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627》 第1章 天胡开局啊,大明我来了! 第1章 天胡开局啊,大明我来了! 天启七年,八月廿二日,信王府内。 朱由检静静盘坐在蒲团之上,闭目沉思。 信王府里居然没有王承恩…… 这不是穿越明末崇祯的标配吗? 流水的朱由检,铁打的王伴伴。 而且总是忠心耿耿,不贪不抢,简直就是完美的新手标配npc。 可现在这个新手指引npc哪去了? …… 算了,也罢,没有王承恩也无关紧要。 毕竟,纵观历朝历代,再没有末代皇帝如崇祯这般天胡开局的了。 不信你看看其他朝代的末代皇帝面临什么困境: 秦朝子婴仅仅在位46天,前脚把赵高杀了,后脚刘邦就攻破武关,只能被迫背缚出降,最终为项羽所屠。 汉献帝在位32年,时间最久,可前期颠沛流离,后面却遇到了他的征西将军,在不甘中当了一辈子橡皮图章。 唐哀帝在位3年,从始至终都只是傀儡皇帝,最终被迫禅让,次年就被朱温毒死。 宋少帝,不过4岁就故都沦陷,一路南逃,在7岁这年终于逃无可逃,被陆秀夫背着跳海殉国。 而崇祯呢? 登基之初,从天启手中接过的老大帝国虽弱也强。 弱,是真弱,女真打不过,税也收不齐,从上到下无不贪腐,天灾、民变还接连而来。 强,那也仍是东亚最强,仅仅北直隶地区人口就在800万以上,更不要说赋税半天下的南直隶了。 换成任何一个末代皇帝,有这样的开局,恐怕都会在梦里笑出声。 结果他在位17年,拢共换了19次首辅,50位内阁大臣。 一通操作之下,从开局身负天下之望,沦落到南迁之事都无人敢提。 朱由检想到这里不由无奈摇头。 只能说封建王朝的传承有时候真的看命。 同样是未经帝王家学,万寿帝君嘉靖就精得和鬼一样。 崇祯如果能有他五成功力,也不会落到自挂东南枝的下场。 只能说,守成平庸之君,遇到王朝末年,越努力,真的越错。 没办法,崇祯登基时毕竟只是一个17岁的高中生,又没怎么正经读过书,见识和能力确实仅是中人之姿。 但最关键的还不是见识能力,而是他那敏感多疑的性格! 只能说原生家庭实在是毁人不浅啊。 小崇祯4岁这年,母亲刘氏被亲生父亲明光宗下令杖毙。 也就是他的杀母仇人,居然是他的父亲……这到底是什么地狱笑话? 父亲杖毙生母后,又害怕祖父万历责怪,干脆直接将之草草丢到西山葬了。 4岁的崇祯小朋友一觉醒来,妈没了,连坟在哪里都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那个小小的崇祯心里是什么感受。 但或许连安慰他的人都不存在。 毕竟谁会为了一个不得宠的皇孙,去冒被准太子迁怒的风险呢? 但生母既死,4岁这么小一只,总不能没人照顾。 于是明光宗将他安排给李康妃抚养。 结果到了九岁的时候,康妃怀孕了,推说照顾不来,要不交给李庄妃姐姐抚养吧。 小小的崇祯在人群中低着头,不敢说话。 他心里不明白啊,为什么天启哥哥你就能照顾,而我就照顾不了呢? 所幸庄妃娘娘温柔又慈祥,对崇祯就好像是亲生的一样。 可是到了崇祯13岁,李庄妃也死了,听宫里人传还是被魏忠贤连同客氏气死的。 这下亲妈没了,后妈也没了。 哎…… 思绪到此,一滴泪水突然砸在锦袍上,顺着缎面滑动着又掉落到地,寂静无声地碎成了七八瓣。 朱由检面无表情地用手指抹了抹眼角,眼泪却仍然止不住地流下。 没办法,或许刚刚穿越不久。 这具身体看来对最深刻的执念仍然保有强烈的肌肉记忆反应。 他干脆站起身,活动了一下麻痹的双腿,打算转移一下注意力。 正在此时,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哭喊,划破了王府的宁静。 “陛下……驾崩了!” 话音未落,房门被猛然撞开,门外狂风倒灌,将案上为天启祈福的符纸吹得四散纷飞,犹如纸钱。 王府正承奉徐应元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众内使,齐刷刷跪倒在地,哭天抢地。 徐应元伏在地上,声音颤抖,口中悲戚,却难掩其中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兴奋: “殿下,陛下已龙驭归天!御马监掌印涂文辅,奉皇后口谕,前来接殿下入宫哭临,如今已在府外等候!” 徐应元的心砰砰直跳,等了片刻,却不见信王有任何回应。 他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与野望,悄悄抬起眼皮,飞快地瞥了一眼那道背影。 从龙之功! 这四个字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疯狂回响。 有明一朝,皇帝即位后莫不是一人成仙,鸡犬升天。 他与王府众人在这十余日里,已然不止一次明里暗里地交流、畅想过这美好的未来了。 而现在,这一天终于快到了!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权倾朝野,反掌之间。 他魏忠贤做得九千岁,我徐应元又如何做不得! 正在遐想间,朱由检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徐应元心中一惊,只见朱由检竟是双目红肿,脸上涕泪纵横,神情悲恸到了极点。 一股寒意瞬间从徐应元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 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在这等关键时刻,在未来新君面前,他想的居然是自己的前程富贵,而不是为大行皇帝哀悼! 这要是被看穿了,别说从龙之功,怕是立刻就要人头落地! 他吓得魂飞魄散,赶忙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同时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再抬起头时,已是老泪纵横,哭得比谁都伤心。 朱由检缓缓开口: “皇兄……皇兄不过方才弱冠,未曾想上苍竟如此不公!” 他的声音哽咽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这番话。 “悠悠苍天,何薄于此,忍令皇兄弃国而去!” 他踉跄一步,仿佛随时都会昏厥过去,徐应元赶忙冲上前,一把扶住。 朱由检顺势靠在徐应元身上,内心却一片冷静。 演的,全是演的。 后世官场中一些微不足道的演技,外加这具身体来得正巧的肌肉反应,共同造就这场影帝级表演。 他去年年底才出居信邸,距今不过九个月。 天启病重之前,他不过是一个无人关注的年少藩王,根本谈不上权威深重。 就比如现在这位看似忠心耿耿的王府正承奉徐应元,就是一名资深阉党。 其人乃是魏忠贤同官兼旧时赌友,又是当下御马监掌印,四卫营统帅涂文辅之老叔。 在过去占着这两层身份,那是真不少在王府耀武扬威,吃拿克扣。 其余一干人等也是不惧所谓信王威严,往外递消息实在是寻常至极。 就算这些人等,现下心中已经想着从龙之功,打算洗心革面一番,但递消息这种小事,实在还是难以杜绝。 当此关键时刻,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文武勋贵、内臣厂卫摆在放大镜下观看。 孝,正是此刻最好的表现。 首先,他此行最大的助力正是天启遗孀张皇后,对方的态度至关重要。 其次,这能一定程度上表明他对天启时期的政策、老人会有一定的继承,不会那么快否定一切,清算一切,有利于缓和阉党态度,减弱对抗。 最后,他积累的任何名声,都会在未来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权位,名与位,自古两面,阴阳相生。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思绪,将所有的算计都隐藏在那张悲痛欲绝的面孔之下。 “为孤……更衣。” “快,快伺候殿下更衣!”徐应元眼睛肿痛,泪流不断,却还是连忙张罗众人。 正当内侍们手忙脚乱地给信王披好孝服,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从门外冲了进来。 “殿下!” 来人正是周王妃,她发髻微乱,显然是突然收到消息,心神大乱,一路奔跑而来。 她的脸上毫无血色,一双秀目中写满了惊恐和不知所措。 朱由检对众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徐应元会意,连忙带着一众内使退出了房间,并将房门轻轻带上。 待众人退去,朱由检这才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周王妃。 “长秋,认真听我说。” 周钰猛地一怔,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她来不及细想,朱由检已经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我一入宫,你马上去寻岳父大人,让他把我入宫的消息尽可能传出去。” “一定要亲自去,让他用府内信得过的小厮去做,万万不要动用南城兵马司的人马,知道吗?” 周钰陡然遇此大变,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其中深意。 她只是下意识地抓紧了朱由检的衣袖,惶然问道:“为……为什么要这么做?南城兵马司的人不是更快吗?” 朱由检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能在如此惊慌中还问出关键,已是难得。 他用最简练的话解释道:“此去宫中,终究吉凶未卜。我量魏忠贤也不敢动手,但最好还是把消息传出去,越多人知道我入宫了,我就越安全。” “但是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动用南城兵马司一旦被人察觉就会显得我居心叵测,行事阴私。两下一较,倒不如动用贴心小厮,慢一点也无妨。” 周钰点头捣蒜,快速重复道,“你一入宫,我就去找父亲,用府内亲信小厮去传信。” 她深吸一口气,又补充道,“做好这件事后,我马上回府,安排府中哭临布置,间接地把消息尽可能传播开去。还有田妹妹、袁妹妹,他们的父母也在京中,我也可以间接布置。” 朱由检心中忍不住赞叹,用力拍了拍她的手,宽声劝慰道,“也不必过于惊慌,宫内还有皇嫂护持,如此行事只不过以防万一罢了。” 见已交代完毕,他便转身,正欲推门而出。 “殿下!” 周钰却在此时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朱由检脚步一顿,回过头来,只见这十六岁的少女站在房中,云鬓凌乱,脸上还挂着泪珠,一双眼睛却满是认真。 她凝视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君若不谐,妾必不独存。” 声音不大,却如金石落地,掷地有声。 朱由检正是满脑子思绪的时候,被这句话震得一时反应不过来。 他张开口想说些什么。 例如理性角度其实没那么危险,只是以防万一。 又或者感性角度,说他洪福齐天,身上必有列祖列宗保佑之类。 但是千言万语涌上心头,终究只化作一个重重的点头。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猛地转身,推门而出。 门外等候的众太监立刻围了上来,手脚麻利地为他披上最后一件素白色的斗篷。 此时已是申时末,天色将昏未昏,自蒙古高原吹袭而来的北风,顿时吹得斗篷猎猎作响 …… 信王府外,涂文辅伫立良久,脸上丝毫不见怨气。 “干爹,要不要去催一催?”身后的小太监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谄媚。 “噤声。” 涂文辅头也不回,声音不大,却让那小太监浑身一颤,再不敢多言。 催?催什么催? 天底下最不能催的,就是主子。 他涂文辅能在宫里爬到御马监掌印的位置,靠的不是别的,正是这份眼力见和耐心。 所谓“履霜,坚冰至”,天启皇帝驾崩,便是这深秋第一片冰霜。 他若还看不清形势,跟着旧主一条道走到黑,那才是真的蠢。 魏公公曾经或许是参天大树,可如今树已将倾。 他可不想做那被压死的猢狲。 今日奉皇后懿旨而来,是他暗中使力才拿到的机会。 哪怕仅仅只是入宫这短短路程,那也是万分宝贵的机会。 今日多一个照面,他日就多一分情分啊。 说不定就是多这一点情分,往后就从贬谪皇陵,变成贬斥神宫监呢? 京师富贵迷人眼,不到万不得已,谁又甘心轻易退下。 只要留在至尊眼前,终究能有翻身机会。 正思忖间,信王府那紧闭的朱漆大门,伴随着“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 涂文辅弓着腰快步上前,换上一副悲伤中带着讨好的表情迎上。 “奴婢涂文辅,奉皇后懿旨,恭迎信王殿下入宫。” —— 本文人物性格、事件细节、参考《明实录》、《国榷》、《满文老档》等明清公史、私史或文人笔记。 部分经济、军事、人口、物产的统计类数据会参考现代历史学者做的考据论文。 在故事开篇,主角的蝴蝶效应不大的时候,各个人物登场地点、官职,按照《明代职官年表》。 时空因素按照古代文献估算,例如北京到南京,正常30日,快马5~10日。 也就是不存在主角转头说把徐光启起复了,徐光启就瞬间从上海坐飞机飞到北京。本书没有任意门。 这是第一章,所以会额外在正文中说明,请各位担待。 后续的史料引用都放到“作者的话”里面,不占用正文字数。 史料空白、模糊的地方,我会自行根据参考材料推演补充。 例如本章提及北直隶人口800万,实际上按万历时黄册丁口统计只有300万出头。 我是根据《中国人口史》和满清时期的河北人丁数据推测扩大的,实际上我感觉还是偏保守了。 毕竟从辽东涌入关内的难民就有数十万了。 这些我自行推演,或编造的数据我也会额外注释,以免大家以为是真的史实。 各种地摊文学,低级阴谋论已经够泛滥的了,我不希望我也成为其中一份子。 最后,这一章唯一虚构的就是周皇后的闺名……没办法,确实找不到名字。 关于周皇后,是有很多有趣的小故事的,本书中不一定提到,我有个《题周皇后家事疏》放作品相关了。 第六章登基。 我想过要不要跳过前面这些铺垫和描述,就按照市场偏好的那样,直接冲突前置。 但我实在舍不得。 崇祯登基前的这两日,是一个特别好的透镜。 京畿之间,内外相疑,阁臣甚至入宫前都要祷卜自己的安危。 魏忠贤、张嫣皇后、信王潜邸、阁臣卿部、乃至宫闱内使们,他们的人心躁动究竟如何? 我太喜欢这一段从明史里挖出来的故事了,真正的历史真的非常有趣。 【本章史料】 1.承奉徐应元者,逆贤之同官,涂文辅之老叔。——《酌中志》。同官是同一年入宫,老叔不是叔叔的意思,是比老祖宗低一级的概念。 2.壬寅,礼部请:信王婚礼,应先封王妃,及妃父周奎,合照例授兵马指挥职衔,行移吏部铨注衙门。——《明熹宗实录·卷七十三》 3.至于大部分明末小说标配npc王承恩?他这个时候真的不在信王府,按照史实,他登场差不多在崇祯中后期了。关于这个我有一篇500字的考证放在作品相关中——《题崇祯十七年吊友王承恩疏》 (本章完) 第2章 忠诚的紫禁城恭候至尊皇帝 第2章 忠诚的紫禁城恭候至尊皇帝 “奴婢涂文辅,奉皇后懿旨,恭迎信王殿下入宫。” 朱由检心中一动,敏锐地察觉到话语中的微妙差别。 是入宫,而非入宫哭临。 这究竟是有心为之,还是无意之语? 罢了,现下试探并无意义,潮水褪去后,礁石们自然会展露立场。 他微微颔首,声音沙哑地说道:“有劳涂公公了。” “殿下节哀,”涂文辅侧过身,让开道路,姿态放得极低,“肩舆已经备好,请殿下移步。” 朱由检点点头,登上肩舆。 肩舆缓缓启动,平稳地向着皇城方向行去。 朱由检靠在软榻上,仔细梳理着思路。 身为崇祯,登基掌权一点都不难。 天启遗诏、口谕俱全,再加上京中广为流传的那句“吾弟可为尧舜”,已经将他的继承法理拉到了最满。 至于肉体消灭这一招,别看他入宫前小心谨慎,但那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中的万一。 用毒、行刺、外兵,不管何种手段。 只要朱由检身死,魏忠贤就必须面对三大难题: 其一,他必须把皇嫂张嫣也杀掉或软禁,才能杜绝衣带诏旧事。 其二,他必须有威望说服仅仅聚在一起三年不到的阉党集群,与他一同踏上这九死无生之路——尤其在他今年已经60岁且还是个太监的前提下。 其三,就算上面两件事都搞定了。他还得打赢由南京留守班子和各地藩王发起的靖难之战…… 他魏忠贤要是有这个能力和威望,就不会在真实的历史上,短短两个月就身死族灭了。 但他朱由检仍然做好了一切降低意外的举措。 在宏观上,时代潮流是唯物史观,不因尧存,不为桀亡。 但在微观上,英雄史诗却始终推动着历史的走向。 周世宗柴荣,立下“以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的壮志,东征西讨,却在收取燕云时突然病亡。 若不是如此,后面哪有赵家两兄弟的事儿。 那么一个权威深重的柴荣,还会采取北宋那般极端的重文抑武策略吗。 那么一个武德充沛,完据燕云的汉家王朝,究竟能不能终止蒙元的肆虐呢? 未发生的故事,谁也不知道。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会把安全放到第一位。 活着才是他这个脆皮adc的第一要务。 思绪电转间,肩舆微微一震,停了下来。 “殿下,宫门到了。” 涂文辅的声音在轿外响起。 朱由检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推开轿门,走了出去。 暮色此时已笼罩了整个京城,守卫早早点了灯笼挂上,印得东华门三字流金发亮。 “殿下,宫内禁乘舆,需步行入内。”涂文辅躬身道。 朱由检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宫门前的宿卫。 他没有立刻迈步,而是先用左手按住腰侧剑柄,这才举步向前。 这是一个极其微小,却又刻意做得显眼的动作。 几名宿卫的目光顿时被吸引过来,在朱由检按剑的手上停顿了一瞬。 几人匆匆互相对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一般。 朱由检见状,心中更是一定。 这把出府前临时配上的宝剑,已经完美完成它的使命。 明制,进宫必须卸下兵刃。 只有两种人除外,那就是宿卫应直以及皇帝陛下本人。 这些宿卫视而不见,根本已是将他视为至尊才会如此。 很好,看来这是一座忠诚的紫禁城。 而他朱由检……马上就会成为这座深宫的主人。 —— 与此同时,乾清宫内,正乱作一团。 灵堂草草搭起,天启皇帝的梓宫便停灵于此。 司礼监掌印王体乾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诸太监们布置灵堂,并分派六部大臣各自安排丧仪诸事。 而权倾朝野的九千岁魏忠贤,此刻却像丢了魂一般,呆立在殿中,双目红肿,一言不发。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手足无措。 现下到底要怎么办?总不能真的像客氏那无知妇人一样造反吧? 怎么可能会有人跟着他这样一个60岁的老阉货做下这等大事?! 他眼中扫过周围,发现以往那些谄媚的嘴脸,此刻都远远疏离,心中更是冰冷一片。 王体乾安排好一应事宜,见六部大臣们都已领命退出,这才走到魏忠贤身边,淡淡道:“厂臣,节哀。” 魏忠贤仿佛没听见一般,依旧怔怔地望着那具冰冷的棺椁。 良久,他才像是回过神来,嘶哑着嗓子,“叫崔呈秀回来,到偏殿相见。” …… 兵部尚书崔呈秀一进殿,便感受到了那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 “都下去吧”魏忠贤挥了挥手。 待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时,魏忠贤那强撑着的架子终于垮了。 他一把抓住崔呈秀的袖子,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少华,你说,咱家如今该怎么办?” 崔呈秀心中一叹,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这位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九千岁,一旦失去了皇帝的庇护,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但他能怎么办呢?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跑也跑不掉。 “公公莫慌,”崔呈秀扶住他,沉声道,“为今之计,万万不可自乱阵脚。我们现在要做的,是稳住局面,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如何静观其变!”魏忠贤的声音陡然拔高,“那信王……信王他……” “信王那边,我们需得派人去探探口风。”崔呈秀压低了声音,“信王府正承奉徐应元,此人我记得是公公的旧识,不知能否接触一下。” 魏忠贤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 “对,徐应元……”他喃喃自语,随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咱家这就让永贞去办,给他五万两!不,十万两!只要他肯为我们说话!” “事急则从权,些许黄白之物,若能买得心安,亦是值得。”崔呈秀点了点头,“先让他去探路,看看新君的态度。若是……若真是事不可为,公公还是早做打算,乞骸骨归乡,或不失张永故事。” “什么张永?”魏忠贤一脸茫然。 崔呈秀心中焦虑,却还是耐住性子,仔细解释道,“张永是正德年间大珰,与刘瑾并称八虎,嘉靖爷入朝后以劾斥退,后又起复为御用监掌印。” 魏忠贤顿时如找到了救命稻草,“好……好,好,乞骸骨好!” 崔呈秀无奈地一拱手,施礼退下了。 崔呈秀走后,魏忠贤强行提起心气,回到了议事的地方。 此时,阁臣与一众太监正在为新君的居所争论不休。 太监们的意思,是遵循神宗、光宗时的旧例,将天启梓宫暂厝乾清宫,请信王先在殿庑暂住。 “不可!”内阁首辅黄立极当即出言反对,“兄终弟及,与父死子继不同!世宗皇帝当年亦是以藩王入继大统,便是居于文华殿。此乃祖宗成法,岂可轻易更改!” 阁臣们纷纷附和,言辞激烈。 魏忠贤坐在一旁,魂不守舍,对眼前的争论充耳不闻。 也没吵多久,王体乾就干脆地退了步,采纳了阁臣的意见。 “便依元辅所言,梓宫奉于别殿,明日信王移驾文华殿,但今晚先在乾清宫别殿稍歇吧。中宫皇后,则移驾慈庆宫。” 皇后张嫣两眼红肿,在旁边默默听完,没有提出任何异议,福了一福,便在宫人的簇拥下,退了出去。 她前脚刚走,一个小太监便匆匆跑了进来,跪地禀报道: “启禀老祖宗,信王殿下……已至宫门外。” 【本章史料】 1.佩剑入宫并无史实,为我推演杜撰。——《一橛柴的胡说八道》 2.熹宗大渐,上入内。忠勇营提督涂文辅,魏党也,帅兵护卫。后文辅告人曰,当日天命未改,魏忠贤不敢有逆谋,否则王之命悬于俄顷耳。——《崇祯遗录》。这是锦衣卫王世德写的,比较可信。此外那个时间点,任何智力正常的政治生物应该都不会想谋反。基于此,才有我书中魏忠贤的人设。 3.内使十余人传呼崔尚书甚急,廷臣相顾愕眙。呈秀入见忠贤,密谋久之,语秘不得闻。或言忠贤欲篡位,呈秀以时未可,止之也。——《明史.阉党传》。狗屁明史,两个人在密室聊天好像在现场一样,清修明史实乃一坨。 (本章完) 第3章 魏忠贤:找个人来做李子吧 第3章 魏忠贤:找个人来做李子吧 朱由检踏入乾清宫时,殿内烛火通明,却静得落针可闻。 四位内阁大学士,黄立极、施凤来、张瑞图、李国普,皆身着素服,垂首立于殿中。 魏忠贤、王体乾,李永贞等一众内官,则分列两侧,神情各异。 见到信王步入,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汇聚而来。 文臣这边,心中复杂难言。 实在是臣生君未生,君生臣已老。 大家都是穷经皓首苦读上来的,谁在金榜题名时没想过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呢? 只是想往上爬,甚至要想活下去,这几年那就只能依附阉党。 清流谁不想做?实在是做不下去,也没那个勇气做。 现在身上有了历史污点,新君上位,更换内官班底的同时,恐怕也要将他们一扫而空吧。 而内官们的心思,则更直白一些,朱由检扫眼过去,几乎看穿。 魏忠贤及其核心党羽自是人心惶惶,暂且按下不提。 王体乾等一派大珰,纵使与魏忠贤关联不深,但心中同样惶恐。 但堂中秉笔往下,尤其随堂太监中,却随处可见充满野心的眼神。 也对,不趁着这个机会把这些老不死的按下去,又哪来小年轻的出头之日呢? 朱由检没有看任何人,目光直直地落在殿中那具冰冷的梓宫之上。 注目片刻,他闭上眼睛深吸口气,再睁眼时泪水却如决堤一般涌出。 没有嚎啕大哭,没有矫揉造作,在场的内使与文臣却都感受到一股深切的悲痛,就仿若是幼儿丧母一般。 朱由检一步步走向前,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缓慢、沉重,仿佛脚下有千钧之重。 他走到梓宫前,深深一揖,而后跪倒在地,行叩拜大礼。 整个过程,他始终一言不发,唯有泪水无声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溅起细微的泪。 殿内静得可怕,诸文臣不忍多看,内使们的内心也多是唏嘘,唯有魏忠贤竟然也是泪流满面。 礼毕,朱由检缓缓起身,呆立片刻后,这才举起袖子擦拭眼泪。 没想到这眼泪却越擦越多,止也止不住。 朱由检不得已,干脆不去管他,径直转向众臣,声音嘶哑地道: “皇兄宾天,国事为重,诸位当各司其职,务使朝局安稳。” “臣等谨遵殿下口谕。”阁臣和太监们均是躬身应道。 就在此时,一直默不作声的魏忠贤,突然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脸上是胡乱擦过的泪痕,形神枯槁,离朱由检上次进宫到今不过短短数日,竟像老了十岁。 他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礼仪即毕,还请殿下移步安歇。” 朱由检点点头,温和说道,“有劳大伴了。” 魏忠贤听得这一声大伴,虽猜测只是缓和之语,但还是心中稍定,连忙在前面引路。 转去别殿的路程,不过半炷香而已,气氛却尴尬得仿佛凝固了一般。 魏忠贤已经从刚刚的沉痛中脱离出来,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但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 他想表忠心,又怕显得太过刻意;想探口风,又怕触怒了这位深不可测的新主子。 这位信王殿下,从入宫到现在,除了必要的礼节和几句安抚之言,再无半句多言。可越是这样,魏忠贤心里就越是没底。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猫盯上的老鼠,对方的沉默,就是最锋利的爪牙,让他坐立难安,如芒在背。 终于,别殿到了。 “殿下,请。”魏忠贤停下脚步,恭敬地侧身让路。 朱由检点点头,径直走了进去。 直到殿门在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朱由检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夜已深沉,殿内只点着几支蜡烛,光线昏暗。 他走到桌案前,这才从袖中掏出几个用油纸包着的麦饼,狼吞虎咽地啃了几口。 饼是周钰亲手做的,说实话,手艺真的不是很好,噎得他直翻白眼。 他拿起桌上的茶壶,正想猛灌一口,动作却猛地一滞。 犹豫了半晌,他还是只倒了一小口,先抿在嘴里,打算等上一会儿,确认无事再喝。 他仔细数了数剩下的麦饼,明早一个,下午两个,后天登基大典前再吃一个,五个麦饼,不多不少,刚刚好。 嘿,朱元璋开局一个破碗,我开局五张麦饼,不错不错。 等登基就好了,叫长秋进宫来亲自做些热饭,总归比这砖头一样的饼要好。 自得其乐了片刻,朱由检开始整理刚刚收到的讯息。 方才乾清殿中虽然不过炷香时间,他却将其中情形一扫无余。 看起来所谓的阉党,已近乎人心散乱。 之所以没有立刻分崩离析,只不过是过去三年残留下来的惯性罢了。 他并不将扫除阉党当做什么重大的挑战。 毕竟如果追求速通,这事可以做得又快又好。 第一天,更换内官及九门守卫,遍赏宫中,把王府戍卫调进来守好宫禁,保证自身安全。 第二天,更换东厂和锦衣卫,掌握北京地头最大两个暴力工具,然后召见勋贵,把京营也拉过来,这样北京就安全了。 第三天,刚好是二十六日,恰逢三、六、九常朝之日,直接就能在朝堂上发起大清洗。 但他又不是什么有洁癖的道德君子,对所谓众正盈朝实在没什么追求。 来自后世的他,是赤裸裸的现实主义者。 只要于国有助,别说魏忠贤,就连孙之獬这等狗才他都能咬着牙用——前提是有用。 把阉党们抄个家,凑个几百万两就了事,那就实在太浪费了。 在这内宫之中,在那统御万里的朝堂之上,有些时候,另外一些东西远比白银珍贵。 想到这里朱由检不由摇头一笑,干脆在床榻上盘膝而坐,认真考量起来。 阉党要扫,这是毋庸置疑的。 新君上任,有这么一个完美的靶子来树立权威,收拢事权,不利用简直浪费。 但必须慢扫,稳扫,有质量地扫。 要在皇帝陛下的英明领导下扫。 要围绕树立贯彻朝堂新风的目标去扫。 历史上的崇祯在这个过程中犯了好几个错误,其中一些错误甚至延绵到乙巳之变乃至南明时代。 其一,学韩非子那套“主道者,使人莫测。” 表现上就是一会打击魏忠贤,一会封赏,搞得群臣一脸懵逼。 试探了一个月,群臣们才看懂了。 哥,你早说嘛,于是大家一拥而上,把魏忠贤打倒在地。 守成之君这样做没什么问题。 高居宝座,操弄权柄,用裁判角色来控制和发放权力,这实在是华夏帝王心术老生常谈了。 但开国之君、亡国之君,玩这一套东西那真是老寿星上吊——活够了。 猜来猜去,国事资源全都耗在内斗平衡上面了。 其二,问题恰恰就出在倒阉的“一拥而上”。 天启好不容易通过魏忠贤收拢的统一事权,在这场墙倒众人推的过程中,作为墙的一部分居然也被推翻了。 阉党余众从内臣的压制中恢复过来,东林党借由朝野声望重新起复。 两方摩拳擦掌,都希望对方彻底死亡。 于是乎党争再起,一路延续到大明灭亡。 直到南明之时,国家都要亡了,那狗屁朝廷还在争论《三朝要典》要不要重新颁布。 其三,…… 朱由检,摇了摇头,算了,崇祯的毛病说起来那真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他现在倒也不用想那么多,先好好睡一觉,养好精力,登基后仔细见过各路人马后再做决定不迟。 毕竟若只凭史书上只言片语,就直接可汗大点兵,那和老蒋又有什么区别?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先贤此言诚如是。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了宿卫换班交接的声音,甲胄碰撞,脚步整齐。 朱由检心中一动,推门走了出去。 夜凉如水,寒意刺骨。他感受着体表的寒风,估摸着怕是只有十一二度了。 他看着那些在寒风中矗立的宿卫,朗声问道:“诸位将士,深夜巡防,劳苦功高。孤欲赐酒食,不知当从何处取?” 侍立在一旁的太监连忙上前道:“回殿下,可传旨光禄寺,即刻便能备办。” “好!传孤旨意,为宫中所有当值宿卫,皆赐酒食,以暖其身!” “遵旨!” 旨意传下,宫中各处守卫的禁军中,顿时爆发出如雷般的欢呼声。 朱由检听着这欢呼,嘴角微微上扬,转身回了殿内。 这些人哪里欢呼的是那光禄寺的饭菜呢,毕竟众所周知,光禄寺的饭菜那是狗都不吃啊。 他们无非是为自己好像遇到了一个仁慈的皇帝而欢呼罢了。 这封建专制发展到巅峰的明朝皇帝,施恩起来真简单,爽! 他端起茶杯,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躺到床上,放空心神,很快便沉沉睡去。 …… 另一边,魏忠贤退回乾清殿后,又唤永贞到别殿相见。 他将李永贞叫到近前,急切地问道:“永贞,你给咱家仔细说说,张永是怎么个事?” 李永贞不敢怠慢,将自己所知的史实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回禀厂臣,那张永原是‘八虎’之一,与刘瑾权势相当。 后来他与刘瑾生了嫌隙,便暗中联合了大学士李东阳、杨一清等人,在正德爷面前告发刘瑾谋反。 刘瑾被除,张永作为功臣,自然就保全了下来,虽然后来也被嘉靖爷斥退,但总归是得了善终。” 魏忠贤听得入了神,听到最后,却猛地一愣。 咦,这故事……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一个权倾朝野的大太监,一个与他生了嫌隙的同僚…… 他魏忠贤是刘瑾,那谁是张永?王体乾吗? 一想到王体乾今天在乾清宫里那副公事公办的嘴脸,魏忠贤心里就一阵发寒。 李永贞看着魏忠贤变幻不定的脸色,心中也是七上八下。 他冥思苦想,突然灵光一闪。 “厂臣!厂臣何必自己做那刘瑾?” 魏忠贤猛地抬头看他。 李永贞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有一计,可叫李代桃僵!满朝的文官那么多,您只要把他们推出去,让他们当那个刘瑾,您不就成了张永吗?” 魏忠贤闻言,眼神瞬间大亮。 “快快快,回府中把名册拿过来,我们今晚盘一盘让谁来做这个李子” 【本章杜撰】 李永贞是魏忠贤的掌家、也就是大管家。可惜我忘记在哪个史料看到的,这里贴不出来,就当我杜撰的吧。 (本章完) 第4章 我说了,后天就是后天 第4章 我说了,后天就是后天 是夜,不止魏忠贤夜不能眠,制敕房也是灯火通明。 直房中气氛凝重,四位内阁大学士垂手默立,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些。 “九月初七?断然不可,太晚了!” 一道女声划破沉寂,声音里有些沙哑,却字字清晰,听起来不容置疑。 开口的,正是皇后张嫣。 她仍穿着素服,眼眶红肿得厉害。 但当她的目光扫过阶下这几位大明阁臣时,仍足以让他们心头发紧。 首辅黄立极,小心翼翼地回话:“回禀娘娘,钦天监卜了两个吉日,一是明日,八月二十四,另一个,便是九月初七。” “只是明日……实在太过仓促。拟定年号,草诏天下,演练大典,样样事均是琐碎繁杂。更何况那三辞三让的劝进之礼,哪有一日就仓猝而就之理,实在不合礼法。” 他言辞恳切,句句在说“理”,却句句不说“难”。 张嫣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在殿中那跳动的烛火上,眼神有片刻的失焦。 “善视中宫,魏忠贤可任也。” 想起天启临终前这句托孤,她心中不禁一暖,但那后半句话又让她怒火中烧。 魏忠贤!魏忠贤!你这没心肝的心里只有那魏忠贤和客氏吗?! 看着眼前这一群虫豸老贼,裱糊国事,毫无担当,在魏忠贤面前战战兢兢,如今却居然敢在她面前妄谈什么礼法! 她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平静,却一片冰冷。 “元辅,大行皇帝猝然弃国,深宫之中内外相疑。当此时更应该早定国是,以安人心,” “国不可一日无君。多拖一日,便多一日的变数。我并非欲以妇人之身干政,实在大行皇帝以遗诏托我,容不得大明江山社稷出半点差错。” 听得此言,黄立极、施凤来、张瑞图、李国普四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为难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 张嫣十五岁入宫,到如今历时七年,与魏忠贤斗,与客氏斗,还要与那没心肝的朱由校斗。 哪里会看不清这藏在脸上的颜色。 张嫣心中切齿,陡然将袖中的拳头死死攥住,捏得发白。 她终于对这帮尸位素餐的阁臣失去心中最后一丝耐心。 “尔等以为我不知吗!” “是何人入宫前还在府内祷卜吉凶?” “又是何人奔临朝门又被斥返,几经哀求才得已入内?” “难道满京城的传言你们还听不见吗?” 张嫣咬牙切齿,一字一顿说道,“信王入宫,生死未卜!这等传言我都听见了?尔等却要故作不知?” “当此危若累卵之时,怎可还用什么礼制来推搪国家大事!” “我说二十四日登基,就是二十四日登基,先帝遗诏在此,半点不容商量。” 说罢她猛地一拂袖,不再看他们,决然转身。 …… 转瞬凤驾仪仗远去,留下满殿阁臣,面面相觑。 死一般的寂静中,最年轻的阁臣李国普,一张脸涨得通红,他忍不住想说“国朝礼制岂可如此儿戏。” 但话到嘴边,迎上三位前辈那沉凝如水的目光,终究还是化作一声不甘的闷哼,咽了回去。 许久,还是首辅黄立极打破了沉默,他揉了揉眉心,声音里满是疲惫: “事已至此,还能如何?登基仪式,自有旧例可循,删繁就简便是。登基诏书,取旧时那份改拟也可将用,年号更是小事。” “但……” 说到这里黄立极突然停顿,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施凤来慢悠悠地抚着胡须,张瑞图眼观鼻鼻观心,李国普则是焦躁地踱了一步。 气氛,再度尴尬得凝固。 李国普终是忍不住,几乎是脱口而出:“那劝进之礼呢?三辞三让,乃是新君谦德之表,更是我等臣子拥戴之诚,如何能在一日之内完成?” 施凤来叹了口气,恰到好处地接话:“是啊,礼不可废,时不我待,难,难啊。” 一时间,殿内唉声叹气,仿佛陷入了绝境。 房中桌案之旁一名低品官员青袍玉立,长身如松。 正是天启五年探,翰林院编修吴孔嘉。 吴孔嘉垂着眼,心中却是一片雪亮。 庙堂之上,议而不决,决而不行,利害前瞻顾,风骨后权衡。 这就是如今所谓的“持禄养交”之辈,实在可笑之极。 这些阁老,谁都爱惜自己的羽毛,不愿担上一个“轻贱礼法”的骂名,却希望事情能解决。 谁解决呢?在场除了他,还有别人吗? 呵,也就他吴孔嘉适合做这个尿壶了。 他出列躬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三封劝进笺,下官已然拟好腹稿。” “下官以为,明日可连上三笺,以示我等拥戴之切,信王殿下亦可一日三辞,以显圣德。如此权宜,似于典制未失?” 话音刚落,黄立极眼中一亮,抚掌赞道:“妙!元会此计甚妙!既全了礼数,又合了时宜,真乃今日之首功!” 他环顾其余阁老,朗声笑道,“天下大事,还要依仗此等年轻人啊。” “黄首辅谬赞,下官不敢当。”吴孔嘉深深一揖,将头埋得很低。 其余阁臣如释重负,纷纷附和,只有李国普,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终化为一声暗暗的叹息,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吴孔嘉。 最棘手的问题解决了,众人精神一振,开始解决其他议题。 先找出7年前天启登基时的诏书开始对照着商量。 “今岁三王之国,耗银百万,靡费巨甚。宗禄限额,还需再度申明,否则国事难以为继。” “山东白莲教,二年以来,愈发糜烂,今岁四月竟闻有大同白莲教头潜入京师,不可不防,也当写入。” 一路删删减减,终于,到了最后的结词部分,众人又一次卡住了。 天启皇帝的诏书上,核心思想是“继述觐扬”,也就是继承传统,发扬光大。 这当然无可厚非——天启他爹上任一个月就死了,不继承也没什么好推翻的。 可是信王殿下从潜邸之时,就以清正端直闻名,他能接受这种诏书吗? 众人面面相觑,不由再度陷入沉默。 吴孔嘉心中冷笑,面上却微笑开口:“如今之事,在新在革,不如加一句‘景命维新,嘉与更始’,诸位以为如何?” 此话一出,房中气氛顿时松懈,诸位阁臣又是一阵夸赞,便草草略过此事。 最后就只剩年号一事了。 众人依惯例,凑了四个吉祥字眼,以供信王明日点选。 诸事议定,阁臣们如释重负,叮嘱吴孔嘉将诏书、劝进笺等认真誊抄,确保无误后,便纷纷离去。 偌大的制赦房,顿时只剩下吴孔嘉一人。 他头也不抬,一字一顿,默然抄写。 房外偶尔传来的打更声,在这空旷的直房中显得格外清晰。 待到所有文书誊抄完毕,他走出大殿之时。 夜色已深,唯有东方天上,一弯弦月,漫不经心地洒落光芒。 他抬起头,忍不住向着月亮微微伸手。 片刻后,又自嘲一笑,拢了拢官袍,没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本章杜撰】 皇后催促登基一事为推演。 崇祯登基只用了1天,反观天启是10来天,这在有明一朝非常不寻常,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本章史料】 政府诸公以三笺濡滞为虑,公曰:“三笺具在,用连进权宜,似于典制未失”,政府欣从之。——《青岩文集·卷十清故前翰林院编修天石吴公行状代》 (本章完) 第5章 大明,你们的皇帝来了! 第5章 大明,你们的皇帝来了! 天启七年,八月廿三日,寅时。 天色未明,英国公府内却已是灯火通明。 张惟贤端坐于镜前,任由四五个侍女为他梳洗更衣。 青盐刷牙,香汤洁面,哪怕一根发丝也被整理得一丝不苟。 一旁,他的儿子张之极垂手侍立,静静等候。 张之极二十余岁,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 终于,一切收拾妥当。 张惟贤挥了挥手,侍女们悄无声息地退下。 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缓缓靠在铺着白虎皮的躺椅上,发出一声满足的呻吟。 没办法,人老了,骨头脆,连坐着也会浑身酸痛。 “首尾都处理干净了?”他闭着眼,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回父亲的话,都干净了。”张之极恭敬地答道。 “京营和兵马司的人手已经全部撤回,都是府里的老人,嘴巴严实得很。” 张惟贤“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良久,才又开口问道:“你对信王,怎么看?” 提及信王,张之极的精神为之一振,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难掩的激动: “父亲,信王殿下在潜邸之时,便以端正闻名,素来厌恶阉党。” “如今登极,定能扫除朝中奸佞,澄清玉宇,将这千疮百孔的国事,重新缝补起来!” 张惟贤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眸子淡淡地瞥了儿子一眼。 “背家训。” 张之极脸上的激动瞬间凝固,他张了张嘴,终究还是不甘地低下了头,用蚊子般的声音背诵起来: “惟忠与上,不党不争。守土安民,传家衍庆。” 这段话,他从小背到大,早已烂熟于心。 可在今天,却觉得字字千钧,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看着儿子不甘的神情,张惟贤心中一叹。 他拍了拍身旁的绣墩,示意儿子坐下。 “之极,为父知道你血犹未冷,心怀天下。” 看着这位他晚来得子的张家独苗苗,张惟贤的声音不由稍微放缓。 “可你看看我大明开国二十五公爵,传到今日,究竟还剩下几家?” “老朱家的皇帝,向来薄情寡恩。天心难测,圣意如渊,为臣者,当知进退,明哲保身,方能善始善终。” “可是父亲!”张之极倔强地站在原地,憋了数天的话一股脑倾斜而出。 “国事糜烂至此,连那圣人庙也立有腌臜生祠,我等勋贵世受国恩,岂能坐视不理!” “况且,儿子听闻,信王殿下听闻大行皇帝驾崩,哀恸欲绝,几至昏厥。如此重情重义之人,又怎会是薄情寡恩之辈?” “再者,他为魏忠贤所迫,连个像样的王府都没有,还是咱们家及时送上的宅子,不然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就单说这份情,他总该念着吧?” 