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雨凑云集,座无虚席

作品:《万历明君

    第233章 雨凑云集,座无虚席
    首辅回京,就好似本就波涛汹涌的海面,骤然生出一道旋涡。
    风雨合奏是不可或缺的背景,鼋鼍蛟龙争相共鸣随浪起舞,臭鱼烂虾被卷至半空露出腐朽的尸身。
    旋涡的中心,反而是最安宁的地方。
    张居正入京以后,回府安顿、打扫门庭、销假吏部、回旨通政司,神閒气定而默默无闻地走完了报道的全流程。
    在真武庙为皇帝即将出生的子女求了一签后,张居正便回了府上,紧闭家门,谢绝外客,彻底不再抛头露面。
    盖因内阁大学士起复的惯例如此。
    若是第一面不等着皇帝召见,反而四处走亲访友,不免显得有些太过桀骜自由。
    这也是为什么吕调阳只能跑去渡口迎见,而非在京城内坐等。
    当然,首辅必须懂规矩,皇帝却不必讲规矩。
    所以。
    “陛下命我先回内阁坐班!?”
    天刚蒙蒙亮,已然有天使登门。
    张居正恭谨接过魏朝的手诏,皱着眉头确认再三。
    魏朝忙不迭快步上前,双手将首辅扶住,口中解释道:“元辅入京的具体时日不能前知,陛下这几日的政务早先便排得满满当当,今日诸事,着实不能推脱,分身乏术。”
    “陛下一再令咱家转述,让元辅莫要多心。”
    惯例从来都是用来打破的,这句话再一次被很好地诠释了——张居正这一等,并没有等来皇帝召见。
    张居正闻言,当即正色敛容,拱手朝紫禁城的方向遥遥一礼:“陛下这般劳累,恐怕有碍龙体,可需微臣分担一二?”
    这话就差直接问了,皇帝到底在干什么,连召见首辅的时间都腾不出来?
    张居正并不怀疑自己离京数月便失宠了。
    他只是上下打量着魏朝,心中惊疑,莫非皇帝身体抱恙,被这些太监秘而不宣!?
    越想越不对劲,连落在魏朝身上的眼神都变了。
    魏朝感受着张居正的眼神,不由心中苦笑。
    他只能安慰自己,做太监不被这样猜忌一遭,反而说明上不了台面。
    轻笑一声,魏朝也不避讳提起皇帝的日程:“陛下今日接见外臣,由几位公候、大长公主、鸿胪寺少卿杨宗仲、提督四夷馆太常寺少卿池浴德、诸通事官、译字官随驾。”
    除了亲戚勋臣外,鸿胪寺主同声传译,四夷馆主文书笔译,都是外事活动中的正规人马。
    话里,自然是说专业的事情,有专业的官吏分忧。
    话外,仍旧在解释,皇帝今天是正儿八经没空,外国使臣的会见不好随意改动,别瞎想。
    听了这话,张居正才按下心中设想的滔天阴谋。
    他尴尬地随口问道:“外藩朝贡?哪些外藩?”
    魏朝回想了片刻,答道:“来了好几个使团,佛郎机、干丝腊、红毛夷、琉球、朝鲜。”
    “除了朝贡外,还有一些别的事宜商谈。尤其海运,开春时远洋的船只沿海试航,往返不爽,眼下便要为出海远航拟定航线了。”
    张居正闻言,恍然颔首。
    皇帝早先便说过,远航不能只是耀武扬威,那是劳民伤财之举。
    想要海贸茁壮发展,需得有利可图“良性循环”。
    是故,自然要知己知彼,看看哪里喜欢本朝的商货,哪里有本朝稀缺的土产,以及至关重要的索要海图。
    如此看来,都说皇帝政务繁重,也不是无因。
    这事本来可以交给礼部操办。
    但皇帝的那些亲戚勋臣们,这几年在近海贸易上,赚得是盆满钵满,远航这等事,哪可能不上去掺一脚。
    弄得皇帝不得不在礼部之外,带着亲戚勋臣们,自己组个场子。
    他勉强接受了皇帝今天是真没空的事实。
    张居正这才看向手诏,在手中翻来覆去:“还未请教魏大珰,陛下这份手诏,又是何意思?”
