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我鄢懋卿真的冒青烟》 第1章 殿试 第1章 殿试 嘉靖二十年,三月十五。 奉天殿,辛丑科殿试。 策题早已颁赐下来,诸多考生都打好了草稿,正一笔一划的书写答卷。 独鄢懋卿一人面前的稿纸上没有半点墨迹,依旧咬着笔杆,托着腮帮,失神的目光状似神游。 这姿态自是引得来往的监试官和巡绰官屡屡侧目,心中悄然将他当做了重点关照对象。 “好消息,穿越过来就上岸了。” “殿试没有淘汰名额,只要能到殿试这一步,就已经拿到了进士功名,无非分个甲第名次。” “坏消息,上的是大明嘉靖朝的岸。” “这一朝皇帝其智若妖,朝廷满朝悍臣,却个顶个的不当人。” “在这个时期为官,难啊。” “投靠清流,为严党不容;” “依附严嵩,被清流攻讦;” “还有派系中无休无止的内斗,更是防不胜防,而且更加残暴,甚至致仕之后都要赶尽杀绝;” “忠心皇帝,不但要被严党和清流合攻,还有极大的可能被皇帝当白手套,用完即弃,弃之敝履。” “何况就连嘉靖帝自己都是一尊自身难保的泥菩萨,他虽然不玩水,但意图取他性命的火灾也没断过,还差点被宫女勒死,这里面的水不知道有多深;” “可要是选择做个只忠心国祚社稷的孤臣……” 鄢懋卿目光聚焦,看向了不远处一个面皮白皙的书生。 此人唤作沈坤。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将成为这一科的状元,依照明朝的惯例,直接被授予翰林院修撰一职。 然后就是因为坚持不站队,十五年不得升迁,直到母亲过世回淮安老家丁忧,恰逢倭寇窜犯当地,官军腐败一触即溃,于是毅然变卖家产,组织乡兵全歼来犯倭寇,立下经略御侮之功,民间称其为“武状元”,将他的乡兵称作“状元兵”。 然而他最终的命运却是,刚因抗倭之功得到举荐升官,就在未及上任之际遭群臣诬告弹劾,不久逮京拷讯,死于锦衣卫狱中。 鄢懋卿又侧目看向另外一个嘴唇略厚、身材高大的书生。 此人就更有名了,他是高拱。 这一科他是二甲,还被选为了庶吉士,授翰林编修。 最终官拜内阁首辅,却因没斗过张居正和冯保被罢官,致仕回乡之后仍被冯保谋害,虽侥幸得以幸免,但也惊忧成疾,不久病逝。 “最重要的是,明朝俸禄还出了名的低,新科状元保送的翰林院修撰已经是从六品官职,比地方县令还高半品,月俸也才8石,折合成银子不过四两多。” “一个月就这么点俸禄,还时常拖欠,真是很难让人玩命啊。” “据说各级官员要是不鱼肉百姓,不以权谋私,连日常开销都难以维持。” “所以……与其把良心喂了狗,被迫和光同尘,倒不如致仕回乡。” “反正我家在地方上也算略有家产,再加上这个进士的特权身份,不但可使家族免役免赋,社会地位也不算低,至少一般的地方官员不能随便欺辱。” “再凭我从后世带来的见识,借族人之手做点小生意,偶尔接济一下同乡百姓,不显山不露水,日子也能过的美滋滋,还活的没有负罪感。” “后世不是有这么个说法么?” “中产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阶层,既不用像体力劳动者那样吃苦受累,也不必像那些上层阔人那样终日被骄奢、野心和猜忌困扰……” 其实这样的想法自前几日穿越过来时,就已经在鄢懋卿心中生根发芽。 这与他现在这个身份的史料不无干系。 如果不是他穿越过来的话,前主倒也算是祖坟冒青烟。 他在这一科中虽然只名列三甲,但不久就攀附上了严嵩,之后便官运亨通,由行人擢御史,屡迁大理少卿,转左佥都御史,晋左副都御史,可谓扶摇直上,最终总理两浙、两淮、长芦、河东四盐运司盐政,手握天下利柄,成为这一朝仅次于严嵩父子的巨贪。 不过随着严嵩父子倒台,他也很快落得了一个抄家戍边的下场,可谓罪有应得。 所以说,爬那么高,贪那么多,有什么用?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最后还不是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至于改革治国那种出力不讨好的事,鄢懋卿更不会不自量力。 张居正力图改革把自己活活累死,难道有人感谢他么,最终还不是换来了多年骂名,落得一个险被开棺戮尸的下场? 而且不会有人还不知道,张居正改革其实是延续了嘉靖帝前期的新政吧? 嘉靖帝和张居正都干不成的事,鄢懋卿得有多普信,才会头铁去撞这座皇帝和权臣都撞不倒的南墙? “致仕!必须致仕!”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鄢懋卿终于在殿试还剩下半个时辰结束的时候下定了决心。 如今目标有了,最大的难题自然也摆在了面前: 如何安全致仕? 这年头进士及第就等于卖身给了朝廷,哪怕未曾授官,其行动自由也受严格限制,不得擅自离开京城,否则将以“规避选官“论罪。 尤其是在嘉靖这一朝。 “进士者,朕所蓄也,岂容自便?” 这是嘉靖帝的原话。 “规避选官”和“挂印弃官”是他最不能容忍的重罪之一,就连“消极答卷”都不可取,否则都有可能被视作对其统治的强硬抗议,那问题可就严重了。 以嘉靖帝那“果刑戮,护己短”的操行。 只怕绝不会只是革除功名那么简单,最轻恐怕也是流放戍边,甚至直接拉出去斩首或杖毙的可能性都很大。 那就只剩下丁忧和告病了。 但这也有硬性条件,而且治标不治本。 丁忧得死了爹娘才行,这事除非他自己动手献祭,否则不可控制,而且只有三年期限,满期后还得回吏部报道。 就算是装病,也得有太医院和吏部官员出具的官方病状,甚至可能还需由嘉靖帝亲自审批。 且不说鄢懋卿短时间内有没有搞定太医院和吏部官员的能量,但凡这个过程中万一出了一点疏漏,被查出弄虚作假,那就又变成欺君了,风险实在太大。 所以…… 鄢懋卿终于收回思绪提起笔来,不顾偏离策题,仗着前主的文笔兀自奋笔而书: 【敦玄修以凝天命事】 【盖闻至人御世,必先通于神明;圣王临民,当首崇乎道术。】 【……】 【……】 【伏愿陛下: 广延方士,如汉武之待少君,博采长生之诀; 增建斋宫,效宋徽之营艮岳,以聚天地之灵; 常撰青词,仿陶弘景之通真,上达三清之境。】 【……】 【天颜有喜,玄修日新;社稷巩固,亿兆同春!】 一直特别关照鄢懋卿的巡绰官见他忽然开始动笔,当即提高警惕,悄无声息的来到近前审视。 确认鄢懋卿并无作弊行为之后,方才将目光投向他的答卷。 如此只看了几眼,巡绰官已是双目瞪大,惊为天人。 孔圣人“君子之诛”时提出五大当诛之恶: 一曰心逆而险,二曰行僻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 只凭这份答卷,巡绰官便已可看出此獠五恶俱全,日后进入官场起不了势不说,一旦起势必定为祸朝纲! 不过可惜啊,此人的进取心用错了地方,也用错了方法。 殿试答卷需先由内阁大学士和六部重臣等读卷官轮流评阅,天子通常只会翻阅或听取一下圈点最多的一等答卷,决定鼎甲排名。 而当今内阁首辅夏言作为首席读卷官,为人虽略高傲奢侈,但相对而言也还算正直,尤其反对天子玄修。 待他看到这封答卷,只怕拿去当厕纸都嫌污秽。 不将其直接其撕毁,也必是担心缺了答卷被天子追责,强行忍耐罢了,绝不会让天子轻易看到这封答卷。 何况如今反对天子玄修在朝野间、尤其是清流间已经属于政治正确的范畴,就算不久之前天子才将直谏玄修荒谬的太仆卿杖毙,也只是暂时压制住了直谏的声音。 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哪个读卷官,也无论内里是忠是奸。 只要有人敢在这么一封答卷上画圈画点,那就等于奸臣自己跳出来了,传出去可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倘若日后鄢懋卿还混出了个名堂。 那么被他带着一起载入史册,一同遗臭万年也并非没有可能! 不过有一件事倒可以确定。 经过这次殿试,此人必定会给内阁和六部重臣留下一个极为深刻的印象。 而殿试传胪(发榜)之后,除了状元、榜眼、探和庶吉士直接进入翰林院任职,其余新科进士都将进入六部、都察院等衙门观政数月,最终得到各部选举再授予官职。 届时谁选举此人,只怕也无异于奸臣自己跳出来了,谁敢? 巡绰官深深看了鄢懋卿一眼,记住这幅面孔的同时,心中暗忖: “弄巧成拙,自毁前程。” “又蠢又坏说的便是这类人了吧?” (本章完) 第2章 读卷 第2章 读卷 明朝殿试流程很快,通常在殿试结束的四五日后,便要举行传胪大典。 由于嘉靖帝崇道斋醮,时间发生冲突时,偶尔也曾延迟几日,不过大抵不会太久。 故而读卷官的时间也很紧,任务也很重。 次日天蒙蒙亮时,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翟銮、礼部尚书严嵩、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相等一众读卷官已经到了东阁等待。 待掌卷官将糊了姓名籍贯的答卷送来,众人又等了半个时辰,内阁首辅夏言才姗姗来迟,总算开始了读卷事宜。 一日无话,直到临近傍晚时分。 “嘭!” 王廷相猛然拍案而起,苍白的胡须随着沉重短促的呼吸一荡一荡,仿佛被谁踩了尾巴一般满脸愠意。 “?!” 一众读卷官俱都吃了一惊,诧异望来。 夏言也是反应了两个呼吸,方才疑惑问道: “子衡兄,何故愤懑至此?” “夏阁老,老朽活了近七十载,担过五科读卷官,今日依旧狠狠长了一回见识!” 王廷相用指节将面前的答卷敲的笃笃作响,愤愤然大骂, “此等仅凭白纸黑字便可令一副奸佞谄媚嘴脸几乎近在老朽眼前的答卷,当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若有朝一日老朽见了此生,定要问他一问,他的圣贤书是不是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说到这里,王廷相又虚着眼睛看向严嵩,冷哼一声道: “严部堂,国家取士之制历来由礼部专隶。” “你执掌礼部,老朽若是你,少不了还要仔细查一查此生乡试、会试的主考官员,怕不是有人徇私舞弊,才使得此生滥竽充数,蒙混进了殿试!” 此时的严嵩虽然尚未入阁。 但是由于在预示“大礼议”结束的入庙称宗之争中顺应帝心,又在嘉靖帝拜谒显陵时,主动率领百官上表祝贺,再加上从未公开反对嘉靖帝玄修,还写得一手好青词,如今已步入大明的权力中心,并且越来越受嘉靖帝倚重,渐渐有压过夏言的势头。 也是因此,夏言与严嵩之间的权力之争已经逐渐公开。 而王廷相则因为诸多原因早已站队夏言,自然不会放过任何可以攻击严嵩的机会。 严嵩闻言只是站起身来,淡淡笑道: “礼部自有章程制度,不似都察院善无凭无据闻风奏事,怎敢有劳王总宪指点?” 说着话,他已移步来到近前,好奇的看向王廷相正在敲击的答卷。 其余读卷官亦是一同凑了上来,围成半圈查看上面的内容。 然后。 就都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 这一刻,几乎所有人心中都涌现出了类似的想法: “阿谀谄媚,逢迎上意,心逆而险,行僻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 “难道我等已经落后于时代,如今的考生为了进步竟无耻至此,连演都不演了?” 甚至就连严嵩心中都不自觉的涌现出了一丝危机。 他虽善于揣测圣意,近些年得宠于前,但有些事情却也必须持模棱两可的态度,免得在羽翼丰满之前坏了风评,被有心之人借机攻讦。 毕竟流水的天子,铁打的世家。 有些骂名可以替天子背负,有些骂名却万万背不得,否则无异于自掘祖坟。 不过他也得承认,倘若此时朝中出现这样一个为了进步如此不顾头脸的臣子,不往长远了看,说不定短期内真有可能压他一头,甚至打破如今微妙的朝堂格局……哪怕只是被天子拿来当用完即弃的挡箭牌。 “诸位可看清楚了,在此生面前,严部堂怕是也要甘拜下风吧?” 最终还是王廷相打破了这片寂静,又瞅了严嵩一眼,阴阳怪气的道。 “评阅答卷,本属至公,赏则圈之,否则叉之。” 严嵩的语气依旧不紧不慢,目光却逐渐锐利, “倒是王总宪高风亮节,评阅此卷怫然作色,凛然有风霜之气,我自愧不如。” 说到这里,严嵩回身对内阁首辅夏言施了一礼,才继续说道: “夏阁老,我看不若干脆将此卷单独呈递皇上圣裁,奏请皇上褒奖王总宪,使天下知朝廷崇赏刚正之至意?” “严嵩你,老朽……” 王廷相的气势顿时矮了半截,老脸微微涨红。 他怎敢让严嵩将这件事闹到皇上那里,还给他请功? 太仆卿杨最直言求仙之荒谬被杖毙的事才过去不久,这是替他请功么,这是替他求死! 一时间,东阁内的气氛坠入冰点。 其余读卷官眼观鼻鼻观心,并无一人轻易站出来出言调和。 直到此时,夏言才终于笑呵呵的还礼开口: “严部堂所言极是,评阅答卷,本属至公。” “我观此卷,行文合乎八股,对仗也算工整,引经据典能够迎合论证,可见次生倒也有些学识文采,可以排除礼部的乡试、会试主考官员徇私舞弊之嫌。” “不过……诸位请看。” “此卷通篇共有三处涂改,并有两处错字,仅是卷面便已落了下等。” “除此之外,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回殿试的策题应是‘边防吏治,何以重整’。” “此卷虽有‘社稷巩固,天下安定’之言,却并未紧扣策题中的边防与吏治,完全偏离了主题,非但答非所问,还自创新说,不能代圣贤立言,对策内容自然也落了下等。” “因此我私以为,将此卷评为三等末流便是,实在不必因这等小事劳神皇上。” “严部堂,诸位同僚,不知你们以为如何?” 三等末流,那就是殿试成绩倒数。 这种答卷虽也会一同送到天子面前,但几乎没有被天子查阅的可能。 而夏言这番话亦是说的滴水不漏,既未表达一丁点对天子玄修的主观看法,又从读卷官的专业角度体现了至公至平,还顺便替王廷相收回了此前的攻击,摆出了化解两者之间干戈的和事老姿态。 “夏阁老不愧上柱国之名,评判有理有据,又能为陛下分忧,下官佩服。” 严嵩心中有自己的考量,也并不希望这封答卷出现在嘉靖面前,于是又施了一礼便返回座位继续评阅答卷,似乎已将此事揭过。 一众读卷官见状自然也都纷纷称是,各自坐了回去,心中却不免腹诽: “夏言与严嵩如今已近水火不容之势,想不到今日罕见合舟共济一回,竟是因为这样一封奇葩的答卷?” “不过话说回来,这封答卷究竟是出自哪个自作聪明的狂生之手,这回怕是弄巧成拙,自绝于朝野了吧?” “真是令人不能不好奇。” “可惜要等到传胪典礼前一日才可揭开弥封,搞清此生究竟是谁……” …… 两日后,文华殿。 此时的嘉靖帝朱厚熜还未被宫女勒过脖子,虽然也时常因身体与斋醮的缘故不上朝不祭庙,但总归还未搬去西苑万寿宫隐居,一些重要朝堂活动也还会选择性参加。 比如科举殿试,朱厚熜就相对比较重视。 此刻读卷仪已经结束,一众读卷官已经在光禄勋的安置下吃慰劳宴去了。 朱厚熜并未同去,因为他临时感到一阵腹痛,正在后殿的檀房内“除浊”。 除浊是玄修的文雅说法,也可以称作轮回,反正说白了就是拉屎撇条。 经过读卷仪,朱厚熜已经从读卷官推举的十余封一等答卷中,选定了这一科的状元、榜眼和探,只等明日的传胪大典上揭榜即可。 “嗯——” 今日有点便秘不畅,看来得多除一会浊。 朱厚熜百无聊赖,忽然心念一动,对候在一旁服侍的黄锦道: “黄伴,这殿试的一等答卷朕看得多了,有些其实也不过是泛泛空谈,一等答卷尚且如此,你说那些三等答卷能有多差?” “皇爷,奴婢未曾做过读卷官,实在说不上来。” 黄锦一边为朱厚熜焚香遮味,一边小心答道。 朱厚熜略作沉吟,又道: “二等、三等答卷不是也送来文华殿检验弥封了么?” “闲来无事,你去取几封三等答卷来给朕念念,越靠后越好,也教朕听听朕的这些进士蓄才的底线究竟在哪。” (本章完) 第3章 严公子 第3章 严公子 不多时,黄锦从三等答卷的最下面取来了三封答卷。 檀房很快响起了称不上洪亮的声音,毕竟阅卷这种事虽然不必沐浴更衣,但一边除浊一边阅卷,多少显得对这些进士不太尊重,传出去容易影响当今皇上重视人才的人设。 结果好巧不巧,鄢懋卿那封被排在三甲最末位的答卷,第一个就被念到: “皇爷,这封答卷的题目是:敦玄修以凝天命事。” “盖闻至人御世,必先通于神明;圣王临民,当首崇乎道术……” 欸? 才刚念了两句,黄锦便已感觉这封答卷的内容似乎不太对劲,声音竟不由的越来越小,越来越不自信。 “嗯?” 朱厚熜亦是猛然抬起头来,提臀收腹,目光中划过一丝讶异, “大声点!” “是,皇爷。” 黄锦赶忙提起精神,继续念道: “夫玄修者,非方士之幻术,实天道之显微。《书》曰:’顾諟天之明命。’《易》称:‘圣人以神道设教。’陛下躬叩玄穹,此即尧之钦若昊天、舜之齐七政也……” “噗叽——咕咚!” 伴随着一声轻响,朱厚熜的便秘似乎通畅了一些,狭小的檀房内弥漫起了一股恶臭,就连名贵的龙涎香都遮盖不住。 黄锦一见这封答卷竟有如此功效,当即精神一振,连忙继续念道: “……观汉文之治,秉黄老清净,而太平盛世;唐玄宗初年,崇尚老庄,而开元以兴。是知黄老之术,与孔孟之教,本同末异,皆所以佐王道之成也……” “噗噗噗——咕咚咕咚咕咚!” 黄锦再接再厉: “……伏愿陛下: 广延方士,如汉武之待少君,博采长生之诀; 增建斋宫,效宋徽之营艮岳,以聚天地之灵; 常撰青词,仿陶弘景之通真,上达三清之境……” “哗啦啦啦——” 朱厚熜舒爽的连眼睛都眯了起来,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如此顺畅的除浊了,这一刻甚至觉得腾云驾雾也不过如此! “……微臣草茅微贱,不识忌讳,谨以《道德》《阴符》之旨,效野人献曝之诚……” “……天颜有喜,玄修日新;社稷巩固,亿兆同春!” “咕咚!” 伴随着最后一个水声,朱厚熜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感叹: “啊——痛快!” 黄锦心知此次除浊已经接近尾声,连忙放下答卷,取来丝帛蘸了温水,跪下身去清洗龙沟。 结果才刚一弯腰,一股子远超以往的恶臭便似一堵墙一般迎面拍来,逼得他喉咙一涌险些将隔夜饭吐出来。 这是一封极有味道的答卷,甚冲,甚辣! 好在他受过严格的训练,无论多想吐都绝不会在皇上面前吐出来,甚至连皱起鼻子这样的小动作都不会有,最多只是悄然屏住呼吸。 偏偏朱厚熜又在此时发问: “有趣……黄伴,这封答卷是何人所写?” 黄锦被迫刚一开口,便感觉整个胸腔被臭气填满,眼泪都差点涌出来: “回、回皇爷的话,殿试答卷糊了弥封,由内阁填写黄榜时才可揭开,奴婢实在不知。” 朱厚熜闻言倒也并未强求,只是沉吟着微微颔首。 朝廷有些制度不能坏,即使他是天子也不能无所顾忌,更不宜为所欲为。 否则一旦教那些御史言官抓住了话柄,即使暂时不敢直言玄修之事,也定会借题发挥,质疑朝廷选士制度的公信。 若是舆情搅得再乱一些,内阁再以此为由拒绝填榜,延迟传胪,那就轻而易举的将破坏选士制度的锅推到了他身上……类似的事在此前的大礼议和新政中又不是没有发生过。 可是,他又觉得这个“敢代圣君立言”的背锅侠和挡箭牌实在难得,不能物尽其用总感觉有些亏心。 如此沉吟良久,朱厚熜终是又问: “明日传胪之后,礼部便要从二甲三甲中馆选庶吉士了吧?” “正是。” “将这几封答卷原封不动的放回去,不要改变顺序,慰劳宴后送往内阁开封填榜时你也同去,给朕探清此生的身份。” “奴婢遵旨。” 黄锦躬身答应,已经大概猜到了朱厚熜的心思。 毫无疑问,此生已经成功引起了皇上的注意,皇上极有可能打算在馆选中运作一二。 而如今的礼部尚书严嵩又颇有逢迎进步之心,只要皇上授意,严嵩定会尽力配合行事,让此生选上庶吉士自然不在话下。 可千万别小看了庶吉士。 庶吉士等同于进士中的优选官培生,将会和状元、榜眼、探一同进入翰林院观政学习。 而翰林院又是内阁大学士最重要的来源,在这里任职的官员未来都有一步登天的机会,含金量绝不比状元、榜眼和探低。 只不过皇上此举明显另有用意。 这对于此生而言,是祸是福恐怕也需另当别论…… …… 傍晚。 豫章会馆。 “相关明日传胪,诸位年兄可有什么可靠的小道消息?” “年兄说笑了,既是小道消息,何来可靠之说?” “说起来,这个时候黄榜二甲三甲的名籍已经填完了吧,不知我们之中有几人能中二甲?” “这次殿试我发挥不佳,二甲是不敢想喽……” “年兄不可妄自菲薄,以年兄你的文采,时运来了高中状元也并非不可。” “年兄莫再揶揄我了,要我说啊,与其白日发梦,倒不如抓紧准备馆选,如今严部堂执掌礼部,我等又挂搭在豫章会馆,保不齐看在同乡的份上,还能侥幸选上个庶吉士……” “……” 鄢懋卿一边沉默干饭,一边听着几个同科年兄东一嘴西一嘴的闲聊。 京城共有两处江西人士捐资建设的会馆。 其中一处叫做江西会馆,另外一处就是豫章会馆。 这种会馆有一个更加直白还带点谐音梗的名字 ——进士房。 顾名思义,这地方就是给进京参加殿试的考生提供便利的居所。 而能够进入殿试的考生,已经是无可争议的进士,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大明官场的门槛。 因此捐资建设会馆的人,也并非完全是重乡谊做慈善,其中不乏提前拉拢门生、投资新秀的心思。 鄢懋卿是江西丰城人,穿越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挂搭在了豫章会馆。 据说豫章会馆是近几年才筹建而成的,牵头捐资的不是旁人,正是如今的礼部尚书严嵩,他是江西袁州府分宜人。 而江西会馆的历史与名气则要相对更大一些。 因为江西会馆如今最大的捐资人,是内阁首辅夏言,他也是江西人,祖籍广信府贵溪。 无论是官职、家世方面,还是资历、羽翼方面,如今的夏言都远在严嵩之上。 因此这一科拢共二十余名江西殿试考生,有十余人都挂搭在江西会馆,只有带着“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心思的前主,和少数几个“不识时务”的考生,住进了豫章会馆。 这何尝不是一种站队,还没进入官场就被迫开始的站队? 当然,那些挂搭江西会馆的考生,他们的选择其实也无可厚非。 毕竟除了鄢懋卿这个穿越者之外,没有人能够洞悉未来,自然也不会有人预知严嵩才是最后的赢家,而年近古稀的夏言竟然落了一个身首异处的悲惨下场。 不过现在的鄢懋卿已经不在意这些,他心中只有一个执念: 那就是尽早远离朝堂纷扰,致仕回乡。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一个名叫张裕升的考生凑了过来,笑呵呵的打趣道: “鄢年兄,看你这副心如止水的模样,必是对明日传胪的结果胸有成竹吧?” “的确如此。” 鄢懋卿放下筷子抹了把嘴,点着头道, “不瞒张年兄说,我在殿试临近结束时才厘清对策思路,匆忙之下在答卷上涂改了三次,细想应该还有几处错字,三甲末等应是稳如泰山了。” “这……” 张裕升闻言笑容僵在脸上,其余几名考生也都收敛起笑容。 这也就是殿试并非淘汰机制,最差也是个三甲同进士出身,否则单凭这样的卷面,莫说是殿试,放在乡试和会试中都断然无法入闱。 气氛不免有些尴尬。 张裕升等人一时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话来假惺惺的宽慰于他。 就在这时。 一个衣着华丽、短颈肥白的高大胖子领着几个家仆,风风火火的闯入堂内。 众人见了此人,连忙起身施礼: “见过严公子。” 高大胖子简单还过礼后,一只独目却偏偏盯上了鄢懋卿,上下打量一番之后才道: “你就是鄢懋卿?” (本章完) 第4章 刘掌柜 第4章 刘掌柜 这位“严公子”不是旁人。 正是严嵩的独子,哪怕在后世也鼎鼎有名的“小阁老”严世蕃。 与其父瘦削长身的形象不同,严世蕃应是继承了母亲的肥白基因,生了一副又白又胖的富贵模样,却又偏偏天残一目。 这样的形象显然无法参加科举,不过在严嵩的荫庇之下,他还是以官生身份进了国子监读书,随后授予官职屡次升迁,如今尚不到而立之年便已官拜京师顺天府治中(顺天府府尹之辅佐)。 自鄢懋卿挂搭在豫章会馆以来,许是身为读卷官的严嵩为了避嫌,一次都没有来过。 倒是严世蕃先前来了两次,每次来都安排好酒好菜宴请这些进士,给众人留下了一个不错的印象,也混了个脸熟。 “见过严公子,在下鄢懋卿。” 迎着严世蕃的目光,鄢懋卿再次行礼。 “……” 张裕升等人则面面相觑,心中不由又打起鼓来。 他们都知道答卷已经在今天下午开封,黄榜的二甲三甲名单也已经填写完毕,只空出状元、榜眼和探等待明日传胪仪上由皇上亲自揭晓。 而严嵩身为礼部尚书,又是这一科的读卷官,填写黄榜的时候要在场的,此刻必是已经提前知道了结果。 那么严世蕃八成也已经心中有数。 此次前来极有可能是为了提前向名次不错的进士贺喜,进一步拉近双方的关系。 可严世蕃偏偏一进来就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刚刚还声称自己连卷面都不达标的鄢懋卿身上,这究竟是何道理? 难道这混账方才是在信口雌黄,假意谦虚? 可恶啊! 卑鄙啊! 所以,鄢懋卿这回殿试怕最差也是二甲前列,状元、榜眼和探都未必没有可能,因此才会受如此重视吧? 若果真如此,那简直比杀了他们几个都难受! 正当几人如此想着,甚至已经开始咬牙切齿的时候。 “呵呵。” 严世蕃却又忽然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笑,随即面色一变, “豫章会馆的庙太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也别说我不顾同乡之谊,给你三日另觅它处。” 欸? 这又是怎么回事? 张裕升等人闻言又是一怔,险些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转变闪了腰,再也无法掩饰脸上的惊疑。 他们越发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难道鄢懋卿刚才不是假意谦虚? 可这也完全说不通啊,就算鄢懋卿殿试名次不佳,甚至是三甲末等,那也照样是同进士出身,在六部观政之后再不济也还是能混个保底知县。 知县也是朝廷命官,今后照样有进步的机会。 况且就算这辈子再无进步的机会,那也可以成为一条地方上的人脉,严家在江西会馆之外捐资设立豫章会馆不正是为此么? 严世蕃此刻可以不看好他,也可以对他爱答不理,但却属实没有必要如此撕破面皮。 此举既不合情理,也不合利益,难道严家还嫌门生太多不成? “这……” 鄢懋卿闻言也是有些意外。 他知道自己那封答卷交上去之后,一定会给内阁和六部大臣心中留下一个极为不好的第一印象。 就连严嵩大概率也会对他心生厌恶。 毕竟一山不容二虎,奸佞怎能容忍一个比自己更奸的小人在皇上面前争宠? 如此一来,他在之后进入六部和都察院衙门观政的过程中,自然不会受人待见,考评结果不佳,也不会有人推举授官,仕途可谓一片黑暗。 等到了那时,他再稍微使点力气和银子,尝试告病致仕。 内阁和六部大臣应该巴不得眼睛清净,互相配合着欺上瞒下一波,就稀里糊涂的放他回乡养病去了,嘉靖帝可能从头到尾都不会知道世间还有他这么个进士。 结果没想到,严世蕃的反应竟会如此出人意料,竟直接撕破了脸,当即将他逐出豫章会馆? 鄢懋卿总觉得严嵩或严世蕃的这个决定有失政治智慧,带了些不太合理的冲动…… 不过转念再一想,此事与他心中的目标并不冲突,于是便也没去深究,更没有表露丝毫不悦与愤懑,只是不卑不亢的道: “这些时日承蒙严公子款待,怎敢再厚颜叨扰,在下这便去收拾行李,告辞。”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的向厢房走去。 至于什么“莫欺少年穷”的放狠话环节,还是免了吧。 他现在只想远离朝堂去过自己的安生日子,没必要强行在严世蕃这里种下因果,增加未来的不确定性。 何况这些日子在豫章书院免费吃喝住宿,用的也的确都是严家捐助的银子,至少对他个人而言,严家并未有任何亏欠,鄢懋卿也是讲道理的人。 “……” 望着鄢懋卿洒脱的背影,严世蕃反倒有些不会了。 他原本以为像鄢懋卿这种能写出那封答卷的险恶小人,在被下了逐客令之后,会想尽办法巧言辩解或恶言相向,甚至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命家仆将其扔出去的准备。 可现在看来,鄢懋卿似乎与他想象中有些出入,起码还算有些骨气,也并非胡搅蛮缠之人。 “……” 张裕升等人却还没明白过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能望望鄢懋卿,再看看严世蕃,心中好奇却又不敢插话,免得惹火上身。 不过有一件事他们倒可以确定。 既然严世蕃此刻将鄢懋卿逐出豫章会馆,那么传胪仪之后的庶吉士馆选,鄢懋卿注定也是指望不上严嵩了…… 众人正各怀心思的时候。 “诸位老爷,请问……” 堂外忽然传来一个突兀的声音。 严世蕃与张裕升等人回头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青布长衣、头戴四方平定巾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时已立于门外,此刻正伸着脖子向堂内张望: “请问鄢懋卿鄢进士可是在贵馆挂搭……” 话刚说了一半,中年男子忽然又“哎呦”了一声,连忙堆起笑脸施礼赔罪: “这不是严公子吗,小人有眼无珠,失敬失敬!” “原来是鹿鸣阁的刘掌柜,你找鄢懋卿作甚?” 严世蕃也认出了中年男子,不过他更清楚的是这个中年男子的主子是谁,于是也换上一副笑容开口询问。 他虽不相信鄢懋卿能与刘掌柜的主子扯上关系,但顺口探上两句也不多余。 (本章完) 第5章 奔头 第5章 奔头 “鹿鸣阁?” 听到这个名字,张裕升等人再次心生疑惑。 鹿鸣阁虽不是京城最大的书局,但在京城的文人墨客之中也颇有些名气。 鹿鸣阁的涉猎范围很广,不但编辑和刊刻了许多诸如白居易诗集、文集、元次山集之类的诗文合集,还出版了不少通俗文艺书籍。 其中有一举助当朝武定侯郭勋进翊国公加太师的《皇明开运辑略武功名世英烈传》,也有收录了金、元、明三代散曲、戏曲的《雍熙乐府》,甚至还包括《水浒传》和《三国志通俗演义(三国演义)》。 这些进士进京殿试,闲来无事自然免不了要去逛一逛书局,感受一下京城的文化底蕴与氛围,因此难免对鹿鸣阁有所耳闻。 只是他们一时也想不明白。 鄢懋卿平日里不声不响,怎么就又与鹿鸣阁扯上了关系,竟能让鹿鸣阁的掌柜亲自找到豫章会馆来?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些书局生意上的琐事罢了。” 刘掌柜只是简单一提,并未展开了细说。 严世蕃听罢还当是鄢懋卿赊了鹿鸣阁的书籍,刘掌柜今日是前来讨账,也懒得详细过问,只是摆了摆手调笑道: “得亏你来得及时,若是再晚一些,恐怕便找不到他了。” “这是为何?” 刘掌柜一脸迷惑。 “只怪豫章会馆庙小,鄢懋卿吃住不惯,正要收拾行李另觅他处。” 严世蕃信口将说法颠倒了一下,免得刘掌柜出去乱说,坏了严家礼贤乡士的名声。 刘掌柜闻言面色一变,下意识的追问: “莫不是要去江西会馆?” 这对他来说就是个大问题了,江西的进士进京之后,大多都会挂搭在豫章和江西两个会馆,否则就要钱租住民宅或客栈。 挂搭在豫章会馆,便代表有意愿成为严嵩的门生。 而挂搭在江西会馆,则代表站在了夏言那一边。 此事对于旁人来说或许干系不大,但他的主人与夏言素来不和,说是不共戴天的宿敌都不为过,自然不能不在意。 “那可就不好说了,腿长在他的身上。” 严世蕃知道刘掌柜的主人是谁,自然也知道这层关系。 虽然心知严家都慑于风评不愿扯上关系的人,夏言只会更加敬而远之,故而鄢懋卿不去挂搭江西会馆还好,去了只会自取其辱。 但在刘掌柜面前,他还是故意如是说道,临了又给鄢懋卿使了个绊子。 如此一来,哪怕鄢懋卿是个进士,刘掌柜也断然不会再给他任何好脸色,且看鄢懋卿稍后如何自处便是。 果然。 “这……” 话音刚落刘掌柜就立刻蹙起了眉头,有些急躁的施礼, “严公子,请恕小人失陪,小人需立刻去见鄢进士。” “来个人,引他去。” 严世蕃自觉刘掌柜已经上套,心中好笑的同时大方摆了摆手。 随即又在堂内的玫瑰椅上安然坐下,一边招呼家仆给其他进士进酒,一边等着看接下来即将上演的好戏。 不过严世蕃可不是为了看戏而生事,他还没那么无聊。 其实他真正的目的是在这些进士之间孤立鄢懋卿。 毕竟他将鄢懋卿驱逐出豫章会馆的真正原因暂时不可明说,可若是不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这些进士即使嘴上不说,心中也难免有所猜疑,少不了私下置喙。 而现在若是能借刘掌柜之手,令鄢懋卿在这些进士面前丑态毕露,使他们羞于与其为伍。 那么即使他便不做出任何解释,这些人也会自我脑补合理。 …… 厢房内。 鄢懋卿刚收拾完了换洗衣裳和书籍,又将此次入京所剩的银钱仔细清点了一遍。 一共八两银子,还有大约三百文零钱。 嘉靖年间物价还算稳定,银钱的购买力也还算不错,一斤猪肉大概是二十文钱,一斤米也不过三文。 因此这些银钱这对平民家庭而言,已经称得上一笔巨款。 这自然得益于他的家境,虽然不敢说是大富大贵,但在乡里也属于衣食无忧还有余粮的地主阶级,怎么都不至于苦了他这个好不容光宗耀祖的进士。 只是不知他的爹娘和亲戚长辈,在得知他这个已经可以在族谱上单开一页的进士,一心只想着致仕回乡继续“啃老”之后,又会作何感想? 不过倒也不必太过忧心。 他爹娘和亲戚长辈都是庶民,谁若对他无礼,依旧可以搬出进士出身应对。 反正现在他在京城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这八两多银子,只要不去乱,就算没有豫章书院的免费吃住,撑过之后短则数月、长则一年的观政期也不在话下,估摸着还能有所结余,不慌…… 正如此盘算的时候。 “鄢进士,鄢进士!” 房外忽然传来一个颇为耳熟的呼喊。 鄢懋卿赶忙将银钱收好,仔细压在箱子最底层之后,方才换上笑脸极为热情的迎了出去: “刘掌柜,这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来得正巧。” “正巧?” 刘掌柜一怔。 鄢懋卿让开房门展示着里面刚收拾好的行李,继续腆着脸笑道: “我正要搬离豫章会馆,才刚收拾好行李,正想着是不是该去馆外使钱寻个人帮忙搬运,刘掌柜就到了门外,你说巧是不巧?” “巧,也不巧。” 刘掌柜方才明白过来,随即面露难色: “若鄢进士是要去江西会馆挂搭,请恕小人不能相助,非但不能相助,此前鹿鸣阁与鄢进士定下的合作事宜,只怕也只能忍痛终止,自此不相往来。” “谁说我要去江西会馆挂搭?” 鄢懋卿疑惑。 “那鄢进士这是打算……” “刘掌柜误会了,不过是会馆人多嘈杂,我又是个喜静之人,因此打算搬离出去寻个清静之处独居罢了。” 鄢懋卿并未将严世蕃牵扯进来,免得刘掌柜对其有所顾忌,又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果真?” 刘掌柜闻言顿时精神一振。 “还能有假?” “鄢进士可已经找好了去处?” “暂时还没有,原是打算暂住客栈……不过刘掌柜久居京城,可有合适的去处推荐?” “如今天色渐晚,临时去找恐怕难合心意,小人倒恰好有一处空闲的小院,若鄢进士不嫌弃,不若先去暂住几日,日后再做定夺?” “这……那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鄢进士言重,便是这些行李吧,放着我来!” 鄢懋卿并不知道刘掌柜背后还有什么主人。 只知刘掌柜今日亲自前来,此刻还表现的如此殷勤,此前只为试水的合作之事应该是成了。 并且经过最近这些时日的市场检验,效益应该也还算不错。 这算是意外之喜。 自此他在京城还没开始钱,就已经有了外快收入。 今后回到乡里,也多了一条生钱的门路,感觉致仕之后的美好生活已经越来越有奔头喽。 (本章完) 第6章 鹰视狼顾 第6章 鹰视狼顾 “共饮此杯,愿诸位后起之秀今后仕途坦荡,鹏程九万!” 刘掌柜进入后厢之后,严世蕃更是亲自下场劝酒,大堂内很快便又恢复了热闹,甚至比之前还喧嚣了许多,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 张裕升等人纷纷起身向严世蕃敬酒表达谢意,少不了一番商业互吹。 不过谁都清楚,刚才的事情并未过去。 张裕升等人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刘掌柜进去之后,接下来又将发生什么,心中免不了一番好奇。 严世蕃则眼巴巴的等着刘掌柜讨账不成,与鄢懋卿拉扯着一同出来的狼狈情景。 只要让这些进士看到鄢懋卿那副丧家之犬一般的丑态,这件事就算彻底圆满了…… 终于。 通往后厢的走廊中传来了脚步声。 大堂随之恢复了安静,说话的闭上了嘴巴,敬酒的放下了酒杯,起身的也悄然坐了回去。 所有人的眼睛都一齐望向了走廊出口,唯一的区别便是有的人是直勾勾的盯着,有的人则是做贼一般的偷瞄。 随着大堂回复安静,走廊中传来的交谈声也清晰起来: “鄢进士,这次真是多亏了你,鹿鸣阁在小人手中才略微有了起色。” “哪里哪里,主要还是刘掌柜慧眼识珠,换了旁人可未必识货,我便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不是?” “说出来不怕鄢进士笑话,当初若不是鄢进士将进士身份搬出来,小人便是那不识货的人了。” “何来笑话之说,人之常情而已。” “不过话说回来,这下一期的话本稿件,还请鄢进士务必尽力,书局上下都眼巴巴的等着开张哩。” “好说好说……” “……” “嗯?” 夹杂着笑声的和谐声音听在严世蕃耳中说不出的不和谐。 这和他预想中的情况不说是毫不相干,也可以说是八竿子打不着。 怎么就慧眼识珠了? 什么话本稿件,竟能让鹿鸣阁上下都眼巴巴的等着开张? “这又是什么情况……” 张裕升等人亦是面面相觑,只感觉今日见到的奇事太多,脑子已经不知该如何思考了。 听这番对话的意思……鄢懋卿还真和鹿鸣阁扯上了关系,而且还并非泛泛之交,连传胪仪都没开始,鹿鸣阁就已经找上门来求着刊刻他的话本了? 话本,就是后世常说的小说。 其实“小说”的说法早在先秦时期便已出现。 诸子百家中就有一个小说家流派,谓之:“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 只不过小说这种文体,在不同的朝代又有不同的说法,比如魏晋时期将其称作“志人”或“志怪”,唐朝则将其称作“传奇”,而明朝则普遍接纳了宋元的说法,将其称作“话本”。 而自明太祖皇帝松开了刊刻出版的限制,加上明朝百姓的识字率逐渐达到四成,刊刻出版行业也迎来有史以来最为蓬勃的发展期。 在此基础上,通俗文艺作品的市场需求也在飞速增长,这才有了《水浒传》和《三国志演义》等名著小说扎堆刊刻出版的现象。 与此同时,通俗文艺作品的创作者也自然而然的拥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 至少对于明朝的文人墨客而言,能够有书局刊刻出版自己的文章,还能卖的出去获得收益,就已经有了满世界吹逼的资本,哪怕刊刻的是通俗文艺作品。 为此还有不少人自费刊刻出版自己的文章,就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 进士读的是圣贤书,写的是八股文,自然也都自诩文人墨客,当然不能例外。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同为进士,他们写出来的文章除了读卷官之外,拿出去只怕根本没人多看一眼。 而鄢懋卿和他们一样才到京城不久,居然就能鹿鸣阁的掌柜找上门来好声好气的求稿了?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这越发比杀了他们更难受,让他们上哪说理去? 与此同时。 一个人率先从走廊中走了出来,身上只背着一个小包袱,两手空空有说有笑,看起来好不轻松惬意。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刚刚被严世蕃逐出豫章会馆的鄢懋卿。 他哪里有半点狼狈,更莫说丧家之犬一般的丑态。 而刘掌柜则紧随其后,吃力的扛着一个木箱子,脸都胀得略微发红,却还陪着笑与鄢懋卿交谈,多少带了那么点讨好的姿态。 这可真不是鄢懋卿不帮把手,实在是刘掌柜过于殷勤,死活不让他搭手。 “严公子,诸位年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告辞。” 见严世蕃和张裕升等人此刻都目光复杂的望着自己,鄢懋卿淡然一笑,最后又向众人施了一礼,洒脱转身向外走去。 “严公子,小人尚有事务在身,也先告退了。” 刘掌柜亦是对严世蕃微微躬身,转身快步跟上。 “且慢!” 此时此刻,严世蕃心中的疑惑一点不比张裕升等人少,他实在想不出鄢懋卿究竟何等何能,竟能让刘掌柜如此卑微作态,终是忍不住起身喝了一声。 “?” 鄢懋卿闻声停下脚步,身子丝毫未动,唯有脑袋扭转过来望向严世蕃。 严世蕃注意到鄢懋卿回头看向他的瞬间,眼中似乎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意,心脏不由一颤,瞳孔随之微缩。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 ——鹰视狼顾之相?! 卅史以来,唯有一人生得如此险恶的面相,便是奸相司马懿。 不过严世蕃不是相师,一时也无法确定鹰视狼顾之相是否就是如此,只是再睁大眼睛仔细观察,却见鄢懋卿眼中的那股子锐意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知严公子还有何吩咐?” 刘掌柜的声音适时响起。 严世蕃总算回过神来,随即收回了目光,转而意有所指的试探道: “刘掌柜,你今日来豫章会馆寻鄢懋卿,不知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翊国公的意思?” 翊国公? 听到这个爵位,鄢懋卿微微一怔。 嘉靖朝只有一个翊国公,大明朝也只有一个翊国公,明朝开国勋臣武定侯郭英的五世孙 ——郭勋! 听严世蕃话里的意思,难道刘掌柜竟是郭勋的人? (本章完) 第7章 杀了我吧 第7章 杀了我吧 郭勋其人,很不简单。 他的先祖郭英,自十八岁起便跟随明太祖朱元璋南征北战,据称还曾亲手射杀了陈友谅,最终因战功封武定侯。 而郭勋在承袭了武定侯之后,先是在“大礼议”中支持嘉靖帝,因此大受恩宠。 接着又亲自编撰刊刻《皇明开运辑略武功名世英烈传》,为其先祖郭英射死陈友谅之功造势。 最终影响嘉靖帝,为先祖郭英争得了与徐达、常遇春等六王并列配享朱元璋太庙的殊荣,他自己也成功进了翊国公,加了太师。 自此以一人之力使郭家的地位和权势达到顶峰,成为了权倾朝野,威福莫比的勋贵世家。 不过鄢懋卿更清楚的是,郭勋有一个致命的缺点 ——太狂! 进翊国公加太师之后,郭勋简直狂的没边了。 作威作福,网利虐民,光是京师的店舍就多至千余区,为廷臣所恶,御史言官交章论劾。 光是这样倒也还好,关键他在嘉靖帝面前也不知收敛。 据史书记载,嘉靖帝曾给郭勋敕书,命其与兵部尚书一同厘清京师军役,结果他非但久不领命,面对御史言官弹劾,上疏申辩时还质问嘉靖帝:“有何事,更劳赐敕语?” 这简直就是厕所里打灯笼。 故而郭勋已经成功登上了嘉靖帝的死亡名单。 如果鄢懋卿没记错的话,大概再有六个月,郭勋就要被打入诏狱,论死…… 心中想着这些,鄢懋卿的目光移到了刘掌柜身上。 既然严世蕃这么发问,那么应该就不会有错,刘掌柜肯定是郭勋的人。 而他与刘掌柜合作的事,甭管郭勋是否知晓,在外人眼中都等于与郭勋扯上了关系,无非是关系深浅的问题。 这……倒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那封答卷已经初步发挥作用,连严嵩和严世蕃都不愿与他产生瓜葛,立刻将他逐出了豫章会馆。 如今再与郭勋有了牵扯,等六个月后郭勋被打入诏狱论死时,正好到了结束观政选官的阶段,不是正好受到一些牵连? 这期间唯一需要注意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一定要把握尺度,绝对不能与郭勋牵扯太深。 如此就算受到牵连,也不至于把命给搭进去。 至于郭勋嘛……放弃助人情节,尊重他人命运即可。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刘掌柜却已微微躬身,给出了一个鄢懋卿和严世蕃都不想听到的答案: “回严公子的话,既有小人的主意,亦是翊国公的意思。” “这……” 鄢懋卿一点都不想进入郭勋的视线,最起码不想这么早。 不过转念再一想,刘掌柜虽与他有了合作,但他们非亲非故,如果不是郭勋的意思,今日也实在没有必要如此殷切,又是亲自替他扛箱子,又是免费让他住宅子。 新科进士怎么了? 说话时客气一些便是,难道还能比京城那些扔出一块砖头能砸死仨的京官更加尊贵? 如此想来,这个回答似乎才是最为合理。 只是他一时还想不通,他只不过是借着如今通俗话本盛行的势头,借鉴改编了后世一万来字的热门爽文小说,随便找了个书局试水探求回乡之后的生财之路,怎么就惹来了这么大的一个因果? 甚至他都有些分不清楚,这事究竟要算作惊喜,还是惊吓? 严世蕃此刻也是终于不得不承认,他终归还是小瞧了鄢懋卿。 可是话又说回来,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在京城举目无亲,只能挂搭在会馆的寒门进士,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攀附上翊国公? 虽然京城有些官员与富商一早就盯着这些家世不显的寒门进士,只等着将其招为金龟婿,搏一个鸡犬升天的未来。 但那也都要等到传胪仪结束,或者是庶吉士馆选结束之后,看清这些寒门进士的潜力再买定离手。 再者说来,以翊国公的家世与地位,似乎也用不上这种手段。 所以他想不通,鄢懋卿究竟使用了什么高明手段,才能这么快攀附上翊国公。 仅凭那封答卷的影响,鄢懋卿就已经不沾为妙,至少对目前的严家而言弊大于利。 哪怕就是翊国公,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他先前听父亲严嵩说过,如今朝中弹劾翊国公贪纵不法的奏疏已漫天纷飞,如今再加上一个鄢懋卿,今后在后在朝野之中口碑只会更差,受到的非议更多…… 只不过如今父亲严嵩与内阁首辅夏言的权力之争已经公开,而翊国公与夏言又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必要的时候可以互相利用。 因此他觉得有必要立刻将这件事禀报父亲,先商议出来一个章程,免得日后毫无准备。 不过这也仅仅是出于翊国公的关系,并不代表严世蕃后悔将鄢懋卿驱逐出豫章会馆。 何况让他当着这些进士的面吃了再吐,那也是万万不能,否则他与严家只怕都要被看轻几分,今后还有几个人能忠心做严家的门生? 于是严世蕃只点了点头,故作淡定的对刘掌柜道: “既是如此,劳烦刘掌柜代我向翊国公问安,请自便吧。” “小人一定把话带到,告退。” “……” 望着鄢懋卿与刘掌柜渐渐远去的背影,张裕升等人虽插不上一句话,但此刻内心已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翊国公! 那可是翊国公啊! 鄢懋卿不声不响,竟已经攀附上了翊国公! 这是何等令人向往的靠山,这是何等令人羡艳的官途,这是何等令人嫉妒的机遇! 杀了我吧,来个痛快! 被严世蕃莫名逐出豫章会馆又如何,难道翊国公不比严家这座靠山更大? 说起来,严世蕃究竟为何要将鄢懋卿逐出豫章会馆啊? 不知他现在又是作何感想? 张裕升等人偷偷瞄向严世蕃,心中暗自思忖。 好在我等从未与鄢懋卿交恶,日后还可以时常前往鹿鸣阁制造偶遇,私下与其沟通一下感情。 如此他飞黄腾达的时候,没准儿还能看在同科进士的情分上,拉我等一把…… (本章完) 第8章 冒青烟 第8章 冒青烟 乘车前往新住处的路上,鄢懋卿终于从刘掌柜口中搞清了惹上这番因果的缘故。 问题果然还是出在自己身上。 怪只怪他为了避免试水的沉没成本太高,只匆忙中译中了一万来字的话本稿件交给刘掌柜。 还在尝试说服刘掌柜的时候,突发奇想建议其采用这个时代尚未的期刊连载方式刊刻出版,这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他。 毕竟这个时代与后世的认知程度存在差异,人们的对爽文的接受能力犹未可知,天知道最后会是一个什么结果,总不能一上来就闷头写上几百万字再说吧? 再者说来,他愿意闷头半文言半白话的中译中几百万字,刘掌柜还未必愿意在不知钱景的情况下,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刊刻几百万字呢。 他的沉没成本是成本,鹿鸣阁的沉没成本就不是成本了么? 于是在这种情况下,第一期《玄破苍穹》刊刻了出来,首期只印了五十册,登上鹿鸣阁书架试售。 开篇自然少不了后世网友熟悉的“玄修气劲,三段”。 末尾则毫不客气的断在了肖炎说出那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痛快休妻立下三年约之后,药老粉墨登场引出炼丹师这个很有前途的职业的关键时刻。 事实证明,人类跨越时代和时间的共通语言,除了音乐之外,也必须有爽文的一席之地,只是需要翻译。 正如后世国内的热门网络爽文,进入国外市场之后也并未水土不服,照样风生水起。 第一期《玄破苍穹》面市之后,虽然与京城纸贵的场面毫不相干,但五十册也还是在三日内陆续售出。 刘掌柜见有如此势头,当即又命人加印了两百册。 这两百册又在七日之后全部售罄。 于是刘掌柜再次加印了五百册,这五百册目前则仍然在售,预计再有十天半个月便可售完。 别看这销售数量听起来似乎也不算太多,但在刘掌柜执掌鹿鸣阁的生涯中,除了科举考试必备的圣贤书籍,已经是少数数得上名字的热销通俗读物了。 最重要的是,鄢懋卿这效仿茶楼说书先生的期刊连载方式似乎真的可行。 自第一期《玄破苍穹》面市以来,已经陆续有人前来询问下一期的刊印情况,在得知下一期还没有计划时,甚至屡次催促他搞快点。 而刘掌柜之所以现在才来找鄢懋卿,则是带了一些私心。 因为第一期《玄破苍穹》的稿件,是鄢懋卿免费提供的,若非如此,即便鄢懋卿是新科进士,他也断然不会被其说动。 当初已经事先说好,若此书卖的出去,第二期便要视销量商议分成了。 如今这书有如此势头,刘掌柜觉得自己若是主动去找鄢懋卿求稿,那在议价的时候无疑就会陷入被动,因此才故意抻着,先一边卖着第一期,一边等鄢懋卿主动来鹿鸣阁找自己,届时才更好压低稿费。 结果令刘掌柜没想到的是,这书有人来鹿鸣阁催更也就罢了,居然还还有人直接催到了他的主人翊国公那里。 偏偏翊国公看过第一期之后也拍案叫绝,大呼若是将如此奇书献于当今圣上,必定又是大功一件。 毕竟这书中的描述疑似仙界,又是玄修,又是炼丹,正好契合了当今圣上的关切。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此书并非全本,又断在了关键部分。 若是就这么献上,只怕难以令当今圣上满意,难道还能让圣上也来催更不成? 于是才有了刘掌柜于傍晚时分,跑到豫章会馆来找鄢懋卿求稿,恰逢严世蕃将其逐出会馆的事情…… 当然。 刘掌柜并未将翊国公意欲将《玄破苍穹》献给当今圣上的事告诉鄢懋卿。 只说是翊国公也喜爱此书,一来是怕鄢懋卿挟书自重,二来也怕鄢懋卿口风不紧,传出去为翊国公惹来事端。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施以小恩小惠与鄢懋卿建立交情,毕竟一旦翊国公将此书献上,以当今圣上对玄修之事的痴迷,没准儿很快就会召此书的作者进宫觐见。 鄢懋卿若是机灵一些,成为皇上身边的下一个陶仲文也并非没有可能。 提前投资嘛,刘掌柜怎会不懂? 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鄢懋卿觉得对自己的致仕大业并无负面影响,索性也就不再纠结,大大方方住进了刘掌柜提供的小宅。 至于第二期《玄破苍穹》的稿件嘛。 因为安顿好住处后天色已晚,鄢懋卿又没有提前准备,再加上他明日天不亮还要早起进宫参加传胪仪。 刘掌柜自然也不敢催的太紧,只好拜托他得了空尽快完成,随后便告辞离去。 …… 与此同时,乾清宫。 “鄢懋卿,冒青烟,倒有个好名字。” 嘉靖帝朱厚熜也已经知晓那封有味道的答卷究竟出自何人之手,神色玩味的咀嚼着鄢懋卿的名字, “黄伴,可查清楚了,此人是何出身?” 黄锦微微欠身,小心回答: “回皇爷的话,奴婢都查清楚了,此人是江西南昌府丰城人,三族之内无人入朝为官,其父于正德年间考了秀才,后来屡次乡试落第,便不再参加科举,回到乡里操持家业。” “如此说来,这个鄢懋卿能一路考进殿试,还真是祖坟冒了青烟。” 朱厚熜笑了笑,越发玩味的道, “他既出身江西,入京以后是挂搭在了江西会馆,还是挂搭在了豫章会馆?” “是豫章会馆。” “那便是有意去做严嵩的门生了。” 朱厚熜微微颔首, “既然如此,朕便卖严嵩一个便宜吧。” “明日传胪仪结束,你以自己的名义私下给严嵩传个话,就说近日朕睡梦中偶得了一句谶语,谶语曰:‘起白雾者乃为瑞,冒青烟者是为吉’,问他是否能够占透其中的含义,替朕答疑解惑?” “奴婢遵旨。” 黄锦躬身应下。 他此前果然没有猜错,皇上就是打算让严嵩在馆选时暗箱操纵一二,将鄢懋卿选做庶吉士。 可他偏又不肯明说,非要让严嵩从这句云里雾里的谶语中去悟。 皇爷也是老谜语人了…… (本章完) 第9章 传胪仪 第9章 传胪仪 次日一早,传胪仪如期举行。 鄢懋卿与一众新科进士一同进入宫中,由执事官宣读了规矩禁制后,领着前往华盖殿外驻足等待。 不久身着各色朝服的文武官员到场,在鸿胪寺官员的带领下,行五拜三叩之礼,再一同进入殿内。 随后《圣安之章》响起,嘉靖帝朱厚熜驾临升殿。 整个过程中,鄢懋卿与一众新科进士完全就是局外人,连进入华盖殿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有幸一睹真龙天子的面容。 如此过了大约半个时辰。 等到华盖殿内鼓捣完了那一套极有仪式感的流程,鼎甲三人的姓名籍贯也填上黄榜。 伴随着三声鞭响,《庆平之章》响起,才正式进入传胪仪最重要的唱名宣制环节,由执事官带领一众新科进士进入殿内。 再经三跪九叩之后,立于丹墀一侧的鸿胪寺官员终于开始大声宣制: “嘉靖二十年三月十九,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立于人群中,鄢懋卿听着鸿胪寺官员抑扬顿挫的声音,看着身边这些个既紧张又兴奋的新科进士,只觉得有些格格不入。 如果说他对今日的传胪仪抱有什么期待。 那也只是希望能在致仕回乡之前一睹这位“忠孝帝君”的真容,对比一下他与后世的宝国老师究竟有何不同,否则总是不自觉的将其代入。 至于所谓的殿试甲第,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连严世蕃都连夜将他从豫章会馆中赶了出来,就更莫说夏言、王廷相等还算正直的读卷官,对待那份答卷的态度。 故而鄢懋卿笃定自己就算不是三甲最后一名,那也是一定是倒数几名。 可惜今日就算心中这唯一的期待也未能满足。 因为进入华盖殿之后,他用余光偷偷丹陛中央瞄了一眼,竟发现龙椅的正前方还垂着纱帐,嘉靖帝朱厚熜尚在纱帐之后,保持着高高在上的神秘感。 不过好在后面还有机会。 今日的传胪仪结束之后并不算完,明日还要举行琼林宴,后天还有谢恩仪。 这谢恩仪需要状元带领众进士在奉天殿上表谢恩,算是新科进士第一次上疏,嘉靖帝总要露脸接收以示重视与恩泽,还能跑了他么? 哦对了。 据说在谢恩仪上,皇帝还会赐给每个新科进士五两赏银,不会拖欠的那种……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鸿胪寺官员终于开始唱名: “第一甲第一名,南直隶淮安府贡生,沈坤。” 状元名字一经唱出,尽管华盖殿内依旧保持着安静,但鄢懋卿依旧能够清晰感受到气氛的剧烈波动。 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瞬间活络起来,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各不相同,此处真是无声胜有声。 唯有鄢懋卿内心平静。 他早就知道沈坤会成为这一科的状元郎,未来还将成为纵观整个大明朝最悲剧的状元郎之一。 “沈坤在!” 不远处,面皮白净的沈坤先是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随即激动地声音都在颤抖,眼中更是瞬间蒙上一层水雾。 “出班。” 一名执事官上前引着他走出人群,来到御道左侧跪下谢恩。 “第一甲第二名,浙江绍兴府贡生,潘晟。” “潘晟在!” “出班。” “第一甲第三名,南直隶应天府贡生,邢一凤……” 据鄢懋卿所知,潘晟和邢一凤的官途就要比沈坤这个状元好多了,如果没记错的话,潘晟最后好像官至礼部尚书、太子少保,而邢一凤也混到了太常寺少卿。 不过这都与他无关,他只期待在致仕回乡之前一睹嘉靖帝的真容。 而此时此刻,殿内也有不少人正在眼巴巴的等着一睹鄢懋卿的真容。 这些人几乎还都是内阁和六部重臣,他们就想瞧瞧这个五恶俱全的小子究竟是不是头顶流脓,脚底生疮。 甚至还有人想寻个合适的时机,当面问一问他是不是把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 不过其中也并非没有例外。 比如翊国公郭勋。 他没看过鄢懋卿的殿试答卷,只看过他的《玄破苍穹》。 想来鄢懋卿能凭八股文考取进士,又写得一手跌宕起伏的话本,文字造诣自然不在话下,就算如今已与三鼎甲无缘,郭勋觉得中个二甲应该也不在话下。 最难能可贵的是,《玄破苍穹》还能迎合皇上心中关切,未来简直前途无量! 若能笼络此人好生利用,定能进一步稳固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去年他给皇上引荐的炼丹方士段朝用就有了奇效。 再比如严嵩。 严嵩根本不在意鄢懋卿把圣贤书读到谁的肚子里去了,对他这个人也毫无兴趣。 昨天发生的事情他已经听严世蕃说过,虽然当时嘴上训斥严世蕃行事急躁冲动,但实则压根就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不过是驱逐了一个自断前程的进士罢了,就算攀附上了翊国公郭勋又能如何? 有夏言那干自诩清流的廷臣阻挠,莫说是郭勋这个翊国公,就算是当今皇上也未必能将其托举起来,自然也永远不可能成为严家的麻烦。 蝼蚁而已,就算他因此怀恨在心又能如何? “……” “第二甲第三名,河南开封府贡生,高拱……” “第二甲第四名……” 唱名仪式依旧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自第二甲开始,就已不再像第一甲那般单独出班谢恩,而是分作六人一组分批次一同出班。 而等到第三甲的时候,则将分作十二人一组一同出班,重视程度明显不同。 鄢懋卿对这个规矩倒略微有些微辞。 不过不是因为厚此薄彼,这规矩在他看来非常公平。 难道还能反过来重视三甲,轻视状元不成,这不倒反天罡了么? 他心中想的其实是,倘若单独一人出班,以他对嘉靖的了解,应该还能再故意搞出点不至于被嘉靖帝在这种场合降罪,但又足以被其厌烦,以致终身不被起用的小tips。 如此一来,便是双管齐下,他致仕回乡的计划自然愈发稳如泰山。 而十二个人一组的话,又与嘉靖帝之间隔着一道纱帐,无法被其精准锁定身份,肯定就没那么容易操作了…… 不过严嵩与夏言等对一二三甲进士人数了如指掌的读卷官们可不这么认为。 因为…… 这一科共录取了298名进士。 其中一甲3人,二甲90人,三甲205人。 二甲6人一组,刚好分为15个出班批次。 三甲12人一组,则在分为17个出班批次之后,恰好多余1人。 这不巧了么这不是? 最后余下来的那个人会是谁,他们不说。 不过此事倒也并非他们有意为之,而是传胪仪规矩历来如此,祖宗立下的规矩怎可轻易改变? 他们只是乐见其成而已。 状元,榜眼,探单独出班谢恩,那叫露脸。 鄢懋卿这个三甲最后一名单独出班谢恩,这是现眼。 此獠五恶俱全,合该有此一劫,此乃天意! (本章完) 第10章 第10章 在华盖殿内各怀心思的期待中,传胪仪照常进行。 再过半个时辰,第三甲也已经唱到了二百零四名: “第三甲第二百四名,浙江绍兴府贡生,谷钟秀。” “谷钟秀在!” “以上十二人,出班。” 又有十二人在执事官的指引下去到御前下跪谢恩: “臣跪谢皇上天恩!” 鄢懋卿却在暗自思忖,第三甲第二百零五名究竟会轮到哪个倒霉蛋。 因为不难听出,唱名官在唱到“两百零五”这种数字的时候,不会直接唱成“二百零五”,而是会效古制,省略掉那个“零”字,唱成“二百五”,正如刚刚念完的“二百四”一般。 虽然如今“二百五”还没有骂人的意思,但在鄢懋卿心中,这个二百零五名依旧有够倒霉。 另外鄢懋卿还在盘算着,唱名仪式应该已经接近尾声了。 印象中这一科的贡生好像拢共也就在三百名上下,一甲三人,二甲好像是接近百人,那么剩下的三甲自然也剩下了两百来人。 与此同时。 夏言、严嵩、王廷相等一众读卷官与少量提前知道些内情的廷臣亦是悄然提起了精神。 只闻其名,不知其人。 接下来马上就要揭晓答案了,是否相由心生? 他们之中有的已经亲历过多次传胪仪,又提前对鼎甲排名心知肚明,早已对这种仪式感到乏味无趣,似今日这般期待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谁还不是个乐子人了? 终于。 随着上一组十二人退下,在一众廷臣的期待中,在鄢懋卿跳脱的胡思乱想中。 “第三甲第二百五名,江西南昌府贡生,鄢懋卿。” 倒霉蛋竟是我自己?! 鄢懋卿一愣,却又不得不被迫大声应道: “鄢懋卿在!” “出班。” 欸? 这是个什么情况,怎么不继续唱名,直接就下令出班了? 鄢懋卿一时脑子没能转过弯来,当即又是一怔。 等看到执事官上来指引时,他才总算明白过来,敢情这一科第三甲总共就二百零五人。 而他作为倒数第一名,就这么被剩了下来,得以享受与状元、榜眼、探一样单独谢恩的特殊待遇? 鄢懋卿的脑子顿时活络起来。 瞌睡有人送来枕头,这不巧了么这不是? 天意如此,合该我心想事成! 心中想着这些,鄢懋卿同时也已经感受到了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热烈目光。 这些目光显然并非羡慕,几乎都的是讥讽、嘲笑、轻蔑与冷眼,有的来自一众廷臣的,有的则来自新科进士。 毕竟对于任何一个还算正常人来说,这份特殊待遇都怎可与状元、榜眼、探相提并论,倒不如说是对殿试倒数第一的公开处刑。 尤其是那些新科进士,光是想想就感觉面皮发烫。 而随着鄢懋卿在执事官的指引下从人群中走出。 一众廷臣也终于完全看清了鄢懋卿的相貌,随即心中竟略感失望。 因为“相由心生”这个词在鄢懋卿身上似乎并不适用。 只见他身材挺拔,天圆地方,面皮白净,眉目端庄,虽不是一眼就能教人记住的美男子,但也绝对与歪瓜裂枣扯不上半分关系,甚至细看之下竟还带了些许英武之气。 这是一张颇具欺骗性的面孔。 如果不是那封答卷暴露了他的禀性,即使是他们亦有可能受到误导,以至于看走了眼!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阿嚏!” 刚刚来到御前,鄢懋卿竟莫名无法自持,掩鼻打了一个喷嚏。 “?!” 这动静在寂静无声的华盖殿中颇为刺耳,将不少人吓了一跳,更是瞬间引去了更多人的目光。 好样的! 夏言、严嵩、王廷相等一干正在失望的廷臣心中顿时一阵雀跃。 这回鄢懋卿的仕途到头了,彻彻底底的到头了! 没有人比他们这干重臣、近臣更了解当今皇上的脾性。 当今皇上共有三大不可触碰的逆鳞:皇权,信仰和礼仪! 皇权自不需多言,当今皇上对权力异常敏感,除非遇到不可逾越的障碍,否则他会把自己的权力填满大明的每一寸缝隙,不容任何人逾越。 这片逆鳞触之即死,还将祸及家人! 信仰即是玄修之事,这已经成为了当今皇上的执念,去年太仆寺卿杨最因谏言玄修之事被杖毙的事还近在眼前。 这片逆鳞触之非死即伤! 礼仪则事关尊严,当今皇上猜忌心极重,亦将此事视作衡量臣子忠心的重要标准。 有给事中曾因退朝时转身太快,被皇上认为失仪,罚俸半年; 有侍郎曾因年老体衰,腿脚不便走得慢,反被斥为怠慢,官降一级; 有御史因上疏字迹潦草,被皇上认为大不敬,贬为地方知县; 有尚书因不路途耽搁,贺表晚上一天,同样以大不敬之罪,直接将其革职; 而在御前打喷嚏,亦是当今皇上颇为在意的失仪行为。 嘉靖十八年,也就是距今两年前,工部尚书蒋瑶就因为身体有恙,奏事时没忍住打了个喷嚏,皇上因此龙颜大怒,当场将其革职。 据说此举失仪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皇上认为在他面前打喷嚏咳嗽“带衰”,恐怕妨了他的仙体。 反正不管怎么说,鄢懋卿的仕途这回肯定是才刚开始,就已经到头了。 他如今唯一可以庆幸的就是,这片逆鳞不像皇权和信仰那般致命,起码不是非死即伤。 果然。 “?” 纱帐之后,嘉靖帝朱厚熜微微蹙了一下眉头。 一旁的黄锦看在眼中,悄然屏住呼吸的同时,已经开始思考昨夜这位主子吩咐他的事还做不做数,稍后待传胪仪结束还要不要传达给严嵩。 要不还是斗胆再向主子确认一次? 被这位主子嫌烦,总好过办错了事受到迁怒…… 说话间,鄢懋卿已经到了御前,“噗通”一声一个滑跪,纳头便叩,放声高呼: “臣鄢懋卿,荷蒙皇上天地之恩,拔置甲第,微臣愚陋,何以克当,惟当竭尽驽骀,仰答鸿造,无任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 呦呵?! 一众廷臣和新科进士又吃一大惊,面色微变。 什么叫做“拔置甲第”? 这不是新科状元才能说的词么? 你个三甲倒数第一,只配说“臣跪谢皇上天恩”这七个字,何德何能竟敢如此逾越? 真当将你留到最后,是让你上来发表获奖感言的? (本章完) 第11章 稳如泰山 第11章 稳如泰山 为了升官发财连脸都不要了! 俳优(谐戏艺人,同小丑)! 试图哗众取宠,却又弄巧成拙的俳优! 经此一事,殿内众人已经暗自在心中给鄢懋卿定了性。 他刚才那一声喷嚏已经惊了圣驾,此事已经足以令其仕途断绝,如今又搞不清自己的身份,言语逾越哗众取宠。 这两件事无一不是失仪,俱都触犯了当今皇上的第三大逆鳞,他该不会因此引起皇上的注意是好事吧? 不少廷臣甚至在心中暗自赌咒: “这厮日后若是能够在官场起势,我便将脑袋割下来给人当夜壶!” 夏言、严嵩和王廷相等读卷官见状也是不由的摇起头来。 鄢懋卿的这番作死表现,起初虽在他们的意料之外,但细细想来又觉得都在情理之中。 毕竟他的那份殿试答卷何尝不是如此路数,试图哗众取宠,其实自毁前程,堪称又蠢又坏之典范。 难道此人的脑子与常人不同? 话说回来,他该不会是欲效仿西汉时期的俳优大臣东方朔吧? 可他似乎忘却了一件事情,当今皇上可不是汉武帝。 倘若东方朔生在本朝为官,只怕非但如今坟头草早已长到了三丈高,连个祭拜的后人都留不下来。 甚至就连翊国公郭勋都开始不自信起来。 没想到鄢懋卿居然考了个三甲倒数第一,如今又在传胪仪上如此失仪逾越,与此人扯上关系真的没问题么? 果然。 “?” 纱帐之后,嘉靖帝朱厚熜虽依旧没有任何表示,但眉头明显又蹙紧了几分。 一旁的黄锦心头一颤,默默垂首的同时,心中已经不再踌躇不定。 私下指使严嵩在之后馆选中将鄢懋卿选做庶吉士的事,八成是不用继续办下去了。 不过这事不能妄揣圣意,该向主子确认还是要再确认一下……哪怕是脱裤子放屁,那也得脱。 毕竟这终归是主子的吩咐,主子没有亲口收回之前,他一个奴婢敢不用心去办,那就是态度和忠心的问题,这问题可就太过严重了。 嘉靖帝既然没有表示,传胪仪自然便不能中断。 已经吓得面色煞白的执事官在鸿胪寺上司连续使了几个眼神之后,方才猛然反应过来,连忙恶狠狠的拉了鄢懋卿一把,快速将其领回班列待命。 倒也不怪这个执事官胆小,更不怪他憎恨鄢懋卿。 毕竟作为向这些进士讲解传胪仪规矩禁制的官员,倘若皇上追究起来,他只怕也免不了要受到牵连。 不过这个执事官那几乎要杀人的眼神,还有一众廷臣和新科进士越发幸灾乐祸的目光,却令鄢懋卿颇为受用。 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肯定,证明他刚才做了正确的事情,距离致仕回乡的目标又进了一大步! 这回肯定是稳了,稳如泰山的稳! 鄢懋卿一时得意,不由在心中哼起了后世小曲儿: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对致仕的向往~天马行空的生涯~我的心了无牵挂~~~” …… 随着唱名仪式结束,传胪仪也接近了尾声。 不久之后奏起显平之章,众官员与进士行三跪九叩礼,嘉靖帝朱厚熜起驾还宫。 礼部堂官上前捧榜,用云盘承榜,黄伞前导,出太和门、午门,至东长安门外张挂公示。 至此传胪仪终于完成。 除了新科状元需配合礼官打着黄伞,领着仪仗一路护送回住处,以示皇恩浩荡之外,其余官员和新科进士已经可以离宫。 此时此刻,严嵩心中的担子也终于放了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 科举事宜历来由礼部专隶,传胪仪也是科举的一部分,并且还是皇上要亲自出席的关键部分,一旦中间出了什么岔子,他作为礼部尚书,自是难辞其咎。 好在今日的传胪仪虽然出了鄢懋卿那么个奇葩的变数,但总体上还算顺利,皇上也并未因此当众怪罪,这一关就算混过去了…… 然而就在他刚松了一口气的同时。 “严部堂,请留步。” 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 严嵩放下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连忙回头看去,见叫住他的人是黄锦,当即躬身施礼: “见过黄公公。” 黄锦如今虽尚未掌司礼监,也尚未提督东厂,只有一个内官监掌印的身份,但仅凭嘉靖帝那一声“黄伴”,朝中便没几个人敢轻易得罪。 “可否借一步说话,咱家有事请教一二。” “愧不敢当,承蒙黄公公瞧得起,在下定然知无不言。” 严嵩将姿态放得很低,快步跟在黄锦身后。 只因在大明朝,宦官亦是一股不容忽视的政治力量。 眼下他与内阁首辅夏言的权力之争正处于最紧要的时刻。 偏偏夏言自视甚高,非但不屑与宦官往来,还时常以前朝大太监刘瑾为鉴,上疏劝诫皇上限制宦官权力,自然为宦官不喜。 而夏言越是如此,严嵩便越是要反其道行之。 借机拉拢这股政治力量,壮大自己以谋大计,即使有些自贱也在所不惜。 在他心里,这并非是向宦官低头,而是向权力低头。 眼下自贱也是为了未来掌权自重,不寒碜。 只是尚不知道,黄锦此刻忽然找来究竟所为何事,该不会皇上到底还是对今日的传胪仪不满吧? 说话间。 两人已经到了无人之处,黄锦终于停下脚步,随即从怀中摸出一张纸片递给内心忐忑的严嵩,笑着说道: “严部堂,你每每撰写的青词都能得皇爷青睐,想来也是身负慧根的人,因此咱家就想着让你帮忙瞧瞧,皇爷前几日自梦中得到的这句谶语究竟是何涵义?” 其实黄锦现在心中亦有诸多疑惑。 自然不是疑惑纸片中那句“谶语”的涵义,而是疑惑这位他已经伺候了近三十年的主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因何忽然转了性子? 方才嘉靖帝起驾还宫时,他总算找到时机,斗胆上前询问是否还需继续给严嵩传话。 尽管这件事在他心里,早已没有必要再问…… 结果没想到,嘉靖帝竟只淡淡的反问了他一句: “为何不传?” 黄锦当时就被问懵了。 接着尽管完全不明白这位主子为何对鄢懋卿如此不合常理的宽容,他也还是连忙磕头谢罪,脚不沾地的跑来传话。 (本章完) 第12章 不肖子 第12章 不肖子 “起白雾者乃为瑞,冒青烟者是为吉?” 严嵩初看这句所谓“皇爷自梦中得来的谶语”,也是不明其意,于是试探着问了一句, “这……黄公公,不知陶真人对这句谶语作何释义?” 严嵩口中的这位“陶真人”,正是嘉靖一朝深得皇上信任的老道士陶仲文。 如今的陶仲文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非但自己凭借祷病祈福之功,官拜礼部尚书,特授少保,就连他的夫人、儿子、女婿和孙子也都封了爵加了官,所受宠信无人可出其右。 不过此礼部尚书,非彼礼部尚书。 只有严嵩一人的礼部尚书是实职,陶仲文则只是挂了一个虚职,可享等同礼部尚书的一品俸禄罢了。 这种一个堂部多个挂名尚书的情况在明朝极为常见,只是皇上破格提高亲信之人待遇的方式。 话说回来,正所谓术业有专攻。 依常理而言,皇上若真得了什么谶语需找人释义,也应该是先去找陶仲文,就算退而求其次,宫里也还有其他的方士可用,怎么都不该轮到他这个臭写青词的。 换言之,就算黄锦是私自询问,以图揣测圣意,那也是同样的道理。 何况自皇上登基以来,黄锦自伴读升为最亲近的御用太监,二十年来始终谨小慎微,从不与朝中大臣私下来往,与他更是泛泛点头之交。 而今日黄锦忽然私下将他叫住,又将皇上梦中得来的谶言如实相告,这事本就十分突兀。 因此仅是呼吸之间,严嵩便已察觉此事另有蹊跷。 “陶真人尚不知此事。” 黄锦本就是有心算无心,自然也是轻易察觉了严嵩的察觉,只淡淡笑道。 “原来如此……” 严嵩闻言若有所思,所以这可能根本就不是什么所谓的箴言,而是……皇上“无意”透露给他的旨意? 只是这旨意究竟是何用意呢? 礼部执礼乐、教学、宗教、民族及外交之政,皇上若私下有什么旨意,大抵脱不开这个范畴。 而最近几日能够惊动皇上的,似乎只有……这场殿试?! 可是…… 严嵩不断默念着纸片上的字迹,冥思苦想: “起白雾者乃为瑞,冒青烟者是为吉……起白雾者……冒青烟者……怕是与什么人有关?” “起白雾……起白雾……起白雾……究竟是什么?” “冒青烟……冒青烟……冒青烟……鄢懋卿?!” 随着不断默念,一个自昨日起已经在他耳边被提及了无数次的名字猛然挤入脑海。 虽然顺序不同,但每一个字的读音都对得上。 难道皇上的旨意与鄢懋卿有关? 那么“冒青烟者是为吉”的意思是……庶吉士?! “难不成皇上这是指示我动用一些手段,将鄢懋卿选做庶吉士?” 这个念头一出来,立刻就被严嵩下意识的否定! 不应该啊! 不可能吧? 在今日传胪仪之前,皇上应该根本就不会知道世上有这么个人。 而在今日传胪仪之后,就算此人哗众取宠,终于进入了皇上的视线,那也只会因换来皇上的厌烦,自此永无出头之日,又怎会如此指示于我? 除非…… 严嵩不由又想起了鄢懋卿的那封殿试答卷。 倘若皇上已经知道了鄢懋卿那封殿试答卷中的内容……似乎就有了那么一丝可能。 这种事并非完全没有可能发生,没准儿哪个读卷官已经私下向皇上禀告,又或是某个殿试时的巡绰官恰巧看见,亦有可能上达天听。 对了,还有翊国公郭勋。 郭勋昨夜既能命人前来招拢鄢懋卿,未必便没有可能私下向皇上举荐此人。 在以上前提下,再细细想来。 鄢懋卿这三个字似乎都有可能成为一个受皇上重视的理由! 据严嵩所知,当今皇上对官员的名字也极为看重。 曾有个叫吴鹏的官员,只因“鹏”是神鸟名,便被皇上认为僭越,被迫改名之后还被贬为地方县令,暗示吏部终身不得擢为京官。 六年前殿试时还有一个姓“哀”的贡生,本来已经被皇上点了探,却又在揭开弥封之后,被皇上以为姓氏不祥,直接暗示读卷官将其从一甲降到了三甲。 而鄢懋卿的名字,正好与“冒青烟”三字同音。 若皇上的这句“谶语”正如他此刻猜测的这般,那么显然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 而黄锦既然前来向他传达这句“谶语”,恐怕也不会一无所知…… 如此想着,严嵩终于抬起头来,却又故意作迟疑状沉吟道: “黄公公,在下私以为,这‘起白雾者’与这‘鄢懋卿者……’,不不,是‘冒青烟者’,两者兴许指的是两种即将现世的祥瑞。若此等祥瑞日后得以应验,便是天昭当今皇上仁爱有道,故世治而民和,志平而气正,则天地之化精而万物之美起,正合天人感应之理。” 不愧是皇爷如今最青睐的青词代笔,咱家甘拜下风! 黄锦闻言顿时在心中暗叹了一声。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严嵩看似口误实则试探的说出了“鄢懋卿”那三个字,可见对方已经领会到了皇上的旨意,如此黄锦也算完成了主子的任务。 于是黄锦当即对严嵩施了一礼,笑容可掬的道: “听了严部堂这番释义,咱家真是茅塞顿开,多谢严部堂解惑!” “哪里哪里,黄公公言重了。” “咱家今日还有要事在身,实在不便久留,日后得了空再与严部堂把酒言谢,先走一步。” “黄公公慢走。” 望着黄锦的背影,严嵩微微欠身相送,此刻也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不会错了! 皇上就是想让他动用一些手段,在馆选中将鄢懋卿选为庶吉士。 事已至此,无论皇上究竟在想些什么,他都只能奉旨照办,还得以个人的名义去办。 否则他理政不如夏言,治吏不如夏言,名望不如夏言,若还不能领会圣意,不能替皇上分忧,又要凭借什么与夏言抗衡。 只是…… 严嵩不由又想起了昨夜严世蕃将鄢懋卿逐出豫章会馆的事情。 他和严世蕃显然都严重误判了鄢懋卿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新科进士。 他哪里是什么蝼蚁? 蝼蚁又怎能轻易攀上翊国公,还得皇上如此垂青? 但愿鄢懋卿不是小肚鸡肠之人,亡羊补牢还来不算晚吧…… 别说了,回去必须先狠狠抽严世蕃一顿,教这个只会四处惹事的不肖子长长记性,否则严家终有一日要毁在他手上! (本章完) 第13章 高拱 第13章 高拱 唱名仪式结束之后,鄢懋卿立刻就感受到了来自那些“年兄”们的孤立。 出宫的路上,这些“年兄”明显都在有意无意与他保持着距离,还有人时不时投来或是厌恶、或是嫌弃的目光,甚至有的还带了些许敌意。 而等到了宫外可以自便的时候,这些“年兄”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有人三五成群聚作一团,看似是在私下议论,实则故意提高音量,让鄢懋卿听的一清二楚: “啧啧啧,那不是‘拔!置!甲!第!’的状元郎么,怎么没有黄伞引路、仪仗护送,竟要孤身一人走回去,这究竟是何道理?” “的确是‘拔!置!甲!第!’,倒数第一名难道就不是第一名了么?” “他该不会以为如此哗众取宠,便能得到皇上垂青吧?” “垂青个屁,不治他个失仪之罪已是法外开恩,没见方才出宫的时候执事官还在一个劲的瞪他,那眼神怕是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 “呸!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与这种人同科是我毕生的耻辱!” “离这种人远点,当心沾染一身污秽……” “……” 这些进士大多处于年轻气盛的年纪,刚中了进士又意气风发,加之尚未经过官场浸染,自然免不了自视清高、嫉恶如仇。 不过这也就是他们未曾看到鄢懋卿那封殿试答卷。 若是看过,现在恐怕还会有人直接啐在鄢懋卿脸上,当面将他骂他狗血淋头。 当然,这其中亦有不少人是在人云亦云,一来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既清高又合群,二来则是带了些许落井下石的恶意。 毕竟同科进士日后亦是官场上的竞争对手。 他们尚不知嘉靖帝的逆鳞,不懂鄢懋卿今日传胪仪上的失仪,可能面临怎样的严重后果。 只是恨自己没有鄢懋卿这种为了“进步”不顾头脸的勇气与决心,又担心日后争不过鄢懋卿这样的竞争对手,于是巴不得见他提前出局…… “呵呵,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面对这些人的聒噪,鄢懋卿心中却有一种“横眉冷对千夫指,我笑他人看不穿”的豪气, “小爷连内阁、六部重臣和嘉靖帝的厌恶都求之不得,你们这些尚未进入官场的新科进士又算哪块小鱼干?”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你就是鄢懋卿?” 一个嘴唇略厚、身形高大的人挡在了面前。 鄢懋卿定睛一看,来者不是旁人,正是这一科的第二甲第三名,一早就被他有心留意过的高拱。 据鄢懋卿所知,未来的高拱称得上是个能臣。 他虽然在嘉靖这一朝的最后一年才进了内阁,又因与徐阶反目被逼光速致仕,并无太大作为。 但等徐阶退休归乡之后,他很快就又起复归来,不久出任内阁首辅。 在任期间,他着手改革吏治、重整军事、知人善用,可谓励精图治,政绩斐然,被史家评为“练习政体,负经济才,所建白皆可行”。 甚至就连后来张居正的改革得以迅速推行,与高拱出任内阁首辅时打下的基础也不无关系。 不过高拱政绩卓然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他又性格暴躁,负气凌人,不能容物,有所忤触之立燃,以致与同僚仇隙不合,招来诸多非议,最终酿成了日后被张居正和冯保合力逐出朝堂的结果。 而鄢懋卿倒还挺敬佩这种性格鲜明的直人,于是笑着施了一礼: “在下鄢懋卿,不知年兄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只是瞧不上你这类人,欲当你面直抒胸臆!” 高拱鄙夷的瞅了他一眼,随即不留情面的斥道。 现场本来就有不少人留意鄢懋卿,此刻见有人公然上前寻衅,自是立刻停下脚步围观过来。 鄢懋卿也不在意,依旧笑呵呵的道: “年兄但抒无妨,我承受得住。” “你!” 见鄢懋卿嬉皮笑脸的模样,高拱只觉得一拳打在了上,心中不由更加恼怒,当即大声斥道: “既举功名,当为生民请命,为社稷效忠,凭功绩晋秩方为正道!” “然你这厮却心术不正,为搏皇上一哂,当众御前失仪,又哗众取宠,以三甲末等之身逾鼎甲之辞,卖节求荣之心昭然若揭,正因由你这等奸邪无耻之人,才使朝中贪惰谄谀之风不绝!” “我虽愚陋不才,亦耻于与你同科及第,恶心!” 话音刚落,人群中立刻有人高声起哄,顿时喧嚣一片: “高年兄说得好,道出了我辈心声!” “高年兄所言极是,谗谄蔽明,则方正靡容!” “高年兄真是一针见血……” “……” 喧嚣声中,忽然又响起一个更加高亢尖利的喊声,瞬间压过了其他的声音: “这番言论亦是我之心声,我张裕升实名支持!!!” “?” 鄢懋卿循声望去,立刻看到了那张不知是因为缺氧,还是因为激动而胀红的熟悉面孔。 此人正是昨夜还在豫章会馆中与他闲聊过几句的张裕升。 同时张裕升还是前主来到豫章会馆、乃至来到京城之后所结交的人中,最为亲近信任的一个友人。 在鄢懋卿穿越过来之前,两人便时常一同把酒言欢,畅言时事政事,喝大了就抵足而眠,甚至还曾击掌相约,今后在官场上一定相互帮扶,苟富贵不相忘。 正因如此。 昨夜张裕升询问他是否对殿试名次胸有成竹时,鄢懋卿才会与其开上两句玩笑。 至于严世蕃将他逐出豫章书院时,张裕升像其他人一样冷眼旁观的事,他倒并未放在心上。 一来是因为身为穿越者,鄢懋卿不可能完全代入前主的社交与情感,故而不觉得有多失望; 二来则是因为张裕升与他在豫章会馆都是寄人篱下。 而张裕升的家境又远逊于他,一旦没有了豫章会馆的捐助,只怕吃饭住宿都是问题,因此鄢懋卿也能够理解张裕升的苦衷。 但张裕升此时此刻的举动,他却已不能理解。 眼下可没人逼他如此表态,更没有什么不得已的现实压力…… 与此同时。 张裕升有意回避着鄢懋卿的目光,却又享受着万众瞩目的感觉,心中飘然自得: “不就是哗众取宠么,鄢懋卿做得,我也做得!” “此事传扬出去,定可提升我的名望,或许对接下来馆选颇有益处,万一选上了庶吉士,我今后的仕途必将如日方升……” (本章完) 第14章 互殴 第14章 互殴 看到张裕升刻意回避的目光,鄢懋卿心中已经有数。 这个家伙非但不顾往日情谊对他落井下石,恐怕还将他当作了沽名钓誉的跳板,否则又怎会故意自爆姓名? 人心果然是世间最险恶的东西。 尤其是在仕途魍魉、清浊同流的官场之中,更不可轻信于人,将身家性命寄托在旁人身上,否则只怕最后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毕竟,如今还仅仅只是在这么一群连个官职都没有的进士之间。 勾心斗角便如此激烈,背信弃义之事已经发生在了自己身上,难道还不够真实么? 还好自己退意已决,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应该用不了多久便可离开这个泥潭。 至于这个张裕升嘛…… 正所谓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 前主虽将这个家伙视为可以交心的友人,但鄢懋卿却始终秉持“不与同事交朋友”的原则,从未真正将其当做朋友。 因此如今遭遇如此背刺,心中也并无太多波动,最多只是替前主不值罢了。 再者说来,张裕升并未在后世颇为详尽的明朝史书中留名,可见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他可以预见最好的结果,也就是一生受人摆布,在这吃人的官场地狱中沉沦,永无出头之日,何须放在心上? 而与张裕升这样的小人物相比,鄢懋卿自是更情愿与高拱这位未来的内阁首辅多说两句。 于是待起哄的声音略微小了一些,鄢懋卿又看着高拱咧嘴笑了起来: “年兄高风亮节,仗义执言,在下委实佩服,指教完了吧?” “看你如何狡辩!” 高拱挺起胸膛,俨然已经做好了应对鄢懋卿申辩的准备。 身为第二甲第三名,高拱五岁善对偶,八岁诵千言,自然有些真才实学,怎会怕与鄢懋卿这个第三甲倒数第一辩驳? “既然指教完了,就请年兄往边上稍稍,在下还赶着回家吃饭。” 鄢懋卿却又躬身施了一礼,绕开高拱便抬脚向远处走去。 “还吃?” 高拱脑子一时竟没转过弯儿来,险些岔了气。 他想了无数种可能被鄢懋卿用来狡辩的说辞,却没想到这个家伙居然一句都不辩解,此情此景之下还一心只想着回家吃饭? 难道鄢懋卿一点都不明白,如果他今日不在众人面前给个说法,那便等于默认了这顶哗众取宠、卖节求荣的帽子么? 而随着日后新科进士进入翰林院和六部各衙门观政,这顶帽子又便将传遍朝廷,只要他还在朝廷为官,这就将是一辈子难以洗刷的污点,亦会成为御史言官永远攻讦的漏洞! 他真就什么都不在乎么? 而回过神来之后,高拱心中又略微有些恼羞。 鄢懋卿那满不在乎的态度,令他感觉自己受到了轻视,当即脑子一热,又对着鄢懋卿的背影怒喝一声: “鄢懋卿,你心中若还有一丝廉耻,便该当众给个说法,休因你一人败坏了辛丑科进士的名声!” 此话一出,当即牵动了一部分人那本不存在的集体荣誉感,当即又有几人将鄢懋卿拦住: “高年兄说的不错,经过今日之事,只怕皇上与各位阁臣、堂部还以为辛丑科都是似你一般的宵小奸徒!” “今日你理应当众给个说法,否则我等不会善罢甘休!” 就连张裕升也再次跳了出来,挡在鄢懋卿面前义正严词的道: “鄢年兄,我张裕升与你同为江西贡生,你的一言一行亦将影响世人对江西贡生的印象,请鄢年兄自重……” 话未说完。 只听“啪”的一声。 鄢懋卿竟二话不说,猛然抬手一记大嘴巴狠狠抽在张裕升脸上,将他的话也给硬生生给抽了回去。 “!!!” “???” 几名挡在鄢懋卿面前的进士不由大吃一惊,下意识的向后连退几步。 连带着那些围观起哄的进士也是吓了一跳,身子后仰挤作一团,避免殃及池鱼。 谁都未曾想到鄢懋卿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在宫门外动手打人。 要知道此处不远就有不少守卫宫门的锦衣卫,且不说锦衣卫会不会上来干涉,就算无人问津,只怕也定会将此事上报锦衣卫提督。 而事情报到锦衣卫提督那里,也就等于上报给了皇上…… 一众进士只是将此事过过脑子就已觉得头皮发麻,再细细想来更是不寒而栗。 只觉得寒窗前度过的十余、抑或二十余个春秋已尽数蹉跎,大好的前程瞬间毁在这一次不计后果的冲动! “?!” 就连脑子正有些发热的高拱也在这一瞬间冷静下来。 一双眼睛瞪如铜铃,目光惊愕的望着鄢懋卿。 疯子! 这人就是个疯子! 他虽知道自己性格急躁,时常不能藏蓄隐忍,方才被鄢懋卿无视便已有些上头。 但他始终明白在做什么,理智也始终占据了主导,绝不会轻易做出后果显而易见的事情。 可鄢懋卿明显与他不同。 此人一旦被逼迫的紧了,当真不计后果,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两者比较起来,究竟谁更暴躁已不言而喻,高拱也只能自愧不如! 甚至高拱心中有些庆幸,庆幸自己方才只是怒骂,并未像张裕升那般,在鄢懋卿一心赶着回家吃饭的时候继续强行阻拦。 否则这一记大嘴巴八成也会落在他的脸上…… 如此鄢懋卿丢的虽是仕途,但他丢的可是脸面,多年后依旧会被人当做谈资的脸面啊! “鄢懋卿,你疯了……” 张裕升亦是被这记毫无征兆的大嘴巴抽的七荤八素,脑中锣儿钹儿罄儿齐响,懵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捂着发烫的左脸羞愤质问。 哪知才一开口。 “啪!” 又一记大嘴巴接踵而至,狠狠抽上他的右脸,又将他的话硬生生抽了回去。 接着鄢懋卿迈步上前,抬手将眼冒金星的张裕升脖子夹在腋下,转过身来拖行着又大步向高拱折返而去。 一边走还一边扯着脖子冲不远处的锦衣卫放声高呼: “我张裕升与鄢懋卿于宫门下动手互殴,锦衣卫负翊卫宫闱之责,难道打算置之不理么?!” “这是又冲我来了?” 高拱见状大惊失色,已然顾不得脸面,慌忙从心的连退数步避其锋芒。 因为只听鄢懋卿此刻的呼喊他便已经明白,鄢懋卿这完全是玉石俱焚的路数,一心要把事情搞大。 宫门下动手绝非小事,恐怕有不敬之嫌。 尤其鄢懋卿打了人还高呼互殴,显然是为了抢先给这件事定下性质。 而皇上日理万机,又怎会在他们这些无官无职的新科进士身上费神? 只怕得知此事之后根本就懒得确认究竟是互殴还是单方面殴打,干脆对与事双方一同降下责罚,以儆效尤便是。 但这责罚,对于他们这种新科进士而言,哪怕再轻恐怕也足以断绝仕途。 所以鄢懋卿万万沾不得。 即使他自认为与鄢懋卿单打独斗未必便会吃亏,也断然不敢与之一较高下。 甚至就算真像张裕升那般挨了耳光,也最好是打不还手,否则那不就真成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互殴了? (本章完) 第15章 强极则辱 第15章 强极则辱 “……” 而其他那些刚才还猖狂叫嚣的进士,也早已钻入人群不敢作声,生怕鄢懋卿忽然调转枪口,将他们也拉下水去。 他们此刻有些看不懂鄢懋卿了,他此刻的行为简直自相矛盾! 在传胪仪他为搏皇上一哂,可以不顾头脸,不惜似个俳优一般哗众取宠,比任何人都更想进步。 如今却又敢在宫门外动手打人,还试图惊动锦衣卫,将事情彻底搞大。 难道他不清楚,这事若是闹到了皇上那里,就算皇上不屑调查前因后果,干脆判个各打五十大板,他也是首当其冲的那一个么? 怎么着,他忽然又不想进步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 看着挟持张裕升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的鄢懋卿,高拱已迅速权衡了利弊,不敢与其纠缠。 可才刚退了几步,他的后背便已经撞到了身后围观的人群,一时间退无可退。 “嗯?!” 高拱隐约能够感觉到,身后的那些进士中正有一些人在暗自发力,故意顶着将他推向鄢懋卿? 这些人绝对是故意的! 高拱不由心中一寒,他们不仅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只怕也暗含了毁他前程的险恶心思。 毕竟身为第二甲第三名,他在随后的馆选中被选为庶吉士的可能性很大。 而若是能够借助这次机会毁了他,他们自然便少了一个强力对手。 想不到才刚考中进士,人心之险恶便已体现的如此淋漓尽致,当真无所不用其极! 这就是官场么? 高拱忽然有些后悔,后悔方才不该强行出头,不该头脑发热,不该招惹鄢懋卿,否则便不会给到这些险恶之徒陷害自己的机会! 与这些人相比,鄢懋卿这样的真小人,看起来都要正直许多。 起码没有人招惹他的时候,他也并未牵扯旁人,只是用自己的独特方式谋求一条进步捷径罢了。 “是谁,谁在推我!” 心中想着这些,高拱怒意再起,回头爆喝一声。 可是他的身后站满了人,后面的人挤着前面,前面的人进退两难,一时间根本分不清究竟是谁在挤着不退,也分不清谁是真的进退两难,谁又是故作装作进退两难。 明明在他们的身后有挺大的一片空地,若他们想退早可以一哄而散。 但现在这群人挤着,他想再退一步都极其艰难。 与此同时。 眼见鄢懋卿步步逼近。 高拱心中又不由涌现出了一丝绝望,还有那么一丝慌乱。 他绝不能因为这件事断送了前程,没有人知道他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多不容易。 他年幼攻读经义,苦钻学问,十七岁便以礼经魁于乡试,中了举人。 可在这之后,他却在科举道路上蹉跎了整整十三个年头,直到如今已经过了而立之年,才终于考中进士,得到了入仕施展抱负的机会。 这机会对他来说无疑于一次救赎,若真因这件小事付诸东流,他这一生怕都无法原谅自己…… 近了,鄢懋卿距离高拱更近了,已经近在眼前! 周围的一众进士心思各异,俱都睁大了眼睛,等待着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以至于原本嘈杂的环境都忽然宁静,几乎可与此前举办传胪仪的华盖殿相比。 “……” 高拱神色难看,抬起手来护在身前。 他虽不想当众与鄢懋卿动手,坐实了互殴之名,但也不愿坐以待毙,于是思来想去,决定被动防御。 结果却见鄢懋卿只是淡然一笑,开口说道: “高年兄,既然你方才仗义执言,指教了我一番,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送你一句话吧。” “什、什么话?” 高拱一愣,不明白鄢懋卿究竟想做什么。 鄢懋卿依旧是笑,摇头晃脑的道: “强极则辱,刚过必摧,与高年兄共勉。” 高拱又是一怔。 啥意思? 这是在反过来指教我? 一个第三甲倒数第一,居然指教一个第二甲第三名? 笑话! 高拱不由气结,很想反唇相讥,可是细想又觉得鄢懋卿并非无的放矢,这话的确精准的点在了他的麻筋上。 他性情易怒,不能藏蓄隐忍的问题,自己就算不想承认此刻也不得不认。 远的不说,就说刚才拦住鄢懋卿的事,仔细回忆起来似乎也是受了他人言语挑拨,以至于越看鄢懋卿越不顺眼,最终没能沉住气才做了这个出头鸟。 而挑拨他的那几个人,则从始至终都躲在人群之中隔岸观火,最多只是跟着人群起了几声哄。 所以…… 心中想着这些,高拱竟忽然觉得面前的鄢懋卿顺眼了许多。 最起码鄢懋卿一眼看出了他的问题所在,也并未藏着掖着,与他一样直抒胸臆。 而反观他此前结识的那些进士,相比从未与他打过交道的鄢懋卿,自是更加了解他的个人问题。 但他们平日里与他称兄道弟,张口闭口都是仁义道德,却还从未有任何一人当面提及这个问题,更未做过任何提醒,相反方才还极尽挑拨之能促成当下的局面。 谁是小人? 谁是君子? 谁可结交? 谁需提防? 经历过刚才的事情,高拱心中若有所悟,竟鬼使神差的抱拳一拜: “多谢鄢年兄指教,高某受益匪浅。” 欸? 周围瞬间响起了兮兮索索的议论声音,不少人面露失望之色。 打呀? 怎么不打了! 尤其与高拱相熟的几人更是失望至极,面面相觑:“高拱咋直接就怂了呢,这是他性格么?” 正说话间。 “散开!” “锦衣卫办事,闲杂人等,统统散开!” 人群之外适时传来一阵粗犷的喝声与沉重的脚步声,方才的动静到底还是引来了锦衣卫。 尤其是在鄢懋卿那一嗓子“锦衣卫负翊卫宫闱之责,难道打算置之不理么”之后,就算守门的校尉不愿招惹这群今后可能成为上司的新科进士,也已经不能继续隔岸观火,否则传到皇上耳中,那罪责可就大了。 顷刻之间,人群分出一条道路。 校尉手按刀柄,领着十余名锦衣卫走了进来: “张裕升与鄢懋卿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于宫门下寻衅斗殴,拿下!” (本章完) 第16章 倒戈相向 第16章 倒戈相向 此刻鄢懋卿的胳膊还夹着张裕升的脖子。 锦衣卫一看这阵仗,也不用询问鄢懋卿和张裕升是谁,当即一拥而上将二人分开押住。 “冤枉,我是冤枉的,是鄢懋卿殴打于我!” 张裕升不过是个新科进士,家境又连寒门都算不上,此前哪里见过这阵仗,顿时吓得两腿发软,为自己申辩的声音都在发颤, “在场的诸位年兄都可替我佐证,我从头到尾都未还手,这不是斗殴,是鄢懋卿打我!” “不是互殴?” 校尉闻言蹙起眉头,上下打量着二人。 鄢懋卿虽然身上的衣物也有些凌乱,但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伤痕。 再反观张裕升,此刻非但衣衫不整,披头散发,透过乱发还可清晰看到左右脸上各有一个肿胀的手印,就连嘴角还带着一丝血迹。 如此看来,倒真像是如同张裕升所说的那般,这其实是一场单方面的殴打,而并非什么互殴。 不过这个校尉镇守宫门多年,平日里见的贵胄廷臣多了。 早已沾染了不少官场上的圆滑,更知官场上许多事情根本不能以是非黑白定论,自然不会在尚未搞清局势与两者背景的情况下表明立场,免得为自己惹来事端。 于是他只是冷笑了一声,又虚着眼睛看向鄢懋卿: “他说不是互殴,是你单方面殴打于他,你可承认?” “分明是他先动手,我是被迫反击。” 鄢懋卿自是张嘴就来。 “嘶——这就难办了。” 校尉又作为难状,沉吟着道, “你说是殴打,他说是互殴,双方各执一词,那就只好先全部押送北镇抚司,由上峰审问定夺了。” 仅是一句话的功夫,他便已将自己置身事外,无论如何都不会出错。 然而听到这话,围观的新科进士却是不由吸了一口凉气。 北镇抚司就是锦衣卫的总理衙门。 哪怕初入官场,他们对北镇抚司诏狱的赫赫凶名也早已如雷贯耳,比汉朝的廷尉(等同于刑部)酷吏有过之而无不及。 最重要的是,锦衣卫抓人、审讯、定罪,无需经过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 而进去的人是否能够活着出来,又是否能够全须全尾的出来,可就真的只能仰头去看天意了…… “上官,我是冤枉的,我没动手啊……” 只是这一句话,张裕升便已吓得双腿彻底瘫软,饶是被两名锦衣卫押着胳膊,还是如同一滩烂泥一般滑了下来瘫倒在地。 紧接着空气中便已弥漫起了一股子骚味,腥黄的液体随之自其身下汩汩而出。 他居然吓尿了! “呵呵,就这见识和胆量也敢跳出来学人踩我上位?” 鄢懋卿心中好笑。 他早就了解过锦衣卫的职责所在和运行模式,清楚就这点小事根本不配北镇抚司介入。 而他与张裕升自然也根本就没有资格打入诏狱,最多也就暂时扣押在宫门下的锦衣卫卫所中,然后层层上报请示。 若是一般的平头百姓犯了这种事,那定是九死一生,直接人间蒸发也不会有人过问。 但他们这种身负功名的新科进士,正儿八经的天子门生,可不是锦衣卫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最起码得先得到嘉靖帝的明确指示,否则恐有僭越之嫌。 毕竟这可是嘉靖帝最不容触犯的逆鳞。 在他的统治之下,即使二十多年不上朝,也始终没有出来一个权倾朝野的大宦官,由此已可见一斑。 何况今日才举办了传胪仪,接下来他们这些新科进士还要参加恩荣宴、谢恩仪、释菜礼、馆选等一系列仪式。 锦衣卫自然也不敢擅自将他们扣得太久,否则这些仪式上少了几个人,亦或是谢恩仪上少了几份谢表,事关嘉靖帝尊严,锦衣卫也同样会有些难办。 所以鄢懋卿的推断是。 这件事严格来说其实是发生在皇宫之外的小事,大概率依旧是不了了之。 嘉靖帝虽有极大的可能听闻此事,但为了不给一众新科进士留下“刻薄寡恩”的印象,也为了自己的尊严,基本不可能小题大做,屈尊过问。 只是他和张裕升这两个当事人,无论究竟是单方面殴打还是互殴,都八成会受到嘉靖帝厌恶,今后的仕途必受影响。 如此加上此前的那些操作,鄢懋卿等于已经连上了三道保险。 何愁不能尽快致仕归乡? 与此同时。 校尉嫌弃的瞥了张裕升一眼,悄然向远处走了两步,这才回头扫视众人: “此人说你们皆可为其佐证,谁看清了方才的情景,留下姓名以待锦衣卫问询。” “……” 一听这话,一众新科进士顿时齐齐后退一步,抬头望天。 谁也不愿来做这个证人,毕竟尚未入仕便在北镇抚司留名,恐怕并非什么好事。 何况这件事还极有可能报到当今皇上那里。 谁要是掺和进去,万一最终的结果是各打五十大板,亦或是被皇上视作好事之人,那可就是自毁前程了。 这种几乎没有好处,却要背负风险的事,他们脑子坏了才会愿意去做? “没人愿意佐证?” 校尉心中鄙夷,这些进士真是一科不如一科了,个个如此胆小怕事,明哲保身,如何能够治理好国家? 就在这个时候。 高拱忽然迈步上前,先是看了面如土色的张裕升一眼,又瞅了神色如常的鄢懋卿一眼,这才施礼款款而言: “上官明鉴,此事恐怕是误会。” “在下从头看到了尾,可以证明两人并非寻衅斗殴。” “方才鄢懋卿与张裕升其实只是在争论一些事情,正如文人儒士辩经那般,争到激动之处时,情急之下互相拉扯了几下,故而引发了一些骚乱。” “读书人之间的事,充其量不过是互相拉扯,断然称不上寻衅斗殴。” 欸? 一众新科进士诧异的望向高拱。 若说方才谁骂鄢懋卿骂的最凶,非他高拱莫属,甚至根本就是他起的头。 为何才这么一会功夫,他就忽然倒戈相向了? “倒戈相向”这四个字用得贴切。 高拱此刻口口声声说什么“互相拉扯”,这不仅是在否定张裕升的说辞,亦是在替鄢懋卿开脱! (本章完) 第17章 严部堂 第17章 严部堂 欸? 鄢懋卿也是一脸惊疑,同样不明白高拱究竟为何如此。 是因为集体荣誉感或内心深处的担当? 这世上的确有一些人集体荣誉感强烈,也带着常人无法理解的担当。 这种人在集体内部或许负气凌人,专横跋扈,但一旦有损害集体的外力介入,便又会立刻化身集体守护者,表现出真正的担当与责任。 可是就算如此,这也还远不足以解释,高拱此刻公然背刺张裕升,为自己开脱的举动…… 鄢懋卿细细想来。 自己刚才似乎也没做什么会被高拱误会的事情吧? 他最多只是没有像对张裕升一样直接动手,将高拱强行牵扯进来。 至于送给高拱的那句“强极则辱,刚过必摧”。 鄢懋卿虽是站在穿越者的角度真心实意的劝诫,寄希望于高拱有一天能够领会其中的含义。 尤其是希望他未来入阁的时候有所收敛,倘若能够与张居正和睦相处,二人同心协力推行那场的令人扼腕的“张居正改革”,而不是将力气耗费在针锋相对的内斗上,如此或许便有那么一丝改变历史的可能,挽明朝于天倾。 如此,亦有可能改变数百年后,华夏神州被西方列强踏破山河的屈辱命运…… 但在刚才的情境之下,他那句寄语听起来更多还是会给人一种出言威胁的感觉,高拱不怒不可遏就不错了,短时间内应该不可能领悟他的良苦用心,甚至对他有所改观吧? 毕竟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高拱可是在临终前还写了《病榻遗言》四卷,大骂张居正“又做师婆又做鬼,吹笛捏眼打鼓弄琵琶”的人,这暴脾气也是没谁了。 当然。 鄢懋卿这么做也并非没有一点私心。 他虽只想远离这是非之地,带着进士功名致仕回乡,做一个与世无争的小地主。 可同时他也明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国家兴盛稳定才是他可以安稳享乐田园的基础。 因此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他也还是做了一次不会影响自己计划的尝试,权将那句寄语当做一次“尽人事听天命”的努力。 所以鄢懋卿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高拱现在究竟为何如此,他那易怒的脑子里面究竟在想些什么? 与此同时。 校尉上下打量着高拱,却只是不置可否的笑了一声: “你又是何人?” “在下河南开封府,第二甲第三名进士,高拱。” 高拱挺起胸膛,大大方方将籍贯和甲第名次悉数报上,俨然一副为自己刚才那番话负责的姿态。 “既然只有你一人愿意佐证,就请你也随我走一趟吧。” 校尉点了点头,当即摆手大声喝道, “宫门重地不得驻留,其余人等统统散了,将鄢懋卿、张裕升与高拱三人带走!” 他才不管什么斗殴还是拉扯,也不管什么殴打还是互殴。 如今锦衣卫既然已经介入,这件事便已牵扯上了他。 而他只需将相关人等扣下,禀报上司便算尽了职责,日后无论如何都不会被追究玩忽职守。 至于后续事情如何发展,这几个人又当如何处置,自有北镇抚司派来处置此事的上司顶着,一切与他这个看大门的门卫无关。 “噫——!” 张裕升闻言当即又是一抽,双眼翻白直接昏死了过去。 