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张月仙

作品:《大明首辅:山河鉴明录

    檐角铁马的叮噹声仿佛化作细碎的悲鸣,李乐知盯著卷宗里夹著的半片纸钱,赭色边缘蜷曲著,像是在对李乐知诉说某种暗语。
    这纸钱並非寻常桑皮纸或黄纸,竟泛著竹青色泽,三日前他刚在镇抚司的案牘库见过同色笺纸,那是江苏织造局所制宣纸。
    这种宣纸寻常百姓人家用不起,只有富商大户人家才用,官员用的都是极少,何况是用来做纸钱?
    在明朝时期,纸钱的使用已经相当普遍,但通常使用的材料並不是宣纸。
    传统上,纸钱是由较为粗糙的黄纸製作而成,这种纸张相对便宜且易於获取,適合大量製造用於祭祀和丧葬仪式。
    宣纸以其质地细腻、洁白、耐久性好而闻名,主要用於书画创作等高级用途,由於其成本较高,並不適合用来製作纸钱。
    李乐知心中疑惑,今日清明休沐,他也不想因为这点疑惑去劳烦孙文璋,想了想,便欲將这份卷宗整理归档。
    验尸格目里硃笔批註的“自溺“二字忽而扎眼。
    笔尖悬停在仵作格目上。
    李乐知摩挲著发黄的卷宗,喉结在青灰官服领口处微微滚动,那抹刺目的“自溺“批红像半凝固的血珠,洇透了三层宣纸仍透著腥气。
    验尸侦办均由刑房负责,此案既已结案,李乐知原本不欲多事,犹豫许久,却还是来到刑房。
    刑房廊下的穿堂风裹著霉味钻进来,老周佝僂著背立在阴影里,用菸袋锅磕著青砖。
    “大人真要开棺?”老仵作嘶哑的嗓音混著旱菸气息,“县尊老爷硃批都落了......”
    往义庄的官道积著前夜秋雨,车辙碾过泥泞发出黏腻的吮吸声。
    老周蜷在车厢角落,边吸著菸袋锅边回忆著:“井台青苔有半寸厚......绣鞋底子也是乾净......”
    李乐知盯著晃动的车帘,恍惚看见个素衣妇人立在井沿,月白裙裾扫过潮湿的井栏石,一跃而下。
    一路上,老周不停的絮叨著寡妇死亡现场的细节,李乐知眉头紧锁,心中那丝疑云却愈发浓厚。
    死者名叫张月仙,三十六岁,丈夫前年前因为疾病死亡,张月仙这几年一直独居,並无子嗣。
    发现死者的是张月仙家的邻居刘老太,这刘老太年逾七旬,与张月仙相识多年,平时多有照应。
    刘老太称,张月仙性情温婉,平日里多以刺绣为生,作的一手好刺绣,常接些大户人家的活计,收入虽颇丰,却也谈不上富足,亦无甚债务。
    那日清早起来,刘老太去张月仙家借针线,敲了半天门没人,就回家了。
    中午又去了一次,还是没人应声,以为她又去了哪家大户做活。
    到了晚上再去敲门,仍无回应,刘老太顿觉蹊蹺,张月仙洁身自好,从未夜不归宿,此时已经入夜,刘老太心中焦虑,便叫了几个邻居一起撬门而入,四下寻找,终在院中井里发现张月仙。
    按照老周所说,张月仙衣衫整齐,並无挣扎痕跡,井边亦无滑落跡象,显然是自行投井。
    然而,那竹青宣纸从何而来?
    李乐知心中一动,想起张月仙生前善绣,或许与某大户人家有所往来,然而,便是大户人家,也不会拿宣纸做纸钱,李乐知的思绪愈发纷乱,那半片竹青宣纸如同一道谜题,越发勾起他的好奇心。
    车辕猛地顛簸,惊散了李乐知思绪,老周浑浊的眼珠映著车床透进来的日光,嘴里还在絮叨著:“要说那张娘子,绣坊里都唤她观音手。去年陈侍郎家千金出阁,那件百子千孙帐......”说著话,烟杆在厢板敲敲了敲,“金线勾的並蒂莲,露水珠儿能滚三滚不落地。”
    李乐知忽然记起卷宗里夹著的半幅绣样——应是张月仙接的最后一单活计,青缎上金丝蟠虺才绣了半截,毒牙正对著落针处一点猩红,李乐知心中一震,那猩红莫非是血跡?
    暮色浸染义庄檐角时,李乐知撩开泛黄的麻布帘子,冷风裹著霉湿气直往鼻子里钻。
    老周佝著背揭开草蓆的瞬间,张月仙青白的面庞映著桐油灯,透出玉石般诡异的莹润。
    老仵作枯枝似的手指比量著尸身喉骨,话音里带著被烟油浸透的沙哑:“李公子且看,咽喉无扼痕,肌理泛白无紺青,確是溺毙无疑。”
    李乐知探身按在棺木边缘,指尖离尸体綾衣仅半寸,“老周头,你验过她十指甲根没有?綾罗遇水极易起皱,可这身绸衣怎的连道勾丝也无?”
    老仵作喉结滚动两下,从藤箱底翻出包著油纸的襦裙:“寅时三刻打捞上来便这般齐整,您看这系带,还是老奴解开的死结”。
    噹啷一声,李乐知腰间的玉佩磕在棺槨上,他捻起张月仙垂落的一綹湿发,发梢在烛火里泛著黑光:“口鼻里没见浮沫?胃中可验出黄酒药渣?”
    见李乐知如此精通仵作之事,老周心中惊奇,佝僂的背脊却又弯下三分:“老朽拿银针试过七窍,连指甲盖都撬开看过,当真乾净得像尊观音像。”
    义庄外的老槐树突然簌簌作响,李乐知转身,衣衫下摆扫落几星香灰:“无债无仇,无伤无病,为何自杀?”
    老周嘆了口气,烟杆在鞋底轻磕:“许是心结难解,世间事,谁又能真正看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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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中已是深夜,李乐知仰躺在床上,窗欞外漏进的月光將青砖地割成斑驳碎影。
    他翻了个身,竹枕压得鬢角生疼,张月仙那张惨白的脸偏生又在眼前晃——湿漉漉的刘海贴著额角,青紫的唇微微翕动,像是要吐出浸了水的冤屈。
    三更梆子响过三巡,他猛然坐起,褻衣后背早被冷汗浸透,攥著被角的手背青筋突突直跳。
    卯时未到,他便踩著晨露往县衙赶,县衙门前石狮依旧威严,李乐知步履匆匆,推开卷宗房的斑驳木门,抄起张月仙的卷宗便去找了孙文璋,说出心中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