    手诏,也就是没走流程,不下玺不盖章的手书。
    形式和措辞往往多出三分随意。
    但皇帝这份手诏,却不止三分,已然是十分随意。
    简单一张不知哪里撕下来的白纸,条目一二三四,内容拢共十来个字。
    魏朝见状笑了笑,拱手朝紫禁城方向,出言解释道:“这是陛下交办元辅回内阁后,尽快合议的几件事。”
    “具体卷宗业已让值内阁中书舍人准备。”
    敢情是有所差遣。
    张居正这才隐约从条目一二三四中看出名堂来。
    正聚精细想着,魏朝再度开口:“此事,陛下还有口谕。”
    语气肃然。
    张居正连忙躬身下拜。
    魏朝清了清嗓子,掐着声线学起皇帝的声调来:“诸事纷繁积压,盼先生尽快处置,妥与不妥,后日奏对,与朕好生分说!”
    声音歇止,张居正下拜一礼。
    “臣领旨。”
    魏朝第二次扶起张居正,和蔼笑道:“咱家顺路引元辅入宫?”
    对于皇帝的急切,为人臣子需得有所回应。
    备轿要不少时间,等凑齐轿夫,准备妥当,天差不多得亮了。
    如此还不如挤上一挤,早点将首辅请回内阁当牛做马。
    张居正自然没有二话,点了点头:“劳烦公公了。”
    说罢,便在魏朝的客气寒暄中,联袂出了张府。
    两人一同掀帘入轿。
    轿子摇摇晃晃往紫禁城而去。
    ……
    开二朵,各表一枝。
    就在张居正回返内阁时,文华殿中的廷臣,正在为稍后的廷议养精蓄锐。
    廷臣们三五成群,低声议论。
    汪宗伊正在与何洛文商讨皇帝首胎的各项准备,殷正茂杵在一旁不时插嘴。
    刑部尚书潘晟与左侍郎许国似乎言语间有所分歧。
    户部尚书王国光与工部尚书朱衡,今日去清查工部节慎库以及诸船厂的账目,缺席了廷议。
    分别由户部左侍郎李幼兹,工部左侍郎万恭与会。
    文渊阁大学士申时行,还未到场。
    东阁大学士王锡爵,则是将值文华殿中书舍人王应选,拎到了角落。
    “王俊卿,听闻你到湖广,到处与老臣汇报?”
    王锡爵双手负在身后,言语中隐约带着质问。
    汇而报之,是对堂官的专有词汇,可不是简单攀谈那么简单,往往是将相关政务“汇”于一,再有立场有角度地呈“报”。
    你说你一个中书舍人,可从来都只对皇帝与内阁汇报当期要务,自作主张跑去跟守孝的前首辅汇报内阁诸政,这算什么意思?
    王应选被这位本家堵着追究,只觉有苦难言。
    他额头有些微汗:“王阁老,下官是奉旨祭祀承天府去的湖广,返程时拜谒了老师,又听闻老师说起,江陵公痔疾复发,便顺道上门拜访了一番。”
    “汇报之说,纯属子虚乌有。”
    作为颜门四人之一,看望湖广提学副使颜鲸,那是师生情笃,不必多说。
    至于张居正,当初重修《大明会典》,张居正请王应选为纂修官,也有推举之恩,举主抱恙,哪能不上门探望一二?
    总而言之,正常人情往来。
    王锡爵却懒得听他辩解,只冷哼一声:“汝好自为之!”