张之极一大段话扑面而来,看来这些想法,已经在他心中思虑良久。 “痴儿。”张惟贤听闻这话,缓缓自躺椅上坐起。 “就算信王重情,可信王的后人呢?” “世泽今年才三岁,等他长大,你要让他去赌下一个皇帝的性情吗?” “……” 张世泽是张之极的长子,这句话对他来说无异于致命一击。 张之极瞬间哑口无言,脸色煞白。 张惟贤看着他,继续说道。 “国事不堪,自有那些读圣贤书的文臣去头疼。” “我等勋贵,自土木堡之后,除了行仪代祀,又或在五军中碌碌轮转,又还能干些什么呢?” “无法可为啊……” 说罢,他站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不再多言,转身向外走去。 张之极胸中热血翻腾,突然不甘心地问出声来: “若一切都如父亲大人所说,那又为什么要帮信王殿下散布流言呢?” 张惟贤的背影微微一顿,片刻后也不回话,径直离去,只是这甲老头看上去却是有些佝偻了。 …… 与此同时,文华殿偏殿。 朱由检面无表情地啃着第二个麦饼。 真硬,真难吃。 他发誓,等周钰进了宫。 第一件事就是让她去御膳房好好学学怎么正确发面。 啃完最后一口,他拍了拍手上的饼屑,扬声道:“来人,更衣。” 卯时已至,登基大典前的最后一道程序——三辞三让,要开始了。 很快,他便换上了一身素白孝服,在内侍的引导下,来到文华殿正殿。 殿外,早已是人山人海。 文武百官,勋贵宗亲,耆老士绅,乃至京中百姓推举出的代表,黑压压地跪了一片,从丹墀(chi)一直延伸到殿外广场。 见到信王出现,鸿胪寺官员高声唱喏,所有人顿时齐齐叩首,山呼之声,直冲云霄。 “臣等恭请信王殿下顺天应人,即皇帝位!” 朱由检站在丹陛之上,俯瞰着脚下乌泱泱的人群,心中豪情万丈。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脸上依旧是一片肃穆哀戚。 英国公张惟贤率众上前,高高捧起第一封劝进笺。 朱由检听着那冗长的骈文,心中毫无波澜,待其念罢,他才用早已排练好的悲痛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览卿等所言,具见忧国至意。然皇兄新丧,哀痛方切,承继大统之事,孤岂忍遽(ju)闻?所请不允。” 说罢,转身回殿。 百官再拜,再请。 第二封劝进笺由首辅黄立极呈上。 朱由检再次走出,依旧是一脸悲戚,声音却更显沙哑: “卿等为宗庙社稷之意,言辞恳切。孤披览之余,愈增哀痛。岂忍遽登大位?所请不允。” 百官第三次叩拜,三请。 这一次,是所有代表齐声高呼,声震寰宇。 朱由检第三次走出大殿,他环视众人,眼中泪光闪烁,沉默良久,才仿佛下定了巨大的决心,长叹一声: “卿等合词陈请,至再至三,忠恳之意,孤已知悉。天位至重,诚难久虚,大行皇帝遗命在躬,不敢固辞推逊。勉从所请。”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中,朱由检缓缓转身,走入殿内。 接下来,要和阁臣们确定继位诏书和年号了。 …… 翰林院一位清秀的编修站在殿中,朗声诵读着早已拟好的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又臭又长。 朱由检认真听了几个,就昏昏欲睡,什么优待宗藩、减免税赋、大赦天下…… 全是一些细枝末节。 就例如减免税负,瞄准的群体是:“天启元年以前”+“还未收上来的”+“确实无能力缴纳的”,可以蠲(juān)免。 真是优秀,随便吧,他也不可能在这些诏书上乱改什么。 还未对这个朝代进行充分调研的他。 未必能做出正确的决断。 就算做了正确决断,也未必被正确施行…… 直到接近末尾的时候,他才被勾起了兴趣。 “……景命维新,嘉与更始。” 朱由检的眉毛微微一挑,心中有些诧异。 阉党写这句话什么意思?不怕自己把他们全都革掉吗? 他内心摇摇头,估计这应该是从泰昌或天启的登记诏书里抄检出来的大明套话了。 这位编修将诏书一字一句念完,朱由检一字不改。 干脆利落地通过了这份多达50条“新政措施”的诏书。 反正等他登基掌权,根基牢固后,自然会发出一份真正轰动天下的大诏! 诏书即已议定,便只剩年号。 黄立极呈上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四张黄纸,分别写着四个年号:永昌、绍庆、咸宁、崇贞。 朱由检的目光扫过,最终,定格在了“永昌”二字上。 他的心脏,没来由地猛地一跳。 他当然认得这个年号。 就在十七年后,那个叫李自成的男人,就用会用这个年号,在西安称帝,国号大顺。 永昌元年,就是崇祯十七年! 而现在,它就静静地躺在自己面前,仿佛一个岔路口,通往截然不同的两条历史长河。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疯狂滋长。 崇贞,崇祯…… 朱由检心中默念,心神剧烈变幻。 为何不让历史就在此处改变呢?——是啊,为什么不呢!! 天命昭昭,我既然到此,难道是为了书写他人的故事吗?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这天命之任,难道不正该由我一肩担下? 他抬起手,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但落下的瞬间,却无比坚定,稳稳地指向了那张写着“永昌”的黄纸。 “就这个吧。” 他的声音略微颤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殿中的阁臣们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新君这么快就做出了决定,但也没多想,只当是寻常的择吉,纷纷躬身应是。 “臣等遵旨。” 他们不知道,这位年轻的嗣君,此刻面若平湖,胸中却惊雷澎湃。 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历史在这一刻已经完全改变! 赞礼官上前,庄重地收起了那张写有“永昌”的黄纸。 从此,大明再无崇祯。 即便十七年后,神州再次陆沉,那史书上记载的,也只会是大明终于——永昌十七年! 诸位阁臣们纷纷躬身告退。 空旷的大殿里,静得能听到他自己的心跳声,一声声,沉重而有力,如同战鼓。 他胸中的激荡久久未能平复,方才那股指点江山、扭转乾坤的豪情,此刻正化为一股灼热的气流,在他四肢百骸中奔涌。 他大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看向天际。 夕阳正缓缓落下,将整片天空染成壮丽的血色。 朱由检伸出手,朝着那轮落日,虚虚一握。 仿佛将整个江山,都握入了掌中。 他的眼中,映着那漫天霞光,闪烁着的是前所未有的光芒。 一个声音,在他的心底最深处咆哮。 大明,你们的皇帝来了! 【本章杜撰】 英国公乃至明末勋贵,史料几乎没有,但英国公历经万历托孤、泰昌托孤、天启托孤,三朝老臣。 再结合明末勋贵权力边界和英国公系张世泽殉国下场作此推演。 这里刚好说一下我的原则,史料中殉国的,我都会给个好安排,如果史料空白,我的推演会往美化他们的方向去。这也算百年后,我一点小小的支持吧。 【本章史料】 1.天启登基诏书来自《明熹宗实录》,崇祯登基诏书来自《皇明诏制》,原文非常长,有感兴趣的留个言,我把文言文+白话文对照版本发到作品相关里。 2.年号有两个版本 《烈皇小识》:「永昌」、「绍庆」、「咸寧」、「崇贞」 《思陵典礼纪》:「乾圣」、「兴福」、「咸嘉」、「崇贞」 《思陵典礼纪》的作者是孙承泽,先降顺后降清,且登基时还没中进士,小喽啰一个。并且乾圣这个年号太大了,又乾又圣,感觉不太可能。 烈皇小识的的作者是江南四大才子文征明之孙、东林党文震岳(做到阁臣)之次子,信息度应该比较可靠,而且他历史上入清不仕,还与扛清活动有关,我选择信他。 综上,最后选择永昌这一版本 (本章完) 第6章 皇帝要死了老天保佑啊! 第6章 皇帝要死了老天保佑啊! 文华殿,卯时。 朱由检吃下最后一个饼。 昏暗的殿中,他竟突然产生了些微迷茫。 再过两个时辰,他就会登上宝座,成为这老大帝国的主宰者。 但是…… 那之后呢? 这个问题一直潜藏在他内心深处,却因这两日诸事繁杂而无从细想。 他摊开手掌,每一条掌纹都清晰可见。 第一道横纹,高高在上,是小冰河期引起的天灾。 初始陕西饥,山西饥。 然后河南饥、湖广饥、京师饥、淮、扬诸府皆饥。 到了崇祯十年之时,天下两京十三省,北旱南涝,竟无一处幸免。 “炊人骨以为薪。煮人肉以为食。” 史家轻飘飘的一句是岁大饥,背后却是白骨蔽野。 第二道横纹,起于虎口,终于掌心,是猪祸。 天赤如血,朝廷的苛捐却累累而至、 绝望的饥民们折竹为矛,编草为甲,最终踏破京师,逼帝尊缢于煤山。 尔后辽东倒戈,清军马踏中原,从北至南席卷天下。 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八十一日后满城尽墨。 “以明季死事诸臣多至如许,逈非汉、唐、宋所可及。” 仅记录史册的殉难官臣就有千余人,更何况那些无名无姓的小卒。 就此神州陆沉,衣冠断绝,中国脊梁尽折。 第三道斜纹,自手掌底部斜向生长。 是这大明腐败的官吏、据地而肥的藩王,飞洒诡寄,将赋税转嫁给平民的地主们。 他们枝蔓根深,与国同体,吸食着大明最后的骨血,最终将这艘破败的巨轮,彻底拖入了深渊。 朱由检端详一会,把手掌收起,用力握紧。 那又如何呢? 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来吧,让我看看这未完的棋局究竟下到何等地步! “来人,为孤更衣!” …… …… 午时,文华殿外,钟鼓齐鸣。 朱由检身着衮冕,头戴冕冠,在鸿胪寺官员的引导下,从侧殿缓缓步入。 登基前,他要祭告天地、宗庙、社稷,跪拜列祖列宗、大行皇帝。 这一套繁琐到极致的礼仪下来,此刻他整个人已经有些麻木了。 他就像一个被丝线牵引的木偶,在鸿胪寺官员的引导下,机械地完成每一个动作。 直到,他转过最后一道屏风,踏入文华殿正殿的一刹那。 “嗡——” 朱由检的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 眼前,是黑压压的一片人。 文东武西,分列两旁。 绯袍、青袍、绿袍,三种颜色的朝服如同泾渭分明的河流,从殿内一直延伸到殿外的丹墀,再到视线的尽头。 他看见了英国公张惟贤。 他看到了首辅黄立极。 他看到文武勋贵,阁臣卿部,这大明最顶尖的一批权贵,如今就在他的面前,低下了头颅。 所有人都躬着身,连呼吸都仿佛被压抑到了极致。 整个大殿寂静无声,却又好像有一股宏大的声音在回响。 那个声音是——皇帝! 这个幅员万里,存续两百余年的古老王朝正在等待他的皇帝登临宝座! “请信王升座……” 鸿胪寺官员悠长的唱喏声,打破了这片沉浸。 朱由检定了定神,迈开脚步,走到那九层台阶之上的御座旁。 御座之前,锦衣卫校尉手持长鞭,猛地向空中一甩! “啪!” 清脆的鸣鞭声响彻大殿。 顿时殿内殿外的文武百官,如同被风吹过的麦浪,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臣等,恭请殿下登基!”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从每一个角落传来,汇聚成一股洪流,直冲云霄。 朱由检站在御座前,轻轻抚摸着冰冷的扶手,深吸一口气,缓缓坐下。 就在他坐下的那一刻,一股战栗感自他背后升起,瞬间激得他全身汗毛直立。 赞礼官再唱。 “五拜三叩——” 百官齐齐下拜叩首,群臣重重迭迭千余人,竟能发出惊人整齐的闷响。 咚!咚!咚! 这,就是至尊吗? 这,就是大明的皇帝吗? 这,就是当今寰球宇宙,最贵之人吗? 朱由检一时有些恍惚,几乎不能自已。 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最终却强自按下,只是缓缓开口走完最后一道仪式。 “众卿平身” 赞礼官们紧跟着一声声接力唱出。 “平身——” 就此礼仪已毕,君臣名分落定。 朱由检轻轻呼了一口气,心中却仍是激荡不停。 他的目光越过底下黑压压的臣子,越过巍峨的殿门,望向天际。 天下经纬,纵横十九。 不知后世史书中的那些豪杰禽兽,谁人已在其中,谁人又跃跃欲试? …… 同一时刻,陕西,白水县。 秋日的太阳挂在正中,没什么热度,但依旧刺眼。 干冷的秋风卷起地上的黄土,吹在人脸上,生疼。 几个干瘦的汉子蹲在村头枯死的槐树下,满脸愁苦。 “他娘的,今年的秋税交上去,咱家就只剩下明年的种粮了,连过冬的口粮都悬乎。” 一个黑脸汉子狠狠地啐了一口。 唾沫在干燥的地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很快又被吹过的尘土覆盖。 “谁说不是哩。这日子,真是一天比一天难熬。” 旁边的人跟着叹气,声音嘶哑。 蹲在中间的中年汉子,脸上的皱纹深得像刀刻的一样。 他默不作声地听着大伙儿的牢骚,半晌才开口,声音里透着一股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沉稳:“再等等看吧,总会有法子的。” “等?咋等?”黑脸汉子情绪激动起来,“你看隔壁的澄城县,听说那郑彦夫带头把县令给宰了!现在换了个新官,听说日子好过多了!”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一片艳羡的议论声。 “那可是杀官!掉脑袋的买卖!” “可人家现在过得舒坦!” “咱县的县太爷,听说今年也任期满了,是不是也要换人了?兴许下一个能好点?”一个年轻人眼里闪着一丝希冀的光。 王二的眼睛里也掠过一丝期盼,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只是道:“谁知道来的是个啥样的人。咱还是盼着老天爷开眼吧。” 说到老天爷,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那白的日头,心里一阵绝望。 “这狗日的老天,再不下雨,地里的麦种都快成炒豆子了!”有人恨恨地骂道。 突然,一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汉子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哎,我跟你们说个事,是我在县城里听一个典吏说的,你们可别往外传。” 见他这副模样,所有人都来了精神,把头凑了过去。 “他说……当今的皇上,好像病得快不行了。” 这话如同一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池塘,所有人的眼睛瞬间都亮了。 “真的假的?” “那……那是不是要有大赦了?” “新皇上登基,是不是能把咱今年的粮税给免了啊?!” 一时间,所有的愁苦和绝望仿佛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冲散了。 —— 附图:白水县离澄城县走路50公里,大约12小时。 【本章史料】 1.登基仪式来自《皇明诏制》,没什么意义我就不贴了,毕竟大家不会想要在家里自己登基吧哈哈。 2.百科写明末农民起义从王二开始,即天启七年七月。此为谎言。 3.天启七年七月杀澄城县令张斗耀的叫郑彦夫。原文:“澄城知县张斗耀,催征峻急,生变,为郑彦夫等所杀。元凶未获,乱党渐擒。”——《明熹宗实录·卷八十二》 4.而王二是白水县人,离澄城县挺远的,大家可以看文末贴的那张图 5.而《白水县志》记载:“崇祯二年洛河北民王二、种光道聚众为盗,参政刘应遇击散之,王二被斩”。 6.又崇祯二年五月陕西廵按御史吴焕的奏疏称“盗起于去年七月,白水王二一伙边贼少而土贼多” 7.综上所述,白水王二在崇祯元年7月起义,而非天启七年7月,而且第二年他就被抓死了。 8.陕西天启七年大旱,崇祯元年又旱,所以王二扛不住了,但现在是天启七年八月廿四日,王二绝对还没造反。 (本章完) 第7章 棋局纷纷,谁人执黑先行? 第7章 棋局纷纷,谁人执黑先行? 同一时刻,辽东牛庄。 辽河的水面在风中泛起层层涟漪,浑浊的河水拍打着岸边的枯草,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 黄台吉立于高岗之上,身披轻薄的貂裘,目光锐利如鹰,遥望着远处平静的河面。 身后,一众满洲将领垂手而立。 “他们当时,竟敢驶入到如此深的地方?”黄台吉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镶白旗旗主,贝勒岳托上前一步,躬身道:“回大汗,正是。当时明军四艘战船,小船三,大船一,顺河而入,抵进牛庄窥探。” 黄台吉的眉头深深皱起,形成一个川字。 “宁远、宁锦两战后,明人胆气竟如此大了?”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问别人,又像是在问自己。 岳托等人皆沉默不语,他们同样有些震惊。 “我们当时搭乘小船,由驻边大臣董希裸、法笃、岱达、噶尔达、塔尔巴希五人带队,分两路合围,将那四艘船尽数俘获了。”岳托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黄台吉转过身,紧盯着他:“明人反抗激烈吗?” 岳托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登船之后,稍作搏斗,带头的便跪地请降了,唯有一名把总奋战到底,被当场格杀。” 听到这话,黄台吉紧锁的眉头才缓缓舒展开来,他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原来还是一群外强中干的废物。 “以利交者,利穷则散。”黄台吉冷笑一声,“明人的官儿不行,兵也就不行,看着人多势众,实则一盘散沙,不堪一击。”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但就算是懦夫也要杀,将他们全部就地处斩,一个不留!” 说罢看向众将,认真地说道。 “我等挟势而击,唯一的办法就是杀尽明人血勇。” 他咬着牙,死死地盯着众将。 “一定要把他们杀到不敢反抗,杀到看见我们就溃退!否则我们以一族凌一国,终究国力难持!” “大汗英明!”众将齐声应和,声音在萧瑟的秋风中传出很远。 —— 附图,以方便大家理解这件事发生在哪里。 同一时刻,福建海边。 南方的八月天,天气仍有些炎热,但那股挥之不去的湿气却消退许多,海风吹袭,十分宜人。 远处,一座卫所正在熊熊燃烧,黑色的浓烟直冲云霄,像是一道丑陋的伤疤,刻在碧海蓝天之间。 郑芝龙站在巨大的福船船头,海风鼓动着他身上那件西式短衫,露出了里面的丝绸衬衣。 他蓄着长发,但胸前却挂着一枚十字架。 “哈哈哈!大哥你看!那些明狗官兵,跑得比兔子还快!”一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汉子大笑着走了过来,他正是郑芝龙的弟弟,郑芝豹。 “一官,咱们这船队在海上,想打哪里就打哪里,这些狗官,真要被我们遛成狗了!”郑芝豹兴奋地说道。 周围的海盗们闻言,都发出一阵哄笑。 郑芝龙闻言冷冷地看过来。 直到群盗渐渐失了声音,他方才开口。 “我说过,以后不要再唤一官这个名字,我是郑芝龙,你是郑芝豹!” 海风微凉,郑芝豹却在郑芝龙的逼视下出了一身冷汗。 “是,芝龙哥哥,后续俺不敢再犯了。” 郑芝龙这才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我们打,本质还是为了求财,为了更好的做生意。”他的声音很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许心素最近和东印度公司勾勾搭搭,我心中有些不安。” “必须要尽快和明廷搭上关系,否则南海之大,却难有我等立身之地。” “一定要记住,打不是真打,降不是真降,一切不过生意而已。” 郑之豹点头表示明白,旋即又突然兴奋起来。 “那我们不如去打南京,顺江而入,到城池下转一圈就行,狗官们一定吓得要死哈哈哈。到时候那小皇帝怕是什么官位都愿意给出来。” 郑芝龙眉头一皱,心中对这个脑子里长肌肉的弟弟很无奈。 他索性转过身去,看着大海,淡淡说道:“打卫所,明廷会和我们谈,打南京那就是不死不休了。” “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这是墨子的老话,很有道理。我们的关键,还是要逼着明廷,给我们一个满意的价钱。” 郑芝豹闻言,脸上的兴奋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愤愤不平。 “好,就听哥哥的,把这圈卫所都打一遍!打到他们再也不敢招惹我们。” “这群没见过世面的井底之蛙,连天下有多大都不知道,居然还敢要一官哥哥和他行跪拜之礼,简直是疯了!” “要我说……” “回去吧。”郑芝龙懒得再听这弱智之言,直接把话截断,淡淡道,“回岛上休整三天,然后……再去广东逛逛。” 他将手按在船舷上,眼神看向大明方向,心中却想着别处的事情。 “……许心素,现在就看谁更快了。” —— 附图,感受一下福建沿海密密麻麻的卫所和巡检司。 还是同一时刻,京城,苏州会馆中。 张溥与张采二人正在在对弈。 张溥手执白子,落子沉稳,神情温和。 而对面的张采却显得心浮气躁,几次拿起棋子,又都放了回去。 突然,张采猛地一挥手,将棋盘上的棋子尽数扫落在地。 “不下了!心烦!心烦!”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脸上满是忧色。 “乾度,你说信王殿下如今在宫中,万一那魏忠贤狗急跳墙,行废立之事,可如何是好!” 张溥缓缓将散落的棋子一一捡起,放回棋盒,这才抬起头。 “受先实在关心则乱。” “既然连你我这等远道而来的外地举子都知道了此事,想必这消息早已传遍京城。 “区区阉货无根之人,又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听到这话,张采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一些,他重新坐下,但眉宇间的忧虑并未完全散去。 “但愿如此。”他长叹一口气,随即眼中又燃起一团火,“西铭,我若今科得中,定要上书陛下,痛陈阉党之祸,扫清朝堂,重振我东林风骨!” “好!”张溥闻言,也是精神一振,“届时,我必与受先一同联名上书!” 两人越说越是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奸佞被除,朝政清明的那一天。 “治国譬如栽树,本根不摇,则枝叶茂荣。”张采激动地说道,“只要我等能辅佐圣君,清除魏阉,再将朝中那些阿附阉党的奸邪之辈尽数罢黜,换上我辈贤能之士,天下何愁不定!” 张溥深以为然地点头,两人干脆以茶代酒,开始品评起贤能人物来。 “依我之见,天暗星青面兽房可壮,老成谋国,可堪大用!”张采举杯。 张溥点点头,眼中笑意几乎要憋不住,但仍然点头应和。 “受先所言甚是,但我若出天微星九纹龙韩爌,你又将如何应对呢?” 两人对看一眼,忽然忍不住一起捧腹大笑。 很感谢你有耐心看到这里,这最后一张铺垫和刻画了,明天开始进入皇帝角色。 【本章史料】 1.天聪元年(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二日,明徐参将亲率船十,驶入辽河,即泊于彼岸,并令其四船驶入河湾,以觇满洲兵情形。满洲守城步兵分两路愤堵其入口,攻之,尽斩。——《满文老档》 2.上文这件“小事”在明史中查不到,但这位徐参将大概率是永康侯徐应垣,在登州负责海防的勋贵世家。 3.天启七年八月二十日,巡抚福建朱一冯言:所虑者剧贼郑芝龙与酉二老也。——《明熹宗实录·卷八十七》 4.河南巡抚沈犹龙招抚郑芝龙后,他又反叛了。继续劫掠沿海。下一次招安要等崇祯元年九月熊文灿出马了。 5.张溥和张采,复社二张,现在复社还没成立。他们到京城是因为明年二月春闱,他们是来考试的。如偏远的云南这些地方,会提前半年出发。如江南其实过来只要一个月,不用那么早来。但有钱人通常会提前过来这边安顿、熟悉环境、结交好友,并不会真的踩点过来。 6.天微星、天暗星来自阉党所作的《东林点将录》,仿照水浒传罗列了东林党人上去。 (本章完) 第8章 这歪瓜裂枣的原始班底 第8章 这歪瓜裂枣的原始班底…… 乾清宫。 “吸溜……” 一阵吸食面条的声音,在这座大明至尊的宫殿里回荡,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殿下,乌压压地站着一大群太监。 十二监、四司、八局的各个掌印,乃至安民厂(王恭厂)、盔甲厂这等挂靠在外廷机构下的管事太监也全都站在下面。 如司礼监、东厂这等重要部门,更是中层级别的太监也全都到齐了。 所有人都垂着头,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偶尔有人按捺不住,也只敢用眼角余光,斜瞟向站在最前列的身影——魏忠贤。 这位权倾朝野的九千岁,此刻也如同一尊石像,一动不动,只是那微微颤抖的眼角,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御座之上,新登基的皇帝朱由检,正旁若无人地对付着一碗面。 周钰坐在御座边一个软榻上,双手拖着下巴看着朱由检,两只眼睛笑得弯弯的。 面是周钰亲手做的,手艺算不上精湛,面条有些粗细不均,盐甚至还下多了。 但对于吃了几天周氏麦饼的朱由检来说,这碗热气腾腾的面,却是无上的珍馐。 他吃得很香,也很满足。 登基大典繁琐而冗长,实在让他筋疲力尽。 仪式一结束,他便立刻让贴身太监徐应元,将这些内臣的头头脑脑全部召集至此,而他自己,则先要填饱肚子。 终于,最后一口面汤下肚,朱由检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他拿起丝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 整个过程,殿内鸦雀无声。 “都来了?” 朱由检淡淡开口,目光扫过阶下众人。 “朕初登大宝,对宫里的人和事,还不大熟悉。今日叫你们来,就是想认认人。” 他顿了顿,继续道:“一个个报名吧,姓名,职司,都说清楚。” 话音落下,底下的人群顿时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 大部分都已经意识到这是新君登基后常规的腾笼换鸟。 只是不知道哪些人会丢了肥差,哪些人又可能借着机会,扶摇而上。 有的人心中惴惴不安,生怕新君的火烧到自己身上。 有的人则眼中闪烁着光芒,将此视为一步登天的机会。 魏忠贤心中一紧,正盘算着自己是否该第一个出列,以示恭顺。 然而,他身侧一人已经抢先一步,走了出来。 “奴婢王体乾,掌司礼监印,兼掌御用监印、尚膳监印。” 王体乾身形微胖,面色白净,看着倒像个富家翁。 他声音沉稳而清晰,他一动,就像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一众太监纷纷出列报名,魏忠贤一时间居然被晾在了原地。 “奴婢涂文辅,掌御马监印。” “奴婢李永贞,掌巾帽局印。” “奴婢石元雅,掌针工局印。” …… 朱由检面无表情地听着,尽量将人名与真人对应起来。 史书上的一个个名字,此刻都化作了活生生的人,站在他的面前。 “奴婢王守安,提督御药房。” “奴婢田玉,提督正阳等门。” “奴婢王承恩,提督盔甲厂。” 当听到“王承恩”这个名字时,朱由检正低头喝茶,忍不住手抖了一抖。 他抬起眼,循声望去。 出列的是一个头发白的老太监,身形有些佝偻,脸上满是岁月的风霜。 啊?这?不对吧? 朱由检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失望。 他抬头之前原以为是他的忠诚伴伴王承恩要出场了。 可眼前这位老太监,看样子,别说十七年后,恐怕再过几年,路都走不动了。 若真是他,怕不是自己还得托着他,才能让他成功吊到树上…… 看来此王承恩非彼王承恩。 旧时青史只做尘,历史上的只言片语,背后到底掩埋了多少真实。 朱由检刹那间不禁思绪万千。 史书上的只言片语,背后却是真实的世界与人生。 东林党是一个名词,但里面数百人,难道每个人的意见都一致吗? 历史上的忠臣,真实能力又如何呢? 历史上的奸臣,把他放到另一个位置,又会不会变成忠臣呢? 坦白说,就如此刻,他看着下面这群人,他们是阉党,是奸佞,是史书上的祸国殃民之辈。 但如果他真的改革成功,拯救这神州陆沉的命运。 在这个故事中,他们之中又谁忠谁奸呢? 他的片刻失神,立刻被殿下那群人精捕捉到了。 报名的声音为之一滞,所有人都敏锐地察觉到了皇帝的异样,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重。 刚报过名的王承恩更是站在原地瑟瑟发抖,不知自己哪里触怒了新君。 朱由检暗自感叹,能在内宫这残酷环境混到掌印的,果然个个都是人精。 他收回思绪,挥了挥手:“继续。”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报名继续进行。 等到所有人都报完了名字,魏忠贤终于按捺不住,从队列中走出,深深一拜。 “奴婢魏忠贤,提督东缉事厂。” 朱由检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厂臣的大名,朕自然是知道的。”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而是闭上了眼睛,靠在龙椅上,修长的手指,开始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御案。 哒、哒、哒……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殿中所有人的心上。 朱由检并非在犹豫,关于内廷的人事变动,他早已成竹在胸。 此刻,不过是在脑中做最后的考量,以确保万无一失。 内臣,说白了就是皇帝的家奴。 他们的升迁贬黜,全在皇帝一念之间,无需经过外朝,更不必论资排辈。 一朝天子一朝臣,更是自古以来的惯例。 他初登大宝,提拔潜邸旧人,安插亲信,再正常不过。 但不可能全部撤换。 一方面没有必要,很多位置旧人新人并无区别。 就比如针工局和惜薪司,谁上去都是一样贪,本身就是肥差而已。 另一方面则是更惨淡的现实。 他,朱由检,信王。 乃是不受宠的藩王,5岁生母为父仗死。 辗转李庄妃、李康妃抚养。 待到稍微长成,又长期被魏忠贤、客氏提防、敌视。 能到他这里来的太监会是什么好货色啊? 有能力、有手段、有门路的太监都去内廷卷了,再不济配往外地做矿监、监军,那也是土皇帝一般的待遇。 所以他甚至连一个自小看顾他长大的太监都没有。 想到此处,朱由检忍不住心中暗骂一声。 算了,就如原先打算,一众职司中,先拿下最要紧的几个吧。 剩下则先用人事、人情互相制约,勉强裱糊一下。 后面再慢慢从年轻太监中提拔心腹。 终于,敲击声停了。 朱由检睁开了双眼。 殿中,竟响起一片清晰可闻的呼气声。 这是因为太多人同时呼气,声音汇聚到一起,特别明显。 朱由检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开口道: “徐应元。” “奴婢在!”一直侍立在旁的徐应元连忙出列。 “接御马监掌印。” 御马监印掌宫内净军,四卫营,是离他最近的一支武装力量,必须紧紧握在手里。 而徐应元在过去是涂文辅的老叔,这层关系会让这次职位交接润滑不少。 “王文政,任乾清宫掌事。” 最紧要之地,莫过卧榻,乾清宫就是他现在住的地方。 让王府副承奉来担任虽然有些贬职的意味,但靠近圣颜恰恰是最大的机会,也不算薄待他。 “王国泰,掌尚膳监印。” 最近一段时间,他都打算只吃周钰开的的小灶,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现在先让近臣拿下,然后做几轮清洗再说。 后面还要设计一套更严格的采买、制作、验毒、人员管理机制,他才敢把命放到这群厨子手里。 他甚至已有打算,腾出一块皇庄,专供内使近臣的家眷居住,以防外人勾连。 毕竟他未来要做的事情,几乎必定是会触犯各方各面的利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王永祚,提督京营。” 京营,京城规模最大,传谣最快、实力最弱的武装力量。 勋贵们在其中盘根错节,抽拿吸血。 先让王永祚去和他们照照面,摸摸现在京营的情况,再看看怎么重造他。 “司之礼,掌内承运库印。” …… 一连串的任命下来,被念到名字的原任者,个个面如死灰。 而那些侥幸未被波及的人,也丝毫不敢庆幸,只是将羡慕、探究的目光,投向了那个满脸涨红的徐应元。 朱由检看着徐应元那副激动得快要失态的模样,心中暗自摇头。 “咳。”朱由检轻敲了一下桌子。 徐应元这才如梦初醒,立刻板起脸,大声呵斥道:“肃静!” 殿内瞬间恢复了安静。 朱由检这才再次开口:“高时明何在?” 一名貌不惊人的中年太监从人群中走出,缓缓躬身:“奴婢在此。” 朱由检点了点头:“你,接司礼监印。”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死死地抿住嘴唇,连呼吸都停止了。 为什么是他? 不对,陛下竟如此果决吗? 反应慢的人还在看王体乾,反应快的已经注意到魏忠贤在微微发抖了。 惊恐、猜疑,一阵阵复杂的情绪在众监之中传递。 高时明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随即,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他重重拜伏在地,声音颤抖而决绝:“奴婢……叩谢天恩!谨遵陛下口谕!” 这演技!不愧是老戏骨。 朱由检又看了眼徐应元,此刻他的脸上已是青白交加,眼神死死盯着高时明。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就是这么大。 高时明,何许人也? 天启的侍读太监,孙承宗给天启教书的时候就是他在旁边伺候。 内书堂考试杀出来的高材生。 曾任秉笔太监,与魏忠贤交恶后被勒令闲住。 这样一个人会对自己今天为何被叫过来没有预期吗?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所谓施恩于下,不如求恩于上。 领导提拔你,先不说能力如何。你首先必须得满足领导的情绪价值啊。 不然你让领导怎么提拔你,怎么重用你? 领导不快乐,你还想快乐? 此时站在一旁的王体乾,脸色微白,心中却是一片平静,甚至有一丝解脱。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这道理,在内书堂读书时他早就懂了。 历朝历代的先皇太监,能有善终都已是善事。 更何况他与这魏忠贤勾连到了一起。 这一切从他站到魏忠贤身边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 新君登基,清算旧党,天经地义。 能得个体面,已是万幸。 他深吸了口气,正要出列谢恩。 朱由检却摆了摆手:“朕还没说完。” 他看着王体乾,缓缓说道:“王体乾,你接任钦差掌印太监。” “轰!” 人群再也无法保持镇定,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魏忠贤。 钦差掌印太监,只有东厂的掌印才配叫“钦差”掌印太监! 魏忠贤的脸,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他整个人瘫软在地,像一滩烂泥,曾经不可一世的九千岁,此刻连头都抬不起来。 他挣扎着拜伏在地,涕泪横流,浑身颤抖着道:“老奴……老奴……有罪……” 说罢原地磕头不止,一声声巨大的撞击声响彻大殿。 大殿中,没有人敢说话,气氛凝固到了极点。 御座之侧的周钰,一直安静地看着。 此刻,她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朱由检的衣袖,脸上全是装出来的镇定,内心却是一阵发慌。 《资治通鉴》里都是怎么说来着? 她的小脑袋里拼命检索着历朝历代新皇登基,清理权阉的故事。 却因为紧张,头脑一片空白,嘴巴微微张开了都不知道。 朱由检被她这傻乎乎的样子逗得心中一乐。 他也不去看魏忠贤的狼狈样子,直接摆摆手说道。 “今日分任各职,即刻交接,日落之前,务必完成。” “奴婢遵旨。” 众人如蒙大赦,躬身告退,似慢实快地逃离了这座令人窒息的宫殿。 转瞬之间,偌大的乾清宫,便只剩下朱由检、周钰、魏忠贤三人。 朱由检先偷偷把带入宫的宝剑在桌案下调整了一下位置,以便第一时间拔出。 然后他淡淡地说道,“魏四,别装了。” 【本章史料】 1.此时宫中各个人职位,有列出来的都为史实,只是史料太多贴不下。 2.朱由检(永昌帝)的潜邸太监清单来自登基后,10月4日的一份奖励名单,名单上都是潜邸内臣——《崇祯长编》。这批人后续几乎都不出现了,曹化淳、郑之惠、方正化、王德化这些出名的宦官,都是后面才提拔的。 3.关于王承恩,微臣单独开了一篇《题吊友王承恩疏》放在作品相关中呈给各位陛下御览,就不在此赘叙了。 4.关于高时明和魏忠贤的过节,我从史料中瞎猜的。请看原文:天启元年九月十八日,先是,工部叙疏内,上命除高时明,而录魏进忠。——《明熹宗实录》 也就是说,天启在某份叙功的名单上,要求去掉高时明,加上魏进忠。 5.周钰和崇祯同年,今年都是17虚岁,崇祯比周钰大3个月。妥妥的高中生恋爱模板哈哈。 (本章完) 第9章 咱家是河北魏四! 第9章 咱家是河北魏四! “魏四,别装了。” 朱由检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飘飘荡荡地落下。 魏忠贤拜伏在地,身子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 魏四…… 这个名字,已经有多少年没人叫过了?三十年?还是四十年? 久远到他自己,都快要忘记了。 那时他还是河北肃宁一个街头游侠,每日吃喝嫖赌,好不快活。 若不是那赌摊恶霸欺人太甚,他又岂会弃根入宫。 但眼前这位新君又从何知道这个姓名? 宫里人都只以为他的本名是李进忠而已。 这位新君年仅十七岁,直到前日都只是深居王府,万事不知。 他又如何知道这个被他埋葬在记忆最深处的名字? 突如起来的不确定性,让恐惧陡然而生,打翻了一切思路。 他本能地想要维持那副憨厚、忠诚,甚至有些愚钝、软弱的伪装。 这是他几十年来无往不利的武器,是他从一个不名一文的混混,爬到权倾朝野的九千岁所依赖的最重要依仗。 魏忠贤缓缓抬头,一瞬间,额头渗出的鲜血,便顺着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缓缓滑下。 鲜血与眼泪鼻涕混在一起,显得狼狈不堪,格外可笑与滑稽。 “陛……陛下……老奴有罪,老奴有罪啊!如今唯望能乞骸骨,还望看在老奴伺候了先帝一场的情分上,网开一面啊……” 他哭嚎着,再度用力磕头求免,嘴里不断重复着,“求求陛下大发慈悲。” 朱由检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那颗不断叩首的头颅,眼神里没有波澜。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端起周钰为他重新沏好的热茶。 午后的阳光透过格窗,在大殿的金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一切都显得那么静谧。 只有魏忠贤一下又一下的磕头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显得那么空洞。 周钰坐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双圆圆的杏眼睁大,心中紧张不已。 天啊,这就是新君上位,清理权阉的现场吗? 她不由偷偷看了一眼朱由检,只见他温润如玉的面庞衬着剑眉星目,正小口喝茶,淡定无比。 朱由检疑惑地转眼看过来,吓得周钰心虚一笑,在榻上擦了擦手心的汗,又端起茶壶给朱由检倒茶。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魏忠贤的磕头速度越来越慢,力度越来越轻。 他感觉额头痒得好像要长出肉了,但每次用力嗑下去的疼痛,又让他一阵哆嗦。 怎么办?怎么办? 新君的心思,如渊似海,他完全看不透。 他只能用这种最原始,也最卑微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忠诚”和“无辜”,寄希望于那万一的可能。 终于,朱由检放下了茶杯。 “砰”的一声轻响,却让魏忠贤的身体再次剧烈地一抖。 朱由检缓缓从御座上站起身,却没有看他,而是踱步走到殿中的《大明混一图》前。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图上的山川河流。 “魏四,你说,这大明的江山,美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闲话家常。 魏忠贤的磕头声,戛然而止。 他僵在了那里,完全摸不着头脑。 “美……美……”他只能含糊地应着。 “是啊,很美。”朱由检的指尖从山海关一路滑动。 “辽东,直隶、山西、陕西、四川……” “但这锦绣河山,居然遍布你九千岁的生祠?” 他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在了魏忠贤的身上,眼神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看来,天下之间,感念你恩德的人,可谓层出不穷啊。” “那朕又算什么呢?” 魏忠贤浑身冰冷,汗如雨下。 “老奴,愿清退所有生祠,献上家业,只求陛下开恩啊……” 魏忠贤又要磕头而拜,却被朱由检抬手打断。 “魏四,别多想了。” “你,是一定要死的。” 魏忠贤的磕头声,戛然而止。 他僵在了那里,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朱由检走到他的面前数步,留足防备余地。 这才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杀意,只有平和。 “所以……别装了。” “让朕好好和那个魏四聊聊,和真正的九千岁魏忠贤聊一聊。” “别侮辱自己,别侮辱朕,更别侮辱朕的皇兄。” “再这样装下去,你恐怕就不仅仅是一死而已了。” 这几句话,平平淡淡,从把握权柄的人主口中说出,却残忍无比。 魏忠贤彻底崩溃了。 魏忠贤彻底崩溃了!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侥幸,在这一刻,被撕得粉碎。 他维持了几十年的面具,终于“咔嚓”一声,裂开了,露出了面具下那张,早已被权欲和恐惧扭曲的真实面孔。 他停止了磕头,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不再有丝毫的憨厚和卑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骇、绝望,以及一丝……狠厉的复杂神情。 他的眼神,不再是浑浊和谄媚,而是变得锐利如鹰,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少年皇帝。 然后,他缓缓地,一点一点地,直起了身子。 他的腰杆,不再是常年弯曲的弧度,而是挺得笔直,像一杆沉寂了多年的标枪。 