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作品:《盐田儿女

    「妈妈,请你答应,我要帮你负担家计。读册虽然好,做木匠也很好,我有兴趣学,将来就靠这功夫出人头地。」
    「你能替妈妈分担我很欢喜,可是你巧会读册,我怎可误你前途?」明月满心徬徨,她确实期待有另一笔收入共扶家计,可又舍不得祥春年纪轻轻放弃学业去受学徒的苦。
    「这是我自己选的,读册有读册的前途,做木匠有做木匠的前途,我不会懒惰,一定会把功夫学起。」
    「那就答应妈妈,起码读夜间部,当学徒的津贴只要能供你自己读册就是帮妈妈的忙。」
    好似一笔交易,祥春是委屈的一方,他虽对读书的兴趣比学木工大,但为说服妈妈,他必须夸张自己对木工的喜爱,以达成交易。
    这年暑假他轻易考上一所高工夜校学制图,白天跟了一名木工师傅学装潢。庆生认为祥春学木工是很好的安排,熬个两年就可以当个小师傅,每日的工资要比做码头工人好。明月见祥春小小年纪跟着师傅东奔西走到处替人装潢,相处的人良莠不齐,晚上又要赶上课,只要见他出门的背影,心中酸楚唯有问天。
    她的酸楚不仅是祥春不能安稳读书,也是庆生赌性不改,更严重的是妯娌相处数年,彼此情绪已到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紧张状态。
    歇工的日子明月照例要浆洗被单枕套,大嫂每见她在厨房后的窄巷洗被单,就赶在浴室将干净的衣物泡了水,拧干挂上墙外仅有的两根晒衣竹竿,明月但凡抹过地板,大嫂也要随后再抹一次,她矮矮胖胖的身子站在明月身后,脚下踩着抹布四处擦抹,起初明月总说:「大嫂,我抹过了。」
    大嫂皱起鼻边两道深纹,眼睛看着脚下的抹布说:「不干净,我再抹一遍。」
    日久之后,明月知道大嫂言行举止与常人异,她和她的言语止于问好,大嫂却是不服气的。
    二楼楼顶他们加了盖,明月从此在那里洗农晒衣,旁边加筑了一座泥灶,逢年过节,明月就利用这大灶蒸糕煮粽,有灶就不能没柴火,平时明月会到建筑工地捡弃置的木板回来屯积在灶边,屯柴的这面墙旁边是大嫂养的两笼鸡,十来只鸡,每天咯咯叫,明月洗衣听那鸡叫声,想起过去在村里养鸡卖给贩子的情形,心里有种甜蜜,只因那样的日子不会再回头,简单淳朴成了繁华复杂后最美的回忆,何况回忆里还有明心、明玉、明婵、明辉,多单纯的日子,那时和明心挑水,肩上负荷两桶重水也能过窄桥走那么远的路,如今水龙头一开,净水源源而来,今时彼时真不可相论。
    然而这几只鸡给她带来了理也理不清的麻烦。这天早上她洗晒过衣服,下楼为孩子包好便当,自己戴上面巾打算上码头,大嫂从楼顶抓来一只鸡,双手抓住鸡脚爪,拦住她问:「你怎把鸡的脚爪剁得血淋淋?」
    明月一看那鸡爪,确是血淋淋,她同情的说:「不是我剁的。」
    「怎么不是,你每天在上面洗衣服,洗完就拿刀剁鸡爪。」大嫂两眼恶狠狠瞪着她。
    「我剁那鸡爪做啥?」
    「谁知你啥用心,横直你心肠毒得像蛇蝎。」
    明月上码头的时间来不及,她不愿和大嫂争辩,到门口牵了自行车要出门,大嫂也追出来,一手抓鸡一手抓她后座,大声嚷嚷:「你这款狠毒,要剁死我养的鸡,你出门该给火车撞死。」
    这样不吉利的诅咒听得明月心里一阵悚然,她跨上车子要去,大嫂不肯放,嚷嚷变成了哀嚎:「你这款狠毒……」一脸哀愁委屈,邻人都出来看究竟,她在邻人面前表演起来了:「伊就是这样剁脚爪。」她在鸡爪上比了一个剥砍的手势,有血为证,有邻人说:「怎这款狠毒。」
    在这群人面前,明月说:「鸡爪不是我剥的。」
    「是你,就是你,难道我自己养鸡还自己剁脚爪?」大嫂对着众人嚷。
    明月觉得受了冤屈,又心急如焚赶上工,但若就此上路,邻人误解她的为人她亦不甘,正想着,大兄从里面出来,大嫂又搬演了一遍告状,大兄看看那血淋淋的鸡爪,严厉地一声不吭瞪了明月一眼,这款冤枉她岂愿承受,也回瞪大兄一眼说:「你做人大兄,是非曲直要认明,大嫂当这么多人面前冤屈我,你替我做个公道人,这鸡爪不是我剁的。」
    「你每天在楼顶,鸡爪这样流血,我怎么做公道人?」
    「大兄你啥意思,相住这些年,你没一点信任?」明月灰心到极点,她不愿蘑菇下去,若合住多年的大兄都信不过她,又怎能要求这些邻人不听信大嫂的话。强争亦是无用,为了赶上工,只好忍一肚子气上路。哪知一跨上自行车,大嫂又来拉后座,她双脚踉跄落地,问大嫂:「你要怎样?」