    竟是直接拂袖转身。
    旁人听了这边动静,纷纷或直接,或隐晦投来目光。
    见得是王锡爵又在摆臭脸,不约而同露出习以为常的神情。
    老倔驴就是这个脾气,朝堂上都称之为小高拱,三天两头摆臭脸数落人。
    月前入阁最是炙手可热的时候,还有科道言官想归附门下,主动替王锡爵冲锋陷阵,在内阁与申时行争权。
    结果王锡爵是一点人情不讲,反而在廷议上公然斥责御史李植、江东之,给事中羊可立,说这些人是小人投机“偏偏党党,反反侧侧”,陷自己于不义。
    这还得了。
    此事一出,无论是科道言官,还是部院属吏,就没有愿意跟着王锡爵混的。
    王锡爵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
    他当然知道自己如此作为,有些格格不入,早在当年得罪张四维被贬到南直隶的时候,他就有觉悟了。
    但他自觉如今朝廷的氛围不差,多少有做事的一张桌案,何苦汲汲于笼络门生?
    一如方才他呵斥王应选,也是出于公心——不是忌惮张居正,相反,他是忌惮这些中书舍人!
    今上不比嘉隆两帝。
    励精图治,日理万机,意味着有更多的权势,向着皇帝集中。
    只是月满则亏,精满则溢,权势会不可避免地从皇帝身上蔓延到身周。
    现在的中书舍人,就有了逐渐起势的苗头!
    尤其皇帝不怎么离开西苑的这一个月,这群中书舍人,俨然有了小内阁的名头!
    这也就罢了,毕竟是在朝堂内,职责内也无甚实权。
    但王应选这等主动跑上跑下的动作,是想干什么?
    延伸职权?阴谋结党?
    王锡爵心中提起了十分的警惕,继而采取了最为直接的方式,当面挑破敲打。
    屡教不听的话,也莫怪他下狠手了!
    一小段插曲,让文华殿内窃窃私语的声音小了不少。
    随着同僚们陆续入殿。
    攀谈的廷臣自觉分开,站到自己对应的班次上。
    随着文渊阁大学士申时行与司礼监掌印张宏压轴而来,纠仪官徐文璧、蒋克谦也从侧殿转入,分别站在班次首位。
    司礼监代表皇帝,率先开口:“开始罢。”
    张宏朝朝空空如野的御座恭谨下拜。
    群臣依次行礼。
    申时行当仁不让领班出列,开口道:“关于月前钱法之议,陛下将工、户二部的奏陈打了回来,着我等参看工科给事中万象春的条陈,再如议具覆。”
    申阁老主持早朝半年,越显气度从容的同时,安排亦是井井有条。
    所谓万象春的条陈,提前便已传阅给诸多同僚。
    清丈之后是税改,一场大战还未停歇,其后紧接着另一场。
    中枢不能拍脑袋出政令,自然有好一番准备,钱法是税法的基本准备,目前正议到铜钱法度上。
    本朝的铜钱法度就一个字,乱。
    洪武至宣德年间,为了推行宝钞,虽然铸造铜钱,却不许民间使用。
    宝钞的信用与空缺市场,就明晃晃地摆在那里,这般行为引得大规模私铸流通,乃至官署亲自下场,同流合污。
    正统至成化年间,宝钞完全失效,中枢无能为力,干脆发了癫。
    开放禁钱的同时,自己也不铸造铜钱。
    至于私铸?对不起,照样不许。
    这不闹钱荒才是怪事,用彼时户部尚书丘濬的抱怨来说就是,阻塞货流,荼毒商事。
    直到弘治十六年二月,中枢才意识到事态严重性,决定重新铸钱“弘治通宝”。
    但上面想通了没用,得下面去做事才行——一如万历清丈,官吏考成硬生生准备了七年之久——而孝宗一朝早已失去了上传下达的能力。
    几年后孝宗皇帝决定查一查自己的钱法执行得怎么样,得到的答复是“各处所铸,十之一二”。
    孝宗无奈之下,只能降旨,盘查两京内府以及十三布政司所贮洪、永、宣三朝钱币。
    赫然是铸钱搞不下去了,只能赎买祖宗们铸造的铜钱,以期缓解商货流通的疲软。
    这当然没用。
    直到世宗皇帝登基,才勃然大怒,开始清算旧账,命“户部会同工部,査累朝未铸铜钱,俱为补铸。”
    嘉靖六年,十八年、二十三年、三十二年,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发行铜钱,钱法在嘉靖一朝续了好大一口气。
    到了穆宗皇帝时又乱几年,概因穆宗皇帝着实没甚主见。
    南京户部说铸本缺乏,穆宗便停了铸钱。
    随后,谭纶又上奏说铸钱乃是藏富之良政,不仅要铸,还要统一制式,不以年号,而统一铸为大明通宝,以便百姓辨识流通。
    穆宗皇帝觉得有理,便命出工本一百二十万铸钱。
    随后张四维上奏说,别的皇帝都是年号铸钱,到了本朝就没了特色,是不是看不起咱们穆宗皇帝?