整个人的气势,在这一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说方才的他,是一条摇尾乞怜的老狗,那么此刻的他,就是一头被逼入绝境,准备拼死一搏的孤狼。 “魏四……好一个魏四……” 他喃喃自语,仿佛在对另一个人说话。 “咱家……咱家演了几十年的戏,自己都快忘了,自己原本叫魏四,不是李进忠,不是魏忠贤。” “是的,咱家是魏四,河北魏四!” “呵呵……哈哈哈哈……” 魏忠贤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干涩的苦笑,笑声越来越大,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自嘲。 朱由检静静地看着他,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神色。 “这样,才是朕心目中的九千岁。这样,我们才好往下谈。” 他走回御座,重新坐下,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朕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也知道你多少有些本事在身。” “否则,如果仅仅是忠心,皇兄也不会那么信重你。” 魏忠贤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抬起眼,目光如炬:“陛下想谈什么?” 事已至此,再无退路。 既然横竖都是一死,他魏四又何惧压上一切! 这一刻他好像又回到了为躲赌债,自宫求活的那天。 那一天割掉的是命根,今日要赌的,是这条残命。 “先谈你的身后事,再谈你的身前事。”朱由检的回答,简单而直接。 “朕要杀你,易如反掌。” “但如果以逆阉罪名杀了你,就意味着要杀掉现下半个朝堂,要杀掉皇兄辛辛苦苦统一的事权。” “朕初登大宝,不想让这朝堂,乱得太厉害。” “更不想重走皇兄当年的老路,再数年平复党争。”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 “所以,你必死。” “但你需要死得有价值。” “棋盘之上,弃子亦有弃子的用处。用得好了,便是关键手。” 魏忠贤听后只是冷笑,也不回话。 只是干脆地从地上爬起来,盘腿而坐,径直拿出一方手帕就开始擦拭脸上的鲜血。 手帕太小,鲜血太多,胡乱擦拭几下后,他干脆将沾污的手帕丢到地上。 他冷冷看着朱由检,沉声问道:“陛下要咱家做什么?” “很简单。”朱由检伸出一根手指,“阉党之中,哪些人是真的穷凶极恶,贪得无厌;哪些人,又只是趋炎附势,随波逐流。想必你心里,有一本真正的账本。” “朕要这本账。” “你写出来,朕,就承你的情。” 魏忠贤一时间沉默了。 ??? 你是皇帝。 九五之尊。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想杀谁就杀谁,又何必从他这里获得所谓“真正的账本”? 无所谓了,这天下都是你们老朱家,你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魏忠贤想不明白,也懒得多想。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露出了他作为赌徒的本性。 “那咱家,又能得到什么呢?”他一字一顿地问道。 既然是交易,那就要看价码。 朱由检笑了。 他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第一,除了你,魏氏一族,朕再不杀一人。” “第二,所有爵位、职司全都剥除,所有家产抄没,但朕给你们留田百顷,使人照看。” “第三,一个体面的死法,思念先皇,哀恸过度,自缢而去,如此也好省去寸磔之苦。” 魏忠贤的瞳孔,猛地一缩! 寸磔。 他魏忠贤何德何能,竟能受寸磔之刑。 他抬头看向朱由检,这位新君脸上没有厌恶、憎恨,有的只是淡淡的平静。 可恶,可恶! 为何我努力到如今,却仍旧如同那时一般,万般由不得自己。 眼见事已至此,避无可避,魏忠贤心中赌徒式的胆气顿生。 他猛然站起,将袖一挥,双手前举后一并。 躬身道:“咱家……领旨!” 【本章史料】 1.寸磔,即凌迟,明朝官文中一般用前者,不用后者。 2.魏忠贤,本名魏四,进宫后改成李进忠。 李姓,因阉割而讳本姓。进忠,则是宫内常用吉祥名。 后因逼移宫案,避于李选侍同姓,才改回魏姓。 再后来亲自赐名忠贤,取字完吾。 完吾这个字,我有点怀疑,哪家太监这么直白……就说自己字完吾?主要也是没找到史料佐证,大家存疑就好。 (本章完) 第10章 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第10章 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朱由检唤来小太监,呈上笔墨桌案。 “写吧,把你心中的名单写出来。” 朱由检顿了顿,语气略显冰冷,“朕要的,是那本真正的账。” 他微微笑着,却让魏忠贤不寒而栗,“如果后面发现账本为假,恐怕……” 魏忠贤站在桌案前,挺直的身板又忍不住佝偻下去。 他抬起那张满是血污和泪痕的脸,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陛……陛下……老奴……老奴……”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在朱由检那冰冷的注视下,艰难地吐出了一句话:“老奴其实并不识字啊……” 这话一出,连旁边一直紧绷着神经的周钰,都差点笑出声。 朱由检一拍手,心中尴尬。 前面的一系列交锋,他看似平静,其实心里也捏了一把汗。 结果紧张之余,居然忘记这位权倾朝野的九千岁,实际上是个文盲。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周钰,偏头示意:“长秋,你来代笔。” “啊?” 周钰心中一慌,但很快冷静下来。 她模仿着朱由检冷淡的模样,板起小脸,面无表情地走到桌前坐下。 她提起笔,内心在颤抖。 这可不是寻常的抄书写字,这记录下的每一个名字,都可能意味着一场朝堂的腥风血雨。 她定了定神,饱蘸墨汁,抬头朝魏忠贤看去。 魏忠贤内心最后权衡了一下,决定抓住这最后的机会。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进忠”表演。 “兵部尚书崔呈秀,此人……巨贪。但不能不说,此人能力是有的,尤其擅长揣摩上意,三大殿重修的差事,便是他一手操办,办得……先帝很是满意。” 周钰悬着手腕,腰背挺得笔直,眉毛严肃地竖着,笔尖在宣纸上沙沙作响。 她写下的是一手极为秀丽的簪小楷,字迹娟秀,带着一丝闺阁女儿的柔美。 朱由检只看了一眼,便伸手按住了周钰的手腕。 “等等。” 他拿过笔,在另一张宣纸上,迅速地画下了一个表格。 第一行,姓名。 第二行,官职 第三行,贪腐。 第四行,能力。 第五行,事迹。 简洁,明了,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 “按这个来。”朱由检将笔递还给周钰,“这样,朕看得清楚。” 周钰看着这个从未见过的古怪格式,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魏忠贤看着那个表格,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震撼。 这位新君的心思,缜密得可怕。 他不再犹豫,按着新君给的模板,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他脑中的那本账,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吏部尚书周应秋,巨贪,能力……中等,全靠逢迎。” “刑部尚书薛贞,小贪,为人唯唯诺诺,不堪大用。” “……” “翰林院编修吴孔嘉……此人不贪,行事果决,做得一手好文章。” 听到这个名字,朱由检的眉头,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 阉党中,入得你魏忠贤眼的居然还有不贪的? 魏忠贤絮絮叨叨,足足讲了近半个时辰。 从内阁六部,到地方督抚,一个个名字从他口中吐出,又被周钰用那娟秀的字体,工工整整地填入那个冰冷的表格之中。 待到魏忠贤口干舌燥,终于停下时,周钰面前的纸张,已经密密麻麻地堆了十几页。 “陛下,老奴……老奴能记住的,就是这些了。”魏忠贤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其余的那些,还没资格入咱家的眼。” 话语中,竟还带着一丝病态的自得。 朱由检没有说话,只是拿过那几页纸,仔细地翻看着。 他敏锐地发现,除了司礼监、东厂、锦衣卫这三个厂卫衙门,其他名字居然惊人地集中。 兵部、工部、太仆寺,这几个衙门,密密麻麻,几乎全是阉党的人。 朱由检看着魏忠贤,问道,“为何全在兵部、工部、太仆寺?” 魏忠贤闻言自得地一拱手。 “先帝最重之事不过二者,辽事,大工。” “我等为臣子者,自当为君分忧。先帝看重什么,我们自然就要把什么做好。” 他脸上又露出那股子憨厚、卑弱的神色。 “三殿鼎建,两载告成,工大费省,前后不过596万两,节省金钱数百万不止。” “辽事自萨尔浒以后日渐糜烂,然到如今,竟有宁远、宁锦大捷,使建奴再不敢轻易叩关。” “先帝登基后不过数载,就尽罢东林门户,朝中不再党争,后又励精图治,国事如今已日渐好转了。” 朱由检听着他的表功,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问道:“那户部呢?” 他盯着魏忠贤,一字一顿地问道,“为什么户部没有你们的人。” 魏忠贤闻言,突然支支吾吾,“这……国税艰难,户部实在不是一个好去处。” “这些攀附过来的人,毕竟想从快从好,是故多不愿去户部。” 他心中已经意识到不对,话风一转。 “然而我等臣僚也已意识到国用不足,纷纷捐俸相助,以补国用,为先帝分忧,为社稷尽忠啊!” 朱由检面上不置可否,心中却已经开始不耐烦了,他摆摆手,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你觉得,天下之事,如今如何?” 魏忠贤精神一振,他知道,这是最后的考量,也是他最后的生机。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仿佛不是在回话,而是在阐述一篇经世济国的策论。 “回陛下,天下之事,正在变好。”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辽东宁锦固若金汤,建奴再难寸进。四川奢安之乱已平,西南可保无虞。这些都是先帝在时,一力促成的。” “天下最大的难处,在于国用。东林门户,好起党争,又只会空谈,却不肯与国分忧。” “各地夏税秋粮连年逋欠,这些伪君子却只会说免税免税,从来不知道国事艰难。” “若非先帝圣明,乾纲独断,命我等内臣去收取商税、矿税,贴补国用,辽东的军饷、九边的冬衣,从何而来?这天下,怕是早就处处烽烟了。” 说到这里,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真诚的崇敬与伤感。 “先帝爷他……才是真正看得清天下大势的人。他知道,要让这大明朝转起来,就不能只靠那些空谈的文官。老奴……不过是先帝爷手上的一把刀,一把快刀罢了。” “只可惜,天不假年……” 他长叹一声,神情落寞,仿佛在为先帝的逝去而真心哀痛。 朱由检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不得不承认,魏忠贤这番话,说得极有水平。 将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归结为先帝的“圣明”和“不得已”,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为国背负骂名的孤臣。 这番话,既是在表功,也是在试探,更是在试图将自己和天启牢牢绑定在一起。 但这番话,也暴露这个魏忠贤,真的不过中人之姿,他的能力恐怕都点在內宫争斗和如何固宠上面了。 天下之事,哪里是非此即彼。 大明,就要亡了啊,你在这里给我国事渐好? 朱由检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着魏忠贤。 “那么,皇兄他……知道吗?” 话音落下,大殿之中,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魏忠贤脸上的所有表情——自信、伤感、忠诚——都在这一刻,尽数碎裂。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这个问题,像一把最锋利的剑,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伪装和心理防线。 先帝知道吗? 他知道自己是忠心耿耿,还是知道自己是权倾朝野? 他知道自己是在为国分忧,还是知道自己是在借机敛财? 魏忠贤的脑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 他想起天启皇帝在听司礼监汇报时,一边做手工,一边倾听,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管,却又都在意。 他想起天启握着他的手,温和地叫他魏伴伴,又钦赐顾命元臣忠贤印,临终还与信王托孤,言称忠贤可用。 他想起有一次他纵马御前,却被天启直接射死马匹,加以责问。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从他的心底最深处,猛地窜了上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皇帝最锋利的刀,可……有没有可能,自己也只是皇帝用脏了,随时准备丢掉的夜壶?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脊背。 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他能听见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 良久,久到朱由检以为他不会再回答。 魏忠贤才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而苦涩。 “老奴……不知。” “很好。” 朱由检点了点头,站起身。 “朕很满意。前面允你之事,全都作数。” 他对着殿外,扬声道:“来人。” 两个一直候在殿外的小太监,立刻跑了进来,跪在地上。 “带厂臣下去吧。”朱由检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让他,走得体面些。” “不!陛下!陛下饶命啊!” 魏忠贤直到此刻,才终于意识到,死亡真的降临了。 他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希望,在这一刻全部化为泡影。 他猛地扑倒在地,想要冲向御案,却被两个小太监死死架住。 朱由检扣了扣桌子,轻声说道。 “厂臣,想必你还记得王安吧?” “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给你自己,也给朕的皇兄,留最后一点体面吧。” 说完,他挥了挥手。 两个小太监做此大事,心中惶恐至极,但仍然强忍着害怕,架着不断挣扎哀嚎的魏忠贤就往外拖。 魏忠贤却不要什么体面,拼命哭喊,叫声凄厉无比,在这乾清宫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一个小太监焦急地看向朱由检,吓得魂飞魄散,情急之下,直接伸手去捂魏忠贤的嘴。 可一个将死之人的力气何其之大,哪里捂得住。 那小太监被逼得急了,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竟是攥起拳头,对着魏忠贤的嘴,猛地砸了下去! “砰”的一声闷响,伴随着几颗牙齿的脱落,魏忠贤的哀嚎,变成了一阵含糊不清的呜咽。 那小太监还不罢休,竟是将自己的拳头,直接塞进了魏忠贤的嘴里,死死地堵住了他所有的声音。 魏忠贤的身子剧烈地扭曲着,四肢疯狂地抽搐,那双浑浊的老眼瞪得滚圆,充满了无尽的恐惧与不甘。 很快,一切都归于平静。 大殿里,只剩下淡淡的血腥味。 朱由检静静地站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转过身,看向旁边早已吓得俏脸煞白,呆若木鸡的周钰。 “长秋不要慌,有我在呢。” “走吧,先随我去见见皇嫂,回来再陪你看看这乾清宫长啥样。” 周钰的身子轻轻一颤,这才如梦初醒,她看着眼前的夫君,茫然地点了点头。 “啊?哦……好。” 朱由检牵着周钰的手,转身就走。 却突然发现两人握手之处全是汗水。 【本章史料】 1.阉党名单最开始东林内阁定的是几十个人,崇祯不满意,扩大到两百多人。我看了这份名单,确实兵部、工部、太仆寺(管战马的),阉党最多。 户部有个郭允厚,但他只是第五等而已。再结合明末户部这悲催的工作,我挺难想象有什么忠贞爱国的阉党愿意去。 2.关于阉党对工作的挑选,也不全是我杜撰,宁远、宁锦之前,明廷视辽东为畏途。高第甚至不想去上任,是魏忠贤逼他去的。 但是两次守城胜利后,袁崇焕再怎么谄媚魏忠贤都没用了,直接被拿下,阉党要去分胜利果实了。 所以不管我对袁崇焕后来的事情什么看法,对宁锦,宁远两战的含金量怎么看。在那个万马齐喑的节点,他确实是中流砥柱。 3.天启不是文盲+木匠皇帝,有空我会开个《题先帝熹宗疏》详细讲讲,他某种程度比崇祯聪明。 4.天启射杀魏忠贤马匹为史实,来自杨涟《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疏》。但天启对魏忠贤究竟什么态度,如果他不死,魏忠贤继续做大,下场是不是和刘瑾一样?我不知道,我也没给答案。 5.王安是明光宗他爹的司礼监秉笔,内书堂出来的,和东林党关系很好。 p.s内书堂是个重要的地方,写明朝内廷,不应该不写内书堂,我后面找个机会写一写。 (本章完) 第11章 徒法不足以自行 第11章 徒法不足以自行 乾清宫中淡淡的血腥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 朱由检坐在晃晃悠悠的肩舆上,身旁的周钰的小手冰凉,被他紧紧握在掌心。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魏忠贤的哀嚎,小太监的狠厉,拳头砸在牙齿上的闷响,还有那最后死狗般被拖出去的场景…… 这场平淡而又激烈的“铲除权阉”戏码,对一位十六岁的少女,属实是太过刺激了。 但未来又何尝会风平浪静呢? 风浪——才刚刚开始而已。 肩舆外,是初秋的宫城。 晚秋的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懒洋洋地洒在红墙黄瓦之上,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给这座巨大的牢笼,镀上了一层萧索的金色。 偶尔有巡逻的禁卫军士卒走过,甲叶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更衬得这宫中一片寂静。 “陛下。” 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从舆外传来,打破了这份沉寂。 朱由检回过神,掀开帘子的一角,看到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正躬着身子,跟在肩舆旁,步子迈得又快又稳。 正是刚才在殿外候着,后来又亲手结果了魏忠贤的那个小太监。 他的脸上,已经没了之前的恐惧和狠厉,恢复了一个宫中内侍应有的谦卑与恭顺。 就仿佛刚才那个将拳头塞进魏忠贤嘴里的人,根本不是他。 “何事?”朱由检淡淡地问道。 “回陛下,厂臣……魏逆已经处置妥当了。”小太监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回话。 “嗯。”朱由检应了一声,算是知道了。 他顿了顿,又问道:“他最后,可有什么遗言?” 小太监的身子似乎顿了一下,才回道:“回陛下,并无遗言,只是……到死都在挣扎。” 挣扎吗? 朱由检心中微微一叹,还以为会有一些英雄史诗或者说枭雄史诗的结尾呢。 他历史上不是在驿站自缢呢吗?那次自缢也是如此这般狼狈吗? 还是说是蝴蝶效应?我到底煽动了什么翅膀,才让这位魏大珰心态变化如此之大? 朱由检的目光落在那小太监的脸上。 他看起来年纪不大,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眉宇间还带着一丝书卷气,这在普遍不识字的内侍中,倒是有些少见。 “你可识字?”朱由检随口问道。 那小太监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但很快又被他按捺下去,依旧恭敬地回道:“回陛下,奴婢天启元年进的内书堂,读过几年书。” “哦?老师是谁?” “奴婢的授业恩师,是侯恪先生和丁乾学先生。” 听到这两个名字,朱由检心中茫然。 你如果说侯洵、或者侯方域,他是有影响的,但这什么侯客和丁乾学他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想来应该不是什么稀有卡牌人物。 但离慈庆宫还有一段路。 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暴的他也不想再动脑,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这个小太监聊了起来。 “他们现在何处,任何官职?”朱由检继续问道。 小太监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黯然。 “丁先生……是翰林院检讨,就在今年三月,已经故去了。” 他说到这里,似乎是怕朱由检误会,又补充了一句:“丁先生任江西主考时,出的策问题目,触怒了……触怒了魏逆,被贬为庶民,回到家乡后,心中愤懑,不久便……忧愤而死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像是怕被旁人听了去。 “奴婢和几个内书堂的伙伴,当时还偷偷凑了些散碎银子,托人带给了丁先生的遗孀,也不知……师母如今过得如何。” 朱由检静静地听着。 他注意到,这小太监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眼圈微微有些泛红。 魏忠贤不过刚倒台,就敢在他面前,为一个被阉党迫害致死的东林官员鸣不平吗? 这位小公公真的好勇。 一个能在关键时刻,为了自己前程或者说姓名,毫不犹豫地将拳头塞进魏忠贤嘴里的人。 却也能在私下里,为了报答师恩,冒着风险去接济师母。 甚至他本可简单说先生已死即可,却还要带上触怒魏阉之事,是想要平反吗? 朱由检跟着叹了口气,“魏逆祸害天下,多有清流受害,实在令人不忍。” 他紧跟着又继续问道:“那侯先生呢?” “侯先生是河南人,也被贬官为民,如今……应当是在老家。”小太监答道。 朱由检心中暗道,得,两个内书堂的老师,居然以前都是反阉党的。 他看着这个小太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太监听到这话,眼中终于抑制不住地迸发出一阵狂喜,但他还是极力克制着,深深地埋下头。 “奴婢,马文科。” 马文科。 朱由检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毫无印象…… “嗯,朕记下了。” 朱由检淡淡地说了一句,便放下了帘子,闭上了眼睛。 马文科听到这句话,顿时憋得满脸通红,却不敢出声,只是紧紧跟在肩舆边上。 肩舆内,周钰靠在朱由检的肩上,似乎是感受到了他身上传来的安稳气息,居然浅浅地睡着了。 朱由检却毫无睡意。 他的脑中,思绪翻涌。 这就是真实的世界啊。 在前世,作为一个混迹官场多年的人,他也和许多同僚一样,喜欢聊一聊明史。 但这不过是为了找个话题罢了。 这种阅读,终究是浮光掠影,附庸风雅罢了。 谁又会去那么仔细地,记住每一个小人物的名字和命运呢? 高时明、徐应元、王承恩、曹化淳这些有名的太监他能记得。 孙承宗、袁崇焕、毛文龙这些他也能记得。 可天下职位成千上万,越是低微的职位越是深刻的影响执行效果。 单靠自己脑子里那点可怜的记忆去找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这又不是三国群英传,找几个智力100的往城池一放,哗啦啦粮食就来了,然后虚空征兵平推就行。 一个偌大的帝国,需要的是一套行之有效的制度,来选拔人才,来约束官员,来保证整个机器的正常运转。 而不是靠皇帝一个人的记忆和喜好。 孟子曰:徒法不足以自行。 再好的法律,再好的制度,如果执行的人出了问题,那也不过是一纸空文。 但出问题的人,又何尝不是体制推动的呢? 众人贪,一人不贪,是根本在官场上活不下去的。 他想起魏忠贤的那本账,想起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 那里面的人,是不是中进士的那一刻,也有过为民请命的初心呢? 也不知道自己从信王府带来的那些潜邸元从,在自己即将建立的这套新规则下,最后能剩下几个? 会不会,到头来,这个大明真的就无可救药呢? 朱由检的心中,第一次对未来,产生了一丝不确定。 他要走的路,太难了。 思绪之间,肩舆缓缓停了下来。 “陛下,慈庆宫,到了。” 马文科的声音,从舆外传来。 朱由检睁开眼,眼中的迷茫与思索,瞬间被一片清明所取代。 他扶起身边睡眼惺忪的周钰,理了理她的鬓发,温声道:“长秋,我们到了。” 然后,他率先走下肩舆,抬头看向面前这座宫殿。 慈庆宫,到了。 他的皇嫂,张嫣,就在里面等着他。 【本章史料】 1.侯恪和丁乾学的记录来自明熹宗实录:“命翰林院编修侯恪、简讨丁乾学教习内书堂”。 2.侯恪居然是侯方域的叔叔,我还是查资料才知道的。 3.马文科很不知名,来自《崇祯遗录》:“司礼监太监高时明,同名下李继善、王家栋、马鲸、张行素、马文科、李迁弼、徐养民、郝纯仁、宋辅臣、严弘同焚死。”——这是指1644年李自成进攻北京时的事情,当时与崇祯同殉的也不仅仅只是一个王承恩而已。 (本章完) 第12章 天道好还,疏而不失 第12章 天道好还,疏而不失 慈庆宫门外,朱由检扶着周钰下了肩舆。 他抬头望去,这座曾经属于太子、如今归于前朝皇嫂的宫殿,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格外安静,甚至有些死寂。 红墙依旧,琉璃瓦闪烁着暗淡的光芒,只是那宫门紧闭,仿佛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朱由检上前,还是按照礼仪,正色道:“臣皇帝检,谨问起居。” 那太监不敢怠慢,连忙躬身道:“陛下稍待,奴婢这便进去通传。” 话音刚落,宫门内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管事模样的太监快步迎了出来,脸上堆着谦卑的笑。 “陛下,娘娘有旨,请您和娘娘直接进去,不必等候。” 朱由检点了点头,没有多言,携着周钰的手,迈步走进了慈庆宫。 宫内的陈设还算齐整,只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火气,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 穿过庭院,来到正殿,只见张嫣一身素服,端坐在主位之上。 她的身形依旧单薄,面色有些苍白,一双眼睛红肿得厉害,显然是刚刚痛哭过一场。 见到朱由检和周钰进来,她强打起精神,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叔叔,弟妹,你们来了。” 朱由检注意到了这称呼上的细微差别,心中微微一动。 周钰则是有些拘束,仍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臣妾见过皇嫂。” 张嫣拉着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细细打量了几眼,夸赞道:“是个好孩子,叔叔有福气。” 朱由检落座后,目光平静地看着张嫣,他知道,此刻任何多余的安慰都是苍白的,反而会揭开对方的伤疤。 他选择了一种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式。 “皇嫂,”朱由检的声音不高,但在这安静的大殿中,却显得格外清晰,“我今日前来,是有一事要告知。” 张嫣的目光投了过来,带着一丝询问。 朱由检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魏忠贤……因思念先帝过度,已于乾清宫内,自缢身亡,追随先帝而去了。” 话音落下,整个大殿陷入了一片死寂。 张嫣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她怔怔地看着朱由检,仿佛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过了好半晌,她的嘴唇才微微颤动了一下。 “你……你说什么?” “魏逆,死了。”朱由检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 死了……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在张嫣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她先是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随即,一股巨大的狂喜从心底喷涌而出,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和伪装! “死了?他死了?” 她的声音开始发抖,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滚滚滑落。 但这泪水,却不是悲伤,而是压抑了太久的恨意与快意! “哈哈……哈哈哈哈!” 张嫣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凄厉而又畅快,在大殿中回荡。 她笑着笑着,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好!好!好!天道好还,疏而不失!逆阉!你终于有了今天!” 她猛地一拍桌子,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突然,她的笑声戛然而止,猛地抬起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朱由检。 “那……那客氏呢?” 这个名字,比魏忠贤更能牵动她的神经,那是她失去孩儿的直接元凶! 朱由检看着她,缓缓说道:“客氏如今仍在咸安宫,如何处置,正要交由皇嫂定夺。” 将处置权交给张嫣,这是他早就想好的。 一来,这是张嫣应得的复仇之权。 二来,他希望他能得到的不仅仅只是“礼法”上的支持,而是这位皇嫂更彻底的权力支持。 听到这话,张嫣的眼中迸发出骇人的光彩,那是一种混杂着狂喜与残忍的火焰。 “好!好!好!” 她连说三个好字,猛地站起身,对着殿外大声喊道:“来人!” 一个贴身的太监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张嫣指着他,声音尖利地嘶吼道:“传我懿旨!奉圣夫人客氏,秽乱宫闱,罪不容诛!着……赐白绫一条,令其自尽于咸安宫!立刻!马上!” “奴婢遵旨!” 那太监领了命,不敢有丝毫耽搁,转身飞奔而去。 命令下达的一瞬间,张嫣仿佛被抽干了全身所有的力气,身子一软,跌坐回椅子上。 她呆呆地坐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大仇……得报了。 那个害死她孩儿的毒妇,终于要死了。 压抑在心头数年的巨石,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随之而来的,却不是想象中的轻松,而是一股排山倒海般的悲恸。 “哇——” 张嫣突然双手掩面,嚎啕大哭起来。 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无尽的悲伤与委屈,像是一头受伤的母兽,在哀悼自己逝去的幼崽。 见此情景,朱由检站起身,对周钰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站在了庭院之中。 殿内,张嫣悲痛的哭声还在继续,久久不歇,闻者心碎。 朱由检和周钰听得这声音,心中都不由得有些酸楚。 但他知道,这是张嫣必须经历的情绪宣泄,只有将所有的痛苦都哭出来,她才能真正地获得新生。 过了许久,那悲痛的哭声才渐渐停歇,化作了低低的抽泣。 又过了一会儿,殿内传来一声略带沙哑的呼唤。 “进来吧。” 朱由检和周钰这才重新走进大殿。 此刻的张嫣,虽然双眼红肿如桃,发髻也有些散乱,但她的眼神,却前所未有地清亮,整个人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神清气爽。 “我的孩儿,为此二逆所害,恨之入骨,一时失态,让叔叔和弟妹见笑了。”她看着两人,声音中带着一丝歉意。 朱由检和周钰赶忙上前,连声安慰。 “皇嫂节哀。” “是啊皇嫂,如今大仇得报,您也要保重凤体才是。” 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朱由检见她情绪已经稳定,便起身告辞。 走出慈庆宫,坐上回乾清宫的肩舆,朱由检闭上了眼睛。 他的心中,却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这一次,他以雷霆之势铲除了魏忠贤和客氏,看似干净利落,一举解决了心腹大患。 但他很清楚,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他最大的问题,是威望。 一个年仅十七岁,从藩王仓促登基的新君,拿什么去镇住满朝的文武? 杀一个魏忠贤,确实能为他带来巨大的声望,但这还远远不够。 他清楚地记得,在另一个时空里,他亲手选拔出来的新任内阁首辅刘鸿训,甚至敢当着他的面,毫不客气地说出“主上毕竟是冲主”这样的话。 冲主,就是小皇帝的意思。 在那群通过科举独木桥,一路杀上来的进士文官眼中,皇帝算什么? 不过是一个需要被他们教导、被他们匡正的道德符号罢了。 他们打心底里就瞧不起皇帝,只希望皇帝能够垂拱而治,什么都不要管,然后由他们这些所谓的清流贤臣,挥挥手,动动嘴,就把这天下治理得国泰民安。 可笑! 朱由检在心中冷笑。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大明这艘千疮百孔的破船,已经到了何等危险的境地。 交给这群空谈居多、党同伐异的大臣,唯一的结局,就是加速沉没。 唯有他,这个来自后世的灵魂,才有可能力挽狂澜,为这天下,为这汉家衣冠,寻得一线生机!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杀魏忠贤,是他“正名”的第一步,他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谁才是这大明的主人。 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想到这里,朱由检的思绪被打断,肩舆已经停下。 他睁开眼,回头望了一眼慈庆宫的方向,那座宫殿在暮色中已经变得模糊。 皇嫂,我已投之以桃,还望后日你能报之以李罢。 他回过头,叫来王文政,“把王体乾、司之礼都叫来,让司之礼带上内承运库账本。” 【本章史料】 1.张嫣胎儿被害一事见于《酌中志》:“天启三年,张娘娘觉孕,客氏、逆贤乃逐去宫人之异己者,故托不更事之宫人、答应,一日张娘娘偶腰痛,受捶过度,竟损元子睿胎”。 2.主上毕竟是冲主这句话见于《崇祯内阁行略》:“先时,长山(刘鸿训)在政府,尝议事,有所不可,辄言日:主上毕竟是冲主。上间而咽之。至是必欲寘之重典,幸廷臣力救,乃谪戍代州去,竟卒戍所。” 说实在,这句话杀伤力可以和高拱那句“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想比了。 3.明天两张讲内帑,到时候给你们看看这群文臣是怎么欺负小朋友的,天启也被欺负过。 (本章完) 第13章 原来大明皇帝曾经这么有钱 第13章 原来大明皇帝曾经这么有钱…… 乾清宫。 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下肚,朱由检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他将手中的青大碗往桌上重重一放,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好吃!长秋的手艺着实不赖!” 这一声脆响,把一旁捧着饭碗细细吃着的王体乾和司之礼吓得一哆嗦。 此刻被皇帝这么一惊,两人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站起身来,躬着身子,一副随时准备听令的模样。 御座之侧,周钰强制按捺,却还是眼儿弯弯,如月牙儿一般。 她心中欢喜,面上很矜持道:“陛下喜欢就好,臣妾这次可是特地请教了尚膳监的老师傅,他说臣妾于厨艺一道,实乃……天赋奇才,还特地给了我一道祖传的汤头秘方呢。” 朱由检看着她那点藏不住的小得意,心里暖烘烘的,伸手极其自然地拂去她脸颊上沾着的一小撮白面粉。 周钰的脸颊“腾”地一下飞上两抹红霞,像是被火烧着了一般,赶忙低下头,拿起袖子在脸上左擦右擦,心如鹿撞。 朱由检这才转向那两个战战兢兢的太监,语气温和地挥了挥手: “行了,你们两个不必如此紧张,这可是长秋亲手所做。好好吃完,可不许剩下。” “朕先自己看看账本,再与你们问话。” “奴婢……遵旨。” 两人如蒙大赦,赶紧坐回去,捧起面碗又快又安静地狼吞虎咽起来。 朱由检不再理会他们,从司之礼呈上来的那摞文牍中,抽出最上面一本,翻了开来。 他的心中满怀期待。 我的天启哥哥,你到底给我留了多少钱呢。 然而,只看了几分钟,朱由检就感觉头皮阵阵发麻。 繁体、竖排、无句读、数字还都是汉字大写。 更别提那所谓的“四柱清册法”,旧管、新收、开除、实在……各种名目混杂纠缠,看得人眼缭乱,脑仁生疼。 习惯了后世清晰明了的表格和阿拉伯数字,朱由检实在无法忍受这种天书般的记账方式。 他强忍着不耐,又往后翻了几页,入目皆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终于彻底失去了耐心。 “啪!” 一声闷响,朱由检将厚重的账本合上。 他抬头一看,王体乾和司之礼不知何时已经把面吃完了,正躬身侍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反倒是周钰,正小声跟宫女说着什么,脸上带着笑意。 “司之礼。”朱由检唤道。 “奴婢在。”司之礼连忙上前一步,头垂得更低了。 “内承运库交接得如何了?” “回陛下,档籍账册都已交接完毕,奴婢也大致看了一遍。只是……库中实物,还未来得及一一清点,核对账目。”司之礼答得小心翼翼,声音都在发颤。 朱由检点点头,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直截了当地问,“你直接告诉朕,现在朕的内帑,还剩多少银子?” 司之礼的身子猛地一颤,躬身道:“回陛下,内承运库账上,现银共计一百四十三万七千五百二十三两四钱。” 朱由检以为自己听错了,声调不由得拔高了几分:“多少?怎么会这么少?” “一百四十三万……”司之礼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已经细若蚊蝇,几乎听不见了。 朱由检彻底愣住了。 堂堂大明皇帝,富有四海,九重天子,私人小金库里,就剩下这么点钢镚儿? 一股强烈的荒谬感涌上心头,他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是该发怒,还是该发笑。 司之礼见皇帝脸色阴晴不定,吓得额头冷汗直冒,双腿一软,几乎就要跪下去。 他只是个刚从信王府提拔上来的,往日也不过是王府局官而已,一时间惶恐不安,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朱由检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了他身后那个沉默的身影上。 王体乾。 王体乾立刻感受到了皇帝的注视,心中暗叹一声,知道躲不过去。 他从司之礼身后走出,跪伏在地,用一种沉痛而恭敬的语气说道: “陛下,关于内帑之事,老奴……知晓一二,或可为陛下解惑。” “讲。”朱由检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是。”王体乾定了定神,组织了一下语言,缓缓说道: “神宗显皇帝(万历)过世时,内帑尚有近四千万两之巨,可谓充盈。” 他顿了顿,偷偷抬眼看了一下皇帝的神色,才继续道: “但万历四十八年,因萨尔浒之败,辽东危急,光宗贞皇帝登基,当即发帑九百余万,以作军资。” “先帝登基之后,又逢辽沈、广宁之败,为重建兵马、修筑城防,再发帑一千余万。” “此后数年,宫中日常用度、辽事新饷、重修三大殿、三王之国及公主贵妃册封等事……耗费甚巨。” “故而……故而到了今日,只余下这百余万两了。” 朱由检敏锐地抓住了重点:“万历四十八年和天启元年,短短两年,就为辽东之事发出内帑近两千万两?” “是。”王体乾的头埋得更低了。 “朝廷接连败仗,城池、兵马都需要重建,钱是应该的。” 朱由检实在心中疑惑,忍不住追问。 “可就算如此,两年将近两千万两内帑,也未免太多了些。如今辽东一年饷额,也不过五百二十万两而已。” “兵马重建、城池驻守,连同两年间辽饷正税,岂不是说,我大明在辽东,两年就了近三千万两的军费?” 王体乾心中一凛,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他没料到这位新君,过去在王府闲住,各人相传不过所谓仁厚、纯孝等语。 如今甫一登得宝座,竟然如此明见万里吗? 他低下头,声音艰涩:“陛下圣明。先帝登基后数年……也察觉此事不对,多番追问,然……然终不得其所以然。” 不得其所以然。 朱由检心中冷笑。 好一个“不得其所以然”! 他几乎可以想象,那雪般的银子,是如何从国库流出。 一路经过内使、文臣、小吏、边将之手,层层盘剥,雁过拔毛,最后才落到那些苦弱的军士和民夫手中。 可真到这时,真正落到实处的,又能有几成?八成?还是五成? 靠,不会只有三成吧? 朱由检心中一叹,所谓政以贿成,刑以权枉,实在是晚明官场真实写照。 工事、边事,国朝用度,此二事最耗钱粮,不知养活了多少吸血的蠹虫! 可惜,他穿越的是崇祯,不是天启。 事已至此,又连续崩了两个帝君,根本无从追索,思之无益。 他深吸口气,冷静下来,换了个话题:“那现在,内帑的进项如何?” 