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作品:《盐田儿女》 ──啊,明月,这么多年来,又听到你的声音,你可知道我心里的激动──?大方眼睛转也不转的盯着她,要找回往日那个明月的影子。
「得多谢你,救了我的事业,油舱若着火,公司就要困难了。这点恩情我会记得。」
──明月,真的多谢你,你一向是这幺正义──。
明月不语,望着他。怎会是他?想也想不到的。
「你好否?」
她还是保持着笑容:「平平一生,若好,也不会在这里。」她示意他看看她的身穿。她想回来了,她有她的自尊与骄傲,她也是为生活在奋斗,在他面前何须自卑?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这些曾属于她的地方,大方还是大方,她应该佩服他今日的成就,她心底其实早也知道他不会泛泛过一生。她的笑容收起了,那虚假的面具只令她在他面前更不自在。
「我若知道你在这里一定早就回来了。」
明月动了动身子,她平静下来,也接受了他是老板的事实,心里反而有一股安稳,因为大方来了,许多年来的不安,好像见了这个人后就烟消云散了,原来她是因为他的无踪才不安。
大方领她来窗前的桌椅,这是他喝茶的桌子。
「我这身脏,还是站着就好。」
「这款脏我不是没有过,船里的事我拢做过。」
他为她倒茶,又显太生疏客套,他将茶杯茶壶放在桌上,要让她自己倒,明月没喝茶的习惯,只静静坐着,他由她,坐在她对面,他把她仔细看个够,良久才说:「明月,你没好好照顾自己。」
──是知道我的,不是吗?你是知道庆生的,我照顾不来自己──。明月低下头来,说:「我这款样子,你一定很着惊?」
──我不着惊,我心疼,若你知我的沉痛,你一定不会讲这款话──。
「看到你当然着惊,我欢喜。多久了,十八年了?我们十八年没见面了!我天天在算日子。」
「大方。」
──这一声,真叫得我柔肠寸断,那是我做梦也会听到的声音,明月,除了沧桑的外表,我相信你是一点也没变的,我们还需要时间来重新发现彼此分隔了十八年后的心意,不是吗?看这艰苦的岁月把你折磨成怎样,若不是此时遇见了,我不敢担保再过几年后见你能认出你──。
「我曾到你住处找你。」
「多久的事?」
「去年,我去日本前。」
「我搬了。」
「哦,」大方探索着她眼里的那点寂寞:「告诉我你哪会来高雄?这些年拢怎么过?」
「你要听?」
「我要听,我离乡六年,初次回去,以为你还在村内,找无你……真失望。」
明月望着窗外,大片上了红漆的货柜点缀在滚滚尘嚣间,她想起初来高雄的凄凉,坐在这窗前,她一一讲给他听,前后有序地从初来借住他人屋厝,如何接孩子来住,如何迁屋,如何受大嫂虐待,及庆生如何出了车祸,如何她来到这里一一说了明白。大方随着她的陈述脑里闪过一幕幕的情景,如果她不是他曾誓死不渝的女人,他也会因她的奋斗而肃然起敬。听完了她的故事,他沉重得无法说一句话,他一直不知道明月和生活搏斗得这么辛苦,当他开始为事业有成而四处旅游,享受奢侈娱乐时,她却在他的工场里拼着满身满面油污赚取那在他眼中看来微不足道的金钱。啊,怎样才能弥补这一切过错,怎么才能挽救他当初舍她而去的自私?大方陷在极度的悔恨里。
「你呢?过去听说在开建设公司,怎会是这里的董事长?」
「我的建设公司很大了,这个清理货柜和轮船的公司是我初来高雄在拆船场工作的朋友要我合伙开的,我的事业都是和朋友合伙来的。这家公司我少来,大部分时间在建设公司里,那才是我真正获利的事业,本来两年前我就想对这边放手,刚好遇上我阿爸和婉惠生病,两人拢交代我这里不能放,由两个儿子长大后来决定,我按伊们的意思做了。」
「想不到你也会听别人的决定,婉惠真贤惠,助你有今日。」
大方脸露嘲讽地看着她:「不是我听别人决定,是这两人都故身了,我守伊们的心愿,这个心愿不难。」
「啊。」明月止不住惊讶叫了出来,婉惠多年轻,怎么就去了?
