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镇的石板街浸在湿冷的晨雾里,茶肆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昏黄的光晕映出地上零星的落叶。傅少平立在镇务堂的飞檐上,青瓦间的露水浸湿了他的靴底,寒意顺着脚踝攀附而上。他闭目凝神,神识如网般铺开,捕捉着镇中每一丝灵气的异动。
    重剑“镇岳“横放膝前,漆黑的剑鞘上,七道暗红的血痕在晨光中格外刺眼。这是他七日来标记的第七处异样——金蟾商会屋顶的三尊青铜蟾蜍,本该是镇宅之物,此刻却在雾气中微微颤动,蟾眼泛着诡异的红光。
    “三尸锁灵阵……“傅少平低声念出这个名字,指尖不由自主地抚过剑鞘上的血痕。《地煞志》曾有记载,此阵能暗中吞噬修士精气,无声无息间将人炼作傀儡。
    ——
    “傅镇守!“堂前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周主簿正拦住一名披头散发的修士,那人神情恍惚,手指神经质地摩挲腰间玉佩。傅少平目光一凝——玉佩边缘渗出丝丝黑气,正沿着修士的指尖往经脉蔓延。
    “李道友,当真要辞去镇务堂的差事?“周主簿语气焦急,“你前日才签了契约,今日就反悔?“
    “我……我最近修炼总岔气……“李姓修士眼神涣散,说话时嘴唇颤抖,“这镇子……不对劲……“
    傅少平目光一冷,指尖已按上剑柄。
    ——
    巳时初刻,南宫皖踏入镇务堂偏厅。
    她今日束着男子发冠,雪白道袍下却隐约露出一抹胭脂红裙裾,袖口沾染着未干的朱砂,显然是刚从阵法布置中抽身。案前舆图上,七枚银针钉住七个方位,针尾红绳连成北斗之形,正微微震颤。
    “城东巽风阵布置好了?“傅少平推过案上一卷密报。
    南宫皖指尖轻点舆图,银针骤然停滞:“第七个节点完成,但阵眼不稳。“她抬眼看向傅少平,突然用茶筅挑起他腰间的玉珏,“你也被标记了。“
    玉珏背面爬满细密金纹,在阳光下显现出微型蟾蜍的图案。
    重剑“嗡“地一声出鞘三寸,却被南宫皖指尖青光按回:“双向感应标记,冒然毁去只会打草惊蛇。“她唇角微勾,“不如……将计就计?“
    ——
    腊月十二,醉仙楼张灯结彩。
    南宫皖一身素白衣裙,鎏金护甲拂过展台上的青铜鼎,溯源诀运转间,她瞳孔骤然收缩——深夜的矿洞中,数十名修士正以精血浇灌血色晶簇,他们腰间皆悬着金蟾玉佩!
    “小姐好眼力!“蓝袍管事谄笑着凑近,“这可是周天子时期的古物……“
    “赝品。“南宫皖护甲一弹,破妄符化作流火没入鼎耳。管事脸色骤变之际,她已旋身指向紫铜香炉:“那个倒有趣。“
    管事勉强堆笑:“小姐慧眼,此乃……“话音未落,香炉突然震颤,炉盖缝隙渗出缕缕黑烟。南宫皖后退半步,指尖已捏住三张符箓。
    ——
    子夜的金蟾商会驻地死寂如坟。
    傅少平贴着墙根潜行,腰间玉简显示着七处光点。其中六处分散在仓库区域,唯有一道炽白光流直刺主楼三楼。他故意踢翻酒坛,踉跄着撞向大门:“开门!奸商!“
    守卫架住这个“醉汉“时,后院传来闷响。三楼窗户洞开的刹那,南宫皖的白影已掠过围墙。
    ——
    东厢房内,七只香炉围成诡异阵型,中央悬浮的血色晶球正疯狂吞噬灵气。南宫皖的留影石刚记录到第三息,纸鹤突然自窗缝射入,燃烧成两字:“速退!“
    三枚铜钱按天地人方位落地,房门被踹开的瞬间,金光暴起。紫袍修士挥袖驱散强光,却见窗幔轻晃,地上铜钱已化作齑粉。
    ——
    黎明的镇务堂内,留影石投射的画面让众人变色。
    傅少平重剑划开地图:“七镇灵力最终汇向黑雾峡谷。“
    “噬灵宗的血祭大阵。“南宫皖锦囊中飞出符蝶,“我在血晶里混了追魂砂,三日后……“
    凄厉的惨叫骤然打断她的话语。审讯中的紫袍修士突然七窍流血,皮肤下鼓起游走的黑虫。“噬心蛊!“傅少平剑光闪过,两颗头颅滚落在地。