从这一章开始要逐步掀开改革的大幕。 改革必定涉及到各种数据。 例如亩产、收入、人口、兵马编额等等。 有些数据我能找到,有些确实找不到,我会说明哪些是推演的,但整体会保证合理、真实。 【本章史料】 1.关于本章中内帑的存量、历年发放金额,参考论文《再论明亡内库存银问题》,《晚明户部的战时财政运作——以己巳之变为中心》。 2.我把泰昌元年~天启七年的内帑发放图做成彩蛋章放在下一章的后面。请特别注意,天启四年由于明实录丢失,所以那一年的金额低得不正常,只有6000两,这不是真的。 【本章推演】 1.关于崇祯登基时内帑数量,一方面参考前面的论文,另一方面根据《崇祯遗录》“熹宗在位七年,神宗四十余年蓄积扫地无余”,之语。 2.另一方面崇祯登基后,工部请发100万修天启陵墓,他发不出,只给了50万。又请发欠饷,也没多少,就10万、十几万的,可见真的没多少钱——大家不会以为崇祯像万历一样吝啬吧? 3.直到十月一日,他把阉党抄了,这才有了一笔钱,但也很快就用完了。 4.总之崇祯内帑真的很穷,以致于他拼命问钱到哪里去了。哎,可怜的孩子。你要是生在万历期间,说不定是中兴之主。 (本章完) 第14章 朕!的!钱! 第14章 朕!的!钱! 朱由检冷静下来,换了个话题:“那现在,内帑的进项如何?” 司之礼依旧是一脸茫然,只能求助地望向王体乾。 王体乾再次开口,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回陛下,内帑进项,主要有皇庄子粒银和金银两项。其余诸项如矿税、外库挪用等,自万历末年起,均已停罢。” 朱由检心中一动,皇庄? 听到这个词后,他心中已有了一些想法。 敢情他除了是这大明至尊皇帝,莫非还是个大地主?那可以搞的样可就多了。 “是。京畿左近,共有皇庄一万七千顷。另在湖广兴献王庄有一万顷。”王体乾答道。 “自正德爷起,便定下规矩,每亩只收子粒银三分。此项专供两宫及太子开销,每年入库约四万九千两。” 朱由检听到这里,眉头一挑。 他转头看了周钰一眼,周钰果然一脸茫然。 显然,她这位未来的中宫皇后,根本不知道自己名下还有这么一大笔产业。 朱由检心中暗笑,这笔钱恐怕你只有一半,还有一半在张嫣那儿呢。 他正盘算着怎么把这笔钱抠出来,却敏锐地感觉到哪里不对。 他拿起桌上的纸笔,在纸上画出简单的乘法竖式,开始默默演算。 两万七千顷,一顷是百亩,那就是270万亩。 每亩收银三分,也就是0.03两。 270万,乘以0.03…… 朱由检笔尖一顿,一个清晰的数字浮现在纸上:81000。 他抬起头,目光如电,直视王体乾: “两万七千顷地,每亩三分银,算下来,应该是八万一千两。为何账上只有四万九千两?” 王体乾看着朱由检笔下那从未见过的鬼画符,正在疑惑之中。 此刻被皇帝一问,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砖上。 “老奴……老奴该死!皇庄之事,积弊已久,贪墨侵占、账目错乱……久而久之,这……这个数额便约定俗成了。” 朱由检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终于能理解到《大明王朝1566》中,嘉靖皇帝那句怒吼中所蕴含的无尽愤怒。 朕!的!钱! 每亩三分银,这已经是低到尘埃里的税率了。 那些皇庄管事,肯定会在这个基础上变本加厉地盘剥佃户,绝不会老老实实只收三分银。 结果现在,连这三分银都不好好给朕!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又开始在纸上列式计算。 他心中已经有个不祥的预感。 以时下常见的地租五成来算,270万亩地,一年按亩均1石计算。 那么这些皇庄管事,应该每年可以榨出来130多万石的租子。 按京畿当前粮价0.5两一石计算,那就是65万两白银! 这还不算北地常见的两年三熟套种机制,夏种豆,秋种麦! 朱由检下意识地捂住心口,痛得无法呼吸。 朕的钱,你们拿65万,然后给朕5万? 这比当年对嘉靖还要过分,根本连零头都不到! 65除以10,那也都还有6.5万呢! 他无力地摆了摆手,连声音都有些颤抖:“算了……金银呢?” 王体乾见皇帝不再追究皇庄之事,稍稍松了口气,但仍不敢起身,战战兢兢地答道: “金银……还算正常。” 王体乾心中急转,突然一狠心开口继续说道: “只是,除了福建、广东等少数几省,其余各省,皆有逋欠。自天启元年至今,累计拖欠已达一百二十万两。” “哪些省份,欠得最多?” “南直隶、江西、浙江三省……较多。”王体乾的声音又低了下去。 朱由检捏了捏眉心,心中已经明白问题所在。 上述三省,正是大明朝的文脉所在,科举名额最多,两榜进士如过江之鲤。 这背后,甚至不仅仅只是所谓的地主利益、文官群体、东林党争之类问题。 用一种更明朝化的语言来讲,那就是“抗投献”。 这里的投献,不是指地主收受自耕农投献土地,逃避赋税。 而是专指亲近皇帝,给皇帝当狗,给皇帝的内帑交钱。 这种行为,在有点追求的士大夫眼里,是极其不道德的。 大明的征税体系本就混乱,内帑、户部、工部、兵部各有各的摊子,都有权力向地方征税。 而地方官们面对这冗杂如乱麻的税制,自然会有自己的倾向性。 哪些税一定要收,哪些税不得不收,哪些税又最好别收,全都有讲究。 辽饷,或称新饷,这是最重的,因为它落在“考成”之中,和自己的乌纱帽息息相关,此乃重中之重。 宗室俸禄,天启年定额百万,但是皇帝不在意,文臣也不在意,所以能拖就拖,能不给就不给。 至于金银?给皇帝私人销的钱?那当然也是能欠就欠! 朱由检心中一动,突然对后天的上朝期待了起来。 这大明朝廷实在有趣,不仅仅要治外疮,居然还要调理内毒。 所谓外疮,就是官吏腐败,着实已是老身常谈。 而内毒,则是整个儒家文臣体系对皇帝、皇室刻入骨里的深度不信任。 但……这好像也怪不了他们啊? 朱由检的脑海里,浮现出“法之不行,自上犯之”这八个字。 诚然,士大夫阶层有自己的私心和傲慢,但反过来说,他们“抗投献”的思想,又岂是空穴来风呢? 原主的皇祖父,万历皇帝,派出矿监税使,天下骚然。 又疯狂从太仓国库里搂钱,搜刮了近四千万两白银存入内帑。 结果面对日益危急的辽东战事,却吝啬到只肯拿出区区50万两,各种推脱内库没钱。 结果等他儿子孙子上位,两年就发了两千万,把万历衬托成了个吝啬鬼。 国库成了他一人的私产,天下成了他一人的天下。 再说那些各地封王,宗室俸禄收不齐当然着急,但也没那么着急。 为什么? 各个都在自己的封地里圈地兼并,设卡收税,甚至暗中贩卖私盐,与国争利,无所不用其极。 整个大明宗室,从皇帝到藩王,都像一群贪婪的硕鼠,疯狂地啃食着大明的根基,丝毫不顾惜这个国家。 你朱家皇族自己都不把这个国家当回事,又凭什么要求天下的文武官员为你恪守廉洁,忠心耿耿呢? “抗投献”的思想,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如同瘟疫一般在士林中弥散开来的。 反正金银收上去,也只是饱了皇帝一人的私囊。 那还不如不收,截留下来,或是投入地方,或是……落入私囊,说不定疏通疏通,本官就升了。 等本官升上去以后,肯定要为民请命,造福苍生! 这种思想,无疑是扭曲的,是病态的,但它却成了整个官僚系统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朱由检一笑,那就来吧,两天后正逢三、六、九常朝。 让我看看这天下乌鸦,到底谁更黑! 殿中看到朱由检这么长时间不说话,气氛凝重无比。 王体乾和司之礼跪在地上,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就连周钰也感受到了这股压抑,她担忧地望着朱由检,却不敢开口。 朱由检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那么这内帑,岁出如何呢?” 行,收入低我认了,一年去掉逋欠,大概也能有七十五万两左右入账。 接下来,再看看一年能结余多少吧。 王体乾深吸一口气,他已经完全不敢小觑这位年仅十七岁的新君了。 “回禀陛下,内帑用处,主要有内使、宫女、在京武臣勋贵俸禄、以及召商买办等各项固定开支,年约五十万两。” “其外,则是军功赏赐、诸王、后妃、公主的礼仪封赏等各项不定额的开支。” 朱由检又沉默了。 他今晚沉默得实在太多次了。 一年固定开支五十万两…… 戚家军一名普通军士,一年的饷银是十八两。 那只要从这里省下十八万两,就足以在京畿左近,承担一支万人规模戚家军的年饷! 这笔账,必须算!这个家,必须当! 开源,节流,他暂时还不敢在外廷放开手脚。 因为吏治不清,任何良政都可能演变成弊政。 但这内官体系,倒是可以尽快开搞了。 朱由检心下一松,只要想定了思路,接下来,就看怎么执行了。 这说来说去,也不过是明赏罚、定制度、抓典型、立规矩等老生常谈的手段,甚至用不到什么惊世骇俗的现代知识。 他抬头摆摆手,示意司之礼先行退下。 而后,才将目光重新投向依旧跪在地上的王体乾,语气温和地问道。 “体乾,起来吧。” “你对如今大明国势,怎么看?” 【本章史料】 1.皇庄2.7万顷并非完全真实,来自历史大佬推演。 在正德时期最高峰7.6万顷。然后就爆发了北直隶的刘六、刘七农民起义。 在嘉靖时期,夏言奉命清查皇庄,有《勘报皇庄》疏,请退后大约3.75万顷。 到了崇祯年间,大佬推测应该是2.7万顷了。我信大佬~ 2.皇庄有说废除了实管,类似宗藩禄田,只收税不实管,也就是地方官员把税收上来,划一部分给你皇帝老二。例如万历封给福王的两万顷就是这种。说是两万顷,其实只是拨给46000两,并不是真的给天地。 3.但皇庄也有说仍是实管的,如嘉靖年间官员奏报称希望“皇庄分地于民”,但嘉靖“不报”——就是不鸟的意思。 4.最后我决定采信实管这种史料,倒不是他更可信,主要是我想写一写皇庄,这个应该很有意思,印象中没见明穿小说写过。 5.最后,关于地租,40~60%都有,一般来说就是压在农民会死又不会死的边缘,这个比例从明到解放前都是一样的。 6.字数不够了,其余如金银逋欠、文官“抗投献”等资料我就不列了,都是真的,是我杜撰的话我会说的。 (本章完) 第15章 朕的规矩就两条 第15章 朕的规矩就两条 烛火通明,将新君朱由检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显得格外高大。 他端坐于御榻之上,目光平静地落在下方那个战战兢兢的身影上。 王体乾,司礼监秉笔太监,曾经在宫中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此刻却像一只受惊的鹌鹑,连头都不敢抬。 “王体乾。”朱由检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奴婢在。”王体乾一个激灵,连忙应道,声音干涩。 “朕问你,这天下,如今是个什么光景?” 又是这个问题! 王体乾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昨日,门前的小太监来回话,新君也是用同样的问题问了魏忠贤。 魏忠贤的回答,显然没能让这位新君满意。 现在,这个问题又轮到了自己。 他清晰地感觉自己脖子上的寒毛根根立起。 这是一个决定生死的考验。 说好话?粉饰太平?那是找死。 可要是说实话…… 这大明的天下,千疮百孔,问题堆积如山,从何说起?又该说到什么程度? 说得浅了,是敷衍,是欺君。说得深了,会不会触怒龙颜,引火烧身? 就在王体乾心念电转,喉头滚动,正准备捡一些不那么要命的事情开口时,朱由检的声音再次响起。 “慢慢想,想好了再说。”朱由检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 “昨日,朕也问过魏忠贤。他的答案,朕很不满意。朕希望,你的答案,能让朕听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轰! 王体乾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 新君这是在告诉他,别想学着魏忠贤那套和稀泥,也别想用那些陈词滥调来糊弄他。 他要听的,是真话,是猛料!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王体乾的四肢百骸。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今天这个坎,迈过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迈不过去,魏忠贤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 他想到了今日去接管东厂时,那些魏忠贤的旧日下属,是如何谄媚,又是如何地将魏逆弃之敝履。 他想到了自己在东城那座豪奢的宅邸,想到了从族中过继而来,传承香火的儿子。 不能死! 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的恐惧和侥幸。 他猛地一咬牙,将心一横,伏下身子,沉声道: “奴婢……遵旨。” “奴婢以为,当今大明,外有强敌,内有积弊,已是……已是蠹众木折,隙大墙坏之势!” 蠹众而木折,隙大而墙坏——语出商君书·修权。 朱由检心中赞叹,不愧是内书堂出来的太监高材生,不愧是执掌司礼监七年的大明内相! 这水平和半文盲魏公公一比,实在是太突出了。 话即出口,王体乾已再无退路。 “外患者,建州女真也。奴酋努尔哈赤虽死,其子黄台吉却更为狡诈强悍。我大明官军,如今将骄兵惰,早已不复开国之勇,野战浪战,十战九败,只能凭坚城大炮,勉力支撑。” “就在今年,黄台吉挥师东进,攻打朝鲜,朝鲜国王李倧不敌,被迫在江华岛签订城下之盟,我大明……又失一臂助。长此以往,女真坐大于辽东,西可扰蒙古,东可控朝鲜,南则日日袭扰宁锦,我大明北境,将永无宁日。” “奴婢愚见,对待女真,断不可急于求成,当效仿昔日筑城推进之策,步步为营,精选将帅,操练士卒,慢慢挤压其生存之地,或可有转机。” 朱由检心中暗暗点头。 王体乾这番话,虽然依旧没能看到女真未来席卷蒙古,从西边叩关的巨大威胁,但已经是到达一个合格的基准线了。 “此为外患。”朱由检不动声色,“那内弊呢?” 王体乾定了定神,继续说道:“内弊者,首在钱粮。天下州县,钱粮逋欠者,十之七八。朝廷岁入,年年亏空。究其原因,天灾固然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吏治败坏。” “小民所纳之税,一石之米,层层盘剥,到了朝廷府库,能剩下三斗,已是幸事。更多的,都落入了各级官吏的私囊之中。” “哦?”朱由检的身体微微前倾,来了兴趣,“把这官吏的问题,给朕展开了,好好说说。” 殿中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如果说刚才谈论边事,还只是“国事”,那么现在,谈论吏治,就是真真切切地在捅马蜂窝了。 这捅的,是整个大明官僚集团的马蜂窝! 王体乾的额头上,刚刚干涸的冷汗,又一次冒了出来。 他知道,接下来的话,将是真正的刀尖上跳舞。 死就死!他王体乾要死,其他人也别想活! 就这样罢,把所有人都拉下水! “是,陛下。”王体乾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却异常清晰。 “当今官场,早已形成一派陋规。” “京官上任,必先举债,以应酬打点。可既然是举债为官,又以何为偿呢?不过是民脂民膏罢了。” “再者如追缴贪腐之事,本是肃正朝纲之举。然奉命之官,必先遣人与被查之官暗通消息,索要巨额贿赂,而后才敷衍了事。此乃急于求财,而非急于治事!” “还有厂卫出京办差,本是代天子巡狩,震慑不法。可如今,每有厂卫出京,必有市井无赖、地痞流氓,重金求为校尉之名,随行左右,狐假虎威,敲诈勒索。若不是其中有天大的利市,那些无赖又岂会舍得下重金?” 王体乾越说越激动,竟然像是胸中早已有此愤懑一般。 “以官爵为性命,以钻刺为风俗,以贿赂为交际,以嘱托为当然!宦成之日,或垂囊而返,则群相讪笑,以为无能!此风不改,国将不国啊,陛下!” 说完,他重重地一个头磕在地上,泣不成声。 朱由检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 直到王体乾哭声渐歇,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冰冷如铁:“说得好。那么,你呢?你王体乾,又贪了多少?” 王体乾浑身剧震,如遭雷击。 讲实话讲到这个份上,居然还不够吗? 他猛地抬起头,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奴婢……奴婢有罪!”他用尽全身力气,再次磕下头去,砰砰作响。 “奴婢愿献上所有家产,只求陛下开恩,能让奴婢……乞骸骨,归乡养老。” “你以为,朕是要杀你?”朱由检叹了口气。 “奴婢不敢!奴婢罪该万死!求陛下饶命!”王体乾已经语无伦次,只是一个劲地磕头。 “起来吧。”朱由检的声音缓和了一些。 他看着这个在自己面前丑态百出的太监,心中却没有半分快意。 王体乾说的这些,他又何尝不知道?甚至,他知道的,比王体乾说的,还要多,还要深。 “你刚才说的,是吏治。但你还漏了一项,一项比吏治败坏,危害更甚的积弊。” 王体乾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满脸茫然。 “是党争。”朱由检一字一顿地说道。 “仅万历一朝,朝堂之上,便有齐、楚、浙、秦、昆、宣、东林七党相攻,互相倾轧,纵横捭阖,有如战国争雄!国事,在他们眼中,不过是攻伐同僚的棋子!” “天启皇兄以厂卫统合事权,罢黜东林。可结果呢?你们这些所谓的‘阉党’,内部又分出了多少派系?还不是为了各自的利益,互相纠葛,争斗不休!” “一人起势,则其党羽尽皆鸡犬升天;一人势败,则其党羽尽遭清洗。” “如今朕初登大宝,想必朝野之间,已经传遍了要尽罢阉党,再起东林的风声了吧?” 朱由检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如此党同伐异,门户相争,反复循环,这国,又怎么能好得起来?” 他盯着王体乾,目光如炬:“朕再问你,为何会有党争?” 这个问题,说实话,从来不在王体乾的思考范围内。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将自己一生的见闻都翻了出来。 许久,他才小心翼翼地回答: “回陛下……奴婢以为,是……是为了一个‘利’字。”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人即势孤,则思结党以自重。为了各自的利益,自然就容易以乡土、师门、同年等关系,联结成党。” “说得不错。”朱由检点了点头,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 “那朕再问你,既是为利,又为何党争会如此酷烈?非要将对方赶尽杀绝,置于死地,方肯罢休?” 这一下,王体乾是真的答不上来了。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能给出一个最无力的答案:“是……是因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错了。”朱由检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是因为,失败的下场,太惨了。” “一旦在党争中落败,轻则罢官夺职,永不叙用。重则下狱、流放、甚至……死。死了都不够,还要抄家灭族,牵连子孙后代。” “失败的代价如此沉重,胜者的收益又如此巨大,身处其中的人,又怎能不拼尽全力,不择手段?” “整个大明的官场,就像一片黑暗的森林。所有人都在黑暗中潜行,每个人都是猎手,也都是猎物。” “谁也不敢暴露自己,谁也不敢相信别人。一旦有人想要出头做事,露出了破绽,立刻就会被四面八方的冷箭,射成筛子!” 王体乾拜伏于地,听得这黑暗森林之语,竟然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可是转瞬间,他又将这一切抛之脑后,只是疯狂转动脑筋,只想着如何逃过这一劫。 朱由检站起身,走到王体乾身边,拍了拍他仍在颤抖的肩膀:“起来吧,别跪着了。” 王体乾颤颤巍巍地站直了身子,感觉自己的里衣都已经被冷汗湿透,贴在身上,又冷又黏。 “来人,上笔墨。”朱由检吩咐道。 很快,一个小太监端着文房四宝,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 朱由检指了指书案:“把你心中,阉党的名单,写一份给朕。” 王体乾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他几乎可以肯定,魏忠贤在死前,一定也写过同样的一份名单。 皇帝这是在……对答案? 他拿起笔,手抖得厉害,蘸饱了墨,却迟迟无法落下。 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活生生的人,代表着一个家族的荣辱兴衰。他笔尖的每一次起落,都可能决定这些人的生死。 他写写停停,将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写在纸上,并在后面附上自己的评语。 终于,他写到了自己的名字。 “王体乾”三个字,他写得格外艰难。他犹豫了许久,想到了自己的贪婪,也想到了自己在魏忠贤面前的谄媚,更想到了自己方才那一番剖心置腹的陈述。 最终,他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写下了八个字:“中贪,能中,附逆无奈。”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瘫软在椅子上。 朱由检拿起那份还带着墨香的名单,仔细地看了看。 名单上的人,与魏忠贤给出的那份,大同小异。 只不过,在王体乾这一行,魏忠贤的评语是:“小贪,能上。” 一个说自己“中贪,能中”,一个说他“小贪,能上”。 真是有意思。 朱由检放下名单,看着面如死灰的王体乾,缓缓说道: “朕既然坐上了这个位子,就要立朕的规矩。朕的规矩,不多,就两条。” 王体乾立刻竖起了耳朵。 “第一,忠诚。”朱由检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在朕这里,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 “你们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只要是朕应该知道的,朕就必须知道。” “而且,朕要知道的,必须是真事,是全部的真事。” 他顿了顿,没给王体乾表忠心的机会,继续说道: “第二,不要伸手。拿了俸禄,就别再把手伸到国库里,伸到百姓的口袋里。” 朱由检拍了拍王体乾的肩膀:“国势艰难如此,只要这两条,你能做到,以前的事,朕可以既往不咎。” “奴婢……奴婢遵旨!奴婢一定痛改前非,为陛下效死!”王体乾感激涕零,连连叩首。 朱由检长叹一口气道,“国朝俸禄低微,贪腐一事固然有人心之弊,然制度之失也难辞其咎。” 他看着王体乾一字一顿道,“朕会努力改变,但也希望卿等也一同改变了。” 王体乾闻言,居然流下泪来,长伏在地,泣声相答: “陛下仁心圣德,体恤至此,奴婢等敢不效死。” 朱由检听完,内心一点都不相信。 但无所谓。 这种话,他说第一次,是没有人会信,没有人会听的。 没关系。 他会反复地说,跟每个人说。 听不懂的,不想懂的,会掉下去,能听懂的,愿听懂的,自然会跟上来。 他有的是时间——至少,理论上还有十七年的时间。 “行了,退下吧。”朱由检挥了挥手,“对了,明天一早,传田尔耕与张惟贤一同进宫见朕。” “是。”王体乾应道。 “对了,前任锦衣卫掌事骆思恭,如今在何处?”朱由检突然又问道。 “回陛下,骆思恭自天启四年因年老引退后,便一直在家闲住。” “年老?所以……他如今是几岁了?” “应是……六十有五了。” 六十五……朱由检在心中摇了摇头,这个年纪,在这个时代,已经是风烛残年,怕是没什么心气了。 “他可有子嗣在朝中?” “其子骆养性,现任锦衣卫百户。” “骆养性……”朱由检念叨着这个名字,“此人年岁几何?为人如何?” “约莫三十二三,为人……据说还算干练。” 朱由检点了点头:“传朕旨意,擢骆养性为御前禁军旗尉,即刻上任。” “遵旨。” “另外,再去传英国公张维贤,让他明日在田尔耕之后,入宫见朕。” “奴婢都记下了。”王体乾躬身应道,见新君再无吩咐,便准备告退。 他刚退到门口,朱由检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 “今晚,就别去通知他们了。” 王体乾一愣,转过身来,不解地看着皇帝。 只见朱由检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莫名的笑意。 “让他们,都睡个好觉吧。” 【本章史料】 1.王体乾是内书堂出身,天启元年开始掌司礼监+尚膳监印+御用监印——《酌中志》 2.关于他贪不贪,万历时的东厂掌印卢受说抄王体乾可得百万,结果抄不出来,后来王体乾也活得好好的,我就姑且算他小贪吧,反正后面也要给其他人挪位置的,过度一下。 3.大明腐败现象如京官上任等,来自陈邦彦《陈岩野先生集》,描述的是嘉靖、万历期间的腐败情况。 4.而天启、崇祯时期我没找到直接的材料,但朝鲜使臣有记载,新皇登基以后,以为会澄清气象,结果下面的贪得反而是倍之。为什么倍之呢,因为新官上任,正是贪婪之时啊。这也是我为什么不批量换人的原因,队伍不搞好,换人也没意义。——《金堉濳谷朝天日记》 别看现在韩国很恶心,明朝朝鲜刚被大明救过,对明朝还是很亲近的,对明朝的腐败简直痛心疾首。 5.市井无赖买锦衣卫衔一起出京捞钱的事情来自天启六年的苏州民变——就是阉党去抓东林七君子中的周顺昌时发生。史称开读之变。 6.骆思恭当了42年锦衣卫的差,本想拿来接替田尔耕的,一看发现都60多岁了,其年龄、洛养性官职等考据至论文《百年沉浮:明代锦衣卫世家骆氏兴衰史》,作者高寿仙。 (本章完) 第16章 权力的游戏 第16章 权力的游戏 朱由检登基后第四个时辰(晚上八点)。 左都督田尔耕的府邸中,此刻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书房内,紫檀木大书案上,一尊三足铜鹤香炉正吐着袅袅青烟。 上好的苏合香气味弥漫在空气中,本应是静心凝神的雅致,此刻却成了压抑的催化剂。 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在座的五个人,是曾经魏忠贤旗下臭名昭著的“五彪”。 为首的,是锦衣卫左都督田尔耕,已故兵部尚书田乐之孙。 田尔耕身侧,是锦衣卫都指挥佥事许显纯,驸马许从诚之孙,万历四十七年武进士出身。 下手处,坐着都督同知崔应元,他生得五大三粗,一脸横肉,市井无赖出身。 崔应元对面,是右都督孙云鹤,现任东厂理刑千户,三木之下,无有不得。 末座的,则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杨寰,掌锦衣卫东司房,专管打桩缉事。 这五位,往日里随便一个跺跺脚,京城官场都要抖三抖。 可现在,他们却像锅里的游鱼,急躁而恐惧。 压垮他们心气的,是今天下午从宫里传出的那个消息。 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提督魏忠贤,自缢。 九千岁,死了,就在新皇登基后不到三个时辰内,死了!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杨寰实在受不了这种气氛,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咽下一口唾沫。 他嘴唇哆嗦着,看向田尔耕,声音细若蚊蝇:“都……都督……九千岁他……真的……就这么没了?” 这一声,像是一根针,戳破了紧绷的气球。 “他娘的!”崔应元猛地一拍桌子,那张梨木的八仙桌被他拍得嗡嗡作响。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双眼赤红,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到底有没有办法,快点拿个招啊!总不能就这么坐着等死!” 他两眼环绕,眼神中全是急切和恐惧。 他像一头困兽,在屋里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踩得地板咯吱作响,最后猛地停在田尔耕面前。 唾沫星子都快喷到田尔耕的脸上: “左都督,你倒是说句话啊!” “咱们现在怎么办?等死吗?依我说,不能就这么干等着!” “要不咱们先把奏本递进去,随便什么李永贞、崔呈秀、李朝钦都行,先把锅先甩出去才是正理!” “甩锅?奏本?” 一声冰冷的嗤笑,从许显纯的鼻子里哼了出来。 他斜靠在太师椅上,头微微低着,语气里满是冷漠: “崔应元,你当你是文官呢?” “那新君眼皮都不会瞧咱们一下。” 说到这里,他陡然从椅子上站起,抬起头来,眼睛中竟然全是血丝和疯狂。 “你就是狗!我们都是狗!” “狗而已!狗死了换一批就行了,还能怎么样!都等着死罢!” “许显纯!你个打脊贱娘的狗杂种!屁用没有还在这里狗叫!”崔应元当即就炸了,撸起袖子就要上前。 许显纯也霍然起身,眼中凶光毕露,“来来来!老子早就想试试你那狗屁不通的武艺!” “够了!” 田尔耕终于开口,一声低喝,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两人心上,让他们都闭上了嘴。 他依旧稳稳地坐在主位上,面色平静如水。 他缓缓端起面前的茶杯,想喝口水压一压心头的火,可手却不听使唤地微微颤抖,杯沿和牙齿磕碰,发出了“咯”的一声脆响。 他动作一僵,又慢慢将茶杯放下。 “事情还没到这一步,”田尔耕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抬眼扫过众人,面上一片镇定。 “九千岁……魏逆毕竟是自缢,陛下还是在看顾先帝的面子的。” 屋子里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许显纯喘了几口粗气,重重坐回椅子,抱着头一言不发。 突然他又猛地坐起身,眼神中全是期盼。 “左都督,要不……咱们找找门路?新皇登基,总得用人,用谁不是用呢?” “东厂那边,不是王体乾王公公接手了吗?咱们备一份厚礼,去探探他的口风?” 这话一出,连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杨寰都抬起了头,眼神里露出一丝意动。 然而孙云鹤却在角落幽幽开口。 “王体乾?不行的。” 他把身体团成一团,缩在太师椅内,好像这样就不那么引人注目。 “今日王公来东厂接任时我就在,人挤人,我根本凑不到跟前,使了钱他身边的掌家也不收……” 一番话,如同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下来,让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众人,心又沉了下去。 是啊,王体乾这种人,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沾惹他们这群前朝的败犬? 说不定前脚搭上,后脚就打个包全给新君献上,以作进身之阶了。 书房里再次陷入死寂。 香炉里的青烟仿佛也凝固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那就真的没路了?”杨寰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官最小,胆子也最小,此刻已经彻底慌了神。 “路,倒也不是没有。” 坐在首座的田尔耕终于开口了。 众人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他。 “王公那边咱们说不上话也正常,毕竟他总是要避嫌。” “但陛下在潜邸之时的內监呢?就那个叫徐应元的?” “他以前在信王府能捞多少钱?我们砸一万两,三万两,五万两下去,还能买不到前程?” 这个提议,比刚才那个靠谱多了。 找王体乾是自投罗网,但找一个有明显缺点的新贵,却是一条可行的路子。 崔应元一拍大腿:“对啊!还是左都督脑子灵!他娘的,不就是钱吗?咱们这些年抄家抄了多少,还怕没钱开路?这事儿我看行!” 连许显纯这次都没有反驳,只是眉头紧锁,似乎在权衡利弊。 田尔耕看着众人重新燃起的希望,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不过是饮鸩止渴。 新皇的手段如此狠辣果决,岂是一个小小的徐应元能左右的? 但眼下,这已经是唯一的办法了。 哪怕是假的希望,也好过坐以待毙。 他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 “此事,我自会安排。你们都先回去,记住,都给我在府里老实待着,谁也别乱跑,谁也别乱串门。天,塌不下来。” 他挥了挥手,下了逐客令。 众人被他弹压下去,各自心事重重地散去。 夜色更深了,黑得像一块厚重的幕布。 崔应元、孙云鹤和杨寰三人躬身告退,各自带着下人,提着灯笼,走出了田府的大门,朝着不同的方向散去,很快就消失在街角的黑暗中。 …… 然而,一炷香之后。 离田府不远的一条僻静胡同里,风灯的光晕在墙角晃动。 一道人影从黑暗中闪出,正是崔应元。 他挥退了下人,独自一人靠在墙边,脸上的横肉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 没过多久,另一个方向,孙云鹤的身影也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他同样让下人等在胡同口,自己走了进来。 最后,杨寰几乎是小跑着过来的,他左右张望,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确定没人跟踪后,才快步凑到两人跟前。 三个人,就这么“不约而同”地又聚在了一起。 “呼——” 一阵冷风灌进胡同,吹得三人手中的灯笼一阵摇晃,光影在他们脸上跳动,忽明忽暗。 “呸!”崔应元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恨恨地骂道。 “还天塌不下来,我看田尔耕的天,是快要塌了!他自己都吓得手抖了,还跟咱们装大头蒜!” “嘘!”杨寰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紧张地四下张望,压低声音道:“崔大哥,小声点!隔墙有耳!” 孙云鹤靠在墙上,整个人隐在阴影里,只有灯笼的余光勾勒出他阴冷的侧脸。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声音幽幽地传来: “怕什么,这会儿谁还敢听咱们的墙角?都躲在家里烧香拜佛,求新皇别砍自己的脑袋呢。” 他慢条斯理地分析道: “田都督和许佥事,怕是躲不过去了。” “陛下要立威,要收权,不砍掉他们这两棵遮天蔽日的大树,怎么镇得住朝野?” “怎么收服那些即将起复的东林党人的人心?” “反而是哥几个,说白了,不过是树上的藤蔓,树倒了,咱们换棵树缠着就是了。” 这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崔应元和杨寰心里最隐秘的那扇门。 崔应元眼睛一亮,一拍大腿:“对啊!孙老哥说得对!他娘的,我怎么没想到!田尔耕倒了,总得有个人去接啊!” 三人的呼吸,瞬间都有些急促起来。 这才是他们真正关心的事。 忠诚?在身家性命面前,一文不值。 杨寰搓着手,兴奋地压低声音:“你们说……会是谁来接这个位子?是骆思恭骆老先生吗?他可是万历爷时候就掌着卫事的老人了,资格老,人脉广。” “他?”崔应元撇了撇嘴,一脸不屑,“老得都快走不动道了,牙都掉光了,还能提得动刀?皇上要的是一把快刀,不是一块供起来的牌位。” 孙云鹤沉吟道:“我倒觉得,郑士毅有机会。” “他也是恩荫而来的锦衣卫,也算是和东林沾点关系吧?” “最关键的是,他没跟咱们走得太近,算是干净。” “如今东林党那帮酸儒得势,肯定会喜欢这种背景干净的。” 杨寰还是把握不定,赶紧发问: “可他才是个堂上佥书,往上是堂上三提督,再往上才到掌卫事,他够格吗?” “蠢货!”崔应元又骂了一句,但这次却带着笑意,“皇上想让他上,他就能上。这才叫圣眷!懂不懂?” “成国公朱纯臣是不是更有可能呢?”杨寰又想起一人。 “他可是国公,勋贵之首,让他来掌锦衣卫,不是更能镇住场子?” “更不可能。”孙云鹤直接摇头,语气笃定。 “他家祖上朱希忠,在世宗爷的时候就掌着锦衣卫,后来被文官清算得有多惨,你忘了?” “今年头请先帝赐个肩舆都要被拉出来劈头盖脸一顿骂。” “借他三个胆子,他也不敢再接这烫手山芋。”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将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猜了个遍。 从勋贵到新贵,从武勋到太监,每个人都被他们放在秤上掂量了一番,分析着上位的可能性,也盘算着自己该如何下注。 一番言语中,天空中居然渐渐开始下起小雨,三人都未带伞,于是便纷纷散去了。 “罢了罢了,再看看吧。” “对,再看看。” 他们嘴上这么说着,各自拱手作别。 …… 崔应元回到府中,前脚刚踏进门,甚至来不及换下官服,后脚就对心腹低声吩咐: “备一份厚礼,要最厚的!明早就送到郑士毅府上!就说我崔某人,仰慕风采已久!快!” 他想得很明白,赌就要赌最大的,郑士毅一旦上位,就是新贵,自己第一个投靠,那就是头功。 他从无赖一路爬到今天这个位置,靠的就是眼光狠,敢下注! 几乎是同一时间,孙云鹤的府邸,管家也接到了密令: “挑库里拿几样最好的东西,准备给骆思恭骆老先生送去。” “他年纪大了,喜欢些实在的补品。就说……是我这个做晚辈的孝敬的。” 他的算盘打得更稳,洛思恭就算上不去,凭着老资格,总是要有一番恩情,到时候随便说句话就能漏过他这只小蚂蚁。 这就叫广结善缘,立于不败之地。 而官职最低的杨寰,却根本是只求活命而已。 他思前想后,最终咬了咬牙,让小厮们抬起几项珠宝,悄悄地拐进了另一条胡同。 那胡同的尽头,正是当今陛下潜邸元从——新任御马监掌印徐应元之府。 杨寰觉得,他要的不多,也不指望这炙手可热的新贵为他火中取栗。 能活命就好,能活命就好。 淅沥沥的小雨中,天色将明未明。 三辆马车,却已从三个不同的府邸驶出,载着三份不同的心思,奔向了共同的未来。 方才还同仇敌忾的盟友,此刻,已然各自踏上了新的赌桌,押上了自己的全部身家。 他们都不知道别人的选择,或者说,他们也不在乎他人的选择。 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中,没有朋友,只有利益。 这就是大明,这才是大明! 至少……是现在的大明啊。 【本章推演】 1.史书对这所谓五彪的性格并没有描述,就是狠毒、狠毒、狠毒而已。我是根据他们的家世、出身、任职苟住的性格,一家之见,可以有不同意见。 【本章史实】 1.锦衣卫就如我本章描述,其构成是非常复杂的,有武举进士、前文官的儿子/孙子、勋贵背景、市井无赖等等。当然也有人委身阉党,但也有人出于道德或眼光而不跟随。任何一个组织都是复杂的,东林党如此,锦衣卫同样如此。 2.郑士毅,史书上田尔耕后面接任的锦衣卫掌卫事,再后面是谁不可考,再后面是吴孟明,再后面才是骆养性。——郑士毅(明)字仲仁。缙云人。以父荫,授东司房理刑。以监修陵寝功,升堂上佥书。时魏忠贤专权,士毅托醉不与其党。魏伏诛,升都督同知。以忤言卒京师。有《破万历自娱集》。 3.崔应元骂许显纯那句粗口来自——《醒世恒言》,作者冯梦龙。还有很多污言秽语,明朝老祖宗骂人的功底真不比我们差。 4.朱纯臣,定国公朱希忠后代,朱希忠在《万历明君》中有重要戏份,也算是和我喜欢的小说有个小小交集。 5.朱纯臣被文官骂来自《明实录》:“礼科李精白亦言:前王明辅三疏请肩舆,俱下部议,而纯臣独捷取旨,不独乖政体,违祖制。” (本章完) 第17章 你们可莫让朕失望啊 第17章 你们……可莫让朕失望啊 英国公张惟贤跟随着年轻的小太监,走在千步廊上。 今日并非常朝之日,百官也都早早上衙坐班,这直通皇宫的千步廊空旷无比。 雨后晨雾尚未散尽,灰蒙蒙地笼罩着巍峨的宫墙。 远处承天门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着,不可名状。 这紫禁城的天,居然一夜之间,就换了颜色,只是没人知道,接下来是晴是雨。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刚到后军都督府坐班,随手就把寥寥无几的公务料理完毕。 府中的同僚们正围坐一堂,滚烫的茶水刚刚沏上,氤氲的茶香尚未散开。 宫里的小太监便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尖着嗓子传下口谕:陛下宣英国公觐见。 那一瞬间,整个后军都督府大堂,落针可闻。 所有勋贵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了他的身上,其中混杂着惊愕、羡慕、探寻,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昨日魏忠贤自缢的消息,如同一场八级地震,已经将整个京城官场震得晕头转向。 今早上衙之前,他那不成器的儿子张之极还一脸兴奋地在自己面前唾沫横飞,说什么“明君再世,奸佞授首”,言语间恨不得立刻上表,将各阉竖一网打尽。 可张惟贤却只觉得一阵阵心悸。 一整晚过去了,死的,居然只有一个魏忠贤吗? 那些遍布朝堂内外的厂卫鹰犬呢? 还有那些为了荣华富贵,早已将脊梁骨敲碎了献给九千岁的文臣们呢? 这位年仅十七岁的新君,他的刀,难道就只挥了这么一下? 这根本不合常理。 这位少年天子,是“人情有所不能忍者”,然后就拔剑而起了。 还是……“早已有所忍,然后可以就大事了?” 能忍与不能忍,那可是枭雄和狗熊的区别啊…… 为天下计,他希望是前者。 但为自家计,他宁愿只是后者。 思绪纷乱间,前方引路的小太监忽然停下了脚步,躬身退到一旁。 “国公爷,陛下正在殿内召见锦衣卫田都督,还请您到偏殿稍歇片刻。” 田尔耕? 张惟贤的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 皇帝登基第二天,不先见内阁辅臣,不见六部九卿,却先见了魏忠贤的头号爪牙? 他心中的不安愈发浓重,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他极为自然地从袖中摸出一锭足有五两的银子,不着痕迹地塞到那小太监手中。 “这位公公瞧着面生得很,不知如何称呼?”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言语亲切和蔼,已拿出三朝顾命老臣的全部本领。 那小太监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手心被那冰凉的银子一碰,像是被炭火烫到一般,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 他一张脸“腾”地涨得通红,眼神躲闪,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窘迫得几乎要哭出来。 最终,他还是咬咬牙道,“在下如今在乾清宫当差,承蒙圣恩,实在不敢收这银子,国……国公爷还是收回去吧。” 