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作品:《橄榄树

    母亲的手停止所有动作,静静的扶着她的脚踝,近似停止的画面,脸上惊慌、犹豫、不安交织。抬头望她。
    祥浩嗅到了不寻常的气味。她原想立即跟母亲解释和晋思的感情,求得她的了解。但祥春这时跟母亲说,伊长大了,你得告诉伊真相,不然,后悔不及……。母亲别过脸去,用更惊异的表情看着祥春,久久不发一语。祥浩不说了,她等待迷雾自己散去,等待他们的对话。
    你知道什么?母亲问。
    我是阿嬷的大孙,伊告诉我了。
    母亲沉默,望向神明,香炷正飘出最后的余烟。然后,眼神失去了方向,她垂下头来,呢喃自语,伊向我保证无人知的。
    祥春也低头说,那年伊重病,我回去看伊时,伊要我留在心上,交代我将来妈妈若不讲,我得讲,总要让伊们相认。
    母亲仍然低头,她颈项的数条纹沟隐隐渗着光亮的汗水,而那是略有冷风的冬夜。祥浩忘记了脚上的痛,她知道他们在谈论和自己有关的事,她放轻呼吸,怕声息阻挠她听取他们的对话。母亲再抬起头时,脸色涨红,眼里满布血丝,顷刻间双眼肿胀,她伸手握住祥春的两肩,好像有千言万语,嘴唇不断颤动着,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反倒祥春拉下她的手,将她的两手紧紧握在他的手掌里。
    母亲转移了注意力,问她,这盒是谁人在用?
    祥浩不回答,她以为只有保持沉默,才能解开迷雾。
    你和伊交往多久?
    祥浩没有回答。
    母亲和祥春交换了沉重的眼神,母亲又望向神龛,屏气挤出了一句沙哑的声音,明天带我去伊家!
    那晚上祥浩辗转反侧,母亲几度来敲门,她的手总到了门把手又缩回来,她暂时不能解释任何事,否则方才祥春和母亲所营造的那个气氛凝重的骇人迷雾就不可能散去,她得缄默的等待那仿佛与她息息相关的事件因误解而揭晓。
    挨到天亮,她拨了电话给大方伯,那边一听他们将造访,似乎也慎重以待。她和母亲出门时,父亲刚回家,一脸苍白与委靡,母亲匆匆看他一眼,说明要去办年货,就匆匆逃一般的走了出来。母亲编派的谎话使祥浩担忧了起来,她意识到即将面对的事情的严重性,因为母亲不是个编派谎言的人。
    他们坐在大方伯的客厅里,她注意到母亲并不在意屋里的任何东西,她静静坐在大方伯对面,没有太多客套的问他和她女儿的交往。母女的神色使屋里的这个男人警觉,祥浩传给他一个保持神秘的暗示,他似乎懂了,他不断赞美她,却未提他常常去餐厅看她,未提他从餐厅将她救出来。但母亲更直接的问他是不是爱上她的女儿。祥浩看见大方伯神色严峻,似乎想辩解,望了祥浩一眼后,方启的唇又紧闭。沉默,沉默在这两个人之间互通感应,使当母亲的人难以等待。
    你们都不说,今日我来了,不管你们是黑是白,事实已经掩盖不住了。
    没有回声,两对眼睛望着这名意志坚决的妇人。
    妇人望着大方,眼神变得温和,问他,你对伊可无一点怀疑?
