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627》 第1章 天胡开局啊,大明我来了! 第1章 天胡开局啊,大明我来了! 天启七年,八月廿二日,信王府内。 朱由检静静盘坐在蒲团之上,闭目沉思。 信王府里居然没有王承恩…… 这不是穿越明末崇祯的标配吗? 流水的朱由检,铁打的王伴伴。 而且总是忠心耿耿,不贪不抢,简直就是完美的新手标配npc。 可现在这个新手指引npc哪去了? …… 算了,也罢,没有王承恩也无关紧要。 毕竟,纵观历朝历代,再没有末代皇帝如崇祯这般天胡开局的了。 不信你看看其他朝代的末代皇帝面临什么困境: 秦朝子婴仅仅在位46天,前脚把赵高杀了,后脚刘邦就攻破武关,只能被迫背缚出降,最终为项羽所屠。 汉献帝在位32年,时间最久,可前期颠沛流离,后面却遇到了他的征西将军,在不甘中当了一辈子橡皮图章。 唐哀帝在位3年,从始至终都只是傀儡皇帝,最终被迫禅让,次年就被朱温毒死。 宋少帝,不过4岁就故都沦陷,一路南逃,在7岁这年终于逃无可逃,被陆秀夫背着跳海殉国。 而崇祯呢? 登基之初,从天启手中接过的老大帝国虽弱也强。 弱,是真弱,女真打不过,税也收不齐,从上到下无不贪腐,天灾、民变还接连而来。 强,那也仍是东亚最强,仅仅北直隶地区人口就在800万以上,更不要说赋税半天下的南直隶了。 换成任何一个末代皇帝,有这样的开局,恐怕都会在梦里笑出声。 结果他在位17年,拢共换了19次首辅,50位内阁大臣。 一通操作之下,从开局身负天下之望,沦落到南迁之事都无人敢提。 朱由检想到这里不由无奈摇头。 只能说封建王朝的传承有时候真的看命。 同样是未经帝王家学,万寿帝君嘉靖就精得和鬼一样。 崇祯如果能有他五成功力,也不会落到自挂东南枝的下场。 只能说,守成平庸之君,遇到王朝末年,越努力,真的越错。 没办法,崇祯登基时毕竟只是一个17岁的高中生,又没怎么正经读过书,见识和能力确实仅是中人之姿。 但最关键的还不是见识能力,而是他那敏感多疑的性格! 只能说原生家庭实在是毁人不浅啊。 小崇祯4岁这年,母亲刘氏被亲生父亲明光宗下令杖毙。 也就是他的杀母仇人,居然是他的父亲……这到底是什么地狱笑话? 父亲杖毙生母后,又害怕祖父万历责怪,干脆直接将之草草丢到西山葬了。 4岁的崇祯小朋友一觉醒来,妈没了,连坟在哪里都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那个小小的崇祯心里是什么感受。 但或许连安慰他的人都不存在。 毕竟谁会为了一个不得宠的皇孙,去冒被准太子迁怒的风险呢? 但生母既死,4岁这么小一只,总不能没人照顾。 于是明光宗将他安排给李康妃抚养。 结果到了九岁的时候,康妃怀孕了,推说照顾不来,要不交给李庄妃姐姐抚养吧。 小小的崇祯在人群中低着头,不敢说话。 他心里不明白啊,为什么天启哥哥你就能照顾,而我就照顾不了呢? 所幸庄妃娘娘温柔又慈祥,对崇祯就好像是亲生的一样。 可是到了崇祯13岁,李庄妃也死了,听宫里人传还是被魏忠贤连同客氏气死的。 这下亲妈没了,后妈也没了。 哎…… 思绪到此,一滴泪水突然砸在锦袍上,顺着缎面滑动着又掉落到地,寂静无声地碎成了七八瓣。 朱由检面无表情地用手指抹了抹眼角,眼泪却仍然止不住地流下。 没办法,或许刚刚穿越不久。 这具身体看来对最深刻的执念仍然保有强烈的肌肉记忆反应。 他干脆站起身,活动了一下麻痹的双腿,打算转移一下注意力。 正在此时,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哭喊,划破了王府的宁静。 “陛下……驾崩了!” 话音未落,房门被猛然撞开,门外狂风倒灌,将案上为天启祈福的符纸吹得四散纷飞,犹如纸钱。 王府正承奉徐应元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众内使,齐刷刷跪倒在地,哭天抢地。 徐应元伏在地上,声音颤抖,口中悲戚,却难掩其中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兴奋: “殿下,陛下已龙驭归天!御马监掌印涂文辅,奉皇后口谕,前来接殿下入宫哭临,如今已在府外等候!” 徐应元的心砰砰直跳,等了片刻,却不见信王有任何回应。 他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与野望,悄悄抬起眼皮,飞快地瞥了一眼那道背影。 从龙之功! 这四个字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疯狂回响。 有明一朝,皇帝即位后莫不是一人成仙,鸡犬升天。 他与王府众人在这十余日里,已然不止一次明里暗里地交流、畅想过这美好的未来了。 而现在,这一天终于快到了!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权倾朝野,反掌之间。 他魏忠贤做得九千岁,我徐应元又如何做不得! 正在遐想间,朱由检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徐应元心中一惊,只见朱由检竟是双目红肿,脸上涕泪纵横,神情悲恸到了极点。 一股寒意瞬间从徐应元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 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在这等关键时刻,在未来新君面前,他想的居然是自己的前程富贵,而不是为大行皇帝哀悼! 这要是被看穿了,别说从龙之功,怕是立刻就要人头落地! 他吓得魂飞魄散,赶忙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同时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再抬起头时,已是老泪纵横,哭得比谁都伤心。 朱由检缓缓开口: “皇兄……皇兄不过方才弱冠,未曾想上苍竟如此不公!” 他的声音哽咽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这番话。 “悠悠苍天,何薄于此,忍令皇兄弃国而去!” 他踉跄一步,仿佛随时都会昏厥过去,徐应元赶忙冲上前,一把扶住。 朱由检顺势靠在徐应元身上,内心却一片冷静。 演的,全是演的。 后世官场中一些微不足道的演技,外加这具身体来得正巧的肌肉反应,共同造就这场影帝级表演。 他去年年底才出居信邸,距今不过九个月。 天启病重之前,他不过是一个无人关注的年少藩王,根本谈不上权威深重。 就比如现在这位看似忠心耿耿的王府正承奉徐应元,就是一名资深阉党。 其人乃是魏忠贤同官兼旧时赌友,又是当下御马监掌印,四卫营统帅涂文辅之老叔。 在过去占着这两层身份,那是真不少在王府耀武扬威,吃拿克扣。 其余一干人等也是不惧所谓信王威严,往外递消息实在是寻常至极。 就算这些人等,现下心中已经想着从龙之功,打算洗心革面一番,但递消息这种小事,实在还是难以杜绝。 当此关键时刻,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文武勋贵、内臣厂卫摆在放大镜下观看。 孝,正是此刻最好的表现。 首先,他此行最大的助力正是天启遗孀张皇后,对方的态度至关重要。 其次,这能一定程度上表明他对天启时期的政策、老人会有一定的继承,不会那么快否定一切,清算一切,有利于缓和阉党态度,减弱对抗。 最后,他积累的任何名声,都会在未来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权位,名与位,自古两面,阴阳相生。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思绪,将所有的算计都隐藏在那张悲痛欲绝的面孔之下。 “为孤……更衣。” “快,快伺候殿下更衣!”徐应元眼睛肿痛,泪流不断,却还是连忙张罗众人。 正当内侍们手忙脚乱地给信王披好孝服,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从门外冲了进来。 “殿下!” 来人正是周王妃,她发髻微乱,显然是突然收到消息,心神大乱,一路奔跑而来。 她的脸上毫无血色,一双秀目中写满了惊恐和不知所措。 朱由检对众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徐应元会意,连忙带着一众内使退出了房间,并将房门轻轻带上。 待众人退去,朱由检这才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周王妃。 “长秋,认真听我说。” 周钰猛地一怔,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她来不及细想,朱由检已经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我一入宫,你马上去寻岳父大人,让他把我入宫的消息尽可能传出去。” “一定要亲自去,让他用府内信得过的小厮去做,万万不要动用南城兵马司的人马,知道吗?” 周钰陡然遇此大变,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其中深意。 她只是下意识地抓紧了朱由检的衣袖,惶然问道:“为……为什么要这么做?南城兵马司的人不是更快吗?” 朱由检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能在如此惊慌中还问出关键,已是难得。 他用最简练的话解释道:“此去宫中,终究吉凶未卜。我量魏忠贤也不敢动手,但最好还是把消息传出去,越多人知道我入宫了,我就越安全。” “但是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动用南城兵马司一旦被人察觉就会显得我居心叵测,行事阴私。两下一较,倒不如动用贴心小厮,慢一点也无妨。” 周钰点头捣蒜,快速重复道,“你一入宫,我就去找父亲,用府内亲信小厮去传信。” 她深吸一口气,又补充道,“做好这件事后,我马上回府,安排府中哭临布置,间接地把消息尽可能传播开去。还有田妹妹、袁妹妹,他们的父母也在京中,我也可以间接布置。” 朱由检心中忍不住赞叹,用力拍了拍她的手,宽声劝慰道,“也不必过于惊慌,宫内还有皇嫂护持,如此行事只不过以防万一罢了。” 见已交代完毕,他便转身,正欲推门而出。 “殿下!” 周钰却在此时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朱由检脚步一顿,回过头来,只见这十六岁的少女站在房中,云鬓凌乱,脸上还挂着泪珠,一双眼睛却满是认真。 她凝视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君若不谐,妾必不独存。” 声音不大,却如金石落地,掷地有声。 朱由检正是满脑子思绪的时候,被这句话震得一时反应不过来。 他张开口想说些什么。 例如理性角度其实没那么危险,只是以防万一。 又或者感性角度,说他洪福齐天,身上必有列祖列宗保佑之类。 但是千言万语涌上心头,终究只化作一个重重的点头。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猛地转身,推门而出。 门外等候的众太监立刻围了上来,手脚麻利地为他披上最后一件素白色的斗篷。 此时已是申时末,天色将昏未昏,自蒙古高原吹袭而来的北风,顿时吹得斗篷猎猎作响 …… 信王府外,涂文辅伫立良久,脸上丝毫不见怨气。 “干爹,要不要去催一催?”身后的小太监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谄媚。 “噤声。” 涂文辅头也不回,声音不大,却让那小太监浑身一颤,再不敢多言。 催?催什么催? 天底下最不能催的,就是主子。 他涂文辅能在宫里爬到御马监掌印的位置,靠的不是别的,正是这份眼力见和耐心。 所谓“履霜,坚冰至”,天启皇帝驾崩,便是这深秋第一片冰霜。 他若还看不清形势,跟着旧主一条道走到黑,那才是真的蠢。 魏公公曾经或许是参天大树,可如今树已将倾。 他可不想做那被压死的猢狲。 今日奉皇后懿旨而来,是他暗中使力才拿到的机会。 哪怕仅仅只是入宫这短短路程,那也是万分宝贵的机会。 今日多一个照面,他日就多一分情分啊。 说不定就是多这一点情分,往后就从贬谪皇陵,变成贬斥神宫监呢? 京师富贵迷人眼,不到万不得已,谁又甘心轻易退下。 只要留在至尊眼前,终究能有翻身机会。 正思忖间,信王府那紧闭的朱漆大门,伴随着“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 涂文辅弓着腰快步上前,换上一副悲伤中带着讨好的表情迎上。 “奴婢涂文辅,奉皇后懿旨,恭迎信王殿下入宫。” —— 本文人物性格、事件细节、参考《明实录》、《国榷》、《满文老档》等明清公史、私史或文人笔记。 部分经济、军事、人口、物产的统计类数据会参考现代历史学者做的考据论文。 在故事开篇,主角的蝴蝶效应不大的时候,各个人物登场地点、官职,按照《明代职官年表》。 时空因素按照古代文献估算,例如北京到南京,正常30日,快马5~10日。 也就是不存在主角转头说把徐光启起复了,徐光启就瞬间从上海坐飞机飞到北京。本书没有任意门。 这是第一章,所以会额外在正文中说明,请各位担待。 后续的史料引用都放到“作者的话”里面,不占用正文字数。 史料空白、模糊的地方,我会自行根据参考材料推演补充。 例如本章提及北直隶人口800万,实际上按万历时黄册丁口统计只有300万出头。 我是根据《中国人口史》和满清时期的河北人丁数据推测扩大的,实际上我感觉还是偏保守了。 毕竟从辽东涌入关内的难民就有数十万了。 这些我自行推演,或编造的数据我也会额外注释,以免大家以为是真的史实。 各种地摊文学,低级阴谋论已经够泛滥的了,我不希望我也成为其中一份子。 最后,这一章唯一虚构的就是周皇后的闺名……没办法,确实找不到名字。 关于周皇后,是有很多有趣的小故事的,本书中不一定提到,我有个《题周皇后家事疏》放作品相关了。 第六章登基。 我想过要不要跳过前面这些铺垫和描述,就按照市场偏好的那样,直接冲突前置。 但我实在舍不得。 崇祯登基前的这两日,是一个特别好的透镜。 京畿之间,内外相疑,阁臣甚至入宫前都要祷卜自己的安危。 魏忠贤、张嫣皇后、信王潜邸、阁臣卿部、乃至宫闱内使们,他们的人心躁动究竟如何? 我太喜欢这一段从明史里挖出来的故事了,真正的历史真的非常有趣。 【本章史料】 1.承奉徐应元者,逆贤之同官,涂文辅之老叔。——《酌中志》。同官是同一年入宫,老叔不是叔叔的意思,是比老祖宗低一级的概念。 2.壬寅,礼部请:信王婚礼,应先封王妃,及妃父周奎,合照例授兵马指挥职衔,行移吏部铨注衙门。——《明熹宗实录·卷七十三》 3.至于大部分明末小说标配npc王承恩?他这个时候真的不在信王府,按照史实,他登场差不多在崇祯中后期了。关于这个我有一篇500字的考证放在作品相关中——《题崇祯十七年吊友王承恩疏》 (本章完) 第2章 忠诚的紫禁城恭候至尊皇帝 第2章 忠诚的紫禁城恭候至尊皇帝 “奴婢涂文辅,奉皇后懿旨,恭迎信王殿下入宫。” 朱由检心中一动,敏锐地察觉到话语中的微妙差别。 是入宫,而非入宫哭临。 这究竟是有心为之,还是无意之语? 罢了,现下试探并无意义,潮水褪去后,礁石们自然会展露立场。 他微微颔首,声音沙哑地说道:“有劳涂公公了。” “殿下节哀,”涂文辅侧过身,让开道路,姿态放得极低,“肩舆已经备好,请殿下移步。” 朱由检点点头,登上肩舆。 肩舆缓缓启动,平稳地向着皇城方向行去。 朱由检靠在软榻上,仔细梳理着思路。 身为崇祯,登基掌权一点都不难。 天启遗诏、口谕俱全,再加上京中广为流传的那句“吾弟可为尧舜”,已经将他的继承法理拉到了最满。 至于肉体消灭这一招,别看他入宫前小心谨慎,但那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中的万一。 用毒、行刺、外兵,不管何种手段。 只要朱由检身死,魏忠贤就必须面对三大难题: 其一,他必须把皇嫂张嫣也杀掉或软禁,才能杜绝衣带诏旧事。 其二,他必须有威望说服仅仅聚在一起三年不到的阉党集群,与他一同踏上这九死无生之路——尤其在他今年已经60岁且还是个太监的前提下。 其三,就算上面两件事都搞定了。他还得打赢由南京留守班子和各地藩王发起的靖难之战…… 他魏忠贤要是有这个能力和威望,就不会在真实的历史上,短短两个月就身死族灭了。 但他朱由检仍然做好了一切降低意外的举措。 在宏观上,时代潮流是唯物史观,不因尧存,不为桀亡。 但在微观上,英雄史诗却始终推动着历史的走向。 周世宗柴荣,立下“以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的壮志,东征西讨,却在收取燕云时突然病亡。 若不是如此,后面哪有赵家两兄弟的事儿。 那么一个权威深重的柴荣,还会采取北宋那般极端的重文抑武策略吗。 那么一个武德充沛,完据燕云的汉家王朝,究竟能不能终止蒙元的肆虐呢? 未发生的故事,谁也不知道。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会把安全放到第一位。 活着才是他这个脆皮adc的第一要务。 思绪电转间,肩舆微微一震,停了下来。 “殿下,宫门到了。” 涂文辅的声音在轿外响起。 朱由检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推开轿门,走了出去。 暮色此时已笼罩了整个京城,守卫早早点了灯笼挂上,印得东华门三字流金发亮。 “殿下,宫内禁乘舆,需步行入内。”涂文辅躬身道。 朱由检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宫门前的宿卫。 他没有立刻迈步,而是先用左手按住腰侧剑柄,这才举步向前。 这是一个极其微小,却又刻意做得显眼的动作。 几名宿卫的目光顿时被吸引过来,在朱由检按剑的手上停顿了一瞬。 几人匆匆互相对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一般。 朱由检见状,心中更是一定。 这把出府前临时配上的宝剑,已经完美完成它的使命。 明制,进宫必须卸下兵刃。 只有两种人除外,那就是宿卫应直以及皇帝陛下本人。 这些宿卫视而不见,根本已是将他视为至尊才会如此。 很好,看来这是一座忠诚的紫禁城。 而他朱由检……马上就会成为这座深宫的主人。 —— 与此同时,乾清宫内,正乱作一团。 灵堂草草搭起,天启皇帝的梓宫便停灵于此。 司礼监掌印王体乾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诸太监们布置灵堂,并分派六部大臣各自安排丧仪诸事。 而权倾朝野的九千岁魏忠贤,此刻却像丢了魂一般,呆立在殿中,双目红肿,一言不发。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手足无措。 现下到底要怎么办?总不能真的像客氏那无知妇人一样造反吧? 怎么可能会有人跟着他这样一个60岁的老阉货做下这等大事?! 他眼中扫过周围,发现以往那些谄媚的嘴脸,此刻都远远疏离,心中更是冰冷一片。 王体乾安排好一应事宜,见六部大臣们都已领命退出,这才走到魏忠贤身边,淡淡道:“厂臣,节哀。” 魏忠贤仿佛没听见一般,依旧怔怔地望着那具冰冷的棺椁。 良久,他才像是回过神来,嘶哑着嗓子,“叫崔呈秀回来,到偏殿相见。” …… 兵部尚书崔呈秀一进殿,便感受到了那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 “都下去吧”魏忠贤挥了挥手。 待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时,魏忠贤那强撑着的架子终于垮了。 他一把抓住崔呈秀的袖子,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少华,你说,咱家如今该怎么办?” 崔呈秀心中一叹,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这位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九千岁,一旦失去了皇帝的庇护,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但他能怎么办呢?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跑也跑不掉。 “公公莫慌,”崔呈秀扶住他,沉声道,“为今之计,万万不可自乱阵脚。我们现在要做的,是稳住局面,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如何静观其变!”魏忠贤的声音陡然拔高,“那信王……信王他……” “信王那边,我们需得派人去探探口风。”崔呈秀压低了声音,“信王府正承奉徐应元,此人我记得是公公的旧识,不知能否接触一下。” 魏忠贤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 “对,徐应元……”他喃喃自语,随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咱家这就让永贞去办,给他五万两!不,十万两!只要他肯为我们说话!” “事急则从权,些许黄白之物,若能买得心安,亦是值得。”崔呈秀点了点头,“先让他去探路,看看新君的态度。若是……若真是事不可为,公公还是早做打算,乞骸骨归乡,或不失张永故事。” “什么张永?”魏忠贤一脸茫然。 崔呈秀心中焦虑,却还是耐住性子,仔细解释道,“张永是正德年间大珰,与刘瑾并称八虎,嘉靖爷入朝后以劾斥退,后又起复为御用监掌印。” 魏忠贤顿时如找到了救命稻草,“好……好,好,乞骸骨好!” 崔呈秀无奈地一拱手,施礼退下了。 崔呈秀走后,魏忠贤强行提起心气,回到了议事的地方。 此时,阁臣与一众太监正在为新君的居所争论不休。 太监们的意思,是遵循神宗、光宗时的旧例,将天启梓宫暂厝乾清宫,请信王先在殿庑暂住。 “不可!”内阁首辅黄立极当即出言反对,“兄终弟及,与父死子继不同!世宗皇帝当年亦是以藩王入继大统,便是居于文华殿。此乃祖宗成法,岂可轻易更改!” 阁臣们纷纷附和,言辞激烈。 魏忠贤坐在一旁,魂不守舍,对眼前的争论充耳不闻。 也没吵多久,王体乾就干脆地退了步,采纳了阁臣的意见。 “便依元辅所言,梓宫奉于别殿,明日信王移驾文华殿,但今晚先在乾清宫别殿稍歇吧。中宫皇后,则移驾慈庆宫。” 皇后张嫣两眼红肿,在旁边默默听完,没有提出任何异议,福了一福,便在宫人的簇拥下,退了出去。 她前脚刚走,一个小太监便匆匆跑了进来,跪地禀报道: “启禀老祖宗,信王殿下……已至宫门外。” 【本章史料】 1.佩剑入宫并无史实,为我推演杜撰。——《一橛柴的胡说八道》 2.熹宗大渐,上入内。忠勇营提督涂文辅,魏党也,帅兵护卫。后文辅告人曰,当日天命未改,魏忠贤不敢有逆谋,否则王之命悬于俄顷耳。——《崇祯遗录》。这是锦衣卫王世德写的,比较可信。此外那个时间点,任何智力正常的政治生物应该都不会想谋反。基于此,才有我书中魏忠贤的人设。 3.内使十余人传呼崔尚书甚急,廷臣相顾愕眙。呈秀入见忠贤,密谋久之,语秘不得闻。或言忠贤欲篡位,呈秀以时未可,止之也。——《明史.阉党传》。狗屁明史,两个人在密室聊天好像在现场一样,清修明史实乃一坨。 (本章完) 第3章 魏忠贤:找个人来做李子吧 第3章 魏忠贤:找个人来做李子吧 朱由检踏入乾清宫时,殿内烛火通明,却静得落针可闻。 四位内阁大学士,黄立极、施凤来、张瑞图、李国普,皆身着素服,垂首立于殿中。 魏忠贤、王体乾,李永贞等一众内官,则分列两侧,神情各异。 见到信王步入,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汇聚而来。 文臣这边,心中复杂难言。 实在是臣生君未生,君生臣已老。 大家都是穷经皓首苦读上来的,谁在金榜题名时没想过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呢? 只是想往上爬,甚至要想活下去,这几年那就只能依附阉党。 清流谁不想做?实在是做不下去,也没那个勇气做。 现在身上有了历史污点,新君上位,更换内官班底的同时,恐怕也要将他们一扫而空吧。 而内官们的心思,则更直白一些,朱由检扫眼过去,几乎看穿。 魏忠贤及其核心党羽自是人心惶惶,暂且按下不提。 王体乾等一派大珰,纵使与魏忠贤关联不深,但心中同样惶恐。 但堂中秉笔往下,尤其随堂太监中,却随处可见充满野心的眼神。 也对,不趁着这个机会把这些老不死的按下去,又哪来小年轻的出头之日呢? 朱由检没有看任何人,目光直直地落在殿中那具冰冷的梓宫之上。 注目片刻,他闭上眼睛深吸口气,再睁眼时泪水却如决堤一般涌出。 没有嚎啕大哭,没有矫揉造作,在场的内使与文臣却都感受到一股深切的悲痛,就仿若是幼儿丧母一般。 朱由检一步步走向前,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缓慢、沉重,仿佛脚下有千钧之重。 他走到梓宫前,深深一揖,而后跪倒在地,行叩拜大礼。 整个过程,他始终一言不发,唯有泪水无声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溅起细微的泪。 殿内静得可怕,诸文臣不忍多看,内使们的内心也多是唏嘘,唯有魏忠贤竟然也是泪流满面。 礼毕,朱由检缓缓起身,呆立片刻后,这才举起袖子擦拭眼泪。 没想到这眼泪却越擦越多,止也止不住。 朱由检不得已,干脆不去管他,径直转向众臣,声音嘶哑地道: “皇兄宾天,国事为重,诸位当各司其职,务使朝局安稳。” “臣等谨遵殿下口谕。”阁臣和太监们均是躬身应道。 就在此时,一直默不作声的魏忠贤,突然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脸上是胡乱擦过的泪痕,形神枯槁,离朱由检上次进宫到今不过短短数日,竟像老了十岁。 他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礼仪即毕,还请殿下移步安歇。” 朱由检点点头,温和说道,“有劳大伴了。” 魏忠贤听得这一声大伴,虽猜测只是缓和之语,但还是心中稍定,连忙在前面引路。 转去别殿的路程,不过半炷香而已,气氛却尴尬得仿佛凝固了一般。 魏忠贤已经从刚刚的沉痛中脱离出来,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但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 他想表忠心,又怕显得太过刻意;想探口风,又怕触怒了这位深不可测的新主子。 这位信王殿下,从入宫到现在,除了必要的礼节和几句安抚之言,再无半句多言。可越是这样,魏忠贤心里就越是没底。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猫盯上的老鼠,对方的沉默,就是最锋利的爪牙,让他坐立难安,如芒在背。 终于,别殿到了。 “殿下,请。”魏忠贤停下脚步,恭敬地侧身让路。 朱由检点点头,径直走了进去。 直到殿门在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朱由检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夜已深沉,殿内只点着几支蜡烛,光线昏暗。 他走到桌案前,这才从袖中掏出几个用油纸包着的麦饼,狼吞虎咽地啃了几口。 饼是周钰亲手做的,说实话,手艺真的不是很好,噎得他直翻白眼。 他拿起桌上的茶壶,正想猛灌一口,动作却猛地一滞。 犹豫了半晌,他还是只倒了一小口,先抿在嘴里,打算等上一会儿,确认无事再喝。 他仔细数了数剩下的麦饼,明早一个,下午两个,后天登基大典前再吃一个,五个麦饼,不多不少,刚刚好。 嘿,朱元璋开局一个破碗,我开局五张麦饼,不错不错。 等登基就好了,叫长秋进宫来亲自做些热饭,总归比这砖头一样的饼要好。 自得其乐了片刻,朱由检开始整理刚刚收到的讯息。 方才乾清殿中虽然不过炷香时间,他却将其中情形一扫无余。 看起来所谓的阉党,已近乎人心散乱。 之所以没有立刻分崩离析,只不过是过去三年残留下来的惯性罢了。 他并不将扫除阉党当做什么重大的挑战。 毕竟如果追求速通,这事可以做得又快又好。 第一天,更换内官及九门守卫,遍赏宫中,把王府戍卫调进来守好宫禁,保证自身安全。 第二天,更换东厂和锦衣卫,掌握北京地头最大两个暴力工具,然后召见勋贵,把京营也拉过来,这样北京就安全了。 第三天,刚好是二十六日,恰逢三、六、九常朝之日,直接就能在朝堂上发起大清洗。 但他又不是什么有洁癖的道德君子,对所谓众正盈朝实在没什么追求。 来自后世的他,是赤裸裸的现实主义者。 只要于国有助,别说魏忠贤,就连孙之獬这等狗才他都能咬着牙用——前提是有用。 把阉党们抄个家,凑个几百万两就了事,那就实在太浪费了。 在这内宫之中,在那统御万里的朝堂之上,有些时候,另外一些东西远比白银珍贵。 想到这里朱由检不由摇头一笑,干脆在床榻上盘膝而坐,认真考量起来。 阉党要扫,这是毋庸置疑的。 新君上任,有这么一个完美的靶子来树立权威,收拢事权,不利用简直浪费。 但必须慢扫,稳扫,有质量地扫。 要在皇帝陛下的英明领导下扫。 要围绕树立贯彻朝堂新风的目标去扫。 历史上的崇祯在这个过程中犯了好几个错误,其中一些错误甚至延绵到乙巳之变乃至南明时代。 其一,学韩非子那套“主道者,使人莫测。” 表现上就是一会打击魏忠贤,一会封赏,搞得群臣一脸懵逼。 试探了一个月,群臣们才看懂了。 哥,你早说嘛,于是大家一拥而上,把魏忠贤打倒在地。 守成之君这样做没什么问题。 高居宝座,操弄权柄,用裁判角色来控制和发放权力,这实在是华夏帝王心术老生常谈了。 但开国之君、亡国之君,玩这一套东西那真是老寿星上吊——活够了。 猜来猜去,国事资源全都耗在内斗平衡上面了。 其二,问题恰恰就出在倒阉的“一拥而上”。 天启好不容易通过魏忠贤收拢的统一事权,在这场墙倒众人推的过程中,作为墙的一部分居然也被推翻了。 阉党余众从内臣的压制中恢复过来,东林党借由朝野声望重新起复。 两方摩拳擦掌,都希望对方彻底死亡。 于是乎党争再起,一路延续到大明灭亡。 直到南明之时,国家都要亡了,那狗屁朝廷还在争论《三朝要典》要不要重新颁布。 其三,…… 朱由检,摇了摇头,算了,崇祯的毛病说起来那真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他现在倒也不用想那么多,先好好睡一觉,养好精力,登基后仔细见过各路人马后再做决定不迟。 毕竟若只凭史书上只言片语,就直接可汗大点兵,那和老蒋又有什么区别?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先贤此言诚如是。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了宿卫换班交接的声音,甲胄碰撞,脚步整齐。 朱由检心中一动,推门走了出去。 夜凉如水,寒意刺骨。他感受着体表的寒风,估摸着怕是只有十一二度了。 他看着那些在寒风中矗立的宿卫,朗声问道:“诸位将士,深夜巡防,劳苦功高。孤欲赐酒食,不知当从何处取?” 侍立在一旁的太监连忙上前道:“回殿下,可传旨光禄寺,即刻便能备办。” “好!传孤旨意,为宫中所有当值宿卫,皆赐酒食,以暖其身!” “遵旨!” 旨意传下,宫中各处守卫的禁军中,顿时爆发出如雷般的欢呼声。 朱由检听着这欢呼,嘴角微微上扬,转身回了殿内。 这些人哪里欢呼的是那光禄寺的饭菜呢,毕竟众所周知,光禄寺的饭菜那是狗都不吃啊。 他们无非是为自己好像遇到了一个仁慈的皇帝而欢呼罢了。 这封建专制发展到巅峰的明朝皇帝,施恩起来真简单,爽! 他端起茶杯,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躺到床上,放空心神,很快便沉沉睡去。 …… 另一边,魏忠贤退回乾清殿后,又唤永贞到别殿相见。 他将李永贞叫到近前,急切地问道:“永贞,你给咱家仔细说说,张永是怎么个事?” 李永贞不敢怠慢,将自己所知的史实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回禀厂臣,那张永原是‘八虎’之一,与刘瑾权势相当。 后来他与刘瑾生了嫌隙,便暗中联合了大学士李东阳、杨一清等人,在正德爷面前告发刘瑾谋反。 刘瑾被除,张永作为功臣,自然就保全了下来,虽然后来也被嘉靖爷斥退,但总归是得了善终。” 魏忠贤听得入了神,听到最后,却猛地一愣。 咦,这故事……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一个权倾朝野的大太监,一个与他生了嫌隙的同僚…… 他魏忠贤是刘瑾,那谁是张永?王体乾吗? 一想到王体乾今天在乾清宫里那副公事公办的嘴脸,魏忠贤心里就一阵发寒。 李永贞看着魏忠贤变幻不定的脸色,心中也是七上八下。 他冥思苦想,突然灵光一闪。 “厂臣!厂臣何必自己做那刘瑾?” 魏忠贤猛地抬头看他。 李永贞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有一计,可叫李代桃僵!满朝的文官那么多,您只要把他们推出去,让他们当那个刘瑾,您不就成了张永吗?” 魏忠贤闻言,眼神瞬间大亮。 “快快快,回府中把名册拿过来,我们今晚盘一盘让谁来做这个李子” 【本章杜撰】 李永贞是魏忠贤的掌家、也就是大管家。可惜我忘记在哪个史料看到的,这里贴不出来,就当我杜撰的吧。 (本章完) 第4章 我说了,后天就是后天 第4章 我说了,后天就是后天 是夜,不止魏忠贤夜不能眠,制敕房也是灯火通明。 直房中气氛凝重,四位内阁大学士垂手默立,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些。 “九月初七?断然不可,太晚了!” 一道女声划破沉寂,声音里有些沙哑,却字字清晰,听起来不容置疑。 开口的,正是皇后张嫣。 她仍穿着素服,眼眶红肿得厉害。 但当她的目光扫过阶下这几位大明阁臣时,仍足以让他们心头发紧。 首辅黄立极,小心翼翼地回话:“回禀娘娘,钦天监卜了两个吉日,一是明日,八月二十四,另一个,便是九月初七。” “只是明日……实在太过仓促。拟定年号,草诏天下,演练大典,样样事均是琐碎繁杂。更何况那三辞三让的劝进之礼,哪有一日就仓猝而就之理,实在不合礼法。” 他言辞恳切,句句在说“理”,却句句不说“难”。 张嫣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在殿中那跳动的烛火上,眼神有片刻的失焦。 “善视中宫,魏忠贤可任也。” 想起天启临终前这句托孤,她心中不禁一暖,但那后半句话又让她怒火中烧。 魏忠贤!魏忠贤!你这没心肝的心里只有那魏忠贤和客氏吗?! 看着眼前这一群虫豸老贼,裱糊国事,毫无担当,在魏忠贤面前战战兢兢,如今却居然敢在她面前妄谈什么礼法! 她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平静,却一片冰冷。 “元辅,大行皇帝猝然弃国,深宫之中内外相疑。当此时更应该早定国是,以安人心,” “国不可一日无君。多拖一日,便多一日的变数。我并非欲以妇人之身干政,实在大行皇帝以遗诏托我,容不得大明江山社稷出半点差错。” 听得此言,黄立极、施凤来、张瑞图、李国普四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为难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 张嫣十五岁入宫,到如今历时七年,与魏忠贤斗,与客氏斗,还要与那没心肝的朱由校斗。 哪里会看不清这藏在脸上的颜色。 张嫣心中切齿,陡然将袖中的拳头死死攥住,捏得发白。 她终于对这帮尸位素餐的阁臣失去心中最后一丝耐心。 “尔等以为我不知吗!” “是何人入宫前还在府内祷卜吉凶?” “又是何人奔临朝门又被斥返,几经哀求才得已入内?” “难道满京城的传言你们还听不见吗?” 张嫣咬牙切齿,一字一顿说道,“信王入宫,生死未卜!这等传言我都听见了?尔等却要故作不知?” “当此危若累卵之时,怎可还用什么礼制来推搪国家大事!” “我说二十四日登基,就是二十四日登基,先帝遗诏在此,半点不容商量。” 说罢她猛地一拂袖,不再看他们,决然转身。 …… 转瞬凤驾仪仗远去,留下满殿阁臣,面面相觑。 死一般的寂静中,最年轻的阁臣李国普,一张脸涨得通红,他忍不住想说“国朝礼制岂可如此儿戏。” 但话到嘴边,迎上三位前辈那沉凝如水的目光,终究还是化作一声不甘的闷哼,咽了回去。 许久,还是首辅黄立极打破了沉默,他揉了揉眉心,声音里满是疲惫: “事已至此,还能如何?登基仪式,自有旧例可循,删繁就简便是。登基诏书,取旧时那份改拟也可将用,年号更是小事。” “但……” 说到这里黄立极突然停顿,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施凤来慢悠悠地抚着胡须,张瑞图眼观鼻鼻观心,李国普则是焦躁地踱了一步。 气氛,再度尴尬得凝固。 李国普终是忍不住,几乎是脱口而出:“那劝进之礼呢?三辞三让,乃是新君谦德之表,更是我等臣子拥戴之诚,如何能在一日之内完成?” 施凤来叹了口气,恰到好处地接话:“是啊,礼不可废,时不我待,难,难啊。” 一时间,殿内唉声叹气,仿佛陷入了绝境。 房中桌案之旁一名低品官员青袍玉立,长身如松。 正是天启五年探,翰林院编修吴孔嘉。 吴孔嘉垂着眼,心中却是一片雪亮。 庙堂之上,议而不决,决而不行,利害前瞻顾,风骨后权衡。 这就是如今所谓的“持禄养交”之辈,实在可笑之极。 这些阁老,谁都爱惜自己的羽毛,不愿担上一个“轻贱礼法”的骂名,却希望事情能解决。 谁解决呢?在场除了他,还有别人吗? 呵,也就他吴孔嘉适合做这个尿壶了。 他出列躬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三封劝进笺,下官已然拟好腹稿。” “下官以为,明日可连上三笺,以示我等拥戴之切,信王殿下亦可一日三辞,以显圣德。如此权宜,似于典制未失?” 话音刚落,黄立极眼中一亮,抚掌赞道:“妙!元会此计甚妙!既全了礼数,又合了时宜,真乃今日之首功!” 他环顾其余阁老,朗声笑道,“天下大事,还要依仗此等年轻人啊。” “黄首辅谬赞,下官不敢当。”吴孔嘉深深一揖,将头埋得很低。 其余阁臣如释重负,纷纷附和,只有李国普,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终化为一声暗暗的叹息,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吴孔嘉。 最棘手的问题解决了,众人精神一振,开始解决其他议题。 先找出7年前天启登基时的诏书开始对照着商量。 “今岁三王之国,耗银百万,靡费巨甚。宗禄限额,还需再度申明,否则国事难以为继。” “山东白莲教,二年以来,愈发糜烂,今岁四月竟闻有大同白莲教头潜入京师,不可不防,也当写入。” 一路删删减减,终于,到了最后的结词部分,众人又一次卡住了。 天启皇帝的诏书上,核心思想是“继述觐扬”,也就是继承传统,发扬光大。 这当然无可厚非——天启他爹上任一个月就死了,不继承也没什么好推翻的。 可是信王殿下从潜邸之时,就以清正端直闻名,他能接受这种诏书吗? 众人面面相觑,不由再度陷入沉默。 吴孔嘉心中冷笑,面上却微笑开口:“如今之事,在新在革,不如加一句‘景命维新,嘉与更始’,诸位以为如何?” 此话一出,房中气氛顿时松懈,诸位阁臣又是一阵夸赞,便草草略过此事。 最后就只剩年号一事了。 众人依惯例,凑了四个吉祥字眼,以供信王明日点选。 诸事议定,阁臣们如释重负,叮嘱吴孔嘉将诏书、劝进笺等认真誊抄,确保无误后,便纷纷离去。 偌大的制赦房,顿时只剩下吴孔嘉一人。 他头也不抬,一字一顿,默然抄写。 房外偶尔传来的打更声,在这空旷的直房中显得格外清晰。 待到所有文书誊抄完毕,他走出大殿之时。 夜色已深,唯有东方天上,一弯弦月,漫不经心地洒落光芒。 他抬起头,忍不住向着月亮微微伸手。 片刻后,又自嘲一笑,拢了拢官袍,没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本章杜撰】 皇后催促登基一事为推演。 崇祯登基只用了1天,反观天启是10来天,这在有明一朝非常不寻常,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本章史料】 政府诸公以三笺濡滞为虑,公曰:“三笺具在,用连进权宜,似于典制未失”,政府欣从之。——《青岩文集·卷十清故前翰林院编修天石吴公行状代》 (本章完) 第5章 大明,你们的皇帝来了! 第5章 大明,你们的皇帝来了! 天启七年,八月廿三日,寅时。 天色未明,英国公府内却已是灯火通明。 张惟贤端坐于镜前,任由四五个侍女为他梳洗更衣。 青盐刷牙,香汤洁面,哪怕一根发丝也被整理得一丝不苟。 一旁,他的儿子张之极垂手侍立,静静等候。 张之极二十余岁,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 终于,一切收拾妥当。 张惟贤挥了挥手,侍女们悄无声息地退下。 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缓缓靠在铺着白虎皮的躺椅上,发出一声满足的呻吟。 没办法,人老了,骨头脆,连坐着也会浑身酸痛。 “首尾都处理干净了?”他闭着眼,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回父亲的话,都干净了。”张之极恭敬地答道。 “京营和兵马司的人手已经全部撤回,都是府里的老人,嘴巴严实得很。” 张惟贤“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良久,才又开口问道:“你对信王,怎么看?” 提及信王,张之极的精神为之一振,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难掩的激动: “父亲,信王殿下在潜邸之时,便以端正闻名,素来厌恶阉党。” “如今登极,定能扫除朝中奸佞,澄清玉宇,将这千疮百孔的国事,重新缝补起来!” 张惟贤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眸子淡淡地瞥了儿子一眼。 “背家训。” 张之极脸上的激动瞬间凝固,他张了张嘴,终究还是不甘地低下了头,用蚊子般的声音背诵起来: “惟忠与上,不党不争。守土安民,传家衍庆。” 这段话,他从小背到大,早已烂熟于心。 可在今天,却觉得字字千钧,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看着儿子不甘的神情,张惟贤心中一叹。 他拍了拍身旁的绣墩,示意儿子坐下。 “之极,为父知道你血犹未冷,心怀天下。” 看着这位他晚来得子的张家独苗苗,张惟贤的声音不由稍微放缓。 “可你看看我大明开国二十五公爵,传到今日,究竟还剩下几家?” “老朱家的皇帝,向来薄情寡恩。天心难测,圣意如渊,为臣者,当知进退,明哲保身,方能善始善终。” “可是父亲!”张之极倔强地站在原地,憋了数天的话一股脑倾斜而出。 “国事糜烂至此,连那圣人庙也立有腌臜生祠,我等勋贵世受国恩,岂能坐视不理!” “况且,儿子听闻,信王殿下听闻大行皇帝驾崩,哀恸欲绝,几至昏厥。如此重情重义之人,又怎会是薄情寡恩之辈?” “再者,他为魏忠贤所迫,连个像样的王府都没有,还是咱们家及时送上的宅子,不然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就单说这份情,他总该念着吧?” 张之极一大段话扑面而来,看来这些想法,已经在他心中思虑良久。 “痴儿。”张惟贤听闻这话,缓缓自躺椅上坐起。 “就算信王重情,可信王的后人呢?” “世泽今年才三岁,等他长大,你要让他去赌下一个皇帝的性情吗?” “……” 张世泽是张之极的长子,这句话对他来说无异于致命一击。 张之极瞬间哑口无言,脸色煞白。 张惟贤看着他,继续说道。 “国事不堪,自有那些读圣贤书的文臣去头疼。” “我等勋贵,自土木堡之后,除了行仪代祀,又或在五军中碌碌轮转,又还能干些什么呢?” “无法可为啊……” 说罢,他站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不再多言,转身向外走去。 张之极胸中热血翻腾,突然不甘心地问出声来: “若一切都如父亲大人所说,那又为什么要帮信王殿下散布流言呢?” 张惟贤的背影微微一顿,片刻后也不回话,径直离去,只是这甲老头看上去却是有些佝偻了。 …… 与此同时,文华殿偏殿。 朱由检面无表情地啃着第二个麦饼。 真硬,真难吃。 他发誓,等周钰进了宫。 第一件事就是让她去御膳房好好学学怎么正确发面。 啃完最后一口,他拍了拍手上的饼屑,扬声道:“来人,更衣。” 卯时已至,登基大典前的最后一道程序——三辞三让,要开始了。 很快,他便换上了一身素白孝服,在内侍的引导下,来到文华殿正殿。 殿外,早已是人山人海。 文武百官,勋贵宗亲,耆老士绅,乃至京中百姓推举出的代表,黑压压地跪了一片,从丹墀(chi)一直延伸到殿外广场。 见到信王出现,鸿胪寺官员高声唱喏,所有人顿时齐齐叩首,山呼之声,直冲云霄。 “臣等恭请信王殿下顺天应人,即皇帝位!” 朱由检站在丹陛之上,俯瞰着脚下乌泱泱的人群,心中豪情万丈。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脸上依旧是一片肃穆哀戚。 英国公张惟贤率众上前,高高捧起第一封劝进笺。 朱由检听着那冗长的骈文,心中毫无波澜,待其念罢,他才用早已排练好的悲痛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览卿等所言,具见忧国至意。然皇兄新丧,哀痛方切,承继大统之事,孤岂忍遽(ju)闻?所请不允。” 说罢,转身回殿。 百官再拜,再请。 第二封劝进笺由首辅黄立极呈上。 朱由检再次走出,依旧是一脸悲戚,声音却更显沙哑: “卿等为宗庙社稷之意,言辞恳切。孤披览之余,愈增哀痛。岂忍遽登大位?所请不允。” 百官第三次叩拜,三请。 这一次,是所有代表齐声高呼,声震寰宇。 朱由检第三次走出大殿,他环视众人,眼中泪光闪烁,沉默良久,才仿佛下定了巨大的决心,长叹一声: “卿等合词陈请,至再至三,忠恳之意,孤已知悉。天位至重,诚难久虚,大行皇帝遗命在躬,不敢固辞推逊。勉从所请。”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中,朱由检缓缓转身,走入殿内。 接下来,要和阁臣们确定继位诏书和年号了。 …… 翰林院一位清秀的编修站在殿中,朗声诵读着早已拟好的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又臭又长。 朱由检认真听了几个,就昏昏欲睡,什么优待宗藩、减免税赋、大赦天下…… 全是一些细枝末节。 就例如减免税负,瞄准的群体是:“天启元年以前”+“还未收上来的”+“确实无能力缴纳的”,可以蠲(juān)免。 真是优秀,随便吧,他也不可能在这些诏书上乱改什么。 还未对这个朝代进行充分调研的他。 未必能做出正确的决断。 就算做了正确决断,也未必被正确施行…… 直到接近末尾的时候,他才被勾起了兴趣。 “……景命维新,嘉与更始。” 朱由检的眉毛微微一挑,心中有些诧异。 阉党写这句话什么意思?不怕自己把他们全都革掉吗? 他内心摇摇头,估计这应该是从泰昌或天启的登记诏书里抄检出来的大明套话了。 这位编修将诏书一字一句念完,朱由检一字不改。 干脆利落地通过了这份多达50条“新政措施”的诏书。 反正等他登基掌权,根基牢固后,自然会发出一份真正轰动天下的大诏! 诏书即已议定,便只剩年号。 黄立极呈上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四张黄纸,分别写着四个年号:永昌、绍庆、咸宁、崇贞。 朱由检的目光扫过,最终,定格在了“永昌”二字上。 他的心脏,没来由地猛地一跳。 他当然认得这个年号。 就在十七年后,那个叫李自成的男人,就用会用这个年号,在西安称帝,国号大顺。 永昌元年,就是崇祯十七年! 而现在,它就静静地躺在自己面前,仿佛一个岔路口,通往截然不同的两条历史长河。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疯狂滋长。 崇贞,崇祯…… 朱由检心中默念,心神剧烈变幻。 为何不让历史就在此处改变呢?——是啊,为什么不呢!! 天命昭昭,我既然到此,难道是为了书写他人的故事吗?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这天命之任,难道不正该由我一肩担下? 他抬起手,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但落下的瞬间,却无比坚定,稳稳地指向了那张写着“永昌”的黄纸。 “就这个吧。” 他的声音略微颤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殿中的阁臣们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新君这么快就做出了决定,但也没多想,只当是寻常的择吉,纷纷躬身应是。 “臣等遵旨。” 他们不知道,这位年轻的嗣君,此刻面若平湖,胸中却惊雷澎湃。 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历史在这一刻已经完全改变! 赞礼官上前,庄重地收起了那张写有“永昌”的黄纸。 从此,大明再无崇祯。 即便十七年后,神州再次陆沉,那史书上记载的,也只会是大明终于——永昌十七年! 诸位阁臣们纷纷躬身告退。 空旷的大殿里,静得能听到他自己的心跳声,一声声,沉重而有力,如同战鼓。 他胸中的激荡久久未能平复,方才那股指点江山、扭转乾坤的豪情,此刻正化为一股灼热的气流,在他四肢百骸中奔涌。 他大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看向天际。 夕阳正缓缓落下,将整片天空染成壮丽的血色。 朱由检伸出手,朝着那轮落日,虚虚一握。 仿佛将整个江山,都握入了掌中。 他的眼中,映着那漫天霞光,闪烁着的是前所未有的光芒。 一个声音,在他的心底最深处咆哮。 大明,你们的皇帝来了! 【本章杜撰】 英国公乃至明末勋贵,史料几乎没有,但英国公历经万历托孤、泰昌托孤、天启托孤,三朝老臣。 再结合明末勋贵权力边界和英国公系张世泽殉国下场作此推演。 这里刚好说一下我的原则,史料中殉国的,我都会给个好安排,如果史料空白,我的推演会往美化他们的方向去。这也算百年后,我一点小小的支持吧。 【本章史料】 1.天启登基诏书来自《明熹宗实录》,崇祯登基诏书来自《皇明诏制》,原文非常长,有感兴趣的留个言,我把文言文+白话文对照版本发到作品相关里。 2.年号有两个版本 《烈皇小识》:「永昌」、「绍庆」、「咸寧」、「崇贞」 《思陵典礼纪》:「乾圣」、「兴福」、「咸嘉」、「崇贞」 《思陵典礼纪》的作者是孙承泽,先降顺后降清,且登基时还没中进士,小喽啰一个。并且乾圣这个年号太大了,又乾又圣,感觉不太可能。 烈皇小识的的作者是江南四大才子文征明之孙、东林党文震岳(做到阁臣)之次子,信息度应该比较可靠,而且他历史上入清不仕,还与扛清活动有关,我选择信他。 综上,最后选择永昌这一版本 (本章完) 第6章 皇帝要死了老天保佑啊! 第6章 皇帝要死了老天保佑啊! 文华殿,卯时。 朱由检吃下最后一个饼。 昏暗的殿中,他竟突然产生了些微迷茫。 再过两个时辰,他就会登上宝座,成为这老大帝国的主宰者。 但是…… 那之后呢? 这个问题一直潜藏在他内心深处,却因这两日诸事繁杂而无从细想。 他摊开手掌,每一条掌纹都清晰可见。 第一道横纹,高高在上,是小冰河期引起的天灾。 初始陕西饥,山西饥。 然后河南饥、湖广饥、京师饥、淮、扬诸府皆饥。 到了崇祯十年之时,天下两京十三省,北旱南涝,竟无一处幸免。 “炊人骨以为薪。煮人肉以为食。” 史家轻飘飘的一句是岁大饥,背后却是白骨蔽野。 第二道横纹,起于虎口,终于掌心,是猪祸。 天赤如血,朝廷的苛捐却累累而至、 绝望的饥民们折竹为矛,编草为甲,最终踏破京师,逼帝尊缢于煤山。 尔后辽东倒戈,清军马踏中原,从北至南席卷天下。 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八十一日后满城尽墨。 “以明季死事诸臣多至如许,逈非汉、唐、宋所可及。” 仅记录史册的殉难官臣就有千余人,更何况那些无名无姓的小卒。 就此神州陆沉,衣冠断绝,中国脊梁尽折。 第三道斜纹,自手掌底部斜向生长。 是这大明腐败的官吏、据地而肥的藩王,飞洒诡寄,将赋税转嫁给平民的地主们。 他们枝蔓根深,与国同体,吸食着大明最后的骨血,最终将这艘破败的巨轮,彻底拖入了深渊。 朱由检端详一会,把手掌收起,用力握紧。 那又如何呢? 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来吧,让我看看这未完的棋局究竟下到何等地步! “来人,为孤更衣!” …… …… 午时,文华殿外,钟鼓齐鸣。 朱由检身着衮冕,头戴冕冠,在鸿胪寺官员的引导下,从侧殿缓缓步入。 登基前,他要祭告天地、宗庙、社稷,跪拜列祖列宗、大行皇帝。 这一套繁琐到极致的礼仪下来,此刻他整个人已经有些麻木了。 他就像一个被丝线牵引的木偶,在鸿胪寺官员的引导下,机械地完成每一个动作。 直到,他转过最后一道屏风,踏入文华殿正殿的一刹那。 “嗡——” 朱由检的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 眼前,是黑压压的一片人。 文东武西,分列两旁。 绯袍、青袍、绿袍,三种颜色的朝服如同泾渭分明的河流,从殿内一直延伸到殿外的丹墀,再到视线的尽头。 他看见了英国公张惟贤。 他看到了首辅黄立极。 他看到文武勋贵,阁臣卿部,这大明最顶尖的一批权贵,如今就在他的面前,低下了头颅。 所有人都躬着身,连呼吸都仿佛被压抑到了极致。 整个大殿寂静无声,却又好像有一股宏大的声音在回响。 那个声音是——皇帝! 这个幅员万里,存续两百余年的古老王朝正在等待他的皇帝登临宝座! “请信王升座……” 鸿胪寺官员悠长的唱喏声,打破了这片沉浸。 朱由检定了定神,迈开脚步,走到那九层台阶之上的御座旁。 御座之前,锦衣卫校尉手持长鞭,猛地向空中一甩! “啪!” 清脆的鸣鞭声响彻大殿。 顿时殿内殿外的文武百官,如同被风吹过的麦浪,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臣等,恭请殿下登基!”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从每一个角落传来,汇聚成一股洪流,直冲云霄。 朱由检站在御座前,轻轻抚摸着冰冷的扶手,深吸一口气,缓缓坐下。 就在他坐下的那一刻,一股战栗感自他背后升起,瞬间激得他全身汗毛直立。 赞礼官再唱。 “五拜三叩——” 百官齐齐下拜叩首,群臣重重迭迭千余人,竟能发出惊人整齐的闷响。 咚!咚!咚! 这,就是至尊吗? 这,就是大明的皇帝吗? 这,就是当今寰球宇宙,最贵之人吗? 朱由检一时有些恍惚,几乎不能自已。 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最终却强自按下,只是缓缓开口走完最后一道仪式。 “众卿平身” 赞礼官们紧跟着一声声接力唱出。 “平身——” 就此礼仪已毕,君臣名分落定。 朱由检轻轻呼了一口气,心中却仍是激荡不停。 他的目光越过底下黑压压的臣子,越过巍峨的殿门,望向天际。 天下经纬,纵横十九。 不知后世史书中的那些豪杰禽兽,谁人已在其中,谁人又跃跃欲试? …… 同一时刻,陕西,白水县。 秋日的太阳挂在正中,没什么热度,但依旧刺眼。 干冷的秋风卷起地上的黄土,吹在人脸上,生疼。 几个干瘦的汉子蹲在村头枯死的槐树下,满脸愁苦。 “他娘的,今年的秋税交上去,咱家就只剩下明年的种粮了,连过冬的口粮都悬乎。” 一个黑脸汉子狠狠地啐了一口。 唾沫在干燥的地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很快又被吹过的尘土覆盖。 “谁说不是哩。这日子,真是一天比一天难熬。” 旁边的人跟着叹气,声音嘶哑。 蹲在中间的中年汉子,脸上的皱纹深得像刀刻的一样。 他默不作声地听着大伙儿的牢骚,半晌才开口,声音里透着一股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沉稳:“再等等看吧,总会有法子的。” “等?咋等?”黑脸汉子情绪激动起来,“你看隔壁的澄城县,听说那郑彦夫带头把县令给宰了!现在换了个新官,听说日子好过多了!”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一片艳羡的议论声。 “那可是杀官!掉脑袋的买卖!” “可人家现在过得舒坦!” “咱县的县太爷,听说今年也任期满了,是不是也要换人了?兴许下一个能好点?”一个年轻人眼里闪着一丝希冀的光。 王二的眼睛里也掠过一丝期盼,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只是道:“谁知道来的是个啥样的人。咱还是盼着老天爷开眼吧。” 说到老天爷,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那白的日头,心里一阵绝望。 “这狗日的老天,再不下雨,地里的麦种都快成炒豆子了!”有人恨恨地骂道。 突然,一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汉子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哎,我跟你们说个事,是我在县城里听一个典吏说的,你们可别往外传。” 见他这副模样,所有人都来了精神,把头凑了过去。 “他说……当今的皇上,好像病得快不行了。” 这话如同一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池塘,所有人的眼睛瞬间都亮了。 “真的假的?” “那……那是不是要有大赦了?” “新皇上登基,是不是能把咱今年的粮税给免了啊?!” 一时间,所有的愁苦和绝望仿佛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冲散了。 —— 附图:白水县离澄城县走路50公里,大约12小时。 【本章史料】 1.登基仪式来自《皇明诏制》,没什么意义我就不贴了,毕竟大家不会想要在家里自己登基吧哈哈。 2.百科写明末农民起义从王二开始,即天启七年七月。此为谎言。 3.天启七年七月杀澄城县令张斗耀的叫郑彦夫。原文:“澄城知县张斗耀,催征峻急,生变,为郑彦夫等所杀。元凶未获,乱党渐擒。”——《明熹宗实录·卷八十二》 4.而王二是白水县人,离澄城县挺远的,大家可以看文末贴的那张图 5.而《白水县志》记载:“崇祯二年洛河北民王二、种光道聚众为盗,参政刘应遇击散之,王二被斩”。 6.又崇祯二年五月陕西廵按御史吴焕的奏疏称“盗起于去年七月,白水王二一伙边贼少而土贼多” 7.综上所述,白水王二在崇祯元年7月起义,而非天启七年7月,而且第二年他就被抓死了。 8.陕西天启七年大旱,崇祯元年又旱,所以王二扛不住了,但现在是天启七年八月廿四日,王二绝对还没造反。 (本章完) 第7章 棋局纷纷,谁人执黑先行? 第7章 棋局纷纷,谁人执黑先行? 同一时刻,辽东牛庄。 辽河的水面在风中泛起层层涟漪,浑浊的河水拍打着岸边的枯草,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 黄台吉立于高岗之上,身披轻薄的貂裘,目光锐利如鹰,遥望着远处平静的河面。 身后,一众满洲将领垂手而立。 “他们当时,竟敢驶入到如此深的地方?”黄台吉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镶白旗旗主,贝勒岳托上前一步,躬身道:“回大汗,正是。当时明军四艘战船,小船三,大船一,顺河而入,抵进牛庄窥探。” 黄台吉的眉头深深皱起,形成一个川字。 “宁远、宁锦两战后,明人胆气竟如此大了?”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问别人,又像是在问自己。 岳托等人皆沉默不语,他们同样有些震惊。 “我们当时搭乘小船,由驻边大臣董希裸、法笃、岱达、噶尔达、塔尔巴希五人带队,分两路合围,将那四艘船尽数俘获了。”岳托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黄台吉转过身,紧盯着他:“明人反抗激烈吗?” 岳托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登船之后,稍作搏斗,带头的便跪地请降了,唯有一名把总奋战到底,被当场格杀。” 听到这话,黄台吉紧锁的眉头才缓缓舒展开来,他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原来还是一群外强中干的废物。 “以利交者,利穷则散。”黄台吉冷笑一声,“明人的官儿不行,兵也就不行,看着人多势众,实则一盘散沙,不堪一击。”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但就算是懦夫也要杀,将他们全部就地处斩,一个不留!” 说罢看向众将,认真地说道。 “我等挟势而击,唯一的办法就是杀尽明人血勇。” 他咬着牙,死死地盯着众将。 “一定要把他们杀到不敢反抗,杀到看见我们就溃退!否则我们以一族凌一国,终究国力难持!” “大汗英明!”众将齐声应和,声音在萧瑟的秋风中传出很远。 —— 附图,以方便大家理解这件事发生在哪里。 同一时刻,福建海边。 南方的八月天,天气仍有些炎热,但那股挥之不去的湿气却消退许多,海风吹袭,十分宜人。 远处,一座卫所正在熊熊燃烧,黑色的浓烟直冲云霄,像是一道丑陋的伤疤,刻在碧海蓝天之间。 郑芝龙站在巨大的福船船头,海风鼓动着他身上那件西式短衫,露出了里面的丝绸衬衣。 他蓄着长发,但胸前却挂着一枚十字架。 “哈哈哈!大哥你看!那些明狗官兵,跑得比兔子还快!”一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汉子大笑着走了过来,他正是郑芝龙的弟弟,郑芝豹。 “一官,咱们这船队在海上,想打哪里就打哪里,这些狗官,真要被我们遛成狗了!”郑芝豹兴奋地说道。 周围的海盗们闻言,都发出一阵哄笑。 郑芝龙闻言冷冷地看过来。 直到群盗渐渐失了声音,他方才开口。 “我说过,以后不要再唤一官这个名字,我是郑芝龙,你是郑芝豹!” 海风微凉,郑芝豹却在郑芝龙的逼视下出了一身冷汗。 “是,芝龙哥哥,后续俺不敢再犯了。” 郑芝龙这才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我们打,本质还是为了求财,为了更好的做生意。”他的声音很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许心素最近和东印度公司勾勾搭搭,我心中有些不安。” “必须要尽快和明廷搭上关系,否则南海之大,却难有我等立身之地。” “一定要记住,打不是真打,降不是真降,一切不过生意而已。” 郑之豹点头表示明白,旋即又突然兴奋起来。 “那我们不如去打南京,顺江而入,到城池下转一圈就行,狗官们一定吓得要死哈哈哈。到时候那小皇帝怕是什么官位都愿意给出来。” 郑芝龙眉头一皱,心中对这个脑子里长肌肉的弟弟很无奈。 他索性转过身去,看着大海,淡淡说道:“打卫所,明廷会和我们谈,打南京那就是不死不休了。” “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这是墨子的老话,很有道理。我们的关键,还是要逼着明廷,给我们一个满意的价钱。” 郑芝豹闻言,脸上的兴奋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愤愤不平。 “好,就听哥哥的,把这圈卫所都打一遍!打到他们再也不敢招惹我们。” “这群没见过世面的井底之蛙,连天下有多大都不知道,居然还敢要一官哥哥和他行跪拜之礼,简直是疯了!” “要我说……” “回去吧。”郑芝龙懒得再听这弱智之言,直接把话截断,淡淡道,“回岛上休整三天,然后……再去广东逛逛。” 他将手按在船舷上,眼神看向大明方向,心中却想着别处的事情。 “……许心素,现在就看谁更快了。” —— 附图,感受一下福建沿海密密麻麻的卫所和巡检司。 还是同一时刻,京城,苏州会馆中。 张溥与张采二人正在在对弈。 张溥手执白子,落子沉稳,神情温和。 而对面的张采却显得心浮气躁,几次拿起棋子,又都放了回去。 突然,张采猛地一挥手,将棋盘上的棋子尽数扫落在地。 “不下了!心烦!心烦!”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脸上满是忧色。 “乾度,你说信王殿下如今在宫中,万一那魏忠贤狗急跳墙,行废立之事,可如何是好!” 张溥缓缓将散落的棋子一一捡起,放回棋盒,这才抬起头。 “受先实在关心则乱。” “既然连你我这等远道而来的外地举子都知道了此事,想必这消息早已传遍京城。 “区区阉货无根之人,又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听到这话,张采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一些,他重新坐下,但眉宇间的忧虑并未完全散去。 “但愿如此。”他长叹一口气,随即眼中又燃起一团火,“西铭,我若今科得中,定要上书陛下,痛陈阉党之祸,扫清朝堂,重振我东林风骨!” “好!”张溥闻言,也是精神一振,“届时,我必与受先一同联名上书!” 两人越说越是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奸佞被除,朝政清明的那一天。 “治国譬如栽树,本根不摇,则枝叶茂荣。”张采激动地说道,“只要我等能辅佐圣君,清除魏阉,再将朝中那些阿附阉党的奸邪之辈尽数罢黜,换上我辈贤能之士,天下何愁不定!” 张溥深以为然地点头,两人干脆以茶代酒,开始品评起贤能人物来。 “依我之见,天暗星青面兽房可壮,老成谋国,可堪大用!”张采举杯。 张溥点点头,眼中笑意几乎要憋不住,但仍然点头应和。 “受先所言甚是,但我若出天微星九纹龙韩爌,你又将如何应对呢?” 两人对看一眼,忽然忍不住一起捧腹大笑。 很感谢你有耐心看到这里,这最后一张铺垫和刻画了,明天开始进入皇帝角色。 【本章史料】 1.天聪元年(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二日,明徐参将亲率船十,驶入辽河,即泊于彼岸,并令其四船驶入河湾,以觇满洲兵情形。满洲守城步兵分两路愤堵其入口,攻之,尽斩。——《满文老档》 2.上文这件“小事”在明史中查不到,但这位徐参将大概率是永康侯徐应垣,在登州负责海防的勋贵世家。 3.天启七年八月二十日,巡抚福建朱一冯言:所虑者剧贼郑芝龙与酉二老也。——《明熹宗实录·卷八十七》 4.河南巡抚沈犹龙招抚郑芝龙后,他又反叛了。继续劫掠沿海。下一次招安要等崇祯元年九月熊文灿出马了。 5.张溥和张采,复社二张,现在复社还没成立。他们到京城是因为明年二月春闱,他们是来考试的。如偏远的云南这些地方,会提前半年出发。如江南其实过来只要一个月,不用那么早来。但有钱人通常会提前过来这边安顿、熟悉环境、结交好友,并不会真的踩点过来。 6.天微星、天暗星来自阉党所作的《东林点将录》,仿照水浒传罗列了东林党人上去。 (本章完) 第8章 这歪瓜裂枣的原始班底 第8章 这歪瓜裂枣的原始班底…… 乾清宫。 “吸溜……” 一阵吸食面条的声音,在这座大明至尊的宫殿里回荡,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殿下,乌压压地站着一大群太监。 十二监、四司、八局的各个掌印,乃至安民厂(王恭厂)、盔甲厂这等挂靠在外廷机构下的管事太监也全都站在下面。 如司礼监、东厂这等重要部门,更是中层级别的太监也全都到齐了。 所有人都垂着头,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偶尔有人按捺不住,也只敢用眼角余光,斜瞟向站在最前列的身影——魏忠贤。 这位权倾朝野的九千岁,此刻也如同一尊石像,一动不动,只是那微微颤抖的眼角,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御座之上,新登基的皇帝朱由检,正旁若无人地对付着一碗面。 周钰坐在御座边一个软榻上,双手拖着下巴看着朱由检,两只眼睛笑得弯弯的。 面是周钰亲手做的,手艺算不上精湛,面条有些粗细不均,盐甚至还下多了。 但对于吃了几天周氏麦饼的朱由检来说,这碗热气腾腾的面,却是无上的珍馐。 他吃得很香,也很满足。 登基大典繁琐而冗长,实在让他筋疲力尽。 仪式一结束,他便立刻让贴身太监徐应元,将这些内臣的头头脑脑全部召集至此,而他自己,则先要填饱肚子。 终于,最后一口面汤下肚,朱由检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他拿起丝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 整个过程,殿内鸦雀无声。 “都来了?” 朱由检淡淡开口,目光扫过阶下众人。 “朕初登大宝,对宫里的人和事,还不大熟悉。今日叫你们来,就是想认认人。” 他顿了顿,继续道:“一个个报名吧,姓名,职司,都说清楚。” 话音落下,底下的人群顿时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 大部分都已经意识到这是新君登基后常规的腾笼换鸟。 只是不知道哪些人会丢了肥差,哪些人又可能借着机会,扶摇而上。 有的人心中惴惴不安,生怕新君的火烧到自己身上。 有的人则眼中闪烁着光芒,将此视为一步登天的机会。 魏忠贤心中一紧,正盘算着自己是否该第一个出列,以示恭顺。 然而,他身侧一人已经抢先一步,走了出来。 “奴婢王体乾,掌司礼监印,兼掌御用监印、尚膳监印。” 王体乾身形微胖,面色白净,看着倒像个富家翁。 他声音沉稳而清晰,他一动,就像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一众太监纷纷出列报名,魏忠贤一时间居然被晾在了原地。 “奴婢涂文辅,掌御马监印。” “奴婢李永贞,掌巾帽局印。” “奴婢石元雅,掌针工局印。” …… 朱由检面无表情地听着,尽量将人名与真人对应起来。 史书上的一个个名字,此刻都化作了活生生的人,站在他的面前。 “奴婢王守安,提督御药房。” “奴婢田玉,提督正阳等门。” “奴婢王承恩,提督盔甲厂。” 当听到“王承恩”这个名字时,朱由检正低头喝茶,忍不住手抖了一抖。 他抬起眼,循声望去。 出列的是一个头发白的老太监,身形有些佝偻,脸上满是岁月的风霜。 啊?这?不对吧? 朱由检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失望。 他抬头之前原以为是他的忠诚伴伴王承恩要出场了。 可眼前这位老太监,看样子,别说十七年后,恐怕再过几年,路都走不动了。 若真是他,怕不是自己还得托着他,才能让他成功吊到树上…… 看来此王承恩非彼王承恩。 旧时青史只做尘,历史上的只言片语,背后到底掩埋了多少真实。 朱由检刹那间不禁思绪万千。 史书上的只言片语,背后却是真实的世界与人生。 东林党是一个名词,但里面数百人,难道每个人的意见都一致吗? 历史上的忠臣,真实能力又如何呢? 历史上的奸臣,把他放到另一个位置,又会不会变成忠臣呢? 坦白说,就如此刻,他看着下面这群人,他们是阉党,是奸佞,是史书上的祸国殃民之辈。 但如果他真的改革成功,拯救这神州陆沉的命运。 在这个故事中,他们之中又谁忠谁奸呢? 他的片刻失神,立刻被殿下那群人精捕捉到了。 报名的声音为之一滞,所有人都敏锐地察觉到了皇帝的异样,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重。 刚报过名的王承恩更是站在原地瑟瑟发抖,不知自己哪里触怒了新君。 朱由检暗自感叹,能在内宫这残酷环境混到掌印的,果然个个都是人精。 他收回思绪,挥了挥手:“继续。”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报名继续进行。 等到所有人都报完了名字,魏忠贤终于按捺不住,从队列中走出,深深一拜。 “奴婢魏忠贤,提督东缉事厂。” 朱由检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厂臣的大名,朕自然是知道的。”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而是闭上了眼睛,靠在龙椅上,修长的手指,开始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御案。 哒、哒、哒……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殿中所有人的心上。 朱由检并非在犹豫,关于内廷的人事变动,他早已成竹在胸。 此刻,不过是在脑中做最后的考量,以确保万无一失。 内臣,说白了就是皇帝的家奴。 他们的升迁贬黜,全在皇帝一念之间,无需经过外朝,更不必论资排辈。 一朝天子一朝臣,更是自古以来的惯例。 他初登大宝,提拔潜邸旧人,安插亲信,再正常不过。 但不可能全部撤换。 一方面没有必要,很多位置旧人新人并无区别。 就比如针工局和惜薪司,谁上去都是一样贪,本身就是肥差而已。 另一方面则是更惨淡的现实。 他,朱由检,信王。 乃是不受宠的藩王,5岁生母为父仗死。 辗转李庄妃、李康妃抚养。 待到稍微长成,又长期被魏忠贤、客氏提防、敌视。 能到他这里来的太监会是什么好货色啊? 有能力、有手段、有门路的太监都去内廷卷了,再不济配往外地做矿监、监军,那也是土皇帝一般的待遇。 所以他甚至连一个自小看顾他长大的太监都没有。 想到此处,朱由检忍不住心中暗骂一声。 算了,就如原先打算,一众职司中,先拿下最要紧的几个吧。 剩下则先用人事、人情互相制约,勉强裱糊一下。 后面再慢慢从年轻太监中提拔心腹。 终于,敲击声停了。 朱由检睁开了双眼。 殿中,竟响起一片清晰可闻的呼气声。 这是因为太多人同时呼气,声音汇聚到一起,特别明显。 朱由检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开口道: “徐应元。” “奴婢在!”一直侍立在旁的徐应元连忙出列。 “接御马监掌印。” 御马监印掌宫内净军,四卫营,是离他最近的一支武装力量,必须紧紧握在手里。 而徐应元在过去是涂文辅的老叔,这层关系会让这次职位交接润滑不少。 “王文政,任乾清宫掌事。” 最紧要之地,莫过卧榻,乾清宫就是他现在住的地方。 让王府副承奉来担任虽然有些贬职的意味,但靠近圣颜恰恰是最大的机会,也不算薄待他。 “王国泰,掌尚膳监印。” 最近一段时间,他都打算只吃周钰开的的小灶,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现在先让近臣拿下,然后做几轮清洗再说。 后面还要设计一套更严格的采买、制作、验毒、人员管理机制,他才敢把命放到这群厨子手里。 他甚至已有打算,腾出一块皇庄,专供内使近臣的家眷居住,以防外人勾连。 毕竟他未来要做的事情,几乎必定是会触犯各方各面的利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王永祚,提督京营。” 京营,京城规模最大,传谣最快、实力最弱的武装力量。 勋贵们在其中盘根错节,抽拿吸血。 先让王永祚去和他们照照面,摸摸现在京营的情况,再看看怎么重造他。 “司之礼,掌内承运库印。” …… 一连串的任命下来,被念到名字的原任者,个个面如死灰。 而那些侥幸未被波及的人,也丝毫不敢庆幸,只是将羡慕、探究的目光,投向了那个满脸涨红的徐应元。 朱由检看着徐应元那副激动得快要失态的模样,心中暗自摇头。 “咳。”朱由检轻敲了一下桌子。 徐应元这才如梦初醒,立刻板起脸,大声呵斥道:“肃静!” 殿内瞬间恢复了安静。 朱由检这才再次开口:“高时明何在?” 一名貌不惊人的中年太监从人群中走出,缓缓躬身:“奴婢在此。” 朱由检点了点头:“你,接司礼监印。”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死死地抿住嘴唇,连呼吸都停止了。 为什么是他? 不对,陛下竟如此果决吗? 反应慢的人还在看王体乾,反应快的已经注意到魏忠贤在微微发抖了。 惊恐、猜疑,一阵阵复杂的情绪在众监之中传递。 高时明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随即,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他重重拜伏在地,声音颤抖而决绝:“奴婢……叩谢天恩!谨遵陛下口谕!” 这演技!不愧是老戏骨。 朱由检又看了眼徐应元,此刻他的脸上已是青白交加,眼神死死盯着高时明。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就是这么大。 高时明,何许人也? 天启的侍读太监,孙承宗给天启教书的时候就是他在旁边伺候。 内书堂考试杀出来的高材生。 曾任秉笔太监,与魏忠贤交恶后被勒令闲住。 这样一个人会对自己今天为何被叫过来没有预期吗?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所谓施恩于下,不如求恩于上。 领导提拔你,先不说能力如何。你首先必须得满足领导的情绪价值啊。 不然你让领导怎么提拔你,怎么重用你? 领导不快乐,你还想快乐? 此时站在一旁的王体乾,脸色微白,心中却是一片平静,甚至有一丝解脱。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这道理,在内书堂读书时他早就懂了。 历朝历代的先皇太监,能有善终都已是善事。 更何况他与这魏忠贤勾连到了一起。 这一切从他站到魏忠贤身边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 新君登基,清算旧党,天经地义。 能得个体面,已是万幸。 他深吸了口气,正要出列谢恩。 朱由检却摆了摆手:“朕还没说完。” 他看着王体乾,缓缓说道:“王体乾,你接任钦差掌印太监。” “轰!” 人群再也无法保持镇定,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魏忠贤。 钦差掌印太监,只有东厂的掌印才配叫“钦差”掌印太监! 魏忠贤的脸,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他整个人瘫软在地,像一滩烂泥,曾经不可一世的九千岁,此刻连头都抬不起来。 他挣扎着拜伏在地,涕泪横流,浑身颤抖着道:“老奴……老奴……有罪……” 说罢原地磕头不止,一声声巨大的撞击声响彻大殿。 大殿中,没有人敢说话,气氛凝固到了极点。 御座之侧的周钰,一直安静地看着。 此刻,她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朱由检的衣袖,脸上全是装出来的镇定,内心却是一阵发慌。 《资治通鉴》里都是怎么说来着? 她的小脑袋里拼命检索着历朝历代新皇登基,清理权阉的故事。 却因为紧张,头脑一片空白,嘴巴微微张开了都不知道。 朱由检被她这傻乎乎的样子逗得心中一乐。 他也不去看魏忠贤的狼狈样子,直接摆摆手说道。 “今日分任各职,即刻交接,日落之前,务必完成。” “奴婢遵旨。” 众人如蒙大赦,躬身告退,似慢实快地逃离了这座令人窒息的宫殿。 转瞬之间,偌大的乾清宫,便只剩下朱由检、周钰、魏忠贤三人。 朱由检先偷偷把带入宫的宝剑在桌案下调整了一下位置,以便第一时间拔出。 然后他淡淡地说道,“魏四,别装了。” 【本章史料】 1.此时宫中各个人职位,有列出来的都为史实,只是史料太多贴不下。 2.朱由检(永昌帝)的潜邸太监清单来自登基后,10月4日的一份奖励名单,名单上都是潜邸内臣——《崇祯长编》。这批人后续几乎都不出现了,曹化淳、郑之惠、方正化、王德化这些出名的宦官,都是后面才提拔的。 3.关于王承恩,微臣单独开了一篇《题吊友王承恩疏》放在作品相关中呈给各位陛下御览,就不在此赘叙了。 4.关于高时明和魏忠贤的过节,我从史料中瞎猜的。请看原文:天启元年九月十八日,先是,工部叙疏内,上命除高时明,而录魏进忠。——《明熹宗实录》 也就是说,天启在某份叙功的名单上,要求去掉高时明,加上魏进忠。 5.周钰和崇祯同年,今年都是17虚岁,崇祯比周钰大3个月。妥妥的高中生恋爱模板哈哈。 (本章完) 第9章 咱家是河北魏四! 第9章 咱家是河北魏四! “魏四,别装了。” 朱由检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飘飘荡荡地落下。 魏忠贤拜伏在地,身子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 魏四…… 这个名字,已经有多少年没人叫过了?三十年?还是四十年? 久远到他自己,都快要忘记了。 那时他还是河北肃宁一个街头游侠,每日吃喝嫖赌,好不快活。 若不是那赌摊恶霸欺人太甚,他又岂会弃根入宫。 但眼前这位新君又从何知道这个姓名? 宫里人都只以为他的本名是李进忠而已。 这位新君年仅十七岁,直到前日都只是深居王府,万事不知。 他又如何知道这个被他埋葬在记忆最深处的名字? 突如起来的不确定性,让恐惧陡然而生,打翻了一切思路。 他本能地想要维持那副憨厚、忠诚,甚至有些愚钝、软弱的伪装。 这是他几十年来无往不利的武器,是他从一个不名一文的混混,爬到权倾朝野的九千岁所依赖的最重要依仗。 魏忠贤缓缓抬头,一瞬间,额头渗出的鲜血,便顺着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缓缓滑下。 鲜血与眼泪鼻涕混在一起,显得狼狈不堪,格外可笑与滑稽。 “陛……陛下……老奴有罪,老奴有罪啊!如今唯望能乞骸骨,还望看在老奴伺候了先帝一场的情分上,网开一面啊……” 他哭嚎着,再度用力磕头求免,嘴里不断重复着,“求求陛下大发慈悲。” 朱由检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那颗不断叩首的头颅,眼神里没有波澜。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端起周钰为他重新沏好的热茶。 午后的阳光透过格窗,在大殿的金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一切都显得那么静谧。 只有魏忠贤一下又一下的磕头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显得那么空洞。 周钰坐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双圆圆的杏眼睁大,心中紧张不已。 天啊,这就是新君上位,清理权阉的现场吗? 她不由偷偷看了一眼朱由检,只见他温润如玉的面庞衬着剑眉星目,正小口喝茶,淡定无比。 朱由检疑惑地转眼看过来,吓得周钰心虚一笑,在榻上擦了擦手心的汗,又端起茶壶给朱由检倒茶。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魏忠贤的磕头速度越来越慢,力度越来越轻。 他感觉额头痒得好像要长出肉了,但每次用力嗑下去的疼痛,又让他一阵哆嗦。 怎么办?怎么办? 新君的心思,如渊似海,他完全看不透。 他只能用这种最原始,也最卑微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忠诚”和“无辜”,寄希望于那万一的可能。 终于,朱由检放下了茶杯。 “砰”的一声轻响,却让魏忠贤的身体再次剧烈地一抖。 朱由检缓缓从御座上站起身,却没有看他,而是踱步走到殿中的《大明混一图》前。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图上的山川河流。 “魏四,你说,这大明的江山,美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闲话家常。 魏忠贤的磕头声,戛然而止。 他僵在了那里,完全摸不着头脑。 “美……美……”他只能含糊地应着。 “是啊,很美。”朱由检的指尖从山海关一路滑动。 “辽东,直隶、山西、陕西、四川……” “但这锦绣河山,居然遍布你九千岁的生祠?” 他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在了魏忠贤的身上,眼神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看来,天下之间,感念你恩德的人,可谓层出不穷啊。” “那朕又算什么呢?” 魏忠贤浑身冰冷,汗如雨下。 “老奴,愿清退所有生祠,献上家业,只求陛下开恩啊……” 魏忠贤又要磕头而拜,却被朱由检抬手打断。 “魏四,别多想了。” “你,是一定要死的。” 魏忠贤的磕头声,戛然而止。 他僵在了那里,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朱由检走到他的面前数步,留足防备余地。 这才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杀意,只有平和。 “所以……别装了。” “让朕好好和那个魏四聊聊,和真正的九千岁魏忠贤聊一聊。” “别侮辱自己,别侮辱朕,更别侮辱朕的皇兄。” “再这样装下去,你恐怕就不仅仅是一死而已了。” 这几句话,平平淡淡,从把握权柄的人主口中说出,却残忍无比。 魏忠贤彻底崩溃了。 魏忠贤彻底崩溃了!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侥幸,在这一刻,被撕得粉碎。 他维持了几十年的面具,终于“咔嚓”一声,裂开了,露出了面具下那张,早已被权欲和恐惧扭曲的真实面孔。 他停止了磕头,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不再有丝毫的憨厚和卑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骇、绝望,以及一丝……狠厉的复杂神情。 他的眼神,不再是浑浊和谄媚,而是变得锐利如鹰,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少年皇帝。 然后,他缓缓地,一点一点地,直起了身子。 他的腰杆,不再是常年弯曲的弧度,而是挺得笔直,像一杆沉寂了多年的标枪。 整个人的气势,在这一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说方才的他,是一条摇尾乞怜的老狗,那么此刻的他,就是一头被逼入绝境,准备拼死一搏的孤狼。 “魏四……好一个魏四……” 他喃喃自语,仿佛在对另一个人说话。 “咱家……咱家演了几十年的戏,自己都快忘了,自己原本叫魏四,不是李进忠,不是魏忠贤。” “是的,咱家是魏四,河北魏四!” “呵呵……哈哈哈哈……” 魏忠贤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干涩的苦笑,笑声越来越大,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自嘲。 朱由检静静地看着他,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神色。 “这样,才是朕心目中的九千岁。这样,我们才好往下谈。” 他走回御座,重新坐下,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朕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也知道你多少有些本事在身。” “否则,如果仅仅是忠心,皇兄也不会那么信重你。” 魏忠贤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抬起眼,目光如炬:“陛下想谈什么?” 事已至此,再无退路。 既然横竖都是一死,他魏四又何惧压上一切! 这一刻他好像又回到了为躲赌债,自宫求活的那天。 那一天割掉的是命根,今日要赌的,是这条残命。 “先谈你的身后事,再谈你的身前事。”朱由检的回答,简单而直接。 “朕要杀你,易如反掌。” “但如果以逆阉罪名杀了你,就意味着要杀掉现下半个朝堂,要杀掉皇兄辛辛苦苦统一的事权。” “朕初登大宝,不想让这朝堂,乱得太厉害。” “更不想重走皇兄当年的老路,再数年平复党争。”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 “所以,你必死。” “但你需要死得有价值。” “棋盘之上,弃子亦有弃子的用处。用得好了,便是关键手。” 魏忠贤听后只是冷笑,也不回话。 只是干脆地从地上爬起来,盘腿而坐,径直拿出一方手帕就开始擦拭脸上的鲜血。 手帕太小,鲜血太多,胡乱擦拭几下后,他干脆将沾污的手帕丢到地上。 他冷冷看着朱由检,沉声问道:“陛下要咱家做什么?” “很简单。”朱由检伸出一根手指,“阉党之中,哪些人是真的穷凶极恶,贪得无厌;哪些人,又只是趋炎附势,随波逐流。想必你心里,有一本真正的账本。” “朕要这本账。” “你写出来,朕,就承你的情。” 魏忠贤一时间沉默了。 ??? 你是皇帝。 九五之尊。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想杀谁就杀谁,又何必从他这里获得所谓“真正的账本”? 无所谓了,这天下都是你们老朱家,你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魏忠贤想不明白,也懒得多想。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露出了他作为赌徒的本性。 “那咱家,又能得到什么呢?”他一字一顿地问道。 既然是交易,那就要看价码。 朱由检笑了。 他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第一,除了你,魏氏一族,朕再不杀一人。” “第二,所有爵位、职司全都剥除,所有家产抄没,但朕给你们留田百顷,使人照看。” “第三,一个体面的死法,思念先皇,哀恸过度,自缢而去,如此也好省去寸磔之苦。” 魏忠贤的瞳孔,猛地一缩! 寸磔。 他魏忠贤何德何能,竟能受寸磔之刑。 他抬头看向朱由检,这位新君脸上没有厌恶、憎恨,有的只是淡淡的平静。 可恶,可恶! 为何我努力到如今,却仍旧如同那时一般,万般由不得自己。 眼见事已至此,避无可避,魏忠贤心中赌徒式的胆气顿生。 他猛然站起,将袖一挥,双手前举后一并。 躬身道:“咱家……领旨!” 【本章史料】 1.寸磔,即凌迟,明朝官文中一般用前者,不用后者。 2.魏忠贤,本名魏四,进宫后改成李进忠。 李姓,因阉割而讳本姓。进忠,则是宫内常用吉祥名。 后因逼移宫案,避于李选侍同姓,才改回魏姓。 再后来亲自赐名忠贤,取字完吾。 完吾这个字,我有点怀疑,哪家太监这么直白……就说自己字完吾?主要也是没找到史料佐证,大家存疑就好。 (本章完) 第10章 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第10章 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朱由检唤来小太监,呈上笔墨桌案。 “写吧,把你心中的名单写出来。” 朱由检顿了顿,语气略显冰冷,“朕要的,是那本真正的账。” 他微微笑着,却让魏忠贤不寒而栗,“如果后面发现账本为假,恐怕……” 魏忠贤站在桌案前,挺直的身板又忍不住佝偻下去。 他抬起那张满是血污和泪痕的脸,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陛……陛下……老奴……老奴……”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在朱由检那冰冷的注视下,艰难地吐出了一句话:“老奴其实并不识字啊……” 这话一出,连旁边一直紧绷着神经的周钰,都差点笑出声。 朱由检一拍手,心中尴尬。 前面的一系列交锋,他看似平静,其实心里也捏了一把汗。 结果紧张之余,居然忘记这位权倾朝野的九千岁,实际上是个文盲。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周钰,偏头示意:“长秋,你来代笔。” “啊?” 周钰心中一慌,但很快冷静下来。 她模仿着朱由检冷淡的模样,板起小脸,面无表情地走到桌前坐下。 她提起笔,内心在颤抖。 这可不是寻常的抄书写字,这记录下的每一个名字,都可能意味着一场朝堂的腥风血雨。 她定了定神,饱蘸墨汁,抬头朝魏忠贤看去。 魏忠贤内心最后权衡了一下,决定抓住这最后的机会。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进忠”表演。 “兵部尚书崔呈秀,此人……巨贪。但不能不说,此人能力是有的,尤其擅长揣摩上意,三大殿重修的差事,便是他一手操办,办得……先帝很是满意。” 周钰悬着手腕,腰背挺得笔直,眉毛严肃地竖着,笔尖在宣纸上沙沙作响。 她写下的是一手极为秀丽的簪小楷,字迹娟秀,带着一丝闺阁女儿的柔美。 朱由检只看了一眼,便伸手按住了周钰的手腕。 “等等。” 他拿过笔,在另一张宣纸上,迅速地画下了一个表格。 第一行,姓名。 第二行,官职 第三行,贪腐。 第四行,能力。 第五行,事迹。 简洁,明了,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 “按这个来。”朱由检将笔递还给周钰,“这样,朕看得清楚。” 周钰看着这个从未见过的古怪格式,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魏忠贤看着那个表格,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震撼。 这位新君的心思,缜密得可怕。 他不再犹豫,按着新君给的模板,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他脑中的那本账,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吏部尚书周应秋,巨贪,能力……中等,全靠逢迎。” “刑部尚书薛贞,小贪,为人唯唯诺诺,不堪大用。” “……” “翰林院编修吴孔嘉……此人不贪,行事果决,做得一手好文章。” 听到这个名字,朱由检的眉头,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 阉党中,入得你魏忠贤眼的居然还有不贪的? 魏忠贤絮絮叨叨,足足讲了近半个时辰。 从内阁六部,到地方督抚,一个个名字从他口中吐出,又被周钰用那娟秀的字体,工工整整地填入那个冰冷的表格之中。 待到魏忠贤口干舌燥,终于停下时,周钰面前的纸张,已经密密麻麻地堆了十几页。 “陛下,老奴……老奴能记住的,就是这些了。”魏忠贤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其余的那些,还没资格入咱家的眼。” 话语中,竟还带着一丝病态的自得。 朱由检没有说话,只是拿过那几页纸,仔细地翻看着。 他敏锐地发现,除了司礼监、东厂、锦衣卫这三个厂卫衙门,其他名字居然惊人地集中。 兵部、工部、太仆寺,这几个衙门,密密麻麻,几乎全是阉党的人。 朱由检看着魏忠贤,问道,“为何全在兵部、工部、太仆寺?” 魏忠贤闻言自得地一拱手。 “先帝最重之事不过二者,辽事,大工。” “我等为臣子者,自当为君分忧。先帝看重什么,我们自然就要把什么做好。” 他脸上又露出那股子憨厚、卑弱的神色。 “三殿鼎建,两载告成,工大费省,前后不过596万两,节省金钱数百万不止。” “辽事自萨尔浒以后日渐糜烂,然到如今,竟有宁远、宁锦大捷,使建奴再不敢轻易叩关。” “先帝登基后不过数载,就尽罢东林门户,朝中不再党争,后又励精图治,国事如今已日渐好转了。” 朱由检听着他的表功,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问道:“那户部呢?” 他盯着魏忠贤,一字一顿地问道,“为什么户部没有你们的人。” 魏忠贤闻言,突然支支吾吾,“这……国税艰难,户部实在不是一个好去处。” “这些攀附过来的人,毕竟想从快从好,是故多不愿去户部。” 他心中已经意识到不对,话风一转。 “然而我等臣僚也已意识到国用不足,纷纷捐俸相助,以补国用,为先帝分忧,为社稷尽忠啊!” 朱由检面上不置可否,心中却已经开始不耐烦了,他摆摆手,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你觉得,天下之事,如今如何?” 魏忠贤精神一振,他知道,这是最后的考量,也是他最后的生机。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仿佛不是在回话,而是在阐述一篇经世济国的策论。 “回陛下,天下之事,正在变好。”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辽东宁锦固若金汤,建奴再难寸进。四川奢安之乱已平,西南可保无虞。这些都是先帝在时,一力促成的。” “天下最大的难处,在于国用。东林门户,好起党争,又只会空谈,却不肯与国分忧。” “各地夏税秋粮连年逋欠,这些伪君子却只会说免税免税,从来不知道国事艰难。” “若非先帝圣明,乾纲独断,命我等内臣去收取商税、矿税,贴补国用,辽东的军饷、九边的冬衣,从何而来?这天下,怕是早就处处烽烟了。” 说到这里,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真诚的崇敬与伤感。 “先帝爷他……才是真正看得清天下大势的人。他知道,要让这大明朝转起来,就不能只靠那些空谈的文官。老奴……不过是先帝爷手上的一把刀,一把快刀罢了。” “只可惜,天不假年……” 他长叹一声,神情落寞,仿佛在为先帝的逝去而真心哀痛。 朱由检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不得不承认,魏忠贤这番话,说得极有水平。 将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归结为先帝的“圣明”和“不得已”,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为国背负骂名的孤臣。 这番话,既是在表功,也是在试探,更是在试图将自己和天启牢牢绑定在一起。 但这番话,也暴露这个魏忠贤,真的不过中人之姿,他的能力恐怕都点在內宫争斗和如何固宠上面了。 天下之事,哪里是非此即彼。 大明,就要亡了啊,你在这里给我国事渐好? 朱由检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着魏忠贤。 “那么,皇兄他……知道吗?” 话音落下,大殿之中,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魏忠贤脸上的所有表情——自信、伤感、忠诚——都在这一刻,尽数碎裂。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这个问题,像一把最锋利的剑,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伪装和心理防线。 先帝知道吗? 他知道自己是忠心耿耿,还是知道自己是权倾朝野? 他知道自己是在为国分忧,还是知道自己是在借机敛财? 魏忠贤的脑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 他想起天启皇帝在听司礼监汇报时,一边做手工,一边倾听,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管,却又都在意。 他想起天启握着他的手,温和地叫他魏伴伴,又钦赐顾命元臣忠贤印,临终还与信王托孤,言称忠贤可用。 他想起有一次他纵马御前,却被天启直接射死马匹,加以责问。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从他的心底最深处,猛地窜了上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皇帝最锋利的刀,可……有没有可能,自己也只是皇帝用脏了,随时准备丢掉的夜壶?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脊背。 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他能听见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 良久,久到朱由检以为他不会再回答。 魏忠贤才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而苦涩。 “老奴……不知。” “很好。” 朱由检点了点头,站起身。 “朕很满意。前面允你之事,全都作数。” 他对着殿外,扬声道:“来人。” 两个一直候在殿外的小太监,立刻跑了进来,跪在地上。 “带厂臣下去吧。”朱由检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让他,走得体面些。” “不!陛下!陛下饶命啊!” 魏忠贤直到此刻,才终于意识到,死亡真的降临了。 他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希望,在这一刻全部化为泡影。 他猛地扑倒在地,想要冲向御案,却被两个小太监死死架住。 朱由检扣了扣桌子,轻声说道。 “厂臣,想必你还记得王安吧?” “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给你自己,也给朕的皇兄,留最后一点体面吧。” 说完,他挥了挥手。 两个小太监做此大事,心中惶恐至极,但仍然强忍着害怕,架着不断挣扎哀嚎的魏忠贤就往外拖。 魏忠贤却不要什么体面,拼命哭喊,叫声凄厉无比,在这乾清宫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一个小太监焦急地看向朱由检,吓得魂飞魄散,情急之下,直接伸手去捂魏忠贤的嘴。 可一个将死之人的力气何其之大,哪里捂得住。 那小太监被逼得急了,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竟是攥起拳头,对着魏忠贤的嘴,猛地砸了下去! “砰”的一声闷响,伴随着几颗牙齿的脱落,魏忠贤的哀嚎,变成了一阵含糊不清的呜咽。 那小太监还不罢休,竟是将自己的拳头,直接塞进了魏忠贤的嘴里,死死地堵住了他所有的声音。 魏忠贤的身子剧烈地扭曲着,四肢疯狂地抽搐,那双浑浊的老眼瞪得滚圆,充满了无尽的恐惧与不甘。 很快,一切都归于平静。 大殿里,只剩下淡淡的血腥味。 朱由检静静地站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转过身,看向旁边早已吓得俏脸煞白,呆若木鸡的周钰。 “长秋不要慌,有我在呢。” “走吧,先随我去见见皇嫂,回来再陪你看看这乾清宫长啥样。” 周钰的身子轻轻一颤,这才如梦初醒,她看着眼前的夫君,茫然地点了点头。 “啊?哦……好。” 朱由检牵着周钰的手,转身就走。 却突然发现两人握手之处全是汗水。 【本章史料】 1.阉党名单最开始东林内阁定的是几十个人,崇祯不满意,扩大到两百多人。我看了这份名单,确实兵部、工部、太仆寺(管战马的),阉党最多。 户部有个郭允厚,但他只是第五等而已。再结合明末户部这悲催的工作,我挺难想象有什么忠贞爱国的阉党愿意去。 2.关于阉党对工作的挑选,也不全是我杜撰,宁远、宁锦之前,明廷视辽东为畏途。高第甚至不想去上任,是魏忠贤逼他去的。 但是两次守城胜利后,袁崇焕再怎么谄媚魏忠贤都没用了,直接被拿下,阉党要去分胜利果实了。 所以不管我对袁崇焕后来的事情什么看法,对宁锦,宁远两战的含金量怎么看。在那个万马齐喑的节点,他确实是中流砥柱。 3.天启不是文盲+木匠皇帝,有空我会开个《题先帝熹宗疏》详细讲讲,他某种程度比崇祯聪明。 4.天启射杀魏忠贤马匹为史实,来自杨涟《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疏》。但天启对魏忠贤究竟什么态度,如果他不死,魏忠贤继续做大,下场是不是和刘瑾一样?我不知道,我也没给答案。 5.王安是明光宗他爹的司礼监秉笔,内书堂出来的,和东林党关系很好。 p.s内书堂是个重要的地方,写明朝内廷,不应该不写内书堂,我后面找个机会写一写。 (本章完) 第11章 徒法不足以自行 第11章 徒法不足以自行 乾清宫中淡淡的血腥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 朱由检坐在晃晃悠悠的肩舆上,身旁的周钰的小手冰凉,被他紧紧握在掌心。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魏忠贤的哀嚎,小太监的狠厉,拳头砸在牙齿上的闷响,还有那最后死狗般被拖出去的场景…… 这场平淡而又激烈的“铲除权阉”戏码,对一位十六岁的少女,属实是太过刺激了。 但未来又何尝会风平浪静呢? 风浪——才刚刚开始而已。 肩舆外,是初秋的宫城。 晚秋的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懒洋洋地洒在红墙黄瓦之上,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给这座巨大的牢笼,镀上了一层萧索的金色。 偶尔有巡逻的禁卫军士卒走过,甲叶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更衬得这宫中一片寂静。 “陛下。” 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从舆外传来,打破了这份沉寂。 朱由检回过神,掀开帘子的一角,看到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正躬着身子,跟在肩舆旁,步子迈得又快又稳。 正是刚才在殿外候着,后来又亲手结果了魏忠贤的那个小太监。 他的脸上,已经没了之前的恐惧和狠厉,恢复了一个宫中内侍应有的谦卑与恭顺。 就仿佛刚才那个将拳头塞进魏忠贤嘴里的人,根本不是他。 “何事?”朱由检淡淡地问道。 “回陛下,厂臣……魏逆已经处置妥当了。”小太监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回话。 “嗯。”朱由检应了一声,算是知道了。 他顿了顿,又问道:“他最后,可有什么遗言?” 小太监的身子似乎顿了一下,才回道:“回陛下,并无遗言,只是……到死都在挣扎。” 挣扎吗? 朱由检心中微微一叹,还以为会有一些英雄史诗或者说枭雄史诗的结尾呢。 他历史上不是在驿站自缢呢吗?那次自缢也是如此这般狼狈吗? 还是说是蝴蝶效应?我到底煽动了什么翅膀,才让这位魏大珰心态变化如此之大? 朱由检的目光落在那小太监的脸上。 他看起来年纪不大,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眉宇间还带着一丝书卷气,这在普遍不识字的内侍中,倒是有些少见。 “你可识字?”朱由检随口问道。 那小太监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但很快又被他按捺下去,依旧恭敬地回道:“回陛下,奴婢天启元年进的内书堂,读过几年书。” “哦?老师是谁?” “奴婢的授业恩师,是侯恪先生和丁乾学先生。” 听到这两个名字,朱由检心中茫然。 你如果说侯洵、或者侯方域,他是有影响的,但这什么侯客和丁乾学他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想来应该不是什么稀有卡牌人物。 但离慈庆宫还有一段路。 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暴的他也不想再动脑,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这个小太监聊了起来。 “他们现在何处,任何官职?”朱由检继续问道。 小太监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黯然。 “丁先生……是翰林院检讨,就在今年三月,已经故去了。” 他说到这里,似乎是怕朱由检误会,又补充了一句:“丁先生任江西主考时,出的策问题目,触怒了……触怒了魏逆,被贬为庶民,回到家乡后,心中愤懑,不久便……忧愤而死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像是怕被旁人听了去。 “奴婢和几个内书堂的伙伴,当时还偷偷凑了些散碎银子,托人带给了丁先生的遗孀,也不知……师母如今过得如何。” 朱由检静静地听着。 他注意到,这小太监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眼圈微微有些泛红。 魏忠贤不过刚倒台,就敢在他面前,为一个被阉党迫害致死的东林官员鸣不平吗? 这位小公公真的好勇。 一个能在关键时刻,为了自己前程或者说姓名,毫不犹豫地将拳头塞进魏忠贤嘴里的人。 却也能在私下里,为了报答师恩,冒着风险去接济师母。 甚至他本可简单说先生已死即可,却还要带上触怒魏阉之事,是想要平反吗? 朱由检跟着叹了口气,“魏逆祸害天下,多有清流受害,实在令人不忍。” 他紧跟着又继续问道:“那侯先生呢?” “侯先生是河南人,也被贬官为民,如今……应当是在老家。”小太监答道。 朱由检心中暗道,得,两个内书堂的老师,居然以前都是反阉党的。 他看着这个小太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太监听到这话,眼中终于抑制不住地迸发出一阵狂喜,但他还是极力克制着,深深地埋下头。 “奴婢,马文科。” 马文科。 朱由检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毫无印象…… “嗯,朕记下了。” 朱由检淡淡地说了一句,便放下了帘子,闭上了眼睛。 马文科听到这句话,顿时憋得满脸通红,却不敢出声,只是紧紧跟在肩舆边上。 肩舆内,周钰靠在朱由检的肩上,似乎是感受到了他身上传来的安稳气息,居然浅浅地睡着了。 朱由检却毫无睡意。 他的脑中,思绪翻涌。 这就是真实的世界啊。 在前世,作为一个混迹官场多年的人,他也和许多同僚一样,喜欢聊一聊明史。 但这不过是为了找个话题罢了。 这种阅读,终究是浮光掠影,附庸风雅罢了。 谁又会去那么仔细地,记住每一个小人物的名字和命运呢? 高时明、徐应元、王承恩、曹化淳这些有名的太监他能记得。 孙承宗、袁崇焕、毛文龙这些他也能记得。 可天下职位成千上万,越是低微的职位越是深刻的影响执行效果。 单靠自己脑子里那点可怜的记忆去找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这又不是三国群英传,找几个智力100的往城池一放,哗啦啦粮食就来了,然后虚空征兵平推就行。 一个偌大的帝国,需要的是一套行之有效的制度,来选拔人才,来约束官员,来保证整个机器的正常运转。 而不是靠皇帝一个人的记忆和喜好。 孟子曰:徒法不足以自行。 再好的法律,再好的制度,如果执行的人出了问题,那也不过是一纸空文。 但出问题的人,又何尝不是体制推动的呢? 众人贪,一人不贪,是根本在官场上活不下去的。 他想起魏忠贤的那本账,想起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 那里面的人,是不是中进士的那一刻,也有过为民请命的初心呢? 也不知道自己从信王府带来的那些潜邸元从,在自己即将建立的这套新规则下,最后能剩下几个? 会不会,到头来,这个大明真的就无可救药呢? 朱由检的心中,第一次对未来,产生了一丝不确定。 他要走的路,太难了。 思绪之间,肩舆缓缓停了下来。 “陛下,慈庆宫,到了。” 马文科的声音,从舆外传来。 朱由检睁开眼,眼中的迷茫与思索,瞬间被一片清明所取代。 他扶起身边睡眼惺忪的周钰,理了理她的鬓发,温声道:“长秋,我们到了。” 然后,他率先走下肩舆,抬头看向面前这座宫殿。 慈庆宫,到了。 他的皇嫂,张嫣,就在里面等着他。 【本章史料】 1.侯恪和丁乾学的记录来自明熹宗实录:“命翰林院编修侯恪、简讨丁乾学教习内书堂”。 2.侯恪居然是侯方域的叔叔,我还是查资料才知道的。 3.马文科很不知名,来自《崇祯遗录》:“司礼监太监高时明,同名下李继善、王家栋、马鲸、张行素、马文科、李迁弼、徐养民、郝纯仁、宋辅臣、严弘同焚死。”——这是指1644年李自成进攻北京时的事情,当时与崇祯同殉的也不仅仅只是一个王承恩而已。 (本章完) 第12章 天道好还,疏而不失 第12章 天道好还,疏而不失 慈庆宫门外,朱由检扶着周钰下了肩舆。 他抬头望去,这座曾经属于太子、如今归于前朝皇嫂的宫殿,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格外安静,甚至有些死寂。 红墙依旧,琉璃瓦闪烁着暗淡的光芒,只是那宫门紧闭,仿佛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朱由检上前,还是按照礼仪,正色道:“臣皇帝检,谨问起居。” 那太监不敢怠慢,连忙躬身道:“陛下稍待,奴婢这便进去通传。” 话音刚落,宫门内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管事模样的太监快步迎了出来,脸上堆着谦卑的笑。 “陛下,娘娘有旨,请您和娘娘直接进去,不必等候。” 朱由检点了点头,没有多言,携着周钰的手,迈步走进了慈庆宫。 宫内的陈设还算齐整,只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火气,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 穿过庭院,来到正殿,只见张嫣一身素服,端坐在主位之上。 她的身形依旧单薄,面色有些苍白,一双眼睛红肿得厉害,显然是刚刚痛哭过一场。 见到朱由检和周钰进来,她强打起精神,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叔叔,弟妹,你们来了。” 朱由检注意到了这称呼上的细微差别,心中微微一动。 周钰则是有些拘束,仍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臣妾见过皇嫂。” 张嫣拉着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细细打量了几眼,夸赞道:“是个好孩子,叔叔有福气。” 朱由检落座后,目光平静地看着张嫣,他知道,此刻任何多余的安慰都是苍白的,反而会揭开对方的伤疤。 他选择了一种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式。 “皇嫂,”朱由检的声音不高,但在这安静的大殿中,却显得格外清晰,“我今日前来,是有一事要告知。” 张嫣的目光投了过来,带着一丝询问。 朱由检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魏忠贤……因思念先帝过度,已于乾清宫内,自缢身亡,追随先帝而去了。” 话音落下,整个大殿陷入了一片死寂。 张嫣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她怔怔地看着朱由检,仿佛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过了好半晌,她的嘴唇才微微颤动了一下。 “你……你说什么?” “魏逆,死了。”朱由检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 死了……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在张嫣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她先是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随即,一股巨大的狂喜从心底喷涌而出,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和伪装! “死了?他死了?” 她的声音开始发抖,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滚滚滑落。 但这泪水,却不是悲伤,而是压抑了太久的恨意与快意! “哈哈……哈哈哈哈!” 张嫣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凄厉而又畅快,在大殿中回荡。 她笑着笑着,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好!好!好!天道好还,疏而不失!逆阉!你终于有了今天!” 她猛地一拍桌子,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突然,她的笑声戛然而止,猛地抬起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朱由检。 “那……那客氏呢?” 这个名字,比魏忠贤更能牵动她的神经,那是她失去孩儿的直接元凶! 朱由检看着她,缓缓说道:“客氏如今仍在咸安宫,如何处置,正要交由皇嫂定夺。” 将处置权交给张嫣,这是他早就想好的。 一来,这是张嫣应得的复仇之权。 二来,他希望他能得到的不仅仅只是“礼法”上的支持,而是这位皇嫂更彻底的权力支持。 听到这话,张嫣的眼中迸发出骇人的光彩,那是一种混杂着狂喜与残忍的火焰。 “好!好!好!” 她连说三个好字,猛地站起身,对着殿外大声喊道:“来人!” 一个贴身的太监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张嫣指着他,声音尖利地嘶吼道:“传我懿旨!奉圣夫人客氏,秽乱宫闱,罪不容诛!着……赐白绫一条,令其自尽于咸安宫!立刻!马上!” “奴婢遵旨!” 那太监领了命,不敢有丝毫耽搁,转身飞奔而去。 命令下达的一瞬间,张嫣仿佛被抽干了全身所有的力气,身子一软,跌坐回椅子上。 她呆呆地坐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大仇……得报了。 那个害死她孩儿的毒妇,终于要死了。 压抑在心头数年的巨石,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随之而来的,却不是想象中的轻松,而是一股排山倒海般的悲恸。 “哇——” 张嫣突然双手掩面,嚎啕大哭起来。 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无尽的悲伤与委屈,像是一头受伤的母兽,在哀悼自己逝去的幼崽。 见此情景,朱由检站起身,对周钰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站在了庭院之中。 殿内,张嫣悲痛的哭声还在继续,久久不歇,闻者心碎。 朱由检和周钰听得这声音,心中都不由得有些酸楚。 但他知道,这是张嫣必须经历的情绪宣泄,只有将所有的痛苦都哭出来,她才能真正地获得新生。 过了许久,那悲痛的哭声才渐渐停歇,化作了低低的抽泣。 又过了一会儿,殿内传来一声略带沙哑的呼唤。 “进来吧。” 朱由检和周钰这才重新走进大殿。 此刻的张嫣,虽然双眼红肿如桃,发髻也有些散乱,但她的眼神,却前所未有地清亮,整个人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神清气爽。 “我的孩儿,为此二逆所害,恨之入骨,一时失态,让叔叔和弟妹见笑了。”她看着两人,声音中带着一丝歉意。 朱由检和周钰赶忙上前,连声安慰。 “皇嫂节哀。” “是啊皇嫂,如今大仇得报,您也要保重凤体才是。” 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朱由检见她情绪已经稳定,便起身告辞。 走出慈庆宫,坐上回乾清宫的肩舆,朱由检闭上了眼睛。 他的心中,却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这一次,他以雷霆之势铲除了魏忠贤和客氏,看似干净利落,一举解决了心腹大患。 但他很清楚,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他最大的问题,是威望。 一个年仅十七岁,从藩王仓促登基的新君,拿什么去镇住满朝的文武? 杀一个魏忠贤,确实能为他带来巨大的声望,但这还远远不够。 他清楚地记得,在另一个时空里,他亲手选拔出来的新任内阁首辅刘鸿训,甚至敢当着他的面,毫不客气地说出“主上毕竟是冲主”这样的话。 冲主,就是小皇帝的意思。 在那群通过科举独木桥,一路杀上来的进士文官眼中,皇帝算什么? 不过是一个需要被他们教导、被他们匡正的道德符号罢了。 他们打心底里就瞧不起皇帝,只希望皇帝能够垂拱而治,什么都不要管,然后由他们这些所谓的清流贤臣,挥挥手,动动嘴,就把这天下治理得国泰民安。 可笑! 朱由检在心中冷笑。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大明这艘千疮百孔的破船,已经到了何等危险的境地。 交给这群空谈居多、党同伐异的大臣,唯一的结局,就是加速沉没。 唯有他,这个来自后世的灵魂,才有可能力挽狂澜,为这天下,为这汉家衣冠,寻得一线生机!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杀魏忠贤,是他“正名”的第一步,他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谁才是这大明的主人。 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想到这里,朱由检的思绪被打断,肩舆已经停下。 他睁开眼,回头望了一眼慈庆宫的方向,那座宫殿在暮色中已经变得模糊。 皇嫂,我已投之以桃,还望后日你能报之以李罢。 他回过头,叫来王文政,“把王体乾、司之礼都叫来,让司之礼带上内承运库账本。” 【本章史料】 1.张嫣胎儿被害一事见于《酌中志》:“天启三年,张娘娘觉孕,客氏、逆贤乃逐去宫人之异己者,故托不更事之宫人、答应,一日张娘娘偶腰痛,受捶过度,竟损元子睿胎”。 2.主上毕竟是冲主这句话见于《崇祯内阁行略》:“先时,长山(刘鸿训)在政府,尝议事,有所不可,辄言日:主上毕竟是冲主。上间而咽之。至是必欲寘之重典,幸廷臣力救,乃谪戍代州去,竟卒戍所。” 说实在,这句话杀伤力可以和高拱那句“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想比了。 3.明天两张讲内帑,到时候给你们看看这群文臣是怎么欺负小朋友的,天启也被欺负过。 (本章完) 第13章 原来大明皇帝曾经这么有钱 第13章 原来大明皇帝曾经这么有钱…… 乾清宫。 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下肚,朱由检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他将手中的青大碗往桌上重重一放,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好吃!长秋的手艺着实不赖!” 这一声脆响,把一旁捧着饭碗细细吃着的王体乾和司之礼吓得一哆嗦。 此刻被皇帝这么一惊,两人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站起身来,躬着身子,一副随时准备听令的模样。 御座之侧,周钰强制按捺,却还是眼儿弯弯,如月牙儿一般。 她心中欢喜,面上很矜持道:“陛下喜欢就好,臣妾这次可是特地请教了尚膳监的老师傅,他说臣妾于厨艺一道,实乃……天赋奇才,还特地给了我一道祖传的汤头秘方呢。” 朱由检看着她那点藏不住的小得意,心里暖烘烘的,伸手极其自然地拂去她脸颊上沾着的一小撮白面粉。 周钰的脸颊“腾”地一下飞上两抹红霞,像是被火烧着了一般,赶忙低下头,拿起袖子在脸上左擦右擦,心如鹿撞。 朱由检这才转向那两个战战兢兢的太监,语气温和地挥了挥手: “行了,你们两个不必如此紧张,这可是长秋亲手所做。好好吃完,可不许剩下。” “朕先自己看看账本,再与你们问话。” “奴婢……遵旨。” 两人如蒙大赦,赶紧坐回去,捧起面碗又快又安静地狼吞虎咽起来。 朱由检不再理会他们,从司之礼呈上来的那摞文牍中,抽出最上面一本,翻了开来。 他的心中满怀期待。 我的天启哥哥,你到底给我留了多少钱呢。 然而,只看了几分钟,朱由检就感觉头皮阵阵发麻。 繁体、竖排、无句读、数字还都是汉字大写。 更别提那所谓的“四柱清册法”,旧管、新收、开除、实在……各种名目混杂纠缠,看得人眼缭乱,脑仁生疼。 习惯了后世清晰明了的表格和阿拉伯数字,朱由检实在无法忍受这种天书般的记账方式。 他强忍着不耐,又往后翻了几页,入目皆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终于彻底失去了耐心。 “啪!” 一声闷响,朱由检将厚重的账本合上。 他抬头一看,王体乾和司之礼不知何时已经把面吃完了,正躬身侍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反倒是周钰,正小声跟宫女说着什么,脸上带着笑意。 “司之礼。”朱由检唤道。 “奴婢在。”司之礼连忙上前一步,头垂得更低了。 “内承运库交接得如何了?” “回陛下,档籍账册都已交接完毕,奴婢也大致看了一遍。只是……库中实物,还未来得及一一清点,核对账目。”司之礼答得小心翼翼,声音都在发颤。 朱由检点点头,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直截了当地问,“你直接告诉朕,现在朕的内帑,还剩多少银子?” 司之礼的身子猛地一颤,躬身道:“回陛下,内承运库账上,现银共计一百四十三万七千五百二十三两四钱。” 朱由检以为自己听错了,声调不由得拔高了几分:“多少?怎么会这么少?” “一百四十三万……”司之礼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已经细若蚊蝇,几乎听不见了。 朱由检彻底愣住了。 堂堂大明皇帝,富有四海,九重天子,私人小金库里,就剩下这么点钢镚儿? 一股强烈的荒谬感涌上心头,他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是该发怒,还是该发笑。 司之礼见皇帝脸色阴晴不定,吓得额头冷汗直冒,双腿一软,几乎就要跪下去。 他只是个刚从信王府提拔上来的,往日也不过是王府局官而已,一时间惶恐不安,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朱由检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了他身后那个沉默的身影上。 王体乾。 王体乾立刻感受到了皇帝的注视,心中暗叹一声,知道躲不过去。 他从司之礼身后走出,跪伏在地,用一种沉痛而恭敬的语气说道: “陛下,关于内帑之事,老奴……知晓一二,或可为陛下解惑。” “讲。”朱由检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是。”王体乾定了定神,组织了一下语言,缓缓说道: “神宗显皇帝(万历)过世时,内帑尚有近四千万两之巨,可谓充盈。” 他顿了顿,偷偷抬眼看了一下皇帝的神色,才继续道: “但万历四十八年,因萨尔浒之败,辽东危急,光宗贞皇帝登基,当即发帑九百余万,以作军资。” “先帝登基之后,又逢辽沈、广宁之败,为重建兵马、修筑城防,再发帑一千余万。” “此后数年,宫中日常用度、辽事新饷、重修三大殿、三王之国及公主贵妃册封等事……耗费甚巨。” “故而……故而到了今日,只余下这百余万两了。” 朱由检敏锐地抓住了重点:“万历四十八年和天启元年,短短两年,就为辽东之事发出内帑近两千万两?” “是。”王体乾的头埋得更低了。 “朝廷接连败仗,城池、兵马都需要重建,钱是应该的。” 朱由检实在心中疑惑,忍不住追问。 “可就算如此,两年将近两千万两内帑,也未免太多了些。如今辽东一年饷额,也不过五百二十万两而已。” “兵马重建、城池驻守,连同两年间辽饷正税,岂不是说,我大明在辽东,两年就了近三千万两的军费?” 王体乾心中一凛,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他没料到这位新君,过去在王府闲住,各人相传不过所谓仁厚、纯孝等语。 如今甫一登得宝座,竟然如此明见万里吗? 他低下头,声音艰涩:“陛下圣明。先帝登基后数年……也察觉此事不对,多番追问,然……然终不得其所以然。” 不得其所以然。 朱由检心中冷笑。 好一个“不得其所以然”! 他几乎可以想象,那雪般的银子,是如何从国库流出。 一路经过内使、文臣、小吏、边将之手,层层盘剥,雁过拔毛,最后才落到那些苦弱的军士和民夫手中。 可真到这时,真正落到实处的,又能有几成?八成?还是五成? 靠,不会只有三成吧? 朱由检心中一叹,所谓政以贿成,刑以权枉,实在是晚明官场真实写照。 工事、边事,国朝用度,此二事最耗钱粮,不知养活了多少吸血的蠹虫! 可惜,他穿越的是崇祯,不是天启。 事已至此,又连续崩了两个帝君,根本无从追索,思之无益。 他深吸口气,冷静下来,换了个话题:“那现在,内帑的进项如何?” 从这一章开始要逐步掀开改革的大幕。 改革必定涉及到各种数据。 例如亩产、收入、人口、兵马编额等等。 有些数据我能找到,有些确实找不到,我会说明哪些是推演的,但整体会保证合理、真实。 【本章史料】 1.关于本章中内帑的存量、历年发放金额,参考论文《再论明亡内库存银问题》,《晚明户部的战时财政运作——以己巳之变为中心》。 2.我把泰昌元年~天启七年的内帑发放图做成彩蛋章放在下一章的后面。请特别注意,天启四年由于明实录丢失,所以那一年的金额低得不正常,只有6000两,这不是真的。 【本章推演】 1.关于崇祯登基时内帑数量,一方面参考前面的论文,另一方面根据《崇祯遗录》“熹宗在位七年,神宗四十余年蓄积扫地无余”,之语。 2.另一方面崇祯登基后,工部请发100万修天启陵墓,他发不出,只给了50万。又请发欠饷,也没多少,就10万、十几万的,可见真的没多少钱——大家不会以为崇祯像万历一样吝啬吧? 3.直到十月一日,他把阉党抄了,这才有了一笔钱,但也很快就用完了。 4.总之崇祯内帑真的很穷,以致于他拼命问钱到哪里去了。哎,可怜的孩子。你要是生在万历期间,说不定是中兴之主。 (本章完) 第14章 朕!的!钱! 第14章 朕!的!钱! 朱由检冷静下来,换了个话题:“那现在,内帑的进项如何?” 司之礼依旧是一脸茫然,只能求助地望向王体乾。 王体乾再次开口,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回陛下,内帑进项,主要有皇庄子粒银和金银两项。其余诸项如矿税、外库挪用等,自万历末年起,均已停罢。” 朱由检心中一动,皇庄? 听到这个词后,他心中已有了一些想法。 敢情他除了是这大明至尊皇帝,莫非还是个大地主?那可以搞的样可就多了。 “是。京畿左近,共有皇庄一万七千顷。另在湖广兴献王庄有一万顷。”王体乾答道。 “自正德爷起,便定下规矩,每亩只收子粒银三分。此项专供两宫及太子开销,每年入库约四万九千两。” 朱由检听到这里,眉头一挑。 他转头看了周钰一眼,周钰果然一脸茫然。 显然,她这位未来的中宫皇后,根本不知道自己名下还有这么一大笔产业。 朱由检心中暗笑,这笔钱恐怕你只有一半,还有一半在张嫣那儿呢。 他正盘算着怎么把这笔钱抠出来,却敏锐地感觉到哪里不对。 他拿起桌上的纸笔,在纸上画出简单的乘法竖式,开始默默演算。 两万七千顷,一顷是百亩,那就是270万亩。 每亩收银三分,也就是0.03两。 270万,乘以0.03…… 朱由检笔尖一顿,一个清晰的数字浮现在纸上:81000。 他抬起头,目光如电,直视王体乾: “两万七千顷地,每亩三分银,算下来,应该是八万一千两。为何账上只有四万九千两?” 王体乾看着朱由检笔下那从未见过的鬼画符,正在疑惑之中。 此刻被皇帝一问,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砖上。 “老奴……老奴该死!皇庄之事,积弊已久,贪墨侵占、账目错乱……久而久之,这……这个数额便约定俗成了。” 朱由检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终于能理解到《大明王朝1566》中,嘉靖皇帝那句怒吼中所蕴含的无尽愤怒。 朕!的!钱! 每亩三分银,这已经是低到尘埃里的税率了。 那些皇庄管事,肯定会在这个基础上变本加厉地盘剥佃户,绝不会老老实实只收三分银。 结果现在,连这三分银都不好好给朕!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又开始在纸上列式计算。 他心中已经有个不祥的预感。 以时下常见的地租五成来算,270万亩地,一年按亩均1石计算。 那么这些皇庄管事,应该每年可以榨出来130多万石的租子。 按京畿当前粮价0.5两一石计算,那就是65万两白银! 这还不算北地常见的两年三熟套种机制,夏种豆,秋种麦! 朱由检下意识地捂住心口,痛得无法呼吸。 朕的钱,你们拿65万,然后给朕5万? 这比当年对嘉靖还要过分,根本连零头都不到! 65除以10,那也都还有6.5万呢! 他无力地摆了摆手,连声音都有些颤抖:“算了……金银呢?” 王体乾见皇帝不再追究皇庄之事,稍稍松了口气,但仍不敢起身,战战兢兢地答道: “金银……还算正常。” 王体乾心中急转,突然一狠心开口继续说道: “只是,除了福建、广东等少数几省,其余各省,皆有逋欠。自天启元年至今,累计拖欠已达一百二十万两。” “哪些省份,欠得最多?” “南直隶、江西、浙江三省……较多。”王体乾的声音又低了下去。 朱由检捏了捏眉心,心中已经明白问题所在。 上述三省,正是大明朝的文脉所在,科举名额最多,两榜进士如过江之鲤。 这背后,甚至不仅仅只是所谓的地主利益、文官群体、东林党争之类问题。 用一种更明朝化的语言来讲,那就是“抗投献”。 这里的投献,不是指地主收受自耕农投献土地,逃避赋税。 而是专指亲近皇帝,给皇帝当狗,给皇帝的内帑交钱。 这种行为,在有点追求的士大夫眼里,是极其不道德的。 大明的征税体系本就混乱,内帑、户部、工部、兵部各有各的摊子,都有权力向地方征税。 而地方官们面对这冗杂如乱麻的税制,自然会有自己的倾向性。 哪些税一定要收,哪些税不得不收,哪些税又最好别收,全都有讲究。 辽饷,或称新饷,这是最重的,因为它落在“考成”之中,和自己的乌纱帽息息相关,此乃重中之重。 宗室俸禄,天启年定额百万,但是皇帝不在意,文臣也不在意,所以能拖就拖,能不给就不给。 至于金银?给皇帝私人销的钱?那当然也是能欠就欠! 朱由检心中一动,突然对后天的上朝期待了起来。 这大明朝廷实在有趣,不仅仅要治外疮,居然还要调理内毒。 所谓外疮,就是官吏腐败,着实已是老身常谈。 而内毒,则是整个儒家文臣体系对皇帝、皇室刻入骨里的深度不信任。 但……这好像也怪不了他们啊? 朱由检的脑海里,浮现出“法之不行,自上犯之”这八个字。 诚然,士大夫阶层有自己的私心和傲慢,但反过来说,他们“抗投献”的思想,又岂是空穴来风呢? 原主的皇祖父,万历皇帝,派出矿监税使,天下骚然。 又疯狂从太仓国库里搂钱,搜刮了近四千万两白银存入内帑。 结果面对日益危急的辽东战事,却吝啬到只肯拿出区区50万两,各种推脱内库没钱。 结果等他儿子孙子上位,两年就发了两千万,把万历衬托成了个吝啬鬼。 国库成了他一人的私产,天下成了他一人的天下。 再说那些各地封王,宗室俸禄收不齐当然着急,但也没那么着急。 为什么? 各个都在自己的封地里圈地兼并,设卡收税,甚至暗中贩卖私盐,与国争利,无所不用其极。 整个大明宗室,从皇帝到藩王,都像一群贪婪的硕鼠,疯狂地啃食着大明的根基,丝毫不顾惜这个国家。 你朱家皇族自己都不把这个国家当回事,又凭什么要求天下的文武官员为你恪守廉洁,忠心耿耿呢? “抗投献”的思想,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如同瘟疫一般在士林中弥散开来的。 反正金银收上去,也只是饱了皇帝一人的私囊。 那还不如不收,截留下来,或是投入地方,或是……落入私囊,说不定疏通疏通,本官就升了。 等本官升上去以后,肯定要为民请命,造福苍生! 这种思想,无疑是扭曲的,是病态的,但它却成了整个官僚系统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朱由检一笑,那就来吧,两天后正逢三、六、九常朝。 让我看看这天下乌鸦,到底谁更黑! 殿中看到朱由检这么长时间不说话,气氛凝重无比。 王体乾和司之礼跪在地上,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就连周钰也感受到了这股压抑,她担忧地望着朱由检,却不敢开口。 朱由检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那么这内帑,岁出如何呢?” 行,收入低我认了,一年去掉逋欠,大概也能有七十五万两左右入账。 接下来,再看看一年能结余多少吧。 王体乾深吸一口气,他已经完全不敢小觑这位年仅十七岁的新君了。 “回禀陛下,内帑用处,主要有内使、宫女、在京武臣勋贵俸禄、以及召商买办等各项固定开支,年约五十万两。” “其外,则是军功赏赐、诸王、后妃、公主的礼仪封赏等各项不定额的开支。” 朱由检又沉默了。 他今晚沉默得实在太多次了。 一年固定开支五十万两…… 戚家军一名普通军士,一年的饷银是十八两。 那只要从这里省下十八万两,就足以在京畿左近,承担一支万人规模戚家军的年饷! 这笔账,必须算!这个家,必须当! 开源,节流,他暂时还不敢在外廷放开手脚。 因为吏治不清,任何良政都可能演变成弊政。 但这内官体系,倒是可以尽快开搞了。 朱由检心下一松,只要想定了思路,接下来,就看怎么执行了。 这说来说去,也不过是明赏罚、定制度、抓典型、立规矩等老生常谈的手段,甚至用不到什么惊世骇俗的现代知识。 他抬头摆摆手,示意司之礼先行退下。 而后,才将目光重新投向依旧跪在地上的王体乾,语气温和地问道。 “体乾,起来吧。” “你对如今大明国势,怎么看?” 【本章史料】 1.皇庄2.7万顷并非完全真实,来自历史大佬推演。 在正德时期最高峰7.6万顷。然后就爆发了北直隶的刘六、刘七农民起义。 在嘉靖时期,夏言奉命清查皇庄,有《勘报皇庄》疏,请退后大约3.75万顷。 到了崇祯年间,大佬推测应该是2.7万顷了。我信大佬~ 2.皇庄有说废除了实管,类似宗藩禄田,只收税不实管,也就是地方官员把税收上来,划一部分给你皇帝老二。例如万历封给福王的两万顷就是这种。说是两万顷,其实只是拨给46000两,并不是真的给天地。 3.但皇庄也有说仍是实管的,如嘉靖年间官员奏报称希望“皇庄分地于民”,但嘉靖“不报”——就是不鸟的意思。 4.最后我决定采信实管这种史料,倒不是他更可信,主要是我想写一写皇庄,这个应该很有意思,印象中没见明穿小说写过。 5.最后,关于地租,40~60%都有,一般来说就是压在农民会死又不会死的边缘,这个比例从明到解放前都是一样的。 6.字数不够了,其余如金银逋欠、文官“抗投献”等资料我就不列了,都是真的,是我杜撰的话我会说的。 (本章完) 第15章 朕的规矩就两条 第15章 朕的规矩就两条 烛火通明,将新君朱由检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显得格外高大。 他端坐于御榻之上,目光平静地落在下方那个战战兢兢的身影上。 王体乾,司礼监秉笔太监,曾经在宫中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此刻却像一只受惊的鹌鹑,连头都不敢抬。 “王体乾。”朱由检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奴婢在。”王体乾一个激灵,连忙应道,声音干涩。 “朕问你,这天下,如今是个什么光景?” 又是这个问题! 王体乾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昨日,门前的小太监来回话,新君也是用同样的问题问了魏忠贤。 魏忠贤的回答,显然没能让这位新君满意。 现在,这个问题又轮到了自己。 他清晰地感觉自己脖子上的寒毛根根立起。 这是一个决定生死的考验。 说好话?粉饰太平?那是找死。 可要是说实话…… 这大明的天下,千疮百孔,问题堆积如山,从何说起?又该说到什么程度? 说得浅了,是敷衍,是欺君。说得深了,会不会触怒龙颜,引火烧身? 就在王体乾心念电转,喉头滚动,正准备捡一些不那么要命的事情开口时,朱由检的声音再次响起。 “慢慢想,想好了再说。”朱由检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 “昨日,朕也问过魏忠贤。他的答案,朕很不满意。朕希望,你的答案,能让朕听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轰! 王体乾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 新君这是在告诉他,别想学着魏忠贤那套和稀泥,也别想用那些陈词滥调来糊弄他。 他要听的,是真话,是猛料!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王体乾的四肢百骸。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今天这个坎,迈过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迈不过去,魏忠贤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 他想到了今日去接管东厂时,那些魏忠贤的旧日下属,是如何谄媚,又是如何地将魏逆弃之敝履。 他想到了自己在东城那座豪奢的宅邸,想到了从族中过继而来,传承香火的儿子。 不能死! 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的恐惧和侥幸。 他猛地一咬牙,将心一横,伏下身子,沉声道: “奴婢……遵旨。” “奴婢以为,当今大明,外有强敌,内有积弊,已是……已是蠹众木折,隙大墙坏之势!” 蠹众而木折,隙大而墙坏——语出商君书·修权。 朱由检心中赞叹,不愧是内书堂出来的太监高材生,不愧是执掌司礼监七年的大明内相! 这水平和半文盲魏公公一比,实在是太突出了。 话即出口,王体乾已再无退路。 “外患者,建州女真也。奴酋努尔哈赤虽死,其子黄台吉却更为狡诈强悍。我大明官军,如今将骄兵惰,早已不复开国之勇,野战浪战,十战九败,只能凭坚城大炮,勉力支撑。” “就在今年,黄台吉挥师东进,攻打朝鲜,朝鲜国王李倧不敌,被迫在江华岛签订城下之盟,我大明……又失一臂助。长此以往,女真坐大于辽东,西可扰蒙古,东可控朝鲜,南则日日袭扰宁锦,我大明北境,将永无宁日。” “奴婢愚见,对待女真,断不可急于求成,当效仿昔日筑城推进之策,步步为营,精选将帅,操练士卒,慢慢挤压其生存之地,或可有转机。” 朱由检心中暗暗点头。 王体乾这番话,虽然依旧没能看到女真未来席卷蒙古,从西边叩关的巨大威胁,但已经是到达一个合格的基准线了。 “此为外患。”朱由检不动声色,“那内弊呢?” 王体乾定了定神,继续说道:“内弊者,首在钱粮。天下州县,钱粮逋欠者,十之七八。朝廷岁入,年年亏空。究其原因,天灾固然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吏治败坏。” “小民所纳之税,一石之米,层层盘剥,到了朝廷府库,能剩下三斗,已是幸事。更多的,都落入了各级官吏的私囊之中。” “哦?”朱由检的身体微微前倾,来了兴趣,“把这官吏的问题,给朕展开了,好好说说。” 殿中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如果说刚才谈论边事,还只是“国事”,那么现在,谈论吏治,就是真真切切地在捅马蜂窝了。 这捅的,是整个大明官僚集团的马蜂窝! 王体乾的额头上,刚刚干涸的冷汗,又一次冒了出来。 他知道,接下来的话,将是真正的刀尖上跳舞。 死就死!他王体乾要死,其他人也别想活! 就这样罢,把所有人都拉下水! “是,陛下。”王体乾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却异常清晰。 “当今官场,早已形成一派陋规。” “京官上任,必先举债,以应酬打点。可既然是举债为官,又以何为偿呢?不过是民脂民膏罢了。” “再者如追缴贪腐之事,本是肃正朝纲之举。然奉命之官,必先遣人与被查之官暗通消息,索要巨额贿赂,而后才敷衍了事。此乃急于求财,而非急于治事!” “还有厂卫出京办差,本是代天子巡狩,震慑不法。可如今,每有厂卫出京,必有市井无赖、地痞流氓,重金求为校尉之名,随行左右,狐假虎威,敲诈勒索。若不是其中有天大的利市,那些无赖又岂会舍得下重金?” 王体乾越说越激动,竟然像是胸中早已有此愤懑一般。 “以官爵为性命,以钻刺为风俗,以贿赂为交际,以嘱托为当然!宦成之日,或垂囊而返,则群相讪笑,以为无能!此风不改,国将不国啊,陛下!” 说完,他重重地一个头磕在地上,泣不成声。 朱由检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 直到王体乾哭声渐歇,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冰冷如铁:“说得好。那么,你呢?你王体乾,又贪了多少?” 王体乾浑身剧震,如遭雷击。 讲实话讲到这个份上,居然还不够吗? 他猛地抬起头,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奴婢……奴婢有罪!”他用尽全身力气,再次磕下头去,砰砰作响。 “奴婢愿献上所有家产,只求陛下开恩,能让奴婢……乞骸骨,归乡养老。” “你以为,朕是要杀你?”朱由检叹了口气。 “奴婢不敢!奴婢罪该万死!求陛下饶命!”王体乾已经语无伦次,只是一个劲地磕头。 “起来吧。”朱由检的声音缓和了一些。 他看着这个在自己面前丑态百出的太监,心中却没有半分快意。 王体乾说的这些,他又何尝不知道?甚至,他知道的,比王体乾说的,还要多,还要深。 “你刚才说的,是吏治。但你还漏了一项,一项比吏治败坏,危害更甚的积弊。” 王体乾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满脸茫然。 “是党争。”朱由检一字一顿地说道。 “仅万历一朝,朝堂之上,便有齐、楚、浙、秦、昆、宣、东林七党相攻,互相倾轧,纵横捭阖,有如战国争雄!国事,在他们眼中,不过是攻伐同僚的棋子!” “天启皇兄以厂卫统合事权,罢黜东林。可结果呢?你们这些所谓的‘阉党’,内部又分出了多少派系?还不是为了各自的利益,互相纠葛,争斗不休!” “一人起势,则其党羽尽皆鸡犬升天;一人势败,则其党羽尽遭清洗。” “如今朕初登大宝,想必朝野之间,已经传遍了要尽罢阉党,再起东林的风声了吧?” 朱由检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如此党同伐异,门户相争,反复循环,这国,又怎么能好得起来?” 他盯着王体乾,目光如炬:“朕再问你,为何会有党争?” 这个问题,说实话,从来不在王体乾的思考范围内。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将自己一生的见闻都翻了出来。 许久,他才小心翼翼地回答: “回陛下……奴婢以为,是……是为了一个‘利’字。”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人即势孤,则思结党以自重。为了各自的利益,自然就容易以乡土、师门、同年等关系,联结成党。” “说得不错。”朱由检点了点头,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 “那朕再问你,既是为利,又为何党争会如此酷烈?非要将对方赶尽杀绝,置于死地,方肯罢休?” 这一下,王体乾是真的答不上来了。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能给出一个最无力的答案:“是……是因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错了。”朱由检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是因为,失败的下场,太惨了。” “一旦在党争中落败,轻则罢官夺职,永不叙用。重则下狱、流放、甚至……死。死了都不够,还要抄家灭族,牵连子孙后代。” “失败的代价如此沉重,胜者的收益又如此巨大,身处其中的人,又怎能不拼尽全力,不择手段?” “整个大明的官场,就像一片黑暗的森林。所有人都在黑暗中潜行,每个人都是猎手,也都是猎物。” “谁也不敢暴露自己,谁也不敢相信别人。一旦有人想要出头做事,露出了破绽,立刻就会被四面八方的冷箭,射成筛子!” 王体乾拜伏于地,听得这黑暗森林之语,竟然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可是转瞬间,他又将这一切抛之脑后,只是疯狂转动脑筋,只想着如何逃过这一劫。 朱由检站起身,走到王体乾身边,拍了拍他仍在颤抖的肩膀:“起来吧,别跪着了。” 王体乾颤颤巍巍地站直了身子,感觉自己的里衣都已经被冷汗湿透,贴在身上,又冷又黏。 “来人,上笔墨。”朱由检吩咐道。 很快,一个小太监端着文房四宝,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 朱由检指了指书案:“把你心中,阉党的名单,写一份给朕。” 王体乾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他几乎可以肯定,魏忠贤在死前,一定也写过同样的一份名单。 皇帝这是在……对答案? 他拿起笔,手抖得厉害,蘸饱了墨,却迟迟无法落下。 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活生生的人,代表着一个家族的荣辱兴衰。他笔尖的每一次起落,都可能决定这些人的生死。 他写写停停,将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写在纸上,并在后面附上自己的评语。 终于,他写到了自己的名字。 “王体乾”三个字,他写得格外艰难。他犹豫了许久,想到了自己的贪婪,也想到了自己在魏忠贤面前的谄媚,更想到了自己方才那一番剖心置腹的陈述。 最终,他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写下了八个字:“中贪,能中,附逆无奈。”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瘫软在椅子上。 朱由检拿起那份还带着墨香的名单,仔细地看了看。 名单上的人,与魏忠贤给出的那份,大同小异。 只不过,在王体乾这一行,魏忠贤的评语是:“小贪,能上。” 一个说自己“中贪,能中”,一个说他“小贪,能上”。 真是有意思。 朱由检放下名单,看着面如死灰的王体乾,缓缓说道: “朕既然坐上了这个位子,就要立朕的规矩。朕的规矩,不多,就两条。” 王体乾立刻竖起了耳朵。 “第一,忠诚。”朱由检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在朕这里,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 “你们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只要是朕应该知道的,朕就必须知道。” “而且,朕要知道的,必须是真事,是全部的真事。” 他顿了顿,没给王体乾表忠心的机会,继续说道: “第二,不要伸手。拿了俸禄,就别再把手伸到国库里,伸到百姓的口袋里。” 朱由检拍了拍王体乾的肩膀:“国势艰难如此,只要这两条,你能做到,以前的事,朕可以既往不咎。” “奴婢……奴婢遵旨!奴婢一定痛改前非,为陛下效死!”王体乾感激涕零,连连叩首。 朱由检长叹一口气道,“国朝俸禄低微,贪腐一事固然有人心之弊,然制度之失也难辞其咎。” 他看着王体乾一字一顿道,“朕会努力改变,但也希望卿等也一同改变了。” 王体乾闻言,居然流下泪来,长伏在地,泣声相答: “陛下仁心圣德,体恤至此,奴婢等敢不效死。” 朱由检听完,内心一点都不相信。 但无所谓。 这种话,他说第一次,是没有人会信,没有人会听的。 没关系。 他会反复地说,跟每个人说。 听不懂的,不想懂的,会掉下去,能听懂的,愿听懂的,自然会跟上来。 他有的是时间——至少,理论上还有十七年的时间。 “行了,退下吧。”朱由检挥了挥手,“对了,明天一早,传田尔耕与张惟贤一同进宫见朕。” “是。”王体乾应道。 “对了,前任锦衣卫掌事骆思恭,如今在何处?”朱由检突然又问道。 “回陛下,骆思恭自天启四年因年老引退后,便一直在家闲住。” “年老?所以……他如今是几岁了?” “应是……六十有五了。” 六十五……朱由检在心中摇了摇头,这个年纪,在这个时代,已经是风烛残年,怕是没什么心气了。 “他可有子嗣在朝中?” “其子骆养性,现任锦衣卫百户。” “骆养性……”朱由检念叨着这个名字,“此人年岁几何?为人如何?” “约莫三十二三,为人……据说还算干练。” 朱由检点了点头:“传朕旨意,擢骆养性为御前禁军旗尉,即刻上任。” “遵旨。” “另外,再去传英国公张维贤,让他明日在田尔耕之后,入宫见朕。” “奴婢都记下了。”王体乾躬身应道,见新君再无吩咐,便准备告退。 他刚退到门口,朱由检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 “今晚,就别去通知他们了。” 王体乾一愣,转过身来,不解地看着皇帝。 只见朱由检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莫名的笑意。 “让他们,都睡个好觉吧。” 【本章史料】 1.王体乾是内书堂出身,天启元年开始掌司礼监+尚膳监印+御用监印——《酌中志》 2.关于他贪不贪,万历时的东厂掌印卢受说抄王体乾可得百万,结果抄不出来,后来王体乾也活得好好的,我就姑且算他小贪吧,反正后面也要给其他人挪位置的,过度一下。 3.大明腐败现象如京官上任等,来自陈邦彦《陈岩野先生集》,描述的是嘉靖、万历期间的腐败情况。 4.而天启、崇祯时期我没找到直接的材料,但朝鲜使臣有记载,新皇登基以后,以为会澄清气象,结果下面的贪得反而是倍之。为什么倍之呢,因为新官上任,正是贪婪之时啊。这也是我为什么不批量换人的原因,队伍不搞好,换人也没意义。——《金堉濳谷朝天日记》 别看现在韩国很恶心,明朝朝鲜刚被大明救过,对明朝还是很亲近的,对明朝的腐败简直痛心疾首。 5.市井无赖买锦衣卫衔一起出京捞钱的事情来自天启六年的苏州民变——就是阉党去抓东林七君子中的周顺昌时发生。史称开读之变。 6.骆思恭当了42年锦衣卫的差,本想拿来接替田尔耕的,一看发现都60多岁了,其年龄、洛养性官职等考据至论文《百年沉浮:明代锦衣卫世家骆氏兴衰史》,作者高寿仙。 (本章完) 第16章 权力的游戏 第16章 权力的游戏 朱由检登基后第四个时辰(晚上八点)。 左都督田尔耕的府邸中,此刻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书房内,紫檀木大书案上,一尊三足铜鹤香炉正吐着袅袅青烟。 上好的苏合香气味弥漫在空气中,本应是静心凝神的雅致,此刻却成了压抑的催化剂。 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在座的五个人,是曾经魏忠贤旗下臭名昭著的“五彪”。 为首的,是锦衣卫左都督田尔耕,已故兵部尚书田乐之孙。 田尔耕身侧,是锦衣卫都指挥佥事许显纯,驸马许从诚之孙,万历四十七年武进士出身。 下手处,坐着都督同知崔应元,他生得五大三粗,一脸横肉,市井无赖出身。 崔应元对面,是右都督孙云鹤,现任东厂理刑千户,三木之下,无有不得。 末座的,则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杨寰,掌锦衣卫东司房,专管打桩缉事。 这五位,往日里随便一个跺跺脚,京城官场都要抖三抖。 可现在,他们却像锅里的游鱼,急躁而恐惧。 压垮他们心气的,是今天下午从宫里传出的那个消息。 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提督魏忠贤,自缢。 九千岁,死了,就在新皇登基后不到三个时辰内,死了!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杨寰实在受不了这种气氛,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咽下一口唾沫。 他嘴唇哆嗦着,看向田尔耕,声音细若蚊蝇:“都……都督……九千岁他……真的……就这么没了?” 这一声,像是一根针,戳破了紧绷的气球。 “他娘的!”崔应元猛地一拍桌子,那张梨木的八仙桌被他拍得嗡嗡作响。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双眼赤红,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到底有没有办法,快点拿个招啊!总不能就这么坐着等死!” 他两眼环绕,眼神中全是急切和恐惧。 他像一头困兽,在屋里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踩得地板咯吱作响,最后猛地停在田尔耕面前。 唾沫星子都快喷到田尔耕的脸上: “左都督,你倒是说句话啊!” “咱们现在怎么办?等死吗?依我说,不能就这么干等着!” “要不咱们先把奏本递进去,随便什么李永贞、崔呈秀、李朝钦都行,先把锅先甩出去才是正理!” “甩锅?奏本?” 一声冰冷的嗤笑,从许显纯的鼻子里哼了出来。 他斜靠在太师椅上,头微微低着,语气里满是冷漠: “崔应元,你当你是文官呢?” “那新君眼皮都不会瞧咱们一下。” 说到这里,他陡然从椅子上站起,抬起头来,眼睛中竟然全是血丝和疯狂。 “你就是狗!我们都是狗!” “狗而已!狗死了换一批就行了,还能怎么样!都等着死罢!” “许显纯!你个打脊贱娘的狗杂种!屁用没有还在这里狗叫!”崔应元当即就炸了,撸起袖子就要上前。 许显纯也霍然起身,眼中凶光毕露,“来来来!老子早就想试试你那狗屁不通的武艺!” “够了!” 田尔耕终于开口,一声低喝,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两人心上,让他们都闭上了嘴。 他依旧稳稳地坐在主位上,面色平静如水。 他缓缓端起面前的茶杯,想喝口水压一压心头的火,可手却不听使唤地微微颤抖,杯沿和牙齿磕碰,发出了“咯”的一声脆响。 他动作一僵,又慢慢将茶杯放下。 “事情还没到这一步,”田尔耕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抬眼扫过众人,面上一片镇定。 “九千岁……魏逆毕竟是自缢,陛下还是在看顾先帝的面子的。” 屋子里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许显纯喘了几口粗气,重重坐回椅子,抱着头一言不发。 突然他又猛地坐起身,眼神中全是期盼。 “左都督,要不……咱们找找门路?新皇登基,总得用人,用谁不是用呢?” “东厂那边,不是王体乾王公公接手了吗?咱们备一份厚礼,去探探他的口风?” 这话一出,连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杨寰都抬起了头,眼神里露出一丝意动。 然而孙云鹤却在角落幽幽开口。 “王体乾?不行的。” 他把身体团成一团,缩在太师椅内,好像这样就不那么引人注目。 “今日王公来东厂接任时我就在,人挤人,我根本凑不到跟前,使了钱他身边的掌家也不收……” 一番话,如同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下来,让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众人,心又沉了下去。 是啊,王体乾这种人,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沾惹他们这群前朝的败犬? 说不定前脚搭上,后脚就打个包全给新君献上,以作进身之阶了。 书房里再次陷入死寂。 香炉里的青烟仿佛也凝固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那就真的没路了?”杨寰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官最小,胆子也最小,此刻已经彻底慌了神。 “路,倒也不是没有。” 坐在首座的田尔耕终于开口了。 众人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他。 “王公那边咱们说不上话也正常,毕竟他总是要避嫌。” “但陛下在潜邸之时的內监呢?就那个叫徐应元的?” “他以前在信王府能捞多少钱?我们砸一万两,三万两,五万两下去,还能买不到前程?” 这个提议,比刚才那个靠谱多了。 找王体乾是自投罗网,但找一个有明显缺点的新贵,却是一条可行的路子。 崔应元一拍大腿:“对啊!还是左都督脑子灵!他娘的,不就是钱吗?咱们这些年抄家抄了多少,还怕没钱开路?这事儿我看行!” 连许显纯这次都没有反驳,只是眉头紧锁,似乎在权衡利弊。 田尔耕看着众人重新燃起的希望,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不过是饮鸩止渴。 新皇的手段如此狠辣果决,岂是一个小小的徐应元能左右的? 但眼下,这已经是唯一的办法了。 哪怕是假的希望,也好过坐以待毙。 他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 “此事,我自会安排。你们都先回去,记住,都给我在府里老实待着,谁也别乱跑,谁也别乱串门。天,塌不下来。” 他挥了挥手,下了逐客令。 众人被他弹压下去,各自心事重重地散去。 夜色更深了,黑得像一块厚重的幕布。 崔应元、孙云鹤和杨寰三人躬身告退,各自带着下人,提着灯笼,走出了田府的大门,朝着不同的方向散去,很快就消失在街角的黑暗中。 …… 然而,一炷香之后。 离田府不远的一条僻静胡同里,风灯的光晕在墙角晃动。 一道人影从黑暗中闪出,正是崔应元。 他挥退了下人,独自一人靠在墙边,脸上的横肉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 没过多久,另一个方向,孙云鹤的身影也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他同样让下人等在胡同口,自己走了进来。 最后,杨寰几乎是小跑着过来的,他左右张望,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确定没人跟踪后,才快步凑到两人跟前。 三个人,就这么“不约而同”地又聚在了一起。 “呼——” 一阵冷风灌进胡同,吹得三人手中的灯笼一阵摇晃,光影在他们脸上跳动,忽明忽暗。 “呸!”崔应元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恨恨地骂道。 “还天塌不下来,我看田尔耕的天,是快要塌了!他自己都吓得手抖了,还跟咱们装大头蒜!” “嘘!”杨寰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紧张地四下张望,压低声音道:“崔大哥,小声点!隔墙有耳!” 孙云鹤靠在墙上,整个人隐在阴影里,只有灯笼的余光勾勒出他阴冷的侧脸。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声音幽幽地传来: “怕什么,这会儿谁还敢听咱们的墙角?都躲在家里烧香拜佛,求新皇别砍自己的脑袋呢。” 他慢条斯理地分析道: “田都督和许佥事,怕是躲不过去了。” “陛下要立威,要收权,不砍掉他们这两棵遮天蔽日的大树,怎么镇得住朝野?” “怎么收服那些即将起复的东林党人的人心?” “反而是哥几个,说白了,不过是树上的藤蔓,树倒了,咱们换棵树缠着就是了。” 这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崔应元和杨寰心里最隐秘的那扇门。 崔应元眼睛一亮,一拍大腿:“对啊!孙老哥说得对!他娘的,我怎么没想到!田尔耕倒了,总得有个人去接啊!” 三人的呼吸,瞬间都有些急促起来。 这才是他们真正关心的事。 忠诚?在身家性命面前,一文不值。 杨寰搓着手,兴奋地压低声音:“你们说……会是谁来接这个位子?是骆思恭骆老先生吗?他可是万历爷时候就掌着卫事的老人了,资格老,人脉广。” “他?”崔应元撇了撇嘴,一脸不屑,“老得都快走不动道了,牙都掉光了,还能提得动刀?皇上要的是一把快刀,不是一块供起来的牌位。” 孙云鹤沉吟道:“我倒觉得,郑士毅有机会。” “他也是恩荫而来的锦衣卫,也算是和东林沾点关系吧?” “最关键的是,他没跟咱们走得太近,算是干净。” “如今东林党那帮酸儒得势,肯定会喜欢这种背景干净的。” 杨寰还是把握不定,赶紧发问: “可他才是个堂上佥书,往上是堂上三提督,再往上才到掌卫事,他够格吗?” “蠢货!”崔应元又骂了一句,但这次却带着笑意,“皇上想让他上,他就能上。这才叫圣眷!懂不懂?” “成国公朱纯臣是不是更有可能呢?”杨寰又想起一人。 “他可是国公,勋贵之首,让他来掌锦衣卫,不是更能镇住场子?” “更不可能。”孙云鹤直接摇头,语气笃定。 “他家祖上朱希忠,在世宗爷的时候就掌着锦衣卫,后来被文官清算得有多惨,你忘了?” “今年头请先帝赐个肩舆都要被拉出来劈头盖脸一顿骂。” “借他三个胆子,他也不敢再接这烫手山芋。”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将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猜了个遍。 从勋贵到新贵,从武勋到太监,每个人都被他们放在秤上掂量了一番,分析着上位的可能性,也盘算着自己该如何下注。 一番言语中,天空中居然渐渐开始下起小雨,三人都未带伞,于是便纷纷散去了。 “罢了罢了,再看看吧。” “对,再看看。” 他们嘴上这么说着,各自拱手作别。 …… 崔应元回到府中,前脚刚踏进门,甚至来不及换下官服,后脚就对心腹低声吩咐: “备一份厚礼,要最厚的!明早就送到郑士毅府上!就说我崔某人,仰慕风采已久!快!” 他想得很明白,赌就要赌最大的,郑士毅一旦上位,就是新贵,自己第一个投靠,那就是头功。 他从无赖一路爬到今天这个位置,靠的就是眼光狠,敢下注! 几乎是同一时间,孙云鹤的府邸,管家也接到了密令: “挑库里拿几样最好的东西,准备给骆思恭骆老先生送去。” “他年纪大了,喜欢些实在的补品。就说……是我这个做晚辈的孝敬的。” 他的算盘打得更稳,洛思恭就算上不去,凭着老资格,总是要有一番恩情,到时候随便说句话就能漏过他这只小蚂蚁。 这就叫广结善缘,立于不败之地。 而官职最低的杨寰,却根本是只求活命而已。 他思前想后,最终咬了咬牙,让小厮们抬起几项珠宝,悄悄地拐进了另一条胡同。 那胡同的尽头,正是当今陛下潜邸元从——新任御马监掌印徐应元之府。 杨寰觉得,他要的不多,也不指望这炙手可热的新贵为他火中取栗。 能活命就好,能活命就好。 淅沥沥的小雨中,天色将明未明。 三辆马车,却已从三个不同的府邸驶出,载着三份不同的心思,奔向了共同的未来。 方才还同仇敌忾的盟友,此刻,已然各自踏上了新的赌桌,押上了自己的全部身家。 他们都不知道别人的选择,或者说,他们也不在乎他人的选择。 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中,没有朋友,只有利益。 这就是大明,这才是大明! 至少……是现在的大明啊。 【本章推演】 1.史书对这所谓五彪的性格并没有描述,就是狠毒、狠毒、狠毒而已。我是根据他们的家世、出身、任职苟住的性格,一家之见,可以有不同意见。 【本章史实】 1.锦衣卫就如我本章描述,其构成是非常复杂的,有武举进士、前文官的儿子/孙子、勋贵背景、市井无赖等等。当然也有人委身阉党,但也有人出于道德或眼光而不跟随。任何一个组织都是复杂的,东林党如此,锦衣卫同样如此。 2.郑士毅,史书上田尔耕后面接任的锦衣卫掌卫事,再后面是谁不可考,再后面是吴孟明,再后面才是骆养性。——郑士毅(明)字仲仁。缙云人。以父荫,授东司房理刑。以监修陵寝功,升堂上佥书。时魏忠贤专权,士毅托醉不与其党。魏伏诛,升都督同知。以忤言卒京师。有《破万历自娱集》。 3.崔应元骂许显纯那句粗口来自——《醒世恒言》,作者冯梦龙。还有很多污言秽语,明朝老祖宗骂人的功底真不比我们差。 4.朱纯臣,定国公朱希忠后代,朱希忠在《万历明君》中有重要戏份,也算是和我喜欢的小说有个小小交集。 5.朱纯臣被文官骂来自《明实录》:“礼科李精白亦言:前王明辅三疏请肩舆,俱下部议,而纯臣独捷取旨,不独乖政体,违祖制。” (本章完) 第17章 你们可莫让朕失望啊 第17章 你们……可莫让朕失望啊 英国公张惟贤跟随着年轻的小太监,走在千步廊上。 今日并非常朝之日,百官也都早早上衙坐班,这直通皇宫的千步廊空旷无比。 雨后晨雾尚未散尽,灰蒙蒙地笼罩着巍峨的宫墙。 远处承天门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着,不可名状。 这紫禁城的天,居然一夜之间,就换了颜色,只是没人知道,接下来是晴是雨。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刚到后军都督府坐班,随手就把寥寥无几的公务料理完毕。 府中的同僚们正围坐一堂,滚烫的茶水刚刚沏上,氤氲的茶香尚未散开。 宫里的小太监便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尖着嗓子传下口谕:陛下宣英国公觐见。 那一瞬间,整个后军都督府大堂,落针可闻。 所有勋贵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了他的身上,其中混杂着惊愕、羡慕、探寻,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昨日魏忠贤自缢的消息,如同一场八级地震,已经将整个京城官场震得晕头转向。 今早上衙之前,他那不成器的儿子张之极还一脸兴奋地在自己面前唾沫横飞,说什么“明君再世,奸佞授首”,言语间恨不得立刻上表,将各阉竖一网打尽。 可张惟贤却只觉得一阵阵心悸。 一整晚过去了,死的,居然只有一个魏忠贤吗? 那些遍布朝堂内外的厂卫鹰犬呢? 还有那些为了荣华富贵,早已将脊梁骨敲碎了献给九千岁的文臣们呢? 这位年仅十七岁的新君,他的刀,难道就只挥了这么一下? 这根本不合常理。 这位少年天子,是“人情有所不能忍者”,然后就拔剑而起了。 还是……“早已有所忍,然后可以就大事了?” 能忍与不能忍,那可是枭雄和狗熊的区别啊…… 为天下计,他希望是前者。 但为自家计,他宁愿只是后者。 思绪纷乱间,前方引路的小太监忽然停下了脚步,躬身退到一旁。 “国公爷,陛下正在殿内召见锦衣卫田都督,还请您到偏殿稍歇片刻。” 田尔耕? 张惟贤的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 皇帝登基第二天,不先见内阁辅臣,不见六部九卿,却先见了魏忠贤的头号爪牙? 他心中的不安愈发浓重,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他极为自然地从袖中摸出一锭足有五两的银子,不着痕迹地塞到那小太监手中。 “这位公公瞧着面生得很,不知如何称呼?”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言语亲切和蔼,已拿出三朝顾命老臣的全部本领。 那小太监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手心被那冰凉的银子一碰,像是被炭火烫到一般,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 他一张脸“腾”地涨得通红,眼神躲闪,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窘迫得几乎要哭出来。 最终,他还是咬咬牙道,“在下如今在乾清宫当差,承蒙圣恩,实在不敢收这银子,国……国公爷还是收回去吧。” 此言一出,马文科心底大松一口气,但还是偏过头去,不忍再看那白灿灿的银锭。 看着他那副清澈又心虚的模样,张惟贤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烟消云散。 怎么可能,不过一夜而已! 新皇的手段,居然已经开始改变这座宫殿的规则? 风雨欲来! …… 乾清宫内。 锦衣卫左都督田尔耕跪在冰冷的金砖上,额头紧贴着手背,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狂乱的擂鼓声,每一次跳动,都牵引着额头上的青筋跳跃。 “所以,这就是你对当今天下的看法吗?” 龙椅上,那年轻的新君终于开口了。 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却像是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田尔耕的脊梁骨咯吱作响。 “是……是,此乃臣……臣的浅薄认识,请……请陛下明鉴。” 田尔耕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让它因为恐惧而颤抖。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里衣,紧紧贴在后背上,又冷又黏。 朱由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田尔耕的回答,介于魏忠贤的油滑和王体乾的务实之间,有些见地,但不多。 但也无所谓了。 锦衣卫,在他心中不过是一把先用着的刀。 刀把子是不是绝顶聪明并不重要,只要这把刀足够锋利,足够忠诚,便是一把好刀。 不过等后面锦衣卫改制,这等庸人恐怕就不适合再待下去了。 到时候换谁呢…… 就在田尔耕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死寂压垮的时候。 他忽然感觉到有一道锐利如刀的目光,正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后颈。 他不敢抬头,只能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一瞥。 只一眼,他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凝固。 他娘的,骆养性这鸟厮怎会在此! 他不是锦衣卫百户吗?怎么今日穿着一身禁军的服饰,还站在御案之侧? 那个位置,是亲信中的亲信才能站的啊…… 田尔耕的脑子中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他想起了前任锦衣卫老大骆思恭那副老朽将死的面容。 原来……原来他早就搭上了新君的线! 自己和崔应元他们昨夜还在密谋如何投献,却不知人家早已把路铺到了御前! 一股混杂着恐惧、嫉妒和绝望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完了……全完了…… 就在这时,一声悠长的叹息从龙椅上传来,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坐吧。” 嗯? 田尔耕一个激灵,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茫然抬头,正对上皇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他不敢多想,连忙谢恩,小心翼翼地挪到一旁的矮墩前,只敢用半边屁股坐下,身体依旧保持着随时可以下跪的紧绷姿态。 “你可知,魏忠贤为何自缢?”朱由检端起茶杯,轻轻拨动着浮叶,仿佛在问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田尔耕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他想也不想,立刻滑跪,磕头如捣蒜: “回陛下!此獠……此獠自知罪孽深重,上逆天心,下虐万民,恶贯满盈,死有余辜!他……” “是我让他自缢的。” 皇帝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像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田尔耕的头顶。 他所有辱骂和表忠心的话,都瞬间卡在了喉咙里,整个人僵在那里,如同一尊被风化的石像,连思维都停止了转动。 朱由检放下茶杯,杯盖与杯沿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声,在这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九千岁之名,天下闻名。朕若不杀他,人心难聚,国法难立。”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已经彻底失神的田尔耕身上,语气变得幽冷。 “那朕……又该拿‘五彪’怎么办呢?这个名号,朕可是在信王府时,就如雷贯耳了。”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田尔耕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被彻底击溃,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是疯狂地磕头,额头撞在坚硬的金砖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很快便是一片血肉模糊。 “饶你?”朱由检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恐怕,田都督也应该清理一下自己的门户了。” 磕头声戛然而止。 田尔耕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帝。 他布满血污的脸上,先是茫然,随即被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所占据。 但很快这种狂喜又被更深沉的恐惧死死压住。 这让他整张脸的肌肉都扭曲起来,表情诡异到了极点。 朱由检对他的表情视若无睹,只是轻轻一抬手。 门外,一个小太监立刻会意,轻车熟路地走了进来,手中捧着文房四宝,以及一迭空白的表格。 那小太监将东西轻轻放在田尔耕面前的地上,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朱由检朝着那堆纸笔努了努嘴。 “填一填吧,你心中的阉党名单。” 田尔耕伸出手,那只在诏狱中拷打过无数朝臣、签发过无数缉捕令的手,此刻却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几次都握不住那支紫毫笔。 终于,他握住了笔。 第一个名字,他想了很久很久,久到汗水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墨迹。 最终,他咬碎了后槽牙,写下了崔呈秀的名字。 写下这个名字后,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也仿佛卸下了所有的枷锁。 俺娘咧,死道友不死贫道! 他的笔尖不再犹豫,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一个个曾经的盟友、兄弟、酒肉朋友,从他的笔下流淌出来,再也没有半分迟滞。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那张名单便已写得密密麻麻。 朱由检接过那份尚有余温,却又冰冷刺骨的名单,粗略扫了一眼,便将它与另外两份早已准备好的名单收拢到一起。 他再一摆手。 “让王体乾进来。” 很快,新任东厂提督王体乾便低着头快步走了进来,跪倒在地。 “都坐下罢。” 朱由检沉吟良久,整个大殿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忽然,他开口道:“高时明,拟旨吧。” 话音落下,一个身影才从殿内的阴影中缓缓走出,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高时明。 朱由检的手指,开始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御案,缓缓说出思考多日的方案。 “传旨。” “其一,魏系、客系所封公、侯、伯等爵位,一律夺爵。其门下所有恩荫锦衣卫、提拔为官者,一律革职,家产抄没。” “其二,京中内官各监、东厂、锦衣卫之中,凡名声狼藉、贪赃枉法、民愤极大之徒,由你们三人,共拟一份名单,同样革职抄家。” “名单定下后,按罪行大小,分作两档,一档穷凶极恶、血债累累者,尽数贬往海南琼州;一档罪行稍轻、尚可教化者,通通革职为民。”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嘴角泛起一丝莫名的笑意。 “对了,给魏忠贤的家人,在京郊留一百顷薄田。所有革职为民的,都丢过去,让他们自耕自食吧。” “这可是朕昨日亲口答应魏督的,总要言出必行才是。” 讲完这些,他目光如电,直视着阶下的王体乾和田尔耕。 “朕知道,天下贪腐,弊病已重,厂卫之中,更是藏污纳垢,烂到了根子。” “此次抄家,你二人须各派心腹人手,交叉行事,互相监督。” “每查抄一家,必有对方的人同时在场,所得金银钱款、田契地契,一一登记造册,不许有分毫错漏,直接封存,送入内帑。” 说道这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变得幽远而飘忽。 “这可是朕第一次支使你们办差,你们……可莫让朕失望才是。” 这话轻飘飘的,声音也低,听上全是温言相劝,惩罚的意味也可以说是没有。 王体乾和田尔耕二人,却是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他们不敢有丝毫犹豫,立刻大声叩首应是,声音嘶哑而又坚定。 “臣(奴婢),遵旨!定不负陛下所托!” 朱由检挥了挥手,高时明立刻会意,领着王、田二人,退到偏殿去商议那份内官、厂卫名单了。 大殿内,重又恢复了寂静。 朱由检用力搓了搓脸,又拿过铜镜做了几幅表情,这才对着殿外道: “让英国公进来吧。” 【本章史料】 1.“明熹宗天启五年五月十六日,后军都督府掌府事英国公张惟贤驳新宁伯谭懋勋母吴氏冒袭一疏”——《明实录》。因此此时张惟贤掌后军都督府事。 2.五军都督府到了明末虽然名存实亡,但也是有一些微小的权利的。比如武官的选拔,可以说一点话。然后武举中很多是地方卫所上来的,也可以说一说。还有各种父死子继等等。只不过到了明末,卫所衰败,被募兵替代,拳头不硬后五军都督府说话就没啥声音了。 3.其中后军都督府恰好管着北直隶这周边的地方卫所。 4.承天门外是千步廊,西边是武官衙门,如都督府、锦衣卫,东边是文官衙门,如礼部、户部。至于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反而在京城西边刑部街那里,李自成入京跑路前还把这里烧了。(我把图放彩蛋章了) 5.只是到清朝时期,五军都督府、锦衣卫废除,才把六部一起都放在了承天门这里。 6.关于千步廊这块地方很有意思,有很多有趣的市井百态,我在比较后面的地方会写到。这历史越读越有趣! (本章完) 第18章 朕之腰胆,好像有些腰痛 第18章 朕之腰胆,好像有些腰痛 “国公爷,陛下召见。” 张惟贤点点头,起身默默跟在马文科身后. 他今年已是五十有七,偏生昨夜又下了一场秋雨。 每走一步路,都觉得膝盖和腰背在无声地抗议。 但他的身子依旧挺得笔直,这是多年代天子祭祀诸野养成的习惯。 他这个三朝元老、顾命大臣,本该是新朝最坚实的依靠,可他心中却只有一片迷雾。 魏忠贤倒台得太快,快得像一场幻梦。 阉党盘根错节,新君会如何动手呢? 这次召见,究竟是例行其事,还是有重任相托? 正思忖间,眼角余光瞥见几道人影匆匆从前方拐角转入偏殿。 为首的两人,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一个是东厂新任厂公王体乾,另一个…… 张惟贤的瞳孔猛地一缩,脚步都下意识地顿了顿。 田尔耕!? 他竟然没死? 张惟贤思绪一片混乱,马文科的声音就已响起。 “国公爷,请进吧,陛下正在等你。” 张惟贤定了定神,他对着马文科微微颔首,躬身进入了大殿。 殿内光线明亮,秋日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正要抬起头,看看新君脸色如何。 下一刻,一双温暖而干燥的双手,毫无征兆地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英国公,朕终于将你盼来了!” 一道清朗而热忱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张惟贤愕然抬头,正对上一双亮得惊人的眸子。 那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身着龙袍,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阳光恰好从他身后照来,为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那笑容,那眼神,竟比他身后的太阳还要温暖,还要灼热。 在这一刻,张惟贤突然有些恍惚。 “陛……陛下……”张惟贤有些失神,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朱由检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失态,依旧亲切地拖着他的手,将他引至一旁的矮榻前。 “国公快请坐,你的身子骨还是这么硬朗,朕心甚慰啊。” 张惟贤稀里糊涂地坐下,手还被新君握着,感觉浑身都不自在。 只听朱由检感叹道:“朕还记得,当年受封信王之时,便是国公亲为持节,两位阁老捧册在后。那时的场景,至今还历历在目。” 说着,这位年轻的皇帝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哽咽: “却不想,这才数年光景,册封朕的皇兄已经龙驭上宾,那两位为朕捧册的阁老,也被贬斥回乡……如今在此相见的,便只剩下国公与朕了。” 话音未落,两行清泪顺着他的脸颊滑下。 他重重地握了握张惟贤的手,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都倾注在这份力道之中。 张惟贤的心,被这番话、这番情态,彻底搅乱了。 他本是带着满腹的疑虑和戒备而来,准备用最圆滑的言辞应付一切。 可此刻,面对一个如此真情流露的少年天子,他那些准备好的话术,一句也说不出口。 他定了定神,一边尝试着附和,一边小心地试探道: “陛下节哀。先帝在天之灵,见弟若尧舜,定会倍感安慰。” “如今陛下登基,不过半日就扫除魏逆,届时再召回清流贤臣,国朝清明,想来就在眼前了。” 朱由检闻言,松开了手,用袖口擦了擦眼泪,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让国公见笑了。” 张惟贤暗自松了口气,总算将话题引回了正轨。 他等待着新君的回答,这关乎着朝局的走向,也关乎着他英国公府的立场。 然而,朱由检却摇了摇头,轻声道:“朕之所以哭泣,不仅仅是因为感怀旧情,更有其他……令朕寝食难安之事。” 来了! 张惟贤心中警铃大作,瞬间又将那层厚厚的甲胄穿回了身上。 他已经打定主意,无论接下来皇帝说什么,他都以年老体衰为由,糊弄过去。 勋贵与国同休?那是说给外人听的。 世宗爷归天后,定国公一脉的下场殷鉴不远,和皇帝走得太近,对勋贵来说从来不是什么好事。 只见朱由检缓缓站起身,没有看他,而是慢慢走到了殿中悬挂的那副巨大的《大明混一图》之前。 他伸出手,轻轻抚过大明的疆土,这才缓缓转过身来,目光沉静地看着张惟贤。 “国公,”他的声音不大,在这空旷大殿中却显得异常响亮。 “大明,要亡了!” 张惟贤被这句石破天惊的话吓得呆住了,嘴巴微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这是一个刚刚登基的皇帝该说的话? 等他反应过来,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想也不想,本能地滑跪下拜,可起得太猛,那常年劳损的老腰顿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陛下!何出此言!”他强忍着剧痛,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声音都变了调。 “女真虽势大,但辽东已有三次大捷,不足为惧!国势虽弱,但陛下如此圣明,中兴有望啊!” “国公!”朱由检快步冲了过来,仔细将他扶起,又按回墩上坐好。 他的语气里满是关切与自责,“是朕的不是,国公何必行此大礼!您是三朝顾命的老臣,是朕的腰胆啊!” 腰胆? 张惟贤听到这个词,想扯出一个应和的微笑,却被腰部的剧痛压得面容扭曲,一时竟发不出半点声音。 朱由检扶着他坐稳,自己却不坐,只是站在他面前,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朕在信王府时,无事便观史书。” “朕发现,凡王朝末年,总有几个相似的特征:官吏腐败,民不聊生,天灾频现,外敌入侵。” 他说完,无奈地一摊手,长叹一声:“国公,您看看,这说的,不就是如今的大明吗?” “若再不振作,这国朝即便不亡于朕手,估计也撑不了多久了。” 张惟贤强忍着疼痛,艰难开口道:“国势衰退,非一日之寒。只要陛下励精图治,选用贤能,总能……总能慢慢好起来的。” “说得好!”朱由检猛地一拍手掌,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在朕心中,最贤能的人,就是国公你了!” 他又抬手,止住了张惟贤正要开口的推辞之言。 “朕查过,国公自万历年间袭爵以来,处理过最重要的政事,竟是驳回新宁伯谭懋勋之母吴氏的冒袭。” “除此之外,史官记录最多的,便是国公代替天子,祭祀天地、太庙、社稷,共计……数十次。” 朱由检的声音变得幽幽的,像一阵穿过空旷殿宇的风。 “朕在信王府时常读史,读到定兴王张玉靖难之功,何等壮烈!” “再翻到国公您……朕就在想,若他日大明不存,后人修史,该如何写您这一脉?难道只写‘能饭,善祭’四字吗?” 这番话,太恶毒了。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从张惟贤胸中陡然升起。 他可以忍受皇帝的试探,可以忍受朝局的诡谲,但他不能忍受对他祖宗功业和自身尊严的如此羞辱! “陛下!”他猛地一拍大腿,胡子气得根根倒竖,大声喝道,“陛下有何差遣,直说便是!又何必行此激将之法!” 朱由检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只见他先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露出了一个少年人做错事后特有的愧疚笑容。 随即才上前一步,再次紧紧握住英国公的手,诚恳地说道:“国公息怒,是朕言语无状,冲撞了您老人家。朕给您赔不是了!” 他顿了顿,又长叹一口气,脸上的愧疚转为一种沉重的无奈: “但朕……朕也是没办法啊!朕知道您老成持重,若不把话说到这份上,您怎肯将这副身家性命,与朕这个少年天子绑在一处?” “朕冲年德薄,无依无靠,若不能得国公为我腰胆,这万事……朕又何敢为之!” 张惟贤胸中的怒火,被这套无赖一般的组合拳打得烟消云散。 他看着眼前这个能屈能伸、前一刻还在激将、下一刻就赔罪的少年天子。 看着新君眼中毫不掩饰的真诚与期盼,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老臣三朝顾命,英国公府与国同休。陛下……又何必如此相试。” “国公,并非朕在说笑,也非试探。”朱由检收起了所有表情,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朕是真的觉得,大明要亡了。” 感受到他话语中的沉重,张惟贤也正色起来,沉声问道:“陛下此言,想必是欲起新政。微臣斗胆,敢问政当从何而起?” 朱由检的目光坚定,斩钉截铁地回道: “人!” “政,当从人而起!” …… 英国公张惟贤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大殿的。 他坐在回府的肩舆上,依旧觉得脑子里像一团浆糊。 他下意识地揉着自己那阵阵作痛的老腰,心中乱纷纷地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 传言都说,信王在潜邸之时,仁孝恭俭,温良敦厚,可谓如玉君子。 可今日一见,张惟贤觉得这些传言简直是狗屁! 什么温良敦厚,这分明就是个无赖! 一会拉着你的手掉眼泪,转头就用话刺得你体无完肤,等你发火了他又立刻服软,三言两语就要逼着你将身家压上…… 大明皇帝,怎能如此无赖! 这到底是学的史书里哪位圣君的作风啊…… 模模糊糊间,一个名字,鬼使神差地冒了出来。 ——刘邦! 这个念头一出,张惟贤浑身一震,忍不住在轿子中坐起身来。 他仔细回想了今天这场乱七八糟的君臣相见,越想越觉得像。 这大明至今二百余年,到如今居然要出一位刘邦般的皇帝吗? 可这究竟是好是坏…… 他一想到这里,一时间不觉痴了。 突然,轿子外传来一阵纷纷扰扰的哭喊声和呵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外面怎么回事?”他皱眉问道。 门外的管家连忙回话:“回公爷,前面好像是锦衣卫在抄家呢,听动静还不小。” 锦衣卫抄家…… 张惟贤的眼皮跳了跳,想到了那个本以为是必死却还活得好好的田尔耕。 等等……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怎么往家里去了?” “公爷,是您出宫后吩咐的……” “掉头掉头,回衙门坐班,不然等下那群文官又要叽叽歪歪了。” “我老糊涂了,你也老糊涂了吗?居然也不提醒我!” …… 就在英国公的肩舆绕路而行的不远处,一座豪奢的宅邸前,已是乱作一团。 前锦衣卫都指挥佥事许显纯,此刻正披头散发,被两个如狼似虎的校尉死死反剪双手,按跪在地。 他的脸上满是疯狂与不甘。 他死死地盯着站在台阶上,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切的田尔耕,用尽全身力气,嘶声怒吼: “田尔耕!你以为你就没事了吗?你以为你帮他咬死了我们,你就能得善终吗?”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你等着!我今日之下场,便是你明日之写照! “你迟早也会有这一天的!” 田尔耕立在廊下的阴影里,对这绝望的诅咒充耳不闻,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只是淡淡地对手下吩咐道:“堵上他的嘴,带走。” 校尉们立刻上前,用一块破布塞住了许显纯的嘴。 但没有人看到,田尔耕那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早已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我……真的能活下来吗? 前面铺垫真长啊,难为能看到这里的人 明天开始加快节奏,gogogo!求月票~求推荐票~求追读! 【本章史料】 1.英国公万历时袭爵,在万历、泰昌、天启三朝的《明实录》中能搜到155条记录。其中80%是祭祀、礼仪之类的工作,剩下10%是赏赐一类的,最后10%才是文武职差遣。 2.英国公的府邸此时至少两个,一个在仁寿坊,大兴县署旁边,另一个在积庆坊,宛平县属东面,靠近什刹海,风景绝美,是当时一个著名景点——《帝京景物略》 3.结合这个信息,我有点怀疑英国公献给信王暂住的是不是仁寿坊那个房子,不然当时的人记载英国公园应该感叹一句此先帝旧居才对。这条瞎说,别当真哈,没有史料为证。 (本章完) 第19章 明天见!大明的聪明人们 第19章 明天见!大明的聪明人们 “很好!朕要的就是这个!” 御案之侧,不知何时已立起了数面巨大的屏风,将偌大的空间隔断成一个个区域。 屏风最上头,用清晰的楷书写着:内阁、兵部、礼部、吏部……乃至太常寺、大理寺等衙门名称,几乎囊括了整个中枢体系。 而在部门名称的下方,则稀疏地贴着几个巴掌大小的册子。 周钰站在朱由检身侧,一双明眸中满是好奇。 她看着朱由检走到兵部那面屏风下,伸手取下了最顶上的一个册子。 她忍不住凑近了些,册子封皮上,写着“崔呈秀”三个字。 朱由检将册子翻开,周钰也跟着看去,只见上面蝇头小楷,记录得清清楚楚: “崔呈秀,籍贯直隶顺天府蓟州。” “万历四十一年登癸丑科进士,三甲一百三十五名。” “后都察院政……” “天启四年九月,时任左都御史高攀龙以贪污劾之,吏部尚书赵南星拟贬谪。” “呈秀大窘,夜走魏逆所,叩头乞为养子。” “天启五年正月,魏逆中旨即言呈秀被诬,复其官。” …… 一笔一划,从任职履历,到投靠派系,再到人生中的重大事件,全都写得一清二楚,详尽备至。 “非常不错。”朱由检转头,赞许地拍了拍新任司礼监掌印高时明的肩膀。 高时明连忙躬身:“都是陛下高瞻远瞩,奴婢只是依旨办事。” 他又连声称赞:“先万历爷时,张太岳就有进职官书屏十五合” “然其中仅有籍贯、出身,却无陛下这等精细,连任职履历,重大事件也记载其中。” “如此一来,就如同掌上观文,满朝文武、贤与不贤,利益纠葛,尽在方寸之间矣。” 朱由检对这马屁兴致缺缺,目光扫过那一片片屏风,“后续就按这个方法。” “先把四品以上京官、科道给事中、两京十三道总督、巡抚的信息都填充上去,其余往下的,再慢慢来。” “再准备些红、绿两色的布带,朕后续有用。” 高时明虽有不解,但还是立刻点头应下:“奴婢遵旨。” 周钰终于按捺不住好奇,轻声问道:“陛下,准备布带是要用来做什么?” 朱由检闻言,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官儿太多了,朕恐怕记不住。后续有犯错的,就在他的册子上贴一条绿带” “有立功的,就贴一条红带。” “连续大红的,就让他一飞冲天,连续绿色的……” 说到这里,想起前世经历的朱由检,发自内心地切齿道——就让他退市处理! 他话说到此处,便含糊而过。 话锋一转,眼中带着温柔的笑意:“说起来,朕正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交给爱妃去办。” 周钰闻言,顿时心头一紧,连忙收敛心神,认真地看着朱由检。 这几日,她亲眼看着夫君在谈笑间纵横捭阖,反手便将那气焰滔天的九千岁魏忠贤逼得自缢。 接下来又拿捏人心,硬生生把几个不同立场的人强行捏成一个班子。 他的手段之高明,看得她眼缭乱,心中早已是崇拜不已。 如今夫君有事托付,她心中既紧张又激动,暗暗给自己打气:阿钰,你一定可以! “陛下请讲,臣妾定当竭尽全力!” 朱由检微微一笑。 “现在殿中执勤的侍卫,一半是宫中旧人,一半是昨日从信王府调来的旗尉,朕让他们两两结对值班。” “但朕还是不太放心,需要爱妃替朕好好筛上一筛,务必查清每个人的出身、背景、人际关系。” “然后将确定清白的人员,其家属一体接到京畿的皇庄同住,配以田地,以安其心。” 他转头对高时明道:“这个皇庄,你来安排,切勿让那些腌臜货色,再行贪污暴虐之事,影响了朕的拳拳之情。” 高时明心中一凛,立刻应道:“奴婢明白。” 朱由检又转回头,目光落在周钰身上:“等宿卫筛查完毕后,尚膳监、御药房、御前牌子、打卯牌子……这些要害人物,也要一一如此处理。” 他故意沉下声音,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此项重任,事关朕与你的身家性命,爱妃……可能担得?” 周钰被这股气势所摄,紧张得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她不自觉大声喊道:“妾……自是担得!” 喊出来才发觉自己声音都有些变调,脸颊瞬间涨得通红。 朱由检被她这可爱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殿内原本紧张的气氛顿时一松。 他对高时明说:“爱妃之前未曾理事,大伴要多加帮衬,但切不可全部代劳,懂吗?” 高时明躬身笑道:“奴婢省得。” 就在这时,高时明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一步。 “陛下,自今日一早,已有十几份题本入宫,司礼监已做了归类,您看……是不是现在过目?” 周钰一听是朝政大事,连忙板起小脸,学着自己想象中贤德皇后的模样,屈膝行礼道:“后宫不可干政,臣妾先告退了。” 她刚要转身,却被朱由检一把拉住手腕。 “爱妃留下便是,这些事,你早晚也得知道。” 朱由检的笑声让周钰的脸更红了,只好有些不好意思地重新站回他身边。 “呈上来吧。”朱由检对高时明说。 很快,高时明与几名司礼监太监便将一摞题本呈了上来。 “陛下,这第一类,是弹劾的,共计有九本。”高时明禀报道。 “都弹劾谁?” “吏部尚书周应秋有四本,刑部尚书薛贞三本,兵部尚书崔呈秀……九本皆有。” 朱由检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都留中不发吧。” 他心中却觉得有些啼笑皆非。 没想到自己一心要做救世主,结果做了皇帝后,处理的第一批公务,居然是和稀泥,玩起了“留中不发”的把戏。 高时明没有丝毫意外,又举起另一本奏疏:“陛下,这是陕西巡抚胡廷宴的题本,说的是……陕西边军欠饷之事。” “欠饷”二字一出,朱由检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头皮一阵发麻。 他伸手接过题本,迅速浏览起来。 奏章上的文字触目惊心: 临巩地区的军饷拖欠已达五六年,数额超过二十余万两。 靖卤边堡的军饷也拖欠了二三年不等。 固镇的京运饷银自万历四十七年至天启六年,共拖欠十五万九千余两。 起初,士兵们只是典当衣物、变卖弓箭度日,如今已发展到卖儿鬻妻。 起初,他们还只是在街头乞讨,如今已有人擅自离队逃亡。 起初,他们只敢私下议论,如今竟敢公开聚众喧哗 ……奏疏的最后,胡廷宴几乎是在泣血恳求,请朝廷速发拖欠饷银,以稳定危局。 朱由检在心中速算:20加15.9……这就是35.9万两的窟窿。 他又想起了自己刚到手的内帑……一百四十三万两。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直到此刻,那股独属于王朝末年的腐朽气息,才真正地、如此真切地扑面而来。 “让阁臣们票拟,”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干涩。 “传朕口谕,尽快筹措发饷,至少……先发一批下去,稳住军心。” “是。”高时明应下,又呈上另一本。 “陛下,山东巡抚李精白奏报,山东自六月以来大雨连绵,洪水泛滥,淹没庄稼、冲毁房屋、溺亡百姓不计其数。” ??? 朱由检有点懵了。 他知道陕西马上就要迎来连年大旱,可怎么也想不到,山东今年竟然是滔天洪涝! 他刚穿越而来才几天不到,一直忙着组上任的第一个班子,对这个时代的救灾措施一无所知。 是该直接发钱、发粮?还是免税即可?这些措施又该如何落实,才能不被底下官员层层盘剥? 无数个问题涌上心头,他却一个答案都没有。 “此条……亦交票拟,但不必发旨了。” “最后一本紧要事,”高时明的声音愈发小心。 “户部尚书、督辽饷黄运泰奏报,言及山海关之马草,过去向来于永平、蓟州一带召商买办,其中转运滋生弊端。” “他建议,不如将召买的银两直接解送至山海关,就地采购,以节省靡费。” 朱由检眉头一皱,感觉这一条的逻辑不太对劲。 他仔细在脑中将这个流程过了一遍,很快便发现了问题所在。 这个问题的本质,是马草这种物资需要从产地蓟州、永平一带,物理转移到消耗地山海关。 黄运泰的法子,只是把“买马草的银子”送到了山海关,丝毫没有解决马草本身的运输问题。 山海关本地可不产那么多马草! 这法子,莫不是为了贪污方便吧? 要知道银子一到辽东那些军头手上,他们买不买马草,买多少,外人谁能说得清楚? 他心中有些拿不定,决定还是不动声色,先看看那几位新任阁臣的成色如何。 “知道了,一并送去票拟。” 高时明后面又禀报了一些烈妇旌表、户部朱印之类的小事,朱由检只是随意听着,心思早已不在此处。 待太监们都退下后,他缓缓走到殿中的《大明混一图》前,周钰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他的手指在巨大的地图上缓缓移动,在陕西和辽东之间逡巡,只觉眼前迷雾重重,千头万绪,不知从何下手。 最终,他的手指仿佛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在北京城的位置上一点。 “无妨。”他转过身,眼中已没了迷茫,只剩下前世千锤百炼而来的斗志。 “明天,就让朕来看看,这大明最聪明的一批人究竟是什么成色!” 说一下我后面遵循史实的原则: 1.人物性格、生卒年、此时官职,有记载的严格按照记载。没有记载的合理推演(例如王承恩,再过十来章吧,我要安排忠诚的王伴伴登场了哈哈)。 2.天灾不受任何蝴蝶效应影响,该旱就旱,该涝就涝,这也是本书最大的中期boss。 3.一些事情,例如黄运泰的马草折银一事,在主角的蝴蝶翅膀没煽动之前,按史实,随着主角对朝局的插手,会逐渐面目全非,脱离史实,按我推演而走。 4.说实在的,我现在只有分卷的高潮节点,还有第一卷的简单大纲,故事后面会怎么走,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实在是……太爽了! 【本章史料】 1.陕西欠饷、山东洪涝、辽东马草,都是史实,我就不贴原文了,感兴趣可以自行找找相关史料八月二十四日&二十五的记录。 2.关于题本、票拟、留中不发,是明朝到后期非常成熟的一套议事机制,但内容太多了,我有空会写一篇介绍放到作品相关里,给感兴趣的朋友看。这套议事机制真的非常有意思,皇权、内阁、六部、给事中互相制肘,只有妥协才能让国事顺利运行。 (本章完) 第20章 你们知道的,还没有朕的多 第20章 你们知道的,还没有朕的多 天启七年,八月二十六日,寅正二刻。 左掖门侧的直房小屋,散发着微弱的灯光,抗拒着整个紫禁城浓厚的夜色。 房中,今日居然无人在等候时打盹,等候上朝的文臣三三两两全在闲聊。 几名给事中聚在一处,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话语里的兴奋与激动。 “听说了吗?就在昨日,陛下登基不过半日,魏逆就自缢了” “什么自缢,分明是……”说话的人眼眉挑动,传达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新君英明果决,真乃我大明之幸!”有人由衷赞叹,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喜色。 但也有人眉头紧锁,带着几分忧虑: “只是……这场风波怕是小不了。” “阉党树大根深,盘根错节,真要一体清算,朝堂怕是要大换血,不知要牵连多少人。” “怕什么!”一个给事中嗤笑一声,声音不自觉放大。 “阉党势大的时候,我等同年被斥,恩师下狱,何曾见他们手软过?” “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该轮到他们尝尝这滋味了!” “我辈清流,如今正是坐看其败之时。” 话音刚落,便有人接茬,幸灾乐祸地说道: “说起来,那崔呈秀号称五虎之首,这下怕是……嘿嘿,不知会是个什么下场。” 众人正议论得起劲,突然,正对着门口的一名给事中脸色一变,用力咳嗽一声。 屋内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众人心中一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道高大而阴沉的身影,正默然立于门外,仿佛已站了许久。 来人,正是时任兵部尚书,崔呈秀。 他身着绯红官袍,腰间的金镶玉带在灯火下折射出冷冽的光泽。 房内各人纷纷起身寒暄,却少了几分往日的热情。 “见过崔部堂。” “部堂安好。” 问候的声音此起彼伏,崔呈秀却像是没有听见。 他径直从众人面前走过,找了个空位坐下,就开始闭目养神。 房中众人如坐针毡,只觉得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咚——!”午门上一声沉闷的鼓响,宫门缓缓打开。 众人精神一振,纷纷整理衣冠,鱼贯而出,在右掖门前分班站定。 崔呈秀正在班次前列,抬头望去,对面左掖门也已洞开,门中影影丛丛,却看不清人脸。 “嗡——!”午门上再一声钟鸣,顿时左右掖门文武齐齐动身。 众臣入午门,过会极门,终于来到文华殿前的广场之上,百官稍作整理,静候早朝。 站在崔呈秀身侧的,是刑部尚书薛贞。 他终究按捺不住心中焦虑,身子微微侧倾,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切地问道:“少华兄,事已至此,如今如何是好啊!” 崔呈秀依旧闭目养神,仿佛入定了一般,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薛贞碰了一鼻子灰,正想再说些什么,纠仪官已经投来凌厉的目光,厉声呵斥道:“肃静!” 班列中最后一点窃窃私语也消失了。 晨风萧瑟,吹动着官袍的下摆。 终于,一名内监尖细的嗓音划破长空。 “陛下升座——!” 紧接着,是一声清脆鞭响。 “跪——!” “叩——!” 山呼万岁之声,响彻云霄。 礼毕,众位官员升殿奏事。 內监再次高声唱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话音落下,文华殿内一时格外安静。 朱由检静静地坐在龙椅上,俯瞰着阶下群臣。 舞台已搭,灯光就位,只是究竟谁会上台? 一名末班官员出列,躬身一礼。 “臣,兵科都给事中杨所修,有本奏!” 杨所修快步上前,语气昂扬。 “兵部尚书崔呈秀,工部尚书李养德,太仆寺少卿陈殷,巡抚延绥,右都御史朱童蒙等四人,俱都夺情非制!。” “先时以国事危急,四人夺情,如今国事渐缓,理应斥之回乡丁忧!” 你这火力太轻了啊,这是害怕跟错节奏吗? 居然只敢拿丁忧夺情之事来做台脚,还拿了其他三个人一起做遮掩。 无趣之极,想投机却不敢下注,你这样怎么进步啊。 “此事朕知道了。”朱由检淡淡开口,“还有其他上奏吗?” 他平静的声音,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湖心,让殿中瞬间泛起涟漪。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百官压抑的呼吸声,和朝靴官服无意识间摩擦的细微声响。 所有人都预感到,真正的大戏,即将开场。 果然,末班又一名官员转出。 “臣,云南道御史杨维垣,劾兵部尚书崔呈秀!” 杨维垣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带着一丝快意。 “崔呈秀身为兵部尚书,结党营私,拔擢私亲!” “其门下走狗吴淳夫,昔日不过一介郎中,只因替他攻讦旧辅冯铨,竟在两年之内,平步青云,官至工部尚书!” “其弟崔凝秀,一介武夫,不经选试,便直升浙江总兵!” “呈秀宠妾之弟萧惟中,乐户贱民,竟一夕提拔为密云车营都司!” “如此任人唯亲,蠹国害民,置我朝选官制度于何地!臣请陛下,严惩此獠,以正视听!” 杨维垣的弹章仿佛是一个信号,迅速点燃整个大殿的氛围。 他话音一落,许多人陆续出列。 “臣,户科给事中殷国璋,劾吏部尚书周应秋、工部郎中汤齐!” “臣,巡按直隶御史贾继春,劾兵部尚书崔呈秀!” “臣,兵科给事中许可征,劾兵部尚书崔呈秀!” “臣,礼科都给事中吴弘业,劾吏部尚书周应秋!” “臣,御史吴尚默,劾刑部尚书薛贞!” …… 一时间,弹劾之声此起彼伏,一个又一个官员出列,慷慨陈词,其数量居然比昨晚递入宫中的还要多出倍余。 朱由检的手指,在龙椅的扶手上无声地敲击着。 他看着殿下这场群臣齐心,众正盈朝的戏码,听着他们慷慨激昂的陈词,只觉得无比的荒诞。 陕西的军饷,山东的灾民,辽东的战火……这些真正关乎王朝命脉的事情,今日无人问津。 追逐着权力风向的中立投机者,翻身清算的清流贤士,急欲切割的阉党旧臣,错综复杂的人事纠葛在一起。 他这永昌帝君的第一场朝会,竟是如此热闹。 这可真是……何等的讽刺啊。 朱由检缓缓地将御案上的笔筒拿起。 这可是一件上好的汝窑青瓷,温润如玉。 可惜了。 他站起身来,猛地用力,将那笔洗朝着金阶,狠狠地砸了下去! “啪——!” 清脆的碎裂声,如同惊雷,瞬间炸响在死寂的殿中。 “够了!国家之事不是如你们这般做的!” 朱由检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寒冬的冰凌,扫过殿下群臣。 满殿的弹劾声、议论声、呼吸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掐断。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碎裂声惊得浑身一颤,目光骇然地望向御座。 有几名刚迈出半步,正准备跟风弹劾的官员,就那么僵在了原地,进退失据,脸上的表情精彩到了极点。 整个文华殿,死一般的寂静。 朱由检没有理会他们,直接将目光转向了内阁首辅黄立极。 “元辅,陕西欠饷之事,昨日票拟,可有结果了?” 黄立极正在震惊之中,冷不防听到皇帝点他的名字,身子下意识地一颤。 “回……回禀陛下。” “臣昨夜已与兵部、户部会商,太仓、常盈二库空虚,所欠三十余万旧饷实难全发。” “经多方筹措,可先发三月饷银,共计五万三千余两,其中太仓先出两万,再从常盈库中借垫三万三千两。” 朱由检点点头,这个处置还算稳妥,先发一部分,至少别让边军饿着肚子哗变。 但这不够,大明阁臣,肩上扛着的是大明两京十三省,脑袋上抗的是天下亿兆生民。 随便裱糊一下,就觉得尽到职责了吗? “仅仅如此,还不够。”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让殿中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九边之中,各边欠饷情况如何?” “连年拖欠的具体数目是多少?” “除京运银外,地方民运银的解付情况又如何?” “仅仅解付银子就够了吗?陕西有旱灾传闻,为何不见地方上报?” “当地粮价如今究竟如何?银子到了陕西,1月饷银,能抵过去几成支用?” “这些事情,阁臣六部,都知道多少?” 黄立极的嘴唇微微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前面面对弹劾风暴也无动于衷的崔呈秀,也终于抬起了头,望向御座上的年轻新君。 殿中响起一片细微的骚动,许多官员交换的眼神中,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惊骇。 朱由检话到此处,顿了一顿,目光扫过群臣,声音沉重了几分。 “再则地方巡抚,任期不长,任内往往能捂则捂,能拖则拖,等到事情真正呈报上来,多已是积重难返,糜烂到了极点。” “所谓‘善治病者,治其未生;善治国者,治其未乱’,这才是称得上是真正的贤相良医。” “事在四方,要在中央,中枢若总是等到地方糜烂才行补牢之举,国事何堪?天下何堪?” 群臣顿时骚然。 这位年仅十七岁的新君,此前一直养在深宫王府,不显山不露水,只道是宽厚仁善。 谁曾想,他对九边军务、地方政事,竟能洞若观火,一针见血? 这番话,这等见识,完全不像一个初登大宝的少年天子,反倒像一个浸淫政务多年的老臣! 一个念头,不约而同地在许多人心中升起。 ……莫非,大明要再出一位世宗皇帝了吗? 朱由检懒得理会这些震惊神色。 他叩了叩御案,将众人唤醒。 “此事交由元辅和户部尚书郭允厚负责,可能办得?” 黄立极与郭允厚赶忙出列,“臣等遵旨。” “那山东水灾一事,又当如何处置?” 黄立极定了定神,正欲回话。 朱由检摆了摆手,一指次辅施凤来,“事有专任,此事交由施凤来领衔。” 施凤来有些错愕,但还是躬身出列。 “回陛下,此事已有惯例。着地方官府安抚,其本年秋粮,可允七成征收折色。” ??? 朱由检无法理解。 受灾后,不应该是救灾、豁免粮税吗? 为何七成折色居然能够成为赈灾手段? 所谓本色,即粮草,而折色,即白银。 七成征收折色的意思,就是山东今年受灾地方,赋税三成仍交麦、栗等,其余七成则交白银。 他迅速回忆后世记忆,着实没印象崇祯初年山东有过起义。 现在看来,他实在怀疑是天启时清缴白莲教起义后,把当地有能力、有胆量的人都杀光了。 不然他要是穿在山东,面对这坑爹世道,必定要起来反他娘的! 他沉吟许久,决定折色这事情没弄懂,先不发声。 但就算撇开折色本色,这件事情仍然显露出此时明廷治政的荒谬。 “此事不妥。” “李精白奏报时只说多地受灾,淹没庄稼,冲毁房屋,淹死的人畜不计其数。” “然而究竟各县受灾之情如何,生民田地产出如何?他们今年是否留有口粮,明年的种粮情况又如何?” “六月以来暴雨,到如今三个月时间,朕堂堂山东巡抚,一省青天老爷,报上来的居然就一句不计其数吗?” “这等不计其数之语,放个黄口小儿都能上奏,还要他一个山东巡抚在这里做婴儿之语吗!” 朱由检越说火气越大,气得一拍桌案。 这等虫豸,真真彼其娘之。 就算朕愿意相忍为国,你也实在望之不似人类。 “去,山东巡抚李精白治灾一事庸碌无能,贴绿一次。” 高时明听令行事,来到文华殿阶下职官屏书上,将一条绿色布条贴到山东巡抚李精白的浮本上。 众臣都是科考精英,居然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贴绿的意思,顿时相顾悚然。 两件事讲完,殿中的气氛已经彻底变了。 如果说之前是投机、清算、切割所交织出的狂热与躁动。 现在,则是一种惴惴不安的敬畏与审视。 这,才应该是天子临朝的模样。 历史上崇祯初期就是太轻易被这股风潮裹挟,以至于被文臣侵蚀了天启收拢的事权。 用晓明哥的话说,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站上道德高地继续肆意开火。 “尔等前面所劾,朕都已知道了。” “但如今国事弊微,怎能事事以党争为先?” “陕西欠饷,军卒卖儿鬻妻,山东水灾,生民颠沛流离,这等事情,为何全都不放在心上!” “出列弹劾者十七人,其中甚至有六人位列阉党名录,难道以为朕不知道吗?” “切割、投机、清算!朕看透了尔等的用心!” “只是,不知这满朝公卿,究竟几人忧国,几人忧己?” 【本章史料、挪用】 1.明朝实行96时刻制,如寅时(3~5点),寅初就是3点,寅正就是4点,每个小时有4刻。所以寅正二刻就是4点30分。——《“时辰”、“刻”与“小时”》,作者马干 2.常朝流程参照《明代朝仪述略》,作者许冰彬。文官在从右掖门而入,武官在左掖门。午门鼓响,锦衣卫、大汉将军进入,午门钟响,群臣自午门入、过会极门,在文华殿前列班行礼,然后升殿议事。 3.以折色救灾,是明朝惯例,山东这件事最后没记载怎么处理(好像就只是报个灾)。但天启七年二月,巡抚凤阳郭尚友灾伤改折疏就是这样实施的。 4.丁忧即父母死,官员要回去守孝二十七个月。夺情就是皇帝下旨,以国事让你不尽这个“情”,继续做官。这是大明党争经典工具。 5.世宗皇帝,就是嘉靖,他确实很聪明。 6.出列弹劾的这些人都是史实记载的,其中三人后面位列阉党。 7.最后,关于明朝经济这块,我还没想好要写多详细,这东西可详可略。略起来反正军饷就是白银+粮草,有问题就就找户部尚书。真实的话北京就有工部节慎,太仆常盈,户部太仓,皇帝内承运库四个财政中心。陕西的军饷也不全是来自户部太仓银,还有的来自四川、陕西本地、湖广等的民运粮税…… (本章完) 第21章 做不了海瑞,又何必做严嵩呢? 第21章 做不了海瑞,又何必做严嵩呢? “只是,不知这满朝公卿,究竟几人忧国,几人忧己?” 天子之言,字字诛心! 殿中“哗啦”一声,跪倒一片。 “陛下息怒!臣等万死!” 朱由检对他们的请罪置若罔闻,只当做戏。 他缓缓拿起了御案上的三本册子。 “更可笑的是,你等所弹崔呈秀、周应秋等人,其中罪名累累,确有其实。” “但若论人数,恐怕还不如朕知道的多。” “朕手里有三份名册。” “其中一份……正是前日自缢的魏忠贤所书。” 轰——! 此话一出,阶下群臣轰然炸开! “什么?” “三份阉党名单!?” “除了魏逆,还有谁给了名单?” “还能有谁,你看看为什么那两个人还活着!” 压抑不住的惊呼声、倒吸冷气的声音混成一片。 之前那些争先恐后弹劾的官员,部分人已是面如土色。 朱由检冷眼看着他们的反应,继续说道:“这三份名单,互有出入,但重合之人,亦不在少数。” “其中,巨贪七人,中贪五十七人,其余两百余人,虽不及前面这些人,却也……无人不贪。” 殿中,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如鼓。 阉党中人两股战战,但非阉党之人也是人心惶惶。 谁知道那三本册子的尺度到底有多大? 谁又知道魏忠贤那狗贼临死之前到底有没有胡乱攀咬! 在这新君刚刚登基,清扫朝堂的节点上,就算说自己真的是被冤枉的,又哪里有用? 那三本薄薄的册子,此刻在他们眼中,仿佛是催命的阎王簿。 时已深秋,日出本就晚了些。 此刻,第一缕晨光才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穿过文华殿高大的殿门,斜斜地射了进来。 光束中,无数尘埃上下翻飞。 御阶之上,年轻天子的面容笼罩在光与影的交界处,晦暗不明,让人看不真切。 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 他看着阶下神色各异的臣子,对身旁的秉笔太监高时明,轻轻点了点头。 “宣旨吧。” 高时明躬身领命,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绫,徐徐展开。 他的声音并不尖利,反而带着一种沉稳的质感,在这死寂的文华殿中,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众人心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兵部尚书崔呈秀、吏部尚书周应秋、刑部尚书薛贞、兵部尚书管太常寺少卿事田吉、工部尚书视职方司事吴淳夫、左副都御史李夔龙、太常寺卿倪文焕……” 每念出一个名字,殿中百官的心就随之猛地一沉。 被点到名字的几人,更是面如死灰,身形摇摇欲坠。 “……以上七人,结党营私,贪赃枉法,蠹国害民,罪大恶极!着即刻拿下,押入诏狱,严加审讯,钦此!” 诏书念毕,殿中落针可闻。 那“诏狱”二字,如同一道催命符,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就在锦衣卫的力士正要上前拿人之时,一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 “臣,请自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崔呈秀竟是第一个站了出来。 他面色苍白,但眼神却依旧锐利,此刻竟全无即将身陷囹圄的恐惧,反有一股说不出的决然。 高时明不由看向朱由检。 朱由检挥挥手,示意力士暂且退下。 他倒想看看这旧时代的阉党文臣第一人,究竟想说些什么。 崔呈秀走到殿中,对着御座深深一揖。 “陛下容禀,微臣绝无攀附魏逆之事。” 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文臣特有的顿挫。 “先帝在时,倚厂臣若左右手,常言‘朕与厂臣’,恩宠之隆,古今罕有。魏氏一门,封公封伯者,几不可胜数。天下皆知,亲近厂臣,便是体贴圣意。” “臣与魏忠贤亲近,非为私交,实乃体国。臣并非魏臣,乃先帝之臣!” 朱由检心中暗叹,这大明朝的官儿,果然没有省油的灯。 只听崔呈秀继续朗声道。 “先帝毕生之愿,唯三大殿之壮丽,与辽东之安宁。” “臣在工部,为三大殿工程,宵衣旰食,殚精竭虑,方保大工不滞,国库有余。” “后调任兵部,正是欲为圣上分忧,清扫辽东弊事,重振大明国威!” “臣所作所为,上不负先帝托付,下不负朝廷俸禄,一心为公,何罪之有!” 殿中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不少人面露异色。 虽然众人均明白他在鬼扯,但这番话从先帝入手,实在恶毒无比。 新君不是不能动,也不是不应该动,而是不应该自己动,这根本与国朝体制不和。 但偏偏他前面与群臣即将掀起的清议做了切割,选择自己亲自下场。 那这把孝悌之剑,他也就注定要亲自接招了。 四位阁臣在近前,见得事情如此进展,对视之间,神色均是复杂难明。 然而,御座之上的朱由检,却只是轻轻笑了一声。 “谁告诉你,朕拿你,是因为攀附魏忠贤之事了?” 此言一出,崔呈秀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朱由检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说道。 “先帝驾崩,厂臣魏忠贤悲痛欲绝,深感往日所为,糟践国事,以致朝野贪腐横行。” “他自缢之后,只余这份名册,并附有唯望国事清明等语。” 他顿了顿,拿起御案上的一本册子,对着众人晃了晃,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怎么,你们都以为,这是所谓的‘阉党名录’?” “错了。” “这上面,写的不过是‘贪腐’二字罢了。” 群臣再次炸锅! “什么?不是阉党名录?” “怎么可能!那分明就是阉党名册!贪腐在如今算得了什么大事,何须名册以承?” “但是陛下前面确实没说是阉党名册,他只说了名册二字而已!” 崔呈秀的脸色,终于彻底变了。 他这才意识到,这不是一场所谓“新君登基,扫除阉党”的戏码。 魏忠贤的死,居然真的被定义为“自缢”! 那昨夜对魏系、客系、厂卫的抄家之事,难道也只是贪腐这个事由吗?!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从一开始就默默站在皇帝侧面的田尔耕,却未能从那张冷漠的脸上看出一丝一毫波动。 朱由检对群臣的议论充耳不闻,只是对高时明使了个眼色。 高时明会意,向前一步,对着崔呈秀冷笑道: “崔部堂好一个一心为公,何罪之有!” “若真是一心为公,为何要贪墨受贿?若真是为了做事,又为何胡乱任用私人,将我朝选官制度视同无物?” “你口口声声做事,敢不敢让你我赌上一赌,此刻着人去抄你的府邸,看看那府中金银,究竟是不是你祖上三代清白积攒下来的?” 高时明的声音愈发阴冷,他盯着崔呈秀,一字一顿地念道: “崔呈秀,直隶蓟州籍。” “曾祖崔景,庠生。” “祖父崔荣,无官身。” “父崔九思,儒官。” “你崔家三代,可有一人是富甲一方的豪商?你那万贯家财,又是从何而来?” 他顿了顿,嘴角的笑容恶毒又快意。 “莫非,真如京中童谣所唱那般——崔家门,朝南开,金子银子滚进来?” 崔呈秀对高时明的嘲讽视若无睹,脑中拼命转动。 仅仅片刻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目光直视御座上的朱由检,声音陡然拔高。 “陛下初登大宝,天下臣民,万众景从,无不翘首以盼,望陛下能澄清玉宇,一扫先帝之时阉党横行、中旨乱法之弊政!” “然今日,陛下却欲以阉竖之言,不经有司,便以中旨逮问朝廷二品大员!” “敢问陛下,此举与魏逆在时,又有何异?!” “臣纵有万死之罪,亦当明正典刑,交由三法司会审,以彰国法!如此,方能向天下昭示,我大明仍是法度昭彰之邦,而非阉竖一言可决之私天下!”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不少文官,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崔呈秀此言,虽是为己开脱,却也说出了满朝心声——对中旨、对厂卫的恐惧和厌恶。 一时间,殿中气氛变得微妙起来,几位御史言官已是跃跃欲试,似乎就要出班附议。 朱由检摇头冷笑,就要起身开口。 就在此时! “放肆!” 一声雷霆般的怒喝,自武臣班列中炸响。 须发皆白的英国公张惟贤,猛地出列,虎目圆睁,怒视崔呈秀。 “逆臣崔呈秀,安敢于陛下之前狺狺狂吠!” 他虽已年纪老迈,却仍旧若洪钟。 “你口口声声祖宗法度,可知我大明最大的法度,便是君臣之义,尊卑之序!” “君为臣纲,此乃天理人伦,国之大本!” “尔今日巧言令色,以法度为名,行犯上之实,是欲动摇国本,倾覆社稷乎?!” 他环顾四周,三朝顾命老臣一副拼着要撞死在这殿上的气势,瞬间让一些动摇的文官心中重新清明。 什么祖宗法度,什么程序公义,什么阉竖横行,任何时候都可以说。 但在今天,在这个新君第一次亮刀的时候,说了就是白白找死而已! 甚至死亡也不是结束,还有可能被打入阉党名列,从此与下一波朝堂风向失之交臂。 ——要知道比买跌更痛苦的,那就是踏空啊! 方才还跃跃欲试的几位御史,此刻都低下了头,噤若寒蝉。 张惟贤目光如刀,最后扫视全场,声若洪钟,威压全场。 “今日殿中,我既在此,看谁还胆敢持有此论?!” 殿中无人敢应。 方才被点到名的刑部尚书薛贞,本还想跟着附和几句。 此刻被张惟贤的气势一冲,竟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瘫软在地。 大势已去。 崔呈秀看着瘫倒的薛贞,看着噤若寒蝉的百官,再看看御座上那个面无表情的年轻天子,眼中最后的光芒,终于熄灭了。 他伸手将头上的乌纱帽摘下,轻轻放在地上。 然后深深一躬。 做完这一切,他才最后一次开口,声音里只剩深深的不甘。 “臣寒窗苦读,万历四十一年时,乃登癸丑科进士,三甲一百三十五名。” “当此时,臣已四十有二矣,哪还有弱冠之时的书生意气……” “臣初始以年岁所限,未能入翰林。” “后又在都察院观政,期满后除河南道御史、又巡按淮扬……” “臣之所见,满朝皆贪,遍地皆腐。 “从京师到地方,无人不为利来,无人不为利往。” “天下如此,今又岂独罪臣一人?” 此话一出,满朝默然。 穷经皓首是每个文臣的噩梦。 众人皆知翰林清贵,却又怎么可能每个人都是天之骄子。 多数人也不过是中人之姿,登科后随波逐流罢了。 崔呈秀这最后一份辩解,看似未辩,其实还是在辩。 朱由检,终于有了动作。 他微微一叹,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无数道目光,顿时齐刷刷地看向了御座之上的朱由检。 “国朝贪腐,积弊已久。有俸禄过低之因,有士林风气之故,更有……人心贪婪之祸。”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这些难道朕就不知道吗?” 他走下御阶,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向殿中的崔呈秀。 “可是,朕不明白的,崔呈秀啊……” 朱由检停在他的面前,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你纵使不去做海瑞,又为何非要做严嵩呢?” 朱由检的话,便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崔呈秀的身子猛地一晃,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他有心再辩,却发现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 同流合污者众,为何偏偏自己成了五虎之首,成了阉党的核心? 不去做孤臣直臣,难道就一定要做那遗臭万年的奸佞权臣吗? 他所有的辩解,在这一问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良久,良久。 崔呈秀那一直挺得笔直的脊梁,终于垮了下去。 他对着朱由检,对着新任的少年天子,伏地而拜,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砖上。 “皇上圣明……微臣,认罪。” 朱由检挥了挥手。 锦衣卫如狼似虎地冲上前来,将崔呈秀等七人拖了下去。 殿中,再次恢复了寂静。 朱由检缓缓走回御案前,拿起了那三本薄薄的册子。 殿中百官,顿时一阵难以抑制的躁动。 群臣们再也不看小看这位冲年天子,心中已是打起来万分小心。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追随着那三本名录,仿佛那里藏着自己的身家性命,荣辱未来。 那里面,有自己的名字吗? 又或者……有政敌的名字吗? 【本章史料】 崔呈秀的履历全是真的,阉党中提拔快、比较出名的核心人员,很多都是崔呈秀这种模板。 第一,三甲进士或二甲进士,总之就前途不太亮 第二,家里没啥大钱,没啥关系,苦读上来的,前途不太亮。 第三,年岁比较大,总是也是前途不太亮。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哈~只是比较普遍。 (本章完) 第22章 我朱由检,要开演了 第22章 我朱由检,要开演了…… 朱由检缓缓走回御案前,拿起了那三本薄薄的册子。 他没有说话,只是随手翻开了其中一本。 修长的手指划过纸页,发出“沙沙”的轻响。 声音不大,但在此刻死寂的文华殿之中,却格外清楚。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每一息,都是煎熬。 终于,朱由检合上了册子,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阶下神色各异的群臣。 这是一把毋庸置疑的利剑,但真要把剑刺出去那就是犯傻了。 引而不发的导弹,才真正具备威慑力。 一旦真正发射了,那就只能一起去烂泥地里打滚了。 中央、地方瞬间空缺两百余人,不仅仅是国事必然会陷入停滞混乱。 而对空缺的争抢、撕咬、结党、群攻,还会将混乱进一步扩大化。 当然这是历史上崇祯才会做的选择。 而我朱由检,那当然是选择——开演! 朱由检抬起眼,用一种近乎悲悯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众人,然后将那三本册子轻轻一扔。 “朕在想,若是将这三份名册公之于众,悉数查办,我大明的朝堂,怕不是要为之一空?”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像是在与众人商量一般,用一种温和的语气问道: “诸位爱卿,你们说,朕……应该将这名册公开吗?” 殿中死寂一片。 这个问题,无人敢答。 说应该? 这不仅是得罪满朝同僚,更是将自己也推到了风口浪尖。 谁能保证自己就一定清白如水,不在那两百余人的名单之中? 说不应该? 那更是取死之道! 新君刚刚才用雷霆手段拿下了七名阉党干将,正是立威之时,你跳出来说不该查,是何居心? 是想为贪官张目,还是你自己就是其中一员? 这是一道必死题。 百官噤若寒蝉,许多人甚至将头埋得更低,生怕被皇帝的目光扫到。 站在百官前列的几位阁臣,此刻也是如坐针毡。 李国普焦急地以目示意首辅黄立极。 阁臣之任,正是在皇帝与百官之间居中调和,平稳国事,如今这时,正是首辅该出面的时候。 然而,黄立极却仿佛没有看到他的眼神,眼观鼻,鼻观心,甚至微微低下头,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见此情形,李国普心中不由愤恨不已。 黄立极!黄立极!你这该死老物! 国家托之以首辅之责,怎么在这等时候匿身不出,明哲保身?! 他抬头看了一眼御座之上的年轻天子,那张年轻的脸上还挂着温和的笑意。 但他却分明见到那笑意逐渐淡去。 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就不是公开不公开的事情了。 沉默,有时候比反对更容易让帝王暴怒。 到了那个时候,恐怕就不是两百多人了,大狱牵连之下,哪有人能够保证独善其身? 国家之事又将走向何方! 罢了! 李国普心一横,深吸一口气,毅然出列。 “臣,以为不该。” 此言一出,顿如平地惊雷。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几乎全是讶异和敬佩。 朱由检看着他,脸上仍是笑意:“哦?为何不该?” 李国普对着御座深深一揖。 “陛下,贪腐之弊,非一日之寒,乃积年沉疴。” “若此刻将名册尽数公开,牵连甚广,朝野震动。” “届时,各部衙门,怕是十不存一,天下政务,恐将陷入瘫痪。” “国事如人身,沉疴已久,断不可下虎狼之药。当以温补之方,徐徐图之,固本培元,方是长久之道。” “若用雷霆手段,只恐旧病未去,而元气先伤,国本动摇啊,陛下!” 他一番话说得恳切至极,讲完之后,便深深一拜,伏地不起。 殿中,依旧是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等皇帝的反应。 朱由检心中有一些小震撼。 他原本设计的是自己唱完这场独角戏。 却没想到这天启朝万马齐喑的朝堂之中,居然还有这么勇猛的人。 这究竟是谁的部将? 为何我在读后世史书的时候对他居然毫无印象。 朱由检迈步走到阶下职官屏风处,目光在上面逡巡片刻,取下了“李国普”的职官浮本。 他一目十行快速看过,转过头居然有些不可思议。 “李爱卿,你竟是北直隶,保定府,高阳县人?” 此言一出,李国普伏在地上的身子猛地一颤。 来了…… 他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 是啊,高阳县,距离那权倾朝野、遗臭万年的大宦官魏忠贤的老家——肃宁,不过七十余里。 在这个节骨眼上,皇帝提起他的家乡,用意不言自明。 这是在怀疑他,怀疑他这个“同乡”,是在为阉党余孽开脱! 巨大的委屈和不甘涌上心头,李国普猛地抬起头,直视着朱由检,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陛下!臣……臣与那魏逆,虽为同乡,却素无往来!” “臣今日之言,句句出自肺腑,皆为国朝大计,绝无半点私心!若陛下不信,臣……” “好!” 不等他说完,朱由检大声打断,同时心中急速思考。 好好一场独角戏,现在突然变成了臣子犯颜直谏的铁胆孤忠剧本了。 问题不大,看我将这大局扭转! “说得太好了!” 他快步走到李国普面前,伸手将他扶起,用力握住他的双手。 言语恳切之极,“国普之言,实在深得朕心。” “朕今日之前,竟不知国普之忠肝义胆,实乃朕之失察!” 他然后转身面向群臣,朗声笑道: “诸公请看!” “不畏嫌疑,不惧生死,一心为公,何谓忠臣?这,便是忠臣!” “这,便是朕的魏征啊!” 满朝文武,一时尽皆愕然。 魏征?皇帝竟然将李国普比作魏征? 朱由检看着群臣震惊的表情,缓缓收敛了笑意,神情变得肃然。 “朕知道,在许多人看来,李爱卿此举,近乎于愚。” 他一开口,便让众人心中一惊。 “国普与魏逆同乡,本就惹人非议,当此风雨交汇之时,不思避嫌,反而挺身而出,岂非愚不可及?” 朱由检的目光扫过众人,仿佛能看透他们内心的想法。 “李爱卿,他明知自己会惹来嫌疑,明知可能会触怒于朕,可他更怕国朝动荡,政务瘫痪!” “所以他宁愿冒着被误会、被牵连的风险,也要站出来,说出那句‘不该’!” “这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担当,这份将社稷置于个人生死之上的风骨,难道不正是当世之魏征吗?!” 他转头示意秉笔太监高时明。 “高时明,内阁大学士李国普,秉正无私,敢于直言,贴红一次!” 李国普呆呆地站在原地,如在梦中。 他设想了无数种可能,被斥责,被罢官,甚至被投入诏狱…… 却唯独没有想到,等来的,竟是天子如此高的赞誉和封赏! 他尘封已久的内心顿时暗潮涌动,无数过去读过的诗句从脑海中流淌而过。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我李国普,今日,竟有幸得遇如此明君吗?! 一股热流直冲眼眶,这位最年轻的阁臣,竟然眼圈一红。 “陛下……陛下圣明!臣……愧不敢当!” 他的声音,隐隐已有哭腔。 群臣见状,如梦初醒,纷纷拜伏于地,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响彻文华殿。 “陛下圣明!” 朱由检心中同样激荡,这场小小的意外没让他惊慌,反而让他状态火热。 他已经又找回了前世在动员大会上的感觉! 他往前再走几步,站到百官之间,待山呼声渐落,他才缓缓开口。 “诸位爱卿,都平身吧。” 他的声音沉静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朕自幼居于宫中,无事之时,唯喜读史。”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茫然,不知圣意为何。 “史册所载,事有千万,人亦百态。” “朕见有人,初入仕途,亦曾激浊扬清,口言社稷,心念万民,志在青史留名。” “就如世宗时严嵩,严阁老,二十五岁便中了进士,入了翰林。” “此时刘瑾当权,朝中腌臜,他竟病休辞官,于家中读书八年而不出仕。” “若他此时死去,难道青史之上称不上一句贤能吗?” 朱由检轻轻一叹,口中尽是惋惜。 “可惜权欲动人心,富贵迷人眼。” “昔日之清白少年,终究体生恶鳞,额出毒角,最终竟成害国之恶蛟,何等可悲,可叹?” 朱由检缓缓踱步,手臂随着言语挥舞摆动,语气逐渐抬升。 “然而朕在史书中又曾见另一等人。” “前半生声名狼藉,幡然醒悟之后,后半身却清名加身,青史为之共鸣。” “晋时周处,年少横行乡里,与南山之虎、长桥之蛟,并称三害,乡人畏之,恨之。” “然其后幡然悔悟,斩虎屠蛟,又为国殉身,终成一代忠义之士。” “谁又能说,他生来便是圣贤?” 他目光扫过群臣,每一个被他看到的人,都仿佛觉得皇帝正在注视着自己。 群臣之中久为官者,不过眼神微动,心中仍在揣测新君此言意图。 但更多尚且年轻的官员,却已然神为之系,全身心关注着殿中这道不断走动的身影。 “《诗经》有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在座诸卿,孰人不是十年寒窗,饱读诗书?” “孰人金榜题名时,不曾存‘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之志?” “然而朝局之艰,世事之繁。或因一时之迷,或有身不由己,为宦海洪流所裹挟,渐忘初心。” 朱由检转过身,一步步登上御阶,重新站到宝座之前。 “但如果,朕愿做那楚庄王呢?” 他语气一顿,气势昂扬之极,猛然一挥袍袖,转身面对众臣。 “但如果,就在今日!” “就在这文华殿上,群臣见证之下” “朕愿与诸位,来一场绝缨之宴呢?”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骚然。 有人读过《说苑》,心中已是激荡不已。 有人穷经皓首,考中进士已是耗尽心力,对此典故确实一无所知,仍然是一脸茫然。 “高时明,呈上来吧。” 高时明听令,让小太监从殿后抬入一座烧的正旺的火盆。 这下近乎所有人都明白了! 众臣之间议论纷纷,再也控制不住。 “什么绝缨之宴,这不是魏武旧事吗!” “评书里说的,官渡之战曹操烧信啊!” “这等手段……这等手段……” “诸公!”朱由检站在火盆前,一声大喝,打断群臣纷议。 “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朕,今日愿为诸君开此新路,尽却前尘!” 话音落下,朱由检松开手,那三本薄薄册子就掉入火盆。 只一瞬间,火焰高撩,渐渐将三本册子燃为灰烬。 殿中一时寂静,众臣恍若梦中。 还未等群臣反应过来,首辅黄立极第一个抢出班列,拜伏在地,老泪纵横:“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即,便是雷鸣般的响应! “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紧随其后,尽皆拜伏,整个大殿,都因这剧烈的情绪而震动。 朱由检看着这一幕,心中长舒一口气。 这场戏,虽然有点小意外,但总算勉强唱完。 不过他可不指望这场戏就一改贪腐之象,那就太天真了。 俸禄、人心、士风、制度、奖惩、查探,不把事情方方面面落位,所谓清廉,不过是口头呓语罢了。 如今只是拿三本册子来换一个入手此事的线头和大义名分罢了。 至于那三本册子——他是烧了,但谁敢信他真的烧了呢? 他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贪腐一事,就如李爱卿所言,不能一蹴而就,当小火慢烹。” 他的目光,落在了李国普身上。 “此事,朕欲交由李爱卿领衔。” “但贪腐之事,牵动国朝,又极易受人攻讦,历朝历代莫不视为险途。” “不知……” 李国普一拱手,急走几步,转出班列。 他将衣冠稍作整理,然后极其庄重地躬身一礼 再起身时,眼神中已是燃烧着狂热的光芒,声音斩钉截铁。 “臣,愿以此项上头颅作保,必为陛下澄清域内!” 朱由检不由肃然。 他站到御案一侧,同样施礼一拜,同样是斩钉截铁。 “卿不负我,我必不负卿!” 殿中群臣见得这场君臣相得戏码,心中复杂难明。 青史悠悠万卷,可想而知,往后必定有李国普之名矣! 可恨啊,可恨,为什么我刚刚没有出这个头! 他们再看向殿上那脸带笑意的少年天子,心中朦朦胧胧皆有所感。 这大明——莫非,真的要不一样了吗? 【本章史料】 1.李国普最后一个普字,应该是左木+右普,但这个字好像不是常规字,在我手机上预览的时候显示为“?”,所以我替换掉了。 2.李国普,高阳县人,和孙承宗同乡,是四个阁臣中最年轻的,也是唯一未入阉党名单的。史书中的记载是:“释褐十四年即登宰辅,魏忠贤以同乡故援之也。然国普每持正论。”——《明史·卷二百五十一》 3.文臣中有人连绝缨之宴都不知道。其实我参考的原型是“范进中举,却连苏轼都不知道是谁”这个《儒林外史》中的情节。而《儒林外史》虽然成书于清朝,但这一段小说情节却来自明朝,正是嘉靖年间“姜宝不知苏轼”一事。 4.事实上,明朝科举本身对“史”的考核,比重就不是很高。某种意义上,我觉得一定程度上是好事——要读的书越多、要求视野更开阔,那么平民就越难中举。反而是限定范围,在蜗牛壳里做道场,那些智力高的平民才有机会飞跃龙门。 (本章完) 第23章 别想躺平,都给我卷起来,开会!开会 第23章 别想躺平,都给我卷起来,开会!开会! 朝会结束后,皇帝照例于皇极门设宴。 一溜宴桌在空地上排开,文武百官们按照品阶入席后,顿时议论纷纷。 无他——这筵席竟与以往略有不同,光禄寺呈上的饭菜居然还算可口。 阁臣们却无心关注这等细枝末节,用起餐来都有些食不知味。 今日早朝上的风云变幻,实在是让他们心惊肉跳。 这位新君的举动,事事出人意料。 偏偏其身在大位之上,手中名册又引而不发,实在令人惊怖。 这等手腕,这等心性,哪里像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天子? 用过午膳,宫人奉上茶汤,四位阁臣聚在一处,一时无人说话。 还是首辅黄立极先开了口,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慢悠悠地说道:“今日之事,诸位怎么看?”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闲事。 最年轻的阁臣李国普,眉宇间还带着几分朝堂上的激昂,他不由感叹道: “陛下虽然年少,然而对世事洞若观火,性格又不急不躁,想来国事可以渐好了。” 他今日因直言而得“朕之魏征”的赞誉,此刻犹言在耳,心中不免有些偏向。 一旁的次辅施凤来,为人老成持重,闻言只是点了点头,谨慎地说道:“陛下确有圣君之姿,只是……行事过于雷厉,不知是福是祸。我等为臣者,还需小心辅佐,免得有误国事。” 而最后一位阁臣,张瑞图,此刻心中却满是不安。 他曾为魏忠贤写过生祠碑文,如今魏逆倒台,他这个“从逆”之人,这两日一直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今日新君虽然按下贪污之事,却一直对附逆之事隐而不提,这其中究竟作何打算? 听了几位同僚的话,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附和道:“施公所言极是,我等自当尽心竭力,为陛下分忧。” 黄立极将三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暗自一笑,正要再说些什么场面话。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快步走了进来,对着四人躬身一礼。 “四位阁老,陛下平台召对。” 四人心中一凛,连忙起身。 黄立极简单一礼:“请公公少待,我等回府沐浴更衣,再来觐见。” 平台召对,是阁臣面见君上的大礼,相关人员素来要沐浴更衣,以示隆重。 那小太监却摇了摇头,恭敬地回道:“陛下有旨,不必更衣,请四位阁老即刻随奴婢来。” 不必更衣? 四人面面相觑,心中都泛起了嘀咕。 这又是哪门儿的规矩。 他们怀着满腹的疑惑,跟在小太监身后,穿过一道道宫门。 只是越走,心中越是惊疑,这方向,并非是去往平日召对的云台门方向。 最终,小太监在一座雄伟大殿前停下了脚步。 “阁老们,请吧,陛下已在殿内等候。” 四人抬头一看,殿前匾额上三个大字,让他们心头猛地一跳。 武英殿! 此地,乃是明初皇帝召见大臣、商议军国大事之所,后来虽改为画院所在,但其本身所带的军政意味,却从未消散。 不知新君选择在此地召对,是否有其深意。 实在不是四人想得太多,而是这位新君言行举止,实在有些不同。 四人怀着忐忑的心情,整理了一下官袍,迈步走入殿中。 殿内的布置,与他们印象中完全不同。 原本陈设的画作、文房四宝,此刻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几张简洁的桌案和坐墩,显得空旷无比。 朱由检正坐于主位之上,见他们进来,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坐。” 四人依言坐下,却不敢有丝毫放松,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 朱由检目光平静地扫过四人。 “以后平台召对,不在云台门,改在武英殿。”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四位阁臣心中又是一凛,但无人敢提出异议,齐齐躬身应道:“臣等遵旨。” 朱由检向一旁侍立的秉笔太监高时明招了招手。 高时明会意,立刻让两个小太监将一扇巨大的屏风,抬到了大殿中央,正对着四位阁臣。 屏风之上,已经用笔墨写下了几行大字: 一、九边旧饷|黄立极 二、山东水灾清查赈灾|施凤来 三、辽东马草折银| 四、天启年间门户事官员清单|李国普 四位阁臣看着屏风上的字,瞳孔都是微微一缩。 “今日,就议这四件事。” 朱由检顿了顿,目光落在了首辅黄立极的身上。 “元辅,咱们就从你开始吧。九边旧饷一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黄立极心中打鼓,却不敢怠慢,连忙起身躬身道: “回陛下,今日朝会,听闻陛下‘事在四方,要在中央’之论,臣茅塞顿开。” “臣身在首辅之位,理应为陛下分忧,为天下计。” 他先是熟练地送上了一记马屁,才接着说道: “臣打算,先与户部尚书郭允厚,将九边旧饷中,京运银的部分查清,三日之内,便可将账目呈报陛下御览。” 朱由检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黄立极见状,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只是……这民运银的部分,却有两处为难之处。” “讲。” “其一,民运银一向由地方府县自行押解,文书并不上报户部,是以户部也无从查考,没有对应的文书存档。” “其二,若要彻查此事,户部如今人手实在不足,许多位置尚有空缺,恐怕……力有不逮。” 朱由检听完,神色不变。 “很好,有问题解决问题就是。”他干脆利落地说道,。 “第一件事不难,朕稍后会下旨,命九边相关的布政司,即刻将泰昌以来民运文书整理成册,递交户部备案。先从陕西、湖广、山西、四川、河南这几省开始。” 他话锋一转,看向了李国普。 “至于人手问题……国普,咱们便先议第四件事。” 李国普精神一振,立刻出列:“臣在。” “由你牵头,将天启年间,因门户之争而遭贬谪、削籍的官员,整理一份名录出来。” “朕要亲自审阅,起复一批有才干的官员。” 朱由检的目光重新回到黄立极身上,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如此,户部的人手,不就有了吗?” 他再问李国普:“此事,需要几日?” 李国普心中快速盘算了一下,沉声道:“回陛下,若能借调翰林院人手相助,三日足矣!” “准。”朱由检点了点头,然后对高时明示意。 高时明立刻会意,走到屏风前,拿起笔,在上面开始记录。 很快,屏风上的字迹发生了变化。 九边旧饷,京运银清查|黄立极|三日 九边旧饷,民运银清查|黄立极|待定 天启年间门户事官员清单|李国普|三日 …… 看着屏风上那清晰的“三日”时限,除了李国普还有些兴奋,其他三人均是大感不妙。 这不就是张太岳的考成法吗! 然而即使是张太岳,也仅仅是一月一比,哪有三日一奏的道理。 更何况考成法是考成九卿六部的,怎么能拿来考成他们几位阁老了。 朱由检见几人面色不虞,干脆开口问道。 “各位阁臣有疑问吗?” 黄立极率先奉上笑脸,“陛下此举实在清晰了当,臣等并无疑问。” 朱由检点点头,继续说道:“好,现在议山东赈灾之事。” 他的目光,转向了次辅施凤来。 “施爱卿,在议此事之前,朕有一事不明。” 施凤来连忙躬身:“陛下请讲。” “生民受灾,田地欠收,为何不是直接免除赋税,反而是‘折色’征收?” 朱由检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 “百姓本就没了收成,再让他们将粮食换成银子去缴税,这其中一买一卖,岂不是又多了一重盘剥?这也能算赈灾之法?” 施凤来闻言,心中对这位少年天子的看法,又高了几分。 身居九重,却能想到最底层百姓的难处,实属不易。 他拱手解释道:“陛下有所不知。国朝税赋,分为本色、折色。本色,即征收稻谷实物;折色,便是折算成银两。” “若征本色,府库收的是粮,可直接用于京师、边镇的军粮用度。” “但征收本色,需地方自行解付。往往一石粮食,从产地运至京师或辽东,运费便高达五钱,乃至八钱银子,这笔耗费,最终还是摊派在百姓头上。” “是故,征本色,百姓的负担其实更重。而折银解付,成本则低得多。” “山东的粮赋,历来是供给辽东军用,故而一直征收本色。此次允其折色,确实已经是减轻了地方的负担。” 朱由检听完,这才恍然大悟,无比庆幸自己没有在朝会时贸然出声。 不然刚造起来的威望,转眼就要被不通下事的弱智表现给抵消了。 他想当然地以为免赋是最好的,却忽略了古代那高到离谱的物流成本。 相比于粮食换成银子被盘剥一次,那高昂的运输成本,对百姓而言,是更难以承受的重负。 “朕明白了。”朱由检点了点头。 “但即便如此,山东水灾赈济一事,你仍需派得力之人,仔细查探,摸清各州县的受灾实情,按需赈济,万不可再用一句‘不计其数’来敷衍了事。” 施凤来心中一凛,躬身应道:“臣,遵旨。” 他看了一眼那面屏风,知道自己也必须给出一个时限了。 他沉吟片刻,回到:“陛下,臣稍后便去都察院,请调御史前往山东。此去山东,快马加鞭,来回路上约需十日,再加上查探地方、督促赈灾,臣预计,总共需要三十日,方能办妥回报。” 朱由检摇了摇头:“三十日太久了。” 他看着施凤来,“这样,派去的人,抵达山东摸清大致情况后,立刻先送一份简报回来。朕给你十五日,先要看到第一份回报。有无问题?” 施凤来心中一紧,但还是咬牙应下:“陛下仁慈,臣……遵旨。” 高时明再次提笔,在屏风上写下: 山东水灾清查赈灾|施凤来|十五日回报,三十日办结 朱由检敲了敲桌子,环视众人。 “现在,就剩最后一件事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张瑞图的身上。 “辽东巡抚黄运泰上奏,请求马草折银一事,你们怎么看?” 黄立极和施凤来对视一眼,都明智地选择了沉默,将机会留给了最后这位张瑞图。 张瑞图只觉得口中发干,他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地出列。 “回陛下。辽东兵马,冬春二季,需用马草三百六十万束。过去,一向是在蓟镇、永平府一带召集商人采买。” “只是……召买一事,多有情弊。商人若被摊派,往往倾家荡产,苦不堪言。如此一来,马草征集未必能足额,百姓也深受其害。” “是故,黄巡抚才提议,不如将采买马草的银两,直接解送至辽东,由他们在本地自行购买,以杜绝情弊。” “臣等……臣等以为,此议,或为可行。” 朱由检听完,一时竟分不清,眼前这位大书法家,在政事上,究竟是傻的天真,还是纯粹的坏。 他耐着性子,引导道:“此事的关键,是要将三百六十万束马草,运到辽东,对吗?” 几位阁臣均是点头。 “以前在蓟镇、永平采买,运输的艰难,官吏的盘剥,是不是都由那些草商,或是被摊派的百姓承担了?这,便是你们所谓的‘情弊’?” 张瑞图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朱由检一看他这模样,心中便已了然。 这个张瑞图,估计根本不熟悉辽东地方内情,很有可能是呆子一个。 他摇了摇头,继续问道:“那好,现在将银子直接给了辽东,辽东用什么法子,保证这三百六十万束马草,会自己长腿跑到辽东去?” “是商人逐利所以自行搬运吗?” “可是商人在蓟、永怕被盘剥,为何到了辽东就不怕了呢?” “这件事情朕没有弄明白里面的门道,瑞图你似乎也没弄明白啊。” 朱由检的声音尽可能放得温柔,“不如你还是回去弄清楚一些,再来回报?朕对此事也是疑惑得很。” 张瑞图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茫然地站在那里,知道现在到了给时限的时候了,可他一时间也想不出要去哪里找到答案,又如何能给出时限? 眼看着御座上的天子,还在等待时间,张瑞图心一横,咬牙道: “臣……臣三日之内,必将此事弄个水落石出!” 三日就三日……大不了,我就乞骸骨吧! 朱由检有些意外,但还是点点头答应下来。“可以,那朕就等爱卿的回报了。” 高时明会意,再次上前,在屏风上写下: 辽东马草折银|张瑞图|三日 至此,所议的四件事情,均有了明确时限和初步方案。 朱由检满意的点点头,站起身来,“那么诸位爱卿,今日就先到这里吧。” 然而此时,黄立极却犹豫着上前一步。 “陛下,兵部、吏部、刑部尚书,如今都有空缺,是否……召回九卿科道庭推,以补齐人手?” 朱由检本想回绝,他心中关于这三个职位都有了理想人选。 但转念一下,通过此事窥探一下此事的朝堂人事逻辑倒也不错。 于是他点点头:“可以。庭推之后,将名单呈上来,朕看上一看,再做决定。” 说完,他再不耽搁,转身便走,只留下一句雷厉风行的话。 “没事就散了吧,各自做事去。”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殿后。 四位阁臣呆立在原地,面面相觑。 他们再回头,看向那面巨大的屏风,看着上面白纸黑字写下的桩桩件件,以及后面那刺眼的“三日”、“十五日”的时限。 一股前所未有的焦虑感,瞬间攫住了他们。 四人对视一眼,再也顾不上彼此之间的客套与寒暄,匆匆一拱手,便急急忙忙地散去了。 他们得赶紧去找六部的人,去找翰林院的人,去找一切能找到的人手,来完成各人领到的任务。 很快,偌大的武英殿便空了下来,只剩下那面巨大的屏风,还静静地立在殿中。 —— 朋友们,我太无聊了,居然做了个《大明救亡冲刺任务管理看板v1.0》 哈哈哈哈哈,我都要被我自己笑死了,请看彩蛋章 【本章史料】 1.略微科普一下明朝的九边饷银机制吧。 2.首先有马草、盔甲、火药、粮草、盐菜银、军饷等很多项,我们简化一下,只留军饷+粮草两项。 3.在户部的太仓库中,发放的一般只是军饷,也就是银子。 4.但是这些兵马是需要粮草的,而粮草的来源通常就两种:1通过民运,由地方解付,例如四川运一部分粮给陕西,或者陕西本地的粮给一部分陕西边军。2九边获得军饷后,自己在本地的粮食市场购买粮食(这种一般是上面贪污或没粮食发导致的)。 5.其中辽东的粮草一般就来自蓟镇、永平、山东(海运过去),有时候征收不够,就会借用一下漕粮。 6.而陕西的粮草(民运),一般来自四川、河南、湖广。但是天启年间云贵那边奢安造反了,所以四川、湖广的一部分税收被扣留了,这也是陕西欠饷的一个原因之一。 7.最后,明朝皇帝常朝后会赐宴,伙食标准的话内阁接近2两一餐,其余人按照品阶各自往下递降。伙食不算好吃,但是大鱼大肉,也还不错。如每次经筵后的赐宴,翰林们都会带上家中最大的饭盒,然后带一名家人前去吃席。原文可见:“怪得雪中如此早来,原来今日该吃经筵。”——杨士聪《玉堂荟记》 (本章完) 第24章 千头万绪,却要从何入手? 第24章 千头万绪,却要从何入手? 回乾清宫的路上,肩舆轻轻摇晃着,朱由检闭目养神,思绪却在翻腾。 今天已是登基后第三天,各种借势腾挪,总算勉强裱糊起了一个执政班子。 东厂王体乾、锦衣卫田尔耕,如今兢兢业业,但这不过是以势压制。 夫权者,非威不立,非恩不固。 如果真的指望靠恐惧来维持忠诚,那就真的是离死不远了。 关于这一点,万寿帝君被十几名宫女勒到昏迷时,想必很是赞同。 勋贵那边,他靠一些眼泪和信重,似乎是让张惟贤站到了他这边。 可是英国公三朝顾命,朝堂上发发威,亮亮声还行。 一旦真正开始撕裂骨肉的改革,他还能如今天一般彻底支持吗? 大明四位国公,数十侯伯,虽然在募兵制盛行的今天已经衰微多时。 但在卫所系统中仍是故旧遍地,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其中,总不至于全都是昏庸老汰,应当也有一些有野心、不甘心的人可以用吧? 至于文臣,他靠着贪腐名单引而不发,又亲手导演了两幕名场面,应该是让这群大明最聪明的人稍稍认识了自己。 但能用,不意味着好用。 天启留下的这班官儿,多是被打碎了骨头的软蛋,这是好事——有利于他顺利接过事权。 但这天下,能做事的人,偏偏总也会有一些气节…… 等那些过去被魏忠贤贬谪的硬骨头们一个个起复回京,新一轮的党争恐怕又要拉开序幕。 朱由检在肩舆中微微一叹。 这么简单一梳理,这两天裱糊起来的班子,看似正常运转, 其实不过是空中楼阁,沙上城堡,一推就倒。 接下来的还得继续往深里拱,往难里做才是。 一边要慢慢地换人,逐步提炼班子成色。 另一边,则是要做事功了。 自古以来,除了王莽这种奇葩,还真没几个开国皇帝是靠嘴皮子说出来的,全都是实干家。 只是,接下来,要从哪里入手呢? 正当他思绪万千,有些理不清头绪时,肩舆缓缓停下。 “陛下,乾清宫到了。” 朱由检睁开眼,还没等他开口,就远远听见宫殿里传来一连串的笑声,清脆悦耳。 听到这笑声,他紧绷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他摆了摆手,示意抬轿的太监和随行的侍卫们都不要出声,然后自己轻手轻脚地走下肩舆,独自向殿门走去。 他悄悄站在殿门外,往里一看。 只见周钰正侧坐在榻上,正聚精会神听着马文科讲述今日朝堂上的故事。 此时马文科正是说到君臣相得这一幕。 还直起身来,拱手一礼道,“正是此时,陛下同样也是躬身一礼,朗声道——卿不负我,我必不负卿!” 那模样,学得倒是有模有样,引得周钰又是一阵轻笑。 她坐在一侧,明眸皓齿,眼波流转,一时竟有些痴了。 “我的夫君,竟是此等大丈夫,那史书上所谓贤明圣主,料来也不过如此罢了……” 话音未落,她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仿佛觉得这样直白的夸赞太过羞人。 她赶紧轻咳一声,掩饰住脸上的红晕,然后笑道,“你这根本没有陛下神韵,还是待我来试试。” 说罢她站起身,把手背在身后,竖起眉毛,一本正经地说道:“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 她一边念着,一边迈开四方步,装得煞有介事。 可刚走两步,一抬头,却刚好看到朱由检正笑吟吟地站在殿门口,眼神里满是促狭。 “呀!” 周钰的脸顿时“唰”地一下,从脸颊红到了耳根。 眼见朱由检在原地捧腹大笑,身后的高时明也是一脸忍俊不禁的样子。 周钰顿时由羞转怒。 她一咬银牙,双手叉腰,忍不住在原地就嗔怪起来:“信王!信王!你……你太过分了!” 朱由检这时再也按捺不住. 他几步上前,长臂一伸,便将那还在跺脚的佳人紧紧搂入怀中。 “我的好长秋,学得真像。”他贴在她的耳边,温热的气息吹得她耳朵痒痒的。 “爱妃若是喜欢听,今晚我单独只说与你一人听,可好?” 周钰一听这话,羞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把脸深深埋进他的怀里,不敢抬头看他。 两人又温存戏耍了片刻,朱由检才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柔声道:“好了,你先歇着,等我把剩下的事情处理完,待会就带你好好逛一逛这皇宫大内。” 周钰这才恋恋不舍地从他怀里退出来,红着脸退到了一旁。 一旁侍立许久的高时明见状,立刻会意地上前一步,躬身禀告。 “陛下,共有三件事向您呈报。” 朱由检闻言,心中不由得赞许。 这才跟着自己开了一次会,就无师自通带了点后世汇报的技巧。 这个时代的聪明人,抛开见识,真不比现代人差多少。 “讲。” “第一事,是关于牌匾。” “您让御用监打造的那块‘朕之魏征’的牌匾,已经制好,奴婢已着人送出宫门,从承天门走,过东长安街,再转入明照坊,送往李阁老的宅邸。” 高时明顿了顿,补充道:“这一路上,想必京城的官员百姓,都能看到了。” 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如此国之干才,正该彰之四海,令天下周知。” 他话锋一转,似笑非笑地看向高时明:“只是朕没想到,今日朝会的故事,这么快就传进宫里来了。却不知,会不会也传得整个京城、近畿人尽皆知呢?” 高时明是何等玲珑剔透的人物,立刻心领神会,笑着接话道:“奴婢也不知。但想来,圣君贤臣的故事,总是百姓们最爱听的,怕是不用人教,自己就传开了。”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 有些不好直言的话,他也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并且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这时,一旁的周钰却忍不住好奇,开口问道:“陛下,您就这般确信李阁老是忠臣吗?如此大张旗鼓地褒奖,万一……万一他只是……” 她有些说不下去,但意思却很明白。 朱由检闻言,哈哈一笑。他伸手揉了揉周钰的头,柔声道:“爱妃能有此一问,是真心爱护朕啊。” 随即,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目光扫过周钰和高时明,沉声道:“这世间正邪,总归只看行事即可,要知道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为上者用人,只需看他做了什么,于国于民是否有利,而不必去揣测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更不能做那等捕风捉影、莫须有的猜忌。” “臣子向我展现忠诚,我便用信任来回报他。” “他若有朝一日露出奸邪的尾巴,我便用刑罚来惩处他。” “只要赏罚分明,信义立得住,自然贤臣上而奸臣下。” 他心中幽幽一叹,其实还有后半句没说出口:就算李国普今日是在演戏,那也无妨。只要他能演一辈子,那假的,也就成了真的。 周钰在一旁喃喃念着:“君子论迹不论心……” 她抬起头,眼中满是崇拜的光芒,“陛下此言,真是洞察人心之理。” 高时明也品味出几分味道,抬头由衷赞道,“陛下此言,真乃明见万里。” 朱由检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怎么……这句话这个时代没人说过吗?难道是清朝人或者现代人说的? 他一时弄不清楚,不敢装这个逼,怕事后反被雷劈,只好含糊而过。 他干咳一声,扭头示意高时明继续。 “第二事,是递信之事。” 高时明继续道, “奴婢已安排了可靠之人,等李阁老下值回到家中,便会上前递话。” “请他将如今贪腐现状、治理想法,写成册子,直接上奏本,密送入宫。” 朱由检点了点头。 治贪,从来不是什么新鲜事。 从万历到天启,甚至是历史上的崇祯时期,哪一朝不喊着要治贪? 他之所以如此隐晦地传信,不过是一场浅浅试探。 如果李国普想走传统清流的路线,那肯定会驳斥这种皇帝密信旨意。 如果他的道德洁癖没那么高,接下旨意,那就意味着近臣、孤臣他也能够接受——只要能青史留名。 清流有清流的用法,近臣有近臣的用法。 对他来说,都无所谓,只是总得施用到位才是。 反正只要是人才,到了他这里,不榨出三分价值来,都对不起他后世那些当牛做马的血泪。 “第三事,则是抄家之事。” 高时明的声音略微低了低,“今早,王体乾和田尔耕都已来禀告过。” “魏系、客系以及厂卫中那些贪腐之人的家产,都已查封,目前正在清点。” “其中房屋、商铺、田地等地契,以及古董文玩字画等物的估价,尚需时日。不过,已经查抄现银共计……” 朱由检挥手打断了他:“不急。让他们把事情做细致些,和崔呈秀那七个奸党要犯的抄家所得,一并汇总好了再呈上来。” 他拍拍高时明的肩膀,幽幽一叹:“国事艰难,朕也不想多造杀戮。只要是办差得力,朕终究是不会亏待有功之臣的……” 高时明眼神一闪,顺畅接过话头:“陛下仁心,想必两位定能体会。” 朱由检点了点头,又仔细想了想,感觉今天的事情应该都处理得差不多了。 他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认真地看着高时明。 “高伴伴,你这几日辛苦了。以后在朕面前,自称‘老臣’吧,不必再自称奴婢了。” 高时明闻言,脸上瞬间涌上激动和感激,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声音都有些颤抖:“奴婢……奴婢怎敢!” 朱由检没有说话,只是微笑地看着他。 高时明磕了个头,终究还是改了口:“老臣……老臣谢陛下天恩!” 朱由检走上前,亲自将高时明扶起,又温和拍了拍他的手。 “国事艰难,往后朕还要多多依仗伴伴……” 周钰看着这一幕,脸上却露出一丝犹豫和纠结。 朱由检敏锐发觉后,脸上一笑:“怎么了,爱妃似乎有话要说?” 周钰被他看得脸上一红,却还是鼓起勇气,上前一步道:“臣妾……臣妾也有事禀报!” 说罢,她小跑到御案前,从一堆文书中拿起几本册子,快步走了回来。 “陛下昨日让臣妾清查宫中各处要害,臣妾觉得,侍卫之事最为紧要。可是……可是细查下来……”她说到这里,有些迟疑。 “怎么了?”朱由检问道。 “臣妾觉得,这件事情,好像没有那么简单。”周钰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宫中侍卫的来源太过复杂,人数也远超想象,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梳理清楚的。” 说罢,她翻开手中的册子,认真地读了起来。 “凡近前侍卫之人,计有:” “锦衣卫大汉将军一千五百员,轮值当班者,三百二十五员。” “三千营红盔将军一千五百员,轮值当班者,七百五十员。” “三千营明甲将军五百员,轮值当班者,二百四十员。” “五军营围子手三千员,轮值当班者,一千员。” “府军前卫带刀官四十员,轮值当班者,二十员。” “旗手等二十卫带刀官一百八十员,轮值当班者,四十员。” “寻味散骑舍人八员,轮值当班者,四员。” 朱由检一开始还面带微笑,欣赏地看着周钰认真汇报工作的样子。 可他越听,眉头就皱得越紧,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 等周钰念完,他转头问肃立一旁的高时明,声音已经有些发沉:“这许多来源之中,如今在朕近前当值的,是哪一班人?” 高时明连忙回话:“回陛下,是锦衣卫的大汉将军。” 朱由检又问:“朕从信王府带来的那四百亲卫,如今安在何处?” 高时明答道:“他们本就是锦衣卫旗尉拨付到信王府的,只是未得陛下旨意,尚未并入宫中侍卫体系,如今编制仍在信王府名下。” “如今只是依照陛下之前的安排,与近前值班的大汉将军们一同当值罢了。” 朱由检从周钰手中拿过那本册子,仔细翻看起来。 他原本轻松的心情,此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九天之上,皇宫大内,他这个大明两京十三省至高无上的皇帝,身家性命所系的守卫力量,居然是这么一个七拼八凑、混乱不堪的奇葩结构!? 他仔细一数,光是这近前侍卫,来源就有七处之多!如果再算上守卫皇城、宫门的那些上直二十二卫,那就更不得了了。 在国朝初立之时,开国皇帝权威赫赫,制度森严,搞出这么一套政出多门的制衡之术,是为了防止有人能彻底掌控禁军,再来一场“玄武门之变”。 可如今国朝衰朽,人心思变,这套东西就彻底完蛋了! 各个卫所军备废弛,人员吃空饷、冒名顶替之事层出不穷,所谓的禁卫,早已烂到了根子里。 难怪万历年间会出“王大臣”、“张差”那样的闯宫案…… 这哪里是什么禁卫森严的紫禁城,这分明就是一间四处漏风的破茅草屋啊! 一瞬间,方才回宫路上还在思考的那些国家大事,什么汰换人才,什么建立事功,全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晁错说的好,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 现在,所有的问题,都得给一件事让路——握住刀子,握好刀子! 思绪至此,他面上却不露分毫,依旧转头对着周钰,挤出一个笑容:“爱妃这次,是真真用心了。” 周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也没有,高伴伴帮了我很多。” 朱由检哈哈一笑,将册子合上,显得毫不在意:“此事不急。天色还早,朕今日,便先带你逛一逛这皇宫大内吧。” 他大步向殿外走去,声音洪亮。 “来人,备马!” 身后,传来周钰一声带着惊慌的低呼。 “啊?陛下……我,我不会骑马……” 【本章史料】 1.本文所列亲军,是常伴皇帝身边的部分,共计名额7000左右,每班轮值2500左右。 2.其中大汉将军隶属锦衣卫,从天下各地拣选,到明末时已经渐渐以北直隶拣选居多。 3.红盔将军、明甲将军隶属三千营,卫所兵轮任。 4.围子手隶属五千营,卫所兵轮任。 5.所以……不动亲军,就动京营,在这个漏洞百出的体系下,实在是有点找死的意味。——当然勋贵、卫所军官通常也没那么大胆子弑君。最多搞死你一些儿子、烧点宫殿、制造一些闹鬼传说吓吓你就是了。 6.论迹不论心,语出清代《围炉夜话》。 7.一日,后忤上意,帝怒詈之,后愤甚,连呼「信王」云。——《明宫词》 对了,作者们说,新书期最好0点发布,这样成绩更好。 我手头暂时没有存稿,努力一下,看看今晚0点能不能再发1~2章,要是成功了,后面就挪到0点更新了 (本章完) 第25章 犹记少时骑竹处,今朝龙辔过前庭 第25章 犹记少时骑竹处,今朝龙辔过前庭 哒哒的马蹄在空旷的紫禁城中响起。 朱由检一手揽着周钰纤细的腰肢,一手紧握着缰绳,身下的骏马迈着轻快的步子,在青石板铺就的御道上小跑着。 清冷的秋风迎面吹来,将两人的发丝都吹得有些乱糟糟的。 周钰起初还有些紧张,双手紧紧抓着朱由检的衣角,但很快,这种新奇而刺激的感觉就让她忘记了害怕。 她的脸颊被风吹得微红,眼中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慢点,陛下,慢点……”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更多的是欢快。 朱由检嘴角噙着笑,非但没有减速,反而双腿轻轻一夹马腹,身下的马儿骤然加速。 “抓紧了!” “啊啊啊……说了慢一点!” 众人一路驰骋,很快出了玄武门,来到西苑入口的乾明门处。 就在穿过门洞的一瞬间,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一望无际的湖面在晨光下水波粼粼,宛如铺开了一张巨大的锦缎。 湖边翠荫相映,奇石罗列,远处的亭台楼阁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仙境。 “哇……” 周钰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她出身江南水乡,见惯了小桥流水,却从未见过如此浩瀚壮丽的皇家园林。 朱由检也被眼前的景色所感染,不由得勒住马缰,放缓了马速,任由马儿在湖边信步而行。 他环顾四周,秋日的西苑别有一番风味。 风中带着水汽和草木的清香,几只水鸟从湖面掠过,留下一圈圈涟漪。 树上的叶子已经开始泛黄,偶尔有几片被风吹落,像金色的蝴蝶一样在空中飞舞。 草丛里,不知名的秋虫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着,为这片宁静增添了几分生机。 朱由检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连日来积压在胸口的沉郁之气,都随着这一口清新的空气消散了不少。 他心中忍不住感叹,难怪历史上那么多皇帝都沉迷于享乐,成了昏君。 身处这样的地方,坐拥这样的美景,谁又能不动心呢? 如果他不是穿越到了这华夏陆沉,神州板荡的关键节点。 恐怕他也想试一试那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夜夜笙歌的昏君生活! 这几日,他殚精竭虑,所处之地不是乾清宫就是文华殿、武英殿。 那些宫殿虽然宏伟,空间看似庞大,却处处透着一股压抑人心的沉重。 劝进仪式、登基仪式、朝会仪式,压得他这性子都沉重起来。 短短数日间的腾挪借力,相互博弈,更是让他几乎忘了一件事情。 这整座紫禁城,连同眼前的西苑,都是属于他的。 ——我乃天子! 在后世,哪怕是那些所谓的财团首脑,商业巨子,又有谁能真正拥有一座城池作为自己的宅院?! 而在这座城池之外,是人口百万的北京城。 再往外,是人口千万的京畿河北。 再再往外,则是大明朝的两京一十三省,上亿的生民! 而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之外,还有更广阔的世界。 东亚的藩属,南洋的诸国,甚至遥远的欧洲、美洲…… 既然他来到了这个时代,成为了这片土地的主人,又为何不能让整个世界,都成为华夏的“西苑”呢?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野火燎原,再也无法遏制。 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壮志在他胸中激荡,朱由检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澎湃,猛地仰起头,对着浩渺的湖面发出了一声长啸! “啊——” 少年的啸声稚嫩却充满生气,在空旷的西苑上空回荡,惊起了一滩鸥鹭。 周钰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一缩脑袋。 但转过头看着他那意气风发的样子,竟也忍不住跟着“啊啊啊”地大叫起来。 一时间,这深宫之中回响着两个少男少女此起彼伏的大叫。 叫了一阵,两人都停了下来,忍不住又相视一笑。 朱由检心情大好,他翻身下马,然后伸手将周钰也扶了下来。 他叫过一直远远跟在后面的高时明。 “高伴伴,找个人通知涂文辅,告诉他,两个时辰后,朕要亲往内教场,校阅内操净军。” “奴婢遵旨。” 高时明躬身应下,随即一挥手,一名小太监立刻领命,匆匆朝着宫城的方向跑去。 安排完事情,朱由检牵起周钰的手,两人沿着湖边的小径慢慢逛了起来。 温暖的阳光透过树梢,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这几日,他心思抑塞,又急于打开局面,做事难免从急从狠,带着一股戾气。 方才他在乾清宫面上不显,扶着周钰跃上马背的时候。 心中想的还是来一波闪击内教场的戏码。 到时候当场击鼓点兵,杀气腾腾地看看那河北魏四给他练出来的“马穆鲁克”,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如果净军表现不堪,他该如何发作,又该如何借机清洗内廷。 说起来,简直就是一套标准的歪嘴龙王式的爽文戏码。 但此刻,经过这湖光山色和身边佳人的洗礼,那股沉郁之气一扫而空,头脑也变得清明起来。 他顿时就意识到了自己这个选择的问题所在。 突击校阅,看起来似乎很威风,实际上却是在自损根基。 净军表现上佳还好,一旦在这种突击校阅下表现不佳——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 那么损失的除了御马监的颜面,更多的还是他这位至尊的威严。 这支军队是禁军,是理论上护卫天子,拱卫京师的最核心武力。 它最大的价值就是存在。 只要存在着,他的真实战力就永远徘徊在极弱和极强之间。 此即所谓“存在主义”武装是也。 文官们会忌惮,京营会忌惮,京畿的卫所也会忌惮。 要淘汰净军,方法多的是,可以慢慢来,温水煮青蛙,完全不需要如此急躁,更不需要用这种自曝其短的方式。 “利不可极,势不可使尽……” 朱由检在心中对自己轻轻说道。 戒急用忍,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 尤其对于手握大权的人来说,克制自己的欲望和冲动,远比释放它们要困难得多。 想通了这一点,他只觉得心胸豁然开朗,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 他转头看向周钰,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 “走吧,长秋,我陪你好好逛逛这西苑。” 他拉着她的手,指着远处的一片建筑。 “我小时候,皇考还带我和皇兄来这里玩过几次呢。” “那个时候我们还在这里骑过竹马,结果皇兄把我弄哭了,吓得自己也哭了哈哈。” “走,前面拐个弯,一路走到底,就是豹房了。你出身江南,肯定没见过豹子吧?哈哈,我带你去开开眼界。” “我跟你说,那豹子你别看很凶了,叫起来就和小猫一样……” 下午温暖的阳光洒落,照出两道细长的影子。 其中一个高大些,不紧不慢地走着,另一个低矮些,却蹦蹦跳跳,如同蝴蝶一般。 你们可能觉得我在灌水,但我自己真的喜欢这章! 甜甜的爱情和这天下万里河山,朕全都要! 另外根据网友建议,取知名崇祯up主狐周周的漫画设定,给周钰起个小名“长秋”~ (本章完) 第26章 君子藏器,能不动就不动 第26章 君子藏器,能不动就不动 如果换做现代,首次约会带女孩去动物园,多半要被贴上直男标签。 但在这个时代,显然还好。 西苑的虎城外,周钰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根长铁叉,叉着一块血淋淋的鲜肉,慢慢地往笼子里递。 笼中的猛虎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瞧了一眼那块肉,打了个哈欠,翻过身又睡着了。 “嘿!你这笨虎,怎么不吃呀!” 周钰顿时有些气恼,她收回铁叉,一手叉腰,对着那老虎娇声怒骂。 朱由检在一旁看得忍俊不禁。 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匆匆从远处跑来,在高时明耳边低语了几句。 高时明随即上前,躬身禀报道:“陛下,御马监掌印徐应元派人来报,内操净军已在内教场集结完毕,恭候陛下校阅。” 话音刚落,朱由检脸上的笑容便收敛了起来。 他身上的那股轻松惬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又切换成了帝王模式。 “走吧,长秋。”他转过身,语气平淡,“陪朕去看看这内操净军。” 说完,他便迈步向外走去。 周钰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的气场变化,不敢多言,只对着那老虎“哼”了一声,提起裙摆,快步跟了上去。 在他们身后,那只原本睡得正沉的老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它慢悠悠地爬起身,走到笼边,将那块血淋淋的鲜肉,一口吞入腹中。 尔后它望着众人离去的背影,眯了眯眼睛后,又重新躺下睡觉了。 …… 内教场不过几百步远,很快就到了。 还未走近,一股肃杀之气便扑面而来。 远远望去,校场之中,是望不到头的黄橙橙一片。 三千名净军将士身着崭新的明光甲,外罩明黄色的罛叶甲,头戴遮阳帽,帽上靛蓝染就的天鹅翎羽,在秋风中微微飘扬。 朱由检的御驾出现在校场边缘,人群中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但又迅速平息下去。 他没有立刻登上校阅台,而是在周钰和一众内侍的陪同下,沿着队列的边缘缓缓走过。 无数道目光汇聚在他的身上。 他能清晰看到这些头盔下的脸庞,多数都十分青涩,其中有的不安,有点紧张,有的脸上全是讨好。 其中数队人马,身侧还牵着高头大马,马匹不安分地打着响鼻,偶尔刨着蹄子,成为这片寂静中唯一变动的声响。 朱由检面无表情,一步一步,缓缓走上了高高的校阅台。 在他站定的那一刻。 “哗啦啦——” 台下三千将士,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下,整齐划一地单膝跪倒! 甲胄碰撞之声与赞颂声汇成一股洪流,震耳欲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钰站在朱由检身后,被这股气势所慑,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小手紧紧抓住了朱由检的衣袖。 朱由检抬起右手,轻轻向下一压。 “哗啦啦——” 又是整齐划一的声响,三千人瞬间起身,静静站立,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偌大的校场上,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风吹过旌旗的猎猎声。 御马监掌印太监徐应元小跑着登上高台,跪倒在地。 “启禀陛下,内操净军额定三千零一十七人,七人因病休假,实到三千零一十人,请陛下校阅!”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开始吧。” 旁边一名旗尉猛地挥动手中令旗。 三千人的军阵瞬间一动! 自西边开始,一队队的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出,排成两队横列,从校台之下徐徐走过。 甲胄摩擦之声和军靴顿地之声连成一片,人马、旗帜、甲胄如墙而进,望之如同流动的黄色锦缎一般。 朱由检屏住了呼吸。 难怪,难怪起居录中,武宗皇帝会将校阅净军称之为“过锦”,这等豪奢壮丽之气,实在名不虚传! 军阵连绵不绝,尔后再度回归原地,竟然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动过。 徐应元再度上前请示:“陛下,是否演练军阵?” 朱由检手扶在栏杆上,目不转睛,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旗尉手中令旗再挥! 三千人瞬间结成一个巨大的方阵,前方步兵长枪如林,中间的骑兵稳稳立住。 “陛下,”徐应元在一旁低声解说,“此为防守之阵。” 令旗三挥! 军阵又变,前方雁行阵,左右两翼骑兵罗列,后方方阵押进。 “陛下,此为进攻之阵。” 旗尉不断挥动令旗,阵型不断演变,无论是分是合,皆是行云流水,毫无凝滞之感。 军阵演练完毕,徐应元又道:“请为陛下演示骑射!” 只见骑兵队连贯飞出,在飞驰的马背上开弓放箭,场外的草人靶子霎时间便被射成了刺猬! 等到这最后一场谢幕,朱由检却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久久不语。 他的手指,在冰冷的汉白玉栏杆上,无意识地叩击着,发出“叩、叩”的轻响。 校场上,三千将士一动不动地站着,气氛从刚才的炽热,渐渐变得有些压抑。 净军能不能打? 朱由检心里跟明镜似的,大概率是不能打的。 太监因阉割之故,雄性激素消退,骨头间的间隙会变大,这导致他们通常显得比常人高大健壮。 但也正是因此,他们无法从事重劳力活动,并且极容易腰背酸痛。 更不要说,指望一群太监和太监旗尉能有什么悍不畏死的血性气魄了。 但……从今天这个场面来看,绝对是够装的了。 盔甲明亮,饷银充足,演练用命,唬一唬这京畿左近的卫所贫民兵,应该是绰绰有余。 这就够了。 《周易》有云,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朱由检在心中自嘲地想,可朕这“器”,也只能藏着了,千万动不得。 它的价值,就在于“藏”,在于威慑。 此时,校场中见皇帝这么长时间不开口,已经开始有一些细微的议论和骚动。 朱由检赶紧睁开眼睛,再不出声,这支军队就要原形毕露了。 他往前一步,朗声道:“将士用命,堪称精锐!” “朕心甚慰!” “传朕旨意,今日参与校阅者,每人赏银一两!小旗及以上,各自递增!” 话音刚落,一名传令兵便立刻打马飞奔而下,将皇帝的旨意传遍全军。 死寂的校场瞬间被引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压抑许久的情绪化作了更加狂热的欢呼,经久不息。 徐应元看到朱由检心情大好,赶紧抓住机会,上前一步,拐弯抹角地开口道:“陛下天恩浩荡,奴婢……奴婢斗胆,想起秉笔太监李公公……” 他话还没说完,朱由检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嗯?” 只一个字,徐应元便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磕头:“奴婢该死!奴婢失言!请陛下恕罪!” 朱由检看着他,叹了口气。 “徐应元,朕在乾清宫说的那两条规矩,是认真说与你们听的,也是真的想与你们共享富贵。” “还望尔等,切莫自误才是。”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台上每一个太监的耳朵里。 徐应元伏在地上,身子抖如筛糠,一个字也不敢说。 朱由检不再理他,转而问道:“四卫营和勇士营,当前真实情况如何?” 徐应元咬了咬牙,心中闪过无数谎言,最终还是如实回道:“回陛下,奴婢……奴婢这两日都在清理净军,还……还未完全掌握勇卫两营的兵马。” “很好。”朱由检点点头,“净军确实要更重要一些。” 他顿了顿,说道:“这样,你安排一下,明日由净军护卫,朕要亲自去腾骧四卫之中校阅。” 他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补充了一句。 “提前知会他们一声吧,别到时候,丢了大明的脸。” 【本章史料】 1.关于魏忠贤的内操净军人数,明末文人的记录都很夸张、甚至四万人(霜猿集)之说都有。 2.但实际上万历十二年,兵部尚书张学具题:“内操兵虽止三千”,可以看到规格明确是3000人,魏忠贤如果突破了这个规格,违背祖制,变成6000、12000,杨涟上奏疏的时候不会不提一句。 3.当然还有其他很多史料,包括天启年间入宫太监人数、发出人数等等作为佐证,80%把握可以确定就3000人规模。 4.至于净军的演练、骑射、布阵都是常规操作,而我认为以天启的精明和魏忠贤的“忠”,这只内操净军至少在面上看一定是很好看的,并且显著超出京营水平,否则有点侮辱天启智商了——他经常亲自校阅的。 5.综上,有了本文中的非常能看,但应该不太能打的净军,但问题不大,废物有废物的用法,何况这不是废物,是瓶。 p.s上面两幅军阵图来自戚继光的练兵实纪,分别为马营图和大鸳鸯阵,看个意思就行。我应该不会特别考据明朝阵法,这实在有点过于赵括了。 (本章完) 第27章 大丈夫,当如是也! 第27章 大丈夫,当如是也! 八月流火,晚秋的天气惬意之极。 翰林院中的老槐树,枝叶繁茂,洒下一大片浓荫,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但此刻树下的气氛却比三伏天还要燥热几分。 几位翰林官围坐一圈,名义上是在品茶,其实句句离不开今早朝会。 “陛下今日之举,实在神来之笔。” “魏武烧书,庄王绝缨,其君王都是登临已久,却未想如此冲年天子,居然能作此宽宏大事。” 说话的是傅冠。 他一身月白色的杭绸直裰,纤尘不染,手中的湘妃竹扇骨温润如玉,衬着他那张养尊处优的脸,一派贵公子的从容。 “如此行事,实在有弄诡之嫌。” 接话的是新科状元余煌,他眉宇深锁,忧色重重。 “我等只知陛下在潜邸时,手不释卷,以为是潜心于尧舜之道。谁曾想,竟是申、韩之术。长此以往,朝堂之上,怕是再无骨鲠之臣了。” 傅冠听得此言,面上微微一笑,却也懒得反驳。 旁边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抢过话头,却正是孙之獬。 “然而正是如此,才可见陛下求治之心切!” “昔日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而如今陛下将旧事前尘勾销,亦是为国朝而计。我等为人臣子,理当体察圣心才是。” 这一段话冠冕堂皇,只是从这货色口中出来,就令人懒得接话。 众位翰林不着痕迹对视几眼,纷纷举手请茶。 茶过一巡,一直默不作声的华琪芳默默将各人茶水斟满,这才突然抬起头来,语气中全是憧憬:“却不知陛下何时再开经筵呢?” “不知陛下何时再开经筵呢?” 此言一出,众位翰林顿时为之心神颤动。 人人都言翰林清贵,其中之贵正在日读侍讲,近于君前。 如此一来凭风一跃,往往瞬间直上千里。 这比起在事务官任上兜兜转转,年年勘磨来得实在是快多了。 正当众人心思百转之时,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杨景辰,正亦步亦趋地陪着一位老者走了进来。 那老者,一身绯色官袍,精神矍铄,正是今日朝堂上,被天子亲口誉为“朕之魏征”的内阁大学士,李国普。 “李阁老!” “轰”的一下,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方才的闲适荡然无存。 这位,可是如今朝中第一等的热灶! 他来翰林院做什么? 李国普的目光,如同实质一般,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的眼神并不凌厉,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让每一个被他看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 杨景辰在他身侧,落后了精准的半个身位,脸上堆着谦恭的笑容。 “阁老,您瞧您,来之前也不说一声,下官好去迎您。” “是什么风把您吹到我们这来了?” 李国普没有理会他的奉承,径直走到石桌前,声音平淡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景辰,老夫今日,是奉旨来向你借人的。” “借人?”杨景辰脸上的笑容不变,心中急转。 “不错。”李国普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陛下有旨,命老夫即刻查阅天启朝以来,所有因言获罪、削籍贬谪的官员档案,一一甄别,列出名单,以备起复!” “以备起复”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小小的院落里炸响! 所有人都被这四个字震得头皮发麻。 居然这么快吗?这才是登基第三日而已! 这位新君行事是不是过于操切了一些? 但无论如何,眼瞧着一场新的风暴近在眼前。 而唯一上船的通道,就掌握在眼前这位李阁老的手中! 这已经不是一份简单的差事了,这是一份天大的功劳,是一条通往权力中枢的登天之梯! 谁能参与其中,谁就能在这场即将到来的政治大风暴中,分得一杯羹!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了杨景辰的脸上,仿佛要将他烧穿一个洞。 孙之獬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他几乎是冲到了李国普面前,声音激动得有些变形。 “阁老!阁老!陛下圣明!下官……下官愿为阁老分忧,万死不辞!” 他那副丑态,让周围的同僚们纷纷露出鄙夷之色。 李国普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依旧没有看他,只是将目光投向了杨景辰。 杨景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朗声道:“为陛下分忧,乃我等臣子本分!翰林院人才济济,定不负阁老所托!” 他伸出手指,沉稳地点出三个名字。 “余煌,新科状元,文采斐然,可为笔墨之选。” “华琪芳,新科榜眼,性情沉稳,做事踏实,可为校对之选” “傅冠,上一科榜眼,博闻强识,可为考据之选。” 他顿了顿,对着李国普一揖到底:“阁老,这三位,皆是我翰林院的栋梁之才。下官,可是把压箱底的宝贝都给您了。” 被点到名字的三人,强压着内心的狂喜,出列向李国普深深行礼。 李国普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却忽然一转,飘向了院子的角落。 吴孔嘉,正孤独地站在边缘处,与这里热切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 李国普一时居然有些恍惚。 他又想起了新君登基前的那个夜晚。 那个时候他满腔愤懑,却又最终只是流于世俗。 而这位年轻的翰林,却敢在那个时候,斗胆说上一句“景命维新,嘉与更始。” 好一个景命惟新,嘉与更始! 如今我欲澄清官场,又何妨一起试试你胸中块垒! 思虑已定,李国普不再犹豫,他转头看向杨景辰,微微一笑。 “既然已有状元榜眼,不如就将这乙丑科的探,也一并让给老夫,凑齐三鼎甲,如何?” “嗡!”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望向吴孔嘉。 吴孔嘉的身体猛地一颤,眼神全是迷茫。 他望向杨景辰,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杨景辰的脑子飞速旋转,一时想不明白。 这吴孔嘉…… 也无妨,小事一件,牵连不到我身上,先应了再说。 他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抚掌大笑道:“阁老说的是,是下官疏忽了。” “一科三鼎甲,共襄如此新朝盛举,理当如此!” 一旁的孙之獬眼见无人搭话,心中惶恐,一咬牙,就要再次出口自荐。 就在此时,一阵喧哗声,突然由远及近而来。 众人面面相觑,均是不明所以。 眼见得声音越来越大,众人纷纷涌出院门查看。 却见东长安街上,不知何时已经人山人海,车马断行。 一队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校尉,正组成一个人墙,护卫着中央。 而在那人墙之中,一块巨大的牌匾,被八名力士抬着,缓缓前行。 阳光洒下,牌匾上四个烫金大字,反射着灼目的光芒——朕之魏征! 街道两旁的吏部、工部、兵部衙门里,无数官吏冲到门口,伸长了脖子,脸上写满了震撼与羡慕。 “天子御赐牌匾!天啊,这是何等的殊荣!” “李阁老……真乃我辈文臣之楷模,人臣之极啊!” “此等君臣际遇,千古佳话,青史之上,必将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仪仗队一路鼓乐齐鸣,很快就穿过东长安街,一路往李国普家宅而去。 一路上引得无数百姓围观,许多孩童跟在后面奔跑欢呼,那“魏征来咯”的喊声,响彻云霄。 翰林院的众人,目送着仪仗队一路远去,被这股皇权天威的洪流,冲击得心神摇曳,呆立当场。 许久,他们才如梦初醒,猛地转过身,将目光投向了这场风暴的中心——李国普。 只见这位两鬓微白的阁老,此刻嘴唇颤抖,已是满脸泪痕。 他颤抖着,用那宽大的袍袖,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嘶哑、哽咽。 “陛下……陛下隆恩……老臣……老臣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 说罢,他猛地转向皇宫的方向,撩起前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一个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砰!” 那一声闷响,仿佛敲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再起身时,他已恢复了内阁大学士的沉稳,只是那双通红的眼睛,依旧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涛汹涌。 “事不宜迟,我等即刻启程,往通政司去!” 他对着杨景辰匆匆一拱手,便带着那几个被天恩砸中的幸运儿,大步流星地离去了。 杨景辰站在原地,失魂落魄地望着李国普那仿佛瞬间挺拔了许多的背影。 又看了看那渐渐远去,几乎快要看不见的仪仗,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涌上心头。 是羡慕?是嫉妒?还是……不甘? 他忍不住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大丈夫,当如是也……” 【本章史料】 1.天启二年、天启五年,两科进士里真真是出了不少名人,但是两科三鼎甲六个人,现在这个节点只剩这4个了,其余两个被罢官了。每个人身上都有些小故事 2.华琪芳,后来罢官,明亡不仕,主要是有点搞笑。后来天天念叨,我要是不修《三朝要典》,我现在都是宰相了! 3.余煌,后来做南明兵部尚书,抑制骄横,曾言:“你们要请封,想想思宗(崇祯)的陵墓都没有呢,想要荫子,想想思宗的孩子又在哪里”。后来兵败,投水自杀,被救起来了。两天后,他又投水了!真的是狠人,能够连续两次投水的,是真正克服了生死间的恐怖了。 4.傅冠,有钱人,有姬妾数十名,夜夜笙歌豪饮。但是最后清军攻陷江西劝降他的时候,他说:“吾乡无叩头宰相,但有断头宰相尔!” 清朝这句话,倒真的是没说错——“以明季死事诸臣多至如许,逈非汉、唐、宋所可及。” (本章完) 第28章 可叹笼中鸟,不知天地高 第28章 可叹笼中鸟,不知天地高 第二天清晨,乾清宫外。 朱由检端坐在一匹通体漆黑、四蹄踏雪的骏马之上。 他身着一袭金黄色的蟒袍,外罩着精美的明光铠甲。 铠甲上的纹繁复华丽,胸前和背后都绣着精致的团龙纹。 头上的铁盔,两侧各插着一根雪白的翎羽,随风轻轻摇曳。 一条鲜红的缨带从冠下垂下,衬得他愈发唇红齿白。 觉得上面的描述很难想象? 其实就与氪金网游中浮夸神装类似,骚包得要死。 朱由检心里着实有些发虚。 这要是走在路上,简直是一个金光闪闪的移动靶。 但皇家出行视事,自有礼法规格。 更何况今日乃是校阅外营,完全不同于昨日在内教场检阅“家丁”。 这种极具视觉冲击力的方式,也正有助于推升皇帝的威严。 …… 净军早早已经前出,开始了例行净街。 首先是一队手持净鞭的太监,沿着御道缓缓而行。 每隔数步,便会挥动手中的净鞭,发出“啪啪”的清脆声响。 这净鞭声一响,便是皇帝即将出巡的信号。 紧接着,十几名太监抬着大木桶,将清水洒在御道上。 这是“净水泼街”,以示圣驾所过之处,连尘土都要洁净。 在他们身后,是手持长棍的净军,分列两侧,开始清场。 “圣驾即将经过,街面清空,各归本位!” 这是例行的喊话。听到这声音,街边的商贩们便会熟练地收拾摊位。 大部分人都已经习惯了这套流程,动作麻利,转眼间就能将货物搬到门板后面,或推进旁边的胡同。 然而总有些慢半拍的。 一个卖葫芦的老汉还在慢悠悠地收拾,一名净军什长大步走过去,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草靶子扔到墙角:“老东西,还不快滚!” 老汉吓得一个趔趄,连滚带爬地躲进了胡同。 不远处,一个货郎因为挑子太重,转身慢了些。 一名净军不耐烦,直接一脚踹在货担上。“哗啦”一声,针头线脑、胭脂水粉撒了一地。 货郎跪地求饶,净军却已绕过他继续前行。 很快,锦衣亲军的仪仗开始出列。 玉辇、导盖、拂尘、唾壶、交椅,钺、星、御杖、引杖等仪仗齐备,玉辂、金辂在后。 两侧是头戴金翅盔的大汉将军,腰悬长刀,神情肃穆。 百姓们纷纷拜伏在地。 朱由检骑在马上,在数百名侍卫的簇拥下,缓缓走出北安门。 他的目光平静,扫过道路两旁跪伏的人群。 他看到了散落一地的葫芦,红色的山楂裹着衣,在晨光下显得有些刺眼。 他也看到了不远处,那翻倒的货担旁,一地狼藉的针头线脑和胭脂水粉。 这些细节,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朱由检的心中荡起圈圈涟漪。 这就是封建的皇权啊,这就是他要救的大明。 任何一个封建王朝,无论汉唐明清,抛开什么文治武功,疆域万里,往深里去看底色全是灰暗。 生民,往往不过是那些豪杰奸雄,公侯将相指点江山的一抹注脚罢了。 但他没有出声斥责,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 因为他明白,这就是几百年来形成的规矩,是维系这个庞大帝国运转的秩序的一部分。 他今日可以为了一个货郎申斥一个净军,但明天,后天,还会有无数个货郎,在无数个他看不见的地方,被无数个净军、官差、豪奴欺压。 个体的仁慈,无法改变整个体系的沉疴。 他极目远眺,视线扫过,心中却满是失望。 这京城的街道,就像这大明的江山,表面上看起来依旧繁华,底下却处处溃烂。 上一次入宫哭临,已是傍晚时分,又坐在肩舆之中,一路颠簸下对这大明京城几乎没有印象。 此刻放眼望去,道路两旁偶尔有几座建筑鳞次栉比,豪华异常,但更多的不过是低矮破旧的小民房罢了。 而路面的情况更是糟糕得令人发指。 虽然经过了黄土的铺垫,但依然能看出道路原本的崎岖不平。 整条宽阔的街道,只有中间供御驾通过的部分,被垫高了约莫半米,覆盖着新土,显得干净一些。 而道路两旁,则是未经处理的泥泞,黑乎乎的,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气味。 突然,朱由检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粪便味道。 那味道并不浓烈,却仿佛无孔不入,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鼻腔。 他下意识地四处张望,却找不到气味的来源,感觉就像是弥漫在整个城市的空气背景之中。 就在这时,一阵秋风卷过长街。 “呼——” 漫天的黄沙被卷起,铺天盖地而来。 朱由检躲闪不及,顿时被吹得灰头土脸,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 他狼狈地用袖子擦了擦脸,心中感到无比荒谬。 就在今日,华夏还可以去嘲笑欧洲城市屎尿齐飞的野蛮。 但仅仅再过一两百年,就轮到西方人站在文明的高地来嘲笑华夏了。 也难怪崇祯末年那场可怕的鼠疫,会如此迅速地摧毁这座帝国的心脏。 这样的环境,简直就是瘟疫的温床,比后世最脏乱差的农村集市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再次环顾四周,道路两旁的店铺门窗紧闭,跪伏的民众一言不发。 他就像戏剧里的大反派一样,所过之处,万籁俱静。 他很清楚,这不是真实的北京城。 真实的北京城,此刻已经被藏了起来。 所有的喧嚣、繁华、肮脏、丑恶、贫穷、腐败……所有真实的一切,都在他到来之前,被牢牢遮住了。 京城街道如此,稍后的校场检阅也是如此。 他所能看见的,只有经过粉饰的太平,和他脚下这条用黄土临时铺就的金光大道。 这大明的皇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瞎子、聋子。 紫禁城虽大,却也是一座最坚固的牢笼,将他与真实的世界彻底隔绝。 而他现在,就是要去拿到能够挣脱这座牢笼的第一份力量。 一份真正属于他,能够让他看到真实、听到真实、改变真实的力量! 此图是清朝实拍图片,和明朝差别不会很大。 这个角度是从安定门城楼往下看的,主角出巡的地方大概就在图像右上角处。 【本章史料】 1.除了大明门往外千步廊,正阳门大街有石板以外,明朝北京此时全是土路——和农村土路差不多。不下雨全是灰尘,一下雨都是泥泞深坑。 2.“街道惟金陵最宽洁,其最秽者无如汴梁,雨后其中多粪壌,泥溅腰腹…若京师虽大不如南京,比之开封似稍胜之”——《万历野获编》 3.“市上多粪秽,五方之人,繁嚣杂处,又多蝇蚋,每至炎暑,儿不聊生”——《五杂组》 4.京城内外,大街小巷,各部院衙门前后,骡马粪随时遍布,一遇雨雪,调成泥糊,臭不可闻,俨然一片大粪——《都门识小录摘录》 5.而恰好也是在这个时间点上,遥远的伦敦人口正在快速攀升,很快从1500的5万人变成1650年的50万人,并催生一系列环境卫生问题。而此时的英女王是伊丽莎白一世,为此做了大量的城市卫生政策改革——《16-17世纪伦敦的环境问题及其治理》 所以,你们明白为什么这本书的标题是“请大明赴死”吗?主角是来救华夏的,不是来救一个封建王朝的。 (本章完) 第29章 这是为朕做事,怎能如此吝啬! 第29章 这是为朕做事,怎能如此吝啬! 秋高气爽,天穹如洗。 京城西郊的校场上,尘土飞扬,近万名来自四卫营和勇士营的士卒,正列阵等待新君校阅。 当朱由检的御驾出现在校场远端时,早已在此等候的御马监掌印太监徐应元,以及两名顶盔贯甲的坐营官,便立刻快步迎了上来。 “臣等恭迎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人齐齐跪倒,行了大礼。 朱由检勒住马缰,目光却越过了他们,投向了后方那片黑压压的军阵。 明明是秋凉的天气,那两名坐营官的额头上,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衣领,神情紧张得近乎扭曲。 朱由检的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校场上的军阵,乍一看,队列还算整齐,旗帜招展,刀枪如林,颇有几分威势。 可只要稍稍凝神,便能听见那看似肃穆的军阵之中,压抑不住的嗡嗡声,像是无数只苍蝇在低鸣,时而还夹杂着几声焦急不安的呵斥声。 就在这时,军阵最前排的士卒似乎是终于看清了那面明黄色的天子龙旗,一连串骚动在队列前排发起。 紧接着,仿佛是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一连串的呵斥声、喝骂声、兵器碰撞声,由前至后,迅速地传递开去。 不过短短十数息的功夫,那原本嘈杂的军阵,竟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徐应元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是否可以开始校阅了?” 朱由检却摆了摆手,既没说开始,也没说不开始,只是轻轻一夹马腹,座下的御马便迈开蹄子,不疾不徐地向前行去。 他没有走向高高的校台,而是径直朝着军阵的正面走去。 徐应元见状,连忙起身,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而那两名坐营官,对视一眼,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队列第一排的士卒,确实称得上是精锐。 他们大多肤色黝黑,神情悍勇,身上的甲厚实而崭新,手中的长枪擦得锃亮。 见到皇帝的目光扫来,一个个都拼命地挺直了胸膛,眼神中透着一股热切与渴望,仿佛要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在天子面前。 朱由检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喜怒,继续纵马,沿着队列的边缘,缓缓向后走去。 两名坐营官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其中一人焦急地伸手,扯了扯前面徐应元的衣袖,嘴唇翕动,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徐应元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身子微微一侧,便躲开了他的拉扯,依旧眼观鼻,鼻观心,沉默地跟在皇帝身后。 整个校场一片死寂,只有偶尔从队列深处,传来一两声压抑的、试图维持秩序的低喝。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那匹神骏的御马,随着马上那位年轻的天子,一同转动。 然而,随着朱由检的脚步越往后,队列中的景象,便越是触目惊心。 士兵身上的盔甲,从崭新到陈旧,再到破烂不堪,甚至有人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鸳鸯战袄,连件铁甲都凑不齐。 他们的体型,从壮硕魁梧,变得瘦弱不堪,甚至面有菜色。 他们的气势,从热切悍勇,变得麻木、躲闪,甚至畏缩。 当朱由检走到军阵约莫一半的位置时,他突然勒住了马。 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那是一个头发白的老翁,佝偻着身子,穿着一件破了数个大洞的胖袄,手中倚着的,与其说是长枪,不如说是一根锈迹斑斑的铁棍。 他努力地低着头,似乎想把自己藏起来,可那微微发抖的身子,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恐惧。 而在他身旁,站着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年。 制式的笠盔,在他的头上显得是那么的硕大,几乎要将他的整个脑袋都罩住。 他不得不伸出一只瘦弱的手,费力地扶着头盔的边缘,才能勉强露出脸来。 与身旁老翁的畏缩不同,这少年正仰着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麻木,只有满满的好奇,一眨不眨地盯着马背上的朱由检。 朱由检心中顿感有趣。 他略微俯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一些。 “你这么小,在这里作甚?” 少年听到皇帝问话,似乎有些兴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中间还缺了一颗门牙,显得格外滑稽。 “俺……俺也不知,里正说,过来跟着站一天,就给五升粮哩!” 童言无忌,声音清脆,在这寂静的校场上,传得格外清晰。 此言一出,他身旁的老翁,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而跟在朱由检身后的那两名坐营官,更是“噗通”一声,齐齐跪倒在地,脸色惨白如纸,汗如雨下,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 朱由检被这句话逗得开怀,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在校场上空回荡,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 他笑罢,指着那少年,对身后的徐应元说道:“既是来给朕做事,怎能如此吝啬!” 说罢,他扬声道:“徐应元,给他发一石。” 一石! 京畿中田一季之产也不过一石!大营将士一月军粮也不过一石! 一石省着点吃,足够一成年人吃上数月了。 少年愣住了,他身后的士卒们,也全都愣住了。 随即,人群中便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与骚动。 朱由检说完,就要转身离开。 可刚一拨马头,却又像想起了什么,回过头,用马鞭轻轻点了点徐应元的肩膀。 “你,亲自安排人,送到他家里去,可别让这淳朴少年招了什么祸害。” 这句话,他说得极轻,却让两名坐营官更加惶恐。 说罢,朱由检再不看任何人,双腿一夹,座下骏马长嘶一声,便朝着远处的校台飞奔而去。 “登、登、登——” 他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走上高台,在一张铺着虎皮的大椅上,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他的目光,冷冷地注视着台下,那因为方才一石之赏,而愈发涣散混乱的军阵。 不多时,徐应元和那两位失魂落魄的坐营官,也匆匆赶到了校台之下,垂手侍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台上一片死寂,台下一片喧嚣。 方寸之别,如同两个世界。 良久,朱由检的脸上,突然又绽开了一丝笑容。 “算了。”他淡淡地说道,“今天不演武了,直接校射吧。” 他扭过头,看向徐应元:“如今武举的标准,是什么?” 徐应元不敢怠慢,连忙躬身答道。 “回陛下,武举分三场。” “其一为骑射,于三十步外驰射,九箭中三者为合格。” “其二为步射,于八十步外射靶,九箭中一者为合格。” “前两场过了,方能考校策论。” 朱由检扬了扬眉:“哦?策论都考些什么?” 徐应元答道:“乃是《孙子兵法》、《吴子兵法》、《六韬》等《武经七书》。” 朱由检心中了然。 考试造火箭,工作拧螺丝啊。 没想到这百年前的大明朝,也是如此内卷浮夸。 如今的大明,难道缺的是夸夸其谈,上兵伐谋的大将吗? 不,缺的是能扎扎实实练兵,能守住城池的干才! 读这些书,还不如去读戚继光的《练兵实纪》,去读陈规的《守城录》来得实在。 天下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之大事,必作于细。 然而从萨尔浒到辽锦,从朝中朱紫到地方小吏,谁愿去做细? 何人不是指望着一朝凭风起,扶摇九万里。 也罢,凡事必有初,这初始、细微之事,就先从我开始吧。 朱由检沉吟片刻,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他猛地一拍扶手,朗声道:“传朕旨意!” 台上众人,齐齐跪倒。 “今日校射,无论将官、选锋、壮丁、单粮,皆可上场!” “不问策论,只取校射成绩” “能达武举骑、步射双项标准者,受特赏,赏银五两!” “能达武举标准其一者,受上赏!” “武举标准降一等者,受中赏!” “武举标准再降一等者,受下赏!” “具体的赏额和降等标准,”朱由检的目光转向徐应元,“你来定,就以特赏五两为限,莫要让朕的勇士们寒了心!” “臣等,遵旨!” 不待众人下台行礼,朱由检又幽幽地补充了一句。 “哦,对了。” “那些冒役的,就别放上去丢人现眼了……” 那两名坐营官闻言,身子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冷汗泠泠,只能唯唯称是。 皇帝的令旨一下,整个校场顿时像一锅烧开了的沸水,彻底炸开了锅。 布置靶场的,扛着草靶来回飞奔。 旗官们声嘶力竭地喝骂着,试图重新整顿队列。 而那些真正的士卒们,则是一个个双眼放光,摩拳擦掌,争先恐后地朝着校射区域涌去。 五两银子! 按如今京中物价,那是10石粮草! 能吃几个月?唉?到底能吃几个月?算不明白了! 总之,干他娘的! 朱由检握着马鞭,怔怔地看着台下这片混乱而又充满活力的景象,看了一会,这才想起什么。 他回过头,将侍立在不远处的内侍马文科招了过来。 “你,立刻回宫,将高时明叫过来。” “让他带上司礼监所有内侍,再带足了银两。” 朱由检的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稍后,把今日考较出来的勇士,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朕好好的……造册!” —— 给你们看一张明朝武举的图,这是第二场步射图。 明朝甚至有严格的“射礼”,就是各个品阶的官儿坐哪里,然后谁先出场,谁后出场之类的。 【本章史料】 1.我查了戚继光的《练兵实纪》,明确规定下属见营中主将时“两跪一揖”,文臣上下参见时也多有下跪(不然海瑞就不会被叫做海笔架了)。跪拜一事,反倒明朝皇帝一直下旨纠正,但士风如此,文武皆是。 2.此时京城粮价0.5两/石。 3.明朝京营普通士卒1石/月,选锋双倍。度支奏议中,前线士卒每日2升粮,0.02盐菜银。 4.勇士营兵额3000+,四卫营兵额7000+,万历四十二年记录都缺额了将近一半。原文为:“官勇三千六百四十七,仅及其半。马一千四十三,则无至者。四卫营,官旗七千二百四十,止四千六百余。马亦如之。乞下法司究治。”——《明史·志65·兵一》。 5.然后天启五年整顿了一波,但没说整顿细节,我这里设定为比内操净军次一等(因为天启不出宫看不见),但比京营好一些。但实际上浮动空间很大,属于史料未提及的模糊地带了。 6.至于很多人印象中嘎嘎猛的勇卫营,那是合并这两营后精炼出来的3000人马,崇祯九年才练出来的。 今晚还有1章3k或4k的,我还在敲,先发这章。 (本章完) 第30章 利者,人情之所同欲也 第30章 利者,人情之所同欲也 原本还有些纷乱的军阵,在各级把总、队官的厉声呵斥下,渐渐变得井然有序。 近万名来自四卫营和勇士营的兵卒,被分作数十个方阵,各自占据了一片校射场地。 其中箭靶罗布,战马嘶鸣,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朱由检端坐于校台上的御座,目光沉静地扫视着台下的一切。 不多时,远处烟尘微起,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为首的正是高时明,他身后跟着一众小内使,抬着数只沉重的木箱。 高时明一路小跑登上高台,气喘吁吁地请示:“陛下,银子都运来了。” 朱由检微微颔首,并未言语,只是将马鞭随意地向台前一指。 高时明心领神会,立刻指挥着小内使们,将那几只木箱搬到高台的最边缘,一字排开,然后猛地掀开了箱盖。 “哗——” 刹那间,耀眼的白光迸射而出。 秋日的阳光倾泻在满满一箱箱的银锭上,反射出灿烂夺目的光芒,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高台之下,离得近的兵卒最先看到了这番景象,先是短暂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惊呼。 “天老爷!是银子!” “全是银子!得有多少啊!” 一传十,十传百,消息如风一般掠过整个校场。 原本已经热闹的校场,瞬间像是被投入了火星的油锅,彻底沸腾了。 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高台,目光中充满了贪婪、渴望与狂热。 校场中的呵斥、呐喊、发力吼叫响作一团,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激昂、热烈。 朱由检冷眼看着这一切,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他心中一片清明。 这个时代,讲什么忠君,说什么爱国,都太空泛,太空洞了。 对于这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大头兵而言,那些大道理远不如一顿饱饭、一件新衣来得实在。 利者,人情之所同欲也。 把银子实实在在地发下去,让他们看到实惠,尝到甜头,那忠诚和爱国,自然而然就都有了。 然而,看着台下渐渐有些失控的场面,朱由检的眉头又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了后世周星驰电影里那场荒诞的武状元选拔。 作弊的,使绊子的,浑水摸鱼的,层出不穷。 人心逐利,既是动力,也可能滋生乱象。 他可不想自己这数万两白银,最后大半都落入了那些军官、地痞的手里,真正用心的勇士却分不到几个子儿。 想到这里,他朝高时明招了招手。 高时明立刻凑了过来,躬身听示。 “下面乱糟糟的,成何体统。”朱由检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带些得力的内使下去,帮着各个队官、把总整理一下秩序——朕,实在不放心。” 话说的很隐晦,但高时明是何等的人精,一听便懂了陛下的深意。 这哪是整理秩序,分明是派人下去监视,防止有人徇私舞弊,克扣赏银。 “奴婢明白!” 高时明重重点头,立刻下台,对着一群内使一阵嘀嘀咕咕。 很快,那些内使便如同泥鳅入水,悄无声息地分散到各个校射场地之中,混入了人群。 见事情安排妥当,朱由检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下来。 他向后靠在宽大的宝座上,感受着秋日暖阳的照拂,一股倦意悄然袭来。 昨天夜里,他与周钰、高时明二人,一同盘点宫中膳监、御药房等要害衙门的内使名单。 结果一直熬到了四更天,才将将弄完一半。 此刻精神一松,眼皮便有些打架了。 也罢,便小憩片刻吧。 ……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喧嚣声将朱由检从浅眠中惊醒。 他睁开眼,只觉得神清气爽,方才的困倦一扫而空。 这具年轻的身体就是抗造啊,熬了一夜浅睡一下,又是精力满满。 他抬眼望向校场,只见东边一个角落似乎有些骚动,人群聚集,像是在争执什么。 只是离得太远,看不真切。 过不多时,那边的骚动渐渐平息,一名内使匆匆跑上高台,在高时明耳边低语了几句。 高时明听完,脸色有些古怪,他快步走到朱由检面前,躬身禀报道:“陛下,却是御马监辖下天师庵草场的一个管马的憨货,听闻今日校阅赏赐丰厚,也想来比试一番,赢些赏钱。” “临近的队官见他并非两营兵卒,便呵斥不许。谁知那憨货一时性起,竟将队官给撞倒在地,还是几个兵卒合力才将他压住。” 朱由检听完,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有这等趣事?朕富有四海,难道还舍不得这一份赏钱吗?” 他挥了挥手,显得极为大度:“放他去!让他比!若是技艺能达标,便与两营兵卒同等赐赏,朕一视同仁!” “遵旨!” 那名内使领了旨意,又匆匆跑了下去。 片刻之后,就见那片原本骚动的射场,突然爆发出一阵阵压抑不住的惊叹之声。 那惊叹声此起彼伏,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涟漪,引得周遭其他射场的兵卒也频频侧目,最终,竟围起了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大圈。 朱由检心中好奇难耐,他端起茶杯,轻轻撇去浮沫,装作尽在把握中的样子。 但心中已经是焦急如火…… 莫不是什么龙王回家,歪嘴一笑的打脸把戏吗?朕也很感兴趣啊! …… 比试进行的很快,不到一个时辰,各个射场的校阅便纷纷结束。 数十名监察的内使,各自领着一队队通过比试的兵卒,汇集到高台之下。 高时明与徐应元亲自下台,拿着名册一一核对,清点人数,最后才面带喜色地重新登台。 徐应元手捧着一本厚厚的名册,亲自向朱由检汇报战果,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有些颤抖: “启禀陛下!本次校阅,四卫营、勇卫营,共计……” “受下赏者,两千两百七十三名!” “受中赏者,六百一十二名!” “受上赏者,二十八名!”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看了一眼朱由检,才迟疑着继续说道:“受……特赏者,一名。” “哦?”朱由检挑了挑眉,“特赏者?莫非就是那个管马的?” “正是此人。”徐应元答道。 “有意思。”朱由检的兴趣彻底被提了起来,他站起身,朗声道:“好!传朕旨意,让诸位勇士,登台领赏!” —— 天师庵草场离腾骧四卫驻地很近,事实上这样的草场北京城里有三个,都归御马监管。 这里的草场不是“种草”,而是“收草料”,“存豆料”的地方,可以理解为战马草豆仓库。 【本章推演虚构】 1.关于筛选出的“勇士”,居然能有3000人这个事情,我得解释一下。 2.天启六年十二月,两营已经整顿过一次了,回报的文官原话是“皇上注意禁旅,特界内臣简练,数月来亦既改观”——《明实录》 3.再参照崇祯中期,也是从两营近万人马整训出一营3000人,故如此设置。 (本章完) 第31章 什么?你就是孙应元? 第31章 什么?你就是孙应元? “陛下有旨,入选勇士登台领赏——!” 随着太监尖利的唱喝,台下的人群自然地分开一条道路。 第一个走上高台的,是一名身材异常魁梧的汉子。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手脚粗大,面容黝黑,眼神却异常明亮。 他走到台前,纳头便拜,声如洪钟:“草民孙应元,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旁边负责唱名的内使,立刻扯着嗓子喊道:“御马监,孙应元!弓马娴熟,技压全场!上赐特赏,白银五两——!” 朱由检心中猛地一震! 孙应元? 你就是孙应元?! 他死死地盯着台下跪着的那个汉子。 这汉子身形极为高大。 肩宽背厚,骨节粗壮,腰围更是朱由检的两倍还多,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爆炸性的力量感。 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虽然满脸灰土,却难掩其悍勇之气。 好一个标准的古代战将形象! 连他这不懂的人也是一看便知此人必定勇猛无双。 这应该就是史书中的那个孙应元了! 崇祯后期,与黄得功、周遇吉并称为“京营三大勇将”的孙应元! 朱由检只觉得一股荒诞感涌上心头。 这样一员未来足以支撑京营门面的大将,此时此刻,竟然只是一个在天师庵草场养马的马夫? 历史,当真比任何话本都要离奇。 他再也按捺不住,亲自从身旁的银箱中拿起两锭,十两银元宝,大步走到孙应元面前。 “好勇士!” 朱由检的声音里充满了欣赏,他弯下腰,亲手将孙应元扶起,并将那锭沉甸甸的银子塞到他的手里,用力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 “勇士技艺不凡,却屈身于草料之间,是朕疏忽了。” “今日你既能在朕面前展露头角,朕便不能让你这等明珠蒙尘。” “这锭银子,是朕额外赏你的。你拿回去好好安顿家人吧。” “从今日起,你便不是什么天师府养马的了,来做朕的大汉将军吧!” 孙应元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 他双手捧着那锭冰凉而沉重的银子,只觉得重如千钧。 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本是蓟镇帮人牧马的破落军户,今年北地小旱,主家也艰难,就让他出去找找别的生计。 他这才一路流落到了京城,靠着一手驯马本领混入草场赚点米粮,却没想到今日竟有这等天大的际遇! “陛下……草民……末将孤身一人,并无家小。”孙应元声音哽咽地回道。 实际上,大汉将军并不是什么将军,这边地小民初来京师,什么都不懂,倒是闹了个小小笑话。 不过朱由检也不去更正他,只是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无妨无妨!你若能在战场上勇猛无敌,立下战功,又何愁家业美女?” 孙应元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话语朴实,却透着一股发自肺腑的真诚与决绝。 “陛下天恩!末将孙应元,愿为陛下效死!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起来吧。”朱由检温和地说道,“朕等着看你建功立业的那一天。” 孙应元起身退到一旁。 朱由检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复。 一个孙应元已经让他如此惊喜,那周遇吉、黄得功呢? 他们会不会也埋没在某个角落,等着自己去发现? 还有后世成名的那些悍将、什么赵率教、曹变蛟又在哪里? 辽东?陕西?山西?直隶? 他心中充满了期待,接下来发赏也更有劲头了。 “四卫营,李铁牛!上赏,白银四两!” “勇卫营,张大山!上赏,白银四两!” 二十八名获得上赏的勇士,一个个激动地走上高台。 他们中的许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更不敢想能由皇帝亲手颁赏。 每个人从朱由检手中接过那沉甸甸的赏银时,都激动得浑身颤抖,热泪盈眶,叩头谢恩之声不绝于耳。 旁边的小内使们,则奋笔疾书,将这些勇士的名字、所属营伍,一一记录在册。 上赏发完,接着便是人数最多的中赏。 “四卫营,赵石头,中赏二两!” “勇卫营,王麻子,中赏二两!” …… 起初,朱由检还兴致勃勃,对每一个上台领赏的兵卒都温言勉励几句。 但随着人数的增多,他的动作渐渐变得机械,脸上的笑容也开始僵硬。 胳膊,因为重复的抬起、递送,开始阵阵酸痛。 声音,也因为不停的说话,变得有些沙哑。 他看着台下那黑压压的人群,热血渐渐冷却下来。 一个念头突然从脑海中冒出。 不对。 事情不应该是这么干的。 袁世凯小站练兵,以厚饷收拢人心,难道也是这样一个个亲自发到士兵手里的吗? …… 哎,还真有这个可能啊。 袁大头所有的事情就是练兵而已,兵成事成,兵败事败。 可是他却不一样啊…… 这大明问题多多,他总不能永远这样事必躬亲。 皇帝的权威,在于制定规则,在于驾驭百官,而不在于事必躬亲。 圣人治吏不治民。 自己要做的,是建立一个公平、有效、能将赏赐准确发到每个人手里的制度,并监督执行这个制度的官吏。 而不是把自己变成一个发钱的工具人。 一阵自我开脱后,朱由检停下手中的动作,对一旁的徐应元说道:“后面的赏赐,就不必再一一登台了。” “凡受下赏者,十人一列,在台下报名领赏即可。朕,在这里看着他们。” “遵旨!” 徐应元立刻将旨意传达下去。 很快,台下的秩序为之一变,兵卒们开始以十人为一组,在台下排队领赏,速度顿时快了许多。 然而,校场中那些数千名未曾受赏的士卒,情绪却渐渐开始骚动起来。 他们看着同伴们兴高采烈地领走白的银子,眼神中充满了羡慕与失落。有些人甚至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显得无精打采。 对于这一切,朱由检却视若无睹。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高台之上,目光沉稳,认真地听着内使高声唱喏每一个受赏者的名字。 “四卫营,刘三狗,下赏一两!” “勇卫营,陈二蛋,下赏一两!” …… 秋日的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这片充满了希望与失落的校场之上。 然而校场上这些人却不知道,这仅仅只是开始而已…… 【本章史料】 1.刚算了一下,3000人亲自发完全部奖励,得发一天… 2.“孙应元,不知何许人。其先隶御马监,专牧马。歷官京营参將,督勇衞营。十三年七月,大破罗汝才於丰邑坪,时称荆楚第一功。”——《明史·列传·卷269》 (本章完) 第32章 你不一样的,所有人都会不一样的 第32章 你不一样的,所有人都会不一样的 两千余名下赏勇士的封赏了不少时间。 遗憾的是,朱由检认真听了半天,一个熟悉的名字都没再听到。 此时日已上头,校场之上,那些未获得奖励的士卒已经彻底乱作了一团。 鼓噪,喧哗,推搡。 人的情绪是会传染的,当第一个人因为嫉妒和失落而开始抱怨时,很快,这股负面的情绪就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校台之上,朱由检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面色平静,不起波澜。 他身后的两名坐营官却是如坐针毡,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们几次想要开口,却又在看到皇帝那年轻却冷漠的侧脸时,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等场面,若是往常,早就该派兵弹压了。 可今日,皇帝在此,谁敢擅动? “放饭吧。” 朱由检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徐应元微微一愣,随即躬身应是。 命令很快传下,校场上原本鼓噪的人群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不管有没有得到赏赐,饭总是要吃的。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而且,今天皇帝在这里,总是能吃顿饱的吧?! 校场之上交头接耳,人人都是欢声笑语。 然而,朱由检的下一句话,却让这刚刚还算和谐的气氛,再次被打破。 “今日所选勇士,单独放饭,每人另有加餐。” 这话一出,校射中获得奖赏的勇士们,顿时爆发出比刚才更加热烈的欢呼。 “陛下圣明!” “谢陛下恩典!” 他们一个个挺胸抬头,脸上洋溢着自豪与喜悦,看向旁边那些落选者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毫不掩饰的优越感。 而校场上那些没有中赏的人,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大家都是当兵的,凭什么他们吃香的喝辣的,我们就只能干看着? 人群中,新的骚动再次酝酿。 朱由检却毫不在乎——绝对的公平,就是绝对不公平。 没有待遇差距,又拿什么来鼓舞人心? 文臣要卷,内侍要卷,当兵的也给我卷! 卷的又快又好的,朕何妨给你一路加红,让你吃它个十连板又如何?!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在那些羡慕嫉妒恨的眼神中,也有一些人,正激动地手舞足蹈,脸上的喜悦甚至比那些中赏的勇士还要真切。 “看见没!最左边那个!就是我哥!他拿了上赏!” 一个年轻的士卒正激动地拉着身边同伴的胳膊,拼命地摇晃着。 “上赏可是有4两的!哈哈哈!我家明年的夏税不用发愁了!” 类似的场景,在落选的队伍中并不少见。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虽然他们自己没能中赏,但自己的亲人、同乡、好友得了赏,眼下是些金银奖励,又怎知往后会不会有前程富贵? 退一万步说,就是去给勋贵上顶役,那也是要多给两个铜板的吧? 朱由检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人性的复杂与真实,在这一刻展露无遗。 他没有急着去弹压那些心怀不满的人,也没有去嘉许那些为亲友欢呼的人。 他只是趁着伙夫生火造饭的功夫,要过纸笔,俯身在案几上,快速地计算着什么。 片刻之后,他放下笔,心中已然有数。 朱由检点点头,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目光扫过台下那三千名虽然站成一排,但队形散乱,交头接耳的所谓“勇士”。 “勇士们乱作一团,实在不美。” 他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转向身旁的徐应元,吩咐道:“徐应元,你下去,将中赏、上赏者,每人暂带三至四名下赏者,组成小队,暂任伍长之职。” 伍长! 虽然只是最小的军官,但那也是官! 这话一出,不仅是徐应元,就连那两名坐营官都愣住了。 皇帝这是……要当场提拔军官? 这也太……不合规矩了! 军队之中,军官的选拔任用,向来都有一套严格的流程,岂能如此儿戏? 虽然陛下说是暂任…… 但这等军汉,心要是野了,后面还能听话吗? 两名坐营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一丝……不满。 他们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徐应元却根本没给他们开口的机会。 他甚至看都没看那两人一眼,直接对着朱由检一躬到底,朗声应道:“奴婢遵旨!” 说完,他便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下校台,开始传达皇帝的旨意。 高时明见状,也立刻心领神会,对着身后的小太监们一挥手:“都机灵点,下去帮徐提督整理队列,每人分管十个小队,务必将队伍给陛下整理得齐齐整整!” “是!” 内侍们轰然应诺,也跟着跑下了校台。 只留下那两名坐营官,尴尬地站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们隐隐约约有些不祥的预感,但又看不真切。 陛下今日撞破冒额顶役之事,却又一句不谈,就如同一把长剑,悬在他们脑门上。 在没确定自家安危之前,他们是一句话也不敢说的。 随着徐应元和内侍们的命令传达下去,刚刚还因为获得“勇士”称号而沾沾自喜的队列,顿时也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凭什么你当伍长?” “老子九中二,只差一点就中赏,你也不过中赏,凭什么管我?” “都别吵了!听徐公公的!” 新的权力结构正在建立,旧的平衡被打破,混乱是必然的。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一直站在朱由检身侧的孙应元,才从那“特赏”的狂喜之中,悠悠回过神来。 他看着周围那些为了一个“伍长”之位而争得面红耳赤的同伴,又看了看在人群中来回奔走,大声呼喝的徐应元和内侍们,心中一阵茫然。 陛下……好像把我给忘了? 他咬了咬牙,心中天人交战。 一边是君前失仪的恐惧,一边是错失前程的不甘。 最终,那份对未来的渴望,还是战胜了对皇权的畏惧。 他鼓足了平生最大的勇气,从队列中迈出一步,对着校台上的朱由检,拱手行礼。 “陛下!” 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嘶哑,但在这嘈杂的环境中,却依旧清晰可闻。 朱由检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陛下,那我呢?”孙应元仰着头,眼中带着一丝委屈和急切,“我是……特赏啊。” 看着他那副既紧张又充满期盼的样子,朱由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走下校台,来到孙应元面前,想像个亲切的领导一样拍拍他的肩膀,却尴尬地发现,这家伙长得太高太壮,自己踮起脚都有些费劲。 他只好不着痕迹把手一收,转而拍了拍孙应元那结实得像铁块一样的胳膊。 “应元,你可是本次的头名状元,自然与他们不同。” 朱由检的语气温和,带着笑意。 孙应元被皇帝这亲昵的举动搞得有些发懵,但听到“状元”二字,心中又是一阵狂喜。 可……不同在哪里呢? 他心中狐疑,却又不敢再多问,只能挠了挠头,憨憨地应了一声,退回了队列之中。 朱由检看着他那副心有不甘,却又不敢多言的模样,心中有些好笑。 他转过身,望向那片依旧在混乱中慢慢建立秩序的队伍,心中却是思绪万千。 是啊,你是不一样的,孙应元。 不只是你,所有人都不可能一样了。 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孙应元,这一世,你的命运,这个国家的命运,注定要和历史上截然不同了! 我朱由检,说到做到! 【本章史料】 1.卫所和营兵的编制不太一样哈,卫所一卫事5660人左右,营兵通常是3000(主战营兵,辎重营1600左右)。 2.这里就只讲营兵的编制,大家看看就好,也不用太在意: -伍长,管5人 -每队设1队官,管10个伍,即50人 -每司设1把总,管10个队,即500人 -每部设1千总,管两个司,即1000人 -每营设坐营中军官,官号令、练兵、后勤等事 -每营设营将1名,统领全营。 然后一营一般是3000人,即3部3千总,但辽东那边也有很多小营、1000人的、2000人的都有。 3.同时期的满清其实也这样,他那边400多个牛录,也有大牛录小牛录,不一定都是满编的。 (本章完) 第33章 人无信不立,军无信不战 第33章 人无信不立,军无信不战 …… 很快,饭菜的香气便飘散开来。 伙夫们抬着一口口大锅,将饭菜送到了校场之上。 朱由检走下校台,亲自查看。 饭是黄澄澄的粟米饭,蒸得颗粒分明,香气扑鼻。 菜是一锅大乱炖,里面是切成大块的猪肉和萝卜,炖得烂熟,汤汁浓郁,上面还飘着一层厚厚的油。 在这缺衣少食的年代,这等伙食,对于这些普通士卒来说,不亚于宫廷盛宴了。 其实朱由检心中有些怀疑,这根本不是京营日常的伙食。 很有可能是见他今天莅临,临时额外加餐的。 不过无妨了,再怎么作弄,将士们的感激也都只会汇聚到他身上。 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转身对众人朗声道:“按队列,依次领饭!士卒先吃,吃完之后,伍长再吃!” 他又看向徐应元,吩咐道:“你亲自监督,有扰乱队列,插队争抢者,一律剥夺奖赏!” “遵旨!” 徐应元大声应道,立刻开始组织众人排队。 有了皇帝的命令,又有了被逐出队伍的威胁,刚刚还乱糟糟的勇士们,立刻变得井然有序起来。 他们以各自的伍长为单位,排成一列列整齐的队伍,依次上前领饭。 朱由检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了许久。 让他感到惊讶的是,整个过程,竟然没有一个人闹事,没有一个人争抢。 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地排着队,领到饭菜后,便走到一旁,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这……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在他前世多次组织大型活动的经验来看,就算是极文明的后世,也少不了插队撒泼的现象。 更何况这明朝大字不识几个的大头兵们。 这时候不应该有几个刺头跳出来挑战规矩,然后被他杀鸡儆猴,刚好立立规矩的吗? 可眼前的景象,秩序好得有些出奇。 他心中疑惑,转头看向了站在一旁,正眼巴巴地望着饭锅,肚子饿得咕咕叫的孙应元。 “应元,为何居然无人闹事争抢?” 孙应元正伸长了鼻子,暴风吸入远处的食物香气,冷不丁被皇帝提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解地反问道:“有啥好抢的?陛下您还在这里站着呢,大伙都看着,难道还能少了谁的饭吃不成?” 一句话,如同醍醐灌顶,让朱由检瞬间恍然大悟。 是啊。 自己怎么就忘了这一茬。 说到底,还是“信”之一字。 因为他这个皇帝还站在这里,因为他刚刚才赏罚分明,因为他用自己身为大明天子的信用,为这小小的一顿饭做了担保。 所以,无人敢闹,也无人会信不过他。 用皇帝的信誉来保证一顿饭的公平,这简直就是牛刀杀鸡,大材小用。 朱由检不禁摇了摇头,为自己刚才的生搬硬套感到有些好笑。 他心中默默念道:人无信不立,军无信不战。 古人诚不我欺。 他背着手,又踱步到校场另一边,那些落选的士卒也正在吃饭。 这边的饭菜,看起来和勇士那边差不多,同样是栗米饭,只是锅里少了那诱人的肉食,但也是每人有几条咸菜根。 众人见皇帝走了过来,原本狼吞虎咽的动作,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许多,眼神中带着一丝敬畏和不安。 朱由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一圈,然后便转身回到了勇士这边。 此时,士卒们大多已经吃完了饭,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回味着口中的肉香。 朱由检示意孙应元和那些新任的伍长们,以及帮忙的内侍们上前吃饭。 等到所有人都吃完了,朱由检这才上前,打算自己也盛上一碗,尝尝这大锅饭的味道。 然而,他刚一迈步,高时明却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抢先一步,端着一个托盘,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托盘上,是一碗早就盛好的饭。 碗是宫中带出来的白玉碗,晶莹剔透,干干净净。 饭,还是锅里的栗米饭,但却精心地挑选过,没有半点锅巴。 饭上,还厚厚地迭了一大层肥瘦相间的肉块,一看就是从锅里最精华的部分捞出来的。 “陛下,这份……已经试过了。” 高时明低着头,轻声说道。 朱由检伸向饭勺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他看着眼前这碗被“特殊照顾”的饭,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他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终究是皇帝。 他可以和将士们穿一样的衣服,可以和他们吃同一锅煮出来的饭菜,但他永远无法真正地和他们“同甘共苦”。 因为他是君,他们是臣。 这道无形的鸿沟,从他坐上龙椅的那一刻起,便已经存在了。 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慨,轻轻叹了口气。 势位之移人,岂独士大夫哉? 权力和地位,改变的又何止是那些文臣武将,连他自己,也身在其中,无法挣脱。 “高伴伴,有心了。” 他最终还是接过了那碗饭,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站着,一口一口地扒着饭。 周围,原本还有些嘈杂的勇士队列,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围绕着各自的伍长静静地坐着,目光全都汇聚到了那个独自吃饭的年轻皇帝身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古怪的氛围。 所有人都觉得心里怪怪的,却又说不清楚,究竟是哪里奇怪。 那可是皇帝陛下啊,居然也要亲自吃饭吗? 啊,不是…… 是居然也吃和他们一样的饭吗? 不应该山珍海味,每个菜只吃一口吗? 朱由检费力地咽下最后一口饭。 他站起身,走到将士们的中间。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移动。 他本想像前几日在朝堂上那样,发表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鼓舞一下士气。 但话到嘴边,他又觉得,似乎没有那个必要了。 信任,不是一次演讲就能建立的。 规矩,也不是一次赏罚就能树立的。 他站定在众人面前,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充满期待的脸庞。 然后,他用一种清晰而洪亮的声音,下达了今日的最后一道旨意。 “传朕旨意!” “在场所有勇士,另起一营,赐名‘勇卫’!” “凡入此营者,每月发粮两石!” 此言一出,满场静默了一瞬。 随即,如同火山喷发一般,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有人,包括孙应元在内,全都激动地跪倒在地,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呼着这三个字。 他们的脸上,洋溢着的是最真诚的喜悦和最狂热的崇拜。 这一刻,朱由检知道,真正属于他自己的第一支军队,终于诞生了。 【本章史料】 1.我也奇了,我怎么每一章都能找到些稀奇古怪的史料来写。我这要放正文里,能水多少字数啊! 2.关于京中士卒的吃饭问题,是这样的: -锦衣卫四季都吃京粳,也就是南直隶的白粮,最上等的大米,和宫里一个级别——那个大汉将军也是如此。 -在京的其他卫所二月吃通粟,也就是通州仓收的小米 -八月吃京粟,也就是其他地方来的小米 -其他时间训练时吃京粳(好货),休息时吃通粳(陈货) 最后,这两章是7月26日应该更新的哈,我为了剧情连贯,拼了命码出来了,凌晨就发出来。 ——你们明天白天可别说,作者作者你今天怎么不更新了…… (本章完) 第34章 此书必定完本!立贴为证! 第34章 此书必定完本!立贴为证! 早期书友,可能知道,我是一个纯新人,这本书是一怒之下开的。 然而写这本书是很痛苦的,这种痛苦来自两个地方: 1.要找很多史料,而且不是找到就算,清修明史、文人笔记的夸大等都要互相甄比,才能采信。 2.我很害怕写不好这个故事,毕竟我是个新人,这样就辜负了历史上那些其实很棒的人物。 事实上,开书到今天是第19天,我还是不知道这本书到底好不好看。 说不好看吧,朋友们的月票、打赏、评论框框框地砸,甚至是同期新书里表现最前列的了。 说好看吧,他收藏又很慢,每天就+100,+50,+130这样上下起伏。 —— 最蛋疼的是,通过写书来赚钱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性价比很高的途径。 我在互联网干了十几年,现在已经半退休状态了,日常做点项目、搞搞理财,至少是不担心饿死了。 然而自从写这本书开始,我几乎所有手里的事情都陆续停掉了。 虽然我的太太很支持我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但其实我自己也会忍不住怀疑应不应该继续。 这本书了不起2000订? 算下来一个月也就一万? 这种投入产出比实在太低了,我真的要1年、2年的时间去做这么一件事情吗? 真的要把自己的爱好,变成自己的职业吗? 所以我几乎每天睁开眼睛,都在太监和不太监之间徘徊。 然后看到那些月票、打赏、评论、推荐票等等,又鼓起心气继续动笔。 又或者是突然想到一些很棒的情节、又看到历史上一些很好的人,但却又不为人知,于是又激情满满开始动笔。 —— 但是,刚刚,我100%确定,我是一定会用高质量(我最大努力)完成这本书。 因为! 我发现! 我以前最喜欢的一本历史小说的作者,居然也在看这本书! 为了避免“蹭流量”这种嫌疑,我就不说他是谁了。 但这是真的!我不是无中生有来给这本书贴金。 甚至他都不一定真的喜欢这本书,或许可能只是职业习惯看看新书如何而已。 我也并没有“你看xxxx都看我的书,我这书一定很棒”的这种意思。 只是这对我一个十几年的老书虫来说,实在太震撼了t-t 这就像你喜欢唱歌,去街头卖唱,突然发现路边那个认真听的人好像是周杰伦! 然后他还对你说:“哎哟,不错哦!” —— 就是这样了,立帖为证! 此书必定完本! 不完本不是中国人! (本章完) 第35章 人贵有自知之明(一更) 第35章 人贵有自知之明(一更) 宣布完成立勇卫营的旨意后,朱由检干脆让原有营卒都解散,单单留下勇卫营。 六百个伍长各自带着三五个人,歪歪扭扭在校场上列了个稀稀拉拉的队列。 看起来比原本还要散兵游勇。 但这也没办法,军队最重要的就是组织度。 整个组织被他原地打散了,提上来六百个各自平级,互不统领的伍长,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然后临时赶制兵牌,又让各人认准队伍,闹哄哄地搞了一下午,那些散出去帮忙的内使们各个喊得声嘶力竭。 忙完这些事,转回到乾清宫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秋日的太阳斜斜地挂在天边,金黄色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地砖上洒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朱由检急匆匆走进大殿,端起茶壶对着嘴就是一通猛灌,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他的脸颊红彤彤的,此刻依然有些发烫。 今天在校场上,那一声声“愿为陛下效死”,依然在他脑海中回荡。 手握利刃,杀心自起啊。 他这下终于能理解赵匡胤、李世民、judy的感受了。 暴力,是这个世上大部分问题的解法——哪怕这些解法往往不是最优的。 他放下茶杯,心中的潮水慢慢平复,努力恢复到那个冷静到近乎冷漠的皇帝模式。 “徐应元。” 他站起身来走到屏风前,在大明混一图旁边,正是一副京城戍卫图。 一直垂手侍立在旁的徐应元,立刻趋步上前,躬身道:“奴婢在。” “朕今天看北安门往西,靠近十刹海那边,似乎有一大块空地?”朱由检说着,手指点在了地图上兵仗局隔壁的一片空地。 “陛下说的是这里?”徐应元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随即答道:“回陛下,那块地并无主人。照着祖制,皇城左近,要么是内宫、外廷的衙门所在,要么便是上直亲军的驻地,其余地方,一概不许百姓起造房屋的。” 朱由检点点头,这和他预想的差不多。 他转过身,重新坐回御案后,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那你去安排一下,明日一早,就让勇卫营的驻地挪到此处。营房、马厩,抓紧时间建造起来。” “还有盔甲、战马、军袄等,也从盔甲厂、兵仗局、太仆寺等地着人补齐。” “另外,把今日选出的那六百多名暂代伍长,都给朕统计一下,看看有多少人粗通文墨。明日下午,把这些通文墨的,都叫进宫来,朕要亲自考校,选拔队官和把总。” 朱由检一口气说完,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微微喘了口气。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他们的伙食,以后就让光禄寺一体负责,标准和大汉将军一样,全用最好的京粳。月俸两石,也不要再走五军都督府的账了,直接从内供用库支取。” 这一连串的命令,让乾清宫内的气氛都为之一凝。 常规时节的兵事调动,不管建军、驻地、人事、粮俸,都是有固定流程的,肯定要经过五军都督府、兵部去下达。 以皇帝中旨,亲自抓住3000兵马,这事只有武宗皇帝才干过! 徐应元心中一凛,立刻躬身领命:“奴婢遵旨!” 然而,就在此时,一直站在旁边默不作声高时明,却突然抬起头,似乎有话要说。 朱由检眼光一扫,高速运转的脑袋此刻好用得很,顿时猜到几分缘由。 他没等高时明开口,便直接抬手打断,“内府的粮食不会不够吧?” 高时明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瞬间被堵了回去。 他微微一愣,旋即拱手道:“陛下明鉴万里,内供用库……恐怕确实支应不了这三千人的口粮。” 朱由检脸上顿时悻悻。 他之前太过高兴,一时忘了这一遭。 我大明明朝的财政体制,向来是量出为入。 也就是说,朝廷会根据每年固定的支出,来确定向地方征收多少钱粮。 内府的用度也是如此,每年从南方征收上来的“白粮,基本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早就安排得明明白白。 整个内廷,包括宫女、太监、杂役等等,加起来也不过两万人上下。 现在突然要增加三千名精壮士卒的伙食和粮饷,真正要落实是要大量时间去调配、挪移的。 “内供用库的白粮,一年定数是多少?”朱由检问道。 高时明不敢怠慢,连忙回道:“回陛下,内府白粮,如今一年的定额,是十七万六千石。” 十七万六千石…… 朱由检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 三千人的勇卫营,如果按日食二升的标准精锐饭量,一年纯干饭就需要两万多石。 如果再加上每人每月两石的月俸,那一年就是七万多石。 两者加起来就是九万石。 这么算来,内府的白粮,甚至将将能养上两营兵马。 但是…… 他看了一眼高时明和徐应元,只能放弃这个妄想。 朱由检搓了搓有些发烫的脸,让自己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一下。 他还是有点操之过急了,就像小孩子刚拿到心爱的迪迦一样,恨不得什么最好的都给他。 他想了想,转头对徐应元说:“罢了,粮草之事,暂且还按京营旧制来吧。” 这是一个妥协,也是一种无奈。 他随即又问道:“不过,全员月给两石军俸,这个能做到吗?” 这一次,徐应元答得很快:“回陛下,这个没问题。只要还在京营的编制里,按旧制发放,五军都督府那边不敢克扣。” 朱由检点了点头,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钱粮之事,急也急不来。先把军心稳住,把架子搭起来,才是最重要的。 他沉吟片刻,又想起一件事。 “京城里,是不是有个武学?” 徐应元答道:“是的,陛下。就在黄华坊的智化寺边上。” “嗯,”朱由检应了一声,“明日,也请几名武学最好的教师进宫来,朕要看看,他们平日里都教些什么。” “另外,把戚继光的《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还有往年武举最好的考卷,都给朕找来,朕要看看。” 朱由检说完,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他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穿越,更没想过会成为一个皇帝。 但没事,他非常有自知之明。 和平年代长大的,可能是个好皇帝,是个好的改革家,但大概率应该不是什么霍去病式的军事天才。 什么三段射,什么军师旅营,什么特种作战,先搁一下吧。 先贤有言——不对,后贤有言,没有实践就没有发言权。 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先去尊重这个世界里,那些用真刀真枪,用无数人的鲜血和生命总结出来的经验。 戚继光,就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军事家。 在江南打倭寇,做鸳鸯阵,到了蓟镇,又做车营,先看看他的兵书熟练一下。 后面再把这个时代前线趟过刀子的勇士叫过来一对一请教一下,才有资格对军事改革、军事行动指手画脚。 就在朱由检沉思之际,一名小太监匆匆从殿外走了进来,在马文科耳边低语了几句。 马文科听完,脸色微微一变,快步走到御案前,躬身禀告。 “陛下,刘老娘娘……请您去慈宁宫一叙。” 靠在御座上的朱由检缓缓睁开眼睛,脸上一时间全是茫然。 今天好多人投票、鼓励,祝福 我不会以为这完全是因为这本书特别好 这很有可能就是一场“吾孰与徐公美”——吾友之美我者,私我也。 但这也很棒了!谢谢大家,我会努力写,好好写,写完它的! 【本章史料】 1.前面有说到明朝的赋税是很吊诡很复杂的,很多部门都有直接征税的权利 2.这一章的“内府粮草”,其实就是其中一项征税。 3.也就是“江南白粮”,这个和每年400万石的漕粮不是一回事哈,每年大概17万石左右,其中: - 1万给皇帝,六宫等用 - 6万给内使(宫女和太监) - 6万给光禄寺(用于祭祀、官员赐筵席等) - 4.5万给官员发俸禄(因为很多俸禄都折钞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收这等高档米的) ——吴智和《明代江南五府北差白粮》 4.另外这个项目近乎全收本色,几乎不折银,皇帝老儿哪怕是江南闹灾害,也几乎不通过折银来减少的。本色这样理解就好,你卖馒头的,今年要交1000块税,现在不让你交现金或钢镚,让你押解500个馒头去北京,这就是本色交税…… 5.详细情况后面再说吧,后面改革肯定会动内宫和江南的 p.s明天还有一更 (本章完) 第36章 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二更) 第36章 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二更) 肩舆轻轻摇晃着,朱由检闭着眼,任由思绪在脑海中翻腾。 直到这一刻,他才从原主那驳杂的记忆深处,将“刘老娘娘”这个称呼与具体的人对上号。 刘昭妃,万历皇帝的妃子。 一个熬死了万历、熬走了泰昌、又送走了天启,如今已近七十高龄的四朝老人。 朱由检内心有些无奈。 登基这几日,他事事亲为,全凭自己后世的知识和这具身体的本能记忆在处理朝政。 只有在遇到不解之事时,才会像翻书一样去查阅原主的记忆。 不想今日竟闹了个乌龙。 他还以为如今宫中执掌太后印的是皇嫂张嫣,却忘了,只要这位刘昭妃还在,慈宁宫便轮不到张嫣来住。 难怪皇兄大行之后,张嫣便移居了慈庆宫。 只是,记忆中这位刘老娘娘,一生谨慎,与世无争,几乎从不干预任何政事。 为何偏偏在今日,这个他刚刚以中旨绕开兵部和五军都督府,成立了新军“勇士营”的节骨眼上,召见自己? 是谁的反应这么快? 思索间,肩舆缓缓停下,慈宁宫到了。 他收敛心神,整了整衣冠,在内使的指引下,步入殿中。 殿内很安静,只闻得淡淡的檀香。 一位老妇人正躺在窗边的躺椅里,身上裹着厚厚的锦被,似是已经睡着了。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苍老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朱由检摆了摆手,示意左右噤声,自己则寻了个位置,安静地坐下等候。 等待的时间是无聊的。 朱由检的思绪开始乱飞,他想到了后日即将拿到手的起复名单。 徐光启、孙承宗、袁崇焕……这些后世如雷贯耳的名字,都将重新回到大明的政治舞台。 这比起什么黄立极、施凤来,要带感太多了。 他即将与这些史书上熠熠生辉的名字,同台竞技,一同将大势扭转。 还有谁呢? 他努力在脑海中搜索着,前世读史浮光掠影时留下的些许记忆. 对了,李自成!我知道他是银川驿卒! 可是这银川在哪里?在宁夏吗?明朝现在好像没有宁夏,只有陕西啊! 他几乎要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想要立刻下旨去寻访此人。 这可是能与皇太极并列,亲手埋葬了朱明王朝的掘墓人! 至于唯物史观所说的,没了李自成还有张自成? 管他呢,就当是收集一张历史传奇ssr也好啊! “叮——” 他心神激荡之下,动作稍大,牵动了腰间的玉佩,发出一声轻响。 躺椅上的刘老娘娘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朱由检立刻起身,快步上前,躬身行礼。 “皇伯母慈鉴,皇帝臣由检,谨问安。” 刘老娘娘的眼神有些许迷茫,但很快就变得清明,她看着眼前的朱由检,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是德约来了啊。”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缓慢,“快坐下吧,等了多久了?” 她又转向旁边的宫女,带着一丝嗔怪:“皇帝来了,怎么也不叫醒我。” 宫女们只是笑着,并不畏惧,其中一个伶俐的上前为她掖好被角。 刘老娘娘在宫女的搀扶下,慢慢从躺椅中坐直了身子。 她仔细端详着朱由检,感叹道:“一转眼,你已经这么大了,我的印象里,你还是那个跟在先帝身后,不爱说话的小孩呢。” 朱由检恭敬地回话:“臣由检一直都记得皇伯母的疼爱,去岁您恩赏的茶叶,如今还在喝着呢。” 刘老娘娘笑了笑,那笑容让她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伯母今日叫你来,其实不过是受人所托罢了。” 朱由检心中一凛,他直起身子,认真地看着这位历经四朝的老人。 夕阳的余晖从窗外斜射进来,落入他的瞳孔,显得幽深不见底。 刘老娘娘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真像啊。” 朱由检有些疑惑。 “你和你皇祖父年轻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刘老娘娘的语气幽幽,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不是说样貌,而是这股子气。” “君子豹变,其文蔚也。你登基不过数日,便轻易扫除魏逆客氏。” “更难得的是在殿上烧书收心,宽严相济,拿捏人心。” “这股子气象和手段,比你皇祖父当年,还要盛上几分呢。” 人老了,她不得不喘了口气,这才继续说道。 “那时候,张太岳刚走,他一心要大展拳脚,整日想着做一个圣明君王。” “京师大旱,他斋戒沐浴,亲自从宫中步行到天坛求雨,当时大明天下,何人不以为圣君降世?” “可是,后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刘老娘娘伸出她那只布满褐色斑点、皮肤干枯的手,轻轻握住了朱由检的手。 “孩子,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今日的这股锐气,是天下之福,可千万要记得,无论将来遇到多大的挫折,都要守住这颗本心,坚持下去才好。” 朱由检心中震动,他能感受到这位老人话语中的真诚与期盼。 他再次起身,郑重地躬身行礼:“皇伯母教诲,臣由检,谨记于心。” 礼毕,他还是不太确定今日这场见面的原因,试探着问道:“不知……皇伯母今日是何人所托?” 刘老娘娘闻言,突然调皮地眨了眨眼。 “是谁托的不重要,左右不过是那群承平已久的勋贵们,看你动作太大,心里不安罢了。” “我反正是把你叫来坐了一趟,他们可不能再说我这老婆子没出力了,总不好再来叨扰我的清净。” 她略微喘了一口气,又略带欣慰地道,“我老朱家,终究是又出了一个麒麟儿啊。”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家常,朱由检便要起身告退。 这时刘老娘娘突然开口:“若是日后,事有阻滞,不妨去寻英国公聊一聊。” 朱由检身形一僵。 只听她继续说道:“他年轻的时候,可不是如今这个样子,也曾……有一股气在的。” 这话说罢,幽暗的房中,老妇人已经又躺回了躺椅中,闭上了双眼。 侍女们一左一右,将躺椅推得一晃一晃的。 朱由检只是沉默片刻,脸上就露出温和笑意:“皇伯母,由检知道了。” 我要恨死我自己了,我明知道要尽快开启第二次朝会,然后快速到各个著名人物起复,进入大高潮情节。 可我就是忍不住写这些有的没的人…… 【本章史料】 1.如文中所说,刘昭妃才是目前宫中的“太后”,他管着太后印,张嫣不是太后,只是“皇嫂”而已。 2.周皇后,周钰,长秋宝宝,就是当初选秀的时候刘昭妃一眼相中的,张嫣当时觉得周钰并不合适,因为她的年龄最小,体质也瘦弱。刘昭妃说,“周氏现在虽弱小,以后必然要长大的。”于是亲自点选周钰为信王妃。 3.史实上,崇祯有一次去请安,不自觉竟然睡着了。刘昭妃也不见怪,让宫女不要打扰他,又取来衣袍为崇祯盖上。 4.崇祯不久后惊醒,道歉说:“今苦多难,两夜省文书,未尝交睫,在太妃前,困不自持如此。”太妃为之泣下——《明史·卷一百十四》 5.你问我写这章有什么情节推进,其实只有一点点。我更多只是想让朱由检,也静静等着刘太妃睡醒一次而已。 青史多少遗憾事,尽付悠悠,唉。 (本章完) 第37章 大明皇帝勤政的半天(求月票) 第37章 大明皇帝勤政的……半天(求月票) 八月二十八日,例行朝会前一天。 朱由检用过早饭,活动了下筋骨,跃跃欲试地坐到御案之前。 御案上堆着小山一样的题本,正等着他的临幸。 登基数日,百官题本皆是由司礼监整理后,再择要事汇总给他。 但毕竟是第一次做皇帝嘛,他还是想感受一下勤政的皇帝是个什么体验。 另外直接接触第一手信息,也好对这个破落帝国有一些更全面的认识。 毕竟实践出真知,后人诚不我欺。 他随手翻开第一本:《湖广巡抚题请烈妇庞氏旌表疏》 事情并不复杂,但这文官文绉绉的,把一件小事写得又臭又长。 大概内容是说湖广黄陂“熊于宣”这个恶霸,想强占袁三才之妻庞氏。 庞氏宁死不从,先亲手杀死自己两个年幼的女儿,随后自尽。 是故当地地方官申请给他授予“烈妇”称号。 牛逼! 离谱! 狗x的! 朱由检送上三个感叹号,一开始的好心情瞬间无影无踪。 他扭头问侍立一旁的高时明:“这熊于宣,如何处置了?” 高时明躬身答道:“回皇爷,刑部原依律判了戍边。先帝觉得不足以赎其罪,特旨处斩,已然行刑了。” 朱由检心头的火气这才顺了些,提起朱笔,在奏疏上批下“照办”二字。 接着又翻了十几本,大多是出派请示、官员调动之类的琐事,看得他太阳穴直跳。 他站起来活动下筋骨,伸了伸懒腰,又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身旁的高时明。 对方依旧如木雕泥塑般站着,脸上无悲无喜。 难怪司礼监能与外朝分庭抗礼,这根本就是被逼出来的啊。 如果说厂卫是皇帝的手脚耳目,那司礼监便是外置大脑。 毕竟不是谁都如朱元璋一样,能够日批两百题本,常年不辍的。 不愿意放权给文臣,那就只能放权给内臣了。 只是这外置大脑再好用,也不可能完全忠诚。 就算忠诚,也会慢慢产生自己的私欲。 而这些私欲必定会找到自己最舒适的寻租空间,然后慢慢侵蚀扩大。 国朝之事,从来如此,向来如此。 他叹了口气,将这不合时宜的念头暂且压下,继续埋首于题本之中。 就算要改动,那也是以后的事了,先把眼前对付过去再说吧。 明天这题本还是得让司礼监帮忙过一下,不然天天如此,真是什么事也不用干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已经两眼无神,头脑发昏之时,一份题本的名字让他瞬间惊醒。 《登莱巡抚孙国桢题东江毛文龙请功并颂厂臣》。 哟,毛文龙! 已经数个世纪没看过你的名字了,朕实在好生想念。 他精神一振,连忙打开。 题本中是关于丁卯之役中毛文龙大捷的请功战报。 所谓丁卯之役,今年春夏时,后金女真入侵朝鲜之事也。 朱由检一路翻看,心中思绪起伏。 没想到自己登基后,收到的第一份关于女真的消息,竟来自东江,而非宁锦。 这可是丁卯之役啊! 然而现下的大明除了他以外,再无一人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甚至还以为东江又有了一场大捷。 但这场发生在朝鲜的战争,却深刻影响并推动了整个天下的大势。 要知道后金女真之强横,和传统草原部落的强横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们实际上并非游牧民族,而是渔猎起家,后面又推动了手工业、农业的发展。 其中以辽东汉儿为奴,耕地冶铁。 从而获得农耕文明天然的生产力优势,使得粮草、军备都能与大明抗衡,甚至在局部略有胜出。 以女真、蒙古、少数包衣为军,专职征战。 在军备和骑兵优势的加持下,又附带了高强度训练带来的战斗力。 在这两者的基础上,迭加先军体制更高的效率和连战连胜的气势,这才造就了如今女真的威势。 而丁卯之役中,女真逼迫朝鲜签下了城下之盟。 正好缓解了他们当前的两个致命弱点——粮草和东江。 从此,东江镇的外部环境急剧恶化,而女真则从朝鲜获得了稳定的粮草,并得以腾出手来,放心大胆地西征蒙古诸部。 从这里开始才有崇祯二年的“己巳之变”。 女真从蓟镇长城三路破口,胡骑直入京畿,生民遍地哀嚎。 然后袁崇焕凌迟、东林尽斥,厂卫再起,复社于江南成立,直到崇祯十七年煤山自缢。 而这一切——其实正是起源于这场丁卯之役。 高时明疑惑地抬起头,看向呆坐的朱由检,不明白这份奏折为什么看了这么久。 他抬眼一瞧,将孙国桢这个名字牢牢记在心中。 朱由检继续往后翻阅,历史的沉重感很快被啼笑皆非取代。 因为这位登莱巡抚孙大人,题本的后半截全是对魏忠贤的吹嘘遛马。 什么我们团结在厂臣的旗帜下,尽心竭力。 什么厂臣高居庙堂,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云云。 这就是天启年间经典的政治生态了。 你做任何事情,如果不把首功归于九千岁魏忠贤,那便是大大的不识时务。 但反过来,只要带上魏忠贤,小过变无过,小功变大功。 如果再能为魏忠贤修几座生祠,叩拜如同义子,那更是扶摇直上九万里,今朝谁敢不识君了。 朱由检越看越乐,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他转头看向高时明:“这位孙国桢,是何许人也?” 他倒不是想降罪,只是单纯觉得这位孙大人有些可怜又可笑。 魏忠贤的尸体都凉了几天了,他这个时候上题本,换做别的皇帝,那简直是找死啊。 高时明不知道朱由检在笑什么,只能谨慎回道。 “回禀陛下,孙国桢是万历四十一年进士。” “天启四年时,亲率舰船数十,驰援澎湖之战,力克红夷,使澎湖重归大明疆域。” “此后廷议推选登莱巡抚,此人便以此海战经历中选。” 朱由检脸上的笑容不由得一收。 这世间人事,果真不是黑白分明。 没想到这登莱巡抚,媚事阉党之人,竟然也曾是南洋之上抗击外寇的勇士! 南洋、红夷、郑芝龙…… 这些事情放在承平年间又哪里不是大事呢? 只是在这神州陆沉的王朝末年才显得那么不引人注目罢了。 他沉吟片刻,提起朱笔,在题本上缓缓写道:“上报之功,朕已尽知。厂臣旧事,勿复再提。愿卿……” 停顿一下,又认真地写下一句半通不通的打油诗 ——再继南洋英雄气,更复辽东旧河山! 【本章史料】 1.老朱真牛逼,朱由检看的还是票拟过的题本——也就是阁臣们给了意见的。老朱看得则是原始版本,意见都要自己给。 2.庞氏一事为史实,但史书不过简简单单一句话而已。后人再也无法得知她当时究竟面临多大的绝望才能做出这么惨烈的事情。 3.孙巡抚这奏疏也是真的,27号,也就是昨天递上来的,此时魏忠贤刚死3天(乐)。 4.丁卯之役,发生在天启七年正月,后金起兵三万,先击退毛文龙,然后十三日正式进攻朝鲜。十余天后,没出二月,就逼迫朝鲜议和了,结为兄弟之国。这个战役有很多细节,我就不吊书袋了,大家往后看就行,这事会是辽东边事的线头——就如那三本贪官名册一样。 5.关于称颂厂臣一事全为史实,给你们随便找一段:“厂臣魏忠贤矢荩报国,殚赤筹边…内镇诸臣策励绸缪,又善体厂臣之心”——黄立极写的(黄阁老当场社死哈哈) 稍晚或许还有一更,如写不出则明日下午6点 (本章完) 第38章 大明武举高考题!(求月票) 第38章 大明武举高考题!(求月票) ——再继南洋英雄气,更复辽东旧河山! 好不容易憋出这句破打油诗,朱由检感觉所有的才华已经耗尽。 他又把剩下的题本简单扫了一遍,全都是一些繁杂小事而已。 他心中疑惑,转头看向高时明,“昨日题本全都在这里了吗?” 高时明认真答道,“回陛下,昨日一百七十二本,今早递进宫来的四十三本,均在此处了。” 朱由检这下更不明白了。 他昨天那么大的动作,简直是把肆无忌惮写在了紫禁城大门上。 这群文臣勋贵怎么就如同鹌鹑一样,一言不发? 那昨天去找刘太妃说情又是谁?不会是英国公张惟贤吧? 搞啥呢?我真正的改革还没开始,你这帝国腰胆怎么能第一个拆我台? 他沉吟片刻,还是选择先相信刘太妃的嘱咐,直接吩咐道,“你去唤英国公下午入宫来见。” “另外……”朱由检微微停顿,略带尴尬“明日开始,题本还是由司礼监整理后再与朕汇报吧。” 高时明躬身应是,然后又轻轻问道。 “陛下,武学的老师和粗通文墨的三百余名伍长都到了,要作何安排?” 朱由检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长叹一声,“先唤老师们进来吧。” …… 很快,脚步声由远及近。 御马监掌印太监徐应元走在最前,他身后,跟着三个人。 只一眼,朱由检心中的那点期待,便沉下去了大半。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徐应元领错了人,把翰林院待诏的老秀才给带来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胖子,整个人圆滚滚的,像个弥勒佛。 走起路来,气喘吁吁,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中间的是个瘦子,身形单薄得像根竹竿,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脸色蜡黄,眼窝深陷,一身灰色的长衫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更显得他穷酸潦倒。 最后面的是个老者,年纪看起来已过甲,头发白,胡须也有些杂乱。 他背微驼,脸上布满了风霜的痕迹,但眼神却还算清亮。 朱由检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总不能和武侠小说里写的一样,越是奇形怪状,越是身怀绝技吧? “臣……臣钱宽(孙立、李儒),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人一进殿,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颤抖。 尤其是那胖子钱宽,因为动作太猛,额头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对他们这些一辈子怀才不遇的落魄文人来说,能得见天颜,已是祖坟冒了青烟。 朱由检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平身吧。” “谢陛下!” 三人战战兢兢地站起身,依旧低着头,不敢直视天颜。 朱由检的目光转向了老者李儒,想来年长之人,总该稳重些。 “李教习,朕且问你,如今的京师武学,每日都教授些什么?” 李儒闻言,身子一颤,连忙躬身答道。 “回……回陛下,武学之中,学生需从《小学》、《论语》、《孟子》、《大学》中择一为经。” “再从《武经七书》、《百将传》中择一为纬。” “每日,教授其中章句约莫二百字。” 他犹豫了一下,又赶紧补充道。 “若有天资聪颖、志向高远者,亦可不受此限,自行研读。” 朱由检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 经义就不说了,那武经七书是不是太不接地气了一点…… 他耐着性子继续问道:“那……戚少保的《纪效新书》、《练兵实纪》之类,可有教授?” 此言一出,三位教习都是一愣,面面相觑,神色间都有些迟疑。 最终,还是那个看起来最畏缩的瘦子孙立,鼓起勇气,向前一步,低声说道。 “回陛下……武举乡试、会试,皆不考戚少保之兵法,故……故而学中通常是不教的。” “若有学生自愿,可……可自行寻阅。” 不考,所以不教。 好一个“不考,所以不教”! 朱由检心中一股无名火起,却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向徐应元。 徐应元立刻会意,躬身道。 “陛下,孙教习所言属实。” “这武学教什么,全看武举考什么。” “昨日陛下吩咐下来,奴婢赶紧收罗了各科武状元中选时的策问文章。” “这一篇就是如今武学之中最热门的绝世好文。”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迭纸,由小太监呈了上去。 “绝世好文?” 朱由检被这四个字勾起了一丝兴趣,那不就等于武林江湖中的葵宝典? 他接过试卷,展开第一页。 姓名:文质。 骑射:九矢八中。(武举标准为中三) 步射:九矢三中。(武举标准为中一) 单看这弓马娴熟,倒也算是个不错的武人。 再往下看,是考官们的评语。 考官郎中聂:“选君,非止因君之文采,更因君之忠义正气,跃然纸上!” 都给事中凌:“君之策论,莫非周之吉甫、方叔于今再世乎?” 给事中王:“好文!此等雄文,当发往九边,令诸将传阅,以正其心,以明其志!” …… 朱由检看着这些毫不吝啬的溢美之词,心中的好奇愈发浓厚。 他摆了摆手,示意殿内众人安静,自己则凝神细读起来。 策论第一问,开头便起得格局恢弘: 古之用兵,善师者不阵,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亡。 兵法云:以正合,以奇胜。 请结合韩信之击龙且,王霸之遇王郎,周瑜之赤壁,谢玄之淝水,李愬之淮蔡,郭子仪之泾阳,评述此数役之成,为天幸,抑或人谋? 其合于兵法与否? 今边事孔棘,上求才若渴,诸生为将,将何师焉? 好题目! 朱由检心中暗赞一声。 这题目出的极有水平,直指战争的核心——决定胜负的,究竟是运气还是谋划? 是奇谋诡计还是堂堂正正? 一股好胜之心,从朱由检心底油然而生。 他好像回到了后世的考场上,这道题目上正正写着几个大字——附加题:15分。 他没有急着去看那状元文质的答案,反而在心中默默为自己构思起腹稿来。 就以韩信潍水之战击败龙且为例。 潍水之战中,韩信佯败,诱使龙且率领的齐楚联军渡河追击。 待其半渡之时,掘开上游用沙袋堵住的河堤,大水奔涌而下,将敌军一分为二。 随即,韩信回师猛击已过河的敌军,斩杀龙且,大破敌军。 此题的关键何在? 朱由检的手指,在光滑的御案上轻轻叩击,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本章史料】 1.关于武学教授内容来自《明会典》,不过我省略了一小块内容没说,他们如果遇到卫所操练,是需要分成两班轮流参加的。 2.但是选拔标准、策问试题、状元的回答这些都是真的,来自嘉靖三十二年的武状元试卷,包括这些考官评语也都是真的。我只是把原本很难懂的古文,稍微改成了比较易懂的古文,然后有些内容做了白话概括。 3.京师武学在黄华坊,智化寺边上,朝阳门口,勋贵、京畿卫所子弟会到这里读书。 下一章会公布我(朱由检)的答案,更新时间为7月29日凌晨0点,大家要不要做一做这道题目? 看看现代人和明朝人的解题思路到底差在哪里。 答得好的,可封天策上将军哈哈! 最后通告个好消息,因为各位的月票、评论、追读、推荐票等支持。 本书在今日凌晨从新书榜100名开外,顶着这个破书名一路冲到了第32名,新书历史榜冲到了第6名!推荐榜冲到了全站352名! 虽然只是因为周一数据洗牌,我侥幸偷鸡,但是也非常开心了~ 感觉写这本小说本身,就是在创作一篇爽文故事——汝剑利,吾剑未尝不利! (本章完) 第39章 开军校!开军校!开军校!(求月票) 第39章 开军校!开军校!开军校!(求月票) 潍水之战,韩信击龙且…… 一阵思虑过后,朱由检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 在他看来,这一战的关键无非四点。 其一,组织度。 佯败之术,对军队的纪律和组织能力要求极高。 稍有不慎,佯败就会演变成真败。 一支训练有素、令行禁止的军队,才能在混乱的战场上收放自如。 如李愬雪夜入蔡州,听起来浪漫无比,但背后却是强到爆炸的组织度。 “大风雪,旌旗裂,马冻死者相望……人人自以为必死,然畏愬,莫敢违。” 换做如今的大明卫所,甚至辽东精锐,要执行这样九死无生的战术指令,恐怕早就原地溃散了。 其二,可行性。 用沙袋在潍水上游筑坝,是否真能积蓄起足够的水量? 仅凭人力一个个搬开沙袋,能否瞬间形成摧枯拉朽的冲击力? 战场的选择,季节的考量,天气的变化,是否会导致意外情况发生? 想必韩信在定下计策后,肯定提前派人做过充分的调查、演练,才选定潍水作为最终战场。 其三,战果扩大。 大水隔断敌军,固然能制造出局部的兵力优势,但也意味着放弃了全歼敌军的机会。 若想将战果最大化,就必须提前在对岸部署骑兵部队。 这样敌军溃败之时,才能进行追击和包抄,将击溃战升级为歼灭战。 其四,风险预案。 兵法云,未虑胜,先虑败。 万一龙且不上当怎么办? 万一水势太小,未能有效分割敌军怎么办? 这些意外情况,都必须有相应的预案。 比如,准备接应的预备队,提前构筑撤退路线上的营寨堡垒,与过河部队约定好变数方案等等…… 朱由检在心中将这四点反复推敲,自觉已无疏漏,这才胸有成竹地翻开了那篇被誉为“绝世好文”的答卷。 初看此文,朱由检的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欣赏的微笑。 好文章! 武状元文质,显然深谙兵法之道,且逻辑清晰,层层递进。 开篇,文质便提出了“奇正相生”的核心论点。 他认为,用兵之道,在于“虚实”与“奇正”的变化。 善于料敌者,常击虚避实。 善于胜敌者,在因正设奇。 紧接着,文章以韩信、光武、周瑜、李愬等数个经典战例,深入剖析了奇谋的本质。 ——正是知彼知己,洞察敌情。 无论是韩信的囊沙堵水,还是周瑜的火烧赤壁,其成功的根本,都在于对敌人心理、形势的精准把握,而非单纯的兵行险着。 看到这里,朱由检不禁略微惊叹。 这古人确实能耐,他自己的答案太过关注实操,反而没有这个开篇立意高深了。 然而,当他继续往下读,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收敛,眉头也随之蹙起。 文章在论述完奇谋之后,笔锋一转,开始对“奇”进行分级。 文质认为,韩信、周瑜等人的奇谋,终究只靠精密的计算来取胜。 这不过是“智之奇”罢了。 比这更高一筹的,是“德之奇”。 他以郭子仪单骑退回纥为例,认为郭子仪的成功,不仅仅是智谋的作用。 更是他平素忠义素著,威望深孚人心,是以德服人,这才是更高明的奇。 而最顶级的奇,则是“神之奇”。 如王霸在滹沱河边,以河冰已合的谎言稳定军心,而河水竟然真的冻结。 文质认为,这已经是天人感应,非人力所能及,近乎于神了。 朱由检此刻的感觉如同吞了苍蝇一般。 神tm的神之奇! 这和用黄金三章把他骗进来,然后就开始水文的小说有什么区别! 他皱着眉头继续往下看,直到文章的末尾,文质的目的终于图穷匕见。 文质在文章结尾,开始大谈当今朝局。 他认为,我大明在上天庇佑下,中兴稳固,威震四海。 府部藩臬纲纪联络,边疆堡垒屯戍严明,已经是一个完美的棋盘正局。 在这种情况下,敌人根本没有可乘之机,所以也就不需要再刻意去追求所谓的“奇谋”了。 朱由检心中无语,你说的是这个时空的嘉靖朝吗? 最后,文质表明心迹,说自己最崇拜的是郭子仪,希望自己能像郭子仪一样,以“德”行事,心怀忠义,为国建功。 “啪!” 朱由检终于忍无可忍,将手中的试卷重重地拍在了御案上。 朱由检冷笑一声,这哪里是什么兵家策论,分明不过是一篇文采稍弱的进士文章而已。 通篇都是天人感应、道德感化、天命所归,听起来玄之又玄,实则虚无缥缈。 他铁青着脸,又翻开了第二题。 第二题的题目,在朱由检看来设置得更有价值,也更难回答。 古之戎车、舟师,沿及千年,其利安在? 后世车船之制不一,孰利孰弊? 请结合李陵浚稽山之战,牛车为营,终被匈奴铁骑所破;曹操赤壁之役,铁索连舟,终遭祝融之灾。 论我朝用车战以御虏,用海战以防倭,二策是否可行? 好! 这才是真正的军国要务,直指大明当时的军事困境。 但要答好这题,非得有踏踏实实的边地海疆实战经验才行,他反正是答不上来。 却不知这位状元公又打算怎么回答? 朱由检快速扫过第二份答案 果然,这位状元公的答案,却又是一碗陈年老汤,换汤不换药。 对于车阵和舟师的利弊,不过蜻蜓点水。 转而又开始高谈阔论——器有利钝,存乎其人;法有优劣,惟在得人。故知圣王之应天下,惟其时,惟其人而已。 朱由检只觉胸中一股郁气直冲脑门。 这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道理,说来说去,不过是为自己的无知开脱而已!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刀,扫过殿下那三位噤若寒蝉的武学教习。 …… 看着眼前这三人的瞬间,他就明白了! 为何这等空谈误国的文章,竟能得到翰林考官们的一致推崇? 因为评判的,是那些不通兵事、好为虚言的文官! 因为教授的,是这些皓首穷经、寻章摘句的酸儒! 他们自己就不懂军事,不懂战争的血与火。 他们所能欣赏的,也只有这种附庸风雅、阳春白雪的锦绣文章! 名为选将,实为选文! 名为考武,实为考德! 器不称其名,则必有伪! 名不副其实,则必有殃! 如此取士,与纸上谈兵的赵括何异? 大明朝,就是用这等标准,来选拔为国戍边的将帅吗? 可笑! 可悲! 可叹! 这哪里是在选拔将才,分明是在培养一群赵括! 这与八股取士,何其相似尔! 用一套固定的模板,选出一群“聪明人”,然后让这群聪明人,用德行和操守去治理整个国家。 而现在,大明的军队中,居然也是以此标准来筛选的吗? 朱由检只觉一阵荒谬。 他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三人退下。 那三位教习正因刚刚朱由检无由来的暴怒瑟瑟发抖。 见状如蒙大赦,齐齐行礼,缓缓退出殿外。 殿内,顿时只剩下朱由检与徐应元。 徐应元小心翼翼上前一步,低声道: “陛下,殿外还有三百余粗通文墨的伍长,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安排?“ 朱由检这才想起还有这件事。 他闭目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中的郁结之气一并排尽。 这些腐儒,是指望不上了。 武之不兴,自文轻之。 这腐朽到骨子里的武学,不推倒重来,看来是无药可救。 他之前出于谨慎不愿做蒋光头,但现在看起来,纵使光头千般愚蠢,开学校总是不蠢的。 当他重新睁开眼睛时,眼中的失望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冷静与决然。 他看着徐应元,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去传旨。“ “在大殿之中,给朕摆三百张桌子。” “朕,要亲自给他们出题,考上一考!” 【本章史料】 1.史料太长了,我把这位嘉靖三十二年武状元的文章,用ai翻译成了白话(我感觉阅读难度不算高)。 2.现在我将他放到作品相关里,标题叫《武状元文质策问答卷》,大概4000字,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这篇文章确实文采飞扬,放今天妥妥是满分作文。但里面又确实什么东西都没说,全是大道理。 3.不感兴趣也无妨,信我就行了,这奇葩年代的武状元真是这么选的——6啊我大明。 (本章完) 第40章 考生请听题(求月票) 第40章 ——考生请听题(求月票) 朱由检站手持狼毫,悬于半空,久久未落。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错的不是武状元文质,而是选拔他的制度。 这套制度想要什么样的人,下面的人就会削足适履,把自己变成什么形状。 而他现在,即将要确定新的武学制度——哪怕仅仅是针对300名伍长。 那么,这套武学制度应该是怎么样的呢?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悬着的手腕猛地一沉,笔锋在纸上划开,再无半分迟疑。 【第一题、战略模拟题(10分)】 今有一将,领兵三万,皆为精锐。 敌有二十万,军容不整,然其帅轻狂,追逐而来。 我军当如何破之? 他将韩信战龙且这一仗,改头换面,只留下最纯粹的战场要素。 他倒要看看,这些大明的底层军官,会如何作答。 【第二题、军队思想题(10分)】 尔为京营把总,辖兵五百。 若尔之上官克扣空饷,贪墨军资,事后分尔三成,尔当如何处之? 这一题,答案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每次回答这道题都是在过一道思想钢印。 一次不够,就来十次,十次不够,就来百次。 一时的规训或许无用,但只要他持之以恒,日日讲,月月讲,年年讲。 同时再辅以严酷法令和细致监察,就不信扭转不过这股歪风! 至于监察的机构和人选嘛,他心中已经有了模糊打算。 朱由检的眼角余光,不经意地瞟过大殿门口安静侍立的骆养性。 这位出身锦衣卫世家的少年,前几日被他招入宫来,用做威慑田尔耕的一枚棋子。 如今作为御前大汉将军,每日站岗执勤,一丝不苟。 他心中邪恶一笑。 你小子,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日后可是投了满清的。 虽说没干什么天怒人怨的大恶事,但就凭这份“忠诚”,这辈子朕也得给你点苦头吃吃。 念头一闪而过,他继续下笔。 【第三题、战术模拟题(20分)】 尔为把总,奉命率五百部众,自锦州开拔,往大凌河左岸筑一新堡,以作遮蔽。 请详述尔之开拔准备、安营扎寨及行军哨探之法。 选军官,最重要的是底层战术级别的能力培养。 战略级能力,等这些军官们从战场上杀出来,自然可以到更高一级的军校学习。 怎么能像大明这样,完全反过来,读书造火箭,入职打螺丝,实在是本末倒置。 【第四题、军资后勤题(15分)】 尔为千总,麾下一千人。 令尔八日内,自京师急行军至喜峰口(约四百里)。 请问随带粮草几何?军资火药几何? 辎重营所配粮草几何?何时出发?几日汇合? 第五题、第六题…… 朱由检写得兴起,完全进入了一种邪恶出题老师的状态,挥毫泼墨,好不痛快。 等他一口气写满了整整两页纸,才猛然惊觉,停下了笔。 他看着纸上那一道道堪称变态的题目,不禁有些失笑。 自己这是魔怔了。 这只是三百名粗通文墨的伍长啊,又不是后世国防大学的参谋班。 他摇了摇头,在写好的十几道题目中挑挑拣拣,最终选定了四道难度较低的题。 “徐应元。”他扬声道。 “奴婢在。” 徐应元快步从殿外走入,躬身候命。 “将这份考卷贴出去吧,给他们一个时辰作答” “遵旨。” 徐应元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几张还带着墨香的纸,退了出去。 朱由检长长舒了一口气,靠在御案的边缘,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 今早批阅奏章带来的疲惫感,竟在这一番酣畅淋漓的出题后,一扫而空。 做出题老师,实在是爽不可言! 他放松了片刻,但很快,一股警醒之意涌上心头。 朱由检啊朱由检,切勿以所谓后世见识,就视天下英雄为草芥——王莽之鉴,犹未远也。 “高时明。” “臣在。” 高时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边。 “传朕旨意,”朱由检缓缓说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行文辽东、宣府、大同、蓟州等九边各镇,每镇择选精干队官两名,斩获过女真或蒙古首级的选锋勇士十名,即刻送入京中,朕有大用。”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告诉各镇总兵,要好生推举,务必是真正有战功的勇士,休得以滥竽充数之辈来糊弄朕!” “奴婢遵旨!” 看着高时明离去的背影,朱由检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科学,什么是科学? 各科之学问也。 多数穿越之人,总将科技树局限于物理、化学、数学,何其片面。 军事有军事的科学,社会有社会的科学,经济有经济的科学。 就连那群买彩票的人,也都要讲一讲彩票科学…… 但这所谓科学,其关键不过是“实证”与“逻辑”罢了。 他不懂这个时代的军事细节,怕变成纸上谈兵的赵括? 没关系,他可以把全大明最懂的人都召集过来,让他们讨论、总结、实践、更新。 集思广益,去芜存菁,这便是他的“军事科学”! 心情正在激荡之间,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朱由检的脑海。 李自成! 对了!李自成! 今天事情一件接一件,他几乎忘了这茬。 朱由检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快步走到殿内屏风处,眼光顺着驿站线路快速寻找。 陕西承宣布政使司…… 延安府…… 有了! 他的手指,重重地戳在了一个小小的地名上——银川马驿。 找到了! 他记得清清楚楚,李自成就是银川驿卒。 而在银川驿的旁边,赫然便是米脂县。 陕北……原来李自成在陕北啊! 在未来连年的大旱之中,这里就是人间地狱! 难怪李自成会造反,换了谁,在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境里,都得反! 朱由检一时有些犹豫。 他只记得一个李自成是银川驿卒,其他高迎祥、张献忠根本不记得具体位置了。 现在贸然派人去找,感觉和王莽一个剧本,满天下去找“刘秀”,结果还是被刘秀所杀。 但,这真的就是伸伸手的事情而已啊! 只要一道命令,李自成就会被拎到他面前。 这哪个穿越者能受得住这种诱惑! 干了!天授神君,有点稀奇古怪的命令也不算啥,底下人自己会去脑补原因的。 别问,问就是天授! “高时明!” 刚刚走到门口的高时明闻声,立刻转身回来:“万岁爷还有何吩咐?” 朱由检转过身,脸上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但眼神中的光芒,却锐利无比。 他沉吟片刻,果断道:“你,亲自安排最信得过的人手,去这个地方。” 他的手指,再一次,戳在了“银川驿”三个字上。 “去找一个叫李自成的驿卒,把他带到京城来。” 高时明的瞳孔,微微收缩。 李自成?陛下怎么会知道千里之外一个驿卒的姓名? 朱由检却根本不理会他的震惊。 没有失业、冤狱而造反的经历。 没有呼啸立杆,席卷关中的经历。 没有被打得只剩十八骑躲进山中的经历。 也没有天下大旱后,依靠“迎闯王,不纳粮”的口号凭风而起的经历。 他倒想看看,如今的李自成,究竟是个什么成色! 所谓得英雄史诗之下,捧起的真的都是英雄吗? 朱由检认真地看着高时明道,“用你的名头去找,别用朕的名头,记住了吗?” “臣遵旨!” “走吧。”朱由检挥了挥手,“顺便,陪朕一起看看,朕的那些未来将军们,考得怎么样了。” 朱由检则理了理衣袖,缓步向殿外走去,脸上带着一丝期待的笑容。 【本章史料】 1.第三题的原型是崇祯四年的大凌河之战,祖大寿奉命前往大凌河筑城,后金围攻,明军各部救援。最后野战真的打不过,祖大寿被围三月,把民夫、商贾都杀来吃掉,又杀羸弱的士卒,最后实在弹尽粮绝地投降了。 ——这也是他第一次投降。 2.第四题的原型是崇祯二年乙巳之变,后金从蓟镇破口进入京畿,肆虐华北。 3.米脂婆姨绥德汉是很出名的,来自貂蝉(米脂人)&吕布(绥德人)。 4.银川驿有个小故事,他是正统九年才设立的,就是为了加强对陕北边疆的控制。 ——换个你们更熟悉的说法就是,为了防备蒙古草原上的也先,而这位正统天子,就是后来的叫门天子朱祁镇,此时离土木堡之变还有五年。 5.关于明朝驿站,也是很有趣的,不过也有很多谣言,等故事开展到那里我们再细说。 6.骆养性最后投清了,普普通通当个地方官,申请减税啥的。这种人如果确实有用的价值,我还是会用,只是去做一些苦、累的事情。 (本章完) 第41章 天要下雨 第41章 天要下雨 北京的秋雨来得太快了。 方才还是艳阳高照,转瞬之间就乌云压城。 吹袭而过的风里夹杂着土腥味,大雨随时会落下。 英国公张惟贤端坐于肩舆之中,眉头紧锁如川。 这几日听到的种种声音,此刻在他脑海里交织成一张纷乱的网。 “国公爷,陛下新设勇卫营,三千人中无一勋贵子弟,这是何意?” “我等与国同休,陛下难道已不信我等?” “您是三朝元老,圣眷正隆,还请为我等向陛下陈情啊!” 勋贵们焦灼惶恐的脸,一张张在他眼前闪过。 紧接着,却又换成了儿子张之极那张年轻激昂、充满希望的脸。 “父亲!陛下乃不世英主,正是我大明扫除沉疴、重焕新生的天赐良机!” “大殿焚书,是为宽仁;恩结阁臣,是为笼络。” “校场选士,是为雷霆;亲掌兵权,是为果断!” “父亲,纵观青史,陛下比之秦皇汉武初登基时,又何曾逊色半分?您不要再犹豫了!” 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两种截然不同的期盼,如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唉……” 张惟贤长叹一声,只觉得膝盖的旧伤又在隐隐作痛,连带着腰间的陈年老伤,也开始发出无声的抗议。 这身老骨头,总比钦天监更能预知风雨。 肩舆缓缓停稳,他掀开帘子,一个尖细的声音便钻了进来。 “国公爷!”御前牌子马文科一路小跑,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您老可算来了!” 张惟贤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不动声色地从袖中摸出一锭十两的银子,极其自然地塞了过去。 分量很足。 马文科的脸瞬间涨红,下意识地左右一瞥,终究还是用袖子接了。 他的动作略显慌乱,险些将那沉甸甸的银锭掉在地上,但却比三日前那份青涩要好上许多了。 “国公爷圣眷不浅呐,”他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三日前才蒙召见,今日陛下又惦记着您了。”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凑近了些:“咱们得快些,陛下……等得正急呢。” 乾清宫遥遥在望。 还未到殿前,张惟贤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脚步一顿。 宽阔的丹陛之上,竟错落有致地摆了数百张桌案。 三百名精壮的汉子正襟危坐,埋首于桌案之上,奋笔疾书。 他们神态各异,或抓耳挠腮,或左顾右盼,唯有寥寥数人,凝神专注,下笔如飞。 而大明天子朱由检,此刻正负手立于一名黑塔般的壮汉身后,微微俯身,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笔下的答卷。 似是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朱由检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 四目相对,他脸上瞬间绽开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真诚而温和,一如三天之前。 “国公终于来了!” 他快步走下丹陛,亲热地一把扶住张惟贤的臂膀,力道沉稳,“三日不见,朕甚是想念!” “来,咱们殿中叙话。” 说罢,不容张惟贤行礼,便半扶半引地将他带入了乾清宫。 君臣落座,小太监奉上香茗。 紧接着,大太监高时明又亲手捧来两个长条形的锦包。 朱由检接过,温和地递到张惟贤面前。 “上次见国公,朕观你行走似有不便,心中挂念,莫不是身患行痹之症?” “朕特意让尚衣监赶制了两个药包,内里放了些活血祛寒的药材,又用暖石煨了两个时辰。国公快试试,看能否舒缓一二。” 说着,他竟亲手将一个暖包摊在张惟贤的膝上,又示意高时明将另一个为他系于腰后。 一股温热夹杂着淡淡的药草香,瞬间驱散了腰膝间的寒意。 张惟贤有些手足无措。 君恩如山,可这般细致入微的体贴,他历三朝也是头一次遇见。 “陛下……老臣……”他一时语塞。 朱由检却微笑着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今日请国公来,是想请你一同看看朕为勇卫营所拟的试题,朕正要以此选拔队官、把总。” 他示意小太监将卷宗递上,继续道:“然朕毕竟未历行伍,纸上谈兵,恐贻笑大方,还需国公为朕把关才是。” 张惟贤连忙接过,躬身道:“老臣年迈眼,需佩叆叇(ài dài)方能视物,还望陛下恕臣不敬。” “国公但看无妨。” 张惟贤这才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布包,拿出两片水晶磨成的镜片,用细绳系在耳后。 朱由检穿越以来,头一次看到这明代的眼睛,觉得十分有趣。 他脑海中顿时闪过一连串相关主意。 望远镜、显微镜、水银镜子…… 军事、医学、银子! 不急不急,等明天朝会过完,就问问看现下最发达的制镜手艺在哪里,先找几个工匠过来做做实验。 人事要搞、军权要抓,这科技树也不能落下。 …… 卷宗上仅有四题,分涉战略、战术、军心、后勤,言简意赅,却直指核心。 张惟贤看得极慢,心中却翻江倒海。 在五军都督府坐班数十年的他,虽未真切带兵,却也熟知兵事。 如何看不出这等试题与武举标准的区别。 一者虚,一者实。 一者云里雾里,一者直指核心。 待到看完,张惟贤缓缓取下眼镜,放回布包。 此时膝上和腰间的暖包正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量,熨帖着他的老寒腿和旧腰伤。 可他的心,却在各种念头中煎熬,一时百感交集。 这世间,莫非真有天授? 他想起了勋贵们的焦灼,想起了文臣们的观望,最后,又想起了儿子那双燃烧着火焰的、充满期盼的眼睛。 “父亲,陛下如此英主……” 是啊,如此英主。 可也正因是如此英主,才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万一,哪怕只是万一呢? 他深吸一口气,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他抬起头,直视着皇帝那双依旧含笑的眼睛,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钟。 “臣斗胆,敢问陛下……您,是否在恐惧着什么?” …… 暖阁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朱由检脸上的笑容,顿时寸寸僵住。 我在恐惧什么? 我当然知道我在恐惧什么! 我在恐惧十七年后的煤山! 我在恐惧即将席卷天下的天灾和人祸! 我在恐惧变革中即将遇到的抵抗和阴谋! 但…… 为何居然连你也知道我在恐惧呢? ——大明英国公张惟贤。 你究竟是忠是奸?! 张惟贤却没有理会皇帝的失态,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只是声音略带颤抖。 “陛下于二十四日午时登基,未至申时,便已令魏逆自缢。” “二十六日临朝听政,对政事之敏锐,对民情之洞悉,满朝诸公无不惊叹。” “尔后,大殿焚书以安文臣,恩结阁臣以抚人心。” “如今京畿之间,上至百官,下至生民,又有谁不认为是圣君出世。” 朱由检凝神听着,面沉如水。 他知道,真正的话,要来了。 果然,张惟贤说罢这段,竟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膝上的暖包,“啪”的一声,悄然滑落在地。 他整了整衣冠,对着朱由检,缓缓跪倒,行了一个无比郑重的君臣大礼。 “国公这是何意!”朱由检心中一凛,霍然起身去扶。 可他的手刚一触及老人的手臂,便发现这位年过甲的老臣,双膝跪地,竟稳如山岳,纹丝不动。 张惟贤缓缓抬起头,声音苍老,却字字清晰如铁。 “臣历经三朝,忝为顾命,如今已是风烛残年。” “有些话,别人不敢说,不能说,不愿说,老臣,却不能不说!”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着一股雷霆之力。 “宫中禁地,看似戒备森严,然于满朝文武而言,消息互通,从来不是秘事。” “陛下登基当日,即令信王府旧部戍卫内宫,尚可说是为防魏逆。” “重理亲军名册,迁内侍家眷于皇庄,诸臣已是窃窃私语。” “及至昨日,陛下亲临校场,以武选士,顷刻间勇卫营立,三千兵卒在握,兵部与五军都督府竟无从置喙!” “至此,朝堂之上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底下已暗流汹涌!” 张惟贤每说一句,朱由检的脸色便阴沉一分。 他从来都对当前的宫墙之密不报奢望。 毕竟初登大宝,雷霆手段所立的威严,不过是暂时压制了盘根错节的积弊,却远未能扭转冰冻三尺的颓势。 但却未曾想,自己的一举一动,竟被满朝文武看得如此透彻。 难怪,难怪! 从昨日到今日,竟无一封关于勇卫营的题本上递。 原来,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这位“圣君”的下一招! 老人微微喘了口气,声音却愈发激昂。 “桩桩件件,在满朝文武眼中,是君疑于臣!” “然,君若疑臣,臣又安能不惧君?” “君臣相疑,国事何为?天下何为?” 他说完,再次深深叩首。 “臣此言,句句肺腑,字字赤诚。” “然窥探宫禁,妄议上意,罪在不赦,请陛下降罪!” 大殿内,落针可闻。 朱由检缓缓坐回软榻,心中一片冰凉,却又有一股无名火在升腾。 这,才是真正的朝堂,真正的政治! 可那又如何? 他的身家性命,是他穿越之后的第一要务,无人可以动摇! 他看着伏在地上的张惟贤,那满头的白发,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显得格外刺眼。 良久,朱由检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 “国公,起来吧,朕恕你无罪。”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 “你能犯颜直谏,朕,又岂是那等毫无气量的君主?” 张惟贤闻言,缓缓直起身,却依旧跪着,并未起身。 “谢陛下天恩。” 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之中,却陡然迸射出两道骇人的精光。 “但是,臣今日所言,并非止于君臣之疑!” 朱由检瞳孔猛地一缩。 只听张惟贤的声音陡然拔高,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 “陛下,乃九五之尊,天命所归!”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天子一言,可定兴衰!”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生杀予夺,皆在圣心!” “朝中诸臣,勋贵百官,能用者,陛下用之;不堪者,陛下罢之!” “选贤任能,整饬吏治,国事终有可为之日,天下终有可救之时!” “区区君臣猜疑,只要陛下赏罚分明,恩威并济,终有冰消雪融的一天!” 他的眼神亮得吓人,仿佛在燃烧着自己的生命。 “臣今日真正所忧者,是陛下因这份恐惧,从此操人以权术,用人以威压!” “若陛下只信机巧,只信手段,那便是舍本逐末,自毁长城啊!” “陛下!”他望着朱由检,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恳切的颤抖。 “臣知国事维艰,人心叵测,然天下之大,又岂会只有陛下您一人在殚精竭虑?” “满朝文武,公侯勋贵,其中或有庸碌之辈,或有贪墨之徒,然,又岂会没有愿为陛下效死之人?” “圣君当世,气象翻新,新政将立,天下间愿为大明粉身碎骨的忠贞之士,正翘首以盼,如过江之鲫!” “他们,等的不是陛下的手段,不是陛下的权谋,而是陛下的信任啊!” “老臣只望陛下,能守住本心,行王道,以诚待人,以公治国!莫要因一时之困,便走上神宗皇帝的老路,与群臣置气,与天下置气!” “陛下,请信天下,信人心,信我大明三百年养士之节!” 这一连串话讲完,张惟贤气喘吁吁,眼神却亮得吓人。 他将额头再一次,重重地叩在冰冷的地砖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老臣言尽于此,请陛下降罪!” …… 坐在软榻上的朱由检,听着这些话,眉毛深深拧起,一言不发。 此时,殿外,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来了。 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骤然从殿门灌入,吹得御座前的珠帘疯狂摇曳,叮当作响,如乱了心弦的琵琶。 丹陛之上,数百名考生发出一阵惊呼,纸张被吹得漫天飞舞,墨迹被雨水冲开,考场上瞬间一片狼藉。 太监们尖着嗓子高喊着“收卷”,场面乱成一团。 可这一切的喧嚣,似乎都传不进朱由检的耳朵里。 他的眼中,只剩下地面上那个孤零零的暖包。 锦缎的明黄,在冰冷的地砖上,像一团停止跳动的、孤独的火。 (本章完) 第42章 风物长宜放眼量 第42章 风物长宜放眼量 …… 朱由检缓缓地,将视线从那个暖包上移开,重新投向了伏在地上的张惟贤。 “国公是说,朕不该调遣王府旧部戍卫内宫,是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请教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 张惟贤依旧跪着,身形不动如山,声音却清晰地传来。 “不,陛下。” “您初登大宝,宫中鱼龙混杂,魏逆党羽遍布,正该用自己信得过的人稳定禁中,此乃理所当然。” 朱由检的眉毛微微一挑,身体微微前倾。 “那么,是朕不该重理亲军名册,不该迁内侍家眷于皇庄?” 他的声音里,已经有一些微微的不耐烦。 “亦不是。”张惟贤摇了摇头。 “大汉将军之中,冒额顶替者不知凡几,宿卫松弛,奸邪混迹其中,早已不是一日两日。” “天下安危系于陛下一身,岂能不防微杜渐?陛下整顿亲军,清理内侍,同样是理所当然。” “好一个理所当然!” 朱由检的声音陡然拔高,那股怒气终究是压抑不住! “勇士、四卫两营,人马散乱,老翁劣童竟居其半!” “有能者沉于下僚,无能者高坐案上!” “朕亲临校场,选拔精锐,重立新营,难道也不应该吗?!” 然而,面对天子之怒,张惟贤的回答依旧沉稳如初。 “陛下,两营乃京中精锐,是为亲军中的亲军,天下人都看着。” “亲军战力衰朽,便是国势衰朽。陛下雷霆手段,清理积弊,选拔英才,更是理所当然!”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朱由检终于按捺不住,猛地从软榻上站起,勃然变色!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伏在地上的老人,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连续三个“理所当然”,非但没有让他息怒,反而像是火上浇油,让他心中的那股邪火越烧越旺! 你既然觉得朕做的都对,都理所当然,那你又为何要说朕在恐惧? 为何要说君臣相疑? 为何要在此地,摆出这副犯颜死谏的架势?! 难道你堂堂英国公,大明最顶级的勋贵,也要学春秋说客搞这套语不惊人死不休吗? 大殿内,只剩下皇帝粗重的喘息声和殿外哗哗的雨声。 良久,张惟贤才缓缓地,再一次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只有一种深深的、化不开的疲惫与悲哀。 “陛下……臣前面已经说过了。” “整顿内廷也好,清理亲军也罢,皆是应有之义。” “勋贵们一时喧哗,百官们一时非议,这所谓的君臣相疑,在陛下的雷霆手段面前,也都是弹指可定。”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双浑浊的老眼,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御座,望向了遥远的过去。 “臣只是……臣只是害怕陛下,会走上神宗皇帝的老路啊。” 朱由检挑挑眉,心中怒火稍息。 他这才注意到张惟贤已经是第二次提起万历了。 张惟贤的声音变得幽幽的,仿佛陷入了一场悠长的回忆。 “臣出生于嘉靖四十五年,当时年少懵懂,尚不知国事艰难。” “待到臣稍长几岁,已是隆庆末年。” “神宗皇帝以张江陵相公为首辅,推行新政,整顿吏治,清丈田亩,一条鞭法天下传唱。” “那时候的大明,真是气象万千,国库充盈,四海升平。”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神往。 “后来,神宗皇帝亲政,虽说尽废新政,却也称得上一位圣明天子。” “他勤于政事,广开言路,甚至因为京畿大旱,徒步数里前去祈雨,天下臣民,无不感念君恩。” “然而……然而自万历十四年,国本之争起,一切,就都慢慢变了。” 张惟贤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神宗皇帝为了立储之事,与群臣反复拉锯,国事日渐搁置,奏本留中不发,朝臣缺员也不补。” “到最后,他就像是跟整个天下置气一般,将自己关在那座宫城里,再也不愿出来。” “一位曾经的圣明之君,稍遇挫折,最后竟成了……成了……” 他说到这里,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说出那个词。 他剧烈地喘息了几下,仿佛这段回忆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陛下,臣自袭爵以来,三十余年,名为国公,实则不过是祭祀、持节的摆设。” “臣既非张江陵那样的治世能臣,亦非戚少保那样的无双猛将。” “臣何德何能,敢做陛下的腰胆?” 他抬起头,认真而诚恳地看着朱由检。 “陛下登基数日来的种种举措,桩桩件件,皆是史书中所载的英主所为。” “行事之果决,手段之老辣,拿捏人心之精准,又全然是枭雄的心性。” “老臣在想,这样一位天授之君,他胸中的志向,该有多么宏大?” “而这样宏大的志向,在如今这个积弊丛生的大明,又会遭遇到何等激烈的抗争与反弹?” 他喘了口气,语气中充满萧瑟。 “陛下您看,世宗皇帝沉迷修仙,二十年不上朝,可群臣依旧恭顺,国朝依旧运转。” “神宗皇帝怠政三十年,天下官员缺了近半,可群臣依旧束手,天下依旧苟安。” “我大明如今的朝堂,就是这么一个怪样子。” “要做成一件事情,难如登天;可要是不做事,混日子,却又轻轻松松。” 他说到此处,言语之间已然略带哽咽。 “陛下您如今年纪尚轻,却有如此天赋,如此心性。” “可若是将来,您推行新政,遇到重重阻碍,天下汹汹,群臣非议。” “您……您又会不会心灰意冷,将这一腔雄心壮志,尽数化作对天下人的失望与怨怼呢?” “臣之恐惧,尽在于此啊!” 话音落下,张惟贤再次拜伏于地,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 朱由检心中那口一直提着的气,在这一刻,突然就泄了。 他看着伏在地上,肩膀微微耸动的老人,心中百感交集。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想过张惟贤是代表勋贵集团来试探,是来讨价还价,甚至是来威胁。 但他唯独没有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番剖心沥胆的肺腑之言。 大明所谓风骨,他在前几日朝会的文臣身上没看到几分。 却没想到,今天,在一个被他认为是混吃等死的老勋贵身上,看到了。 只是…… 就算退一万步讲,你今日所言,全然发自真心。 那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因为一点挫折,就变成万历那个样子呢? 你们,看不见未来。 而我,恰恰就是从那个最未来之中回来的啊! 朱由检的脑海中,又一次闪过了刘太妃那双温和的眼睛。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一个是万历朝时的老太妃,一个是三朝元老,顾命之臣。 这两个历经三朝风雨的老人,竟然都在担心着同样的事情。 他们,究竟在万历朝的时候,看到了何等令人绝望的景象,才会在心中留下如此深刻的恐惧? 雨声,似乎更大了,敲打着琉璃瓦,汇成一片巨大的喧嚣。 朱由检没有再去尝试搀扶张惟贤,干脆就那么在张惟贤的对面,盘膝坐了下来。 他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又摇头失笑。 “英国公啊英国公,你这么看朕,可真是……把朕看轻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是有着某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进了张惟贤的耳朵里。 “国公是怕朕,对这天下失望,是吗?” “越是想做事,遇到的反弹就越大,最终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 “只能学我那位神宗爷爷,往紫禁城里一躲,关起门来自娱自乐,再也不谈什么中兴之主,再也不做什么圣君之梦。” 张惟贤缓缓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年轻帝王。 “陛下……老臣今年,已经六十有二了。” “老臣这辈子,等不到第三位圣君降世了……” “老臣等不到了,我大明,恐怕……也等不到了啊!” 朱由检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在这一刻,突然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告诉他,他曾经亲眼见过那个未来。 那不仅仅是亡国,更是亡天下,是华夏数百年沉沦的开端。 他想告诉他,他不是什么史书上所谓的,天授圣君,他只是一个在新时代红旗下长大的赤子。 他本身就对斗争的残酷性有着充分认知,也从未对这明末的文臣班底抱有过高希望。 可这些话,他一句都说不了。 朱由检突然笑了。 “国公能与朕说这番掏心窝子的话,可见国公爱朕。” 他又摇了摇头。 “这国事繁杂,盘根错节,朕年少德薄,国公担心朕会因为遇到挫折而心灰意冷,倒也人之常情。” “只是,国公懂朕之大志,却又不懂朕之意气。” “朕想做的事情,朕心中的天下,与国公想的,终究是不一样的。朕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从何解释。” 说罢,他干脆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重新走到御案之后坐下。 他恢复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大明天子应有的威仪与疏离。 “风物长宜放眼量,还请国公,慢慢往后看吧。” 他对着殿外的高时明示意了一下。 “高伴伴,英国公年事已高,今日又如此激动,恐伤身体。你亲自送国公回府休息吧。” 张惟贤还有些迷茫,他感觉自己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懂。 皇帝最后那几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他知道,今日的君臣奏对,已经结束了。 他只好强撑着酸麻的双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老臣……遵旨。谢陛下天恩。” 说罢,在高时明的搀扶下,缓缓退出了大殿。 …… 殿内,只剩下朱由检一人。 他缓缓走到殿门口,看着殿外淅淅沥沥的雨幕,伸出手,接住几滴冰冷的雨水。 高处不胜寒。 他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历史上的那些皇帝,越到后期,越是孤僻,越是多疑。 因为他们的意志,终究要通过无数的人去执行。 而人心,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张惟贤大概率是忠臣,否则这等演技也太好了,这等投机行径也太拼了。 英国公往上还能得到什么?封王吗?他大可不必如此。 可即便是这样的忠臣,他所能想象的极限,也不过是匡扶社稷,重振朝纲,做一代中兴之主。 就仅仅只是这样,他们都担心自己受了挫折,学万历一般往深宫一钻,从此摆烂。 倘若他们真正知道自己的志向,又还能有多少人站在自己这边呢? 自己眼下要做的,或许是给这艘即将倾覆的破船修修补补. 但往后要做的,终究是要将它彻底砸烂,用它的龙骨和船帆,去造一艘能够驶向新大陆的、全新的巨舰! 这其中的艰难险阻,这其中所需要的牺牲,又岂是他们能够想象的? “风物长宜放眼量……” 朱由检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微笑。 朕眼中的世间风物,或许并非你们所能想象啊。 他转身走回御案,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提起朱笔,蘸满了殷红的墨。 笔锋落下,力透纸背。 …… 张惟贤一路跟着高时明,默默地走在紫禁城空旷的宫道上。 雨水已经小了些,但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细碎的水,汇成溪流,流向远方。 两人一路无话。 快到东华门时,一名小太监突然打着伞,从后面匆匆赶了上来。 “国公爷,请留步!” 小太监跑到跟前,恭敬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卷轴。 “陛下刚刚写了两句诗,命奴婢送来给国公爷。” 张惟贤此刻还有些恍惚,脑海里依旧回荡着皇帝最后那句“风物长宜放眼量”,和那句“朕心中的天下,与国公想的,终究是不一样的”。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他下意识地接过卷轴,以为是补全了这首诗,干脆也懒得去看。 随手揣进袖中,便钻进了早已等候在宫门外的肩舆。 肩舆摇摇晃晃地启动,在雨中缓缓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喧闹声。 “哎!当家,快把水倒进缸里,赶紧再多接一点,这雨眼见着就快停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个老婆子,喊什么喊!” “快些啊,这掉的哪里是雨,分明全是银子!” 张惟贤被这充满生气的声音唤得回过神来。 ——这雨要是停了,明天的朝会应该正常进行吧? 