    穆宗想想觉得有理,又收回了成命。
    山西巡抚靳学颜觉得不行啊,说好的铸钱难道就这样不铸了么?当即上奏说,不行也可叫“隆庆通宝”啊。
    隆庆皇帝一想,又认可了。
    来来回回到隆庆四年四月,高拱终于看不下了。
    高老头虽然不懂钱法,但也知道政策不稳定,不利于市场信心的道理,上奏让隆庆皇帝“不许更为多言,乱民耳目”——别想一出是一出了,给老百姓都整糊涂了。
    到底是高老头说话好使,隆庆皇帝这才拿定主意,命户部铸隆庆通宝钱二百万文,“自是钱法复稍通矣”。
    当然,也只是钱法“稍通”,勉强稳住了市场交易。
    私铸泛滥、官钱定价无常、偷工减料好坏不一,仍旧是问题一大堆。
    到了万历一朝,要为税改做准备,这些问题就不得不着手解决了,否则大环境都有问题,税改一下,只怕立刻就是天下板荡。
    户部左侍郎李幼滋脸上有些挂不住,出列问道:“申阁老,敢问陛下因何不取我部条陈?”
    关于钱法之议,户部方面是他主持的部议。
    部里的意见几乎不约而同,“私钱既行,官钱益壅,一严首恶,一开告捕,一禁私贩。”——不是户部现行的钱法不好,是被私钱给害了,得上手段、抓典型才是。
    申时行闻言,转头看向这位今年新晋的户部堂官,客气地解释道:“陛下说,原则上的财税问题,大方向上尽量用财税手段。”
    言外之意,户部的条陈隔靴搔痒,只配作为补充,给正策敲敲边鼓。
    李幼滋无言以对。
    工部侍郎万恭见状,紧随其后,表明态度:“申阁老,按照万象春的条陈,工部核算过了。”
    “统一制式这个不难,可将金背、火漆、鏇边三样名色归一,统一命为大明通宝,产出年号缀于背面即可。”
    这事当然简单,毕竟制式统一了,人工和用料都能省出一截。
    若不是穆宗觉得此举虚弱年号,早在隆庆年间,工部就上手这样干了。
    “但汰除杂质一条,委实不合情理,按此铸钱,工本至少要多出七成!”
    “如今国库的铜本,恐怕难以支撑。”
    在他看来,万象春的条陈简直不食人间烟火。
    简而言之,就是这位万给事中认为,钱法不行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朝廷的铜钱太驳杂廉价了,百姓认不全,看不上。
    不仅要统一制式、雕刻精美,还要去除铅砂,增加含铜量,百姓爱用,官钱也就流通上了。
    但前者简单,后者就难了,国库未必能吃得住这个成本。
    “此言差矣。”
    一道声音响起,众人回过头去。
    却是兵部尚书殷正茂出列驳斥。
    别看殷正茂是个帅才,但在钱法上,也是一代专家——时人都戏称其经年贪污之下,已然入了财道。
    殷正茂浑然不觉,大着肚皮,中气十足道:“万侍郎莫要诓骗我等,我朝铸银,别说工本多出七成,便是翻倍朝廷都还有得赚。”
    朝廷铸钱,从来都是大赚特赚。
    嘉靖年间殷正茂参与过一次钱法的讨论,彼时他亲自算过,以工本银39万两,可得铜钱65000万文,价值银93万余两。
    基本上是两倍三成还有余的利润。
    万恭闻言,怫然不悦,但殷正茂这厮确实懂行,一时竟被堵住了话头。
    这时吏部左侍郎姚弘谟突然开口解围:“此一时彼一时,嘉靖四十五年,便停罢了云南铸钱。”
    “这些年零星炼铜,才能勉强度日。”
    “若是按陛下大铸新钱的意思,只怕还要复采云南铜矿,其中人力、转运、土司劫盗等工本,同样要算在其中。”
    内地取材和边境取材,成本自然要高出一大截。
    双方又你来我往数个回合,谁也说服不得谁。
    一时间这议似乎僵持住了。
    “万给事中,你是首倡,你如何说?”