此言一出,马文科心底大松一口气,但还是偏过头去,不忍再看那白灿灿的银锭。 看着他那副清澈又心虚的模样,张惟贤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烟消云散。 怎么可能,不过一夜而已! 新皇的手段,居然已经开始改变这座宫殿的规则? 风雨欲来! …… 乾清宫内。 锦衣卫左都督田尔耕跪在冰冷的金砖上,额头紧贴着手背,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狂乱的擂鼓声,每一次跳动,都牵引着额头上的青筋跳跃。 “所以,这就是你对当今天下的看法吗?” 龙椅上,那年轻的新君终于开口了。 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却像是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田尔耕的脊梁骨咯吱作响。 “是……是,此乃臣……臣的浅薄认识,请……请陛下明鉴。” 田尔耕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让它因为恐惧而颤抖。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里衣,紧紧贴在后背上,又冷又黏。 朱由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田尔耕的回答,介于魏忠贤的油滑和王体乾的务实之间,有些见地,但不多。 但也无所谓了。 锦衣卫,在他心中不过是一把先用着的刀。 刀把子是不是绝顶聪明并不重要,只要这把刀足够锋利,足够忠诚,便是一把好刀。 不过等后面锦衣卫改制,这等庸人恐怕就不适合再待下去了。 到时候换谁呢…… 就在田尔耕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死寂压垮的时候。 他忽然感觉到有一道锐利如刀的目光,正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后颈。 他不敢抬头,只能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一瞥。 只一眼,他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凝固。 他娘的,骆养性这鸟厮怎会在此! 他不是锦衣卫百户吗?怎么今日穿着一身禁军的服饰,还站在御案之侧? 那个位置,是亲信中的亲信才能站的啊…… 田尔耕的脑子中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他想起了前任锦衣卫老大骆思恭那副老朽将死的面容。 原来……原来他早就搭上了新君的线! 自己和崔应元他们昨夜还在密谋如何投献,却不知人家早已把路铺到了御前! 一股混杂着恐惧、嫉妒和绝望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完了……全完了…… 就在这时,一声悠长的叹息从龙椅上传来,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坐吧。” 嗯? 田尔耕一个激灵,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茫然抬头,正对上皇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他不敢多想,连忙谢恩,小心翼翼地挪到一旁的矮墩前,只敢用半边屁股坐下,身体依旧保持着随时可以下跪的紧绷姿态。 “你可知,魏忠贤为何自缢?”朱由检端起茶杯,轻轻拨动着浮叶,仿佛在问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田尔耕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他想也不想,立刻滑跪,磕头如捣蒜: “回陛下!此獠……此獠自知罪孽深重,上逆天心,下虐万民,恶贯满盈,死有余辜!他……” “是我让他自缢的。” 皇帝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像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田尔耕的头顶。 他所有辱骂和表忠心的话,都瞬间卡在了喉咙里,整个人僵在那里,如同一尊被风化的石像,连思维都停止了转动。 朱由检放下茶杯,杯盖与杯沿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声,在这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九千岁之名,天下闻名。朕若不杀他,人心难聚,国法难立。”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已经彻底失神的田尔耕身上,语气变得幽冷。 “那朕……又该拿‘五彪’怎么办呢?这个名号,朕可是在信王府时,就如雷贯耳了。”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田尔耕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被彻底击溃,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是疯狂地磕头,额头撞在坚硬的金砖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很快便是一片血肉模糊。 “饶你?”朱由检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恐怕,田都督也应该清理一下自己的门户了。” 磕头声戛然而止。 田尔耕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帝。 他布满血污的脸上,先是茫然,随即被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所占据。 但很快这种狂喜又被更深沉的恐惧死死压住。 这让他整张脸的肌肉都扭曲起来,表情诡异到了极点。 朱由检对他的表情视若无睹,只是轻轻一抬手。 门外,一个小太监立刻会意,轻车熟路地走了进来,手中捧着文房四宝,以及一迭空白的表格。 那小太监将东西轻轻放在田尔耕面前的地上,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朱由检朝着那堆纸笔努了努嘴。 “填一填吧,你心中的阉党名单。” 田尔耕伸出手,那只在诏狱中拷打过无数朝臣、签发过无数缉捕令的手,此刻却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几次都握不住那支紫毫笔。 终于,他握住了笔。 第一个名字,他想了很久很久,久到汗水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墨迹。 最终,他咬碎了后槽牙,写下了崔呈秀的名字。 写下这个名字后,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也仿佛卸下了所有的枷锁。 俺娘咧,死道友不死贫道! 他的笔尖不再犹豫,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一个个曾经的盟友、兄弟、酒肉朋友,从他的笔下流淌出来,再也没有半分迟滞。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那张名单便已写得密密麻麻。 朱由检接过那份尚有余温,却又冰冷刺骨的名单,粗略扫了一眼,便将它与另外两份早已准备好的名单收拢到一起。 他再一摆手。 “让王体乾进来。” 很快,新任东厂提督王体乾便低着头快步走了进来,跪倒在地。 “都坐下罢。” 朱由检沉吟良久,整个大殿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忽然,他开口道:“高时明,拟旨吧。” 话音落下,一个身影才从殿内的阴影中缓缓走出,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高时明。 朱由检的手指,开始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御案,缓缓说出思考多日的方案。 “传旨。” “其一,魏系、客系所封公、侯、伯等爵位,一律夺爵。其门下所有恩荫锦衣卫、提拔为官者,一律革职,家产抄没。” “其二,京中内官各监、东厂、锦衣卫之中,凡名声狼藉、贪赃枉法、民愤极大之徒,由你们三人,共拟一份名单,同样革职抄家。” “名单定下后,按罪行大小,分作两档,一档穷凶极恶、血债累累者,尽数贬往海南琼州;一档罪行稍轻、尚可教化者,通通革职为民。”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嘴角泛起一丝莫名的笑意。 “对了,给魏忠贤的家人,在京郊留一百顷薄田。所有革职为民的,都丢过去,让他们自耕自食吧。” “这可是朕昨日亲口答应魏督的,总要言出必行才是。” 讲完这些,他目光如电,直视着阶下的王体乾和田尔耕。 “朕知道,天下贪腐,弊病已重,厂卫之中,更是藏污纳垢,烂到了根子。” “此次抄家,你二人须各派心腹人手,交叉行事,互相监督。” “每查抄一家,必有对方的人同时在场,所得金银钱款、田契地契,一一登记造册,不许有分毫错漏,直接封存,送入内帑。” 说道这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变得幽远而飘忽。 “这可是朕第一次支使你们办差,你们……可莫让朕失望才是。” 这话轻飘飘的,声音也低,听上全是温言相劝,惩罚的意味也可以说是没有。 王体乾和田尔耕二人,却是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他们不敢有丝毫犹豫,立刻大声叩首应是,声音嘶哑而又坚定。 “臣(奴婢),遵旨!定不负陛下所托!” 朱由检挥了挥手,高时明立刻会意,领着王、田二人,退到偏殿去商议那份内官、厂卫名单了。 大殿内,重又恢复了寂静。 朱由检用力搓了搓脸,又拿过铜镜做了几幅表情,这才对着殿外道: “让英国公进来吧。” 【本章史料】 1.“明熹宗天启五年五月十六日,后军都督府掌府事英国公张惟贤驳新宁伯谭懋勋母吴氏冒袭一疏”——《明实录》。因此此时张惟贤掌后军都督府事。 2.五军都督府到了明末虽然名存实亡,但也是有一些微小的权利的。比如武官的选拔,可以说一点话。然后武举中很多是地方卫所上来的,也可以说一说。还有各种父死子继等等。只不过到了明末,卫所衰败,被募兵替代,拳头不硬后五军都督府说话就没啥声音了。 3.其中后军都督府恰好管着北直隶这周边的地方卫所。 4.承天门外是千步廊,西边是武官衙门,如都督府、锦衣卫,东边是文官衙门,如礼部、户部。至于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反而在京城西边刑部街那里,李自成入京跑路前还把这里烧了。(我把图放彩蛋章了) 5.只是到清朝时期,五军都督府、锦衣卫废除,才把六部一起都放在了承天门这里。 6.关于千步廊这块地方很有意思,有很多有趣的市井百态,我在比较后面的地方会写到。这历史越读越有趣! (本章完) 第18章 朕之腰胆,好像有些腰痛 第18章 朕之腰胆,好像有些腰痛 “国公爷,陛下召见。” 张惟贤点点头,起身默默跟在马文科身后. 他今年已是五十有七,偏生昨夜又下了一场秋雨。 每走一步路,都觉得膝盖和腰背在无声地抗议。 但他的身子依旧挺得笔直,这是多年代天子祭祀诸野养成的习惯。 他这个三朝元老、顾命大臣,本该是新朝最坚实的依靠,可他心中却只有一片迷雾。 魏忠贤倒台得太快,快得像一场幻梦。 阉党盘根错节,新君会如何动手呢? 这次召见,究竟是例行其事,还是有重任相托? 正思忖间,眼角余光瞥见几道人影匆匆从前方拐角转入偏殿。 为首的两人,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一个是东厂新任厂公王体乾,另一个…… 张惟贤的瞳孔猛地一缩,脚步都下意识地顿了顿。 田尔耕!? 他竟然没死? 张惟贤思绪一片混乱,马文科的声音就已响起。 “国公爷,请进吧,陛下正在等你。” 张惟贤定了定神,他对着马文科微微颔首,躬身进入了大殿。 殿内光线明亮,秋日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正要抬起头,看看新君脸色如何。 下一刻,一双温暖而干燥的双手,毫无征兆地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英国公,朕终于将你盼来了!” 一道清朗而热忱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张惟贤愕然抬头,正对上一双亮得惊人的眸子。 那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身着龙袍,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阳光恰好从他身后照来,为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那笑容,那眼神,竟比他身后的太阳还要温暖,还要灼热。 在这一刻,张惟贤突然有些恍惚。 “陛……陛下……”张惟贤有些失神,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朱由检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失态,依旧亲切地拖着他的手,将他引至一旁的矮榻前。 “国公快请坐,你的身子骨还是这么硬朗,朕心甚慰啊。” 张惟贤稀里糊涂地坐下,手还被新君握着,感觉浑身都不自在。 只听朱由检感叹道:“朕还记得,当年受封信王之时,便是国公亲为持节,两位阁老捧册在后。那时的场景,至今还历历在目。” 说着,这位年轻的皇帝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哽咽: “却不想,这才数年光景,册封朕的皇兄已经龙驭上宾,那两位为朕捧册的阁老,也被贬斥回乡……如今在此相见的,便只剩下国公与朕了。” 话音未落,两行清泪顺着他的脸颊滑下。 他重重地握了握张惟贤的手,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都倾注在这份力道之中。 张惟贤的心,被这番话、这番情态,彻底搅乱了。 他本是带着满腹的疑虑和戒备而来,准备用最圆滑的言辞应付一切。 可此刻,面对一个如此真情流露的少年天子,他那些准备好的话术,一句也说不出口。 他定了定神,一边尝试着附和,一边小心地试探道: “陛下节哀。先帝在天之灵,见弟若尧舜,定会倍感安慰。” “如今陛下登基,不过半日就扫除魏逆,届时再召回清流贤臣,国朝清明,想来就在眼前了。” 朱由检闻言,松开了手,用袖口擦了擦眼泪,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让国公见笑了。” 张惟贤暗自松了口气,总算将话题引回了正轨。 他等待着新君的回答,这关乎着朝局的走向,也关乎着他英国公府的立场。 然而,朱由检却摇了摇头,轻声道:“朕之所以哭泣,不仅仅是因为感怀旧情,更有其他……令朕寝食难安之事。” 来了! 张惟贤心中警铃大作,瞬间又将那层厚厚的甲胄穿回了身上。 他已经打定主意,无论接下来皇帝说什么,他都以年老体衰为由,糊弄过去。 勋贵与国同休?那是说给外人听的。 世宗爷归天后,定国公一脉的下场殷鉴不远,和皇帝走得太近,对勋贵来说从来不是什么好事。 只见朱由检缓缓站起身,没有看他,而是慢慢走到了殿中悬挂的那副巨大的《大明混一图》之前。 他伸出手,轻轻抚过大明的疆土,这才缓缓转过身来,目光沉静地看着张惟贤。 “国公,”他的声音不大,在这空旷大殿中却显得异常响亮。 “大明,要亡了!” 张惟贤被这句石破天惊的话吓得呆住了,嘴巴微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这是一个刚刚登基的皇帝该说的话? 等他反应过来,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想也不想,本能地滑跪下拜,可起得太猛,那常年劳损的老腰顿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陛下!何出此言!”他强忍着剧痛,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声音都变了调。 “女真虽势大,但辽东已有三次大捷,不足为惧!国势虽弱,但陛下如此圣明,中兴有望啊!” “国公!”朱由检快步冲了过来,仔细将他扶起,又按回墩上坐好。 他的语气里满是关切与自责,“是朕的不是,国公何必行此大礼!您是三朝顾命的老臣,是朕的腰胆啊!” 腰胆? 张惟贤听到这个词,想扯出一个应和的微笑,却被腰部的剧痛压得面容扭曲,一时竟发不出半点声音。 朱由检扶着他坐稳,自己却不坐,只是站在他面前,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朕在信王府时,无事便观史书。” “朕发现,凡王朝末年,总有几个相似的特征:官吏腐败,民不聊生,天灾频现,外敌入侵。” 他说完,无奈地一摊手,长叹一声:“国公,您看看,这说的,不就是如今的大明吗?” “若再不振作,这国朝即便不亡于朕手,估计也撑不了多久了。” 张惟贤强忍着疼痛,艰难开口道:“国势衰退,非一日之寒。只要陛下励精图治,选用贤能,总能……总能慢慢好起来的。” “说得好!”朱由检猛地一拍手掌,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在朕心中,最贤能的人,就是国公你了!” 他又抬手,止住了张惟贤正要开口的推辞之言。 “朕查过,国公自万历年间袭爵以来,处理过最重要的政事,竟是驳回新宁伯谭懋勋之母吴氏的冒袭。” “除此之外,史官记录最多的,便是国公代替天子,祭祀天地、太庙、社稷,共计……数十次。” 朱由检的声音变得幽幽的,像一阵穿过空旷殿宇的风。 “朕在信王府时常读史,读到定兴王张玉靖难之功,何等壮烈!” “再翻到国公您……朕就在想,若他日大明不存,后人修史,该如何写您这一脉?难道只写‘能饭,善祭’四字吗?” 这番话,太恶毒了。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从张惟贤胸中陡然升起。 他可以忍受皇帝的试探,可以忍受朝局的诡谲,但他不能忍受对他祖宗功业和自身尊严的如此羞辱! “陛下!”他猛地一拍大腿,胡子气得根根倒竖,大声喝道,“陛下有何差遣,直说便是!又何必行此激将之法!” 朱由检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只见他先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露出了一个少年人做错事后特有的愧疚笑容。 随即才上前一步,再次紧紧握住英国公的手,诚恳地说道:“国公息怒,是朕言语无状,冲撞了您老人家。朕给您赔不是了!” 他顿了顿,又长叹一口气,脸上的愧疚转为一种沉重的无奈: “但朕……朕也是没办法啊!朕知道您老成持重,若不把话说到这份上,您怎肯将这副身家性命,与朕这个少年天子绑在一处?” “朕冲年德薄,无依无靠,若不能得国公为我腰胆,这万事……朕又何敢为之!” 张惟贤胸中的怒火,被这套无赖一般的组合拳打得烟消云散。 他看着眼前这个能屈能伸、前一刻还在激将、下一刻就赔罪的少年天子。 看着新君眼中毫不掩饰的真诚与期盼,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老臣三朝顾命,英国公府与国同休。陛下……又何必如此相试。” “国公,并非朕在说笑,也非试探。”朱由检收起了所有表情,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朕是真的觉得,大明要亡了。” 感受到他话语中的沉重,张惟贤也正色起来,沉声问道:“陛下此言,想必是欲起新政。微臣斗胆,敢问政当从何而起?” 朱由检的目光坚定,斩钉截铁地回道: “人!” “政,当从人而起!” …… 英国公张惟贤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大殿的。 他坐在回府的肩舆上,依旧觉得脑子里像一团浆糊。 他下意识地揉着自己那阵阵作痛的老腰,心中乱纷纷地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 传言都说,信王在潜邸之时,仁孝恭俭,温良敦厚,可谓如玉君子。 可今日一见,张惟贤觉得这些传言简直是狗屁! 什么温良敦厚,这分明就是个无赖! 一会拉着你的手掉眼泪,转头就用话刺得你体无完肤,等你发火了他又立刻服软,三言两语就要逼着你将身家压上…… 大明皇帝,怎能如此无赖! 这到底是学的史书里哪位圣君的作风啊…… 模模糊糊间,一个名字,鬼使神差地冒了出来。 ——刘邦! 这个念头一出,张惟贤浑身一震,忍不住在轿子中坐起身来。 他仔细回想了今天这场乱七八糟的君臣相见,越想越觉得像。 这大明至今二百余年,到如今居然要出一位刘邦般的皇帝吗? 可这究竟是好是坏…… 他一想到这里,一时间不觉痴了。 突然,轿子外传来一阵纷纷扰扰的哭喊声和呵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外面怎么回事?”他皱眉问道。 门外的管家连忙回话:“回公爷,前面好像是锦衣卫在抄家呢,听动静还不小。” 锦衣卫抄家…… 张惟贤的眼皮跳了跳,想到了那个本以为是必死却还活得好好的田尔耕。 等等……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怎么往家里去了?” “公爷,是您出宫后吩咐的……” “掉头掉头,回衙门坐班,不然等下那群文官又要叽叽歪歪了。” “我老糊涂了,你也老糊涂了吗?居然也不提醒我!” …… 就在英国公的肩舆绕路而行的不远处,一座豪奢的宅邸前,已是乱作一团。 前锦衣卫都指挥佥事许显纯,此刻正披头散发,被两个如狼似虎的校尉死死反剪双手,按跪在地。 他的脸上满是疯狂与不甘。 他死死地盯着站在台阶上,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切的田尔耕,用尽全身力气,嘶声怒吼: “田尔耕!你以为你就没事了吗?你以为你帮他咬死了我们,你就能得善终吗?”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你等着!我今日之下场,便是你明日之写照! “你迟早也会有这一天的!” 田尔耕立在廊下的阴影里,对这绝望的诅咒充耳不闻,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只是淡淡地对手下吩咐道:“堵上他的嘴,带走。” 校尉们立刻上前,用一块破布塞住了许显纯的嘴。 但没有人看到,田尔耕那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早已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我……真的能活下来吗? 前面铺垫真长啊,难为能看到这里的人 明天开始加快节奏,gogogo!求月票~求推荐票~求追读! 【本章史料】 1.英国公万历时袭爵,在万历、泰昌、天启三朝的《明实录》中能搜到155条记录。其中80%是祭祀、礼仪之类的工作,剩下10%是赏赐一类的,最后10%才是文武职差遣。 2.英国公的府邸此时至少两个,一个在仁寿坊,大兴县署旁边,另一个在积庆坊,宛平县属东面,靠近什刹海,风景绝美,是当时一个著名景点——《帝京景物略》 3.结合这个信息,我有点怀疑英国公献给信王暂住的是不是仁寿坊那个房子,不然当时的人记载英国公园应该感叹一句此先帝旧居才对。这条瞎说,别当真哈,没有史料为证。 (本章完) 第19章 明天见!大明的聪明人们 第19章 明天见!大明的聪明人们 “很好!朕要的就是这个!” 御案之侧,不知何时已立起了数面巨大的屏风,将偌大的空间隔断成一个个区域。 屏风最上头,用清晰的楷书写着:内阁、兵部、礼部、吏部……乃至太常寺、大理寺等衙门名称,几乎囊括了整个中枢体系。 而在部门名称的下方,则稀疏地贴着几个巴掌大小的册子。 周钰站在朱由检身侧,一双明眸中满是好奇。 她看着朱由检走到兵部那面屏风下,伸手取下了最顶上的一个册子。 她忍不住凑近了些,册子封皮上,写着“崔呈秀”三个字。 朱由检将册子翻开,周钰也跟着看去,只见上面蝇头小楷,记录得清清楚楚: “崔呈秀,籍贯直隶顺天府蓟州。” “万历四十一年登癸丑科进士,三甲一百三十五名。” “后都察院政……” “天启四年九月,时任左都御史高攀龙以贪污劾之,吏部尚书赵南星拟贬谪。” “呈秀大窘,夜走魏逆所,叩头乞为养子。” “天启五年正月,魏逆中旨即言呈秀被诬,复其官。” …… 一笔一划,从任职履历,到投靠派系,再到人生中的重大事件,全都写得一清二楚,详尽备至。 “非常不错。”朱由检转头,赞许地拍了拍新任司礼监掌印高时明的肩膀。 高时明连忙躬身:“都是陛下高瞻远瞩,奴婢只是依旨办事。” 他又连声称赞:“先万历爷时,张太岳就有进职官书屏十五合” “然其中仅有籍贯、出身,却无陛下这等精细,连任职履历,重大事件也记载其中。” “如此一来,就如同掌上观文,满朝文武、贤与不贤,利益纠葛,尽在方寸之间矣。” 朱由检对这马屁兴致缺缺,目光扫过那一片片屏风,“后续就按这个方法。” “先把四品以上京官、科道给事中、两京十三道总督、巡抚的信息都填充上去,其余往下的,再慢慢来。” “再准备些红、绿两色的布带,朕后续有用。” 高时明虽有不解,但还是立刻点头应下:“奴婢遵旨。” 周钰终于按捺不住好奇,轻声问道:“陛下,准备布带是要用来做什么?” 朱由检闻言,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官儿太多了,朕恐怕记不住。后续有犯错的,就在他的册子上贴一条绿带” “有立功的,就贴一条红带。” “连续大红的,就让他一飞冲天,连续绿色的……” 说到这里,想起前世经历的朱由检,发自内心地切齿道——就让他退市处理! 他话说到此处,便含糊而过。 话锋一转,眼中带着温柔的笑意:“说起来,朕正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交给爱妃去办。” 周钰闻言,顿时心头一紧,连忙收敛心神,认真地看着朱由检。 这几日,她亲眼看着夫君在谈笑间纵横捭阖,反手便将那气焰滔天的九千岁魏忠贤逼得自缢。 接下来又拿捏人心,硬生生把几个不同立场的人强行捏成一个班子。 他的手段之高明,看得她眼缭乱,心中早已是崇拜不已。 如今夫君有事托付,她心中既紧张又激动,暗暗给自己打气:阿钰,你一定可以! “陛下请讲,臣妾定当竭尽全力!” 朱由检微微一笑。 “现在殿中执勤的侍卫,一半是宫中旧人,一半是昨日从信王府调来的旗尉,朕让他们两两结对值班。” “但朕还是不太放心,需要爱妃替朕好好筛上一筛,务必查清每个人的出身、背景、人际关系。” “然后将确定清白的人员,其家属一体接到京畿的皇庄同住,配以田地,以安其心。” 他转头对高时明道:“这个皇庄,你来安排,切勿让那些腌臜货色,再行贪污暴虐之事,影响了朕的拳拳之情。” 高时明心中一凛,立刻应道:“奴婢明白。” 朱由检又转回头,目光落在周钰身上:“等宿卫筛查完毕后,尚膳监、御药房、御前牌子、打卯牌子……这些要害人物,也要一一如此处理。” 他故意沉下声音,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此项重任,事关朕与你的身家性命,爱妃……可能担得?” 周钰被这股气势所摄,紧张得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她不自觉大声喊道:“妾……自是担得!” 喊出来才发觉自己声音都有些变调,脸颊瞬间涨得通红。 朱由检被她这可爱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殿内原本紧张的气氛顿时一松。 他对高时明说:“爱妃之前未曾理事,大伴要多加帮衬,但切不可全部代劳,懂吗?” 高时明躬身笑道:“奴婢省得。” 就在这时,高时明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一步。 “陛下,自今日一早,已有十几份题本入宫,司礼监已做了归类,您看……是不是现在过目?” 周钰一听是朝政大事,连忙板起小脸,学着自己想象中贤德皇后的模样,屈膝行礼道:“后宫不可干政,臣妾先告退了。” 她刚要转身,却被朱由检一把拉住手腕。 “爱妃留下便是,这些事,你早晚也得知道。” 朱由检的笑声让周钰的脸更红了,只好有些不好意思地重新站回他身边。 “呈上来吧。”朱由检对高时明说。 很快,高时明与几名司礼监太监便将一摞题本呈了上来。 “陛下,这第一类,是弹劾的,共计有九本。”高时明禀报道。 “都弹劾谁?” “吏部尚书周应秋有四本,刑部尚书薛贞三本,兵部尚书崔呈秀……九本皆有。” 朱由检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都留中不发吧。” 他心中却觉得有些啼笑皆非。 没想到自己一心要做救世主,结果做了皇帝后,处理的第一批公务,居然是和稀泥,玩起了“留中不发”的把戏。 高时明没有丝毫意外,又举起另一本奏疏:“陛下,这是陕西巡抚胡廷宴的题本,说的是……陕西边军欠饷之事。” “欠饷”二字一出,朱由检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头皮一阵发麻。 他伸手接过题本,迅速浏览起来。 奏章上的文字触目惊心: 临巩地区的军饷拖欠已达五六年,数额超过二十余万两。 靖卤边堡的军饷也拖欠了二三年不等。 固镇的京运饷银自万历四十七年至天启六年,共拖欠十五万九千余两。 起初,士兵们只是典当衣物、变卖弓箭度日,如今已发展到卖儿鬻妻。 起初,他们还只是在街头乞讨,如今已有人擅自离队逃亡。 起初,他们只敢私下议论,如今竟敢公开聚众喧哗 ……奏疏的最后,胡廷宴几乎是在泣血恳求,请朝廷速发拖欠饷银,以稳定危局。 朱由检在心中速算:20加15.9……这就是35.9万两的窟窿。 他又想起了自己刚到手的内帑……一百四十三万两。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直到此刻,那股独属于王朝末年的腐朽气息,才真正地、如此真切地扑面而来。 “让阁臣们票拟,”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干涩。 “传朕口谕,尽快筹措发饷,至少……先发一批下去,稳住军心。” “是。”高时明应下,又呈上另一本。 “陛下,山东巡抚李精白奏报,山东自六月以来大雨连绵,洪水泛滥,淹没庄稼、冲毁房屋、溺亡百姓不计其数。” ??? 朱由检有点懵了。 他知道陕西马上就要迎来连年大旱,可怎么也想不到,山东今年竟然是滔天洪涝! 他刚穿越而来才几天不到,一直忙着组上任的第一个班子,对这个时代的救灾措施一无所知。 是该直接发钱、发粮?还是免税即可?这些措施又该如何落实,才能不被底下官员层层盘剥? 无数个问题涌上心头,他却一个答案都没有。 “此条……亦交票拟,但不必发旨了。” “最后一本紧要事,”高时明的声音愈发小心。 “户部尚书、督辽饷黄运泰奏报,言及山海关之马草,过去向来于永平、蓟州一带召商买办,其中转运滋生弊端。” “他建议,不如将召买的银两直接解送至山海关,就地采购,以节省靡费。” 朱由检眉头一皱,感觉这一条的逻辑不太对劲。 他仔细在脑中将这个流程过了一遍,很快便发现了问题所在。 这个问题的本质,是马草这种物资需要从产地蓟州、永平一带,物理转移到消耗地山海关。 黄运泰的法子,只是把“买马草的银子”送到了山海关,丝毫没有解决马草本身的运输问题。 山海关本地可不产那么多马草! 这法子,莫不是为了贪污方便吧? 要知道银子一到辽东那些军头手上,他们买不买马草,买多少,外人谁能说得清楚? 他心中有些拿不定,决定还是不动声色,先看看那几位新任阁臣的成色如何。 “知道了,一并送去票拟。” 高时明后面又禀报了一些烈妇旌表、户部朱印之类的小事,朱由检只是随意听着,心思早已不在此处。 待太监们都退下后,他缓缓走到殿中的《大明混一图》前,周钰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他的手指在巨大的地图上缓缓移动,在陕西和辽东之间逡巡,只觉眼前迷雾重重,千头万绪,不知从何下手。 最终,他的手指仿佛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在北京城的位置上一点。 “无妨。”他转过身,眼中已没了迷茫,只剩下前世千锤百炼而来的斗志。 “明天,就让朕来看看,这大明最聪明的一批人究竟是什么成色!” 说一下我后面遵循史实的原则: 1.人物性格、生卒年、此时官职,有记载的严格按照记载。没有记载的合理推演(例如王承恩,再过十来章吧,我要安排忠诚的王伴伴登场了哈哈)。 2.天灾不受任何蝴蝶效应影响,该旱就旱,该涝就涝,这也是本书最大的中期boss。 3.一些事情,例如黄运泰的马草折银一事,在主角的蝴蝶翅膀没煽动之前,按史实,随着主角对朝局的插手,会逐渐面目全非,脱离史实,按我推演而走。 4.说实在的,我现在只有分卷的高潮节点,还有第一卷的简单大纲,故事后面会怎么走,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实在是……太爽了! 【本章史料】 1.陕西欠饷、山东洪涝、辽东马草,都是史实,我就不贴原文了,感兴趣可以自行找找相关史料八月二十四日&二十五的记录。 2.关于题本、票拟、留中不发,是明朝到后期非常成熟的一套议事机制,但内容太多了,我有空会写一篇介绍放到作品相关里,给感兴趣的朋友看。这套议事机制真的非常有意思,皇权、内阁、六部、给事中互相制肘,只有妥协才能让国事顺利运行。 (本章完) 第20章 你们知道的,还没有朕的多 第20章 你们知道的,还没有朕的多 天启七年,八月二十六日,寅正二刻。 左掖门侧的直房小屋,散发着微弱的灯光,抗拒着整个紫禁城浓厚的夜色。 房中,今日居然无人在等候时打盹,等候上朝的文臣三三两两全在闲聊。 几名给事中聚在一处,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话语里的兴奋与激动。 “听说了吗?就在昨日,陛下登基不过半日,魏逆就自缢了” “什么自缢,分明是……”说话的人眼眉挑动,传达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新君英明果决,真乃我大明之幸!”有人由衷赞叹,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喜色。 但也有人眉头紧锁,带着几分忧虑: “只是……这场风波怕是小不了。” “阉党树大根深,盘根错节,真要一体清算,朝堂怕是要大换血,不知要牵连多少人。” “怕什么!”一个给事中嗤笑一声,声音不自觉放大。 “阉党势大的时候,我等同年被斥,恩师下狱,何曾见他们手软过?” “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该轮到他们尝尝这滋味了!” “我辈清流,如今正是坐看其败之时。” 话音刚落,便有人接茬,幸灾乐祸地说道: “说起来,那崔呈秀号称五虎之首,这下怕是……嘿嘿,不知会是个什么下场。” 众人正议论得起劲,突然,正对着门口的一名给事中脸色一变,用力咳嗽一声。 屋内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众人心中一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道高大而阴沉的身影,正默然立于门外,仿佛已站了许久。 来人,正是时任兵部尚书,崔呈秀。 他身着绯红官袍,腰间的金镶玉带在灯火下折射出冷冽的光泽。 房内各人纷纷起身寒暄,却少了几分往日的热情。 “见过崔部堂。” “部堂安好。” 问候的声音此起彼伏,崔呈秀却像是没有听见。 他径直从众人面前走过,找了个空位坐下,就开始闭目养神。 房中众人如坐针毡,只觉得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咚——!”午门上一声沉闷的鼓响,宫门缓缓打开。 众人精神一振,纷纷整理衣冠,鱼贯而出,在右掖门前分班站定。 崔呈秀正在班次前列,抬头望去,对面左掖门也已洞开,门中影影丛丛,却看不清人脸。 “嗡——!”午门上再一声钟鸣,顿时左右掖门文武齐齐动身。 众臣入午门,过会极门,终于来到文华殿前的广场之上,百官稍作整理,静候早朝。 站在崔呈秀身侧的,是刑部尚书薛贞。 他终究按捺不住心中焦虑,身子微微侧倾,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切地问道:“少华兄,事已至此,如今如何是好啊!” 崔呈秀依旧闭目养神,仿佛入定了一般,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薛贞碰了一鼻子灰,正想再说些什么,纠仪官已经投来凌厉的目光,厉声呵斥道:“肃静!” 班列中最后一点窃窃私语也消失了。 晨风萧瑟,吹动着官袍的下摆。 终于,一名内监尖细的嗓音划破长空。 “陛下升座——!” 紧接着,是一声清脆鞭响。 “跪——!” “叩——!” 山呼万岁之声,响彻云霄。 礼毕,众位官员升殿奏事。 內监再次高声唱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话音落下,文华殿内一时格外安静。 朱由检静静地坐在龙椅上,俯瞰着阶下群臣。 舞台已搭,灯光就位,只是究竟谁会上台? 一名末班官员出列,躬身一礼。 “臣,兵科都给事中杨所修,有本奏!” 杨所修快步上前,语气昂扬。 “兵部尚书崔呈秀,工部尚书李养德,太仆寺少卿陈殷,巡抚延绥,右都御史朱童蒙等四人,俱都夺情非制!。” “先时以国事危急,四人夺情,如今国事渐缓,理应斥之回乡丁忧!” 你这火力太轻了啊,这是害怕跟错节奏吗? 居然只敢拿丁忧夺情之事来做台脚,还拿了其他三个人一起做遮掩。 无趣之极,想投机却不敢下注,你这样怎么进步啊。 “此事朕知道了。”朱由检淡淡开口,“还有其他上奏吗?” 他平静的声音,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湖心,让殿中瞬间泛起涟漪。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百官压抑的呼吸声,和朝靴官服无意识间摩擦的细微声响。 所有人都预感到,真正的大戏,即将开场。 果然,末班又一名官员转出。 “臣,云南道御史杨维垣,劾兵部尚书崔呈秀!” 杨维垣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带着一丝快意。 “崔呈秀身为兵部尚书,结党营私,拔擢私亲!” “其门下走狗吴淳夫,昔日不过一介郎中,只因替他攻讦旧辅冯铨,竟在两年之内,平步青云,官至工部尚书!” “其弟崔凝秀,一介武夫,不经选试,便直升浙江总兵!” “呈秀宠妾之弟萧惟中,乐户贱民,竟一夕提拔为密云车营都司!” “如此任人唯亲,蠹国害民,置我朝选官制度于何地!臣请陛下,严惩此獠,以正视听!” 杨维垣的弹章仿佛是一个信号,迅速点燃整个大殿的氛围。 他话音一落,许多人陆续出列。 “臣,户科给事中殷国璋,劾吏部尚书周应秋、工部郎中汤齐!” “臣,巡按直隶御史贾继春,劾兵部尚书崔呈秀!” “臣,兵科给事中许可征,劾兵部尚书崔呈秀!” “臣,礼科都给事中吴弘业,劾吏部尚书周应秋!” “臣,御史吴尚默,劾刑部尚书薛贞!” …… 一时间,弹劾之声此起彼伏,一个又一个官员出列,慷慨陈词,其数量居然比昨晚递入宫中的还要多出倍余。 朱由检的手指,在龙椅的扶手上无声地敲击着。 他看着殿下这场群臣齐心,众正盈朝的戏码,听着他们慷慨激昂的陈词,只觉得无比的荒诞。 陕西的军饷,山东的灾民,辽东的战火……这些真正关乎王朝命脉的事情,今日无人问津。 追逐着权力风向的中立投机者,翻身清算的清流贤士,急欲切割的阉党旧臣,错综复杂的人事纠葛在一起。 他这永昌帝君的第一场朝会,竟是如此热闹。 这可真是……何等的讽刺啊。 朱由检缓缓地将御案上的笔筒拿起。 这可是一件上好的汝窑青瓷,温润如玉。 可惜了。 他站起身来,猛地用力,将那笔洗朝着金阶,狠狠地砸了下去! “啪——!” 清脆的碎裂声,如同惊雷,瞬间炸响在死寂的殿中。 “够了!国家之事不是如你们这般做的!” 朱由检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寒冬的冰凌,扫过殿下群臣。 满殿的弹劾声、议论声、呼吸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掐断。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碎裂声惊得浑身一颤,目光骇然地望向御座。 有几名刚迈出半步,正准备跟风弹劾的官员,就那么僵在了原地,进退失据,脸上的表情精彩到了极点。 整个文华殿,死一般的寂静。 朱由检没有理会他们,直接将目光转向了内阁首辅黄立极。 “元辅,陕西欠饷之事,昨日票拟,可有结果了?” 黄立极正在震惊之中,冷不防听到皇帝点他的名字,身子下意识地一颤。 “回……回禀陛下。” “臣昨夜已与兵部、户部会商,太仓、常盈二库空虚,所欠三十余万旧饷实难全发。” “经多方筹措,可先发三月饷银,共计五万三千余两,其中太仓先出两万,再从常盈库中借垫三万三千两。” 朱由检点点头,这个处置还算稳妥,先发一部分,至少别让边军饿着肚子哗变。 但这不够,大明阁臣,肩上扛着的是大明两京十三省,脑袋上抗的是天下亿兆生民。 随便裱糊一下,就觉得尽到职责了吗? “仅仅如此,还不够。”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让殿中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九边之中,各边欠饷情况如何?” “连年拖欠的具体数目是多少?” “除京运银外,地方民运银的解付情况又如何?” “仅仅解付银子就够了吗?陕西有旱灾传闻,为何不见地方上报?” “当地粮价如今究竟如何?银子到了陕西,1月饷银,能抵过去几成支用?” “这些事情,阁臣六部,都知道多少?” 黄立极的嘴唇微微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前面面对弹劾风暴也无动于衷的崔呈秀,也终于抬起了头,望向御座上的年轻新君。 殿中响起一片细微的骚动,许多官员交换的眼神中,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惊骇。 朱由检话到此处,顿了一顿,目光扫过群臣,声音沉重了几分。 “再则地方巡抚,任期不长,任内往往能捂则捂,能拖则拖,等到事情真正呈报上来,多已是积重难返,糜烂到了极点。” “所谓‘善治病者,治其未生;善治国者,治其未乱’,这才是称得上是真正的贤相良医。” “事在四方,要在中央,中枢若总是等到地方糜烂才行补牢之举,国事何堪?天下何堪?” 群臣顿时骚然。 这位年仅十七岁的新君,此前一直养在深宫王府,不显山不露水,只道是宽厚仁善。 谁曾想,他对九边军务、地方政事,竟能洞若观火,一针见血? 这番话,这等见识,完全不像一个初登大宝的少年天子,反倒像一个浸淫政务多年的老臣! 一个念头,不约而同地在许多人心中升起。 ……莫非,大明要再出一位世宗皇帝了吗? 朱由检懒得理会这些震惊神色。 他叩了叩御案,将众人唤醒。 “此事交由元辅和户部尚书郭允厚负责,可能办得?” 黄立极与郭允厚赶忙出列,“臣等遵旨。” “那山东水灾一事,又当如何处置?” 黄立极定了定神,正欲回话。 朱由检摆了摆手,一指次辅施凤来,“事有专任,此事交由施凤来领衔。” 施凤来有些错愕,但还是躬身出列。 “回陛下,此事已有惯例。着地方官府安抚,其本年秋粮,可允七成征收折色。” ??? 朱由检无法理解。 受灾后,不应该是救灾、豁免粮税吗? 为何七成折色居然能够成为赈灾手段? 所谓本色,即粮草,而折色,即白银。 七成征收折色的意思,就是山东今年受灾地方,赋税三成仍交麦、栗等,其余七成则交白银。 他迅速回忆后世记忆,着实没印象崇祯初年山东有过起义。 现在看来,他实在怀疑是天启时清缴白莲教起义后,把当地有能力、有胆量的人都杀光了。 不然他要是穿在山东,面对这坑爹世道,必定要起来反他娘的! 他沉吟许久,决定折色这事情没弄懂,先不发声。 但就算撇开折色本色,这件事情仍然显露出此时明廷治政的荒谬。 “此事不妥。” “李精白奏报时只说多地受灾,淹没庄稼,冲毁房屋,淹死的人畜不计其数。” “然而究竟各县受灾之情如何,生民田地产出如何?他们今年是否留有口粮,明年的种粮情况又如何?” “六月以来暴雨,到如今三个月时间,朕堂堂山东巡抚,一省青天老爷,报上来的居然就一句不计其数吗?” “这等不计其数之语,放个黄口小儿都能上奏,还要他一个山东巡抚在这里做婴儿之语吗!” 朱由检越说火气越大,气得一拍桌案。 这等虫豸,真真彼其娘之。 就算朕愿意相忍为国,你也实在望之不似人类。 “去,山东巡抚李精白治灾一事庸碌无能,贴绿一次。” 高时明听令行事,来到文华殿阶下职官屏书上,将一条绿色布条贴到山东巡抚李精白的浮本上。 众臣都是科考精英,居然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贴绿的意思,顿时相顾悚然。 两件事讲完,殿中的气氛已经彻底变了。 如果说之前是投机、清算、切割所交织出的狂热与躁动。 现在,则是一种惴惴不安的敬畏与审视。 这,才应该是天子临朝的模样。 历史上崇祯初期就是太轻易被这股风潮裹挟,以至于被文臣侵蚀了天启收拢的事权。 用晓明哥的话说,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站上道德高地继续肆意开火。 “尔等前面所劾,朕都已知道了。” “但如今国事弊微,怎能事事以党争为先?” “陕西欠饷,军卒卖儿鬻妻,山东水灾,生民颠沛流离,这等事情,为何全都不放在心上!” “出列弹劾者十七人,其中甚至有六人位列阉党名录,难道以为朕不知道吗?” “切割、投机、清算!朕看透了尔等的用心!” “只是,不知这满朝公卿,究竟几人忧国,几人忧己?” 【本章史料、挪用】 1.明朝实行96时刻制,如寅时(3~5点),寅初就是3点,寅正就是4点,每个小时有4刻。所以寅正二刻就是4点30分。——《“时辰”、“刻”与“小时”》,作者马干 2.常朝流程参照《明代朝仪述略》,作者许冰彬。文官在从右掖门而入,武官在左掖门。午门鼓响,锦衣卫、大汉将军进入,午门钟响,群臣自午门入、过会极门,在文华殿前列班行礼,然后升殿议事。 3.以折色救灾,是明朝惯例,山东这件事最后没记载怎么处理(好像就只是报个灾)。但天启七年二月,巡抚凤阳郭尚友灾伤改折疏就是这样实施的。 4.丁忧即父母死,官员要回去守孝二十七个月。夺情就是皇帝下旨,以国事让你不尽这个“情”,继续做官。这是大明党争经典工具。 5.世宗皇帝,就是嘉靖,他确实很聪明。 6.出列弹劾的这些人都是史实记载的,其中三人后面位列阉党。 7.最后,关于明朝经济这块,我还没想好要写多详细,这东西可详可略。略起来反正军饷就是白银+粮草,有问题就就找户部尚书。真实的话北京就有工部节慎,太仆常盈,户部太仓,皇帝内承运库四个财政中心。陕西的军饷也不全是来自户部太仓银,还有的来自四川、陕西本地、湖广等的民运粮税…… (本章完) 第21章 做不了海瑞,又何必做严嵩呢? 第21章 做不了海瑞,又何必做严嵩呢? “只是,不知这满朝公卿,究竟几人忧国,几人忧己?” 天子之言,字字诛心! 殿中“哗啦”一声,跪倒一片。 “陛下息怒!臣等万死!” 朱由检对他们的请罪置若罔闻,只当做戏。 他缓缓拿起了御案上的三本册子。 “更可笑的是,你等所弹崔呈秀、周应秋等人,其中罪名累累,确有其实。” “但若论人数,恐怕还不如朕知道的多。” “朕手里有三份名册。” “其中一份……正是前日自缢的魏忠贤所书。” 轰——! 此话一出,阶下群臣轰然炸开! “什么?” “三份阉党名单!?” “除了魏逆,还有谁给了名单?” “还能有谁,你看看为什么那两个人还活着!” 压抑不住的惊呼声、倒吸冷气的声音混成一片。 之前那些争先恐后弹劾的官员,部分人已是面如土色。 朱由检冷眼看着他们的反应,继续说道:“这三份名单,互有出入,但重合之人,亦不在少数。” “其中,巨贪七人,中贪五十七人,其余两百余人,虽不及前面这些人,却也……无人不贪。” 殿中,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如鼓。 阉党中人两股战战,但非阉党之人也是人心惶惶。 谁知道那三本册子的尺度到底有多大? 谁又知道魏忠贤那狗贼临死之前到底有没有胡乱攀咬! 在这新君刚刚登基,清扫朝堂的节点上,就算说自己真的是被冤枉的,又哪里有用? 那三本薄薄的册子,此刻在他们眼中,仿佛是催命的阎王簿。 时已深秋,日出本就晚了些。 此刻,第一缕晨光才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穿过文华殿高大的殿门,斜斜地射了进来。 光束中,无数尘埃上下翻飞。 御阶之上,年轻天子的面容笼罩在光与影的交界处,晦暗不明,让人看不真切。 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 他看着阶下神色各异的臣子,对身旁的秉笔太监高时明,轻轻点了点头。 “宣旨吧。” 高时明躬身领命,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绫,徐徐展开。 他的声音并不尖利,反而带着一种沉稳的质感,在这死寂的文华殿中,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众人心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兵部尚书崔呈秀、吏部尚书周应秋、刑部尚书薛贞、兵部尚书管太常寺少卿事田吉、工部尚书视职方司事吴淳夫、左副都御史李夔龙、太常寺卿倪文焕……” 每念出一个名字,殿中百官的心就随之猛地一沉。 被点到名字的几人,更是面如死灰,身形摇摇欲坠。 “……以上七人,结党营私,贪赃枉法,蠹国害民,罪大恶极!着即刻拿下,押入诏狱,严加审讯,钦此!” 诏书念毕,殿中落针可闻。 那“诏狱”二字,如同一道催命符,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就在锦衣卫的力士正要上前拿人之时,一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 “臣,请自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崔呈秀竟是第一个站了出来。 他面色苍白,但眼神却依旧锐利,此刻竟全无即将身陷囹圄的恐惧,反有一股说不出的决然。 高时明不由看向朱由检。 朱由检挥挥手,示意力士暂且退下。 他倒想看看这旧时代的阉党文臣第一人,究竟想说些什么。 崔呈秀走到殿中,对着御座深深一揖。 “陛下容禀,微臣绝无攀附魏逆之事。” 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文臣特有的顿挫。 “先帝在时,倚厂臣若左右手,常言‘朕与厂臣’,恩宠之隆,古今罕有。魏氏一门,封公封伯者,几不可胜数。天下皆知,亲近厂臣,便是体贴圣意。” “臣与魏忠贤亲近,非为私交,实乃体国。臣并非魏臣,乃先帝之臣!” 朱由检心中暗叹,这大明朝的官儿,果然没有省油的灯。 只听崔呈秀继续朗声道。 “先帝毕生之愿,唯三大殿之壮丽,与辽东之安宁。” “臣在工部,为三大殿工程,宵衣旰食,殚精竭虑,方保大工不滞,国库有余。” “后调任兵部,正是欲为圣上分忧,清扫辽东弊事,重振大明国威!” “臣所作所为,上不负先帝托付,下不负朝廷俸禄,一心为公,何罪之有!” 殿中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不少人面露异色。 虽然众人均明白他在鬼扯,但这番话从先帝入手,实在恶毒无比。 新君不是不能动,也不是不应该动,而是不应该自己动,这根本与国朝体制不和。 但偏偏他前面与群臣即将掀起的清议做了切割,选择自己亲自下场。 那这把孝悌之剑,他也就注定要亲自接招了。 四位阁臣在近前,见得事情如此进展,对视之间,神色均是复杂难明。 然而,御座之上的朱由检,却只是轻轻笑了一声。 “谁告诉你,朕拿你,是因为攀附魏忠贤之事了?” 此言一出,崔呈秀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朱由检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说道。 “先帝驾崩,厂臣魏忠贤悲痛欲绝,深感往日所为,糟践国事,以致朝野贪腐横行。” “他自缢之后,只余这份名册,并附有唯望国事清明等语。” 他顿了顿,拿起御案上的一本册子,对着众人晃了晃,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怎么,你们都以为,这是所谓的‘阉党名录’?” “错了。” “这上面,写的不过是‘贪腐’二字罢了。” 群臣再次炸锅! “什么?不是阉党名录?” “怎么可能!那分明就是阉党名册!贪腐在如今算得了什么大事,何须名册以承?” “但是陛下前面确实没说是阉党名册,他只说了名册二字而已!” 崔呈秀的脸色,终于彻底变了。 他这才意识到,这不是一场所谓“新君登基,扫除阉党”的戏码。 魏忠贤的死,居然真的被定义为“自缢”! 那昨夜对魏系、客系、厂卫的抄家之事,难道也只是贪腐这个事由吗?!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从一开始就默默站在皇帝侧面的田尔耕,却未能从那张冷漠的脸上看出一丝一毫波动。 朱由检对群臣的议论充耳不闻,只是对高时明使了个眼色。 高时明会意,向前一步,对着崔呈秀冷笑道: “崔部堂好一个一心为公,何罪之有!” “若真是一心为公,为何要贪墨受贿?若真是为了做事,又为何胡乱任用私人,将我朝选官制度视同无物?” “你口口声声做事,敢不敢让你我赌上一赌,此刻着人去抄你的府邸,看看那府中金银,究竟是不是你祖上三代清白积攒下来的?” 高时明的声音愈发阴冷,他盯着崔呈秀,一字一顿地念道: “崔呈秀,直隶蓟州籍。” “曾祖崔景,庠生。” “祖父崔荣,无官身。” “父崔九思,儒官。” “你崔家三代,可有一人是富甲一方的豪商?你那万贯家财,又是从何而来?” 他顿了顿,嘴角的笑容恶毒又快意。 “莫非,真如京中童谣所唱那般——崔家门,朝南开,金子银子滚进来?” 崔呈秀对高时明的嘲讽视若无睹,脑中拼命转动。 仅仅片刻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目光直视御座上的朱由检,声音陡然拔高。 “陛下初登大宝,天下臣民,万众景从,无不翘首以盼,望陛下能澄清玉宇,一扫先帝之时阉党横行、中旨乱法之弊政!” “然今日,陛下却欲以阉竖之言,不经有司,便以中旨逮问朝廷二品大员!” “敢问陛下,此举与魏逆在时,又有何异?!” “臣纵有万死之罪,亦当明正典刑,交由三法司会审,以彰国法!如此,方能向天下昭示,我大明仍是法度昭彰之邦,而非阉竖一言可决之私天下!”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不少文官,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崔呈秀此言,虽是为己开脱,却也说出了满朝心声——对中旨、对厂卫的恐惧和厌恶。 一时间,殿中气氛变得微妙起来,几位御史言官已是跃跃欲试,似乎就要出班附议。 朱由检摇头冷笑,就要起身开口。 就在此时! “放肆!” 一声雷霆般的怒喝,自武臣班列中炸响。 须发皆白的英国公张惟贤,猛地出列,虎目圆睁,怒视崔呈秀。 “逆臣崔呈秀,安敢于陛下之前狺狺狂吠!” 他虽已年纪老迈,却仍旧若洪钟。 “你口口声声祖宗法度,可知我大明最大的法度,便是君臣之义,尊卑之序!” “君为臣纲,此乃天理人伦,国之大本!” “尔今日巧言令色,以法度为名,行犯上之实,是欲动摇国本,倾覆社稷乎?!” 他环顾四周,三朝顾命老臣一副拼着要撞死在这殿上的气势,瞬间让一些动摇的文官心中重新清明。 什么祖宗法度,什么程序公义,什么阉竖横行,任何时候都可以说。 但在今天,在这个新君第一次亮刀的时候,说了就是白白找死而已! 甚至死亡也不是结束,还有可能被打入阉党名列,从此与下一波朝堂风向失之交臂。 ——要知道比买跌更痛苦的,那就是踏空啊! 方才还跃跃欲试的几位御史,此刻都低下了头,噤若寒蝉。 张惟贤目光如刀,最后扫视全场,声若洪钟,威压全场。 “今日殿中,我既在此,看谁还胆敢持有此论?!” 殿中无人敢应。 方才被点到名的刑部尚书薛贞,本还想跟着附和几句。 此刻被张惟贤的气势一冲,竟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瘫软在地。 大势已去。 崔呈秀看着瘫倒的薛贞,看着噤若寒蝉的百官,再看看御座上那个面无表情的年轻天子,眼中最后的光芒,终于熄灭了。 他伸手将头上的乌纱帽摘下,轻轻放在地上。 然后深深一躬。 做完这一切,他才最后一次开口,声音里只剩深深的不甘。 “臣寒窗苦读,万历四十一年时,乃登癸丑科进士,三甲一百三十五名。” “当此时,臣已四十有二矣,哪还有弱冠之时的书生意气……” “臣初始以年岁所限,未能入翰林。” “后又在都察院观政,期满后除河南道御史、又巡按淮扬……” “臣之所见,满朝皆贪,遍地皆腐。 “从京师到地方,无人不为利来,无人不为利往。” “天下如此,今又岂独罪臣一人?” 此话一出,满朝默然。 穷经皓首是每个文臣的噩梦。 众人皆知翰林清贵,却又怎么可能每个人都是天之骄子。 多数人也不过是中人之姿,登科后随波逐流罢了。 崔呈秀这最后一份辩解,看似未辩,其实还是在辩。 朱由检,终于有了动作。 他微微一叹,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无数道目光,顿时齐刷刷地看向了御座之上的朱由检。 “国朝贪腐,积弊已久。有俸禄过低之因,有士林风气之故,更有……人心贪婪之祸。”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这些难道朕就不知道吗?” 他走下御阶,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向殿中的崔呈秀。 “可是,朕不明白的,崔呈秀啊……” 朱由检停在他的面前,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你纵使不去做海瑞,又为何非要做严嵩呢?” 朱由检的话,便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崔呈秀的身子猛地一晃,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他有心再辩,却发现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 同流合污者众,为何偏偏自己成了五虎之首,成了阉党的核心? 不去做孤臣直臣,难道就一定要做那遗臭万年的奸佞权臣吗? 他所有的辩解,在这一问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良久,良久。 崔呈秀那一直挺得笔直的脊梁,终于垮了下去。 他对着朱由检,对着新任的少年天子,伏地而拜,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砖上。 “皇上圣明……微臣,认罪。” 朱由检挥了挥手。 锦衣卫如狼似虎地冲上前来,将崔呈秀等七人拖了下去。 殿中,再次恢复了寂静。 朱由检缓缓走回御案前,拿起了那三本薄薄的册子。 殿中百官,顿时一阵难以抑制的躁动。 群臣们再也不看小看这位冲年天子,心中已是打起来万分小心。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追随着那三本名录,仿佛那里藏着自己的身家性命,荣辱未来。 那里面,有自己的名字吗? 又或者……有政敌的名字吗? 【本章史料】 崔呈秀的履历全是真的,阉党中提拔快、比较出名的核心人员,很多都是崔呈秀这种模板。 第一,三甲进士或二甲进士,总之就前途不太亮 第二,家里没啥大钱,没啥关系,苦读上来的,前途不太亮。 第三,年岁比较大,总是也是前途不太亮。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哈~只是比较普遍。 (本章完) 第22章 我朱由检,要开演了 第22章 我朱由检,要开演了…… 朱由检缓缓走回御案前,拿起了那三本薄薄的册子。 他没有说话,只是随手翻开了其中一本。 修长的手指划过纸页,发出“沙沙”的轻响。 声音不大,但在此刻死寂的文华殿之中,却格外清楚。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每一息,都是煎熬。 终于,朱由检合上了册子,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阶下神色各异的群臣。 这是一把毋庸置疑的利剑,但真要把剑刺出去那就是犯傻了。 引而不发的导弹,才真正具备威慑力。 一旦真正发射了,那就只能一起去烂泥地里打滚了。 中央、地方瞬间空缺两百余人,不仅仅是国事必然会陷入停滞混乱。 而对空缺的争抢、撕咬、结党、群攻,还会将混乱进一步扩大化。 当然这是历史上崇祯才会做的选择。 而我朱由检,那当然是选择——开演! 朱由检抬起眼,用一种近乎悲悯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众人,然后将那三本册子轻轻一扔。 “朕在想,若是将这三份名册公之于众,悉数查办,我大明的朝堂,怕不是要为之一空?”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像是在与众人商量一般,用一种温和的语气问道: “诸位爱卿,你们说,朕……应该将这名册公开吗?” 殿中死寂一片。 这个问题,无人敢答。 说应该? 这不仅是得罪满朝同僚,更是将自己也推到了风口浪尖。 谁能保证自己就一定清白如水,不在那两百余人的名单之中? 说不应该? 那更是取死之道! 新君刚刚才用雷霆手段拿下了七名阉党干将,正是立威之时,你跳出来说不该查,是何居心? 是想为贪官张目,还是你自己就是其中一员? 这是一道必死题。 百官噤若寒蝉,许多人甚至将头埋得更低,生怕被皇帝的目光扫到。 站在百官前列的几位阁臣,此刻也是如坐针毡。 李国普焦急地以目示意首辅黄立极。 阁臣之任,正是在皇帝与百官之间居中调和,平稳国事,如今这时,正是首辅该出面的时候。 然而,黄立极却仿佛没有看到他的眼神,眼观鼻,鼻观心,甚至微微低下头,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见此情形,李国普心中不由愤恨不已。 黄立极!黄立极!你这该死老物! 国家托之以首辅之责,怎么在这等时候匿身不出,明哲保身?! 他抬头看了一眼御座之上的年轻天子,那张年轻的脸上还挂着温和的笑意。 但他却分明见到那笑意逐渐淡去。 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就不是公开不公开的事情了。 沉默,有时候比反对更容易让帝王暴怒。 到了那个时候,恐怕就不是两百多人了,大狱牵连之下,哪有人能够保证独善其身? 国家之事又将走向何方! 罢了! 李国普心一横,深吸一口气,毅然出列。 “臣,以为不该。” 此言一出,顿如平地惊雷。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几乎全是讶异和敬佩。 朱由检看着他,脸上仍是笑意:“哦?为何不该?” 李国普对着御座深深一揖。 “陛下,贪腐之弊,非一日之寒,乃积年沉疴。” “若此刻将名册尽数公开,牵连甚广,朝野震动。” “届时,各部衙门,怕是十不存一,天下政务,恐将陷入瘫痪。” “国事如人身,沉疴已久,断不可下虎狼之药。当以温补之方,徐徐图之,固本培元,方是长久之道。” “若用雷霆手段,只恐旧病未去,而元气先伤,国本动摇啊,陛下!” 他一番话说得恳切至极,讲完之后,便深深一拜,伏地不起。 殿中,依旧是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等皇帝的反应。 朱由检心中有一些小震撼。 他原本设计的是自己唱完这场独角戏。 却没想到这天启朝万马齐喑的朝堂之中,居然还有这么勇猛的人。 这究竟是谁的部将? 为何我在读后世史书的时候对他居然毫无印象。 朱由检迈步走到阶下职官屏风处,目光在上面逡巡片刻,取下了“李国普”的职官浮本。 他一目十行快速看过,转过头居然有些不可思议。 “李爱卿,你竟是北直隶,保定府,高阳县人?” 此言一出,李国普伏在地上的身子猛地一颤。 来了…… 他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 是啊,高阳县,距离那权倾朝野、遗臭万年的大宦官魏忠贤的老家——肃宁,不过七十余里。 在这个节骨眼上,皇帝提起他的家乡,用意不言自明。 这是在怀疑他,怀疑他这个“同乡”,是在为阉党余孽开脱! 巨大的委屈和不甘涌上心头,李国普猛地抬起头,直视着朱由检,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陛下!臣……臣与那魏逆,虽为同乡,却素无往来!” “臣今日之言,句句出自肺腑,皆为国朝大计,绝无半点私心!若陛下不信,臣……” “好!” 不等他说完,朱由检大声打断,同时心中急速思考。 好好一场独角戏,现在突然变成了臣子犯颜直谏的铁胆孤忠剧本了。 问题不大,看我将这大局扭转! “说得太好了!” 他快步走到李国普面前,伸手将他扶起,用力握住他的双手。 言语恳切之极,“国普之言,实在深得朕心。” “朕今日之前,竟不知国普之忠肝义胆,实乃朕之失察!” 他然后转身面向群臣,朗声笑道: “诸公请看!” “不畏嫌疑,不惧生死,一心为公,何谓忠臣?这,便是忠臣!” “这,便是朕的魏征啊!” 满朝文武,一时尽皆愕然。 魏征?皇帝竟然将李国普比作魏征? 朱由检看着群臣震惊的表情,缓缓收敛了笑意,神情变得肃然。 “朕知道,在许多人看来,李爱卿此举,近乎于愚。” 他一开口,便让众人心中一惊。 “国普与魏逆同乡,本就惹人非议,当此风雨交汇之时,不思避嫌,反而挺身而出,岂非愚不可及?” 朱由检的目光扫过众人,仿佛能看透他们内心的想法。 “李爱卿,他明知自己会惹来嫌疑,明知可能会触怒于朕,可他更怕国朝动荡,政务瘫痪!” “所以他宁愿冒着被误会、被牵连的风险,也要站出来,说出那句‘不该’!” “这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担当,这份将社稷置于个人生死之上的风骨,难道不正是当世之魏征吗?!” 他转头示意秉笔太监高时明。 “高时明,内阁大学士李国普,秉正无私,敢于直言,贴红一次!” 李国普呆呆地站在原地,如在梦中。 他设想了无数种可能,被斥责,被罢官,甚至被投入诏狱…… 却唯独没有想到,等来的,竟是天子如此高的赞誉和封赏! 他尘封已久的内心顿时暗潮涌动,无数过去读过的诗句从脑海中流淌而过。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我李国普,今日,竟有幸得遇如此明君吗?! 一股热流直冲眼眶,这位最年轻的阁臣,竟然眼圈一红。 “陛下……陛下圣明!臣……愧不敢当!” 他的声音,隐隐已有哭腔。 群臣见状,如梦初醒,纷纷拜伏于地,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响彻文华殿。 “陛下圣明!” 朱由检心中同样激荡,这场小小的意外没让他惊慌,反而让他状态火热。 他已经又找回了前世在动员大会上的感觉! 他往前再走几步,站到百官之间,待山呼声渐落,他才缓缓开口。 “诸位爱卿,都平身吧。” 他的声音沉静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朕自幼居于宫中,无事之时,唯喜读史。”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茫然,不知圣意为何。 “史册所载,事有千万,人亦百态。” “朕见有人,初入仕途,亦曾激浊扬清,口言社稷,心念万民,志在青史留名。” “就如世宗时严嵩,严阁老,二十五岁便中了进士,入了翰林。” “此时刘瑾当权,朝中腌臜,他竟病休辞官,于家中读书八年而不出仕。” “若他此时死去,难道青史之上称不上一句贤能吗?” 朱由检轻轻一叹,口中尽是惋惜。 “可惜权欲动人心,富贵迷人眼。” “昔日之清白少年,终究体生恶鳞,额出毒角,最终竟成害国之恶蛟,何等可悲,可叹?” 朱由检缓缓踱步,手臂随着言语挥舞摆动,语气逐渐抬升。 “然而朕在史书中又曾见另一等人。” “前半生声名狼藉,幡然醒悟之后,后半身却清名加身,青史为之共鸣。” “晋时周处,年少横行乡里,与南山之虎、长桥之蛟,并称三害,乡人畏之,恨之。” “然其后幡然悔悟,斩虎屠蛟,又为国殉身,终成一代忠义之士。” “谁又能说,他生来便是圣贤?” 他目光扫过群臣,每一个被他看到的人,都仿佛觉得皇帝正在注视着自己。 群臣之中久为官者,不过眼神微动,心中仍在揣测新君此言意图。 但更多尚且年轻的官员,却已然神为之系,全身心关注着殿中这道不断走动的身影。 “《诗经》有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在座诸卿,孰人不是十年寒窗,饱读诗书?” “孰人金榜题名时,不曾存‘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之志?” “然而朝局之艰,世事之繁。或因一时之迷,或有身不由己,为宦海洪流所裹挟,渐忘初心。” 朱由检转过身,一步步登上御阶,重新站到宝座之前。 “但如果,朕愿做那楚庄王呢?” 他语气一顿,气势昂扬之极,猛然一挥袍袖,转身面对众臣。 “但如果,就在今日!” “就在这文华殿上,群臣见证之下” “朕愿与诸位,来一场绝缨之宴呢?”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骚然。 有人读过《说苑》,心中已是激荡不已。 有人穷经皓首,考中进士已是耗尽心力,对此典故确实一无所知,仍然是一脸茫然。 “高时明,呈上来吧。” 高时明听令,让小太监从殿后抬入一座烧的正旺的火盆。 这下近乎所有人都明白了! 众臣之间议论纷纷,再也控制不住。 “什么绝缨之宴,这不是魏武旧事吗!” “评书里说的,官渡之战曹操烧信啊!” “这等手段……这等手段……” “诸公!”朱由检站在火盆前,一声大喝,打断群臣纷议。 “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朕,今日愿为诸君开此新路,尽却前尘!” 话音落下,朱由检松开手,那三本薄薄册子就掉入火盆。 只一瞬间,火焰高撩,渐渐将三本册子燃为灰烬。 殿中一时寂静,众臣恍若梦中。 还未等群臣反应过来,首辅黄立极第一个抢出班列,拜伏在地,老泪纵横:“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即,便是雷鸣般的响应! “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紧随其后,尽皆拜伏,整个大殿,都因这剧烈的情绪而震动。 朱由检看着这一幕,心中长舒一口气。 这场戏,虽然有点小意外,但总算勉强唱完。 不过他可不指望这场戏就一改贪腐之象,那就太天真了。 俸禄、人心、士风、制度、奖惩、查探,不把事情方方面面落位,所谓清廉,不过是口头呓语罢了。 如今只是拿三本册子来换一个入手此事的线头和大义名分罢了。 至于那三本册子——他是烧了,但谁敢信他真的烧了呢? 他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贪腐一事,就如李爱卿所言,不能一蹴而就,当小火慢烹。” 他的目光,落在了李国普身上。 “此事,朕欲交由李爱卿领衔。” “但贪腐之事,牵动国朝,又极易受人攻讦,历朝历代莫不视为险途。” “不知……” 李国普一拱手,急走几步,转出班列。 他将衣冠稍作整理,然后极其庄重地躬身一礼 再起身时,眼神中已是燃烧着狂热的光芒,声音斩钉截铁。 “臣,愿以此项上头颅作保,必为陛下澄清域内!” 朱由检不由肃然。 他站到御案一侧,同样施礼一拜,同样是斩钉截铁。 “卿不负我,我必不负卿!” 殿中群臣见得这场君臣相得戏码,心中复杂难明。 青史悠悠万卷,可想而知,往后必定有李国普之名矣! 可恨啊,可恨,为什么我刚刚没有出这个头! 他们再看向殿上那脸带笑意的少年天子,心中朦朦胧胧皆有所感。 这大明——莫非,真的要不一样了吗? 【本章史料】 1.李国普最后一个普字,应该是左木+右普,但这个字好像不是常规字,在我手机上预览的时候显示为“?”,所以我替换掉了。 2.李国普,高阳县人,和孙承宗同乡,是四个阁臣中最年轻的,也是唯一未入阉党名单的。史书中的记载是:“释褐十四年即登宰辅,魏忠贤以同乡故援之也。然国普每持正论。”——《明史·卷二百五十一》 3.文臣中有人连绝缨之宴都不知道。其实我参考的原型是“范进中举,却连苏轼都不知道是谁”这个《儒林外史》中的情节。而《儒林外史》虽然成书于清朝,但这一段小说情节却来自明朝,正是嘉靖年间“姜宝不知苏轼”一事。 4.事实上,明朝科举本身对“史”的考核,比重就不是很高。某种意义上,我觉得一定程度上是好事——要读的书越多、要求视野更开阔,那么平民就越难中举。反而是限定范围,在蜗牛壳里做道场,那些智力高的平民才有机会飞跃龙门。 (本章完) 第23章 别想躺平,都给我卷起来,开会!开会 第23章 别想躺平,都给我卷起来,开会!开会! 朝会结束后,皇帝照例于皇极门设宴。 一溜宴桌在空地上排开,文武百官们按照品阶入席后,顿时议论纷纷。 无他——这筵席竟与以往略有不同,光禄寺呈上的饭菜居然还算可口。 阁臣们却无心关注这等细枝末节,用起餐来都有些食不知味。 今日早朝上的风云变幻,实在是让他们心惊肉跳。 这位新君的举动,事事出人意料。 偏偏其身在大位之上,手中名册又引而不发,实在令人惊怖。 这等手腕,这等心性,哪里像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天子? 用过午膳,宫人奉上茶汤,四位阁臣聚在一处,一时无人说话。 还是首辅黄立极先开了口,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慢悠悠地说道:“今日之事,诸位怎么看?”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闲事。 最年轻的阁臣李国普,眉宇间还带着几分朝堂上的激昂,他不由感叹道: “陛下虽然年少,然而对世事洞若观火,性格又不急不躁,想来国事可以渐好了。” 他今日因直言而得“朕之魏征”的赞誉,此刻犹言在耳,心中不免有些偏向。 一旁的次辅施凤来,为人老成持重,闻言只是点了点头,谨慎地说道:“陛下确有圣君之姿,只是……行事过于雷厉,不知是福是祸。我等为臣者,还需小心辅佐,免得有误国事。” 而最后一位阁臣,张瑞图,此刻心中却满是不安。 他曾为魏忠贤写过生祠碑文,如今魏逆倒台,他这个“从逆”之人,这两日一直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今日新君虽然按下贪污之事,却一直对附逆之事隐而不提,这其中究竟作何打算? 听了几位同僚的话,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附和道:“施公所言极是,我等自当尽心竭力,为陛下分忧。” 黄立极将三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暗自一笑,正要再说些什么场面话。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快步走了进来,对着四人躬身一礼。 “四位阁老,陛下平台召对。” 四人心中一凛,连忙起身。 黄立极简单一礼:“请公公少待,我等回府沐浴更衣,再来觐见。” 平台召对,是阁臣面见君上的大礼,相关人员素来要沐浴更衣,以示隆重。 那小太监却摇了摇头,恭敬地回道:“陛下有旨,不必更衣,请四位阁老即刻随奴婢来。” 不必更衣? 四人面面相觑,心中都泛起了嘀咕。 这又是哪门儿的规矩。 他们怀着满腹的疑惑,跟在小太监身后,穿过一道道宫门。 只是越走,心中越是惊疑,这方向,并非是去往平日召对的云台门方向。 最终,小太监在一座雄伟大殿前停下了脚步。 “阁老们,请吧,陛下已在殿内等候。” 四人抬头一看,殿前匾额上三个大字,让他们心头猛地一跳。 武英殿! 此地,乃是明初皇帝召见大臣、商议军国大事之所,后来虽改为画院所在,但其本身所带的军政意味,却从未消散。 不知新君选择在此地召对,是否有其深意。 实在不是四人想得太多,而是这位新君言行举止,实在有些不同。 四人怀着忐忑的心情,整理了一下官袍,迈步走入殿中。 殿内的布置,与他们印象中完全不同。 原本陈设的画作、文房四宝,此刻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几张简洁的桌案和坐墩,显得空旷无比。 朱由检正坐于主位之上,见他们进来,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坐。” 四人依言坐下,却不敢有丝毫放松,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 朱由检目光平静地扫过四人。 “以后平台召对,不在云台门,改在武英殿。”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四位阁臣心中又是一凛,但无人敢提出异议,齐齐躬身应道:“臣等遵旨。” 朱由检向一旁侍立的秉笔太监高时明招了招手。 高时明会意,立刻让两个小太监将一扇巨大的屏风,抬到了大殿中央,正对着四位阁臣。 屏风之上,已经用笔墨写下了几行大字: 一、九边旧饷|黄立极 二、山东水灾清查赈灾|施凤来 三、辽东马草折银| 四、天启年间门户事官员清单|李国普 四位阁臣看着屏风上的字,瞳孔都是微微一缩。 “今日,就议这四件事。” 朱由检顿了顿,目光落在了首辅黄立极的身上。 “元辅,咱们就从你开始吧。九边旧饷一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黄立极心中打鼓,却不敢怠慢,连忙起身躬身道: “回陛下,今日朝会,听闻陛下‘事在四方,要在中央’之论,臣茅塞顿开。” “臣身在首辅之位,理应为陛下分忧,为天下计。” 他先是熟练地送上了一记马屁,才接着说道: “臣打算,先与户部尚书郭允厚,将九边旧饷中,京运银的部分查清,三日之内,便可将账目呈报陛下御览。” 朱由检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黄立极见状,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只是……这民运银的部分,却有两处为难之处。” “讲。” “其一,民运银一向由地方府县自行押解,文书并不上报户部,是以户部也无从查考,没有对应的文书存档。” “其二,若要彻查此事,户部如今人手实在不足,许多位置尚有空缺,恐怕……力有不逮。” 朱由检听完,神色不变。 “很好,有问题解决问题就是。”他干脆利落地说道,。 “第一件事不难,朕稍后会下旨,命九边相关的布政司,即刻将泰昌以来民运文书整理成册,递交户部备案。先从陕西、湖广、山西、四川、河南这几省开始。” 他话锋一转,看向了李国普。 “至于人手问题……国普,咱们便先议第四件事。” 李国普精神一振,立刻出列:“臣在。” “由你牵头,将天启年间,因门户之争而遭贬谪、削籍的官员,整理一份名录出来。” “朕要亲自审阅,起复一批有才干的官员。” 朱由检的目光重新回到黄立极身上,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如此,户部的人手,不就有了吗?” 他再问李国普:“此事,需要几日?” 李国普心中快速盘算了一下,沉声道:“回陛下,若能借调翰林院人手相助,三日足矣!” “准。”朱由检点了点头,然后对高时明示意。 高时明立刻会意,走到屏风前,拿起笔,在上面开始记录。 很快,屏风上的字迹发生了变化。 九边旧饷,京运银清查|黄立极|三日 九边旧饷,民运银清查|黄立极|待定 天启年间门户事官员清单|李国普|三日 …… 看着屏风上那清晰的“三日”时限,除了李国普还有些兴奋,其他三人均是大感不妙。 这不就是张太岳的考成法吗! 然而即使是张太岳,也仅仅是一月一比,哪有三日一奏的道理。 更何况考成法是考成九卿六部的,怎么能拿来考成他们几位阁老了。 朱由检见几人面色不虞,干脆开口问道。 “各位阁臣有疑问吗?” 黄立极率先奉上笑脸,“陛下此举实在清晰了当,臣等并无疑问。” 朱由检点点头,继续说道:“好,现在议山东赈灾之事。” 他的目光,转向了次辅施凤来。 “施爱卿,在议此事之前,朕有一事不明。” 施凤来连忙躬身:“陛下请讲。” “生民受灾,田地欠收,为何不是直接免除赋税,反而是‘折色’征收?” 朱由检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 “百姓本就没了收成,再让他们将粮食换成银子去缴税,这其中一买一卖,岂不是又多了一重盘剥?这也能算赈灾之法?” 施凤来闻言,心中对这位少年天子的看法,又高了几分。 身居九重,却能想到最底层百姓的难处,实属不易。 他拱手解释道:“陛下有所不知。国朝税赋,分为本色、折色。本色,即征收稻谷实物;折色,便是折算成银两。” “若征本色,府库收的是粮,可直接用于京师、边镇的军粮用度。” “但征收本色,需地方自行解付。往往一石粮食,从产地运至京师或辽东,运费便高达五钱,乃至八钱银子,这笔耗费,最终还是摊派在百姓头上。” “是故,征本色,百姓的负担其实更重。而折银解付,成本则低得多。” “山东的粮赋,历来是供给辽东军用,故而一直征收本色。此次允其折色,确实已经是减轻了地方的负担。” 朱由检听完,这才恍然大悟,无比庆幸自己没有在朝会时贸然出声。 不然刚造起来的威望,转眼就要被不通下事的弱智表现给抵消了。 他想当然地以为免赋是最好的,却忽略了古代那高到离谱的物流成本。 相比于粮食换成银子被盘剥一次,那高昂的运输成本,对百姓而言,是更难以承受的重负。 “朕明白了。”朱由检点了点头。 “但即便如此,山东水灾赈济一事,你仍需派得力之人,仔细查探,摸清各州县的受灾实情,按需赈济,万不可再用一句‘不计其数’来敷衍了事。” 施凤来心中一凛,躬身应道:“臣,遵旨。” 他看了一眼那面屏风,知道自己也必须给出一个时限了。 他沉吟片刻,回到:“陛下,臣稍后便去都察院,请调御史前往山东。此去山东,快马加鞭,来回路上约需十日,再加上查探地方、督促赈灾,臣预计,总共需要三十日,方能办妥回报。” 朱由检摇了摇头:“三十日太久了。” 他看着施凤来,“这样,派去的人,抵达山东摸清大致情况后,立刻先送一份简报回来。朕给你十五日,先要看到第一份回报。有无问题?” 施凤来心中一紧,但还是咬牙应下:“陛下仁慈,臣……遵旨。” 高时明再次提笔,在屏风上写下: 山东水灾清查赈灾|施凤来|十五日回报,三十日办结 朱由检敲了敲桌子,环视众人。 “现在,就剩最后一件事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张瑞图的身上。 “辽东巡抚黄运泰上奏,请求马草折银一事,你们怎么看?” 黄立极和施凤来对视一眼,都明智地选择了沉默,将机会留给了最后这位张瑞图。 张瑞图只觉得口中发干,他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地出列。 “回陛下。辽东兵马,冬春二季,需用马草三百六十万束。过去,一向是在蓟镇、永平府一带召集商人采买。” “只是……召买一事,多有情弊。商人若被摊派,往往倾家荡产,苦不堪言。如此一来,马草征集未必能足额,百姓也深受其害。” “是故,黄巡抚才提议,不如将采买马草的银两,直接解送至辽东,由他们在本地自行购买,以杜绝情弊。” “臣等……臣等以为,此议,或为可行。” 朱由检听完,一时竟分不清,眼前这位大书法家,在政事上,究竟是傻的天真,还是纯粹的坏。 他耐着性子,引导道:“此事的关键,是要将三百六十万束马草,运到辽东,对吗?” 几位阁臣均是点头。 “以前在蓟镇、永平采买,运输的艰难,官吏的盘剥,是不是都由那些草商,或是被摊派的百姓承担了?这,便是你们所谓的‘情弊’?” 张瑞图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朱由检一看他这模样,心中便已了然。 这个张瑞图,估计根本不熟悉辽东地方内情,很有可能是呆子一个。 他摇了摇头,继续问道:“那好,现在将银子直接给了辽东,辽东用什么法子,保证这三百六十万束马草,会自己长腿跑到辽东去?” “是商人逐利所以自行搬运吗?” “可是商人在蓟、永怕被盘剥,为何到了辽东就不怕了呢?” “这件事情朕没有弄明白里面的门道,瑞图你似乎也没弄明白啊。” 朱由检的声音尽可能放得温柔,“不如你还是回去弄清楚一些,再来回报?朕对此事也是疑惑得很。” 张瑞图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茫然地站在那里,知道现在到了给时限的时候了,可他一时间也想不出要去哪里找到答案,又如何能给出时限? 眼看着御座上的天子,还在等待时间,张瑞图心一横,咬牙道: “臣……臣三日之内,必将此事弄个水落石出!” 三日就三日……大不了,我就乞骸骨吧! 朱由检有些意外,但还是点点头答应下来。“可以,那朕就等爱卿的回报了。” 高时明会意,再次上前,在屏风上写下: 辽东马草折银|张瑞图|三日 至此,所议的四件事情,均有了明确时限和初步方案。 朱由检满意的点点头,站起身来,“那么诸位爱卿,今日就先到这里吧。” 然而此时,黄立极却犹豫着上前一步。 “陛下,兵部、吏部、刑部尚书,如今都有空缺,是否……召回九卿科道庭推,以补齐人手?” 朱由检本想回绝,他心中关于这三个职位都有了理想人选。 