到时候,陛下他又会作什么惊人之语呢? 他从袖中掏出那个卷轴,漫不经心地打开。 只看了一眼,他的呼吸便猛地一滞! 那宣纸之上,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两行用朱砂写就的大字!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张惟贤的生年不可考,我是根据诸多线索推断他此时应该在60左右。 这些线索包括他父亲张元德生年,张惟贤本人袭爵时间,过世时间等,误差应该不会太大。 时间既然差不多,那我干脆设定他是大明1566时出生,这样他的一生就横跨了嘉靖、隆庆、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六朝。 —— 明代北京城的饮水很糟糕,打出来大部分是苦水井,甜水井只有少数,都要钱去买。当时城内挑水卖的多数是山西人:“京师担水人皆系山西客户,虽诗礼之家,担水人皆得窥其室”——《旧京遗事》 —— 有趣的是,清朝入关后,满、汉、蒙二十四旗也驻扎在城内,而他们的随营伙夫多是山东人(可能因为山东最先被拿下?)。 所以自此山东山西两伙人为了甜水互相争抢,最后还是山东帮赢了。 从此京城水源被垄断,他们就能坐地升价了:“高抬水价,不过井户各分地段,借口天旱以虐人耳,岂真旱魃之虐哉!”——《申报》 —— 最后,张惟贤的出生时间我设定为嘉靖四十五年,正是陈宝国老师主演的《大明1566》的最后一年。 我稍后会把张惟贤这一生的时间线整理一下,放到作品相关里,内容精简一下,带大家感受这位甲老人的一生。 看看在他的视角里,整个国家是怎么走向衰亡的。 (本章完) 第43章 菜,就多练! 第43章 菜,就多练! 雨水顺着殿檐滴滴答答地落下,在青石板上砸开一朵朵细小的水。 乾清宫内,一片静谧。 徐应元、高时明、王体乾、田尔耕四人,安静地垂手侍立在御阶之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御案之后,朱由检眉头深皱,正在审阅伍长们递交上来的考卷。 …… 不多时,朱由检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最后一份试卷。 他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将那份卷子略一思忖,便放在了左手边那堆明显矮上一截的卷宗之上。 做完这个动作,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向后靠在龙椅上,只觉得身心俱疲。 眼睛快要瞎了。 这是朱由检最直观的感受。 穿越至今,他批阅的奏疏、题本,不敢说是名家之手,那也至少是字迹工整的馆阁体。 而眼前这批出自勇卫营伍长之手的试卷,则让他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了大明朝最真实的民间文化水平。 那叫一个……群魔乱舞。 首先是字迹,谈不上任何书法,简直就是狗爬,不,说狗爬都是抬举了,有些字迹歪歪扭扭,大小不一,仿佛随时要从纸上越狱而出。 更有那放荡不羁的涂改,一坨一坨的墨迹,让本就不甚干净的卷面更显狼藉。 其次,是俗体字,或者说简体字的大量运用。 “礼”写成“礼”,“个”写成“个”,“体”写成“体”…… 更关键的是! 同一个字,还可能有好几种不同的简化写法,突出一个随心所欲。 大明虽然书同文,同的只是繁体字。 民间自发演化的俗体字,却是百齐放,各有千秋。 朱由检批阅之时,全靠着汉字的象形特点和上下文连蒙带猜. 这感觉自己根本不是在阅卷,而是在做一篇篇完形填空。 最后,便是白话文的大量使用. 这倒是让他这个来自后世的灵魂,感到了一丝亲切。 但抛开这些卷面上的“不拘小节”,这些伍长们在答题内容上所展现出的东西,却着实让朱由检感到惊讶,甚至是惊喜。 思想题的回答最为正常,几乎所有人都义正言辞地表示,若是上官胡作非为,定要举报揭发。 当然,其中也不乏一些勇猛的憨憨,下笔就是“俺必将这厮当场拿住了,解去与万岁爷发落”,让朱由检看得忍俊不禁。 但他也只是看看就罢,真要是不做监管,这些底层出身的将官们,吃起兵血来和勋贵出身的也不会有太大区别。 而韩信击龙且的这道战略题,则最是出乎他的意料。 答案五八门,简直是一场民间智慧的大赏。 最常规的“蓄水半渡击之”,居然已经算是平平无奇。 有提出佯败诱敌,在密林处设下伏兵的。 有建议埋伏精锐,然后派人送女装去激怒龙且,逼他愤而渡河的。 甚至还有个脑洞大开的,说要效仿孔明,在河对岸摆出空城计,活活吓退龙且的大军。 朱由检越看越是眼熟,到后面几乎啼笑皆非。 难怪后世传闻,建州奴酋长最喜读三国。 看来小说归小说,那是真教东西啊。 这大明底层武官与奴酋努尔哈赤,莫非是共读同一本兵书的吗? 至于最后的后勤题和战术题,反倒如他所料,糟糕得一塌糊涂,能给出清晰可行方案的,寥寥无几。 就连他颇为看重的孙应元,单从这场考试来看,也未见得有何惊才绝艳之处。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 嗯,他就是那个提议送女装给龙且的聪明蛋。 想到这里,朱由检,不由得笑出了声。 沉吟片刻,他收敛了笑意,目光看向徐应元,声音平淡却清晰地开口: “勇卫营,即日起分设三部,共三名千总,全都空缺待定。” “每部下设二司,共六名把总。孙应元,任第一司把总,其余五名把总之位,同样空缺待定。” “每司下设十队,共计六十队。队官之职,便由这些人充任。” 说罢,朱由检抬起手指,遥遥一指左手边那堆“劣中选优”的试卷。 徐应元躬身向前一步,双手拿过试卷,声音沉稳:“奴婢遵旨。” ——是的,把总以上全员空缺,仅任命孙应元一人,就这还是后世青史加成的原因。 道理很简单。 仅仅是一场校场比武,一场乱七八糟的御前考选,就涌出来千总、把总。 如果这些人德不配位怎么办? 如果他们往后立下更多功劳怎么办? 那些在九边用命搏杀的队官、精锐,入了京又会怎么看? 要知道三年一次的武举进士,得中后也不过是授卫所镇抚而已。 赏罚需有度。 这不是什么帝王心术,这只是最基本,最正常的管理学常识罢了。 朱由检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继续发问。 “营中盔甲、战马、营地等事,进度如何了?” 徐应元立刻回话。 “回禀陛下,营地已起了雏形,勇卫营三千余人,昨晚已先行入驻。” “完备的营房,则还需十日方完工。” “盔甲、兵械皆已从兵仗局调拨腾换为最新打造的一批。” “只有战马较为紧张,眼下从原先四卫营、勇士营中将确有马匹共一千二百一十三匹先行拨用。” “其余缺额,还需再做调拨或采买才能凑齐。” 朱由检沉吟片刻,再次下令。 “从明日起,所有勇卫营将士,严加操练,每五日中,二日阵型,三日习武。” “所有队官以上军官,每日校练之后,入宫读书。” 他微微一顿,脸上露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过来人的“恶趣味”。 他想起了后世那句让无数莘莘学子闻风丧胆的口号。 三年高考,五年模拟。 全都给我卷起来! “后续,每月一考,文化、武艺、军略皆在其中。” “考试不合格者,直接退回当伍长,再从伍长中重新选任队官。” 徐应元对这场变革的开始一无所觉,只是点头应是:“奴婢遵旨。” 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越过徐应元,落在了王体乾和田尔耕的身上。 “抄家之事,办得如何了?” 俗字,又称破体字。基本上是平民省笔画、印刷错误后沿用等原因造成。 社会中流传、影响太过广泛了,甚至有科举时不小心写了俗体字的。 大家可以理解为简体字,唯一的区别是简体字由大师做了规范,哪怕简化其实也是有一些讲究的,而明清俗体字,就完全是平民生态催动的了,没有严格标准。 所以朋友们,如果你们穿越了,这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啊哈哈,到时候记得把握住。 —— 奴酋稍长,读书识字,好看《三国》《水浒》。——黄道周 —— 弘治十七年、定团营操法。每五日之內、二日走阵。三日演习武艺。《大明会典卷134》 —— 今天二更,稍晚还有 (本章完) 第44章 抄家结果出来了 第44章 抄家结果出来了 “抄家之事,办得如何了?” 朱由检转向王体乾和田尔耕两人。 王体乾看了一眼田尔耕,主动上前一步,躬身道:“回禀陛下。” “奴婢自二十四日奉旨以来,已会同锦衣卫,将逆阉魏忠贤、客氏及其党羽尽数抄家锁拿。” “其家中所藏金银、田契、房产、古玩字画等,皆已清点造册,数目无算。” 他顿了顿,微微抬高了些许音量。 “经此一抄,方知其贪腐成性,蠹国害民,令人发指!陛下圣明烛照,洞察万里,实乃大明之幸,苍生之幸!” 朱由检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伸出手:“册子呈上来。” “是。” 王体乾应声,从袖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双手捧着,由身边的小太监转呈至御案之上。 朱由检接过册子,随手翻开。 只看了一眼,他的眉梢便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册子里的内容,竟然是用表格的形式呈现的。 一列列,一行行,清晰明了。 人名、金银、田亩、文玩……各项分类,一目了然。 朱由检的目光,忍不住从账册上抬起,用余光瞥了阶下二人一眼。 王体乾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微微低着头。 而他身旁的田尔耕,却显然有些紧张。 朱由检心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这种表格,他只在几天前,让王、魏、田三人交出阉党名单时,亲手画过。 却没想过,王体乾竟能这么快就用在了这里。 这个马屁……有点爽啊。 难怪能执掌司礼监长达七年,中间无论局势如何变化,哪怕魏忠贤权势滔天,他都始终屹立不倒。 是个聪明人。 不错,朕就喜欢聪明人。 聪明人往往好用,识趣又怕死,再好不过了。 朱由检心中念头急转,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微一抬头,目光便重新落回了册子上。 他直接略过了前面那些繁杂的目录,翻到了汇总金银的那一页。 第一行,便是魏忠贤。 【魏忠贤……抄没金银,共计二十四万六千两。】 嗯? 仅仅是这第一个数字,就让朱由检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二十四万六千两? 权倾朝野,号称九千岁的魏忠贤,就抄出来这么点? 这和他预想中的数字,差得也太远了! 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射向王体乾。 他甚至还没开口,王体乾却仿佛已经洞悉了他的心思,抢先一步说道:“陛下,可是觉得魏逆所抄银两,数目过少了?” 朱由检不语,只是点了点头,目光中的审视意味,更浓了三分。 王体乾迎着朱由检的目光,不闪不避:“回禀陛下,奴婢与田指挥初查之时,也与陛下有同样的疑惑。后经多方查证、审讯其管家仆役,方才明了其中原委。” “魏逆自天启三年掌权以来,确实贪赃枉法,聚敛了巨额财富。然其人……亦钱如流水。” “其一,先帝在时,为固圣宠,魏逆曾多次捐献内帑,以助边饷,前后不下十数万两。” “其二,其人性喜奢华,讲究排场。每次出巡,仪仗队伍绵延数里,旌旗招展,扈从如云,耗费甚巨。” “其三,他笃信佛教,在京城内外大修庙宇,广塑金身,动辄捐赠数万、十数万两白银。” “其四,为博取清名,他亦曾在京畿附近,捐资修桥铺路,以示恩德。” “如此几番销之下,待我等查抄之时,其府中现银,确实仅余二十四万六千两了。” 王体乾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每一个字都说得有理有据,仿佛是在陈述一个再明白不过的事实。 朱由检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王体乾也坦然地回望着他,眼神清澈,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虚与躲闪。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旁边的田尔耕,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就在这压抑的气氛达到顶点之时,朱由检的脸上,突然绽开了一个笑容。 “哈哈……” 他笑了起来,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体乾,你做得很好。” 他温和地说道:“查得如此细致,足见你的忠心与干才。以后在朕面前,不必再自称奴婢了,称内臣即可。” 这突如其来的夸奖和恩典,让王体乾都愣了一下。 他连忙跪下,叩首道:“陛下谬赞!奴婢乃陛下家奴,万不敢逾矩,内臣二字,实不敢当!” 朱由检摆了摆手,示意他平身。 他的心里,其实并没有完全相信王体乾的话。 魏忠贤销大,这是事实。 但究竟销到了何种地步,这笔账,恐怕是说不清楚的。 但他相信,王体乾是个聪明人。 一个聪明人,不应该,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用如此拙劣的方式来糊弄自己。 就算他要贪,也绝不会从魏忠贤这块最显眼、最引人注目的肥肉上下手。 当然,最关键的是…… 就算王体乾真的贪了,自己现在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自己刚刚登基,元从班底全是歪瓜裂枣,只能如此借力打力了。 在真正属于自己的亲信班底建立起来之前,他只能任用他们。 哪怕,这只是暂时的。 “起来吧。”朱由检淡淡地说道。 “谢陛下。”王体乾顺从地站起身。 他仿佛看穿了朱由检的心思,继续补充道: “陛下,魏逆虽现银不多,但其田产、房产却极为惊人。” “除先帝赏赐的四千一百顷皇庄外,我等又在京畿各处,查抄出其兼并的良田一千六百余顷。” “此外,奴婢已派人快马加鞭,前往其老家河间肃宁,清查其族中田产,想来不日便有回报。” “嗯,做得很好。”朱由检赞许地点了点头,“务必查清,不可遗漏。” “奴婢遵旨。” 朱由检的目光,重新回到账册上,继续往下扫去。 【李永贞……抄没金银,共计五十二万八千两。】 看到这个数字,朱由检的瞳孔,猛地一缩。 李永贞? 一个司礼监的秉笔太监,竟然比魏忠贤本人贪得还多一倍不止? 靠!难怪原主的信王府修了两年都没修好! 你是真的胆肥啊! 朱由检继续扫过剩下的名单。 【崔呈秀……八万四千两。】 【周应秋……七万二千两。】 再往下,便是许显纯、崔应元、倪文焕这些小喽啰,所抄银两,从六千到一万不等。 在册子的末尾,王体乾还用朱笔,贴心地汇总了总额。 ——一百零六万七千四百六十两。 一百零六万…… 朱由检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 太少了。 实在是太少了。 在他最初的设想里,铲除阉党,怎么着也能抄出个三五百万两白银。 却没想到如此之少。 辽东的军饷,九边的军饷,西北的赈灾,哪一项不是百万级别的窟窿? 这点钱,撒下去,连个水都看不见。 数额相差如此巨大,绝不仅仅是魏忠贤销大就能解释的。 是自己杀的人太少了? 朱由检的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但随即又被他自己否定了。 为了稳定朝局,稳健过渡。 也为了避免东林党人起复后,借着倒阉的旗帜,侵蚀自己的事权,他必须控制打击的范围。 甚至某种意义上,如今所谓的阉党,反倒是最好用的。 但钱能多一点总是好的,后续还是要想个法子让他们把钱吐出来,又不影响朝政的格局。 怎么做才好呢?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轻响。 就在这时,王体乾突然往前一跪,拜伏于地,“陛下,臣有罪。” 这一动作,瞬间就把殿内其余三人都惊住了。 朱由检手指一顿,睁开了眼睛。 他瞬间明白了王体乾想要做什么。 “嗯?体乾罪从何来?” 网上对魏忠贤抄家这个事情有很多传言。 我看过最离谱的事情是说有几千万两,但都被文官吞了。 这些人要不要考虑一下大明朝时期的m0货币总量能有多少啊。 我列的数据一共有几个方面的证据支持: —— 阉党的抄家金额,来自《崇祯长编》 —— 魏忠贤的各种费,来自《明熹宗实录》、《玉镜新潭》,确实捐了钱,烧了香,修了路。 我不是洗白他,任何一个人都是复杂的。他作为天启的白手套,确实把贪腐风气传导到整个朝廷。 但他也确实做了一些善事,(哪怕同时间做了更多恶事)。 —— 另外,结果上我使用1.2的清廉系数对抄家金额做了扩大,认为两队交叉抄家+用生命威胁两个前老大自己抄自己下属,可能可以减少其中贪污。 —— 最后从历史上崇祯处理魏忠贤后数月的内帑支付情况,也可以看出他并没有抄到特别多的钱。 —— 完整的抄家明细,我做成了一个25行的表格,放在作品相关里《阉党抄家明细考据》,里面有每个抄家项目的金额、史料来源。以及有一些是我推测的金额,都备注了。 (本章完) 第45章 强大的“中情局”和拉胯的“军情局” 第45章 强大的“中情局”和拉胯的“军情局” “……罪从何来?” 御座上,朱由检淡淡开口。 王体乾伏在冰凉的金砖上,将头颅深深埋下,语气中瞬间哽咽: “奴婢过去受了魏逆蒙蔽,竟与那阉竖同流合污,贪墨不法,致使国事败坏,上负皇恩,下愧万民。” “幸得陛下天威,拨乱反正,这才让奴婢幡然醒悟。” “奴婢愿将过去贪墨所得的五万两白银尽数献上,以助国事,还望陛下允许奴婢乞骸骨。” 这场突如其来的自请有罪,让殿内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田尔耕站在一旁,只感到深深的寒意。 你这样做,那又置我于何地呢?我又该如何自处? 为何就不能事先通个气呢?! 他的手心,瞬间便被冷汗浸湿。 站在一侧的高时明,微微抬起的眼帘,瞟了王体乾一眼,又默默垂下了。 徐应元却是瞠目结舌,一时不知所措。 但田尔耕反应倒也快。 他一咬牙,猛地也跪倒在地,硬生生砸出了一声闷响。 “陛下!臣也有罪啊!” 他虽然没办法瞬间哽咽,但声音可比王体乾响多了。 “臣过去同样被魏逆蛊惑,未能明辨是非,助纣为虐,玷污了锦衣卫的天子亲军之名!” “臣有负陛下信重,罪不容诛!臣愿献上历年贪污所得白银七万两,恳请陛下降罪!” 说罢,他一个头实实在在地磕了下去,。 好家伙! 朱由检端坐在御案之后,面上不置可否,但心里已经乐开了。 这都能卷起来? 一个五万,一个七万,这实在是良心无价而忠诚有价啊。 如果连他们两个都能互卷,那朝中这些暂时放过的阉党,是不是也可以这样卷起来呢? 朕的要求也不多,能把九边欠饷平掉一半就够了啊。 这些念头,在朱由检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但他面上不显分毫。 只见他从御案后站起身,大笑着绕出御案,亲自走下台阶。 “两位爱卿,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他的声音温和而充满力量,亲自上前,一手一个,将王体乾和田尔耕从地上扶了起来。 王体乾和田尔耕二人顺势起身,脸上还带着惶恐和感激,但心中巨石已然落地。 朱由检朗声说道:“朕三日前在朝会上对文臣们说,朕愿与他们一道,尽却前尘,开此新路。” “然而这句话,又何尝不是对你们说的呢?” “两位爱卿今日能有此举,实在可见对朕的信任。” 朱由检松开扶着两人的手,轻轻一抚掌,笑道: “既然如今咱们是一条心的,有些话,朕也就能敞开来说了。”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东厂,乃是朕的眼睛。” “没有东厂,朕就是个瞎子,只能困守在这深宫之中。别人说什么,朕就得听什么。” “而锦衣卫,乃是朕的手臂。” “没有手臂,朕就是个废人。只能枯坐在这龙椅之上,纵有万般想法,也无法施展。” 朱由检的目光首先落在了王体乾的身上。 “王体乾,你既为东厂提督,就要给朕把这双眼睛当好。” “朕要你领着东厂,把朝中、地方的官吏牢牢看住。” “谁与谁是一党,谁又与谁共图门户,朕都要一清二楚。” 他话音一顿,又继续说道。 “还有贪腐之事,纵使已在前日朝堂上略作威慑,却终究难收长效。” “你将各官贪腐形状各自记录在案,整理成册,留待后用。” 他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平时五日一报,若有大事,即刻来报!明白吗?” 王体乾立刻躬身,斩钉截铁地答道:“奴婢明白!请陛下放心,奴婢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定为陛下看好这文武百官!” 朱由检微微颔首,随即转向了田尔耕。 “田尔耕。” “如今后金、蒙古诸部的侦探之事,是谁在负责?锦衣卫可有参与其中?” 田尔耕闻言一愣,连忙整理思绪,恭敬地回道: “回陛下,九边谍报之事,颇为繁杂。” “若是派人前往敌境窥探,一般由当地、主将自行侦探,多以夜不收或家丁为主,偶尔会招揽降人或细作。” “锦衣卫也偶尔会派遣旗尉前往查探,不过一般都是巡视九边为主。” 朱由检一挑眉,已经略感不妙,然而还是继续问道。 “那防奸之事呢?朕在信王府时,也常听闻奴酋善用奸细。” 田尔耕回道。 “奴酋奸细以故降将李永芳为首,最善撒泼金银,诱使无赖。” “地方、各镇、关口,一般以当地主官负责防奸之事。” “在京中,则以锦衣卫西司房为主,五城兵马司、京城巡捕营为辅。” 朱由检默默地听着,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他一时没有说话,殿中再度陷入了沉默。 田尔耕看着皇帝沉吟的脸色,心中不由得有些惴惴不安,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他却不知道朱由检心中此时全是失望。 这叫什么谍报系统? 简直乱七八糟,一盘散沙!事权不一,多头管理,这效率能高到哪里去? 后世随便一本女频宫斗小说里的情报网,都比这个来得严密。 怪不得大明后期对后金的动向总是反应迟钝,根子就在这里。 堂堂大明,谍报一事居然被白山黑水中崛起的蛮族给碾压了! 这是你们《三国演义》看得不如努尔哈赤多的缘故吗? 算了,现下不是大做整顿的时候,先打好手里的牌再说。 想到此处,他压下心中的思绪,点了点头,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既然如此,那你就先派出得力的旗尉,替朕去九边走上一趟。” “军户、屯田、贪腐、缺额,究竟到了何等地步,一一查探来报。” 他话音一顿,认真地看着田尔耕: “朕知道,缇骑每每奉差出京,地方上多有无赖之徒出资攀附。” “到了地方后狐假虎威,鱼肉百姓,以求富贵。” “最后,钱是进了他们口袋,骂名却全是朕的。” 田尔耕听到这话,嘴唇蠕动,却无言以对。 这信王……不,陛下。 长于深宫,困于王府,居然连这种事都知道! 朱由检看着他紧张的神情,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和了下来。 “过去的事,朕已然既往不咎。但从今往后,可莫让朕失望。” 这一拍,一拉,一打,田尔耕只觉得五味杂陈。 但此刻却无暇多想,他立刻躬身应是。 “臣,谨遵圣谕!定不负陛下所托!” 任务分定,朱由检挥了挥手,让王体乾、田尔耕、高时明都退下去。 …… 不知何时,窗外那场淅淅沥沥的秋雨,终于是下完了。 天空被洗刷得干干净净,一道残阳挂在西边的天际。 朱由检走到窗边,怔怔地看着屋檐上残留的雨水,一滴一滴地落在汉白玉的台阶上,溅起小小的水。 他就这么看了一会儿,脸上渐渐浮现笑意。 朱由检转头对着高时明道。 “传朕的旨意,京师骤雨,泥泞不堪,朕体恤臣工不易,明日罢朝一日。” 他话音一顿,继续说道: “只传谕四位阁老,各位卿部,一起到武英殿来议事即可。” 我和大家一样,对锦衣卫印象,除了鹰犬走狗以外,就是各种对外间谍之事。 认真查过史料才发现不是这样的。 全是电视剧的误导。 —— 先说后金这边,大间谍头头就是李永芳。 他的间谍手法也没多高超,就几种: 1.用辽人潜入,至于控制方法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是家人威胁,也可能干脆就是金钱诱使。 2.派亲信,带重金潜入贿赂。这个更简单了,明朝这狗屎朝廷,金钱开路无所不成。典型的例如天启六年抓住的武长春,冒额顶替武举,然后从兵部官员那里买情报。 如果在明实录中搜索“奸细”这两个字,天启是150次,万历67次,再往前就是嘉靖42,正德30了。 —— 再说说明朝这边,用间基本上是地方总兵主导,没锦衣卫什么事情。 这里面出名的一个是毛文龙,他底下很多逃难的辽人可用。另一个就是刘兴柞之事,基本上袁可立、孙承宗、袁崇焕都和他有过接触。 —— 然后一个非常有名的谣言,说万历朝鲜战争时期,锦衣卫立下大功。 我写个《万历朝鲜战争中的锦衣卫谍报考据》放作品相关说明一下吧,很短的。 —— 这个事情其实很好理解——皇帝身边有钱有权,塞外间谍纯纯傻差事。 p.s下一更要明天白天了 (本章完) 第46章 别开生面的朝会 第46章 别开生面的朝会(求下周一追读哈!别忘记朋友们!) 首辅黄立极领着一众阁臣、卿部,跟在小太监身后,心思各异。 国朝定制三、六、九常朝,但自世宗、神宗起就几乎已是空文。 就连先帝也不过每月上朝四日左右而已。 果然啊,每个皇帝初初登基时,心里总想要澄清四海,光被四表。 却不知道这份心气究竟能够持续多久。 …… 转瞬间,武英殿已至。 跨过殿门的黄立极瞬间愣住了,脚步也随之凝滞。 这……还是他上次来的那个武英殿吗? 殿中左右两侧,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两排桌椅。 每一张桌案,上面摆着三样东西:一迭纸,一支笔,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清茶。 更匪夷所思的,是每张桌案上,都立着一个做工精致的小木牌。 上面用漂亮的馆阁体,清清楚楚地写着他们的官职和名字。 “内阁首辅,黄立极。” “内阁次辅,施凤来。” “户部尚书,郭允厚。” “……” 这等场景虽然匪夷所思,却也叫人一看就明。 这不就是当初自己苦读时的学堂吗? 只不过现在桌椅摆放从面向老师,变成侧向老师罢了,难道…… 这皇帝今天是要给他们上课不成? 身后的其余阁老,卿部跟上来后,也全都停住脚步。 他们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作何是好。 “诸位大人,请入座吧。” 殿中的高时明挂着和煦的微笑,伸出手对着各位卿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先动。 这座位,是能随便坐的吗? 祖制呢?体统呢?君臣之别呢? 最终,还是首辅黄立极,硬着头皮,第一个迈开了步子。 他走到写着自己名字的桌案前,却也不敢坐下,只是站在桌案之后。 其余人顿时有样学样,纷纷找到写有自己名牌的桌子站定。 高时明见状也不做催促,只是道,“陛下再有片刻就到了,各位可以先看看今日要议的事项。” 众人拿起纸张一看,均是大感新奇。 这上面用线条画作格子,顶部写了议题、负责人、事项,内中则是边饷、马草折银等事项。 一切井井有条,比之常见的公文写法,确实更见清晰。 高时明笑着补充道,“此乃陛下读史记有感,效仿太史公的‘年表之法’而作。” “用在计事之中,更为清晰明了。” “为区别于史家所用世家年表,陛下特赐名——表格。” 话音刚落,殿后传来一声悠长的唱喏。 “陛下升座——!” 众人心中一凛,也来不及再认真看这所谓“表格”,连忙转身,呼啦啦跪倒一片。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由检一身明黄色常服,从殿后缓缓走出,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跪在地上的臣子。 但他没有如上次一般坐上龙椅,而是走到丹陛下那张略高一些的“皇帝专用”办公桌后。 “众卿平身,都坐吧。” 群臣起身后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率先落座。 朱由检微微一笑,对此早有所料。 “诸位为何不坐?” 还是没人动。 沉默片刻,首辅黄立极率先出列,满脸纠结地说道: “陛下……自太祖皇帝定下规矩,朝堂议事,臣等皆是奏跪回话,如此……如此集体赐坐,似乎,有违祖制啊!” 是的,议事能坐着固然好。 毕竟谁也不是贱骨头,能舒服当然选择舒服。 但是“礼”是文臣们制约皇帝的最强大武器。 哪怕朝野之中,心学的影响已深入骨髓。 哪怕文臣之中,多数人一当官就将四书五经抛之脑后。 但这批判之武器,皇帝能破,蛮夷能破,他们却不能破。 谁知,朱由检听完,却轻笑一声。 “祖制?” 他反问道:“祖制再大,又哪里大得过古礼呢?” “春秋秦汉之时,君臣对答,亦是各自落座,从容问对。” “怎么到了我大明,反而要让诸位肱股之臣,站得腰酸背痛,才能为国分忧呢?” 他微微一顿,又继续反问。 “更何况,真要说祖制,贪污可是要被剥皮实草的,各位总不能要朕也恢复这条祖制吧?” 说罢,他不再看众人,当先一撩衣袍,坦然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得,剥皮实草都出来了。 这简直是把在座众臣的污点沾满了墨水,当庭狂甩。 各位阁臣顿时不敢接话,纷纷老实坐下。 朱由检见此,心中大石终于落下,取而代之则是发自内心的畅快。 为什么他要留着满朝阉党不做清算? 什么仁慈圣君,什么大殿烧书,不过是借口而已,连收割声望也不过是附带之事。 真正的原因就三个: 其一,是怕朝堂动荡。毕竟崇祯元年陕西就要大旱了,真要人事大规模动荡数月,夏税秋粮收不齐就完蛋了。 其二,则是不想让东林、投机分子借着反阉的旗帜,夺走天启集中的事权。 这些文臣或许并非一党,但侵蚀皇帝权力几乎是每个文臣的共识和本能。 虽然不是不能挽回——崇祯二年的时候,崇祯就尽斥东林,再起厂卫阉党了,但这又要耽误多少时间呢? 其三,就是为了今天这一幕了! 这群软骨头+有污点的文臣,至少在东林完全起复之前,都无法大力阻挡他的动作。 等到东林起复后就更好玩了,他们甚至要比今天更紧紧地依附在他的身边。 降低阻力,增加助力,他才能痛痛快快地按照他的心意来对整个国家做调整。 而不是整天和这群文臣聊些什么祖制、礼制、定制的破事。 救亡图存之事,怎能不革故鼎新?! 今天先开个小窗,看我后面不把你们这破房子砸得一干二净! “好了,既然都坐下了,那便开始议事吧。” 朱由检的声音将众人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拿起自己桌上的那份“表格”,轻轻敲了敲桌子。 “今日第一个议题,九边欠饷清理。” “元辅,三日前是你领的此事,进展如何?” 黄立极屁股刚坐下,赶紧又站起来。 户部尚书郭允厚也赶忙站起来拱手。 “陛下,臣与户部尚书郭允厚,三日内殚精竭力,已将天启元年至今的九边欠饷全部厘清。” 说罢他将袖中一迭厚厚册子交由高时明呈上。 朱由检接过一看,密密麻麻的字竖列而起,看了两页他就失去了耐心。 今时今日,我已不同了,想让我再受三天前看内承运库账本的气? 必不可能! “高时明,用表格之法重新整理,贴到屏风上。” “此事暂且跳过,等整理完再议,现在先议第二事。” 朱由检说罢看向施凤来。 施凤来和左都御史房壮丽赶紧站起身来。 黄立极和郭允厚犹犹豫豫了一会,这才坐下。 “回禀陛下,山东水灾清查一事,臣与左都御史商量,已委派山东道御史金兰前往勘察。” 朱由检手指轻扣桌案,也不说话,只是以目示意。 施凤来继续说道。 “此事二十六日接令,当天就定人选,二十七日金兰便出发了。” “一路车船交换,预计十日可至山东。五日勘探后,再经驿站公文急脚上报,预计三日可达。” “再宽裕二日,则估计九月十七日会有第一份回报。” 朱由检点点头,心中有些无奈。 这就是古代的通信速度,北直隶、山东这还是临省,真正做一件事,在路上的时间都要十天半月。 也难怪此时效率低下,多数事情的周期都是按月来计的。 他对此暂时无法可想,点点头让高时明修正任务表后,就看向张瑞图。 “下一事,马草折银,此事进展如何?” (本章完) 第47章 三不知阁老(求周一追读!) 第47章 三不知阁老(求周一追读!) “马草折银,进展如何?” 张瑞图站起拱手,沉声回道:“回陛下,臣已查明。辽东马草折银,确有情弊。” 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力求周全。 “臣查问户部、兵部旧档,又走问京中往来永平、蓟镇之人。” “过去朝廷召买马草,所给之价,往往不足。有力之家,总能多方规避。” “而无力之民,一旦被摊派,则倾家荡产,之后也往往无法足额交付马草。” “是以,此法于民,则民怨沸腾;于国,则辽东马草不济。” 说到这里,他给出了自己的结论: “故而,臣以为,与其召买,不如将马草折银,发往辽东,由当地自行采买,或更为妥当。” 他说完,便垂首侍立,心中忐忑无比。 这番话,道理上没有错。 但他恰恰没说最关键的事情,而这件事却是他无法回避,也不敢去说的。 果然,朱由检,听完后轻轻叹了口气。 “张阁老,朕记得,上次朕便问过。” 朱由检的声音幽幽响起。 “召买马草存在情弊,朕知道。” “折银能去除召买情弊,朕也知道。” “朕问的是,银子到了辽东,要如何变成马草,这其中的关节你怎么不说呢?” 张瑞图的额角,瞬间渗出了一层细汗。 他支支吾吾,半晌才道:“这……蓟辽总督阎鸣泰或有方略自行处置。” “自行处置?”朱由检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折银方法是总督辽饷黄运泰报上来的法子,到了你这里搞不明白,竟又要折回去寻蓟辽总督了。” “辽镇公文来回五日不止,你若当初无法厘清此事,为何要随口承诺三日可得?” 其实在朱由检心中,已经猜到其后缘由。 召买马草有情弊,就意味着有利益链,派人过去把利益斩了就行了。 此人不说,不是不说,乃是不愿说,乃是不敢说。 朱由检微微前倾,缓了缓口气道。 “那依张阁老之见,若再给十日时间,此事能否有个结果?” 张瑞图的嘴唇哆嗦着,却不敢应上一个是字。 朱由检的耐心,在一点点被消磨干净。 他盯着张瑞图,一字一句地问道。 “好,此事你办不得。那朕再问你,放眼满朝文武,你觉得,谁能办得?” 张瑞图的眼神下意识地在殿内扫了一圈。 首辅黄立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入定。 其余阁部卿臣也是事不关己。 唯有李国普神色似乎跃跃欲试。 但最终,张瑞图的目光,还是落回了自己面前的地面上。 何必呢?他今年已经五十有七了,从一福建贫穷子弟而至大明阁老,又有什么还不满足的呢。 新君锐意改革,东林起复在即,这朝堂上眼看是腥风血雨,何必久呆? 不如回乡去罢,用心书法,未必不能成为真正大家,青史留名。 岂不比留在这暴风眼来得更好? 他思虑到此,再不犹豫,直接摘下头上的乌纱帽,双手捧着,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 “老臣昏聩无能,如今又年老多病……恳请陛下,准臣……骸骨归田!” 群臣顿时都看向朱由检,等着他接下来的反应。 按照惯例,皇帝此时应该离座,亲手扶起老臣,温言抚慰。 然后上演一出君臣相得的戏码,最后让张瑞图“勉为其难”,继续为国任事。 如此反复三次,张瑞图就可功成身退了。 特别是当今陛下登基以来,明睿果断,颇有明君气象,想必不会放过这个施恩机会。 一息,两息…… 张瑞图跪在冰冷的金砖上,渐渐觉得不对。 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许久,就在殿内众人几乎要窒息的时候,朱由检忽然一笑。 “好好好,好一个三不知阁老。” “国事糜烂至此,无能之辈,确实不该窃据高位。” 他看向侍立一旁的高时明,挥了挥手,语气淡漠得像是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传旨。” “张瑞图昏庸无能,又毫无担当,屏风上加绿十道。着,削籍为民,剥夺一切出身,勒令回乡闲住。” 旨意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张瑞图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削籍,是免官。剥夺出身,那就是连举人待遇都没有了! 此令一下,可以说他瞬间就从大明阁老重新变回当初那个什么也不是的屁民。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甚至来不及谢恩,两名大汉将军已经面无表情地走了上来,一左一右,将他从地上架起,半拖半拽地带出了文华殿。 直到被拖出殿门的那一刻,张瑞图的脑子都是一片空白。 那句“三不知阁老”一出,青史之中,他张长公永无翻身之日矣! ……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黄立极、施凤来等人,噤若寒蝉。 就连李国普也是面露不忍,犹豫着是否开口。 朱由检沉默了片刻,忽然用手指轻轻敲了敲御案。 清脆的响声,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诸位心中,是不是在担心?” 朱由检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默。 “担心朕今日清算了张瑞图,明日,就要轮到你们这些曾经的‘阉党’?” 这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众人心中最深的恐惧。 黄立极等人浑身剧震,殿中十名卿部阁臣纷纷站起,不敢再坐,却也不敢跪下。 这皇帝……他竟然把话挑明了! “朕今日,不妨跟你们交个底。” 朱由检站起身,以手按住桌案,微微前倾。 “国事如此,朕只欲做中兴之主,而不欲做亡国之君。”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眼神坦荡而锐利。 “是故——谁能做事,谁就上!谁不能做事,谁就下!就这么简单!” “门户、党争,在朕这里,不值一提,也不许再提!” “朕今日与你们这般说,他日与所谓得东林门户,也是这般说!与天下人,朕还是这般说!” 说罢这话,朱由检也不管众人反应,径直坐下,仿佛刚才那一番雷霆手段与肺腑之言,都未曾发生。 他敲了敲桌子。 “全都坐下,继续议事。” 他的目光再次看向众人,再次重复那个问题 “辽东马草折银一事,三不知阁老办不了。” “你们之中,谁能为大明分忧?” —— 我突然意识到,大家可能对蓟镇、永平没什么概念,也不知道马草这件事情究竟发生在哪里。 我补个图示意一下: 最右边是山海关,出关去就是辽东。 然后关内是永平、蓟州,密云。 这三个地方一般是与辽东一起经略的,称为蓟辽总督。 借着这一章,刚好说明我刻画人物的原则: 根据史实行为,反推他的性格、立场。 —— 以张瑞图为例 今年五十七——年事已高 书法家,为魏忠贤生祠题字——胆小懦弱 史实中三次引病求归——早有退意 进士后翰林、修书、全是清贵官职,一路至阁臣之位——大概率是不太能做事的 明实录中一条政事发言的内容都没有——佐证加强上一条 综合起来就是他今天的选择和下场。 —— 一般来说,我会确保我设计的人物性格是基于史实的。 而不是情节需要一个反派就来一个反派。 如果我查到张瑞图是个牛逼的,我今天就不写这个剧情了,自然有另一个写法。 总之世界尽可能真实,主角的行动会推动真实世界的各种反馈,然后影响他的行为。 所以最终目标固定,但中途故事我也无法控制,就是如此。 —— 但是一些气节上表现好的人,就算他真的能力不行,我的态度也不会如今天这么恶劣。 气节不好,或者是没有英勇事迹的人就没这种待遇了,该退场就退场。 p.s记得周一帮我追读,各位陛下,没有你们我真打不过同期书t-t,他们收藏+1000的每天.我才+350 (本章完) 第48章 杨景辰是谁?(求周一追读!) 第48章 杨景辰是谁?(求周一追读!) 朱由检的声音,在空旷的武英殿内回荡。 “你们之中,谁能为大明分忧?” 阁部重臣们,几乎都低着头,默不作声。 谁敢出头? 马草折银一事,看似不大,实则水深得很。 你要说马草,你说不说弊政? 你赞同折银,那银子去了辽东怎么办? 辽东更是一个危险,王之臣、高第哪个没有说过辽东之事,但结果又是如何呢? 指出问题,你就要负责解决问题。 在现在这个环境下,你要去解决问题,你就是制造问题。 问题很难解决,难道制造问题的人还难解决吗? 陛下真真乃是冲主,经验浅薄,只说要做事,却不知道这大明做事之难啊。 黄立极老僧入定,施凤来眼观鼻鼻观心,唯有“大明魏征”李国普跃跃欲试。 但不等李国普开口接话,一道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臣,愿为陛下分忧!” 声音洪亮,异常坚定,掷地有声! 唰!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地射向了声音的来源。 怎么是他! 杨景辰,万历四十一年进士,如今管着翰林院事,又因吏部左侍郎而暂代部事。 一个清贵官出身,阉党背景,因为上司缺位才能参加今天这场会议的人。 他凭什么敢接这个话头? 朱由检却没让这场面冷下。 他脸上笑容和煦,抚掌一叹:“朕在信王府时,就时常听闻杨爱卿公忠体国,勇于任事,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此乃谎言。 什么杨景辰,根本没听过…… 他还是偷偷地瞄了一眼桌上的名牌,才知道这人职司名字。 不过这不重要,现在就是黄台吉在他面前接过这话,他也得给足了面子。 但随口一句话听在杨景辰的耳中,却不亚于天籁之音。 他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胸中直冲头顶,整个身子都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但他强行抑制住了内心的狂喜,不疾不徐地一拱手,眼神却亮得惊人。 “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正所谓不知其源,则无以正其流。” “臣今日愿为陛下剖此马草之弊!” 朱由检脸上笑容一收,伸手相请:“爱卿细细说来。” 杨景辰徐徐开口。 “启禀陛下,国朝初时,九边马草来源,无外乎赋役,军屯,秋青草三者而已。” “先说赋役一事。” “一束草,若折银,其实不过数分(1两=100分)” “但若以本色起运,以五十束为一车,日需五钱,若以二十日计之,则所费升至十两之巨!” “因此弊政,是故如今马草多已折银缴纳,本色征缴只占一小部分而已。” 朱由检的脸色,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他原本身子还靠在椅背上,此刻却是不知不觉地坐直了,身体微微前倾。 这个闻所未闻的杨景辰是什么人?难道真有料? 杨景辰见状,心中更定,继续说道: “再则论军屯征草。” “其实此项可以略过不提,如今卫所败坏,军屯荒废,屯田子粒银都收不齐,何况马草呢?” “第三者,秋青草示例,更是名存实亡。” “草场之生长,每年唯有夏秋两季。” “是故以往各边镇总会于秋季草肥之时,出兵割草,以备春冬之用。” “但以如今各边关之战备、战力,将士们又哪敢远离关墙?” “往往不过是将近处的草场割了,便匆匆退回,闭关自守。” “所得之草,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朱由检听得越发认真,他忍不住开口问道:“所以,正是因为这三条路都走不通了,才有了召商采买之事,是吗?” 杨景辰,躬身道:“陛下圣明!” “正因赋税、军屯、秋青草三事日渐衰竭,而边事却愈发紧张,兵马员额增多,此消彼长之下,马草缺额,便愈发巨大。” “是故,自成化年间以来,召商采买,逐渐成为主流。” 他说到此处,深吸了一口气。 “微臣,今日便请为陛下,痛陈此采买之四大弊政!” 朱由检这时竟是缓缓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对着杨景辰,郑重地拱了拱手。 “请先生,为朕解惑!” 这一幕,让殿中所有大臣,瞬间心中悸动。 天子离座,拱手问策,口称先生! 这是何等的礼遇! 杨景辰更是激动得无以复加,他只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在燃烧。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其一,时价不公,商人趋利!” “既是召商采买,便需定时价。” “此时价之定,多有反复。往时或一年一定,或一年两定。” “到了天启五年,给事中霍维华,以‘物价与时消长,原无一定之理’,奏议一年四定。” “但纵使一年四定,依旧难免与市价有差!” “其时定价或高,或低。” “高时,商人闻风而来,争先售卖,以致拥挤门槛,车马塞途,辄有踩踏之事!” “低时,则门可罗雀,门厅冷淡,无人问津!” “此第一弊也!” 杨景辰的声音,在殿中回荡。 “既是召买不成,便又变为佥商!” “此第二弊,政令不公,富免贫当!” “所谓佥商,便是官府指定若干富户,强行摊派额度,限以时价,逼其交付!” “然则,此佥商之事,小吏上下其手,早已是弊病丛生!” “富商大贾,乘肥衣锦,日倚市门,他们背后皆有权贵撑腰,吏不敢问,役不能加!” “真正入官应役者,皆是些庸贩贱夫,漂流弱户!这些人,本就家底不厚,一旦被佥,无不破家!” “如此一来,应役者家破人亡,而边镇马草,仍不能济!” 朱由检抚掌感叹,已是有些迫不及待:“继续说!” “是,陛下!” 杨景辰的声音,也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急促。 “此第三弊,议事失时,倍价购草!” “马草之额,总无定数,需边镇先行提报本年缺额,户部、兵部核议之后,方才议定佥买之数。” “然则,官僚扯皮,文牍往来,待到数额最终确定,却往往早已失了时令!” “若八月草价,不过一分银一束。可等到十月、十一月,天寒草枯,价格便会暴涨至四、七分!” “此一出一入,便是数倍之差!国帑虚耗,皆在于此!” “还有吗?” 朱由检已然站不住了,他走下御阶,一步一步,向着杨景辰走去。 杨景辰看着龙袍加身的天子向自己走来,心神激荡,语速更快! “有!此第四弊,亦是最大之弊!” “官侵民逃,根基动摇!” “以上种种情弊,已是触目惊心,然则官吏腐败,上下其手,更是雪上加霜!” “他们往往定以高价,上报朝廷,而实际给付民户的,却是低价,乃至……分文不给!” “如此一来,民户一逢佥买,莫不是倾家荡产,以求贿赂得免。” “稍有门路者,便只身出逃,沦为流民。” “唯有那些无处可逃的中户人家,才不得不应役,然则辛苦一年,最终依旧不免破产之局!” 当杨景辰说出最后一句时,朱由检的脚步,正好停在了他的面前。 整个大殿,死寂一片。 “彩!” 朱由检一声赞叹,牢牢握住了杨景辰的双手。 “朕久居深宫,孤陋寡闻,竟不知先生有如此忠义,如此大才!” “是朕之过,是朕之过啊!差点就让朕,错过了先生!” 杨景辰被天子双手紧握,整个人都懵了。 他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暖流涌遍全身,眼眶一热,差点就落下泪来。 他想要挣脱,却又不敢用力,只能虚虚地抬着手,任由皇帝握着。 “陛下……臣……臣不敢当……” 朱由检却是不管不顾,他紧紧握着杨景辰的手,恳切地问道: “如此弊政,先生可有解法?” “难道真如那黄运泰所言,将马草折银了事吗?” 杨景辰听得此言,反而是摇了摇头。 “正如陛下所言,马草,终究是要从关内,一车一车地运到关外的。” “若只是在账面上将草变成了银子,又有何用?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话到此处,杨景辰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将辽东情弊一事咽了回去。 朱由检眼中精光一闪:“那依先生之见?” 杨景辰深吸一口气,没有回答,反而是躬身一拜。 “臣,如今暂代吏部事,斗胆愿为陛下举荐一人!必可清此情弊!” “正是天启二年进士,现任大名府知府,山东按察司副使、临清仓管事。” “——卢象升!” 一般来说都会认为明之亡,亡于财政。 但这句话其实很容易传成谣言,说什么东林党不交税。江南地主不交税。 是不是真的不交税呢?有,但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夸张。而且不止江南地主如此、浙江、福建、山东、直隶,凡是地主就没有不偷税漏税的,国情如此。 —— 没有钱? 其实不是的,崇祯后面加征辽饷、练饷,别管百姓生活怎么样,反正钱是越来越多的,岁入能到1500万两~2000万两+ 崇祯十六年收了1580万,还在陕西、陕西、湖广、河南差不多崩盘的情况下,你猜这钱哪里来的。 —— 明末真正崩的原因其实是实物运输。 明朝的财政体系是很蛋疼的,所谓户部,也只是一个征税部门而已,而地方押解赋税,又分京运、民运。 因为本色征收的困难,还经常折银。 这就导致局面崩盘后,北方钱多多,物没多,那钱自然就贬值了。 —— 马草这件事算个线头吧,用这个来看“粮食”,“大豆”是一个逻辑的。 只是我看史料刚好黄运泰上了个这样的折子,崇祯还批了,我就感觉他是被糊弄了。 干脆把这件小事展开来写写,以小见大。 —— 差点忘记给参考文献,本章参考《明代京边马草的课征与召买》,作者高寿仙 (本章完) 第49章 朕要静静(就是今天了!求追读,冲三 第49章 朕要静静(就是今天了!求追读,冲三江!) “——卢象升!” 杨景辰说出的这三个字,直接把笑盈盈的朱由检震麻了。 卢象升? 那个天雄军缔造者,那个身先士卒,能舞百斤大刀的卢象升?! 他现在居然是大名府的知府吗? 也对,天雄军本就是唐时河北藩镇,不在大名府又能在哪里! 朱由检脸上的表情差点失去控制。 冷静! 一定要冷静! 朕是皇帝,是天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区区一个卢象升而已…… 而已个屁啊! 这他娘的跟刘备刚把草鞋摊支上,赵子龙就来问价格有什么区别! 皇帝开局就是好,天下英才全在囊中! 朱由检感觉自己就像是三伏天里一口气干了一整瓶冰镇的橘子汽水。 那股子爽劲儿,从天灵盖一直冲到了脚后跟,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欢呼,都在雀跃! 他尽力维持着脸上的温和笑意。 “爱卿如此推崇,想必此人定有非凡之处。” 他轻轻一招手,侍立在旁的高时明立刻会意,转过身来到职官屏风前。 不多时,卢象升的浮本,便被恭恭敬敬地呈到了朱由检面前。 朱由检接过那薄薄的册子,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卢象升,字建斗,南直隶常州府宜兴县人……】 【万历二十八年生……】 朱由检的心跳漏了一拍。 万历二十八年,那他今年才二十七岁! 二十七岁的卢象升! 卢公,今生我们一起努力,或许都能听见蒸汽机的轰鸣了!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激动,继续往下看。 【天启二年,壬戌科,联捷进士。】 看到“联捷”二字,朱由检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 所谓联捷,便是在同一科之内,先中举人,再中进士。 这种人,在科举时代,就是不折不扣的天才。 要比多年穷经皓首才凭运气登科的要厉害许多。 【登科后,户部观政,寻授户部主事,管临清仓事。】 【在任三年,清积弊,严法纪,积羡数千,清逋三万一千有奇。吏部三年考成,皆为上上。】 【因功,授大名府知府,加山东按察司副使衔,仍管旧事。】 看到这里,朱由检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好奇。 这临清仓听起来不过一个仓库,事功能有多大,还特地写到浮本里。 他抬起头,望向杨景辰。 “这临清仓,在何处?” 杨景辰精神一振,他知道,皇帝问话,就代表着他的举荐,已然成功了一半! 他快步走到殿中悬挂的《大明混一图》前,伸手指向了地图上的一点。 “启禀陛下,临清仓,正位于山东东昌府境内,坐镇我大明漕运咽喉之地。” 朱由检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位置,恰好就在京杭大运河的中段,是南北交通的要冲。 杨景辰的声音适时响起。 “陛下有所不知,这临清仓,其实积弊多年。” “其职有三,一要存粮以备赈灾之需;二为稳漕,为南来北往的漕船调度;三为征粮,从山东、河南征收本色,以充仓储。” “此一职,牵扯漕运、仓场、民运、地方。” “其中官吏、军卫、漕丁、民夫,盘根错节,弊病丛生!” “莫说做出成绩,便是能在任上安安稳稳待满三年,不出乱子,便已是能臣!” “卢象升以一介新科进士,在彼处三年,不仅将历年积弊一扫而空,更能为国库追回三万一千多两亏空,三年考成皆为上上!” 杨景辰越说越是激动,声音也愈发高亢。 “臣以为,卢象升其人,正如宝剑藏锋,如今历经三年磨砺,已是锋锐无匹!” “如今,此剑正合为陛下所握,区区马草一事,不过牛刀杀鸡尔。” 朱由检“啪”的一声,合上了手中的浮本。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之中,一股豪气油然而生。 说得好! 这个马屁,真是他穿越以来见过最高水准的马屁! 难怪自古皇帝爱奸臣,古人诚不我欺。 他强行平复下激荡的心情,脸上露出一副赞许的神色,看着杨景辰。 “爱卿有识人之明,朕心甚慰。只是,不知该如何委派此人,方为妥当?” 杨景辰等的就是这句话! 自从上次朝会之后,他便将所有的心思都在了这件事上。 这三日来,他几乎不眠不休,四处走访,查阅卷宗。 不知见了多少人,费了多少口舌,才终于从故纸堆里,翻出了卢象升这个名字。 此刻听闻皇帝垂询,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启禀陛下!卢象升现为大名府知府、山东按察司副使,皆为正四品。” “臣以为,可平迁其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按蓟、永,专理马草一事。”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就连一直稳坐钓鱼台的首辅黄立极,都不由得抬起了眼皮,诧异地看了一眼杨景辰。 知府,或按察司使不过地方官,是所谓的“浊官”。 而都察院御史,则是天子耳目,风闻奏事,是最清贵的言官。 这两者虽然品级相同,但地位却有云泥之别。 从知府平调左佥都御史,这在官场之上,几乎等同于一步登天! 杨景辰这番举荐,看似有理有据,实则已是骇人听闻的火箭提拔了! 然而朱由检此时,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卢象升,哪里会顾得上什么清浊之别,什么官场规矩。 “爱卿此法,甚好!” 朱由检当场拍板,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安排得甚是妥当。” “不过,卢象升既在大名府,路途不远。可先传旨,令他入京。” “议定马草一事如何着手后,再出京办事不迟。” 杨景辰心中狂喜,脸上维持恭敬,深深一揖到底。 “陛下思虑周全,实乃社稷之福。” 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屏风上已整理完毕的数据。 “此事就此议定,聊回九边旧饷一事吧” “元辅,你带头说说” 首辅黄立极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开始在殿内缓缓响起。 可杨景辰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他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成了! 竟然真的成了! 自从那日朝会,他亲眼见证了这位新君雷厉风行的手段,就已经有所意动。 但身上的阉党污点实在让他心存犹疑,举棋不定。 直到那块“朕之魏征”的御赐牌匾,浩浩荡荡地从东长安街穿过时,他的心,就再也无法平静了。 是的,这不过施恩旧事而已,哪个读书人会看不懂这些帝王权谋? 但是…… 这又如何? 这又如何啊! 他今年不过四十七而已,为什么就不能去博一个青史留名! 杨景辰不着痕迹地,将目光投向了坐在他对面的李国普。 他的眼中,仿佛有熊熊的烈焰在燃烧。 君既称贤臣…… 吾杨景辰——又何尝不贤! 我搜到卢象升,才知道他居然是以治事出众而出头的。 牛!这简直就是赵子龙反过来,武力可能80+,政治却99+。 而且他好卷!我喜欢!和我一个类型!我要让他节制天下兵马! 他的角色卡已经上了,估计这两天就过审哈哈~ 所以我写书真的没预设,别说你们惊喜,我也惊喜>< —— 临清仓岁收山东、河南额粮共九万八千余石,以备灾伤,补运京储——《明实录》 —— 卢象升:居官勤劳倍下吏,夜刻烛,鸡鸣盥栉,得一机要,披衣起,立行之。——《河南通志》 —— 杨景辰也挺有趣,崇祯时被推选入阁,拼命做事:“陈皆正直忠厚。如叙川功而汰冒滥,录忠党而起废锢,惠全闽而停加派,皆默维养天下以和平之福。又尝奏营伍虚冒之弊,谓领饷有兵,操练防守无兵,京营宜责成提督及巡视衙门,九边宜责成督抚清查振刷。上嘉叹之”——《晋江县志·卷44·人物志·宦绩5·明·杨景辰》 —— 对的,你没看错,杨景辰是晋江人。 —— 但他这人胆子也小,后来以修《三朝要典》,颂赞厂臣,被冠带闲住了,然后忧惧成疾,卒于家。 p.s第二更要等明天下午6点了,今天查太多资料,眼睛都要瞎了。 (本章完) 第50章 大明债务重整启动!(求今天和明天追 第50章 大明债务重整启动!(求今天和明天追读哈~这两天先别养) 杨景辰在座位上激动得有些失神,暂且不提。 这边,内阁首辅黄立极已和户部尚书郭允厚一起,走到了那面巨大的屏风之前。 “陛下此法……果然清晰明了。” 黄立极看着屏风上用苏州码子重新誊抄到表格中的数据,由衷地赞叹了一句。 郭允厚也拱了拱手,算是附和,只是神思不属,眉头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朱由检也走了过来,看着屏风上的数字。 方才因卢象升这个意外之喜而带来的些许轻松,此刻已经荡然无存。 他伸出手指,没有去碰触那些繁杂的细项,而是径直点向了表格最下方,特地用朱砂笔写出的汇总数据。 “所以,自万历末年至今,九边欠饷,共计……九百六十八万七千四百二十三两?” 之前还有些大臣坐在远处,年老眼,看得不甚分明。 此刻听到这个数字,无不倒吸一口冷气。 “都过来看看吧。” 朱由检淡淡地说了一句。 于是,原本还算宽敞的屏风前,瞬间挤满了人。 郭允厚主动上前一步,对着朱由检深深一揖,语气里充满了萧瑟与无力。 “陛下……情形,就是如此了。” 他抬起头,这位掌管着大明朝钱袋子的户部尚书,此刻看起来竟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太仓岁入,天启初年时,尚有七百五十五万两。然……然到今日,仅余三百三十万两而已。” “而辽饷五百二十万,九边兵马钱粮三百二十八万……年例定额,总计八百四十八万。” “纵使不计九边历年欠饷,仍是出大于入,每岁将欠五百余万矣。” 说到这里,郭允厚的声音已是有些哽咽。 “用财者日盛,生财者无门!臣……臣百般筹措,终究……终究是思而无策矣!” 朱由检这才真正认真地看向这位户部尚书。 只见他发丝已然白,眼眶红肿,眼下两团浓重的青黑,仿佛数十个日夜未曾合眼一般。 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像是被抽空了,分明是一副行将就木的衰败之相。 朱由检心中恍然,难怪魏、王、田三人凑出来的阉党名单里,户部只有小猫两三只。 这等烂摊子,哪里是幸进之徒愿意去沾惹的呢? 所有人都沉默着,就连李国普也是眉头紧皱。 大家都知道大明财税崩塌,但却从来未如今日这般清清楚楚地把这灾难性的一幕摆在所有人眼前,摆在皇帝眼前。 这泼天的窟窿,谁能来补?谁又敢来补? 整个大殿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然而,朱由检的心中,却没有泄气。 穿越崇祯,是个天胡开局,但天胡是和各个亡国之君去比的(杨广和赵佶别来蹭,谢谢)。 这大明一六二七,已然是一副大厦将倾的亡国之象了。 只是这艘破船上的人懵懵懂懂,大部分人还都以为能做修补而已。 ——却不知道真正的风暴已经在关中的上空开始咆哮了。 朱由检正要开口,说几句鼓舞士气的话,然后再慢慢规划。 工部尚书薛凤翔,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出列了。 “陛下……” “如今先帝大行,若要修葺山陵,依制亦需纹银百万两,按旧例,是要请内帑划拨的。” 他实在是不敢不开口。 这本就是今日要奏报的事情,若是现在不说,等陛下一道旨意,把内帑全拿去填九边的窟窿,他工部可就彻底坐蜡了。 这先帝的陵寝要是出了岔子,那他薛凤翔在青史上的名声,可就要被后人吊起来反复拷打了! 这下,连朱由检都感觉有点绷不住了。 好家伙,一个比一个会“补刀”。 他心中快速地盘算了一下自己手里仅有的那点家底。 内帑还剩一百四十三万两。 抄没魏忠贤、客氏等逆党家产,总计一百零六万两。 再加上王体乾主动上缴的五万两,田尔耕那边的七万两…… 满打满算,现在是二百六十一万两。 很好。 朱由检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别说填平这上千万的窟窿了,就连堵住四分之一的口子,都是有点够呛。 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然后用沉着的语气问道: “那么如今各仓岁入几何?存银几何呢?” 郭允厚拱手回到,“太仓前面已说,岁入330万两,如今存银约莫33万两。” 兵部右侍郎暂代霍维华紧随其后,“兵部常盈库岁入80万两有余,如今存银16.7万两。” 工部尚书薛凤翔也答道,“工部慎节库岁入80万两,如今存银约莫10余万两。” 朱由检感觉头都大了。 朱元璋的神奇设计实在遗祸不浅。 一个国家的现金收入,100万在皇帝这里,80万在兵部,80万在工部,其他的钱和粮才在户部。 但就算把所有外廷岁入连同他的内帑岁入都加起来,目前来看也不过是六百余万,离年例定额的八百多万还是有缺口。 朱由检心中叹了口气。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面让人心烦意乱的屏风,而是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几乎要垮掉的郭允厚。 “朕只知国事艰难,却未曾想,竟已到了如此地步。” 他声音温和,带着一丝歉意,也带着一丝感佩。 “爱卿能在这等情势下,多方筹措,勉力维持,实属不易。” 他顿了顿,转头对一旁侍立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高时明吩咐道:“为郭爱卿,加红一道。” 郭允厚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和感动。 三日前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 乞骸骨的奏本就在他的袖中,只是张瑞图的下场有点可怕,让他现在不敢掏出来而已。 自古以来,揭露问题的人总比制造问题的人可恨。 却没料到他今日居然能得此宽容。 朱由检没有理会他的惊愕,只是轻轻地拍了拍郭允厚的肩膀,语气温和地说道: “朕观爱卿面色憔悴,神思不属,想来是为国事操劳过度。然,国事虽重,爱卿也需保重身体才是。” 朱由检顿了顿,郑重说道。 “爱卿,务必珍重,每日多加餐饭,大明离不得你,朕也离不得你。” 郭允厚嘴唇颤抖,呆住片刻深深躬身行礼,声音嘶哑却坚定:“陛下圣恩浩荡,臣——敢不效死!” 朱由检没有去扶他,只是静静地受了他这一拜。 其实他不知道郭允厚是不是真心的。 但无所谓,还是那句话,演一辈子圣人,不是也是了。 帝皇恩情如刀,却不是没有半点代价就能拿到的。 小演了一场后,朱由检这才缓缓转过身,面向神情各异的众臣,朗声说道: “各位爱卿——” “国事如此,颓唐无益!” 众臣闻言,皆是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这位年轻的皇帝,目光一个个与这些大臣对视过去,然后转向高时明。 “高时明,再拿一面新的屏风过来。” “朕今日,正要看看诸位臣工宰治天下的刀法!” 本章中 九边欠饷数据参考博士论文《晚明户部的战时財政运作——以已巳之变为中心》,作者曾美芳。 这篇论文的原始数据则来自崇祯时户部尚书毕自严的《度支奏议》 —— 兵额数据参考,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九日,户部尚书李汝华的汇报,在明实录中有记载。 因为天启年间另一份数据和这个出入不大,但没这个全,我就沿用这个了。 —— 特别注意,九边旧饷不含辽东,辽东叫“新饷”。 —— 特别注意,九边旧饷不全靠太仓拨银,还依靠民运,即从本地、四川、河南、湖广拨付的钱粮。 所以才会有60万人马却只要300多万银子的怪现象。 —— 特别注意,九边兵力60万,战马大概20万,但这个数据我没找到。应该是摊进兵员里了,一般一个骑兵费用是步兵三倍(没那么精准,仅供参考) —— 郭允厚,是有点东西的。 他在天启七年中旬,就请立会计局,要查清天下税额、兵额。 他后面因阉党事被贬了,但我有理由认为毕自严后续的《度支奏议》是在他的基础上继续完成的。 —— 《度支奏议》一些朋友可能不清楚是什么。 可以认为几乎和《万历会计录》一样的东西,但却是在崇祯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完成的,对帝国财税的部分梳理工作,非常了不起。 (本章完) 第51章 小朱与老郭 第51章 小朱与老郭 新的屏风搬上来了,上面贴着一张巨幅的白榜纸。 朱由检拿起朱笔,亲自写上两个当前债务项目: “大行皇帝陵寝,一百万两。” “九边欠饷:九百六十八万两。”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转头看向郭允厚。 “郭爱卿,辽饷的情况如何?需要列入一并讨论吗?” 郭允厚回道: “启禀陛下,辽饷定额五百二十万两。” “自奢安之乱以来,湖广、云南、贵州、四川等地辽饷,便不再解送京师太仓,而是就地调拨,以作平叛之用。”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 “其余各省总计三百六十四万两,本年实际解到太仓的,只有二百五十万两。” 朱由检的眉毛皱了一下。 他想起了他的金银,一百万两最后到手八十万两的金银! “是各省都有逋欠吗?” 郭允厚不着痕迹地看了礼部尚书来宗道和施凤来一眼,这是今日堂中唯一两位浙江籍的大员。 他咬了咬牙,终究不敢、也不愿欺君,还是如实开口:“回陛下,以浙江逋欠最多,往下则是江西、陕西。” 浙江,江西……又是这两个地方!本省出的进士多,地方有中央作为倚靠,胆气自然就壮。 但凭什么南直隶这次居然没欠? 朱由检脑中思绪飞转,暂时想不明白关节,打算下了朝问问高时明再说。 这个问题表面上是钱粮拖欠,往深里去挖的话,科举名额、省份经济比重、朝中各党派别、地方吏治、地主阶级都会涉及。 这不是他现在的权威和实力能去揭开的,只能先放一边。 朱由检面上装做若无其事,“那今年的辽饷,还欠多少?” “陛下勿忧,”郭允厚答道,“辽饷近年乃国朝第一要务,今年的辽饷,已全部解付辽东。” 朱由检内心不由得偷偷松了口气,他点点头说: “好,那我们,就一个个来解决吧,先易后难。” 他的目光转向了工部尚书薛凤翔。 “薛爱卿,为大行皇帝修陵,工期几何?” 薛凤翔心里咯噔一下,他已经隐约猜到了皇帝的思路,但君前问对,却不能不答。 他躬身出列,声音干涩:“回陛下,若要……尽善尽美,恐需五年以上。” “五年以上?”朱由检颔首,“那这一百万两银子,也不可能在第一年就全部用完,对吗?” “是……”薛凤翔的额头已经开始冒汗。 听到这个回答,朱由检眉头一皱,脸上全是疑惑不解。 “那你又为何一次便索要一百万两呢?” “朕虽年少,但想来就算是地主家雇工收麦,也通常是一日一结吧?” “堂堂大明工部,难不成要五年一结不成?” 薛凤翔被这话挤兑得满脸通红,心中已是后悔万分。 “臣愚钝,确实如陛下所说。” “陵寝开工需先备木料、砖石,因此第一年会多费一些,但也不至于到百万之巨。” “臣下去后与同僚商议,定会报个准确数目上来。” 朱由检点点头道,“除了分期给付,还有别的方法吗?” 薛凤翔脑中急转,却又短时间无法可想。 秋日的殿中,明明凉风习习,他却觉得如坠蒸笼,汗出如浆。 朱由检看着他这不堪模样,轻轻一叹,这才开口提醒道。 “薛爱卿莫不是忘了魏逆遍布各地的生祠了么?” “朕听说各地祠堂奢华壮丽,所费不下万金。” “朕将这些生祠都划拨与你,你派人前去查探各祠堂可有大料可用,若不敷使用,便变卖折银也可以。” “到时候将账目报上来,还欠缺多少再议便是。” 薛凤翔无言以对,诺诺称是。 小小裱糊一下,朱由检重新将目光投向今日的主要议题——九边旧饷。 朱笔写就的九百六十八万两,字迹鲜红如血,如同一道狰狞的伤口。 这才是真正要命的难题…… 按现代人的思想来说,什么狗屁陵寝要100万两! 百年之后,一把火烧了,骨灰撒进长江黄河,干净卫生又大气! 可惜,自己刚刚登基,羽翼未丰,根基不稳。 只能乖乖掏钱修陵寝,否则一个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立刻就会被那帮文官的唾沫星子淹死。 到时候哪怕是这些阉党,也要愤愤然以清流自居,以廷仗为荣了。 这等不用做事的青史留名机会,可不是随便就有的。 但九边的欠饷,不一样。 这个问题若是搞不定,明年再迭加关中大旱……那星星之火,便真的可以燎原了。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看向了户部尚书郭允厚。 “九边旧饷巨额逋欠,爱卿……可有良策教我?” 郭允厚拱了拱手,那张老脸皱得像个苦瓜。 “臣确有一些裱糊之法,却不敢称是什么良策,更不敢说是治国之方。” 朱由检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其一,乃是‘还新拖旧’之法。”郭允厚开口道,“九边各镇,军饷大抵分作两块,一半是地方自行筹措起运的‘民运’,另一半,则是京师拨付的‘京运’。” “京运之饷,连年拖欠,已是常态。但这并不意味着边镇的将士们就一文钱都拿不到。” “只靠着民运的那笔银子和口粮,将士们勉强也能糊口,只是日子过得……颇为艰难。” “因此,一般的做法是,只要朝廷能发下半年,不,哪怕三四个月的京运旧饷,边军的怨气就能缓解一些,军心也能勉强稳住。”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股子无奈的意味。 “所以其实这九百六十八万两,多数是些……积年旧欠。” “说句不好听的,欠了这么些年,便是欠了也就……欠了。” 最后几个字,他说的含含糊糊,声音低不可闻,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等等! 朱由检突然想起了什么…… 第一次朝会前一晚,陕西巡抚胡庭宴的那封题本! 上面全是说陕西各个地方拖欠了二三年、五六年的军饷。 结果他一看到是陕西直接应激了。 却没想到这些都是虚数、都是成年老账! 结果他第二天就拿着这题本在朝会上发飙。 还言之凿凿什么为何不提前预判、为什么没有全面统计…… 结果这郭允厚只用三天便把京边银例梳理得清清楚楚,可见这些事情人家是早有腹稿了。 那当时这些人看他不就像看傻子一样? 完蛋,穿越不到一个星期,直接原地社死…… 朱由检呆呆站在原地,一张脸不自觉也涨的通红,脚趾头在靴子里用力扣地。 一时之间,小朱和老郭两个人,全都满脸通红,相映成趣。 (本章完) 第52章 旧债未去,新债就来 第52章 旧债未去,新债就来 短暂的尴尬,最终还是由朱由检主动打破:“咳。” “郭爱卿,”他突然开口“但是,民运银的发放,户部其实并不清楚,对吗?” 郭允厚闻言不由一声长叹,随即躬身道: “陛下圣明……民运银皆由地方起运,银钱不过户部之手,是否缺额,户部确实一无所知。” “故此所谓边军能倚民运一事,其实也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 朱由检点点头,也不为已甚。 毕竟按朱元璋的财务设计,户部本就是个残缺部门,根本不如他名字一般掌管天下财税。 “上次平台召对时,元辅已和朕说了此事,当时已有中旨发下。”朱由检接着说道,“等后续名册到来户部就开始审计吧。” 郭允厚为难地开口道:“陛下,户部如今人手……” 朱由检不等他说完,直接打断,“放心,命令下达后地方将账册送来,怎么也要旬月,在那之前,朕肯定会给你配齐人手。” 郭允厚松了口气,继续往下说道。 “经由前面还新欠旧之法,其实每年不过三百二十八万两年例额银的近半之数,大约一百五十万两左右。” “这时候则需要用‘前后平衡’之法。” “譬如宁夏镇,天启六年发饷仅十一之数。” “那么今年,户部便会多拨一些,最终发了十七之数。” “如此两年相加,也算将近发了一年的饷银,总能让将士们勉强度日。” 朱由检听到这里,心中忽然一动,感觉有些不对。 他立刻追问道:“你的意思是,天启七年,也就是今年的九边饷银,都已经发下去了?” 他怕对方误会,又补充了一句:“就是按照你说的这种平衡之法,都已经发了?” “回陛下,正是。”郭允厚拱手道,“今年各镇情况不同,总计已发旧饷一百二十七万两,约莫……是总额的十之有四。” 此言一出,朱由检顿时感到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他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有了一丝松弛。 天启大哥,终究不是甩给了他一个完全烂掉的摊子。 他还以为今年的九边饷银一分都没发呢,感情是已经发下去将近一半了。 再结合刚刚郭允厚的讲解,其实这九百六十八万都可以暂且搁置,至少在一两个月内可以先不管。 这个消息可太好了,一下子债务结构就变成: 远期负债:九百六十八万。 近期负债:零 爽!做过金融的朋友都知道,远期负债和近期负债可不是一个东西。 负债只要变成远期,天生就会自动贴现,资金流动性也会宽裕许多,做事的空间自然大大提升。 然而,他这口气还没松到底,郭允厚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只听郭允厚继续说道:“今岁陛下登基,乃是新朝新象,按惯例,当遍赏边军及文武百官。” “其中边军赏银拨下后,惯例即可五分为赏,五分为饷。” “如此一来,九边旧饷至少在今年,其实已经可以勉强算都发完了。” 朱由检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了。 赏赉边军? 惯例? 他脑中疯狂地翻找着原主崇祯的记忆,这才翻出了一段模糊的记忆。 天启皇帝登基之时,确实发内帑大赏天下边军及文武官员,而这个数字是——一百八十万两! 朱由检的心,像是被人用手狠狠地攥了一下,突然有点痛。 他的家底现在要是真把这180万两全发出去,瞬间就只剩下80万两了。 再算上皇宫内各种开销的预留,恐怕活动资金就只剩30万…… 朱由检的脸色变幻,但仅仅是一瞬间,他就强行压下了心头的惊涛骇浪。 他抬起眼,脸上已经恢复了那种让人看不出深浅的平静,仿佛早就知道这件事一般。 “此事,朕也正准备与众卿商议。”他语气平淡地开口,“不过不急,可以先放到后面再议。” 他将目光重新投向郭允厚,问道:“爱卿,除了这两法,可还有其他方法?” 郭允厚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惭愧之色,躬身道:“臣自天启六年任户部尚书以来,皆是凭借此两法,左支右绌,勉力维持,实在有负陛下圣恩。” 他叹了一口气道。 “臣在今年五月时,与科道会议,共议十策,其中颇多开源节流之策。” “如陛下感兴趣,臣可为陛下试言之。” 朱由检闻言,精神微微一振,勉强将那180万的大危机放到一边。 十策?听起来倒是很厉害的样子。 他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示意郭允厚继续。 郭允厚清了清嗓子,沉声道: “所谓十策,首在清饷!边事之坏,莫大于兵饷之不继……” “其二,则在考成!天下钱粮,拖欠成风,朝廷之令不行于下……” “其三,……” 朱由检一开始还听得颇为认真,不住地点头。 但听着听着,他的眉头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眼神也渐渐飘忽,心思飞到了九霄云外。 倒不是郭允厚说得不对。 相反,他说得太对了,每一条都堪称金玉良言,真要拿出来用都是可行的。 可问题在于,这些对策,都太宏大了。 就拿“清兵饷”来说,谁不知道九边兵饷冒领严重,需要清理? 可关键是怎么清?谁去清?从哪里开始清?清到什么程度才算完? 这里面的门道,可比这三个字复杂多了。 清的还行的是袁崇焕那样,520万压成480万两,把银子压下去了,还能把战力提起来,军心还不受太大影响。 清理不好的就是蓟镇裁军,直接裁出个乙巳之变望风而降来。 再说那“考成”、“屯田”,也都是老生常谈,道理谁都懂,可真做起来,能落几分到实处是真说不定了。 这些策略的方向都是正确的,但恐怕执行策略的组织和人事却存在问题。 不然天启五月到如今也将将四个月了,何以一点起色没有。 朱由检越听越困,思绪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那一百八十万两的赏银上。 跟这些道理全对的十策相比,他现在更关心的,还是那个更现实的问题 到底怎么才能体面、不失礼貌地……保住自己的钱袋子? 又或者说,如果终究会失去,又可以去哪里找补回来呢? 郭允厚召开的科道会议中所献十策: 一议缩费,一议清兵饷,一议屯盐,一议立边仓,一议归还事例,一议清税契,一议变卖仓榖,一议籴榖搭放,一议带征抵工食,一议严考成。 —— 天启的回复是,都ok,都行,去做吧。 然后这事情就没有下文了。 因为根本都没有负责人,事情一散下去,没人管也就没人做。 —— 唯一做成的就是郭允厚申请开立“会计局”,对天下兵马、财税做盘点。 天启给他配了一个户部侍郎专管,然后再来两位户部侍郎加上兵部、都察院的衔以方便做事。 —— 这两件事同一天发生,结果完全不同,很有意思。 —— 从今天起,改为两章连在一起发,如果真的写不完我会说明一下。 我也没啥能力加更,只能这样报答一下了。 (本章完) 第53章 一流的皇帝制定标准(求月票) 第53章 一流的皇帝制定标准(求月票) “是故,若能以此十策行事,国用或能日渐好转。” 郭允厚有些沙哑的声音,终于告一段落。 他抬起头,期待地看着朱由检。 朱由检指尖轻轻叩着桌面,良久不语似乎还在回味着郭允厚的话。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清朗。 “郭爱卿所言,皆是老成谋国之言,朕,都听进去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各位阁臣卿部。 “但是,再好的国策,终究要人去做。” “过去国事败坏,贪腐横行,许多人身在其中,也是身不由己。” 这话一出,殿内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有一说一,今天能站在这个殿中参与议事的,就没几个是完全清白的。 朱由检仿佛没有察觉到这股暗流,继续说道: “然而朕久居深宫,出府之后,也只是读书习武,于朝堂之事,实在所知不深。” “满朝文武之中,人事纷杂,朕也分不清哪个是贤,哪个是奸,还需要时间,慢慢看,用心看,才能看个清楚明白。” “否则,一旦错用了奸臣,再好的国策,到了下面,也会变成一桩桩祸国殃民的坏事。” “所以,郭爱卿的这十策,就先暂且搁置吧。等朕对朝堂诸公,多一些了解再说。” 他话说得恳切,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刚刚登基的少年天子。 郭允厚也只能拱手应是,却无法抑制眼中的失落。 国朝财税之事,他是最着急的那个人。 无他,只要国朝财税一日不好,他就一日是那绑在磨上的驴,只能无休止地受牛马之苦。 然而这却是朱由检的谎言而已。 什么叫分不清贤奸?什么叫等了解了再说? 贤与奸,很难说有绝对的标准。 领导画一条标准线,线之上就是贤,线之下就是奸。 如果领导不去主导这个标准,自然就会落入别人的主导之中。 在历史上,东林党爱干这个事,阉党其实也爱干这个事。 倒不如说,凡是党争,争的其实不是错与对,争的就是这个标准的话语权! 朱由检不管以前的标准如何定,现下是他定标准的时候了。 思绪电转,朱由检心中已有了计较。 “刚刚所说登极大赏一事,现下来议罢。” 他抬起头,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不再是刚才那个温和的少年。 “朕登基数日,亲自厘清内库,才知道其中已是空乏匮短。” “纵使抄没了魏忠贤、客氏等逆贼的家产,于宫中所用,也仍是将将足够而已。” “然而这登极大赏,事关国体,也事关九边将士的士气,不能不赏。” “只是内帑艰难,还需要各部襄助才是。” 来了! 殿内所有大臣的心都提了起来。 朱由检的目光,第一个就落在了兵部右侍郎霍维华的身上。 这位霍侍郎,就是当初给自己的皇兄进献“仙药”灵露饮的那位。 结果天启驾崩,这位却未如“红丸案”一般遭受牵连,反而连番受到拔擢,可见其人眼力手段。 助赏一事,从他入手最为合适。 “霍爱卿,”朱由检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兵部,可以支持多少?” 霍维华赶忙起身,却觉得皇帝的目光锐利,让人不敢直视。 他脑中飞速盘算,额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兵部……出十五万两,可行?”朱由检淡淡地问道,像是在商量,又像是在下令。 霍维华原地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但很快,他便放弃了挣扎,直接一躬到底,声音洪亮地回道: “陛下有忧,臣等自当分担!兵部上下,皆愿为陛下分忧!” “我部仅留一万两以作日常腾挪,其余十五万两,均可支持大赏!” 朱由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霍爱卿果然是忠君体国之臣。” 他一句轻飘飘的夸奖,却让霍维华如蒙大赦,暗自松了一口气。 朱由检的目光随即转向工部尚书薛凤翔。 “薛爱卿,工部呢?三大殿刚刚完工,大工费甚巨,如今,还能支持吗?” 薛凤翔的脸皮抽动了一下,显然是肉痛到了极点。 工部就是个钱的衙门,油水是多,可窟窿更大。 他一咬牙,心一横,出列道:“工部虽也麻烦,但有陛下坐镇,腾挪一下,也可运转。臣……臣部可以支持八万两!” “薛爱卿亦是国之栋梁。”朱由检点头赞许。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户部尚书郭允厚的身上。 “郭爱卿,”朱由检的语气温和了许多,“户部总揽天下财赋,担国之重,朕知道你的难处,要不还是……” 他话未说完,郭允厚却慨然出列,声如洪钟。 “陛下!今年九边各饷皆已足额发下,户部尚有余力!臣部预留十万两以作不时之需,其余二十三万两,皆可献出,以壮天子声威!” “好!” 不等朱由检说话,一旁的礼部尚书来宗道也跟着出列,拱手道:“陛下,户部名下光禄寺,也可支持三万两!” 朱由检心中微微一惊。 光禄寺不就是个做饭的地方吗?怎么也能收税? 他迅速按下了这份惊讶,转而放声大笑起来。 “好好好!诸位爱卿,果然都是我大明的贤臣、忠臣!有诸位在,朕,何愁国事不兴!” 他转头对侍立一旁的大太监高时明说道:“既然如此……” 他沉吟了片刻,心中飞速计算着。 十五万,加八万,再加二十三万,还有三万……一共是四十九万两。 速算完毕,朱由检的声音再次响起,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 “就从内帑之中,再拨出一百三十一万两!凑足一百八十万两之数,即刻发往九边,以作登基赏赐!” 此言一出,他自己都觉得心在滴血。 交了这131万,他的内帑就只剩……130万了! 抄家的钱都给出去不算,还多贴了十几万两…… 他之所以这么心痛,倒和贪图享受没有半分关系。 这大明皇帝的诸般吃穿用度,用上银子的地方不会太多。 他之所以如此看重内帑,完全是出于一种朴素的、对这个时代官吏节操与能力的深刻不信任。 一两银子在他朱由检的手里,和在外臣文官手里,能发挥出的价值,简直是天壤之别。 殿内的臣子们自然不知道这位少年天子内心的痛苦,听到这个数字,齐齐躬身行礼。 “陛下圣明!仁爱士卒,真乃千古未有之仁君!” 高时明也是拱手应诺:“奴婢遵旨!” 在一片山呼万岁声中,朱由检却忽然摆了摆手,提出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问题。 “这批赏赐,依往日惯例,是如何发放到九边将士手中的?” 这个大赏的钱,历史上也是崇祯内帑和各部一起凑的 而且崇祯一开始还给不起这份子钱,等到十一月一日抄完阉党后,才突然又有了钱。 然后分别给了50+80万两,共计130万两内帑。 来自《崇祯长编》天启七年十一月初十&二十六日 —— 谢肇淛《五杂俎》中说,皇帝擦屁屁的纸,是用四川特别进攻的野蚕丝织成的锦帛。 孝宗时觉得这个太奢侈了,就让停掉。 结果地方的人汇报说,以此为生的人全都流离失所,失去生计,于是又恢复上供了。 在明朝,如果是白粮、马草这种体积大价值低的东西,本色上交很容易家破人亡。但布匹,丝绸之类的,压力反而没那么大。 —— 对了,皇帝擦完屁屁就扔了,有的太监觉得可惜。捡起来洗一洗,裁剪起来当做门帘用了哈哈。 (本章完) 第54章 准备抽卡!(求月票) 第54章 准备抽卡!(求月票) “这批赏赐,依往日惯例,是如何发放到九边将士手中的?” 首辅黄立极连忙出列,恭敬地回答道:“回禀陛下,向来是由行人司安排行人,押送至各镇。” “行人司……” 朱由检沉吟片刻,转头对高时明吩咐道: “回宫之后,将行人司行人名册,给朕呈上来。” “朕要亲自定下此次押送的人选,让他们进宫陛见之后,再行出发。” 此言一出,黄立极与他身旁的施凤来不经意地对视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惊异,但又迅速地撇开了目光。 天子,要亲自插手具体的人事了。 而且,是从行人司这样不起眼的地方开始。 他究竟会插手到什么地步呢? 朱由检将他们的微表情尽收眼底,却只当未见。 他拿起御案上写着今日议程的纸,看了看,抬头说道:“议程继续。来爱卿,到你了。” 礼部尚书来宗道定了定神,站起身道:“回禀陛下,臣这边,纸上所列共有四事。” “其一,曰陵寝。大行皇帝的陵寝位置已选定,就在京西天寿山的澹峪,万事俱备。” 朱由检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其二,曰尊号。臣部会同翰林院诸臣工,为大行皇帝拟定尊号、谥号与庙号。” “谥曰:达天守道敦文襄武靖孝勤敏皇帝,庙号:肃宗。” “肃宗”二字一出,殿内气氛再次微妙起来。 所有大臣都屏住了呼吸,偷偷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御座上那位年轻皇帝的反应。 朱由检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肃宗?怎么和历史上不一样了? 不应该是先定了个“僖”,然后由自己改为“熹”吗? 他迅速翻阅着原宿主的记忆,看看有没有谥号相关的知识。 有了……刚德克就曰肃。 这可是个好谥啊,和原本的僖宗可以说是天渊之别 他瞄了一眼群臣那紧张又期待的脸色,转瞬之间,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原来如此,世界并非一成不变。 同一件事情不同的人去做,其结果可能完全不同。 对恨死了魏忠贤的东林党人来说,自己的皇兄天启,当然是个昏庸的“僖”皇帝。 可对眼前这批阉党余孽来说,天启皇帝在位时,他们才是众正盈朝的那个“正”。 如此一来,这位皇帝,可不就应该是肃宗吗? 这一个庙号,就是这批旧臣递上来的投名状,也是一道试探。 他们与大行皇帝,是深度绑定的。 自己接不接受这个庙号,某种意义上也代表着自己会不会清算他们,接不接受他们这批旧人。 有趣……封建礼制游戏是吗? 没办法,先陪你们玩上一玩便是。 想通了这一点,朱由检的脸上,瞬间浮起一层恰到好处的悲伤。 他声音低沉地开口:“皇兄在位之时,夙兴夜寐,以至于英年早逝。” “任内辽东三捷,又三大殿功成,‘肃宗’二字,实不为过。就定此号吧。” 此言一出,黄立极、施凤来等人,不由得暗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脊背也放松了下来。 来宗道见状,连忙继续说道: “其三,曰册封皇后。臣部已与钦天监一同择定吉日,就在九月二十七日,为周王妃举行册封大典,正位中宫。” 朱由检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来宗道清了清嗓子,说出了最后一件事。 “其四,曰追尊。臣等恭请陛下,追尊陛下生母,光庙贞靖贤妃,上尊号为:孝纯恭懿淑穆庄静毗天毓圣皇太后。” “与钦天监查得吉日,可于九月二十一日,祗告郊庙社稷。” 话音落下,殿内却良久不见回应。 来宗道心中一突,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朝着御座上看去。 只一眼,他便愣住了。 只见御座之上,那位刚刚还杀伐决断、威严莫测的少年天子,此刻,竟然已是泪流满面。 朱由检缓缓地从御座上站起身来,泪水划过他年轻的脸庞,他却仿佛不自知。 “朕……朕思及生母,一时情难自已,让诸位爱卿见笑了。” 诸臣见状,尽皆动容,纷纷起身,离席拱手道:“陛下至纯至孝,臣等感佩!还请陛下节哀!” 朱由检抬手擦了擦眼泪,可那泪水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越流越多,怎么也止不住。 他再开口时,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浓重的哽咽。 “今日……今日议程,似乎只剩三部尚书庭推与起复名单二事罢? “诸位爱卿,回头将人选名单呈上来便是。” “其余诸事,就按今日议定的去办。今日召对,就到此为止吧。” 说罢,他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猛地一甩袍袖,转身匆匆走入了后殿,只留给满朝文武一个悲伤而仓促的背影。 殿内,众臣一时竟都有些默然。 良久之后,还是李国普率先打破了沉默,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由衷地感叹道:“陛下,真乃纯孝之人啊!” 黄立极与施凤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 他们不约而同地摸了摸袖中的乞骸骨疏,觉得这个事情似乎也不是那么急。 …… 而这边,在回乾清宫的肩舆深呼吸了两次,眼泪终于渐渐是有些止住了。 他心中对这具身体的肌肉反应,如今已是有点不耐烦了。 平时拿来飚飚演技还行,总不能以后朝堂之上、战场之上,随便一个人冲到他面前,大喊一声“刘淑女”,他就要泪流满面罢? 还是要尽快推动尊号册封,看看举行完仪式这个后遗症能不能消退一点。 否则这个日子是真的没法过了! “高时明,几件事情。” 朱由检,闭上眼睛,斟酌片刻,一连串命令随之吐出: “其一,把行人司所有行人档案调来。” “其二,把起复名单、兵部、吏部、刑部三部尚书庭推名单去接来。” “其三,将天下所有七品以上实职文武官员,整理成表格小册,全都递上来。” 他睁开眼睛,侧过头认真地看着高时明道。 “所有这些档案,都要附上籍贯、年龄、简单出身,明白吗?” 高时明小步紧跟在肩舆旁躬身应是,然后赶紧呼喝起几个小太监们分头行动。 朱由检往后一靠,重新闭上眼睛。 今日抽到卢象升这张ssr卡让他再也按捺不住了。 他已经没耐心等那些历史上的英才慢慢展露头角了。 沙场大点兵就沙场大点兵,前移机枪阵地就前移机枪阵地! 用这些后世青史考验过的人,总好过用今天堂上这些虫豸吧?! ——来吧,我的记忆,让我看看你的极限在哪里! 行人司可能大家比较陌生。 这是一个独立机构,和钦天监一样。 这里面的“行人”,其实就是负责去宣旨、颁发奖赏、征聘贤才、赈济地方等等工作。 别看着职位名字low,都是要进士出身的。 (本章完) 第55章 理论上,朕有十万将官(求票票) 第55章 理论上,朕有十万将官(求票票) 肩舆悠悠,朱由检半阖着眼,心中还在肉痛。 那可是130万两内帑啊…… 而且现在这大环境,估计真到士兵手里的可能就一半甚至更少。 等下行人司的人选好好选一选,然后再派厂卫过去跟踪。 但究竟能起多大作用,那可真是天才知道了。 “陛下。” 高时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将他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各份名单,一个时辰内都可整理好籍贯、年龄、出身,只是……”他微微一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天下七品以上实职文武的名单,恐怕需要费几天时间。” 朱由检睁开眼,顿时恍然,已是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哦?人数很多吗?” 高时明躬身道:“回陛下,两京文武官员,约莫两千之数,这几日为陛下填充职官屏风时,奴婢们已经整理过了。地方上的文官,约莫一千五百人,去吏部调取档案,数个时辰内也能完成。” “但……但是地方卫所的武官,就来不及了。” “天下四百余卫所,千户所便有三千之多。总旗官便是正七品,其上还有百户、副千户、千户等等……林林总总算下来,七品以上的卫所武官,恐怕……” 高时明的声音低了下去,有些尴尬:“恐怕有近十万之众……” “十万?” 朱由检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你是说,我现在有十万名七品以上武官? 这什么黑色幽默,这十万武官要是都能称职的话,朕明年就能犁庭扫穴,推平后金。 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开始闪现那些明末将领的名字。 左良玉、黄得功、刘泽清…… 除了现在辽东闪耀着的那些将星,还有哪些人是潜藏在卫所体系里的? 就算有,感觉也捞不出来啊。 这十万人基数摆在这里,说不定他能找到三个左良玉,五个黄得功…… 朱由检自己都被这个想法给逗乐了,忍不住摇了摇头,失笑出声。 “是朕疏忽了。”他摆了摆手,对高时明说道,“卫所那边,暂且不必统计了。只要两京文武和地方文官的名单即可。” “奴婢遵旨。”高时明松了口气,连忙应道,“如此一来,只差地方一千五百余人的名录,陛下可先用午膳,待您用膳完毕,各份名单便可呈上,唯有七品文武名单需稍晚一些。” “嗯,去办吧。” …… 今天周钰到城外皇庄去巡视安顿宫中内使家眷了,所以没在这里。 朱由检只好独自享用午膳,菜色很简单,四菜一汤,全都是经过整肃清理的尚膳监所作。 他吃得很快,他现在满心都是即将到手的那几份名单,对于口腹之欲,倒是没什么兴趣。 用过午膳,漱了口,他便迫不及待地坐到了御案之后。 高时明早已将整理好的名册,分门别类地摆放在了案头。 一共四迭,一迭比一迭厚。 第一迭,是庭推的兵部、吏部、刑部三部尚书人选,共计九人。 第二迭,是行人司所有行人的名录,共计三十二人。 第三迭,是天启年间,因“东林门户”而被罢斥的官员名单,共计二百八十三人。 第四迭,也是最厚的一迭,是两京文武及地方七品以上实职文官的名录,暂时只完成了一半,司礼监那边还在陆续把新的名单送过来 看着眼前这几迭名册,朱由检的心中,涌起一股豪情。 这,就是他未来的班底! 这,就是他改变这个时代,重塑大明江山的资本! 他搓了搓手,像是一个即将开启盲盒的玩家,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期待的光芒。 先从哪个开始呢? 朱由检的目光,在四迭名册上扫过,最终,落在了最薄的那一迭上。 来!先从最少的开始,垫垫刀先。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份只有九个人的庭推名单,拿了起来。 兵部、吏部、刑部,这三个部门,可以说是朝廷的中枢所在。 尤其是吏部和兵部,一个掌管人事,一个掌管军事,重要性不言而喻。 如今,这三个部的尚书之位,都由左侍郎暂代,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当务之急,是先把人选定下来,哪怕只是暂时的“裱糊匠”,也要先把这个架子搭起来,让朝廷能够正常运转。 至于以后……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地,一个一个地换。 朱由检的心中充满了兴奋。 这可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开始插手外廷文官的人事任免。 然而,当他满怀期待地将目光投向那份名单时,眉头,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这……都是些什么人选? 第一个问题,年龄。 朱由检的目光,在那一串串生辰年月上扫过,脸色有些难看。 在他看来,一个国家的部堂大员,最理想的年龄,应该是在四十岁到六十岁之间。 这个年龄段的官员,既有足够的阅历和城府,不至于像年轻人一样冲动冒进,又精力充沛,不至于像老年人一样昏聩老迈。 考虑到古代医疗、健康情况不如现代,这个年龄段或许还要再往前提一提。 可眼前这份名单上的人,未免也太“成熟”了一些。 最高龄的是吏部尚书候选,乔允升,现年……七十四岁? 朱由检的眼角,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七十四岁…… 老先生,您确定您老人家,能活着从家乡赶到京城来上任吗? 第二个问题,籍贯。 放眼望去,九个候选人中,竟然有五个,是北直隶人 朱由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不是对北直隶的官员有偏见,而是万事都不能走极端。 南直隶、江浙一带的官员,不管是否清廉,多多少少都会代表本地利益说话。 但北直隶、陕西、山西——天下官员莫不都是如此。 京畿重地,北有后金虎视眈眈,西有旱灾蓄势待发,正是他未来要在中央,执掌四方的第一重地。 北直隶的浓度必须严格控制。 第三个问题,也是最关键的一个问题——这些人,他一个都不熟! 好吧,也不能说一个都不熟。 名单上,有两个名字,他还是有些印象的。 一个叫霍维华,给自己的便宜哥哥天启皇帝,进献过“灵露饮”。 但除此以外,什么背景,什么能力,一无所知。 倒是此人没有如“红丸案”那样受到牵连倒是很让他意外。 另一个,则是王在晋了。 辽东刚崩盘时的著名悲观主义者,号称广宁不可守,要求直接退到山海关。 结果袁崇焕守住宁远,再然后又往前推,守住了宁锦。 尴尬不尴尬啊,老王! 朱由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只觉得一阵心累。 罢了,先裱糊吧,等真正的高手们入京后再做调整。 他将那份名单,轻轻地放在了御案上。 “高时明,把这九个人的详细浮本呈上来,朕要仔细看看。” 大明有493个卫和118个独立千户所。 数据统计来自“宁南左侯”,我用的地图也是来自他的。 比朱世巍靠谱,我信他。 —— 卫所是个很有意思的话题,以后改革写到再深聊。 —— 两京文武数量参考《崇祯十四年缙绅录》,同样来自“宁南左侯”的统计。 北京京文官1106人、武官569人。 —— 天下七品以上文官,按照省,府,州,县的数目加上各个级别配置的文官人数算术统计,可能有一些偏差。 两京十三省,138府,193州,1139县。 —— 候选九人的年龄,只有霍维华、陈九畴两人是根据中举时间推的,其他都是真的。 大家经常说要找的孙承宗今年64,袁可立今年65岁.穿明小说是真的不爱惜老人家啊。 那我也不爱惜了,世风如此哈哈。 —— 关于弃守辽东,我的看法是,如果是最保守主义来看,也至少要守到宁远。 当时袁崇焕说可以守,王在晋说守不住。 报上去叶向高拿不定主意,派孙承宗去前线看,孙承宗看完也觉得可以守。 后来事实上证明确实可以。 老王这下是真社死了 —— 当然,对这个人物是我个人看法,有意见可以喷,这个我接受。 (本章完) 第56章 千金易马骨(求票票) 第56章 千金易马骨(求票票) 做大事,最重要就两点:战略看得清楚,人事拎得明白。 极端一点战略看不明白也可以,只要人事拎得明白,自然有懂战略的帮你出谋划策。 战略方向和人事到位,随着时间推进,自然会有源源不断的事功和威望产生。 繁杂诸事,人事第一。从古到今,都是如此。 …… 午后的阳光漫射在殿内,烘得人暖洋洋的。 朱由检靠在宽大的御座上,神情平静,一本本仔细翻看着候选人的浮本。 这活计无疑是枯燥的,但朱由检却做得极有耐心。 对于一个疆域辽阔、通信迟缓的封建王朝而言,每一次任命,都是一场国运的赌博。 当然,当下选的都是在眼皮底下的官儿,后果或许不至于这么严重。 但大明这个危局,能多积攒一分优势,就多积攒一分优势,这样才能逐渐滚起雪球。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刑部尚书的候选名单上。 第一个名字是苏茂相,现任仓场尚书。 北京户部的收入,一部分是折色的白银,另一部分就是来自漕运和京畿的粮草了。 所谓仓场尚书,管的便是这储存粮草的京仓与通州仓。 朱由检看着浮本上密密麻麻的履历,此人中央六部、地方州府都待过,资历倒是老道。 只可惜,这身子骨太软,为了迎合魏忠贤,竟把生祠修到了凤阳祖陵边上,实在媚态可掬。 第二个叫陈九畴,更是个人才。 此人举人出身,本该仕途无亮。 却靠着一手构陷东林党人的功劳,一步登天,坐上了部堂高位。 魏忠贤坏是坏,但是做了事那是真给赏。 能只用短短三年,就扭转天下风气,确实不仅仅只靠天启的支持,魏老板的大气也有一份功劳。 第三位,乔允升,上一任的刑部尚书,如今正在家赋闲。 这位乔大爷,正是本轮候选中的高寿冠军,如今74岁,已是古稀之年了。 朱由检的指尖在乔允升的名字上轻轻点了点,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冷笑。 好一个候选名单。 两个阉党的铁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朽。 这是生怕他这个新君上任,就要清算旧账,特意推出来的名单罢? 跟朕玩这套“虚假选择”的心理学把戏? 朱由检随手将刑部的三份浮本丢在一旁,拿起了吏部尚书的名册。 房壮丽,现任左都御史,履历平平,无功无过,直接跳过。 唯一值得称道的便是,他正是此轮候选中的高寿亚军,今年72岁了。 下一个……王永光。 朱由检的眼睛倏地一亮。 好家伙! 这履历,简直是个六边形战士! 吏、户、兵、工四部,都察院,大理寺,他竟然全都干过! 更难得的是,他正是宁远之战时期的兵部尚书。 这样的人,单看纸面履历,其实也算称职。 朱由检的目光落在了年龄上,66岁,本轮候选高寿季军…… 朱由检心中有些游移不定,目光移向了最后一个人选,杨景辰。 今日在朝上,正是此人就通州马草一事,言辞犀利,直指要害,又恰到好处地推荐了卢象升。 抛开他对卢象升的后世光环不说,这次举荐也称得上是眼光老道,任人精准。 卢象升的履历确实完全匹配马草折银这项任务。 他饶有兴致地翻开了杨景辰的浮本。 翰林院编修、翰林院侍读学士、礼部侍郎,最后奉旨编修《三朝要典》。 朱由检的眉头微微皱起。 不对劲。 这履历,从头到尾走的都是最清贵、最务虚的翰林词臣路线,几乎没有接触过任何实际的钱粮庶务。 一个从未下过厨房的秀才,怎么可能知道庖厨之中的火候? 朱由检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杨景辰今日在朝堂上的表现,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显得那么恰到好处,仿佛经过了无数次的演练。 这家伙……分明是提前做足了功课,专门冲着这个机会来的! 这是一次目标明确的精准投机! 朱由检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失望。 他本以为这是一个被历史埋没的能臣呢,却没想到是提前背了考题而来的。 最后,是兵部尚书的名单。 朱由检的神情不自觉地严肃起来,腰杆也挺直了几分。 要谈兵部,就不能不谈后金。 这个盘踞在辽东的梦魇,如今虽然还被挡在山海关外,但朱由检清楚地知道,历史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一旦后金吞并了漠南蒙古诸部,那么那柄悬在大明头顶的利剑,随时都会落下。 历史上崇祯二年走遵化方向,却未必意味着这次他还走遵化。 蓟镇自渤海千户所至山海关,两千余里,大小隘口上百处,处处设防,就等于处处不设防。 唯一的破局之法,就是将整个蓟镇打造成第二个,甚至比辽东更强的军事集团。 用一支强大的野战机动兵团,来应对后金的铁骑。 可惜啊,这个时代没有戚继光。 也没有足够的钱粮。 辽饷一年五百二十万两,已经快把大明朝的骨髓都榨干了,再养一个蓟镇? 朱由检心中一笑,他既然来了,或许也并非养不起。 但他打算先把这个问题丢给即将上任的兵部尚书,先看看这些明朝人的方案是什么。 他翻开了第一份浮本,悲观主义者王在晋。 仍然耐着性子看完了他的整篇履历,但找来找去,也就是万历时在福建打倭寇时算是个亮点。 然而那已经是——27年前的事情了。 算了,连天启都看不上这人,将之贬去南京。 他这里难道又是什么废品回收站么? 第二个,霍维华。 比王在晋更不堪,经历乏善可陈。 第三个,阎鸣泰……现任的蓟辽总督? 朱由检仔细看完了履历。 原来是你! 魏忠贤生祠修建大赛冠军!连修七座生祠啊! 真是……好一个国之朽木。 你名字不递上来朕还不认识你,现在你连蓟辽总督也别想当了。 朱由检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指节无声地在御案上敲击着。 一份份名单,一个个名字,在他脑海中不断地排列、组合、推演。 良久,他终于睁开了双眼,目光坚定。 “高时明。” 一直侍立在旁高时明闻声,连忙躬身上前:“奴婢在。” “传朕旨意。” “起乔允升,为刑部尚书。” 两个阉党想执掌刑部? 绝无可能。 他日后还要找别的理由重新细细把阉党的银子再刮一遍。 怎么可能将这刀柄交到对方手里。 乔允升老则老矣,但至少身家清白,性情刚正。 先让他上来裱糊着,哪怕死在任上,也比那两个奇葩强。 “升礼部右侍郎杨景辰,为吏部尚书。” 此言一出,高时明心中猛地一跳。 朱由检的嘴角却噙着一丝笑意。 魏忠贤轻易让一个举人跃居三品侍郎,所以天下之士,才会把谄媚和生祠当作上位的捷径。 这就是人性中贪婪的威力啊。 他已经立了一个李国普作为榜样,但那份奖赏只是“名”。 有没有不想要名,只想要位的呢? 恐怕更是如过江之鲤吧? 杨景辰,正合作此千金马骨! “至于兵部尚书人选,朕全都不满意,着外廷重新廷推。另外,此三人不许再入名列。” 朱由检的语气顿了顿,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片刻后,才又补充道: “着原任兵部尚书王永光起复,入京觐见。” 搞定这一切,朱由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御案,看向剩下的三份,期待感重新升起。 真正的ssr!全在这里面! 前面说了,明朝收税部门贼多,列了户部、兵部、工部、光禄寺。 其实……户部又分北京户部和南京户部,其他各部也是如此。 南京户部我没查到岁入多少,但至少有120万石漕粮是在这里的 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我大明体制,威力无边哈哈。 —— 历史上,刑部尚书就是苏茂相,我这次研究了历史上各人的任官履历,感觉他应该就是阉党们全力推上去的。 事实上在阉党逆案里,他也为遮掩同党出了很大力。 —— 庭推我没写剧情,怕拖沓。 是由吏部主持,叫上九卿+给事中+御史们,推出人选,一般2~n人不等。 然后皇帝可以直接用第一个,也可以用最后一个。 不满意可以打回去重选,甚至可以惩罚参与庭推的人。 甚至可以直接中旨下令,指定某人即位。 这些都是有先例的。 只是中旨这种模式一般不经常用,有点太侮辱外廷了。 (本章完) 第57章 你是说,我要赏京营40万两?(求票票 第57章 你是说,我要赏京营40万两?(求票票~) 抽ssr了! 不对,暂时还不能开抽,得先把180万两的赏银一事安排了。 朱由检心有点痛,更关键的是这180万两大概率就是听个响而已。 然而这响他还不得不听。 朱由检翻开行人司名册,只有三十二人。 基本上都是天启二年、天启五年的三甲进士。 履历也都很简单,基本是某年某月某日去往某某地册封、发赏等等。 这很合理,大明的进士金字塔就是如此。 最顶尖的一批进翰林。 次等的进六部。 最次的,或者胸无大志的,或者想谋求事功,就外放出去做个知县、推官。 而行人司里的,都是三甲同进士出身,门路、背景欠缺,又不甘心离京,便留在这边缘部门,苦熬着等待一个机会。 然而通常是没有机会的。 说白了,这是一批资质相对较差,但也相对清白的进士最底层。 朱由检的指尖,在那些名字上缓缓划过。 马懋才、郭维经、袁继咸、孔闻籍、程良筹、龚廷献、陈献策、郭都贤、申为宪、张三谟…… 很好,比尚书名单还惨,一个人也不认识。 他前世那点可怜的历史知识,在这些不见经传的姓名面前,毫无用武之地。 他叹了口气,拿过一张雪白的宣纸,又提起朱笔。 对着行人司的名册,他开始写写画画。 “延绥镇……马懋才是本地人,刚好让他去看看陕北现在什么情况。” “大同镇……申为宪,陕西人,也算搭界。” “蓟州镇……永平府的崔及第,本地人,应该熟悉情况。” …… 他像一个项目经理一样,试图在这个没有excel的时代,将人力资源进行最优配置。 删删改改,涂涂抹抹。 一张好好的宣纸,很快就变得凌乱不堪。 即便如此,九边重镇,依旧有好几个地方,找不到籍贯合适的行人。 绞尽脑汁地安排了一遍后,他重新又誊抄了一遍。 “高时明。” 朱由检停下笔,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开口唤道。 “奴婢在。” 高时明躬身侍立。 朱由检将那张写满了字迹的白纸递了过去,“先按这个名单去安排。剩下没安排的军镇,让行人司自己推选一下,把名单报上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最终名单定了以后,让他们一起进宫来,出发之前朕要亲自见一见他们。” “奴婢遵旨。” 高时明恭敬地接过那张纸,只扫了一眼,便有些犹豫。 他迟疑了片刻,还是低声道:“陛下,这份名单……似乎漏了一个地方。” “哦?”朱由检有些意外,“还漏了哪里?” 高时明垂着眼帘,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京畿卫所,及锦衣卫。” 朱由检猛地一拍自己的额头。 “瞧朕这记性!居然把眼皮子底下的给忘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重新拿起笔,在纸上逡巡,似乎在思考该派谁去。 一边随口问道:“这部分,按例要赏多少?” 高时明立刻回道:“回陛下,依旧例,约莫是四十七万余两。” 朱由检手里的笔,依旧在纸上缓缓移动,似乎在寻找着合适的名字。 他嘴里还在喃喃自语:“四十七万……嗯,是不少……” 话说到一半,他手上的笔,突然停住了。 整个人的动作,都仿佛被定格了一般。 他缓缓抬起头,震惊地看向高时明。 “多少?” “四十七万两?” 高时明依旧是那副恭敬到骨子里的模样,垂首道:“回陛下,在京八十一卫所、三大营、巡捕五营、京畿通州等卫,共计约四十万两。又有锦衣卫,则约七万两。” 朱由检往后一靠,呆呆地望着头顶那精美繁复的藻井,一言不发。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方才,他在这里为了筹划了半天行人司的选派名单。 就是为了尽可能地让这笔赏银发放到位。 可到头来呢? 他这里费尽心机,或许能省下几千两,几万两。 结果这些战力羸弱的京营,一张口居然就要吞掉他四十七万两! 高时明似乎感受到了皇帝情绪的剧烈波动,他踌躇了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陛下亲自定此名单,是否……是为了减少贪腐情弊?” 朱由检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这是原因之一。”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另外,朕也想尽可能让军镇当地出身的官员过去看看,然后给朕带回一些真实的情况。” “他们是本地出身,虽然有可能因为情面有所遮蔽,但总好过派个外地人去,被下面的人糊弄得团团转。如此,也可兼听则明。” 高时明听完,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向前一步,压低声音道:“陛下既有此意,那奴婢斗胆,此名单中,或许有一人不太恰当。” 他将名单重新拿出,伸出手指指向了某一处。 “此人,正是崔及第。” “此人虽是永平人,与关内永平镇正是相配。” “然而,其人品德败坏,魏逆出事前,一直攒着银子,准备钻营门路,攀附阉党。” “前次往靖安王府行葬礼事时,更是大肆索贿,官声极差。” “另外,”高时明话锋一转,“奴婢看陛下许多军镇没有选人,应是行人司中,对应籍贯的行人不够吧?” “既如此,其实可以从中书舍人里挑选。按祖制,封赏一事,常例是一行人,一中书舍人。中书舍人如今在编的也有数十人,应可凑够。” 朱由检意味难明地看着高时明。 瞬间就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或许在战略、科技、历史大势上,他有着无可比拟的优势。 但在这种具体到某个不知名小官的选用上,在这些盘根错节的人事关系上,他一个外来者,如何比得过高时明这些在宫中、在官场沉浮了一辈子的“人精”? 自己的关键,应该是牢牢抓住这些关键节点的“大人”,而不是亲自动手,去微操这些数不清的“小人”才对! 这个道理,本是常识。 可他却一时被那一百八十万两的巨额赏银,给迷了心智。 此念一转,朱由检顿觉天地宽。 他忽然笑了起来,将手中那支朱笔,往御案上随意一扔,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高伴伴。” 他的声音充满了轻松。 “朕的目的,现在就三个。” “第一,尽可能确保每一分银子,都能发到该拿的人手里。” “第二,这些派出去的人,去到军镇后,能够给朕带回真实的情况,越真实越好。” 他顿了顿,迟疑了片刻,还是把最后一点说了出来。 “最后……京营战力羸弱,糜烂至此,却要耗费如此巨额赏银,朕……着实有些不甘。” 他看着高时明,目光灼灼。 “高伴伴,可有良策教我?” 高时明深深地躬下身子,思索了片刻,才拱手回道: “回陛下,奴婢浅见,此事可分步来做。” “若为防贪腐,则行人、中书舍人之选,可选取那些官声较好,家境殷实之人。家境好,则不易为钱财所动。” “此外,每次封赏,按制为一行人、一中书舍人,再配上数名锦衣卫。” “可令田尔耕,选一些锦衣卫中年纪较轻,家境较好的清白子弟随任。” “文臣与锦衣卫互不统属,往往又相看两厌,如此互相监督,应可略减贪腐。” 他一边说着,一边思索着,思路清晰,竟是连贯而出。 “若为探听地方,兼听则明。则行人、中书舍人之选,最好一为本地籍贯,另一为他地籍贯。” “如此二人交情不深,出身各异,也能互相监督。锦衣卫中,也可照此安排。” 他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神情也有些犹豫。 “至于……至于京营赏赐过多一事。” “陛下……可以迟发奖赏,只说内帑一时周转不济,先发九边。” “京营这边,则可略作清额后再发。如此……或许可以略微减少一些。” “此外,锦衣卫中,在天启年间多有滥赏。其名额,在万历时仅一万七千余,如今,已达三万六千有余了……” 高时明说完这最后一句话,感觉心中忐忑之极,他将头埋得更低,深深一揖到底。 “奴婢愚钝,潜心揣摩,也只能想到这些粗浅法子了。” 朱由检脸上还笑着,眼神却突然微妙起来。 这第一策和第二策,其实不过是中人之略,算不得惊艳。 高时明比他更熟悉大明的官场规则和人事制度,能想到这些,不足为奇。 但这第三策…… 一个阉人,一个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居然主动提及清查名额,整顿京营和锦衣卫? 他凭什么敢这样说?就凭所谓的忠心吗? 可是他只记得曹化淳、王承恩这两个名字,根本就不记得崇祯身边还有个忠心耿耿的高时明! 这人到底是图什么呢? 朱由检这才突然意识到,他灯下黑的不仅仅是京营,还有眼前这位高伴伴。 他用李国普以名,使杨景辰以位,驱王、田以恐惧。 但是他却对身边这位宫中群阉之首,想要什么一无所知。 亡羊补牢,犹时未晚。 朱由检思虑及此,干脆也不做遮掩,直接开口道: “高伴伴,朕登基以来,诸事繁杂,一直未有空与你深聊。” “今日倒是闲下来了,却不知……” “——你的梦想是什么?” 崔永平,降清。 时间点是乙巳之变后期,崇祯三年后金攻破永平之时(刘兴柞就死在这附近)。 史料:“及第俱盛饰其女为献”——《崇祯长编·卷三十》 贪腐、索贿之事我编的,但各位觉得我编得有错吗? —— 京营发赏40余万来自史料《督戎疏纪·奏缴登极余剰赏银疏》。 这是襄城伯李守锜的奏疏集合,他与李邦华一起负责整顿京营。 其中就有京营50万+锦衣卫7万赏银的记录。 京营50万又含密云、昌平两镇银两,我参考了下京营兵额和两镇兵额,斟酌一下粗略定为京营40万。 —— 行人司、中书舍人,都是三甲同进士的充任。 他们一般在京等候主事的补缺,或者等外地县、府的补缺,总之属于不得志的底层进士。 —— 行人司的贪污手段就是外出发赏的时候,别人给的红包。 中书舍人更搞笑,他们负责起草诏书,会用到金粉。他们用力把笔沾满金粉,然后把笔折断,这就是正常办公损失了。然后就把断了的笔带回家,再把金粉弄下来卖。——《万历野获编》 —— 另外中书舍人有三种:进士充任的正编,举人通过吏部考上来干活的事业编,还有就是各种恩荫、钱买来的挂名编制。 本章所说的是第一种正编。 (本章完) 第58章 陛下,奴婢没有梦想(求票票) 第58章 陛下,奴婢没有梦想(求票票~) ——你的梦想是什么? 高时明正躬着身,为自己最后第三策的贸然失言后悔不已,却没想到听到这个问题。 他愣了一下,甚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在宫中多年,他听过皇帝的各种问题,有关于朝政的,有关于起居的,有关于人事的,甚至还有关于道经的。 但“梦想”? 这是头一遭。 他维持着躬身的姿势,小心翼翼地抬起一点眼皮,看到的是新君那张带着些许探寻的年轻脸庞。 没有等到可能的雷霆震怒,高时明心下松了口气,缓缓直起身来。 但他依旧满脸疑惑,斟酌着回道。 “陛下……奴婢,这几日来睡眠都浅,并未做梦……” 朱由检闻言,一时啼笑皆非。 他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有些无奈地笑道:“是朕说错了,不是睡觉做梦的梦想,是志向,你的志向是什么?” 志向? 高时明拱着手,呆立在当场。 这两个字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在这短短的几息之间,想到了很多很多。 想到了当初在内书堂,老师们“明辨是非,体国为公”的殷殷教诲。 想到了被贬斥到神宫监,百无聊赖之下,只能靠着一卷卷道经打发光阴的孤寂。 也想到了这几日时来运转,重新回到司礼监后,周围人那一张张恭维、谄媚、奉承的脸。 一幕一幕,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 然而…… 我,不过是一个阉人而已啊…… 高时明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苦涩。 “陛下取笑了,奴婢不过一介阉人,身根不全,侍奉陛下已是天恩,哪里……敢谈什么志向呢?”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充满了谨慎与谦卑。 在宫里沉浮了数十年年,他早已明白,不该想的别想,不该说的别说,做好一个奴婢的本分,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朱由检却不以为然。 他从御案后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看着高时明,微笑着说: “谁说阉人就不能有志向?” 他拿起手边刚刚放下的名单,轻轻扬了扬。 “若不是汉时蔡伦改进造纸之术,我等如今还在用笨重的竹简书写。” “就算不说那么远的,本朝的三宝太监郑和,七下西洋,扬我大明国威于域外。” 朱由检说着,指了指殿中屏风上那副巨大的《大明混一图》。 “若不是他,我等如今又怎知,在这堪舆之内,天下竟有如此之大,万国来朝又是何等盛景。” 他的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殿内回响,带着一种振奋人心的力量。 “哪怕不说这些先贤。” 朱由检走回到高时明面前,目光温和地看着他。 “就说你司礼监中,不是有一名叫刘若愚的秉笔么?” “朕听闻,他当年是因为感异梦而自宫,想必,他也是有他的志向的罢?” 他鼓励地笑了笑,语气愈发亲近。 “高伴伴,大可不必如此自馁。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志向听着太大,那便随便说说也行。再怎样,你总有自己想要做的事罢?” 秋日午后的太阳照入殿中,打在朱由检脸上。 淡金色的光芒衬托着,让他脸上的笑容,显得格外灿烂,温暖。 高时明看着眼前这位不过十七岁的年轻君王,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他刚净了身,在黑帘遮蔽的小屋中嚎哭时,好像……也是这秋末之时。 老太监拍着他的背安慰他: “芽儿哟,莫哭,莫哭……” “进了宫,就有吃不完的白面馍了……” 可是那时候的屋里面却半分阳光也透不进来。 如今一晃到此,居然已是三十年了。 高时明一时间呆住了,眼睛都有些发涩。 朱由检也不催促,只是安静地看着他,脸上依旧带着那抹温和的笑意。 聊聊心事嘛,惠而不费,何乐而不为。 高时明只失神了片刻,便很快回过神来。 他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 他本想开口说些“为陛下忠心耿耿,万死不辞”的场面话。 可话到嘴边,看着新君那清澈真诚的眼神,他又直觉一般地觉得,这肯定不是陛下想要的答案。 犹豫再三,他终究是长叹了一口气,放弃了那些虚浮的辞藻。 “陛下……奴婢如今,确实没有什么志向了。” 他决定有选择地说部分真话。 “奴婢小时家贫,若真有过什么志向,或许……就是能顿顿吃上白粮罢了。” “后来侥幸进了宫,又想着,能进内书堂识文断字,便心满意足了。” “再后来,得蒙先帝垂青,得以伺候先帝读书,稀里糊涂的,竟一跃而成了司礼监的秉笔太监。” “那时的奴婢,也曾意气风发过,也曾想着,要效仿先贤,做一番事业,才不负圣恩。” “可……再后来,又被魏逆所驱,贬去看守神宫监,一上一下,尝尽了这宫中的人情冷暖。” “初始还想着有朝一日能凭风再起,可日子久了,心气也就磨没了,不过是每日钻研些道家典籍,聊以自慰罢了。” 高时明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 “直到如今,承蒙陛下不弃,将奴婢从泥潭中拔擢而出,委以信任。” “奴婢心中所想,除却鞠躬尽瘁,以报陛下圣恩之外,委实是……不知自己还能有什么志向了。” 朱由检一直认真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直到高时明说完,他才终于发出一声感叹。 “你做事干练,性又廉谨,于细微处总有大觉察,却不知是哪位内书堂老师,有幸教导出了你这样的学生?” 高时明刚从感慨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听到这个问题,心中微微一凛,赶紧恭敬地垂首道: “回陛下,奴婢乃是万历二十六年入的内书堂,当时的授业老师,乃是翰林院的韩爌、朱国祯、沈三位老师。” 朱由检在脑海中原主的记忆中飞速检索着这三个名字,片刻之后,找到了答案。 韩爌,东林党魁首之一,天启朝的内阁首辅。 朱国祯,亦是天启朝的阁臣。 沈,天启初年和东林打擂台的狠人,可以说是阉党前辈大佬级人物。 好家伙! 东林党大佬和阉党大佬,居然都是你这一届的授课老师? 这师资力量,未免也太雄厚了些! 高时明见朱由检不语,心中不免有些忐忑,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谁知,朱由检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好!很好!” 他拍了拍高时明的肩膀。 “起于微末,攀过顶峰,亦跌过谷底,如今又再次升起。高伴伴,你这半生,也是极有故事的人啊。” 高时明赶紧躬身:“奴婢不敢。” 朱由检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拘谨。 他转身走回御案,语气却渐渐变得幽深起来。 “伴伴愿与朕坦诚,朕很开心,那朕便也与你说说,朕的志向吧。” 高时明心中一肃,赶紧站直了身子,做出洗耳恭听的严肃模样。 朱由检的目光投向殿外那片湛蓝的秋日天空,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老生常谈。 “朕登基的时候就知道,这大明,恐怕是要亡了。” 高时明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下意识地就要跪倒下去。 这句话,他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就在不久前,就在这乾清宫,新君对英国公张维贤,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只是…… 英国公是谁?世袭罔替的国之柱石,勋贵第一人! 自己又是谁?一个刚刚从神宫监被重新启用的阉人奴婢! 这种话我怎么敢听,我怎么能听,我哪里愿听! “别急。”朱由检抬手止住了他的下拜,“听朕讲完。”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文官结党,只知搜刮民脂民膏,视国库为私产。” “武将怕死,喝兵血吃空饷,边备废弛如筛。” “宗室藩王,圈占天下良田,自身却如猪一般被豢养,耗尽国朝血脉。”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放眼望去,北有后金虎视眈眈,丁卯之役中进掠朝鲜,而大明却无能为力。” “关中灾旱渐渐显,民无隔季之粮,兵无三月之饷。只需要一点火星迸射,瞬间就是地崩山摧。” “伴伴,你告诉朕,此情此景,像不像历朝历代,王朝末年的景象?” 高时明内心惶恐,却还得装做一副认真听讲、忧国忧民的摸样。 “以史为鉴,如今这天下,危若累卵,却不知是会先毁于关外的蛮夷,还是会先烂死在揭竿而起的黔首之中了。” “若是不做改变,这大明,纵使不亡在朕这一世,恐怕,至多也不过亡在下一世罢了.” 朱由检缓缓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高时明的身上。 那目光深邃、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 “所以,若是说志向,那么朕的志向,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个。” 他一字一顿,字字铿锵。 “那便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说到这里,朱由检猛地伸手,紧紧握住了高时明的双臂,四目相对,眼神中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与郑重。 “高伴伴,你既看不清自己的志向。” “那么,何不就以朕的志向,为你的志向!” “你说呢?!” 梦想这个词在古代多用于“空想”,“睡梦之想”。 例如司马相如的《长门赋》:忽寢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 —— 高时明入宫、出生时间不可考,书中为大概推算而已,勿cue。 他的坟墓在后世挖出来了,挺小的,不算豪华,我放彩蛋章里了。 坟墓上题“一化元宗洞主”,石刻楹联为:“仁民爱物维国运,复忱怀伦衍圣传”。 这个一化元宗,就是他编写的《一化元宗》养生道书。 —— 刘若愚,司礼监秉笔太监,本名时泰,避光庙年号改名。 我大量引用他的《酌中志》。 父亲是刘应祺,官至辽阳协镇副总兵,和李成梁有冲突,为李成梁迫害,最终回乡病死。 他则自称是:“累臣若愚,生于万历甲申二月,至戊戌七月悖父兄之教,感异梦而自宫。” 谁知道真正自宫的原因是什么呢?会不会是为了帮助他远在辽东的父亲呢?不得而知。 —— 万历二十六年,正月二十五日,命编修韩爌、简讨朱国祯、沈教内府司礼监书堂——《明神宗实录》 对了,魏忠贤也在这一期里读书,但是插班生过去的。 —— 最后,今天这两章都是3k,加起来6k,比平时多了2k哈哈。 出了新书期,我总算可以放开手脚多写一点了。 朋友们!下周一帮我追读!不想再输了t_t (本章完) 第59章 开奖!东林108单将登场!(求票票) 第59章 开奖!东林108单将登场!(求票票~) 司礼监里,人声鼎沸,宽敞的值房中热浪袭人。 这里是大明内廷的中枢,是距离皇权最近的地方,更是无数太监们一生所能仰望的顶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纸张、墨汁与轻微尿骚味混合在一起的独特味道。 秉笔、随堂太监们捧着一摞摞半人高的文书,在巨大的值房里来回穿梭,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焦灼。 “福建布政使司的名单呢?怎么还没到!再去个人催催!” “陕西的核完了!谁来复核一下?这里有个叫洪承畴的,履历跟登科录对不上!” “万历四十四年的登科录在谁手里?用完没有,速速给咱家拿过来,毕自肃的条目要用!” 一个太监大约是急了,嗓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刺耳,引得周围人一阵侧目。 尖细的嗓音混杂着纸张翻动的哗哗声,在宏大的殿内此起彼伏,奏成一曲忙碌到近乎混乱的交响。 然而,在这片喧嚣的正中央,司礼监掌印太监高时明,却只是静静地坐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泥塑雕像。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涣散地投向虚空,思绪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 耳边的嘈杂渐渐远去,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絮,最终只剩下皇帝那句振聋发聩的话,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何不就以朕的志向,为你的志向!” 当皇帝用一种近乎理所当然、甚至带着一丝期许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时,高时明几乎是凭着在宫中摸爬滚打几十年的本能,瞬间做出了最正确的反应。 他跪倒在地,痛哭流涕,赌咒发誓,说尽了一个臣子、一个奴婢所能说的一切忠心之语。 什么“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什么“奴婢此生得遇陛下,天恩浩荡,死而无憾”。 他表现得是如此真诚,感情是如此充沛,以至于年轻的皇帝都不得不亲自将他扶起,又是好言劝慰,又是温声安抚,言语间甚至带着一丝手足无措。 最后,见他“激动”得有些心神摇动,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皇帝才大发慈悲地放了他一马。 让他来司礼监这边,催一催地方官员的名单,算是让他换个环境,平复一下心情。 可直到现在,当他坐在这司礼监的值房里,被无数的喧嚣所包围时,那股迟来的、深入骨髓的恐惧,才如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 在那个时候,在御前,他能说什么呢?他又敢说什么呢? 除了磕头谢恩,赌咒发誓,他做不了任何其他的反应。 只能在面上糊弄过去,哪怕因此惹得皇帝不快,也顾不得了。 实在是……实在是陛下这番话,太过耸人听闻! 甚至比“大明要亡了”这句话,还要让他感到害怕! 他高时明在宫里待了一辈子,从一个扫地的小火者,到今天权倾内廷的司礼监掌印,他见过太多的人,经历过太多的事。 他见过万历爷的怠政,也见过泰昌爷的匆匆,更亲身经历了天启爷的霸道。 他知道,伴君如伴虎,君王的心思,是天下最难测的东西。 可今天这位皇帝的心思…… 却究竟是走的哪本史书中的圣君之道! 自古以来,向来是皇帝问策于臣,父亲问志于子。 人人都说事君如父,可那终究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说法,何尝真有君王,会待臣如子呢? 他读过的史书、听过的故事车载斗量,可哪里听闻过,有皇帝会问一个臣子的志向? 更不用说,竟然有皇帝会说,要以他的志向,来作为臣子的志向! 这是何等的……可怖?又是何等的……恩宠? 高时明觉得,就算是他孤陋寡闻,就算是史书上真发生过这种事情! 那也应该是发生在文王与太公望、汉武帝与冠军侯那样的千古君臣之间。 怎么会……怎么会轮到他一个六根不全的阉人! 一个奴婢,哪配有自己的志向?奴婢的志向,不就是主子的喜好吗? 想到这里,高时明只觉一颗心在胸膛里疯狂地跳动,一半是火焰,一半是冰山。 那火焰,是前所未有的知遇之恩;那冰山,却是对这未知命运的彻骨寒意。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一个身影捧着一迭名册,从他身边匆匆路过,带起一阵微风。 “刘若愚。” 高时明几乎是下意识地,用有些干涩的嗓音,叫住了那人。 捧着名册的太监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会被叫住,他连忙转身,躬身行礼:“老祖宗,您有何吩咐?” 来人正是刘若愚,宫中的异类。 其他内使或因家贫,或因野心,自愿或被动地入宫。 只有这家伙,父亲是辽东总兵,却搞了个什么因感异梦入宫,是以向来与宫中其余人格格不入。 高时明的目光,没有看他的眼睛,而是落在了刘若愚的嘴唇上方。 那里,有新刮过不久,却又冒出头来的淡淡的青色胡茬。 不像他,这辈子,脸上都是光溜溜的,永远也体会不到那种粗糙扎人的触感。 他忽然有些怅然。 良久之后,才用一种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声音,轻声问道。 “若愚,你的志向是什么?” 刘若愚一怔,猛地抬起头,脸上一时全是疑惑。 …… 乾清宫里。 朱由检搓了搓手,脸上是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期待,像个即将拆开新年礼物的孩子。 他终于可以仔细看看这份天启年间因门户而被罢斥的人员名单了! 抽卡!抽卡!抽卡! 这听起来,似乎只是一份二百多人的名单,寥寥数页纸就可以写完。 但实际上,这份名单的工程量浩大到惊人。 李国普不仅将每个人的名字列出。 更在后面详细写明了其人因何事、在哪一年被罢斥,全部援引自通政司的奏疏、诏令,可谓一丝不苟。 而高时明,则更是细心地将这份名单用后世表格的形式重新誊抄了一遍。 在每个人的名字后面,都用蝇头小楷标注了籍贯、年龄,并标注了此人当前状态:已死,贬谪,在任,闲住。 甚至一些更古早,已过世,但与东林有牵扯的人物的浮本也备好了,如顾宪成、钱一本等人。 此刻,这迭薄薄的东林名单,和他们对应的三百多本详细浮本,就如同一座小山,占了御案上好大一片。 朱由检拿起名单。 顿时一连串在史书中熠熠生辉的名字,就这么映入眼帘。 李三才、叶向高、赵南星、左光斗、杨涟…… “对对对!这才是穿越者的金手指啊!” 朱由检激动得用力一拍桌案,内心全是满足感。 穿越以来,他就像一个绷紧了发条的木偶。 每天都在为了自身的安全、人事的掌控、权力的过渡,以及如何裱糊这个千疮百孔的帝国而殚精竭虑。 每一刻,他都如履薄冰,不知是否能够最终走到对岸。 这还是他第一次,大面积地接触后世熟知的人名。 这种感觉要比什么李国普、杨景辰、黄立极实在是带感太多了! 这就像是玩一款期待已久的历史策略游戏,好不容易过了新手指引教程,这才终于点开了自己最想看的武将列表。 ——而这里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段波澜壮阔的故事。 高时明实在是太细心了,这个他后世不认识的太监简直就是系统赠送给新手的ssr级秘书。 他不仅在每个人名后面备注了籍贯、年龄. 甚至连魏忠贤一党编排的《东林点将录》里给这些人起的绰号,都工工整整地标注在了旁边。 朱由检看着名单里时不时蹦出来的“托塔天王李三才”、“智多星缪昌期”、“入云龙高攀龙”。 那根紧绷了数天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了下来,忍不住拍案大笑。 他干脆跳过了前面这些东林大佬,直接在名单里,寻找起自己后世比较熟悉的那几个人名。 很快,惊喜便接连出现。 ——孙承宗,地短星出林龙! 孙帝师,你到底是哪里短了哈哈哈,要被起这个绰号! ——钱谦益,天巧星浪子! 这个外号居然还不错。 朱由检脑海中闪过前世吃小当家方便面时抽到的卡——这应该是燕青吧? 水太凉和这个外号居然还挺搭的! ——李邦华,地勇星病尉迟! 一般般啊。 ——刘宗周,天异星赤发鬼! 哈哈哈哈,刘宗周应该是个儒学大家形象的老头子吧,赤发鬼又是什么东西! ——侯恂,地遂星通臂猿! 哈哈哈,这江南公子哥居然是通臂猿! 朱由检一边翻看着名单,一边在御案后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眼泪都快出来了。 这实在是太有趣了! 这帮明末的文人,搞起政治斗争来,真是残忍中也带着才华啊,比后世的什么扑克牌通缉令要精彩了不知多少倍。 然而,笑着笑着,他的笑声却渐渐停了下来。 空旷的乾清宫里,只剩下他逐渐平息的喘息声,和他一个人的心跳。 最后,所有的笑意,都化作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是啊,真是有趣。 可这份乐趣,在这偌大的紫禁城,在这广袤的大明疆域,在这个孤独的时空中,除了他自己,又有谁能够明白呢? 当他看到“浪子钱谦益”时,脑中浮现的是“水太凉,不能下”的段子,也想到了那份“楸枰三局”中蕴含的热切。 当他看到“赤发鬼刘宗周”时,想到的是这位儒家大贤绝食而死的酷烈。 这些跨越了四百年时空的烂梗,这些沉淀在历史尘埃里的笑料和悲伤,终究只有他一个人能懂。 朱由检想到此处,那份玩乐的心思,顿时消减大半。 一股轻微的孤独感,悄然涌上心头。 他收敛起笑容,重新将目光投向那份名单,眼神也变得认真起来。 其实,刚刚粗略看下来,这份所谓的“东林名单”,真正能为他所用,或者说他所熟知的人,并不多。 像杨涟、左光斗这些他在《明朝那些事儿》里耳熟能详的铁骨名臣,名字后面,都已经被高时明用黑色的笔墨,重重地框了起来。 在框的旁边,是两个小字。 ——已死。 其余还活着的人里面,他所熟知的,也不过寥寥十数个而已。 一种,是像叶向高、赵南星、韩爌这样的,他隐约记得是东林党魁首级别的人物。 但具体有什么能力,擅长做什么,他根本不清楚。 用这些人,其实和用杨景辰、用李国普一样,都是盲人摸象,赌上一赌而已。 所谓清流,在他看来,真不一定就有奸臣好用,能用。 另一类,则是他后世通过各种书籍、短视频而耳熟能详的人。 但细细数来,竟然也不过孙承宗、钱谦益、李邦华、侯恂、刘宗周这五人而已。 而这五人之中,真要说起能做事的,恐怕也只有孙承宗和李邦华。 至于其他三人,在他那点可怜的历史知识储备里,好像也不是以实干著称的样子。 钱谦益是文坛领袖,刘宗周是道德标杆,侯恂……他只记得是“明末四公子”之一侯方域的爹。 朱由检的手指,在名单上缓缓逡巡着,目光扫过一个又一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 忽然,他的手指停了下来。 一丝不对劲的感觉,从心底浮起。 “高时明。” 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然而,殿内空空荡荡,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梁柱间激起一阵微不可闻的回响。 朱由检这才想起来,刚刚那个场面太过“炸裂”,他已经把高伴伴打发去司礼监缓上一缓了。 他叹了口气,也不打算再把高时明叫回来,干脆自己拿过纸笔,在上面写写画画起来。 他先写下“东林党”三个字,然后画了一个大大的圈。 接着,他一遍翻看着各人浮本,一边将名单上的名字,一个个写下,用线条和这个圈连接起来。 孙承宗、叶向高、李邦华、钱谦益…… 随着他笔下的一个个名字和关系图被罗列出来,他眉头越皱越紧。 他发现,这些所谓的“东林党人”,籍贯五湖四海,出身也各不相同,有师生,有同乡,有同年,关系盘根错节,但似乎……又没有那么紧密。 这不像是后世那种组织严密的党派,更像是一个个松散的政治联盟和学术圈子。 这东林党,好像有点不对劲啊。 ——不是说他们代表了江南大地主的利益么? 登科录这东西,有点像同学录吧? 上面会记载每个进士的登科年龄、父母、甚至祖父母的信息。 有趣的是,因为翰林院、给事中一般不收太老的人,所以一些人会故意报一个假年龄,试图蒙混过关。 目前中国最大规模的明朝登科录史料保存在浙江天一阁,始建于嘉靖四十年(1561年)。 —— 太监自小阉割就不会有胡子,如果是长大了才阉割就会有胡子,例如童贯。 —— 钱谦益的“水太凉”,也是一个流传甚广的段子。 很多人只记住了这三个字,却不知道“楸枰三局”。 他一生起起落落落落落落,终身只做了大明65个月的官。 对这段历史不了解可以看作品相关中《钱谦益的一生——搞笑,可耻,后勇》 —— 顾宪成、钱一本之类是东林书院最初创始人,已经死了。本书不会过多提及,只是个背景。 —— 下一章发布后,我会把东林名单+天启年间因门户罢斥名单一起放出,到时候大家可以pk一下,看谁认的人多。 这个主角是按照我写这本书以前的历史水平塑造的,所以他认识的人大概率不如各位。 (本章完) 第60章 因名而生,因名而死(求票票) 第60章 因名而生,因名而死(求票票~) 朱由检的身影被阳光拉得细长,在宽大的御座之中,显得有些单薄。 他左手拿着名单,右手在白纸上写写画画,感觉十分不对。 作为一名后世的穿越者,他脑子里对“东林党”这个标签,有着一个模糊而刻板的印象——江南士绅集团的代言人。 然而整理后的结果却并非如此。 以籍贯来看,东林点将录中的108好汉,南直隶人数固然第一,其中尤以常州出身最多。 不过常州这一小批人,基本上都是高攀龙所讲东林书院附近带挈相关的人物。 然而除了这个以外……陕西、山东、湖广的人数,却也不少。 甚至,在他印象中,以为是所谓阉党大本营的浙江,居然也有五个人名列其中。 这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个单纯以地域抱团而形成的政治团体。 朱由检心中的狐疑越来越重。 他索性将另一份名册,那一百三十多名同样因为“门户之见”而被罢黜,却未被列入“东林点将录”的官员籍贯,也一并整理了出来。 当两份粗糙的表格摆在面前,并排一对比。 那种感觉就更加明显了。 两份对比来看,其实并未出现明显的地域集中倾向。 真要说异常,可能就是东林党人中浙江的比例有点略低,但也还在正常范围之中。 至于南直隶两份榜单都高居榜首——这和明朝的取士比例其实也刚好吻合,南直隶素来就是进士大省,无可厚非。 朱由检将手中的毛笔放下,指节轻轻地叩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但还无法完全确定。 如果不是因为籍贯,那么…… 或许是学术派系? 因为师承、学说而聚集在一起,最终被打包定义? 他重新拿起一旁的浮本,耐着性子,开始在一个个官员的履历、师承、交友中,努力寻找着蛛丝马迹,试图拼凑出他们背后的学术派系。 这可真是一个浩大而繁琐的工程。 看得眼都快了,他才终于在面前的白纸上,画出了一张丑陋无比的图。 上面画满了各种箭头和圈圈,又被他涂涂改改,墨迹和朱笔的痕迹混杂在一起,显得凌乱不堪。 可就是这张图,却让他看清了很多东西。 东林书院的创始人顾宪成,是南中王门一派。 而另一位创始人钱一本,则是江右王门。 被称为“东林党魁”的钱谦益,少年时拜师顾宪成,算是南中王门,可后来又拜在泰山学派门下。 泰山学派就是出了著名的狂人“李贽”的那个学派,号称王门“左派”,与其他王门心学格格不入。 除了这些,名单里还有粤闽王学、浙中王学、楚中王学、北方王学…… 这份名单中各人的学术派别简直就是王阳明心学在晚明开出的一树繁,几乎无所不包无所不有。 而关键问题是,名单里,也不全是心学门徒! 叶向高、赵南星是标准的程朱理学门人,而沈从吾又是关中气学的代表人物。 这叫什么“东林学术门阀”? 几乎就是晚明这个思想混乱时期的同步呈现罢了! 朱由检拿起那两份籍贯统计,又看了看眼前这张乱七八糟的学术溯源图,反复对比,来回查看。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他眼中的迷茫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想通了。 其一,所谓的“东林党”,至少在天启末年这个时间点上,是一个被政敌“定义”出来的党。 它有“名”,而无“实”。 魏忠贤为了打击异己,将所有反对他的、不肯依附他的人,都打上了这个标签,一网打尽。 这其中固然存在着一些以学术、地域、师友为纽带的小团体,但一个统一的、有明确纲领和组织的“东林党”,根本就不存在。 其二,籍贯的聚集效应,在这个时代,远没有后世想象的那么强大。 各省有各省的学术山头,有各省的利益诉求,甚至一省之内,都未必是铁板一块。 就如这南直隶,苏松、常州、徽州、淮北,彼此之间的矛盾,恐怕比他们跟山东、山西的矛盾还要大。 就拿他在浮本上看到“歙县丝绢案”来说,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徽州府,其内部各县都互有矛盾,更何况一整个南直隶呢? 这其实也很合理。 要知道后世的江苏都是散装的,更何况是交通、通信都无比落后的大明末年呢? 厘清了这两个关键点,朱由检一直紧锁的眉头,终于彻底舒展开来。 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只觉得心中一块大石轰然落地。 之前,他一直被后世的那些地摊文学所迷惑,将东林党、南直隶、地主阶级当成了铁板一块的庞大势力。 偏偏这所谓“东林党”里又有很多他后世熟知的人才,实在不得不用。 这逼得他总是在思考,东林起复之后,要如何平衡东林与阉党的争斗,要如何防止党争再起。 长远一点的话,又总是在想,等到改革推进到土地、财税、吏治,甚至是意识形态的时候,又该如何处理“东林”这个庞大的学术+经济团体。 现在看来,自己似乎从一开始,就想错了方向,用错了力。 名与实,是可以相互转换的。 “东林党”这个名头,被人为定义了出来,那么自然他的实就会慢慢聚拢到一起。 久而久之,没有东林,也有东林。 就像历史上,崇祯二年以后尽罢东林,他们在地方上当了十几年在野党。 日日夜夜被当做东林党去针对和攻讦,这样的压力,反而迫使他们真正凝聚在一起,就此真正变成一个初具雏形的政党,乃至于后面能够以地方文社来操纵宰辅人选…… 但话说回来。 名之一事,最有话语权的难道不应该是皇帝吗? 朱由检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玩味的微笑。 秦王扫六合,以法为尊。 汉武罢百家,独尊儒术。 而后赵宋又以程朱理学为官学,所谓新学、旧学,都要从程朱之中去寻找支持。 如此纵观历朝历代,官学莫不都是压着私学打的。 唯独到了这晚明年间,国事衰微,人心思变,这才有心学泛滥之事。 其间又交织着理学、气学、西学,实在是好大一缸浓烈的酱醋! 可朕,是新的皇帝。 新的皇帝,也将带来新的时代! 新的时代,也该有新的思想,新的“道”要去阐述! 就让朕来看看,是你们那传承千年的儒家之术更强,还是朕这来自后世的屠龙之术,更为犀利吧! 至于所谓东林、阉党,既然过去因名而生,那么未来必然可以因名而死! 其实东林名单有至少7份,如《东林同志录》、《东林朋党录》、《天鉴录》、《盗柄东林伙》等等。 我实在没时间看完了。就以《东林点将录》来整理,毕竟这个有水浒108将,比较有趣,看起来不累。 —— 除了东林名单中的,也有不少人因门户被罢斥,这部分数据我是从明熹宗实录里找的,一共130人,估计遗漏了不少,将就看吧。 —— 上述两份名单我都发在作品相关《天启年间门户罢斥名单》中,大家也可以一起看看,你们是不是能够识别更多人才——反正我写这本书之前,就只认得这几个哈哈。 —— 东林名录中,各人的学术派别参考黄宗羲的《明儒学案》。 —— 文中所说“歙县丝绢案”,其实就是马伯庸《显微镜下的大明》中,那个“学霸必须死-徽州丝绢案”的原型。 这件事从嘉靖十四年开始,折腾到万历七年,勉强搞了个裱糊方案。 感兴趣可以自己搜来看,是以小见大看大明的好故事。 (本章完) 第61章 大明群星闪耀!(求票票) 第61章 大明群星闪耀!(求票票~) 思虑已定,朱由检只觉得心神一阵畅快。 战略上想清楚了,后面无非是怎么做的问题罢了。 经筵、报纸、诏令、官学、国子监,作为皇帝而言,他有太多手段可以去破局了。 朱由检不再想这档子破事,径直将翻得乱糟糟的浮本往外一推,在御案上腾出一片空地,开始认真抽卡。 名单上的姓名随着他的笔尖不断落下,越来越多: “袁可立,六十五岁,号称打得满清不愿为他立传的传奇人物。” “徐光启,六十五岁,西学东渐的领军人物。” 这两人比孙承宗还大一岁啊,但应该还能再干几年吧? “杨嗣昌,三十九岁,四正六隅,十面张网,攘外必先安内的明朝版,感觉能用,但是要小心他的鬼话连篇。” “袁崇焕,四十三岁,只能说先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谁复知啊!让朕来看看你究竟敢不敢再和朕说那句‘五年复辽’!” “孙传庭,三十四岁,堪比卢象升的ssr级人物!用就是了,无需多言!” “茅元仪,三十三岁,据说是明末第一军事学家……朕不管这是真是假,但朕对你手里的郑和下西洋航海图很感兴趣!” “毕懋康,五十六岁,据说发明了燧发枪!” 这其中孙传庭和徐光启,应该是当之无愧的ssr! 一个军略点满,一个科技点满! 袁崇焕、袁可立、杨嗣昌三人则是后世争议颇多,有说很厉害,也有说不厉害,但应该也算sr了。 至于茅元仪,毕懋康,那就全靠短视频的功劳了。 什么“明末第一军事学家”,什么“大明燧发枪发明者!”,标题是一个比一个惊悚。 朱由检也不为已甚,不管有没有真材实料,叫过来聊聊就知道了。 他心情大好,将这张名单吹了吹,小心地放在一旁。 朱由检的目光,终于投向了最后一迭,也是最厚的一摞名册——两京文武及地方七品以上现任文官名单。 这可是3500多人的大名单啊,3500抽! 看看究竟能捞出几个人才来! …… 不知过了多久,高时明带着几个小太监捧着剩下最后一批名册走入殿中。 周钰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静静坐在一旁。 朱由检却对这一切毫无察觉。 他正一个个翻看着最后这份三千多人的名册。 但速度倒是比之前快上许多,基本上只看人名就行,觉得有点眼熟的就誊抄下来。 终于,朱由检将手中的笔往御案上一扔,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可累死朕了!” 他揉着酸涩的眼睛,看向自己面前的成果。 那张白纸上,连同之前的两份名单,已经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名字。 在朱由检的眼中,就仿佛一张张金光闪闪的武将卡,散发着夺人的光彩! 洪承畴,陕西布政司右参政,三十四岁。奸臣中的战斗机,也不是不能捏着鼻子用一下。 周延儒,少詹事掌南京翰林院,三十四岁。还是个奸臣,但做奸臣应该也需要能力的吧?总应该比纯粹的清流强? 温体仁,南京礼部尚书,五十三岁。同上。 孙元化,兵部主事任辽东军前赞画,四十五岁。低配版徐光启。 倪元璐,翰林院编修,三十三岁。印象中好像是个清流?反正崇祯末期很活跃的样子,先记上再说! 傅宗龙,贵州巡按,三十五岁。完全记不得他做了什么了,但这个名字很眼熟,记上记上! 毕自肃,宁前道参议,山东按察司副使,五十八岁。这个是毕自严的哥哥,纯属爱屋及乌…… …… 连同前面找到的那些人,一共二十七个名字,将一张纸写得满满当当。 这已经是他绞尽脑汁,耗尽了所有后世记忆,打捞出来的全部人才了。 当然,也有一些他记得的“非人才”,比如阮大铖、董其昌之流,他就很干脆地直接忽略了。 他伸了个懒腰,这才发现周钰和高时明都在一旁,殿中不知何时也已点起了烛火。 他先对着周钰温柔笑笑,然后转向高时明问道: “朕把这名单看完了,但却有几人没有找到,不知是何缘故?” “就是毕自严、朱燮元、熊文灿、宋应星这四人。” 高时明躬身,略微回忆了一下,答道: “回禀陛下,熊文灿、朱燮元二位大人,如今正在籍丁忧。” “其中朱燮元大人是天启四年丁忧的,目前应该也快到时间了。” “而毕自严大人,自天启六年后,便一直在家养病。” “至于最后的宋应星,奴婢确实没有印象,要回去翻翻看才能回禀。” 丁忧,养病…… 朱由检沉默了片刻,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着。 毕自严的病应该不是大碍,照常起复即可,正好让他来负责清理大明的财政烂账。 历史上他出名的是《度支奏议》,低配版的《万历会计录》,但治国理财上倒没有什么特别有印象的亮点。 至于熊文灿,他想起这个人还是因为他招抚了郑芝龙。 朱由检一时间有些犹豫不定。 招抚郑芝龙这个事情,一定要他吗? 他怎么隐约记得这家伙后来到关中招抚农民起义军,好像还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呢? 而且如今郑芝龙到底是什么想法? 从他后面投清来看,拿忠君爱国这一套估计是没什么用的,要谈还是要谈利益。 可是现在自己对他的了解也太少了。 他的船队规模到什么程度了?现在南洋各国、洋人船队、华人海盗、日本幕府等各方势力究竟情况如何? 明朝有什么东西可以制约他,牵制他,利用他? 毕竟真要做成这件事,就必须要拿到“实”啊,而不是满足于所谓“四海升平”的虚名。 关税的银子、海外贸易的银子、开启海运的可能性、从东南亚压榨粮食的可能性,每一样都是回报巨高的。 算了,先把福建广东那边的海商、军户、贼盗都拎一些过来聊聊看,毕竟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如此说来,熊文灿倒也不急,让他在家乡丁着忧先吧。 至于朱燮元…… 四川那边的奢安之乱倒是要尽快处理,今早郭允厚才刚刚说起过这事。 辽饷520万两定额,有156万都投在川贵那个无底洞里呢。 这么远的距离,根本是鞭长莫及,这仗虽然最后打赢了,但中间多少钱粮浪费却根本管不得,知不道。 与其如此,跳过中间过程,直接起复最终赢下这战的朱燮元,或许也能少亏一点。 等等!鞭长莫及? 朱由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抬起头,问道: “高伴伴,如今从北京发一道旨意,到南直隶、福建、四川、贵州等地,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从北京发公文到全国各地的时间,参照《大明一统诸司文武诸司衙门官制》这本书。 这书是万历年间刻录的,还算写实。 除了辽东那旮沓有问题以外,其他地方应该都是准的。 (那个时候发信去辽阳,不是宁锦通道,而是去山东坐船哈哈) —— 我把北京到两京十三省和一些地方的公文到达期限、文人出行时间、300里加急、600里加急换算了一下,作为本书的时空距离设定。 详见作品相关中《明末时空距离设定:从北京到南京要多久》 —— 宋应星这个时候还在苦哈哈地考进士呢,估计已经快到京城了~ (本章完) 第62章 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求票票) 第62章 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求票票~) “高伴伴,如今从北京发一道旨意,到南直隶、福建、四川、贵州等地,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高时明略微回忆了一下,回道: “回禀陛下,若按《大明会典》所定公文限期,到南直隶约莫一月,到福建需两月有余,若是川、贵之地,则需四月上下。” “以上时间,如若三百里加急,时间或可缩短十之三四,如若六百里加急,或可缩短十之七八。” 朱由检听完,默然无语。 这就是封建王朝的交通条件啊。 做任何事情动辄以月、年为时间单位,试错的成本重得不能再重。 把人放出去后,其实和赌博没什么区别,只能祈祷自己的眼光没有出错了。 至于六百里加急? 那是极端时刻才会启用的,真的天天用,驿卒恐怕直接就提前造反了。 因此就算他在纸面上凑出了所谓大明天团,但其实这只是延期兑付的期货而已。 真等起复诏令下发到州府,他们再收拾行装,跋山涉水地来到京城,远的地方可能都要半年时间了。 这大明王朝啊,车马慢,书信也慢。 但朱由检转念一想,这也不全是坏事。 不管是他选中的贤臣名将,还是满腹清议的东林文臣,或多或少都会看轻他这个17岁的少年天子吧? 即如此,趁此良机,刚好让他可以腾出手来,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 这些阉党余众就算品德上多少有些问题。 但在这宿敌政敌入京的前夕,总归要向他——大明的至尊皇帝,确确实实证明一下自己的价值吧? 没有价值,朕怎么保你呢? 只是,在打扫屋子之前,他必须先保证一件事——自身的绝对安全。 想到此处,他转过头,看向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周钰,目光变得温和起来。 “长秋,今天去皇庄那边,怎么样,好玩吗?” 周钰今天换了一身略显干练的宫装,听到朱由检这带着笑意的话,鼻子顿时不服气地皱了皱。 “陛下!” “臣妾明明是去认真做事了……” 她小声嘀咕着反驳了一句,然后也不真的生气。 开开心心地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的账本,一板一眼地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 “咳咳……回禀陛下。” “经臣妾查验,原尚膳监、乾清宫、御药房等要害地方及信王府原班侍卫,定额共计一千二百二十九人。” “这几日,臣妾校验名单后,陆续清退了其中身世不明、冒额顶替、兄弟同在内廷者,共计三百一十八人。” 朱由检扬了扬眉,这大明冒额顶替可真是传统风俗一般了,连皇宫大内居然都有冒额的。 “剩余九百一十一人,都已按您的吩咐,安置在了京畿最近的皇庄之内。” “臣妾今日巡视皇庄,已为每户都划拨了百亩田地,并重新委任了里正、保甲。” “另外司礼监这边会安排轮值人手,每日前往巡视回报。” 朱由检认真地听着,脸上笑容愈盛。 授田本是他的命令之内,但里正、保甲、司礼监的巡视,就完全是意外之喜。 “其中信王府旧部的侍卫,还有一百零二人尚未婚配,臣妾想着,可以找媒婆略作婚配,如此有恒产者有恒心,忠心也能得到保证。” “至于皇庄地租,臣妾暂时未做调整,仍是按照0.03两/亩的屯田子粒银标准收取。” 周钰一口气说罢,把账本贴在胸口,满眼期待地看了过来。 朱由检也不吝啬自己的赞美:“好!好!好!条理清晰,考虑周全,爱妃真乃朕的贤内助。” 周钰听得心怒放,却又强自按捺,只是站在原地强装严肃,一双眼睛却眯得如同月牙。 朱由检来回踱步,心情畅快无比。 惊喜是真的惊喜。 他本来的预期不过是把人员筛查一遍,统一安排到皇庄。 至于更多的安全方案他有的是,但实在没有时间去做、去想。 却没想到长秋把里长、保甲、巡视、婚配这些都考虑到了,可以说比他预想中的进度要快了一大截。 后面可以把尚膳监的饮食采买、轮班监制、试毒流程这些东西也想一下,然后交给长秋去优化。 这样的安保手段,再持续巩固、升级一段时间,应该可以挡住传说中“幕后集团”收买刺杀了! 是的,别看他前面分析东林分析半天,觉得根本不存在庞大、强有力的幕后集团。 而从本心上,他也根本不相信明代皇帝所谓“易溶于水”的传说。 毕竟谁家冒着株连九族的风险,就只用“落水”这种不确定的手段啊? 纵火、刺杀、下毒,哪样不比落水来得干净利落? 你都有这能耐在明朝这个时期能养出死士了,再激进干脆一点又何妨呢? 但是!但是!但是! 常言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理论是理论,现实是现实!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总之说一千道一万! 他不敢冒险…… 可现在,不一样了。 最核心的内廷侍卫和太监,已经算是到达一个比较安全的阈值,他终于可以真正放开手脚了! 朱由检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高时明,目光灼灼,再无半分犹豫。 他飞速开口,一连串命令脱口而出: “第一,将辽东、九边各镇,把总以上所有实职武官,各标营坐堂官、军前赞画等人员,整理出来,附上姓名、年龄、籍贯即可,明天晚上之前做完。” “第二,将京中所售邸报、小报、流行刊物,不拘价格质量,一律采买一份送进宫来,同样是晚上之前。” “第三,明日开始,朕每日辰时都会前往勇卫营旁观试炼,凡缺勤、懈懒、失职者,全按军律执行!” “第四,通知内书堂,明日巳时举行考试,面对所有在学内使及随堂、秉笔。” 朱由检顿了顿,缓缓说完最后一条: “第五,明日申时,照旧在武英殿群臣召对!其中除了今日参与的阁臣卿部之外,将在京九卿、六科都给事中也一并叫来参加。” 他微微一笑,脸上的笑容说不出的邪恶。 “对了,提前给他们发一道策问题,让他们明日下午进宫前,都写好了,一并交上来。” “至于题目嘛,干脆就叫……” “——关于提升京师治理水平的对策征集” 另外这事是有案例的。 以崇祯三年“开海禁”一事,从发文去地方征求意见,北京不太想开,福建地方建议开,这么来来回回,最终了8个月才定下来。 封建王朝做事就是这么慢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时钟发展缓慢,其实也是因为古代的生产并不需要精确时间。 —— 是的,你没看错,和很多地摊文学臆想的“福建利益集团”抵制开海不同,当时福建地方官是强烈建议开海的。 —— 尚膳监、御药房这些地方具体人数没查到,我瞎编的,别信。 信王府亲卫倒是实实在在的300人,明熹宗实录中有说。 —— 0.03两/亩是皇庄税收标准,在最开始皇庄那章说过。 —— 明朝出版业很发达,东厂也通常会把采买的报纸送进宫去,但不会如主角要求的这么全面。 —— p.s,看完记得再翻一下,直到出现“未完待续”,不然他不算追读的t-t (本章完) 第63章 这是练的什么兵? 第63章 这是练的什么兵? 英国公张惟贤是被一阵嘈杂声吵醒的。 炮声、马蹄声、士卒的呼喝声,隔着一条河,从对岸的勇卫营驻地传来,搅得他心神不宁。 他披着外衣,站上自家宅邸的阁楼,负手向河对岸望去。 晨雾尚未完全散去,只能看到黑压压的人影在晃动,旌旗招展,一片热闹景象。 他的儿子,张之极,也站在一旁,同样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爹,这勇卫营是疯了不成?”张之极忍不住开口,“前两日还懒懒散散,今天这是唱的哪一出?” 张惟贤没有说话,只是眉头紧锁。 就在这时,老管家匆匆从楼下跑了上来,气息微喘。 “国公爷,打听清楚了。” 张惟贤缓缓回头,眼神询问。 “下人刚刚回报,说是今日陛下亲临勇卫营,视察操练。” 张惟贤恍然大悟,他喃喃自语:“我说呢……原来是陛下亲至。” 张之极的脸上却瞬间被激动和崇敬填满:“陛下登基未久,便如此关心武事,实乃我大明之福啊!如今国家内忧外患……” “行了。”张惟贤无奈地摆了摆手,打断了儿子的感慨,“知道你的陛下贤能了。”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河对岸,眼神复杂。 “抽练新营,是好事。”他悠悠地叹了口气,与其说是在对儿子说,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可老夫实在是看不懂,这满营数千士卒,为何至今连些像样的把总、千总都不补齐?就让一群队官带着,这能练出什么兵?” 他摇了摇头,神情愈发困惑。 坦白说,自从拿到那句“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后,张惟贤倒是不太担心这位新君会成为万历爷了。 这句诗用语直白,却气势凛冽,甚至隐隐有大逆不道的味道,几乎不可能是他人代写,只可能是皇帝本人所作。 倒是这两日静下心来回顾观察,才感觉之前拿刘邦的模板去套这位新君也不太合适。 这位新君的所作所为,实在是……有些天马行空。 反正他是看不懂,也不着急看懂了。 张惟贤干脆不再多看,转身径直下楼。 “看来今日的回笼觉是睡不成了,我还是早点去衙门里坐班吧……唉,真是苦了我这老人家。” 张之极没有去送,他依旧站在阁楼上,迎着晨风,努力眺望着那片喧腾的军营,眼中全是炙热。 …… 与此同时,河对岸。 朱由检的眉头,皱得比张惟贤更紧。 勇卫营三千人,分为六司,每司五百。 然而放眼望去,除了孙应元统领的那一司尚能维持基本的阵型外。 其余五司,阵型散乱,队列歪斜,简直就像一群乌合之众。 这列阵效果比那日校场操练的还要糟糕一些。 “徐应元。” 朱由检转过头呼唤。 御马监太监徐应元心头一颤,连忙出列:“奴婢在。” “这两日勇卫营操练和队官们入宫习字进展如何?” 徐应元额头渗出细汗,既惶恐,又尴尬。 “回陛下……都是有些懒散。”他赶紧又补充道,“只因营中只任命了孙应元一名把总,其余五司群龙无首,奴婢们只是从旁协助,也……也不太号令得动这些勇士。” 他小心翼翼地建议道:“陛下,是否要从五军都督府和兵部那边,推选些宿将过来,填补各司把总、千总的空缺?” 朱由检没有立刻回答。 他手里握着马鞭,轻轻拍打着自己的手心,陷入了沉思。 徐应元是废物,这一点毫无疑问。 但废物归废物,毕竟还是府邸元从。 为了收买人心,免得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声,暂时也还动他不得。 而且这件事也不能完全怪他。 这本质上是管理半径的问题。 他当然知道,一个人的有效管理范围是有限的,最佳是七个人,一旦超过,就容易失控。 放在军队之中更是如此,就连戚少保的鸳鸯阵也不过十二人编制。 如今这其余五司,没有主官,就相当于让五十个队官各自为政,自然是一盘散沙。 懒散、混乱,都只是表象,根子在于管理体系的缺位。 但他暂时不太想从京营、卫所,甚至九边大营里,直接抽调那些老油条军官过来。 这样大明军队的暮气、腐气、匪气,也会跟着带过来。 画布一经污染,再想洗干净可就不容易了。 但问题是,他下令从九边选诏的精锐队官、选锋,目前还在路上。 按昨日了解的大明交通条件,最快的宣府、蓟镇,也要半个月才能到。 辽东、陕西的,没一两个月根本到不了京城。 总不能让这三千人,就这么乱糟糟地混上一个月。 他朱皇帝的米饭,可没这么容易吃! 思虑已定,朱由检直接开口下令。 “徐应元!传朕旨意。” “其一,自今日起,勇卫营每日加猪肉二两。” “不过……” 朱由检顿了顿,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嘴边的邪恶笑意。 “每日操练比武,最后五名小队,取消当日加餐。” “其二,每十日大犒一次,加肉一斤,酒一斤。” “但是,只有十日中表现最佳的五个小队才可领赏。” 他紧接着说道: “其三,十月初一,朕会亲选新的把总。” “届时考量九月末笔试、九月中各队官操练成绩,选取最优两名队官升任把总。” “第四,若有一队,连续三日操练垫底,则全队连同队官一起罢斥,全部退回老营。” “空缺名额,再从勇士、勇卫两个老营之中重新选拔补充!” “就这四条,着手去办吧。” 朱由检对徐应元吩咐道,语气平淡。 “奴婢……遵旨!”徐应元重重点头,心中不停默念背诵,唯恐忘了。 事情交代完毕,朱由检连本来想见一下的孙应元都不去见了,拨转马头,径直离去。 管理学半径最佳是7人这个理论没错。 但后世互联网大厂里都推行扁平化管理了。 如同google、英伟达更是动辄数十条汇报线并行,业务却也开展得风风火火。 这又是如何做到的? 无他,把“我要让你干什么”转变为“这可是你自己想要干什么”即可。 而这里面的主观能动性就靠规则设计和奖惩发放来进行了。 当然,这种取巧的方法只适用于练兵这种低组织度的工作,真要上战场还是得配齐将官。 这个办法成与不成,三天后再来看一次。 刚好也用来验证一下后世方法论与明朝的兼容性。 实在不行,再做妥协也不迟。 “走,接下来去内书堂。” 队伍的马蹄声哒哒,一行人迅速拐进了北安门,直奔司礼监而去。 犒赏标准按万历年间吕坤的《实政录》: 万军一犒,费银三百两,宽然有余。(万历标准,现在价格要翻倍了估计。) 黄酒煮熟,每人一斤;猪肉煮熟,每人一斤。 —— 这个时间点北京的猪肉大概是1斤4分银,即40文左右。 黄酒的价格没查到。 京城米价则是0.5~1两/石左右。主要是漕粮到的时候,京营的人会拿去卖掉,这个时候最便宜。 另外辽东的米价则在1~2两左右波动。 p.s今天只有这一更了。 明天打算整理一下细纲,把接下来的剧情好好整理一下。 一直有人抱怨时间进展太慢,现在诸事就位,终于可以开展时空跳跃之术了。 (本章完) 第64章 大明TOP1学府(没有之一) 第64章 大明top1学府(没有之一) 司礼监旁的内书堂,大明天下之中师资力量最雄厚的学堂。 在这里任教的全是翰林院中的先生——三甲的同进士,想进来教书都不够资格。 至于出路那也称得上是天下第一,从这里走出的司礼监掌印、东厂太监不知凡几。 什么国子监、东林书院,根本是碰瓷的资格都没有。 寻常时候,这里书声琅琅,是大明朝最特殊的“预科班”,专门教导十余岁的小太监们读书识字。 但今日,这份宁静被打破了。 “都站好了!快些,快些!一群没眼力见的东西” 院子里,一群穿着青色袍服的小太监们正乱糟糟地排着队。 一个年长些的管事太监正捏着嗓子,尖声呵斥着,脸上的褶子因为用力的表情而挤作一团。 纷乱的队伍中,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太监,一把将一个瘦小的身影朝后一推,嘴里不耐烦地骂着。 “新来的土巴子!懂不懂规矩?这是你能站的地方吗?滚去后面!” 那小太监约莫十三岁,身子单薄,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推,踉跄了几步,险些被桌案绊倒。 他脸上满是惶恐,低着头唯唯诺诺,肩膀不自觉地缩成了一团。 就在这时,另一只手伸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了他,同时拦住了那个半大太监的手。 “杜哥,他刚进宫,不懂事,说说就是了,没必要动手脚吧。” 出声的是另一个少年,年纪与那被欺负的相仿,但眉宇间却多了几分沉稳和义气。 那年长的太监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似乎是觉得他多管闲事,但当着这紧要关头终究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哼了一声,就此霸住了最前面的这张桌子。 被欺负的小太监这才松了口气,他不安地扯了扯身边伙伴的袖子,声音细若蚊蝇。 “方爷爷,可吓死我了。如今是……是皇帝要来了吗?” 那伙伴赶紧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凑到他耳边低声骂道:“噤声!要叫‘陛下’,你忘了?” 他看着伙伴那懵懂又带着点怯懦的眼神,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新来的伙伴,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太小,人也太实诚。 “那俺问爷爷个事,”那胆小的伙伴咽了咽口水,眼睛里冒出一点光,“等下考试,要是考好了,……有肉吃吗?” “出息!” 方爷爷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但语气却不自觉地放柔了。 “你要是能拿个头名,别说是肉,往后要什么没有?杜狗才他们,也断不敢再欺负咱们了!” 这小太监还是追问,“那第二名呢?要多少名才有肉吃?” 方爷爷顿时无语,然而看着伙伴依旧懵懵懂懂的样子,终究无奈地摇了摇头。 “罢了罢了,不指望你了,这次还得看你方公爷爷的!” “等爷中了第一名,入了陛下青眼,到时候肯定罩着你吃香喝辣!” 他拍了拍胸脯,正欲再吹上几个牛逼。 院外却忽然传来一阵细碎而密集的马蹄声。 紧接着,一个大太监快步走进门来,脸色肃穆,厉声喝道:“肃静!” 嗡的一声,整个院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住,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的小太监都垂下头,连呼吸都放轻了。 “跪——” 随着一声悠长的唱喏,院中百来号人呼啦啦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青石板。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在小小的院落里回荡。 那个胆小的小太监跪得慢了半拍,就在他低下头的前一瞬,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身影。 一个穿着明黄色常服的年轻身影,迈步走进了院门。 那身影的主人似乎有所察觉,目光扫了过来,正好与他的视线对上。 小太监吓了一跳,脑子里一片空白,竟忘了下拜,就只是呆呆地望着。 “你疯了!” 身旁的“方公爷爷”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规矩了,猛地一按他的脊背,用力将他的脑袋按在了地上。 小太监头被按得猛地磕在了地上,痛的他眼泪都冒了出来,可心里却还回想着那双眼睛。 “这皇帝……长得真好看。” …… 朱由检翻身下马,径直走过内书堂的第一道门房。 庭院正南,供奉着孔子的牌位,香炉里还燃着清香。 两边的楹联倒是颇为有趣。 “学未到孔圣门墙,须努力趱行几步;做不尽家庭事业,且开怀丢在一边。” 朱由检仔细品味之后忍不住被逗笑出声。 前半句倒是中规中矩的劝学之语,可这后半句,却充满了太监这个特殊群体独有的无奈与自我调侃。 进了宫,断了根,所谓的“家庭事业”,可不就得“开怀丢在一边”么。 他转过门房,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院中十几株郁郁葱葱的古槐,枝叶繁茂,洒下片片荫凉。 树下,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数百张桌案,每个桌案后,都跪着一个青袍太监。 在他进来的那一刻,山呼万岁的声音顿时响起。 朱由检的目光随意地扫过人群,却正好在最后边角的角落停住了。 那里,有一个少年正呆呆地看着他,眼神中没有畏惧,只有……好奇? 跟在朱由检身后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高时明,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圣前失仪,这是大不敬! 他正要上前呵斥,却被朱由检抬手拦住了。 “算了,只是个孩子。” 朱由检淡淡地说了一句,目光从那少年脸上一扫而过,没有再停留。 他从宽大的袖中掏出两张折迭好的纸,递给高时明。 “别耽搁了,直接开考吧。”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一份,给内书堂在读的。另一份,给司礼监的秉笔和随堂。” “两份都限时一个时辰交卷。” 说罢,他不再看众人,径直朝着院子深处的主堂屋走去。 高时明恭敬地接过两张纸,已对这位新君雷厉风行的作风习以为常。 他展开第一份试卷,快速地扫了一眼。 题目不多,共计十二条。 有考情弊的,如“若遇他人索贿,尔当如何处之?” 有考术数的,如“米一斗价十文,买三斗半,该付几何?” 有考宫规的,如“出入禁宫,腰牌递管诸事,当如何?” 高时明心中了然。 这些题目中一道经学内容也无,专专考较些实务,陛下求实之风可略见几分矣。 他眼光扫过最后一题,却顿感莫名其妙。 高时明忍不住低声念了出来: “作文:写尔等入宫前经历,限五百字内。” 作文一词倒还可以理解,让一群太监回忆入宫前的经历就有些古怪了。 这入宫前的事有啥好写的,无非就是些好赌的爹,生病的妈…… 这位陛下,这是想做什么? 他心中困惑,又连忙拿起第二份试卷。 这一次,纸上只有短短一行字,却比那十二道题加起来,分量还要重得多。 “——内帑积弊,宫人冗滥,宫禁松弛,如此诸事当以何革之?” 高时明拿着那薄薄的纸,顿时觉得重如千斤。 原来如此…… 这才是重头戏。 看来,这场真正的内廷风暴,竟是要从这小小的内书堂卷起了。 这几章中内书堂的内容,都来自《酌中志》。 这几天更新不太给力,为表歉意,额外写一章《明代内书堂——小太监们的读书生涯》送给大家。 相信我,很有趣,不枯燥。 照旧放在作品相关里。 我会尽快把更新时间往前挪(现在是每天23点)。 等挪到0点,我就可以开始爆更了(每天+1更算爆吗)。 再次给大家说声抱歉哈~ (本章完) 第65章 谁也别想碰朕的大宝剑! 第65章 谁也别想碰朕的大宝剑! 堂屋内,早有小太监奉上了茶。 朱由检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 高时明匆匆走了进来,躬身道:“陛下,试卷已经发下去了。” “嗯。”朱由检应了一声,问道:“内书堂如今每日都教习些什么?” 高时明连忙答道: “回陛下,年小的,先学些《百家姓》、《千字文》启蒙。” “等启蒙后,便学《大学》、《论语》等四书。另外也会略学些《千家诗》、《神童诗》等。” “待基本学成了,再教些宫中各监实务,名曰‘判仿’。” “此外,《忠鉴录》及《内令》则必令其口诵心维。” 朱由检闻言,有些讶异:“完全不教术算么?” “回陛下,简单的加减会教一些,九九表也会教背,但更精深的,正课里不教。各人若有余力的,也可自行修习。” 朱由检点了点头,松了口气。 那看来自己昨晚出的算术题还不算太过高深。 毕竟“同时开水放水”和“我与小明相向而行”这些经典题目都没上呢。 他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脑海中却想起了另一件事。 昨日翻看天启门户罢斥清单的时候,他其实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名字——侯恪、丁乾学。 正是登基那日令魏忠贤自缢后,小太监马文科说的,他在内书堂时的教习先生。 他又找了相应浮本来看,这才知道,原来当日听错了名字。 是侯恪,而非“侯客”,更关键的则是,这位侯恪先生,竟然还是东林党侯恂之弟。 朱由检想到此处,扫视了堂屋内一圈,忽然察觉出了不对。 “为何今日不见翰林院的先生在场?” 高时明心中犹豫了一下,还是认真回道: “回禀陛下,其实如今内书堂没有词林先生了。” 朱由检叩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盯着高时明。 “朕记得,内书堂常设四到六名翰林讲官,轮值教导,为何居然说没有词林先生?” 高时明拱手答道: “自泰昌爷以来,内书堂的先生,或求他任,或被削籍闲住。增增减减,人数总是不足。” “自今年八月初,最后一名先生杨世芳被冠带闲住后,内书堂……便没有老师了。” “彼时又恰逢先帝病重,这补任老师一事,便耽搁了下来。” 朱由检眉毛一扬,愈发觉得不太对劲。 根据原宿主的记忆,内书堂常年有两百之数的内侍在读书。 宫中十二监、四司、八局中如有缺额,都会优先从内书堂选校优秀的毕业生过去。 甚至如果某些“资深太监”不识字,那么在升官之前也是要来内书堂这边进修过后才能升职的。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内书堂就好比这内廷的“黄埔军校”了。 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会沦落到只剩一名讲师,甚至到如今连一名讲师都没有? 朱由检看向高时明,却只见他低眉顺眼站在原地,一句多话的意思都没有。 突然,昨日众多浮本中的两句话,突然从脑海中闪过。 “沈尝教习内书堂,‘进忠’及刘朝皆执弟子礼。” “于是副都御史杨涟愤甚,疏上,忠贤惧,求解于韩爌,不应。” 进忠——李进忠不就是魏忠贤在万历时期所用的名字吗! 这下明白了! 高时明是万历二十六年的内书堂学生,他那一科的老师,有韩爌、沈。 但高时明没说的是,魏忠贤,也是他那一科或者前后时间段的“插班生”。 这才有所谓‘进忠’及刘朝皆执弟子礼一说。 后来沈成了阉党的奠基大佬,韩爌则成了东林大佬。 这说明什么? 内廷和外廷连接的通道之中,内书堂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位置。 孤证不立,要再确认一下才是。 想到这里他开口直接问道,“以往还有内书堂教习而成阁臣的例子吗?” ——陛下果然是心细如发,明察秋毫。 高时明心中低叹一句,但原本也不欲讳言,于是坦然开口说道: “陛下,内书堂所选翰林先生,无不优中选优,多以编修、庶吉士充任,是故多有先生后日入阁。” “如万历年间王家屏、赵志皋、沈鲤等皆是如此,但若论最知名之人,则应属徐阶徐阁老。” 高时明略过一些细节不提,他相信皇帝能自己品味到其中意味。 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 “其实历来翰林先生之中避讳中官,不欲牵扯,尽力求去者有之,用心任教,施以仁德教化者也有之。” 朱由检点点头,心道果然如此。 古代人脉关系,血缘以外就属师生最重。 甚至有时候兄弟政见不同,各自反目,却很少见师生反目之事。 这太监们就连入宫这事,都要安排上老祖、老叔这等带挈关系,又何况内书堂这种名正言顺的师生关系呢? 这可是正儿八经交过束脩之礼的啊! 如此说来这数年间教习先生被尽数斥退,或许就潜藏着另一种可能了。 魏忠贤是怕再出现一个冯保,与外朝的某个“张居正”联手,动摇他的根基? 朱由检的眼神变得深沉起来。 另外,魏忠贤居然在内书堂进修过…… 那么他真的不识字吗? 朱由检回想起登基那天让魏忠贤写下名单时,那张老脸上宛若天成的憨厚和淳朴。 “——老奴其实并不识字啊……” 一股深刻的寒意瞬间自朱由检背脊冒起。 所以这老阉,难道在最接近死亡的时候,也仍在伪装吗? 朱由检长长呼出一口气,暂且把这个永远也没有答案的问题放下。 现在对于他而言,更重要的问题是: 究竟要不要重新打开这条内廷与外廷之间的通道? 他在脑海中快速权衡着利弊。 很快他便拿定了主意,果断开口下令: “内书堂之事,往后这么办。” “其一,习字的先生,你从京中寻些常年不第的老童生充任即可,束脩从优。” “其二,往后内书堂所用书籍,全部加上句读,不再劳烦先生断句了。” “其三,你去宫外请几个精于算数的账房先生,往后,账本清算、实用算术,也列为内书堂正课。” “其四,往后内书堂旬日小校,每月大校,与勇卫营考校时间错开一日,大校时朕都会亲自过来。” 他顿了顿,最后说道:“至于翰林院先生补任一事……后面再议吧。” 不管这些文臣是想结交近侍,巩固权势,还是真的想认真教育宦官,从而减轻危害。 都无所谓了。 内官必须成为他手中最纯粹、最忠诚的剑——只听从他一个人意志的剑! 任何人都别想沾染半分! 《忠鉴录》是儒家视角的好太监的传记。 《内令》就是宫中守则,之所以称“内”是因为宫中由皇后执掌。 —— 九九表秦朝就有了,请看彩蛋章 —— 泰昌到天启的内书堂讲师名单我一起放上一章说的那个《内书堂——明代最高学府》里吧。 我看到居然这14个人居然都离职(各种原因)觉得挺有意思的。 书中的阴谋论只是我乱猜的,没有实际证据,说不定天启再活一年就补充新人进去了。 而且魏忠贤提防小太监感觉也不是很合理。就当主角脑子秀逗想歪了吧。 —— 沈尝教习内书堂,进忠及刘朝皆执弟子礼。——《明纪》卷五○《熹宗纪一》 于是副都御史杨涟愤甚,疏上,忠贤惧,求解于韩爌,不应。——《明史·卷305》这说的是杨涟用二十四罪状攻击魏忠贤的事情,就是这件事情后,东林被血洗了,魏忠贤正式统揽大权。 (本章完) 第66章 蝴蝶效应这么快就来?(求月票) 第66章 蝴蝶效应这么快就来?(求月票~) 堂屋中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一名小太监捧着两迭试卷,匆匆地从屋外进来。 高时明,见状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惊扰了皇帝。 小太监连忙放缓脚步,轻轻将两迭试卷放在桌案上,又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朱由检就在桌案之后,却对此毫无所觉,一双眉毛紧皱。 方才趁着外面在答卷,精通时间管理的他干脆让高时明把今日题本拿过来对一对。 这一对,就对出了两个大难题。 第一份:“分镇桃林口太监杨朝报,插汉虎墩兔憨以醉为妇哈屯刺死。” 这后半截一堆乱码一样的文字,其实是明朝对蒙古部落名字的一些音译造成的。 所谓插汉(chahan),便是察哈尔部(aqar), 属漠南蒙古,北边是科尔沁,东边则毗邻宁锦和女真。 所谓虎墩兔憨(huduntuhan),便是林丹汗(ligden qaγan)。 至于妇哈屯(fuhatun),则是可墩(qatun)。 说白了其实就是汉语对蒙古语的音译结果。 (p.s我只能找到万历年间的蒙古地图,实际上此时明朝在锦州以外只剩皮岛和旅顺两地。) 把这些信息重新组合起来,那句话的意思就变得无比清晰,也无比震撼。 察哈尔部的林丹汗,因为醉酒……被他的老婆给杀了? 好不容易看明白这句话的时候,朱由检整个人都麻了。 林丹汗……死了? 那个在原本历史上,野心勃勃,号称“蒙古诸部大汗”,结果先是被后金打得丢盔弃甲,转头西征,又把自己的蒙古诸部打得四分五裂,最后在青海病死的傻逼林丹汗…… 就这么死了? 还是因为醉酒被自己的老婆给捅死了? 朱由检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乱。 他穿越才多久?这时空扰动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前几天,他才刚刚下令,让锦衣卫派出旗尉,前往九边查探军情民情。 算算时间,那些旗尉,此刻说不定连京畿地界都还没走出去。 我这是什么品种时空蝴蝶翅膀,能一巴掌把几千里之外的林丹汗扇死? …… 话说回来,林丹汗死了,对未来的局势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朱由检冥思苦想,却一时根本想不透彻。 他已经做好了随着自己改革措施推进,历史面目全非的打算。 但绝没预料过,会这么快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可为什么是林丹汗被刺死,而不是黄台吉骑马摔死? 我很愿意拿十个林丹汗去换一个黄台吉啊! 林丹汗活着,确实是个祸害,他在草原上四处征伐,所到之处,蒙古诸部望风而降。 是的,望风而降,只不过全都是降的后金…… 可如今他死了…… 后金会不会趁机收服察哈尔部,然后直接绕道南下? 崇祯二年的乙巳之变直接提前到天启七年?! 朱由检越想越觉得心烦意乱,脑中思绪万千,却理不出一个头绪。 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 不对…… 以大明现在这狗屁不如的军情系统,自己恐怕不应该先问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自己应该先问…… 这他娘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娘希匹的! 这大明边镇系统的谍报,全靠将领自己派出夜不收和商人。 一个边镇太监的奏报,天知道有多大水分。 想通了这一层,朱由检的心绪反倒平复了下来。 他抬起头,将那份奏疏递给了身旁的高时明,直接开口道: “传朕旨意,让蓟镇守将,再探再报。” “此消息究竟从何而来?是谁人听闻,又有谁人亲见?是否确实?事发何日?” “插汉部此后,又有何动向?若此事为真,其继任者,又将是何人?” “所有种种,给朕一一探明,300里加急来报!不得有误!” “奴婢遵旨。” 高时明躬身应下,当即便走到一旁的桌案,取过朱笔,将皇帝的旨意一丝不苟地批红在题本的末尾。 随后,他将题本重新装入封套,交给门外候着的小太监,低声吩咐了几句。 小太监领命,捧着题本,再次匆匆而去。 处理完这件很有可能是个乌龙的烂事——希望是乌龙。 朱由检拿起了第二份题本:“东江镇总兵毛文龙诉不平五事疏!” 打开奏疏,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怨气和戾气。 洋洋洒洒数百言,总结起来,就是五句撕心裂肺的质问。 其一,我毛文龙在敌后苦苦支撑,与奴酋浴血奋战,辽东那些人却只知道龟缩守城,坐视奴酋坐大,这公平吗? 其二,我东江镇钱粮兵饷,处处受人克扣,将士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而辽东的兵马,钱粮充足,却毫无战功,这公平吗? 其三,旅顺参将李矿、石城岛游击高万垂等人,临阵弃城而逃,罪无可赦,最后居然官复原职,这公平吗? 其四,我毛文龙一颗忠胆,可昭日月,居然有人污蔑我是不过是个循循安吏,不敢奋勇作战,这公平吗? 其五,今年春天的朝鲜之役,我亲率将士在铁山与奴骑死战,居然有人说我“避奴骑之锋芒”,坐视友军败亡,这公平吗! 公平!我毛文龙要的就是他妈一个公平! …… 麻了。 朱由检又麻了。 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五问。 后世关于毛文龙和袁崇焕的解说,简直是汗牛充栋,各种短视频、营销号蜂拥而上,吃尽了流量。 他当初也跟着看了个爽,兴致勃勃看着两拨人打得狗血淋头。 可如今当他自己坐在这张龙椅上,面对着这份真实的奏疏时,他才发现,那些解说,全都屁用没有。 总不能凭着数百年后的一些印象,就贸然判定袁崇焕是忠,毛文龙是奸? 抑或是反过来去做断定? 这简直是拿大明的国运在开玩笑!何其荒唐! 他将这份题本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 沉吟了许久,他才再次叫过高时明。 “高伴伴。” “奴婢在。” “不用等下午群臣召对的名单公布了。”朱由检声音有些暗哑,“孙承宗籍贯就在高阳县,你现在立刻着人,带朕的诏令过去,快马请他入京。”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旨意快马送过去就行,至于孙师傅本人,让他慢慢走,不必急于一时。” 快马,是很急,真的很急。 慢走,是怕他颠死在半路,毕竟已经65岁了。 反正高阳县离北京也就200里,等个五六天怎么也等到了。 高时明躬身道:“奴婢明白。” “至于这个题本……”朱由检拿起毛文龙的奏疏,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它放在了一边。 “先留中不发吧,等朕问过孙师傅的意见再说。” “遵旨。” 高时明再次领命。 是的,袁崇焕,毛文龙,这两个人,朱由检一个都不敢武断相信。 但孙承宗,这位帝师,这位曾经的蓟辽督师,亲自走过山海关内外的能臣,他感觉还是可以略微相信一点。 在自己的触手真正伸到九边之前,他唯一能信任的,也只有孙承宗了。 插汉虎墩兔以醉为妇哈屯刺死。这句话出现在崇祯长编、实录、国榷多个史料之中。 我把古文原籍放在彩蛋章了,我读来读去,只能认为是边镇谎报军情。 事实上这个姓杨的死太监,没等魏忠贤倒台就被贬到南京去了,后面干脆免职了。 真是大明药丸! —— 察哈尔部(aqar),这个括号里面的是鲍培氏转写。 专用于将古蒙古语转换为拉丁式字母。 至于插汉部——这可能就是中国汉字转写了吧哈哈。 因为这个音译,你在史料里会看到蒙古那边有一堆兔子: 除了林丹汗的虎墩兔,还有顺义王卜失兔,暖兔,宰兔,秃兔等等。 后面我就还是用林丹汗通俗这种说法,大家在这章有个概念就成。 —— 毛文龙的不平五事疏就500个字,我贴作品相关吧,你们感兴趣可以去读原文,大致和我翻的意思相近。 —— 锦衣卫是一个超大的组织,下面有十七个卫所。 展开说比较复杂,说点有趣的: 有专门做工匠的,戚继光儿子就在里面,后面还发明了活轮战车。 有养大象的、屯田的、养马的等等。 至于真正那种“锦衣卫”,其实是南北镇抚司+东西司房。 (本章完) 第67章 王承恩想吃肉(求月票) 第67章 王承恩想吃肉(求月票~) 短短不到半个时辰,连续处理了两份如此棘手的题本,朱由检只觉得额头已经微微见汗。 他干脆站起身,在空旷的堂屋内来回踱步。 胸中,有一股说不出的烦闷。 这皇帝,名为天子,富有四海。 可实际上,却深居紫禁城中,眼之所见,耳之所闻,全都是别人想让他看到、听到的。 就像方才,林丹汗的死讯,是真是假?毛文龙的不平五事,是实情还是夸大? 他根本无从知晓。 这种感觉,就像一个被蒙住了眼睛的巨人,空有一身力气,却不知该向何处使。 不行,必须改变! 安全已经有了初步保障,朝堂上的文臣,也渐渐被他驱使起来。 但是他对东厂和锦衣卫的改革,还还是太过仁慈了和缓慢了。 以为教了赎罪银就不用干活吗? 那是买命钱!不是买你们绩效的钱! 他的脚步停了下来,转身看向高时明。 “高伴伴,你昨日与朕说,锦衣卫冒额滥顶之风,愈演愈烈,如今比神庙之时,居然多出了两万余名?” 高时明心中一凛,知道皇帝这是要动真格了,连忙躬身道: “回陛下,确实如此。天启年间,厂卫之权,多为客氏与魏忠贤所掌,滥授官职,私收亲信,以致员额冗滥,鱼龙混杂。” 朱由检沉默了片刻。 他本可以玩弄一些帝王心术,说些模棱两可的话,让下面的人去猜,去揣摩。 但他最终还是放弃了。 那不是他所擅长的,也非他所愿。 “传朕旨意。” 朱由检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和坚定。 “其一,命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将天启以来所有冒额滥赏的锦衣卫,整理一份名单出来,报给东厂提督王体乾,由东厂进行审查。” “此事限定时间,五日之内,拿出名单。下月之内,完成裁撤!” “其二,让他们二人,各自准备一份监控九边、蒙古、女真的谍报方案,写好后入宫来报。” 他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够卷,于是又补充道: “第三,这份谍报方案的征集,不光是他们二人。” “你传下话去,所有在京的锦衣卫、东厂之中,凡实职百户以上者,皆可上书陈言。” “将他们的答卷,也一并收了,朕要亲自看!” 高时明不敢有丝毫怠慢,将这三条旨意牢牢记在心里,沉声应道:“奴婢遵旨!” 忙完这两桩完全出乎意料的大事,朱由检这才总算松了口气。 他重新坐回案后,将目光投向了桌案上那最后两迭试卷。 二百余份内书堂学子的答卷,他此刻已没心情一份份细看,便干脆只看整理好的成绩总表。 大部分小太监的成绩,都还算过得去,各项题目正确率都算不错。 只有术算一道,确实表现不佳,许多人都是下等。 他的目光在名单上缓缓移动,突然,眉头微微一扬。 ——王承恩。 这个名字,让他心中微微一动。 但,也仅仅是略略期待而已。 没办法,这几日他才发现,王姓,本就是京畿直隶的大姓。 而“承恩”二字,更是和跟后世的“建国”、“建军”一样,是独属这个时代的“热名”。 不说远的,京营里就有个副将叫王承恩,五月宁锦之战时,还带了五千兵马去协防山海关。 说起那次出征,简直就是个笑话。 大军刚出广渠门,兵马就跑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又在路上四散抢劫,闹得鸡飞狗跳。 磨蹭了半个多月才晃悠到山海关,结果那边,宁锦之战都打赢了。 然后这支“大军”又在关外紧张兮兮地蹲了半天,这才接到命令撤回。 这也是朱由检今日早上宁愿扛着管理半径惩罚,也不愿从京营中选调将官的原因之一。 ——这京营,从根子上,就已经烂透了。 除了京营,锦衣卫里也有个王承恩,宫里头,他这几日也见过好几个叫王承恩的太监,只是年纪都太大了,对不上号。 但这个内书堂的王承恩,倒是有几分可能。 毕竟,那个在十七年后的吊友,如果是这个时候才从内书堂出道,似乎也说得过去。 朱由检来了些兴趣。 他放下总表,对高时明道:“把王承恩的卷子,给朕取来看看。” 高时明应了一声,很快便从那二百多份试卷中,将王承恩的那一份翻了出来,恭敬地呈上。 朱由检接过试卷,打算看在这个名字的面子上,额外多上一点时间。 试卷入手,一股淡淡的墨香传来,字迹却是歪歪扭扭,看得出作者习字不久。 第一题:如在宫中遇上官索贿,该当如何? 答曰:呼方公爷爷帮忙。 朱由检看得一头雾水。 方公爷爷?这是什么东西?跟戏文里的关公、岳公一样,是宫里太监们信奉的什么神仙吗? 他压下疑惑,再看第二题。 第二题是术算:一斗米价十文钱,买三斗半,需付几文? 答曰:三个半十文钱。 朱由检看到这答案,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乐了。 好一个乘法交换律! 这小家伙,说不得还是个数学苗子。 他简单翻了翻其他的题目,大多答得中规中矩,便没再细看,直接翻到了最后的作文题。 题目是《入宫感怀》。 开篇两句,倒还文绉绉的,有几分读书人的样子。 “圣天子在上,恩泽广布。奴婢小火者王承恩,叩首。奴婢家贫,幸赖皇恩,得入宫中,此乃天恩浩荡也。” 可从第三句开始,就彻底露了马脚,文理不通,絮絮叨叨,毫无逻辑可言。 “俺其实也记不太得了,就记得家里总是吃不饱饭。” “哥哥要娶媳妇,家里攒不下彩礼钱。俺爹蹲在门槛上,抹了一晚上的眼泪。然后,俺就入宫了。” “好像还排了很久的队,才轮到俺。入宫的时候很疼,疼了好几天都下不来床。不过爹爹给俺买了个人,那味道,可甜了。” “说起那个人,是个老虎的样子,眼睛大大的,脸上有几根胡须,还有一根长长的尾巴。” “俺先把尾巴给扯下来吃了,可惜后来天太热,化得太快,只好赶紧都吃掉了,都没尝出什么味儿。” “对了,俺还想吃肉。月初的时候,方公爷爷说,太常寺那边祭拜了什么神仙祖宗,剩下的贡品分到了咱们书院一点,那个肉的味道,可真香啊。” “还有上次,方公爷爷给了我……” 朱由检看着看着,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最后竟是忍不住轻笑出了声。 他摇了摇头。 这个少年,要么是刚入学不久,要么就是资质确实鲁钝。 但这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未经雕琢的本真和质朴,在这深宫大院之中倒也难得。 会不会是你呢,王承恩? 朱由检纠结了片刻,但还是决定不去做揠苗助长之事。 毕竟有时候过于激进的提拔,是很有可能毁掉一个人的潜力的。 且再等些时日看看吧。 反正朕一个月会来一次,如果你能一直保持这份质朴,就算你不是那个王承恩又如何? 他随手将这份考卷放回了那一迭厚厚的卷宗之中,对高时明道:“就按你们拟定的成绩发赏吧。其余内书堂的诸般事宜,如朕之前所说,尽快办妥便是。” “奴婢遵旨。” 高时明答应一声,上前接过那份考卷。 只是在他接过考卷,转身放回原处时,右手的大拇指,却轻轻在这张卷子上掐了一下,留下一道极浅的印痕。 朱由检对此毫无察觉,他拿过了旁边另一迭数量较少的试卷。 这些是司礼监随堂、秉笔所作的答卷。 他仔细翻看了一遍。 越看,眉头便皱得越紧。 这些人的书法、文笔,自然比内书堂那些小火者们高出不止一个档次。 可通篇看下来,却仍然令他大失所望。 不知道是这些在宫中浸淫已久的太监们太过谨慎,还是真的被外朝的那些文臣们影响,也变成了他们的形状。 大部分的试卷,都是极尽辞藻之华丽,引经据典,对仗工整,甚至到了炫技的地步。 可一到涉及具体措施、方法的部分,却全都变成了虚虚而谈的空话、套话。 什么“当以圣心为心,以国事为念”,什么“上下一心,严明赏罚”。 说了,等于没说。 朱由检感到一阵无力。 他强压下心中的失望,只能从那一堆华而不实的文章中,挑出了三份,相对言之有物一些的。 刚好,这三人中,有两人都是他认识的。 他将这三份试卷递给高时明。 “让这三个人,现在就进来见朕。” 高时明领命而去,出了堂屋,他将手中的三份试卷在日光下摊开。 只见那三份试卷的署名处,清清楚楚地写着三个名字。 ——曹化淳。 ——郑之惠。 ——刘若愚。 可能有些人前面看得不仔细,不明白为什么王承恩居然可以才14岁。 可以移步《题崇祯十七年吊友王承恩疏》 不过他这个年龄和入宫时间是我编的,实际上这个时候他10岁~25岁之间都有可能。 —— 京营五千兵马去支援然后出乱子是真的。 “营兵甫出都门,即行恣肆,纪法何在?王承恩等弹压不严,本当重惩,姑著革去加升职衔,以在营原官,痛加策励,用赎前愆。”——《明熹宗实录·卷八十六》 (本章完) 第68章 权以集腐,事以疏败 第68章 权以集腐,事以疏败(4.7k大章!求月票~) 朱由检端坐于太师椅上,眼光却追随着高时明的背影。 到底什么是这个时代的“忠诚”呢? 作为一个现代灵魂,他很难去真正理解和相信古代这种纯粹的、甚至带着几分愚昧的忠诚。 在他所熟悉的那个世界里,忠诚往往是利益的代名词,是圈子和门户的遮羞布。 利益驱使着人们靠近,而门户则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人牢牢地捆绑在特定的战车上。 所以——不管是出于谨慎,还是出于效率,司礼监一定要拆。 这个发展了两百多年的机构,如今已经大到了一种畸形的程度。 除了军权归于御马监外,整个内廷的权力,最后几乎都汇于司礼监一身。 财权,人事权,教育权,监督权……以及那最为核心的,也是皇帝权威延伸的象征——批红权。 这几乎就是一个独立于外廷的微缩朝廷。 更不要说,在他的长远规划中,内廷将扮演一个更加重要的角色。 他打算以皇庄、皇店为试点,去尝试一下国有企业的带动效应。 是的,国有企业固然有效率低、腐败多的各种缺点,但却也往往是各种新兴产业、荒芜领域开辟的好刀刃。 如果把这个也算上,司礼监的权责更是会膨胀到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 这么一个庞然大物,怎么能不拆分呢? 权以集腐,事以疏败。 权力的过度集中,必然导致腐败和失控,这是千古不变的铁律。 而且这么多事情集中在一个机构里面,也注定很难做出效果。 他需要更精细化的管理,需要让每个环节都发挥出最高的效率。 朱由检端起手边的茶杯,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也让他纷乱的思绪变得更加清明。 当然,他其实也不是真就这么不信任高时明,只是很多时候,没必要去试探人性。 做好防备,是君王的义务,也是君王的仁慈。 …… 没过多久,高时明便回来了,身后跟着三名中年太监,脚步匆匆,神情各异。 “陛下,人已带到。”高时明躬身道。 朱由检抬眼看去,目光在那三人脸上一一扫过。 高时明会意,侧过身,开始介绍。 “这位是刘若愚,在故太监陈矩名下。” 朱由检的目光落在刘若愚身上。 此人身材颇为高大,即使在普遍身形高大的太监中也有些鹤立鸡群。 他的下巴上,能看到剃刮后留下的青色胡茬,眉宇间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书卷气,眼神沉静如水。 “这位是曹化淳,在故太监王安名下。” 曹化淳看上去要年长一些,两鬓已然微白,面相却十分慈善温和,甚至带着几分笑意。 “这位是郑之惠,原在故太监王奉名下。” 相比前两人,郑之惠则显得精明外露得多。 他的个子不高,微微躬着身子,眼神却滴溜溜地转,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介绍完毕,高时明又补充了一句:“陛下,此三人,都是万历二十九年入的宫。” 朱由检扬了扬眉。 有意思。 高时明特意点出这三人分别属于陈矩、王安、王奉这三位故人名下,又说明他们是同一批入宫,这是在做什么? 是在告诉自己,这三个人背景各异,派系不同,可以相互制衡? 还是在提前澄清,这三人的擢升,与他高时明并无私人关联? 或许,两者皆有。 朱由检心中了然,却不动声色,只是点了点头。 他又沉吟片刻,开口了。 “你们的考卷,是朕亲自圈选出来的。” 此话一出,三人神情各异。 曹化淳的脸上激动之色一闪而过,郑之惠的呼吸微微急促,刘若愚则依旧平静,只是眼神专注了些。 “但是,”朱由检话锋一转,“朕其实并不满意。” 气氛瞬间凝固。 “朕所问的问题,是需要确切可行的方略,而不是那些辞藻华丽、内容空洞的锦绣文章。” 朱由检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所以,如今再额外加试一场。这场中能答得好,才算是真正的得中。” 三人心中同时一凛,立刻躬身应道:“奴婢遵旨。” 他们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朱由检靠在椅背上,看似随意地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朕听闻,锦衣卫自天启以来,多有滥加、冒额之弊,员额竟膨胀了两倍有余。” “那么,宫中内侍,是否也有此等情况?” 他没有指定谁来回答,只是将手虚虚一点:“谁能答,便出列回话。” 三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郑之惠的目光在曹化淳和刘若愚之间游移,似乎在权衡。 冒额滥加当然有,但真要说出来吗?谁来做这个出头鸟? 最终,是曹化淳深吸一口气,向前迈出一步。 “奴婢过去在王安公公名下,曾协理过宫中人事,对此事颇知一二。奴婢斗胆,请试言之。” 他的声音尽力保持着沉稳,却仍然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毕竟,他不得不想一想,这有没有可能是他被贬谪多年后,仅有的机会。 “讲。”朱由检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回禀陛下,”曹化淳定了定神,条理清晰地说道,“万历爷时,宫中内侍员额,多在一万一千人至一万六千人之间浮动。而如今,据奴婢所知,宫中在册内侍,已达一万九千七百余人。” “此中相差,少则三千,多则八千。若以冗员八千人计,仅算每人月粮四斗,靴料银每年五两六钱,则宫中每年因此糜费,便多达白银四万四千八百两,粮食九万六千石。” 没有半句废话,全是干货。 数据精确,条理清晰。 朱由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如此方为好策论。来人,赐座。” 一个小太监闻声而动,可他举目四望,这堂屋里除了陛下坐的这张太师椅,就只剩下几张同样款式的椅子,他哪里敢搬? 犹豫了片刻,他急中生智,从墙角搬来一条用刑时的长条凳,放在了朱由检的对面。 曹化淳见状,连忙谢恩,然后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只挨着板凳的边缘,坐了小半边屁股,腰杆挺得笔直。 朱由检紧接着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朕知道,如今大明官场贪腐成风。但内帑的金银,每年清点,却从来不曾短少。这倒是奇了。” 他的目光转向另外两人,“你们说说,这宫内的群监,究竟是在何处上下其手,又是如何侵吞国帑的?” 郑之惠的心跳猛地加速。 这个问题,比上一个更加尖锐,也更加得罪人。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刘若愚,发现对方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似乎完全没有出列的意思。 郑之惠咬了咬牙。 富贵险中求!谁知道下一个问题是什么! 他向前一步,躬身道:“回禀陛下,奴婢……奴婢对此略知一二。” “说。” “回禀陛下,”郑之惠的语速比曹化淳要快一些,透着一股精明,“内帑每年岁入,以金银及屯田子粒为大宗,共计一百零五万余。” “这其中金银乃是五十两一锭的大银,又时常放赏外用,是故多不敢从此下手。若要下手,也只会在金银融为平足银时偷摸一些火耗罢了,称不上大头。” “是故,宫内群监贪腐,其实多发生于十库财货。” 他顿了顿,见皇帝听得认真,胆子也大了起来。 “宫中用度,除了金银之外,每年还会向地方摊派大量的粮米、绢布、黄白蜡、桐油等物,分储于甲字库、乙字库等十库之中。” “除粮米消耗巨大外,其余物件,每岁摊派之数,往往远多于日常用度所需。” “天长日久,库中便多有积压。此等财货,或因储存不善而积朽腐烂,或被监守自盗者偷窃出宫,变卖获利。” “更有甚者,内外勾结,以次充好,虚报损耗,其手段不一而足,早已是宫中公开的秘密。” 朱由检脸上的笑容更盛。 “好!说得好!郑之惠,你果然深知细务,不错,不错!也坐吧。” “奴婢谢陛下。”郑之惠大喜过望,连忙谢恩。 他走到长凳旁,曹化淳很有眼色地向旁边挪了挪屁股,给他让出了一块地方。 郑之惠低低道了声谢,也学着曹化淳的样子,在板凳的左侧边缘坐了下来。 现在,堂中便只剩下刘若愚一人还站着。 朱由检的目光,终于完全落在了他的身上。 这位,可是个真正的神人啊。 父亲是辽东总兵,正经的将门之后,自己却因“感异梦”而自请入宫为宦。这在整个大明朝,也算是一桩奇闻了。 更传奇的是,在原本的历史上,他因被魏忠贤阉党牵连而下狱,身处绝境,却发愤图强,在狱中写下了一部《酌中志》,详细记载了天启年间宫中的大小事务、典章制度,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史料。 其心志之坚,堪称太监界的平替版司马迁。 只是…… 朱由检心中暗道:这个时空,你恐怕再没有机会,以这种方式青史留名了。 他想了想,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宫禁松弛,大内消息,往往顷刻之间便传遍京城。” “朕的起居言行,仿佛都活在朝臣的眼皮子底下。此事,朕甚恶之。” “如若要整肃宫禁,当从何处入手?” 刘若愚闻言,神色依旧平静。 他上前一步,冷静地拱手。 “回禀陛下,宫禁松弛,消息外泄,无非三个缘由。”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沉稳清晰,自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其一,为八卦易传。” “宫中内侍宫女,数以万计,终日困于宫墙之内,生活枯燥。” “上至天子,下至各宫主位,其言行举止,自然就成了最好的谈资。” “此乃人之天性,闲来无事,以此解乏,虽难禁绝,却可引导。只是要训令、惩戒他们不得擅传皇家之事即可。” “其二,为蝇头小利。” “许多内侍奉旨出宫采买,或有家人在外,往往愿意将一些宫中听来的消息兜售换钱。” “此等消息,真假混杂,多为捕风捉影之谈,所得之利,亦不过几钱碎银。然其流传甚广,危害亦大。” “其三,才是内外勾结。” “此事根蔓颇深,或为朝臣中眼线,或为宫监交通外廷之关节。” “其中盘根错节,一时也难尽辨。若要根治,唯有广布监察,开以投告,严刑峻法,使其不敢为、不能为,或能慢慢理清脉络,拔除病根。” 一番话,由表及里,层层递进,将一个看似无解的难题,剖析得清清楚楚。 朱由检听完,不禁在心中暗赞一声。 如此洞见,熟知内宫世情,直指人心,果然不愧是能写出《酌中志》的人。 “说得好!”朱由检赞道,“你也坐吧。” 刘若愚谢恩,回身一看,只见那条长凳上,曹化淳和郑之惠正努力地往左边挤,给他腾出右边的位置。 他走到板凳前,却并未坐实,而是双腿微微岔开,扎了个不丁不八的马步,虚虚地坐在了最右侧。 于是,堂上便出现了一副略显滑稽的景象。 高时明恭敬地侍立在一旁。 朱由检端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中,神情自若。 而在他的对面,三位新鲜出炉、即将被委以重任的中年太监,却像三只鹌鹑一样,排排挤在一条长长的板凳上,显得既拥挤,又尴尬。 朱由检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消化刚才的问答,又像是在思考接下来的安排。 终于,他开口了,打破了这奇妙的滑稽氛围。 “你们方才所答,可见对朕的问题,都曾有过深思。在人事、财税、监察这三方面,也各有细致独到的想法,这很好。” 他话锋一转,变得严肃起来。 “朕现在,便分派尔等各做一事。只是这一次,切勿再卖弄那腐儒文采,务必给朕呈上一份踏踏实实的方案来!” 说罢,他手指一点,直指曹化淳。 “曹化淳,你领宫中人事。” “从今日起,宫内一应人事调动、升迁、罢免,皆由你来掌管。” “眼下首要之务,便是从宫中裁撤冗员入手,凡冒名顶替、年老体衰、奸猾懒惰之辈,均可罢斥。” “但有两条,对于那些伺候过先帝、为宫中效力多年的年老太监,要做好安置,不可令其晚景凄凉。人员名单要反复审查,切勿鱼目混珠,误伤了忠厚之人。” “你,明白吗?” 曹化淳内心激动万分,他猛地站起身,强自平静地回道:“奴婢遵旨!定不负陛下所托!” 朱由检满意地点点头,手指顺势滑向了郑之惠。 “郑之惠,你领宫中财税。” “此后,宫中各库的出入库、财税会计、用度审计,全由你来掌管。” “眼下首要之务,是将十库之中的账目,彻底汇总清理一遍,摸清家底!” “往后,各库财物出入,哪怕是一针一线,样样都要给朕做到‘四柱清册’,务必笔笔清楚,账实相符。” “你,明白吗?” 郑之惠也立刻站起身来,他眼中的光芒,是毫不掩饰的野心和渴望。 他躬身一揖到底:“奴婢遵旨!必为陛下看好这内帑钱粮!” 那长条板凳,本就坐得满满当当,此刻突然走了两人,重量失衡,微微一翘。 这一下,唬得在最边上扎着马步的刘若愚激灵一下,出了一身冷汗,差点没坐稳。 朱由检的目光,最后落在了他的身上。 “刘若愚,”他的语气变得更加深沉,“你,领宫中监察。” “往后,宫中凡有聚众赌博、殴斗滋事、泄露机密、贪赃枉法等事,其监察纠劾之权,均由你来掌管。” “眼下首要之务,便是给朕严肃宫禁,整顿内廷风纪,再勿令宫中之事,泄于外廷!” “你,明白吗!” 刘若愚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从板凳上站起身来。 他平静地拱手领命:“奴婢遵旨。” “好了,”朱由检挥了挥手,“你们都先下去吧。回头各自把真正的章程细细写来呈报。高伴伴留下。” “奴婢告退。” 三人及侍候的小太监们齐齐行礼,然后躬着身子,倒退着走出了堂屋。 (本章完) 第69章 名叫司礼监,实为秘书处! 第69章 名叫司礼监,实为秘书处!(求月票~) …… 很快,堂屋中便只剩下朱由检和高时明两人。 堂内气氛一时沉静下来,窗外的鸟鸣声都显得格外清晰起来。 “坐。”朱由检一指对面的那条长板凳。 “奴婢不敢。” “坐着说话吧。”朱由检的语气不容置疑。 高时明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依旧是只坐了半边屁股。 朱由检看着他这副模样,失笑道:“高伴伴,坐实了。咱们君臣之间,何必如此生分。” 高时明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嘴里说着“陛下恩宠,奴婢惶恐”之类的套话,屁股又往里挪了挪,但终究还是没有坐满。 朱由检也不再勉强他,只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诚恳地看着他,开口道:“高伴伴,你是否觉得,朕在分你的权?” 高时明已经对这位陛下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坦诚”有些适应了。 他平静地站起,就要谢罪 “坐下!” 朱由检伸手虚按,制止了他起身,反而自己站了起来。 从心理学上来说——人说话时的高度差,在一定程度上也会转变为无形的心理压力。 他走到高时明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认真无比:“朕知道你的忠心。但朕今日,确实就是在分权。” 高时明想站,却又不敢,只能弓着身子,苦笑道:“陛下……陛下何出此言。奴婢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哪有什么权不权的,凡事但凭陛下吩咐。” “朕知道。”朱由检点了点头,脸上露出赞许之色,“朕就知高伴伴是忠的。” 他踱了两步,缓缓说道:“朕过往在信王府时,曾通读《大明会典》。” “我大明内廷,设二十四衙门,原本各司其职。” “然而,自司礼监掌批红大权以来,人事、财税、监察……乃至这内书堂的教习之权,”他顿了顿,用手指环指了一下屋内,“全都慢慢地,收归到司礼监了。” 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这不好。” “权柄过盛,则骄横自生;政由己出,则壅蔽不通。” “朕与高伴伴,既以志向相托。朕实在不希望,看到他日有你我君臣皆不忍言之事发生。所以今日,朕必须提前处置。” 高时明有些恍然,虽然他还是不能理解,但这应该是皇帝释放的善意。 这个时候,按照惯例,他应该…… 高时明站起身来,对着朱由检,深深一揖。 “陛下如此体恤奴婢,奴婢……奴婢粉身碎骨,也难报陛下知遇之恩!” “你能懂朕的苦心,就好。”朱由检欣慰地点点头,“你下去之后,给他们三人都各自配齐人手,让他们把这些差事办起来。” “不过,这三件事不立衙门,暂时还都挂在你司礼监下面,莫要声张。” “奴婢遵旨。”高时明应道,便要退下。 “伴伴莫急,”朱由检却叫住了他,“朕的话,还没说完呢。” 他在原地斟酌了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最后还是开口了。 “这一分权,司礼监在宫中的杂事就少了。朕以为,如此正好。正好可以将更多的精力,放到外廷之中去。” 高时明一愣,有些不解地看着皇帝。 只听朱由检继续说道:“有四件事,朕思虑已久,以后,就要放到你司礼监这里来做,也只能由你来做。” “其一,曰‘行程管理’。” “从今日起,由你司礼监根据各部院奏报、内外情报,以及朕的吩咐,为朕拟定次日行程,包括召见何人,商议何事,何时经筵,何时阅操等等。每日早间,呈上来给朕确认。” “其二,曰‘官员黄册’。” “朕之前让你做的职官屏风,后续要规模化、常态化。” “后续定做几个书柜,就放在这乾清宫中,取代这屏风。” “上面的内容你要定期从东厂处,拿取百官的情报,时刻更新。凡有重要变动,要及时来报。” “其三,曰‘任务管理’。” “今后,外廷所有奏报上来的题本,经过披红之后,你都要给朕一一记录在案,整理成表格。” “朕要知道,一道旨意下去,哪个部接了旨,何时接的旨,派了谁去办,何时办结,结果如何。” “一言以蔽之,务必要让他们做到——凡事有交代,件件有着落,事事有回音!” “其四,曰‘红绿赏罚’。” “如今吏部考成废弛,选官任事,为避同年、同乡之请托,竟多以抽签之法(枚卜)而行,实在荒唐可笑!” “朕固然要下旨,令外廷重启考成,但此事干系重大,却也不能独由吏部行之。” 朱由检的目光变得认真起来:“朕往后,对各事成效,还要定出红绿。” “过往的朕的红绿赏罚,只能去评判朕关注的事情。而后续的红绿赏罚,却要以你这‘任务管理’的结果而定。” “能者,优者,朕亲笔加红,以为升赏之依据!庸者,劣者,朕亲笔加绿,以为申饬、罢黜之凭证!” “如此,方能激浊扬清,选汰出真正可以为国办事的人才!” 高时明越听,心头越是震撼。 这四件事,每一件,都闻所未闻,却又都切中要害! 这哪里是分了他的权?这分明是给了他更大的权!一种前所未有的,足以影响整个大明朝堂的权柄! 待到朱由检说完,他才如梦初醒,连忙拱手领命:“奴婢……遵旨!” 朱由检却并未就此结束,他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高时明的手。 “高伴伴,”朱由检的声音里,充满了真诚与期许,“朕既托以志向,又怎会胡乱猜忌?” “实在是这些事情,远比宫中琐事,更加重要,也更需要你这样朕信得过的人,来为朕分忧啊。” “人人皆言,司礼监掌印,乃是内相。朕今日,便真正以宰相之事相托!还望伴伴能与朕同心戮力,共济时艰!” 高时明听得这话,整个人都呆住了。 片刻之后,他的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却终究没有再像上次那样涕泪交加。 他只是郑重无比地,对着朱由检,行了一个外廷大臣才会行的大礼,一揖到底。 “臣……敢不从命!” 这一刻,他不再自称“奴婢”,而是“臣”。 朱由检见状,哈哈大笑,一把扶住他的胳膊。 “好好好!走,先回乾清宫!吃完饭,咱们君臣,就先从这京师治理一事着手,把这第一把火,给它烧起来!” …… 过了许久,这间决定了内廷未来格局的堂屋,才又走进来两个小小的身影。 正是王承恩和方正化。 “呸!那杜勋,不过是仗着比咱们年长几岁,就敢指使爷爷我做这做那!” 方正化一边卖力地擦着桌子,一边骂骂咧咧。 “都把桌椅搬完了,居然还支使咱们俩来扫地!他怎么不自己来?等爷爷我将来学成中选,看我不叫他天天给老子洗脚!” 王承恩却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默不吭声地将地上的每一片纸屑、每一粒灰尘,都仔细地扫进簸箕里。 两人正忙碌个不停。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一个管事太监的声音远远传来。 “月考放榜了!提督公公有令,今次月考,按名次加餐!前十名,赏肉一盘!” “肉!” 方正化眼前一亮,把手里的抹布往桌上一扔,正要转身去叫王承恩。 却只见一道瘦小的身影,早已如离弦之箭一般,越过他,第一个冲出了门外去也! (本章完) 第70章 Deadline就是生产力 第70章 deadline就是生产力(求月票) 前几日刚下过一场秋雨,天气一下子就转凉了。 只是这雨后的京师,实在算不得体面。 被车轮碾压过无数次的土路,在雨水的浸润下,早已变成了一片片深浅不一的烂泥塘。 此刻被初秋的日头一晒,一股混杂着牲畜粪便、腐烂菜叶和泥土的腥臭味,便闹哄哄地升腾起来,直往人鼻子里钻。 刑科都给事中薛国观,与翰林院编修倪元璐,两人并肩而立,眉头都微微皱着。 他们身上那崭新的官袍,此刻裤腿上都溅满了星星点点的泥土,与这周遭的环境,倒也算得上是“相得益彰”。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在他们对面,一个唾沫横飞的身影,正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 此人正是翰林院侍讲孙之獬。 “……你们是不知道啊!就你们去江西主考的这一个多月,京师,不,是这大明的天,都变了!” 孙之獬说得是眉飞色舞,仿佛亲眼所见。 “新皇登基的第二天,那魏逆就死……不对,是……自缢了!” “过后两日,陛下就在殿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烧掉了三本贪官名册,言说尽却前尘,再开新路……” “后来陛下又亲赐了一块‘朕之魏征’的牌匾给李国普李阁老,那仪仗,浩浩荡荡,从皇城一路送到李府!” 薛国观和倪元璐听得是目瞪口呆。 他们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浓浓的震惊与不可思议。 他们自从江西主考结束后,在回程路上突然得知大行皇帝已然驾崩。 两人不敢耽搁,一路快马加鞭,风餐露宿,这才在将将在昨夜赶到城外。 结果城门关闭,只能被迫在城外住了一夜。今早方才一起入京,却是根本没时间去探听这京中故事。 杀伐果断,焚书立信,恩威并施……这真的是那个久居深宫,才刚刚登基的年轻皇帝能做出来的? 孙之獬咽了口唾沫,压低了声音,更显神秘。 “最厉害的还在后头!” “就在前几日,陛下于武英殿召对,张瑞图阁老凡事不知,又畏难推脱。” “陛下当堂斥次辅张瑞图为‘三不知阁老’,当场就削了他的籍,夺了他的一切出身功名!张瑞图可是阁老啊!就这么……没了!” 说完,孙之獬长出了一口气,仿佛说书人说到了最精彩的段落,等着听客的满堂喝彩。 可薛国观和倪元璐,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一时之间,竟有些恍惚。 他们感觉自己就像是做了个梦。 只是去了一趟江西主持乡试,怎么感觉像是换了一个人间? “陛下……陛下圣明啊!” 许久,倪元璐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么一句话,语气里有些激动。 “如此明君,乃我大明之幸,社稷之幸也!” 他犹豫了一下,又说道: “只是张阁老一事……” “罢了罢了,陛下登基,雷厉风行,看不惯这等文章华臣也是正常。” 薛国观缓缓地点了点头,随口符合道:“确实如此,我等身为臣子,自当振作精神,以事为重,却不可学这词林宰相。” 话是这么说,但他心中却远不如倪元璐那般激动。 三人又闲聊了几句,大多是孙之獬在说,薛、倪二人在听。 终于,感觉听得差不多了的薛国观拱了拱手,转身告辞。 “元璐,我先回六科官署了。” “好,改日我们再叙。” 薛国观转身离去,背后还隐隐传来倪元璐那依旧兴奋的声音。 “孙兄,你快与我说说,陛下送给李阁老那块牌匾,当初是不是真的从我们翰林院门前过的?” “正是我亲眼所见!倪兄,你此时归来,以往日清名,必定为陛下所重……在下往后可要……” 听着身后的声音渐行渐远,薛国观默默地朝着六科直房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却陷入了沉思。 圣君? 或许吧。 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位新君的行事风格,与史书上记载的任何一位圣君都不同。 没有汉文帝的温和,没有宋仁宗的宽厚,更没有太祖、成祖那种纯粹的霸道。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既有雷霆手段,又有春风化雨。 既有对体制的破坏,又有对规矩的重建。 这好似并非一个纯粹的圣君,更像是一种……王道与霸术杂糅的奇怪君王。 朱家,怎么会冒出这样一个皇帝? 他不是一直在宫中读书,出紫禁城,入信王府,也不过一年有余吗? 这背后,是否有人在教导他? 若有,此人是谁? 若没有,那这位年轻的帝王,城府该有多深? 还有,魏逆倒台后,朝中这股风,未来究竟会吹向何方? 是东林盈朝?还是继续走天启朝的路,只不过从魏忠贤换成王体乾或高时明? 亦或者……如世宗皇帝那般,要再出一位新的“严嵩”了? 那谁又会是那个严嵩呢?李国普吗?还是那个踩着张瑞图上位的杨景辰? 一个个问题,如同雨后春笋,不停地从薛国观的脑海之中冒出来,让他心乱如麻。 “薛兄!薛兄!” 一声呼唤将他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薛国观猛地一抬头,才发现工科都给事中郭兴言,正伸着手在他面前晃动。 “薛兄,你想什么呢?这般入神?” 薛国观这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什么,方才在想些事情,一时走了神,未曾注意到郭兄。”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六科直房之中。 往日里清闲甚至有些冷清的官署,今日却一反常态,吵吵嚷嚷,给事中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亢奋与紧张。 薛国观侧耳倾听,只隐约听到什么“京营”、“贪腐”、“吏治”、“刑狱”之类的词,却听不真切,不明就里。 郭兴言拉了他一把,急切地问道:“薛兄,你是昨日才从江西回来的么?我还以为你赶不上了呢!快将策论交上去吧,高太监已经派人来催过两回了!” “策论?” 薛国观满头雾水,他看着郭兴言,一脸的茫然。 “我日夜兼程,可惜昨日抵达京师时,城门已关,只能在城外暂歇一晚,今早方才入京,在翰林院那边耽搁了一下……却不知郭兄所说的策论,是何物?” “什么?” 郭兴言大吃一惊,眼睛都瞪圆了。 “那你岂不是未被知会?” 他一把将薛国观拉到角落,用一种既同情又幸灾乐祸的语气说道:“陛下昨日下旨,令四位阁老、六部尚书、九卿、还有我们六科都给事中,共计二十余人,具条陈上奏,题为……”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回忆那个有些拗口的名字。 “……关于提升京师治理水平的对策征集!” 薛国观脑中咀嚼着这个奇怪的标题,瞬间从迷茫中回过神来。 “那这策论要几时上交?” “几时?就是今日午时前!稍后申时陛下便要在武英殿再做平台召对。” “薛兄你为刑科都给事中也要列席,快些动笔吧。” 薛国观忍不住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窗外。 只见日头斜斜挂在空中,很快就要掠过中线了。 时间……不多了哦。 (本章完) 第71章 是时候证明你们的价值了! 第71章 是时候证明你们的价值了!(4.7k大章,求月票~) 申时。 武英殿。 朱由检站在殿后的暖阁中,最后推敲了一遍等会儿的节奏和关键说辞。 片刻之后,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而出。 “陛下升座——!” 随着太监的唱喏,殿中原本还略有些骚动的气氛,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三位阁老,六部尚书,通政司、大理寺、太常寺等九卿,再加上六科都给事中,一共二十余人,纷纷离座,整齐划一地跪倒在地。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在殿中回荡。 “平身。” 朱由检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他走到御案之后坐下,看着下方重新落座的臣子们。 今日的人数,比上次在武英殿开会时多了十余人,桌椅的排布也因此显得密集了一些,围绕着他的主位两侧散开。 有些人是第一次在武英殿享受“坐着开会”的待遇,显得有些拘谨和不习惯,屁股只敢沾着椅子的一小半,腰杆挺得笔直。 朱由检没有说任何寒暄的话,只是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今日的议程,想必诸位爱卿都看过了,那便开始吧。”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御案上那一迭厚厚的答卷上。 “今日第一事,便是这《关于提升京师治理水平的对策征集》。” 他拍了拍那迭答卷,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朕看了一遍,但说实话,众卿家似乎并未完全明白,朕为何要出此策问。” “多数的答卷,并不能令朕满意。” 殿中的气氛,瞬间又紧张了几分。 朱由检的目光,落在了首席的黄立极身上。 “元辅,你来说说,你是如何理解这道策问的?” 黄立极心平气和地离座起身,躬身回道: “回陛下,陛下登基以来,布德行惠,励精图治,天下瞩目。” “臣以为,陛下此举,意在以京师为始,开启一番新的改革气象,为我大明治理,开一个好头。” 这话说得四平八稳,滴水不漏,既有对皇帝的恭维,也点出了“改革+京师”的核心。 朱由检心中暗道,这老狐狸,说了等于没说。 但他面上还是点了点头:“元辅所言,算对,但不全面。” 他环视一周,声音提高了一些。 “还有其他的理解吗?”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黄立极的话虽然笼统,但确实也是他们大多数人心中的想法,还能有什么更深层次的理解? 朱由检心中轻轻一叹。 他要的是可实操、可量化的方案,不是这些“京师十策”,“京师八策”啊。 你们为啥不用四、五、十一、十二这些数字来凑呢,是因为这些数字不好听吗? 看来,想把这满朝文武,都改成他喜欢的形状,还是要日拱一卒,不停教育才行。 见无人发言,他也不再等待,干脆直接点名。 “刑科都给事中,薛国观是哪一位?” 桌案末尾的薛国观,心中猛地一咯噔,几乎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他的心中,此刻充满了惶恐。 今日收到任务的时候,时间实在太过紧急,他几乎没有任何时间细细思索,只是根据自己今早入京时的所见所闻,匆匆写了一篇策论应付了事。 刚写完,就被守在官署门口的小太监一把“夺”了去,说是要立刻送入宫中。 现在,陛下第一个就点自己的名…… 这是要……被当成反面典型,用来立威了吗? 他想到了孙之獬口中那位“三不知阁老”的下场,后背瞬间就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起来。 然而,朱由检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如遭雷击,愣在了当场。 “众人之中,唯有你之策论,最为实在。” 朱由检的嘴角,带上了一丝赞许的微笑。 他挥了挥手,一旁侍立的高时明立刻会意,将一份事先誊抄好的卷宗,分发给在场的每一位大臣。 众臣接过,纷纷低头细看。 这一看,许多人脸上都露出了和薛国观差不多的,混杂着惊讶与不解的神情。 少数城府深沉的,也是眉头紧锁,似乎在揣摩着皇帝的真实意图。 因为这份策论,实在……太粗糙了。 文笔寻常不说,看得出来是临时赶工之作,更重要的是,里面所言之事,也太过琐碎了。 什么道路泥泞,什么乞丐遍地,什么沟渠堵塞…… 这也能叫策论? 这不就是个市井小吏的抱怨么? 朱由检将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他示意了一下高时明。 高时明会意,清了清嗓子,拿起那份卷宗,用他那独特的,略带尖细却又中气十足的嗓音朗诵起来。 “臣闻,京师者,天下之观瞻,而治天下者,必先治京师。然京师之治,非在朝堂之高论,而在街巷之实务。” “今京师之内,道路或有不平,雨则泥泞,晴则扬尘,此其一也。又有饥民乞丐,或卧于通衢,或聚于庙市,有碍观瞻,亦伤圣朝仁德之名,此其二也……” 高时明的声音在殿中回荡。 待念到此处,朱由检抬手,示意他暂停。 他看向依旧站着的薛国观,温和地笑了笑,示意他坐下。 薛国观有些受宠若惊地坐下了,他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都汇聚在了自己身上。 这一瞬间,他心中的惶恐,已全然被激动所取代,上会之前的那些胡思乱想更是被抛诸脑后。 ——陛下果然圣明啊! “诸位爱卿。” 朱由检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朕为何出题为‘京师治理’,而非‘天下治理’?” “煌煌大明,立国二百余年,如今国事渐衰,百废待兴,朕比谁都清楚。” “然,朕尝闻一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京师之地,于朕,便是身;于诸位,便是家!满京文武一千五百之数,若是连这京师都不能大治,朕又怎敢去奢望天下大治?!” 话音落下,殿中一片寂静。 片刻之后,黄立极率先起身,躬身下拜。 “陛下圣明!” 其余众臣,也如梦初醒,齐齐起身,躬身行礼。 “陛下圣明!” 朱由检摆了摆手。 “众卿家坐下吧,朕的话,还没说完。” 待众人重新坐定,朱由检的语气,却突然一转。 “朕这道题的另一个目的,却不在题干之内。” “它与今日的第二个议题有关。”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心中一凛。 所有人的神经,都瞬间紧绷了起来。 薛国观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桌案上那张薄薄的,写着今日议程的纸张。 目光扫过,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那第二行,赫然写着—— “着尽数起复天启年间,因门户党争事,而罢斥各员,共聚京师,再做官职分派。” 这一瞬间,仿佛有一道闪电从薛国观的脑海中划过,让他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猛地抬头,看向御案后的皇帝,眼中充满了骇然。 不止是他,殿中几乎所有的臣子,在看到这一行字,又听到皇帝那句话后,都变了脸色。 或惊,或惧,或忧,或思。 朱由检将所有人的反应看在眼里,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不错,正是与此事有关。” 他环视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 “朕登基之初,便已察觉国事衰败,然,破局之法,究竟在于何处?” “是边事?是财税?还是吏治?” “朕反复思量,觉得这些,都不过是表象而已。” “其真正的问题在于,自万历以来,我大明朝堂,年年党争,岁岁党争!浙、宣、楚、东林……各色党派,你方唱罢我登场!” “一朝得势,便非要将对方赶尽杀绝不可!” “朝中各官,若想安稳做事,便势必要择一党而依附,否则便动辄得咎,事事掣肘!” “更可怕的是,”朱由检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痛心,“做事者,多做多错;不做者,少做少错!以至于我大明朝堂,竟只以道德文章臧否人才,而全然不以事功为念!” “这样,是不对的!” 他拿起桌案上那份薄薄的,即将发往各地的东林党人起复名单,轻轻晃了晃。 “这份名单上,一百九十三人。远的在两广,近的在京畿。他们进京的时间,从数日到数月不等。” “朕问你们,这里面,有多少是被污蔑的?有多少是遭受冤枉的?” “朕再问你们,今日在座的,又有多少人,曾经上书,参与过对他们的攻讦?” “他们一旦还朝,会不会报复回来?!” “到时候,这朝堂之上,又是乌烟瘴气,攻伐不休!国家大事,还要不要做了?!” 朱由检越说越激动,干脆从御案后站了起来,走下台阶,在群臣之间缓缓踱步。 他的目光,如同一把利剑,扫过每一个臣子的脸。 “朕有意禁绝党争!是故,朕对魏逆之事,多有容忍,只诛首恶,不及其余!朕也欲劝这些即将还朝的受冤之人,相忍为国!” 他停下脚步,看着众人。 “可是,朕冲龄践祚,德望尚薄,他们真的会愿意听朕的话,放下这数年贬斥之辱吗?” “众位爱卿,朕需要事功,来证明朕的中兴之志!” “而你们,也同样需要事功,来向朕,向天下,也向那些即将还朝的政敌们,证明你们的价值!” “旬月之间,欲求事功,则以京师大治,最易见效!” “朕今日,与诸君坦诚相待,如此,可算是清楚明白了?” 一番话,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 殿中的大臣们,一个个额头见汗,心神巨震。 他们从未想过,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帝王,竟能将政治的本质,人心的幽微,看得如此透彻! 他没有回避问题,反而将最尖锐,最敏感的党争问题,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 他也没有偏袒任何一方,而是给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无法拒绝的,也是唯一的解决方案—— 事功! 用实实在在的功绩,来取代虚无缥缈的道德口号和党派标签! 这是一种阳谋。 一种让他们既敬畏,又不得不佩服的阳谋。 许久,还是黄立极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离座起身,带头深深下拜。 “陛下圣明,烛照万里!臣等只顾党同伐异,于国事多有妥协,实是有负圣恩!” “陛下能为臣等着想,臣等……感激涕零!京师大治之事,臣,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臣等,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所有大臣,齐刷刷地起身,跪倒在地,声音汇成一股洪流,在殿中激荡。 朱由检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不着痕迹地看向黄立极。 他突然觉得,有个老狐狸首辅在这里唱双簧、搭梯子似乎也不是坏事? “众爱卿,都平身坐下吧。” 他回到御案之后,重新坐下,节奏陡然加快。 “如此,第一事,就算议定。”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薛国观。 “薛国观。” “臣在!”薛国观立刻站起身来。 “你策论中所列,京中修路、安置饥民、疏通沟渠等事,甚为繁琐。朕现在,就只命你专管修路一事!” “你下去之后,立刻就此事,列出详尽的费用、人工、方法、措施,写成条陈,直接呈报上来!朕与你配齐人力、物力、财力!” 朱由检顿了顿,看着薛国观那张激动到涨红的脸,沉声道。 “朕会给你一切能给的支持,还请爱卿,莫要辜负了朕的期望。” 薛国观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猛地一撩袍角,单膝跪地,声音洪亮。 “臣,敢不从命!” 朱由检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其他人。 “其余诸事,还请各位臣工下去之后,或自荐,或举荐贤能,各自认领。标准就两个:一,旬月之内,可见成效;二,于京师百万生民,确有裨益。” “切勿再上那些陈腔滥调了,明白吗?” “臣等遵命!”众臣齐声应道。 朱由检敲了敲桌子。 “好,第一事议定。第二事,起复天启年间因门户事罢斥各员,名单在此,是否有人有异议?” 殿中一片安静,无人出声。 吏科都给事中陈尔翼,下意识地捏了捏藏在袖中的题本,那里面是他连夜写好的,反对大规模起复东林党人的奏疏。 他微不可察地看了看左右同僚,特别是看了看几个沉默不语的旧日阉党同僚,最终还是没敢出列。 皇帝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此时再出头,那就是不识时务,自寻死路。 “很好。” 朱由检的目光在桌上的名牌中扫过,最后定格在一个名字上。 “通政司使,吕图南。” “臣在。” “今日之内,将起复公文,尽数发出,可有问题?” “回陛下,没有问题!”吕图南起身拱手道。 “第三事,起复朱燮元,为川、贵、湖广、汉中等地总督,直领军务。有异议吗?” 依旧无人出声。 朱由检以眼示意吕图南,后者再次起身领命。 “第四事,朕欲在明年春闱以登极之故开恩科,取士名额,定为四百人。有异议吗?” 这一次,殿中终于有了些反应,几位阁老和尚书对视一眼,齐齐起身。 “陛下圣明,此乃为国求才之盛举!” “第五事,”朱由检点点头,语气丝毫不停,“明年春闱之后,由吏部出面,考选精通算学之士五十人,纳入户部,新设会计司。有异议吗?” 户部尚书郭允厚立刻站起身来,激动地拱手道:“陛下圣明!臣……臣代户部上下,谢陛下隆恩!” 说完,他还回头看了一眼其他人。 其他人皆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朱由检心中暗松一口气。 很好,今日最难的几关,都顺利通过了。 看来,这场“坦诚布公”+“驱狼吞虎”的会议,效果斐然。 他挥了挥手,脸上也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笑意。 “今日诸事已毕,诸位爱卿都退下吧,各自的事情,好生去做。” 群臣起身,正欲行礼告退。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突兀地在安静的大殿中响了起来。 “陛下,臣……有本奏。” (本章完) 第72章 三江上架感言 第72章 三江+上架感言 周日中午上三江,周二上架。 好多感慨,好多想说的,絮絮叨叨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吧。 【首先是感恩的心~】 我只是个新人棒槌,全靠书友们带着我飞。 一万收藏都没有,居然能一直苟在月票榜300+,我都惶恐了,深深感到德不配位。 我也没什么可报答的,刚好最近史料搜集告一段落,可以加快更新节奏了,努力从4k兽进化成10k兽吧。 我码字速度挺快的,每天主要是考据用去10小时,码字4k用2~4小时。 我甚至爬取了万历八年到崇祯十六年一共23科,7186名进士的履历一个个看了一遍…… 只能说在互联网工作太久,一身臭毛病,搞得凡事都喜欢吹毛求疵…… 放心吧,后面只会越写越快,我比各位更希望尽快高质量、高产出地写完这本书。 毕竟在这书上的时间越多,我现实里亏的越多…… 【再然后是本书创作思路】 这本书创作逻辑很简单,基本是个类dnd桌游式的架构: 1,构造初始世界 我用史料去尽可能还原一个真实的明末,包括人物登场、时空距离、天灾、初始事件、经济数据等等。 里面每个人物的能力、性格、当前官职都是真实的。 所以郭允厚居然还行,杨景辰也会主动干活,王承恩也不在信王府,这些都是有史料为证的。 后面到孙承宗、袁崇焕、毛文龙出场,我也会给出贴合史料和逻辑的刻画。 而且我挺喜欢找那种不被人关注的小人物,但身上有有趣故事的,这些就边写边看吧。 2,设立里程碑 我给主角设置了一些“模糊的里程碑”,这些里程碑是按“泽火革卦”来设定的。 泽火革卦,下离(火)上泽(水),鼎沸之象,代表变革,完美适配1627年的大明王朝。 本卦卦辞是:革,已日乃孚,元亨利贞,悔亡。 爻辞则用来充当里程碑,目前的内容正是第一卷「初九,巩用黄牛之革」。 巩(gong)是捆扎的意思。 黄牛之革就是黄牛的皮,很坚硬。 初九,则代表这是卦象的早期。 整句连起来就是说,在早期要稳扎稳打,确保改革的基础是稳固的。 (p.s开书这年是2025年,己巳蛇年,也是泽火革卦。) 所以你会看到前期主角几乎不做大的人事调整,而是先保安全、做组织过渡、积蓄威望、掌握事权等等。 下个里程碑则是「六二:巳日乃革之,征吉,无咎」。 3,发起行动 主角为了推动里程碑前进,必须用尽各种手段去推动整个大明前进。 目前主角按照我写这本书之前的能力、知识情况去复刻。 所以你会看到主角居然不知道高时明是谁……因为我以前确实不知道高伴伴这么厉害哈哈。 这就是“作者”知道,但主角不知道的由来了。 所以很多时候你们说,不对啊作者——在什么什么地方有个大才! 放心,都会出场的,只是主角笨笨的,历史半桶水一个,他很多事情都不知道,就像游戏刚开始的地图迷雾一样。 4,行动与世界的交互 主角的行动,又会与真实明末时空的人发生反应。 这些人他们的思想、立场、利益可能会放大或导致主角的动作变形。 例如主角说别贪污……哪可能不贪污呢?很多人说怎么可能说一说就不贪污了,作者也是这样觉得的。 所以你看小太监马文科,第一次不敢收银子,第二次已经收了,再往下说不定要主动受贿了。 5,整个世界的重塑 主角的动作渐渐扩散到整个天下,宫中最快,京畿其次,其他则是会有1~4个月不等的时间涟漪。 所以越往后整个世界会越面目全非。 穿越了十几年,结果最后还是三国鼎立这种故事,我是不会写的。 因为这种推演方法,有时候我写着写着,有时候还会遇到历史上的惊喜——例如林丹汗之死那个章节。 这样写书不止你们看得爽,我写得也很爽,每天码字对我来说其实和玩冒险游戏没区别。 【最后是创作的本心吧】 所谓的地摊文学、刻板印象,之所以流传甚广,本身是有传播学的优势在的。 一句“东林党勾结后金”简单易懂,传播简易性、故事爽点、引爆点全都有。 但真要去反驳却要罗列大量史料——而且很少人关心真正的真相。 甚至有所谓的“历史博主”创造历史,编造出钱谦益之孙坟墓,出土天启七年通满账本之事,简直是匪夷所思。 这个世界啊……有时候真是令人作呕和失望。 …… 就写到这罢,再多要惹人生烦了~ 等我写作压力轻松一点后,我会整理一下,然后把电子化的明末史料公开出来。 以后想写明末历史的作者们可以免费拿去用(但愿能在今年完成这个事情)。 希望有一天,能做到我开书那瞬间的野心吧: ——让明末崇祯文,再没有开局王承恩!—— 献祭作者朋友的书《西游:从拜师太乙救苦天尊开始》,对西游感兴趣的可以看看~ 也推荐我的编辑贞观~热情有耐心,教了我很多东西,有意愿来起点写作的欢迎投稿~ 最后~谢谢你们所有的支持! 这本书一定会好好用心写完他的! 最后求个首订~让我装装逼哈哈哈哈哈! (本章完) 第73章 黄立极的进击! 第73章 黄立极的进击! 武英殿内的召对,眼看就要结束。 朱由检心中正盘算着待会回到乾清宫后,是不是应该先洗洗手,才开始自己的最后一次“抽卡”。 这一次可是真正的武将卡! 此时殿内却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陛下,臣……有本奏。” 朱由检循声望去,说话的是内阁首辅黄立极。 他站在那里,身形微躬,神态恭谨。 朱由检停下准备起身的动作,重新坐正了些,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温和微笑。 “元辅请讲。” 黄立极上前一步,朗声说道:“陛下登极,天人交悦,四海归心。臣请陛下早开经筵,以光圣学,以正朝纲。”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按我大明旧制,经筵秋讲自八月十二日起,十月初二日止。如今已是八月三十,正逢秋讲之时,还望陛下早开经筵,以安天下向学之心。” 经筵? 朱由检脸上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但他的思绪,却如野马一般,在脑海中驰骋起来。 找到原宿主对应的记忆了! 所谓经筵,说白了,就是一场办给全天下看的“大明公开课”。 每个月三次,雷打不动。 上课地点就在文华殿,听课的学生只有皇帝一人,但旁听的“家长”却有半个朝堂。 内阁的学士们会提前定好讲义,无非是《四书》、《五经》里的某些章节,然后由专门的讲官,在众目睽睽之下,讲给皇帝听。 整个过程仪式感爆棚,繁文缛节多到令人发指。 讲官们上课前要行礼,讲课时要正襟危坐,连给皇帝翻书,都专门设置了一个叫“展书官”的职位。 与其说是上课,不如说是一场政治秀。 讲官们照本宣科,把早就写好的文章一字一句地念出来,皇帝则必须正襟危坐,听得“津津有味”。 这和后世学校里那种最无聊的公开课,又有什么区别? 朱由检心中一阵无名火起。 我可是尊贵的穿越者! 我的目标可是战天斗地,陕西的旱灾和流民马上就要爆发,北边的蒙古即将臣服在后金的铁蹄之下。 我恨不得一天能有四十八个小时,哪有功夫陪你们玩这种形式主义的过家家? 他的心中在咆哮,但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圣君模式的微笑。 不行,得想个理由推掉。 一个完美的,让这群老狐狸挑不出毛病的理由。 说国事繁忙?他们会说“磨刀不误砍柴工,圣学乃治国之本”。 说皇兄丧期?他们会说“以学问告慰先帝之灵,乃是最大的孝道”。 朱由检的脑子飞速运转,无数的念头闪过,又被一一否决。 不过是片刻之间,一个绝佳的理由浮现在他的心头。 他在心中将措辞润色了一番,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严肃和自谦的神情。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殿内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朕幼承庭训,粗知经义。如今身负社稷之重,每日批阅题本之余,必会诵读《通鉴》一二卷,旦夕不敢懈怠。” “然,学问之道,博大精深,朕所知不过沧海一粟。自觉学问未醇,恐于经筵之上应对失据,贻笑大方。” “如此,非但无以光圣学,反倒有损朝廷体面。” “依朕之见,不若这样。卿等可先录四书五经或《通鉴》、《祖训》之节略进呈,朕当于宫中细细参详,待自觉有所得之后,再议经筵之事,如何?”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寂静。 朱由检的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既表现了自己勤奋好学,又以“学问未醇”这种谁也无法反驳的理由,委婉地拒绝了立刻开经筵的提议。 而且,他还主动要求文臣们进程经义或通鉴的节略。摆出了一副“我要悄悄学习,然后惊艳所有人”的架势。 这下你们总不好逼我了吧。 我可是真心向学,只是德薄学浅怕丢脸啊。 黄立极拱手,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陛下国事繁忙,还能不忘读书经义,实在是国家之幸,社稷之福!” 他先是一记马屁送上,随即话锋一转。 “然,陛下既觉学问未醇,正该由臣等为陛下解经答疑,以助圣学精进。经筵之事,关乎国体,确实可稍作延后,待到明年春讲再开不迟。” “不过,陛下正好可借此机会,先开日讲,由日讲官为陛下日日进讲,如此不出数月,陛下学问必有大长进。届时再开经筵,岂不美哉?” …… 朱由检脸上的笑容一僵。 完了。 千算万算,没算到这老狐狸还有这么一手。 自己说学问不行,所以想缓缓,人家顺着你的话说,既然学问不行,那就更得抓紧补课了! 经筵是公开课,可以缓缓。 那日讲可是“私教课”,正好用来给你补习! 逻辑完美,无懈可击。 他甚至能感觉到,殿内其他文臣们,看向黄立极的眼神里,都带上了一丝钦佩。 姜,还是老的辣啊。 朱由检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想要逃课的小学生,找了个“我肚子疼”的借口,结果班主任和蔼可亲地说:“哦,那我们先去医务室,让校医给你看看,看完再回来上课。” 他能怎么办? 他只能拖。 “如此……倒也有理。”朱由检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他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大脑再次飞速运转,寻找着新的突破口。 有了! “不过,”他话锋一转,重新掌握了主动,“既要开日讲,日讲官的人选,也当补选才是。” “这样,你们先将日讲官拟个名单,呈报上来。待朕亲自点选之后,再定开讲的日期。” 说罢,他不再给黄立极任何开口的机会,目光扫视了一圈殿内群臣,沉声问道: “诸位爱卿,可还有事奏?” 殿内鸦雀无声。 谁都看得出来,皇帝陛下最后这被首辅大人将了一军,心情不太美妙。 反正大事都已议定,小事上题本就可,这个时候还是不要上去触眉头了。 不过,这朱家皇帝,不爱读书那可真是一脉相承啊…… 见无人回应,朱由检站起身来,淡淡地说道:“既无事,今日便到此为止。朕先回乾清宫了。” “恭送陛下!” 群臣齐齐躬身行礼,山呼之声在武英殿内回荡。 (本章完) 第74章 金光闪闪的大明将星! 第74章 金光闪闪的大明将星! 乾清宫。 朱由检一屁股坐在御案后的龙椅上,心情有些抑郁。 御案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整理好的九边武官名单。 另一样,则是京中最新的各类邸报、小抄。 这其中本有他最期待的“抽卡”环节,但现在,他却一点心情都没有了。 他将高时明翻出来的日讲日程,在手里烦躁地晃了两下,不满地问道: “所以,这就是日讲的流程?” 高时明微微躬身,声音平稳无波:“回陛下,自世宗皇帝以来,日讲大体便是如此,未曾有过大的更易。” 朱由检“啪”的一声将册子丢在桌上,只感到一阵啼笑皆非。 如果说经筵是“大明公开课”,那这日讲,就是不折不扣的“大明暑假突击班”! 与经筵那种一个月三次的频率不同,日讲理论上是天天都要开的,只有常朝之日可以暂停。 四五个日讲官,跟车轮战一样,围着你一个人转。 上午讲《四书》《五经》,下午讲《帝鉴图说》《祖训》和《通鉴》。 讲完课还不算完,还得当场练习书法,写上几篇大字,由讲官们“品评”。 这一套流程下来,一两个时辰就没了。 有这个时间,他宁愿每天去勇卫营视察探班,好好操练他手里真正的力量。 朱由检摸着下巴上的短须,陷入了沉思。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烦躁、无奈,渐渐变得深邃、锐利。 让他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动地接受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投入的任何时间,都必须要有所产出! 这是他刻在灵魂深处的本能,不可磨灭。 既然这“日讲”躲不掉,那就干脆把它变成自己的工具! 朱由检的嘴角,慢慢勾起一抹邪恶的微笑。 他要让这大明的翰林们,深刻地体会一下,当一个“熊孩子”学生掌握了课堂的主动权后,究竟会发生多么可怕的事情! 先从这份日讲官的名单入手,后面再挑选一些有趣的“话题”。 给他们来上一些21世纪的小小震撼。 至于现在…… 朱由检的目光,重新落在了那本厚厚的武官名册上,眼神瞬间变得火热起来。 那当然是……抽卡啦! …… 朱由检完全沉浸在了那份巨大的名单之中。 从陕西到山西,从蓟辽到宣大,大明九边各镇。把总以上,再加上各营的中军、坐堂官,竟然凑出了一个三千余人的大名单。 他一边看,一边亲手抄录。 每一个名字的背后,都可能是一段传奇,或是一场悲歌。 不知不觉间,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殿中悄悄点起了蜡烛,灯火通明。 当他终于放下手中的毛笔,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时,面前的纸上,已经写下了二十多个名字。 他看着这份凭记忆筛选出来的名单,不禁陷入了沉思。 一个很有趣的现象。 这三十多个人里,辽东出身和陕西出身的,竟然各占了将近一半。 剩下的一小半,也大多是山东或北直隶出身。 这或许就是古代的“战争红利”吧。 并不是南方的将士不能打,只是在承平已久的南方,根本没有像辽东、九边这样,有巨量的资金投入、海量的战事磨砺,自然也就难以诞生出真正的将星。 所谓名将,从来都是用山一样的银子和海一样的鲜血,硬生生堆出来的啊。 朱由检的手指,在这份墨迹未干的名单上缓缓划过。 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在他的指尖下浮现。 辽东本地将门的代表,吴襄、祖大寿、何可纲…… 陕西杀出来的悍将,尤世威、侯世禄、赵率教…… 还有山东出身的猛人,满桂、左良玉、刘泽清…… 大名鼎鼎的平西王吴三桂,这个时候甚至都不在名单之中。 有可能才十几岁?几岁? 他的父亲吴襄,如今也还不是辽东总兵,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中军坐营官。 未来的三顺王,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此刻还在平辽总兵毛文龙的手下乖乖干活。 不知道是不是如后世传言的那样,在偷偷做着走私的买卖,还是如毛文龙在奏疏中所言,正在缺衣少食地苦苦挨饿。 祖大寿还没有在绝望中,亲手杀掉自己的同袍何可纲以向清军诈降。 赵率教和满桂,也还活得好好的,并未死于乙巳之变。 朱由检看着这些名字,不由得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事情,究竟是为什么,最后居然变成了那个样子呢? …… 朱由检转过头,对着一直静立在旁的高时明说道: “高时明。” “臣在。” “前几日,朕下令九边各镇,选取精锐的队官和选锋入京。今日,朕要再专门调几个人入京。” 朱由检的目光重新回到名单上,不再有丝毫犹豫,干脆利落地一个个报出了名字: “觉华岛把总,黄得功。” “锦州左屯卫守备,周遇吉。” ——未来的勇卫营三大巨头,加上已经崭露头角的孙应元,这就提前凑齐了,不知道能不能激活什么特殊的“羁绊”加成。 他继续念道: “辽东把总,祖宽。” “东江参将,孔有德。” “辽东车右营都司,左良玉。” “辽东把总,曹变蛟。” “陕西守备,贺人龙。” ——这几个人,则基本覆盖了宁锦、东江、山东、陕西、山西这几个关键地方。 他们能打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可以作为自己安插在各个军事山头里的眼睛和耳朵,和厂卫、文臣作为并行的消息来源。 他选的这些人,目前的官职普遍都比较低,唯有孔有德级别较高,但在东江那等地方,这参将也不会是实领一营人马的,问题应该不大。 调他们入京,不至于引起整个前线军镇部署的混乱。 高时明躬身领命,转身便去安排小太监拟旨、传令。 朱由检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幽幽地,又是一声长叹。 希望我的到来,能让这一切,都变得不一样吧。 本来因为“抽卡”而兴奋起来的心情,被这历史的厚重感一压,无端地变得有些伤感起来。 朱由检的目光,落在了御案另一侧的那些邸报和小抄上。 饱满的工作热情一时间突然消失殆尽。 罢了,今日就当放假,提前下班罢。 找长秋吃饭去! —— 武将名单如图,祖宽、曹变蛟没查到,可能是这个时候官职太低微了,史书未记载,我杜撰了一下。 (本章完) 第75章 大明公司发福利 第75章 大明公司发福利(今日更新5.4k~有进步啊!) 小太监们脚步轻碎,鱼贯而入,不多时,便在殿中并列的三张紫檀木长桌上,满满当当地摆齐了各色菜肴。 每一道菜,都用一个精致的银盖稳稳罩住。 高时明侍立在御座之侧,轻声喊道:“揭盖。” 一声令下,侍立在桌旁的太监们齐齐动手,将那一个个银盖悄然无声地揭开,捧在手中,躬身后退。 刹那间,满殿的珍馐美味,终于露出了它们的真容。 “长秋,用膳吧。” 朱由检拉着周钰的手,在主位上坐下。 放眼望去,菜、汤、甜品、茶酒,琳琅满目,无所不有。 胡椒醋鲜虾、烧鹅、焚羊头蹄、鹅肉巴子、咸鼓芥末羊肚盘、蒜醋白血汤、五味蒸鸡、元汁羊骨头……林林总总,竟有三十余种之多。 然而,朱由检与周钰各自伸了几次筷子,却都有些索然无味。 除了刚登基进宫的那几日,他们还有些新奇,后面已经完全对这宫中御膳去魅了。 这宫廷御膳,看似奢华,却有着一个致命的缺点。 尚膳监离乾清宫距离不近,一道菜从出锅,到层层传递,再到摆上皇帝的餐桌,差不多要折腾半个时辰。 纵然下面用热水温着,上面用银盖罩着,可那入口的最佳火候,终究是错过了。 “陛下,这菜……好像还没有咱们在信王府时,府里的厨子做的好吃呢。”周钰小声地抱怨了一句。 朱由检闻言,不由莞尔。信王府的厨房就在后院,出了锅抬腿就到,自然不是这繁文缛节的皇宫大内可比的。 他正想说些什么,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一盘色泽金红,被摆在角落的蒸蟹。 不等他开口,侍立在旁的小太监早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机灵地将那盘螃蟹端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御前。 高时明适时地走上前一步,微笑着介绍道:“陛下,这是昨日才从南直隶送抵京师的澄阳湖蟹,如今秋高气爽,正是蟹肥膏美之时,最是甜美不过。” 朱由检正待动手,周钰却抢先一步。 她拿起一只螃蟹,熟练地揭开蟹盖,剔出蟹心,又折断蟹腿,当做竹签一捅,轻易就将蟹肉剃出。 她再拿起银签将蟹膏、蟹肉汇于白玉小碟之中,推到朱由检面前。 “这可是妾家乡的风味呢,自从来了京师,许久都未曾尝到过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怀念。 朱由检尝了一口,味道和后世的差不上太多。 他看着碟中堆起的蟹肉,又看了看桌上那琳琅满目的菜肴,心中一动,忽然开口问道:“高时明。” “臣在。” “朕想将这湖蟹,各送十只去给三位阁老和英国公府上,此事可有旧例?” 高时明脸上笑意盈盈,躬身道:“陛下仁心抚恤臣下,此乃圣君之德,何来不合礼制一说?” “想当年,张太岳先生腹痛,万历爷闻之,甚至亲手为他做了一碗辣面呢。” 朱由检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肚子痛……送辣面?你确定这是恩宠,不是熊孩子报复老师? 他压下心头的吐槽欲望,认真地看着高时明的眼睛,说道:“既然如此,就趁现在天色未晚,着人送过去吧。” “臣,遵旨。”高时明心领神会,躬身应下,“想必明日一早,京中又要遍传陛下体恤臣下之德音了。” 朱由检点点头,已经对高时明的敏锐习以为常。 一顿饭很快用完,高时明挥手让太监们将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膳食尽数撤下,又亲自奉上两杯新沏的菊茶。 朱由检漱了口,轻呷了一口茶,沉吟片刻后,缓缓开口。 “这些菜色,朕与皇后所用,不过十之一二,实在太过浪费。况且多数是荤腥油腻之物,于身体也并无益处。” 他放下茶杯,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传朕的旨意,从明日起,只办八道菜即可,以清淡养生为主。” 高时明连忙躬身应诺:“陛下圣明,如此勤俭之举,必为天下称颂,万民景仰。” 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转向周钰,目光柔和了许多。 “长秋,你回头将三位阁臣及英国公的生辰八字都整理一份出来,往后逢他们生辰,便从宫中库房里,寻些上好的贡品赏赐下去。” 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新任的吏部尚书杨景辰,也一并加进去。后面此名单若再有新人,朕会再告诉你。” 周钰闻言,严肃地点头应下:“陛下放心,此事妾一定办好。” 朱由检又看向高时明:“再让王体乾那边,往后但凡有大臣、勋贵患病的消息,也都抄录一份,同步到皇后这边,一并交由皇后安排,到时候都以朕的名义去做分赏。” “臣遵旨。” 朱由检在心中偷偷地笑了。 生日礼物,疾病关怀……这不就是后世那些互联网大厂收买人心的手段么? 的是边角料,费的是举手之劳,却能让那些为自己卖命的牛马,在其他牛马面前,多几分炫耀的资本,生出“公司待我不薄”的错觉。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不好意思,朕今天,就是要来亲手制造这种不均! 他甚至已经想得更远。 等将来国事稍定,财政好转,给这些文官们搞一套退休金、退休职称等级制度,也未尝不可。 一方面,是酬功之用,另一方面,也是拿捏他们的手段。 到时候,谁还敢动不动就跟朕撂挑子,乞骸骨?你要走可以,退休待遇,那可就一笔清零了哦! 至于这些宫里的贡品,他一个人反正是吃不完用不完,与其放在库房里积灰,等着被太监们监守自盗,倒不如拿出来,做个顺水人情。 一个个念头在脑中闪过,朱由检端起茶杯,将剩下的菊茶一饮而尽,只觉得浑身舒泰。 他又对高时明吩咐道:“让直殿监把西苑的昭和殿收拾出来,再着内宫监在殿旁加盖两排直房。朕……后面会偶尔去西苑住上几日。” (p.s嘉靖的万寿宫,万历时期已经烧毁了,想住是住不了的。这个昭和殿万历三十二年时修过,应该还能住……吧?) “臣领命。”高时明躬身一礼,便悄然退了下去。 直到此时,朱由检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不对啊…… 不是早就说好了,今天提前下班,好好休息的吗? 怎么说着说着,又给自己加上班了?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嘲一笑。 算了,今日事今日毕。 他转过头,看见周钰正百无聊赖地往茶杯里偷偷吹着泡泡,便笑着朝她伸出手。 “走,长秋,陪朕去看看那些邸报吧。” (本章完) 第76章 奇葩的大明报业 第76章 奇葩的大明报业(理直气壮求月票!) …… 当朱由检领着周钰,来到御案前时,高时明已经将事情交代完毕,又悄无声息地返回了殿中,侍立在一旁。 宽大的御案上,堆着一摞小山似的邸报。 朱由检随手拿起几份,快速地浏览起来。 越看,就越是惊奇。 这大明朝的“报纸行业”,实在是有些……过于发达了。 从形式上来看,主要分为“邸报”和“小抄”两种。 邸报,顾名思义,就是官方发行的报纸,上面的内容,主要有四类。 其一,为“宫门钞”,约等于官方公告,大多是些官员升迁、任免的动态。譬如八月二十四日的那份邸报上,就清清楚楚地写着他登基、改元之事。 其二,为“上谕”,主要是皇帝的各类旨意,赏赐、褒奖、申饬等等。他前几日给李国普御赐牌匾的事情,居然也赫然在列。 其三,为“章奏”,这部分的内容,就让朱由检有些心惊了。上面刊载的,竟然是朝中大臣们递上来的题本奏疏,而且……大多是原文刊登,一字未改,一字未漏! 他甚至在其中一份邸报上,看到了毛文龙那份“不平五事”的题本! 朱由检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份题本,他可是留中不发的,这也能出现在邸报上吗?! 靠……他还想着往后金派间谍呢。 后金倒好,派人来北京买几份报纸,什么事情都知道了。 这狗屎一样的保密制度! 最后一类,则是“奇闻轶事”,譬如某地母牛产下双头牛犊,某处又发现了白色的神马等等,倒是些无关痛痒的东西。 粗略地翻了几份,朱由检将手中的邸报放下,抬头看向高时明,声音已是有些发冷。 “这邸报之上,几乎无所不载,其中不乏军国重事,甚至连朕留中的奏本都能泄露出去,难道就没人管管吗?” 高时明躬着身子,低声道:“回陛下,此事……还真有人管过。万历年间就有科道上言此事,万历爷也禁过一段时间,但遭到了满朝文臣的激烈反对,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回忆。 “当时,有一位给事中……如今已不记得名字了,但他曾说过一句话,臣至今还记得。” “禁科抄之报,不使誊传,一世耳聋,万年长夜。” 高时明的声音压得更低了:“陛下,当时这句话,就原封不动地刊登在了第二天的邸报上。一时间,两京舆论鼎沸,自那以后,禁报之事便不了了之了。” 朱由检沉默了。 感情是改过了,没改成是吧。 他对即将有做的事情又有了更清晰的预估,干脆将剩余的邸报一一仔细看过去。 一旁的周钰,却对这些枯燥的邸报毫无兴趣,她拿起旁边那迭稍矮的小报。 一时间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小小的惊呼,一份看完,又迫不及待地换上一份。 朱由检又认真看了一会儿,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重,他忍不住再次抬头问道:“高时明,为何同是一日,这不同的邸报,上面的内容,竟也各不相同?” 高时明拱手道:“回陛下,邸报亦有多种。有官办,亦有民办。” 他从那纸堆里,小心地抽出一张,递了过去:“陛下请看,这份便是通政司所出的官报。” 朱由检接过一看,只见这份邸报纸张厚实,字迹清晰,里面的内容也最为详实,各类公文题报一应俱全。 高时明又抽出几份薄一些的:“而这几份,则是民间报房所抄录的。” “他们通常是早上从通政司拿到底稿,然后雇人抄录,尔后便大部分送往各处,仅有少部分当街发卖。” “其中,有京中官员订阅的,也有各省官员订阅的,各家报房会根据自家客人的喜好,对通政司的内容有所摘选,是故,各份邸报,内容便各有不同了。” 朱由检这才恍然大悟。 感情这大明的报纸,居然还是定制服务的模式。 但他又有疑惑: “为何要手抄?雕版印刷,岂不更快?” “回陛下,通政司的官报,样式统一,发报时间也晚,是故会用雕版。” “而民间报房,发行量小,又要抢时效,雇佣京中那些落魄秀才手抄,反而比开模雕版更快,成本也更低。” “那活字印刷呢?”朱由检追问道。 高时明笑了笑:“陛下,活字着色不均,印出来的东西,模糊不清,那些订阅邸报的官老爷们,是瞧不上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倒是一些专供市井百姓取乐的‘小报’,多会用活字。” 说着,他从那迭小报中拿过几份报纸呈给朱由检。 朱由检接过来一看,果然,这些小报的纸张,就如同草纸一般,劣质不堪,上面的字迹也是深浅不一,许多地方都已模糊。 而上面的内容,就更是五八门,彻底走了市场化的路子。 他看到了什么《通惠河水鬼夜半索命》,什么《西山狐妖作祟,书生魂断荒郊》,甚至,他还在其中一份名为《天变邸抄》的报纸上,看到了对王恭厂大爆炸的详细描写,极尽渲染其诡异、恐怖之能事。 这玩意儿,倒有点像他前世小时候,在地摊上买的五块钱一本的《故事会》和《悬疑世界》了。 只能庆幸,暂时没有吹西方或女真的《意林》出现吧。 他随手将那份狐妖吃人的报纸,递还给了看得正起劲的周钰,自己则陷入了沉思。 这盘棋,千头万绪,究竟要从何处落子呢? 邸报泄密一事,暂时可以先放一放。 反正都漏成筛子这么多年了,后金和蒙古人那边,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估计早就知道了。 他当下最要紧的,应该是要在这张已经铺开的舆论大网上,发出自己的声音! 唯有如此,才能在他预定的战场中获得更大的收益。 否则,就算他能靠着雷霆手段,在朝堂上赢下每一场战斗,也大概率会输掉自己的名声。 他可不想成为天启皇帝,靠着暴力和特务,强行压着整个国家往前挪动。 那种做法,固然能成事,但过程中所付出的内耗、贪腐,以及文官集团自发的、消极的抵抗,对国家的破坏,同样是巨大的。 看看太仓的岁入,是怎么从万历元年的七百多万两,掉到如今不足三百三十万两的,就知道了。 文官们在刀子面前或许会低头,但他们,却可以用无数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来架空你皇帝的政令。 朱由检沉吟片刻,抬头问道:“高时明,如今这京师内外,可有什么知名的小说家?” 高时明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之色:“回陛下,臣……臣平时多看些道家典籍,于这小说一道,实在是……” “妾知道!妾知道!” 一旁的周钰,这时却终于看完了手里的最后一份小报,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像个邀功的孩子,掰着手指头数道: “墨憨斋主人的书最好看了!” “他的《喻世明言》里,那个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的故事,妾看了好几遍呢!” “还有《警世通言》里的杜十娘,真是太了不起了。” “听说他最近又写了本《醒世恒言》,可惜京师还没得卖,父亲大人已经派人去南边买了。” “还有……还有即空观主人的《初刻拍案惊奇》也很好看!里面那个商人娶了鬼妻子的故事,吓得妾好几天没睡好觉。” 她绞尽脑汁,眉头皱得紧紧的,努力地回想着,终于又想到一个。 “对了!还有陆人龙先生的《型世言》,讲那恶霸屈打成招,害死义仆的,也写得很好!” 朱由检看着滔滔不绝,如数家珍的周钰,顿感好笑:“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周钰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声音细若蚊呐:“往日在闺中,闲来无事……就……就……” 朱由检哈哈一笑,也不再逗她,转而问道:“你说的这几位先生,如今都在何处?” 周钰想了想,说道:“应该……应该都是南直隶那边的人吧。他们的书,都是先在南边刊印的,京师这边,往往要隔上许久,才能买到。” 朱由检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了。 南直隶…… 又是南直隶。 这就和徐光启一样,远水,解不了近渴。 一道旨意下去,人再从那边晃晃悠悠地过来,两个月的时间就没了。 舆论的喉舌,必须尽快握在自己手里。 宜早不宜迟,要在真正的风暴到来之前,将这支笔,变成自己的刀! “那……北直隶,就没有什么出名的小说家吗?”他不死心地问道。 周钰迟疑了一下,缓缓地摇了摇头:“好像……好像是真的没有?” 朱由检叹了口气。 这堂堂大明京师,天子脚下,怎么跟个文化荒漠似的。 他将御案上那几份印刷粗劣的“小报”拿了起来,一股脑地塞到高时明手里。 “去,交给王体乾。” “让他派人,把这些小报的主笔,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朕找出来。” “找齐之后,安排个时间,让他们一起进宫,来见朕。” “臣……遵旨。” 朱由检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缓步走到殿门口。 他看着繁星满天,忍不住喃喃自语道:“多事之秋啊……” (本章完) 第77章 男儿到死心如铁(求首订) 第77章 男儿到死心如铁(求首订~) 天色还未完全亮透,只是在天际的尽头,透着一抹鱼肚白。 乾清宫内,烛火通明,稍稍驱散了清晨的微凉。 尊贵的大明皇帝朱由检,正在亲自刷牙。 穿越而来,他已经渐渐习惯了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帝王生活,甚至就连如厕也…… 但唯有刷牙这件事,他是一定要亲力亲为的。 无他,只因他不想重蹈他爷爷的覆辙而已。 那位神宗皇帝的牙痛,可是几乎伴随了他的后半生,甚至一定程度影响了大明国运。 一口温水漱去口中的泡沫,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司礼监掌印高时明见机走上前来,他躬着身子,姿态谦恭,声音沉稳地说道:“陛下,您昨日吩咐整理的日程,臣已经做好了。” 朱由检接过高时明呈上来的奏本,翻了开来。 只见奏本之上,用工整的蝇头小楷,在表格中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各项待办之事。 【卢象升已奉旨入京,接管马草折银事宜,预计九月十五日抵京。】 【孙承宗已奉旨入京,预计九月五日抵京。】 【勇卫营操练,前议每日辰时亲往视察。】 【今日待批阅奏疏,共计一百七十三本。】 …… 林林总总,从人事任免到军国大事,足足有二十五项之多,这还是没有把那一百七十三本奏疏展开的缘故。 高时明看着朱由检专注的神情,忍不住感叹道:“陛下登基未久,勤政至此,几乎可比肩太祖高皇帝了。” 朱由检闻言,从奏本中抬起头,看了高时明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好笑。 勤政? 这才二十五件事而已,比起后世的日程表,完全不在一个量级。 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种流水账式的记录方式,看起来确实可怕。 所有事情都混杂在一起,看起来一团乱麻,毫无重点与次序可言。 “太祖爷的勤政,朕是万万比不上的。”朱由检淡淡一笑,随手将那奏本一页页撕了下来。 “陛下!” 高时明大惊失色,他没想到皇帝会突然做出如此举动,陛下这是……不满意? 他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如何告罪。 朱由检看出了他的不安,笑了笑,安抚道:“高伴伴莫慌,朕只是觉得,可以换个更清晰的法子。” 说罢,他将那些撕下来的纸页,又逐一将上面的每一个事项,都撕成了一个个长条。 高时明站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皇帝的动作,满心的疑惑,却不敢多言。 朱由检将那些纸条在御案上一一铺开,然后又取过一张全新的大张白纸,用笔在上面画出了一个简单的表格。 表格的最上一行,是自九月初一到九月初十的日期。 最左一列,则是每日自卯时(5~7点)到戌时(19~21点)的时辰。 一个简陋的,却又一目了然的日程计划表,便出现在了高时明的眼前。 “你看,”朱由检指着那些纸条,对高时明说道,“这些事情,可以大致分分类。” 他拿起几张纸条,继续说道:“后面你让人将这些事项,分为财税、人事、军事、行政四个大项,每个大项,都用不同颜色的纸条来写。” “若有事情不属于这四项,就用白色的纸条。” 高时明顿时了然,他躬身道:“陛下巧思,如此一来,各事分门别类,果然一目了然,臣……受教了!” 朱由检微微颔首,又拿起几张纸条,说道:“接下来,就按这些事项的行事日期,贴到这表格里就是了。” 他一边说,一边亲自示范,口中喃喃自语:“朕看看,今日是初一……” 他从那二十多张纸条中,迅速挑出了几张。 【校阅勇卫营】 【批复今日奏疏】 【召见负责九边登极赏银发放之人员】 他将这几张纸条,一一放在了“九月初一”那一栏的对应时辰格子里。 “你看,虽有二十五件事,但今日要办的,其实不过这三件而已。” “至于其他的,”他指着剩下的纸条,“有确定日期的,就放到对应的日子里去。没有确定日期的,就先放在这旁边,朕与你,也好时刻记挂在心。” “回头,你让人做一面大屏风,将这表格裱上去,就立在乾清宫里。每日清晨,你我君臣二人,就在此更新日程。” 朱由检将所有纸条分门别类地处理完毕,原本杂乱无章的二十五件事,瞬间变得井井有条,主次分明。 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心中不由一乐,后世用惯了电子化的任务清单,如今在这大明,用这种纸质版的清单,倒也差不了多少。 反正他有下一级的牛马去帮他做各种维护更新,他只需要使用即可。 突然,他的目光落在几张被单独放在一旁的白色纸条上,那是没有标注完成日期的事项。 他的眉头微微一挑,拿起其中一张,上面写着“李国普密奏贪腐情弊事”。 “李国普那份关于贪腐的密奏,还没递上来吗?”朱由检问道。 高时明躬身答道:“回陛下,还未曾递上来。是否要奴婢派人去催一催?” 朱由检没有立刻回答,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张纸条,陷入了沉思。 从那日递上东林党人名单来看,李国普此人,行事不可谓不积极。 那么,这件事迟迟没有动静,是他还在搜集证据,务求详尽? 还是说……他从心底里,就不愿意走这种“密折孤臣”的路子? 康熙朝大行其道的密折制度,在这个时代,会水土不服吗? 片刻之后,他抬起眼,问道:“当时将朕的信牌交予李阁老时,他是什么反应?” 高时明回忆了一下,答道:“当日传话的内侍回报,李阁老当时刚接过陛下御赐的‘社稷之臣’牌匾,神情很是激动。但如今看来确实分辨不出其中对密折之事的态度。” 朱由检闻言,食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 密奏,是他放出的一个试探气球。 他想看看,康熙的那一套,在这大明朝究竟能不能行得通。 若是可行,那他便能在厂卫、在文官言路之外,再开辟出一条全新的情报通路。 整个天下事务的信息透明度,就能再上一个台阶。 只是,大明与大清的政治生态或许并不相同。 他想了想,开口道:“李阁老那边先不要催了。” “不过吏部尚书杨景辰不是刚上任吗?” “这样,你让人去造一个盒子,配两把钥匙。一把,在朕这里。另一把,你和盒子一起,让人亲自交到杨景辰的手中。” “也让他就贪腐一事,将其中的情弊、治理的方法,写一篇策论上来。写完后将策论放入盒中,亲自上锁,然后直接送进宫来,交到朕的面前。” 高时明心中一凛,他立刻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这是不信任李国普,要加多个人来试探了。 陛下果然是好手段啊! “臣遵旨。”高时明没有丝毫犹豫,立刻领命,转身去安排小太监办理此事。 朱由检看着高时明与小太监交谈的背影,目光变得悠远起来。 贪腐重要吗? 重要,也不重要。 后世的英美霸主,贪腐成风,不也照样称霸了世界两个时代? 关键在于,贪了之后,要能做成事。 贪腐能根治吗?坦白说,恐怕绝无可能。 水至清则无鱼,绝对的清廉,只存在于圣人的想象中。 但治理贪腐,一定要是一种持之以恒、长久不怠的态度。 这是一种姿态,更是一种威慑。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反贪之事,不在一朝一夕之功,而在长久之态。 哪怕只是让那些蠹虫们贪得收敛一些,国库就能多一分收入,百姓就能少一分负担。 不过,眼下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他现在要做的,并非是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反贪运动。 时机还没到呢,仓促行事只会获得一份裱糊一通的答卷而已。 他只是想用这件看起来最困难、最得罪人的事,来挑选出那些真正愿意和他站在一起,愿意陪他走下去的人。 驭人之道,在利,亦在义。然大利大义之前,更在观其心,察其志。 最好是以小事试其诚,以难事验其能。 他要看的,是态度,是忠诚,无关忠奸。 当然,顺便再试探一下,这大明的士大夫们,对于“密折”这件事的接受程度。 他几乎可以想象,如果他将这个盒子交给刘宗周那样的圣人。 那位老夫子恐怕会当场把盒子砸了,然后指着他的鼻子,喷他一脸唾沫星子,痛斥他行奸宄之道,不尊文臣,不守祖制。 这个时代,与百余年后的满清,或许终究是不一样的。 士大夫们的脊梁,还没有被彻底打断,还不是后世的奴才。 他们的心中,还存着一份“与君王共治天下”的骄傲。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全看他怎么因势利导罢了。 高时明很快就回来了,躬身复命:“陛下,已经安排下去了,午时之前,那只盒子就能送到杨景辰杨大人的府上。” 朱由检点了点头,不再去想这件事。 棋子已经落下,接下来,就看棋盘上的反应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桌上的简陋日程表,上面清晰地标注着今日的安排。 “走吧,”他对高时明说道,“今日已耽搁了一会儿,再晚些,勇卫营的早操就要结束了。” 高时明连忙应道:“是,陛下。” 朱由检迈步向殿外走去,晨光透过殿门,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跨出殿门的一瞬间,空旷的紫禁城寂寂寥寥,一股子清冷的晨风扑面而来。 那些文臣们,今日既不用上朝,或许都还在床上高卧吧? 结果偏是老子一人大清早起来吃西北风! 一种无人理解的孤独感,悄然涌上朱由检的心头。 他做的这一切,又有谁能真正明白? 英国公先是以为他是神宗,再过几日说不定又要以为他是武宗了。 这高时明以他志为己志,但心里恐怕也将他当做是一个操弄人心的枭主罢了。 哪怕如李国普、杨景辰这类用名位相结的大臣,恐怕也看不明白他真正的想法。 满朝文武,有人视他为英主,有人视他为暴君,有人视他为冲主,却无人能知晓,他肩上扛着的,是怎样的未来。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朱由检深吸一口湿冷的空气,嘴角勾起一抹冷漠的微笑。 不过,那又如何? 且一一碾过去就是了! (本章完) 第78章 火枪还是弓箭? 第78章 火枪还是弓箭? 勇卫营的校场之上,旗帜在晨风中微微卷动,数千名兵士的操练声汇成一片沉闷的嗡鸣。 朱由检身着一身便于活动的劲装,端坐在校台上,目光沉静地扫过下方一个个正在演练的方阵。 坦白说,即使发布了那个奖惩条例,但和上次校阅相比,似乎还看不到太大变化。 各小队的队列依旧参差,只是在军官的呵斥下,比往日多了几分努力的精气神。 唯有孙应元所统领的那几个队,一如既往地整齐划一,在众多队伍里显得鹤立鸡群。 朱由检对此并不意外。 任何改革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他撒下的种子,总要等上几日,才能看到它破土发芽。 等放赏加餐的时候再来看看,确认一下现代奖惩方法在这明代的兼容性如何。 他又在校台上静坐了片刻,眼见各队都在认真操演,便不再久留,起身走下了高台。 高时明与徐应元一左一右,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不远处,紧邻着十刹海,有一片单独开辟出来的小校场,那是专门为他准备的习武之所。 清晨的风带着河面的水汽拂面而来,波光粼粼,令人心旷神怡。 这里摆放着各式兵器,其中最显眼的,便是一排规格不同的弓。 朱由检走到兵器架前,取下了一把十二力的开元弓。 他回忆着脑海中的记忆,扎定马步,左手持弓,右臂蓄力,深吸一口气,缓缓将弓拉开。 弓身在他的力量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直至弓弦被拉成满月,他仍稳稳地保持着这个姿势,手臂没有丝毫颤抖。 片刻之后,他才将弓弦缓缓送回。 整个过程,气息沉稳,动作流畅,显然是具备相当的功底。 按照大明的标准,一力等于九斤六两,十二力,换算过来便是近一百一十斤的拉力。 但这能等于后世的多少磅,他这个后世没射过箭的现代人,就不得而知了。 朱由检如是再三,反复开了数次弓,直到感觉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额头微微见汗,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将强弓放回原处。 是的,这十二力的强弓,只是他用来养练力气、活动筋骨的工具,并非实战所用。 常规战争上,四力以下不能破甲,而五力弓已经是合格,甚至不错的水平了,六力弓甚至可以算小勇士。 ——至于十二力,没有傻子会用这个级别的弓去实战,弓身的重量会抵消弓弦动能,得不偿失。 一旁的徐应元见状,赶忙满脸堆笑地递上一把五力弓。 这才是朱由检今日真正要用的弓。 朱由检接过弓,又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 他望向八十步外立着的箭靶,眯起眼睛,瞄准了片刻,猛然松手! “嗖——” 羽箭破空而去,却带着一丝诡异的弧线,最终“咄”的一声,钉在了离靶心几步之遥的树木上。 朱由检面无表情,再次抽箭,开弓。 第二箭,依旧脱靶。 他微微皱了皱眉,倒也没有焦躁。 “徐应元,七十步。” “遵命!” 靶子很快被移到了七十步外,朱由检再次尝试,结果依旧不甚理想。 “六十步。” 这一次,羽箭终于“噗”的一声,射中了靶子,虽然只是堪堪挂在边缘,但终究是中了。 朱由检的脸上这才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并不急于求成,只是沉下心来,一箭,又一箭。 他射得很认真,很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的弓、眼前的靶、以及在空中飞行的箭矢。 得益于这具身体留下的肌肉记忆,他上手极快。 最初的十几箭,命中率渐渐稳定在十箭能中七八。 但二十箭之后,体力开始下降,手臂的酸麻感阵阵传来,准头也随之直线下滑,甚至出现了拉弓不稳的情况。 当壶中的最后一支箭射出,朱由检终于停了下来,在原地缓缓活动着筋骨,陷入了沉思。 现代人都知道火器终将取代弓箭,机关枪和铁丝网甚至终结了骑兵的时代。 但如今,事实上是,拿着弓箭的后金,打败了装备大量火枪、火炮的明军。 是军备质量问题?还是士卒的训练和士气问题? 亦或是双方的兵力对比、战场机动性、后勤补给等一系列复杂的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是应该加强弓箭练习,对标竞争对手的强项?还是要直奔答案,不断强化围绕火枪的战术体系? 无数的疑问在他脑中盘旋,却全都没有答案。 空想要不得,还是得问问这个时代的专家才行。 “高时明。”朱由检忽然开口。 “臣在。”一直安静侍立在旁的高时明立刻躬身应道。 “前几日下令,让各边镇选拔精锐队官入京,大约何时能到?” 高时明沉吟片刻,回道:“回陛下,各地路途远近不一。远者如陕西、辽东各镇,虽已是快马去传,至少也需月余。近者如蓟镇、宣府、密云等地,算算时日,应是这一两日便可抵京。” 朱由检点了点头,目光越过波光粼粼的河面,望向对岸那片若隐若现的宅院。 “英国公的府邸,可是在对岸?” 高时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恭敬地答道:“是的,陛下。” “嗯。”朱由检收回目光,语气平淡地吩咐道:“待各镇的选锋、队官入京后,悉数安排到勇卫营。” “届时先测其武艺,再据其能力,分别授予队官、伍长之职。此事涉及的文书、员额、饷银,你亲自去一趟五军都督府,找英国公张维贤商办。” “另外,再让他从京营各处,也抽调一些悍勇之士过来,填充到这些新任将官的麾下。” 朱由检转头又看向徐应元,“到时候,调入的人马你来核验,必须符合勇卫营的标准,宁缺毋滥。” “臣(奴婢),遵旨。”高时明和徐应元,齐齐应下。 朱由检心中自有盘算。 将这些来自边镇、真正见过血的军官安插进京营,就像是把一群狼放进了羊圈。 一方面,可以借他们的经验,对当下辽东、蒙古两个方向的战场进行一次总结和沉淀。 另一方面,也能给京营这些“本地人”,带来一些危机感。 至于英国公张维贤…… 你既然怕朕去学万历皇帝,那么你自己又如何呢? 究竟能不能担得起朕的腰胆? 就算你可以…… 那么这满朝的勋贵,承平近百年后,又究竟还有几人能用呢? (本章完) 第79章 诱之以利,示之以阶 第79章 诱之以利,示之以阶 朱由检沉吟片刻,还是打算给这大明的勋贵一次机会。 如果他们真的扶不上墙,那么新世界的船只启航之时没有他们也很合理。 朱由检再次开口,语气却随意了许多。 “你再替朕传一道口谕给他。” “就说,朕每日一个人读书习武,实在有些无趣。想找些勋贵子弟每日入宫,切磋文学武艺,也好热闹些。” “只是朕久居深宫,却不知如今京中,谁家的儿郎可当大用,让他替朕物色一下。” 高时明闻言,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低头领命。 “臣,遵旨。” 朱由检不再言语,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河对岸的英国公府。 英国公啊英国公,朕可是要学正德皇帝了。 却不知道你究竟能不能担得起朕之腰胆呢? 他收回目光,将手中的弓递给徐应元,转身向着大校场的方向走去。 “走吧,去评定今日的操演名次。” “评定之后,就按上次所说,依名次加餐。” …… 大校场上,十几口热气腾腾的大锅一字排开。 浓郁的肉香和粟米饭的香气混合在一起,飘散在空气中,让操练了两个时辰的兵士们不住地吞咽着口水。 朱由检走到一口锅前,所有的目光都瞬间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他从伙夫手中拿过大勺,认真地在锅里搅动了几下,将底下的粟米饭翻了上来,又看了看旁边锅里炖得烂熟的猪肉,确认没有问题,这才对徐应元点了点头。 “唱名吧。” “喏!” 徐应元清了清嗓子,旁边一个嗓音尖细的小太监立刻扯着嗓子高声喊了起来。 “今日操演考评,第一名:孙应元队!” “第二名:陈七六队!” “第三名:武继嗣队!” …… 随着一个个名字被念出,被点到的队伍几乎都有小幅的骚动,全都昂首挺胸地出列,优先领饭。 他们不仅能打满一整碗粟米饭,还能额外分到一小勺炖的烂透的猪肉。 但随着名次往下继续,出列的队伍欢呼声逐渐变小,绝大多数队伍似乎慢慢的都习以为常了。 朱由检皱了皱眉,转头叫过徐应元,吩咐道,“明天起,你将奖励细化一些,第一名的猪肉提升到五两每餐,后面的名次则按不同阶梯往下发放。能听明白吗?” 徐应元想了想,问道,“陛下是怕名次居中的队伍不努力是吗?” 朱由检轻轻一笑,没想到这家伙今日竟异乎寻常地开了窍。 他点点头,也不说话,径直转过头去看校场。 人的潜力调动也是一门科学啊,只不过是社会科学罢了。 你要给他们足够的欲望去攀升,但同时也要给他们足够的希望。 诱之以利,示之以阶,不过如此。 很快,校场上便只剩下最后五支队伍还站着,他们的脸色顿时如丧考妣。 就在这时,那唱名的小太监忽然换了一种腔调,拉长了声音喊道: “倒数第五名:李宝田队!” …… 此言一出,校场上那些正在吃饭的队伍中,顿时爆发出了一阵毫不掩饰的哄堂大笑。 笑声中充满了幸灾乐祸和鄙夷。 朱由检扬了扬眉,饶有兴致地瞥了身旁的徐应元一眼。 徐应元立刻凑了上来,谄媚地笑道:“陛下,奴婢昨夜里琢磨着,您此举是为了激励各队争先。” “既有奖,便该有罚,如此才能让他们知耻而后勇。” “奴婢便自作主张,想了这么个法子,若是……若是不合适,奴婢明天就改。” 朱由检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只淡淡说了一句:“会主动想着把事情办好,是好事。你这份心思,朕记下了。” 得了夸奖,徐应元顿时喜上眉梢,腰弯得更低了。 而被点到名字的最后几支队伍,则在众人的哄笑和嘘声中,一个个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们默默地出列,只领到了粟米饭,猪肉是半点没有。 有几个看起来憨笨一些的士卒,还对旁边锅里剩下的一些肉渣恋恋不舍,不停地回头张望,被自家队友连拖带拽才不甘心地回到队列。 看到这一幕,朱由检在心中暗暗点头。 看来,将奖惩与颜面、利益直接挂钩的法子,果然是古今通用,兼容性极高。 只是,一味的严苛还不够。 光有大棒,没有胡萝卜是不行的。 等过些时日,须得寻个由头,搞一次无关竞争的全军大犒,让所有人都吃上肉,喝上酒。 这样恩威并施,赏罚分明,棒子和胡萝卜给到位了,才能慢慢驯出真正的好马来。 到了那时,他们再受罚,只会第一时间反思是不是自己做得不够好,而不是将怨恨归咎于自己这个主上。 等到最后一队也在震天的嘘声中领完了这份“加餐”,朱由检这才满意地翻身上马。 “高伴伴,走吧,回乾清宫,一起对一对今日的日程。” 一行人纵马而行,很快便离开了喧闹的校场。 只是,他们刚出营地不远,身后便突然又传来了一阵隐隐约约的喧哗声,其中还夹杂着愤怒的叫骂。 朱由检勒住马缰,停了下来,眉头微微皱起。 高时明不敢怠慢,立刻打发一名随行的小太监:“速去打探,发生了何事!” 那小太监领命,飞也似的打马回去。 不多时,他便匆匆赶了回来,脸上倒是不太焦急。 “陛下!是吴芳瑞队的几名伍长,吃饭时心中不忿,说……说是队官平日里自己惫懒,操练不勤,才害得全队受此羞辱。” “几句口角之后,几乎就要动起手来了!不过现下已被众人拉开,几名伍长队官也被当场拿下了。” 朱由检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 看来,这效果,对这些淳朴的古人来说,好像有些过于强烈了。 不过,这正是他想要看到的。 有怨气,那就有改变现状的动力,这完全是好事。 “让徐应元按军法正常处置便是。” 朱由检也不动怒,只是淡淡地留下一句话,随即缰绳一纵,便向着乾清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本章完) 第80章 人心各异,则公允自现 第80章 人心各异,则公允自现 朱由检将最后一本奏疏放下,抬头看了眼滴漏,时间已悄然滑向午时。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眼神里满是疲惫。 坐在一旁锦墩上的高时明,几乎是与皇帝同时松了一口气。 他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只是借着躬身的姿势,极其隐蔽地活动了一下自己早已僵硬的腰背。 伺候这位新君批阅奏疏,可比伺候天启爷可累多了。 天启爷虽然也批阅奏章,但往往只是看些重要的,其余的全都丢给司礼监批复。 不像这位爷,几乎事事要问,事事要聊,仿佛充满了新鲜感。 “天下之事,分于四方,汇于中枢,然细枝末流亦可壅塞干流。”朱由检的指尖敲击着桌面,声音里透着一丝不耐。“但朕看来,这天下的支流,现在汇聚起来有些不分轻重缓急啊!” 高时明一时琢磨不透朱由检的意思,没敢轻易接话,只是沉默不语 是的,他这个大明干流的顶端,如今已经快被这些细枝末节堵死了。 对于朱由检来说,这大明皇帝的日常工作,性价比实在是低到令人发指。 今天这一百七十三份奏疏,了他一个多时辰,结果一份真正需要他来做决定的都没有。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其中一封来自宁夏的军报,稍显重要:“西虏犯宁夏镇朔堡,洪广营总兵吴尽忠拒却之。“ 捷报?朱由检心中冷笑。 他特意问过高时明,这等“拒却之”的表达,说白了就是小规模的边境摩擦。 自从隆庆时俺答封贡,大明与西边的蒙古部落就进入了相对和平的时期。 但上面的大头头和平,可不意味下面的小头头也会和平。 蒙古各部本就是松散的联盟,上面的大头领说要和平,可拦不住下面的小部落缺衣少食,时不时就越过边境偷几匹马、抢几个百姓。 更有趣的是,边境的军队,时不时也会偷摸出去找这些小部落的晦气。 一时间也说不上是谁对谁错。 但不管怎么样,边将们从此便有了源源不断的功绩。 斩首三级、五级,都能写成一份捷报送上来,邀功请赏。 朱由检甚至能想象到,那位吴总兵是如何煞有介事地写下这份奏疏,又是如何通过层层驿站,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最终送到自己面前,只为了博一个上达天听。 而他,大明的皇帝,却要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浪费心神。 一想到天下即将糜烂的局势,再看看眼前这份粉饰太平的“捷报”,朱由检就感到一阵烦躁。 他的目光在案头的奏疏中游移,随手又拿起一本。 “廵按湖广温皋谟疏请显陵祭四坛仍令守道代行。“ 又是这种破事。 显陵是嘉靖皇帝他爹兴献王的陵寝。 一个湖广巡按,上书请求让地方的守道去代为祭祀。 朱由检简直想笑。 你要祭祀就去祭祀,最多让你贪污一百斤冷猪肉行了吧? 可这事偏偏又涉及“礼制”,在文官们眼中,礼法大过天,屁大点事也必须上奏,让皇帝来做决定。 他仿佛看到了那位温巡按捻着胡须,一脸严肃地斟酌用词,将这份关乎“祖宗颜面”的奏疏写得团锦簇。 你哪怕是奏报一下当地的工作呢?财税、诉讼、兵制、武备、仓储,哪些事不比这个事情重要? 真是服了这大明的神经病制度设计。 皇帝要么选择性失明,将权力下放给内阁和司礼监,自己落个清闲,也埋下大权旁落的祸根。 要么,就得像现在这样,被无穷无尽的案牍活活累死。 他又翻开一本,这份奏疏倒是有些不同,来自浙江。 “杭州府推官李三才上疏,言其母年迈,乞归养……” 一个七品推官,请求辞官回家奉养母亲。 朱由检的目光稍稍柔和了些。 这算是今天看到的最有人情味的一份奏疏了。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位李推官在灯下写信时的纠结与期盼。 他提笔,在奏疏上批了个“准”字。 但这片刻的温情,很快就被更大的荒谬感所取代。 连一个七品官的辞职,都要他这个皇帝来批准! 这和行政发现厕纸用完了,结果一级级上报到马云那里去有什么区别? 他放下手中的奏疏,目光落在窗外的树上。 一只麻雀正在啄食,其余几名麻雀追逐不放,拼命抢食。 朱由检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制衡之道,非在分权,而在分心。若人心各异,则公允自现。 “高伴伴。”朱由检开口唤道,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 “臣在。“高时明立即应声,站起来躬着身子,等待吩咐。 “依你看,这满案的奏疏,有多少是真正需要朕亲自过目的?”朱由检看似随意地问道。 高时明愣了一下,没想到皇帝会问这个。 他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地回答:“回陛下,若论军国大事,十中不过一二。但若论及祖宗规制、官员体面,那……那就不好说了。” 这回答滴水不漏,既说了实话,又不得罪任何人。 朱由检点点头,又问:“往常,内阁与司礼监是如何为朕筛选奏疏的?” 高时明答道:“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通常是内阁大学士们先阅,将紧要的列于前面,寻常的放在后面。司礼监这边,也是按着这个次序呈给陛下。” “那何为紧要,何为寻常,可有定规?” “这……并无明文。全凭大学士和掌印公公们酌情而定。” “酌情?”朱由检笑了,“酌情这事不好,凡事之败坏,往往就是从酌情开始的。” 高时明心中一凛,不再多言,只是静静等待吩咐。 朱由检也不为难他,话锋一转,声音不疾不徐地说道:“你通知内阁,以后呈上来的奏疏,要给朕分成四个等级。” “甲,最高级别。凡紧急军情、重大灾害、四品以上官员及各科道给事中、御史的任免,皆入此等。” “乙,次一级。凡普通军情、地方灾害、六品以上官员调动,以及应天、顺天、九边等繁冲之地的知县任免,皆入此等。“ 朱由检说到这里顿了顿,感觉有点不知道怎么继续往下编,他干脆一挥手: “丙、丁二等,你看着办。总之,这个等级制度,你先定一个,然后拿去和内阁的几位先生商议,定个最终的章程出来。往后内阁呈上来的奏疏,要先分好等级。送到司礼监,再核定一次。” “到时候,朕就只看甲、乙两等,以及所有司礼监与内阁定级不一的奏疏。” 高时明越听越觉奇妙。 边界一清晰,内阁和司礼监的权力忽然都小了一截。 而获得了那部分权力的皇帝,工作量居然还减小了? 朱由检继续说道:“你先将朕的意思,草拟成一份方案,呈给朕过目后,再转交内阁。” “臣遵旨。”高时明对权力被夺已经有点习以为然,干脆地拱手应诺,转身就要去办。 “等等,”朱由检叫住他,“不用这么着急。时候不早了,也该用膳了。你先下去吃完饭再写。” 他站起身,走到高时明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温和下来:“这几日诸事繁多,连朕都三餐不定,你要随行伺候,想必更是辛苦。多珍重身体,朕还希望与你长久共事,再见这天下太平之时呢。” 高时明纵使已经习惯了这位新君时而敲打、时而抚慰的手段,此刻却仍然忍不住心中一暖。 “多谢陛下恩德,臣……臣还是先令下人传膳吧,莫耽了陛下用膳。” 说罢他就匆匆退下,先去传膳。 朱由检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重新变得深邃。 为什么要让内阁和司礼监一同定级? 一方面,他确实不耐烦被这些破事耽误时间了。 但更深层次的,是要在这权力的中枢,建立起一道防火墙。 只要不是冯保与张居正那种内相外相亲密无间的王炸组合,只要内阁的大学士不止一人,司礼监的太监也不止一人,这个双重审核制度,就能最大限度地避免信息闭塞和徇私舞弊。 最后,这个等级制度,刚好也能为他后续的邸报改革和军情分级制度,打下一个基础。 就是好像有点对不起高伴伴,整天尽是从他手里拿权力了。 想到这里,朱由检心中还是产生了一丝小小的内疚。 且看将来吧,或许你得到的要比你失去的更多呢? 毕竟谁又说过,凌烟阁之上,就不能有太监的一席之地呢? 功过在事,不在其身,斯言诚是而已。 (本章完) 成绩汇报暨更新说明 成绩汇报暨更新说明 【成绩】 昨天8点上架的,现在出成绩了。 收藏14889,首订1376,均订1200,收-首订比为10.8。 我本来以为自己收订比是7的那档的,没想到是11这档的。 后面慢慢写应该能到2000订或3000订,但这本书大概也就这样了。 这下终于能够确定这本书是赚不到钱的了(笑)。 如此我倒是能安安心心写书了,之前或多或少掺杂着一些赚钱的念头在里面,影响了节奏。 也因此时常在创作本心和迎合市场之间挣扎,太过难受了。 现在终于可以不管钱的事情,一心放在故事本身,这样或许作品会更精彩一些。 【更新】 这一个月实在是把我折腾得够呛,作息也紊乱了。 明天开始更新从[凌晨0点]挪到[下午6点],每天两更。 这样书友们看书作息健康点,我作息也能健康点。 熬夜写出来的内容实在有些质量太差,好几次都删掉重写……真是太难受了。 —— 加更的话,先加10更(2w字),但要摊到每天的更新中。 这是给从开书一路支持过来,各种投票、打赏、订阅的老书粉的。 你要我一天8k、10k,我是真做不到,但不意味着我心里没记这份情,但只能说尽力而为,争取这个月还完吧。 —— 其他加更规则的话: 1000月票加更4k的(现在1700),一个盟主加更4k。 为什么标准定得这么高呢? 倒不是觉得我配这个价,只是因为内心其实不想加,所以高价劝退罢了哈哈。 为了写书耽误了一个多月的饭碗,我还是想抽时间整理下后半年的策略,仓位该配的配,该清的清。 毕竟这才是我目前收入的主要来源,写书真的太不赚钱了,只能当爱好了…… 【补充】 不用担心我太监,或连续请假,然后“不是太监胜似太监”哈。 放心,当初立的那个誓太毒了,我会好好完本的。 —— 好了,最后照旧的,开单章打扰的话附送一个明朝小故事。 前面写《酌中志》的刘若愚出场了。 但今天的故事不是关于刘若愚的,而是他入宫时的“老祖宗”陈矩。 不对,也不是陈矩,而是陈矩他爹。 陈矩他爹叫“陈虎”。 他是京畿的一个农户,经常要承担县中的接待任务(应该至少是个富农了)。 有一次,他接待太监,接待不周,被笞罚了,他好生气! 这天下最尊贵的,果然还是太监啊。 于是将自己的长子“陈矩(原名陈万化)”阉了送进宫去。 过后不久,陈虎又被安排了接待任务,这次又被打了。 他再次生气!!问你是什么鸟人? 说是进士。 靠!进士也很威风啊。 于是陈虎让第二个儿子“陈万策”,努力读书,读了二十多年,最后终于登三甲进士,官至国子监博士。 还好,明朝的皇帝没有打过陈虎,不然这大明早就亡了。 哪轮得到万历来祸害(笑)。 (本章完) 第81章 浮云游子意,不是故人情(求月票!) 第81章 浮云游子意,不是故人情(求月票!) 承天门西侧,六部衙署的最边上,有一排略显破旧的直房贴着宫墙根。 这里就是贫穷的行人司了。 整个公房里,弥漫着一种混杂着期待与焦躁的诡异氛围。 但马懋才却躲在角落里,捧着一本话本读得津津有味。 不料突然一道阴影突然从背后笼罩过来。 马懋才猛地一个机灵,右手将话本一丢一抹,只瞬间就让它消失在桌面上的文牍之中。 他这才若无其事地伸了个懒腰,口中喃喃道:“唉,那份文书在哪呢?怎么找不见了。” 结果抬起头,却居然只是同僚袁继咸那张长长的马脸。 靠……差点吓得老子魂都飞了,我还以为是司正到了。 袁继咸,与他同为天启五年的进士。 当初登科之后数月,为了冲一冲庶吉士的考选,两人还一起结伴读过书。 结果后面两人一起落选,又一同选到行人司,还都是没什么背景的穷京官,因此当下交情还算不错。 “季通,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下次莫要如此了”马懋才没好气地嘲骂一声,一边把旁边的椅子拖过来给他坐。 袁继咸的脸微微涨红,嘴唇翕动了半天,这才决心开口。 然而他的声音却低若蚊蚋:“晴江兄……手头……可还宽裕?愚弟……想向兄台告借一些,周转一番。”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一时间不敢去看马懋才的眼睛。 读书人最重面皮,若不是京中高利贷实在太过可怖,谁又愿意向同僚开口借钱,平白矮上一头。 马懋才有些讶异。 行人司品级经过了先辈同僚的奋战,刚刚在天启三年才晋升了一次。 从“正八品”升了一级变“从七品”,理论上和中书舍人,给事中是平起平坐的。 虽说行人司是个穷鬼衙门,也没多少来钱的路子,但只靠着官俸和常例补贴,每年也有三十余两。 最关键的是袁继咸为人简朴,只有一人独自在京,平日里也极少外出应酬,怎么会突然需要借钱? “季通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马懋才关切地问道,“但说无妨。” 或许是马懋才温和的态度给了他一些勇气,袁继咸抬起头,脸上满是苦笑: “说来惭愧。愚弟当初的俸禄,分了一半在原籍领取,本以为京中销不大。” “结果这京师首善之地,居之确实不易啊……” 他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难以启齿的窘迫: “而去年奉命祭祀庆藩寿阳王,虽然在那边得了些许程仪,结果还了登科时的高利贷就半分不剩了。” 新科进士登科的那瞬间,是最尊贵的,却也是最穷的。 租房、邀请、走关系、座师送礼等等样样要钱,若是囊中羞涩,就只能向京中豪商借贷了。 这债还不敢不还,敢借钱给新科进士的,背后不是中官就是勋贵,拿捏个小小进士,那简直是手到擒来。 不过马懋才还是有些不解:“即便如此,季通平日用度节俭,何至于要借钱度日?” 袁继咸叹了口气,眼神中流露复杂神色。 “不瞒晴江兄,眼见圣上登基,扫清阉党,却又尽烧名录,实在果决又不失宽仁。” “这几日中虽不上朝,但武英殿日日召对,隐隐有风声说是今后要以事功为重,努力压制党争之事。” “如此一来往日那种云波诡谲、令人心悸的氛围,似乎也平静了许多。” 袁继咸语气顿了顿,虽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接着说道: “如今这风雨既然略要停歇了,一些事情也可为长远而计了。” “愚弟这边想着……想着把妻儿老小从老家接过来。” 说到“妻儿老小”四个字,袁继咸的脸上更加窘迫,却又透出了一丝光亮。 “江西路远,一封书信,来回就是半年。” “我登科已有两年,如今与家中也不过才通了三封书信而已。” “我实在太过挂念……况且次子也到了开蒙的时候了,接到身边总是更为放心……” 马懋才看着他眼中的光,心中微微触动,旋即又有些不置可否。 这袁季通,还是有些年轻了,把朝堂之事想得太过简单。 新皇登基,你不能只看他现在做什么,还要看他往后做什么,一时风云渐歇,又怎能说风平浪静? 况且三甲进士的行人,大概率是做不长久京官的,总归要外放出去。 这思乡之情再难熬,难道还忍不了一时三刻吗?等到了地方再接家人也不迟啊? 他心中暗暗摇头,觉得这年轻人实在太过仓促与急迫了一些。 只是这等话说出来就有些交浅言深了,他俩关系还没到这份上,却是不好多说。 袁继咸见他没有反驳或嘲笑,窘迫也稍减了一些,继续说道:“只是如此一来,便得换个大些的房子。总不能让她们,跟着我一同挤在小屋之中吧。” “这是自然。”马懋才点头表示赞同。 “愚弟搜寻多日,在宣武门附近看中了一处院子,不大不小,正好够住。” “那敢情好,不知租金几何?” 袁继咸有些不好意思地伸出两根手指头。 马懋才吃了一惊,“这……这也太贵了!何必如此?” 袁继咸的脸这下又红了:“晴江兄有所不知。我家中世代皆是农夫,先母含辛茹苦将我养大,贤妻也是一路筚路蓝缕地跟着我。” “如今她们好不容易能来京中安居,我……我怎忍心再让她们住那等破旧的房子?” 他支支吾吾地,剩下的话才是真正叫人难为情:“而且……而且她们都以为……以为我在京中发达富贵了。我……我总得咬咬牙,把这个面子给撑起来罢。” 听到这里,马懋才是真被打动了。 他完全能够理解袁继咸的心情。 寒门士子,十年苦读,一朝得中,在乡亲父老眼中,那便是鲤鱼跃了龙门,从此便是人上之人。 地方上投献攀附比比皆是,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但他们哪里知道,在这京城之中,一个从七品的行人,不过是官场的最底层,活得甚至不如一个卖猪肉的屠夫。 “是啊……”马懋才感同身受地叹了口气,“家乡多以为京官富贵,却哪知富贵的,只是那些阁部堂官、科道言官。” “我等行人司之职,官既不尊,职又不清,无翰林之清贵福分,却又要受翰林之清贫苦楚,实在是下等又下等。” 袁继咸见他也感叹起来生活不易,只以为他是不想借钱,心中不由得一紧。 他有心想追问一句,但却又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一张脸已是涨得通红,神色尴尬到了极点,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马懋才感慨完了,一抬眼,正看到他这副窘迫的模样,立刻明白他误会了。 他心中暗道一声“罪过”,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便一把将袁继咸拉到旁边的角落里,低声问道: “季通误会了。我这几年多次外出办差,倒是攒下了一些银子。却不知……袁兄所需几何?” 袁继咸闻言,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 “二十两……二十两即可!多谢晴江兄!多谢晴江兄!” 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京中俸禄实在微薄,我已经写信让拙荆带上家中的全部存银了,只是……只是路上怕是要耽搁许久,这笔钱,或许要等半年后,愚弟才能还上了。” “此乃小事。”马懋才豪爽地一拍他的手,“你我何须说这些话。下值后,你与我一道回家去取便是。” “晴江兄大恩……”袁继咸感激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一揖到底,正要再说些感谢的话,堂中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行人司司正杨伦,正满面春风地从外面走了进来。 杨伦年过四旬,为人温厚却又不失严厉,在司里颇有威望。 他一进来,原本还有些嘈杂的公房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他。 杨伦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中众人,脸上带着和善的微笑,朗声道:“诸位,九边登极发赏的差事,名单已经定下来了。” 短短一句话,立刻就让整个直房之中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行人司是个清水衙门,平日里所担之事,无非是代天子外出颁诏、赏赐、祭祀等等。 这些差事,听着风光,实则苦不堪言。 近的还好,远的一去便是数月乃至半年,若是去往云贵两广那等烟瘴之地,更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但,凡事总有例外。 这“九边登极发赏”,更是例外中的例外。 首先是近,哪怕最远的宁夏镇来回也不过是半年有余。 其次是肥! 地方总兵为讨好钦差,送上的程仪,历来都极为丰厚,少则百金,多则五百金,实在是外派诸活中的天字第一号的肥差。 一时间,堂中众人千姿百态。 有那家境稍好、不愿受奔波之苦的,立刻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被司正瞧见。 而那些囊中羞涩、正盼着能有外快贴补家用的,则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目光灼灼地看着杨伦,眼神里的渴望几乎要溢出来。 杨伦将众人的神态尽收眼底,也不卖关子,清了清嗓子,展开手中的文书,缓缓念道: “马懋才。” 马懋才心中暗道一声“苦也”。 怎么又是我……我才刚回来啊,按理不是应该休息一下的吗? 我也没给司正送礼,凭什么又轮到我了?! 马懋才百思不得其解,内心全是痛苦,他实在不想再出差了。 他自天启五年登科以来,短短两年间,已经出了数次外差,来回奔波数万里。 说实话,他真的有些累了。 如今囊中既不缺钱,就只想趁着这个冬天,在京城好好歇一歇。 况且如今新君登基,气象一新,虽不知是否能够长久,却也更应该细细观察,好把握其中风浪。 比如这京师治理对策征集就是一个好的切入点。 他已看中饥民这事,感觉复杂度不高,真做岔了也不至于有什么大祸。 正打算明日往城内城外走上一圈,再好好上个题本看看能不能揽下来这事做做。 唉……要不回头找司正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把这个名额,让给袁继咸算了? 然而,他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就听杨伦接下来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在他耳边轰然炸响。 “——差往,延绥镇颁赏!” 延绥镇! 这三个字,像一颗巨石投下,在马懋才的心湖里激起千层涟漪,旋即,又化作一声贯穿神魂的钟鸣。 嗡—— 周遭的一切声音,同僚的窃窃私语,窗外的秋风,甚至是自己胸膛里心脏的跳动,都在这一刻尽数褪去。 世界瞬间寂静无声。 居然是延绥镇!那是他的家乡! 他的眼前,不再是这间小小的、拥挤的行人司公房,不再是同僚们或羡或妒的脸。 恍惚间,一片苍凉的黄土高原浮现。 风,从天际吹来,带着塞外的萧杀与黄沙的颗粒感,粗粝地刮过他的脸颊,让他几乎要眯起眼睛。 那不是京城的风,京城的风是湿臭的,是带着市井烟火气的。 这风,是属于陕北的,是属于延绥的,是属于马家沟的。 他看见了,看见了沟壑纵横的塬上,佃户们赶着牛,正在田里忙碌地播种。 他的视线越过田野,落在了村口那棵老槐树下。 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阿妈! 她穿着一身蓝布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一个髻。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针线笸箩,却久久没有动一下,只是朝着官道的方向,怔怔地出神。 阿妈在等谁呢?阿妈还能是在等谁呢?! 那泥土的芬芳,混杂着牛粪的气息,还有远处飘来的、阿妈在灶上炖着的那锅羊杂汤的浓香…… 这一切,都如此真实,如此清晰,就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京城的十年寒窗,两年的宦海浮沉与来回奔波,在这一刻,都变得像一场遥远而模糊的梦。 真实的,只有那片土地,那阵风,那个人,那碗汤。 一股巨大的酸楚与狂喜交织的情感,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的呼吸为之一窒。 马懋才呆呆地站在原地,双目失神,杨伦后面念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晴江兄!晴江兄!回神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被身旁的袁继咸用力地摇晃着,唤回了神思。 “啊?”马懋才茫然地应了一声。 “晴江兄,快,快回家沐浴更衣去!”袁继咸的脸上满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喜悦,他扯着马懋才的袖子,急切地说道,“这次登极发赏,陛下居然要亲自召见我等!这以前从来没有过啊!” 他想压低声音,却怎么也压不住心中喜悦:“晴江兄,这次……这次名单里也有我!哈哈哈,你那笔钱,等我从边镇回来,立刻就能还给你了!” 马懋才被他拖着,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 然后,他略微从那巨大的震惊和狂喜中清醒了过来。 马懋才一言不发,只是脚下的步伐,却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快到袁继咸都要跟不上了。 他的胸中,仿佛有一股炙热的岩浆在奔涌,在咆哮,几乎要冲破他的喉咙。 阿妈…… 孩儿要回家了! (本章完) 第82章 诚金赤子,所论必真 第82章 诚金赤子,所论必真 武英殿内,此刻一片寂静。 近百名文臣旗尉,按照将要出使的边镇,分作十数个小团体,静立其中。 他们之中,有壬戌科(天启二年)、乙丑科(天启五年)中的三甲进士,也有简选出来的锦衣卫们。 但无论是何身份,此刻他们都屏息凝神,压抑着内心的激动与好奇,用眼角的余光,悄悄打量着这座近日传闻甚多的殿宇。 是的,新帝登基后,只开了一次大朝会,一次常朝。 在那之后就只是在武英殿平台召对了,完全不遵循三、六、九常朝的定制。 但这又如何呢?先帝每月也不过上朝四次而已。 能在武英殿频繁召对,又省去常朝的折磨,实在是一种福分。 至少对他们这些芝麻小官而言,是福报中的福报了。 毕竟四品以上大臣可坐肩舆,可入大殿,他们这些芝麻小官再过一个月就只能在寒风中发抖了。 许多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殿中那面巨大的屏风上。 屏风之上,用细密的墨线,框出了一格格整齐的方块,里面填满了字迹与数字,正是如今在京城中引起了不小风潮的“表格”。 此物最早现于宫中,听闻是陛下亲手所制,用以梳理内帑收支。 后来户部尚书郭允厚见了,惊为神物,立刻下令在户部之中全面推行。 这股风气甚至吹出了官场。 京中那些消息灵通、最喜赶时髦的酒楼、脚店,竟也学着做了类似的牌子,把菜名、时价都要用表格框裱起来。 看得时下初入京城的士子们大感新奇。 更有消息说,昨日司礼监的高太监亲自去了一趟吏部,与新任的尚书杨景辰聊了许久,恐怕用不了多久,这吏部考功,也要用上这“表格之法”了。 除了屏风,那两排整齐的桌凳,更是众人关注的焦点。 自打陛下登基,便一改过去平台召对中站班议事的规矩,效仿古制,赐座议事。 至于这样是不是违背礼制,陛下毕竟是在武英殿召对,和以往的平台召对又怎能算是一回事呢? 反正阁臣没意见、部堂大人们没意见、坐过一次椅子的都给事中和御史也没意见了。 一时间,“陛下仁圣,坐而论道,几复汉时古制”的赞誉传遍了朝野。 但与这赞誉一同流传的,还有一句“陛下颇有汉祖之风”的私下议论,只是细问起来,却又无人能说清,这“汉祖之风”究竟何解。 众人安静地站着,眼神却在频繁地交流,无声地传递着彼此的兴奋与猜测。 在入殿前,他们这些即将共赴一地的同僚们已经闲聊过。 一个惊人的发现让所有人都心潮澎湃。 ——每个队伍里,无论是行人、中书舍人,还是锦衣卫,竟然都是同一籍贯。 这完全颠覆了以往朝廷派遣官吏的惯例,再加上今日这般由皇帝亲自召见的殊荣,更是让人浮想联翩。 圣上此举,究竟有何深意? 是为了拉拢人心,还是另有重用? 众人心中有千百种猜测,却无一能得到证实。 就在这时,一声悠长的唱喏,轰然响起,瞬间斩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肃静——!陛下升殿!” 殿内近百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住,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动作整齐划一,山呼万岁之声,直冲云霄。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浪在殿宇间回荡,经久不息。 片刻后,一道年轻而温和的声音从御座之上传来,清晰地落入每个人的耳中。 “众爱卿,平身吧。” 众人这才缓缓抬头,动作却都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眼神之中,充满了压抑不住的热切与好奇。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三甲出身的末班进士,人生中唯一一次得见天颜,还是在殿试上,远远地看过一眼先帝。 至于当今这位年轻的君主,他们更是连一次都未曾见过。 毕竟无论是登基大典,还是平日的朝会,按照规制,他们这些小官,都只能站在丹墀之外,是百官中最末的一班。 远远看过去,只能看到御座上一团模糊的身影。 今日,或许是他们此生之中,距离皇帝最近的一次了。 更不要说那些从锦衣卫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校尉们,他们中的许多人,祖上几代都是卫所军户,身家清白,却也地位卑微。 此刻能面见天子,激动得手心全是汗,连呼吸都变得粗重了几分。 …… 御座之上,朱由检此刻却有些震惊。 就在刚才,他清晰地看到,人群之中,一个头发已然半白的青袍官员,跪在那里,脸上却已是涕泪纵横。 然而整个过程中,那老者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就只是无声地流着泪而已。 这合理吗? 这合理吗?! 大明皇帝这个名头的威力有这么夸张吗?! 朱由检的三观受到了严重的冲击。 他不就是召见一下出差的员工,开个动员会吗?怎么就激动成这样了? 他定了定神,目光扫过阶下众人,缓缓开口。 “各位爱卿……” 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抬着头,用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灼热眼神望着他,等待着天子的训示。 被这近百道滚烫的目光聚焦,以朱由检多年经验,后背竟然也瞬间冒出了一层薄汗。 完了,今天要讲什么来着…… 我的大脑,不要这个时候摆烂啊!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平稳的语调说道。 “朕今日得见各位爱卿……甚感欣慰……” 朱由检一边不紧不慢地讲着些废话,一边拼命地在脑海中检索着接下来的内容。 找到了!那个核心问题如一道闪电,划过脑海。 “天下之事,何如也?” 找到了线头,朱由检瞬间感觉思绪通畅了,整个人的状态也立刻不一样了。 他从御座上缓缓起身,逐步走下台阶。 “朕久居深宫,往日只知这天下,似乎是渐渐不好了,但却又不知,它究竟坏在了何处……”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感染力,让所有人都凝神倾听。 “朕问诸位阁臣,他们都说,要正本清源,要轻徭薄赋。” “朕问宫中内臣,他们也说,只要君王仁德,天下自然清明。” “这些话,都是至理,朕也都明白。但朕总觉得,隔着一层纱,看不真切。” “总归是要问个清楚明白,朕这心里,才算安定。” 朱由检的语气很诚恳,就像一个真心求教的学生。 他一边说,一边在人群中缓缓踱步,目光不时与某些官员交汇。 “恰好,前日朕要定下这九边发赏的名单,却发现,各位爱卿,大多在地方苦读十年,有些又多次赴京赶考。” “这行程算下来,怕不是都有万余里路了。” “朕料想,你们对地方的见闻,对天下的见闻,虽然停留在两年前、五年前。” “但应该也称得上是这朝堂之中,最熟悉天下的人了。” 他的眼睛认真地扫过几位年轻进士,还对他们微微点头示意。 “况且,众位或者刚刚登科不久,尚未过多沾染官场习气。” 那几位年轻的进士瞬间涨红了脸,激动地挺直了胸膛。 “又或者,是从卫所之中拣选而来,身家清白。” 他又看向几位站得笔直的锦衣卫,脸上露出了温和的微笑。 这雨露均沾的目光互动,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产生了一种“陛下正在对我说话”的错觉。 “朕想来,诸位或许还未曾被官场或厂卫中的腌臜之风所侵染。” “如此一来,便真真恰似诚金赤子,所论必真。” 众人听到这里,呼吸已然变得急促。 哪怕是文化稍弱的锦衣卫们,也被这层层递进的演讲,弄得热血沸腾。 朱由检说到此处,停下了脚步,按下话头,认真地从左到右与众人一一对视过去。 等到气氛酝酿了一会后,这才接着缓缓开口: “古人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朕既为天子,自当体察民情,以应天心。” “然,欲知平直,则必准绳;欲知方圆,则必规矩。” “若不知天下之弊,又何以除弊?若不知万民之苦,又何以救苦?” 他顿了顿,慢慢倒退着回到台阶上,利用台阶高度差,目光如炬地俯视着阶下每一个人。 殿中众人被这气氛催逼,胸口已是压抑难耐,如有一丛烈火熊熊燃烧。 所有人的眼光紧紧追随着朱由检的身影,捕捉着他将要说出口的每一句话。 “而这天下的准绳,这天下的规矩,却不正该由天下之人所说吗?” 朱由检脸上笑容收敛,图穷匕见,终于一字一句地说出最后一段话来: “朕今日,正是要以诚心相问诸位——” “这天下弊病,如今究竟所在何方!还请诸位教我!” 话音刚落,他猛地一挥袍袖,双手在身前平整合拢,对着阶下近百名官吏,微微拱手一礼。 轰! 几乎是在朱由检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整个武英殿的场面就彻底失控了。 那压抑了许久的寂静,被瞬间引爆,化作了剧烈的声浪和混乱的场面。 “陛下!万万不可!” “臣等万死!” 有年老的官员,当场就叩首下去,额头砸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口中高呼着,声音已然哽咽。 有年轻的进士,涕泗横流,想要跪下,又觉得不妥,想要回礼,又觉得僭越,只是站在那里,浑身颤抖,口干舌燥,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更有那些性情刚直的锦衣卫,也红了眼眶,庄重地拱手,对他们的君王,深深地回了一礼。 堂中声响乱作一团,有高呼“陛下仁德”的,有嘶吼“敢不从命”的,有泣不成声说着“愿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 这混乱的场面,比起朝会、武英殿召对时群臣整齐划一的颂词来,简直是不堪入目。 但却又充满着见所未见的勃勃生机。 高时明甚至都忍不住往前抢了几步,将朱由检略微挡在身后。 一双锐利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全场,唯恐这些情绪失控的官员,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朱由检缓缓直起身来,也被眼前这山呼海啸般的场面惊了一下。 但他很快便稳住了心神,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喝道: “诸位!” 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一股奇异的魔力。 混乱的场面,只一瞬间就再次安静下来。 大殿之中,寂静无声! 众人有站有跪,姿态各异,却都齐刷刷地抬起头,用那混杂着泪水、激动、狂热的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的皇帝。 没有人再发出哪怕一点声音,但那股安静之中蕴含的磅礴力量,却震得朱由检全身都有些发麻。 他强压下心中的激荡,尽量平稳语速说道: “就请各镇出使之人,各为一组,分开讨论。” “最后在纸上,写下你们所认为天下弊病之前三!并附上地方真实见闻作为佐证!” 朱由检说罢转头呼唤:“高时明!” “是,陛下!”高时明立刻会意,高声传令。 一群小太监立刻鱼贯而入,他们抬着早已备好的纸、笔、墨、砚放在桌案上。 又将出使之人,按照所前往的边镇,指引到各个桌上。 朱由检眼见众人已在各组的桌前站定,便轻咳一声,最后说道: “就请各位,动笔讨论吧。朕一个时辰后,再来听诸位所呈之情弊。” 说罢,他不再看众人,一挥衣袖,转身便向殿后退去。 …… 然而,朱由检的身影不过刚刚转过那面巨大的屏风而已。 身后的武英殿中,一股仿佛能将殿顶掀翻的巨大声浪,轰然爆发! 那极致的安静,瞬间被极致的喧嚣所取代! “是官吏腐败!吏治不清,则万事皆废!” “放屁!你老家在县城里,哪里知道边军如今有多惨!军户逃亡,十不存一,这才是心腹大患!” “你们说的都不对!明明是天下灾荒,赈灾不力!我老家的书信你们没看到吗?已经开始易子而食了!” “我乃壬戌科进士,你一个乙丑科的,说话给某注意一点!” “进士了不起?老子在锦衣卫当差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 朱由检猛地顿住了脚步。 他站在屏风之后,试图听清些什么,但这股由近百人嘶吼、争辩、讨论所汇成的声浪,实在太过巨大,嗡嗡作响,反而让他什么都听不真切。 那股热切的声浪,纵使隔着屏风,也能感受到其中的热切与渴望。 这股力量如同潮水一般涌现朱由检,让他竟也忍不住微微战栗起来。 他缓缓扭头回望。 但眼前,却不过是一面绘着山河地理的屏风而已。 这大明…… 还有救!他妈的绝对还有救! 我说的!我朱由检说的!我大明永昌帝朱由检亲口所说! 谁也毁灭不了他!—— 此时能查到的行人、中书舍人名单68人。 附上其中与贼事、清事、蒙事有关的14人,其余自然死亡或未有后续记载者不计。 (本章完) 第83章 天下之大弊,莫过于殆政 第83章 天下之大弊,莫过于殆政 一个时辰的时间还是太短了。 这殿中文官,过往的乡试、会试、殿试,哪次不是给足一天时间,哪来短短一个时辰的道理! 更不要说每组之中,各有一位行人,一位中书舍人,两人意见也不一定统一。 其中有些胆大的锦衣卫被激起热血,甚至也敢卖弄口舌了。 如今竟也想学着孔庙文胆们一般,插嘴说上几句天下情弊,实在可笑。 但随着时间消逝,争论声终究是慢慢平息下来,殿中只是偶尔传来一两声轻声的争执和讨论而已。 各组纷纷推出一名书法较好的,加紧誊抄汇总着最终的答案。 终于,随着殿外一声钟鸣,一个小太监高声唱道: “时辰到——” 少数小组不适应这种高强度的作答节奏,还差了一点点没写完,却都被小太监径直抽走了答卷。 诸行人、中书舍人也不敢争抢,只是时不时传来几声埋怨和扼腕之声罢了。 慢慢地,方才还热闹非凡的大殿,重又恢复安静。 众人垂手而立,或低头沉思,或眼神游移,或死死攥着拳头,手心里全是汗水。 这场问答,看似皇帝垂询,但又何尝不是一步登天的青云之阶呢? 在场的除了少数懵懂之人,其余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自己也讲不明白的期待。 皇帝陛下,究竟要如何用他们呢?今日这场策问,又会否有幸运儿,一跃冲天? …… 过了片刻,答卷收拢整齐后,锦衣卫一声清脆鞭响,朱由检缓缓自殿后走出,重新坐到御案之后。 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都在他坐下的那一刻,被抽空了。 朱由检扫视了一眼殿中众人,将这股暗藏在安静之中的热切气氛尽收眼底,也不说话,只是低下头默默批览各份答卷。 他看得很快,基本上只看每组在封面上所写的天下弊病标题。 “官箴坠失,吏治之弊……” “田亩诡寄,国赋日亏……” “卫所倾颓,边备废弛……” “党同伐异,国是日非……” “中官弄权,阉祸再临……” “心学泛滥,人心不古……” 这些标题,有的高屋建瓴,直指朝政核心;有的则鞭辟入里,从小处入手。 但无一例外,都在他的认知之中。 这很正常,指出问题最容易不过,解决问题才是核心。 甚至,当他看到“中官弄权,阉祸再临”这等辛辣标题时,眼皮也未曾多抬一下。 年轻文官们胸中总是激扬意气,眼睛里揉不得一点沙子,谏言之中写上这等找死言语,实属正常。 朱由检的脸上,始终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 毕竟这些人多是些新科进士,数年未经具体政事,空坐板凳,其治政见识与举人时期也未必高得了多少。 这些标题既然不出他意外,内里的示例他便也不打算细看了。 等回了乾清宫再当做补充资料细细品读就是。 直到,一份特别的答卷出现在他的眼前。 “天下之大弊,莫过于……殆政?” 什么殆政?万历爷的时代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天启+魏忠贤的组合,或许能说阉祸、能说酷烈,但怎么也说不上殆政吧? 朱由检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感兴趣的神色。 他扬了扬眉,有点意思。 他不再去看其他的答卷,而是将这份答卷展开,仔仔细细地看了下去。 这个标题下的示例,特别注明来自作者的亲身经历。 天启五年秋季,他自江西入京赶考,路过河南汝宁府真阳县时,发现了一个极为怪异的景象。 道路两旁,放眼望去,明明都是最上等的良田,地势平坦,土壤肥沃,可田地里却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竟是已经抛荒了许久。 当时还是举人的他心中不解,便问那赶车的车夫为何如此。 车夫叹了口气,说这真阳县的田地,十有八九都是如此。 他又问方圆百里之间难道都是如此吗? 车夫答道,邻县会稍好一些,可荒芜的,也十有四五。 举人不解,但当时正着急赶往驿站,也无暇多问。 直到夜晚前赶到驿站,举人见驿丞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便邀其共饮,询问缘由。 举人问:“一路所见,田地荒芜,触目惊心。此等景象,难道这些田地朝廷不收税赋吗?” 老者答:“如何能不收?田赋国之大本,便是一分一毫,也少不得。” 举人又问:“既要收税,为何不耕?” 老者答:“无牛,何以耕?” 举人再问:“为何无牛?” 老者这下顿时打开了话匣子,大吐苦水: “其一,乃是近年盗匪横行,乡间牛只,多被偷盗贩卖。” “其二,本县马户徭役苛急,百姓畏之如虎,一旦轮到某户,那户人家便只能卖牛弃地,举家逃亡。” “这没了主人的田,自然也就没人耕了。可田赋却不能缺,只能摊派给余下的有田人家。” “如此一来,有田人家负担越来越重,逃亡也越来越多,这荒地,自然也就越来越多了。” 举人听到此处,已是心惊,却仍有不解:“既如此,为何不将田地卖掉?总好过白白抛荒。” 老者闻言,惨然一笑:“卖?说得轻巧!如今这光景,谁敢买田?买了谁的田,便要替谁纳粮,这层层加码的税赋,便是富裕人家也承受不起!于是,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良田,一年年地荒下去。” 朱由检读到这里,只觉得一股彻骨寒意深深袭来。 他一直以为,大明的问题,是腐败,是边事,是天灾,是党争。 总之,是他后世在各种小说中常常看到,老生常谈的那些问题。 可若是这个例子为真,那么意味着至少在河南的某些地方,大明基层的统治体系,已然出现了崩塌的迹象。 这个例子之中,居然连最喜欢兼并土地的地主,都不敢买下这大道之旁的良田了。 能扼住地主们贪婪的胃口,又会是何等可怕的存在?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继续看了下去。 终于,看到了这篇答卷真正点题的戏肉。 那故事中的举人,沉默良久,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如此情状,县令可知否?” 老者答:“如何不知?本县县令乃是贡生出身,仕途已绝,每日只知操鞭扑人,催逼钱粮,何曾管过百姓死活?” 举人再问:“此乃官道,来往官员必多,巡按、御史,总会经过吧?” 答:“是。” 问:“州、府的官员,总会经过吧?” 答:“是。” 问:“那难道,就无一人停马驻足,问一问这其中缘故吗?” 老者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看举人,缓缓地摇了摇头。 “没有。” …… 朱由检猛地合上了答卷,呆怔半晌,一语不发。 大殿之中,死一般的寂静。 高时明见他神色有异,悄悄上前一步,低声问道:“陛下,可是有何不妥?是否要将写此文之人,叫上前来奏对?” 朱由检缓缓地摇了摇头。 这上面的例子,纵使有所隐瞒或疏漏——例如权贵、官宦诡寄应该也是造成当地赋税陷入恶性循环的重要原因。 但别人也确实是赤心诚意地把最糟糕、最真实的情况全盘托付了。 他如果这样把人拎出来当众标榜追问,实在有点“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的意思了。 他看了一眼封面上所写的名字,将几人的姓名牢牢记在心中,打算后面再多加关注。 “辽东发赏小组:行人袁继咸,中书舍人胡志藩,锦衣卫王世德、田有光、王铿才、李季有、吴继嗣。” 终于,朱由检缓缓站起身来,一步步走下台阶,看着殿中那一双双炽热、紧张、又充满着期盼的眼睛。 沉默了片刻之后,他终于缓缓开口。 “今日读诸位之文章,就如拨云见雾,朕到今日才知,这天下之情弊,果如同重檐迭峦,实非一日可撼。”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殿中众人闻言,一时均有些失望。 不少人视今日召对为登天之阶,此刻听闻皇帝这般说,只觉得心头一凉,那股子热切顿时消散了大半。 更有一些先前言辞激烈之人,热血退却之后,想起自己所书的大胆言论,甚至有些后怕与纠结起来。 朱由检将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话锋却猛地一转。 “然,天下事,做则成,不做则亡!” 他也不迈步,就站在台阶之上,目光灼灼,扫视众人。 “今日搬一山,明日搬一山,则太行、王屋不可阻其志;今朝挖一渠,明朝挖一渠,则江河亦可改其道!” 他双手虚张,仿佛要将整个大殿都揽入怀中。 “但如今,却要从何事做起呢?” 朱由检语气一顿,阶下众人略微的骚动,瞬间平复下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古语有云:上之为政,得下之情则治,不得下之情则乱。朕欲行天下之治,则必先通上下之情!” “诸位此去九边颁赏,朕特地定了名单,以本籍贯之人,往本籍贯之地发赏。” 他话到此处,突然止住不讲,转头去看高时明,问道: “高时明,为何本朝发赏旧例,总以他籍之人行之?” 高时明躬身道:“回陛下,此乃为防本地籍贯之人,与当地官吏军将勾结,滋生情弊。” 朱由检点点头,回过头看向众人,下一句开口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 “然,他籍之人,便不会有情弊吗?” 阶下众人一时更是骚然,过往有过颁赏经验的行人之中,更是多数眼神躲闪,不敢直视朱由检那灼热的目光。 朱由检幽幽地叹了口气。 “也会有的。” “这大明俸禄低薄,进士登科,甚至要举债为生。” “官场风气,更是以宦囊不丰为耻,以能贪而不贪为笑柄。区区一个避籍之法,又怎能杜绝情弊?” 几个年轻些的进士,或许真的未曾做过这等事,一时间心中全是不忿,涨得满脸通红,几乎就要出列辩解。 然而更多的人,却是沉默不语。 朱由检突然一挥大袖。 “但——这又如何呢!” 他深吸一口气,略微提高音量。 “这又如何呢?!一时之情弊,又哪里抵得过下情上达的重要?” “比起他籍发赏的好处,朕更担心他籍之人不熟地情而被轻易糊弄!” 他环视众人,目光灼灼,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着,捕捉着每个人的神色。 片刻后,他踏下台阶,语气高昂,断声喝到。 “马懋才!” 马懋才此刻心中正在回想着,自己过往颁赏过程中的“情弊”,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此刻突然闻听自己名字,更是被吓了一跳,连忙出列拱手。 “回禀陛下,微臣正是……” “陕西延安府安塞县人,对否?” 朱由检甚至不待他回答,便一把掐住话头,语气越发急促。 “你既出身延安府县,在当地耕读十余载,必定透彻本地实情,不至于被糊弄蒙骗。” “朕如今遣你至延绥发赏,不问所谓颁赏情弊,只问当地实情,只问当地真实情弊!” 他话到此处,眼睛死死地看着马懋才,一字一顿说道: “然而,你数月之后,从家乡归来之时,可还能如今日这般,与朕赤诚相告?!” 马懋才被这大明君王的激将之问,逼问得心神摇动。 那张常年出差而晒得黝黑的脸上,一下子就黑里透红,胸中恶气按捺,直欲喷薄而出。 方才那些不可细说的腌臜心思,早前那等幽幽切切的思乡之情,一时间全部抛诸脑后。 他猛地一咬牙,嘴唇微微颤抖,但仍努力克制自己的声量,也是一字一句回道: “陛下圣德。” “——微臣,敢不效死!” 朱由检用力一拍他的肩膀,转身环视,与这一个一个热切,炽热的目光认真对视。 “数月之后,仍是诸位,仍在此殿,仍是此问!” “殿中诸位,可都能还如今日一般……” “——与朕赤诚相告?!” 殿中众人,骚动了片刻,又平静下来,似乎在酝酿着什么风暴。 但几乎只是短短一瞬,他们又好像有了什么神奇的默契,不再复之前的散乱。 近百名官吏旗尉,齐刷刷地拜倒在地,那山呼海啸之声,轰然响起,几乎要将这武英殿的殿顶,都彻底掀翻! “微臣,敢不效死!” —— 附上文中真阳县故事发生的位置(字数没超,此句不用钱,后面不写这个注释了,我文末多说话都会注意不额外收钱的) (本章完) 第84章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4K加更!求月票 第84章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4k加更!求月票!) …… 回到乾清宫中,朱由检喝了几口茶,才感觉那股激荡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些。 势者,因利而制权也。 演讲其实也是一场战争,需要根据现场的情绪,节奏,改变演讲的策略和主题。 今天这场发赏人员召见,也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以至于他中途调整了好几次节奏。 例如本来有一个节点,是要对他们说,“你们就是大明辰时的太阳啊!” 但是气氛太过热烈,终究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敢说出来,怕把他们都刺激炸了。 这个台词还是留到明年对新科进士演讲的时候再用吧。 又或是本来想叮嘱他们少伸一点手,最后也干脆抹掉了。 一方面是那个情绪氛围不适合说这个。 另一方面则是忽然觉得就算发赏小组贪掉10万两又如何?(夸张说法,大头不是他们拿的) 只要最后能真的把各地真实情况传上来,这笔信息费他就掏得心甘情愿。 朱由检想到这里幽幽一叹。 情报啊,真是多重要也不为过。 掰起指头算算,单就陕西这地方,他已经派出了七队人马了。 东厂去找李自成算一路,抛开对历史名人的恶趣味,底层驿卒是一个视角。 九边精锐队官和选锋算一路,是精锐士卒视角。 后世知名武将卡如贺人龙算一路,是中级军官视角。 洪承畴这样的地方文官入京算一路,是中级文官视角。 田尔耕派出去九边查看的锦衣卫算一路,是厂卫视角。 要起复的东林党人中的陕西籍贯官员算一路,是清流文官视角。 再加上今天这最后一波发赏人员则是最后一路了,算京师少壮派钦差视角。 他做到如此地步,已经是尽可能将自己手里的牌全部都打出去了。 就为了把陕西这个火药桶如今的状况搞个明明白白。 今年到底旱了没旱?为什么地方巡抚只报缺饷不报旱灾?如果要赈灾需要什么级别的帮助? 地方民生、军情到底如何,会比刚刚看到的河南真阳县还要夸张吗? 藩王这种家猪物种,又到底对当地造成了多大的危害,本地人对他们又是什么看法?如果开宰的话,舆情风力又要如何应用? 桩桩种种,没有情报都是做不得的。 总不能上演一波天帝附身,直接说梦到陕西即将大旱,疯狂调粮吧…… 那些文臣就算被强逼着执行,在名不正言不顺的情况下肯定也是会消极对抗的。 朱由检盘算片刻,只觉这件事方方面面再周道不过,已经做到了他的能力极限。 他顿时一阵轻松,转头望向侍立一旁的高时明,问道:“这些人,都是怎么挑出来的?” 高时明拱手答道: “回陛下,都是按您上次的吩咐。先按‘以本籍贯之人,查本籍贯之事’的规矩,将人选的大致范围框定。” “然后,再以名声为先,家世为次,年龄为末,一一筛选。” “其中,行人的名单,是行人司司正杨伦所定;中书舍人的名单,由几位阁臣共同拟定;锦衣卫的名单,则是指挥使田尔耕所定。” “老臣拿到名单之后,又与王体乾一起,仔细查校了这些人的过往经历,调整了几个不太合适的人员,最终,才定下了这份名单。” 朱由检满意的点点头,难怪效果这么好。 殿中的老油条少之又少,几乎全是愣头青。 而且出乎意料的,年纪偏大的,好像更加愣头青。 他后世在公司里,类似的动员大会、岗前培训,没有一百次也有八十次。 面对的,有刚出校门的年轻人,也有混迹职场多年的中年人,但没有一次,能有今日这般夸张的场面。 那种被压抑在底层,怀才不遇的愤懑(不管是不是真有才)。 那种一朝得见天颜,被委以重任的激动。 那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决绝…… 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爆发出的力量,实在令人震撼。 人心齐,泰山移。 在这古典时代,固然没有后世那伟大的梦想,却也有独属这个时代的太平之梦。 这种代代传承,刻在华夏民族里的思想,某种意义上,却又比西方那些主义,要高尚了太多了。 这个民族,这个国家,从来就不缺少满腔热血、愿意为理想而献身的人。 改革需用愣头青,平衡需用老滑头,果如是,果如是啊! “各位爱卿,实在是辛苦了。”朱由检忍不住赞叹一声,“朕,非常满意。” 他沉思片刻,对高时明说道:“通知王妃,将行人司司正杨伦、户部尚书郭允厚、指挥使田尔耕、东厂王体乾的名字,也纳入节礼的名单之中。往后各节日,一并发赏。” 说罢,他自己都笑了笑,补充道:“记得,把那份螃蟹,也给他们补上。” “臣遵旨。”高时明满脸笑意地应下,转头去吩咐小太监了。 …… 过不多久,一名小太监匆匆而来,递过两本题本。 高时明接过一看,上前道:“陛下,兵部尚书新的庭推名单和薛国观京中修路的奏疏一并递上来了。” 朱由检伸手接过,先打开了兵部尚书名单那份奏疏。 名单上,是三个名字: 王永光,孙承宗,张鹤鸣。 朱由检的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满意的笑容。 韩非子说:君无见其所欲,君见其所欲,臣自将雕琢。 这话,当真是一点不假。 自己调王永光和孙承宗入京的旨意,才发下去不过数日,这庭推的名单上,就立刻迎合了他的偏好。 在这封建帝国之中,权力系于一身的帝王,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时无刻不被天下人揣摩。 但这对他来说,反而是好事。 若这天下文武百官,真能事事切中他的喜好,办的事,都让他满意,那又何愁天下不治? 不过,这王永光、孙承宗,他都了解了。 可这第三位,张鹤鸣,又是何许人也?何德何能,竟能与这两位并列? 朱由检带着一丝好奇,认真地看了下去。 然后,他就被开幕雷击了! 张鹤鸣,南直隶凤阳府人,万历二十年进士,军籍出身…… 现年,七十六岁?! 朱由检一口槽卡在喉咙里,无处可吐。 好家伙!这大明朝,真就“老头乐”了呗? 刑部尚书乔允升,怕是要痛失高寿冠军的宝座了。 他定了定神,耐着性子往下看。 略过这张鹤鸣前半生还算不错的履历不表,最能定义他这个人的经历,居然是在辽东。 天启元年,此人任兵部尚书,与当时的辽东经略熊廷弼结仇,硬是扣着二十万两军饷不发,强行推举自己的亲信王化贞上位。 结果,王化贞在广宁之战中,弃城而逃,导致辽西走廊尽失。 为了赎罪,这张鹤鸣自请前往辽东,收拾烂摊子。 结果,他从京城出发,磨磨蹭蹭,竟用了十七日,才走到山海关。 然后,张鹤鸣就在山海关停下不走了,原地摆烂了数月之后,直接上疏告老还乡,由王在晋接替了他的位子。 朱由检看得是目瞪口呆,简直无语了。 这是什么品种的虫豸?长寿牌的吗? 你们阉党,就算是病急乱投医,为了自保,也没必要推举这等狗才给朕吧? 你们的夹带之中,难道就没有一个稍微能打一点的人物了吗? 他压着火气,继续往下看。 魏忠贤当政时期,张鹤鸣,重新起复。 先是担任偏沅巡抚,然后…… 再任川、贵、滇、湖广等地总督,总督军务?! 朱由检的心,猛地一跳。 狗日的魏忠贤! 你就是这么对待国事的吗? 只要依附于你,跪下来给你当狗,是不是什么样的废物,都能得到重用? 川贵之地,水西土司叛乱,那是何等重要、何等凶险的军务! 你就派了这么一个在辽东临阵脱逃、原地摆烂、七十六岁的老物去总督? 朱由检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对这阉逆治国的方法和手段实在无语。 还好……还好他后世的记忆中,看到过朱燮元这个猛人的存在,提前做了安排。 若非如此,这川贵之事,在这等虫豸手上,真没准会糜烂成第二个辽东! 他摸了摸下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索了片刻后,对高时明说。 “这个名单,先留中不发。回头等孙先生到了,朕与他一起议一议,再做决定。” 他又指了指名单上张鹤鸣的名字。 “至于这老物,如今朱燮元既已去了,便让这人回籍养老,安详天年吧。” 处理完这件糟心事,朱由检又拿起了薛国观的那份奏疏。 打开一看,一股浓浓的大明时代特色,扑面而来。 虽然确实是从“京师十策”,聚焦到“修路十策”。 但仍然不符合他的公文审美。 通篇奏疏,文采斐然,对仗工整,引经据典,洋洋洒洒数千言。 但仔细一看内容,关键的钱、人、物却语焉不详。 朱由检摇摇头,也不动怒。 慢慢来就是了,搞公务文改革,比起搞什么古文运动、新学思想,阻力可要小多了。 官僚文章如何做,向来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的。 只是,确实还是需要一份实实在在的“优秀范文”,他们才能摸清自己的喜好。 看不清朕的喜好,他们又怎么自雕琢呢? 朱由检思虑已定,便合上奏疏,对高时明吩咐道:“叫薛国观,现在就进宫觐见。” 高时明下去忙活不提。 朱由检的嘴角,却勾起了一抹邪恶的微笑。 还是让朕,来好好调教这大明朝臣们,这“优秀方案”,究竟要怎么写吧。 如果调教完成后,还给老子上这种“治国十策”的样文章,通通加绿! …… 朱由检自武英殿退场之后。 众多行人和中书舍人自武英殿鱼贯而出。 每个人的脸上都还带着未曾消退的潮红与激动。 他们不自觉地按着平日的亲疏远近,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压低了声音,兴奋地交谈着。 “对了,方才陛下说,古语有云:上之为政,得下之情则治,不得下之情则乱。这句话当真是振聋发聩!” “正是!只是……不知是哪本古籍里的?在下才疏学浅,竟从未听闻。” “啊?兄台也未曾听过?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人孤陋寡闻,方才在殿上,也不敢多问。” “莫非……是陛下自己杜撰?” “噤声!休得胡言。听闻陛下在信王府时,就手不释卷。否则你以为曹操烧书、尽却前尘这些故事是从哪里学来的!我等未曾听过,想来是不在四书五经之内罢了。” 众人纷纷扰扰,议论不停。 行过午门,中书舍人们纷纷拱手作别,拐进了中书科的直房。 剩下的一众行人,则要继续穿过承天门,回到行人司衙门去。 人少了,议论声也渐渐平息,队伍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参差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宫道上回响。 突然。 走在队伍中间的袁继咸,侧过头来。 他停住脚步,拉了拉马懋才,认真说道:“晴江兄,我向你所借银两,恐怕要等拙荆入京之后,方能还上了。” 马懋才闻言转过头来,只见袁继咸一脸的严肃认真,眼神清澈,不似作伪。 他心中一动,只稍一回味,便明白了对方的言下之意。 这是在向他剖白心迹,也是在试探他的态度——此去颁赏,绝不取不义之财。 甚至袁继咸实则也是在问,你马兄究竟和我是不是同一路人? 若在往日,这等交浅言深的话题,他是绝不会沾的。 官场之上,最忌讳的便是揣测他人心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守口如瓶方是长久之道。 但今日,不知是陛下那番话太过激动人心,还是袁继咸这股子少年意气太过难得,他竟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季通此言,未免……过于清正了。” 马懋才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般,带着一丝无奈。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你我皆知,陛下召见之后,此次九边之行,名为发赏,实为查探。” “若真是两袖清风,一文不取,你猜,那些地方官吏,军中将官,是会敬你,还是会怕你?” 他停顿了一下,余光瞥见袁继咸的眉头紧紧锁起,似乎在思索他的话,便又用更低的声音说了几句。 “他们若怕你,便会防你,疏远你。到了那时,你我便是睁眼瞎,聋子,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着。这,又如何能完成陛下的托付?” “有些规矩,它不上台面,甚至有些腌臢,但你却不能不认。拿了那份‘应得’的,你就是自己人;不拿,你就是外人。” “而外人,是永远也看不见内里的乾坤的。” (本章完) 第85章 高伴伴,有没有那种书啊? 第85章 高伴伴,有没有那种……书啊? 朱由检端坐在御案之后,仔细读着方才收上来的答卷。 刚刚在武英殿中,时间太过仓促,只挑了一篇细看。 此刻,趁着薛国观入宫的间隙,正好可以静下心来,细细品读。 这些答卷之中,除了极少部分还在玩弄那套虚而浮之的把戏,绝大部分都非常真实细节,确实对得起他的那场表演。 朱由检一页一页地翻过,目光毫无波澜。 一份答卷写的是京城,虽用标准的馆阁体,但部分字眼处飞墨渐笔,愤懑可说是溢于纸上。 上面写着,天启五年冬,他在京中备考,受不住寒冬欲外出购炭。 却见门口街道上,车马络绎不绝,一堆人提着食盒,堵得整条街道水泄不通。 他本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拉过旁人一问,才知道这些全是城中大户的仆役。 那车马上转载的是金银,那食盒中携带的是珍宝。 而近日,恰是元宵节礼之时,这些人全都是去给去给兵马司的官吏们请安的。 那人愤愤不平地在结尾写道: “街道之旁,便是顺天府学。我辈莘莘学子,寒窗苦读,日日见此景象,心中当作何想?” “圣人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可如今小人高居庙堂,君子淡于野,这又算是什么世道呢?” 言语真是犀利啊…… 不过这中间,不知道有没有一点,别人贪得,我却居然没得贪的愤恨。 而且这位小朋友,你所认为的那些“君子”恐怕也是要贪的,只是或许贪少一点,吃相好看一些罢了。 朱由检毫无反应,拿起了下一份。 这份答卷的作者,引用的示例来自辽东远行所见。 他没有长篇大论地分析辽东战局,也没有慷慨激昂地陈述忠义,只是平铺直叙地描述了他在辽镇所见的景象。 “辽东军将之宅,结构宏杰,甲于城中,重门复室,金碧炫耀,雕刻奇形,文垣粉墙,穷极华丽。” “自萨尔浒之战至今,十年之间,朝廷耗费数千万两白银,辽东却仍糜烂至此。” “以区区武将俸禄,如何能支撑这般豪奢?这背后,难道没有克扣军饷、兼并田产、虚报冒领之事吗?” 答卷的最后,只留下一句简短的断语:“辽事之不可为,观此豪宅可知矣。” 彩! 虽然还是有些太天真,但能亲自去辽东一行,还能看到军将问题,已算中等之作了。 朱由检的目光在最后这行字上停留了良久,继续翻阅。 还有的答卷,组内或许不曾远行,目光却投向了更细微的乡野之处。 “今各镇市之中,必有魁滑之徒,领袖一众无赖子,或开设赌局,或布下骗局,坑害乡里。” “逢僧道念佛,则挨家挨户强索香火钱;遇社节出会,则逼迫乡民百姓醵金助兴。” “更有甚者,与不法商人勾结,私贩官盐,牟取暴利,兴讹造言,搅得四邻不宁,无所不为。” “而此辈背后,多有致仕乡宦为其撑腰。乡间纵有那么一两名忠直耿介、不愿同流合污的退休官员,亦不过是闭门自保,清谈度日,于大局无补,更无力回天。” …… 朱由检一份份看过去。 猖獗的盗贼、世袭的胥吏、放荡的江南士风、致力兼并的地方劣绅…… 十四份答卷,四十二个“天下之弊”,虽然贪污、财税、党争这几个大题目被提及的次数最多,但内里陈述的具体案例,竟无一重复。 从京师中枢到边陲重镇,从官场百态到乡野民生,一张细密而又腐烂的大网,已经将整个大明王朝笼罩其中,密不透风。 终于,朱由检看完了最后一份答卷。 他缓缓靠椅背上,满足地吐出一口气。 这份答卷,比起他这几日所见的治国十策、京师十策来的要精彩百倍、千倍! 他看完之后,终于对这个王朝有了个模糊的感受。 太仓岁入下降?九边欠饷?军备败坏?都只是最上层看到的弊病结果而已。 如果只用朝堂上那千万欠饷,太仓岁入亏欠,去看待这个老大王朝问题,那就太过浮于表面了。 整个王朝,犹如一架运转了两百多年的精密仪器,每一个齿轮、每一根轴承,都已经锈蚀、磨损到了极限。 而万历皇帝那数十年不上朝的怠政,更是彻底抽掉了这架老旧机器的润滑与保养。 纵使天启中略加修补,但也只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纵使没有女真、没有天灾,大明如果不再出一个张居正一般的人物,迟早也是会灭亡的。 不过朱由检现在好奇的是另一个问题。 任何一个有机体,都会有其自我修补的本能。 一个延续了两百多年的王朝,自然也不例外。 从他登基以来接触的这些人来看,抛开一些随波逐流的毛病。 他们中的许多人,对国家的衰败并非毫无感知,少数人甚至满怀热情。 可想而知,万历朝、天启朝、甚至更久远的嘉靖朝等,这些人的比例或许还更高。 那么他们曾经又做过什么努力呢? 这些人对着这具苟延残喘的王朝躯体,又做过什么手术呢? 他转过头,看向侍立在御案一旁的大太监高时明。 “高时明。” “宫中……有没有那种……书?”朱由检一时有些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需求。 他想看的,是这个时代的人,是如何用他们的智慧,去思考和解决一个个具体问题的文章。 而不是四书五经或华表文章。 高时明见皇帝欲言又止,神情间带着一丝犹豫,心念急转之下,顿时了然。 嘿……陛下毕竟还是少年啊…… 他小心翼翼地扫了扫左右,见其他小太监都垂手侍立在远处,这才凑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用一种自以为心照不宣的语气,神秘兮兮地问道: “陛下……是说画册?” 朱由检闻言一愣,皱起了眉头。 画册?什么画册? 他看着高时明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完全没明白对方的路数。 高伴伴的神情,怎么突然这么猥琐? 不过,他脑中灵光一闪,终于想到了合适的描述。 “什么画册!”他没好气地斥了一句,“朕要的,是集合了本朝历代名臣奏疏、策论的文章汇编。就要那些讲求事功、经世致用的。而且越近奏疏的越好。” 高时明笑成菊的老脸微微僵住,忍不住轻咳一声。 “咳……”高时明躬身道:“陛下说的应该是《经世文编》一类的书籍。臣这就派人去取来,供陛下御览。” 朱由检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快去。 看着高时明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朱由检忍不住摸了摸自己刚蓄起不久的短须,细细回味着刚才那番对话。 画册? 他先是疑惑,随即猛然间反应了过来,高时明说的“画册”是哪一种。 ——靠! 朱由检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 这帮太监,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什么东西没见过,什么招式没使过,难道还需要看这明朝的古董画册吗! (本章完) 第86章 事冗权分,则官不勤(加更2K!求月票 第86章 事冗权分,则官不勤(加更2k!求月票!) 秋风卷着些许尘埃,在殿前打着旋儿,平添了几分萧瑟。 天已渐冷了。 薛国观拢了拢官袍的袖口,跟在一名小太监身后,低着头匆匆赶路。 这是他第一次蒙受陛下单独召见。 昨日武英殿上的热血,此刻早已冷却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明言的忧虑与忐忑。 修路。 这差事听起来不大,甚至有些琐碎,可接上手了,才知晓其中水深。 他领了差事不过一日,便撞了两个软钉子。 工部尚书薛凤翔,言语间客气周到,只说部里事务繁忙,人手紧张,若薛大人需要,他们一定“尽力配合”。 至于工科都给事中郭兴言,更是连面都没见着,只托人传来一句话:“知道了。” 基本上是给了一切除了支持以外的支持。 这里面固然有他一个刑科给事中,将手伸到工部地盘的应激反应。 但真往里深看,其纠葛之深,还远在六部之上。 薛国观心中没底。 他不确定那位年轻的新君,是否真的清楚这潭水有多深。 他自万历四十七年登科,在官场摸爬滚打了七年,历任地方,辗转户、兵、礼三科,自问治政不是弱手,有信心将这事料理得明明白白。 但做官不是只有做事而已,万一押错宝,多年辛苦立马清零。 他一个陕西老憨,不属东林又不属阉党,到时候连个帮忙起复的都不见得有。 那句“朕会给你一切能给的支持”,分量到底有多重? 是帝王心血来潮的随口一言,还是深思熟虑的金口玉言? 他不敢赌,也赌不起。 思前想后,他干脆连夜写了一篇含糊策论,天明了就送入宫中。 名为详陈方略,实为投石问路。 若是陛下果践其言,那这差事,便是上好的登天之阶。 到时候谁挡在他面前,谁就是挡他仕途之路。 可若是陛下…… 薛国观轻叹一声,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上的乌纱帽。 宦海沉浮,有时候,能对得起自己的俸禄,便已是极限了。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却见乾清宫的宫门内,司礼监掌印高时明正急匆匆地往外走,脸上神色古怪,既有几分尴尬,又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高公公。”薛国观连忙停步,拱手为礼。 高时明像是被吓了一跳,猛地停下脚步,看到是薛国观,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原来是薛大人,快请进吧,陛下已在殿内等候多时了。” 说罢,他竟是连寒暄都省了,对着薛国观微一颔首,便侧身快步离去,那背影,仿佛身后有什么猛兽在追赶一般。 薛国观愣在原地,心中愈发忐忑不安。 踌躇片刻,他终究还是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杂念压下,迈步踏入了这座大明最尊贵的宫殿。 …… “臣,刑科都给事中薛国观,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庄重的大礼参拜之后,薛国观依着惯例,直起上半身,便准备等候平身旨意。 然而,预想中“平身”的指令并未传来。 他只觉得眼前一,一只手已经有力地托住了他的手臂。 “薛爱卿,免了这些繁文缛节吧。” 朱由检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竟是亲自走下了御座,将薛国观从地上拉了起来。 “随朕来。” 薛国观诚惶诚恐,几乎是亦步亦趋地被朱由检拉着,踉跄着跟上。 他入京时日尚短,只在武英殿见过新君一次,实在没经受过几次这种“汉祖之风”的熏陶。 两人几步之间,就来到一架巨大的紫檀木屏风前。 薛国观只看了一眼,心中顿感不妙。 只见他的奏疏,此刻竟被完全拆解开来,化作数张小小纸页,整整齐齐贴在屏风之上。 朱由检松开手,负手立于屏风前,并未看他,而是像在欣赏一幅画作。 “薛爱卿,你这篇策论,朕看过了。” 他的手指轻轻点在第一张纸页上, “其一,规范制度,言京师街道修缮,当立长久之法,以绝后患。” 手指划过,点向第二张。 “其二,严肃考成,言修路之功过,当有明确赏罚,以激其心。” 又到第三张。 “其三,善用民力,言可于农闲之时,征民夫修路,以省国帑。” …… 朱由检的手指不急不缓地一一划过那些条陈。 每一条,都是薛国观字斟句酌的产物,每一条,都显得那么的……四平八稳,无懈可击。 同时也,毫无用处。 终于,朱由检的手指停在了最后,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薛国观那张强作平静的脸上,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条条在理,句句恳切。” 他先是赞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声音却冷了三分。 “只是,朕不信,这就是你薛国观的真实水准。” “薛爱卿,你这篇奏疏,似乎与你的才华并不相称。可是有什么难题,不能在奏疏上明说么?” 薛国观忍不住手指一抖。 他看着朱由检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原来知道!他居然知道! 薛国观的内心长舒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做出关键决断。 他要讲真话了——至少先讲一部分真话。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朱由检拱手长揖,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却也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郑重。 “陛下圣明,烛照万里,臣……惭愧。” 他没有再为自己辩解。 “非是臣有意欺瞒,实是这修路一事,看似微末,实则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事冗权分,则官不勤;政出多门,则事不一。臣……有心无力啊。” 朱由检脸上的笑意敛去,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点头示意继续。 薛国观定了定神,缓缓道来。 “陛下,这京师修路一事,牵扯劳役、违建、铺路、巡视等若干事,权责归于各司,牵扯复杂。” “其中京中权贵、民宅,商铺多有占地经营,堵塞沟渠之事,此事惯例由工部虞衡司负责。” “但若要修理街道,疏通沟渠,则又是工部都水司的职权。” “除此之外,锦衣卫亦有指挥使一名,领旗校若干,奉旨巡城,也管此事。” 朱由检脸上的表情,终于出现了变化,那是一种混杂着惊讶与荒诞的神情。 他本以为,薛国观最大的难题,无非就是钱的问题。 为此,他甚至已经精心准备了一套“搞钱方案”,正要接着修路这个线头,好好闹他一闹。 却怎么也没想到,难倒英雄汉的,居然不是钱? 薛国观低着头,没有察觉皇帝的异样,苦笑一声,继续说道: “陛下,即便撇开这些权责纠葛不谈,单说调动人手。若只是常规的填补坑洼,需调动五城兵马司,或是经由顺天府尹,调动京中各坊的火甲。” “可若是要新筑道路,替换石板,那便需要大批劳役。如此,便可能要动用卫所班军,甚至是刑部的囚役。” 他说到这里,终于抬起头,直视着朱由检。 “陛下,臣乃刑科都给事中,职权所限如此。” “陛下想来也知晓此京师盘根错节之事,因此若无陛下进一步的授权,臣……实在是寸步难行。” 朱由检尴尬一笑,装做胸有成竹的样子,表示朕确实早就知道。 但他心中却有些疑惑。 在他印象中,大明不是号称“小政府”吗?怎么和迭床架屋的宋朝一个样了?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神仙组织架构? 他下意识地想开口叫高时明,想问问这位大明官制百事通,大明的规矩是不是一直都这么离谱。 可话到嘴边才想起,高时明已经亲自去取那劳什子《经世文编》去了。 他迟疑了片刻,将目光重新投向薛国观,装做引导式发问的样子: “那么薛爱卿以为,为何会出现如此一事多门之景象呢?京师如此,地方难道也如此吗?” 就是这句话! 薛国观的眼中,瞬间爆发出了一团精光! 皇帝问的,不是“该怎么办”,而是“为什么会这样”! 一词之差,天壤之别! 前者是修路之问,后者则是国是之问了。 这才是他薛国观真正想要的登天之阶!而不是什么修路! 修几条破路能有多少功劳?!哪里值得他堂堂都给事中劳心费神! 他强压下内心的激动,努力将腰杆挺得笔直,沉声说道。 “回陛下!地方之事,断不至此!” “我朝地方,设有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三司分权。 “然自成化年后,多设巡抚、总督于其上,总揽一省大权,事权归一,令出一门,尚无此弊。” “至于京中之事……” 他顿了顿,认真斟酌了一下用词,但最终还是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 “京中之事,多因事立职。” “以街道修缮为例,国朝之初,本是都水司一司之责。后因其事不善,便加了虞衡司共管;再后来,又添了五城兵马司、锦衣卫、巡城御史……皆可管之。” “每增设一衙门,其效立竿见影。然则,日久年深,人情滋生,法度松弛,其效又乏善可陈。” “便如京中捕盗之事,先是五城兵马司,后设京营巡捕营协管,最终又添了锦衣卫西司房。如今是白日归兵马司,夜间归巡捕营,又设锦衣卫,则不分日夜,皆能插手。” 朱由检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捕盗一事当初问田尔耕奸细一事的时候就说起过,却没料到背后居然如此荒唐。 他算是彻底听明白了。 感情这就是一个不断打补丁的系统,为了解决一个问题,就设立一个新部门,可旧的部门又不撤销。 久而久之,补丁迭着补丁,系统臃肿不堪,效率低下,互相掣肘。 人情侵夺制度,制度确立后,人情又再度侵夺,往复循环,自古皆然。 而且他猜,这人情的泛滥源头,估计就是大明的历代皇帝。 难怪京师的治安和环境,会败坏到如此地步。 朱由检看着眼前一脸苦楚纠结,却又带着一丝期盼的薛国观,心中已然了然。 他递上来的那份空洞奏疏,敢情只是个引子,目的全在今天这场召对上。 朱由检沉吟片刻,心中已有了计较。 这件事对于他来说,是个完全超乎意外的难题——他之前没想过这么快去动京城的权力蛋糕。 但既然有个线头,薛国观也真愿意去做,那也无妨提前动动。 虽然他对这事根本没有预案,但这对领导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领导面对突然起来的难题,最通用的解法,永远只有一个。 朱由检微微一笑,朗声开口。 “修路的难题,朕已经听懂了。” “甚至,薛爱卿未曾明说之言,朕也听懂了。” “京师体系冗余若此,诸事荒弊,权责不明,此乃病灶所在!” 他踱步回到屏风之前,简单铺垫几句之后,目光又重新定格在薛国观的脸上。 “——那么,薛爱卿认为,此局当作何解?” (本章完) 第87章 宰相必起于州部(求月票!) 第87章 宰相必起于州部(求月票!) “——那么,薛爱卿认为,此局当作何解?” 来了! 这正是他薛国观今日冒着奇险,也要赌上身家性命所求的终极一问! 修路不过循吏小术,治政才是通天大道。 他薛国观所求,岂是区区修路之功! 他强压下内心的狂喜与激动,深深一揖,声音因为情绪的奔涌而显得有些嘶哑,却字字清晰。 “回陛下,若仅以修路论,事在人为。” “陛下只需委臣为巡城御史,另赐一道敕书,则工部、顺天府、锦衣卫、五城兵马司,皆可听臣节制。” “诸事虽杂,臣有把握,数月之内,必让京师街道,焕然一新!”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 以雷霆之势,集权于一身,快刀斩乱麻。 然而,朱由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我君臣,皆知今日所论,早已不止于修路。” 薛国观努力克制住狂喜的心情,尽量维持平静的语气,继续开口道: “陛下圣明。若欲以此为始,扭转政弊,则当使事权归一。” “臣请陛下下旨,将工部都水司、五城兵马司、乃至锦衣卫修路通衢之权,尽数并入工部虞衡司。” “臣则自愿请任工部虞衡司郎中,为陛下厘清权责,再造规章!” 这就不仅仅是要修路了,还要动祖制,要裁并机构了。 大明延续两百年,祖制真不是没动过,但这等侵吞各方利益的操作,着实少见。 薛国观已是在这事上赌上了自己的性命前程。 只要他在这个事情上证明了他的能力,自然能够在更往后的新政改革中分得更大的事权和话语权! ——至于新政? 哪怕朱由检一句话都没说过,但是个正常人都知道这位新君必定会发起新政,只是不知道从何而起罢了。 可他等来的,依旧是朱由检的摇头。 那笑容依旧挂在嘴边,只是这次,多了一丝玩味。 “都给事中乃是清贵之职,下一步外放便是三品参政,留于京中,亦是四品京堂。区区一个工部郎中,不过正五品而已。” 朱由检的声音带着一丝调侃。 “朕若如此安排,岂不是要教天下人以为,朕苛待臣子,刻薄寡恩了?” 薛国观猛地抬头,正色道:“为国事,何惜此身!区区官阶品级,臣,视之如浮云!” 他言辞恳切,目光灼灼,似乎要用这番忠诚,打动眼前的君王。 朱由检凝视着他,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他看不透薛国观这番话,究竟是肺腑之言,还是又一次的政治表演。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要的答案,不是这个。 朱由检缓缓转身,踱步至屏风之前,那里还挂着他方才为了梳理思路而写下的几个大字。 他伸出手指,在那些墨迹上轻轻划过。 “兵马司、顺天府、工部虞衡司、工部都水司、锦衣卫……” 他一个一个地念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考校身后的臣子。 “薛卿,我们不妨将这百余年积攒下的诸多情弊,都暂且抛开不谈。只回到国朝之初,回到这一切最开始的地方。” 他的手指,在屏风上轻轻点了点,发出“笃笃”的轻响。 “你以为,这修桥补路,清扫沟渠之事,在最初,最应该由谁来做?” 这个问题,完全不在薛国观的意料之中。 国初之时?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史书上的记载,祖制里的条文,一一闪过。 国初,此事归于工部虞衡司。 可是……陛下刚刚才否定了自己去虞衡司的提议,答案显然不是这个。 那会是哪个部门?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屏风上的那几个衙门,如同一个饥渴的学子,在字里行间寻找着圣贤的微言大义。 兵马司?主兵事,不对。 锦衣卫?主侦缉,更不对。 工部……工部…… 他的目光在“工部”二字上反复逡巡,却始终觉得不对。 突然,一道光亮如同闪电,划破了他脑中的迷雾! 他的视线,猛地从“工部”二字上挪开,落在了那个他从一开始就下意识忽略了的名字上。 顺天府! 薛国观的内心一抖,头一次感觉到事态超出掌控。 但为什么呢?凭什么呢? 他抬起头,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试探的语气,轻声问道: “陛下……难道是……顺天府?” 朱由检终于笑了。 他猛地一抚掌,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大殿之中。 “然也!正是顺天府!”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薛国观,那眼神中,带着一种智珠在握的欣赏。 “修路清沟,乃地方民政。纵使京师之地,亦应归属地方。” “此等事务,不由地方父母官——顺天府尹去做,又该由谁去做?” 朱由检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论断。 “可你再想想,为何这本该是地方民政之事,最后却会归于六部?” “乃至后来迭床架屋,增设机构,也始终是在六部和锦衣卫的圈子里打转,再也跳不出来?” 这个问题,比之前那个更加深邃,更加直指核心。 薛国观呆立当场,冥思苦想,额头上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一个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闪过,却又被他一一否决。 是啊,为什么? 这似乎是自太祖皇帝定下规矩之后,就理所当然的事情。 京师重地,天子脚下,事事由六部直管,岂不比一个区区顺天府要稳妥得多? 可……可为何陛下会如此发问? 过了许久,他终究是想不明白其中关窍,只能颓然一叹,躬身道:“陛下,国朝定制,似乎向来如此。臣……臣驽钝,一时也想不出所以然。” 朱由检的眼中,闪过一丝冷笑。 国朝定制?朱元璋懂个屁的顶层设计。 他将双手负于身后,在原地缓缓踱步,大殿中的气氛,随着他的脚步,变得愈发凝重。 突然,他开口了,问的却是一句看似毫不相干的话。 “薛爱卿,韩非子有云:‘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此言,你怎么看?” 薛国观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却隔着一层厚厚的窗户纸,怎么也看不真切。 他只能依着本心,恭敬回道:“陛下,此乃治国之至理名言。不历州郡,不知民生之艰;不掌部务,不知国计之难。若身在翰林,长于清谈,一旦身居高位,对天下之事,总会疏于其细。” 说到此处,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心中猛地一惊,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望向朱由检。 他看到,皇帝的脸上,正带着一种“正是如此”的恶意笑容。 朱由检一拍手,朗声笑道:“这不就是了!” “国朝之初,首重六部,监察御史秩满九年,方有资格升任一部主事,何其艰难!” “可为何到了如今,朝堂之上,莫不以翰林清谈为贵,以六部实务为浊流?” “如今的三位阁老,哪一个不是走的翰林-詹事-礼部-入阁的路子? “究竟为何会如此呢?为什么清贵之路总要胜过做事之路呢?” 朱由检步步紧逼,一连串的发问,如同重锤,狠狠地敲在薛国观的心上。 薛国观站在原地,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他不敢答,也答不上来。 因为他已经隐隐预感到,皇帝将要说出的,是一个何等惊世骇俗的答案! 朱由检没有等他回答,他也不需要薛国观回答。 他自顾自地朗声说道,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回响。 “正是因为翰林院日讲、经筵,乃是近臣,是清贵之职,常年伴于君侧,易得圣心!” “而真正俯首案牍,处理繁杂庶务的六部,反而沦为了无人问津的浊流之官!” “京中尚且如此,地方则更甚!朝中诸公,有几人愿意外放为官?又有几人不视外放为畏途?” 他停下脚步,目光如炬,直视着薛国观。 “朕来问你,若无今日之事,你这刑科都给事中,下一步升迁,无非是京中四品京堂与外放三品大员两个选择。” “——薛爱卿,换做你,会作何选择?” 这个问题,如同一把尖刀,将残酷真相剖得血肉具现。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答案,不言而喻。 朱由检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心中幽幽一叹。 人情如水,总是顺着最低的阻力流淌。 一流的人才,都涌去了翰林院,在经筵日讲上挥斥方遒,博取一个“清贵”之名。 二流的人才,在六部、科道之间辗转腾挪,谋求一个京堂之位。 三流的人才,或者斗争失败的人,才会被外放为巡按,巡抚,去往地方积攒资历,但也始终谋求再次入京。 那么,真正治理百姓的知府、知县呢? 剩下的,不就只有那些科举失意,才干平庸的三甲进士,或是靠着捐纳上位的举人了吗? “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 朱由检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拿捏出来的悲哀。 “可是如今的大明啊,僻里乡间的灾患,早已远胜于中枢朝堂的弊病啊!” 薛国观的脑门上,热汗蒸腾。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他明白了这位年少的君王,这番对话背后,究竟是何等宏大,何等恐怖的图谋! 他进宫之时,所求的,不过是借着修路之事,归并机构,集中事权,为自己捞取一份晋身的资历。 他甚至! 他甚至臆想过,或许这位新君根本就不懂得其中纠葛! 那他干脆糊弄了事也就罢了。 谁曾想这位陛下,想的,却赫然是……要扭转大明立国以来的人才流向,要重塑整个王朝的政治规则! 这是何等滔天的大事! 朱由检缓缓踱步,回到屏风之前,他拿起朱笔,在那三个他早已圈出的字上,狠狠地,又画上了一个圈。 “顺天府”。 “是故……”朱由检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薛国观,一字一句地说道: “欲治京师,当从顺天府着手!” “欲治大明,则必先断此清贵之路,改以事功为先!” 他大步上前,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了薛国观的手。 那双少年天子的手,干燥而温暖,带着一种无法言明的力量。 “薛爱卿,朕方才所言,宰相必起于州部……” “那么……”他的声音里,带着殷切的诚恳和期盼。 “你想当这样的宰相吗?” 这句话粗暴直白,毫无含蓄。完全不遵守这个时代的官场规则、君臣秩序。 然而薛国观却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板直冲脑门,烧得他浑身战栗,头晕目眩。 他下意识地便要挣脱,便要下拜,便要叩首,以表达自己那无以复加的忠诚与激动。 可皇帝的双手,却如同一对铁钳,将他牢牢握住,让他动弹不得。 他只好竭力地躬下身子,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 “微臣……” 一开口,那声音的沙哑与干涩,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用力地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喉咙,才用尽全身的力气,继续说道: “微臣……不敢奢望宰辅之事!只请为陛下,为顺天府事!臣必为陛下,治此百里之地,使之焕然一新!” “好!” 朱由检闻言,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说不出的畅快与欣慰。 “好!朕今日起,终于要有朕的包龙图了!” 他牵着薛国观的手,如同牵着一位久违的知己,大步走到御案之前。 他亲手摊开一张崭新的白纸,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的臣子,朗声道: “那么,就请朕的第一位顺天府尹,为朕,也为这京师百万生民,重新写下这‘修路’之案吧!” (本章完) 第88章 朕有钱,但朕不能给你(为盟主S赎, 第88章 朕有钱,但朕不能给你(为盟主s赎,加更4k!) …… 薛国观当然没有资格在御案上写字。 他胆子再大,朱由检再有汉祖之风,也不能如此坏了君臣规矩。 最后,还是朱由检喊了个小太监,在大殿之中,为薛国观搬来了一套桌椅。 于是,薛国观就在这乾清宫的暖阁之中,开始了他人生中最刺激,也最荣耀的一场考试。 考官,是当今天子。 题目,是京师修路。 时间,是一个时辰。 而朱由检,则施施然地坐回了御案之后。 恰好,高时明已经将那部厚厚的《皇明经世文编》取了回来。 朱由检趁着这个空档,正好细细地看上一看。 他要看看,这大明朝的精英文臣们,平日里,究竟是如何思考,如何做事的。 然而,这一看之下,朱由检的眉头,便紧紧地锁了起来。 首先,这部所谓的《经世文编》,居然是按人编纂,而非按事编纂。 这就意味着,倘若他想快速了解“开中法”这项国策,在历朝历代是如何演进,如何修补的。 他竟需要将这厚厚的一整部书,从头到尾翻上一遍,才能从各位名臣的奏疏、策论之中,勉强拼凑出一个大概的轮廓。 其体系之混乱,查阅之繁琐,简直令人发指。 而第二个问题,则比第一个问题,更加致命。 原来,当初郭允厚那份通篇只讲方向,不谈细节的“理财十策”,并非孤例。 这个时代的文臣策论,有着极其鲜明的时代特色。 那便是,通篇皆是高屋建瓴的宏大方略,是各种措施的简单罗列。 至于这些措施在推行之时,具体的实施细节是什么? 可能会遇到哪些问题?应该如何应对?在不同的地方,面对不同的人情世故,又该如何随机应变? 这些最关键的内容,却往往是语焉不详,付之阙如。 朱由检叩动桌面,陷入了沉思。 他想起了后世看明末这段历史时的一些疑惑。 同样是裁撤兵员,为何袁崇焕在辽东能裁,而到了崇祯二年,那位在蓟镇的倒霉蛋(好像姓王?),却一裁就裁得边防洞开,引得后金入关? 如此看来,这根本问题,不就在于这些奏疏策论之中,那些没有写出来的细节吗? 在这个时代,任何外派做事的官员,其成功与否,便极大地依赖于“人”的因素。 朝廷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这位官员天纵奇才,到了地方之后,能够因势利导,灵活应变。 因为他所有能从前人经验中获得的,仅仅是方向性的指导,而极度缺乏细节性的建议。 同样的治国十策,张居正来做和孙之獬来做,能一样吗?! 以此观之,国家大事尚且如此,地方治理,恐怕更加不堪。 一个知县,初到地方,两眼一抹黑。 地方上有哪些豪强?他们之间是何等人情关系?应该如何一一着手剪除?又要如何避免他们暗中勾结,鼓动生事? 这些,策论都不会写。 朱由检甚至可以想见,就算天上真的掉下来几百个廉洁奉公,一心为民的知县。 到时候他将他们外派出去。恐怕,最终能真正做出事情来的,也不会太多。 一半以上,怕不是还是要被地方上那些盘根错节的胥吏、士绅所架空,所欺瞒。 有意思…… 朱由检放下手中的书册,抬起头,看向那个已经停下笔,正躬身侍立的薛国观,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事情虽然在中间出了点小小的意外,但终究,还是回到了他最熟悉,也最擅长的轨道上来了。 既然这个时代,缺少一本《大明优秀公文500篇》。 那么,就由朕来开这个头吧。 而你薛爱卿的这篇策论,就当做这本指南的开篇之作吧。 不管你是不是最后能当上宰相,名垂青史你估计是板上钉钉了! …… 薛国观站在原地,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自信。 虽然只有一个时辰,但他今日,却仿佛如有神助。 文思泉涌,下笔千言。 整整一篇策论,他洋洋洒洒,列出了九条对策,最后又苦思冥想,强行凑出一条,终成“十策”! 其中无不鞭辟入里,直指核心,条条切中时弊,句句发人深省。 他相信,这绝对是他此生平,写出的最精彩的一篇策论! 然而,御案之后的朱由检,内心却是波澜不惊。 果然。 一模一样的策论风格。 通篇都是高屋建瓴,没有半点细节。 朱由检毫不怀疑,如果真的就按这份策论去做,以薛国观的才干,他一定能在做的过程中,慢慢琢磨出各种细节,最终将事情办成。 但这,却成不了他想要的“优秀公文”。 唐宋有古文运动,但这涉及到儒家的思想阵地,他不打算这么快触碰这块禁脔。 但先在朝中,搞一场“公文运动”,却是正当其时。 朱由检沉吟片刻,将那份策论轻轻放下,开口问道: “薛爱卿,朕且问你,如今国库空虚,内帑紧张,时间、钱粮、人手,都极其有限。” “这京师内外十六门,一共十六条大街,你打算,先修哪条,后修哪条?” 薛国观内心飞速急转。 修路之事的起源、东林入京的时间推算,各条大街的地理位置、繁荣程度、政治意义……无数念头在他脑中闪过。 不过片刻之间,他便已有了答案。 “回陛下,臣以为,当先修朝阳门大街,其次是宣武门与崇文门大街。其余各处,可暂且发动地方火甲,先以土路平整即可。” 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 果然,细节都在这些聪明人的脑子里,只是他们不屑于写在纸上罢了。 朝阳门,乃京师东面城门,往东再去就是通州,而通州则是连接着漕运。 修好这条路,既是对漕运做一点小提速,也是做给那些即将通过运河入京的东林党人看的。 某种意义上,修路这事,有一部分本质上是“政绩工程”,为的就是给东林们一点小小的“阉党震撼”。 而宣武门外,多是官员府邸;崇文门外,则是商贾云集之地。 将这两条路列为第二优先级,分别对应官、民两个群体,亦是应有之意。 (p.s下图就是要修的三条路,我用比例尺算过,大约7.2里,1296丈。) “很好。”朱由检再问,“若以十月初一,十一月初一为限,这两个期限,工程大约能进展到何种程度?” 薛国观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 “回陛下,此事……此事微臣尚不知晓,需得下去之后,仔细查档调卷,盘算之后,方能知晓。” 朱由检不置可否,再次追问: “修路之中,若逢有中官、勋贵、外戚、巨商之家,侵占道路,阻碍施工,你,要如何处置?” 这个问题,正撞在了薛国观的本行上。 他精神一振,朗声道:“陛下,此事易耳!按《大明会典》所载:‘凡侵占街巷道路而起盖房屋及为园圃者,杖六十,各令复旧。其穿墙而出秽污之物于街巷者,笞四十。’有法可依,臣自当依法办事!” 朱由检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他。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 薛国观被他看得有些发毛,那股子依法办事的底气,瞬间就泄了。 他尴尬地笑了笑,补充道:“当然……国朝如今法度松弛,此等严法,恐不可突然施行。” “臣之意,可先行文通告,晓谕全城。而后,再抓几个不长眼的典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其余人等,则可酌情,令其出钱配赎即可。” 朱由检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做此事,不必顾忌任何人。” 他顿了顿,突然想起自己那奇葩的岳父大人,语气幽幽地说道: “哪怕是朕的至亲国戚,到时候犯了事,也自有朕为你担着。你,且放手去做便是。” 薛国观心中一热,连忙拱手称是。 然而,他这口气还没松完,皇帝的下一个问题,便又接踵而至。 “人手、劳役、工料、监察、反贪、巡视、保养……” 朱由检一连串地问了下去,问题一个比一个细,一个比一个刁钻。 薛国观一开始还能对答如流,但渐渐地,他心中那些早已成竹在胸的腹稿,便不够用了。 有些问题,他只能默默记下,冷汗,已经再次浸湿了他的后背。 这一番连珠炮般的问答下来,薛国观那颗因为写出“十策”而无比乐观的心,早已是烟消云散。 他被问得头脑发昏,只觉得眼前这位年少的君王,仿佛不是一个养在深宫中的皇帝,而是一个在地方上摸爬滚打了数十年的老吏! 终于,朱由检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如你前面所说,人手可用劳役,暂且不计。然则,工匠之薪酬,石板之用料,这两项,约莫需要多少银两?” 薛国观轻轻地松了口气。 这个问题,恰好就在他的准备范畴之中。 他恭敬地回答:“回陛下,此事尚需工部仔细核算。但臣以过往修路之费估算,朝阳门、宣武门、崇文门三条大街,共计一千三百余丈,若要尽数铺上石板,用银,恐在三十万两到四十万两之间。” 哟!还挺贵! 朱由检的眉毛,轻轻一扬。 不过,这个数字虽然巨大,但却也符合他的认知和基本逻辑。 毕竟若是京城的石板路当真便宜,也不会两百多年来,都未曾好好铺过了。 他看着薛国观,缓缓问道:“这笔钱,你打算如何解决?” 薛国观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没忍住,试探着问道:“不知……内帑之中……” 朱由检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坦诚的笑容。 “薛爱卿乃是朕倚重之人,朕也就不必瞒你。发完登极赏银之后,内帑之中,尚余一百三十万两。” 薛国观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一百三十万两!足够了! 然而,他脸上的笑容还未完全绽放,朱由检便抬起手,轻轻打断了他。 “但是,这笔钱,朕不能给。” 薛国观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但他也没有感到太过意外,毕竟,明朝皇帝向来将内帑视作禁脔,贴补九边军饷都无比肉疼,更何况用来修路。 他正要开口,说出自己原本准备好的备用方案。 却见朱由检摇了摇头,继续开口说道: “这不是朕吝啬。” “朕富有四海,天下之财富,莫不为朕所有。朕又怎会吝啬这区区四十万两银子呢?” ——此乃朱由检之谎言。 他认真地看着薛国观,神情诚恳,话锋却是一转。 “此事,其实与方才所论之政弊,如出一辙,可称之为‘财弊’。” “内帑本为支付在京官员俸禄而设,历经百年变迁,如今却只发武官俸禄,又兼着给各处边军发赏,早已是一笔混沌烂账。” “至于外廷,常盈库、太仓库、节慎库、光禄寺库……各库之间拆解挪用,皆为填补边事漏洞,其中之权责不明,舞弊丛生,又不知凡几了。” 薛国观听得悚然一惊。 他何等敏锐,几乎是瞬间,就从皇帝这几句看似不经意的话语中,嗅到了一股非同寻常的味道。 ——这新君,竟还想整顿财政! 朱由检却没有在这个话题上深入,只是浅尝辄止,点到即收。 “况且,这京中修路,终究不比辽东边事,其所惠者,不过京师一地之民。” “若拿南方各地上贡而来的金银,去填这个窟窿,终究说起来不甚好听。” “是故,此钱,朕非不愿拿,实乃不能拿也。” “……不知爱卿,可还有别策?” (本章完) 第89章 踊跃捐钱的大明文武勋贵 第89章 踊跃捐钱的大明文武勋贵 “……不知爱卿,可还有别策?” 皇帝不愿继续深聊那个话题,薛国观也不好多问。 他只能强行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将思绪重新拉回到修路这件事情上。 既然皇帝不愿出钱,那便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 这也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不愿轻易说出的方案。 他咬了咬牙,沉声道:“回陛下,此事……其实早有成例可循。” “哦?”朱由检眉毛一挑。 薛国观躬身道:“陛下,此事可效仿万历年间三大征旧例,请京中勋贵、百官捐俸助工。如此一来,虽未必能凑足四十万两,但想来,先修一条朝阳门大街,应当是足够的。” 此言一出,朱由检差点当场笑出声来。 什么? 让勋贵和百官捐钱? 你是在跟朕开玩笑吗? 你以为朕是那个十二年后,等着勋贵百官送钱来,结果等到望眼欲穿,只等到儿子病死的崇祯? 老子可是永昌帝! 他下意识地便想开口驳斥这荒谬的提议,可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这具身体里,属于原主“朱由检”的记忆有一些被激活了。 片刻之后,他脸上的讥讽之色,渐渐凝固了。 因为他赫然发现,就在今年正月,他,曾经的信王朱由检,刚刚为了三大工之事,捐了六千三百两银子! 此外明朝第一位宗室进士,也同样是捐银助工,其余京中勋贵、内外百官、地方藩王等等更是无所不捐。 朱由检的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他用一种近乎荒诞的语气问道:“薛爱卿,此事……真有可为?” 薛国观见皇帝的反应如此奇怪,反倒有些疑惑了。 “陛下,为何不可为?神庙及肃庙在时,兴建三大殿,勋贵百官捐俸捐料,乃是常例。” “不止京中,外地的藩王、勋贵、文官,亦会解囊相助。” 他似乎是以为皇帝不信,又补充道:“当然,此次京中修路,让地方藩王与官员捐助,确实于理不合。” “但只让京中勋贵与百官出钱,是绝无问题的。” “若能有家境殷实者,甚至有捐出数万金的先例。” “数万金?!”朱由检这次是真的震惊了,“是谁?竟如此的……忠于国事!?” 薛国观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追忆与感慨之色。 “如此金额,倒也少见。然则此事,恰发生在臣登科那年,故而记得格外清楚。” 他一边回忆,一边说道:“其人乃是南直隶松江府的吴炯吴大人。” “万历四十七年,辽东事败,萨尔浒一战,举国震动。” “吴大人忧心国事,遂捐两万金以助边饷,又言明不欲以此求官,其高风亮节,天下传颂。” 朱由检沉默了。 他的心中,掀起了比之前更甚的惊涛骇浪。 万历四十七年,有人愿意捐出两万金,只为助饷。 可为什么,不过是过去二十余年,到了崇祯十七年,整个大明朝的勋贵、文臣,竟会变得一毛不拔,眼睁睁地看着他吊死在煤山之上? 这十七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 但不管如何,他现在应该也能通过这个方法收拢一批银子吧? 不对……这事不能这么做 至少,不能完全照着薛国观的法子来。 朱由检沉吟片刻,还是觉得这法子不太对劲,就算能用也不应该这么用。 “薛爱卿,捐助之事,可行。但做法,要改一改。” 他缓缓开口,已是有了决断。 “其一,朕不能以内帑之名出这个银子,但可以‘两宫屯田子粒银’的名义,捐出三万两来,以作表率。” “两宫屯田子粒取于皇庄,过往多用于修桥铺路、赈济灾民,如今放在京中作此修路之用,也不算唐突。” “其二,勋贵捐银之事,朕会亲自去找英国公张维贤商议,由他牵头来办。” “其三,文官捐银,不可一概而论。否则,贪腐之徒,九牛一毛,无伤大雅;清廉耿介之士,反要因此倾家荡产。此非朕体恤臣子之道。” 他转过头,对一直侍立在旁的高时明吩咐道:“高伴伴,你明日,让王体乾进宫来见朕。文官捐银之事,朕要交予他来办。” 做完这一切,他才回过头,重新看向薛国观,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钱之一事,朕虽不能以内帑名义尽数支给,但朕自会为你一一牵头解决。” “而你要做的,就是将这份事情,给朕做得扎扎实实,明明白白!” 他顿了顿,那双年轻的眼眸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就如朕方才所言,朕会给你一切需要的支持!” “薛卿,万勿令朕失望!” 这一刻,薛国观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涌遍了全身。 他其实已经做好了直面整个朝堂的准备,却不料一下子被搬开了最大的势头。 如此知遇之恩,何以为报! 他心中那最后的一丝疑虑与保留,也在此刻烟消云散,剩下的,唯有士为知己者死的决绝与感动。 他退后一步,郑重其事地,对着朱由检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 …… 朱由检望着薛国观那昂扬挺拔,充满了无穷干劲的背影,缓缓消失在殿门之外,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今天这场奏对,他本来以为就是钱的问题。 没想到延伸出来“政弊”之事,后面更是搞出来“捐俸”一事。 但结果却非常好,不仅是拿到了一个改革的小线头。 后面把这个线头往事功延伸,往地方治政延伸都可以,到时候快慢如何全看他的心意。 而且还给了他一个好消息——这大明勋贵文武,在这个时间节点,似乎还没那么糟糕? …… 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今天这场略微混乱的奏对,似乎有些莫名的熟悉。 他坐回御案后的龙椅上,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水,冥思苦想。 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一个念头,如同黑夜中的一道闪电,毫无征兆地,猛然劈进了他的脑海! 靠! 不会是你吧?! 那个在历史上,同样是意气风发地向崇祯皇帝建议,向京中勋贵百官募捐,以筹措军饷,结果最后却因为此事,被崇祯砍了脑袋的倒霉蛋首辅?! 难道……难道那个奇葩首辅,就是你薛国观吗?!!! —— 捐助的史料太多了,我实在贴不完。我附两张图,是搜“捐俸”,“捐银”,在万历、天启两本实录中搜出来的次数。 这个时期,这种做法确实非常流行,甚至有地方部门一次捐了一年俸禄的(我都不敢想象他们后续要贪多狠) (本章完) 第90章 蟹斗 第90章 蟹斗 田尔耕宅邸之中。 后堂,一尊鎏金海兽纹大铜盆内,水波清浅。 两只陛下赏赐下来的青壳大闸蟹,正在其中悠闲地吐着泡泡。 对它们而言,这光可鉴人的铜盆,便是整个天地。 盆壁上狰狞的海兽,是它们世界里巍峨的山峦。 突然,几粒豆粕自“天外”落下,沉入水底,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短暂的平静被打破了。 两只大闸蟹几乎同时而动,挥舞着巨螯,猛地撞在一起。 铜盆内顿时水四溅,一场无声而惨烈的厮杀就此展开。 它们纠缠、翻滚,用尽所有力气,只为将对方置于死地,独占那份从天而降的赏赐。 终于,随着一声细微的脆响,其中一只螃蟹的一只巨螯,被齐根扯下。 胜利者耀武扬威地举着战利品,将其丢在一旁,然后旁若无人地爬向豆粕,大快朵颐。 而那只断了钳的败者,则拖着残躯,仓皇退到盆壁角落,躲在狰狞海兽的阴影下,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死了。 镜头拉远。 这鎏金铜盆,不过是堂中一角微不足道的摆设。 整间厅堂,地上铺着厚重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角落里立着一座半人高的紫铜仙鹤香炉,炉中燃着上等的龙涎香,青烟袅袅,气味沉静。 墙上挂着的是大家唐寅的真迹,一派山水写意。 这里的每一件器物,都透着一股厚重的底蕴,绝非寻常暴发户所能比拟。 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就站在这金盆之前。 他穿着一身寻常的宝蓝素面杭绸直身,手里捏着几粒豆粕,神情冷漠地看着盆中的一切。 方才那场争斗,正是由他一手挑起。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半个时辰,一动不动,如同一尊石像。 直到一个沉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父亲大人,名单都已经整理好了。” 田尔耕这才缓缓转过身。 他的儿子,锦衣卫左所指挥佥事田元荫,正躬身立于数步之外。 他同样穿着一身飞鱼服,却远没有田尔耕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嗯。” 田尔耕只是从鼻腔里应了一声,目光却又回到了那金盆之中。 胜利的螃蟹还在贪婪地进食,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觉。而角落里那只断了钳的,依旧了无声息。 房内再次陷入沉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田元荫终究是年轻,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解与焦急。 “爹,真的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他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这份名册一旦呈上去,几乎是将我们家的势力自毁大半!” “往后在卫里,再也压不住其余派系了。” “昨日,郑士毅那厮,甚至亲自往骆府上请安去了,谁知道他们背地里说了些什么!” 田尔耕仿佛没听见一般,依旧盯着那金盆,淡淡问道:“让你做的谍报方案,怎么样了?” 田元荫张了张嘴,还想再劝,可迎上父亲那冰冷的眼神,多年积威之下,终究不敢再多言。 他低下头,拱手道:“已经写完了。孩儿翻阅了祖父留下的兵书,又找了当年的一些老家丁问了话,都整理好了。” 田尔耕这次干脆连声音都懒得出了。 堂中寂静难耐,只有他指间豆粕偶尔洒落,掉落入水中的细微声响。 那只受了伤的螃蟹,还是蜷缩在角落,一动也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下人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躬着身子,凑到田尔耕耳边,低声禀告道: “老爷,下面的人看到……看到王体乾出了东厂,进宫去了。” 田尔耕那冷漠的眼神,陡然一缩! 他猛地转身,死死盯住下人,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是他主动入宫,还是陛下相召?” 下人被他盯得浑身一颤,连忙答道:“回老爷,是、是先有宫里的旨意,王公公他才出东厂的。” 听到这话,田尔耕紧绷的身体不自觉地松弛了下来,眉宇间那片浓得化不开的愁云,也似乎散去了一丝。 他挥了挥手,让下人退下,又补了一句:“多派些人手,他一旦出宫,立刻来报!” “是!” 下人如蒙大赦,躬身退了出去。 田尔耕再次转过身,望向那金盆。 赢家还在享受着它的美食,浑然不知危险将至。 而角落的阴影里,那只看似已经认命的断螯螃蟹,正用仅剩的肢足,支撑着身体。 悄无声息地、一点一点地,向着那只毫无防备的同类,从它视线的死角,慢慢靠近。 …… 乾清宫。 朱由检接过宫女递来的热毛巾,随意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又端起另一名宫女奉上的温茶,一口气饮尽。 片刻之前,他刚刚从地安门的勇卫营校场回来。 一身尘土,满心畅快。 今日并无什么特殊之事,只是例行的视察。 孙应元果是了得,今日又拿了操练头名,他亲自召见勉励了几句,又细细问了问他家小在京城的安置情况,入宫读书可还习惯等等。 除此之外,便是上一次大比的倒数第一名,吴芳瑞所带的队。 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明明上次还因为内讧,队官与手下几个伍长当场互殴,闹得不可开交,今日竟一跃升到了第二十七名。 朱由检看着有趣,干脆当场多设了一个“最佳进步奖”,奖赏与第十名相同,把吴芳瑞和他的队员们激动得满脸通红,山呼万岁之声,惹得其他队伍满是不忿。 至于他自己的弓箭技艺,还是老样子,六十步外,十箭只能中三四,毫无长进。 但朱由检并不气馁。 这就和勇卫营一样,各营的演练虽偶有瑕疵,但终归是步入了正轨。 他播下的种子,已经发了芽,接下来,只需静待其生根、开、结果便是。 朱由检坐回御案前,看着桌上整整齐齐码放着的四迭奏疏,精神奕奕。 “高伴伴,”他指了指那几迭奏疏,问道,“今日的奏疏,可是已按之前所说,做了分级?” “回禀陛下,”高时明拱手道,“今日奏疏共一百九十八件,内阁与司礼监已各对奏疏做了分级。” “其中按内阁定级,甲字一件,乙字十件,丙字八十五件,丁字一百零二件。” “按司礼监定级,则甲字二件,乙字九件,丙字七十九件,丁字一百零八件。” …… (本章完) 第91章 奏疏分级 第91章 奏疏分级 朱由检扬了扬眉。 不错效率挺高。 高时明说罢,又指着其中一些封面贴着红条的奏疏道:“凡司礼监与内阁定级不一致的,都已贴了红条,以作区分。” 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才对嘛,总不能连买卷卫生纸的小事,都要他这个皇帝来亲自批阅。 他伸手,先将那两本被司礼监定了“甲”字的奏疏拿了过来。其中一本,内阁也定了甲,另一本,内阁却只给了丙。 第一本,是兵部武库司督学主事李埏所上,洋洋洒洒,列举了武学学政七条建议。 朱由检叹了口气,打开一翻,果不其然。 通篇都是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正确废话,大谈特谈武学教育的重要性,言辞恳切,忧国忧民之情几乎要溢出纸面。 然后列了一些禁止冒籍、严格校试、重视将材教材的废话策略。 这便是典型的大明公文,看似宏大叙事,实则空洞无物。 也无从去评定,这件事到底做到什么程度算好,什么程度算坏。 他又看了看内阁与司礼监附上的定等理由,都是以“武学教育事关国家根本”,故而定为甲等。 这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无论从大明朝对教育的重视程度,还是从国家政事的角度,将武学之事定为甲等,都毫无问题。 但——这篇文章,实在不行。 朱由检摇了摇头,对高时明说道:“你昨日也见了朕与薛国观的对问。以后,凡是此等没有详细施行方案的策论,一律在原级别上,下调一等。” “臣遵旨。”高时明躬身称是,心中却暗自寻思。 皇帝的偏好,已经几乎是摆在明面上的了。 朱由检放下这本,又问道:“薛国观的新奏疏,上来了吗?” 高时明从另一迭里,将那本贴着红条的奏疏抽了出来,呈上道:“就是这一本了。” “内阁定级,以京中修路事,定为丙等。但阁臣们念及是陛下亲自交办,便擢升一等,定为乙等。” “司礼监则认为,此乃陛下新政之始,当为甲等。” 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 单论区区修路一事,放在往常,定为丙等甚至丁等,都属合理。 内阁愿意上调一等,已经是在揣摩君心了。 但果然,还是高时明这些日夜跟在身边的内侍,更能明白他的心意。 他打开奏疏,快速过了一遍。 整份奏疏,确实较之最初的版本,详实了许多,字里行间,隐隐已经与如今通行的那些空泛策论,不是一个物种了。 但,还是赶不上他后世对一个实习生的基本要求。 朱由检拿过朱笔,也不说话,直接就在奏疏的空白处,细细批注起来。 “其一,各项分银、材料、劳役,要考虑向后顺序。何日材料到位,何日劳役到位,何日银两到位,皆需有明确时限。如若银两延后到位,又可以提前做哪些准备工作?此为事功之基,不可不察。” “其二,文中所列各项数据,一律改为使用表格及苏州码子填写,以便核算。额外可在表后,附上中文大写数字,以作备录。” “其三,行文之序,当以背景为始,陈述修路之必要。再以十月、十一月两个节点的进度期望为中,此为目标。终以所需银钱、人手、物料为末,此为耗费。纲举目张,方能一目了然。” 朱由检这一写,便有些收不住笔。 那叫一个酣畅淋漓,仿佛又回到了后世刚开始带团队,手把手教实习生写项目计划书的时候。 直到他又另附了两页纸,密密麻麻写满了自己的“论文修改意见”,这才意犹未尽地停了笔。 他将笔一放,满意地点点头,对高时明道:“发回去吧,让薛爱卿照着这个,再改一版呈上来。” 他顿了顿,又问道:“此奏疏上呈,以及朕的批注,都会经过通政司,朝中诸臣,皆可看见,对吗?” 高时明点点头:“陛下,题本上奏,依制是如此的。” “甚好。”朱由检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到。 他已经在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出自己的倾向了。 接下来,就看这满朝的官僚们,到底能不能、愿不愿意跟着他的步调,自我雕琢了。 反正,跟得上的人,自有官升。跟不上的,那就慢慢熬资历去吧。 他将这两本奏疏放到一边,又将那九本乙等奏疏细细看过一遍。 然后,再将丙、丁二等中,司礼监与内阁定级各不一致的二十余本,也一一翻阅。 看过之后,朱由检发现,两个机构的定级逻辑,大体上并无问题。这其中的些许差异,完全可以容忍。 就是其中一些涉及礼制的题本,虽然事情极小,毫不重要,但往往还是被定了个很高的等级。 比如,按祖制,天启皇帝大行未满二十七日,所有官方文书,皆应用蓝印,而不用朱印。 户部尚书郭允厚上奏,认为蓝印容易褪色,时间久了字迹模糊,恐在钱粮关防等事上,被奸人利用,造成舞弊,因此申请,所有涉及钱粮的事务,依旧使用朱印。 就这么点事,内阁和司礼监,都给定了“乙”等。 朱由检想了想,暂时还是不打算去动这类事情的等级。 封建皇权的威严,很大一部分,恰恰就来自于这些在后世人看来,既无聊又无所谓的礼制仪式之中。 但他如今的威望,泰半还真就是来自于屁股底下这张龙椅的加成,还没到可以为了省一点批阅的功夫,就去动摇自己统治根基的时候。 将这二十余本看完后,朱由检干脆又从剩下的题本中,随机抽取了二十本来看,也未发现什么大问题。 等到他处理完这一切,抬起头来,才发现,竟然只不过过去了半个时辰。 一时之间,朱由检仿佛回到了后世。 那时候天天加班到深夜,偶尔有一天能六点下班,茫然走在街边,就像不属于这个世界一般。 晚霞与路人,都那么陌生。 登基以来,除了少数几日,他完全依赖司礼监做过滤,其余时间,他都是亲力亲为,一份份将这动辄数百的题本,一个人全部过完。 每次用时,少则一个时辰,多则两个时辰。 今天这突如其来的高效,让他满心都是轻松与快乐。 正当朱由检准备宣布今日工作到此结束时,一旁侍立许久的高时明,却轻轻咳嗽了一声。 “陛下,这里……还有几份呢。” 朱由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在那四堆高高的奏疏旁,还孤零零地放着几本奏疏,以及一个上了锁的黑漆木盒子。 高时明上前一步,轻声解释道:“陛下,这几份,是李国普大人、杨景辰大人所奏的贪腐密折,其中杨大人的奏疏,装在木盒子中呈上。” “此外,还有刘若愚、曹化淳、郑之惠三位公公,分别就宫中人事、财税、监察三事所呈的内宫奏事。” 他补充道:“这几桩事,或是密奏,或是内宫中事,按制不走内阁。司礼监觉着事也不多,因此也未做定等,全部呈于陛下御览。” 朱由检陡然从“提前下班”的悠闲状态中,清醒了过来。 也罢,只剩这几份而已。 他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伸手拿起一本奏疏,说道:“确实没有几份……高伴伴,有心了……” 话未说完,他的手,却猛地顿在了半空中。 等等!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他突然意识到,随着他的密折制度越推越广,这桌角区区几份的奏疏,很快就会膨胀为数十份,乃至数百份! 甚至不说密折,随着厂卫重构完成,他伸向大明各地的触角越来越多,他需要处理的信息量级,也必将呈几何级数暴涨。 到了那个时候,如今的司礼监和内阁,恐怕就难以承受这等信息量级的工作了。 朱由检轻轻用指节,叩击着光滑的御案,发出笃、笃、笃的声响。 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有件事情,他之前一直没有细想,但此刻看来,却必须提前规划了。 现有的司礼监和内阁,终究只是这个时代的产物,是农业帝国治理模式的巅峰。 但随着他伸向大明各地的触角越来越多,他需要处理的信息量级,也必将呈几何级数暴涨。 他需要的,是一个更现代化,也更专业的机构。 不再是以文官、太监这样去区分,而是取财税、军事、科技、谍报、人事、舆情等各方面的职业官僚进入才是。 整个机构应该是百人以上的规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司礼监十数人+内阁三人的小班子。 有意思,朕居然要提前开设军机处了吗? 不对……或许应该叫——“?” (本章完) 第92章 雨露不均,最是熬人 第92章 雨露不均,最是熬人 朱由检摇了摇头,将那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暂时搁置。 成立一个全新的、凌驾于内阁和司礼监之上的权力中枢,这想法极具诱惑力。 正德皇帝时有所谓“豹房公廨”,嘉靖时有所谓“西苑直庐”,本质上都是绕开祖制,对内阁、司礼监的权力进行重构,从而将皇帝的个人意志放大到极致。 以大明朝皇帝的权威,只要不是太过颠覆礼制的事情,几乎没有做不成的。 所谓的大明内阁,不过是残缺版的宰相,根本无法与皇权分庭抗礼。 但朱由检按捺住了这份冲动。 一来,眼下的工作量,他尚能应付。 随着密折制度的推广和厂卫的重整,信息洪流的到来是必然的,但那也需要时间。 在潮水真正淹没案牍之前,他还有余裕。 更重要的,是人才。 器成还须良匠,法立更待贤臣。 他可以轻易地搭建起一个新机构的架子,但往里面填充的,如果依旧是那些满脑子旧时代思维的官僚,那组装起来的,本质上不过是一个“内阁之内阁”,一个放大了的司礼监罢了。 那样的机构,与他设想中那个高效、专业,能够媲美后世的“总参谋部”或“秘书处”的现代组织,相去甚远。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他需要时间,去慢慢物色、筛选、乃至培养出真正符合他做事标准的人才。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小太监的禀告声。 “陛下,王公公到了。” “让他进来。”朱由检的声音平静无波。 很快,东厂提督太监王体乾碎步而入,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 “奴婢王体乾,叩见陛下。” “起来吧。”朱由检的目光并未从手中的奏疏上移开,只是温声道,“旁边坐下,等朕批完这几份奏疏,再与你说话。” “谢陛下。” 王体乾小心翼翼地应了一声,从地上爬起,在宫人搬来的锦墩上坐了半个屁股。 殿中一时间,只剩下朱由检翻阅奏疏时,那“沙沙”的纸张摩挲声。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无形的锉刀,在王体乾的心上来回刮擦。 他不敢抬头直视天颜,眼角的余光只能盯着地面,以及不远处,司礼监掌印太监高时明那身绯红袍服的下摆。 那袍服的料子极好,泛着一层柔和而尊贵的光。 只见那袍服下摆轻轻一动,往前挪了半步。 高时明那略带谦恭,却又从容不迫的声音,从王体乾的头顶上传来。 “陛下,这三份便是曹化淳、刘若愚、郑之惠三人所呈,关于宫中人事、财税、监察的条陈。” 王体乾的心中,瞬间五味杂陈。 “东厂钦差掌印太监”,这是何等威风的名头! 放在过去,足以让百官侧目,让朝野震动。 然而现在,他却只有奉诏之时才能入宫。 论及在皇帝面前的体面和权势,不要说与高时明这个新晋的司礼监掌印相比,恐怕连那些能在御前走动的牌子太监都不如了。 大明的太监,权势从来不在于官职品级,只在于离皇帝的远近。 一个不能时时见到皇帝的东厂掌印,还谈什么权势地位! 他正思绪翻涌,头顶上,朱由检的声音再次响起。 “高伴伴,你记一下朕的口谕,发给这三人。” “宫中太监精简后,多出来的人手要如何安置?其中年老体弱之人、年富力强者,当如何区别处置?” “新设的财政查账、宫内监察之职,又要如何与人事升迁相互协同,形成制约?” “还有,这些策论太过空泛,要再具体一些!到底要裁撤多少人,裁哪些人,分几次裁,预计何时能够落实到位……” “朕就不一一细说了,你将前几日薛国观那份关于京营整顿的奏疏,连同朕的批红,抄录一份发给他们三人看看。让他们重新做一份交上来。” 王体乾的心,一截一截地往下沉。 监察、财税、人事是什么事情? 为何没有人与他说这等消息。 新君登基不过些许时日,这宫中之人这么快就转投他处了吗?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其中的衰荣冷暖,可不仅仅在于君上啊。 高时明的袍服下摆微微一压,那是他在躬身领旨。 “微臣记下了。” 高时明的称呼让王体乾眼皮一跳,一股无名火顿时窜了起来。 还“微臣”?你不过是个阉货,竟也敢在御前自称“臣”? 魏忠贤的尸骨未寒,前车之鉴,你难道就忘了吗! 蠢货!蠢不可及! 然而,高时明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心头一紧。 “陛下,这里剩下两份,便是……便是您之前特意关照过的那两份了。” 高时明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迟疑。 王体乾的一股邪火直冲脑门。 陛下都让我坐在这里了,有什么事是需要瞒着我的?! 他心中切齿,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 殿中又恢复了安静,只有朱由检翻阅奏疏的“沙沙”声。 片刻之后,朱由检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失望。 “这两份方案,也不行。” “国普之策失之激进,景辰之策失之保守。看似周全,实则依旧是空谈条略,未见其骨。” 朱由检的声音顿了顿,忽然转向了王体乾。 “体乾。” “奴婢在!” 王体乾一个激灵,瞬间从锦墩上滑跪到地,整个身体都伏了下去。 “朕前几日让你盯好城中之事,可有进展?” “回陛下!”王体乾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略微发颤,“奴婢……奴婢奉旨之后,日夜不敢懈怠,确有所得,愿为陛下一一说来!” “城中……” 他刚开了个头,就被朱由检打断了。 “不必如此。”朱由检的语气依旧温和,“坐着回话吧。高伴伴,扶体乾起来吧。” 高时明应声上前,伸出手臂,虚扶了王体乾一下,口中言语幽幽:“王公公,起来吧。” 王体乾借势起身,与高时明对视了一眼。 他只觉得那张笑脸之下,潜藏着深不见底的冷漠。 天子之威,不在雷霆,而在雨露。 雷霆之下,人只会畏惧;雨露不均,才最是熬人。 王体乾心中念头模糊闪过,来不及多想,讪笑一声,小心在锦墩上坐好。 不能继续这么下去了! 再这么熬下去,不说权势如何,恐怕迟早要被新君弃之敝履! 等到权势尽失,就算陛下不杀他,也多的是人要杀他! ——田尔耕,对不住了! (本章完) 第93章 名望为炉,贪欲为炭(更) 第93章 名望为炉,贪欲为炭(+更) 王体乾思虑既定,就不再犹豫。 他清了清嗓子,沉声开口道:“奴婢这几日,已将手下缇骑校尉尽数散布于京中各处,明察暗访,多有所得。” “自陛下于朝会之上申斥百官贪腐以来,京中诸臣,反应各不相同。” “有闭门谢客,谨守门户者,如刑科都给事中薛国观,便将所有上门送礼之人,尽数斥之门外,传为一时清谈。” “亦有维持原样,阳奉阴违者,依旧迎来送往,只是行事比往日更加隐秘了些。” “此外,原有阉党众人,多有惶恐不安,四处攀附寻路之举。不过他们找到几位阁老府上,均是闭门不纳。” 说到此处王体乾顿了顿,补充道:“也有一部分,找到了奴婢这里,或是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那里。” 他不经意地点了一下:“凡是到奴婢这里的……奴婢也是一概闭门不见。” “最后,倒是有相当一部分人,都涌到了之前暂代刑部尚书的刑部左侍郎,陈九畴的府上。这位陈大人,几乎是来者不拒。” “其余众人,则或按座师门生,或按同乡之谊,彼此串联,往来频繁。” “各家府上纷乱嘈杂,难以一一赘叙,奴婢已将其整理成册,呈请陛下御览。” 