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彩虹

作品:《创业在晚唐

    第169章 彩虹
    此时,暴雨中,猬在谷地的大营内,几个山棚的棚帅也在一处营帐内吃酒。
    从帐内传出的酒肉香气诱得守在外头的几个山棚,皆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然后又骂了句,也不愿意守帐了,就躲在旁边帐篷避雨。
    帐篷内,几个棚帅吃得耳热,彼此推杯换盏,嘴上的感情越发深厚。
    忽然,下首位有个棚帅醉醺醺的,大喊了一声:
    “要我看周大郞就适合带着咱们,那杨大都被捉了,那杨二算个什么东西,连把刀都提不起来,也配主事?”
    大伙虽然都醉醺醺着,可听到这句话时,却全都安静了,皆偷偷瞄着最中间的一人。
    这人打扮粗豪,穿着草鞋,卷着大绔,露出毛腿,秃鹰般阴险的眼睛,眼白占了大半,一副奇相。
    而他就是刚刚被提到的周大郎。
    此刻,他见安排好的人开始做戏了,便将酒碗放在席子上,从外面渗进来的水将帐篷里透得泥泞,酒碗一倒就沾了一碗边的泥水。
    可周大郞丝毫不在意,而是直直地扫着在场的这些人,人群中除了左边最靠后的一个正视着自己,其他人都在若有所思。
    在场的这些人都是一众下山棚帅中的有力,每个下面都有一二百的好汉,能不能在这一刻取代杨氏,就看能不能获得这些人的支持。
    沉吟了会,周大郎开口:
    “兄弟几个,咱周大郎也不和大伙玩虚的,你们说杨氏对咱们有没有恩,说没有的,那就是狼心狗肺。可咱们都是山里人,山里人都晓得,恩德不能当米吃,棚里的妇孺也不是靠恩德活着的,而是靠咱们男人在外头挣米回去。”
    “以前杨大在,以他的身手加上棚下的好汉,那自然能作为站那么的头,可那杨二?有点钱不是养豪杰,却在山外去买书?书能当饭吃吗?书能让咱们不饿肚子吗?所以不是咱周大起了心思,而是那杨二就不是个能做事的主,我们跟在他的后面,能有什么好?更不用说,这一次还骗咱们兄弟下山。今天他杨二能骗咱们,明天就能卖咱们!跟在他后面,我是不愿意的。”
    此刻,周大郎一番话说完,却看见大部分棚帅都不吱声,心里骂了一句,然后眼睛湿润了,哭道:
    “咱们山里人苦啊,养不住人,我那父亲在我十六岁将棚子交给我,就是让我将棚子带起来,可我连老母亲都活不了,四十岁一到,我母亲就独自进了山里。”
    “是咱周大狼心狗肺吗?不是,我周大就是再穷,再窝囊,我一把米抢不到?就是因为她是咱母亲,晓得儿子的难处。咱棚子里哪个不是人儿子的,我周大能为了孝顺,用棚子里的米养老母亲,别人就不孝?可米就那么多,谁多吃一口,别人就要少吃一口。所以我母亲带头进山,就是要以身立规矩,没有规矩,咱们山里人都得饿死。”
    这番话说得不少棚帅泪目,因为他们也有同样的经历,其中不少人赤着眼睛喊着:
    “周大,你就说想咋办吧,你说个章程来,合适的话,兄弟们就捧你。”
    周大郎将眼泪抹掉,沉声道:
    “咱们山里需要头狼,而不是要一个废物。杨氏能做咱们四代领头,不是因为他们流了谁的血,而是他们四代人都是好汉,能带着咱们和其他山的棚子干,能守着咱们这条阴山关孔道。”
    “所以拳头就是山里的规矩。”
    “今个咱们聚在一起,就是要商量出一个人来,他能带着咱们打退光州军,能让咱们山里人不受欺负,如果这个人是他杨二,咱们就继续捧他。可要是他杨二没这个本事,那不要对不住兄弟们了,咱们就自己拥一个。你们也不要觉得我周大有心思,我直白讲,我是想坐那个位置,但你们要是谁自认为比我强,我周大毫不犹豫捧你上位。”
    到这里,这位周大郞义正言辞:
    “说到底,咱们还是为了咱们山里的棚子们!”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直让不少耿直的山棚频频点头,这个时候,早就安排好的一名棚帅将酒碗砸在地上,大吼:
    “周大,你讲的太好了,你就说咱们怎么办吧,把那些光州人赶出去,到时候咱们拥你做棚头。”
    其他人也被氛围感染,纷纷将酒碗砸碎,大喊:
    “是的,咱们都听你的。”
    “山里人不信什么德不德的,能帮山里人活下去,那就是德,我管你姓什么。”
    “说得对,杨氏不行,咱们就换周氏,当年他杨氏不也是这样上的吗?”