「我阿爸快八十了,是急性肺炎去的,才去四个月就办婉惠的丧事,伊是肠癌,拖了一阵子了。」大方讲得脸色都变了,原来他外表看来多风光,内心里也是破碎不堪的。
「一年办两件丧事,我怕妈妈受不住,带伊去日本住了一年,我大儿子和女儿在那里读册。」
啊,到头来,是两个寂寞的人。
「你也免悲伤,光敏伯母还在。」
「我不悲伤了,今天看到你真欢喜,你可知我等了十八年。」──岂止十八年,加上以前欠的,已经三十一年了,有这么久了吗?明月,你是不是还记得以前的情分──?
──十八年?为何日子总是这么快,十八年见这一面,真让人不好意思,我穿这一身脏──。
「几岁的人了还讲这款话?」明月看看窗外逐渐黯淡的暮色,说:「我得回去了,已经晚了……」
「你晚回去有人会担心吗?」
明月想想,说:「囝仔,囝仔会担心。」
大方不想她离去,他还有许多话要说,但也不能自私留她,他向她邀约:「明晚上可不可以让我请,你若愿意,可以来我厝和我妈妈开讲,伊真寂寞。」
明月想到自己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请人的场合也生疏,婉拒他说:「我晚上厝内工作多,不出门的。」
「那你明天来上班,我要再看你。」他严肃的问她:「你会来上班吧?」
明月犹豫了,明天她该轮回到货柜场来的,可是今天既碰到了大方,还要再来吗?她一点主意也没,只是站了起来准备要走。大方站到她面前,说:「你一定要来,就算你不来我也找得到你,我们公司有你所有的资料,只要你明天不来我就找到你厝,你总不会一天之内再搬一次厝?」
是威胁吗?明月笑了,笑得好开心,在这刻间她突然了解,他们总是在做长期的对抗,又何必急于一时,她扭动门把说:「你是恶霸老板,若不让我飞,我插翅也飞不出你这片货柜场。」
门外的秘书已经下班了。经理室灯还亮着,大方陪明月走下楼,说:「我送你。」
「免了,我骑摩托车,你不要看我走,你上去。」
「好。」大方的轿车停在大楼旁的车棚,和工人的摩托车群隔开了。他为了避免她的尴尬,正欲上楼,想起什么,突然回身问:「你不是有个女儿?怎没听你提起?」
明月心头一震,回头说:「嗯,伊读高二了,功课很好,明年要考大学。」
「伊还是那么嫷?我见过,一看就知是你的女儿。」
「嗯,伊真嫷,嫷得让人烦恼。」
「哪天,我也能见见伊?」
──你怎会想见伊,我不准你跟伊太亲近,你不能把伊带走──。
「以后有机会吧。」
她走向停车棚,发动了机车,大方站在二楼办公室的窗前看她骑上大马路,天色暗了,月娘浮在城市南方的群楼上,污脏的衣服损毁了的机车,骑车的身影是那么陌生,那么谦卑,那么坚毅,只要她愿意,他可以马上改善她的生活,她应该知道他有多关心她,多愿意帮忙她,但大方也了解明月绝不会接受同情的馈赠。他必须花时间说服她,她再也逃不走了,他知道了她的情况后,不能再忍受明月受委屈了。
一样的马路,骑车的人却有了不一样的心情,往日回家的路上总令她不安,怕庆生不知又要如何对待她,但今日遇见了大方,虽是尴尬,却像找到了信仰,对回家不再感到惧怕不安了,大方总是给她安稳。到了这年纪,能见他一面也算了了心愿,可是她心里的决定不会改变的,除非他能自己发现,否则她永远不让大方知道祥浩是他女儿,不管怎样,她有她的家,庆生需要家庭的安慰,若事情泄漏出去,孩子们会如何激动看待她,庆生又会多伤心绝望,他现在的情况受不起打击的,而祥浩是他最疼的孩子,不,一定不能让大方知道,依大方的个性,他若知道了终会闹出事来,甚至要回女儿,她要守这秘密,永远守着,就像永远守住大方和她共同的甜蜜往事。
日子不会回头,眼前还要奋斗,明月骑摩托车的身影在城南月色下那么清晰明亮。
啊,是满月!明月抬头望月,有一种满满的感动,说不清的。
〈盐田儿女〉完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