说罢,王体乾从宽大的袖袍中,恭敬地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由高时明转呈上去。 朱由检接过来,认真翻看一番。 册子做得极为详实。 虽然各府密谈的内容无从得知,但已精确到某日某时,何人携带何物,从何门而入,前往何府觐见,逗留了多久。 朱由检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总体来看,他那一番反贪口号,有点用,但果然用处不大。 至于官员之间互相串联结党……他倒觉得再正常不过。 人情所在,利之所趋,虽圣人不能免。 这天下,归根到底是由人构成的世界。 有人,便有人情世故,有门生故旧,有乡党同僚。 指望朝堂之上尽是些不拉帮、不结派的纯粹孤臣,那是痴人说梦。 他可不是崇祯,会天真地相信世上有绝对的孤臣,然后因为发现“孤臣”的真面目而大发雷霆。 结党,问题不大。 只要不让他们在核心的利益与思想上形成足以对抗皇权的合力,那便无伤大雅,甚至这份结党刚好可以为他所用。 他“啪”地一声合上册子,目光落在王体乾身上,语气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赞许。 “体乾,你果然深体朕心。” 朱由检的语气温和,有如春风化雨。 王体乾闻言,再次从锦墩上滑下,拜伏于地,声音已带上了几分哽咽:“为陛下分忧,乃奴婢本分!” 朱由检扬了扬手中的册子,将其递给一旁的高时明。 “高伴伴,将这册子上的信息,都更新到百官的浮本之上。” “后续体乾那边送来的情报,朕阅览之后,也都交由你这边汇总更新。” “微臣遵旨。”高时明躬身接过。 朱由检又道:“你再将这份册子中,涉及贪腐往来的部分,抹去具体人名,只留官职与事由,单独摘录一份。” “然后,连同薛国观的奏疏一起,发给国普与景辰看看。” 朱由检顿了顿,开口说道:“顺便带上朕的口谕。” “既然要反贪,总要知道如今天下有多贪。不然反什么?从何反?反到什么程度?” “如今六部、科道,地方,通常的常例部分是多少?非常例的部分又是多少?” “如果要反贪,该从哪些衙门、哪些人开始,才能敲山震虎,事半功倍?” “各级官员维持一份体面的生活,需要多少俸禄?” “如今朝廷发下的俸禄,还差多少?如果要足额补齐,国库一年要多开支多少银钱?” “还有,我大明惩治贪腐的律法,如今是过严了,还是过宽了?是否需要重新修订?” 朱由检想了想,补充道:“暂时就这些吧。让他们把这些问题,一条一条想明白了,写清楚了,再把方案递上来!” “微臣遵旨。”高时明再次领命。 朱由检这才将目光,重新转向王体乾。 “体乾,朕今日唤你入宫,原本却不是为了此事。” 说罢,他朝高时明示意了一下:“你与体乾说说,朕打算修缮京中道路,并让百官捐俸一事的前因后果吧。” “是。” …… 片刻之后,高时明言简意赅地讲述完毕。 王体乾跪在地上,沉默了片刻。 他能嗅到,这看似利国利民的善举背后,隐藏着不同寻常的机锋。 他抬起头,试探性地问道:“陛下……陛下可是觉得,百官捐俸之举可行,只是……应当让各人——量力而为?” 朱由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不错。然而,各人所‘力’几何,就需要体乾你来帮忙判断了。” “朕会下旨,所有捐俸的官员,都统一到你那里交纳银两。” 王体乾的心跳开始加速。 他犹豫了片刻,又大胆地补充了一句:“不知……这‘力’,当为几何?是当尽其全力,还是……只尽半力?” 他一咬牙,不等朱由检发问,便将心一横,继续说道: “就如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其家产号称二十万。前阵子为陛下分忧,‘略奉’七万,尚余十余万。如此家资,又当尽何力?” 话音落下,王体乾将头深深叩下,额头紧贴着冰凉的金砖。 他这是在赌! 赌皇帝要的不是厂卫,而是“厂”与“卫”! 殿中,死一般的安静。 王体乾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如战鼓一般在耳边轰鸣。 额角,有冷汗一滴一滴地渗出。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朱由检忽然笑了。 “田尔耕的祖父,乃是前朝兵部尚书,大破青蛮,威震西北。神宗爷多有赏赐,多年积攒,有此家产,倒也不算出奇。” 王体乾的心,沉了下去。 然而,朱由检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如闻天籁。 “不过……体乾,你果然深体朕心。” 虽然这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欣赏与玩味。 朱由检从御案后走下,亲自扶起了王体乾。 “此事,不求各尽其力,只看各人心意多少便是。” 他的声音中,带有一丝淡淡的冷意。 “朕会让薛国观牵头,在京中每一条新修的路口,都立上一块功德碑。” “将所有捐助者的姓名、官职、所献金银,一一铭刻其上。” “献得银多之人,获得的京中百姓感激,自然也会多些。” 他顿了顿,拍了拍王体乾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过,凡是捐助,就必定要碑上留名。” “如此泽被苍生之善举,肯定要让乐捐之人青史铭刻。你听明白了吗?” 王体乾心中瞬间通透! 这哪里是为了要钱! 此非为财,实为炼心!以名望为炉,以贪欲为炭,炼出来的,是忠是奸,一目了然! 上了这功德碑,多捐之人,固然是表了忠心,但也等于将自己的家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异于向皇帝陈明了自己的贪腐,送上了投名状。 而少捐之人,固然是保住了钱财,却又落下了不忠不义、欺君罔上的口实!这些人等包得住钱财,却未必就保得住权势了! 到底要捐多少,不全然看家财几何,而是要看你究竟是不是与陛下是一条心! “奴婢……奴婢明白了!”王体乾拱手道,“奴婢一定将此事,办得干干净净!” “好。”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此事办妥之后,你便每日巳时入宫来吧。届时朕也批完了奏疏,正好听你说说这京中之事。” 每日巳时入宫! 王体乾长舒一口气,看来是赌对了,虽然不知道是哪一步赌对了。 他袖中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面上却竭力保持着平静,只是深深一躬。 “奴婢……必为陛下鞠躬尽瘁!” 朱由检摸了摸下巴,仿佛又想起了什么,随口问道:“你对京中勋贵之事,了解多少?” 王体乾心中一凛,略带惶恐地说道:“回陛下,东厂之前的精力,多集中于东林党争与清查阉党余孽,近来才转向文官贪腐结党之事。于勋贵一脉,恐怕……不如文官这边详实。” “无妨。”朱由检一笑,“朕今日下午会召英国公入宫,让他来领这个勋贵捐俸的头。顺便,也让他推荐些勋贵子弟入宫,陪朕练练骑射武艺。” “只是,英国公毕竟年事已高,眼神或许会有些昏,看人看事,难免有走眼的时候。” “这,就要体乾你来帮朕,把把关了。” “你也去整理一份资料,将京中各家勋贵,家产大约几何,旗下又有哪些子弟比较亮眼,哪些是堪用之才,哪些是纨绔草包,都列个单子,过几日呈报上来,给朕瞧瞧。” 大明勋贵在政坛上边缘已久,王体乾对这事倒是没什么心理负担,立刻拱手领命:“是,奴婢领旨。大约明日,便可将初步的册子呈上。” 朱由检的脸上微微一笑。“行了,就这些事。抓紧下去办吧。” “奴婢告退。”王体乾躬着身子,一步一步,缓缓退出了大殿。 殿内,朱由检摸着下巴,眼神幽幽。 钱,很重要吗? 从表面上看,是的。 但从国家层面来说,资源的调动能力、人才的组织程度、人心的倾向这些东西,都比单薄的金钱更为重要。 抄家,是最下乘的手段,只能得到一次性的现金流,还会激起剧烈的反弹。 善用这些阉党、贪官的污点,反复敲打,反复拿捏,才能从他们之中,洗汰出一批真正为己所用,不敢有二心的铁杆帝党。 只是话说回来……这大明朝的勋贵,到底要怎么用? 历史上崇祯那种歇斯底里、逼着他们上吊哭穷的办法,是一定不行的。 有没有一些更讲文明、更懂礼貌的法子,可以将他们积攒了两百多年的财富,也一并卷入到这场救亡图存的运动中来呢? 这帮人,好歹也算是大明的股东,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抱着金山银山,一起沉船吧。 罢了,不想那么多了。边做边看,摸着石头过河吧。 “高伴伴,传膳!” (本章完) 第94章 大明老钱贵族(2K) 第94章 大明老钱贵族(+2k) 午时刚过。 张惟贤走出后军都督府,往承天门走去。 脚步匆匆之余,脑中却总闪过新君亲笔写下的那句话——“敢教日月换新天”。 换新天? 张惟贤在心中咀嚼着这三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却又隐隐带着一丝灼热。 大明的天要变了,可这场风波之中,大明勋贵们又将担任什么角色呢? …… 转瞬间承天门已至,小太监马文科已等在门口,脸上有些急切。 “国公爷,您可算来了,陛下正等着您呢!” 张惟贤脸上也放出微笑,不动声色地迎上前去,右手宽大的袖袍微微一荡,便与马文科的袖子轻轻一触。 然而,就在他以为事情已经办妥,准备抽手之际,却感觉自己的袖口微微一沉。 他有些诧异,仔细一摸,十两银子没递过去,反倒又多了十两。 张惟贤抬起头,正对上马文科那张略显尴尬的脸。 小太监也不说话,只是对他摆了摆手道:“国公爷,快走吧,莫让陛下久等。” 说完,便转身在前头引路。 张惟贤匆匆跟上,一时竟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小太监是什么路数? 怎么一会儿收钱,一会儿不收,现在干脆还给退了回来? 是陛下的态度有变?还是这小太监胆小怕事? 他看着马文科的背影,心中疑窦丛生,莫名平添几分忐忑。 而走在前面的马文科,却忍不住悄悄擦了擦手心的汗。 老祖宗那双冷漠的眼睛又仿佛浮现眼前。 “——文科,你的梦想难道就是这十两银子吗?” 实在太渗人了,钱财固然可爱,然而性命却更加要紧! 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很快便到了乾清宫。 张惟贤收敛心神,刚刚跨入殿门,还未及整理衣冠下拜,一个身影已经匆匆从御案后走了出来。 “国公终于来了,朕可是想念得紧啊!” 朱由检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发自内心的热情,他几步上前,一把就扶住了张惟贤的手臂。 “国公免礼,快随朕来。” 说着,便拉着他来到一旁的锦墩前坐下。 他刚刚坐定,几名小太监便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将几个熏得温热的锦包,依次放在了他的膝盖上、腰背上。 整套流程行云流水,张惟贤连个说话的空隙都找不到。 “陛下……恩重,老臣……” 他拱了拱手,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开口的机会。 然而,话未说完,朱由检却突然凑了过来,一脸关切地打量着他的脸色。 “国公这是怎么了?为何脸色如此之差?” 张惟贤剩下的话又被噎了回去。 他心中一时无语。 陛下您的勇卫营每天在河对岸开枪打炮,我能睡得好吗?老人家睡不好,脸色能好吗? 这话他当然不敢说出口,只好含糊其辞道:“回陛下,老臣这几日老寒腿犯了,夜里总是睡不安生。” “哦?”朱由检闻言,立刻露出了然的神色,点点头道:“国公乃国之柱石,可要好生保重身体啊。这大明的江山,还需国公这样的老臣为朕支撑着呢。” 两人又闲话了几句家常,朱由检这才切入正题。 他话锋一转,原本轻松的表情也略微收敛。 “国公,朕记得你上次奏对,劝朕莫要重蹈神宗爷的覆辙。” “又说,可信大明养士三百年。” 朱由检双手交叉,放在膝前,一双漆黑的眸子紧紧注视着张惟贤,饶有兴趣地问道: “那么,朕想问问国公,这大明之‘士’,可包括勋贵在内?” “如今朕虽有心奋起,欲为国朝做一番事业,然而这大明勋贵,果真能为朕所用吗?” 来了! 张惟贤心中一凛,却又松了口气,这个主题还算正常,看来那小太监只是个偶然而已。 他定了定神,正色道: “陛下执掌乾坤,如日中天,滔滔大势之下,何人敢与天威相抗?” “朝中勋贵,世受国恩,食朝廷俸禄,何人敢不思奋勇争先,以图报国?” 朱由检闻言,嘴角的笑意却微微收敛,他身子前倾,目光变得更加锐利。 “既如此,那为何朕的耳边,听到的却总是勋贵承平多年,早已失了祖辈锐气,只知贪腐享乐,不堪大用?” “莫非是外廷诸臣与厂卫,都在欺瞒朕不成?” 这话问得极重,殿内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张惟贤却并不慌张,只是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皇帝能问出这话,就不是真的要清算勋贵,而是要用、想用。 之所以这么问,不过是想从他这里拿个态度罢了。 勋贵腐败吗? 当然腐败。 土木堡之后,兵事被文官们牢牢掌控,勋贵几番抗争也无济于事。 满朝公侯伯爵,不过每日闲坐公堂,代天祭祀罢了。 荣贵之余,着实无事可做。 此等情况下其贪腐之风,甚至比文官集团还要炽烈。 这一点,没什么好隐瞒的。 只是,如何说,才能既不欺君,又能保全勋贵集团的颜面,为他们争取一个机会,这便是一门艺术了。 张惟贤略作思索,在脑中将言辞反复斟酌了一番,这才缓缓开口。 “陛下明鉴,勋贵之贪腐,其实与各家家风渊源、爵位传承大有关系,不可一概而论。” “哦?此话怎讲?”朱由检点了点头,示意张惟贤继续。 “依老臣浅见,如今的勋贵,大致可分为三类。” 张惟贤的声音沉稳而清晰,在安静的大殿中回响。 “其一,乃是开国、靖难之时便已封爵的世家。” “此等家族,治家极严,以各宗袭爵的长者为‘爵主’,宗族之内,文武教养皆有规制,子弟若犯小错,不等有司衙门过问,便直接由宗祠家法处置,颇有古时宗法之遗风。” “是故,此等家族的子弟,虽未必人人皆是经天纬地之才,但也大多品行端正,不失本分,于文韬武略上,亦有可取之处。” 朱由检听着,心里顿感有趣。 这张惟贤,有点意思。 这不就是后世经常说的所谓“老钱贵族”(old money)吗? 底蕴深厚,注重传承和教育,虽然可能有些僵化,但下限有一定保证。 看他说得头头是道,不会是在趁机自夸吧? 英国公府,可不就是这大明王朝最顶级的“老钱”? 张惟贤没有看到皇帝玩味的眼神,继续说道: “其二,乃是其后因外戚、军功等事所封的新贵。” “此等家族,一时冒起,有无严谨规制,便要看各家家风如何,不可一概而论。” “其中不乏奋发有为之辈,但也有不少骤然富贵,行事张扬之人。” “更何况袭爵数代后,终究还是要看,门风家风,否则此辈勋贵子弟,最终往往流连于斗鸡赛马,免不了颓唐除爵的一天。” 朱由检点点头。 这个他也懂,“新钱贵族”(new money),或者说,暴发户。 根基尚浅,行事风格自然也就五八门。 远的不说,他那岳父不就是典型的这类新贵吗? “其三,则是爵位断代,多年之后,再从远支旁系中选人袭爵的。” “此等情况,往往伴有争爵、冒袭之事,人心繁杂。其袭爵之人表现如何,更是只能看其本人的心性了。” “便如近些年的新建伯爵位之争,便是如此。” 新建伯? 朱由检的记忆被触动了。 他迅速在脑中搜索,新建伯……王守仁! 竟然是心学大家王阳明的爵位! 朱由检心中一阵感慨,真是应了那句“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豁达如王阳明,他的后人,照样要为了这世间的权势名利,争得头破血流,斯文扫地。 这不就是“家道中落的破落贵族”,各类小说里也多的是。 张惟贤见皇帝陷入沉思,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补充道: “陛下,其实这只是一个大概的分法。” “其中又可按流爵与否来分,一般而言,若为流爵,因其爵位不能世袭罔替,贪腐总会更甚,但做事,也往往会更勇,只求博一场富贵。” “又可按南京、北京来分。南京勋贵多受南都文风浸染,文气稍重;北京勋贵身处中枢,武风更盛。但这些,都只是大致而论,终究不可一概而论。” 说到这里,张惟贤站起身,对着朱由检深深一揖,神情恳切地说道: “是故,陛下问,勋贵贪腐,可能用否?臣的回答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最终还是坦然道: “若论贪腐,勋贵之中,其轻重程度或有不同,然可谓举目皆贪,无一绝对清白。” 此言一出,朱由检不由眉毛一扬。 张惟贤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脸上反而露出一丝释然。 “陛下英明睿武,远迈前朝,臣不敢以虚言欺瞒。” “就连……就连微臣的府上,日常迎来送往,也少不了有多份常例孝敬收下。” 他轻轻点了一句,却终究不敢多说自家的事,话锋一转,立刻跳了过去: “譬如丰城侯李承祚,前些年攀附魏逆,为商贾奏请淮盐之利,又因商人请托而去言东江移镇之事,行径诚然可笑。” “然其人也曾三度上疏,请求朝廷整顿兵事,甚至自请出关带兵效力,这难道不算一颗拳拳报国之心吗?” “又如武清侯李诚铭,在京畿圈占庄地,私设抽分,为人所不齿。” “然前番大工之时,他亦能慨然相助三万两金,这难道不也是为国分忧吗?” “这就如同医家用药,人参、附子皆能救人,亦能杀人,全看医者如何配伍。勋贵之于国朝,亦是如此。” 张惟贤最后说道: “贪腐之事,国情如此,世风日下,非独勋贵然也。” “勋贵比之文官,虽不敢说更为清廉,但也不过伯仲之间而已!” “而若论忠诚,论治世,勋贵之中,诸多世家子弟虽未必有翰林诸公之大才。” “但只要陛下肯简拔任用,总能选出可用之才,也总有愿意为陛下鞠躬尽瘁、效死命之人!” “如何能因其贪腐,便说勋贵不可用呢?” 一番话说完,张惟贤略微气喘,额上已见了汗,但一双老眼却炯炯有神,等待着朱由检的最终裁决。 殿中,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朱由检没有说话,只是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轻轻扣动着。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坦白说,张惟贤的这一番话,让他感到有些意外,但细细想来,却又在情理之中。 后世的人,一提到欧洲贵族,就是各种高大上,什么骑士精神,什么贵族风范。 可一说起明朝的勋贵,或者清朝的八旗子弟,就是各种负面形象,纨绔、腐朽、寄生虫。 但今天听英国公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这是一种偏见。 任何一个群体,都不能被简单地脸谱化。 老钱贵族、新钱贵族、家道中落的幸运儿,他们的心态、行事风格、能力下限,必然是不同的。 将承平百年的大明勋贵,和后来被奴化思想、鸦片彻底腐蚀了精神的满清八旗子弟视为同类,本身也不太合理。 如此说来,或许真的可以掏摸出几个人才用用。 但是……忠诚? 这两个字就不要多说了,朕后世可不记得有几个忠诚的勋贵。 咱们还是就事说事吧,能用就用,不能用大把新贵愿意把你们拉扯下马。 思索已毕,朱由检抬起头,目光温和而坚定。 “国公之意,朕已经尽知了。” “却不知,在国公眼中,如今的勋贵之中,可有贤能之辈,能为朕分忧?” 这是要他举荐人才了。 张惟贤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他知道,自己勉强是给勋贵趟开了一条小路。 至于这条小路能不能走成通天大路,还是要看各人气运了。 他连忙站起身来,整理衣冠,对着朱由检郑重地拱手施礼。 朱由检也立刻站了起来,虚扶一把,以示尊重。 礼毕之后,张惟贤才直起身子,认真地说道: “陛下,老臣枯坐府中数十年,日常所做,不过是代天祭祀、处理些往来文书而已,早已眼目昏,又哪敢妄言谁贤与不贤呢?” “陛下胸怀大志,只需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以堂皇大势压之,贤者用,庸者斥。” “如此,人随势移,世风渐易,又何愁勋贵不可用呢!” “好一个堂皇大势!” 朱由检抚掌赞叹,心中对这位老国公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把识人用人的权柄完全交还给了皇帝,又点出了解决问题的核心。 ——关键在于皇帝自己能不能造出“势”来。 “那朕几日前,让国公推举一些勋贵子弟,入京营历练之事,办得如何了?”朱由检再问道。 张惟贤笑道:“此事更易。臣年老体衰,见识短浅,哪能尽识少年英雄?不若由陛下亲自出题考较一番,届时,贤能之辈自然会如锥处囊中,脱颖而出。” 话说到这里,张惟贤的眼前,闪过了自己儿子张之极那双充满热切渴望的眼睛。 他心中一软,终究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 “只是……陛下,国朝承平已久,如今的勋贵子弟,未必人人精通弓马骑射,反倒有不少人在诗词文笔上颇下苦功。陛下考较之时,还请分门别类,因材施教,或能尽选英才。” “国公所言,乃是真正的公忠体国之言。” 朱由检点点头,没有察觉其中奥妙,只是上前一步,亲手将他扶着坐下。 “朕有国公,真如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 他看着张惟贤,语气变得更加亲切。 “今日请国公来,其实还有最后一事,想请国公帮忙。” “陛下请讲,臣万死不辞!”张惟贤立刻表态。 于是,朱由检便将自己打算修缮京中道路,并希望由勋贵集团出资捐俸一事,大致说了一遍。 张惟贤听完,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陷入了沉思。 修路,是好事。 京中道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早已为人诟病。 有资格坐肩舆的勋贵毕竟是少数,多数人出门,也一样要受这份颠簸拥堵之苦。 更何况,皇帝还许诺,修路之后,要将捐资者的姓名功绩,刻于碑石之上,立于道旁,以供万民瞻仰,青史留名。 名利皆有,这事,做得过。 唯一的难点,在于这四十万两银子。 数目不小。 他在心中默默盘算了一遍,将京中各大勋贵府上的家底过了一遍。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眼中已有了成算。 “陛下,修路一事,利国利民。” “至于这四十万两银子,有两宫太后与陛下捐出的三万两子粒银在前作为表率,京中勋贵各家凑一凑,填上其中大半,应当不难。” 他站起身,苍老的脸上,终于难得地泛起一丝笑容。 人才匮乏、贪腐成风是勋贵的现实难题,只能半遮半掩,说起来终究底气不足。 但出钱这事还不简单?大明勋贵要别的没有,就是钱多! 张惟贤开口就是大包大揽: “老臣虽年老体衰,但这张老脸,在勋贵之中,还算有几分薄面。这件事,便请陛下交于微臣!” “三日之内,臣必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好!好!好!” 朱由检连说三个好字,心中畅快,上前扶住张惟贤。 “有国公出马,朕就放心了!” 君臣相视一笑,气氛融洽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从殿外匆匆步入,在高时明耳边低语了几句。 高时明神色一动,快步走到御前,躬身禀告: “陛下,传令之人快马回报,孙承宗大人接令之后,不顾家人劝阻,只带了两个仆人,便已轻装简行,快马兼程而来。” “按脚程算,预计今夜便可抵达固节马驿,明日一早,便能入京了。” “哦?!” 朱由检听到这个消息,顿时大喜过望,脸上的笑意再也抑制不住。 “好!好啊!不愧是孙师傅!” 他一时兴奋,竟忘了身边的张惟贤,兀自在大殿中踱步。 而张惟贤,在听到“孙承宗”三个字时,脸上的笑容便悄然隐去。 刚刚因谈妥了修路筹款而涌起的一丝豪情,仿佛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瞬间冷却。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兴奋不已的年轻帝王,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都说君如舟,臣民如水。 可皇帝这艘巨舰,要容纳的,又何止是勋贵这一道水流? 大明勋贵终究不比开国之时了,始终只能在文臣后面捡点残羹剩饭罢了。 张惟贤心中百味杂陈,但还是强作精神。 他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既然事已议定。老臣……便先行告退,即刻去为陛下筹措修路银两。” 朱由检此时也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 没办法,这应该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亲眼”见到真正的大明ssr顶尖人才,确实有些忘我。 他看向张惟贤,见他神色平静,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落寞,心中便已了然。 但勋贵之事,关键还是要看勋贵自身的成色,否则他再如何信重,也是扶不上墙的。 朱由检也不多做解释,只是点点头,温言道:“好,那便有劳国公了。此事重大,国公也要保重身体。” “臣,遵旨。” 张惟贤再次行礼,随后缓缓退出了乾清宫。 殿外的秋风带着凉意,吹在他发热的脸上,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回头望了一眼宫殿,年轻的帝王正在里面,意气风发地准备迎接他的另一位肱股之臣。 张惟贤幽幽地叹了口气,拉紧了身上的朝服。 “文官……呵。” —— 附上孙承宗进京图,犹如一把利剑杀来! 昏君!吃俺老孙一剑!(写文太累,开个无聊玩笑hhh) (本章完) 第95章 虎兕将出于柙 第95章 虎兕将出于柙 乾清宫内,光线明亮,却驱不散那份凝滞如实质的沉重。 朱由检双眼通红,布满血丝。 他静静地坐在一个简陋的沙盘前,目光长久地落在舆图的某一处,一动不动。 在他的身侧,各色文书散落一地,几乎将他单薄的身影淹没。 高时明侍立在一旁,同样也是双眼通红,精神恍惚。 自从昨天下午接到几封塘报后,这位陛下大异往常。 他直接就下令,将萨尔浒以来有关辽事的奏本、题本、塘报、相关官员浮本全部搬进宫来。 而后,便领着司礼监一众宦官,不眠不休地查阅、梳理,直至此刻。 天启五年之前的,只求大略;五年之后的,则逐字逐句地细看。 当全部文书翻阅完毕后,这位陛下便如一尊雕塑般枯坐在此,已经一言不发了许久。 他能感觉到,在那沉默的背影之下,正酝酿着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 朱由检确实在经历一场风暴,不过却只是头脑风暴而已。 无他——项目需求变动,加个班算什么? 他曾经试过两天不眠不休,凑出了方案,第二天直接上台演示,直接拿下客户合同。 这等封建时代的信息量级——洒洒水而已。 至于为什么这么急促,那就只能怪一系列变故打乱了他的手脚。 原本,他尚有条不紊,计划用两天时间来消化辽东的局势。 可人算不如天算。 昨日下午,三份接踵而至的急报,彻底打乱了他的节奏。 第一份,便是关于孙承宗的。 老爷子人老心不老,接到旨意后竟是直接启程,昨日已抵京畿驿站。 而另外两份,则是纯粹的坏消息。 朱由检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一份来自蓟镇的塘报。 上面贴着三根翎羽,代表三百里加急。 塘报的内容,近乎滑稽。 “……前报不实。虎墩兔憨(林丹汗)体健,其后亦安。过往消息乃一塞外胡虏骗赏而为,人已遁逃无踪……” 真正的坏消息,来自塘报的后半段。 “……另守将出关多方查问,据朵颜诸部传言,虎墩兔憨正集结控弦之士,号称十万,欲西侵蒙古右翼诸部。” “哈喇沁汗、布颜阿海已决意反抗,已派人前去联络土默特部卜失兔。” “然朵颜各部态度不一,其中如束部,态度暧昧,似无意援手……” (p.s,对明末蒙古各个势力分不清的,建议认真看看下面的表格和图,非常重要) 林丹汗西征! 如果说他的穿越是一场游戏,那么这个事件绝对是s级、史诗级的! 这件足以改变整个东亚格局的大事,居然就发生在他登基后的这个深秋! 这是林丹汗称霸草原的野心之始,却也是他走向败亡的命运序曲。 更是后金——那头被囚禁的猛虎,逃脱牢笼的开始! 朱由检的目光从塘报上移开,幽幽地望向了沙盘。 他的手指,缓缓划过山川河流,最终停在了东北角,一个用木块标注的城池上。 沈阳。 后金如今的都城。 他此生最大的对手,那个叫黄台吉的男人,此刻,应该就在那座城中,筹谋着他的天下。 在皇太极登基之前,后金的局面是何等艰难? 朱由检的脑海中,大明三边布局的战略图景缓缓展开。 西面,是自山海关延伸至锦州的辽西走廊,如同一条铁臂,左联蒙古,右邻渤海,牢牢按住后金的臂膀,使其无法西进。 南面,则是旅顺之地、伺机谋复海州、盖州,不断戳其腹心。 东面,则是东江镇+后援朝鲜,侵扰宽甸、沿海等地,断其脚筋。 这三道无形的锁链,将后金死死地困在辽沈一隅之地。 如此后金其势虽猛,却终究是困兽之斗。 其声虽嘹亮,其势虽凶恶,然其爪终究不能及远。 天启五年,努尔哈赤挟数年积蓄之威,亲率大军猛攻辽西,却在宁远城下撞得头破血流,铩羽而归。 那一战,打出了大明的威风。 用时人的话说:“辽左发难,各城望风奔溃,八年来贼始一挫,乃知中国有人矣!” 他的兄长天启皇帝,更是欣喜若狂,下旨嘉奖:“此七八年来所绝无,深足为封疆吐气!” 与此同时,后金内部更是雪上加霜。 国中大饥,粮价飞涨,一斗米竟值银十两,甚至出现了人相食的惨剧。 努尔哈赤被迫下达了最残酷的命令——尽杀无谷之人。 此时的后金,虽然不能说是由盛转衰,但确实也来到了起兵以后最低谷的时期。 只要大明在这时候能抓住机会,再给上致命一击,或许,这心腹大患便可就此根除。 要知道,以小博大,最怕的便是陷入僵持。 小的那一方,必须依靠接连不断的胜利来维持士气与威望,一旦攻势受挫,陷入消耗,离败亡也就不远了。 ——后世某场战争不也是如此吗? 可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天启六年八月,努尔哈赤殒命,皇太极登基了。 他比自己,早一年登上了这个历史的舞台。 皇太极接手的,是一个内外交困的烂摊子。 外部强敌环伺,内部粮荒民乱,权力上更是四大贝勒共治,掣肘重重。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无解的死局,皇太极只用了短短四个月,便下出了一步惊天妙手。 他力排众议,不碰坚固的宁锦防线,反而挥师东向,先破东江,再压朝鲜,一战之下,竟逼得朝鲜国王李倧签下“兄弟之盟”。 东江镇元气大伤,朝鲜则从大明的盟友,变成了后金一定程度上的粮仓。 后金的粮草问题解决了,皇太极的个人威望也达到了顶峰。 第一道锁链,几近崩断。 到了今年四月,他挟大胜之威,卷土重来,再攻宁锦。 结果,依旧是顿兵于坚城之下。 这似乎证明了,只要防线稳固,后金依旧无可奈何。 而现在,林丹汗的西征,则为皇太极送上了打断第二道锁链的绝佳机会。 历史上的林丹汗,空有雄心,却无雅量,他以武力征伐蒙古诸部,所过之处,离心离德。 皇太极则会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以“反林丹汗”为旗号,联合所有憎恨林丹汗的部落,共击察哈尔。 此消彼长之下,林丹汗众叛亲离,最终败亡于青海。 而皇太极,则会因此获得整个漠南蒙古的效忠,得到大明北疆长城沿线数千里的自由攻击权。 到了那时,所谓辽西锁链,锁住的就只剩关宁兵团自己了。 战略上的绝对优势,再加上蒙古的骑兵、女真的农耕与冶铁技术,两相结合…… 从此,虎兕出于柙中,再也无人能制! 朱由检的手指,在沙盘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一切,如今还未发生。 1627年这一年。 林丹汗,三十五岁。皇太极,三十五岁。 而他朱由检,十七岁。 三个决定东亚未来命运的君王,在这一年,站在了各自命运的十字路口。 他们的第一场交锋,会在哪里展开? 朱由检的目光在沙盘上逡巡,从宁锦,到东江,再到广袤的蒙古草原,眼神悠远而深邃。 历史大势,如滚滚洪流,奔腾而来,令人雄心万丈。 而他,这个来自后世的灵魂,这个大明朝最年轻的君主,理论上拥有最强国力的执棋者,能否在这盘下过一遍的棋局上,落下改变乾坤的一子? (本章完) 第96章 龟玉毁于椟中 第96章 龟玉毁于椟中 …… 至于,第二个坏消息,则与东江镇有关。 平辽总兵官毛文龙,又上疏了。 紧随着不平五事疏后不久,他又追加了一封讨饷的奏疏。 奏疏里说,东江镇如今拖欠兵饷已达五六十万两之巨,将士困苦,军心不稳,急需朝廷拨付。 户部与内阁的批复意见也很快,言辞间满是无奈:东江镇军饷原定额为每年五十七万两,后已增至一百万两,国家财政实在无力全额接济。建议朝廷下旨,号召辽东商贾输银助饷,所捐钱粮,可准抵积欠朝廷的商税。 这严格来说不算坏消息,欠饷而已嘛。 对现在还背着九边近千万债务的他,五十万不过洒洒水而已,实在不行他内帑还有一百三十万两,也可以顶一顶。 真正的坏消息,其实来自他彻夜奋战后的结果。 辽西、旅顺、登莱、天津之事,他算是大概明白了。 但唯独东江之事…… 他看不明白。 朱由检修长的手指,在堆积如山的奏疏间缓缓划过。 最终拈起几份来自东江的塘报。 荒谬。 太荒谬了。 奏报上,赫然是连篇累牍的“大捷”。 东江屡次上报大捷,其中多有斩获。 他让司礼监统计盘算了一下,仅就已找到的塘报之中,东江镇塘报上斩获的后金官兵,便已不下六万六千之数。 这还不算那些语焉不详的“斩获无算”。 后金总共才多少丁口? 照这么个杀法,黄台吉恐怕早已是孤家寡人,辽东也该传檄而定了。 其中最令人啼笑皆非的,当属天启三年八月的那份“满浦、昌城之捷”。 朱由检至今记得,当他从故纸堆里翻出这份奏疏时,自己脸上的表情是何等精彩。 “职用兵不满一千,贼死两万余,马死三万余。” 他理解毛文龙的处境,也理解东江镇的难处。 没钱没粮,就练不出强军,就拿不到战功,于是就没钱没粮。 要跳出这个死循环,先编造战绩是最好的办法。 否则,偏居海外,孤悬一隅,若不上报些骇人听闻的“大捷”,又如何能从朝廷手中抠出真金白银的粮饷? 可理解归理解,这般视君父为无知的做法,这般将国事当儿戏的态度,实在让他心寒。 军国大事,岂能建立在谎言之上? 其次,是兵额不明。 东江镇的兵额一直起伏不定,一时说是十万,一时又成了十五万,过阵子又定为两万七千。 奉旨点阅人数的文官们,每次要做校阅,都恰好碰上奴情有警,不得不草草结束。 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 究竟是点不出来,还是有人不愿意点校出来? 朱由检非常理解吃空饷是明末军头的正常习俗,但你总不能连额兵都瞎报吧? 除此以外,还有南兵冒饷、召商弊端、东江走私等一系列若有似无的问题。 而真正让朱由检感到深深寒意的,是关于年初后金那场“征朝之役”的奏报。 他的记忆绝不会出错。 黄台吉亲征,朝鲜被迫降金,东江镇在铁山、皮岛等地亦是损失惨重。 黄台吉正是凭借此战一举扭转后金缺粮危机,并大大提升了自己的威望,这才有天启七年四月攻宁锦一事。 这绝对是改变辽东乃至整个天下格局的一战! 然而,呈现在他眼前的,却是怎样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他将三份相关的奏疏并排铺开,仿佛在审视三张截然不同的面孔。 第一份,是毛文龙的亲笔奏疏,字迹龙飞凤舞,豪情干云:“……奴贼坐困多日,不能前犯,狼狈而归……” 第二份,是兵科抄录的捷报,辞藻华丽,极尽吹捧:“……奴以十万之众,蹂躏东江,毛文龙乃能于狂烽正炽之际,奋敌忾迅扫之威,奴酋死伤甚重……” 第三份,依旧是毛文龙所上,言辞凿凿:“……丽官丽人招奴害职,职坚守不拔,所伤不满千人,斩获无算……” 朱由检伸出手指,依次点过这三份奏疏。 指尖冰凉,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奏报里,后金仿佛遭遇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败,狼狈逃窜。 可若是大败,为何战败国后金反而迫使朝鲜结下了“兄弟之盟”? 谎言! 通篇的谎言! 朱由检闭上眼,仿佛能看到毛文龙那张变幻不定的脸。 时而是奏报里那个忠勇无双、屡败强敌的大明战神。 时而又是催饷时那个愤懑不平、哭穷叫苦的边镇穷将。 朱由检将奏疏轻轻放下,心中抑郁难言。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或者说,这两个,都不是真正的你。 真正的你,究竟视着大明天下为何物?! 你真的还是那个只身辟海,矢志不渝的义气之士毛文龙吗? 东江催饷,不过是疥癣之疾,根本不值得他动气。 他之所以愤懑,是因为这位毛大将军此刻的形状,与他后世所知的那个形象,实在大相径庭。 他本来带着后世的记忆,是打算重用、大用东江的,可现在这叫他如何敢用? 一个军事团体,从主帅到文书,奏报之中竟无一句真话。 那么千里之外的君王,又要依靠什么来施行赏罚,制定国策? 难道,就只凭他口中的那一颗“赤胆忠心”吗? 这样一个军功、兵额不明的军事集团,究竟是大明的东江,还是毛文龙的东江?! …… 除了这两个坏消息,朱由检在浩如烟海的奏疏中,还发现了其他一些不太忙的细节。 一份来自辽东督师王之臣的奏报,时间是八月十五,这是他登基前的上奏了,所以他之前根本不知情。 奏报中说:因辽东连日大雨,锦州城池多处被雨水泡坏,城墙有坍塌之险,守军不得不暂时后撤,移驻到稍远些的杏山。 得,后世围绕着守不守锦州,吵成了一团。 现在不用吵了,天启七年八月,大明暂时失去了锦州。 至于为什么失去,去问问筑城的工匠和民夫,他们真正到手的材料和粮饷究竟有多少吧。 另一份,则是前任蓟辽督师阎鸣泰,在天启六年五月所上的一道《议东江移镇疏》。 里面的几句话,让朱由检看得饶有兴趣。 “……大明开国以来,不知经历凡几大战,何尝有如辽东一事,糜费至此,迁延日久?” “……其病根正在于,如今有欲杀奴之人,亦有不欲杀奴之人。” “……欲杀奴者,唯恐后金不灭;不欲杀奴者,反恐后金速亡。” “……自东江开镇,奴酋之火器、大炮,愈发精良,与我相若。其火药、铁料之来源,不知其所自来也……” 话里话外,矛头直指东江走私。 朱由检对此,不置可否。 东江有没有走私?必然是有的。 哪怕毛文龙没有主动走私,他也绝对按不住他手下之人。 后金国中疲敝,一石粮可值银百两,一匹蟒缎可值银一百五十两。 这般泼天的利润,足以让任何人铤而走险,践踏一切法度。 毛文龙或许没有主动为之,但他麾下那些骄兵悍将,他又如何能一一按住? 但问题是,仅仅是东江在走私吗? 那隔江相望的朝鲜呢?与后金犬牙交错的辽西边军呢?还有那游弋在海上的登莱水师呢? 恐怕,谁的屁股底下都不干净。 朱由检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作为穿越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艘名为“大明”的巨轮航向何方。 但直到此刻,当无数真假难辨的奏报、贪婪无度的索求、粉饰太平的谎言如潮水般涌来,他才真正切身地体会到,那股挥之不去的王朝末世之气。 无处不贪,无处不烂。 所有人都在这艘即将沉没的大船上,疯狂地蛀食着最后几块完好的船板,却无人真正关心航船的去向。 他将奏疏丢下,轻轻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纷乱的线索渐渐清晰。 外部,是即将挣脱束缚、化龙在即的后金。此所谓“虎兕出于柙”。 内部,是谎言、腐败与无处不在的私心。此可谓“龟玉毁于椟中”。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 当然是典守者之过也! 而他朱由检,便是这天下最大的典守者。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谓天下王。” 朱由检在心中默念着这句话,胸中燃起火焰。 这天下,是他的天下。 这罪责,自然也由他一人承担。 这盘棋,也终究要由他来落子! …… 乾清宫内,静得能听到窗外秋风卷起落叶的沙沙声。 过了许久,朱由检紧锁的眉头,终于缓缓舒展开来。 他的心中,已然有了定计。 朱由检睁开眼,那双原本满是疲惫与抑郁的眸子里,此刻重新燃起了锐利如刀锋的光芒。 他充满血丝的双眼,看向一直侍立在旁的高时明。 “高时明,孙师傅到何处了?” 高时明躬身回道:“回陛下,已到京师左近。派去的人回报说,孙老先生正在馆驿沐浴更衣,稍后便会入宫觐见。” 朱由检点点头,目光再次投向那座简陋的沙盘,眼神中带着一丝审视,一丝期待。 孙承宗,后人称你为大明最顶尖的战略家。 来吧!让朕试试你的才具究竟如何! (本章完) 第97章 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 第97章 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 “陛下,孙承宗已至承天门。” 司礼监掌印高时明躬着身子,声音放得很轻,似乎怕惊扰了御座上那个年轻的皇帝。 朱由检缓缓睁开眼睛,从纷繁的思绪中抽离出来。 他点了点头,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孙师年事已高,近日又为国事奔波劳顿,传朕的旨意,特派肩舆,接他入宫。” “臣,遵旨。” 高时明应了一声,躬身退下。 朱由检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再次闭上了眼睛。 他在脑海中,将即将到来的这场“面试”,又仔仔细细地过了一遍。 是的,面试。 一场比廷推阁臣、简拔尚书都更为重要的面试。 这封建时代,通讯原始落后,远臣比近臣的任选更为重要! 京中的阁臣、尚书,如果做事稀烂,一道旨意下去,三天之内就可更换,而且政事无虑,交接自然。 而蓟辽总督这个职位,辖蓟永、辽左、登莱、天津、旅顺、东江、朝鲜,距京师数百里之远。 其中财政、边情、人事、军事、谍报、军备、筑城诸事,全部集于一人。 一旦所任非人,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糜烂千里,无可挽回。 从这个角度来说,辽东督师的人选,对他朱由检而言,才是真正的国之重器,不可轻授。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然而若非果真英才豪杰,又岂敢给予这么大的信任? 更何况,顶尖人才的面试,从来都是双向的。 他朱由检在面试孙承宗,孙承宗又何尝不是在面试他这个新君?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对于孙承宗这等顶尖的人才来说,从来不是只看官位俸禄的。 他今年已经六十四岁,宦海沉浮,早已历遍人臣之极,权与位,对他而言,不过是过眼繁华。 之前用在王、田,李、杨等人身上的手段,如果再拿出来,恐怕不仅无用,反而会惹来轻视。 要让他拼尽全力,彻底燃烧自己,正需要一场酣畅淋漓,全方位的征服才行。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熬了一晚后的脑袋,不但不困,甚至有些微微亢奋起来。 “陛下,孙承宗已至殿外。” 高时明去而复返,声音将朱由检的思绪拉回现实。 来了! 朱由检猛地睁开双眼,那双年轻的眸子里,瞬间散发出昂扬的斗志! 他霍然起身,直接迈开步子,朝着殿外走去。 人未至,声先至。 “孙师,朕可等你许久了!” 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回荡在空旷的殿宇之间。 孙承宗刚刚在高时明的引领下,在殿外廊柱的阴影下站定,正准备整理衣冠,等待传召。 冷不防听到这一声呼唤,不由得一愣。 他抬起头,便看到一个身着明黄常服的少年皇帝,正大步从殿门内那一片深沉的阴影中走出。 秋日的阳光,瞬间从他身侧泼洒而来,将他年轻的身影勾勒出一圈金色的轮廓。 那光芒有些刺眼,孙承宗不及细看那张脸,连忙躬身,口中高呼:“臣,孙承宗,参见陛下!” 声如洪钟,气贯殿廊,竟吓了朱由检一跳。 他本以为一个六十四岁的老人,又是长途跋涉而来,当是有些憔悴疲惫的,却不想中气如此之足。 孙承宗正要跪下行那君臣大礼,却不料一双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扶住了他。 “孙师不必行此虚礼,快快随朕进来罢。” 朱由检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 孙承宗顺着力道站直了身子,这才得以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位新君。 太年轻了。 这是他的第一印象。 但那张年轻的脸上,却带着一双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眼睛,深邃、沉静,又燃烧着火焰。 还有一些些血丝……怕是骤然登位,睡不踏实罢。 被那双眼睛注视着,孙承宗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七年以前,那位同样少年登基的皇帝。 那个……也曾是将他唤作孙师的少年。 只是两人眉眼相似虽然相似,气质却终究截然不同…… “孙师?” 朱由检见他有些出神,轻声唤道。 孙承宗猛然回过神来,收敛心神,随着朱由检一同走入殿中。 大殿之内,只摆着一个巨大的,显得有些粗陋的沙盘,旁边是两张简单的桌案。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朱由检没有在御座上落座,而是直接走到了沙盘边,拿起了其中一根细长的木棍,递了一根给孙承宗。 他脸上带着一丝笑意,看着眼前的老人。 “孙师,国事危急,朕就不与你絮叨客套了,咱们直入正题吧。” 孙承宗心中一凛,知道正戏来了。 朱由检手中的木棍,在沙盘上一处不起眼的地方轻轻一点。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孙承宗,开口问道: “今日第一事,还请孙师为朕细讲,天启五年,柳河之役。” …… 一瞬间,大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孙承宗婆娑着手中的木棍,一股巨大的压力陡然而生。 他设想过无数种开场。 或问辽东大略,或问钱粮兵马,或问东江、朝鲜之策。 所有问题在他进京之前,他都有所准备。 却唯独没有想到,这位年轻的皇帝,一开口,问的竟是两年前那场让他黯然去职的惨败。 朱由检内心微微一笑,静静等着孙承宗的表演 不问功,先问过。 是他后世面试的惯用起手式了。 比起询问成功的经验,去复盘一场失败的战役,更能看清一个人的器量、担当和最真实的底色。 也能在第一时间,就拿到心理上的绝对优势。 然而,孙承宗毕竟是孙承宗。 柳河之败,是他近年最为痛悔之事。 归乡两年,他时常对着沙地揣摩、复盘,那场战役的每一个细节,早已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 他痛过,悔过,却唯独不惧人问。 孙承宗定了定神,原本略显浑浊的眼神,陡然间变得锐利起来。 他手中的木棍,精准地点在了沙盘上的一座土堆上,看地形这就是耀州堡。 “天启五年八月十四,辽东生员刘伯镪逃归辽左,报称奴酋四王子皇太极,进驻耀州,身边兵不满三百。” “其言,若我大军渡河,辽民必群起响应,可一战而杀四王子,歼其众以归。” 他的声音沉稳而清晰,不带一丝感情,像是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旧事。 “时任总兵马世龙信之,于当月二十日,遣鲁之甲、李承先,领八百骑兵先行。” “为防消息走漏,对外诈称‘东哨巡河,接济难民’。” “同时,调觉皇岛水师游击金冠、姚与贤,前往三岔河口,协助大军渡河,并于事后行水路遮蔽。” 孙承宗的木棍在沙盘上缓缓移动,勾勒出当年那支孤军的进兵路线,语气中,终于还是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惋惜。 “然,骑兵八百,于二十二日抵达娘娘宫渡口,苦候至二十五日,水师仍然不至。” “鲁、李二将,唯恐军情泄露,战机稍纵即逝,乃征集渔船七艘,强渡三岔河。” “然船少兵多,喧哗四昼夜,仍未能尽渡。” “至此时,兵情已泄,奴酋起大兵击之,已过河之兵将,尽没于此。” 说到此处,纵使过去了两年,孙承宗的声音里还是带上了一丝颤抖。 朱由检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扰他。 直到孙承宗说完,他才轻轻叹了口气。 “此四王子,便是如今后金国主,黄台吉,对否?” 孙承宗同样长叹一声,声音里充满了郁结与不甘。 “正是此人。” 朱由检的眼神变得有些幽深。 他甚至不自觉地开始怀疑,这满清,是否真的有所谓的“天命”了。 若不是他穿越而来,翻遍了天启朝所有的辽东题本奏疏。 又哪里会知道,后金那位命定的中兴之主皇太极,居然在两年前,就差点死在这样一场仓促的突袭之中。 历史的偶然性,在此刻显露无疑。 若是那一夜,觉华岛的水师能够如期而至。 若是那一夜,鲁之甲和李承先能够再多一丝耐心。 若是那一夜,皇太极的头颅被斩下。 那么,后金的汗位,会落在谁的手中? 是残暴的阿敏,还是摇摆的代善? 没有了黄台吉的后金,是否还能一次又一次地抓住大明犯下的错误,最终以小族凌大国,上演一场不可能的征服? 究竟是英雄创造了历史,还是时势造就了英雄? 站在这时代浪潮之中的他,终究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朱由检收起这丝不合时宜的感慨,他知道,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孙承宗,继续追问。 “那么孙师,认为此战,究竟败于何处?” 孙承宗正要开口,却被朱由检抬手打断了。 只见这位年轻的皇帝,脸上露出了一丝有趣的笑容。 “不如,你我效仿一回古人故事,将各自的答案,书于纸上,再做分晓,如何?” 孙承宗闻言一愣,随即抚着胸前长髯,哈哈大笑起来。 “好!陛下豪情,臣敢不相随!” 很快,小太监们便将纸笔墨砚呈了上来,又搬来两张桌案。 两人分席而坐,各自提笔,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了自己心中的答案。 很快,两人几乎是同时写罢。 对视一眼,然后,同时将手中的纸张,举了起来。 殿内,一片寂静。 只见孙承宗的纸上,只有一个字—— “急”。 而朱由检的纸上,却是两字—— “太急。” 一瞬间,孙承宗的瞳孔猛地一缩,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看着朱由检,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而朱由检,在看到孙承宗纸上那个“急”字时,眼中也迸发出了异样的光彩。 果然! 果然不愧是大明最顶尖的战略家! 一个“急”字,看似简单,却已然看透了大明边事,乃至整个朝局的根本症结! 朱由检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欣赏。 “若论此战表面,乃是兵将之急。” “鲁、李二将,急于求功,纵使水师失期,仍要行此赌徒之举,贸然渡河,终被半渡而击,此为一急。” 孙承宗紧跟着开口,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但内心却远不如表面那般镇定。 “陛下圣明。而兵将之急,其根源,又在于主将之急。” “其时,总兵马世龙,正被朝中言官频频弹劾,言其练兵多年而无寸功,疏中多有职责其跋扈、贪腐之语。” “故而,面对此等天赐大功,他急于功成,以堵悠悠之口,在后方催逼甚急,此为二急。” 朱由检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 “而主将之急,其实,又是满朝上下之急。” “自萨尔浒大败之后,朝野上下,皆以辽事为耻,积蓄数年,便欲求一战而定乾坤,始终不能久持。” “上至朝堂诸公,下至市井百姓,都盼着一场大胜。这种急,弥漫于朝野,此为三急。” 说到这里,孙承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他对着朱由检,深深一揖。 “陛下真是英明睿见,洞若观火。” “臣……也是回乡之后,静思数年,方才想明白这其中的层层关联。” “却没料到,陛下未及弱冠,便已对世情人心,看得如此透彻。” 朱由检心中,却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哪里算得上什么英明。 他不过是站在后世的肩膀上,作为一个“局外人”,带着答案去寻找证据罢了。 有了大明后面一次次急促的赌徒之举作为佐证,再去看辽东题本中,一些潜在暗处的人心脉络,自然跃然纸上。 柳河之败,看起来有无数个偶然的原因。 可能是谍报不实,那所谓的线报,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陷阱。 可能是军将失智,在水师未至的情况下,仅凭七艘渔船就想让八百骑兵渡过天险,陷入了刻舟求剑的窘境。 可能是水师无能,从觉华岛到三岔河口,区区百里水路,竟然也能失期。 这其中,或许还掺杂着马世龙一个北方将领,对水师调度不甚了了,以及秋季海况复杂,逆风难行的原因。 但究其根本,剥开这层层表象,内里最核心的病根,无非就是一个字——急。 从皇帝,到京官,到总兵,再到边将,自上而下,所有人都被一种焦急、狂躁的情绪所裹挟。 抢功、冒进、催逼、指责,任何一个求稳、求妥的人,终究呆不长久。 都说崇祯十七年换了五十阁臣,这大明朝廷又何尝不是如此? 从最开始的萨尔浒之战,到最末尾的松山之战,其败因居然都是催逼冒进。 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巨大的讽刺。 朱由检看着孙承宗,缓缓开口,说出了自己最后的总结。 “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势不对,纵使勇夫悍卒,也只能沦为鱼肉。” “柳河之役,看似败于将骄兵惰,实则败于这自上而下,急于求成、不能久持的‘大势’。孙师以为然否?” 孙承宗闻言,一声长叹。 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释然。 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 陛下,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这两年来,他背负着柳河之败的所有指责,言官的弹劾,同僚的非议,甚至是自己的苛责。 他想过无数次,若是自己当初能够更强硬一些,压住马世龙的冒进,是不是就能避免这场悲剧。 但直到此刻,听到这位年轻皇帝的话,他才终于感到了一丝解脱。 是啊,势不对! 当整个朝堂,整个天下,都陷入一种狂热的、急功近利的“势”中时,他一个身在辽东的督师,又能挽回多少? 这一刻,他看着眼前的少年天子,只觉得那不再是一个需要自己察言观色、小心应对的君主。 而是一个,真正懂他,懂兵事,懂这天下大势的—— 知己! 朱由检看着孙承宗略带激动的神情,心中却是微微一笑。 战术好学,战略易定,光看所谓三方布置、治国十策,是根本看不清个人能力的。 唯有这洞察人心,看透表象之下那股无形之“势”的能力,才是真正帅才的根基。 这,就是为什么同一件事,有的人能成,有的人,却只能败亡的缘故。 ——不过,先别急。 孙师,面试三问,你如今只过了第一问而已! (本章完) 第98章 心有七窍,玲珑通九曲 第98章 心有七窍,玲珑通九曲 朱由检脸上的笑意盈盈,对孙承宗第一场的表现满意至极。 他心中畅快,决定将这场面试推向更深处。 “孙师,”他开口了,声音不大,“柳河既败,朝野哗然,当初那些弹劾、追责之人,孙师觉得,他们又如何呢?” 殿内一瞬间安静下来,连高时明都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个极为诛心的问题。 胜败乃兵家常事,但败后的攻讦却最是伤人。 那些弹劾的奏疏,当年如雪片一般,字字句句,都恨不得将他孙承宗钉在辽东的耻辱柱上。 如今新君当面问起,这既是给了他一个“报仇”的机会,也是一道考验人品的难题。 是快意恩仇,还是顾全大局?是痛斥政敌,还是淡然处之? 孙承宗那张酷似关公的重枣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 他仿佛没有听出皇帝话语中的陷阱,只是略作踌躇,便躬身一拜。 “回陛下,老臣以为,诸位同僚,其心可表日月。”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洪亮,却带着一丝沉吟后的恳切。 “辽东万里,京师遥隔。军情传递,往往失真。” “诸公身在庙堂,心忧国事,闻败绩而心焦,见兵将折损而痛心,此乃人之常情,亦是忠君体国之现。” 朱由检面色平静,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知道,大部分臣子被问及同僚观感,都会选择和光同尘。 只有少数天真或桀骜之辈,才会直抒胸臆。 孙承宗的回答,在意料之中,却又比寻常的官样文章多了一份坦荡。 果然,孙承宗话锋一转,竟将部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子曰: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焉,人皆见之;及其更也,人皆仰之。” “”柳河之败,终是臣与马世龙等人谋划不周,未能坚守本心,以至功败垂成。” “朝中诸公不明就里,有所非议,亦是事出有因。若论过错,源头仍在臣等。” 好一个“源头仍在臣等”! 朱由检心中暗赞。 这一番回答,滴水不漏。 既全了同僚的体面,又显出了自己的胸襟,更将一个敏感的政治问题,化解为了一场单纯的军事失利反思。 不树敌,不居功,不诿过。 这位帝师,可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物。 然而,朱由检要的,不止于此。 “高时明。”朱由检淡淡地吩咐道。 一直垂手侍立的高时明立刻会意,从御案一旁捧起两份奏疏,迈着细碎的步子,恭敬地呈递到孙承宗面前。 “孙师,再看看这个。” 孙承宗躬身接过,目光落在奏疏的封皮上,瞳孔微不可查地一缩。 一份是《毛文龙诉不平五事疏》,另一份是《东江镇请发欠饷五十万两疏》。 “兵额不明,虚报军功,拒绝移镇……” 朱由检的声音不再温和,他逐字逐句地念出毛文龙的“罪状”,每念一条,殿内的空气便凝重一分。 “此等狂悖之状,与唐时拥兵自重的安禄山,何其相似!” 说到此处,他的声调陡然拔高,带着少年天子特有的锐气与怒火,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 “如此之东江,可还有牵制之用?” “如此之毛文龙,可还是我大明之毛文龙?” 一连串的质问,如狂风骤雨,劈头盖脸地砸向孙承宗。 最后,朱由检的语气又骤然转冷,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 “孙师,若由你出任蓟辽督师,又当如何处置呢?” 孙承宗捧着那两份薄薄的奏疏,却觉得重如泰山。 奏疏上的字不多,他一眼便能看完,但他却看得极慢,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脑子里。 他知道,皇帝在等他回答,而这短暂的沉默,是他唯一可以用来思索对策的时间。 东江,绝不能废! 这是如今辽东三方布置中,至关重要的一枚“虚着”。 东江再怎么颓唐,终究能辐射辽南之地,能够接引辽民,能够让奴酋不敢全力西顾。 这就像靴子里的一粒尖石,磨得久了,也能让人鲜血淋漓。 而毛文龙,并非一定要留,但却不可太快拿下。 东江镇远在僻海,辽人众多,其之立身,多靠义气。 而这义气,又泰半集于毛文龙之身。 如果贸然将之拿掉,恐怕东江镇数年之内都将一蹶不振了。 只是,皇帝的口气如此决绝,显然已对毛文龙恶感到了极点。 自己若要转圜,又该从何说起? 时间,在无声的对视中流逝。 孙承宗终究是放下了奏疏。 他抬起头,额前的皱纹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陛下,毛文龙以哀军相集,孤军深入敌后,光复辽南多岛,掀起镇江大捷,于萨尔浒之后万马齐喑之时,收取辽南。” “其后又于皮岛、铁山开镇,联络辽民,袭扰奴酋,其胆气忠勇,天下共鉴。” 他开口了,第一句话,却是先肯定了毛文龙的功绩。 这是说话的艺术,先扬后抑,先予后取。 朱由检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孙承宗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然则,诚如陛下所言,奴酋非吴下阿蒙,其经营辽东日久,又新下朝鲜,如今边防渐稳,东江袭扰之功,确已渐弱。” “加之镇中军民混杂,岛上田亩贫瘠,难以自给,兵饷耗费逐年增多,糜费国帑,此亦为不争之实。” 他坦然承认了东江糜费的事实,甚至主动提到了今年朝鲜之战,导致皮岛形势日趋艰难的窘境。 这一番话,仿佛是在顺着皇帝的意思,为拿下毛文龙寻找更多的理由。 连一旁的高时明,都觉得这位孙师傅,是要顺水推舟了。 然而,就在此时,孙承宗的话锋猛地一转。 “但是!” 他加重了语气,声音重新变得铿锵有力。 “皮岛之位,东扼朝鲜,北窥宽甸,其地势之险要,无可替代!” “辽东之民,在奴酋治下,多有不堪其苦者,此人心之向背,亦不可不察!” “有东江在,则辽民之心有所寄托;有东江在,则奴酋不能尽得辽南之地!” “是以,东江之责,乃是牵制之虚着,制衡之巧着。落此一子,满盘皆活。奴酋一日不除,东江便一日不可废!”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朱由检,一字一句地说道: “陛下,东江是东江,文龙是文龙。不知陛下,是否认同此理?” 将“东江”与“毛文龙”切割开来。 保的是“地”,而非“人”。 好思路!好巧劲! 朱由检心中一笑,脸上却依旧平静如水,他点点头,似乎是认可了这个说法,但紧接着便追问了一句,将孙承宗刚刚建立起来的防线,再次击得粉碎。 “那毛文龙呢?” 这个问题,避无可避。 孙承宗仿佛早就料到有此一问,他再次深吸一口气。 这一次,他的语气变得复杂起来,有惋惜,有感慨,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陛下,驭将之道,在恩威并施,更在明其志,用其长。” 他终于用上了准备好的说辞。 “毛文龙家道中落,半生困顿,年近五旬,方逢辽事,一朝乘风,镇江大捷,天下闻名。” “其日日夜夜所求者,正是夸功封侯,光宗耀祖。” “然东江兵疲民弱,镇江大捷终究昙一现。” “其志难伸,其功难竟,心中郁结,行事自然偏激,口中亦多有怨语。” 他看向朱由检,眼神恳切而真诚。 “陛下,臣以为,毛文龙之心,终究是大明之心。” “所谓东江,也断然是大明之东江,而非文龙之东江。” “若臣得任其事,必先劝以旧志,勒以皇恩,晓以利害,务使其迷途知返,再为朝廷效力!” 这番话说完,饶是孙承宗久经风浪,手心也不禁渗出了一层细汗。 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在不触怒皇帝的前提下,为毛文龙,也为东江的稳定,争取最后一线生机。 他将毛文龙的狂悖,归结于“志向难伸”的个人原因,而非“拥兵自重”的政治野心。 这便给了皇帝一个台阶,也给了毛文龙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然而,朱由检似乎并不想走下这个台阶。 他听完了孙承宗的肺腑之言,脸上依旧是那副不置可否的神情。 他沉默了片刻,那片刻的寂静,让孙承宗的心沉到了谷底。 “若朕……就是要你将他拿下,另换他人呢?” 朱由检终于开口,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志。 “孙师,你,又当如何行事?” 图穷匕见! 孙承宗闻言,心中剧震,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痛苦涌上心头。 辽东之事,是他掌事后做的第一件大事,也是他此生之梦想。 却如今竟不得不自断一臂吗? 新君果睿英武,但行事又何必如此操切?! 孙承宗知道,毛文龙一拿,东江义气散尽,所谓三方布置,瞬间就成空文了。 再要恢复,却又何其难也! 可是…… 君要臣死,臣,如何胆敢不死? 孙承宗的内心,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缓缓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挣扎、惋惜、不甘,都已化为一片的平静。 他对着朱由检,深深一拜,声音干涩而沙哑。 “此事……也易。” “臣奉旨上任蓟辽,只需一封书信,召毛文龙前来关门之中,商议军情。” “待其入城,当场宣读罪状,问罪拿下,立时便可擒送入京。” 他将擒拿的方略说得简单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只是,在说完之后,他停顿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忍住,用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平淡口吻,做出了最后的努力。 “只是,文龙既下,其部众之心,恐生散乱。臣当设法分其部众,各作牵制,以防生变。” “然则,如此动荡之下,军心士气,非一朝一夕可复。东江要再有战力,恐怕……需待数年之久了。” 言尽于此。 他已经将后果说得明明白白。 乾清宫内,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朱由检静静地看着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臣,心中亦是微动。 面对自己如此不合理的命令,孙承宗挣扎过,劝谏过,也暗示过。 他尽了一个老臣的本分。 但当自己进一步强势逼迫时,他终究没有选择硬顶,而是给出了最有效、也最冷酷的解决方案。 他懂得妥协,更懂得服从。 事若可为,尽力而为。 事若不可为,吾尽力也。 这一刻,朱由检终于彻底看清了这位先朝帝师的性格底色。 面若重枣,威严如关公,是他的表。 心有七窍,玲珑通九曲,是他的里。 没有完美的性格,只有合适的任用。 这样一个能做事、有威望的裱糊匠、老滑头,正是他心目中如今蓟辽策略的最佳人选啊! 孙师——朕的第二关,你也过了!—— 说下我对东江的看法,附上一个地图就看明白了。 东江作用在于对辽南海岸线的控制,和对宽甸、凤凰城的威胁(当然还有接引辽民、间谍等作用)。 但你如果说他对后金真有什么大的威胁,实在夸张了,他的进攻方向全是山地,是朝鲜以前通向大明的贡路,易守难攻(朝鲜当时在这条路上死了不少使者,后面才慢慢开发起来的)。 因此天启二年后,后金统治稳固之后,毛文龙的骚扰威胁就越来越弱了。 但他这个位置卡着朝鲜,又始终是一根毛刺,还能辐射沿海,兼控辽南,不可谓不重要。 包括辽南方向的进攻为什么那么重要,看着图也看得明白,一路推上去,卡住盖州,易守难攻,这也是洪武年明军北上驱逐北元的路径。 (白色就是平原,绿色就是山地hh,这个应该都懂吧) (本章完) 第99章 大明擎天柱(为盟主小飞毯,加更5K! 第99章 大明擎天柱(为盟主小飞毯,加更5k!) 纵使孙承宗在朱由检的内心中已连过两关。 朱由检内心仍然未作最后决断。 君面臣,臣亦面君。 这最后一问,却是要将君臣彼此放在天平上好好量量各自才具了。 他示意高时明递过去一份塘报,口中平淡地说道: “有个消息,孙师闲居高阳,可能尚未得知。” 孙承宗躬身接过,心中却是一紧。 天子今日所问,一问比一问凌厉,这第三问,又会是关于什么? 只听朱由检的声音继续传来,不带一丝波澜。 “蓟镇传来急报,察哈尔部的虎墩兔憨,已于日前起兵,号称十万控弦之士,目前正往西,朝着哈喇沁方向去了。” 朱由检的目光落在孙承宗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缓缓问道: “虎酋、哈部之争,看起来似乎是草原内斗。依孙师之见,我大明……又应当作何表态?” 话音未落,孙承宗那自入殿以来便古井无波的脸色,第一次真正变了。 他抢过塘报,快速展开,目光如电,一目十行地扫过。 越看,他那双浓眉便皱得越紧,最后几乎拧成了一个川字。 “哈喇沁各部向来温顺,对我大明也算恭顺。而那虎墩兔憨,桀骜不驯,野心勃勃。” 孙承宗抬起头,声音不自觉地变得沉重,“若哈喇沁各部真为其所吞并,则我大明蓟镇边墙之外,将再无宁日了!” 作为曾经的蓟辽督师,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 这意味着大明在草原上的战略缓冲,又将失去重要一环。 然而,朱由检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只是用一种近乎冷酷的语气,轻轻地补上了一刀。 “虎酋此人,素来自大。” “其人常言——南朝止一大明皇帝,北边止我一人,何得处处称王?我当先处里,后处外。” “孙师以为,他此番西征,真的只是为了一个小小的哈喇沁吗?” 朱由检站起身,缓缓踱步。 日已渐渐西斜,他年轻的身影在空旷的大殿中,投下长长的影子。 “朕看未必。” “其若得一胜,必然再西进一寸。” “只怕以他的胃口,是想做第二个成吉思汗,先一统蒙古诸部,而后再翻身入局,与我大明和辽东的奴酋,在这天下棋盘上,凑个鼎足三分啊。” “到那时,北边千里之地尽归虎酋,东边辽东则是虎视眈眈的女真……孙师,你觉得,届时情势将会如何?” 朱由检的这番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孙承宗的心口。 他被这番出乎意料的狂想,唬得心中猛地一跳。 一个盘踞辽东的后金,已经让大明焦头烂额。 若是北边再出现一个一统草原的蒙古大汗…… 那大明的边防,将会糜烂到何种地步? 朱由检却仿佛嫌不够,用一种充满期待的语气,抛出了一个看似异想天开的提议。 “届时,我等是否可以用封贡的名义牵制此人,许以重利,使其为我大明臂助,专心东向,替我们去攻略奴酋?” 这个问题,如同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孙承宗这位沙场老帅心中的火药桶。 “万万不可!” 一声暴喝,在大殿中轰然炸响,连高时明都吓得一哆嗦。 朱由检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嗓门惊得停下了脚步。 他开始有点怀疑,孙师傅是不是年纪大,耳背了,所以不知道自己说话声音有多大。 只见孙承宗脸色涨得通红,情绪激动,连君前仪态都有些顾不上了,语气急促地说道: “陛下!封贡之事,其紧要不在利益几何,而在强弱之势的转换!” “我大明之所以能用区区岁贡便羁縻诸部,乃是因为当年九边将士用命,打得他们闻风丧胆,打得他们俯首称臣!” “若真让那虎酋一统蒙古,则我强弱之势,便骤然失衡!” “到那时,不是我大明封贡于他,而是他兵临城下,问我大明索要岁币了!如何还能指望他为我所用,兵力东向?” 孙承宗向前一步,双目圆瞪,胡须根根立起。 “臣只恐,到那时,西起甘肃,东至辽东,我大明九边数千里防线,将处处烽烟,遍地狼火!” 这件事远比所谓东江之事更加致命,严重触犯了他的底线。 急躁和混乱之下,甚至忽略了新君之前的表现,竟将这决策真的当做了皇帝的本意。 没办法,今日三问,没有任何一问在孙承宗的意料之中! 他已经有些乱了阵仗了! 朱由检脸上却一点也不着急,反而笑意盈盈地转过身,轻轻提醒道: “孙师息怒。朕只是提出一种可能罢了。” 他顿了顿,看着一脸激愤的孙承宗,悠悠说道: “难道在孙师看来,这北边的大势,就只有虎酋一统蒙古这一种可能吗?” “……就不可能有别的变数吗?” 孙承宗一时语塞。 终于从皇帝刻意制造的陷阱题中清醒过来。 别的变数? 他愣在原地,眉头紧锁。 北边虏情如此,不是虎酋还能有谁?蒙古诸部一盘散沙,各自为战,谁有这个能力和野心? 总不能是…… 总不能是……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脑海! 孙承宗猛地抬起头,双目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嘴唇微微颤抖,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位年轻的皇帝。 “陛下……陛下所言的变数……难道是……难道是奴酋?!” 朱由检笑了。 笑得极为满意。 这一问,问的便是超越一城一地得失的战略格局。 孙承宗虽然一时被思维所局限,但终究还是拥有横跨千里的战略视野。 但——这远远不够。 “不错。” 朱由检的声音重新变得沉稳,他看着孙承宗那双写满震惊的眼睛,一种在前世传说中的人物面前“装逼打脸”的快感,陡然涌上心头。 ——快闪开,朕要装逼了! 朱由检默默在内心恶趣味地低喊一声,这才继续开口: “朕料虎酋此番西征,必败无疑。” “而最终击败他,并吞其众,收拾这蒙古残局的,不会是西虏诸部,恰恰是孙师你最担心的——奴酋黄台吉。” 朱由检负手而立,开始了今日这场终极面试的最后陈词。 “虎酋之第一败,在其人。” “此人,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 这句话,朱由检几乎是照抄了三国演义,因为他觉得,再没有比这更精准的评价了。 “其前番征讨科尔沁,见奴酋援兵至,竟一矢不发,望风而逃。” “后见同为蒙古左翼的内喀尔喀部炒兵败,他不去救援,反而趁火打劫,尽吞其族。” “此等无信无义、无德无勇之辈,如何能让草原上那些桀骜的雄鹰真心臣服?” “其麾下的奈曼、敖汉诸部,为何转头便投了奴酋?便是明证!” 孙承宗听得忍不住微微点头。 虎墩兔憨的为人,在大明朝堂高层并非秘密。 皇帝这番话的亮点,不在于评价本身,而在于他竟对虎墩兔憨过往的桩桩件件了如指掌,如数家珍。 这份对虏情的洞悉,实在不像是一个久居深宫的少年天子。 孙承宗心中忍不住泛起嘀咕:这位新君,过去数年究竟是在信王府中藏了多少拙? 魏忠贤对这位新君过去的催逼,居然有如此压力吗? 朱由检没有给他太多思索的时间,继续踱步开口,抛出了第二点。 “虎酋之二败,则在其宗教。” “胡虏牧民,心思单纯,信奉宗教往往非常虔诚。” “自俺答汗后,蒙古诸部大多信奉黄教。” “可如今,这虎墩兔憨竟改信了红教,试图借宗教之威,再现当年俺答汗一统诸部的伟业。” 朱由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宗教,乃是锦上添之物,而非雪中送炭之器。” “俺答汗是先用弯刀统一了诸部,再用黄教巩固了人心。” “如今虎酋倒行逆施,根基未稳便想另立山头,此举无异于烈火烹油,只会逼得那些信奉黄教的部落,与他离心离德,奋起反抗!” 他心里幽幽想着,长生天是长生天,黄教是黄教。 你个虎墩兔憨,是真的憨啊。你也不弄明白为什么黄教能取代长生天信仰,就在这里玩宗教胜利? 简直搞笑! 孙承宗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背。 宗教之事,在明朝的文官武将之中,向来不是主流话题。 便是他自己,也是早年在大同游学时,曾亲身游历塞外,与各部牧民多有接触,才对这其中的分别弄得一清二楚。 这位新君,居然也对此了如指掌! 朱由检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陡然变得凌厉。 “虎酋之三败,则在奴酋之敏锐!” “孙师试想,奴酋黄台吉登基之时,国中衰败不堪,斗米十金。” “是他力排众议,先攻朝鲜,从而一举缓解了国中危局。” “其后,他又挟大胜之势再攻宁锦,却顿兵城下,威望大损。” 朱由检的语气变得平稳,却字字千钧。 “对于他来说,此时东方刚作刀兵,南方始终难克,北方草原又是苦寒荒芜之地。” “孙师,你说,那奴酋的选择,除了向西,还能有什么呢?” “此次虎酋西迁,声势浩大。若他败了,自不必说。” “可他若是一路胜利呢?” “那些被他一路打散的蒙古诸部,会向谁求救呢?” 朱由检一字一顿,终于说出了那个他憋在心中,从未对任何人言说的,最可怕的场景。 “若以我大明、女真如今在草原上的威望而言。” “这些墙头草一般的蒙古部落,最终会选择谁来求援、选择谁来投靠,难道很难猜测吗?” “届时,我大明北疆所要面对的,哪里是什么虎墩兔憨呢?” “那将是一个整合了蒙古诸部,控弦数十万,从辽东到甘肃,彻底挣脱了辽东三边牢笼的……真正猛虎!” 孙承宗只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朱由检每多说一句,他心中的惊骇便加深一分,到最后,竟连呼吸都忘了! 后背,已在不知不觉间,被冷汗浸透。 曾经督师蓟辽的他,比朝中任何人都清楚,大明除辽东外各边长城的防线,究竟有多么虚弱。 那是吏治之败,是军将之败,但归根结底,是钱粮之败! 若真让皇太极控弦塞外,将整个蒙古高原纳为后院,那大明所要承受的军事压力,就绝不仅仅是辽东一隅之地了。 而是整个辽阔的,无险可守的北方! 就在孙承宗心神剧震之际,朱由检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问出了和最开始一模一样的问题。 “那么孙师,依你之见,虎酋、哈部之争,我大明,应当作何手段?” 这一次,孙承宗再无半分犹豫。 他收拢心神,对着朱由检深深一揖,拱手下拜。 “陛下之分析,如掌上观纹,清晰明了。臣非鲁钝之人,又岂能不知,当做何决策。” 他缓缓直起身来,那双因激动而显得有些浑浊的眸子,此刻却重新变得清亮,熠熠生辉,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大明不助虎酋,亦不助哈部!” “当以封贡为索,以兵锋为刃。明示天朝之意,诸部但有妄动刀兵者,便是自绝于大明,当兴雷霆之师,集众伐之!” “彩!” 朱由检听闻此言,终究是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充满了酣畅淋漓的快意。 能谋者,未必善断。 善断者,未必敢断。 而督师一职,孤悬口外,需要的,正是一个有威望、能做事、善用人,更要紧的是,敢于在关键时刻,做出最正确决断的封疆大吏! 孙承宗或许在某些方面略显圆滑,不够刚猛精进,但这又恰恰适合辽东那块需要慢慢收拾的烂泥地! 朱由检目光灼灼,大步上前,在孙承宗惊讶的目光中,一把抓住了他的双手。 那双手,布满老茧,却温暖而有力。 朱由检紧紧握着,恳切而道: “朕今日得孙师,就如高祖得子房,光武得邓禹,孙师真真乃我大明擎天柱也!” ——孙师,你已过我三关了! 却不知,朕在你眼中,又是如何?可比得那天启、崇祯三分颜色吗! —— 有人说北方洞开不可怕,能入寇的地方就几个地方,大部分地方大军过不了。 历史上乙巳之变,清军入塞,也不是选的喜峰口、桃林口这些重要关隘,而是大安、洪山等口。 至于大同、宣府那边就更蛋疼了……蓟镇好歹有个燕山山脉的。 当然我也不懂,还没认真考据,这条欢迎讨论 附图1:蓟、密长城 附图2:大同、宣府、陕西的长城(要稀疏一些) (本章完) 第100章 要说辽东,就不能只说辽东 第100章 要说辽东,就不能只说辽东 朱由检的这句“朕今日得孙师,就如高祖得子房,光武得邓禹”,如同一块巨石,轰然砸入孙承宗那早已历经风浪、古井无波的心湖。 一时间,这位六十四岁的老臣,竟有些失神。 他的面庞上,那如重枣般的脸色似乎有些微微发红。 惊愕、疑虑、恍然、不解,最终,这一切复杂的情绪,都汇成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荡,让他胸前那长长的虬髯,都忍不住微微颤动。 他闲居高阳多时,所收邸报多是旬月之前,这次入京又是连日飞驰,急速入宫,对于这位新君的秉性作风,几乎一无所知。 这股扑面而来的“汉祖之风”,着实让他有些承受不住。 但最终,当他看到朱由检那双紧紧抓住自己的手,感受到那份不容置疑的力量,望进那双满是恳切与信任的眼眸时,所有的惊与疑都烟消云散。 一股名为“知遇”的滚烫暖流,冲刷着他白的须发,让他这位困顿半生、早已看淡荣辱的老人,眼眶竟有些发热。 “陛下……” 孙承宗声音略带沙哑,当即就要挣开双手,俯身下拜:“陛下如此谬赞,臣……愧不敢当!” “孙师不必多礼!” 朱由检手上加力,稳稳地将他扶住,不让他拜下去。 这坚定的力量,让孙承宗再次一愣。 只听朱由检诚恳地说道:“朕刚刚登基,各份题本奏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朕虽有心明辨,却也难分忠奸。” “故方才以三问考教孙师,实乃情非得已,还望孙师海涵。” 说罢,他竟对着孙承宗微微拱手。 这一拱手,虽只是轻轻一揖,在孙承宗眼中,却比泰山更重。 帝王向臣子道歉! 孙承宗心中最后的一丝疑虑也彻底消散,连忙侧身避开,肃然回礼:“陛下言重了!君臣相答,本是常理,陛下胸怀韬略,臣亦受教良多。” 他已经彻底明白了。 眼前这位年仅十七岁的新君,与他那位同样少年登基兄长,完全不一样。 同样是未及弱冠登基,这位,难道竟是天生的天子吗? 朱由检哈哈一笑,拉着孙承宗的手臂,亲切地将他引至殿中那巨大的沙盘之前。 “朕自登基以来,日夜思虑辽事,然所思所想,却与朝中主流之见,颇有不同,今日正好,还请孙师为朕斧正。” “臣,洗耳恭听。”孙承宗肃然道,目光投向沙盘。 经过方才那一连串的礼遇、考校与致歉,他已经将朱由检放在了平生仅见的位置上。 朱由检踱步于沙盘前,手中拿起那根长长的木棍。 他手腕一沉,木棍指向沙盘的东侧。 “早先辽事,皆以前部辽左宁锦、辽南旅顺、辽右东江,此三方布置为题。” “再往外,则辽西以蓟州、永平、天津并西虏为后盾;旅顺以山东登莱为后盾;东江则以朝鲜为后盾。” “此言然否?” 孙承宗默默点头。 大明对后金的战略布置,多年来虽有反复,但核心思路,确是如此。 朱由检的长棍在沙盘上缓缓左移,点在了代表蒙古诸部的区域。 “然,此番虎墩兔憨西迁,其势已成。则不能再将西虏之事,与辽西一并合计。” “我等既要提防虎酋并力西向,又要防备奴酋借此西窥。因此,所谓三方布置,需再加一方‘蒙古’,转为四方,此言然否?” 孙承宗目光一凝,抚须点头道:“陛下之前推演,一针见血。单列一方,以为应对,确有必要。” 朱由检嘴角勾起一抹微笑,长棍却倏然从沙盘上收回,在自己手心轻轻一敲。 “然而,朕今日却不打算就此聊此四方布置,当如何增兵,如何调将。” 孙承宗一怔。 朱由检转身,目光幽深。 “朕在王府之时,曾读《孙子》,见其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此言,初读之时确实振聋发聩。” “然朕登基以来,再读此论,才觉此不过将帅之语,却非帝王之言!” 孙承宗心中一震,默默不语,只是更为专注地听着。 只听朱由检朗声而道,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以朕观之,要定辽东之事,就不应只看辽东!” 他手中木棍倏然探出,重重点在沙盘中,那代表着林丹汗所在的位置。 “而要定九边,又不能只看九边!” 木棍在沙盘上,沿着蜿蜒的长城防线,急速划过,最终,重重地、稳稳地点在了那代表着京师的小小土堆之上! “国之患,非止于外寇之强,尤在于内政之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他霍然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孙承宗,一字一顿地说道: “是故,辽东要怎么打,终究还是要看……我大明如今,需要辽东怎么打!” “孙师,以为然否?”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孙承宗的脑海中炸响! 他朦朦胧胧中,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一种不祥的、却又带着一丝莫名的兴奋的预感,让他心跳不由得加快。 但他还是稳稳地拱手道:“陛下此言,诚如纶音,发人深省。” 朱由检笑了笑,转头示意高时明。 一旁侍立许久的高时明会意,躬身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双手呈上。 “孙师,先看看这个吧。” 孙承宗心中疑惑,但还是郑重地接了过来。 册子没有封面,入手很轻,他缓缓展开。 只看了一眼,他的瞳孔便微微一缩。 【……臣天启五年登科,过河南真阳……】 【……臣过辽东,见某将军家宅……】 【……臣见中城兵马司……】 【……臣在地方,盗贼蜂起……】 一桩桩,一件件,林林总总。 没有提及具体姓名,却又无比真实,仿佛就在昨日,就在眼前。 孙承宗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他翻看的速度越来越快,那双久经沙场、稳如磐石的手,竟也忍不住微微发抖。 他明白了! 他彻底明白了这位年轻帝王的意思! 这位新君,和天启皇帝不一样! 他已经不打算,再将辽东放在第一位了! 澄清宇内,整顿吏治,将这个从根子上已经开始腐烂的帝国重新修补,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当务之急! 册子很薄,孙承宗很快就看完了。 他缓缓地,轻轻地将册子合上,一时间,竟沉默不语。 朱由检的声音,却在此时悠悠响起,带着一丝追问的意味。 “孙师,你以为,这大明全局,当下最紧要之事,究竟为何?” 孙承宗默然无语。 他的心中,正掀起一场天人交战。 他今年已经六十四岁了,耳朵渐渐开始不好使,身子骨也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毛病。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再活几年。 前半生困顿,怀才不遇。 四十一岁堪堪登科,却又赶上万历皇帝的怠政,在翰林院里一坐就是十六年。 直到五十七岁,先帝登基,他才以帝师的身份,真正走上历史的舞台。 而他登场的第一件事,便是辽事! 到如今,六年有余,他心中所思所想,梦中所念,无一不是辽东! 前面与陛下的对答中,说到柳河之役,败在心急。 可那份心急之中,又何尝没有他孙承宗自己的心急呢? 若非是这份急于建功立业的心,又何以在接到起复圣旨的那一刻,便不顾老迈,飞马入京? 青史悠悠,若真要论起功绩,他连一任知县都未做过。 他此生唯一足以称道、足以让他名留青史的,唯有辽事而已! 可…… 他脑海中又浮现出那本册子上的字字句句。 那些流民,那些贪官,那些朽坏的军备,那些糜烂的根基…… 孙承宗的面色阴晴变幻,最终,所有的挣扎,都化为胸口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抬起头,目光澄澈,仿佛洗去了所有的个人得失,只剩下对这个国家的拳拳之心。 他对着朱由检,深深一揖。 “回陛下,当今大明第一要事,乃是内政修治。” “辽事虽急,却急不过……内里之衰弊!” 朱由检闻言,抚掌一叹,眼中满是欣慰与激赏。 “孙师果然胸怀天下,目光长远,朕,心甚慰!” ——孙承宗,这附加一问,你也过了! 他转头,对高时明扬声道:“将屏风抬上来吧!” “遵旨。” 孙承宗转头望去,便见几名小太监,小心翼翼地抬着一扇巨大无比的屏风,缓缓入到殿中。 朱由检微微一笑,对孙承宗伸手一引,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孙师,请移步。” “且观……朕之辽东方略!” (本章完) 第101章 小赌一手国运,反正朕输得起(加更 第101章 小赌一手国运,反正朕输得起(加更3k) ……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屏风之前。 孙承宗定睛看去,只见屏风之上,白纸为底,用墨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细看之下,竟如同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从上到下,不断分叉开去。 朱由检将那根长长的木棍,在手心轻轻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朕以为,大明首要之事,乃是澄清内治。” “而澄清内治,势必会在腹心之地造成动荡,如此一来,便不可能再支撑辽东进行大规模的战斗和投入。” “是故,辽东方略之主旨,便只有两个字。” 朱由检手中木棍在屏风上重重一点。 只见屏风的最顶端,赫然用朱笔,写着两个杀气腾腾的大字。 ——困奴! 朱由检的木棍顺着主干向下一移,点到了第一条粗壮的枝干之上。 【辽西走廊】 “朕以为,辽西可暂以宁远或松锦为界,收缩兵力,令巡抚清汰兵员,训练士卒,屯田筑堡,深沟高垒。” “而既然如今战略主旨改变,那么考成之法,亦要随之改变。” “朕对辽西战区之考成,今后,只看能否精简出一支真正的能战之兵,不看是否收复一寸土地!” “各项考核,朕会遣派厂卫,与孙师你一同检阅,三月一小考,半年一大考。巡抚若不能达到目标,朕不管他是谁,直接罢斥!” 朱由检说完,话锋一转,看向孙承宗。 “只是此方略,朕尚在犹疑:究竟是守宁远一线,还是守松锦一线。” “孙师,可有教我?” 这是考较,更是尊重。 孙承宗沉吟片刻,斟酌着语言,力求让这位年轻的帝王能够听得明白。 “臣以为,当守松锦一线。” “其一,在于遮蔽。” “守山海,必先守宁远。同理,守宁远,则必守锦州。否则敌骑骤至,我军则尽失预警之机。” 朱由检点点头,这是将锦州当做宁远的肉盾了。 孙承宗接着说道: “其二,在于侵扰。” “锦州地处小凌河畔,我军据有此地,则河西千里之地,敌我共有。” “我可出兵袭扰,使其不能安心屯牧。若弃了锦州,则河西尽为奴酋屯田之地,彼日渐强,我日渐弱。” “宁远城坚,口却狭,敌虽难入,我亦难出也。” 朱由检再次点头,这是要保持必要的攻击性。 凡是防守,必定需要进攻,这个道理还是他小时候看陈规守城录看到的。 “其三,”孙承宗加重了语气,“在于图后。” “今日我等虽以‘困’为主,然他日国力恢复,终有反攻之时。” “据有松锦,往后才可再图右屯,而后以右屯、旅顺共克盖州,以复辽南。此乃长远之计。” 朱由检思索片刻,提出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锦州距宁远一百二十里,陆路运粮,损耗巨大,粮道可有保证?” 孙承宗立刻回道:“陛下勿忧。锦州与宁远一般,皆可靠海运。” “粮草自觉华岛海运,溯小凌河而上,可直抵锦州城下卸货,甚为便宜。” “原来如此!”朱由检哈哈一笑,也不尴尬,“还好有孙师在此,不然朕就要犯下纸上谈兵的大错了。” 他殷切地问道:“此方略,可还有其他疏漏之处?” 孙承宗摇了摇头:“陛下以战略定考成,目标清晰,权责分明,比之过往空谈冒进,不知高明凡几,臣以为,此法甚好。” “那如今的辽东巡抚王之臣,可能任事?是否需要调换?” 孙承宗沉默了片刻,还是给出了一个中允的回答:“王之臣此人,历任知县、京官,又在辽东多年,熟悉军务,守成尚可。陛下既定下此策,他来执行,当无大碍。” “好,那就依孙师之言。”朱由检笑了笑,也不以为意。 老孙头万般皆好,就是不喜欢得罪人。 无所谓,这是小事。 王之臣能做好,就继续做,做不好,他有的是人可以换。 反正再过一两个月,他手里,就将有大把的牌可以打了! 朱由检的木棍,指向了第二个枝干。 【辽南旅顺】 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东江很重要,但朕以为,如今的东江镇,问题也很大。” “朕有意,将旅顺、广鹿、长山、石城等辽南诸岛,从东江镇中划出,合为一镇,另选总兵,并设一专职兵备道。” “其中,总兵之职,在于袭扰奴酋沿海,接引辽东汉民,务必使其沿海数百里,尽成废土,颗粒无收。” “至于兵备道之职,则专管诸岛屯田、军饷、钱银等事,军民分开,互不统属。” “等到明年,看国库财力是否有所恢复,若时机合适,再考虑于金州再筑一城,以为图谋盖州、复州之基石。” 他转头,看向孙承宗:“朕此路方略的犹豫之处在于:毛文龙,能否听命拆伙?” 孙承宗沉吟了许久,才缓缓说道:“臣离京数年,未与毛文龙相见。人心易变,隔之千里,终究难说。” “臣请预先领旨,就任之后,当亲召其来见。若其真心为国,服从大局,再行此策不迟。” “可。”朱由检点头,“那总兵、兵备道之职,孙师可有推荐之人?” 孙承宗道:“此镇新立,兵微力小,可先令现任副总兵徐应垣暂署总兵事。” “至于兵备道,臣以为,可调宁远兵备道毕自肃前往主事,此人勤勉踏实,精于钱谷。” 朱由检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遍这两个名字。 毕自肃,是毕自严的弟弟,历史上在明年宁远兵变中,受辱自杀。 但能力究竟如何,终究是个未知数。 至于那个徐应垣,他就更是听都没听过了。 也罢,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既然都让孙承宗总督辽事了,总该信他一信。 朱由检不再犹豫,点点头,木棍指向了第三个分支。 【辽右东江】 他看着这四个字,微微一叹。 “毛文龙此人,朕如今真不知,其究竟可用不可用。” “皇兄给予此人的事权,还是太大了些……” “军事、屯田、海贸、外交……诸般大权,皆集于其一身,又孤悬海外,天高皇帝远,如何能不坏事?” 他用木棍在手掌上重重拍了拍,语气变得严厉起来。 “往后,东江镇,只以皮岛、铁山、身弥岛等为辖区。” “其首要之务,乃是隔断奴酋与朝鲜之联系,禁绝双方贸易往来,平日遣人刺杀双方使者,务必使朝鲜不再能为奴酋后援!” “其次,才是收容辽民、布置间谍等事。” “朕要你告诉毛文龙,往后,他只管军事、练兵!” “其余屯田、粮饷、海贸、对朝鲜外交、查禁走私等事,朕要派一名巡抚过去专管!” “比起他天天报的那些大捷,让奴酋拿不到一粒粮食、一匹布要重要得多!” 他转头,目光如电,盯着孙承宗:“此巡抚一职,事关重大,孙师可有推荐?” 孙承宗陷入了长久的思索。 良久,他才有些为难地开口道:“回陛下,臣一时之间,只想到两人,但……都不是完全合适。” “其一,乃是故翰林院编修,姜曰广。” “此人于天启六年奉命往朝鲜册封国王,清廉自守,不受贿赂,在朝鲜士林中风评甚好。” “此行程中,他奉命查探东江兵事,回报军民十五万,其中可用者不过三万,可见其人求真务实。 “由他去,与朝鲜交涉或有便利,对东江世情也算了解,只是……他从未有过地方政事经验,能力如何,能不能压住毛文龙,殊难预料。” “其二,乃是故礼部右侍郎,徐光启。” “此人于神宗年间,便上《亟遣使臣监护朝鲜疏》,自荐往朝鲜监理军务、帮助练兵。” “后又在天津练兵、屯田,经验丰富,似乎更为合适。然……朝鲜国,恐怕会厌恶其昔日‘监护’之意,多有不便。” 朱由检沉默了。 徐光启? 你让我把大明朝未来的科技总长,丢到皮岛那个破地方去跟毛文龙勾心斗角? 老孙头啊老孙头,这就是顶级ssr冥冥之中的互相排斥吗…… 他沉吟片刻,摆了摆手:“这个人选,朕再想想吧。” 说罢,他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鼓起了勇气。 他手中的木棍,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点向了屏风上最后一个分支。 【蓟镇铁骑】 前面的三方布置,不过是他站在后世的肩膀上,对既有战略的修修补补。 唯有这最后一方,才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即将投下的,最重的一颗石子! 是对是错,是扭转国运,还是加速崩坏,连他自己,心里都没底。 天下如棋,一步错,满盘皆输。 然当断不断,则坐困愁城,亦是死局。 他压下心中的波澜,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虎墩兔憨部与漠南诸部之争,我大明,一定要介入!” “而且,这种介入,必须是武力的介入!” “蒙古诸部,畏威而不怀德。” “偏偏大明之威,因辽事而衰退久矣,是时候,让他们重新回忆起来了!” 他猛地转头,看向孙承宗,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火焰。 “朕,需要一支精锐的骑兵!一支足以改变战局的铁骑!朕要用虎墩兔憨的溃败,来重塑大明在草原上的威势!” “甚至……利用这个机会,借由虎酋之倒行逆施,抢在奴酋之前,重新整合漠南蒙古!” 他用力握紧了手中的木棍,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用尽全身的力气,问出了那个问题: “孙师!我大明如今,做得到吗?!” 孙承宗,被这天马行空、石破天惊的想法,惊得目瞪口呆! 他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仿佛连呼吸都已忘记。 不是说在哈部、虎酋之间居中调停,谁动打谁吗? 难道不是威吓为主吗? 这个意思,居然干脆是要直接引诱虎酋动手,利用他来积攒大明的威望?! 然而,他毕竟是孙承宗。 短暂的震惊之后,是如同闪电般的快速盘算,是几十年轻裘缓带、纵论天下兵事的底蕴在脑海中的急速计较。 越想,他越是激动! 越想,他越是兴奋! 那双本已略显浑浊的眼睛,此刻竟亮得吓人,仿佛有两团火在燃烧! 终于,他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用尽全身力气,大声答道: “陛下!大明,做得到!” 他语速极快,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道: “虎墩兔憨部,号称控弦十万,实则能战之丁口,不过四五万而已!” “其部人心不齐,军纪涣散,战力不可与奴酋同日而语!” “臣请陛下,选调九边精锐家丁三千,再从辽东军中,调拨骑兵三千,合为两营,共六千铁骑,便足以成此大事!” 朱由检听得此言,只觉得口干舌燥,心脏狂跳。 “孙师也觉得……此议可行?六千骑兵打五万骑兵,能打得过吗?” “陛下,为何不可行!”孙承宗又趋近一步,眼神炽热得仿佛要将人融化,“过往我大明与草原诸部开战,非是我军不能胜!” “我军之兵甲、之训练,皆远胜于彼!只是草原广阔,敌军又惯于游而不击,这才难以一战而竟全功!” “如今,哈喇慎部危在旦夕,正可为我前驱!” “我等更可联络朵颜三卫为先导,于决战之时突入其中!” “如此,既不怕迷途,又不惧敌军游走!待到决战之时,我六千精锐铁骑,如天兵骤降,足可一战而定乾坤!”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激动的心情平复下来,追问道: “如果失败了怎么办?损失会有多大?” 孙承宗冷静回道: “陛下,骑兵作战,向来难以全歼,是故边军斩首功才如此难得。” “若失败,只要将领不慌,就近引兵退回长城即可,不可能全军覆没。” 朱由检抚掌一叹,再次追问: “所以,关键,是要在最恰当的时间,出现在最恰当的地点。” “去早了,虎墩兔憨可能会闻风而逃,停止进攻。” “去晚了,哈喇慎部可能已经被其击溃。” “这个主将要熟悉边情、熟悉虏情、能临战决断、败而不慌。” “孙师以为,选谁为此战之主将最好?!” “臣,请选马世龙!” 孙承宗的回答,几乎是脱口而出,没有丝毫犹豫。 “此人宁夏出身,历任宣府、永平、辽东各镇总兵,九边世情,皆在胸中。” “辽东骑兵,是其旧部,任用无虑。” “宣府、大同等各镇的家丁,也多是他的故识,拨其麾下,更是如臂指使!” “兼之此战,正是在宣府、大同口外,更是他熟悉的地方!” “臣以为,此战主将,非他莫属!”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再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彻底冷静下来。 “好……好!” “先征调家丁、兵将,暗中集结于蓟镇。” “再将军粮、兵饷、马匹、器械,一体备齐。” “同时,遣人联络好朵颜三卫与哈喇沁部,务必时时获取虎酋大军动向的准确线报。” “桩桩件件,都要提前做好,绝不容有失!” 他转过头,对着高时明,沉声喝道:“起旨!” 高时明连忙躬身取来笔墨。 “钦命!” “孙承宗出镇行边,督师蓟辽天津登莱等处军务。” “加衔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赐尚方宝剑,便宜行事!” 高时明奋笔疾书。 朱由检转过身,再次握住了孙承宗那布满老茧的双手。 千言万语,万千期许,最后,都只凝成了短短的一句话。 “孙师……” “好好干!” “朕,在京师,等着你的好消息!” (叮~系统提示:ssr卡“孙承宗”已放置使用,大明国运+100。) (叮~系统提示:“扬威大漠”隐藏剧情已触发,大明国运±???) (本章完) 俺叫李鸿基(月票番外伪) 俺叫李鸿基(月票番外·伪) 起点有个功能叫月票番外,投一张月票可以解锁免费看一章。 但是……估计有很多铁杆书友不管三七二十一已经投了,我现在开就有点背刺了 所以我“假装开个月票番外”,如果你们手里有票,就投一下,不投也没事哈哈~ 下个月我要是真有余力再开个真正的月票番外吧。 —— ——俺叫李鸿基,俺现在不太快活。 老爹死了,我就接着做了驿卒。 说得好听是驿卒,其实就是个管马的差事。 这鬼地方,秋风卷着黄土,连空气里都飘着一股马粪、干草和穷酸气混合的味道。 驿站里的马,一匹匹瘦得跟柴火棍似的,有气无力,跟俺一样,看不到什么指望。 但今天,马厩里来了个扎手的家伙。 一匹新来的蒙古马,神骏是真神骏,但性子也烈得像一团火。 “小心!”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那畜生猛地人立而起,碗口大的蹄子乱蹬,吓得几个马夫屁滚尿流。 马厩里顿时鸡飞狗跳。 “慌什么!” 俺吼了一嗓子。 声音不大,但那些慌乱的马夫就像找到了主心骨,纷纷给俺让开一条道。 俺逆着光走进去,看着那匹还在发狂的烈马,心里倒也不慌。 在这死气沉沉的驿站里,这群马夫都服俺。 俺没有大吼,也没拿鞭子,只是不紧不慢地靠近,嘴里发出“嘘嘘”的安抚声。 这畜生倒是比人好摆弄。 它慢慢放下了前蹄,但鼻子还在喷着粗气,蹄子焦躁地刨着地。 俺伸出手,在它面前晃了晃,然后一把按在它的脖颈上,顺着鬃毛一下下地抚摸。 “没事的,没事的……” 俺嘴里念叨着,奇迹般地,那烈马真的安静了下来,甚至用头蹭了蹭俺的手心。 “李大哥,真有你的!” “是啊,换了俺们,可不敢靠这么近。” 听着周围的恭维,俺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拍了拍马脖子,心中却有一丝自得。 这种被人敬着的感觉,不赖。 可就在这时,一个洪亮如钟的嗓门从驿站门口炸开。 “黄娃子!快出来!” “黄娃子”这三个字,像一盆冰水,把俺从里到外浇了个透心凉。 俺刚在众人面前挣下的脸面,瞬间就没了。 俺脸一黑,恼羞成怒地冲出马厩,对着门口那个高大的身影吼道:“嚷嚷什么!说了别叫俺那名字!” 来人是俺舅,高迎祥,一个常年在边境贩马的汉子。 他满脸风霜,胡子拉碴,看着俺吃瘪的样子,不怒反笑,蒲扇大的巴掌在俺头上一通乱揉。 “你小子,多大了还害臊?走,难得来一趟,去你家喝几杯!” 俺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却面露难色,指了指驿站门口那个探头探脑的干瘦老头:“舅舅,俺今日还没下值呢。” 那老头是我们的驿丞,一双三角眼总在算计着什么,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有甚鸟所谓!”舅舅满不在乎地一挥手,“使点钱就是了。” 说罢,他便大马金刀地朝驿丞走去,从怀里摸出十来个铜板,“啪”地一声拍在桌上。 “老丈,俺这侄儿,借俺半日。” 那老头的眼睛立刻就亮了,不动声色地将铜钱扫进袖子里,脸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菊:“高爷说笑了,自家外甥,尽管带去!” 俺跟在舅舅身后,心里不是个滋味。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真个不假。 …… 俺的家很小,土坯墙,茅草顶,一股子穷酸气。 “金儿,来客了,去收拾点酒菜!”俺一进门就喊道。 里屋的门帘一挑,俺的婆姨韩金儿走了出来。 她生得确实美艳,身段也好,只是那双眼睛,总带着一股子不安分的风情,看人的时候像钩子。 她先是朝俺舅舅抛了个媚眼,看得他那几个手下眼睛都直了,然后才把脸拉了下来,对着俺没好气地说道:“家里米缸都见底了,哪有钱置办酒菜?你当钱是天上掉下来的?” 一句话,把俺的脸皮当着外人的面,给揭了下来,火辣辣地疼。 就在这时,舅舅不着痕迹地把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塞到了俺手里。 入手的分量,让俺的腰杆瞬间又直了起来。 俺把钱袋子往韩金儿怀里一扔,粗声粗气地喝道:“废什么话!让你去就去!去镇上割三斤肉,打二斤好酒!快去!” 韩金儿掂了掂钱袋子,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立刻眉开眼笑,扭着腰肢出去了:“晓得了,俺这就去。” 俺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一阵烦恶。 …… 屋里只剩下我们舅甥二人。 “舅舅这趟买卖如何?”俺问。 “呸!”舅舅一口浓痰吐在地上,“别提了!这次出关,也不知那老汗发了什么失心疯,严令各部不许售卖马匹。老子使了一堆人情,才弄回来这几匹瘦马,差点赔了老本!” 俺心中一动,压低了声音:“不卖马?前阵子听各处传言,当今皇帝好像病重……舅舅,他们该不是要趁机打进来吧?” “不像。”舅舅摇了摇头,“俺听人说,他们好像是要跟东边那伙人开片。” “东边?邸报上说的女真人?” “管他什么人!”舅舅烦躁地摆摆手。 俺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这世道一乱,说不准就是发财的好机会。 “舅舅,打仗好啊!这可是天大的好生意!”俺凑过去,兴奋地说。 “哦?”舅舅挑了挑眉。 “你想啊,他们自己人打起来,总得死人吧?咱们去不了东边,就在这草原上等着。等他们打完了,去捡几个人头回来,跟边军换赏银!这生意,岂不比贩马来得快!” 舅舅愣愣地看着俺,半晌,突然嗤笑一声。 “你小子,怎生如此傻气?”他摇着头,像是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五两银子的人头赏,发到边军手里,能落下一两都算他们祖上积德!” “你敢拿着人头往他们跟前晃荡?信不信他们转头就把你的头也砍了,一起报功领赏?到时候,人头还是他们的人头,功劳也是他们的功劳,你图个啥?” 一番话如冷水泼头,让俺瞬间清醒过来。 他娘的,这世道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俺们这些底层贱民,就是那虾米,任人盘剥。 俺呐呐无言,只能挠着头干笑。 片刻之后,俺又换了个思路:“人头生意做不成,别的生意能做。他们要打仗,就要刀枪箭簇,那玩意儿咱们弄不来。可他们总要吃饭吧?总要铁锅吧?咱们把关内的铁锅贩出去,他们化了能做兵器。这买卖,可比贩马赚得多!” 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这才是真正的大买卖! 这一次,舅舅沉默了。他眯着眼,仔细琢磨着俺的话,越想眼睛越亮。 “对啊!老子怎么就没想到!”他一拍大腿,“打起来,人死了,剩下的牛羊就多了。他们不缺吃的,就缺铁器!好小子,你这脑子,转得是快!行,下趟,舅舅就贩铁锅去!” 看着舅舅兴奋的样子,俺心里也觉得舒坦。 …… 很快,韩金儿提着酒肉回来了。 酒菜上桌,众人推杯换盏,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酒过三巡,话匣子也打开了,无非是抱怨这世道如何艰难。 “这鬼天气,半年没下过一滴雨,地里的苗都快旱死了!” “可不是么,税还得照交,一分都不能少!前儿个隔壁村的老王头,就因为交不上税,活活站死在衙门口了!” 俺喝了口酒,也跟着骂道:“别说收税的,就说咱们这驿站,俸禄层层盘剥,发到咱们手里能有几个子儿?要不是平日里能从过路客商身上刮点油水,一家老小早饿死了!” 众人越骂越起劲,连那狗皇帝也骂了两句,还是舅舅警醒,赶忙打断了话头。 …… 酒宴终有散时。 舅舅是个爽快人,说走就走,翻身上马,对着俺挥了挥手:“回去吧,大男人家,别婆婆妈妈的。等舅舅这趟铁锅生意做成了,给你带好东西!” 俺站在原地,看着舅舅一行人纵马远去,卷起一路烟尘,很快消失在暮色之中。 俺满眼都是羡慕。 那才是男人该过的日子!快马、烈酒、兄弟,大把赚钱,大口吃肉,何等快活! 再看看俺自己,只能困在这小小的驿站里,守着几匹瘦马,和一个下贱婆姨,日复一日,看不到半点出路。 “官人……”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韩金儿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幽幽地问道:“你那钱……是哪儿来的呀?” 俺回头,看着她突然格外妩媚的脸,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贪婪,一股邪火猛地从心底窜了上来。 是啊,俺什么都没有。 但俺有这一身使不完的力气!有这个能让烈马低头的本事! 俺一把拦腰将她抄了起来,扛在肩上,大步就往屋里走。 “哎呀!你作甚!还是白天哩!这可不中……”她惊呼着,拳头软绵绵地捶打着俺的后背。 回答她的,是俺粗重的喘息和一声怒吼。 “中不中!老子问你中不中!” “不中,不中……俺不中咧……” 屋里,那婆娘的求饶声很快变得断断续续,被俺更加粗暴的宣言所淹没。 天大地大,这间破屋里,俺才是最大的! ——俺叫李鸿基,俺现在快活了。 (本章完) 第102章 大明经世公文! 第102章 大明经世公文! 朱由检伸了个懒腰,只觉得浑身筋骨都舒展开来,神清气爽。 年轻的身体就是好啊! 昨天为了辽东之事熬了三十多个小时,最后睡了一觉,便又是一条好汉。 不过,这种事以后还是少做为妙。 他这一世,还想和那位号称“十全老人”的乾隆皇帝比一比,看看谁更能活呢。 高时明站在一旁,眼圈仍有些浮肿。 他恭敬地躬身道: “陛下,昨日积压的奏疏,加上今日一早通政司呈上来的,共计四百一十七本,奴婢已按您的吩咐,分门别类安置好了。” 高时明又向前一步,指着御案左手边一摞明显要少得多的奏本,轻声道: “陛下,这边一共十七本,都是关于京师新政的条陈。” “奴婢斗胆,将一些按原有规则评为丙级、丁级的,也一并放在了这里。” “哦?”朱由检眉毛一挑,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高伴伴果然深体朕心。” 他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封面赫然写着“薛国观奏京师修路疏”。 朱由检心中暗笑,其实更合适的名字的应该是“薛国观奏京师修路疏_3.0版本(最终版)” 说不定今天他批改完,还有“4.0版本(最最终版)”,“5.0(绝对不改版)”,“6.0(死也不改版)”哈哈。 翻开奏疏,一股与这个时代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 林林总总十几页纸,朱由检粗略估算,怕不是有两三万字。 从修路的背景缘由,到具体的实施方案,再到详尽的项目预算、所需资源、人员调动名单,乃至分阶段的预期里程碑,都写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朱由检提着朱笔,仔仔细细看了半天,竟是找不到什么太大的错处。 甚至有些他自己都未曾想到的细节,比如下雪时施工的预案、保甲劳役调动的排班,薛国观都补充得整整齐齐,妥帖周到。 “牛逼……” 朱由检忍不住都在心中赞叹了一句。 这古代的官员,果真是人中龙凤。 三年一科,每科取士不过三百人,平均下来一年也就一百个进士。 这含金量,几乎就是后世各省高考状元的集合体。 自己所提出的那种后世公文方案,毕竟不涉及超越时代的眼界与科技,仅仅是一种更为高效、更有条理的行文逻辑和思维方式罢了。 对这群智商顶尖的精英来说,一旦点透,做起来简直是小菜一碟。 朱由检讪讪然地放下朱笔,心中那点“我一个二本生居然在给状元郎们改卷子”的荒谬感,很快就被另一种更为强烈的满足感所取代。 高考状元又如何? 还不是要拜倒在朕这个穿越者的脚下! 天下英才,皆为吾所用也! 他心中豪情顿生,又随手翻了翻其余的十六本奏疏。 工科给事中郭兴言,提请安置京师左近饥民之事。 户部主事陈宾盛,提请查革九门税关积弊。 …… 奏疏的内容林林总总,无所不包,好一派百官上进、生机勃勃的景象。 只是,这些奏本的方案水平就参差不齐了。 有些还是老大明那种空话套话连篇的风格,有些则明显参考了薛国观上次的方案,有所改进,但终究是形似而神不似,抓不住要领。 朱由检的目光在其中一本奏疏上稍作停留,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翰林院检讨孙之獬,提请整顿京中盗贼…… 呵,孙之獬。 朱由检心中冷哼一声,这辈子你要是能在朕这里有出头之日,朕亲手给你写个“服”字。 他将诸多奏本合上,沉吟片刻,对一旁侍立的高时明吩咐道: “高伴伴,传朕旨意,办三件事。” 高时明连忙躬身:“奴婢遵旨。” “其一,你安排人手,在承天门右侧,单独开辟一块位置,给朕立个大榜。” 朱由检顿了顿,接着说道: “就将薛国观的这本奏疏,原原本本地,抄到大榜之上。至于这大榜的名称嘛……就叫《大明优秀公文集锦》。” “另外,在薛爱卿这篇策论的开头,用朕的朱笔,给朕写上一句批注。就写……” 朱由检嘴角勾起了一抹邪恶的笑容,一字一顿说道: “——大明经世公文第一篇!” “第一”这个名头一旦给出去,这群自视甚高的文臣们,应该会受到刺激吧? 毕竟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说不定公文运动的推广速度,都能因此加快不少。 就是薛爱卿,可能要承受一些意料之外的风浪了哈哈哈。 高时明眼中精光一闪,立刻领会了皇帝的深意,笑着奉承道:“陛下这个主意实在是高!这就和坊间的时文集锦一样,有了这篇范文,恐怕用不了多久,内外廷的公文风格都要为之一新了。” 朱由检终究是没忍住,哈哈一笑,摆了摆手,继续说道: “其二,宣朕的中旨。” “升原刑科都给事中薛国观,为顺天府尹,加右佥都御史衔,加工部侍郎衔。” 高时明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继续躬身听着。 朱由检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毫不在意地继续道: “再加敕书一道,令其专管京师新政之事,凡事涉各部、卫所衙门,一律听其调度,便宜行事。” “另,重铸关防一枚发给。今后,凡京师新政之事,所有奏疏题本的评级,一律在原有基础上,上调一级。” 这下,高时明脸上的惊讶再也掩饰不住了。 这已经不是破格,这是圣眷隆重到了极点! 他犹豫了一下,嘴唇微动,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化作了一声:“奴婢……遵旨。” 朱由检看出了他的犹豫,哈哈一笑,说道:“不必担忧。朕正是要借这个机会,看看这外廷之中,诸位臣工的态度。” 他语气变得幽幽,眼神深邃,缓缓说道: “总不能这中旨诏令,过去皇兄发得,我这个百官口中的德望新君,却发不得吧?” “那这德望,到底是对朕的赞美,还是对朕的束缚呢?” 高时明心中一凛,瞬间理解了朱由检的意思,低下头不再多劝。 朱由检将台面上的其余十六本奏疏拢了一拢,说道: “其三,就是这剩下的奏疏了,你统一代朕批红。” “首先,让他们好生参照薛国观的奏疏,看看差距在哪里,用心改进。” “其次,告诉他们,事必有主,功必有归。谁提的方案,谁就给朕领了这差事,别想着光动嘴皮子。” “最后,把丑话说在前头。” “京师新政,如今都归于顺天府下。府尹的位置已经没了,再想做事,就只能从治中、府丞、乃至通判做起。” “让他们都掂量清楚,真的愿意俯下身子做事,再上疏来,别一窝蜂地瞎凑热闹。” 朱由检笑了笑,补充道:“当然,语气你帮朕缓和一些,别太生硬,但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奴婢明白。” 高时明躬身领命,将那份薛国观的奏疏和其余奏本小心翼翼地捧起,离开了乾清宫。 朱由检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微微一笑,重新埋首于那堆积如山的奏疏之中。 天下官僚如一张大网,纲举则目张。 只要抓住几个关键的节点,轻轻一拨,整张网都会随之而动。 薛国观此人此事,某种意义上来说。 ——正是比李国普、杨景辰、孙承宗更关键的节点! (本章完) 第103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加更求月票) 第103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加更求月票~) …… 皇帝的中旨,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迅速激起了层层涟漪。 第一站,便是内阁。 首辅黄立极手持那份薄薄的旨意,神色平静。 他将中旨传给李国普及施凤来,缓声开口道: “如此提升,是有些破格了。但陛下新登基,意在澄清吏治,刷新气象,有所破格,倒也无妨。二位以为如何?” 施凤来沉吟片刻,眼前闪过三不知阁老的背影,终究还是点头附和:“首辅所言极是。” 李国普则有些游移不定。 他将那份任命看了又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说道:“陛下此举虽快,但落子却准。” “薛国观那份方案,老夫也看过,条理清晰,思虑周全,是个能做事的干才。” “提拔他来专管京师新政,人选是对的。这份中旨,老夫没有意见。” 黄立极点点头:“既然都没问题,那就照旨意办吧。” 他唤来一名中书舍人,吩咐道:“将这份中旨,发往六科吧。” “遵命。” 中书舍人领命而去。 李国普看着那名中书舍人远去的背影,目光深沉。 他想了想,还是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桌案前,摊开纸笔,开始研墨。 他要上一个私人奏本。 皇帝的任命是对的,但皇帝的行为,却有待商榷。 今日破格用一贤,则天下知皇帝之所向,百官皆会奋勇争先。 可他日若滥赏徇私,开了这个口子,则国法亦将不存。 用人以私,终究不如用人以制。 哪怕这制度再怎么腐朽,也不能偏废制度而完全凭心而用,如此才是谋国之言。 李国普提笔,在纸上写下“臣李国普谨奏”六个字,神情肃穆。 但是陛下新晋登基,英明神武,锐意进取,这股热情是好的,断不可挫伤。 所以,劝谏之语,走温和的奏本即可,万万不能上措辞激烈的题本,以免神宗之事再现。 他李国普是为国而谏,却不是为青史留名而谏! …… 第二站,是六科廊房。 吏科都给事中陈尔冀手持内阁转来的中旨,沉默不语,眉头紧锁。 “脩白兄,这似乎与常例不合。” 他轻轻开口,眼神望向了坐在上首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的那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杨所修。 大明官制,六科廊房虽各有都给事中,却无明确主官。谁的职衔中带着“管科事”的头衔,谁才是事实上的头领。 而杨所修,便是如今吏科的当家人。 陈尔冀继续说道:“今日这薛国观,原为刑科都给事中,正七品。” “按例,京官升转,最多四品京堂。纵使外放,也不过是从三品的布政使司参政。” “如今,这右佥都御史衔也就罢了,不过正四品。可顺天府尹与工部侍郎,却都是实打实的正三品!” “一步登天,连升八级,未免太过骇人。” 杨所修依旧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良久之后,才缓缓睁开双眼。 “升迁之事,毕竟要看正职。顺天府尹虽为正三品,但历来被视为浊官,与清流言官不可同日而语。” “相较于外放的布政使参政,也不过多了一品,陛下此旨,不算太过破格。” 他顿了顿,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况且,薛国观那篇方案,你我也都看过了,确实做得踏实,无可挑剔。有此能力,破格简拔,亦在情理之中。” “最关键的是……” 杨所修放下茶杯,看着陈尔冀,叹了口气。 “到了今日,你还没看明白吗?怎么还会问出这等话来?” 陈尔冀沉默了片刻,苦笑道:“其实……从三部尚书推选时,陛下的任命,我便该明白了。只是,终究心有侥幸而已。” 杨所修长叹一声:“是啊,这位陛下,不看你是阉党还是东林,他要的,是能为他所用之人。他这是要另起炉灶,自己再立一党!” 他将那份圣旨轻轻拿起,用手指抚摸着其上的金丝纹路,悠悠说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然于吾辈读书人,其利在名,其名在功。陛下如今给的,就是一条以功换名的青云路。” “只要合了他的心意,转瞬之间,便可青云直上。” “这薛国观,倘若他真能将这京师之事办得妥妥当当,恐怕数年之内,便可直入内阁。” “释褐不及十年,而宰辅可望……”陈尔冀的语气中充满了感叹与憧憬,“这是何等的登天之阶……” 杨所修沉默不语。 陈尔冀回过神来,问道:“那……杨公,此旨吏科原样抄发?” “抄发吧。”杨所修摆了摆手,语气淡然,“这个当口,一个顺天府尹而已,无伤大局。何必去当那只出头鸟,惹一身骚。” 他意味深长地说道:“我感觉,咱们这位新君,正等着有人往他的刀口上撞呢。谁撞,谁死。” 陈尔冀心中一凛,点点头,立刻伏案写就,然后叫过一名给事中,让他将之发往吏部。 他转过头来,又问道:“杨公,那陈九畴最近上蹿下跳,大肆张罗阉党旧徒,似乎想要自立山头,咱们要不要拿他开刀,给陛下一个投名状?” 杨所修沉吟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这恐怕不是陛下想要的。”他轻轻点了点桌面,“陛下要的是做事,而不是党争。这种傻事,还是让那帮即将进京的东林君子去做吧。” 陈尔冀又问:“那我们……要不要也上个疏,议一议京师新政?” 杨所修摇了摇头,失笑道:“京师新政,已经没有咱们的位置了。怎么,你愿意去薛国观的手底下,听他调遣?” 陈尔冀顿时语塞。 杨所修负着手,站起身,走到窗边,看向六科廊窗口透进来的一方天空,悠悠说道: “既要做事,那就要做大事。不必急于这一时,且慢慢来吧。” …… 吏部衙门。 吏部尚书杨景辰,接到六科转来的中旨,只是简单扫了一眼。 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叫来一名主事。 “立刻将薛国观的任命文书拟好,用印之后,发往通政司,晓谕天下。” “是,部堂。” 杨景辰看着那名主事匆匆离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他心中清楚,陛下此举,名为破格提拔薛国观,实则是在向整个官场传递一个信号。 一个“唯才是举,不拘一格”的信号。 只是京官之中多是清流,真正能做事的,能有几个人? 看来,我要再好好为陛下选选人才了。 ——这大明的卢象升,哪里会只有一个! 他拍了拍手,叫来吏部几名核心的司官。 “诸位,手头的事情都先放一放。” 杨景辰扫视一圈,目光锐利。 “把天下各省布政使司、府、州、县,所有在任官员的考功档案,全部给本官翻出来。” …… 通政司。 通政使吕图南轻轻放下手中那份刚刚从吏部转来的任命公文,又拿起了另一份文档。 那是薛国观奏疏的抄本。 这份奏疏最开始从通政司上传的时候,他并没有在意,只是循着常例,登记在册,然后递交内阁。 直到此刻,给事中通过了皇帝的中旨,吏部发来了正式的任命文书,他才重新将这份奏疏的底稿翻找了出来,细细品读。 方案精彩固然精彩,但重点,还是皇帝的倾向啊。 为官三十年,宦海沉浮,他又哪里会看不懂这最新的政治风向? 只是…… 吕图南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浮现出一句宦海之中流传多年的老话。 善游者溺,善骑者堕。为官之道,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他已经老了,没有了年轻时的锐气和冲劲。 还是好好在这通政司待着吧。 朝堂之上再大的风雨,又能刮到他这个只负责上传下达的通政司来吗? 吕图南沉吟片刻后,叫来手下的知事,吩咐道: “将这份任命誊抄出去,发往各部、各省备案。另外,也将这事加入今日邸报之中。” …… 翰林院中,倪元璐伸了个懒腰,放下了手中的毛笔。 作为未来的日讲官之一,他这几日一直在为皇帝准备讲案,可谓是呕心沥血。 如今讲案终稿已定,接下来,就只等陛下确定第一次日讲的时间了。 他抬起头,这才发现,往日里总是坐满了同僚的翰林院,此刻竟是空无一人。 “元范兄?” “元会兄?” 他喊了几声,却毫无回应,只有窗外清脆的鸟鸣声。 倪元璐疑惑地走出翰林院,左右看了一下,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不远处的承天门下,黑压压地挤了一大堆身穿青绿色官袍的官员,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像是在看什么热闹。 他心中好奇,赶了过去,却被结结实实地挡在了人群之外,怎么也挤不进去。 倪元璐拉过身边一名同样在奋力向前挤的青袍官员,拱手问道:“这位兄台,敢问前面发生了何事?为何诸位同僚都聚集于此?” 那名官员回头看了他一眼,气喘吁吁地说道:“兄台还不知道吗?前刑科都给事中薛国观,以一篇京师修路新政的策论呈上,陛下龙颜大悦,亲口点选,直升八级!如今,已是正三品的顺天府尹,加右佥都御史、工部侍郎衔,专管京师新政之事了!” 他激动地伸手一指前方的人墙。 “直升八级都不算什么,关键是那篇惊天动地的策论,现在就贴在承天门的皇榜之上!” “陛下亲笔朱批,号称‘大明经世公文第一篇’!” “老……我倒要看看,到底什么样的文章,居然敢称经世公文第一!” 第一? 第一! 倪元璐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他丢下那名官员,也顾不得什么谦谦君子的风度了,拼了命地就往人堆之中挤进去。 他挤着,挤着,突然觉得…… 咦?这个场景怎么有点似曾相识! (本章完) 第104章 突如其来的抽卡! 第104章 突如其来的抽卡! 朱由检将手中的两份奏疏轻轻放下,眉头深深皱起。 这是数日前,他分别让王体乾和田尔耕呈上的,后金谍报方案。 很糟糕。 不,用糟糕来形容,都有些过于抬举了。 朱由检眼中的失望几乎要满溢出来。 通篇的“死间”、“活间”、“反间”、“乡间”,各种《孙子兵法》里的名词堆砌罗列,仿佛一场盛大的纸上阅兵。 ——纵使田尔耕的祖父是兵部尚书,他的方案也没好到哪里去。 两本方案里空泛地谈着要挑拨后金内斗,探知敌方虚实,甚至还有些策还说了要去烧毁他们的粮草。 可具体要如何实施?派谁去?如何潜伏?如何传递消息? 一概没有。 他们甚至连后金国中的饥荒和四贝勒之间的关系都未提及——这可是他后世都知道的事情。 朱由检揉了揉眉心。 他对古代军事战争向来抱着敬畏之心,从来不敢轻易说自己比古代人更聪明。 但这次,实在也忍不了这两份方案的荒谬与粗糙。 他心中一叹。 就凭这份狗屎一样的方案,怎么去跟那个后金的间谍头子李永芳斗? 怕不是派出去的人,前脚刚过山海关,后脚就被人家打包送了回来。 不过,这个问题也怪不得王体乾和田尔耕。 朱由检很清楚,这不是他们能力的问题,而是大明朝延续了两百多年的结构性弊病。 东厂、锦衣卫,这两把大明最锋利的刀刃,最敏锐的耳目,从来都是向内不对外的。 他们的权柄、富贵、身家性命,全都系于京城,系于这紫禁城之内。 让他们去关外那冰天雪地里搞什么谍报,那不啻于自贬三级。 谁会去做?谁又愿意去做? 让他们写这份方案,也确实是强人所难了。 朱由检搜肠刮肚,一时间有些不知从何入手。 殉国的文臣他记得几个,能战的武将他知道一堆,甚至连研究天工开物的宋应星他都记得。 唯独在谍报这件事上,他的“武将卡池”里,一片空白。 难道,这至关重要的一环,真的要从零开始,靠自己这个外行来摸索? 本来毛文龙应该是个好手——可现在毛文龙有点不确定可不可用啊! 朱由检陷入了沉思。 他站起身,在御案前来回踱步,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既然无人可用,那便只能自己先理出个头绪来。 谍战的目标,无非两个。 其一,知己知彼,了解敌情。 如今的后金,应该还是四大贝勒共同执政的时期。 黄台吉虽然势大,但远未到后世那般一言九鼎的地步。 那么,其他三个贝勒——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他们对黄台吉的态度究竟如何?四大贝勒之间的实力权重又是怎样一个分配? 后金的国中,经济生产情况如何?他们的粮食储备,能支撑他们打多久的仗? 他们赖以为生的外部走私,主要商品是哪些?走的又是哪些商道?而在大明这边,与他们暗通款曲,里应外合的,又是哪些人? 这些情报若是能一一搞清楚,其价值恐怕抵得上五个师。 知道了这些,可以做的事情就太多了。 比如,能不能通过外交文书、走私倾斜等手段,刻意抬高其他贝勒的地位,让他们去制衡黄台吉? 又比如说,在文书上,只称黄台吉为“四贝勒”,而非“国主”,以此来离间他们的君臣名分? 要知道,这个时候的后金可绝对不认为他们能席卷天下,大明的认可对他们或许还是有那么一点用处的。 其二,便是釜底抽薪,削弱敌人的力量。 比如,接引辽东的汉民逃回大明,动摇他们的统治根基。 再比如,策反、勾引他们的部分将领…… 策反? 朱由检的脚步猛地一顿,一道电光石火般的念头,瞬间划破了他脑中的迷雾! (叮~大明至尊皇帝朱由检,抽卡时间到!) 是了!有一张卡,一张某种意义上堪称ssr级别的武将卡,他一直没有抽到。 不是他运气不好或有疏漏,而是因为这张卡,现在根本就不在大明的卡池里! 刘兴祚! 那个努尔哈赤的女婿,后来却叛金投明的重要人物! 朱由检陡然转身,心中的兴奋让他几乎要振臂高呼。 所有的思路,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他之前一直在犯一个思维误区,总想着要找大明自己培养的谍报人才去对抗后金。 可后金那个间谍头子李永芳,他难道就是从零培养出来的吗?? 他不是! 他不过是一个明朝的降将而已! 他之所以能把对明的谍报工作做得风生水起,靠的无非就是他对明朝官场、军队、人脉的熟悉! 那么反过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刘兴祚,曾经是努尔哈赤的女婿,身处后金的权力核心,他对后金的了解,难道会比李永芳对大明的了解要少吗?! 这简直就是天赐的破局之人! 压抑了许久的阴霾一扫而空,朱由检只觉得浑身舒畅,他转过头,对着一直侍立在旁的高时明问道: “高伴伴,过往的辽东奏疏、塘报之中,是否提及一个叫‘刘兴祚’的人?” 高时明认真思索了片刻,不得不摇头回道:“回陛下,恕臣孤陋寡闻,确实……没听过此人。” 朱由检闻言,眉头微微一蹙。 不应该啊,这么重要的人物,怎么会毫无记载? 他想了想,提示道:“袁可立任登莱巡抚时,收复金州、旅顺,据说便是由此人通风报信。” “啊!” 高时明如梦初醒,恍然大悟道:“陛下说的,莫非是刘爱塔?” 见朱由检点头,高时明连忙接着说道:“陛下,确有此人!” “臣记起来了,当初袁可立和毛文龙的奏疏里,都提过此人。请陛下稍待片刻,臣这就去取来。” 说完,他快步转至大殿左侧。 那里,不知何时已经整整齐齐地立起了十几个巨大的书架,上面分门别类地摆满了各式奏疏和浮本。 这正是朱由检登基后,着司礼监整理文书档案的成果。 ——你说屏风?那已经是上个版本的产物了。 高时明在其中一个标注着“辽东塘报”的书架上翻找了片刻,很快便捧着两本奏疏走了回来。 “陛下,请看,刘爱塔在此两份奏疏中有所提及。” 朱由检接过奏疏,迫不及待地翻开。 第一份,正是天启三年七月,平辽总兵毛文龙关于“满浦、昌城大捷”的塘报。 朱由检记得,自己当初熬夜看这份塘报的时候,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那句“职用兵不满一千,而贼死者二万余,马死者三万余”的夸张战果给吸引住了。 看得是目瞪口呆、头皮发麻,丝毫没有注意到其中一笔带过的“刘爱塔”这个名字。 而第二份,则是时任登莱巡抚的袁可立,对金州、盖州先收复后又丢失,以及对“满浦、昌城之捷”的解释说明。 其中,也明确提到了“奴婿刘爱塔约为内应”的字样。 就是他! 朱由检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高时明:“那这位刘爱塔,现在可曾归明?” 高时明又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回陛下,奏疏中只说他约为内应,此后便再无提及。臣……没有什么印象。或许,可以问问孙督师,天启三年时,也正是他总督蓟辽。” “孙师?”朱由检一愣,“他还在京中吗?” 高时明点了点头,恭敬地回道:“在的。孙督师觉得蒙古之事更为紧迫,昨日至今,一直都在京中奔走,催促各部院下发钱粮调令,如今尚未离京。” 朱由检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忍不住哈哈一笑。 孙师,没想到昨日刚聊完,今天又要找你了! 他一挥手,朗声道:“备上肩舆,快去请孙师入宫来见!” (本章完) 第105章 明朝文人的心是真的黑! 第105章 明朝文人的心是真的黑! 朱由检与孙承宗相对而坐,身下是柔软的明黄色锦墩。 这是朱由检带来的新风气,奏对时,若无特殊情况,君臣皆坐。 但对于孙承宗这个刚入京的“新兵蛋子”而言,这份恩典却十分不适应。 他身着绯红的斗牛服,白的胡须修剪得一丝不苟,身板挺得笔直,却只敢虚虚地坐了半个锦墩,腰背的肌肉紧绷着,姿态介于坐与跪之间,反而比站着还累。 那张饱经风霜的黝黑脸庞上,神情一如既往地沉静,但紧抿的嘴唇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不适。 “所以,刘爱塔如今,究竟在何方?” 朱由检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他的语调里压抑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像是一个终于找到了藏宝图关键线索的寻宝人。 他的上身微微前倾,双目灼灼地盯着孙承宗,等待着答案。 孙承宗拱手回道:“回陛下,臣这两年闲居高阳,曾与袁崇焕数次通信,信中确有聊及此人。” “金复之战后,他受奴酋猜忌,便有心直接归降。只是袁崇焕以为时机未到,便令其暂作内应,以待将来。” 说到此处,孙承宗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好奇,他抬眼看向朱由检,问道:“只是……臣有些不解,陛下为何会突然问起此人?此人在奴将之中,并不算声名显赫。” “哈哈哈……” 朱由检闻言,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 “孙师,朕昨日曾言,孙子之言,非帝皇之学。但朕同样承认,那确是名帅之论。”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朕欲平定蒙古诸部,看似用兵,其本质,正是为了‘伐交’,断建奴一臂。然则……” 朱由检话锋一转,身体前倾,整个人的气势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然则,我们是否能直接在后金国中,行‘伐谋’之事呢?”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后金四贝勒共治,黄台吉虽有智谋,却不过是四王之一,甚至排名第四而已。” “如今他被推举为国主,阿敏、莽古尔泰、代善,这三位大贝勒,难道就真的对他心悦诚服吗?” “朕听闻,年初领兵攻伐朝鲜,立下大功的,是贝勒阿敏。” “而年中,黄台吉亲率大军,携大胜之威势,却顿兵于宁锦城下,寸功未立。” “君王威望受挫,臣子却功勋赫赫,这其中,难道没有可以做的文章吗?” “再者,后金国中困顿,与我大明辽东、东江多有走私往来,朕就不信,这其中没有后金的贵胄牵扯其中。我们又能否利用这条商路,为我所用,作为谍报之用?” “桩桩件件,朕思之,着实夜不能寐!若能成此谍报之事,于国于民,实胜过雄兵千万!” 朱由检越说越是兴奋,双眸之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这番话,是他结合了后世的见识与眼前的信息,经过深思熟虑才得出的方案。 孙承宗静静地听着,他脸上的讶异之色越来越浓,紧绷的身体不知不觉间放松了下来。 当朱由检话音落下,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爆发出惊人的亮光,竟是忍不住一拍大腿,击节赞叹! “好一个‘上兵伐谋’!陛下所思所想,竟与臣……不谋而合!” “嗯?” 朱由检的笑意微微一滞。 什么叫不谋而合? 你也想到了?你不是在这现装的吧? 史书上可没见你们搞过这些阴谋。 朱由检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不露分毫。 他依旧保持着从容的微笑,带着一丝好奇,顺着孙承宗的话说道:“哦?听孙师此言,似乎是早有筹谋?那朕可要洗耳恭听了!” 孙承宗听到皇帝的考较,那张严肃的脸上,竟罕见地露出了一丝自得的笑容。 他捋了捋白的胡须,摇了摇头。 “陛下谬赞了。臣如今离任近两年,对关外情形已然生疏,尚不敢说有何筹谋。一切还需等臣到任之后,详查后金最新情状,再做计较。”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回忆之色。 “不过,在天启三年,臣督师辽东之时,确实做过类似的事情。” “臣请为陛下,讲一人。” “此人,正是如今的抚夷总兵官,王世忠!” 王世忠? 朱由检的眉头微微皱起。 这个名字他有印象,在辽东的奏疏中出现过几次,一直都是负责与林丹汗部联络、进行招抚事宜的官员。 他能和后金的谍报扯上什么关系? 孙承宗似乎看出了朱由检的疑惑,他没有直接解释,反而抛出了一个问题。 “陛下可知,老奴努尔哈赤,是如何发家的?” 朱由检对这个倒是十分清楚,开口说道:“朕略有所知。其人以建州女真起家,后攻灭海西女真诸部,统一女真,方成气候。” 话音刚落,一个大胆的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在朱由检的脑海中闪过!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不敢置信,追问道:“孙师之意……难道是说,这王世忠,竟是海西女真的后裔?” “陛下圣明!” 孙承宗抚掌赞叹,这一次,赞叹中满是真诚的激赏。 “正是如此!王世忠本名克把库,其父,乃是海西女真南关国主孟格布禄!” “当年老奴引兵攻灭南关,克把库便与其父、其兄乌尔古代一同被俘。” “后我大明降下旨意,申斥老奴,老奴迫于压力,才将克把库归还。” “神宗皇帝怜其遭遇,将克把库养于内廷,赐名王世忠,以示忠于王室之意。” 孙承宗的语速不快,像是在讲述一个尘封已久的故事。 朱由检的心跳却在不知不觉中加速。 他已经隐隐猜到了孙承宗当年的布局。 “孙师,”朱由检的声音有些干涩,“那你当时,是如何操弄此事的?” 孙承宗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那笑容里,有棋手的自信,也有对往事的追忆。 “陛下,不妨猜猜臣当年是如何做的?” 朱由检微微一笑,到了这个地步,答案几乎已经摆在了明面上。 他缓缓开口,一字一顿地说道:“莫非,关键在其父、其兄?” “哈哈哈!陛下果然慧质天资!” 孙承宗畅快大笑,笑声中满是遇到知音的喜悦。 “正是如此!努尔哈赤虽斩其父,灭其国,却为安抚哈达部众,将其兄乌尔古代招为额驸。” “乌尔古代作战勇猛,屡立战功,一路高升,到了天启三年,已是后金的第一都堂,乃是八大臣之首!” 孙承宗的眼中闪烁着热切的光芒,继续说道: “臣当时,一面厚抚王世忠,在众将面前,亲手将自己的袍服为他穿上,示以恩宠。” “另一面,则放出风声,言王世忠心怀故国,欲以南关部旧主之名,重新召集海西女真四部,恢复祖上荣光。” 朱由检的心神完全被吸引了进去,他忍不住追问:“如此,真有成效?” 哪怕他知道恐怕是没有效果的——如果真有效果,今日就不会是如此局面。 但这件事实在太耸人听闻了,连他也不由得期待起来。 果然,孙承宗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带上了一丝无奈和惋惜。 “或有成效,或无成效,实非臣所能控制。” “臣布此闲棋,非为必胜,只为多添一分胜算罢了。” 他顿了顿,黝黑的脸上,那双眼睛陡然变得灼灼逼人。 “然,臣之妙着,却并不在此处!” “王世忠之兄乌尔古代在后金身居高位,又有此复国之言流传于外,陛下请想,后金内部,海西女真与建州女真之间,安能不疑?君臣之间,安能齐心?” “这,才是臣真正的杀招!以虚无缥缈之言,乱其君臣之心,断其内部之臂,此方为伐谋之上策!” 朱由检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 他一直以为,自己抓孙承宗这等文臣来,不过是问问刘爱塔下落而已。 却没想到,眼前这位看似正气凛然的老臣,玩起这些权谋手段,竟也如此的炉火纯青!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安插间谍,而是从人性的根本弱点——猜忌,来入手,试图从内部瓦解敌人! 莫须有,莫须有,难道只有汉人的皇帝会莫须有吗? 这天底下,果然就属文人的心思最脏! 然而,孙承宗那双灼灼逼人的眼睛,很快就黯淡了下去。 他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充满了无尽的遗憾。 “可惜……可惜老奴虽暴戾,却不失一代枭雄之果决。他听闻风声,立刻便借贪腐之名,将乌尔古代拿下幽禁,但却不杀其人,如此轻易之间,就平息了可能出现的部族动荡。” “臣的多番筹谋,借此让后金内部生了些许波澜。随后譬如刘兴祚暗通信号,东江的张盘趁机收复金州等地,皆在此时。” “然当时新军初练,人心不齐,仓促行事之下,金州得而复失,辽南谋划,终成空谈。” 朱由检沉默了。 天启三年,后金国中大饥,人心混乱,汉官人心惶惶。 某种意义上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时间窗口了,只可惜各方散乱行事,终究还是没有把握住这个机会。 大殿中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重。 片刻之后,还是孙承宗先振作了精神,他重新看向朱由检。 “不过,陛下,如今奴部之景象,已与当年大不相同。” 他沉吟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臣以为!黄台吉此人,与老奴努尔哈赤大不相同!” (本章完) 第106章 君王垂拱,人臣奔走 第106章 君王垂拱,人臣奔走 …… 孙承宗一字一顿道: “他收敛暴戾,怀柔汉人,大兴政治,改革内政,实乃我大明之大敌。” “万幸的是,正如陛下所言,其部四贝勒共治,终究是其掣肘。” “我等如今之所为,正是要行助其余贝勒,而抑黄台吉之事!” 朱由检重重地点了点头。 “孙师所言极是。” 朱由检盯着孙承宗,一字一顿地说道: “自古以来,无有文化的草原族类都不可怕,无非是蝗虫过境,虽能肆虐一时,却终不能长久。” “反而是那些进行了一定汉化,学会了我们制度、权谋的草原族类,在其崛起之初,才最为可怕。” “宋之辽、金,其后的蒙元,莫不如此。” 他犹豫了一下,心中短暂权衡了这道命令背后的血泪,终究还是断然开口: “所以,在后金之中,谁对汉人怀柔,谁想迁改汉制,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谁对汉人暴戾,谁愿拥护部落传统,谁就是我们的朋友!” 话音落下,大殿中的空气仿佛都在瞬间凝固了。 秋日的阳光依旧温暖,但孙承宗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他这位沉浮多年的老人,都忍不住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他猛地站起身来,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一种发自内心的震撼与惊惧。 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那张英俊的面庞上,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只有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决断。 这是帝王之言。 更是霸道之言! 孙承宗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言语在这样赤裸裸的政治宣言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然后,在朱由检错愕的目光中,他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跪了下去,对着朱由检,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孙师,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朱由检大惊,连忙起身去扶。 然而,他的手触碰到孙承宗的肩膀,却感觉像是扶在了一座山上,竟是纹丝不动! 只听孙承宗伏在地上,用一种无比郑重,甚至带着一丝悲怆的语气,沉声说道: “陛下,圣人垂拱,以示天下以正道;人臣奔走,当为君王行霹雳!” “此等……此等有损圣德的险诡之事,乃是臣子之本分,而非君王之职责!请陛下藏雷霆于九天之上,而将这风雨,尽付与臣!” “臣,恳请陛下,往后,切勿再作此言语!” 他的声音在大殿之中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朱由检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看着伏在地上,白的头发与冰冷的金砖相贴的老人,心中一时有些震撼。 孙承宗不是在反对他的策略。 恰恰相反,他是用这种最激烈的方式,表达了对自己最彻底的支持。 他要将这份不仁、不义的罪责,这份与虎谋皮的骂名,全部揽到自己的身上,以此来保全他这位君王的圣名。 帝王,当行王道,光明正大。 而臣子,则当为帝王补足那些王道无法触及的阴暗角落,无所不用其极。 这,就是孙承宗的“道”。 一个老臣,对他的君王,最深沉、最厚重的忠诚。 朱由检其实有些茫然。 作为现代人,他并不能真正理解这个时代的文臣对所谓“君王圣德”的追求。 ——你看后世的美国总统,有什么可称德的吗? 后世之统治,早已扯下一切温情脉脉的面具,唯有弱肉强食而已! 但无妨,朱由检完全明白此刻应该作何表演。 他缓缓地收回了手,后退了一步,对着伏在地上的孙承宗,郑重地、深深地拱手作揖。 “孙师,朕……谨受教了。” …… 片刻之后,君臣二人才重新坐回锦墩之上。 “那刘兴祚之事,孙师以为,还要招回来吗?”朱由检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孙承宗沉吟道:“陛下,臣离任已久,关外瞬息万变。此事,还需臣到任之后,重新打探其人近况,方可判断。不可操之过急。” 朱由检点点头,表示认可。“好。朕稍后便让高时明与你备下数封空白的圣旨和告身,若有封官许愿之处,孙师可临机处置,不必事事请示。” “臣,谢陛下天恩!”孙承宗微微拱手。 “那四贝勒之中,我们当从何人入手?”朱由检又问。 这一次,孙承宗脸上露出了苦笑。 “陛下,这可就真的为难老臣了。臣去职两年有余,如此多的时间,足以改变太多事情。陛下所问,臣委实不可尽知。” 朱由检哈哈一笑,不再追问。 他知道,自己有些过于心急了。 他转头对一直侍立在旁的高时明招了招手。 高时明会意,立刻从袖中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小巧紫檀木盒,躬身递了上来。 朱由检接过木盒,将它递到孙承宗面前。 “孙师,前线军务,并非事事可对公而言。” “谍报之事如此,清查贪腐、整顿情弊之事,亦是如此。” “朕已令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精选十余精干旗尉,届时与你一同赴任。平日里,他们便是你的亲兵护卫。” “但若你有不可明言,不便付诸公文之事,也可择其中一人,持此盒星夜进京,直接入宫见朕。” 朱由检从腰间解下一把小巧的黄铜钥匙,在孙承宗面前扬了扬。 “此盒之钥,你一把,朕一把。孙师,万事皆可放心来报。” 孙承宗看着眼前的紫檀木盒,心中天人交战。 作为一名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士大夫,他一生都以“事无不可对人言”为行为准则。 行此等密奏的阴私之事,与他毕生的信念相悖。 可是…… 辽东的局势,盘根错杂,军情、私情、利益、恩怨,如同一团乱麻。 确实有太多事情,无法在朝堂之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公之于众。 他的内心在激烈地挣扎着。 最终,还是圆滑而务实的心态,占了上风。 他缓缓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了那个小小的木盒。 “臣,必不辜负陛下圣恩!” …… 事情议定,孙承宗便告辞退下。 朱由检亲自将他送到大殿门口,看着他那虽然年迈、却依旧挺拔如松的背影,消失在宫殿的拐角处。 过了许久,朱由检才转过身,忍不住自嘲地摇了摇头。 他之前还以为,纵使前线的将领们会搞一些偷城、反间的谍报活动。 但如此系统性地策划颠覆敌国、玩弄人心的阴谋,恐怕整个大明朝也没几个人会用。 ——反正他后世读史书的时候是没怎么见明朝人玩过这等手段。 现在想来,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 在这片上演了五千年权谋斗争的土地上,什么样的故事没有发生过?什么样的手段没有被使用过? 自己这是真的把这些在宦海中沉浮了一辈子的老狐狸们,当成白痴了。 也罢。 朱由检的嘴角,勾起一抹释然的微笑。 事情能做成便好,朕也不怕这点尴尬。 他转头,看向一直安静侍立的高时明,目光重新变得清亮而坚定。 “高伴伴。” “让王体乾找到的,那些小报主笔们,都进来吧。” ——间谍玩不过你明朝人,报纸我还能玩不过吗!…… (本章完) 第107章 笔杆为剑,物议为兵 第107章 笔杆为剑,物议为兵 乾清宫中。 殿内燃着的檀香,青烟袅袅,一片静谧。 朱由检坐在御案后,手中拿着一迭稿纸,眉头却越皱越紧。 御案前,高时明垂手侍立。 大殿中央,则站着几个衣着各异的文人,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便是朱由检让王体乾从京城各个角落里“请”来的小报主笔。 这些人,年长的已经须发白,一脸风霜;中年的则显得有些落魄,洗得发白的儒衫上还打着补丁;最年轻的那个,看着也有三十好几。 他们的共同点,便是都止步于秀才,终其一生也未能再进一步,只能靠着在市井之间编些神鬼故事、风月传闻来糊口。 终于,朱由检还是忍不住摇了摇头,将手中的稿纸往御案上一扔。 声音不大,却让那几个文人齐齐一颤。 “唉……” 一声长长的叹息,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小说,不是你们这般写的啊。” 话音刚落,那几个文人像是听到了惊雷,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草民无能,草民该死!” 看着他们抖如筛糠的模样,朱由检只觉得一阵头疼。 他揉了揉眉心,有些无奈地挥了挥手。 “都起来吧,朕没说要治你们的罪。” 几人战战兢兢地站起身,低着头,连看一眼龙椅的勇气都没有。 朱由检看着这几个大明帝京小说届的“扛把子”,心中有无数的槽要吐,一时间竟不知从何吐起。 他交给这些人的,是一个命题作文。 故事的核心很简单:一个辽东军户出身的少年,在辽沈之战中家破人亡,与亲人一同被后金掠为奴隶。 在经历了非人的折磨和压迫后,少年于绝望中奋起反抗,最终在后金腹地联络义士,手刃了仇人,逃回大明。 他要的是一个充满血与泪的复仇故事,一个能激起读者同仇敌忾情绪的英雄史诗。 可这群人给他交上来的,都是些什么四不像的玩意儿? 一本是主角在危急关头召唤出一条黑龙,习得三十六般变化,大杀四方……这分明是把《西游记》里的猴子换了身皮。 另一本则说主角身高一丈,腰围也是一丈,整一个四方形大肌霸,动辄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还能在胳膊上跑马……这是从《水浒传》里哪个山头跑出来的莽汉? 最离谱的是第三本,主角倒是正常了,可作者却了大量的笔墨去描写主角隔壁那个同样被掳掠来的寡妇,写得那叫一个活色生香,硬控了他十分钟,也不知道是借鉴了哪本市井奇书。 这些都还不是最关键的。 最大的问题是——不好看! 当然,不好看的大部分原因可能还是这个故事主题的问题。 但他现在,要的恰恰就是能把这种不好看的命题,写得跌宕起伏的写手。 可偏偏眼下,他手头能用的,也就这几个歪瓜裂枣了。 大明文风南盛北衰,他总不能去找翰林院那帮状元、榜眼们来帮自己写小说吧? 以这个时代的观念来看,这无异于是一种侮辱。 他毕竟是“圣君”,可不好做这等奇怪事情。 罢了,自己挖的坑,只能自己填。 但他后世可不是什么畅销作家,笔杆子更是羸弱无比,只会写方案,不会写小说。 死马当活马医吧。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决定将自己十多年阅读网文的经验,倾囊相授。 “首先,你们可知,何为‘黄金三章’?”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几个文人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茫然。 朱由检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所谓黄金三章,便是故事的开头就要引人入胜。” “开头,就要有危机!要让读者一上来,心就跟着主角悬起来!” 他扬了扬手里的稿纸,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你们看看你们写的这些,一上来就是几百字的背景交代,人物生平,谁有耐心看下去?这等文章,便是废纸!” “听着!”朱由检加重了语气,“朕要你们在一百个字之内,就写清楚主角面临的第一个危机!” “比如,辽阳城破,主角眼看就要被砍死!又或者,主角在逃亡路上,被后金的哨骑包围!总之,立刻,马上,就要有危机!” 他顿了顿,看着底下人似懂非懂的表情,放缓了语气。 “所谓故事,当于情理之中,起意料之外。先有悬崖勒马之险,方有绝处逢生之乐。若无危机,何来转机?” “有了危机,读者才会好奇,主角要如何活下去。而接下来,你们要写的,就是主角如何解决这个危机。” “但是……”朱由检话锋一转,“仅仅解决危机还不够,你们还要写,主角通过解决这个危机,获得了什么。” “是更安全了?是获得了武器?还是得到了一个更重要的消息?” “要让读者看到主角的成长,哪怕只是一点点!明白了吗?” 这次,底下的文人稀稀拉拉地应了一声“明白了”。 朱由检也不管他们是不是真明白,接着说道:“然后,就是一个个危机不断迭加。几个小危机之后,就要来一个更大的危机。” “在一次次化险为夷中,主角不断成长,他接触到的人地位也越来越高,从而被卷入到更大的漩涡里去。” “直到最后,才是故事的大高潮!主角积蓄了足够的力量,与大明王师里应外合,将所有迫害过他的后金官兵,屠戮殆尽,报此血海深仇!” “这,才是朕要的故事!听明白了吗?!” 这一次,或许是感受到了皇帝语气中的郑重,文人们总算齐齐整整地回答道:“草民……听明白了!” 朱由检疲惫地挥了挥手:“下去吧,按朕说的,重新写过。写不好,就一直写下去!” “遵旨!” 众人如蒙大赦,躬身告退,脚步匆匆,仿佛身后有猛虎在追。 很快,殿内又恢复了安静。 朱由检靠在龙椅上,揉着发痛的额角。 为什么不直接写《倚天屠龙记》?为什么不搬运《射雕英雄传》? 一方面,他只是个半吊子读者,情节记得零零散散,真要复刻出来,恐怕得全力投入——但他哪有这等时间! 而更重要的另一方面则是——文学,是要为政治服务的! 他现在是皇帝,不是什么需要靠写书赚钱的市井小民。 写那些金庸武侠,固然能风靡一时,可若是他治下的江湖好汉、任侠之徒因此多上一个数量级。 到时候什么华山派、衡山派都冒了出来,白莲教再摇身一变,自称明教正统…… 那简直是自掘坟墓,自讨苦吃! 正因如此,他需要的,不是什么能流传后世的艺术瑰宝,而是眼下就能为他所用,为他的政治诉求服务的“定制文”! 用后世爽文的套路包装起来,看似在读一个快意恩仇的故事,实则要将后金的残暴、野蛮,将辽东汉民的苦难,深深地刻进每一个读者的心里。 如此一来,辽东前线的士气,江南、浙江等地区对辽饷的抵触情绪,或许都能得到改善。 哪怕改善不多,可成本呢?不过是养着十几个落魄文人罢了。 这性价比,高到爆炸,何乐而不为? 只是……这群文人,是真的有些菜啊。 穿越至今,他所接触的,无一不是大明朝最顶尖的人才。 哪怕是行人司里一个不起眼的行人,那也是正儿八经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进士。 而眼前这群连举人都考不上的秀才,实在是他接触过最“底层”的一批人了。 也不知要磨练多久,才能堪用。 朱由检心中再次叹了口气,他转过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高时明。 “高伴伴。” “奴婢在。” “你可明白,朕今日所为,究竟是为何?” 高时明躬着身子,沉吟片刻,才小心翼翼地答道:“陛下是想……通过这些故事,来激励辽东的士气?让将士们知晓后金治下的残暴,从而作战之时,能更加用命。” 朱由检点了点头,心里总算舒服了一些。 高时明虽然没完全猜对,但到底不是蠢人,只是眼界和格局的限制罢了。 “高伴伴此言,不中,但亦不远矣。” 朱由检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殿外高远的秋空。 “如今大明民间,小说盛行。然坊间所流传的,不过是些演义史书、市井传闻、神鬼志怪,却绝少有这等直击时事的。” “朕欲起新政,正要借此小说,在民间形成一股风力,让朕的新政,成为大势所趋!”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今日你看到的,是辽东的故事。那明日,便可以是清丈田亩的故事,可以是惩治贪腐的故事,可以是……整顿盐引的故事!” 他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也可以是……陕西大旱,易子而食,四方襄助的故事。 朱由检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着高时明。 “总之,此事之表,在于辽东;此事之里,却在于朕欲掌民间风评物议!” “笔杆为剑,物议为兵。朕之新政,非仅朝堂之争,更是天下人心之战。人心所向,大势所趋,非如此,不足以鼎革天下。” “如此说来,高伴伴可能懂了?” 高时明心头巨震,他终于明白了皇帝那这似不务正业的举动背后,隐藏着何等深远的图谋。 他郑重道:“臣,明白了!” 朱由检长吐一口气道: “这几个文人,你给朕盯紧了,务必让他们按朕的要求,把故事写好。” “另外,你可派人去民间,尤其是去江南,再寻一些擅长写小说的写手入京。考核的标准,就按朕刚刚说的来。” “能按朕的要求写出好文的就加钱打赏,将月票给他,写不出来就通通罢斥,尽快淘汰出一批好手来。” “遵旨!”高时明应下,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陛下,上次您看邸报时,王妃所提及的墨憨斋主人(冯梦龙)、即空观主人(凌濛初),还有那陆人龙,奴婢后面已查明,人确实都在南直隶。是否要一并召入京中?” 朱由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这就是大明最顶尖大秘啊,纵使某一次答不上来,但几天之后,就会自己把功课补的足足的。 “可以,派快马去接。务必让他们,比那些东林党人更早进京!” 朱由检转身走回御案,扯过一张空白的宣纸。 “小说只是这物议风力的其中一着而已,远远不够。” “往后,除通政司所发邸报外,朕要再新设一报。” 朱由检拿起御笔,饱蘸浓墨,在宣纸上写下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大明时报” 他简单地在纸上画了几个格子,指着第一个模块说道:“首先,此处依旧如同邸报那般刊登奏疏,但不全登,只选其中最重要、影响最大,也不涉及军情隐秘的刊登。” 他看了高时明一眼,继续道:“朕上次听你提过,文武百官不喜奏疏分级,历年收紧奏疏保密均有争议和反复。” “既如此,便暂时不碰这块硬骨头,只在司礼监和内阁之中,于原有的甲乙丙丁之外,另设一个‘密’级。” “等此法推行一段时日,再徐图收窄通政司的邸报范围。” 高时明听得连连点头,出口赞道:“陛下治国,不徐不疾,润物无声,真乃圣君之相。” 朱由检又指向第二个模块。 “此处,便用来连载那些文人写的定制小说。让他们每个故事,都写够二十万字。每期刊登一万字,吊着读者的胃口。” “只要他们对故事感兴趣,自然会追读下去,这份新报才能持续影响风力。” 然后是第三个模块。 “此处,每日刊登京城的米、面、油、盐、布匹等各项物价,让王体乾每日报来。” “如此一来,各地的商贾为了掌握行情,必然争相购买传阅,能让这份报纸传得更远、更广。” 最后,他指向了第四个格子,也是最显眼、最居中的位置。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这里,专门用来刊登朕的旨意!” “但所选的旨意,必定是清查某地贪腐、整顿某地劣绅、安抚某地灾民之事!” “务必要让天下子民都知道,大明朝的种种乱象,并非朕之本意,朕也为此痛心疾首,正竭力扭转!” “朕之声,欲达于野,而非仅闻于朝。此报,便是朕之口舌,朕之耳目,使万民知朕心,亦使朕知万民之苦。” 他转过头,目光如炬地盯着高时明,认真问道:“朕这么说,你可明白了?” 高时明沉默了。 他低着头,身躯微微颤抖,似乎在消化着皇帝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头,眼中竟闪烁着一丝异样的光芒。 “臣斗胆,为将此事办得更好,敢问陛下一个问题。” “讲。” 高时明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语气问道: “陛下与这天下万民在一处,而百官士人在另一处,然否?” 话音落下,乾清宫内,落针可闻。 朱由检怔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满头白发的宦官,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一丝动容,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一阵难以抑制的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在殿宇间回荡,充满了欣慰与释然。 良久,他才收敛笑声,拍了拍高时明的肩膀,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好了,此事交给你做,朕已然放心。尽快将第一版做出来给朕看看。” 高时明点点头,领命退下,拐出殿门,便直奔侧殿,打算去监督那些落魄文人们码字了。 …… 而乾清殿中,望着高时明远去的背影,朱由检的嘴角仍带笑意。 或许,这位长居深宫的司礼监掌印,才是他漫漫长路上的第一位“同志”。 哪怕,高伴伴本人或许要到很久以后,才能明白我朱由检真正的志向是什么。 但,这也就够了! 朱由检搓了搓脸,将脑中的杂念甩开,从御案一角,拿起了一本书。 ——《传习录》,王阳明的讲学语录,由他的弟子整理并刊刻。 他这几日一有空就硬啃四书五经,看不懂的地方就问高伴伴,而高伴伴居然也都能答得上来。 从今日起,他的读书日程已进展到阳明心学了。 毕竟要鼎革天下,又哪里绕的开儒家的这座高山呢? 而如今儒家的山上,不正是程朱、阳明这两株参天大树吗? 开啃! (本章完) 第108章 朕,要开始作弊了 第108章 朕,要开始作弊了~ 万岁山上。 田尔耕跟在一名小太监身后,亦步亦趋,行走小径上。 脚下的石阶坚实而冰冷,一步一步,仿佛踏在自己的心跳上。 陛下终于唤他觐见了。 ——就在王体乾被允许每日入宫参与批阅奏折以后。 然而这趟觐见究竟是福是祸? 田尔耕不敢猜,又忍不住要猜,然而越猜心里便越是没底。 毕竟新君登基以来,文官、内官全都风风火火,唯有对他锦衣卫,却如同视若无睹一般,已是好几日未曾过问了。 没有价值的人,难道会有什么好下场吗? 山上的枫叶已开始转红,星星点点,如血色浸染,在漫山的金黄与苍翠之间,显得格外触目。 风过林梢,带来一阵簌簌声响。 林间深处,偶有呦呦鹿鸣,清脆的鸟啼声不绝于耳,一派悠然自得的景象。 然而田尔耕却无心观赏此等美景,只是默默拾级而上。 终于,当他走出林间小径,视线豁然开朗的瞬间。 便见重阳亭中,一道挺拔的身影正凭栏而立,手中举着一个黄铜所制的单筒千里镜,眺望着远方。 那人身着明黄色的常服,身姿笔挺如松,正是当今天子,朱由检。 田尔耕不敢惊扰圣驾,悄无声息地走到凉亭外,躬身侍立。 过了片刻,朱由检才缓缓放下手中的千里镜,转过身来。 直到此刻,田尔耕才敢大礼参拜,额头触地,声音因紧张而微微有些发颤。 “臣,田尔耕,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朱由检淡淡点头。 “谢陛下。” 田尔耕站起身,依旧低着头,不敢直视天颜。 朱由检没有多言,只是从身旁的石桌上拿起一张纸,递了过去。 “你先看看这个。” 田尔耕连忙躬身,双手接过。 纸上画着十个奇怪的图形,每个图形旁都标注着一个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他心中正自困惑,朱由检又递过来一个册子。 “再看这个。” 田尔耕接过册子,翻开一看,只见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表格。 表格以四个天干为一组,对应着一个汉字。如“甲甲甲甲=天”,“甲甲甲乙=地”……以此类推,似乎无穷无尽。 他越看越是心惊,抬起头,试探着问道:“陛下,此物……似乎是军中旗语,但好像……更为繁复。” “有点眼力。”朱由检点点头,将那具千里镜塞到他手中,“往南边看,找到永定门。” 田尔耕不敢怠慢,连忙学着皇帝的样子,将千里镜凑到眼前。 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精神一振,他笨拙地调整着,在视野中搜寻着。 片刻之后,他迟疑道:“陛下,是否是……城门之上有一队人,正扶着一个奇怪的装置,其中一人,似乎也举着千里镜?” “不错。”朱由检嘴角微扬,“高伴伴,发信号吧。田尔耕,你仔细看着对面的动作,记下他们发出的信号。” 站在一旁的高时明应了一声,走到亭边,拿起一面令旗,对着永定门的方向,以一种特定的节奏挥舞起来。 田尔耕心中一凛,他意识到,一场他完全无法理解的“考试”开始了。 他赶紧将视线重新投向千里镜。 他的右眼紧紧盯着远方城楼上那个奇特的装置,左眼则飞快地扫视着手中那张画着图形的纸,试图将那十个图形和天干牢牢刻在脑子里。 很快,永定门城楼上的装置开始动了。 几块木板在人的操控下,按照不同的组合翻动着。 “是……甲。”田尔耕看清了第一个信号,口中喃喃道。 他不敢有丝毫分心,全神贯注地盯着远方。 “甲……” “甲……” “甲……” “丁……”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田尔耕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 这东西看起来简单,但要在一瞬间分辨出木板的组合,并对应上相应的“天干”,着实考验眼力和记心。 统共过了近一刻钟,城楼上的信号终于停了下来。 田尔耕长舒了一口气,却又瞬间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犹豫着开口:“陛下,似乎……结束了。” “嗯,”朱由检递过那本密码册子,“你试着对照册子,翻译一下。” “是。” 田尔耕接过册子,开始查找。第一个是“甲甲甲甲”,他很快找到了对应的字——“天”。 可当他试图回忆第二个组合时,脑中却一片混乱。 方才太过紧张,只顾着记下单个的信号,哪里还记得它们的顺序? 他勉力拼凑,却只得到一个莫名其妙的词语。 一瞬间,冷汗浸透了他的官服,他知道,自己搞砸了。 他捧着册子,站在那里,手脚冰凉,却又不敢出声求情。 朱由检看着他煞白的脸色,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开口道:“是什么结果?” 田尔耕的嘴唇哆嗦了一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回……回陛下,是……天大平整。” “哈哈哈哈!”朱由检朗声大笑起来,“天大平整?倒也……不算错的离谱。” 他摆了摆手:“再试一次吧。高伴伴,你帮他记一下。” 高时明躬身应是,取来了纸笔。 又是一刻钟的煎熬。 这一次,有了高时明在旁记录,田尔耕只需专注地辨认信号即可。 当最后一个信号发出后,他整个人都长松了口气。 高时明将记录递了过来,田尔耕接过,与密码册一一比对。 这一次,他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合上册子,恭敬地呈给朱由检。 “陛下,这次是……天下太平。” “嗯。”朱由检点点头,心中已然有数。 一个识字,但从未接触过这套体系的正常人,在两次之后,基本就能掌握。 看来,这套光学电报体系,在大明确实有它生根发芽的土壤。 (田尔耕靠恩荫为锦衣卫,却无法走进士登科路线,显然不算顶尖聪明,但也绝非蠢笨。) “让永定门的人回来吧。”朱由检吩咐了一句,然后当先在凉亭的石凳上坐下,指了指对面,“田尔耕,你也坐。” “臣不敢。” “朕让你坐,你就坐。” 田尔耕不敢再推辞,小心翼翼地在石凳上坐了半个屁股。 朱由检挥了挥手,示意周围的太监都退下,整个重阳亭,只剩下他、田尔耕,以及垂手侍立的高时明。 气氛,在这一刻陡然凝重起来。 朱由检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却没有喝。他沉吟片刻,目光落在田尔耕身上,缓缓说出了一句话。 “田尔耕,朕对你……其实有些失望。” 完了!终究还是逃不过吗?! 田尔耕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刚刚放下的心瞬间被提到了九霄云外,他想也不想,立刻就要滑跪下去。 “臣罪该万死!” “先别跪。”朱由检一摆手,制止了他的动作,“听朕说完。” 田尔耕僵在那里,跪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朱由检的声音不疾不徐。 “你最近选派锦衣卫缇骑,整顿内部之事,朕看在眼里,尚算得力。” “但是,”他话锋一转,“谍报一事,实在令朕失望透顶。” “朕本想令你主掌对外谍报,与王体乾一内一外,共为朕之耳目。然你呈上的那份方案,空洞无物,陈腐不堪,朕的想法,只能作罢。” 田尔耕的头垂得更低了,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 “朕思来想去,或许也不怪你,根本上还是朕用错了人,或许……是该换个思路了。” 朱由检幽幽一叹,继续开口。 “锦衣卫,这三个字,在太祖朝时何其威风!帝皇亲军,飞鱼龙服,巡查缉捕,权倾朝野。” “然,这么多年下来,锦衣卫在民间,又究竟是何等声望呢?” 田尔耕嘴唇发干,艰难地开口:“回陛下……早已……声名狼藉,百姓闻之色变,视我等为……为国之恶犬,避之唯恐不及。” “是了。”朱由检点点头,“就是如此。可锦衣卫的名声差了,朕的名声,就会好吗?” 他站起身,走到亭边,负手而立,望着山下的紫禁城。 “天下无不视厂卫为皇帝鹰犬,缇骑所至,鸡犬不宁。” “说起来,人人骂的是魏忠贤,骂的是阉党酷烈。然而,天下人心如明镜,他们真的只是在骂魏忠贤吗?” “恐怕……是皇帝不敢骂,只能换了个人来骂罢了!” 这番话,更是令田尔耕惶恐不堪。 主辱臣死,关键是……主上的屈辱还是臣子带来的,这就更加可怕了。 “臣……臣让陛下失望了。”然而田尔耕心中千言万语,最终出口的还是只有一句苍白无力的告罪。 “这种印象,非一日之寒,乃是数十年积攒,不是一时可改,但却又不能不改。” 朱由检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田尔耕,你的祖父,是故兵部尚书田乐,扫除青永,威震西北,史书之上,必有其名。” “朕且问你,你田尔耕,能够和你祖父一样,也堂堂正正地,在青史上留下一笔吗?” “你能令‘锦衣卫’这三个字,一扫百年污名,重现太祖荣光吗?” “你能令天下百姓,一听锦衣卫到场,便知皇权莅临,妖魅一扫而空,而非抱头鼠窜,如见蛇蝎吗?” 朱由检的一问迭过一问,语气逐渐高昂,如同洪钟大吕,震得田尔耕心神激荡。 他顿了顿,语气稍缓,却更具力量。 “朕能相信你吗,故兵部尚书之孙,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 这一刻,田尔耕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恐惧、羞愧、激动、以及一种被帝王寄予厚望的巨大荣誉感,交织在一起,冲垮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 他“噗通”一声,双膝跪地。 “陛下!”他抬起头,眼中竟已泛起泪光,“陛下以臣祖父激励,臣……臣又非朽木,岂能无动于衷!” “臣田尔耕在此立誓,此生必为陛下重塑锦衣,澄清寰宇!若不能让锦衣卫三字重焕光彩,臣愿提头来见!” 朱由检静静地看着他,良久,才缓缓点头。 “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此事非一朝一夕之功,但朕,会一直看着你。” 他一招手,高时明会意,将另一份早就准备好的册子递了过去。 田尔耕接过,匆匆扫视,只见上面所说正是河南真阳县之事。 “陛下,可是要臣……出京缉拿此等国之蛀虫,明正典刑?” “不错。”朱由检的语气恢复了平静,“朕登基以来,你也知朕的脾性。” “前尘往事,今后皆不必再提,朕只看你能否做事,能否……做好事。” “而这一件,就是你要做的……第一件好事!” 他轻轻一点册子道,又对高时明说道:“你与田尔耕一起,将驾贴安排明白,再点选清白旗尉,速速出京,务必将此事办得漂漂亮亮。” “臣,遵命。”高时明点头领旨。 朱由检走下台阶,亲手将田尔耕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道:“朕相信你能将这事做好。不要令朕失望,可以吗?” 田尔耕只觉得一股热流从胸口直冲头顶,他斩钉截铁地答道:“陛下,臣,万死不辞!” “哈哈哈,好!”朱由检朗声一笑,“那朕就拭目以待了。走吧,陪朕走走,难得上来一次,莫要错过了这大好风光。” …… 两刻钟后,永定门负责发报的那一队司礼监太监和匠户,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万岁山顶上。 “奴婢(草民)参见陛下!” “都做得很好。”朱由检看着他们,脸上带着笑意,对高时明道:“帮忙编撰册子的司礼监诸人,每人赏银十两。参与此次试验的,每人赏银二两。” 众人闻言大喜,纷纷跪下谢恩,山呼万岁。 待众人退下后,朱由检才转头对田尔耕说:“这,便是朕要交给你的第二件事了。” 他指了指石桌上的那套“光学电报”设备。 “如今,你心中可有眉目了?” 田尔耕此刻心气正盛,闻言立刻躬身道:“臣虽鲁钝,但方才演练之后,已有所思。” “大明幅员辽阔,通信不便。” “以辽东为例,自山海关至京师,近六百里,自关口至锦州,亦有四百里。” “如此三百里之遥,纵使用急脚铺三百里加急,也需三、四日才能传回军情。” “臣观此法,若能沿途铺设高台,日夜传递,或许……一日之内,便可尽知千里之外的军情!” “不错。”朱由检赞许地点点头,“具体时效,还需试验。你如今可有推行此事的草案?” “臣心中已有腹稿,在陛下面前献丑了。”田尔耕定了定神,条理清晰地说道: “其一,在定路线之优先。臣以为,当以辽东边防为第一,宣府、大同、延绥等九边各镇为第二,京师至南直隶为第三,其余再做计较。” “其二,在选拔专职人员。当于军中或匠户中,选拔眼力优良、熟识文字、心思敏捷之人,加以专门训练。” “其三,便是沿途修筑高台。高台之间需视野开阔,互为接应。具体间隔几何,还需实地勘测试验,方能定夺。” 朱由检听完,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你……看过薛国观那封京师修路的奏疏了?” 田尔耕老脸一红,恭维道:“臣看过之后,才知自己那份谍报方案写得何等粗陋。陛下所创的公文新法,条理清晰,一目了然,确实可称经世之法。” 朱由检对这低级的马屁毫无反应,他沉吟片刻,说道:“你的思路大体是对的。朕再给你几个方向,你一并纳入考量。” 田尔耕神色一肃,立刻躬身作倾听状。 “其一,是持续改进。” “如今的法子,只是草创,绝非最好。” “无论是信号的设计,千里镜的升级,还是传递的手法,都可改进。” “文人或许有更精妙的编码之法,工匠或许有更精良的制造之术,乃至铺兵,在日夜操持之中,或许也有奇思妙想。” “朕准备了一千两白银,专为此法优化所用。任何人,无论官民,提出改进意见,一经采纳,皆有重赏。”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不要做万事不易的蠢事。要记住,法与时移,事与世变,唯有不断改进,方能立于不败之地。明白吗?” “臣,谨遵圣诲!” “其二,则是保密。”朱由检继续道,“此法虽快,然保密全系于那份编码册。” “后金在我朝间谍猖獗,过往塘报往来,他人不知哪份作用,是故不常下手。” “如今若用此法,只需收买几名铺兵,便可尽窥我朝机密。你要想办法,加以防范。” “臣明白。” “其实,防不住也无妨。”朱由检话锋一转,“待试验之后,你写一份清晰的方案上来,与内阁、司礼监一同议一议,何等信息可用此法传递,何种信息,则必须以传统方式递送,分级处之即可。” “更重要的是……”朱由检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却仿佛带着一丝血腥之气,“你要去找孙承宗,好好议一议。” 田尔耕一愣,有些不解地抬起头。 朱由检的笑容更深了。 “兵者,诡道也。烽火可为信,亦可为疑。善用之,则千里之外,可决胜负。” “若有朝一日,那奴酋对我们的‘烽火讯报’深信不疑……你说,我们有没有可能,利用这个,给他来一次大的?” 田尔耕恍然大悟,脸上浮现谄媚笑容。 “陛下……深谋远虑,臣……钦佩无地!” “哈哈哈!”朱由检大笑,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朕等着你与你祖父齐名的那一天!” 他转身,意气风发地一挥手。 “走罢,下山!” 一行人呼啦啦地跟着皇帝,向山下走去。 走到半山腰,朱由检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高时明不解,跟上前去,低声问道:“陛下?” 朱由检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地看着前方小径旁的一棵老槐树。 那棵树长得有些奇特,主干扭曲,枝丫斜出,姿态并不甚好看。 片刻之后,他忽然一笑,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棵树,长得歪七扭八,不甚好看。” “回头叫人……砍了吧。” —— (欧洲保留至今的发报站) (本章完) 第109章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第109章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乾清宫的暖阁之内,只燃着一盏微弱的烛火,光线昏暗。 龙榻之上,朱由检微微动了动身子。 守在不远处的宫女立刻察觉,悄无声息地凑近,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道:“陛下,可是要起了?” 朱由检“嗯”了一声,然后极为小心地,将自己的手臂缓缓抽出。 周钰发出了几声模糊的呢喃,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昨夜实在太过疯狂,这具身体又实在过于年轻…… 或许,忙过初期这段时间,要多找几个人来分担一下他的旺盛精力了。 朱由检赤脚踩在地上,地龙烧得恰到好处,温度适宜。 他披上一件外衣,走出寝殿。 早已等候在外的宫女们见状,立刻簇拥而上,手脚麻利地开始动作。 不多时,整个大殿的牛油巨烛尽数被点亮,将殿内照得堂皇通明。 洗漱用的是温水,毛巾是带着皂角清香的软巾。 高时明也已躬身候着,他看着皇帝穿戴停当,才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昨夜起了大风,天有些冷了,还是多添一件大氅为好。” 朱由检依言照做,由着宫女为自己系上一件云纹锦裘。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踏出殿门。 殿外,天色不过蒙蒙亮,一轮旭日将将越过地平线,像个朦胧的咸蛋黄,没什么热量,只是徒然地挂着。 清晨的寒风扑面而来,带着一股萧瑟的凉意。 朱由检裹紧了锦裘,却依然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今日是大明农历九月初七。 作为一个现代人,他一向不擅长换算农历、公历。 更何况这大明的农历似乎还有点问题,不然后面徐光启就不会重修历法了。 但这段时间,刚好有个参照物——八月十五中秋,往往与后世的国庆节相差不远。 而这才刚过中秋二十来天,所以应该是公历10月20号左右? 北京在这个时间,就这么冷了吗?还是小冰河期的影响? 朱由检作为一个南方吗喽,实在搞不清楚。 不过这股寒意,倒让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他侧过头,看向身后亦步亦趋的高时明:“京师饥民的安置奏疏,可还有人继续上报?” 高时明身子一顿,恭敬回道:“回陛下,自从您说,上疏之人需在顺天府治事后,这几日的奏疏便……少了很多。” 他顿了顿,补充道:“原先最是积极的工科给事中郭兴言,这两日,也没有再上疏了。” “朕知道了。” 朱由检的语气很平淡。 不要说大明,后世不也如此。 提问题最简单,一提起要做事,甚至要损害自己的利益去做事,那就很难了。 不过,给事中不愿意做,不代表郎中、主事、甚至行人们不愿意做。 把饵给足,终究会有鱼饵上钩的。 朱由检抬头望了望天,那轮蛋黄似的太阳依旧朦胧。 他收回目光,淡淡道:“走吧,先去校阅勇卫营,看看新来的九边精锐,成色如何。这件事,等朕校阅回来再处理便是。” …… 几乎是同一时刻,在皇城边上的一间廊房内,齐心孝缓缓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熟悉的,被炭烟熏得有些发黑的屋顶。 他感觉浑身发冷,在冰冷的被窝里挣扎了许久,终究还是咬着牙,猛地掀开了被子。 一股寒气瞬间侵袭全身,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下了床,他看了一眼屋角的火盆,里面的木炭果然已经燃尽,只剩下一点点可怜的白色。 这几日骤冷,他也不得不烧起了炭。 但又怕炭毒,只好又开了窗户,一整晚都睡得忽冷忽热的。 寓京五年,他这南方人还是不太适应这北方的严寒。 他拿起夹棍,在灰烬里仔细地翻找了片刻,夹起一块尚有余烬的炭块,放进手炉中。 他又将这手炉挂到胸口上,一阵微弱的暖意总算弥漫全身。 然后,他走到墙角的水缸边,舀起一瓢冷水开始洗漱。 毛巾沾满了冰冷的水,擦在脸上,让他精神一震,早期的困意烟消云散。 收拾停当后,他推开木门。 门外的冷风如同刀子一般刮来,让他一个激灵,赶紧缩回头,回屋加了一件旧袍在里面,这才重新走了出去。 他租的这间小屋,是专供京官租住的廊房,虽然有些破旧,到了冬天更是苦不堪言。 但胜在离着衙门近,租金也低廉。 若是不想住这,要么就得自己去租民居,一年十余两银子的开销,实在有点高了。 他宁愿把钱都省下来买些书纸笔墨。 齐心孝搓了搓手,忍不住羡慕起礼部的同僚们。 礼部有福气啊,弘治年间的林尚书带头集资,又捐了自己的十年俸禄,硬是修了三十多间免费的署舍,还都通了地暖,住起来再舒服不过了。 可惜往后各朝,官是更贪了,这署舍却再也没人提了。 齐心孝走出狭窄的巷口,外面顿时热闹起来。 小贩的叫卖声,车马的喧嚣声,行人的说笑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京师清晨独有的市井烟火气。 走不多远,便来到他常去的那家羊肉汤馆。 作为一个南方人,他始终无法适应北方这干冷的秋冬,唯有这口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吃了五年,已经成了戒不掉的习惯。 齐心孝踏入店内,一股夹杂着肉香和胡椒味的暖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 他扫了一眼店内。 门口一桌,是几名不甚相熟的青袍小官。 角落里,则孤零零地坐着一位同僚——翰林院的吴孔嘉。 齐心孝的目光在吴孔嘉身上停留了一瞬,便不动声色地移开。 这位吴同僚,是过去阉党出了名的干将。 如今虽然新君似乎不打算清算阉党,但谁又说得明白呢?还是不要牵扯太深为好。 他自己寻了张空桌坐下,高声喊道:“店家,一碗羊肉汤,加葱不加芫荽,再加一个烧饼!” …… 很快,滚烫的羊肉汤便被端了上来。 汤色奶白,上面撒着翠绿的葱和一点点珍贵的胡椒末,大块的羊肉炖得酥烂,几根羊筋更是嚼劲十足。 齐心孝先是喝了一大口汤,一股暖流瞬间从喉头涌入胃中,然后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浑身上下的寒气都被驱散一空。 他满足地叹了口气,夹起一块羊肉,正要送入口中,邻桌那几名青袍官的议论声,便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 “听说了吗?工部的薛尚书,昨日在部议上发话了,说对薛府尹修路一事,要全力配合。”一个声音压低了说道。 另一人立刻嗤笑一声:“全力配合?这话你也信?我可听说了,顺天府尹发往虞衡司的文书,压了两天还没批下来呢。” “何止虞衡司,都水司那边也是一样。薛尚书这话,听听就得了。” 先前那人恍然道:“原来如此,我说呢……” 一个稍显老成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一丝教诲的意味:“为官之道,不为即是为,不做便是做。有些事,无需明言。尚书大人没点头,那就是最大的不点头。” 这话说得隐晦,但在座的都是官场老油条,瞬间便心领神会。 有人压着嗓子,带着几分嘲弄的语气说:“那位‘薛经世’,这回怕是要碰个硬钉子了。文章写得再团锦簇,到了动真格的时候,还不是处处掣肘?” “薛经世”这个外号,显然是在嘲笑薛国观那篇被皇帝御口称赞的《经世公文第一篇》。 但立刻有人反驳:“话也不能这么说,那篇文章,确实写得好,我看了三遍,条陈明白,确实新开经世风气。” “写得好又如何?”先前那人撇撇嘴,“陛下金口一开,让他去顺天府。嘿,放着好好的给事中不要,跑去顺天府那个泥潭里打滚,这不是自毁前程吗?” “就是,陛下这事办得是有些草率了。新政之事,还是该放在六部来做才稳妥。顺天府毕竟只是附郭,如何能成大事。” 齐心孝咬着羊筋的动作,不自觉地放缓了。 他默默地听着,将这些话尽数记下。 这时,又有人接话道:“我看未必,就算薛经世这一遭撞了南墙,这修路的事,恐怕还是要做。我瞧着陛下重事功之心,不像是随意之举,到时候,这差事怕是还得落回六部头上。” 这话一出,桌上的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有人话锋一转,问道:“说起来,陛下如此看重事功,那翰林院的路子,将来还清贵吗?” “谁说得准呢?”有人含糊道,“翰林清贵,贵在能时时在圣前行走,圣心所向,才是根本。将来或许只是偏重不同,但要说不清贵了,那也不至于。” 话说到这里,似乎有人察觉到不妥,轻轻咳嗽了一声,扯了扯说话之人的袖子。 那几人立刻收声,注意到了邻桌的齐心孝和吴孔嘉,都是翰林官。 他们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迅速换了话题。 “说起来,这修路,不会又要百官捐俸吧?” “可别了!去岁为了三大工,我一整年的柴薪银子都捐进去了!” “我听虞衡司里的人说过,整个修路工程估摸着也就四十万两上下,应该不至于大动干戈,兴许捐一两个月的柴薪银就差不多了。” “但愿吧,”一人长叹一声,“这穷巴巴日子苦了数年了,我可本打算今年接妻儿来京的,希望别又耽搁了。” “那你干脆求个外任嘛,三年外任,囊中千金何难!”有人嬉笑道。 那人立刻回敬了一个白眼:“你才外任!全家都外任!” 外任虽肥,却也意味着远离了权力中枢,前途黯淡,在京官眼中,这几乎是一种诅咒。 …… 那群青袍官儿吃完早饭,乱哄哄地便散去了。 齐心孝又磨蹭了片刻,直到看见角落里的吴孔嘉也结账离去,他才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始终保持着十几步的距离。 刚拐过一个街口,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住了他。 “君求兄,这么巧!” 齐心孝回头一看,正是同在翰林院的倪元璐。 “玉汝兄!”齐心孝脸上露出笑意,与他并肩而行。 “今日下午日讲,玉汝兄准备的是哪一篇?”齐心孝问道。 倪元璐嘿嘿一笑,显得有些得意:“杨学士点了我,讲《大学》。” 他压低声音:“为了这篇稿子,我可是了数天,反复斟酌,务求精妙又通俗!” 齐心孝闻言,眼中满是羡慕。 《大学》不过千余来字,却字字珠玑。 其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更可谓是儒家教育的入门之作,能为君主讲这一篇,意义非凡。 “还是玉汝兄厉害。”齐心孝由衷地赞道。 倪元璐摆摆手,谦虚道:“还好还好。” 齐心孝微微笑了笑,矜持道:“我讲的是《论语·为政篇》。” 倪元璐一听,顿时翻了个白眼:“《为政篇》让你讲了,你还说我厉害?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这篇的分量,可不比我的《大学》轻!” 齐心孝哈哈一笑,旋即又叹了口气:“可惜啊,圣主在前,幼玄却错过这个机会了。” 倪元璐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无妨,幼玄兄的丁忧之期早已过了,只是朝中阉逆猖狂,才不得回朝。” “我昨日问过杨学士,起复的名单里已经有他了,只是福建路远,等他回到京师,恐怕已是明岁开春了。”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进了翰林院,各自回到座位。 过不了片刻,院中官员渐渐到齐。 侍读学士王祚远敲了敲桌上的钟罄,院内瞬间安静下来,众人纷纷起身肃立。 王祚远清了清嗓子,开始点卯。 “朱继祚。” “在。” “倪元璐。” “在。” “孙之獬。” “在。” …… 点卯完毕,王祚远环视众人:“今日下午日讲,名单上的各位,务必要将朝仪认认真真再过一遍。” 他声音略微变大,严厉说道:“切切不要去学黄幼玄,到时候若是君前失仪,杨学士也要受尔等牵连!” “我等知道了!”众人纷纷拱手。 王祚远点点头,坐了下来,众人也随之落座。 翰林院内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翻阅书卷的沙沙声。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王祚远眉头一皱。 众人也纷纷好奇地抬起头。 喧闹声越来越大,王祚远咳嗽一声,对坐在门边的倪元璐道:“玉汝,你出去看看,是何人在外喧哗?” 倪元璐领命而出,过了片刻,便脚步匆匆地跑了回来。 “学士!承天门那边,出来了一队宦官,又在那份‘经世榜’旁边,贴了新的榜文!” 王祚远一听,顿时了然,抚须道:“想来又是有经世公文出了,就是不知,此番又是谁入了陛下青眼。” 他顿了顿,说道:“尔等莫要都挤出去看,上回贴榜,一群人争先观看。礼科的吴给事中可是专门上疏弹劾了各部堂官,说我等管束不力,致使官箴不整。” 他目光一扫,点了几个名字:“倪元璐、齐心孝、傅冠,你们三人书法最好,搬上桌案纸笔,去将榜文抄录一份回来便是。” 三人领命,抬着桌案来到承天门前。 只见这里虽然不如上次人多,却也堆了七八条桌案,远处还有不少人正抬着桌案过来。 三人赶紧把桌案放下,占定一块地方,这才一起站到前面查看。 却见并非由经世公文新出,而是在经世公文榜旁,又开了一张小榜,其上用朱砂写着几个大字: 【京师新政治事征集】 其下是数行小字说明: “国朝至今,部务、京务、卫务层层交迭,权责不清,以致事冗官怠。” “今行新政,当以顺天府总揽全局,重新厘定权责。” “兹开列新政诸事,凡有能上疏条陈、剖析分明者,即可自领一事,入顺天府,全权推行。” “所领之事若成,据其难易,加红一至五道不等。” 最底下还有一行小字: “顺天府新铸关防已发,所有新政事宜,奏疏一律直送宫中,由司礼监与内阁并行督办。” 再往下,便是开列的十余项新政事务: 京师饥民安置、京师赌博清查、京师盗贼打击、京师九门商税清汰、京师吏员刑案整顿…… 其中,最低的,如九门商税清汰一事,标着“加红一道”。 而最高的,则是京师盗贼打击一事,却标着“加红五道”! 三人都是才思敏捷之辈,互相看了一眼,简单分派了任务,便凝神默记。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已将榜文尽数记下。 他们回到桌案前,挥笔疾书,片刻之间,就将榜文分毫不差地复制了下来。 等他们放下笔,才发现周围早已是人声鼎沸,议论之声如同开了锅一般。 三人张了张嘴,发现不大声喊叫,对方根本听不见自己说话。 他们对视一眼,果断抬起桌案就走,远离了这片喧嚣之地。 走出百步开外,三人才停下脚步。 傅冠看着抄录下来的榜文,沉吟片刻,首先开口:“这‘加红’,究竟是何意?” 倪元璐和齐心孝顿时都看了过来,一脸匪夷所思。 倪元璐道:“那日朝会你莫非不在吗?李阁老因直谏而加红一道,此事你应知晓。” 齐心孝补充道:“户部的郭尚书,听闻在武英殿召对时,也得了一道。” 傅冠摇了摇头,笑道:“我当然知道。我的意思是,这‘加红’,究竟代表着什么?” 两人顿时沉默了。 是啊,皇帝登基以来,只加过两次红,却从未明言这“红”到底是什么。 是升官?是加俸?还是算年资? 谁也说不清楚。 而这一次,却是明明白白地将各项事务与加红数量挂上了钩。 倪元璐沉吟道:“莫不是与‘加绿’相对?张阁老被夺出身之前,不就被加了十道绿吗?” 傅冠摸着自己下巴上的短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此物,不涉俸禄,不涉年资,看似只是圣心眷顾的虚名。” “然则,却又不明言。我倒觉得,这有些像……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啊。” 他转头望了一眼承天门方向,叹了口气:“那些在各部司里熬资历的治事官儿们,这下,恐怕都要疯了。” 倪元璐接口道,语气中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优越感:“可不是吗?他们不比我等风宪翰林,平日沉沦部事,升迁全靠堂官一句话。如今有了这直达天听的机会,岂有不疯之理?” 他话音一顿,笑道:“不过,这与我等无关。我们还是好生准备,以经义辅佐君王,启迪圣心,这才是你我身为翰林的本分。” 傅冠也不争辩,只是笑着点点头道:“玉汝兄说的是,翰林清贵,正在于此。做好自己的本分事,才是正道。” 齐心孝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开口。 他最终只是沉默着,默默地抬起桌案的一角。 三人不再言语,抬着桌案,一起向翰林院走去。 又一阵大风刮过,将三人的袍服吹得鼓胀。 倪元璐裹紧了袍内温暖的细夹袄,傅冠的银作手炉散发着融融暖意。 而齐心孝,这才发现胸口的手炉,不知何时,已然冰冷一片了。 一样的青袍,不同的里子。 一样的翰林路,不同的岔路口。 (本章完) 第110章 求贤若渴,不如造贤成风 第110章 求贤若渴,不如造贤成风 乾清宫中。 朱由检正背着手,站在沙盘之前,不知道正在想些什么。 “陛下。”高时明轻步走了进来。“结果已经出来了。” 朱由检缓缓转身,从沉思中抽离,他点了点头,接过高时明递上来的名册。 就在不久前,他于勇卫营校场,亲自接见了奉召入京的九边精锐。 按照他的旨意,每镇选派两名队官,十名选锋。 这些人,都必须是亲手斩获过西虏或女真首级的真正勇士。 如今,距离京师较近的宣府、大同、密云、蓟镇四镇官兵已经悉数抵达,一共八名队官,四十名选锋。 至于更遥远的辽东、陕西等地,则还需些时日。 朱由检的目光在名册上缓缓扫过,上面没有一个他所熟悉的名字,但这并不出乎他的意料。 有趣的是,在这四十八人中,竟还有七名“夷丁”。 所谓夷丁,有的是归降的蒙古人,有些是战俘,还有的是活不下去前来投军的牧民。 当然更多的是专门过来中原寻富贵的。 如今的蒙古右翼,王公大臣醉生梦死,战斗烈度极低。 所谓勇士,真不一定能比能算账会管账的汉人吃香太多。 他们的面貌看起来与中原人差别不大,甚至学着汉人蓄起了长发,只是多数人官话说得还是结结巴巴。 但这不重要。 英雄不问出处,猛兽何分来处? 只要是能撕碎敌人的爪牙,朕就敢用。 朱由检亲自接见了各位勇士(在重重护卫之下),当场试以弓马骑射,当场颁赏。 随后又让徐应元和高时明监考,加试了文试策论。 结果与他预想的相差无几。 这批边军精锐的武艺确实高出京营一筹,基本都在中赏及以上。 但文采方面,被那些不通文墨的夷丁拖了后腿,整体上反倒不如京营。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 至少说明,那些远在天边的军头们,对他这位新君还保持着最基本的尊重,没有拿些老弱病残来糊弄了事。 “十三名上赏且文考过关者,擢为队官。其余人,提为伍长。” 朱由检将名册递还给高时明,声音平淡无波。 “再传朕的旨意给兵部,令其从京营中再摘选勇士,补齐缺额。” 如此一来,勇卫营的兵额将扩充到三千七百八十余人。 “臣遵旨。”高时明躬身领命。 然而,不待他转身,朱由检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你再告诉徐应元,这个月底,勇卫营要进行重考。” “以阵型、武艺、文考三份综合考量,必须将总人数重新压回三千之数。” “所有不合格的,不论是新补入的京营兵,还是刚从九边来的精锐,一视同仁,原路退回。” 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在朱由检的心中,勇卫营并不仅仅是亲军,它更应该是未来的教导营、军官速成班。 刚登基时,他根基不稳,不敢大动干戈,只能在御马监的旧有框架内选人,那些人未必是最好的,却是在当时情况下相对可靠的。 但现在不同了。 他权势渐稳,又暂时没有触动太大的利益。 正好趁此机会,在军中掀起一场优胜劣汰的内卷,为自己筛选出真正有用的刀刃。 至于这种新柴堆旧柴的做法,会否导致军中互相仇恨、不团结? 朱由检心中只有冷笑。 军队之中,真让他们铁板一块地团结起来,那才叫搞笑了! 那对军队本身,对高居其上的君主,都不是什么好事。 满桂和赵率教不合? 可以不合,战场上谁敢违抗军令,率先溃逃,拿头来见就是。 大明的刀把子,不能只对文官锋利,对武官也要同等锋利才是。 朱由检甚至能够接受用一到两场败战,来换取军法的整肃。 大明在他的整顿之下,内功应该会比历史同期雄厚一些,能够承受的损耗也更大一些。 高时明一惊,瞬间就意识到这道命令中蕴含的残酷,他躬身领命,“臣……遵旨。” 朱由检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转而问道:“朕亲自点选的曹变蛟等人,还有多久能到京?” 高时明定了定神,恭敬回道:“回陛下,按照时日推算,陛下所点的将官多来自辽东,应该还有五到十日便可抵京。” “唯有东江的孔有德与陕西的贺人龙路途遥远,恐怕分别需要半月到一月半左右。” “好,朕知道了。” 朱由检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走回御案后坐下。 “将今日的奏疏呈上来吧。” …… 批阅奏疏的流程,朱由检已经愈发熟稔。 他与高时明之间,甚至形成了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默契。 朱由检写下一个“√”,高时明便知是“下部照办”的意思,自会用标准的朱批格式完善。 若是看到有问题的奏疏,朱由检便会画上一个“?”。 高时明一开始还不明白这代表什么意思,问了才明白这代表这奏疏有问题,需要打回重拟。 很快,甲、乙两级的常规奏疏十一份;内阁与司礼监定级不一的奏疏七份;以及为防两者串通而特意随机抽调的丙、丁级奏疏二十份,尽数处理完毕。 朱由检从桌案一角那堆专门堆放的“京师新政”奏疏中,抽出了一份。 “这份,发回去再让他改改,尽快贴到宫门外吧,就作为经世公文第二篇。”他将奏疏递给高时明。 高时明接过一看,奏疏的标题是《提请京师饥民疏》,上奏者是行人司行人,章自炳。 与他人不同,这份却是没改过的,属于第一次上奏。当然私底下他是否修改过多版就不清楚了。 “其一,”朱由检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顺天府衙既要独立,就不该再从户部拿钱。否则事事纠葛,权责不清,最后又是一笔糊涂账。” “其二,缺的钱可以从修路费用中出,但要将此事与修路联结起来,以工代赈。” “不劳动者不得食,哪怕年老妇孺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轻便活计,也不可纯粹开仓放粮。” 高时明凝神听着,将皇帝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臣明白了。” 朱由检又指了指剩下的那几份奏疏,说道:“这些人写经世公文,已渐渐有模有样了。后面朕就不再一一亲批。” “再有新的方案,你和薛国观先审,审完改完,定了最终的稿子,再交到朕这里来。” “朕若是也觉得可行,再发旨任免、赋权。” “臣遵旨。”高时明点头应下。 这本是应有之意,权力的下放几乎是必然的。 领导要兼顾多条战线,不可能关注所有细节,只能抓其大略,这是人的精力天然所限制的。 而下属也需要充分授权,才能得到充分锻炼。 哪怕下属会犯错,也必须放手让他们去做,否则下面的人永远成长不起来,最后累死的只会是自己。 除非……整个系统已经丧失了一切增量,沦为一潭死水。 但如今的大明,不该是,也不能是。 不过放权的前提,却是整个战略思想从上到下的贯彻,否则只会放出一坨布朗运动来,根本形不成合力。 朱由检抬起头,看向高时明,问道:“高伴伴,你可知朕为何要掀起这场经世公文运动吗?” 高时明愣了一下,随即陷入沉思。 片刻后,他试探着答道:“陛下……可是觉得过往的策论文章,过于空泛,其方案可行与否,全然系于一人之身?” 朱由检对高时明的敏锐早已习以为常,他赞许地点了点头。 “你说对了其一。” “策论具体,条理清晰,确实能让朕在事前就更好判定其成败,也能分辨出上奏之人的能力高下。”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悠远起来。 “但朕更看重的,是另一件事——降低对人才的要求。” “你想想看,等薛国观真正把京师的路修完,朕再让他写一篇对当初那份策论的复盘。” “其中详细写明,当初的方案里,哪里想到了,哪里没料到,哪里做错了,哪里又做得极好。” “有了这样一份详尽的复盘,方案就更齐全了。” “如果后面再有第二人,第三人,第四人,也在大明不同的地方修了路,也留下了他们的经世公文和复盘。” “那么后来的官员,若再要修路,只需将这四五篇前人实录细细读过,恐怕就胜过读那些传统的经世策论百篇千篇。” “这,才是经世公文真正的意义所在。” “官员做事的下限,会被大大提高。” 朱由检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足以穿透人心的力量。 “整套方案持续推进下去,做成一事,则积攒一事之洞见,哪里还怕没有萧何呢?” “求贤若渴,不如造贤成风。一个萧何,撑不起大厦将倾。但若天下郡县,皆有萧何之才具雏形,则大明无忧矣!” 高时明这才恍然大悟:“陛下,这不是欲求能吏,乃是……欲造能吏啊!” “然也。”朱由检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强大的自信,“正是如此。你将朕今日这番话,发给薛国观,发给内阁,并尽可能地扩散开去。” “然后,你和薛国观一起,先借着京师新政的机会,把这事前方案、事中记录、事后复盘的整套流程,给朕做扎实了。” 他看着高时明,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柔和了些。 “高伴伴,这便是朕给你的第一个回报。” “万世之后,大明永昌皇帝或许已泯然众人,湮没于史书尘埃之中。”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但这经世公文之滥觞,你高时明和薛国观两个人的名字,却注定要永铸其上了!” 经世公文之滥觞! 永铸其上! 纵使从龙以来,已经逐渐习惯了这位新君的出人意料之举。 但这番话仍然让高时明心神为之震撼。 君恩浩荡,如斯之重。 ……我又该以何为报? 高时明深深躬身,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臣必定与薛大人一起,将此事办得明明白白,不负陛下所托。” “好。”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神色也轻松下来,“此事就有劳高伴伴了。” 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随意:“备马吧,是时候去文华殿同各位词林先生们好好上上课了。” 高时明心中一片混乱,竟意外地没有听出皇帝口中的潜台词,只是领命退下。 他走出殿外,叫过一名小太监,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小太监匆匆而去,高时明却没有立刻返回殿内。 他独自站在廊下,抬头望天。 午后的天光有些阴沉,风也大了,吹得他身上的锦裘袍角猎猎作响。 他眯起眼睛,望向那灰蒙蒙的遥远天际,良久,轻轻一叹。 陛下的那句问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你的梦想是什么? 高时明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笑意,在心中默默回答。 老奴以前不知道,如今却终于知道了。 老奴此生的梦想,唯愿助陛下,成汉武、唐宗之风采而已! …… 文华殿中。 齐心孝跟着日讲官同僚和三位阁臣们,在一名小太监的引领下,鱼贯而入。 他是天启二年的进士,但平日里只有常朝、大朝会时,才有机会踏足这座殿宇。 不对……即使是朝会,他也进不来的。 以他的品阶,他只能站在殿外的丹墀上而已。 而以日讲官的身份来到文华殿,就更是头一遭了。 但日讲之地却不在文华殿,而在于文华前殿与后殿的“川堂”进行。 所谓“川”,穿之雅称是也。 (附文华殿俯视图,就这个工字上,一竖的地方。) 堂内正中只摆了一张御案,想来便是皇帝稍后听讲的地方。 侍讲学士王祚远,领着众人各自站定。 阁臣站东班,日讲官们站西班。 齐心孝觉得喉咙有些发痒,忍不住低低地咳了两声。 站在前方的王祚远立刻投来严厉的一瞥。 齐心孝连忙尴尬地笑了笑,竭力抑制住喉间的瘙痒感。 今日晨起,他便觉得有些昏沉,喉间略微发痒,等会下值了,最好还是找大夫看看。 落了风寒是小事,耽误后几日他的日讲才是大事。 众人等候了一会,堂外这才传来通传声。 “陛下升殿——” 东西两班众官听得此声,便一起下拜,行一跪三叩首之礼,并山呼万岁。 “众卿平身。” 一道年轻却沉稳的声音从御案后传来。 众人谢恩起身。 三位阁臣站立不动,日讲之中主讲乃是翰林,阁臣只是陪侍罢了。 王祚远当先出列,躬身奏道:“陛下,今日所讲,乃是《大学》。” 他侧了侧身,介绍道:“主讲的日讲官,乃是翰林院编修,倪元璐。” 倪元璐应声出列,躬身行礼。 齐心孝今日并非主讲,他站在人群后方,只能从同僚们的肩头缝隙中,偷偷地打量着御座上的那位年轻天子。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见皇帝。 龙袍加身的少年天子,面容尚带稚气,看不出什么特异之处。 但齐心孝仍然觉得口干舌燥,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殿试时的紧张与忐忑之中。 只听倪元璐朗声道:“臣请为陛下先读章句,再解句读,陛下可一句一跟。” 这本是日讲的惯例。 却听御座上的皇帝开口了,声音清朗:“不必如此了。《大学》一篇,不过千余字,朕已能默背。” 此言一出,众翰林官微微有些骚动。 朱由检仿佛没有看见,继续说道:“不如就由朕默诵一遍,若有句读不清之处,再由倪爱卿为朕指出,如何?” 倪元璐一时有些错愕,下意识地看向了对首的首辅黄立极。 首辅黄立极面色不动,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倪元璐这才躬身道:“陛下天资聪颖,臣等佩服。那臣便恭听陛下背诵。” “好。”朱由检颔首,“若有不对之处,倪爱卿可即时打断朕。” 说罢,他便闭上双眼,开始朗声背诵。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 清朗的背诵声在空旷的文华殿中回荡,吐字清晰,节奏平稳。 在场的翰林官们,无一不是科举场上千军万马杀出来的精英,默背一篇千余字的《大学》,对他们而言并非难事。 但此事放在这位久居深宫、传闻中并无名师教导的皇帝身上,便足以令人惊奇了。 不过,也仅仅是惊奇而已。 齐心孝的喉咙却愈发地痒了,仿佛有根羽毛在里面轻轻搔刮,让他坐立难安。 皇帝的背诵声还在继续。 “……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之其所贱恶而辟焉……” 齐心孝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压低了声音,短促地“咳”了一声。 御座上,皇帝的背诵声微微一顿,但很快又接了下去。 站在皇帝身侧的王祚远,却已经投来了刀子般的目光,满是警告的意味。 齐心孝心中一凛,在这尚有凉意的殿中,硬是憋出了一身冷汗。 他拼命地吞咽着口水,想要压下那股瘙痒,可越是紧张,那感觉便越是清晰。 皇帝的背诵已经到了后半段,齐心孝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全部心神都在和自己的喉咙战斗。 “……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 终于,齐心孝再也压制不住了。 他又轻轻咳了一声。 这下完了,他的喉咙仿佛打开了某个关隘,紧接着便是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怎么也停不下来。 “咳……咳咳……咳咳咳……” 皇帝的背诵声戛然而止。 整个文华殿,瞬间落针可闻。 王祚远勃然大怒,猛地转身,厉声喝道:“放肆!何人敢在君前如此失仪!” 齐心孝被这声怒喝吓得魂飞魄散,咳嗽声也奇迹般地止住了。 他脸色惨白,想也不想便拜伏于地,浑身抖如筛糠。 “臣……臣罪该万死!” 他伏在冰冷的金砖上,心中悔恨、恐惧一时全部涌上心头。 心中只剩那句话在回荡,“——莫要学黄幼玄之事!” 完了,全完了,黄幼玄等来了一个新君,他难道也要再等一个新君吗? 王祚远却看也不看他,只是转身向朱由检下拜请罪:“陛下,此人君前失仪,耽误日讲。臣请先将其斥出大殿,待日讲完毕,臣必定回院严加申饬!” 殿中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皇帝的发落。 (本章完) 第111章 父母唯其疾之忧 第111章 父母唯其疾之忧 乾清宫内,落针可闻。 殿中唯一的声音,是几声齐心孝压抑不住的闷咳,咳得人心头发慌。 御座之上,朱由检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殿中众人。 王祚远皱着眉头,脸上怒气冲冲。 黄立极面无表情,肩背绷紧。 李国普欲言又止,其他日讲官更是神色紧张。 应该不是故意的试探。 朱由检在心里摇了摇头,他也想不明白,用这种近乎自毁前程的方式是想试探出什么。 总不能是想用风寒、肺炎来刺王杀驾吧?这手段未免也太曲折离谱了些。 想到这里,朱由检甚至不着痕迹地往后挪了挪,离得远了些。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地上那个身影上。 很年轻,一身青色官袍浆洗得干干净净,看品级,应只是个编修或检讨。 嗯? 朱由检的眼神微微一凝。 从那人趴伏的领口处,他看到了一截内衬的衣,衣领处是细密的毛球。 看起来是个切切实实的穷翰林啊。 列文虎克地扫描了一番后,朱由检心中顿时有了计较。 他收回思绪,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声音平缓地响起。 “他叫什么名字?” 王祚远心中一颤。 他先前虽然厉声呵斥,却独独不点出姓名,就是存着转圜的余地,想将此事模糊过去。 可皇帝既然亲自发问,便再无侥幸。 他艰难地躬身回道:“回陛下,此乃翰林院编修齐心孝,天启二年登科进士。” “齐心孝……”朱由检点点头,语气温和,“齐爱卿,抬起头来。” 齐心孝身子一僵,缓缓抬头,却不敢直视天颜,只将目光落在皇帝的膝前。 “朕观你衣着简朴,可是昨夜入秋大风,不慎受了寒?” 皇帝温和的问话,让齐心孝几乎以为是幻觉。 他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只是颤声回答道:“陛下圣明……臣……咳……昨夜温书稍晚,确是有些受寒。” 他可不敢说什么只买了半晚的炭,结果早早烧完,冻了后半夜的事。 这一说,等下陛下问起朝廷的柴薪银,那又要怎么回? 等会说不定,勾连到三大工捐俸、先帝等事上面去,就更可怕了。 朱由检笑了笑,说道:“所谓礼仪,在心不在行。齐爱卿身体不适,仍坚持前来日讲,足见其心之诚。如此一时失态,终究并非本意,何必轻言责罚。” 他转头对侍立一旁的高时明道:“高伴伴。” “奴婢在。” “带齐爱卿先去偏殿歇息,温一壶蜜水,让他缓一缓。” “再传个话给太医院,让院使派个妥当的御医去瞧瞧,开个方子,药材都从宫中内帑出。” 齐心孝如闻天籁,整个人都懵了,只是凭着本能叩首谢恩:“臣……谢陛下天恩浩荡!” 朱由检又问道:“王学士,今日齐爱卿可需主讲?” 王祚远连忙回道:“回陛下,齐编修所讲乃是《论语·为政》篇,按序,当在讲完《中庸》之后。” “那便好。”朱由检点点头,“时间还充裕。就让齐爱卿好生休养些时日吧,《为政》那篇不急,等他身子大好了,朕再听他讲。” 这番话,是敲定了他的前程了,免得因为这事丢了日讲官的职责。 齐心孝刚刚从惊恐中挣扎出来的神思,瞬间被巨大的感激所淹没,他重重一个头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声音已带上了哭腔:“陛下圣恩,臣……臣万死难报!” 殿中其余臣子,此刻也齐齐下拜,由衷赞道:“陛下圣德宽仁,臣等钦服。” 朱由检摆了摆手:“都起来吧,先让他下去。朕的《大学》,可还没背完呢。” …… 齐心孝跟着一名小太监,浑浑噩噩地来到西厢房坐下。 他脑中一片空白,手脚都还是冰凉的。 不多时,便有另一名小太监捧来一杯温热的蜜水。 齐心孝双手接过,那股暖意顺着指尖一直传到心里,他小口喝下,喉间的干痒和身体的寒意顿时缓解了不少。 引路的小太监轻声道:“齐编修可好些了?若是舒服了,便可出宫去了。太医院那边,高公公已经打过招呼,您直接过去便是。” 齐心孝连忙起身拱手:“有劳公公。” 一路迷迷糊糊地走出文华殿,穿过长长的宫道,直到踏出承天门的那一刻,齐心孝才一个激灵,彻底回过神来。 恐惧、庆幸、感激、后悔……种种情绪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时间尽数涌上心头。 君恩浩荡,无以回报。 可……究竟要如何回报?将那篇《为政》好生准备,讲得精彩绝伦吗? 齐心孝苦笑一声。 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 君父已然是将为政一事,做得相当到位了,反而是他这臣子失了孝心。 看陛下今日之言行,以及登基以来种种雷霆手段,自己去给他讲“为政之道”,恐怕真是班门弄斧了。 正当他心绪不宁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回头一看,只见宫门中又转出一小队太监,步履匆匆地走到承天门左侧那面巨大的经世文榜前,利索地拿出一张崭新的黄榜纸,开始张贴。 齐心孝心中一动,凑了过去。 只见黄榜之上,一行大字映入眼帘——《经世公文第二篇:提请京师饥民赈济疏》。 他目光下移,看着那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从饥民数量、所需钱粮、安置方法,到防疫、派工、长远之计,林林总总,竟写了万余字之多。 齐心孝握紧了拳头,又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旁边的副榜。 果然,那条关于“京师饥民”的任务,已被一道朱红的横线划去,右边写着人名:顺天府府丞,章自炳。 旁边又有一行小字注解:原行人司,行人。 从七品行人,一跃而为正四品顺天府府丞? 这……这几乎可以比拟给事中的升迁速度了! 齐心孝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那巍峨的承天门,门后,是他的同僚们,正在给那位年轻的帝王进行第一次日讲。 而自己,旬日之内,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踏足其中了。 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回到那副榜之上,视线从那些任务名目上扫过:京师盗贼、民间赌博、内城卫生、九门商税…… 他自年少便以神童闻名,最得意的便是锦绣文章,可榜上的这些实务,离他实在太过遥远。 要点时间,去学习这些自己从未接触过的东西吗? 还是继续走翰林清贵的这条路? 可陛下今日虽宽宥大量,然则心中真能毫无芥蒂吗? 今日失仪,在陛下心中,自己是不是其实已被加了数道绿? 自己现在,究竟应该做些什么? 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写了一辈子锦绣文章的齐心孝,呆呆地站在榜文之下,一时间,竟茫然四顾,不知前路何方。 (本章完) 第112章 快跑!日讲是个陷阱!(求月票!) 第112章 快跑!日讲是个陷阱!(求月票!) “……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朱由检背完了《大学》的最后一句,将目光投向了倪元璐。 “倪爱卿,朕所背诵,句读可有错漏?” 倪元璐连忙出列,躬身道:“陛下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句读分明,无一错漏。” 朱由检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千余字的文章,背下来不难。难的是解其真意。朕于此篇,恰有不解之处,还望倪爱卿与诸位先生不吝赐教。” 来了! 倪元璐深吸一口气,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仿佛又重了几分。 日讲不比经筵。 经筵时,讲官可带讲章,展卷官翻一页,讲官讲一页便是。 说白了,那就是公开课,一板一眼,全无意外。 而日讲,却不可带讲章入内,问答全凭临场发挥,这对讲官的学识和应变都是极大的考验。 “陛下请讲,臣等必知无不言。” 朱由检缓缓开口:“《大学》开篇便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然,朕读朱子《四书章句集注》,却见有言,所谓‘亲民’,当作‘新民’解。这又是何故?” 倪元璐闻言,稍稍松了口气。 这个问题,是程朱理学的核心论点之一,只要是正经科举出身的官员,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只是……陛下既然读了《章句集注》,自然也看到了注解,又何必明知故问?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倪元璐没有时间深思,拱手回道:“陛下圣明。臣试为陛下解此一问。” 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程子与朱子改‘亲’为‘新’,在当时便引来诸多质疑,当年便有人质问朱子,‘以己意轻改经文,恐非传疑之义’,然朱子自有其万全之考量。” 倪元璐的语气变得庄重而肃穆,仿佛回到了当年课堂上老师讲学的现场。 “朱子之论,其一,便在于‘以文义推之。’” “大学之道,首在‘明明德’,此乃修身,是为内圣。” “内圣之后,必当外王,推己及人,使民具新,既使天下之人亦能明其明德。” “若解为‘亲民’,则与‘明明德’之意稍有间隔。” “然若解为‘新民’,使百姓革其旧染之污,自新其德,则与前文‘明明德’之意一气贯通,此为义理上的必然。” 朱由检点点头,从这个角度而言,也不难理解程朱理学为何逐渐成为显学。 新民一出,明明德就从自身修养变成了推动他人修养的基础,又和《大学》后续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遥相呼应。 他这几日研读的时候,都忍不住为这套严丝合缝的理论拍案叫绝。 倪元璐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其二,则在于‘以文辞考之’。” “朱子以为,《大学》第三章,通篇皆在解‘新民’之意。” 倪元璐一字一句背诵出了第三章的原文: “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惟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此三者,皆是‘新’字。若纲领为‘亲民’,则后文与前文便相互割裂。唯有纲领是‘新民’,方能经传一体,脉络贯通。” 说到此处,倪元璐微微挺直了腰杆,声音也更洪亮了些。 “更有甚者,若从文字源流考据,亲新二字,在古时本就时常通假。” “如陆德明《经典释义》,即指出“新逆”本作“亲迎”。” “由此可见,以‘新’易‘亲’,非是臆改,更是为了复其经文之本义!” 倪元璐最后陈词发言道: “故而,在程朱看来,大学之道,先明己之明德,再新他民,最后一同止于至善,此即所谓大学三纲是也!” 一番话说完,逻辑之严密,考据之详实,引经据典,层层递进,堪称无可辩驳。 这就是程朱理学,儒家的巅峰之作。 其体系之完善、之无懈可击仅从这“新亲之改”便可见一斑。 朱由检等他讲完后,也不评判,而是继续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倪爱卿所言,确为朱子之学正解。”朱由检微微颔首,目光却突然变得锐利,“然朕近日读《传习录》,见王阳明坚持当为‘亲民’而非‘新民’。爱卿以为,此说又作何解?” 这简单的一问,却让殿中气氛骤然一紧。 倪元璐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此题难答吗? 难答个鬼!他乃是浙江上虞人,浙中王门就在乡土左近,他又哪里会不懂王学! 真正的难题在于,皇帝在这个场合,问出这个问题,其背后代表的含义! 王学流传虽广,但在朝堂之上,尤其是在经筵、日讲这种场合,提及王学,甚至将其与程朱理学并列发问,这还是大明朝头一遭! 这究竟代表了什么?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首辅黄立极,却见对方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泥塑木雕。 大殿内,气氛愈发凝重。 朱由检也不催促,只是端坐着,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倪元璐深吸一口气,躬身道:“回陛下。阳明先生之论,确实与朱子之判有别。” 倪元璐定了定神,声音沉稳了些许,开始系统地阐述王学的观点。 “阳明先生以为,《大学》古本乃孔门相传之旧本,并无脱误,自然当悉从其旧。故而亲民不应改为新民。” “其一,阳明先生认为,《康诰》之‘作新民’,乃是使殷商遗民‘自新’,以作周之新民。” “而朱子所言‘在新民’,乃是君上以德教‘使民新’。前者是民自作,后者是君使然,不可混为一谈。以此为据,在阳明先生看来,有张冠李戴之嫌。” “其二,阳明先生以为,通览《大学》全文,自‘治国平天下’以下,皆是发明‘亲’字之意。” “如‘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皆是亲民、爱民之意,于‘新’字并无发明。” “故而,阳明先生论断,‘亲民’乃孟子所言‘亲亲而仁民’,亲之即仁之也。” “亦如孔夫子所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即是‘明明德’,‘安百姓’即是‘亲民’。说‘亲民’,已然兼具教养之意,若说‘新民’,便偏了。” 朱由检听完,不置可否。 坦白说,王阳明的立论,单从文辞上而言,远不如朱熹之逻辑严谨。 但明知难辨,又为何要辨呢? 亲民、新民,一字之差,两方思想。 他们在辩论的到底是什么? 朱由检对此自然有自己的看法,但他还要看看这晚明学术界的看法。 就此,他干脆地丢出了他的第三把匕首。 “那倪爱卿以为,他们为何观点不同呢?” 他顿了顿,似乎怕倪元璐会错意,又特意补充了一句。 “朕问的,是他们观点不同的根源为何,却不是问,他们谁对谁错。” 此言一出,众人初始不觉。 细细咀嚼过后,顿时满殿皆惊。 连黄立极都忍不住抬起了眼皮,惊疑不定地看向御座上的年轻帝王。 好一个不问对错,只问根源! 这是超脱了经义表面,只指大道了。 这怎么会是一个17岁的继任天子能问出来的问题?! 他究竟在信王府都读了些什么! 倪元璐的脑袋彻底宕机了,他张着嘴,支支吾吾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对学术纷争将起的担忧,对皇帝心思的揣测,对不可知未来的恐惧……无数念头混杂在一起,让他彻底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朱由检等了片刻,见他不能回答,也不动怒,只是将目光扫向其余众人。 “诸位爱卿,可有人能为朕解此一惑?” 无人应答。 这已经不是敢不敢答的问题,而是能不能答的问题。 倪元璐被皇帝这轻轻一瞥刺激,一股读书人的血气猛然冲上头顶。 他绝不能成为第二个“三不知阁老”! “陛下!”他猛地一抬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臣学问浅薄,愿为陛下一试!” 朱由检转过头来,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好,请爱卿言之。” 倪元璐脑中飞速地组织着语言,多年所学在这一刻仿佛融会贯通。 他缓缓开口,为自己争取着思考的时间。 “回陛下。欲解此惑,当溯其源……” “程朱大家,将‘亲民’改为‘新民’,其意在于,君子明明德之后,当推己及人,革除百姓旧染之污,使其日新,此乃‘作新民’之意。” “此乃教化之功,是自上而下,以一人之德,新天下之民。重在格物致知,向外求索,以理为绳,规范万民。” “故而言‘新’,是取教民之意。”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观察了一下皇帝的神色,见他并无异样,才继续说道: “而阳明先生,则力主恢复古本之‘亲民’。” “他以为,‘亲’字已包含了‘新’意。亲之,则爱之;爱之,则教之。” “百姓感君上之亲,自然去恶从善,日日自新。若只言‘新’,则君民之间,仿佛隔了一层,失了那份一体之仁。” “阳明先生之学,重在致良知,向内求索。君子与民本为一体,爱民如子,乃是良知本性之发露,非是刻意为之。” “故而言‘亲’,是取养民之意。” 他越说越是流畅,原先的紧张和恐惧,已经尽数化为一种阐发学问的从容与自信。 “故而,陛下所问,为何观点不同。臣以为,非是字句之争,而是其根本路径之别。” “程朱重外,以理为绳,故言‘新’,有规矩方圆之意;阳明重内,以心为本,故言‘亲’,有血脉相连之情。” “其本心,皆是为国为民,欲达‘止于至善’之境。正如《中庸》所言,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此之谓也。” 话音落下,倪元璐长身一揖,拜伏于地。 “臣,愚见。” 文华殿内,寂静无声。 朱由检抚掌,由衷赞了一声:“彩!” 倪元璐心中一喜,刚要谦逊几句。 朱由检的终极之问,便如期而至。 “倪爱卿所言,甚是精彩。然,朕还有一问。” “学问之道,贵在知其然,更贵在知其所以然。” 朱由检的笑容里,带着一丝让倪元璐心头发寒的意味。 “那么,两家为何又会有这个根本的差别呢?朱子为何要求诸于‘理’,而阳明子,又为何要求诸于‘心’呢?” 倪元璐的得意,戛然而止。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御座上那个笑意盈盈的皇帝。 为什么? 朱子就是理,阳明就是心啊……开蒙读书以来,就是如此,天经地义。 这……这哪里还有什么为什么? 看着他茫然的样子,朱由检笑着站起身来。 “这个问题,或许可以再放大一些。” 他环视各位阁臣与日讲官,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孔子为何要定‘仁’学?汉时,又为何是古文经学取代了今文经学?” 他看着已经呆若木鸡的倪元璐,笑了笑: “别急,倪爱卿。” “此问,无需你现在就答。” 他扫视全场,目光深邃,意味深长地说道: “明日日讲暂停。三日之后,再开日讲。朕望届时,诸位爱卿能解朕今日之惑。” 说罢,他对着众臣微微一拱手,道:“请先生们吃汤饭。” 这就是日讲、经筵约定俗成的结束语了,类似端茶送客一样。 满堂阁臣与日讲官,无论心中是何等惊涛骇浪,此刻都只能齐齐跪倒在地,行大礼参拜。 “臣等,谢陛下恩赏。” …… 内阁值房内。 黄立极、李国普、施凤来三人捧着热茶,谁也没有先开口。 压抑的沉默中,是挥之不去的震撼。 良久,还是黄立极长叹一声,打破了沉寂:“今日,忘了请陛下练字了。” 施凤来苦笑着接口道:“石笥兄,陛下恐怕,已经无需我等来教他练字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这日讲,恐怕也是陛下需要一个由头罢了。否则,怕是连日讲也不用了。” 是啊,能问出“孔子为何定仁学”的帝王,其心思,早已超脱了经书的窠臼。 他们这些人虽然读书多年,却也治政多年,又怎么会看不懂这问背后的意义。 黄立极也没有料到今日之场景。 数天前他请日讲,其实也不过是新帝登基的惯常流程而已,谁想到会搞出这么石破天惊的一问。 他沉吟片刻,竟然也憋不住心里话:“难道……这世上,真有天授?” 值房内又是一阵沉寂。 过了片刻,黄立极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李国普:“国普,为何一言不发?” 李国普仿佛才从沉思中惊醒,他放下茶杯,神色凝重地道:“陛下这是……要开新学啊!” ——你想半天就是在想这个?这个事情谁看不出来啊! 施凤来追问道:“新学?依你看,是程朱?是陆王?还是兼收并蓄?” 李国普摇了摇头,满脸苦涩:“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经义之争,历来非口舌之争,乃国本之争。陛下今日之问,石破天惊,我等三人,哪个是治经大儒?如何能讲出些新意?” 他看向窗外,喃喃道:“真不知道,三日之后,日讲官们能讲出些什么。” 三人闻言,尽皆沉默。 这话说得隐晦了。 三日后哪里是日讲官要讲话, 分明是这位新君跃跃欲试,正待讲些什么才真。 (本章完) 第113章 道家养生派也有话说 第113章 道家养生派也有话说 乾清宫内,香炉里升腾的青烟袅袅,带着一丝宁神的檀香。 朱由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整个身子瘫在了宽大的龙椅里,持续了数日的紧绷感,终于在此刻寻得了片刻的松弛。 日讲上的唇枪舌剑,看似是他一时兴起,实则是他筹谋多时的结果。 自打黄立极提议重开日讲的那一刻起,一个大胆的计划便在他心中悄然成形。 这七日,他除了批阅奏疏、校阅勇卫营以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研读儒家经典。 当然,所谓的研读,其实是全然功利的。 毕竟他只需找到一个切入点,一个发问点,却不是真要依靠这什么儒家经典来治国。 来自后世的他,自然有自己的屠龙之术。 这几天,他到底都干了什么? 一是拆解、解构了程朱、心学的主要观点。 一张张用毛笔绘制的思维导图,将理学、心学的源流、核心概念、乃至历代大儒的观点演变,都梳理得清清楚楚。 (假装有图,真给我7天我真能画出来,我学习速度贼强,可惜我没有7天……) 这还不够。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能不能打赢,不止看自己强不强,也要看对手弱不弱。 他让高时明带着司礼监将翰林院三十几人+内阁三人的浮本都搜罗出来,又整理了他们的出身文章、师承渊源。 终于确定,山中无老虎哈哈哈哈! 黄道周、刘宗周这两个他后世熟悉的儒学大师不在。 冯从吾、孙慎行这种他以前不认识,但确实是这个时代的顶尖大儒也不在! 这才是他胆敢发起这场小规模进攻的根本原因! 毕竟他可不想真的陷入一场纯粹的经义泥潭,那不是帝王该做的事。 他要的,是“问”,而不是“辨”。 朱由检端起御案上的茶盏,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疲惫。 他抬眼看向一旁静立侍奉的高时明,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从头到尾都只是安静地看着,仿佛置身事外。 一个念头忽然从朱由检的心底冒了出来,带着几分考校,也带着几分恶趣味。 “高伴伴,”他放下茶盏,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朕在日讲上提的那个问题,你怎么看?” “为何朱熹要取理,阳明要取心?” 高时明微微躬身,脸上带着一贯平和的微笑。 “臣不精儒学,不敢妄谈圣人大道。” “但臣于道家养生之说,略有心得,请以道家之言,为陛下试解此惑,或可触类旁通。” “哦?”朱由检顿时来了兴趣,“道家?这倒是有趣了,你说来听听,朕洗耳恭听。” 在他的浅薄认知里,道家无非是太极生两仪,阴阳调和之说,这与儒家的心理之争,又能有什么干系? 高时明缓缓开口: “《黄帝内经》有云:法于阴阳,和于术数。说的是人欲调养身心,需顺应天地自然之理,缺则补之,盈则泄之,不可偏废。” “陛下请看,”他伸出一只手,在空中虚虚一握,“譬如一人,体虚畏寒,则需以温补之药石调理;若另一人,内火燥热,则需以清凉之方剂降之。药方本身并无绝对好坏,对症者,即为良方。” 朱由检静静地听着,目光微凝,他隐隐明白了高时明的意思,却没有打断。 高时明继续道:“程朱取理,如以外界天地为准绳,求的是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规矩’。这好比是为迷途的旅人,立起一座高塔,画好一张舆图,让他们有路可循,有法可依。此为‘从外而内’,以天地之理,澄清本心。” “陆王取心,则是求从内而外,相信‘心即理也’。这好比是有人深陷泥潭,四肢无力,即将绝望。此时给他一张再清晰的舆图也无用,唯有激发他心中求生的意志,让他自己生出力量,才能挣脱束缚。此为‘从内而外’,以本心之力,感应天地。” 说到这里,高时明微微一笑,看向朱由检。 “所以,若给迷途之人说陆王心学,让他自己去悟,他恐怕只会更加茫然;若给泥潭之人讲程朱理学,让他遵守规矩,他只会感到更加绝望。南辕北辙,莫过于此。 高时明躬身一礼,声音清朗。 “所以,程朱与陆王,在臣看来其实并无高下之分,也无绝对的是非对错。” “关键在于,为政者要看清,如今天下,究竟是‘迷途’者多,还是‘深陷泥潭’者众?是该立下规矩以正人心,还是该激发意志以求自强?” “更进一步说,是几分迷途,又掺杂着几分泥潭。” “学者求真,所以辩论不休,欲穷尽世间真理。” “帝王求用,则需因时而动,择其善者而用之。” “治国,便如调和阴阳,顺时而为,顺势而动。圣人之言,亦是因时而发,时移世易,执一言以概天下,无异于刻舟求剑。陛下以为然否?” “彩!”朱由检忍不住抚掌赞叹,“好一个学者求真,帝王求用!” 高时明却笑着摇了摇头,退回原位:“陛下谬赞。道家之说,终究偏于出世,讲究顺其自然,无为而治,终非治世之学。臣不过是拾人牙慧,为陛下解闷罢了。” 朱由检沉默了片刻,心中却是思绪万千。 他是真的被惊艳到了。 猜中他的心思并非难处。 但高时明这番话从道家出发,纵然对“心理”之说不甚到位,却切切实实讲出了自己的一番道理。 儒、道、释三家,能在中国历史上各自璀璨,流传千年,看来果然各有其精妙之处。 不过,如今连一个以道家为本经的太监,都能给出如此精辟的见解。 那么,翰林院里那些派别各异、立场不同的文官们,他们又会呈上怎样一份答卷呢? 想到这里,朱由检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有趣!乱一点也好,只要乱在眼下,而非乱在江南,那一切还算可控。 他沉吟片刻,对高时明吩咐道:“这样,你传朕的旨意。朕今日所问,让翰林院所有官员,一体作答,将各自见解写成册子呈上。” “另外,三日后的日讲,翰林院全体参加。” 高时明闻言,立刻提醒道:“陛下,若如此,原先的川堂,恐怕就容不下了。” 朱由检点点头, “那就改在文华殿。”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另外,旨意要说清楚——” “此次人数虽多,但仍是日讲,而非经筵。” 高时明心中顿时了然,拱手领命。 日讲,是君臣问对,略偏家事。 经筵,是朝廷大典,却是国事。 这位年轻的帝王,果然治大国,如烹小鲜啊。 对了,这句话,可也道家之言啊。 (本章完) 第114章 骑墙派先去死! 第114章 骑墙派先去死! 翰林院外,相较于其他衙门的安静,此地却显得有些不同寻常。 一阵阵压抑不住的争吵声,从院墙内隐隐约约地传出来,像是隔着厚厚锅盖的沸水,闷着声响。 两名官员路过此地,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其中一人年轻些,听着里面的动静,低声对身旁的同僚道:“听见没?翰林院这帮清贵,又在为那程朱陆王的学问之事吵闹了,这已吵了两天了,却还没吵出结果么?” 另一人年纪稍长,闻言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高高的院墙。 他缓缓摇头:“学问?这哪里是谈学问。” 年轻官员一愣:“那是在谈什么?” 年长者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陛下问朱子,问阳明,问孔孟,问古今经学之变,看似在问学问,实则是在问当今天下!” 他悠悠一叹,目光变得深远起来。 “走吧,这事与我们无关,关注这个,不如回去把薛经世的文章再看上一看。” “我估计……这股风很快就不止局限在京师新政那几件事里了。” “六部之内,说不准什么时候,也都要推这劳什子经世公文了。” 年轻官员点点头,两人正欲离去。 “吱呀——” 那扇紧闭的房门猛地被从里拉开,那原本还只是隐约的争吵声,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混着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音量陡然拔高了数倍。 一个人影带着热风冲了出来,正是翰林院编修倪元璐。 只见他满脸通红,额角渗着细汗,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散开了几缕,垂在耳边,随着他急促的呼吸微微颤动。 那两名官员正在背后议论他人,这下撞个正着,脸上不自觉有些尴尬,连忙躬身行礼:“见过倪编修。” 倪元璐此刻心烦意乱,却还是强自按捺着,严肃地回了一礼。 只是他自己都没察觉,他头顶的乌纱帽都有些歪了,配上他那张涨红的脸,显得有几分滑稽。 两名官员见过礼,便匆匆离去了。 看着那两名官员快步远去的背影,倪元璐在原地站定,闭上眼,连续做了几个深呼吸,似乎想把胸中的烦闷之气吐出去。 他来回踱着步,口中念念有词。 “殊途同归,本是同源……为何就说不通呢?” “理是规矩,心是动力,规矩与动力,缺一不可……对,缺一不可!” 倪元璐猛地一拍手,仿佛终于想通了某个关键节点,眼中重新燃起光亮。 他不再犹豫,猛地转身,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袍,再次向那间如同战场般的屋子冲去。 刚到门口,门帘一挑,侍读王祚远黑着脸从里面出来。 两人正好撞了个满怀。 “哼!” “哼!” 几乎是同时,两人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谁也不看谁,错身而过。 倪元璐连“王学士”也懒得叫了,径直掀开帘子,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仿佛一个要重返阵地的将军。 屋内的景象,比他方才出来时更加混乱。 地上散落着揉成一团的废稿,几案上的茶杯东倒西歪,早已没了茶水。 三十多名翰林官几乎分作了两派,泾渭分明,一个个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哪里还有半点平日里温文尔雅的翰林风度。 理学派的干将,编修朱继祚接替了王祚远的阵地,声色俱厉,慷慨陈词,他身后,马之骐、师雅助等人皆是满脸正气,同仇敌忾。 “……故而,非是程朱刻意取理,乃是儒学道统发展至今,必然归于理!此乃道统之大成!” 朱继祚一甩袖子,做了个总结,随即话锋一转,矛头直指心学派的眭石、傅冠等人。 “反观陆王之流,窃佛老之说,不向外格物穷理,反而求诸于内,大谈什么‘心即是理’,何其荒谬!” “‘心’是多变的,是不可琢磨的,以‘心’为本,则人人皆可自以为圣,纲常伦理何存?天下岂不大乱?此乃道统之歧途,是异端邪说!” 心学派的侍讲学士眭石闻言,当即冷笑一声,排开众人,站了出来。 “朱编修好大的口气!张口道统,闭口道统,却不知早已舍近求远,与孔孟真意背道而驰!” 他环视一周,朗声道:“孔子为何定仁?‘仁’非他物,即‘良知’之本源!” “孔圣最早发现了这股与生俱来的道德力量,这便是心学的滥觞!你们倒好,将人心与天理割裂为二,不敢相信自己的本心,反而向外寻求一个客观的‘天理’,何其可笑!” 傅冠紧跟着上前一步,言辞更加激烈:“空谈误国,清谈误君!我只问你,朱编修,当下大明内忧外患,士人空谈成风,若不以‘知行合一’的猛药扫除积弊,砥砺人心,何以建功立业?何以挽救危局?” 他指着门外,声色俱厉:“你们口口声声的‘天理’,能让灾民填饱肚子吗?能扫灭关外建虏吗?” “阳明先生扫平宁王之乱,靠的是你们口中的‘天理’,还是他胸中那颗‘致良知’的赤诚之心?” “强词夺理!”理学派的侍读学士马之骐气得脸色发紫,“此乃道统之争,岂能与一时之功业混为一谈!” “汉时古文经学为何取代今文经学?正是为了拨乱反正,去伪存真,保证道统的纯洁!今日若容你等心学大行其道,便是自毁长城!” “非也,非也!” “马学士此言,恰恰说明经书非一成不变,其义理需要后人用心去阐发和裁定!” 心学派的王廷垣立刻反唇相讥,“若无本心之裁断,抱着故纸堆,与腐儒何异?陛下此问,正是要我等打破门户之见,寻求经世致用之策,尔等却还在这里抱残守缺,不知变通!” 就在两派人马越吵越凶,几乎要动起手来的时候,倪元璐洪亮的声音插了进来。 “大道之争,本是求同存异。奈何人心之争,却是不死不休。” 他刚刚在外面想通了关节,此刻正是意气风发之时。 他走到两派中间,团团一揖,朗声道:“诸位同僚,且听我一言!” 屋内瞬间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倪元璐清了清嗓子,摆出了一副公允持正的架势。 “依在下看,无论是程朱取理,还是陆王取心,皆是应时之需,殊途同归。” “孔子定仁,乃众德之源,是儒学之根,理学心学,皆是从这棵大树上生长出的不同枝干罢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宋时需重建纲常秩序,故程朱重‘天理’,以立规矩,其法门是由外而内,通过格物致知,让士人寻找到行为的准则。” “我朝积弊已深,人心思动,故阳明先生重‘心学’,以求振作,其法门是由内而外,通过致良知,将道德实践于事功。” “‘新民’与‘亲民’,一个是教化万民,一个是激发内省,本就是一体两面,陛下圣明,兼用二者之长,则为治世之盛举矣!” 他一番话说完,自以为抓住了问题核心,既调和了矛盾,又捧了皇帝,堪称万全之策。 然而,他话音刚落,迎来的却是两派人共同的怒火。 “和稀泥!”眭石第一个发难,他毫不客气地指着倪元璐,“倪编修,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搞你那套调和之术!” “陛下要的是治国之策,是救世良方,不是一篇四平八稳的文章!心学与理学,一个是良药,一个是空谈,如何能混为一谈!” 朱继祚也怒目而视:“倪元璐!你这是非不分,黑白不明!心学乃异端邪说,是道统之歧途,岂能与朱子正道相提并论!” “你如此说法,是想引陛下走上邪路吗?居心何在!” “我……”倪元璐顿时懵了。 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这番“公道话”,怎么就成了两边不讨好的“和稀泥”? “你什么你!墙头草!” “乡愿,德之贼也!” 一时间,刚刚还对立的两派,竟枪口一致,将所有的火力都倾泻到了倪元璐身上。 就在这满室喧嚣,争吵声几乎要掀翻屋顶之时。 无人注意的角落里,齐心孝,正安然地坐着。 他周围的书卷堆放得整整齐齐,与屋内的混乱格格不入,仿佛一道无形的墙,将所有的嘈杂都隔绝在外。 那些激烈的争辩,于他而言,不过是窗外扰人的蝉鸣,他此刻只专注于手中那卷古籍。 一阵压抑不住的痒意从喉间涌上,他侧过身,用袖子掩着嘴,发出一连串低沉的咳嗽。 病态的潮红染上他本就苍白的脸颊,瘦削的肩膀随之微微耸动。 咳嗽平息后,他终于抬起头,望向了堂中那一张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 可笑,又可悲。 陛下问的是“为何”,这群人却根本不敢去谈“为何”。 他们吵着吵着,明着在答“为何”,实则还是在谈“对错”。 是真的看不透这其中的关窍,还是根本不敢说破? 齐心孝眼中的讥讽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灼人的光亮。 也罢。 不管你们是看不透,还是不敢说。 放我来就是! 此等大事,我齐心孝,自为之便可!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燎原之火,再也无法遏制。 齐心孝“啪”的一声,干脆利落地合上了手中的书卷。 他不再看那些依旧在徒劳争吵的同僚,旁若无人地站起身,铺开了一张洁白宣纸。 研墨,下笔。 笔尖饱蘸浓墨,在纸上奋笔疾书。 风从窗格吹入,拂过他奋笔疾书的背影,也吹动了他身旁那本刚刚合上的书卷。 书页被“哗啦啦”地吹开,又缓缓落下,反复几次,最终才静止下来。 恰好停在了封面上。 几个古朴的隶书大字,在明朗的光线中,清晰地显露出来—— 《宋史·列传·卷八十六》。 (本章完) 第115章 潜龙勿用,阳在下也 第115章 潜龙勿用,阳在下也 九月十日,巳时,第二次日讲前一个时辰。 朱由检今日破了个例,没有先处理那堆积如山的奏疏。 而是将翰林院递上来的册子一一囫囵看过。 基本上就是理学、心学、调和三个大类别,无甚出彩。 只有两本册子比较有意思,算是别出心裁。 朱由检将其中一本册子轻轻合上。 扉页上,写着三个字——齐心孝。 朱由指尖在封皮上点了点,抬起头看向高时明:“齐爱卿的身体可大好了?今日的日讲,他会来么?” 高时明躬身回道:“回陛下,王祚远已有回报,齐编修服药后发了两日大汗,风寒已然痊愈。只是……臣担心他身上或有疫气残留,恐有碍圣体,所以未曾允许他今日入宫。”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几分恳切:“陛下,人才虽难得,但龙体万金,终究是国之根本。” 这话无懈可击,是臣子最稳妥的忠心。 朱由检眉头微蹙,陷入了片刻的纠结。 他本已对齐心孝的去向有了安排,是故还是希望这位穷翰林先生,能够参与这场他筹划已久的盛大演出。 毕竟这大戏他可只会演这一次。 但高时明的担忧,也并非全无道理。 片刻后,他忽然展颜一笑,那纠结之色一扫而空。 “此事倒也不难。” 朱由检信手拿过纸笔,在白纸上迅速勾勒出几条简单的线条。 一个后世再寻常不过的图形,出现在了纸上。 他将纸递给高时明。 “你让针工局用上好的软布,内夹几层纱,照这个样子赶制一个出来,让他戴在口鼻耳之上就行。” 说罢,朱由检还抬手在自己脸前比划了一下。 高时明接过那张纸,看着上面那个奇怪的图样,大概明白了作用。 然而这东西能有用吗?能有多大用呢? 但皇帝的吩咐,他只能遵从。 高时明躬身领命,转身吩咐门外的小太监即刻去办。 但在他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 即便戴上这个古怪的东西,也必须把那个齐心孝安排在文华殿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离陛下的龙椅越远越好。 …… 处理完翰林院的文章后,朱由检又匆匆将各项奏疏批过。 其中还包括几份重重修改过后,才递到他面前的京师新政策论。 事项、数据、计划,各方面都做得扎扎实实。 “拟旨。”朱由检淡淡开口。 “升原中书舍人王肇对,为顺天府推官,加云南道御史衔,专管顺天府及宛县、大兴两县中吏员整顿一事。” “升原户部主事李世祺,为顺天府通判,专管九门商税整顿一事。” 这是四个胜出者中的两个。 朱由检的目光转向另一侧侍立的东厂提督王体乾。 “这两件事,东厂要好好帮衬着。” “京中胥吏的底细、平日里的贪赃方法、家产几何,好好查探仔细了,同步顺天府尹一份。” 朱由检顿了顿,又补充道: “这些胥吏的玩法,你要和顺天府尹一起整理出来,也写成一篇经世公文,到时候呈上来给朕看看。” 王体乾心下一松,在乾清宫站了几天了,终于有他的活了。 有活,那就能活。 他直接下拜:“奴婢遵命!” 朱由检点了点头,手指又拿起剩下两份胜出的策论,沉吟片刻,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高伴伴,盗贼、赌博二事,往后的策论继续搜集,继续优化,但都先放放,不在京师新政一期里面进行。” ——京师新政一期。 高时明和王体乾都捕捉到了这个词汇,瞬间领悟到了什么,两人却都没有多问。 为何要搁置这两事? 朱由检心中自有答案。 并非是那两份关于盗贼和赌博的公文写得不好。 恰恰相反,是写得太好了。 好到让他这个穿越者,都感到了一股寒意。 经世公文的第二个作用,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它不仅仅是一个提高成功率的策划方案,更是一个无比真实、无比透彻的信息收集通道。 想要在这股新朝雅政的风潮里出人头地,就必须把案头功夫做得扎扎实实,将自己所知所查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呈现在皇帝面前。 先说盗贼一事吧。 那份关于京师盗贼的奏疏里,详尽地列出了贼人的各类来源。 游手好闲的恶少刁民,逃荒至此的流离难民,这都在意料之中。 难办,但不是不能办。 再难缠一些的,是那些混迹在游方僧侣中的盗贼。 这里面是各种合法或不合法的僧侣、道士。 合法的,就是买了五两银子一张度牒的。 不合法的,就是买不起度牒或者伪造度牒的。 可这些,都还不是最棘手的。 最头疼的盗贼来源,那就是京畿卫军了。 京畿周边,七十八卫所,三大营兵马。 本是拱卫京师的屏障,如今却成了藏污纳垢之所。 奏疏中写得隐晦,却也点明了——“入则为兵,出则为盗,甚至将领默许,以为常态。” 看起来是盗贼这件事,往深里看能牵扯到地方保甲、京营卫所、僧侣度牒政策等一堆烂事。 至于负责捕盗的锦衣卫、五城兵马司、巡捕营,反而烂得普普通通,毫不出奇。 至于赌博一事,则更是糜烂。 盗贼之事,尚可说是稽查不利,法度松弛,但起码还有个基础秩序。 赌博,则干脆是上下默契,泛滥成灾。 从文臣勋贵,到贩夫走卒,再到边地军卒,无人不赌,无处不赌。 叶子戏、打马戏、游湖牌、合采牌、蹴鞠、斗鸡、蟋蟀等等,样繁多。 《大明律》规定,“凡赌博财物者,皆杖八十”,这法太严,已是空文。 修正后的《问刑条例》规定,“凡开设赌坊,枷号二月,凡参与赌博,枷号一月”,如今也是几近不行。 朱由检将奏疏轻轻合上,心中一声叹息。 然而他朱由检能怪谁呢? 这赌禁之弛,全他妈的是他的祖宗自己搞出来的。 好圣孙喜欢斗蟋蟀,朱寿大将军喜欢斗鸡、蹴鞠,万历宅男干脆自己发明豆叶戏。 说起来,嘉靖在这方面还好一点,因为要成仙,所以洁身自好不喜赌博。 服了,一群神仙祖宗。 朱由检摇了摇头,把自己从对原生家庭的吐槽中收了回来。 他掀起京师新政,真正的目的只有两个:攒班子,起风潮。 那什么趁着东林未到,抓紧做一番事业,只不过是说与这些阉党众人听的障眼法而已。 ——堂堂大明皇帝,蹴鞠玩得,斗鸡玩得,真要保,还保不住几个臣子么? 哪里要靠什么事功来保住阉党众人! 历史上的崇祯国势一败再败,不照样也是生杀予夺,威风得很? 天启能扶魏忠贤,他自然也能扶高忠贤,王忠贤,只是他不屑于走这条效率极低的路而已。 所以,新政可以做得少,但必须做得稳,做得漂亮,做得关键! 一鞭子下去,就要见一道血痕,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这与打仗是一个道理,先积小胜,再图大胜。 如今的他,羽翼未丰,根基未稳,还远未到可以发起决战的时机。 至于什么时候羽翼丰满…… 朱由检收敛心神,抬头问道:“孙师那边,进展如何了?” 高时明立刻回道:“回陛下,孙阁老一应事务,内阁与司礼监皆是即刻批复,兵部那边也极为配合。” “人员、兵马的调令已加急发出,所需的靴、铁甲、兵器等也已起运。孙师昨日已离京,打算先在通州汇合兵马。” 朱由检点了点头,手指却在方才盗贼、赌博这两封奏疏上轻轻点了点。 对这个王朝末世的官员节操,他实在是信之不过。 他转头,目光如电,直视王体乾。 “让东厂的人给朕盯紧了!别的事情,朕可以暂时不管。” “但若有人敢在孙师的军备、饷银上动手脚,不论是谁,直接拿下!拿下后,直接让三法司加急会审,一切从快、从严!” “务必抓出几个典型来杀鸡儆猴!” 王体乾心中振奋!叩头领命:“奴婢遵旨!” 这活又更不一样了! 但王体乾还是有些可惜,这活抓了人还要交予三司处理,终究是不够直接。 但没事慢慢来就好,大明从来没有皇帝能禁得住东厂这样如臂指使的诱惑。 朱由检又在心中默默盘算片刻,确认眼下并无遗漏。 终于,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浑身的骨节发出一阵细微的脆响。 连日来的谋划与批阅,让他也感到了一丝疲惫。 但更多的,是一种即将踏上战场的兴奋。 “行了,孙师在前方为朕做事,朕也不能闲着。” “摆驾文华殿吧。” ——终于又到了老子的回合了! (本章完) 第116章 经以载道,亦以蔽道 第116章 经以载道,亦以蔽道 文华殿外,一众翰林官们鱼贯而入。 只是这队伍,站得却有些古怪。 本该是左右两列,可左侧的队伍将近二十,右侧却只有十余,显得极不协调。 王祚远眉头紧皱,神色不耐。 他目光扫过那拥挤的左列,呵斥道:“左列最后那几位,到右列去!快!” 被点到的几人,脸上闪过一丝不忿,磨磨蹭蹭地挪动脚步,站到了右列的末尾。 队伍总算在表面上恢复了齐整。 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只是这寂静之下,是压抑不住的暗流。 几乎所有的翰林官,双眼都布满了血丝,眼圈发黑,显然为了皇帝布置的“问题”,熬了数日。 人群之中,倪元璐的模样最为奇特。 他脸上擦了厚厚一层脂粉,白得有些吓人,却依旧遮不住一个清晰的黑眼眶,像是被人结结实实打了一拳。 而在几乎已经靠近殿门的位置,站着一个不起眼的身影。 齐心孝,戴上了陛下特赐的口罩,将大半张脸都遮了起来。 可那口罩之下,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闪烁着难以抑制的热切与激动。 他攥紧了拳头,心脏砰砰直跳,期待着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 “陛下驾到——!” 随着锦衣卫特有的拉长声调,殿外的静鞭三响,清脆利落。 身着明黄常服的朱由检,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步入文华殿。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内众人齐刷刷跪倒,山呼万岁。 “众爱卿平身。” 朱由检的声音平静无波,他在御案后坐定,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群臣。 众人谢恩起身,各自站定。 一时间,场面却尬住了。 王祚远手持笏板,有些不知所措。 这日讲非日讲,经筵非经筵,没有往日的流程可循,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引导。 他下意识地望向左列的首辅黄立极。 然而黄立极只是几不可察地微微摇了摇头。 今日这场“论道”,从一开始,就是新君的舞台,哪里还轮得到他们这些臣子来安排。 果然,御案后的朱由检轻轻咳嗽了一声。 “诸位递上来的册子,朕都看过了。” 朱由检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一些册子说,理乃天然之道,是故孔子取仁,古文替代今文,皆是理之所致,所谓‘存天理,灭人欲’,此为正道。” 话音刚落,左列的官员,纷纷点头,右侧的官员却有些人轻轻撇嘴。 “另一些册子说,心即理,理在心中,所谓‘知行合一’,孔子发仁,乃本心使然,与外物无关。” 右列翰林官们,这下轮到他们抚须点头了,左列的官儿们则面露不屑。 “当然,还有些册子主张兼收并蓄,认为理与心本为一体,不应有所偏废。” 朱由检目光似笑非笑地扫过倪元璐。 瞬间,理学、心学两派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齐刷刷地射向了倪元璐。 倪元璐脖子一梗,毫不示弱,一一瞪了回去。 朱由检笑了笑,语气平淡:“这些观点,其实都不出奇,数百年来,诸位先贤大儒,早已辩过千百遍了。” 他轻轻一句话,让殿中不少人都是一愣。 “不过,”朱由检话锋一转,“倒是有几本册子,观点颇为新奇。” 人群末尾的齐心孝,呼吸猛地一滞,攥紧的拳头里沁出了汗。 ——陛下在说我了! 齐心孝在内心之中不由得大吼出声。 “有一本说,学问之道,在于‘事功’,而非空谈义理。” “所谓道不离器,道义若无功利,不过是无用之虚言。” “孔子为何取仁?因‘仁’有其实功,行仁政,则国安民富,此即为利,亦为义,利与义本为一体。” “故学问之本,在经世致用,在富国强兵,若无此功利,纵有千言万语,与国何益?与民何益?” 朱由检的声音在殿中回响。 只有少数人见识略为广些,还知道这是南宋的永嘉学派。 大部分人却都是第一次听闻这等观点,顿时骚然。 这是什么学派?怎么如此直白赤裸?义与利能是这么一回事吗?! 齐心孝先是一愣,满腔的热血瞬间凉了半截,失落与不可思议涌上心头。 不是我? 这事功之说,义利之说有甚出奇,凭什么压我一头! 朱由检没有理会下面的骚动,继续说道: “还有一本,更有意思。它说,法者,天下之公器也;变者,天下之公理也。学问之道,亦当随时而变。孔子取仁,乃应春秋之乱局;古文代今,是破虚妄之言。若一成不变,刻舟求剑,则学问危矣。” 殿中先是一静,随即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这番话,引经据典,却又遮遮掩掩,可谁人看不穿这里面分明就是王荆公的底色! 元在明前,宋在元前,谈宋又总绕不开王安石。 而王安石之奸臣、之误国,在明一朝几乎已成定论。 就凭那“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之言,他就活该被一辈子钉在耻辱柱上! 人主之势,天下无能敌者,人臣欲回之,必思有大于此者把揽之。 今乃教之不畏天变,不法祖宗,不恤人言,则何事不可为也! 这是为祸万世之论啊! 官员们再也按捺不住,虽然仍然不敢说话,却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唯有站在前列的王祚远,面色平静,波澜不惊。 作为负责汇总所有册子的人,他当然知道陛下说的是谁。 王祚远忍不住在心中轻轻一叹。 人主操切之心,溢于言表,这如何是治国之道。 天下……恐怕就此多事了。 然而…… “呵。” 一声极轻的冷笑,从御座之上传来,仿佛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殿中所有的嘈杂。 众人悚然一惊,只见朱由检的脸上,笑容已经尽数敛去。 “朕不是已经说得分明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不问对错,只问为何!” “为何你们答来答去,仍是在辨对错,而非论为何?” “你们都是一路科考上来的天下英才,是真看不懂题目,还是在与朕故作不懂?” 朱由检缓缓站起身,声音冰冷,一字一顿。 “经以载道,亦以蔽道。后人循经,只见其迹,不见其源。” “这道问题,既然你们答不上来,那便由朕来答一答吧。” “还请各位先生,看看朕答得,有没有问题。” 殿中诸位翰林一时茫然,就连齐心孝一头雾水。 就连永嘉学派和王安石,都不是陛下你想要的吗? 唯有三位阁臣,是真正近距离,见识过这位新君风采的,对今天这一幕早有所料。 三人不约而同,都在心中低念一声。 ——果然来了! (本章完) 第117章 见龙在田,德施普也(求月票!) 第117章 见龙在田,德施普也(求月票!) 朱由检站起身,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缓缓走过御案,立于御阶之上。 殿内很静,秋日的阳光透过格窗,能清晰地看到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了过来。 朱由检的视线缓缓扫过下方每一位臣子的脸庞。 从首辅黄立极波澜不惊的眼眸,到倪元璐微微前倾的身躯,他确保自己的目光与每一个人都有短暂的接触。 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宣告着接下来他要说的每一个字,都至关重要。 “朕的问题,是孔子为何取仁,古文为何替代今文,理学为何取理,心学为何取心。” “要答此问,不应先辩对错,而要先看先贤所处何地,所面何情。” 朱由检顿了顿,给众人留下了思索的余地。 “孔圣一生,倡导恢复井田,恢复周礼。” “然则,若孔圣今日生于我大明,他当真还会说,要再复井田吗?” 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殿中无人作答,却有几位老臣的胡须,在不易察觉地微微颤动。 明儒,早已不是汉儒。 千百年来对儒家经典的反复辩经与释义,让他们心中早已不信什么井田旧制。 那不过是托古言事的一面旗帜,一面用以阐述自己经世济民之道的旗帜而已。 皇帝这句话,听着似乎对孔圣有些不敬,却又让人无法反驳。 只是……陛下此言,听起来怎么有点像王安石的新学?总不至于要学那狂悖的李贽吧? 众人心中各自揣测。 朱由检的目光落在一人身上,手指轻轻抬起,指向他。 “倪爱卿,你来说说,孔圣当时,面对的是何等情状?” 被点到名字的倪元璐浑身一震,立刻出列,严肃而道: “回陛下,春秋之时,礼乐崩坏,周天子权威不显,诸侯争霸,天下大乱。” ——如果你脸上没有这个黑眼圈就好了,差点让朕破功。 朱由检努力把气势再酝酿了一下,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不止于此。” 他缓缓踱步,声音带着一丝引人深思的悠远。 “春秋乱世,有墨家兼爱,有法家严苛,有道家无为,诸子百家争鸣,皆欲求得治世之路。” “仅仅一个礼乐崩坏,解释不了为何孔圣独独取仁,取礼。” 殿内愈发安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凝神倾听。 “孔圣生于鲁国。”朱由检的声音再次响起,“彼时鲁国何为?” “鲁庄公身故,庆父作乱,连弑二君。其后三桓崛起,从此政不在国君,而在三家大夫之手。” “鲁宣公十五年,行初税亩。自此,井田崩坏,私田大兴,延续至今。” 朱由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亲眼见证了那段历史。 “这,便是孔圣所面对的情状。” “当他及冠之年,开始聚徒讲学之时,鲁国国君的权威,早已旁落了一百余年。而井田之制,也已崩坏了五十余载。” “所谓礼乐崩坏,天子不名,以鲁国一隅之地就可见一斑。” “待到孔夫子周游列国,就更能明白,这并非鲁国一国之病,而是天下之病。” “国君不仁,则臣下不义;臣下不义,则天下崩坏;天下崩坏,则民不聊生。” “这,才是朕以为,孔圣取‘仁’、取‘礼’的真正原因。” 朱由检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先贤非神,亦食人间烟火。其学问思辨,皆是其立于世间,对天地万物之回应。” “不谈对错,孔圣只是看见了那个时代的病灶,并据其所学,开出了他认为的解法而已。” 话音落下,满殿死寂。 群臣皆惊。 他们皓首穷经数十年,读的经义典籍汗牛充栋,却从未有人从这个角度去想过。 孔子为何取仁?为何取礼? 这仿佛是生来如此,是颠扑不破的真理,需要的是阐述,是遵从,而不是诘问。 陛下这个思路,虽对圣人略显“不敬”,却石破天惊,为整个经学研究,开辟了一个全新的天地! 一时间,众人心中五味杂陈,有种被雷霆击中的震撼感。 朱家的皇帝,这是要出一位经学大家了吗? 短暂的沉寂后,首辅黄立极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当先出列,对着朱由检深深一揖。 “陛下圣明,臣,谨受教。” 他这一拜,如同一个信号。 殿内所有臣子,无论心中作何感想,都齐刷刷地跟着出列,躬身行礼。 “臣等,谨受教。” 声音汇成一股洪流,在文华殿中激荡。 朱由检满意地看了黄立极一眼。 老黄啊老黄,你这政治嗅觉,真是没得说。 “那么,”朱由检的声音再度响起,“韩非为何取法呢?此问,可有人能答?” 这是一个全新的问题,却又与上一个问题一脉相承,环环相扣。 殿中众人心头一凛。 刚刚被打开新世界大门的他们,此刻都跃跃欲试。 但对这套全新的治学方法,终究还有些看不分明,一时都在犹豫,不敢贸然开口。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毅然出列。 “陛下,臣请试答之!”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翰林院编修,齐心孝。 只见他面色涨红,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仿佛一个找到了毕生追求的信徒。 朱由检微微颔首:“准。” 齐心孝深吸一口气,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韩非子乃韩国宗室公子,其所处之时,已是战国末年,礼乐早已荡然无存!” “彼时,天下无人再思复周,诸侯心中所想,唯有吞并六国,一统天下而已!” “故其人之学,摒弃仁义,专讲帝王之术,行霸道之事。此非其性本恶,实乃时移事易,不得不为尔!” “时移则事异,事异则备变!”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却因为戴着口罩闷声闷气。 朱由检闻言,忍不住都想鼓掌,但看到周围一片肃静,只好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转而朗声赞道: “彩!” “齐爱卿此言,诚如是也!” 说着,朱由检竟一步步走下了御阶,走入了群臣之中。 天子亲临,让周围的臣子们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神情愈发恭谨。 朱由检却毫不在意,他一边踱步,一边用一种近乎闲谈的语气,继续着他的“讲学”。 “再往后,汉得天下,秦法严苛,民不聊生,是故汉初用黄老之学,无为而治,与民生息。” “然,匈奴北望,窥我中原。黄老之学利于生养,却不利于征伐。” “于是,董仲舒引公羊学派,合谶纬之说,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方有汉武帝犁庭扫穴,勒石燕然之不世之功!” “此言然否?” 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激动的脸庞。 翰林官儿们个个双目放光,呼吸急促。 他们隐隐感觉到,一门足以开宗立派的大学问,正在他们眼前缓缓揭开面纱。 “汉末,经学世家垄断官职,秘而不宣,借臧否人物以把持权柄。” “是故,古文经学盛起,破经师之家法,断学阀之门楣!” “此言然否!”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的心神,都已被皇帝这番波澜壮阔的论述所攫取,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身形,跟随着他的脚步。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稍微放缓了节奏,让这股思想的激流稍稍平复。 他停下脚步,转身问道: “那么,为何程朱取理?谁能答之?”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猛地从人群中抢出,声音激动到变了调。 “臣能答之!” 朱由检正背着身,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一跳。 他转过身,看到倪元璐那张因过度激动而涨得通红的脸,不由失笑。 他微笑着抬了抬手:“倪爱卿,请讲。” 倪元璐激动地吞了口唾沫,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但那份颤抖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 “当……当时,正值两宋之交,偏安一隅。朝堂之上,世风奢靡,官吏腐朽;朝堂之外,北方胡酋,虎视眈眈!” “内忧外患之下,是故程朱二夫子,上求于理,以存天理,灭人欲,只为匡正人心,再造道德!” 朱由检欣慰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去接着论述,为何程朱理学会在蒙元和本朝大行其道。 有些话,虽然正确,但此刻说出口,未免太过惊世骇俗,反而不美。 他毕竟还只是个弱小的皇帝,还需要一些东西来妆点他的冠冕。 ——但迟早有一天,他自己就是那冠冕本身! 朱由检再度环视众人,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么,为何阳明先生之学,又能于程朱理学之外,另辟蹊径,掀起滔天巨浪呢?” 这一次,他没有等任何人回答,而是自问自答。 心学的泛滥涉及到市井力量的崛起,涉及人本主义的崛起。 真要一个万世不易的王朝,最好的选择其实确实还是程朱理学。 同样的,这个点他也不能说透,只能引用目前的流行观点。 “国朝以来,理学逐渐已成僵化教条。士人以此登科,只读时文,不读其理。动辄就言格物致知,却总是先格再致,乃至先格不致,不格不致!” “故而,阳明先生振臂一呼,知行合一、致良知就是他给那个时代提出的药方!” 朱由检说到此处,又摇了摇头。 “然而,阳明此法若是良方,国家又岂能颓唐至此!” 殿中无论是理学派还是心学派,却都已不在乎这明显带着贬义的评价。 他们只想知道那最终的答案! 朱由检说罢,转身,一步一步,重新走回御阶之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他。 他再次站定,俯视着殿中这些大明最顶尖的头脑,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认真与严肃。 “所以,为何孔子取仁,为何古文替代今文,为何程朱取理,为何阳明取心?” “归根到底,不过一句话而已!” 他猛地提高了声调,目光灼灼,如利剑出鞘!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问题!而历代先贤,正是穷其一生,去尝试回答各自时代的问题!” “读史当有神交千古之想,更要有洞察时弊之心!” “朕所求,从来不是对错,从来就只是一个‘为何’而已!” “而若有今日之新圣,欲致此世之至善,则必先回答朕今日之问!” 他向前一步,龙袍鼓荡,声如雷霆! “此问即为……” “——今日之大明,其真正问题又是什么!” 新圣! 此世之至善! 这段话,如同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文华殿! 殿中积蓄已久的热血与激情,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陛下!” “臣……” “天下之大弊在……” 几乎是同一时间,底下便有十数人猛地抢出队列,争先恐后,拱手欲言。 整个大殿乱成了一锅粥,各种声音互相掩盖,再无半分朝堂的肃穆。 站在一旁的王祚远,此刻才从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他看着眼前这几乎失控的场面,急得满头大汗,连忙大声呵斥道:“肃静!肃静!殿前失仪,成何体统!” 他连喊了好几声,殿内才逐渐安静下来。 然而,那些出列的官员,却一个个梗着脖子,满脸通红,谁也不肯退回队列,依旧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王祚远这才回身,对着朱由检行礼:“陛下,诸位翰林心忧国事,一时忘我,还请陛下恕罪。” 朱由检却笑着摇了摇头。 “众卿之失态,是爱朕,亦是爱我大明,朕心甚慰,又岂会怪罪。” 他抬手虚按,温和地说道:“然,此问并非一言可尽,亦非今日可答。都退回去吧。” 出列的众人,这才恋恋不舍地各自拱手,陆续退回了队列之中。 朱由检看着他们,缓缓走回御案之侧。 所有人的眼睛,都跟随着他的脚步,仿佛在追随一个时代的开启者。 他转过身来,问道: “各位,可曾读过这几日贴出的经世公文?” 台下大部分人都立刻点头,只有少数几人面露尴尬之色。 朱由检点点头,对此并不意外。 “朕今日便以此问托付各位,各位可按经世公文之法,各上条陈,为朕解此疑惑。” “……此次,便以十日为限吧。” 他顿了顿,环视一圈,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诸位,此次可莫要再上什么‘天下十弊’之类的空言了。” 此言一出,台下众臣先是一愣,随即发出一阵会意的哄笑。 殿内的气氛,瞬间轻松了下来。 朱由检脸上的笑容却缓缓收敛,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对着众臣,郑重地微微一拱手。 “先生们请吃汤饭。” 这句话一出,殿中所有的笑声戛然而止。 众臣纷纷跪倒在地,山呼谢恩。 等他们再抬起头时,皇帝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后殿的屏风之后。 殿中的气氛,沉默了短短片刻后。 只一瞬间,就沸反盈天! 朱由检站在屏风后,听着身后传来的鼎沸人声,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之前他问策于武英殿,与今日看似一样,都是问天下之弊。 然而其人、其景、其势、其情,已全然不同矣! 不急,不急。 慢慢来,一点点来,一切终究会好起来的。 毕竟单就这院中的三十余个顶级进士,就是后金和起义军凑十年也凑不出来的班子。 优势在我,怎么输! (本章完) 第118章 众说纷纭,法骨藏锋 第118章 众说纷纭,法骨藏锋 “今日之大明,其真正问题又是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根无形的搅火棍,彻底点燃了所有翰林学士的激情。 他们激动得满面通红,唾沫横飞。 直到几名身材魁梧的大汉将军面无表情地举锤示意,这场几乎失控的争论才暂告一段。 臣子们被请出了文华殿,但那股意犹未尽的亢奋,却丝毫未减。 “走,回翰林院继续!”他们这样说道。 皇帝照旧在会极门下摆了宴席以作赏赐,诸位学士们却视而不见,径直穿门而过。 回到翰林院时,这股热潮更是达到了顶峰。 年龄最老的侍读学士眭石,捻着白的胡须,看着眼前这副前所未见的景象,不禁摇头失笑。 而在院子的另一头,几个年轻气盛的翰林已经围成一圈,开始了第二轮的激辩。 “陛下今日之论,可谓发前人所未见!”率先开口的是倪元璐,他双目放光,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圣贤之言,乃应时之药石,而非万世不易之丹方!此言一出,我等治学,当开新天矣!” “没错!”傅冠用力一拍大腿,高声附和,“又何止是儒学!” “古今读史,我等向来只看成败,只论思想,却何曾设身处地,去想先贤们为何会有那般思想?经此一点拨,史学一脉,怕是要另开新篇了!” 众人纷纷点头,与有荣焉。 这时,性子沉稳的王祚远却皱起了眉:“说起应时之学,方才陛下提及的永嘉学派,似乎讲究‘义利相结’,听着……总觉得有些不对味。” 此言一出,方才还热烈非常的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一时无人能接话。 永嘉之学,偏安一隅,在座诸公虽都听过,却少有深究者。 眭石刚好过来,将话题引向了另一个方向:“永嘉事功,暂且不论。但陛下今日这番‘求索当代’的思路,老夫听着,倒觉得与一人颇为相似。” “谁?” “王安石,王荆公。” “呸!”脾气火爆的王廷垣想也不想,直接开口怒喷,“王安石那等刚愎自用,荼毒百姓的权奸,如何能与陛下相提并论!” “陛下此论,乃是正本清源,是圣人之道!王安石那套,不过是借变法之名,行聚敛之实的祸国之举!” 他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引来不少人点头称是。 然而,翰林之中,从不缺抬杠之人。 只听一个声音冷冷响起:“王兄此言差矣!若以时代论,王荆公身处宋时,面对三冗之弊,国库空虚,边防废弛,他挺身而出,力图变法,欲解当代之困局,如何不能称一句‘求解当代’的贤臣?”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昨日被群殴过的倪元璐。 王廷垣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贤臣?他推行青苗法,本意是好,可到了地方,全成了强取豪夺的苛政!他行免役法,却让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此等祸国殃民之辈,也配称贤?” 倪元璐毫不退让,上前一步,与他对峙:“执行之弊,岂能尽归于立法之人?若无王荆公变法,积攒钱粮,又何来熙宁开边?” “以今日之是,非昨日之非,是刻舟求剑;以昨日之功,盖今日之过,亦是缘木求鱼。我等今日既学了陛下此法,便该公允论之!” “你!” 眼看两人就要吵得动起手来,一旁的众人连忙拉住劝架。 但这场争论,也让周围的翰林们陷入了沉思。 是啊,宋有三冗,冗官、冗兵、冗费,积重难返。 王安石的变法,确实是在特殊的背景下,才开出的一剂猛药。 那么……我大明呢? 众人思绪纷纷,顿时这个角落便安静了下来。 而另一个角落,黄景昉、张维机等人则围在一起,讨论着更实际的问题。 “还好,还好方才没冲动上去答陛下最后一问。”张维机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不然,现在怕是已贻笑大方了。” “谁说不是呢?”黄景昉苦笑道,“这传统策论如今已成废纸了,陛下是一份不看,只看经世公文啊。” 张维机接过话头,“谁说不是呢?大家之前还以为这经世公文是薛国观所创的。” “可今日看来,这所谓薛经世不过也是鹦鹉学舌而已。” “陛下不爱名望,倒是让薛国观凭空赚了好大名声。” 项煜愁眉苦脸地道:“可是,我等翰林,平日只与故纸堆为伍,不掌事权,这经世公文,又该从何写起?总不能闭门造车吧?” “那就去问,去查!”倪元璐不知何时已从隔壁摊子走了过来,他目光炯炯,掷地有声,“我等身在翰林,清闲无事,又不是无口无脚,难道还怕弄不明白吗?” “六部衙门就在左近,各位同僚同年,总有相熟的,登门拜访,虚心求教,还怕写不出东西来?” 一番话,说得项煜面红耳赤,众人也尴尬地闭口不谈。 不是……你这样站在道德高地上扫射,我们还怎么聊天? 话题终结者倪元璐对此毫无所觉,顶着个乌青眼眶左右看了看,又朝着另一个扎堆讨论的摊子冲去。 …… 齐心孝没有参与到任何一场讨论之中。 他像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穿过喧闹的人群,回到了自己那被书堆三面合围的桌案前。 同僚们的争论,无论是关于治学方法,还是关于经世公文,在他听来,都隔着一层,未到根本。 陛下今日抛出的这一切,真的只是为了开一种新的治学风气吗? 他不信。 这位新君的心思,比东海还要深。 齐心孝烦躁地在书堆里翻找着,书册被他弄得哗哗作响。 终于,他的手指触到了一本熟悉的硬质封皮。 ——《管子韩非子合刻本》。 他匆匆抽出,一目十行地掠过,指尖因用力而有些发白。 终于,他翻到了《五蠹篇》。 齐心孝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其中几行字上,手指也随之放了上去,忍不住低低地念出声来,声音带着一丝发现秘密的颤抖。 “然则今有美尧、舜、汤、武、禹之道于当今之世者,必为新圣笑矣。” 新圣! “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 论世之事,因为之备! 果然,果然是如此! 齐心孝只觉得一道电光在脑海中炸开,瞬间照亮了所有的迷雾! 什么王安荆学,什么永嘉事功,都错了! 陛下此论,其根源,分明是发自两千年前的韩非之论! 是法家之论! 齐心孝“啪”的一声合上书本,将它胡乱塞回书堆之中,怔怔地望着窗外,胸口剧烈起伏。 他缓缓回头,看向那些还在为王安石的功过吵得面红耳赤的同僚们,眼神微微眯起,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 那么,只有我发现了吗? 不。 齐心孝的脑海中闪过那个上交了永嘉学派奏疏的人。那个人,或许也发现了。 可是,韩非子此人,兼贵术、法。 陛下既然取了法家之骨,难道……会不取其术吗? 这个念头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顺着他的脊椎一路向上,让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他猛地摇了摇头,不敢再往下深想。 摊开一张雪白的宣纸,齐心孝开始缓慢地研墨。 墨锭在砚台上画着圈,发出沙沙的声响,也让他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 上一个问题,他已失了先机。 这一个问题,他绝不能再错过! “大明如今的问题是什么?” 这个问题,到底要怎么答? 耳边,同僚们的讨论声还在继续,断断续续地传来。 “定是吏治!官场腐败,百病之源!” “非也!分明是人心!士无廉耻,民无信义,人心坏了,国将不国!” “依我之见,皆是财税与九边!天下之膏血,尽入边将之筵席,焉能不乱!” 齐心孝再次摇了摇头。 不对,都不对。 这样去答,只会再一次落入陛下的陷阱之中。 这位新君,从来不是在等一个答案。 他每一次提问,都早已准备好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答案。 而他齐心孝! 这一次,一定能找到那个藏在水面之下的真正答案! 齐心孝的眼中,重新燃起了自信的光芒,他提起饱蘸墨汁的毛笔,悬于纸上。 …… 申时。 西斜的太阳将翰林院的影子拉得老长。 院中的喧嚣终于随着下值的钟声而散去,各房的官员们收拾好东西,陆陆续续地结伴回家,路上依旧在讨论着今日的所见所闻。 齐心孝瘫坐在冰冷的座椅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面前的白纸上,依旧空无一字。 他苦思了整整一个下午,想到头疼欲裂,却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韩非子的五蠹篇,大明读过的人没有十万,也有八万,可这两千年来,除了这位陛下,又有谁从中断出了这等石破天惊的治学之法? 有些事情,说穿了不过是一层薄薄的窗户纸。 可要捅破这层纸,却不知需要多少的幸运与功力。 齐心孝心事重重地站起身,随着人流向外走去。 要不,还是算了吧? 学那些同僚,寻一个自己熟悉的领域,去六部找人问问,老老实实写一篇关于吏治或是财税的经世公文? 可他素来不喜交际,性子孤僻,一时之间,竟想不起自己认识哪个六部的官员。 况且如今人人都想着乘此玄风,不是至交亲朋,又哪里会真的倾囊相授? 齐心孝举棋不定,心里乱作一团,竟连有人在身后叫他都没听见。 “齐编修,齐编修!” 好几声清脆的呼唤,才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 他回过头,看到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太监,正站在不远处,对他笑着。 几乎只是瞬间,齐心孝便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心脏,毫无征兆地、却又无比猛烈地跳动起来,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让他微微有些眩晕。 果然,只见那小太监快步上前,对他恭敬地拱手一礼,脸上笑意盈盈。 “齐编修,陛下唤你入宫,可快些随我来吧。” 压抑了一整日的激动与期盼在这一刻尽数爆发,齐心孝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迈步前行。 “齐编修,”那小太监却没动,只是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您的口罩呢?” 齐心孝猛地一怔,恍然大悟。 他急匆匆地拱手道:“还请公公稍待!” 说罢,转身就往翰林院里跑。 他一路小跑回到自己桌案前,从一本书下抄出那个物事,临到院门口时,又猛地停住脚步。 他深吸几口气,抚平了官袍上的褶皱,这才重新装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缓步走了出去。 小太监见他出来,只是笑了笑,并不点破,转身道:“跟我来吧。” …… 齐心孝默默地跟在小太监身后,踏在光滑的宫砖上,一路上心中千回百转。 是自己那篇论王安石的策论,入了陛下的眼吗? 是了!一定是了! 陛下欲开新政,欲革世风,纵然明面上为了安抚朝臣,不能公开为王安石翻案,但私下里,终究是认可自己这种“以史为鉴,求解当代”的思路的。 而且也确实只有自己这篇王公之论,才最为接近陛下的法家之论。 自己这一步棋,确实是押对了宝! 只是……那位上呈了永嘉事功策论的人呢?他是否也被召见了? 齐心孝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通往乾清宫的甬道在夕阳下显得格外空旷悠长,除了偶尔出现的,躬身洒扫的火者以外,再无旁人。 …… 不多时,乾清宫遥遥在望。 还未到殿前,齐心孝便远远望见两个青色官袍的身影,正静静地立在殿前台阶下。 怎么是两个人? 他心中虽有疑惑,脚步却未停,径直走了过去。 许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其中一个身影先转了过来。 此人眼角处的乌青即便敷了粉,也依然显眼。 他看到齐心孝,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对他拱了拱手。 齐心孝也笑了起来,快走几步上前,同样拱手回礼:“玉汝兄,我还道是谁,原来是你在此!” 另一名青袍官儿听到动静,终于也转过身来。 当看清此人面容的瞬间,齐心孝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而那人,在看到齐心孝时,显然也是一愣,原本有些涣散的目光瞬间凝聚起来。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隔着几步的距离,不约而同地拱了拱手。 ——原来是你x2。 (本章完) 第119章 秘书处原始班子 第119章 秘书处原始班子 三人站在乾清宫侧廊下,静静等候召见。 齐心孝心思剔透,只稍一思忖,便明白了今日陛下为何会将他们三人一同召来。 倪元璐想兼收心、理。 吴孔嘉则明显是那个提出永嘉学派的人。 而他自己,则提出了王公荆学之论。 看来陛下在日讲上嘴里说着不问对错,可心里的偏向,却已是显而易见。 理学、心学……陛下怕是一个都看不上。 果然是法家吗? 想到此处,齐心孝的眉头不由一皱,在如今要推法家,恐怕阻力会有点大啊。 宫殿檐角的铜铃在微风中纹丝不动,周遭只有远处传来的几声秋蝉的嘶鸣,更显得此地庄严肃穆。 齐心孝这才注意到,身旁的吴孔嘉似乎有些心神不宁。 他这才注意到,殿内隐隐约约有议事的声音传出,只是听不真切。 原来元会兄是在听墙角啊。 然而不等他凝神再听,先前引路的小太监已经快步从殿内走了出来,躬身道:“三位大人,陛下让你们现在就进去。” 三人心中皆是一凛,不敢怠慢,连忙整了整衣冠,随着小太监跨过高高的门槛。 这是他们此生第一次踏足这座皇帝寝宫。 只是刚一入殿,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愣住了。 殿中站着一个怪异的组合。 一名身材魁梧的大汉将军,本该在殿外值守,此刻却将凤翅盔夹在左臂之下,一身戎装,肃立在殿中。 而在他身侧,则是一名头戴儒巾,穿着青圆襕衫的儒生,却不知是举人还是监生,正满脸激动地对着御座上的皇帝说着什么。 御座之上,朱由检见到他们进来,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他们在一旁站着,自己则继续认真地听着那儒生说话。 那儒生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殿内多了三人,依旧慷慨激昂,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响。 “陛下!是故赌博奢靡之风,不过是表象而已!” “勋贵沉沦的根因,正在于晋升无望,平日里又无所事事,这才以走马斗鸡、一掷千金为豪气!” “故而,欲治赌博,当先治勋贵!欲治勋贵,则当让他们有事可做,建立功勋,从做事之中考选,能者上,不能者下!” “凡有放荡不羁、贪腐害民者,革爵除封,亦在所不惜!” 朱由检听着,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又问道:“然而勋贵之中,如今果真还有可用之人吗?” 那儒生昂着头,一股勃勃英气扑面而来:“陛下,嫡子不可用,便用次子;次子不可用,便用远宗!若连远宗都不可用,便另起军功封侯,以新贵代旧贵!” “煌煌大明,难道还愁没有奋勇用命之人吗?” 齐心孝三人听得心中暗暗咋舌,这番言论,不可谓不大胆,纷纷好奇此人究竟是谁,竟敢在陛下面前如此放言。 朱由检听完,沉吟了片刻,终究是失笑地摇了摇头。 “守中啊,你这性子,实在与你父亲太不相似了。” 那名叫守中的儒生闻言,神色有些犹豫,但终究还是梗着脖子道:“他那是年纪大了,瞻前顾后!欲要澄清时弊,怎能如此畏首畏尾!” “哈哈哈哈……”朱由检发出一阵朗笑,却不再接话,只是朝齐心孝三人招了招手。 “你们过来吧,后面你们要一起共事,可以先互相通报下姓名。” 他又点了点那儒生与大汉将军,对齐心孝三人说道:“你们也可以将今日日讲之问,说与这二位听听,朕稍后要让你们做的事情,便与此有关。” 几人面面相觑,心中都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上前,互通姓名。 那大汉将军率先转过身,对着三人略一抱拳,声音沉稳:“在下锦衣卫百户,骆养性,表字太和。” 那儒生也转过身来,对着三人拱了拱手,神色间依旧带着一丝激动:“在下张之极,表字守中,现于国子监读书。” 齐心孝三人心中皆是一动。 骆养性,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之子。 张之极,英国公张维贤之子。 好家伙,原来是两位京城里根深蒂固的“官二代”。 齐心孝亦拱手回礼:“在下翰林院编修齐心孝。” “在下……倪元璐。” “在下……吴孔嘉。” 通名过后,齐心孝三人便将日讲之事一路道来。 从《大学》“亲民”与“新民”之辩,一路讲到“孔子为何取仁”,最后又是怎么收束于“大明今日之问题是什么”的过程,原原本本地说与二人听。 朱由检坐在一旁,眼神幽幽,并不言语,只是安静地观察着每一个人的反应。 今日上午忙于赶日讲,《题请治京师盗贼疏》、《题请革除赌博之风疏》这两份题本只能匆匆一看。 到了下午他才有时间将上奏之人叫来问话。 此二人正是骆养性和张之极。 细分之下,果然是术业有专攻,家学有渊源。 锦衣卫世家出身的骆养性,对京城左近的盗贼流寇之事,简直了如指掌,分析得头头是道,甚至细致到巡捕营究竟缺额多少,每月被侵吞的饷银又流向了何处。 而英国公之子张之极也不遑多让,对于勋贵圈子里的赌博门路、风气成因,也是剖析得清清楚楚。 只能说,这等官宦子弟,一旦想要做事,确实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天然优势。 有没有那个能力推动变革暂时还看不出来,但论及信息的收集与反馈,确实没有比这些“地头蛇”更清楚的了。 再看翰林院三人组。 不落旧学窠臼是一方面,人员配置也是一层考虑。 倪元璐亲近东林,吴孔嘉阉党旧徒,齐心孝平民出身。 三人再加上张之极的勋贵,骆养性的锦衣卫,基本就是一个身份上比较多样化的小班底了。 后面再逐步添添人,把地域、阶层也都配置平衡一下,慢慢就是他完整的秘书处班子了。 是的,秘书处!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不可能真等到事务繁多了再着手搭建,规章、制度、人手选汰都需要时间准备的。 但这五人,要想进这秘书处,还得看看自己交给他们的这第一个小任务做得如何才行。 朱由检这边思绪万千,殿中五人却已说到了精彩之处。 齐心孝神采飞扬,只是脸上带了个口罩,说话闷声闷气。 倪元璐接过了讲解的重任,口沫横飞。 张之极听得神色激动,抚掌赞叹,不时追问细节,只恨自己不在日讲现场。 吴孔嘉和骆养性倒是有些相像,两人都是默不吭声,只是不时点头。 (本章完) 第120章 地胜还是民胜?(今日加更!求月票 第120章 地胜还是民胜?(今日加更!求月票!) 倪元璐终于将两次日讲中的整个过程,原原本本地对二人复述了一遍。 大殿中一时陷入了沉寂,张之极和骆养性心中波澜起伏,难以平复。 过了片刻,朱由检温和的声音才再度响起,打破了这片宁静。 “朕在深宫长大,闲来无事唯有读书,然而其时并无名师指导,故常有些不解之处。” “各位要么是饱读诗书的登科进士,要么是洞悉时事的官宦贵子,或许能为朕解惑。” 倪元璐几人闻言,连忙躬身,口称“不敢”。 朱由检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拘礼,自顾自地说道: “朕闲来无事,曾读《商君书》。” 此言一出,倪元璐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商君之法,在儒家士大夫眼中,无异于虎狼之术,充满了“悖逆人伦”、“刻薄寡恩”的邪说。 身为皇帝读此书倒也正常,只是直接说出来,终究让他有所不适。 朱由检浑不在意,继续说道:“书中多有酷烈之言,朕亦不取。然其中一论,朕觉得颇为有趣。” 他顿了顿,清了清嗓子,缓缓背诵起来: “故有地狭而民众者,民胜其地;地广而民少者,地胜其民。民胜其地,务开;地胜其民者,事徕。” 朱由检目光扫过众人:“诸位可对此句有所印象?” 齐心孝思索片刻,率先出列答道:“回陛下,此句出自《商君书·徕民》一章。” “乃是说,在战国之时,人口稠密、土地稀少的国家,应当致力于向外开拓疆土;而地广人稀的国家,则应当致力于招徕他国之民。” 倪元璐也紧跟着出列,拱手道:“陛下,商君所言,乃是战国之策。当今天下大定,四海归一,此法似乎已不适用于当世?” 他这话说的很委婉,其实就是提醒皇帝,商君之术法,其实不适合用在此时。 “嗯,倪爱卿所言甚是,朕也是这般看的。” 朱由检不以为忤,反而赞同地点了点头,话锋却陡然一转。 “只是,这其中‘民’与‘地’的胜负之论,着实有趣。朕便因此生出一个疑问……” 他看向阶下五人,目光深邃。 “如今之大明,究竟是‘民胜之国’,还是‘地胜之国’呢?” 这个问题一出,几人顿时面面相觑。 这问题太大了,众人不过是些官场上的小年轻,如何能答得上这等纵观全局的问题。 就在众人沉默之际,一直垂首不语的吴孔嘉,却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出列道: “陛下,臣不知大明全貌如何,请试以臣之故乡为例,为陛下管窥一豹。” “讲。”朱由检颔首示意。 “臣出身徽州歙县,”吴孔嘉的声音沉稳而清晰,“徽州之地,四面多山。多年以前,便已是民多地少,百姓难以单靠农耕为生。” “是故,家乡之人,多有外出从商者,以商贾之利,反哺家乡。若以此论,臣的家乡徽州,当属‘民胜之地。” 朱由检听完,目光便转向了齐心孝与倪元璐。 齐心孝会意,出列道:“臣出身安庆府桐城县。” “安庆府地处江淮之间,地势平坦,田地较多。若论其本,或可算是‘地胜之地’。” “然则,安庆承平已久,又多有外地迁徙之人涌入,其中尤以江西之民最多。” “经年累月,繁衍生息,如今……其实也已是‘民胜之地’了。” 倪元璐接着说道:“臣出身浙江上虞,乡人有言,‘五山一水四分田’,与徽州大抵相似,亦是民胜之地。故而民众除了耕种,跑商的不少,出海的……也有。” 出海…… 朱由检眼睛一眯,心中默默记下了这个信息。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张之极和骆养性身上。 张之极是勋贵子弟,久居京城,他想了想,回话道:“臣生长于京畿之地,所见却与几位大人不同。” “京畿左近,常能见到田地荒芜、村庄破败之景,人口逃散亦非罕事。若单以北直隶而论,似乎……地略多,而人略少。” 骆养性沉吟片刻,谨慎地说道:“北直隶之地,诚如张之极所言。” “不过臣祖籍湖广,曾随家父回乡祭祖。沿途所见,南北景象大不相同。” “有荒芜凋敝之处,亦有繁华兴盛之所。以臣的印象,似乎繁茂居多。只是,此乃臣旅途所见,浮光掠影,只可作为参考。” 听完五人的话,朱由检缓缓点了点头。 “如此看来,我大明江山,有些地方已是‘民胜之地’,有些地方尚是‘地胜之地’。” 他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齐心孝的方向。 “然而,纵使是地胜之地,也会因民众迁徙繁衍,终有一日,变为民胜之地。便如安庆之例。” 他幽幽一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莫名的萧索。 “那么……我大明,究竟还有多久,才会到天下皆为‘民胜’,再无一寸‘地胜’之境地呢?” 此言一出,暖阁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在场的五人,全都是人中俊杰,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聪明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们几乎同时明白了皇帝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一股寒意,顺着他们的脊梁骨,悄然爬了上来。 朱由检没有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他抛出了第二个问题,也是一把更锋利的刀。 “朕也曾观《韩非子》,同样被其中一句话,牵动了心神。” 他看着众人,一字一句地背诵道: “今人有五子不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孙。”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在众人心中发酵,而后才轻声问道: “朕毕竟未曾生子,对此论所见不真。敢问诸位,民间……果真如此乎?五子复五子?” 几人只觉得头皮发麻,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们。 这不是经义,不是策论,这是一个冷冰冰的、能无限推演下去的算术题。 片刻之后,还是张之极硬着头皮出列,声音有些干涩地说道:“回……回陛下,民间产子,多有夭折。纵有五子,能存活长大者,或十之四五。或许……或许并未如此夸张。” “是吗?”朱由检叹了口气,“纵然一对夫妻只得二子成活,便不夸张了吗?” 他伸出手指,开始计算。 “夫妻二十岁时,有二子。待到四十岁时,二子成家,便有四孙。待到六十岁时,四孙再生,便有八玄孙。” “若此夫妻能活到六十岁,身后便是二子、四孙、八玄孙,合计一十四人。两口之家,两代之后,变为十四口。如此,当真不夸张吗?” 张之极嗫嚅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其余众人,也是一时无言以对。 这笔账,太简单了,简单到令人恐惧。 又是一阵死寂。 倪元璐再度出列,他的脸色已有些苍白:“陛下……然而终究有灾荒,有时疫,有盗贼,有战乱……人口增殖,或会比想象中……慢上许多。” “当然如此。”朱由检点头,承认了他的说法,但紧接着便是一个无法回避的反问。 “然而,再慢,会是停滞不前吗?” “国朝初立,太祖高皇帝定天下户口,计六千余万。到如今,二百余载,户口仍是六千余万。各位……信吗?” 众人哑口无言。 黄册之弊,早已是大明朝堂上下一个心照不宣的巨大谎言。 谁都知道人口早已不止这个数,甚至有识之士也曾上疏请求清丈田地、核实丁口,但最后总是不了了之。 因为这件事牵扯太广,阻力太大。 朱由检的声音愈发幽沉。 “如方才之极、养性所言,我大明此时,尚有地胜之处。” “但人口滋养,永不停歇。或许十年,或许二十年,或许四十年……终究会有一日,我大明幅员万里,再无一处地胜于民。” “到那时,又当如何呢?” 一问接着一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众人只觉得冷汗涔涔,浸湿了内里的衣衫,却无一人能答。 朱由检长叹一口气,终于从御案后站起身,缓缓踱步走下台阶。 他走到五人面前,目光如炬,扫过他们苍白的脸。 “朕观汉、唐兴衰,无不是国初人口衰弊,百废待兴。” “尔后开国之君贤明,休养生息,丁口逐渐极盛。” “然后丁口极盛后便是衰败,或有灾荒民变,或有外族入侵,或是地方作乱。” “于是赫赫王朝,轰然倾覆。” “待到新朝建立,天下又是十室九空,人口再度衰弊。生养数百年后,又入此轮回……”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眼神也越来越锐利。 “然则,这王朝之衰败,果真是吏治崩坏吗?是外族势大吗?是地方作乱吗?” “还是说,其根本,就是这‘民地之争’呢?!” “如果真的是……” 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却带着千钧之重,一字一顿地问道: “这大明的民地之争,又到了哪一步呢?” “这大明……距离亡国,究竟还有多远?!” “到亡国那一日,这天下亿兆生民,又要死上多少,才能进入下一轮的盛世呢?!” 大殿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吴孔嘉的嘴唇哆嗦着,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出列,声音嘶哑地开口了。 “陛下……或许……或许事情并不如此可怖。民地之理固然如此,然……然生民亦有生民的手段……” 他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涩声道:“只是……此等手段,有伤天和……” 朱由检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你是说……弃婴吧?” 此言一出,其余四人猛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向吴孔嘉。 吴孔嘉的身子剧烈地一颤,艰难地点了点头。 “正是……正是如此。” 他拱手言道:“臣居歙县,县城有河水穿城而过。” “每到灾荒之年,便有婴孩顺流而下……其数甚多。虽偶有心善之家捞起收养,也不过是百中救一而已。” “若是如此……”他抬起头,眼中满是挣扎,“若是民间以此法自行消解……或许……或许未必会到陛下所言的那一步。” 众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齐齐看向朱由检,想从这位年轻帝王脸上探寻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倪元璐的眼神中甚至流露出一丝哀求。 好在,朱由检只是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悲悯,一丝决绝。 “但是,若一个国家,需要靠着它的子民亲手溺死自己的婴孩,才能维持所谓的千秋万世。” “这个国家,真的还有千秋万世的必要吗?” “这个国家,真的还配谈论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还配谈什么孔孟之道吗?” 吴孔嘉闻言,竟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俯身长拜,声音哽咽:“陛下圣明,微臣……微臣失言。” 就在此时,沉默了一会的齐心孝,突然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他上前一步,急切地问道: “陛下!此‘民地之争’,陛下心中是否已有解法?!” 众人心中一凛,所有的目光,瞬间汇聚到了朱由检身上。 面对着臣子们期盼的目光,朱由检却失笑摇头。 他看着眼前众人,缓缓说道: “朕也说过,在信王府时,朕不过是时常读书罢了,并无名师指导。” “那么,为何朕会读到这些在你们看来奇奇怪怪的东西呢?” 几人屏息凝神,专注地听着。 朱由检一字一顿地说道:“不过是‘实事求是’四个字罢了。” “所以,齐爱卿此问,实在为时过早。” “欲问此事是否有解,需先问此事是否为真。” “这,便是朕今日召诸位进来的真正原因。” 话音落下,他转头对侍立一旁的高时明示意。 高时明躬身领命,从一旁的托盘中,将几份早已准备好的册子,递到五人手中。 五人连忙接过,垂目看去。 只见那册子的封面上,用端正的楷书,写着一行醒目的大字—— 《人口增长速度考察——以京畿地区为例》 朱由检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们下去,好生看看,仔细探讨。朕的要求,都写在册子里了。” “十日之后,日讲再开。朕希望看到的,是一份扎扎实实的、能告诉朕真相的结果。” 他的语气变得幽深而悠长。 “好好做罢……” “或许,在澄清问题的过程中,你们自己,也能窥见解此难题的答案呢?” 话说到此,他不再多言。 转身,拂袖。 “下去吧,朕等着你们的好结果。” 众人相互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深深的震撼与茫然。 他们不敢再多问,只能躬身行礼,缓缓退下。 …… 待到五人走出暖阁,殿外的天色已然昏黄。 宫人们早已将廊下的灯笼一一点亮,在暮色中投下温暖而朦胧的光。 倪元璐是五人中最为心急的。 他只刚一迈出殿门,便迫不及待地展开了手中的册子。 借着灯笼的光,他一目十行地迅速浏览起来。 很快,他的脚步便猛地一顿,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失声惊呼: “嘶?!这……这……如何能办得到?!” (本章完) 第121章 欲知山中路,须问砍柴人 第121章 欲知山中路,须问砍柴人 “咦?!这……这如何能办得到?!” 倪元璐的惊呼声如同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让其余四人心中猛地一跳。 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纷纷展开了各自手中的册子。 借着廊下昏黄的灯笼光亮,几人的视线齐刷刷地落在各自册上。 册子内容并不复杂,只有寥寥数语。 一、查清京畿的人口增长速度,每对夫妻一生产子几何,夭折几何,长大几何。孤证不立,京师百万人口,不求全采,至少也要采集一万对夫妇的数据。 二、不可大肆滋扰民众,此时尚不是清丈土地人口的时机,不要造成大规模恐慌。 三、倪、吴、齐三人不必再答翰林日讲之问,只以此报告作为呈上策论。 四、此题若做得好,十日后在第三次日讲上宣讲,届时骆养性与张之极一同参加。 在这四条之下,还有两行小字备注。 其一:此问之答案,就在此问之中,多多思考。 其二:一切需求人手、权限、帮助,可寻司礼监随堂马文科协助。 …… 众人刚刚升起的种种迷茫、悲伤、兴奋等复杂情绪,在这一刻,被一股强烈焦虑彻底取代。 十天? 调查一万对夫妇的生育数据! 而且还不允许大肆滋扰民众?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几人面面相觑,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撼与棘手。 另外,这马文科又是谁? “诸位大人……诸位大人。” 众人闻声抬头,只见一名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小太监,正站在廊下,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静静地看着他们。 见众人目光汇聚过来,那小太监不疾不徐地走上前,拱了拱手,自我介绍道:“在下司礼监随堂马文科。” “陛下吩咐了,命在下全程协助诸位大人,但凡有任何需要,诸位大人只管开口。” 他顿了顿,眼神里透着一股子好奇,问道:“不知诸位大人,这第一次商议,打算定在何时?” 五人再次对视一眼,几乎是瞬间便达成了共识。 什么何时?当然就是此时! 性子最急的倪元璐直接开口:“皇命紧要,事不宜迟,便是此时!” 马文科闻言微微一愣,但旋即点头笑道:“也好。不过……如今已近酉时,宫门即将下锁,再在宫中逗留恐怕多有不便。依在下看,还是在宫外寻个清净地方为好。” 话音刚落,张之极便立刻接了话:“若不嫌弃,便去我家吧。府上地方尚算宽敞,也清净,最要紧的是离得近,就在宫墙边上。” 马文科目光扫过其余四人,见他们都没有异议,便笑着点了点头:“那便叨扰张公子了。” 他似乎对那地方颇为熟悉:“英国公的园子,在下熟悉的很,往日随陛下每日校阅勇卫营时,总能望见贵府的楼阁。” 说罢,他侧过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诸位,请随我来吧。” …… 一行人随着马文科,默默行走在深沉的夜色里。 这是齐心孝第一次在夜晚走出紫禁城。 白日里威严肃穆的宫殿楼阁,此刻都化作了沉睡在黑暗中的巨大阴影,唯有高耸的宫墙与角楼在月光下勾勒出冷峻的轮廓。 穿过地安门,外界的喧嚣早已沉寂,四周黑黢黢一片,仿佛连空气都比宫里要冷上几分。 只有西侧的勇卫营驻地还亮着几点灯火。 再往前走,便彻底陷入了黑暗。 富贵人家早已闭门歇息,寻常百姓更是不会在这等时候点灯耗费油蜡。 几人借着张之极家下人提着的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跨过一座石桥。 桥下,便是什刹海的活水,月光洒在水面上,泛起粼粼波光。 秋风此时已是极冷,带着水汽拂面而来,却又沁人心脾。 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虫鸣,更显得四周寂静。 这般清冷而开阔的景致,让众人紧绷的心弦不自觉地松弛了些许,脚步也慢了下来。 就在此时,一直走在最前面的张之极停下脚步,回头笑道:“到了。”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片深树之后,一座高楼赫然耸立,楼上灯火通明,温暖的光从窗格中透出。 绕过影壁,早有眼尖的下人迎了上来,躬身道:“哥儿回来了。” 张之极随意地一挥手,吩咐道:“备下热水,请这几位大人洗漱更衣。” 很快,便有数名侍女上前,引着众人前往客房。 齐心孝出身乡土,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一时间手足无措,显得有些拘谨。 张之极看在眼里,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君求兄,便当是自己家,不必客气。” 待到一干人洗漱完毕,换上干净的便服,这才被引入正堂。 堂中温暖如春,地龙烧得恰好。 博古架上摆满了各式珍玩,一派富贵景象,但堂厅正中却只悬挂着一副“静”字,上面居然连署名都没有,看着不像名家手笔。 众人刚刚落座,便见一个身形高大、精神矍铄的老者从后堂转了出来,正是英国公张惟贤。 “爹。”张之极赶忙起身行礼。 其余四人也纷纷站起,拱手道:“拜见英国公。” 张惟贤的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扫,脸上笑意更甚。 一个司礼监的红人,一个锦衣卫的干才,三个前途无量的翰林官儿,自己的儿子总算不再是只和国子监里那些不着四六的穷书生混在一起了。 他心中满意无比,与众人一一寒暄了几句,便笑着找了个理由退下,临走前还慈祥地叮嘱下人好生招待,将空间完全留给了这群年轻人。 张之极随即招呼道:“先不必上饭,随便备些点心茶水,送到我书房来。我等还有要事相商。” 下人躬身领命而去。 …… 张之极的书房内,香茗的热气袅袅升起,几人却都沉默不语,各自思索着那道难题。 最终,还是倪元璐第一个打破了沉默。 “诸位,这事……到底要如何着手?若要调查,最稳妥的法子,便是动用五城兵马司,配合保甲逐一排查。可陛下明言不可滋扰百姓,此路显然不通。” 张之极点头附和:“是啊,若不靠官府之力,只凭我们几人,要在短短十日之内,查清一万对夫妇,无异于痴人说梦。”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片刻后,一直安静思索的齐心孝忽然开口:“黄册不可信,那地方县志呢?不知可有宛平、大兴两县的县志以供参考?” “在我家乡,县志上所记的丁口之数,往往要比官府的黄册精准一些。” 骆养性摇了摇头,声音低沉:“此事我恰巧知道。宛平、大兴两县,此前并无县志。宛平县志还是万历年间才初修,然其上所记丁口,亦是沿袭旧数,数十年未有增减。” 众人闻言,不免有些惊奇。 你一个锦衣卫知道这个有些夸张了吧。 张之极问道:“太和兄如何得知?” 骆养性解释道:“修此县志之人,乃是湖广同乡,万历年间曾有来往,聊过此事。” 线索再次中断,书房内又一次陷入了死寂。 良久,张之极猛地一拍大腿,眼睛大亮:“族谱!我怎么忘了族谱!” 他霍然起身,在房中踱步,语速飞快:“族谱之中,对族人婚丧嫁娶、生卒年月皆有详尽记载,岂非正合我等所需?” “京中勋贵世家众多,各家族谱加起来,凑足一万对夫妇的数据绝非难事!” 他越说越兴奋:“我家的族谱,今夜便可偷……借来一观。” “至于其余勋贵……都有世系宗图在存,正是由五军都督府掌管,明日我与家父言明陛下任务,取来想必不难!” 这个思路如同一道光,瞬间开扩了众人的思路。 齐心孝目光一闪,也跟着补充道:“对了!还有宗室玉牒!宗室人丁繁衍,其数可观,若能查阅玉牒,亦可作为重要参考!” 张之极闻言,却有些犹豫:“玉牒由宗人府掌管,如今管事的是侯驸马,其子也在国子监读书,我与那厮素来不睦,恐怕不好开口……” 一直安静旁听的马文科此时却笑了起来:“张公子不必忧虑。若真需此物,在下自会回禀陛下,断不会让诸位大人为难。只是……这法子本身,是否可行,还请诸位大人好好思量才行。” 就在此时,一直未曾开口的吴孔嘉忽然抬起了头,轻轻说了一句:“不对。” 他看着众人:“宗藩人口的增减,并无参考之用。” “天启之前,宗禄未限,宗室生子便可领禄,是故各地宗室莫不以多生为能事,史载有亲王生子百人者。此乃利禄所趋,非是常态。” 齐心孝立刻反应过来,接口道:“没错,况且天启之后的新玉牒还在修撰当中,就算想要查探限制宗禄后的滋长速度,现在也无从查起!” 吴孔嘉点了点头,继续道:“是故,宗室人口滋长乃是异数,不可作为寻常百姓家的参考。” “以此类推,勋贵之家亦是如此。勋贵虽不如宗室,却也衣食无忧,其生养之速度,必然远高于寻常百姓。” “以勋贵之数推断生民之数,恐有天壤之别,非陛下所求之实也。” 一番话,如冷水泼头,让刚刚兴奋起来的众人瞬间冷静下来。 张之极颓然坐下,叹了口气:“元会兄所言极是,是我等想得差了。” 倪元璐顿时急了:“那该如何是好?保甲不可用,县志无记载,族谱、玉牒又皆是不可参照……除此之外,还有何法?!” 书房内,气氛再次凝重到了极点。 马文科看着他们,脸上依旧挂着那副莫测的笑容,手不自觉地伸向袖中,似乎正要开口。 就在这时,沉默了好一会的骆养性猛然站起! 他眼中精光灼灼,扫视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有了!” “去找稳婆!” 众人先是一愣。 稳婆? 随即,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 对啊!稳婆! “妙啊!”张之极抚掌赞叹,“太和兄此计,当真是别出机杼,剑走偏锋!却又直指要害!” 倪元璐也跟着道:“正是!京师稳婆,数量终究有限,或有百人,但绝不至千。只需抓住这少数之人,便可执一索而厘清全局,实乃绝佳之引!” 齐心孝更是想到了细节:“不知京师的稳婆可识字否?在我家乡,有些稳婆是通文墨的,惯例会用账本记下所接生人家的姓氏、地址、所得红封、婴儿生辰八字等等,以做长久生意!” 吴孔嘉冷静地提出最后一个问题:“那,稳婆归何处管辖?” 一句话,又把众人问住了。 稳婆属于下九流,他们这些翰林官、勋贵子,纵有生产之事,也是下人、长辈操持,自己平日里哪里会关注这些? 一时间,竟无人能答。 就在这时,马文科轻轻咳嗽了一声。 “咳。”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他。 只见马文科笑盈盈地说道:“归顺天府管。” 众人闻言,皆是愕然,心中惊异——一个深居宫中的太监,怎会对这等市井衙门的门道如此清楚? 马文科看着他们脸上的神情,笑意更深了,开口说道: “陛下给各位准备了一道口谕,和三个锦囊。” “然而也特别嘱咐过在下,必须诸位大人自己想到此法,方准在下开口。”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五人连忙离座,整理衣冠,朝着皇宫的方向躬身跪倒。 马文科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神色一肃,同样朝着南面拱了拱手,然后才清了清嗓子,模仿着朱由检的语气,沉声说道: “天下之事,若要变革,其关键不在庙堂之高,而在江湖之远;不在经义之辩,而在吏员之实。” “诸位能想到稳婆此法,可见都是于实务上用心的干才。” “还望尔等日后行事,亦能常怀此心,多观于下,少骛于高。” “臣等,遵旨!”五人齐声应道。 马文科这才直起身,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递了过去。 倪元璐心急,一把接过,迫不及待地打开,里面果然是一张纸条,上书两个大字:稳婆。 “还有两个锦囊呢?”倪元璐追问道。 马文科摇了摇头:“陛下有言在先。若各位一直未曾想到。” “那么第一个锦囊第二日开启;第二个锦囊第三日开启;第三个锦囊第七日方能开启。” 说罢,他扬了扬手,笑道:“口谕已传,第一个锦囊已开,诸位大人还请继续吧。” 众人对视一眼,心中的沉重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激昂。 “出生之事已然有了眉目,那死亡呢?世人总不是有死无生,生死都有才能得到真正的增长速度!” “寻棺材铺如何?还有那些专门替人入殓的仵作!” “不妥!京中若是贫苦人家,死后一卷草席便是奢望,哪里用得起棺材!” “……” 天启七年九月十日,夜。 英国公府,张之极的书房之内,灯火通明。 (本章完) 第122章 活力满满的大明管培生 第122章 活力满满的大明管培生 卯时的天光,将将透过窗棂,给乾清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清辉。 朱由检刚刚校阅勇卫营归来,脸上还残留着北风吹出的红晕。 御案前,马文科躬身而立,双眼布满血丝,神情却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亢奋。 “所以……他们聊到了卯时?” 朱由检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带着几分明知故问的笑意。 马文科的身子躬得更低了些,回道:“回陛下,正是。诸位大人为了讨论此事,彻夜未眠。” “一开始,讨论到如何调查出生人数时,确实是卡住了。” “大家想了许多法子,要么是觉得会惊扰百姓,与陛下的初衷相悖。” “要么就是失之偏颇,无法作为参考。” 马文科顿了顿,语气里透出一丝钦佩。 “还是骆养性大人心思活泛,他提出,可以从稳婆入手。” 朱由检扬了扬眉,怎么会是骆养性? 以他的性格和身世,不太应该吧。 一旁垂手侍立的王体乾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奴婢听说,骆养性上月刚刚喜得第三子,取名祚昌。” 朱由检的目光在王体乾脸上停留了片刻,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王伴伴做的不错,往后也要继续保持。这满朝文武,大大小小,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朕都要知道。” 王体乾闻言,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旋即是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 王伴伴! 这个称呼,终于失而复得了! 这意味着他暂时从生死的边缘被拉了回来,可以……考虑更多的事情了。 王体乾强压下内心的波澜,恭敬地应了声“奴婢遵旨”,缓缓退回原位,指尖却在袖中悄然捏紧。 他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高时明,却发现他只是淡淡笑着,似乎毫不在意。 呵,装什么呢?心里都要气死了吧? 朱由检看着这一幕,心中却毫无波澜,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他很清楚王体乾这样的人需要什么,也清楚自己能给什么,又需要他们做什么。 反正做事就行,不做事再换个孙体乾、刘体乾也不困难。 朱由检将视线重新投向马文科,示意他继续。 马文科接着道:“诸位大人商议,既不能大张旗鼓,便借顺天府清查稳婆的名义,将人分批召集起来。” “再从司礼监借调数十人手,以三五日为期,将京师内所有稳婆近年的接生记录都誊抄统计一遍。” “如此一来,前后不过数日,即便事后消息走漏,稳婆们四处传言,旁人也只会以为是府尹衙门的常规排查,绝难猜到其中深意。” 说到这里,马文科的脸上露出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 “英国公府的张公子还提议过,说可以借他妻子临盆在即,要为夫人筛选京城最好稳婆的名义来办,如此更显天衣无缝。不过其他几位大人觉得,事不至此,大可不必。” “哈哈。”朱由检被这张之极的奇思妙想逗得一笑,“这个张之极,法子虽糙,但心是好的。” 他摆了摆手,说道:“就按他们商议的办。此事需要顺天府和司礼监协同,你亲自去协调。跟府尹薛国观,还有主抓顺天吏治的王肇对,都通通气,让他们全力配合。” “奴婢遵旨。” 马文科应下,又接着汇报道:“统计出生之法既定,倪元璐大人又带着众人商议如何查考死亡年岁。这个着实棘手,远比前者要难,一直没有万全之策。” “他们最后决定,多方采信,譬如从坊间棺材铺的账本、义庄的记录、乃至各家宗族的族谱入手,做几个不同的估算方案。例如以平均四十、五十的年岁分作几份报告,待到日讲之时,一并呈上,供陛下参详。” 朱由检点了点头,这已经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 他真正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 “那么,他们可曾想到,朕所说的那个答案?” 马文科的神色瞬间变得无比激动,甚至带着一丝崇拜。 “回陛下,诸位大人正是卡在了这个问题上,才苦思冥想,争论不休,直至天明。” “最后还是英国公睡醒了,发现我等还没睡,亲手拿着藤条才将各位驱散的。” 他抬起头,满眼放光地看着朱由检。 “陛下,恕奴婢斗胆直言。您所思所想,实乃前所未有,石破天惊!奴婢觉得,倪大人他们虽已是人中龙凤,怕是也绝难凭空想到的!” 朱由检沉吟片刻。 这倒不是他故弄玄虚,只是想借此机会,逼着他们把思维再打开一些。 毕竟冥思苦想,思而不得后,又自己亲手验证的答案,才更加刻骨铭心。 秘书处的第一批班子,他不仅仅是做了身份平衡。 也是真真正正把他们当后世的实习生去培养的。 “若他们今日还想不出,便将第二个锦囊给他们吧,莫要耽误了正事。” 他说着,目光落在马文科那张难掩疲惫的脸上。 “他们各自回家睡了,却只有你,还要进宫来向朕汇报。” 朱由检的语气忽然温和下来。 “辛苦你了,文科。差事办得很好,赶紧下去好生睡一觉吧,看你这眼,都快熬成兔子了。” 马文科心中一热,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方才的疲惫似乎都一扫而空。 他激动地躬身下拜:“为陛下分忧,奴婢万死不辞!奴婢不累!奴婢这就去顺天府传旨!” 说罢,他恭敬地行礼告退,转身的步伐都带着风,充满了干劲。 朱由检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微微有些失神。 曾几何时,在前世,他带过的那些刚毕业的管培生,似乎也是这般模样。 给点阳光就灿烂,为了一个项目,可以几天几夜不合眼,眼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只是……不知道他们现在都如何了? 还在为了kpi和okr,在写字楼里通宵达旦地内卷吗? 你们恐怕想不到,你们的老大……现在到1627年来卷古代人了啊。 朱由检缓缓摇了摇头,将这丝短暂的思绪甩出脑海。 他对一旁的高时明吩咐道:“高伴伴,让针工局给他们几人量量尺码,各做一身锦袍吧。这天,可要渐渐冷了,别冻坏了朕的股肱之臣。” 朱由检顿了顿又补充道:“马文科也要一件,可别漏了。” “奴婢知道了,晚些就安排。”高时明微微笑着应下。 深秋的清晨,凉意透过窗缝渗入,朱由检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让他的头脑愈发清醒。 他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筋骨,眼中只剩下属于帝王的清明与决断。 “来吧,将今日的奏疏,尽数呈上!” (本章完) 第123章 能谋断当事,方为大丈夫! 第123章 能谋断当事,方为大丈夫! 今日的甲字级奏疏只有一份,来自新任蓟辽督师孙承宗。 《请勒虎酋安分疏》。 奏疏的措辞十分严谨,先是陈述了虎酋西迁,与哈喇沁部发生冲突,已然越过大明与蒙古诸部的默契边界。 孙承宗请求朝廷立刻派出使者,携带国书,严厉训斥虎酋。 责问其为何擅起刀兵,破坏草原安宁,勒令其即刻退回本部牧场。 朱由检将奏疏放下,看向侍立一旁的高时明:“孙师那边,进展如何了?” 高时明躬身回道:“回陛下,孙督师以三百里加急调兵,辽东总兵满桂已亲率三千骑兵抵达通州汇合。” “宣府、大同两镇各抽调的五百精锐家丁也已到位。只是陕西各镇抽调的两千家丁,路途较远,尚在途中。” 朱由检轻轻点了点头。 锤子已经初步到位,是时候掌握出兵的大义名分了。 孙承宗此举,看似是请朝廷派个使者去骂人,实则是将整个战略的风险,都揽到了自己一个人的肩上。 胜了,是陛下运筹帷幄,天威远播。 败了,不过是他孙承宗贪功冒进,处置失当,损害了与蒙古的情谊罢了。 朱由检的目光,落在了奏疏后面附着的内阁票拟上。 首辅黄立极领衔,还附上了兵部的讨论意见。 核心意思就一个:同意。 但同意之后,却又附上了一长串的“潜在问题”。 “……或恐交恶虎酋,使之倒向奴酋,于我边防不利。” “……遣使措辞,当以怀柔为主,示之以恩,晓之以理,不宜过激。” “……蓟镇、宣府一线,当早做戒备,以防不测。” 这说得有道理吗? 字字看来,皆是老成谋国之言。 但连在一起,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暮气。 那字里行间,仿佛都写着一句话:话我们已经说到前头了,将来若是出了事,可别怪到我们头上。 朱由检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叩击着。 他该怎么选? 也学着内阁和兵部这般,批一句“知道了”,然后就万事不沾身? 胜则取其名,败则卸其责? 倘若这六千骑兵真的全军覆没,倘若这次赌国运彻底失败,就把孙承宗这位帝师斩首于九边,传首天下? 然后昭告天下,是孙承宗贪功冒进,而他朱由检,依旧是那个圣明无过的君主,只是一时为奸臣所蒙蔽? “呵。” 一声轻笑,从朱由检的唇边逸出。 这是何等懦夫的行为! 不能谋断当事,又何能作此大丈夫! 孙承宗啊孙承宗,你还是太看不起朕了! 朕不只渴望胜利,同样也敢于承担失败! 朱由检霍然抬头,目光如电,直视高时明:“传朕旨意!” 高时明心头一凛,连忙躬身:“奴婢在!” “召集内阁阁臣,及兵部所有与此事相关之人,立刻到武英殿议事!” …… 半个时辰后,武英殿。 朱由检一身玄色骑射常服,风尘仆仆地从殿外大步而入。 他将手中的马鞭随手扔给跟进来的小太监,径直走到御座前,大马金刀地坐下。 “臣等参见陛下!” 以黄立极为首的十几位文臣早已等候在此,见状连忙行礼。 “免了。” 朱由检一摆手,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 “孙督师的奏疏,想必诸位都看过了。都说说吧,各自的看法。” 殿内一片寂静。 大臣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首辅黄立极硬着头皮出列:“陛下,臣等以为,虎酋与哈部相争,我大明坐山观虎斗,待其两败俱伤,再行调停,方为上策。” “坐山观虎斗?”朱由检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那也要两只虎的实力大抵相当才行。诸卿以为,哈喇沁部,真能与虎酋相提并论吗?” 众人沉默不语。 这答案不言而喻。 哈部常年和大明打治安战,一起在烂泥坑里打滚,实力同步下滑。 而林丹汗虽然不敢直面后金,毕竟也是真刀真枪在辽东战场上干过的。 借着辽事后大明的资源倾斜,更是让他的武备较羸弱的蒙古右翼要胜出不少。 朱由检摇了摇头,声音陡然转冷:“你们都知道,若大明不插手,哈部必败!”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阶下每一位大臣的脸。 “朕再问你们,等虎酋打赢了,吞并了哈喇沁,我大明又该如何应对?” 一名兵部郎中壮着胆子出列道:“陛下,届时可断其互市,以为惩戒。” “断互市?”朱由检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仗都打完了,人家的刀锋已经抵到了蓟镇口外,你跟他断互市?” “他回头派人来京城哭诉几声,道个歉,难道我大明还真能硬顶着不成?” 那郎中顿时面红耳赤,呐呐不敢言。 朱由检的追问却并未停止:“若是虎酋打完哈部,又转头去打伯部、束部呢?” 次辅施凤来沉吟道:“届时,或可联合草原各部,共击之。” “联合?”朱由检的音量又提高了几分,“到了那时,口外各部还会信任我大明吗?他们会向谁求援?是向屡战屡败,只能困守坚城的我大明,还是向那个在崛起以来,战无不胜的辽东奴酋?” “这……” 没有人能够回答。 因为答案同样不言而喻。 这些蒙古部落,最是慕强。谁的拳头硬,他们就听谁的。 言语的批判,从来比不过武器的批判。 “恐怕是辽东奴酋吧!” 朱由检一字一顿地给出了答案,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敲在众人的心上。 他缓缓从座位上站起,在大殿中央来回踱步。 “这件事,从一开始,我大明的立场就必须明确!” “在蒙古事务上,大明只有一个原则,那就是维护口外各部的动态平衡!任何一个企图破坏这个平衡的势力,都将成为我们的敌人!” 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大明之于草原,当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非以力压,而以势定。何为势?赏罚分明,言出必践,此即为势!” “谁维护这个平衡,谁就是大明的朋友!谁破坏这个平衡,谁就要面对大明的怒火!这,就是我大明在北疆的底线!” 朱由检猛地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群臣,目光灼灼。 “朕,已经做好了为维护这个原则,而付出一切代价的准备!” “此战若有任何失败,责任均在朕一人之身!诸位要做的,就是放手去做,竭尽全力,不要再如之前那般畏首畏尾!” “听明白了吗!” 殿内,所有大臣尽皆俯身,山呼应诺,“臣等……遵旨!” “即刻选派使者,警告林丹汗,措辞必须严厉明了,不可有丝毫含糊!” “同时,将我大明的态度,通传口外各部知晓!” “就这样吧。” 朱由检说完,不再看众人一眼,转身便向殿外走去。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转入后殿,而是直接从殿前而出。 小太监连忙将马鞭递上。 转眼间,殿外便传来一声清亮的“驾!”,紧接着,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又渐渐远去。 …… 殿中众人缓缓直起身子,依旧沉默不语,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震撼。 片刻之后,还是黄立极最先回过神来,他幽幽一叹,看向殿中各位文臣。 “这下……都知道通州那六千骑兵,是做什么用的了吧?” 霍维华神色一肃,郑重拱手:“下官回部后,即刻将此事列为最高要务,所有钱粮军械,皆向此倾斜!” 一旁的李国普也立刻道:“鸿胪寺那边,老夫亲自去督办,今日之内,必将出使人选与国书草拟出来!” 施凤来接着道:“户部和工部,我来跟进,保证各项物资军备,优先拨付到位!” 黄立极点了点头,挥了挥手:“走吧,都各自回部,赶紧动起来吧。” 众人顿时散去,脚步匆匆,再无来时的从容。 黄立极落在最后,缓缓跨过武英殿高高的门槛。 时已近午,天空不知何时已密布乌云,遮蔽了日光,天地间一片昏暗。 一阵冷风吹来,卷起地上的落叶。 黄立极下意识地掖了掖领口,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块悬挂于殿檐之下的“武英殿”金字匾额。 武英殿…… 这位年轻的陛下,恐怕从第一次在武英殿召对群臣的时候,心中便已经存了今日这番雷霆之想了。 只是……这对风雨飘摇的大明来说,究竟是好是坏? 一阵狂风卷过,吹得殿角的铜铃叮当作响。 天,真的要变了。 (本章完) 第124章 世界线扰动的恐惧(日常) 第124章 世界线扰动的恐惧(日常) 京师一起风,就没个停歇,掠过角楼时,发出呜咽似的声响。 天色昏沉,乌云压着紫禁城的黄瓦,日光昏沉。 “驾!” 冰冷的风刮过朱由检的脸颊,让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身后,一众亲随宦官和侍卫紧紧跟随着。 没人知道,这位年轻的帝王此刻心中正被一股巨大的慌乱所包裹。 朱由检没有目的地,只是本能地催动着马匹,一路奔驰。 他登基以来卷得飞起,然而诸多事项多是裱糊、人事、腾挪而已。 真正称得上重大变动的,也只有京师新政一事而已。 然而,大明人口上亿,区区百万人口的京师新政,又能掀起多大的波澜? 今天推动的闪击林丹汗战略,才是他在这东亚棋盘上落下的第一手大棋。 ——完全没有历史参照的一步棋。 什么叫历史参照? 严谨一点的,就像历史上的大凌河之战。 他可以凭借先知,知道后金必定会从哪个方向进攻,然后提前屯兵备粮,严阵以待,稳稳当当地打一场防守反击。 浮夸一点的,就像他前世看过的那些穿越小说。 无论主角怎么折腾,黄台吉都一定会在崇祯二年冬天,命中注定地绕道蒙古,破边入寇。主角只需要提前在蓟镇扎好口袋,等着他自投罗网就行了。 可现在,这两种参照,都不存在了。 主动出击,分化蒙古诸部,在草原上与后金争夺盟友。 这样的战略,别说原来的历史,他连小说里都没见过。 是赢,还是输? 他不知道。 赢了,林丹汗又会是什么反应?那个自视甚高的察哈尔之主,会不会一改往日对后金的敌视,反而被自己这一手推向了黄台吉? 这种结局虽然好过整个蒙古全面倒向后金,可满朝文武不知道这段历史啊! 他们只会觉得,是自己这个少年天子不知天高地厚,亲手把一个重要的潜在盟友,送给了最大的敌人! 彼其娘之!到时候我比窦娥还要冤! 那输了呢? 输了又该怎么办?加速蒙古局势的崩盘吗? 朝中文武、入京东林的反噬是不是会来的更加猛烈? 自己后续的计划,又该如何调整? 一连串的疑问,如同无数只蚂蚁,在他的心头啃噬着。 让他心中发慌的,甚至还远不止蒙古一事。 就连启用孙承宗为蓟辽督师一事,他其实心里也是没底的。 明末这个时代,没有岳飞。 根本不存在一个能让你把国运完全托付,自己离线收菜就行的帅才。 孙承宗、袁崇焕、毛文龙、卢象升、孙传庭、洪承畴…… 这些在历史上留下赫赫威名的人物,都只是在某些时刻、某些地区证明了自己。 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在大明这盘死局上,完整地证明过自己。 但这才合理,如果有哪怕一个人完整证明过自己,大明也不至于是如此下场了。 随着他这只蝴蝶的翅膀不断煽动,他所熟知的那个历史,正在变得越来越模糊。 是非功过,再也与那个吊死在煤山上的崇祯皇帝无关。 一切的荣辱兴衰,都只看他这个永昌帝君的手段。 这种掌控着亿兆生民、华夏文明命运的巨大压力,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他的肩膀上。 肩抗两京十三省,说来简单! 老子前世最多只管过几百号人的饭碗而已,连一个人的生死都没管过! …… 心念纷杂间,朱由检纵马跑过了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 这三座大殿从万历年间开始动工。 银子、巨木、工匠等林林总总,耗费了数千万两白银。 在阴沉的天色下,它们依旧显得恢弘壮丽,琉璃瓦反射着微弱的天光,冰冷而沉默。 大明亡了,这三座大殿却延续到了四百年后。 …… 很快,朱由检又路过了乾清宫。 穿越以来,他绝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这里度过。 在这座宫殿里,他批阅了一份又一份的奏疏,见了一个又一个臣子,却仅仅出宫过一次——去校阅腾骧四卫。 从那次出宫以后,意识到每次出宫的繁琐,他就再也没出过宫了。 这方寸之地,既是他的牢笼,也是他的战场。 …… 越过乾清宫后,出了玄武门,远处的万岁山映入眼帘。 朱由检顺着山麓斜切而过。 东坡的帝寿亭隐约可见,亭外的那棵歪脖子树,上次登高之时就已经下令砍去了。 这次要是失败了,万岁山却是没有他的位置了。 十七年后如果还是要死,那还是死在南方吧。 南京、福建、广州、台湾、一路扛过去,扛到无处可退再随便找棵树吧。 …… “吁——” 朱由检猛地勒住缰绳,坐骑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他抬起头,遥遥望着前方的北安门。 那座厚重的门楼,在昏暗的天色下,像一个沉默的巨人。 朱由检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捏着马鞭的手指时而松开,时而攥紧。 身遭的随从们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均是默不作声,唯有马儿们奔驰一阵就被叫停,不满地打着响鼻。 寒风吹动着朱由检的衣袍,猎猎作响。 沉默了许久,他忽然转过身,脸上恢复了平静。 “不知不觉,竟跑到这里来了。”朱由检微微一笑,脸上看不出半点异常,“正好,顺路去司礼监看看,让曹化淳他们给朕说说内宫整顿一事,也省的来回召见了。” “走!”朱由检不再犹豫,一拐马头,便朝着司礼监的方向行去。 身后的亲随们,立刻轰然应诺,紧紧跟上。 (附朱由检慌不择路的路线图,全程2306米,骑马耗时5分钟左右。) …… 司礼监的院子里,一棵老槐树下一群小太监围了一圈。 人群的中心,是一个面容黝黑的少年。 “王公,您就别推辞了,这是小的孝敬您的。” 一个尖嘴猴腮的小太监,正满脸堆笑地将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块,往王承恩怀里塞。 王承恩连连摆手,脸涨得通红:“使不得,使不得……” 方正化一把夺过块,拍了拍这小太监的肩膀。 “你这就有眼色了!” “你王公爷爷,那可是高祖宗看重的人物,你们如今能攀附上,那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众人闻言,更是围了上来,纷纷将自己藏着的零嘴、吃食往王承恩和方正化手里塞。 有酸甜的话梅,有香脆的炒豆,甚至还有一个捂了大半个早上,微微发酸的城北烧饼。 王承恩尴尬无比,拉着方正化的衣袖,小声说:“方公,算了,算了……” 方正化一挥手,正要教一教这憨厚小老弟宫中规矩,却眼尖地看见门口闪进一抹明黄。 身子的反应,那可要比脑子要快多了。 “奴婢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其他小太监被唬得一跳,看都来不及看,纷纷转身跪倒,如同被割倒的麦子! “奴婢(奴才)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各种零嘴吃食散落一地,滚得到处都是。 朱由检看着这好像后世上课吃零食被抓包的现场,脸上终究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都平身吧。” 小太监们闻言,直起上半身,却都依旧跪在地上。 朱由检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很快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他饶有兴致地走上前,好奇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王承恩不敢怠慢,入宫已有近月,再是蠢笨,他也将规矩学明白了。 “回禀陛下,奴婢王承恩。” 朱由检眉头一扬,不由一笑: “朕记得你,你就是在考卷里写,说想要吃肉的那个小火者!” 此言一出,王承恩顿时窘迫难耐。 他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奴婢……奴婢之前刚刚入宫,年少无知,胡言乱语,还请陛下恕罪!” 朱由检转过头,看向一旁的高时明,笑问道:“高伴伴,他上次月考,考了第几名啊?吃到肉了吗?” 高时明躬着身子,脸上带着微笑,回道:“回陛下,这小子不争气,上次只考了个四十七名。按规矩,是没有肉吃的。”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不过,臣见陛下那日因他的趣话而开怀,便擅自做主,额外赏了他一份肉吃。” “哈哈哈哈!”朱由检听完,更是大笑起来。 他摇了摇头,对高时明说道:“高伴伴,你这般做法,可不是为师之道啊。玉不琢,不成器。一味宠溺,只会害了他。” 高时明微微一笑,也不害怕,回道:“陛下教训的是,是臣思虑不周了。” “既然上次多吃了一份肉,那就让内书堂的教师们好好教导一下。”朱由检话锋一转,带着几分邪恶,“如果这次月考他进不来前二十,就打上十个手板,去还上次多吃的那份肉吧。” 高时明忍俊不禁,微笑着应下。 朱由检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王承恩一眼。 ——是你吗?十七年后的王伴伴? 是与不是也不重要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吧,真能学得出来,朕的身边自然有你的位置! 到时候朕吊中间,高伴伴吊左边,右边的位置留给你。 就是三棵树连在一起估计不太好找就是了。 朱由检收回目光,一番内心的自我逗趣后,心中烦闷与恐慌终于彻底消散。 他整了整衣袍,转身朝着司礼监的堂屋走去,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与沉静。 “走吧。” “让曹化淳他们都过来见朕,今日,便好好聊一聊这内宫整顿一事。” (本章完) 第125章 第一轮裁员优化 第125章 第一轮裁员优化 内书堂中,经历过上次三人同坐一张条凳的尴尬事后,这里特地多放了几张方凳。 曹化淳、刘若愚、郑之惠,此刻一人坐着一张,腰背挺得笔直,神情肃穆,眼观鼻,鼻观心。 气氛比外面的天色还要压抑几分。 朱由检坐在上首,手指快速地翻动着一份奏疏——《提请内宫人事、财税、监察整顿疏》。 反复修改了十几遍的奏疏,数据、条陈各方面算是齐备了。 但一些大的决断,终究不是他们能定的,还是需要他亲自决断。 朱由检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一张表格上,上面密密麻麻地罗列着内宫太监的人数和分类。 (附图,净军就是那支存在主义的军队,太监组成的哈。) 曹化淳四平八稳的汇报着。 “……是故,京中太监人数共计一万八千五百八十七人,其中查有年老体衰者五百七十二……冒额顶替……” 朱由检完全没在听。 开会时,不管领导是否已经看过了文档,下属都必须将核心内容再复述一遍。 哪怕是后世的互联网公司,也少有能完全遵循高效开会法则的。 无他,领导的时间,总是比下属的更宝贵。 朱由检倒不是存心想听这些早已知晓的数字,他只是借着这个间隙,在脑中完成最后的推演。 现在,他已经思考完毕了。 ——我的回合开始! 朱由检将奏疏轻轻合上,发出一声轻响。 “这份方案,还要改。” “但整个节奏要分阶段来做。朕说,你们记。” 曹化淳立刻住嘴,从凳子上起身,躬身肃立,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高时明朝着侍立在旁的小太监递了个眼色,那小太监赶忙小跑着上前,在书案边铺开纸张,手持毛笔,准备记录。 “其一。”朱由检伸出一根手指。 “以十月一日为限,将所有年老、空额、冒名顶替的两千余人,尽数清退。” “将京中太监的总数,先压到一万六千人左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曹化淳身上,语气加重了几分。 “这里面,冒名顶替的五百人,全部发到惜薪司做工。” “至于那些真正年老的太监,务必安顿妥当。” “若在京中尚有亲人,便将其亲人一并接到皇庄安置,给田给屋。若已是孤身一人,则统一安置到顺天府的养济院中。” 朱由检转向高时明:“给顺天府尹薛国观下一道旨意,让他立刻着手清查、整顿宛平、大兴两县及府城的养济院。” “回头,让长秋以两宫的名义,捐一千两银子过去。此事,刊登在第一期《大明时报》的头版上。” 高时明点头领命。 他又将目光转回曹化淳:“这件事,你亲自去盯。养济院的整顿,宫中老人的安顿,都必须办得妥妥当当,切勿让朕丢了颜面!” “奴婢遵旨!”曹化淳不敢怠慢,躬身领命。 朱由检继续开口,声音里已经没了刚才的温情,只剩下冰冷的漠然。 “其二,自十月一日起,至明年正月初一,共计三月。” “每月一考,考识字、算术、经义三科,但以前两者为重。” “不要吝啬银两和蜡烛,去宫外聘请最好的教习入宫,在宫中各处就近选址,开办夜课。” “所有太监,下值之后,分批入学,按期考较。” “用三个月的时间,逐步将净军之外的太监,裁汰到一万一千人。与万历朝的旧数齐平。” “考核不通过者,一律发配惜薪司做工。” 他抬起眼,看着三人:“有问题吗?” 曹化淳张了张嘴,想说却又不敢。 还是高时明已经熟悉了这位陛下的风格,闻言温声提醒: “陛下,这一下子多出来近三千人,惜薪司……恐怕容不下这么多人。” 朱由检摇了摇头,神色不变:“无妨,惜薪司的事,朕等下会说,肯定容得下的。” “臣明白了。”高时明见皇帝胸有成竹,便立刻闭上了嘴,不再多言。 “其三。”朱由检的声音愈发冷冽,“同样是十月一日到正月。净军的三千人马,也一并考核。考弓马骑射,考识字算术,考军阵治事。” 朱由检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告诉他们,往后,凡是外派边镇的监军,都将只从净军之中,择优选拔。” “谁的本事学得好,谁的功课考得优,谁就有这个机会。” “至于净军的人数,暂且不动。考核不过关者,罚俸。所罚之俸,尽数赏给考核优异之人。” “有问题吗?” 曹化淳与高时明齐齐领旨。 郑之惠与刘若愚被这狂风暴雨一般的节奏唬得不敢出声,手里已经开始出汗。 旁边负责记录的小太监,更是满头大汗,只觉得笔杆重若千斤,运笔如飞之间,手腕都在微微发颤。 朱由检沉默了片刻,在心中将三道命令重新复盘了一遍,确认没有疏漏。 这才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接下来说说惜薪司。” 他放下茶杯,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迅速画了一个草图,递给高时明。 “寒冬将近,京中贫民百姓,烧煤取暖不易。” “你们安排工匠,将煤炭碾碎,与黄泥、土坯等物,按不同比例混合,加水搅拌,然后用模具压制成这个形状,再行晾干。” “多试几种配比,务必找出一种,既最节省成本,火力又足够持久的法子。定下之后,让惜薪司批量生产。” “定一个略高于成本的价格,在京畿各处,平价出售。” “有问题吗?” (大明永昌帝唯一存世墨宝,现藏于大明皇家图书馆,哈哈) 高时明接过图纸,仔细看了看,又递给曹化淳看了看。 这事看着倒是简单,比起前面的倒让人松了口气了。 两人各自领旨。 朱由检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些许: “如此一来,那些被裁撤出宫的太监,也有个去处,不至于衣食无着,流落街头。” “陛下圣恩宽厚!” 众人纷纷附和,言语中充满了感激。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只是朱由检的虚伪之言。 裁撤太监,本就是应有之义。 皇权延伸,何须万余阉人来体现? 于他而言,有一千个聪明、识字、能干的太监作为耳目爪牙,覆盖天下,便已足够。 再有两千人负责日常起居洒扫,已经是足得不能再足了。 维持一万人的太监队伍,除了白吃米饭,实在是屁用没有。 后世的满清,太监不过是3000不到,谁敢说他的皇帝没权力呢? 当然……更残酷的在于惜薪司的安排。 他真正的目的还在蜂窝煤之后。 等这个寒冬过去,等春播开始。 到那时,这数千名在惜薪司煤厂里苦熬了数月的太监,心中积攒了足够的怨气和对苦日子的恐惧。 再将他们放出去,去清查、整顿那些被内官、勋贵们侵占的皇庄。 想必,他们会很乐意将满腔的怒火,倾泻到那些曾经的“同僚”和高高在上的权贵身上。 朱由检的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冷光。 欲使其竞,必先使其困。 久困之人,见一丝之光,必奋不顾身。 内卷,可不能只让文臣武将们卷。 在朕的大明,太监,也必须给朕卷起来! (本章完) 第126章 你还记得,朕说过什么吗! 第126章 你还记得,朕说过什么吗! 朱由检将策论翻到财税部分。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财会统计、监管的措施和手段。 坦白说,大明的会计制度他没怎么改动。 在他这个半吊子看来,四柱清账法已经相当不错,后世的他也没学过财会,想张口指导,都不知道从何教起。 宫中各种领取、支用财物的流程,历经上百年,也已相当成熟。 问题不在制度,而在人心。 世道倾颓时,内宫宦官的贪腐速度,只会比外廷更快,更猛。 文官或许100个人里还有5个人稍微廉洁一点——这甚至都和道德无关,纯粹家里有钱。 而宦官里……疯了吧,你都沦落到当宦官了,还谈清廉?! 朱由检也没指望宫内所有宦官都立竿见影变成海瑞那样的圣贤,这不现实。 反贪不是一件能一蹴而就的事,不是抓一堆贪官,一把杀了,就没人再敢贪了。 唯有日日抓,月月抓,将监督与惩处化为常态,悬在每个人头顶,才能见到那么一点效果。 哪怕只是将贪腐的程度从九成降到七成,都是一场泼天的胜利。 所以,朱由检唯一做出的重大改动,便是强行加入了“预算设立”和“审批核销”这两大机制。 往后宫中,需在年初制定总预算,然后每季度、每月度进行调整和确认。 这份策论耗时近半个月,反复修改,迟迟不能让他满意,其实最大的症结就在这里。 财税一动,人事、监察两处便要随之而动,三者纠缠在一起,一处改,处处都要改。 然而! 郑之惠却交上了一篇篇狗屁不通预算! 朱由检心中冷笑一声。 金银每年拖欠,到手不过八十万两,他暂时不指望,打算改革真正开始时再做计较。 皇庄两万七千顷地,每年一百二十五万两的收益到手五万两,他也忍了,只等开春后再做清算。 可这宫中十库,就近在他的刀把子跟前,居然也敢如此糊弄! 多番打回重改之下,郑之惠告诉他,宫中多方节流之下,十库物资一年可省下……六万两! 然而刘若愚的回报却是郑之惠收了各库主管钱财,数额不明,但估摸应在万两以上。 日了狗了! 简直是把朕当猴耍! 动不了外廷的官员,动不了乡野的地主,难道这紫禁城里十几个掌印太监,朕还动不了吗? 这股念头,从他看到第一份敷衍的财税方案时便已燃起。 而这股怒火,随着郑之惠在十库问题上的反复遮掩、含糊其辞,终究是越烧越旺。 今日,便是引爆之时。 朱由检的目光从策论上缓缓抬起,扫过阶下侍立的众人。 负责财税的秉笔太监郑之惠,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到你了,郑之惠。” 皇帝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郑之惠闻言,连忙从队列中走出,跪倒在地,正要开口汇报。 朱由检却一抬手,制止了他。 “不用多讲,你这份策论,朕已经看过数次了。” 朱由检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朕问,你答。” 郑之惠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只能惶恐地叩首道:“奴婢……遵旨。” 朱由检也不废话,随手将那份策论翻到一页,用手指点了点其中一行。 “朕的第一个问题,为何永昌元年的预算,宫中每年仍需十二万斤黄白蜡?” 问题一出,殿内的气氛瞬间又冷了几分。 郑之惠张了张嘴,支支吾吾地辩解道:“回……回陛下,宫中殿宇众多,日常照明、祭祀典仪……用度不菲,这……这已经是裁减过的数目了。” 朱由检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 他没有看郑之惠,反而将下巴朝着高时明微微一努。 高时明心领神会,不带一丝感情地开口道:“陛下,天启年间,魏公公曾下令禁宫灯,自那以后,宫中黄白蜡的明账,年费不过二万斤。” 话音落下,郑之惠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朱由检这才将视线转回他身上,声音陡然转冷。 “魏忠贤一个字都不识,尚且能将蜡烛的用度压到二万斤。” “郑之惠,你在内书堂读了十几年的书,难道连他一个文盲都不如吗?” “那你告诉朕,你读的那些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郑之惠的心口。 他再也撑不住,猛地一个头磕在冰冷的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颤声道:“陛下饶命!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曹化淳和刘若愚站在一旁,眼皮皆是狠狠一跳,头垂得更低了。 朱由检冷哼一声,对他的磕头请罪置若罔闻。 “朕不是非要禁了宫灯,跟这几万斤蜡烛过不去。朕问的是,你这预算,做的到底是什么狗屁!” 他拿起那本厚厚的册子,信手翻开。 “岁入三十六万匹的阔白布,你预计岁出三十二万匹?” “岁入十四万匹的本色绢,你预计岁出十一万匹?” “岁入三十六万斤的绒,你预计岁出二十四万斤?” 他每念一句,郑之惠的身体就哆嗦一下。 朱由检摇了摇头,似乎是懒得再念下去,将册子往桌案上重重一扔。 “啪!” 清脆的响声让所有人都心头一紧。 朱由检上身前倾,双肘撑在桌上,十指交叉,一双眼睛如同鹰隼,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郑之惠。 “抬头。”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看着朕。” 郑之惠颤抖着抬起头,额头已经磕得青肿一片,脸上满是冷汗和恐惧。 朱由检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朕登基之初,曾对王体乾说过朕的两个原则。这两个原则,你听过吗?” 郑之惠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听……听过。” “重复一遍。” “第一,忠诚。”郑之惠的声音带着哭腔,却不敢不答,“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奴婢们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只要是陛下应该知道的,陛下就必须知道。” “第二,不要伸手。拿了俸禄,就别再把手伸到国库里。” 朱由检听完,嘴角的笑意更冷了。 “那你告诉朕,你犯了哪条?” 郑之惠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压力,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嚎啕出声,拼命地磕着头:“奴婢该死!奴婢罪该万死!奴婢……奴婢两条都犯了!” “呵。” 朱由检呵出一声轻笑。 “总算,你对朕还剩下最后一点忠诚。” “否则,你现在就要滚去惜薪司了。” 郑之惠一听这话,顿时明白还有生路,顿时涕泪横流地喊道:“陛下仁慈!陛下天恩!” 朱由检的身体再度前倾,眸子里全是冰冷。 “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他的声音冷漠。 “第一,永昌元年的预算,给朕重新做!结合裁撤冗员的方案,把每一分银子,每一匹布,每一斤蜡烛的用度,都计较明白。” “不要再拿这等狗屎预算来糊弄朕,也不要逼得让朕去请外廷文臣来帮你们校算!” “第二,把你这半月以来收受各处掌印、管事太监的孝敬,一五一十,一分不少地给朕吐出来,主动去刘若愚那里登记明白!” 朱由检顿了顿,坐直了身子,端起桌上的茶杯,声音幽幽。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郑之惠。” “想清楚,你到底要交出一份怎样的答卷,才对得起朕这份仁慈。” 说完,他将杯中已经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郑之惠瘫软在地,如蒙大赦,又如坠冰窟,只是不住地磕头,嘴里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奴婢遵旨……奴婢一定洗心革面……奴婢……” “滚出去。” 朱由检挥了挥手,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 “做好这两件事之前,不要再让朕看到你。” 郑之惠如闻天籁,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内书堂。 …… 朱由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空了的茶杯放在桌上。 他抬起头,才发现曹化淳和刘若愚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躬着身子,神情比刚才的郑之惠还要紧张。 朱由检哈哈一笑。 “坐下吧,不用这么害怕。” 雷霆过后,便是雨露。 他指了指刘若愚,语气中带上了几分赞许:“若愚,你做得不错。” “只是铺开半月余,便能探到郑之惠受贿一事,可见成效。” 刘若愚受宠若惊,却不敢居功,连忙躬身道:“皆赖陛下指点,奴婢不过是奉旨行事,不敢言功。” 朱由检摇了摇头。 “方法是方法,做事是做事。朕也给了郑之惠预算之法,他又是如何回报朕的?” 刘若愚的法子,除了常规的宫规宣导、严肃宫纪以外,说白了就两个:“举告有赏”,“每月座谈”。 举告一事本来定的是赏银。 朱由检看完觉得不太对。 只是给钱,这事情很难形成真正的风浪。 无他,一顿饱还是顿顿饱,谁都明白,再考虑其后面临的排斥、迫害,每个小太监心里都拧得清。 打回去后,刘若愚第二版方案就改正了。 把赏银改成了赏前途。 “凡举告者,不赏银,直入内书堂读书,另立名册,升迁优先。” 直接将举告者从原环境剥离,并提供了更有吸引力的奖赏,这就大不一样了。 至于每月座谈这个法子,就完全是朱由检给的方案了。 每个月,挑选关键职位的太监,隔离谈话,或是闲聊,或是问询,或是索要举告。 把囚徒困境和360环评结合到一起,一谈一个准。 …… 朱由检又鼓励表扬了几句,就开始交代后续工作。 “稍后,郑之惠交代的行贿人员名单,你整理好。”他看着刘若愚,“顺便,把你查出来的泄露宫密的名单,也一并整理出来。” “奴婢遵旨。” 朱由检又看向曹化淳。 “刘若愚只负责监察,最后的奖惩,交给你来办。” 曹化淳心头一凛,躬身听令。 “贪腐的,一律扔去惜薪司。” “至于泄露宫密的……”朱由检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殿内的空气仿佛又凝固了起来。 片刻之后,他似乎下定了决心,放弃了不教而诛的想法。 “这一批查出来的,全部驱逐出宫。” 他的声音变得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 “但你传话下去,自今日之后,再查出来,不分泄露事项等级……” 朱由检咬了咬牙,一字一句道: “全部处死!一个不留!” “奴婢遵旨!” 曹化淳和刘若愚心中剧震,齐声应是,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在这个时代,朱由检能对大部分行为都抱以一个现代人的宽容。 唯独涉及自身安全之事,他只会施加最残酷的举措。 安全这件事,一点妥协的余地都没有! …… 事情聊到这里,今天内宫的人事、财税、监察三事就算是全部定完了。 整个第一期内宫的整改工作会持续到正月。 等明年朱由检改元永昌的第一天。 宫中应该能多出来一些识字、识算术的好手——具体是五百、一千、两千,目前还不确定,得看教育效率。 惜薪司淘汰下去的数千太监,也会逐步积累怨气,等待释放的窗口。 十库财税清查能节约多少钱,尚不分明,但十几二十万两应该是有的。 宫中泄密、贪腐的风气应该也会略微改善,至于能改到什么程度,那就得看能不能持之以恒了。 最关键的是,这里面的人事、财税、监察里的一些东西,本身就是他在为外廷改革做提前的试点。 凡是验证通过的方法,制度,正好搬到外廷去用。 紫禁城某种程度上就是一个小国家,却又不如真正的国家那么复杂因素,刚好用来做一个简化版的试验田。 外廷的官儿们,以为表格、事项、经世公文就是一切了么? 朱由检内心邪恶一笑。 太天真了,大明牛马们! —— 附上,内廷收入表格清单如下: 这是万历六年的,天启的我找不到,但相差应该不会太大,这个实物税明朝皇帝一直不松口的,只会多不会少。 除了崇祯刚登基就免了江南织造上贡…… 鉴于有些朋友说他的手机看不到正文图片,我会在彩蛋章再放一次。但一般这种和正文关联密切的,还是放正文比较合适。 这个关于图片的说明比较重要,放到正文里特地说一次,后续不说了。 (本章完) 第127章 刘若愚,你要青史留名了(今日更新 第127章 刘若愚,你要青史留名了(今日更新7k!求月票!) 司礼监的值房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皇帝对郑之惠的训斥,对泄露宫密的格杀令,就在眼前。 此时事已议定,皇帝却仍未动身离开。 谁人也不知皇帝此时在想些什么。 朱由检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却没有立刻开口。 他的目光在曹化淳和刘若愚之间若有似无地逡巡着。 现在其实,还剩下一个任务没有派出去。 某种意义上,这其实也是一桩天大的奖赏。 给谁呢? 朱由检婆娑着自己下巴的短须,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了刘若愚的青色胡茬上。 算了,算了,还是给你罢。 这辈子,你应该是没机会再写那本血泪斑斑的《酌中志》了。 朕便补一个足以让你名垂青史的东西给你。 思虑已定,朱由检径直开口。 “曹化淳。” 朱由检先点了曹化淳的名。 曹化淳身子一紧,连忙躬身:“奴婢在。” “方才议定,净军和宫中内侍,这三个月都要突击识字、识算。”朱由检的语气很平淡,“林林总总加起来,怕不是有上万人。这些人里,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的,恐怕不在少数。” “若要教他们,总不能让先生一个一个去教。为了效率,只能百人一班,乃至两百人一班。可如此一来,教授的效果,恐怕就差强人意了。” 听着皇帝的话,曹化淳心里偷偷松了口气。 这话他刚刚接到命令的时候便想到了,却不敢开口反驳陛下的命令。 现在陛下自己也知道这事情的困难,那就好办了。 他正要顺着话说几句场面话,却见皇帝的手指又点了另一个人。 “刘若愚。” “奴婢在!”刘若愚心头一跳,赶紧应声。 “朕有个法子,或许能解此困局。” “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做吧。” 说着,朱由检取过案上笔墨,在纸上写下了四个字。 “一、因、于、要。” 他招了招手,示意三人近前。 “你们来看看,这几个字,可有什么相似之处?” 高时明、曹化淳、刘若愚三人连忙凑了过去,目光都落在那张纸上。 字形?笔画? 不像。 所指的事务? 更不相干。 三人都陷入了沉思,值房内只剩下他们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高时明毕竟是司礼监掌印,心思最是敏锐,他将这四个字在心里默念了几遍,突然“咦”了一声。 “陛下……它们的读音……” 朱由检赞许地点了点头:“不错,正是读音。”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那四个字。 “如今大明,要确认一字的读音,用的是反切之法。” “譬如‘一’,是‘于悉切’,取‘于’为上字(声母),而以‘悉’字为下字(韵母和声调)。” “然此法终究不便。上字四百,下字一千,欲要辨音,竟需先学千四百字,这何等不便!” “那为何不干脆将这读音,拆分为声、韵、调三部呢?” 朱由检的声音不大,但落在三人耳中,却不啻于平地惊雷。 “天下汉字,声部不过数十,韵部不过数十,至于调,亦不过平、上、去、入阴阳八调而已。”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声、韵、调便是那‘三’,天下汉字读音,皆可由此而生!” 三人一时都愣住了,脑中仿佛有无数烟炸开。 高时明最先反应过来,他脸上的震惊难以掩饰,失声赞叹道:“陛下圣明!此法……此法当真闻所未闻,却又如此简明扼要!若真能成,学者只需先学这区区百余声韵之部,则天下之字,皆可自读其音了!” 朱由检微微颔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刘若愚。”他再次看向刘若愚,“去将这套方法总结出来,编撰成册。再选出一千个日常通用的字,给每个字都用此法注上音。” “如此一来,只要学会了这套声韵之法,学者甚至可以自学识字。宫中识字、识算一事,必将事半功倍。”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 “试着去做吧。第一版,不必求全责备,能用即可,后续再慢慢改进。” “什么时候最终能定了,朕亲自下旨刊刻天下,就连书名……朕也想好了。” 朱由检看着刘若愚,一字一句地说道:“就叫《永昌拼音》。” “而你,刘若愚,便是此书主编。” 刘若愚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懵了。 主编?《永昌拼音》?刊刻天下? 这几个词砸下来,让他一时间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 这是何等的功业?这是要名垂千古啊!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陛下!陛下!此乃经天纬地之创举,奴婢……奴婢不过犬马之劳,何德何能担此大任!此书主编,唯有陛下才配当之!” 朱由检摇了摇头,开口道。 “让你去做,你便去做。朕富有四海,难道还要贪图一个臣子的功劳吗?” 这话一出,不仅是刘若愚,连旁边的曹化淳和高时明都心神剧震。 他们此刻才真正意识到,皇帝抛出的,是怎样一份足以让任何读书人疯狂的旷世功业。 纵使是以高时明那般淡然的心性,此刻看向刘若愚的眼神中,也忍不住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羡慕,甚至是嫉妒。 朱由检将一切看在眼里,却不多言。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事情既然议定,那就各自抓紧去做吧。” 朱由检站起身,掸了掸衣袖,“朕也乏了,回宫。” 说罢,他便迈步向门外走去。 曹化淳、刘若愚连忙跟上,一路将他送到司礼监门外。 朱由检翻身上马,身后,司礼监、内书堂大大小小的太监们都跪了一地,黑压压的一片。 他没有立刻策马,而是勒住缰绳,抬头望了望天。 沉默半响后,朱由检忽然一笑。 他侧过身,俯视着底下跪伏的众人。 “朕登基之时,曾对你们说,要忠诚,无事不可对君言;要守法,谨守俸禄,莫要胡乱伸手。” 他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飘忽。 “那么反过来,朕会给你们什么呢?这话,朕当初好像是忘记说了。” 司礼监门前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朱由检扫视众人,目光如炬,缓缓开口。 “其一,曰权。” “能做事,认真做事,踏实做事,自然有前途等着你们。司礼监的位子,内廷十二监的位子,都在那儿摆着。” 底下,那些随堂、秉笔太监们,眼神瞬间变得热切起来。 朱由检继续说道。 “其二,曰钱。” “如今国朝衰败,处处用钱,朕一时也拿不出太多赏赐。但国势一旦好转,加俸增赏,绝不吝啬。朕不敢说能让你们富比王侯,但必然能教尔等安享晚年。若是真立下不世之功,百金、千金乃至万金,朕又何吝赏赐?” 人群中,那些刚入宫不久,还对未来抱有幻想的小太监们,眼中燃起了火光。 “而其三……” 朱由检的声音顿了顿,他拿起马鞭,虚虚地点了点刘若愚和曹化淳的方向。 “便是这,名。” “《永昌拼音》只是一个开始。朕的胸中,还有无数大事要做。尔等只要用心做事,紧紧跟上,纵使不能人人青史留名,也定能不负此生。” 他收回马鞭,最后扫视了一圈底下那一张张或激动、或狂热、或敬畏的脸。 “好好做事吧。” “切莫被朕,落下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朱由检猛地一挥马鞭。 “驾!” 骏马长嘶一声,四蹄翻飞,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朝着乾清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亲随亲卫们立刻策马跟上,马蹄声轰鸣,迅速远去。 只留下司礼监门前,跪伏一地的太监们,和那沉沉欲坠、却始终未曾落下半滴雨的天空。 (本章完) 第128章 所谓王法,离王越近,法越如刀(求 第128章 所谓王法,离王越近,法越如刀(求月票!) 京畿之地,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冷气搅得萧瑟。 北风卷着铅灰色的乌云,沉沉地压在天际,像是要下雨,又迟迟不肯落下,压得人心情不适。 官道上,一辆马车正不紧不慢地行驶着。 官道两旁的田地里,翠绿的麦苗已然破土而出,郁郁葱葱,连成一片绿色的海洋。 但偶尔还是能看到几处扎眼的土黄色荒地。 马车前方,一名身着儒衫的青年士子骑着马,身姿挺拔如松。 他忽然勒住马缰,调转马头来到车窗边,微微俯身。 “毖予公,射斗公,在下照旧先去田间探访一番,今晚再到涿州与二位会合。” 车窗的帘子被一只苍老的手掀开,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 他看了看天色,点了点头。 他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丝疲惫,缓缓说道:“也好。我与有孚兄连日的舟车劳顿,实在没有精力,就不陪你去了。我等在城中安顿好后,自会让小厮到城门口接你。” “有劳毖予公安排了。”青年士子点点头,利落地翻身下马,将马鞭递给随行的小厮,便径直朝着田间走去。 老人看着他的背影,默然了许久,这才放下窗帘。 车内,还坐着另一位闭目养神的老人。 马车重新启动,车厢内却是一片沉默。 “年轻,就是好啊……”许久,第一位老人没头没尾地感叹了一句。 那闭目养神的老人,眼皮也不抬,只是语气幽幽道:“靖之言不由衷啊,这又哪里只是年轻呢?” 这话一出,两个人竟同时丧失了聊天兴趣,就此一路无话。 车内之人谁也? 第一位。 乃是万历三十五年进士,东林杨涟同门,由庶吉士一路升至礼部右侍郎的清流模版。 ——成基命,字靖之,号毖予,时年68岁。 第二位。 则是万历二十年进士,历任吏部、通政司、工部、户部、兵部的浊官模板。 ——王永光,字有孚,号射斗,时年66岁。 至于车外骑马的士子,当然就是大名府知府卢象升了。 此刻,他们已至涿州城外十里,离京师之地,仅剩一百余里。 …… 卢象升走在官道上,目光扫过一片片麦田,很快,他便锁定了一块田地。 那块地约莫只有数亩,一家三口居然此时才开始播种。 一个身形瘦弱、头发微白的农夫,将耧车的绳套绑在身上,像牲口一样在前面奋力拖拽着。 他身后,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正用尽全身力气扶着摇摇晃晃的耧车。 妇人则跟在最后,拿着锄头,将播下的种子草草用土掩盖。 北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也吹得那男孩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更显瘦弱。 卢象升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的儒衫下摆卷起,在腰间扎了个结,便毫不犹豫地踏进了满是泥泞的田地。 他走到耧车后,伸出双手,按在车辕上,猛地向前一推。 “嘿!” 耧车猛地向前一窜,速度快了一大截。 前面拉车的老农只觉得身上一轻,吓了一跳。 他惊愕地回过头,看到一个陌生的青衣士子正站在自己身后,靴子上沾满了泥。 卢象升冲他微微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老丈,在下乃是进京赶考的士子,有些稼穑之事想请教一二。不过不急,咱们先把这一垄地播完再说。” 那老农看着卢象升的打扮和气度,只是愣愣地点了点头,又转过身去,似乎觉得被人帮了忙,脸上有些挂不住,更是拼了命地向前拖拽。 一垄地很快播完。 一家三口站在田间,看着这位陌生的郎君,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郎君……”老农搓着手,不知该说什么。 卢象升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自己满是泥污的靴子,朗声笑道:“反正这地也下了,靴子也脏了。不如索性再多播几垄,也算是在下耽搁老丈时间的赔礼了。” “使不得,使不得!”老农连连摆手,就要上来抢夺耧车。 卢象升却摇了摇头,也不与他争辩,直接绕到前面,将绳套,往自己肩上一挎,二话不说,闷着头就往前走。 他的力气极大,脚步又稳,那沉重的耧车在他手里,竟像是没有多少分量。 一家三口都看呆了。 老农反应过来,连忙跟上去,用力在后面推着车。 那小童跟在后面,看着卢象升高大的背影,忍不住笑出声来:“爹爹,这位郎君的力气好大,跟牛一样,比你快多啦!” “浑话!”老农压低了声音呵斥了一句,脸上却满是窘迫。 卢象升听见了,哈哈大笑起来,声音显得格外爽朗:“哈哈,小时候在家中耕地,同伴们都叫我‘卢大牛’!你这小童,倒是有眼力!” 笑声驱散了田间的尴尬。 一口气又播了三四垄地,眼看田里已经播种过半,那老农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重。 他几步抢上前,死死把住了耧车,说什么也不让卢象升继续了。 “郎君,可使不得了,真使不得了……您是读书人,金贵身子,怎好干我们这粗活……” 卢象升看了看还剩下一半的地,又看了看老农惶恐的脸,终究没有再坚持。 他解下绳套,走到田埂上,拱了拱手,神色却郑重起来。 “在下确是进京的士子,听闻新君看重事功,这才想沿途多问一些稼穑之事,以备策问。” 他指着那片刚播种的土地,问道,“老丈,我从大名府一路行来,沿途的麦子都已播下,为何你家这块地,此时才播种了一半?” 那老农闻言,脸上露出一丝犹豫,眼神躲闪,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开口。 还是那小童年少,口无遮拦地哼了一声。 “还不是先给那冯大善人家翻了地,又播了种,这才轮到我们家嘛!” “你这孩子!”老农急得瞪了儿子一眼。 还好眼前这郎君,无甚过激反应,这才松了口气,说道:“郎君莫怪,小孩子不懂事,尽是胡咧咧。” “是这样,”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小心翼翼地解释道,“这冯善人,早年也是军籍出身,后来不知怎地走了大运,中了进士,听说在北京当了好大的官儿。前些年回了乡,在咱们涿州置办了好大一片田产。” “俺……俺就是他家的佃户。佃的那块地在河边,是上好的水浇地,产出高些,自然要先紧着那块地的种。” “这边的几亩薄田,是自家的,却离水源远,只能等那边忙完了,再顾自家了。” 他似乎怕卢象升误会,又补充道:“其实冯善人算是不错了,他家的租子比别家要低上一些,催缴也不那么严,年景不好时,总愿意宽限几日。这小子不懂事,说什么他家我家的,倒叫郎君看笑话了。” 卢象升静静地听着,点了点头:“确实要抓紧了。小麦播种,秋分为上,白露次之。此时已近霜降,确实晚了些。” 老农脸上泛起一丝苦笑:“晚就晚点吧,多放些种子,多些力气,总归能有收成的。” 卢象升又问:“涿州此地,可有征马草?” “征,怎不征!”老农立刻答道,“秋税刚过,俺家才交了一束上去。” 卢象升眉头微微一扬:“我观老丈田地不过数亩,也要缴足一束吗?” “这……”老农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俺也不知道啊。反正里长来通知,就是每家每户,都得交一束草。” 卢象升点了点头,目光变得有些幽深,却什么都没说。 他再次对着老农躬身一礼:“叨扰老丈了。” 那老农哪里受过读书人如此大礼,吓得连忙往旁边一闪,连连摆手:“郎君这是折煞俺了,俺……俺也没说啥呀。” 他又问道:“郎君,这天色眼看就要黑了,要不……就在俺家歇一晚吧?虽说简陋,但还算干净。” 卢象升摇了摇头,指了指远处官道上牵着马的小厮:“多谢老丈好意。我已与友人在涿州城中约好,不能再叨扰了。” 说着,他从袖中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块东西,递了过去。 “前日路过保定府,买了些饴,只是我素不喜甜食。” “看你家这孩子活泼可爱,甚是喜欢,这点心意,就送与他当个零嘴吧。也算是在下耽搁老丈这么长时间的赔礼。” 说完,也不等老农推辞,便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到了官道上,他随手在路边拽了几根野草,将靴子上的泥泞擦了一擦,便翻身上马,与小厮一起,朝着涿州方向疾驰而去。 …… 田埂上,老农望着那年轻士子远去的背影,还是有些莫名其妙。 男孩却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父亲手里的油纸包,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老农回过头一看,哈哈一笑。 他粗糙的大手摸了摸男孩的头:“给你吃吧,看你馋的。” 男孩却摇了摇头:“爹爹辛苦,爹爹先吃。” 老农愣了一下,眼眶微微有些发热。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包,一股甜香瞬间散开。 他把块凑到嘴边,只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便满足地长叹了一口气,随即把递给了儿子。 男孩还是摇头,又望向一旁同样疲惫的母亲:“娘亲也辛苦,娘亲先吃。” 那妇人看着懂事的儿子,满眼都是笑意,她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接过块,却只是放在唇边碰了一下,便又递回给了孩子。 男孩这才欢天喜地地接过,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整个眼睛都幸福地眯成了一条缝。 “走吧,继续干!”老农直起身子,望了望那片还未播种的土地,“婆娘,你先回家,把那盏油灯拿来。今晚就是多费点灯油,也得把剩下的地都播完!” 他抬起头,看着那灰蒙蒙、阴沉沉的天空,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只希望这雨别下得太快” “不然,这几亩地的收成,怕是要坏。” ……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官道上只剩下二人二骑。 晚风吹拂,带着田野里泥土和草木的气息,也带着一丝凉意。 很快,涿州城到了。 卢象升在城池下勒住了马匹。 即便是在夜色中,依然能感受到那座城池的雄浑与厚重。 城门楼上,两盏灯笼已然点亮。 昏黄灯光下,一副对联依稀可见: “日边冲要无双地,天下繁难第一州。” 字迹风骨犹存,但字外的景象,却已是另一番光景。 离宵禁还有一个多时辰,城门却已落了锁,只在侧边开了一道小门,供人出入。 几个兵卒懒洋洋地靠在门边,对着进城的百姓吆五喝六,有人从袖中摸出几文钱塞过去,才能换来一个不耐烦的侧身。 世风之颓唐,于此一隅,已见端倪。 卢象升面无波澜,翻身下马,默默排在队尾。 轮到他时,一个兵卒斜着眼打量他,直接一摊手:“一人五文,你这厮骑着马,得加十文!” 这比旁人高了数倍。 卢象升什么也没说,从袖中数出三十文钱,扔进了那兵卒的手里。 那兵卒嘿嘿一笑,掂了掂分量,这才让开了道路。 …… 客栈里,卢象升要了一盆热水,简单擦了把脸,洗去了一路的风尘。 刚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门外便传来了贴身小厮的禀报声。 “大人,门外有人递来拜帖,邀请大人晚上前去赴宴。” 卢象升接过拜帖,只见是一张大红名刺,上面用金粉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涿州冯伯衡,敬拜。” 卢象升拿着那张分量不轻的拜帖,却没有打开,只是用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挲着。 他问:“其余两位大人,可也收到了拜帖?” 小厮点点头:“来人牵着三辆马车,此时还候在客栈门外,说是奉上了三份拜帖,务必要请三位大人赏光。” 卢象升的手指在“冯伯衡”三字上停住了。 片刻之后,他摇了摇头,将拜帖随手放在了桌上。 “回绝了吧。” 他的声音很平静。 “就说我等身负皇命,急于回京,不敢私下宴饮。待他日有暇,再来涿州,与冯学士把酒言欢。” “是。”小厮领命而去。 卢象升在房中沉默地站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似乎有些自嘲。 他走到桌案前,从怀中掏出一个册子。 只见那册子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迹。 “大名府,每顷征马草五至七束。” “广平府,每顷九至十三束。” “顺德府,每顷十二至十九束。” “真定府,每顷十八至二十七束。” “保定府,每顷二十五至三十五束。” …… 卢象升提笔,在下面添上了最新的一行记录。 “涿州,每顷……二十八至四十一束。” 写完,他看着自大名一路北上的各项数据,终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王法王法,离王越近,法越如刀。 他这一行,真的能改变什么吗…… 若不能改变,恐怕还不如在大名府踏踏实实地把事情做完更好。 他刚厘清了田赋旧账,正要大展拳脚,却没想到突然被调来做这马草一事。 马草马草,看似九边军政,根底里却恐怕和王之一字也脱不了干系啊。 卢象升房中的灯光,等了片刻,熄灭了。 …… 隔壁,成基命的房中,这位年近七旬的老臣,已经戴上了叆叇,正借着灯光,一字一句地翻阅着从驿站抄录来的十余份不同日期的邸报。 魏忠贤自缢,崔呈秀、田吉流放…… “三不知阁老”张瑞图被免…… 京师新政……顺天府尹薛国观 孙承宗复任蓟辽督师…… 成基命逐字看罢,将叆叇取下。 他又对着油灯怔怔地发了一会呆,心中闪过无数念头,却也只是幽幽一叹。 过了一会,成基命房中的灯光,也熄灭了。 …… 而另一侧,王永光的房间里,却早已是灯火全无。 若是凑近了细细听闻,还能听到一阵阵平稳而有节奏的鼾声,在这萧瑟的寒夜里,显得格外安详。 这一晚,从大名府齐行的三人,竟是没有一人,去赴那位涿州地主冯伯衡的宴请。 …… 冯府。 灯火辉煌的厅堂内,冯铨听着家丁的回报,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凝固。 “三位……都拒了?” “是……是的,老爷。”那家丁战战兢兢地回答,“都说……都说急着赶路,不敢耽搁。” 冯铨瞬间捏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王永光和成基命也就罢了,就连这不知哪里蹦出来的卢象升,居然也敢拂他脸面,简直是岂有此理! 老子当年登科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 然而气也没有用,成王败寇就是如此。 人家现在皇命垂青,就是比他这个前朝阉党要了不起! 想通了这一节,冯铨紧握的拳头,终究是缓缓地松开了。 他甚至又露出了一丝微笑,只是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 “好,很好。”他轻声说道,“既然三位大人急于为皇上分忧,我自然不能拖了后腿。” 冯铨端起茶杯,对着那家丁吩咐道: “明日一早,你领一队家丁,去东城门候着。” “就说……就说,我家大人知道三位大人急赴皇恩,不敢叨扰。” “然涿州至京师,过卢沟桥前,盗匪多发,我家大人特命尔等随行护持,以保三位大人万全。” 那家丁迟疑了一下:“老爷,若是……若是他们还是拒绝呢?” 冯铨脸上的肌肉猛地一抽。 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然而,终究还是没有忍住。 砰! 滚烫的茶碗被他狠狠地砸在了那家丁的脚下,碎瓷飞溅,茶水烫得那家丁一哆嗦,却连叫都不敢叫一声。 “拒绝?”冯铨咬着牙,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拒绝你们就给老子远远地跟着!他们难道还能在官道上拔刀驱赶不成!” “快给我滚!” “是,是!”家丁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空旷的厅堂里,只剩下冯铨一人,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人情做纸,世事如棋。 为何要如此不留余地? 你们三人这般作态,就是真的咬死了我再无起复之时是吗! 我冯铨今年,也不过三十有二而已! …… 城外十里。 忙活到半夜,地总算是播完了。 一家人拖着疲惫的身子收拾好农具,走在回家的田埂上。 “咦,爹爹,你快看!” 小童清脆的声音里满是惊喜,他指着天空,蹦跳着喊道:“月亮出来了!” 老农猛地抬头。 只见先前还阴沉沉的天空,不知何时已云开雾散,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天际,清冷的辉光如水银泻地,将整个田野都镀上了一层银霜。 (尽力了,狗ai不听我话……只能画成这样) (本章完) 第129章 道左相逢,有趣有趣(新人物出场! 第129章 道左相逢,有趣有趣(新人物出场!求月票!) 过了涿州,又赶了一日路,终于到了良乡。 此地到京城,不过五十余里而已,快马半日可达。 卢象升照旧骑着马前探,以便寻访田间农夫,查问马草之事。 这天色昨日不知为何,霎那间放晴,如今天空一碧如洗,温度也略微回升,赶起路来倒是十分惬意。 如果……周遭田地中,没有那一块又一块突兀的荒芜就好了。 …… 一行人等正纵马而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迅速传来。 十余骑精壮汉子,个个以面巾遮脸,腰挎朴刀弓箭,呼啸着从后方赶超上来,旋即又勒住马头,将众人不紧不慢地围在中央,盘旋打转。 为首一人,打量了一下众人行囊,没看到有佩戴弓箭,顿时胆大不少。 他策马上前,将弓箭拿在胸前,一下一下轻轻拉着,却也不搭箭,只作威慑。 “这位爷,看样子是远道而来?兄弟们连日奔波,手头有些紧,不知爷可否行个方便,请兄弟们喝顿酒水?” 他顿了顿,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 “所要不多,我们十个兄弟,一人十文钱,凑个整,一钱银子即可,如何?” 卢象升尚未开口,身后一名冯府派来的护卫家丁已然按捺不住。 他驱马上前一步,大声喝道:“大胆!可曾听过涿州冯家的名号?如何敢在此地放肆!” 那为首的盗贼闻言,脸上的笑意一僵,暗骂一声,“他娘的,出门没看黄历。” 涿州离着这70多里地,就算涿州知州也管不到他头上。 那什么狗屁冯家,更是听没听过。 但这家仆敢这么嚣张,想来应是有权有势,要是进了京一道奏疏报上去,他的千户大人准得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做生意而已嘛,不寒碜,这家抢不得,总有下家能抢,肥羊千千万,何必怼死这家。 领头的汉子想到这里,连场面上的狠话都不说一句,呼哨一声,便领着众人拨转马头,绝尘而去。 一场眼看就要发生的冲突,就这么消弭于无形。 那冯府家丁见状,脸上立刻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凑到卢象升身边邀功道:“卢大人您看,我家老爷就是怕路上遇到这等腌臜事,扰了您的清净,这才特派我等护送。” 卢象升看着盗匪远去的方向,眼神幽深,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心中却是一声轻叹。 这京畿的盗贼,比起他登科那年,似乎稍有节制,但仍是十分猖狂啊。 今日这队算上冯府家丁,也有六七个骑马壮汉,他们不过十余人居然也敢围上来讨要赏钱。 卢象升眉头皱起,忍不住思索起来。 这京畿盗贼延续百年,早已发展出了自己的规矩。 凡是旅人、商客,就略微讨些钱财,甚少伤人性命,本质上,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过路税。 若真有哪个不开眼的犯下杀人大案,不等巡捕营找上门,盘踞各处的京卫所将领们,自己就要先把人宰了,将头颅恭恭敬敬地递到巡捕营的门口。 至于卢象升为何知道的这么清楚? 因为他在山东官临清仓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了这般戏码。 只是那里的劫匪不是在陆上骑马,而是在运河上划着小船罢了。 根子里的问题,都是一样的。 大明各地,卫所、巡检司与民户杂处,管束不严,年饷不齐,那些拥有武力的军户,自然会想方设法地利用这点武力,做些无本的小买卖。 就算年饷齐了,那也耐不住各地军将想自己肥一肥腰包不是? 卢象升忍不住扪心自问起来。 如果此事交由我来处理,我又应该该从何入手呢? 先整治卫所?还是先整治军饷? 卢象升一边任由马儿前行,一边在心中反复推敲着,嘴角不自觉露出了一抹微笑。 事功之乐,实非文章能比啊,有趣,有趣! …… 越靠近京畿,官道两旁抛荒的田地便越多。 在涿州时,还不过十之有一,到了此处,放眼望去,竟有十之二三的田地长满了枯黄的野草。 卢象升好不容易寻到一户仍在田间赶着播种的农人,上前问话。 一番交谈下来,他拿到了京城左近的马草征收比例,一亩地,交一束草。 简单换算一下,也就是一顷地一百束! 远超大名府一路以来的征收比例。 某种意义上,越是逃荒,剩余民户的赋税就越重,因为总额是不会减少的,官府只会不停把赋税压在剩余民众的身上而已。 这区区一束草,听起来不多。 可一亩小麦,辛劳一年,得一石粮以外,也不过产出十五束麦草。 这已是实打实的十五税一。 更况且麦草寻常农家也有用途,要么就是喂养牲口,要么就是售卖换钱,终究不是无用之物。 卢象升的眉头又皱起来了。 一路行来,他已渐渐看明白了这马草一事的问题所在。 若只是单纯整治召买马草中的贪腐,以他看来,难度不会比治理临清仓的难度更高。 勋贵、中官、官员、胥吏虽然贪利,但只要皇帝真的看重这件事,没几个傻瓜会硬顶着圣意找死。 但他卢象升,真的就只做马草之事吗? 朱子有云: 今天下之病在膏肓者久矣! 夫人而能知之,夫人而欲言之,顾以不当其任,则虽欲一效其伎而无所施耳。 他卢象升如今奉诏入京,也算是当得其任了,那又有没有可能提出能治膏肓的方案呢? 卢象升沉思片刻,还是缓缓摇了摇头。 不对,不应该这样贸然去做。 这几日接了皇命,一路入京之时,心思全扑在了马草一事上,竟是连邸报都没顾上看。 新君的脾性、施政方略,他都一概不知,此刻一切都是空想。 看来,入城之后,首要还是得查探消息才是。 想到这里,卢象升拨转马头,对他的小厮说道:“你回头去找一下两位大人,告诉他们我今日要先行入城寻觅住处,就不等他们一起进京了。” “通告之后,你再入京到宣武门承恩寺来找我便是。” 小厮应诺一声,拨转马头而去。 卢象升又看向站在原地不动的家丁,眉头一皱,说道,“你们还等着干嘛,一起回去护送两位大人便是。” 那家丁有些迟疑:“可是……方才那些盗贼……” 卢象升双眼微眯,也不说话,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那家丁顿时心中一凛,不敢再多言,连忙也招呼其余人一起回转去了。 …… 摆脱了冯府的家丁,卢象升单人独骑,速度快了不少,不多时便已过卢沟桥。 巍峨的京师城墙,也已远远在望。 就在此时,他眼角的余光,忽然被官道旁一个奇特的建筑吸引了。 咦,刚刚一闪而过的是什么古怪东西? 卢象升勒住马头,转身望去。 官道边本有个传递文书的急脚铺,如今旁边却突然起了一座两丈多高的木制高台。 台子顶上,还架着一根工字型的奇怪木棍。 卢象升看了看天色尚早,终究还是没能按捺住心中的好奇,调转马头,向那高台行去。 来到近前,他才看清,三名军士正在高台中忙碌。 一人年纪最轻,约莫十七八岁,竟穿着一身飞鱼服,手中举着一根黄铜制成的单筒长棍,从高台窗口往外张望,口中念念有词。 另一名年纪稍长的,掩在其后,隐约可见似乎拿着毛笔,在一本册子上飞快地记录着什么。 最后一人看着已有三十出头,则正站最后面,看不清在做些什么,似乎和高台上的工字木架有点关联。 卢象升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立在台侧,看着他们忙碌。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那名年轻的飞鱼服少年猛地放下了手中的铜管,兴奋地一拍大腿。 “成了!广宁门回报了!” 他大喊道:“收发信报可同时进行!没有出错!” 另外两人闻言,顿时也满是喜色。 “王头儿,你这下可发达了!效率凭空提高了一倍啊!” “是啊,这头奖一百两银子,定是你的了!” 飞鱼服少年哈哈一笑,随即却又摇了摇头,有些不甘心地叹了口气:“妈的,俺这次恐怕最多拿个次奖。” 他用力一锤身旁的栏杆,骂骂咧咧道: “姓邹那厮的法子实在太过讨巧!居然想到将常用词直接编码!” “如此一来,‘奴酋三千人犯宁远’,就从八个编码变成了四个编码!如果把一些军令整理一下,甚至可以从八编码变成两个一个!” 飞鱼服少年妒忌得面无全非,咬牙切齿道: “那日俺睡前就朦朦胧胧似乎想到了,却没想到睡醒后他就已经报了上去!这孬货真是踩了狗屎运了!” “就一天啊!就一天!要不然头奖,次奖都得是我的!” 卢象升在台下静静听着,只是暗暗记住这些莫名其妙的词语。 见他们似乎是忙完了暂歇,他才轻咳一声,拱手道:“敢问诸位……” 这一声,顿时把高台上的三人吓了一大跳。 “什么人!” 三人几乎是同时转身,锵然声中,三柄腰刀齐齐出鞘,在小小的平台上乱做一团。 那锦衣卫少年更是眉毛倒竖,厉声大喝: “呔!哪里来的贼厮,竟敢在此窥探军情!” 话音未落,他竟是想也不想,抓着旁边一根绳索,就从丈高的地方一跃而下!身手矫健,落地无声。 另一名军士也有样学样,跟着跳下,却不防身子撞在了塔台某个凸起处上,口中发出一声闷哼,但他强忍着痛楚,依旧一瘸一拐地持刀逼了上来。 最后那名中年人犹豫了片刻,大约是觉得自己的身手没这么利落,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从楼梯爬了下来。 不多时,三人便呈品字形,将卢象升团团围住,刀锋在阳光照耀下泛着冷光。 卢象升却不见丝毫惊慌,只是微微一笑,从容拱手道:“在下并非歹人,乃是奉诏入京的大名府知府卢象升。见此建筑奇特,故而特来相问。”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了勘合路引,坦然亮出。 三人面面相觑,那为首的锦衣卫少年眼中仍有疑色。 在他示意下,那名中年军士才上前一步,一把夺过路引,仔细查看起来。 …… 片刻之后,误会解除。 三名军士收刀入鞘,自报了家门。 那飞扬跳脱的少年,正是锦衣卫指挥佥事王世德。 永昌新君下令摘选清白少年,重造锦衣卫面貌。 结果他老爹第一轮选汰就被清理了。 然后他凭借过硬的弓马本领和还算不错的文采又过了考核,直接顶替了老爹的职位。 成了个19岁的正四品指挥佥事。 另外两人,则是锦衣卫百户陈三丘与莫显祖。 不值一提,都是熬了几年都熬不上去的苦大头,这辈子如果没有好命,大概一直停在百户了。 三人又将这【千里电光传讯台】的用处用法,大概和卢象升解释了一下。 …… “什么?!” 卢象升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追问道:“所以,按照你们的这个……法子。” “一条军情讯息,从辽东的锦州卫传到京师,最快……只需要半个时辰?!” 王世德见他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得意地一叉腰。 “那是!本来还需要一个时辰的,多亏了小爷我改良了这收发之法,才能做到如此迅捷!” 卢象升下意识地又抬头看了看那座高台。 忽然就觉得这高台一点也不奇怪。 一棱一角都充满了力量和美感!实乃大师之杰作也! 他由衷地赞叹道:“此等神来之笔,不知是出自哪位兵法大家之手?虽是借用烽火旧例,却实在是发前人之未见,石破天惊!” 王世德一听这话,脸上的得意之色瞬间化为了一脸狂热,他猛地一拱手,朗声道: “正是当今新君,永昌陛下!” “陛下?” 卢象升闻言,方才的震惊与赞叹,瞬间冷却下来,眉头忍不住紧紧一皱。 此法虽然是军国利器,但出自皇帝之手却让他起了一点担心。 会是另一个天启吗? 卢象升不着痕迹地收敛了脸上的神情,缓和了脸色,笑道: “原来如此。我登科以后,常年在山东、大名府任职,路途遥远,却是孤陋寡闻了。” “不知新君登基之后,还有其他雅政吗?” 卢象升这边说着,手已在袖中掏摸,拿出了一小块约莫一两的碎银,递了过去:“些许茶水钱,不成敬意,还望王佥事莫要推辞。” 谁知,他银子刚递到一半,那王世德像是被蝎子蜇了一般,猛地一个大后跳,锵的一声再次拔出刀来,厉声喝道: “你想做什么!” 这一声暴喝,中气十足,震得卢象升耳膜嗡嗡作响。 他举着银子的手,就这么僵在了半空中,一时间竟呐呐无言,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不是……这就是钱啊,你是没见过还是怎地? 王世德的脸色铁青,像看什么脏东西一样看着卢象升,和他手里的银子。 “我道是什么大人物,原来也是个只知用银子开路的货色!” 他哼了一声,将刀插回鞘中,但语气依旧咄咄逼人。 “陛下有旨,‘欲正人,先正己’!我锦衣卫承袭百年,到如今已是鹰犬土狗一般的不堪名声,如何还称得上是天子亲军!” “此卫事关国体,必当重整!便从我等开始,要让这身飞鱼服,重新显赫于人间!” 他瞪着卢象升,像是在宣誓一般。 “你往后若在京中见到有穿这身皮的,敢贪赃索贿,鱼肉百姓,你自可上疏弹劾!到时候,我王世德第一个不放过他!” 说到这里,他像是还不解气,又补充道: “你们这些做官的,平日里不知贪了多少,便以为人人都与你等一般见识!当真是将我们看扁了!” 卢象升终于反应过来,他郑重地收回了银子,对着王世德深深一揖,沉声道: “未知王佥事如此高风亮节,倒是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王世德的脸色这才稍微好看了一点。 他用力地“呸”了一声,一甩手:“算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也别聊了,快滚吧,我们今日还有好几组实验没做呢!” 说罢,领着其余二人,转身就朝那高台走去。 刚走没几步,他终究还是没忍住。 又转过身来,将刀连着刀鞘一同举起,隔着数步之遥,狠狠地指着卢象升。 “你们这些官,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可别让你们王爷爷抓到把柄!” “否则,迟早像那汝宁府的狗官一样,叫尔等身败名裂,大白于天下!” 说完,他才头也不回地爬上了高台。 卢象升独自站在原地,看着那少年气十足的背影,一时间竟有些啼笑皆非。 这少年郎看着涉世未深,一番话却是又冲又直,让他不好解释。 他摇了摇头,倒也不生气,转身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 再抬头时,他望向远处那巍峨的京城轮廓,原先紧锁的眉头,不知不觉间,竟已慢慢舒展开来。 他一挥马鞭,就向着京城驰去。 只留一句微不可闻的低语落在原地。 “有趣……实在有趣!” (本章完) 第130章 大明拆迁大队 第130章 大明拆迁大队 既然只剩下最后二十里路,卢象升便不再顾惜马力,全力加速。 尘土飞扬中,高大巍峨的广宁门城楼已遥遥在望。 (附图,ai还原了色彩的城楼,虽然不是广宁门的,但应该差不多) …… 片刻之后,卢象升便抵达广宁门外。 他抬起头,果然在城楼上,望见了一个和卢沟桥急脚铺一模一样的报台。 卢象升翻身下马,往城门走去。 此时已是未时,城门内外稀稀疏疏,并无多少人影。 这倒也正常。 菜农小贩为谋生计,多是天不亮就得在城门排队,赶着进城占个好位置。 而商旅车辆,无论从哪个方向来,都需绕到崇文门纳税登记,京师九门宣课司衙门设在那处,自有其道理。 卢象升此行轻车简从,随身只有一个包袱,装着两件换洗衣物和几册书籍,自然也算普通行人。 他翻身下马,熟门熟路地走到城门前,从袖中摸出两文钱递了过去。 这是数年前他离京时的常例,早已烂熟于心。 然而,那守门官却并未接钱。 他眉头一皱,下意识地瞥了眼左右,终究心里没底。 守门官心情恶劣,语气自然也不太好:“滚进去便是!从前几日起,行人免税!” 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烦躁和憋闷。 卢象升微微一怔,有些惊讶。 他没有多问,只是默默收回了手,牵着马走进了城门。 出门在外,他向来不喜暴露官身。 唯有如此,才能拨开云雾,看见最真实的底色。 数年前卢象升奉调临清仓,按例有二十日到便可,他快马加鞭,七日便至。 但他没有立刻上任,而是在临清县里暗中观察了整整十天,将那些盘根错节的腐败胥吏摸了个一清二楚。 正因如此,他一上任便能雷厉风行,将弊政一扫而空,最终博了个“上上”的考评。 如今时隔五年重回京师,这股子微服私访的习惯却是改也改不掉了。 看着卢象升牵马远去的背影,那守门官终于忍不住,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 “呸!” 这一声仿佛触动了什么开关,旁边几个站岗的小卒立刻围了上来,满脸苦色。 “头儿,这苦日子,怎生是个头啊!” “是啊,人头税说不收就不收了,咱们的进项一下子少了七八成!” 另一个小卒更是唉声叹气:“腰里没了钱,回了屋,婆娘都瞧不起,杆子都硬不起来了!” 那守门官听着手下诉苦,自己心里更堵得慌。 他警惕地张望了一下四周,见这大中午的鬼影都没一个,这才压低声音,长叹一声。 “恁娘的,这日子确实难熬!” 他恨恨地说道:“这九门税事,原本户部管得好好的,莫名其妙就划给了顺天府!” “新来的那个李通判,简直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油盐不进!谁去送礼,谁就死得快,送得越多,死得越惨!老子就没见过这种官!” 说到这里,他仿佛想起了什么更可怕的事情,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颤音。 “最可恨的是那帮狗屁东厂的番子!不去拿捏那些朝堂上的大官,偏偏盯着咱们这些小人物!崇文门那个大使,何德何能?” “一个从九品的小官,在这京师首善之地,连根葱都算不上,居然被直接抓进了北镇抚司!现在还没放出来呢!” “东厂”二字一出,周围的小卒们齐齐打了个寒颤,脸上的怨气瞬间被恐惧取代。 片刻的死寂后,还是有小卒不甘心地问:“头儿,那……那以后就一直这样了?” 守门官斜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幽幽道:“走着瞧吧。” 他像是说给手下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新官上任三把火,咱们且忍着。他李通判想拿咱们九门税务当梯子,谋他自己的晋升之阶,就让他谋!” “这等强项之人,哪里愿意在这区区六品通判之位上长待。短则半年,长则一年,终究是要高升的。”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老于世故的精明。 “等他走了,换个王通判、钱通判上来,你还怕他不吃这份腥?这天下,哪有不爱钱的官?且等着吧!” 一番话说得众人仿佛又看到了希望,纷纷吹捧起来。 “头儿就是有眼光!” “说的是,还是头儿看得远!” 那守门官正自得意,脸色却突然一变,厉声喝道:“都滚回去站好!一个个没点眼力见!万一让……那什么……抓了把柄,老子熬不到出头之日,你们也别想有好果子吃!滚滚滚!” 众人被骂得一激灵,瞬间作鸟兽散,各自回到了岗位上,目不斜视,仿佛刚才的抱怨从未发生过。 城门内外,又恢复了那片萧瑟的寂静。 …… 话分两头,卢象升这边进了广宁门,便算是踏入了京师南城的地界。 从这里一路向东,依次穿过菜市大街、骡马大街,然后再转向北,便是宣武门。 方才在城外的萧瑟一扫而空,一股混杂着鼎沸人声、牲畜粪便和各色食物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 道路两旁,本应宽敞的街道被各种摊贩挤占。 中间只剩交错的通道,只容得两架马车过道。 卖菜的、卖杂货的、卖力气活的,将自家的摊位尽可能地向外延伸,仿佛多占一寸,便能多赚一文钱。 卢象升牵着马,小心翼翼地在人群和污水中穿行。地上坑坑洼洼,积着不知存放了多久的黑水,散发着阵阵酸臭。 几个孩童在狭窄的街道上追逐打闹,卢象升为了避让一个突然冲出的孩子,脚下微微一滑,竟一脚踩进了一个没过脚踝的深水坑里。 冰冷肮脏的泥水瞬间灌满了整个靴子,那股透心凉的湿意让他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孩童们见状,吓得一哄而散。 只有一个看起来呆傻傻的,约莫只有六七岁的光景,赤着脚站在原地,怯生生地看着他,身体微微发抖。 卢象升看着那孩子,再看看自己狼狈的模样,心头的火气冒了一下就消退了。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摆了摆手,示意“算了”。 那孩子如蒙大赦,有模有样拱手行了一礼,转身便跑,转眼就消失在杂乱的巷陌深处。 卢象升心中暗叹,自己今日心急火燎,倒是失了往日的计较,活该有此一难。 往日官绅入京,即便是从西边来,也大多会绕远路走北边的阜成门。 那里入了门便是内城,街道整洁,行不了多久就是都城隍庙,虽也是集市,却比这南城的脏乱差要好上太多。 而他一时不甚,居然从广宁门进,可不就是活该如此。 卢象升牵着马,在拥挤的人流中又挪动了许久,终于穿过了这段最糟糕的路段。 回头望了一眼那片混乱的景象,卢象升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还是天公作美,前几日那场雨没下起来。 若是真下起大雨来,地面积水,粪便杂物漂浮在水面,那才叫人绝望! 再往前走,折道向北,高大的宣武门便在眼前。 与广宁门一样,此处也无需缴纳门税,行人可径直穿过。 然而,当卢象升穿过宣武门门洞的刹那,一股比方才南城集市更加巨大的喧哗声浪,猛地向他撞来。 只见宣武门内的大街上,人头攒动,比肩接踵,竟比南城还要热闹数倍! 一支由队正军丁护卫的队伍,正簇拥着一位小吏,高举着一块硕大的牌子,上述奉旨清街,沿着宣武门大街左侧缓缓前行。 更外围,则围满了黑压压的看热闹的百姓,议论声、惊呼声、咒骂声混杂在一起,直冲云霄。 卢象升八卦之心又起,牵着马匹,奋力挤进了人群。 只见那小吏在一处略微探出街沿的商铺门前停下,面无表情地拿起一支饱蘸墨汁的毛笔,在那户人家的墙壁上,用一个潦草而有力的姿势,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又在圈内写上一个刺眼的“拆”字! “下一个!”小吏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队伍继续前行,人群顿时一阵喧闹。 “这……这就拆了?这可是侯驸马家的铺子啊!” “贼狗攮的绿皮儿,多事!真是多事!俺入你……”一个模糊的声音从侧面传来,似乎是其他被拆的店铺,只敢低声骂上几句。 旁边却有人应和道:“拆得好!你看看这条宣武门大街,原本三十余步宽,被这些贪心不足的日侵月占,如今连一半都不到了!再不整治,马车都要没法过了!” “说的是!不拆掉这些违建,后面怎么铺石板路?我听说,这位新上任的薛府尹,那可是个强项令!”一位穿着儒衫的老者抚须说道。 “强项令?”人群中传来一声嗤笑,“拆拆勋贵府邸算什么,等他拆到那些中官府邸边上,就知道他是不是银样镴枪头了!我赌他不敢!” 各种议论声钻入卢象升的耳朵,让他眉头大皱。 铺石板路? 他拉住身边那位儒衫老者,一拱手,谦逊地问道:“老丈有礼了。在下乃初到京城的士子,敢问这京城是要重修道路吗?可如今国库空虚,九边糜费甚巨,这京师铺路,怕不是要耗费百万巨款?朝廷如何能行此事?” 那老者见他文质彬彬,又是读书人模样,便也客气地回礼,摇头道:“这位郎君有所不知。此事并非动用国库银两,而是由京中的勋贵、中官和大臣们捐的钱,据说足有五十多万两呢!” “而且也不是全城都修,这第一期‘京师新政’,只先修宣武门大街和东边的朝阳门大街。” “京师新政?”卢象升的疑惑更深了。 “呵呵,看来相公是刚入京,不知道也正常。”老者笑道,“你往右拐,去正阳门大街,买一份前日刚出的《大明时报》看看便知。上面什么事都说得清清楚楚。如今新进京的士子,可是人手一份呢!” 那持牌小吏的队伍一路向北远去。 突然有路人叫道,“拆到东厂王太监铺子上了!” 嚯!好戏开场! 落在后面的人群顿时喧然,老者也按捺不住了,朝他拱了拱手,便追了过去。 “哎……”卢象升没叫住,也只得作罢。 他心中疑云重重,决定先不急着去部里投文书,还是安顿下来,把这些事情弄个明白再说。 …… 此时,随着看拆迁热闹的人群向北涌去,宣武门左近的视野顿时空旷了许多。 卢象升牵着马匹,习惯性地往记忆中承恩寺的方向望去…… 下一刻,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哎? 我那么大一个承恩寺呢? 怎么没了? 只见原本应该是寺庙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片空旷的废墟,残垣断壁之间,杂草丛生,满目疮痍。 …… 又抓了个路人打听了一下,卢象升这才搞明白缘由。 承恩寺为何会消失? 这就得从王恭厂大爆炸说起了。 去年那场惊天动地的灾变发生时,他人还在山东临清,只是有所耳闻,却没想到如此惨烈。 宣武门旁的象房都塌了半边,大象受惊,四处奔逃。 而紧挨着王恭厂的承恩寺,那更是干脆原地起飞,共赴西天了。 如今,王恭厂旧址已是一片废墟,新的火药厂干脆迁到了城西北,改名“安民厂”,吓得那附近能搬走的住户都搬走了,地价骤降。 而宣武门这片灾变核心之地,简单清理了瓦砾尸骸之后,却再也无人愿意在此起屋造房。 午夜之时,常闻鬼哭之声的传言,更是让此地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凶地。 至于承恩寺,本有勋贵豪绅想张罗重建,但后来不知从哪传出风声。 说那寺中住持平日里不敬佛祖,只以敛财为能,私下里更是贪财好色,这才招致天降霹雳之罚。 此言一出,真假难辨,住持也无法从地底下爬出来反驳,重建之事便再也无人提及了。 卢象升站在废墟前,心中一阵唏嘘。 他牵着马,思忖片刻,决定先往正阳门去。 路过刚好可以买一份那劳什子的《大明时报》,看看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 然后再拐去东城的成寿寺安顿。 批验茶引所就在那附近,商人富集。 刚好能顺便问问京中马草的行情。 打定主意,卢象升不再耽搁,牵着马,汇入了前往正阳门的人流。 (附小卢今日行程图,东城因为靠近崇文门,所以皇店、批验茶引所都在那边,所以我觉得那边应该很多商人。) (本章完) 第131章 断章狗不得好死(求月票!) 第131章 断章狗不得好死(求月票!) 很快,卢象升便到了正阳门左近。 京师之内,有灯市、内市、穷汉市、城隍庙市等诸多集市,但唯有这正阳门大市,是每日都开,风雨无阻。 “天下士民工贾,各以牒至,云集于斯,肩摩毂击,竟日喧嚣。” 眼前的景象,正是这句话最生动的写照。 卖珠宝首饰的,卖时文小说的,卖笔墨纸砚的,卖绫罗绸缎的……各色店铺琳琅满目。 沿街摆摊的更多,卖小吃的,卖零嘴的,算命相面的,斗蟋蟀的,耍猴卖艺的……吆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汇成一曲活色生香的尘世之歌。 卢象升登科后在户部为官将一年有余,对这正阳门大街可谓熟稔至极。 他没有被这热闹的景象分心,目的明确,径直穿过人群,来到一家名为“张家书局”的店铺前。 书局的掌柜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正坐在柜台后,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门外的人来人往。 见到卢象升,他先是一愣,随即立刻站起身来,脸上堆满了生意人特有的热情笑容。 “哎呀!这不是建斗贤弟吗?什么风把您给吹回来了?” 卢象升离京五年,本以为对方未必还记得自己,却没想到这掌柜记性如此之好。 他笑着一拱手:“文山兄,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这位张掌柜,虽是商人,却是个十足的文化人,最喜与士子结交。 卢象升当年还是个进京赶考的举人时,便多有在文会游园之中与其接触,因此从不称其为“掌柜”,而是以表字相称。 张文山哈哈一笑,上下打量着卢象升,啧啧称奇:“好好好,无恙,无恙!贤弟你这几年在外,可是越发沉稳了。怎么,突然回京,莫不是要高升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卢象升迎进店内。 “文山兄说笑了,不过是回京述职而已。”卢象升淡淡地答道。 张文山闻言,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他这里卖出的往期邸报,份份都看过,各地官员调动他是门清。 卢象升年初才从临清仓调任大名府知府,这才几个月,哪里就到了回京述职的时候? 这个在他眼皮子底下备考、中式、为官的建斗贤弟,如今也学会说场面话了。 不过,会说谎好啊,会说谎,才能在官场上走得更远。 张文山心中念头急转,面上却不露分毫,笑着岔开了话题:“贤弟一入京便到我这儿来,可是要买一份《大明时报》?” “正是。”卢象升点头,目光在书架上扫过,“看这样子,是已经卖完了?” “何止是卖完了!”张文山一拍大腿,满脸都是兴奋。 “贤弟你是不知道,这时报官版初印,发往地方各县两千份,留京贩售的不过五百份,结果不到半个时辰,就被抢购一空!” “这两日加印了一千份,照样是刚摆出来就没了!至于那些手抄的版本,更是早就被各路勋贵、文臣、外官府上派人预订走了,咱们这几条街上,抄书先生们的手腕都要写断了!” 卢象升听着,却不着急,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他当年没少被张文生用这种“先抑后扬”的把戏唬住,同一科的同僚们给他起了个直观的外号,叫“张但是”。 果不其然,张文山话锋一转,声调微微上扬,神秘兮兮地从柜台底下摸出一份迭得四四方方,保存完好的报纸。 “但是……卢老弟你来找我,那可就找对人了!” 他将报纸在柜面上一拍,得意地说道:“俺这里,又怎会没有存货?这可是九月十日,创刊的第一版!如今市面上有价无市,谁不是藏着掖着,没人舍得往外卖呢!最是金贵!” 卢象升捏了捏袖中的钱袋,问道:“多少钱?” 张文山哈哈一笑,摆了摆手:“不贵!原价五文,我只加价五文,卖老弟你十文钱,权当是沾沾喜气!” …… 最终,卢象升掏了十文钱,却带走了一大包报纸。 除了那份金贵的《大明时报》创刊号,张文山还附送了十几份说是旧时没卖出去的邸报,硬塞给了他。 看着卢象升牵着马远去的背影,张文山站在门口,满意地抚了抚自己的胡须。 旁边的小厮好奇地凑了过来:“掌柜的,您今天怎么这么好心?这第一版的大明时报,前儿个不是还有人出价一两银子您都没卖吗?” 张文山闻言,得意地瞥了小厮一眼:“你懂什么……” 他话说到一半,却又突然住了嘴,把眼一瞪,恢复了掌柜的威严:“你很闲吗?还不快去把库房里的书搬出来,趁着日头正好,赶紧晒一晒!发了霉,扣你工钱!” 小厮被骂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问,一溜烟跑去了后院。 张文山这才重新坐回自己的太师椅上,给自己沏了杯新茶,看着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嘴角的笑意再也藏不住。 他心中暗道: 一个十七岁的皇帝,一个二十七岁的臣子。 这不就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吗? 你掌柜我啊,这次说不定……真要发达了! …… 卢象升将马匹寄存在东城的成寿寺,又舍了两文钱进汤池子里泡了个热水澡,最后换上一身干净的儒衫,顿时觉得连日奔波的疲惫略微减轻了。 眼见天色已至申时,他腹中饥饿,干脆也不在寺里吃斋饭了,径直出门,在街角寻了个看起来颇为热闹的酒楼,拣了个居中的位置坐下。 “店家,切两斤羊肉,一碟茴香豆,再炒个时蔬,温一升秋露白。” “好嘞,客官您稍等!” 点完酒菜,卢象升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撇向堂中各桌。 市井之中,言谈无忌,最易见真,实乃了解民情风向的不二之选。 酒菜还未上来,邻桌的谈话声便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 “听说了吗?英国公家的小公爷,最近满世界地找稳婆。”一个压低了的嗓门神秘兮兮地说道。 “找稳婆作甚?”另一人好奇地问,“莫不是小公爷要……准备生产之事了?” “哪里是,小公爷长子今年都三岁了!”那人啐了一口,“我听东城回来的刘婆说,是宫里的太监在问话,把她们历年接生的所有情况,问了个底朝天,还登记造册了呢!” “哦——”众人恍然大悟,立刻有人接话:“我懂了!先帝子嗣不宁,这定是英国公深谋远虑,在为陛下的大事未雨绸缪啊!” “正是此理!还是英国公老成谋国!” 卢象升听在耳中,暗自点了点头。 陛下子嗣乃国之大事,英国公此举虽略显谄媚,但确实是老成之举,无可厚非。 正思忖间,另一桌的闲谈又吸引了他的注意。 “我跟你们说个新鲜的!南城兵马司那个指挥,叫周奎的,前几日不是去圈了魏忠贤侄儿家的地吗?” “有这事?是叫魏良卿是吧?陛下给他们留的那一百顷地?” “谁说不是呢!结果你们猜怎么着?陛下的旨意当天就下来了,不仅让他把地还回去,还罚他捐一千两银子,给京师修路用!” “我的天!那貔貅似的周指挥,能舍得掏这个钱?” “他舍不得?由得了他吗!”那人说得眉飞色舞,“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亲自带着人上门,周奎还想哭穷,田大人理都没理,直接让手下进屋搜,当场搜够了一千两,直接上缴!陛下还发话了,下次再犯,就罚两千两!” “哈哈哈,痛快!真是痛快!” “这么说来,那周王妃,怕是当不成皇后了?”有人小声猜测。 “你这就不懂了。”旁边立刻有人反驳,“皇后册立之事,早已上了邸报,昭告天下,乃是国之大典,又岂会因这点小事动摇?” “依我看,陛下这是在敲山震虎,既是敲打周奎,也是在告诉所有人,皇亲国戚,也不能为所欲为!”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响起。 “噤声!尔等何敢在此妄议皇家之事,是想进诏狱里尝尝咸淡吗!” 卢象升循声望去,只见邻桌一个身材魁梧、面容英气的青年猛地站起身来,双目圆瞪,正怒视着方才那桌人。 那桌人被他一声怒斥,吓得魂飞魄散,酒意全无,连忙站起来作揖赔罪,连桌上的饭菜都顾不得了,匆匆结账,灰溜溜地逃离了酒楼。 酒楼内一时有些安静。 卢象升的眼神与那青年在空中交汇。 端的是一条好汉子。 他微微一笑,朝对方举杯示意。 那青年也看到了卢象升的善意,脸上怒气稍缓,对他一拱手回礼,便也重新坐下,只是脸色依旧不好看。 很快,酒楼里又恢复了嘈杂。 卢象升的酒菜也上来了。 他喝了一口温热的秋鹿白,一股火辣辣的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腹中,让他精神为之一振,多日奔波的疲惫彻底消散。 他一边小口吃菜,一边继续听着周围的各种声音,京营的、勇卫营的、崇文门商税的……各种大事小情,真假混杂,如同一张大网,将整个京师笼罩其中。 酒足饭饱,他长舒一口气,这才从袖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份被他迭得整整齐齐的《大明时报》。 …… 宝钞司的雕版师傅手艺堪称顶级,字迹清晰,纸张也是上好的竹纸,触手温润。 单论这份工本,恐怕就不止五文钱,这份报纸,几乎是不赚钱的。 最上头,是“大明时报”四个大字,下面则标注着“天启七年九月十日第一期”。 卢象升的目光,一路向下。 第一栏,【圣谕昭彰】。 开篇第一条,说的便是河南汝宁府真阳县,县令王成器怠政残民一事。 卢象升这才明白,为何在卢沟桥旁,那少年锦衣卫,会说出“迟早身败名裂”一话,原来指的是这事。 王成器……这个本该名不见经传的名字,随着这份《大明时报》的创刊号,确实是要名扬千古了。 文笔如刀,杀人无形! 只是一瞬间,卢象升就意识到了这份报纸的可怕威力。 天子之意,化为无形之网,笼罩天下,则更甚于雷霆之威! 现在只是瞄准一个贪官污吏,天下人只会拍手称快。 可若是将来,皇帝的笔锋指向一位朝中重臣呢? 那岂不是意味着,皇帝欲令其贤,则其必贤;欲令其奸,则其必奸? 不对……也不至于。 地方也有风力,总不至于到如此颠倒黑白,目前来看,应该还是好事居多。 卢象升皱起了眉头,但还是捺着性子继续往下看。 第二条,说的便是周奎之事,刚刚已在酒馆听闻,算不得新闻。 只是文中最后,竟还表彰了魏忠贤的侄子魏良卿,说他能主动退让,安心务农,实为知礼之举,令人愈发看不清这位新君的路数。 第二栏,【时政要闻】。 这部分倒与以往的邸报颇为相似,罗列了近期的重要奏疏和官员任免,只是其中关于九边兵事的内容,却是少之又少。 卢象升的目光飞快扫过,直到他看到第三栏的标题——【孔子为何取仁】。 卢象升呼吸一窒,放缓了扫视的速度。 …… “好!” 只看了不到一半,卢象升便再也按捺不住,一拍大腿,低喝出声! 好一个“时代的问题”!好一个“今日大明之问题又是什么”! 这篇文章,借着孔子、古今经学、程朱、阳明诸事,层层剖析,立论明确,俨然是开史学之新风了! 更有意思的的是,这谈的是经,又不辩经,谈的是史,又不止史。 明眼人一看就懂,这分明就是一篇再醒目不过的政治宣言! 新政! 新君欲起新政!却居然拿孔孟和程朱作伐,这胆子,也太大了! 卢象升只觉得浑身热血沸腾,他下意识地伸手去端酒杯,才发现杯中早已空空如也。 他猛地抬头,扬声喊道:“店家!再温……不!再上两升酒来!要最好的女儿红!” 喊完,他干脆不再往下看,而是闭上双眼,胸中波涛汹涌,久久不能平息。 待到店家将一坛新酒送上,他看也不看,直接提起酒坛,给自己满满倒了一大碗。 “痛快!当浮一大白!” 一碗烈酒下肚,他只觉豪情万丈,胸中的郁结之气一扫而空。 他接着往下看。 