原本他心中已经升起了一丝希望。 虽然高拱将此事说成“互相拉扯”,对他来说是无耻的背刺,但如果锦衣卫能够因此把他当个屁给放了,他觉得自己也不是不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结果没想到锦衣卫竟软硬不吃,到头来还是要将他带走,这教他上哪说理去? “……” 一众新科进士见状则更加不敢吱声。 甚至不少人在校尉下令之后如蒙大赦,立刻转身快步离去,那感觉很像是逃,仿佛生怕对方反悔似的。 “上官且慢,且不说互相拉扯并非斗殴,此处距离宫门尚有数十丈远,亦算不得于宫门下寻衅。” 高拱当下也是有些急了,连忙又据理力争, “何况我等已有功名在身,可否请上官行个方便,不必如此小题大做!” 校尉瞅了高拱一眼,冷声笑道: “宫门下动手互殴,可不是我说的,是你们方才有人喊的,锦衣卫奉皇命负翊卫宫闱之责,怎可置之不理,难道你是在指使我辜负皇上的信任?” 此言一出,高拱气势立刻矮了一截: “在下不敢……” “带走!” 校尉冷喝一声,按着刀柄头也不回的走在了前面。 锦衣卫立刻架起鄢懋卿和已经不省人事的张裕升跟了上去。 高拱作为证人,虽未被押住,但也被两名锦衣卫一左一右的看着,厉声催促跟上。 “何苦呢?” 鄢懋卿无奈的摇了摇头。 他选择与张裕升同归于尽,是因为张裕升不但背叛了他,还敢蹬鼻子上脸。 但对高拱这个人,他倒没有多少敌意,从未想过将其牵扯进来。 可谁能想到高拱非但临时倒戈,还自己主动一头扎了进来…… 算了算了,人各有命。 何况高拱此刻只是个证人,问题应该不大,就是不知道之后北镇抚司派人来问询时,张裕升会不会强行攀扯,给他也制造一些麻烦。 反正鄢懋卿自己的目的是达到了。 如今加上这第三道保险,致仕回乡指日可待,哇哈哈哈……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一个消瘦中略带几分佝偻的老迈身影自宫门内迎面走来。 他看到眼前的阵仗先是略微顿了下脚步,待看清鄢懋卿等人的面容之后,脸上又浮现出一抹疑色。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方才因为与黄锦私下交谈,晚了一步出宫的严嵩。 “陈校尉,若老夫不曾记错的话,这三人应该都是新科进士吧,何故如此?” 严嵩完全停下了脚步,不待校尉施礼便开口询问。 “严部堂,是这么回事……” 校尉连忙见了礼,陪着笑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 严部堂? 听到校尉对老者的称呼,鄢懋卿目光一亮。 如今朝堂上姓严的部堂,除了严嵩之外,还能有谁? (本章完) 第18章 暧昧 第18章 暧昧 这还是鄢懋卿第一次见到严嵩。 不对,确切的说应该是第二次。 因为在方才的传胪仪上,他就见过这个遗臭史书的青词宰相。 只不过那时鄢懋卿还不认识严嵩,不能将这幅面孔与其身份对应起来罢了。 说起来,严嵩现在还不是内阁首辅,自然也不会想到自己害死夏言成为内阁首辅之后,可以执掌国政近二十年。 更不会想到他非但会在史书中遗臭万年,还将落得一个寄食于墓舍,在贫病交加中去世,既无棺木下葬,还连个吊唁戴孝的人也没有的可悲下场吧?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鄢懋卿并不在意,反正过不了多久他就可以致仕归乡了。 因此就算日后严嵩掌了权,大肆铲除异己、迫害忠良的时候,也肯定不会记得他这个几乎未曾登上过朝堂的辛丑科小进士,一切朝堂纷争都与他无干。 至于如今的交集。 也不过只是他曾在豫章会馆住了一些时日,还在殿试刚刚结束就被严世蕃驱逐了而已。 只凭这件事就可看出,严嵩父子根本就没把他当一回事…… 心中想着这些的时候。 校尉已经将刚才的事与严嵩说了一遍。 严嵩听罢只是微微颔首,矍铄的眸子再次看向鄢懋卿、张裕升和高拱三人。 鄢懋卿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严嵩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的时间更久,然后就听他笑着对那名校尉说道: “陈校尉,依老夫所见,新科进士未谙宫禁典制,小舛也在情理之中,实无纤芥之过,不宜锱铢计较,不若由老夫担保释之,敕礼部严加训导,岂不庶几两全?” 啥情况? 鄢懋卿心中不由疑惑,严嵩居然在替他们三个担保求情? 亦或者是,替张裕升求情,顺便带上了他和高拱? 鄢懋卿觉得只有这种可能。 高拱不是江西人,这个时候不可能与严嵩有所交集。 他自己又已经被驱逐出了豫章会馆。 那么自然就只剩下了如今还住在豫章会馆中的张裕升,历史上的鄢懋卿可以为了升官发财拜严嵩为义父,那么张裕升自然也有相同的机会…… “?” 高拱亦是一脸迷惑。 倒是此前已经半死不活的张裕升,听到这话瘫软的双腿瞬间就有了力气,撑住自己身体的同时,眼中已经涌出了狂喜的泪水。 “这……” 校尉闻言则面露为难之色,犹豫了一下才挥手道, “即有严部堂担保,卑职怎敢不从,放人!” 别看他这幅作态,实则心里求之不得。 这件事虽算不得烫手山芋,但也不是什么有功之事,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前下令拿人也不过是为了免责。 而如今既然严嵩开口求情,那么之后就算有事,也都成了严嵩的事。 如此与他再无干系,还能让当朝礼部尚书欠下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多谢陈校尉,近日犬子从贵州置了一批陈酒,下值后老夫命人送两坛过来给弟兄们尝尝鲜。” 严嵩脸上始终挂着和煦的笑容,看上去就是一个平易近人的慈祥老者。 加之现在的严嵩还谨小慎微,尚未暴露真实面目,这副模样的确极具欺骗性,令人如沐春风。 “严部堂言重了,不过是卑职的分内之事。” 陈校尉连连谦虚施礼,还不忘冲身后的锦衣卫嚎了一嗓子, “还不谢过严部堂?” “谢过严部堂!” 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事情就轻而易举的解决了。 片刻之后。 鄢懋卿与高拱、张裕升一同跟在严嵩身后离了宫门。 “多谢严部堂今日搭救,高拱铭记于心,日后必有所报。” 高拱是个憋不住话的人,刚走没几步就忍不住跑上前去,作长揖对严嵩大声表示感谢。 张裕升见状生怕落后,也是连忙上前,手抬的比高拱更高,腰躬的比高拱更深,声音也比高拱更加洪亮,可谓极尽讨好之能: “今日之恩,学生张裕升没齿不忘,日后若严部堂用得上,在下愿赴汤蹈火!” 可惜他此刻披头散发,下半身还浸着混了骚尿的土灰,可谓“色香味俱佳”。 饶是严嵩城府再深,也是不易察觉的蹙了下眉。 唯有鄢懋卿只微微躬身行礼,不冷不热的说了句: “感谢严部堂搭救。” 鄢懋卿觉得自己能做到这一步就已经很给严嵩面子了,不然还真心实意的感谢他么? 感谢他什么? 感谢他三言两语就破坏了自己的第三道保险? 感谢因为他,这件事大概率就这样画上了句号,怕是永远都不会传入嘉靖帝耳中? 还是感谢他成为内阁首辅之后,做的那些祸国殃民的事情? “?” 鄢懋卿这般表现,倒教高拱和张裕升有些看不懂了。 此前在传胪仪上,鄢懋卿不是挺想进步的么? 为何如今在严部堂这个恩人面前,却又表现的如此冷淡? 怎么说严嵩也是礼部尚书,若是能够得到他的赏识,对今后的仕途也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真不知道鄢懋卿是怎么想的…… “呵呵。” 严嵩笑了笑,只道是鄢懋卿才遭遇严世蕃驱逐,年轻人心中有些负气,于是先抬手单独拍了拍鄢懋卿的肩膀,才对三人说道: “不必多礼,你们皆是我礼部选拔上来的俊才,亦是朝廷未来的中流砥柱,若因这点小事毁了前程,我又于心何忍,怎会坐视不理?” “严部堂深明大义,令学生折服,请再受学生一拜!” 张裕升这回倒是机灵,立刻抢在高拱之前献上一记马屁。 高拱也是躬身再拜,看样子似乎已经被感动到了。 “……” 只有鄢懋卿一人觉得严嵩有点不太正常。 昨天严世蕃将他逐出豫章会馆的事,就算不是严嵩的意思,他也不可能一无所知。 不过就算知道他应该也不会在意,自己区区一个新科进士,还是第三甲倒数第一,对于他来说与路边一条又有何异? 可是不知为何。 明明是张裕升凑得更近,严嵩却偏要移上一步来拍自己的肩膀。 拍肩也就算了,还总是用一种疑似暧昧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转,就好像想对自己做些什么似的。 鄢懋卿心中恶寒。 只听说严世蕃素有男风之癖,连年轻有貌的下僚都要潜规则,可没听说过严嵩也有这种癖好啊? (本章完) 第19章 跟踪 第19章 跟踪 受过三人的感谢,又作了一番礼贤下士的姿态之后,严嵩就先行离开了。 与鄢懋卿这些个目前出行基本靠腿的新科进士不同,他出行乘坐的是四抬官轿,由工部耗资两百两银子打造,算是朝廷赠送的公车,允许公车私用。 这还是在京城,出了京城之后,以严嵩的官品还可以乘坐八抬大轿。 值得一提的是,明朝自建立以来就对官员乘轿有着严格的规定: 三品以上文官准乘银顶、皂盖、皂帏的四人抬轿; 四品以下仅允许乘锡顶、两人抬的小轿; 武官严禁乘轿,违者杖责。 只不过到了现在,这些禁令已逐渐废弛,天子脚下的六部郎中(五品)都已普遍乘坐四抬轿子,勋贵武官出行也极少有人骑马,甚至骑马出行都已经成了廉洁的表现,足见礼制崩坏到了什么程度? 鄢懋卿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 或许是因为乘坐轿子显得更有身份,更能体现财力? 毕竟京城的轿夫工食银可不便宜,一个人每月就要一两二,若是四抬轿子,合算下来每年就需费六十两银子。 而新科状元保送的从六品翰林院编修,月俸也才四两多,一般人更加不可能负担得起。 这让鄢懋卿不由想起了后世电影中的一句台词: “你坐什么车?我们坐的都是劳斯莱斯、奔驰,你坐马自达,怪不得你塞车!你坐马自达,你根本没有资格来参加这个会哦!” 京城的四抬轿子,应该就是这个时代的劳斯莱斯和奔驰了吧? 又或者…… 在有些人眼中,骑马的感觉就是没有骑人爽? 反正在这件事上,据野史记载,就连后来的张居正亦不能免俗,他从京城回湖北老家为父亲治丧的时候,坐的竟是三十二抬的奢华大轿,比《大明会典》中规定皇上乘坐的十六抬龙舆还要多出一倍,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而这件事也成了张居正死后,被抄家灭族、甚至险些开棺戮尸的理由之一…… 严嵩这么一走,张裕升也是瞬间换了一副嘴脸。 “哼!” 只见他面色一冷,先是怨恨的瞪了鄢懋卿一眼,又当着高拱的面冷哼一声,随后才拂袖而去。 只不过他那披头散发的模样,配合湿了半截的衣裳,还有那逃也似的背影,只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滑稽感觉。 说不怕那是假的。 倘若再在鄢懋卿面前喷垃圾话,鄢懋卿说不定又要抽他。 光是抽他还是小事,倘若这个疯子再故意将锦衣卫招来,这回可就不可能再侥幸遇上严部堂了。 说起来…… “严部堂方才只是要救我一人,鄢懋卿和高拱都是沾了我的光吧?” 一边走着,张裕升心中还在一边暗自分析,愤懑的心情顿时又好了起来, “定是如此!” “想不到我在严部堂心中竟有如此地位,今后何愁不能升官发财!” “这回真是便宜了他们两个,走着瞧!” “……” 望着张裕升渐渐远去的背影,鄢懋卿与高拱相视一笑。 鄢懋卿率先施了一礼,同样没有一点真心实意的表示感谢: “多谢高年兄方才仗义执言。” 毕竟他本来也不需要高拱替他说话,只高拱自己不知道忽然犯了什么病,非要跳出来横插这么一脚。 “鄢年兄不要误会,我并非是在替你说话,只是今日之事终归因我而起,不愿见此事闹大罢了。” 高拱闻言收敛起笑容,还了一礼正色说道。 “有道理……那就不谢了,告辞。” 鄢懋卿微微颔首,转身就走。 欸?! 高拱活了三十年,还从未见过似鄢懋卿如此率直不阿的人,不由又是一怔。 他回忆起鄢懋卿方才对严嵩的不冷不热,又回忆起他此前面对自己指责时的风轻云淡,还有对张裕升这个背刺同乡不计后果的当场就报……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传胪仪上发生的事情,可能真是鄢懋卿的无心之举,而并非是为搏皇上一哂耍的心机。 毕竟这种连最起码的人情世故都不会维持的直人,能有什么心机,又能有什么坏心眼? 反观他自己,哪怕有时脾气有些暴躁,也依旧懂得人情世故的重要性,有时还不得不因此做出一些隐忍。 就像刚才,他已明显感觉到身后有些人在故意推搡害他,也已意识到这次是被所谓的同乡挚友当了枪使,可却断然不会像鄢懋卿一样当场拉上他们同归于尽,最多忍不住回去之后将其痛骂一顿,自此老死不相往来罢了。 心中想这些,高拱忽然觉得鄢懋卿很对自己胃口。 这样的率直之人,在如今尚未入仕的进士阶段便已开始勾心斗角的官场中,简直是凤毛麟角。 与他相交,满是真诚,没有套路,岂非也是一件人生快事? …… “我好像被人尾行了……” 回去的路上,鄢懋卿很快就察觉到了这个问题。 那是一个身着青色布衣的中年男子。 自他与高拱分开之后,这个中年男子就跟在了他的身后。 他快那人也快,他慢那人也慢,他转弯儿那人也跟着转弯儿,始终不远不近,不缓不急。 难道是张裕升怀恨在心,刚走就雇佣了个泼皮来敲他闷棍? 可是以张裕升的家境,应该拿不出钱来雇这种人吧? 还是……鄢懋卿一时之间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其他的仇家,却又不敢掉以轻心,只能先不径直回家,而是故意绕路往人多的地方走。 为了以防万一,途中他还特意了两文钱,从路边摊位上买了一只陶罐拎在手中,以备不时之需。 如此一绕就是近半个时辰,却始终没能甩掉那个中年男子。 “靠!没完了是吧?” 鄢懋卿脚都走酸了,心中不由恼怒起来。 此时正好见到前面有个遮挡视线的胡同,他立刻快走两步,一个闪身进入其中,举起陶罐立于墙边屏息等待。 “嗒嗒嗒嗒……” 急促的脚步声很快传入耳中,这个中年男子果然追了过来。 结果才刚刚追到胡同口,刚要探头向里望去,便被鄢懋卿猛然伸出手来一把揪了进去。 然后只听“夸嚓”一声。 陶罐已经不由分说的掼在了中年男子头上。 (本章完) 第20章 驯服 第20章 驯服 力道刚刚好,懵逼不伤脑! 尚未完全搞清楚状况的情况下,鄢懋卿没打算当街杀人,因此才会选择这种既易碎、碎片又不太锋利的陶罐当做武器。 这么一罐子当头砸下去,足够让任何人懵上那么几秒,便可借机将其制住。 果然。 “哎呦!” 中年男子一时没防备住,当即被掼倒在地。 鄢懋卿眼疾手快,不待中年男子反应过来便已欺身而上,瞬间将其双手反押过来,又用膝盖死死顶住其后背: “你是什么人,为何跟踪我?” “啊!松开,快松开,要断了!” 中年男子吃痛叫了起来。 “休想,我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你无故跟踪于我,不说明白就等着五城兵马司来处置吧!” 鄢懋卿哪里肯给对方半点机会,倘若中年男子的回答不能打消他的顾虑,他会一直如此将其制住,等着围观的百姓多起来,自然有人替他报官。 “我说,我说!” 中年男子见鄢懋卿态度强硬,只得暂时服软, “我是严部堂的家仆,主人命我跟去你的住处,有些话需私下交代于你,你若不信可以看看我腰间的严府牙牌!” “严嵩?” 鄢懋卿心中一疑,腾出一只手来在中年男子腰间一摸,果然摸出一块牙牌。 牙牌上的确刻有严府的字样,这玩意儿虽然没有什么防伪措施,但是结合此人的说辞倒有几分可信。 毕竟不久之前他才与严嵩有过接触,还被这个年近七旬的老头用疑似暧昧的眼神瞅了半天…… 光是那令人恶寒的眼神,就足以让鄢懋卿怀疑严嵩对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想法,如今私下派人前来传话也瞬间合理了许多。 不过鄢懋卿依旧没有轻易将其放开,反倒更加警惕的问道: “严部堂命你来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这……鄢进士,不是小人不肯说,只是此处人多眼杂,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 中年男子又为难起来,闷声闷气的道。 方才鄢懋卿为了令这个中年男子投鼠忌器,故意往人多的地方走,这个小胡同自然也正处于闹市一隅。 鄢懋卿回头看了一眼,见已经有一些好事的人听到动静凑了过来,心知这里也的确不是问话的地方,于是又问: “你身上可曾携带利器?” “断然没有,小人身上只携带了二十两银子。” 中年男子连忙答道。 鄢懋卿闻言这才略微放松,不过依旧扭着中年男子的胳膊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的搜了一遍身。 直到确定没有任何可以伤人的凶器之后,这才将其放开,随即翻书一般换了一副嘴脸,一边假惺惺的陪着笑,一边将其扶了起来: “啊呀,你看这事闹的,误会误会,真是误会,你若早些表明身份,又何至于此,哈哈,哈哈哈哈。” “都出血了……” 中年男子则是一脸晦气,一边揉着生疼的胳膊,一边又顺手摸了一把脑袋,这才发现刚才那一下竟被鄢懋卿开了瓢。 不过好在伤口并不大,只是破了点皮,肿了一个包。 “怪我怪我,怪我太过谨慎,哈哈哈。” 鄢懋卿得了便宜也就留了些口德,还好心替中年男子拍了两把灰, “兄台,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了,要不咱们先离开此处,边走边说?” …… 片刻之后。 “我家主人让我转告鄢进士,昨日我家公子将你逐出豫章会馆,其实并非严家本意,实在是无奈之举。” 中年男子走在路上,眼神依旧有些幽怨,不过却不影响他转达严嵩的意思, “只因殿试读卷时,你的答卷引起了夏阁老与王总宪等一众读卷官不满。” “我家主人既是礼部尚书,又与你同为江西人士,竟因此被夏阁老与王总宪等人一同质疑徇私舞弊,还欲闻风奏事,上述弹劾。” “我家主人也是没有办法,一来是为了避嫌,二来亦是为了护你周全,才不得不忍痛命我家公子先将你逐出会馆。” “主人如此苦心,还请鄢进士多多担待吧。” 对于这番说辞,鄢懋卿虽并不感到意外,但也并不完全相信。 他在殿试时写下那封答卷,为的就是达成这个效果,从而影响自己的仕途。 而严嵩因此被夏言和王廷相借机质疑攻讦,为了避嫌将他逐出会馆,也都在合情合理的范围之内。 不过若说严嵩此举也是为了护他周全,他可就要打上一个大大问号了。 非但如此,他还有理由怀疑,严嵩命此人私下来与他说这些话,真正的用意其实是离间他与夏言、王廷相等人。 至于是否还有拉拢他的意思…… 那就不太好说了,至少目前为止,鄢懋卿还完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严嵩如此拉拢,甚至就连命家仆前来转达这番话的动机都令人捉摸不透。 见鄢懋卿只是点头,并未接过话茬。 中年男子随即又从怀中掏出两锭此前已经被鄢懋卿搜身时摸到过的银子: “我家主人还说,虽是迫于无奈,鄢进士暂时不能在豫章会馆挂搭,但我家主人却不会不顾同乡之谊。” “因此鄢进士在京城的食宿依旧由我家主人包办,这二十两银子请务必收下!” “这……无功不受禄,严部堂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看着面前那两锭沉甸甸的银子,鄢懋卿不由更加迷惑。 如果刚才的话不算拉拢,这回总该算是用意明确的拉拢、甚至可以说是收买了吧? 可是严嵩究竟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呢? “除此之外,我家主人还有一些事关鄢进士前程的要紧话交代小人,不过必须鄢进士先收下银子之后,小人才可代为转达。” 中年男子捧着两锭银子递到鄢懋卿面前,却又丝毫没有强塞过来的意思,只是静静的等待他自己伸手去取。 相同的事他已经做过无数次,还从未有一人能够拒绝。 那感觉就像是男女接吻时,男人只拉近九成的距离,等待女人自己去完成最后一成。 这是一种试探,亦是一种测试。 甚至有时,这还是一种驯服的过程。 鄢懋卿虽然依旧不理解严嵩究竟为何忽然如此收买自己。 但却清楚自己若是此刻收下了银子,便有可能被严嵩默认依附了严党,没准儿接下来还会不遗余力的提拔自己…… 这无疑与鄢懋卿的计划背道而驰,甚至可能被迫越陷越深! 相反若他拒绝,则有可能被严嵩怀恨在心,从而成为他达成计划的强大助力。 于是鄢懋卿一咬牙,强行将已经被勾的极为躁动的好奇心按捺下去,接着淡然一笑: “既然如此,那就不劳兄台浪费唇舌了,告辞。” (本章完) 第21章 通天代 第21章 通天代 严府。 “你说什么?!” 已到耳顺之年的严嵩竟还能像年轻人一般霍然起立,望着中年家仆狼狈模样的老眼之中尽是疑色, “你去给鄢懋卿送银子,非但被他开了瓢,连最要紧的话都没说出口?” 他实在不理解。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 鄢懋卿为何如此不按常理出牌,此人究竟是个什么奇葩东西? 严嵩又不由想起了今日在宫门下发生的事情,他活到这把年纪,还是头一回见哪个新科进士敢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斗殴闹事,鄢懋卿也的确称得是蝎子拉屎——独一份。 “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一旁正被严嵩罚跪的严世蕃紧随着骂了一声,借机站起身来。 “继续跪着!” 严嵩狠狠一脚踢去,恨铁不成钢的骂道, “若非你这逆子擅作主张,此人如今便还挂搭在豫章书院,如何说来都还是我的门生,一切便可顺理成章,我又何须如此补救,还不是在替你擦屁股?” 如今的严嵩还不算太老,又尚未坐上内阁首辅的位子。 严世蕃自然也不能入值内阁代其票拟,权柄尚未握在手中,就算嚣张跋扈也还有个限度。 至少现在他还不敢公然与严嵩顶嘴,只得又老老实实的跪了回去,嘴上却还有话要说: “爹,要我来说,既然此人如此不识抬举,你也不必再费心拉拢,干脆寻个机会毁了他的前程便是。” “那也需在将他选作庶吉士之后!” 白了严世蕃一眼,严嵩颇为无奈的道, “我能与夏言等人制衡,仗的便是对皇上的一片忠心。” “如今皇上特意命黄锦暗示于我,这对严家来说既是一次考验,亦是一次机会,无论如何都必须办成,否则今后朝堂之上怎还有严家的立锥之地?” “原本若是能够将鄢懋卿拉拢过来,再暗示严家将在馆选中助他一臂之力,待他日后选中了庶吉士,对严家感恩戴德便是顺理成章的事。” “如此既可不负皇命,又能将此人收下当狗,自是一举两得。” “如今倒好,此人非但不承严家的情,严家还不得不煞费苦心助他通过馆选,你爹我反倒像是他的狗了!” “还是不需喂养便主动摇头摆尾的狗,你何时见过这样的狗?!” 严嵩不由越想越气,忍不住又抓起了桌上的戒尺。 “爹!爹!你听我说,儿子还有治他的法子!” 严世蕃吓得连忙缩起脖子,连连叫嚷。 “什么法子?” 严嵩终归没有打下去,瞪着眼睛问道。 “严年,你先下去吧。” 严世蕃眼珠子一转,先是屏退了那个中年家仆,然后才压低了声音对严嵩说道: “爹,鄢懋卿这贱种不识抬举,我们自然也不必再对他手下留情。” “皇上的旨意自然还是要遵,助他选中庶吉士便是,不过成为庶吉士之日,亦可成为他自绝于朝堂之时。” “爹素来博学强记,应该还记得鄢懋卿的那封殿试答卷中的内容吧?” “届时爹只需将那封殿试答卷誊写下来,儿子再命人找些与严家无干的人在京城大肆抄录传播,到时自命清高的翰林院容不得他,满朝文武亦将排斥于他,自可令他落得一个爬得高摔得重的结果。” “就算皇上因此大发雷霆,最先猜疑的也只能是夏言、王廷相等反对皇上玄修的读卷官,断然不会牵扯到严家身上。” “有了这番猜疑,夏言这内阁首辅自然越发坐不安稳,爹你入阁的事,也将指日可待。” “如此,岂不同样一举两得?” “这……” 严嵩闻言目光划过一抹神采,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戒尺,重新坐回太师椅上, “你起来吧,爹终归是老了,不比你们年轻人才思敏捷,今后这天下终归是你们年轻一代的天下。” “爹怎可妄自菲薄,儿子不过是有些小智,哪里比得上爹的智慧。” 严世蕃嘿嘿笑着站起身来,亲手给严嵩倒了杯茶,两人相视而笑。 …… 接下来的一些时日。 鄢懋卿过得要比其他的新科进士清闲许多。 除了必须参加的恩荣宴、谢恩仪之外,鄢懋卿几乎都待在刘掌柜提供的小宅内,一边不紧不慢的誊写《玄破苍穹》,一边等待朝廷分配观政衙门。 这感觉,就像是提前过上了陶渊明的归隐田园生活。 为了让这样的生活更有氛围感,他还特意在小院里种了一排小葱,闲来无事洒洒水施施肥,自是乐在其中。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刘掌柜总来催稿。 就好像等着他将《玄破苍穹》完本之后,就要立刻将他扫地出门似的…… 而反观其他的新科进士,如今则马不停蹄的进入了一个压力丝毫不亚于殿试的竞争阶段——馆选。 他们想要参加馆选成为庶吉士,就必须在殿试结束后的一个月内,向礼部呈递自己所作的诗、赋、论、策等文章共十五篇,以供内阁、礼部和翰林院联合评审。 这对除状元、榜眼和探之外的新科进士而言,亦是一次鲤鱼跃龙门的宝贵机会,而且机会更大。 毕竟一次馆选能够拔擢二三十名庶吉士,这录取比例已经接近了十分之一,比高中三鼎甲的概率不知道高了多少,非常值得全力一搏。 而鄢懋卿只想尽快致仕回乡,自然不必为此劳心费神。 不过他不劳神费心,却有人不能不急。 “如今距离停止接收文章只剩三日,鄢懋卿还是没有前来呈递文章么?” 严嵩将特意安排去负责接收馆选文章的礼部亲信官员叫到无人之处,压着声音问道。 “回部堂的话,尚未见到此人的文章。” 亲信官员躬身答道。 时至今日,尚未呈递文章的新科进士只剩下了寥寥几个。 毕竟关乎前程的事,几乎人人都是争先恐后的状态,若无特殊的不可抗因素,没几个人敢冒险去卡最后的截止时限。 而严嵩执掌礼部亦已有些时日,自然也对此心知肚明。 通常情况下,到了这个时候还没有呈递文章的人,大抵便是已经放弃了参加馆选的机会…… “这个贱种究竟在想些什么,竟连馆选都不参与?!” 得知这个情况,严嵩不由又恼怒起来, “他若连文章都不呈递,我又当如何不负皇命,如何助他选中庶吉士,我还能为无米之炊不成?” 暗箱操作虽可以有,但文章也必不可少。 毕竟庶吉士将由内阁、礼部和翰林院联合评审。 若是连文章都拿不出来就暗箱操作,这纰漏未免也太大了些,内阁和翰林院很容易就会发现问题。 届时他只怕非但辜负了皇上的信任,这个徇私舞弊的罪名也实至名归,就算皇上也无法出面保他,那才是真的赔了夫人又折兵。 “难不成为了助他选中庶吉士,文章也要我来替他代写不成?” 严嵩愤愤然骂道,骂完却又是一愣, “有何不可?” “凭我的学识文采,凭我对内阁与翰林院官员的好恶了解,写出的文章必定既字字珠玑,亦令内阁与翰林院官员拍案叫绝,赞不绝口。” “如此只怕即使不用任何暗箱手段,亦可令鄢懋卿轻易选中庶吉士。” “日后若教皇上‘无意间’得知此事,亦只会更加感念我的一片忠心,轻易压过夏言一头……” (本章完) 第22章 万寿帝君 第22章 万寿帝君 乾清宫。 嘉靖帝朱厚熜面色铁青,阴仄仄的目光盯着跪在殿下的两人。 而在他面前的龙案上,则摆着一道刑科道给事中高时不久之前才递进宫来的弹劾奏疏。 高时弹劾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如今威福莫比的勋贵,翊国公郭勋。 在这道奏疏中,高时揭发了十余件郭勋贪赃枉法的罪行,弹劾其目无君上、擅作威福、网利虐民、欺行霸市等等罪名。 但朱厚熜此刻最在意的却是其中一件疑似欺君罪行。 而这件罪行,正与跪在殿下的两人密切相关。 “段朝用,万寿帝君问你话,你仔细回答。” 得到朱厚熜的首肯之后,黄锦上前代为开口, “万寿帝君问你,你此前进宫时自称擅长炼金方术,向万寿帝君进献了一批供奉祭品可通神仙的白金器皿,这批器皿是否确为你自己炼制而成?” 段朝用闻言虽是心头一紧,但还是硬着头皮作答: “回万寿帝君的话,这批白金器皿的确是微臣亲自炼制,使用这些器皿盛放饮食、供奉祭品也的确可以请来神仙,只是尚需假以时日,一旦神仙感应万寿帝君的诚意,自会有所回应。” “可万寿帝君今日却又听闻,这批白金器皿实为翊国公郭勋资助,你又作何解释?” 黄锦看过朱厚熜的神色之后,接着又问。 段朝用正是在一年前受到翊国公郭勋引荐,才有幸被朱厚熜召入宫中启用。 这一年的时间虽然不算太长,但其对朱厚熜的影响却不可谓不大。 甚至数月之前还曾差点成功蛊惑朱厚熜提前退位去做太上皇。 说起这事,就不得不提到天朝秦汉以来就广为流传的“朱砂炼金”传说。 据传只要有人用朱砂炼出黄金,将这种黄金服下或是使用这种黄金器具饮食便可长生不老。 这个说法已经被各类炼金方士反复玩了千余年,秦始皇信了,汉武帝信了,宋徽宗也信了,如今的嘉靖帝对此也是深信不疑。 而段朝用则还懂得与时俱进,在这个说法上略微加以升级。 于是就变成了“只有皇上深居宫中静心玄修,不与外界接触,神仙感应到他的诚意,才可用朱砂炼出黄金,得到长生不老的神药。” 嘉靖帝见他说的煞有介事,竟还真就有了赌一把的心思。 随即竟当场下诏,命朝中大臣辅佐年仅五岁的太子监国理政,自己则隐居深宫两三年,然后再出来像当初一样治国理政。 圣谕传下之时,举朝惊骇! 可是因为此前常有御史言官因谏止嘉靖帝奉道修玄,得罪失官,甚至丧命,一时竟无人敢上书劝谏。 最后太仆寺卿杨最冒死直谏,嘉靖帝因此大怒,下令重杖一百。 然而重杖只打到一半,杨最就已经咽了气,结果嘉靖帝还不解气,仍令杖满一百才肯罢休。 经此一事,满朝百官,跪伏震惧,越发对玄修之事讳莫如深。 不过在这之后,嘉靖帝不知为何又忽然想明白了,自此也不再提自己隐居深宫两三年,让朝中大臣辅佐太子监国的事…… 前世看到这段历史的时候,鄢懋卿心中多少还有些惋惜。 不是惋惜杨最的枉死,而是惋惜嘉靖帝没有将这个荒谬的想法坚持到底。 倘若嘉靖帝真的就此去做了太上皇,朝政自此由夏言、翟銮、王廷相等一干相对还算正直,也还算是辅政有方、有心改革的大臣总理,再加上高拱、张居正等一心革新旧弊的后起之秀前赴后继,没准儿对大明来说还是好事。 如此严嵩父子八成也就没有了败坏朝纲、祸国殃民的机会。 而这对嘉靖帝本人来说,或许也未必便是坏事。 毕竟后世便有许多人说过,如果只看嘉靖帝的前半生,他便可以称得上一代励精图治的明君。 可如果算上荒唐的后半生,那就只能是“明之亡,实亡于嘉靖”的昏君了…… 言归正传。 听到黄锦问出这个问题,段朝用已是面色微微发白,连忙伏身磕了一个响头,用发颤的声音极力申辩: “万寿帝君明鉴,微臣纵是有一万个胆子,也断然不敢如此欺君,此事定是有奸徒诬陷微臣,叩请万寿帝君替微臣做主!” 黄锦面无表情,又看向跪于段朝用身后的年轻男子: “王子岩,万寿帝君问你,你入宫前已是段朝用的弟子,对此事可有话说?” “!!!” 此话一出,段朝用立刻回过头去难以置信的望向这个最亲信的弟子。 当他看到对方闪烁回避的目光时,已经明白了什么,瞬间面如土色,身子也瘫软了下来。 果然。 年轻男子叩首答道: “回万寿帝君的话,那批白金器皿皆由小人经手,因此小人可以证实,那些白金器皿皆出自翊国公府。” 黄锦点了点头,略微加重了语气: “万寿帝君再问你,段朝用此前劝说万寿帝君隐居深宫静心玄修,不与外界接触,这究竟是段朝用的主意,还是也有翊国公的意思?” 这是一道真正的送命题。 只要翊国公郭勋与这件事扯上半点关系,便十死无生! 而与郭勋扯上关系的人,怕是也将受到影响。 …… “哎嘛,骇死我嘞!” 鄢懋卿正在院内照料亲手种下的那排小葱,一抬头竟看见低矮的院墙上漂浮着一个满脸微笑的脑袋,不由吓了一跳, “高年兄,你怎会知道我住在这里?” “我怎会知道你住在这里?” 高拱学着鄢懋卿的语气反问了一句,随即绕过院墙,推门走了进来, “只不过我家恰好就在这条胡同里罢了,方才经过此处见院内的人与你有几分相像,便停下来仔细瞧了瞧,不想竟果真是你,这就是缘分么?” “你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河南开封府的贡生吧?” 鄢懋卿不免有些诧异。 这一片住宅区虽然不比皇城内朱门青瓦的豪宅区。 但因为地处内城最繁华的商业区域附近,又最起码都是这种一进以上的独家小院,房价自然也是不低。 反正一般的京官,不努力划拉点外快,肯定是买不起。 而高拱才考中进士进京不久,就在这里有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这恐怕都不是一般的富二代了吧? “我的祖父曾在正德年间任工部郎中,家父前些年也在朝廷任光禄寺少卿,因此留下了这么一处房产。” 高拱挺起胸膛,明确表示自己不是什么富二代,而是堂堂官二代, “先不说这些……馆选文章你已呈递礼部了吧,对选中庶吉士可有信心?” “我没向礼部呈递文章。” 鄢懋卿摊了摊手,极为坦率的道。 他根本不可能料到,当下就在距离此处大约六公里的一座大宅院中,竟有一个年过六旬的职业通天代拿出了给嘉靖帝撰写青词的精神,正在废寝忘食的替他准备馆选文章。 “没呈递?这是为何?” 高拱不解。 “没有为何,只是不想考,懒得考。” 鄢懋卿笑道。 “鄢年兄怕不是在故意消遣我吧?” 高拱不信,斜睨道, “若是过两天馆选名单出来,鄢年兄选中了庶吉士,我却只能去各部观政,届时可休怪我妒火攻心,翻脸给你两拳。” (本章完) 第23章 白嫖 第23章 白嫖 “我倒觉得是高年兄在故意消遣我。” 鄢懋卿笑呵呵的道, “且不说我未曾呈递文章,就算呈递了文章又能如何,难道我一个第三甲倒数第一,还能骑你在你这第二甲第三名的头上拉屎不成?” 第二甲第三名,就是这次殿试的总榜第六,这含金量可一点都不低。 至少说明高拱的殿试答卷是有资格让当今皇上亲自过目的一等答卷,其文采思想足可与状元、榜眼和探相提并论。 只不过出于皇上的个人主观和政治倾向等因素,最后从一等答卷中点出三鼎甲的时候,没有选择高拱罢了,最多只能说是他时运不济。 因此在绝大多数人眼中,高拱都是选中庶吉士的热门人选。 这话倒将高拱说的有些不好意思了,谦虚一笑又转而劝道: “鄢年兄怎可因一次殿试失利便妄自菲薄,兴许你当时只是发挥失常,相比较而言,这馆选才最能体现平日的真实水准,鄢年兄不该轻易放弃。” “我有一事不解,高年兄为何对我的事如此上心?” 鄢懋卿自认为与高拱没什么交情。 唯一的一次交集,就只有前些日子在宫门下的那场冲突。 而在那场最终因严嵩介入“化险为夷”的冲突中,两人似乎也并未达成“不打不相识”的共识吧? “只是觉得你我是同一类人。” 高拱收敛起笑容,端正的神色竟有几分告白的味道, “此前你我之间虽有一些误会,但真正接触之后,我才发现你与想象中的略有不同。” “那日在宫门下,我从你身上看到了刚正不阿、宁折不屈、直言直语、不附权贵的特质,尤其是你的那句‘强极则辱,刚过必催’,既像是提醒于我,又像是自我告诫。” “仅凭这些,你便已胜过了我此前来往的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高拱不由又想起了那日宫门下的情景。 那些激将他的人,怂恿他的人,推搡他的人,出了事远远躲开的人……一张张险恶虚伪的嘴脸再次呈现在眼前。 这些人在高拱心中,已经与虫豸画上了等号。 今后若要与这干虫豸共事,如何能够治理好这个国家? 相比较而言,鄢懋卿这个似疯似癫的家伙,反倒显得鹤立鸡群。 “?” 听了高拱这番话,鄢懋卿已是满脸疑惑。 我说兄弟,你眼神要是不好,不如捐给有需要的人吧? 什么刚正不阿、宁折不屈、直言直语、不附权贵,这些词有一个能与我那日在宫门下做的事关联起来么? 还什么“强极则辱,刚过必催”是自我告诫? 你疯了吧你? 我行的可是后世网文中大行其道的苟道,我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致仕! 致仕!致仕!致仕! 重要的事情必须说三遍,是致仕!是回乡!是苟活! “鄢年兄!” 见鄢懋卿神色疑惑却不说话,高拱继续正色说道: “若如今是前朝正德年间,竖阉刘瑾当道之时,我便不劝你了。” “不瞒你说,我的祖父官拜工部郎中,便是竖阉刘瑾当道之时。” “那时朝廷暗无天日,官员若不贪赃枉法向其行贿,就会大祸临身,甚至祸及到家人。” “我的祖父素来清正廉洁,不愿随波逐流,因此在朝中处境日益艰难。” “之后朝廷气候一日不如一日,已无清廉官员的容身之处,我的祖父自知无力改变,于是主动上疏辞官,回到乡里隐居,周济贫民百姓,最终于嘉靖四年无疾而终。” 鄢懋卿真心喜欢这段高家往事。 从这段往事不难看出,高家老爷子与他才是同一类人,他的决定属实明智。 而高拱这个家伙则有点自以为是,明明不是苟圈的人,居然还想硬蹭。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却听高拱话锋又是一转,神色竟透出一丝亢奋: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 “当今皇上虽痴迷玄修,但若忽略这等私事,自登基以来他大力整顿朝纲、裁抑内官、力革时弊、还田于民,足可证明是一位励精图治的明君。” “而继内阁首辅张璁之后,如今又有夏阁老这样的贤臣宰辅国事。” “明君在位,贤臣当道,正是我辈大有作为的时候!” “鄢年兄如今已经中了进士,即将入仕为官,若不借此良机施展抱负,将来岂不抱憾终身?” 说到这里,高拱的面色也微微泛起红来,似乎亢奋的有些过头,就连看向鄢懋卿的目光中也透着毫不掩饰的炙热。 “……” 看着此刻一片赤诚丹心的高拱。 鄢懋卿心中不免有些不落忍,差点没忍住向他剧透。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高拱的这片赤诚丹心,注定很快就会被现实浇上一个透心凉。 他只看到了执政前期的嘉靖帝,却不知中后期的嘉靖帝会变成什么样子。 事实上现在嘉靖帝就已经显露了一些端倪,太仆寺卿杨最的惨死就是证据,只不过高拱目前还尚未真正入局,无法看清嘉靖帝的真实面目罢了。 接下来过不了多久,就将迎来嘉靖一朝最黑暗的中后时期了。 嘉靖帝玄修怠政误国,严嵩父子把持朝政,与前朝正德年间刘瑾当道时,并无本质区别,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不过鄢懋卿倒也并不担心高拱。 透心凉归透心凉,看高拱现在这亢奋的状态,在历史上肯定也透心凉过,却并非因此消沉。 他只是在翰林院蛰伏了整整十年,从翰林编修升为翰林侍读,随后进入裕王府讲经,搭上了裕王朱载垕这辆快车。 最终又在熬死了嘉靖帝之后,凭与朱载垕深厚的师生之情出任内阁首辅。 所以高拱虽然脾性急躁,但其实也并非不懂审时度势之人,根本不需要鄢懋卿为其担心。 于是鄢懋卿收起了心中那一丝不落忍,笑呵呵的道: “高年兄不必再劝,我没有高年兄那么大的志向。” “我考取功名只是为了混口饭吃,庶吉士没有俸禄,而我又坚决不接受白嫖,就算是朝廷也不能白嫖我。” “白嫖?” 这词有够新鲜,高拱还是头一回听说,琢磨了一下才琢磨出其中的含义,只道这是鄢懋卿自贱的说法。 不过鄢懋卿说的也的确属于事实。 二甲、三甲进士前往六部和都察院观政,分别授从七品和八品官职,期间享同等俸禄。 选中了庶吉士,则不授予官职品阶,也没有任何俸禄,每月只能领取少得可怜的补助,勉强维持在物价昂贵的京城不被饿死冻死罢了。 而之所以几乎所有的新科进士都对庶吉士趋之若鹜。 则是因为那句在朝堂中已经成文的“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官场规则。 所以…… 高拱忽然又分不清,鄢懋卿与他究竟是不是同一类人了。 (本章完) 第24章 内幕 第24章 内幕 严府。 “爹,真的有必要做到这步田地么?” 严世蕃这辈子就没受过这个委屈,竟要给一个胆敢不将严家放在眼中的贱种代写文章。 还要用心的写,仔细的写,写的不合父亲心意还得重写! 只因馆选收受文章的期限将至,严嵩的年纪又有些大,一人连写十五篇文章有些吃力,于是只得将严世蕃也拉了过来,两个职业通天代一起给鄢懋卿代考庶吉士。 别看严世蕃没参加过科举,他的文采却一点都没落下。 据史书记载,严嵩晚年那“青词宰相”的名声,基本就是由严世蕃一肩扛起来的。 甚至后来同样以“青词”受宠入阁的徐阶,在这方面也始终被严世蕃压了一头。 “时间紧迫,少说废话!” 严嵩微微顿笔,侧目瞪了严世蕃一眼, “皇上的旨意不可不遵,这法子又是你提出来的,如今鄢懋卿不知为何不来呈递馆选文章,难道此事还能就此作罢不成?” “谁能想到这个贱种竟如此不通人性,连馆选都不参与,鬼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严世蕃咬着牙骂道,一只独眼喷涌出几分恼怒,心中竟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憋屈感。 “此处用词不妥!” 说话间,严嵩已经将笔戳在严世蕃面前的文章上,随手勾出其中一列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此次评阅文章的翰林院学士中有一个叫陈英达的侍读学士,此人只视科举为选才之道,坚决反对三途并用,文章中务必回避这个问题,否则恐怕难得好评,重写!” “爹,这个陈英达反对三途并用,那不就等于反对我入朝为官么,不过是个侍读学士,我们何必如此委曲求全,迎合此人?” 严世蕃一边心疼自己即将完成的心血,一边将心中的不满提了出来。 他就不是通过科举入仕,而是走了父亲荫庇推举的渠道。 “啪!” 严嵩一巴掌拍在严世蕃后脑, “给我清醒一点,你现在不是在写攻讦辩驳的奏疏,你是在以鄢懋卿身份写馆选文章!” “只要能拿下好评,管他什么立场政见,就是现在教你动笔骂我,你也权当作没有我这个爹,给我写!” …… 五日后。 礼部刚将庶吉士选录榜单张贴在门外,一众新科进士便如同苍蝇一般挤了上去。 下一刻。 “有内幕!鄢懋卿怎会名列第一?!” 人群中不知是谁意外之余没忍住嚎了一嗓子,立时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引得众多正因难以置信而不断揉眼的新科进士瞬间起浪: “说的对,绝对有内幕!” “鄢懋卿在殿试中可是第三甲最末名,如何到了馆选反倒成了第一?” “鄢懋卿一定是贿赂了读卷官,连装都不装一下么?” “强烈要求公开鄢懋卿呈递的馆选文章,否则我等万不能信服,只有求皇上替我等做主!” “科举一途隳坏,则国运难昌!” “必须公开鄢懋卿的馆选文章……” “……” 高拱自然也在人群之中。 他倒是选上了庶吉士,在榜单上又是名列第三,就好像这个“三”字与他有缘似的。 因此鄢懋卿是否名列第一对他并无影响,反正日后进了翰林院,大家都是一样的庶吉士,没有贵贱前后之分。 不过高拱在怔了一下之后,依旧攥紧了拳头转身疾走: “这个挨千刀的谣棍,亏我还将他当做知己,他口中竟没有一句实话!” “这两拳我今日非打回来不可!” …… 礼部衙门之内。 “部堂,外边那些进士喧闹起来了!” 几名官员慌忙跑入正堂,一边喘息一边向严嵩禀报。 “听见了,派个人出去告诉他们,馆选名次是夏阁老、翟阁老与翰林院学士反复确认后定下的,随他们闹去吧。” 外面的声音早就传到了这里,严嵩却依旧翻阅着公文,慢条斯理的道。 说话的同时,严嵩嘴角微微勾起。 他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情,一时没能忍住。 岂止是这些新科进士觉得有内幕,内阁首辅夏言与阁臣翟銮又何尝不是这么觉得? 此前这张榜单刚定下来的时候。 夏言就已经领着翟銮闯了一回礼部衙门,还气势汹汹的表示要上疏揭发礼部在馆选中舞弊,还要弹劾他这个礼部尚书监管不力。 结果呢? 馆选虽由内阁、礼部和翰林院联合承办。 但评阅事宜却不归礼部,只由内阁大臣和钦点的几位翰林院学士负责。 于是严嵩当面命人将刚刚揭开弥封的馆选文章搬了出来,选出其中“鄢懋卿”呈递的文章,让此次也参与了评阅事宜的夏言和翟銮现场查看。 然后,夏言和翟銮就瞬间哑了火。 因为“鄢懋卿”呈递的文章上,不仅有翰林院学士画的圈点,亦有夏言和翟銮亲笔画上的圈点,甚至在某些篇章上比翰林院学士画的更多。 如此统计过后,鄢懋卿圈点数目不但名列第一,甚至还甩开第二名一大截。 这简直就是全方位的碾压,馆选第一名得的名副其实! 如此想起当时的画面。 尤其是想起夏言和翟銮脸上那既尴尬又震惊,甚至还带了那么点无地自容的滑稽表情,严嵩就忍不住想笑出声来。 除了想笑之外,严嵩心中还说不出的沾沾自得。 什么叫实力? 这就叫实力! 这回除了领着儿子替鄢懋卿代考之外,馆选过程中他有心测一测自己与儿子的实力,其他的暗箱手段可真是一点都没使呦。 也就是天妒英才,他的儿子严世蕃因外貌缺陷不能参加科举。 否则考个状元回来还不是手拿把掐,虎父焉有犬子?! …… “鄢懋卿!鄢懋卿!你这谣棍,给我出来!” 听到高拱那气势汹汹的大嗓门。 鄢懋卿只得暂时停下那份很有钱途的中译中工作,来到屋外给高拱打开院门: “高年兄,这又是怎么了?” 高拱二话不说,抬手就在鄢懋卿肩上狠狠捣了两拳: “你清高!” “你了不起!” “庶吉士选录榜单都出来了,你高高名列榜首,这就是你说的不接受白嫖?!” 鄢懋卿被打的一个趔趄坐倒在地,却根本顾不得肩上的疼痛。 只见他嘴巴张的老大的同时,一双眼珠子仿佛见鬼一般凸了出来,脸上难以置信的神色竟比礼部衙门门口那些新科进士更加夸张: “你说什么???!!!” 有内幕!!! 绝对有内幕!!! (本章完) 第25章 和解 第25章 和解 没有人比鄢懋卿更清楚,他究竟有没有向礼部呈递馆选文章。 连文章都没有呈递,却能选中庶吉士,甚至还名列榜首,这要是没有内幕,说出来只怕连鬼都不会相信! 但问题是,这究竟是谁搞的内幕,又是因为什么呢? 惊愕之余,鄢懋卿心中的疑虑已无以复加。 他知道庶吉士馆选由内阁、礼部和翰林院联合承办,问题八成也出在在这三个堂部的人身上。 如今内阁只有一个内阁首辅夏言,和一个内阁大臣翟銮。 这两人可以首先排除在外,殿试的时候他们就是读卷官,倘若这场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内幕与这两个人有关的话,鄢懋卿至少不应该是第三甲倒数第一。 何况任何人做任何事都需要有个理由。 可鄢懋卿此前连见都没见过这两个人,更不可能给二人如此不遗余力帮助自己的理由。 翰林院也基本可以排除。 尤其翰林院与内阁、礼部最大的不同是,翰林院官员基本没有实权,在馆选中只负责评阅文章。 没有实权也就不能为所欲为,想要操纵这场内幕的难度可想而知。 所以……难道是严嵩执掌的礼部? 可是这也不在情理之中。 虽然鄢懋卿并未忘记那日严嵩在宫门下的暧昧眼神,也并未忘记那次严嵩家仆私底下的拉拢。 但是鄢懋卿更清楚的记得,他已经很不识抬举的拒绝了严嵩的“好意”。 而以严嵩的性子,能不因此无所不用其极的打压他已是谢天谢地,又怎么可能如此煞费苦心的搞出这样一场内幕来拔擢他? 嘶…… 不明白! 搞不懂! 脑子全乱套了! 鄢懋卿已经将自己能够想到的,可能与此这件事的人全部琢磨了一遍,最终却又一一排除在外,连一丁点头绪都未曾找到。 现在他唯一能够确定的事情只有一件: 尽管他已拼尽全力令自己边缘化、孤立化、讨嫌化,此前的推进过程也颇为顺利。 可如今的结果却正在莫名其妙的朝截然相反的方向发展,仿佛有谁已经洞察了他的计划,正在竭尽所能与他对着干一般! 究竟是谁啊? 是不是有病啊? 为何要如此害我?! “装!接着装!” 望着鄢懋卿那顷刻之间变换了无数次的夸张表情,高拱强行压下在这张脸上再补两脚的冲动,没好气的骂道, “事到如今你非但死不承认,还故意如此惺惺作态,究竟有何意义?” “欸……” 鄢懋卿心里委屈的要死,却又不便与高拱解释,只得无奈的叹了口气,转而问道: “高年兄,不知这次庶吉士选录榜单出来,其他人都是何反应?” “不服呗,嫉妒呗,质疑呗,聚众堵在礼部衙门之外要求公开你的馆选文章呗,不然呢?” 高拱冷笑着反问。 “对!公开文章!必须公开文章!” 鄢懋卿瞬间又来了精神。 只要公开文章,不论究竟是谁在作怪,徇私舞弊的事情都有可能暴露出来。 等到了那个时候,就能知道这个脑子有病的幕后之人究竟是谁了,亦有可能搞清楚这个神经病的真实目的……慢着?! 鄢懋卿忽然想到了一种相对比较合理的可能,心头不由一颤: “这该不会是严嵩故意搞出来的捧杀阴谋吧?” “先利用礼部职权故意助我选中庶吉士,还要高高放在榜首,引起公众质疑,自然有人要求公开馆选文章以证清白!” “而我没有呈递馆选文章,如此一来自然会被证实徇私舞弊。” “在科举中徇私舞弊并非小事,就算无法查明涉事官员,我这个涉事考生亦有可能被革除功名,严重一些甚至可能还需面临戍边的惩罚!” “这未免也太狠毒了吧?” “我还想着只是致仕,能够保留功名回乡享福呢……” “……” 然而这一幕看在高拱眼中,却又成了另外一番光景,甚至看向鄢懋卿的目光中悄然浮现出一丝敬佩: “这个谣棍竟如此恃才傲物?” “这是何等的自信!” “若非自信自己的文章一经公开,便可令那干同年自惭形秽,他又怎会巴不得将其公开!” “想来也是,馆选需内阁与多位翰林院学士共同评阅,他能够高居榜首自然并非运气,恐怕真是胸怀惊世逸群之才,此前殿试甲第不佳,果然只是失误所致……” …… 礼部衙门。 “有内幕!有内幕!” “公开文章!公开文章!” 张裕升虽也混在人群之中振臂高呼,但这一回他显然已经学聪明了,坚决不跳出来做那个出头鸟。 毕竟严嵩是礼部尚书,而他作为住在豫章会馆的江西贡生,公然在严嵩执掌的堂部闹事,于情于理都有点里外不是人,最好还是低调一些。 不过即便他此刻藏的再深,也藏不住内心的失魂落魄。 他实在想不通。 那日严嵩明明在宫门下搭救于他,离开时甚至还曾对他三笑留情,难道不正是看中了他,有心提携他的意思么? 为此张裕升心潮澎湃的好几日都睡不着觉。 只觉得以自己的文采,再有严嵩这个礼部尚书助力,这次馆选已是稳如泰山…… 结果不成想今日庶吉士选录榜单张贴出来。 榜单上居然压根就没有他的名字,反倒是在他看来最不可能上榜的鄢懋卿高举榜首?! 什么情况啊这是? 鄢懋卿此前不但被严世蕃驱逐出了豫章会馆,那日在宫门下,他对严嵩这位恩公的态度还极为冷淡,只怕已经彻底得罪了严家。 为何到头来,选中庶吉士的人还能是他? 张裕升绝不相信鄢懋卿这回能够选中庶吉士,凭的是自己的真才实学。 他一个第三甲最末名,能有多少真才实学? 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偏执的认为只有一种可能: ——翊国公郭勋! 那日鄢懋卿遭到严世蕃驱逐时,他就知道鄢懋卿攀附上了翊国公。 想不到翊国公竟有如此能量,可以同时操纵内阁、礼部和翰林院,非但让鄢懋卿选中庶吉士,还让他高举榜首? 想着这些,张裕升不由有些悔恨。 如果事情已经闹到这步田地,日后依旧无法改变馆选结果,无法动摇鄢懋卿的庶吉士名额的话…… 那么,可以和解么? (本章完) 第26章 制衡 第26章 制衡 养心殿。 “严嵩是个忠臣。” 听过黄锦的奏报,嘉靖帝朱厚熜微微颔首。 黄锦躬下身子,在旁笑着附和: “全赖皇爷慧眼识珠,奴婢只是遵皇爷旨意,暗示严嵩将这个鄢懋卿选做庶吉士,他竟干脆让鄢懋卿做了此次馆选的榜首,此等忠心就连奴婢也自愧不如。” “榜首?” 听了黄锦的话,朱厚熜忽然又皱起了眉头。 黄锦瞬间察觉到朱厚熜神色不对,连忙收敛起笑容,小心翼翼的答道: “奴婢才命人前去礼部衙门查看庶吉士选录榜单,这个鄢懋卿的确高居榜首之位……” “呵呵。” 朱厚熜冷笑一声, “黄伴,今日朕再教你一个为官之道,倘若日后朕交代你办事,你心里不想照办却又不敢忤逆,那就不妨试试加倍去办,或许会有奇效。” 加倍? 黄锦越听越不对劲,当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皇爷明鉴,奴婢正德初年净身入宫,不久选入兴王府为皇爷伴读。” “自那时起奴婢便是皇爷的奴婢,皇爷便是奴婢的主子,主子交代的事,奴婢至死不敢有不办之意,更不敢有丝毫忤逆之心!” 朱厚熜不置可否的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两秒之后才开口问道: “这榜单出来之后,夏言等人是否提出了异议?” “皇爷庙算如神,榜单尚未张贴之际,夏阁老便闯了礼部,扬言要揭发礼部在馆选中舞弊,要弹劾严嵩监管不力。” 黄锦连忙俯首答道。 “那么,这榜单公示之后,朕的那些新科进士又是否提出了异议?” 朱厚熜又不紧不慢的问道。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皇爷!” 黄锦又立刻如实回答: “那些新科进士看过榜单之后,立时有人质疑这次馆选存在内幕,聚众围了礼部衙门,要求公开鄢懋卿呈递的馆选文章……” 话未说完,黄锦终于明白了朱厚熜刚才那句话在官场中的“含金量”究竟有多高。 遵旨办事的人,自是一片忠心。 但遵旨加倍办事的人,可就未必是一片忠心了,说不定是居心叵测。 正如这回这般,倘若严嵩只是遵照圣旨,不声不响的将鄢懋卿选做了庶吉士,并未引起夏言与一众新科进士的质疑,那自然称得上是忠臣。 但如今严嵩非但将鄢懋卿选做了庶吉士,竟还让其名列榜首,因此引起了广泛的质疑,给这件事增添了不少的不确定性,如此严嵩的忠心自然也需要再重新审视。 与此同时,黄锦偷偷瞄向朱厚熜的目光也越发敬畏。 民间有句话叫做“从小看大,三岁至老”。 他自这位主子年幼时便陪伴在其身边,至今已近三十个春秋。 可这句话放在这位主子身上,却找不出半分道理,相反陪伴的越久,越是令他感念这位主子的深不可测。 正如这位主子刚才教他的那句为官之道,倘若他真以为是在教他如何办事,那便已有取死之道…… 朱厚熜随即又问: “夏言闯了礼部,新科进士为了礼部,后来呢?” “严嵩命人将鄢懋卿的馆选文章搬了出来当面对质,因这些文章皆有夏阁老的亲笔圈点,夏阁老无言以对,于是拂袖而去。” 黄锦回过身来,立刻将身子伏的更低,如实回答, “至于那些新科进士,奴婢听下面的人来报,说是他们已经被礼部官员请入衙门,严嵩似乎打算遂了他们的意,破例将鄢懋卿呈递的馆选文章公之于众。” “不知皇爷是什么意思,是否需要奴婢前去阻止!” “那倒不必,严嵩这回能够令夏言吃瘪,又岂会让这些新科进士讨得便宜?” 朱厚熜闻言却又摇头笑了起来,饶有兴致的道, “朕只是不禁在想,这个鄢懋卿的文章能得夏言亲笔圈点,令其无言以对,似乎还真是个人才,只是不知他的青词写得如何?” “奴婢不知……” 黄锦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越来越跟不上这位思维跳脱的主子,光是接话便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行了,此事暂且不论。” 朱厚熜甩了甩道袍袖子,又道, “严嵩要公开文章,朕也有文章公开,鄢懋卿的殿试答卷你还记得多少?” “奴婢虽不敢说一字不差,但也记得大部……” 黄锦立刻想起了鄢懋卿那封很有味道的殿试答卷。 明朝的太监大多不是文盲,非但不是文盲,其中还有许多可与文人儒士一争高下的学士。 尤其是嘉靖这一朝,朱厚熜虽然始终限着制司礼监和内官的权力,但是受到重用的太监无一不是名副其实的有识之士。 比如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还有鲍忠、崔景、麦福等太监,最初都来自文书房,都具有不低的文学造诣。 就连嘉靖末年才出任秉笔太监,后来又在万历前期与张居正联手改革的大太监冯保,也是因写得一手好书法才得到朱厚熜赏识提拔…… 黄锦自幼就是朱厚熜的伴读,自然也不例外,博闻强记的本事还是有的。 “那就给朕誊录下来,找几个干净的人泄露到宫外去。” 朱厚熜当即下了一道口谕。 “这……” 黄锦闻言一惊,出于一片忠心不得不立刻提出自己的担忧, “皇爷,殿试答卷如今已收入内阁大库,倘若答卷内容泄露,恐怕有人咬住不放。” 朱厚熜脸上的笑意如菊般逐渐绽放: “那也是那些读卷官与内阁大库的事,与朕何干?若有人咬住不放,朕成全他们便是。” “奴婢遵命……” 余光偷偷瞄见朱厚熜脸上的笑意,黄锦只觉得背心一寒,连忙叩首应下。 时至此刻,他终于大约洞悉了朱厚熜真正的用意。 总结起来就两个字: 制衡! 此前朱厚熜看到那封殿试答卷的时候,而此前让他暗示严嵩将鄢懋卿选为庶吉士,也是为了这一刻。 如今朝堂中各个势力,各类事件都互有制衡,难以一家独大。 正如勋贵郭勋,对抗文臣; 又如严嵩起势,制约夏言; 唯独玄修之事,阴阳失衡,反对者一家独大,朝中竟无一人可与之制衡。 屡次逼得朱厚熜时常不得不亲自下场,背负“昏君”骂名。 (本章完) 第27章 局外人 第27章 局外人 而这封殿试答卷一经公开。 不论鄢懋卿愿不愿意,都已经被皇上强行安在了大多数廷臣的对立面。 这些廷臣如今虽畏惧皇上的铁血手段,不敢再直谏玄修之事。 但又怎会在意鄢懋卿这个新科进士,必定会用群起而攻之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立场,就算短时间内不能将其搞死,也定会令其臭名远扬。 因此从这一刻开始,鄢懋卿就已经注定只能做一个处处受人孤立的孤臣。 皇上最喜欢的就是孤臣。 黄锦有理由相信,只要鄢懋卿不是太过愚钝,未来就极有可能像翊国公郭勋一样青云直上,甚至一步登天。 不过在这个过程中,鄢懋卿需要付出的代价也同样不会小。 他接下来首先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在接下来那常人难以负担的巨大压力中,顺利度过每一个庶吉士都必须面对的三年馆课期? 选中庶吉士只能算是一个还算不错的开始,远不到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 接下来的三年,庶吉士将进入为期三年的馆课期。 除了完成经史子集等各方面的学习任务之外,有时还需要模拟处理一些时事政务,以积累实践经验。 而针对庶吉士学习和模拟实践的成果,翰林院则设立了严格的考核制度 ——阁试。 阁试其实就是一种月考制度。 每月将由内阁大学士亲自出题,考试的内容既包括对经典的理解,也涉及对时政的看法。 并且每一个庶吉士的考核成绩还会被详细记录在案,作为评价其在翰林院期间学习表现的重要依据。 如果表现始终不佳,次次阁试都是末等,也并非没有被取消庶吉士资格、赶出翰林院的先例…… 而如今在职的内阁大学士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首辅夏言,另一个则是次辅翟銮。 其中翟銮虽已是二次入阁,但性子清静不争。 多年前他独自主政内阁时,新入内阁的李时和方献夫后来居上,他非但不与其争,竟还主动避让。 而这次再入内阁,面对更加强势的首辅夏言和奋起直追的礼部尚书严嵩,他也始终两不得罪,只在二人之间周旋,以求左右逢源、独善其身。 也是因此,皇上并不怎么喜欢翟銮,认为他难堪大任,批准他二次入阁时颇为勉强。 夏言则是另外一个极端。 他自入阁起便强势总揽朝政大权,当时的内阁首辅李时和阁臣顾鼎臣都不敢和他相争。 后来李时于同年冬天逝世,他就顺理成章的接替了内阁首辅之位,并在次年晋封为少师、特进光禄大夫、拜上柱国。 值得一提的是,“上柱国”是一种至高武勋。 自明朝建立之后,还未曾有过哪个朝臣加拜上柱国,这名号其实是夏言票拟时擅自加进去的。 对此朱厚熜自是心知肚明。 不过相比较翟銮而言,朱厚熜就是更乐于重用和纵容夏言这样的人,什么也没说就命司礼监批了红…… 因此黄锦可以预见。 接下来的馆课期中,夏言将会成为鄢懋卿的大麻烦,而翟銮大抵也只会随波逐流。 这就意味着鄢懋卿必须扛住来自整个内阁的高压,才有可能熬过为期三年的馆课期,熬到散馆入仕之日。 也只有到了那个时候,朱厚熜才能名正言顺的拔擢、重用于他。 毕竟有些制度,就算是朱厚熜也无法轻易改变,除非与大半个朝堂撕破脸,再来一次影响巨大的“大礼议”。 不过,这何尝不是朱厚熜给鄢懋卿设下的一场考验。 或许在朱厚熜心里,鄢懋卿只有扛过了这场考验,才配成为他的御用挡箭牌。 否则,用完即弃也未尝不可…… …… 礼部衙门。 “……” 如同高拱此前脑补的那般。 鄢懋卿的馆选文章一经公示,喧嚣的声音瞬间荡然无存,所有的新科进士都陷入了静默。 即使几乎所有人在观看鄢懋卿的馆选文章之前都带了挑刺的心态,此刻也都还是无法自持的陷入了自惭形秽的状态。 挑刺? 那也需要建立在某一方面强于对方的基础之上。 尤其是从这种专业性很强的诗、赋、论、策之中挑刺,可不是乡里白丁之间的闲话造谣,挑刺的时候必须得说出点真正可以服众的真东西才行。 而鄢懋卿的馆选文章,无论是文采辞藻方面,或是思想策略方面,显然都并非这些新科进士有资格置喙。 君不见这些文章上那密密麻麻的圈圈点点为何物? 那可都是来自内阁首辅夏言、次辅翟銮和一众翰林院学士的欣赏与肯定,下面还有他们亲笔签下的实名认证! 事到如今,他们若还要提出质疑。 那就已经不只是在质疑礼部了,而是在公然质疑内阁和翰林院,质疑大明朝最巅峰的学术机构! 他们何等何能,敢如此欺师灭祖? 更何况他们之中又有几人,自问能够写出面前的这些精彩文章? 甚至他们也不自觉的开始怀疑,鄢懋卿是不是在殿试中发挥失常才名列第三甲倒数第一? 否则以这些文章的水平,他问鼎状元怕是也未必没有机会…… 渐渐的,有些新科进士默不作声,黯然离去。 有些则带着些许心机,来到严嵩面前,为自己此前的质疑失礼致歉。 严嵩负手而立,脸上始终挂着平易近人的和煦笑容: “呵呵呵呵,这便是严家的底蕴,岂容尔等蝇营狗苟造次?” “鄢懋卿这回占了严家大便宜,不过……” “过不了多久,这贱种就会知道什么叫做乐极生悲!” …… 刘家小院。 “什么情况啊这究竟是?!” 得知“馆选文章”公开之后,非但没有暴露出徇私舞弊的问题,反倒让他这个庶吉士变成了公认的实至名归,鄢懋卿只感觉自己的脑子快要烧掉了。 他虽一早就知道嘉靖一朝的官场风气不好,从上到下都充斥着“吃人”二字。 但却未曾想过,嘉靖一朝的朝堂竟还如此诡谲。 一个连馆选文章都没呈递的人,不但被选中了庶吉士榜首,还能如此的天衣无缝,甚至当事人在这次事件中从头到尾都是个蒙在鼓里的局外人,这不是诡谲又是什么? 正当“局外人”百思不得其解,以至于心中逐渐有些恐慌的时候。 “鄢进士!鄢进士!” 院外忽然传来了刘掌柜的声音, “鄢进士快快出来迎接,翊国公亲自登门向你道喜来啦!” (本章完) 第28章 双赢 第28章 双赢 “晚生不知翊国公到来,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鄢懋卿收回乱麻一般的思绪,虽不知翊国公为何忽然亲自造访,但还是来到屋外施礼迎接。 道喜? 肯定不会那么简单。 他住进刘家小院已经有些时日,那时便已是同进士出身,倘若郭勋真有大力拉拢他的意思,此前又怎会只让刘掌柜与他来往,等到现在才来见他? 难道是因为如今这个锦上添的庶吉士身份? 这也解释不通。 对于郭勋这种身份的人来说,进士和庶吉士其实并无本质区别,至少不足以令其态度发生如此转变。 至于这场馆选的内幕是否与郭勋有关。 鄢懋卿也同样持否定看法。 因为据他所知,郭勋虽然在朝堂中地位崇高,但是对内阁、礼部和翰林院的影响力其实极为有限。 尤其是在内阁首辅夏言的影响下,内阁和翰林院恐怕都还将他当做不共戴天的死敌,否则这些年又怎会有那么多翰林院出身的御史和科道言官不断上疏弹劾? 这种情况下,郭勋根本就不具备操纵馆选的条件…… “景卿小友,不必如此多礼。” 郭勋如今亦已是年近七旬的白发老者,此刻却颇为亲近的称呼了鄢懋卿的字表,还屈尊抓住他的手热情笑道, “早就听刘掌柜说鹿鸣阁来了一位文采过人的话本大才,还是一位前途无量的新科进士。” “老夫亦是爱才之人,早就巴不得来与你结交,怎奈公事繁忙无法脱身,只得先命刘掌柜好生招待,今日才得了空便立刻赶来相见。” “如今一见,景卿小友果然是一表人才,真是令老夫相见恨晚呐,哈哈哈哈。”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鄢懋卿感受着这不寻常的热情,一边暗自在心中提醒自己,一边神色谦逊的道: “翊国公谬赞,是晚生失了礼数,该前去拜访翊国公才对,实在愧不敢当。” “小友这么说,就与老夫见外了不是?” 郭勋闻言故意板起脸来,冲身后的家仆使了个眼色。 随即在这名家仆的招呼下,候在院外的十几个双手或端或抬的仆从鱼贯进入院内,顷刻间便已将这不大的小院摆了个满满登登。 鄢懋卿细细看去。 只见这些仆从送进来的东西五八门,有厚实松软的锦被,有丝滑反光的锦缎,有泥封陈旧的酒坛,甚至还有人扛进来了两大麻袋米和半扇猪肉,这简直就是在给他置办了一套家业…… “出门在外毕竟不比家中,不知景卿小友在这里住的是否习惯,老夫也只能尽力而为。” 说着话的同时,郭勋又瞅了陪在旁边的刘掌柜一眼。 刘掌柜心领神会,当即从怀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房契,颇为恭敬的双手呈上: “此乃这处房产的房契,请鄢进士笑纳,今后这里就是鄢进士的家了。” “这……” 郭勋如此考验干部,鄢懋卿是否经受得住考验姑且不论,心中却是越发提防起来。 在后世的时候,他在课本上学过一篇叫做《范进中举》的文章,其中就有范进中了举人之后,邻里乡绅纷纷前来送银子、送房产、送田地、送米送肉的相关描述。 不过许是时代不同,又许是乡里与京城也有不一样。 反正鄢懋卿自穿越之后,还真心从未亲身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唯一一次就是严嵩的家仆送来的那二十两银子,还被他给果断拒绝了。 而这一次……鄢懋卿粗略心算了一番。 这地界的房价不算低,像这样的一进小院,约莫需要四五十两银子才能购得。 若是加上刚刚抬进院子里的这些东西,尤其是价值不低的锦被、锦缎与陈酒,加起来怕是也得值个几十两银子。 如此算来,郭勋这略微一出手的见面礼,就已经接近了百两银子。 想想新科状元保送的从六品翰林院修撰,月俸也不过才四两多,光是今日这些就得不吃不喝攒上两年。 所以…… 鄢懋卿看向郭勋,立刻又想起了他将在四五个月之后被打入诏狱,最后死在狱中的事情。 郭勋如此不遗余力的拉拢自己,该不会是如今已经事发,又或是预感到了即将来临的危机,意图利用自己去做一些事情以求自救吧? 毕竟很多事情都并非一蹴而就,总要有个发展过程,自然也会有一些征兆。 何况据史书记载,嘉靖帝虽将郭勋打入了诏狱,但其实并非是要置他于死地,不久之后就又下敕令以年迈为由命令将其释放。 结果夏言却一边以内阁的名义、以法治为由阻拦敕令下达,一边命言官进一步网罗罪状,强行将郭勋继续关在诏狱中不得释放,定要给他定下一个死罪。 如此僵持了一段时间,郭勋最终没能熬住,不久薨于狱中,此事才算终于了结。 那么既然嘉靖帝没有置郭勋于死地的意思。 在下令将其打入诏狱之前,自然亦有可能故意提前向他透露一些消息,给他一次补救认错的机会…… 心中做着如此猜测。 鄢懋卿又故意做出一副恭敬谦逊的姿态,试探着说道: “翊国公如此垂青,晚生不胜惶愧,然则无功不受禄,若晚生无尺寸功劳效于门下,虽一介亦不敢取用。” “小友高风亮节,实属世间罕睹!” 一听这话,郭勋顿时老眼一亮,脸上笑意不由更盛, “说来也是巧了,老夫心中正有一件双赢之策,倘若小友愿与老夫同心协契,则必成管鲍分金之美!” 郭勋最近的确如鄢懋卿所猜测的那般身陷困局,而且是可能关乎生死存亡的险局: ——他此前亲自向嘉靖帝举荐的炼金方士段朝用,忽然被下了诏狱,如今正由北镇抚司审讯! 此事非同小可。 倘若他与段朝用之间的秘密全部暴露出来,恐怕难逃欺君之罪,就算侥幸不死也将彻底失去皇上的信任,这对他来说同样致命! 然而这次段朝用是秘密下狱,北镇抚司的嘴也出奇的紧,时至今日他依旧不知事情全貌。 不过坐以待毙可不是他的性格。 于是他思来想去,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鄢懋卿和他正在用期刊方式连载的《玄破苍穹》。 向皇上进献此等奇书,应该可以算作功劳一件。 如此就算段朝用真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或许也还有将功补过的机会。 而皇上看过这部奇书,八成还会召见鄢懋卿。 若是能够提前与鄢懋卿联合串通,将其培养成皇上身边的新红人,亦可双管齐下,在关键时刻替他美言几句。 而更令他惊喜的则是,鄢懋卿此刻竟还表现的如此上道。 这小子是个妙人,老夫喜欢! (本章完) 第29章 运气 第29章 运气 “你们都先退下。” 鄢懋卿如此上道,郭勋越看越是觉得这小子合自己眼缘,索性决定不再打与他马虎眼,对亲信家仆和刘掌柜轻喝了一声。 “是。” 刘掌柜答应了一声,与其余家仆一同向院外退去。 “你也出去。” 郭勋又看了一眼事不关己的亲信家仆,特意说道。 “是?” 亲信家仆一愣,嘴上连忙答应着,心中却多少有些意外。 刘掌柜闻言也是不解的抬了下头,眼中浮现疑惑之色。 需知他们这位勋贵主子平日里虽然“好聚书为诗,乐与文儒交”,但是骨子里看待那些个文官,却充满了鄙夷与不屑。 在他的心中,文儒和文官完全就是两类人群。 而文儒一旦入仕成为文官,也就成了擦过屁股的丝帛。 他曾经如是评价擦过屁股的丝帛: “这玩意儿丢入旱厕之后不但脏的更快,还臭的更彻底,就连农家从旱厕里挑粪上肥,还需特意将其拣出来扔掉,否则便要祸害庄稼,不如化在粪里的草纸。 这个说法虽然有些绝对,但刘掌柜和亲信家仆平日里见的文官多了,细想起来也时常觉得不无道理。 而眼下不但中了进士、还选中了庶吉士的鄢懋卿。 应该就属于擦过屁股的丝帛范畴,或者是即将被拿去擦屁股的丝帛范畴。 换在平日,他们这位勋贵主子就算想拉拢此人,最多也就送了礼再与其寒暄两句,出门之后说不定就得啐上一口,还要立刻清洗刚才碰过对方的手。 可是今日,这位主子却连平日不离身边的亲信家仆也要屏退…… 由此不难看出,郭勋对鄢懋卿这块“擦屁股丝帛”的态度,似乎与以往的那些个文官有所不同。 刘掌柜虽不知道郭勋如今面临怎样的困局,但他依旧有理由怀疑,郭勋的态度与鄢懋卿正在鹿鸣阁连载的《玄破苍穹》有关。 因为这位主子在早前看到《玄破苍穹》的时候,就曾有将此书献入宫中换取功劳的心思。 而这,对鄢懋卿来说绝对是祖坟冒青烟的大好事! 毕竟他们这位主子可是大名鼎鼎的翊国公。 郭家自先祖郭英跟随明太祖南征北战,凭战功被封武定侯那一代起,便有子孙三代与皇室联姻,跻身权势显赫的勋臣国戚。 如今到了他们主子这一代,更是在这位主子的苦心经营之下,进国公加太师,使得郭家的地位和权势达到了大明朝建立以来的顶峰,朝中没有几人可出其右! 眼下主子显然对鄢懋卿另眼相看。 倘若鄢懋卿也足够上道的话,前途自然不可限量,那些个同科进士只怕羡慕都羡慕不来! 心中想着这些,刘掌柜的心思已越发活络起来…… …… 先是屏退了左右,又拉着鄢懋卿进入屋内,连房门都仔细关好之后。 郭勋终于转身寻了张椅子坐下,接着此前的话笑容可掬的道: “景卿小友,你当下一定是在思索老夫那双赢之策究竟是什么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翊国公,还请翊国公明示。” 鄢懋卿取来一个茶盏,用壶中茶水简单涮了一遍,给郭勋斟上一杯茶,而后立于一旁颇为配合的道。 “老夫欲将你正在鹿鸣阁刊印的《玄破苍穹》进献给皇上,不知你以为如何?” 郭勋只是瞄了一眼茶盏,便又盯着鄢懋卿的眼睛,开门见山的问。 “啊?” 鄢懋卿一怔,这是他从未设想过的船新版本! 《玄破苍穹》是什么? 那就是一部产自后世的网络爽文小说,其中绝大多数内容都是基于想象的胡编乱造,仅供娱乐消遣。 要论娱乐价值,鄢懋卿多少还抱有一丝希望。 毕竟这书在后世已经经过了市场检验,如今在明朝以期刊的形式连载,似乎也没有出现严重的水土不服,至少还算有些令自己满意的销量。 而要论文学价值。 鄢懋卿就算是脑子瓦特了,也断然不敢将其与这个时代已经流传甚广的《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相提并论,两者根本就不是同一种东西。 可郭勋如今要将《玄破苍穹》进献给嘉靖帝,看中的显然不是它的娱乐价值和文学价值。 而是……玄修价值! 这玩意儿能有什么玄修价值? 就算郭勋敢说,鄢懋卿都不敢认。 否则嘉靖帝若是真信了。 他上哪去给嘉靖帝找可以显示“玄修之力,三段”的魔石碑? 又上哪去找藏在戒指里的炼药师老爷爷? 还有那些一看就是使用网络起名器生成的天材地宝、天级药方、修炼功法和异火榜中的异火? 再者说来,嘉靖帝是好糊弄的么? 他虽然痴迷玄修,一生都在被方士欺骗,但是被他拆穿之后死无葬身之地的方士也不在少数。 如果鄢懋卿没记错的话,嘉靖帝身边说得上名字的方士中,得了善终的似乎就只有邵元节和陶仲文两人。 而这两个人既能得到嘉靖帝信任,又能得到善终,靠的其实是斋醮祈福禳病和所谓的房中术,还有那么一些早就被前人玩烂了的套路和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运气。 邵元节如今已经病逝,自然不必多提。 就以如今嘉靖帝身边的红人陶仲文为例。 嘉靖帝体弱多病,他多次设斋醮为其祈福禳病,再搞点符水让其喝下,好了自然是自己的功劳,没好就可以说是患者心意不诚。 这不就是汉朝的大贤良师张角玩剩下的进可攻退可守的老套路? 不过陶仲文的运气也的确是好,因为嘉靖帝身子骨还挺坚强,每次都让他生扛了过来,功劳全都记在陶仲文头上。 还有陶仲文编造的那句“二龙不相见”。 嘉靖帝长子朱载基出生两月即夭折,后来次子朱载壡出生不久就被封做了太子,这句话也在其得了一次痘病之后就应运而生。 自此嘉靖帝对所有的皇子的都避而不见。 直到朱载壡年满十四行冠礼的那一天,嘉靖帝心血来潮在冠礼上与其相见。 结果加冠的第二天,朱载壡就突发恶疾,未能治好,病薨。 自此嘉靖帝对陶仲文越发深信不疑。 这就是陶仲文的运气,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运气。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类似的事例。 比如嘉靖帝两年前南巡行宫着火的事,途中他询问陶仲文,陶仲文答了一句“主火”,是夕行宫果然燃起了大火,宫人死者甚众,就连嘉靖帝都险些被烧死。 这究竟是不是运气,谁又说得清楚? 反正只有陶仲文凭借这些运气,所受的宠幸日渐水涨船高…… 鄢懋卿自问自己没有陶仲文这样的运气,又自穿越之日起就对神经病一般的嘉靖帝唯恐避之不及,如今怎肯主动送上门去? (本章完) 第30章 吃定 第30章 吃定 “不可!万万不可!请翊国公三思!” 心中想着这些,鄢懋卿当即跳起来大声反对。 “有何不可?” 郭勋闻言蹙起眉头,疑惑的看了鄢懋卿一眼,心说这小子刚才不是还挺上道的么? 才进了个屋的功夫,怎么就又不那么上道了? 难道他想不通老夫这么做,究竟能给他带来多大的好处? “翊国公有所不知,《玄破苍穹》只是晚生闲来无事杜撰的话本,话本中的内容皆是虚构而成,难登大雅之堂。” 鄢懋卿想到陶仲文的同时,也已经想起了一个叫做段朝用的炼金方士。 据史书记载,段朝用就是被郭勋举荐进宫的。 具体是什么时间他虽然记不清楚,但却知道此人只进宫一年就被嘉靖帝识破了骗术,不久之后问罪处斩。 也是因此,郭勋在鄢懋卿心中的印象也瞬间降级为老而不死是为贼的险恶老登。 事实上本来鄢懋卿对他也没什么好印象,史书记载他挟恩宠,揽朝权,擅作威福,网利虐民,这就已经足够鄢懋卿对其心生厌恶。 若非想着与这个老登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打入诏狱,与其扯上一点关系有利于自己致仕回乡。 他恐怕连一点好脸色都懒得给,更别说与其这番虚与委蛇。 而现在,这个老登在明知以玄修之法欺骗嘉靖帝,一旦被拆穿会落得什么下场的情况下,竟还要将《玄破苍穹》进献入宫,让他羊入虎口,已经足以让他将其列入敌人的范畴! “此事小友不必忧心,这些年进献给宫里的札书不计其数,还从未有人因书获罪。” 郭勋以为鄢懋卿只是胆怯,笑了笑道, “何况有老夫担保,你这书如何不能登上大雅之堂?” “至于那书中的内容,你若不承认,谁又敢笃定你这书中记载的事皆是虚构?” 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鄢懋卿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毫不犹豫的冲上前去抽郭勋两耳光。 如此郭勋被得罪的狠了,应该就不会再考虑与自己“双赢”的事了吧……就是不知道他那群家仆会不会冲进来把自己活活打死。 “景卿小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可要仔细想清楚了。” 眼见鄢懋卿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滴溜溜的打转,郭勋还以为他正在考虑得失,于是又循循善诱道, “只要老夫替你将这部书献入宫中,你便可以得到先于其他进士进宫面圣的机会,莫说是你的那些尚未入仕的同年,就算许多三四品的京官,终其一生也未必能够得到这样的机会。” “再请翊国公三思,晚生……” 鄢懋卿刚想再说些什么。 “另外!” 郭勋立刻又提高音量打断了他,一双老眼中闪烁着诱惑的光芒, “欣望慈光说法身,法心非假亦非真。” “这世上有多少事能够辨明真假,只要你能够自圆其说,再有老夫全力配合,真真假假又如何分的清楚?” “老夫还要提醒你,你与宫里的那干方士不同!” “那干方士虽有些人受皇上宠信多年,但说到底不过是中九流罢了,永远入不得朝堂半步,再用心也只能得些黄白之物。” “而你如今已是身负功名之人,是仕,是上九流。” “若你能因此得到皇上宠信,便可一举出类拔萃,自此平步青云,有朝一日封侯拜相,权倾朝野,光宗耀祖亦不在话下!” “难道你寒窗苦读多年,为的不正是这些么?” “如今有这样一条捷径摆在面前,怎可不大力把握,反倒临阵退缩?” “……” 老登! 老贼! 老匹夫! 鄢懋卿闻言心中不由更恨。 这老登竟如此狠毒,非但想将他往火坑里推,居然还想永远断绝他致仕回乡的念想,其心当诛! 鄢懋卿眼中几乎快要喷出火来,语气也强硬了许多,决定直截了当的拂了郭勋的脸面: “总之,谢过翊国公的好意,不过晚生……” “很好!老夫要的就是你当下这个气势!” 郭勋却好像又完全误会了他那越发灼热的目光,竟瞬间面露喜色,拍着桌子站起身来, “《玄破苍穹》老夫一早已经命人呈递进了宫,如今此书虽然只刊刻到了第三期,但其中内容已经足够引起皇上的兴致,应该过不了几日便会下旨召你。” “如今你需要做的,便是想好面见皇上时的说辞。” “不可太过夸大,免得日后不能自圆其说。” “亦不可太过谦虚,免得皇上对你悻然失望。” “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向刘掌柜提便是,不管是天上飞的海里游的,还是金银珠宝珊瑚玉石,只要老夫能够办到,定会全力支持于你!” “……” 听完了这番话,鄢懋卿再次怔住。 原来这老登已经吃定了自己,今日过来根本就不是与他商量,而是先斩后奏的通知? 好好好! 非常好,好的很! 鄢懋卿怒极发笑,恶向胆边生。 “好你个老登!” “小爷我本来只打算对你‘尊重他人命运,放下助人情结’,既然你如此待我,那就休怪我助你一臂之力了!” “不就是进宫面圣么,也好!” “如今我稀里糊涂被选中了庶吉士,再想只靠那些廷臣不声不响的将我放逐,只怕不论是我还是那些廷臣都得费更大的功夫,说不定还会继续被这股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秘力量阻挠,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实现理想。” “既然如此,何不拒绝中间商赚差价,直奔主题对朱厚熜这个最终boss深耕细作?” 至于郭勋…… 看着面前这个将他进一步推入深渊的老登。 鄢懋卿暗自咬牙,决心不管这个老登是否还有四五个月就会被打入诏狱,都必须好好的坑他一把,否则难解心头之恨! 于是鄢懋卿眼中炙热的怒火悄然消失,瞬间换了一副嘴脸,笑呵呵的躬身施礼: “承蒙翊国公看得起,晚生就不客气了。” “进宫之前,晚生想先炼制几粒书中提到的聚气散,若是侥幸能够练成献于皇上,必可讨得皇上欢心。” “炼制聚气散所需的墨叶莲与蛇涎果价值不菲,晚生粗略算了一下,大约需要费五百两银子,请翊国公务必成全。” 这回换成郭勋怔住,笑容完全僵在脸上: “景卿小友,你方才不是说过书中的内容皆是虚构么?” “翊国公方才也说过,欣望慈光说法身,法心非假亦非真。” 鄢懋卿斜睨道, “如果晚生没记错的话,翊国公方才还说过,不管是天上飞的海里游的,还是金银珠宝珊瑚玉石,只要翊国公能够办到,定会全力支持晚生。” “倘若翊国公连这区区炼药所需的五百两银子都供不上,晚生只怕很难相信翊国公日后能够兑现承诺。” “如此,翊国公可就不能怪晚生到了皇上面前时,再临阵退缩、甚至胡言乱语了。” 郭勋当然不会知道,鄢懋卿早就已经猜测到他如今身陷困局。 刚才又见郭勋那般无所不用其极的引诱自己入套,鄢懋卿自是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所以郭勋自以为吃定了鄢懋卿的时候。 鄢懋卿又何尝没有吃定郭勋? 只是此前没有被逼到这个份上,鄢懋卿不愿无缘无故沾染这个因果罢了。 (本章完) 第31章 献女 第31章 献女 讹诈! 这是赤果果的讹诈! 郭勋对鄢懋卿怒目而视。 作为开国功勋武定侯郭英的五世孙,他从小活到老还从未受过如此恶劣的讹诈! 何况对方还只是一个新科进士,区区蝼蚁一般的小人物。 不如去问一问当今的内阁首辅夏言,看看此獠在他面前敢不敢如此乖张,如此恶劣的讹诈于他?! 而这也恰恰应证了他常对下人私下说起的“擦屁股丝帛”理论,果然天底下的文官都一般黑,而眼前这个鄢懋卿则有过之无不及! 旁人都是前倨而后恭,这小子倒反了过来,前恭而后倨,最后一刻才露出了獠牙。 面对这样的鄢懋卿,郭勋心中竟不由产生了一丝退意。 他不得不怀疑一开始产生利用鄢懋卿的想法就是个天大的错误。 现在倒好,自己还尚未走出当下这个关乎生死存亡的困境,就又陷入了另外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 他完全可以想象,这小子才刚开始就敢如此狮子大开口,日后待其进了宫,得了皇上的赏识和宠信,还不得变本加厉,对他敲骨吸髓? 如今再回想起来,严家此前将这小子逐出豫章会馆,只怕也是看透了他的禀性! 好在…… “这混账东西应该不会想到,老夫其实还并未将《玄破苍穹》呈递进宫,方才只是见他踌躇不前,故意给他一些动力吧?” 郭勋心中冷笑,暗自思忖, “老夫岂会轻易将一个不在控制之内的人引荐入宫,将身家性命全部寄托在他身上?” “多亏发现的早,如此一来,老夫的奏疏也需改上一改。” “这回当吸取段朝用的教训,在奏疏中留上一手,提前与其划清界限,如此日后就算再出了什么岔子,老夫亦无欺君之嫌,只有献书之功。” “而他进宫骗得皇上宠信之日,便是老夫反客为主之时!” “那时他若再敢造次,老夫随时可以设法令其万劫不复,又可轻易申辩脱身,岂容他不就范?” “如此一来,此人一样可为老夫所用,还比段朝用更加牢靠!” 书自然还是要献的。 如今段朝用忽然下狱,嘉靖帝又并未命人前来质询,这使得郭勋越发感觉处境危急。 他思来想去,已经找不到其他可以迅速扭转局势的法子。 因此只能暂时装作对段朝用的事情一无所知,寄希望于借助此书投其所好,向嘉靖帝表达忠心的同时,将嘉靖帝的注意力从段朝用身上引走,再谋后动…… …… 最终,郭勋还是“屈服”于鄢懋卿的无耻,答应出这五百两银子的血。 这笔银子对他来说虽然不算多,但也绝不可能满不在乎,毕竟就连当今皇上当众赏赐大臣,通常也不过才五十两银子。 如此来到院外,郭勋将亲信家仆唤到身边: “稍后回到府上再支五百两银子,命人送到这里来。” 这话正好被不远处的刘掌柜听了去,本就活络起来的心不由越发震撼。 五百两! 那可是五百两银子啊! 他为郭勋经营的鹿鸣阁,一年下来的利润也达不到这么多啊! 什么? 鹿鸣阁此前都是亏钱的,若非刊印《皇明开运辑略武功名世英烈传》影响了当今皇上,在郭勋进翊国公加太师的过程中起了不容忽视的作用,才受其格外重视,宁愿贴钱也坚持经营,鹿鸣阁只怕早就不复存在,他这个掌柜也早已失业? 那没事了…… 不过话说回来,自从最近几个月开始刊印出版《玄破苍穹》以来。 鹿鸣阁倒是真有了一些起色,起码已经扭转亏损,勉强达到了收支平衡的状态。 也是因此,这个月刘掌柜前去国公府报账的时候,因为没腆着脸伸手要钱,连腰杆子都挺直了不少。 不得不承认。 鄢懋卿真是鹿鸣阁的贵人,亦是他刘文秀的贵人。 像鄢懋卿这种有真本事的贵人,岂是此前那种口若悬河的方士可比? 刘掌柜只觉得自己都能看出来的事情,翊国公只会看得的更明白,如今他肯再五百两银子收买拉拢此人,绝对不会是什么亏本生意! 于是将郭勋送走之后,刘掌柜又私自返回了小院…… …… 鄢懋卿正在喜滋滋的拾掇满院子的贺礼,心里想着如今既有余钱又有空房,是不是该雇个一两个仆从或厨娘来操持家务。 如此自己也能将有限的精力,用在眼下虽然遭遇了一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挫折,但他依旧认为近在眼前的“致仕回乡”事业之上。 见刘掌柜去而复返,鄢懋卿也是有些诧异: “刘掌柜,可是翊国公又有什么吩咐?” “那倒没有,只是在下方才未能亲口向鄢吉士道喜,恐怕失了礼数,因此折返回来。” 刘掌柜极为恭敬的躬身施礼,悄然换了称呼陪着笑道。 “道喜?” 鄢懋卿上下打量着刘掌柜,目光在后者空荡荡的双手上打转,仿佛在问“礼呢?” 刘掌柜尴尬一笑,一边上前帮鄢懋卿拾掇物件,一边试探着继续说道: “今日鄢吉士可谓是三喜临门,既高中庶吉士,又得翊国公赏识,更有乔迁新居之喜。” “只是这家中物件渐渐置办起来,家务事也就多了,鄢吉士身份何等尊贵,若还亲自操持家务,翊国公得知恐怕怪罪在下考虑不周。” “因此在下心中便想着,也是时候为鄢吉士寻个伺候丫头了。” “不过若是寻个外人来,又恐怕手脚不利索,未必能合鄢吉士心意,在下也放不下心。” “寻摸来寻摸去,在下想到正好有个侄女。” “此女年如今十而有七,不但容貌端庄,女红厨艺亦不在话下,更难能可贵的是,还生得一双小巧可人的三寸金莲,为此这两年上门提亲的媒婆几乎踏破了她家的门槛。” “若鄢吉士不嫌弃,不如在下先将她唤来府上试试?” “……” 听到这里,鄢懋卿怎还会不明白刘掌柜的意思。 敢情这个家伙是来献女投资的啊? 不过他对自己倒也算有一个明确的定位,丝毫不敢提结亲二字,只说是让自家侄女来做个伺候丫头,端的是有够巧妙。 (本章完) 第32章 婚约 第32章 婚约 至于那所谓的“三寸金莲”。 鄢懋卿则表示完全欣赏不来。 且不说他是不是足控协会名誉成员,就算真是,也断然不会对那种扭曲畸形的小脚产生一丝兴趣。 在他的认知当中,那样的足控根本不属于审美的范畴,而是一种比“三寸金莲”更加畸形丑陋的恋残癖。 不过据他穿越之后观察发现。 明朝这个时期的“缠足”,似乎与后世清朝的“裹脚”有着不小的区别: 首先,据后世统计,清朝末年“裹脚”已经极为普遍,女性“裹脚”的比例超过九成。 而在这个时代,女性“缠足”的比例大概也就两三成,而且基本上都集中在家境比较优渥的中上层阶级; 其次,这个时代女性“缠足”讲究的是“弓”和“纤”二字,达到这一标准就可以被称作“金莲”,也就是自古诗文中经常出现的“纤纤玉足”,尚未盲目追求尺寸。 而等到了清朝,“裹脚”则发展出了“小、瘦、尖、弯、香、软、正”七字诀,为了达到七字诀的标准,许多人不惜从女儿两三岁时就开始裹脚,尽早令趾骨折断畸形; 再次,这个时代“缠足”女性所穿的鞋子也还是比较正常的平底弓鞋。 而等到了清朝,随着西方高跟鞋的流入,平底弓鞋也开始向高跟弓鞋的方向发展,或许这也是使得“裹脚”开始向这个匪夷所思的畸形方向发展的原因之一。 不过若要说这个陋习完全是清朝的锅,似乎也不那么准确。 鄢懋卿记得此前看过一篇文章,其中相关“缠足”的起源之说众说纷纭,最早甚至能强行往大禹的妻子涂山氏身上牵扯。 而史书中真正有关“缠足”的记载,则是出现在宋朝宫廷之中。 不过那时的审美与这个时代相差不大,只讲究一个“弓”和“纤”。 为的是展现出后世民族舞中也经常能够看到的纵跃时的凌云之态,甚至规定只有贵族才有资格“缠足”。 至于为何“缠足”到了清朝就变成了“裹脚”,开始往扭曲畸形的方向大步前进…… 这个问题真不是鄢懋卿强行替清朝洗白。 而是史书中确有记载,从努尔哈赤时期开始,就始终将剃发、易服和禁缠足定为三大征服汉人的国策。 后来的皇太极、顺治、康熙时期,也屡次颁布禁令,禁止缠足,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如同“留头不留发”一般,将缠足者斩首以儆效尤。 甚至就连满清最后的慈禧,也亲自下过禁止缠足的诏令。 结果折腾来折腾去,最终形成的却是“男降女不降”的尴尬局面。 剃发、易服都成功推行了下去,只有“缠足”之事非但越禁越普遍,越禁越畸形,最后就连满清政府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直到灭亡也没搞清楚自己究竟有没有彻底征服汉人…… 也有人说,这其实是明朝遗留问题。 只因明朝将“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定为官学,又极端强调女性的“三从四德”,还将缠足定为宫廷女性“妇容”的礼仪部分。 三者相辅相成,给人们打上了深可见骨的思想钢印,才使得“缠足”不可避免的向“裹脚”畸形发展。 鄢懋卿也不确定这个说法正不正确。 他只知道人们的思想本就总是非左即右,总能搞出一些令他无法理解的事情来,正如后世那句“每一个离谱规定的背后,都有一群更加离谱的人”。 或许最一开始,“缠足”只是一些舞者为了让舞姿更加优美的突发奇想,正如宋朝宫廷中那般; 或许将程朱理学定为官学,强调女性三从四德,其实只是为了完善统治,为了引导宋元遗留下来的社会不良之气,正如明太祖和明成祖那般; 或许许多汉人女性在满清入关之后坚持缠足,那时心中真是带了“男降女不降”的反抗精神,正如满清政府的无可奈何那般; 然后,事情就发展向了一个所有人都未曾设想过的方向…… 这是一件小事,也是一件大事。 如果可以的话,在不妨碍自己“致仕归乡”目标的前提之下,鄢懋卿倒不介意尽一点微薄之力。 反正他不久之后应该就会进宫面圣。 嘉靖帝能相信“二龙不相见”,应该也能相信“缠足束住的是大明国运”这种说法吧? 毕竟后者多少还带了一些逻辑性和科学性。 而且再过一段时间,嘉靖帝就要被宫女束脖子了,这和死儿子有异曲同工之处…… 心中想着这些,鄢懋卿笑着用一句实话回绝了刘掌柜: “刘掌柜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在家乡已有婚约,完婚之前实在不便与未出阁的女子同居。” “是在下唐突了,鄢吉士莫怪……” 刘掌柜手上动作一滞,眼中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失望。 “不过我倒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想请刘掌柜帮忙。” 鄢懋卿紧接着又道。 刘掌柜顿时又精神一振,连忙回过身来应和: “鄢吉士但说无妨,在下定鼎力相助!” “稍后待我将我在殿试时所写的答卷复写一遍,劳烦刘掌柜代为刊印百份,再找几个嘴严的人偷偷张贴出去。” 鄢懋卿压着声音道, “刘掌柜,泄露殿试答卷绝非小事,请务必守口如瓶,这是我们二人共同的秘密,可否?” “……” 刘掌柜心头微颤,拥有共同的秘密,那就已经是自己人了吧? …… 夏府。 “这个鄢懋卿能够选中庶吉士,背后必有奸臣指点提携!” 内阁首辅夏言语气笃定的道。 “不知阁老所指的这个奸臣会是谁呢?” 夏言的知己,才刚在夏言的指示下上疏弹劾郭勋的刑科道给事中高时侧着身子问道。 “不可能是老夫与翟銮,也不可能是那干翰林院学士,你说还能是谁?” “可据我所知,严嵩不是在传胪仪之前,便教他那个独眼儿子将鄢懋卿逐出豫章书院了么?” “那你恐怕还不知道,传胪仪结束之后,鄢懋卿于宫门与人斗殴被锦衣卫捉拿,出言将他救下的人也是严嵩吧?” 夏言虚着眼睛,仿佛心机之蛙一直在摸他肚子。 高时不由吸了一口气:“嘶——阁老的意思是……” “将鄢懋卿逐出豫章书院,未必不能是他用来掩人耳目的手段,为的就是在这次馆选中避嫌!” 夏言道, “伯元贤弟有所不知,鄢懋卿在殿试中的答卷内容,与这回呈递的馆选文章大相径庭,冲突之处不胜枚举。” “一个人的想法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不是受了指点又是什么?” 说到这里,夏言又起身从不远处的书案上拿来一页折起的纸来递给高时: “伯元贤弟请看,这就是鄢懋卿的殿试答卷。” 高时展开粗略看了一遍,脸色已经发生改变: “此等奸邪之徒,实属世间罕见!” “不错!” 夏言颔首说道, “严嵩虽狡猾奸诈,从未公开支持皇上玄修,但却将皇上玄修时所赐的沉香水叶冠用轻纱笼住,每次面见皇上必戴此冠,极尽逢迎之能。” “此獠与严嵩乃是一丘之貉,臭味相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高时点头表示认同: “这……此等奸邪之徒本就是个祸害,若日后进了朝堂,与严嵩联手只怕害上加害,不知阁老打算如何应对?” “呵呵。” 夏言捋须而笑, “伯元贤弟,你说若是这封殿试答卷不慎泄露出去,鄢懋卿就算选中了庶吉士,又是否能够熬到散馆之日?” …… (本章完) 第33章 留了一手 第33章 留了一手 两日后的早晨。 严府。 “你是说……有人先我们一步曝出了鄢懋卿的答卷?” 严嵩望着头顶伤疤尚在的亲信家仆严年,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 “主人,千真万确。” 严年躬下身子,言辞凿凿的道, “小人今日后半夜命人偷偷于城内各要道张贴答卷,本来想着办完了此事最早也到了黎明,便想着先眯一觉。” “不想才洗漱了上床,连被窝都没捂热,办事的人就回来了。” “小人一问才知,竟是有人抢在了我们前面,办事的人赶到时,张贴答卷的浆糊还尚未干涸。” 严嵩闻言眉头皱的更紧,下意识的问道: “可查清先我们一步的是谁?” “尚不清楚。” 严年为难道, “不过据办事的人回来说,昨夜城内人影攒动,又个个隐秘猥琐,一旦不慎打了照面便迅速隐入暗处,教人不得不猜测城内有大事发生的感觉。” “办事的人恐怕因此暴露行踪,牵扯进其他的事情之中。” “又见鄢懋卿的答卷已经有人张贴,于是便提前退了回来……” 听了这话,严嵩心中不由又紧张起来,心中暗忖: 有大事发生? 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为何我一点消息都未提前收到? “混账!今后若再有相似的事,无论我是否正在歇息,也无论何时何地,立刻向我禀报!” 严嵩随即严厉的斥责了一句,吓得严年连连告罪,随后才又喝道, “还不速去备轿,我先去礼部衙门打探一番!” “是,小人这就去办。” “还有,严世蕃起来了没有,让他也去外面打探打探!” “是!” 望着严年离去的背影,严嵩轻叹一声,此刻依旧如同丈二的和尚一般,完全摸不着头脑: “居然有人比我还急于曝出鄢懋卿的答卷,究竟会是谁呢?” “夏言?” “那些个读卷官?” “鄢懋卿?” 当初看过那封答卷、知道那封答卷内容的人就这么几个。 可是即使使用排除法,严嵩一时之间也无法做出准确判断,因为如今除了他之外,此刻曝光那封答卷对其他人而言都是一柄双刃剑,甚至是弊大于利。 算了,不管了…… 反正此事的发展正好符合他的心意,不论是谁都不重要。 眼下最要紧的事,还是尽快搞清楚昨夜是否有大事发生,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 夏府。 “怎会如此?” 夏言刚起床不久,便也收到了类似的报告,随即内心狐疑不安, “会是什么人呢?” “严嵩?”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想尽办法让鄢懋卿选中庶吉士,又怎会如此毁他?” “鄢懋卿?” “也不可能!也绝对不可能!他就算想借此巴结皇上,也不可能不明白此事的弊端,何况朝堂又并非皇上一个人的朝堂!” “难道是当初的哪个殿试读卷官与我一样,也不愿见鄢懋卿这等奸邪之徒选中庶吉士,擅自为之?” 算了,不管了! 反正此事的发展正好符合他的心意,不论是谁都不重要! 眼下对他而言最要紧的事,也是尽快搞清楚昨夜是否有大事发生,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来人!备轿,去内阁!” …… 翊国公府。 “噗哈哈哈哈,这就难怪鄢懋卿在殿试中名列三甲末等了。” 看过家仆不久之前刚从外面揭回来的答卷,郭勋不由噗嗤笑出声来, “难道他不知道夏言等人对皇上玄修之事的态度?” “可惜这封答卷曝出的晚了些,老夫若提前看过,便可提前对这个奸邪之徒有所防范,那日又怎会轻易被他反咬一口?” “不过不论如何,也不论是谁办的好事,此事对老夫来说皆有利无害!” “老夫两日前才向宫里进献《玄破苍穹》,如今这封答卷再被皇上看见,鄢懋卿进宫面圣的事就算成了……” “而殿试答卷本该收于内阁大库,如今却曝了出来,夏言身为内阁首辅,自是难辞其咎!” “来人!” “笔墨纸砚伺候,老夫要上疏弹劾此事!” …… 刘家小院…… 不对,如今房契易主,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鄢家小院。 收到刘掌柜报来的信,鄢懋卿只觉得原本就已十分诡谲的朝堂局势,如今又多了几分诡异。 什么情况啊这是? 为何连这种事都有人抢着去干? 这倒好了,让他白白欠了刘掌柜一个人情,早知道就不找他帮忙了…… 所以,这事究竟是谁在干呢? 严嵩? 捧杀的套路? 夏言? 反击的手段? 又或者,是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 鄢懋卿百思不得其解,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这件事对本来就要自曝的他并无任何影响。 他本来就想着,反正不想引起嘉靖帝的注意,也因郭勋那番操作搅得避无可避。 于是干脆破罐子破摔,将这件事扩大化,让敌视他的人从那些读卷官扩大到整个朝堂,借助整个朝堂的力量助他一举完成致仕回乡的终极目标。 至于嘉靖帝。 鄢懋卿其实并不担心嘉靖帝看到这封答卷之后,会不会对他青睐有加。 反正他早在那封答卷中留了一手,只要嘉靖帝敢当面过问,他就敢给嘉靖帝一个大大的“惊喜”,令其这辈子都不想再多看自己一眼。 …… 西苑。 嘉靖帝头戴沉香水叶冠,身着一套玄色道袍,手捻太极阴阳八卦连环诀,正在闭目打坐。 陶仲文则端坐于一旁,捧着几册尚未完本的书籍凝神翻阅。 书籍的扉页上,正是四个楷书大字 ——玄破苍穹。 良久之后。 陶仲文压着欲将断章狗炼化成丹的不忿,缓缓将书籍放下。 嘉靖帝似长了心眼一般,适时吐了口浊气睁开双眼,开口问道: “国师,此书中所载之事,你以为是真是假?” “回万寿帝君的话,微臣不敢妄言。” 陶仲文斟酌着道, “不过判断此事亦是不难,万寿帝君只需将他召来,当面问他几个问题便可知真假。” 同行本是冤家。 仅凭这一点,陶仲文对鄢懋卿就不会有任何好感。 正如此前对待段朝用那般。 段朝用一进宫就成了皇上身边的红人,风头一时压过了他。 而他则只是略施小计,推波助澜了一番,便令段朝用妄自称大,最终导致如今场面无法收拾,自绝于万寿帝君。 (本章完) 第34章 勤政殿 第34章 勤政殿 “黄伴,听见陶真人的话了么,命人去将鄢懋卿召来。” 嘉靖帝先不问陶仲文应该问哪几个问题,而是回过头去对不远处正拿着一把拂尘为法器掸灰的黄锦说道。 “奴婢遵旨。” 黄锦停下手里的活,躬身向外退去。 他心里明白,嘉靖帝自前两年南巡行宫起火之后,性情已经变的越来越多疑,就连对待他这个自幼就在王府伴读的奴婢都有所保留。 嘉靖帝此刻先命他前去下旨,就是不想让他听见陶仲文接下来即将提及的问题。 防止他将问题的内容透露出去,令鄢懋卿有所准备。 这自然不只是对他有所保留,同时也是对翊国公郭勋的严重不信任。 毕竟前些日子才出了段朝用那档子事,那事还尚未了解,如今郭勋立刻又献上一部鄢懋卿著作的奇书,如何能够轻易取信于嘉靖帝? 至于鄢懋卿嘛…… 黄锦倒是真有点看不懂了。 人生在世纵有贪欲,无非名利权色四字,追求进步固然是人之常情。 但这个鄢懋卿未免也太想进步了! 此前在殿试中写了那么一封答卷不算,如今又立刻攀附上了翊国公,还搞出了这么一部奇书,这难免给人一种用力过猛的感觉。 大多数时候,用力过猛只会令人厌恶。 以黄锦对嘉靖帝的了解,只怕也是很难会喜欢这样的人物吧? 除此之外。 黄锦还在心中暗自为鄢懋卿捏了把汗,是那种不夹杂任何个人情绪的捏了把汗。 不仅是因为陶仲文掺和了此事。 也是因为黄锦内心忌惮的人中,嘉靖帝排在第一,陶仲文则排在第二。 旁人或许不了解陶仲文,黄锦却不可能没有一点猜疑。 虽然这个老道士平日里在嘉靖帝面前一副仙风道骨、与世无争的清冷姿态,但黄锦却怀疑这只是他的表象,内里实则阴险毒辣的很。 别的暂且不提。 光是自他进宫之后,皇上宠信的方士一个接一个在“不经意间”暴雷获罪,而这个老道士又非但总是能够置身事外,还时常以老好人的姿态出言搭救,迅速在其余一众方士之中有口皆碑的表现,就已经足够黄锦提高警惕了。 在黄锦看来,这样的人若非大忠,那便必是大奸! 而黄锦则更加倾向于大奸。 因为此前段朝用怂恿皇上隐居深宫静心玄修,将国家大事交由年仅五岁的太子和辅政大臣监理的时候。 皇上也曾询问过陶仲文的看法,而陶仲文明明只需几句话便可在不损害自身的情况下影响帝心,但却并未明确表示反对。 仅凭这一点,便足以让黄锦暗自记恨上陶仲文,认定陶仲文是大奸大邪之人。 毕竟退位让贤容易,想再坐回龙椅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天底下有哪个忠君之臣能坐视不理? 可惜嘉靖帝如今正当局者迷,而黄锦又没有确凿的证据,因此才不敢在嘉靖帝面前多嘴,避免劝谏不成惹祸上身…… 正所谓伴君如伴虎,谁还不是个懂得明哲保身的人了? …… “终于要见到活着的嘉靖帝了……” 宫里的谒者前来召见的时候,鄢懋卿已经提前做好了心理建设。 面见嘉靖帝虽然并非他心中的执念,但是致仕回乡之前能见上一回也算不虚此行。 要怪就怪嘉靖帝此前实在搞得有些神秘。 传胪仪的时候躲在纱帐后面不算,在后来谢恩仪上也只恩准状元沈坤进殿上表。 搞的鄢懋卿这个第三甲第二百五名明明两次都已经与其无限接近,也还是没有得到一睹其真容的机会。 不过这一回应该是不会再有意外了。 毕竟这一回可是单独召见,而且去的还不是宫里,而是嘉靖帝玄修的个人私密场所西苑,嘉靖帝怎么可能还不露面? 带着这样的心情,鄢懋卿坐上了嘉靖帝派来接引的官轿。 如此一路摇摇晃晃,大约摇了半个时辰之后。 “鄢吉士,咱们到了。” 外面传来谒者的声音,鄢懋卿掀开帘子走下官轿,环视着不远处那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湖水,心中感慨万千。 这地方后世已经改名叫“zhong南hai”了。 不过不管叫什么名字,也不管是在这个时代,还是在后世,这里都整个天朝当之无愧的政治中心,鄢懋卿也都是平生头一回有幸踏入。 这种感觉很奇妙,原本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一定能够泰然处之。 但此时此刻,他却无法自持的心跳加速,还略微有点胸闷,仿佛正有一件无形的重物忽然强压在了肩上…… “嘁,我才不做什么举重冠军,那是严世蕃的专属人设。” 鄢懋卿连忙掐了掐自己掌心,胸闷的感觉终于略微有所缓解。 “鄢吉士,请随咱家来。” 不远处宫殿的台阶上适时传来一个娘娘腔。 鄢懋卿认得此人,此前在传胪仪和谢恩仪上虽未见到嘉靖帝,但却多次见到过这个嘉靖帝最亲近的御用太监: “见过黄公公。” “不必多礼,皇上和陶真人正在殿内等着你,速速随咱家来吧。” 黄锦虽然不知陶仲文给嘉靖帝支的问题是什么,但还是出于个人私心,不动声色的提前向鄢懋卿透露了这个关键消息。 “陶仲文……” 鄢懋卿自然不知黄锦是故意透露这个细节,只是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心中也还是不由的敲起了小鼓。 