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里的春意像是攒足了劲儿,把满园都染成了紫雾。
    庭院中紫藤正泼泼洒洒地开著。
    细碎瓣乘著风打著旋儿落,连空气里都飘著甜丝丝的香——那是小九最爱的味道。
    她最爱的紫藤。
    崔小七在庭院中顿住脚步,心口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搅了搅。
    同样是姐妹,小九往后能在这香里隨心笑、自在闹,可小八……
    她正出神,家丁见贵客停步,也识趣地立在原地。
    “七姐!七姐!你可算回来了,想死我啦……”
    脆生生的喊声撞进耳朵,崔小七抬眼就见廊下窜出个粉团儿。
    一身粉衣,像只蝴蝶翩然落在眼前,猛地抱住她。
    扬起一颗脑袋,瞪著湿漉漉的大眼睛,“七姐!”
    多日不见,乍一看,差点不认识。
    脸颊比以前更圆嘟嘟了,个子也悄悄拔了半寸,皮肤也是粉扑扑的。
    哪还有半分从前在农家时的糙气?
    崔小七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果然,女孩子是要像儿似的娇养著才好。
    许巧巧跟在后面,裙摆还带著跑动的轻晃。
    听到门卫稟报,她和小九几乎是拽著对方的手就火急火燎地衝过来的。
    一见到崔小七,她眼圈唰地就红了,拉著她的手上下打量,怎么也看不够。
    指尖都带著微颤:“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一开始都瞒著许巧巧,可时间久了,出门在外总能听到百姓议论,也是听出了一些端倪。
    她又一直不能直接问萧国公,一直闷在心里。
    崔小七不在的这段日子,偏巧小八也离开,她这心从早到晚悬著,被火烤。
    如今见女儿好好站在眼前,那心才落回肚子里,她低头悄悄抹了把泪。
    “娘,我回来了。”崔小七伸手抱住她,声音软得像化了的蜜。
    母女三人在廊下抱作一团,廊檐那头的萧国公摸著大鬍子,嘴角翘了翘,背著手转身走开——可不能扰了这暖融融的光景。
    到八角亭坐下时,紫藤影落在石桌上,碎成一片淡紫的光斑。
    许巧巧抚著崔小七的头髮,目光往门口飘了飘,“七七,小八呢?怎么没跟你一起?”
    崔小七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滯,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垂眸盯著下人刚放下的热茶,茶杯里的茶叶浮动。
    小八的身份、她未来的路……这些话怎么能说给娘和小九听?
    她端起茶盏抿了口,再抬眼时,笑意又重新漾在脸上,只是声音里藏了点不易察觉的乾涩:“娘,小八在边关帮我照看酒楼呢,那边离得远,我不放心旁人。”
    她儘量说得轻快,仿佛小八只是被帐本绊住了脚。
    许巧巧果然没作多想,全然当真,笑著嗔怪了一句:“你这孩子,心也忒大了些,酒楼开得那般远,这外面哪有家里好……”
    话头很快被小九扯走了——小姑娘指著亭外的紫藤,说要编个环给七姐戴。
    崔小七暗暗鬆了口气,心中却像压了一块石头。
    看著母亲和小九无忧无虑的笑容,想到小八即將面临的命运,那份刻意压下的沉重感又悄然瀰漫开来。
    她只能將这份忧虑和真相,更深地藏在心底,努力融入眼前这来之不易的、短暂的春日暖阳之中。
    关於小八的一切,如同一根隱秘的小刺,藏在心底,隨著每一次呼吸,带来细微却持续的隱痛。
    ……
    大禹皇宫。
    殿內龙涎香裊裊升起,却压不住新帝李斐眼底的冷光。
    他高坐龙椅,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著鎏金扶手,目光扫过阶下肃立的裴寂:
    “裴卿,金夏长公主前来和谈,朕登基伊始,当以仁德昭示天下。”
    话音顿了顿,他指尖停在扶手上,指节微微泛白:
    “擬旨,金夏长公主沐意欢遵先前约定入宫为妃,此乃两国邦交之谊,另令金夏称臣纳贡,以表臣服诚意。”
    殿內静得能听见香炉里火星的轻响。
    嘉和帝忽然扯了扯嘴角,语气里淬著冰:“若再像上次那般拖延……”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那等待金夏的,便是城破国亡。”
    裴寂心中一凛。
    他太清楚这位新帝的心思——那些“仁德”“邦交”不过是幌子,陛下眼底的野心,分明是要踏平金夏,將那片土地彻底纳入大禹版图。
    可眼下新帝根基未稳,两位皇兄在暗处虎视眈眈,民间又因战事怨声载道,也只能先借著“和亲”稳住局面。
    嘉和帝的目光飘向殿外,如今连夺两城,剩下的不妨徐徐图之。
    民心才是眼下最要紧的,等根基扎稳……
    裴寂握紧了袖中的拳,若七七得知……
    他几乎能想像出她蹙著眉、红著眼圈的模样,心尖跟著抽痛了一下。
    ……
    大禹王宫偏殿。
    小八穿著一身月白的宫装,端坐在主位上,指尖捏著袖口的暗纹,指腹冰凉。
    上官婧的声音带著颤抖,一字一句念完大禹的圣旨,最后那个字落定,殿內陷入死寂静。
    老臣们面色灰败,垂首不语。
    长公主若这个节骨眼与大禹和亲,小公主才十岁,哪里能撑得起局面?
    那金夏岂不是隨便拿捏於掌心之间。
    那嘉和帝打得一手好算盘——这是要把金夏的咽喉死死掐住啊!
    “呜……”细碎的啜泣声从旁边传来,小公主攥著小八的衣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锦缎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虽小,可也是听懂了大禹皇帝的旨意。
    小八静静地坐著,一股巨大的悲凉和彻骨的寒意从心底升起,瞬间淹没了她。
    她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里面所有的挣扎、痛苦、不甘都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和决绝。
    “易地而居,换位思考……”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原来母皇从前那些身不由己,是这样的滋味。
    最后一丝隱秘的怨恨,在此刻烟消云散。
    帝王家的血脉,生来就背负著无法挣脱的枷锁。享万民供养,便要在关键时刻,成为祭坛上的牺牲。
    她站起身,动作沉稳的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女。
    素色的衣袍衬得她脸色更加苍白,却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
    “传旨。”她的声音清晰、响彻大殿,“金夏长公主沐意欢,愿遵和亲之礼,入大禹后宫,以结两国之好,止干戈,安黎庶。”
    “长公主殿下!”上官婧惊呼一声,扑通跪倒在地,手背抹著眼泪,低垂的眼帘下,嘴角却悄悄勾起一抹极淡的、无人察觉的弧度。
    几位老臣也只能摇头嘆息,对著小八深深一揖。
    事已至此,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小八没有看他们,只是伸出手,轻轻抚摸著妹妹的头,將她揽入怀中,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別怕,姐姐在。”
    她鬆开妹妹,转身看向老臣们,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这些都是母皇留下的老臣,忠心耿耿。
    除了……
    她压下心头的思绪,“王妹以后,就託付给诸位大人了。还请诸位勤勉为政,善待百姓。”
    说完,她挺直脊背,“即刻准备和亲仪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