    ——
    庆功宴上,南宫皖的月白裙裾沾着酒渍。当傅少平追到院中时,她正凝视东北方渐红的夜空。
    “担心血祭大阵?“
    “今日斩的不过是触手。“她翻转酒杯,血月倒影在酒液中扭曲,“真正的主脑……“
    重剑突然发出龙吟般的震颤。二人同时转头——镇务堂屋檐上,三只青铜蟾蜍的眼睛正渗出鲜血。
    屋檐青铜蟾蜍眼中血珠坠地的刹那,南宫皖袖中十二张符箓已凌空结阵。血色月光穿透“子午封禁符“的瞬间,符纸竟燃起幽绿鬼火。
    “不是实体!“傅少平重剑劈向蟾蜍,剑锋却穿过虚影直入青瓦。屋檐阴影里突然伸出数十条黏腻血舌,缠住剑身发出腐蚀的“滋滋“声。
    南宫皖翻腕亮出胭脂裙暗袋里的磁石粉,血舌遇粉顿时痉挛收缩。她突然拽断颈间红绳,串着的七枚铜钱射向不同方位——正是白日布置的七星阵眼。
    “现形!“
    铜钱嵌入地砖的闷响中,整座镇务堂地面浮现巨型蟾蜍经络图。周主簿的惨叫从厢房传来,众人冲入时,只见他胸口爬满金色蟾纹,手中攥着半张烧焦的《黑雾峡谷矿脉图》。
    验尸银针刚触到金蟾纹,针尖就熔成赤红。南宫皖用磁石粉拓下纹路,在灯下显出《鲁班书》失传的“活墨“技法。
    “墨家机关术混着阴阳家咒印.“她突然割破指尖,血珠滴在纹路上竟被吸收,“这些纹路在靠精血成长!“
    傅少平连夜提审金蟾商会账房。当青锋剑挑开其衣襟时,在场修士倒吸冷气——账房心脏位置嵌着青铜蟾蜍机关,十二根金针连接经脉,随呼吸微微搏动。
    “噬灵宗五十年前就灭绝了。“账房癫狂大笑,“现在要醒来的,是墨家地宫里的'那位'啊!“话音未落,机关蟾蜍突然自爆,飞溅的青铜碎片上全刻着微型《考工记》图文。
    黑雾峡谷入口处,南宫皖的道袍无风自动。她将三日前混入血晶的追魂砂撒向空中,砂粒却反常地坠向地面。
    “地磁逆流“她突然扯开道袍系带,露出内衬绣的星图,“峡谷底下是反阴阳格局!“
    傅少平的重剑突然发出蜂鸣。岩缝里钻出密密麻麻的机关虫,每只虫腹都嵌着米粒大的血晶。当剑风扫过虫群,溅起的汁液竟在空中组成四个血字:
    【子时开棺】
    突然袭来的震颤中,峡谷两侧崖壁显出七道纵向裂缝——这根本不是天然峡谷,而是巨型机关开合留下的痕迹!
    ——
    子时的月光被峡谷吞没时,南宫皖正用胭脂裙金线缠住七枚铜钱。当地缝裂到一丈宽,她突然将铜钱链抛入深渊:“北斗坠阵,开!“
    下坠的铜钱发出清越龙吟,照亮了地宫顶部密密麻麻的悬棺。每口棺椁都延伸出青铜锁链,交织成覆盖穹顶的神经网络。傅少平剑斩锁链的瞬间,整座地宫响起婴儿啼哭般的机括声。
    “那是.墨家非攻院的标记!“南宫皖接住崩落的青铜碎片,上面三足乌纹正在融化。她突然撕下道袍前襟裹住碎片——布料上《璇玑阵图》与纹路重合处,浮现出地宫立体结构图。
    穿过箭雨机关后,二人发现中央祭坛堆满血色晶簇。每块晶体内都封印着修士魂魄,最顶端赫然是白日爆体而亡的账房。
    “这不是噬灵宗.“南宫皖的护甲划过晶体表面,“他们在用《墨子·备穴篇》的'灵俑术'复活“
    祭坛突然下沉三寸,露出底部直径十丈的青铜圆盘。盘面刻着三百六十个不同形态的蟾蜍,每只蟾蜍眼睛都是活动的机关按钮。傅少平重剑插入盘心,剑身雷纹顺着刻痕蔓延,照亮边缘小篆:
    当南宫皖按下第七十二个蟾蜍眼时,圆盘中心升起水晶棺。棺中老者双手交迭置于青铜蟾蜍上,胸口插着半截矩子令。
    “第三代矩子齐墨一脉的禽滑釐!“她突然用磁石粉洒向棺椁,老者胡须里钻出无数金线虫,“不好!这是'尸蛊代形'!“
    整座地宫剧烈摇晃,悬棺锁链全部绷直。穹顶剥落的壁画显示:当年墨家分裂时,齐墨一脉为对抗秦墨机关术,竟将活人炼成“金蟾道兵“。而峡谷矿脉深处,传来沉闷的机括咬合声
    冲出地宫时,峡谷两侧山体正在变形。无数青铜构件从岩壁伸出,组合成高达百丈的巨型蟾蜍。其眼部镶嵌的正是南宫皖追查的血晶,此刻正吸收月华喷射出腐蚀性光柱。