陶仲文也在的话,这次面圣保不齐会出一些预料之外的岔子。 不过有句话叫做“无欲则刚”。 鄢懋卿这回来又不是为了获得嘉靖帝的青睐,细想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不需太过在意此人。 甚至倘若陶仲文敢咄咄逼人,他也不介意对其反唇相讥,如此事后陶仲文八成会寻找机会在嘉靖帝面前替他“美言”,自此成为助他达成终极目标的一大助力也说不定。 心中想着这些,鄢懋卿抬脚跟在了黄锦身后。 进殿之前,他还不忘抬头看了一眼宫门上悬挂的匾额 ——勤政殿! 这三个字好他妈刺眼! 真不明白嘉靖帝怎么能在这地方安心玄修,难道就不怕道心不稳,以致走火入魔? (本章完) 第35章 反问 第35章 反问 刚进入勤政殿,一股浓烈的香火气息便迎面扑来。 “咳咳!咳咳咳!” 这回鄢懋卿是并非故意咳嗽让嘉靖帝觉得自己“带衰”,实在是这烟火气息太呛了嗓子,甚至还有点辣眼。 “!” 这倒把前面引路的黄锦吓了一跳,心说这小子此前在传胪仪上打喷嚏已经引得皇爷蹙眉,如今刚进殿便又咳嗽,只怕在皇上心中已经注定没个好印象了。 何况这回还有陶仲文提前给皇爷支了招,鄢懋卿只怕是凶多吉少…… 鄢懋卿此刻又已紧张起来,哪里顾得上这些细节。 他正在透过缭绕的烟雾,低着头用余光偷偷观察殿内的环境。 只见空荡荡的大殿内,除了两排向内延伸的盘龙柱,最醒目的便是位于大殿中央的一个小型瑶坛。 这个瑶坛应该呈正圆形,目测直径大约在三米左右,上下共分了三层,看起来很像是后世的三层蛋糕。 瑶台的四周,还悬挂着直抵穹顶的纱帐。 不过与传胪仪上不同,此刻这些纱帐都拢了起来,现出了盘坐于瑶坛中央的人影。 那是一个皮肤苍白、脸型清瘦、胡须稀疏但浓眉大眼的中年男子,身子完全裹在一套黄色的袍子之中。 鄢懋卿隐约能够看出,这黄袍并非龙衮服,胸口也没有一条巨大的团龙,所以这应该是道袍,直领,大襟,右衽…… 错不了,这是道教中天师圣主才能穿着的黄色道袍。 想来此人就是嘉靖帝朱厚熜了…… 据鄢懋卿所知,朱厚熜现在才三十出头,这个形象和地位都与其符合。 而在瑶坛的左侧,则立着一个头发白的老者,看起来与夏言、严嵩等人年纪相当。 此人躬身揣着双手,同样身着一身道袍,不过却是仅次于黄色的紫色,象征尊贵与智慧,寓意紫气东来。 他应该就是陶仲文吧? “鄢吉士,还不跪拜万寿帝君?” 耳边传来黄锦的略显急躁的提醒。 鄢懋卿回过神来,当即伏身施礼: “微臣鄢懋卿,蒙赐觐天颜,恭叩君父!” “起来吧。” 大殿中随即响起嗓音浑厚的声音,虽只是随口一句,但却无端给人一种威不可测的厚重感。 “谢君父。” 鄢懋卿再次叩首,缓缓起身。 又是君父? 朱厚熜眉头再次蹙起,黄锦知道他在西苑玄修的时候需称呼“万寿帝君”,或是“飞玄真君”、“忠孝帝君”都行,也已经刻意引导过了此人,他竟敢充耳不闻? 不过朱厚熜并未在此时发作,接着又用那多年前悉心练过的浑厚嗓音说道: “翊国公将你的那部奇书献进宫来,陶真人已经看过,有几个问题需当面问你,你仔细回话。” “微臣遵旨。” 一听这话,鄢懋卿已隐约猜出陶仲文在这件事中发挥了什么作用,不过陶仲文来问和嘉靖帝来问效果是一样的,反倒是陶仲文来问说话可以更大胆一些,无所吊谓。 下一刻,殿内已经响起了陶仲文清冷的嗓音: “鄢吉士,敢问你师从哪位师祖?” “在下读的是圣贤书,自是师从孔圣人。” 鄢懋卿挺直了腰杆作天揖,正色说道。 此话一出,朱厚熜立刻就有点蚌埠住了,当即用蹙得更紧的眉头加以掩盖。 还敢自称师从孔圣人! 如今那封殿试答卷已经泄露出去,只怕天下除了你一人,那些个愚昧无知、不通天理的儒士都宁死不认与你同师同祖了吧? 不过……第一个答案已经揭晓,鄢懋卿无师无祖,不得传承,难有灵根。 与此同时。 陶仲文悄然观察过朱厚熜对第一个问题的反应,见他眉头蹙得更紧,接下来的声音也逐渐大了起来: “再问鄢吉士,鄢吉士是否亲历书中那方仙界,是否见过书中的异火与天材地宝?” 这个问题便是他为鄢懋卿设下的致命陷阱! 如果鄢懋卿敢说去过那方仙界,见过书中的那些异火与天材地宝。 那么陶仲文依旧不会在朱厚熜面前断言真假,相反还会将老好人的人设维持下去,以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继续询问他是否还记得路径,是否能够前去寻仙求宝。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 朱厚熜八成会带着疑心命鄢懋卿去办。 如此一来,鄢懋卿的处境便将与秦时之徐福、汉时之栾大如出一辙。 徐福与栾大都是什么下场呢? 一个一去不返,一个败露腰斩。 无论是一去不返,还是败露腰斩,对于陶仲文而言,一点都不重要,没有鄢懋卿对他才重要。 对此陶仲文信心十足,他已见过了无数方士。 任何一个想得宠御前的方士,话赶话说到这里,都只会硬着头皮踏入他设下的这个致命陷阱。 然后在为了圆谎而不得不一个接一个的谎言中痛苦挣扎中沉沦,直至谎言再也圆不下去,迎来最终的毁灭……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陶真人莫不是在与在下说笑?” 却见鄢懋卿腰杆越发挺直,以一种理直气壮的姿态大声反问: “在下的那部书不过是话本,话本自然是杜撰而成,在下如何能够亲历杜撰的世界,如何能够见到杜撰出来的异火与天材地宝?” “旁人无法分辨也就算了,陶真人若连话本杜撰的仙界都无法分辨……” “陶真人已经问了在下,在下也不禁要问陶真人一句:” “陶真人,你是否真亲眼见过仙人,是否真亲眼见过长生不老药,又是否真有助皇上成仙的本事?” 此话一出。 “啪嗒!” 将鄢懋卿引进来之后,早已默默拿起拂尘去一边继续为法器掸灰的黄锦身子一僵,拂尘随之脱手。 前有邵元节,后是陶仲文,他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敢当着皇上的面如此揶揄钦点的大明国师。 而且言辞还如此犀利,一开口就是直指对方命门,全然一副你死我活的架势。 这一刻,他甚至怀疑翊国公郭勋的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 旁人向皇上献书引荐,找来的都是能讨皇上欢心的巧言善媚之人,郭勋这回怎么找来了这么个东西,就没有提前通一番气么? “你!你!我……” 陶仲文一时自相矛盾,瞬间破功,虽极力维持着风轻云淡的姿态,但嘴却已经变得不那么利索。 “放肆!” 朱厚熜沉闷的声音也在这一刻适时响起! (本章完) 第36章 九个字 第36章 九个字 “噗通!” 黄锦闻声吓得当场下跪。 甭管嘉靖此刻这声“放肆”究竟是在针对谁。 他在关键时刻拂尘脱手,还不合时宜的发出了动静,仅凭这一点就该下跪赔罪。 “!” 陶仲文亦是身子一颤,不过依旧保持着一丝风采,悄无声息的跪了下来: “万寿帝君息怒,天下芸芸众生,昧道者居多数,非尽具仙骨灵根,微臣遍历红尘一甲子,俗子诘难已司空见惯。” “恳请万寿帝君莫因此等小事劳神动气,葆摄真元,毋以尘嚣扰损金躯。” 靠,这老道士还是个绿茶婊! 听了这番诡辩,鄢懋卿心中暗骂了一句。 然后身子一矮,竟比黄锦和陶仲文伏得更低,屁股也撅得更高,几乎五体投地: “君父息怒,陶真人所言极是,天下芸芸众生,唯君父一人是天子。” “因此在微臣心中,也唯君父一人可具仙骨灵根,其余皆是凡夫俗子,陶真人亦不例外。” “而微臣方才所言,亦非对陶真人不敬,只是出于对玄修的心驰神往,虚心探讨玄修之法罢了。” “若因此事令君父有损真元,微臣不胜惶恐,罪该万死!” “?!” 黄锦蓦然抬头,望向鄢懋卿的目光中充满了惊疑。 走眼了! 这货是个高手啊?! 看他那极尽所能的卑微跪姿,那径直往皇上心巴里拍的马屁,还有言语间捧高皇上的同时,顺便踩低陶仲文的心机,这不是高手又是什么? 黄锦不由又想起了鄢懋卿的那封殿试答卷,还有他的馆选文章,还有他也奉旨看过一遍的那部尚未完结的《玄破苍穹》…… 殿试答卷已不必多言,早已透出了他的部分品性; 馆选文章则思想文采皆属上乘,令人不能不刮目相看。 黄锦有理由相信,即使没有皇上的暗示,没有严嵩暗箱操纵,鄢懋卿八成也能凭自身实力轻易选中庶吉士; 而《玄破苍穹》虽然通俗,但却情节跌宕,令人流连忘返,即使他刚才已亲口承认乃是杜撰,亦令人不得不佩服他那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所以…… 坊间有句俗语叫做“恶痞不可怕,只怕恶痞有文化”。 以鄢懋卿毫无底线的小人品性,再加上他这可俗可雅的过人学识,不正应了这句俗语? “……” 陶仲文心头亦是划过一抹寒意。 想不到此人竟如此能言善道,行事风格不似方士,与那些官员亦有不同,今日怕是遇上一个厉害对手了! 心中想着这些,陶仲文也又下意识将身子伏的更低,似乎在与鄢懋卿较劲。 可是不知是因有些身份包袱,还是因年老骨硬,竟无论如何也做不到鄢懋卿那般的平沙落雁,只得悻悻放弃。 “呵呵呵,好一个唯朕一人是天子,好一个唯朕一人可具仙骨灵根。” 朱厚熜果然没有继续发作,反倒笑了起来,饶有兴致的盯着鄢懋卿,转而又道, “鄢懋卿,你可知陶真人究竟是何身份?” “微臣不知。” 鄢懋卿闷声回答。 “如今你的殿试答卷已因故泄露,朕正命人严查,其中的内容亦已呈了上来。” 朱厚熜装腔作势的拿出一页纸来,一边看一边继续说道, “朕观这封答卷中,有一句‘常撰青词,仿陶弘景之通真,上达三清之境。’” “你可知道,陶真人便是陶弘景的第三十一代后裔,乃是上清派一脉相承的正统,是真正的传世高人。” “不过不知者不罪,想来陶真人道心清静,也不会与你计较。” 听到这话,陶仲文总算略微松了口气,伏身应和: “万寿帝君圣明……” 结果话未说完,便却见鄢懋卿立刻又故意露出了一脸的茫然,迅速将话茬接了过去: “君父,可否容微臣再看一看这封殿试答卷。” “?” 朱厚熜闻言心中一疑。 他很确定这就是鄢懋卿那封殿试答卷中的原话,黄锦亲口给他念过,甚至他还亲自拿在手中看过。 鄢懋卿亲手书写的答卷,难道他还能有什么疑问不成? 不过为了搞清楚鄢懋卿此刻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还是将那封抄录的殿试答卷递向了黄锦: “黄伴,拿给鄢懋卿。” “是。” 黄锦也是心中不解,连忙起身双手接过,来到鄢懋卿身边: “鄢吉士,请吧。” “谢君父。” 鄢懋卿又伏身行了谢礼,这才起身接过那封抄录版答卷,如此只看了一眼便又立刻一脸疑惑,连连摇头: “不对!” “君父,不对!” “这答卷虽的确是微臣所写,但却不知为何被人隐去了其中几字,请君父明鉴!” “哪里不对?” 朱厚熜侧目看了黄锦一眼,眼下这封殿试答卷是黄锦凭借记忆默写抄录的版本。 他虽然也不确定黄锦是否错漏了几字几句,但却也仔细看过,总体上应该不会与那封原版的殿试答卷存在太大差异。 “请君父赐墨宝,容微臣填上这几个字,君父一看便知究竟哪里不对。” 鄢懋卿言辞凿凿的道。 朱厚熜见状心中自是越发好奇,于是冲黄锦微微颔首。 黄锦心中同样好奇的紧,连忙前去照办,甚至亲手为鄢懋卿研墨。 “……” 唯有陶仲文一人内心蹊跷,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毕竟鄢懋卿如今这般惺惺作态,是从提到陶弘景和他才开始的,这多少让他这个当事人有些心虚。 黄锦很快将墨宝送到鄢懋卿面前。 “多谢。” 鄢懋卿道了声谢接过毫笔蘸饱了墨,随即保持着跪姿,在那封殿试答卷上一笔一划的填补文字。 片刻之后,似乎只写了几个字,鄢懋卿便已收笔。 “完成了?” 朱厚熜有些不自信的问道。 “完成了。” 鄢懋卿答应。 “黄伴……” 朱厚熜颔首示意。 黄锦赶忙走上前去,一边好奇的瞅了一眼卷面,一边准备回身呈递给皇上。 而也就因为瞅了这一眼,竟让黄锦瞬间浑身僵硬,脚下仿佛生了根一般,无法再挪动半步。 只见鄢懋卿只在那封答卷上填了九个字,上面的内容已经变成了: 【广延方士,如汉武之待少君,博采长生之诀 ——终驾崩! 增建斋宫,效宋徽之营艮岳,以聚天地之灵 ——靖康耻! 常撰青词,仿陶弘景之通真,上达三清之境 ——亡两朝!】 “黄伴,给朕呈上来?” 朱厚熜见状心中越发好奇,忍不住出声催促。 “奴婢不敢!” 却见黄锦面如土色,两股瑟瑟,当即“噗通”一声巨响跪倒在地,竟生生将殿前的一块京砖凿出了一道裂痕! (本章完) 第37章 活着 第37章 活着 夭寿啦! 天塌啦! 黄锦内心无助的呐喊,背心冷汗如雨后春笋般自毛孔中竞相涌出,仅是顷刻间就湿了一大片。 数月之前,太仆寺卿杨最仅是在皇上宣布隐退的时候,直谏“神仙都是住在山中玄修,君父隐居也是居住在豪华的宫殿里,穿着华丽的衣服,吃着精美的食物,就这也想得道成仙?” 就惹来了皇上的雷霆之怒,将其活活杖毙,打死了都还要鞭尸。 如今鄢懋卿执笔填了这九个字之后,亦是令殿试答卷中的意思完全颠倒。 光是直谏也就算了。 最主要现在这句话看起来已经不只是谏言,而更像是恶毒的诅咒! 诅咒皇上继续执意玄修的话,必定要驾崩、受辱、亡国! 这是活活杖毙就可以消皇上心头之恨的事么? 这恐怕得凌迟! 还得焚尸! 还得诛族! 还得掘了祖坟! 鄢懋卿,冒青烟,你家生了你这么个狂徒,祖坟可真是冒了青烟,遮天蔽日的青烟! 天下竟有如此蠢直之人?! 不! 他虽直,但一点也不蠢! 与太仆寺卿杨最的直谏相比,鄢懋卿绝对是个顶聪明的狂人,他做的事异常巧妙、异常灵睿、异常聪颖! 如今细细回想起来,黄锦心中已经有所明悟。 敢情从殿试刚一开始的时候,鄢懋卿就在下一盘以己身入局、以皇上和满朝文武为棋子、以天下人为棋盘的惊天大棋! 这封殿试答卷就是他下出的第一枚棋子,落子天元。 这是最嚣张跋扈的落子,挑衅天下,掌控全局。 而这枚棋子一落,便立刻引读卷官愤懑不平,使他最终名列第三甲最末等。 至于皇上除浊时恰巧看到这封答卷,这只是一个意外,一个可有可无的意外。 因为鄢懋卿恃才无恐,他早已笃定凭自己的文采学识,定可在馆选中拔得头筹,这是何等的自信? 而这样出人意料的结果,必定会引发那些身居高位的读卷官不满。 因此即使没有皇上这个意外,皇上没有下令曝光这封殿试答卷,那些读卷官也一定会做同样的事情,竭尽全力给他这个“奸邪小人”招来骂名。 此事已经得到了证明。 黄锦早已收到密报,前两日全城张贴那封答卷的不止有自己的人,还有一些尚未查明身份的神秘人。 不用想也知道,那些神秘人必定与一众殿试读卷官有关,毕竟除了他们还没有人看过这封答卷! 如此一来,即使没有那场除浊意外,这封殿试答卷也一定会出现在皇上面前! 与此同时。 鄢懋卿还提前结交了翊国公郭勋,利用郭勋好向皇上献书举士的特性,以这部奇书为引,诱其将自己举荐入宫。 如此一来,鄢懋卿这个原本绝不可能被皇上单独召见的新科进士,也终于站到了皇上面前…… 这是何等的缜密心机?! 这是何等的煞费苦心?! 这是何等的卧薪尝胆?! 这是何等的爱国忠君?!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如今这一刻的惊天反转。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直面天颜,殊死谏言! 终于明悟了这些,黄锦跪在地上竟忽然泪如雨下,也不知是因为膝盖钻心的疼,还是因为内心有感而发。 鄢懋卿,冒青烟! 我黄锦敬你是条汉子,请受我一拜! 我黄锦对天起誓,今日你这一死,即使扔去了城外的乱葬岗,我也定会私下找回你的尸首,偷偷寻个地方将你厚葬! 只是皇上…… 杀一人易,得一仕难啊,皇上! 仅此一事便可看出,鄢懋卿必是忠肝义胆又运筹帷幄的王佐之才。 今日你若杀他,必是你此生最大的损失,亦是大明朝最大的损失…… 皇上,你醒醒吧! …… “黄老师?别这样黄老师!” 眼见黄锦看到那封修改过的答卷之后几乎废膝跪地。 接着不知为何泪如雨,最后甚至不顾礼仪当殿嚎啕大哭起来。 鄢懋卿只觉得黄锦略显夸张,不过想到终归是自己将其给吓哭的,心中多少带了一丝愧疚,于是在心中暗自劝了起来。 毕竟他对黄锦的印象还算不错,起码历史上海瑞上那道天下第一疏的时候,黄锦终归说了两句关键的公道话,从嘉靖帝手中救了海瑞一命。 仅凭这一点便可看出,黄锦骨子里多少带了些忠义厚道,这对于一名混迹朝堂数十年的大太监来说,已经相当难能可贵了。 “?!” 看到这一幕,朱厚熜亦是心有所感,随即面色一黑,眉头拧成了疙瘩: “黄伴,大胆将这封答卷呈上来,朕恕你无罪!” “奴婢宁死不敢!” 黄锦抹了把眼泪,砰砰磕头,瞬间见血。 他很想把这封答卷塞进嘴里吃下肚去,这样朱厚熜就看不到了。 可是他同样不敢,因为这样不仅会害死他,鄢懋卿这种已经立了死志的人也一定不会领情,照样可以将这九个字告诉朱厚熜! “……” 然而这一幕看在陶忠文眼中,却是另外一幅截然不同的光景,心中狂喜不已。 好! 很好! 非常好! 鄢懋卿定是写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这回即使我不出手,此人也必死无疑! 于是陶仲文果断站了出来,躬身请命: “万寿帝君,既然黄公公有所顾虑,不如让微臣代为呈递。” “去!给朕呈过来!” 朱厚熜恼怒挥袖。 “遵旨。” 陶仲文当即走上前去,一把从黄锦手中夺过那封答卷,顺便扫了一眼的同时,回身便要双手呈上。 而也是这一眼,陶仲文浑身上下顿时如同触电了一般僵住,半晌未能再向前一步。 “陶真人?!” 朱厚熜见状越发惊愕,难不成鄢懋卿刚才那寥寥数笔竟在这封答卷上设下了定身咒,碰到的人都将被定身不成? “微臣、微臣失仪,罪该万死!” 陶仲文瞬间惊醒,随即膝盖一曲跪倒在地。 人生在世,重在趋利避害。 这九个字当前,绝对是跪着比较安全,否则就算不被迁怒,也极易溅一脸血。 不过他倒并未像黄锦那般宁死不呈,而是就这么低低伏着身子,向条蛆一般用膝盖向朱厚熜蛄蛹。 什么仙风道骨,什么高人包袱……活着不比什么都强? (本章完) 第38章 绝杀 第38章 绝杀 终于。 那封“历尽磨难”已经皱皱巴巴的殿试答卷呈到了距离朱厚熜只有一尺的地方。 此时朱厚熜的好奇心早已被黄锦和陶仲文的反应勾到了极限,当即一把将其抓了过来,拿在面前凝神看去…… “……” 鄢懋卿悄然用余光观察着朱厚熜,忽略掉因紧张而浸湿了背心的冷汗,深吸了一口气,暗自从“五”开始倒数: 五! 四! 三! 二! 一! 随着朱厚熜胸腔如同风箱一般骤然膨胀,鄢懋卿同时在心中放声呐喊: “欺天啦!!!”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传入他耳中的声音却并未与他心中的声音重合,竟出人意料的换成了: “鄢懋卿,你冒青烟!!!” 不过朱厚熜的情绪状态倒是全在意料之中。 此刻他已然气的浑身发抖,面目狰狞,血管暴起,双目血红。 缭绕的香火气息之中,甚至能看到他破口怒骂的口中喷洒出来的口水,喷了伏在面前的陶仲文一身。 一边怒骂,他还一边抓狂的将那封答卷揉做一团,使尽全身力气向鄢懋卿掷来,那架势仿佛是要用这纸团亲手将鄢懋卿砸死。 “啪!” 纸团精准的砸在鄢懋卿的脑袋上,又高高弹起,滚落在地。 朱厚熜近乎癫狂的声音接踵而至: “来人!!!” “黄锦,还不叫陆炳进来,将这大逆不道的东西给朕拿下!” “将他关入诏狱,切记不要让他轻易死喽,给朕细细的炮制,用心的炮制,朕不许他死他就不能死!!!” “?!” 黄锦闻言身子巨颤。 他虽然知道这位皇爷此前因大礼议与玄修之事惩治了不少人,也下令处死了不少人,其中许多敕令还是由他代为传达。 但是像现在这样的敕令却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他竟不许鄢懋卿死,欲令鄢懋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由此可见皇上此刻是何等的怒发冲冠,对鄢懋卿又是何等的憎恨厌恶。 不过这也的确是情理之中的事。 此前敢对皇上玄修出言不逊的人,哪怕是朝廷重臣都难逃一死。 而鄢懋卿不过是个小小的新科进士,竟敢诅咒皇上驾崩、受辱、亡国……这怎是一个死字能解皇上心头之恨? 唉,鄢懋卿终归是太年轻气盛,可惜了这一身不世出的王佐才能。 而事到如今,黄锦纵然心有惋惜,也断不敢多一句嘴,甚至连一声叹息都不敢发出,只能快步向外退去,命陆炳携锦衣卫先将鄢懋卿拿下…… 与此同时。 “君父且慢!” 鄢懋卿竟露出了一脸的茫然,诚惶诚恐的道, “君父因何将微臣打入诏狱,莫不是误会了微臣这九个字的意思?” “误会?你白纸黑字写的明明白白,胆敢公然诅咒万寿帝君,哪里有什么误会?” 陶仲文成功避过了朱厚熜的第一波怒火,此刻自是要坐实了鄢懋卿的罪名,当即回过头来落井下石的帮腔。 “陶真人,你这话可不对!” 鄢懋卿的表情更加茫然, “在下填那九个字,分明是在劝导君父大力精进玄修,如何便成了诅咒君父?” “你当老夫这双招子是瞎的么?” 见朱厚熜喘着粗气坐于瑶坛之上,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陶仲文心知这是默许他代言,胆子也逐渐大了起来,抹了一把脸起身骂道, “就算老夫愚钝眼,难道黄公公也是瞎的?万寿帝君眼亮心明,岂容你信口雌黄?!” “呵呵。” 面对如此质问,鄢懋卿反倒笑了起来,也起身大声说道: “陶真人此言不假,正因君父眼亮心明,在下才不能坐视不理,任由居心叵测之人为虎作伥,致使君父断绝了大好仙途!” “?!” 朱厚熜闻言怒不可遏的脸上随之划过一抹疑色。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说得好像这个混账写出恶毒的诅咒,并非是要劝阻朕玄修求仙,反倒是要助朕一臂之力似的? “君父!” 不待陶仲文做出回应,鄢懋卿立刻又面向瑶坛上的朱厚熜施了一礼,正色说道, “诚如微臣方才所言,在微臣心中,天下芸芸众生,唯君父一人是天子,也唯君父一人可具仙骨灵根,其余皆是凡夫俗子。” “若有人能够乘龙登仙,自然也非君父一人莫属。” “微臣虽并非方士巫师,不通正确的玄修法门,但微臣自幼翻阅古籍史书研究此事,却未必不能助君父排除错误的玄修法门。” “如汉武广延方士,善待少君之流,欲博采长生之诀,终是不成驾崩,此法断不可取;” “如宋徽增建斋宫,恭营艮岳之辈,欲以聚天地之灵,却遭靖康之耻,此法亦可排除在外;” “再如南朝齐、梁两朝常撰青词,遵陶弘景之上清经法,欲上达三清之境,然两朝皆遭亡国之劫,此法更应摒弃不理……” 说到这里,鄢懋卿略作停顿,侧目瞟了不远处的陶仲文一眼,方才继续意有所指的道: “请君父明鉴,陶弘景之上清经法尚且应排除在正确的玄修法门之外,何况尚不知究竟传承了陶弘景几成的三十一代玄孙,岂非更应排除在外?” “这才是微臣在答卷上填那九字,欲向表达君父的心意!” 鄢懋卿屈膝跪下,言辞凿凿的道, “君父,微臣寒窗苦读十余年,并非图什么功名利禄,正是为了有朝一日得幸面见君父,将这些结论亲口报于君父。” “若有幸能够抛砖引玉,助君父日后仙途畅通无阻,微臣虽死亦可瞑目!” “?!” 话音落下,陶仲文已然怔住。 他感觉鄢懋卿虽然点了他,但却并非是针对他一个,而是推出了一门地图炮? “?!” 黄锦亦是愣住。 他觉得自己可能又看走眼了,鄢懋卿可能没他刚才想的那么高尚,而且所图非小,野心惊人。 巨奸恐怕亦不过如此,日后的危害也只会比陶仲文等人更大…… 就连朱厚熜脸上的怒意都消退不少,竟主动开口问道: “照你这么说,朕该如何行走仙途?” “可以成仙者,唯君父一人,可以窥得天机,觅得成仙之路者,亦唯君父一人,微臣不过是凡夫俗子,怎敢妄言?” 鄢懋卿俯首, “微臣只私以为,玄修一途乃是红尘渡劫,便如逆水行舟。” “只是不知君父是否想过,凡夫俗子口中说出的玄修法门,其实可能正是上苍为君父设下的障眼之劫,亦是上苍为历代天子设下的蒙心之难,这本身就是一场渡劫考验。” “故而才有汉武之驾崩,宋徽之国耻,齐梁之亡国……” “!!!” “???” 此话一出,陶仲文顿时感觉头晕目眩,身子不由自主的打摆。 绝杀! 这才是真正的绝杀! 鄢懋卿将这句话种进朱厚熜心里,所能产生的影响只会与日俱增,足以砸了天下方士巫师的饭碗,甚至是灭顶之灾! 最重要的是,就连他自己听了这番话,竟都觉得的确有那么几分道理…… (本章完) 第39章 拖走拖走 第39章 拖走拖走 陶仲文真心无法理解鄢懋卿的真实意图。 鄢懋卿攀附郭勋献上奇书,难道不是为了吃这碗饭么? 至少陶仲文可以确定一点: 郭勋肯定是想吃这碗饭的,否则又怎会有此前的段朝用? 可鄢懋卿此刻的行为,却分明是直接要将锅和灶一起砸了,搞的大家谁今后都无饭可吃! 倘若鄢懋卿能够通过此事获得什么好处也就罢了。 可是陶仲文思来想去,始终想不出他究竟能够从中获得什么好处,只觉得他这是损人不利己,非正常人能够做得出来。 “真是太令人迷惑了,看不懂,不明白……” “但求皇上不要受他蛊惑,但愿皇上不要受他蛊惑……” …… 艺术! 真是令人赏心悦目的艺术! 黄锦痴痴的望着鄢懋卿,心中竟不自觉的喝起彩来。 相比此前那些清流官员劝谏皇上玄修的手段,鄢懋卿此刻的手段简直堪称艺术! 治水有个核心策略,叫做“堵不如疏”。 鄢懋卿这手段便与这个核心策略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这番话的影响下,皇上就算依旧执着玄修,今后对这些方士巫师的依赖也必将大打折扣,举行斋醮和撰写青词等事自然也必将有所减少。 就是不知道,皇上若完全信了这番话,自行窥探天机、寻觅长生之路的过程中,是否会让事情向越发奇怪的方向发展? 不过这都是后话。 起码鄢懋卿现在的手段的确令人拍手叫绝! 倘若数月之前太仆寺卿杨最也有鄢懋卿这样的手段,或许就不用死的那么惨了吧? 不过,鄢懋卿今日也并非没有考虑不周的地方。 最重要的就是,他不该一惊一乍的大喘气,将皇上气的暴跳如雷。 这在皇上看来便是失仪,甚至有不敬之嫌,以皇上的性子,此事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就算死罪可免,也活罪难逃! 但是这也算情有可原。 鄢懋卿不过是个新科进士,生平头一回面见皇上,自然不了解皇上的性子,漏算也属正常。 总之,瑕不掩瑜。 心中想着这些,黄锦对鄢懋卿也是越发欣赏。 从王佐之才,到巨奸大害,再到王佐之才……黄锦今日的心情也像是坐上了过山车。 而此时此刻,他又不由在心中为鄢懋卿祈祷起来: “但求他最后这番话能够说进皇爷心里,对他手下留情吧……” …… “嘶——的确有那么几分道理,不过……” 盯着伏在地上屁股高高撅起的鄢懋卿,嘉靖帝朱厚熜目光流转,面色看起来却越发阴沉, “这混账东西头一回受召面圣,便敢在朕面前这般抖机灵,有损朕的威严,今日若不给他一些教训,今后他还不蹬鼻子上脸?” “还有陶仲文这干方士巫师,他又怎知除了玄修求仙,这些人于朕而言,还有其他的用处?” “另外……” “他方才这番话,怕不是脱胎于阳明心学?” 阳明心学始创于正德年间,这是王阳明自己的说法。 王阳明在讲学时还将那段受大宦官刘瑾迫害,流落贵州龙昌开化乡民的经历称作“龙场悟道”。 不过朱厚熜更清楚的是,阳明心学真正得以广泛传播,其实是在他登基之后的嘉靖三年。 那一年王阳明在乡丁忧,先是受邀在稽山书院讲学,主讲的就是阳明心学。 次年,见阳明心学已经在文生儒士之间具有一定影响。 于是王阳明又在绍兴创建了阳明书院,他的弟子亦开始四处讲学不断扩大影响,竟使得阳明心学在江南一带的影响力一度可与被大明奉为官学的程朱理学分庭抗礼。 而随着阳明心学的影响力进一步扩大。 程朱理学与阳明心学又分别处于“唯理”与“唯心”两个极端,自是天然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这就导致了继正德年间清流与宦官之后,又出现了理学派与心学派之间的政治斗争。 对于朝堂上的政治斗争,朱厚熜本就十分敏感。 而对于大明统治的根基,朱厚熜亦极为理智。 所以尽管他十分青睐王阳明的才学,继位之初就下旨将其封了新建伯。 但在这个问题上,他还是坚定不移的选择了打压心学扶持理学,甚至还亲自下了一道诏书: “自今教人取士,一依程朱之言,不许妄为叛道不经之书,私自传刻,以误正学!” 自此阳明心学受到压制,程朱理学一家独大。 王阳明这个人也不再受到重用,于几年后因病去世。 朱厚熜当然知道王阳明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还是个能文能武的全才,甚至认同阳明心学中的许多理论。 但在这件事上他从不后悔。 作为大明的天子,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一个人才和王朝的统治根基,孰轻孰重! 而鄢懋卿方才的那番话,本质上便与心学如出一辙。 朱厚熜虽然认为有些道理,就像当初他也认为阳明心学并非没有可取之处一般,亦如这些年来他披着程朱理学的外衣,所行之事却大多唯心一般。 但是他是绝对不会在任何场合亲口承认的,大明朝的官学,只能也必须是程朱理学! 所以…… 鄢懋卿这个疑似推崇心学的新科进士,也必须再经历一番琢磨,磨平了棱角再说,别把屁股坐歪了! 如此沉默了半晌。 直到鄢懋卿、黄锦和陶仲文都开始心虚的时候,他才模棱两可的开口: “鄢懋卿,朕听出来了,你方才的这番推测虽乍一听有些道理,但其实不过是些没有证据的唯心之论,是也不是?” “是。” 鄢懋卿总觉得这个问题很怪,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郭勋与你的进献给朕的书籍只是话本,并非玄修奇书,恐有欺君之意,你认不认?” 欸? 鄢懋卿心头猛然一颤,茫然抬头。 这话问的什么意思,我不一开始就承认这是杜撰的话本了么,怎么能算欺君? 这完全不在我预想的范围之内啊…… “君父,微臣不认……” “够了!” 朱厚熜厉声打断了他,拂袖转身, “黄锦,将此人拖出去廷杖四十,你亲手替朕打,打完轰出宫去,朕不想再看见他!” “……” 黄锦闻言心头一喜,刚替鄢懋卿松了一口气。 却见鄢懋卿已瞬间面色惨白,眼泪鼻涕横流,如同杀猪一般的凄厉哀嚎响彻整个勤政殿: “君父饶命啊——!” “微臣知错了,微臣不敢了,微臣再也不胡言乱语了!” “君父教微臣认微臣就认,君父教微臣不认微臣就不认还不行么?” “今后君父教微臣往东微臣绝不往西,教微臣追狗微臣绝不撵鸡!” “君父!君父!再给微臣一次机会吧,微臣是个人才,微臣还有用处啊……” “???” 黄锦无语,谁来告诉我眼前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 陶仲文愕然,这货刚才当着皇上的面与老夫针锋相对,不是挺有骨气的么,为何又如此装腔作势? “……” 朱厚熜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随即眉头紧皱,嫌弃的挥手: “黄锦,你还愣着做什么,拖走拖走!” (本章完) 第40章 差评 第40章 差评 半晌之后,一个人被几个锦衣卫架着扔出了西苑。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鄢懋卿。 “果然啊……” 拍了拍土灰从地上爬起来,迎着周围侍卫幸灾乐祸的目光,鄢懋卿一边一瘸一拐的向远处走去,一边喃喃自语: “皇上口中的打、着实打和用心打是不一样的,让谁来打结果也不尽相同。” “嘶——” “黄锦这狗东西下手还是稍微有点重的,虽然不致伤筋动骨,但肯定已经红了肿了,没有一晚上怕是消不下去。” “不过这个仇我就不记下了。” “反正不久之后我挨了廷杖被扔出西苑的传闻就会有人知道,接下来的计划自然更好实施,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再过半个月我说不定就可以致仕回乡喽。” “说起来,明天就是去翰林院报到开馆的日子了。” “正好先借此事请假在家休息几日,引着那些人去猜测打听,我也抽空办点正经事……” 心中盘算着这些。 鄢懋卿并未径直返回自己的小院,而是就这么一瘸一拐的去了距离西苑不远的正阳门。 过了正阳门后,便是朝廷各部衙门所在的千步廊。 这地方不属于禁宫的范围,各部京官凭牙牌可以自由出入。 馆选结束之后,鄢懋卿已经拿到了庶吉士的牙牌,出入这里自然不在话下。 于是就出现了以下令人咋舌的场面: …… 镇守正阳门的金吾卫查过鄢懋卿的牙牌,按例顺嘴询问了一句: “难怪面生,原来是新晋的庶吉士……您这腿脚是怎么回事?” “唉,甭提了。” 鄢懋卿苦下脸来,垂头丧气的道, “方才皇上召在下去了趟西苑,在下胡言乱语触怒了皇上,才挨了顿廷杖被丢了出来。” “这不想着明日还要来翰林院报道,不得已过来向翰林院的上官告个假嘛。” “呃???” 金吾卫顿时瞠目结舌,一时竟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对待鄢懋卿。 要说新科进士能被召进皇宫的都是凤毛麟角,更别说被皇上召去西苑觐见,这无疑算是天大的恩赐与机遇吧? 可是这个家伙进了西苑却又触怒了皇上,还挨了廷杖被丢了出来,这又要怎么算? 而且,此前也没听说过哪个新科进士能够受皇上召见啊,更别说是去西苑了…… 于是金吾卫又试探着道: “鄢吉士莫不是在故意消遣在下吧?” “谁敢拿皇上的事来消遣,不要命了?” 鄢懋卿挺起胸来,正色说道, “你若不信可以去问西苑门口的锦衣卫兄弟,他们刚才可是亲眼看着我被丢出来的。” “过!” 金吾卫肃然起敬,当即连退五步,仿佛生怕沾上灾厄一般远远让在一边,一个字都不肯再与他多言,甚至就连目光都尽力回避。 真不知道这傻子究竟在显摆个什么劲…… …… 鄢懋卿就这么一路诉说着自己在西苑的悲惨经历,在一众注目礼下畅通无阻的连过几道门。 最终踏入了翰林院的门槛,见到了今日当值的翰林院学士,陈英达。 “你是?” 陈英达放下正在检查的实录会要,蹙眉看向这个扰他清静的年轻人。 衣衫不洁,差评! 鬓有垂发,差评! 走没走相,差评! 礼数不端,差评! 此人若是他的学生,仅凭此刻的表现,散馆之日就休想从他这里得到一分好评,更别想留在翰林院或出任科道官,只能滚去六部和地方做牲口!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翰林院这种大明的顶级学府,自然也不例外,也存在着鄙视链。 在所有的翰林人心中,大学士是无可争议的第一等,各级翰林官员则是第二等,候补进来的庶吉士则处于最底层。 当然,这只是翰林院内部的鄙视链,其实并没有那么尖锐。 而对外的话,鄙视链则主要体现在庶吉士经过三年馆课,散馆时分配的去向上面。 第一等,自然是留在翰林院为官,类似后世大学的留校; 第二等,则是前往都察院出任御史或给事中这样的科道言官,监察百官,纠正时弊,类似后世军队中的白头盔; 第三等,就是前往六部和地方出任官员,亦是他们私下戏称的牲口…… 在翰林人眼中,六部和地方的基层官员丧失话语权,无权评论时弊,难以代圣贤立言,终日只能重复上司交代的基层事务,可不就等同于无法言语、任劳任怨的牲口? 何况新科进士就算没有选中庶吉士,也会前往六部观政,短则半年多则一年便可选官入职,最后一样是选为六部和地方官员。 如果庶吉士在翰林院学习三年,无官无俸,生活清贫,最后却落得一样的结果。 这就是对一个庶吉士彻头彻尾的否定,是赤果果的淘汰,不怪其他的翰林人瞧不上…… “见过师长,学生鄢懋卿……” 鄢懋卿自然不知陈英达在想什么,躬身又施了一礼,却因牵动屁股微微侧身。 哪知话未说完,陈英达便已将手中的实录会要拍在了桌上,瞬间睁大眼睛瞪着他道: “你就是鄢懋卿?!” 他已经看过了鄢懋卿那封前两日忽然曝光出来的殿试答卷。 不只是他一人,翰林院的官员也都已经对那封很有味道的殿试答卷耳熟能详,这两日都在私下议论明日报道之后,该如何对待这个心逆而险的奸邪之徒! 而他作为这次馆选的读卷官,因为在鄢懋卿呈递的文章上圈点最多,也因此引来了几个嘴贱同僚的嘲笑。 可这又怎能怪在他身上? 怪只怪鄢懋卿呈递的馆选文章实在太具有欺骗性,非但与那封殿试答卷简直判若两人,还几乎字字句句都是摸着他的心思写的,他如何能够防备的住? “是,学生想告个假。” 鄢懋卿也看出陈英达面色不善,不过依旧陪着笑道。 “明日是庶吉士头一天报到,亦是拜谒孔子庙和举行释菜礼的重要日子,你竟敢告假?” 陈英达听到这话,简直气的想笑。 心无先师,目无尊长,差评中的差评! 你敢不来一个试试,看看翰林院能不能借故清退了你! 鄢懋卿躬身解释: “师长,学生实在是事出有因,方才皇上召在学生去了趟西苑,结果学生不慎触怒皇上,才挨了顿廷杖被丢了出来……” “你当翰林院是什么地方,不过是触怒了皇上,挨了顿廷杖罢了,此等蝇头小事岂是你告假的……欸?!” 陈英达压根懒得听鄢懋卿解释,不耐烦的挥着手大声斥责,结果话说到一半他才猛然反应过来,眼珠子瞬间突出, “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本章完) 第41章 太医院 第41章 太医院 如果换做是严世蕃在此,必定对这位名叫陈英达的侍读学士印象深刻。 正是因为陈英达只视科举为选才正道,坚决反对朝廷三途并举。 才使得严世蕃在替鄢懋卿代写馆选文章的时候,非但被严嵩勒令重写了十几遍,后脑勺还挨了好几巴掌,最终也只能含泪在文章中极尽所能的迎合陈英达的政见。 这也难怪陈英达在评阅馆选文章时,在“鄢懋卿的馆选文章”上画下了最多的圈点。 从而使得他在鄢懋卿的殿试答卷曝光出来之后,受到几位嘴贱同僚的揶揄嘲弄…… “师长,学生所言千真万确,西苑门外的锦衣卫与正阳门下的金吾卫皆可为学生证明。” 面对陈英达那略显夸张的惊愕表情,鄢懋卿倒显得宠辱不惊,转瞬之间就把金吾卫也拉进来当了证人,左脚踩右脚了属于是。 “咳咳!” 陈英达觉察到自己有些失态,随即清了清嗓子调整过状态,端出一副先生姿态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 “若果真如此,这假老夫倒也不是不能批准。” “不过你需先与老夫解释清楚,皇上今日为何要召你去西苑,你又如何触怒了皇上,竟被皇上处以廷杖,老夫听罢自有判断。” 好奇! 实在是太好奇了! 一个新科进士竟能受皇上如此垂青,而这个新科进士却又将这天大机遇变成了坏事,这颗瓜绝对保熟,绝对又香又甜,不吃一口不配当孔夫子门生! 何况修书撰史、秉笔实录本就是翰林院的职责之一,如此新鲜的瓜…… 呸!如此新鲜的起居实录,怎能不问清楚,否则岂不成了玩忽职守、尸位素餐? “师长恕罪,不是学生不肯说,而是不敢说,否则传到皇上耳中,恐怕牵连师长。” 鄢懋卿躬身说道。 “这……” 陈英达闻言也觉得有理,犹豫了一下又道, “那就拣一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来说,否则老夫如何判断轻重,如何能准你缺席如此重要的开馆仪式?” 鄢懋卿却已不再接茬,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学生并非故意缺席开馆仪式,只是经过了此事,学生如今坐不得、跪不得、站不得,强行参与恐怕怠慢了孔夫子与诸位师长,请师长担待。” “那就将你在西苑的经历说出来,此处只有老夫一人,老夫知道轻重即可,断然不会外传。” 陈英达目光越发炙热,循循善诱的道。 “还是算了……学生不想牵连师长。” 鄢懋卿依旧为难摇头。 “老夫不怕牵连!” 陈英达眼睛一瞪,以师长的身份施压, “你若不说清楚,这假老夫断然不能批准,你明日若无故缺席开馆仪式,这后果究竟有多严重,你自己掂量!” 好嘞,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无故缺席和告假不准还无故缺席完全是两种性质。 前者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后者则是板上钉钉的目无师长,不守规矩,自然更容易遭人记恨,翰林院日后借题发挥起来也绝对能够占理。 如此再加上那封殿试答卷的负面影响,鄢懋卿觉得翰林院借故将他从庶吉士中除名的可能性很高。 这正是他的真实目的。 其实他早就可以预见,因为那封殿试答卷,早在传胪仪之前,他就已经受到内阁首辅夏言和阁臣翟銮等读卷官的敌视。 如今答卷再经曝光,翰林院官员与其他的庶吉士中也必有不少“有识之士”敌对于他。 今后他在翰林院的日子一定不会好过,甚至可能没有立锥之地。 与其老老实实的进入翰林院受这些人的鸟气,倒不如尽早给对方一个将自己除名的正当理由,放过对方,也放过自己,岂不他好我也好? 心中想着这些。 鄢懋卿当即不再伪装,抬起头来不卑不亢的道: “该说的话学生已经说过了,这假学生非告不可,若师长断然不准,学生也没有办法,告辞。” 说着话,鄢懋卿转身便一瘸一拐的向外走去。 “你这是什么态度?!” 背后随即传来陈英达气急败坏的声音, “你给我回来,老夫没准你的假,你听到了没,老夫没批准,回来!” “老夫不准假你明日就是无故缺席,否则翰林院便再也容不得你!” “你给老夫站住!!!” 鄢懋卿充耳不闻,扬长而去,只觉得这个老学究搞笑的很。 难怪他在翰林院待到了这个年纪还是个学士,也难怪那句“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与他无关。 就他这性格与情商,憋不住还喜欢乱打听,真要侥幸进了内阁只怕如今坟头草都长到一丈来高了吧? …… 自翰林院出来,鄢懋卿又转道去了相距只有五百余步的太医院。 “你当这是什么地方,莫说你是庶吉士,就算你是一品大员,没有皇上的敕令,太医院怎能为你诊治,请吧?” 连门都没进去,鄢懋卿就被一名闻讯赶来的医士拦了下来。 太医院亦是皇上的禁脔之一,通常情况下除了皇上和皇亲国戚之外,没有人有资格请他们诊治,否则便有结交近臣的嫌疑。 而皇上有时下敕令命太医院派人去为某个大臣诊治,则被视为一种特殊的恩宠与赏赐。 不过事无绝对。 在这些太医不当值的时候,依旧会有不少人偷偷接些私活,甚至让家里人在外面开设了医馆,一来可以扩展人脉,二来还可以赚些外快。 而皇上对此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基本不会上纲上线。 这应该也是一种驭人之道,正如皇上明知许多大臣明里暗里的捞银子一样,大明俸禄就那么一点,没银子就算是皇上也很难使人甘心卖命…… 唯独在太医院。 鄢懋卿没有宣传自己刚被皇上召去了西苑、挨了顿廷杖被赶出来的事情,毕竟这么一来,他就更不可能见到太医了。 而尽快接触上能够给自己开病假条的太医,亦是他致仕回乡的重要一环。 “上官误会,没有皇上的敕令,在下也不敢求太医院的医治。” 鄢懋卿陪着笑道, “只是在下不慎摔伤了腰股,不得已来求太医院给开个病状,向翰林院告假休养几日。” “开病状?” 医士上下打量着他,显然对那些翰林院学士的脾气有所了解, “若我不曾记错的话,明日就是翰林院开馆的日子,如此重要的时候,你竟敢告假不去?” (本章完) 第42章 坑货 第42章 坑货 “在下这不也是没有办法么,请上官行个方便。” 鄢懋卿一边苦着脸说话,一边隐秘的拉了一下这个医士的手,一小块一两来重的碎银已经悄然落入医士手中。 沉甸甸的冰凉触感令那医士精神一振,眼中随即划过一抹欣赏,侧身让到一边道: “去吧,前面右手边第一间是吏目的值房,能不能办成我说了不算。” 然后,鄢懋卿就这么进入了经典的踢皮球模式。 吏目:“对不住,我只管文书人事,无法验明伤势,要不你去问问当值的御医?” 御医:“我虽可以验伤,但此事牵扯翰林院,我一个人说了恐怕不算,要不你先去问问右院判?” 右院判:“没有经左通判同意,我不能擅自决定,他同意我就同意。” 左院判:“右院判是这么说的?这事我倒没什么意见……不过你恐怕得去北堂问问,就说是右院判让你去的。” “……” 鄢懋卿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圈皮球踢下来,他居然站到了太医院院使的堂部之中。 这已经是整个太医院职位最高的官员了! 不过通过这件事亦可看出,这个院使在太医院中其实并无太大威望,甚至处境可能还有些憋屈,否则谁敢将皮球踢到他这里? 再细细琢磨一下,貌似这种情况倒也在情理之中。 太医院与官场本就不同,这里的御医大多都是医术家族世袭,多年经营下来人脉错综复杂,很多情况下已经不能以官位论高下,而是要看谁的后台更硬。 这种环境下,这个院使自然不是那么好做的,有时甚至不如牛马…… 而更令鄢懋卿万万没想到的是。 这个院使居然还真让他脱了裤子,亲自查看了他的伤势,随后一脸惊疑的望向了他: “你确定这是摔伤?” “如果在下说这是皇上下令打的,上官信么?” 鄢懋卿尴尬的笑道。 院使意外的打量着他: “如此说来,皇上知道此事?” “自然知道,所以……” 鄢懋卿觉得此时就应该继续左脚踩右脚的借势了。 哪知这个院使竟立刻打断了他,仿佛生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内容一般,摇头说道: “不必多言!这个病状我写便是,请稍等片刻。” 就这样,鄢懋卿几经转折,终于如愿拿到了一份此刻虽对他而言毫无实际意义、但却对后续计划有着深重影响的病状。 重点其实就是这个院使在病状上的落款,他终于搞清楚后续称病致仕该找谁求病状了 ——许绅。 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鄢懋卿越发觉得太医院的现状合情合理。 此人就是不久之后嘉靖帝遭遇“壬寅宫变”气息将绝时,冒死用药将其从鬼门关中拉回来的太医。 据史书记载,彼时太医院一众太医畏惧获罪,没有一人敢上前用药,最后推来推去,被强行推出来担责的人就是许绅。 而在此事中,他也受了严重的惊悸,很快便吓出了重病,不久逝世…… 身为一把手却能被强推出来担责顶雷,也称得上是个可歌可泣的官场倒霉蛋。 …… 翊国公府。 “你说什么……斯哈!斯哈!啊佛佛佛,烫死乃翁啦!!!” 正在精研茶道的郭勋忽然听到这个消息,惊得一时没能将价值不菲的青瓷茶壶拿稳。 “夸嚓”一声cei了茶壶不说,还溅了一裤裆开水。 又是一阵鸡飞狗跳之后。 郭勋顾不上细细检查是否烫伤,甚至等不及侍女服侍他换好衣服,便立刻又将前来报信的家仆拎到面前,眼对眼牙对牙的追问: “此事究竟是你道听途说,还是亲眼所见?!” “回主子的话,是小人亲眼所见,绝无半点虚言。” 家仆缩着脖子道, “自打前两日得了主子的吩咐,小人便一直暗中盯着刘掌柜那处宅子,连撒尿都不敢眨眼。” “如此盯到今日,小人终于见着一顶官轿进了巷子,从宅子里接走了鄢懋卿。” “于是小人赶紧偷偷跟在后面,眼睁睁看着鄢懋卿被抬进了西苑。” “如此大约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小人又眼睁睁的看着鄢懋被几个锦衣卫架着,从西苑里面扔了出来。” “彼时他已是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好容易龇牙咧嘴的从地上爬起,走起路来腿脚也不利索了,铁定是在里面挨了板子。” “小人见状哪里还敢耽搁分毫,当即一口气跑回府来向主子禀报……” 听到这里,郭勋已是面如土色,颓然坐回太师椅: “完了……全他娘的完了!” “乃翁一开始就不该指望这个混账东西能够成事!” “这回倒好,乃翁怕是要被这个混账东西给坑死了,这是天要亡了乃翁啊……” 郭勋觉得现在只有四个字能够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 ——欲哭无泪! 他已经活了大半辈子,从来就没见过比鄢懋卿更坑的货色,即使是如今被打入诏狱的段朝用都不知比鄢懋卿强了多少倍。 尽管这回他提前留了一手,特意在献书的奏疏中与鄢懋卿划清了界限。 为的就是防止鄢懋卿也是个像段朝用一样的坑货,如此可以不担欺君之嫌,只取献书之功。 可是谁能想到,鄢懋卿居然可以坑到这种程度,连一个照面都没扛过去。 如此一来,有没有欺君之嫌尚在两说,献书之功肯定不用再想,能不被皇上迁怒已是谢天谢地。 而没有了献书之功,他又该拿什么来亡羊补牢? 这应该就叫做屋漏偏逢连夜雨吧? “呵呵呵,遇上这么个坑货,乃翁这辈子恐怕要到头喽……” “只希望皇上还念及郭家先祖的开国功勋,还能准许郭家子嗣世袭武定侯便已是天大的恩赐,翊国公怎还敢奢求……” …… 严府。 “爹,成了,咱们成了!” 严世蕃兴冲冲的跑回家中,一把推开书房的门闯了进去。 严嵩正在提前为皇上下月的斋醮祷祀撰写青词,被这突然的一惊吓的老手一抖,不慎将笔下的“甲”字勾成了“电”字。 “滚出去!” 严嵩瞬间如犯了起床气一般气急败坏,一把将毁了的青词抓起团作一团,连同毫笔一同狠狠砸去, “我有没有说过,我撰写青词的时候任何人不得打扰!” “哪怕天大的事,也没有皇上的青词事大,这是咱们在朝堂上安身立命的根本!” (本章完) 第43章 急报 第43章 急报 “父亲息怒,儿子知错,儿子这就出去跪着……” 严世蕃顿时噤若寒蝉,连连认错向外退去。 怪只怪他一时之间太过得意忘形,竟不慎忘记了父亲的禁令,这顿骂挨得不亏。 “罢了,说吧,究竟什么成了,竟能令你如此激奋?” 严嵩吐了口浊气,气也消了一半,随即瞪了严世蕃一眼,没好气的道。 严世蕃如蒙大赦,顿时又换了一副嘴脸,笑嘻嘻的上前说道: “难道爹忘了,儿子此前不是要收拾鄢懋卿那贱种么,此事已经成了。” “儿子才得到消息,今日鄢懋卿忽然被皇上召去了西苑,又挨了廷杖被丢了出来,这回这贱种非但自绝于朝堂,自此也已自绝于皇上,今后这朝堂之上哪里还有他的立锥之地?” 严嵩闻言一愣: “此事当真?” “自然当真,此事已经得到了锦衣卫和金吾卫的证实,还能有假?” 严世蕃说话间又得意起来,笑的独眼都眯成了一条缝隙。 “这是皇上收拾鄢懋卿,与你又有何干,何致你这般得意忘形?” 严嵩又白了严世蕃一眼。 严世蕃不服: “爹你这话可就有失偏颇了,若非儿子提议将那贱种的殿试答卷曝光,那贱种又怎能得皇上召见?” “若是不得皇上召见,那贱种又怎能惹恼皇上,以致挨了廷杖被丢出西苑?” “因此此事虽然不在儿子的计划之内,但儿子终归也有抛砖引玉之功不是?” “呵呵。” 严嵩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凝神又道, “我如今更在意的是,那贱种究竟在西苑做了什么,因何惹恼了皇上。” 他依旧清楚的记得皇上命黄锦私下传给他的那句“谶语”,总觉得今天这件事另有蹊跷。 “这倒是没传出信来。” 严世蕃满不在乎的道, “不过又有什么所谓,反正事已至此,那贱种已再无翻身可能。” “接下来就算我们不再理会他,夏言那干所谓清流与翰林院接下来对他落井下石时亦已无所顾忌,他这庶吉士非但做不了多久,说不定最后连功名都无法保全。” “行了,此事就到此为止吧。” 严嵩想想也是,于是正色对严世蕃嘱咐道, “今后你理当自重,不可再将精力放在这类不起眼的卑贱之人身上,碾死区区一只蝼蚁亦不值得你如此沾沾自喜,反倒叫人看轻了。” …… 内阁值房。 “老夫早已断言,郭勋想借此等奸邪之徒与一部破书翻身,简直是笑话!” 与现如今的严嵩不同,夏言才是在朝堂中只手遮天的那个人物。 再加上他与郭勋本是不共戴天的死敌,自打段朝用被打入诏狱之后,他就越发留意郭勋的一举一动,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落井下石的机会。 因此郭勋献书与鄢懋卿受召的事情,早已被他第一时间掌握。 不过在得知鄢懋卿挨了廷杖的消息之前,他的内心其实并不像现在口中说的这般轻松,甚至一度担心这回又要给郭勋蒙混过去了。 毕竟像鄢懋卿见面即廷杖的“最速传说”,在以往受到皇上召见的方士巫师中实属罕见。 说得再确切点,应该叫做绝无仅有! “桂洲兄所言极是,奸邪之徒不可托付,到头来必是害人害己。” 翟銮只想做一口安静的不粘锅,虽然点头附和着夏言的话,却只提鄢懋卿不评价郭勋,避免留下任何口实。 “段朝用入狱,鄢懋卿受罚,皇上必定已对郭勋失望透顶。” 夏言则依旧想拉拢翟銮站队,眯起眼睛笑问, “这些年来此獠擅作威福,贪纵不法,网利虐民,如今正是为民除害,铲除国蠹的最佳时机,老夫欲率群臣上疏弹劾,不知石门兄以为如何?” 翟銮点头,却继续装傻: “为民除害,铲除国蠹,我辈清流义不容辞。” “似鄢懋卿这等奸邪之徒,如今选中庶吉士进了翰林院,便如同一颗老鼠屎掉进了粥锅,的确应该尽早清理出去。” 这也算是一种态度,夏言终于不再强求,笑着道: “言之有理,老夫既是内阁首辅,又担翰林院大学士,怎能容忍此獠坏了翰林院的风气。” 正说话间,外面传来一声报喝: “报——山西急报!” …… 乾清宫。 “你说什么?!” 刚从西苑回到宫中,朱厚熜就又收到了一个令他始料未及的消息,拍着龙榻扶手站起身来。 “皇爷息怒……” 黄锦匍匐在地,小心翼翼的道, “奴婢的确收到下面的人来报,鄢懋卿自西苑出来之后就去了千步廊,一路宣扬被皇爷召去西苑挨了廷杖的事,如今已闹得人尽皆知。” “这个混账究竟想做什么?!” 朱厚熜气急败坏,一脚踢翻龙塌下的春凳, “他可将勤政殿中的事也都一股脑说了出去?” “那倒没有……奴婢听说,他只去翰林院告了个假,随后不久就出了正阳门,自行回家去了。” 黄锦答道。 “告什么假?你下手重了?” “皇爷是了解奴婢的,奴婢今日若是下了重手,鄢懋卿就算还能喘气,也必是被抬回去的,断然不能再自己走去千步廊!” “哼……” 一股沉重的龙息自朱厚熜鼻中喷出, “告诉陆炳,去盯紧了这个混账东西,他若再敢四处胡言乱语,不必禀报打入诏狱便是,这回给朕用心的打!” “奴婢遵旨……” 黄锦也是真心服气,他活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鄢懋卿这么作死的主儿。 此前在西苑皇上都已经手下留情,他究竟还想怎样? 只凭皇上刚才这句话,这回他要是真落入陆炳手里,注定是十死无生。 “且慢。” 就在黄锦即将退出去的时候,朱厚熜却又叫住了他, “算了,告诉陆炳命人暗中盯着此人即可,不要擅作主张,不要轻易暴露,有事及时回来禀报,此人的事由朕亲自定夺。” “遵旨。” 时至此刻,黄锦终于确定,鄢懋卿今日在西苑说的那番话是真的说进了皇上心里。 并且他从鄢懋卿身上看出来的东西,皇上定是看到了更多。 因此皇上才会对这个狂徒如此格外容忍,格外开恩…… 正说着话的时候。 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报喝: “报——内阁首辅夏言、阁臣翟銮求见,山西急报!” (本章完) 第44章 奇招 第44章 奇招 “启禀君父,内阁今日收到山西巡抚急报!” 夏言和翟銮进殿之后,立刻伏地奏报, “鞑靼吉嚢、俺答部率近十万部越关南下,掠山西朔州、石洲等地八卫、二十一州县而去,杀掳男女二十余万,牛羊豕畜一百万,衣袱金钱称是,焚公私庐舍四万区,蹂田禾数万顷!” 朱厚熜听了这个消息怎会有好脸色,当即又将刚被黄锦扶正的春凳一脚踢翻: “都是废物,没有一个能教朕省心的东西!” “……” 夏言与翟銮没敢接话,心中却也有些奇怪。 这位皇上虽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儿,但通常也总是表现的恩威莫测,极少在他们面前这般屈尊骂娘。 何况这些年来,鞑靼人屡犯边境,几乎年年都有,比这严重的情况不胜枚举,此前也没见他似今日这般激动跳脚啊? 如此发泄过后,朱厚熜终于吐了口浊气在龙榻上坐下,看着两人道: “说吧,这回内阁打算如何善后?” “回君父的话,微臣与翟阁老经过商议,共同拟了一道票拟,请君父过目。” 夏言当即将手中的急报与附在上面的票拟一同举过头顶。 黄锦转呈上来之后,朱厚熜只淡淡扫了一眼,面色便又阴郁了几分,随手将急报与票拟扔在一旁的案几上。 还是一样的东西,还是一样的配方! 救济难民,补齐军备,加紧团练,调拨军饷……总之也就改了几个数字,加在一起依旧是两个字 ——批钱! 这次与前面几次相比,要的倒是不算太多,那总数也堪堪达到了八十万两。 每次看到这样的票拟,朱厚熜心里就堵得慌。 这些年收上来的税赋越来越少,要的钱却越来越多,下面这些人简直就是将他当做了大冤种! 若是这些钱出去真能起些作用也就罢了,结果却是钱越越多,鞑靼人南下反倒越发肆无忌惮。 尤其朔州和石洲还紧邻大同与太原,这两个可是大明屯了重兵的九边重镇,面对鞑靼南下侵略,急报中竟然没有丝毫斩获,难道大明每年斥巨资供养的兵马都是摆设不成? 若说朱厚熜对问题所在毫无头绪,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为此他去年还曾下了一道敕令,命翊国公郭勋和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相等人前去厘清军役。 他当然知道这是一个出力不讨好的差事,倘若郭勋与王廷相果真用心办事,而不是与明军上下同流合污,就一定会深陷泥沼。 不过不必担心,到时候他自会出手拉他们一把。 谁成想他一手托举起来的翊国公郭勋,竟是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东西,非但拒不领敕,还在上疏申辩的时候满腹牢骚,奏疏中那句“有何事,更劳赐敕语”几乎就是在指着鼻子埋怨自己为何将他往火坑里推! 这事朱厚熜记他郭勋一辈子,这几年白他娘的宠幸他了,没用的废物! 不过通过这件事,朱厚熜也从侧面证实了一件事: 那就是郭勋这个废物勋贵相对还算是干净,起码没有把手伸进明军里面,与那些抓不住尾巴的奸人同流合污。 所以即使后来御史言官纷纷借此事上疏弹劾,朱厚熜也没生出将其收拾掉的心思。 毕竟这已经是一众大臣勋贵中,为数不多能够被他摸清底细的人了,留着日后说不定还有其他的用处…… 心中想着这些,朱厚熜缓缓开口: “票拟中所需的钱银,你二人可找到了出处?” “这……” 夏言迟疑了一下方才答道, “此事事出突然,微臣尚未来得及与户部沟通,不过微臣看过上月户部的汇总文书,若让户部从库中调拨这笔钱银恐怕有些困难,而此事又十分紧急,因此……” “因此什么?” 朱厚熜目露凶光。 夏言的声音逐渐变小: “因此……微臣还是先去与户部沟通,倘若户部实在难以足数调拨,不知君父的内帑……” “嘭!” 朱厚熜右手重重拍在桌上,震得急报与票拟齐齐跳起一寸来高。 夏言心头一颤,连忙改口: “微臣先去沟通,先去沟通,倘若尚有缺失,微臣再想其他的办法,君父不必劳神费心!” …… 次日一早。 “鞑靼么?” 急报中的内容便已在京城传开,鄢懋卿上街喝个豆汁自我虐待的功夫就听人说了好几回。 “听说这回入关的是鞑子的吉嚢和俺答两兄弟,这二个鞑子可不简单呐。” 豆汁摊的贩子显然是个话痨,见有人似乎对这件事有些兴趣,当即来了精神,口沫横飞的道, “知道前些年屡犯咱们边境的兀良哈和瓦剌吧,没啦!” “就是被这两兄弟亲自率军扫平了的,就因为这事儿啊,俺答还被鞑子大汗封了汗王称号,这叫什么?” “这叫一字并肩王懂不懂,从元朝到现在还没哪个鞑子首领有这待遇,你说这兄弟俩厉不厉害?” 鄢懋卿自然知道他说的这些事情。 除了这些,他还知道吉嚢、俺答部率军南下的主要原因 ——通贡! 所谓“通贡”,说白了就是互市通商。 自弘治末年以来,明鞑交恶,互市断绝,鞑靼虽然不缺马匹,但却缺少重要的战略生活物资,因此屡次要求与大明通贡,不同意就威胁出兵南下。 这一次也是一样,吉嚢、俺答又派使者前往大同阳和塞要求通贡,承诺一旦通贡,“即约束其下,令边民垦田塞中,夷众牧马塞外,永不相犯,当饮血为盟誓”,否则挥师南下袭扰大明。 面对如此威胁和鞑靼人多年来的言而无信。 嘉靖帝和朝廷大臣都没惯着,非但拒绝了通贡的无耻要求,还扣押了使者,千金悬赏吉嚢、俺答人头。 吉嚢、俺答兄弟因此大怒,于是果真率军南下。 而且据鄢懋卿所知,未来这样的事情还会不断重演,“南倭北虏”始终都是有明一朝的两大块好不了的烂疮,从未真正根治…… “厉害厉害……” 心中想着这些,鄢懋卿随口附和了一声,丢下两枚铜钱和剩了大半碗的豆汁起身离开。 不得不说,明朝京城的政治风气还真是开明,一个摊贩子都敢在大街上公然谈论这些事情,也不怕哪句话说错了被抓进大牢。 反正鄢懋卿是没这个胆量。 要说起来,他心中还有一个不费一兵一卒一两银子、甚至挣着钱就可以一劳永逸解决鞑子的奇招呢,他会到处去说么? 绝对不会! 这年头立功你以为是好事? 朝堂上有的是人怕你立功,怕显得人家无能,怕砸了人家饭碗,怕你后来居上……到时候只怕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他还是抓紧时间致仕回乡吧! 最多离京之前将这奇招私下送给一个想进步、有担当、有胆识、最好再有点背景的义士便是,如此也算为国家民族尽了自己的绵薄之力。 至于这位义士未来是福是祸,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本章完) 第45章 沈炼 第45章 沈炼 鄢懋卿刚离开豆汁摊不久,摊贩子便立刻收敛起笑容,来到摊位上的一名食客旁边小声说道: “头儿,这条鱼狡猾的紧,不吃钩啊。” “呸!这豆汁真他娘的难吃!” 那食客故意大声骂了一句,随即才目不斜视的小声说道, “我听见了,急什么,这种人身上多的是漏洞,有他露出马脚的时候。” 说完便将三枚铜钱拍在桌上,又故意嚷嚷了一句“下回不来了”,起身向鄢懋卿离去的方向快步跟去。 此人唤作沈炼,现任锦衣卫百户。 他是嘉靖十七年的进士,先授官溧阳知县。 因在任期间为人刚正,嫉恶如仇,又廉洁勤政,严明法纪,死在他杖下的恶霸恶痞不计其数,民间甚至传有“沈茌平,如镜明,如水清,不赏民劝,不怒令行”的说法。 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听闻了这些事迹,欣赏他亢直不阿的性子,于是将他调入京城做了锦衣卫。 刚来的时候他还只是个锦衣卫经历,正七品文职,与此前的知县同级。 在陆炳的拔擢下,才来几个月就有了升迁,刚刚晋升为正六品的锦衣卫百户。 顺便一提。 沈炼早年曾跟随王阳明游学,崇尚阳明心学,王阳明也对他青睐有加,将他视作得意门生。 再顺便一提。 因为他在严嵩父子后来当权时逆势而行,屡次上疏弹劾,请求诛杀严党,最终落了一个含冤而死的下场,就连他的几个儿子也受到牵连惨遭杖毙…… 而沈炼晋升锦衣卫百户后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秘密监视鄢懋卿。 适逢不久之前那封很有味道的殿试答卷曝光,鄢懋卿自然而然就被沈炼划入了奸邪小人的行列。 因此尽管这回他接到的任务只是秘密监视,心中也依旧憋着一股劲,誓要找出一些切实罪状,为皇上揭露鄢懋卿的真面目,断绝这等奸邪小人日后祸乱朝纲的机会,哪怕钓渔执法也在所不惜。 “此人明明健步如飞,昨日却四处宣扬被皇上打了板子,还特意去翰林院告了假,足可见其内心奸险。” 带着先入为主的想法,沈炼悄然跟在鄢懋卿身后。 与此前严嵩的家仆严年不同,锦衣卫的跟踪手段自是更加高明,怎会被鄢懋卿轻易察觉? 不久之后。 鄢懋卿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示意暗中轮替监视的人手看紧之后,沈炼也进入了一处距此只有十几丈远的宅院。 这处宅院最妙的地方就是其中建有一个二层阁楼,阁楼的窗户正对着鄢懋卿的小院。 坐在阁楼上不但可以透过窗眼隐蔽的观察鄢懋卿,倘若有人在院内正常说话,阁楼内也能听到个大概。 如此等沈炼登上阁楼来到窗边,透过窗眼向外望去。 却才发现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鄢懋卿的小院居然被一群人给围了! “开门!鄢懋卿,我知道你在里面!” 领头的人重重拍打着院门,一副来者不善的模样。 …… “来了来了,催什么催?” 鄢懋卿回屋之后屁股都没坐热,便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只得重新起身出来查看。 “催你还礼还宅还钱!” 外面的人大声叫嚣。 一听这话,鄢懋卿心中略微一联系就认出了来者的身份。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那日跟随郭勋一同前来送礼的那个亲信家仆。 看样子昨天西苑的事已经传入了郭勋耳中,郭勋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想来也是连气带吓一宿没睡,所以才一早就派人来收回此前赠送的那些东西。 于是鄢懋卿大大方方的移开门闩: “送出来礼还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少废话!” 亲信家仆一脚将门踹开,一边毫不客气的将鄢懋卿推到一边,一边挥手招呼随行的仆从, “进去搬,把值钱的东西都搬走!” “房契也还回来,还有我家主人的五百两银子,少了一文你今日就甭想好!” 阁楼上的沈炼听到这话,自是精神一振。 礼物姑且不说,房契也暂且不提,鄢懋卿才中进士不久,竟然就敢收五百两银子的贿赂?! 很好,记录在案! 顺便他还不忘将身后的锦衣卫叫了过来,轻声嘱咐了一句: “你去告诉咱们的兄弟,一会跟紧了外面这伙人,务必搞清楚他们去了哪里,究竟是谁的人!” 与此同时。 “你们今日对我如此无礼,你家主人知道么?” 鄢懋卿也不阻拦,只是站在一旁笑呵呵的问道。 “呵呵,你觉得呢?” 亲信家仆冷笑一声,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与厌恶。 “我觉得你家主人不知道,而且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今日你如何将这些东西拿走,明日就得如何将这些东西送回来。” 鄢懋卿笑道: “而你嘛……说不定还得因为此事在我面前掌嘴,为今日的无礼赔罪。” “就凭你,你算什么东西?” 亲信家仆撇了撇嘴,一清嗓子在鄢懋卿脚边啐了一口。 他真不明白鄢懋卿是真傻还是假傻,居然还口口声声笃定他家主子不知此事。 若非得了主子的吩咐,他一个家仆怎么敢擅作主张,率人前来收回主子送出去的礼,这不是倒反天罡了么? “就凭我,凭我昨日在西苑挨了廷杖,今日还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与你说话。” 鄢懋卿依旧是笑, “你要是不明白,不如先回去问问你家主人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或许他能告诉你答案。” “这……” 亲信家仆闻言一怔,下意识的打量起鄢懋卿来。 他也是久居京城,宫里的暗语自然有所耳闻,其中似乎就有这么一条:皇上口中的打、着实打和用心打各有不同。 打,是意思意思。 着实打,那就得伤筋动骨。 用心打,这顿板子打完命一准得没。 而鄢懋卿如今好端端的站着,也就是说…… 亲信家仆猛然琢磨过味来,悟出了鄢懋卿那句“我觉得你家主人不知道”的深意。 他这是提前给他家主人留了一线,日后才好相见。 而他家主人事后要找台阶化解“误会”,自然也只能让他这个办事的家仆顶锅,到时候向鄢懋卿掌嘴赔罪只怕都是轻的,说不定为表诚意还得挨板子! 另外一边。 沈炼:“狗仗人势,以廷杖之事弄巧索贿,记录在案!” (本章完) 第46章 爰书 第46章 爰书 【鄢懋卿·爰书——锦衣卫百户,沈炼手录。】 【嘉靖二十年,五月初一:】 院内种葱。 ……鄢懋卿疑似收受银两五百,住宅一所,礼物不详,遭人上门追讨。 鄢懋卿狗仗人势,以廷杖之事弄巧,拒不归还。 追讨者遂去。 后经查明,上门追讨贿赂者系翊国公府家仆张显,为翊国公亲信,有此人证,此事恐怕非虚,可查。 未时三刻外出。 于茯苓堂停留半个时辰,开百合固金汤一贴,用途不明。 酉时二刻来人造访。 对话可知此人系新科进士高拱,与鄢懋卿同为庶吉士。 责问鄢懋卿今日告假之事,言语随性,不拘小节,有好言相劝之举,疑似为鄢懋卿故交。 据高拱所言,翰林院学士疑似对鄢懋卿告假之事极为不满,欲上报内阁首辅夏言论处。 高拱停留两刻有余,疑似因鄢懋卿冥顽不灵,气结拂袖而去。 后经查明,高拱居所据此仅相隔两个胡同,宅邸系其父于正德十四年购置,无疑。 戌时四刻。 吹灯,再无外出。 【嘉靖二十年,五月初二:】 院内种葱。 巳时一刻,翊国公郭勋率家仆携礼造访。 先命家仆张显赔礼致歉,又携鄢懋卿进入房内秘谈一刻有余,不知谈论详情,但见二人举止亲密,执手搭肩。 鄢懋卿将礼物照单全收。 未时二刻外出。 于茯苓堂停留半个时辰,再开百合固金汤一贴,用途不明。 后经查明,茯苓堂系太医院院使许绅之长子开设,未能证实是否与鄢懋卿私交。 戌时三刻。 吹灯,再无外出。 【嘉靖二十年,五月初三:】 院内种葱。 辰时三刻,来人造访,停留一刻,不知所谈。 后经查明,此人系鹿鸣阁掌柜刘文秀,鹿鸣阁系翊国公所有,刘文秀在明翊国公在暗。 鄢懋卿自号牛笔山人,为鹿鸣阁撰写话本,话本名为《玄破苍穹》,以前所未有之期刊形式发售,现已发售四期,每期约两万余字,每期销量均已过千。 未时二刻外出。 于茯苓堂停留半个时辰,再开百合固金汤一贴,用途不明。 戌时四刻。 吹灯,再无外出。 【嘉靖二十年,五月初四:】 院内种葱。 未时一刻外出。 于茯苓堂停留一个时辰,期间进入医馆后堂良久,外人不得见。 出来时未开百合固金汤,不知因何兴高采烈,口中哼起古怪小曲,回家途中额外购得烤鸭一只。 回到家中将小葱全部拔除,后于院内惬意独酌。 酉时一刻,高拱再次造访。 据高拱所言,明日内阁首辅夏言亲自授课,若知鄢懋卿告假缺席多日,恐以内阁之名将其从翰林院清退,劝其次日前去翰林院报到。 鄢懋卿答应次日一同前去报到,遂邀其共饮,虽交谈甚欢,但言之无物。 时至戌时,天色已晚。 两人闲谈至近日鞑子越关南下之事,鄢懋卿以蚊虫叮咬为由,邀请高拱移步屋内。 高拱几欲告辞,最终不经鄢懋卿拉扯。 两人一同进入房内,彻夜未出。 【嘉靖二十年,五月初五:】 寅时三刻,鸡鸣一遍。 高拱一人先自房内鬼祟而出,发髻凌乱,衣衫不整,趁四下无人悄然返回居所洗漱更衣。 寅时四刻,鸡鸣三遍。 鄢懋卿出门洗漱,不久高拱前来,两人结伴前往翰林院点卯…… …… 翰林院。 “淳于荣。” “学生到!” “夏雨和。” “学生到!” “鄢懋卿。” “学生到!” “嗯?!” 听到这一声“学生到”,翰林院侍读学士陈英达仿佛见了鬼似的浑身一颤,循着声音四处寻找。 没想到还真就在学堂角落的一张桌子后面看到了鄢懋卿那副令人厌恶的面容。 “你、你怎么来了?” 陈英达一个没忍住,脱口而出。 “见过师长,学生伤痛初愈,今日前来报到。” 迎着堂内一片齐刷刷的目光,鄢懋卿起身施了一礼,神色淡然的答道。 这待遇他在陈英达进来之前就已经体会过了。 这一科的庶吉士总共就二十八名,这些天下来学生之间就算不是知根知底,也都已经混了一个眼熟。 今天堂内忽然多了一个不怎么眼熟的面孔,自然立刻就引起了关注。 不过出于一些心知肚明的原因,这些同年没有一人走上前来与他打招呼,只是一边做贼似的偷偷瞄来,一边不住的窃窃私语,直到陈英达进来才安静下来。 “哼!” 陈英达闻言冷哼一声。 心说这小子定是听说了今日内阁首辅夏言下了早朝之后,要亲自前来翰林院授课的消息,担心缺席馆课多日的事情被夏阁老知悉,因此毁了来之不易的前程,才赶忙跑来临时抱佛脚。 后悔了? 害怕了? 早干什么去了? 晚了! 无论这厮今日来还是不来,他缺席馆课多日的事都早已上报到了夏阁老那里。 就算他今日临时赶了过来,也不可能再改变什么。 心中想着这些,陈英达已不再理会鄢懋卿,准备继续点卯。 结果刚张开嘴,就又再次听到了鄢懋卿那令人厌烦的声音: “师长,学生今日来此一来是为了报到,二来则是为了再续个假。” “续……假?!” 陈英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混账究竟把翰林院当什么地方了,街头巷尾的公用旱厕,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咩? 翰林院自有史以来,只有削尖了脑袋做梦都想考进来的进士,还从未有哪个选中了庶吉士的人敢如此不当一回事,这简直就是在公然践踏翰林院尊严,侮辱天下万千莘莘学子的血泪! “?!” 一众庶吉士闻言亦是一片哗然。 高拱更是满脸惊愕,他真心理解不了鄢懋卿究竟在做什么,昨晚不还好好的么? “正是。” 迎着众人的目光,鄢懋卿移步来到陈英达面前,不紧不慢的从怀中摸出一页纸来递了过去, “师长,这是太医院开具的病状。” “学生不幸染上了肺痨,留在翰林院只怕害人害己,不得不告假回乡静养。” “咳咳咳咳……” (本章完) 第47章 烂透了 第47章 烂透了 肺痨?! 听到这两个字,陈英达吓得当即掩住口鼻,连退三大步作防御姿态。 “哗啦——” 一众庶吉士亦是迅速起身,个个身捷如猿,飞速向远离鄢懋卿的方向退却,有人甚至只一晃神的功夫便已退到了堂外。 这玩意儿在这个时代几乎可以与不治之症画上等号,而且还具有一定的传染性,谁若是不幸染上,这辈子基本上就可以说是废了! 有人不由想起了鄢懋卿在传胪仪上的那一声哗众取宠的咳嗽。 不对,不是咳嗽,是喷嚏! 不过又有什么分别,两者都是因肺气虚老、邪气入侵所致,本就触类旁通。 敢情那时鄢懋卿便已患了肺痨? 说来也是,若非实在忍耐不住,谁敢在传胪仪上当着皇上的面打喷嚏,难道还有人敢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 甚至这一刻还有人真心感谢起鄢懋卿来。 感谢他这些日子缺席馆课,倘若这个家伙隐瞒病情坚持上课,他们之中说不定有多少人因此受害。 这是恩人呐,多谢年兄不杀之恩! “哈哈哈哈,这回必是成了,我要跳出泥潭啦!” 看着众人如同躲避瘟神一般飞速躲避,鄢懋卿心中笑的前仰后合。 想不到吧? 他才用了五六天的功夫,就成功拿到了太医院院使许绅亲手开具的病状,而且还特意将病症开成了肺痨。 众所周知,这种病不但是不治之症,还具有传染性,患者基本上这辈子都得靠药罐子才能吊命,就算如此往往也活不长久。 这得益于他持之以恒的光顾许绅长子许诚开设的茯苓堂,和翊国公郭勋倾情赞助的钞能力! 最开始几日,鄢懋卿先是与许诚攀上了交情。 然后才图穷匕见,向许诚提出了自己的需求。 最一开始,许诚自然不敢答应,不过在鄢懋卿坚持不懈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并且一路将诊银从十两、二十两、三十两、五十两,最后直接提高到一百两的时候,他终于怦然心动。 后世不是有那么句话么? “当利润达到10%的时候,他们将蠢蠢欲动;当利润达到50%的时候,他们将铤而走险;当利润达到100%的时候,他们敢于践踏人间的一切法律;当利润达到300%的时候,他们敢于冒绞刑的危险。” 于是许诚摇身一变成了他的说客,转身前去帮自己游说他的父亲,太医院院使许绅。 什么“父亲不必忧心,此人在朝中已经坏了名声,根本不会有人在意。” 什么“内阁和六部大臣在殿试中让他名次垫底,自是巴不得让他致仕回乡。” 什么“如今他又受了廷杖,必是已遭皇上厌恶,咱们此举这正是逢迎皇上的心意,非但无过反倒有功。” 什么“父亲,这钱可是白捡的,一切顺理成章,断无半分风险,即使咱们不收,太医院也有的是人去收!” 什么“您的儿媳妇如今又有了身孕,这回八成是个带把儿的,儿子想让他念书科考,日后光耀门楣,今后有的是用钱的地方,父亲也不想让自己的亲孙儿像儿子这般蹉跎一生吧?” 鄢懋卿的“恶魔低语”就这样通过许诚之口转达到了许绅耳中,终于也令他怦然心动。 于是就在昨天,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亦是许绅休沐的日子。 他带着执掌的太医院公印悄然来到茯苓堂后堂,在那里写下了这纸病状,加盖上了公印,与鄢懋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这一刻。 鄢懋卿已经开始展望美好的未来。 待他回乡之后,名声的事不必担忧,他上了那么一封答卷,又因这封答卷挨了廷杖,只需逢人就声称那封答卷其实是反讽玄修之事,因此挨了廷杖被罢即可。 再者说了,明朝有的是贪官污吏被罢官。 还不是一样回到乡里依靠功名活的舒舒服服,甚至还可以修书育人,误人子弟? 下面的人谁管你这些,选中过庶吉士的进士,在百姓心中就是文曲星中的文曲星,心里天生带着敬畏。 然后……回乡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尽快与老家的那个已经订了婚的未婚妻完婚。 这个未婚妻鄢懋卿记忆中曾有过一面之缘,身材和容貌都没得说,最起码也是乡级别。 至于她的家境嘛,自然也要比老鄢家要强上不少,妥妥的白富美一枚。 原本鄢懋卿是没有机会高攀的,不过等他后来考中了举人,就立刻变成了门当户对,甚至还是他的那位准岳父主动找人前来说媒的。 而再等到后来鄢懋卿又高中了进士,两家的身份更是颠倒了过来。 之所以没有在进京之前完婚,则是因为这个未婚妻的母亲忽然因病离世。 这年头与后世不同。 受“程朱理学”的影响,压根没有那种家中老人过世当年还可以办喜事的折中之法,不得不被迫将婚期延后,正如历史上张居正“夺情起复”惹来非议重重是一个道理。 如今算一算,未婚妻的丁忧期差不多也该结束了…… 不是有那么句话么,开堪折直须折!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内阁首辅、翰林院大学士夏阁老到——!” 门外适时传来一声报喝。 今日又是皇上称病不上早朝的一天,因此早朝也散的早了一些,夏言也比预计的时间来的更早了一些。 伴随着报喝,夏言迈着方步进入翰林院院内。 却见不少庶吉士非但不在课堂内端正坐着等他莅临,居然还在院内四处闲逛,夏言的眉头立刻锁了起来: “课间无序,成何体统!” “阁老……” 院内的庶吉士顿时噤若寒蝉,一个个躬下身子立于一旁,甚至没人敢开口解释现在的情况。 “阁老恕罪!” 陈英达则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连忙远远绕过鄢懋卿,一路从堂内跑到院内,大老远便面向夏言跪下, “今日之事实在事出有因,阁老请听下官细细道来……” 唯独鄢懋卿一人内心疑惑: “早朝和翰林院都是卯时点卯。” “最近鞑子才越关南下,掠关杀掳,据说因此受难的百姓高达数十万。” “朝廷不正该在早朝上仔细商议对策么,为何这么快就结束了?” “我这回本来也有那么点趁朝廷上下焦头烂额,无暇顾及于我蒙混过关的心思,如今看来朝廷也没人将这件事真当回事啊?” “烂了,朝廷从上到下果然已经烂透了……我走的正是时候。” (本章完) 第48章 对狙 第48章 对狙 听完陈英达的解释,夏言眉头不由锁的更紧,心中却说不出的舒畅。 肺痨啊…… 这便是天意么? 看来此等奸邪之人,就连老天也容不得他! 好好好! 出了这样的事情,如今他已不需再多此一举,只要以内阁的名义批了鄢懋卿的病假,便可以顺理成章的让此獠从翰林院消失。 并且不要忘了,如今吏部尚书一职也暂时由他兼领。 回头他只需命人拿来现存于吏部的新科进士名录,在鄢懋卿的名字后面提注“肺痨告假,回乡休养”字样,便可以确保今后哪怕他不再执掌吏部,新晋的吏部尚书也绝对不会考虑召鄢懋卿回朝。 毕竟谁会不知道肺痨是不治之症,怎会将一个痨病鬼召回来任职,难道不怕皇上知道了责问? “见过夏阁老,咳咳咳。” 说话间,鄢懋卿也从堂内跟了出来,远远向夏言施礼。 他心里清楚,告假的事可以跳过嘉靖帝,却绝对不可能跳过内阁。 毕竟他好歹也是个新科进士,还是三年只能选出来那么二三十名的庶吉士。 这也正是昨日听高拱说起夏言今日要亲自来翰林院授课,便立刻决定今早前来点卯的原因。 病状已经有了,夏言又正好来翰林院授课,当场就能以内阁首辅的身份作出批复。 如此正是从根源上杜绝中间商赚差价的可能,免得再有人像郭勋那样跳出来节外生枝…… “站住!你站在那里说话即可,老夫耳朵还不聋!” 夏言立刻喝住他,抬起手来掩住了口鼻。 而就是与鄢懋卿打了这么一个照面的功夫,他的脑中忽然又是灵光一现: 此獠虽已是一个痨病鬼,但这痨病鬼似乎依旧有那么一丁点可以利用的价值,老夫为何不将其物尽其用? “是……夏阁老,学生只是想说,此生能有幸与阁老以师生相称,学生虽罹患不治之症,但心中已了无遗憾,请受学生一拜。” 鄢懋卿自然不知夏言心中在想什么,只想着与其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把礼数做周全了,如此有利于实现自己的目标,双方也都能够体体面面离场。 哪知话音未落,便听夏言忽然冷哼了一声。 “哼!” 只见夏言已面色冷峻,语气严肃, “你不幸罹患肺痨,老夫心中虽也不无同情,但据老夫所知,肺痨古来有之,恐非一日而成。” “不知夏阁老的此言何意?” 鄢懋卿闻言一怔,心中咯噔了一下。 “老夫并非是针对于你,只是身在其位,不得不谋其职!” 夏言挺起胸膛,义正严词的道, “老夫怀疑你在殿试之前,甚至可能是会试之前便已身染肺痨,礼部在甄选人才的过程中徇私舞弊,故意隐瞒不报,才使你得以顺利参加会试、殿试。” “此事非同小可,倘若老夫因心软而置之不理,他人又因怕事而疏忽渎职。” “坏的只怕不仅是朝廷的选才大计,亦将寒了千万莘莘学子的报国之心,世间何来公平正义可言?” 话音刚落,院内已经响起一众庶吉士的喝彩: “早就听闻夏阁老大义凛然,学生今日总算见识过了!” “夏阁老真不愧为上柱国,实乃国之柱石也!” “所言极是,恳请夏阁老务必彻查此事!” “请受学生一拜……” “……” 鄢懋卿此刻则是瞠目结舌。 不得不承认,夏言这番话听起来的确至诚至公,大义凛然,在一众年轻气盛的庶吉士间极具煽动性。 但已在史书中对夏言有过系统性了解的鄢懋卿,却立刻从这番话中听出了他的私心所在。 他的确针对的人,的确不是自己。 他真正的目标其实是如今的礼部尚书,严嵩! 自己此刻甚至连把枪都算不上,撑死了只能算是一颗子弹,仅仅只被视为耗材的子弹! “诸位安心,老夫定将此事彻查到底!” 夏言摆了摆手,示意一众庶吉士安静下来,继续慷慨激昂的说道, “此事当先交由吏部严肃议处,倘若确有徇私舞弊之嫌,由吏部决议革除鄢懋卿的功名之后,再移交刑部按律查办,绝不姑息!” “至于那些牵扯此事的官员,老夫亦将牵头朝议逐一弹劾,绝不手软!” 好家伙,这老东西为了朝堂争斗的私心,竟打算将老子送上绝路?! 先由吏部决议革除了老子的功名,夺走了老子的特权福利。 这也就算了,这老东西还要将老子移交刑部。 此事一旦移交了刑部,那基本就要定案,依大明律科举舞弊可是重罪,最轻怕是也得判个流放,这是还想要了老子的命! 而就算是如此,夏言真的能借这么点捕风捉影的事扳倒严嵩么?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最多也就是指使言官上疏弹劾,略微影响嘉靖帝对严嵩的看法,在舆论场上压过严嵩一头。 而仅是如此,就要肆意剥夺老子的特权福利,甚至罔顾老子的性命?! 这一刻。 鄢懋卿只觉得一股子无明业火猛然从丹田窜起,头皮都随之灼热起来。 老子没招谁没惹谁,只不过是想致仕回乡罢了,老子究竟有什么错,何故如此苦苦相逼?! 好好好,想玩是吧?! 给脸不要脸是吧?! 将老子当做软柿子任意拿捏是吧?! 中门对狙? 胆小者博弈? 那就来啊,谁今日后退一步,谁他妈就是孙子! 在一众庶吉士再一次响起的近乎讨好的喝彩声中,鄢懋卿渐渐直起腰杆,泛起血丝的眼睛直视夏言,朗声问道: “夏阁老,学生可曾得罪过你?” “!” 场内瞬间安静下来,从未有人想过鄢懋卿敢用这样的语气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说话。 “他这模样,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正忧心鄢懋卿处境的高拱也是为之一愣。 他很快就想了起来,传胪仪那日鄢懋卿在宫门下抽张裕升嘴巴就有这副神态,只是眼睛远没有如今这般血红…… “鄢懋卿,老夫不过是公事公办罢了!” 夏言不但面不改色,反倒微微扬起下巴,虽没有鄢懋卿高,但却有俯视之态。 “好一个公事公办!” 鄢懋卿微微颔首,脸上竟浮现出一抹笑意, “嘉靖十七年四月,你还只是阁臣,随皇上拜谒皇陵……” “?!” 只听到这个简短的开头,夏言已是面色微变,扬起的下巴瞬间收敛。 (本章完) 第49章 孙子 第49章 孙子 “……归途中你厨中起火,火势不偏不倚偏偏蔓延到了翊国公郭勋、内阁首辅李时的帐篷……” 说到这里,鄢懋卿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姿态,定定的盯着夏言的眼睛。 “……” 夏言虽面色微变,但表面上依旧镇定如常。 鄢懋卿知道一些什么? 还是单凭臆想的阴谋论? 不过这件事情皇上早已知晓,事后还因他没有独自揽下罪责,严厉责备于他,并未生出疑心,亦并未追究。 何况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年多,他也早会如愿坐上了内阁首辅的宝座,就算鄢懋卿胡言乱语,也绝不可能伤到他分毫。 只是…… 夏言的余光忽然注意到,陈英达与一众庶吉士此刻正因鄢懋卿这番话,一齐目光狐疑的望向他。 他们显然已经被鄢懋卿引导着,对此事产生了浮想? 不得不承认,鄢懋卿此刻那欲言又止的语气,以及这件事中因果利弊,的确很容易引人浮想! 而浮想便会产生流言。 流言猛于虎也! 难道这就是鄢懋卿的目的,老夫若定要“公事公办”,他就要甩老夫一身屎,败坏老夫的名声? 呵呵呵,想多了,此等故事老夫有的是拨乱反正的法子! 留白了片刻之后,见夏言迟迟没有就范的意思。 鄢懋卿决定再加大一些力度,紧接着又道: “如今上疏弹劾翊国公郭勋的刑道科给事中高时,其实是你私下的知己好友……” “!” 夏言冷笑,这攻击力还差点意思啊。 这又是在公然质疑他公私不分,结党营私? 不过那又如何,老夫是清流,高时亦是清流,清流与清流之间怎能叫做结党,只能说是欣赏! 只是……老夫与高时平日里只有私交,知道我二人之间关系的人朝堂中都是凤毛麟角,鄢懋卿这么个新科进士怎会知道? 难道是郭勋查了出来,私下告诉他的? 若此事被皇上知道,是否会因此生疑,扳倒郭勋的事还能办成么? 见夏言还是没有太大反应,鄢懋卿当即又道: “乾清宫掌事太监高忠……” “够了!你随老夫进来!” 才刚开口,夏言眼皮便猛然一跳,终于不敢继续托大,厉声打断了鄢懋卿。 随后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掩住口鼻一马当先走进了一旁的值房。 别的事都还好说,这件事却绝不能外传。 高忠是除了黄锦之外,最受当今皇上宠信的太监之一,否则又怎能成为乾清宫掌事? 而在皇上最不能容忍的事情之中,交结内官绝对名列前茅! 最重要的是,他与高忠的确私交甚密。 此前因事被皇上恼怒的时候,他不仅通过高忠的门路进献玉器脱了罪,许多朝政大事也时常互相通气,以求知己知彼。 这些事情皇上如今还被蒙在鼓里,不过若是通过鄢懋卿之口传言出去,皇上心生芥蒂有意去查,想来查个透彻也不是什么难事。 如此一来,非但高忠恐怕大难临头,他这个内阁首辅也极有可能深受其害! 尽管仅凭这件事就想让他倒台也没那么容易。 但是一个人捏死一只蝼蚁不值得称道,可倘若捏死这只蝼蚁的时候被咬破了皮,那便已是大亏特亏! 为了区区一个鄢懋卿付出如此代价,实在得不偿失!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鄢懋卿究竟是如何知道这些秘事的? 这就不可能是郭勋透露的了。 否则他不断指使御史言官弹劾,郭勋那个直肠子为了报复,早就已经将此事禀报了皇上! “是,阁老(孙子)。” 鄢懋卿终于不再多言,微微笑着跟进了值房。 …… “……” 看到这令人始料未及的一幕,陈英达与一众庶吉士面面相觑,掩饰不住脸上的错愕与震惊。 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鄢懋卿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何他对夏阁老如此不敬,夏阁老非但没有当众发作,像此前那般公事公办,还将他叫进了值房秘谈? 高时是谁? 高忠又是谁? 鄢懋卿刚才究竟想说什么,为什么话都只说了一半,如此吊人胃口难道就不怕遭雷殛了? “景卿贤弟,你这又是何苦……” 高拱亦是越来越看不懂鄢懋卿,内心担忧不减。 通过昨晚的秉烛夜谈,他与鄢懋卿的关系如今又近了一步,已经不再以“年兄”互称,而是以字表兄弟相称。 可是他依旧捉摸不透鄢懋卿的心思,正如这货昨晚满口答应前来翰林院报到,似乎已经是一副振作起来的样子,今早到了翰林院却忽然又拿出了一纸病状要求续假一般。 最重要的是,那病状上所写的病情还是肺痨。 难道他会不知道一旦拿出这纸病状,就算成功续上了假,同时也将永远断绝了他的前途? 而且高拱心里确信,鄢懋卿根本就没患肺痨。 高拱此前在家乡又不是没见过痨病鬼,昨夜两人秉烛夜谈,大半夜鄢懋卿甚至连咳嗽都没咳嗽一声,这是痨病鬼的表现? 再者说来,他还听说痨病鬼是不能饮酒的,受了酒水刺激极有可能丧命。 可鄢懋卿昨夜明显没少喝啊…… 想着这些,高拱不由又想起了鄢懋卿昨夜在房内与他说的事情,尤其是为大明一劳永逸解决鞑子威胁的策略。 尽管直到现在,高拱对这个策略依旧心存疑虑,无法判断鄢懋卿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但是细想起他当时的语气来,倒是多少有那么点临终托孤或临行托事的味道。 所以……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又究竟要做什么呢? …… 值房内。 “老夫只问一个问题,你究竟意欲何为?” 与鄢懋卿保持着距离,夏言目光警惕的问道。 “安全致仕(孙子)。” 鄢懋卿的回答极为简短,也极为笃定。 “致仕?为何?” “意欲偷鸡不成,惹来满朝愤懑,又遭皇上厌恶,不尽早致仕还能如何(孙子)?” 听到这话,夏言终于收起了意外的表情,同时放下了掩着口鼻的手帕: “你倒是个聪明人,押注不成,激流勇退。” “你既然将病状开成了肺痨,这是已经决意安全致仕之后,此生再不踏入官场一步了吧?” (本章完) 第50章 潜逃 第50章 潜逃 “请阁老成全(孙子)。” 一听这话,鄢懋卿就知道夏言这一关八成是硬闯过去了,当即一边施礼默认,一边暗自决定只要夏言成全了自己,今后就不继续在心里暗骂他孙子。 “你不仅是个聪明人,还是个率直的小人。” 夏言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见到鄢懋卿这样有趣的人,心中惊奇的同时竟还莫名有那么一丝丝的欣赏, “老夫也不是不能成全你,不过老夫还有一个问题……” 既然确定鄢懋卿去意已决,非要利用他来攻讦严嵩又恐怕得不偿失,夏言也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过他还是想借机搞清楚鄢懋卿刚才的这几个消息从何而来。 只有确定了鄢懋卿的消息来源,才能清楚分辨自己究竟面临着怎样的威胁,从而提前做出适当的安排加以应对。 “阁老,您说过只问一个问题。” 鄢懋卿却又立刻打断了他,顺势将自己手中的病状递了过去。 “……” 夏言一怔,怎还能不明白再问下去也是徒劳。 那就只好先这样了…… 好在通过此事夏言亦可看出,鄢懋卿背后的那股神秘力量暂时并无针对他的意思,否则也不可能始终对这些事情隐而不发。 相反此刻若是问出了对方的身份才不好办,若是可以拉拢的人倒还好说。 倘若不能拉拢过来,那便无异于打草惊蛇,今日就算成全了鄢懋卿,亦将变得毫无意义。 “好罢,不过你尚需答应老夫一件事。” 夏言随即长出了一口气,接过病状又正色道, “稍后出去,老夫会将这纸病状交给随从,之后不论老夫再对旁人说些什么,你只顾跟随那随从闷头离开便是,不得再发一言。” “你若能照老夫说的办,老夫保证你只需在左长安门等待片刻,便可拿到内阁与吏部的批复。” “如若不能……” “学生明白!” 鄢懋卿当即满口答应,心中却在暗忖, “果然啊,每一个成熟的政客,一定都熟练掌握了政治的艺术——妥协。” “对皇上妥协,对外敌妥协,对政敌妥协,对盟友妥协,对舍得一身剐、敢把他们拉下马的亡命徒妥协……” “却独独从不会对妥协于他们的人妥协,比如被他们执掌命运的下级官员,再比如将他们视作父母、寄予全部希望的百姓。” 鄢懋卿知道自己不够成熟,也做不了政客,所以只好致仕回乡。 现在,目标终于要实现了! …… 片刻之后。 夏言重新掩住口鼻率先出了值房,当着陈英达与一众庶吉士的面,招手将随从唤过来耳语了几句。 “随我走!” 随从接过病状,语气生硬的对鄢懋卿喝了一句。 鄢懋卿遵守此前的承诺,低着头一言不发的跟了上去,身后随即传来了夏言慷慨激昂的声音: “老夫在此立誓,此事断然不会到此为止,内阁与礼部必将严查到底!” “当下老夫先命人将鄢懋卿带去吏部核查,倘若查明此人果真在科举中存在舞弊行为,无论牵扯到了谁,老夫都势必将其连根拔除,绝不姑息……” “……” 高拱啊高拱,这就是你说的“明君在位,贤臣当道”么? 我能说什么呢? 我还是祝你好运吧…… 鄢懋卿暗自摇着头,静悄悄的离开了大明朝这座令天下学子趋之若鹜的阁臣摇篮,心中未曾泛起一丝遗憾,反倒觉得呼吸畅快了许多。 接下来的事情就轻松愉快了。 跟着那名随从到了左长安门外,随从命鄢懋卿在原地等待,如此只过了两刻就去而复返。 回来的时候,便带来了内阁和吏部共同出具的路引公文。 拿到这纸梦寐以求的公文,鄢懋卿就可以合法离京,致仕回乡了。 “mua!mua!” 辞别那名随从之后,鄢懋卿抱着这纸公文亲了又亲。 随后一刻也不肯耽搁,竟使出了后世短视频里看过的“八步赶蝉”步法,一路小跑着出了正阳门。 途中鄢懋卿还不忘买了一兜子干粮,又雇了一辆带有车厢适合远行的马车,坐着马车回到了自家小院…… …… 【鄢懋卿·爰书——锦衣卫百户,沈炼手录。】 【嘉靖二十年,五月初五:】 【卯时六刻,鄢懋卿出正阳门,步伐诡异丑陋。 注:庶吉士一日馆课结束应在酉时,疑似早退,因千步廊为金吾卫所辖,为防暴露未跟随进入监视,原因不详。 辰时一刻,购干粮若干,雇马车一辆,乘车返回家中。 令马车在院外胡同等待,与车夫一同从家中搬运木箱两只,包袱三个,全部装车。 辰时三刻,鄢懋卿乘坐马车,径直向东南方向行去。 辰时六刻,至朝阳门,排队通关……】 “???!!!” 爰书记到这个地方,沈炼终于面色大变,心中泛起极大的疑心: “鄢懋卿这是打算离京?!” 他也是做过进士的人,而且就是三年前那一科,怎会不清楚新科进士的禁制? 其中最严格的一条,就是未经批准不得擅自离京! 庶吉士自然就更不用说了。 任何人违反了这道禁令,轻则剥夺授官资格,重则革除功名,甚至可能面临流放的处罚,这些都有先例。 最重要的是,鄢懋卿走得很急。 从出了正阳门,到买干粮雇马车,再到收拾好东西抵达朝阳门排队通关,居然只用了短短一个时辰,简直堪称神速,称之为逃命都不为过。 这让沈炼立刻嗅到了一股畏罪潜逃的味道! 难怪陆炳命他一天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监视此人,敢情是因为此人早就暴露了一些问题,已被北镇抚司掌握! “那么现在我该如何是好?” 沈炼有心当场将其拿下,却又想到陆炳特意嘱咐他不可暴露,于是当即将隐藏于不远处的暗哨叫了过来, “我在这里继续盯着,你即刻前去向陆指挥使禀报,就说鄢懋卿准备离京,如今已经到了朝阳门下,请陆指挥使示下!” “头儿,他可是庶吉士,难道不知道擅自离京是什么后果,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了?” “废什么话,速去便是!”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倘若稍后轮到鄢懋卿通关时,陆炳的指示还没传回来。 他就只好借助锦衣卫百户的身份制造一场混乱,无论如何也必须先将其拖住! (本章完) 第51章 《任民考》 第51章 《任民考》 乾清宫。 朱厚熜面前摆着一道泛黄卷边的奏疏,目光却已全然不在奏疏之上,而是盯着空无一物的大殿一隅出神。 黄锦手拿一块抹布在一旁假装忙碌,轻手轻脚的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扰乱了这位皇爷的思绪。 黄锦心里清楚,皇上这又是在睹物思人了。 那道奏疏乃是阁臣桂萼十二年前所上,名为《任民考》。 奏疏中最核心的一条改革政举,便是“一条鞭法”。 所谓“一条鞭法”,就是废黜原有陈旧落时的赋税、徭役制度,将各州县的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按亩折算缴纳。 如此既可大大简化了税制,方便征收税款,亦可使地方官员难于作弊,进而增加财政收入。 可以这么说,桂萼的这道奏疏真是写进了皇上的心巴里。 须知早在这道奏疏呈上来之前,皇上便产生了这个心思,并且为实现这一目标筹划了多年。 为此皇上先利用了父母。 那场持续数年的“大礼议”,看似是在争夺皇统问题,实则是在借故排除旧朝的官僚势力,夺回完整的朝堂权力。 这只是第一步; 第二步,皇上又利用了从“大礼议”中筛选出来的张璁,着手解决吏治、宦权、皇庄和举才旧弊。 张璁没有让皇上失望,居朝十载竭力革新。 在改革与反腐的过程中,张璁被推到了几乎所有皇亲国戚、太监、官吏、权贵阶级的对立面,弹劾他的奏疏络绎不绝,一度到了京城纸贵的程度。 而皇上也给予了张璁最大的支持。 几乎所有弹劾张璁的奏疏都被留中不发,若是有太过头铁的官员,他也不惜背负刑戮不仁之名,以雷霆手段惩治责罚。 甚至为了配合张璁改革。 皇上还不惜以自身作为表率,最先对自己最大的基本盘外戚开刀,亲自下诏: “自今外戚封爵者,但终其身,毋得请袭。” 甚至还将其定为永制,自绝于“大礼议”中极力维护的母亲蒋太后及陈皇后的娘家,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第三步,便是在张璁改革初见成效时,实施桂萼上的这道《任民考》中的“一条鞭法”。 没有人知道,皇上当年在看到这道《任民考》时有多喜悦。 黄锦只能用这四个字形容——手舞足蹈。 他当即将桂萼召来,给予桂萼与张璁相同的礼遇,命他不惜一切代价将“一条鞭法”贯彻到底。 然而此事最终的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 “一条鞭法”才到了朝议阶段,便立刻遭到了以原内阁首辅杨一清为首的大量官员强烈反对。 坊间还传出激烈言论,有人威胁要将桂萼与其家人一同逮住杀死,还要掘了桂萼家的祖坟。 甚至光是计划杀死桂萼及其家人的残忍手段,就传出了四十七个版本,每一个版本都令人头皮发麻。 桂萼害怕了,与家人躲在宅中多日不敢出门,连早朝都不敢上。 最终迫于难以想象的巨大压力,桂萼一病不起,上疏以疾病求退,皇上一再恩威并施加以挽留,又派太医为其诊治,并赐予酒米蔬肉褒奖。 然而桂萼终是没能抗住,很快便连床都无法起来。 皇上眼见桂萼的身体已经无法胜任此事,不得不准其落叶归根,数月之后便得到了其病逝的消息。 “一条鞭法”自此也随着桂萼的亡故,逐渐不再有人提及…… 那一天,是黄锦自皇上登基以来,第一次见到他黯然垂泪。 而第二次,则是在数年后,张璁因病去世的时候。 与桂萼一样,张璁患病期间,皇上甚至亲自请教太医,亲手为其煎制药饵,又命当时还在世的道士邵元节日夜为其祈福禳病。 直到张璁在朝房值班时昏晕过去,不省人事了一天多,皇上才不得已让他回家调养。 也是不久之后,张璁的死讯便传回了京城。 那一天,皇上竟然嚎啕大哭,声嘶力竭,就像一个失去了所有心爱之物、再也没有了指望的稚童。 黄锦也不知道皇上这两次究竟是为桂萼落泪,为张璁落泪,还是为自己落泪。 但那时他能够隐约感觉到,皇上心里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碎成了齑粉,原本他身上那股子凛冽的锐气正在消退,正值青年的他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十岁…… 在那之后。 皇上又相继用了李时、夏言为内阁首辅。 但黄锦再也未能看到那股凛冽的锐气,只见皇上日益消沉,宛如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 尤其是又在两年前南巡遭遇了那场烧了行宫的火灾之后,皇上更是开始变的疑神疑鬼,时常深夜惊厥而起,就连对他也处处提防。 不过今日黄锦忽然发现,皇上似乎还并未完全放弃,消沉之余,他的内心深处恐怕还怀有那么一丝丝的期望。 他还在尝试着寻找,寻找下一个属于他的张璁、桂萼,否则又怎会重新拿出这道《任民考》? 这绝对不只是受了这次鞑子越关南下、朝廷太仓甚至连八十万两救济钱银都拿不出来的刺激。 皇上因现实打击而不得不隐藏内心深处的图谋,绝不仅于此…… “黄伴啊……” 朱厚熜忽然发出的沙哑声音惊醒了黄锦,连忙躬身答应: “皇爷,奴婢在呢。” “替朕将这道奏疏收起来……下回斋醮的时候与那些青词一同烧了吧。” 朱厚熜的语气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后半句话中竟让黄锦听出了一丝无法言喻的绝望。 “皇爷……” 黄锦一时竟不知该不该答应,他总觉得这一烧,烧掉的绝不仅是一道奏疏。 就在这个时候。 殿外适时传来一声报喝: “报——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求见,急事!” 朱厚熜瞪了黄锦一眼,待他将那道奏疏收起来之后,才终于说道: “去吧,宣他进来。” 片刻之后。 陆炳气喘吁吁的进入殿内,见面便是一个干净利落的滑跪: “君父,微臣方才收到属下禀报,此前君父命微臣严密监视的鄢懋卿即将离京,如今已经到了朝阳门下。” “这是微臣属下近日监视记录的爰书,请君父过目!” (本章完) 第52章 别砍我马 第52章 别砍我马 “离京?” “他是庶吉士,乃朕之所蓄,谁准许他离京?” 朱厚熜面露不悦之色,随即示意黄锦将爰书呈递上来,亲自翻开查看。 如此只是简单看了一遍,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 问题八成是出在了太医院院使许绅身上! 新科进士想要顺利离京只有两个办法:一是丁忧,二是告病。 丁忧自然不必多言。 告病则需要太医院开具的病状,如此才能得到内阁和吏部批准才能拿到路引文书。 若是没有路引文书,便是擅自离京,非但日后会被追究罪责,甚至不用些非常手段,连京城城门都走不出去。 而鄢懋卿最近几日多次造访许绅儿子开设的茯苓堂,诊病恐怕是假,恐怕设法与许绅建立联系才是他的真实目的! 以鄢懋卿如今的名声,只要能够开出病状。 无论是翰林院的那干学士,还是如今掌管内阁和吏部的夏言,只怕巴不得顺水推舟,一举将其赶走。 如此日后就算真有人追究此事,那也完全可以将罪责全部推到太医院身上,很难与他们扯上重大干系。 何况以鄢懋卿目前的处境,谁又会担心有人追究此事? 若非这些日子他正命锦衣卫严密监视鄢懋卿,这件事八成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混过去了。 只是他想不明白。 这件事一看就不是有人绑着鄢懋卿去做的,而更像是他自己主导着一切,甚至还尽可能的隐藏了行踪与目的…… 朱厚熜不由又想起了鄢懋卿的那封殿试答卷。 黄锦都能看出来的那些心机,他自然更不可能看不出来。 无论是鄢懋卿引起他注意的手段,还是鄢懋卿借势面圣的套路,甚至是最后鄢懋卿在勤政殿那独特的谏言方式,都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巧妙与智慧! 朱厚熜统统看在眼中,一一记在心里。 尤其是鄢懋卿为了获得这次当面谏言的机会,不怕背负满朝骂名的品质,更是令朱厚熜在他身上隐约看到了些许张璁和桂萼的影子。 若非如此,那日在勤政殿,他又怎会对鄢懋卿网开一面,只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教训? 没有人知道,自那时起他便已经悄然收起了将鄢懋卿当做一次性耗材使用的心思。 他想给鄢懋卿一个机会。 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内心深处,他期待着鄢懋卿未来的成长。 期待着鄢懋卿扛过内阁与翰林院的压力,熬过不用想也知道定会极为艰难的三年馆课期。 期待着鄢懋卿在压力下成长起来,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不像桂萼那般轻易折断,才有可能不像张璁那般束手束脚,心累而死。 朱厚熜只给鄢懋卿预设了三条路: 要么带着朕的期许夭折! 要么给朕成为巨奸! 要么给朕成为巨贤! 若是巨奸,朕会亲手铲除。 若是巨贤……反正朕如今人生已经过半,也已留下了子嗣,便舍弃这些年来的小心,舍命陪他一回又如何,何惧落水、起火、毒药?! 可是现在! 这厮无端扣动了朕的心弦,居然转身就想离开,让朕内心好不容易生出来的些许期许掉在了地上?! “嘭!” 