画眉4:鸿雁长飞光不度

作品:《共同富裕-同人文

    晚高峰堵得水泄不通,每隔几分钟挪一米,过了会儿,警车和救护车先后从应急车道呜呜驶过。有人受伤了、还是死了?陈佳辰手肘搭在窗边撑着下巴,牙齿无意识嗑住指关节,思绪又飘到那个此生无法逾越的隆冬。
    车后排开着灯,备有玉米汁、酸奶山楂棒和时令水果,卫祎和沉云舒久别重逢,边吃喝边叽叽嘎嘎说话,聊到兴奋处分贝越来越高。女人被吵得头昏脑胀,想降截窗户透口气,扑面一股热烘烘的机油味儿,弄得反胃感更严重。
    夜幕像张巨网压下来。置身喧嚣的繁华都市、舒适的冰莓粉爱车,耳侧是宝贝儿子天真烂漫的笑语,家里已有阿姨备好饭菜打扫好卫生,老公婆婆甚至不在同一城市……自己应该比这条公路九成以上的人幸福吧。可她有多久没发自内心地欢笑过了?
    调出微信通讯录下滑,陈佳辰有“清洁”聊天记录的习惯,此刻只能靠脑子回忆朋友们最近的行程。
    高小景在芭黎旅行,leon约在下月……樊云好像在南方耶,要不要找他敦敦伟大友谊?上次见面还是过年前,他陪她去西北某省某乡道烧纸。烧金元宝时有股小龙卷风在火焰上方盘旋许久,樊云说这是你爹在收钱呢。陈佳辰被烟熏得哗哗淌眼泪,好气又好笑,气陈中军身处黄泉依然执着碎银几两;笑是希望他收下钱就不必再干谋财害命丧天良的事了……
    这些年经常出席铺张靡费的丧葬祭祀活动。旁人痛快哭泣、追念往事时,陈佳辰嘴上柔声细语表示宽慰,内心疼痛到几近麻木。恨丈夫当年的“理性”与冷漠,恨自己没有地位、任人摆弄,不敢光明正大祭拜父亲,却尽心竭力跑前跑后、给压根不认识的死老头死老太操办冥庆。唯一能做到的,大概是不辜负爸爸的舐犊之爱和用心良苦,知足常乐珍惜眼前,努力维系自己、儿子和方媛媛的富贵生活。
    “佳姨,佳姨!”陈佳辰火速熄灭手机,沉云舒扒在靠背上摇她肩膀:“什么叫出轨?”
    “就是小火车方向偏了、从铁轨掉下来。一般叫脱轨不叫出轨。”
    卫祎凑到扶手箱上大声纠正,“漏!她想问的是人出轨。”
    陈佳辰没接茬,轻点油门驶出半米,短短几秒已经历一场头脑风暴:“小舒从哪听到这个词?”
    “我小时候,有一次我妈妈哭了,跟我爸爸讲:你肯定是出轨了,然后我爸爸就走了,门pang地一声。”
    “反正是不好的词,有点像‘欺骗’……人生气时讲的话可能会伤人,但他们心里往往不是那样,说完就后悔了。小舒乖,别再和别人讲这事了。”
    押小朋友更衣吃饭后,陈佳辰便放其自由活动,自己坐在高脚椅上享用专属晚餐——小半瓶黑皮诺。卫翀前几天事后说你腰好像厚了点。他俩疯跑累了,聚在沙发看电视,不知怎么调出陈佳辰当年的结婚纪录片。
    沉云舒被亮闪闪金灿灿的珍珠水晶丝绸羽毛鲜花惹得极度亢奋,当即要和卫祎结婚,跑来缠磨佳姨问戒指戴。陈佳辰便去卧室找个尘封挺久的首饰盒任她翻,印象里都是些不甚值钱的玩意。
    刚喝两口,小舒攥着一大把银色链子举到她鼻前,“佳姨这些是真钥匙吗?锁在哪?——你为什么买这么多一样的啊?”