【英国公等捐银修路共五十万两】 ……标题左侧是密密麻麻的名字列表。 他粗略一扫,结合往期旧邸报上的官职任免,已经隐隐感觉到名单和各人金额略显不对。 但此刻,这些都已无关紧要。 新君有如此雄心壮志,我卢象升,又哪里会畏首畏尾! 马草?!不,他要呈上一份更为庞大的计划! 只看新君到底有没有这个胆魄了! 卢象升又匆匆读过后面的【京师新政一期】、【千里电光传讯台三线同时开工】、【市井杂闻】三个模块。 目光终于落在了报纸的最后一版上。 【辽海丹忠录】 看起来,竟是一部小说,而且通篇都是白话行文。 他本对这种市井小说不感兴趣,但目光扫过第一行,却不由得一愣。 那第一句话的格式极为怪异,却又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宿命味道。 卢象升忍不住低声念了出来: “许多年之后,割下鞑子首级时,王三才总会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沈阳集市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 不知不觉,窗外的天色已然全黑,店家点起了灯笼,昏黄的烛光洒在酒楼里。 卢象升却对周遭的变化一无所觉,他的全部心神,都已沉浸在了那个叫王三才的少年身上,随他一同经历了沈阳城的繁华,经历了城破时的大火和屠杀,经历了亲人的离散和逃亡…… 良久之后,他将报纸翻到了底。 ??? 这就没了? 他难以置信地又将报纸翻了回去。 真的……没了? 王三才躲在死人堆里,然后呢? 那些奴骑有没有发现他?他腿上的伤口怎么样了?还有他失散的父亲,找到了没有? 一连串的疑问在脑中炸开,纵然是以卢象升素来平稳的心境,此刻也忍不住咬牙切齿。 “恁娘的!” “恁娘的!” 两句一模一样的国骂,几乎在同一时间脱口而出。 卢象升猛地一惊,这才发觉不对,一回头,正对上一双同样充满憋闷和恼火的眼睛。 方才那位在酒楼里仗义执言的青年,不知何时竟站到了他的桌旁。他伸着脖子,竟是跟着卢象升一起,默不吭声地看完了这整整一版的报纸。 那青年见他望来,也瞬间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一张英气的脸庞“唰”地一下涨得通红,连忙后退半步,深深一揖。 “这位……这位兄台,在下……在下失礼了!” 卢象升收束了一下心神,也站起身来,郑重还礼道:“在下卢象升,乃是进京赴考的士子,今日刚到京中。” 那青年见他并未追究,神色稍缓,也认真回礼道:“在下李若链,刚从湖广游学归来,准备应试武举。方才……方才见兄台读得入神,一时情不自禁,做了这等凿壁偷光之举,实在羞愧。” 他咬了咬牙,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从袖中摸出五钱碎银子,心痛无比地递了过来:“此报如今市价一两,却仍然一报难求。在下愿付五钱银子,以赎偷读之罪,还望兄台……见谅则个。” 看着他那副既窘迫又心痛的模样,卢象升哈哈大笑起来,一把将他的手推了回去。 “李壮士言重了!在下进京,举目无亲,正愁如此好文只能独享,无人共鸣。壮士能与我同赏,乃是幸事,何罪之有?” 他将报纸仔细地迭好,小心翼翼地放回袖中,忍不住又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 “只是这故事断得……实在是……令人抓心挠肝啊!” 李若链闻言,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脸上的尴尬也消散了许多。 他接着这话跃跃欲试道: “却不知道这作者一橛柴究竟是何许人也,若能寻其住址,或许也可以催更一二……” …… 与此同时,宣武门,承恩寺废墟前。 卢象升的小厮牵着一匹马,茫然地站在一片残垣断壁之中。 他带着哭腔的呼喊声,在空旷的废墟上回荡。 “老爷……您到底在哪儿啊……” —— 卢象升这次入京路线,和《皇都积胜图》路线有重合的。 都是从卢沟桥开始,入广宁门。 不过进了城后,卢象升是走宣武门,《皇都积胜图》是走正阳门,然后一路过皇宫再向北到居庸关。 大家感兴趣可以搜一搜这张图,非常漂亮,21.8米长,是明朝版的清明上河图,我这里只放正阳门大市的部分。 可惜整个京城百万人,饥荒、瘟疫一轮轮下来,最后十室九空,不知道还能剩下多少人。 待满清入主,这内城更是成了八旗的天下。 偌大的京城,放眼望去,只余满街的辫子,再不见汉家衣冠。 不知道你怎么看,反正——我不喜欢! 附1900年的正阳门大街。 (本章完) 第132章 天子之鞭,无远弗届 第132章 天子之鞭,无远弗届 有些事情看起来已经上了报,其实具体方案还在确认当中。 这说的就是千里电光传讯台了。 这名字可不是朱由检起的,而是田尔耕的手笔,充满了大明特色风格。 完全可以和威远大将军炮、天字将军炮、翼虎炮、神飞炮那些铁疙瘩坐一桌开席了。 报纸上所刊登的千里电光传讯台新闻,不过是为了给这事预热铺路而已。 毕竟这等千里讯息,瞬息便至的手段,对皇帝和中枢当然很好,然而对地方却不是那么快活了。 阳奉阴违?故意破坏?蓄意拖延? 朱由检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但他宁可先将声势造大,把千里电光传讯台的重要性提升到军国大事层面。 谁敢动——那就是袭击铺兵、驿所一个级别的大案! 至于后金偷学? 这法子说穿了一文不值,根本瞒不住,只要铺开了,后金、朝鲜、日本或早或迟都会知道消息,一到三年内,估计整个东亚都会竖起一个个高台。 时间再长一点,说不定都能漂洋过海,传到欧洲去了。 但也问题不大,这种工具,终究还是对幅员万里的内陆国家作用最大。 …… 田尔耕站在殿中,身形笔直,口中的汇报已经接近尾声。 “……南镇抚司的军匠们反复研读了《远镜说》,以为千里镜的镜片打磨、组装之法,尚有精进之余地。若能成,则每个电台……” 朱由检翻阅题本的动作微微一顿,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目光落在田尔耕身上,打断了他的话。 “电台?” 这两个字从皇帝口中吐出,带着一丝玩味和好奇。 田尔耕心中一紧,连忙躬身解释道:“回陛下,底下所选的旗军、军匠,这十几日一同钻研此法,都嫌臣所起之名太过冗长。” “他们说,此物传讯,犹如霹雳闪电,快捷无伦,便私下里都管它叫‘电台’。是臣一时口快,让陛下见笑了。” 朱由检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电台?神他妈的电台! “哈哈哈,好!这个名字好!” 他放下奏疏,赞许地点点头:“传信如电,甚好!就叫电台,通俗易懂,方便好记。” 田尔耕紧绷的肩膀微微一松,拱手继续道:“是。军匠们估算,若千里镜能成,每个电台的瞭望距离,或可从十里,一跃增至二十里,乃至三十里。” “但如此一来,沿线布点便需重新勘测规划。” “此外,沿线布路也需根据各地军情、政务之紧急反复调试,难以一次确定。” “是故臣斗胆,请先建木质高台。此法成本低廉,工本、人力加起来不过二十两银一座,且耗时也不过半月而已。” “以此为基,用上一年半载,待千里镜提升之法稳定,各线布点勘测确定,届时再起石质高台,亦是不迟。” 说到这里,田尔耕微微抬眼,看了一眼皇帝的神色,补充道:“此即所谓,陛下前日所言之:‘法与时移,事与世变’之理。” 话音落下,他再次束手而立,神情中带着几分不安,又夹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期待。 田尔耕自问,已在这事上做到尽善尽美,不止参考了经世公文的理念,更是把陛下的精神吃透,悟透。 然而这位新君眼光极高,所行所思又辄有惊人之处。 是故田尔耕心中也不确定,这份方案究竟能否,入得了这位陛下的青眼。 朱由检没有立刻说话。 他的目光,落在了奏疏最后一页的《京锦线、京肃线、京名线费用预算规划表》 ——这可不是朱由检教的。 现在大明的官儿,已经无师自通给公文中出现的表格都附上了标题。 而预算一词,估计是从宫中整顿策论中的“永昌元年预算”那里借鉴的。 那份公文他审批施行过后,已经让人贴到了承天门上的皇榜。 一方面刺激一下文臣们——连太监都能写出经世公文,你们还在写以前那种垃圾十策吗? 另一方面则是提前潜移默化地为宫中各种举措、方法向外廷铺开打个预防针了。 怎么?宫中都能施行这些方法,你们文臣就做不了?就你们高贵? 作用有多少不好说,但能做一点是一点,移风易俗正是这么一个个小细节推动而成的。 朱由检仔细看了一下表格。 (附图如下,详细路线图请看文末,这里的距离、数量、费用我都仔细算过的。) 京锦线,本质是为辽东、蒙古左翼的军情服务,自京师到锦州。 京名线,则从京师到北直隶最南端的大名府,为他即将要开启的新政做准备。 京肃线,表面上是为了九边军情,实际上也是他为了陕西行政干预,大旱治理做的准备。 10里一个电台,每个造价20两,配备三名人员,月薪根据地方不同,在0.5两到1.2两不等。 这样一次性投入一万七千两,每年支出两万五千两,就能把整个北方的通讯速度缩短到1天以内! 如果后期在全国铺开,可能就是每年几十万的支出,从北京到云南的讯息也只要几天! 值不值? 太tm值了! 良久,朱由检终于合上了奏疏,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曾经的酷吏,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叹。 “做得好。”朱由检缓缓开口,“行之啊行之,你如今,总算是有几分你祖父的样子了。” 田尔耕闻言心头剧震,一股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让他几乎有些失态。 这可是陛下第一次叫他的表字! 他连忙深深一揖,声音都有些微微发颤:“陛下谬赞!臣愚钝,不过是拾陛下牙慧,勉力而为而已。” “过谦了。”朱由检摆摆手,示意他平身,“这份方案,虑事周全,条理清晰,朕很满意,没有什么要改的。只是,朕还要再补充两点。” 田尔耕神色一肃,连忙躬身道:“陛下请讲,臣洗耳恭听。” “其一,除京锦、京肃、京名三线外,再增开一条‘京登线’。” 朱由检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一点。 “由京师起,至天津,而后沿运河至临清,再折向东,直抵登州、莱州。此线关乎漕运与东江通讯,亦是重中之重。” 田尔耕在心中默默盘算了一下距离,立刻应道:“臣遵旨。所需费用,臣下去后仔细度量,重新更新预算。” “嗯。”朱由检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道,“其二,之前允诺的一千两赏银,朕看过了,各个改进都切中要害,当赏!” “你择一吉日,开一个颁奖大会,务必让全卫上下都到场。” “朕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只要用心任事,于国有功,朕的赏赐绝不吝啬!” 他话锋一转,“另外,朕再从内帑中拨出一千两,专用于玻璃制造、千里镜改进之法。” “只要他们能做出更好的东西,朕的赏赐,上不封顶!”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田尔耕精神大振,大声道,“臣明白!必将此次颁奖大会办得妥当,以彰陛下隆恩。” “其三……”朱由检的声音沉了下来。 嗯?不是只补充两点吗? 田尔耕心中闪过一丝疑惑,却不敢插话。 朱由检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他盯着田尔耕,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些电台,除了传递军国大事,朕还要你,在沿线重点州府军司,每三五个电台,设一锦衣卫旗,一旗五人。” “这些人,除了管控电台以外,还有一个职责——专司查探地方!” “凡地方官员贪腐殆政,豪强胥吏鱼肉百姓,马贼土寇劫掠州县,无所不探,无所不查!” “每查得一事,便可借由电报,即刻汇总至京师,由你亲自梳理排查。朕会根据你的密报,逐个清查,与这等祸害天下之徒,予雷霆之罚!” 朱由检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杀气。 “锦衣卫的清白之名,便要从这件事里,重新挣回来!此乃重中之重,你可明白?!” 田尔耕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胸中直冲头顶,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精光四射,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回道: “臣,领旨!” “臣必选汰清白之家,年轻豪气之辈担此重任!并以查探功绩,与升任奖赏一体挂钩!必为陛下澄清天下耳目,再现我锦衣卫赫赫清白之名!” 朱由检缓缓呼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也放松下来。 很好。 这样一来,《大明时报》“圣谕昭彰”那个版块的素材,就不愁了。 要知道,以前的锦衣卫听着厉害,其实不过京中一狗而已。 大明幅员万里,只有北京、南京有锦衣卫。 各个地方是根本没有耳目常驻的。 而电台作为一个全新的体系,又是通信的生命线,刚好将锦衣卫外派出京,洒向天下,进一步扩大地方的信息透明度。 不过这也不意味着派出去就完事了。 毕竟大环境如此,下派地方的人,总会被无处不在的人情和利益所侵蚀。 这就只能靠监察制度、任免制度的完善来减缓堕落,并通过周期性的内部清理来保证了。 想到这里,朱由检的补充道,“锦衣卫出京一事,事关重大,单独再上一份策论过来。” 田尔耕一听顿时嘴巴发苦,这新型策论啥都好,就是写起来太过废头发。 他的热血顿时稍冷,但还是硬着头皮答道:“臣领命,三日之内,先做一份草案以供陛下御览。” 朱由检点点头,放缓了语气“你之前所选任的各个官校,朕都看过了,确实清白可靠。你的这片拳拳报国之心,朕已经知道了。” 他又从御案上拿起另一本磨了十几个版本的题本,递给田尔耕。 “你的这份锦衣卫裁撤方案,朕准了。就按你所言,逐步去做吧。” “等你将此事做完,”朱由检看着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真正的惊雷,“每日卯时,便也入宫来,陪朕一起批阅奏折吧。” 田尔耕的眼睛瞪大,几乎是微不可察地转头看了一眼王体乾。 旋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叩下,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无比嘶哑:“臣……臣田尔耕,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必为陛下办好此事!” “起来吧。”朱由检抬了抬手,“只要用心任事,忠心为国,朕的身边,始终有你的一席之地。先下去做事吧。” “臣,告退。”田尔耕强忍着内心的狂喜,恭恭敬敬地再次叩首,然后缓缓起身,倒退着走出了大殿。 一直垂手侍立在旁的王体乾,看着田尔耕消失在门外,只觉得一股冷风灌进了自己的心里。 他藏在袖中的拳头,不知不觉间已经握得死紧,修剪得圆润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传来的些许疼痛,却丝毫不能缓解他心中那股巨大的恐惧和……嫉妒。 凭什么?! 你我过去,同是厂卫一体,同是先帝爷跟前的腌臜人,做的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脏活! 凭什么你田尔耕,今日就能洗白上岸,得陛下如此信重?! 那东厂呢?我王体乾呢? ……这位陛下,如此看重名望,不会要废掉东厂吧? 陛下对东厂,对咱家,到底还有没有别的用法? 或者说,陛下还会用咱家吗? 无数个念头在王体乾心中疯狂闪过,让他如坠冰窟,手脚冰凉,一时竟怔在了原地。 御案后的朱由检,将王体乾的失魂落魄尽收眼底,嘴角却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他就是要让王体乾看,让他想,让他怕。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没有敲打,就没有忠诚。 王体乾啊王体乾,你的定位,朕早就想好了。 只是在公布这个定位之前,却还需你,在这烈火烹油般的煎熬中,再多待一阵子了。 朱由检收回目光,不再理会心神不宁的王体乾,只是随手拿起最新一期的《大明时报》。 目光简单看过各版新闻,确认无误后,便翻到了最后一版的《辽海丹忠录》上。 匆匆扫了两眼,他的眉头便紧紧皱了起来。 “高伴伴!” “臣在。”一旁高时明连忙上前。 “这一期的《辽海丹忠录》是怎么回事?” “一个小高潮的结束,必然要铺垫一个新的难题,一个新的悬念!如此才能勾着读者的心思往下看!像他们这么写,高潮完了就完了,平铺直叙,谁还有兴趣追着看下一期?” “告诉他们,文似看山不喜平!打回去,让他们速速重写!” …… 与此同时,吏部衙门内,卢象升与杨景辰,相对而坐。 卢象升坐得笔直,腰杆挺得如同一杆标枪。 他昨日奉诏入京,当晚便在下榻的寺庙中熬夜写就了一篇策论,今日一早到吏部点卯,便将策论呈上。 毕竟,除了那封入京的诏书外,他同时还收到了一封杨景辰的私信,信中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入京后务必先来见自己一面。 桌案的另一边,杨景辰刚刚合上了手中那份薄薄的题本,眉头却皱了起来。 他沉吟了许久,似乎在斟酌措辞,但最终,还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卢象升眉头不服气地一扬,却不说话,只等着杨景辰出声。 杨景辰看着他的神情,想了想,干脆起身,走到后面巨大的书架前,挑挑拣拣,很快便抱出了一尺多厚的各色文书。 “砰”的一声,文书被放在卢象升面前的桌案上。 “建斗贤弟,”杨景辰看着卢象升,神情严肃地开口道,“你奉诏入京,圣心所向,朝风之变,尚且知之不清。” “你的这篇策论,立意是好的,但……已不合时宜了。” 他从那堆文书中,抽出最上面的一本,递给卢象升。 “你先看看这份题本,就知道自己差在哪里了。” 卢象升伸手接过,只觉得手腕微微一沉。 他定睛看去,只见封面上端端正正地写着一行大字——《题请京师修路疏》。 在作者:薛国观的旁边,还有一行小字。 “经世公文第一篇”。 卢象升浓眉一扬,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好奇。 他翻开奏疏,匆匆扫视起来。 只片刻功夫,他便已通读全文。 然而,读完之后,他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是什么公文?公文还能如此写的吗? 真把公文写成这样,又何须能臣,派一童生怕不也能照猫画虎将事做好? 他忍不住又从头翻开,这一次,不再是浏览,而是一字一句,仔仔细细地研读起来。 “建斗贤弟?建斗?卢象升?” 杨景辰的呼唤,将他从沉思中惊醒。 卢象升这才回过神来,脸上竟有些发烫,他不好意思地拱了拱手:“杨兄见谅,如此雄文,字字珠玑,小弟一时忘我,实在失礼。” “无妨。”杨景辰摇了摇头,“这样的公文,如今在京中,可不止一份。修路疏、九门商税疏、京师税吏疏,甚至连宫中整顿清查的内官们,都写了一份陈情整改的经世公文,都张榜在承天门外。” “你只是刚进京,还不知道罢了。” 卢象升扬了扬眉,若有所思道:“这股‘经世公文’之风,莫非……” “不错。”杨景辰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对着紫禁城的方向拱了拱手,“虽说薛国观得了这‘经世公文第一篇’的名号,但京中稍有见识之人都知,此风,分明就是由陛下亲手掀起。薛国观,不过是得了头筹罢了。” 卢象升眼神微亮,心中思忖,却不说话。 杨景辰继续说道:“如今在京中,你若上题本要做新事,不按这‘经世公文’的法子来,陛下是看都不会看一眼的。” 他又拍了拍桌上那一尺厚的文书。 “这里面,是我从通政司寻来的,历年有关‘马草’一事的所有奏疏。还有我这十余日,亲自寻访京中马商、草料贩子、边军将校,所得的世情内容。” 杨景辰将那堆文书,朝卢象升面前一推,语重心长道: “建斗,你要记住,如今陛下治国,就如执秤称物,毫厘必究。昔日文章,或可空谈寥寥,今日公文,却需字字千金。” “你的策论,需得一鞭一血,一掌一痕,方能论事入骨,方有千钧之重!” “陛下既然给了你三天时间,你还是将这些都看过一遍,再重写一份吧。” 杨景辰的目光变得恳切而郑重。 “可莫要让陛下觉得,我杨景辰所推非人啊。” …… 卢象升抱着那厚厚一摞文书,走出了吏部大堂。 午前的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洒在身上,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但他此刻的心,却比那日光还要炽热。 他回想着杨景辰的话,回想着那篇别开生面的《题请京师修路疏》。 ……像薛国观这样的经世公文,竟然还有好几篇? ……而且都贴在了承天门外? 卢象升思忖片刻,脚步骤然一停。 他没有再朝着自己下榻的寺庙方向走,而是转过身,朝着承天门走去。 他的眼神,越来越亮,亮得像是有两团火在燃烧。 经世公文?经世公文! 这其中,合该有我卢象升一席之地!—— p.s不会真的等三天后哈,下一章开始就见卢象升了,我最近开始跳时间了。 附上大明电台铺设第一期施工路线图。 蓝色是京登线,红色是京锦线,绿色是京名线,橙色是往陕西去的京肃线,沿途借用原有的驿站、急脚铺路线。 不一定和原有路线重合(因为没时间很精细地画),但不会差太多。 (本章完) 第133章 滑不溜秋的老油物(最后还是更新了 第133章 滑不溜秋的老油物(最后还是更新了,请假取消) 秋日的阳光明朗,但拂过宫墙的穿堂风,却已带着深深的凉意。 王永光拢了拢袖口,跟在两名小太监身后,不疾不徐地走在皇城内的甬道上。 脚下的青砖缝隙里,偶尔能看到几株杂草,在秋风中微微摇曳,如同他此刻不安的心绪。 三日之期已到。 他与成基命、卢象升等三人,各自奉诏入宫。 入宫本是寻常之事,可今日这事却有些异于往常了。 王永光的目光,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走在前头的两位小公公。 过往接引朝臣入宫,多是一个太监而已,如今却变成了两个。 搞得他准备好的银子都递不出去。 不是钱不够,而是不敢。 而且估计不仅是他不敢,两位公公们应该也不敢。 那篇贴在承天门上的《题请内宫整顿疏》中,监察部分的内容因为事涉宫闱,全部隐去。 但今日这一见,却已然能看出这监察风力之苛刻了。 新皇雅政诸多,但仅从这事就能窥见其底色。 这位陛下虽称汉祖之风,动辄温言赐座,内里却终究全然是申韩之术啊。 毕竟还是少年天子,读了几本法家劣本,就引为圣经,当真是太急、太糙、太切了。 这个时候贸然凑上去,恐怕连张太岳的下场都未必有啊。 思绪匆匆,小太监已带着王永光转到乾清殿门。 王永光眼光一瞥,却见大殿之中,摆满了桌案,一大圈膀大腰圆的军士在其中抓耳挠腮,奋笔疾书。 一眼看去,似乎数十近百人之多,个个面露难色,额头见汗。 这场景,与庄严肃穆的乾清宫格格不入,显得有些滑稽。 这位新君这又是在搞什么? 王永光心中疑惑更甚,却也不敢相问。 两名小太监带着王永光小心地绕过那些埋头苦写的军士,来到殿中西侧的东暖阁门口。 卢象升和成基命两人已然在此,见他到来略一拱手。 (附图,东暖阁入口示意) 一名小太监悄然退去,另一名入内禀告,过不了片刻便又出来道:“王大人,请吧,陛下已在等了。” 王永光深吸了一口气,将胸中那股浊气尽数吐出,踏入暖阁之中。 他知道,考验开始了。 …… 东暖阁中,虽设有天子宝座,却只是略高一寸而已,并不如大殿中那么高大。 朱由检坐在宝座上,面前是御案,上面的题本贴着青红黄绿白各色条子,分门别类,井井有条。高时明与王体乾则一左一右侍立一旁。 “臣,王永光,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永光叩头参见,声音洪亮,姿态恭敬。 “平身。”朱由检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朗。 他伸手一引,指了指御案前的锦墩,温言道:“王卿年岁大了,坐着说话吧。” 王永光心中一哂,来了,所谓的汉祖之风。 他小心翼翼地在锦墩上坐下,抬起头,却仍比皇帝低了一个头。 这让他略显不适,赐座看起来似乎并不比站着回话舒服太多。 朱由检慰问了一下王永光入京路途的辛劳,以及身体情况,言语之间尽显关怀。 然而,王永光知道,这些不过是开场白,真正的刀锋,很快就会亮出来。 果然,朱由检终于切入正题,直接问道:“王卿,你觉得这个天下,如今是否需要革弊?” 王永光心中暗道一声“来了”。 他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回道:“回陛下,我朝立国至今,师旅之兴,何时蔑有,然未有用兵之久,靡饷之多,而成功之难如东事者。” 他顿了顿,语气沉重:“天下之事,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若论革弊,实乃刻不容缓。” 朱由检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继续问道:“天下诸弊众多,纷繁复杂,又当从何处而起呢?王卿可有教我。” 王永光知道,这分明就是这几日坊间热议的那个问题了——大明如今的问题在哪里。 好在这个问题,他也有所腹稿。 说不出来既不会太深,也不会太浅。 王永光回道:“臣以为,天下之坏,首坏在人事上。” “人事则一是吏部天官选人,二是都察院风宪管人。抓此两处,选贤任能,则天下之弊自解。” 朱由检等了片刻,王永光却没有继续开口。 朱由检忍不住眉毛一扬。 什么? 这就完了吗? 这话道理无懈可击,但不符合王永光的水平。 朱由检一时琢磨不透,干脆顺着话题继续追问:“人事有殆政、贪腐、结党、无能等弊,王卿觉得其中最要紧的是哪一件呢?” 王永光深吸了一口气,内心微微犹豫片刻。 最终还是决定坚持自己奉诏入京前就做出的决定。 ——宁可晚下注,也好过下错注。 王永光组织了一下语言,很快便做出了一份漂亮文章: “回陛下,此四弊,本为一体,互为表里。” “无能者易结党,结党者多贪腐,贪腐者必殆政。” “究其根本,仍在用人。用一贤人,则四弊皆消;用一不肖,则四弊丛生。” “故臣以为,首要之事,不在于辨此四弊之先后,而在于固本清源,严选拔,正风宪。能者上,庸者下,法度明,则弊病自除。” 这问得临时,答得仓促,文辞却不失精彩。 可惜还是没给答案,而是避重就轻,兜回了原点。 朱由检这下算是看明白了,他不由得认真地看向了王永光。 只见王永光双手垂下,眼帘低垂,乌纱帽的鬓角处已是白一片。他的脸上皮肤有些松弛,几块淡淡的老人斑浮现,眼角的鱼尾纹很是明显。 朱由检也不回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同时拿着手指叩动着桌面。 暖阁中顿时陷入了难言的沉默之中,只剩下那有节奏的敲击声,一下又一下。 王永光低头抿嘴,心中却也不由得升起了一丝不安。 终于,朱由检的手指停下,开口问道:“王卿所言甚好,现在朕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驱,一字一顿问道:“皇兄在时,曾下令禁毁天下书院,王卿对此事怎么看?” 王永光心中一凛。 前面关于人事之弊的对答,他不愿下场,避重就轻,皇帝虽未动怒,但那逐渐消失的笑容和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已经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他已经察觉到了皇帝的不满。 这位少年天子,需要的不是一个四平八稳的老成之言,而是一个旗帜鲜明的“态度”。 他本想再等等,看得再清楚一些。 可现在看来,再不做任何表态,恐怕连牌桌都上不了了。 一个连注都不敢下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在未来的牌局中分一杯羹呢? 到时候,就不是下错注的问题,而是连下注的机会都没有了。 王永光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御座上那张年轻却毫无表情的脸。 他能感觉到,那看似平静的目光下,是何等不容置疑的意志。 罢了。 王永光在心中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既然退无可退,那便只能两害择一轻者。 新君这等操切,吏治、田亩肯定是会动的,看这两日讨论,说不得程朱理学也要动上一动。 这些全是一个不好就要千夫所指之事,而书院一事相较之下反而是小事了。 毕竟魏忠贤都禁了三年了,他接着再做,又能如何? 更何况,他对东林那帮以清议自居,行党同伐异之事的读书人,也确实没什么好感。 既然如此,何不顺水推舟? 电光火石之间,王永光已然做出了决断。 他原本低垂的眼帘微微抬起,目光中的犹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然。 他回道:“回陛下,书院名为讲学,实则拉帮结派,师生相援,党同伐异,实乃士风败坏之源。臣以为,当禁。” …… 朱由检等到王永光退出暖阁后,脸上的笑容才彻底收了起来。 他沉吟片刻,目光扫过高时明和王体乾,突然问道:“你们怎么看?” 高时明笑着上前一步,拱手道:“回陛下,这位王大人似乎有些滑头,言语之间,多有保留。” 王体乾则更为直接,他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阴鸷的光芒,语气带着一丝不屑:“王永光此人,对陛下新政,分明是心存抗拒,不愿参与。” 朱由检点点头,也不说话,只是从御案上拿起王永光的浮本,又读了一遍。 司礼监对职官浮本的整顿工作一直在迭代优化。 一开始只有籍贯、出身、官职、概述,以及东厂补充的一些信息。 自从孙承宗辽事那次,他熬了个通宵后,高时明干脆请命将各人往年奏疏也逐个加进去了。 浮本从薄薄一本,变成了“沉本”。 朱由检甚至还为此提供了一些后世图书馆的索引整理方法,敦促将万历以来的历年奏疏都重新整理,标记归档。 一道命令下去,搅得往日清闲的通政司好一通加班,到今日也才完成了一小部分。 《王永光浮本·天启七年九月十一日最后更新》 王永光,万历二十年进士。 其人非阉党,非东林,观过往行事,也当得起强悍阴鸷这四个字。 再加上居官三十年,历任各部的充分浊事官经历。 本是朱由检选定的兵部尚书,也是下一轮新政的重要火车头。 其人强悍到什么地步? 不说宁远之战。 就拿王恭厂大爆炸一事,他就敢拿来作天变直谏。 其中“自诸臣条上封事,自停刑罢税之外,卒未能恩免何项,宽恤何人,全以已知道了三字应之。夫委之不知,犹俟有悔悟之日;知而不改,何时是苏息之期?”之语,更是刚强无比。 然而,就是这么个强项令,今天却给他交出这样一份答卷出来! ——不主动,不参与,不站队。 只能说好在朱由检还留有后世习惯,任官不听举荐、不唯履历,总爱用面试来一锤定音。 不然这么个滑不溜秋的老油物,真被架了上去,怕是要和他打上好一顿太极拳了。 就是不知道这位老油物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才做出了这种决断…… 是担心朕扛不住风浪?是年纪大了,不想掺活? 还是更厉害一点,从这些苗头看出他新政的方向,从而选择明哲保身? 这些都不重要了,站队不极致,那就是骑墙,骑墙,那就是潜在的反对派。 新政之事倒也不缺你这么一个人来用。 朱由检心中权衡片刻,已然有了成算。 他开口道:“高时明,两件事。” 高时明上前一步,拱手听令。 朱由检说道: “其一。” “南京礼部尚书温体仁奉诏入京,朕对他欲做他用。” “如此南京礼部尚书便空置了,让阁臣九卿会推几个人选出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件事再补个密折出去,让杨景辰发力,将这王永光推到候选人之中去。” 高时明点头应诺。 朱由检登基以来,发了多道中旨任命,包括孙承宗、薛国观、章自炳等。 但这不意味着他所有任命都要通过中旨施行。 中旨,在当前的政治体制下,某种意义上是损耗皇帝威望的。 是故,只有最确定、最紧要的任命,他会通过中旨进行。 一方面是求快,另一方面也是要与这些人选进行绑定,从而分润他们的功绩,来弥补中旨损耗的威望。 中旨任免,要尽可能保持人事任用的准确率,才能够在后面逐步放大中旨的权威。 王永光? 他还不配用上中旨。 南方地区的书院,在天启年间禁毁,如今随着特务政治压力稍减,肯定会死灰复燃。 就让不喜东林的王永光去这个狼窝里压制一番吧。 混子,也有混子的用法,这个大明,没人能逃得过他的压榨! 王永光是如此,其他潜在的混子更是如此。 朱由检又拿起桌面上一本厚厚的题本,在左手上拍了拍,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 没想到朕没等来李邦华,倒先等来了你们。 也罢,朕就给你们这个机会,且看看你们的才具和胆魄究竟如何! 朱由检继续开口道: “其二。” “给兵部左侍郎霍维华、吏部都给事中杨所修二人派发密折匣子,令他们往后关于此疏的迭代更新,都走密折上报,不要再走通政司了。” 朱由检又转向王体乾,将手中题本递过去道:“东厂所有人手,情报,都去与他们二人对接,让他们将这份公文好好迭代。” “朕再给他们半个月的时间,务必将功夫做深做透,但不要惊动各方。” 王体乾接过,题本上标题映入眼帘。 ——《题请京营整顿疏》 王体乾的眼前一亮,心中长舒一口气,煎熬了三天的心情稍稍松懈下来。 终于来新活了!而且这活看起来怕是个大活、好活! 不说别的,单是把勋贵、军官们的家产、往来好好筛上一遍,恐怕就是一大堆的功劳。 王体乾拱手领命道:“奴婢必定将这事查得明明白白,春雨入夜,润物无声,绝不惊起一丝波澜。” 朱由检点点头,又复盘了一下,确定没什么遗漏,就开口说道“好了,叫成基命进来吧。” 为何是王永光,成基命,卢象升呢? 无他,尊重资历罢了。 真按心里想法,朱由检当然想第一个见卢象升,但这样却无异于是对其余两位老臣的羞辱了。 也无妨,好酒温一下方才更显滋味。 (本章完) 第134章 听闻陛下常读史书? 第134章 听闻陛下常读史书? 王永光从暖阁中走出,面色无波,对着门外等候的卢象升和成基命不咸不淡地拱了拱手,便一言不发,径直离去。 他越过已渐渐停笔的诸位军士,很快拐出大殿。 卢象升与成基命站在门外,一言不发,各自闭目养神。 过了片刻,一个小太监从门内探出头来,细声细气地唤道:“成大人,陛下召您觐见。” 成基命深吸一口气,整了整官袍,迈步而入。 门扉开启后又缓缓关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暖阁外,顿时只剩下卢象升一人。 他立在原地,听着自己沉稳的心跳,重新闭上双眼,将稍后可能面临的各种问题,在心中又过了一遍。 马草之事他有充分信心,这疏虽只用三天,却已是能上经世榜单的雄文。 只是……马草以外的事呢? …… 暖阁内,成基命一丝不苟地行叩头大礼。 “臣,成基命,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成卿平身。”朱由检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年轻人特有的清朗, 他打量着这位年近古稀的老臣,头发白,但精神矍铄,确实担得起浮本所言“清白相公”之语。 “成卿年事已高,坐着说话吧。” 成基命谢恩起身,却并未落座,只是微微躬身,拱手道:“陛下召对,臣寸言未进,不敢就座。” 朱由检扬了扬眉,倒也不恼,反而顺着对方的话,微笑道:“哦?那成卿有何进言?” 成基命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问道: “陛下可是欲要革除时弊,另起新政?” 朱由检心中一凛。 好个成基命,这是倒反天罡了,这明明是朕要问的问题。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在飞速盘算。 成基命不等他回答,便继续追问:“陛下可是欲清吏治,欲丈田亩,欲厘军政,欲定新学?” 人、财、军、思想…… 朱由检的新政方向确实以这四个方面为核心。 除了一个“生产力”方向,确实是这个朝代的人难以想象的以外。 这个家伙,确实几乎把自己想做的事情猜了个遍。 不对,有些事,比如整顿军务,丈量田亩,自己还只停留在构想阶段,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毕竟这些方面是真正要掀起利益对抗的,他的规划是放在第四次日讲之后才开始。 …… 朱由检心念急转,很快想明白缘由。 是了!成基命不是猜出来的,而是推断出来的。 历朝历代,所谓新政,无非就是围绕着人事、财政、军事、思想这几个核心打转。 成基命几近古稀之年,吃的盐比自己吃的米还多,能看出这一点,倒也不足为奇。 思及此处,朱由检心中已有了对策。 他非但没有否认,反而从御座上站起,对着成基命略微拱手。 “成卿所言,虽不中亦不远矣。朕初登大宝,见国事渐衰,确实欲革除诸弊,敢问成卿,将何以教我?” 这一下,成基命顿时有些心神摇晃。 他本是抱着“尽人事知天命”的想法来的。 自古少年天子,多是操切苛急,总将天下事看得轻巧,也很难听得下谏言。 他却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天子竟有如此胸襟。 成基命心中微动,略微整理了一下,便将早已腹稿脱口而出。 “陛下,万历以来,朝政废弛,宦风日下,以致生民困苦,辽事糜烂。新政,确实迫在眉睫。” 他声音微顿,语气却愈发恳切。 “然,天下事,坏于急功,成于缓谋,此万古不易之理。新政若行之过急,恐怕非但无益,反而要沦为残民之举了!”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仍是略带颤抖。 这是老臣谋国,既怕皇帝行差踏错,又怕自己言语过激反而惹来逆反之心的忐忑。 朱由检静静地听着,点了点头,却不说话,只是抬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帝王的沉默,便是最好的鼓励。 成基命定了定神,继续道:“臣入京不过三日,听闻陛下在信王府时便手不释卷,于史学一道,独有见解。不知陛下读王介甫、张太岳之事,可有感悟?” “只略知皮毛,还请成卿为朕详讲。”朱由检姿态放得极低。 “不敢。”成基命拱手道,“在臣看来,新政之要,其政还在其次,其行却在首位。” “昔日神宗朝,王安石于熙宁二年拜相变法,数年之间,青苗、募役、市易之法便铺向全国。然,法不欲骤,骤则民伤;功不欲速,速则事败。” “彼时朝中投机之徒为求幸进,强行摊派,层层加码,倍之又倍,最终利民之法,尽成残民之政,天下骚然,至今为人所诟病。” 朱由检依旧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成基命话锋一转。 “反观神宗朝之张太岳相公,其新政,先以‘考成法’起,历时六年,整顿吏治,使朝廷政令稍通。” “至万历六年,方清丈天下田亩。又过了三年,才在南方数省已推行验证的基础上,将‘一条鞭法’推行至北地。” “张相公当政之时,虽有擅权之讥,专横之名,然万历新政,却实实在在为富强国事,与民生息。两者相较,缓急之异,成败之别,一目了然。” 说到这里,他抬眼看向朱由检,等待着皇帝的最终裁决。 暖阁内,一时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良久,朱由检才长叹一声,开口道:“朕读史书,亦有此感。” 他终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是故,朕之新政打算,亦是先从京师始。京师得治,再行于北直隶。若北直隶可行,则再推及山东、河南、陕西、山西。” 他伸出手指,在半空中虚虚画了一个圈。 “此华北数省,生民数千万,比之汉唐,已足当一国之重。若能将此地治理妥当,钱粮丰足,兵员强壮,又何愁辽东、九边不能平定?” “此亦合《大学》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意。京师即朕之身,直隶即朕之家,华北为国,而后方能平天下。” 听到这番话,成基命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了下来。 虽然这个华北为国听起来怪怪的,但这也与他这直隶人不甚相干。 他最怕的,其实还是这位少年天子不知世事艰难,一上来就要大张旗鼓,在全国铺开新政,那恐怕就是隋炀帝旧事再现了。 要知道——聪明帝王,历来不缺。 而为祸天下,却也从来是聪明帝王更甚。 是故,他入京后,看得这位新君的各种手段,却不似他人一般乐观,反而始终有股挥之不去的担忧。 还好,还好,陛下是清醒的。 但成基命还是不放心,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陛下,欲以几年,行此新政?” 朱由检闻言,哈哈一笑,摆手道:“成卿此言差矣。法与时移,事与世变,朕又如何会行那刻舟求剑之举?”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 “明年,朕打算先将京师与北直隶理顺。” “若有成效,那自然最好,再说其余之地。” “若无成效,或有弊端,那其实也不算差,更应该先停下来,琢磨良法,再寻推广。” 这番话,说得恳切至极。 成基命几乎要当场叩首,高呼“圣君”了。 但他不知道,朱由检此刻的内心,却有些无奈。 ——此乃谎言。 小冰河期就像一道冰冷的绞索,正悬在他的头顶,并且一分一秒地不断收紧。 而这条绞索,偏偏只有他自己能够瞧见。 他在这个时代,去和任何人说,“大明将亡于1644年”,大明接下来将遭遇千年一遇的灾荒。 恐怕连高时明也要以为他是疯了。 纵然他托梦预言,一语成谶,化身神权皇帝,那也不是好事。 华夏几千年来不信神、不信鬼,到头来他救下了大明,却居然要往华夏文明中钉下一颗鬼神之说的钉子? 谁知道这颗钉子在后世,哪个节点就突然伸出脚,把华夏文明绊上一个大跟斗。 …… 是故,所有人都觉得不用急。 唯有他自己知道,他根本不可能像张居正那样,用好几年时间去从容布局。 留给他的时间,只有十年。 在1637年,那场真正席卷全国的超级灾荒来临之前,他如果不能将整个大明的国力拔升一个台阶,就可以直接收拾铺盖,滚去江南了。 到时候可以挑个风水宝地,提前种好三棵树,准备好上吊了。 …… 说到底,他这番话,和历史上袁崇焕的“五年平辽”,本质是一样的。 只不过,袁崇焕是说给崇祯听的,而他,是说所有担心他操切的臣子听的。 ——“臣心焦劳,聊以是相慰耳。” 思绪不过一瞬之间,朱由检转过身来,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朕之缓急,成卿如今可知矣。然,朕还有一忧,想请教成卿。” “陛下请讲。” “政从人始,政以人殆。欲起新政,必用新人。不知成卿于此,可有教我?” 朱由检说完,便紧紧盯着成基命的眼睛,观察着他神色的每一丝变化。 这是最后的考题。 如果他像王永光一样,说些“吏部+都察院就能搞定一切”之类的废话,那他就是个吉祥物。 到时候只能打发去地方监督收税,做个废物利用。 如果他要走门生举荐,选项任能那套方案,那反而得把他压在京中,当个靶子立起来,吸引完火力后,再一个巴掌将之拍散。 那么,你,成基命,会给出怎样的答案呢? 成基命的回答,却出乎意料的快,仿佛早已有了腹稿。 他没有丝毫犹豫,拱手一礼,朗声道:“陛下,若要新政得人,臣有一议。” “——当整顿国子监!” “臣以为……” 还没等成基命说完,朱由检却忍不住抚掌赞道:“彩!” 这还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有人点到这个在权利牌桌上极度边缘化的机构。 成基命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此事……陛下也想到了?” 朱由检笑着点点头。 “新政之成败,不在庙堂诸公,不在六部九卿,地方各地官吏耳。” 他看着成基命,目光灼灼。 “大明千余州县,单就知县、知州、就不下两千人,再加上县丞、主簿、同知、通判等佐官,怕不是有五千之众。” “这其中,贤者几何?贪者几何?庸者几何?成卿心中可有数?” 成基命长叹一声,颓然道:“世风侵蚀之下,恐怕……多数不堪大用。” “正是如此!”朱由检一拍手掌,“然朝廷每年登科取士,不过三百余人,又如何能应对这五千余人的缺位呢?此乃抱薪救火之举!” “唯有国子监!”朱由检的声音斩钉截铁,“唯有国子监,才能为大明源源不断地提供足够数量的新人,去填补那些被淘汰的空缺!” 听到这里,成基命终于心悦诚服。 他看着眼前这位年少的帝王,目光深邃,思虑长远,行事滴水不漏,哪里像个十七岁的少年,简直……简直是天生的圣君。 他深深一揖,拜倒在地。 “陛下所思所想,远迈俗流。臣……臣再无他策可献。” 朱由检却快步上前,将他扶起,神色严肃地回了一礼。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朕毕竟年少,思虑或有不周,行事难免急躁,日后,还需成卿这等持重老成之臣,时时在旁提点规劝才是。” 成基命慌忙避开,不敢受此大礼,连声道:“臣,必定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 君臣二人,相视一笑。 该谈的,都谈完了。 朱由检这时却又开口道:“不过,成卿。比起国子监,朕倒是觉得,眼下却有一处更为紧要。” 成基命抬起头,眼中满是疑惑。 朱由检哈哈一笑:“却容朕卖个关子。成卿且先回府等候,稍后,自有旨意下达。” 成基命虽然不解,却也只能叩首告退。 …… 看着成基命略带蹒跚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朱由检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化为一声轻叹。 这次面试,结果是好的。 成基命在大方向上,是支持改革的,这就够了。 至于具体怎么改,那是可以商量,可以妥协,可以交换的。 只是,千好万好,唯独一点不好。 此人,今年已经六十八岁了。 孙承宗虽然老,朱由检却还记得他似乎活到了崇祯十几年,才在清军某一次入塞中守城而亡。 除此以外,什么乔允升、什么成基命、这等六十往上,却又记不清楚之人,朱由检基本不会安放到重要位置。 而且看他的过往履历,多是清贵之官,几乎没有做过任何实事。 现在把他丢去任何一个实权部门,都不靠谱。 更不要说去执掌国子监这个未来新政人才的摇篮了。 在他的规划中,未来新政九成以上的执行者,都要从这座大明最高学府之中走出。 东林党?阉党?浙党?楚党? 到时候都得给朕跪倒在“国子监党”的脚下! 所以……残酷一点说,成基命现在最大的价值,只剩下他的名声了。 不过,问题不大。 名声,亦是一种力量。 朱由检很快下了决断,叫来侍立一旁的高时明。 “传朕中旨。” “进成基命为礼部左侍郎,充日讲官,兼翰林院学士,掌翰林院事。” 他又补充了一句:“另外,替朕给杨景辰写一道密折,安抚一下他。” “就说他身兼吏部天官、又掌翰林院事实在过于繁琐了。” “今后他的重心,还是要放在吏部上面才是,后面,朕还有真正的大事要交给他去办,让他莫要误会,且再等上一段时间。” “奴婢遵旨。”高时明躬身领命。 事已议定,朱由检忍不住搓了搓手,眼神中充满了期待。 “好了,现在去叫卢象升进来罢。” (本章完) 真请假了今天,不请不是中国人 真请假了今天,不请不是中国人 要回老家了,兵荒马乱的,今天写了两千个字,不满意,又要重写了。 卢象升是有配图的重要角色,虽然现在只是个小喽啰,还需要时间成长。 但我基本预定了他是未来的二把手了,不能随便敷衍。 反正现在就得走了,要赶家里晚饭。 晚上到了家后,还约了朋友聚聚,肯定是没时间了。 今日绝对无更,明日起来也绝对没有,各位勿等。 还是等明日下午6点的常规更新。 欢迎骂我,躺平任嘲。 道歉用的小故事存货没了,开个临时性的ask me anything吧。 有任何问题想问我可以在这层楼问,剧情思路职场就业ai生活感情婆媳矛盾,能答就答。 (本章完) 第135章 刚参加工作五年的卢象升 第135章 刚参加工作五年的卢象升 成基命从暖阁中走出,笑容满面。 他看向门外廊下那个站得笔直的身影,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便径直往殿外走去。 此时殿内的小太监们已经开始收拾御案上的笔墨和卷宗,成基命只扫了一眼,却不放在心上。 新君居然也看到了国子监这个要害,却说还有一处比这更为紧要? 会是哪里? 吏部?去给杨景辰打下手,整顿考选?倒也不是不行,国子监养士,吏部选官,本就是一体两面。 礼部?去负责今年的恩科,为天下取士?今科乃是新朝第一科,得人确实十分重要啊。 他一路思索着,出了大殿,一阵秋日的冷风迎面吹来,让他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但这风,却怎么也吹不冷他心头的那份火热,各种计较在心头浮起。 然而慢慢地,他的脚步却慢了下来。 最终,他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乾清宫,终究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 “年轻……就是好啊。” …… 卢象升走进暖阁时,心无旁骛。 他目不斜视,不及抬头看清御座上的人影,便一丝不苟地依着朝仪,撩袍、屈膝、下拜,行一跪三叩首之礼。 “臣,大名府知府,卢象升,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就在他准备抬头之际,一双强有力的手臂却稳稳地将他扶住。 紧接着,一个温和的声音自他头顶传来。 “卢卿,平身吧,你终于来了。” 卢象升愕然抬头。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看清了这位新君的样貌。 他离京就任已是五年前的事了,彼时的信王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少年,养在深宫,与外臣并无交集。 这竟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端详这位大明的君主。 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格,在空气中投下道道光束,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缓缓浮动,给这间暖阁带来了一种近乎静止的庄严感。 而皇帝就站在这道光束之中。 年轻,这是卢象升的第一个念头。 但那双眼睛,却异常的沉静。 扶着他的那双手,干燥而温暖,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陛下……” 卢象升一时之间,竟将路上默背了无数遍的对策忘了个一干二净,只觉得喉头有些发干。 他被皇帝握着手,也不敢抽开,只能有些局促地应了一声:“是的,臣来了。” 朱由检看着他这副模样,哈哈一笑,那笑声驱散了暖阁中的沉静。 他拉着卢象升的手,将他引到殿中一面巨大的屏风面前。 “卢卿,不必拘礼,朕今日召你来,只为一事。” 卢象升的目光落在屏风上,微微一怔。 却见他那份《马草疏》竟被工工整整地誊抄了一遍,贴在了屏风正中。 而在奏疏旁,还附着一幅手绘的北直隶舆图,其上山川、河流、府县、卫所,标注得清清楚楚。 “卢卿,朕想听你亲口说说,这马草之策。”朱由检松开手,笑吟吟地看着他。 看着这幅图,卢象升纷乱的心绪迅速安定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琢磨了数天的腹稿又重新浮上了脑海。 他对着朱由检拱了拱手,沉声道:“回禀陛下,臣以为,欲治辽东马草,当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若只着眼于辽西,反倒落了下乘。” 朱由检不置可否,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示意他继续。 卢象升迈步来到屏风前,身上那件略显陈旧的官袍也掩不住他此刻的锋芒。 “若只论辽西马草一事,其实甚易。” 他伸出瘦削却有力的手指,点在舆图上。 “辽西如今有马骡两万两千八百四十七匹,依常例,每日食草一束,一年冬春两季所需不过三百六十万束。” “而臣查过黄册,单只永平一府,便有额田一百八十三万余亩。以亩产一石米、得一百五十斤秸秆计,晒干后可得马草五束。则永平一府,理论上岁出马草可达九百一十五万束。” “其中岁征马草三十万束,取三十之一税,却仍有八百八十五万束民间自用。” “其中扣除三成的农户牲口嚼用、三成烧火做饭,也仍有三百万束可供售卖。稍作挪移,仅此一地,便足以支应当前辽西的用度。” 朱由检微微一笑,依旧没有说话。 卢象升深吸一口气,话锋一转。 “然,辽事实乃国之大患,若欲犁庭扫穴,又岂是区区两万马骡足用?陛下心怀天下,目光长远,他日整军经武,所需马骡或要达十万之数?” 他说到这里,不着痕迹地抬眼看了一眼朱由检。 皇帝却仿佛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依旧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 卢象升心中微微一跳,继续道:“又军国所需皆仰赖永平一府,倘若此地突发天灾,又当如何?” “是故此乃侥幸之策,并非万全之法。臣以为,今日之策,当以两万马骡之三百六十万束为当前之务,而以十万马骡所需之一千八百万束,为未来之谋!” 他跨前一步,手指在地图上重重一点。 “臣所计,当以永平为主,岁征三十万束,就地采买三百万束。” “再以河间府为辅,其额田八百三十万亩,远胜永平,岁征马草六十七万束,就地可买一千三百六十万束。” “如此,便有一千四百五十七万束矣,其余不足再从顺天府征买即可。” “如此,远近相合,提前筹谋,方能有备无患。” 朱由检终于抚掌赞道:“善。能够着眼未来,不谋一时,确是谋国之策。继续说。” 得到肯定的卢象升心中稍定,拱了拱手,继续抛出自己的第二个要点。 “然而,此仅为买草之策,于国用开支,仍是重负。” “按当前时价,辽西马草每束高达五十文。” “然臣自大名府一路行来,民间草价不过五文、七文,至多十文而已。其中近四十文,皆耗于转运与各级胥吏之手。” “臣以为,当以永平府专供山海关,陆路转运,每束耗费不过二十五文。” “而以河间府之草,就近下天津,以海船分供给宁远、锦州,则耗费可降至十二文。” “如此,若以当前两万马骡计,却不需黄运泰所言十八万两,而只需六七万两即可。” “纵使他日按十万马骡计,岁出之费亦不过二十万两以内即可。” (附图,红色线是北运河、永定河、卫河这几条主要的河道,不是全年通航的。 (天津则是日常给关外转运粮食的基地,这条路走海运已经运行很久了。) 他说完,第二次看向朱由检。 朱由检却如同没有察觉一般,只是看着地图赞叹了一句:“多方筹措,精心算画,可以称得上贤臣了。” 卢象升咬了咬牙,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把话说得更透一些。 “陛下,前蓟辽总督杨公所言之马草四弊,曰时价不公,曰富免贫当,曰倍价购草,曰官侵民逃。归根结底,不过‘吏治’二字而已!” “臣若到任,只需细细查访,纠其首恶,杀鸡儆猴,不出旬月,便可肃清此弊。” 他顿了顿,终于试探着说出了那句关键的话。 “然,若臣有朝一日离任,终究世易时移,人亡政息,难免贪腐再起。” “胥吏之弊,在地方之中,恐比官员之弊更为难办。” 朱由检点点头,似乎颇为赞同:“此言有理,一时之治易,万世之治难。确实如此。还有吗?” 不在乎胥吏吗…… 卢象升心中有些不甘,又继续开口:“此外,各地田额皆乃万历年间黄册定数。数十年来,人口滋生,侵占军屯,开垦滩涂,其实际田亩,早已远超旧数。” “是故各地岁出马草,远比臣所估计来的乐观。只是……”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白。 朱由检的脸上,一不小心没忍住笑容。 他就势哈哈一笑,说道:“好事,好事啊!如此,便不必担心太过劳民了。” 也对清丈没有兴趣吗? 卢象升心中有些失落,却还是继续开口: “陛下,除此之外,农夫开垦,多墨守成规。若能在地方兴农教事,推广良种,再辅以兴修水利,开垦部分稻田,则田产必然增多,马草亦能随之增多。” 他说到这里,仿佛是为了增加说服力,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咬了咬牙,忍不住违背自己务实的原则。 居然在未经调查时,便说出了一个颇为大胆的数字。 “清丈田亩与兴农教事两相迭加,或许单单永平一地,每岁便能出产马草……六百万束!” “好。”朱由检依旧只是点点头,惜字如金。 这一个“好”字,听得卢象升整个人都不好了。 卢象升到此时,已经有些失落,却强撑着将准备的最后一个钩子说完: “陛下,马草价低之时,多在麦收之后。” “此时诸河汛期已过,最合船运,又兼漕粮北送之船将要返航。” “若能借此空船,征收顺天府之马草,经漕运至天津……则别说十万,便是养马二十万,亦非难事!” 朱由检听完这话,终于转过头来,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他。 卢象升心中一喜,果然,还是要从军国之事入手吗? 少年天子啊,果然…… 却没想朱由检看着他,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无法抑制。 终于,他再也忍不住,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笑,就笑得朱由检前俯后仰,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卢象升被这笑声搞得一头雾水,完全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一股恼火从心底升起,却又不敢发作,只能尴尬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终于,朱由检的笑声停住了。 他直起身,走到卢象升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卢卿啊……” 朱由检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戏谑,幽幽开口道。 “你不诚啊。” 卢象升猛地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惊疑不定。 难道……? 只听朱由检淡淡开口:“朕今日召成卿、王卿入见,问的第一个问题,都是‘此天下是否已到了该革弊之时?’” “朕看,这个问题,倒是不用问卢卿了。” 卢象升眼神一亮,拱手就要作答:“臣……” “你是不必答这个问题了。”朱由检却将手一摆,打断了他的话。 他伸出一根手指,细细道来: “其一,你言十万、二十万之数,是在试探朕有否平灭辽东之心,又对这桩军国大事,预期到了何种地步。” 卢象升的脸色瞬间一僵。 朱由检伸出第二根手指。 “其二,你言离任后贪腐再起,是在探究朕有否澄清吏治之志,而此‘吏治’,又到底是治标,还是治本。是到官员,还是通到胥吏。” 卢象升内心,已有些汗颜。 朱由检语速开始加快。 “其三,你言漕运空船之事,是在试探朕是否有整顿漕运,乃至变通漕运之心。” “其四,田额不实,是在试探朕是否有清丈天下田亩之心!” “其五,所谓兴农教事,是在试探朕是否愿在北直隶,再行农耕之事!” 朱由检说到这里,将完全摊开的五根手指在卢象升面前晃了晃,戏谑地问道: “怎么?卢卿是以为朕没有读过《潞水客谈》,还是以为朕不知徐贞明、王应蛟、左光斗、徐光启诸公之事?” 一连串的名字,如同连珠炮一般从年轻天子的口中吐出。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代表着一段朝堂的往事,一番改革的艰辛。 卢象升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羞愧得无地自容,只能尴尬地拱手道:“臣……臣不敢。” 朱由检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收敛得一干二净。 他没有再看卢象升,而是转身,一步步走回御案之后。 当朱由检缓缓坐上宝座之时,整个大殿的气氛仿佛都为之一凝。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自上而下地俯视着殿中的臣子。 明明还是那张十七岁的年轻面孔,可卢象升却从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看到了一种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成熟与威严。 是天子威压带来的错觉吗? 还是帝王之家先天早熟? 可是先帝初登基时,也未曾有如此气势啊! “卢卿,年轻人当有朝气,往后还是开诚布公一些吧,不要学官场前辈,作此中庸之举。” 话音落下,不带一丝波澜。 卢象升呆立当场,心中后悔不已。 唉,昨日拜访老师时,老师说什么‘新君年少,心思难测,当谨言慎行,多看,多听,少言’。 结果自己画虎不成反类犬,搞成了这四不像之举。 这下,恐怕是弄巧成拙了。 朱由检心中好笑。 二十七岁的卢象升啊,还真是稚嫩得很。 他淡淡道:“算了,先把马草一事说完吧。” 只听朱由检继续说道:“你的方案很好,但朕还得补充几点。” “你说民间自用马草,三分之一用于烧火。” “但你还未到任,恐怕不知永平府滦州盛产煤炭,此地两斤煤仅值一文。” “永平百姓,用于炊薪的马草,未必有你想象的那么多。” “卢卿推断,到任后还要再做修正,这是其一。” 卢象升尴尬地拱手道,“臣明白了。” 朱由检点点头,继续开口: “惜薪厂新作一物,名曰‘蜂窝煤’,取煤末与黄土混合而成,其热值、耐用皆胜于原煤” “初步估价,同等热力下,其价不过煤炭三一之费而已。” “此物打造之法甚是简单,你到任前,可去司礼监领取样品图纸,到任后试做一下便知。” “此物一出,百姓用于烧火的秸秆,恐怕还要进一步骤降。” 朱由检的语速加快,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其三,朕已密令总兵马世龙,督麾下六千骑,候于通州。” “只待卜失兔与虎墩兔憨在漠南决战,便于背后突击虎酋。” “此战若定,则漠南诸部,当为我大明禁脔矣。届时,你大可使银钱,从口外指买马草,既得实利,又可施恩,一举两得。” 卢象升在心中默默盘算了一会,片刻之后,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对着朱由检深深一揖。 “陛下明察秋毫,洞烛万里,于细微处见真章,于大略上定乾坤,臣……班门弄斧了。” 那蜂窝煤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向口外诸部购买马草、永平盛产煤矿二事确实是他未曾想到,却又切实有用的法子。 但现在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卢象升勉强一笑,语气中全是强装出来的振奋: “臣这便回去准备,三日之内,必至永平,赶在入冬之前,先解辽西燃眉之急!” ——快走快走!再不走,皇帝想起来我刚刚窥探圣心的事就完了。 “不急。”朱由检却摇了摇头,“再等两日,参加完朕的第三次日讲再走也不迟。” 他看着卢象升,微笑着问道: “难道,卢卿就对那个问题的答案,不感兴趣吗?” 那个问题! 卢象升的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顿。 老师的话犹在耳边回响——“新君年少,心思难测,当谨言慎行,多看,多听,少言!” 可…… 可是! 他猛地抬起头,胸中些许犹豫尽数蜕变,转而成为满腔的豪情与孤勇! 自己十年寒窗,五年宦海,所求为何? 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在这金殿之上,一抒胸中抱负,为这风雨飘摇的天下,寻一条出路么! 天下之问,舍我其谁?!舍我其谁?! 想到这里,他眼中的挣扎与犹豫尽数褪去,只剩下澄澈如洗的坚定。 卢象升对着御座,长揖及地,声音前所未有的洪亮。 “臣,卢象升,正欲请答此问!” 【求月票】 (本章完) 第136章 世间事,最怕不过认真二字 第136章 世间事,最怕不过认真二字 ——臣,卢象升,正欲请答此问! 卢象升话音刚落,朱由检便轻轻一拍御案,说道: “好!答吧,让朕看看你的才具如何” 卢象升深吸一口气。 将初见天颜的激动,君前奏对的敬畏,还有窥探君心的后怕,尽数压抑下去。 入京一路来的所思所想,与为官五年所见所闻,此刻尽皆浮上脑海。 “陛下,大明如今弊端丛生,或曰吏治,或曰财税,或曰边事,或曰民生,千头万绪,盘根错节。” “臣不敢妄言天下,请先陈臣治临清仓、治大名府二事。” “如此以小见大,则此问自明。” 朱由检扬了扬眉,身子略微坐直了些。 他身处九重深宫,最缺的便是一线的情报,最想听的,便是这些来自地方的实操经验。 对于他来说,从来不缺手段、方法,最缺的始终只有信息、真实的信息而已! 卢象升的声音沉稳而清晰,在大殿中缓缓回荡。 “臣接手临清仓时,其按例岁征山东、河南本色米麦十万余石,以备荒年。” “每石粮食,派银八钱,佥派地方大户籴买上纳。” “然地方官府,多以灾荒为由,推托征收;民间大户,亦畏避买运,百般推诿。” “自万历四十二年至天启二年,九年之间,竟拖欠达四十四万石,占了岁额的一半有余。” 说到这里,他苦笑一声。 “臣到任之后又能如何呢?九年之累,甚于重峦,也只能先清旧账,再图新事。” “是故臣先将历年交付籴买却未见粮的三十五万两白银先行追还,以作国用。” “而后才专门督促天启二年往后的本色征收。” “其中清查贪腐,追比银两等事,说来虽难,却也只需认真去做,便总有成效。” 卢象升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声调略高。 “然则,这难道是臣做了何等了不得的事吗?” “国朝规制如此,法度俱在,臣所作所为,其实不过是恪尽职守,重拾旧规罢了!” “可为何,仅仅做此循吏旧事,考评便能称上上呢?” 朱由检沉默不语。 时代不同,其情况也不同。 在后世的地方政府中,kpi考核追逐的是“增量”,是创新,是发展。 可对于如今的大明而言,别说谈增量,就算是谈存量也是艰难无比。 仅仅是恢复存量,将国家机器的状态恢复到明初的水平,甚至只是恢复到张居正改革时的状态,便足以让这个王朝苟延残喘,度过小冰河期的前期灾荒了。 只是…… 谁又能想到,命运给这个末世王朝开出的剧本,是连开十八把灾厄呢。 老天爷!狗庄啊! 卢象升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臣今年三月转升大名府知府,到任之后,方知大名府与临清仓并无二致。” “税赋常年亏欠,百姓流离失所,而定额的税赋又被层层摊派到余下的民户身上,如此循环往复,民不聊生。” “臣从清理冤狱入手,积攒威望,又稍清投献、追缴亏欠,亲督耕作,这才让地方稍稍恢复了些元气。” “若非陛下相召入京,臣今年的考评,恐怕又是一个上上。” 他抬起头,诚恳地看着御座上的年轻天子,眼中满是真实的困惑。 “臣虽二十登科,然馆选不中,京官不选,只能外放地方,自问并非才智卓绝之辈。” “这五年所行所事,到头来,不过认真做事而已。” “可国事为何到了如今,竟只需认真二字,便能称上上?陛下,这难道是对的吗?” 朱由检凝视着阶下的卢象升,从他的眼眸中,他看到了真诚的发问,看到了一个实干家最朴素的迷茫。 他摇了摇头,轻声叹息,却并不说话,只是示意卢象升继续。 卢象升略微平复了一下情绪,这才接着说道。 “臣外放四年,历仕地方,若要回答陛下‘大明之弊’一问,臣所思所想,只能是这‘认真’二字。” “地方也好,粮仓也罢,常年拖欠,拖着拖着,便等来了朝廷的蠲免和改折。” “只是如此往复,谁又会再去较真呢?” “在地方上,宽免钱粮便能得一个爱民的好官声,又能与地方士绅诗酒唱和,何乐而不为?” “又何必非要去强作恶人,得罪乡里官宦?到时候一纸奏疏入京,前程折损又是何必呢?” “只需日常收收常例,等到考选之时,使人往京中送些节礼,打点一番,岂不比在任上认真做事,胜过百倍?” 他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双目微微泛红,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哽咽。 “臣……臣本次奉诏入京,过临清之时,曾私底下寻相熟驿卒相问……” “离任不过半年而已,如今的临清仓……几乎又故态萌发了!” “臣夙兴夜寐,披肝沥胆,四年心血……到头来,却终究也不过是浮光一现而已!” 他说完,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拱手告罪:“陛下见谅,臣失态了。” 言罢,便抬起袖子,匆匆擦拭了一下眼角。 朱由检怅然不语,一段记忆不经意附上脑海。 “凭什么这个项目以后就归属他们bg?” “架构调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调研,立项,研发推进,市场商业化,哪个不是我一个人带队做出来的?他们做了什么?当初甚至连数据都不愿意给一份!现在鸡开始下蛋了,一句轻飘飘的架构调整就交代了吗!” “你和我吼有什么用!我说话算话吗?我又算个屁?!你不服气你下次大例会的时候吼去啊!” …… 他摇了摇头,一时有些啼笑皆非。 那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啊。 不对……那其实是三百多年后的事情了。 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啊。 遇到挫折、总是会有些怀疑和沮丧。 然而他们看不到,时间终究会奖励那些真正努力的人的。 朱由检将浮起的记忆按下,这才开口问道。 “那么,卢卿以为,当用何法,解此难题?” 卢象升猛然抬头,目光灼灼,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臣以为,当再起考成!” 他语气急促,这话似乎已在他心头憋了许久,一经释放,便如火山迸发,再也无法收拾。 “臣过承天门,其上经世公文榜诚好,确开官场之新风,但臣窃以为……其任务副榜更好!” “将各项任务罗列,约定所成何事,所限何期,所赏几何。再以事前公文呈报备案,事后成果依文追查!” “如此,则必能者上,庸者下,勤者得奖,怠者受罚!” 他上前一步,声音愈发激昂。 “臣治临清,却困于各府县不可并治!” “臣治大名,却困于府中各州、各县不可并治!” “若能行此良法,诸事并举,官风齐整,又何愁无人做事,无事可做?” “不求人人都能考评上上,只求人人皆有中上之姿,则天下又何至于此!” “此即……循名责实,信赏必罚!” 话音落下,他呼吸急促,那本就白皙的脸上,因激动而泛起一片潮红。 大殿之中,一片寂静。 片刻之后,朱由检微微一笑。 他转头看向一旁侍立的高时明,笑问道:“高伴伴,朕月初之时,让你与吏部拟定那套任务管理,红绿赏罚之事,如今与杨卿磨合得如何了?” 高时明躬身微笑,答道:“回陛下的话,奴婢与杨部堂已经商议妥当,以本月为磨合期,只做评判,暂不公布。如今各项事宜,已渐渐理顺了。” “若陛下欲行此法,以目前吏部及司礼监的人手,对京官范围做红绿考成,随时可以启动。但如果要扩展到整个天下,恐怕人手和规程还不足够。” 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磨合,不着急。人手……马上就有了。” 说罢,他转过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一脸惊愕的卢象升,笑道: “卢卿,莫急。此事朕在登基第六日时便吩咐下去了,诸多事宜到如今已筹备近月了。” “等你赴任马草一事,恐怕就要先被朕这新法考上一考了。” 卢象升尴尬无比,脸上似乎更烫了。 他只能深深一揖,尴尬地说道:“臣……臣何惧被考!只是……只是陛下深谋远虑,行事周详,臣方才一番言论,实在是班门弄斧了。” ——咦,我怎么好像说过一次这个话了? 朱由检笑道:“你还年轻,只要能秉持‘认真’二字,日后必不可限量。一时失察,算不得什么。” 历史上留名的人物,果然都有其过人之处。 “认真”二字,说来平平无奇。 可这是二十七岁的卢象升啊。 等他到了三十七岁,四十七岁、五十七岁呢? 一个认真了一辈子的卢象升,又会到达什么样的高度? 真是让人期待啊! 至于他现下表现出来的略微稚嫩、天真、急躁等问题,其实反而只是白璧微瑕了。 朱由检满足地舒了口气,对他见到的第二张ssr卡,表示非常满意。 他略微伸了个懒腰。 暖阁外,他临时加开的那一场针对九边勇士的考校,算算时间,应该也快结束了。 他对此可是颇为期待,曹变蛟、孔有德这些人等,究竟能答出个什么样来。 要知道,他的问题,可是将他们架在火盆上猛烤的。 思虑到此,他便打算结束这场召对,于是习惯性地开口问道: “我没有问题了,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本章完) 第137章 朕欲使日月幽而复明(必订章,求月 第137章 朕欲使日月幽而复明(必订章,求月票!) “我没有什么问题了,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这话一出口,朱由检便心中“卧槽”一声,瞬间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一时放松之下,居然不小心把后世面试的习惯带了过来。 果不其然,殿中瞬间安静下来。 高时明和王体乾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注到了卢象升的身上,眼神中充满了惊异。 臣子问君?! 这是何等的殊荣?何等的青眼有加? 自古以来,凡有臣子问君,哪场不是流传千古的佳话? 这位卢象升,如何能被陛下如此另眼相看! 卢象升显然也被这别开生面的“最后一问”给镇住了,愣在原地,沉默了许久。 他几次张口,又重新闭上,无数个问题在他的脑海中穿梭来去。 问新政?问天下?问时局? 似乎都有道理,但似乎也都差了一些。 突然,入京时,那位老农一句毫无关联的话,闪入了他的脑海。 “俺也不知道啊。反正里长来通知,就是每家每户,都得交一束草。” ——所以,要革弊天下。 那革弊以后呢?那位老农,还要交一束草吗? 模糊的念头闪过,卢象升不再犹豫,直接开口: “陛下欲要革弊天下,那……在陛下心中,革弊之后的天下,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精彩! 王体乾听得此问,不由心中暗赞一声。 这个问题,具体又宏大,根底里直指本心,问的是一位帝王的终极理想。 这既是好奇,更是一种……追随者对领路人的终极叩问。 高时明更是屏住了呼吸。 陛下只对他说,要“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但狂澜为何而倒,大厦扶起之后又将是何等模样,他其实也不甚了了,只是盲目地、竭尽全力地去做着陛下需要他做的一切事情罢了。 卢象升问完这话,心中再无杂念,只是认真地看着御座上的皇帝。 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于一点,等待着这位年轻天子的回答。 朱由检一时间也陷入了迟疑。 并不是不知道如何回答。 在后世,给团队画了那么多个饼的他,可谓是不会作诗也会吟。 他太懂画饼了,大明1627这个时间点,没有人比他更懂画饼! 只是,要画一个怎样的“饼”呢? 共同富裕?太过超前,无人能懂。 三代之治?老生常谈,失之于空。 要画一个既符合这个时代的认知,又能稍微超越时代一些的“饼”才行。 更重要的是,画饼,并非为了画饼。 而是要借此,表达自己的志向,并找到自己的同路人。 …… 时间仅仅过了片刻,却又好像过了很久。 朱由检终于缓缓开口。 “卢卿,你可知,人之一生,会有三次死亡?” 他顿了顿,不等卢象升回答,便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第一次死亡,最为简单。天命有常,或遭灾厄,或尽天年,形体朽坏,魂归天地。此可谓‘身死’。” “第二次死亡,则需百年。身死之后,亲朋故旧,念念在心。然岁月流转,所识之人,或相忘,或凋零。待到世间相识之人尽皆亡去,则人世之牵绊,恩怨情仇,故旧人情,皆如云烟散尽。此可谓‘情死’” 朱由检环视众人,语气略沉。 “而第三次死亡,却要问青史才知了。人生百年,倏忽而过。若于此世间,未立尺寸之功,未成一家之言,声名寂寂,事迹寥寥,则青史不载。待到千年之后,谁还知晓此人曾来过这世间?此可谓‘名死’。” 朱由检说完,大殿之中安静无比。 高时明、王体乾、卢象升三人,都在细细回味着这番话。 这番言论,别开生面,却又直抵人心。 儒家有“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一说,亦有“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之三不朽之论。都是在讨论生死之事。 可陛下这“三次死亡”之说,中间多了一层情死,别开生面之余,却又更层层递进。 将生死之间的大恐怖说得淋漓尽致。 因此也就更显得最后青史留名之必要性了。 只是…… 人有三死,那么……国呢? 他们都是聪明人,这番精彩论述居然也不过只是引子,那真正的答案,又将是何等精彩呢?! 殿中三人,忍不住都屏住了呼吸,等待陛下接下来的话语。 果然,朱由检停顿片刻,继续说道。 “而国家,同样有三次死亡!” 他猛地站起身,走下御阶,语气铿锵! “国家的最后一次死亡,是名死!” “周之所封,号称八百诸侯,而今安在?夏商以来,多少邦国林立,如今,我们又能记得几个名字?” 朱由检将目光扫视一圈,定在卢象升脸上。 “倒数第二次死亡,则是国死!” “或帝都被破,或宗庙被毁,或最后一个抗争之人放下武器,或最后一寸国土沦丧敌手。一个朝代,一个国家,便就此终结!” 朱由检重新走向卢象升,目光如炬,沉声问道: “那么,国家的第一次死亡,又是什么时候?” 在场三人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国死,居然只是第二次死亡? 那么第一次死亡是什么,答案几乎已经呼之欲出了。 高时明张了张嘴,却还是闭上,只是将目光投向了卢象升。 这看似是陛下给出的答案,但又何尝不是对卢象升的再一次考校呢? 卢象升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皇帝的目光仿佛有着热量一般,让他的脸庞似乎被烈火灼烧过一般。 良久之后,他才用干涩的嗓音,艰难地回答道: “臣……臣以为,当国家信义荡然,民心尽失之时,虽国土皆在,带甲百万,也不过……” 他咬了咬牙,说道,“也不过是……冢中枯骨罢了!” “然也!”朱由检一拍手掌,断然喝道! 他再前驱一步,几乎与卢象升面面相对,咄咄逼人地追问: “那如今天下百姓,对我大明还抱有几分希望?” “他们看到胥吏、看到官差,是视之为父母,还是视之为敌寇?” 他语气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千钧重锤,狠狠砸在卢象升的心头。 “我大明如今,是亡了,还是没亡呢?” 卢象升浑身轻微地颤抖起来,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说“没亡”,可天子脚下,京畿之地,已是民生凋敝,官场腐坏如此,那河北呢?河南呢?整个天下呢? 他又想说“已亡”,可十年寒窗,五年为官,他所学的一切,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这个国家吗?他治临清、治大名府,生民又何尝不是对他言笑晏晏,将他以再生父母视之? 那些走马灯一般在他脑海中回放的经历,此刻都化作了无声的拷问。 朱由检却没有打算让他回答这个问题。 他猛地一甩袖,转身缓缓走了两步,最终,站定在御座之侧。 殿中三人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 朱由检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回过头来,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卢象升激动的脸上。 “在朕看来,大明……早已亡了!” “如今之大明,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罢了!” “而这其中,中官、勋贵、亲王、贪官、污吏、劣绅,所啃噬的,却只是大明的尸体而已!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高时明与王体乾脸色煞白,而卢象升更是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朱由检大马金刀地在宝座上坐下,一字一顿地说道: “是故,卢卿问朕,革除时弊之后,朕心目中的那个天下,是何等天下?” “说来倒也简单。” “不过是民信其官,官爱其民;不过是法立于上,令行于下;不过是……求得我大明之死而复生,幽而复明罢了!” “朕这个回答,卢卿可听明白了?” 卢象升站在原地,没有回话。 良久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后退了一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然后,对着御座上的年轻天子,行了一个无比郑重、无比标准的参拜大礼。 当他再抬起头来时,眼眶已是通红一片,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声音平稳,只是用一种无比认真的语气,沉声说道: “天生圣君如此,大明幸甚,万民幸甚!” “臣卢象升……” “——敢不赴死!” 高时明与王体乾不约而同,从阶侧转到面前,也是一同跪下。 “臣(奴婢),敢不赴死!” …… 御座上的朱由检看着这一幕,紧紧抿着嘴唇,尝试平复着情绪。 然而澎湃的情绪一时涌起,却再难平复了。 他靠在御座上,闭上了眼睛,默默叹了口气。 ——此志向,仍是谎言! 幽而复明? 他真正想复的是大明吗? 他真正想复的始终是后世的中国啊,那个他魂牵梦绕,四海升平的国家。 那个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缺点,却生养他三十余年的国家啊! 只是这天下之中,谁能懂他这个志向呢? 而这个志向,又哪里是他一个区区穿越者能够做到的呢! 他朱由检,在这个时代,终究不过是孤家寡人罢了! (本章完) 第138章 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 第138章 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 …… 朱由检深吸了几口气,胸中那股孤独感,才缓缓平复下来。 午后的阳光透过格窗,在暖阁的金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茶香和檀香。 方才那一番“大明已死”的言论,其实不过是他心中那个宏伟蓝图的……拼多多版本而已。 但没关系,一刀一刀砍下去,未必就不能砍出那最后的百元红包。 从眼下的效果来看,这套说辞,精准地切中了这个时代的痛点,也点燃了眼前这几位心中的火焰。 既然气氛已经烘托至此,那便趁热打铁,再埋下一根更深远的线头好了。 朱由检的脸上重新挂上了温和的笑容,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具安抚人心的力量。 “平身吧。” 声音不高,却仿佛春风化雨,让高时明、王体乾、卢象升三人不自觉地松弛了下来,缓缓站直了身子。 朱由检的目光在三人脸上缓缓扫过。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经过方才那番演讲和礼仪上的应和,一种无形的的联结,正在他们之间悄然形成。 而他,作为这一切的引导者,更是需要及时地为这种联结,赋予一个名分。 是君臣相得吗?或许是,但他想要的,却远不止于此。 朱由检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朕读《国语》,其中有云: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 他微微一顿,目光变得格外认真,分别看向三人:“三位爱卿今日所言所行,所思所想,可谓与朕同德、同心了。” “如此,我等四人之中,有文臣、有中官、有天子,身份各异,但只要矢志不渝,一同为国为民,又如何不能称一声‘同志’呢?” 名实相生,自古皆然。 东林党和阉党之间,可以互相定义。 他朱由检,堂堂大明至尊,口含天宪,言出法随,又如何就不能为天下真正有志改变之人,下一个定义呢?! “同志”一词,可比“帝党”、“皇党”要高明太多了。 它天然就站在道义的高地上,是为共同的志向而奋斗,而非为皇帝一人的私利。 这在将来推行新政时,能规避掉多少不必要的攻讦! 私德?投献皇帝?谄媚君上? 这位大人,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你要不要看看你身处哪里?你才是道德洼地的那个人吧! 吃一吃特色封建主义的大棒制裁吧你! 朱由检此言一出,阁中三人神色各异。 高时明只是身子微微一震,脸上却没有太多惊讶。 他本就是被陛下托付了梦想之人,同志之说,不过是让那份梦想,有了一个更响亮的名号。 王体乾则是心中一喜,眼观鼻、鼻观心,无数的念头在心底瞬间闪过,最终都化作了脸上那副恰到好处的恭谨。 而卢象升,这位还略显稚嫩的未来名臣,却只觉心潮澎湃! 但他的眼角余光扫过身旁的两位内官,心中又泛起一丝隐约的怪异。 与中官为“同志”?这…… 朱由检将三人的神态尽收眼底,却不欲在今天这个场合让他们表态。 今日,这颗种子已经种下,至于它将如何生根发芽,还需要看他未来手段。 “好了,今日得遇三位同志,朕心甚慰。” 朱由检恰到好处地收住了话头,挥了挥手,仿佛只是说了一件寻常小事。 “天下之事,纷繁杂乱,然只要同德同心之人越来越多,又何愁天下不定,国事不平呢?” 他转向卢象升:“卢卿,你先退下吧。将那份马草疏,结合朕今日所言,再做修订,然后重新提交上来。你的具体任命,随后就到。” “臣,遵旨!”卢象升躬身一拜,带着满腔的激荡与些许的困惑,退出了暖阁。 …… 暖阁内再次安静下来。 朱由检沉吟片刻,这才转头对高时明说:“高伴伴,近前来,朕要说的有些多,你还是记一下罢。” 他看着高时明铺开纸笔,一边组织着语言,一边缓缓开口。 “方才卢象升马草一事,朕有几道旨意要一并发出” “第一道旨意。” “迁卢象升为左佥都御史,巡抚永平、河间、顺天三府。” “敕书中令其专管马草事宜,期间三地所有军事、民政、七品以下官吏任免、商民征调、府库钱粮,俱听其便宜处置!” “此外,再钦赐王命旗牌一副,若遇阻挠之辈,可便宜行事!” 杨景辰最初对卢象升的任用建议是“巡按”,重在监察。 但朱由检给的,却是“巡抚”,是真正的方面大员,是行政、军事、监察三权合一! 区区马草一事,所费不过十八万两,确实不需要一个巡抚大臣前往。 然而马草牵连出来的诸多事宜,却刚好可以为他的北直隶新政,趟出一个样板,搜集最坚实的一项数据。 改革,改革,第一个事情不是试点,而是调研啊! 他话音未落,继续说道:“其二……” 说到这里,他突然有些失忆,想不起来细节。 没办法,今天聊了三个人,全是信息含量巨大。 朱由检转头问道:“方才卢象升说,若只在永平本地召买马草,需银几何?” 不等高时明回忆,王体乾已经抢先一步,躬身答道:“回陛下,是九万两。若本次就兼用河间、顺天两府,则耗费或能更低。” 朱由检脸上微微一笑,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卢象升初入京畿,所做调研多得于旁人之口,终究不够牢靠。” “为政者,最忌想当然。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凡不能完全确定之事,都要预留缓冲。” “你传朕的口谕,让他将马草策论中的预算,改回原先的十八万两。” “稍后该户部、兵部知道,将存银凑上一凑。若有缺口,再由朕的内帑补足。然后让卢象升将这十八万两,一并带去上任!” 高时明奋笔疾书,完全顾不上答话。 “其三,命田尔耕,点选两旗锦衣卫校尉,随卢象升一同上任。” 两旗,二十人。既是护卫,也是他安插的眼睛和耳朵。 史书上的卢象升值得信任,但现实中的卢象升,他却不可能盲目相信。 千载史书悠悠,谁知道中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呢? 更何况,日后外放的督抚会越来越多,将锦衣卫外派,以获取多方信源,必须形成定制。 多一个信源,总归多一分真实。 “其四,将电报体系,对卢象升全面开放。授予其个人电报编码,许其组建小型电报中心,再赐一套独立码书。” 高时明奋笔疾书,一张雪白的宣纸上,很快便写满了密密麻麻、略显凌乱的字迹。 而一旁的王体乾,却是越听越心惊。 事权、钱财、人手、信源! 不过是区区十八万两的马草差事,陛下给卢象升提供的资源和信重,几乎快要赶上督师蓟辽的孙承宗了! 这究竟是卢象升此人确实简在圣心,还是这马草一事,背后另有玄机? 王体乾一时想不明白,只是将这事暗中记下。 他却不知,这套组合拳,正是朱由检为未来所有地方改革者准备的“标准配置”。 如今却只是拿卢象升做一做磨刀石罢了。 历史上崇祯的用人,存在一个非常大的问题。 那就是极端。 极端的相信,和极端的怀疑。 极端的苛刻,和极端的宽容。 整个人像个二极管一样。 他却不能这样,钱给足、权给足、人给足、然后凭事而定,给予试错空间和方向指引,再帮他们抗住反对压力。 用名牵之,用利引之,这才是正确的做法。 这前面提到的钱、权、人等事不提,电报一事更是崇祯无法拥有的条件。 这其中所谓的“独立电报编码”,其基础方案来自于锦衣卫指挥佥事邹之有,正是凭此方案,他拿下了技术悬赏的头奖。至于次等奖,则被王世德的全双工通信方案拿走。 但“个人编码”这个概念,却是朱由检自己补充出来的想法,类似后世的电话号码。 它与宁远、锦州那种固定地点编码不同,只派发给如孙承宗、卢象升、马世龙这般需要直达天听的特殊个人。 再配上一本独一无二的码书,这便是一条速度快到极致的密折上报通道。 等京师到锦州的电报线路全线贯通,只要不是极端天气,理论上,他便可以和孙承宗、卢象升、马世龙等人,进行延迟在一刻钟到一个时辰不等的半即时通信! 驿站是历代皇帝的马鞭,而电报,却是他朱由检的上帝之鞭了。 到时候车营阵地左移十米,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至于“电报中心”,则是田尔耕与孙承宗沟通之后,所呈上的最新优化方案。 一开始的电报设计,所有信息都以京师为收发点。 然而在讨论后,他们认为,各个府县、重要军镇,其实也有汇总、分发各方信息的需求。 因此,根据信息传输的容量和紧要程度,定下了不同等级的电报中心。 如孙承宗坐镇的山海关,便是最高等级的大型电报中心。 而卢象升的马草差事相对简单,一个小型电报中心便足以应付。 每个电报中心,都会加派人手、装置,并允许与周边各收发电报。 除此之外,还有诸如情报分级、明码暗码之类的种种优化,让朱由检又开开心心地追发了三百两银子的奖赏出去。 以上所有种种,就此组成了朱由检配置给外放大员的“改革套装”。 …… 朱由检说完这四条旨意,又在心中默默过了一遍,确认再无疏漏。 他长舒一口气:“卢象升之事,就到这里。尽快拟旨,发下去吧。” “奴婢遵旨。”高时明直起身子,恭敬应诺。 朱由检这才抬起头,重新打量着眼前的两位心腹内官。 高时明依旧云淡风轻,王体乾则笑容可掬。 从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端倪。 同志…… 今日所言,其实不过是埋个线头罢了,哪里能一下子变成后世那般摸样呢? 圆滑者如黄立极、王永光。 气盛者如薛国观、卢象升。 老成者如成基命、张惟贤。 保命者如王体乾、田尔耕。 求名者如李国普、杨景辰。 投机者如霍维华、杨所修。 …… 这天下之人,欲望纷杂,各有所求。 更不要说籍贯、师门、利益、阶层、志向等种种因素纠葛在一起。 想要将他们真正拧成一股绳,同心同德,何其难也! 登基以来旬月,他见过之人林林总总,却都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 最终不过是因人做谋,因才施用罢了。 罢了,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朱由检缓缓站起身,心中那一点点的感慨,瞬间被一股更强大的豪情所取代。 改革,不是靠嘴巴来说的! 改革,是要预备着用暴力打碎一切的! 因此,在他进行第三次日讲之前,他才临时举行了这场军官考试。 因为,这批人才是他敢于掀起这场滔天巨浪的最大依仗! 其中,来自勇卫营整编后的队官、把总,六十一人! 从九边宣召的精锐队官、选锋中,粗通文墨者,八十四人! 以及,由他亲自校验武官名册,从几千人中,亲手抽出来的七张武将卡,如今也到其六! 辽东开原人,辽东觉华岛把总——黄得功! 辽西锦州人,辽东锦州左屯卫守备——周遇吉! 再加上一个当前勇卫营第一司把总,孙应元,刚好凑个“京营三虎”的羁绊。(士气+10%,攻击力+20%哈哈) 然后则是, 辽东辽阳人,辽东锦州把总——祖宽! 山西大同人,辽东宁远把总——曹变蛟! 山东临清人,辽东车右营都司——左良玉! 辽南盖州人,东江镇参将——孔有德! …… 凡是后世他有点印象的…… ——哪怕是糟糕印象的,如孔有德、左良玉。 只要官职尚低,不影响前线战力,能调的他全都调过来了! 朱由检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这满手的王炸,这飞龙骑脸的开局! 这大明皇帝的剧本……难道不比开局登陆海南要爽吗?! 天下之势,长在于我! 朱由检迈开步子,向暖阁门口走去。 路过高时明身前时,他脚步一顿。 “高伴伴,你稍后将朕今日召对卢象升时,所言‘人之三死,国之三死’的言论,好生整理一番,准备刊发到《大明时报》上。” 高时明拱手应诺:“不知陛下,要刊发于哪一期?” 朱由检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不会太久的,旬月之内便可发布了,你先准备着便是。” 朱由检抬脚继续前行,自有小太监早早殷勤地推开了暖阁大门。 恢宏的乾清宫大殿逐渐展露眼前。 现在,朱由检要去看看,他未来的利刃们,究竟…… 给他交上了一份怎样的答卷! (本章完) 第139章 人人都在嬴,嬴麻了(5K,求月票! 第139章 人人都在嬴,嬴麻了(5k,求月票!) 朱由检大步流星,龙袍的衣角在身后带起一阵微风,踏入了乾清宫大殿。 “陛下驾到——!” “跪!” 随着小太监高升那尖细悠长的唱喏声,殿中百余名军将闻声而动,整齐划一地双膝跪地。 朱由检目不斜视,从御座侧面的台阶拾级而上。 “陛下升座。” 他在那张象征着九五之尊的龙椅上缓缓坐下,目光如炬,扫视着下方军将。 “拜——!” 高升的尾音还未散尽,殿中百将便推金山倒玉柱地,齐齐下拜,额头磕上冰冷的金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军将们粗豪的声浪汇聚成一道洪流,在这宏伟的殿宇中反复冲撞,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连宫殿的梁柱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纵使每日都雷打不动地校阅勇卫营,纵使他已经十几次感受过这种百官拜伏的场景。 但当这群他从各个地方摘选而出的精锐,这把锋利的刀刃,这个残暴的武力组织,如此近距离地向他臣服时,朱由检依旧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战栗从脊椎窜上头皮。 这和文臣们那种温文尔雅的参拜不同。 其中充满了刀枪的交鸣,火药的硝烟,和不久后即将到来的鲜血淋漓! 改革……怎么可能不杀人呢? 朱由检缓缓抬起手,虚虚一扬。 “平身。” “谢陛下!” 军将们再次齐声应和,这才一并起身。 朱由检的目光在他们身上逡巡。 殿中站满了穿着红色胖袄的军将,高矮虽有不同,却无一不是膀大腰圆,身上带着一股久经沙场的精悍之气。 其中队官、伍长皆有。 孙应元是其中唯一的把总,也是目前这支新军中品级最高的武官。 至于再往上的千总、营将,则一个也无。 所有需汇总的军中庶务,都由徐应元派出的御马监太监们协管。 朱由检从登基到如今,已经连续二十一天校阅勇卫营。 他的心中明镜似的。 在他的全方面奖惩、激励机制下,这只军队,小规模的阵型和武艺操练还算不错。 但大规模的阵型合练,便已经略有指挥僵硬之感了。 而如果指望他们出去打仗,恐怕和宫中的3000净军是半斤八两。 一个没有见过血,另一个则是组织散乱。 军队,从来都是对组织度的要求最高的暴力机器。 别说他手里只有七张后世的名将卡,便是给他一百个吕布,面对三千阵列整齐的马步军,也只有被碾碎的份。 但他愿意承受这短暂的战力损失。 他这只蝴蝶扇动的翅膀虽然巨大,但想来也不至于在半年之内,就让后金的铁骑再次叩关,兵临北京城下。 而只要外敌不至,在内,那三千被他牢牢攥在手里的净军,只要不出手,就永远是压舱石。 存在,就是他们最大的价值! 这也是他清洗宫中势力时,只动了净军部分高层,却始终没有遣散这支武装的根本原因。 不像历史上的崇祯,刚一登基,手里没掌握任何一支绝对忠诚的武装,就急急忙忙将这支前任皇帝最精锐的亲军遣散,简直是莫名其妙。 如今操练了二十一天后,再过十日就将进行第一次月考。 等到第一次月考结束后,第一批真正的把总才会产生。 再三十天后,第二次月考,千总才会产生。 再三十天后,第三次月考,一营主将才会产生。 一共九十天,他要让这只军队从上到下习惯这种规章条文,日日考校的氛围。 让每个层级的武官,一个个真正凭借能力从底下冒出来。 哪怕是岳飞放到他面前,他同样也是如此行为。 他要让这数千人马明白,他朱由检这里,能者上,庸者下。 如今想要出头就拿汗水去换。 等后日,要出头就更要拿顶上头颅去搏! 这比直接拿起某张武将卡,不管不顾就把他按到主将位置上,再让他去点石成金要靠谱太多了。 而今天这场临时的加考,却不是为了挑选主将的。 而是为了向他们要一份投名状,一份在他进行第三次日讲之前必须拿到的投名状! 纳得此状来,才算入了朕的门槛,才有未来的荣华富贵,封妻荫子! 朱由检收回目光,低头看向御案。 上面,各种试卷已经分门别类,收拢得整整齐齐。 徐应元见状,连忙躬身趋步上前,低声禀报道: “陛下,今日参考人数共计一百五十一人,考卷都已在此。” “将官们来源各异,奴婢将他们按照来源军镇,分为了十一份,其中九边各镇有十份,京营一份。 “每一份答卷中,奴婢将各镇的情况大致总结成了册子,附于其上。” “另外,按照陛下之前的说法,一些对比后明显有问题的,都贴了绿条来做标记。” “做得不错。”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 和四大天王有五个一样。 九边其实有十五个…… 只是其中有五个是陕西军镇,路途遥远,估计还要十来天才能赶到,是故目前才只有十镇精锐到此。 他的目光在几迭案卷上逡巡片刻,最终,拿起了最左侧那堆,属于辽东镇的答卷册子。 封皮上,是徐应元清秀的字迹——《辽东镇贪腐情弊总结》。 是的,这次考试,或者说这次“摸底”,核心只有一个,那就是“贪腐”! 欲知平直,则必准绳;欲知方圆,则必规矩。 看不到问题在哪里,又谈何解决问题? 前世,他深度参与过一个世界百强公司的改革项目。 总部外派,空降地方,面对盘根错节、水泼不进的关系网,如何破局? 就是这么简单粗暴地破局! 将所有人分隔开来,各自填写,单独谈话,将“囚徒困境”的效用发挥到极致。 每个人都不知道别人会说什么,为了自保,也为了邀功,自然会或多或少地吐露真情。 将这些材料汇总起来,情况即便不能说百分之百真实,也已是十之八九了。 封建帝王,耳目闭塞是常态。 但解决的办法,又何曾缺过? 只是自古以来,多数帝王养于深宫妇人之手,少于历事,天生便是尊贵荣宠,这才只会倚重厂卫这种非常规的手段来打破信息壁垒。 而他朱由检却不同。 他有太多手段来操弄这些古代人了。 论贪腐……这大明1627还能有后世精巧? 朱由检坐直了身体,将册子轻轻展开。 来吧,让朕看看,这发下去的军费,到了军卒手里,到底是七成、五成,还是一成! …… 册子是徐应元总结过,内容精要,朱由检很快便看完了。 他的眉头,不自觉地深深皱起。 徐应元的能力还是差了些火候,总结出来的内容虽然到位,却还是有些杂乱无章。 逻辑能力不行啊,这个员工…… 朱由检放下册子,又从原始的答卷中抽了四五份出来,对照着简单看过,然后在脑海中按照自己的逻辑,将这大明军头的贪腐手段,重新归纳整理。 第一类,最为直接,也最为普遍:贪污军饷。 大明的军饷名目繁多,有固定的月粮(即固定工资),有出征时的行粮(即打仗、轮班时的绩效工资),有补贴饭食的盐菜银(即餐补),有征兵时一次性的安家费,还有购置军服、军靴的皮袄银。 养马的军士,更有马草、豆料等补给,其中又分本色和折色两种赔给手段。 林林总总,极其复杂,也为上下其手提供了绝佳的土壤。 就拿最简单的月粮来说。 辽东镇的一名普通步兵,名义上月粮是一两八钱,但这工资里还包含了实发每月口粮五斗米,折算为四钱银子。 若将这五斗米按照辽东此时的市价折算,其实能值六钱银子。 这就多了二钱的差价了。 也就是说,一个大头兵的理论月薪,高达二两!每天将近70文! 这个工资,几乎与京城里手艺精湛的印刷匠人一个档次,如何不能算高薪一族?! 但名义工资和到手工资,从来就不是一回事。 后世工资都是要扣税的,而我大明自然也要“扣税”。 一两八钱的月粮还没到手,先要被扣掉四钱,理由是给你发了五斗米作为口粮。 可这五斗米市价明明值六钱,结果只扣你四钱,完全是仁政啊。 可是这“仁慈”地发下来的五斗米,可是在百里之外的粮仓,需要军士自己去领取。 身强力壮的,自己去背回来。 可五斗米换算成后世的单位,接近一百斤,一来一回,人就得累个半死。 体弱些的,就只能雇佣车马去搬运。这一来一回,车马的费用,和米价也差不多了。 折腾到最后,这五斗米,其实也就是一斗米、二斗米左右。 没关系! 大明还给我们留了一两四钱呢!加上米,也还有一两五钱!每天50文钱! 这也是桶匠、蔑匠的工资!凑合一点,一家人在辽东也是能勉强度日的了。 天真啊,朋友! 剩下的一两四钱,不等到你手里,军头们就要直接扣掉二钱。 加上大米,算一两三钱,每天43文钱! 你的阶级又要滑落了朋友,去和京城力夫坐一桌吧。 到这里,每月1.3两,除以1.8两,实发居然还有七成二? 大明陛下圣明仁慈啊! 而配发军马的骑兵,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更惨。 养马比养人更贵。 将领们克扣马草银、马豆银,导致马匹瘦弱不堪,战马饿死的报告每日都有。 更惨的是,战马死了,还要马兵自己掏钱赔偿。 一匹战马折价六两,一个单兵根本无法支付,便由一整个队的所有马兵共同摊派赔付。 至于其他的行粮、皮袄银、安家费等等,情况大同小异,克扣后的实发比例,基本都在七成到八成之间。 看起来,似乎还不错? 朋友,你忘了,人,才是最宝贵的耗材啊! 所以比起军饷,第二大类问题更为严重。 ——那便是是占役! 军将们侵占屯田,瞒报荒地,然后驱使麾下的兵丁为自己开垦耕作。 这些兵丁的待遇,比地主家的佃户还要凄惨。 地主老爷手里毕竟只有皮鞭和棍棒,如果命好一些,或许还有个讲点“仁慈、王法”的地方官。 可军爷们手里拿的,是明晃晃的刀把子,军户逃亡被抓到,可以直接处死的。 跑都跑不了的肥猪,不狠狠宰割,难道还留着过年吗? 种田只是小道。 杏山、宁远这些靠海的地方,军将会让兵丁出海捕鱼,每个月必须上交一千斤,每斤折价十文,交不够的,就自己拿钱来补,俨然一方鱼霸。 不靠海的,就去山里捕猎。 连猎物都没有的,就去深山老林里采挖人参。 一个人恨不得掰成两半用,既要参加训练,又要为长官的私产经营生计,简直是六项全能。 现代牛马看了都要留下感动的泪水。 第三大类,则是各种稍显高端一些的操作。 比如倒卖军粮,将朝廷拨下的粮食卖掉一半,中饱私囊。 比如在马价上做文章,将从口外的蒙古商人那里用三两一匹买来的劣马,虚报成八两一匹的上等战马。 比如向自己控制下的各个边台、墩堡,收取每月五钱银子的“保护费”。 再比如,放高利贷。 朝廷粮饷偶尔发放不及时,兵士断粮了怎么办? 没关系,长官借钱给你! 利息不高,先用你的妻儿老小做个抵押就行! 奏疏上那些“兵士卖儿鬻女为生”的惨状,竟然有相当一部分,就是这样被自己的长官逼上绝路的! 当然,也不是所有长官都这么做。 一些聪明的长官,会有自己惯用的“白手套”,借贷、催逼都通过商人进行,自己绝不亲自下场。 至于吃空饷,反而是这些手段中,技术含量略高一些的。 辽东因为战事频繁,朝廷管得严,军将们也怕打仗时没有帮手,轻易掉了脑袋。 所以,家丁是绝对足额足饷,甚至还要在朝廷编制之外,自己再掏钱多养一些。 普通的营兵也不会胡乱吃空饷,而是用步兵的名额,去领马兵的粮饷;用马兵的名额,去领家丁的粮饷。 纯粹的“幽灵兵”数量,反而很少。 彩! 当真是大彩! 彩了你个喜马拉雅山! 朱由检放下手中的答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靠在龙椅上,脸上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反而全是满足,甚至是……欣喜。 愤怒吗?为什么要愤怒? 这全是好消息啊! 天下之事,不患不能,而患不达;不患不达,而患不察! 最可怕的,从来不是存在问题,而是你根本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如今,所有的脓疮,所有的烂肉,都清清楚楚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病根找到了,开药方还会远吗? 他完全有信心一点点,逐层剥离,慢火乱炖地将这些乱象一一终结掉。 而更好的消息是—— 明军就是拿着这样的待遇,吃着这样的粮,受着这样的气,居然还能打了若干场硬仗!甚至到赌国运的松锦之战时,还能打得黄台吉尽起族中青少! “明军不满饷,满饷不可敌!” 再没有比眼前这些答卷,更能证明这句话的含金量了! 固然,这些问题根深蒂固,想要根除,难如登天。 但作为一个在后世干了十几年实事的快刀手,他最不怕的,就是解决问题! 朱由检重新振作精神,拿起了其他边镇的册子。 天下军头们的手段,其实大同小异,只是因地制宜,呈现出了各自不同的“特色发展方案”。 陕西分公司,因为边境战事相对稳定,其盘剥的数额,要比辽东分公司更大一些。 实发金额一般在六成到七成。 易州分公司,这种纯粹的内地军镇,则是盘剥得最狠的。 军卒们居然只能拿到五成五左右。 而原本勇卫营的那些军将,大多出身京畿周边的卫所,这里的发展模式就更加独特了。 卫所里有一种“买闲”的说法。 每个月交够了份子钱,你就可以不用来参加训练,自己出去做生意赚钱。 交不够钱的,才需要回来“训练”。 而所谓的训练,也大多是修建工事、耕作田地之类的劳役。 份子钱是多少呢? 通州卫所价格最为厚道,令京畿之中津津乐道! 步兵200文/月,骑兵300文/月。 步兵不谈了,这骑兵交完钱就可以带着马去跑长途了。 这生活方式,和后世的出租司机又有什么区别? 此外,京营还有一项特殊生意,称之为“军器包揽”。 凡是箭矢、兵甲、战车等军备,不走官方渠道,而是由勋贵和军头们分包给相熟的商人去采买。 至于采买来的东西能不能用,好不好用,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反正勋贵们满意了,军头们满意了,文官们满意了,连兵丁们也满意了。 一次赢四次,那就是四赢! 宣府、大同分公司的特色,则是依托张家口,与口外蒙古的走私贸易。 有趣的是,蒙古贵族们需求量最大的货物,反而不是铁器,而是来自南方的丝绸、茶叶、瓷器等奢侈消费品。 难怪历史上你们被林丹汗打得跟狗一样!朱由检看到这里,忍不住心中一翻白眼。 至于东江镇分公司,其业务范围更是广泛,走私、伐木、渔业、甚至侵占朝鲜的土地进行开垦,无所不包。 不错,不错! 朱由检将最后一本册子合上,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 我大明,蒸蒸日上啊! 每个分公司都有自己的核心竞争力,都有光明的未来。 好一个做大做强,共创辉煌! 朱由检抬起头,重新望向殿中的军校们。 眼光之中全是满意。 ——这投名状,老子收下了! (本章完) 第140章 五斗之约,公侯之赏(6k) 第140章 五斗之约,公侯之赏(6k) 大殿内落针可闻,一百多名遴选出的精锐军将垂首肃立,气氛庄严肃杀。 曹变蛟站在队列中,只觉得自己口干舌燥,额头青筋砰砰直跳。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十六岁那年。 “变蛟,去,割下首级。”叔父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遵令跳下马,走到那具尸体旁边,抽出了腰刀。 第一刀下去,只砍断了半截脖子,惨白色的骨节卡住了刀刃, 旁边一个老兵痞笑着说:“曹哥儿,把刀横过去,斜着一压就是了,可不兴用砍的!” 他装作没听到,涨红了脸,用尽全身力气又是一刀。 这一次,脖颈喀嚓一声应声而断。 可这人才刚死透,腔子里的血“噗”地一下喷涌而出,溅了他满脸满身。 他至今还记得那个味道。 就像是……就像是抹了盐巴的西瓜,吃得只剩西瓜皮后又放了一夜的味道。 又甜、又咸、还有一股子强烈的腥味。 后来,那颗首级被当时还是队官的叔父交了上去。 再后来,捷报上传,那颗首级成了游击大人的战功。 又不知怎么的,他这个只砍了个人头的伍长,被提拔成了队官,而他的叔父,则成了把总。 又过了几年,他成了把总,叔父成了游击。 而原来那位游击大人,却被熊爷(熊廷弼)一纸弹劾拿下了。 一切似乎都变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 思绪间,前方的队列忽然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曹变蛟猛地回过神,微微抬起头,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抹明黄色的龙袍从御座上走了下来。 是陛下! 他心中一紧,立刻又把头低了下去。 却听听一个清朗而温和的声音在队列前方响起。 “孙应元,你这字是拿脚写的吗?抓紧练一练,朕看得眼睛都要瞎了。” 周围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低笑声,还有孙应元那瓮声瓮气的尴尬回话:“是……是……陛下,末将回去就练,回去就练!” 曹变蛟紧张地咽了咽发粘的唾沫,心跳得更快了。 他在刚刚的答卷里,几乎将自己知道的军中弊病写了个遍。 有些他自己、他叔父做过的事情,他略微模糊一下具体地点,也写上去了。 空饷、冒功、克扣马草、倒卖军械、杀良冒功…… 如果自己不写,万一别人写了怎么办? 如果别人不写,只有自己一个人写了呢? 陛下这就要开始请查追问了吗?今晚回去要不要给叔父寄一封信,提醒他小心一点? 诸多乱七八糟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震荡起伏,让他焦虑无比。 “左良玉,你这张红脸,快赶上庙里的关公了。”陛下的声音朝着这边来了,“但关老爷可是能读《春秋》的,你这十个字里倒有八个缺胳膊少腿,这不太行吧。” “末将,咳……必定认真学字,下次一定……”左良玉尴尬得脸更红了。 曹变蛟忍不住又抬起了一丝眼皮,在人缝之中,他只能看见皇帝龙袍的一角。 “黄得功,你这把大胡子养得不错,卷子也写得不错!” “吴芳瑞,你最近的校阅排名有点下降啊,月考前能追回来吗?” “谢友鹏,听闻你媳妇给你添了个大胖小子?高伴伴,给他封几枚金背钱,让朕也沾沾他的喜气!” “朱成业……” 皇帝的声音不疾不徐,逐渐靠近。 他和每一个人都亲切地说了几句话,或调侃,或鼓励,或关心…… 大殿里沉寂了半个多时辰的压抑氛围,竟在这三言两语间,逐渐变得轻松、热络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那抹明黄色的身影,脸上神情缓和,时不时还发出一阵阵哄笑。 突然,曹变蛟感觉身前的人影散开了。 他猛地抬头,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是皇帝! 曹变蛟的心脏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握成了拳。 朱由检只是上前一步,伸出拳头在他胸口锤了一下。 ——陛下虽然射术不咋样,但力气还是挺大的。 “可以啊,曹变蛟。” 皇帝的声音带着笑意。 “你今天的卷子,写得是真不错,朕都看过了。不过你的校阅成绩还是稍弱了一点,月考还是要加把劲,可别被赶出勇卫营了。” ——没有问题!没有问题!陛下说我写得不错! 强烈的后怕和喜悦让曹变蛟头脑昏昏,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有些傻气的笑容,谦虚地回了几句话。 然而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自己都听不清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 朱由检却,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接着走向下一个人。 “孔有德……” “周遇吉……” …… 将一百多名将官一一聊过一遍,朱由检长舒了一口气。 后世传说拿破仑能记住他麾下每一个士兵的名字。 朱由检严重怀疑这是个谣言,或者只是一种笼络人心的政治宣传手段。 勇卫营现在膨胀到快六千人了,他天天背名字也背不下来这么多。 但勇卫营这一百多名核心将官的姓名、籍贯、家境、成绩,乃至最近生活上的一些琐碎变化,他确实是下过苦功夫的。 每日校阅时,他都会让高时明将最新的情况汇总给他,而后便是反复的背诵、记忆、再背诵。 幸好,这具年轻的身体,记忆力还算不错。 他也不知道古代的军将会不会像他这样,填鸭式的练习。 但想来,应该是有用的吧? 此时,原本森严的队列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完全散开,所有人围着朱由检,形成了一个不甚规整的圆圈。 朱由检看着眼前这一张张或激动,或崇敬,或略带拘谨的脸,想了想,干脆摆了摆手。 “都别站着了,原地坐下吧。” 众人微微一愣,随即纷纷依言,有些犹豫地盘腿坐了下来。 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嗯,有点后世军训时那股子席地而坐的味道了。 ——军训就是他前世为数不多和军事有关的直接经验了。 他背着手,在人群中缓缓踱步,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 忽然,他停下脚步,伸手一点。 “刘七才,站起来。” 被点到名字的军汉吓得一个激灵,赶忙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紧张地垂手站好。 朱由检见他这副模样,哈哈一笑,摆了摆手:“别怕,就是随便聊聊。” 他语气温和地问道:“朕记得,你是京城人士,家就住在南城根儿下,家里有两个娃,一个七岁,一个三岁,对吧?” 那名叫刘七才的汉子顿时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连忙回道:“是,陛下记性真好,俺大娃七岁了,小的那个刚满三岁。” 朱由检点点头,又问:“那像你们这样一家五口,在京城里过活,一个月大概要多少银子?” 刘七才挠了挠头,掰着指头算了算,才拱手回道:“回陛下,不算衣裳、看病这些大开销,光是吃喝拉撒,一个月怎么也得二两银子才够。” 这话一出,刚从宣府、易州等地调过来的军将们纷纷咋舌。 他们却入京便进了勇卫营,对京师物价还没有感触,这下倒是被吓了一跳。 反倒是辽东来的军将们感觉还好,辽东那破地,生活所费也是高的很。 朱由检抬手虚按,些许的躁动顿时平息。 他又看向刘七才,继续问道:“那如今勇卫营的月粮,还够用吗?” 提到这个,刘七才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他大声道:“够用!太够用了!俺如今是伍长,每月二石五斗米,按市价折算,足有二两半银子,够俺们全家吃饱肚子了!谢陛下隆恩!” 朱由检微微一笑,笑容却渐渐收敛了起来。 他盯着刘七才,缓缓地问:“那如果,朕扣你五斗米呢?” 刘七才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围坐在地上的众将官,也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变化,刚刚还热络的氛围,骤然一紧。 朱由检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只是继续追问:“如果剩下的二石米,你的队官,你的把总,每个月还要再拿走五斗呢?” “你还剩多少?你的婆娘和娃,还够吃吗?” 刘七才支支吾吾,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那手狗爬字写在纸上还好,说不定陛下根本没耐心看。 但直接把情弊说出口,他终究是没那么大的胆量。 朱由检轻轻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坐下吧。” 他转过身,面向众人,声音变得低沉。 “朕,已经看过了你们所有人的答卷。” “朕很满意。” “满意你们对朕的这份忠诚,纸上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可见是真把朕当成了君父,才敢如此知无不言。” “但朕,也很痛心!”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在大殿中回响。 “朕痛心,我大明的天下,我大明的军队,怎么就烂到了这个地步!” 军将们死一般地寂静,不少人甚至已经开始感到不安,不自觉地挪动着身体。 朱由检的目光如刀,再次扫过人群,而后定格在曹变蛟的身上。 “曹变蛟,你来回话。” 曹变蛟心中一凛,立刻站起,大声道:“末将在!” 朱由检指了指他身边一名面容粗犷的将官,问道:“如果坐在你隔壁的孔有德,每个月从军粮里贪走五斗米,你会跟着他一起贪吗?” 被点到名的孔有德不自然地眨了眨眼,见皇帝的目光扫过来,连忙挤出一个憨厚的笑容。 曹变蛟没有丝毫犹豫,挺起胸膛,斩钉截铁地说道:“末将绝不会与之为伍!” 朱由检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那如果,你身边的朱成业、陈泉孟、周遇吉……” 他一口气,点了坐在曹变蛟周围十几个人的名字。 “……如果他们所有人都愿意贪这五斗米,你会如何?” 曹变蛟犹豫了。 他想起了在辽东时,自己和叔父做过的事情。 他捏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想说“末将依然不贪”,但这句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朱由检环视大殿,手指划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如果,在场的一百多位同僚,全都贪了这五斗米呢?” “你还能守得住本心吗?”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 “如果!整个京营!整个九边!整个天下,都在贪这五斗米呢!” “在座诸位,谁能不贪呢?!” 一声声的逼问,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曹变蛟的心上,也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曹变蛟紧紧地咬着牙关,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爆起,拳头握得死死的,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却始终一言不发。 朱由检看着他,眼中的锐利慢慢褪去,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 “你也坐下吧。” 他看着眼前这些或低头不语,或满脸不安的汉子们,忽然摆了摆手。 “都坐近些,再坐近些,围过来。” 将官们窸窸窣窣地向前挪动,本就散乱的圆圈,此刻更是凑成了一团,几乎是人挨着人,肩并着肩。 朱由检就站在他们中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朕读你们的答卷,九边各镇,月粮有多有少,克扣有多有少,但盘剥之事,却是处处皆有,人人难免。” “朕问你们,这对吗?” 没有人回答。 所有人都看着他,眼神复杂,多数人都在犹豫。 这……应该要说不对吧?陛下是这个意思吧? 朱由检的音量提高了一些,再次问道:“朕问你们,这对吗?!” “……这不对。” “……想来是不对的。” “……这如何能成……” 人群中,终于响起了几声稀稀落落的回应。 朱由检摇了摇头,似乎很不满意。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大声告诉朕,这对吗?!” 这一次,声音终于整齐了一些。 “不对!” 朱由检还是摇了摇头:“声音太小,他娘的是没吃饭吗!朕再问你们一次,克扣军粮,盘剥士卒,到底对,还是不对?!” “不对!!!” 这一次,是上百名悍将用尽全身力气的齐声怒吼! 声浪在大殿中激荡,震得梁柱上的尘土簌簌而下。 朱由检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双手稍稍下压,那股狂暴的气势瞬间平息。 “很好,你们都觉得这事情不对就够了。” 他迈步走出圈子,又抛出另一个问题: “你们现在,有的是伍长,有的是队官,最高的也不过是把总。你们觉得,你们要多久,才能做到总兵?” 这话一出,刚刚还有些不安的将官们,顿时又变得七嘴八舌起来。 “总兵?那得……十年?” “快的话,五年也够了!” “不可能吧,一辈子能干到参将就不错了……” “我好像遇到过一个两年时间的……” 朱由检没有打断他们,只是耐心地等着,等这股议论声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他身上时,他才缓缓地伸出了三根手指。 他的声音低沉,却仿佛带着一股奇异的魔力。 “三年。” “最多三年,你们之中,至少会出五个总兵,十几个参将、游击,至于千总、把总,更是不计其数。” 大殿内,瞬间安静得只能听见粗重的呼吸声。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热切地看着他们的皇帝。 朱由检迎着他们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为什么?” “因为你们,是朕亲自挑选,每日校阅,亲自操练出来的天子亲军!” “朕叫得出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知道你们每一个人的出身,朕甚至和你们许多人,都亲自下场比试过射艺!” 说到这里,朱由检忽然轻笑了一声,指着孙应元道: “你们一开始,跟朕比试还不敢放开手脚。” “结果到后面,孙应元这个贼厮,居然都敢把朕好不容易正中靶心的箭给射下来了。” 人群中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气氛再次轻松下来,但所有人的眼神,却比之前更加明亮,更加炙热。 朱由检笑声一收,话锋再转。 “那你们之中,又有没有人,能够封侯呢?” 此言一出,仿佛一滴水落入了滚烫的油锅!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瞬间变得粗重无比,眼睛里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封侯! 对于武人来说,这是何等荣耀,何等遥不可及的梦想! 但这一次,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所有人都极力克制着自己,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们的皇帝,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朱由检的目光,从他们一张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上缓缓扫过。 左良玉、黄得功…… 印象中是封了侯的,只是他又没带百科,记不得封了啥候了。 孔有德更是不得了,他封的是王…… 只不过是满清的王。 王爵不过君王垂钓之饵,该用就用。 就算封他个10万石的俸禄出去,只要能平定辽东,那又算得了什么?! 朱由检心中暗叹一声,随即却摇了摇头。 “其实,朕也不知道。” 听到这句话,众人都有些失落,却又不自觉地同时松了一口气,那声音太过整齐,在这安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朱由检看着他们失落的样子,忽然一笑。 “但朕的爵位是已经准备好了。” “三个公爵,八个侯爵,三十个伯爵之位!” “你们说,你们之中,有谁,能坐上这些位置?!” 所有人的脑子,都在这一瞬间炸开了! 有人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巴,有人下意识地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却痛得旁边的同伴龇牙咧嘴。 有人茫然地左顾右盼,像是在寻找未来的公爵和侯爷,又像是在寻找自己未来的竞争对手。 整个大殿,分明没有任何人说话,却在一瞬间充满了嗡嗡的杂音。 朱由检猛地一拍手掌! 清脆的响声,让所有的杂音瞬间消失。 他伸手一点,直指曹变蛟。 “曹变蛟,你想做公爵吗?” 曹变蛟猛地站起,手足无措,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公爵? 他在辽东,不过是个小小的把总。 进了这勇卫营,更只是一个管着60人的队官而已! 不要说公爵,连10天之后的把总之位,他都不一定能抢得到…… 这百余人中,卧虎藏龙之辈实在层出不穷。 这几日的考核,因为磨合不佳,他的成绩甚至一直在末尾徘徊! 公爵之位,于他而言,比天上的月亮还要遥远。 朱由检看着他那副青涩的模样,哈哈一笑,挥手让他坐下。 曹变蛟依言坐下,心中却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怅然所填满。 朱由检又指向孙应元。 “孙应元,你想不想当公爵?” 铁塔一般的壮汉站了起来,竟也有些束手束脚,平日里的豪迈之气荡然无存,像个扭捏的猴子,吭哧了半天,还是不敢回话。 朱由检眉头一皱,故作不耐地说道:“既然不想,那就算了,朕的公爵,还是另寻他人吧。” “俺想!” 孙应元顿时急了,扯着嗓子就吼了出来。 “陛下!俺想当!俺做梦都想当!” 那声音尖锐得甚至有些变了调,然而却一声哄笑都没有发出。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至尊无上的皇帝。 朱由检放声大笑,笑声在大殿中回荡。 “想,是好事!” “不想当将军的兵,不是好兵!不想封公侯的将,也不是朕的好将!” 他笑声一收,脸色陡然变得严肃起来。 “但是,朕不能凭空给你们一个公爵来当!” “十天后,第一次月考,考核优异者,选任把总!” “四十天后,第二次月考,选任千总!” “七十天后,第三次月考,选任一营主将!” “再过一到两年,你们就会被派往九边各镇,到时候,总兵、参将、游击,又何在话下!” “到了那时候……” 朱由检微微一笑,眼神却变得无比锐利。 “如果各位之中,有谁忘了今日这‘五斗米’之约,忘了朕今日所说的话。” “可不要怪朕,不念旧情!” 刚刚还因为公侯之位而心神激荡的众将,瞬间感到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齐齐凛然。 “至于公爵、侯爵、伯爵之位……” 朱由检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缓缓转身,一步一步,重新登上了御座的台阶。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他的身影,向上移动。 终于,他在那张象征着天下至高权力的龙椅上,缓缓坐下。 此时,天色已然昏黄,夕阳的余晖从殿外斜射而入,却被金柱挡住,将皇帝的脸庞恰好笼罩在阴影之中,叫人看不真切。 片刻后,众人听见皇帝的声音从阴影中悠悠传来: “尔等,便拿鞑虏的人头来换便是。” “能杀奴虏千人者封伯,能杀奴虏万人者封侯……” “而能斩下四大贝勒头颅与朕做酒器之人,自然得封国公!” 【求月票】 (本章完) 第141章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第141章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风中带着肃杀的凉意,吹动着宫殿檐角下悬挂的白色长幡。 朱由检身着厚重的纯白孝服,静静地站在几筵殿之外。 这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缺席勇卫营的晨间校阅。 因为今日,他要为他的兄长,天启皇帝朱由校,扶棺发引。 繁复而冗长的发引仪式,在肃穆之中正式开始。 第一步,是为启奠。 内导引官尖细的嗓音在寂静的宫殿间回响,每一个字都透着程式化的哀伤。 朱由检跟随着引导,行至拜位,身后是英国公张惟贤、保定侯梁世勋等一众勋贵戚臣,他们同样身着孝服,垂首肃立。 “赞四拜——” 朱由检闻声而动,一丝不苟地俯身、叩首,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 “奠帛——” “献酒——” “读祝——” 他看着内侍将祭祀的丝帛与酒爵呈上,听着祝文官用抑扬顿挫的语调念诵着歌功颂德的祭文,心中一片空明。 他的表情悲戚,眼眶泛红,每一个细节都完美地符合一个悲痛送别兄长的弟弟形象。 他看到下方百官之中,有人真心流泪,有人神情麻木,有人则在低垂的眼帘下,隐藏着无人知晓的心思。 “举哀——” 随着赞礼官一声令下,压抑的哭声瞬间充斥了整座大殿。 “哀止——” 哭声立刻戛然而止,一切都收放自如。 启奠礼毕,执事者们鱼贯而入,迅速地撤下帷幕与祭品,擦拭着巨大的梓宫。 殿外,更为庞大的龙輴,如同沉默的巨兽,被缓缓推至丹陛之下。 紧接着,是第二次祭奠,祖奠。 一切流程如前。 礼毕,一名内侍快步走到梓宫之前,轰然跪倒,大声奏请: “请灵驾进发!” 声音在殿宇间回荡。 另有内侍小心翼翼地捧着象征天启皇帝死后哀荣的谥册、宝玺、神帛、铭旌等物,由大殿中门而出,一一安放于各自的舆车之内。 一切准备就绪。 执事官们深吸一口气,合力将沉重的梓宫缓缓抬起。 内侍手持巨大的羽翣,分列左右,如羽翼般遮蔽着梓宫,护送其一步步降下台阶。 又一名内侍跪于龙輴前,高声奏道:“请梓宫升龙輴!” 梓宫被稳稳地安放在龙輴之上,盖上华美的彩帷。 朱由检率领着后妃宫眷,跟在龙輴之后,沉默地穿过一道道宫门,最终停在了午门之内。 这里,是皇宫与外界的分界线,也是他与朱由校——这座紫禁城上一任主人,最后的告别之地。 宫门之内,举行了今日的第三次祭奠,也是宫内最后一次祭奠——遣奠。 一切流程如前。 礼毕,朱由检直起身,最后一次面向那具沉重的、华美的、承载着一个时代终结的棺椁,深深一拜。 当他再度直起身时,已是泪流满面。 他看着等候在午门之外的黄立极、施凤来、李国普等二十四名扶棺大臣,声音沙哑,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 “皇兄……就交给诸位爱卿了。” 黄立极领着众臣跪倒在地,山呼道:“陛下节哀,臣等定不负所托!” 朱由检不再言语,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 一名内侍按照礼制,开口请道:“陛下,请回宫了。” 朱由检置之不理,只是静静看着。 龙輴起步,巨大的车驾在数百人的簇拥下,沉重而缓慢地驶出午门,汇入那片由文武百官、禁卫军士组成的白色海洋。 数千名围子手将从这里一路铺到大明门、然后再从城内转向德胜门,最后去往京城北边的十三陵。 纸钱纷飞,哭声震天,京中居民披麻戴孝,在道路两旁齐齐下跪,哀声遍野。 整个京城的寺庙钟声次第响起,轰鸣不断。 朱由检一直站在那里,直到那浩荡的队伍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他脸上的悲戚之色仍在,眼中却只剩下深渊般的平静。 朱由检最后望了一眼龙輴远去的方向,猛地一挥衣袖,转身回宫。 …… 乾清宫。 朱由检独自坐在御案之后,有了片刻的呆怔。 从今天起,这座庞大而空旷的紫禁城,就真正只有一位皇帝了。 而他,将以“永昌”的年号,去指引这个老大王朝蹒跚前行。 他的指引,将从这座乾清宫开始,从眼前这一封封奏疏开始。 这些奏疏,将会像雪片一样飞向天下州府县。 在那广袤的土地上,大明各级文官,将完成对他命令的执行、曲解、怠慢,甚至是利用…… 而这天下功过,兴衰存亡,最终又只归于他一身。 皇帝的宿命,便是如此,向来如此。 朱由检轻轻摇了摇头,将那丝纷乱的思绪甩出脑海,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高伴伴,将今日的奏疏呈上来吧。” 高时明躬身应是,很快,第一份甲级奏疏被呈到了御前。 【山东水灾清查疏——山东道御史金兰】 朱由检展开奏疏,仔细看了起来。 金兰在奏疏中说,他到山东后不敢怠慢,马不停蹄巡视各方,如今只将济南府左近巡视一遍,所见触目惊心。 六月以来,连日大雨,致使沿岸河水暴涨,淹没农田,冲毁房屋。 幸而暴雨之时,小麦已经入仓,生民不至于彻底断粮。 然而,夏种的豆、春种的却都被大水浸泡,颗粒无收。 内阁的票拟意见很简单:可免济南府明年夏税五成,其余折银征收,所免部分,由其余未受灾的州县均摊补足。 “淹的不是主粮么……” 前世从未种过地的朱由检忍不住搓了搓脸。 他默默决定,必须要把农业知识纳入下个月的学习计划之中。 土豆、番薯、玉米这些高产作物固然要懂。 但明朝的主流作物他也必须弄明白才是。 、麻、豆、麦、稻,播种何时,收获何时,亩产又几何,全是必备常识。 否则来自后世的他很可能犯下何不食肉糜的错误。 回头让司礼监整理一份天下农时表,再找几个真正的老农来做老师。 然后把宫里的地亲自种一种,后面刚好顺便发展成试验田、农学院。 就是不知道天启和崇祯有没有亲手种过地? 应该……有的吧?国家都这样了,应该会认真学习的吧? 朱由检摇摇头,继续往下看。 奏疏的下半部分,笔锋陡然一转,开始罗列山东巡抚李精白的十大罪状。 其一,办事无能,赈灾迟缓;其二,府库空仓,无粮可用;其三,贪腐纳贿,纵容豪绅偷免钱粮,却将负担转嫁平民…… 朱由检的眉头深深皱起。 太经典了,这不就是后世清宫剧里最常见的戏码么? 地方大灾,官员瞒报,钦差奉命调查,揭开黑幕,皇帝龙颜大怒,贪官人头落地,百姓感恩戴德。 哦不对,清宫剧必须是皇帝微服出巡才行。 皇帝不出巡,爽点不足的,拍不成电视剧。 不过…… 现在既然金兰把梯子递过来了,他要不要顺着梯子“大怒”一下? 朱由检沉吟片刻,将奏疏合上,递给高时明,语气平淡地发布了一连串命令: “发敕书给御史金兰,升其为山东巡按,专查李精白一案。” “将现在的经世公文全给他带过去,让他按照经世文风来上报,不要再这么模糊了。” “让田尔耕选派两旗锦衣卫,一旗听金兰调用,另一旗,自行查访,直接向朕汇报。” “传朕的口谕给山东巡抚李精白,让他上疏自辩,同时用心赈灾,抓紧补种,减少损失。” “最后给他们开通电台权限,下个月京登线路开通后,将结果通过电台上报上来。” 高时明一一记下,躬身领命。 朱由检幽幽一叹。 李精白他信不过,这个金兰,他又何尝能全信? 哪怕是卢象升,不也有自己的师门和籍贯? 让他们互咬一下,自己才能看到更多的真相。 他拿起第二份奏疏,刚要打开,却突然感觉哪里不对。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抢过金兰那份奏疏,重新打开。 目光逡巡片刻,最终定格在“致使沿岸河水暴涨”这八个字上。 沿岸? 什么岸?什么河? “高伴伴!”朱由检抬起头,眼神锐利,“把李精白之前上报灾情的奏疏拿来!另外,再给朕找一份山东地图!” 很快,地图和奏疏都送了过来。 李精白当初的奏报罗列了三十多个州县,只说连降暴雨,淹没无数。 朱由检当时就不喜欢这种铺陈罗列的写法,但也没多想,只以为明朝人都这鸟样。 但金兰的“沿岸”二字,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迷雾。 朱由检拿起朱笔,在地图上开始圈点。 历城、章丘、长清、齐东、济阳、齐河…… 一个个受灾的地点被标记出来,它们的分布,惊人地呈现出一条清晰的线! 而这条线的旁边,正是一条蜿蜒的河流。 (附图,山东水灾分布点) “这条河,叫什么名字?”朱由检指着地图问道。 高时明凑近看了看,拱手道:“回陛下,此河名为大清河。” “大河过开封后,分流两道,一道入淮,另一道便是从此河入海。” “因此,大清河泥沙淤积,河床甚高,确实常有水患。” 朱由检皱起了眉头。 究竟是无心之失…… 还是有意隐瞒呢? 不想治河?还是不觉得治河是什么重要之事? 金兰和李精白居然都没有提及此事?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对明末的记忆,有陕西大旱,但却不记得什么山东大水。 莫非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朱由检一时间,都有点觉得是自己太过疑神疑鬼了。 他摸着自己的下巴,开始检索着脑海中属于崇祯的记忆。 很好……一片空白,这位大爷也不清楚这事。 不过前任大爷的倒是知道另外一事。 朱由检开口问道, “京畿的永定河,是否也常有水灾?” “正是,陛下,”高时明答道,“永定河疏浚不力,每逢春夏暴雨,便会泛滥成灾。” 朱由检点了点头,心中了然。 ——行吧,天下地理、河流走向、水利施工,也要加入学习课程了。 日讲,日讲,你们怎么不讲这些啊? 你们要是讲这些,朕肯定乖乖听课啊! 朱由检将奏疏重新递了过去,恢复了平静:“没事了,按照朕刚才说的,拟旨吧。” 高时明虽有疑惑,却不敢多问,领命而去。 接下来的几件事情,复杂度低了很多,但重要性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乞骸骨疏——施凤来】 内阁次辅施凤来,想退休了。 奏疏里说自己年老体衰,老眼昏,甚至举例说金兰的奏疏九月十七就到了,他批阅完竟忘了上报,今日才想起来。 朱由检冷笑一声。 这是想跳船了?又怕重蹈张瑞图被罢斥的覆辙,所以故意卖个破绽给自己? 是看到东林党人即将入京,不想背着“阉党”的身份被清算,还是这几日自己的动作,让他这只老狐狸嗅到了危险,想明哲保身? 也罢。 一个六十四岁的老头子,也该换换了。 “高伴伴,拟些场面话,把三请三辞的流程走一遍就是。”朱由检淡淡地吩咐道。 【请移兵大同疏——孙承宗】 这是一封来自通州的密折。 朱由检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他迅速展开,孙承宗的字迹苍劲有力。 六千骑兵已在通州集结完毕,口外相熟部落的向导也已找到。 最新军情,伯部已在咸宁海子聚兵,蒙古右翼各部纷纷响应,朵颜三十六家中也有多家参与。 各个部落气势高昂,准备与咄咄逼人的虎酋决一死战。 同时,也低调地、略卑微地通过口外军将,转达了一些希望明军参与这场开片的诉求。 孙承宗请求,将这六千骑兵立刻移驻大同,等待战机。 同时,他本人即将出发前往山海关,后续漠南之事,将由总兵马世龙直接向皇帝密奏。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尽力平复心情。 国之大事,在戎与祀,今天他居然一起碰到了。 是巧合,还是天命? 他转过头,对高时明道:“立刻传令下去!让田尔耕优先铺好通向大同的电台,不惜工本,不惜人力,不要勘探最优路线了,直接多点并行,哪怕冗余一些也不怕。” “遵旨!” 高时明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皇帝的焦虑,不敢怠慢,立刻转身吩咐小太监。 …… 奏疏很快处理完毕,朱由检伸了个懒腰,看向一直侍立在旁的王体乾。 “情况如何?” 王体乾这才出列,躬身回话: “回陛下,昨日参加考试的将官中,约有四分之一的人出宫后便派人往外送信,都是往九边而去。” 朱由检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朕知道了。” 忠诚,从来不是画几张饼就能换来的。 必须有持续的正向激励和精确的负向惩罚才行。 万历三大征都说要封侯,结果一个没封。 天启对辽事的封侯悬赏更是还挂着呢。 昨天的公侯之赏,只是利用他皇帝亲见的加成激励一下罢了。 要整个天下真正为之疯狂,他还得再施手段才行。 所以居然只有四分之一人选择通知自己原有主将,倒是很低于他的预期了。 王体乾继续道:“昨日,山东会馆与山西会馆各自都办了洗尘会,各有数十人参加,起复回京的和现任在官的都有。” 他递上一张纸条,“这是参会的主要官员名单。” 朱由检接过,目光简单扫过, 山西籍:韩爌、孙传庭…… 山东籍:刘鸿训、毕自严、郭允厚、薛凤翔…… 他面上依旧是波澜不惊:“朕知道了。” 籍贯、师承、利益、亲朋……人有多少种产生联系的方式,就有多少种结党的方式。 这很正常。 王体乾又道:“勋贵那边,保定侯昨日以母亲贺寿为名,大宴宾客,但……响应者不多。” 朱由检的眼角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朕知道了。” 保定侯梁世勋,掌管京营。 他开贺寿筵席很正常,不正常的是没人去! 这些人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宫中?霍维华他们做事不仔细?自己猜测的? 那他们是知道了京营之事…… 还是也知道了自己对北直隶的整顿计划? “其余的,一切如常。”王体乾总结道。 朱由检拍了拍他的肩膀:“做得不错,继续盯着。” 然后,他转向高时明:“明日的日讲,都通知下去了吗?” 高时明点头道:“回陛下,已通知六部九卿、各部侍郎、六科给事中、翰林院全员、京中勋贵,起复的官员过去在四品以上的,明日一同到皇极殿听讲。” 朱由检目光幽幽,不再说话。 ——日讲日讲,既然你们不会讲,那就让朕来讲! (本章完) 第142章 朕能钓到鱼吗?(求月票!) 第142章 朕能钓到鱼吗?(求月票!) 西苑钓鱼台。 湖面平滑如镜,倒映着澄澈的蓝天与岸边开始泛黄的垂柳。 (附图,钓鱼台湖心亭风景,此时刚好秋季,绝美~) 一根钓竿斜斜地探出,竹制的竿身在微风中纹丝不动,唯有那根细若游丝的鱼线,垂入水中,在水面漾开一圈若有似无的涟漪。 钓竿之后,是穿着常服的朱由检。 他并未执竿,双手笼在宽大的袖中,身子微微前倾,目光落在水面的浮漂上,眼神悠远,不知是在看鱼,还是在看这满湖的秋色。 他的身前,汉白玉的台基上有一个不起眼的凹槽,钓竿的末端便稳稳地插在其中。 王体乾躬着身子,侍立在他身后三步远处,眼观鼻,鼻观心,将自己的呼吸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份宁静。 四下里,除了偶尔的鸟鸣与风拂过柳梢的沙沙声,再无半点杂音。 良久,久到王体乾以为皇帝已经入定时,朱由检淡漠的声音才悠悠响起。 “王体乾,你说这湖里有鱼吗?” 声音不大,却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王体乾连忙上前一步,脸上的笑容谦卑而恭谨。 “回万岁爷,这西苑的活水,年年都有内官监放养新鱼,别说鱼了,便是金丝鲤、玉尾鲫这等珍品也不在少数。” “想来是昨夜天凉,鱼儿都沉到水底取暖,不愿动弹罢了。” 朱由检“嗯”了一声,目光依旧没有离开水面。 “那是这鱼饵不香吗?” 王体乾的腰弯得更低了些,脸上的笑容也愈发真诚:“万岁爷说笑了。御膳房用的鱼饵,乃是精选的粟米混着香油、蜂蜜调配而成,别说是鱼,便是奴婢闻着,都觉得香甜。” “想来是这满池的鱼儿都太过愚钝,不知龙饵之贵,错过了这天大的福分。” 朱由检点点头,不再说话,只是继续看着那根鱼线发呆。 阳光渐渐下斜,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身后的汉白玉栏杆上。 他知道,湖里有鱼,饵也够香。 只是,鱼儿在水底,各有各的心思。 有的在观望,有的在试探,有的,则是在等着别的鱼先去咬钩。 静水流深,闻喧哗者,非鱼,乃我心也。 他等的,又何尝是这湖里的鱼呢? …… 与此同时,数十名身着各色官袍的文臣,在两名小太监的引领下,穿过层层宫门,正向着皇极殿走去。 队伍的最前方,是刚刚被起复的前任阁臣韩爌。 很快,皇极殿到了。 当韩爌迈入大殿的门槛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殿内并未如往常日讲那般,仅设皇帝御案一张,而是如同殿试一般,整整齐齐地摆放了百余套桌椅。 每一张桌案上,都备着一杯清茶。 而在桌椅之侧,则间隔着立着数张屏风,只是屏风上蒙着一层素白的宣纸,看不清后面到底是什么。 (附图,底图来自真实的皇极殿图片) 他正惊讶间,身侧的黄立极轻笑一声,熟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虞臣兄,找找自己的名牌吧,桌上都有牌子呢。” 说罢,黄立极自己张望了片刻,便径直走到最前排左手第一张桌案后,施施然坐下。 韩爌犹豫了片刻,他身后一些在职的官员已经纷纷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各自落座。 只剩下他身边几个同样是刚刚起复的臣子,还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已经落座的黄立极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他转过身来,对着韩爌招了招手。 “虞臣兄,过来吧,你的位子在这里。” 韩爌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却是在第三排的一个位置。 他迟疑着走过去,坐了下来。 椅子是上好的梨木所制,又铺了坐垫,厚实而温暖。 一坐下,他便忍不住舒服地松了口气。 自从被罢斥后,魏忠贤又对他坐赃两千两,他变卖了所有家产,又向亲朋故旧借贷,才勉强凑齐罚款。 最后,只能狼狈地住到祖坟边的草庐之中。 还是后面风声渐小,他才在故旧的资助下,重新住进了宅子之中。 但那草庐阴冷潮湿,不过短短一年,便让他落下了一到大冷天就手脚冰冷疼痛的毛病。 他下意识地扭了扭身子,温暖舒适的感觉让他有些不适应,但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不安。 恰好,礼部尚书来宗道就坐在他的右前方。 韩爌皱着眉,压低了声音,正色道:“子由兄,如此似乎不合祖制啊。日讲乃经筵之常,旨在为君王解惑,何曾是如此规设?” 来宗道转过头来,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言语。 这等事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正常来说祖制是要坚持的,但各位大臣又不是贱骨头,怎么样更舒服还是明白的。 这大明,向来是有利于文臣的就祖制,不利于文臣的就要革弊,哪里有什么真正祖制一说。 他出于名声考虑,上了几道奏疏劝谏,皇帝只是温言回复,却一直不改,久而久之他也懒得多事了。 就在这时,旁边有人轻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若事事都要讲祖制,那太祖爷的剥皮实草之刑,也当恢复才是。” 韩爌心中一怒,猛地转头看去,却见周围的人都正襟危坐,或低头看茶,或整理衣冠,根本看不出是谁在刺他。 他胸口一阵起伏,终究还是强行按下了火气。 离京数年,这些小辈怎生得如此无礼! …… 陆陆续续地,勋贵、翰林、六科给事中们也都进来了。 林林总总百余号人。 众人寻着自己的名牌各自落座,相熟的便隔着座位,压低声音交谈起来,殿中一时嗡嗡作响,竟有了几分菜市场般的喧闹。 “这到底是要做什么?真是日讲?” “我看未必,日讲哪有这般阵仗?上次那个大明之问题,今日如果要摊开来讲,那无非是吏治、财税、边事那几样。如此说来莫不是今日就要定新政?” “要定新政,岂能都坐着?成何体统!” 最后这句话,却没什么人接茬。 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走到殿前,猛地一甩拂尘,尖声长唱:“肃静!” 被规训了已久的文武百官们,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闭上了嘴,大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司礼监掌印太监高时明,这才从殿侧的阴影中缓缓走出。 他轻咳一声,目光扫过全场,朗声道: “人既然到齐了,咱家就宣布今日日讲的章程。” “陛下于十日前,留下一问,曰:‘今日大明之问题为何?’诸多翰林先生不辞辛劳,呈上经世公文数十篇。陛下批阅之后,龙心大悦,认为其中颇多裨益,更有‘天下第一雄文’出世,不忍独享,故而召集各位臣工,一同品鉴。” 话音刚落,殿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 尤其是翰林院所在的区域,更是瞬间骚动起来。一个个翰林学士、侍读、编修们,全都挺直了腰板,眼神热切地左顾右盼,脸上写满了期待与自负。 天下第一雄文! 会是自己的那篇么? 定然是了! 自己的那篇文章,引经据典,鞭辟入里,舍我其谁! “肃静!” 小太监再次高喝,这次却连喝了三声,才让渐渐失控的场面重新安静下来。 皇帝不在,这“日讲”又非传统日讲,高时明也不是魏忠贤那等积威数年的权阉,众人的心态,不知不觉间已经放平了许多。 高时明也不恼,等到彻底安静下来后,他才继续开口。 “翰林院共上交经世公文三十七份,以解此问。” “宝钞司,已奉旨将其印刷成册。还请各位在陛下来之前,先行阅读完毕。时限,两个时辰。” “陛下,将于申时初刻,驾临皇极殿,与诸位共议。” 高时明一挥手,数十名小太监立刻鱼贯而入,将一摞摞尚带着墨香的册子,分发给在场的每一个人。 韩爌接过册子,只觉得手臂猛地一沉。 竟然有一尺多高! 高时明看着众人震惊的表情,语气幽幽地补充道:“各位,请开始吧。” 话音刚落,大殿内瞬间爆发出比刚才更加剧烈的议论声。 “两个时辰?看完这一尺多高的册子?这怎么可能!” “如今的经世公文便是如此,讲究实证、数据,没有万字打底,都不好意思叫公文。”一个年轻的翰林颇为得意地向旁边的人解释道。 “你们看,这册子上的墨迹似乎还未全干,当真是连夜印出来的?” “咦?为何这些策论,都没有署名?” 韩爌没有参与议论,他抬起头,扫视了一圈闹哄哄的大殿,目光恰好和斜对角的刘鸿训对上,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深深的迷茫。 他又抬头,望向大殿最前方那张高高在上、却空无一人的龙椅,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这就是那位刚登基的新君吗? 为何……行事如此不同寻常? 治国当以稳重,如此轻佻,纵使宽仁巧思,终究于国无益啊。 他摇了摇头,不再多想,伸手拿起了最上面的第一本奏疏。 一行意气纵横的标题,瞬间映入眼帘。 《论吏治不清乃天下第一大弊疏》 仅仅是标题,便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韩爌深吸一口气,翻开了正文。 开篇,是一段高屋建瓴、振聋发聩的破题之言。 “欲正其末,必端其本;欲清其流,必澄其源。” “吏者,国之本,政之源也。盖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不患于无贤,而患于贤之不举。” “今大明之积弊,盘根错节,千头万绪,然究其根本,皆出于吏治之不清。” “官冗而事废,人浮而政怠,上之善政,不下于民;下之疾苦,不达于君。” “若此弊不除,则新政无以推行,国库无以充盈,边事无以安宁。” “故臣以为,今日大明之问题,万千之众,纷繁复杂,然其最要者,唯吏治二字而已!” 彩! 韩爌忍不住低声一赞。 难道这就是那篇天下第一雄文? 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翻开了第二页,将册子凑得更近了一些, “本朝知县贪腐数据·表一” 然后便是密密麻麻的数字陈列在表格之中。 韩爌倒吸一口冷气。 他抬起头左右张望,众人沉浸在阅读之中,声音已渐渐安静下来。 他又低头看向这本册子。 片刻后他打开其余几本册子,简单一翻,却发现确实通篇都是表格。 这…… 这这这?! 这经世公文,怎么和薛国观的修路公文又不一样了?! …… 西苑,钓鱼台。 一名小太监跑到朱由检身后,开口禀告:“陛下,皇极殿那边已经开始了。” 朱由检点了点头,却将一根手指放到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小声些,别惊了朕的鱼。” 周围伺候的太监、宫女们闻言,一时间全都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 天地悠悠,只剩下风声、鸟鸣,与树叶被风吹过的哗啦啦声。 …… 两个时辰,转瞬即逝。 皇极殿内,渐渐又热闹了起来。 一些看得快的,已经放下了手中的册子,开始与邻座之人低声交谈。 一些看得慢的,则依旧皱着眉头,逐字逐句地细细品读。 “写得真好啊!鞭辟入里,振聋发聩!” “都说翰林官儿只会舞文弄墨,不干实事,今日一见,方知此言大谬。这其中好几篇,若无对地方政务的深刻洞察,是断然写不出来的。” “这有何奇?他们虽身在京中,却可随时查阅历年奏疏,又有同年、同门、同乡在各部任官,可供询问,多用些心思,写出这些也不足为奇。” 也有人忧心忡忡:“这三十七篇文章,几乎将我大明朝的弊病说了个遍。若要同时并举,推行新政,恐怕会失之仓促,过犹不及啊。” “不错,治大国如烹小鲜。这般迅猛,恐非社稷之福。” 更有人摇着头,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些文章虽好,但所言之事,终究还是局限于一隅。陛下问的是‘天下’之问题,这些策论,似乎还称不上那‘天下第一雄文’的名头。” “说起来,你们觉得,陛下今科取士的题目,会不会也是这个?” 这句话一出,那人周围瞬间安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剧烈的讨论声。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鞭响。 紧接着,是小太监尖锐悠长的唱喏声。 “陛下——升殿——!” 黄立极等在职官员,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来,快步走到殿中过道的空地上,撩起官袍,跪了下去。 其余之人见状,也纷纷有样学样,离席下跪。 转眼间,殿中便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 “陛下——升座——!”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在皇极殿内回荡。 朱由检缓步走上御阶,在龙椅上坐定,抬了抬手。 “众卿平身,入座吧。” 众人纷纷起身,黄立极等人已经习以为常,径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韩爌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坐了回去。 这一次的感觉,却比之前更加奇怪。 皇帝在与不在,同样是坐着,那感觉,却是天差地别。 朱由检没有说任何废话,只是淡淡地开口:“高伴伴,进行下一个环节吧。” 高时明躬身领命,一挥手,十几名小太监立刻走到那些蒙着白纸的屏风前,肃然而立。 高时明清了清嗓子,声音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三十七份经世公文,陛下已尽数批阅。陛下有言:事不说透,不许呈文。故多番打回之后,如今每篇公文,只限说一事。” “各位翰林先生各抒己见,各有专研,但归结起来,无非吏治、军政、财税三事而已。” “司礼监,已按照三事被提及的次数,做了整理。诸位,请看屏风。” 高时明将手向屏风一引,那十几名小太监立刻伸手,将屏风上蒙着的第一层素白宣纸,齐齐揭下! 殿中的文武群臣,下意识地抬头望去,下一刻,所有人的瞳孔,都猛地一缩。 只见那屏风之上,赫然画着一个巨大而奇怪的“饼”。 这“饼”被分成了三块,颜色各不相同,旁边还用清晰的楷书做了标注。 高时明的声音,适时地再次响起。 “此乃陛下所发明之‘饼图’,用以直观表达事物占比之多寡。” “其中蓝色者,为‘吏治’,共提及十九次,居其半。” “黄色者,为‘财税’,共提及十一次。” “赤色者,为‘军政’,共提及七次。” 看着这新奇的图表,几乎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明白了它的意思。 可视化图表,本身就切合了人类最直观的认知习惯,易懂、清晰正是它们最大的优点。 然而,还不等他们感叹这等发明的精妙,一个更重磅的消息,便接踵而至。 高时明继续说道:“陛下以为,翰林先生们虽一腔热血,为国为民,但毕竟久居书房,未经地方政事,所言或许总有偏颇。” “而在座的各位,皆是我大明朝堂之砥柱,国之栋梁。陛下也想看看各位的倾向,如此,方为真正的谋国之言。” 他话音一落,再次挥手。 几名小太监立刻抬上来一张长条桌,桌上放着三个半人高的青竹筒,竹筒上分别用斗大的字写着:吏治、财税、军政。 又有几名太监推过数张屏风,将长桌围了起来,只在侧方留下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口。 高时明朗声道:“稍后,每位大人手中,会发下三颗红豆。各位大人可依次进入屏风之后,将手中的红豆,投入你认为最重要的竹筒之中。” “三颗红豆,可尽投一筒,亦可分投两筒或三筒,全凭各位大人自己的判断。” 说罢,他向着龙椅上的朱由检深深一躬,退至一旁。 直到这时,朱由检才缓缓开口: “诸位,开始吧。” “让朕看看,我大明的各位肱骨之臣,对这天下大弊,究竟是何看法。” 【不是要搞民主,你们猜不到我会怎么做的】 (本章完) 第143章 我们之中有坏人! 第143章 我们之中有坏人! “让朕看看,我大明的各位肱股之臣,对这天下大弊,究竟是何看法。” 御座之上的少年天子话音落下后,殿中百官之中,泛起一阵短暂而压抑的骚动。 片刻后,一个苍老但沉稳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那就让老臣,做第一个吧。” 英国公张惟贤站起身,满头的银发在阳光下有些刺眼。 他一步步走向殿中的屏风。 入口处的小太监躬身递上三颗色泽圆润的红豆。 张惟贤走进屏风,那狭小的空间隔绝了所有视线,比外面似乎更为寂静。 他掂了掂手中温润的红豆,粗糙的指腹能感受到豆子的分量。 勋贵之家,起于军功,亦当兴于军功。 财税、吏治,不是勋贵应求之路。 他没有思索太久。 一颗投向吏治,算是对得起自己身上的爵位和皇帝的信任。 剩下的两颗,则毫不犹豫地投向了军政。 他投完豆子,转身走出屏风,正对上定国公徐希皋那双浑浊的眼睛。 两人只是微微颔首,便错身而过。 皇帝在等结果,没有人敢在里面耽搁太久。 投票的速度非常快,文官、勋贵、翰林、起复的官员……一个个身影鱼贯而入,又匆匆而出。 当最后一名给事中投完他手中的红豆,走出屏风时,整个大殿再次陷入了绝对的安静。 朱由检的目光转向高时明。 高时明心领神会,上前一步,“唱票!” 几名小太监迅速上前,将数面屏风撤去,只留下一面早已贴好素白宣纸的立在殿中。 另有三名司礼监的太监手持蘸饱了墨的毛笔,肃立于宣纸之前。 “开!” 随着一声令下,三个竹筒中的红豆被小心翼翼地倒在托盘上,在所有人面前展示。 “吏治,一、二、三、四、五,一正。” 细密的唱票声响起,点过的红豆又重新被倒回竹筒之中。 执笔的太监,在宣纸上写下一个个正字。 “财税,二正……” “军政,一正……” “吏治,三正……” …… 一颗颗红豆被重新倒回竹筒,一个个“正”字在屏风上不断增加。 起初,殿中还是一片肃然。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当“财税”之下的正字,远远超过了“吏治”时,百官之中开始出现一丝难以察觉的躁动。 没有人敢交头接耳,但那交换的眼神,那微微调整的坐姿,那下意识攥紧的拳头,都让这股不安的气氛在大殿里弥漫开来。 终于,最后一颗红豆被倒回竹筒之中。 高时明从御阶上走下,绕到屏风正面,目光从宣纸上一扫而过。 只一瞬间,他的眼神之中就闪过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叹。 他接过小太监递上的毛笔,按照朱由检教给他的新式算法,在旁边迅速开列术式,计算着百分比。 片刻后,他转身,面向御座,深深一揖。 “回禀陛下,在场一百八十二人,红豆五百四十六颗,已全部投完。”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尽力保持平稳。 “其中,吏治一百零二颗,占一成八。” “军政一百五十四颗,占二成八。” “财税二百九十颗,占五成三!” 话音落下,奇怪的一幕发生了。 大殿内那股压抑的躁动,竟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转为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心跳声都仿佛能被听见。 他们垂下眼帘,等待着御座之上那位年轻帝王的发话。 或者说——发怒。 朱由检坐在御座上,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指节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龙椅的扶手。 有趣…… 财税第一,军政第二,吏治最末。 这不就是原本崇祯朝发生过的事情么? 倒没想到匿名投票第一次用这么起效,居然一下子就试探出群臣心底的心思。 要知道,屏风内可是没有人监督的,后人是可以通过声音,或者大胆一点直接查看竹筒来判断各份投票的比例的。 所以投票是匿名的,但票数在整个过程中却在一定程度是公开的。 所以,非常有悖常理的吏治最末,其实正是殿中182人,隐约之中向他表达出的态度。 ——新政,他们不喜欢。 或者说,他们之中绝大部分人不喜欢! 有趣啊。 利之所在,虽千仞之山,无所不上。 更何况匿名投票,和法不责众下的试探呢? 没想到居然真能钓到一条小鱼啊! 也罢,既然如此,那便加演一场戏吧。 思虑已定,朱由检幽幽开口: “有意思,这倒是……出乎朕的意料了。” “要行新政,吏治当为其先。” “远的有王荆公败政之鉴,近的如张太岳考成先行,都可佐证。” “朕读史书,见历朝兴衰,向来如此。” 朱由检微微直起身子,脸上甚至带上了一丝微笑。 “没想到,今日朕的股肱之臣们,给朕上了一课,让朕知道了些不一样的道理。” 他像是真的在请教,目光在群臣中扫过,最后定格在首辅黄立极的身上。 “元辅,你来说说吧。大明如今,当真要以财税为先、军政其次、吏治为末吗?”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黄立极身上。 黄立极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后背的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 老夫投的是一颗吏治,一颗财税,一颗军政啊! 这口黑锅,怎么就第一个砸到我头上了! 纵横官场数十年,他从未遇到过如此棘手的场景。 整个大殿的气氛,就像是悬在万丈悬崖边的巨石,摇摇欲坠。 少年天子,意气风发,却在登基之初就遭遇这等近乎“背叛”的场景,谁能预料他会掀起何等滔天巨浪?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这句话放在这个场景之中,实在太准确了。 黄立极一时间心乱如麻,却想不到任何可以“允执厥中”的万全之策。 他深吸一口气,只能硬着头皮站起来,至少先把皇帝眼下之问给答了。 “回禀陛下,老臣以为,新政之要,首在吏治。官吏不清,则政令不出中枢,国策难行于州县。此乃万世不易之理。” 说完,他内心攥紧,等待着那个必然会接踵而至的、最致命的问题。 ——那为什么,大家都以为吏治最次呢? “元辅也这样以为,朕倒是松了口气。” “朕还以为是自己愚笨无知,从史书里读错了道理,犯了大错呢。” 黄立极艰难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正想随便接上几句。 朱由检却直接摆了摆手:“元辅请坐。” 他又将目光转向次辅施凤来:“施卿,你以为呢?” “臣,附议元辅,新政当以吏治为先。” “李卿?” “臣亦以为,吏治为本。” “英国公?” “老臣……附议。” 朱由检一路点了下去,勋贵、六部九卿、侍郎、给事中、起复官员、翰林……被点到的人无一例外,全都高声附和,言必称“吏治为先”。 少数人还想引经据典,做一篇锦绣文章,却都被朱由检不耐烦地挥手打断。 殿中的气氛,在这一次次重复的回答中,变得越来越凝固,越来越诡异。 终于,朱由检停下了点名,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 “这样一个个点名,太麻烦了。” 他环视一周,缓缓说道:“这样吧,认为新政当以吏治为先的,举右手。” 话音刚落。 哪怕举手表决这个行为略微陌生,众多官员却也第一时间领会明白。 “唰!” 大殿之中,无数手臂争先恐后地举了起来,像一片被狂风吹过的芦苇荡,整齐划一,蔚为壮观。 “啧……” 朱由检一声轻啧,清晰地传遍了宫殿。 他摆摆手:“放下吧。” 待众人放下手,他才又缓缓开口,语气却带上了一抹嘲讽。 “这就奇怪了。” “你们可知,最初翰林院递上的公文,有关吏治的,可不是一半,而是接近八成。” “是朕觉得事项太过集中,这才刻意打回,让他们重写的。” “然而诸位……大明股肱之臣” 他顿了一顿,嘴角那抹嘲讽的笑意愈发明显。 “为何手中的红豆,却投出了吏治最末的结果呢?” “为何现场举手,又全都赞同吏治为先呢?” “哪位爱卿,能为朕解此疑问?” 他的手指举起,在空中点过。 他指向方向的大臣,无不头皮发麻,垂下眼帘,唯恐被点中回答这个诛心的问题。 就在这紧张的气氛到达顶点之时,朱由检却又把手放下了。 他脸上的嘲讽化为一丝了然的微笑。 “行了,朕其实知道为什么。” “诸位爱卿,想必也知道为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吏治是第一位的。” “但要动吏治,就会有人被牵连,或者有门生故旧被牵连。 “与此相比,动财税、动军政,总归好接受一些,对吗?” 大殿之中,落针可闻。 朱由检的声音再次响起,轻飘飘的,却让所有人浑身一颤。 “我们之中,有坏人啊。”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所有人脸上都露出愤慨之色,纷纷四下张望,用审视、怀疑的目光打量着身边的同僚,仿佛要将那个“坏人”揪出来。 “陛下!” 几乎是同一时间,张惟贤和李国普站了起来,脸上满是忧色。 朱由检却哈哈一笑:“两位爱卿请坐,不必担心。” 两人对视一眼,还是不愿坐下。李国普拱手道:“陛下,人心难测,然……” “不用说了。”朱由检摆手打断他,“朕知道你们要说什么。担心朕对人心失望?” “朕,又何尝失望!” 他的声音陡然略微拔高: “殿中一百八十二人,有足足一百零二颗红豆投向了吏治!“ “乐观一点看,有五成之人站在大明一边,悲观一点,那也还有两成的大臣心怀社稷。” 朱由检微微一笑,扫视着殿中百官。 “这,难道还不够吗?” “天下事,有一成人心便可破局,有三成人心便可图强,如今朕有贤臣在侧,又何愁天下之事不可澄清呢?” “至于坏人……” 朱由检冷冷一笑,语气森然。 “坏人就像阳光下的老鼠,向来是不敢露头的,只敢在阴暗的地下打洞罢了。” 他又看向李国普,微笑地点了点头。 “朕登基之时,便与群臣许诺,做下绝缨之宴。又哪里是不识人心之辈?” “今日之事,亦在情理之中,朕并无意外,也未气馁,更不生气。” “往后任事,奸臣贤臣,均看各人表现便是。” “新政之下,谁站在大明这边,谁站在私利那边,天下会有公论,朕,也会一一看着你们。” 随便演完了这个前戏,朱由检轻轻一挥手。 “高伴伴,进行下一个环节罢。” 直到这时,殿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才终于略微松了下来。 无数人齐齐在心中吐出一口浊气。 工部尚书薛凤翔坐在椅子上,腰背依旧挺得笔直。 他的三颗红豆,全投给了财税。 工部,就是个烂账窝子! 单单这皇极殿的修缮,就有多少账目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他现在还拖着一百二十万两的工匠银没着落呢。 他脸上维持着义愤填膺的表情,心中却在飞速盘算。 吏治居然只有一百零二颗? 他乃六部尚书,投票顺序只在勋贵、阁臣之后,当时吏治虽少,却也有三十多颗了。 排在他后面的那些人胆子这么大吗?最后居然投出这么悬殊的比例? 那还有谁和他一样? 最后这新政真能推下去吗?其他人会不会明里暗里一起发力? 霍维华?他修路之事交了一万两,算是交了投名状了吧? 但……不好说啊,兵部以前也是烂账大户,他躲不开的。 谁知道陛下的绝缨之宴,到底是不是真的绝缨? 那三本烧掉的册子又到底有没有底本? 谁敢赌?谁能赌! 陈九畴? 那个举人出身的傻子,天天开门待客,不知收敛,恐怕如今也是心中慌乱不堪。 要怎么做呢? 上次修路捐的钱是不是太少了,还有捐钱机会吗? 要上改革公文吗?要从哪里改起?哪里是皇帝最关心的事情? 薛凤翔脑子极速运转,分析着一切他所能想到的信息。 一个个疑问和方案从他脑子中浮现,又重新被按下水面。 他的眉头皱得极深,面上仍是一副专注神情,而魂魄却不知飞到何处去了。 风暴将至,谁知路在何方? 死路、生路、退路、或者是……通天之路? …… 高时明却不管殿中各人的心思。 他一招手,翰林院中便有三人出列,殿后又有两人走出。 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翰林院编修吴孔嘉、倪元璐、齐心孝,锦衣卫百户骆养性,国子监监生张之极等五人,联袂上一公文。” “陛下看过后,御笔亲点,誉为‘天下第一雄文’!是以今日,遍邀诸位前来,一同听讲!” 群臣大多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撼中,心思各异,唯有翰林院那块骚动了一下。 而坐在前排的定国公徐希皋,在听到“张之极”这个名字时,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但旋即又垂下眼帘,重新陷入思索。 出列的五人站在诸位大人之前,均是微微激动。 他们对视一眼,最后由倪元璐站了出来。 这位年轻的翰林看着面前神色各异的大臣们,只觉他们的目光都牢牢投注在自己身上。 顿时只觉得口干舌燥,心脏在胸膛里疯狂跳动。 他深吸一口气,大声道: “诸位大人!” “今日所讲公文,标题乃是——” 话音未落,旁边的小太监们齐齐动手,将殿中各处屏风中那张“饼图”宣纸撕下,露出了下一张纸。 上面一行淋漓大字和倪元璐的声音同时出场。 “《关于大明亡国时间的若干猜测》!” 这个声音仿佛一道惊雷在殿中炸响! 徐国公猛地抬起了头。 薛凤翔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 韩爌、孙传庭、毕自严、黄立极、李国普、薛国观…… 所有人的脸上,都浮现出一种混杂着荒谬、惊骇与不可置信的神情。 他们的目光重新投向这位年轻的翰林官儿。 ——不是,你在说什么?! 你要不要自己听一听,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桌椅挪动的声音,衣袂摩擦的声音,倒吸冷气的声音,在这一刻交织成一片诡异的交响。 但,无人敢语。 因为御座之上,那位年轻的帝王,正静静地看着他们。 准备看看这满堂公卿,这一次又将作何选择。 好戏,就要开场了! 【求双倍月票】 (本章完) 第144章 大明今日之问题(一) 第144章 大明今日之问题(一) 倪元璐的脸涨得通红,仿佛有一团火在胸中燃烧。 “各位请看屏风!” 他话音落下,小太监将屏风上的纸张再一撕,一个新的页面出现了。 那是一副古怪的图画,由许多长短不一的竖条排列而成。 “成周时期,国祚八百载!” “西汉、东汉,各自两百余年。” “大唐盛世,绵延二百八十九年。” “两宋相加,亦有三百一十九年。” 倪元璐的语速越来越快,他的声音在安静下来的大殿中回响。 “而到我大明,自洪武开国至今,已二百五十九年矣!”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扫过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 “那么,诸位大人可曾想过,我大明的国祚,又会是几何呢?” 殿中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用一种混杂着惊恐、荒谬和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他。 天下无不灭之王朝,这是人人都懂的道理。 ——或许秦始皇不懂,但后来的皇帝应该是都懂了的。 可懂归懂,谁敢在朝堂之上,当着皇帝的面,把这层窗户纸捅破? 你倪元璐是不是疯了?你看看你背后御座上坐的是谁! 倪元璐仿佛没有看到众人的目光,他沉浸在自己的节奏之中,继续说道: “要答此问,或可以史为鉴。” “西周、两宋亡于外敌;东周、大唐亡于封王、藩镇;西汉亡于权臣;东汉、暴秦之亡,始于黔首。” “那么,若我大明将亡,又会是何种原因呢?” 殿中大臣各个惶然,许多人已经不敢再听、再看,纷纷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与这场滔天祸事隔绝开来。 就在这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氛围中,一道呵斥声突然炸响! “大胆!” 众人猛地抬头看去,只见韩爌已然离坐而起! 他须发皆张,气得浑身发抖,正怒不可遏地以手指着倪元璐。 “陛下!臣请斩此獠,以正视听!” “皇极殿乃何等庄严之所,安能容此等亡国妄言!此非人臣该言之事!” 韩爌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变调,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向御座。 风暴的中心,已然汇聚。 倪元璐也不慌,他只是转过身,再次向着御座上的朱由检拱手一拜,然后便垂手侍立,一言不发。 无声的动作,却表明了最清晰的态度——我之所言,皆为君命。 一时间,殿中气氛凝固到了极点,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位年轻的天子身上,等着他的裁决。 一直稳坐钓鱼台的黄立极心中暗叹一声。 你这痴物,是住墓地住傻了吗?今日局势当真看不明白? 今日之讲,哪里是这五人要讲,分明是皇帝要讲! 果然,御座之上的朱由检缓缓开口了: “韩卿,你难道认为,这世间当真有万世不灭之王朝吗?” 平淡的问话,却直击要害。 韩爌内心激烈地挣扎了片刻,终究还是说不出违心之言,只能躬身答道:“回陛下,世间……诚无不灭之王朝。” 但他紧跟着又抬起头,语气急切地说道: “然而陛下!此等言语,或可私下阐发,或可与阁臣相商,却万万不可在这大殿之中公开宣讲啊!” “此等言论一旦传出,天下人心动荡,便自此始矣!届时奸邪之辈借此生事,国本动摇,悔之晚矣!” 朱由检轻轻摇了摇头。 “韩卿的心是好的。” 他先是肯定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 “然,讳疾忌医,终究是蔡桓公之流,注定要被淹没在青史尘埃之中。” “朕虽读书少,却也知防患于未然之理。” 韩爌急得额头见汗。 “陛下,臣并非说不提此事,而是不能在此提,不能在此时提,不能……!” 他顿了顿,将那句“不能对天下人提,否则黔首无知,听话只听半句,各地从此就要多事了”的话咽了下去,但意思已经表露无遗。 朱由检点了点头,似乎颇为认同。 “韩卿此言,诚然有理。” 就在韩爌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时,朱由检却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假设。 “但是……韩卿,朕且问你,假设在东汉灵帝之时。” “满朝君臣,乃至天下百姓,都提前看到了大汉之将亡。” “那么,是天下诸侯会瞬间并起,不等董卓进京就将大汉撕得粉碎?还是天下臣民会居安思危,众志成城,合力扭转乾坤,再造汉室呢?” 群臣被这别出心裁的设想惊得目瞪口呆。 韩爌也彻底呆住了。 这……这是什么说法? 知汉之将亡?这……这简直闻所未闻! 可这个说法……似乎又隐隐有些道理。 但……但他一时之间,脑中乱成一团浆糊,根本理不清头绪。 不等韩爌想明白,朱由检便接着说道。 “韩卿坐下吧。若大明真的要亡,不管我们谈与不谈,它终究会亡。无非是早晚而已。” “人心动荡,或许亡得快些。但也可能因看清弊政而众志成城,让这大明,亡得慢些,甚至……不亡。” “我们还是先听听这篇雄文再做论断。诸位爱卿,都给些耐心吧。” “此篇策论,确可称古往今来经世第一雄文。” 朱由检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倪元璐身上,轻轻做了一个“你继续”的手势,便靠回龙椅,闭目养神。 韩爌犹豫着坐下了。 他虽然是前朝首辅,但毕竟刚刚起复,现在身上两个官职也没有。 说句不好听的,连称臣都是僭越了…… 倪元璐此时才缓缓抬起头,他望向御座的眼神之中,却全是狂热! 是啊!若能提前看清大明之亡,那将如何? 这正是这十日之间,陛下指着他们趟出来的道路! 虽然他们五人,在查证资料的过程中,一次次被那惊悚之极的真相骇得夜不能寐,甚至一度觉得此题无解。 但陛下是天生圣君,他既然敢将此题公之于众,那便一定有解! 倪元璐转过身,重新面向群臣,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惊恐、或茫然、或不屑的脸,胸中的热血在奔涌。 所有人的目光, 再次聚焦于他。 所有人都收摄住了自己的心神,想听听他到底能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 倪元璐的心越跳越快,却越来越兴奋。 “以史为鉴,却不能只看历史!” 他高声说道。 “我大明,会如周一般,毁于藩王吗?” 他看向众人,许多大臣都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朱家藩王造反?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是亡于外敌,如昔日之蒙古,或今日之女真吗?” 一些人沉默了,开始顺着倪元璐的思路在思考。 女真如今虽然只据有辽东一隅,但其军力之精悍,朝野皆知。京师又在九边左近,并非高枕无忧之地。 若再有一次土木堡之变,京师猝然被围……这个念头虽然荒唐,但并非全无可能。 可多数人想了想,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无他,女真体量太小了,人丁不过十余万。要说他们能夺了这诺大的天下,还不如信藩王造反来得实在。 倪元璐见状,继续说道:“权臣、藩镇,我大明内无此忧,外无此患,故此两项可不提。” “那么,会亡于黔首吗?” 多数人的思路,终于被他彻底带进了这个节奏之中。 他们忍不住去想,若是黔首生乱,会发于何地? 是大河之侧河南?白莲聚集的山东?还是流民遍地的湖广、郧阳?又或是地贫民苦的陕西? 但也有少数人,眼中却闪过一丝失望。 今日的论述,虽然新奇大胆,但似乎也不过如此。 占了个“敢说”二字而已,如何能当得起陛下那句“古往今来经世第一雄文”的赞誉? 这分明是为接下来的新政铺路罢了,实在是……无趣。 就在此时,倪元璐却摇了摇头。 “圣君登基,欲起新政,革除时弊,爱惜子民。又岂会坐视黔首流离,坐看烽烟四起?” “故此,臣等认为,黔首之忧,亦非我大明亡国之根本原因。” 他话锋一转,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那么,我们遍查典籍,走访各处,最后找到的那个最根本的答案,究竟是什么呢?” 倪元璐内心叹了一口气,眼神中有些恋恋不舍,但还是朝后退了一步,回到五人之中。 他只负责开题,后面的戏码却轮不到他来演了。 五人之中,开头之人最为风光,中间三人最为激烈,而结尾之人最为震撼。 他也想抢一下其他位置,可惜贡献实在不足,厚不起这个脸皮,开不了这个口。 【求月票】 (本章完) 第145章 大明今日之问题(二) 第145章 大明今日之问题(二) 倪元璐退下后,张之极上前一步,扫过众人。 这位年轻的英国公继承人,此刻同样是激动莫名。 他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声音却依旧带着一丝颤抖。 “我等最终找到的答案,只有八个字!”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人口滋生,地不足养!” 话音落下的瞬间,殿内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一些老成持重的官员眉头微皱,似乎对这个答案不以为然。 在他们看来,王朝的问题千头万绪,岂是这区区八个字能够概括的? 然而,不等他们细想,张之极猛地一挥手。 侍立在旁的小太监们齐刷刷地扯下屏风上的白纸,一张巨大的图表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汉高祖时,天下初定,丁口千八百万。” 张之极的声音陡然拔高。 “至汉平帝时,不过两百年,人口已至五千七百余万!足足翻了三倍有余!” “后经战乱,至汉光武帝时,人口回落至两千余万。” “然,至汉桓帝时,不过百年,人口便再度攀至五千六百余万!赫然两倍有余!” …… 他一路从汉讲到宋,终于在图表的末端落下尾声。 “至宋时,太宗在位,天下丁口三千余万。” “至徽宗皇帝,不过一百三十年,人口已达一万万有余!又是一个三倍!” 听到一万万这个数字,一些走神的官员们这才稍稍被他引回注意力,但仍有些人神游物外。 “我等翻检各朝卷宗,取《汉书》、《通典》、《旧唐书》、《永乐大典》、《宋会要》诸篇,逐一审视,方有此数据!” 说到这里,张之极的眼神中燃烧着狂热的火焰,声音激昂到了极点。 他面向所有官员,抛出了一个人尽皆知的问题。 “然,我大明开国之初,洪武二十六年,有载丁口六千余万!” “至今,我大明黄册之上,依旧是六千余万!” “敢问诸位大人!”他厉声喝道,“承平二百三十四年,天下无事,我大明的人口,真的只有六千余万吗?!” “这可能吗?!这合理吗?!” 当然不合理,这谁都知道,你倒用不着这么大声。 殿中有些人这下子是真的进入了节奏,在认真推测此时大明人口。 翻了一倍,一亿两千万?还是翻了三倍,变成一亿八千万? 总不至于……有两亿吧? 这个念头在一些人脑中一闪而过,随即又被自己否决。 而另外一些人却在权衡这场日讲的目的,计算与自己职司、家产的关联。 所以…… 真的要清丈田亩了是吗? 要不要先把田地分散到宗族之中? 还是观望一下先?田地这物,一旦散将出去,过个几年可真说不太清楚啊。 就在这片各怀心思的沉默之中,一个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 “臣,有疑问。”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官员站起身来,正是前南京户部尚书毕自严。 这位老臣,此刻脸上并无讥讽或反对,反而带着一种极为浓厚的兴趣和探究。 “张小公爷此论,以史为鉴,发人深省。”他先是客气地一拱手,给予了肯定。 “但臣以为,治学当严谨。” “王朝初年,战乱频仍,百姓流离,多有逃避战乱、丢弃户籍者,是故丁口数较少。” “待天下安定,隐匿于山林之间的户口又会纷纷回归。如此一来,以两朝极值相比,或会将丁口增长之倍数,估算偏高。” 毕自严的声音不疾不徐,条理清晰。 他微微躬身,再次一礼:“但臣依旧觉得,此法已足称雄文,只是为求严谨,故有此一问。敢问几位大人,可还有更充分的论据么?” 他的目光灼灼,像是在欣赏一块绝世的美玉,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它更完美的一面。 张之极闻言,非但没有被驳倒的窘迫,反而长舒了一口气,对着毕自严微微一揖。 “毕部堂所言甚是!我等也有此想!” 他伸手一引,小太监们再次扯下屏风上的纸张,露出一张新的图表。 “此乃我大明宗室人口增长图表,数据来自宗室玉牒记录。” 张之极朗声道:“故礼部右侍郎徐光启曾有《处置宗藩查核边饷议》呈上。” “其中有言:洪武中,亲郡王以下男女五十八位耳。永乐而为位者百二十七,是三十年余一倍矣!” “隆庆初见存者二万八千,万历二十二年见存者六万二千,即又三十年余一倍也!” “万历三十二年见存者不下八万,是十年而增三分之一,即又三十年余一倍也!” 然而,毕自严却缓缓摇了摇头。 “此封奏疏,老夫也曾拜读。” “宗藩过往,生下一子便可得宗禄,镇国将军得禄千石,镇国中尉得禄四百石。” “利之所趋,人人生子,均以繁衍为要事,乃至有生子百人之事。” “然天启五年定限禄法,各地宗室永为定额,此等疯狂繁衍之势必将遏制。以此为证,恐有偏颇。” 张之极点点头,坦然承认:“毕部堂所言极是。” “宗室之增长,不过是取最极端之情况,即百姓若衣食无忧,乃至生育有所鼓励时的增长速度,确实不可作为凭证。” 说罢,他带着一丝恋恋不舍,退后一步。 就在众人以为这场论证就此结束之时。 吴孔嘉顺势上前一步。 他先是向着御座方向一礼,再向着百官一礼,动作一丝不苟。 “就如毕部堂所言,人口繁衍之事,史书不可尽信,宗室亦不可为凭。” “最确切之法,还是要以百姓生养为样,方可探知究竟。” 他将手一扬,屏风上的白纸被小太监们齐齐拉下,新的一页再度展示在众人眼前。 没有复杂的曲线,只有一行行冰冷的文字和数字填在表格之中。 “此,天启元年至今,京师人口繁衍报告。” 吴孔嘉的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念着一本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账本。 “我等调集人手,对京中六百八十一名稳婆进行查调。” “其中,少数粗通文墨者,历年接生数据均有账本可查。多数不通文墨者,只得口述近一两年之数据。” “最后一共录得有效出生数据,三万七千二百八十二条。” “京师百万人口,一对夫妻一生,大约产子五人。然,其中半数或难产,或早夭。” “最终存活长大之婴儿,两万七千余人。” “我等又探访各坊市保甲铺长五百二十五人,兼查调京中棺材铺、香烛铺账本二十八处。” “共得有效死亡数据五千八百二十七条,算得京中百姓,平均亡故之年岁,时为四十五岁。” “以此推算,京中百万人口,则每年亡故之人,约为两万两千余人。” 吴孔嘉顿了顿,冰冷的目光扫过全场。 “是故,按此可得,京师之中,百万人口,若不算外地迁入、迁出,则每年新增丁口,为五千人有余。” 他环视一周,最后总结道。 “换言之,京师人口繁衍之速度,约为每年千分之五。” 话音落下,毕自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满是赞叹与折服。 “如此精巧考据,闻所未闻!以生计对死计,以稳婆对棺材铺……妙!当真妙绝!” 他对着吴孔嘉拱了拱手,再不发一言,缓缓坐下。 吴孔嘉却依旧面无表情,继续道:“那么,千分之五的人口增长,对我大明,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洪武二十六年,天下安定,吏治清明,彼时考得天下六千万丁口,当为信史。” “其时天下仍是地多人少,生民繁衍之速或比今日京师更快。” “但为审慎计,我等仍以千分之五核算当时人口增长。” “那么,从洪武二十六年至今,二百三十四年后的今天,我大明的人口数额是……” 所有人的心思,终于被全部吸引过来。 哪怕再心思深沉之人,也被这条理分明、层层推进的考据之法吸引了注意力。 他们死死地盯着那些屏风,屏住了呼吸。 吴孔嘉缓缓抬起手,轻轻一挥。 哗啦! 所有屏风同时切换到下一页。 一张新的图标,一个巨大到令人不敢直视的数字,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吴孔嘉冷冷地,吐出了那个最终的答案。 “一亿九千三百五十四万!” 整个皇极殿,瞬间炸开了锅! 再也无人顾及君前失仪,所有的震惊、骇然、不敢置信,在这一刻尽数爆发,化作鼎沸的声浪,几乎要将大殿的屋顶掀翻! “一亿九千万?!这……这怎么可能!” “看似有理有据,可……可这也太骇人听闻了!” “不对!还有灾患、战乱、瘟疫!岂能如此简单核算!” “不错!南方多有溺婴之事,生而不养,人口滋养如何能与竟是一般!” “若今日已有一亿九千万,那百年之后呢?三万万?四万万?!” “不可能!天下哪有这么多土地来养活这么多人!” 吴孔嘉冷冷地看着眼前这片混乱,不发一言,心中却同样掀起了惊涛骇浪。 五人之中,只有他出身商贾,于算术最为精通。 这个数字,当初初算出来的时候,连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 是他,亲手了一个时辰,用算盘反复校验,最终才颤抖着确认了这个结果。 历朝史书所载竟然是真的! 承平两百年,人口便可翻为三倍有余! 这个潜藏在故纸堆中,被无数读书人视而不见的秘密,就这么赤裸裸地摆在所有人的面前。 然而……天下如此多的聪明人,为何只有御座上那位年轻的君主,注意到了它? “肃静!肃静!” 纠仪官声嘶力竭地呵斥着。 许久,殿中的嘈杂才渐渐平息下来,但那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却说明了他们内心的震荡,远未停止。 吴孔嘉面无表情,转过身对着御座深深一揖,默默地退回队列。 他的任务已完成。 巨石投下。 而这潭死水,将因此而彻底沸腾。 【求月票】 (本章完) 第146章 大明今日之问题(三) 第146章 大明今日之问题(三) 吴孔嘉退下后,就在众人以为这场风暴总算可以暂时告一段落,能让他们喘口气的时候。 又一道身影,从队列中走了出来。 是齐心孝。 殿中顿时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还有? 刚刚那般石破天惊、足以颠覆认知的推测,居然还不是结尾吗? 这位新君,这位年轻的天子,今日到底要将他们逼到何种境地! 齐心孝没有理会周遭的目光,他只是沉默地走上前。 他模仿着皇帝的样子,面无表情地环视了一圈,目光所及之处,那些还在窃窃私语的官员们竟不自觉地闭上了嘴。 等到殿中彻底安静下来,他才用一种不带丝毫感情的语调,缓缓开口。 “一亿九千万之推测,诚如诸位所疑,我等亦担心其中或有错漏。” 他的第一句话,就让殿中许多官员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原来,他们也知道这个数字不准。 “历年多有水旱灾害、瘟疫、边关战乱、亦有南方溺婴成风……诸般种种,皆会损耗人口。故此,此数或许过大。” 齐心孝的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因此,我等为求稳妥,暂将此数,定为一亿五千万。”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 “诸位,可觉合理?” 殿中一片死寂。 砍掉了四千万,这几乎是整个大明皇册上人口的七成! 这个“让步”,如此巨大,却又如此巧妙,瞬间绕过了那些刚刚还想从数据错漏上寻找慰藉的官员们的心理防线。 他们还能说什么? 说一亿五千万还是太多了? 可人家已经主动砍掉了四千万,你再质疑,便是胡搅蛮缠,便是怯于面对问题。 见无人反驳,齐心孝继续道:“然而,一亿五千万之数,依旧是华夏历朝以来,前所未有之巨。而此数之后,仍会滋长。” 他一伸手。 旁边的小太监们立刻会意,继续翻页。 众人齐齐望去。 这一次,屏风上终于不再是奇怪的图形,而是近日京中已渐渐习惯的表格样式。 左边之表,是“大明未来人口增长及粮食消耗估计。” 右边之表,是“天下总粮食产量估计。” “以一人每月食粮五斗而计,则一年所需,为六石粮。” 齐心孝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将这残酷的现实,一笔一划地刻在所有人的脑海里。 “此图左侧表中,便罗列了往后各年人口滋长数额,及其所需消耗的粮食总量。”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汇聚到那张表格上。 当他们的视线,滑到“一百七十一年后,三亿五千万”那一行时,许多人的瞳孔,都猛地一缩。 齐心孝给了他们足够的时间去消化这组令人窒息的数字。 他等到估摸着各人都看得差不多了,这才继续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沙哑。 “而右图,乃是天下粮食总产之估算。” “万历年间,张太岳相公行考成法,重核天下田亩,其数虽不中,亦不远矣。” “我大明田亩,总计约七亿亩。” “然,地分肥瘦,作物又分稻、麦、粟、黍,其收成有高有低,亩产三石者有之,一石者有之,甚至三五斗者,亦不在少数。” “我等不知该如何界定天下之平均亩产,只好用个笨办法。” 他伸出手指,指向右侧的表格。 “我们将天下田亩的平均亩产,从一石,到三石,分别算了一遍。” “若天下平均亩产能到三石,则我大明之土地,尚可支应三亿五千万生民之所需。也就是说,大明,还可再撑一百七十一年。” 说到这里,他学着朱由检的样子,刻意停顿了一下。 “然则,天下平均亩产,能到三石吗?” 他自问自答,语气中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恐怕,连两石都到不了吧?” “是故,我大明之土地,最多可生养两亿三千余万生民!若再多,便只能将人均之食,从月均五斗,降为四斗,乃至三斗!” “三斗!” 齐心孝的声调陡然拔高! “诸位可知三斗是何规制?我大明京师专为孤寡所设的养育院,其供给之数,正是每月三斗!” 他一字一顿,用尽全身的力气,复述着前日里,那位年轻帝王在他耳边说出的,那句让他至今想来,依旧不寒而栗的话。 “到了那时,我大明两京十三省,每一条河流,每一道沟渠,都将浮满死婴矣!” 此言一出,整个皇极殿,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汗毛,根根倒竖。 那副画面,太过具体,太过残酷,以至于只是想象一下,就足以让这些养尊处优的朝中大员们,为之心神动摇。 齐心孝说罢,转过身,对着御座深深一躬,默默退下。 殿中,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众人以为这接二连三的冲击终于结束时,他们下意识地望向了队列中最后一位还未出场的人——锦衣卫百户,骆养性。 然而,骆养性只是站在原地,垂着头,一动不动。 众人这才齐齐松了口气,仿佛从溺水的边缘,挣扎着探出了头。 还好,还好,没有了。 就在这时,一直端坐于御座之上,沉默不语的朱由检,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诸卿,说说你们的看法吧。” 他将目光投向了坐在前排的黄立极。 “元辅,你先说。” 一阵微凉的秋风从殿外吹入,拂过黄立极的官袍。 这位在官场上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当朝首辅,这才惊觉,自己的背心,不知何时,竟已被冷汗浸透。 他站起身,白的胡须微微颤抖,脑中一片混乱。 他沉吟了片刻,组织着语言,终于涩然开口。 “陛下……此篇公文,鞭辟入里,高屋建瓴,几有……几有青天俯瞰尘世之感。臣以为,却可称古往今来,经世第一雄文。” 他先是给出了一个极高的评价,随即话锋一转。 “以此文而论,成周之衰,汉唐之末,两宋之亡,其所遇之难题,皆不如我大明今日之严峻。” 他铺垫了一番,抬头看了一眼御座上神情莫测的年轻天子,终究是违背了自己一贯明哲保身的为官原则。 很多事,可以将就。 但有些事……不能将就! 他咬了咬牙,仿佛下了巨大的决心,沉声道:“臣斗胆,敢问陛下,今日行此事,可是……欲开征伐?” 此言一出,群臣之中,反应各不相同。 勋贵们神色兴奋,互相之间眼神勾连,均是跃跃欲试。 而另文臣们,却大多眉头紧锁,脸上写满了忧虑。 开疆拓土,对外征伐,这几乎是解决“地不足养”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 毕竟天下田产总有定额,难不成真的均产三石不成?这无异于异想天开。 因此面对此等残酷危局,纵使文官心有担忧,却也提不出什么有力的反驳之词。 然而,御座上的朱由检,却只是眉毛一扬,随即摇了摇头,轻笑了一声。 “元辅,你还是将朕,看成是行事急切的少年郎了。” 他的语气很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如今,吏治未清,生民未抚,边事未靖,财税未丰,怎可胡乱谈征伐之事?” “朕可不是杨广那憨货,元辅且放心吧。” 黄立极听到这话,高悬的心,顿时落回了肚子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真的怕啊! 他生怕这位聪慧得近乎妖异的新君,从登基之日开始,铺垫了这么久,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效仿史书,开疆拓土。 然而汉武隋炀,那可是两个下场啊! 朱由检没有再理会黄立极,他想了想,又将目光投向了韩爌。 “韩卿,你觉得呢?” 韩爌站起身,神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回陛下,此‘人地之争’,诚为我大明今日第一难题。今日能澄清此问,纵使引起些许人心动荡,确实也算不得什么了。” 他先是肯定了今日日讲的价值,算是对自己之前激烈反对的一种修正,随即躬身问道: “不知陛下于此问之解法,心中可有计较?” 朱由检再次摇了摇头。 “今日不谈解法,只谈问题。问题若未聊透,解法便是空中楼阁。” 他看了看大殿,又随意点了几位大臣,然而他们的回答,要么是“重农抑商,严禁流民”的老调重弹,要么是“倡行节俭,与民休息”的空泛之言,都令他颇不满意。 整个大殿,再次陷入了沉思。 这问题,还能如何深入?已经是剖心析胆,讲到尽头了啊? 终于,朱由检的目光,落在了殿角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上。 那里坐着一个身形高大、面容刚毅的官员,在一众普遍显得文弱的文臣之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孙传庭。” 朱由检淡淡地开口。 被点到名字的孙传庭,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立刻起身出列。 他这一站起来,愈发显得鹤立鸡群,那魁梧的身板,说是个文臣,倒不如说更像个久经沙场的武将。 殿中许多官员都向他投去了疑惑的目光,窃窃私语。 “此人是谁?” “好像是前吏部稽勋司的郎中,正五品而已,如何能参加今日之会?” 孙传庭没有理会旁人的议论,他对着御座,沉声开口。 “陛下,臣以为,恐怕……我大明,没有九十年的时间。”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一下,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孙传庭迎着所有人的目光,不卑不亢,继续说道:“方才几位先生,”说到这,他对着倪元璐、吴孔嘉等人的方向拱了拱手,以示尊敬,“以天下之平均亩产、平均粮耗而论,虽是高屋建瓴,却有些……失之细节。” 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了一眼御座上那位年轻的帝王。 “地有肥瘦,人有贫富,天下各州府县,同样如此。” “或许有些膏腴之地,生民尚可再安稳九十年,甚至更久。” “但有些贫瘠之所,恐怕早已是干柴遍地,只待……烈火了!” 朱由检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光芒,他点了点头,顺着孙传庭的话,问道: “是陕西?” 孙传庭听到这两个字,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化为了然与钦佩,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陛下!是陕西!” “按此篇公文推演,地不足食,则黔首必然揭竿而起,四处流串。流民所过之处,烧杀抢掠,田亩荒芜,则所产之粮愈发不足。粮食愈少,则从贼之民愈多。” “如此循环往复,天下之崩坏,必将从一隅之地开始,而后席卷天下!” “至于此事何时而发,或许是一场天灾,或许是一名酷吏,又或许是一桩边事……此,则非臣所能知也。” 他说完,对着御座深深一揖。 殿中,落针可闻。 朱由检沉默了片刻,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由衷的笑容。 他轻轻地鼓起了掌。 “彩!” 一声赞叹,打破了沉寂。 朱由检看着他,缓缓说道。 “孙传庭,朕记住你了。” 此言一出,殿中百官,顿时向孙传庭投去了混杂着羡慕、嫉妒、懊悔的复杂眼神。 尤其是那些同样想到了这一层,却没有机会被皇帝点中之人,或是不敢主动起身发言之人,更是痛心疾首。 孙传庭强压下心中的狂跳,躬身谢恩,退回原位坐下。 他的心,砰砰直跳。 这位天子,和天启皇帝,不一样! 不! 他似乎和历朝历代的任何一位皇帝,都不一样! 孙传庭前面一番石破天惊的论断,让殿中略微缓和的气氛再度凝固。 “陕西”,“流寇”,“没有九十年”…… 这些论断全都正确无比,殿中之人除了翰林的先生们、勋贵们可能接触的政务不多,感触不深以外。 其余文官,不管在任还是起复的,对这个推断都无话可说。 御座之上,朱由检一句“朕,记住你了”,更是让众人心中五味杂陈。 他们本以为,这场惊心动魄的日讲,到此就该结束了。 毕竟,连亡国的具体地点和方式都“推断”了出来,还能有什么比这更骇人听闻的? 回家洗个澡,点个香,想一下写什么经世公文算了。 毕竟这位新君手段如此老练,一点也不像常居深宫之人。 谁会没脑子地直接往脸面上冲,就算有些事儿不好办,不愿办,那也得拿去台面下操弄才是。 然而,皇帝却并没有停下。 御座之上,朱由检的声音再次响起。 “诚如孙卿所言,我大明的时间,绝不可能有九十年。九十年,不过是最理想的状态罢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深意。 “但,世事之复杂,又岂止孙卿所言这一个因素。” “算了,朕也不多说了,诸卿听下去,便知分晓。” 他的目光,终于投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像雕像一样沉默的锦衣卫百户。 “骆养性。” “现在轮到你了。” (本章完) 第147章 大明今日之问题(完)(为盟主佛系 第147章 大明今日之问题(完)(为盟主佛系马加更!) “骆养性,现在轮到你了。” 皇帝的话重新催动了整个大殿的气氛。 一股不安的骚动,如同水下的暗流,在人群中悄然蔓延。 骆养性上前一步,环视殿中。 他今日并未穿甲,也未执锤,只是着了一身寻常的红色胖袄军服,在这满朝朱紫的文臣与勋贵之间,显得格格不入,像是一块粗粝的顽石。 皇帝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骆养性,你去做最后一人,是为殿军。” “此番日讲,是真正涤荡人心,还是流于浮表,全看你这最后一击了。” 他深吸一口气,胸中燃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斗志。 用皇帝的话说…… ——他既是来讲道理的,同样也是来拷问人心的! “诸位大人,”骆养性开口,声音便带着武人特有的洪亮“除了京城人口增长率以外,其实我们还做了另一项调查。” “此项调查,是关于产妇年龄与孩童存活的关联猜测。” 随着他的话音,两侧的小太监齐齐上前,将屏风翻到下一页。 一张更为复杂、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的表格,呈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骆养性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但声音却依旧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起来,那是被自己所要揭示的真相而震撼。 “本次调查,我等穷尽人力,共录得京师及左近地区出生数据三万八千一百一十一条,其中,头胎生产之数据,约占三一之数。” “我等将这些头胎数据,稍作整理,记录下产妇年龄,以及其对应的难产、早产、早夭、健康,共计四项数据。” “分析之后,便如此表。” 他还想接着往下说,但大殿之中,已经掀起了一阵比刚才更为猛烈的惊涛骇浪。 其激烈热闹,比刚刚看到那个一亿九千三百五十四万的数字还要夸张。 人地问题虽然可怖,但终究还有近百年时间。 哪怕孙传庭所说确实正论,那总也还有五十年时间吧? 君臣一心,竭诚努力,未必便不能解决。 就算解决不了,那也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了,他们之中多数已过不惑,对这场危机感觉上并没有那么强烈。 更何况,看这位新君登基以来步步为营,层层递进的样子,分明是早有成算。 与圣君为伴,固然是如狼伺虎,但也不免叫人心中多了许多信心。 但眼前这个结论又如何一样?! 满堂公卿,谁家没有夭折过几个孩子?孙子? 如果说,一亿九千万的人口数字,是一座压在心头的泰山,让人喘不过气,却又觉得遥远。 那么眼前这张表格,就是一根根刺入心脏的钢针! 切身之痛,最为致命! “我的……我的女儿……”一位年过半百的官员看着表格上“十四岁”那一栏后面跟着的“存活率仅三成”的字样,浑身一颤,老泪纵横,“她头胎难产时,就是十四岁啊” 他身旁的一位同僚,则是如遭雷击,喃喃自语:“难怪……难怪啊!我一直以为公卿之家,女子娇贵,是以难产者多。原来……原来根子竟是在这里!是年龄!是年龄啊!” 更有老学究,下意识就出言呵斥:“荒谬!简直荒谬!皇极殿上,岂能议论此等……此等妇人之事!” 可话未说完,却又忍不住伸长了脖子,眯着老眼,拼命想看清那表格上的每一个数字,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当真如此?当真如此?” 喧闹声几乎要将皇极殿的屋顶掀翻。 在座的公卿,谁家没有过夭折的孩童?谁家没有过缠绵病榻的孙辈? 这冰冷的数字,勾起的是他们心中最深处的痛楚与悔恨。 最后,还是几名侍立在侧的锦衣卫校尉猛然上前,抽出腰间的鞭子,对着空中的金砖地面,狠狠抽下! “啪!” “啪!” “啪!” 三声清脆刺耳的鞭响,伴随着纠仪官声嘶力竭的“肃静”,才让这鼎沸的殿堂,渐渐安静下来。 只是,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无比粗重。 骆养性等到众人目光再次聚焦于他,才继续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 “想来,各位已经看明白了。” “经过我们查调,产妇的年龄越大,则难产、早产、婴儿早夭的比例就越低。” “十四岁产子,婴儿能存活者,不过三成。” “十八岁产子,便能存活五成!” “而到了二十一岁,更是能超过六成!” “而若求算所有被录下的头胎产妇,其婴儿的平均存活率,则不足五成!” 殿中一片死寂。 骆养性深吸一口气,猛然提高了声调。 “然而,若仅仅如此,这份报告,也绝不会出现在这皇极殿之中!” “诸位!”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急促,“若是将此法广而告之,让天下生民,皆知此理。晚育一年,活人无数!” “若天下产妇,皆能晚育几年,使婴儿存活率从不足五成,推高至六成。” “大明千万百姓,每年又将多存活多少性命?此等活人之功,又胜造七级浮屠几何?!” 他的目光灼灼,如刀锋般扫过众人。 一些官员的眼中,已经露出了兴奋与激动。 此乃天大的功德! 然而,骆养性接下来的话,却如一盆冰水,将所有人的热情彻底浇灭。 他将手用力一挥,厉声喝道:“然而!” “若真如此,大明的人口增长速度,又会发生何等样的改变?” “留给我大明的时间,又还剩下多少?!” 不待众人反应,他猛地一挥手,对着屏风前的小太监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撕!” 小太监们齐齐动手,将那张数据表奋力撕下。 藏在最后面的,也是这整个“经世雄文”的最后一页,终于呈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那是两条走向完全不同的红色曲线。 只是,它的中间,那代表着人口与土地承载极限的交叉点,被一个血淋淋的数字,狠狠地钉在了所有人的瞳孔里。 两亿三千万人口的生死线,只剩四十四年! 骆养性转过身,面对着满朝失魂落魄的文武,一字一顿地说道: “诸位,我大明,没有九十年了。” “只剩下……四十四年!” “诸位!亡国之事,就在眼前了!” 说罢,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对着御座的方向,深深一拱手,而后退入那四位同伴之中。 ……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四十四年”这四个字,像是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将他们所有的侥幸、所有的从容,都砸得粉碎。 这哪里是四十四年,再加上孙传庭之说,恐怕十年?二十年? 天倾之事就在眼前而已了! 诸位文武大臣想要反驳,却不知从何驳起。 纵使如毕自严、郭允厚这般老于户政之人,也仍是对此暗自心惊。 短暂的死寂之后,一股压抑不住的骚动,如同地底的岩浆,开始在人群中涌动。 没有人高声议论,没有人窃窃私语,但就是不知何处而来的声音,逐渐汇聚而起,形成了一股令人心悸的嗡鸣。 整个大殿的气氛,压抑、混乱,却又带着一种末日降临般的诡异寂静。 就在这片压抑的喧嚣之中,御座之上,朱由检站起了身。 群臣顿时肃静。 他没有说话,只是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下了御阶。 他走得很慢,很稳。 看着皇帝走下,御座前方的黄立极第一个站了起来。 紧接着,施凤来、张惟贤、李国普……一个接一个的勋贵、大臣,都从座位上站起,不敢再坐。 这满堂朱紫,都只是注视着他。 注视着这位年仅十七岁的新君,看他要如何面对这个由他亲手揭开的,血淋淋的绝望困局。 朱由检在一面屏风前站定,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那条鲜红的,代表着大明国祚的曲线,久久不语。 大殿里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偶尔衣玦摩擦之声。 终于,皇帝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诸卿,情况,或许没有推演的那么恶劣。” 朱由检转过身来,目光平静地看着众人。 “民间生子,情形复杂,并非人人知晓此法,便会都等到十八二十岁才产子。六成之说,终究只是最极端的情形。” “天下田亩,册上有名者七亿,然册外之田,亦不知凡几。北直隶、河南,尚有许多荒地可垦。” “而福建、江西等地,溺婴之事,自宋时便有。” “生民虽不懂这高堂之上的大道理,但他们懂,养不活,便只能亲手了结自己的骨血。” “某种意义上,这亦是一种天道循环。” 他扫过眼前的一张张面孔,轻声问道:“朕说的,对吗?” 群臣无人答话。有人下意识地点头,但更多的人,却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儒家讲仁,是刻在骨子里的信念。 纵使贪腐、纵使殆政,纵使谋取私利,但面对这道德制高点上的终极考题,无人会以为放纵溺婴,便能算真正解法。 朱由检似乎早料到他们的反应,他话锋一转,语气沉了下去。 “然而,情况,又有可能比推演的,更为恶劣。” “诚如孙卿所言,一隅之地民变,便可糜烂数省。” “而地方之税吏、边关之兵祸、天降之灾荒,谁也不知会在何时,压上最后一根稻草。” 说到这里,他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诸位爱卿不会真的相信,天降灾祸,乃是君主失德所致吧?” 站在前列的礼部尚书来宗道,嘴唇动了动,脸色涨红,却终究一个字也不敢说。 朱由检背起双手,就在这屏风之前,缓缓踱步。 “除此以外呢?” “东汉末年,瘟疫肆虐,乃有《伤寒杂病论》出世,活人无数。” “如今我大明,痘症闻之色变,若有大医于人痘之术外,再开新方,可令天下再无痘症之忧,我们是要推广,还是不要推广呢?” “若再有一位大医出世,令产妇生子,存活率再提一成,我等是要将此法传遍天下,还是将其束之高阁呢?” “推广了,生民得福,然大明国祚,因此更短。” “国祚终结,则天下倾覆,战乱连绵之下,丁口必然减半,生民终究还是难逃涂炭之苦。” “四书之中,字字说仁,句句讲义。朕虽无名师教导,然仁义二字,早已刻入骨髓。” “但如今,左手不仁,右手不义。此等两难之局,又当何解呢?” 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叩问着每一个人的灵魂。 何解? 何解?! 群臣默然。 有几人嘴唇翕动,却又颓然闭上。 此问,无法无解!