    此刻,帐内酒香一片,所有人群情激奋,大喊着。
    这周大郎听了哈哈大笑,抬着手示意大家都坐,然后他就说了计划:
    “这两日,咱们也去攻了那水边的小寨,但情况如何你们也看得出来,丢了数百兄弟,最后连人家寨门都没摸到。而这还是人家来的一点人,等人家主力到了,咱们更打不过。这不是我要涨人志气,而是咱们都是肩膀上扛数百条命的,该是如何就是如何。”
    “但咱们破不了这光州军,可那些光州军能奈咱们如何?就他们那点人,一出营,我们一人一口吐沫就能淹死他们。至于人家大兵再来,我们就往山里一躲,他们那么多人要不要补给?咱们直接绕到后头给他断了,到时候直接给他堵在前头,饿都饿死他们。”
    “所以这些光州军实际上不足为虑,反倒是咱们要考虑一点其他的。”
    大伙疑惑,不晓得除了要打退光州军之外,还有什么要考虑的。
    然后就听这周大郞说道:
    “这两日陆续下山的棚众,少说有过万吧。这是咱们西山少有的大事,可见咱们山里人遇到大事了,还是能齐心协力的。可下来这么多人,这人吃骡子嚼的,咱们就是再满仓满谷,也经不住这么吃啊。所以必须得从其他地方找补回来。”
    见大伙在思考,周大郎终于开始下了猛料,说道:
    “我不瞒大伙,舒州那边的人找过咱,让咱带着兄弟们一起去舒州发财。咱们和那些舒州山棚是有恩怨,但人家这次做得确实没得挑,舒州本来是人家碗里的食,现在却愿意给咱们兄弟们分,我看这事能弄。”
    这时候,有个棚帅站了起来,指着周大郎骂道:
    “周大郎,我以为你说的是什么好法子呢?原来就是带着兄弟们去给舒州棚子做狗?我三个兄弟死在了他们手里,你让我去给他们做狗?我草拟祖宗!”
    说完,这个棚帅就大步出帐,有几个人本也要跟着出去的。
    忽然从帐外冲进来两个武士,举着横刀就斩在了这个棚帅的脖子上,顿时鲜血如同喷泉一样涌出,那人连话都没来得说一句,就倒在了刀下。
    这一刻,帐内静如寒蝉,连呼吸的声音都小了。
    那位周大郎这会才走了下来,他看见这棚帅脖子被砍了一半,首级和身子就是皮肉连着,骂了那动手的武士:
    “废物,连刀都使不好。”
    说着,周大郞从伴当手里接过横刀,哼了声,忽然挥刀横斩,将坐在席子左侧后面的一名棚帅的脑袋直接砍飞。
    这个时候,所有棚帅都吓住了,齐齐往后面缩,有个大胆的颤抖得喊了一句:
    “周大,咱们已经推你了,你如何要这样?都是兄弟啊!”
    此时,整张脸都是鲜血的周大郞冷哼了句:
    “这人一副瞧不起我的样子,怎的?我给兄弟们求个活路,然后一个个不晓得感恩,还在我面前讲起仁义道德?”
    说着,他一脚就踢在了那个最先骂他的棚帅脑袋上,那剩下的那点皮肉,压根挡不住他的一脚,然后整个头颅就被踢出了帐篷,滚在了外头的泥塘里。
    周大郎骂道:
    “个死剩鬼,和我玩兄友弟恭的,舍不得他那三个死鬼兄弟,那就送你下去陪他们。好心好意带你们求个发财路,偏你们惹我发火。”
    此刻帐篷内,除了那些之前就投靠周大郎的,各个都晓得自己是来了狼窝了,那是一个后悔。
    此刻,周大郞才将刀上的血挥掉,对剩下的人说道:
    “人舒州山棚十余万人,现在要带着咱们一起发财,你们谁愿意跟着,那就还是兄弟,可谁要是想挡着兄弟们发财的路,那就别怪兄弟们这刀快了。”
    不用等周大再说话,一众山棚各个伏地,哭嚎表忠心:
    “我等皆愿意随大郎你干。”
    “是的,是的,就和大郎你干了。”
    周大哈哈大笑,忽然间,他似乎听到了一阵鼓声,可具体太远,听不仔细,但没一会,他又感受到了地面有了晃动,正茫然着,忽然跳了起来,对外头人大喊:
    “快,去看看是不是泥石崩了。”
    可外头半天没有回他的话,直到他自己等得不耐烦了,掀开大帐,就看见远方水霭蒸腾间,一支庞大的骑军正向着他们高速运动。
    周大张了张嘴,可一句话都发不出来。
    ……
    “杀!”