    王锡爵突然出声,示意万象春本人发表意见。
    小高拱一开口,众人的唇枪舌剑立刻停了下来,目光随着王阁老的视线,汇聚到万象春身上。
    万象春年不过三十五六,前额发量极少。
    他站在班次末尾,陡然众所瞩目,也是惊了一跳。
    万象春立刻收敛心思,出列回答:“阁老,诸位同僚,窃斗胆表达愚见……窃以为,朝廷铸钱,非逐以利,断不能抠搜本钱。”
    这话隐约有些冒犯,我考虑成本我就是逐利的小人了?
    万恭当即就拉下了脸来。
    好在万象春并未看见。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朝廷铸钱,固然可以豪赚一笔,但终究是一竿子买卖,铜钱若是恶烂不堪,铅砂占半,一经流入民间,官钱一文只值私钱半文。”
    “届时百姓弃官钱如敝履,最后沦为私铸的工本,始有钱法败坏之根源!”
    “铜钱唯有通行天下,才益于货物往来,届时藏富于民,再反哺税收,细水长流,才是正途!”
    说罢,下拜揖礼。
    王锡爵点了点头,也给他人插嘴的余地,径直看向户部侍郎李幼滋。
    李幼滋被这一瞪,险些失禁——他肾源有亏的事固然人尽皆知,但也着实不想将“李三壶”的诨号带到文华殿上。
    他连忙出列应对:“下官散朝后立刻回去部议。”
    王锡爵轻轻嗯了一声,看向万恭:“一同覆议,具陈到内阁来。”
    官大一级压死人,万恭无奈一礼。
    申时行见大致有了方向,也微微颔首:“下一事。”
    他顿了顿:“还是钱法。”
    “礼部科臣傅作舟奏,工部主事黄金色、司务雷汝恒贪饕冒昧,制钱抵假,致钱法壅滞。”
    万恭眼皮不由得跳了跳。
    这事都走到廷议上了,自己竟然不知道!
    申时行这话,自然有知情的人接上。
    副都御使陈吾德出列一步:“工部主事黄金色、司务雷汝恒,染指滋弊,惧已照贪例,禠职编氓,夺去文字。”
    也就说,确实如傅作舟所奏,工部二人在铸钱一事上,多有贪污。
    考虑到其行径坏了钱法的生态,在革职为民外,还要夺去出身文字。
    这飞快的流程,一看就是皇帝开小会的结果。
    吓得万恭这个堂官,甚至也不敢对下属有一句回护。
    申时行见没有异议,便继续下一道议题:“往下是户部题本,曰各省直积榖备荒,多不及数。”
    本朝地方提留的财税不在少数。
    太祖更是定制,在各府县修建赈济粮仓,用以备荒。
    至于如今嘛,多不及数那是委婉的说法,说直接一点,就是基本被掏空了,一查一个起火。
    话音刚落,还未归列的陈吾德就抢先开口:“天下备荒仓库多如繁星,万莫再加派巡查之事,否则即便掏空科道,也查不过来。”
    大明朝备荒粮仓不在少数,大府贮三万石,中府二万石,小府一万石,各县亦分三等。
    这要一个个查过去,十余年都未必能走完一趟。
    场中一时无言。
    许久的沉默,户部右侍郎仓场总督范应期,心中叹了一口气,出列道:“还是提级罢。”
    “州县一级,着实没有储粮的必要,不如并入省府的粮仓。”
    “如今即便受了灾,也都是从省府调度,州县粮仓可谓名存实亡。”
    “况且,户部几个粮仓的经验之谈,只有府一级往上,四周都有人看着,才会收敛一二。”
    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主意,嘉靖年间就有人提过。
