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2章 黄袍计

作品:《民国江湖二十年

    第882章 黄袍计
    话分两头,再说奉天城北,不是江家大宅,而是城北外郭门那片地界儿,离江家还有好远。
    这地方原本是哨子李的地盘儿,几条街连成一片,还有不少胡同,面积很大,但却没什么油水可捞。
    倒不是因为这里荒无人烟,没什么產业,恰恰相反,而是因为產业太大,成了规模,黑帮收取保护费的那一套,在这儿根本行不通。
    因为此地靠近京奉铁路的货运总站,所以颇有几家公司在这里落地建厂。
    排得上號的,诸如大北被服厂、八王寺汽水公司、裕华纺公司,都不是好惹的主。
    这种大公司,背后的老板都是权贵阶层,地痞流氓要去收保护费,那真是寿星老吃砒霜,纯属活腻歪了。
    若非如此,哨子李又何必费劲去干拦路抢劫的勾当呢?
    所幸这地方靠近城关,人来人往,外地的空子不少,抢个包、蒙个人,倒也方便。
    可劫道的勾当,终究是零敲碎打,挣不著几个钱。
    哨子李最爱乾的,还是去那些大公司的仓库里偷原料卖钱。
    这不算是荣家门的手艺,也没有任何技巧可言,无非是提前买通了看守库房的更夫,再趁著浑天黑夜,偷摸溜进去,扛两包就走,回家里搁几天,见风声无恙,便出手销赃。
    但有一点,绝对不能贪多,贪多嚼不烂,还有可能祸及自身。
    你是想要一顿饱,还是顿顿饱,可得自己想清楚了再说。
    那种大公司,丟个百八十斤的物料,根本就不叫个事儿,他们不偷,经理也偷,经理不偷,班头也偷,下手之前,先想想是不是长久之计,这对大家都好。
    你撒绝户网,一口气搬走千八百斤,性质就变了,最后的结果必定是大家都没得赚,还要平添几个仇家。
    这大概也算是某种“盗亦有道”了。
    江家决定把这片地界儿暂时交给靠扇帮接管。
    一开始,谁都不愿意来。
    大家在南城混了十几年,熟门熟路,自然不愿变动,更何况小河沿儿本就是闹市区,弟兄们在那摆地,躺著就能挣钱,何必还要费心费力地重打鼓、另开张呢?
    毋庸置疑,靠扇帮心里惦念的,还是原先老竇的地盘儿。
    这並不奇怪,铺开奉天城的地图,一看就全明白了。
    只要吞下那片地界儿,靠扇帮在南城,即可谓一家独大。
    可西风却没想那么多,或者说,他想的还是江家的利益,而不是个人得失,於是便指责手底下的小兄弟,说东家好心给了你们一块地盘儿,你们怎么还挑挑拣拣上了?
    癩子懂事儿,见大家都不愿去,便自告奋勇道:
    “大家別辜负了三哥的良苦用心,都不愿意去,那就我带人去吧!”
    听他这么一说,西风顿感欣慰,竟暗暗觉得癩子颇有些成长,知道顾全大局,以后也未必不能提拔上来。
    话虽如此,真到了城北那片地界儿,癩子也是人生地不熟,一时间到处抓瞎,不知道该怎么才能玩得转。
    最简单的,连住的房子都没有,整天城南城北两头跑,也不像话。
    过了三天光景,才托线上的合字介绍,在“取义胡同”寻了个像样的小院儿安身落脚。
    天色渐黑,屋子里点亮油灯。
    癩子等人围坐在热炕头上,目光冷冷地盯著寿蕴章。
    江连横遇刺的事儿,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靠扇帮自然也早就了解到了情况。
    凡是线上的合字,听到这则消息以后,全都下意识地认为,秦家还有猛將准备报仇。
    寿蕴章原本就是跟著秦怀猛混的,自然深知此事利害,如今站在炕下,整个人抖如筛糠,面如死灰地辩解道:“赖爷,您还要让我说多少遍才能相信,江老板遇刺的事儿,跟我真没关係呀!”
