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3章 和亲的艺术
作品:《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533章 和亲的艺术
同一年秋,草原。
在匈奴单于庭西征归来后,草原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匈奴军臣单于派出使节,出使长安,以求合情。
——匈奴单于主动请求和亲!
而且,不同和往日那般,主动催促汉家送去公主,以及一应陪嫁。
而是主动提出,愿意派挛鞮氏贵女,代表匈奴与汉家和亲。
消息传出,长城内外无不震惊!
长城以北的草原,无数游牧之民捶胸顿足,唾骂军臣单于让撑犁天神蒙羞,居然主动服软,给汉家送去挛鞮氏贵女。
最主要的是,汉匈双方过往几十年的和亲史,几乎让‘和亲嫁女等于祈求和平’的观念,彻底刻进了塞外游牧之民、中原农耕之民的认知当中。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和亲嫁女,就是体面一点的举白旗投降!
这让骄傲的游牧之民——尤其是在面对汉人时,总是莫名骄傲的游牧之民接受不能。
于是,关于军臣的贬低、唾骂,开始在草原上如雨后春笋般冒出。
甚至有好几个大型部族的头人,在非正式场合表达了‘我可取而代之’的危险言论。
于是,在秋八月,匈奴单于挛鞮军臣以‘今年五月蹛林大会,单于庭不在草原为由,补充举办了草原第一次八月蹛林大会。
期间,军臣或主动或被动,或亲自,或假借他人之口,为自己和亲汉家的举措给出了解释。
——和亲等于求和,那是对汉人而言!
我大匈奴得撑犁天神庇护,怎么可能和羸弱的汉人一样?
本单于嫁女和亲,并非是在向汉人低头,而是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试图动摇汉人的根基啊!
这么一说,与会的各部族头人,便都恍然大悟般点下了头。
和亲这个概念,并非是汉匈之间首创。
早在春秋战国之时,长城以内的华夏各国诸侯,以及长城以外的草原各部头人之间,便有类似和亲的概念存在。
只是二者表面上虽然很相似,但内在逻辑却完全不同。
好比战国之时,秦楚两家世代联姻,秦更是先后有芈八子、华阳太后,乃至公子扶苏的生母芈夫人——三位楚国公主出身的秦后、秦嫔留名青史。
但秦楚两家联姻,并不带有谁向谁低头、祈和的用意,而是单纯的联姻,好亲上加亲、永结盟好。
战国列雄之间,某一方向另一方‘低头’,通常是通过质子的方式。
而在草原,无论是在华夏春秋战国时期,还是在如今的汉匈相争岁月,两个部族之间的联姻,都是由强势者嫁女,试图通过嫁过去的女子,以及随嫁过去的护卫武装,来对弱势部族达成掌控,更或是吞并。
好比某个大部族,主动提出和某个小部族联姻,那就等于是刀架脖子逼迫对方:你最好老老实实把我嫁过去的女儿娶回去。
要不然,你不接受我嫁过去的女人做妻子,那我就要派出我们部族的男人,去做你们部族的屠戮者了。
小部族自然无力拒绝,只能无奈答应。
结果就会发现:嫁过来的大部族贵女,居然带来了好几千能征善战的勇士,且只听令于那位嫁过来的大部族贵女。
反观这个小部族,满共也没有几千兵马。
有着武装力量榜身,外加背后撑腰的母族大部族,这个下嫁小部族的大部族贵女,就有极大的可能成为该部族的‘母阏氏’,类似于华夏诸侯国的王太后。
女子成了母阏氏,其子自然也就成了该部族的下一代头人。
而这个下一代头人掌控的小部族,和外公掌控下的大部族,自然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附属部族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汉匈双方之间的第一次和亲,还曾闹出过极大的误会。
那是汉匈平城一战过后,身陷白登之围而后得以脱困,将匈奴人逆推回草原的高皇帝刘邦,决定先腾出手来解决内部问题,也就是异姓诸侯王。
至于匈奴人,高皇帝原本的设想,是仿效战国时期的秦楚联姻,以维持双方表面和平的举措,和匈奴人联姻。
不是为了向匈奴人低头,也不是想要通过嫁女来控制匈奴人,就是极为纯粹的结姻亲来缓解矛盾。
为了表现诚意,高皇帝甚至一度打算将嫡女刘乐嫁过去,就为了让匈奴人明白:自己真的是很诚心的想要和匈奴人做亲戚。
结果这么一个善意满满的举动,落在匈奴人眼中,那就全然变味儿了。
——什么?!
