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9章 「共时性」
作品:《旧日音乐家》 第819章 “共时性”
这一天的最后,互道晚安前的临睡分別时刻,两人又聊起过这段插曲,聊起关於“自由”与“必然”的命题。
若依说范寧起初是坐著睡过去的,靠倒过来的样子,就像当初航班起飞后的她自己,只是后来不知道怎么,有几滴泪水沾湿了她的肩膀,然后范寧自己又趴到桌子上伏案去了。
而提到“航班”,范寧倒想起来,梦中的来电其实早有过这么一次了,只是在飞机上的那时模糊,且连绵不断,这次清晰,且预感不会再有。
不会再有。
在若依把自己的身影关入里间后,范寧站在门口怔立了数十秒,他鲜明地意识到这一天在真正意义上结束了,命运的可能性分支又枯萎了一束。
她恐怕依旧不会有很好的休息,高原反应对人的睡眠质量影响还是比较大的,但既然最后三日的计划需要继续执行下去,就必须在次日凌晨5点將她叫醒,起床后,范寧犹豫了一会,敲门推门的时间是5点15分。
这时天色还漆黑一片,范寧拉开电灯,床头柜上放著水杯和一盒拆开的乙醯唑胺,被子里的少女神色看上去很不舒服,但还是强打精神坐了起来,她原先伸展的手旁位置,散落著一本倒扣的歌德的书。
“可能两三点才睡著。”若依低头揉眼。
“比预想的略好,上车后再补觉吧。”范寧在床沿落座,拿起这本书。
歌德啊,也是会聊起的话题,不过范寧著迷於《浮士德》中宏大而复杂的哲学命题,而她更爱这本带有鲜明的“狂飆突进”时期敘事风格的《少年维特之烦恼》。
“如果你在一个美丽的夏日傍晚登上山岗,你要想起我,想起我时常从山谷爬上来;你要眺望那边教堂墓园里我的坟墓,看落日余暉中长长的荒草隨风摇曳。”
范寧读起倒扣位置的这一页,在漆黑的窗前,在旅店退房时,在发动机鸣响后。
越野车队碾过一道道冰磧垄,若依睡眼惺忪地扣好安全带,又在这种顛簸与黑暗中再度浅睡。
美丽的钱德拉湖猝然撞入视野的时候,范寧没有叫她,自己沉默打量著远光灯照射出的一幅幅画面,泥泞的道路,黑熊的掌印,环绕湖岸的落叶松林。
那湖面中心未冻的幽蓝水域,就如一块被神祇掷碎的鈷玻璃,折射出leo pargial山峰西壁的嶙峋倒影。
磨难?有资格用这个词汇吗,范寧以前觉得是没有资格的,世上际遇更惨的人不可计数,眼下这般充其量叫“现代人的精神困境”,他其实一直以来都对“强行找苦吃”的做法嗤之以鼻,他记得毛姆在《月亮和六便士》里写道,“人们说苦难的折磨会让人变得高风亮节,这话並不对,有时幸福有此可能,苦难则大致上只会让人变得心胸狭窄而满怀恨意。”
但像“头顶的星空”这一类的美好追逐之物,究竟是如何做到给人以悽美终局之印象的呢?看著车窗外面风景掠过,范寧仍然不太理解。
这么去思考的时候,主体不再只是自我,它的概念被扩展了——人类、时空、不同的人类、不同的时空——也许“自由”和“必然”根本就存在著不可调和的矛盾,也许非理性的、盲目的、不可抑制的生命意志降临到世界,本身就带著磨难与悲剧的底色。
两人后来看到了一次壮丽的日出,奇异翻涌的色彩,云的变形与倒影,启示性的金黄,深奥的紫,浓重的红与鲜亮的蓝.那些饱受磨难的哲人与圣徒的躯体上呈现的一定是这些顏色。范寧叫醒若依,两人一起静静地看著,她的手静洁、温柔,额头一直在微微发烧。
“噯,范寧,你相信所谓『synchronicity』么?”期间若依这么去问。
“synchronicity?荣格口中的同步性?共时性?”