朱厚熜忽然怒不可遏,大声对陆炳咆哮: “去抓!给朕抓住这个人,不要让他跑了!!!” “是!微臣遵旨!” 陆炳被这突如其来的莫名怒意吓得身子一颤,迅速起身向外退去。 朱厚熜紧接着又对黄锦吼道: “黄锦,去太医院找那个许绅,问他是否给鄢懋卿开了病状,若是果真开了,朕也不管是什么病,就让他给鄢懋卿医治,治不好提着头来见朕!” 此时此刻,朱厚熜依旧保持着起码的理智。 他知道现在命人去诘问夏言和翰林院的那干学士没有任何用处,甚至无法追究任何人的责任。 因此必须从这个许绅入手,不管夏言和翰林院那干学士批准鄢懋卿告假的理由有多正当,只要鄢懋卿疾病痊愈,所有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奴婢遵旨!” 黄锦也是连忙去办。 “……” 正向外退的陆炳听到这道下给黄锦的旨意,已经明白抓了鄢懋卿该如何伺候了,这恐怕是位大爷啊。 …… 朝阳门下。 “公子,下一个就轮到咱们了,不知公子的路引何在?” 车夫转身掀开车帘,恭恭敬敬的询问。 今日他也算是祖坟冒青烟了,竟遇上了这么一个财神爷,接到了这么大一个生意。 一路从京城赶往江西,途径万一累死了马匹这位财神爷还承诺包赔,甚至出手就给了十两定钱,这场跑完歇他个大半年都不成问题。 “在这在这!” 鄢懋卿内心也是说不出的兴奋,紧捏着路引文书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公子这路引怎么不一样……呦呵!公子竟还是下凡的文曲星,小人失敬!” 车夫凑近瞅了一眼,当即瞪大了眼睛,心中也越发安定。 新科进士,还是庶吉士,到了地方断然不会少了他的银子。 鄢懋卿自然也是故意露给他看。 这车夫知道了他的身份,明白他有吏部官籍,又有与他一同通关朝阳门的记录,想来途中也不敢生出歹心。 说话间。 前面一个挑夫已经放行,总算轮到了自己。 鄢懋卿兴奋的同时心头竟又有些紧张,只要过了这道关,他就可以实现终极理想,彻底跳出大明官场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泥沼了! 再见京城! 不!再也不见……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暴喝: “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通通闪开!” “怎么回事?” 鄢懋卿吓得打了个激灵,下一刻只听“夸嚓”一声巨响。 欸?! 天怎么忽然亮了? 不对,现在应该就是青天白日,太阳还在天上呢……慢着,太阳?! 鄢懋卿这才猛然反应过来,不是天忽然亮了。 而是他这辆马车本就不算结实的顶棚被人直接掀飞了,连带着左右后三面的厢体都已爆裂开来! 只见一名一手亮着锦衣卫腰牌、一手持刀的便装锦衣卫,此刻正在追赶一名不知犯了什么事的年轻后生。 那后生身手也是颇为敏捷,竟借着他这辆马车与锦衣卫绕起了圈子。 “唰!” 锦衣卫隔着马车一刀向那后生劈去。 鄢懋卿见状心中大急: “唉唉唉,注意着点,别砍我马呀,没马我还怎么走!” “还好还好,只是砍断了套马的缰绳……那也不行啊,这锦衣卫大哥究竟搞什么飞机?!” (本章完) 第53章 抱大腿 第53章 抱大腿 沈炼到底没能及时等来陆炳的指示。 所以他只得按原计划行事,在鄢懋卿即将核验路引文书离京之际,人为制造了这么一场可控的混乱。 尽管这么做略微有些冒险,极有可能为自己惹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但是经过这些天的监视和先入为主的印象,他已经将鄢懋卿当做了一个未来步入官场必将祸国殃民的贪官污吏,又怎能坐视其如此轻易的逃离京城? “站住!” 沈炼还在与自己的下属配合演戏。 “这……” 朝阳门下的兵马司百户见状,自然也是不敢隔岸观火,犹豫了片刻也只得下令: “还不上去帮忙?” 北镇抚司比五城兵马司职级高,甚至连五城兵马司的长官都能肆意抓捕处置,岂是他一个兵马司百户惹得起的? 锦衣卫在他们面前抓捕嫌犯,他若是不表示表示,日后没准儿就被惦记上了…… 哪知下一刻。 “不劳兵马司的兄弟出手,着!” 沈炼已跃过马车飞起一脚,轻易将后生踢倒在地,抢先两下三将其制服。 “好俊的身手……” 鄢懋卿看在眼中,只怀疑这位锦衣卫大哥是故意在演自己, “这么好的身手,你他娘的能让嫌犯跑到这地方来,还能毁了老子的马车,险些砍了老子的马?” 正当鄢懋卿用审视的目光看着面前这一切的时候。 沈炼已经将那后生反手捆了,回身来到鄢懋卿雇佣的车夫面前,咧嘴笑了起来: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不想竟毁了你的马车,不过不当紧,你随我去一趟北镇抚司,北镇抚司会赔偿你的损失。” 车夫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惊险场面吓的面色苍白,虽然心在滴血,但再一听要去北镇抚司,更是吓的当场跪倒在地: “不敢不敢,能助锦衣卫抓捕嫌犯是小人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小人自理便是。” 鄢懋卿也是赶忙在一旁帮腔: “不用不用,这损失由我承担便是,也不值几个钱。” “那怎么行?” 沈炼当即眉毛一竖,正色说道, “方才缉捕逃犯,你们两位也是要紧人证,赔偿损失是一回事,还需劳烦两位随我去北镇抚司录个口供。” 说着话的同时,沈炼已经来到鄢懋卿面前,随后猛然一把夺过他正打算藏到背后的路引文书: “待录完了口供,二位再出城不迟!” “???” 这一刻,鄢懋卿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前世不慎占错了左转道的时候,他的驾照就是这么被执勤的帽子叔叔收走的,那句“明天去三大队处理”直到现在依旧令他记忆犹新。 “呵呵呵……” 看到鄢懋卿如丧考妣的模样,沈炼越发认定此人有问题。 暗自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同时,一招手又从人群中唤出几名便装锦衣卫,一行人七手八脚的押住“嫌犯”,牵着马车便要离场。 哪知才刚转身,右腿却猛然被什么东西自下而上缠了个结实。 “嗯?” 低头一看,却见鄢懋卿不知何时已经下了马车,此刻正像条蛇一般死死抱着他腿,眼中含泪巴巴的望着他和他手中的路引: “锦衣卫大哥,我有天大的急事,求你先把路引还我让我出城吧!” “你放心,路引上有我的姓名籍贯,我跑不了也不会跑,回头我一定主动前去北镇抚司录口供。” “你的大恩大德我记一辈子,请大哥行个方便!” 说着话的同时,鄢懋卿还悄然抓了一把沈炼的手。 沈炼手中立刻感受到了一股沉甸甸的冰凉,那是一锭银子,估摸着至少得有十两。 他怎会不明白鄢懋卿此刻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货显然是想让他先仔细看一看路引,了解一下他这庶吉士的身份,再看在上面还有内阁和吏部印章的份上,送他一个人情。 这贪官污吏! 用百姓的民脂民膏行贿,竟如此明目张胆! 沈炼心中不由越发恼恨。 【贿赂锦衣卫,记录在案!】 最重要的是,眼前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他好歹也是一介庶吉士,百姓眼中的文曲星,众目睽睽之下竟如此不知自重? 瘫坐在地? 抱大腿? 还哭鼻子抹眼泪? 他也是中过进士的人,结识了不少同年,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心高气傲,何时见过这么猥琐贱格的新科进士,还是庶吉士? 沈炼余光已经注意到,此刻就连一旁的车夫看向鄢懋卿的眼神都发生了巨变,竟是那么的不自信。 幸好我与此人不是同年,否则哪怕只唤过他一声“年兄”,都将成为毕生的污点! 这一科的进士,真是倒霉…… “过来几个人,架起来带走!” …… 北镇抚司。 “混账,随我出来!” 当着鄢懋卿的面,陆炳先是板起脸来将沈炼叫了出去,随后外面就响起了他的大声斥责, “你是怎么办事的,怎可如此对待鄢吉士,回头看我如何收拾你!” 然后才是鄢懋卿听不见的声音: “我没看错你,这回事情办得漂亮,待我将此事禀报皇上,保你官升一级,等着晋千户吧……” 不久之后,陆炳再推门进来时,身后已经换上了另外一个人。 此人耸着肩膀,面如土色,两股战战,如丧考妣。 “欸?!” 而看到这个人的时候,鄢懋卿亦是瞬间如遭雷击,脑子里面嗡嗡作响。 因为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昨日给他开了病状的太医院院使许绅! “鄢吉士乃皇上蓄士,皇上素来爱惜人才,听闻鄢吉士患上了恶疾,特意敕太医院派人前来为鄢吉士诊治。” 陆炳将鄢懋卿的表情看在眼里,依旧笑容可掬的道, “请吧,许院使?” “噗通!” 许绅闻言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一把抱住鄢懋卿大腿,眼泪鼻涕横流: “鄢吉士,我把银子还你,求你松松口吧!” “皇上已经下了敕令,你这病若是治不好,我这性命也保不住,求你看在咱们近日无怨远日无仇的份上,好心放我一条生路,我替一家老小求求你了!” “……” 鄢懋卿早已如丧考妣。 完了! 全踏马完了! 这是他的软肋。 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逼死许绅,这病非好不可。 而且还得立刻好,马上好! 否则以许绅那真能被吓死的心理素质,只怕等不到“壬寅宫变”,也不用嘉靖帝动手,这回就有可能轻易将其送走…… 只是他百思不得其解,嘉靖帝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并未觉得自己此前的计划存在什么明显疏漏,怎么就莫名发展到了今天这一步,还一环套着一环? 如此一来,他岂不是就得从头再来,而且难度变的更高? (本章完) 第54章 绝交 第54章 绝交 经过许绅的一番“话疗”,不用998,也不需要5760美刀。 鄢懋卿的“肺痨”就这么神乎其神的康复了,根除! 在陆炳等一众锦衣卫官员的热情陪同下,鄢懋卿耸着肩走出了北镇抚司的大门,胸中说不出的丧气。 “鄢吉士,明日用不用在下命人护送你前往翰林院点卯?” 临别之前,陆炳还笑意盈盈的补了一刀。 “……” 鄢懋卿心里那个气啊,真恨不能在陆炳这张关公一般肤色泛红的脸上踩踏两脚。 可是看到这货那健壮勇猛,高大威武的身型,再想到他还是个武状元出身,还是嘉靖帝目前最信任的人之一,当即决定将心中的怨气发泄在一名跟在他身后的锦衣卫百户身上。 都怪这个该死的锦衣卫百户! 尽管鄢懋卿也知道这个锦衣卫百户只是一个奉命办事的角色,就算自己真出了朝阳门,最后肯定也会被抓回来。 但想到此人在朝阳门下那般演自己,不放两句狠话他心中愤懑,今晚恐怕很难睡着。 而且如果一切都要重新开始的话,得罪锦衣卫或许也能提供一些助力。 于是鄢懋卿露出一脸恶相,指着那个锦衣卫百户道: “我记住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沈炼。” 那人上前一步,迎上鄢懋卿怨恨的目光。 “?!” 鄢懋卿一怔。 妈了个巴子的,这人居然是沈炼,难怪演技那么差? 行吧,看在你后来死的那么惨的份上,老子也先不与你这种愣头青计较! 于是吭哧了半晌之后,鄢懋卿决定在陆炳面前给沈炼挖个小坑,好让他知道自己的厉害: “……能不能把我贿赂你的那十两银子还我?” “已经充公了。” 沈炼一脸坦荡,正色说道。 …… 垂头丧气的回到自家小院,鄢懋卿依旧沉浸在今日的沉重打击中无法自拔。 原本他还想着一走了之之后,讹诈翊国公郭勋的那五百两银子也就成了一笔烂账,从此以后就不用还了。 现在倒好,人跑不了,这笔账怕也赖不掉了。 说起来…… “谁来告诉我朱厚熜究竟在想些什么啊?” “那封殿试答卷的事我不是已经解释清楚了么,《玄破苍穹》不是也说明白只是杜撰的话本了么,我既不能拍他的马屁,又不能助他修仙,还是个藏不住事的大嘴巴,更不能像宫女一样夹红枣给他吃,他为何偏偏盯着我不放?” “还有那个陶仲文。” “我当他面砸他的饭碗,他就一点都不恨我,没有率一众方士巫师在朱厚熜面前进些我的谗言?” “不给力啊老道士……” “……” 这一想就是一整天。 直到酉时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百折不挠的他才重新做好了心理建设。 再寻找机会吧,有志者事竟成! 凭我的聪明才智,下回一定能成! 再者说来,朱厚熜又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在他这一朝获罪罢官简直不要太容易,只需注意方寸,别不小心丢了性命就是……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景卿贤弟,景卿贤弟!” 院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好邻居高拱上了一整天馆课回来了。 鄢懋卿收回思绪,起身给高拱开了门。 高拱却谨慎的后退了一步,捂着口鼻瓮声瓮气的问道: “景卿贤弟,你这肺痨究竟是怎么一回子事,为何昨夜不与愚兄说明?” “肃卿兄不必担忧,已经完全康复了。” 鄢懋卿叹了口气,无奈的道。 “完全……康复了?!” 高拱当场愣住,眼睛瞪如铜铃。 他还是头一回听说这种不治之症能够完全康复。 最令人震惊的是,这个康复过程只用了一天……不,确切地说是几个时辰,这若是真的,简直就是一场奇迹! “太医院的院史听闻我患了肺痨,亲自前来为我诊治,自然药到病除。” 鄢懋卿咬着牙道。 “肺痨都能药到病除,这院史岂不是神医?!” 高拱闻言只觉得更加震惊。 “是啊,老神了,要不怎么人家能做太医院的院史?” 鄢懋卿却已经不想再提及这个令人伤心的话题,瞅着高拱空荡荡的双手道, “肃卿兄,你得知我身患绝症,才下馆课就来探望我,这份情谊真是令我感动,不过你说来就来吧,还带什么礼物?” “我没带礼物啊……” 高拱一时语塞,面皮微微泛红, “回头补上,一定补上!其实愚兄今日前来,一来自然主要是为了探望你,二来则是顺便向你询问一件小事。” “不知肃卿兄要问何事?” 鄢懋卿一边在心里暗骂高拱没有同情心,一边笑着问道。 高拱不知为何忽然有些心虚,声音也虚弱了不少: “就是昨夜你对我说起的不费一兵一卒一两银子解决鞑患的良策,你确定能行么?” “反正不费一兵一卒一两银子,日后有了机会,肃卿兄试试不就知道了么?” 鄢懋卿反问。 “可今日夏阁老在馆课上问策鞑患,轮到我时我将你的策略说了出来,非但惹来满堂质疑,还受了夏阁老训斥……” 高拱满脸委屈的道。 “他们质疑你,那是他们没见识。” 鄢懋卿一边怀疑这个时期的高拱是不是初入官场尚未开窍,一边理所当然的道, “夏阁老斥责你,则是因为夏阁老是主战派,他绝对无法接受大明与鞑子通贡,你这等于撞到了枪口上。” “所以我才说,待你有朝一日有幸成为朝廷的肱股之臣时,再推动此策不迟。” “不过还请肃卿兄切勿忘记我的警告,任何时候都不要说此策是我告诉你的,否则我必与肃卿兄绝交!” 听到这话,高拱顿时眼神闪躲,面露惭愧之色: “那我走?” “什么意思?” 鄢懋卿一怔,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景卿贤弟,说来惭愧。” 高拱低垂下头,不无歉疚的小声嘀咕, “今日那些同窗笑我异想天开,夏阁老又斥我丧权辱国时,我一时吃不住压力,心里想着反正你也得了肺痨,恐怕不久就要回乡养病,今后肯定也不会再踏足翰林院。” “所以……所以……” 鄢懋卿瞬间明白了什么,本就郁闷的心脏又隐隐作痛起来: “所以你就把我卖了?!” “滚出去,绝交!” (本章完) 第55章 义父 第55章 义父 “景卿贤弟,愚兄这不是也没想到么,你这肺痨居然……” 高拱虽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儿,但也是个认理的人,此刻自知亏欠了鄢懋卿,就算鄢懋卿态度恶劣,也只能被迫忍着。 “请你离开,我不想再看见你!” 鄢懋卿捂着胸口,依旧气急败坏。 “我愿意补偿你,你如今肺痨痊愈,明日便要再回翰林院报到了吧?” 高拱连忙又道, “我对天起誓,自明日起,我在翰林院一定全力维护于你,绝不让你因此事受同窗欺辱!” 他还以为鄢懋卿是因为怕坏了名声恼怒,情急之下也没与此前那封殿试答卷的事联系,只想着如何尽力补救。 哪知他不提这事还好。 一提这事鄢懋卿立刻又想起今日离开北镇抚司的时候,陆炳的那句“明日用不用在下命人护送你前往翰林院点卯”。 这分明就是一种威胁,逼迫他今后老老实实前去上课,否则锦衣卫恐怕就要介入用强…… “走!圆润的离开!!!” 鄢懋卿心脏不由更疼,直接动手将高拱推出了院子,“嘭”的一声狠狠碰上院门。 “呼——” 颓然靠在门后,鄢懋卿的身子慢慢下滑,最后无力的坐在地上。 今天虽然同样是十二个时辰,但这十二个时辰内,他却感受到了来自全世界的恶意,仿佛整个大明从上到下都在与他作对。 他心里清楚。 明日被迫前往翰林院上课,便将锁死他未来的三年时间。 馆课!馆课!还是馆课! 经过这件事,夏言和翰林院的那些学士怎还会不明白嘉靖帝的意思? 尤其是夏言,别看他当了内阁首辅之后略微有些飘了,在有些事情事情上胆敢违背嘉靖的意思,甚至有时为了舆情还敢公然站到嘉靖的对立面。 但这老登其实一点都不傻。 他也写得一手好青词。 嘉靖真正发怒的时候,他也跪的比谁都快,态度比谁都诚恳。 每当元旦和嘉靖诞辰,他的贺表还比谁上的都快。 而且这老登是真有一些真才实学,绝不是碌碌无为的庸臣。 就拿去年来说,昭圣太后逝世,他在回答太子丧服礼制时,奏疏里有错字,嘉靖因此严厉斥责,甚至还用上了“这内阁首辅你不干,有的是人来干”之类的职场经典pua用语,毫不掩饰命他致仕的想法。 夏言惶恐之下,竟连夜进呈十四篇有关边境防务的策论,用货真价实的才华与智慧,当场稳定了嘉靖的情绪。 所以在明白了嘉靖帝这层意思的情况下。 即使夏言依旧对他怀有敌意,应该也不会继续明目张胆的设法将他逐出翰林院,最多在馆试和三年后散馆的时候,借助他人之手给他使些绊子。 也就是说,未来这三年馆课,他怕是逃不掉了。 “难啊……逼死我算了。” 鄢懋卿完全可以想象,这三年他怕是很难再找到致仕的机会。 毕竟身为一名庶吉士,他就算不断搞事,大部分时候也只能局限在翰林院,连被御史言官弹劾的资格都没有。 这才是他内心最为恼怒、也最为绝望的地方。 高拱只不过继撞上夏言的枪口之后,又撞上了他的枪口,因此受到迁怒。 至于那个针对鞑靼的奇招,其实无伤大雅。 毕竟那奇招在真正成事之前,别说是夏言不信,就算从翰林院传出去,还传到了嘉靖耳中,嘉靖只怕也很难相信。 甚至如果鄢懋卿不是穿越者,有人与他说起这个奇招,他自己都不会相信。 唯一的不同则是。 夏言是个主战派,嘉靖是个务实派,鄢懋卿却是个投机派…… “我不认命……我绝不会就此认命,谁也别想将我套牢,绝不!” 鄢懋卿发狠般的在心中咆哮,尽管他也知道这不过是一种于事无补的无能狂怒。 就在这时。 “咚咚咚!” 背后的门板又被扣响,鄢懋卿以为是高拱还守在外面,当即没好气的骂了一句: “你还不走?再不走当心我用尿泼你?” “欸?” 门外随即传来另外一个熟悉的声音,不是高拱,而是刘掌柜, “鄢吉士,你这是怎么了,何故如此恼怒?” “原来是刘掌柜,你来做什么?” 鄢懋卿这才调整了一番情绪,起身将门打开。 而也就在院门打开的同时,他脑中也仿佛随之打开了一道新的大门,一道灵光猛然窜动起来! 翊国公郭勋! 该死,我怎么把郭勋这条致仕支线给忘了! 郭勋本来就是这个play中的一环,我本来就打算与他扯上一些关系,以求在他落马的时候受到牵连,从而助力致仕这个很有前途的终极目标。 如今主线已经走不通了,那何不将这条支线利用起来走个通透? 反正郭勋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而且如果历史轨迹不变,郭勋也注定要下诏狱,注定会死在狱中,鄢懋卿利用起他来也不会任何心理负担…… “嘿嘿,这不近日又有不少人来书局催促下期话本,小人也是没有办法,只得厚颜前来问一问鄢吉士,下一期话本的稿件何时能够完成。” 刘掌柜眼见鄢懋卿情绪不太好,只得小心翼翼的试探, “鄢吉士若是有要紧事,这话本的事倒也不急,小人过几日再来便是。” “我的确有更要紧的事,你来的正是时候,只是不知此刻我义父是否在翊国公府?” 鄢懋卿张口就来。 “义父?不知鄢吉士的义父是……” 刘掌柜愣了一下。 鄢懋卿点了点头,脸不红心不跳的道: “自然是翊国公,难道还能是旁人?” “呃?!” 刘掌柜闻言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他只知道前几日鄢懋卿被召进入西苑却受了廷杖,郭勋与其翻脸派人前来收账的事情。 甚至为了避免脸面上不好看,那日他还特意找了个借口没来参与。 却不知鄢懋卿何时已经不声不响的将他的主子拜做了义父,这事儿郭勋的亲信家仆张显也并未与他提过啊? 不过有一件事刘掌柜倒可以肯定。 那就是张显那日收账并未成功,郭勋也并未继续真正与鄢懋卿翻脸。 否则他的房契就收回来了,鄢懋卿绝不可能继续安稳的住在这里,而他也不敢继续与鄢懋卿来往,今日更不敢前来催稿…… 这件事中一定有些他不配知道的秘辛。 所以,鄢懋卿拜了郭勋为义父的事。 不论是真是假,此刻他都只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确保自己两不得罪。 如此权衡了片刻。 刘掌柜避开这个话题,转而问道: “翊国公此刻应该是在府上,只是不知鄢公子问这个作甚?” (本章完) 第56章 高拱日记 第56章 高拱日记 只听刘掌柜口中的“鄢吉士”悄然变成了“鄢公子”。 鄢懋卿便知道自己已经将其忽悠住了。 于是一个时辰后。 在刘掌柜的指引下,鄢懋卿踏着漆黑的夜色顺利进入了翊国公府,站到了郭勋面前。 “鄢吉士,老夫听刘掌柜说,你有极为要紧的事求见老夫?” 那日亲信家仆张显前去收礼收宅收钱,最后却只带了鄢懋卿的一句反问回来,郭勋便对自己的冲动有些后悔。 毕竟鄢懋卿的反问不无道理。 他在西苑挨了廷杖却还能好端端站着,这的确足以说明皇上下令的时候留了情。 也足以证明鄢懋卿这颗棋子并非没有发挥任何作用,至少没有坏了他的大事,当下与其翻脸的确为时尚早…… 哪知鄢懋卿不但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倒“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纳头便拜: “卿半生飘零,只恨未逢明主,公若不弃,卿愿拜为义父!” “???” 郭勋始料未及,顿时一脸懵逼,这货现在又是在闹哪出? 也就是这句话是后世94版《三国演义》中吕布的台词,原著中压根儿没有这样的话。 否则就凭郭勋这样的资深文学爱好者,同时还在他的鹿鸣阁刊刻过大量的《三国志演义》原著,仅凭这么一句,郭勋便可听出鄢懋卿心怀不轨,狼子野心。 不过即使是这样,郭勋也对鄢懋卿心有提防。 此前先恭而后倨,甚至敢讹诈于他,如今又先倨而后恭,天知道此獠究竟安了什么心思? “!!!” 一旁的张显更是瞠目结舌。 他这些年见过不少与他家主子套近乎的人,却还从未见过像鄢懋卿这样一上来就拜义父的,端的是开辟出了一条全新的赛道,也太他娘的奸了! “其实那日自西苑出来,卿便该来向义父预警。” 眼见郭勋没有答应,鄢懋卿也不失望,只是自顾自的又道, “只是恐怕人多眼杂,万一传入皇上耳中,恐怕为义父惹来猜疑,使得义父的处境愈加危急,因此才不得不掩人耳目,待风头过去一些再来拜访。” 预警? 危急? 这两个词顿时又吓到了如今本就杯弓蛇影的郭勋,不得不上前搀扶: “来来来,你先起来,与老夫细细说来。” “卿今日有些话一旦说出来,今后便只能与义父共同进退,若不能与义父结为父子,卿的一片赤诚之心恐怕不知如何安放!” 鄢懋卿坚持不可能起身,又玩起了老套路。 偏偏郭勋此刻正处于尿急乱投币的阶段,就是很吃这一套。 于是只得先命张显端来一杯茶,点头答应: “既然如此,老夫便认下你这个义子,你敬了老夫这杯茶,自此之后我二人便以父子相称。” “义父,请喝茶!” 如此行过礼之后,鄢懋卿方才站起身来,神色凝重的说道, “如今卿与义父已是父子,有些事自然不敢对义父隐瞒,卿那日被皇上召去西苑,非但见到了皇上,还见到了陶仲文和一个名为段朝用的方士……” 段朝用?! 听到这三个字,郭勋心中不由越发担忧,不过同时也越发确定,今日将鄢懋卿认作义子乃是明智之举: “后来呢?” “后来卿才知道,原来这个段朝用竟是义父举荐的人,此人已经背叛了义父,亲口承认此前向皇上进献的银器乃是义父资助。” 鄢懋卿接着道, “皇上因此龙颜大怒,质问我是否与段朝用一样,与义父联合起来欲行欺君之事。” “我自是咬死不认,怎奈陶仲文始终从旁作梗,定要坐实了义父的欺君之罪,陷义父于死地。” “我为自保,更为维护义父,争论之中一时气急对陶仲文出言不逊,这才惹恼了皇上,以咆哮皇殿的罪名挨了廷杖被扔出西苑。” “义父,我这回虽尚未暴露,但有段朝用背叛,又有陶仲文谗言,义父只怕危矣。” “因此请义父提前加以应对,万不可疏忽自误!” “夸嚓!” 郭勋闻言一把摔了茶杯,怒发冲冠而起: “陶仲文这个杂毛贼道,老夫与他势不两立,真当老夫手中没有他的把柄?” 由不得他不信,毕竟相关段朝用的事,就连郭勋身边的亲信都没几个知道,再加上皇上目前又是秘密处置,朝堂中知道的人也是凤毛麟角。 何况鄢懋卿这个最近才有所接触的外人? 鄢懋卿见状心中暗喜。 很好! 赶紧打起来吧,狗咬狗,一嘴毛。 反正他们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如此驱虎吞狼,事情闹大了丢的可是嘉靖的脸,嘉靖八成一个都不会放过。 等到了那时,鄢懋卿这个郭勋新认的“义子”,自然也有很大概率受到牵连,顺势致仕回乡,正是一举三得! …… 与此同时,高宅书房。 昏暗的油灯之下,正经人高拱正像往常睡前一样,认真的记录手札(日记): 【景卿贤弟,对不住,我说谎了。】 【你着重警告我的事情,我既已亲口答应,自然放在心上,又怎会在馆课时四处乱说,我高拱岂是那等言而无信的小人?】 【只因今日下了馆课,宫里的公公拦住了我。】 【公公持有皇上的敕令,乃是奉皇上旨意寻我问话。】 【公公不问旁的,只问昨夜我与你饮酒之后,进入房内彻夜未出所为何事。】 【我虽不知此事为何能够惊动皇上,亦不敢追问。】 【但自古忠孝两难,忠与孝尚且如此,你我之间的情谊又怎抵得过忠孝二字?】 【我立志做个忠臣,然后才是良友,因此不得不尽人臣之本分,将你昨夜所言之事悉数告知。】 【景卿贤弟,你也是通情达理的人,我相信你得知此事,定会理解于我。】 【可宫人已代皇上对我下了禁令,禁止我将此事泄露,这亦是人臣之本分,因此我只能使用此等既不违臣子之道,又不负君子之交的方式提醒于你。】 【若你因此不愿再与我往来,我亦理解。】 【不过景卿贤弟,方才得知你肺痨痊愈时,我是衷心为你欢喜。】 【我今日说过今后会补偿你,在翰林院一定全力维护于你,这句绝非谎言……】 (本章完) 第57章 三无皇上 第57章 三无皇上 乾清宫。 “这算什么鸟奇谋,鄢懋卿还如此藏着掖着?” 看过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佐呈递上来的手录,朱厚熜竟没忍住爆了句不合身份的粗口。 “……” 黄锦默默立于一旁,不敢轻易接茬,只在心中暗自腹诽。 他已经不记得这位皇上多少年不曾爆这样的粗口了,遥想似乎是在二十多年前,这位皇上还在兴王府做世子的时候。 那个年纪的稚童嘛,时常不以爆粗口为耻,反以为荣。 不过……自殿试之后,鄢懋卿这三个字在乾清宫出现的频率是否略有些高了? 不但频率比较高,而且似乎也十分持久。 这都已经过去一两个月了,皇上还能时常提起此人。 若是换在平时,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科进士,早就被皇上抛诸了脑后。 不信现在问问皇上这一科的探是谁,皇上一准儿说不出来,说不定连状元是谁都早已不记得了…… “黄伴,你也来瞧瞧,与朕说说鄢懋卿这所谓的奇谋究竟是一无是处,还是多少有些可取之处?” 朱厚熜一个人骂完了还不够,又瞅了一眼黄锦,当即决定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是。” 黄锦回过神来,赶忙躬身上前取过手录查看。 如此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之后。 黄锦已是一脑子问号,只觉得被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戏弄了一番,心中果真有槽不吐不快。 眼见朱厚熜正等着自己回话,他在心中斟酌了一下,才极为克制的说道: “皇爷,奴婢虽不懂军国大事,但也觉得这所谓奇谋有些儿戏,且没有相应论证,看起来只是一厢情愿的臆想。” “就没什么可取之处?” 朱厚熜依旧一脸调笑的追问。 黄锦作沉吟状,小心翼翼的道: “这……奴婢实在看不出来,恳请皇爷提点一二。” “呵呵,依朕所见,这所谓奇谋最大的可取之处,便是的确不费一兵一卒一两银子,只凭一人一张巧嘴便有可能暂时唬住鞑子,至少为大明换来数月、甚至是一年的安稳。” 朱厚熜笑呵呵的道。 “皇爷说的是……” 黄锦仔细想想,似乎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只不过唬住鞑子一些时日,与奇谋中提到的“一劳永逸”却是相差甚远。 而且待鞑子反应过来时,只怕立刻便会恼羞成怒,从而发起更加频繁猛烈的袭扰,大明一样会为此付出代价。 说起鞑子这回率军越关南下,究其根本原因便是派来使者要求通贡,非但被大明一口回绝,还扣留了鞑子使者,并高价悬赏吉嚢和俺答的人头,令其恼羞成怒所致…… 其实在黄锦心里,鞑子畏威而不怀德,任何协议都不能换来和平。 对待他们最正统的策略,应该是像大汉武帝一样以战止战,祭出大汉双璧主动出击,将鞑子彻底打残、打废。 可惜这也同样是他一厢情愿的臆想。 毕竟,一来皇上不是大汉武帝(这可不兴说,会诛族,哪怕在心里也必须重新说,免得哪天说漏了嘴)…… 一来,前面的先帝不像大汉文帝景帝一样给皇上留下大量遗产,没钱怎么打? 二来,大明也没有什么大汉双璧,至少现在还未曾找到,没将怎么打? 三来,大明边务早已废弛多年,莫说是那些边防小哨,就连九边重镇如今都有大量编户逃亡,有些地方据说已是“在册不过纸上之捏,在户尤为空中之影”的情况,这样的军队战斗力可想而知,没兵怎么打? 皇上心里何尝不苦。 光是没兵的事,他便已焦头烂额。 前些日子强压翊国公郭勋厘清军务,就是为了此事,不求根治,哪怕略微有些起色都行。 哪知皇上一手拔擢起来的郭勋竟直接来了个临阵脱逃,打死不肯领命。 不过说起来,此事也不全怪郭勋。 此前皇上也曾派了许多人去办这件事,结果这些人回来要么只抓了两条小鱼应付交差,要么干脆就因为各种突发情况去都没去成,有的甚至死的不明不白,谁还敢继续去趟这个浑水? 都说皇上是九五之尊。 九五之尊也不可能仅凭下面递上来的军籍黄册就厘清军务,还不是得靠信得过的人去查去办? 都说皇上一心玄修,荒废朝政。 可又有谁看见,皇上到了这个时候,依旧在秉烛批阅奏疏,内阁递上来的那些票拟,至少有一半是皇上亲手批红? 这天下终归是皇上的天下,于公于私,天底下又能有谁比皇上更在意天下? 心中想着这些,眼中看着朱厚熜脸上那略带疲惫的笑意,黄锦的鼻子就莫名发酸…… “这些都是近日弹劾郭勋的奏疏?” 朱厚熜忽然又扒拉着一大摞厚厚的奏疏问道。 “正是。” 黄锦赶忙吸了下鼻子,上前一步逐一介绍亲手码放的奏疏, “这几封是翊国公因鄢懋卿殿试答卷泄露之事,反过来弹劾内阁的奏疏;这些,是近日因鞑子越关南下,群臣进呈上来的相关边防事务的策论;还有这些,是户部尚书奉皇爷之命呈递上来的出入账目公文……” “去吧,即刻命人召郭勋进宫,不要声张。” 朱厚熜点头打断了他, “段朝用的事……这个朕亲手立起来的翊国公,也是时候给朕一个交代了。” …… 一个时辰后,今夜月黑风高。 “罪臣罪该万死!” 才将鄢懋卿认作义子不久的郭勋面如土色,此刻已卸去了冠带,也脱去了鞋履,披头散发的跪在朱厚熜面前不住磕头, “还请皇上明鉴,此事绝非罪臣所为,定是有人买通了段朝用的弟子,意图借此污蔑罪臣……” “嘭!” 朱厚熜一掌拍在案上,眼中闪烁寒芒: “难道段朝用也被人买通了,不惜赔上全家性命都要污蔑你这一回?!” “!!!” 郭勋身子一颤,顿时没了声音,只剩下撅起的屁股还在瑟瑟发抖。 “哼……” 朱厚熜随即发出一声沉重的龙息,声音略微缓和一些, “你如今已年近古稀、又是朕一手拔擢,朕实在不忍……杀你,再给你最后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 “朕今日得了一个奇谋,你先看看吧。” “?” 一旁的黄锦闻言不由一怔,皇上不久之前不是还将其骂作“鸟奇谋”么? (本章完) 第58章 父慈子孝 第58章 父慈子孝 而且如果黄锦没记错的话,皇上不是历来反对与鞑子通贡的么? 此前有官员提议不如先与鞑子通贡,以求边境安稳,皇上还曾严厉斥责: “乃敢听信求贡诡言,辄骋浮词代为奏闻,殊为渎罔。” 虽然鄢懋卿这个“鸟奇谋”看似不是为了委曲求全而与鞑子通贡,但本质依旧还是通贡,这要是拿到朝堂上去朝议,事情办不成不说,皇上的强硬人设岂不也要崩塌? “这……” 听到朱厚熜口中直白的说出“杀你”二字,郭勋亦是心脏骤缩,连忙接过那纸“奇谋”逐字逐句认真阅读…… 朱厚熜则是冷眼看着郭勋。 他给郭勋看的就是司礼监递上来的原版手录,并未隐去其中这奇谋出自鄢懋卿之手的信息。 因为在他看来,这件小事非但不影响大局,相反还能顺便再略微敲打一下郭勋。 毕竟他已经从沈炼的爰书上,得知了郭勋私下使用房产财物收买鄢懋卿的事。 此事亦非人臣所为,他郭勋难道还以为可以欺瞒了朕不成? 果然! 朱厚熜很快就注意到,郭勋才只看到一半,身子便已更加剧烈的颤抖起来。 随即一双老眼中老泪纵横,似乎费了老大力气才始终将眼泪噙在眼中,不让其不争气的滑落下来。 “呵呵,这回终于知道怕了?” 朱厚熜心中暗自欣慰, “朕治不了整个大明,还治不了你?” “知道怕了就好,知道怕了才能明白这次将功赎罪的机会是多么的来之不易,才能懂得用心给朕办事,才不敢再推三阻四。” 然而朱厚熜哪里会想到,此刻郭勋心中却完全是另外一番截然不同的感受。 他这眼泪虽有濒临绝境的恐惧,也有劫后余生的喜悦,但更多的竟然是内心热腾的感动? 感动! 眼泪怎么还克制不住了呢? 老夫终究是上了年纪,眼窝子也变浅了许多…… “想不到鄢懋卿这小子,竟是个如此孝顺的好孩子,老夫此前真是冤枉了他啊。” “这个臭小子,方才他去老夫府上强拜义父,说什么一片赤诚之心无处安放,老夫还误会他又在耍什么招,处处提防于他。” “如今再细细想来,原来竟是在这里等着老夫?” “好孩子,真是老夫的好义子!” “敢情他在西苑得知老夫如今因段朝用之事陷入万劫不复之险境后,竟一声不响的给老夫寻了这么一条活路?” “从这个异想天开的奇谋中便可看出,如此手段只怕最多也就唬住鞑子一时,哪里会是什么能够一劳永逸解决鞑患的良策?” “但这就已经够了,皇上如今无钱可派、无将可信、无兵可用,见了这种不费一兵一卒一两银子的奇谋,哪怕明知难以成事恐怕也忍不住要试上一试,因为他早已别无选择,这正是这孩子的聪明之处。” “而哪怕唬住鞑子一时也是功劳,还是老夫只动一动嘴皮子就能取得这功劳,这条老命自然也得以保全!” “偏偏这小子方才在府上时还故意不说,这是打听到再过两日就是老夫的寿辰,打算将此事当做一个大大的寿礼献给老夫呐……这孩子真是有心了。” “得此义子,夫复何求!” “老夫这辈子值了!” “这孩子待老夫这般用心,老夫日后若是亏待了他,岂非畜生不如?” “……” 郭勋终于看完了整篇手录,老泪到底还是没能完全噙住,于是不动声色的抬手擦了一把脸,才伏身明知故问: “请皇上明示,罪臣虽肝脑涂地,马革裹尸,不敢有负圣恩!” “如今鞑子才去不久,救济事宜近在眼前。” 朱厚熜要的就是这个态度,当即点了点头,正色道, “朕欲封你为巡按御史,赐你尚方宝剑,前往朔州、石州一带督查救济事宜。” “不过救济事宜在明,奇谋之事在暗。” “只要能将此事办成,段朝用与这些弹劾奏疏上的事,自有朕来给你兜底!” 郭勋一听就明白了朱厚熜的心思,他压根就没打算将这个奇谋端上朝堂。 不过想来也是。 这个奇谋一旦端上朝堂非但将引得主战派坚决反对,还等于昭告了天下,保不齐有汉奸向鞑子通风报信,还如何施展出来? 何况这种不费一兵一卒一两银子的事,本来也用不着其他堂部协助,完全没有朝议的必要。 于是像朱厚熜一样别无选择的郭勋立刻答应下来: “罪臣领旨!不过罪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吧。” 朱厚熜颔首,只要有人用心给他办事,他向来还是比较护短的。 “罪臣请求皇上恩准鄢懋卿与罪臣同去,这奇谋既是鄢懋卿提出来的,若出了什么意料之外的岔子,此人在场可以确保顺利无虞。” 郭勋伏身说道。 好孩子,好义子! 你今日拉义父一把,义父怎能将功劳独占,不尽力举你一手? 这便是父慈子孝吧,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 “准了,此事朕既交给了你,用人用度你决定便是。” “谢皇上圣恩!” …… 次日一早,寅时三刻。 鄢懋卿睁着半只眼睛走出房门,怀着上坟的心情准备洗漱,然后乖乖前去翰林院上馆课。 结果才刚出来,就被院墙外攒动的人头吓了一大跳,惺忪的睡意瞬间全无: “什么情况,昨夜这附近出命案了?” “快快快,公子起来了!” 院外立刻传来一阵喧闹,随即便又陷入了一片寂静,只能看到一片低垂的人头。 鄢懋卿见状心中越发奇怪,走上前去将院门打开向外张望。 这一看不要紧。 只见外面起码立了二三十号人,全都低垂着脑袋面向他的院门。 领头的人鄢懋卿还认识,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郭勋的亲信家仆张显。 “恭迎公子!” 见到鄢懋卿,张显立刻率先躬身行了个大礼,剩下的人亦是整齐划一,纳头便拜: “恭迎公子!!!” “嘘!你们小声点,邻居们还没起床,回头都来骂我。” 鄢懋卿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脸迷惑的望向张显, “你们一大早围了我的院子意欲何为?” “我可警告你啊,我不但有功名在身,昨夜还拜了翊国公为义父,这事你也是知道的,别跟我俩造次!” 感谢【幻身迷你】老爷100起点币、【书友20231024184235076】老爷200起点币、【书友20210301106480723122】老爷500起点币的打赏支持。 拜谢。 (本章完) 第59章 死亡凝视 第59章 死亡凝视 “不敢不敢,此前小人有眼无珠。” 张显连连点头哈腰,赔笑讨好的笑容, “今日小人是奉了翊国公之命,特意抬着轿子前来护送公子前去翰林院上馆课。” “?” 鄢懋卿闻言又是一愣。 前有北镇抚司威胁他去上馆课,今有翊国公一大早直接派人前来监督他去上馆课。 这都是什么牛马恶意? 把小学生当倭人整,生日礼物送习题练习册? 不过话说起来,能被锦衣卫和翊国公联手杜绝翘课行为,他这应该也能算是古今中外第一人了吧? 心中自嘲了一番,鄢懋卿看了看张显身后那顶的银顶四抬大轿,立刻开始寻找借口: “这恐怕不太好吧,依规矩只有三品以上的文官才能乘坐四抬官轿,我无品无级怎敢逾越?” “公子不必在意,这是翊国公的轿子,旁人敢说什么?” 张显理所当然的笑道。 “翊国公的轿子怕也不行,我听说朝廷还有武勋禁止乘轿的规矩,你回去之后最好提醒一下翊国公。” 鄢懋卿又故意说道。 “公子果真是一片孝心,处处为翊国公着想。” 哪知张显竟面露感动之色,紧接着便又说道, “不过这些都是老黄历了,如今京城人人坐轿,哪还有那么多逾越不逾越的说法,就看手里有权没权,有钱没钱。” “那两个丫头,还不速速过来服侍公子洗漱更衣?” “还有你们几个,把东西都抬进去,当心着点,磕着碰着把你们卖了都赔不起!” 说着话的同时。 立刻有两个脸上略带稚气的小豆芽走上前来,一左一右立在鄢懋卿身后,躬着身子请求服侍他洗漱更衣。 剩下十几人竟又或抬或端,将一大堆蒙着布的礼物送进院内,毫无边界感进入院内的几个屋子寻找地方归置。 这已经是郭勋自馆选之后送给他的第三波礼物了。 鄢懋卿这一进的小院眼见着就越塞越满,再这么下去恐怕连立锥之地都不再有。 正当鄢懋卿越来越看不懂的时候,张显已经凑到他耳边,小声附耳补充: “公子,翊国公怕公子因银子的事受了委屈,又教小人送来了一千两银子,就藏在那四个下人抬的红箱子里。” “这宅子怕也不合公子的身份,不过公子不必担忧,翊国公已经命小人四处寻摸,小人三日之内一定给公子寻得一处伸得开腿的心仪宅子,只是不知公子对宅院是否有什么特别的需求……” “???” 鄢懋卿听罢心中不由更加迷惑。 这可就不怎么像是来“押送”他去上馆课的了,倒像是“真心实意”的器重于他? 可这是因为什么呢? 难不成就因为他昨夜强行拜了郭勋义父之后的那通“表白”? 可是郭勋实在不像是缺爱的人啊,并且他也不缺子嗣,属实没必要对一个只见过两面就强拜义父的外人如此偏爱吧? …… 乘轿前往千步廊的路上,鄢懋卿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方才询问张显,张显也是含糊其辞,绝口不提昨夜郭勋忽然被皇上急召进宫的事。 最后鄢懋卿也只能归咎于自己昨夜演技太好,一不小心唤醒了郭勋隐藏在心底的“舔犊父爱”。 不过这样也算是超额完成了计划。 反正他本来的目的也是与即将覆灭的郭勋扯上关系,好在接下来的事件中受到牵连,从而实现致仕回乡的终极目标。 而郭勋此举,虽然不知究竟是怎么想的。 但无疑是在宣示与他刚刚建立的亲密关系,鄢懋卿自然也是乐见其成。 只不过接下来需要注意的事,已经变成了如何与郭勋保持距离,避免牵扯的太深,以致一不小心把自己这条小命都给搭进去。 至于那些越来越多的钱财嘛。 希望自己日后逃离京城的时候,郭勋不会命人千里追帐吧? 不过问题应该不大,再过几个月郭勋这条老命都要丢在诏狱,命都没了还要钱做什么,这笔账迟早都会成为一笔无人问津的烂账。 说来也是讽刺的很。 他明明一心只想致仕回乡,却偏偏在京城的宅子越住越大、家产也越来越多了,这都什么破烂世道……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公子,咱们到了。” 张显掀开帘子,陪着笑提醒。 “有劳了。” 鄢懋卿收回思绪,从官轿上下来望了一眼,果然已经到了正阳门下。 紧接着下一刻,他就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死亡凝视! 眼下正是朝廷官员进宫或前往各部衙门点卯的早高峰,途经正阳门的人络绎不绝。 有资格和财力乘坐四抬大轿的人,虽然未必认识他,但却认识张显。 没资格和财力乘坐四抬大轿的人,就算不认识他,也不认识张显,却一定认识四抬的银顶官轿。 更别说其中还有那么一小部分人也认得他。 就比如鄢懋卿刚一下轿就迎面碰上的礼部尚书严嵩,他也是刚从轿上下来,之前被鄢懋卿开过瓢的家仆严年正在小心为他整理仪容…… “?!” 鄢懋卿明显注意到严嵩眼中划过一抹惊疑,甚至还特意眨了两下眼,确认自己没有老眼昏。 “见过严部堂。” 鄢懋卿见状淡然一笑,施礼拜了一拜。 如果历史轨迹没变的话,被他拜做义父的人就是这位,而不是翊国公郭勋。 “呃……” 严嵩迟疑了一下,依旧是一副没缓过神来的模样。 结果这一迟疑,鄢懋卿已经迎着无数死亡凝视飘然而去,走向人数最多的那道门廊排队去了。 望着鄢懋卿的背影,严嵩沉吟了半晌,终是轻声问了严年一句: “严年,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因为我上回命你给鄢懋卿送去的二十两银子太过寒酸,反倒被他视作是一种羞辱,因此才未能成事?” 与此同时。 “景卿贤弟……” 排队的人群之中,一早腿着前来点卯的高拱亦是神色一阵恍惚, “才一夜未见,他怎么坐着四抬官轿来点卯了?” “难道他此前故意隐藏了家世,其实比我这三代京官的家世显赫的多,如今忽然决定不再伪装了?” “不过他还只是一个庶吉士,此举是否过于张扬?” “稍后还是寻个空当提醒他一番,免得引来他人嫉恨,以此事参他举止逾越……就是不知他还愿不愿与我说话。” (本章完) 第60章 惊喜 第60章 惊喜 高拱的担忧不无道理。 在他身后不远的队列中,就正有一人死死盯着鄢懋卿,眼中升腾起熊熊妒火。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此前被迫与鄢懋卿“宫门斗殴”的江西进士张裕升。 他虽没有在馆选时选中庶吉士,但却分配去了严嵩执掌的礼部观政。 这顿时又让他坚定的认为此前严嵩对他“三笑留情”并非是自己的错觉,严嵩心中终归是看好他的,只不过他还需要优秀的再明显一些,才能真正走进严嵩心里…… “嘿!文瑞兄,鄢懋卿不过是个庶吉士,便敢乘坐四台官轿,似你这般正直不阿的义士,心中定是已经看不下去了吧?” 旁边一个同在礼部观政的“年兄”碰了碰他的肩膀,扬着眉毛小声道。 “呵呵。” 张裕升回过神来,不由再次想起了那日宫门下“斗殴”的场景,面皮隐隐发烫作痛,又心知这个所谓“年兄”没安好心,于是冷笑了一声反问, “难道伯清兄决意当众站出来与鄢懋卿当面对质,不如在下助伯清兄一臂之力?” “怎敢怎敢,在下人轻言微,只是说说而已……” “年兄”连忙讪笑着摇头退步,不敢再多说什么。 张裕升也不再理他,目光又看向正阳门另外一侧不需排队便可进入的门廊,此刻严嵩正优先穿过门廊进入其中。 “鄢懋卿攀附上了翊国公之后,际遇立刻与从前有了天壤之别。” “论文采,我黄榜名次远在他之上,他能在馆选时选中庶吉士,定有翊国公暗中相助,说不定文章也是找人代笔;” “论名望,我虽不是有口皆碑,如今也名不见经传,但却远强于他那过街老鼠一般的名声;” “论智慧,我乃能屈能伸的大丈夫,他则张扬放纵,四处丢人现眼,早不知遭了多少人嫉恨。” “我有三胜,他有三败!” “他能有如此际遇,只不过是赢在了一次机会。” “如今我何尝没有这样的机会,只要紧紧抱住严部堂这条大腿,未来还长得很,官场沉浮之间,谁能笑到最后还犹未可知!” “鄢懋卿……那日的掌掴之仇,待我亲自来报!” …… 一个时辰后。 “严部堂,学生翻阅嘉靖九年修成的《大明集礼》一书,其中有几处不解,可否请严部堂为学生解惑。” 张裕升借助与严家的同乡情谊,捧着大明的官方礼法书籍来到严嵩面前虚心请教。 “哦?且说来听听。” 严嵩很擅长做礼贤下士的姿态,当即平易近人的笑道。 张裕升依提前做好的标记将书籍翻开,指着上面的几列字正色道: “严部堂请看,此书是当今皇上命三十余名博学鸿儒修成,此处对官员的冠服、车马、器用等各项皆有明确仪注。” “然则自学生入京以来,却发现众多京城官员并不遵循礼法,甚至还有无品无级的庶吉士公然乘坐只有三品以上文官才可乘坐的四抬银顶官轿。” “礼乐崩坏至此,学生痛心疾首。” “学生私以为,严部堂若将此事上疏禀明圣上,既可令皇上与世人明白严部堂深明大义,亦可纠正此等不正之风,还朝堂一片清明,可谓一举两得。” 说完这番话,张裕升心中沾沾自喜。 这回严部堂就该知道我对公务何等仔细,也该知道我对严部堂有一片怎样的赤诚之心了吧? “?” 然而严嵩将这番话听在耳中,眉头却是不易察觉的皱了一下。 此人用心何其险恶,竟敢将他当枪来使?! 京官不遵礼法,逾越乘轿标准的事,他何尝不知,皇上又何尝不知? 皇上都睁只眼闭只眼的事,此人却怂恿他上疏揽事,岂不是欲将他推到所有京官的对立面去? 还有此人故意提到的那什么庶吉士乘坐四抬银顶官轿的事,倒不如直接报上鄢懋卿的名字算了! 鄢懋卿今日乘坐翊国公的官轿,还有翊国公的亲信家仆陪同。 严嵩怎会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摆明了向所有朝廷官员宣示鄢懋卿是他的人,这个人他翊国公保定了,今后谁与鄢懋卿过不去就是与他过不去! 严嵩如今与夏言的斗争本就处于劣势,忙于拉拢郭勋还来不及,又怎敢因为这点小事与他交恶? 甚至严嵩已经开始怀疑,张裕升有没有可能是夏言的人。 不过这种可能性倒是不大,夏言再不济,也不至于蠢的如此清新脱俗…… “言之有理,此事老夫心中已有计较。” 于是严嵩依旧保持着平易近人的笑容,抬手拍了拍张裕升的肩膀: “你的确是个人才,在仪制司观政似乎有些大材小用,依老夫所见,不如先调去精膳司。” “谢严部堂!” 张裕升大喜过望,连忙施礼谢恩,谢过之后才忽然察觉哪里不对,怎么会是精膳司? 然而待他反应过来时,严嵩已经渐渐走远。 一边走还一边低声对身后的随从道: “老夫不想再看见这个人,让精膳司郎中安排他去收拾厨余。” …… 接下来的两日,对鄢懋卿来说只能概括为四个字: 无事发生。 除了第一天前去报道,吓到了还不知他肺痨“痊愈”的翰林院师生之外。 之后一切就全部归于平静,没有人为难他,也没有人亲近他,只有偶尔投来的意义不明的复杂目光能够证明他的存在。 而相比鄢懋卿的岁月静好。 太医院院使许绅儿子许诚开设的茯苓堂,却在一夜之间门庭若市。 也不知是谁嘴碎传出的消息,许绅那连肺痨都能药到病除的“不世神医”之名不胫而走。 大部分人没有资格求许绅这个院使诊治,于是茯苓堂就成了病人们争相前往的圣地。 自昨日起,排队的队伍越来越长,如今已经排到了两个胡同之外…… “爹,你说……鄢懋卿究竟算咱们家的小人,还是贵人?” 许诚原本心里还有些埋怨鄢懋卿险些令他们家万劫不复,如今看着与之前相比堪称日进斗金的诊费,心中只剩下了难以言表的复杂。 一顿饱和顿顿饱,他怎会不知道哪个更好? “他那日答应痊愈便是咱们家的贵人,还是你爹的救命恩人……不与你说了,神医也是很忙的!” 许绅饭都没吃完就拎着药箱出了门。 如今私下找他诊治的权贵同样不少,二品大员都得稍息排队。 这可都是一个个行走的人脉,如今他在太医院的腰杆都挺直了许多,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不恭恭敬敬与他说话? …… 如此直到第三日。 鄢懋卿刚下馆课就又在正阳门外见到了等候多时的张显。 “你今日怎么又来了?” 他已经明确告诉张显自己坐不惯轿子,不用再来接送。 张显似乎也听了进去,昨天下午就没来迎接,今日清早也没来护送。 结果这才过了一天功夫,居然就又带着人来候着了。 “公子,今日不同,今日是翊国公的寿辰,翊国公特意命小人来接公子前去赴宴。” 张显躬身陪着笑道。 鄢懋卿一愣,明明不想送礼却还假惺惺的试探了一句: “既是寿辰,那我就这么空着手去是不是不太好?” “怎会是空手,翊国公说了,公子献上的寿礼他已经收下,这是他今年寿辰收到的最贵重、也最喜爱的礼物。” 张显笑的越发讨好, “翊国公还说了,他也给公子准备了一个惊喜当做还礼,保准让公子喜出望外哩!” “啊?” 这话倒把鄢懋卿听了个满头问号。 他这会还在想怎么才能逃礼呢,什么时候给郭勋送过寿礼,确定郭勋不是老糊涂,记错了送礼的人? 还有那什么惊喜还礼……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么,就保准能让自己喜出望外? (本章完) 第61章 守常 第61章 守常 待鄢懋卿坐着轿子到达翊国公府时,也终于问清了这场宴会的性质。 只是一场家宴。 想来也该是如此,这个时代没有电灯,照明条件有限,通常招待大量宾客的宴会都会选择在白天举行。 只有真正的亲属挚友才会在大宴结束之后,留下来转场继续私宴或家宴,通宵达旦寻欢作乐。 只不过像鄢懋卿这种未曾主动参加大宴,最后被主人邀请来参加家宴的情况,就多少有些尴尬了。 毕竟他再怎么说也是郭勋新认的义子。 大宴宾客的时候他不来向义父献礼露脸彰显孝心,等人都走了还要郭勋亲自差人前去接来蹭吃蹭喝,怎么看都有那么点倒反天罡的情节。 不过这也不能怪鄢懋卿不通礼数,主要是也没人告诉他今天是郭勋的寿辰啊…… 好在鄢懋卿不怕尴尬,又不是真心认了郭勋这个义父,所以怎么样都无所吊谓。 他现在最关心的还是郭勋究竟把什么当做了他的寿礼,又打算给自己一个怎样的惊喜还礼。 带着这样的心情,鄢懋卿进入了翊国公府。 “哎呦呦,瞧瞧谁来了,是你们四弟守常来了!” 刚一进客堂,郭勋便立刻站起身来,以一种极不寻常的热情主动上前迎接。 “守常?” 鄢懋卿闻言又是一怔。 他姓鄢,名懋卿,字景卿,在鹿鸣阁的月刊上自号牛笔山人,哪里来的“守常”二字? 难不成郭勋忽然患上了老年痴呆,已经到了连人都能认错的程度? 然而正当鄢懋卿疑惑之际,与郭勋坐在同一桌的三个中年男人也站起身来,主动对鄢懋卿施了一礼: “见过四弟!” 甚至就连坐在郭勋旁边的老妪,和另外几个桌子上的女人、稚童也齐齐起身施礼: “守常来了(见过小叔、见过四叔)!” 只通过称呼和位子鄢懋卿便可看得出来。 坐在郭勋旁边的老妪,应是郭勋的正妻。 那三个中年男子应该是郭勋的儿子。 至于其他几个桌子上的女人、稚童,则应该是郭勋的小妾、儿媳和孙子辈之流。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家宴! 旁的暂且不说,在大明像郭勋这种级别的勋贵,宴请宾客时通常会采用分餐形式以彰显身份排场,只有一家人私下的时候才会采用这种大伙围桌而坐的合餐形式。 最重要的是,怎么还有人将他唤作“守常”? 总不可能这里的所有人都忽然患上了老年痴呆,一齐将他认错了吧? “呃……” 被郭勋一家子这么一搞,他倒不知该不该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将错就错”了。 “哈哈哈,老夫说什么来着,守常一准不知守常是谁!” 郭勋见状已经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揽住鄢懋卿的肩膀,指着三个中年男子一一介绍道, “你大哥叫守乾,你二哥叫守坤,你三哥叫守纲,你可不就是得叫守常?” “老夫知道你是个孝子,自然不会强求你更改姓名,不过以后在这个家里老夫说了算,你就叫守常!” “……” 鄢懋卿方才恍然大悟,敢情在这儿等着他呢。 他这是被郭勋赐了郭家的“守”字辈名字,乾坤纲常,家中位列老四? 只不过…… 乾为天,坤为地,纲为三纲。 常为仁、义、礼、智、信五常,还有规矩、准则的意思。 郭勋确定“守常”这个名字适合他? 还有,郭勋不准备再努努力,为郭家增添新丁了? 也是也是,郭勋都到了这个年纪,只怕就算有心也已经无力,将他拉进来凑数以满足不算明显的强迫症需求,倒也还算说得过去。 对此,鄢懋卿自己倒是无所谓。 反正据他所知,郭勋的嫡长子的确是叫郭守乾。 他在郭勋死了六年之后才好不容易继袭了郭家武定侯爵位,而不是翊国公,并且从此再无任何记载。 这足以证明郭勋因罪死在狱中后,他的子嗣的确受到了一定的牵连。 不过因为郭勋犯的不是诛族大罪,就算受到牵连也罪不至死,只是影响了子嗣的前途和继袭爵位,而这也正是鄢懋卿想要的。 只是此刻他也已经确定,郭勋绝对不是老糊涂了。 那么他究竟是献给了郭勋一份怎样的“寿礼”,才能受他如此看重,居然把他当亲儿子对待…… 心中越发好奇,鄢懋卿决定顺水推舟,先向翊国公与众人还礼,应了下来很不贴切的名字: “守常拜见义父义母,拜见三位兄长,见过诸位姨母、嫂嫂……” …… 推杯换盏之间,鄢懋卿微醺之时,时间也来到了亥时。 几个稚童逐渐哭闹起来,嫂嫂们逐一领着赔罪离开,郭夫人也先告辞去歇息了。 可是直到此刻,郭勋也并未将他收到的所谓寿礼说出来,更没提及什么所谓的惊喜还礼。 鄢懋卿几次试图主动开口询问,还都被三个已经喝的五迷三道的便宜兄长劝酒打断,心里已经有些急了。 直到此时,郭勋才站起身来: “好了,今日的家宴便到此为止,你们几个也先去歇息吧……守常,你随我来。” “是,义父。” 鄢懋卿连忙起身跟上,辗转去了郭勋的书房。 如此在郭勋的示意下回身关上房门,再转过身来时,这位便宜义父的手中已经多出了一个印有龙纹的黄色卷轴: “这回多亏了你苦心谋划,多余的话义父就不说了,显得矫情,你还是自己瞧瞧吧。” “这……” 听了郭勋的话,鄢懋卿心知所有的答案应该都在这个卷轴之中,心中却又莫名紧张起来。 他就这样默默打开卷轴,认真查看上面的每一个字。 这似乎还是嘉靖下的一道密诏…… 真的是他能看的东西么?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反正不是他主动看的,是郭勋给他看的…… 所以,这里面提到了鞑靼,还提到了…… “???” 须臾之间,鄢懋卿的眼睛逐渐睁大,很快到了目眦欲裂的极限。 他的面容也在肉眼可见的扭曲,狰狞,太阳穴上的青筋根根暴起,甚至能看到突突的跳动节奏。 而他握着这道密诏的手,更是骨节发白,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高拱!你踏马的……我超你祖宗!!!” (本章完) 第62章 谁都别想跑 第62章 谁都别想跑 什么叫“一步错,步步错”? 这就叫! 悔不当初,他居然会认为高拱那个浓眉大眼的丸八蛋是个嘴巴严实的人,将这个奇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高拱。 如此一番好意,谁能想到高拱转头就在翰林院的馆课上当众说了出来,还将锅甩回了自己头上? 翰林院的人果然也是一群大嘴巴,竟然这么快就让这事传到了嘉靖帝耳中。 偏偏嘉靖帝还就信了,不但命郭勋明里前去督查战后救济事宜,暗里推动这个奇谋,居然还把自己也给算了进去,命自己前去协助郭勋,而且寿辰结束之后两日内就要出发…… 这都什么破事啊? 没有人比鄢懋卿更清楚。 这个奇谋纵观华夏上下五千年都只能使用一次,而且必须极度保密。 否则一旦传入鞑子耳中,非但将彻底作废不说,还极有可能让鞑子成为比之前强大百倍的隐患。 可是现在,高拱已经在翰林院公开,还已经传到了嘉靖帝耳中。 若继续这么传下去,传入鞑子耳中只怕也是迟早的事。 如今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嘉靖帝这回是命郭勋暗中推动奇谋,朝中的汉奸就算听闻了这个奇谋也未必会重视,更未必会立刻向鞑子通风报信……且慢! 愤懑之余,鄢懋卿忽然察觉到一个华点! 高拱恐怕并非是在翰林院公开了这个奇谋,而是直接禀明了嘉靖帝! 毕竟以高拱那能混到内阁首辅的能力,以嘉靖帝那极智若妖的智慧,都一定明白这个奇谋必须在极度保密的前提下才能发挥作用。 因此高拱绝对不会将其公开! 嘉靖帝若是知道这个奇谋在翰林院早已人尽皆知,也绝对不会继续冒险尝试! 所以…… 奸臣找到了! 就是高拱这个丸八蛋! 这个丸八蛋不但把自己给卖了,还卖了个好价钱,卖给了整个大明出价最高的人! 很好! 非常好! 以为这样老子就没有办法了么? 老子有的是办法! 不过在这之前,妨碍老子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要付出代价! “守常,你这是……” 眼见鄢懋卿面目狰狞,脸色时白时青,郭勋倒是看不懂了,有些担忧的开口。 “义父,我这是高兴,发自内心的高兴!” 鄢懋卿闻声回过神来,声音却是从牙缝里面挤出来的, “我见皇上在这道密诏中允许义父自主决定用人用度,可否再向义父推荐两个人?” “哦?说来听听。” 想不到鄢懋卿这么快就进入了奉旨办事的状态,郭勋欣慰笑道。 “一个是我在翰林院的同窗,名叫高拱。” 鄢懋卿当即翻开藏于内心深处的小本本,将如今名列在册的两个人逐一念出, “另一个是北镇抚司的锦衣卫百户,名叫沈炼,我可以向义父担保,义父这回若得这二人鼎力相助,定可事半功倍。” 妨碍过老子的人,一个都别想跑! 老子这回舟车劳顿,前去边关大漠喝西北风,谁都休想住在京城享福! “这有何难,不过……不知这二人有何长处?” 郭勋虽答应了,但还是有些好奇的追问了一句。 “高拱嘴大舌长,人送外号舔王,擅长传音入密,可以空口唬住鞑子汗王。” 鄢懋卿咬着牙,恨恨的道, “沈炼手贱腿长,人送诨号哈士奇,擅长拆屋毁房,可以徒手拆了鞑子八白室!” “原来如此……” 郭勋点头暗道,老夫这义子果然不俗,夸人都夸的如此……艺术,听起来跟话本似的,只是不知那“哈士奇”是何寓意? …… 这纵观华夏上下五千年都只能使用一次的奇谋,鄢懋卿当然不忍毁了,也不敢毁了。 否则他就算能够顺利致仕回乡,心里这个疙瘩也永远无法解开。 无法做到问心无愧,回到乡里便无法释怀。 据后世研究表明,心情可是影响寿命的大事,绝对大意不得……都怪高拱这个丸八蛋! 如果不是高拱大嘴巴,这事就不会落到他身上……都怪高拱这个丸八蛋! 而这事只要没落在他的身上,日后办成了什么样他都能找到理由说服自己心安理得……都怪高拱这个丸八蛋! 算了算了,事已至此,倒也不是没有破局之法,只是徒增了许多麻烦……都怪高拱这个丸八蛋! 据鄢懋卿所知,大明武将与文官集团也存在着根深蒂固的矛盾。 说的再直白一点,就是大明武将始终被左右朝堂舆论的文官集团压迫,有压迫就有反抗,久而久之已经逐渐发展出了类似阶级斗争的矛盾。 要说嘉靖这一朝,其实并不是没有能打的悍将可以任用。 只以这个时间段为例,鄢懋卿能够说得出名字来的人就有两个: 一个叫周尚文,一个叫曾铣。 曾铣这个人死的也很冤,究其原因主要是卷入了夏言和严嵩的政治斗争,最后与夏言同年而死。 而现在曾铣虽已崭露头角,但正领着巡抚一职在山东修城墙,不提也罢。 倒是周尚文如今正以都督同知的从一品大员身份任大同总兵,这回北上极有可能与其接触。 周尚文这个人相当厉害。 他自正德年间便屡立战功,素有大明“飞将军”之称。 后来自嘉靖元年起,他先后镇守凉州、宁夏、陕西、山西抵御鞑子入侵。 在与鞑子的战争中,他每每与其交锋皆死战到底,三次身受重伤,却极少让鞑子在他的兵马手上讨得便宜,以至于后来鞑子南下劫掠,都想方设法绕着他走。 而就在去年,鞑靼吉嚢所部袭扰固原,周尚文还曾大败鞑靼,斩首吉囊幼子十王,他这个都督同知的从一品大员就是这么来的。 只可惜,周尚文身为传统武将,同样与朝中文官集团的关系极为恶劣。 朝廷派去的巡抚、巡按时常上疏诋毁,都察院御史也得了机会就上疏弹劾,兵部更是频繁苛扣军饷、调任压制。 这导致周尚文此前虽立功繁多,但官途却是一条标准的波浪线。 立了功升,升了就贬,再立功再升,再升了再贬。 也就是他立的战功太多,使得贬职的速度没赶上升职的速度,才勉强在年仅古稀的年纪升上了从一品大员。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 周尚文在距今七年后的“庚戌之变”中,率领的兵马三战三捷,即所摧败,立下首功。 最终于同年得了善终,享年七十五岁。 而令人扼腕的则是,周尚文早年在后军都督府任职时,曾斥责严世蕃骄横无常,与严嵩父子结下了仇怨。 以致他去世的时候正值严嵩父子掌权,竟以朝廷名义不予这位倾尽一生为大明立下汗马功劳的民族英雄恤典。 当时有一个名叫沈束的给事中因此事为周尚文鸣不平。 还被严嵩设法下了大狱,整整关了十八年才得以重获自由…… 鄢懋卿深思熟虑一番。 认为武将与文官集团的矛盾,或者说周尚文与文官集团的矛盾,也不是不能成为帮助自己尽快致仕回乡的助力。 若是能够顺便为周尚文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扶持,这件坏事未必不能变成一举两得的好事! 总之……都怪高拱这个丸八蛋! 感谢【清风洗明月】老爷的打赏支持。 (本章完) 第63章 计划之内 第63章 计划之内 两日后,西苑。 “郭勋他们启程了?” 朱厚熜迎风坐于湖畔亭内,望着远处的水天一色,目不斜视的问道。 黄锦才从外面听了属下的报告回来,连忙躬身答道: “回万寿帝君的话,不久之前出了德胜门,不过……” “不过什么?” 朱厚熜回过头来。 “不过这回翊国公不止带上了鄢懋卿,还又多带了另外两个人。” 黄锦将身子躬的更低,小心翼翼的道, “一个是翰林院的另一个庶吉士高拱,另一个是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千户沈炼。” “沈炼又是谁?” 朱厚熜闻言微微皱起眉头。 高拱他倒还有些印象,就是进入鄢懋卿房内彻夜未归的同科庶吉士,这所谓奇谋便是从他口中撬出。 不过这个沈炼嘛…… 黄锦事无巨细的回答: “就是前些日子监视鄢懋卿的锦衣卫官员,就是这个人在朝阳门下抓了鄢懋卿,皇上还看过他手录的爰书,前几日陆指挥使因此为他请功,由百户升了千户……” “知道了!” 朱厚熜挥袖打断了他,眉头却越发紧皱, “郭勋这回为何这般不省事,带去一个鄢懋卿也就算了,旁人只当他是假公济私,借机拔擢心腹罢了。” “如今再多一个高拱,又来一个沈炼,他是生怕朝中没人生疑,猜不透他这是去替朕办旁的事?” “……” 黄锦心知朱厚熜的担忧不无道理。 多出一个高拱,一定会引起翰林院官员的猜疑,少不了四处多嘴议论,这就等于引起了夏言、严嵩等一众老狐狸一般的朝臣猜疑。 再多一个沈炼的话,便又无异于笃定了他们心中的猜疑,无端开始怀疑郭勋此行是否另有使命。 如今只怕朝堂中一半的目光都已聚焦在郭勋这一行人身上,时刻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如此一来。 只怕一旦郭勋与鞑子接触,皇上私下有意与鞑子通贡的消息就会长出翅膀飞回京城,引起轩然大波。 当然,除了少数不怕死的主战派敢冒死直谏外,大部分人应该都不敢直接将这口黑锅扣在皇上头上,而是会以郭勋为突破口集中火力攻讦…… 如此郭勋此行压力陡增,搞不好又要撂挑子。 皇上也少不了焦头烂额,光是应对这些反对通贡的声音便筋疲力竭不说。 保不齐坊间还会流传皇上软弱辱国的流言,甚至因此留下骂名,毕竟舆情掌握在下面的那些文官手中,类似的事比比皆是。 偏偏皇上还不能还口,打碎了牙都得往肚子里咽。 否则总不能当众宣布他只是想“暂时唬住鞑子,为大明换取一段时间的安稳”吧,这不等于告诉鞑子不要上当了? 如今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这些朝臣不可能知道那个“鸟奇谋”中的内容。 甚至连猜都不可能猜到,否则又怎会被皇上称作“鸟奇谋”? 以至于他们之中就算想要作梗,也不知应该从何下手,这才是确保这个“鸟奇谋”顺利推进下去的关键。 只不过…… 郭勋一行人这才刚出发,就已经让皇上陷入了“一根筋变成两头堵”的被动局面。 此事成了,他不能说,要背负骂名。 此事不成,他更不能说,否则显得他有点呆。 如今唯一的破解之法,就只剩下了那个“鸟奇谋”一举达成鄢懋卿设想的最好结果,真就不费一兵一卒一两银子,自此一劳永逸的解决鞑患,而不仅仅只是唬住鞑子一时。 如此才能显出皇上庙算如神,反过来将那些个谏言反对的朝臣衬托的像个傻子。 可是这可能么? 黄锦觉得皇上现在怕是已经开始后悔赌这一回了,没准儿心里已经在想要不要立刻将郭勋召回来,将他下了大狱了事! 心中如此想着。 黄锦颇为尽责的道: “禀万寿帝君,奴婢以为多带这两个人恐怕并非是翊国公自己的意思。” “何意?”朱厚熜侧目。 “据奴婢所知,翊国公与高拱从未有过交集,与沈炼也同样如此。” 黄锦轻声答道, “而此行的人中,唯一与高拱关系亲密,又与沈炼有过交集的人只有一人……” “鄢懋卿!” 朱厚熜神色一凝,恨恨的喊出了这三个字, “又是这个冒青烟的东西,哪里都少不了这个混账。” “他才不过是个庶吉士,便已开始拉帮结派、营私结党,真当朕治不了他么?!” …… 半月后。 一行人一路向北,周围的景色越来越荒凉,眼中绿色也越来越少,反倒是鞑子践踏过的疮痍越来越多。 郭勋也越来越心事重重。 因为不久之前,他收到了皇上的第二道密诏。 这道密诏只传达了一个意思: 【皇上命他不要直接参与与鞑子的私下交涉,全程佯装毫不知情,将所有的事情都推给鄢懋卿一人去办!】 郭勋虽然不如夏言、严嵩那般狡猾。 但是好歹也在官场混迹了多年,怎还会不明白朱厚熜究竟是什么意思? 皇上心思有变,有人恐怕要沦为弃子! 而这个人不是旁人,正是他心爱的“守常”! 终于,郭勋实在按捺不住,将鄢懋卿唤入帐中,语重心长的嘱咐: “守常啊,等到了地方,你就终日留在老夫身旁,什么也别去问,什么也别去理。” “至于那奇谋的事,就让高拱和沈炼去办吧,老夫看那二人一个才智过人,一个武艺不俗,定能将事情办好。” “你安心便是,有义父在,事成之后依旧少不了你的功劳。” 听了这番话,鄢懋卿也是立刻明白了郭勋的意思。 如他所料,他强行带上高拱和沈炼之后,果然无形中牵动了京城的暗流,使得朱厚熜的心思也有了变化。 有人只怕要沦为弃子了。 而事情闹到这一步,这弃子定是死路一条! 郭勋现在是要保他,让高拱和沈炼去做弃子! 这就是朝堂,这就是政治,这就是鄢懋卿执意要致仕回乡的原因! 好在,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高拱和沈炼虽然已是他的棋子,但他却从未有过将二人当做弃子的心思,最多带二人来一起吹吹西北风,吃点漠南漠北的沙子罢了。 于是鄢懋卿笑道: “义父,若我保证这奇谋十拿十稳,你还执意要将这足以流芳百世的功劳让给他们二人么?” 感谢【奈_何】老爷的打赏支持。 (本章完) 第64章 复套 第64章 复套 郭勋听罢先是一愣: “你的意思是……” “义父,你说我这奇谋得以成事的关键是什么?” 鄢懋卿不答反问。 “自然是……你是说奇谋中的预设并非虚言,而是确有其事?” 郭勋眼睛猛然睁大。 如果是确有其事,那么这奇谋可就不是简单唬住鞑子数月或一年了,而是真有可能一劳永逸解除鞑患! 这绝对将成为大明立朝以来前所未有的惊天奇功,可与太祖立国、成祖靖难相提并论,甚至比肩汉武时大汉双璧之功! “那不是预设,而是事实。” 鄢懋卿微微摇头,全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你因何这般笃定?” 郭勋依旧不敢相信,狐疑望来。 他不是没有查过鄢懋卿,这孩子不过才二十出头,自幼生活在江西丰城。 他能够在这个年纪考中进士,不用想也知道在此之前皆在寒窗苦读,根本不可能拥有万里之外的见识与见闻。 “义父应该知道什么是传教士吧?” 鄢懋卿早已想好了说辞,不急不缓的道。 “你是说那些个妄图来我大明传教的红毛夷?” 这个词对郭勋来说并不陌生,只是面露鄙夷之色。 此前他倒是听说过这些蛮夷之人,他们乘坐大船自海上而来,口中说着晦涩难懂的语言,拿着几本破书四处宣扬他们的“天主”。 不过这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 自打当今皇上登基以来崇道禁佛,就连此前已经在大明扎下了根的佛教都已大不如前,更莫说那些红毛夷宣扬的天主。 尤其是在皇上禁海之后,这些年已经极少听到传教士的事了。 鄢懋卿自然知道郭勋口中的“红毛夷”指的是什么人,其实就是这个时代大明对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的统称。 他不反对大明在战略上藐视西方,但也认为必须在战术上重视西方。 毕竟此时此刻,这些红毛夷已经找到了美洲。 并且在后来的张居正改革中,这些红毛夷还将利用美洲的海量白银变相掌握大明的铸币权,这绝对是一件极为严重的事情。 所以在不影响自己的终极目标的前提下,潜移默化的使得大明开始注意这方面的问题,他也算是为华夏民族尽了自己的绵薄之力。 不过他是绝对不会再相信高拱了……都怪高拱这个丸八蛋! 心中想着这些。 鄢懋卿先点了点头,又摇头道: “差不离,不过我说的不是红毛夷,而是罗刹鬼。” “此前我在江西求学的时候,曾见过一个自西北而来的罗刹鬼传教士,他曾为绘制《万国坤舆图》游历漠北,亲口将此事转述于我。” “蛮夷所述之事如何可信?” 郭勋脱口而出。 “来是come去是go,点头yes摇头no,要打招呼喊hello。” 鄢懋卿同样脱口而出。 你也别管他说的是不是罗刹鬼的语言吧,反正他就只会这么一种外语,而这些外语对于郭勋来说都是鸟语,肯定都听不懂。 “守常,这、这是……” 郭勋果然被这句顺口溜震的瞠目结舌。 鄢懋卿正色说道: “这便是罗刹鬼说的鸟语,我顺便跟着学了几句。” “义父,你需知道,自郑和七下西洋以后,大明多年来故步自封,却已经让那些蛮夷明白了天外有天的道理,自此满世界游历探索。” “即使你我都不愿承认,但如今那些蛮夷对这方世界的了解,恐怕已经在大明之上,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这一次,我就借此事证明给义父看。” “而义父如今要想的,不该是如何保我周全,而该是如何才能不功高震主。” “依我所见,义父还是多研究研究卫青传记为妙……” “卫青……大司马大将军卫青?!” 这番自信到令人不得不信的话说出来,郭勋已是被唬的五迷三道,浑浊的老眼中迸射出了一股子前所未有的炽热。 试问天下武勋,哪一个不将卫青视作一生追逐的目标? 这才是真正名利双收的职场天板,真正意义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敢情“守常”这孩子这回不只是救了他一命。 竟还有一手将他捧成大明的大司马大将军的心思? 这还是孝顺么,这已经是伟大的父爱了吧?! 你别管我叫义父了,我叫你一声义父,义父在上,请受我一拜! 当然,郭勋并未说出口来。 他到底是个要脸的人,这么倒反天罡的事怎能做得出来,心里说一说也就罢了……不过! 这事若是真办成了,守乾、守坤、守纲那三个逆子,以后都必须得管守常叫哥! 这叫什么? 这叫父慈子孝,父债子偿,各论各的! …… 再过三日,一行人终于抵达大同。 郭勋表现的比任何人都积极,刚见着前来迎接的大同巡抚龙大有和大同总兵周尚文,就谢绝了已经准备好的接风宴,当场提出要先去见一见如今正被大明扣押的鞑子使者。 这回鞑子越关南下,正是因为大明不但扣押了鞑子派来要求通贡的使者,还公然高价悬赏吉嚢、俺答兄弟二人的人头。 “这……” 龙大有和周尚文一文一武如今虽关系紧张,正每日上疏互相攻击,甚至逼得周尚文都将“告老还乡”当做筹码押了上去,但此刻依旧交换了一下眼神。 两人通过此事已经觉察,郭勋这回以督查救济事宜名义前来,只怕另有目的。 不过郭勋既是国公,又是巡按钦差,他们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命人尽快安排。 如此不多时。 在龙大有和周尚文的陪同之下,郭勋等一行人在一处守卫严密的监牢见到了被扣押下来的鞑子使者。 据龙、周两人介绍,此人名叫肯切,是俺答麾下的使臣。 其实这回被扣押的使者是两个人,另外一个名叫石天爵。 不过在鄢懋卿等人到来之前,已经经朝廷同意,让鞑子用这次南下掳走的百名汉人换回去了,只有这个还暂时扣着…… “哼!” 见到鄢懋卿等人进来,肯切倒显得挺有骨气,立刻重重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郭勋瞅了他一眼,正打算让龙大有和周尚文二人回避。 却听鄢懋卿已经用所有人都可以听到的声音说道: “两人都是使者,为什么鞑子换走的不能是这个人?” “他知道即将面临什么吗?” “这回俺答彻底惹恼了皇上,皇上准备发举国之力出兵复套,欲将鞑子使者凌迟祭旗,传首九边,以振军威。” “哦……原来是俺答挑的啊,那就怪不得旁人了。” “???” 郭勋和高拱闻言都是一愣。 这人怎么张口就来,皇上这回用这奇谋难道图的不是不费一兵一卒一两银子么,怎么到他口中就成了发举国之力,还要出兵复套? “!!!” 沈炼却是精神为之一振。 复套好,就该复套,这才提振士气,扬我国威! 他直到现在还对奇谋之事一无所知,完全不知道自己这回究竟是跟着干嘛来了。 “……” 龙大有和周尚文则再次面面相觑。 这后生究竟是谁,怎敢抢在翊国公前面开口说话,懂不懂礼数,明不明规矩? 再者说来,复套那么大的事,不得经过数次朝议才能决定? 他们怎会一点信儿都没收到? “?!” 肯切亦是身子一僵,回过头来看向鄢懋卿,刚才的骨气瞬间折了半截。 (本章完) 第65章 第65章 看着众人的表情,鄢懋卿心知自己这番话已经起到了应有效果。 于是对郭勋微微躬身致歉: “义父莫怪,卿多嘴了。” “哼!” 郭勋回过神来,反应也是极快,当即责备的对鄢懋卿冷哼一声,转而对龙大有和周尚文说道, “方才不过是小儿失口之言,二位切勿当了真,更不可将此事外传。” “二位看……老夫皇命在身,还有几句话需与鞑子使者谈谈,可否请二位暂且回避?” “自然自然,告退告退。” 龙大有和周尚文哪敢不从,当即怀着心事施礼退了出去。 如此直到二人出去之后。 郭勋才又有些疑惑的看向鄢懋卿,用眼神询问他究竟在干什么。 高拱亦是满心不解,巴巴的望着鄢懋卿。 唯沈炼一人紧攥拳头,看起来似乎正因鄢懋卿刚才的话感到激奋。 在这之前他还在疑惑自己这回为何而来,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当今皇上竟有如此雄心壮志,偏偏还选他前来办事,这是他报效国家的机会来了,能否建功立业只看今朝! 只不过……高拱暂且不论。 鄢懋卿这个遇了事就瘫坐在地痛哭流涕,还当街用银子贿赂于他的奸徒,又是何德何能,竟也能与他一同前来? 哦对,他认了郭勋为义父,这该死的关系户…… 正当沈炼如此想着的时候。 却听鄢懋卿已经去到鞑子使者肯切的身边,又笑眯眯的说道: “不过你也先不必惧怕,我们此行来的目的不是杀你,而是搭救于你,咱们的目的其实是一样。” “此言何意?” 肯切虽然骨气折了半截,但依旧冷脸端着。 “你汉语说得这么好,应该知道我们大明有句话,叫做‘和气生财’吧?” 鄢懋卿笑道, “此前马市互通,两国和平,边关将领不必打仗就能从马市贸易中捞银子。” “后来马市关闭,两国虽然交恶但也是小打小闹,边关将领亦可与你们眉来眼去,从朝廷派拨的粮饷军资与走私中捞银子。” “可如今皇上决心倾举国之力开战,没有了此前的一团和气,许多事情就难以为继,还有许多事情会暴露出来……有些事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上了秤一千斤也打不住,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 “所以搭救你,何尝不是我们的自救手段?” “???” 一听这话,沈炼只觉得一盆冰水从头浇到了脚,当即气血上涌。 原来是这么个和气生财?! 这是奸邪言论,如此虫豸,其心当诛! 郭勋与高拱亦是满脸惊疑。 尤其是郭勋,这一刻他竟有些不寒而栗的感觉,隐约在鄢懋卿背后站着一个巨大的虚影,那是一个他绝对不愿招惹的庞大的利益集团。 “阁下的意思是……” 肯切却瞬间坐直了身子,看向鄢懋卿的目光中都随之改变。 “你的首领希望通贡,以解物资短缺之困境;我们不希望皇上发兵复套,只想和气生财。” 鄢懋卿接着略微压低了一些声音,正色说道, “如今我正有一计,可以同时解决我们双方的关切。” “不过此计对你的首领益处更多,而你也可以活命不说,还将立下大功,自此青云直上,因此我需要你们也拿出一些诚意。” “你想要什么诚意?” 肯切下意识的追问。 “白银十万两。” 鄢懋卿将手握成拳状。 “多少?!” 肯切瞬间破音。 “???!!!” 郭勋、高拱和沈炼亦是瞬间双目圆睁,内心剧烈震荡。 亏这小子张得开嘴,这究竟是什么样的胃口,只怕一头大象都能顷刻之间吞下去吧?! “多乎哉?不多也。” 鄢懋卿竟还极为认真的掰着指头给肯切算起了账, “首先是上下走动的费,如今皇上态度坚决,朝廷无人敢冒死直谏,朝议中各部官员噤若寒蝉。” “若想阻止此事,唯有上下打点,上至内阁、司礼监,下至各部尚书、主事,还有一众御史、给事中,方方面面皆需有人配合,方可在朝议中阻止此事,这其中的费已是天文数字;” “其次则是边关将领,部分将领禀直不阿,视鞑靼为一生之敌,正如这回将你扣押这般,唯有将其调走才可成事,这同样需要不少钱。” “再次便是我的计谋,此计非但可以促成通贡,亦可使你的首领迅速获利亿兆,一举超越小王子与吉嚢所部,不再受人掣肘。” “只相比最后这一条,我要这十万两白银不过只是九牛之一毛,你的首领断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 郭勋不自觉的咽了口口水。 他虽然已经听出来了个大概,鄢懋卿此刻大方向上仍是在推进那个奇谋。 但是相比鄢懋卿现在的狮子大开口,此前这小子“讹诈”他的那五百两银子,还真是大打折扣的“亲情价”了。 只不过…… 哪有什么复套之事,还皇上态度坚决,朝廷还正在朝议? 这小子真当朝廷里面没有汉奸,俺答打听不来消息,戳不破这个谎言么……且慢! 郭勋忽然又想起了鄢懋卿刚才进来时当着龙大有和周尚文的面说的那番话…… 难不成他是在故意利用这两个人,将“皇上决心复套”的消息传回京城,因此在群臣之间引起轩然大波。 如此便可将皇上高高架起,使皇上为了平息骚乱,不得不捏着鼻子下令朝议此事? 从而牵动大明内外形成配合,就算俺答命人前去验证,也无法戳破这个谎言? 这是什么左脚踩右脚的虚空造牌? 可是如此一来,皇上只怕也会察觉受到了这小子的利用和戏耍。 以皇上的脾气,这小子简直是在玩火,这奇谋就算真办成了,事后又如何能够饶得了他? 与此同时。 沈炼已是怒不可遏,紧攥的拳头止不住的发抖: “奸贼!恶贼!狗贼!” “卖国求荣竟能卖的如此条理分明,算无遗漏,明码标价,明目张胆,从古到今的奸臣全部算上,又有几人可出其右!” “记录在案!记录在案!记录在案!” “必须即刻将此事密报陆指挥使,请陆指挥使禀明圣上圣裁!” (本章完) 第66章 债帅 第66章 债帅 另外一边。 “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大同总兵周尚文刚回到家中,便激奋的大吼起来,将三个常年随他出征的儿子都唤了过来, “为父才得知消息,皇上决意倾举国之力复套,我们父子四人建功立业的时候终于到了!” “果真?” 三个儿子皆是喜出望外。 与此前那些被动防御的小打小闹不同。 复套可是功在千秋的大事,倘若能在此战中立下大功,说不定能够一战封侯! 试问哪个正经武将不想立下不世之功,不想封侯拜将? 说起封侯拜将,三个儿子心中就替这位已经年迈的父亲不平。 明朝历来采用的是“一大功”与“累小功”结合的封爵体系,依照往朝的惯例,他们的父亲凭借此前的累累战功早就有了封侯拜将的资格。 然而因为周尚文在有些事情上的不肯妥协,与那些朝廷文官关系恶劣,导致这些年来始终受到压制,封侯拜将的事才到了兵部便已卡住,难以再进一步。 倘若他们父子能在这回复套中再立大功,那么就算有人有意压制,也不可能再压得住了! “为父亲耳所闻,还能有假?” 周尚文意气风发,大声笑道, “翊国公这回前来大同正是奉了当今圣上的旨意,提前筹备此事!” “君佐,你立刻以为父的名义写一封请缨奏疏,在奏疏中列举为父往日战绩,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去京城,为父要抢先向皇上毛遂自荐!” …… 大同巡抚龙大有回到巡抚衙门,也立刻叫来了几个幕僚: “皇上有意发兵复套,你们几人近日可收到过相关的风声?” “抚台,如此大的事我等怎敢隐瞒不报?” 几人闻言皆是一惊,一边澄清一边好奇的问道, “不知抚台这消息从何而来,不会是有人以讹传讹,混淆视听吧?” “本院方才接待翊国公,此乃翊国公随行义子的失口之言,怎会是传讹?” 龙大有紧蹙眉头,不无担忧的道。 倘若皇上此时执意复套,那么厘清军务、复查卫所军籍黄册与调配军饷物资便是眼么前的事。 这里面问题很大,旁的暂且不说,光是卫所军籍黄册就是个大问题。 这些年来由于各级卫所军官腐败贪婪,兼并掠夺了许多军籍军户的屯田土地,害得许多人家破人亡,如今已有大量军户脱籍逃亡,甚至还有不少跑去鞑子那边谋求生路。 嘉靖三年的“大同兵变”、嘉靖十四年的“辽东兵变”,都是因此导致。 只不过上报的时候,各级官员以“士卒不愿远戍,官府督之过激”为由糊弄了皇上。 而这种情况发展到现在,各卫所实际在籍的军户已经十不存三,剩下的七成都被各级军官吃了空饷。 这种情况不打仗不说,一旦打仗立刻就有可能暴露。 不过这在他看来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事,这些年九边重镇各级军官与京城的京官早已形成了一条利益链,内外互通总有办法免责平账,就算皇上亲自来查也未必能查出什么大问题。 因此他最担忧的事不是这些,问题主要还是在于他是一员“债帅”。 所谓“债帅”,就是通过借贷方式巨额贿赂上官谋取将帅职位,升任后通过盘剥士兵偿还债务的军队将领。 他这大同巡抚一职,就是借巨资贿赂兵部尚书张瓒得来。 如今债务还尚未还清,他还尚未回本。 一旦皇上执意复套,虽然利益链上的那些事情有人会帮着平账,但他在战时却难以像现在一样收割铁杆庄稼,说不定战事不利还有可能罢官免职,欠下的债务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平账。 这自然不是他想看到的情况,同样也是许多与他处境相同的“债帅”不想看到的情况。 “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 龙大有即刻命人备下墨宝, “必须立即通信张部堂,力劝他阻止皇上复套!” “对了,翊国公这次似乎是奉了密诏而来,如今知道此事的人恐怕不多,我还应命人将此事传扬出去,届时自会有人与我合力阻止此事!” …… 八日后,乾清宫。 “什么复套?” “怎么就要复套?” “朕何时说过要复套?” 看过大同总兵周尚文的奏疏,朱厚熜求证一般望向黄锦,满头雾水的发出连环三问。 他又不是傻子,如今他要钱没钱,要将没将,要兵没兵,让他拿什么去复套? 这种情况下强行复套,无论成功与否,恐怕都无异于从大明这个已经病入膏肓的病人身上抽血,只会令他的处境越发艰难。 何况在他看来,复套成功的几率几乎为零,毕竟明军卫所的情况他虽不是了如指掌,但也早已心知肚明。 这样的军队能有多少战斗力,谈何复套,确定不是又有人要平账? “……” 面对黄锦伏跪在地的沉默,朱厚熜很快就琢磨过味来: “是郭勋……不,八成是那个冒青烟的鄢懋卿!” “郭勋这回是去戴罪立功,断然不敢胡作非为,而那个鄢懋卿则不同,他从出发时就在搞事!” “何况朕已给郭勋补了一道密诏,命他将所有的事情都推给鄢懋卿一人去办,他不会不明白朕的意思!” “所以,是鄢懋卿,一定是鄢懋卿!” “朕悔不当初,就不该答应郭勋的请求,竟准许此人同往!” “这个混账究竟又要做什么,竟敢一而再再而三的将朕往绝路上逼?!” 朱厚熜越想越气,一把将周尚文的请缨奏疏撕了个粉碎,狠狠掷在地上。 然而就在他尚未发泄完之际。 “报——!” 外面适时传来一声报喝, “内阁首辅夏言有要事求见!” 不多时。 朱厚熜总算喘匀了气,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 夏言获准进入殿内,立刻跪地呈上一封厚厚的奏疏: “听闻君父决心复套,微臣丝毫不敢怠慢,连夜起草了十八道克敌方略,请君父过目圣裁!” “???” 朱厚熜顿时胸口一闷,这事居然连夏言都已经知道了,那还有谁不知道? 哪知不待他缓过这口气来。 “报——!” 外面又传来一声报喝, “兵部尚书张瓒有要事求见!” “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有要事求见!” (本章完) 第67章 朕杀他娘 第67章 朕杀他娘 朱厚熜一把按住龙塌扶手,脑子一阵一阵的眩晕。 不用想也知道,张瓒和陆炳这两个人肯定也是为此事而来。 不过他极少允许陆炳掺和朝廷政事。 因此陆炳应该不会擅自逾越向他奏议复套之事,而是即将禀报一些此事背后的相关秘辛。 毕竟此行亦有锦衣卫的人,此刻应该也传回了消息…… 而这些秘辛才是他此刻最想知道的东西,他必须先知道说好的“通贡”怎么就莫名变成了“复套”,郭勋和鄢懋卿等人究竟在搞什么祖坟冒青烟的幺蛾子?! 于是。 “黄伴,先召张瓒进来,教陆炳在外面候着!” “遵旨。” 黄锦身子一颤,连忙退出去召见。 此刻他亦是满头雾水,不过若要让他来推测这件事究竟为何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也高度怀疑与鄢懋卿脱不了干系。 因为别说是此次出行的四个人,哪怕纵观整个朝廷,他也找不出几个比鄢懋卿更加特立独行的人来。 只是这一次,鄢懋卿怕是玩的太过火了。 军国大事,岂是儿戏? 就算此前皇上心中对他给予期望,也绝对容不得他这般上蹿下跳! …… 张瓒获准进入殿内,看见已经先来一步的夏言,先是微微顿了一下脚步,随后才不动声色的跪下启奏: “听闻君父决心复套,微臣不敢掉以轻心,连夜整理出了相关的筹划预估。” “复套绝非小事,微臣以为至少需用兵二十万,预计仅是前期兵马调动集结便需费三百万两白银。”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还需再算上粮饷、装备、器械、火药、马匹、脚夫等诸多事宜,微臣预估此战只是开战便需投入至少上千万两白银。” “除此之外,无论此战成败,战后抚恤奖赏的费也需提前规划,恐怕还需准备数百万两白银。” “因此微臣以为,复套之事恐怕尚需从长计议,斗胆恳请君父三思!” 朱厚熜闻言只是微微颔首,不置可否的问道: “如此说来,复套之事恐怕至少需提前划出两千万两白银专用,夏阁老,各部账目内阁皆有备录,你以为如何?” “禀君父,这么一大笔钱,户部恐怕很难筹措出来。” 夏言直起身子,声音激昂的道, “不过复套之事功在千秋,若君父矢志不移,微臣愿全力配合,实在不行只好苦一苦百姓,骂名由微臣来背!” 夏言心中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一来,如今在严嵩的穷追猛赶之下,他能感觉到自己在皇上心中的份量正在逐渐减轻; 二来,这回皇上命郭勋前去秘密筹备此事,料想复套之事已是势在必行,他又怎能让郭勋那个不共戴天的死对头专美于前? 三来,复套之事一旦成功,谁是站在台前的牵头人,谁就将成为这一朝最大的功臣。 只要成为这样的功臣,封侯拜相之事暂且不论,日后就算皇上心中对他再有不满,恐怕也不能不有所顾忌,至少不能轻易拿他开刀,这就是一块无形的丹书铁券! “呵呵呵呵。” 然而夏言哪里会想到,朱厚熜现在只气的想笑。 好一个“骂名由微臣来背”! 敢情这天下不是你的! 成天宣扬什么“天人感应”,一旦发生天灾人祸就请求朕下罪己诏的人不是你来? 还再苦一苦百姓? 河套虽在鞑子眼中水美草肥,但于我大明而言,却也并非什么丰饶之地,一年能收来多少税赋,要多少年才能补回复套的费? 届时百姓苦不堪言,怨声载道,骂的不还是朕,下罪己诏安抚民心的不还是朕么? 骂名你来背? 就算诛了你九族,你背的起么你? 人嘴两张皮,朝野之中替你说话的大有人在,最后你成了大明的功臣,朕却是最大的冤种! 不过表面上朱厚熜却依旧是一副模棱两可的神态,顺势来了一招缓兵之计: “你二人对此事既有争议,那便还是从长计议吧。” “张瓒,你先命甘肃、宁夏、陕西、山西、河北的总督、巡抚和总兵会奏各自的情况,提出一个更加详尽的章程来。” “夏阁老,你也准备一下,待张瓒提出章程,再召廷臣共议此事。” “都退下吧,朕倦了。” 夏言和张瓒闻言只得伏身告退: “微臣遵旨。” …… “哼……” 待二人退下之后,朱厚熜却是越想越气,面目再次狰狞起来,胸腔如同风箱一般剧烈起伏。 缓兵之计终归是缓兵之计,并非解决了这个难题! 之后的朝议,他还是逃不掉,必须亲自参加。 因为他很清楚,朝中夏言势大,张瓒势微,在朝议中夏言一定会全程压制张瓒。 若他不想让这场堪称胡闹的复套闹剧推进下去,就必须在朝议中亲自下场站队张瓒。 而一旦亲自下场否定复套,与之对应的骂名便将接踵而至…… “都怪这个冒青烟的鄢懋卿,朕饶不了他!” 朱厚熜又一把将夏言那封厚厚的奏疏掷在地上,咬着牙对黄锦喝道, “去将陆炳召进来,教朕好好听听鄢懋卿的胆子究竟能有多大,脖颈究竟能有多硬!” “遵旨……” 片刻之后。 陆炳神色凝重的进入殿内,大老远便已提前跪下,用膝盖一步一步挪动到殿前,方才伏身拜道: “君父,这是锦衣卫千户沈炼自大同送回的密信,请皇上……过目。” “黄锦,给朕呈上来!” 朱厚熜一看陆炳是这副姿态,心脏立刻又向下沉了几分。 鄢懋卿的“鸟奇谋”陆炳是不知道内情的,因此如果密信中只有“复套”的事,陆炳无论如何应该都不至如此。 因此从黄锦手中接过密信,朱厚熜“唰”的一抖便将其抖开,瞪大了眼睛仔细看去。 “……” 陆炳见状悄然将身子伏的更低。 “?” 黄锦看到陆炳如此,立刻提高警惕,也悄然后退两步跪了下来。 如此大约过了三个呼吸的功夫。 只听“呼”的一声,朱厚熜的胸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膨胀,接着几乎掀开乾清宫穹顶的龙吟骤然炸响: “朕杀他娘,索贿十万???!!!” (本章完) 第68章 绣春刀 第68章 绣春刀 “索贿十万……难道是银子?!” 黄锦闻言倒吸一口凉气,心中万般愕然。 皇上这骂的究竟是翊国公,还是鄢懋卿,亦或是旁的什么人? 不过无论是谁,如果是个人行为的话,这都必将是本朝有史以来打破个人单笔索贿金额纪录的贪墨大案,足以载入史册,遗臭万年! 若仅凭直觉去猜测,黄锦严重怀疑是鄢懋卿! 因为最近能够引得皇上情绪如此剧烈波动的人,鄢懋卿首当其冲。 而且不论是翊国公,亦或是其他的封疆大吏,都已经是官场上的老油条。 这些人就算是索贿,也不会如此办的拙劣,更不会如此狮子大开口…… 毕竟他可听过坊间传闻,就算是向朝廷部堂索取一个封疆大吏官职,似乎也只需要贿赂一万两银子,又有什么事值得索贿十万两银子呢? 估计也就只有鄢懋卿这个特立独行的家伙,能干出如此不合常理的事来了吧? 不过话再说回来。 其实这事是否是鄢懋卿干的,对他个人而言也已经没什么差别。 反正自皇上给郭勋追加的那道密诏之日起,鄢懋卿就已经注定是一枚弃子了,横竖都逃不出一个死字…… 与此同时。 陆炳心中却是一阵狐疑: “皇上关注的重点,不应该是郭勋与鄢懋卿私下通敌的事么?” 此刻他与黄锦两人有着不小的信息差。 黄锦只知道那个“鸟奇谋”,却不知道沈炼那封密信中的内容。 陆炳则只知道沈炼那封密信中的内容,还已经知道如今皇上决心复套,却不知道那个“鸟奇谋”。 至于这堪称嘉靖朝绝无仅有的索贿大案,皇上只需一句话交给北镇抚司来办就是了,何必如此愤怒? 不过说起来。 沈炼这小子官运是真不赖,才被调来京城没多久就遇上了鄢懋卿这么个“贵人”。 上个月他才因这个贵人由百户晋升千户,这回再立下如此大功,回头我再在皇上这里替他美言几句,不是顺势就能晋升为镇抚使? 只可惜经过这回,他这个贵人恐怕也就用到头了…… …… 朕错了! 错得离谱! 朱厚熜沉重的喘息着,愤怒之余内心中竟有那么一丝莫名的挫败感。 朕此前还对这个混账心有期许,暗自期待着他未来的成长,甚至还自以为是的给他预设了三条路: 要么带着朕的期许夭折; 要么给朕成为巨奸; 要么给朕成为巨贤! 如今来看,是朕一厢情愿了,朕终归是没有识人之能啊…… 此獠需要时间成长,需要官场磨砺么? 他完全不需要! 他天生就是巨奸,无师自通的巨奸! 在这诡谲难测的官场中,他根本就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如狎妓之徒上了扬州船。 在朕这本就不堪入目的朝廷里,有人在渡船,有人在潜水,有人在摸鱼,有人在喝水,此獠他娘的竟敢光着大腚恣意仰泳,眼里可还有朕?! 常言道“小时偷针,大时偷金”。 他现在就敢公然索要十万两贿赂,日后若是有了官职,朕的太仓内帑加在一起,可够他一人贪墨?! 如今唯一值得欣慰的只有一点: 从这封密信来看,那“鸟奇谋”似乎还在继续推进…… 可是那还有个屁用! 因为此獠胡言乱语,朕这边都被逼着不得不朝议复套,甚至不得不亲自下场了,骗过鞑子一时又能如何? 难道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朕还能吃了吐吐了吃,只为了这短暂的安稳,连朕以刑戮手段勉强维持的强硬人设都不要了,继续答应与鞑子通贡不成?! “黄锦!” 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朱厚熜恼火的喝道, “再给郭勋下一道密诏,八百里加急送往大同,命其暂停一切行动,即刻回京复命!” …… 与此同时。 大同,阳和塞。 “鄢懋卿,你不能出塞去见鞑子!” 沈炼手持绣春刀挡在鄢懋卿面前,毫不掩饰心中的愤慨与鄙夷, “你可知你现在究竟在做什么,你这是卖国求荣的叛国大罪,我前些日子已传书陆指挥使,只待陆指挥使回信便可将你缉拿回京!” “沈千户,稍安勿躁,有话好说……” 高拱见状如日记中立下的誓言那般主动站出来做和事老,却又不知该如何相劝。 他知道鄢懋卿的“鸟奇谋”,自然也想得通鄢懋卿现在究竟在做什么。 可是这“鸟奇谋”最大的问题,却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甚至即使一切都与鄢懋卿所说的如出一辙,在达成最终的目标之前,也都必须严格保密,否则便有可能功亏一篑。 而这个实现最终目标的过程,可能需要几年,甚至是更长的时间。 在此期间,鄢懋卿无论遭受怎样的非议,背负怎样的骂名,都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整个大明能够理解他的人,就只有知道这个“鸟奇谋”的寥寥数人。 好在,当今皇上也在这寥寥数人之中,皇上知道鄢懋卿究竟是功臣还是汉奸。 同时高拱心里也清楚,鄢懋卿原本是不想、也可以不用承受这一切的。 怪只怪他为了尽忠,将这个“鸟奇谋”告诉了皇上,是他令鄢懋卿陷入了如此两难的境地…… “丸八……肃卿兄,你让一下。” 鄢懋卿却只是淡然一笑,将高拱推到一边,随后“唰”的一声抽出腰间佩剑, “沈千户,听闻绣春刀千锤百炼,锋利异常,只是不知究竟是你那绣春刀锋利,还是我这尚方宝剑更利?” “!!!” 沈炼身子一僵,当即整理衣冠,低头下跪,行五拜三叩之礼: “恭请圣安!” “果然还是我这尚方宝剑更利,这不就对了嘛。” 鄢懋卿满意点头,绕过沈炼重新走在前面,“随我出塞!” “噗……” 高拱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他实在没想到鄢懋卿居然把皇上赐予郭勋的尚方宝剑都要了过来,留了这么一招天下无敌的“大宝剑”。 说起来,鄢懋卿这个义父拜的是真值,这简直比亲爹还亲,我咋就没这好运? “且慢……” 沈炼被迫行过了礼,刚起身又欲开口。 “嗯?” 鄢懋卿回头眼睛一瞪,只听“噌”的一声轻响,尚方宝剑出鞘半寸。 “别!别!别!” 沈炼慌忙举手解释, “我不阻你出塞便是,但职责所在,我必须与你寸步不离,确保你不会畏罪叛逃!” 感谢【寒天西瓜汁】老爷的打赏支持。 (本章完) 第69章 摔杯 第69章 摔杯 【记录在案!】 【翊国公郭勋私自将尚方宝剑借予鄢懋卿,允许鄢懋卿将御赐之物携带出塞,助其与鞑子沟通,疑有徇私共谋之嫌!】 【高拱屡次为鄢懋卿帮腔,疑有结党营私之嫌,不知事后可从十万两白银中分得多少。】 【为查明鄢懋卿多次向鞑子提及却始终不肯言明的叛国通贡之谋为何物,使国家防范于未然。】 【亦为防范将此等弃国弃家之奸徒畏罪叛国出逃,不能将其绳之以法,以儆宵小。】 【沈炼虽不才,不敢有负皇恩,不得不将计就计,随其一同出塞沟通鞑子……】 【一旦查明叛国通贡之谋详情,沈炼当立刻修书一封,不惜一切代价命人送回大明,避免国家受其损害。】 【一旦察觉鄢懋卿有出逃不归之心,沈炼当舍命将其正法,岂容此等奸徒存活于世?】 【沈炼心知此行九死一生,然志已决,义不可止,必当捐躯报国。】 【父母膝下,未能尽孝,忠孝难全,儿之罪也。】 【倘有不测,此即为绝笔,伏惟珍重……】 …… 六日后。 “这……” 郭勋看过才从京城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诏,一张老脸顿时愁成了苦瓜,焦虑不安的来回踱步, “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 “皇上密诏中语气严厉,责令老夫暂停一切行动,即刻带上守常回京复命,这明显是临时反悔了啊!” 这究竟是因为什么,郭勋也能猜出个大概。 都怪鄢懋卿前些日子在外人面前胡言乱语,他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如今大同军民都已经在盛传“皇上决意复套”,只怕京城都也早已人尽皆知。 甚至他此前就已经有所预测,皇上如今八成已经被架了起来,处境十分被动。 所以…… “如今皇上定是正在气头,倘若老夫遵旨行事,非但守常首当其冲,性命不保不说,老夫此行的将功赎罪也将变成罪加一等……” “不行!老夫断然不能奉旨!” “老夫与守常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也休想独善其身!” “而今之计,唯有祈愿守常此前的包票并非夸夸其谈,他这奇谋不但要成事,还必须成就大事,否则断然难以消除皇上心头之恨。” “守常,义父这条老命可全寄托在你身上了。” “你可千万要争一口气,莫要害了自己,也害死了义父啊……” 郭勋叹了口气,当即命人准备墨宝,咬着牙用颤抖的手写下奏疏: 【奏请宽宥鄢懋卿疏】 【鄢懋卿竭忠报国,忘身徇义,今已衔命出塞,宣威虏庭……】 【伏乞陛下少安宸衷,俟其使还,臣即奉诣阙下,面陈鞮译之事……】 …… 与此同时。 鄢懋卿一行人已经顺利抵达丰州滩(呼和浩特一带)。 鞑子使者肯切虽然依旧被扣押在大同,但是在他的配合下,鄢懋卿出发之前就通过鞑子在大同附近的暗哨,与其首领俺答取得了联系。 因此这次出塞不久之后,他们就遇上了俺答派来接应的人马,一路自然畅通无阻。 此时此刻,鄢懋卿等人正在俺答的大帐内接受宴请。 “几位使者,满饮此杯!” 俺答的声音粗犷豪迈,能说一口蹩脚的汉语,不过他的年纪倒不算大,大概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看起来与嘉靖帝朱厚熜属于同龄。 相比深居宫中的朱厚熜,他的皮肤明显要粗糙许多,脸上带了一些草原牧民特有的高原红特征,额角还有一处大约一寸来长的伤疤。 除此之外,他的发型也有点意思。 是那种适合当方向盘使用的双马尾…… 不对不对,不算是双马尾,而是在鄢懋卿看来更显清纯、也更有反差的双麻辫。 “敬俺答汗。” 鄢懋卿举起金杯,一口灌下杯中的马奶酒。 高拱也是跟着照做。 唯有沈炼一人一言不发,只是象征性的举杯示意了一下,随即便原封不动的放下,始终目光冷漠的望着俺答。 俺答见状只瞟了沈炼一眼,倒也并未计较,接着便盯着鄢懋卿的眼睛直奔主题: “本王见肯切在信中说,鄢使者有一良策,非但能够使本王获利亿兆,亦可促成本王与大明通贡。” “如今鄢使者已经见到了本王,可以将这良策说出来了吧?” 终于要揭晓了么? 一听这话,沈炼立刻竖起了耳朵仔细聆听。 哪知鄢懋卿却淡然一笑,不答反问道: “俺答汗,这良策随时可以献上,不过我要的十万两白银你还未必准备好了……” “哐!” 话音未落,只听骤然一声巨响。 一个坐于鄢懋卿对面的鞑靼首领已经摔杯而起,毫不客气的对鄢懋卿破口大骂: “放肆!黄口小儿,怎敢对我王如此无礼?!” 这是俺答与这个首领提前计划好的事情。 初次见面,鄢懋卿在观察俺答,俺答何尝不是在观察鄢懋卿。 得知鄢懋卿只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后生,而除了随行的亲兵,另外两个随行的使者也不过三十来岁的时候。 俺答的心中便已经有了一丝轻视,与属下私下商议在宴会上献给鄢懋卿一个下马威,如此将其镇住才更容易在接下来的接洽中占据主动。 “……” 高拱与沈炼见状皆是心中一紧,他们只听闻鞑子畏威而不怀德,却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亲身经历,不免有些紧张。 哪知下一刻。 “哐!咣当!” 鄢懋卿竟也摔杯而起,还顺势掀了面前的案几,指着那个首领的鼻子骂道: “俺答汗,奸臣自己跳出来了!” “此人居心叵测,欲挡你的泼天财路不说,还欲破坏通贡之事,阻止你进一步扩大势力,其心当诛!” “?!” 高拱和沈炼瞠目结舌,这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么? 世上已经没什么能让鄢懋卿露怯的事了么? 俺答亦是一怔,想不到这毛都未长齐的小子竟有如此胆魄,这架势居然没能将其吓住? “误会,都是误会……” 不过大事还是要谈的,俺答只是想给鄢懋卿一个下马威,并不希望就此僵住,于是站起身来打起了哈哈。 