——和亲!!!
——汉人简直欺人太甚!!!
——不就是白登之围没围住汉人的老皇帝吗?!!
——哪有这么看不起人的,居然还想嫁女儿过来,做我大匈奴的母阏氏?!!
——真当我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是什么很下贱的小部族头人不成?!!!!
最终,还是由叛逃草原的韩王信好一番解释,匈奴单于挛鞮冒顿才勉强相信:汉人不是打算送个母阏氏过来,而是真的打算汉匈两家交好。
正好冒顿也正在为擅然攻打汉人,且没能打赢而懊恼,生怕汉人会报复,不知道如何收拾局面。
赶上汉人的老皇帝要联姻,自然也是从善如流,就此与汉家结为儿女亲家。
事实上,汉匈双方之间的和亲,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dou shi cu都是从遵从华夏习俗,即:联姻结亲,以修永好。
汉家送过去的陪嫁也好,匈奴人返回来的回礼也罢,都是象征意义的:汉家送个位数的布匹、茶叶之类,匈奴人也回赠个位数的马匹、俊牛。
那是真二八经门当户对的政治婚姻,而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扶贫,亦或是美其名曰嫁女的赔款。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太宗皇帝年间。
世人皆知,太宗皇帝仁以爱民,在位二十七年,便让原本一穷二白的汉家,初步显露出了盛世的雏形。
但鲜少有人知:这一切,是拿一场拉锯战最终失败、一场保卫战被匈奴人打到皇城脚下,外加几乎无下限、无条件的和亲赔款,所换回的安定环境才得以达成。
为了彻底贯彻休养生息,与民休息,积蓄力量的总体战略方针,太宗皇帝对匈奴人愈发贪得无厌、愈发频发的侵扰活动,采取了最大限度的退让措施,以换取相对安宁的外部环境。
也就是在这期间,汉匈和亲时,汉室一方的陪嫁,从原先个位数、象征新的物资,开始逐渐转变为海量的物资‘赔款’。
这么做是对是错,不好说。
至少从结果上来看,历史上的汉武大帝,最终能一雪前耻,北逐胡虏,离不开文景年间的无下限屈辱和亲,所换回来的文景之治。
汉家无人不记得这段屈辱的和亲史,甚至即便到了两千多年后,华夏后世子孙仍对这段历史哀婉叹息,意不能平。
而此番,匈奴单于军臣主动提出和亲,自然是让游牧之民下意识认为:游牧之民也要屈辱和亲了。
而在军臣解释过后,游牧之民才反应过来:哦~
是咱们游牧之民那种和亲啊~
派个手段厉害的挛鞮氏贵女过去,然后去做汉人的‘母阏氏’,也就是所谓的皇太后?
等以后,汉人的皇帝管匈奴单于叫外祖父,那汉匈两家还打什么啊?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汉家之民对这一轰动性新闻的态度。
——对于军臣主动请求和亲嫁女,草原游牧之民是先怒后喜。
而汉家之民,则是截然相反的:先喜后忧。
和游牧之民一样,华夏民众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也是匈奴人要屈辱和亲了。
汉家这么多年收到的屈辱,也终于轮到匈奴人来体验一下了。
也不知道匈奴人会陪嫁什么?