    聚焦几秒看清是什么玩意后,陈佳辰头皮瞬间揪紧,忙伸手拉她:“卖家发错货了宝贝,玩别的去昂,这个掉色别拿它。”
    “不掉色啊,”小舒一扭身,发现这些钥匙吊坠布灵布灵十分精致,顶端还篆刻了细小的花体字母。她大声念出来:“cx、cq、cy、cc、cj、cj……哇啊有一把锁,写的是……”
    “拿来吧你!”
    女孩趴在陈佳辰大腿上连声央求:“佳佳姨你最好了最漂亮了,能借我一条戴一会儿吗?我不会弄坏的。”
    四岁小孩懂什么呢,况且是娇客。陈佳辰还给她同时碎碎念洗脑:商家发错了发了可多条、字母随机组合的真没有实际含义……小舒一个字没听见,挑把钥匙,同唯一一个小锁项链迭戴在脖子上高高兴兴离开了。
    晚间,陈佳辰躺在俩孩子中间讲绘本哄睡觉。近九点时,卫祎背对着她已打起小呼噜,沉云舒微汗的脑瓜抵着自己肩膀,小手牵住陈佳辰一根手指。她离开前拨弄一下沉云舒脸上的碎发,看着女孩安恬的睡颜,莫名埋怨起许维美是个不负责任的妈,全然忘了自己什么德行。
    客厅关了灯没关电视、仍在播放婚礼录像,许是静音缘故,宾客脸上或喜气洋洋或紧张慌乱的神色,如劣质默片般造作而滑稽。年轻新娘盛装入镜,眉眼柔和、下巴微扬,殷红娇艳的嘴唇无声开开合合:
    “i,…,takeyou,wayne,tobemyweddedhusband,tohaveandtoholdfromthisdayforward,forbetterorworse,forricherforpoorer,insicknessandinhealth,tilldeathdousapart.”
    我不能后悔。当然我也没后悔。
    液晶屏里庞大体积的婚纱散发出雪白耀眼的光芒、如同电子月光幽幽挥洒在身上,陈佳辰抱臂站在电视机前,慢慢喝尽剩下半杯红酒。
    做完睡前一系列护肤护发程序从浴室出来,玄关笃笃响起敲门声,于静谧的夜晚无比清晰。女人心底咯噔一声,靠近门口,中气十足道:“谁啊?”
    “嫂子,我。”
    门把手压到一半,陈佳辰微醺的脑子才意识到自己只穿了吊带短裤,撂下句“等我一会儿”扭头进屋,片刻后系着睡袍腰带跑回来重新开门。
    男人飞快扫她一眼,再往黑漆漆的屋里一觑,略带惊讶道:“嫂子这么早已经休息了?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刚下班从县里开车回来……”
    “没有,没睡呢。呃……先进屋吧?”
    “我不进去了,嫂子。”沉剑冰站在门口解释来意:“这不,难得不加班能提前回来,寻思着还是把小舒接回来吧,嫂子你一个人整俩孩子太闹腾……他俩睡觉啦?”
    还好、还好,不是抓奸许维美半夜急吼吼找自己问责的,陈佳辰语气陡然轻快许多:“嗯呢,刚睡一个多钟头,你进来,外面冷。我去抱孩子哈。”来都来了那赶紧领走吧,不然她至少多当一上午保姆。
    四十斤熟睡不醒的肉弹,屁股直往下坠,从儿童房一路横抱到外面对陈佳辰极其艰难。沉剑冰见状忙脱了鞋从玄关迎过来,张着手左右踌躇,怕碰到女人因袖子上卷漏在外面的手臂。陈佳辰浑没留意,脸憋得通红,胡乱将哼唧唧的大胖丫头推到她爸怀里,刚要撤退,女人“啊”地低呼一声重新靠回去,原来是一绺长发勾在沉剑冰袖扣上了。视线受阻看不到详情,她只好又接过孩子请男人帮忙解开。忙活片刻,陈佳辰按着脑袋直起身,默默心疼断裂的秀发,一抬头正巧和沉剑冰碰上目光,俩人微笑一下错开眼神。
    沉剑冰竖抱着女儿往上颠一下,低声道:“卫哥没在家?”
    “没在,昨天下午就走了,去海市。”
    “哦,旅游啊?”