哪知鄢懋卿立刻又将其打断,更加大声的说道: “俺答汗,此人若是不除,我身后的大人物难以安心,通贡之事只能就此作罢,今日你即便杀了我,那计谋也无可奉告!” “否则此人日后一旦背叛,谁拿了你的银子也没命。” “我与我身后的大人物已信不过此人,请俺答汗立即将此人灭口!” “或者,命人将我等乱刀砍死,此事就此作罢!” “孰轻孰重,请俺答汗定夺!” (本章完) 第70章 绝户计 第70章 绝户计 什么叫蹬鼻子上脸,这就叫! 高拱闻言心脏虽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但心中却不能不佩服鄢懋卿的胆魄。 在鞑子的地盘这般反客为主,公然要挟鞑子首领,这种事怕也只有鄢懋卿做得出来。 甚至这一刻,高拱竟还隐约从鄢懋卿身上看到了汉唐使者的影子。 如果不是这次出塞并非官方备案的正规出使,他差点都怀疑这个家伙的本意,就是来做人形战书以求名留青史的…… “……” 沈炼见此状况却是暗自摇头,心中生出惋惜。 唉,这胆魄,这智慧,这能力,这口才……哪一样不是人中翘楚? 若非此人心术不正,做这卖国求荣之事,未来未必没有机会成为国之柱石。 真是可惜了,浪费了,端的是暴殄天物,何苦来哉? “?” 就连俺答此刻都已对鄢懋卿刮目相看,不得不收起心中的那丝轻视,重新审视面前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 明人有句话,叫做“嘴边没毛,办事不牢”。 不过此人看起来虽然年轻,但却绝对是个办的了大事的能人,只怕是不好糊弄。 如此来看,这后生说能够促成通贡,还有那可以给他带来泼天财富的计谋,也进一步增添了一些可信度。 最重要的是。 现如今俺答正处于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境地,急需要一股强大的助力维持地位。 通贡也好,横财也罢,都是他迫切需要的助力。 去年他与兄长吉嚢受命宗主大汗卜赤征讨兀良哈万户之后,鞑靼已经只剩下了四股大势力: 其中宗主大汗卜赤,也就是明人所说的“小王子”,统领左翼察哈尔万户、喀尔喀万户、兀良哈万户,势力最大; 他的兄长吉嚢统领领右翼鄂尔多斯、土默特、永谢布三万户,势力其次; 而他虽因战功被小王子封了“索多”称号,声望已可与吉嚢比肩,但名义上依旧是吉嚢的下属,只统其麾下土默特万户,势力自然稍逊一筹; 剩下的最后一股势力,则是经过多次战败,不得不入据青海的亦不剌、卜儿孩等瓦剌乜克力部。 这股瓦剌势力如今已是强弩之末,说是一群乌合之众也不为过,不提也罢。 俺答是个有野心的人,本就不甘屈居人下。 尤其他近日又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他的兄长吉嚢因与俘虏的代州娼妓淫乱,如今已疾病缠身,恐怕时日无多。 这立刻令他的野心进一步膨胀起来。 毕竟他在右翼三万户中的声望本就仅次于吉嚢,加之吉嚢的九个儿子都无太大作为。 因此一旦吉嚢过世,他就有可能一跃成为右翼三万户的实际领主,拥有与小王子分庭抗礼的势力与权力。 现在的问题则是。 在此之前,他必须展现出更加强大的实力,才能使鄂尔多斯万户和永谢布心甘情愿的臣服,共同奉他为主。 偏偏吉嚢早已察觉到他的野心,始终看似无意实则有意的限制他统领的土默特万户十二部的草场面积与数量。 这就导致他的势力始终无法得到扩张。 甚至就连维持土默特十二部的忠心,都需要想尽一切办法开源节流…… 就这么说吧,别看他此前多次南下掠夺大明多有收获。 但实际上情况却是“战利皆归于部曲,甚为创艾”,而因此导致的“畜产死,人民疫病”等恶果却打碎了牙往肚子咽,根本就是赔本赚吆喝,补贴自己的利益换取属下的忠心,这么下去肯定不是个事。 正是因此,他才迫切需要与大明通贡来解决“顿顿饱”的实际问题,甚至为此付出一些代价也在所不惜…… 所以就连俺答也不得不承认。 鄢懋卿对于这场下马威的反击不可谓不精准,正是打在了他的麻筋上。 不过如今帐中正有其余土默特十二部的首领看着,他绝对不可能依鄢懋卿所言拿那个首领开刀,否则恐怕令忠心自己的属下寒心。 于是面对鄢懋卿的强势反击,俺答也板起脸来,正色说道: “鄢使者大可放心,本王可以作保,这位首领随本王南征北战多年,他的忠心毋庸置疑。” “俺答汗信得过他,那是俺答汗的事,我与我身后的大人物也一样深受大明天子信任,否则如何敢保证促成通贡之事,可我今日还不是一样站在了这里?” 鄢懋卿迎上俺答的目光,理直气壮的道。 “……” 俺答顿时无言以对。 其余的鞑靼首领亦是瞠目结舌。 即使他们未受三纲五常熏陶,此刻也不得不为鄢懋卿的无耻感到震惊。 他们实在理解不了,鄢懋卿究竟是怎么如此理直气壮的将如此无耻的话说出口的……如此看来,大明天子也是个顶可怜的人啊。 就连高拱和沈炼此刻也同样佩服的五体投地。 一个佩服鄢懋卿竟能入戏如此之深,一个佩服鄢懋卿竟能无耻的如此心安理得。 如此缓了口气,俺答才终于回过神来,立刻又用不容商量的强硬语气说道: “我们鞑靼与明朝不同,此事没得商量,你若果真一心求死,本王何惧成全于你!” 这是要谈崩了么? 高拱与沈炼的心脏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儿,若是就此谈崩,鄢懋卿活不成,他们两个也休想活着回去。 沈炼下意识的摸向腰间,却才想起自己的绣春刀已经被鞑靼人扣在了帐外。 然而他们就听到鄢懋卿紧接着又道: “那就加钱!” “俺答汗对属下爱护有加,虽令在下心中钦佩,但却在无形中增加了我们暴露的风险,理应加钱弥补,如此方可体现俺答汗对这次合作的诚意。” 还可以这样? 高拱与沈炼面面相觑,这货的底线竟是如此的灵活? “呵呵,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本王,你想加多少?” 俺答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却依旧故意板着脸,蹙起眉头问道。 “再加白银十万两。” 鄢懋卿作盘算状, “此前的十万两作为定钱,这几日先运往大同交由我的义父翊国公,剩下的十万两则待成事之后另付。” 眼见一众鞑靼首领已经瞪起了眼睛,不过这次却没人敢轻易摔杯。 俺答也是目光一冷,刚张开嘴想说些什么。 鄢懋卿当即又补充道: “如果俺答汗听过我的计谋,便绝不会认为我是在漫天要价,只会觉得这笔钱出的物超所值,远超。” “我与我身后的大人物也不怕你们赖账,我们既有促成通贡的能力,便也有随时破坏通贡的能力,只看俺答汗的诚意是否足够。” 见鄢懋卿再一次提到那所谓的“计谋”。 俺答的好奇心亦已被勾的饥渴难耐,同时也不愿轻易放弃这次得以通贡的机会,于是来了一招以退为进道: “若你那计谋果真物超所值,本王答应你又何妨,先将你那计谋说出来,本王自有判断。” “二十万两,一言为定。” 鄢懋卿点了点头,移步来到大帐中央,清了清嗓子正式开始了自己的演说, “在开始之前,请俺答汗与诸位首领先思考一个问题。” “大明与鞑靼通贡,除了牛羊肉、乳酪、皮革等可有可无的物资之外,还能获得什么真正有价值、又必不可少的东西?” “诸位若能想清楚这个问题,通贡的难题就先解决了一半。” “这……” 俺答与一众鞑靼首领陷入了沉默。 这的确是一个他们急需要与大明通贡,而大明却对通贡毫无兴趣的主要原因。 “看来俺答汗与诸位首领已经明白了难题所在。” 鄢懋卿笑了笑,接着又从身上摸出一小块黑黝黝的不规则石头, “不知诸位可认得这是什么东西?” “这我知道,是石炭,也叫煤,明朝人家都用此物生火取暖造饭!” 一个鞑靼首领像小学生一般站起身来抢着答道。 “回答正确!” 鄢懋卿点头,胡乱扯了一个自己编造出来的数据, “只是京城百姓,一年取暖造饭所需消耗的煤就可达到九万万斤,若扩大至大明全国,则是一个难以估量的庞大数字。” “而市面上一百斤煤的价格,通常在一钱银子左右,这其中蕴含着多么庞大的利益可想而知。” “那么……” 说到这里,鄢懋卿停顿了一下,魅魔般的目光环视俺答与一众鞑靼首领, “如果我告诉你们,其实在鞑靼的某一片区域内,藏有哪怕毫无节制挖掘数百年都挖不尽的煤矿。” “而且这些煤矿还不像大明的煤矿一样深入地底,只需使用火药炸开表面一层薄薄的岩石,便可像捡钱一般露天开采。” “那么请问俺答汗。” “如此能够为鞑靼带来的利益,较我要的那区区二十万两银子,何如?” 说着话的同时。 鄢懋卿笑成月牙的眼睛,瞄向悬挂在俺答身后的巨幅羊皮舆图。 而他目光的焦点,则只停留在漠北一带,也就是后世外蒙古国的那片区域,咧开嘴笑出了一排森白的牙齿,像野兽盯上猎物。 “来了……” 看着鄢懋卿的笑容,高拱只觉得背心发寒。 如果接下来的一切都将按照鄢懋卿那夜与他所说的方向发展,这绝对是世间最为恶毒的绝户计! 为了把奇谋揭秘出来,作者君一口气把这章写成了三千字大章,求下月票不过分吧…… (本章完) 第71章 质子 第71章 质子 “这个挨千刀的汉奸!” 沈炼同样背心发寒,咬牙暗骂。 这个时代煤不但是大明百姓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生活物资,亦是冶铁炼铜等产业中必不可少的战略物资。 尽管大明地大物博并不算缺煤,在这之前都可以做到自给自足。 但是正如鄢懋卿所说,大明的大部分煤矿,都藏于开采较为困难的地下。 如果鞑子找到了这样的露天煤矿,还得以与大明通贡,那么在开采成本上必将占有难以想象的优势,这其中的利益简直就是难以估量的天文数字! 与如此惊人的利益相比,鄢懋卿索要的那二十万两,的确不算什么。 可是他有没有想过,大明又将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事情最终又会向什么方向发展呢? 时代和认知的局限性,虽让沈炼一时之间难以将未来的事想个通透。 但他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一旦大明与鞑子通贡,还是在这种情况下通贡,鞑子一定能够在短时间内拥有巨量的财富,绝对今非昔比! 这一刻。 沈炼心中涌现出一股子强烈的杀意。 他想在鄢懋卿将那煤矿的位置告知鞑子之前将其杀死,阻止事情继续发展下去,哪怕事后他也必将埋骨他乡…… “纯甫兄……” 高拱忽然伸过手来按住了沈炼悄然握紧了长柄酒沽的手,似有千言万语说不出口,只能用哀求的目光望着他,微微摇头。 “肃卿兄……” 沈炼虽然也疑心高拱与鄢懋卿同流合污,但来到丰州滩后发生的一件小事,还是令他对其有了薛微的改观。 毕竟不是什么人来到鞑子的地盘,看见鞑子抽打掳来的汉人百姓时,都有上前阻挡的胆量。 为此高拱的手背上留下了至今还在渗血的鞭痕。 若非他是此行的使者,此刻只怕已经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这样的人就算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所以他究竟在干什么,这目光究竟是什么意思,又有什么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 难道此事还另有隐情不成? 沈炼心中终于产生了一丝迟疑,暂时将酒沽放了下来,换来了高拱从哀求转为感激的目光。 …… 与此同时。 俺答与一众鞑靼首领脸上已经浮现出狂喜之色,眼中难以抑制的贪婪目光犹如看见了魔戒的咕噜。 他们快速交换了一下眼神,俺答随即强迫自己保持着表面上的冷静,又板着脸正色说道: “若你所言非虚,这二十万两白银的确不多……现在你可以将这处煤矿说出来了,待本王验证之后,不会缺你一两银子。” “不急。” 鄢懋卿却笑了起来,不紧不慢的道, “煤矿就在那里,俺答汗随时可以命人去采,采出来的销路才是将其转化为财富的关键所在,我认为俺答汗应该先敲定这个问题。” “何意?” 受自幼生活环境影响,俺答的时代和认知局限性只会比沈炼更大,一时竟没听明白在说什么。 “我就照直说了吧,如今鞑靼以北是无人荒原,以西是人口稀少的西域,以东是以背靠密林的女真,而鞑靼人自己仅是牛粪便已够用,因此煤矿开采出来之后,大明便是唯一的销路。” 鄢懋卿径直来到那副舆图前面,伸手在上面比划了一番,方才转过身来对俺答道, “而与大明通贡,自然便是此计的关键所在,而能够促成通贡的唯有我与我身后的大人物。” “所以……我方才已经说过,我不怕你们赖账,只需要你们与我们内外配合,方可一道促成通贡。” “配合?如何配合?” 一个首领忍不住站起身来,开口问道。 “三件事。” 鄢懋卿伸出三根手指,条理清晰的说道, “其一,悉数释放此前掳掠的明人百姓;” “其二,此前背叛大明投靠鞑靼的官员、军官,全部斩首,传首京城;” “其三,归还河套!” “因你们前些日子南下杀掠朔州、石州,如今大明天子已有意发兵复套,想来此事你们已经有所耳闻,若是没有耳闻可以立刻派人前去打听,通贡的难度今非昔比。” “唯有你们先拿出足够的诚意,再有我们上下疏通从中斡旋,才有可能打动大明天子,令其动摇发兵复套的决心,一举促成通贡之事。” “否则一旦大明天子真正发兵复套,两国刀兵相向。” “无论是你们、我们,还是大明天子都将被朝野之中愈演愈烈的国仇家恨裹挟,通贡之事再难促成!” “???” 听到这里,沈炼终于惊觉事情的发展方向有些不太对劲了。 能提出这三条要求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卖国求荣之人啊? 倘若鄢懋卿真能侥幸促成这些事情……这样的贪官污吏请务必再给大明多来一些! 区区二十万两银子,他要不是没钱,这笔钱让他来替鞑子支付都不是问题,问题是鞑子真能答应? 果然。 “不可能!” 一个鞑靼首领当即大声叫道, “前两件事倒是好办,归还河套绝不可能,如今河套根本不在我们手上,我们如何归还?” 另一个鞑靼首领起身补充: “说的正是,右翼三万户听命于吉嚢汗,河套被吉嚢汗分给了永谢布万户,与我们土默特万户无关,我们怎么能归还不属于我们的东西?” “恕我直言,有了这片煤矿,再开通贡之路,土默特万户必可在短时间内崛起,迅速称霸大漠。” 鄢懋卿笑道, “因此河套日后必定是俺答汗的囊中之物。” “所以这第三件事只需俺答汗答应,并送去一名质子携带国书稳住大明天子即可,剩下的事自有我们设法斡旋。” “???” 沈炼再次怔住,脑子里面嗡嗡作响。 要地不成,咋又话锋一转让鞑靼献上质子了呢? 这个家伙简直就是商业鬼才,真是一环扣着一环。 他也就是没有选择从商,而是选择了科举,否则只怕到了哪都能迅速成为巨富商贾吧? 不过这恐怕才是他真正的聪明之处! 有了功名再去经商,来钱岂不是更容易,就像这次,经商又怎能如此轻而易举的一口气赚下二十万两银子? “!!!” 高拱心中同样像是装了一口不断回响的大钟,以致头皮发麻。 虽然事到如今,鄢懋卿所做的一切,大方向上都与当初和他说过的奇谋保持一致。 但是这些细节上的事情,鄢懋卿却并未说过。 因此高拱心中说不出庆幸,庆幸此前将这个奇谋泄露给了皇上,庆幸鄢懋卿被迫亲自前来办这件事。 若换做是他自己来办。 只怕这奇谋只会按部就班的进行,绝对无法做到像鄢懋卿此刻这般既要又要,端的是将每一处细节都做到了极致。 此刻他终于后知后觉。 鄢懋卿竟然从故意在大同军官面前泄露“复套”之事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今天! 他就那么空着手而来,将包括当今皇上在内的所有人都算计其中,虚空营造出了这样一张可以让他狮子大开口的底牌。 最可怕的是,就连这张虚空营造的底牌,他也绝非空谈。 “复套”他同样是认真的,势在必得! 这简直就是他娘的艺术! 令人赏心悦目、又让人自惭形秽的艺术! (本章完) 第72章 加钱 第72章 加钱 “妄想!” 这次换做俺答摔了金杯,对近在咫尺鄢懋卿怒目而视,宛如一头吃人的猛虎, “让本王给大明送去质子,绝不可能!” “若本王做到了这三件事,只怕不需你们协助亦可轻易促成通贡之事,又何必与你们暗通款曲?” 鄢懋卿却只是迎上俺答的目光,微微勾了勾嘴角,不卑不亢的道: “汗王可以试试。” “你在要挟本王?!” 俺答眼中杀意纵横。 鄢懋卿依旧宠辱不惊,毫无惧意的道: “在下不敢,只是就事论事,在商言商罢了。” “哼!” 俺答本是不愿在属下面前落了势头,此刻却只觉得一拳打在了上,冷哼一声又道, “说一千道一万,你始终不敢将这处煤矿所在的位置说出来,莫不是心里有鬼?” “俺答汗若是想激将我,那么恭喜俺答汗,你成功了。” 鄢懋卿笑了起来,索性转身面对巨幅舆图,用手指在漠北靠南的一片区域画了一个圈, “就在我所指的这处地方,俺答汗应该有从大明掳来的火药,只需命人带上火药去炸便是。” 如果是后世略通世界地图的人看到鄢懋卿所指的区域,应该不难分辨这是哪里。 这是后世外蒙古国所辖的领土,属于外蒙古国的南戈壁省,距离中蒙国境线不足两百公里。 而在这个地方,有一座外蒙古国最大的露天煤矿,名为塔温陶勒盖煤矿,后世探明煤炭总储量约为64亿吨,堪称世界之最。 鄢懋卿自然知道大肆开采露天煤矿,未来会给当地环境带来怎样的破坏,会给当地人带来怎样的恶果,又会给大明带来怎样的影响。 后世频繁席卷天朝北方的沙尘暴,多数便是从外蒙古国而来。 但即使后世国家每年耗费巨资植树造林,防沙防风,却始终解决不了这个问题,究其原因只有一个。 因为那里是后世宁愿与南朝鲜勾肩搭背,与漂亮国眉来眼去,却始终对天朝怀有敌意的外蒙古国,天朝不能也不愿干涉别国内政,只能坐视这个邻国害人害己。 鄢懋卿也知道,这处地区在满清时期,一直是天朝的领土。 但那也仅仅是因为满清皇族始终与鞑子联姻,让渡了许多政治权力,并非是对天朝的认同与融合。 而当满清走向末路的时候,外蒙古国便立即宣布独立,之后为了讨好他国倒戈相向,更是毫无负担的损害天朝利益。 因此想出这个“奇谋”的时候,鄢懋卿同样没有任何负罪感。 他只是以史为鉴,坚持认为,任何征服都需要付出代价,任何认同都需要承担血泪,任何融合都难免经历排异。 起码以这个时代的开采与运输水平,哪怕几十、上百年,也无法造成后世一年的破坏。 而在这个奇谋的影响之下,若能一步到位的完成征服、认同与融合的大一统步骤,那么这片区域未来就将成为天朝的自古以来,成为永远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打断骨头也始终连着筋。 或许只有这样,未来北方的环境问题才是天朝自己的家事,才能够举全国之力直指核心,才有可能将其彻底根治…… 有时候鄢懋卿自己也觉得。 像他这样的人,如果出生在三国时期,或许就有可能活成另外一个贾诩吧? “……” 俺答与一众鞑靼首领目露精光,目光随着鄢懋卿的手指转动,立刻将他所指的方位刻进了脑子。 “你倒也算识相,不过休怪本王丑话说在前头,倘若本王的人去了地方,找不到你所说的煤矿,你们几人也就不用再回去了。” 俺答此刻心满意足,却依旧故意板着脸保持高姿态, “来人,将他们带下去,命人严加看管!” 鄢懋卿又咧嘴笑了起来: “既然俺答汗如此待客之道,那么我也有言在先,从此刻开始,通贡之事便不再是二十万两白银的事了。” “除了需要鞑靼汗配合我们的事,一口价,四十万两,少一文都办不成。” “银子什么时候到,事情什么时候成,请汗王尽早筹备。” 说完不用鞑靼人押送,他便主动向外走去。 他相信俺答在找到煤矿之后,一定会更加认真的思考这个问题。 因为后世研究表明,只看到卡上的余额数字,和看到摆在面前的现金,感受必将截然不同…… “???” 俺答与一众鞑靼首领闻言不由一怔。 什么意思,此人竟张狂至此,稍微对他不客气这费就要翻上一番? “……” 高拱与沈炼一边快步跟上,一边面面相觑,俱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抹愕然。 这个节骨眼上,鄢懋卿居然想的还是……加钱?! …… 京城,奉天殿后殿。 “郭勋也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如此搪塞于朕?!” 朱厚熜“嘶啦”一声撕了郭勋自大同送回的奏疏,狠狠将其掷在地上,如此还无法消除心中的怒火,又走上前踩在脚下用力摩擦。 “……” 黄锦跪在一旁不敢作声。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皇上最近这些时日承担着多么大的压力。 有人为了推动“复套”之事,简直是在作死,非但发动廷臣上疏支持此议,还指使众多御史言官全力弹劾提出反对意见的大臣。 这几日光是弹劾兵部尚书张瓒一人的奏疏,便已经在乾清宫堆积如山。 最主要张瓒这个人也的确很不干净。 如今光是揭发他索贿边将、任用债帅的奏疏便有上百道,皆是证据确凿,涉案金额巨大。 若非这个节骨眼上皇上需要有人在朝堂上反对“复套”,暂时对这些奏疏留中不发,张瓒现在恐怕早就被下狱抄家了。 这件事皇上自然清楚是怎么回事。 张瓒这些罪证险遭早已被人掌握,此前却能隐而不发,忽然在现在集中爆发,自是有人在背后推动。 而且背后的人显然是成功了,如今张瓒非但已经不敢上朝,这几日还连上了几道奏疏称病请求致仕,如此替皇上抗压的人无疑又少了一个。 并且不只是朝堂之上,朝野之下的舆情也已经被煽动起来。 如今谁若是还公开反对复套,立刻就会被打成丧权辱国的汉奸,被人骂到不敢出门。 这无异于将皇上也架到了火上,若不亲自下场背负骂名,只怕已经很难阻止这场“复套”闹剧。 而这个幕后之人究竟是谁,皇上心中也不是没有计较 ——夏言。 黄锦实在不明白夏言究竟在想什么,他好像已经疯了,竟敢如此与皇上唱反调。 不过如果黄锦是像鄢懋卿一样的穿越者,便会知道历史上夏言也做了同样的事情,而且正是因此而死,还是带着曾铣一起死的…… 黄锦只知道,如今第一场“复套”的朝议即将在前面的奉天殿举行。 事到如今,皇上若是不亲自下场表态,只怕这场“复套”闹剧还将愈演愈烈。 黄锦还知道。 此刻皇上必是已经恨透了鄢懋卿这个始作俑者! 鄢懋卿若还想活命。 甚至就连郭勋、高拱和沈炼想要活命。 恐怕都只剩下了投奔鞑靼、远遁漠北一条活路……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黄锦,立刻将严嵩召来见朕!” 朱厚熜忽然一脚踢开踩得稀烂的奏疏,大声喝道。 感谢【三省一诺】老爷的打赏支持。 (本章完) 第73章 遗书 第73章 遗书 不久之后,正在前殿门外与群臣一道等待朝议的严嵩被秘密召至后殿。 “恭请圣安。” 严嵩伏身请安。 “起来说话。” 朱厚熜望了一眼严嵩戴在头上的沉香水叶冠,那是他半年前在西苑赐给严嵩的道冠,上面的绿叶已经干枯发黄。 同样的道冠他赐了八顶,夏言也是有的。 不过使用轻纱好生笼住,每次上朝都必定戴在头上的人,却唯有严嵩一人而已。 “遵旨。” 严嵩轻轻叩首,站起身来。 朱厚熜神色严肃,声音清冷的问道: “严嵩,朝议开始之前,朕想先听听你对复套有何看法?” 严嵩当即面色一变,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叩首请罪: “回禀君父,朝廷大事皆由夏阁老主持,微臣人轻言微,懦弱无能,不敢妄言朝政,不能拨乱反正,请君父罢免微臣,允许微臣告老还乡!” “这老狐狸……” 黄锦立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中暗自啐了一个。 方才他去将严嵩召进来的时候,已经私下向其透露了六个字:“皇爷不欲复套。” 因此严嵩现在已经知道该说什么了。 可他却故意佯装不知抻着不说,反倒如此惺惺作态,使出一招“以退为进”,暗指夏言独断专权,此人心机果然不浅。 不过黄锦并不后悔私下提点严嵩。 因为此举并非是为了与勾结严嵩,而是为了尽职尽忠。 常言道:“会做媳妇儿两头瞒。” 上面是喜欢说谜语装城府的皇上,下面是绞尽脑汁揣摩圣意的大臣。 在当下这个节骨眼上,倘若皇上死活不说明白,严嵩又自作聪明会错了意。 那么接下来即将开始的复套朝议还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倒不如由他自己提前内外沟通,把话给说的明明白白,把事办的清清楚楚。 “朕让你说!” 朱厚熜忽然越发恼怒,声音也越发冰冷,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就怎么大胆说出来,对与不对朕都恕你无罪!” “微臣遵旨。” 严嵩又磕了下头,将头顶那干枯的沉香水叶冠磕下一片枯叶,这才用略微沙哑的声音说道, “臣窃以为,今复套之举,未免失之躁进。” “粮饷未充,兵员寡少,铠仗马匹,亦多阙如。” “仓促兴师,恐难期必胜,反致生灵涂炭……微臣死不足惜,伏惟三思啊君父!” 话音落下之时,严嵩再次将额头贴在了地上,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甚至说到“生灵涂炭”四个字的时候,他的眼泪都已夺眶而出,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竟全然是一副冒死直谏的姿态。 “放肆!严嵩,你这是长鞑虏志气,灭大明威风!” 黄锦立刻一边暗叹严嵩演技精湛,一边配合朱厚熜出声训斥。 “闭嘴!” 朱厚熜则大声喝住了黄锦,吓得黄锦连忙跪下赔罪,然后才长叹一声道, “朕观严嵩,好歹有忧民之诚,敢进逆耳之言,其学识弘深,有此胆略,诚堪居台阁之任,赞襄机务,岂容你这无根之人置喙?” “严嵩,你先退下准备朝议吧,你的话朕自会熟思。” 入阁! 皇上这是终于有意让老夫入阁! 这张大饼抛出来,严嵩心中顿时犹如一头小鹿乱撞,声音都不由拔高了一些: “微臣告退!” 他已经完完全全明白了朱厚熜的意思,这回只要他能在朝议中阻止复套,入阁的事基本就稳了! 最重要的是,夏言那个老匹夫如今还自以为是,以为皇上真心想要复套,发动所有政治力量推动复套之事,这简直是自寻死路! 此事之后,老夫再进一步,夏言却要遭殃。 那么只要老夫抓住时机落井下石,未必没有机会一举将其扳倒! 如果鄢懋卿看到这一幕,必然就会知道,这是历史上导致夏言和曾铣身死的事件提前了。 只不过这回似乎只有夏言一人,曾铣还没有晋升到足以引起夏言兴趣,将其当作政治盟友大力笼络与支持的地步。 何况这次“复套”,也不是曾铣提出来的。 而是他这个不按套路出牌的家伙…… …… 大同。 “守常去了这些时日,怎么还没传回信儿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郭勋心中越发焦躁,已经好几日无法安睡,以至于头上的白发都更密了一些。 他已经收到消息,如今京城正在热议复套之事,就连朝议都已经举行了两回。 而最令他担忧的则是,以夏言为首的主战派始终在朝议中占据主动地位,兵部尚书张瓒已经被骂的不敢上朝。 倒是这一回礼部尚书严嵩莫名支棱了起来,领着此前担任翰林院学士与礼部尚书时笼络的门生,虽在朝议上不占上风,但却始终针锋相对,全然一副与夏言不死不休的姿态。 而这事态在皇上眼中,定是导致朝堂分裂的坏事。 皇上虽然乐于见到廷臣争斗,但却也希望他们斗而不破,像这种程度的分裂只怕已经超过了皇上可以容忍的限度。 而这些罪责,自然全都要算到始作俑者,也就是他和鄢懋卿的头上。 “守常,你可一定要找到煤矿啊,否则我们父子二人这回定是活不成了……” …… 丰州滩。 沈炼正手握毫笔,在一个随身携带的小本上一笔一划的写字。 “纯甫兄,你在写什么?” 高拱百无聊赖,凑上前去没话找话。 “遗书。” 沈炼也不遮挡,目不斜视的道, “我建议肃清兄也提前写上一封,能不能传回大明不要紧,好歹能留个念想。” “……” 这句话瞬间击溃高拱这些时日强撑的信心,当即厚嘴唇子一瘪,又眼巴巴的凑到鄢懋卿身前患得患失的道: “景卿贤弟,咱们已经被扣了大半月,为何还没有传回音信?” “那煤矿果真是有的吧,若是无法被鞑子找到,咱们这回怕是就回不去了,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正靠在床上闭目养神的鄢懋卿闻言睁开眼睛,意有所指的揶揄道: “丸八……肃卿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哎呀,景卿贤弟,我那不也是没有办法嘛,难道皇上问话你敢不说?” 高拱苦着脸为自己辩解。 “我敢。” “……” 高拱顿时无言以对,因为他觉得鄢懋卿可能真敢。 与此同时。 “咯嘚哒!咯嘚哒!” 几骑快马扬着烟尘飞奔进去王庭营地,一人举着令旗大声呼喊, “找到了!找到了!” “汗王,属下不负王命,找到了那处宝藏,漫山遍野的宝藏!” (本章完) 第74章 敌袭 第74章 敌袭 汗王大帐。 时隔多日俺答汗再次宴请,而不是拉出去砍头,鄢懋卿等人怎还会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一定是煤矿已经找到了! 此刻高拱脸上还留有喜极而泣与劫后余生的泪痕,只觉得人生大起大落的太快,实在是太刺激了。 沈炼虽依旧是一幅宠辱不惊的模样,却也难掩心中的激动,早就将那封写了一半的遗书从本子上撕下来烧了。 毕竟是遗书,留着实在不怎么吉利,日后若被旁人看见还显得他懦弱。 而此时此刻。 鄢懋卿却不容置疑的对俺答伸出了四根手指: “那日我已经提前与俺答汗说过,四十万两外加我此前提出的那三件事情,一文都不能少,一件都不能缺,否则断难成事。” “你……” 眼见俺答蹙起眉头,似乎欲对此表达不满。 “我胆小易惊,不要威吓于我,不要讨价还价,不要浪费时间,否则……加钱!” 鄢懋卿立刻又打断了他,态度坚决的补充, “俺答汗莫要以为我是意气用事,因此坐地起价,其实我要的这些银钱皆有出处,童叟无欺!” “请俺答汗仔细回想,我首次与扣押在大同的鞑靼使者沟通之时,是否便已透露过大明天子有意复套之事。” “倘若俺答汗第一次收到密信,便选择相信我们,我们便可轻易将复套之事掐灭在摇篮之中,顺势促成通贡之事。” “此等难度的事对我们来说不算难题,因此我要价十万两!” “偏偏俺答汗不肯相信,定要我们秘密前来丰州滩当面详谈。” “而在我等赶路前来的同时,复套之事已经被提上日程,满朝文武皆知,百姓情绪激昂。” “这种情形下阻止复套之事已难度倍增,促成通贡之事亦然,因此我要价二十万两!” “然而到了那时,俺答汗依旧心怀疑虑,执意先寻找煤矿,再议合作之事。” “如此又耽搁了大半月,若我所料不错,如今复套之事必定已经愈演愈烈,朝议都已举行了数回,复套之事几成定局,通贡之事无人敢提。” “此时我们若要颠倒乾坤,需要费的力气岂止倍增?” “因此我现在要价四十万两,同样合情合理,甚至还给俺答汗打了折扣。” “若俺答汗继续执迷不悟,待到大明军队粮饷开始调拨,复套已势在必行之际,那时恐怕便不再是加钱不加钱的事了,还请俺答汗尽快定夺为妙!” “……” 高拱与沈炼闻言相视一望,心中竟又不自觉的佩服起鄢懋卿来。 别说俺答,就连他们二人都觉得鄢懋卿的要价合情合理,如果俺答还不尽快拍板拿钱就是亏了。 “……” 俺答这些时日除了派人去寻找煤矿,自然也时刻关注着大明的情况。 因此他已通过密报知道鄢懋卿所言非虚,大明朝廷如今已经针对复套之事举行了两回朝议,而且始终是主战派占据上风,只怕已很难再扭转风向。 而就在方才属下回来报喜的时候,在场的亲信首领也曾劝他尽快达成通贡之事。 否则只怕大明一旦开弓,复套之事便不可能再回头。 甚至那首领还举了一个所有鞑靼人都能理解的生动例子,原话是“若是弓箭空放,既伤人又伤弓”。 而一旦正式开始复套,尽管河套地区不是俺答的地盘,他身为右翼三万户的一个万户首领,也必须服从吉嚢的命令率军迎敌。 甚至就算他选择抗命,在大明人心中,所有的鞑靼人也是一个整体,绝不可能将他单拎出来区别看待。 如此通贡之事就更加不可能达成,而他也只能抱着一块“金砖”,继续过以前的苦日子…… 这是真的找到了煤矿之后,俺答绝对不愿看到的结果。 所以征求过几个亲信首领的意见之后,他已经决定与鄢懋卿合作。 而现在要做的也只是压住心中的狂喜与鄢懋卿讨价还价一番,争取更多的利益,至少不做出太大让步,免得在这些部落首领面前落了面子。 于是他思来想去,很快就从鄢懋卿的话中找到了一个小小的漏洞,随即起身问道: “鄢使者,本王有一事不解,你在我丰州滩停留大半月,期间既无通信亦无信使往来,如何便一口咬定复套之事已愈演愈烈?” “我有说过,如今京城正在极力促成复套之事的不是我们的人么?” 鄢懋卿端起银杯,抿了一口马奶酒润了润嗓子,笑呵呵的反问, “难道俺答汗以为,复套就不能挣银子?” “库……咳咳!” 沈炼也正在饮酒,听到这话顿时岔气呛了嗓子。 什么意思?! 鄢懋卿身后的这伙虫豸居然还是两手准备,进可攻退可守不成? 这就叫做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他觉得脑子里面莫名发痒,似乎开始长脑子了……必须得再长长脑子,否则今后怎能斗得过这些其智若妖的贪官污吏? “好一个一锤定音,此事再无悬念!” 高拱更是内心震荡不已,险些欢呼起来。 此话一出,俺答必将彻底明白过来,此事的主动权从来就在鄢懋卿手中,复套、通贡随时可以转化。 如今是他们需要求着与鄢懋卿合作,而非鄢懋卿求着与他们合作,若不妥协吃亏的只有他们,就算杀了鄢懋卿也无济于事,这是“实力”的碾压! 果然。 “哈哈哈哈,大明官员的手段真是令本王大开眼界!” 俺答怔了一下之后,忽然大笑起来, “四十万就四十万,取令箭与盾牌来,本王与鄢使者盟誓!” …… 大同,阳和塞。 “为何还不回来?” “怎地还没有信?” “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 最近一些时日,郭勋几乎每日都要登上阳和塞城墙,立在城墙上盯着一望无际的荒原,一看就是三个时辰,那叫一个望眼欲穿。 自打他上回用那封奏疏搪塞了皇上之后,京城便再无密诏送来。 以他对皇上的了解,皇上这回恐怕是真的生气了,如今的杳无音信,便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正如此唉声叹气的时候。 “主人,大事不好……京里来人了,此人自称是锦衣卫同知阎长平,正在城下等待主人。” 亲信家仆张显来到郭勋身旁,附耳小声说道。 “这,完了呀!” 郭勋闻言心脏一揪,面色煞白的同时,身子也跟着无力的晃动了两下。 锦衣卫同知,是仅次于陆炳那个指挥使的锦衣卫官员,而同知中又数阎长平下手最黑,私下素有“阎王爷”的诨号。 皇上派此人前来此处,已经足以说明问题。 这是直接命锦衣卫抓人来了…… “主人……” 张显连忙将郭勋扶住,刚要开口相劝,余光却忽然在塞外的荒原上看到了一片黑压压的小点,赶忙又抬手指着方向道, “主人,你看那边是不是来了许多人?” “那、那是……难不成是鞑子?!” 郭勋定睛一看,煞白的面色顿时又变成了土色,惊得失声大喊, “敌袭!敌袭!鞑子来掠关了,快命人关闭城门,点燃烽火,坚守城墙!” “快啊你倒是,还不与老夫一同预警?!” 张显刚要呼喊,却又心生疑惑,忍不住问道: “可是主人,鞑子掠关为何不骑马突袭,就这么慢悠悠的走过来?” 感谢【泰妍一米七】老爷的打赏支持。 (本章完) 第75章 两道圣旨 第75章 两道圣旨 “当!当!当!当!” 并未受到张显疑问的影响,城墙上的警钟随之急促响起。 “敌袭!敌袭!敌袭!” 所有昏昏欲睡的军士都瞬间惊醒,有的大声呼喊奔走相告,有的迅速拿起兵器严阵以待,城门前的吊桥也迅速升起。 这些底层的官兵全都明白一个道理: 倘若真是鞑子前来掠关,一旦攻破了城门,谁都休想独善其身。 可同时他们时常又想不明白: 这个就连他们都明白的简单道理,为何上面的人就总是不明白? 对于阳和塞的军民来说,这座关隘是他们安身立命的城门,可对大明来说,大同又何尝不是国家安身立命的城门? 看着身上破烂的衣裳,握着锈迹斑斑的兵器,怀揣发酸打牙的黑菜窝头,想着下值以后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去做的佃户农活。 他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谁而战,又是为何拼命…… 但是现在。 鞑子来了,管他娘的,先干再说! 好歹这回翊国公也在城墙上,他起码没像此前的某些巡抚总兵一样,丢下咱们扭头就跑,还不知从哪寻了一支长枪握在手中,来回巡视组织防御不是? “敌袭!敌袭!!!” 郭勋的声音依旧在城墙上回荡,虽因年迈中气略有欠缺,还因紧张有些颤音,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但他心中的确没有闪过一丝逃跑的念头,尽管张显一直在一旁苦苦相劝。 郭勋不是没有自知之明,他清楚自己没有组织一场战争的能力。 毕竟从出生之日起,他就是武定侯府的世子,生活在安逸的京城。 虽然出生勋贵世家,但莫说是他,就连他的父亲、祖父也从未上过战场,研读兵书也不过是一知半解,大部分时候都与父亲、祖父一样,好聚书为诗,乐与文儒交。 可他却明白一件事情: 如今他肩负着翊国公的身份,是这里勋爵最高的人! 这里的军士此刻都眼睁睁的望着他,如果他在这个时候下了城墙仓皇而逃,必会影响士气,阳和塞只怕更难守住! 而他只要站在这里,就是一面鼓舞士气的旗帜,他不能逃! 何况,锦衣卫就在城墙下面,他又能逃去哪里呢? 或许此刻战死沙场,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如此人死灯灭,罪责全消,兴许皇上知道这个消息,还会顾念祖上的情分,起码允许郭家子嗣继续继承武定侯的勋爵。 怎么都好过被锦衣卫逮捕回京,再加上一个临阵脱逃的罪名…… 说话间。 又有一行人顺着阶梯脚步急促的冲上了城墙,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大同总兵周尚文。 而紧跟在周尚文身旁的人,则身着一身香色马麻飞鱼袍。 郭勋见过此人,他正是张显刚才提到过的锦衣卫同知,阎长平。 “周尚文也恰好就在城下?” 郭勋心中不免疑惑,身为大同总兵,周尚文自然不是闲人,不可能像他一样成天在这里cosplay“望夫石”。 应该是陪同阎长平一同前来办事……可既是陪同,大同巡抚龙大有又为何不在? “把总何在?” 周尚文上来之后,来不及向郭勋问候,立刻找到一人质问, “敌军已到此处,夜不收为何没有提前预警?!” 所谓“夜不收”,便是卫所军中哨探的叫法,主要负责外出侦察敌情,因时常夜里也不收队,顾名夜不收。 “这……回总兵的话,夜不收今日受命去给龙抚台翻修旱厕了……” 在周尚文的严厉的目光中,把总犹豫了一下,只得吞吞吐吐的说出实情。 “混账!” 周尚文胡须瞬间炸起,气得大骂一声,却又终归还是无可奈何,回身向阎长平施礼拜道, “阎同知,你看当下……” “战事要紧,周老将军请便,圣旨的事待退敌之后再说不迟。” 阎长平看起来倒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点了点头让到一边。 然而没人看到,面对荒原上黑压压一片的敌情,此刻在京城被人称作“阎王爷”的他,藏于飞鱼服中的手亦在不受控制的颤抖。 残酷嗜血的人,未必便不恐惧战争,或许面对战争的时候,他比任何人都胆怯。 “圣旨?什么圣旨?周尚文也有圣旨?” 郭勋闻言心中不免疑惑。 他哪里会知道,阎长平此行一共带了两道圣旨。 一道是“请”郭勋带上鄢懋卿等人回京复命。 另外一道便是“请”周尚文前往京城述职。 因为周尚文不仅上了一道奏疏向皇上毛遂自荐,还给夏言写去了一封密信,请求夏言举荐自己为复套将领,承诺事成之后将大力为其表功。 他好歹也是在官场厮混了大半辈子的人,如今已经年近古稀,怎会不知朝中有人好办事的潜规则? 为了能办成这件事,贿赂他虽是没有的,但出让功劳却也可以。 恰好夏言对待复套是认真的,正需要拉拢一个真有能力的大将,确保复套战事不出意外。 周尚文的确是他目前能够找到的最为合适的人选。 因此两人一拍即合,在最近的复套朝议之中,夏言便像历史上大力支持曾铣一样,大力推崇周尚文以往的战绩,举荐他为主将。 只不过严嵩在吃下朱厚熜画下的大饼之后,如今正在想尽一切办法阻止复套。 他一时之间找不到夏言的突破口,于是便将矛头指向了周尚文。 如今在严嵩的指使下,朝中正有一群御史言官,正在利用朝廷赋予他们的闻风奏事特权,纷纷上疏诬告周尚文掩败不奏、克扣军饷、贿赂夏言等事,想尽办法将周尚文连同夏言一道拖下水去。 而朱厚熜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自然会顺势配合严嵩。 于是便在命人前来“请”回郭勋等人的同时,下了一道圣旨,将周尚文也一同“请”去京城述职。 这才是周尚文此刻与阎长平一同出现在城下的原因。 如果没有出现这次始料未及的敌袭,现在他正处于“押解”状态。 而且周尚文心里清楚,他本来就与文官不和,这次前往京城只怕如同深入虎穴,尤其皇上只召他却不召空降而来的龙大有,这回入京怕是凶多吉少。 不过现在…… “拿老夫的刀来!” “通知君佐、君佑、君仁三人率周家的男女老少一同上阵,迎战鞑子!!!” (本章完) 第76章 九白之贡 第76章 九白之贡 一时间,阳和塞虽人心惶惶。 但在周尚文有条不紊的指挥下,各部军民皆已井然有序,各司其职,严阵以待。 几乎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睁大了眼睛密切的关注着荒原上如同乌云般缓缓向阳和塞压来的“敌军”。 结果随着“敌军”越来越近,他们却是越发心惊。 因为眼前的敌军的数量远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庞大,一眼竟无法看清全貌,仅是目中所见,只怕便已在十万以上! 如此规模,怕不是左翼小王子与右翼三万户倾举国之力大举南下,岂是一个小小的阳和塞能够抵挡?! 同时众人心中也越发疑惑。 正如张显此前疑问的那般,鞑子大举南下,为何竟大部分都是步行,他们马呢? 近了! 越来越近了! “传令下去,火铳营检验火药,弓弩手预备搭箭,其余各司其职,抵御攻城!” 周尚文大声下令,哨台上令旗挥舞。 每一个人的心脏都在砰砰疾跳,气氛说不出的凝重。 郭勋握着长矛的手已是一片滑腻。 阎长平唇色煞白,悄然来到郭勋身旁相劝: “翊国公,你身子何等金贵,只怕刀剑无眼,我们便不要在这里给周老将军添乱了,不如先随下官去下面等待。” “是啊主人,咱们先下去吧。” 张显也是顺势在一旁皱着脸苦苦劝说。 “生死存亡之际,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力,老夫又不干涉周将军,怎是添乱?” 郭勋当即梗着脖子大声喝道, “周将军,今日我郭勋便是你麾下一员小卒,听凭你的指挥,生死皆是老夫自己的事情,与你无干!” 既然回去也是一死,还死的毫无意义,他已下定决心埋骨于此,这个结局对于他与郭家来说才是真正的善终。 “翊国公……” 周尚文回头看向郭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却只是点了下头,一个字都没有说。 与此同时。 “翊国公威武!” 军士之中不知谁忽然喊了一嗓子,竟引得群情激奋: “翊国公老当益壮!” “今日能与翊国公一同御敌,我辈虽死无憾!” “翊国公尚且死战不退,我等何惧之有,挨千刀的鞑子,来吧,今日便战个痛快!” “杀!!!” 一时间,阳和塞内杀声震天,军民俱都红了眼睛。 这是周尚文此前领兵多年都未曾见过的景象,军民上下一心,同仇敌忾,视死如归,仿佛每一个人心中的血液都已沸腾。 周尚文心中忽然感慨万千,一双老眼泛起水色。 这是一群多么简单、多么质朴的军民,多数时候只需上面的一个表率,一个态度,一句褒奖,便可以让他们奋不顾身的献上性命,哪怕最终只能成为战报上的一个数字,依旧含笑九泉。 可仅仅只是这么一点简单的要求,往往都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 “……” 这一刻,郭勋同样百感交集,胸中仿佛燃起熊熊烈火,燥热难当。 他活了大半辈子,却还从未体会过这种奇怪的感觉,它是那么的美妙,那么的自豪,那么的畅然,那么的炙热! 与这种感觉相比,他此前那六十多年仿佛都活到了狗身上,哪怕锦衣玉食、前呼后拥,也毫无意义,全无滋味,只是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苟活罢了。 他忽然想起了那句话: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今日他若是死在这里,纵然永远无法重于泰山,但也不致轻于鸿毛了吧? “杀!!!” 郭勋立于城楼之上,高高举起长矛,随着人群奋力高呼。 …… 近了! 鞑子更近了! 却莫名在一里之外的地方停了下来。 接着几匹快马如同破开水面藻一般撕开黑压压的人群,一边大声呼喊着,一边径直向城下奔来。 “喂!别慌张,自己人……” “别慌张,自己人……” “别慌张,自己人!” 声音由远及近,终于清晰的传入城墙上的周尚文、郭勋等人耳中。 “什么……自己人?” 周尚文已下了死志,闻言不由一怔。 “呃?” 郭勋亦是只觉得一盆冷水浇在了火热的内心之上,身子一僵仔细向城下望去。 随着几匹快马越来越近,他终于看清了来者的面孔,为首之人不是旁人,正是此前随鄢懋卿一同秘密出使俺答的锦衣卫千户沈炼。 “真是自己人!” 郭勋连忙对周尚文说道, “周将军,速速传令下去,莫伤了自己人!” 然而他也不明白眼下这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鄢懋卿此行出塞时,算上所有的随从也不过只有二十余人,为何现在…… 郭勋揉了揉眼睛,再次望向城外的那片荒原上黑压压的人群。 至少得有一二十万人吧?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子事?! “沈炼?” 锦衣卫同知阎长平也是认出了沈炼,随即面露疑色。 毕竟这可是锦衣卫中最受陆炳器重的新秀,他怎会不认识? 可他不明白,沈炼怎会从关外回来,他不是应该留在郭勋这个巡按身边,协办督查救济之事么? 说话间。 沈炼等人已经骑马到了城下,大声向城上官兵解释情况: “自己人!” “后面这些都是此前被鞑子掳走的朔州、石洲军民,都是我大明的子民,鞑子已将他们全部释放,请城内守军先收了火铳弓弩,万不可刀兵相向误伤了自己人!” 这是个啥情况? 城内军民听到这话,亦是一头雾水。 此前之间鞑子掳走的人便似肉包子打狗,还是生平头一回见着回头人,而且还是全部释放,这是鞑子能做出来的事?! “先将事情说清楚,鞑子因何如此好心,竟没由来的释放全部俘虏?” 周尚文眉头一皱,大声问道。 此事实在难以理解,让他不得不怀疑其中有诈,甚至怀疑眼前这个“自己人”已经成了敌人,此刻正在助鞑子骗开城门。 “这是鞑子为了与大明通贡表达的诚意!” 沈炼跳下马去,扯着嗓子说道, “鞑子还斩首了数十名大明叛将,送回头颅传首京城!” “还送来白骆驼九头、白马九匹、白牛九只与金锅银锅若干,献上‘九白之贡’,以示对当今皇上的崇敬!” “除此之外,俺答还将自己的长子一道送来,携带鞑子国书前往京城,亲自向皇上献书……” 听着沈炼的话,周尚文只觉得越说越是离谱。 心中笃定沈炼已经背叛大明投靠了鞑子,当即厉声怒斥: “简直一派胡言,传谣也打个草稿,你当老夫是头一天与鞑子打交道?!” “……” 郭勋亦是觉得离谱至极,可他却更关心一件事,遂站出来大声问道: “沈炼,守常何在,为何不出来说话?” “翊国公稍安勿躁,鄢懋卿正在后面压阵,随后便到!” 沈炼施了一礼,正色说道。 压阵? 压个屁的阵! 他怎会不清楚鄢懋卿为何落在了后面? 那个冒青烟的东西分明是非要亲自守着他那沉重的四十万两银子,才与运送银子的牛车一道落在了后面! 若非担心这事当众说出来恐怕引起轩然大波,说不定引得阳和塞军民哗变。 而“奇谋”的事又绝对不能公之于众。 他才不会替鄢懋卿掩盖此事! (本章完) 第77章 打开城门!(二合一) 第77章 打开城门!(二合一) 也就是说,那奇谋真的办成了? 郭勋闻言心头一颤,可是在见到鄢懋卿之前,依旧打心眼儿里不敢完全相信! 因为这和他所知的奇谋内容出入太大,也远远超出了他预想的结果。 释放俘虏,斩首叛将,献九白之贡,还送上质子国书…… 这是通贡么? 这分明是屈膝乞降! 鞑子若是如此轻易便可招降,那么此前那一百多年的袭扰又算怎么回事,元朝遗留下来的世仇又算怎么回事? 难道自太祖到今日,大明朝廷自上而下除了鄢懋卿之外,都是无能之辈?! 而且不能完全排除鞑子诈降的可能。 纵观此前的一百多年,鞑子就算与大明通贡的时候,各部也依旧频繁南下掠夺明人,总是说一套做一套。 尽管依鄢懋卿奇谋所言,鞑子一旦找到了露天煤矿,有了比南下劫掠明人更安稳、更一本万利的生财之道。 定将主动约束麾下部族,甚至不惜付诸暴力镇压,也一定会全力杜绝一切妨碍通贡的纷争,非但起码可以为大明北方边境换来百年安稳,亦可令鞑子自掘坟墓,自取灭亡。 但如果郭勋不曾记错的话,那应该也是大明与鞑子之间“互惠互利”的合作,而并非鞑子单方面称臣乞降…… “沈炼,你可知锦衣卫背叛大明是何后果?” 就连阎长平都忍不住从城墙上探出头来,居高临下审视着沈炼,用警示的语气大声问道。 “原来是阎统领,下官自然知道!” 见到直属上司竟也到了阳和塞,沈炼心中虽然意外,但却越发坦荡, “锦衣卫者,天子爪牙,职司侦缉,不隶三司,若有贰心,处置从重,当夷三族,阖门殄灭,寸草无遗!” “……” 看着沈炼坦荡的表情,阎长平一时也不好判断了。 沈炼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破格升调的,在这之前便已将其底细查了个明明白白。 因此阎长平对沈炼亦有了解。 这个人除了刚直不阿、嫉恶如仇之外,孝心也同样令人动容。 嘉靖十二年,其母俞氏患病卧榻,沈炼曾一连三月衣不解带,昼夜侍于床畔,焚香吁天,乞求上天将母亲的病症转移给自己。 后来俞氏痊愈,乡人皆道是沈炼的孝诚感动了上天,此事在他的乡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阎长平有理由相信,哪怕不论沈炼的品质,只是顾忌一家老小的安危,他也不敢轻易背叛大明…… 说话之间。 城外的人群中适时走出了一片亮眼的白色。 “哗——!” “那就是传说中的九白之贡么?!” 阳和塞军民中顿时响起一片哗然。 那正是沈炼方才提到的九头白驼、九匹白马与九头白牛,也就是所谓“九白之贡”的贡品。 阳和塞军民常年与鞑子打交道,尤其此前互市的时候,也了解过一些鞑靼人的习俗,因此他们之中有不少人都知道“九白之贡”对于鞑靼人的含义。 这是鞑靼人最为崇高的认主之贡,献上此贡便是臣服,等于正式承认了大明的宗主地位! 他们此前只是听过“九白之贡”,却还从未亲眼见证过。 这对于渴望和平却又只能以战止战的他们来说,简直就是梦里才会出现的天方夜谭! 难道这个人说的是真的,鞑靼人这回是真的甘心臣服? 可这究竟是为什么? 鞑子明明不久之前才挥师南下,大掠朔州、石洲一带满载而归,甚至几乎没有伤亡,为何忽然之间就降了,而且还降的如此心悦诚服? 谁来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 与此同时。 “诸位请看!” 沈炼也转身走向身后的一辆马车,“哗啦”一声掀开上面的篷布。 血腥骇人的一幕顿时呈现在一众阳和塞军民眼中! 那竟是数十颗血淋淋的首级,有的死不瞑目,有的狰狞可怖,有的惊恐扭曲,甚至还有血水顺着马车不断滴落在地。 “这是?!”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沈炼随即从怀中掏出一道折子,大声念出上面的内容: “原太原副总兵,贾景,正德十三年投降鞑靼,枭首,传首京城!” “原大同参将,尚建明,嘉靖三年大同兵变率众投降鞑靼,枭首,传首京城!” “原大同游击,庞同甫,嘉靖三年大同兵变率众投降鞑靼,枭首,传首京城!” “原宣府游击,施泰,嘉靖十一年……” 一个个名字自沈炼口中念出,代表着一个又一个此前背叛大明的将领殒命。 阳和塞军民或许不了解其他地方的叛将,但绝大多数老人对于嘉靖三年大同兵变时的叛将却不可能没有印象。 或许当初背叛大明的底层军士还情有可原,但这些将领却都是压迫兵卒谋取利益的利益既得者。 他们的叛逃与底层军士的处境毫不相干,大多都是在兵变时暗中沟通鞑子,抑或是此前的贪腐之事败露无法向朝廷交代,为了活命主动出卖大明,他们死不足惜! 正如沈炼口中的大同参将尚建明和大同游击庞同甫,听到这两个名字的时候,阳和塞军民只觉得心中无比畅快! “这……” 郭勋、周尚文、阎长平等人听着这一个一个的名字,同样百感交集。 此事若是真的,他们何尝不知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打今日开始,所有的大明边将的头顶都将悬起了一柄利剑,背叛大明投靠鞑靼不再是出路,而是死路! 任何人在做这件事之前,都必须好好考虑这些前车之鉴的下场! 甚至…… 此前私下沟通鞑靼,至今还未暴露的边将,也将开始惴惴不安,担忧自己是否已被鞑靼出卖! 这何尝不是一个绝户计,绝了所有身在明营心在鞑的边将之户?! 而随着几十颗首级的名字一一念出,沈炼更是直接从插着“犯由牌”的首级中翻出两个,左右手各一个高高举起向阳和塞军民展示: “识得原大同参将尚建明与原大同游击庞同甫的人,睁大眼睛看清楚,是否就是这两个人?” “我认得他们二人,正是他们,他们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 军民中有一名年过六十的老者已经站起身来,指着城下颤抖的激奋大喊, “当初大同兵变,他们二人为了逃出关去,杀了我那两个守关儿子……” 话至此处,老者忽然又嚎啕大哭起来,对着城下下跪叩首,仰天长啸: “大槐,二槐,你们可要在天上看清楚,今日老天开了眼,你们的大仇终于得报啦!” “是他们,就是他们!” “我记得……” 随着老者的凄凉却又欣慰的哭声,军民中更多的人站起身来指认,一时间已有许多上了年纪的人感同身受,人群中发出阵阵啜泣。 “周将军……” 郭勋已经有些动容,红着眼眶看向周尚文,似乎想说些什么。 “欸——!” 周尚文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却轻轻摇头。 职责所在,事到如今他依旧不能轻易下令打开城门。 外面可是整整十几万人,万一是鞑子诈降的手段,一旦出了岔子只怕不只是阳和塞,对于大同而言亦是灭顶之灾,他必须分外谨慎,冷血一般的谨慎,直至确认无疑。 而也就在他们说话间的功夫。 那九头白驼、九匹白马与九头白牛也终于赶到了城门之下。 沈炼亦对阳和塞内军民的反应表示理解,心中没有任何意见,只是回身又走向“九白之贡”后面。 那是一辆跟随“九白之贡”一同来到城门之下的马车,随行还有十余名一看就是鞑靼骑士。 “出来吧,僧格王子。” 沈炼来到车前,轻声说了一句。 不久之后,车帘缓缓掀开。 一个身着金色卡夫坦长袍,头戴镶金毛皮笠帽的鞑靼少年从车内走出。 少年似乎有些胆怯,目光躲闪的望了一眼城墙上的大明军民,随后在沈炼的点头示意下,右手抚胸行了一个鞑靼礼。 “这就是俺答的长子,鞑靼的王子?” 阳和塞军民再次睁大了眼睛,试图将这一幕刻进脑中。 若这少年真是鞑靼王子,那么这就是在座的绝大多数人头一回接受鞑靼王族的礼拜,光是此事便足够许多人吹一辈子! “僧格王子,请将国书借我一用。” 沈炼对其施礼,从其手中接过一道金黄色的折子,抬头看了一眼城墙上的军民。 随后小心将那折子打开,清了清嗓子,深吸一口气大声念道: “臣俺答谨叩头百拜,奏谢大明仁圣皇帝陛下:” “方今普天率土,天朝皇明为尊,实上天之元子,为华夷之正主!” “九夷八蛮,各受封贡,臣等生长北番,不知臣礼,近岁各部落被奸人诱引,坐失扶赏……” 只是这一个简单的开头,便已令阳和塞一众军民振聋发聩,胸中滚热! 臣! 俺答自称为臣! 这些年来,俺答每次派使者前来“请求”通贡,皆是自称“本王”,后来虽有收敛,也是自称为“小王”,何时这般自称为“臣”? 同时使者带来的书信中更是傲慢无礼,与其说是“请求”倒不如说是“要求”,必以率军南下相挟。 阳和塞的军民都见过俺答的使者,手纸盒带来的书信亦在塞内传播,这些事情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 而这一次,俺答的姿态竟会如此前所未有的低? “……近年各边常调兵出捣,杀虏家口,赶夺马匹,边外野草尽烧,冬春人畜难过,实臣等罪恶自取……” “……臣弟侄子孙,均感天恩,同心内附,誓不敢再挠各边,自取天诛……” “……情愿拜受封职,永为藩夷,如有违犯,必遭天杀……” “……” 听到这里,阳和塞军民已是内心越发震荡,几乎所有人的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只怕错过这封国书中的任何一个字。 国书中没有提到通贡的“请求”! 也没有丝毫对大明的埋怨之词,反倒开始自省罪恶,发誓赌咒不再犯边! 只请求天子垂怜封职,便甘心为大明藩属! 这不但是归降,还是几乎没有任何条件的归降…… 这还是鞑子? 此时此刻,几乎每一个人心中都泛起了这个相同的疑问。 鞑子该不会是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儿,比如内乱、天灾之类的大灾大难,已经到了灭亡的边缘吧? 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啊,当真可喜可贺…… 但是似乎又不可能是这么回事,鞑子不久之前南下还兵强马壮,又劫掠了大明许多物资,再不济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撑不住了吧?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臣无任感恩陈谢之至,谨奉表文,同白驼九头,白马九匹、白牛九只与金锅银锅各九顶,献上九白之贡,随表具进以闻……” “……望乞皇帝陛下怜悯臣悔祸之意,感恩诚心!” 念罢,收书,沈炼傲然而立,心中同样慷慨激昂。 这绝对堪称他有生以来念过的最美妙、最壮丽、最动人的文章! 哪怕他年轻时跟随王阳明游学,也从未有过任何一篇文章似这封国书这般令他如此荡气回肠…… “这……” 周尚文与郭勋听着这封国书,亦是感觉胸中热血翻滚。 他们完全可以想象,倘若城下的这个鞑靼王子是真的,而这封国书亦是真的,送到如今因“复套”之事争论不休的京城之后,将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而当今皇上若是看到这封国书,又会是如何的喜出望外! 这绝对会成为大明有史以来对鞑靼的历史性胜利,此事也必将载入史册,与其有关的人都将载入史册…… 可这是真的么? 为何始终给人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与此同时。 “吱嘎——吱嘎——吱嘎——” 伴随着车轴不堪重负的痛苦呻吟,多辆牛车压出深深的辙印,缓缓停在“九白之贡”与鞑靼王子的马车之后。 鄢懋卿从前面的牛车上跳下,高拱紧随其后,一同当着阳和塞军民的面来到沈炼身旁。 “连个门都叫不开,你说你有什么用?” 鄢懋卿鄙夷的瞅了沈炼一眼,而后猛然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 “打开城门!” “我只数五个数,若再不开门迎接,我们便转道去隔壁的镇边塞,宁死不从阳和塞入关!” “这名留史册的机会,与阳和塞和你们再无干系!” (本章完) 第78章 上架感言 第78章 上架感言 刚刚收到通知,今天中午12点这本书就要上架了。 在跪求收订之前。 首先由衷感谢所有看过这本书、投过月票、推荐票,给过打赏、发过评论的读者老爷们,多亏你们这本书才跌跌撞撞走到今天。 可能是书名太过小众的原因。 这本书收藏虽然不怎么高。 但是直到现在收藏和追读的比例依旧在3:1左右,维持在一个挺高的水平,这也是对作者君的一种肯定,给了作者君极大的信心。 还要感谢编辑迦南老大,从审稿到上架的一路支持。 偷偷告诉你们,他是起点最快的编辑(业务(划掉))……有多快?问高拱! 总之,现在这本书终于要迎来最残酷的首订考验了。 拜谢诸位,也拜托诸位。 今天中午12点,可能会因系统的原因延迟几分钟,作者君将开始更新vip章节。 作者君打字很慢,不过今天的保底是五更,最少在一万字以上。 上架之后作者君也会努力更新,除了上架之初的尽量爆发之外,今后稳定下来每天的保底也将提升到六千以上。 恳请诸位老爷届时赏一个首订。 助力作者君和这本书走得更远,作者君感激不尽。 以上。 拜谢,拜托。 (本章完) 第79章 都是我的! 第79章 都是我的! “这后生是谁,竟如此张狂?” 阳和塞的军民尚未走出情绪,此刻忽然听到这极为破坏气氛的声音,都忍不住从城墙上探出头来向下张望。 结果却只看到一个毛都未长齐的年轻后生在下面大声叫嚣,甚至还对他们伸出五根手指,作势开始倒数。 他们绝大多数见都未曾见过鄢懋卿,根本不知道这后生究竟哪里来的底气。 不过说起来,他这番话倒也算话糙理不糙。 倘若沈炼此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俺答真是真心实意归降,这功劳的确不可谓不大。 这些使者、鞑靼王子和那十余万大明军民是自阳和塞入关,阳和塞哪怕只是占一个名字,应该都能沾下了不小的光。 待这些事情再传到京城,皇上龙颜大悦之际,自然有很大概率下令封赏阳和塞军民,军官没准儿可以官升一级,黄册上的在籍军户没准儿也能得赏肉米。 甚至,若是皇上心血来潮,说不定御笔一挥,还有可能赐给阳和塞一个“天下第一塞”的美誉! 可若是他们不开城门阻拦入关,这种好事非但将便宜了旁人,保不齐还会惹来不小的麻烦…… 心中想着这些。 一众军民不自觉的扭头看向了周尚文,这事还是得大同总兵周尚文来抉择。 他们一没有这个权限,二担不起这个责任。 而经过沈炼此前那番解释,已经有许多人心中倾向于相信。 因为鞑子若是真集结了十余万人南下掠关,对付一个小小的阳和塞,根本就不需要如此放低姿态搞这种阴谋诡计,此举怎么想都是脱裤子放屁。 “这……” 感受着众人的目光,周尚文不自觉的看向郭勋。 很早之前他便已经知道鄢懋卿是郭勋的义子,而且无论是私下与鞑子使者接触,还是这次秘密出使俺答,郭勋一定都知道内情。 最重要的是,郭勋可是翊国公,他既然是这里勋爵最高的人,出了事便没有人能替他背锅…… “速速开门迎接,出了事由老夫负责!” 结果不待周尚文开口,郭勋便已目光精亮,满面红光,毫不迟疑的大声喝道。 他已经看清了由鄢懋卿亲自护送回来的那些牛车的车辙! 那深度……必是运载了重物! 结合鄢懋卿此前在鞑子使者面前的狮子大开口,再从车上重物的体积来判断,郭勋几乎是瞬间就对牛车所载的物件有了推断。 银子! 一定是银子! 只不过郭勋是真正见过十万两银子长什么样子的人,清楚那么多银子能占多大体积。 因此此刻看到那些牛车,他只觉得似乎是比认知之中的多了一些,或许还有一些其他的财物? 不过此刻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 鄢懋卿既然能够从俺答那里带回银子,便说明那个“奇谋”已经成事。 如此他这条老命也算是彻底保住了,不必再有多余的担忧! …… 尽管郭勋作保,周尚文在安排进城事宜时也依旧保持着老将特有的沉稳与谨慎。 城门放下来之后,阳和塞的军民依旧保持警惕,先将鄢懋卿等人放进了城内。 至于后面的那十余万被鞑靼释放的俘虏,则暂时被要求停留在原地,派出骑兵前往巡视,确认没有私藏兵器之后,再逐一查明身份依次入关。 “沈千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阎长平则将沈炼唤到了一旁,以上司的口吻私下询问。 “阎统领恕罪,不是下官不肯明说。” 沈炼施了一礼,赔罪道, “而是此事干系甚大,相关秘辛下官只能向陆指挥使一人禀报,倘若冒然说与阎统领听,恐怕对阎统领不利。” 与鄢懋卿一同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沈炼虽直到现在都未曾想明白这件事背后的逻辑。 但随着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他即便再迟钝,也已经觉察出了一丝诡谲。 再想到郭勋名义上是前来督查救济事宜,还携带了皇上御赐的尚方宝剑,但实际上却从未认真过问救济之事。 还有鄢懋卿毫不避讳的当着他和高拱的面向俺答索贿,事后却丝毫没有给他和高拱分钱,以求糊住他们二人嘴巴的意思。 加之这件事最终达成的对大明来说绝对有利的结果,而高拱又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总觉得这件事远没有他看到的那么简单,甚至说不定就是皇上的授意! 只是有一件事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那就是为什么他会被拉过来参与到这件事中? 细细想来,他在这个过程中压根就没有任何用处,无非也就是在大漠中吃了几斤沙子,顺便在舟车劳顿、风吹日晒、蚊虫叮咬、风餐露宿中吃了一些时日的苦罢了。 再细细想来,高拱除了可能知道一些事情,似乎与他作用也没什么不同…… “既然如此,我便不过问了。” 阎长平听出沈炼话里有话,也看出这回的事恐怕不简单,因此并未强求,只是又道, “皇上这回命我前来押解郭勋、周尚文、鄢懋卿、高拱与你一同回京复命,此事你如何看待?” “还有此事?” 沈炼闻言心中又迷惑起来,沉吟了片刻才正色道, “下官私以为,除了下官之外,在皇上再有明确的旨意之前,阎统领非但不宜对其余几人无礼,还必须格外用心,确保好生将他们护送回京。” …… 另外一边。 鄢懋卿也被郭勋叫到了无人处,以义父的口吻挤眉弄眼的询问: “守常,咱们那十万两银子是不是全到手了?” 他已经确定奇谋办成了,这条老命也得以保全,于是便将心思打到了鄢懋卿那些牛车上。 那可是十万两银子,整整十万两银子啊! 这些银子已经抵得过他三分之一的家产,他这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波动? “义父,不是咱们,是我,都是我的。” 鄢懋卿当即一脸严肃,出言纠正。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郭勋一怔,这一刻仿佛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皱着一张老脸道, “守常,义父待你不薄,你可不能过河拆桥啊?” “义父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鄢懋卿也皱起脸来,痛心疾首的道, “我此前煞费苦心营救义父,如今又起早贪黑出使鞑靼,拼上性命才为义父挣得如此功劳。” “我这般真心待义父,义父好歹也是堂堂翊国公,若还觊觎我拿命挣来的一点零用钱,那便是义父无义,你我父子二人今日只好恩断义绝!” “……” 郭勋顿时瞠目结舌,护食? 就在这时。 “谁来告诉本抚台,今日究竟是何状况?” 不远处忽然响起了大同巡抚龙大有惺惺作态的声音,直到此时他才姗姗来迟。 事实上今日发生的事情他早已知道,甚至就在半个时辰之前,他就已经收拾好了金银细软,命亲兵备好了马匹准备弃城逃走。 直到后来又得知这回并非是鞑子前来掠关,他才总算没有骑马逃跑,随即带着满心的担忧前来打探情况。 他怎么可能不担忧? 俺答如今为了向大明天子表达归降称臣的诚意,既然能够将此前那些叛将全部斩首。 那么便也有可能出卖此前暗中与俺答联络沟通,私下高价将严禁出关的物资卖给鞑靼谋取私利的他。 须知这些物资除了走私商人吃下的那一小部分,剩下的大部分可都是出自他克扣下来的边军粮饷军资,这些事情一旦败露,他只怕是难逃一死。 所以为了自保,他必须做点什么,抢占先机! (本章完) 第80章 要不你先? 第80章 要不你先? 见到龙大有前来问话,一名参将连忙上前施礼,将方才发生的事详细描述了一遍。 “竟有此事?” 龙大有听罢之后,立刻蹙起眉头, “鄢懋卿等人出使鞑子,本抚台为何一无所知,鄢懋卿等人如今何在?” “这……就在那边。” 鄢懋卿眼睁睁的看着那名参将抬手指向了自己,笑着对一旁的郭勋轻声道: “义父,看来这位龙抚台来者不善啊,这回就看义父的了。” “现在你倒想起义父来了?” 郭勋故意冷哼一声,掌心掌背交错, “你一个庶吉士,怕是应付不了一个巡抚,这十万两银子,一家一半,否则休怪老夫袖手旁观。” “既然如此,还是不劳义父出手了,我自行处置便是。” 鄢懋卿果断拒绝。 郭勋自然不会知道,如今鄢懋卿这回回来其实还带了一箱账册。 这箱账册中记录的正是近些年来一众边将、商人与鞑靼走私粮饷军资的相关账目,乃是俺答临别之前额外附送给他的“礼物”。 当然,俺答此举绝非是出于好心。 他的本意其实是“震慑”鄢懋卿和他那所谓“身后的大人物们”。 俺答有理由相信,鄢懋卿这伙为了银子全无底线的大明官员中,利用职务之便曾向他高价走私粮饷军资的一定也不在少数。 虽然无法确定具体是哪些人,但他相信这些账册中一定会有。 所以,俺答就来了一招搂草打兔子,干脆将另有备份的账册送了鄢懋卿一份。 让鄢懋卿带回去与他身后的大人物们回去之后好好地看,细细的看,莫要以为他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这项账册鄢懋卿在回来的路上已经粗略翻过,因此对近几年向俺答走私粮饷军资的官员已是心中有数,其中大同镇手笔最大、获利最多的人,无疑便是这位正二品的大同巡抚 ——龙大有,龙抚台! 如今看到龙大有似乎是冲自己而来,鄢懋卿心中不免有所猜测。 这该不会是得知叛将都被斩首,担心自己也被俺答出卖……心虚了吧? 其实这账册他是不想现在拿出来的,留着还有其他的妙用。 不过如果龙大有果真不怀好意,郭勋又果真袖手旁观的话,那就只好提前让龙大有知道马王爷为何有三只眼了。 再者说来,可以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还在他身上呢,丝毫不慌…… 心中想着这些,鄢懋卿当即冲正在不远处与上司说话的沈炼招了招手: “纯甫兄,过来一下,我有要事与你相商!” “什么事?” 沈炼听到呼喊微微一怔,随即与上司又说了两句话,两人便一道向鄢懋卿这边走来。 “叫来了锦衣卫?” 正向鄢懋卿迎面走来的龙大有也是心中一疑,随即冷笑一声, “锦衣卫在又能如何,我身为朝廷二品封疆大吏,一切依法依规办事,锦衣卫若无圣上旨意,又能奈我何如?” 说话之间,龙大有已经先一步到了郭勋与鄢懋卿面前。 “见过翊国公。” 龙大有先向郭勋施了一礼,这才开口说道, “翊国公,下官职责所在,听闻了今日之事,有几处疑问不得不向鄢吉士求证一二,可否请翊国公行个方便?” “龙抚台请便。” 郭勋瞅了鄢懋卿一眼,随即四十五度角望天,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多谢。” 龙大有微微欠身表示感谢,这才侧身看向鄢懋卿,面色严肃的问道: “鄢吉士,本抚台听闻你才从俺答贼寇处回来,不知此行是承了皇上的旨意,还是鄢吉士私自为之?” 仅是这一个问题,便已经令鄢懋卿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恶意。 不过他绝不可能承认这是皇上的旨意,否则一旦传扬出去,恐怕引起俺答的疑心,对“奇谋”的后续发展带来不可预知的影响。 而他也正想见识一下龙大有的手段,于是故作犹豫状配合着道: “这……皇上对此事一无所知,不过在下虽是私自行动,却也有一颗为皇上分忧的赤诚之心。” “若鄢吉士是私自行动,恐怕便有私通鞑虏之嫌!” 这个回答正中龙大有下怀,当即露出獠牙, “鄢吉士,本抚台欣赏你这一片赤诚之心。” “不过私通鞑虏乃是关乎大明边塞安危的大事,倘若人人似你这般私自行动,国家边事岂不乱了章法,九边重镇于外敌岂非再无机密可言?” “本抚台职责所在,恐怕不得不先将你带回府衙审问清楚,再上疏报于当今圣上请求圣裁,来人!” 嘉靖一朝,巡抚一职已成为集行政、军事、监察司法等权力于一身的封疆大吏。 哪怕周尚文那样专事军事的总兵,也时常要受其节制。 唯有使用效率最低的上疏手段才可偶尔与其抗争,效果还极其有限,最后往往只能换回皇上的各打五十大板。 龙大有掌握着这样的权力,如今到了自保的关键时刻,自然要将权力发挥到极致。 他不止要抓鄢懋卿,还要将一同出使的高拱和沈炼也一并抓了带回巡抚衙门,好生审问这次出使俺答的经过。 倘若这三人什么都不知道,他或许还会放他们一条生路。 倘若俺答果真向这三人透漏了些什么不该说的,或者他仅是怀疑三人有所隐瞒……巡抚衙门的监牢也不是没有病死过人。 就算皇上事后过问起来,他在朝中还有廷臣上疏搭救,再不济丢了官职,再严重些判个戍边,怎也好过丢了性命…… “慢着!” “慢着!” “慢着!” 鄢懋卿已经明白龙大有究竟打的什么心思,当即喝了一声,决定祭出账册,看嫉恶如仇的沈炼如何发挥。 哪知刚一开口,竟有另外两个声音与他的声音重迭。 一个来自身旁的翊国公郭勋。 一个则来自沈炼身后的锦衣卫同知阎长平。 “阎统领,要不你先?” 郭勋到底还是没能做到袖手旁观,不过此刻他倒颇为谦让,还对阎长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那下官就不与翊国公客气了。” 阎长平施了一礼,当即从怀中取出了一道圣旨,毫无歉意的致歉道: “龙抚台,实在对不住,鄢懋卿是皇上钦点要抓的人,你要带回巡抚衙门审问,恐怕需等到北镇抚司审完之后了。” (本章完) 第81章 天大的喜讯! 第81章 天大的喜讯! “……” 龙大有完全没想到竟会出现这样的意外,他又怎敢和皇上抢人,于是迟疑了一下又道, “既然如此,阎统领请便……高拱何在?” 抓了高拱也行,起码审问他也能知道究竟是否暴露,又是否需要提前防备…… 哪知阎长平立刻再次毫无歉意的笑了起来: “也对不住,高拱也是皇上钦点要抓的人。” “那沈炼……” 龙大有心中不甘,又点了最后一个人的名字,但是才刚出口他就已经开始后悔了。 沈炼可是锦衣卫千户,他当着阎长平的面捉拿沈炼,这就有点太不给北镇抚司面子了,日后若落到锦衣卫手中,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更对不住了,沈炼不但是皇上钦点要抓的人,还是咱们北镇抚司的人,北镇抚司自会处置,不敢有劳龙抚台审问。” 阎长平一边笑呵呵的说着话,眼底深处同时划过一抹森然的寒意, “说起来……方才在城墙上的时候,在下听说龙抚台将本该在外侦查敌情的夜不收召去修旱厕了。” “倘若这回真是鞑子南下掠关,只怕阳和塞不及防备,此刻已城破人亡,在下如今自然也不能立在这里与龙抚台谈笑风生了,不知可有此事?” “……” 看着阎长平脸上那古怪的笑意,鄢懋卿心中倒有些欣赏。 他就喜欢这种不仅极其护短又睚眦必报的上司,不过如果是敌人的话另说。 本来他还想着祭出那箱账册,利用一下沈炼的嫉恶如仇呢,现在看来似乎已经用不着了。 “断无此事,阎统领不可轻信谣言,定是有人诬告本官!” 龙大有自是矢口否认。 此刻他终于感觉到情况有些不对。 鄢懋卿究竟是何方神圣? 怎么对付他就好像捅了一个不该捅的马蜂窝似的,事情一点没办成不说,还反倒令自己陷入了如此进退两难的境地? “谣言不打紧,在下只需将今日本该当值的夜不收召来问上一问,便可还龙抚台清白。” 阎长平依旧弯着眼睛,笑着说道, “龙抚台应该知道边军私用是重罪,只是不知那些个夜不收知不知道边军擅离职守亦是重罪,又究竟怕不怕死……” “不过在证明清白之前,龙抚台恐怕要先受一些委屈了,请随在下走一遭吧?” “且慢!” 龙大有没想到阎长平竟如此不讲情面,拿住这么一点小事便要一举将他摁死。 然而他哪里会知道,阎长平心头对他的恨意,根本就不是从他刚才准备对付鄢懋卿的时候开始的,更不是从他提到沈炼的时候开始的。 事实上这不过是一个引子。 沈炼此前的提醒,最多也只能让他尽力去保鄢懋卿和高拱,并不足以让他与龙大有如此针锋相对。 其实真正原因他刚才已经提到了。 他恨的就是龙大有将夜不收召去修旱厕,导致十余万人悄然来到阳和塞近前都没人预警,吓得毫无防备的他险些尿了裤子。 也就是他这回命大,并非是鞑子南下掠关。 否则他现在哪还有命在? 对于这种险些害了自己性命的人,阎长平从来不会手下留情! 不过龙大有虽不知阎长平如此恨他的缘由,但却知道此刻已经无法再装孙子,只得重新端起气势来正色说道: “阎统领,锦衣卫虽有越过三法司裁决的特权,但本官好歹也是二品封疆大吏,阎统领若无皇上的敕令,恐怕也不能随意裁决本官吧?” 大同毕竟是他的地盘,只要不被阎长平控制,他便能够轻而易举的将那些个夜不收处理干净。 阎长平纵然有天大的本事,找不到人证,便坐不实他的罪名! 哪知话音刚落。 “这回轮到老夫了。” 还不待阎长平开口说话,郭勋便已上前一步,一把抽出鄢懋卿腰间尚未归还的宝剑: “尚方剑在此,如皇上亲临!” “阎长平,皇上敕你彻查此事,不得有误!” “……” 鄢懋卿一怔,想不到这个便宜义父居然也这么会玩。 说好的袖手旁观呢,就算你搞了这么一出我也不会领情哦。 毕竟我本来也不会轻易的狗带,休想分我的钱! “……” 沈炼亦是瞠目结舌。 学到了,学会了! 官场果然是藏龙卧虎,深不可测啊…… “……” 龙大有此刻则面如土色,如丧考妣,慢慢瘫软在地。 这回怕是真玩完了,还没有来得及因俺答出卖玩完,倒因招惹了一下鄢懋卿,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提前身陷囹圄了。 脑子里嗡嗡作响的同时,他隐约想起刚才似乎有三个人同时喊了“慢着”。 只是不知鄢懋卿那一声“慢着”,只是紧张时的随口一喊,还是也似郭勋和阎长平这般强横? 悔不当初。 若是刚才没有主动来捅这个马蜂窝,兴许起码不会死的这么快吧…… …… 京城,西苑。 “呼——” 朱厚熜头戴沉香水叶冠、身着黄色道袍,盘膝坐于瑶台之上打坐。 然而此时他却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反倒越是想心如止水,心中就越发烦躁。 只因相关“复套”的朝议至今已经举行了四次,如今朝野之间的争论却愈演愈烈,送进宫去的弹劾奏疏每日都堆积如山,情况正在脱离他的掌控。 倒也不能说严嵩吃下他的大饼之后,不够卖力。 事实上严嵩已经拼尽了全力,甚至无所不用其极,连周尚文那种德高望重的老将军都未曾放过。 但他的势力终归还是差了夏言一筹,能够让“复套”之事撑到第四次朝议,依旧没有让朝议形成一边倒的局面,已经实属不易。 朱厚熜心知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否则一旦形成不死不休的党争,朝堂中便会形成为了反对而反对、为了掣肘而掣肘、为了攻讦而攻讦的恶性循环,使许多朝政事务都将因此效率缓慢,甚至直接停摆。 所以,朕到底还是不得不亲自下场,尝下自己种下的苦果了么? 都怪那个冒青烟的鄢懋卿……朕杀你娘! “万寿帝君这是生了心魔……心魔不除,只怕终难修成正果。” 旁边传来陶仲文关切的声音。 朱厚熜怎会听不出陶仲文话里有话? 鄢懋卿在大同当着巡抚和总兵的面妄言“复套”,此事也早已传遍京城。 也正是因为鄢懋卿胡言乱语,“复套”之事才一发不可收拾,发展到了今天这一步,陶仲文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他口中的心魔,正是暗指鄢懋卿! 心中想着这些,朱厚熜不由更加烦躁,猛然站起身来一把扯下瑶台四周的纱帐: “今日不修了,修不成正果还修什么修!” 就在这时。 “报——!” 殿外忽然传来黄锦激动到破音的声音, “大同传来喜讯,天大的喜讯啊万寿帝君!” (本章完) 第82章 五五分账? 第82章 五五分账? “大同?” 如今一听到这两个字,朱厚熜就感觉胸中憋闷。 因为鄢懋卿去的就是大同,因为鄢懋卿就在大同给他惹出了这些破事,因为鄢懋卿现在可能还在大同,也不知阎长平是否到了大同,是否已将鄢懋卿拿下! 所以,都怪这个冒青烟的鄢懋卿……朕杀你娘! “喜讯?还是天大的喜讯?” 自张璁和桂萼去世之后,这两个字距离他早已越来越遥远。 他只隐约记得,上一回能让他当做喜事的,真正让他感到开怀的,也就只剩下四年前后宫一年之内连续诞下四个皇子的事了。 然后……一个当年夭折,一个次年夭折,最终只养活了两个。 “会是什么喜讯?” 一旁的陶仲文听到黄锦的声音亦是一脸迷惑,心中隐隐有些担忧。 自上回被鄢懋卿在西苑整治过那一回,尤其是当着朱厚熜的面说出那番足以砸了所有方士巫师饭碗的骇人之言后,陶仲文已经许久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 那日之后,他总是在做一个相同的噩梦,梦里朱厚熜满脸杀意,面对面的不断质问于他: “告诉朕!你是不是谣棍?你是不是谣棍?你是不是谣棍……” 因此这些时日,陶仲文始终夹着尾巴做人,在朱厚熜面前更是谨言慎行,每一个字都必须仔细斟酌之后才敢说出口。 好在总算让他等到了解决鄢懋卿这个大麻烦的机会! 前些日子鄢懋卿跟随郭勋去了大同办事,不知是不是脑子抽了风,竟向地方官员透露了一个皇上决心复套的消息。 此事传回京城立刻引起轩了然大波,皇上自那日开始便时常愁眉苦脸,魂不守舍,还总是没由来的暴躁发怒。 陶仲文一看就知道鄢懋卿惹上了事情,自己扳回局面的机会来了! 《孙子兵法》中不是有那么句话么,叫做“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这个世界的许多事情都是如此,关键便在于这个“待”字。 等待敌人犯错永远比主动出击更加安全,更加省力,也更加明智,毕竟出击的时候本身就会露出破绽,等待却不会。 刚才他口中的所谓“心魔”,便是施加给皇上的暗示。 他欲借着这个机会给予鄢懋卿致命一击,一波将其送走,否则他有预感,鄢懋卿这个家伙日后定会成为他最大的威胁…… 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大同竟传回了喜讯,还是天大的喜讯? 这喜讯……该不会与鄢懋卿有关,令他起死回生吧? 说话间。 “大同喜讯,请万寿帝君过目!” 黄锦已经以极快的速度冲进勤政殿内,刚刚进殿便膝盖一曲。 一个滑跪在光滑的地面上滑出一丈多远,就这么保持着双手呈递奏疏的姿势,精准的停在距离瑶台不足半尺的地方…… 常年混迹皇宫,谁还没练就几样压箱底的本事? “一惊一乍,成何体统!” 朱厚熜斥了一句,扔掉刚刚亲手扯下来的纱帐,伸手将那封急报取来查看。 “……” 陶仲文心中也好奇的紧,很想凑过来与朱厚熜一同查看,可是他不敢,只能强压着心中的蠢蠢欲动立于一旁用余光暗中观察。 如此大约只过了两个呼吸的功夫。 他看到朱厚熜猛然打了个激灵,眼睛不知为何瞪得滚圆。 “这是……” 陶仲文心中不由更加不安。 然后他又注意到,朱厚熜忽然又揉了揉眼睛,还用力眨巴了几下。 才再次将眼睛瞪得滚圆向那道奏疏上看去,竟是一副此前他从未见过的难以置信的失仪神情。 如此又过了两个呼吸。 “成了?!” 朱厚熜猛然尖叫起来,调门前所未有的高,语气前所未有的怪,仿佛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他说的居然是真的,成了?!” “什么成了……究竟是什么成了啊?” 陶仲文只觉得头皮发麻,心中充斥难以言喻的悸动与担忧,恨不能立刻将那封急报从朱厚熜手中抢过来。 可他依旧不敢,还在考虑自己现在继续站着是否合适的问题。 他自然不会知道。 即便朱厚熜此刻直接将那封急报递丢给他,他也照样无法明白那句“成了”究竟意味着什么,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鄢懋卿的“奇谋”为何物,急报中也丝毫未曾提到“煤矿”二字。 “呼——呼——!” 朱厚熜急促的出了两大口气,仿佛吐出了多日来积攒的浊气,才几个呼吸的功夫便已像换了个人似的,整个人神采奕奕。 释放俘虏! 斩首叛将! 献九白之贡! 送上质子进献国书! 朱厚熜心里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些都只是障眼的表象,并非鄢懋卿此行的关键! 但这些表象全部连在一起,已经无比明确的向他传递了一个信号: 煤矿一定是真的! 鞑子一定已经找到了煤矿! 所以……鄢懋卿那个所谓的“鸟奇谋”绝非空谈,鞑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钻进了大明为其布置的上吊绳! 否则鞑子怎会如此卑躬屈膝,怎会如此诚心诚意,怎会如此慈眉善目?! 不过就算如此,鄢懋卿此行促成的这些障眼表象也依旧令他震撼。 他明明是去糊弄鞑子,换做是谁去了不得好言好语,甚至拿出一些诚意以求将鞑子骗进套中? 结果鄢懋卿倒更像是去教训了一顿鞑子,让鞑子上套的同时还甘愿做出如此前所未有的妥协,这个冒青烟的东西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这算不算把鞑子卖了,还让鞑子替他数钱? 说起钱…… 对了,这个冒青烟的东西还曾向鞑子索贿十万两白银呢! 他既然连这些比真的还真的障眼表象都能促成,那么那十万两白银也一定拿到手了吧? 这个混账! 那可是十万两白银,已经达到了朕内帑存银的二十之一,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 好罢! 念在他此次出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朕便大发慈悲一回,与他五五分账好了。 朕可给留了五万销,看他不感恩戴德,甘心为朕所用?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报——!” 殿外忽然又传来一声报喝: “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求见,有锦衣卫密报呈递皇上!” (本章完) 第83章 三一分账? 第83章 三一分账? “宣他进来!” 朱厚熜延续着心中那自以为是的“慷慨”,仿佛撒钱一般大手豪迈一挥。 刚才那封密信是郭勋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回来的,如今这锦衣卫的密报,应该就是那个随行的锦衣卫千户沈炼递回来的了吧? 正好! 郭勋此前搪塞朕的奏疏中提到过,沈炼也跟随鄢懋卿一同秘密出使俺答。 虽然大方向上不会有太多出入,但是沈炼的密报中,应该便记载了鄢懋卿与俺答交涉时的所作所为,朕亦可顺势了解当时的经过,好做到心中有数…… 说话之间。 陆炳已经进入殿内,先是瞄了一眼掉落在地的纱帐,又瞅了一眼神色古怪的陶仲文和跪在地上的黄锦,果断屈膝下跪: “禀万寿帝君,锦衣卫传回密信,请皇上过目……” 就连陆炳对鄢懋卿的奇谋也只是一知半解,因为他所知道的消息全部来自沈炼。 说起来,纵观整个大明朝,知道奇谋的人就那么几个人:鄢懋卿、高拱、朱厚熜、黄锦、郭勋……还有当初前去质询高拱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 黄锦和王佐还已经被朱厚熜下了封口令,哪怕“奇谋”的事传出去半点消息,他们二人不必申辩,一同杖毙。 也正因如此,陆炳此刻心中难免惶恐。 什么释放俘虏,什么斩首叛将,什么献九白之贡,什么送质子进国书……这些虽是好事,但在他看来依旧难以抵消鄢懋卿在密报中犯下的罪过! 区区一个庶吉士,竟张狂至此。 胆敢私交朝臣,沟通内外,结党营私,索取巨贿,而且还结了一个好大的朋党,连朝堂局势都能随意左右? 奸邪贪婪至此,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端的是刷新了陆炳接手北镇抚司以来查办的巨奸记录! 陆炳相信,皇上看完了这封密报之后,定将大发雷霆,命他掘地三尺彻查到底,势必将鄢懋卿身后的那些个“大人物”挖出来一并处置。 最近北镇抚司,又要忙活起来喽,说不定还得由他亲自给鄢懋卿上刑拷问…… “呈上来吧。” 眼见朱厚熜已经接过了密报,陆炳悄然对黄锦使了个眼色,随即将身子伏的更低,准备迎接接下来的狂风暴雨。 “?” 黄锦一时之间倒没看懂陆炳的眼色,心中一疑。 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锦衣卫的密报中另有蹊跷,将会令这天大的喜讯翻转了不成? 所以,咱家究竟是信还是不信,跪还是不跪? 就在他如此犹豫的过程中。 “竟成了四十万两?!” 朱厚熜肃然起身,脸上稀疏的胡须随着抽搐的脸颊不停颤抖,拿着密报的手几乎将那密报抓碎,声音更是又尖利了许多。 这可是整整四十万两白银,已经是他存银的五分之一! 要知道如今江浙淮一带一年收上来的盐税,压不过尚且不足两百万两啊! 鄢懋卿如此坐地起价讹诈俺答,居然还全部拿到了手中,坐着牛车一路运回了大明?! 这意味着什么? 朱厚熜心头巨颤,他一个大明天子,如今内帑中也只有两百万两存银。 而俺答只不过是一个万户首领,他又能存下有多少内帑,这一波怕不是俺答麾下的土默特部,连带内帑和国库都被鄢懋卿敲骨吸髓,起码拿走了一半的财产? 这个冒青烟的鄢懋卿,胃口究竟有多大?! “就知道会是如此……” 陆炳见状却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暗自咬牙强撑。 不过还有一事他想不通透,鄢懋卿索贿四十万两的事虽然的确令人震惊。 但是相比鄢懋卿背后那个可以在朝堂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庞大党羽,应该才是此刻更值得皇上在意的事吧? 毕竟人生最可悲的事,无非人都死了,钱没了。 若是继续任由这个庞大党羽左右朝堂,那可是要亡国的大事。 皇上今后又当如何自处,这不比那四十万两白银更加要紧? 可惜陆炳并不知道,他心中的这个“庞大党羽”,根本就是杜撰。 而朱厚熜又何其敏锐,他只是在查看密报的过程中略一琢磨,就已经明白鄢懋卿口中的这个“庞大党羽”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那根本就是鄢懋卿用来欺骗俺答的手段。 不过这手段就连他看了也啧啧称奇。 想不到这个冒青烟的东西竟对朝堂局势的嗅觉如此敏锐,仅用了一句“无心之言”,便轻易牵动千里之外的朝堂,利用朝堂之中的文武百官配合他演了这么一出“复套”好戏。 若非有“复套”的压力,再有那煤矿诱惑,俺答怎会轻易就范? 不不不! 不仅是这些文武百官,就连他这个大明天子也被这个冒青烟的东西算计了进去! 他这是空手套白狼,他这是左脚踩右脚,他这是虚空造出了一把必胜好牌! 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竟妖孽至此! 若说谁是他身后的“大人物”,谁是他的同党,深究起来难道不就是朕自己么? 好在这个混账心中还算有数! 虽然算计了朕,但同时也明白该如何令此事收场。 有了俺答释放俘虏、斩首叛将、献九白之贡、送质子进国书这些事情,朕若此时再下场叫停“复套”之议,非但不用背负软弱骂名,还将成为执王道治天下的一代明君! 如此一来,严嵩已经没有了用处,夏言也只能偃旗息鼓。 朝堂也不会继续滑向无尽的党争泥沼,一切都将重归平静,而大明却悄无声息的解决了北方鞑患! 当真是不废一兵一卒一两银子的不世奇谋! 不不不,非但不废一兵一卒一两银子,竟还倒挣回了四十万两,这是朕此生经历过的最畅快的事情,没有之一! 唯一的问题则是,朕不能因这奇谋给鄢懋卿表功提拔。 甚至朕都不能承认鄢懋卿此次出使俺答,其实是奉了朕的命令,否则恐怕引起俺答怀疑,破坏“奇谋”的后续发展。 好罢! 那朕就再慷慨一些,三一分账,许他从这四十万两中拿去十万两当做弥补吧! 这钱毕竟是他凭自己的本事挣来的,朕分他十万两倒也不算太过离谱,真是便宜这混账了…… (本章完) 第84章 拒绝扶帝魔 第84章 拒绝扶帝魔 心中打定了主意,朱厚熜心情大好,当即对黄锦道: “黄伴,替朕拟诏。” “将俺答归降之事昭告天下,再召满朝文武明日卯时于进行第五次复套朝议。” “明白告诉那些臣子,朕将亲自驾临朝议,谁都不准给朕缺席!” 这回朕可以支棱起来了! 这回朕可以扬眉吐气了! 朕已不必再似前面四次朝议一样,躲在奉天殿后殿偷听! 明日朕便要光明正大的坐在这朝堂之上,明明白白的告诉这些大臣,鞑靼已为朕的王霸之道所慑,甘心俯首称臣! 朕胸怀天下,心系万民。 鞑靼既折服于朕的霸道,朕亦万般不愿劳民伤财,再起刀兵之祸,便以王道待之! 赞美朕吧,伏拜朕吧,景仰朕吧! 朕要这天下、这后世、这生灵都牢牢记住朕的全名: “叫朕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玄真君、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阳真人元虚玄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太上大罗天仙总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万寿帝君、雷轩、天池钓叟——嘉靖皇帝朱厚熜!” 回过身来,朱厚熜又一脸笑意的看向伏跪在地的陆炳: “陆炳,你也即刻修书一封,明白告诉前去抓……迎接郭勋与鄢懋卿等人的锦衣卫,对,就是奉旨迎接,明白了么?” “微臣……遵旨?” 陆炳不由一怔,诧异抬头却看到了朱厚熜那满面红光的笑容。 皇上为何会是如此表现? 这与他预想的情景不说是毫不相干,也可以说是截然相反……所以皇上的意思是? 不过一想到这回派去抓人的是阎长平这个心狠手黑的“阎王爷”,陆炳脚底便猛然蹿起一股子凉意。 别啊,可千万别! 阎长平你的手可千万慢着点,否则你这回说不定就能见着真的阎王爷了,没准儿本指挥使都要因此受到牵连! “……” 如此待黄锦和陆炳陆续退去之后,单独留在殿内的陶仲文不免有些无所适从。 他虽然对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一头雾水,但纵然是再愚钝,也明白鄢懋卿这回极有可能已经不会如他所愿那般被皇上当做“心魔”除掉了…… “陶真人。” 朱厚熜终于还是看向了他,笑容莫名有些渗人。 陶仲文连忙欠身: “微臣在……” “你方才提到心魔,朕的心中倒的确有一个心魔。” 朱厚熜沉吟着道, “你曾与朕说过,朕是真龙,朕的儿子是潜龙,真龙与潜龙相见龙气相克,必致潜龙招来灾祸,损运折寿,因此二龙不可相见。” “可是朕近日琢磨着,天朝千百年来,真龙与潜龙没有几千亦有数百,相见者不胜枚举,似乎也不尽然如此吧?” “不知陶真人可否先替朕除掉这个心魔?” “微、微臣……” 陶仲文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坏了,皇上到底还是将鄢懋卿此前的那番妖言听进了心里,开始以自我心意尝试窥探“天机”了! …… 夏府。 “这是什么情况,俺答被人用刀顶住了后腰?!” 得知朱厚熜昭告天下的内容,正全力推动复套之事,以求立下不世之功,彻底稳住朝中地位的夏言一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俺答这已经不只是一般的笑脸人了好吧,而是跪地求饶的笑脸人,这让他还怎么继续推动复套之事? 若是现在他还执意发兵复套,于情于理都有匮缺,舆情只怕很难再像之前那般一面倾倒,甚至有轻启边衅之嫌! 严嵩也不是吃素的。 这情理上忽然出现的匮缺,一定会被其揪住穷追猛打。 倘若再像他此前计划的那般,还要因为复套苦一苦百姓,此前还可以说是“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可如今俺答都已经称臣乞降了,那这说法肯定就站不住脚了。 只要严嵩抓住这一点正常发挥,就足以坏了他的名声,令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这难道就是天意,是苍天与我作对?” 夏言颓然坐在椅上,事至于此,他已无力回天。 要知道这回他可是赌上了一切啊,谁能想到俺答竟会忽然送来这样一记暴击,令他此前所有的计划都功亏一篑…… …… 严府。 “怎会如此? “只差一步,就只差最后一步啊!” 严嵩同样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关起门来对着房顶仰天长叹, “只要逼得皇上不得不背负非议亲自下场否决复套之议,夏言那个老匹夫就彻底完了,皇上日后绝对不会轻饶了他,他这条老命怕是都难以保全!” “夏言一旦下野,老夫得以入阁……翟銮那个摆设不提也罢,老夫就算不是内阁首辅,只要入阁便可实际掌控内阁。” “这回倒好,鞑靼忽然称臣归降,皇上否决复套之议非但再无舆情压力,还能借势大力吹嘘一把。” “而夏言那个老匹夫眼见形势不妙,一定也会审时度势,非但不敢再继续力主复套,恐怕还将立刻态度一转极力逢迎皇上。” “如此一来,老夫此前那般劳心费神,在皇上眼中岂不是都成了无用功?” “那么皇上还会记得此前的承诺,念及老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准许老夫入阁的事还作数么?” “况且就算老夫得以入阁,倘若皇上这回未曾罢免夏言,这内阁不还是掌控在他的手中,老夫不是一样处处受制?” “真就只差一步啊!” “这难道就是天意,是苍天与我作对?” …… 十日后,德胜门。 一支队伍浩浩荡荡的进入京城,其中最醒目的便是那九头白驼、九匹白马和九只白牛。 此情此景立刻引起了一众百姓的围观热议。 在朱厚熜下诏昭告天下之后,几乎人人都已得知了鞑靼臣服归降的喜讯,此刻正是民族自豪感最为爆棚的时候。 鄢懋卿则悄然来到郭勋的亲信家仆张显身边,压着声音问道: “张管家,不知我那新宅子是否安排妥当了?” 当初离京的时候走得急,他还未曾去过郭勋命张显给他寻摸的伸得开腿的大宅子。 只知待他离京之后,便会有仆人替他搬家,回来就能拎包入住。 “小人办事,公子尽管放心,待小人先将主人送回国公府后,即刻引公子前去新宅。” 张显欠身笑着答道。 “不行!我必须立刻马上回一趟新宅,张管家若是不方便,就先派个人引我前去,快快快!” 鄢懋卿斩钉截铁的催促。 别的暂且不说,这四十万两银子必须先送回家,最好是在后院挖个坑埋起来,再跳起来踩上几脚将土夯实。 否则不管是先运去翊国公府,亦或是先被北镇抚司接管,这些银子都极有可能受人觊觎,保不齐就不是自己的了。 这是他用命挣回来的银子,更是他致仕回乡之后享受小资生活的棺材本。 谁敢打他银子的主意…… 他既可以为此和郭勋断绝父子关系,便可以与任何人抗争到底,就算是嘉靖帝朱厚熜也不行。 拒绝“扶帝魔”,从我做起,人人有责! 讲道理,他一没偷、二没抢、三没贪墨公款、四没鱼肉百姓、五没收受贿赂、六没卖官鬻爵。 这是他凭自己本事挣的钱,与大明没有半文钱关系,就算大明天子也管不着与大明无关的境外诈骗吧? 这钱他拿的问心无愧,拿的理直气壮,拿的名正言顺。 他的钱,都是他的! (本章完) 第85章 朕的钱! 第85章 朕的钱! 面对这位深受主人器重的义子提出来要求,张显怎敢不答应? 不过他答应了没用,不待鄢懋卿押着自己的牛车离开队伍分头行动,锦衣卫同知阎长平便已率人挡在了面前: “鄢吉士留步,在下奉了皇上的旨意,入京之后必须立即护送鄢吉士进宫复命。” “阎统领,你看在下这一身风尘臭汗,若不先沐浴更衣整理仪容,此刻进宫恐怕对皇上不敬。” 鄢懋卿面露为难之色。 他现在忽然有些后悔,后悔此前为了离京的时候了无牵挂,没有为自己培养几个像张显这样信得过的狗腿子。 否则现在他也可以命狗腿子先将银子送回宅子,甚至命狗腿子直接将银子运回江西老家都不在话下,而不是连一个可用的人都没有。 “皇命在身,鄢吉士莫要令在下为难。” 阎长平不容商量的道。 鄢懋卿知道自己拗不过阎长平,更拗不过朱厚熜。 于是回头望了望不远处正从马车中探出头来张望的郭勋,还有人群中的高拱和跟在阎长平身后沈炼,立刻又想将他们一起扯进来: “那他们呢?” 毕竟多几个外人在场的话,朱厚熜如果不是脸都不要了,否则有些话就张不开嘴。 他很确定,朱厚熜肯定早就知道了四十万两银子的事,因为沈炼绝对不会替他隐瞒,密信早就送回了京城。 不过他并不后悔此行强行将沈炼拖进此事,还带着他一同出使俺答。 因为这不只是对沈炼的“报复”,也不仅是让他去做保镖,更是让他去做一个见证。 在他和朱厚熜之间作个见证,避免本就疑神疑鬼的朱厚熜在无法掌控全部信息的情况下,再听信一些小人的谗言,对他产生足以致命的猜疑链,这才是“伴君如伴虎”的本质问题。 他只是想致仕回乡,而非命丧京城。 此前为了达成这一目标,他知道自己已经得罪了一些人。 如今最危险的莫过于陶仲文和夏言,他们一个是朱厚熜最宠信的道士,另一个是当今内阁首辅。 这两个人如今都有足够的理由、亦有足够的能力影响朱厚熜,只靠潜移默化营造出来的猜疑链就让他万劫不复…… “皇上未曾提及翊国公、沈千户和高吉士,因此他们可以先返回家中,等待皇上召见。” 阎长平却始终目不斜视的盯着他,正色说道。 “好罢!” 鄢懋卿此刻终于可以确定。 朱厚熜这是吃定了他,非染指这四十万两银子不可。 不过好在他也并非没有退而求其次的备案,这本来就应该是他的钱,最多只能接受二八分账。 他八,朱厚熜二! 这是不容逾越的底线,势必据理力争! 除此之外,这钱朱厚熜也不是白拿的,这回他就要借助此事促成致仕回乡的终极目标…… …… 养心殿。 这是一座才完工不久的宫殿,乃是朱厚熜于嘉靖十六年下令修建。 朱厚熜为其起名“养心”二字,便不难看出这座宫殿筹建时的初衷,这是朱厚熜特意为自己在皇宫里修建的私人居所,一处闹中取静的世外桃源。 它对朱厚熜的作用,便如同后世许多男人下班之后,那辆停在楼下或地库里可供短暂独处的汽车。 不过现在的朱厚熜应该不会料到。 他的亲孙子万历皇帝以后还会将养心殿进一步扩建,将这处世外桃源的作用发挥到极致…… 如今朱厚熜就在养心殿内召见了鄢懋卿。 这何尝不是一种殊荣? 毕竟除了少数亲信內监之外,鄢懋卿还是头一个走进养心殿的朝廷官员,何况他现在还只是一个无官无品的储士。 “微臣鄢懋卿,恭请圣安。” 鄢懋卿此刻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他只知道自己被像是遛猴一般先遛去了乾清宫,站在外面等了半晌,又有太监临时出来通知,让他绕了个远又来了养心殿,然后才在这里见到了朱厚熜。 “起来吧,黄锦,赐座。” 朱厚熜微微颔首,对黄锦挥了下手。 “遵旨……” 黄锦闻言不由一怔,这可不是一般的礼遇啊! 往常只有夏言、郭勋、严嵩这类上了年纪的官员才有如此特殊照顾,像鄢懋卿这样的年轻人,起身答话就已经是皇上格外开恩了,还赐座? 看来鄢懋卿这回这“奇谋”的事是真办进了皇上心里,皇上恐怕也是真动了惜才之心…… 心中想着这些,黄锦已经飞速搬来一个黄梨杌凳摆在鄢懋卿身后。 结果却见鄢懋卿并非谢恩坐下,而是微微欠身推辞起来: “承蒙君父恩宠,微臣却万万不敢挟恩自重,恳请君父准许微臣站着回话。” 毕竟受了朱厚熜的特殊礼遇,就等于承下了他的人情。 何况朱厚熜的狐狸尾巴已经露出来了,这时候若牵扯上感情,后面的许多话可就不那么好张嘴了,肯定大大的伤钱。 “随你好了。” 朱厚熜倒不在意这些,眯起眼睛笑道, “鄢懋卿,你出使俺答的所作所为,朕都已经知道了,此事你办的甚合朕意。” “这次的奇谋是你提起,想必你也明白其中的秘辛不可公之于众,因此朕不能公开为你表功。” “不过你的功劳朕都记在心里,断然不会亏待了你,说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朕私下赏你便是。” 说到“所作所为”四个字的时候,朱厚熜甚至还故意加重了一些语气,显然另有所指。 鄢懋卿这个有心之人,怎会不知道朱厚熜的暗示。 于是。 “微臣职责所在,怎敢居功向君父索要赏赐?” 于是他当即躬身施了一礼,作出一副受宠若惊的姿态, “其实君父有所不知,微臣此行还擅自为君父带回了一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 这话倒把朱厚熜给听糊涂了,眼中浮现些许疑色,不是四十万两么? “正是!” 鄢懋卿正色说道, “这笔财富就藏在奇谋之中,如今俺答已经归附称臣,大明与鞑靼通贡互市自然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而自这之后,鞑靼与大明互市的大头必是煤炭,君父只需派遣可信之人新设关税衙门,专征煤炭的通关税赋,便可以征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源源不断的充盈国库内帑。” “?” 朱厚熜闻言一怔。 这事还用你来特意提醒? 