    “我知道这事儿跟你没关係,最近这三天,你始终都跟咱们在一块儿,当然没法去安排刺杀。”癩子点了一支烟,抬眼又道,“我就是想问问你,到底知不知道是谁干的,秦家是不是还有其他弟兄?”
    寿蕴章想了想,说:“其他弟兄嘛,肯定还有,树倒猢猻散,总会有几条漏网之鱼,但大家出来跑江湖,无非就是为了混口饭吃,现在秦怀猛都已经死了,谁还会替他报仇,那得有多大的交情啊?”
    “你再好好想想!”癩子威胁道,“你要是故意隱瞒,我可就只能把你交给江家了!”
    寿蕴章不敢怠慢,脑子里推磨似的,又细细想了一圈儿,结果却还是毫无头绪。
    眼下的局面,想要给秦怀猛报仇,纯粹是吃力不討好的差事。
    他能想到的,也就只有老夜和张朔这两个打手,或许会不计后果,坚决要为秦怀猛报仇。
    可问题在於,这俩人早就已经死了,死人还提什么报仇雪恨?
    斟酌片刻,寿蕴章终於摇了摇头,说:“没有了,就算有,他们也不可能去刺杀江老板。我退一步讲,江家號称有千八百號弟兄,假使江老板这次真就死了,江家又有几个人愿意捨命为江老板报仇呢?”
    这倒是个好问题。
    癩子等人不禁细细想了一会儿。
    倘若江连横重伤而亡,赵国砚无牵无掛,又深受江家赏识,想必应该会以死相报;李正西虽有妻儿,但为人重情重义,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两个人,铁定会去报仇。
    至於其他弟兄,东风虽然忠心耿耿,可江连横一死,江家的妻眷后人,必定要託付在他的手上,到时候为了保全江家的香火,很可能不会报仇,而是会带领江雅等人远走高飞,躲避杀身之祸。
    北风管直,本来最適合孤身復仇,可他却是行伍之人,儘管品级不低,但也还没到拥兵自重的程度,人在沙场,终究是身不由己,什么时候才能赶回来,恐怕还要另说,就算及时赶到,以他的官衔儿来看,在奉天城也说不了上句,倘若报仇,估计先得解甲归田才行。
    当然,这些都只是癩子等人的猜测,准与不准,犹未可知。
    有人又提到王財神和薛掌柜。
    癩子撇了撇嘴,却说:“他们俩都是做生意的,死抠帐本的人——惜命!”
    大家也觉得颇有些道理,便纷纷点头,不再吭声。
    寿蕴章接著说:“瞧见了吧!江家这么大的势力,这么多的弟兄,等到大厦崩塌之日,愿意捨命为东家报仇的人,掰著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秦怀猛有几斤几两,別人不清楚,我还能不知道么?他要真有那么多生死弟兄,早就趁乱逃出奉天了,还至於被人杀了么?赖爷,我看这件事儿,多半跟秦家无关,还得找找別的思路。”
    没想到,癩子却摆了摆手,说:“我不关心是谁干的,只要这事儿跟秦家无关就行,如果真是秦家乾的,我收留了你,恐怕也要受到牵连。”
    寿蕴章一愣,心说我还以为你们要替江老板报仇呢,闹了半天,敢情是这么回事儿!
    事实上,相比於报仇,癩子等人更关心江连横到底死没死。
    大家对此议论纷纷,甚至有些蠢蠢欲动。
    如今靠扇帮一劈两半,愿意跟癩子跑来城北安身立命的,自然都是他的铁桿弟兄。
    今天晌午,就有不少弟兄出去打探消息,眼下回来,便带著各式各样的坊间传闻。
    痦子说:“东家中了两枪,估摸著死定了。”
    疹子说:“那也未必,我听石头那边的弟兄说,他们晌午去施医院献血了,东家昏迷,生死未知。”
    癣子说:“洋大夫给东家换了血,东家以后就不是原来的东家了。”
    麻子却问:“东家是死是活,咱们先放在一边,他就算活过来,没几个月的休养,恐怕也缓不过来吧?那咱们是不是就可以去找汤文彪报仇了?”
    眾人眼前一亮,纷纷说:“这倒是个好主意,趁他病,要他命,打著给东家报仇的旗號,想必三哥也不会拦著咱们,趁著这股子乱劲儿,咱们乾脆顺手把汤文彪和曾守义的地盘儿全抢过来,以后谁还敢小瞧咱们?”