但转念一下,通过此事窥探一下此事的朝堂人事逻辑倒也不错。 于是他点点头:“可以。庭推之后,将名单呈上来,朕看上一看,再做决定。” 说完,他再不耽搁,转身便走,只留下一句雷厉风行的话。 “没事就散了吧,各自做事去。”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殿后。 四位阁臣呆立在原地,面面相觑。 他们再回头,看向那面巨大的屏风,看着上面白纸黑字写下的桩桩件件,以及后面那刺眼的“三日”、“十五日”的时限。 一股前所未有的焦虑感,瞬间攫住了他们。 四人对视一眼,再也顾不上彼此之间的客套与寒暄,匆匆一拱手,便急急忙忙地散去了。 他们得赶紧去找六部的人,去找翰林院的人,去找一切能找到的人手,来完成各人领到的任务。 很快,偌大的武英殿便空了下来,只剩下那面巨大的屏风,还静静地立在殿中。 —— 朋友们,我太无聊了,居然做了个《大明救亡冲刺任务管理看板v1.0》 哈哈哈哈哈,我都要被我自己笑死了,请看彩蛋章 【本章史料】 1.略微科普一下明朝的九边饷银机制吧。 2.首先有马草、盔甲、火药、粮草、盐菜银、军饷等很多项,我们简化一下,只留军饷+粮草两项。 3.在户部的太仓库中,发放的一般只是军饷,也就是银子。 4.但是这些兵马是需要粮草的,而粮草的来源通常就两种:1通过民运,由地方解付,例如四川运一部分粮给陕西,或者陕西本地的粮给一部分陕西边军。2九边获得军饷后,自己在本地的粮食市场购买粮食(这种一般是上面贪污或没粮食发导致的)。 5.其中辽东的粮草一般就来自蓟镇、永平、山东(海运过去),有时候征收不够,就会借用一下漕粮。 6.而陕西的粮草(民运),一般来自四川、河南、湖广。但是天启年间云贵那边奢安造反了,所以四川、湖广的一部分税收被扣留了,这也是陕西欠饷的一个原因之一。 7.最后,明朝皇帝常朝后会赐宴,伙食标准的话内阁接近2两一餐,其余人按照品阶各自往下递降。伙食不算好吃,但是大鱼大肉,也还不错。如每次经筵后的赐宴,翰林们都会带上家中最大的饭盒,然后带一名家人前去吃席。原文可见:“怪得雪中如此早来,原来今日该吃经筵。”——杨士聪《玉堂荟记》 (本章完) 第24章 千头万绪,却要从何入手? 第24章 千头万绪,却要从何入手? 回乾清宫的路上,肩舆轻轻摇晃着,朱由检闭目养神,思绪却在翻腾。 今天已是登基后第三天,各种借势腾挪,总算勉强裱糊起了一个执政班子。 东厂王体乾、锦衣卫田尔耕,如今兢兢业业,但这不过是以势压制。 夫权者,非威不立,非恩不固。 如果真的指望靠恐惧来维持忠诚,那就真的是离死不远了。 关于这一点,万寿帝君被十几名宫女勒到昏迷时,想必很是赞同。 勋贵那边,他靠一些眼泪和信重,似乎是让张惟贤站到了他这边。 可是英国公三朝顾命,朝堂上发发威,亮亮声还行。 一旦真正开始撕裂骨肉的改革,他还能如今天一般彻底支持吗? 大明四位国公,数十侯伯,虽然在募兵制盛行的今天已经衰微多时。 但在卫所系统中仍是故旧遍地,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其中,总不至于全都是昏庸老汰,应当也有一些有野心、不甘心的人可以用吧? 至于文臣,他靠着贪腐名单引而不发,又亲手导演了两幕名场面,应该是让这群大明最聪明的人稍稍认识了自己。 但能用,不意味着好用。 天启留下的这班官儿,多是被打碎了骨头的软蛋,这是好事——有利于他顺利接过事权。 但这天下,能做事的人,偏偏总也会有一些气节…… 等那些过去被魏忠贤贬谪的硬骨头们一个个起复回京,新一轮的党争恐怕又要拉开序幕。 朱由检在肩舆中微微一叹。 这么简单一梳理,这两天裱糊起来的班子,看似正常运转, 其实不过是空中楼阁,沙上城堡,一推就倒。 接下来的还得继续往深里拱,往难里做才是。 一边要慢慢地换人,逐步提炼班子成色。 另一边,则是要做事功了。 自古以来,除了王莽这种奇葩,还真没几个开国皇帝是靠嘴皮子说出来的,全都是实干家。 只是,接下来,要从哪里入手呢? 正当他思绪万千,有些理不清头绪时,肩舆缓缓停下。 “陛下,乾清宫到了。” 朱由检睁开眼,还没等他开口,就远远听见宫殿里传来一连串的笑声,清脆悦耳。 听到这笑声,他紧绷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他摆了摆手,示意抬轿的太监和随行的侍卫们都不要出声,然后自己轻手轻脚地走下肩舆,独自向殿门走去。 他悄悄站在殿门外,往里一看。 只见周钰正侧坐在榻上,正聚精会神听着马文科讲述今日朝堂上的故事。 此时马文科正是说到君臣相得这一幕。 还直起身来,拱手一礼道,“正是此时,陛下同样也是躬身一礼,朗声道——卿不负我,我必不负卿!” 那模样,学得倒是有模有样,引得周钰又是一阵轻笑。 她坐在一侧,明眸皓齿,眼波流转,一时竟有些痴了。 “我的夫君,竟是此等大丈夫,那史书上所谓贤明圣主,料来也不过如此罢了……” 话音未落,她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仿佛觉得这样直白的夸赞太过羞人。 她赶紧轻咳一声,掩饰住脸上的红晕,然后笑道,“你这根本没有陛下神韵,还是待我来试试。” 说罢她站起身,把手背在身后,竖起眉毛,一本正经地说道:“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 她一边念着,一边迈开四方步,装得煞有介事。 可刚走两步,一抬头,却刚好看到朱由检正笑吟吟地站在殿门口,眼神里满是促狭。 “呀!” 周钰的脸顿时“唰”地一下,从脸颊红到了耳根。 眼见朱由检在原地捧腹大笑,身后的高时明也是一脸忍俊不禁的样子。 周钰顿时由羞转怒。 她一咬银牙,双手叉腰,忍不住在原地就嗔怪起来:“信王!信王!你……你太过分了!” 朱由检这时再也按捺不住. 他几步上前,长臂一伸,便将那还在跺脚的佳人紧紧搂入怀中。 “我的好长秋,学得真像。”他贴在她的耳边,温热的气息吹得她耳朵痒痒的。 “爱妃若是喜欢听,今晚我单独只说与你一人听,可好?” 周钰一听这话,羞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把脸深深埋进他的怀里,不敢抬头看他。 两人又温存戏耍了片刻,朱由检才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柔声道:“好了,你先歇着,等我把剩下的事情处理完,待会就带你好好逛一逛这皇宫大内。” 周钰这才恋恋不舍地从他怀里退出来,红着脸退到了一旁。 一旁侍立许久的高时明见状,立刻会意地上前一步,躬身禀告。 “陛下,共有三件事向您呈报。” 朱由检闻言,心中不由得赞许。 这才跟着自己开了一次会,就无师自通带了点后世汇报的技巧。 这个时代的聪明人,抛开见识,真不比现代人差多少。 “讲。” “第一事,是关于牌匾。” “您让御用监打造的那块‘朕之魏征’的牌匾,已经制好,奴婢已着人送出宫门,从承天门走,过东长安街,再转入明照坊,送往李阁老的宅邸。” 高时明顿了顿,补充道:“这一路上,想必京城的官员百姓,都能看到了。” 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如此国之干才,正该彰之四海,令天下周知。” 他话锋一转,似笑非笑地看向高时明:“只是朕没想到,今日朝会的故事,这么快就传进宫里来了。却不知,会不会也传得整个京城、近畿人尽皆知呢?” 高时明是何等玲珑剔透的人物,立刻心领神会,笑着接话道:“奴婢也不知。但想来,圣君贤臣的故事,总是百姓们最爱听的,怕是不用人教,自己就传开了。”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 有些不好直言的话,他也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并且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这时,一旁的周钰却忍不住好奇,开口问道:“陛下,您就这般确信李阁老是忠臣吗?如此大张旗鼓地褒奖,万一……万一他只是……” 她有些说不下去,但意思却很明白。 朱由检闻言,哈哈一笑。他伸手揉了揉周钰的头,柔声道:“爱妃能有此一问,是真心爱护朕啊。” 随即,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目光扫过周钰和高时明,沉声道:“这世间正邪,总归只看行事即可,要知道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为上者用人,只需看他做了什么,于国于民是否有利,而不必去揣测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更不能做那等捕风捉影、莫须有的猜忌。” “臣子向我展现忠诚,我便用信任来回报他。” “他若有朝一日露出奸邪的尾巴,我便用刑罚来惩处他。” “只要赏罚分明,信义立得住,自然贤臣上而奸臣下。” 他心中幽幽一叹,其实还有后半句没说出口:就算李国普今日是在演戏,那也无妨。只要他能演一辈子,那假的,也就成了真的。 周钰在一旁喃喃念着:“君子论迹不论心……” 她抬起头,眼中满是崇拜的光芒,“陛下此言,真是洞察人心之理。” 高时明也品味出几分味道,抬头由衷赞道,“陛下此言,真乃明见万里。” 朱由检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怎么……这句话这个时代没人说过吗?难道是清朝人或者现代人说的? 他一时弄不清楚,不敢装这个逼,怕事后反被雷劈,只好含糊而过。 他干咳一声,扭头示意高时明继续。 “第二事,是递信之事。” 高时明继续道, “奴婢已安排了可靠之人,等李阁老下值回到家中,便会上前递话。” “请他将如今贪腐现状、治理想法,写成册子,直接上奏本,密送入宫。” 朱由检点了点头。 治贪,从来不是什么新鲜事。 从万历到天启,甚至是历史上的崇祯时期,哪一朝不喊着要治贪? 他之所以如此隐晦地传信,不过是一场浅浅试探。 如果李国普想走传统清流的路线,那肯定会驳斥这种皇帝密信旨意。 如果他的道德洁癖没那么高,接下旨意,那就意味着近臣、孤臣他也能够接受——只要能青史留名。 清流有清流的用法,近臣有近臣的用法。 对他来说,都无所谓,只是总得施用到位才是。 反正只要是人才,到了他这里,不榨出三分价值来,都对不起他后世那些当牛做马的血泪。 “第三事,则是抄家之事。” 高时明的声音略微低了低,“今早,王体乾和田尔耕都已来禀告过。” “魏系、客系以及厂卫中那些贪腐之人的家产,都已查封,目前正在清点。” “其中房屋、商铺、田地等地契,以及古董文玩字画等物的估价,尚需时日。不过,已经查抄现银共计……” 朱由检挥手打断了他:“不急。让他们把事情做细致些,和崔呈秀那七个奸党要犯的抄家所得,一并汇总好了再呈上来。” 他拍拍高时明的肩膀,幽幽一叹:“国事艰难,朕也不想多造杀戮。只要是办差得力,朕终究是不会亏待有功之臣的……” 高时明眼神一闪,顺畅接过话头:“陛下仁心,想必两位定能体会。” 朱由检点了点头,又仔细想了想,感觉今天的事情应该都处理得差不多了。 他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认真地看着高时明。 “高伴伴,你这几日辛苦了。以后在朕面前,自称‘老臣’吧,不必再自称奴婢了。” 高时明闻言,脸上瞬间涌上激动和感激,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声音都有些颤抖:“奴婢……奴婢怎敢!” 朱由检没有说话,只是微笑地看着他。 高时明磕了个头,终究还是改了口:“老臣……老臣谢陛下天恩!” 朱由检走上前,亲自将高时明扶起,又温和拍了拍他的手。 “国事艰难,往后朕还要多多依仗伴伴……” 周钰看着这一幕,脸上却露出一丝犹豫和纠结。 朱由检敏锐发觉后,脸上一笑:“怎么了,爱妃似乎有话要说?” 周钰被他看得脸上一红,却还是鼓起勇气,上前一步道:“臣妾……臣妾也有事禀报!” 说罢,她小跑到御案前,从一堆文书中拿起几本册子,快步走了回来。 “陛下昨日让臣妾清查宫中各处要害,臣妾觉得,侍卫之事最为紧要。可是……可是细查下来……”她说到这里,有些迟疑。 “怎么了?”朱由检问道。 “臣妾觉得,这件事情,好像没有那么简单。”周钰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宫中侍卫的来源太过复杂,人数也远超想象,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梳理清楚的。” 说罢,她翻开手中的册子,认真地读了起来。 “凡近前侍卫之人,计有:” “锦衣卫大汉将军一千五百员,轮值当班者,三百二十五员。” “三千营红盔将军一千五百员,轮值当班者,七百五十员。” “三千营明甲将军五百员,轮值当班者,二百四十员。” “五军营围子手三千员,轮值当班者,一千员。” “府军前卫带刀官四十员,轮值当班者,二十员。” “旗手等二十卫带刀官一百八十员,轮值当班者,四十员。” “寻味散骑舍人八员,轮值当班者,四员。” 朱由检一开始还面带微笑,欣赏地看着周钰认真汇报工作的样子。 可他越听,眉头就皱得越紧,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 等周钰念完,他转头问肃立一旁的高时明,声音已经有些发沉:“这许多来源之中,如今在朕近前当值的,是哪一班人?” 高时明连忙回话:“回陛下,是锦衣卫的大汉将军。” 朱由检又问:“朕从信王府带来的那四百亲卫,如今安在何处?” 高时明答道:“他们本就是锦衣卫旗尉拨付到信王府的,只是未得陛下旨意,尚未并入宫中侍卫体系,如今编制仍在信王府名下。” “如今只是依照陛下之前的安排,与近前值班的大汉将军们一同当值罢了。” 朱由检从周钰手中拿过那本册子,仔细翻看起来。 他原本轻松的心情,此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九天之上,皇宫大内,他这个大明两京十三省至高无上的皇帝,身家性命所系的守卫力量,居然是这么一个七拼八凑、混乱不堪的奇葩结构!? 他仔细一数,光是这近前侍卫,来源就有七处之多!如果再算上守卫皇城、宫门的那些上直二十二卫,那就更不得了了。 在国朝初立之时,开国皇帝权威赫赫,制度森严,搞出这么一套政出多门的制衡之术,是为了防止有人能彻底掌控禁军,再来一场“玄武门之变”。 可如今国朝衰朽,人心思变,这套东西就彻底完蛋了! 各个卫所军备废弛,人员吃空饷、冒名顶替之事层出不穷,所谓的禁卫,早已烂到了根子里。 难怪万历年间会出“王大臣”、“张差”那样的闯宫案…… 这哪里是什么禁卫森严的紫禁城,这分明就是一间四处漏风的破茅草屋啊! 一瞬间,方才回宫路上还在思考的那些国家大事,什么汰换人才,什么建立事功,全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晁错说的好,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 现在,所有的问题,都得给一件事让路——握住刀子,握好刀子! 思绪至此,他面上却不露分毫,依旧转头对着周钰,挤出一个笑容:“爱妃这次,是真真用心了。” 周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也没有,高伴伴帮了我很多。” 朱由检哈哈一笑,将册子合上,显得毫不在意:“此事不急。天色还早,朕今日,便先带你逛一逛这皇宫大内吧。” 他大步向殿外走去,声音洪亮。 “来人,备马!” 身后,传来周钰一声带着惊慌的低呼。 “啊?陛下……我,我不会骑马……” 【本章史料】 1.本文所列亲军,是常伴皇帝身边的部分,共计名额7000左右,每班轮值2500左右。 2.其中大汉将军隶属锦衣卫,从天下各地拣选,到明末时已经渐渐以北直隶拣选居多。 3.红盔将军、明甲将军隶属三千营,卫所兵轮任。 4.围子手隶属五千营,卫所兵轮任。 5.所以……不动亲军,就动京营,在这个漏洞百出的体系下,实在是有点找死的意味。——当然勋贵、卫所军官通常也没那么大胆子弑君。最多搞死你一些儿子、烧点宫殿、制造一些闹鬼传说吓吓你就是了。 6.论迹不论心,语出清代《围炉夜话》。 7.一日,后忤上意,帝怒詈之,后愤甚,连呼「信王」云。——《明宫词》 对了,作者们说,新书期最好0点发布,这样成绩更好。 我手头暂时没有存稿,努力一下,看看今晚0点能不能再发1~2章,要是成功了,后面就挪到0点更新了 (本章完) 第25章 犹记少时骑竹处,今朝龙辔过前庭 第25章 犹记少时骑竹处,今朝龙辔过前庭 哒哒的马蹄在空旷的紫禁城中响起。 朱由检一手揽着周钰纤细的腰肢,一手紧握着缰绳,身下的骏马迈着轻快的步子,在青石板铺就的御道上小跑着。 清冷的秋风迎面吹来,将两人的发丝都吹得有些乱糟糟的。 周钰起初还有些紧张,双手紧紧抓着朱由检的衣角,但很快,这种新奇而刺激的感觉就让她忘记了害怕。 她的脸颊被风吹得微红,眼中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慢点,陛下,慢点……”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更多的是欢快。 朱由检嘴角噙着笑,非但没有减速,反而双腿轻轻一夹马腹,身下的马儿骤然加速。 “抓紧了!” “啊啊啊……说了慢一点!” 众人一路驰骋,很快出了玄武门,来到西苑入口的乾明门处。 就在穿过门洞的一瞬间,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一望无际的湖面在晨光下水波粼粼,宛如铺开了一张巨大的锦缎。 湖边翠荫相映,奇石罗列,远处的亭台楼阁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仙境。 “哇……” 周钰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她出身江南水乡,见惯了小桥流水,却从未见过如此浩瀚壮丽的皇家园林。 朱由检也被眼前的景色所感染,不由得勒住马缰,放缓了马速,任由马儿在湖边信步而行。 他环顾四周,秋日的西苑别有一番风味。 风中带着水汽和草木的清香,几只水鸟从湖面掠过,留下一圈圈涟漪。 树上的叶子已经开始泛黄,偶尔有几片被风吹落,像金色的蝴蝶一样在空中飞舞。 草丛里,不知名的秋虫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着,为这片宁静增添了几分生机。 朱由检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连日来积压在胸口的沉郁之气,都随着这一口清新的空气消散了不少。 他心中忍不住感叹,难怪历史上那么多皇帝都沉迷于享乐,成了昏君。 身处这样的地方,坐拥这样的美景,谁又能不动心呢? 如果他不是穿越到了这华夏陆沉,神州板荡的关键节点。 恐怕他也想试一试那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夜夜笙歌的昏君生活! 这几日,他殚精竭虑,所处之地不是乾清宫就是文华殿、武英殿。 那些宫殿虽然宏伟,空间看似庞大,却处处透着一股压抑人心的沉重。 劝进仪式、登基仪式、朝会仪式,压得他这性子都沉重起来。 短短数日间的腾挪借力,相互博弈,更是让他几乎忘了一件事情。 这整座紫禁城,连同眼前的西苑,都是属于他的。 ——我乃天子! 在后世,哪怕是那些所谓的财团首脑,商业巨子,又有谁能真正拥有一座城池作为自己的宅院?! 而在这座城池之外,是人口百万的北京城。 再往外,是人口千万的京畿河北。 再再往外,则是大明朝的两京一十三省,上亿的生民! 而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之外,还有更广阔的世界。 东亚的藩属,南洋的诸国,甚至遥远的欧洲、美洲…… 既然他来到了这个时代,成为了这片土地的主人,又为何不能让整个世界,都成为华夏的“西苑”呢?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野火燎原,再也无法遏制。 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壮志在他胸中激荡,朱由检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澎湃,猛地仰起头,对着浩渺的湖面发出了一声长啸! “啊——” 少年的啸声稚嫩却充满生气,在空旷的西苑上空回荡,惊起了一滩鸥鹭。 周钰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一缩脑袋。 但转过头看着他那意气风发的样子,竟也忍不住跟着“啊啊啊”地大叫起来。 一时间,这深宫之中回响着两个少男少女此起彼伏的大叫。 叫了一阵,两人都停了下来,忍不住又相视一笑。 朱由检心情大好,他翻身下马,然后伸手将周钰也扶了下来。 他叫过一直远远跟在后面的高时明。 “高伴伴,找个人通知涂文辅,告诉他,两个时辰后,朕要亲往内教场,校阅内操净军。” “奴婢遵旨。” 高时明躬身应下,随即一挥手,一名小太监立刻领命,匆匆朝着宫城的方向跑去。 安排完事情,朱由检牵起周钰的手,两人沿着湖边的小径慢慢逛了起来。 温暖的阳光透过树梢,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这几日,他心思抑塞,又急于打开局面,做事难免从急从狠,带着一股戾气。 方才他在乾清宫面上不显,扶着周钰跃上马背的时候。 心中想的还是来一波闪击内教场的戏码。 到时候当场击鼓点兵,杀气腾腾地看看那河北魏四给他练出来的“马穆鲁克”,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如果净军表现不堪,他该如何发作,又该如何借机清洗内廷。 说起来,简直就是一套标准的歪嘴龙王式的爽文戏码。 但此刻,经过这湖光山色和身边佳人的洗礼,那股沉郁之气一扫而空,头脑也变得清明起来。 他顿时就意识到了自己这个选择的问题所在。 突击校阅,看起来似乎很威风,实际上却是在自损根基。 净军表现上佳还好,一旦在这种突击校阅下表现不佳——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 那么损失的除了御马监的颜面,更多的还是他这位至尊的威严。 这支军队是禁军,是理论上护卫天子,拱卫京师的最核心武力。 它最大的价值就是存在。 只要存在着,他的真实战力就永远徘徊在极弱和极强之间。 此即所谓“存在主义”武装是也。 文官们会忌惮,京营会忌惮,京畿的卫所也会忌惮。 要淘汰净军,方法多的是,可以慢慢来,温水煮青蛙,完全不需要如此急躁,更不需要用这种自曝其短的方式。 “利不可极,势不可使尽……” 朱由检在心中对自己轻轻说道。 戒急用忍,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 尤其对于手握大权的人来说,克制自己的欲望和冲动,远比释放它们要困难得多。 想通了这一点,他只觉得心胸豁然开朗,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 他转头看向周钰,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 “走吧,长秋,我陪你好好逛逛这西苑。” 他拉着她的手,指着远处的一片建筑。 “我小时候,皇考还带我和皇兄来这里玩过几次呢。” “那个时候我们还在这里骑过竹马,结果皇兄把我弄哭了,吓得自己也哭了哈哈。” “走,前面拐个弯,一路走到底,就是豹房了。你出身江南,肯定没见过豹子吧?哈哈,我带你去开开眼界。” “我跟你说,那豹子你别看很凶了,叫起来就和小猫一样……” 下午温暖的阳光洒落,照出两道细长的影子。 其中一个高大些,不紧不慢地走着,另一个低矮些,却蹦蹦跳跳,如同蝴蝶一般。 你们可能觉得我在灌水,但我自己真的喜欢这章! 甜甜的爱情和这天下万里河山,朕全都要! 另外根据网友建议,取知名崇祯up主狐周周的漫画设定,给周钰起个小名“长秋”~ (本章完) 第26章 君子藏器,能不动就不动 第26章 君子藏器,能不动就不动 如果换做现代,首次约会带女孩去动物园,多半要被贴上直男标签。 但在这个时代,显然还好。 西苑的虎城外,周钰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根长铁叉,叉着一块血淋淋的鲜肉,慢慢地往笼子里递。 笼中的猛虎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瞧了一眼那块肉,打了个哈欠,翻过身又睡着了。 “嘿!你这笨虎,怎么不吃呀!” 周钰顿时有些气恼,她收回铁叉,一手叉腰,对着那老虎娇声怒骂。 朱由检在一旁看得忍俊不禁。 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匆匆从远处跑来,在高时明耳边低语了几句。 高时明随即上前,躬身禀报道:“陛下,御马监掌印徐应元派人来报,内操净军已在内教场集结完毕,恭候陛下校阅。” 话音刚落,朱由检脸上的笑容便收敛了起来。 他身上的那股轻松惬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又切换成了帝王模式。 “走吧,长秋。”他转过身,语气平淡,“陪朕去看看这内操净军。” 说完,他便迈步向外走去。 周钰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的气场变化,不敢多言,只对着那老虎“哼”了一声,提起裙摆,快步跟了上去。 在他们身后,那只原本睡得正沉的老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它慢悠悠地爬起身,走到笼边,将那块血淋淋的鲜肉,一口吞入腹中。 尔后它望着众人离去的背影,眯了眯眼睛后,又重新躺下睡觉了。 …… 内教场不过几百步远,很快就到了。 还未走近,一股肃杀之气便扑面而来。 远远望去,校场之中,是望不到头的黄橙橙一片。 三千名净军将士身着崭新的明光甲,外罩明黄色的罛叶甲,头戴遮阳帽,帽上靛蓝染就的天鹅翎羽,在秋风中微微飘扬。 朱由检的御驾出现在校场边缘,人群中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但又迅速平息下去。 他没有立刻登上校阅台,而是在周钰和一众内侍的陪同下,沿着队列的边缘缓缓走过。 无数道目光汇聚在他的身上。 他能清晰看到这些头盔下的脸庞,多数都十分青涩,其中有的不安,有点紧张,有的脸上全是讨好。 其中数队人马,身侧还牵着高头大马,马匹不安分地打着响鼻,偶尔刨着蹄子,成为这片寂静中唯一变动的声响。 朱由检面无表情,一步一步,缓缓走上了高高的校阅台。 在他站定的那一刻。 “哗啦啦——” 台下三千将士,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下,整齐划一地单膝跪倒! 甲胄碰撞之声与赞颂声汇成一股洪流,震耳欲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钰站在朱由检身后,被这股气势所慑,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小手紧紧抓住了朱由检的衣袖。 朱由检抬起右手,轻轻向下一压。 “哗啦啦——” 又是整齐划一的声响,三千人瞬间起身,静静站立,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偌大的校场上,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风吹过旌旗的猎猎声。 御马监掌印太监徐应元小跑着登上高台,跪倒在地。 “启禀陛下,内操净军额定三千零一十七人,七人因病休假,实到三千零一十人,请陛下校阅!”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开始吧。” 旁边一名旗尉猛地挥动手中令旗。 三千人的军阵瞬间一动! 自西边开始,一队队的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出,排成两队横列,从校台之下徐徐走过。 甲胄摩擦之声和军靴顿地之声连成一片,人马、旗帜、甲胄如墙而进,望之如同流动的黄色锦缎一般。 朱由检屏住了呼吸。 难怪,难怪起居录中,武宗皇帝会将校阅净军称之为“过锦”,这等豪奢壮丽之气,实在名不虚传! 军阵连绵不绝,尔后再度回归原地,竟然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动过。 徐应元再度上前请示:“陛下,是否演练军阵?” 朱由检手扶在栏杆上,目不转睛,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旗尉手中令旗再挥! 三千人瞬间结成一个巨大的方阵,前方步兵长枪如林,中间的骑兵稳稳立住。 “陛下,”徐应元在一旁低声解说,“此为防守之阵。” 令旗三挥! 军阵又变,前方雁行阵,左右两翼骑兵罗列,后方方阵押进。 “陛下,此为进攻之阵。” 旗尉不断挥动令旗,阵型不断演变,无论是分是合,皆是行云流水,毫无凝滞之感。 军阵演练完毕,徐应元又道:“请为陛下演示骑射!” 只见骑兵队连贯飞出,在飞驰的马背上开弓放箭,场外的草人靶子霎时间便被射成了刺猬! 等到这最后一场谢幕,朱由检却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久久不语。 他的手指,在冰冷的汉白玉栏杆上,无意识地叩击着,发出“叩、叩”的轻响。 校场上,三千将士一动不动地站着,气氛从刚才的炽热,渐渐变得有些压抑。 净军能不能打? 朱由检心里跟明镜似的,大概率是不能打的。 太监因阉割之故,雄性激素消退,骨头间的间隙会变大,这导致他们通常显得比常人高大健壮。 但也正是因此,他们无法从事重劳力活动,并且极容易腰背酸痛。 更不要说,指望一群太监和太监旗尉能有什么悍不畏死的血性气魄了。 但……从今天这个场面来看,绝对是够装的了。 盔甲明亮,饷银充足,演练用命,唬一唬这京畿左近的卫所贫民兵,应该是绰绰有余。 这就够了。 《周易》有云,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朱由检在心中自嘲地想,可朕这“器”,也只能藏着了,千万动不得。 它的价值,就在于“藏”,在于威慑。 此时,校场中见皇帝这么长时间不开口,已经开始有一些细微的议论和骚动。 朱由检赶紧睁开眼睛,再不出声,这支军队就要原形毕露了。 他往前一步,朗声道:“将士用命,堪称精锐!” “朕心甚慰!” “传朕旨意,今日参与校阅者,每人赏银一两!小旗及以上,各自递增!” 话音刚落,一名传令兵便立刻打马飞奔而下,将皇帝的旨意传遍全军。 死寂的校场瞬间被引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压抑许久的情绪化作了更加狂热的欢呼,经久不息。 徐应元看到朱由检心情大好,赶紧抓住机会,上前一步,拐弯抹角地开口道:“陛下天恩浩荡,奴婢……奴婢斗胆,想起秉笔太监李公公……” 他话还没说完,朱由检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嗯?” 只一个字,徐应元便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磕头:“奴婢该死!奴婢失言!请陛下恕罪!” 朱由检看着他,叹了口气。 “徐应元,朕在乾清宫说的那两条规矩,是认真说与你们听的,也是真的想与你们共享富贵。” “还望尔等,切莫自误才是。”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台上每一个太监的耳朵里。 徐应元伏在地上,身子抖如筛糠,一个字也不敢说。 朱由检不再理他,转而问道:“四卫营和勇士营,当前真实情况如何?” 徐应元咬了咬牙,心中闪过无数谎言,最终还是如实回道:“回陛下,奴婢……奴婢这两日都在清理净军,还……还未完全掌握勇卫两营的兵马。” “很好。”朱由检点点头,“净军确实要更重要一些。” 他顿了顿,说道:“这样,你安排一下,明日由净军护卫,朕要亲自去腾骧四卫之中校阅。” 他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补充了一句。 “提前知会他们一声吧,别到时候,丢了大明的脸。” 【本章史料】 1.关于魏忠贤的内操净军人数,明末文人的记录都很夸张、甚至四万人(霜猿集)之说都有。 2.但实际上万历十二年,兵部尚书张学具题:“内操兵虽止三千”,可以看到规格明确是3000人,魏忠贤如果突破了这个规格,违背祖制,变成6000、12000,杨涟上奏疏的时候不会不提一句。 3.当然还有其他很多史料,包括天启年间入宫太监人数、发出人数等等作为佐证,80%把握可以确定就3000人规模。 4.至于净军的演练、骑射、布阵都是常规操作,而我认为以天启的精明和魏忠贤的“忠”,这只内操净军至少在面上看一定是很好看的,并且显著超出京营水平,否则有点侮辱天启智商了——他经常亲自校阅的。 5.综上,有了本文中的非常能看,但应该不太能打的净军,但问题不大,废物有废物的用法,何况这不是废物,是瓶。 p.s上面两幅军阵图来自戚继光的练兵实纪,分别为马营图和大鸳鸯阵,看个意思就行。我应该不会特别考据明朝阵法,这实在有点过于赵括了。 (本章完) 第27章 大丈夫,当如是也! 第27章 大丈夫,当如是也! 八月流火,晚秋的天气惬意之极。 翰林院中的老槐树,枝叶繁茂,洒下一大片浓荫,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但此刻树下的气氛却比三伏天还要燥热几分。 几位翰林官围坐一圈,名义上是在品茶,其实句句离不开今早朝会。 “陛下今日之举,实在神来之笔。” “魏武烧书,庄王绝缨,其君王都是登临已久,却未想如此冲年天子,居然能作此宽宏大事。” 说话的是傅冠。 他一身月白色的杭绸直裰,纤尘不染,手中的湘妃竹扇骨温润如玉,衬着他那张养尊处优的脸,一派贵公子的从容。 “如此行事,实在有弄诡之嫌。” 接话的是新科状元余煌,他眉宇深锁,忧色重重。 “我等只知陛下在潜邸时,手不释卷,以为是潜心于尧舜之道。谁曾想,竟是申、韩之术。长此以往,朝堂之上,怕是再无骨鲠之臣了。” 傅冠听得此言,面上微微一笑,却也懒得反驳。 旁边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抢过话头,却正是孙之獬。 “然而正是如此,才可见陛下求治之心切!” “昔日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而如今陛下将旧事前尘勾销,亦是为国朝而计。我等为人臣子,理当体察圣心才是。” 这一段话冠冕堂皇,只是从这货色口中出来,就令人懒得接话。 众位翰林不着痕迹对视几眼,纷纷举手请茶。 茶过一巡,一直默不作声的华琪芳默默将各人茶水斟满,这才突然抬起头来,语气中全是憧憬:“却不知陛下何时再开经筵呢?” “不知陛下何时再开经筵呢?” 此言一出,众位翰林顿时为之心神颤动。 人人都言翰林清贵,其中之贵正在日读侍讲,近于君前。 如此一来凭风一跃,往往瞬间直上千里。 这比起在事务官任上兜兜转转,年年勘磨来得实在是快多了。 正当众人心思百转之时,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杨景辰,正亦步亦趋地陪着一位老者走了进来。 那老者,一身绯色官袍,精神矍铄,正是今日朝堂上,被天子亲口誉为“朕之魏征”的内阁大学士,李国普。 “李阁老!” “轰”的一下,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方才的闲适荡然无存。 这位,可是如今朝中第一等的热灶! 他来翰林院做什么? 李国普的目光,如同实质一般,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的眼神并不凌厉,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让每一个被他看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 杨景辰在他身侧,落后了精准的半个身位,脸上堆着谦恭的笑容。 “阁老,您瞧您,来之前也不说一声,下官好去迎您。” “是什么风把您吹到我们这来了?” 李国普没有理会他的奉承,径直走到石桌前,声音平淡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景辰,老夫今日,是奉旨来向你借人的。” “借人?”杨景辰脸上的笑容不变,心中急转。 “不错。”李国普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陛下有旨,命老夫即刻查阅天启朝以来,所有因言获罪、削籍贬谪的官员档案,一一甄别,列出名单,以备起复!” “以备起复”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小小的院落里炸响! 所有人都被这四个字震得头皮发麻。 居然这么快吗?这才是登基第三日而已! 这位新君行事是不是过于操切了一些? 但无论如何,眼瞧着一场新的风暴近在眼前。 而唯一上船的通道,就掌握在眼前这位李阁老的手中! 这已经不是一份简单的差事了,这是一份天大的功劳,是一条通往权力中枢的登天之梯! 谁能参与其中,谁就能在这场即将到来的政治大风暴中,分得一杯羹!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了杨景辰的脸上,仿佛要将他烧穿一个洞。 孙之獬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他几乎是冲到了李国普面前,声音激动得有些变形。 “阁老!阁老!陛下圣明!下官……下官愿为阁老分忧,万死不辞!” 他那副丑态,让周围的同僚们纷纷露出鄙夷之色。 李国普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依旧没有看他,只是将目光投向了杨景辰。 杨景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朗声道:“为陛下分忧,乃我等臣子本分!翰林院人才济济,定不负阁老所托!” 他伸出手指,沉稳地点出三个名字。 “余煌,新科状元,文采斐然,可为笔墨之选。” “华琪芳,新科榜眼,性情沉稳,做事踏实,可为校对之选” “傅冠,上一科榜眼,博闻强识,可为考据之选。” 他顿了顿,对着李国普一揖到底:“阁老,这三位,皆是我翰林院的栋梁之才。下官,可是把压箱底的宝贝都给您了。” 被点到名字的三人,强压着内心的狂喜,出列向李国普深深行礼。 李国普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却忽然一转,飘向了院子的角落。 吴孔嘉,正孤独地站在边缘处,与这里热切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 李国普一时居然有些恍惚。 他又想起了新君登基前的那个夜晚。 那个时候他满腔愤懑,却又最终只是流于世俗。 而这位年轻的翰林,却敢在那个时候,斗胆说上一句“景命维新,嘉与更始。” 好一个景命惟新,嘉与更始! 如今我欲澄清官场,又何妨一起试试你胸中块垒! 思虑已定,李国普不再犹豫,他转头看向杨景辰,微微一笑。 “既然已有状元榜眼,不如就将这乙丑科的探,也一并让给老夫,凑齐三鼎甲,如何?” “嗡!”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望向吴孔嘉。 吴孔嘉的身体猛地一颤,眼神全是迷茫。 他望向杨景辰,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杨景辰的脑子飞速旋转,一时想不明白。 这吴孔嘉…… 也无妨,小事一件,牵连不到我身上,先应了再说。 他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抚掌大笑道:“阁老说的是,是下官疏忽了。” “一科三鼎甲,共襄如此新朝盛举,理当如此!” 一旁的孙之獬眼见无人搭话,心中惶恐,一咬牙,就要再次出口自荐。 就在此时,一阵喧哗声,突然由远及近而来。 众人面面相觑,均是不明所以。 眼见得声音越来越大,众人纷纷涌出院门查看。 却见东长安街上,不知何时已经人山人海,车马断行。 一队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校尉,正组成一个人墙,护卫着中央。 而在那人墙之中,一块巨大的牌匾,被八名力士抬着,缓缓前行。 阳光洒下,牌匾上四个烫金大字,反射着灼目的光芒——朕之魏征! 街道两旁的吏部、工部、兵部衙门里,无数官吏冲到门口,伸长了脖子,脸上写满了震撼与羡慕。 “天子御赐牌匾!天啊,这是何等的殊荣!” “李阁老……真乃我辈文臣之楷模,人臣之极啊!” “此等君臣际遇,千古佳话,青史之上,必将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仪仗队一路鼓乐齐鸣,很快就穿过东长安街,一路往李国普家宅而去。 一路上引得无数百姓围观,许多孩童跟在后面奔跑欢呼,那“魏征来咯”的喊声,响彻云霄。 翰林院的众人,目送着仪仗队一路远去,被这股皇权天威的洪流,冲击得心神摇曳,呆立当场。 许久,他们才如梦初醒,猛地转过身,将目光投向了这场风暴的中心——李国普。 只见这位两鬓微白的阁老,此刻嘴唇颤抖,已是满脸泪痕。 他颤抖着,用那宽大的袍袖,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嘶哑、哽咽。 “陛下……陛下隆恩……老臣……老臣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 说罢,他猛地转向皇宫的方向,撩起前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一个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砰!” 那一声闷响,仿佛敲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再起身时,他已恢复了内阁大学士的沉稳,只是那双通红的眼睛,依旧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涛汹涌。 “事不宜迟,我等即刻启程,往通政司去!” 他对着杨景辰匆匆一拱手,便带着那几个被天恩砸中的幸运儿,大步流星地离去了。 杨景辰站在原地,失魂落魄地望着李国普那仿佛瞬间挺拔了许多的背影。 又看了看那渐渐远去,几乎快要看不见的仪仗,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涌上心头。 是羡慕?是嫉妒?还是……不甘? 他忍不住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大丈夫,当如是也……” 【本章史料】 1.天启二年、天启五年,两科进士里真真是出了不少名人,但是两科三鼎甲六个人,现在这个节点只剩这4个了,其余两个被罢官了。每个人身上都有些小故事 2.华琪芳,后来罢官,明亡不仕,主要是有点搞笑。