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戈壁情思

作品:《曾经逝去的年代

    戈壁滩上的风,似乎永远不知疲倦,一年到头都在嘶吼。
    它捲起地上的沙尘,粗暴地拍打著低矮的砖木房和简陋的教室窗户,发出呜呜的、如同呜咽般的声响。
    这里的天空辽阔得让人心慌,湛蓝得没有一丝杂质,却也空旷得近乎残酷,与鲁南小城那被屋檐树枝切割开的、总是带著一抹温润水汽的天空截然不同。
    李玥坐在靠窗的位置,身上穿著兵团学校统一的、略显宽大的绿军装式样的衣服,手指无意识地抠著粗糙木质课桌上的裂缝。
    讲台上,一位口音浓重的老师正在讲解当地的地理地貌,声音被风声割得断断续续。
    同学们听得很认真,眼神里有种她还不熟悉的、属於这片土地的直率和韧劲。
    她的目光飘向窗外,远处是天山连绵的雪峰,在阳光下闪烁著冷冽而遥远的光。
    近处是望不到边的、泛著白碱的戈壁和一片片整齐的、由兵团战士和知青们开闢出的条田,防风林带像一道道绿色的城墙,顽强地抵御著风沙。
    她来到这里已经一个多月了,父母一纸调令,举家搬迁,离开的那天仓促得如同逃亡,甚至没能好好跟所有同学道別。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走了几天几夜,窗外的景色从熟悉的麦田村落,逐渐变为荒凉的黄土高坡,最后是这无边无际的、苍黄与雪白交织的陌生大地。
    “李玥,请你回答一下,塔里木盆地的主要气候特徵是什么?”老师的声音突然点名。
    李玥猛地回过神,仓促地站起来,脸颊瞬间变得滚烫。她张了张嘴,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教室里有些同学投来好奇或略带戏謔的目光,她在这里,像个突兀的异类,口音、习惯、甚至那点属於小城姑娘的纤细敏感,都与周围格格不入。
    “我……我不知道。”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
    老师嘆了口气,摆摆手让她坐下,继续讲课。那一声嘆息,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痛了她敏感的自尊。在原来的学校,她是成绩优异、被老师喜爱的学生啊。
    下课铃声终於响起。同学们喧闹著衝出教室,操场上很快响起了打篮球的砰砰声和带著西北口音的嬉笑打闹。
    李玥默默地收拾好书本,独自一人走出教室。
    风立刻裹挟著沙尘扑了她满头满脸,她眯起眼,用围巾裹紧头脸,低著头慢慢走向位於营部家属区的家。
    路旁烟囱里冒出淡淡的煤烟味,偶尔有穿著同样绿军装的大人骑著自行车经过,车铃叮噹作响。
    一切都秩序井然,充满了一种蓬勃向上的建设气息,可她总觉得无法融入其中。
    她的心,仿佛遗落在了那个遥远湿润、有著青石板路和裊裊炊烟的鲁南小城。
    特別是……叶小寧,想起这个名字,她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酸涩中带著一丝微甜的疼。
    那个清瘦白净、眼神总是带著几分桀驁不驯的男孩,和她同桌半年,一起在课桌上划过三八线,一起討论过难解的数学题,一起在放学后的夕阳下,推著自行车走过弯弯的小路。
    那些朦朧而纯净的情愫,像初春河面上薄薄的冰,透明而脆弱,还未曾有机会细细品味,就被这突如其来的迁徙碾得粉碎。
    她甚至没能当面跟叶小寧说一声再见,那句藏在心底的、或许永远也没机会说出来的告別,成了她午夜梦回时反覆咀嚼的苦涩。
    家里,母亲正在用一口新买的大铝锅熬著玉米糊糊,屋子里瀰漫著陌生的食物香气。
    父亲还没下班,弟弟趴在炕桌上写著作业,用的是当地发的粗糙纸张。
    “小玥,回来了?今天在学校怎么样?”母亲关切地问,脸上带著疲惫,也带著对新生活的憧憬努力。
    “挺好的。”李玥低声回答,放下书包,拿起搪瓷缸子倒了杯热水。水有一股淡淡的咸涩味,这里的井水都是这个味道,她始终喝不惯。
    她走到里屋,从那个隨身带来的旧木箱最底层,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铁皮铅笔盒,里面没有铅笔,只有几枚来自家乡的鹅卵石,一小片压扁了的金黄银杏叶,还有一张摺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她展开纸,上面是用钢笔仔细画出的一幅简易地图——从学校到家属院的路线,旁边还细心地標註了几个小店的名称。
    那是叶小寧画给她的,有一次她值日天黑,他怕她不敢走那条僻静的小路。
    纸张已经有些泛黄,边缘起了毛边。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熟悉的笔跡,眼眶忍不住湿润了。
    窗外,兵团广播站开始播放激昂的进行曲和高亢的新闻稿,號召著“扎根边疆,建设边疆”。风声、乐声、陌生的口音,交织成一片,將她重重包裹。
    她知道,父母的选择是光荣的,这片土地是需要建设的,她应该努力適应,像那些乐观的兵团战士一样。
    她紧紧攥著那张纸,仿佛攥著与过去唯一的联繫,万里关山,鸿雁难渡。
    “叶小寧,”她在心里无声地念著这个名字,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悄无声息地滴落在手背上,迅速被乾燥的空气蒸发,只留下浅浅的泪痕,“你知道我到了哪里吗?你……还会记得我吗?”
    窗外,戈壁滩逐渐暗淡下来的天空深邃得令人心悸,这里的长风能吹送嘹亮的军號声,能扬起漫天的沙尘,却似乎永远也无法將她绵长的思念,吹过那重重的雪山和无垠的荒漠,送达她想念的人耳边。
    家信在路上要走很久很久,而且她知道,即便写信,她也绝不会在信里写下这些少女隱秘的心事。她只能將它们深深埋藏,任由其在心底最深处疯狂滋长,缠绕成一道看不见的、连接著过去与现在、故乡与天涯的藤蔓,勒得她胸口发疼。
    她將那张地图仔细地重新折好,贴身收起,仿佛收藏起一簇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苗。
    她抬起头,望向那片看不到尽头的旷野,知道在视线的尽头,是她回不去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