    寿蕴章越听越不对劲儿,总觉得这帮人好像是盼著江连横死一样。
    他接触靠扇帮时间不长,也闹不清楚这里面的恩怨,便忍不住插话问道:“那个……各位好汉,你们到底是不是江家的堂口啊?”
    “废话!咱们都是跟三哥混的,三哥是江家的骨干,咱们当然是江家的堂口!”
    “那你们这是……要造反?”
    话音刚落,屋內顿时安静下来。
    不知怎么,所有人都莫名提了一口气,悬在喉头,不敢轻易呼出,却將目光纷纷转向癩子。
    寿蕴章便也跟著望向癩子,问:“赖爷,怎么个说法?”
    癩子左右看了看,摇摇头道:“三哥对我恩重如山,我怎么可能造反呢?我只不过是觉得江家不公罢了!”
    闻听此言,眾人立马鬆了口气,忙说:“那是,那是!”
    寿蕴章不解,旋即追问两句,才算听明白了。
    原来,靠扇帮自认立下大功,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奖赏和提拔,又见汤文彪被江家免罪,因此颇有些怨言。
    麻子恨恨地说:“咱们先是帮忙护送江家的妻眷,然后又帮忙嚇退了维持会,这么大的功劳,结果就给了这么点赏钱,要我说,江家就算把半数財產都分给咱们,那也不过分吧?”
    癩子立马补充道:“钱不钱的,倒是无所谓,我主要是替三哥感到不公!”
    大家忙说:“那是,那是!”
    寿蕴章一听,差点没绷住,心说护送江家的车队,那的確是你们的功劳,可维持会的事儿,咱就別提了,那都是故意演给你们看的,你们还真以为老竇他们怕的是靠扇帮吶?
    话虽如此,以他现在的处境,却不敢把真相挑明,便只好强忍住笑意,频频点头附和。
    其实,这种事儿很常见。
    公司也好,帮派也罢,只要盘子大了,就总会有人觉得自己受了不公正的待遇。
    你不能指望龙头瓢把子处处迁就手下的弟兄,就像你不能指望当老板的处处体谅公司里的员工,双方的利益不同,想法自然不同,盘子太大,上位者和下位者之间,甚至会形同陌路,谁也不认识谁。
    归根结底,就看夹在中间的那个人,能不能协调上下之间的关係。
    协调好了,眾志成城;协调不好,离心离德。
    癩子又说:“三哥这个人,哪都好,就是太仗义了,多少有点愚忠,他是全心全意替江家著想,结果却是苦了咱们弟兄,现在我也看出来了,江家压根就没瞧得起咱们这帮穷哥们儿,那咱们以后就乾脆磨洋工吧!”
    眾人纷纷点头。
    寿蕴章怎么也没想到,秦怀猛虽然死了,但他试图挑拨靠扇帮的计策却已经初现成效。
    这似乎是天下所有帮派都註定无法逃脱的宿命——兄弟鬩墙!
    寿蕴章点了点头:“我听明白了,那就还是要造反!”
    眾人立马皱眉道:“嘖!你这人说话咋这么难听呢?什么叫造反吶?咱们又不跟江家作对,也不是不认三哥,无非是想自己找点事做,江家看不起咱们,咱们不再往他们跟前儿凑乎还不行么?”
    “哦,那就是李世民开府建牙,有用么,最后不还是玄武门之变,把他爹给撵下去了?”
    “李世民是哪条街的,这么混帐?”
    寿蕴章咂了咂嘴,心说我跟这帮臭靠扇的是嘮不明白了。
    思来想去,只好把目光转向癩子,凑上前,搭著炕沿儿刚坐下,又猛地跳起来,问:“赖爷,我能坐吗?”
    “坐!”
    癩子甩给他一支烟,接著说:“寿先生,我也不瞒你,咱们哥几个都是大字不识的睁眼瞎,肚子里只有粑粑,没有主意,我请你过来,也是想让你帮忙参谋参谋,你诚心帮我,我就在三爷那边保你一条命。”
    “承蒙抬举,那我就斗胆白话两句?”