    大方伯的眼光在他们母女之间流转,然后停在祥浩脸上,他们互望,互相寻找彼此脸上熟悉的神情。耳边听到母亲平静的声音,说,伊是你女儿。
    他们互望的眼光如雷鸣电闪,那个父亲的眼里开始凝聚泪水。祥浩走出了迷雾,却是那么的泫然欲泣,她强忍住泪,想听一则故事,但见父母两人像在彼此的脸上寻找回忆,跌入了过往时光。她了解母亲一走出这里,绝不会再走进来。她说,我出去走走,我的事以后再告诉我。
    她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听清楚,她打开门,走进电梯,那扇阖上的门里也许正搬演着她的身世,而她此刻只觉孤单。她走出大街,马路争道的汽车那么真实的在阳光下疾驶,她却陷在老时光的爱情揣测里。她走到爱河,沿着河边漫无目的的走,不知道可以走到哪里,河边漫散些许腥臭,小时候她来这里玩,河水是清澈的,市政府要整顿爱河,说了好几年了。爱情也需要整理,在必要的时候。这一刻,她能了解晋思的飘浮和孤单,就像她走在河边,却不知身在何处。与她论手足的兄弟竟是流着不同血脉!她转入另一条街,忙着过年的人们使市集喧腾,那儿有一座公用电话,她走近拿起话筒,想打电话给晋思,告诉她和他雷同的身世,拨了几个号码就放下听筒,那已是个找不到人的号码了。
    25
    春阳,暖和、明亮,淡水河域闪动着银翼缓缓流淌,野鸟保护区绿林浓密蓊郁,水域似乎更宽广,火车轨道早已拆除,从市区通向小镇的捷运工程历经波折后,终于为了正式营运而进入试乘期。这天非假日,试乘客稀少,车厢空荡荡,捷运轨道架高在街的上方、楼与楼的中间,车厢行走在城市的半空,参差不齐的楼宇透出雨水浸透的苍灰。祥浩坐在塑制坐位上,眺视城市的上半部,以前,许多年前,当她还是学生时,她搭火车往小镇,那时只看到了城市的下半部,旧的轨道消失成历史,新的轨道使城市的上半部显影,于她,下半部的景致如过去读书那段日子,只存在她的那个时代,现在这上半部是进行式,搭乘车厢来来往往的人,正在写他们的生活。
    轨道尚称平稳,淡水河在左边,美丽的盆地出口,昔日淡水立镇的经济命脉,她与它对望数年的河流,她已经数年不曾来这里了,虽然仍住在台北,倒不曾循着河流来小镇。她在城市的另一个大学教书,忙碌使她忘了海口小镇,也许是心里刻意的回避,从当研究生后就不曾回母校校园了。现在,她手上捏着一封信,要去小镇,听说那里的面貌有许多改变,她一点也不惊奇,因为整个台北城在几年之间已陷入怪手和尘灰的游戏场,成为商人瓜分利益大饼的砧板、政客扮演鬼神的大祭坛,留在这城里不是自愚就是被愚,最终都因为了寻找城市的家土温暖,带着期待蒙着眼睛过日子。她庆幸自己在校园里还有一点做学问的理想,虽是孤单了点,也是选定学术时就已知的,这种孤单是用来喂饱精神的,日子倒还称心满意。手上这封信她在车厢里反复阅读了几次,邀请她来母校,和他一起为学生的社团联谊舞会开舞。
    跳舞,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是在大三那年以后就不再跳了,初进学校时,晋思请她跳了一支舞,以后他们曾共舞过,她在他的毕业舞会上曾进会场以为也许有机会跟他再跳一次,送他离开校园,但那天等了一晚,曲终人散了,没有他的舞影,以前他常参加别人的毕业舞会,轮到自己的倒缺席了。第二年,她的毕业舞会,她也缺席,那时已经没有跳舞的任何情绪,她把她的入场券送给一个大一女生,她从那个女生身上看见刚进学校时好奇的自己。现在校园里有更多彷若相识的年轻女孩了,她的学生里,不乏自己当年的影子,但青春洋溢的日子已如水逝去,她不缅怀,她早已知道如何过自己的日子了。
    信上说,他未婚,初从国外回来,学生对他很热情,他去社团和学生处在一起,他喜欢学生,喜欢社团。
    他说他会到总站接她。其实她可以自己开车过来,开车上山岗,但她选择捷运,为了重温当年坐火车的沿线风景,那时她也曾和他一起坐火车看窗外的纷乱与宁静。她知道他最后去美国读了博士,在学校任教过,决定回母校是太想念这儿了,一切安顿下来,他联络了她,他想看她。
    她相信出站时,他一定认得她,她仍然留了一头长发,虽然这中间长长短短变换了无数次,这时倒是长过了肩膀,像他初识她时:除了皮肤不如年轻时候紧实外,一切没有改变,没有改变,包括她的单身。她曾和男生交往,但没办法谈论婚嫁,她几乎算是负人的人,可是母亲支持她,母亲说若不能真心相爱就不要结婚,要嫁必须嫁给最爱的人。
    车厢稳稳的停下来了,昔日的火车站变成红砖堆砌的古典建筑,大大的延展附近腹地,站后原来的漫草浅滩辟成河岸公园,小径一直通到渡船头。她出车厢沿阶走下,一个戴眼镜的青年早等在那儿。她认得他,除了前额略秃外,他的沉稳气质犹胜于前。
    他也是识得她的。
    「嗨,你还是一样!」
    「一样什么?」
    「一样漂亮!」
    「倒学会说好听话了。」
    他笑笑,引她过马路,边说:「我原想开车下来接你,但想你也许愿意走路上去。」
    「幸亏还不算太老,还爬得动!」她是真的想走走,爬坡。
    他们沿狭路上山,路旁的商店几乎都换新貌了,服饰、饮食、眼镜的几家连锁集团已进驻到这条狭路上,俨然已成闹区,足见学生的消费能力改变了这条路的面貌,商人也侵蚀了学生单纯的生活。
    「回国来,还习惯吗?……这一切,乱糟糟的!」祥浩问。
    「爱一个地方就会接受它的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