    三个都并左厢四都自己的三个什的突骑,一共三百三十骑,在暴雨中飞速突进。
    在他们的身后,五个都的重甲步兵挎在大健骡上,沉默地跟着后头。
    而他们的前方,是毫无防备,乱糟糟猬在谷地的近万山棚。
    因为大雨,那些山棚没有一个人愿意守在外头淋雨,这会全都躲在了帐篷里躲雨,直到对面保义军营地发出一通战鼓声,才茫然出来。
    然后他们就看见暴雨中,死神呼啸而至。
    刘知俊一马当先,举着手里的马槊,狞笑一声,就切掉了一个刚从帐篷里露出的脑袋。
    然后他一槊就割掉了帐篷的绳索,就继续向前奔去。
    在他的身后,十来骑排成一列,直接从倒塌的帐篷上践踏了过去,伴随着一阵阵哀嚎,脚下帐篷只剩下带血的泥浆。
    三百三十名突骑作为刀头,直接剜掉了山棚营地的心口肉,而后面跟上来的健骡们,则一路挺进,每到一处人多的,就会有一队披甲武士下骡结阵,追杀溃退的山棚。
    可这些人注定是追不上的。
    因为这会整片大营,到处都传着哭喊,大喊着:
    “官军来了,跑啊!”
    来自近百个聚落的山棚,本就是乌合之众,他们这会又发现自家棚主不在,直接就慌神了,不用保义军的骑士杀到,就已经向着后方的阴山关跑去。
    此刻,营地大乱,到处都是拥挤倒地的人影,后方追上来的保义都突骑,见人就杀,见头就切,根本不留手。
    本有一支组织起来要抵抗的,直接在这等铁流中化为了肉酱。
    然后就再没有任何一支山棚组织起了反抗。
    暴雨中,保义军如同一轮轮血肉磨盘,捻碎着任何敢于停在他们面前的生命。
    此时,赵怀安带着一队突骑落在后面,看着眼前谷地。
    在保义军的铁流中,那看似庞大的山棚营地,就如同泥足巨人一般轰然倒塌。
    赵怀安享受着这场暴雨,享受着眼前的血腥。
    多日的烦躁和对未来的恐惧,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战斗,唯有战斗,才是男人的浪漫,也是他赵大的归宿。
    不论是挡在他面前的高骈、刘邺,还是后面要面对的王仙芝、黄巢,他都会选择像这样去战斗。
    我管你是不是朝廷使相,封疆大吏呢,我也不管你是什么绿林豪杰,青史留名,你不来我光州便罢了。
    来?那就是一战定生死。你要赌命?那就看谁的命硬!
    ……
    “桀~桀~桀,你们休跑,快吃咱刘知俊的大槊,休跑!”
    刚刚从心里涌出的雄心壮志,直接被这一句话给泼灭了,赵怀安恼怒了,冲着暴雨深处,大吼:
    “刘知俊,你再给我玩,看我不捶你!给我杀向阴山关!”
    刘知俊就在附近,他骑着战马不急不缓地追着一队山棚,刚刚那桀笑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但他没想到使君就在附近,脑袋一缩,对前面跑得喘不上气的山棚,大喊一声:
    “还跑个屁呀,将脸埋在泥里,屁股撅起来,就不杀你们。”
    说完,刘知俊就不理会这些山棚,带着一队突骑纵马向前,直奔阴山关。
    而在他这边刚走,这队山棚就果断将脸埋在了泥水里,而神奇的是,竟然真的就没有突骑们再追杀他们。
    那位敌将是个好人啊!
    ……
    此时,阴山关上,杨延保茫然地看向眼前的一切。
    原先溢满山谷的山棚众,只是在对面一通战鼓后,就开始全线崩溃。
    数不清的山棚如同犬羊一样慌乱奔逃,然后被后方奔来的自己人给践踏成了肉泥。
    有时候杨延保也不理解这一点,明明那些山棚单个拎出来也是桀骜好汉,可为什么聚在一起,却像是猪羊呢?
    而眼前的这一切,他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是光州军来了援军了?或者那位光州刺史带着骑兵抵达了?
    这一刻,杨延保的内心充满了无力感。
    他真的觉得自己尽力了。
    自己的兄长是一个只有肌肉的武夫,自家的附庸棚帅们也是蛇鼠两端的枭粲,他想努力将家族带上岸,可这山里的妖风还是太大了,个人的才智终究别不过这命啊。
    在兄长带兵走的时候,杨延保就知道不妙了,电光火石之间,他想到了一个可以渡劫的办法。
    从光州军之前的做派,他们应该吃够了搜山检林的苦,不然不会直接绕开中间一大片山林杀到阴山关的。
    既然光州军需要将山棚们一锅端,那何不让他来做?到时候自己既交了投名状,自绝于山棚,又可以为他们杨氏在那刺史面前立下大功。
    所以他连忙让人去山里去召集那些山棚,等他们以来,自己就给他们来个一锅端,到时候裹挟山棚向对面的光州军投降。
    这就是无毒不丈夫!