“嗯,卡尔·古斯塔夫·荣格,上世纪瑞士的精神分析学家,分析心理学创始人。他认为有时多个毫无因果关係的事件同时发生,其间实际是隱含某种联繫的,因此,试图用『共时性』的理论去解释这类现象。”
“我觉得怎么说呢,算是一种精神分析的思路吧,而非科学理论。”范寧抓著车厢內的扶鉤,眼神和思绪飘远,“站在学理工科的角度出发,这是很难用自然科学的方法去实证的,但是,歷史千头万绪,冥冥之中的事,谁又能下定论呢。”
“歷史千头万绪。”若依点头,“无实证的因果联繫,对数理逻辑的发展毫无建树,却对当事人有意义:一类启示,一组纠缠,一场震撼的顿悟,一种深刻的慰藉,诸如此类。”
“所以在你的人生中,是发生过什么多次且巧合的事情么?”范寧追问她。
“或许没有,但或许別的人生中有。”若依说道。
“別的人生?”
“如果『共时性』真的存在,平行时空一类的事情,就也有可能存在了.那么,昨晚说的『命运於可能性分支被消灭的过程中形成』,可能就需要一改其说法,可能性的分支並不会被消灭,而是,裂分。”
范寧这时很惆悵地笑了:“那么照这个说法,昨天有另一个世界的我们选择了返程的可能性,他们联繫上了华夏国的一家医院,即刻准备入院诊疗?”
“可能性还会继续分裂。”若依说道,“路途耽误与按期返程,无计可施与侥倖得救,毒药与假药,生离死別与有惊无险。”
“无法反驳,但这是一种很危险的设想,足以让人的认知过载甚至崩溃。”范寧抬起双手,五指张开,拉宽距离,“你看,如果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每一组可能性都在不断发生分裂,那就不只2条、4条或8条世界线,歷史將被编织成重重髮辫,古代,近代,未来,任何一缕火焰都將散成漫天繁星,何止是在21世纪中的你我。”
“是这个意思。”
閒聊进行到这一步时,思维愈发坠入混乱与虚无,如果平行时空真的存在,对人而言又能有什么意义呢?范寧说不上来。无限多的点阵排列成晶体般的结构,但记忆无法共通,事件无法知晓,对自己所在的这个点而言,其他不过全是虚无的概念罢了。
“若无必要,勿增实体。”范寧必须用一种“切断”的方式拉回自己疯涨的认知。
但他依然无从证偽,是否一切都在冥冥之中互相影响。
山路上的朝阳越升越高,放低坐姿仰视窗外,可以看到连绵不绝的普日山脉已经遮天蔽日,近在咫尺。
那看不见的彼端是范寧来时的华夏国,ald区的zd县西北角,而身下所处之地,被南亚印国称为喜马偕尔邦司丕提地区。
“北纬31度53分03秒,东经78度44分08秒。”
越野车挺稳后,范寧第一个跳下,手里摆弄起定位器和测距仪。
这里已经十分接近范辰巽曾经的微信定位地点,甚至可能只是信號的误差所致,眼前山脉的最高峰即是leo pargial。
车辆最后能行至的地方,也是人类活动范围的最后延伸之处。
登山大本营的据点面积並不算大,放眼望去,一个个萤光色帐篷用鉤子钉入冻土,而最显眼的是南侧拥有橙黄色球状穹顶的气象监测站,以及一旁涂有红十字印记的医疗急救点。
在协作人员营区的一个帐篷內,范寧见到了如约在这里等待的琼。
范寧一直觉得这位紫衣女孩的来歷笼罩著神秘主义色彩,就如她头髮末梢那带著令人印象深刻的酒红。
不过此次临行照面,她表现得与其他嚮导並无不同,介绍完另外两位同样年轻的男女助手后,平静且细致地交代著一系列专业层面需注意的事项。
“事项如果都明白了,我之前提的条件,也没有问题的话,建议午休一个半小时后正式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