难道在你眼中,朕便是如此愚蠢之人,竟连如此浅显的事情都考虑不到? 不对! 这不是他这番话的真实目的,这混账恐怕是想借助此事将那四十万两银子蒙混过去! 混账,贪心不足,痴心妄想! 朕的钱! 那关税本来就是朕的钱! 如何能与那四十万两银子混为一谈?! (本章完) 第86章 抄家? 第86章 抄家? “此事朕自有安排,与你无干!” 朱厚熜语气忽然重了许多,瞪着鄢懋卿斥道。 看来不给这个混账施加一些压力,他便以为朕还不知道那四十万两银子的事,打算将其一口吞下当做自己的私产! 这已经不是从朕的手指头缝里扣钱了,而是倒反天罡,龙口夺食! “微臣多嘴了,请君父恕罪。” 鄢懋卿见状连忙躬身致歉,却又立刻指向与他一同进入养心殿的那口大木箱,继续说道, “除了这些财富,微臣还为君父带回了其他的财富,同样不容小觑。” “这又是什么?” 朱厚熜一早就注意到了这个木箱,只是沈炼的密报中并未提及这个木箱,鄢懋卿也还没有给他询问的机会。 “这是微臣舍命从俺答那里要来的账目。” 鄢懋卿回身将那木箱掀开,从里面取出两本双手呈上, “这些账目涉及大明众多边将与俺答往来走私的明细,其中多有重要的粮饷军资,恐怕都是那些边将克扣私吞所得。” “如今鞑患已经不再迫在眉睫,君父再有了这些账目,正是处置这些附骨之蛆的最佳时机。” “若是能够借此机会厘清边军军务,重新核实黄册军籍,非但每年至少可以省下被这些边军将领吞下的空饷,亦可确保今后拨派的粮饷军资更多被使在刀刃上。” “如此能够节省下来的银子,也不是几万两,不是十几万两,更不是四十万两,微臣估摸着每年起码都在数百万两往上。” “请皇上过目!” “嗯?!” 听到这话,朱厚熜眼睛顿时又亮了起来,当即对黄锦挥手: “黄锦,速速给朕呈上来!” 这箱账目可是个好东西,已经不止是钱上的事了。 只要用对了手段,这玩意儿牵扯到的就是如今就连他也难以掌控的军权! 想不到鄢懋卿竟还给朕带回了一个如此巨大的惊喜! 此事甚至比那“奇谋”更加重要,更加关键,更令他惊喜! 朱厚熜深知朝廷的本质是什么,其实朝廷就是一台暴力机器,天子的权力都绝非是上天所授,而是来对核心暴力的掌控,这核心暴力正是军权! 快速翻阅着账目,看着上面那一列列触目惊心的数字。 朱厚熜心中愤懑的同时,几乎已经想好了这箱账目该如何使用。 自然不是像鄢懋卿说的那般,依据账目上的证据下令剜除附骨之蛆了事。 鄢懋卿终归还是太年轻了,若似他所想的那般去办此事,只怕非但成不了事,还有极大的可能令事态走向更加危险的失控,必须从长计议。 然而朱厚熜也必须得承认,鄢懋卿这回的确给了他太多的惊喜,可谓惊喜连连! 在他的心中,这箱账册的价值,怎会只是每年数百万两银子的事? 这根本就是无价之宝,甚至比煤炭的通关税赋更加宝贵! 不过…… 他刚才是不是提到了“四十万两”这四个字? 原来他早已明白朕究竟在说什么,他这是在与朕打起明牌,向朕亮明了不想交出那四十万两银子的态度? 好肥的胆子,好大的胃口! 他甚至都没想过与朕分账,从来打的都是独吞的心思? 这个混账,这眼里可还有朕?! 好! 很好! 好的很呐! 既然如此,朕也不需再与这个混账虚与委蛇! “黄锦,你先退下,命所有宫人侍卫不得靠近养心殿百步!” …… 片刻之后,养心殿内只剩下了朱厚熜与鄢懋卿两人。 “鄢懋卿,你先跪下!” 朱厚熜神情越来越严肃,语气也随之冰冷了许多。 “微臣遵旨。” 鄢懋卿应了一声,不得不向面前的恶势力低头,毕竟这个时代胳膊永远拧不过大腿。 “朕就与你明说了吧,你从俺答那里索贿的四十万两白银,朕念及你此行的功劳,就不治你得罪了。” 朱厚熜冷哼一声,转过身去负手而立,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至于那钱,朕也不会全部收走,许你留下十万两以作私用,你可以磕头谢恩了。” 开始明抢了是么? 鄢懋卿是万万没想到,朱厚熜这回得了大便宜,居然还能拉下脸来行此等强盗行径,为了这点银子简直脸都不要了! 难怪他要将黄锦屏退,还特意命所有的宫人侍卫不得靠近养心殿百步。 他这分明是怕今日之事传扬出去,丢不起这个人! 养心殿! 养的什么心,怕是一颗黑心吧?! 四十万两银子,还不是大明的银子,开口就是三一分账,他怎么张得开这个嘴呢? “如何,尔欲抗命?” 见鄢懋卿半天没有回应,朱厚熜眉头一蹙,回头过来施以威压。 “君父,微臣不明白微臣做错了什么,君父竟要狠心抄了微臣的家?” 哪知鄢懋卿竟依旧梗着脖子不肯磕头谢恩,竟还敢出言质问, “恳请君父给微臣一个抄家的理由,否则微臣心中断难信服!” “抄家?朕何时说过要抄了你的家?” 朱厚熜闻言又好气又好笑。 这个混账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朕只不过是与他三一分账,在他口中竟就成了抄家? “若非抄家,这笔银子君父打算以什么名义走账,如何确保不引人私下议论,从而导致奇谋之事泄露?” 鄢懋卿紧接着又连珠炮般的发问, “又究竟是划归君父的内帑?” “还是划归户部的太仓?” “若是归入君父的内帑,再经司礼监、御马监、内官监之手糟蹋一番,三十万两银子,能够真正为君父所用,发挥应有作用的还剩几何?” “若是归入户部的太仓,再经各部官员逐级审批到了下面,三十万两银子,真正能够用于国事政务,体现君父爱民之心的钱还剩几何?” “恕微臣直言,这三十万两银子,在微臣手中便是足额的三十万两银子。” “一旦到了君父手中,不上称依旧是三十万两,上了秤只怕连三千两的秤砣都压不起来。” “天下毕竟是君父的天下,这些事情微臣都有所耳闻,君父心中怎会没数?” “君父既心中有数,却不思如何改革官吏滥觞,反要因三千小利而薄于微臣,微臣不过是个小小的新科进士,怎敢心有怨言?” “大不了磕头谢恩,致仕回乡便是!” (本章完) 第87章 适才相戏耳 第87章 适才相戏耳 这其实已经是鄢懋卿退而求其次不成之后,心中预备的继续退而求其次的第三套备案了。 此刻看过朱厚熜的态度,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没办法,任何时代都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更别说现在还是皇权专制的时代,压他的还是朱厚熜这个大明天子。 所以如果最终只能拿到十万两银子,却得以顺利致仕回乡的话。 尽管鄢懋卿这心里就像针扎一般的疼痛,但也并非完全不能捏着鼻子接受,就当作是破财消灾了吧…… “放肆!” 心中正如此想着的时候,一本账目已经带着“哗啦啦”的风声呼啸而来,“啪”的一声拍在鄢懋卿头上。 朱厚熜只觉得自己的血压又迅速升了起来。 只因鄢懋卿这话说的太脏。 什么叫做“君父既心中有数,却不思如何改革官吏滥觞,反要因三千小利而薄于微臣……”。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这个混账竟敢当着朕面说出来,这与指着朕的鼻子谩骂有何区别,究竟是谁给他安上的熊心豹子胆?! 不过恼怒之余。 朱厚熜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个混账方才说的都的确是他心中有数的事实。 他在这件事上的确考虑的不够细致。 皇家无私事,皇宫里有无数双眼睛看着,朝堂中亦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根本就不可能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小金库。 因此这笔钱一旦收上来,不是归入内帑,就是归入太仓。 而一旦归入内帑或太仓,且不论这笔钱还是不是真正属于他……入账时倒是的确无法说明缘由。 届时一定有人四下打探,无疑可能暴露出“奇谋”的许多细节。 而朝堂中心思缜密的人多的是,未必便不能通过这些细节推测出一些必须严格保密的东西,从而令形势大好的“奇谋”功亏一篑。 另外。 这个混账说什么这笔钱一旦进了内帑和太仓,“不上秤依旧是三十万两,上了秤只怕连三千两的秤砣都压不起来”,虽然他实在不愿承认,但这的确是不争的事实。 只以常见的鸡蛋为例,他心知坊间一枚鸡蛋的价格不过两文,但却也知道在光禄勋的账目上,一枚鸡蛋的采购价竟高达二两银子! 若内帑拨款都以如此比例去计算,鄢懋卿这都已经给他算高了,三十万两银子只怕连三百两的秤砣都压不起来! 偏偏上到光禄勋,下到专供商贾还都有的是理由: 什么皇宫特供的鸡蛋是产自广东的清远鸡鸡蛋,什么运输成本极高,什么沿途损耗极大…… 朱厚熜虽然对此有自己的看法,但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毕竟就连大明太祖皇帝都曾特意下过诏书提醒晋王善待身边的厨子,将这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视作性命攸关的大事。 年轻的时候朱厚熜不以为然,但继位之后经历了一些事情,他现在也已经越来越对太祖皇帝的告诫深有体会。 其实所有的宫人内官都与太祖皇帝口中的“厨子”无异。 毕竟早期为了推进新政,他早就已经沦为孤家寡人,如今有些事已经不得不视而不见,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不过…… 鄢懋卿这个混账虽然话不中听,但倒真是提醒朕了! 朕既在宫里不可能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小金库,就算强行收来也无法以正当名义走账,恐怕令“奇谋”功亏一篑。 甚至朕如此煞费苦心,其中还有八九成都是填补那群“厨子”,何苦来哉? 那么…… 倘若朕反其道行之,将这笔银子暂时寄存在宫外,还有一个敢于龙口夺食又颇有本事的铁公鸡替朕守着,以备不时之需,岂不一举两得? 如此想着的同时。 朱厚熜脸上的怒意正在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竟是如梦初醒般的狡黠笑容,就连看向鄢懋卿的眼睛都仿佛刚抛了光打了蜡一般越来越亮。 “这……又是什么情况?” 鄢懋卿被朱厚熜这么盯着,只觉得心里莫名发毛,仿佛被一股强烈的恶意包裹了起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不对劲! 朱厚熜很不对劲! 依照常理推断,朱厚熜现在不是应该怒不可遏,当场叫黄锦进来打他一顿,再将他扔出宫去么? 他为何忽然不再发怒,他究竟在讪笑什么,这精亮的眼光究竟又是什么含义? “呵呵呵呵,你说得倒也有些道理,不过朕适才相戏耳。” 朱厚熜猛然又背过身去隐藏起了自己表情,挥一挥衣袖极为大方的道, “今你建此殊勋,朕素赏不逾时,罚不旋踵,岂以锱铢之利薄待功臣?” “区区四十万两银子,朕怎会放在眼中,既是你凭本事挣来,全部归你便是,稍后朕赐你一道手谕,陆炳自会放行你的牛车,命锦衣卫一路护送去你府上。” “不过有句话你给朕记着,你今日虽得了巨资,但今后仍需克勤克俭,毋得奢靡逾度,朕会命人盯着你。” “倘因你招来非议,坏了奇谋大计,休怪朕重治不宥。” “此事到此为止,朕也倦了,你跪安吧。” 不对劲! 更不对劲了! 鄢懋卿闻得此言,非但没有欣喜若狂,反倒只感觉心脏被谁握住大力捏了几下,心悸的几乎窒息。 有道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朱厚熜方才为了分走他的银子,既然能够连脸都不要了,此刻又怎会忽然如此大方,这岂是一句“适才相戏耳”就能够说通的? 再结合朱厚熜刚才那古怪的表情,以及他刚才所说的这番话…… 不好! 朱厚熜该不会是被他刚才那番扎心之言说的转了念头,忽然打算将他当做和珅那样的人形储钱罐了吧? 以史为鉴,皇帝的人形储钱罐绝对是官场中最危险的职业,没有之一! 事情若果真向着这个方向发展,别说是这辈子,下辈子也别想致仕回乡,只怕能不能落叶归根都是个问题…… “君父且慢!” 鄢懋卿情急之下,竟猛然扑上前去一把抱住了朱厚熜的腿,眼泪鼻涕横流, “君父!君父!微臣知错了,微臣适才也相戏耳!” “要不还是按君父刚才说的那般分账吧,微臣只分十万两银子就已心满意足,剩下的都给君父,微臣这就磕头谢恩!” 这也就是当下养心殿里没有侍卫。 否则他这极易引起误会的举动,只怕这一扑就已经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了。 “……” 朱厚熜也是今生头一回遇上这种敢冲上来抱龙腿的臣子,还把眼泪鼻涕蹭了他一身,那叫一个哭笑不得。 这个冒青烟的混账,得了便宜竟还敢这般卖乖,简直无耻之尤! 装! 给朕接着装,严嵩怕都没他会装! 若非看这个混账还算有些用处,朕怎能容得下他! “黄锦!黄锦!黄锦!” “将此人给朕赶出宫去,朕不想再看见他!” (本章完) 第88章 通天 第88章 通天 黄锦可以发毒誓,他这辈子从未见过像鄢懋卿这般情绪转换如此迅速且丝滑的人。 因为被他拖出养心殿的那一刻。 鄢懋卿便瞬间止住了恸哭,还在养心殿的门槛上擤了把鼻涕,随后就像个没事人似的,站起身来拍了拍微脏的衣角,大步流星的向宫外走去。 这让黄锦不得不怀疑,鄢懋卿刚才在殿内抱住皇上大腿痛哭流涕、险些将刚进殿的他直接吓尿的冒犯之举,是不是也是有意为之? 因为他将鄢懋卿从皇上大腿上拽下来的时候。 无比清晰的在皇上的衮龙袍上看到了一大片晶莹剔透的拔丝鼻涕…… 黄锦同样可以发毒誓,他这辈子同样也从未见过像鄢懋卿这般敢把鼻涕抹到衮龙袍上的人。 应该不只是他从未见过,此等奇事,简直亘古未有! 最重要的是。 通过这件事上,黄锦还看出了当今皇上对鄢懋卿那前所未有的器重与纵容。 皇上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他有理由相信,倘若换作是旁人做了相同的事情,哪怕这个人是他,亦或是最受皇上信任的陆炳,今天只怕都不可能像鄢懋卿一样竖着走出养心殿…… 不得不承认,这个鄢懋卿的祖坟一定是冒了青烟,否则怎会受皇上如此区别对待? 如今黄锦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 皇上四季常服不过八套,这一套今后肯定是不会再穿了,通知尚衣监尽快再赶制一件吧。 “唉……鄢懋卿真是造孽,一套衮龙袍可就是一万多两银子啊!” 心中分神想着这些的同时。 奉旨将鄢懋卿赶出宫去的黄锦还是得亦步亦趋的跟在其身后,直至将其送出承天门为止。 …… 承天门外。 十余辆盖着篷布的牛车整齐停在门外左侧,只有走动起来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才可听出其中货物的沉重。 数十名锦衣卫披甲执锐,分作几队守在牛车的各个方位,看起来正在执行一次颇为重要的护送任务。 而在场的锦衣卫官员阵容也同样空前。 锦衣卫指挥使陆炳、锦衣卫同知阎长平、锦衣卫千户沈炼都按着绣春刀傲然而立,引得出入承天门的內监官员频频侧目,暗自猜测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啊哈——!” 阎长平这一路回来肩负守备,刚进入京城便又马不停蹄的赶来皇宫复命,难免有些困乏,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老阎,沈炼,你二人此行辛劳。” 陆炳回头看了阎长平一眼,笑着说道, “不过还是再忍耐片刻,待稍后向皇上复了命,我亲自向皇上请示,给你们二人放几日假好好松缓松缓。” “指挥使言重,没什么打紧。” 阎长平立刻收起脸上的倦意,打起精神挺直了腰杆。 沈炼倒是颇为实诚的施了一礼: “谢陆指挥使。” 正说话间。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从承天门的侧门走了出来,来者不是旁人,正是被朱厚熜赶出皇宫的鄢懋卿和奉旨将鄢懋卿赶出皇宫的黄锦。 “咳咳,来了。” 陆炳清了清嗓子,提醒身后的锦衣卫机灵着点,随后便露出一脸的笑意迎了上去: “黄公公,不知皇上有何旨意?” 现在陆炳也不确定皇上打算如何处置鄢懋卿。 不过鄢懋卿向俺答索贿的这四十万两银子总归要有个说法,否则皇上便不会命他将银子护送到承天门外了。 所以……鄢懋卿这回恐怕又要随他走一趟北镇抚司了,而且这回应该不会像上回一样,那么容易出来。 此时此刻,沈炼心头也莫名紧张起来。 按理说,他生平最痛恨的就是鄢懋卿这种毫无底线的贪官污吏,若有机会一定会将其千刀万剐。 可是单单对鄢懋卿这个人,他心里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看法。 说这个人是奸邪虫豸吧,他这回办成的事偏偏又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就连沈炼都认可鄢懋卿的做法,更佩服他在鞑靼人面前表现出来的气魄与智慧。 可说这个人是忠臣贤臣吧,忠臣贤臣又怎会做出公然索贿、结党营私、祸乱朝纲的事来? 所以他现在只觉得鄢懋卿这个人极为复杂,既认为不应该一杆子将其打死,又认为不能轻易将其放过…… 而除了陆炳和沈炼之外。 剩下的锦衣卫则根本不知道这些牛车上装的是银子,整整四十万两银子,就算他们心里有所怀疑,也仅仅只是怀疑。 对于他们而言,今日站在这里也只是等待皇上的旨意,然后像平日一般奉命办事,在其位谋其职罢了…… “陆指挥使。” 黄锦拱手还了一礼,也是笑道, “咱家只是奉命送鄢懋卿出来,至于皇上的旨意,陆指挥使还是听鄢吉士怎么说吧。” “这……” 陆炳闻言不由面露诧异之色,回头望向鄢懋卿。 皇上今日传旨竟然不用黄锦,而是直接将旨意告诉了鄢懋卿,让他做起了谒者的事? 谁来告诉我,皇上这究竟又是何用意? “陆指挥使,这是皇上的手谕,有劳了。” 鄢懋卿也不客气,当即从怀中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递了上去。 陆炳保持着诧异的神色,双手将“皇上的手谕”接过去看了一眼,随即便发出一声极为克制的怪叫: “欸?!” 整整四十万两白银,皇上都已经命他将银子押送到了承天门外,如今却又命他率人原封不动的送去鄢懋卿的府邸? 这是不是有点脱裤子放屁了? 要知道这一路过来,这些银两可不知压坏了多少块路砖呢? 而且以他对皇上的了解,这四十万两银子皇上肯定是有意要收进宫去的,为何忽然就改变了主意? “什么情况?” 沈炼亦是一脸迷惑,他自加入锦衣卫之后,还是头一回见到陆炳如此失态。 所以……这道手谕上究竟写了什么,竟能惊到一向沉稳持重的陆炳?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纯甫兄,你又卖了我一次。” 鄢懋卿已经上前一把揽住了沈炼的肩膀,故意当着陆炳和一众锦衣卫的面,挤出了一脸小人得志的笑容, “不过你应该没想到吧,我这上头可通着天呢,嘿嘿嘿。” (本章完) 第89章 夫人?! 第89章 夫人?! 听到这话,陆炳与阎长平等人顿时肃然起敬,看向鄢懋卿的眼神都发生巨变。 “?!” 沈炼亦是面色一僵,瞳孔缩动。 什么叫“上头可通着天呢”,他就算是再愚钝也不可能听不懂。 大明朝只有一个天,那就是当今天子! 鄢懋卿刚从皇宫里面全须全尾的出来,并且见了他之后态度还如此狂妄,甚至代替黄公公亲手拿着皇上的手谕。 鄢懋卿口中的“天”究竟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那么,那四十万两银子的赃款…… 与此同时。 陆炳已经与黄锦悄然交换过了眼神,并得到了黄锦的官方默认。 因此不论他心中尚有多少问题,此刻也不敢再质疑那道手谕的真伪,当即露出一脸的笑容,来到鄢懋卿面前问道: “既是皇上的旨意,我自当奉旨行事。” “只是不知鄢吉士的宅邸位于何处,我这就亲自护送鄢吉士返回宅邸。” 其实陆炳知道鄢懋卿住在哪里,毕竟此前他曾奉命指使沈炼监视过鄢懋卿一些时日,只需教沈炼在前面带路即可。 不过监视的事他现在还不想让鄢懋卿知道,因此故意多此一举。 另外他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据他所知,鄢懋卿的住宅只不过是个一进的小宅院。 这样的小宅院真的能存的下整整四十万两银子,难道鄢懋卿以后就直接躺在银子上睡觉,踩在银子上走路么? 鄢懋卿闻言却是笑了起来,将提前从张显那里问来的地址说了出来: “有劳陆指挥使,不知陆指挥使是否知道绳匠胡同在哪里,只需径直前往绳匠胡同,寻得一处新挂了‘鄢宅’牌子的宅院即可。” “什么胡同?” 陆炳再次面露惊色,忍不住又确认了一遍。 鄢懋卿显然目前还不知道。 绳匠胡同在坊间其实有一个别名,叫做“丞相胡同”。 绳匠胡同可不是一般人能住的地方,那地方的宅子至少都是三四进的大宅院。 想住进去非但需要非常有钱,还必须身份足够的人才有资格购买,最起码都得是朝廷四品以上的官员,否则有人敢买也没人敢卖。 曾经的内阁首辅杨廷和,如今的阁臣翟銮和礼部尚书严嵩的宅子就在绳匠胡同。 哦,他的义父是翊国公,他上头还通着天? 那没事了…… “绳匠胡同,陆指挥使不知道在哪里?” 鄢懋卿还以为陆炳只是年纪不老就有些耳背,毫不在意的重复了一遍。 “……” 陆炳为之沉默了一下,终是挥了挥手: “去几个人探路,前往……绳匠胡同寻找一个挂有‘鄢宅’牌子的宅院,其余人等随我好生护送鄢吉士!” …… 不久之后,鄢懋卿重新坐上了牛车。 牛车发出的“吱嘎”声对于旁人来说或许是刺耳的噪音,但此刻对他而言,却是世间最美妙的乐章。 至于朱厚熜那什么“克勤克俭,毋得奢靡”的警告,他压根没放在心上。 这钱朱厚熜没有入账内帑和太仓,那么就只能是一笔来路不明的无头钱。 既然是无头钱,如果鄢懋卿不主动交出来,那就只能是他的私产,朱厚熜永远无法公开下诏命他拿钱,再想要也只能给他安上一个罪名命人抄家。 所以不论朱厚熜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这终归还是鄢懋卿的钱! 想让他去做和珅?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人有身份,有新科进士不得离京的规矩。 银子可没有身份,这样的死物有一万种方式可以运出京城,送回老家埋藏起来。 这事不论是官场还是民间早就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否则京城的那些个贪官污吏都是怎么处理银子的,为何抄家的时候都很难抄出足数? 至于朱厚熜说什么“朕会命人盯着”,鄢懋卿更加不放在心上。 这笔钱连账都入不了,朱厚熜又要用什么名义命人盯着? 再者说来,就算盯着又怎样,现在可没摄像头,只能用人盯着,是人就不可能十二个时辰、三百六十五天不间断盯着,就不可能没有疏漏。 何况在朱厚熜无法明说究竟盯着什么的情况下,哪怕上级知道什么意思,下级也有可能产生误会,总会给他钻空子的机会。 而刚才,鄢懋卿就在钻这个空子。 他那句欺上瞒下的“我上头可通着天呢”,已经足以引起陆炳、阎长平和沈炼等一众锦衣卫官员误会。 他相信只凭这句话,以后在锦衣卫虽不说可以横着走。 但也一定可以在需要的时候,蛊惑锦衣卫为他大开方便之门…… 至少以后肯定不会再出现掀了自己马车车篷的事了! 再至于这些银子…… 什么抄家不抄家的,等朱厚熜忽然有一天发现,这笔银子已经所剩无几的时候,还有必要再冒引起朝野非议的风险么? 何况如今他已经给朱厚熜找了煤炭关税这么一条同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路。 这条财路可是一条尚未爬满血吸虫的新路。 再加上那一箱账册震慑,足可确保朱厚熜完全掌握这条新路。 如果他都已经将路铺的如此通畅,朱厚熜却还是连这点事都办不好,最终还是只能盯着他手里这点银子,那就足以证明后世还有人吹的朱厚熜就是个废物,大明朝是真的没救了。 亦足可证明鄢懋卿致仕回乡的想法是多么的明智,必须再接再励…… 心中正想着这些的时候。 “鄢吉士,应该就是这里了吧?” 车队停了下来,陆炳来到鄢懋卿面前,指着身后挂有崭新的“鄢宅”匾额的宅门问道。 “这……” 鄢懋卿望着壕无人性的大宅门,竟有些不自信了。 “吱呀——” 门内一个家丁听到外面的动静,将宅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头来张望。 看到门前的阵仗,尤其是陆炳等人身上穿的飞鱼服,那家丁顿时面色煞白,战战兢兢的走出来施礼问道: “诸、诸位上官,不知……不知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此处可是鄢懋卿,鄢吉士的宅邸?” 一名锦衣卫百户上前问道。 “是、是,诸位上官这是……” “混账,你家主人都到了门口,你这仆人竟不认得?” 那锦衣卫百户忍不住斥了一声。 “上官的意思是……” 那家丁又是一怔,随后在人群中打量了一番,最终目光停留在鄢懋卿脸上……竟猛地一转过身欢天喜地的呼喊着向门内跑去, “夫人!夫人!好消息,咱家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 “这?” 一众锦衣卫见状满脸诧异,目光齐齐望向鄢懋卿。 “???” “!!!” 鄢懋卿亦是呆若木鸡,仿若丈二的和尚,丝毫摸不着头脑。 什么夫人? 哪里来的夫人? 不对! 刚才这家丁又是打哪里来,为什么总觉得有那么点眼熟? (本章完) 第90章 跌份儿 第90章 跌份儿 鄢懋卿记得很清楚,他根本没有家仆。 甚至就连郭勋此前命张显给他送来的两个伺候丫头,也被他以已有婚约、完婚之前不便与未出阁的女子同居为由给婉拒了。 毕竟他的目标可是致仕回乡。 而且还一直在做着随时随地、说走就走的准备,女人只会影响他离京的速度! 虽然也不能排除忽然搬进了更大的宅子,张显先派了几个家仆来给他看家护院的可能。 但是这依旧不足以解释这个“夫人”是怎么个情况! 就算是郭勋为了笼络他这个义子,买来瘦马或将郭家族中的适龄女子强塞给他,那在完婚之前也不应该被称作“夫人”。 至于刚才那个让鄢懋卿总感觉有那么点眼熟的家丁。 他也丝毫没有头绪。 哪怕仔细回忆了一下也只能确定一件事: 他绝对没有在京城见过这个人,至于究竟在哪里见过,他又始终想不起来。 而那个家丁却似乎认得他,而且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所以…… 正当鄢懋卿还在思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时候。 “夫君!夫君!” 伴随着一个银铃般悦耳的女声,一道衣袂飘飘的婀娜身影已然如轻盈的小鹿一般跃出门槛。 随后只在人群中看了一眼,便美眸中立刻蒙上一层水雾,毫不迟疑的朝鄢懋卿飞奔而来。 而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再看清这道身影的同时。 鄢懋卿已是面色一变,霍然从牛车上跳下: “坏了,真是夫人!”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他在江西老家已经订过婚的未婚妻 ——白露! 这个未婚妻鄢懋卿还未曾亲自见过,所有的印象全都来自前主的记忆。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这个未婚妻也确实给前主留下了颇为深刻的记忆,以至于哪怕只是继承了记忆的鄢懋卿,也对她的容貌、她的体态、她的声音、她的一颦一笑垂涎三尺。 甚至前些日子一个人住在京城,漫漫长夜无心睡眠的时候,还用这些记忆碎片导过那么两次…… 然而此时此刻,亲眼见到这位未婚妻,鄢懋卿却有些高兴不起来。 诚如他此前所想的那般: 他的目标是尽快致仕回乡,女人只会影响他离京的速度! 尤其这位还是他的未婚妻,正儿八经的家室。 她如今也来了京城,鄢懋卿自此就不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洒脱之人了。 而是拖家带口的一家之主,以后再做什么事都难免多了一个软肋,多了一层牵绊…… “素贞,你怎么来了?” 面对这曼妙可人的未婚妻,鄢懋卿有点笑不出来,却也只能强颜欢笑。 白露这个名字是因为她生在二十四气节中的白露那一天,而素贞则是她的字表。 鄢懋卿其实很喜欢这个字表,这代表他和许仙一样都不是一般人,许仙敢干的事情,他鄢懋卿也不在话下。 “夫君,我来了你不高兴么?” 白露也算是大家闺秀,虽方才有那么一瞬间产生过扑进鄢懋卿怀里的冲动。 但当她奔到鄢懋卿面前的时候,却还是保持了起码的克制,未曾在一众锦衣卫面前失了仪态,只是轻轻施了一个夫妻礼。 她实在不愿承认,她这回其实是被逼而来。 自打鄢懋卿中了进士的消息传回去之后,最先患得患失的就是她家中的父亲长辈。 什么京城的达官贵人最爱以巨资招新科进士为婿,什么男子一旦中了进士便最易变心,什么若再不抓紧只怕丢了正妻的位子……这类担忧几乎时时刻刻萦绕在她的耳边。 所以才刚结束丁忧不久,已经因此被耽搁成了大姑娘的她,就被父亲拉去鄢家办了一场夫君缺席却有父母长辈见证的婚礼,然后连同陪嫁一起打包送来了京城。 甚至她父亲都提前打听过了。 京城的达官贵人招新科进士为婿时,陪嫁起步都是一千两白银。 若新科进士高中状元、榜眼、探,或是选中了庶吉士,陪嫁怕是只会更高。 所以他父亲为了不跌份,以至于被鄢懋卿看轻了。 也是咬牙给她陪嫁了一千两银子,就这还没算上一同陪嫁过来的物品和一路护送来京的几十名侍女、家丁。 结果到了京城之后,她却没在豫章会馆找到鄢懋卿。 打听了一番,豫章会馆的人让她去一个叫鹿鸣阁的书局问问。 鹿鸣阁的刘掌柜倒是个热心肠的人,得知她的身份之后非但恭恭敬敬,还亲自将她带到了鄢懋卿如今居住的宅子,然后…… 白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种京城内圈的四进大宅子,是鄢懋卿这种才进京赶考到一年的新科进士该有的么,他该不会已经成了某位达官贵人的贤婿了吧? 再仔细一打听,白露心里甚至不由的害怕起来。 这条胡同里住的邻居可都不是一般人。 什么内阁阁老翟銮,什么礼部尚书严嵩,个个拉出来随便咳嗽一声,怕是整条胡同都得抖上三抖吧? 就连这宅子,也是前内阁首辅杨廷和住过的宅子。 只不过自嘉靖七年杨廷和因罪被削职为民,回了新都老家之后,他的家人也纷纷受到贬黜罢免,这宅子就空了下来,直到如今才卖出去成了鄢懋卿的宅子。 再当她得知鄢懋卿其实是拜了当朝翊国公为义父,近日正随翊国公前往山西督查赈济事宜,而这宅子也是翊国公购来送与鄢懋卿的时候。 她这心里非但没有安稳下来,反倒不由的更加担忧了。 因为她进京之后听人说,翊国公的名声似乎不太好,不是什么好人…… 另外。 当她得知鄢懋卿如今已经不是普通新科进士,而是已经选中了庶吉士之后。 她已经开始考虑另一个问题。 父亲这回咬牙给她陪嫁的一千两银子是不是到底还是跌了份? 毕竟一千两银子只是新科进士的起步价,庶吉士肯定就不是这个价了,那得三千两银子起步。 所以……前几日她已经命人送了一封信回去。 尽管她也知道父亲拿了前面那一千两白银的嫁妆之后,如今手里的现银似乎已经不怎么宽裕。 但以白家的家业,挤一挤肯定还是能挤出来的。 因此她依旧在信中要求父亲尽快想办法再命人送来两千两银子,务必补齐应给的嫁妆。 毕竟那可是他们鄢氏夫妻二人的钱! 就算是亲爹,也不能欠钱不还吧,这也太跌份了…… 只不过此时此刻。 注视着鄢懋卿的同时,白露心中也对鄢懋卿身后那十几辆盖着篷布的牛车产生了一丝好奇。 需要这么多锦衣卫持械护送,里面还有穿飞鱼袍的官员。 拉车的牛又都累得不住的打响鼻,那车里拉的东西一定很沉重,也很贵重吧? 究竟会是什么东西呢? (本章完) 第91章 夫君,收手吧! 第91章 夫君,收手吧! 见没有找错地方,陆炳也不再废话,当即命人护送牛车从可以行车的后门进了鄢宅。 事情办到这一步,就算完成了皇上手谕中交代的事,可以回去交差了。 不过率锦衣卫离去之前,陆炳还是特意将鄢懋卿叫到了无人处,压着声音对他说道: “鄢吉士,我与你也算有些交情了,有件事怕是不得不提醒于你。” “陆指挥使请讲。” 鄢懋卿心知这是他刚才在承天门下说过的那句“我上头可通着天呢”正在发挥作用,于是施了一礼道。 “这回你虽办成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但也妨碍了有些人的利益,已经惹来了一些妒恨。” 陆炳还了一礼,继续说道, “据我所知,如今朝中已经有人递上了弹劾你的奏疏,要求彻查你私通鞑虏的事情。” “此事非同小可,往大了说可以扯上国家边事机要之安危,就算皇上也不能公开保你,否则恐怕被有心之人钻空子,自此真正坏了军国大事。” “因此你最好提前与翊国公商议出一个章程,切莫掉以轻心。” 这招此前在大同的时候,巡抚龙大有已经用过一次,还险些以此依法依规的将鄢懋卿打入巡抚大牢。 不过那时尚未轮到鄢懋卿自己出手,郭勋和阎长平便已经联手反制,以边军私用的罪名反将龙大有扣押下来,一路押回了京城,打入诏狱以待皇上下诏问罪。 而当时龙大有究竟打的什么心思,鄢懋卿心中早已有数。 如今弹劾他的人只怕也是一样的心思。 也就是说,他这回妨碍了有些人的利益只怕根本不是最核心问题。 最核心的问题应该是有些人担心他从俺答那里听了不该听的东西,恐怕对他们的身家性命造成威胁,因此才要想方设法的对付于他。 不过他们的担心的确不无道理,毕竟鄢懋卿这回的确带回了一箱子足以令他们睡不着觉的账目。 这些账目虽然直接牵涉的主要是那些边将和商贾,但若无朝中大臣提拔支持,他们只怕也没资格去挣那些不该挣的银子。 因此一旦皇上下令彻查,少不了便会攀咬出一些京城的高官大员…… 如今上疏弹劾他的人,一定与这些人有关! 不过鄢懋卿并不担心,甚至希望他们别掉链子。 当他将那箱账目交给朱厚熜的时候,他就已经立于不死之地了。 接下来就看他们究竟有多大能量,又能给朱厚熜施加多大的压力。 如果这些人真能逼得朱厚熜不得不降罪于他,助他这回顺利致仕回乡,他甚至可以点上三支香,亲自登门给他们磕三个响头,感谢他们八辈祖宗! 心中想着这些。 鄢懋卿却依旧对陆炳作出一副感激之色,躬身施礼: “多谢陆指挥使,今日的提点恩情,鄢某铭记于心,他日必有所报。” “鄢吉士不必客气,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陆炳抬手揽住鄢懋卿的肩膀,用眼神指了指不远处的沈炼,笑呵呵的道, “既然话赶话说到这儿了……鄢吉士,这个沈炼我是知道的,他其实就是个心直口快的直人,这回也是奉命行事,许多事情都由他不得。” “若是这回这个犟种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我替他给鄢吉士赔个不是,还请鄢吉士莫要与这犟种计较才是。” 真是绝世好领导啊! 鄢懋卿听着这番话,心里真是越来越喜欢这位陆指挥使了。 别的不说,有事他是真上,绝不让属下自己一个人扛着。 只不过……鄢懋卿不由又想起了沈炼在史书中的悲惨遭遇。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沈炼被严嵩父子冤杀、两个儿子也被杖毙的时候,陆炳应该还是在世的,又过了大约三年才卒于任上。 而从陆炳现在的状态的状态来看,那时他肯定也会全力设法营救。 鄢懋卿猜测,当时陆炳肯定是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压力,怎奈最终还是严嵩父子技高一筹,逼得陆炳实在不能插手,才不得不坐视惨剧发生。 由此可见,严嵩父子不但比夏言厉害,也远比陆炳厉害。 除了朱厚熜之外,这父子二人就是最大的boss…… 于是鄢懋卿也咧嘴笑了起来: “瞧陆指挥使这话说的,都瘠薄兄弟,适才我与沈炼相戏耳。” “什么叫瘠薄兄弟?” “我的家乡话,就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异姓兄弟……” …… 锦衣卫一走,鄢宅剩下的就都是自己人了,事情自然也就好办了许多。 白露这回随行的家丁、侍女都是白家最忠心的家仆。 否则他那岳丈又怎敢让这些人陪着自家女儿与一千两银子行走几千里路,不怕人财两空? 其实硬要说起来,这也算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 毕竟前几天鄢懋卿才刚想过招募几个狗腿子的事,要将这四十万两银子陆续送走,必须得用信得过的人,否则同样极有可能人财两空。 “素贞,你也在这宅子中住了有些时日,可摸清这宅子的地窖修在何处?” 看着一院子载满白银的牛车,鄢懋卿一边伸出咸猪手揉捏着白露嫩白的柔夷,一边笑呵呵的问道。 白露见鄢懋卿竟当着一众下人的面如此不要脸皮,当即红着俏脸瞅他一眼,却也并未将手抽走,只是悄然用长袖遮住,这才轻启朱唇嗔道: “就在后院假山下面,还上了一道厚厚的铁门,一看就知道不是用来存菜过冬的……” 正说着话的时候。 只听忽然传来“夸嚓”一声巨响。 鄢懋卿吓了一跳,连忙循着声音望去。 却见竟是一辆牛车的轴承经过数千里的折磨,终于不堪重负折断。 牛车因此翻在一边,一个掉落的轮子转了半圈之后方才倒下。 而牛车上一个上锁的木箱也随之摔在了地上,瞬间砸烂了两块地砖。 虽然此刻木箱上的铜锁依旧完好无损。 但木箱却未能抗住如此撞击,已经裂开了一个大口子,里面的白亮之物伴随着清脆的金铁之声撒落一地。 “这是?!” 鄢懋卿明显感觉自己正在占便宜的手被狠狠捏了一下,院子里的家丁侍女们眼睛也瞬间发直。 “都别愣着了,过来帮把手,先将这些车上的箱子都搬进地窖,办完了事人人有赏。” 鄢懋卿装作漫不经心的招了招手,招呼家丁侍女们干活。 “夫君,这些牛车上该不会都是……?!” 白露一双美眸几乎从眼眶中挤出来,漆黑的瞳孔剧烈颤动。 她虽然无法准确看出十余车银子究竟有多少份量,但怎会不知这会是一个怎样的天文数字。 这一刻,白露自住进这个不可思议的大宅子之后,始终压在心中的担忧瞬间越过临界值数倍之多。 只见她猛然转过身一把抓住鄢懋卿的胳膊,几乎是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苦苦哀求: “夫君,收手吧!” (本章完) 第92章 朕要做十五! 第92章 朕要做十五! “夫君恕罪,妾身也是一时心急……” 迎着鄢懋卿和一众家仆惊疑的目光,白露立刻察觉自己似乎有些失态,连忙又将他拉到一边,换回苦口婆心的温柔语气劝道, “夫君,妾身虽是个妇道人家,官场上的事不懂,本也不该多嘴。” “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妾身还是明白的,夫君如今才是庶吉士,便有……如此手笔,恐怕过于张扬,稍有不慎便将惹火上身。” “恕妾身直言,若要妾身眼见夫君这般蹈火自焚,虽显赫而危。” “妾身宁愿见夫君落第归乡,执教庠序,妾身则相夫教子,奉箕执帚,碌碌终老而安。” “恳请夫君务必三思……” 说到这里,白露美眸已经悄然蒙上了一层水色,期期艾艾的望着鄢懋卿,尽显一片衷肠。 “夫人……” 鄢懋卿此刻心中更是说不出的感动,甚至无法言喻的激动。 油腻的师姐,原来你竟在这里啊! 瞧瞧! 都过来瞧瞧! 这是什么思想觉悟?! 这是什么心有灵犀?! 这是什么夫妻齐心,其利断金?! 汝之所想,正是吾之所愿,得此知己,夫复何求?! “夫君……” 看着鄢懋卿深有触动的表情,白露亦是倍感幸福,晶莹的泪光在眼中打转。 这年头两条腿的男子遍地走,听得见家妻逆耳之言的夫君何处去寻? 够了,这就已经够了! 此生嫁得如此良夫,妻复何求?! “夫人!” 鄢懋卿一把将白露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入身体,自此融为一体。 “夫君……” 这恰到好处的霸道与蛮横令白露没由来的沉沦,心中仿佛有一只小鹿四处乱撞。 虽然不远处还有一众家仆能看见,如此旁若无人似乎有碍风化,但好在已经没有外人,便只好由着他了。 反正我们已是夫妻……听闻京城的达官贵人还时常聚众乱来,侍女家丁在席间来回走动也毫不在意,我与夫君不过是情到深处亲近一些,又碍着谁了? 心中如此想着,白露顺从的将脸颊在了鄢懋卿的肩膀之上。 “夫人,我答应你,我一定尽快致仕回乡,与你碌碌终老而安。” 耳边传来鄢懋卿低沉的声音,仿若深情的告白。 “欸?!” 白露一怔,蓦的抬头望向鄢懋卿,美眸中满是疑惑, “夫君,妾身不是这个意思……” “不必多言,都在心里。” 鄢懋卿重新将白露的脑袋按回肩膀,轻轻的抚动,闭上眼睛享受这一刻的静谧与温馨, “我懂,我都懂,你只管相信夫君,咱们碌碌终老而安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 白露此刻只怀疑这夫君是不是中了进士、又选上庶吉士之后大喜过望,一不小心邪气入体患了癔症,咋还就听不懂好赖话了呢? 可是若果真如此,他又怎能仅用数月便赚下如此庞大的家业? 仅是那一箱银子,只怕便是白家全家老小倾其一生都攒不出来的了吧? …… 乾清宫。 “这些都是弹劾鄢懋卿,请求朕降旨彻查他私通鞑子的奏疏?” 朱厚熜连续看了几道奏疏,冷着脸将其随手丢在案上,指着面前整齐摆放起来的一摞奏疏问道。 “回皇爷的话,今日弹劾鄢懋卿的奏疏共有四十一道,都在这里。” 黄锦在一旁轻声答道,心中却并不担忧。 鄢懋卿为皇上办成了这么大的事,往龙袍上涂抹秽物,还在养心殿门槛上擤鼻涕都能被皇上相容,甚至还将四十万两银子全部赏给了他,又岂是这些人能够扳倒的? 要知道皇上此前赏赐朝臣,比如老将军周尚文此前立下战功,也只是赏赐五十两银子罢了,这都快翻一万倍了吧? 再者说来,“扳倒”二字也不成立。 他现在还是一个无官无职的庶吉士,压根就还没站起来,如何扳倒? 不过,无官无职却能被这么多御史言官争相上书弹劾,只凭此事,鄢懋卿也已经可以算是古今第一人了吧? “那就都拿下去吧,无非还是那几个人的意思,他们不亲自上疏,难道朕心里就没数么?” 朱厚熜摆了摆手,蹙眉陷入沉吟。 如此待黄锦将这些弹劾鄢懋卿的奏疏搬下去扔进筐里,再折返回来伺候的时候,却听朱厚熜又没由来的问了一句: “黄伴,明日又是十五了吧?” “正是,奴婢已经命人准备好了斋膳,皇爷随时可以用膳,膳后再去沐浴更衣,早些入睡以待明日斋醮,为万民社稷禳灾祈福。” 黄锦躬身答道。 每月初一、十五朱厚熜会固定举行斋醮的日子,叫做常醮,也叫作小醮,这些年来雷打不动。 而除了这种固定日子的常醮,朱厚熜还会时不时让陶仲文帮忙选个好日子,举行其他更大规模的斋醮。 因此不用朱厚熜明说,他就提前做了准备。 至于明日的早朝……皇爷肯定就不会驾临了。 黄锦心里明白,朝臣也都明白,如今这几乎已经成了不成文的惯例,甚至连缺席的口谕都不用命人去下,朝臣们自行点卯早朝便是。 “不必准备了。” 哪知朱厚熜闻言,却说了一句黄锦听不懂的话, “有人能做初一,朕也能做十五……准备好的斋膳赏给你了,朕今日只想用点荤食。” “这……” 黄锦一怔,斋醮有斋戒洁净之意,必须沐浴更衣,不食荤酒,不居内寝,否则便是祭者不够庄诚。 皇上历来诚心,特别注重这些细节。 若今日打破常例,用了荤食,那明日的常醮究竟还办不办了? 还是说,皇上那句“不必准备了”的意思,是斋醮也不用准备了? “去吧,再将朕的皮弁服取出来备好,还有那箱账目,也给朕仔细看好,朕明日早朝用得上。” 眼见黄锦没明白他的意思,朱厚熜这次倒没做谜语人,好生交代起来, “还有,此事不用通知下去,别叫下面的人有所准备。” “奴婢遵旨……” 黄锦躬下身子,心中莫名心悸。 他哪怕就是再蠢也听得出来,皇上明日突击早朝,怕是要在早朝上办大事! 另外。 皇上忽然打破常例,恐怕也有一层隐喻,恐怕不只是准备打破斋醮的常例,没准儿许多事情的常例都要变了。 不过黄锦觉得,此刻最需要当心的人应该是内阁首辅夏言。 夏言平日做事滴水不漏,但也有一个可大可小的漏洞: 时间观念极差,也就是总爱迟到。 前些年皇上巡幸大峪山的时候,夏言前去伴驾就迟到了一刻半。 两年前奉天殿遭遇雷击,皇上召见阁臣,夏言又迟到了两刻。 这些事都曾惹的皇上大怒,斥责他怠慢无礼,甚至收回了内阁银印,剥夺他少师的勋位,命他致仕以示惩戒。 不过当时也只是略施惩戒而已,没过几天就又让他复职办公。 然而这样的宽容却并未能让夏言引以为戒……虽然后来在皇上面前有所收敛,但在没有皇上的场合,他反倒越发有恃无恐。 听闻不但是早朝,就连前些日子担任殿试读卷官时,他都迟到了半个时辰(早在第二章就埋下的伏笔,作者君设计的很多东西都埋的可远了呢,厉害吧,快夸我)。 让其他的读卷官不得不在东阁等到他来了,才总算开启读卷事宜…… 皇上明日突击早朝,又故意不让通知下去。 黄锦有理由怀疑皇上已有针对夏言之意,他若是敢让皇上在早朝上等着……那可就有好戏看了! (本章完) 第93章 变天了?! 第93章 变天了?! 夏府。 “这混账亲口答应老夫致仕回乡,此生再不入官场,竟敢这般戏耍老夫,老夫若不能让他付出代价,这内阁首辅岂不是白做了?” 说出这句话来的时候,夏言虽然语气平淡,但与他亲近的人皆可轻易听出他心中的愤懑。 夏言恨的自然不只是鄢懋卿言而无信。 其实究其根本原因,还是鄢懋卿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那日在翰林院,鄢懋卿胁迫他批准病假的时候,已经透露了太多的东西。 因此在夏言眼中,鄢懋卿就是一颗极不安分的定时炸弹。 若他自那日起真的致仕回乡,他与鄢懋卿本无深仇大恨,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毕竟以内阁首辅的身份对一个已经要致仕回乡的庶吉士赶尽杀绝,夏言自己都觉得有些掉价。 他真正需要对付的,是“利用”了鄢懋卿的人物。 夏言觉得这个人物就是郭勋,毕竟鄢懋卿这么一个连官场都未真正踏足的庶吉士,如果不是被郭勋当做枪使,根本就不可能知道他的那些秘事。 怪只怪鄢懋卿实在不知好歹! 他明明已经放了这个混账一马,这个混账却扭头就来了一招回首掏。 非但当天就“治”好了肺痨绝症,顺势就跟着郭勋跑去山西、甚至跑进了大漠,最后还办成了这么一件令人始料未及、甚至匪夷所思的大事? 夏言完全可以想象,经过此事之后,此前他欲借助段朝用之事扳倒郭勋的图谋已经破产。 甚至借着这个功劳,郭勋的位子只怕要比此前更加稳固。 相对应的就是他借助“复套”之事稳固首辅之位的计划也彻底破产,并且因为前些日子把动静搞得太大,恐怕还会因此引来皇上介怀。 这叫什么? 这就叫做“夏老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一回他不但输了,还一次输了两回,仿佛被郭勋按在地上摩擦了一顿。 这简直就是对他的羞辱与嘲讽! 不过事到如今,他也并不认为鄢懋卿在这次事件中扮演了什么关键角色,只是将先戏耍于他、又被郭勋认作义子的鄢懋卿当做了迁怒对象。 毕竟在他看来,一个此前行事那般儿戏,还轻易将底牌暴露给政敌的人,根本就没有办成这种大事的脑子…… “阁老,我倒听说这个鄢懋卿是先被皇上派去的太医治好了绝症,因此才未能致仕。” 夏言的知己、刑道科给事中高时沉吟着道, “因此我时常在想,鄢懋卿不过是个新科进士,皇上对他的关爱是否过于多了?” “伯元贤弟,你还真信鄢懋卿得了肺痨绝症?” 夏言没好气的道。 高时面露疑色: “阁老的意思是……” “鄢懋卿根本就没得病!只是使钱找太医院院使许绅开了个假病状罢了。” 夏言摇头道, “皇上向来视新科进士为私人储士,想从这些人中拔擢培养亲信嫡系。” “这回命太医给鄢懋卿诊病,怕也不过是惺惺作态收买人心,不想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吓到了本就心里有鬼的许绅与鄢懋卿,因此只得被迫痊愈。” 这正是夏言认为鄢懋卿行事儿戏的原因之一。 他相信鄢懋卿此前是真打算致仕回乡来着,否则实在没有必要特意使银子将病状开成肺痨那样的绝症。 只可惜鄢懋卿的城府还是太浅,以至于太过心急,偏要将时机选在殿试刚结束不久、翰林院刚刚开课的时候。 要知道这个阶段正是皇上最留心新科进士、尤其是庶吉士的时候,何况鄢懋卿还在馆选中高居榜首,再加上又有郭勋的推波助澜,皇上正注视着他也在情理之中。 如果鄢懋卿再蛰伏上几个月,等皇上这股子热乎劲儿过去,以病假致仕回乡的事兴许就能顺利许多…… “可是阁老总不能否认,这回鞑子的事的确与他有关吧?” 高时沉吟了片刻,转而又道。 “伯元贤弟,你终归还是被事情的表象蒙蔽了。” 夏言再次摇了摇头,笑着说道, “这回随郭勋前往山西的人,可不止有鄢懋卿一人……” “阁老的意思是,这件事的成败关键,其实是同为庶吉士的高拱和锦衣卫千户沈炼?” 高时闻言眉头微微蹙起。 “确切点说,只有高拱。” 夏言老神在在,捋须说道, “郭勋是什么人,你我早已一清二楚,他根本没这个能耐。” “而鄢懋卿这个人……不提也罢。” “沈炼又是一个除了头硬之外,看不出任何可取之处的直人,此前出任县令时的所作所为就是证明。” “如此排除过后,便只剩下了这个高拱。” “另外,老夫不妨再透露给你一个秘辛……” “这回郭勋奉命前往山西之前,曾有翰林院的学士亲眼看见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在馆课结束时叫住了高拱。” “两人私下秘谈了半个多时辰,张佐甚至还亲自下笔记录……这回你应该能够明白老夫的推断了吧?” 高时闻言恍然大悟: “若真有此事,阁老便该着重关注这个高拱,此人恐怕胸有大才,若是能为阁老所用,必可令阁老如虎添翼!” “哈哈哈,知我者伯元贤弟,老夫已有此意。” 夏言笑道, “如今老夫命人大力弹劾鄢懋卿,何尝不是在驯服高拱,好教他明白郭勋连义子都保不住,绝非良禽可择之木。” “如此即使他这回已经与郭勋产生了交际,今后也永远不会成为郭勋的门生。” “与此同时,老夫在翰林院再对他多费些心,似他这样的聪明人,自会心甘情愿为老夫所用……” …… 严府。 “父亲,鄢懋卿这回肯定无力回天了!” 严世蕃满面红光,兴冲冲的对严嵩说道, “据儿子所知,这回弹劾鄢懋卿的不止有夏言的人,还有兵部、户部和工部的人。” “内阁与这么多部堂齐心协力对付区区一个鄢懋卿,可谓是牛刀杀鸡,莫说他成了郭勋的义子,就算成了皇上的义子恐怕也难办了吧?” 严嵩只是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借着此事考教起严世蕃来: “你可知鄢懋卿为何如此遭人嫉恨?” “无非还是钱的事呗。” 严世蕃笑道, “鄢懋卿办成了这件事,今后兵部相关北方边事的拨款必将大打折扣,户部从太仓支取的拨款也将大打折扣,工部也没有了请求拨款修筑城墙的理由。”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们怎可能不嫉恨鄢懋卿?” 严嵩又不置可否的问道: “但这件事终归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你又怎知皇上不会念及功劳,站出来力保鄢懋卿?” “规矩!” 严世蕃也又接着道,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是皇上掌控国家大小事务的根本,皇上又怎会为了一个鄢懋卿自毁根本?” “而且父亲曾经也说过,皇上年轻时吃过了亲自下场的苦果,不到牵涉自身时断然不会再亲自下场,以万金之躯卷入朝堂争斗。” “而这也是皇上此前明知不能复套,也不愿复套,却不亲自否决朝议,偏要找父亲来费力与夏言抗争的缘故。” 严嵩点了点头: “你明白就好,明白了这些道理,有朝一日爹不在了,你自己便也可以在朝中独当一面了。” “父亲这话说的可不吉利……只是不知这回父亲打算如何应对?” 严世蕃沾沾自喜,转而又追问起来。 “且助夏言一臂之力,将水搅得更浑吧。” 严嵩老眼中目光越发矍铄, “水越浑浊,皇上越是无力,用得着咱们的时候就越多,咱们浑水摸鱼的机会才能更多。” “不过你需记住,鄢懋卿不过是个过眼云烟一般的小角色,这样的人永远不值得你这般在意,莫要再被心中好恶牵着鼻子走了……” …… 次日。 皇极门,卯时。 文官北向西上,武官北向东上。 本该主持早朝的内阁首辅夏言尚未到来,皇极门下的金台御座同样空空荡荡。 不过百官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早朝,正麻木的听着鸿胪寺唱完了入班,又唱完了大班,机械的对着空荡荡的金台御座行一拜三叩头礼…… 正当他们以为今日的早朝不会与平时有任何不同的时候。 一声报喝骤然响起: “皇上驾到——!” 百官皆是吃了一惊,纷纷向报喝传来的方向张望。 只见銮驾正缓缓自远处行来,朱厚熜龙盘虎踞般坐于驾上,尽显威严高贵之气。 “这是?!” 立刻有眼尖的官员瞪大了眼睛。 今日的朱厚熜极不寻常。 他非但没有因每月十五雷打不动的斋醮缺席早朝,穿的竟然也不是道袍,而是难得一见的最为隆重的皮弁服!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还是……要变天了?! (本章完) 第94章 郭勋疯了吧? 第94章 郭勋疯了吧? 鄢宅。 直到日上三竿之时,鄢懋卿才扶着老腰走出房门,却依旧砸吧着嘴回味无穷。 不得不承认,白露真是人如其名。 不过这个“人如其名”指的是白露的姓与字表,连起来念做“白素贞”。 鄢懋卿觉得白露上辈子肯定就是蛇妖,甚至有可能这辈子就是蛇妖所化,否则新婚之夜的处子怎会如此生猛,直教人欲拔不能? “老爷起来了,婢女这就伺候老爷洗漱……” 白露的贴身丫头早已在院外等待,见到鄢懋卿不由小脸微微泛红,连忙转身去端温水。 鄢懋卿一看就知道这丫头昨夜肯定守在外面听房来着。 这年头这样的贴身丫头,大多都带有通房的属性。 说白了就是替自家小姐试用老爷,又或是在自家小姐每个月不方便的那几天,替小姐与老爷同房。 甚至有时老爷和小姐同房没了力气,她还得扮演沸羊羊的角色,被叫进来在后面帮忙推……因此听房也属于她分内的职责之一。 鄢懋卿心里倒是没有一丁点用她代替白露的想法,不过此刻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尴尬,只是出言叫住她道: “不必了,你给我打一盆温水过来就不用管了,先进去伺候夫人吧。” “是……” 贴身丫头轻轻应了一声,红着脸含着胸就快步跑了。 鄢懋卿则先在院内伸展了一下手脚,和煦的阳光照在脸上,心中说不出的满足。 不过很快他就又陷入了忧愁…… 这次回来他只领到了三天假期,然后就又得每天苦巴巴的前往翰林院点卯上课了。 三年! 庶吉士要上整整三年的馆课! 这让身家已经四十万两白银的鄢懋卿感觉很不公平。 说起来这些银子核算成后世的钱,他现在怎么也算是个亿万富翁了吧? 后世的亿万富翁不是拉屎都有人说是香的,一大群人巴巴的等着他来讲成功学的么,哪里轮得到别人来给他上课?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老爷起来了……” 一个稍上了点年纪的家仆路过见到鄢懋卿一个人站在院里,当即走上前来弓着腰向鄢懋卿赔罪, “老爷恕罪!这些下人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竟没人来伺候老爷洗漱,小人稍后一定好好教教他们规矩!” 这是白露带来的管家,名叫白盛。 他之所以也姓白,是白家老爷给赐了姓。 因为此前多年在白家老爷身边,人比较机灵办事又牢靠,因此深得主家信任。 事实上来京城之前他在白家的家仆中就已经混到了二把手的位子,若非有这些必要的因素,恐怕也不会被他那岳父托付护送白露来京的责任。 另外他其实也是个苦命人。 白露昨夜与他说私房话的时候提过一嘴。 说是白盛年轻时爬树不慎摔伤了鸟,自此没有了生育能力,到了这个年纪也并未婚娶,更无子嗣后代,再加上家中老人也已去世。 所以他在江西没有任何牵挂,怎么算都是最适合护送白露来京城的家仆…… “哎哎,没有的事,婢女已经去端水了。” 鄢懋卿摆了摆手,笑呵呵的道。 “这还像回事……老爷,今后有什么吩咐您尽管开口,小人既是小姐的陪嫁仆人,自此也是老爷的下人,定当用心服侍老爷。” 白盛又连忙弯着腰道。 在他心里鄢懋卿这位老爷早已不是一般人,一般人初次见面出手怎能那般大方? 昨天将那些牛车上的东西搬进地窖之后,每一个家仆可都得了整整十两赏银呢,几十号人加起来可就是几百两支出。 这手笔……如今这些个路上叫苦不迭的下人,哪一个不说小姐嫁对了老爷,带他们享福来了? 鄢懋卿点头: “知道了,有事叫你,先去忙吧。” “是,小人告退……” 白盛正要转身离去,却又想起了什么,迟疑着停下脚步道, “对了老爷,小人今早出门购置用度,途中听见不少人都在热议官场上的事,还说什么今日之后京城的天怕要变了,就顺势打听了一番,不知老爷要不要听?” “哦,说来听听?” 鄢懋卿的伸展动作随之停止,这个白盛的确不错,不用教就知道打听事,还知道拣他可能感兴趣的汇报。 “其实主要也就三个事。” 白盛在心中精炼了一下,随后尽量言简意赅的道, “这第一个事,是今日本该斋醮的皇上忽然来了早朝,穿了许久未曾穿过的皮弁服,外面的人都说这事极不寻常,怕是有什么说法;” “这第二个事,是当朝的内阁首辅今日早朝迟去了两刻,惹的皇上大发雷霆,非但当场收走了内阁银印,下令命他革职闲住,还贬谪了几十个该举劾内阁首辅早朝礼节失当,却失职未举的御史、序班;” “这第三个事,则是皇上早朝时搬出了一箱子边关将领贪赃枉法的账目,翊国公一反常态主动请命前去彻查,皇上却命人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一把火烧了,说是既往不咎。” “就这么三个事,小人也不知要不要紧,需不需要小人再去打听的细致一些?” “……” 听完白盛的话,鄢懋卿的眉头已经蹙了起来,内心难免有些震动。 历史上本来即将躺平摆烂的朱厚熜,忽然之间又支棱了起来,这可不就是变天了么? 首先这皮弁服就的确很有说法。 抛开史书不谈,他入京之后便听过坊间传闻,说是朱厚熜已经多年未曾穿过皮弁服,哪怕朔望朝会、颁布重大诏令、接见外邦使臣都是一身道袍。 如今他忽然在早朝时穿上了皮弁服,这个不寻常的举动的确应该有说法; 至于夏言因早朝迟到被革职闲住的事,他倒不怎么感到意外。 他只知道夏言一定有被革职的一天,只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就算没有迟到,朱厚熜肯定也能找出有其他的事来。 因为这件事只取决于朱厚熜想不想让他继续担任内阁首辅,而并非他究竟是迟到、还是早退、亦或是左脚先进门或右脚先进门; 再至于朱厚熜处理那一箱子账目的方式,倒在鄢懋卿的预料之内,非常明智。 这事是真不能全部公开,更不能下令彻查。 毕竟出现在账目上的边将不在少数,这些可都是手握兵权的人。 一旦这些人为了保命联合起来搞事,强如大唐都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就更别说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的大明了,这绝对是足以亡国的大事。 所以当众烧了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不但可以安住这些边将的心,亦可借机笼络他们一波,使得他们在一段时间之内投鼠忌器,说不定还能借此机会重新掌握兵权。 毕竟账目是当众烧了,可谁又能保证朱厚熜没有看过,亦或是没有备份呢? 真正能让他们安心的,也就只有朱厚熜这个“既往不咎”的态度罢了…… 不过在这件事中,最令鄢懋卿意外的,还是翊国公郭勋的反常表现。 此前朱厚熜让他去厘清军务的时候,他可是宁死都不去的,甚至还上疏质问皇上为何要害他。 而这件事与尚有操作余地的厘清军务相比,才是真正得罪人的事吧。 说不定到了边镇直接遭遇边将叛乱,被一刀宰了都有可能…… 这么较之厘清军务危险百倍的事,他这回非但不用朱厚熜逼迫,竟还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主动请缨,他该不会是疯了吧他?!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老爷,老爷,不好了!” 昨天在大门口晾了鄢懋卿一波的那名家丁大呼小叫着冲进院子,满脸惊慌的叫道, “外面来了个自称是宫里来的公公,领着禁军说是前来传旨,还说传的是皇上降罪的圣旨!” “什么?!” 家丁话音未落,就见尚未梳洗的白露闪现般出了房门扑进鄢懋卿怀里,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涌, “夫君,妾身就知道,都说莫伸手,伸手必被抓……” “妾身不会这么快就要守寡了吧?” (本章完) 第95章 入阁! 第95章 入阁! “……” 看着怀中期期艾艾的佳人,鄢懋卿竟开始怀疑白露究竟是不是自己在历史上的元配夫人。 因为通过刚才这句“莫伸手,伸手必被抓”,以及昨日到今日的接触来看,白露的三观挺正,还是个挺有想法的女子。 她作为自己在历史上的元配夫人,应该会时常规劝才是,如此历史上的鄢懋卿受其影响,极有可能也不至于成为仅次于严嵩父子的巨贪吧? 不过转念一想,事无绝对,世事无常。 元配夫人也有早逝的,夫君也有王八吃秤砣劝不动的,更别说历史上还有严嵩这个义父循循善诱,官场中更有诸多身不由己的事…… 常言道:“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 前主思想是否滑坡,是否自甘堕落,貌似也的确不是一个元配夫人就能决定的。 何况世上唯一不变的,就是人都会随着境遇发生改变。 历史上的鄢懋卿会发生改变,白露会发生改变,现在的鄢懋卿也会发生改变……君不见现在的翊国公郭勋都疑似疯了么? 反正鄢懋卿是顶喜欢面前这个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得来的元配夫人,甘心与她厮守下去,只希望没有“早逝”的事…… 心中如此想着。 “夫人不必忧心。” 鄢懋卿扣住手指,在白露白皙的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个脑瓜崩,笑呵呵的道, “如果真如你所想的那般,恐怕就不是你会不会守寡的事了,我说不定得被抄家诛族。” “如此你我二人一同到了下面,只要你咬紧牙关不去喝那孟婆汤,咱们十八年后肯定还能再做夫妻。” “???” 白露闻言身子一僵,抬起头来望着鄢懋卿,红通通的美眸睁的滚圆。 然后立刻哭的更伤心了,几乎嚎啕大哭,原本的脸颊上的小溪亦已汇聚成了大河,我见犹怜。 “!!!” 白盛与前来报信的家丁亦是僵在原地。 抄家诛族……肯定也有我们这些下人的事吧? “咣——当浪浪浪浪……” 不远处传来一声脆响,是刚打了温水送来的贴身丫头回来了。 听到鄢懋卿这番话,她此刻亦是面色煞白,吓得眼珠子都在不停地打颤,端在手中的铜盆随之落地。 包括白露在内,这些下人也都是从小地方来的人,这辈子没经过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抄家诛族这么大的事对于他们来说,几乎可以与“天塌了”画上等号…… 老爷才回来一天,天就忽然塌了! 那十两银子的赏银甚至都没来得及,天底下难道还有比这更令人难过的事么?! “我这玩笑是不是开过了……” 从来不否定自己是个“贱人”的鄢懋卿见状都不由开始反思,随即一把将白露推出怀中,挥了挥手对白盛和家丁道, “好了,你二人先去好生将前来宣旨的公公迎入客堂稍等片刻,都留心着点,公公身后的禁军杀人如麻,每一个手里都有几十条人命!” “待我洗漱更衣,随后就到。” 这些人好可爱呀,吓唬一次能哭好久! 不过,这是他们这些个初来京城的人应该承受的,如此人生才称得上完整…… …… 片刻之后。 白露与一众战战兢兢的侍女家丁跪在院内,鄢懋卿则进入堂内接旨。 “咳咳!罪臣鄢懋卿接旨!” 宣旨的公公随即清了清嗓子,用太监特有的嗓音高声朗诵: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鄢懋卿私结虏酋,大亏臣节。 虽微功可录,然功不掩罪,瑜不蔽瑕。 朕思刑赏之衡,决意将其夺俸三载,贬秩三等,用儆百官。 倘仍怙终不悛,定依《大诰》重典,决不姑贷!】 这才是“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的正确念法,只不过这等小事还用不着“诏曰”,因此只能是“制曰”,而下达命令的时候则要用“敕曰”,“敕令”二字就是这么来的。 不过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道圣旨给鄢懋卿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果然如鄢懋卿所料,他目前已经立于不死之地,那些御史言官的弹劾搞不死他; 坏消息则是,那些御史言官实在是不怎么给力,也没扳倒他,一举成全他致仕回乡的野望…… “谢主隆恩,罪臣鄢懋卿领旨。” 鄢懋卿接过圣旨之后缓缓起身,随后笑呵呵的对面前这个此前从未见过的公公道, “劳烦公公前来宣旨,不知公公吃了没有?” “?” 这位公公宣旨无数,显然还是头一回见到宣完旨后问他吃了没有的官员,你当这是路上熟人相遇打招呼么,咱家若是说没吃你又当如何应对? 说起来,他来到鄢宅之后心中也是颇为惊愕。 这可是绳匠胡同的豪宅,房价高的吓人不说,还只有真正的达官贵人才有资格入住。 甚至他还隐约记得来过这里……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好像是前内阁首辅杨廷和的老宅吧。 想不到鄢懋卿这么一个小小的庶吉士,竟有如此能耐,实在不容小觑。 另外,通过这道圣旨中的内容,这位公公也看明白了一些事情,此刻自然更不敢轻易得罪鄢懋卿,于是配合的还了一礼道: “吃了……既然圣旨已经送到,咱家便先回宫复命去了。” “下官送送公公。” 鄢懋卿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边强行与这位公公结伴向外走去,一边借势往他袖中一送,一锭早已准备好的银子就送了过去。 “不敢当不敢当,鄢吉士实在太客气了。” 公公顿时喜笑颜开,两人距离明显拉近了许多。 “应该的应该的。” 鄢懋卿也是眨眼一笑,顺势又漫不经心的问道, “对了公公,听闻今日早朝出了大事,夏阁老被皇上革职闲住,那么如今又是谁入了内阁?” 内阁现在就夏言和翟銮二人,如今夏言革职闲住,翟銮又是一口只想做老好人的不粘锅,内阁基本上就要停摆。 朱厚熜不愿站到台前,那就不可能让内阁失去作用,自然就得再选一个大臣入阁主持大局。 而如果历史大方向没变的话,这个人选轮也该轮到严嵩了。 除此之外,虽然如今有些提前,但朱厚熜不久之后应该还会选两个人入阁牵制严嵩,避免严嵩像夏言一样一家独大。 这两个人一个叫许赞,一个叫张璧。 据史书记载,张璧似乎算是个不错的人。 他曾担任朱厚熜设经筵讲学的主讲官,此前担任南京礼部尚书时,当地地水灾频繁,他修太仓储粮,遇灾年赈济贫民,深受当地百姓拥戴。 不过关于他的史料不多,只知他入阁之后,次年就过世了。 而许赞这个人就很值得商榷了。 他是前吏部尚书许进之子,曾任刑部侍郎,有秉公断案之名,名噪一时。 可是据记载他为官期间,却在河南老家修建了一个占地面积高达五百四十亩的“许家园”,当地甚至都因为这个园更名为“园口”,这其中的费恐怕也是一个天文数字…… 不过他担任阁臣似乎也不长久,也是入阁次年便忤旨落职闲住。 再加上不粘锅翟銮也在同期遭人弹劾,削职为民。 仅是一年时间,内阁就只剩下了严嵩一人,朝中一时无与匹敌。 朱厚熜对此也并非没有担忧,于是又将更加强势的夏言召回复职,以图牵制严嵩。 夏言果然没有令人失望,回来之后立刻展开强力反扑,几乎瞬间压制严嵩。 为了排除异己,一年内光是被夏言罢官治罪的四品以上大员多达十余人,谴逐不尽公允,引得朝士仄目,然后……他就死了,以内阁首辅之身斩首于西市。 从这段历史便可看出严嵩父子的手段之厉害。 夏言、翟銮、许赞、张璧……一个一个阁臣,要么很难在严嵩入阁之后撑过一年,要么就得去死。 因此严嵩入阁绝对算是嘉靖一朝中不能不提的大事件,这才是真正的朝堂变天! “皇上当朝宣布,命许赞与张璧二人入阁。” 这位公公虽收了鄢懋卿的银子,但也只会说大伙都知道的事,毕竟这点银子还不足以买他的性命。 “没有严嵩严部堂?” 鄢懋卿闻言一怔。 “该有严嵩么?” 公公也是一怔,似乎已经开始琢磨藏于这句话背后的深意。 “没没没,下官只是随口那么一说,毕竟严部堂也算是朝中德高望重的元老了,下官此前觉得他应是众望所归……公公慢走。” 鄢懋卿连连否定,随即将公公送出了宅子。 既然朱厚熜当朝宣布了入阁人选,而这人选中还没有严嵩的名字,那么入阁的事短期之内恐怕就没严嵩的事了。 不对劲…… 明明应该是夏言下野,严嵩先入阁,翟銮无法与其相抗,朱厚熜为了平衡内阁,才在两年后提拔许赞与张璧入阁。 如今这顺序完全颠倒了过来……朱厚熜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与此同时。 公公出了鄢宅之后,又蹙眉沉吟了许久。 直到路过同一个胡同的严府大门时,他忽然将身后的亲信小太监叫到身旁耳语道: “好儿子,稍后出了胡同,你借口去购置宫里用度,转道去一趟严府,切记从后门进。” “见了严部堂之后,亲自替干爹转告他。” “就说鄢懋卿不慎说漏了嘴,对他赞口不绝,是支持他入阁的人……” (本章完) 第96章 天道不公,何薄于我? 第96章 天道不公,何薄于我? 转身回到宅内,却见白露与一众家仆眼巴巴的望着他,脸上依旧挂满了惶恐之色。 尽管不论是读过书的,还是没读过书,都已大概听明白了圣旨中的内容,知道这回皇上没有下令抄家诛族,应该牵连不到他们。 但是圣旨中降罪的意思却极为明确。 这就已经足够他们惶恐的了,毕竟鄢懋卿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是他们的老爷。 他们每一个人与鄢懋卿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心中怎么可能不惶恐? “夫君,这圣旨……” 白露眼中依旧含泪,像只受惊的小猫一样顶着红红的眼眶凑到鄢懋卿身旁,小心翼翼的开口。 “夫人,适才相戏耳。” 鄢懋卿终于不忍继续吓唬这只可怜的小猫,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 “这哪里是什么降罪奏疏,这是一道皇上褒奖我的奏疏,说成是降罪也不过给旁人听的。” “可是这夺俸三载,贬秩三等,难道不是皇上的惩罚?” 白露非但不肯相信,还以为这是鄢懋卿为了让她宽心的说辞。 她觉得如今唯一庆幸的就是诏书中只提到了罚俸降职,好歹没有妨碍夫君的性命,也没有将夫君打入大牢,更没有像夫君此前说的那般抄家诛族。 一众家仆亦是用质疑与敬佩相互交杂的目光望着鄢懋卿,心中纷纷暗道: “咱们小姐真是好命……老爷真是个打着灯笼都难寻的好夫君,事到如今依旧自己扛着,不愿咱们小姐跟着一起担惊受怕。” “可惜咱们小姐自幼冰雪聪明,老爷这话怕是非但唬不过小姐,还会引得小姐越发忧心。” “不过无论如何,老爷与小姐这般互相爱护,谁又能说不是天底下最般配的夫妻呢?”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哈哈哈哈,夫人,你这呆子有所不知。” 鄢懋卿却很破坏气氛的大笑起来,随即将那圣旨当众打开,指着“夺俸三载,贬秩三等”八个字道, “庶吉士馆学三年根本没有俸禄,只有一点少得可怜的补贴,夺俸三载夺的是哪门子俸禄?” “还有这贬秩三等,庶吉士三年后散馆时才能选官,如今我还无品无秩,贬秩三等贬的又是哪门子品秩?” “皇上剥夺我本来就没有的东西来惩罚我,这又算哪门子惩罚?” “!!!” 一众家仆顿时瞠目结舌,原来在老家说出去能吓死个人的庶吉士,竟然没有俸禄,也没有品秩? 如此说来,这还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惩罚。 不不不,干脆就不算惩罚。 可是既是如此,皇上也是个呆子,连这个都不懂么,怎会下这样一道糊涂圣旨? “……” 白露闻言却已经完全明白过来,看看眼前的圣旨,又看看鄢懋卿脸上那小人得志的笑容。 顿时觉察这是被鄢懋卿给耍了,撅起粉嘟嘟的小嘴嗔道: “夫君,我才不是呆子,你这么一说我就懂了,皇上这是对你……” “知道就好,若说出口来,你可就真是呆子喽。” “嘁……” …… 严府。 “天道不公,何薄于我?” 屏退了所有下人的书房内传出严嵩满是不甘、愤怒与委屈的仰穹长叹。 他不明白,他这一生如履薄冰,事事计划周全而后行,狗也做过,马也做过,牛也做过,唯独没有当过人! 如今他就只想站起身来做一回人,为何就如此艰难? 只差一步! 就只差一步! 皇上此前明明已经许诺让他入阁,为何今日早朝上罢免了夏言之后,宣布入阁名单的时候却没有了他?! 不是说君无戏言么? 他不明白! 皇上交代的事情他也办了。 前些日子的骂名他也背了。 甚至为了与夏言抗争,周尚文那样的老将军他也设计害了! 为何皇上竟又食言反悔,宁愿将远在南京的张璧调来入阁,也不遵守承诺命他入阁? “父亲……” 严世蕃此刻则是一脸的无奈,一边乖顺扶着父亲,一边轻轻抚背为其顺气, “事至于此恐怕也只能放宽了心,莫因此伤了身,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若换在平时遇上事,他定会比严嵩跳的更高,比严嵩骂的更大声,只有严嵩训他的份儿,哪有他宽慰严嵩的份儿? 可是今日之事不同往时。 他明白这件事对严嵩的打击究竟有多大。 刚才回来的时候,他就发现严嵩的手在不停颤抖,脸上毫无血色,下轿子的时候甚至无法站立。 如果这时候他再火上浇油,只怕这一波就有可能将已经甲之年的严嵩送走…… “还长什么,老夫已经六十多了,人生又有几个六十年?!” 严嵩挣扎着推开严世蕃,拍着书案大声叹道, “旁人还能再等下去,老夫不知还能喘几天气,如何还等得起?” “父亲不可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您一定可以长命百岁……” 严世蕃跪倒在地,终于没忍住红了眼眶。 他也不甘,他也愤怒,他也委屈…… 旁人不知严嵩为了入阁付出了多少,他这个儿子却不可能不知道。 甚至有很多时候,他也在与父亲一同给人做狗,比如上回庶吉士馆选的时候,忍着恶心一遍一遍的替鄢懋卿书写文章。 就在这时。 “老爷,公子!” 书房外传来严年小心翼翼的声音, “后门来了一个宫里的太监,说是陈公公的干儿子,有要紧的话带给老爷。” “嗬——呼——!” 严嵩闻言用力的一呼一吸,瞬间将刚才的情绪全部隐藏起来,推门走出书房: “快快有请,备上最好的茶叶,用上最贵的茶具,万万不可怠慢!” 这位陈公公名叫陈喜。 虽然不是司礼监太监,也不是哪个內监的掌印,但因时常担任谒者奉命传诏,也能为他带来许多朝堂秘辛。 这几年为了斗得过夏言,夏言对宫里的小宦官盛气凌人,他就偏偏礼遇他们贿赂他们,以求在一些事情上提前收到消息,占得先机。 而这个名为陈喜的陈公公,就是他收买过来的人。 如今这个档口,任何消息对他来说都极为重要,说不定一件小事就有可能颠倒乾坤,自当格外重视! (本章完) 第97章 宫变! 第97章 宫变! 不久之后。 “公公说的是真的?” 听了这位陈公公干儿子的话,严嵩悄然与严世蕃交换了一下眼神,却依旧不肯相信刚才听到的内容,不得不反复确认。 “小的只替干爹传话。” 这种传话的小太监自然不敢在严嵩面前端架子,甚至连坐都没敢坐,说完便施礼告退, “话既然已经带到,小的不便久留,先行告退。” “严年!” 严嵩也不强求,当即将亲信家仆叫了进来。 严年快步进来时,手中已经捧了一个礼盒,先将一锭银子交给小太监,又将礼盒送了上去。 “既然公公有事在身,老夫自然不敢强留,这银子请公公拿去吃茶。” 严嵩则一边起身相送,一边笑着说道: “这礼物则请公公务必转交给陈公公,只是一点小小的心意,不成敬意。” “严部堂客气了,小的一定送到。” “严年,还不送送公公?” 如此看着小太监喜滋滋的离去。 严嵩才终于收敛脸上的笑意,回身看向严世蕃: “庆儿,你觉得此事有几分可信?” 严世蕃,字德球,号东楼,庆儿则是他的小名。 故而后世有传闻称《水浒传》中西门庆这个角色,就是以严世蕃在坊间的传闻为原型创造出来的。 毕竟“东楼”对“西门”,庆儿对应“庆”这个小名嘛。 “儿子也说不好,要判断此事真伪,先要看父亲认为这个陈公公的话有几分可信才是。” 严世蕃略作沉吟,抬起头来正色说道。 “陈公公的话应该还是可以相信的。” 严嵩微微颔首,眉头却依旧蹙起,似乎还是不解, “此人拿了老夫不少好处,在朝中除了老夫也没发现其他的倚仗,他没有理由编这样的瞎话来糊弄老夫。” “何况越是编造出来的瞎话,就越注重伦序,如此编造者才自信能骗到人,才敢拿来骗人。” “而此事毫无伦序,没头没尾,反倒不可能是瞎话……” 严世蕃显然比严嵩更加不解,仅有的一只好眼骨碌碌的转个不停: “可是儿子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鄢懋卿这个贱种竟会对父亲赞口不绝,还支持父亲入阁,难道他忘了此前的仇怨了么?” “你倒来说说,严家与鄢懋卿有何仇怨?” 严嵩反问。 “……” 严世蕃愣了一下,细细回想起来。 好像还真没有! 除了他自己在得知鄢懋卿那封殿试答卷的时候,一时冲动跑去豫章书院将鄢懋卿赶出了出去。 严嵩非但从未与鄢懋卿结怨,还曾命严年带着银子前去表达拉拢之善意。 甚至顺势放低姿态将他的冲动之举解释为“万不得已”,以此来化解他与鄢懋卿之间的这个可大可小的仇怨。 就连严年因此被鄢懋卿开了瓢,严家也从未因此公开找过鄢懋卿的麻烦,悄然吃下了这个闷亏。 所以……严家与鄢懋卿根本就无仇无怨! 另外,还有馆选的事。 旁人虽然不知鄢懋卿的馆选文章究竟从何而来,但鄢懋卿这个当事人却不可能不清楚自己究竟有没有呈递馆选文章。 连馆选文章都没有呈递,却能够在馆选中高居榜首,而且文章还公开了。 鄢懋卿自然也不可能不知道是有人替他代笔,只是不一定猜得出究竟是谁替他代笔的罢了…… 如此说来。 严家与鄢懋卿岂不是非但无冤无仇,反倒还对鄢懋卿有莫大的恩情?! 这一刻,严世蕃忽然想不通自己之前对鄢懋卿怀有那般恶意,究竟又是因为什么了。 是因为最开始因殿试答卷先入为主的印象? 又或是因为他将鄢懋卿逐出豫章会馆之后,这个家伙立刻就攀附上了郭勋,没有像他预料的那么生活穷困,因此令他心有不甘? 再或是因为此前辛苦替他代写馆选文章时,在父亲的训斥与身心疲惫下产生的怨念? 这些原因可能都有。 但现在细细想来,全都不能说是严家与鄢懋卿有什么仇怨,更不足以让鄢懋卿怨恨严家。 反倒是他自己像是个见不得旁人好的怨妇一般,总是忍不住将暗自注意力放在鄢懋卿身上,没由来的使用各种见不得人的手段死缠烂打…… 因此。 鄢懋卿也未必不能对他的父亲赞不绝口,未必不会支持严嵩入阁? 见严世蕃似乎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严嵩方才继续说道: “老夫早与你说过,鄢懋卿好歹与我们也是江西老乡,教你不要心胸狭隘,盯着鄢懋卿不放,这回你终于知道此前错的有多离谱了吧?” “父亲,你可没这么说过,你只说鄢懋卿这种过眼云烟般的小角色不值得……” 严世蕃当即不服反驳。 “闭嘴!” 严嵩沉声喝道,又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仿佛忽然想通了一些关节一般,整个人仿佛恢复了神采, “老夫总算知道究竟做错了什么,这回为何未能入阁了!” “鄢懋卿,关节就在这个祖坟冒着青烟的鄢懋卿身上!” “起白雾者乃为瑞,冒青烟者是为吉!” “皇上早就给过老夫提示,老夫却并未真正明白皇上的用意,竟糊涂至此!” “你可知这回鄢懋卿私通鞑虏的事,皇上是如何处罚的么,皇上罚鄢懋卿夺俸三载,贬秩三等!” “啊?” 听到这话,严世蕃也是一怔, “庶吉士哪有什么俸禄可夺,又有什么品秩可贬,皇上此举确定不是力保鄢懋卿?” “正是如此,老夫虽明白皇上的用意,可是当时只为未能入阁不甘,竟未能想清楚这两件事之间的关联!” 严嵩站起身来正色说道, “现在细细想来,此前复套之事闹出那样的乱局,逼得皇上不得不亲自参与朝议否决,如此都未能扳倒夏言。” “这回群臣上疏弹劾鄢懋卿,夏言便忽然被皇上革职闲住,难道还不够明白么?” “老夫这回未能顺利入阁,恐怕也是因为暗中命人协助夏言弹劾鄢懋卿,意图制造乱局浑水摸鱼,这些小动作已被皇上察觉所致!” “否则皇上既答应了老夫的事,又怎会轻易食言?” “这便是关节所在,这个鄢懋卿不知何时已经走进了皇上心里,如今是皇上力保的人,万万碰不得!” “夏言碰了,夏言便立刻倒台!” “老夫碰了,老夫便永远入不了阁!” “通透了,完全通透了!” “好在老夫及时明白了过来,鄢懋卿对老夫亦有如此观感,有心支持老夫入阁,如今幡然醒悟依旧不晚,尚有亡羊补牢的机会!” “严年!” “快!快去准备一份厚礼,随老夫前去庆贺鄢懋卿乔迁新居之喜!” …… 皇宫,养心殿。 此处既是朱厚熜的世外桃源,亦有陶仲文为朱厚熜炼丹的丹房。 此刻朱厚熜并不在殿内。 唯独陶仲文一人带着两个童子坐于耗费巨资修建的丹炉前面,正在忧心忡忡的思危、思变、思退。 自前些日子大同传回喜讯时,皇上将“二龙不相见”视作心魔,对他提出质疑之后。 陶仲文虽然巧言搪塞了过去,但心中的不安却是越来越深重了。 早在鄢懋卿第一次在西苑面见皇上,说出那番妖言之后,他就知道皇上一定会受到影响,而且影响还会与日俱增,最终砸烂天下所有方士巫师的饭碗,他自己也休想置身事外。 然而令他没有料到的是。 这影响居然来的比他想象的还快、还重,这才过去多久,皇上不但已经开始质疑“二龙不相见”,甚至连每月十五的常醮都放了他的鸽子! 作为“二龙不相见”的始作俑者。 他完全可以想象,当皇上有一天不只是质疑,而是开始否定的时候,恐怕就是他的死期! 当年给他银子,配合他促成此事的朝廷官员。 有的已经亡故,有的已经下野,有的已经致仕……留下来的也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人。 如今谁都救不了他,他必须想办法自救! 心中如此想着。 “你们两个好生看着丹炉。” 陶仲文站起身来,走到不远处的法坛,亲自动手倒水研起了朱砂墨。 准备好朱砂墨之后,他又取来一张黄纸,略作沉吟开始在上面用与自己字迹截然不同的笔迹写道: 【‘遐龄万寿丹’,当取天月二德之人心血为引,取心血需剖胸开膛,药人必殒命当场。】 【经查,后宫中天月二德之药人共十六人,择日取血,姓名如下:】 【杨金英、苏川药、杨玉香、邢翠莲、姚淑翠、杨翠英、关梅秀、刘妙莲、陈菊、王秀兰、徐秋、邓金香、张春景、黄玉莲、张金莲……】 【机事不泄,慎之防之!(最后这八个字又特意模仿朱厚熜的笔迹,仿佛单独的批示)】 这些都是他在宫中观察多日,精挑细选出来的宫女,其中有几个胆子颇大,甚至偷窃宫中御物出去贩卖。 他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将这些宫女利用起来去办一件大事。 事情若是办成了,大明自此就改朝换代了。 他亦可以顺势带上这些年积攒的家产,离开皇宫,离开京城,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善终; 事情若是没办成,那也足以惊了皇上的魂。 今后皇上只会越发疑神疑鬼,而他只需利用此事再施展一些手段,便可永远独占皇上的信任,鄢懋卿那个祸害也不得不受他拿捏。 现在。 他要做的便是“不慎”将这页黄纸遗落在宫里,确保让该捡到的人捡到。 如果鄢懋卿在此,看到这页黄纸,甚至只是看到黄纸上第一个宫女的名字,就会立刻明白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了 ——壬寅宫变! (本章完) 第98章 不要给他们行礼! 第98章 不要给他们行礼! 鄢懋卿不是千里眼,也不是顺风耳,自然不可能获悉陶仲文在搞什么阴谋。 不过他心里还是多少有那么一点预感。 虽然据史书记载,“壬寅宫变”应该是在距今一年多后才会发生。 并且事后刺杀朱厚熜的十六个宫女,和两个所谓的主谋王宁嫔、曹端妃都被火速凌迟处死。 但在鄢懋卿的认知中,这其实依旧是一桩疑点重重的无头案,并未揪出真正的主谋。 后世关于此事也是众说纷纭: 有人相信《明世宗实录》记载,认定王宁嫔和曹端妃就是主谋,或者说王宁嫔是主谋,曹端妃乃是受到了牵连陷害,皆因后宫争宠而起。 这属于比较官方的说法,鄢懋卿持不置可否的态度。 毕竟明朝发生的悬案太多,有些是真没查明真相,有些则是官方故意隐藏真相。 他只是觉得,后宫争宠终归争得还是皇上的宠,搞死了皇上算争的哪门子宠,难道成了太妃地位还有机会? 有人根据《李朝中宗实录》记载,认定是朱厚熜喜怒无常,残害宫人所致。 尤其是他迷信道教,崇尚方术,为炼制丹药“红铅”以求长生,竟采集宫女们初潮的经血,给宫女们的心理造成了巨大伤害。 然而又据《李朝中宗实录》中所载,朱厚熜采集宫女经血来炼制“红铅”分别为嘉靖三十一年与嘉靖三十四年的事,远晚于壬寅宫变的时间。 何况《李朝中宗实录》是朝鲜后来修撰的史书。 仅凭这一点,鄢懋卿就有理由质疑其真实性,毕竟是后世大名鼎鼎的偷国嘛。 他们如今用的历史教科书都是完全经不起推敲的歪曲编造,用的地图上国家领土面积比俄罗斯都大…… 再者说来,他们也太瞧不起咱们嘉靖帝朱厚熜了。 光是经血么,人家还要吃润过的红枣呢! 而且不光是朱厚熜吃……明朝的士大夫群体和后来的明穆宗也吃,这些“延年益寿”的法子亘古就有,哪怕到了民国时期都还有人吃。 所以鄢懋卿不是在替朱厚熜洗白,他相信这种事朱厚熜肯定干过。 不过绝对不是取经血、吃红枣这么简单,因为这应该还不足以令那些宫女如此玩命。 鄢懋卿觉得,如果真是这个范畴的原因导致壬寅宫变。 那么朱厚熜必是还干了比这更残暴的事情,至少得是让这些宫女认为横竖都是一死,因此才有充足的理由越过敬畏真龙天子的思想钢印,冒着凌迟的风险搏命; 至于其他的说法不提也罢。 什么王宁嫔和曹端妃是受方皇后妒忌诬陷、朱厚熜知道真相心生怨恨,几年后纵容走水不救,致使方皇后被活活烧死之类…… 这些都与壬寅宫变的诱因没有直接关系,并且方皇后也不是直接被火烧死的。 而在她过世之后,朱厚熜为了将其以元后之礼入葬,以待今后与自己合葬,甚至还差点搞出另外一场“大礼议”。 种种迹象表明,朱厚熜其实并没有怨恨方皇后,大抵都是一些不值得取信的阴谋论。 不过。 这些说法都不妨碍鄢懋卿“壬寅宫变”有可能提前发生的预感。 他产生这种预感的原因,主要还是朝堂局势。 因为朱厚熜这回忽然支棱起来了! 纵观明朝276年的历史,明朝皇帝只要一支棱起来,就比较易溶于水,也比较容易被太医药死,反倒是躺平了不上朝比较安全。 鄢懋卿也说不好朱厚熜支棱起来,对于大明来说是究竟好事还是坏事。 另外,如果事情的时间线发生改变,其中的一些细节恐怕也会发生改变。 历史上是因为宫女慌乱之下在绳套上多打了个结,以致于形成了拉不动的死结,才使得朱厚熜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 这种几率小到令人不得不相信天意的巧合,这回可就未必还会发生了…… 因此他现在也尚且拿不定主意,不知是否应该向朱厚熜预警。 而且就算要预警,他也绝不可能亲自参与此事,否则事后一定会被朱厚熜当做陆炳那样的“救命恩人”,这辈子恐怕更加不可能再有致仕回乡的机会。 所以……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老爷,老爷!” 此前将鄢懋卿晾在大门口的家丁刘癞子声音再次响起, “外面又来人了,一个自称是礼部尚书严嵩的老者,拉了好几辆马车前来拜访老爷,说是携公子严世蕃恭贺老爷乔迁之喜。” “严嵩父子?” 鄢懋卿眉头蹙起。 他来京之后唯一没有当场报复回来的仇。 似乎就只有严世蕃将他逐出豫章会馆的事……这事还记在小本本上呢! 毕竟就连朱厚熜想让他做和珅,他都当场抹了朱厚熜一身鼻涕,又岂容严世蕃造次? 另外。 鄢懋卿觉得以他目前的处境,若是不来一点真正给力的助力,只怕致仕回乡的事便将无限期搁置。 而历史上能够扳倒夏言,又收拾了翟銮、许赞、张璧等阁臣,独占内阁独揽朝政的严嵩父子,无疑是他目前能够想到最强助力。 如此只是沉吟了片刻,鄢懋卿果断说道: “出去转告严嵩父子,就说本老爷人微言轻,当不起严部堂如此礼遇,请他们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吧。” “夫君?” 一旁的白露闻言吃了一惊, “伸手不打笑脸人,妾身听闻这个严嵩非但是礼部尚书,与咱们还是江西老乡,为夫君的前程着想,如此待他是不是太过拂面?” “夫人,你知道我当初为何离开豫章会馆么?” 鄢懋卿回头看向白露。 “为何?” “其实我是被严嵩的儿子严世蕃当着一众江西贡生的面,逐出豫章会馆的。” 鄢懋卿咧开嘴笑道。 白露面色一变,清脆的声音顿时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一般: “刘癞子,一会出去见了他们,不许再给他们行礼!” …… 高宅。 夏言一身便服坐于堂内,高拱立在一旁亲手为其斟茶: “夏阁老忽然降临陋室,学生受宠若惊,请阁老用茶。” “如今怕也只有你还愿意称老夫一声阁老了吧?” 夏言摇了摇头,惨笑一声。 早朝上发生的事太过突然,突然到他直到现在都感觉极不真实,脑子里面依旧残留嗡鸣。 不只是他一人,就连他的知己高时,也受到了不小的牵连。 他是革职闲住。 高时则是与一众御史言官遭到贬谪。 而且皇上似乎还是有的放矢,单单将高时贬谪到了最为遥远的云南边境去当县令,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恐怕都没有机会再回京任职。 这种情况下,高时于他而言,已经没有了任何用处。 所以夏言心里明白,他必须在离京之前在京官中为自己埋下几个引子,如此日后才有再次起复的可能。 而被他看好的高拱,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引子。 毕竟在他眼中,高拱才是这回沟通俺答、促成这般大好局面的首功之臣。 而且这次高拱与鄢懋卿、沈炼一同出使俺答,这次弹劾鄢懋卿私通鞑虏的事后,自然也捎带上了高拱和沈炼二人。 沈炼不必多言,已经被陆炳以不负监督职责、如实上报的名义保了下来。 而高拱则和鄢懋卿一样,都领了“夺俸三载,贬秩三等”的象征性惩罚,这更说明高拱已经顺利进入了皇上的视线,因此才会受如此力保,越发坐实了夏言此前的猜测。 所以提前拉拢高拱这个引子,便是眼下最为重要的一环! “人在朝堂,起伏无常,夏阁老万不可妄自菲薄,更不可心灰意冷。” 高拱依旧恭敬的立着,施礼说道, “不过好在当今皇上是少见的明君,夏阁老亦是难得的贤臣,学生相信皇上只是一时受了小人蒙蔽,日后一定会察觉过来,不日便将下诏召夏阁老回京辅佐!” “唉——不说了不说了。” 夏言作势叹了一声,重新打起精神道, “其实这一科进士中,老夫最看好的便是你了。” “当初殿试读卷时,老夫虽不知答卷姓名,但看到你的答卷时,便笃定你未来必成国家栋梁。” “因此哪怕严嵩和张瓒等读卷官极力反对,老夫依旧坚持将你的答卷评为一等,送到皇上那里请皇上点为三鼎甲。” “可惜皇上殿点了旁人的答卷,老夫人微言轻,此事也只能作罢。” “否则依老夫所见,你的才学足可评为状元才是。” 高拱听到这话,连忙又躬身谦虚: “学生何德何能,竟得阁老如此看重,愧不敢当。” “你不必谦虚,老夫不过是与你私下说句公道话罢了。” 夏言面露欣赏之色,却又表现出一丝无奈, “其实这回前来也不为别的,只是想在离京之前,最后再看一眼老夫这些年来最看好的学生。” “倘若老夫还在内阁,待你散馆之时,老夫便可对你委以重任显露才华,也教严嵩、张瓒那个读卷官好好瞧瞧,老夫的眼光是不会错的。” “可惜这回离京,怕是再无机会……” “罢了罢了,事已至此,老夫又说这些作甚,反倒妨碍了你的心境。” 高拱忙道: “有阁老这番话,学生便已感怀至深,今后定然不敢辜负阁老的期望!” “老夫不日便要离京,也没什么能够送你,便最后再送你几句忠告吧。” 夏言沉吟着又道, “混迹官场,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需格外爱惜羽毛,否则一步走错便是深渊。” “有些人虽可利用,但不可深交,更不可推心置腹。” “尤其是那些坏了名声的人,正如郭勋、鄢懋卿二人,沾之便脏了身,恐怕影响你的仕途。” “想来这回出使俺答,你也是为了促成这利国利民的大事才不得不委曲求全,让他们二人一同冒领了功劳吧?” “今后再有这样的事大可不必如此委屈,你只需修书一封与老夫商议,老夫虽不在朝堂,朝堂中亦有学生无数,只要老夫私下沟通一二,足可助你成就大事,免得你再受制于人。” “还有那郭勋与鄢懋卿二人,他们冒领了你的功劳,便要为此付出代价。” “他日若老夫有幸起复,一定替你讨回公道。” “?” 听到这话,高拱看向夏言的目光已经改变。 这是在私下拉拢他,结党左右朝政,挟私攻击政敌吧? 这位夏阁老,似乎与他想象中很不一样,并非他此前心目中的大公无私之人! 高拱不由想起了那日在翰林院的事情。 他虽不知鄢懋卿与夏言究竟有何恩怨。 但那日鄢懋卿因病告假,夏言针对他的意图极为明显。 只不过后来鄢懋卿提了几件意义不明的人事,甚至提到了乾清宫掌事太监高忠……夏言便立刻投鼠忌器,还将鄢懋卿叫进了值房密谈。 如今再细细想来,那日发生的事越发蹊跷,直教人觉得夏言是否私德有亏,有什么把柄落入了鄢懋卿手中…… 而且景卿贤弟是什么人,又究竟是谁冒了谁的功,难道有谁比我更有发言权么? (本章完) 第99章 皇上遇刺! 第99章 皇上遇刺! 高拱心中忽然涌起一股类似偶像塌房的破灭感。 这些年来,他受坊间传闻耳濡目染,早已将夏言当做了匡扶朝政的国之柱石,更被他视作一生追随的目标。 甚至此前有人质疑夏言,他都能与人争执到红温为止。 可是如今当夏言就坐在他的面前。 毫无根据,只凭臆想,明显对人不对事的时候。 他只感觉自己心中那尊遥不可及的国之柱石形象出现了丝丝裂痕。 他虽是个耿直的人,有时还控制不住脾气,但他不是傻子,好赖话他分的清楚,弦外之音他也听得明白。 尤其夏言前面铺垫了那么多,最后才表露出真实意图的套路,更是令他看清了这位偶像的虚伪一面。 此刻的夏言在他眼中,与此前怂恿他与鄢懋卿冲突、还在背后暗自推他的那群新科进士已经没有了差别。 或许是因为此前对夏言过于崇敬。 此刻这种偶像塌房的破灭感,令本就容易暴躁的他在失望之余,还感到出离的愤怒。 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可耻的背叛,是一种无情的欺骗,是背后刺来的一柄利刃。 下一刻。 高拱再次拎起茶壶,将夏言面前那个一口都未曾品尝的茶盏彻底斟满。 放下茶壶的时候,又悄然将壶嘴对准了夏言。 “夏阁老,请用茶。” “?” 夏言见状表情一僵,脸色异常难看。 壶嘴对人,茶满送客! 这种茶道上最为浅显的茶语他又怎会不知? 可是他自问刚才的那番话没有任何疏漏,既画足了大饼又给足了里子。 若换做是其他的新科进士,此刻必是早已诚心诚意的向他跪拜,怎敢像高拱这般冷漠无礼? 难道是郭勋给他画的饼更大更圆,甚至已经给了他难以拒绝的实际好处,彻底将其收买了过去? 亦或是即将走人的他,在高拱看来已是一壶凉茶? “哼!不识抬举!” 夏言随之拍案而起,拂袖而去。 一个新科进士竟敢对他如此无礼,这绝对是他此生受过的最难以接受的侮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自今日起,这个高拱亦是他不共戴天的敌人,绝无回旋余地! 他就算是革职闲住,对付不了郭勋,甚至也对付不了郭勋的义子鄢懋卿,难道还对付不了高拱这么一个在朝中既无背景亦无靠山的区区庶吉士? 自断前程! …… 短短三天假期,几乎一晃而过。 转眼就到了鄢懋卿与高拱回翰林院点卯上课的时候。 对于上馆课这件事,白露显然比鄢懋卿上心多了。 天未亮时她便偷偷起床命下人备好了朝食,又亲自服侍鄢懋卿洗漱穿衣。 甚至临出门的时候还将他叫住仔细抚了一遍衣襟边摆,砸吧着小嘴念叨了一句“我夫君真俊俏”,然后才依依不舍的将他送出门去。 鄢懋卿不喜欢坐轿子,所以搞了一辆通勤马车。 坐在有点颠屁股的马车上,他又昏昏欲睡起来,脑中迷迷糊糊的闪回着最近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首先是《玄破苍穹》的连载事宜。 刘掌柜前天还跑来催了一回稿子,于是鄢懋卿理直气壮的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他: “哥太监了,以后别再来找哥催稿了!” 理由很简单,之前中译中《玄破苍穹》在鹿鸣阁投稿连载,本来就只是一次闲来无事的市场试水,为的是给致仕回乡之后的生活多找一条生财之道。 既然如今已经证明这条道路可行,而他现在又不缺钱,当然没必要继续下去。 就算鹿鸣阁倒闭也与他无关,反正那是郭勋的产业,又不是他的产业; 其次是郭勋的事。 这是郭勋来鄢宅给“义儿媳妇”见面礼时自己说的,他过些时日就又要去大同了。 自他在早朝上主动请缨之后,朱厚熜虽然当众烧了那箱账目,但并不代表那边的事就这么草草结束了。 朱厚熜最终还是将他任命为宣大总督,前往大同厘清军务的同时,尽快与俺答商议通贡事宜,建立一个全新关市税赋机构。 除此之外,郭勋还从朱厚熜那里领到了一份秘密名单。 名单上没有一个边军将领的名字,全是此前那箱账目中向俺答走私的商贾。 朱厚熜的意思是,这份名单上的人一个不留,统统抄家斩首。 此举既可震慑那些边军将领配合厘清军务,又可借势重构北方的商业网络,有的是想代替挣钱的人拍手称快。 对此郭勋显得非常兴奋,态度也非常积极。 他甚至还说,他这回之所以主动请缨,是因为忘不了阳和塞军民当时那崇敬的目光。 所以鄢懋卿才觉得这个便宜义父是真疯了,这根本就不是他认识的郭勋好吧。 而且鄢懋卿觉得,朱厚熜八成也是这么觉得的…… 最后就是关于“壬寅宫变”的担忧了。 这两天他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可是直到现在也没拿定主意。 毕竟担忧终归只是担忧,他实在无法确定这件事是否会提前一年多发生,没有准信儿的事如何取信于人? 别一不小心搞成狼来了的故事,反倒令朱厚熜之后放松了警惕,可能更加容易好心办成坏事! 至少从他个人的角度来分析,朱厚熜支棱起来对于国家来说应该算是利大于弊的,毕竟前期他支棱着的时候,的确办了一些利国利民的实事。 而且他很清楚,“壬寅宫变”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可以算是朱厚熜最重要的人生转折点。 至少史书上是这么说的: 自“壬寅宫变”之后,朱厚熜才真正搬去了西苑独居,自此再不上朝,不见大臣,一心玄修……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锦衣卫办案,停下车来,配合检查!” 一声暴喝忽然传来,吓得前面的马夫连忙“吁”了一声一个急停。 “欸?!” 鄢懋卿也出现了应激反应,连忙抬头向车顶张望。 还好还好! 这回没被直接掀了车顶,刚才的声音听起来也应该不是沈炼。 鄢懋卿抚着砰砰直跳的胸口松了口气,随即掀开车帘向往张望: “怎么回事?” 却见路口站了满满一排披甲执锐的锦衣卫,甚至还摆上了拒马限制通行,似乎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领头的锦衣卫官员看到鄢懋卿,当即走上前来施礼: “原来是鄢吉士,这是去翰林院点卯啊?” “这位上官认得我?” 鄢懋卿仔细回忆了一下,似乎此前并不认识这个锦衣卫官员。 “鄢吉士真是贵人多忘事,那日我曾与陆指挥使、阎统领一道护送鄢吉士回府。” “哦,失礼失礼,见过上官。” 鄢懋卿顿时对其一脸笑容还礼,这才顺势问道, “上官,今日城内戒备如此森严,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嘘!” 那锦衣卫官员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神色复杂的压低声音道, “不要多问,皇上昨夜遇刺了……” (本章完) 第100章 鸟主意 第100章 鸟主意 “哈?!” 鄢懋卿惊得险些从马车上掉落下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才三天! 算上那场令文武百官始料未及的早朝,朱厚熜支棱起来也没超过三天,这么短的时间内就遇刺了? 这是什么组织效率,竟能如此神速? 莫不是宫里早就被渗透成了筛子,只要幕后的人念头一动,便可以随时随地行刺皇上? 如此莫说是他没来得及向朱厚熜预警。 就算那日早朝之后立刻借他人之口预警,只怕对方再因没有依据略作犹豫,再等上疏或申请进宫面圣也同样赶不及。 没准儿还有可能因为无法解释为何预警,而被打做刺客同党,反倒害人害己! 大明官场的水实在太深,我想立刻回农村! “上官,皇上应该无恙吧?” 好不容易调整好了情绪,鄢懋卿忍不住又问。 “陆指挥使已经连夜进了宫,如今谁也不知宫里情况如何,鄢吉士也最好不要再问,这档口一定是多说多错,少说少错。” 锦衣卫官员苦笑一声,十分尽职的掀开鄢懋卿的车帘看了一眼,确认车里只有他一个人之后,才挥了挥手命人放行。 皇上可以遇刺,卯还是要正常点的。 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保证朝廷各个堂部正常运行,否则恐怕人心惶惶,生出更大的乱子。 当然,早朝肯定是不用上了。 因为皇宫根本不会轻易放人进去,也不会放任何人轻易出来。 各个部堂的官员只能径直前往各自位于千步廊的堂部衙门点卯,然后原地待命。 “……” 鄢懋卿放下帘子重新坐回车里,心中越发忧心忡忡。 这件事会有不少人受到牵连,而鄢懋卿相识的人中,太医院院使许绅自是首当其冲。 如果朱厚熜像历史上一样因为遇刺陷入昏迷,那么如今已有“神医”之名的许绅就符合“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的条件,哪怕太医院内没有人推他出来,他也必须硬着头皮亲自出手。 如此一来,不知许绅是否还是会像历史上一样被活活吓死。 不过因为时间不同,这次发生的刺杀,也有可能未必就是他所知的“壬寅宫变”。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尽快探出更多的消息。 说不定如今已经有消息传到了千步廊,等他到了翰林院便可以获悉更多的细节。 …… 毓德宫。 “哼——” 朱厚熜满身血污,端坐在一张贵妃榻上,藏于袖中的手正在止不住的颤抖,却依旧强撑着表面上的威严。 不远处是一张沾满了鲜血的黄黎月洞门架子床,两个宫女的尸体倒在床边,身上有几道森然的伤口。 端的是防不胜防! 其实根本不用鄢懋卿提醒。 前几日当他命黄锦取出皮弁服去上早朝的时候,就已经下定了放手一搏的决心,做好了相应的心理准备。 因此最近这几日他已经命陆炳悄然加大了宫中锦衣卫的巡视强度,并且发誓这一辈子都不去水边,防范一切意外的发生。 明朝皇帝“易溶于水”的事情他又怎会心里没数? 也正因为他此前从不去参与任何与水有关的事情,“火”才常伴他的左右。 然而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 这回害他性命居然也不是“火”,而是换了另外一种亘古未见的手段,竟是策动了十几个宫女联合起来行刺于他?! 这实在不能怪他始料不及…… 卅史以来,虽然各朝天子的死法五八门,但被身边宫女刺杀的事却是亘古未有! 如果今天他死在了这干宫女手中,一定也可以名留史册。 毕竟作为史上唯一一个死在宫女手中的天子,哪怕再过一万年,他也肯定还会成为人们口中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而他这一死,亦将彻底动摇今后历朝历代的皇权威严。 此事带来的影响,绝对会比魏少帝曹髦被司马昭当街弑杀的更加深远,更加严重! 最大的区别则是。 曹髦死了,至少还留下了一个“宁作高贵乡公死,不作汉献帝生”气节美名。 他若是这么死了,那便只能是历史上死的最憋屈、最窝囊、最卑微的皇帝…… “呼——!” 长长的出了口气,朱厚熜感觉自己略微缓过来了一些,被勒过脖子似乎已经没有那么疼了,呼吸也顺畅了一些。 只是如今缓过劲来,又开始浑身酸痛,一股子脱力感席卷全身…… 好在这回他也算是有心防有心,提前留了一手。 从那日早朝之后,便随身藏了一柄短剑,无论在哪个嫔妃宫中就寝,都一定避开耳目藏在床沿之下以防不测。 