    “用璇玑阵图反推弱点!“傅少平挥剑劈开光柱,雷纹在蟾蜍体表炸出无数火。南宫皖撕开整件道袍,以血为墨在衬里星图上勾画,突然瞳孔骤缩:
    “它不是机关兽.是装着三百修士魂魄的活体熔炉!“
    当巨型蟾蜍张口欲吞时,南宫皖突然解开发带。胭脂红裙在真元催动下展开如旗,裙摆金线“缚龙索“缠住蟾蜍上颚。她从发间拔下银簪刺入自己锁骨——血溅在簪尾磁石上,瞬间引发所有血晶共鸣震颤。
    “现在!“她将银簪掷向傅少平。重剑裹挟磁石穿透蟾蜍左眼,内部传出连绵爆响。坠落的青铜暴雨中,三百道魂魄流光冲向北斗七星方位。
    青灰色的天边刚透出一丝鱼肚白,傅少平就已经醒了。
    他睁开眼,看见窗棂上爬着几缕晨雾,薄纱似的漫进屋内。床榻边的重剑“镇岳”斜靠在墙角,剑鞘上的血痕早已淡去,只余下几条暗色纹路,像是岁月无意间留下的刻痕。
    枕边人还在睡。
    南宫皖侧卧着,乌黑的长发散在素白的枕上,一绺发丝垂至唇边,随呼吸轻轻起伏。傅少平伸手,轻轻将那缕发丝拨开,指尖触到她的唇角,微凉,柔软。
    他没有叫醒她,只是轻手轻脚地起身,披上外衫,推门出去。
    ——
    院外,晨露凝在青石板上,湿漉漉地泛着微光。
    傅少平弯腰,从柴垛边捡起木桶,去溪边打水。溪水清冽,倒映着晨光,他掬一捧水洗脸,冰冷的水珠顺着下颌滚落,滴在衣襟上,洇开一片深色。
    远处传来几声鸟鸣,清脆,悠远,像是从山的那边飘来的。
    灶膛里的火正旺,柴火噼啪作响。
    南宫皖挽着袖子,站在灶台前,一手执勺,轻轻搅动着锅里的粥。白雾蒸腾,裹挟着米香与野菜的清甜,在厨房里氤氲成一片暖意。
    傅少平坐在矮凳上,添柴,火光明灭映在他脸上。
    “昨晚睡得如何?”南宫皖头也不回地问,声音懒懒的,像是还没完全醒透。
    “还行。”傅少平笑了笑,“你呢?”
    “梦到了一些旧事。”她顿了顿,勺子轻轻磕在锅沿上,“金蟾商会,地宫,还有那些悬棺……醒来时,竟觉得恍如隔世。”
    他沉默片刻,才道:“都过去了。”
    南宫皖侧头看他一眼,唇角微扬:“是啊,过去了。”
    ——
    粥煮好了,热气腾腾地盛在碗里。
    两人对坐,窗外是清晨的天光,屋内是袅袅升起的白雾。
    午后的集市喧嚷热闹。
    南宫皖拎着竹篮,慢悠悠地走着,时不时停下来挑拣摊上的蔬果。傅少平跟在她身后,手里提着刚买的米面,目光却落在远处的糕摊上。
    “想吃?”南宫皖察觉他的视线,挑眉问。
    “……有点。”
    她笑了一声,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塞进他手里。
    “去吧,别贪多。”
    ——
    傅少平捏着糕回来时,南宫皖正站在布庄前,指尖抚过一匹素白锦缎。
    “想做什么?”他问。
    “做件新道袍。”她轻声道,“旧的……太破了。”
    他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将糕递过去。
    南宫皖接过,咬了一口,甜味在舌尖化开,她眯起眼,像是很满意。
    傍晚时分,他们坐在院中的老槐树下。
    南宫皖手里捧着一杯清茶,膝上摊着一本旧书,指尖偶尔翻过一页。傅少平倚在树干上,手中削着一块木头,木屑簌簌落下,逐渐显出一个小巧的剑形。
    远处传来孩童的嬉闹声,巷子里飘来炊烟的气息。
    “傅少平。”南宫皖忽然开口。
    “嗯?”
    “你说,我们还能这样过多久?”她目光仍落在书页上,语气淡淡的,像是随口一问。
    削木的手顿了一下。
    “……一辈子吧。”他说。
    南宫皖抬眸,看向他,笑了。
    “好。”
    ——
    夕阳西沉,余晖染红了半边天。
    风吹过槐树,叶片簌簌作响,像是低语,又像是叹息。(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