    “你说就是了!”
    寿蕴章抚须点头,低声却道:“赖爷,我说话口冷,您別介意,就以您现在的实力而言,想要混成一方诸侯,那基本就是四个大字!”
    “指日可待?”
    “痴心妄想!”
    “嘿,你咋瞧不起人呢?”麻子很不服气,一巴掌拍在炕桌上,“我告诉你,咱们靠扇帮的弟兄,多的不说,要是提前准备,拉出个两三百人,绝对不在话下,怎么就痴心妄想了?”
    寿蕴章眉头紧锁,当即反问道:“那是你的人么?那是李三爷的人!”
    麻子还想爭辩两句,癩子却立马打断道:“你別多嘴,先听听寿先生怎么说!”
    寿蕴章现在已是丧家之犬,他之所以能活下来,不因其他,只因癩子没把他供出来,换句话说,癩子混得越好,他也就越安全,眼下自然是尽心辅佐。
    “赖爷,您要想让我献言献策,那您就得给我交个实底,您跟李三爷的关係,到底怎么样?”
    “他是兄长,我是小弟,只要能扬名立万,你让我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让我去当汤文彪!”
    癩子说这话时,目光左右顾盼,引得弟兄们纷纷点头称是。
    寿蕴章眯眼看了片刻,眉毛一挑,却说:“行吧!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也能看得出来,各位跟李三爷一样都是重情重义的好汉,依我对李三爷的了解,他肯定不是搞卸磨杀驴那一套的人吧!”
    “那是当然!”
    “既然如此,各位若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那就还得傍著李三爷这座靠山!”
    “你继续说!”
    “您看现在这情况,江老板身受重伤,至少也得休养三五个月。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最近这段时间,江家总得推举个人出来主持大局,我说的总没错吧?”
    癩子点了点头,並未出言打断。
    寿蕴章接著说:“现在江老板生死未卜,您不能轻举妄动,如果江老板死了,您觉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江家肯定要报仇啊!”癩子想当然地说。
    寿蕴章笑了笑,却说:“赖爷,看来您还是年轻,不了解世情,今天我就把话放在这,江老板如果死了,江家第一件事,绝不是报仇,而是分家!主心骨断了,各房妻妾肯定要为儿女爭夺家產,弟兄们谁也不服谁,分崩离析,那也是早晚的事儿!”
    “可要是东家活过来了呢?”
    “那您就更得表忠心了,三分天下,归於司马,您也不想想,这是为什么呀!”
    “为什么?”
    “因为他最会装!”
    癩子挠了挠头,却问:“不过……这跟我扬名立万有什么关係?江家要提拔我,早就提拔了,那是装就能装出来的么,他们看不上我,我心里门儿清!”
    “可他们总能看得上李三爷吧?”寿蕴章笑著说,“如果李三爷能往前进一步,掌握大权,代替江老板担当话事人,那哥几个的地位,不也就跟著水涨船高了么!”
    “问题是三哥他不往前进一步呀!”
    “他不进,你们抬著他也要往前进一步!”
    寿蕴章忽然问:“赖爷可曾听过宋太祖黄袍加身的故事?”
    癩子摇了摇头:“没听过,我听过关云长倒拔垂杨柳,孙行者三打祝家庄。”
    “这都谁跟你说的?”
    “小河沿儿有个说野书的,讲的很热闹,我总去捧场。”
    “赖爷,您帮我个忙,下次路过的时候,把他那说书摊给周了。”
    “什么意思?”
    “嗐,这不重要!”寿蕴章说,“您只需要知道,宋太祖有心穿黄袍,但却不好意思开口,李三爷无心穿黄袍,你们也得强行给他穿上,目前来看,只有李三爷执掌江家大权,你们才能有出头之日!”
    癩子將信將疑,皱眉问道:“你这……能行么?”
    寿蕴章摆摆手道:“我给您说的,是大方向,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在这之前,您得先把手下的弟兄归拢归拢,靠扇帮现在一分为二,南城那些人,有没有跟您一样的想法,如果有,那还好说,如果没有,您看是不是得先把他们给……嗐,您也知道,这世上总有些人隔路,凡事都爱唱反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