    「赔我鸡,楼上还有好几只在流血。」
    这人简直不可理喻,她跨上车又想离去,大嫂却放了鸡扑上来,十指攀抓明月面颊,口中愤愤难平怒骂:「不见笑的女人,敢剁我养的鸡。」邻人像在看热闹似的越聚越多,她的指尖刮痛了明月,明月只好停了自行车还手,两人扭打成一团,明月欲脱身,大嫂紧紧抓着她的衣领不肯放,大兄在一旁喝斥两人停手,邻人见明月面颊流血,有人走近来试图扯开两人,扯了半天,终把两人分开了,明月牵起自行车,凌乱的衣服也不及整理,一脚跨上,飞也似的骑上马路,心中怒气难平,大嫂误会,她只当是一只发了疯的母狗乱咬乱吠,大兄不能主持正义,听信这位想法异常的妻子所言就令人毛骨悚然了。她在这样一个混乱不明的泥沼多年,到了今天挨了打才觉醒,顿然清醒的恐怖胜过了面颊流血的痛楚。明月不甘的,她待人向来清白,这对夫妻在邻人面前诬陷她,她绝不让自己的人格有半点委屈。
    过后几天她洗衣时特别注意笼里的鸡,每天都有不同的鸡脚爪流血,答案很容易,她要庆生准备两支棍子,有天临睡前故意将通往楼顶的铁门留了缝,楼梯前摆了两盆水,通道留了五烛灯,两夫妻没敢熟睡,到了深夜果然听到楼梯有吱吱喳喳的声响,庆生和明月迅速下床,抓起棍子,两步来到通三楼的楼梯口,楼阶上,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十来只儍眼的肥胖老鼠顺阶排列,每只都睁着明亮的眼睛瞪着他们。庆生不敢延迟,跨过水盆,大棍一挥,一只只打下去,明月守底下,老鼠一逃奔下来,她挥棍拦身一打,打得老鼠肚破肠流,动作敏捷的老鼠窜得快,往上逃的,穿过铁门缝回到了窝巢,往下逃的,有的栽进了水盆里,有的死在明月和庆生的棍下。棍子追着老鼠跑,全屋子的人都给棍棒声惊醒了,孩子们都来一起打老鼠,脚步声,乱棍声把静夜搅得沸沸腾腾,楼下的人不知楼上出了什么事,有只老鼠慌逃下楼,大兄看了全然明白,大嫂心里不喜,蒙了被又闷闷睡去。
    第二天清晨,庆生将打死的老鼠拿到门前,让邻人围观,数一数,八只,一晚上打死了八只,他说:「每只拢吃鸡肉吃得很肥。」
    明月在楼上听了直想笑,庆生替她出了气,她真得意清白终能洗刷,只是在镜前照见大嫂手指抓伤的痕迹就愤慨莫名,平白留下这痕迹来,右腮多了一道痕,是这人留的,真不值得。
    大兄曾表示抱歉,大嫂却是不认账,她说:「你若不屯柴堆在楼顶,哪来老鼠咬鸡爪。」
    从此明月废了灶,积柴清理得一干二净,祥浩不服气,跟明月抱怨说:「谁家没老鼠?伊又怎能把鸡养在楼顶,养了就算了,又懒得清理,你在那里洗衫拢给熏臭了,你闻,我穿的学生衫都有鸡屎味呢,楼顶再不准伊养鸡了。」
    「你跟伊说去。」明月睨睨这女儿,饶会替妈妈打抱不平。
    「那番婆还值得我跟伊讲话?」
    两母女都笑了,她们都是不肯人亏亦不亏人,脾气精明的人。
    大嫂倚在楼梯间偷听她们的对话,两母女都欺侮她,嘲笑她,她揣测这对母女不知要对她耍出什么花招,她必须先得理不让人,岂能让她们爬到头上来。
    真正的苦难开始了,大嫂总有新的名目找她麻烦,每天早上她赶着去码头,大嫂就在厨房进进出出公然数落她拿榔头敲毁墙壁,那墙壁因是边间,雨水浸透,搬进四年来未曾再粉刷,有些地方的白粉已剥落露出水泥原色来,两家都省着这笔粉刷钱,大嫂如何也不肯相信那是水湿脱落,硬指明月破坏。有时,明月进澡间,大嫂就俯在澡间外仔细倾听里头声响,她总怀疑明月正拿了一把榔头或利器碰刮墙壁。待明月出了澡间,她就入内从墙角察到墙顶,蒸气弥漫地,眯着细小眼睛,踮起矮胖身子引颈高望,非要找到一条裂缝来理论。明月看她在那一片热腾腾的蒸气里费大劲,心中既是同情、嘲笑、屈辱,也是恐慌,大嫂像个游魂,无论明月在家的哪里,她都可能突然出现在眼前,因为她要当面抓到明月拿榔头敲墙壁。
    这天早上祥春祥鸿各自上班上学去,明月得提早到码头,她牵了自行车要出门,大嫂又抓住了她,说是昨晚深夜她听见明月在楼上敲墙壁,今早上去一找,果然有几处白粉掉落的新痕迹。明月待要当她疯子看待,她却是拿出榔头来表演给邻人看,说明月是这样敲那样敲,大兄这次站出来说:「你给我进去,别在这里削死症(丢人现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