    而后面的发展果然如他所料,没一会,敌将就带着军队临关了,而他那骄傲的兄长也被绑着一并带了过来。
    即便被人绑着,兄长依旧还是那样傲然,挺着脖子在嘲笑着敌将。
    但转眼间,也不晓得敌将说了什么话,兄长整个人都傻掉了。
    他从来没见过自家兄长那般萎靡,没有了光。
    在那一刻,杨延保甚至直接就想献关。
    可他硬生生忍住了,他要带着杨氏上岸,不能再呆在山里了。
    然后那些光山军撤退了,当天晚上,山棚就出现在了附近。
    而后面的发展也的确和他预料的一样,一旦晓得现在主事的不是他兄长,那些山棚甚至连表明的尊重都不愿意给他。
    但这也是他想要的,按照他的计划,他会在今天晚上,邀请这些山棚来关上赴宴,名义就是想退位让贤,让有德者居之,然后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可就是差一天,就差一天啊,光州军的反攻就来了,还是那么雷霆万钧,势不可挡。
    望着关下涌入的山棚越来越多,杨延保叹了一口气,下令:
    “放他们进来,然后将他们兵刃都给下了。”
    随着关门大开,数不清的山棚疯狂涌入关内,而与此同时在关上,杨延保看着已经杀来的光州军骑士,叹了口气,然后摇指了一下关内的瓮城里的一人,摇头:
    “把那周大郞拉出来砍了,这人那眼白,早看得烦了。”
    随着他这声令,一队披着铁甲的杨氏族兵下了关墙,直奔躲在人群里的周大郎,然后在后者惊慌声中,被拖上了关。
    杨延保摇望了一下,确认是哪惹人烦的周大,点了点头。
    随后,一名膀大腰圆的武士,抽出横刀,一刀剁掉了这周大的首级,然后用布裹着,送到了杨延保面前。
    此刻,望着这渗血的布袋,杨延保自嘲笑了笑:
    “怪不得人都迷恋权力呢,这种掌握别人性命的感觉,的确是爽哈。”
    那边胖大武士欲言又止,但被杨延保摇头止住了:
    “伯,我晓得轻重,今日我能随意杀人,别人就能随意杀咱,既踏上这一步,咱就有这个觉悟。现在,只愿那位刺史是个好刺史,也愿他运势昂扬,不要覆我杨氏之路。不然我们呀,也不过就是比这周大晚走几步。”
    那胖大武士叹了一口气,萧索迷茫。
    杨延保深吸一口气,看着暴雨中已经被彻底打湿得耸拉的“杨”字大旗,轻声说了句:
    “换降旗,下关吧。”
    片刻后,杨氏一众核心在杨延保的带领下,裸着上身,冒着磅礴暴雨,走出了阴山关。
    他们在看见前方奔来的光州军突骑后,缓缓跪伏在了泥汤里。
    那带着进贤冠的杨延保,泪流满脸,高喊:
    “罪民杨延保,带我杨氏一门众,献关投降。”
    那支突骑一见这情况,直接分成了两边,不愿立在这些人的面前。
    然后一支铁骑顶着伞盖,举着旗帜,缓缓出现在了前面。
    而最中间,一名高大骑士踱马上前,望着跪着一片的杨氏宗人,又看着关上被悬挂起的几颗人头,若有所思。
    然后其人就笑着对前面伏在泥潭里的杨延保,说道:
    “你做了个不坏的选择。”
    听到这话后,杨延保连忙抬起,看着暴雨中,千军万军护冀的这名高大骑士,福临心至,高喊:
    “罪民杨延保,见过光州使君,愿献百里山岭以赎我杨氏大罪。”
    赵怀安静静地听着,直到那杨延保肝胆俱颤,才说了一句:
    “百里山河是我取之,至于你们杨氏,能献关投降,那就是知错能改,我赵大给你们这个机会,但你们要用鲜血和忠诚换今日的机会。”
    这一刻,杨延保大哭,带着一众宗亲,齐拜大呼:
    “我杨氏必世代忠于将军,子子孙孙愿执鞭坠镫,以报今日不杀之恩。”
    说来也奇怪,随着这声誓言落下,那暴雨渐渐停了,而那群岭之间,潢水之上,一条夺目璀璨的彩虹出现在了杨延保的面前。
    而这时,那位光州刺史,也是他们杨氏新的主君,高踞白马,顶着彩虹,执鞭眺望着远方。
    这一幕,深深地烙在了杨延保的脑海里,一辈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