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缠

作品:《失序(父女)

    楼道死寂无声,静得连心跳声尚清晰可闻,我僵硬在身侧的手指蜷起又松开。
    我看着爸爸目光深而重地凝着我,他眼底的漩涡像是碎裂开一条缝隙,火焰和阴鸷起了又灭,刹那间波涛汹涌,很快又被遮掩得无波无澜。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的话仿佛刺痛了他,可又好像没有。
    如果换作以前,他恐怕早就已经抬脚走人。
    我看不懂他的变化从哪来,只能强迫自己背过身,打开家门想要迫切逃离他身边。
    可下一刻,爸爸又朝着我迈近一步,黑压压的影子覆盖了我的。
    我握着钥匙的手被爸爸从背后摁住,他的掌心很烫,一如曾经。
    我的身体瞬时绷紧,那股熟悉的气息无孔不入,化成细细密密的小虫,好似能钻进我的五脏六腑啃噬。
    我尝试着挣脱,挣不开,被他强势又霸道地控住。
    他的声音不急不恼,听不出明显情绪,热意烙印在我耳后,掀起细细密密的痒意。
    “就这么恨我?”
    我只觉得讽刺,我们之间那点淡薄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血缘亲情,我小时候他没念过,我走时他不念,五年里他从没在意过我,为什么现在又来搅乱我平静安逸的生活。
    我不该恨他吗?
    答案明明显而易见,我宁愿住在这种地方,也不愿意再和他扯上半点关系。
    恨可能是另一种爱,代表我依然在意。
    于是我嘶哑开口,平静地说我不恨他。
    他把脸覆在我发间,像是在贪婪地嗅我头发的香气,片刻后嘶哑出声。
    “日记最后那页,我看见了。”
    我的心猛跳了下,他却松开了我的手,那股热意却挥之不去。
    最后一页写的是,我爱爸爸。
    他又道:“还有你小时候写的。”
    我小时候的日记,应该都留在奶奶那里,被封存在暗无天日的仓库里。
    我以为我那时经历的痛苦,不会被任何人看见。
    他喉结滚动,眼底晦暗不清:“我不知道她对你不好。”
    也许在大多数人看来,女孩都更适合母亲生活在一起。他也是这样想的。
    静默许久,我的眼睛莫名开始发胀,手心死死掐在掌心里,嘲讽地弯唇:“那你呢,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朦胧昏暗的光影里,爸爸的眸光深而重地望着我抗拒的样子,喉结滚动了下。
    他站直了身体,与我重新拉开距离,没有说话,也没有反驳。
    他或许也知道自己是个混蛋,但他坏得坦荡,不为任何过去已经做过的事情辩解,也不为曾经的自己找任何借口。
    爸爸摸索出烟盒,倚靠在墙边点燃了一根,声音低沉沙哑,垂眸看着我说。
    “他对你没有真心,我告诉过你。”
    我想起多年前,他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闻逸不是真心喜欢我,让我离对方远一些。
    只是时至今日,我依然不知道他把我视作什么,才说出的这些话。
    我不甘示弱地抬起眼与爸爸对视,说,我会让他有的。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一样,捂不热。
    我看见爸爸的脸色微变,眸底暗色席卷,阴沉得骇人,手背隐有青筋凸起。
    顶着那阵压迫感,我顿了顿,喉咙干涩发疼,干脆叫他的名字:“纪城,我真的不恨你了。”
    撇开父女之间的血缘,我和他什么都没有。
    身边的空气仿佛瞬间更加冷冽,我深吸一口气,又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一字一句道:“别再来找我,我和闻逸,或者是和谁在一起,都和你没有关系。”
    随着话音落下,气氛近乎凝滞,直到走廊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几个警察出现在楼梯处。
    我意识到是席白宇报了警,刚才我在电话里对他态度反常,他以为我被人跟踪了。
    赶来的警察目光严肃迫人,上下打量着爸爸的装扮,大概是觉得他不像什么跟踪狂,但依然负责任地询问我:“这位小姐,他骚扰你了吗?”
    我指尖微蜷,安静几秒后漠然地别开脸:“我不认识他。”
    爸爸没有反驳我的话,他又深深看了我一眼,随即淡声道:“晚上把门锁好。”
    他神色坦然自若,任由警察给他铐上手铐。
    关上门,我的身体慢慢滑落,靠着门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我失神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我再回过神,在一团漆黑里摸索出了包里的手机。
    我打电话给爸爸的秘书,把爸爸被警察带走的事言简意赅告诉他。
    我一直有对方的号码,这几年却从未打过。
    电话对面的秘书愣住了,大约是没想到我和爸爸之间会决裂得那么彻底,闹到这种程度。
    片刻才回神,连忙说他马上带律师过去处理。
    我没再说话,挂断了电话。
    我彻夜未眠,没有告诉任何人,连夜在手机上改签了机票,把家里的东西能扔掉的都扔了,退租了房子,只带了两个行李箱离开。
    翌日傍晚,我踏入了这片熟悉的土地。
    周围四处充斥着熟悉的语言,让人安心。
    我回来得匆促,又像是另一场迫切的逃离。没时间找好房子,只能暂且住在酒店。
    我把自己关在酒店房间里整整叁天,把时差彻底调整回来后,我的第一通电话打给了席白宇,告诉他我回来了,问他租好的公司办公室地点在哪里。
    他愣住了,没想到我回来得这么快,问我要了酒店地址,说等会儿就到。
    跑车的轰鸣声格外响亮刺耳,年轻男孩爱车,席白宇和我要一起做的项目也和汽车相关,很烧钱。
    散乱修长的刘海随意耷拉在眉下,俊美的眉目飞扬恣意,没了那身显眼的名牌加身,简单的黑色t恤,两条肌肉分明的手臂赤裸地暴露在外。他不是我见过的那种男人,充其量只能算是男孩。
    他眼下还有淡淡的乌青,像是通宵打游戏留下的。
    他告诉我他今晚本来有场应酬的酒局,对方是某个国产汽车品牌的董事长,也是我们拉到第一笔投资的机会。
    “我妈今晚非逼着我去相亲,烦死了。”
    我对项目资料早就烂熟于心,于是开口说我替他去赴约。
    只有拿到了足够的钱,公司的业务才能正式启动,工厂投入生产,我才能尽快拿到分成。
    他今天火气冲天,烦躁地揉了一把额前的碎发:“都是一帮老奸巨猾的东西,你去什么去,不准去!”
    我知道他是怕我被人占了便宜,心底蓦然暖了暖。
    我总觉得席白宇像我曾认识的某个人,因此我才会对他的纠缠格外纵容。
    直到此时,我才恍然大悟他究竟像谁。
    是爸爸,年轻时的爸爸,即便我并没有见过他年轻时的样子。
    那天晚上爸爸留下的表还在我包里,我知道他不缺这一块,而我们大概率也不会再见面。
    我比谁都清楚,他不是那种纠缠不清的人。我把话已经说得那么决绝,他不会再主动来找我。
    见我突然安静下来,靠坐在对面的席白宇又主动挑起了话题。
    他试探着说:“我爸成天也对我不上心,他就只喜欢我哥,看我哪哪都不顺眼。每次见着我都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他已经知道那晚在我身边的人是爸爸,又看我如此仓促回国,也猜到了什么。
    我听出他稍显笨拙的安慰,终于忍不住笑了下。
    我一向对所有人都冷淡,他看得愣了愣,下意识脱口而出问我。
    “你和你爸为什么关系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