这件事就连黄锦都一无所知。 此前他既然受鄢懋卿触动,决意要做近乎亡命的大事,又怎会不随时随地做搏命的准备? 也正是因为这柄不为人知的短剑,才令他在危急时刻得以割断绳套,绝地反击…… 痛快! 原来这种刀刀入肉的反击竟是如此爽利,比之此前那般谨小慎微的制衡权术不知快意了多少! 杀朕? 害朕? 古有大汉武帝用卫青、霍去病驱逐匈奴,终成封狼居胥之功业! 今有朕用鄢懋卿奇谋,不费一兵一卒降服鞑靼,不日便可教鞑靼自己掘了狼居胥山送到朕的面前,何如?!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朕就在这里,这可是朕的天下,还有多少阴谋诡计尽管使出来! “……” 立于一旁的黄锦此刻望着满身血污,却面色如常的朱厚熜,心中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皇上竟私藏利器,不待侍卫来救便凭一己之力反杀两名刺客,将其余刺客吓的四散而逃? 他自幼陪伴在朱厚熜左右,又何时见过这般生猛的朱厚熜? 皇上似乎变了,宛如脱胎换骨般的蜕变! 这蜕变的引子……黄锦立刻想到了一个人 ——鄢懋卿! 好像就是从他出现在皇上面前的那一刻,蜕变就已经悄然开始了! 黄锦忽然又想到了一个人 ——翊国公郭勋! 不只是皇上发生了蜕变,就连郭勋也发生了莫名其妙的蜕变! 前些日子在早朝上的主动请缨便是最好的证据,那是此前皇上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都不可能发生的事! 就好像鄢懋卿身上有一股无形的魔力,任何一个与他接触的人都会受到影响,都会发生难以想象的蜕变,连皇上都不能例外……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陆炳快步进入殿内: “启禀君父,微臣拷打刺客多时,已有三人没了气息,暂时未能问出幕后主使。” “请君父再多给微臣一些时间,微臣将刺客带回北镇抚司用刑具细细炮制,一定可以撬开她们的嘴!” “哪也不许去,就在宫里问!” 朱厚熜却大声喝道,随即对黄锦摆了摆手, “黄伴,去将鄢懋卿找来,他的鸟主意最多,或许能快些查出主使,莫教逆贼趁机跑了。” (本章完) 第101章 这个庶吉士明明很强却过分谨慎 第101章 这个庶吉士明明很强却过分谨慎 当黄锦命人将鄢懋卿从翰林院叫出来的时候,鄢懋卿也是一脸迷惑,指着自己的鼻子反复确认: “皇上……命我进宫查这个案子?” 昨夜具体是什么情况,黄锦已经粗略的说了一遍。 原来还真是壬寅宫变! 细节也与历史上相差不大。 皇上昨夜在曹端妃的毓德宫就寝,趁着曹端妃起夜时,王宁嫔宫里的答应杨金英与共计十六个宫女伺机行刺,欲用细料仪仗绳将皇上勒死。 不过与历史记载截然不同的是,这回朱厚熜竟没有被勒晕过去…… 而是居然来了一波奋起反击,一举反杀了两个宫女,将其余宫女吓得四散而逃?! 因此现在朱厚熜也就没有宣太医诊治,如此太医院院使许绅也就不用冒死用药,以致惊惧而死了。 而听过事件经过的时候。 鄢懋卿则只觉得自己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多了一丝魔幻现实主义的感觉。 这是奋起反击就能反杀的事么? 别看女子的力气比男子略小,但这也是十六个宫女啊。 常言道“双拳难敌四手”,朱厚熜这分明是双拳对三十二手。 如果他真能反抗得了,那怎么说也得是大明战神的水平了吧? 如此在历史上的壬寅宫变中又怎会被按住动弹不得,直到气息将绝陷入昏厥,有宫女因为害怕跑去向方皇后自首,才总算幸免于难? 所以鄢懋卿对此也很不理解…… “快些随咱家走吧,皇上特意点了你的名,说你鸟……主意最多。” 黄锦哪里有功夫与鄢懋卿扯淡,只是一个劲儿的催促,还出现了不该有的口误。 鄢懋卿闻言又是一脸愕然,一边跟在后面,一边继续追问: “啥意思,皇上究竟是说我鸟多,还是说我主意多?” “鄢吉士!” 黄锦顿足怒视。 在一个没有鸟的人面前,妄言自己鸟多,这厮未免也太羞辱人了吧! “好好好,黄公公恕罪,这事我不问了还不行嘛。” 鄢懋卿毫无歉意的打了个哈哈,依旧喋喋不休, “那黄公公总可以告诉在下,皇上究竟是如何反杀宫女的吧,这总是与案子相干的事情了吧?” “此事鄢吉士自己知道就好,不可外传……其实皇上藏了一柄短剑。” 黄锦总算又压着声音多透露了一点消息。 说完他就后悔了,因为这是皇上着重警告不可外传的秘辛,皇上似乎还有其他的打算。 不过转念再一想,如果这个人是鄢懋卿的便也无妨。 毕竟鄢懋卿与皇上之间的秘密又何止这一件,甚至与此前的那些秘辛来比,这都算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了……会做媳妇两头瞒嘛。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 黄锦猛然又察觉到了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 不只是皇上发生了莫名的蜕变、翊国公发生了莫名的蜕变、就连他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出现奇奇怪怪的变化! 以前他可是从来不觉得“会做媳妇两头瞒”是自己理所当然该做的事,毕竟朱厚熜近些年来越来越多疑,最忌讳的就是内官与朝臣私下沟通。 而他最近又做了什么呢? 此前“复套朝议”的时候,他就曾私下提醒严嵩“皇上不欲复套”。 如今鄢懋卿只是追问了一句,他就又将皇上着重警告不可外传的秘辛透露了出来…… 如此干系身家性命的大事,他居然会觉得理所当然……他疯了?! “原来如此……可是在下只是个新科进士,根本不会查案啊?” 鄢懋卿顿时将脸皱成了苦瓜,发出一声哀嚎。 历史上这个时期,朱厚熜也的确没有如此光明正大的支棱过,所以即使不用他提醒,朱厚熜自己也有所防备…… 这才是改变了壬寅宫变历史走向的主要原因。 只不过……查案?! 怎么查?! 鄢懋卿心里犯难,他哪里会查什么案子,查案的手段又如何比得了深耕此道多年的陆炳? 陆炳可不是什么普通人。 仅是简单接触过几次,鄢懋卿便已看出了陆炳的城府与手段。 别看他成天笑眯眯的像个老好人,绝对不是什么善茬,否则又怎能在诡谲多变的嘉靖朝官场得了善终? 如今陆炳就在宫里,如果连他都查不出来幕后主使。 而史书中又只是将这次宫变安到了王宁平和曹端妃身上,他何德何能,又怎么可能查得出来,朱厚熜这不是赶鸭子上架么? 等等……对啊! 如此不是正好令朱厚熜失望么? 经过奇谋降服俺答这件事,朱厚熜似乎已经对他另眼相看,否则现在也不会特意召他进宫协助查案。 朱厚熜对自己期望越高,那么自己办不成的话,自然也就会越失望,越发看透自己庸碌无能的本质。 如此久而久之,便是“奇谋”的事也会被朱厚熜当做是一次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另外。 这也是在给陆炳面子,毕竟他查不出来的案子,自己却能查出来,那让他这个大明情报局局长岂不是很伤面子? 一举两得! 这绝对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 黄锦看着鄢懋卿这般模样,并未开口接茬。 他总能在鄢懋卿身上看到这股子猥琐的气质,或者也可以说是自轻自贱。 他就不明白了。 这个冒青烟的东西,明明是有惊世智慧的王佐之才。 为何却又好像毫不自知一般,总是这般惺惺作态,自轻自贱? …… 毓德宫。 方皇后已经来过,卧病的张太后也已经差人来过。 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翊国公郭勋等勋贵也都在宫外求见过。 这些人都被朱厚熜一一拒绝召见,唯一命人前去召见的便只有鄢懋卿一人。 不过此时此刻。 还有一个人也来到了朱厚熜身边,他虽不是像鄢懋卿一样受到召见,但主动前来求见却也没被朱厚熜拒绝。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此前最受朱厚熜宠信的道士陶仲文。 “万寿帝君罹厄而转安,足徵天佑,臣近日建醮禳灾祈福,幸不唐捐。” 陶仲文微微躬着身子,依旧是一副宠辱不惊的高人姿态,心中却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压根就不是他给朱厚熜设计的剧本! 在他的设计中,此事只有两个结果。 要么朱厚熜死! 要么朱厚熜惧! 可是现在,朱厚熜不但没有挂掉,看起来也没有惧怕,相反竟还凭一己之力莫名反杀了两名宫女?! 这对他来说才是最致命的问题! 如果是陆炳擒杀宫女,或换做是任何人前来护驾,这都没有问题! 可朱厚熜如今竟是凭自己的能力自救,这问题可就比天还大了! 如此一来,恐怕只会越发令朱厚熜信奉鄢懋卿的那番妖言,自此也只会越发信奉自己的力量,而不是他们这些方士巫师“祈”来的天道力量! 这对此前最受皇上宠信的陶仲文,无疑将会是首当其冲的灭顶之灾! “一切皆是因那个冒青烟的鄢懋卿而起,必须尽快设法将其除掉!”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报——!” 外面传来一声报喝: “鄢懋卿受召前来,正在殿外求见!” “……” 陶仲文闻声心头一紧,眼底深处浮现杀意。 “发生如此大的事,皇上没有命人去召老夫,反倒单独召见了鄢懋卿,可见老夫如今的处境已经极其危急。” “老夫已再无退路,唯有放手一搏!” “今日不是鄢懋卿死,便是老夫活,也教此人瞧瞧老夫的手段!” “既决胜负,也决生死!” (本章完) 第102章 难道君父就没错么? 第102章 难道君父就没错么? “恭请圣安。” 刚进毓德宫,鄢懋卿就看见了满身血污犹如战神的朱厚熜,以及站在朱厚熜身旁的陶仲文。 只凭这一幕鄢懋卿心中便已有了判断。 虽然他此前已经用唯心之言在朱厚熜心中种草,但目前为止应该还远没有发展到影响其对陶仲文信任的程度。 不过倒也没什么打紧。 这本来就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他也不是为了一举杜绝朱厚熜对玄修斋醮的痴迷,哪怕只是让他偶尔反思一下,略微有所收敛就已经可以算是国之幸事。 至于陶仲文嘛。 鄢懋卿觉得两人其实也没什么深仇大恨。 就算此前曾在西苑中略有些言语上的小冲突,反正他也未曾吃了亏,或者说有仇当场就已经报了,就当做是扯平好了。 如果陶仲文非要觉得那番唯心之言妨碍了他,因此对他怀恨在心,那一定是陶仲文自己的问题。 因为最开始鄢懋卿其实是没打算这么说的,只因陶仲文步步紧逼激起了他的报复之心,他才故意在陶仲文的饭碗里放了一颗老鼠屎,还用勺子搅拌了几下确保那颗老鼠屎彻底化开。 所以,就算怪也只能怪陶仲文自己嘴贱,与他无干…… “鄢懋卿,该知道的黄锦已经与你说过了吧?” 前方随即传来朱厚熜的声音, “现在朕要你助朕揪出幕后主使,无论用什么办法都随你!” “微臣遵旨,只是不知陆指挥使如今查到哪一步了?” 鄢懋卿嘴上答应着,却又开口问道。 “黄锦,叫陆炳进来说明进展。” 见鄢懋卿不够积极,朱厚熜微微蹙眉,但还是摆了摆手。 “君父恕罪,微臣无能。” 陆炳随即被召进殿来,跪在地上请罪: “如今微臣又将两个逆贼拷打至死,这干逆贼依旧坚称前几日在宫里捡到了一页黄纸,以为皇上欲将她们剖胸开膛,取心血为药引炼制仙丹,因此铤而走险谋害皇上,尚未问出幕后主使。” “……” 陶仲文闻言低垂着眼眸,内心平静。 这便是他这计谋的精妙之处,进亦可攻,退亦可守,成与不成都不会有片叶沾身。 区区一张字迹不明的黄纸,根本证明不了什么。 因为他心里明白,皇上心里也明白,包括那些受皇上豢养的方士巫师心里也都明白: 他们的定位其实类似于宫里这些没有根的太监,所有人的利益都牵扯在皇上一人身上。 皇上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新帝登基之后若是不像皇上这般痴迷玄修,恐怕就不会再有如今这么好的待遇了。 而这也是皇上自新政改革以来,相继站到皇亲、外戚、朝臣、权贵……甚至是内官的对立面后,格外宠幸方士巫师的原因之一。 因此无论如何,皇上也不会轻易怀疑到他与一众方士巫师的身上。 哪怕那页黄纸上的内容,疑似与方士巫师有关……也八成会被解读为有心之人的栽赃诬陷。 而为了促成这样的局面,陶仲文选取的时机也极为考究。 他特意选择这个皇上忽然穿上皮弁服去上早朝,还命夏言革职闲住,并一口气贬谪了几十个御史言官,以至于向天下释放出了特殊政治信号的时间点。 如此皇上越发只会将此事限定在“政治斗争”的范围之内,而不会怀疑他们这些从来不预朝政的比孤臣更孤的方士巫师,尤其是素来“小心缜密,不敢恣肆”的他! 皇上遇刺之后不见皇后,不见太后,不见勋贵。 却单单许他进殿觐见,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而如今对他最大的威胁,就只有这个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是个大问题的鄢懋卿。 如果不是鄢懋卿的影响。 这次事情依旧会按照他计划的那般发展,哪怕最差的结果也是皇上自此移居西苑,日求长生,郊庙不亲,朝讲尽废,君臣不相接,独他一人得时见! 现在的话,且不说皇上会不会因为这次宫变移居西苑。 就算最终还是移居西苑,只怕也不会只见他一人,还得时常召见鄢懋卿,继续受他妖言蛊惑吧? 这是陶仲文绝对无法接受的事情,事关身家性命,不可不搏! “听清楚了?” 听完陆炳的报告,朱厚熜斜睨看向鄢懋卿, “听清楚了就去查,陆炳,你全力配合鄢懋卿。” “微臣遵旨……” 眼见鄢懋卿一来要取代自己的职责,自己反倒成了助手,陆炳心中的确有些不舒服,但想到鄢懋卿“上头通着天呢”,此刻也只能捏着鼻子应下。 鄢懋卿也刚想说些什么。 却听陶仲文已经抢先一步躬身说道: “禀万寿帝君,微臣以为陆指挥使掌印锦衣卫多年,为万寿帝君办过许多大案要案,办案手段殊丰,如此恐怕大材小用。” “万寿帝君不如命陆指挥使与鄢懋卿各自查办此案,再有微臣即刻在此为二人设醮祈祷,如此三管齐下,方法与手段各有千秋,兴许可有奇效。” “?” 陆炳一听就感觉不对劲了。 我与陶仲文素来无冤无仇,这素来独善其身的老杂毛今日莫不是犯了猪瘟,主动牵扯事端不说,为何还如此害我?! 他在皇上面前也是始终以孤臣形象示人,陶仲文为他如此说话,难保不会被皇上误会! 更何况。 他也不愿与鄢懋卿这个“上头通着天”的家伙搞什么同台竞技般的各自查案。 因为他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尽力了,查不出来他也没什么其他的办法,就算心里不舒服也不如让鄢懋卿担起这个责任。 若鄢懋卿也查不出来那自然最好,不会显得自己能力不足。 若鄢懋卿真查了出来,那也只能算他有本事…… 反正以鄢懋卿如今的庶吉士身份,今后官场方向大抵是科道官、御史和内阁,应该不会进入锦衣卫体系威胁到他。 “准了。” 朱厚熜闻言却只是瞅了陶仲文一眼,淡淡的说了两个字。 鄢懋卿则从这番话中听出了一丝拉踩之意,甚至还有那么一丝挑拨之意。 不过他倒也并不在意,只暗喜此前在陶仲文身上埋下的伏笔终于开始发挥作用,这回说不定能助他一臂之力,于是也当即上前一步道: “承蒙君父错爱,微臣实在不通查案之事,陆指挥使都查不出来的案子,微臣肯定也查不出来。” “不过为君父安危着想,微臣倒有一事不得不冒死谏言。” “通过此事不难看出,君父此前一定默许过方士巫师割采宫女为药引吧?” “若非确有其事,否则仅凭这样一页黄纸,又怎能轻易令这些宫女信以为真,甚至不顾凌迟之刑,不顾祸及家人,也这般铤而走险?” (本章完) 第103章 剑呢!朕的剑呢? 第103章 剑呢!朕的剑呢? “???” “!!!” 此话一出,只听“嘭”的一声巨响,朱厚熜拍案而起的同时,眼睛早已瞪大如牛,眼珠子几乎从眼眶中挤出来。 朕召这混账进宫来给朕查案,这冒青烟的混账在这里说什么大逆不道的混账话! 难道朕惨遭逆贼刺杀,还是朕的错了不成?! “噗通!” 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黄锦铁膝功再次发威,竟又生生将脚下的一块京砖凿出了丝丝裂痕。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鄢懋卿竟有如此清奇的脑回路。 皇上命他查行刺大案,他非但不领旨谢恩,竟然还话锋一转将起因牵扯到了皇上身上。 难道这就是他得出来的结论,竟是皇上自己行刺自己不成?! “!!!” 好在陆炳本来就跪在地上没起来,不必像黄锦那般自残。 不过此刻他在身子僵硬的同时,也是连忙将脑袋伏的更低,额头紧紧贴住地面。 就算“上头通着天”也不是这么玩的吧? 难道此人就不怕一不小心把天玩塌了,第一个压死的就是他这个通着天的大个子?! “……” 陶仲文则又尴尬了,他也不知自己该不该放下高人包袱立刻跪下。 不过经鄢懋卿这么一搞,他倒是觉得自己这回可能又出现了严重的误判。 因为鄢懋卿根本就不需要他那般下定决心舍命一搏,只需要多给他面见皇上的机会,这个蠢货自己就能将自己玩死…… “君父恕罪!” 鄢懋卿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了一跳,一边又在心中暗道“黄老师!别这样黄老师!”,一边诚惶诚恐的来了个宋江跪,嘴上却未曾有一丝停顿, “君父既命微臣查办此案,微臣虽庸碌无能,但也不敢不用心思索,深究其前因后果。” “正因微臣真用了心,才能够想到此事,又为君父安危着想,不得不如实禀明。” “臣闻太祖皇帝在世时,曾因晋王鞭挞厨子,特意下诏斥责相劝。” “在微臣看来,如今这些宫人便似遭晋王鞭挞的厨子,君父若不能善待他们也就罢了,若还默许方士巫师对宫人行残忍割采之事用作炼丹药引,便如同在宫中藏下了无数把利刃,今日没有这些宫女行刺,只怕明日亦将有其他的宫女行刺。” “君父龙体安危,干系国家社稷。” “臣既洞悉此中因果利害,岂敢知而不言?” “若缄默苟容,上负君恩,下愧俸禄!” “如此尸位素餐,何如致仕回乡,免耗廪粟而累黎庶!” 又是致仕回乡? 黄锦惶恐之余,心中不由产生一丝没由来的困惑。 他的记忆力还算不错,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鄢懋卿似乎见了皇上几回,这四个字就说了几回,就好像是什么改不掉的口头禅一般。 不过这个家伙未免也太乐观了,他口中说的这些话,是致仕回乡那么轻松的事么? “剑呢!朕的剑呢?!” 朱厚熜闻言已愈加恼怒,沉重的喘息如同愤怒的蛮牛,双脚重重的踏在地上来回走动,布满血丝的眼睛四下寻找。 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只怕过了这个村就不知何时再有这个店了…… 陶仲文见状心思转动。 虽然觉得鄢懋卿总有一日会自己将自己玩死,但是想到朱厚熜最近的转变越来越大,对他的质疑也越来越多,甚至还不参与斋醮而跑去上早朝。 陶仲文坚持认为决不能再心慈手软给鄢懋卿任何机会,否则等到他自己将自己玩死的时候,只怕自己就已经先死无葬身之地了。 尤其是看到如今沾血的短剑就在一旁,朱厚熜却视而不见四处找剑。 陶仲文便不得不怀疑,鄢懋卿已经对朱厚熜产生了莫大的影响,即使到了此刻也依旧并非真心杀他! 这对于他来说才是最为危险的信号。 这种情况下,哪怕再让鄢懋卿多活一天,再多对朱厚熜说一句话,都是对自己身家性命的极度不尊重! 于是陶仲文脑子一热终于没能忍住,躬身对正在气头上的朱厚熜轻声说道: “万寿帝君,药引之事事关重大,倘若外传恐怕为皇上引来置喙……” “!” 朱厚熜闻言猛然顿足,脸上的怒意随之消失,仿佛瞬间冷静了下来,面色冷若冰霜。 “?!” 鄢懋卿亦是一怔。 朱厚熜不干人事还特别注重名声,陶仲文这是意欲唆使他将我灭口,心思竟如此歹毒?! 这犹如实质的恶意顿时令鄢懋卿心中恶寒。 他只想致仕回乡,绝非死在京城,此刻断然不可能坐以待毙……且慢! “倘若外传”是什么意思? 难道割采宫女用作炼丹药引的事外界知道的尚且不多? 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后世明代的正史中只说朱厚熜“世宗性卞,待宫人多不测,宫人惧”,并未正面提及割采宫女用作炼丹药引的事。 就连朱厚熜采集宫女经血来炼制红铅的事,也只出现在《李朝中宗实录》那样的野史中,也并未正面提及割采宫女用作炼丹药引的事,并且记载中的时间要比现在晚了十几年…… 在这个基础上再细细那么一琢磨的话。 陶仲文刚才的这番话瞬间就合理了起来,朱厚熜这样的人就算默许了这种事,也一定会慎之防之,绝不可能对外泄露一点风声! 否则陶仲文又怎会唆使朱厚熜将他灭口? 而这也正是他自穿越以来只在朝野之中听说朱厚熜痴迷玄修,却从未听说过他割采宫女用作炼丹药引的原因。 因为这是朱厚熜绝不容许外传的秘事,朝野之间恐怕也没几个人知道,否则那些朝臣又怎会不利用起来? 甚至可能就连那些宫女在看到那页黄纸之前都未必知道真相,只知偶尔有几个宫女莫名获罪永远消失,心中隐约有所猜测却又不敢乱说罢了…… 下一刻。 “君父,逆贼自己跳出来了!” 鄢懋卿当即纵跃而起,指着陶仲文的鼻子大吼, “逆贼一定就在曾割采宫女用作炼丹药引或早就知道此事的人之中,君父连查都不用查,只需宁杀错不放过,便一定可以铲除逆贼!” “君父毋需惋叹留情,夫采生炼丹者,悖人伦而逆天道,若有凭此登仙之理,苍天岂非早已不复存在?” “这些人必定都是苍天为君父设下的障眼之劫、蒙心之难,设心魔以试圣德,故而才有今日一劫!” “君父被他们害苦了呀!” 鄢懋卿当然不可能只通过这点信息,就推断出陶仲文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甚至也完全可以想象,就算此事果真与陶仲文有关,他也一定早就给自己找好了替死鬼,绝不可能以身涉险。 毕竟如果连这点水平都没有的话,他在历史上也就不可能成为嘉靖朝唯一一个得宠了二十年,最后还得以善终的道士了…… 不过这不重要! 因为他现在又直接开了地图炮。 管他陶仲文与这事有没有关系,先将其一把薅进来,报了眼么前的仇再说! 不是要斗法么? 最起码皇上与我已经有了共同的秘密和我的钱两道牵绊,要能灭我口早灭了,还轮得上这么个破秘密? 而你陶仲文呢! 上回在西苑我已动摇你的根基,如今这割采宫女的秘事又已成为只会引来皇上疑心的利刃,你还有什么依仗,弟弟? (本章完) 第104章 逆贼就是陶仲文! 第104章 逆贼就是陶仲文! “???” 黄锦心头一紧,背心冷汗涔涔。 这些事我也是知道的! 毕竟皇爷有些口谕就是让我传的,鄢懋卿这地图炮一开,可是将我也涵盖了进去呀! 鄢懋卿,你冒青烟! 我就算不是友军,那也是中立的啊,中立的你也不放过…… “!!!” 陆炳小心翼翼的埋着头,然而此刻心中却已是惊为天人! 甚至……为何还有那么点气血翻腾的感觉? 这才是男人之间该有的宫斗! 不搞那些鸡鸣狗盗的小动作,当着皇上的面字字见血,句句开膛,没有底线,不要妥协,胜者生败者死! 他并未见过此前鄢懋卿在西苑与陶仲文“斗法”的一幕,自是越发对鄢懋卿刮目相看。 嘿,这年轻人! 之前怎么没看出来,竟比沈炼更加刚直,更加头铁。 我竟莫名有点喜欢上他了…… “???” “!!!” 陶仲文这般被鄢懋卿指着鼻子,更是面色发白,心头震颤。 他是万万没想到,他就只说了那么一句试图蛊惑朱厚熜的话,甚至还没有把话说完,竟立刻引来鄢懋卿如此力度的反击! 这个冒青烟的东西根本就是伺机报复,甚至为了报复他一个人,不惜将所有与此有关人却全部拉进来一起死…… 强度上的如此之快,就连他都有些支撑不住,心头阵阵发虚。 毕竟鄢懋卿嘴上说的是一群人,那啃秃了指甲的食指,指的却是他的鼻子! 这种心里有鬼还被明刀明枪针对上了的感觉,谁懂啊家人们? 陶仲文不由偷偷瞄了朱厚熜一眼,只是朱厚熜此刻那冷若冰霜的面色便令他心悸不已。 他心中一紧,不得不一把推开鄢懋卿指着他的手,使出全部道行出言反击: “鄢懋卿,你竟敢信口雌黄,妖言惑众,难道皇上身边就没有忠臣,全是逆贼?!” 你开地图炮,我也开地图炮! 我的地图炮波及更广,你也将树敌更多,就连黄锦和陆炳也波及其中,你又当如何应对? 自此陷入自证解释的陷阱吧! 你的道行与老夫相比终归还浅了些,后生! 然而不待陶仲文自信一秒钟,鄢懋卿那啃秃了指甲的食指便又重新指了回来,嘴唇只微微蠕动了两下: “难说!” “???” 陆炳闻言心头巨震,冷汗也冒了出来。 这个混账真是什么都敢说,这回连我都一同牵扯进去了吧,关我什么事? “你你、我我……” 陶仲文一时之间也乱了方寸,吭哧着说不出话来。 他哪里会想到鄢懋卿竟如此顾头不顾腚,面对他这逼迫其不得不陷入自证陷阱的反击,竟反其道而行之? 这个冒青烟的东西究竟懂不懂规矩,政治斗争是这么斗的么? 难道天底下已经没有什么他在乎的人和事了么? 终于。 “聒噪!” 朱厚熜冰冷的声音终于传来,令所有人都身子一僵,要么伏的更低,要么微微欠身。 唯一不同的是,鄢懋卿微微欠身的同时,那啃秃了指甲的食指却依旧指着陶仲文,没有一丝放下的意思,指的陶仲文心烦意乱。 朱厚熜抽了鄢懋卿一眼,倒也并未纠正这个问题,如此沉默了片刻之后,才再次开口: “除了鄢懋卿,都是忠臣,没有奸臣!” “……” 黄锦和陆炳的脑门虽然已经紧紧贴着地面,但此刻依旧重复了一下磕头的动作。 陶仲文也终于放弃了小心维持的高人包袱,屈膝跪了下去。 他们听得出来,朱厚熜这是一语双关,各打五十大板,既训斥鄢懋卿说了不该说的话,又责备陶仲文不该将斗争范围进一步扩大。 只有鄢懋卿依旧站着,手指随着陶仲文跪下也向下移动了一尺,也不知是听不懂,还是佯装不懂。 见鄢懋卿如此不知进退,朱厚熜微微蹙眉,随即又道: “陆炳,朕从未默许任何一人割采宫女用作炼丹药引,有人但凭臆想诽谤于朕,这般妖言惑众,该当何罪?” 陆炳不敢不答: “此乃大不敬之罪,又占诽谤妖言罪,轻则流放戍边,重则斩首弃市。” 好样的! 陶仲文闻言心中已是狂喜! 这便是“有心栽树树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么,鄢懋卿自己找死,简直天助我也! 哪知下一秒。 “君父饶命!” 鄢懋卿忽然哀嚎一声,竟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凄惨的哭声回荡在殿内, “微臣知道错了,微臣再也不敢了,微臣也是忠臣,微臣方才虽然聒噪了些,但也是在用心为君父查案啊!” “……” 黄锦、陆炳和陶仲文都不由心生鄙夷,谁来告诉我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还有你那手指呢? 直到现在你还不速速放下,指着陶仲文(我)作甚,你还说你知道错了? “哼!” 朱厚熜冷哼一声,拂袖道, “念你初犯,朕便再给你一次机会,将你刚才的推断再说一遍。” “谢君父开恩!” 鄢懋卿怎会不明白朱厚熜这话究竟何意,当即擦了把眼泪又转口道, “既然割采宫女用作炼丹药引的事君父并不知情,那么那些参与此事的方士巫师更加该死,这干逆贼为龙作伥,欺君罔上,既坏君父名声,亦坏君父道行,甚至敢利用此事行谋逆之事,宁杀错不放过,断不可留!” “……” 黄锦和陆炳内心复杂,这货今日是和陶仲文杠上了啊? 惹不起,真是惹不起,陶仲文不过说了半句不利他的话,今日就非要横着出去不行么? “……” 陶仲文如今心中也不自觉的后悔起来,真想撕了自己这张破嘴。 这人不会是属狗皮膏药的吧,就半句话啊,至于如此死缠烂打,一点余地都不留么? 朝堂上的官员要是都是这种玩法的话…… 只怕不知道能有多和谐,毕竟不斗则已,一斗就不死不休,谁敢轻易去斗? “重说!” 朱厚熜眉头也皱的更紧。 他有心化解两者间的矛盾,将此事重新拉回清查逆贼的正事,而不是看鄢懋卿与陶仲文围绕割采宫女用作炼丹药引的事斗个没完没了。 毕竟围绕着这件事这般吵来吵去,无论如何都必将牵扯到他! 当然,鄢懋卿的话他也并非没有听进心里,他也已经将逆贼的范围锁定在了这干方士巫师之中。 只不过就算他这么想,也不能这么承认,更不能如鄢懋卿说的那般“宁杀错不放过”。 否则死的人越多,影响就越大,尤其在限定人犯范围的情况下,更是为外界指明了一个方向,反倒越容易引起这方面的非议,传出这方面的谣言,这是他绝对不愿看到的情况! 另外。 朱厚熜心里也清楚,陶仲文并非主攻炼丹之术,割采宫女用作炼丹药引的事他也只是一个知情人。 况且陶仲文对他而言,还有其他的用处…… “……” 陶仲文见状心中一松,他已经明白了朱厚熜的心思。 或者说朱厚熜此刻的心思本来就在他的预料之中,这亦是他敢谋划这次行刺的原因之一。 然后。 他就听到鄢懋卿忽然又斩钉截铁的重新说道: “微臣认定这逆贼就是陶仲文!” “诚如微臣此前所言,在微臣心中,可以窥得天机,觅得成仙之路者,唯君父一人,其余人等皆是凡夫俗子,陶仲文也不例外!” “然微臣听闻,君父十八年南巡时,曾询问陶仲文异象征兆,陶仲文答曰主火。” “当夜行宫果然失火,宫人死者甚众,皇上亦险些受难。” “凡夫俗子之身,却可窥得君父都不得知的天机,在微臣眼中绝非天灾,恐怕是人祸!” “而此事中的受益之人,除了舍身救驾的陆指挥使,便唯有陶仲文一人,这便可以成为他的动机!” “微臣还听闻,去年段朝用以妖言欺君,君父险些听信谗言退隐深宫。” “恕微臣直言,皇权绝非儿戏,君父退隐容易,再回来恐怕难如登天,岂不闻赵武灵王之难?” “陶仲文知道此事却不反对,反倒在君父询问时表示支持,叵测之心昭然若揭,这亦可以成为他的动机!” “除此之外!” “微臣推测,自那日微臣前往西苑面圣,直抒胸臆之后,陶仲文忧心失宠,恐怕没少在君父这里说微臣的坏话。” “请君父细细回忆,若陶仲文果真有此行为,那么这便又是一个铁证!” “陶仲文既忧心失宠,又怎甘心坐以待毙,便有极大的可能似那些宫女一般铤而走险。” “倘若君父因此遭遇不测,他便可趁改朝换代之际隐退,好过失宠之后不得善终!” “因此微臣方才才说,逆贼已经自己跳出来了!” “君父,微臣此言皆出自一片忠心,恳请君父三思圣裁!” 种葱! 疯狂种葱! 不管这件事究竟是不是陶仲文干的,反正他早已死有余辜,鄢懋卿此刻只咬定一件事: 对已经明显想要自己性命的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 (本章完) 第105章 你说你惹他作甚? 第105章 你说你惹他作甚? “通通!通通!通通!” 这番话掷地有声,陶仲文只感觉心脏被人一把狠狠攥住,捏的他胸口发闷,头昏脑涨。 虽然鄢懋卿依旧未能拿出什么真凭实据,但有些事绝对经不起如此剖析,更经不起皇上细想,否则他的死期便已经到了! 他甚至怀疑鄢懋卿是不是会读心之术。 如果不是会读心之术,鄢懋卿又怎能将这件事说的如此准确,几乎就是他所思所想? 尤其此刻看到方才一直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黄锦和陆炳,此刻正悄然侧过头来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他感觉天都已经塌了! 这两人都已被鄢懋卿这番言论说动,皇上心中绝不可能没有任何波澜! 而哪怕是一丝的波澜,都足以将他席卷而死…… 不行! 老夫绝不能坐以待毙,这才是真正干系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老夫必须反击! “黄口孺子!万寿帝君当前,安敢胡言乱语,老夫……” “杂毛老道!当我猜不出你这次打算如何继续蛊惑君父么?!” 然而不待他将话说完,鄢懋卿便又立刻用更大的声音将他压了过去, “我甚至能用一首现编的诗文将你那些老掉牙的路数总结出来,你且仔细听着!” “无非四句而已,正是:” “练得身形似鹤形,不怕宫女勒脖颈。” “云在青天水在瓶,全赖奸臣鄢懋卿!” “是也不是,你还有何话可说?!” “……” 黄锦和陆炳彻底心服口服,二人一时竟产生了一丝此刻不只是在给皇上下跪、也是在给鄢懋卿下跪的错觉。 有才! 贴切! 不愧是馆试中拔得头筹的庶吉士,当真有才,真他娘的贴切! 他们是万万没有想到,已经到了这步田地,鄢懋卿的攻击力居然还能进一步提升,而且还有余力玩出这样的活儿,这究竟是个什么怪物?! 毫无疑问,这首现编的诗文一出,登时便堵死了陶仲文继续申辩的余地。 除非他能说出点不一样的东西来,可是他能么? 甚至仅凭这四句现编的诗文,便让他们不得不心生怀疑。 也就是鄢懋卿如今只是一个庶吉士,没有资格替皇上撰写青词,否则夏言和严嵩是否还有机会凭青词得到皇上青睐? “你你你、我我我……” 陶仲文顿时又感觉一只手猛然攥住了他的喉管,捏的他呼吸不畅,眼冒金星,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无法说出口来。 鄢懋卿此刻也是有些上头,不经朱厚熜许可便站起身来,继续指着陶仲文的鼻子道: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 “别说我不给你机会,欺你年老智昏,你方才不是欲在此设醮祈祷么?” “当下你便当着君父的面在此设醮祈祷,算一算你今日究竟是福还是祸!” “若算得够准,我便收回刚才的话,向你负荆请罪,如若算得不准……君父心中自有乾坤,我又何须多言?” “!!!” 黄锦和陆炳闻言已瞠目结舌,到了这一步这货居然还能继续给陶仲文上强度啊! 这是赤果果的阳谋! 无解! 绝杀! 陶仲文这场斋醮,唯一也只能给出的答案必须是“福”! 任谁都不会不明白,今日他究竟是福是祸,算出的结果究竟准不准,全凭皇上一人心意。 这何尝不是鄢懋卿递给皇上的一柄利刃? 皇上若是无心保他,只需一句“不准”,就可以轻而易举的给陶仲文安上一个欺君之罪,名正言顺的送他上路。 不需要任何实质性的证据,甚至不需要与这次皇上遇刺的事有所关联。 这算什么? 关系挑拨完了,刀也递上去了……皇上,微臣不知道你什么脾气? 当然,也不能排除皇上力保陶仲文的可能。 毕竟不管怎么说,陶仲文都是追随皇上多年,深得皇上宠信的道士。 但就算这样鄢懋卿也绝对不亏,因为他的赌注只是“负荆请罪”,陶仲文搞不好可就要命丧当场了,用命去换一个道歉,怎么算亏得都一定是陶仲文。 偏偏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陶仲文还不好不接受,否则如何洗清自己的嫌疑,如何证明自己的道行? 当然,陶仲文也不是不能要求鄢懋卿也押上性命对赌。 可如此一来。 鄢懋卿提出如此条件,好歹还给皇上留了台阶,皇上若不想陶仲文死,不过只是一句话的事,不会有任何损失。 而陶仲文若是要求鄢懋卿也押上性命对赌,那就是撤了皇上的梯子,将皇上彻底架了起来,必须从两人之间选一个去死。 这可就是陶仲文的不对了,难保不会被皇上当做一种要挟,从而彻底偏向更加“懂事”的鄢懋卿。 陶仲文这回是真是难办了啊…… 陆炳心中甚至已经开始暗自庆幸,幸亏他有先见之明,提前化解了沈炼和鄢懋卿之间的“误会”。 否则若鄢懋卿睚眦必报,一心对付沈炼,他又怎能阻挡得住?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冒青烟,朕将你召进宫来是命你协助查案,不是召你来给朕添乱,本末倒置,不知所云!” 朱厚熜终于忍不住将鄢懋卿喝住,指着殿门冷声喝道, “朕不想再看见你,即刻给朕滚出宫去!” 鄢懋卿一怔,已经明白了朱厚熜的意思,麻溜儿见好就收,躬身告退: “微臣遵旨……” 朱厚熜显然是决定保陶仲文…… 看来朱厚熜和陶仲文之间的关系,绝不像史书上记载的那么简单。 又或者说,陶仲文对于朱厚熜来说还有其他的用处,具有特殊的统战价值,只是不为人知罢了。 不过不打紧,经此一遭,陶仲文就算保住了性命,今后也不可能还像史书中那么好过…… 因为戳了朱厚熜肺管子还能“滚出宫去”的他,显然要比陶仲文当下的境遇更好一些,这次“斗法”依旧是他略胜一筹,正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 待鄢懋卿离去之后。 朱厚熜又相继打发陆炳继续拷问逆贼,命黄锦暂时退下。 如此等到毓德宫中没有了其他人,朱厚熜才移步来到陶仲文近前。 此时此刻,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出了那柄此前怒骂鄢懋卿时、明明近在眼前却视而不见的染血短剑。 “……” 陶仲文的心脏此刻仿佛就在脑袋里跳动,一下一下的心跳顶得头皮紧绷,连忙将身子伏的更低。 “陶真人,你说你惹他作甚?” 朱厚熜似笑非笑的看着伏在脚下瑟瑟发抖的陶仲文……这个陶弘景第三十一代玄孙、天下道观公认上清派正统传人、总领京师三宫道教的老道士……开口问道, “事到如今,你也不必再设斋醮给自己测算祸福了。” “朕只再问你最后一回,那‘二龙不相见’,究竟是真是假?” “想仔细了再答不迟,你的答案便是一场斋醮,干系你今日之祸福。” (本章完) 第106章 杯具状元郎 第106章 杯具状元郎 接下来提前一年多发生的“壬寅宫变”,在史书中肯定也只能被称作“辛丑宫变”了。 事后朱厚熜在当日便遣成国公朱希忠、翊国公郭勋、英国公张荣等勋贵告谢宗庙,并诏告天下表示自己安然无恙,以安人心。 而在这道诏书中。 宫变的首谋依旧是王宁嫔,曹端妃则是共谋,而诱发宫变的原因则是后宫求宠不得心生怨恨。 最终王宁嫔、曹端妃和参与的宫女依旧是凌迟处死,锉尸枭首,示众尽法,抄家诛族…… 不过与历史不同的则是,朱厚熜还在诏书中详细描述了自己脱困的细节。 没有提到反杀,也没有提到那柄短剑。 只说彼时一道惊雷降在毓德宫上,骤然将一众行刺宫女震退,其中两名宫女被当场殛死,其余宫女因此惊惧而逃。 至于陶仲文和那些曾割采宫女用作炼丹药引的方士巫师,更是只字未提…… 另外,朱厚熜也没有像历史上一样,自此决意搬去西苑独居,而是依旧住在皇宫里面。 只通过这个细节,鄢懋卿心里就已经有数了。 对外宣称的消息是对外宣称的消息,朱厚熜这么做肯定有自己的考量,反正鄢懋卿至少已经明显看出了他借助此事神话自己的意图。 但朱厚熜这次既然没有搬去西苑独居的意思,便足以证明他这回没像历史上一样被吓到。 陶仲文自然也已经失去了朱厚熜的信任,断不可能再像史书中一样,独得见辄赐坐,称之为师而不名。 如此朱厚熜肯定也不会日求长生,郊庙不亲,朝讲尽废,君臣不相接了呗? 反正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不管陶仲文这回有没有死,都已与死人无异,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而那些个曾割采宫女用作炼丹药引的方士巫师,八成也是一样,只是不会公开处置而已。 这在鄢懋卿看来,已经算是对国家而言最好的结果了。 其余的事根本不是他该关心的,毕竟他只是一个一心只想致仕回乡、连官职俸禄都没有的庶吉士。 他的职责只有一个,那就是来翰林院点卯上课…… 这不? 晌午休息时分,鄢懋卿就又被迫坐在翰林院的登瀛堂内,默默享用白露亲手为自己准备的爱心午餐。 其实翰林院也会为庶吉士提供工作餐,只是规格过于简陋,无非两个馍馍和一碗只带了星点油星的咸汤而已。 每次看到这样的工作餐,鄢懋卿就立刻觉得大明马上就要完了。 好在如今有了白露这位贤妻,他也可以像许多家世不错的庶吉士一样,自行携带一些精致的餐食,有肉有菜有营养。 得此贤妻,夫复何求? “景卿贤弟,自打弟夫人来了以后,你这日子真是越过越舒坦喽。” 高拱坐在一旁一边扒拉着自己餐盒里的粗茶淡饭,一边半调侃半羡慕的道,眼睛有意无意的盯着他餐盒里的一只鹅腿。 “走开,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想都别想!” 鄢懋卿当即伸手将餐盒护住。 其实高拱的家境也还不错,吃的也不是翰林院的工作餐。 毕竟他在京城也有自家的宅子,还是个二进的宅子,而且早就将妻子接了过来,就连儿子现在都已经十岁了。 不过因为庶吉士没有俸禄,只有一点少得可怜的补助,他一个人既要负担宅子和家仆的消耗,又得负担一家老小的用度。 加之庶吉士的苦日子还长的很,就算有存银也是坐吃山空,所以不太可能像鄢懋卿一样每天胡吃海塞。 “瞧你那抠门的样子,好像谁想吃似的?” 高拱撇了撇嘴,最后又多看了那只鹅腿一眼,转过脸去偷偷咽了口口水。 “我说肃卿兄,要不你还是出去卖吧?” 鄢懋卿看在眼里,眨眼劝道, “咱们庶吉士在外面还是挺有市场的,若是嫂夫人不与你闹别扭的话,你不如委屈一下纳个希望攀附官员的商贾闺女做妾,应该最起码也能作价一千两银子,难道不是人财两得的好事?” “去去去,要卖你自己去卖,我就是饿死了,穷疯了,从泰山上跳下去,也断不会这般作践自己!” 高拱梗起脖子颇有骨气的道。 “嘿嘿,我与你可不一样,我是中了庶吉士才有了夫人,夫人先给我带来了一千两陪嫁,还有两千两尚在路上,再过些时日就会送来京城。” 鄢懋卿的笑容越发灿烂,甚至摇头晃脑起来, “哎呀呀呀,我赚钱了赚钱了,不知道怎么,我左边一只大鹅腿,右便还有爆炒腰。” “活该你在翰林院不招人待见……” 两人正拌嘴干饭的时候。 一道人影忽然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鄢懋卿的书案旁,轻轻用指节在书案上叩了两下,随即施礼道: “鄢年兄、高年兄,在下可否向你们二人请教几个问题?” “?” 正如高拱所言,鄢懋卿如今在翰林院除了高拱之外,的确没什么朋友。 不过倒也并非是那种集体凌霸般的孤立,而是一种颇为微妙的隔离状态…… 说白了就是那些庶吉士实在看不透他,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而他对待这些人的态度也比较冷漠,于是双方就形成了这种互不打扰的微妙默契。 所以忽然有人主动前来与他说话,鄢懋卿心中难免有些疑惑。 “见过上官。” 高拱亦是怔了一下,随后立刻起身行礼。 此刻鄢懋卿才终于看清楚,来者竟然是很早以前就进入他视线的同科状元,现任翰林院修撰的沈坤。 也就是那个中了状元本该前途无量,却在翰林院内长达十五年不得尺寸升迁,最后回乡丁忧恰逢倭寇窜犯当地,官军腐败一触即溃,于是毅然变卖家产,组织乡兵全歼来犯倭寇,立下经略御侮之功……结果却在即将因抗倭之功得以升迁之际,又被朝臣诬陷“私自团练乡勇,图谋背叛朝廷”,死于锦衣卫狱中的杯具状元。 “见过上官!” 对于这样的人物,如果无冤无仇的话,鄢懋卿向来十分敬重,也是立刻起身行礼。 “二位年兄不必多礼。” 沈坤又还了一礼,正色道, “听闻你们二位此前随翊国公前往大同协助办差时,曾一同参与了沟通俺答之事。” “在下如今正担负修撰实录之事,因此希望向二位请教当时的经过,以便将此事详细记录下来以供参考,不知是否方便?” “……” 鄢懋卿与高拱对视一眼,这可不是能乱说的事,于是鄢懋卿笑道: “上官,你虽已授翰林院修撰一职,但任职时间尚短,应该还担不起修撰实录之事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鄢年兄。” 沈坤闻言尴尬一笑,又正色施礼道, “在下的确有些私心,只因在下的家乡淮安府,时常遭受倭寇海贼袭扰,因此希望从二位的经历中汲取一些宝贵经验,以求寻得一个能似降服鞑靼一般解除倭患的两全办法。” “请二位年兄放心,日后若在下想出了法子,上疏献策皇上时,一定署上二位的姓名,绝不独占功劳。” “……” 这不是功劳不功劳的事,而是倭寇海贼的问题与鞑患根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怎可同日而语? 不过看到沈坤眼底深处那异常坚毅的目光。 鄢懋卿似乎已经明白了沈坤为何在历史上会成为一个杯具状元…… (本章完) 第107章 皇上暗里赏我夫人是什么意思? 第107章 皇上暗里赏我夫人是什么意思? 虽然尚未踏足南方,但鄢懋卿对于南方的倭患也是略有了解。 这个问题极其复杂,朝廷、官员、世家、商贾、海贼、倭人,甚至包括沿海地区的百姓都是这条黑色利益链中的一环。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任何人动了剿灭倭寇的心思,便是打算断了所有人的财路,都一定会受到这些人最丧心病狂的攻击。 另外,如今倭患其实还只是小打小闹,尚未发展到足以引起朱厚熜重视程度。 真正令朱厚熜重视起来,还是要等到十几年后,几十个倭寇从海上登陆,竟毫发无伤杀穿了大明南方的好几个屯有重兵的卫所,甚至连总兵都死了两个的时候。 而如果鄢懋卿没有记错的话,沈坤应该也是那时候回乡丁忧,见官兵如此不堪一击才散尽家财组织“状元兵”保家卫国的。 这样的人,值得尊敬,称之为民族英雄也不为过。 可惜啊,生不逢时…… 心中想着这些,鄢懋卿笑着开口说道: “如果上官是要询问此事,请恕在下与肃卿兄无可奉告。” “这是为何?” 沈坤闻言眉头微蹙,却还是耐着性子施礼道, “北边的军民是大明子民,南方的军民亦是大明子民。” “二位若果真有制敌之良策,怎可这般厚此薄彼,坐视南方军民于水深火热而不顾。” “二位大可安心,沈某绝非为贪图功劳之人,只是二位如今还只是庶吉士,纵有剿倭良策恐怕也无法上呈奏疏献策上达圣听。” “沈某可以只行代为上疏之事,并且奏疏中亦可只写二位的姓名,沈某决不居尺寸之功,不求分毫之赏。” 说到这里,沈坤停顿了一下,又压低了声音意有所指的道: “如此总也好过被上司冒功,二位亦可尽早为皇上所知,今后前途无量。” 鄢懋卿怎会听不出来沈坤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个家伙恐怕还以为他们两个在这次降服俺答的过程中,被翊国公郭勋这个上司冒领了功劳。 因此事后才没有得到朝廷的任何封赏,甚至还因此在朝廷中受到打压,反被罚了三年俸禄、降了三级品秩予以警告…… 这是在这里替他们两个鸣不平,希望借此勾出两人的愤懑不甘,用“感同身受”来说服二人呢。 虽然心知这个家伙正在对自己耍比较幼稚的心机。 但鄢懋卿对他却依旧没有任何厌恶的感觉,只是依旧笑着道: “无论上官说什么,在下与肃卿兄都只有四个字送给你,无可奉告。” “你……” 沈坤面色终于有所改变,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 却听鄢懋卿紧接着便又继续说道: “不过在下倒可以无偿送给上官一句忠告。” “磨刀不误砍柴工。” “如果上官真想为家乡的百姓做些实事,如今便最好不要在说话尚不作数的时候轻易表明立场,先往上爬,削尖了脑袋往上爬。” “等上官爬到了说话能够作数的高度时,如果初心还未曾改变的话,再做任何事情都将事半功倍,面临的阻碍也将少上许多。” “就像现在,倘若上官是兵部尚书,只需差人来召我二人前去训话便是,何须对我二人这般好言相劝,我二人又怎敢不答?” “可是如今上官不过只是一个翰林院修撰,就算我用‘无可奉告’四个字搪塞于你,你又奈我何如?” “……” 听到这番话,高拱不由诧异的看了鄢懋卿一眼。 心说鄢懋卿你怎么回事? 就算这事的确不能外传,沈坤也终归是一片赤诚之心,实在没必要这般嘲弄他吧? 再者说来,就算他爬到兵部尚书的位子怕也不行吧? 你确定你小子是会尿兵部尚书的人? “……” 鄢懋卿也同时恶狠狠的瞅了高拱一眼。 多谢你这丸八蛋此前给我上的那记忆深刻的一课。 若非如此我此刻说不定已经回到老家过上梦想中的日子了,哪里还会有这凄苦的三年馆课? 事到如今,我要是再相信任何人,再对任何人胡说八道,那我就是天下头一号的大傻叉。 “呵呵。” 见两人始终“眉目传情”,说话又都是以鄢懋卿为主,高拱未曾提出过任何异议,沈坤怎还会看不出鄢懋卿的态度就是两人的共同态度? 于是沈坤也终于不再与虚与委蛇,冷笑一声像是放狠话一般道, “二位的忠告沈某铭记于心,也祝愿你们二人越爬越高!告辞!” 说完,沈坤拂袖而去,愤然的声音与急促的脚步引来一众庶吉士侧目。 亦有不少人诧异的望向鄢懋卿和高拱。 高拱低头回避目光,无奈的小声道: “景卿贤弟,你不说就不说,何苦要无缘无故刺激于他?” “肃卿兄,警告你将眼光从我的鹅腿上移开,唬——啊呜!” …… 夕阳临近西下之际,上了一天馆课的鄢懋卿终于坐着马车回到家中。 说来也是奇怪。 翰林院仿佛设有结界一般,他一走进去就立刻昏昏欲睡,除了护食的时候,做什么都提不起力气。 可是只要一走出翰林院,他就立刻感觉浑身充满了力气,感觉像是脉动回来了一般。 所以……还是想想怎么翘课的事才是正道,反正他也不需要翰林院的毕业证。 心中想着这些,鄢懋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白盛早已满面红光的立在一旁等待,脸更是笑成了一朵菊,仿佛有什么天大的喜事一般: “老爷回来了,今日老爷不在的时候,宫里的公公又来传旨了。” “传旨?我不在传的什么旨?” 鄢懋卿心中一疑。 而且就算真要传旨,馆课时间也应该是去翰林院找他,而不是跑来他家里传旨吧? “不是给老爷传旨,就是给夫人传旨。” 白盛笑的嘴几乎咧到了后脑勺,见鄢懋卿更加疑惑,也不敢再卖关子,连忙继续说道, “宫里来的公公说了,这回老爷又立下了天大的功劳。” “皇上有心重赏老爷,可是又不便明着赏赐,于是就只能暗里赏赐给夫人,只要老爷自己知道皇上赏罚洞然就是了。” (本章完) 第108章 阉割版丹书铁券? 第108章 阉割版丹书铁券? “天大的功劳?” 鄢懋卿闻言越发一头雾水,他可不记得自己立过什么功劳,而且还是“天大的功劳”, “诏书何在?书中可提到了究竟是什么功劳?” “诏书自然是被夫人收起来了,小人怎敢轻易触碰。” 白盛还道鄢懋卿此刻是故意谦虚,于是挤眉弄眼的配合着笑道, “那时小人跟随夫人一同下跪领旨,并未听见宫里的公公说到什么具体的功劳,不过这功劳夫人不知,小人不知,老爷又怎会不知?” 鄢懋卿见与这个自作聪明的家伙没什么好说的,于是转而又问: “夫人现在何处?” “正在堂屋内等着老爷,小人这就引着老爷前去。” 白盛连忙躬下身子在前面引路。 片刻之后,鄢懋卿过了两道颇有苏州园林风格的拱门,快步进入堂屋。 随后,他就被眼前明媚的一幕晃了眼睛。 只见白露像个后世的商店模特一样动作僵硬的站在屋内。 头上戴着一个金银光泽交错的珠翠三翟冠,肩上披着一条绚丽如霞的云霞鸳鸯纹彩色长带,彩虹一般绕过脖颈垂于胸前,富贵之气逼人。 而她的身上则套了一件真红色的大衫,里面是青色的鞠衣,鞠衣的胸前缝有一块像明朝官服一样的补子。 不过这补子不是官场上常见的“衣冠禽兽”补子,而是绣了两只凑在一起戏水的鸳鸯。 “这是?!” 鄢懋卿眼睛都看直了,这一身衣冠禽兽的搭配,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夫君,妾身今日好看么?” 白露还不知道鄢懋卿在想什么,还像个衣服架一般撑着造型,眨着美眸臭美的抛来一个媚眼。 “好看好看,我家夫人穿什么都好看!” 鄢懋卿恐慌之余还不忘先给白露提供了一些情绪价值,然后才忙不迭问道, “这就是皇上命宫里的公公送来的赏赐?” “还不是托了夫君的福,皇上封妾身做了五品诰命夫人,如今若在回到乡里,怕是连知府见了妾身都得以礼相待呢。” 说着话的同时,白露又动作僵硬的从怀中取出一个犀牛角轴头的丝帛卷轴,喜滋滋的拿给鄢懋卿看, “听闻这诰命文书用的可是最名贵的丝帛,上面绣的织文也是皇室才能使用的玉箸篆,若非夫君这回又立了天大的功劳,妾身这辈子怕是都无福见上一回呢。” “……” 听了这番话,鄢懋卿脑子都是懵的。 而等他看过那道所谓的诰命文书之后,更是整个人都木了。 五品诰命夫人……这其实只是民间的说法,也就是白露不太懂罢了,依照官方的说法,白露现在品阶与称号应该叫做五品宜人。 不过一到五品领到的都是诰命文书,文书上面都有“奉天诰命”的字样,因此说成是诰命夫人也没什么大错,反正这是民间百姓都听得懂的通俗说法。 而五品以下,领到的就是写有“奉天敕命”字样的敕命文书,所以在民间也被称作敕命夫人。 不过这不是重点,绝对不是重点! 重点是皇上为什么会莫名送来这样一个既不符合常理,又有违诰封制度的封赏? 在明朝官场上,夫人就算得以受封,通常品阶也应该是从夫从子才对。 也就是说当鄢懋卿做到五品官职的时候,白露封作五品诰命夫人才比较合理,而当鄢懋卿做到二品大员的时候,白露被封做二品诰命夫人才合情合理。 所以诰命夫人还有另外一种说法,叫做“谐命夫人”,其中这个“谐”字便是配合、协调、得当之意。 朱厚熜如此封赏,怎么想都不合乎常理。 甚至莫名在他们家里造就出了女强男弱的局面,怎么想都有点不太符合大明官学极力推崇的三纲五常,传出去只怕立刻便会引来不少大儒学士跳脚反对。 所以鄢懋卿一时之间竟想不明白朱厚熜此举究竟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因为前几日他进宫协助查办宫变时戳了朱厚熜的肺管子,朱厚熜便借赏赐之名如此报复于他?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毕竟鄢懋卿当时可不仅是揭开了他默许方士巫师割采宫女炼丹的丑事。 还故意借驳斥陶仲文的机会,提起了他被方士骗的险些隐退深宫去做太上皇的尴尬事迹,这事他心里不可能不尴尬,否则当初太仆卿杨最直谏时就不至于被杖毙了。 可是朱厚熜用这种方式报复于他,是不是过于幼稚了,和他玩踩脚趾游戏? 朱厚熜啊朱厚熜,你好歹是大明天子,敢不敢成熟一点?! 敢不敢一言不合直接废了我的庶吉士身份,命我致仕回乡老死不再相见,难道这样不正是你好我也好的双赢结果么? 不过…… 若非要说朱厚熜此举完全是出于报复,似乎也不尽然。 毕竟诰命夫人说到底也终归还是实打实的封赏,的确具有不少实质性的益处。 首先,诰命夫人虽然没有职位实权,但却是有俸禄的,五品诰命夫人就可以领取正五品官员的俸禄,是正儿八经什么都不用干就可以白领的钱; 其次,诰命夫人的家族也可以获得部分赋税或徭役的减免,这等于除了鄢家免于税赋徭役之外,白家也有了类似的特权身份,这白家今后还不得把他这个女婿捧上天才怪; 再次,诰命夫人的身份还是皇权特许,拥有至高无上的司法豁免权,等同于一个阉割版的丹书铁券。 即是说今后涉讼时,普通的衙门根本无权直接抓捕审讯。 官员必须先上报皇上,由皇上亲自收回诰命夫人的称号之后才能抓人,并且就算被抓入狱,若没有皇上批注还不允许刑讯…… 所以,鄢懋卿此刻已经完全被搞糊涂了。 这赏赐不可谓不丰厚,除了可以行使的权力不同之外,都可以算做是直接将他从无品无级的庶吉士拔擢为正五品官员了。 这哪里是升迁,就算说是飞升也不为过。 可是朱厚熜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鄢懋卿实在不明白那所谓“天大的功劳”究竟是什么,值得朱厚熜忽然如此待他……且慢! 他猛然又想到了什么,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对了夫人,你可知今日前来传旨的公公姓甚名谁?” “只知是姓黄。” 白露见鄢懋卿面色时白时红,此刻也疑惑起来。 “姓黄……难不成是黄锦?” 鄢懋卿一怔。 白露作回忆状: “妾身也不知道,只见他腿脚似乎有些不太利索。” “那就是黄锦了!” 鄢懋卿记得很清楚,黄锦前几日施展“铁膝功”,的确是略微伤到了膝盖。 如果是黄锦亲自前来传旨的话,那么这“天大的功劳”只怕还要多加一层隐秘。 难不成……鄢懋卿眉头紧蹙,眼珠子疯狂转动。 该不会这回宫变的主谋就是陶仲文,我为了报复一心与他“斗法”,将他逼上绝路之后精神崩溃,在我滚出皇宫之后就坦白从宽了吧?! 不会吧不会吧? 鄢懋卿宁死也不希望这个猜测是真的,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若果真如此,他都不敢想象朱厚熜今后会如何看他,今后致仕回乡的难度岂非又上了一个台阶? 可是若非如此,这“天大的功劳”又能从何而来? (本章完) 第109章 无夫奸罪 第109章 无夫奸罪 豫章会馆。 “吃!给我吃,狠狠的吃!” 严世蕃借着酒劲,掐住一个前来敬酒讨好却将马屁拍到了马脚上的新科进士下巴强灌,卷舌的声音中带着一股子狠劲, “今日你能吃下三坛酒,老子就赏你二十两银子!” 其余的新科进士见状纷纷缩着脖子不敢言语,默默躲在一旁,生怕祸及自己。 他们只觉得今天的严世蕃精神状态很不对劲。 此前严世蕃前来豫章会馆宴请众人,虽不说是平易近人,但对他们也伪装出了起码的尊重,绝不会如此虐待。 不过这也就是他们尚不了解严世蕃罢了。 这才是严世蕃的本性,历史上他就曾因在酒桌上虐待宾客,引起沈炼心中不平,起身对他大声训斥,沈炼与严嵩父子之间的仇怨便是因此埋下的种子。 就连老将军周尚文出任东官厅听征总兵官兼后军都督府佥事的时候,也曾因严世蕃在后军都督府供职时骄横无常,欺辱下属,忍不住当面叱责,并欲上疏弹劾。 后来严嵩亲自登门道歉,并设法将将严世蕃调至别部,才终于令周尚文消气。 自此严嵩父子也对周尚文恨之入骨,在朝堂中百般寻衅…… 不过严世蕃也的确有猖狂骄横的资本。 他十九岁以父荫入国子监读书,很快便授左军都督府都事,不久升后军都督府经历。 如今未满三十岁已是京师顺天府治中,成了顺天府衙门实质上的二把手,甚至有时顺天府尹看在他爹的面子上都得退避三舍,京城又有几个人敢与其争锋? 新科进士? 这些个新科进士在百姓眼中或许是下凡的文曲星,但在他心里,不过是一条条摇尾乞怜的狗崽子罢了。 狗崽子都是一样的,只要你给它喂食,偶尔踢它两脚,啐它两口,难道它就不认主人了? 再者说来。 如今夏言已经下野,江西会馆也已名存实亡,如今豫章会馆在江西进士中已是一家独大,有的是人想进来巴结他们父子还进不来哩! “吃!你们也过来吃!” “三坛酒赏二十两银子,日后老子还可保管你们比鄢懋卿那个贱种爬的更高,你们吃不吃!” 严世蕃那只独眼一横,转而又盯上了一众畏首畏尾的新科进士。 这些新科进士自然不会知道,他们此刻其实是受到了严世蕃的迁怒。 而令严世蕃如此撒疯泄愤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此前被其当众逐出豫章会馆的——鄢懋卿! 他是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 那日父亲与他将姿态放的那般低微携带厚礼前去恭贺鄢懋卿乔迁新居,甚至他都已经做好了主动放下脸面道歉,只为与其化干戈为玉帛的准备…… 结果鄢懋卿那个贱种竟敢将他们父子二人拒之门外,就连鄢宅的家丁都没给他们一点好脸色?! 给脸不要脸的贱种! 这个仇他严世蕃记下了。 而且他知道父亲严嵩的禀性,严嵩也一定将此事记在了心里,今后但有机会,便绝不会让鄢懋卿好过! 如今已经下野的夏言就是他如此判断的一个力证。 当年他爹严嵩还在翰林院任职的时候,时任礼部尚书的夏言正受皇上宠幸。 彼时严嵩为了得以升迁,便以江西同乡之名拼命讨好夏言。 夏言倒也算是个念及同乡之情的人,后来的确在推官时助了严嵩一臂之力,推举他做了南京礼部尚书,两年后又改南京吏部尚书,如此严嵩才得以在官场中起势,直至坐上了礼部尚书的位子。 不过夏言也有自己的脾性,那就是常年养尊处优而来的侈汰倨傲,时常不将任何人看在眼中。 严嵩官拜礼部尚书之后,几次办酒席邀请夏言,夏言都已读不回,也不赴宴。 后来有一次夏言终于答应赴宴,却又迟去了一个时辰,并且当着一众宾客的面,才吃了三勺酒、用一勺汤沾了沾嘴唇,便立刻起身辞别。 宾客见状也不敢久留,纷纷起身辞别。 这些事始终被严嵩铭记于心,只要与严世蕃提起便咬牙切齿、忿忿不平: “吾生平为夏言所狼籍,不可胜数,他日必有所报!” 也是因此,严嵩在朝廷中站稳脚跟之后,便立刻不再承认是夏言的门生,非但资助豫章会馆与夏言抢夺门生,在朝堂上也与夏言争锋相对,誓与夏言势不两立! 而严世蕃至今还清楚的记得。 就在那日吃了鄢懋卿的闭门羹之后,严嵩回到家中也撕扯着头发对他说了类似的话: “为父今日为这贱种所辱,犹剥肤切面之痛,是可忍孰不可忍!” 因此如今对他们父子而言,鄢懋卿是否支持严嵩入阁已经不重要了……朝堂中没有鄢懋卿对他们才重要! 正当严世蕃越想越愤懑,掐着那名新科进士的手也越来越用力的时候。 “严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嗯?” 严世蕃愤然回头,看到的却是如今还住在豫章会馆中的张裕升。 张裕升一脸讨好,附耳小声说道: “听闻严公子方才提到鄢懋卿,严公子若果真有心对付此人,在下倒知道一件事。” “当真?!” 严世蕃尚不知张裕升被严嵩打发去了礼部精膳司收拾厨余这件不足挂齿的小事,此刻听到这话的同时便松开了那名可怜的新科进士,一把揪住张裕升的衣领拽了过来。 “在下怎敢戏弄严公子,只是眼下人多口杂……” 张裕升挣扎着说道。 严世蕃当即大手一挥,厉声喝道: “都出去!都给老子出去!” 一众新科进士顿时如蒙大赦,麻溜儿连滚带爬的向外跑去,生怕跑得慢了再遭严世蕃羞辱折磨。 如此待堂内只剩他们二人的时候。 张裕升才在严世蕃那“今日你若说不出个好歹来,你便是好歹”的威胁眼神中,又露出一个很不自然的讨好笑容,忙不迭说道: “在下听闻鄢懋卿的内人近日来了京城,一来就住在了一起。” “你耍老子,这有什么要紧?!” 严世蕃闻言顿时将张裕升揪得更紧,令人反胃的酒气喷在其脸上。 “严、严公子有所不知!” 张裕升连忙解释, “在下此前与鄢懋卿的关系还算亲近(鄢懋卿还没穿越过来的时候),他曾亲口与在下说过,他与这内人只是订过了婚,尚未正式完婚过门。” “这些时日鄢懋卿一直都在京城,从未见他举办过婚事。” “如今未婚之妻来了便与其同住,这便是最要紧的事情!” “若依《大明律》,这便是无夫奸罪,未婚和奸者,当杖八十!” “而依官学之礼法,这也同样是为人不齿的丑事,此等败俗伤化,德薄行秽之人,安可窃位簪缨,岂宜玷辱清华?” (本章完) 第110章 荣誉处决 第110章 荣誉处决 “无夫奸罪……” 严世蕃闻言渐渐松开揪着张裕升衣领的手,一边亲自为他抚平衣襟,一边细细琢磨这四个字的份量。 若能坐实了此罪,鄢懋卿夫妇二人各杖八十都只是轻的。 社会与宗族的惩罚才真正严重。 届时朝野上下必将齐心协力,一同驱逐鄢懋卿这个伤风败俗、德薄行秽的贱种,莫说是庶吉士,就连刚刚取得的功名也一定会被剥夺,自此贬作庶民沦为路边一条。 而一旦形成了这样的局面,甭管皇上此前对这个贱种如何青睐有加,也断然不能公然站出来维护这个贱种。 否则这就是站到了朝廷官学的对立面,恐怕动摇国祚根基! 当然,在鄢懋卿与他的内人之间,最凄惨的肯定还是这个内人。 这种伤风败俗、玷污家族名声的未婚和奸行为,对女子通常比男子愈加苛刻。 家族为了维护名声,通常情况下最好、也最常见的做法往往便是“内部秘密处理”,而不是在公堂上闹得全城皆知。 这所谓的“内部秘密处理”,说白了就有点类似于后世印度年轻男女违反种姓隔离时,对女子搞出来的“荣誉处决”。 如此既可在一定程度上为家族名声洗白,亦可尽早使得家族退出舆情风波。 就算实在不忍下手,最轻也一定是逐出家族,永世不得回家。 而这其实也不过另外一种形式“荣誉处决”,甚至可能更加残忍。 毕竟在这个时代,一个被逐出家族的年轻女子孤身一人行走在外,苟活下去兴许只会比一命呜呼更加凄惨。 因此绝大多数女子到了这一步,通常都只能在村外找棵歪脖子树上吊…… 严世蕃越想越觉得张裕升提供的这个法子极有可取之处。 这件事倘若真能办成,鄢懋卿便无异于家破人亡,此生必是再难有翻身机会!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张裕升提供的信息是否真实可信。 他倒是倾向于相信张裕升的说辞。 因为这种事情如今在大明朝其实并不少见,基本属于“民不举,官不究”的范畴。 毕竟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尤其是鄢懋卿这种出门在外的男子。 至少严世蕃以前就曾听闻,有些男子到了适婚年龄却又无法脱身回乡举办婚礼的,只要男女双方父母长辈没有意见,通常就会在家乡举办一场新郎缺席的完婚过门仪式,然后将新娘送去与新郎一同居住。 如此倒也算完成了婚,情理上都能勉强说通,就连地方官员都不会避嫌,可以光明正大的前去证婚。 说白了,这种事就与“非翰林不入内阁”一样。 两者虽然都并非成文的法条,但在朝堂和民间都早已约定俗成,几乎不会有人跳出来掰扯。 不过《大明律》终归还在那里,程朱理学也依旧是大明的官学。 如果有人定要将《大明律》和程朱理学搬出来,将这件事放到台面上一字一句的攀咬鄢懋卿,并且还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的话,也肯定可以得到大量死守旧制遵祖训的老学究老儒士口诛笔伐。 千万不要小瞧这些老学究和老儒士的影响力。 正所谓“皇权不下县”,大明社会基层的教化很大程度上都要依靠他们,这亦是大明国祚最为重要的统治根基之一。 程朱理学虽是朝廷思想控制他们的工具,但同时也是递给他们的一把尖刀,时常遭到反噬…… 心中如此想着。 严世蕃仅有的一只眼睛却依旧审视的盯着张裕升,直到盯得张裕升头皮发麻,才终于开口问道: “你与鄢懋卿有何仇怨,因何如此针对于他?” “回严公子的话,在下与鄢懋卿素无仇怨,只是见严公子似乎对鄢懋卿意存芥蒂,故敢竭愚衷,聊献刍荛。” 张裕升连忙陪着笑回答。 他觉得自己也不是傻子,怎会轻易承认与鄢懋卿已有嫌隙,或是见不得同为新科进士的鄢懋卿过得这么好,因此心生妒忌? 如此岂不会让严世蕃也认为他是在借刀杀人,对他也有所质疑? “我曾几何时说过,我对鄢懋卿心有芥蒂?” 严世蕃面色骤冷,瞪眼斥道。 张裕升见状不由心中惶恐,连忙小心翼翼的道: “方才公子还大骂鄢懋卿是贱种……” “呵呵,这算什么?” 严世蕃冷笑一声, “你去顺天府衙门打听打听,那些下僚平日也被我叫做贱种,不过是私下粗俗的称呼罢了。” “这……” 张裕升一时倒不知该怎么接茬了,一脸尴尬的立在一旁,心中暗自恐慌起来,难不成这回又表错了情? 他这些时日在精膳司已经收拾够了厨余,又时常遭受同科进士私下嘲笑,还想着借此机会依靠严世蕃化解严嵩对他的误会,想办法咸鱼翻身。 否则若是继续这么下去,他这辈子怕是再难有出头之日。 “不过我平日里最欣赏的便是你这种秉正持纲、守节不移的卫道之士。” 不想严世蕃忽然又话锋一转,竟亲自给张裕升斟了一杯酒,递过去与其碰了一下,才继续笑着敬道, “我支持你,鄢懋卿身膺庶常,若果有伤风化之行,断不可姑息养奸,否则恐怕玷辱清华之选,败坏国朝纲纪,遗祸无穷。” “多谢公子赏识!” 张裕升受宠若惊,连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去吧,去顺天府衙门告发此事。” 严世蕃又笑着道, “顺天府衙门皆是奉公执正的官员,自会秉公处置此事。” “而我亦会助你一臂之力,明日便遣人回一趟江西,一定为你找来可以将此事盖棺定论的人证物证。” “相信我,经过此事之后,世人皆会传颂你秉正持纲、守节不移的美名,朝廷大员亦将对你格外青睐,今后你的仕途定将不可限量!” “对了,听闻你如今在我爹执掌的礼部观政。” “只是不知你正在哪个衙门当差,回头我与我爹说上几句好话,不日便可给你换个更有前途的衙门。” “张裕升再谢公子!” 张裕升闻言更是欣喜若狂,当即下跪伏拜, “在下如今正在精膳司观政,求严部堂与公子提携!” “精膳司?” 严世蕃只听到这三个字,就知道父亲严嵩如今对张裕升是个什么看法,当即也明白该如何行事,于是又道, “好说好说,举手之劳罢了,不过此事尚需有个计较……” 说着话的同时。 严世蕃将方才摆在酒桌上当做彩头借故灌酒的那锭二十两银子推向张裕升,又从身上取出一锭更大的银子摆在一起,随即笑容满面的道: “这些银子你先收着,明日寻个借口搬出豫章会馆。” “如此我在此事中大力支持你时,才可不需避嫌,真正放开手脚,助你立于不败之地。” “而我父亲之后日后大力提携你时,亦可不必有所避嫌,免得有人眼红传出闲话。” “你觉得呢?” (本章完) 第111章 我白露也不吃素! 第111章 我白露也不吃素! 鄢懋卿自然不会料到,他这么快就又被人惦记上了。 不对! 确切地说,他是未曾料到自己这么快就又被朱厚熜之外的人惦记上了。 因为现在光是一个朱厚熜就已经占据了他所有的脑细胞。 以至于最近每天都在冥思苦想,却依旧无法确定朱厚熜忽然将白露封作五品诰命夫人究竟是何用意,哪里还有闲心顾及其他? 反正不管怎么说,这事对他来说肯定不是好事。 他这边还在煞费苦心的寻找机会,以求三年馆课之前致仕回乡,一步都不踏入官场。 结果夫人白露却首先成了朝廷的五品诰命夫人,拥有了正儿八经的朝廷官身,这教他上哪说理去? 鄢懋卿不得不怀疑,朱厚熜怕不是有什么大病?! 不管他究竟立下了什么所谓“天大的功劳”,就算不便明里赏赐,那也可以暗里赏点黄金啊、白银啊、宝玉啊之类值钱的东西不是,难道不比赏赐给白露这么个朝廷官身更加隐秘? 再者说了,有什么冲我来就是了,是祸是福我全都接着。 直接跳过我,奔我夫人去是什么意思? 卑鄙,无耻,下作! 居然玩起了偷家这一套,也是个站着撒尿的? 不过鄢懋卿这几日也看得出来,白露与一众从白家带来的家仆显然与他的想法截然不同。 他们一个个已经把他捧到天上去了: “夫君,妾身出生得嫁于你,定是妾身三辈子修来的福分!” “瞧瞧,还是咱们家老爷最有本事,在江西的时候小人就听老家主说过好多回。” “啥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不就是了呗!” “那是,咱们家老爷可是文曲星中的文曲星,天上的神仙下凡,咱们有幸跟随小姐来伺候老爷,这辈子也跟着享福喽……” “……” 而在鄢懋卿看来,因为此事转变最为直观的恐怕非白露莫属。 此前白露毕竟是黄大闺女,虽然在房事上比他想象中的要热烈许多,但对于有些夫妻之间的亲密行为,又多少带了那么点扭捏与抗拒。 但是自那日之后,白露仿佛瞬间便开窍了。 现在两人亲热的时候,他只需要轻轻按一下白露的脑袋,她便立刻心领神会,随后娇媚的瞅他一眼,主动俯下身去…… …… 日子依旧一天一天,馆课也依旧照旧。 明朝女子通常是不怎么抛头露面的,尤其是大户人家的女子更为在意。 就算时逢一年一度的元旦庙会等大型游赏活动,外出时也通常要用面衣蔽面,还要有家里的父亲或夫君陪同。 因此鄢懋卿去上馆课的时候,白露便留在家中操持家事,免得夫君因这些生活琐事劳神。 这天,白露像往常一样坐在后院的凉亭内,在贴身丫头的陪伴下,亲手为鄢懋卿缝制新衣。 “夫人,夫人,大事不好啦!” 白盛不知为何神色慌张的找了过来,大老远便在大呼小叫。 白露放下手中的针线站起身来,两道柳眉微微蹙起,疑惑问道: “白盛,你好歹也是家里经过事的老人了,有什么事竟能将你吓作这般模样?” “夫人,不怪小人失仪……此事恐怕非同小可啊!” 白盛没几步跑到近前,不顾尚未调匀的呼吸便跪下道, “门外来了四个顺天府的衙役,手中拿了顺天衙门开具的拘票,说是奉了推官的命令,前来领夫人去往衙门应讯!” “拘我?” 白露只想到了一种可能,顿时心急如焚的跺起脚来, “问清楚了么,该不会是老爷在外面出了什么岔子吧?!” 顺天府衙门! 那可是掌管京师的衙门啊! 白露他们到底才从江西而来,此前有幸接触到最大的事,也就是与知县衙门相干的事。 此刻光是听到“顺天府”三个字,便只觉得天都快塌下来了。 “这……唉!” 白盛一时竟有些语塞,拍着大腿大叹一声才苦着脸道, “夫人,事情虽与老爷相干,但也不全是老爷的事。” “小人看了衙役带来的拘票,那上面说这回领夫人去往顺天衙门应讯,是因为老爷缺席与夫人此前在江西办的婚事,因此不成礼数。” “如今老爷又与夫人同住,已有败俗伤化、德薄行秽之实,犯了《大明律》的无夫奸罪……” “……” 听到这话,白露反倒忽然镇定下来,唯有两道柳眉依旧蹙着: “江西走出来的人可不少,每年这么办婚事的,光是县里没有一百也有几十,未尝干碍他人,亦从未有人提出异议。” “莫不是有人无事生非,嫉妒我夫君立功,故意借故陷害我们?” 白盛心中焦急,连忙又皱着脸问: “夫人,要不小人立刻命人从后门出去,请老爷回来处置此事?” “谁都不许去!” 白露忽然冷声喝道,脸上神色竟露出前所未有的坚决,瞳凝秋水,志固金石, “常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夫君才华过人,日后必会立下更多功劳,也必定惹来更多妒恨。” “又有俗语说,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若果真是有人借故陷害我们,我今日退一寸,则夫君节折一尺,我此刻柔三分,则夫君颜损十分,如此就算此事过去,夫君日后恐怕亦将遭人耻笑置喙!” “何况此事本与夫君无干,皆因我爹患得患失急于求成所致,这终归是我白家为夫君惹出来的麻烦。” “白家惹出来的事端,我若不能为夫君分忧,反逡巡夫君身后,嗫嚅唯诺,岂非成了夫君之赘疣,夫君之桎梏,还有何颜面立于夫君身侧以内助自居?” “……” 受到白露身上气势影响,白盛仿佛也找到了主心骨,终于略微镇定一些,却又不明白这位自小其实也没经过什么事的小姐这是究竟打算做些什么。 然后他就见白露只略作沉吟,随后又轻启红唇发出清冷的声音: “白盛,立即修书一封,派两个腿脚利索的家仆昼夜兼程回趟江西老家。” “务必尽快将此事的轻重缓急转告我爹,教他使钱贿赂胁迫并用,管好那日证婚的知县与那些乡里乡亲的嘴巴,确保人人说起此事来,都只知我与夫君是在夫君进京之前便已完婚,绝无缺席之事……办到此事对于我爹来说应该不算难。” “再教他盯好了近期前往县里四处探听消息的外人,这是干系两家兴衰的大事,我爹有的是法子使其有去无回。” “小桃!” “随我进屋,服侍我穿戴凤冠霞帔,想不到这诰命夫人的身份这么快便要用上了。” “对了白盛,出去的时候命家丁手持棍棒,将那四个衙役领去客堂候着。” “再于客堂布一道纱帘,我随后便在帘后亲自会会他们。” “我倒要问问清楚究竟是谁陷害我们,那纸拘传我的拘票又究竟出自谁人之手,日后总要有个礼尚往来!” (本章完) 第112章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第112章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严府。 家仆严年才掀开四抬官轿的帘子,严嵩便险些迎面撞上一张丑陋的独眼大饼脸: “爹,你下值回来了。” “……嗯。” 严嵩迟疑了一秒钟之后,才微微点头应了一声。 他觉得自己早就应该习惯了严世蕃这副尊荣,毕竟这可是他的亲生儿子,眉眼五官随了他,脸盘与身形则随了他的夫人欧阳端淑。 可是直到如今,偶然乍一撞上这张脸,他还是免不了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说吧,你今日又犯了什么事,需要为父亲自出面去给你擦屁股?” 一边起身出了轿子,严嵩一边试探着问道。 也不怪严嵩开口就没有好话。 只因往常严世蕃这么老实的守在家里等他下值归来,八成都是因为骄横无常捅了平不了的篓子,回来请他出面去帮忙擦屁股。 “爹,瞧你这话说得,难道儿子就没办过什么能让你舒心的事么?” 严世蕃笑嘻嘻的代替严年伸手扶住严嵩,见严嵩开口欲说些什么,连忙又接着道, “……就算以前没有,这回却是真有,儿子这回就是来向你道喜的,不知你方才回来路过鄢懋卿的宅邸时,是否看见了那几个上门拿人的衙役?” “有这回事?” 严嵩方才坐在轿子里打盹,压根就没掀开帘子往外看过。 “老爷,有的。” 严年赶忙接过话茬,躬身说道, “方才鄢宅门口的确有几个顺天府衙门的衙役,不知所为何事,小人也没敢叨扰老爷。” “庆儿,难不成此事与你有关?” 严嵩闻言立刻意识到了什么,用质询的目光看向严世蕃。 毕竟严世蕃现在就是顺天府治中,顺天府衙门的许多事务都在他的管辖之下。 “严年,你先退下。” 严世蕃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先是出言将家仆严年屏退之后,才又眨着一只独眼开口对严嵩说道: “父亲大可安心,此事与儿子扯不上半点干系。” “其实是有人向顺天府衙门检举鄢懋卿与内人犯下了未婚和奸罪,推官依《大明律》秉公办事,遂出具了拘票,命衙役前往鄢宅缉拿他的内人前往衙门应讯。” “竟有此事?” 严嵩上下审视着严世蕃。 知子莫如父,除非他也瞎了一只眼睛,否则只凭严世蕃此刻这沾沾自喜的模样,他便可一眼看出此事断然与他脱不了干系。 不过如果严世蕃说与他扯不上关系,他倒是可以勉强相信,毕竟他这个儿子真办起事来,还是有些手段的。 “千真万确!” 严世蕃笑的更加得意, “未婚和奸罪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重罪,但一旦坐实了鄢懋卿败俗伤化、德薄行秽的名声,这事的舆情肯定小不了。” “这回鄢懋卿的仕途指定是到头了,他不仅要将咱们给他争取的庶吉士还回来,功名也休想保住,过不了多久便得夹起尾巴滚出京城。” “父亲,你说这算不算一件能令父亲舒心的事啊?” “……” 严嵩如今的确恨透了鄢懋卿,若能让鄢懋卿撤出功名滚出京城自然舒心。 但是他忽然听闻此事,心中难免还是有些担忧。 毕竟自馆选之前开始,当今皇上便似乎已经有对鄢懋卿另眼相看的迹象。 而在前些日子降服俺答的事情中,皇上又疑似借复套的声势与鄢懋卿来了一招里应外合。 甚至就连前几日夏言忽然下野,他又未能如愿入阁的事,他都曾怀疑是否与鄢懋卿存在关联…… 这些事情虽然都没有实质的证据,大部分都是他的个人猜测。 但朝堂上有些事只是猜测便已不得不重视,否则踏错一步便可能是万丈深渊,唯有小心才能使得万年船。 于是严嵩又着重问了一遍: “庆儿,你确定此事无论如何发展,都绝不会与你扯上任何干系?”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父亲只管把心放肚子里,等着看好戏就是了。” 严世蕃拍着胸膛,信心十足的道, “如今这第一场好戏已经上演,这看戏嘛,素来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因此儿子还特意以父亲的名义下帖宴请了翟銮、许赞、张璧三位阁老,还有各部官员御史和翰林院学士。” “时辰儿子都已经算好了,等这些人到了绳匠胡同的时候,差不多就是鄢懋卿的内人被顺天府衙役押解出来的时候,只需有一部分官员看到此情此景,稍微打听一下,便可将此事传遍今日前来赴宴的宾客,届时便等于将这件丑事传遍了朝堂。” “毕竟,鄢懋卿虽有功名在身,必须先上报朝廷,由皇帝下令革去功名之后,顺天府衙门才能依法拘捕。” “但他的内人却不过只是个才来京城不久的民女,如何由得了她?” “她若胆敢拒捕或逃跑,逼得衙役不得不使用械具,那么此事只会闹得更大,这场好戏也只会更加精彩,嘿嘿嘿。” “你……” 严嵩闻言却不喜反忧,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可是又说不出这种不好的预感从何而来。 尤其严世蕃还将事情搞得这么大,万一出了岔子只怕不好收场。 “哎呀父亲,你平日里就是太谨小慎微了,所以那些贱种才敢那般放肆。” 严世蕃双手按住严嵩的肩膀,推着他一边走一边笑道, “这回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宴席儿子已经命下人们准备好了,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只管换下朝服等着迎接宾客便是,正好借此机会与新来的许阁老和张阁老结交一番……” 正说着话的时候。 “公子!公子!衙役们从鄢宅出来了,情况似乎不大对劲!” 一个被严世蕃派去守在鄢宅门外暗中观察的家仆脚步急促的跑了进来,见到严世蕃便立刻报道。 “?!” 严嵩闻言身子顿时一僵,再也迈不动一步。 “你胡说些什么,哪里不大对劲?!” 严世蕃亦是一怔,当即转过身来瞪起一只独眼厉声喝道。 “公子,小人怎敢胡说,的确是不大对劲啊。” 那家仆吓得连忙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道, “小人奉了公子的命令,一直守在鄢宅门口看着,那四个衙役进入鄢宅之后,大约一刻就从里面出来了。” “可是他们走出鄢宅时,非但没有将鄢懋卿的内人一同押送出来。” “小人看他们还个个面色惨白,全然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走起路来都在打摆子,甚至……” “其中一人裤裆都湿了一大片,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里面尿了裤子。” “你说什么?!” 严世蕃闻言差点将眼珠子瞪出来,脸上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还是头一回听说顺天府衙门的衙役领着拘票前去缉拿人犯,结果非但没将人犯拿下,还尿了裤子回来的奇事! (本章完) 第113章 复仇,不吃饭,不隔夜! 第113章 复仇,不吃饭,不隔夜! “可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么?” 惊疑之余,严世蕃紧接着又下意识的问道。 “公子吩咐小人暗中观察,因此小人没敢上去询问。” 那家仆匍匐着又道, “另外那几个衙役从鄢宅出来之后,亦是不敢见人,互相搀扶着慌慌张张的钻进小胡同里绕道走了……” “废物!全是他娘的废物!若严良在这里,怎会似你这般死板!” 严世蕃一脚将那家仆踢倒在地,气的破口大骂。 这个“严良”不是旁人,正是严世蕃最得力的亲信家仆,正如严年之于严嵩。 不过此刻严良正奉了他的吩咐去办别的事情,昨日才带了两个随从离京,一路南下去了…… 骂完之后,他蹙眉略作沉吟,便又立刻回身对严嵩道: “父亲,你先去换便服准备接待宾客,我去顺天府衙门一趟,将此事询问清楚再说!” “给老夫回来!” 严嵩听了半天,也听明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当即将其喝住, “既然此事与你‘无干’,纵有天大的事,你此刻也不要跑去掺和,难道怕下面的官员回头不向你禀报,急什么?” 说到“无干”二字的时候,严嵩明显用了重音,一听便意有所指。 “……” 严世蕃闻言一怔,瞬间冷静下来。 父亲提醒的没错,他既然提前将此事摘干净,倘若此刻跑去掺和,的确有可能再无端牵扯上一些干系。 朝堂中有些事情本来就不需要证据,只需根据牵扯其中的人去猜测,便可以闻风奏事,便可以因此引起上面的猜疑,从而在猜疑中产生严重的后果。 尤其是现在,当事态走向诡谲的时候,更应该沉下气来按兵不动,待搞清楚真相再有所动作。 是他又受情绪左右,一时冲动了…… 不过这并不妨碍严世蕃心中越想越气,越想越亏。 现在他宴席也准备了,宾客也请来了,海口也对父亲夸下了,到头来却拉了这么一坨大的,简直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天下难道还有比这更令人亏心的事? 他不服! 鄢懋卿也就算了,他的内人又有何能耐,竟能轻易破了他这必死杀招? 就在这时。 外面终于传来一声报喝: “翟阁老到——!” “沉住气,此事待宴席结束之后再说……你先出去迎接,老夫换上便服随后就到。” 严嵩按了按严世蕃的肩膀,最后又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瞅了他一眼,回身向严府深处走去。 …… 严府中一众宾客推杯换盏的同时,鄢懋卿终于下课回到了家中。 “呼——脉动回来了!” 从马车上跳下来的同时,他已换个人似的神采奕奕,生龙活虎。 白露依旧在马车旁亲自迎接。 不过鄢懋卿只一眼就看出白露今日情绪不高,或者应该叫做忧心忡忡,甚至眸子中还带了些许内疚,看起来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夫人,你这是怎么了?” 鄢懋卿收敛起脸上的笑容,疑惑问道。 “夫君恕罪!” 白露眼中竟瞬间蒙上一层水雾,藏在衣裳中那藕段般的修长美腿膝盖一曲,伏身跪了下来, “白家为夫君惹来了麻烦,妾身虽已设法极力补救,但夫君若因此休了妾身,妾身也不敢有丝毫怨言!” “老爷恕罪……” 一众侍女家丁见状,也是跟着一同跪下向鄢懋卿赔罪。 “这是……什么情况?” 鄢懋卿一头雾水, “难道你们把皇上打了,还是把皇上派来传旨的公公打了?” “妾身怎敢……” 白露等人闻言皆是心中苦笑,都什么时候了这位老爷还是这么没溜儿,什么异想天开的话都说得出来。 “既然没打皇上,也没打公公,那天就塌不下来,又能有多大的事?” 鄢懋卿上前将白露扶起,随后又对一众侍女家丁摆了摆手, “都起来,都起来吧。” “夫人你随我进屋细说,天大的事也有夫君顶着,不是有那么句话么,叫做夫妻本是同林鸟……” “!” 白露闻言身子一僵,下一句可不是什么好话。 却听鄢懋卿已经极为顺畅的接上了下一句: “……笼子一关互相咬。” …… 半晌之后。 “砰!” 鄢懋卿拍案而起,根根青筋暴起,狰狞的面目仿佛要活吃一个人, “祸不及家人,有什么事冲我来也就罢了,竟趁我不在家中冲我夫人来了,此仇不十倍奉还非君子!” 白露刚才已经将事情的经过细细与他讲述了一遍。 她命家丁手持棍棒将四个衙役带入客堂之后,这些衙役摸不清状况,已经被这阵仗镇住,进了客堂连坐都不敢坐。 毕竟这年头衙役也不好做,没有足够分量的上司随行办事时,一旦不慎惹了不该惹的大人物,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被当场打死的事情。 甚至就连死了都是白死,回头连个敢替他们伸冤的人都没有。 而没有人知道的是。 其实当他们四人来到只有真正的达官贵人才有资格入住的绳匠胡同,看到鄢宅那壕无人性的大宅门之后,心里就已经开始打鼓了,再见到眼下这杀威阵仗,心中更是惴惴不安起来…… 再到白露穿戴凤冠霞帔出来,坐于纱帐之后面见四人,自是越发令四人胆寒。 他们好歹久居京城,就算再没见识,也知道这身穿戴究竟代表什么身份! 诰命夫人! 不是说好今日来抓的人只是一个庶吉士的内人么,怎么就跳出来了一个诰命夫人?! 虽然心中惊疑,但他们谁都未曾怀疑。 因为这是京城,因为这是天子脚下,绝对没人敢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假冒诰命夫人! 然后就到了白露发挥时刻。 只见她一上来就将“对朝廷诰命夫人不敬”的罪名牢牢戴在他们头上,劈头盖脸一通斥责,甚至作势要下令将几人活活打死,拖着几人的尸首进宫请皇上做主。 四人中竟有一人连第一轮压力都未能扛过,当场就吓的尿了裤子。 接着白露依旧步步紧逼,借势逼问检举人与出具拘票官员的身份。 四人哪里还敢造次,当场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 毕竟一个月就那么点俸禄,他们也不想搭上性命,天塌了自然要让上司顶着,难道自己去顶? 于是白露就这么轻而易举的问出了浮于最表面的仇家身份: 一个是同为江西新科进士的张裕升,如今正在礼部观政,是他前往顺天府衙门检举。 另一个则是顺天府衙门推官李兴国,是他盖印出具的拘票! “夫君,妾身已经命人星夜兼程赶回江西,我爹一定可以确保有人前往老家查证,找不出任何实证……” 见鄢懋卿这般前所未有的怒发冲冠,白露心中越发内疚,轻轻拭去脸颊的泪痕凄然补充。 “你做的很好,不愧是我鄢懋卿的夫人!” 鄢懋卿看在眼中,疼在心中,略微收敛脸上的狰狞,轻轻抚了抚白露的脑袋为其宽心。 “夫君……” 结果却见白露微微一怔,俏脸随之一红,随后似是会意一般俯下身去。 “唉唉唉,夫人且慢,现在不是时候!” 鄢懋卿连忙将其拉住,安抚其安心坐下之后,眼中立刻杀意纵横, “张裕升,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硬闯,这便怪不得我了。” “李兴国,不过是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罢了,不提也罢。” “呵呵,礼部?顺天府衙门?” “严嵩……严世蕃……我知道就算是你们,你们一定会将事情办极为干净。” “哪怕当真与你们无干,是我冤枉了你们,念在此前我有些事情招惹了你们的份上,这冤屈你们也且受着,就当提前排除威胁吧,也教你们瞧瞧我的手段!” “敢将主意打到我夫人头上……既然已经开始,便没有了后退选项!” “夫人,饭我就不吃了,我先出去一趟!” 说着话,鄢懋卿已经转身迈着急促的步伐出了屋子,院内随即传来他的催促: “备车!速速备车!” “……” 望着鄢懋卿的背影,白露脸上绯红逐渐消退,美眸深处竟隐隐有些担忧。 她仿佛今日才真正认识鄢懋卿,这个她托付终身的男人。 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从头到尾都未曾责怪过自己一句,也未曾埋怨过白家一句。 这担当与维护,令她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全感,甚至比从小到大父亲带给她的安全更加坚实厚重。 而他,也明显不像平日里看起来那般好相与。 听他这番话,此刻定是前去处置此事,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甚至顾不上吃饭。 甚至等不了隔夜。 可是,他刚才似乎还提到了严嵩和严世蕃,而理由却只是他此前招惹过他们父子……这倒反天罡的理由是不是过于蛮横了? 最重要的是,严嵩可是当朝礼部尚书,堂堂朝廷二品部堂。 夫君则只是一个无品无级的庶吉士,若此刻与严嵩为敌,真的能有胜算么? 这才是白露最为担忧的地方,一个庶吉士怎能与一个二品部堂相提并论,岂非螳臂当车,蜉蝣撼树? 夫君,咱们就算要与其为敌,不是也应该卧薪尝胆才对么? (本章完) 第114章 令人拍手称奇的毒计 第114章 令人拍手称奇的毒计 “老爷,咱们这是要去哪?” 马车驶出鄢宅,车夫才想起还没问鄢懋卿这是要去哪,赶忙回头问道。 “去夏阁老夏言府上,不识路就找人打听,随便拉个人就能问出来。” 鄢懋卿当即给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 不过他说的倒也是事实,夏言虽然如今已经革职闲住,但好歹也是做了多年内阁首辅的大佬。 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京城里知道他和知道他住处的人满大街都是。 “好嘞,老爷你坐稳喽。” 车夫应了一声,心中一边暗道鄢懋卿深藏不漏,如今虽只是一个庶吉士,但往来之人竟都是这种咳嗽一声可令京城抖三抖的大人物,一边驱赶马车驶上街道。 鄢懋卿则缓缓的闭上了眼睛,暗自在心中打磨已经有了大框架的复仇行动。 张裕升这个人,已经可以视作一个死人了,甚至压根不配让他亲自出手。 毕竟白露的五品诰命夫人是皇上暗里的赏赐,显然不想教外人知道。 而如今经过这么一闹,这暗里的赏赐就算暂时没有广泛传开,也已经暴露了出去。 这是打他鄢懋卿的屁股么,这分明是在打皇上的脸! 皇上若要怪罪,肯定不能怪罪到被迫自保的白露头上,要怪也只能怪张裕升这个没事找事的始作俑者。 他需要做的,将这件事的始末透露给陆炳,确保皇上得知此事,剩下的事就不用他来管了…… 至于那个名叫李兴国的推官,小人物而已,更是不值一提。 而且鄢懋卿有十足的理由怀疑,张裕升和李兴国都不具备筹措此事的能力与胆量,因此一定有幕后黑手。 至于这幕后黑手是谁…… 即使没有任何证据,鄢懋卿也有十足的理由怀疑能够与张裕升、李定国产生联系的严嵩父子。 这父子二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且都是睚眦必报的主儿。 夏言、沈炼、周尚文、杨继盛……这一个个以悲剧收场的历史人物,都出自严嵩父子的手笔,而最初的起因则都是源自一次小小的轻视或斥责。 鄢懋卿回想过后,确定自己也已经具备了被严嵩父子如此针对的必要条件。 前些日子父子二人携带厚礼主动来府上恭贺乔迁新居,他不想与他们扯上这不清不楚的关系,也选择了避而不见。 这对于他们来说,定是认为驳了面子,完全有伺机报复的动机。 这就已经够了…… 真是他们,那就是复仇雪恨。 不是他们,那也是为民除害。 反正不管怎么说,都是赢,双赢! …… 夏府。 与当下宾客满堂的严府相比,如今的夏府只能说是门可罗雀。 “你说是谁?!” 听到下人进来禀报,夏言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皱着一张老脸挺起腰来反复确认。 “主人,来者自称是翰林院的庶吉士,还宣称与主人是江西同乡,名叫鄢懋卿,说是有要事与主人相商。” 家仆躬身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此人求见老夫所为何事,老夫与他有什么好商量的事?” 夏言老脸皱的更紧,宛若一朵盛开的菊,眼中也尽是迷惑之色。 首先,他与翊国公郭勋是不共戴天的政敌,如今他被皇上革职闲住,郭勋还不知道在暗地里怎么欢呼庆祝呢。 鄢懋卿身为郭勋公开的义子,自然也该与其一同举手相庆,没有理由忽然前来拜访才是; 其次,他与鄢懋卿本来也有些嫌隙,甚至还当着一众翰林院师生的面发生过一次不大不小的冲突。 虽然那件事最终小事化了,但最终鄢懋卿却食了言,并未像对他承诺的那般致仕回乡,这件事他至死都不会忘却; 再次,“江西同乡”四个字,引起了他心中最不好的回忆。 想当初严嵩就是依靠这四个字来巴结他的。 而他对严嵩虽不是视如己出,但也的确当做了自己的门生,一路将其提拔到了南京礼部尚书。 怎知后来严嵩赴京朝觐考察之际得到皇上的赏识,被皇上留在京城任职之后,情况很快就发生了改变,竟忽然开始对他呲牙咧嘴、针锋相对,很快就成了他在朝中最大的威胁。 也是因此。 “江西同乡”这四个字在他这里,已经几乎与“白眼狼”划上了等号…… “主人若是不想见他,要不小人出去将其打发走?” 家仆看出夏言眼中的不悦,于是小心翼翼的揣摩道。 “不必,将他领去客堂候着,老夫倒要瞧瞧这回他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夏言挥了挥手,终于还是没有将鄢懋卿拒之门外。 因为鄢懋卿手中还有对他不利的事情,甚至不知道还有多少。 尽管他如今已经革职闲住,这些事情对他的杀伤力有限,但他还没有就此甘心回乡养老,还想着什么时候能再起复。 因此鄢懋卿始终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有必要搞清楚他有什么目的,好做到知己知彼…… 片刻之后。 夏言迈着方步进入客堂。 鄢懋卿见状放下茶盏,起身施了一礼,真心实意的笑道: “见过夏阁老,晚生心里盼着致仕回乡却求而不得,想不到竟让夏阁老抢先一步实现了,恭喜恭喜。” “???” 只听到这第一句话,夏言就开始后悔将鄢懋卿放进来。 他这一生阅人无数,见过说话脏的,却还没见过说话这么脏的,这简直就是在他此刻心中最大的痛点上来回搓揉,天下至贱怕也不过如此。 不过多年修成的涵养与城府还不至于让他因为这么一句话便彻底破防,因此此刻也只是没有还礼,面色一寒冷声哼道: “哼!老夫即便虎落平阳,也轮不到你这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狺狺狂吠,来人,谁给他斟的茶,撤了!” “是是是,夏阁老恕罪,是晚生不会说话。” 鄢懋卿倒毫无身份包袱,被反骂了也依旧没脸没皮的腆着脸嘿嘿笑着, “夏阁老,晚生就开门见山的说了吧。” “若无要紧的事,晚生今日断然不敢前来叨扰阁老,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恐怕干系阁老今后是否能够起复,保险起见恐怕需要阁老屏退左右,不知是否方便?” “就凭你这后生,有何资格妄谈老夫日后起复之事?” 夏言闻言差点气笑,他觉得鄢懋卿这回就是代替郭勋来落井下石的。 “晚生的确不够资格,不过若这是翊国公和成国公共同的意思,想来应该还算有些分量。” 鄢懋卿依旧是笑。 这自然是他编造的,他连见都没见过成国公,只听说成国公和他的便宜翊国公平日里还算有些私交罢了。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能利用起来增加自己的份量就可以。 “……” 夏言顿时冷静下来,眼底深处划过一抹重视。 翊国公郭勋就不用说了。 成国公朱希忠的名望与影响尚在郭勋之上,算是勋贵中最显赫的人了,他的能量自然不容小觑。 倘若翊国公与朱希忠联手,那在朝堂中不说能够占据半壁江山,亦可与朝堂上的文官集团勉强掰一掰手腕。 毕竟朱厚熜如今每逢重大事务固定商议的人不超过五个,其中两个便少不了郭勋和朱希忠。 于是只略作沉吟,他终于还是对一旁的家仆点了点头: “再给他斟上茶,你们都先退下吧。” “是。” 几名家仆应声重新给鄢懋卿斟了茶,随后躬着身子悄然退下。 等到了堂内只剩下两人,鄢懋卿才不紧不慢的赶着茶叶,意有所指的笑道: “说起来,夏阁老应该也不希望严嵩还有机会入阁吧?” “你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夏言自然不会被鄢懋卿轻易套话,只是模棱两可的道。 鄢懋卿则自顾自的继续道: “严嵩一旦入阁,如今翟銮、许赞和张璧三位阁老都并非强势之人,只怕都不是他的对手,必定很快便可执掌内阁。” “以夏阁老与严嵩此前的关系,严嵩掌权之后必将严防死守,绝不会再给夏阁老分毫起复的机会,因此我才说这是干系夏阁老今后是否能够起复的大事。” “而我义父最近却从皇上的口风中听出,翟銮、许赞和张璧三位阁老主持朝政不力,皇上已经有意让严嵩入阁了。” 听到这话,夏言的身子立刻又坐直了一些: “此话当真?” “信与不信是夏阁老的事。” 鄢懋卿笑道, “我义父虽不喜欢夏阁老,但也同样与严嵩有些不为人知的嫌隙,因此此前哪怕与夏阁老不和,也从未站队严嵩。” “这回在严嵩入阁的事上,夏阁老与我义父应是目的相同,因此才让我前来联络夏阁老共谋大事。” 夏言紧接着又问: “若是皇上有意,那么此事便是定下了,翊国公不会不了解皇上的脾性,凭我们如何能够阻止?” “正因我义父与成国公更了解皇上的脾性,才更容易阻止。” 鄢懋卿随即压低了声音,扬着眉毛道, “夏阁老在朝中依旧有不小影响,尤其是夏阁老此前执掌的吏部。” “我义父的意思是,请夏阁老指使吏部官员全力廷推严嵩入阁,再发动门生也大举上疏奏请严嵩入阁,甚至还可以大力举荐严世蕃接任空出来的礼部尚书一职。” “我义父与成国公也同时大力支持严嵩,与夏阁老的人联合起来,形成严嵩在朝堂内一家独大,众望所归的局面。” “到了那时,夏阁老觉得皇上将会如何看待严嵩?” “!!!” 听到这里,夏言一双老眼瞬间瞪大,瞳孔骤缩。 如此恶毒却又令人拍手称奇的捧杀之计,确定是郭勋那个前些日子险些完蛋的老匹夫能够想出来的? (本章完) 第115章 我和奸?你刁奸! 第115章 我和奸?你刁奸! 夏言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只要朝堂上形成了鄢懋卿所说的局面。 以当今皇上的脾性,只怕非但不会再考虑让严嵩入阁,只怕还会想方设法将其打压,尽快削弱他的势力。 甚至如果让皇上感受到了威胁,直接命严嵩也革职闲住,乃至借故问罪都并非没有可能! 他虽从来都不是能够轻易被人诓骗的人。 但鄢懋卿口中说出来的那些事情,比如皇上的脾性,比如翟銮、许赞和张璧的性子,再比如内阁如今的情况,这些都一一与他所知的情况对应的上。 而这些信息绝对不是鄢懋卿这么一个……莫说连早朝都上不了,甚至连朝廷事务都无权置喙的庶吉士能够获悉的。 所以他没有理由怀疑鄢懋卿的说辞,也没有理由不相信翊国公和成国公的诚意。 而这计谋…… 恐怕是郭勋和朱希忠共同商议出来的吧? 常言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那么两个国公凑在一起,倒也有可能想出如此妙计…… 与此同时。 鄢懋卿还在继续描绘自己心中给夏言设计的蓝图: “只要严嵩无法入阁,翟銮、许赞和张璧三人又主持朝政不力,皇上便急需一个得力的人来执掌内阁。” “如今朝野之中最有内阁经验、执政也最得力的人是谁?” “不言而喻,舍夏阁老其谁?” “如此一来,夏阁老便又有极大的可能被皇上起复!” “我义父与成国公商议之后,也正有此意,我义父此前虽然与夏阁老不和,但亦知夏阁老与严嵩之间的往事。” “故而不能不担心严嵩执掌朝政之后像背弃夏阁老一般反复无常,倒不如借此机会与忠厚守节的夏阁老化干戈为玉帛,不图自此两相诚悦,但求今后井水不犯河水。” “……” 鄢懋卿说的这些,夏言自然早已想到。 如今动机又已明了,他的疑心又少了许多,心中竟隐隐开始有些兴奋。 事实上只在鄢懋卿说话的功夫之间,夏言便已经纵览全盘,仔细分析过了此举的风险与收获。 无论成败,他的风险都几乎为零。 毕竟力捧严嵩,与攻讦严嵩截然不同,甚至连皇上怕是都看不透,他既没有动机,便不会牵扯进去。 而此事若是成了,他就有可能成为最大的受益者。 至于鄢懋卿口中的那什么“我义父不图自此两相诚悦,但求今后井水不犯河水”,听听也就罢了。 郭勋和朱希忠怎会不求任何回报? “忠厚守节”的他又怎能没有回报? 今后在有些事情上,肯定还是要向他们做出让步,起码不能损害他们的利益,否则他与严嵩又有何异? 不过这也并非坏事。 如此郭勋透露给鄢懋卿的那些“把柄”,也就不需再放在心上了,倒也是共赢的两全局面…… 说起来,严嵩这也算是自作孽不可活了吧,他当初做出那些背弃之事的时候,可曾想过“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这就是他的报应! 做人,还是不能太严嵩。 以为坏了人品之后,旁人不会防着他么? 终于。 “你回去转告翊国公与成国公,此事老夫已经知道了,也请他们二位也做好准备便是。” 夏言微微颔首,此刻再看向鄢懋卿时也顺眼了许多。 这后生虽然嘴贱了些,品性也差了些,但是好歹是郭勋的义子。 这么大的事郭勋都能让他来沟通,而他见了老夫非但不慌乱,还能将事情说的井井有条,可见也并非一无是处。 此事若是真办成了,老夫得以起复。 不妨找个机会利用手中的权力略微提拔他一下,也算给郭勋一些面子。 最起码,这后生是真能替郭勋办事,此前不顾安危冒险出使俺答恐怕也是郭勋的授意,这样的人绝不会生出背弃之心。 仅凭这点便已胜过严嵩百倍,千倍! 得此义子,郭勋也真是赚到了…… …… 半个时辰后。 鄢懋卿挂着满脸泪痕从翊国公府走了出来。 …… 一个时辰后。 鄢懋卿又擤着鼻涕泡从陆炳府上三步一抽噎的离开。 …… 计划中的事情就这么一口气都搞定了。 郭勋见不得这个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义子受委屈,接下来也将动用全部的政治资源全部支持严嵩入阁,与夏言相互配合。 陆炳虽然不会轻易受鄢懋卿左右,但这并不重要,他只需要知道张裕升检举鄢懋卿夫妇,致使皇上暗里封赏白露的事因此败露,打的不是鄢懋卿的屁股,而是皇上的脸就够了。 陆炳知道了,就代表皇上知道了。 而陆炳这样的忠犬人设,甚至不用皇上亲自授意,就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甚至刚才出门的时候,鄢懋卿就已经听到了陆炳在院子里大呼“备轿,去顺天府衙门”的声音。 不用想也知道,陆炳这是前去封口的。 这让鄢懋卿不得不承认陆炳的能力,先封了口避免此事进一步扩散,再进宫向皇上禀报。 这才叫想皇上所想,急皇上所急,朱厚熜怎么可能不喜欢这样的臣子? 事情推进到这一步,基本也就没鄢懋卿什么事了,自然也可以缓口气,静待好戏上演即可。 至于他与白露那什么所谓的“无夫奸罪”。 鄢懋卿相信白露说的,白家在他的家乡绝对有按住此事的能力。 谁若是真敢跑去丰城打探此事。 如果去的是不能动的朝廷官员,迎接他的便是无法拒绝的收买。 如果去的是不值一提的小人物,甚至是官府的官差,都极有可能直接人间蒸发,这毕竟是最高效也最省钱的做法。 因此这件事炒不起来,不论是皇上,还是白家,都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咕噜——” 肚子发出一声轻响。 忽然感觉饿了,还有点瞌睡。 刚才鄢懋卿可真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就好像险境之下被激发了腺素的人一样,只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使不完的精神与力气,甚至有些兴奋。 结果现在事情才刚刚办完,整个人就像刚做完马杀鸡一般,略微有那么点颓然。 …… 次日,寅时七刻。 正阳门。 又是各级官员或进入千步廊各部衙门,或前往进入宫中参与早朝的点卯时刻。 张裕升像往常一样徒步前来。 那日严世蕃一共赏了他六十两银子,这对于家境一般的他来说可是一笔巨款,可以在城郊购置一处小一些的房产。 