    但毕竟是百万槽工衣食所系,取缔州县的储备粮仓,得罪的人不在少数。
    人被戳脊梁就算了,最后法子却没被采用。
    朝廷仍旧允许州县留存田赋,往粮仓里倒腾进、倒腾出。
    也正因如此,部院其他廷臣都一言不发,等着户部开口——这本就是户部该提的事,也就王国光快致仕了,才开始只说问题,不出办法,非把锅扔到文华殿上来。
    与李幼滋僵持了半晌,最后还是范应期没忍住,将首倡的帽子戴了上去。
    申时行环顾一圈,见无人答话,也装模作样道:“既然如此,内阁也无他法,便按范侍郎的意思票拟了。”
    范应期拱了拱手,回了列。
    朝廷如今的事情是当真不少。
    往前数个十年,廷议往往半个时辰就分完锅了,如今近两个时辰过去,都还未见底。
    从挑浚白沟河,以通船事,到温纯赴任西南后,传来的归化条陈。
    从山东的民乱的前后因果,到作为试点的福建,清丈之事几近尾声。
    有治有乱,有喜有忧。
    直到太阳几乎爬到头顶,太监们搁置在文华殿角落的冰块融化,今日的廷议才说完最后一事。
    申时行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今日便……”
    刚说一半,御座旁的张宏突然开口,截断了话头:“御膳房稍后会备好午食,送来文华殿。”
    群臣闻言,不由得一愣。
    这会都开完了,谁还想留这儿吃御膳房的清汤寡水?
    不过文华殿上的廷臣,无不是人精。
    申时行想了想,向张宏问道:“张大珰这意思,陛下稍后要来议事?”
    张宏不语,只是看向一旁的偏殿。
    “陛下确系交办了几件事,着我等尽快商议。”
    文华殿中,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群臣虎躯一震,纷纷回过头。
    只见一道多日不见的身影,跟在魏朝身后,从侧殿迈步而出。
    张居正放下指尖的美髯,客气一礼:“某方才正在侧殿阅看卷宗公文,现身得突兀,诸位同僚莫怪。”
    众人按下心中突如其来的惊讶,纷纷拱手见礼。
    “元辅!”
    “首揆。”
    “张公。”
    张居正当先看向申时行,笑道:“申阁老领班廷议,已然有了一番气度。”
    申时行颇有些无措,从领班的位置后退了半步。
    只有王锡爵直言不讳地问道:“首揆面过圣了?”
    中书舍人不是说皇帝今日无暇召见张居正?
    首辅丁忧完还未奏对就来上朝,说严重点都是目无君父了。
    魏朝领完路便要穿殿而过,临走还不忘解释一句:“这是陛下的吩咐。”
    张居正笑而不语,众人这才恍然颔首。
    眼下时间不早了,也不是寒暄的场合,张居正站在方才申时行的位置上,开门见山:“陛下手诏,关切了数件要事,诸位,紧着一并议了罢。”
    殿内廷臣听了这话,只觉来者不善,低头不语。
    如今朝中积压了不少没掰扯出结果的事,无不是事出有因,棘手非常。
    想必是今日催债来了。
    “元辅请说。”
    礼部汪宗伊从来都是片叶不沾身,此刻也只他心安理得,主动相询。
    张居正环顾殿内同僚,目光在刑部尚书潘晟、左侍郎许国、副都御使陈吾德身上来回逡巡:“第一事,陛下问,荷冤案,诸位议出结果否?”
    “南京刑部尚书翁大立、五城兵马司指挥张国维,当不当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