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非人力之所能及,此问,自古便无解。 只是今人到如今方才发现此问罢了! 朱由检停下脚步,他从每一个人的脸上看过,与那一双双或惶恐、或悲伤、或茫然、或逃避……甚至是带着一丝乞求的眼神,一一对视。 甲之年的黄立极、成基命、韩爌…… 已过不惑的杨景辰、薛国观、霍维华…… 不过而立的卢象升、孙传庭,倪元璐…… 驱使天下英才,以成不朽之功业,这就是帝王的责任了。 朱由检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首辅黄立极的身上。 “元辅,你今年五十有九了。” 黄立极心中一凛,躬身道:“臣……是。” 朱由检顿了顿,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心头一震的话。 “朕说句不客气的话,纵使大明亡在二十年后,恐怕也与你无关了。” “那你,还愿意与朕一同,扭此大局,破此两千年来华夏治乱循环之天命吗?” 此言一出,黄立极猛地抬起头,眼中激动难言。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天子,看着他那双真诚的眼睛。 皇帝问的不是他的能力,不是他的忠诚,而是在问他的道。 是在问他,在这甲之年,是否还愿意为一件或许看不到结果,却足以名留青史,泽被万世的伟业,献上自己的一切。 黄立极沉默片刻,认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袍服。 然后对着朱由检,深深一拜。 再抬起头来时,这位在官场沉浮一生的老人,眼眶竟已微红。 他声音哽咽,却字字铿锵! “臣虽鲁钝,然幸遇圣人降世,又何敢不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朱由检笑着摇了摇头。 “朕并非此世圣人。” 他看向群臣,缓缓说道。 “朕早就说过了,欲成当世之圣,必答当世之问。” “如今只是澄清此问,又怎么能说是圣人呢?” 他叹了口气,说道 “朕比任何人,都希望圣人降世,解此难题啊……” ——例如张居正、王安石、商鞅、岳飞……但tm这个时代就是没有! 他抬起手,似乎还想再点几人来回答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他的手指,每个人的胸膛都在剧烈起伏,跃跃欲试。 甚至有几个年轻的官员,还未等到点名,便已然是热泪盈眶,激动得难以自持。 但朱由检的手指,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突然摇摇头,笑了。 “罢了,一个一个点,太过麻烦。” 他放下手来,环视着所有人,朗声说道: “欲同朕一道,扭此大局,破此天命者……” “同举右臂!” 仅仅是片刻的寂静。 “唰!” 站在最前列的黄立极,第一个举起了自己苍老的手臂。 “唰!”“唰!”“唰!” 紧接着,是韩爌,是成基命,是孙传庭,是倪元璐,是杨景辰…… 一片又一片! 一只只或苍老、或青壮的手臂,在皇极殿中,林立而起! …… 西苑,钓鱼台。 湖心亭内,一根钓竿斜斜伸出。 水面之下,有一尾金鱼小心翼翼地靠近。 它轻轻触碰着香甜的鱼饵,几番试探,终是难抵诱惑,猛地一口将鱼饵吞下! 死寂瞬间被打破!鱼线骤然绷紧,钓竿被拉成一张满弓。 那水下的生灵像是终于明白了自身的处境,爆发出全部力量,左冲右突,拼命挣扎,搅得一池静水翻涌不休。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钓竿竟被硬生生拖走,一头扎进了湖水深处,只在水面留下一串急速远去的涟漪。 片刻之后,几缕殷红的血丝,从钓竿消失的地方缓缓冒出,在碧波中漾开一圈淡淡的痕迹。 然而,这涟漪与血色,也仅仅是片刻的喧嚣。 很快,湖面便再度恢复了死一般的平静,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四下里,万籁俱寂。 唯有几声清脆的鸟鸣,偶尔划破长空,与风拂柳梢的沙沙声响,交织在一起。 一轮如血的夕阳,正缓缓沉入远方巍峨的宫墙之后,将最后的余晖,洒在这深宫之中。 (本章完) 关于如何救大明的一些思考 关于如何救大明的一些思考 不是卷末哈,估计再有个十几章才是第一卷结束,才能进入第二卷:巳日乃革之,征吉,无咎。 但实在心有块垒,不吐不快了。 这其实也是我在知乎的一个回答,“如何在明末破局”。 或者说特指,在大明1627破局。 —— 要破局,要先说清楚目标。 我的目标很简单,【比原来的历史更好,或至少别太差】 但这样会有一个非常强大的问题存在 ——中华民族其实遭受了巨大的苦难,才最终寻得了自己的主义。 穿越后,苦难是消失了,然而主义呢? 没有主义,建成一个华夏版的大英帝国,华夏版的快乐美利坚有什么意思呢? 这就是我开书以来一直缠绕在心头的问题。 所以练新军、搞工业、搞科技树、海运、土豆、番薯这些不是不搞,而是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这些只是术而已,不是道。 你让罗斯福穿过来他恐怕也能搞得有滋有味,但那还是中国吗?—— 然后另一个问题是,你要救国,【最难的问题是什么】? 缺钱?没兵?小冰河期? 我觉得这些都是,甚至有些问题是根本矛盾。 但我觉得最难的不是这些,而是“没人觉得大明会亡”。 从而根本很难掀起一场自上而下的革命。 ——回想一下近代史古今中外的历次自上而下革命,都是在什么环境下发生的。 是整个外部、内部糟糕到一定地步,相对进步的团体聚集起来改革了。 而大明1627……他妈的,开局太天胡了。 然后他从天胡变成炸胡的速度又太快了! 你的优势时间只有前面几年,而这前面几年危机又不够大,根本没有人会跟你一起all in。 封建王朝君臣忠义那套东西会有用,但是改革一旦涉及到底层,靠几个忠臣作用也不大的。 你和他们说要大旱,女真很危险,国家要忘了,那棵歪脖子树很危险,估计大家觉得你疯了…… 等到危机真正变大了,人心倒是能聚了,大家也觉得要改了,但局势又在这个时候瞬间崩盘! ——1637年开始的七年大旱,毫无准备之下,神仙也救不回来。 除非润去南方,慢慢熬,靠爬科技树来以力破巧,或许还有一些希望。 —— 所以,综合上面两个问题,这就是我选的切入点了 抛出一个论证坚实,贴合时代的命题来作为危机,然后拿着这个问题站到道德高地上,对所有反对派进行殴打。 比起特务统治,儒学辩经,传统君臣相得,这种结合了现代见识,但又不完全超出时代背景的阳谋我觉得刚刚好。 而且——明朝人不知道什么是小冰河、什么是生产力矛盾,这个问题确实是我能想到,当下最快、最容易被接受的当下矛盾了。 如此一来,哪怕不能做成伟大梦想,好歹也是个戊戌变法吧? 总比明末原来连搞戊戌变法的人心基础都没有要好多了哈哈。 至于会不会有副作用呢?肯定会的。 地方造反的规模、人数说不定都要上一个量级。 但其实还是那个问题。 ——如果东汉末期,所有人不知道为什么,知道了大汉将亡,那么大汉还会亡吗? 我没有答案,但我觉得这是一个有趣的推演~—— 而更有趣的是,儒家对“仁”的执着,不管是真是假,是个非常有趣的命题。 新儒家会长什么样? 有没有可能走出一条匹配时代特色的大明之路? 同样是一个有趣的推演。 我甚至担心我写不出来哈哈…… —— 基本上我如果穿越,基本思路也是这个,立个思想大旗,聚人心,聚人才。 然后用各种科技、农业、军事、财税的东西积累事功,积攒威望。 然后初步切割各种人群,重新一点点分配利益,分化群体。 当然会比书里的要缓慢、谨慎、小心很多。 但小说嘛……我只能写得浮夸一些,不然就太沉闷了。 另外我的信息调研量级也会更高。 司礼监我恐怕会超配成一个200+的班子,日夜不停地给我分析、汇总、提取各种信息。 所谓人形ppt,人形excel,人形钉钉,真不是说笑,我真的会这么干,我也有非常多方法论和工具。 当然我也就说说,有时空管理局在看这本书的千万别给我发名额,我对现在生活挺满意的(笑)。 要是有都市重生名额我愿意考虑一下。 —— 好了,就叽叽歪歪到这里~ 明天不更(拜祖宗),后天或后后天中的一天说不定也不更(要回深圳),其他时间正常更新。 至于因为请假导致的,断我推荐,掉我追读,毁我均订…… 朕也实在是没办法了,左手不仁,右手不义,两难之局,何解何解?! 最后!就算我要请假了,我也要求月票! 求月票啊!!!! 我真的觉得我写得很棒!!! (本章完) 第148章 想得太多的张溥 第148章 想得太多的张溥 正阳门大街,这条大明的心腹要道,此刻正被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浪所席卷。 人潮如织,车马喧嚣。 往日里,这里的热闹是商贾的叫卖,是行人的奔走,是属于市井的繁华。 而今日,这股热浪的核心,却是一家家平日里门庭算不上最热闹的书局。 “让一让!让一让!” “别挤了!后面排队!” “掌柜的!再匀我一份!就一份!” 鼎沸的人声几乎要将书局的门槛踏破,无论是穿着体面的员外,还是头戴方巾的士子,此刻都失了平日的从容,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将手臂和银钱奋力地往里递。 人群中央,一个好不容易抢到一份《大明时报》的儒衫士子,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三四个脑袋围了上来。 “这位兄台,我出二钱!匀给我如何?” “我出五钱!” 儒衫士子刚想拒绝,一个胖商人直接挤开众人“一两!兄台,行个方便!” 儒衫士子眼睛一亮,那份还带着墨香的报纸,瞬间易手。 胖商人如获至宝,高举着报纸,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得意洋洋地离去。 不远处,几个结伴的太学生簇拥着一个买到报纸的同窗,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脸上的兴奋与喜悦,仿佛是中了举一般,开开心心地朝着城北国子监方向走去。 夏允彝和他的小厮夏安,就站在这片喧嚣的街口,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这哪里是买报,分明是抢钱! 夏安咽了口唾沫,有些畏惧地看了一眼那几个人头攒动得最厉害的书局,小声问道:“老爷,咱们……还进去吗?” 夏允彝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他想起昨日在酒宴上,对着好友张溥拍着胸脯做的保证。 “乾度兄放心,区区一份时报,包在我身上!” 话音犹在耳边,眼前的景象却像一记无声的耳光。 他咬了咬牙,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买!为什么不买!” 他沉声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已经应承了乾度兄,岂能在此退缩!” 他指着街面上两个最大的书局,对夏安道:“你去那边,我去这边,分头行动!” “好嘞,老爷!”夏安应了一声,提起衣摆,跟着夏允彝一同冲入了汹涌的人潮之中。 …… 片刻之后,夏允彝被一股大力从人群中推搡了出来,发髻歪斜,衣衫也起了褶皱,狼狈不堪。 他扶着墙喘了几口气,抬眼在人群中焦急地搜寻着。 很快,他在街角一家米铺的屋檐下,发现了四处张望的夏安。 “可买到了?”夏允彝赶忙迎上去。 夏安垂头丧气地摇了摇头,脸上满是灰尘。 “小的冲进了四五家书局,嗓子都喊哑了,全都问过了。”他喘着粗气道,“司礼监经厂库印的原版时报,早就卖完了。现在各家书局雇的先生们正在抓紧誊抄,可就算是抄本,下一批送到也得一个时辰之后,而且……而且全都被人预订了!” 他抬头看了看太阳,苦着脸道:“老爷,未时都快过半了,等下一批怕是也等不及了。您那边呢?” 夏允彝的脸颊微微发烫,含糊地应了一声:“……我这边,也是如此。” ——他不好意思大声嚷嚷,挤着挤着不知怎么地就被挤出来了。 他心中懊悔不已。 都怪昨日贪杯,一觉宿醉,竟起得这般晚。 若是能早一个时辰,何至于此! “这可如何是好?”夏允彝急得在原地踱步,“灯市口那边没有,这里没有,莫非真要去城隍庙碰碰运气?万一城隍庙也没有怎么办!” 就在主仆二人一筹莫展之际,身后传来几声轻咳。 “这位先生。” 夏允彝闻声回头,只见米铺的掌柜正站在柜台后,笑吟吟地看着他。 那掌柜约莫五十来岁,面皮白净,留着一撮山羊胡,笑容显得格外和煦。 “可是要求购《大明时报》?” 夏允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正是!必须是九月二十日那一期,旁的不要。掌柜的,您有?” 米铺掌柜脸上的笑容更深了,捻着胡须,慢悠悠道:“不巧,小老儿这里,倒确实还存着一份。而且是宫中经厂库的原版,油墨鲜亮,刻工清晰,绝非外面那些粗糙的抄本可比。” 他咂了咂嘴,仿佛在回味什么美味:“我买来读过了,啧啧,那篇文章,当真是……石破天惊,鞭辟入里啊!” 夏允彝此刻哪里有心情听他感慨,急切地拱手道:“掌柜的,我受友人所托,未时之前务必要买到一份过去赴约,您看……可否忍痛割爱?” 话一出口,旁边的夏安翻了个白眼。 完了,这话说得太实诚了。 果然,那米铺掌柜的眼中精光一闪,笑容愈发可掬。 “先生既是急用,又是为了赴约,小老儿本不该成人之美。”他话锋一转,慢条斯理道,“只是,这份报纸实在太过精彩,其中言论,可谓振聋发聩。小老儿也是爱不释手……” 他顿了顿,笑眯眯地看着夏允彝,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看在先生受人之托的份上,卖给您,也不是不行。不过嘛……” “——得加钱!” 夏安早就料到如此,上前一步,毫不客气地问道:“多少钱?” 掌柜的不紧不慢地伸出一个巴掌。 夏安眉头一挑:“五钱?” 掌柜的摇了摇头,将手掌来回一翻。 “五两!” “什么?!” 此话一出,主仆二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 夏安不敢置信地指着对面书铺的方向,怒道:“你这心也太黑了!原版才五文一份,对面书铺抄也只卖百文一份!你这转手就要翻上百倍?” 掌柜的却是不为所动,依旧慢悠悠地摇着头,只吐出两个字:“原版。” “这东西也就这两日值钱!”夏安气急败坏道,“国子监里到处都在传抄,等过两日,你这纸就不值钱了!” 掌柜的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摇着头,重复道:“经厂库原版。” 夏安气得眼角直抽。 这米铺老板,分明是看准了他们是急着要的冤大头,想着一次吃个肥的! 都怪这傻子老爷,多嘴说那傻话,这下被拿捏住了。 他拽了拽夏允彝的袖子,道:“老爷,咱们走!去城隍庙看看,我就不信了,偌大一个京城,还找不到一份报纸了!” 然而,他一拽之下,夏允彝却纹丝不动。 夏允彝站在原地,仿佛两脚在地上生了根,脸上满是犹豫和挣扎。 一匹上好战马也不过八、九两,五两买一张纸实在是贵得有点匪夷所思了。 但是……这钱他也不是出不起,更关键的是稍后的聚会还等着这份报纸呢。 另一边,是自己对朋友的承诺,是那篇文章中可能蕴含的惊天秘密。 片刻之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头,看着掌柜,试探着问道:“三……四两,行不行?” 那掌柜的眼神瞬间一亮,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一拍柜台,朗声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看在先生如此急切的份上,小老儿今日就吃回亏,四两就四两!” 夏允彝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叫得低了! 但话已出口,众目睽睽之下,却又难以反悔。 他万分不舍地从袖中摸出四两碎银,紧紧攥在手心。 那掌柜的却是个利索人,一把将银子从他手中“拿”了过来,掂了掂分量,这才笑容满面地从柜台下,掏出一份迭得整整齐齐的时报,双手奉上。 “先生,您瞧,这纸张,这用墨,这书法,那叫一个地道!” 夏允彝接过报纸,小心翼翼地展开一角。 果然是经厂库出品,纸张厚实,雕工精美,字迹清晰,一股淡淡的墨香扑面而来。 事已办成,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那份心痛的感觉也淡了许多。 他将报纸仔细地收入怀中,对夏安道:“走吧,时辰不早了,快些过去。” …… 高梁桥西北十里,有泉水平地而出,汇为海淀。 此地水草丰茂,烟树葱茏,乃是京郊一等一的风景胜地。 武清侯李家的别业“清华园”,便坐落于此。 园林占地十里,亭台楼阁,假山流水,极尽奢华。 只可惜,这等地方,并非寻常士子所能涉足。 夏允彝与一众应邀前来的士子,便在清华园外,丹棱旁的一处临水木亭中,设下了今日的筵席。 远远望去,亭中人影绰绰,水面波光粼粼,远处的海淀在秋日下宛如一块巨大的碧玉,风光旖旎。 夏允彝带着夏安匆匆走入亭中,亭内十数道目光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首座一人,身着月白儒衫,面容开阔,正是此次宴会的东主,张溥。 他见夏允彝前来,哈哈一笑,站起身来:“彝仲兄何来迟也!按规矩,当罚酒一杯!” 夏允彝团团一揖,脸上带着歉意,却无半分扭捏:“途中俗事耽搁,来迟有错,该罚,该罚!” 说罢,他走到案前,端起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好!” “夏兄直爽!” 亭中众人齐声喝彩。 人群中,一人斜倚着亭柱,懒洋洋地开口揶揄道:“依我看,彝仲兄这哪里是认罚,分明是来骗酒喝的。”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笑作一团。 夏允彝定睛一看,说话那人面容清瘦,眉宇间带着几分不羁,正是张采。 他用手虚指,笑骂道:“好你个张受先!今日我非要将你灌醉不可!” 张采斜靠在栏杆上,敞开着胸襟,手中拿着一根细长的竹竿,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弄着水中的游鱼。 他也不回头,只是嗤笑一声:“夏彝仲,今日这筵席上的酒,可不是你想喝,就能喝的。” 张溥微笑着看着二人笑闹,并不言语。 待亭中笑声稍歇,他才轻轻咳嗽一声。 “诸君。” 声音不大,亭中却逐渐安静了下来。 张溥站起身,环视众人,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人已到齐。今日在座的,皆是我张溥的好友,却未必各自相识。我先为诸位君子介绍一番。” 他抬手一指夏允彝。 “夏允彝,夏彝仲,松江府华亭县人。” 夏允彝对着众人一拱手,众人亦纷纷回礼。 “徐汧,徐九一;蒋灿,蒋韜仲。二位皆是苏州府长洲县人。” “史可法,史宪之,开封府祥符县人。” 随着张溥的介绍,各人陆续起身见礼,亭中的气氛,也由方才的松快,渐渐转为严肃。 张溥又指向两个身材明显比寻常文士高大健硕的青年。 “张名振,张侯服,应天府江宁县人。” “李若链,李成甫,上林苑番育署人。” “二人此番皆是欲赴明年武试。” 这二人起身行礼时,虎虎生风,目光锐利,显然是习武之人。 最后,张溥才指向自己和张采。 “张采,张受先。” “张溥,张乾度。我二人,乃是南直隶太仓州人。” 一圈介绍下来,筵席的气氛已然不同。 张溥待众人重新落座,朗声道:“今日之宴,我为东主,当先定规则。” “其一,今日之宴,不谈风月,不论诗词,不作制艺八股,只谈经世济民之策!诸君可同意否?” 众人神情一肃,互相看了一眼,随即纷纷举起了右手。 张溥点点头,继续道:“其二,今日之行酒,不以酒令,不做惩罚。唯有经世之言,鞭辟入里,发人深省者,方可得酒一杯,以作润唇之用!诸君可同意否?” 众人再次举手。 “其三,”张溥的声音愈发洪亮,“今日规程,先由一人,为我等诵读雄文,而后,我等再各自抒发胸中之见!诸君可同意否?” 众人第三次举起了右手。 三次举手之后,亭中的气氛,已与方才的笑闹截然不同。 连一直斜靠着的张采,也丢掉了竹竿,收拢了衣襟,坐正了身子,神情严肃。 湖面依旧波光粼粼,游鱼摆尾,荡开一圈圈涟漪。 亭外秋风和煦,杨柳依依。 而亭内,气氛却已截然不同。 张溥转向夏允彝,温和地问道:“彝仲兄,可曾购得九月二十日的《大明时报》?” 夏允彝点点头,郑重地从怀中掏出那份费了巨资的报纸。 张溥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那便有劳彝仲兄,为我等读一读这篇……古往今来,第一经世雄文吧。” 夏允彝深吸一口气,小心地展开报纸,目光落在那个石破天惊的标题上。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庄重语气,开始朗读。 “《关于大明亡国时间的若干猜测》。” “……成周时期,国祚八百载,为历代之最……” “……而到我大明,自洪武开国至今,已二百五十九年矣……” 张溥安静地听着夏允彝不疾不徐的朗诵,心思却已不在这篇文章本身。 这篇文章,他早已读过。 每月与了书局老板五两银子,只要《大明时报》一出,书局小厮便会留下一份原版,第一时间送到他在苏州会馆的住处。 之所以还要让夏允彝费尽周折去买。 不过是想让他感觉到,自己是对这个团队有贡献的。 御座上的那位年轻天子曾言,能解此时代之问者,方是当世之圣人。 张溥心中却明白,一人之智,或可见一时之弊;然众人之志,才能挽倾天之局。 他张溥,明年必将高中春闱,金榜题名。 那么有些事情,却是可以提前布置了。 而眼前的这些人,便是他从在京备考的士子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第一批人。 其中有备考明年春闱的文士,亦有他看好、意欲考选武举的将才。 人地之问,终究离不开对外征伐。 虽然以陛下所言,尚且不是时候,但他也还年轻,积蓄几年,刚好能等到那个时候。 到时候,何尝不是张居正与戚继光的故事重演呢?! …… 夏允彝的声音在亭中回荡,很快,便读到了文章的结尾。 “……上曰:‘欲同朕一道,扭此大局,破此天命者……举右臂!’” 读罢最后一句,亭中一片寂静。 夏允彝缓缓放下手中的报纸,沉默了片刻。 然后,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亭中,一片寂静。 随即,张采、徐汧、史可法……一张张年轻而又严肃的面孔,一个个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手臂如林,屹立不倒。 亭外的湖水,被风吹皱,荡漾的波光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闪烁着热切的光芒。 张溥温和一笑,将心中的万千思绪尽数放下。 他端起酒杯,环视众人,高声道:“诸君!为破此天命,共饮此杯!” “饮胜!” 众人齐声高喝,纷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本章完) 《题第一次北伐赏罚疏》 《题第一次北伐赏罚疏》 兵部左侍郎臣霍维华等,谨题,为“第一次北伐赏罚”事,职方清吏司案呈。 先该总督起点月票、畅销、推荐等榜一橛柴,所题前事。 内称:北伐月票榜,目标10000票,10月更新20万字……等因。 奉圣旨:这本内所言战役,既已告完,着令兵部记功定罚。 到部,送司,案呈到部。 看得:一橛柴筹谋无算,自大贪功,因有此败,不得不罚。然麾下将士忠贞勇猛,不可不赏,现有依经世公文所拟赏罚呈上。 —— 【战役时间】 大明永昌三百九十八年,十月一日至十月七日。 【战果盘点】 目标:10000月票 参与人数:约3000+勇士 最终票数:8544票,完成率85.44%。 最高战果:总榜81,历史区第5。 最终战果:总榜85,历史区第6。 【功过盘点】 总督一橛柴,贻误战机。 此战若九月二十八日开启,则加二八、二九、三十,计有四千月票数,远不止一万之数。 职方司盘点,应可达万五之数。 若目标完成,起点战区加送千五票数,则最终战果还要更高。 此其罪一! 总督一橛柴,自大贪功。 此战既于十月一日开启,便不应定一万之数,而应定九千、八千。 目标过高,战事难霁,此挫伤勇士之心也。 此其罪二! 总督一橛柴,贪污军费。 其于十月六日,连发两道感言章,却定为vip章节。 骗取开启自动订阅之八百勇士经费,共录得贪污所得96两。 此其罪三! 【战后奖惩】 目标未达,一万票仅完成85.44%。 则前议十月发赏,更新二十万字,也不应做数。 然诸位勇士很努力,不能全赏,也不可不赏。 着总督一橛柴,十月按完成率折算应有更新,则为17.1万字。 又本月,富商佛系马,资助军饷千两,理应加赏四千字,则为17.5万字 又本月,陛下父亲生日,普天同庆,理应加赏四千字,则为17.9万字 又此役中,一橛柴贻误战机,理应加罚四千字,则为18.3万字 又此役中,一橛柴自大贪功,理应加罚四千字,则为18.7万字 又此役中,一橛柴贪污军费,理应加罚四千字,则为19.1万字(此章为免费章) 故,赏罚相加,总计罚总督一橛柴,十月更新: ——19.1万字。 如此与原定加赏二十万字,虽未及,也相去不远,可稍慰三千勇士之心。 【奏疏·附列签名】 兵部职方清吏司主事李虞夔(后抗清而死) 兵部左侍郎霍维华(暂管兵部事) 太子太师、中极殿大学士黄立极 【皇帝最终批复】 览卿奏谢,朕知道了,兵部知道。 (本章完) 第149章 史可法的牛刀小试 第149章 史可法的牛刀小试 一杯薄酒下肚,众人将酒杯轻轻放下,酒意未酣,气氛却已是微醺。 “好!好!好!” 张名振猛地一拍手掌,声若洪钟,打破了宁静。 “当真是古往今来,第一经世雄文!” 他眼中放光,仿佛亲眼见证了那场皇极殿上的风雷激荡。 坐在他对面的张溥温和一笑,接过了话头。 “不错。仅凭区区史料,外加对京师稳婆、棺材铺的查调,便能推演出华夏两千年王朝治乱的循环根本。” “如此见微知著、以管窥豹的手段,这‘经世五子’,确实不凡。” 他言语间满是赞叹,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观察着他们的反应。 “哼,不凡?” 一声冷笑插了进来,正是心直口快的张采。 他撇了撇嘴,毫不客气地说道:“这思路分明是陛下给的,他们五人不过是奉旨办事,将陛下的构想做出来罢了。如何就能被捧为‘经世五子’?我看是名不副实。” 这话一出,气氛顿时有些凝滞。 “此言非也。” 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史可法。 他此时不过二十五岁,身材虽然短小精悍,面庞黝黑,却自有一股坚毅形色。 史可法乃是河南人,因祖上受封锦衣卫百户,入了锦衣卫籍,故而乡试是在顺天府。 他可以说是全程见证了新君登基后,在京城掀起风浪的完整过程。 他拱了拱手,缓缓说道:“他们五人,也不算全然是捡了便宜。” “诸位可能不知,在第一次日讲之时,陛下曾问‘孔子何以取仁’。” “在场诸公,皆以理学、心学大谈微言大义,看似引经据典,实则不过是借题发挥,做自家门户之见罢了。” “唯有那三人,能超脱理、心的窠臼,真正部分答了陛下之问,是故才入了陛下的青眼。” “单凭这份见识与魄力,便非寻常人可比。” 夏允彝听得心驰神往,急切地追问道:“那这三位的策论,可有流传出来?我等也想拜读一番。” 史可法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 “没有。陛下亲自下令,将此三人的所上策论,尽数焚毁了。” “什么?”众人皆惊。 史可法朝京城方向拱了拱手,道: “陛下只说,‘小儿辈年轻气盛,道理未通,但心是好的。为免徒惹是非,还是先将文章毁去。待他们经历世事,再来阐发自己的道理也不迟’。” 亭中一时无言。 夏允彝长叹一声,脸上满是感佩之色:“陛下关怀臣子之心,竟至于此……可谓仁厚。” 众人心中皆是一热,不约而同朝着京城方向,拱了拱手,齐声道:“陛下仁厚。” 短暂的沉默后,蒋灿又追问道:“那英国公之子张之极,和前锦衣卫指挥使之子骆养性呢?这二位,一位是勋贵,一位是大汉将军,为何也能参与这场查调?” 这个问题,史可法便答不上了。 这时,李若链倒开了口。他作为京师地头蛇,虽然也是刚刚回京,但消息却远比这些外地来的士子灵通。 “此事,我倒从一些本地朋友那里,知道一二。” 他放下酒杯,说道:“这张之极与骆养性二人,也并非凭空入选。” “他们各自上了两篇公文,分别是《京师赌博疏》和《京师盗贼疏》。” “这两篇公文,虽未在京师新政第一期中施行,但其中查调之详实,论证之严谨,也算是上乘的经世之文。” “只是,这两篇文章传抄甚少,远不如薛国观的《修路疏》那般人尽皆知罢了。” “不过我兄长在翰林院中,侥幸有抄得一份,我也读过,下次聚会我带来与各位共赏。” 听到这里,张采已是窘迫之极。 他站起身,对着众人,郑重地拱了拱手。 “是我浅薄了。竟以此片面之言,妄论他人,此乃我之过也。” 他认错极快,神态坦然,众人见状,非但没有笑他,反而更添了几分敬重。 一场小小的争论,就这样消弭于无形。 众人又闲聊了几句,交换着各自零碎的情报,将新君登基以来的种种举措,互相盘了一遍。 从第一次日讲的“孔子为何取仁”,到第二次日讲的“大明之问题为何”,再到这一次的“华夏两千年治乱循环”,一条清晰的脉络,渐渐浮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这位年少的君王,哪里心中有惑方才发问? 分明一开始心中便藏着一幅宏伟的蓝图。 如今的每一步,不过是将他胸中的丘壑,一步步引导、展现给天下人看罢了。 蒋灿是刚刚入京,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完整的脉络,忍不住发出一声感叹: “圣人谋国,如善弈者,落子无声,然则风雷已动。” 诸人听得此言,纷纷点头,干脆将会议章程抛之脑后,纷纷拿起酒杯,又共同浮了一白。 张溥始终不动声色地听着,举着酒杯相应,目光却在每个人的脸上流转。 差不多了,再聊就偏了。 他轻轻咳嗽一声,将话题拉回了正轨。 “诸位,闲谈暂止,我们还是按章程来吧。” “按陛下所言,欲答时代之问,必先澄清时代之问。对于这‘人地之问’,诸位可有见解?” 此言一出,亭中再次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激动、思索、跃跃欲试。 片刻之后,史可法当先站起,对着众人一拱手。 “这第一杯酒,便由我来领下吧!”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来,展示给众人。 书页已有些卷边,封面上写着五个大字——《皇明贡举考》。 众人顿时一阵疑惑。 这本书,在场的举子们来说,几乎是人手一册。 可它和“人地之问”又有什么关系? 书中记载的,不过是科举的制度源流、历代进士的名录,以及历届会试的参考人数…… 等等?! 会试人数?! 几个反应快的人,瞳孔猛地一缩,几乎是瞬间就意识到了什么。 只有张名振和李若链这两位武举出身的,对此书不熟,还是一脸茫然。 史可法见状,哈哈一笑。 他展开书本,从夹页中抽出一张迭得方方正正的宣纸,而后“哗”地一下,在石桌上展开。 “诸君,请过来一看!” 那是一副这几日之中,诸生之间互相传抄的“折线图”。 此图虽然新奇,但原理简单,几乎一说就会,但自制的折线图倒是他们第一次看到。 横轴是“科次年份”,纵轴是“会试人数”,一条曲折的墨线,清晰地勾勒出了大明立国两百余年来,会试参与人数的缓慢变化。 这正是史可法所作的——《大明会试应试人数趋势图》! 张采第一个看完了全图,但他眉头一皱,立刻提出了疑问。 “不对。宪之兄,你这趋势,与陛下推演的人口增长并不完全一致。” “按陛下的说法,开国至今,人口至少增长三倍,尤其越往后,增长越快。” “可你这图上……开国初始增长极快,但到了中后期,增长反而平缓了。” 张溥却摇了摇头,说道开口: “这个数据没错。” “因为历年乡试的录取名额,皆有定额,它并非与人口增长完全同步!” “国朝初时,战乱刚定,人心未附,是故应试人数增长较快。” “但……但此定额,确实是慢慢增长的!过往未曾注意,如今看来……” 他抬头看向众人,语气竟也压不住那丝热切: “这定额似乎与人口增长速度……并不相符!” 夏允彝兴奋地一拍手掌,接道: “正是如此!国朝中期至今,举人定额虽有增长,却终究是慢慢而行。” “而如今既已论证人口滋养之速,那这应试人数增长,就太过……缓慢了” 夏允彝激动得嘴唇都在颤抖,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万历四十六年中举,彼时不过二十二岁,是何等意气风发。 但随后万历四十七年,天启二年,天启五年,连续三科会试,全都名落孙山。 夏允彝有时候午夜梦回,也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此生再难得中…… 其余在场之人,更都是张溥精心挑选的聪明人,到了这一步,谁还能看不出其中隐藏的关键? 最终,还是心直口快的张采,一语道破了天机。 “乡试及会试的录取名额,远远跟不上人口的滋长!” 他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一丝颤音。 “这天下的士子和官员,或许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 亭中死一般的寂静。 鸟叫声、湖水拍岸声,和众人粗重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 所有人都彼此对视着,目光灼热,想说什么,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一个无比诱人,却又无比危险的念头,在每个人心中疯狂滋生。 最终,还是三试不第的夏允彝,颤抖着声音,第一个开口:“那……那我们,要不要……上疏?” “上疏!肯定要上疏!”张采立刻点头,但随即又摇了摇头,“但现在不行,光凭这个,还是太单薄了。” 他转头看向史可法,急切道:“宪之兄,《乡试会序》之中,有记载历年各省的中举名额。若能将此补上,数据会更详实。我带了此书入京,回头便给你送去!” 张溥沉吟片刻,缓缓摇头。 “不行,这样还是不够。” “如今吏治贪腐,财税空虚,贸然提议增加官职名额,朝廷哪里拿得出钱粮来安置?” “再说,谁又能保证,官多了就一定是好事?我朝立国之初,便是吸取了前宋冗官之弊的教训!” “要增官,需先解吏治之弊,再解财税之弊,最后还要拿出办法,来解这冗官之弊。这三座大山,哪一座是那么好搬的?” 众人被他这番话,问得哑口无言。 确实,官多扰民、冗官之弊,向来是士林公论,是政治正确。 夏允彝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被浇熄了大半,他遗憾地开口:“那……此事,难道就这么算了?” 张溥看着众人脸上各异的神情——有思索,有遗憾,也有像张名振、李若链那般,屏住呼吸,不敢开口的紧张。 他的心中,一团火苗却在熊熊燃烧。 众志可用! 此等大事,此等时机,正是我张溥乘势而起的绝佳机会! 他心中念头急转,已然下定了决心,正要开口。 史可法却抢先一步,激昂地说道:“为何不上疏!?” “人多,地就要多,此乃征伐之策!” “人多,官也当多,此乃教养之论!” “道理既然是对的,又何须顾忌太多!我辈读书人,读圣贤书,所学何事?不就是为了秉理而行吗!” 他一番话,再次点燃了众人的热情。 “是极!是极!”夏允彝激动地附和,“秉理而行便好了!宪之,我愿与你一同附署其上!” “我也愿意!” “算我一个!” 众人纷纷响应,刚刚冷静下来的气氛,再次变得狂热。 张溥见状,心中暗道一声“不好”,连忙开口。 “诸位且稍安勿躁!且稍安勿躁!” 他抬起手,虚按了几下,等众人稍稍安静,才缓缓说道:“我并非是说不应上疏。只是……” 他话锋一转。 “谋大事者,不争一隅之利,而谋全局之势。若只为增补官职上疏,是为私,非为公,必为众矢之的!” 这句话,如晨钟暮鼓,让所有人都冷静了下来。 是啊,只谈增官,不说解决办法,在朝中那些老臣看来,这和一群急着要官做的利欲熏心之徒,有何区别? 张采最为急切,问道:“那你待若何?!” 张溥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道:“我们要上疏,就不能只答这官员之事,而是要回答陛下的‘时代之问’!” “前有‘经世五子’,作《古今第一经世雄文》,为天下‘定问’。” “我等后进,又为何不能效仿之,做一篇‘经世雄文’,为天下‘答问’?!” 他环视众人,声音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 “到时候,我们将此文联名附署,呈于陛下。增加官职之事,不过是文中诸多对策之一罢了!” “若陛下因此雷霆震怒,有其余策论顶着,也不显我等动机不纯。” “若陛下对其余策论感到欣喜,则更显得这增补官员之策,是顺理成章,正当其时!” 他看着众人越来越亮的眼睛,最后抛出了他的最终目的。 “离明年春闱,尚有近半年时间。诸位,可愿与我张溥一道,共襄此盛举,共做此大事!” “算我一个!” “我也算一个!” 众人对视一眼,再无犹豫,纷纷举起右手。 张溥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看向李若链和张名振:“两位,征伐开拓之策,还需仰仗二位武举的见识,也需一同参与才是。” 李若链和张名振对视一眼,胸中热血上涌,也重重地举起了右手。 见局面终于被自己扭转回来,张溥这才暗中长舒了一口气。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好!那我们接下来,便议一议这篇经世雄文,该如何分工。大家都说说吧,这人地之问,当作何解?” 李若链第一个开口:“我可领辽东征伐一事。《全辽志》中有载辽东田土之额,我可去测算一番,平定辽事之后,可滋养生民几何。” 张名振紧随其后:“自江南出海往南,有一大岛,名曰东番。我过往有亲戚走船前往彼处,可去信问问,看看此岛究竟田土几何,可容纳多少百姓。” 史可法道:“我回头便将乡试之数补上。另外,我出身河南,当地多有土地抛荒,实则地多民少,若欲讲尽中原地力之策,我可领之。” 夏允彝道:“故礼部侍郎玄扈公在华亭试种番薯,又做各类增产之事,其有一书中写有各类增产、农田之法,我曾拜读过,略知一二,可领农田增产之事!” 剩下几人,也纷纷开口。 徐洽道:“若欲求田,对外开拓之余,中原边角亦有空间。上古之时的江南,不过蛮荒之地,如今却成鱼米之乡。云贵等地,或许也能如此。我可去寻些云贵籍的士子,问问此事如何做得!” 张溥点头道:“我与你一同寻访。我等正好借此机会,摸清全国各地入京士子家乡的田土、人口状况,看看何处人多地少,何处人少地多。” 张采道:“那我去领西北之事。孙侍郎有言,天下若乱,必起于陕西。我这便去找找京中的陕西籍士子,问个究竟!” 众人目光顿时投向了最后的蒋灿。 他也不慌张,斟酌片刻道:“我父曾在福建做过知县,于东南诸国,略知一二。东南之事,便由我来领之。” “好好好!”张溥一拍手掌,意气风发,“往后,我们十日一聚,互通有无。若各位临时有事,都可去苏州会馆寻我!” 这时,史可法忽然笑道:“这事等十日之后再说!现下,却要请诸位评判评判,我今日这纸图表,能换几杯酒吃!?” 众人闻言,皆哈哈大笑起来,齐声道:“当得一大白!” 分工事定,众人心中豪情万丈,再无顾忌,渐渐放浪形骸,将什么章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酒一杯接着一杯地下肚,话题也从田土、吏治、科考,渐渐全转到了征伐开拓之上。 这个说要提兵十万,扫平建奴;那个说要饮马西海,再复河套。 更有甚者,史可法酒到酣处,人已半痴,高呼要吞并大理。 这下惹得众人纷纷大笑,说大理元朝就灭了,宪之兄你快醒醒吧。 酒酣耳热之际,张采兴致起来,干脆将上衣撤去,赤着臂膀,拿起两根竹筷,敲打着亭中的石栏,放声高歌: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起初,只有他一人在唱,声音在喧闹中显得有些突兀。 但只唱了两句,张溥便跟着合唱起来,接着是夏允彝、蒋灿……最后,满座士子,或击桌案,或撼酒碗,用五湖四海的口音互相汇聚: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激昂的歌声响彻湖畔,惊得宿鸟扑棱棱飞起,远远地传开。 歌声甚至飘进了不远处的清华园之中,顿时让几名勋贵都皱起了眉头。 武清侯之子李国瑞转头看向管家: “你去看看,到底是哪里来的鸟厮,在这扰人清净!” (本章完) 第150章 今日无事,打牌 第150章 今日无事,打牌 时间倒回一炷香之前~ 秋光绚烂,澄澈的湖水被夕阳染成一片碎金。 武清侯府,清华园。 湖心小亭飞檐翘角,斗拱交错,说不出的奢巧。 亭内紫檀木的方桌上,铺着西域进贡的驼绒桌布,四角各坠着一块成色极佳的和田玉,将桌布吊得平平整整。 四名衣着华贵的青年,正围坐桌前,玩着时下最风靡的马吊。 这一局,轮到恭顺侯之子吴惟英坐庄。 他的父亲,乃是前任京营总理大臣,去年刚被魏忠贤抓住贪污的把柄,至今还在家中赋闲。 今早送他出门前,更是因为一些小事,就将他一通臭骂,搞得他现在还憋着一股邪火。 ——贪军饷的是你,被魏忠贤抓住把柄的是你,干我鸟事?! 老子一没强抢民女,二没夜宿青楼,出门打个马吊都要念念叨叨,真是烦得很! 憋着火的吴惟英,打牌自然也横冲直撞,拿到牌后看也不看,便将一张“二十”打了出来,露出一副“老子今天就是要大杀四方”的架势。 “吴兄威猛。” 襄城伯之子李国桢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仿佛只是在享受这午后的悠闲。 他慢悠悠地跟了一张“三十”,不大不小,恰好压过,给其他两家留点空间。 他的眼神,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其余两人。 攻庄如攻城,或以正合,或以奇胜,然皆需同心戮力。 今日的东道主,武清侯的嫡长子李国瑞,是第二个出牌的。 他一下午已经输了快五十两银子了,此刻眼睛都红了,死死盯着自己的牌,盘算着怎么回本。 见李国桢出“三十”,他咬了咬牙,从手里抽出一张“百万”,重重拍在桌上。 “百万!” 这一下用力过猛,震得桌上的定窑白瓷茶杯都微微一晃。 李国桢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 这李国瑞,真是个牌混子。 闲家理应合力攻庄,他倒好,为了自己那点银子,先跟闲家斗上了。 这般沉不住气,难成大事。 最后轮到定国公之子徐允祯。 他相貌俊雅,举止沉稳,从开局到现在,一直是不急不躁,不贪不冒。 见李国瑞出了“百万”,他只淡淡一笑,将手中的牌轻轻一扣,示意此轮不要。 “允祯兄,你这就不对了,”李国瑞有些急了,“我这‘百万’一出,你若有‘千万’或是‘尊万万贯’,正好可以收钱啊!” 徐允祯端起茶杯,吹了吹,慢悠悠地道:“牌有明法,而势无定规。国瑞兄,这牌桌上,有时候不输,便是赢了。” 这句话说得在理,李国瑞哑口无言。 李国桢却忍不住看向徐允祯,却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究竟。 这说得…… 是牌局么? 吴惟英这个庄家,此刻反倒成了最清闲的人。 他见此轮自己的“二十”居然侥幸偷鸡,顿时快乐加倍。 他沉思了片刻,终究耐不住性子,拿出一张“九万-宋江”的至尊大牌,重重拍下! 众人一看,纷纷摇头,全都让过。 “吴兄,这么急可吃不了热豆腐啊。”徐允祯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 “是啊,不要急不要急……”李国瑞心不在焉地附和着,心神却全在牌局之上。 李国桢笑了笑,心中默默权衡。 恭顺侯毕竟背着污点,此次京营之事只会是助力,不会是阻力。 武清侯家资丰厚,前番捐资修路之事,又掏了两万两,一举夺得魁首,比英国公给的都要高了。 说起话来,应该也在陛下那边是有几分力度的。 真正让他捉摸不定的,还是是滴水不漏的徐允祯。 定国公府一向超然,徐允祯此人更是深沉,他就像一口古井,表面无波,底下却不知有多深。 今日所图之事,成与不成,关键就在此人。 就在此时,园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众人顿时皱眉。 侧耳去听,却隐隐只听到,一堆高亢嘶哑的歌声,如同群鸭乱叫一般。 “啥玩意?” 李国瑞前面本就输了钱,心里正烦,听到这噪音更是火上浇油。 他头也不回,对着身后侍立的管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去看看,哪里来的穷酸,敢在这鬼叫唤,扰了爷们的清净!” 管家躬身领命,快步离去。 牌局继续。 吴惟英又敲了张“四索-朱贵”出来。 李国桢不紧不慢地拆着自己的牌,看似随意地问道:“允祯兄,你那张‘文钱门’的头牌,‘尊空没文’,还在手上吗?” 徐允祯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道:“牌无大小,要看凑巧。扣在手里,总是个念想。” 李国桢笑了笑,打出一张“六索-徐宁”,意有所指地说道:“这牌局,有时候也看谁能合纵连横。单打独斗,是成不了气候的。” 吴惟英心思烦躁,居然没听出弦外之音,只以为他在说着牌局。 他语气不耐烦地催促道:“磨蹭什么!你们三家打我一家,怎敢当着我面勾连?快快出牌!” 徐允祯却抬眼看了李国桢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轻声道:“合纵连横,也得看对手是谁。若是遇上天家坐庄,再好的牌,也得看他脸色行事。” 说罢他摇了摇手,干脆示意此轮不要。 话音刚落,那管家便回来了,在李国瑞耳边低声禀报了几句。 李国瑞听罢,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他对众人道:“是我想左了,却原来是一群备考春闱的举子,在湖边饮酒唱和呢。” 吴惟英撇撇嘴:“一群穷酸,除了会喊几嗓子,还会干什么!” “吴兄此言差矣。” 徐允祯脸上笑意淡淡:“没准这里面,就有几位未来的状元郎、翰林公呢。” “允祯兄说的是。”李国瑞连连点头,立刻找补,对管家吩咐道:“挑些上好的瓜果,再送两坛‘秋露白’过去,就说是我武清侯府请他们润润嗓子,预祝他们金榜题名,琼林看。” “国瑞兄倒是想得周到。”李国桢抚掌称赞。 徐允祯也难得地看了李国瑞一眼,眼神中多了几分赞许。 李国瑞得了两位肯定,脸上颇有得色。 他低头看了看牌局,干脆也摇手示意此轮不要。 他又端起茶杯,慢悠悠地说道:“圣上年轻,正是求贤若渴之时。今日结个善缘,不过是举手之劳,他日他们若真能一步登天,也算是一段佳话。” “文臣那边要结交,宫里也不能落下啊。” 吴惟英愤愤不平地接过了话头,他将一张“九钱”用力拍在桌上,然后抬起头来,看向其他人。 “否则就像这牌一样,看起来最小,关键时候却最是碍事!” “如今司礼监换了高时明掌印,我前日着人送去一对儿品相极佳的玉狮子,竟被他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惹得今早出门时,我父亲将我好一顿臭骂!各位哥哥,可知他是个什么章程?” “嗨,刚上去,总得装装样子。”李国瑞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宫里出来的,哪有不爱钱的?等过些时日,风头过去了,自然就和光同尘了。” 众人闻言,皆是会心一笑。 “但愿如此吧,别学那魏逆,收了钱不办事就好!”吴惟英闷哼一声。 “说起这朝堂上的事,”李国桢随手出了一张无关紧要的“五钱”,眼睛却瞟向了其他人,“前些日子,霍侍郎那本整顿京营的奏疏,你们都看过了吧?” 亭内的气氛,悄然一紧。 牌桌上行牌的声音,都轻了几分。 “怎么没听说,”李国瑞撇撇嘴,“那奏疏里虽没指名道姓,可字字句句,不都是冲着保定侯去的么。” “保定侯掌管京营,瓜田李下,怕是逃不过这份折磨喽。” “是故他前日做寿,我家也只是打发了个管事送了份礼,我可是连面都没露。” “我家也是。”吴惟英附和道。 保定侯梁世勋总督京营,算是当下京师之中事权最重的勋贵了。 霍维华的奏疏,看起来似乎是一个信号,但陛下的反应却叫人看不分明。 勋贵们自然不敢贸然动作,只能先行避嫌一下,看看风向再做计较。 假使保定侯真的栽了,后面也得靠这群老兄弟们捞起来不是? “奇就奇在,”李国桢目光深邃,他摸起一张牌,轻轻摩挲着,“那本奏疏,经由通政司递上去之后,便被皇上留中不发了。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算了?”李国瑞有些迟疑。 “不可能!”吴惟英立刻反驳道,“哪任皇帝登基,会不拿京营开刀的?世宗、神宗、肃宗哪个不是如此!” “更何况……”李国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新君如此圣贤……” “圣贤”二字一出,亭内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轻微的鸟鸣,轻微的呼吸声,甚至远处湖面的风声,在这一刻都变得异常清晰。 “圣贤”,这个词对他们来说,可不是完全的好事。 中庸的君主,欲望尚有迹可循,总归各家互相凑凑,让一让就是了。 就像嘉靖爷要清田亩,那就清呗。 反正最后清走的田亩,慢慢地,都还是会回来的。 但一个“圣贤”的君主,他的心思,便如渊中之月,可见而不可捞摸。 旧日的规矩,怕是不管用了。 但新的规矩,陛下却又迟迟不说。 这可叫人如何下手? “啪。” 一声轻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徐允祯将手中的叶子牌轻轻一扔,散落桌面。 他揉了揉眉心,装出一丝疲态:“不打了,不打了,坐了一下午,有些乏了,歇歇吧。” 他一开口,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是啊是啊,歇会再战。” “正好口也干了,喝口茶。” 只有李国瑞,还意犹未尽地看着牌桌,有些可惜,却又不好违了徐允祯意思。 他感觉他这把,好像挺有希望的。 那枚文钱门的至尊,‘尊空没文’牌,可就是捏在他的手中啊! 可惜……好可惜啊! 侍女们连忙上前,换上新的热茶和精致的点心。 众人从牌桌边散开,或凭栏远眺,或在亭中踱步。 “说起来,英国公家的张之极,最近可是风光的很呐。”吴惟英端着茶杯,语气中满是嘲讽,“为了查人口,跟着一群稳婆厮混了数天,现在倒好,入了圣上的青眼了。” “在国子监读了几年书,真当自己是文臣了?”李国瑞也嗤笑道,“他再用功,难不成还能考个进士回来?” 勋贵子弟,自有荫官,辛勤点的外放总兵,懒惰的就在京中打转,总归与科举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张之极这种行为,在他们看来,实在是莫名其妙,自甘下流。 “他这次,和考个进士也差不离了。” 一直沉默的徐允祯忽然开口,他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众人脸上的嘲讽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嫉妒。 是啊,他们看不起张之极的努力,却又羡慕他的际遇。 公侯之子,承袭爵位之前,难以伸展。 承袭爵位之后,同样是困于尺寸之地。 张之极这番际遇,眼见着是能青史留名了,又如何让人不羡? 亭中的气氛再次变得微妙起来。 李国桢看准了时机,他走到亭边,望着满湖的残荷,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 “京营糜烂至此,保定侯怕是难善了了。只是这京营总督的位子,关系重大,不知圣上会属意何人接手。”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忧虑。 “家父前日还与我感叹,说圣上宵衣旰食,他身为臣子,却不能为君分忧,心中有愧啊。” 在场的都是人精,哪里听不出弦外之音。 吴惟英第一个反应过来。 恭顺侯吴汝胤去岁刚被追赃,名声不佳,再图京营总理是不太现实了。 但扶一扶亲近的襄城伯,倒也是应有之义。 他立刻道:“襄城伯老成谋国,若能总督京营,定能让圣上高枕无忧。国桢兄,我愿回家与我父亲分说一番!” 李国瑞也连忙点头:“是极是极,我也去与父亲分说一番。”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落在了徐允祯的身上。 定国公府,才是他们这派勋贵真正的领头羊。 徐允祯迎着众人的目光,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淡淡道: “《论语》有云,‘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新君圣贤,群贤毕至,襄城伯想要尽一尽忠心,也无可厚非。我回去,也会和家父提一提此事。” 虽然只是“提一提”,但对李国桢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要的,本就不是一句确切的承诺。 定国公府若反对,此事断无可能。 定国公府不反对,此事便有可为。 事情敲定,李国桢便起身拱手,笑道:“天色不早了,各位,今日便到这吧。” 他话音刚落,吴惟英与徐允祯便顺势起身告辞。 唯有李国瑞,还有些意犹未尽,他搓着手道:“哎,别急着走啊,这才哪到哪?咱们再打几圈,我感觉我这把牌好得很!”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吴惟英头也不回的背影,和李国桢歉意的微笑。 徐允祯更是连头都没回,只淡淡地摆了摆手。 转眼间,亭中便只剩下李国瑞一人,看着自己那手绝世好牌,心痛不已。 他抬头看向众人背影,有些想不明白。 怎么这就都走了呢? 往日里不都是打到半夜,然后直接在园中睡下的吗? …… 夕阳的余晖,将定国公府的飞檐斗拱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书房内,檀香袅袅。 定国公徐希皋正临窗而立,负手看着庭院中的一棵百年老松。 一个沉稳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徐允祯走到父亲身后,躬身一礼,声音平静。 “父亲,我回来了。” (本章完) 第151章 陛下无子,社稷不安 第151章 陛下无子,社稷不安 “父亲,我回来了。” 定国公徐希皋转过身来,神色平静道:“说说罢,都聊了些什么?” 徐允祯上前一步: “我等开了牌局,和其他勋贵子弟并无不同,都是先聊了陛下‘人地之争’一事。” 随后他将各人的发言,简要地复述了一遍。 徐希皋静静地听着,直到徐允祯说完,他才缓缓摇了摇头: “也无甚出彩言论。” “无非是征伐、增产、开拓云贵河南等事,都是近几日京中老生常谈了。” “他们之中就没有一个说要亲自动动手的吗?” 徐允祯摇摇头,说道: “至少牌局之中,无人如此说,都只是泛泛而谈罢了。” 徐希皋眉头微皱:“后面又聊了什么?” 徐允祯又将后面恭顺候尝试贿赂中官、襄城伯想要谋求京城戎政之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这一次,徐希皋陷入了沉吟。 他手指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片刻后才缓缓开口。 “宫内的线索,陛下登基确实断了不少。” “但陛下只下令处死了泄露宫禁之人,却并未深究……看来陛下不想把事情闹大,只想关起门来整顿内廷。” “恭顺候这个时候还贴上去,有点不明智了。终究是蒙古遗风,做事太不讲究章法。” 徐希皋的评价一针见血,他抬起眼,继续考较儿子。 “你对他们三人,怎么看?个人才具脾性如何?” 徐允祯打起精神,将自己心中的判断说了出来。 “武清侯之子李国瑞,过于计较牌局上的些许银钱,贪财小气,格局太小,当为下等。” “恭顺侯之子吴惟英,性情刚烈,但似乎略显急躁,可为中等。” “襄城伯之子李国桢,能言善辩,精于计算,口才了得,当为上等。” 这是他每日打牌归来的例行考较了。 然而,徐希皋却再次摇了摇头。 “看人,不能只看一时一事。要看他的家风,看他的处境,要结合时事,综合起来看。” “你今日之见,比往日已深刻许多,但还是浮于表面。” 他走到书案前坐下,示意儿子也坐。 “武清侯府中嫡庶不分,那李国瑞与他庶兄李国本素有龃龉。” “等武清侯一走,为了爵位和家产,这一系必定要出乱子。” “外戚终究是外戚,家风不严,故有此祸。” 徐允祯微微颔首,拱手道:“孩儿晓得了,我定国公府必定尊嫡抑庶,绝不容此等乱家之风。” 徐希皋满意地点点头,又继续说道: “至于恭顺候家,那才是真正的将门风骨。” 他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许。 “其先祖吴克忠、吴克勤,于土木堡随驾殿后,力战而亡。其后吴瑾、吴琮,又于曹石之变时,为护卫长安门,双双殉国。大明勋贵之忠烈,成祖以后,无出其右。” 他看着徐允祯,话锋一转。 “一时急躁,算得了什么?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真到了国家衰亡之时,真靠得住的,还得是这等看似急躁的刚烈之人。” “你评他为中等,是站在平日里看。但若站在今时今日的国朝大节上看,他当为上等。” 徐允祯脸上微微发烫,父亲的这番话,让他看到了自己眼界的局限。 他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问道:“父亲,那您觉得,陛下所言的‘人地之争’,这时代之问,当真无解吗?” 徐希皋沉默了。 他望向窗外,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 “解,终究是有解的。”他缓缓说道,“征伐、开拓、增产,乃至陛下作势欲起的新政……若真能澄清寰宇,续上我大明百年的国祚,并非难事。” 徐允祯忍不住追问道,“但百年之后呢?那推演百年以后可是有三万万人口,纵使吞并四边,又如何容得下如此之多生民?” 徐希皋摇了摇头,收回目光,“别去想那么远了。百年之后,我固然不在了,你也肯定不在了。把眼前事做好,才是正理。” 他话锋一转,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 “你方才评李国桢为上等,其实也偏了。” “此子口舌便给,才干都浮于表面,看似精明,却不喜问下事,不愿做实功。长此以往,不过是下一个纸上谈兵的赵括罢了,成就终究有限。” 这话看似说李国桢,却其实在点徐允祯本人了。 徐允祯微微拱手,道:“父亲教训的是,孩儿……受教了。” “你愿意改,就好。”徐希皋叹了口气,“你要记住,这位新君的眼光,比我们想的都要细。寻常的夸夸其谈,入不了他的法眼。” 见儿子面露疑惑,他解释道:“你们只看到这人地之问,只看到这三次日讲,却没注意到,这经世公文是从何时开始推的,又是如何一步步引导诸位大臣去思考这些问题的。”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道,“是八月三十日!是陛下登基后的第六天!” “所谓的人地之问,不过是最终结果而已,这经世公文才是陛下真正要抓住的东西。” “这事可不只是你看到的这么简单。” 徐希皋又从书案上拿起一份装订好的厚厚册子,递了过去。 “这是所有经世公文历次递上去后,陛下批改打回的所有版本,你要一个个从头读过。” “不仅仅要看最终公文,还要去看过程中陛下到底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又最终要抓住什么!” “明白吗?!” 徐允祯恭敬地接过,沉声道:“孩儿今晚就读。” “不仅要读,还要写。”徐希皋的语气不容置疑,“你自己选个方向,也动笔写一篇策论,写好了,交给我看一看。” “啊?”徐允祯一愣,“父亲,我们不是说,先不着急吗?” “不着急,不代表不练手。”徐希皋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若真的时机来了,你文章写不来,事情办不妥,扶都扶不上去,那才是最大的笑话!” “孩儿……明白了!”徐允祯重重点头。 徐希皋这才满意,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继续考较: “襄城伯一事,你怎么看?” 徐允祯定了定神,将自己的分析娓娓道来。 “京营整顿,势在必行。保定侯梁世勋怕是坐不稳这个位置了。” “如今京中勋贵,有资格接手的,无非是掌着红盔将军的灵璧侯汤国祚,和掌着大汉将军的襄城伯李守锜。” “灵璧侯虽说更合适一些,毕竟红盔将军本就是京营序列。但他给魏忠贤建过生祠,这是洗不掉的污点,陛下恐怕不会选他。” “所以,孩儿觉得,我们顺水推舟,扶襄城伯一把,是合适的。” “嗯,这番见解不错。”徐希皋难得地点了点头,“襄城伯的事,我会寻个机会,向宫里递句话。不过,此事成与不成,还要看陛下的心思,说不好。” 徐允祯见今日考较终于得了一些认可,胆子也大了起来,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 “父亲,陛下如今对我们这些勋贵,究竟是何看法?为何我们递上去的条陈,都如石沉大海一般?” 这才是所有勋贵最关心的问题。 勇卫营的整顿里,没有勋贵的位置。 英国公张惟贤建议考选勋贵子弟,陛下口头答应了,却又迟迟没有下文,反而在文官、厂卫那边搞得风风火火。 京营整顿的条陈递上去,留中不发。 赌博、盗贼两封奏疏,留中不发。 连几家积极一些的勋贵递上去的整顿京畿卫所,整顿边饷名额的奏疏,也是留中不发。 皇帝的态度,像一团迷雾,让所有的勋贵都看不真切。 “就是因为不知道,才无从下手啊。” 徐希皋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所以,襄城伯虽然急了些,但让他去探探路,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那英国公家的张之极呢?他比谁都急,现在都混成什么经世五子了!”徐允祯忍不住道。 徐希皋看着儿子急切的样子,忽然一笑:“怎么?你也耐不住了?也想去答一答那天下之问?” 徐允祯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还是点了点头:“这等青史留名之机,孩儿确实……心痒难耐。”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徐希皋摇了摇头,“我说了,看人要看家风。” “你以为张之极那跳脱的性子,是跟了谁?英国公年轻的时候,比他还要急躁。他们家一贯的家风就是如此,如出鞘之剑,锋芒毕露。” “我们定国公府,要走的,是另一条路。” “我们,还得再等等。” 徐允祯叹了口气,有些不甘心地问:“那我们定国公府究竟在要等什么?” 徐希皋沉默了许久,目光深沉如海。 “眼下先等两件事。” “第一,是看陛下如何处置丰城侯李承祚。此人在魏逆当权时,极力攀附,甚至上疏请赐魏忠贤九锡。陛下如何处置他,是可以看出一些东西的。” “第二,就是看陛下什么时候,会真正开始考选勋贵子弟。哪怕不给兵权,京营、亲军、京畿卫所,总能让我们动一动,用一用吧?总不能让大汉将军的盔甲,都放到生了锈。” 徐允祯听完,更是泄气:“那孩儿如今能做什么?总不能每日出去跟他们打马吊吧?那群人里,可用之才寥寥无几,打不出什么样来。” “从明日起,不用去打马吊了。”徐希皋淡淡道。 “我已为你请了个散骑舍人的位置,明日开始,你就进宫去当值吧。” “记住,多看,多听,少说。不要争着出头,也别做最差的那个。把分内事做好,静静地等着便是。” 徐允祯还是不甘心:“那孩儿要在宫中,等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出头?” 徐希皋再次沉默。 这一次,他沉默的时间更长。 阁楼内的光线渐渐暗淡下来,将他脸上的皱纹映照得更加深刻。 “先等十月一日的大朝会罢,这是陛下登基以来第二次大朝会。” “这位新君做事只看实利,恐怕不是为了礼仪才开这场朝会的,否则也不会九月一场都没开了。递上去的关于朝会的奏疏也全都留中不发。 “恐怕到时候,又会有些不一样的东西要出来……”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一个极为沉重的词语。 “另外……” “最好等陛下他……有了子嗣再说。” 徐允祯悚然而惊,猛地抬起头来。 徐希皋的声音变得无比干涩和沉重。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我大明十年之间,连丧三帝。光宗皇帝一脉,身子骨又向来不佳。” “若再有……不忍言之事,这帝位,就只能从神宗其他藩王世系中去选了。” 他闭上眼睛,脸上皱纹迭起。 “到那时,人地之争,帝位之争,东林阉党之争,数火并发……这王朝倾覆,说不得便在眼前了!” “父亲……何至于此!”徐允祯的声音都在发颤。 “我也不希望如此。”徐希皋睁开眼,眼中满是疲惫,“但北京城里,英国公既取急,我便只能取缓。” “若真有这万一之事,英国公下去了,至少还有我定国公府扶着。” “一急一缓,如此方是制衡之道” 他转过头,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当然……” “若真到了那不可挽回之时,我定国公府,自当与国同休,与这江山社稷共存亡。” “允祯,为父已经老了,倘若真有那一天,这定国公府恐怕还是要你来扛起。” 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 “别的不管,你只记住一件事就好……” “你是中山王徐达之后!是成祖世系亲立的定国公一脉!” “生死关头,切莫辱没了祖宗威名!” “父亲!”徐允祯大惊失色,还想再说些什么。 “下去吧!” 徐希皋却猛地一挥手,厉声斥道。 “好好收拾一下,明日去宫里当值,莫要丢了我的脸,莫要丢了定国公府的脸!” 徐允祯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咽下,他深深一拜,躬身退了出去。 阁楼之中,再次只剩下徐希皋一人。 他缓缓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棵在风中屹立了百年的老松,沉默不语。 许久,他才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眼眶,年少时被一拳打中的地方,似乎又隐隐作痛起来。 “张惟贤啊……没想到,你之教子,居然胜我一筹” (本章完) 第150章 大明东厂注视着你!(这章免费,为 第150章 大明东厂注视着你!(这章免费,为10月6日误操作道歉) 卯时。 宫城东边的城墙底下,东安门往北,便是大名鼎鼎的东厂了。 大厅之左的小厅中,供奉着一轴岳武穆的画像,香火缭绕。 厅前是一面巨大的砖雕影壁,上面雕刻着狻猊、獬豸等镇邪猛兽,正中则是“狄公断虎”的故事。 大厅之西的祠堂里,密密麻麻地供奉着东厂历任掌印太监的牌位,祠堂前一座石坊,上书“百世流芳”四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尤为讽刺。 此刻,东厂大堂之内,落针可闻。 掌印太监王体乾,身着一身蟒袍,端坐于正中的太师椅上。 他面色白净,保养得宜,看上去不过四旬年纪。 小太监小心翼翼地端上一杯热茶。 王体乾接过,漱了漱口,将茶水轻轻吐在脚边的痰盂里。 他抬起眼皮扫了一眼。 大厅之中,十二名东厂大档头,以子、丑、寅、卯等十二地支为号,一字排开,齐刷刷地跪在地上,人人垂首,不敢稍动。 大堂两侧,掌刑千户、百户带着十数名掌班垂手而立,身前的长案上铺着雪白的宣纸和笔墨。 王体乾身边的小太监往前一步,尖着嗓子开口:“将昨日所打事件,一一报上来吧。” “子”字班的大档头膝行一步,叩首道:“回督公,卑职负责探看国子监与武学。” “两地之中,多是传抄经世公文与大明时报,其中国子监生员,多在谈论增产、开拓之事。而武学生员,则多言征伐之事。” 他顿了顿道, “另外国子监监生陆万龄被殴以后,求告国子监朱之俊,却无后文。” “丑”字班的大档头紧接着道:“回督公,卑职探看京中各大同乡会馆。” “春闱将近,入京士子日趋增多,如今约莫已有两千之数。” “各人往来频繁,聚会不断,并不单单以籍贯相聚。其中,陕西籍的士子尤其受欢迎,各方宴请不绝。” “此外颇有数人打算联名上疏,答一答时代之问,其中声势最盛者,乃是南直隶的张溥,眼下身边已聚起四十余人。” 王体乾闭合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却没有说话。 “寅”字班的大档头额头贴地,不敢抬头:“回督公,卑职负责探看京中勋贵。” “京中各勋贵近日以来皆是聚会频繁,然其各家聚会多是在侯府之中,或是京外别野,番子们凑不到近前,探不到什么消息。” 王体乾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语气淡淡: “你这是要咱家教你怎么做吗?” 寅字班的大档头吓得叩头连连,“卑职不敢,卑职不敢,再给旬月时间,卑职必能探查到府内情形!” 王体乾嗯了一声,重又闭目眼神。 接下来,卯、辰、巳等各位档头逐一上前禀告。 “文官那边,六部的一些治事较为出名的主事、郎中,近来突然炙手可热,都成了各家宴请的座上宾。” “有一些八九品的大使、副使,甚至也在宴请之列。” …… “顺天府对胥吏的清查还在进行,有些口供隐隐指向京中勋贵和巡城御史,不知是否要继续深挖?”一名大档头兴奋问道。 王体乾摆了摆手,道,“陛下说只查胥吏,那就只查胥吏,别的不要多管。” 那名大档头顿时悻悻,膝行退下。 另一名大档头上前禀告, “九门商税的清查已经理完了,账目都已封存,全都转到顺天府通判李世祺手中。” “不过……崇文门有个税吏,昨夜熬不住刑……死了。” 王体乾只是“嗯”了一声,便再无下文。 又有档头禀告:“兵科都给事中许可征,近来突然落了个清廉如水”的名称。说是外地入京钻营的,送礼到他府上,都被连人带礼扔了出来。” 王体乾重又睁开了眼睛, 那名档头继续补充道:“卑职带人查了查,原来许大人在正阳门有个书画店,现在钻营的,都直接去书画店买字画了,根据朝代不同,一百两到五百两不等。” 王体乾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点了点头,又将眼睛闭上了。 “京营之中,因登极赏赐迟迟未发,有数人鼓噪生事,都被营官直接拿下了。” “另,近日京中有人四处张贴揭帖,上书‘白勒降世,大明将亡’等语,目前正在追查。” 听到这里,王体乾终于睁开了眼,声音里透着一股寒意: “这等动摇国本的妖言,就只是‘正在追查’?传令下去,着重去查!务必把源头给咱家挖出来!” “是!”负责的档头吓得一个哆嗦,连忙叩首。 十二个档头一一汇报完毕,大堂内重新陷入了死寂。 王体乾的手指在太师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这还是他从新君处学来的手段。 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等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就这些?” 两个字,却让堂下跪着的众人齐齐一颤。 王体乾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停留在为首的“子”字班大档头身上。 “韩爌、刘鸿训、成基命……这些陛下钦点的起复重臣,入京之后,都有些什么动静?” 大档头连忙回道:“回督公,这几位大人入京之后,皆是深居简出,除了少数几位故旧门生登门拜访之外,并无太多走动。” “并无太多走动?”王体乾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咱家将你们养在京城,不是让你们说这些废话的!” “善弈者谋势,不争一子。这些人都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狐狸,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关系到朝局的走向。你们却只告诉咱家,他们没怎么动?”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失望和不满:“不是他们没动,是你们的人手不够,跟不上,看不清!” “给咱家加派人手!他们每日见了谁,说了什么,吃了什么,府里有什么人进出,都给咱家盯死了!一只苍蝇飞进去,咱家也要知道是公是母!” 此话一出,堂下顿时一片死寂。 “子”字班大档头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督公……恕罪。卑职……卑职无能。” 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鼓起巨大的勇气,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继续道: “督公明鉴。如今要监控全城官民,又要加派人手去盯那些入京的士子、京中官员……眼下京中士子已有近两千人,到明年春时,更是会有四千余人……我东厂上下,满打满算也就千余人,实在是分身乏术。” 他不敢再多言,只是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长跪不起。 王体乾身旁的小太监正要呵斥,却被王体乾一个眼神制止了。 大堂内的气氛,凝固到了极点。 就在众人以为王体乾要大发雷霆之时,他却忽然笑了。 他摆了摆手,用一种温和得近乎慈祥的语气说道:“都起来吧,你们的辛苦,咱家都看在眼里。” “人手不足之事,咱家晓得了。待会儿见了陛下,咱家会为你们请功,讨些赏赐下来。” 他脸上的笑容越发和煦,“不过,差事还是要办好。诸位都是我东厂的栋梁,咱家信得过你们。继续努力,莫要让咱家失望,也莫要让陛下失望。” 一番话,软硬兼施,恩威并用。 十二名大档头如蒙大赦,又是一番程序式的叩首谢恩。 这时,旁边的掌刑千户躬身递上一本薄薄的册子,恭敬道:“督公,方才所言之事,皆已记录在案,更新完毕了。” “另外,今日京城物价,因秋粮入市,粮价微降五文。但因临近入冬,、炭火等物,价格皆涨了一文。” 王体乾接过册子,仔细地翻看起来。 许久,他才合上册子,缓缓起身。 “咱家先入宫去了。” 他整了整衣冠,最后扫视了一眼堂下众人。 “有大事,立刻来报。” “恭送督公!” 众人齐齐叩首,山呼之声,在大堂内回荡。 王体乾不再言语,转身走出大堂而去。 一众太监紧随其后。 小厅里,岳武穆的画像在昏暗中静立。 画像前,香炉里的青烟袅袅升起,盘旋着,缭绕着,最终,也消散于半空之中。 英雄的目光,依旧坚定地凝视着远方,不知是在看这王朝的命运,还是在看这人间的沉浮。 (本章完) 第152章 半部论语治天下,半亩菠菜救天下 第152章 半部论语治天下,半亩菠菜救天下 王体乾拢了拢身上的蟒袍,只觉得这天气越来越冷了。 他从东厂走出,顺势转入东华门,却没有往乾清宫去,而是沿着宫墙,拐向了西苑。 几日前,陛下突然搬到了西苑的昭和殿,说是要换个环境,清静清静。 然而这一清静,就清静到了现在,也不见再搬回乾清宫了。 王体乾顺着墙根匆匆而行,很快便过了西苑门,昭和殿遥遥在望。 说起这昭和殿,还有一桩不大不小的趣事。 陛下只住了两日,便说“昭和”二字,与如今大明内外交困的时势格格不入,说要改名。 却又神神秘秘不让他们知道改了何名。 王体乾到了殿前,却见牌匾已然换了新的,只是那上面的三个大字,却让他眼角微微一抽。 ——认真殿? 这是认真的吗? 这是取那日和卢象升面谈之意?未免有些过于直白了吧。 王体乾心里暗自嘀咕着,脚下却没停,快步走到殿前。 殿门口的小太监见了他,连忙躬身行礼:“王公公。” “陛下可在殿中?”王体乾问道。 小太监摇了摇头,恭敬地回道: “回公公,陛下今日行程有变,此时不在殿内。” “您若有急事,可往西边的兔儿山寻他。若不急,也可在此稍候。” 王体乾微微一愣。 这道选择题,倒是不难做。 他朝着小太监点了点头,一转身,便朝着西边继续走去。 西苑还是有点大,王体乾又走了片刻,才终于望见了那座并不算高的兔儿山。 他停下脚步,稍稍平复了一下呼吸,又仔细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冠,这才迈步走了过去。 还未走近,一幕让他毕生难忘的景象,便闯入了他的眼帘。 兔儿山下,不知何时竟开垦出了半亩左右的田地。 一个穿着寻常褐布衣衫的青年,正弯着腰,在田里劳作。 而在田边不远处,司礼监掌印太监高时明束手而立,神情肃穆。 更远一些的地方,十数名侍卫和随侍太监远远站着,侍立一旁。 那田间的青年,不是当今大明最尊贵的天子,永昌帝君朱由检,又是何人? 王体乾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下意识地快走几步,也顾不得田边的泥土污脏,径直便跪了下去。 “奴婢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因为心中的震撼,都带上了一丝颤抖。 那埋头劳作的青年闻声,缓缓直起了腰,转过头来。 汗水顺着他年轻的脸颊滑落,但他脸上却带着一丝笑意:“王伴伴来了啊。” 他伸直了手,夹起肩膀,用衣服蹭着擦了把汗,又道:“且平身吧,稍等片刻,等朕将这一垄地播完再说。” 说罢,竟又弯下腰去,继续忙活起来。 王体乾愣愣地跪在原地,直到高时明走过来,将他扶起。 “王公公,起来吧,陛下让你平身。” 王体乾站起身,与高时明并肩立在田边,目光却死死地盯着田里那个身影,心中的惊涛骇浪久久无法平息。 他越看,心里越是惶恐不安。 这太夸张了。 眼前这一幕,实在是太夸张了! 大明的天子,竟然亲自下地干活? 他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贴着高时明的耳朵问道:“高公公,怎么没人下去帮一把?就这么看着?” 高时明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缓缓摇了摇头。 “陛下说,各安其职,各守其份,方是如今救大明之道。” 他叹了口气道: “陛下又说,不知其难,则轻其事;不知其苦,则滥其权。” “他既为天下君父,若不知稼穑之苦,便不知天下百姓之苦。” “我等的职责,或为行政,或为军事,或为监察,做好分内之事便可,这稼穑之苦,却还是只能陛下亲受,不可由旁人代劳。” 王体乾彻底沉默了。 不知其难,则轻其事;不知其苦,则滥其权…… 他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过往的种种“圣君亲农”的仪式。 重视农事当然是大明皇帝的职责。 但过往不过是做一做打稻之戏,演一演三推三返的亲耕礼罢了。 所谓打稻之戏,即每年秋收时,由钟鼓司扮农夫农妇及田畯官吏,行徵租交纳词讼等事。 而亲耕之礼,则是每年开春时,陛下往祭先农坛,与文武百官一起做亲耕之礼。 过程中大臣扶犁往返九次,天子往返三次即可。 然而此礼,在世宗时便废除了。 其后神宗、肃宗,均未再行此礼。 大明朝除开国太祖以外,哪还有天子,会像眼前这般,挽起袖子,亲自翻土播种,将自己弄得如一个真正的老农一般? 所以…… 这就是史书上所说的圣贤君王吗?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纵使以王体乾心思之诡谲,也忍不住在这一刻心神动荡。 王体乾沉默了许久,眼见皇帝的身影在田垄间越走越远,他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此事……可需散于京中,教万民知晓?” 两个太监之间讲话,倒是没必要那么隐晦了,直白一些更为干脆。 高时明这下终于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他。 “陛下说了,事未成,不张扬。待这地里长出东西来,再论其他。” 王体乾的心,又是一震。 这一瞬间,他突然有些羡慕起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来。 陛下曾言,要让锦衣卫重拾清白之名。 当时听来,只觉得是天方夜谭。 天子鹰犬之名由来已久,又哪里是那么好洗白的呢? 可现在看来,只要田尔耕能抓住这个机会,所谓重塑清白之谈,未必没有可能成真。 可他东厂呢?东厂又哪里走得了这条路呢? 那一日陛下所言“同志”之说,对卢象升是真?对高时明是真? 那对我王体乾,到底又是不是真? …… 朱由检感觉自己快要累瘫了。 脊背上那块细长的肌肉一跳一跳的,脖颈也酸得要死。 这具年轻的身体虽然充满了力量,但前面翻了半亩地,现下又一直弯着腰,着实还是有些顶不住。 他咬着牙,躬着腰,手里小心地撮着一把菠菜种子,按照问来的法子,三两颗、三两颗地顺着翻好的浅沟撒下去。 耕作的劳累,和拉弓的劳累,真的不是一回事啊。 眼见这一垄终于撒完,他长舒一口气,直起身来,抄起一旁的竹耙子,笨拙地将两侧的土翻上来,薄薄地盖住种子。 每耙一段,又按着听来的法子,将耙子反过来,把土压实一些。 他种的是菠菜。 这时也有人叫他菠薐(léng)。 至于为啥他莫名其妙在这里种菠菜,那就不得不说说现实问题了。 北风陆续刮过几阵,京城反复冷冷暖暖数次,终究还是将将入冬了。 如今早起些甚至能看到屋檐下的小小冰棱。 在这个尴尬的时节,小麦、黄豆、这些传统作物是种不了的。 他心心念念的番薯、土豆、玉米,更不是这个时候能种的。 问了勇卫营里种过地的老兵,才知道眼下这个时辰,也就只能种些耐寒的菠菜。 赶着完全入冬之前种下去,发了芽儿,熬过冬天,开春就能收获了。 这就是农时。 这就是古代战争为何对农业的影响那么大的原因。 误个十天半月,一季的收成就没了。 他一个现代人,即便有着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在这铁一样的事实面前,也得乖乖低头。 终于,最后一点种子也被泥土覆盖。 朱由检扔下耙子,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瘫坐在田埂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但他的心情却无比美丽。 这可是种田啊哈哈!大明除了太祖,还有哪个皇帝亲自种过田哈哈? 等我春天收了菠菜,我见人就送! 朱由检独自品味了一下这美滋滋的心情,这才转过头对着高时明两人招了招手: “来吧,把今日的奏疏、京中舆情说说,朕也正好歇上一歇。” “奴婢遵旨。” 高时明与王体乾齐齐躬身行礼。 高时明率先开口:“陛下,今日内阁共送来奏疏二百九十四封,其中特标‘新政’者十三份。特标‘时代之问’者……比之昨日又多了,今日共有八十五封……” 朱由检哈哈一笑,摆摆手道,“时代之问的奏疏,照旧都转给秘书处那边处理吧。” 所谓秘书处,没有俸禄、没有职级、没有归属,只是一个临时性机构。 目前专门负责处理特定的一类奏疏: 京中这些文臣、勋贵、士子、武生们递上来的,关于‘人地之争’的经世公文。 而秘书处成员,除了上次声名鹊起的吴孔嘉等五人以外,文臣之中又额外增加了孙传庭、毕自严两人。 然后把内宫整顿中表现比较好的曹化淳、刘若愚也拉了进去。 加起来一共九人。 后面看情况再逐步加人,争取今年内扩到二十人,明年扩到一百人,把非正式机构变成正式机构。 把处理经世公文,变成处理新政,再变成处理天下事务,架空内阁! 当然…… 现在这九个人还没有这么牛逼。 他们如今每天大半的时间之中,只能是沉浸在这经世公文的海洋中,屎里捞金。 只有被其中五人以上,联名点头通过的公文,才会到薛国观、高时明、黄立极、李国普、杨景辰、成基命这一圈去判定。 又最后三人以上同意,才会到他面前来。 多数新的经世公文都是屎? 无所谓,随便你们生产,必粘不到朕身上半点! 高时明点点头,继续道:“此外常规奏疏之中,今日甲级无有,乙级七份,丙级……” 朱由检一边听着,一边下意识地揉着自己酸痛的肩膀。 王体乾见状,连忙上前一步,跪在朱由检身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陛下,奴婢斗胆,为您捏捏肩。” 朱由检本想说不必,但王体乾的手指刚刚搭上肩膀,一股恰到好处的力道便传了过来,让他舒服得差点呻吟出声。 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变成了默认的沉默。 ——理论上,田间老农也有妻儿帮他锤锤腰背,自己这也不作弊才是。 王体乾见皇帝没有说话,手上的力道更是用心了几分。 一时间,西苑的这片田埂上,出现了一副堪称怪诞的画面。 大明的皇帝,浑身泥土地瘫坐在田边。 而可止小儿夜啼的东厂督公,跪于地上为他捏肩捶背。 他的身侧,大明内相,司礼监掌印太监,则正一板一眼地汇报着国家大事。 “……顺天府府丞章自炳上奏,天气渐冷,京畿左近已有流民聚集,目前在册七百一十三名,已按之前公文所说,与修路联动,分拨至各处做事,每日发粮,以工代赈。” “顺天府通判王肇对……” 听到这里,朱由检突然一抬手。 高时明立刻停了下来。 朱由检看着眼前那片被自己翻得跟狗啃一样的田地,不禁失笑。 “传朕的旨意给章自炳。” 他缓缓说道:“让他从流民之中,挑选十个农活干得好,又身家清白的老农,送到宫里来,教教朕怎么种地。” 他叹了口气:“朕这样自己瞎折腾,终究不是个办法。” 但这种瞎折腾,又终究不是白折腾。 知识是存在诅咒的。 一旦你获悉了某个知识,你就总会假设其他人也拥有相同的知识。 所以,他必须在完全无知的情况下,折腾一番,才能深刻记住—— 一个不会种地的白痴,到底能有多白痴! 而这个认知,将被他用于七成的文官身上,十成的勋贵身上。 用人,可不仅仅是知其长就行的,更要知其短才是。 高时明躬身领命,然后继续说道:“顺天府通判王肇对,回报顺天府吏员清查一事,已……” 朱由检答:“甚好,着令将吏员口供和一应贪腐手段都汇总起来,合并归总为一份《胥吏贪腐手册疏》,等卢象升那边抓到的胥吏也送到京中后,一并对齐整理一下,就可作为第一版本发布了。” 高时明报:“英国公上疏,请考选勋贵子弟,选贤任能……” 朱由检答:“帮朕糊弄一下,就说马上马上,下次一定……” 高时明报:“田尔耕回报,往大同的电报,已全力铺到万全都司处了,各处都先临时搭了木楼顶着,等后面再替换维修,如此再有十数日,便可直接与马世龙通电了。” 朱由检站起身来,赞叹道:“不错,老田办事我放心,给他发两匹绸缎下去意思一下,告诉他朕后面还有重赏,让他好好做事。” 高时明报:“六部九卿廷推南京礼部尚书已有结果,其中名单七人,有王永光,李……” 朱由检将手一挥,直接止住话头:“不用管其他人,就按之前说的,就选王永光,让他参加完明天的大朝会再去赴任。” 他原地伸展了下筋骨,感觉已休息得差不多,于是回头一笑道,“你们且在此处稍后,待朕去买个橘子!” 高时明和王体乾顿时满脸疑惑。 朱由检今日心情大好,干脆也不解释,哈哈一笑,直接跳下田中,继续播种大业。 …… 日头渐渐升高,午时已至。 清晨的薄雾早已散去,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朱由检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劳逸结合。 时而他在田亩之中,播种、翻地,这个时候大脑在休息,身体在劳作。 时而他又回到田边,听着汇报,给出他的批复意见,这个时候身体反而在休息,大脑才是在劳作。 半亩地之中,一道道田垄逐渐被播上种子,重又覆土合上。 西苑,这座见证了两百年大明兴衰的皇家园林,在历经十三位皇帝之后。 终于迎来了大明史上最奇葩的一位皇帝。 正德皇帝曾在此豢养虎豹,嬉乐无度;嘉靖皇帝曾在此炼丹修道,不问苍生。 而到了永昌皇帝,却居然在这十七世纪,整个天下最奢华的园林一角,开辟了半亩烂田?! 这烂田之中,种的居然还是菠菜!! 这算什么? 半部论语治天下,半亩菠菜救天下? (附图,菠菜播种示意,比种小麦要简单很多) (本章完) 第153章 涓流虽寡,浸成江河;爝火虽微,卒 第153章 涓流虽寡,浸成江河;爝火虽微,卒能燎野 天光微亮。 宣武门内的一处宅院里,孙传庭正蹲在一畦菜地前,眉头微锁。 他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看起来像个武将多过于文人。 只是此刻,这位弓马娴熟的正五品吏部郎中,却被眼前几株嫩绿的菠菜苗给难住了。 前几日刚洒下的种子,如今已破土而出,只是…… 怎么感觉不太对劲? 实在是太密了。 一丛丛,一簇簇,几乎挤作一团,稚嫩的绿叶彼此挨着,看起来格外可人。 但他以往见到的菠菜地,似乎不是长这个样子的…… 他孙家在代州当地算不上望族,但也算是小小的地头蛇了。 世袭的卫所百户,让他得以全力研习弓马和经书。 这种地之事,他以往确实是只看过,没做过。 “老爷,你怎么又在摆弄这几根苗了?”他的小厮起了个大早,买了一桶甜水扛了回来。“这种粗活,交给小的来做就是了。您是天上的文曲星,摆弄笔墨才是正经事啊。” 孙传庭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虚土,目光却依旧没有离开那片菜地。 “我先去上值。”他沉声吩咐道,“你稍后去寻个经验老到的农人来瞧瞧,问问这菠菜苗,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行吧,小的赶紧伺候您洗漱,可别又误了点卯。”小厮见劝不动也不多说,只是洗了洗手,这才伺候孙传庭洗漱。 孙传庭洗漱一番,这才换上那身崭新的绯色官袍。 当朝服上身,那股属于朝廷命官的威仪便自然而然地回到了他的身上。 他整了整衣冠,迈步向着大门走去。 院门之外,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初冬的凉意扑面而来,但街道上却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宣武门大街,这条京师的要道,此刻正被成群结队的工匠和力夫所占据。 京师的违建拆除工作,在东厂督公王体乾的绸缎铺子也被强拆了半截后,陡然加快。 如今铺路工作已启动好几日了。 孙传庭的脚步不由得放慢了。 他看到,成百上千的人被有序地组织起来。 青壮的汉子们,喊着雄浑的号子,热气在头顶蒸腾成白烟,合力搬运着沉重的石板。 一些上了年纪的老者和妇人,则做着洒水、运土之类的轻便活计。 甚至还有些半大的孩子,也在一旁捡拾着碎石,递着工具。 人群之中,明显夹杂着一些面黄肌瘦、神色略显萎靡的人。 孙传庭心中了然,这便是那些从京畿左近逃难而来的饥民了。 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挂着一个简陋的木牌。 前几日下值时他曾好奇问过,得知那是记工的凭证。 每日凭牌算分,凑够十分,便能换得两升米粮。 最有趣的是,头几日发粮的时候,总有下值的官儿路过。 一群穿着各色补服的文官儿,挤在近前,围成一圈看热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看得那负责发粮的小吏额上直冒冷汗,脸色都僵了。 ——毕竟顺天府新上任的推官王肇对,可是将整个顺天府尹的胥吏,干掉了三成。 而且这还是直接送东厂审讯的,刑部的抗议奏疏全都驳回,陛下只统一回复了一句,下不为例。 胥吏啊,何德何能居然能进东厂? 孙传庭心里也不认同这个做法,但目前看起来,确实是有效的。 但……离了京师又怎么办呢?难道真靠东厂专制天下不成? “起——嘞——!起——嘞——!” 一阵更加响亮的号子声传来,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只见不远处,一群力工正合力将一块巨大的石碑缓缓立起。 随着石碑稳稳地嵌入基座,围观的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了一阵惊叹和喝彩。 孙传庭心中一动,也随着人流走了过去。 “天启七年九月,京师新政一期,宣武门路段记功碑。” 一个穿着儒衫的士子,正摇头晃脑地高声朗读着碑文: “京师宣武门衢,旧道损敝,行者病之。” “上轸念民艰,肇兴新政,首葺此通衢之路。” “路本宽十丈,左右一丈沟渠,中央铺石板八丈,全长二百一十六丈。” “所需之费,悉由公卿士绅感沐圣恩,踊跃义输。” “今勒石以记,旌众善之举也。” 士子刚刚念完,旁边一外地商贾倒是念起来了: “这事倒怪了,自古以来,不都是事成之后才立碑记功的么?怎的这路八字刚有一撇,就把碑先给立起来了?” 京师中人,对着朝堂政事向来是门儿清,纷纷嘲笑:“这路碑哪里是为路所勒,分明是为公卿所勒,你这外地人儿,实在是半点不懂,甚为可笑。” 那商贾闹了个脸红,口中念念有词,什么“世风日下”,什么“人心不古”,挤开众人不见踪影了。 碑文再往下,便是一长串密密麻麻的捐款名录。 最顶端的那个名字,竟是用朱砂刻就,旁边还额外雕了“魁首”二字,显得格外醒目。 “荣禄大夫、上护军、武清侯李公铭诚,纹银两万两!” 人群中响起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我的天,武清侯可真是大手笔!”有人惊叹道。 旁边立刻便有人接话:“你也不看看武清侯在京城里有多少店铺,城外又有多少良田庄子,这点钱,九牛一毛罢了!” “太子太傅、工部尚书、薛公凤翔,纹银五千两。” 议论声顿时又起。 “这薛尚书,一个文官,怎地也如此有钱?怕不是……”话未说完,但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孙传庭的目光继续向下扫去。 文臣、勋贵、中官,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名字陈列其上,捐款数额从数千两到数百两不等。 他的目光在名单的末尾停住了。 司礼监掌印太监高时明,捐银一百两? 真的还是假的? 孙传庭默然无语,从喧闹的人群中挤了出来,脑子里却乱糟糟的,仿佛也成了一处热火朝天的工地。 名为缰,利为锁,天下熙熙,皆为此缚。 陛下诏他面谈时所问的问题,如今似乎有了答案,却又不完全有。 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几天前在乾清宫的那场面谈。 年轻的帝王对他过往在吏部的履历兴趣缺缺,反而详细追问了他在河南永城、商丘两县任上所见的风土人情,施政方略。 听完他的陈述,皇帝只是淡淡感叹了一句:“孙卿治事成绩,确为上选。然,你所使之法,却非人人可用也。” 是啊,非人人可用。 孙传庭心中苦笑。 永城之时,当地豪族丁氏的背后,站着的是他的同年丁启睿,一封书信过去,便诸事顺遂。 商丘任上,致仕在家的前任御史侯恂更是对他鼎力支持,无论是编练乡兵,还是兴修水利,都如臂使指。 可皇帝接下来的问题,却让他汗流浃背。 “当地豪强,田土几何?隐没几何?人丁滋长,最终如何?若清丈田亩,依国朝三十税一之制,可增几何?” 他一个也答不上来。 豪强倾力助他,他又如何能再厚颜去问这些。 “若一举人出身之县令,无同年相助,无仕臣之援,考选又晋升无望,那又当如何压制县中豪强,清丈田亩,推行新政?” 他依旧答不上来。 最后,皇帝只是让他先去新设的秘书处待一段时间,说他看到的天下还不够大,做的事情也还不够细。 “卿可仔细看看这京师新政,或有所得。” “当然,这只是第一期,往后还有二期,三期,四期……朕也不知究竟多少期,才能真正做到京师大治。” “治京师能成,却还有北直隶,还有这广阔的天下要治,甚至还有各国藩属要治。” “孙卿,好好学习吧,天下之事既繁且难。” “朕要重犁天下,终究需要你们相助。” …… 重犁天下吗? 君既扶犁,臣子自当亲为牛马。 可是…… 可是,自己在振武卫的家族又要如何是好呢? 世袭百户至今,哪还有什么军卫屯田,大部分都已成他孙家一族之地罢了。 陛下……他知道这事吗? 纵使不知,以他之聪慧,会想不到这事吗? 他又会如何处理呢? 自己到时候又该何去何从? …… “孙贤弟……百雅贤弟!孙传庭!” 一声呼唤将孙传庭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 他茫然四顾,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转进了西长安街,差点走到六部去了。 叫他的,正是与他一同起复的前南京户部尚书毕自严。 如今和他一样,都是添注职位。 所谓添注,在原有职司名额外加设一人就是,但事权却要看皇帝任命。 “多谢毕部堂提醒,下官险些走错了路。”孙传庭脸上闪过一丝惭色,拱手致意。 他们这些秘书处的新人,如今都在西苑“认真殿”旁的精舍办公。 皇帝特赐了腰牌,可由西安门出入,不必再绕行承天门。 他一时思绪翩迁,确实是走错了路。 “无妨,时辰尚早。”毕自严摆了摆手,笑道,“走吧,莫误了点卯才是。” 两人年岁虽相差了十余岁,却聊得颇为投机。 孙传庭渐渐将那杞人之忧丢到了一边。 毕竟新政还是要先在京师、北直隶做验证,轮到山西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两人一路同行,从山西的风物民情,聊到辽东的军务战局,话题天南海北,气氛却始终融洽。 最后,话题竟拐到了冬日种植菠菜的诀窍上。 孙传庭将自家菜地的困惑一说,毕自严听完,抚须笑道: “百雅贤弟,你这是种子撒得太密了。去芜存菁,理固如此。若不忍一时之拔,则将来一畦皆芜矣。” 孙传庭心头剧震,只觉得毕自严这番话,似乎别有所指。 陛下和他聊的内容,与自己聊的是一样的吗? 都聊到清丈田亩,扫除豪强了吗? 孙传庭若有所思,沉吟片刻,方才回道:“部堂所言极是。然天下之田,非止一隅,拔之过甚,亦恐伤其根本。” 毕自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这话来的有些莫名其妙。 但他性情向来温和,哈哈一笑,也不接这话,随便挑了个话题就岔开了去。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很快便进了西安门,转向西苑。 路过兔儿山时,却见山脚下又新开了十余亩田地,十余名老农正在其中平整土地,泼洒着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凑了上去。 “敢问老丈,各位这是在做些什么?”毕自严和声问道。 一名正在劳作的农夫抬起头来,面上带着憨厚的笑容,答道:“回大人的话,陛下让俺们多开几亩地,分别做成下田、中田、上田的土质,说明年开春要试种些新谷,到时候好做个对比。” 说罢,他又小心翼翼地补了一句:“此中详情,前头已有好几位大人问过了。” 孙传庭与毕自严点点头,也不再多问。 这十几亩地开起来,估计是要兴农事了。 这倒是题中应有之义,毕竟要解决人地矛盾,田地增产确实是绕不开的议题。 两人一路无话,认真殿旁的那一排精舍很快便到了。 临进屋前,毕自严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孙传庭,认真说道:“孙贤弟,你赶上好时候了。” 孙传庭肃然停步,对着毕自严深深一揖:“毕部堂,姜太公七十而遇文王,如今也犹未晚也。” 毕自严闻言一怔,随即哈哈一笑: “哈哈,好!但愿老夫,能活到那个时候吧!” “走,进去,进去,看看今日能淘得几份好文来赏!” …… 今日无人迟到。 秘书处九人,各就其位。 起初,皇帝规定,迟到者需在下值后去西苑农田里翻地一个时辰。 结果不知为何,这九位平日里自诩勤勉的官员,竟陆陆续续都“不慎”迟到了几次。 皇帝察觉不对,便将规矩改成了迟到者罚银一钱。 自此之后,再无人迟到。 今日的轮值秘书长是倪元璐。 他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环视一圈,声音里透着一股子疲惫。 “诸位,昨日新进经世公文,又增多了。” 他顿了顿,最终还是忍不住长叹一声。 “计,一百七十三封。” 满室寂然,众人神色麻木,晨间的快乐已经不翼而飞。 倪元璐有气无力地指了指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疏。 “来吧,一人十九封,剩下的归我。” 众人默默起身,鱼贯上前,各自从那奏疏山中抽取了自己的份例,回到座位上。 孙传庭拿起小太监早已沏好的一大缸浓茶,猛灌了一口,苦涩的茶水让他皱了皱眉,也让他纷乱的思绪为之一清。 他先将奏疏标题一一看过。 《论人地之争,当以雷霆手段抑天下兼并疏》、《河南开封府祥符县人丁滋长与田亩增耗之考》、《黔中地少民多,改土归流或可为之一解》…… 这些围绕着皇帝提出的“人地矛盾”而作的公文,只看标题其实看不出好坏。 凡是目标空、大、耸人听闻的,大概率是个浪费时间的货色。 但如果标题非常详细、具体,也不尽然就是好文。 许多人只知经世公文喜好实证、喜好数据,便一股脑儿将道听途说、未做验证的数据堆迭其中。 例如甚至有人引《氾胜之书》中区田法之谈,去说亩产可达百石之事。 若能推行开来,三万万生民又能如何! 用陛下所言,这类公文就是金包银的废纸一张。 所谓金包银,外面亮丽而其实空无一物是也。 按照规矩,这些奏疏会经过三人交叉审阅,得三个“〇”者,方能进入下一轮的集体表决。 所以看似是十九篇奏疏的工作量,其实是六十余篇的工作量才是! 而最终,获得五个〇的“上上之选”,才会被呈送给内阁的黄立极等人。 孙传庭今日手气不佳,开头就连翻了好几篇金包银公文。 孙传庭皱着眉头,一连画了七八个“x”,心中的烦躁不免又升腾起来。 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又拿起一本。 《海运考辨疏》。 唉,这是几日之中呈上来的,第七篇海运了…… 可别又是一篇讲废漕改海,却连船只制式都搞不清的金包银公文。 前几日有一份类似的奏疏侥幸通过层层筛选递上去了。 结果直接让陛下给丢回来,还让他们好好学学海船之事,别搞得连他一个皇帝都不如。 没办法,这秘书处九人+黄阁老等六人,还真是没一个懂海船。 孙传庭翻开奏疏,仔细阅读起来。 开篇便是经典的破题豪言。 “臣闻,海运之利,十倍于漕运。若罢漕改海,则漕卒百万之耗可免,其力可转用于西北,以缓秦晋之危局……” 漕运用于西北这个思路倒是有点意思,但行不行还是要看细节。 孙传庭面无表情,犹如一名冷漠的屠夫,继续往下看去。 咦?出好货了!! 这封奏疏的作者,居然详细罗列了海运与漕运在成本、效率、运力上的种种对比,数据详实,论证严密,显然是下过一番苦功的。 孙传庭看得极为投入,读到精妙处,甚至忍不住微微颔首。 通读一遍,他毫不犹豫地在封皮上,郑重地画下了一个“〇”。 这是他今日送出的第一个圈。 他翻过封面一看。 ——户部主事刘孔敬。 又是一个未曾听过的人,这几日这种情况他真是见得太多了。 过往名声在外,勾连结社的,吟诗唱喝的,呈上的大多都是金包银。 反而这等名不见经传的人,倏忽间总能冒出几封详实地道的好货来。 孙传庭放下笔,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那一大缸浓茶竟已见底。 他抬起头,看了看四周。 同僚们依旧在各自的座位上埋首苦读,神情专注而疲惫。 晨光,从窗格中悄然射入。 光束穿过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形成一道道清晰可见的轨迹。 精舍之中,无人言语,唯有指尖捻动书页的“沙沙”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孙传庭满足地叹了口气,早起一路的彷徨、焦躁似乎沉淀了下去,充实的感觉又重新浮了上来。 想那么多干什么呢? 就如陛下所言,涓流虽寡,浸成江河;爝火虽微,卒能燎野。 凡事以理而行,认真去做便是。 若是真有一天清丈到山西,他亲自回家拆分田地又能如何? 难道他还能不如那东厂督公王体乾吗?! 孙传庭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眸,拿起新的一本奏疏,再次沉浸了进去。 …… 又过了许久,一阵清越的钟声响起,打破了满室的寂静。 众人茫然抬头。 一名小太监探头进来,恭声道:“各位大人,时辰到了,该去认真殿开会了。” (本章完) 第154章 岂知拔刀图一快,竟叫恩人赴泉台! 第154章 岂知拔刀图一快,竟叫恩人赴泉台! 新的寝殿,比起乾清宫要小上许多。 屋内照常也摆了桌椅,但比武英殿要小上许多。 大桌只能两人一张,椅子从太师椅换成了交椅。 秘书处的九人,就更是只有交椅而没有桌子了。 (附图,明朝交椅样式,不用就收起来) 大殿正上方一块崭新的牌匾,上书四个大字——“求真务实”。 却是和“认真殿”一样,都是陛下亲笔所题。 吴孔嘉抱着一摞公文,轻车熟路地去墙边拎过一把交椅,打开坐下。 不多时,黄立极、李国普、杨景辰等人陆续到齐,各自寻了自己的交椅坐下。 最后进来的,是高时明、田尔耕与王体乾三人。 在这场会议里,他们也是各有一把交椅可坐的。 高时明一进门,便对着众人拱了拱手,扬声道:“陛下今日沐浴稍久,会议推迟一刻钟。” 说完,也自顾自寻了位置坐下。 一听皇帝暂时不至,殿内原本有些肃然的气氛顿时松弛下来。 “元辅,”李国普凑到黄立极身边,压低了声音,“如今施平湖乞了骸骨,内阁只剩你我二人,实在是捉襟见肘。待会儿面圣,还需提一提庭推阁臣之事啊。” 黄立极抚了抚须,微微颔首:“应有之意。如今又添了经世公文的审阅,你我确是分身乏术了。” 另一边,杨景辰则找到了高时明:“高公公,昨日陛下说新拟的考成法子尚有缺陷,下了会后,你我可否再议一议?” 而成基命则与顺天府府尹薛国观聊起了日讲的事。 “薛府尹,陛下说日讲续开,只是改为五日一讲。但这几日准备的新教案,陛下总是不满意,连着打回了好几次。不知府尹下午可有空闲,来翰林院指点一二?” 薛国观沉吟片刻,回道:“今日下午顺天府尚有府会,要不……明日朝会之后如何?届时,我将王肇对、李世祺他们一并带过去,刚好一同参详。” “如此甚好,那便有劳薛大人了。” 殿内一时人声嘈杂,各派官员,抓住这小小的空档,各自交流手头之事。 而秘书处的官员们,手中倒是没有实务需要处理。 只是同样抓着这机会,继续批阅呈上来的经世公文罢了。 吴孔嘉皱着眉,又看到一篇金包银文章,他毫不犹豫地提起毛笔,在上面画了一个气势凌厉的“x”。 心中的郁结之气,似乎随着这一笔,稍稍疏解了些。 他抬起头,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目光不自觉地环视四周。 他看见田尔耕与王体乾正凑在一起,低声交谈着什么。 田尔耕不时点头,又不时摇头。 离得太远,周遭又太过嘈杂,他听不清内容。 田尔耕似有所觉,忽然抬起头,目光精准地与他对上,嘴角微微一扬,点头笑了笑,随即又转过头去,继续与王体乾讨论。 只一瞬间,一股强烈的疏离感,就如潮水般将吴孔嘉淹没。 这殿中的文臣,有东林,有阉党。 可即便是阉党出身的黄立极、杨景辰,手底下也还算清白。 而最不清白的王体乾与田尔耕,却一个是东厂督公,一个是锦衣卫指挥使,皆是天子近臣。 东厂依旧是那个人厌狗嫌的模样,可田尔耕执掌的锦衣卫,风评却在悄然扭转。 连续数期的《大明时报》上,锦衣卫抓捕贪官的报道,夹杂在“天子三问”的连篇累牍之间,竟也格外显眼。 报纸上将抓捕现场描绘得绘声绘色,民众的反应,贪官的恐惧,锦衣卫的大义凛然,写得竟与坊间的话本一般引人入胜。 每一期,这个栏目的热度,几乎快要追上那牵动人心的《辽海丹忠录》了。 想到《辽海丹忠录》,吴孔嘉的内心不由得又是一声叹息。 最新一回报纸上,王三才潜伏半年,终于寻得机会,用偷偷藏下来的菜刀,去刺杀后金的牛录额真哈宁阿。 ——那个亲手斩下他父亲头颅的仇人。 未想到哈宁阿内穿内地走私而来的蟒缎,王三才的钝刀未能刺破。 最后还是拼死搏命,才将他拽入粪坑中溺死。 然而,刺杀成功,引来的却是更强烈的报复。 哈宁阿的哥哥抓不到凶手,干脆对整个牛录的汉人阿哈(奴隶)行“十一抽杀令”。 那个曾将窝头让给王三才吃的王大牛,那个为他寻来草药的王三姐,那个将自己儿子旧衣物送给他的牛老爹…… 一张张鲜活的面孔,一个个善良的人,皆因此惨死。 可直到最后,终究无人泄露,王三才就躲在地窖之中。 报纸上的收场诗他甚至都背了下来。 衔恨伏草半年期, 血刃终将仇头祭。 岂知拔刀图一快, 竟叫恩人赴泉台。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吴孔嘉只觉得这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扎进了他的心里。 这种感觉,与自己何其相似! 他为报父仇,投靠魏忠贤,状告叔父霸占黄山,盗卖木植,挟资打点,希求停侵。 本以为是一场告慰父母的快意恩仇。 却未曾想,魏忠贤的胃口哪里是区区一个吴家就能填满? 一场大案下来,叔父杖毙狱中,诚然称快。 但叔祖母、叔母、堂姐全都自缢,又何其惨烈? 株蔓牵连之下,歙县通邑之中破家百千。 此事做到此份上,他不仅仅是自绝于乡里,就连官场之中也将他视作猪狗狼犬一般的人物。 欲辩无言、欲辩无言啊…… 这新朝,这新政,这朗朗乾坤,似乎蕴含着蓬勃的希望。 只是,这希望,他配得上吗? 他心中百味杂陈,忽然听到一声悠长的通传。 “陛下升殿——” 小太监清亮的声音响起,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众人纷纷离座,躬身下拜。 朱由检身着一身玄色常服,大步流星地走入殿中,径直来到最前方的御案后坐下。 “都平身吧。”他的声音平静而有力。 众人起身。 吴孔嘉迅速收拾好翻涌的情绪,拿起纸笔,准备聆听记录。 这场会议,并非召对,也非觐见,陛下亲口命名为“拉通会”。 他们私下里也曾揣摩过圣意。 最终,还是黄立极的看法最被众人认同。 所谓“拉”,取自《周易》中“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之意。 所谓“通”,则取自“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之意。 却没想到陛下,遍读史书之余,居然对周易也有所涉猎。 “好了,各位爱卿,”朱由检并未急着议事,他往椅背上一靠,脸上带着一丝笑意,“今日,就不议具体事务了。” 他扫视众人一圈,缓缓开口。 “新政之事,咱们聊了好几日,总算有了个眉目。” “但这事不急,明日的朝会之前也聊不出最终的结果。” “就按之前说的,定十一月一日为期,再留足一个月,让各位好好聊清楚,聊透彻。” “至于今日嘛……” 朱由检顿了顿,目光落在了薛国观身上。 “薛卿,京师新政一期之事,可曾整理完毕?” 薛国观立刻站起身,躬身回道:“回陛下,所有结果均已整理完毕,呈交高太监处汇总了。” “锦衣卫裁撤之事呢?” 田尔耕与另一名官员起身:“亦已封档最新结果,提交高太监处。” “宫中裁员事呢?” “宫中监察事呢?” …… 朱由检一个接一个地发问,被点到名字的官员一个个站起身来回应。 他问的,都是登基以来掀起的实务。 这其中有的刚刚开始,有的则进行到一半,有的却已经完成。 这些,全都是他登基以来,挑选出的,能够立刻着手,且触动利益较小的事情。 如今,新政将起,是时候将这些“小成果”,拉出来给群臣亮亮肌肉,画画大饼了。 ——要吃肉,就得来得早才有肉吃,来得晚了只能去做小孩那一桌了。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高时明身上。 高时明心领神会,上前一步,朗声道: “回陛下,已确认文武百官、勋贵戚臣今在京者,共计一千六百四十九人参与朝会。” “另,共计八十面屏风及所需材料均已备齐,各处引导的小太监皆从内书堂抽调,已排演多日,万无一失。” 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站起身,踱了踱步,再次看向众人。 “诸位之中,有些人是从朕登基之日起,便陪着朕辛劳至今;也有些人,是半途加入朕这个班子的。” “大家辛苦了这么久,所行之事,看似不过内宫,不过京师。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他的语气变得柔和了些。 “今日,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再聊新政却是不缺这一天了。” “朕想着,干脆和你们单独聊聊,看看你们有什么期望,或者有什么意见,咱们集采众志,才好继续往下前进。” “等聊完,便都回家去吧,下午不必上值了。好好休整一番,明日,打起精神来,好好表现便是。” 众人面面相觑,多日忙碌之下,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最终,还是黄立极第一个反应过来,他领头叩拜于地。 “臣等,谢陛下恩赏!” 朱由检摆了摆手,转身走入了后堂的暖阁。 高时明立刻上前一步,对着黄立极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元辅,您先请吧。” …… 吴孔嘉默然地坐在原地,看着一位位同僚被叫进暖阁。 最开始是黄立极、成基命、杨景辰…… 然后是秘书处的同僚们。 每个人进去的时间长短不一,长的不过一盏茶时间,短的甚至只有半刻不到。 出来时,各人神色也各不相同。 有的面色振奋,仿佛被注入了无穷的斗志;有的神情平静,似乎只是进行了一场寻常的谈话;也有的眉头紧锁,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而他,作为秘书处最早的五人之一,竟被排到了最后一个。 等待,成了一种无声的煎熬。 他一开始还有心情翻看几页公文,可慢慢地,心情却愈发焦躁,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终于,秘书处的最后一人,齐心孝,从暖阁里走了出来。 他神色激昂,整个人仿佛在发光,见到吴孔嘉,他快步走来,一拱手道: “元会兄,到你了,陛下唤你进去。” 吴孔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万千思绪,整理了一下衣冠,迈步走向那扇紧闭的阁门,推门而入。 暖阁内,朱由检正伏在案上,拿着笔在纸上飞快地记着什么。 见他进来,皇帝只是抬了抬手,示意道:“坐吧,先等朕记完。” 吴孔嘉依言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下,心情七上八下。 似乎只是片刻,又似乎很久,朱由检终于放下了笔。 他抬起头,注视着吴孔嘉。 吴孔嘉的心中更加不安了。 他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脏之中的跳跃之声。 朱由检沉吟片刻,终究叹了口气,只是开口问道:“吴卿,你后悔过吗?” 吴孔嘉的脑中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离座,猛地跪伏于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砖上。 再抬起头时,他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 “臣……有罪。” 朱由检又是忍不住,叹了一声。 他既然开口,便一口气说了下去: “吴卿啊吴卿,总算你愿意对朕坦诚。” “但做错了,那就是做错了,国家是这样,皇帝是这样,臣子当然也是这样。” “刑部尚书乔允升,已到京中了。” “朕给他的第一道旨意,就是平反过往数年的冤案、错案。” “而徽州黄山案——正是其中最大的一桩。” “在朕的眼中,这桩大案,对天下的伤害,恐怕可以比拟杨涟之事了。” “杨涟之事,是士风,黄山大案,却是民心……” 吴孔嘉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 “天道好还,疏而不失。”朱由检的声音中似乎有些惋惜,“你的翰林,是当不下去了。珍惜在秘书处的最后时日吧。” “下去吧,回头你会被贬下去做个主簿。” “若你能做得好,咱们君臣,或许还有再见之日。” “否则……” 朱由检再度叹息一声。 他是真没想到这个聪明、好用的臣子背后居然还有这一桩故事。 他挥了挥手,不再多说。 …… 吴孔嘉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皇宫的。 他只记得自己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行尸走肉般穿过宫门,走下长长的宫道。 京城的喧嚣似乎离他很远,又似乎很近。 耳边是小贩的叫卖声,是孩童的嬉闹声,是车马驶过的滚滚声。 可这些声音都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他的脑海里,只反复回响着皇帝最后的那几句话。 “天道好还,疏而不失。” “你的翰林,是当不下去了。” “下去做个主簿吧。” “咱们君臣,或许还有再见之日。” 一句是审判,一句是刑罚,一句是……希望? 希望? 吴孔嘉的嘴角扯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一个戴罪之人,一个即将被天下士林唾弃的酷吏鹰犬,还配得上希望二字吗? 不知不觉,他已走到了家门口。 府邸的门匾上,“吴府”二字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着光芒。 他没有回自己的卧房,也没有去书房,而是鬼使神差地,一步步走向了后院的家祠。 灵堂里,父母的牌位静静地立在那里。 冰冷,肃穆. 吴孔嘉看着那牌位,一路紧绷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寸寸断裂。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 没有立刻嚎啕大哭,他只是跪在那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压抑着喉咙里的呜咽。 许久,他终于抬起头,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 “爹……娘……” 他嘶哑地开口,声音破碎不堪。 “孩儿……” “孩儿……” 吴孔嘉千言万语梗在心中,却又无话可说…… 他本想为父报仇,其家仇血恨,说来不过针对叔父一人而已。 然而最终却牵连了乡里之中百千人家,更让叔祖母、叔母、堂妹尽皆自缢而死。 叔祖母送来的桂糕,堂妹来探望却又被他斥退后那怯生生的神情,尽皆浮现眼前。 他本想光宗耀祖,却落得个身败名裂,即将被贬斥外放。 悔恨、恐惧、委屈……万般情绪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但在这无尽的痛苦之中,却又有一丝奇异的解脱感,从心底最深处升起。 就像一个背负了万斤重担的旅人,终于卸下了行囊。 终究……到了这一天啊。 过去,他总想为自己辩解,将一切归咎于魏忠贤的贪婪,归咎于世道的不公。 可皇帝的话,敲碎了他所有的伪装。 “做错了,那就是做错了,国家是这样,皇帝是这样,臣子当然也是这样。” 他吴孔嘉,就像那话本里的王三才一般。 岂知拔刀图一快,竟叫恩人赴泉台!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终于从他的胸腔中爆发出来。 他伏在地上,嚎啕大哭,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能如何……我能如何!” “我又何尝想过如此啊!” 灵堂内,两尊冰冷的牌位之间,青烟袅袅。 飞入梁柱之间,渐渐不见了。 (本章完) 以小见大:从黄山案之中看大明生态(免费章 以小见大:从黄山案之中看大明生态(免费章) p.s如果有了解黄山案的,可以跳到3300字后面去看党争部分。这部分很多人不知道。 不了解还是建议读读,否则很难理解吴孔嘉为何是这个表现。 黄山案这事情发生在徽州歙县。 (眼熟不,马伯庸的显微镜下的大明中那个丝绢案也发生在这里) 徽州嘛,山多田少,所以经商的人很多,徽商大家应该都听说过。 而吴家正是徽商之中的佼佼者。 他们多有钱呢? 从祖辈吴守礼开始,他们经营盐业、木业、典当业、成为了歙县豪富。 在万历初年,捐助二十一万两,吴守礼受封“徽仕郎光禄署正”(南京光禄寺的官职,从六品)。 吴时佐受封“文化殿中书舍人”。 万历中期,三大殿烧毁,抗倭援朝没打完,西南又出事了。 吴守礼又捐助三十万两,于是一日而五中书之命下。 吴养春、吴养京、吴养都、吴继志、吴希元,同时受封“中书舍人”。 所以很多人说明朝捐官,是确实有这个传统,榜一大哥起钱来,那也是大手笔。 当然,我并不是说这吴家就是什么良善商人。 他们在当地贿赂官员、兼并田产、贩卖私盐、隐蔽田产这些腌臜事估计也没少做。 但这可是【五十一万两】啊!金银也才百万每年。 这样的商人如果来上几十个,明朝还缺钱吗? 与其把钱拿去贿赂官员,贿赂太监,你为何不拿来贿赂皇帝呢?对不对? 吴守礼就是这样想的,他也得到了对应回报。 除了官职以外,万历皇帝收了钱是真办事的: 万历四十四年,巡按直隶监察御史骆骎曾以吴家隐报黄山官税为由,拟将黄山山场地的一半没收入官。 而万历对这份题本的态度是:留中不发! 哈哈哈!—— 然而,万历亡了啊,现在是天启当权的时候了。 这时候,两桩陈年旧案,就成为了吴家灭门的导火索。 【第一桩:吴养春、吴养泽争祖产案】 吴守礼死后,在祖产析产时,吴养春分得了2400亩黄山山场地和淮扬、天津、仁和等处的盐务。 其弟吴养泽不甘心这些黄山山场地让吴养春一人独占,因此对簿公堂。 这事最后没闹成,吴养泽中途死了(不知道是不是吴养春下的黑手,请注意,我是客观公正的,我始终没说吴养春就是什么好人。) 结果吴养泽的家仆吴荣起了黑心,不仅私吞了主人家产,还霸占了主人的妾室。 歙县虽然山多田少,但其实是个读书大县。 商人有了钱,最是热衷资助学业,因为希望官商相护嘛。 所以这件事对当地士风浓郁的宗族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于是吴养春便告到县衙,要求将吴荣置之重典。 然而,吴荣贿赂衙役,获释出狱,并潜逃于外,这事就没了结果。 也正是因为这件案件,才有了前面巡按直隶监察御史要求查没吴家黄山田亩一事。 但万历留中不发了,而吴养泽身死,奴仆吴荣逃亡,这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当然,在这里里面吴荣或许也是个忠仆,在保卫自己主家的财产,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除此以外还有另一宗旧案: 【吴祚衍之死】 吴孔嘉之父吴祚衍,是吴养春的族兄弟,为吴养春打理家业。 然而他却不明不白的死了。 有三种说法: 第一,宗族议事,当众侮辱:“众辱之,文石之父因郁郁死。” 第二,身体不好,病死的:“孔嘉父以弱病死。” 第三,贪了钱,被吴养春打死的:“养春怒,掷砚击之,中额死。” 但不管是哪种说法,吴孔嘉认定了是吴养春杀害了他的父亲。 他在寄宿黄山祥符寺苦读之时,一言不发,只在墙壁和床帐内写满了“死”字,以告诫自己不忘杀父之仇。 一直到这里,其实吴家还没事。 然而…… 东林、阉党的斗争风波将至,再与前述两桩恩怨情仇纠缠在一起。 吴家败亡,就在眼前了。 —— 【天启五年】 吴孔嘉进士及第,夺得榜眼。 三月十八日中一甲探,四月一日授翰林院编修。 等到谢恩前一晚,他就已经写好了旌表高祖父母的陈情疏。 黎明到朝堂,对同科状元余煌、榜眼华琪芳说及此事。 两人惊讶于他为什么这么急切,吴孔嘉没有对二人提及杀父之仇,只说道: “我小时候读《孝经》起就怀抱这个志向,如今有幸迎来了这天,感觉一刻也忍耐不住了。” ——这忍耐不住的,又哪里是孝心呢?还有吴孔嘉背负了十余年的杀父之仇啊! 然而吴孔嘉心中的怒火却还要再燃烧片刻才行。 很快,机会来了。 重修三大殿需要很多木头。 【天启五年九月】 给事中霍维华上疏建议“加取黄山之木”。 这其实是一个很合理事情。 因为取木这个事情,其实劳役很重。 过往从云贵等地取木,现在多一个黄山分担一下,合情合理。 但在歙县的吴养春听到这个消息吓得不行。 在明朝,大木这种事情,和皇家扯上关系,那就是找死了。 于是他吩咐家人吴文节持亲笔书信一封,赶赴京师疏通关节。 吴文节带着3万银两与吴君实、吴蹇叔、程梦庚、许应章、茅培等到京城四处打点。 其中程梦庚是监生,在京师熟人较多,竟通融到内阁首辅冯铨府中。 而冯铨,正是此时阉党一派的文臣头头。 【天启六年三月】 眼看金银开路,此事就要功成。 吴文节也松了口气,然后他多余地做了一件事情。 他去吴孔嘉的家中拜访了。 毕竟族中资助多年的子弟高中探,这感情总要再维护维护。 说不得吴家的生意还能更上一层楼才是。 到那个时候,又何必像如今这样,四处拿着金银开路呢? 官商官商,有官才有商啊。 这一去,那就坏了事。 吴文节居然在吴孔嘉的家中,看到了那个潜逃多年的背主家仆吴荣! 他震怒之下就要擒拿吴荣见官,但却碍于吴孔嘉情面作罢。 吴荣惊恐万分,当夜就将吴养春杀害吴孔嘉之父之事重提。 多番使力之下,吴孔嘉终于下定决心! 而吴孔嘉此时参与编撰《三朝要典》。 刚好就能搭上魏忠贤的线。 于是,吴荣出首,告发吴养春霸占黄山,隐没田地,迫害家人、兴建学院等事。 魏忠贤如获至宝,当即东厂堤骑四处,将一干人等捉拿归案。 为何魏忠贤如获至宝呢?仅仅是为了钱吗?请容我卖个关子,我们先顺着钱这件事把这事情说明白了。 【魏忠贤牌榨汁机,登场!】 魏忠贤先是将入京跑动的吴君实等六人捉拿在手。 口供证据拿足以后,在天启六年闰六月,魏忠贤这才正式上奏吴养春前述等事。 天启大怒,下令其余案犯:“著锦衣卫差的当官旗前去,与同抚按提拏,扭解来京,一并究问。” 【天启六年七月】 吴养春等一干要犯,在锦衣卫千户王莅民所率缇骑的押送下抵达京师。 然而刚到京师,他便跟着王莅民,将数万两送到了掌锦衣卫事的左都督田尔耕手上。 有用吗? 没有用的,这个案子已经不仅仅是钱的事情了。 冯铨保不住你,田尔耕当然也保不住你! 【天启六年九月】 很快,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吴养春坐赃银六十余万两,程梦庚等赃银十三万六千两,其山场木植银三十余万两。 总计103.6万两,开抢! 【天启六年十二月】 工部营缮司主事吕下问奉命前往歙县追赃。 这家伙可了不得,出个差事,拖家带口三十余号人一起过去。 到了发现吴养春的家业已然衰落了。 吴守礼死后分五支,而吴养春之父下来又分了多支。 吴养春本人的家业,离这所谓的一百万两赃款,实在是差之甚远。 问题不大。 吴养春不够,还有吴氏宗族。 吴氏宗族不够,还有整个歙县的人家嘛。 但是,我们是做官的,要文明一点,不能那么没手段。 于是吕下问,将吴养春那号称价值三十万两的土地拍卖,强令当地富户购买。 当然,他自己也要多少赚一点。 赚多少呢?不多,只是稍加两万两而已~ (这里也是明末贪污的一个参照物,是贪,但还真没贪太多。十五分之一,有点低了。) 其中一位商人吴献吉被摊购价值一万余两白银的黄山山地,无力承购,被迫逃亡。 这一逃,那就逃出事来了。 【天启七年二月三十日】 钦差捕快及两名捕丁前往吴献吉在岩寺镇的亲戚家“追赃”,家中无人。 但你吕大人要赚钱,我们捕快就不用赚钱吗? 于是又破门而入与案无关的邻居家敲诈,独居妇人高声呼救,附近百姓闻讯赶来,乘势打死捕丁。 芜湖~要民变咯~ 当天就有人在大街上到处张贴“逐部安民”四个字。(我怀疑是商人士绅开始发力了) 【天启七年三月一日】 第二天,当时的歙县县令倪元珙(倪元璐堂兄)拿着揭帖去见吕下问,劝说:“可悯众怒难犯,宜思善策以弥变”。 吕下问不听,结果当天夜里就有百姓前来围堵县衙,吕下问狼狈逃跑。 愤怒的百姓打烂了县衙,将他的官印和敕书全部砸烂。 【天启七年四月初二】 消息传回京城,很快,吕下问削籍回乡。 魏忠贤派出了他的忠诚部下,大理寺寺正许志吉前往拿脏。 许志吉何许人也? 万历时故大学士许国之孙,以祖荫而为中书舍人,不走进士途径,升任大理寺正。 这就是魏忠贤为何能起势如此快的原因之一。 只要投靠,不问好坏、不问出身,官是大大的有。 更关键的是,许志吉也是本地徽商出身,也是豪强大户。 下去之后,什么狗屁民变,是一点声儿都不响。 直接将吴氏宗族按在地板上摩擦。 当然,贪污受贿也是免不了的,毕竟都投靠厂臣了,难道还要讲道德公义吗? 反正呢,一百多万两,最后还是没搞出来。 因为——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二日,天启驾崩了。 算算时间,恰好就在这个时候,许志吉应该也收到消息了。 但不管如何,整个吴氏宗族破家的破家,逃跑的逃跑,自缢的自缢。 吴孔嘉本来想要杀的吴养春固然是死了,但他也自绝于自己整个家族了。 —— 【黄山案下的大明生态】 1商人是个屁,官才是第一位的。 各位没意见吧? 另外中官也是官,甚至是最牛逼的官。 什么江南商人、晋商、盐商,手里有钱不假,但都是要依附官员(或者勋贵)的。 吴家为什么这么惨? 一方面是万历没了,换了新皇帝。 另一方面是他们依附的对象,在走下坡路。 他们依附的人是谁? 东林一期!(我自己取的名字,就是杨涟、左光斗这批哈) 怎么看出来的呢? 还记得吴家的罪状吗?除了隐瞒田地,迫害兄弟以外,还有一条是“开办书院”。 这个书院就是崇文书院。 罪状原文说:奉旨拆毁天下书院,吴养春不遵明旨,巧立名色,改为书馆,令子吴继序同汪时胤在内看书,招聚朋党。 这就要说到党争之事了。 2东林、阉党之争。 与其说党争,不如说是阉党单方面对东林的追杀(因为天启六年了这个时候)。 要说党争,就得往前说说。 歙县这地界,再往前,出了个牛逼人物——汪文言。 大家感兴趣可以去搜搜,我在这里再写,字数就有点太多了。 总而言之,他是东林一期之中的关键人物。 魏忠贤曾经以他为着手点,通过《封疆通贿案》掀起对杨涟的攻击,最终将东林党一网打尽。 那些说魏忠贤救国的要搞明白一个事实。 一直到天启四年、天启五年,魏忠贤才真正扫除东林,执掌大权。 我看到有人把整个天启年间成功的事就归给魏忠贤,失败的事情就归给东林,就想笑。 这些人,连魏忠贤上位的时间都说不清楚。 ——有没有可能,真正在这后面,推动事情前进的,是天启呢? 算,最近受弱智言论攻击,一肚子气。 重新说回来罢。 再联系前文所提,令子吴继序同汪时胤在内看书,再加上不拆毁书馆一事。 那么真相就浮出水面了。 为什么吴养春钱给到冯铨没用,给到田尔耕也没用? 因为魏忠贤就是把他当东林在扫。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魏忠贤在东林同志录中,称吴养春为赀郎武弁山人,又称之为东林钱库。 3阉党救国?救个屁! 我不理解很多人读明末,为什么代入的是皇帝,是阉党。 你想象一下,你在家里好好坐着。 突然本地有个人犯事了,于是一堆锦衣卫涌过来。 而且这些锦衣卫很多都是无赖,一听出外差,赶忙贿赂来买一个一起出差的名额。 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也认为当地的商人、士绅在背后推波助澜,煽风点火。 但这些锦衣卫就不该死吗? 莫名其妙的,现实里又没当过什么大官(我也是),何以如此喜欢代入阉党和特务派系。 事实上,当一个明朝的士人,选择了风评不好的阉党。 在全心全力去做皇帝想做的事之时,肯定也会为自己捞足好处。 用这种特务政治,就想用霜之哀伤对敌一样,一边砍敌人的血条,一边扣自己的血条。 而事实上,事情并不是没有更好的方法的。 更何况魏忠贤也没收商税,他还免了陕西的商税呢。 他又不是什么阶级代表,他就是照顾自己派系的人,打压其他派系的人,全心全意完成皇帝的旨令而已。 莫名其妙就被塑造成能收税的代表了。 魏忠贤掌权的几年,太仓岁入从900万两,一路下滑到了360万两。 等崇祯登基后,才又恢复到800万两。 这就是阉党救国?! 4最后,整个大明中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比如这个故事里的吴养春,看起来非常无辜。 但其实又哪里无辜了呢?行使贿赂,隐瞒田地,甚至可能有迫害宗族等举(这个不一定)。 只能说,明朝延续到1627年这个时候。 官是狗屎、商是狗屎、儒生是狗屎、胥吏是狗屎、皇帝和宗室更是屎中屎。 哪怕孙传庭,做知县的时候,估计也是收常例银的,因为史书没说他不收哈哈。 一般来说有不收的,都会大书特书,例如这个故事之中的徽州知府石万程。 他后来崇祯年起复去当常州知府的时候就不收。 (崇祯反而是挺好一个人,从这个角度来说,可惜了。) 大部分人都在屎坑里浸泡着,谁也别说谁。 相较而言,一期东林反而是有那么一点浪漫主义色彩的。 左光斗、杨涟确确实实在做一些事情。 当然…… 二期东林就开始有点扯淡了(指复社那批,聚集了几千人的)。 但二期东林之中,其实也孵出了顾炎武、王夫之这样的角色,不是吗? 我这本书里,孙传庭也是个地主,黄立极也收钱,薛国观也不一定是个圣人,卢象升还是黄立极的门生,这些后面慢慢都会写到。 祖大寿贪中贪,曹文诏也是贪贪贪。 只是主角吹起了号角,最身边的人,总归要装一会的。 主角的火力辐射范围,道德底线总要比整个大明高一些的。 我已经打算找个章节,砍死个重要人物了,只是暂时没想好砍谁…… 你们有不喜欢的人物可以推荐一下,我后面拿他当打老虎打一打。 别砍高时明就行,高时明是确实还行的。 主角在这个屎坑里,说实在的,要去杀杀杀改革,说不定整个天下先崩盘了。 如果去走传统帝王,如同张居正那样的新政,估计也是很难办到。 不是能力不行,而是时间不允许,留给主角的时间也就10年。 1637年全面天灾来临之前,搞不定,直接去南海练游泳吧。 说不定还能写本书叫北美1637哈哈。 说白了,只能是一点点淘换利益群体,不断拉多数人,打少数人,慢慢澄清风气罢了。 这也是我为什么非要先建设京师的原因。 要把京师打造成一个“儒家圣地”,让他们看到天下是可以变成这样的。 用先进的卫生文明城市去冲击他们的观念,增强对“好人”的吸引力,和对“坏人”的压制。 (当然这只是手段之一,还有很多乱七八糟手段一起上才行。) 让来过京师的人,再回去自己的家乡,就像从中国回去印度一样! 说实在的,眼皮底下的京师如果治不了,也别想着治大明了。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诚如是也。 唉,就写到这里。 最近流量不知道哪里来的,每天1000+收藏,动不动就冒出几个人来骂我。 我每天各种找史料,各种看论文,结果要被这些一本史书都没看过的人骂,真是服了气了。 我这人,最厌蠢,实在是憋了一股子火,各位见谅。 【本章免费,也不算本月更新字数】 (本章完) 第155章 皇帝今天也休半日(内有05份日常) 第155章 皇帝今天也休半日(内有0.5份日常) “以吴孔嘉作为抓手,摸清底层胥吏痛点,打通相应卡点,探索胥吏晋升的通路,进而打出一套整顿底层吏治的组合拳。” 写完这句黑话,朱由检搁下手中的毛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桌案上,其余十几个册子已经一一合拢,放入那个特制的紫檀木盒中。 前面的一个多时辰,他都在与那十五个新政班子的核心成员单独面谈。 谈野心,谈困难,谈朕能给你什么,谈你想要什么,谈你的家庭,谈你的志向。 剥开层层话术,核心无非八个字——知其所欲,人尽其才。 圣人御下,赏罚之外,尤在人心。 想让马儿跑,不仅要给足草料,更要让它看到远方那片最丰美的草原。 而他这个皇帝要做的,就是为每个人指出那片独一无二的草原。 这套前世磨砺出的本事,如今用在这群大明朝最顶尖的精英身上,竟也有种别样的快感。 将吴孔嘉这封册子也放入盒子锁好,朱由检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筋骨发出一阵轻微的噼啪声。 他转头问道:“高伴伴,下午什么安排?” 一直侍立在旁的高时明,躬身道:“回陛下,今日下午可以有安排,也可以没有安排。” “哦?”朱由检眉头一扬,转过头来,“这是个什么说法?” 高时明不紧不慢地答道:“原定的安排,是召见袁可立、王洽、刘鸿训、侯恂几位大人。但是……陛下今日不是让各位大臣都提前下值了么?那陛下您呢?”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由衷的感慨:“臣自陛下登基以来,日日见陛下夙兴夜寐。” “卯时便起,校阅勇卫,亲耕农田,批阅奏疏。” “午后约见群臣,更是会议不断。” “到了晚间,还要复盘一日得失,研读经史公文,往往要到亥时方才歇下。” 高时明深深一揖,神色是从未有过的郑重。 “臣历经四朝,也从未见过如陛下这般勤政的君主。” “然道家养生上来说,弓满易折,器满易盈。张弛有道,方是长久之计。” 他抬起头,目光恳切地看着朱由检,“是故,臣斗胆,恳请陛下今日也休沐半日。” 朱由检闻言,一时默然。 他看着眼前这个面白无须,总是带着谦恭笑容的太监,心中流过一丝暖意。 片刻之后,他神色温和下来,嘴角带起一丝玩味的笑意:“高伴伴,这可是佞臣之言了。” 高时明微微摇头,只是微笑,也不辩解。 朱由检摇了摇头,也觉得自己确实是应该休息一下了。 神经绷太紧确实会出问题,他还想活到喝到可乐的那天呢。 ——话说制备二氧化碳,到底是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技术,还是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技术来着? 不过…… 当他停了下来,却一时有些茫然。 前世的他,也是个资深躺平党,能摸鱼时绝不放过一分钟。 可穿越以来,强烈的危机感和操弄一国命运的巨大诱惑,推着他疯狂前行,几乎没有停歇过。 这封建帝王的享受……他还真有些陌生。 朱由检忍不住问道:“这宫里,有何可供玩乐的?” 高时明一听,顿时来了精神。 他虽然劝皇帝休息,却也不敢真做什么佞臣,那些引诱君主堕落的玩意儿,如赌博、斗兽、木匠活之类,是万万不能提的。 但正经的娱乐,宫里可不少。 他眼珠一转,提议道:“陛下,要不……传钟鼓司的人来?让他们演一出傀儡戏?” 朱由检在脑中搜寻了一下原主的记忆,兴致缺缺地摇了摇头。 咿咿呀呀的唱腔,配上慢吞吞的动作,无甚乐趣。 他在后世,饱经各类经典电视剧、电影的洗礼。 更别说降维打击,吞噬脑子的短剧了。 一句“贱人!你竟然敢勾引我老公!”,拿到这个世界来绝对可以掀起一场文学革命。 不过,或许可以吸取后世一些经验,把戏剧拿来做宣传工具。 说起这个,那个阮大铖或许可以起复。 此人节操虽碎了一地,但写戏曲确实是把好手,正好让他来写些宣传新政的本子,寓教于乐嘛。 “陛下?陛下?”高时明见皇帝走了神,忍不住轻声呼唤。 “啊?”朱由检回过神来,暗骂自己一句实在是牛马之姿。 他摆了摆手:“不行,换一个。” 高时明见状,又想了想:“那……去万岁山打弹弓?臣听闻,陛下幼时颇好此道。” 朱由检又搜了搜记忆,发现这倒不是假话,原主崇祯还真就喜欢玩这个。 但他依旧摇头:“朕若要打猎,自当用弓箭,弹弓……终究没甚意思,换一个。” 高时明皱着眉头,隐隐觉得不妙。 总不能一个喜欢玩的都没有吧? 他绞尽脑汁,又道:“那……看些话本小说?宫中藏书颇丰,有如《人镜阳秋》、《闺范图说》这般正经些的,也有《三国志通俗演义》这般说史的,如《耳谈》、《仙佛奇踪》这般志怪玄奇的也有。” 小说? 朱由检的思绪又开始飘飞。 《辽海丹忠录》的主线得重新梳理一下了,王三才杀了人,要开始逃亡,正好借他的视角,把辽东的走私、将官的贪腐、后金的凶残,以及皇上派的钦差和锦衣卫如何力挽狂澜都串进去。 写小说不是目的,夹带私货,进行政治隐喻才是目的…… 停!朱由检猛地刹住了自己的思绪,心中暗骂一声。 他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这个也算了,还有别的吗?” 高时明脸上的神情已经有些尴尬了,他没想到劝皇帝休沐,竟然是这么难的一件事。 他接连又报出了好几样:锤丸、马戏、蹴鞠、鼓乐…… 可朱由检的头,却摇得像个拨浪鼓,没有一样能勾起他的兴趣。 好无聊啊……这明朝皇帝的生活。 小说是无聊的,戏曲是无聊的,音乐也是无聊的,甚至连他偷偷翻过的春宫图,画工都那般隐晦抽象…… 没有电脑,没有网络,没有游戏的世界,真的好无聊。 朱由检叹了口气,彻底放弃了。 “罢了,这些朕都不喜欢。”他从御座上站起身,掸了掸衣袖。“摆驾坤宁宫吧。” “朕还是去看看长秋是不是消气了吧。” (附图,第三次日讲以后,最新的永昌帝君每日行程表) (本章完) 第156章 帝王无家事(有周钰,087份日常) 第156章 帝王无家事(有周钰,0.87份日常) 秋日的天光穿过窗棂,将坤宁宫照得透亮,却驱不散其中的清冷。 “皇后殿下!陛下……陛下正往坤宁宫来了!” 一名小太监冲入殿内,尖细的嗓音划破了满室寂静。 原本抱着个软枕,正缩在暖榻上眼神空空发着呆的周钰,一跃而起,那双原本黯淡的眸子里瞬间迸发出惊人的亮光。 “快!快伺候本宫更衣!” 整个坤宁宫仿佛瞬间活了过来。 宫女们乱作一团,有的捧着凤冠霞帔,有的急着取来妆匣。 “把那架织机,快,搬到后面去,别让陛下瞧见!” “去暖窖里把那几盆开得最盛的‘姚黄’牡丹给本宫搬来!” “陛下爱喝的君山银针呢?还不快去备着!” 一时间,脚步声、催促声、器物碰撞声响成一片。 宫女们如同被旋风卷起的陀螺,团团乱转。 有的为皇后挑选着搭配凤袍的玉佩,有的拿着小巧的眉笔细细描画,有的则小心翼翼地为她簪上点翠的头面。 胭脂、口脂、眉黛……每一样都用最精致的瓷盒装着,宫女们的手法娴熟而迅捷。 就在这片忙乱之中,又有小太监在殿外高声传报: “陛下已过西华门了!” 殿内众人动作猛地一滞,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下一瞬,是更加疯狂的忙碌。 终于,当一切尘埃落定,殿外传来太监高亢的唱喏声时,坤宁宫内已是落针可闻。 朱由检踏入坤宁宫时,闻到的是一抹幽幽的檀香,浮动在暖融融的空气里,带着安神的气息。 他推开殿门,看到的却不是想象中长秋娇嗔或埋怨的模样。 周钰一身翟衣,头戴九龙四凤冠,珠翠围绕,面容端肃,竟是以最隆重的大朝仪仗,静静地站在殿中。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满殿的宫女、太监乌压压跪了一地。 朱由检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挥了挥手:“都退下吧。” 众人如蒙大赦,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这偌大的空间留给了这对帝国最尊贵的夫妻。 朱由检心中微叹,走上前去,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试图打破这凝重的气氛。 “本是夫妻家常,今日如何这般隆重?” 周钰强作冷漠,转过身去,轻轻刺他一句: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陛下已有半月未曾踏足坤宁宫,如此已有四十五年矣。妾身自然要隆重相迎。” 一句话,便将朱由检堵得哑口无言。 他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呐呐不知该说些什么。 怪谁呢? 当然是怪那个神奇岳父了。 京师新政,勋贵百官纷纷捐银修路的时候,一毛不拔就算了。 居然还派了管家去圈占他当初留给魏忠贤家眷的那一百顷地。 这简直是把他的名望和信誉扯下来践踏。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面上做一套,底下做一套呢! 这事,东厂、锦衣卫自然不敢主动上报,这不是给皇帝和皇后之间扎刺吗? 满朝之中阉党不敢上报,怕被牵连,东林也不愿上报,恨不得魏系再惨一些。 还是他自己百忙之中想起这个闷雷,专门叫来王体乾定向询问,才问出了这奇葩之事。 果然是历史上那个又蠢又贪的德行,一点没变。 怒,当然是不怒的,毕竟早有所料。 他只是借着这个机会,把周奎请封伯爵的奏疏压住了,转而只批了他舅舅刘效祖的新乐伯。 废物,也有废物的用处。 刚好用来刷他的声望值。 此事于国,他问心无愧。 可于家,这事情就讲不清了。 做了这“亏心事”,他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周钰,干脆当起了鸵鸟,一头扎进了西苑。 此刻,殿内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安静。 咫尺之间,竟如天涯。 周钰背对着他,等了许久,也未曾听见身后有任何动静。 她心中的委屈和一丝丝的焦急交织在一起,忍不住悄悄回眸。 却见朱由检就站在原地,眉头紧锁,满面愁容,似乎在为什么天大的事情烦心。 那一瞬间,她心中筑起的高墙便轰然倒塌。 所有的矜持、所有的怨怼,都化作了滚滚而下的泪珠。 她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抽噎,猛地转身扑了过来。 “呜……” 起初只是压抑的啜泣,很快,便化作了嚎啕大哭,仿佛要将这半月来的所有委屈、所有担惊受怕,都尽数宣泄出来。 朱由检叹了口气,轻轻拍打着她微微颤抖的背。 怀中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哽咽。 他心中早已有了决断。 先封吧,安抚住皇后,也堵住天下的悠悠之口。 毕竟苛刻外戚……也是个损名望的事。 拖久了,文臣之中都忍不住要有人挑出来劝谏了。 唉……毕竟谁能知道这外戚是个粪球啊。 实在不行后面再看他行径,有错就罚,有错立罚便是。 他既然今天来了,便做好了退让的准备。 “好了,是朕不好。”他放柔了声音,“国丈封侯的奏疏,朕明日便批了。” 他以为这会是灵丹妙药。 谁知,周钰一听,身体一僵,竟哭得比方才还要伤心。 这下,朱由检彻底懵了。 他心中一阵无名火起,难怪历朝历代的外戚都如此面目可憎,这公与私,情与法,着实难断! 他的退让是有限度的,若是她也如她父亲那般…… 他心中恼火,语气也冷了几分:“国丈奏请两千顷地之事,实在太过!” “如今国库艰难,新政推行在即,断不能再开外戚求献之风!此事,绝无可能!” 怀中的哭声,戛然而止。 周钰猛地抬起头来,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震惊和不可置信。 “陛下是不是觉得……臣妾眼里也只有那点私利?” 朱由检被她问得一愣。 “信王!信王!” 周钰气得发抖,忍不住连叫两声。 只一瞬间,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干脆一把扯过皇帝的龙袍衣袖,胡乱拭去脸上的泪痕。 “是!臣妾知道父亲不懂事!”她带着浓重的鼻音,声音却陡然拔高,“这半月,臣妾在宫里不是织布,就是抄写《女诫》,难道是为了逼陛下给他封赏吗?” 她仰起满是泪痕的脸,直视着皇帝错愕的双眼,语气里充满了委屈与不甘: “人人都说你是圣君降世,可妾也是读过书的!如何不知如今国步维艰,需君臣百姓竭诚共济的道理!” “妾身生气,不是气你不封父亲,不赐田土!”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泣音。 “而是气你……气你将妾当做了那些以色媚上、偏庇家人的妇人!” “君为天下主,妾亦知兴亡。所争难道只是富贵吗,不过是一寸心而已!” 两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你亲耕于西苑,为天下农事操劳,妾难道就只能在深宫之中,坐享其成吗?妾也寻来了织机,也想学那桑蚕之事,为你分忧,为天下尽一份力!” 周钰越说越气,话语也渐渐不管不顾。 “你若是以妾不贤,大可废后!妾身,却绝不是那等贪图富贵、乞求荣华之人!” 说到此处,她终究是忍不住,再次哽咽起来。 “父亲之事,你秉公处置便是,妾从未有过一言求情,你……你为何就将妾身想成了那般不堪之人?” “难道,非要妾将这颗心剖出来给你看,你才知真假吗?” 她再也说不下去,猛地转过身,扑到暖榻之上,将脸埋在锦被里,又一次痛哭起来。 然而这一次,她哭了许久,身后却半分动静也无。 难道……他真的生气了? 周钰心中一慌,哭声渐止,她小心翼翼地转过身。 殿内,空无一人。 朱由检,竟已悄然离去。 巨大的悲伤和绝望瞬间将她淹没。 她仰头倒在榻上,只觉浑身发冷 周钰胡乱扯过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蒙住,在那片黑暗中,缩成了一团。 他不要我了…… 他终究是嫌弃我了…… 我要被废了…… 废就废!我不是那等人! 不,我没有错!错的是他!是他不信我! 可我……舍不得他…… 各种念头在她脑中纷乱交织,泪水无声地浸湿了枕巾。 就在她悲伤至极,几乎要昏厥过去的时候。 头顶的被子,突然被一股温柔的力量掀开了。 光亮重新照了进来,有些刺眼。 周钰睁着一双又红又肿的眼睛,迷茫地看去。 朱由检就站在榻边,脸上再无一丝一毫的阴霾,取而代之的,是她所熟悉的,那如春风般和煦的微笑。 他手中拿着一块温热的巾帕,声音里满是歉意。 “好了,长秋,是朕不对。” “先擦擦脸好不好?” “等会儿,我们一起用膳吧。” “等用完膳,你再来教教朕如何织布。” 周钰吸了吸鼻子,看着他眼中的温柔,只是不动,任由泪水挂在长长的睫毛上,要落不落。 朱由检便俯下身,拿起温热的巾帕,轻柔地为她擦拭着脸上的泪痕。 巾帕盖在脸上,挡住了视线,也隔绝了尴尬。 正当他细细擦拭着她脸颊时,从巾帕后面,传来一个闷闷的、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 “那……妾要吃天津的螃蟹……” 朱由检擦拭的动作一顿,后世一个电影片段突然闪入脑海之中。 他忍不住一笑,“可以,都依你便是,以后每个月陪你吃一次螃蟹。” 周钰忍不住破涕为笑,伸手抢过手帕:“哪里有每月吃的道理,螃蟹只有秋时才最好吃的!” 她胡乱擦了擦脸,却见擦下来一团胭脂,又突然不好意思起来。 “你快先出去,待妾身梳洗一番再来,出去……出去出去……” …… 殿门“吱呀”一声在他身后合上,将一室的温暖与旖旎尽数关在其中。 秋日的斜阳穿过廊庑,在朱红的廊柱间投下长长的影子。 萧瑟的秋风拂过,吹散了他心头最后一丝暖意,让他的心神重新变得清明而冷冽。 他负手立于阶前,仰望高远的天空。 天色阴沉,仿若灰铅,衬得这巍峨的紫禁城愈发压抑孤寂。 嫡长为本,宗庙之固,此乃万世不易之祖制。 然天下神器之重,岂是“嫡长”二字便能轻易承负? 再过十几年,究竟是继续走明朝的嫡长子,还是走清朝的九龙夺嫡呢? 等到他六十岁之时,那时候四十岁的太子或皇子们,又将是什么心态呢? 四十年的改革又能够催生出怎样的阶层和群体,这些人又会和皇家之事如何纠葛? 他的皇后,他的储君,他所要面对的祖宗法度…… 桩桩件件,都缠绕着江山社稷,没有一件可以称之为“家事”。 朱由检神情平静。 身作帝王,某种意义上,便已不是人了。 他想推动王朝前进,王朝的各种力量却也试图将他拽回原地。 国事如此,家事其实也是如此。 朱由检背在身后的手用力一握。 ——明日的大朝会,他将让这个天下,都看看他掀起的风暴究竟如何! 雄心刚刚升到一半,背后的门扉突然打开。 朱由检脸上的表情瞬间柔软下来,转过身温和笑道: “走吧,长秋,先吃饭去。” (本章完) 第157章 风雪将至 第157章 风雪将至 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寒风吹过,发出呜呜的声响。 王承恩紧了紧身上的袍子,忍不住哈出一口白气,飞快地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 他站在一座巨大的屏风旁边,这屏风足有一人多高,用厚实的木料作框,下面装着木质滚轮,裱着几层洁白的纸张。 放眼望去,从皇极门下的御座前,一直向外延伸,整整八十座这样的屏风,无声地矗立在丹陛两侧。 这阵仗,他入宫以来闻所未闻。 内书堂的太监近乎倾巢而出,两人一组,负责一座屏风。 王承恩的搭档是方正化,他最相熟的方公爷爷。 他们的任务,是在听到特定信号后,一同将屏风上的纸张撕下,露出下一层的内容。 为此,他们甚至在课业之外,专门抽出时间演练了数日。 “咚——咚——咚——” 接连三通鼓响,厚重而沉闷,穿透清晨的寒雾。 这是旗尉入场的信号。 大汉将军、红盔将军、散骑舍人,甲胄鲜明,步伐整齐,依次在指定位置站定,为即将到来的大朝会构筑起威严的框架。 王承恩的目光从那些锃亮的盔甲上扫过,却冷不丁地看到对面的方正化挤眉弄眼。 他顺着方正化的眼神望去,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端倪。 正对着他们的一名大汉将军,身形魁梧,站得笔直,可他背心处的盔甲上,竟然锈迹斑斑,在这一片肃杀的仪仗中,显得格外刺眼。 他又转头看了看,才发现他附近的大汉将军似乎都是如此。 要么是甲胄破损,要么是军靴残旧,看起来十分窘迫。 看起来似乎还不如他们这些内书堂的小太监们光鲜。 …… 王承恩心里怪怪的。 三个月以前,他还躺在京城某个小黑屋里痛哭呢,又哪里会知道大汉将军应该是什么样的。 只是……总感觉不太对。 王承恩看了方正化一眼,谨慎地摇了摇头。 方正化翻了个白眼,也不在挤眉弄眼了。 两人垂手站着,眼观鼻,鼻观心。 午门上的一声钟声悠悠传来,这是文武百官入场的信号。 他们穿着品级各异的朝服,按文东武西的序列,鱼贯而入。 然而,当他们踏入皇极门广场,看到那八十座屏风时,原本整齐的队列中,立刻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 走在前面的大学士和部堂倒是心中有数。 毕竟这东西他们在第三次日讲之时已经看过了。 五面屏风和几十面屏风相比,虽然有些震撼,但也在常理之中。 他们很快便恢复了平静,目不斜视地走向自己的位置。 而跟在后面的中低层官员们,则没那么好的养气功夫了。 他们中的许多人,早已通过各种渠道听闻了些许关于“第三次日讲”的传闻,此刻亲眼看到故事中的场景就在眼前,无不面露讶色,交头接耳,对着屏风指指点点。 难道…… 今天又有经世公文? 陛下终于要答“人地之问”了? 他的回答,又会和京中如今普遍谈及的那些做法有何不同? “陛下升座——” 随着一声悠长的唱喏,朱由检身着龙袍,头戴翼善冠,从门后走出。 他一眼扫过下面黑压压的臣子,径直落座。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跪拜声后,群臣起身。 永昌帝君登基以来的第二次大朝会正式开始! 鸿胪寺一声高唱: “奏事——” 顺天府尹薛国观轻轻咳嗽一声。 等了片刻后,便在在无数道惊诧的目光注视下,从队列中走出,行至御前,跪倒在地。 “臣,顺天府尹薛国观,请奏京师新政,修路一期之事。” 他的声音不算洪亮,但在此时寂静的广场上,却造出了轩然大波。 群臣顿时哗然。 大朝会的奏事流程,乃是祖宗传下的规矩。 谁先谁后,谁主谁次,都有着严格的讲究,是朝堂秩序的体现。 吏部为天官,礼部掌仪典,再往后则是其他各部。 顺天府,如何能在这大朝会上第一个奏事? 方才入京的侯恂,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异样。 天道循环,人事代谢。旧辙方故,新轨将成? 这位新君,要将今日这场大朝会上宣告他的新政么? 御座上,朱由检对下面的骚动恍若未闻,只是淡淡地开口。 “奏。” 薛国观早已知晓流程,他镇定地从袖中取出题本,双手呈上。 一名鸿胪寺官员连忙上前接过,转身快步走到丹陛中央,展开题本,大声念诵起来。 “臣,顺天府尹薛国观,领圣谕督办京师修路一事。自九月四日领命以来,赖圣上天威,各官用命,一期工程已然……” 就在鸿胪寺官员开口的瞬间,一道鞭响同时响起。 王承恩和方正化精神一振,与其他、屏风后的太监们一起,动作整齐划一地将面前屏风的第一层纸“哗啦”一声撕下! 露出了下面早已写满字迹的第二层。 鸿胪寺官员的声音洪亮,口音醇正,远远地传开。 侯恂,正站在队列中间。 他没有去听那鸿胪寺官员所念的题本之词。 敏锐地嗅觉告诉他,一切的关键在屏风之上。 他是眯起眼睛,仔细看向不远处那座屏风上的文字。 一看之下,果然如此! 屏风上的文字,与鸿胪寺官员念诵的奏疏内容,并不完全一致! 这里的文字,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繁复的修饰,只有一行行清晰、利落的条目。 【京师修路一期工程概要】 【筹集金额】:共计五十一万四千二百两。 【修路范围】:宣武门大街、朝阳门大街,共计一千二百九十三丈。 【修路标准】:路中八丈铺以石板,路面微拱,以利排水。左右各一丈,辟为行人道,栽植树木以为分界。 【修路进程】:自九月四日始,耗时十六日拆除沿街违建。自九月二十日起开始整体铺路工程,预计可于十二月一日前完工。 【工程费用】:初步匡算,约二十八万八千一百三十三两。所募捐银,尚余二十二万余两。 在费用的最后,还有一行极小的小字:(注:最终费用以工程完结后司礼监、顺天府尹、秘书处审核算为准。) 秘书处?什么秘书处? 抛开这个不谈,这个制式,似乎比他近几日在京中搜罗来的经世公文还要更不一样?! 如今流传出来的经世公文还会偶尔做些骈四俪六的文章。 这份公文却……如此直白而利落! 没有“仰赖天恩”,没有“臣等惶恐”,只有冰冷的数字和明确的条目。 每一笔钱的来路,每一段路的规划,每一个时间的节点,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鸿胪寺官员很快宣读完毕,退到一旁。 御座上的朱由检看着下面已经有些歪斜的队列,和那些伸长了脖子望向屏风的官员,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是。” 他又只说了一个字。 跪在地上的薛国观,仿佛没有听到身后群臣的议论,再次从袖中掏出一本题本,高高举起。 “臣请奏京师新政,修路二期之事!” 群臣的骚动更大了。 一件事,分两次奏?这又是哪门子的规矩? 朱由检依旧惜字如金,点了点头:“奏。” 鸿胪寺官员再次接过奏疏,清了清嗓子,开口念道: “臣领修路事后,京中百姓多感圣上恩德,言为善政。然一期所募之银尚有盈余,而京师饥民又日趋增多,臣不忍坐视。故,臣请圣上恩准,以所余之银,并再行募捐,同时开启京师修路二期……” “哗啦——” 八十名小太监再次动手,将屏风翻到了第三页。 侯恂凝神看去,发现这一页与上一页又不相同。 文字少了很多,右侧居然还多了两幅他从未见过的草图。 【京师修路二期工程计划】 【修路范围】:阜成门至都察院路段,约一千三百丈。安定门至隆福寺路段,约一千二百丈。共计两千五百丈。 【修路标准】:大街规制同前。小街则路中铺设四丈石板,两侧人行道共一丈。 【修路进程】:预计十月一日开始拆除违建,整体工程于十二月十五日前结束。 【预计金额】:约四十一万两。 【所需支持】:恳请圣上恩准,向京中豪商、士绅再次募捐。凡纳捐万两以上者,除勒石为记外,可荫其一子为中书舍人。 下面照例有一行小字:(注:所得若再有盈余,则转为三期费用。若有所不足,则酌情缩减安定门路段之工程。) 侯恂仔细地品味着这句话,感觉这二期里面藏着说法,却一时看不分明。 捐银买官,国朝早有先例,算不得稀奇。 这次还能在京师这种首善之地,将名字刻在石碑上流芳,想必那些商贾士绅会趋之若鹜。 但他总觉得,这份奏疏,绝不仅仅是捐官这么简单。 只是却一时想不明白。 他摇了摇头,将目光投向那两幅草图。 第一幅图倒还容易理解,是京师的地图,用红蓝两色的线条,清晰地标出了一期和二期工程的路线,一目了然。 (附图,蓝线是新路,红线是之前的路) 而第二幅图,就着实有些古怪了。 上面画着几条长短不一的横杠,横杠下面标注着“拆除违建”、“铺设石板”、“栽种树木”等文字,上方则对应着“九月”、“十月”、“十一月”等时间。 侯恂盯着那幅图,琢磨了许久,眼中渐渐露出惊异之色。 他看懂了! 这……这竟是一种表示工程进度的方法!比起冗长的文字描述,这种图表要直观百倍! 看来,这是继所谓的表格、折线图、直方图、饼图之后,这位端坐于九重之上的年轻君王,又一奇思妙想了。 (附图,其实就是甘特图啦,朱由检常规操作。) 侯恂心中百感交集。 深居宫中,无人教导,方有此等不为俗世规矩所束缚的赤子之心吗? 御座上,朱由检再次轻轻点头,开口道:“是。” 这一次,他没有停顿,而是继续说道: “薛国观用心任事,修路一事,上系帝都脸面,下接百姓民生,诚是京师新政第一要事。” “诸多调集人手,筹措银两,采买物料,安排人工,种种千头万绪,能于短短旬月之内,将一期、二期之事规划得井井有条,殊为不易。” “着,司礼监与吏部一同记档,为薛国观,加红一道。” 此言一出,整个皇极门广场,瞬间静了一下。 随即,看不见的骚动,如同草原上的暗火,在百官的队列中逐渐蔓延开来! 加红! 又是加红! 群臣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疑惑、猜测,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渴望。 自新君登基以来,张瑞图加绿十道,被削籍除名。 山东巡抚李精白加绿两道,似乎仍是安然无恙,但所有人都觉得他已是前途无亮。 而“加红”一道呢? 加红一道,有何赏赐? 至今无人得知! 这新君就是这样一加又一加,却从来不说加红加绿何意。 若是加红十道,能得到什么? 封妻荫子?还是直入内阁? 无人知晓。 但所有人都知道,新君反反复复提及加红一事,以他登基以来的表现,断然不会是无稽之谈! 这种未知,带来了巨大的想象空间,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刺激。 利出一孔,则人心所向;赏罚分明,则百官思齐。 侯恂忍不住幽幽一叹。 这位皇帝甚至不需要拿出真金白银,仅仅用这神秘的“加红”与“加绿”,便在所有人的脖子上套上了一根无形的缰绳,也同时在他们眼前,悬挂了一根看得见却吃不着的胡萝卜。 往左,还是往右,全凭他一人心意。 但是……这等玩法可不能维持太久。 却不知新君究竟何时会公开这红绿之用,总不至于一直玩这套虚空加码的把戏吧? 群臣喧嚣似有逐步扩大之态。 队列中,纠仪官的脸色变了又变,却终究没有出声呵斥。 因为今日上朝前,他们早已接到皇帝旨意:今日朝会,但凡没有冲撞御驾、殴斗朝堂的过分之举,一概不究失仪之罪。 然而,突然队列之中,又有一人轻轻咳嗽…… (本章完) 第158章 新政风暴 第158章 新政风暴 这最新的奏报方式虽然新奇,但修路终究是已在大明时报上报道过的。 百官们对此兴致寥寥,反而更热衷于加红、加绿之事的讨论。 如侯恂那般隐约察觉到不对的,更是少之又少。 但当新的奏报之人出列后,百官的目光顿时全都被他吸引。 ——怎么又是顺天府的官儿。 几声细碎的低语在人群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与忌惮。 前户部主事,现顺天府通判李世祺,一个过去在京师官场上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此刻却成了全场的焦点。 他面色潮红,径直穿过长长的文官队列,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胆怯,来到丹陛之下,撩袍跪倒。 “臣,顺天府通判李世祺,请奏九门商税事!” 他的声音洪亮,掷地有声。 御座之上,朱由检的目光平静如水。 “奏吧。” 李世祺没有按惯例将奏疏呈给鸿胪寺的官员,而是选择自己开口。 他深吸一口气,大声开口道: “臣自九月十日,领授九门商税清查事以来,查账簿,访商户,又劳东厂都督王体乾亲自审问,已得其中贪腐之详!” “九门原任大使、副使一十八人,无一不贪!” “共查得累年贪腐金额七万金!其下胥吏三十余人,累年贪腐金额两万余金!共计九万余金!” 大殿前顿时骚然,窃窃私语更多了。 九万两,确实很多。 毕竟九门商税往年至多也不过此数。 但更多人在意的却不是这个金额,而是李世祺这个人! ——上任月余不到,四十余名胥吏全都投入东厂大牢,最终竟有二人庾死其中。 结果暴风雨般的弹章冲入宫中,却统统被留中不发。 此人做事酷烈,与新君之偏爱……实在令人心悸! 李世祺没有理会众人的惊骇,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却更加高昂。 “商税清查之后,自九月二十六至三十日,短短五日,九门税银已有二千二百余两!” “以此推算,则全年税额或可达十五万两!相较往年八、九万之数,几近一倍矣!” “臣,据此弹劾户部山东司主事、旧管崇文门商税事,陈宾盛!纵容贪腐,谎报账目,欺君罔上!” 话音落下,整个皇极门广场鸦雀无声。 许多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站在前列的户部尚书郭允厚。 郭允厚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嘴唇微微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扎得他浑身难受。 户部的脸,今天算是被丢尽了。 片刻之后,队列后方,一个穿着青色官袍的身影匆匆出列,正是户部主事陈宾盛。 他脑中急转,心中又怒又屈:‘岂有此理!李世祺,竟真不顾半分昔日同僚之情吗?你是忠臣,我又何尝不是忠臣?!’ 他感到万分冤枉,自己也有一份经世公文正在撰写当中,只是还在搜集数据罢了。 却没料到忽然之间就成为这新政当头第一炮的对象。 种种思绪不过一瞬间。 陈宾盛来到御前,跪倒在地,重重磕头道:“臣有罪!” 但他并未就此屈服,而是继续开口道: “陛下容禀!臣……臣确实有罪!臣有失察之罪啊!” “崇文门税关之弊,臣非不知也!自臣接手此差,便日夜思虑,如何革除积弊,为国开源。” “臣也曾整顿账目,严惩胥吏,税额也曾一度有所回升。” “然……然臣万万没有想到,此中积弊,竟已深入骨髓,盘根错节至此!” “那些胥吏,阳奉阴违,欺上瞒下,手段之诡诈,用心之险恶,远超臣之想象!” “臣自认以朝廷法度行事,以君子之道待之,却不料是对牛弹琴,养痈成患!”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竟是对着李世祺的方向拱了拱手,语气复杂地说道: “臣之罪,在于为官不清,失之于宽仁,失之于手段不够霹雳!未能如李通判一般,请动厂卫,深挖彻查,将此等硕鼠一网打尽!” “臣有负圣恩,无颜面对陛下,更无颜面对户部同僚!请陛下降罪!” 他再次叩首,长跪不起。 这一番辩解,临时而做,可称急智了。 陈宾盛将自己的罪名,从“贪腐”和“欺君”,巧妙地转化为了“能力不足”和“手段温和”。 更厉害的是,他模模糊糊地点了其中差别出来。 ——我陈宾盛,是和你们一样,按照规矩办事的文官,斗不过那些油滑的胥吏,情有可原。 ——他李世祺,是动用厂卫的酷吏,不讲规矩,虽然查出了钱,但这样的人,你们不怕吗? 如果怕的话,诸君,请一定救救我啊!! 陈滨盛的辩解完毕,李世祺居然也不再多话,只是跪在原地等候皇帝旨意。 今日这场小小进攻,乃是薛国观的授意。 而薛国观的授意,大概率则是来自这位新君的授意。 这位陛下,究竟想做什么呢? 天空中的风愈加凛冽了,吹得旗帜猎猎作响。 皇极门广场上无人说话。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皇帝的判决。 朱由检在御座上面无表情,暗地里却仔细观察着每个人的脸色和动向。 继续等了片刻。 仍旧没有任何人出列为这位明显无辜之极的小陈同学说话。 这是他预想之中最好的情景。 他这次投石问路,预设了许多场景。 一、满朝轰然,借着这件事,一起攻击厂卫,顺带牵连新政。 这是最恶劣的情况,但几乎不可能,毕竟阉党的统治才刚过去没多久。 他通过王体乾、田尔耕对厂卫的接手,损耗又很小。 况且这又不是大礼议!又不是国本之争! 只是动了下九流的胥吏罢了! 没有道德旗帜的整合,这群文臣凭什么团结一心? 若真发生了,反而说明他登基以来的施恩、团结、立旗、情报,各方面全都是有问题的。 二、半数人、乃至少数人站出来。 那这个也很好解决,魏忠贤能干的事情,他永昌帝凭什么不能干? 就算永昌帝不好意思亲自下手,王体乾又如何不能动手? 不过…… 能不要这么酷烈还是尽量不要这么酷烈。 现下这种情况就刚刚好了。 新政vs旧政的对比,拥有了第一个过了堂的铁例。 而后面这种铁例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成为新政施行的助燃剂。 至于小陈同学嘛…… 终于,朱由检开口了。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 “李世祺勇于任事,清查九门积弊,为国库追回巨款,厘清税制,功劳卓著。” “着,司礼监与吏部共同记档,加红一道。” 这是奖赏。 群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奖赏之后,必然是惩处。 不少人看向陈宾盛的眼光已经充满了同情。 纵然你再有急智,皇帝要你当那只鸡,你又如何逃得过呢? 朱由检的目光缓缓移向跪在地上的陈宾盛。 “至于陈宾盛之事……” 他顿了顿,这短暂的停顿,让陈宾盛的心几乎从胸膛里跳出来。 “朕初登基时,曾于殿中与群臣行‘绝缨之宴’。陈卿,那日你可在场?” 陈宾盛闻言一愣,只一瞬间就明白过来,随即拼命点头,声音嘶哑:“在……臣在场!” “嗯。”朱由检点了点头,语气忽然变得平和下来。 “崇文门关税之事,毕竟是朕登基前事。朕说过尽却前尘,就是尽却前尘。” 他环视一周,目光扫过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 “《论语》有云,‘往者不谏,来者可追’。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朕要看的,是诸位爱卿今后的所作所为。” 此言一出,满场皆松了口气。 预想中的雷霆之怒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如春风般的宽恕。 大部分官员的心底顿时又略微安定下来。 新君仁恕啊! 皇帝这是在用陈宾盛的案子,向所有人重申他的承诺! 不过……往者不谏,紧跟着的是来者可追。 这往后要如何追呢? 明之俸禄,实在是历代最薄啊,不伸手又怎么养活一家老小呢? 而且日常常例,和贪污受贿也不可一并而论的吧? 诸多不可明示的诡谲心思,在文武百官心中蔓延开来。 “李卿弹劾之事,下不为例,往后勿复再提。”朱由检最后说道,“陈卿,先退下吧。” 陈宾盛如蒙大赦,倒退着退回了队列,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已经打定主意,回去后彻夜不眠,也要将经世公文赶出来! 新政与非新政人员之间,皇帝的偏心实在是摆在案板之上,分分明明了! 李世祺却跪在原地,从袖中再次掏出一本奏疏,高高举过头顶。 “臣,再请奏京师新政二期,京师各项住税清查等事!” 刚刚缓和的气氛,瞬间又被他这一举动拉回了紧张之中。 朱由检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说。” 一声清脆的鞭响,小太监们继续上前,将一面屏风上纸张撕下。 户部尚书郭允厚没有理会李世祺的再次奏报,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面屏风上新的内容吸引了过去。 【京师新政二期·住税清理】 【清理范围:官店税、塌房税、市肆门摊钞税,落地税,牙税,契税,酒醋税、屠宰税、典铺酌分税等……】 【清理时间:十月十五日前完成旧账封存清点,十二月一日完成人员更替清理,永昌元年一月一日完成所有税务清查。】 【所需支持:胥吏奸猾,还需东厂督公继续提供支持。】 屏风最下方,还有一行醒目的小字。 (十一月一日前,完成《京师住税整顿疏》,并以此为据,重新上报详细计划。) 郭允厚神色复杂。 李世祺,天启二年进士,先任行人,后任户部主事。 在第一波经世公文热之时,凭一篇《论九门商税疏》,直接被陛下用中旨,平迁为顺天府通判,专理此事。 然而,他在户部时,不也是和光同尘? 现在却居然如此干脆利落,如此势不可挡? 郭允厚心中涌起一阵无力感。 有皇帝毫无保留的支持,有东厂雷霆万钧的手段,做事,实在太过舒服啊。 为了九门商税的管辖权,他曾几次上疏力争,结果全是留中不发。 朝中勋贵、言官弹劾李世祺残害官吏、手段酷烈的奏疏,更是堆积如山,结果也全是石沉大海,所请不允。 管宗人府的侯驸马,甚至为此被夺俸半年。 皇帝当时的批语刻薄到了极点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肚子里是什么心思,国家如此情形,还有空挂念你那三瓜两枣吗?! ——再上疏,就滚去海南与崔呈秀一道看海罢! 想到这里,郭允厚长长叹了口气。 陛下啊陛下,你还记不记得,你可是曾经答应给户部增添的人手? 各地的民运银账本,可就快要送到京城了。 户部不是不愿为陛下分忧,是人手实在差得太多了…… 还有自己呕心沥血写就的《理财十策》,上次陛下说对朝堂诸公了解不多,先行搁置。 可看陛下最近这一连串的手段,哪里像是“了解不多”的样子? 这《理财十策》,不会是还继续搁置吧? 还是说……也要改成“经世公文”的样式,才能入得陛下的法眼? 郭允厚的眉头深深皱起,脑中无数念头纷繁交错,乱成一团。 …… 李世祺的奏报只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顺天府丞章自炳出列,禀告京师饥民安置事宜。 “……已陆续安顿饥民一千八百一十三人,全都编入修路工程之中,按功计分,按分换银,又开官仓,以平价售粮。” “查以往京师流民人数,预计到明年开春,京师饥民或将达到五千人,届时皆可依此法安置。” “此中各类饥民口粮、取暖等费,均走京师修路费用,顺天府唯调拨白银一百二十七两,于广安门、朝阳门各搭棚寮两座,其余再无费。” 他又奏报新政二期中,清查京师人口之事。 “……清查京师户口,登记造册,严格保甲。” “外地人员入城需领‘暂住证’一枚,三月一销,出入城时核销。” “请陛下发五城兵马司、锦衣卫西司房配合,并着令京中勋贵,主动上报家中人口。” 朱由检的声音斩钉截铁,“所请皆允!” 随后,顺天推官王肇对出列,禀告京中胥吏清查一事。 “……顺天府、宛平、大兴三地,三班六房胥吏共计四百一十三人,目前已清查革除其中查有明确有劣迹者三十二人,追缴贪罚银四千五百余两。” “然胥吏积弊太深,盘根错节,臣恳请开办‘顺天府胥吏选拔考试’,由吏部派员支持,凡京师之中,身家清白、略通文墨者,皆可报考!” “准!”朱由检再次允准,“发吏部杨景辰配合!此事,可刊登于《大明时报》,广而告之!” 顺天府的官员,一个接一个地出列,一项接一项地奏报。 皇极门前的气氛,彻底变了。 群臣的骚动声越来越大,如同潮水般一波高过一波。 站在前列的勋贵大臣们还算镇定,只是彼此相看之间也有些心惊。 但没人出列、没人反驳。 众人只是看着顺天府系的官员,一个一个完成了第一期新政总结和第二期新政计划。 远处的官员队列,无人约束之下,就更为散乱了。 许多品阶较低的官员,不知不觉间甚至有些脱离了班列,聚在了一座座屏风之前,低声议论。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好的是天下之问,怎么全成了京师新政?” “许是……先从京师开始吧?毕竟天子脚下,确实是重中之重。” “要解决人地之争,施政终究还是要广布天下的。京师这点事,不过是毛毛雨。” 一个年老的官员看着屏风上关于清查胥吏的条文,摇了摇头道: “他们如此做事,未免也太酷烈了。我听闻,多有胥吏被拷死在东厂大牢之中。”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官员闻言,冷哼一声。 “法令行则国治,法令弛则国乱。汉时王符所言你难道没有读过吗?” 他瞥了年老官员一眼,沉声道:“圣天子整顿吏治,有法可依,有据可查。法令在此,依法而行,何谈酷烈?死的不过是些蠹虫罢了!” 那年老官员被他一番话抢白,眼神一眯,也不反驳。 “今日是胥吏……”人群中,不知是谁幽幽地说了一句,“明日……可就不好说咯……” 这句话实在切中要害,顿时让刚刚还喧闹的人群安静了许多。 百官面面相觑,眼中都流露出一丝深藏的忧虑。 然而少数人的神色之中,却又隐隐露出一些兴奋。 天色,似乎又阴沉了几分。 乌云黑压压的,仿佛压在各人心上。 (本章完) 第159章 风宪折刀 第159章 风宪折刀 广场上,突然刮了一阵大风。 引得众人不由得抬头看了低垂的天空。 百官的官袍下摆猎猎作响,那八十面巨大的屏风也被吹得微微摇晃,小太监们甚至有些担心纸张被吹走。 原本因为顺天府连番奏报而引起的骚动,像是被这骤起的大风吹得更加喧嚣。 官员们三五成群,交头接耳,嗡嗡的议论声汇成一片嘈杂的声浪,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惊疑不定、或是兴奋、或是忧虑的神情。 新政的雷霆之势,超出了大部分人的预料。 除了一些拿人钱财,为人消灾的言官以外。 大部分消息渠道不畅通的官儿,是到今日才知道轰轰烈烈的京师新政之中,居然暗藏着对京师胥吏如此酷烈的清洗。 他们这些时日之中,忙于经世公文,忙于天下之问,忙于考虑东林入京后的站队,甚至忙于追《辽海丹忠录》…… 就是没几个人注意到顺天府中发生的这场胥吏之殇。 没办法,下九流,无品级的胥吏离他们实在有些远了。 御座之上,朱由检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攒动的人头,将这众生百态尽收眼底。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抬了抬手。 一旁的纠仪官立刻会意,深吸一口气,运足了丹田之气,厉声高喝: “肃静!” 议论声小了一些,但依旧嘈杂。 “肃静!” 诸多纠仪官齐声高喝,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让更多的官员闭上了嘴,有些不安地望向了御座。 “肃静!” 第三声,已然如同冬日里的冰凌,带着刺骨的寒意。 皇极门前,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只有风声,依旧在空旷的广场上呼啸。 直到此时,朱由检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并不高,却通过鸿胪寺官员的层层传唱,清晰地送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京师新政一期,自九月初启动以来,多有人上疏弹劾顺天府各官,其中或说贪腐、或说酷烈、或说扰民。”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给百官一个消化的时间。 “时至今日,月余时间不到,共计收得弹劾奏疏三百一十九份,参与上疏弹劾之人七十三人。” 祸事了! 部分官员立马意识到不对,有些人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忍不住微微低头。 朱由检看着他们的反应,嘴角一弯,随即又摇了摇头,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困惑。 “这下朕也疑惑了,莫不成朕所信非人,居然如同宋时王安石一般,任用了一些酷吏不成?” “这确实不得不防啊,前车之鉴,实在尤为未远。” 此言一出,刚刚才安静下来的百官,又是一阵轻微的骚动。 皇帝这是……要妥协? 一些原本就持观望态度的官员,心思立刻活络了起来。 而那些已经上疏弹劾的人,更是面露喜色,以为自己的“仗义执言”终于起到了作用。 这下钱和名,或许能一并到手了啊! 朱由检没有理会这再次泛起的波澜,只是不紧不慢地说道:“无妨,朕向来不喜不教而诛。” 他目光一转,落在了文官队列的前排,开始点名。 “刑部尚书,乔允升。” 头发白的老头出列道:“臣在。” 这是个新进起复的前朝刑部尚书,偏东林派系的老臣,今年七十四岁,现在一心想着的,就是在自己死之前给东林翻案。 黄山案、东林七君子案、熊廷弼通疆案…… 他通通想翻。 这其实没问题,很多案子,朱由检也看不过眼,也有翻案的打算。 但——既然乔老头你也想翻,那朕忽然又其实不太想翻了啊。 “大理寺卿,张九德。” 一个同样是胡子发白的老头出列,颤巍巍地道:“臣在。” 大理寺在明朝,几乎已经是个边缘机构了。 这位张九德,七十一岁,半步阉党境吧,可以说是一个很普通的大明官员。 工作里的常例也会收,但去地方也会修水利、开垦荒田,还写了一本《折狱要编》刊刻发行,想青史留一留名。 唯一的问题就是,思想实在太僵化了,甚至劝他宽泛刑事,以仁为本。 朱由检捏着鼻子面了一次,就没有再见他第二次了。 “左都御史,房壮丽。” 又一名老头出列,声音倒是沉稳:“臣在。” 这个人有点意思。 朱由检当初第一次面试的时候,根本聊不出此人派系倾向。 最后还是高时明翻了出身浮本,王体乾盯了数日门庭往来,这才看出其阉党底色。 或者不能叫阉党,毕竟魏忠贤当政的时候,他并不依附。 但他出身北方,和李国普、霍维华这些人都有着比较密切的来往。 某种意义上,或可算作新朝之中的“北方派”。 房壮丽的心,却在这一刻沉了下去。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主官齐齐被点名,他立刻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 他身为左都御史,执掌都察院,天下言官尽出其门下。 这一个多月来,弹劾顺天府新政的奏疏雪一般飞入宫中,其中三分之二都出自都察院的御史之手。 皇帝现在摆出这个阵仗,说是要妥协? 只有蠢笨之物才会相信! 这把刀,分明是冲着都察院来的! 御座上,朱由检看着下方的“福禄寿”三老,缓缓说道: “今日之前的弹章也就罢了,从今日起,凡有弹劾新政施行之疏,全都定为甲级,特标为新政之事。” “所有奏疏一律交由三司会审,由三位爱卿主理。英国公张惟贤与司礼监掌印高时明,列席旁听。” 听到这里,房壮丽的心微微一跳。 三司会审,还加上了勋贵之首和内廷第一人旁听,这是何等大的阵仗! 然而,皇帝的下一句话,才是真正的杀招。 “凡有弹劾之事,一事一问,一事一追。若事非其告……” 朱由检的声音陡然转冷。 “则反坐其人!” “反坐其人”四个字,如同四座大山,轰然压在了皇极门前所有人的心头! 整个广场,陷入了一片死寂。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弹劾别人贪腐,查出来若是诬告,那你就要按贪腐论罪! 你弹劾别人酷烈,查出来要是假的,那你就要尝尝这酷烈的滋味! 这是最简单,也最狠毒的规矩! 房壮丽的额角,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这个左都御史,都察院的掌门人,瞬间就成了风口浪尖上的第一人。 皇帝这一手,几乎是废掉了言官“风闻奏事”的特权,给每一匹脱缰的野马都套上了最严酷的嚼子!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开口反对。 祖制、体统、言路……他有无数个角度可以去辩驳。 然而,话到嘴边,他却又咽了下去。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不远处的乔允升,这位老大人此刻也是一脸震惊,嘴唇翕动,显然内心正在天人交战。 房壮丽的心思却在飞速转动。 如何反对呢? 说此举有碍言路?可皇帝明说了,是“事非其告”才反坐,你只要弹劾的是事实,不仅无过,反而有功。 说祖制?大明朝的祖制里,诬告反坐本就是律法核心!而且这位新君最不喜谈及祖制…… 房壮丽的内心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 如今新皇登基,东林党人蠢蠢欲动,朝堂之上暗流汹涌。 若是将都察院这把刀丢了,实在不堪设想。 ……眼下这个结果,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至少,皇帝只是要压制对新政的攻击,而不是要清洗他都察院。 想通了这一层,房壮丽原本紧绷的身体,不着痕迹地松弛了下来。 他不再犹豫,当先一步,对着御座深深一拜。 “臣,遵旨。” 他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大理寺卿张九德浑浊的眼睛闪烁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已经拜下去的房壮丽,又看了一眼身旁脸色变幻不定的乔允升,心中思索片刻。 算了,想那么多干什么,他只是一个大理寺卿罢了。 想到这里,他也跟着躬身下拜。 “臣……遵旨。” 转瞬间,三法司的主官,只剩下刑部尚书乔允升一人还孤零零地站着。 他感受到了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有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更感受到了御座之上,那道平静却又重如泰山的视线。 乔允升的内心在剧烈地挣扎。 天下之事,首在风宪。 若以此责成风宪,言官又如何敢纵情上奏? 陛下此举,看似平等,其实分明还是拉偏架而已! 可……若是不低头呢? 看着已经拜下去的两人,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选择。 皇帝的选择,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一丝苦涩涌上心头,乔允升白的胡须在风中颤抖着。 半晌后他缓缓开口,“陛下,敢问,此事只针对新政吗?” 朱由检一笑,“当然只针对新政,不然呢?” ——此乃谎言。 大明的言官,早已变成了酱缸的颜色,哪还有监管的作用? 嘴上谈的是道德,心里想着的全是生意。 监督?监督个毛线! 朱由检后面对言路的清洗只会一波比一波更大,一波比一波更严! 乔允升松了口气,似乎说服了自己。 “臣……遵旨。” 看着下方俯首领命的三人,朱由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意。 他轻轻颔首,仿佛丝毫没有察觉三人心中的斗争。 “如此,朕总算放心一些了。” “我大明新政,如今有了风宪盯着,应该不至于沦落到王安石那等下场。” “朕心甚慰,朕心甚慰啊!” “继续奏事吧。” (本章完) 第160章 朕不喜欢 第160章 朕不喜欢 三法司之令一下,再蠢笨的官员也看明白了。 新政!唯有新政! 风向如今再明显不过了。 魏忠贤时代之后,紧跟着的是新政时代! 然而却不知这场新政,究竟是东林主导,还是旧阉党主导了。 此时,一声新的咳嗽声继续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形魁梧的身影从武臣的行列中走出。 是锦衣卫掌卫事,左都督田尔耕! 群臣心中又是一惊。 顺天府第一批奏报已经够出格了,接下来怎么是锦衣卫?吏部呢?礼部呢? 新政又关锦衣卫何事? 田尔耕走到殿前正中,撩起飞鱼服的下摆,沉稳跪下,动作一丝不苟。 “臣,锦衣卫左都督田尔耕,奏报锦衣卫裁撤事宜。” 他的声音洪亮,口音醇正地道: “魏忠贤乱政之时,滥赏滥授,致使锦衣卫人员冗杂,良莠不齐。更有甚者,冒名顶替,食空饷,贪腐横行。” “其名额自万历年间一万七千七百六十员,暴增至三万六千三百六十员,几近一倍!” “陛下圣明烛照,臣自九月十五日奉旨清查,至昨日,十五日内,已先行清退其中冒额、滥赏之辈八千一百二十名。” “目前,锦衣卫内部正在重行考选,能者上,庸者下,劣者汰。此间又陆续清退不合格者两千零七十三人。” “臣预计,全卫整顿将于十一月十五日前完成,届时锦衣卫员额将维持在一万五千名左右。” “仅此一项,每年便可为国库节省米粮近二十六万石!” 田尔耕话音落下,皇极门前一片寂静。 一年二十六万石是小事。 真正让他们震惊的,是皇帝的这股狠劲。 锦衣卫是什么? 那是皇帝的刀! 现在皇帝竟然亲自下令,将新政蔓延到了他自己的利刃之上。 这是一种姿态,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 工部尚书薛凤翔站在文臣队列中,眉头紧锁。 自登基以来,他先是因皇陵的百万两耗费,后又因三大殿的一百二十万工匠银,在陛下面前屡屡碰壁,早已是如坐针毡。 就算后来捐了五千两银子修路,也未能让他心中的不安减少分毫。 此刻听到田尔耕的奏报,他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他好像……抓住了什么。 不止是他,他身后的光禄寺卿、太常寺卿、尚宝司卿,一个个也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魏忠贤当初,可不仅仅是往锦衣卫里塞过人啊…… 御座之上,朱由检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将薛凤翔等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嘴角微微勾起。 “田尔耕忠心国事,当赏。” 他开口道:“先记加红一道。待裁撤完毕,朕另有封赏。” “臣,谢陛下隆恩!”田尔耕重重叩首,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知道,这份献给新君的投名状,成了。 然而,不等群臣从锦衣卫这件事的意味中回过神来,又一声轻咳响起。 这一次,声音来自另一侧。 众人惊愕地望去,居然是皇帝身侧太监的行列 司礼监秉笔太监,曹化淳! 这一下,满朝文武的反应比刚才还要大! 锦衣卫虽是天子爪牙,但毕竟也算外朝。 如今难道连内廷也要动刀子了? 曹化淳走到殿中,跪倒在地,声音清亮: “奴婢曹化淳,请奏宫中內监裁撤事。” “自九月十一日奉旨,奴婢已会同各监各处,清退宫中冗余內监两千八百七十七人,目前宫中在册内使,尚余一万六千七百七十二人。” “后续将每月再行一次清退,每次清退九百余人。” “预计至永昌元年年底,宫中内使人数将降至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四人。” “届时,每年可为内帑节约米粮两万七千石,脚靴银三万四千两。另可节约光禄寺各项口粮、物料开支,折银约一万三千两。” 群臣们的骚动更加大了。 皇帝这是……连自己都砍? 自古以来,只有嫌宫里人手不够的皇帝,哪有主动裁撤太监的皇帝? “裁撤內监,实乃善政啊!”有官员忍不住低声赞叹,“如此一来,民间自阉以求富贵的歪风,或许能有所收敛。” 但凡事要想杠,总是能杠的,立马就有人反驳道:“此举固善,可陛下之前不是才说天下人满为患,人地相争吗?从这里讲,自阉似乎也不是坏事” 各种议论声嗡嗡作响,但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朱由检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只是对曹化淳嘉许道:“忠心任事,加红一道。” 曹化淳退下,队列中又走出一名秉笔太监。 “奴婢郑之惠,奏报十库清点及用度预算事。” 郑之惠跪下后,展开手中的奏本,开始一板一眼地念了起来。 “经查,宫中十库积弊甚深,许多物资账实不符,虚耗严重。” “奴婢等奉旨清查,定下永昌元年宫中各物用度预算。” “其中,黄蜡每岁定额四万斤,阔白布十二万匹,皮料……” 郑之惠一口气念了足足一刻钟,旁边负责翻动屏风的小太监手忙脚乱,几乎跟不上他的速度。 屏风上,一排排数字和图表,清晰地展示着十库物资整顿的成效。 许久,郑之惠才终于停了下来,他咽了口唾沫,用略带沙哑的声音总结道: “依此预算,以北京十库所存各项无用、多余之物资折银变卖后,如今约莫可收三十七万两,往后每年可增收,约二十三万两!” 众人忍不住都看向了户部尚书郭允厚。 将内库多余的物资折价变卖,充抵边饷,以缓国用,历任户部尚书不知道上过多少道奏疏了。 可无论是万历皇帝,还是刚刚驾崩的天启皇帝,对此都是置若罔闻。 诸多奏疏以往,全是留中不发和所请不允。 没想到,这位新君,居然愿意自砍这刀! 这一刻,许多官员心中都涌起一股异样的情绪。 朱由检点点头,目光扫过户部尚书郭允厚。 “十库物资折银,悉数充入内库,朕另有他用。” 郭允厚闻言,心中微微一沉。 他还指望着这笔钱能填补一下边饷的窟窿呢。 不过,这丝失落只是一闪而过。他又立刻振作起来。 这位新君如此圣明,行事果决,绝非守财之主。 他将银子放在内帑,和放在户部,又有什么区别? 想通了此节,郭允厚的心情又豁然开朗,已经开始盘算着哪里的亏空能奏请这笔银两的填补了。 御座上,朱由检的目光转向郑之惠,语气缓和了一些。 “你前有过错,朕本该追究。但念你此番做事用心得力,就功过相抵。” 郑之惠闻言,如蒙大赦,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 他重重地将头磕在冰冷的金砖上,泣不成声:“奴婢……奴婢有罪!奴婢愧对陛下天恩!奴婢日后定当做牛做马,万死不辞!” 前有过错? 众臣闪过一丝疑惑,什么过错能与清理十库功过相抵? 还不等众人想清楚,又一声轻咳响起。 司礼监秉笔,刘若愚,最后出列。 他走到殿中,跪下,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报告简洁干脆。 “奴婢奉旨监察内宫,于旬月之内,严查宫内贪腐、交通内外、泄露宫中机密诸事。” “共查得,各级内使贪腐者二十七名,追得贪银五千一百二十三两。” “此外,又查出勾结内外,泄露宫中之事者,九十三名……”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 整个皇极门前,所有的骚动、议论,都停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住了刘若愚。 刘若愚抬起头,目光平静,吐出了最后三个字。 “已尽斩。”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眼睛,都下意识地望向了最前方的那些身影。 太监贪污是小事,追到的五千两银子更是小事。 勾结内外…… 除了站在最前方的那些阁老、尚书、勋贵以外。 这满朝文武之中,谁有这个资格,谁有这个胆子,谁有这个能力去私通内官,窥伺君上? 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养尊处优的勋贵和大臣们,此刻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如芒在背。 就在这死寂之中,御座上的朱由检,终于有了动作。 他站起身来,目光,缓缓从前排的各位大臣、勋贵之间扫过。 在经过恭顺候吴汝胤时,他的目光甚至停顿了一下,对他笑了一笑。 只这一眼,便笑得吴汝胤这位世袭罔替的侯爷,瞬间脸色惨白,双腿发抖。 朱由检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君心难测,诸位臣僚想要窥伺君上,也不是不可理解之事。” 他顿了顿,语气平静无波。 “但……朕不喜欢。” 随着他话音落下,吴汝胤再也支撑不住,第一个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臣不敢!臣有罪!” 他的崩溃,迅速激起了连锁反应。 前排的勋贵大臣们,一个接一个地跪了下去。 “臣不敢!” “陛下息怒。” 紧接着,后方的官员们,不得已也跟着如潮水般跪下,黑压压的一片。 “陛下息怒……” 整个皇极门前,黑压压地跪倒一片。 朱由检看着诸位大臣摇了摇头,从御座之上走了下来。 他走到群臣面前,看着他们。 “自古君臣相处之道,总说儒学圣君,见面不是尧舜,就是禹汤。”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 “但其实内里,用的都是申韩之术,讲究一个君心不可测,如此则臣不可窥。” “但朕,却不想这样。” 他摆了摆手。 “都平身吧。” 群臣迟疑了一下,才陆陆续续地站起身来,却仍是不敢抬头。 徐国公低头看着自己的脚靴,心中也不由得一阵动摇和惶恐。 ——他在宫中的眼线是主动断掉了,但万一宫中之人扛不住刑,胡乱攀诬呢? 这事情一个不好,就是株连万千的大案。 这位新君,怎么会如此不智?! (本章完) 第161章 飞鸟投林(感谢盟主温暖的冷漠) 第161章 飞鸟投林(感谢盟主温暖的冷漠) 皇极门广场之上,气氛已然凝重到了极点。 刺探宫闱,从来是能做不能说之事。 历代君王想治,也无非喊两声严格宫禁罢了。 从来没有如这位新君一般,登基月余,不知道通过什么法子,居然就纠出近百交通内外之人。 朱由检的目光,缓缓扫过站在最前列的那些公侯伯爵,那些朱紫加身的大员,摇了摇头: “何必去揣测朕的心思呢?” “朕之志向,其实已清清楚楚摆在你们面前了。” 朱由检踱步前行,走到他们近前: “那便是,解决人地之争,救我大明危局。” “而朕之喜好,也不用你们去揣摩,不用你们去窥探,朕今日,也明明白白告诉你们便是。” 许多大臣的心头猛地一跳。 他们想起了皇帝在文华殿的那场石破天惊的“时代之问”。 而有幸参加了最后一次日讲的官员,更是对这位年轻天子蛊惑人心的能力,记忆犹新。 今日,他又要说些什么? 是要效仿太祖,当庭斥责百官? 还是要再扶出一个魏征,上演又一桩青史故事? 就在众人心思浮动之际,朱由检却做出了超出所有人预料的举动。 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径直迈开步子,越过了那些勋贵与一品大员,朝着队列的中后方走去。 他能感受到身后那些灼人的目光,能想象出他们此刻内心的惊愕与不安。 但他不在乎。 魏忠贤凭什么能够威压大明呢? 纵使天启在背后撑腰,他又凭什么整合文臣,压服众党呢? 说来可笑,其实不过是给权、给钱罢了。 只要攀附过来,哪怕是举人出身,魏公公也能让你坐上部堂高位。 而他朱由检,手里的筹码,可要比魏公公高出太多了! 从今往后,决定一个人上下的,不再是家世,不再是同年,甚至不再是圣贤书读了多少,而是你究竟,能为这个千疮百孔的老大帝国,做些什么! …… 皇帝要去哪?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跟随着那道身影。 前列的文武百官,顾不得仪态,纷纷拧着身子,回望过去。 一千六百余名京官,像一片被风吹过的芦苇荡,那身穿红、青、绿各色官袍的身影,齐刷刷地向着同一个方向转动。 朱由检一路走到队列中间,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从袖中拿出了一张薄薄的纸,借着阴沉天光看了看,又微微侧头,辨认了一下方位。 然后,他迈开步子,径直走向一名三十出头,身着青色官袍的官员。 整个皇极门广场之中,安静无比,只剩北风烈烈。 “户部主事,刘孔敬,对吗?” 那名青袍官员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狂喜冲上了他的脸庞,让他整个人都因为激动而涨红了脸。 他来不及多想,双膝一软,便要拜伏下去。 “回陛下!是臣,臣就是刘孔敬!” “起来。” 朱由检却上前一步,亲手将他扶住,不让他跪下。 他看着刘孔敬的眼睛,带着欣赏的笑意。 “你的那篇《海运考辨疏》,写得不错。” “朕和秘书处和委员会的大臣们,都反复研读过,确实是鞭辟入里。” 刘孔敬的身子,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谢恩之词。 “臣……臣只是……只是忧心国事,食不能安,寝不能寐,所以……所以才想为大明,为陛下,尽一份微末之力……” “哈哈,板荡识忠臣啊。” 朱由检爽朗一笑,拍了拍他的手臂。 “但你害怕吗?新政之事,与往日不同。” “一旦加入进来,朕会盯着你,厂卫会盯着你,三法司会盯着你,全天下的官,都会盯着你!” “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刘孔敬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火焰。 “为陛下,为新政,臣,万死不辞!” “好!”朱由检重重一点头,“那便跟在朕的身后!” 说完,他便转身,继续向着队列深处走去。 刘孔敬挺直了胸膛,亦步亦趋地跟上,只觉得这一刻,便是让他立刻死去,也心甘情愿。 皇帝亲自“点将”! 这个消息,迅速在文官的方阵中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通过压低了的惊呼和交头接耳,飞速地传递开去。 朱由检拿着那张纸,又辨认了一下方位,横穿过几个班列,再次停下。 朱由检这次,停在了中书舍人的班列之中。 ——面白、眼大、留着短须,应该是他了。 他看向一名二十出头的青袍小官,开口问道: “是姜思睿吗?” 那年轻官员脸上的神情,在这一瞬间,变得极为精彩。 先是狂喜与不敢置信,随即是疑惑,最后,只一瞬间,一切都变成了难以言喻的失落与尴尬。 他身边的同僚,已经向他投来了或是羡慕,或是嫉妒的目光。 他却涨红了脸,拱了拱手,正要出列解释。 “陛下,臣在这里!” 一个急切的声音,从他左手边第三个位置响起。 朱由检闻声侧头,这才发现自己认错了人。 他哈哈一笑,丝毫不以为意,转步走了过去。 而真正的姜思睿,早已激动地拜伏于地。 “是朕眼拙了,只识其文,却未识其人。” 朱由检将他扶起,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那篇《论天下吏治疏》,写得极好。其中那句‘做事不实,实事不做’,当真是说到了朕的心坎里。”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可愿与朕一起,重新澄清天下?再造大明?” 姜思睿早已明白了一切,激动得难以自持,便要再次下拜,却被朱由检牢牢托住了手臂。 他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克制着自己的颤抖,躬身道:“微臣,敢不从命!” 朱由检的脚步没有停。 他像一个老练的猎人,在自己的猎场中从容穿行,精准地报出一个又一个名字。 “陈献策!” “夏时亨!” “龚廷献!” 他每念出一个名字,人群中便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 有人因为被选中而狂喜,有人因为朋友被选中而与有荣焉,但更多的人,是因为自己没有被选中,而陷入了巨大的失落与懊悔之中。 那些在这几日呈上了“经世公文”的官员,无不翘首以盼,心中默念着自己的名字,希望下一个幸运儿就是自己。 而那些还在观望的,或是压根就没当回事的,甚至是已经在写,却没来得及呈上的,此刻无不扼腕叹息,捶胸顿足,恨不得以头抢地。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啊!”一名御史甚至没忍住,低声捶打了自己一拳,满脸皆是悔恨。 …… 一直侍立在屏风之侧的王承恩看得出神,却忽然感觉脖颈一凉。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 那雪初时还只是星星点点,却在短短片刻之间,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密。 很快,汉白玉的栏杆,以及那广阔的广场地面,都被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 但这皇极门之前的一千六余官员,却无人在意这场蓄势已久的风雪。 队列之中的人,全都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皇帝的身影。 最前列的勋贵大臣们,也全都转过身来,看着皇帝身后那道越来越长的“溪流”。 众人之间没有言语,甚至连眼神交汇都无。 黄立极静静看着这一切,心中不免又产生了一些退却之情。 天子之怒,雷霆万钧;天子之爱,亦是烈火烹油。 这些今日被圣眷点燃的年轻人,又有几个,能在这场滔天烈焰中,不被烧成灰烬呢? 他缓缓收回目光,重新垂下眼帘,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且再看看吧…… 他若要乞骸骨,陛下想必也不至于如同张长公那般待他才是。 …… 终于,朱由检找齐了名单上的最后一人。 他转身,重新朝着御座走去。 路过顺天府的队列时,他微微一笑,看向为首的四人。 “薛卿,李卿,王卿,章卿,你们四位,也一同来吧。” 薛国观四人齐齐拱手,声音洪亮。 “臣等,敢不从命!” 朱由检带着这支由他亲自挑选的队伍,穿越了长长的班列,终于重新走回到了丹陛之下,百官之前。 到这时,他这才重新看向最前列的勋贵大臣们,像是刚刚想起了什么,拍了拍额头,笑道: “刚刚……朕说到哪里了?” 高时明一直侍立在侧,此刻微微躬身,恭敬地提醒道:“回陛下,您刚才说,您的喜好,也不用诸位臣工去揣摩,去窥探……” “哦,是了,是了。” 朱由检恍然点头,他再次看向百官,视线从前排的勋贵、阁臣、六部九卿的脸上一一扫过。 “那么现在,这还不明显吗?” 他的伸手一指,对着他挑选出来的新政队伍: “凡能陈时弊者,能为国做事者,能与朕一同起新政者,朕所爱也!” 他微微一顿,给了众人一个喘息和思考的间隙。 然后,一字一顿,声如金石。 “凡遮蔽天下时弊,凡损毁国势根基,凡尸位素餐、给新政拖后腿者,朕所恶也!” “天下之患,不在于难,而在于不为。坐而论道者千,起而行之者一。天下英才千万,朕所求者,唯此一也!” “朕的好恶,朕的规矩,就清清楚楚地摆在你们面前!” “诸君,无需再去交通内臣,无需再去探听君意!” “去问问你们自己,去问问这天下的百姓,究竟做什么,才能救我大明!” 说罢,他猛地一挥龙袖,转身拾级而上,重新登上御座。 他坐下的那一刻,整个皇极门广场,鸦雀无声。 “高时明,颁旨!” 高时明点头,从早已等候在旁的内侍手中,接过一卷黄绫圣旨,走上前,展开。 他清了清嗓子,高声宣读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惟国家承平百余载,户口滋殖,然田不加辟,丁不加赋,人地之争日剧,国本已现危殆。古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民生若此,何以言礼?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朕宵衣旰食,寤寐思之,唯有更张祖制,推行新政,方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兹设秘书处,广纳天下有志之士,凡上经世之文,由是处总览,以辨其可行,录其才干。命倪元璐、齐心孝、张之极、孙传庭……并今日所选刘孔敬、姜思睿等二十七人,入值秘书处,以备顾问。” “另设新政委员会,以阁部大臣兼领,总统庶务。命黄立极、李国普、成基命、杨景辰、薛国观……等六人,为首批委员,以定大计。” “以上名录,并非定数。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事而制。天下臣民,但有匡扶之志,救时之才,皆可以经世之文上呈。由秘书处初审,朕与委员会复核。才堪大用者,可直入秘书处,参赞机务;能任事者,可入新政委员会,专领一事。朕不拘资格,唯才是举。” “前有宋臣王安石变法,其志可嘉,其行可鉴。新政之道,当由易到难,由近及远,不可一蹴而就。当效法《大学》修齐治平之道,以图渐进。” “故新政之始,当以京师、北直隶为要,尔后方可推至天下。” “自天启七年十月一日起,至永昌元年一月一日止。凡上经世之文者,当以京师、北直隶二地为要,言其余处者,概不录用。” “凡所上疏,务求实事求是,言之有物,切中时弊。坐而论道,于国无补,朕所不取。” …… 雪越下越大,但所有人都认真听着这份新政诏书。 他们之中有勋贵戚臣,有阁臣部堂高管,有气势昂扬的新政队伍,有尚在观望的老成之徒。 有不得志的京中小官,有盔甲锈迹斑驳的旗尉军士,有屏风之旁静静站立的内书堂小太监们。 他们一字一句听着,终于听到了这份诏书的结尾。 “……际兹景命维新,嘉与更始。惟尔百司,与朕一德,播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高时明话音刚落,鸿胪寺官员那特有的,悠长的唱喏声,便响彻了整个皇极门广场。 “行礼——!” 静鞭三响,如龙吟,如虎啸。 广场之上,千余名官员,无论心中是何种滋味,此刻都齐刷刷地拜伏于地,动作整齐划一。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冲破了漫天风雪,直上云霄。 朱由检立于丹陛之上,俯瞰着脚下那片被白雪与人潮覆盖的广场。 他的第一张牌,已经打了出去。 这张牌,是阳谋,是机会,也是一道横亘在所有人面前的考题。 天下风云,将因此而起。 这满朝文武,这天下士子,谁会是他的朋友,谁又会是他的敌人? 谁会成为新政的基石,谁又会成为时代的尘埃? 名利二字,究竟能不能推平这小小的京师和北直隶? 朱由检的目光,深邃如渊,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刀光剑影,看到了那注定要掀起的惊涛骇浪。 他没有再多停留一刻,猛地一挥龙袖,转身离去。 那明黄色的身影,决绝而坚定,消失在风雪深处。 直到那代表着天子威仪的仪仗彻底远去,沉闷的钟声响起,百官才敢起身,在内侍的引导下,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出。 那些被点中的新贵们,意气风发,三五成群,高谈阔论着未来的抱负。 而那些落选之人,却也神情激动,各自寻摸着相熟之人商议着什么。 勋贵们走在最前,没有人说话,气氛压抑得可怕。 方才还拥挤不堪的皇极门广场,很快便空旷下来。 雪,更大了。 鹅毛般的大雪簌簌落下,很快便将地上杂乱的脚印,将人们遗落的些许物件,将一切的痕迹,都静静地掩埋。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第一卷·初九:巩用黄牛之革·完】 (本章完) 第一卷卷末感言(以及本书开书第100天庆祝会 第一卷·卷末感言(以及本书开书第100天庆祝会) 有书友说,“我感觉一橛柴更喜欢写单章。” 这句话说得我好心虚,以后少写,这次还是写一下吧,毕竟是卷末了,不然心里憋得慌。 本书其实没有严格的分卷,泽火革卦的六个爻辞只是一个改革的大趋势而已。 在第三次日讲那里以“皆右袒”做为结尾也行。 在昨天这个大朝会“雪落白茫茫一片”结尾也行。 在下个月大朝会那个大高潮结束也行(卖个关子)。 —— 今天说的话分三个部分吧。 一·成绩如何,能赚到钱了吗? 现在均订7000,月收入是4万左右,整本书写完(500万字),税前大概是100万左右。 这已经超过了我现在退休后的收入了。 但是…… 叔本华的一句话送给大家:“閒暇是人生的精华,除此之外,人的整个一生就只是辛苦和劳作而已。” 我已经劳作了十几年了,攒够大米了。 后半截人生还是更希望晒晒太阳,抓抓虱子就好了,卷是不可能太卷的。 这个月为了爆更完成承诺,一次狗都没遛,这种狗日子我实在受不了了! 不过第一次北伐中承诺过的更新十月更新数,还是会兑现的,请放心! 说出的话一定会做到! 二·第二卷【六二:巳日乃革之,征吉,无咎】中会写什么? 京师创卫创文、北直隶大开杀戒、辽东兵员整顿、黄台吉/蒙古/朝鲜的变化、陕西七路人马回京暴露问题、小冰河期初步呈现(明年京畿会小旱一波)。 此外人群上,勛贵、中官、北方地主的抵抗和分化、不同派系的文臣、皇庄、京营和京师百姓、周边卫所,北直隶百姓、盗贼、工匠、漕户、盐户、等待考试的士子、新学(科学)的一些思潮,等会各自上场。 这一卷的视角会比第一卷更广,不只是皇宫+京城了。 也会大胆地去戳各种群体的利益。 但说白了,大部分还是封建体制中的传统矛盾。 新的阶级、新的利益群体、新的生產力的影响,会在第二卷中酝酿,但没那么快爆发。 那是第三卷【九三:征凶,贞厉。革言三就,有孚】的部分。 也只有更底层的利益对抗,才谈得上“征凶”这样的说法,才配得上“贞厉”,“革言三就”这样的努力。 顺带附上永昌元年的天灾,本书在天灾上严格按照史实发生,视为无法被蝴蝶效应影响。 (审核不过这图,去书评区看吧。) 三·说一些写作中大家常反馈的问题,以及我的烦恼或改进吧 【人物刻画问题】 这是个问题,我会在第二卷改进一下。 除了我菜以外,也有一些客观原因。 一方面出现的人物太多了,又缺少张居正这样可以一直常驻的人物。 除了主角和高伴伴以外,我对很多人的刻画无法持续。 例如孙承宗的“急和遗憾”,聊完踢去辽东了。 例如卢象升的“接地气”和“认真”,聊完踢去蓟镇了。 中央现在坐著高位的,很多我都懒得刻画,比如黄立极、李国普、杨景辰,属实是有点模板了。 刻画得最成功的估计是朱由检了,现在大家应该都信他是牛马转世的了。 【推进改革太过顺利的问题】 明朝皇帝,在中央这里做事,文臣真的很难抵抗。 特別第一卷其实也没怎么做事,就是京师新政、厂卫、內宫整顿、派出各种人马、三次日讲引出人地之爭。 清丈、反贪、京营整顿、京畿卫所这些东西都没动。 嘉靖的大礼议、万历的国本之爭,问题就在於给了文臣们一个“共同道德旗帜”,导致他们团结在一起。 只要不搞这种级別的事情,皇帝的权威还是很大的。 或者皇帝直接不要脸,做服从测试,一路杀杀杀、换换换,也能成功。 比如天启,直接让魏忠贤立生祠,叫九千岁,就是典型的服从测试。 又比如崇禎三年,居然把生员优免银给废了。 这里面什么地主阶级、文臣阶级的反抗?那是半点没看到…… 等第二卷吧,写写北直隶地主、勛贵、中官的挣扎和痛苦。 以及其他各省看到北直隶受宰割的连锁反应。 【皇帝文的痛苦之处·纯吐槽】 写皇帝文的作者真是上辈子折翼了啊。 皇帝文难写的是,皇帝很大程度是无敌的。 歷史上的皇帝是不知未来,不知忠奸,甚至不知理论,但穿越者这些都知道。 写小说最重要就是“突破压制”,没有压制就没有爽点。 所以很多皇帝文要从小时候写起,上面要有太后,有权臣,大臣们会孩视他。 这样才有足够的衝突去看。 所以很多读者吐槽一些小说,说皇帝一直长不大,和柯南似的。 根本原因是皇帝长大了,这种被压制的点就消失了,进入“无敌”的垃圾时间了。 所以为了爽,就必须製造强有力的对抗角色。 於是就有八大晋商、江南地主集群、还有啥来著? 但这种强行塑造出来的对抗,往往会很降智。 比如我刚刚开完大朝会对吧。 马上切个场景,徐国公、保定侯(管京营)、灵璧侯(管红盔將军)坐到一个小黑屋里。 然后说皇上马上要整顿京营了,我们搞点事情,製造些神鬼传说吧,让他知道一下厉害。 掀一下流言,製造一下闹餉,让京营的人起鬨说为什么登基大赏这么久都没发。 然后皇帝下令勇卫营+净军~“神兵出击!”,一举碾碎。 然后砍一下几个侯爵的头,京营整顿完成。 我说服不了自己这些勛贵有这么傻,所以中间写了一句京营有流言,但还是被將官压下去了。 因为谁敢、谁想在这新君登基的时候搞事呢,我实在想不到。 要搞也得等后面搞,而且要搞就搞同僚。 给皇帝面子不好看是图啥呢……图那几亩地的税收么?图那京营一年万把银子的贪污么? 自古以来,攀附好明朝皇帝,那田亩是几千顷几千顷发赏的,皇帝给的钱比自己兼併的钱来的可要快多了。 勛贵们还经常奏请各种店铺、矿山(例如西山的煤矿),皇帝也都是发发发发,各种发。 你说清丈田亩的时候勛贵隱藏土地我信,你说他为了这点破钱要杀皇帝…… 我真写不下手。 再比如,我再切个场景。 韩爌(山西人)、刘鸿训(山东人)、成基命(直隶人)坐到一个小房间开会。 皇帝居然要废除言官的风闻奏事之权?! 这是要和文官爭夺权利啊! 不行,我们必须搞他! 哪怕督察院现在在房壮丽(阉党)手里。 御史们也大部分是过去阉党背景的人。 和我们东林半毛钱关係也没有。(东林有没有还不好说。) 但我们就必须搞他! 皇帝这是自绝於我们文臣群体,狗脚朕他在想什么?!难道想当真正的皇帝吗? …… 嘆气…… 我属於那种陪父母、陪老婆看电视剧,都一直在旁边毒舌吐槽的“贱人”。 很难平衡这种“小说”和“逻辑”之间的衝突。 所以越写越痛苦。 我知道要找人来当反派,但第一卷实在没找到能做反派的憨批。 只能等第二捲去看看了。 唉…… 所以歷史文,小角色穿越要比皇帝好写非常多。 一开始的角色不用展开那么多,而且天然就是各种难度、问题等著你。 打了衙役,上面有知县,然后有知府,有布政司…… 一路打上去,爽点,节奏不要太容易。 ——我为什么要写皇帝文啊啊啊啊啊啊 t-t痛哭流泪t-t 【一些毒点】 魏忠贤是有问题,我会重写,到时候通知。 英国公有点问题,也会重写,到时候通知。 李自成不是问题,等著看吧,是个精彩剧情的线头。 周鈺两可吧,但不可能废后,后面还是得偶尔写一下——废后就是给文臣提供“共同道德旗帜”,实在是自找死路在这个时候。 【如果你还有別的问题,可以在这里骂】 —— 最后,匯总下数据。 开书到第一卷结束刚好100天(离谱!我都不知道有这个巧合) 为庆祝本书开书100周天,今日请假! 哈哈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