    “哪有时间旅游啦。谈业务吧,具体我也不知道是干啥。”
    陈佳辰斜倚在岛台边,酒意上头已经犯困了,心想这人为什么不走呢:“就是因为你们,你们县不是出台一个什么税收减免的新规,然后有个供应商就突然挑刺要毁约,把老卫急够呛都忙活一周了。”
    “哎哟,嫂子真冤枉我了,政策怎么变也轮不到我拍板呐,这不赶上新官上任叁把火,别说卫哥,我这么个小吏也跟着忙活俩月了。“
    陈佳辰顺嘴问道:“谁啊?”
    “从嘉书记,年后才正式上任。”
    “什么书记?”
    女人似乎没听清,一撑身离开岛台往沉剑冰靠近两步。除了洗护用品的馥郁甜香,她身上还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稍显辛辣的红酒味。什么女的会半夜独自买醉啊?即使中间隔着亲孩子沉剑冰仍有些心猿意马,明知陈佳辰对政治完全冷感也忍不住话多:
    “从嘉书记。姓周,周从嘉,沙省的,好像33吧,比我大两岁,之前是江婺市余阳区区委书记……”
    “男的?”
    “男的。”
    “他什么时候来的?”
    “年后啊,今年二月份。”沉剑冰又重复一遍。
    “啊,二月。那他……他……”
    刚才好像说“新官上任叁把火”,既然有能力、有野心“放火”,看来某人不仅身体无虞、事业有所建树,内心的理想也依然长存呢。那很好,那她还有什么能问的、该问的、想问的?陈佳辰大脑空荡荡的,冲沉剑冰缓慢眨巴两下眼睛,秀眉颦蹙:“他跑这儿来算升了还是降了?”
    沉剑冰被逗乐了,认真分析道:“余阳以前是高新区、产业类型单一经济总量也小,区里很多资源还得归市直管。我们县经济体量还行,而且来县里任职权责范围一下子广了,尤其是人事财政方面的自主权比原来高很多……”
    “听你意思是升了?”
    “哈哈,理论上是平级调动。都是为人民服务嘛。”沉剑冰琢磨片刻试探道:“嫂子以前听说过书记?接触过?”
    “咋可能,随便问问,聊天嘛。”
    陈佳辰语气不自觉温柔许多,拉着沉剑冰攀谈起来,“平常工作忙吗”“几点下班啊”“为什么这么晚”“那你们住哪啊”“这么惨还要挨批”“哎呀,那你以后不要和领导对着干嘛,积极配合工作”。提及异地任职诸多不便时,陈佳辰好奇道:“他结婚了吗?”
    “谁?”
    “周从嘉。”
    “结两年了,夫人叫高绮含,京市人。”
    “长得好看吗?”
    “嫂子我哪会看好不好看,谈吐挺有气质的。咱地方不大,以后八成会见到哦。”
    聊到后程,沉剑冰的个人形象在陈佳辰眼中已与过去迥然不同,连那身暗色行政夹克和休闲裤都显得亲切可爱。她主动提议道:“小舒在我家睡吧,我是闲人,你好不容易放次假多休息嘛,明天他俩玩够了再来接。”
    能多接触一次,沉剑冰很心动但还是拒绝了,怕许维美察觉异样来回找茬吵架。临走之际他注意到女儿胸前两条陌生的项链,要解下来还给陈佳辰。女人表示银制的没几个钱,孩子喜欢戴着玩呗。
    “那哪行,你这是成对的吧。看不出来卫哥还爱挂点首饰呢?”
    “拉倒吧,他才不肯。”
    陈佳辰从女孩颈间解下钥匙那条,在沉剑冰眼前晃一下攥到手里,笑道:“一人一条好啦。还是小舒好,我和小舒戴。”
    再见到沉剑冰已是五一小长假,春去夏来,两家共计六口人相约爬山。卫祎从小和他爸户外运动,身体素质很好,沉云舒就不行了,年龄小又虚胖,走两步唧唧歪歪快哭了,许维美只好带她折返到山脚下坐缆车。胖丫坐上缆车给卫祎打视频,炫耀她是第一名、要计时俩人差多久到山顶。卫祎受不得激将,健步如飞一马当先,陈佳辰咬牙跟了一会儿就腿肚子打颤,连连催促卫翀去看护孩子,自己和沉剑冰落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