牛羊牧畜,还是战马······
但很快,就开始有人反应过来:和亲,不是只有陪嫁物资的,也同样有一个嫁过来的女人作为和亲载体。
这个女人,在过去是汉家的宗室女临时封公主,然后嫁去草原——说是为国捐躯也丝毫不为过。
但匈奴人嫁过来的女人,却是要进汉家的未央宫,做天子刘荣的姬嫔的。
哪怕是出于对匈奴人——对东亚怪物防现阶段唯二的大怪物之一的基本尊重,以及对匈奴人主动和亲示好的认可,这位从草原嫁来长安的匈奴挛鞮氏贵女,起码要给个夫人的位份。
若汉家是重视礼教,严格遵守嫡长子继承制的政权,那倒也罢了。
偏偏自有汉以来,汉家历经七帝,除了开国之君高皇帝无需讨论外,居然只有二世孝惠皇帝,是皇后所生的嫡长子。
‘汉三世’前少帝刘恭,四世后少帝刘弘,分别是孝惠皇帝的庶长子、庶四子。
五世太宗皇帝刘恒,则是高皇帝的庶四子。
先孝景皇帝刘启,严格意义上来讲,也是太宗皇帝的庶子——在先帝上面,太宗皇帝还另外有四个弟子,于诸吕之乱前夕集中暴毙。
而今刘荣也,也同样是先孝景皇帝的庶长子。
最让人无法不去联想的是:先帝年间,刘荣的生母、当朝栗太后的位份,刚好就是夫人!
这就让冷静下来的汉家天下之民,有些坐不住了。
——真要嫁过来个挛鞮氏匈奴公主,做了汉家的某夫人;
万一万一,再为刘荣诞下个庶子。
万一万一万一,到了刘荣宫车晏驾之时,还就剩下这个外族血脉的串儿公子,可以勉强克承大统·······
绝对不行!
首先站出来的,是东宫窦老太后。
过去这些年,尤其是随着汉家对外战争接连取得成果,窦老太后对刘荣的限制,可谓是愈发趋于不存在。
基本上,只要刘荣不做出明显有损于宗庙、社稷,又或是祖宗遗德的事,亦或是没有照顾到窦老太后、窦氏一族的体面,老太后对刘荣,就基本是听之任之由之的放任态度。
尤其尤其,在魏其侯窦婴成功拜相之后,老太后对朝堂内外的事,更是几乎不再过问。
但这一次,老太后确实毅然决然站了出来:明确对刘荣表示了这一和亲方案暗藏的杀机。
刘荣费了很大的力气,再三保证这位挛鞮氏匈奴公主生不出自己的皇子,哪怕真到了那一步,刘荣哪怕立旁支,也绝不可能立一个串儿公子做皇储;
甚至都还不够——刘荣还另外保证:一定慎重考虑,并尽可能用严苛的和亲条件吓退匈奴人,才总算是让老太后平静了下来。
紧接着,自然就是朝堂内外百官公侯联袂觐见,劝刘荣不要接受匈奴人这包藏祸心的衣炮弹。
刘荣免不得又是好一番安抚,才算是暂时稳定了局面。
只是不等长安的舆论彻底平息,草原传来的第二个大消息,却是彻底让刘荣愣在了原地。
——匈奴右贤王:挛鞮伊稚斜,被军臣单于加封日逐王!
虽然没有更具体的消息传来,但光是日逐王这个爵号,就已经让刘荣透过历史的长河,看透了军臣的用意。
在原本的历史上,匈奴人在卫青霍去病接连摧残后,于汉武帝末年,便是凭借掌控西域军政要务的日逐王,来同武帝爷刮错了的彩票:贰师将军李广利分庭抗争。
最终的结果,让华夏后世子孙感慨万千。
而今,日逐王这一历史名词,非但早于原本历史数十年,出现在了刘荣的面前,而且还是匈奴右贤王伊稚斜兼任!
右贤王兼任日逐王!
而且这个兼任日逐王的匈奴‘右太子’,还是历史上赫赫有名,在汉武大帝刀下,也撑过好几个回合的:伊稚斜单于······
“拉锯战啊······”
“军臣,好大的魄力······”
感怀唏嘘间,刘荣的眉头不由自主的,仅仅拧巴在了一起。
最终,又化作一声无奈的长叹。
“来人。”
“召中车属卫,兼骑中郎卫青觐见!”
“再着弓高侯韩颓当、曲周侯郦寄、榆侯栾布等,至宣室殿演武堂议事!”
军臣已经有所决断。
刘荣接下来,也要在现有情况下,为汉家争取最大限度的利益。
拉锯战,是刘荣很不希望看到的。
而在隐隐约约之间,刘荣能感觉到:除了拉锯战,汉家似乎是有第二种选择,来破军臣的此番阳谋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