不过暂时他还没有将老家的老婆孩子接来同住的想法。 相反中了进士之后,家乡的糟糠之妻在他心中已经成了拖累,很早就在想寻找一个合适的借口将其休掉。 如此他在京城受到达官贵人或是商贾巨富的时候,才可以卖出一个好价钱,毕竟京城的达官贵人和商贾巨富可极少有人能够接受自家女儿为妾,这多少有些折辱他们的身份。 心中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吱嘎——吱嘎——” 一辆马车从身旁经过,引得张裕升侧目。 朝廷中坐马车前来点卯的官员不多,他们要么像他一样步行,要么就坐轿。 就算没有资格或没钱乘坐四抬大轿的,这些官员也会坐二抬小轿,而不是乘坐马车。 果然。 这就是鄢懋卿的马车。 “嘁……” 张裕升眼底随之划过一抹妒火,在心中啐了一口。 等着吧,鄢懋卿! 顺天府衙门已经受理了我的检举,最多再蹦跶几日,你便没有资格再踏入正阳门了。 而我自此也将受到严部堂提拔,如果还能像你攀附翊国公一般拜严部堂为义父,今后我亦前途无量。 不过说回来,顺天府衙门的效率为何如此之慢。 严世蕃就不知催促一下属下快些办事?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锦衣卫办事,你就是张裕升吧?” 几名锦衣卫忽然拦住了张裕升的去路,为首一人直接将牙牌怼到了他的脸上。 “啊、啊!我是,不知上官有何吩咐?” 张裕升此前险些被鄢懋卿以皇城互殴之名拖下水的时候,便对不怎么讲道理的锦衣卫产生了阴影,此刻再被锦衣卫找上,一时之间竟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为首的锦衣卫随即又从怀中掏出一张北镇抚司出具的拘票,再次怼到张裕升脸上,大声喝道: “有城南寡妇前往北镇抚司衙门举案,声称昨夜受你胁迫刁奸,这是北镇抚司的拘票,若不想吃苦,便乖乖随我们前往衙门归案!” 锦衣卫与顺天府那样的地方衙门可不一样。 管你什么功名不功名,官身不官身,只要收到上峰的命令,就算是一品、二品大员也照抓不误,这就是皇权特许的特权! “?” 此话一出,立刻引来了正阳门下一众等待验明牙牌通关的官员怪异的目光。 刁奸啊? 这个名叫张裕升的进士怕是完蛋了! 这可是性质恶劣的重罪,此罪一旦坐实,非但功名难以保全,只怕最轻也是杖刑戍边,运气不好还可能被判绞刑。 话说此人也忒下作了些,若真是憋不住,城外的窝棚里又不是没有几文钱就能来一次的私窠子,还不怕留下证据,怎也好过刁奸寡妇不是? 呸,恶心,再不济也该蒙上脸不是,怎还能被人认出来! “啊?不、不不不对,恳请上官明察,此事怕是搞错了吧?” 张裕升瞬间又吓了面如土色,连忙苦着脸哀求解释, “我昨夜并未出门,甚至没有起夜……” “废话少说,你看这是什么,人证物证俱有,岂容你推脱狡辩?!” 后面一名锦衣卫当即上前一步厉声大喝,亮出了手中的一个香叶荷包。 “这这这?!” 张裕升瞠目结舌。 这就是他的荷包,乃是当初离开家乡是妻子亲手为他缝制,上面还清晰的绣着他的名字。 可是他记得很清楚,这个荷包如今应该是放在暂住的客栈里才对,还是他为了防止影响他攀附权贵故意摘下的,只是为何此刻竟会出现在锦衣卫手中? 与此同时。 “?” 刚下了官轿的严嵩听到这边传来的动静,再放眼看来发现竟是锦衣卫拿人,拿的还是他见过的张裕升之后,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 该不会是…… 严嵩立刻又下意识的望向不远处刚刚停稳的马车。 鄢懋卿掀开帘子从车上跳下来,抬眼正好与严嵩的目光有所交集,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随后看都未看早已吓得瘫软在地的张裕升一眼,便小跑着前去排队进门了。 (本章完) 第116章 我陆炳亦非池中之物! 第116章 我陆炳亦非池中之物! “……” 严嵩见状心中的不安感觉不由越发强烈。 昨夜陆炳收到消息后虽立刻前往顺天府衙门封口,但如何能够封得住严世蕃这个顺天府衙门二把手的口? 因此严嵩如今已经获悉那几个衙役上门拿人,却尿了裤子出来的原因: 鄢懋卿的内人才到京城两个月,竟不知何时被封了五品诰命夫人! 昨夜得知这个消息时的画面不自觉的在脑海中重现…… “爹,这不合规矩,那贱种的内人不该有此身份!” 严世蕃当场便上了头,暴跳着强烈要求严嵩纠结朝中门生上疏弹劾此事,还要派人在京城大肆传播掀起舆情,誓要扒了白露这个莫名其妙的诰命夫人身份。 毕竟莫说是自大明开国以来,便是自“诰命夫人”这个封爵出现在天朝历史上以来。 从来也都是夫人从夫品,还从未出现过诰命夫人品阶比夫君还高的情况。 这不符合大明官学提倡的三纲五常,简直就是倒反天罡! 严世蕃完全可以想象,这件事一旦曝光出来,立刻便会引起轩然大波,甚至舆情将会比所谓的“无夫奸罪”来的更加猛烈。 然后…… 严世蕃便换来了严嵩一记响亮的耳光: “逆子,你这是找死!” “难道你不知诰命夫人是谁封的么?!” “难道你不明白陆炳连夜去往顺天府衙门封口,究竟是替谁封口么?!” “……” 这一记耳光让严世蕃瞬间清醒过来。 他怎会不知这件事牵扯到了谁,他只是一时上头险些又冲动行事。 就算没有这记耳光,过上一夜冷静下来他也一定会立刻打消这个念头。 但他就是无法甘心,就是不能服气,就是如鲠在喉。 区区一个无品无级的庶吉士,鄢懋卿何德何能竟能得皇上如此封赏? 区区一个无品无级的庶吉士,鄢懋卿何德何能竟能让父亲和他这般无可奈何,不得不看着这贱种成天在同一条胡同里蹦跶? 区区一个无品无级的庶吉士,那日的闭门之辱难道就这么算了,父亲倾尽一生爬到二品部堂又有什么用?! 这事没完,绝对没完! “庆儿,此事暂且放下,先消停一些时日吧。” 严嵩打完了耳光,又叹了口气安抚起了面前这个年近三十却像个稚童一般瘪嘴欲哭的儿子, “这世上就是有些人、有些事令人无法随心所欲,就算皇上亦不能为所欲为,何况你我父子二人?” “为父猜测,定是郭勋携带鄢懋卿去大同办事时,私下降服俺答的事办进了皇上心里,皇上因此才如此破格暗赏于他。” “如今他也算是皇上眼中的红人了,咱们也不好招惹,正该卧薪尝胆、避其锋芒才是。” “不过此事尚不算完!” “夏言也曾是皇上眼中的红人,甚至坐上了内阁首辅的宝座,还不是一样落得如今这般下场,何况区区一个鄢懋卿?” “待这件事的风头过去,待皇上的眼光不在他身上,再将其清算不迟……” 收起回忆,严嵩再次发出无声的叹息。 好在严世蕃还算有些头脑,利用了张裕升这枚棋子的同时,也不忘提前撇清了干系。 如今张裕升虽被锦衣卫拿下,但就算到了北镇抚司之后和盘托出,牵扯上严世蕃以求自保,也依旧尚有申辩的余地。 何况老夫与陆炳素来有些私交,他此前可没少收老夫的好处。 随后向皇上禀报此事时,应该也会有所偏向。 想来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吧? …… 到此为止? 鄢懋卿可不这么认为。 张裕升只不过是开胃的前菜罢了,他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郭勋和夏言接下来要替他办的事,也不过只是正餐而已,虽可饱腹,但总教人感觉意犹未尽。 不会有人以为这就已经算完了吧? 没完! 鄢懋卿还给严嵩父子准备了一份掺了剧毒的餐后甜点,只等严嵩父子吃饱了正餐之后,安心上路!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胆敢将脏手伸到他的夫人身上,那便必须拥有家破人亡的觉悟! …… 乾清宫。 “这个张裕升的供词可核实过了?” 看过陆炳刚刚呈上来的供状,朱厚熜微微眯起眼睛。 “回禀皇上,微臣已经命人仔细核实。” 陆炳叩首说道。 张裕升一进北镇抚司就屁滚尿流的招了。 将与严世蕃私下沟通、策划和实施的过程一股脑全部招了。 而陆炳虽与严嵩的确私交甚密,不得不出手维护一二。 但也并未私下替其篡改张裕升的供词,因为谁也不知皇上会不会心血来潮,亲自提审或命人重审张裕升,这对他来说是绝对无法承受的风险。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没有别的办法为严嵩和严世蕃洗清嫌疑…… “微臣以为,暂时无法排除张裕升自知性命难保,因此攀咬严世蕃以寻私仇的可能。” 迎着朱厚熜审视的目光,陆炳继续条理分明的说道, “只因微臣命人核实供词时,查出了几件不合常理的事。” “首先是张裕升与严嵩的关系。” “如今张裕升正在严嵩执掌的礼部观政,据查证此人此前时常以江西同乡的名义攀附严嵩,而严嵩却并未因此重用于他,甚至于数月之前命人将其打发去了精膳司收拾厨余;” “其次是张裕升与严世蕃的关系。” “此前张裕升一直挂搭在严家资助同乡的豫章会馆,前些日子严世蕃前往豫章会馆宴请新科进士,席间疑似产生不快,第二日便将其逐出了会馆,而这也正是张裕升的供词中提到的与严世蕃沟通的时间;” “再次是张裕升与鄢懋卿的关系。” “据悉两人本来关系亲密,可在传胪仪结束的时候,张裕升不知为何却当着一众新科进士的面与鄢懋卿为难,最终导致两人于正阳门下斗殴,还因此惊动了值守的锦衣卫。” “综上所述,微臣判断这张裕升疑似心术不正、睚眦必报之人,他口中的供词恐怕尚待商榷。” “请君父亲自定夺。” 这番说辞极有水平,虽字字句句都是真话,每一件事都能得到证实,没有偏向严嵩和严世蕃分毫。 但一旦关联起来,就又全部都成了能够引导朱厚熜思维的“假消息”,令其很难再完全相信供词中提及的内容。 尤其他还特意提到了鄢懋卿与张裕升的嫌隙。 如今鄢懋卿在朱厚熜心中什么分量,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 而以他对朱厚熜的了解,这种亲密挚友的背叛戏码,也最容易引导后者的情绪。 从而影响后者对张裕升的个人观感,坐实了其心术不正、睚眦必报的品性,左右后者对此事的判断。 果然。 “呵呵,你说这个张裕升惹谁不好,偏要去惹鄢懋卿这个冒青烟的东西作甚?” 朱厚熜闻言已经饶有兴致的笑了起来, “若朕所猜不错,一定是鄢懋卿先动的手吧?” “事出突然,锦衣卫也未曾看清全貌,不过的确是张裕升看起来更加狼狈,鄢懋卿则毫发无伤。” 陆炳如此答道。 事至于此,他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这回他帮了严嵩这么大一个忙,严嵩若不真心实意的感谢于他,可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行了,此事尽快结案吧,不要继续闹大。” 朱厚熜笑罢之后将供状随手丢在一旁,摆了摆手说道。 他也不希望这件事继续揪扯下去,否则那不合规矩的暗中封赏之事恐怕知道的人只会更多,只怕朝廷中又会有人叽叽歪歪扰他清净。 …… 这件险些废了鄢懋卿,害死白露的事情。 似乎就这样过去了,甚至没有在朝中掀起一丝波澜。 最终张裕升也只以“刁奸”之罪被革除了功名,判了个杖责一百,流放戍边……不过怪他运气不好,没能扛过杖刑就已一命呜呼。 而他的惨死,非但没有人在乎,还只有人暗自松了一口气。 一切仿佛重归平静。 唯有严世藩一人却在因为另外一件小事心焦: “这都过去半个月了,严良为何还没从江西回来?” 严世蕃还挺喜欢这个亲信家仆的,此人生的面皮白净,唇红齿白,还分外乖顺听话,办事也十分牢靠。 有事严良干,没事干严良……如此两用的亲信家仆可没那么好找,他还有点不习惯。 只可惜这个时代没有电话,不能立刻将消息传过去,否则在这件事尘埃落地的第二日,他就已经联系严良折返回来了。 而现在,命人去追肯定是有点不赶趟,他能做的也只有等待。 等着严良办完了事自己回来,至于带回来的人证物证,既然已经没有用了,暗地里销毁了便是。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公子,好消息,好消息啊!” 一个家仆刚从外面回来,便立刻喜滋滋的跑到严世蕃面前请赏。 “什么好消息一惊一乍,是严良回来了?” 严世蕃回过神来,续着心中所想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公子,这消息可非同一般,乃是天大的好消息,否则小人怎敢叨扰公子!” 那家仆略微喘匀了气,满面红光的道, “小人方才在街上听人说,如今四处都在议论皇上此前绕过廷推在早朝上特简许赞、张璧二人入阁的事,认为此事不合制度,二人也难堪重任。” “吏部如今已经提案召集九卿与科道官等朝廷重臣举行廷推会议,为皇上推举肱股之臣。” “如今咱家老爷声望最高,呼声最响,这回说不定就要入阁了。” “此话当真?!” 严世蕃闻言瞬间抛开严良的事,肥硕的身子无比敏捷的弹跳而起。 (本章完) 第117章 既打皇上的脸,又打皇上的屁股! 第117章 既打皇上的脸,又打皇上的屁股! “公子,这么大的事情,小人怎敢胡言乱语?” 那家仆还以为严世蕃此刻的表现,是听到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激动所致,还跪在一旁言辞凿凿的表功。 “滚开!不对劲!” 严世蕃面色却已完全改变,眼中尽是担忧之色,一脚将其踢翻在地, “此事极不对劲,我爹在朝堂中怎有如此大的能量?” “就算是真有此事,我爹也应该提前与我商议,怎会一声不响便搞出这么大动静?” “事出反常必有妖!” 只要不是受情绪左右上头的时候,严世蕃的智商与反应绝对不容小觑。 因此当这家仆的话才说到一半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了隐藏在这件事中的凛冽杀意! 满朝文武反对忽然之间反对皇上之前的特简入阁决意,还提案举行廷推会议,大力推举他爹入阁?! 这是推他爹入阁么? 这分明是打皇上的脸,推他爹去死,推严家去死! 皇上是什么人旁人不知,严世蕃常年受父亲教导,又怎会不知道? 若区区廷推制度就能限制皇上,十余年前就不会有张璁那个内阁首辅和桂萼那个阁臣。 众所周知,张璁和桂萼二人虽都是进士,但却都不是庶吉士,因此根本就没进过翰林院。 当时亦有大量官员搬出“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极力反对。 结果呢? 张璁还不是依旧做了内阁首辅,桂萼还不是依旧顺利入阁。 倒是这些反对的官员死的死伤的伤,最终也只能偃旗息鼓,转而从其他方面攻讦张璁和桂萼,唯独不敢再将矛头指向皇上! 如今这些人忽然又跳出来做这种事,还将他爹推成众望所归的入阁人选。 便是将他爹与严家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反对皇上的同时,还让他爹和严家代替他们承受皇上的怒火! 严世蕃虽不确定当今皇上是否能够一眼看清这些人的险恶用心。 但就算看清又能如何? 此事根本就是无解的阳谋! 对于朝野内外绝大多数看不清本质的蠢人来说,能够看到的就是他爹在朝中一家独大,满朝文武都是他爹的拥趸,如今已经可以骑到皇上头顶上作威作福了。 如此事态之下。 莫说皇上未必知道,就算明知这是有人在设计陷害他爹,又当如何处置? 解释是肯定解释不通的。 皇上若特意就此事做出解释,却不做一些实质性的举措,恐怕非但不能令人信服,还会给人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只怕越描越黑。 而皇上向来极为重视的威严与名望,断然不可能容忍这种有人可以骑在他头顶上作威作福的言论。 那么最简单直观的做法便只剩下了一种。 那就是立刻下诏将他爹贬职、革职,如此不需要做出任何解释说明,朝野之间的流言便可不攻自破。 天下的臣民也将立刻收到皇上传递的信号: 大明始终是皇上的大明,大明朝也始终只有一个人能够呼风唤雨。 这个人就是皇上! “我爹如今身在何处,出了这么大的事,难道他还一无所知?” 严世蕃心急如焚,来回踱了两步,当即又道, “备轿!立刻去千步廊寻我爹!” …… 承天门。 “……” 一个身形消瘦的老迈身影跪在门外,在来往宫人怪异的目光中,默默的等待皇上的召见。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严嵩。 这么大的事他怎么可能还不知道? 甚至早在几日之前,他便已经有所耳闻,只不过那时推举他入阁的官员还不算多,规模也不算大。 这就让他一时放松了警惕,甚至还有些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在朝中到底还算有些声望。 倘若皇上能够听到这些声音,说不定真有可能重新考虑让他入阁的事情。 结果没想到从昨日开始,情况忽然就开始向失控的方向发展。 先是出现了许多弹劾翟銮、许赞和张璧难堪重任,致使一些朝中要务停滞错乱的奏疏。 再到今日,吏部官员更是忽然牵头提案主张举行廷推会议,立刻得到大量官员的支持响应,并出现了大量声援支持他入阁的奏疏…… 严世蕃能够瞬间想到的关节,他又怎会想不到? 这就不是支持他了,而是有人设计害他,并且还是有组织有预谋的陷害! 这种情况下,他已经没有了应对之法。 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刻进宫向皇上解释,尽可能避免皇上产生他最担心的误会。 可是现在他已经在承天门外跪了整整一个时辰。 皇上也未曾准他进宫觐见。 他的心里无比慌乱,略微佝偻的脊背透出阵阵寒意。 这绝对是他考中进士至今近四十年,遭遇过的最严重的危机! 正德年间大太监刘瑾权倾朝野之时,他都未曾遇到过如此可怕的事情。 究竟是谁,竟能使出如此令他毫无招架之力的手段…… …… 翰林院。 这件事同样在一众翰林院官员和庶吉士之中引起热议,甚至成了今日馆课的议题。 刚才已经有不少翰林院官员和庶吉士公开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有的认为严嵩既然得到朝中众多官员支持,必是有不少过人之处。 而翟銮、许赞和张璧三人又难堪重任,皇上理应顺应民意,先让严嵩入阁执政尝试一番。 这是被严嵩平日里礼贤下士、平易近人的表象蒙蔽了的。 也有的人认为持反对意见,还认为应该重新起复夏言。 毕竟夏言可是公认的贤臣能臣,皇上此前只因早朝迟到便革职闲住,未免有些太严厉了。 这是被夏言此前贤良温淑、博学多才的表象欺骗了的。 然后…… 楼就莫名其妙的歪了。 先是歪去了皇上避开廷推制度选任阁臣,是否有违祖制,有失公正的方向。 接着又歪去了翰林院的工作餐由礼部供应,这工作餐如此简陋难吃,严嵩这个礼部尚书是否责无旁贷的问题。 再到现在,庶吉士们已经开始自由讨论什么样的餐盒保温效果比较好的问题了…… “景卿贤弟,此事你如何看?” 高拱坐在鄢懋卿身边,用一种极为认真严肃的态度与其探讨。 “我嘛,我抓一把瓜子,反复观看。” 鄢懋卿笑呵呵的道。 “……” 高拱撞了撞他的肩膀,又正色道, “说正经的,你是希望严嵩入阁,还是夏言起复?” “大胆,你以前不是一口一个夏阁老的么,居然敢直呼其名?” 鄢懋卿故意板起脸来斥责。 “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半只脚踏进了官场,我倒觉得天下的官员其实都一个样了。” 高拱并未将此前夏言私下拜访的事说出来,只是含混的说道。 鄢懋卿意外的看着最近成长神速的高拱,沉吟了片刻之后,才笑呵呵的道: “啧啧啧,看不出来肃卿兄还挺有见地嘛,不过要说正经的,他们两个我都不喜欢,如果让我选,我倒希望你入阁。” “……” 高拱无语,还能不能好好探讨一下朝局了? 鄢懋卿脸上的笑容则渐渐收敛。 夏言的手段果然非同凡响,非但将这件事办的循序渐进、滴水不漏,甚至还有那么点环环相扣的感觉。 郭勋与其配合的也是相得益彰,一举将此事推上了高潮。 想来严嵩父子如今除了瑟瑟发抖,已经无法再扭转局势…… 那么现在也该轮到我出手了。 只要今夜将这早已准备好的餐后甜点奉上,便可一锤定音,撒由那拉! …… 下值之后。 鄢懋卿并未径直回家,而是命车夫先去了一趟久未光顾的鹿鸣阁。 “见过公子……” 刘掌柜自是亲自出来迎接,还直接将他接进了后堂,然后才一边拿来一沓子纸张呈给鄢懋卿,一边压着声音道, “公子,您吩咐的事,小人都已经准备好了,请过目。” 这已经是他与鄢懋卿之间的第二个共同秘密了,而且还是此前老套路,只是内容与上一次略有不同。 “很好,今夜全部张贴出去即可。” 鄢懋卿点了点头,接过去细细查看的同时,顺势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笑呵呵的道, “拿去喝茶。” “谢过公子。” 刘掌柜连忙将银子收起,却又陪着笑脸小心翼翼的道, “公子,这件事小人实在是看不明白,公子为何非要这般作践自己?” “不该问的甭问,知道太多可不是什么好事。” 鄢懋卿头也不抬,目不斜视的道。 只见这一沓子纸张上只揭露了一件密事。 就是鄢懋卿如今只是一个庶吉士,而他的夫人白露却被皇上封作了五品诰命夫人的事。 满朝文武推举严嵩入阁的事,已经将朱厚熜绕过廷推选用阁老的违制之举摆到了台面上,无异于打了朱厚熜的脸。 如今这件事,则又将揭露朱厚熜私下封一个庶吉士夫人为五品诰命夫人的违制之举,这便又是在打朱厚熜的屁股。 既被打了脸,又被打了屁股。 鄢懋卿都不敢想朱厚熜明早得知此事的时候,究竟会进入怎样的红温状态,又是否还能保持起码的理智。 而两件事又都与严嵩父子脱不开干系,甚至还是首当其冲的干系…… 且看朱厚熜在雷霆之怒中,如何“果刑戮,护己短”吧! 来吧,来吧! 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毕竟电视剧里严嵩可冒着雨对严世蕃说过:“大明朝只有一个人能替皇上遮风挡雨,那就是你爹我!”,现在考验严阁老的时候到了! 另外。 这件事应该还有机会让朱厚熜收回白露的五品诰命夫人封号。 如此白露便又脱离了官身。 日后待他找到机会致仕回乡,便可毫无牵绊的带着白露迅速离京,免得又得因为这个封号纠缠不清。 机智如我!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一举两得,双赢! (本章完) 第118章 欺天啦!!!!!! 第118章 欺天啦!!!!!! 是夜。 “啊——!” 睡梦中的严嵩忽然惊厥坐起,面色煞白,冷汗涔涔,就连白的胡须都根根炸起,脸上尽是惊惧之色。 他和严世蕃在承天门外跪了整整一天,却依旧没能受到朱厚熜召见。 直到夜色降临,皇宫即将宫禁之际。 乾清宫掌事太监高忠才从宫中出来,传皇上口谕命他回家。 在这个要命的关键时刻,他自然不敢向私下高忠询问宫里的情形,更不敢不听口谕,继续坚持在宫外跪着,只能在严世蕃的搀扶下拖着已经失去知觉的双腿被迫返回家中。 因为他清楚的记得多年前的大礼议中,那些得了太监口谕还跪在宫门外伏地不起的官员是什么下场。 这在皇上眼中可不是什么忠心不二,而是大逆不道的逼宫! “夫君,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夫人欧阳端淑同样受惊而醒,一边轻抚着严嵩的后背,一边无奈的出言宽慰, “今日皇上既然未曾有所表示,又命你先回家中歇息,便说明心中多少还念及你这些年的苦劳,不如放宽了心等待结果,是福是祸都有我与你一同顶着。” 严嵩一生未曾纳妾,作为他一生中唯一的元配夫人,欧阳端淑在严嵩心目中的地位自然无人可比,许多时候都是无可替代的精神支柱。 “不是夫人,我忽然有一种极为不妙的感觉,心悸的厉害!” 严嵩抬手擦了把脸上的汗,喘着粗气嘴唇发抖的道, “方才我梦见黑白无常就站在床前,他们这是收我来了,我这回怕是很难逃出这个修罗场。”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究竟是谁如此害我,迄今为止我得罪过的人中,没有一人有今日这般的本事,就算夏言也没有这个本事。” “这才是最令我恐惧的事情,就仿佛是天意如此,违抗不得……是天要收我!” 说着话的同时,严嵩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他总觉得刚才那梦中黑白无常的嘴脸,像极了那日正阳门下鄢懋卿露出的古怪笑容…… 欧阳端淑与严嵩同床共枕数十年,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惊魂模样,不得不掰正了他的脸,抓住他的手,正色说道: “夫君,你看着我的眼睛,听我说!” “世上恶人何止千万,你这些年才做了多少,就算老天真要来收人,轮也尚轮不到你!” “不可再说胡话,如今你唯一要做的,便是养足了精神明日好生应对此事。” “你是严家的主心骨,我与庆儿可都指着你,谁倒了你都不能倒!” “只要熬过了这一回,咱们一家今后吃斋奉道、行善积德便是,又何惧老天来收?” 看着欧阳端淑的眼睛,感受着她手中温度。 严嵩面色终于渐渐恢复了些许血色,随后竟跪在床上举头行起了三拜九叩之礼,口中还念念有词: “对对对,你说的有理。” “上苍保佑严家,我严嵩在此对天起誓,只要我严家能熬过此劫,今后我定当日日行善积德、夜夜吃斋奉道……” …… 次日。 乾清宫。 “欺天啦!!!!!!” 一声几乎贯穿穹顶的龙吟猛然炸响,惊得乾清宫方圆二里之内的太监、宫女、侍卫全部俯首下跪,不敢发出任何一丁点动静。 “……” 朱厚熜身旁的黄锦更是肝胆俱裂,连呼吸都几乎尽数免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将昨夜发生的这件事禀报给朱厚熜的。 或许是因为不敢不报,不能不报? 又或许是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整个人也是懵的,于是鬼使神差? 昨日皇上便已因满朝文武反对许赞、张璧二人特简入阁,还提案举行廷推会议,大力推举严嵩入阁之事气的吃不下饭了。 昨夜竟又有人偷偷将皇上暗赏鄢懋卿的事公之于众,这简直就是拿皇上的逆鳞反复拔插! 如今皇上已经被逼到了死角! 就拿严嵩入阁的事来说。 且不说这件事是否与严嵩相干。 如今形成这样的局面,已经可以与当年那场震动天下的“大礼议”划等号了。 “大礼议”的本质是礼仪之争么? 绝对不是! 那是一场新旧朝堂势力的较量,是最残酷的政治斗争,是皇上为了将完整的皇权夺回手中不得不对整个朝堂发起的挑战! 那么严嵩入阁的事,争得是严嵩是否应该入阁的事么? 也绝对不是! 这在皇上眼中,这是文官集团蓄集了多年力量之后发起的一次反击,为了从他手中夺回阁臣任命权而发起的一次挑战! 这回他若是同意严嵩入阁,那在天下人眼中就代表他做出了妥协,让出了这部分皇权。 这必定有损他的威严,恐怕弱化他对整个朝堂、乃至整个天下的掌控,这是绝对不可接受的事情! 甚至哪怕这回他不对此事做出任何回应,只怕在天下人眼中也同样只会被解读为示弱。 示弱也依旧有损他的威严,今后便会有人不断发起挑战,不断试图蚕食他手中的皇权。 这同样是他的逆鳞,否则多年前就不会有那场震动天下又旷日持久的大礼议! 当初的皇上不肯妥协,不肯示弱。 现在好不容易重新找回了那口锐气,重新振作起来的皇上自是更加不可能妥协示弱! 正因如此,他昨日在得知严嵩跪在宫外求见时,才故意坐视不理。 既不命其退下,亦不下令召见。 他就是要借此向天下人传递一个明确的信息: 谁能入阁,谁不能入阁,只有朕说了才算! 哪怕严嵩是众望所归的阁臣人选,也依旧只能给朕在宫外跪着,乞求朕的垂帘,恳请朕的宽恕! 这在皇上看来,无疑是成本最低的做法,亦是一种保护严嵩的手段。 皇上的确有心保下严嵩。 因为他不可能察觉不到,严嵩这回八成是被人陷害了。 他可太了解严嵩了,这个老东西没有这个胆子,更不会这么愚蠢。 而这件事也恰恰能够证明,严嵩在朝中是一个孤臣。 并且从以往的事情来看,这还是一个既听话又办事的孤臣。 此前的馆选、前些日子的复套朝议,倘若没有严嵩鼎力相助,皇上的意志便不能得以伸展。 皇上如今要办实事,缺的就是这样的孤臣,失去严嵩便犹如自断一臂! 而除了严嵩这件事。 如今发生在鄢懋卿身上的事也是相同的道理。 这在皇上看来,同样是文官集团想从他手中夺走封赏决议权而发起的一次挑战。 发生了昨夜的事,也恰恰能够证明,鄢懋卿在朝中也是一个孤臣。 其实不需要发生昨夜的事,皇上便早可确定。 因为他除了将郭勋拜做了义父之外,哪怕在翰林院都是几乎处于孤立状态,只与高拱走的较近。 并且从以往的事情亦可看出,鄢懋卿虽然没有严嵩那么听话,甚至有时还胆敢利用皇上,但是办事的能力却又远在严嵩之上。 这点皇上早已通过沈炼随同鄢懋卿出使俺答时详细记录的爰书有所了解,黄锦清楚的记得,皇上查阅那道爰书时几乎从头到尾都是一脸姨妈笑,甚至看到拍案称奇的精彩之处时,竟还大笑着与他分享。 这是这些么多年以来,黄锦从未在皇上身上看到的情况。 从那时起黄锦就已确定,鄢懋卿已经真正走进了皇上心里,被皇上视作了秘密武器。 否则前些日子发生宫变时,皇上又怎会特意将鄢懋卿召进宫去协助查办? 偏偏鄢懋卿还就是有这种令人不得不叹服的能力。 连陆炳都查不出来、甚至连那些宫女都不知道的幕后主使,经过鄢懋卿那么一通装疯卖傻般的胡闹之后,居然自己就招了! 皇上如今要办大事,缺的就是这样的福将奇臣,失去鄢懋卿便犹如自断一腿! 因此鄢懋卿这个人皇上更加要力保。 甚至不忍让他去承受不该受的委屈,免得伤了锐气,自此不再锋利! 这。 才是皇上此刻面临的抉择困境,亦是他此刻怒发冲冠的真正原因! 经历过一次“大礼议”,皇上如今已不再年轻,早已明白“大礼议”对朝堂的撕裂,对国家的损害,因此断然不愿“大礼议”再次上演。 但若要皇上自断一臂一腿,向疑似再次形成的“深层朝廷”妥协让权,那也是万不可能! 唉……谁说天子就可以为所欲为,天子亦有一本难念的经。 或许还是天下最难念的经……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黄锦!” 一声暴喝猛然将黄锦惊醒过来,连忙应了一声“奴婢在”。 “严嵩今日不是又来正阳门跪着了么,命陆炳即刻将其打入诏狱,不要用刑拷问,等候朕的发落!” 朱厚熜红着眼睛大声喝道。 “奴婢遵旨……” 黄锦脑子一时有些跟不上,尚不明白皇上这究竟是要对严嵩打算做什么。 就听朱厚熜紧接着又气都不喘的喝道: “再给朕拟一道旨,因鄢懋卿协办辛丑宫变有功,初授奉议大夫一职,制书日期就写在朕封赏他的夫人之前!” 奉议大夫,初授的文散官名,没有实际职权,和诰命夫人一样只代表相应的资历和地位,类似于职称。 最重要的是,奉议大夫也是正五品。 正好可与白露的五品诰命夫人相配! (本章完) 第119章 天塌了呀!!! 第119章 天塌了呀!!! “奴婢遵旨!” 听到这个地方,黄锦瞬间明白了朱厚熜的心思! 皇上只怕是想……全都要! 将严嵩下诏狱,却明确的告诉陆炳不要用刑拷问,这就是在保他。 皇上这恐怕是在将计就计,心中一定已经另有安排。 如此既以强硬态度维护了完整的皇权,向天下人宣示他神圣不可侵犯的天子威严,亦可令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惴惴不安,偃旗息鼓,快速平息这场舆情。 而将鄢懋卿初授奉议大夫一职,还要将制书日期写在封赏白露之前。 如此就变成了先封鄢懋卿,再荫白露。 既合乎官学提倡的三纲五常,又符合历代诰封制度,自可堵住下面那群人的嘴! 但下面那些人可不要以为这样就算完了! 皇上是什么人,没有人比黄锦更加清楚,他可不是不记仇的人。 这回严嵩的事是两难抉择的阳谋,逼得皇上只能二选一,要么惩处严嵩杀鸡儆猴,要么交出廷推入阁权。 皇上被迫做出了选择,虽然看似落了下风,但既然还是有心要保严嵩。 那么此刻便不是退步,而是收拳。 收拳是为了出拳时更有力度! 唯有对鄢懋卿这件事的处置,令黄锦有些意外。 下面那干奸臣应该也是想逼皇上二选一,要么收回白露的诰命夫人封赏,要么被推到大明官学的对立面,严重些甚至妨碍法统。 结果没想到皇上另辟蹊径,走了第三条路。 如此一来,此事反倒成了推动皇上下定决心,不再将鄢懋卿当做秘密武器置于翰林院蛰伏,快速为其加官进爵走上明面的好事。 在这件事上,皇上没有收拳,而是径直出拳予以回击。 如此一退一进,纵观全局上来看,倒也未曾落了下风。 妙啊! 真是妙啊,不愧是皇上! 此等两难之境中亦如此清醒理智,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可做出如此决断……皇上圣明! “呼——!” 望着黄锦振奋离去的背影,朱厚熜长长吐了一口浊气。 累! 乏! 倦! 疲! 这次突发事件,竟让他感受到了比当年的“大礼议”更加巨大的压力,更加刺骨的危险。 想不到时隔多年,“深层朝廷”卷土重来,手段竟如此狠辣,设计竟如此巧妙,招招皆是无解阳谋,竟一举将朕逼到如此地步。 这一刻,朱厚熜甚至感觉后怕。 倘若当年“大礼议”中杨廷和背后的“深层朝廷”有如此程度的水平,那时只有十几岁的他还能扛过来么? 朱厚熜心中没有答案,只觉得脊背阵阵发凉…… “查!” “如今暂时稳住了朝局,也暂时稳住了敌人,朕先不打草惊蛇,让陆炳暗中去查,掘地三尺的查!” “如此可怕的‘深层朝廷’,必须顺藤摸瓜,查出真正的幕后核心,斩草除根!” “否则假以时日,必成朕的心腹大患!” …… 严府。 “夫人,天塌了呀!” 一个侍女跪在欧阳端淑面前,泣不成声的哀嚎, “老爷已经被皇上亲自下令打入了诏狱,公子今日跟随老爷一同在承天门外跪请皇上召见,也随老爷一同去了诏狱,如今命严年回来取铺盖被褥来啦!” “你说什么?!” 欧阳端淑面色大变,骤然站起身来,捂着心口踉跄了两下,又无力的坐了回去。 这回她终于确定,严嵩昨夜惊厥时的预感是对的。 这回严家恐怕真是在劫难逃,兴许真是天意如此,是老天来收人了…… 可是她想不明白。 就算是老天来收人,也应该先收严世蕃这个儿子,而不是先收严嵩这个老子。 毕竟这些年以来,严嵩做过的恶事与在她不设限的娇惯下养出来的严世蕃相比,说是九牛一毛也不为过。 (此刻严嵩尚未入阁把持朝政,许多事还没资格做,就连历史上做了内阁首辅之后,也相对比较收敛,反倒是严世蕃肆无忌惮,能够公然说出“朝廷不如我富”“朝廷不如我乐”这样的话来。查阅史书也可以发现,严嵩做的许多事情都是在给严世蕃擦屁股,比如沈炼、周尚文等冤案,都是因严世蕃放纵而起……据说,严世蕃敛财无所不用其极,一次邀请严嵩来观赏,严嵩见数量之巨出乎想象,也顿时目瞪口呆,隐约感到大祸将至。) 诏狱是什么地方,欧阳端淑怎会不知? 既然是皇上亲自下令,这回只怕是要动真格的了。 且不说严嵩这把年纪进了诏狱是否能经得住拷打,就算能熬过来,那么接下来也还得承受惩处,天知道皇上这回究竟会降下怎样的责罚…… “逆子,都怪那个逆子!” 欧阳端淑面色煞白,浑身颤抖,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流, “若这回真如老爷昨夜梦见的那般,是老天要来收人,那也定是那个逆子害的,老爷这是受了那个逆子平日胡作非为的牵连!” “不,怪我,全都怪老身!” “若老身平日对那个逆子稍加管束,如今又何至于此,老天又何故收人?” “慈母多败儿,娇子如杀子,老天若要收人,也该来收老身才是啊。” “倘若这回老爷有个三长两短,老身便也不活了!” “看那逆子今后还如何潇洒快活,还凭什么胡作非为……” …… 翰林院外。 “天塌了呀!” 鄢懋卿怀揣黄锦刚刚私下送来的制书,靠在一棵楸树的树干上缓缓滑落,如丧考妣,欲哭无泪。 凭什么? 为什么? 你究竟要干什么啊,大傻朱! 朱厚熜在严嵩那件事上就能退让,下令将其打入诏狱听候发落。 凭什么到了自己这里,不过是废黜区区一个五品诰命夫人而已居然不退反进,这难道比处置严嵩更难抉择? 为何朱厚熜会如此执着,竟不惜将他封作正五品的奉议大夫也定要力保一个五品诰命夫人的虚职?! 正五品,这都已经可以和执掌翰林院的翰林学士平起平坐了,今后见了面谁主动给谁行礼都是个问题。 这让他日后还怎么愉快的致仕回乡,火速离京? 最重要的是。 要让朱厚熜罢黜一个正五品的官职。 恐怕之前那种言语和情绪上的挑逗怕是就略显无力了,必须得搞出更大的事情才有可能实现吧? (本章完) 第120章 怎么和上官说话呢? 第120章 怎么和上官说话呢? “景卿贤弟,你这又是咋了?” 不远处传来高拱关切的声音。 他在翰林院素来与鄢懋卿形影不离,刚才课间出来撒尿的功夫,再回去时就不见了鄢懋卿,于是便出来寻找。 结果找来找去,却在翰林院外面一处避人的楸树下找到了他。 还是一个抱着脑袋愁眉苦脸、几欲落泪的他。 “没事儿,只是一时思念我家夫人了。” 鄢懋卿整理了一下情绪,将眼眶中充斥的泪水咽回肚里,站起身来故作轻松的道。 唉,回到家中在白露面前也得强颜欢笑。 若是让白露得知居然是鄢懋卿设计扒了她的五品诰命夫人封号,真不知道她会怎么看待这个“家贼”,会不会因此影响夫妻感情。 也是因此,鄢懋卿才会去找刘掌柜办这件事,而不是派白露带来的那些更值得信任的白家家仆去办。 而这一切的一切…… 鄢懋卿不由回想起事情一步一步发展到今日的起因,看向高拱的目光中立刻又浮现一丝恨意。 都怪高拱这个丸八蛋! “呦呦呦,你家夫人难道是天仙不成,竟能教你这般时刻思念?” 高拱还不明白怎么回事,还在一旁咋舌调笑。 “我家夫人陪嫁三千两,天天给我吃鹅腿,如何?” 鄢懋卿正在气头上,自然立刻反唇相讥。 “……” 高拱无言以对,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当即顾左右而言他, “走吧走吧,下一堂时事课就要开始了,这堂课陈学士主讲,他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迟去了怕是又要当众训斥于你。” “嘁,丸八蛋!” 鄢懋卿又在心里多骂了一句,这才与他并肩返回翰林院。 一边走他还一边在想,既然朱厚熜做了如此决定,恐怕不久就会降下两道诏书。 一道自然是关于严嵩的惩处决定。 一道则是关于白露那个五品诰命夫人的解释,如此他这个正五品的奉议大夫身份肯定便要公之于众。 唉…… 这还让他怎么继续以普通庶吉士的身份与翰林院这群杂鱼相处,岂不是又要受到许多不必要的关注,上哪说理去啊? …… 这堂时事课的主讲陈学士,鄢懋卿一早就打过交道。 此人正是鄢懋卿头一回来翰林院告假时,遇上的那个喜欢乱打听的老学究,翰林院侍读学士陈英达。 这是一个脾气很臭的倔老头。 说起话来嗓门很大,对翰林院的下级官员和庶吉士要求也很高。 小到错字坐姿,大到礼仪制度,但有一处地方出了些许差池,便会立刻引来他不分场合、不顾头脸的训斥。 因此翰林院的下级官员和庶吉士都比较怕他,平日里见了他都立刻绕道而走。 就像现在。 陈英达刚进入堂内,所有的庶吉士便已挺起了腰杆正襟危坐,连呼吸声都轻微了许多。 “哼,这才是翰林学子该有的风貌!” 陈英达来到堂前环视一圈,嘴里也没一句好话,随即一双老眼便带着毫不掩饰的不满看向了鄢懋卿,极有针对性的说道: “无规矩不成方圆,你们既然已成为朝廷蓄士,朝廷制度于你们而言,更是方圆中的方圆。” “既不可不知,亦不可不明!” “既然老夫主讲时事,那么今日便不妨紧跟时事,与你们好好讲一讲封诰制度!” “鄢懋卿,这堂课你尤其需要仔细听讲,给老夫站起来听!” “……” 一众庶吉士闻言纷纷回头看向鄢懋卿。 有人表示同情,有人幸灾乐祸,有人表示不关我事,还有人庆幸陈英达这堂课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自己应该可以放松一些了。 不过话说回来,陈英达也的确算是紧跟时事,这的确是一堂名副其实的时事课。 毕竟鄢懋卿的夫人是五品诰命夫人的事今天早上才传播开来,许多人都是到了翰林院之后才听说。 “站着就站着呗,我在后世的时候还坐过讲台边上的特座呢,这有什么?” 鄢懋卿心中吐槽了一句,倒也没想顶撞这个其实没太多坏心眼儿的倔老头,索性大大方方的站了起来。 “哼!” 陈英达却又冷哼一声,白了他一眼之后才大声讲道, “三纲者,何谓也?谓君臣、父子、夫妇也。” “故君为臣纲,君正则臣亦正矣;父为子纲,父正则子亦正矣;夫为妻纲,夫正则妻亦正矣。” “鄢懋卿,你单独跟老夫念‘夫为妻纲,夫正则妻亦正矣’,连念十遍,令堂内众人都听清楚!” “……” 鄢懋卿无奈,心说诰命夫人又不是我封的,你有本事让皇上念去。 不过出于心中对师长起码的尊重,他还是忍耐了下来,选择乖乖照做: “夫为妻纲,夫正则妻亦正矣……” “哼!” 盯着鄢懋卿念完之后,陈英达依旧是冷哼一声,继续大声讲道: “《大明会典》诰封之制云:妇当视夫若子之品,惟夫官居一品至五品者,妇得授诰命。” “鄢懋卿妇膺诰命,违三纲之道,乱阴阳之序,致天地倒悬,亟宜厘正,刻不容缓!” “鄢懋卿,再将这句话给老夫连念百遍,令堂内众人都听清楚!” “陈学士……” 高拱闻言心中一急,冲动之下竟站起身欲对陈英达提出质疑。 毕竟他可是发过誓的,今后在翰林院一定全力维护鄢懋卿,怎能食言? 如果说之前那十遍还在正常的馆课诵读范围之内,如今再让鄢懋卿连念百遍,这在高拱看来就已经是明摆着欺辱人了。 再者说来,如何封赏又不是鄢懋卿说了算的。 若有不满为何不上疏向皇上进谏去,侍读学士又不是没有上疏的资格,甚至有时皇上举行经筵,还有机会面圣直谏的机会,这般当众欺辱鄢懋卿又算怎么回事? “放肆!” 骤然响起的一声暴喝,强行将高拱打断。 打断他的人不是旁人,正是鄢懋卿。 他注意到高拱起身,已经明白这个容易冲动暴躁的家伙打算做些什么。 在翰林院公然顶撞师长可不是什么好事,不论对错日后都必将受到上下全体官员师生的排斥,这事是没有道理可讲的,高拱这辈子恐怕都要毁在这件事上。 所以他此刻不能不出言阻止,坐看高拱一时冲动自毁前程。 其实这事鄢懋卿此前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来干,不过想到锦衣卫都要护送他来上馆课……只怕除了让自己今后在翰林院过得不舒服之外,对致仕回乡也起不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因此才没有付诸实施。 “放肆?” 高拱不由一怔,是对我说的么? “???” 陈英达与一众庶吉士已是满脸惊诧,这话不论是对高拱说的,还是对陈英达说的,鄢懋卿似乎都没有资格说这两个字吧? “鄢懋卿,你大胆!竟敢在堂上……” 陈英达刚张开嘴想说些什么。 “陈学士,你大胆!《大明会典》便是教你这么与上官说话的?” 鄢懋卿立刻又将陈英达打断,从怀中掏出了刚到手不久的银印与制书,腆着并不存在的“将军肚”,迈着方步一步步向讲台走去。 侍读学士,从五品。 奉议大夫,正五品! 谁是上官不言而喻…… 本来还想以普通庶吉士的身份与你们再多相处两天,何故苦苦相逼? (本章完) 第121章 天又塌了呀!!! 第121章 天又塌了呀!!! “上官……什么意思?” 陈英达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直到看见鄢懋卿离开座位,手拿银印和龙纹制书向自己走来,他才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银印! 那可是正五品以上文官才能持有的银印,该不会是…… “这……” 高拱与一众庶吉士亦是瞪大了眼睛,满头雾水的望着步伐嚣张至极的鄢懋卿。 在鄢懋卿之前,还从未有任何一个庶吉士敢在任何一个师长面前这般张狂作态,简直难以想象。 不过,他们也看到了鄢懋卿手中的银印和龙纹制书,心中随即越发复杂。 难道说…… 终于。 众目睽睽之下,鄢懋卿一步三晃的晃悠到了陈英达身前。 “……” 如果放在以前,陈英达早已开始在心中给鄢懋卿打分: 目无师长,差评! 走没走相,差评! 礼数不端,差评! 但是现在,他心中却莫名有些慌乱,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自处。 方才他对鄢懋卿那般咄咄相逼,如果鄢懋卿真是品阶比他更高的上官,如今走上前来恐怕必是有意要当着这么多庶吉士的面羞辱于他! 他这一生虽无高官厚禄,对待下属与学生又要求严苛。 但自问向来都是就事论事,对自己也是相同的要求,自尊,自爱,洁身自好。 倘若今日受如此羞辱,今后必将在翰林院沦为笑柄,哪里还有丝毫尊严可言,这张老脸还往哪里搁? 与其如此,倒不如以死明志算了……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就见鄢懋卿已经抖开制书,一手抓着一个卷轴,将制书中的内容怼到了他的脸上。 “陈学士请看清楚,我早已被皇上封作五品奉议大夫,制书日期亦在内子封作五品诰命夫人之前!” 制书后面传来鄢懋卿的声音。 “唔……” 陈英达面色发白,喉咙里不受控制的发出一个沉闷的声响,仿佛一股自胸中猛窜出来的憋闷之气顶住了嗓子眼儿,呼吸渐渐不畅起来。 千步廊就是皇上的大门口,没有人敢在这里造假制书,更没人敢在这里伪造官印。 因此这肯定都是真的,鄢懋卿早已是比他都高了半品正五品官员。 所以…… 陈英达的目光逐渐坚定,越发矍铄,已经暗自下了决心。 他绝不接受鄢懋卿的羞辱,如果鄢懋卿今日定要用官职羞辱他,他宁愿一头撞死在这讲台之上,亦要留得尊严不屈之名! 下一刻。 制书从陈英达眼前移开。 随即露出了一张极尽谦卑猥琐、甚至还带了那么一丝阿谀讨好的面容,是鄢懋卿的面容。 “哎呀,万望师长恕罪,学生没别的意思,就是向师长解释一下,学生内子的封号并未违反封诰制度。” 鄢懋卿腆着脸弓着腰,以苍蝇搓手的猥琐姿态嘿嘿笑道, “不过方才师长罚学生诵读三纲与封诰制度,学生自然也是认的。” “正如师长开堂时所讲,无规矩不成方圆,朝廷制度更是方圆中的方圆,师长如此严厉何尝不是为学生着想,免得学生日后误入歧途坏了前程?” “怪只怪学生此前忧心亮明身份之后,给翰林院的诸位师长与同年造成压力,因此不得不瞒而不报。” “总之千错万错都是学生的错,学生甘心受罚,这就继续受罚诵读:” “鄢懋卿妇膺诰命,违三纲之道,乱阴阳之序,致天地倒悬,亟宜厘正,刻不容缓……鄢懋卿妇膺诰命,违三纲之道……” “欸?!” 陈英达始料未及,一双老眼尽是狐疑之色, “鄢懋卿,你……” “对喽,师长以后还是直呼学生的姓名即可,或者若是对学生视如己出,叫学生一声小鄢亦可。” 鄢懋卿点头哈腰,握住陈英达的手不停摇晃,极尽讨好之能, “一日师长,一生师长,师长的教诲学生字字句句铭记于心,请受学生衷心一拜!” “!!!” 高拱与一众庶吉士同样瞠目结舌,暗自用眼睛将眼前这一幕刻进脑中,凿进心里。 因为他们隐约觉得,他们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看到一个堂堂朝廷正五品官员在从五品官员面前,竟能如此卑贱猥琐的画面了,这绝对称得上是绝唱! “呃……要不,咱们继续上课?” 陈英达此刻只觉得自己比刚才想象中的还要更加不知如何自处,迟疑了一下,才试探性的问道。 “一切听从师长安排,那就继续上课!” 鄢懋卿当即响应,只是返回座位之前,还不忘附耳对陈英达小声说道, “对了师长,学生有一事相求,学生有些家事,想告上几日假,只是这点卯之事……” “学生唐突了,待下了课学生再随师长去值房细说,馆课要紧,馆课要紧。” …… 两日后。 随着两道圣旨颁发下来。 已经成功告假旷课,还不用担心皇上心血来潮检查考勤问题的鄢懋卿正式坐实了正五品官员的身份。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鄢宅上下皆是举手相庆。 唯独懒洋洋躺在摇椅上晒太阳的鄢懋卿一人心中闷闷不乐,却还不得不在白露看过来的时候强颜欢笑…… 而与此同时。 严嵩也终于出了诏狱,顺利回到了家中。 不过严府上下却并未因此欢呼雀跃,甚至连强颜欢笑都做不到,反倒全都陷入了无尽的哀愁之中。 如今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心声: “天又塌了呀!!!” 因为皇上在圣旨中,竟直接将严嵩这个堂堂二品大员一撸到底,贬黜去了大同担任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 连带着严世蕃这个受父荫的顺天府治中,也因此直接革职闲住。 “凭什么?!” 严世蕃第一个跳起来表示不忿, “凭什么鄢懋卿那个贱种不降反升,我爹却受皇上如此严重的贬黜?!” “啪!” 一记耳光抽在严世蕃脸上。 这次抽他的竟不是严嵩,而是自小到大未曾动过严世蕃一根手指头的欧阳端淑。 “?” 严嵩也是分外意外,诧异望向身旁的夫人。 严世蕃更是满脸委屈: “娘……” “不成器的东西!” 欧阳端淑戳着严世蕃的肥脸,恨铁不成钢的骂道, “慈母多败儿,都怪老娘平日对你太过娇惯,竟将你养成了这么个成天只会惹事的东西!” “你骂鄢懋卿是贱种,先看清楚自己如今是何处境!” “你爹如今只是一个七品知县,你连个官身都没有,又不像人家进士还有功名傍身。” “人家鄢懋卿如今却已经成了正五品官员,就连你爹见了人家都得行礼,你再口无遮拦叫人家听了去……老娘等着替你收尸便是!” “说不定还轮不到鄢懋卿出手,你此前在官场骄横欺人,对你恨之入骨的人不知几何。” “若非看你爹的脸面,你能好端端活到现在?” “如今严家落魄至此,怕是立刻便会有人落井下石,且看谁还能替你遮风挡雨!” (本章完) 第122章 《西游记》的作者来了? 第122章 《西游记》的作者来了? 严世蕃闻言竟还有些不服,捂着脸争道: “大不了咱们举家随我爹迁去大同,远离京师这是非之地便是,再者说来,我爹还有许多门生故吏,难道怕了他们不成?” “你!” 欧阳端淑顿时气的浑身发抖,直到现在她才终于意识到将这唯一的儿子娇惯成了什么样子。 事到如今,这逆子依旧如此张狂不吝。 严家就算没有败在今日,迟早也有一日败落在他的手中! “够了!” 长久没有说话的严嵩终于开口, “大同那等兵荒马乱的苦寒之地,你当是什么好去处?” “老夫一个人去便是,你们娘俩就留在京城,守好咱们严家的宅邸与产业,莫教人看咱们在京城无亲无故,借故侵吞了去!” “夫君,这怎么行?” 欧阳端淑心中一急,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这一生还从未与严嵩分离过。 何况严嵩如今已年过甲,让他一个人去那偏远她又如何放心的下? “夫人,唉……” 严嵩将欧阳端淑揽入怀中,眼眶亦是微微泛红,轻叹一声对一旁的严世蕃道, “庆儿,你先出去,我与你娘说几句交心的话。” “是……” 严世蕃还想说些什么,见此状况也只能先应声退了出去。 如此待房内只剩下夫妻二人。 严嵩的目光随之越发矍铄,也越发坚决,仿佛变了个人一般,神色极为严肃的看着欧阳端淑道: “夫人,看见了吧,这就是咱们这些年养出来的好儿子。” “只因他天生独目,咱们为了弥补于他自小便加倍宠爱纵容,如今竟将他养的忘却了敬畏之心,泯灭了惕厉之志,不知山外有岳,天外有穹。” “经过这回的事,老夫是彻底想明白了。” “我们若真是为了他好,希望他活得长久,指望严家不败在他手中,怕是不加以管教也不行了啊。” 欧阳端淑啜泣着点了点头: “夫君所言极是,那日夫君被下诏狱时,妾身便已因此事自省了许久。” “只是如今庆儿已近而立之年,常言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他对我们虽有孝心,但却早已不怕我们,事到如今还如何管教?” “人教人百言无用,事教人一次入心!” 严嵩咬着牙发狠似的道, “倘若一次还不行,那就多来几次,甚至几年也在所不惜。” “因此老夫已经仔细想过,这回老夫前往大同就职必须一个人去,留庆儿在京城好好体会人情冷暖,直至他找回敬畏之心,重塑惕厉之志。” “咱们也是为了他好,更是为了严家未来着想。” “在此期间,请夫人也务必咬紧牙关,无论他受了多大委屈,亦不可心生不忍,否则恐怕功亏一篑。” “至于严家自此受到的屈辱,夫人亦不必过分忧心,老夫已向陆炳许诺重金求其私下照料,可以确保老夫自大同回来之前,严家起码不至家破人亡……” 欧阳端淑擦了把眼泪,顺从的再次点头,话说一半却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妾身省得……不过夫君那句‘自大同回来’的意思是?” “老夫猜测,皇上这次虽然贬黜于我,但还并未将我视作弃子,说不定是皇上下在棋盘上的一枚奇子。” 严嵩的目光越发矍铄,压着声音道, “老夫向陆炳许诺重金,何尝不是一次试探?” “既然陆炳敢收老夫的银子,敢答应老夫的请求,便说明老夫的猜测是对的。” “因此只要老夫到了大同之后发挥出这枚‘奇子’的作用,把事情办进皇上心里,日后便一定可以卷土重来!” 大同。 严嵩怎会不知大同是什么地方? 又怎会不知去到大同这样的附郭县做知县有多艰难? 三生不幸,附郭知县; 三生作恶,附郭省城; 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官场上流传的这几句话,便是对在这种窘境的真实写照。 所谓“附郭县”,说白了就是辖区内存在更高级府衙治所的县城。 如此知县和上级官员同城办公,政绩都是上级的,出错都是知县背锅,想有一番作为还得看上级的脸色。 而纵观整个大明的知县,最难做的知县非大同知县莫属。 甚至要比附郭京城的大兴和宛平两县的县令更难,难于上青天的难。 因为大同县城内,不仅有知府衙门、巡抚衙门、总兵衙门,甚至还有真正的皇亲国戚,代王府! 大同知府、大同巡抚、大同总兵、代王……这么多大山压在头上,便如同一口口又黑又大的锅负在背上,随时可能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连死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死的。 不过还有句话,叫做“富贵险中求”。 为官多年,严嵩亦早已明白了一个道理: “回报越高的事情,壁垒也一定越高,正如考中进士的难度。” 因此反过来去想,这何尝不是皇上留给他的一次翻身机会,否则皇上大可以将他抄家流放了事,何苦非要再安排一个大同知县加以折磨? 另外,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如今大明已经接受了俺答的无条件归降,正是开关互市的关键时期,大同在皇上眼中必是弥足关键。 又适逢大同巡抚龙大有因边军私用被羁押回京。 大同总兵周尚文此前又在复套朝议时受他攻讦,也正在京城述职。 如今大同只剩下了知府和代王,已经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权力真空,这便给了他发挥的余地! 皇上此前明里象征性的罚了鄢懋卿三年俸禄,降秩三品,暗里却封他做了五品奉议大夫,还将他的夫人荫作五品诰命夫人。 这便已经足以证明,沟通俺答的事鄢懋卿是真正办进了皇上心里。 甚至恐怕还不止于此,暗地里应该还有比降服俺答更要紧的事情,皇上亟待有人去办,说不定就与开关互市相关。 也是因此,翊国公郭勋才会再次被皇上任命为山西巡按前往大同。 而皇上如此安排,恐怕也是担心郭勋能力有限,因此将计就计,命自己前往大同协助…… 他若是连这些事情都想不明白,丝毫不能领会皇上的真实用意,此前又凭什么受到皇上青睐,出任最受皇上重视的礼部尚书?! …… 轻松惬意的翘课时光总是那么轻松惬意。 甚至现在就连翰林院每月一度的馆试,都没人前来通知鄢懋卿应试了。 因为完全没这个必要,馆试不过是结束三年馆课之后,散馆选官时的一项考评依据罢了。 而散馆选官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留在翰林院做个编修,或是成为六科给事中那样的言官而已。 那都不过只是七品官员,鄢懋卿这个和翰林院最高领导翰林学士品级相同的正五品官员,还有什么必要在意这种考评? 不过今天,鄢宅还是迎来了一个翰林院官员和一个特殊的客人。 这个翰林院官员不是旁人,正是此前与鄢懋卿闹得有些不太愉快的杯具状元沈坤。 而另外一个特殊的客人,则更加令鄢懋卿肃然起敬。 此人名叫吴承恩,竟是沈坤的小舅子。 嘉靖十年他与沈坤一同参加乡试,结果沈坤中了举人,他却名落孙山。 然后如今沈坤已经成了新科状元。 吴承恩则刚刚经历了第四次乡试落第,已经是一个莫欺中年穷的苦逼老秀才了。 不过鄢懋卿却知道,后世四大名著中的《西游记》,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这就让鄢懋卿不肃然起敬都不行了。 (本章完) 第123章 杀进京城比考进京城更容易? 第123章 杀进京城比考进京城更容易? “见过上官。” 沈坤也早已知道鄢懋卿现在是正五品官身的事。 心中虽对他上回敝帚自珍的表现略有微辞,但还是端端正正的施了一礼。 说起来,最近鄢懋卿虽然总是寻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告假不去,但他在翰林院的名声却反倒蒸蒸日上。 这完全得益于翰林院侍读学士陈英达的大力称赞与宣扬。 这个在翰林院任职几十年的老学究,从来不附庸权贵,翰林院上下几乎没人从他口中听到一句好话,开口就是差评!差评!还是差评! 但不知为何在得知鄢懋卿已有五品官身之后,竟忽然一反常态,对其赞口不绝: 位显不忘本,好评! 擢升念师恩,好评! 功成未骄矜,好评! 甚至陈英达还着重提起了一件如今已经被人们忘却的往事。 就是翰林院开馆前一日,鄢懋卿挨了皇上廷杖前来向他告假的那件事…… 通过陈英达的描述,鄢懋卿更被塑造成了敢于向皇上直谏的诤臣,成了值得所有翰林人学习的荣誉庶吉士,而那顿廷杖便是天下最显赫的功勋。 这事真没人反驳得了。 毕竟翰林院向朝廷输送人才的主要方向就是科道言官,科道言官最大的任务就是直谏皇上。 若是有谁在谏言的过程中骗来了皇上的廷杖,那声望和名誉必是一日千里,就连教过他的老师都脸上有光。 而鄢懋卿此前挨了廷杖的事之所以没人在意。 一来是因为鄢懋卿也没对外透露过究竟是因为什么事; 二来则是因为他的那封殿试答卷刚曝光不久,名声本就不佳,没人敢为他说话。 而如今在陈英达的自由发挥和宣扬下,鄢懋卿竟摇身一变,成了天下唯一一个尚是庶吉士便敢直谏皇上的诤臣,成了所有翰林人和御史言官都应该学习的指路明灯! 用陈英达自己的话来说,这就是“好评中的上上好评”! 这也就是鄢懋卿最近没怎么去翰林院,还没有听说这件事,否则他非得气到吐血不可。 谁能想到他只是不愿羞辱一个倔脾气老学究而已,这老学究居然转头就恩将仇报至此,给他搞出来了这么大的动静来。 到底还能不能让他顺顺利利的致仕回乡了…… “不必多礼,请吧。” 鄢懋卿笑着还了一礼,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虽然不知道翰林院已经闹出了这么大动静,但对沈坤还是略微有些忌惮。 不是忌惮沈坤这个人,而是忌惮沈坤那张几乎言出法随的乌鸦破嘴! 因为在毫无防备的得了五品官身之后,鄢懋卿立刻进行了一次深刻而细致的反省。 结果在反省的过程中,他很快就想起了那日沈坤拂袖而去时说过的话: “二位的忠告沈某铭记于心,也祝愿你们二人越爬越高!告辞!” 这句话对于鄢懋卿来说,不仅可以与天底下最恶毒的诅咒相提并论,还能与他在宫变发生之后,进宫对陶仲文一通胡搅蛮缠,居然就稀里糊涂的破案立功的事交相呼应。 这就让鄢懋卿不得不怀疑,事情最终发展成这样,是否与沈坤这张乌鸦破嘴存在不清不楚的关联…… “在下吴承恩,见过牛笔山人。” 吴承恩口中说出的称呼,倒令鄢懋卿吃了一惊。 牛笔山人,这是他此前找刘掌柜出版《玄破苍穹》时的自号笔名。 吴承恩能够说出这个自号笔名,岂不是说明他也已经看过了《玄破苍穹》? 心中带着“班门弄斧”的心虚,鄢懋卿也连忙以吴承恩的自号相称,施礼说道: “见过射阳山人,射阳山人也先请坐。” 吴承恩闻言意识一怔: “牛笔山人怎知在下以此为号,难道牛笔山人也看过在下的文章?” “这是自然,有几个人没看过你的……” 鄢懋卿刚要回答,语气立刻又是一滞……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 如今《西游记》还没出来呢! 据史书记载,吴承恩应该是明年才能完成《西游记》的初稿。 而且还仅仅只是初稿而已,然后他还会继续参加乡试,继续落第,一直到七八年后也没中举,最后只能托关系去了南京国子监读书,然后补了个岁贡生,又在选官环节中惨遭淘汰。 如此一直到了嘉靖三十五年,吴承恩才终于混了个知县,又在一年多后受人诬告,不得不回到家乡归隐。 在这之后,一直到万历元年,《西游记》的正稿才正式完成。 并且再到了万历二十年,也就是吴承恩贫老以终的十年之后,才正式出版…… 不过说起来,历史上吴承恩受诬告致仕的时间,正好与沈坤受诬告死于锦衣卫中的时间重合。 而历史上沈坤组建状元兵的时间,也正好与吴承恩打算投笔从戎,参军抗倭的时间重合,只是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并未成行。 另外,吴承恩也的确有一个名叫吴承嘉的姐姐,也的确是嫁给了“沈氏”为妻。 如此去想的话,吴承恩与沈坤这层令鄢懋卿感到意外的亲家关系貌似就瞬间合理了许多…… “哈哈哈,侥幸看过一些,幸会幸会。” 心中想着这些,鄢懋卿立刻打了个哈哈,悄然修正了自己险些漏嘴的话。 想想《西游记》现在也不可能出现,就算出现了也不可能在这时候出版。 毕竟朱厚熜推行的是崇道禁佛的政策,吴承恩《西游记》中却把佛教抬得那么高,再加上书中又有那么多暗讽官场的内容,甚至玉皇大帝的形象细想都疑似是为了丑化朱厚熜,或是贬低朱厚熜推崇的道教而故意为之。 总之这书只要一出来,恐怕立刻便会被朱厚熜视作禁书。 届时不管是吴承恩本人,还是出版的书局都将受到牵连,后果相当严重! 鄢懋卿不由又想起了书中“大闹天宫”的经典桥段。 若只看这个桥段,再结合吴承恩一生的境遇……这个家伙在撰写《西游记》的时候,极有可能还产生过类似黄巢那种“杀进京城比考进京城更容易”的想法吧? 如此想来…… 总觉得沈坤和吴承恩身上似乎还存在着一些可以助自己顺利致仕回乡的闪光点呢! 唉唉唉,这些闪光点咋还越来越刺眼了呢?! (本章完) 第124章 尽管来攻讦我吧! 第124章 尽管来攻讦我吧! 如此待两人落座之后。 鄢懋卿已经换了另外一副嘴脸,像咕噜见到了至尊魔戒一般,一双闪烁着精光的眼睛在两人身上不停打转: “不知二位今日前来府上所为何事?” 沈坤被鄢懋卿盯的心里发毛,下意识将吴承恩推了出来: “上官见笑,其实是下官这小舅子听闻下官与上官如今同在翰林院,不断央求下官为其引荐,下官实在拗不过,因此厚颜前来叨扰。” “在下也是多方打听,才知上官就是写出了《玄破苍穹》这部奇书的牛笔山人,因此不得不前来拜访!” 吴承恩倒也并不扭捏,开门见山的说道。 “这……不知射阳山人有何指教?” 鄢懋卿闻言只觉得越发心虚。 这玩意儿说是奇书倒也不为过,毕竟这年头压根就没有爽文,的确突出一个“奇”字。 但要说什么文学价值,鄢懋卿就算是眼睛长到头顶上,也断然不敢将这书与《西游记》相提并论,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的东西。 如何能得吴承恩如此关注,这不倒反天罡了么? 然后就听吴承恩接着又道: “在下只是有一事不解,听书局的人说牛笔山人已经封笔,为何不继续写下去了呢?” “呃……最近不是升官了嘛,在朝为官自当以国事为重,怎可因小废大。” 鄢懋卿迟疑了一下,心说这位不会是来催更的吧,嘴上却说了一个连自己都不会相信的借口。 “上官得接着写下去呀!” 吴承恩立刻又鼓起眼睛眼巴巴的道, “否则如今中断的地方这般不上不下,对看过此书的人而言未免也太过……遗憾了吧?” “……” 鄢懋卿明显能够感觉到,吴承恩那“遗憾”二字本来应该是两个脏字,只是碍于他这正五品官员的身份,话到嘴边才不得不强行咽了回去。 原来还真是当面来催更的,看那眼神只怕就差带着刀片来了…… 不过这也正是后世爽文的强项之一,那些个网络写手哪一个不是深谙断章之道的狗东西。 鄢懋卿本来就是中译中的文抄公,在抄的过程中自然而然的就将这种不当人的东西一道抄了进去,甚至在这种期刊模式下,还故意放大了一波。 这玩意儿和文学性无关,和书的深度也无关,和读者的文化修养也无关。 只要是开头能够让读者代入进来,再牵扯起读者的情绪和期待,然后在读者情绪和期待起来的时候戛然而止,就算真正断成了。 看吴承恩现在的样子,应该就只是一不小心被代入了进去…… 那这恐怕就更气人了! 毕竟断章狗虽然可恶,但肯定远没有太监了的断章狗可恶。 就连鄢懋卿自己都无法想象,当他在看到一本书临近高潮时断在了要紧地方,然后那狗写手又直接就这么太监了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精神状态。 他觉得如果自己知道那狗东西住在哪里,应该也会直接找上门去…… 要不……来个大纲遁? 迎着吴承恩略带恨意的巴巴目光,鄢懋卿考虑了一下,果断来了一波颇为透彻的剧透: “射阳山人不必这般心焦,其实后面也没什么可看的。” “不过就是主角收集了异火榜上的七种异火,又得了绝世高手的传承,顺便还收了几个红颜知己,最终与前面敌人实力放大一万倍的敌人大战三百回合胜利之后,重新回到最初的原点隐居罢了。” “过程亦是没有什么新意,无非每遇到一个敌人就放大一点实力而已,连脑子都不需要动。” “十倍、百倍、千倍,不断重复相同的路数,如果感觉实在编不下去了,就换一个场景从头开始,继续重复相同的路数。” “大概……就是如此而已,是不是很无聊,还有必要再看下去么?” “……” 吴承恩闻言一怔,果然已经有了一种索然无味的感觉,甚至都感觉自己都已经可以替鄢懋卿续写了。 可是为什么感觉面前这个正五品官员比刚才更可恨了呢? 沈坤亦是瞠目结舌,顿时对鄢懋卿又有一重新的认识,此人是懂得怎么让一个人彻底死心、甚至不可谓不诛心的。 所以此前遭他用“无可奉告”四字搪塞的制倭之事,应该也不用再指望了……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却听鄢懋卿又呵呵笑了起来: “对了,沈修撰,上回在翰林院时人多眼杂,有些话实在不便当众提及,因此只能回绝了你,你不会因此误会我吧?” “欸?上官这话的意思是……” 这次换成了沈坤怔住,满脸意外的望向鄢懋卿。 他哪里会知道,不过是此一时彼一时罢了! 那时鄢懋卿还不是正五品官员,甚至不知道朱厚熜已经暗赏了白露,还想着再搞点什么小事就可以顺利致仕回乡,因此不愿牵扯太多的因果。 而眼下这种情况,若是不搞点稍微大一些的事,以他现在的身份,只怕这辈子都别想实现致仕回乡的目标。 “南方时常遭受倭寇海贼袭扰的事,我亦早有耳闻,若果真能为我大明百姓尽些绵薄之力,我自是当仁不让!” 鄢懋卿挺起胸来,义正严词的道, “只不过据我所知,南倭之患,其势幽深,非若北虏之明也,二者殊质,不可同法而治,固当异术而御。” “因此必须从长计议,不知沈修撰是否认同?” 沈坤闻言瞬间直起身来,惊喜的望着鄢懋卿,起身郑重施礼: “上官所言极是,只是不知上官有何见解?” “在我看来,如今首要之务,便是先使皇上将倭患重视起来,如此方才能有下文,否则一切皆是空谈。” 鄢懋卿正色道, “我曾看过射阳山人的文章,而沈修撰又是新科状元。” “你二人的文笔自然不在话下,又曾亲眼见过倭寇袭扰乡里百姓。” “便请二位将所见所闻进行一些文艺上的夸张,尤其将倭寇的凶虐残暴夸大百倍,撰写成文交由我全权处置。” “为了南方百姓免于倭患,我想二位应该没意见吧?” 说着话的同时,鄢懋卿已经想通透了。 你们两个倒霉蛋一边待着去吧! 这一世倭患之事由我来开头才最为合适,届时触动了南方大量官员和世家商贾的利益,尽管联合朝臣来攻讦我一人便是。 不怕你们不来,只怕你们力度不够,不能助我致仕回乡! 至于解决倭患的方式。 鄢懋卿心中也不是没数。 历史上的方法其实就短期、中期和长期三种方式: 短期:在战场上给予倭寇毁灭性打击,稳住局势; 中期:招抚海贼,分化瓦解沿海海贼与倭寇的联盟; 长期:开放海禁,满足沿海人民的生计和贸易需求,从根本上铲除了“倭患”再生的土壤。 但在鄢懋卿看来,其实贸然开海对大明的危害也同样不小,甚至可能比“倭患”更大。 因为这个时期,倭国已经发现了产量巨大的石见银山,而西班牙也已经到达了银矿资源极为丰富的南美洲。 一旦开海将立刻有大量的白银涌入大明,虽然短期内的确能够促进大明的经济活动,但这也等于大明朝廷将手中的铸币权拱手相让。 等到后续欧洲开始全面战争,西班牙从南美大陆上运来的白银急剧减少时。 已经丧失了铸币权,无法对市场进行有效调控干预的大明。 财政便会立刻崩溃,迅速被拖入亡国危机! (本章完) 第125章 糟糕,吴承恩学废了! 第125章 糟糕,吴承恩学废了! 从鄢宅出来时。 沈坤和吴承恩皆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如此沉默的行走了许久之后,两人忽然又看向对方异口同声的说了一句: “他人还怪好的嘞……” 然后沈坤抢先追问了一句: “小舅子,你又是觉得这位上官哪里好?” “牛笔山人虽不以我的老师自居,但却在尝试教会我如何著写一部脍炙人口的好书!” 吴承恩脱口而出。 “啊?” 沈坤不由一怔,这又从何说起?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鄢懋卿刚才不过是对这个小舅子说了几句令他死心、甚至诛心的话罢了。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目的的话,其目的也应该是打消吴承恩对《玄破苍穹》的期待,别再跑来里劝他继续不务正业,妨碍他步步高升。 “姐夫有所不知,牛笔山人刚才的那番话虽然听来寻常,对于一个读书的人来说颇为残忍。” 吴承恩沉吟着道, “但对于一个著书的人来说,尤其对我来说,却是揭露了一部书籍循序渐进、引人入胜的深层逻辑。” “再结合他此前那部书中呈现出来的一些在其他书籍中不常见到的路数,若静下心来细细去想,便可总结出一套放在如今极为罕见的著书技法。” “在我看来,说是‘听他一席话,胜著十年书’亦不为过!” “姐夫应该知道,如今著书虽可留名传世,但其实难有实际收益。” “故而多数著出了传世著作的文学大家,生前皆是穷困潦倒,需依靠亲朋好友资助过活,正如我如今乡试落第,又不得不跑来京城投靠姐夫。” “但我却听闻,这位上官的这部书,在鹿鸣阁以期刊形式刊印出版,销量颇为喜人,每月皆可为其挣得数两银子的实际收益。” “因此我私以为,以我的文笔见识,若再将他教给我的著书技法融会贯通,未必不能自此自力更生!” “……” 沈坤闻言再次陷入了沉默。 这个小舅子文采绝不低于自己,十多岁时就以文才出众而享有盛名,科举的八股文自然也不在话下。 只是思想上略微有些执拗,以至于总是用力过猛,在一众考生中显得离经叛道。 因此他的八股文才始终无法获得读卷官的青睐,甚至使得读卷官根本不敢圈点,这应该就是他屡次落地的真正原因。 对此他也曾劝说过这个小舅子,可是始终收效甚微,毕竟改变一个人的思想有时就是比杀死一个人更难。 就像现在,他就觉得这位小舅子的思想又跑偏了…… 这明显不是此行应该重点关注的问题吧? 正如此头疼的时候,就听吴承恩接着又正色道: “姐夫,方才牛笔山人命我们写文,我认为这其实是一次对我的考验,正如老师检验学生的学习成果。” “姐夫自幼研习儒家经典,平日也只写一些八股散文,显然像我这般擅长文艺上的夸张,文章一定无法达到牛笔山人的要求。” “因此文章交给我即可,且看我如何令牛笔山人赞不绝口……” …… 五日后。 “这也太好看了吧?!” 鄢懋卿看着吴承恩刚刚亲自送来的文章,心中不由发出一声惊叹。 这行文,这修辞,这详略,这设计,这反转,这大明本土化的俏皮话,这配在文中的优美诗文…… “就没了?” 鄢懋卿几乎一口气看到了最后,再往后翻已经没有了下文,顿时有一种抓耳挠腮的冲动。 断章?! 这熟悉的套路,这恍如隔世的感觉…… 吴承恩居然用的也是期刊的写作形式,如今只先写出了接近万字的一期,而且在期待感几乎拉满的同时,强行断在了最要紧的地方,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鄢懋卿无言以对,他本意只是想让沈坤和吴承恩代写两道夸大倭患的奏疏,然后以自己的名义呈递上去…… “依照牛笔山人的要求,目前只写了这么多,恳请山人不吝赐教。” 吴承恩微微低头,做出一副虚心求教的姿态。 “这……” 鄢懋卿难以置信的望着吴承恩,脑子里面嗡嗡作响,似乎听到阵阵耳鸣的声音。 我……究竟做了什么啊?! 一个名垂千古的文学大家,一个写出了《西游记》的惊世文豪,如今竟取了后世网文所长,写出了这样一部杂交话本? 这叫什么? 这叫一个厨子不但精通厨艺,居然还学会了兵法! 但……这是全方位吊打的感觉! 回想起自己那部中译中的《玄破苍穹》,与如今吴承恩只用了五日写出来的《破倭记》相比。 简直就如同一个三岁稚童站在一个绿巨人面前,竟是显得那么幼稚,那么生硬,那么鄙陋,那么相形见绌! 这就是吴承恩! 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 这是何等可怕的悟性,这是何等骇人的滑坡,这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不愧是吴承恩! 就凭那么一部太监的网文,就凭那么一通恶毒的剧透。 他便能够一点即通,非但轻而易举的掌握了网文所长,而且大有一举将“前浪”拍死在沙滩之势? 这不误人子弟么? 后世成为四大名著的《西游记》还有机会成书,或者说写出来之后还能是自己熟知的那本《西游记》么?! “如何?” 吴承恩还在眼巴巴的等着鄢懋卿做出评判,见他面色一变再变,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汝忠兄,以后叫我景卿贤弟即可……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鄢懋卿回过神来,神色越发古怪。 “这……牛笔山人请讲。” 吴承恩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逾越,只是心中好奇的道。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一直有在构思一部话本吧?” 鄢懋卿真起身来,极为郑重拜道, “求你日后撰写这部话本的时候,一定要凭自己最初的想法去写,务必力求返璞归真,万万不可摒弃初心,我真心实意的求你!” “???” 吴承恩不由一怔,连忙诚惶诚恐的起身搀扶, “牛笔山人折煞我也,在下如何当得起如此大礼!” “什么都别说了,快回去写下一期吧。” 鄢懋卿当即六亲不认,一边推着吴承恩向外走,一边口口声声的催促, “写完第一时间送来我这里,待我细细看过之后,再替你拿去鹿鸣阁刊印出版,分成一文不会少了你的!” 既然《玄破苍穹》都卖得出去。 那么这书一旦刊印出来,绝对只会更加卖座! 如此“倭患”之事也将随着这部书的传播,逐渐在京城造成一定的反响,引起舆情上的议论。 何况朱厚熜本身也是个喜欢看话本的人。 他连郭勋那部往自己先祖脸上贴金的《皇明开运英武传》都看得下去,甚至因此将郭勋从武定侯升为翊国公。 那么吴承恩的这部《破倭记》只要引起了一定反响,就一定可以进入其视线,并且提前引起他对南方倭患的重视! (本章完) 第126章 反书! 第126章 反书! 见到鄢懋卿命人送来的第一期《破倭记》稿件时,鹿鸣阁的刘掌柜自是喜出望外! 如今他和看过《玄破苍穹》的那些人一样,也正处于书荒之中。 不过不同的是,他是无书可印的书荒,而非无书可看的书荒。 自打鄢懋卿坚决太监以来,好不容易有了那么一点起色的书局,立刻又陷入了那种只能依靠出售以往老书存货勉强维持的半死不活状态。 而他也不得不继续每月腆着脸前往翊国公府“要饭”,用于填补下面那些印刷工匠的工钱亏空。 谁他娘的不想站着把钱挣了啊? 可鄢懋卿非要做个可耻的太监,那书他又续写不出来,他又能怎么办? 好在如今鄢懋卿忽然又良心发现,看在他已经为其办了两次脏活的情谊上,重新送来了稿件出版,鹿鸣阁终于又可以开工了! 最重要的是。 刘掌柜赫然发现,这次《破倭记》的水准明显又比之前的《玄破苍穹》上了好几个台阶! 因此就算有之前的太监黑历史,刘掌柜也依旧充满了信心,觉得大部分被《玄破苍穹》伤了感情的人们肯定还会一边谩骂一边买账。 所以这回他咬了咬牙,只第一期《破倭记》就直接刊印了五百册! 事实证明。 他虽然没有撰写话本的水平,但对书籍的市场判断却依旧在线。 五百册! 短短三日便已售罄,如今已经不得不连夜加印! 只不过这一回当面威胁他,要是这部书再无故中断,就砸了鹿鸣阁的人比较多而已。 嘁! 这种威胁听听也就罢了,他会害怕么? 也不出门打听打听鹿鸣阁是谁的产业,京城有几个人敢与翊国公过不去? 不过刘掌柜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但他却也是衷心祈祷鄢懋卿这回别再太监了。 他若是再太监一回,鹿鸣阁的名声臭了不说,他那个“牛笔山人”的自号肯定也将臭不可闻,说不定自此可以“汝母婢”之类的脏话相提并论。 以后街上读书人梗着脖子吵架,没准儿一开口就是“你是牛笔山人”、“你才是牛笔山人”、“你全家都是牛笔山人”、“你全族都是牛笔山人”之类! 他相信那些读书人干得出来这种事。 毕竟读书人骂人才是真的脏,读的书越多骂的就越脏…… “唉,说起来还是得勤催着点鄢公子,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免得他如今不差银子便满不在乎。” 刘掌柜望着后堂忙忙碌碌的印刷工匠,只觉得自己的生活重新充实了起来,口中喃喃自语, “我这何尝不是为了鄢公子的名声着想……” …… 再过几日。 当吴承恩将第二期《破倭记》稿件送到鄢懋卿面前时。 鄢懋卿那颗因为冒名将这部书出版,彷徨中带了几分愧疚的心终于彻底安定了下来,拿出一锭银子对吴承恩大加赞赏: “汝忠兄写的很好,就这么写下去!” “这是上一期鹿鸣阁送来的分成稿酬,有了这样一个好的开头,今后的分成只会越来越多,一定要再接再厉。” 他果真没有看错吴承恩。 这个家伙心中的确潜藏着“杀进京城比考进京城更容易”的贼心。 只不过纵观他历史上那憋屈的一生,应该属于有贼心没贼胆的范畴。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嘉靖这一朝,皇帝和大臣个顶个的强悍,没有给他施展“雄心壮志”的机会和空间。 反正如今才刚写到第二期,吴承恩就已经憋不住开始“夹带私货”暗讽时政了。 这期稿件虽然依旧精彩,甚至比第一期更加精彩。 但也进入了正式给读者上世界观的节奏。 在吴承恩的描述中,已经出现了一些位高权重的南直隶官员、威震东南一带的世家商贾、还有朝廷负责海禁事宜的总兵、海道史之流…… 这些官员、世家与商贾虽然在书中都使用了化名,但官职名称却能够与明朝官场上的官职一一对应。 而相关他们的剧情,则无一不是收受贿赂大开方便之门、违反海禁默许海贼贸易、与倭人和西方夷人内外勾结、伪装海贼参与走私从中获利之事。 这剧情一旦放出来。 无异于公然揭开了盖在大明南方官员与东南世家商贾头上的遮羞布,将不能上称的事情端到了阳光之下。 毫不夸张的说,这种书放在后世的网文中,都是要直接被404的禁书。 放在如今这个时代…… 这就是在打朱厚熜的脸,在打那些南方官员和世家商贾的屁股。 甚至广泛传播开来可能还将煽动起大明百姓的反动情绪…… 这对于朝廷而言,就是一本“反书”! 大明一朝的文字狱虽然没有清朝那么激烈,但并不代表朝廷就能容得下这样一本“反书”! 所以鄢懋卿的心彻底安定了。 他这怎么能算冒了吴承恩的名,夺了他的书呢? 他这分明是在替吴承恩挡灾,如此苦心吴承恩又怎么能不担待着点呢? 大不了等这件事彻底过去之后,吴承恩也不会因这本“反书”受到牵连的时候,公开为其正名便是,反正他又不是图名。 …… 然而鄢懋卿并不知道的是。 吴承恩虽然并未在他面前对这种做法提出质疑,但想了两日之后,还是忍不住向沈坤吐露出了心中的不满: “姐夫,我觉得这个鄢懋卿可能只是在利用我。” “何出此言?” 沈坤不解的道。 “前些日子我依他所言写出文章交给他之后,他将文章拿去鹿鸣阁刊刻出版。” 吴承恩紧紧皱着眉头,不无郁闷的道, “虽然事后给了我不菲的分成酬劳,但却只署了他一个人的号称,未曾提及我半个字。” 任何一个文人都将自己的文章视作亲生子嗣,内心自是不太容易接受这种事情,这倒也算是人之常情。 “这……” 沈坤沉吟了片刻,也是蹙起眉头道, “此事虽然的确有失德行,但那日我们在他府上时,已经亲口答应了他,文章由他全权处置不是?” “人不可言而无信,既然你也应下了此事,如今又怎好再提出质疑?” 吴承恩点了点头: “所以我并未与他提及此事,只是与姐夫你私下里说说。” “还是先走一步看一步吧,若他果真能使皇上重视起东南倭患,你受此委屈倒也不算屈了……” 沈坤话才说到一半。 便听外面忽然传来家仆的声音: “老爷,崔给事前来拜访老爷!” 紧接着就又传来他在朝中为数不多的知己,兵科给事中崔恒激动的声音: “伯载贤弟,你们翰林院近日可是出了一个秉笔直书的诤臣啊。” “快出来看看此书,终于有人为你时常挂在嘴边的倭患公开发声啦,这绝对比你上疏有用!” (本章完) 第127章 吾辈朝臣之楷模! 第127章 吾辈朝臣之楷模! “翰林院近日出了个秉笔直书的诤臣?” 沈坤闻言一怔,这种事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哦对! 如果非要强行联系的话,翰林院最近还真是出了一个曾经骗到过皇上廷杖的“诤臣”。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如今干脆连馆课都不上的鄢懋卿。 不过这完全是被陈英达吹捧出来的,翰林院的官员与庶吉士都只是不愿与陈英达这个倔老头争辩,听一听也就罢了,其实没几个人是真心实意的信服。 至于能够为翰林院中能够为倭患公开发声的诤臣…… 沈坤一时之间更加想不出来会是谁了。 毕竟自他中了状元出任翰林院修撰之后,因为两次尝试上疏奏明倭患之事,非但没有得到皇上的任何回应,还因此受到了翰林学士的私下警告。 自那之后,翰林院有几位此前待他还算不错的上官就开始疏远于他,而他也被调去做起了修撰前朝实录这等无关紧要的事情。 反倒是与他一同进入翰林院出任编修的榜眼潘晟和探邢一凤,如今在院内颇受几位学士重用。 至于在他面前明确表示“当仁不让”的鄢懋卿嘛…… 看他如今做的事情,沈坤也觉得也不太靠谱。 毕竟一个真正正直的人,应该做不出剽窃他人文章的下作事来,因此才对吴承恩说“先走一步看一步”。 心中带着这样的疑问。 沈坤领着吴承恩从房内快步出来,迎接上了崔恒: “良育兄,不知你说的这位肯为东南倭患发声的诤臣究竟是谁?” “你自己看吧!” 崔恒一把将手中的书籍拍在沈坤胸口,颇为豪放的道。 沈坤连忙用手接住,放眼看去。 只见这书的扉页上应有四个楷体大字,名为《破倭记(二)》。 这三个字的侧面还有一列小字: ——牛笔山人著。 “欸?!” 沈坤不由的又愣了一下,还疑惑的看了凑在一旁的吴承恩一眼,这不正是鄢懋卿的自号么? 那日吴承恩将为鄢懋卿撰写文章的事大包大揽下来之后。 他因为在翰林院琐事实在繁忙,便没有再分心过问此事,就连去鄢宅送文章都是吴承恩自己去送的。 因此根本不知道吴承恩究竟写了什么文章,文章中又写了什么内容,只知这个小舅子将文章送去鄢宅之后,鄢懋卿看起来十分满意…… “……” 迎着沈坤疑惑的目光,吴承恩眉头紧锁,微微颔首。 意思是说:姐夫,这书就是我写的,你看,上面没有我的署名! “……” 沈坤会意,心中却更加疑惑。 如果只是剽窃吴承恩的文章刊印出版,怎么能叫做为公然倭患发声呢,这应该最多只能算是铺垫吧? 难道问题就出在这书里? “良育兄,先请进屋落座,我先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再说不迟。” 沈坤随即将崔恒引入客堂,交待家仆为其斟茶,自己则捧着书细细查看起来。 “伯载贤弟不必在意我,自便便是。” 崔恒也并不催促,只是坐在一旁笑盈盈的望着他,观察他看过书后是何反应。 然后。 就见沈坤不久之后便蹙起了眉头。 随后又面露惊色,不时眼中又浮现担忧,直至翻到最后一页时,他的面色已经失去了一丝血色…… “伯载贤弟,如何?” 这反应与崔恒预料的完全不同,终于忍不住在沈坤合上书的那一刻开口问道, “我已问过鹿鸣阁的掌柜,这一册书籍才出来一个上午,便已售出八百余册,若假以时日,起码可售出数千册,其中的内容定可在京城引起热议。” “如此东南倭患之事,也必将掀起舆情!” “这不正是伯载贤弟你所希望的么,为何此刻却不见你拍手称快?” 沈坤闻言并未立即作答,而是先将书籍递给了吴承恩查看,然后才不无担忧又意有所指的道: “良育兄,此事虽是我之所愿,但著作此书的人,恐怕将面临不小的麻烦吧?” “伯载贤弟的担忧的确不无道理。” 崔恒完全收敛起笑容,点了点头正色道, “因此我方才才说,翰林院出了一个秉笔直书的诤臣。” “书中影射官场黑暗,官员与地方富商、海贼、倭夷勾结,徇私贪腐的内容过于直白。” “这便是撕破了朝廷的脸面,恐怕不是皇上希望看到的,也不是皇上希望以这种方式公之于众的,此人必为皇上不喜。” “书中的这些违法之事本就取证困难,若有人借机弹劾此人妖言惑众,捏造事实,诽谤朝廷,皇上为了安抚天下民心,维护朝廷的公信,八成也只能借坡下驴。” “届时此书将被列为反书。” “而此人,只怕也将受到皇上惩治,用作杀鸡儆猴。” “……” 听到这话,吴承恩的身子不由抖了一下。 他已经大概翻了一遍,可以确认书中内容皆是出自他手,甚至连一个字都未曾改动。 只是他却并未想过,这样一篇文章,竟会惹来这么大的麻烦,甚至令鄢懋卿身陷如此险境…… “良育兄,失陪一下。” 沈坤注意到吴承恩的异样,而他如今也急需要向这个小舅子确认一件事,如此才能决定下一步应该如何施为。 于是他站起身来,将吴承恩叫到堂外直截了当的问道: “这篇文章可的的确确是出自你手,是否有所改动?” “是,没有任何改动……” “那么鄢懋卿可仔细看过这篇文章?” “他那日是当着我的面一页一页翻看的,还鼓励我再接再厉……” “……” 沈坤瞬间明白了始末,闭上眼睛抬头深吸了一口气,胸中随之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敬意,难掩鼻腔中泛起的阵阵酸涩。 良久之后。 “呼——鄢懋卿真乃吾辈朝臣之楷模,忠肝义胆之义士也!” 随着这口浊气缓缓吐出,沈坤仰天长叹一声。 说完他已迈着大步折返回客堂之内,正色说道: “良育兄,你所言不差,本该皆是诤臣直臣的翰林院,终于出了一个秉笔直书的诤臣!” “有此诤臣,实乃大明之福,我虽人轻言微,誓与鄢懋卿共同进退,倘若他日后有难,必当舍命营救。” “不知良育兄是否愿与我一同为其造势,助其一臂之力?” (本章完) 第128章 难道没错就不能被君父骂几句了么? 第128章 难道没错就不能被君父骂几句了么? 乾清宫。 “嗬哈……” 朱厚熜像往常一样翻阅着面前的奏疏,查看着附在奏疏上面的内阁票拟,伸了一个懒腰的同时,竟不由的怀念起了夏言还是内阁首辅时的时光。 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夏言此前那个内阁首辅,比现在这三个阁臣称职多了。 原本他还想着如今内阁有三个阁臣,而他又没有立刻选出内阁首辅,可以在三人之中养蛊出一个得力之人呢。 结果原本翟銮那口不粘锅也就不说了。 最近入阁的许赞和张璧居然也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斗志。 三个人非但在内阁玩起了相敬如宾的戏码,共同商议出来的票拟也都是模棱两可的中庸之策,几乎事事让他亲自决断,真是将“多做多错少做少错”贯彻了个彻底。 也不怪此前有人弹劾三人难堪重任,致使一些朝中要务停滞错乱,借故推举严嵩入阁。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再想想夏言之前做内阁首辅的时候,如果不提那些令他感觉受到冒犯的琐事。 那个老东西也是真能扛起内阁的担子,令整个朝堂事务井井有条,使他在处理政事时省心省力,否则他又怎会容忍那老东西的傲慢无礼? “皇爷,若是有些疲倦了,不如今日便先歇着吧?” 黄锦怎会看不出朱厚熜的疲惫,一边轻手轻脚的拨弄蜡芯,一边轻声细语的劝道。 若换在此前,朱厚熜也就到此为止了。 不过最近他才刚刚支棱起来,正是心劲儿充足的时候。 于是看了一眼案几上只剩了一小半的奏疏,最终还是提了提精神,开口说道: “也不多了……有没有什么提神醒脑的东西,给朕找些过来。” “皇爷,说起提神醒脑……” 黄锦迟疑了一下,走上前去从一沓子奏章中抽出一道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奏疏,双手呈递过来, “这道奏疏中的内容,或许能够为皇上提神醒脑,请皇上过目。” “什么奏疏竟有如此功效?” 朱厚熜心中一疑,随即接过翻开查看。 这是一道弹劾奏疏,弹劾的是一部名为《破倭记》的话本。 奏疏中称这部话本在京城已经传播数千册,并节选了其中的几个片段,甚至还附有一首选自话本中的诗文,诗曰: “紫禁城深谏臣稀, 奏章皆作锦绣辞。 莫言天下无弊事, 朱笔一点尽成痴。” 而这道奏疏,弹劾的正是此书妖言惑众、诽谤朝廷,请求将此书列为禁书禁止传播,将著书的作者抓捕归案,以儆效尤! 与此同时。 翟銮、许赞和张璧三人也在奏疏中附上了一纸票拟,而且这回并非模棱两可的中庸之策: 【是书妖言惑众,谤讪朝堂,大损国信,臣等奏请黜为禁书,械作者下诏狱,以正视听而儆效尤。】 不过这道奏疏朱厚熜只看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瞪大了眼睛,整个人仿佛被针扎了一般猛打了个激灵,连身子都坐直了许多。 黄锦说的不错,这道奏疏果然提神醒脑! 非但提神醒脑,简直如梦中惊醒,心跳都随之变快了许多,怎么血压还有些高了呢? 因为奏疏中提到《破倭记》的作者居然是 ——牛笔山人! 朱厚熜亲自看过《玄破苍穹》,自然知道这个牛笔山人是谁的自号。 毫无疑问,又是那个冒青烟的东西,鄢懋卿!!! “黄锦,这《破倭记》你可曾看过?!” 朱厚熜“啪”的一声将奏疏拍在案上,吓得早有准备的黄锦顺势跪倒在地。 “奴婢并未看过……” “立刻去给朕找一部来,朕要好好瞧瞧这话本中还有什么能给朕提神醒脑的言论!” 朱厚熜大声斥道。 “奴婢遵旨……” “还有,立刻命人去将鄢懋卿召进宫来,朕今夜睡不着,这个混账也休想安然入睡!” …… 其实此时还并不算晚。 刚到亥时(21:00)而已。 这个时间若放在后世,对于许多人来说才是夜生活的开端。 不过放在这个时代,对于许多正经人家来说,已经是结束了一天生活与娱乐的休息时间。 鄢懋卿也是吃完了火锅唱完了歌,刚刚结束睡前娱乐,正处于贤者状态。 然后就遇上了麻匪一般的谒者和禁军,被从床上揪起来强行“护送”进了皇宫,见识了一回常人一辈子都未曾见过的亥时三刻的紫禁城。 “冒青烟的混账东西!” 刚进入走进乾清宫,鄢懋卿尚来不及行礼,殿上便已传来朱厚熜的呵斥, “这回你可知朕因何骂你?!” 鄢懋卿眼观鼻鼻观心,俯身跪下叩首: “君父此言差矣,君父是微臣的君父,微臣是君父的臣子。” “难道没有缘由,微臣就不能被君父骂上几句了么?” “嗤……” 没绷住! 黄锦虽经过严格的训练,但这回是真没绷住。 他跟着朱厚熜也算是阅人无数,可似鄢懋卿这般没脸没皮的臣子,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遇上,简直堪称插科打诨的魁首。 不过他也是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忙不迭跪下认错: “皇爷恕罪!” 黄锦也真是服了鄢懋卿,他这辈子如履薄冰,在皇上身边谨小慎微。 不想今日竟能因这么一句话失了分寸,着实是极不应该! 皇上骂的没错,都怪这个冒青烟的混账东西,自打这个混账出现在皇上面前,如今他熟悉的一切都在发生改变,就连他自己也受到了影响。 “哼!” 朱厚熜瞪了黄锦一眼,终是没有降罪于他,冷哼一声又回头看向鄢懋卿。 随后“哗啦”一声,将一部书籍劈头盖脸的掷了过去: “好好瞧瞧,这可又是你干的好事?!” 鄢懋卿伏着身子瞟了一眼落在地上的书籍,正是他前几日委托鹿鸣阁刊刻的《破倭记(二)》,于是再次叩首: “回君父的话,这是微臣应该做的本分,微臣不敢居功。” “嘭!” 朱厚熜一巴掌拍在案上,厉声叱道, “你竟敢将妖言惑众、影射朝廷当做臣子的本分,还以功臣自居?” (本章完) 第129章 朱厚熜:你放你的狗臭屁! 第129章 朱厚熜:你放你的狗臭屁! “君父恕罪,微臣不敢。” 鄢懋卿伏身叩首。 他觉得现在问题依旧不大,毕竟朱厚熜得知此事之后,只是连夜将他召进宫来,而非直接将他打入诏狱。 只冲这一点,便可看出朱厚熜这回并非真正动怒。 现在朱厚熜的真实目的,八成是想先从他这里了解一下东南沿海的情况。 毕竟关于这个问题,朝廷中肯对他说实话的官员不多。 甚至可能连相关的奏疏都会被拦在乾清宫外,根本就到不了他的面前,更不会上升到朝议的高度…… 这件事,通过沈坤此前那两道石沉大海的奏疏,还有上疏之后立刻在翰林院受到上峰孤立的遭遇,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朱厚熜现在八成就是一个蒙鼓人。 这里面的水深着呢…… 而从史书中的记载来看,关于东南一带的情况,朱厚熜被蒙在鼓里的事可多了去了。 且不说日后明明在抗倭之事中立了功却被诬陷死于狱中的沈坤。 还有同一时期取得“自军兴以来,战功第一”之功却同样被冒功诬告,最后斩首弃市的南京兵部尚书张经。 鄢懋卿有理由怀疑。 朱厚熜只怕连嘉靖元年为了打开大明国门,对大明发动过“屯门海战”这场侵略战争,并在战败遁走之后被他明确下令东南官吏水军,只要见到悬挂相关旗帜的船只就立刻将其击沉的弗朗机人(葡萄牙人)。 如今已经通过贿赂广东地方官吏,重新取得了在香山澳码头停靠船舶和进行贸易特权,正赚钱赚的不亦乐乎的事情恐怕都尚且一无所知。 毕竟如今与朱厚熜接触的多了,他对这个大明天子的性子也越发了解。 像他这种将脸面和威严看得极重,还有那么点记仇和自私的人。 发生过当年那场“屯门海战”之后,弗朗机人若是不敲锣打鼓的前来认错称臣,公开赔礼道歉,将他的脸面给的足足的,将他的威严抬得高高的,继续贸易的事只怕是连窗户都没有一个。 另外鄢懋卿还知道。 再过个几年,弗朗机人就要以曝晒水浸货物为由强行上岸居住了。 并且不久之后还会正式开始定居,并选出地方首领、法官和4名商人代表,形成了管理内部事务的行政机构,逐步达成蚕食大明国土的侵略企图。 而这些行为都没有大明朝廷的官方背书,皆是地方官员欺上瞒下的默许行为。 甚至还有地方官员收受贿赂,协助弗朗机人将此事合法化。 如此一直到朱厚熜驾崩之后,终于在隆庆开海时促成了弗朗机人对香山澳的“租借”法案,助其将原本的非法驻军合法化…… 这种事朱厚熜绝对干不出来,哪怕像历史上一样在“壬寅宫变”之后移居西苑也干不出来。 这个自私的大明天子对皇权太过敏感,只想将皇权填满进大明的每一道缝隙。 有些事他做不到归做不到,但这种大明领土主权上的缺失,一定会被他视作皇权触手的折损,绝对无法容忍。 也是因此,哪怕早就可以与鞑靼通贡和解,哪怕鞑靼为了促成通贡,发起的入侵一次比一次激烈。 终其一朝也未能得偿所愿。 也是因此,哪怕十多年后倭患愈演愈烈,无数朝臣奏请堵不如疏,甚至倭寇本身就是大量朝廷官员与东南世家商贾施压的手段,只为促成开海贸易。 终其一朝海禁也并未废黜…… 当鄢懋卿在心中想着这些的时候。 “不敢?” 殿上传来朱厚熜气极反笑的怒骂, “你早就敢了!” “当朕第一回找见你时,你便敢以殿试点卷暗讽于朕!” “前几日查办宫变之时,你便敢以攻击陶仲文的话,字字句句揭朕之短!” “如今好不容易风平浪静,你却又著作此等反书影射朝廷,究竟又意欲何为?!” “……” 朱厚熜将话说明到这个地步,鄢懋卿终于不需继续揣测这个老谜语人的心思。 这个大明天子果然心如明镜,早就察觉到了他的有意冒犯,只是出于某些原因容忍了下来,桩桩件件记在心里。 这种“加减法”在鄢懋卿看来,绝对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情。 如果不能尽快结束这一切,继续让朱厚熜这么玩“加减法”的话,一旦加到一定的程度,可就不是能不能致仕回乡的问题了,而是能不能活着的问题。 既然如今已经话赶话说到这儿了…… “君父,若微臣所猜不错,应该是有人因此事弹劾微臣了吧?” 鄢懋卿微微起身,让自己的丹田气息畅通无阻,随即开口说道: “君父,请恕微臣直言。” “大明朝设官吏数万,东南倭患为祸百姓多年,竟无一人敢对君父言之,若微臣亦不言之,世人只会认为君父的失职,煌煌史册自有后人言之。” “微臣不禁要问,他们不言,我独言之,何为影射?” “我独言之,百官反而弹劾于我,他们是不是想让皇上留骂名于千秋万代?” “?!” 朱厚熜闻言一怔,自一年前太仆卿杨最因直谏被他廷杖致死之后,已经有些日子没有人敢用这种语气与他说话了。 而他最厌烦的便是有人用这种以下犯上质问的语气与他说话,于是当即也来脾气,厉声喝道: “照你所言,我大明臣皆佞臣,独你一人是忠臣贤臣良臣?” “微臣只是直臣!” 惶惶之中,鄢懋卿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竟不自觉的脱口而出。 怪只怪朱厚熜这话递的太过精髓,与后世电视剧里的台词几乎如出一辙,让他根本没有办法不这么接下去。 “无父无君的直臣?!” 鄢懋卿毫不畏惧的态度,立刻让本就来了脾气的朱厚熜怒不可遏,豁然站起身来,眼中杀意纵横。 “君父,微臣四岁便无了父亲,家母守节将我带大,出而为官,家母便谆谆诲之,尔虽无父,既食君禄,君即尔父……” 电视剧里海瑞的这段经典台词鄢懋卿可太熟了,也是朱厚熜实在太过配合,恍惚之间他几乎不需要思考,每一个字都如同流水一般丝滑出口。 这简直是一种至高的享受! 令鄢懋卿不自觉的沉沦其中,全然忘记了周遭的一切,仿佛身处梦境…… 下一刻。 “嘭!” 骤然响起的巨响瞬间将他拉回现实,殿上随即传来朱厚熜气急败坏的咆哮: “你放你娘的狗臭屁!” “满朝文武都知道你父母尚且健在,何来四岁便无了父亲,又何来守节将你带大的母亲?!” “你竟敢欺君,欺君之词张口就来,连草稿都不给朕打一个?!” “???” 黄锦也是一脸惊诧的回头望向鄢懋卿。 这厮是真正的勇士! 若非皇上立时将其揭穿,他都没反应过来,差点就信了他的邪,难怪这厮能将话本编的那般精彩…… (本章完) 第130章 朕也会:朕十二岁便无了父皇 第130章 朕也会:朕十二岁便无了父皇…… “呃?” 鄢懋卿亦是如梦初醒,随后瞠目结舌。 焯? 一不小心入戏太深,居然把海瑞的台词给原封不动的搬出来了? 都怪朱厚熜太过配合,我本来只是想着借鉴一波而已。 谁能想到朱厚熜竟能将这些台词配合的如此天衣无缝,居然将我完全拉进了戏里,简直是天选嘉靖帝…… 抬头望着朱厚熜那明显已经红温的面容,鄢懋卿赶紧再次叩首: “君父恕罪,微臣断无欺君之心!” “只是微臣近日撰写话本太过投入,一时失神乱入话本,以致不慎胡言乱语。” “不过微臣最后那句‘既食君禄,君即吾父’的确是肺腑之言,若非如此,断然无法说出如此敬重君父之言。” “微臣拳拳之心,叩请君父明鉴……” 呼——这应该算圆回来了吧? 朱厚熜应该不会揪住此事不放吧? 毕竟骗到了他才算欺君不是,没骗到最多只能算欺君未遂,可以从轻处置的吧? 还有黄锦呢! 你光跪在那里瞅我是怎么回事,救一下啊! 现在你不是应该哀嚎着告诉朱厚熜,我也在家里已经备好了棺材,我这欺君是死欺么? “呼——哧——呼——哧——!” 殿上只能听到朱厚熜沉重的喘息,也不知是否相信了他的说辞。 鄢懋卿伏在地上不敢乱动,更不敢再轻易抬头观察朱厚熜的状态,因为直视皇上亦是不敬之举,这时候还是不要再节外生枝的好。 如此等待了良久。 朱厚熜也没有再开口说话,更没有像以往一样让他滚出宫去,再也不想看到他。 “……” 黄锦也在默默等待命令。 这回还是“滚出宫去”么? 这对鄢懋卿来说,一定是最好的结果。 而以黄锦对朱厚熜的了解,这些事也的确还不足以要了鄢懋卿的命。 毕竟皇上其实也并非冷血之人,从他此前对待张璁和桂萼等人的事上便可看出。 所以皇上如今应该是在思酌。 思酌的应该也不是什么欺君不欺君的事,而是鄢懋卿那本“反书”的事。 这的确是一件令皇上左右为难的事,不过为难的真正原因,还是因为皇上有意力保鄢懋卿,必须在鄢懋卿与那部“反书”可能引起的朝廷公信危机之间做出取舍。 否则这件事也就没有这么难办,皇上也不需要思酌良久了…… 至于书中提到的东南倭患之事,此前皇上的确从未放在心上,甚至压根就没当一回事。 毕竟皇上于正德十六年,也就是刚刚登基的嘉靖元年,便轻而易举的打赢了与弗朗机人的“屯门海战”,之后又在嘉靖三年轻易处置了倭国人搞出来的“争贡之役”。 在这之后,东南沿海一带便再未传来足以引起皇上侧目的事件。 相关官员的述职奏疏亦并无新意,就算不是一副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犹在眼前,那也可以总结为“东南无事”四字。 如今鄢懋卿忽然将东南沿海一带的吏治和形势描述的如此危急。 还因为这部《破倭记》在京城引起了如此反响,甚至引来了廷臣的担忧与弹劾,这情况的确使得皇上始料未及。 廷臣的担忧何尝不是皇上的担忧? 就算书中所写之事全部属实,那也应该是与皇上私下商议解决,甚至在朝堂上展开朝议都行。 鄢懋卿千不该万不该,实在不该用这样的方式,将此事搞的“家丑外扬”。 难道“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智之”的道理,他一点都不懂么,若因此引发掌控之外的乱局,这罪过他如何当得起……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黄锦,将鄢懋卿打入诏狱,告诉陆炳严加看管!” 殿上终于传来了朱厚熜的声音。 这声音比之前相比,到底还是冷静了许多,显然是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 打入诏狱? 听到这话,鄢懋卿心中一急,当即抬起头来为自己争辩: “君父如此处置此事,微臣实在难以信服!” 他要的是致仕回乡,不是打入诏狱。 尽管从朱厚熜口中交代的“严加看管”和“严刑拷打”有着本质的区别,他就算去了诏狱应该也不会受什么大罪。 但是继续这么纠缠不清下去的话。 只怕致仕回乡的事依旧遥遥无期,还要继续在这里等着朱厚熜做“加减法”。 “你不服便不服,与朕又有何干?” 朱厚熜只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斥道, “你越是不服,朕便越要将你打入诏狱,岂容你置喙左右?” “……” 鄢懋卿一怔,为何感觉朱厚熜的法抗忽然之间提升了一大截。 甚至隐约感觉朱厚熜已经摸清了他的套路,此刻已经开始着手反制了呢? 这样的嘉靖帝,今后恐怕只会越来越难对付…… “君父难道是无法解决东南倭患问题,就决定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心中的担忧越来越重,鄢懋卿情急之下立刻又道, “恕微臣直言,正因大明官场充斥此类官员,因此东南倭患之事才难以为君父所知。” “但这天下终归是君父的天下,若君父亦是如此,便请君父准许微臣致仕回乡,免得今后再碍君父的眼!” 来了来了! 虽迟但到,果然又来了! 黄锦可替鄢懋卿记着呢,这是他每次面见皇上都一定会有的保留节目,绝无一次缺席。 这朝臣惯用的以退为进的路数,我都能看透,皇上怎会看不透? 哪有人好不容易考中了进士,还选上了庶吉士,会真想致仕回乡? 嘁,鄢懋卿这样的人也终归难以免俗,没有新意…… “冒青烟的东西,朕劝你还是省省吧。” 哪知朱厚熜这回竟不怒反笑,一边执笔写着什么,一边冷声说道, “朕也不妨告诉你,朕十二岁便无了父皇,母后守节将朕带大,出而登基,母后也谆谆诲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如今朕要将你打入诏狱,你便只能被打入诏狱,你不服又有何用?” “黄锦,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叫锦衣卫进来?” “???” 鄢懋卿呆住,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斗转星移? “奴婢遵旨!” 黄锦连忙起身应下。 正要出去时,却见朱厚熜那张墨迹未干的纸张向前一推: “将这道手谕交给陆炳,他看过之后便知该如何炮制这个混账!” “是……” 黄锦上前小心翼翼的收起,悄然瞅了一眼上面的字迹,心跳不由又空了一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