后来天天念叨,我要是不修《三朝要典》,我现在都是宰相了! 3.余煌,后来做南明兵部尚书,抑制骄横,曾言:“你们要请封,想想思宗(崇祯)的陵墓都没有呢,想要荫子,想想思宗的孩子又在哪里”。后来兵败,投水自杀,被救起来了。两天后,他又投水了!真的是狠人,能够连续两次投水的,是真正克服了生死间的恐怖了。 4.傅冠,有钱人,有姬妾数十名,夜夜笙歌豪饮。但是最后清军攻陷江西劝降他的时候,他说:“吾乡无叩头宰相,但有断头宰相尔!” 清朝这句话,倒真的是没说错——“以明季死事诸臣多至如许,逈非汉、唐、宋所可及。” (本章完) 第28章 可叹笼中鸟,不知天地高 第28章 可叹笼中鸟,不知天地高 第二天清晨,乾清宫外。 朱由检端坐在一匹通体漆黑、四蹄踏雪的骏马之上。 他身着一袭金黄色的蟒袍,外罩着精美的明光铠甲。 铠甲上的纹繁复华丽,胸前和背后都绣着精致的团龙纹。 头上的铁盔,两侧各插着一根雪白的翎羽,随风轻轻摇曳。 一条鲜红的缨带从冠下垂下,衬得他愈发唇红齿白。 觉得上面的描述很难想象? 其实就与氪金网游中浮夸神装类似,骚包得要死。 朱由检心里着实有些发虚。 这要是走在路上,简直是一个金光闪闪的移动靶。 但皇家出行视事,自有礼法规格。 更何况今日乃是校阅外营,完全不同于昨日在内教场检阅“家丁”。 这种极具视觉冲击力的方式,也正有助于推升皇帝的威严。 …… 净军早早已经前出,开始了例行净街。 首先是一队手持净鞭的太监,沿着御道缓缓而行。 每隔数步,便会挥动手中的净鞭,发出“啪啪”的清脆声响。 这净鞭声一响,便是皇帝即将出巡的信号。 紧接着,十几名太监抬着大木桶,将清水洒在御道上。 这是“净水泼街”,以示圣驾所过之处,连尘土都要洁净。 在他们身后,是手持长棍的净军,分列两侧,开始清场。 “圣驾即将经过,街面清空,各归本位!” 这是例行的喊话。听到这声音,街边的商贩们便会熟练地收拾摊位。 大部分人都已经习惯了这套流程,动作麻利,转眼间就能将货物搬到门板后面,或推进旁边的胡同。 然而总有些慢半拍的。 一个卖葫芦的老汉还在慢悠悠地收拾,一名净军什长大步走过去,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草靶子扔到墙角:“老东西,还不快滚!” 老汉吓得一个趔趄,连滚带爬地躲进了胡同。 不远处,一个货郎因为挑子太重,转身慢了些。 一名净军不耐烦,直接一脚踹在货担上。“哗啦”一声,针头线脑、胭脂水粉撒了一地。 货郎跪地求饶,净军却已绕过他继续前行。 很快,锦衣亲军的仪仗开始出列。 玉辇、导盖、拂尘、唾壶、交椅,钺、星、御杖、引杖等仪仗齐备,玉辂、金辂在后。 两侧是头戴金翅盔的大汉将军,腰悬长刀,神情肃穆。 百姓们纷纷拜伏在地。 朱由检骑在马上,在数百名侍卫的簇拥下,缓缓走出北安门。 他的目光平静,扫过道路两旁跪伏的人群。 他看到了散落一地的葫芦,红色的山楂裹着衣,在晨光下显得有些刺眼。 他也看到了不远处,那翻倒的货担旁,一地狼藉的针头线脑和胭脂水粉。 这些细节,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朱由检的心中荡起圈圈涟漪。 这就是封建的皇权啊,这就是他要救的大明。 任何一个封建王朝,无论汉唐明清,抛开什么文治武功,疆域万里,往深里去看底色全是灰暗。 生民,往往不过是那些豪杰奸雄,公侯将相指点江山的一抹注脚罢了。 但他没有出声斥责,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 因为他明白,这就是几百年来形成的规矩,是维系这个庞大帝国运转的秩序的一部分。 他今日可以为了一个货郎申斥一个净军,但明天,后天,还会有无数个货郎,在无数个他看不见的地方,被无数个净军、官差、豪奴欺压。 个体的仁慈,无法改变整个体系的沉疴。 他极目远眺,视线扫过,心中却满是失望。 这京城的街道,就像这大明的江山,表面上看起来依旧繁华,底下却处处溃烂。 上一次入宫哭临,已是傍晚时分,又坐在肩舆之中,一路颠簸下对这大明京城几乎没有印象。 此刻放眼望去,道路两旁偶尔有几座建筑鳞次栉比,豪华异常,但更多的不过是低矮破旧的小民房罢了。 而路面的情况更是糟糕得令人发指。 虽然经过了黄土的铺垫,但依然能看出道路原本的崎岖不平。 整条宽阔的街道,只有中间供御驾通过的部分,被垫高了约莫半米,覆盖着新土,显得干净一些。 而道路两旁,则是未经处理的泥泞,黑乎乎的,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气味。 突然,朱由检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粪便味道。 那味道并不浓烈,却仿佛无孔不入,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鼻腔。 他下意识地四处张望,却找不到气味的来源,感觉就像是弥漫在整个城市的空气背景之中。 就在这时,一阵秋风卷过长街。 “呼——” 漫天的黄沙被卷起,铺天盖地而来。 朱由检躲闪不及,顿时被吹得灰头土脸,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 他狼狈地用袖子擦了擦脸,心中感到无比荒谬。 就在今日,华夏还可以去嘲笑欧洲城市屎尿齐飞的野蛮。 但仅仅再过一两百年,就轮到西方人站在文明的高地来嘲笑华夏了。 也难怪崇祯末年那场可怕的鼠疫,会如此迅速地摧毁这座帝国的心脏。 这样的环境,简直就是瘟疫的温床,比后世最脏乱差的农村集市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再次环顾四周,道路两旁的店铺门窗紧闭,跪伏的民众一言不发。 他就像戏剧里的大反派一样,所过之处,万籁俱静。 他很清楚,这不是真实的北京城。 真实的北京城,此刻已经被藏了起来。 所有的喧嚣、繁华、肮脏、丑恶、贫穷、腐败……所有真实的一切,都在他到来之前,被牢牢遮住了。 京城街道如此,稍后的校场检阅也是如此。 他所能看见的,只有经过粉饰的太平,和他脚下这条用黄土临时铺就的金光大道。 这大明的皇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瞎子、聋子。 紫禁城虽大,却也是一座最坚固的牢笼,将他与真实的世界彻底隔绝。 而他现在,就是要去拿到能够挣脱这座牢笼的第一份力量。 一份真正属于他,能够让他看到真实、听到真实、改变真实的力量! 此图是清朝实拍图片,和明朝差别不会很大。 这个角度是从安定门城楼往下看的,主角出巡的地方大概就在图像右上角处。 【本章史料】 1.除了大明门往外千步廊,正阳门大街有石板以外,明朝北京此时全是土路——和农村土路差不多。不下雨全是灰尘,一下雨都是泥泞深坑。 2.“街道惟金陵最宽洁,其最秽者无如汴梁,雨后其中多粪壌,泥溅腰腹…若京师虽大不如南京,比之开封似稍胜之”——《万历野获编》 3.“市上多粪秽,五方之人,繁嚣杂处,又多蝇蚋,每至炎暑,儿不聊生”——《五杂组》 4.京城内外,大街小巷,各部院衙门前后,骡马粪随时遍布,一遇雨雪,调成泥糊,臭不可闻,俨然一片大粪——《都门识小录摘录》 5.而恰好也是在这个时间点上,遥远的伦敦人口正在快速攀升,很快从1500的5万人变成1650年的50万人,并催生一系列环境卫生问题。而此时的英女王是伊丽莎白一世,为此做了大量的城市卫生政策改革——《16-17世纪伦敦的环境问题及其治理》 所以,你们明白为什么这本书的标题是“请大明赴死”吗?主角是来救华夏的,不是来救一个封建王朝的。 (本章完) 第29章 这是为朕做事,怎能如此吝啬! 第29章 这是为朕做事,怎能如此吝啬! 秋高气爽,天穹如洗。 京城西郊的校场上,尘土飞扬,近万名来自四卫营和勇士营的士卒,正列阵等待新君校阅。 当朱由检的御驾出现在校场远端时,早已在此等候的御马监掌印太监徐应元,以及两名顶盔贯甲的坐营官,便立刻快步迎了上来。 “臣等恭迎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人齐齐跪倒,行了大礼。 朱由检勒住马缰,目光却越过了他们,投向了后方那片黑压压的军阵。 明明是秋凉的天气,那两名坐营官的额头上,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衣领,神情紧张得近乎扭曲。 朱由检的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校场上的军阵,乍一看,队列还算整齐,旗帜招展,刀枪如林,颇有几分威势。 可只要稍稍凝神,便能听见那看似肃穆的军阵之中,压抑不住的嗡嗡声,像是无数只苍蝇在低鸣,时而还夹杂着几声焦急不安的呵斥声。 就在这时,军阵最前排的士卒似乎是终于看清了那面明黄色的天子龙旗,一连串骚动在队列前排发起。 紧接着,仿佛是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一连串的呵斥声、喝骂声、兵器碰撞声,由前至后,迅速地传递开去。 不过短短十数息的功夫,那原本嘈杂的军阵,竟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徐应元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是否可以开始校阅了?” 朱由检却摆了摆手,既没说开始,也没说不开始,只是轻轻一夹马腹,座下的御马便迈开蹄子,不疾不徐地向前行去。 他没有走向高高的校台,而是径直朝着军阵的正面走去。 徐应元见状,连忙起身,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而那两名坐营官,对视一眼,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队列第一排的士卒,确实称得上是精锐。 他们大多肤色黝黑,神情悍勇,身上的甲厚实而崭新,手中的长枪擦得锃亮。 见到皇帝的目光扫来,一个个都拼命地挺直了胸膛,眼神中透着一股热切与渴望,仿佛要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在天子面前。 朱由检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喜怒,继续纵马,沿着队列的边缘,缓缓向后走去。 两名坐营官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其中一人焦急地伸手,扯了扯前面徐应元的衣袖,嘴唇翕动,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徐应元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身子微微一侧,便躲开了他的拉扯,依旧眼观鼻,鼻观心,沉默地跟在皇帝身后。 整个校场一片死寂,只有偶尔从队列深处,传来一两声压抑的、试图维持秩序的低喝。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那匹神骏的御马,随着马上那位年轻的天子,一同转动。 然而,随着朱由检的脚步越往后,队列中的景象,便越是触目惊心。 士兵身上的盔甲,从崭新到陈旧,再到破烂不堪,甚至有人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鸳鸯战袄,连件铁甲都凑不齐。 他们的体型,从壮硕魁梧,变得瘦弱不堪,甚至面有菜色。 他们的气势,从热切悍勇,变得麻木、躲闪,甚至畏缩。 当朱由检走到军阵约莫一半的位置时,他突然勒住了马。 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那是一个头发白的老翁,佝偻着身子,穿着一件破了数个大洞的胖袄,手中倚着的,与其说是长枪,不如说是一根锈迹斑斑的铁棍。 他努力地低着头,似乎想把自己藏起来,可那微微发抖的身子,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恐惧。 而在他身旁,站着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年。 制式的笠盔,在他的头上显得是那么的硕大,几乎要将他的整个脑袋都罩住。 他不得不伸出一只瘦弱的手,费力地扶着头盔的边缘,才能勉强露出脸来。 与身旁老翁的畏缩不同,这少年正仰着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麻木,只有满满的好奇,一眨不眨地盯着马背上的朱由检。 朱由检心中顿感有趣。 他略微俯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一些。 “你这么小,在这里作甚?” 少年听到皇帝问话,似乎有些兴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中间还缺了一颗门牙,显得格外滑稽。 “俺……俺也不知,里正说,过来跟着站一天,就给五升粮哩!” 童言无忌,声音清脆,在这寂静的校场上,传得格外清晰。 此言一出,他身旁的老翁,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而跟在朱由检身后的那两名坐营官,更是“噗通”一声,齐齐跪倒在地,脸色惨白如纸,汗如雨下,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 朱由检被这句话逗得开怀,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在校场上空回荡,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 他笑罢,指着那少年,对身后的徐应元说道:“既是来给朕做事,怎能如此吝啬!” 说罢,他扬声道:“徐应元,给他发一石。” 一石! 京畿中田一季之产也不过一石!大营将士一月军粮也不过一石! 一石省着点吃,足够一成年人吃上数月了。 少年愣住了,他身后的士卒们,也全都愣住了。 随即,人群中便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与骚动。 朱由检说完,就要转身离开。 可刚一拨马头,却又像想起了什么,回过头,用马鞭轻轻点了点徐应元的肩膀。 “你,亲自安排人,送到他家里去,可别让这淳朴少年招了什么祸害。” 这句话,他说得极轻,却让两名坐营官更加惶恐。 说罢,朱由检再不看任何人,双腿一夹,座下骏马长嘶一声,便朝着远处的校台飞奔而去。 “登、登、登——” 他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走上高台,在一张铺着虎皮的大椅上,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他的目光,冷冷地注视着台下,那因为方才一石之赏,而愈发涣散混乱的军阵。 不多时,徐应元和那两位失魂落魄的坐营官,也匆匆赶到了校台之下,垂手侍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台上一片死寂,台下一片喧嚣。 方寸之别,如同两个世界。 良久,朱由检的脸上,突然又绽开了一丝笑容。 “算了。”他淡淡地说道,“今天不演武了,直接校射吧。” 他扭过头,看向徐应元:“如今武举的标准,是什么?” 徐应元不敢怠慢,连忙躬身答道。 “回陛下,武举分三场。” “其一为骑射,于三十步外驰射,九箭中三者为合格。” “其二为步射,于八十步外射靶,九箭中一者为合格。” “前两场过了,方能考校策论。” 朱由检扬了扬眉:“哦?策论都考些什么?” 徐应元答道:“乃是《孙子兵法》、《吴子兵法》、《六韬》等《武经七书》。” 朱由检心中了然。 考试造火箭,工作拧螺丝啊。 没想到这百年前的大明朝,也是如此内卷浮夸。 如今的大明,难道缺的是夸夸其谈,上兵伐谋的大将吗? 不,缺的是能扎扎实实练兵,能守住城池的干才! 读这些书,还不如去读戚继光的《练兵实纪》,去读陈规的《守城录》来得实在。 天下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之大事,必作于细。 然而从萨尔浒到辽锦,从朝中朱紫到地方小吏,谁愿去做细? 何人不是指望着一朝凭风起,扶摇九万里。 也罢,凡事必有初,这初始、细微之事,就先从我开始吧。 朱由检沉吟片刻,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他猛地一拍扶手,朗声道:“传朕旨意!” 台上众人,齐齐跪倒。 “今日校射,无论将官、选锋、壮丁、单粮,皆可上场!” “不问策论,只取校射成绩” “能达武举骑、步射双项标准者,受特赏,赏银五两!” “能达武举标准其一者,受上赏!” “武举标准降一等者,受中赏!” “武举标准再降一等者,受下赏!” “具体的赏额和降等标准,”朱由检的目光转向徐应元,“你来定,就以特赏五两为限,莫要让朕的勇士们寒了心!” “臣等,遵旨!” 不待众人下台行礼,朱由检又幽幽地补充了一句。 “哦,对了。” “那些冒役的,就别放上去丢人现眼了……” 那两名坐营官闻言,身子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冷汗泠泠,只能唯唯称是。 皇帝的令旨一下,整个校场顿时像一锅烧开了的沸水,彻底炸开了锅。 布置靶场的,扛着草靶来回飞奔。 旗官们声嘶力竭地喝骂着,试图重新整顿队列。 而那些真正的士卒们,则是一个个双眼放光,摩拳擦掌,争先恐后地朝着校射区域涌去。 五两银子! 按如今京中物价,那是10石粮草! 能吃几个月?唉?到底能吃几个月?算不明白了! 总之,干他娘的! 朱由检握着马鞭,怔怔地看着台下这片混乱而又充满活力的景象,看了一会,这才想起什么。 他回过头,将侍立在不远处的内侍马文科招了过来。 “你,立刻回宫,将高时明叫过来。” “让他带上司礼监所有内侍,再带足了银两。” 朱由检的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稍后,把今日考较出来的勇士,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朕好好的……造册!” —— 给你们看一张明朝武举的图,这是第二场步射图。 明朝甚至有严格的“射礼”,就是各个品阶的官儿坐哪里,然后谁先出场,谁后出场之类的。 【本章史料】 1.我查了戚继光的《练兵实纪》,明确规定下属见营中主将时“两跪一揖”,文臣上下参见时也多有下跪(不然海瑞就不会被叫做海笔架了)。跪拜一事,反倒明朝皇帝一直下旨纠正,但士风如此,文武皆是。 2.此时京城粮价0.5两/石。 3.明朝京营普通士卒1石/月,选锋双倍。度支奏议中,前线士卒每日2升粮,0.02盐菜银。 4.勇士营兵额3000+,四卫营兵额7000+,万历四十二年记录都缺额了将近一半。原文为:“官勇三千六百四十七,仅及其半。马一千四十三,则无至者。四卫营,官旗七千二百四十,止四千六百余。马亦如之。乞下法司究治。”——《明史·志65·兵一》。 5.然后天启五年整顿了一波,但没说整顿细节,我这里设定为比内操净军次一等(因为天启不出宫看不见),但比京营好一些。但实际上浮动空间很大,属于史料未提及的模糊地带了。 6.至于很多人印象中嘎嘎猛的勇卫营,那是合并这两营后精炼出来的3000人马,崇祯九年才练出来的。 今晚还有1章3k或4k的,我还在敲,先发这章。 (本章完) 第30章 利者,人情之所同欲也 第30章 利者,人情之所同欲也 原本还有些纷乱的军阵,在各级把总、队官的厉声呵斥下,渐渐变得井然有序。 近万名来自四卫营和勇士营的兵卒,被分作数十个方阵,各自占据了一片校射场地。 其中箭靶罗布,战马嘶鸣,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朱由检端坐于校台上的御座,目光沉静地扫视着台下的一切。 不多时,远处烟尘微起,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为首的正是高时明,他身后跟着一众小内使,抬着数只沉重的木箱。 高时明一路小跑登上高台,气喘吁吁地请示:“陛下,银子都运来了。” 朱由检微微颔首,并未言语,只是将马鞭随意地向台前一指。 高时明心领神会,立刻指挥着小内使们,将那几只木箱搬到高台的最边缘,一字排开,然后猛地掀开了箱盖。 “哗——” 刹那间,耀眼的白光迸射而出。 秋日的阳光倾泻在满满一箱箱的银锭上,反射出灿烂夺目的光芒,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高台之下,离得近的兵卒最先看到了这番景象,先是短暂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惊呼。 “天老爷!是银子!” “全是银子!得有多少啊!” 一传十,十传百,消息如风一般掠过整个校场。 原本已经热闹的校场,瞬间像是被投入了火星的油锅,彻底沸腾了。 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高台,目光中充满了贪婪、渴望与狂热。 校场中的呵斥、呐喊、发力吼叫响作一团,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激昂、热烈。 朱由检冷眼看着这一切,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他心中一片清明。 这个时代,讲什么忠君,说什么爱国,都太空泛,太空洞了。 对于这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大头兵而言,那些大道理远不如一顿饱饭、一件新衣来得实在。 利者,人情之所同欲也。 把银子实实在在地发下去,让他们看到实惠,尝到甜头,那忠诚和爱国,自然而然就都有了。 然而,看着台下渐渐有些失控的场面,朱由检的眉头又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了后世周星驰电影里那场荒诞的武状元选拔。 作弊的,使绊子的,浑水摸鱼的,层出不穷。 人心逐利,既是动力,也可能滋生乱象。 他可不想自己这数万两白银,最后大半都落入了那些军官、地痞的手里,真正用心的勇士却分不到几个子儿。 想到这里,他朝高时明招了招手。 高时明立刻凑了过来,躬身听示。 “下面乱糟糟的,成何体统。”朱由检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带些得力的内使下去,帮着各个队官、把总整理一下秩序——朕,实在不放心。” 话说的很隐晦,但高时明是何等的人精,一听便懂了陛下的深意。 这哪是整理秩序,分明是派人下去监视,防止有人徇私舞弊,克扣赏银。 “奴婢明白!” 高时明重重点头,立刻下台,对着一群内使一阵嘀嘀咕咕。 很快,那些内使便如同泥鳅入水,悄无声息地分散到各个校射场地之中,混入了人群。 见事情安排妥当,朱由检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下来。 他向后靠在宽大的宝座上,感受着秋日暖阳的照拂,一股倦意悄然袭来。 昨天夜里,他与周钰、高时明二人,一同盘点宫中膳监、御药房等要害衙门的内使名单。 结果一直熬到了四更天,才将将弄完一半。 此刻精神一松,眼皮便有些打架了。 也罢,便小憩片刻吧。 ……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喧嚣声将朱由检从浅眠中惊醒。 他睁开眼,只觉得神清气爽,方才的困倦一扫而空。 这具年轻的身体就是抗造啊,熬了一夜浅睡一下,又是精力满满。 他抬眼望向校场,只见东边一个角落似乎有些骚动,人群聚集,像是在争执什么。 只是离得太远,看不真切。 过不多时,那边的骚动渐渐平息,一名内使匆匆跑上高台,在高时明耳边低语了几句。 高时明听完,脸色有些古怪,他快步走到朱由检面前,躬身禀报道:“陛下,却是御马监辖下天师庵草场的一个管马的憨货,听闻今日校阅赏赐丰厚,也想来比试一番,赢些赏钱。” “临近的队官见他并非两营兵卒,便呵斥不许。谁知那憨货一时性起,竟将队官给撞倒在地,还是几个兵卒合力才将他压住。” 朱由检听完,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有这等趣事?朕富有四海,难道还舍不得这一份赏钱吗?” 他挥了挥手,显得极为大度:“放他去!让他比!若是技艺能达标,便与两营兵卒同等赐赏,朕一视同仁!” “遵旨!” 那名内使领了旨意,又匆匆跑了下去。 片刻之后,就见那片原本骚动的射场,突然爆发出一阵阵压抑不住的惊叹之声。 那惊叹声此起彼伏,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涟漪,引得周遭其他射场的兵卒也频频侧目,最终,竟围起了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大圈。 朱由检心中好奇难耐,他端起茶杯,轻轻撇去浮沫,装作尽在把握中的样子。 但心中已经是焦急如火…… 莫不是什么龙王回家,歪嘴一笑的打脸把戏吗?朕也很感兴趣啊! …… 比试进行的很快,不到一个时辰,各个射场的校阅便纷纷结束。 数十名监察的内使,各自领着一队队通过比试的兵卒,汇集到高台之下。 高时明与徐应元亲自下台,拿着名册一一核对,清点人数,最后才面带喜色地重新登台。 徐应元手捧着一本厚厚的名册,亲自向朱由检汇报战果,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有些颤抖: “启禀陛下!本次校阅,四卫营、勇卫营,共计……” “受下赏者,两千两百七十三名!” “受中赏者,六百一十二名!” “受上赏者,二十八名!”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看了一眼朱由检,才迟疑着继续说道:“受……特赏者,一名。” “哦?”朱由检挑了挑眉,“特赏者?莫非就是那个管马的?” “正是此人。”徐应元答道。 “有意思。”朱由检的兴趣彻底被提了起来,他站起身,朗声道:“好!传朕旨意,让诸位勇士,登台领赏!” —— 天师庵草场离腾骧四卫驻地很近,事实上这样的草场北京城里有三个,都归御马监管。 这里的草场不是“种草”,而是“收草料”,“存豆料”的地方,可以理解为战马草豆仓库。 【本章推演虚构】 1.关于筛选出的“勇士”,居然能有3000人这个事情,我得解释一下。 2.天启六年十二月,两营已经整顿过一次了,回报的文官原话是“皇上注意禁旅,特界内臣简练,数月来亦既改观”——《明实录》 3.再参照崇祯中期,也是从两营近万人马整训出一营3000人,故如此设置。 (本章完) 第31章 什么?你就是孙应元? 第31章 什么?你就是孙应元? “陛下有旨,入选勇士登台领赏——!” 随着太监尖利的唱喝,台下的人群自然地分开一条道路。 第一个走上高台的,是一名身材异常魁梧的汉子。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手脚粗大,面容黝黑,眼神却异常明亮。 他走到台前,纳头便拜,声如洪钟:“草民孙应元,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旁边负责唱名的内使,立刻扯着嗓子喊道:“御马监,孙应元!弓马娴熟,技压全场!上赐特赏,白银五两——!” 朱由检心中猛地一震! 孙应元? 你就是孙应元?! 他死死地盯着台下跪着的那个汉子。 这汉子身形极为高大。 肩宽背厚,骨节粗壮,腰围更是朱由检的两倍还多,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爆炸性的力量感。 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虽然满脸灰土,却难掩其悍勇之气。 好一个标准的古代战将形象! 连他这不懂的人也是一看便知此人必定勇猛无双。 这应该就是史书中的那个孙应元了! 崇祯后期,与黄得功、周遇吉并称为“京营三大勇将”的孙应元! 朱由检只觉得一股荒诞感涌上心头。 这样一员未来足以支撑京营门面的大将,此时此刻,竟然只是一个在天师庵草场养马的马夫? 历史,当真比任何话本都要离奇。 他再也按捺不住,亲自从身旁的银箱中拿起两锭,十两银元宝,大步走到孙应元面前。 “好勇士!” 朱由检的声音里充满了欣赏,他弯下腰,亲手将孙应元扶起,并将那锭沉甸甸的银子塞到他的手里,用力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 “勇士技艺不凡,却屈身于草料之间,是朕疏忽了。” “今日你既能在朕面前展露头角,朕便不能让你这等明珠蒙尘。” “这锭银子,是朕额外赏你的。你拿回去好好安顿家人吧。” “从今日起,你便不是什么天师府养马的了,来做朕的大汉将军吧!” 孙应元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 他双手捧着那锭冰凉而沉重的银子,只觉得重如千钧。 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本是蓟镇帮人牧马的破落军户,今年北地小旱,主家也艰难,就让他出去找找别的生计。 他这才一路流落到了京城,靠着一手驯马本领混入草场赚点米粮,却没想到今日竟有这等天大的际遇! “陛下……草民……末将孤身一人,并无家小。”孙应元声音哽咽地回道。 实际上,大汉将军并不是什么将军,这边地小民初来京师,什么都不懂,倒是闹了个小小笑话。 不过朱由检也不去更正他,只是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无妨无妨!你若能在战场上勇猛无敌,立下战功,又何愁家业美女?” 孙应元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话语朴实,却透着一股发自肺腑的真诚与决绝。 “陛下天恩!末将孙应元,愿为陛下效死!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起来吧。”朱由检温和地说道,“朕等着看你建功立业的那一天。” 孙应元起身退到一旁。 朱由检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复。 一个孙应元已经让他如此惊喜,那周遇吉、黄得功呢? 他们会不会也埋没在某个角落,等着自己去发现? 还有后世成名的那些悍将、什么赵率教、曹变蛟又在哪里? 辽东?陕西?山西?直隶? 他心中充满了期待,接下来发赏也更有劲头了。 “四卫营,李铁牛!上赏,白银四两!” “勇卫营,张大山!上赏,白银四两!” 二十八名获得上赏的勇士,一个个激动地走上高台。 他们中的许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更不敢想能由皇帝亲手颁赏。 每个人从朱由检手中接过那沉甸甸的赏银时,都激动得浑身颤抖,热泪盈眶,叩头谢恩之声不绝于耳。 旁边的小内使们,则奋笔疾书,将这些勇士的名字、所属营伍,一一记录在册。 上赏发完,接着便是人数最多的中赏。 “四卫营,赵石头,中赏二两!” “勇卫营,王麻子,中赏二两!” …… 起初,朱由检还兴致勃勃,对每一个上台领赏的兵卒都温言勉励几句。 但随着人数的增多,他的动作渐渐变得机械,脸上的笑容也开始僵硬。 胳膊,因为重复的抬起、递送,开始阵阵酸痛。 声音,也因为不停的说话,变得有些沙哑。 他看着台下那黑压压的人群,热血渐渐冷却下来。 一个念头突然从脑海中冒出。 不对。 事情不应该是这么干的。 袁世凯小站练兵,以厚饷收拢人心,难道也是这样一个个亲自发到士兵手里的吗? …… 哎,还真有这个可能啊。 袁大头所有的事情就是练兵而已,兵成事成,兵败事败。 可是他却不一样啊…… 这大明问题多多,他总不能永远这样事必躬亲。 皇帝的权威,在于制定规则,在于驾驭百官,而不在于事必躬亲。 圣人治吏不治民。 自己要做的,是建立一个公平、有效、能将赏赐准确发到每个人手里的制度,并监督执行这个制度的官吏。 而不是把自己变成一个发钱的工具人。 一阵自我开脱后,朱由检停下手中的动作,对一旁的徐应元说道:“后面的赏赐,就不必再一一登台了。” “凡受下赏者,十人一列,在台下报名领赏即可。朕,在这里看着他们。” “遵旨!” 徐应元立刻将旨意传达下去。 很快,台下的秩序为之一变,兵卒们开始以十人为一组,在台下排队领赏,速度顿时快了许多。 然而,校场中那些数千名未曾受赏的士卒,情绪却渐渐开始骚动起来。 他们看着同伴们兴高采烈地领走白的银子,眼神中充满了羡慕与失落。有些人甚至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显得无精打采。 对于这一切,朱由检却视若无睹。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高台之上,目光沉稳,认真地听着内使高声唱喏每一个受赏者的名字。 “四卫营,刘三狗,下赏一两!” “勇卫营,陈二蛋,下赏一两!” …… 秋日的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这片充满了希望与失落的校场之上。 然而校场上这些人却不知道,这仅仅只是开始而已…… 【本章史料】 1.刚算了一下,3000人亲自发完全部奖励,得发一天… 2.“孙应元,不知何许人。其先隶御马监,专牧马。歷官京营参將,督勇衞营。十三年七月,大破罗汝才於丰邑坪,时称荆楚第一功。”——《明史·列传·卷269》 (本章完) 第32章 你不一样的,所有人都会不一样的 第32章 你不一样的,所有人都会不一样的 两千余名下赏勇士的封赏了不少时间。 遗憾的是,朱由检认真听了半天,一个熟悉的名字都没再听到。 此时日已上头,校场之上,那些未获得奖励的士卒已经彻底乱作了一团。 鼓噪,喧哗,推搡。 人的情绪是会传染的,当第一个人因为嫉妒和失落而开始抱怨时,很快,这股负面的情绪就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校台之上,朱由检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面色平静,不起波澜。 他身后的两名坐营官却是如坐针毡,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们几次想要开口,却又在看到皇帝那年轻却冷漠的侧脸时,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等场面,若是往常,早就该派兵弹压了。 可今日,皇帝在此,谁敢擅动? “放饭吧。” 朱由检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徐应元微微一愣,随即躬身应是。 命令很快传下,校场上原本鼓噪的人群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不管有没有得到赏赐,饭总是要吃的。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而且,今天皇帝在这里,总是能吃顿饱的吧?! 校场之上交头接耳,人人都是欢声笑语。 然而,朱由检的下一句话,却让这刚刚还算和谐的气氛,再次被打破。 “今日所选勇士,单独放饭,每人另有加餐。” 这话一出,校射中获得奖赏的勇士们,顿时爆发出比刚才更加热烈的欢呼。 “陛下圣明!” “谢陛下恩典!” 他们一个个挺胸抬头,脸上洋溢着自豪与喜悦,看向旁边那些落选者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毫不掩饰的优越感。 而校场上那些没有中赏的人,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大家都是当兵的,凭什么他们吃香的喝辣的,我们就只能干看着? 人群中,新的骚动再次酝酿。 朱由检却毫不在乎——绝对的公平,就是绝对不公平。 没有待遇差距,又拿什么来鼓舞人心? 文臣要卷,内侍要卷,当兵的也给我卷! 卷的又快又好的,朕何妨给你一路加红,让你吃它个十连板又如何?!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在那些羡慕嫉妒恨的眼神中,也有一些人,正激动地手舞足蹈,脸上的喜悦甚至比那些中赏的勇士还要真切。 “看见没!最左边那个!就是我哥!他拿了上赏!” 一个年轻的士卒正激动地拉着身边同伴的胳膊,拼命地摇晃着。 “上赏可是有4两的!哈哈哈!我家明年的夏税不用发愁了!” 类似的场景,在落选的队伍中并不少见。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虽然他们自己没能中赏,但自己的亲人、同乡、好友得了赏,眼下是些金银奖励,又怎知往后会不会有前程富贵? 退一万步说,就是去给勋贵上顶役,那也是要多给两个铜板的吧? 朱由检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人性的复杂与真实,在这一刻展露无遗。 他没有急着去弹压那些心怀不满的人,也没有去嘉许那些为亲友欢呼的人。 他只是趁着伙夫生火造饭的功夫,要过纸笔,俯身在案几上,快速地计算着什么。 片刻之后,他放下笔,心中已然有数。 朱由检点点头,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目光扫过台下那三千名虽然站成一排,但队形散乱,交头接耳的所谓“勇士”。 “勇士们乱作一团,实在不美。” 他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转向身旁的徐应元,吩咐道:“徐应元,你下去,将中赏、上赏者,每人暂带三至四名下赏者,组成小队,暂任伍长之职。” 伍长! 虽然只是最小的军官,但那也是官! 这话一出,不仅是徐应元,就连那两名坐营官都愣住了。 皇帝这是……要当场提拔军官? 这也太……不合规矩了! 军队之中,军官的选拔任用,向来都有一套严格的流程,岂能如此儿戏? 虽然陛下说是暂任…… 但这等军汉,心要是野了,后面还能听话吗? 两名坐营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一丝……不满。 他们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徐应元却根本没给他们开口的机会。 他甚至看都没看那两人一眼,直接对着朱由检一躬到底,朗声应道:“奴婢遵旨!” 说完,他便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下校台,开始传达皇帝的旨意。 高时明见状,也立刻心领神会,对着身后的小太监们一挥手:“都机灵点,下去帮徐提督整理队列,每人分管十个小队,务必将队伍给陛下整理得齐齐整整!” “是!” 内侍们轰然应诺,也跟着跑下了校台。 只留下那两名坐营官,尴尬地站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们隐隐约约有些不祥的预感,但又看不真切。 陛下今日撞破冒额顶役之事,却又一句不谈,就如同一把长剑,悬在他们脑门上。 在没确定自家安危之前,他们是一句话也不敢说的。 随着徐应元和内侍们的命令传达下去,刚刚还因为获得“勇士”称号而沾沾自喜的队列,顿时也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凭什么你当伍长?” “老子九中二,只差一点就中赏,你也不过中赏,凭什么管我?” “都别吵了!听徐公公的!” 新的权力结构正在建立,旧的平衡被打破,混乱是必然的。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一直站在朱由检身侧的孙应元,才从那“特赏”的狂喜之中,悠悠回过神来。 他看着周围那些为了一个“伍长”之位而争得面红耳赤的同伴,又看了看在人群中来回奔走,大声呼喝的徐应元和内侍们,心中一阵茫然。 陛下……好像把我给忘了? 他咬了咬牙,心中天人交战。 一边是君前失仪的恐惧,一边是错失前程的不甘。 最终,那份对未来的渴望,还是战胜了对皇权的畏惧。 他鼓足了平生最大的勇气,从队列中迈出一步,对着校台上的朱由检,拱手行礼。 “陛下!” 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嘶哑,但在这嘈杂的环境中,却依旧清晰可闻。 朱由检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陛下,那我呢?”孙应元仰着头,眼中带着一丝委屈和急切,“我是……特赏啊。” 看着他那副既紧张又充满期盼的样子,朱由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走下校台,来到孙应元面前,想像个亲切的领导一样拍拍他的肩膀,却尴尬地发现,这家伙长得太高太壮,自己踮起脚都有些费劲。 他只好不着痕迹把手一收,转而拍了拍孙应元那结实得像铁块一样的胳膊。 “应元,你可是本次的头名状元,自然与他们不同。” 朱由检的语气温和,带着笑意。 孙应元被皇帝这亲昵的举动搞得有些发懵,但听到“状元”二字,心中又是一阵狂喜。 可……不同在哪里呢? 他心中狐疑,却又不敢再多问,只能挠了挠头,憨憨地应了一声,退回了队列之中。 朱由检看着他那副心有不甘,却又不敢多言的模样,心中有些好笑。 他转过身,望向那片依旧在混乱中慢慢建立秩序的队伍,心中却是思绪万千。 是啊,你是不一样的,孙应元。 不只是你,所有人都不可能一样了。 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孙应元,这一世,你的命运,这个国家的命运,注定要和历史上截然不同了! 我朱由检,说到做到! 【本章史料】 1.卫所和营兵的编制不太一样哈,卫所一卫事5660人左右,营兵通常是3000(主战营兵,辎重营1600左右)。 2.这里就只讲营兵的编制,大家看看就好,也不用太在意: -伍长,管5人 -每队设1队官,管10个伍,即50人 -每司设1把总,管10个队,即500人 -每部设1千总,管两个司,即1000人 -每营设坐营中军官,官号令、练兵、后勤等事 -每营设营将1名,统领全营。 然后一营一般是3000人,即3部3千总,但辽东那边也有很多小营、1000人的、2000人的都有。 3.同时期的满清其实也这样,他那边400多个牛录,也有大牛录小牛录,不一定都是满编的。 (本章完) 第33章 人无信不立,军无信不战 第33章 人无信不立,军无信不战 …… 很快,饭菜的香气便飘散开来。 伙夫们抬着一口口大锅,将饭菜送到了校场之上。 朱由检走下校台,亲自查看。 饭是黄澄澄的粟米饭,蒸得颗粒分明,香气扑鼻。 菜是一锅大乱炖,里面是切成大块的猪肉和萝卜,炖得烂熟,汤汁浓郁,上面还飘着一层厚厚的油。 在这缺衣少食的年代,这等伙食,对于这些普通士卒来说,不亚于宫廷盛宴了。 其实朱由检心中有些怀疑,这根本不是京营日常的伙食。 很有可能是见他今天莅临,临时额外加餐的。 不过无妨了,再怎么作弄,将士们的感激也都只会汇聚到他身上。 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转身对众人朗声道:“按队列,依次领饭!士卒先吃,吃完之后,伍长再吃!” 他又看向徐应元,吩咐道:“你亲自监督,有扰乱队列,插队争抢者,一律剥夺奖赏!” “遵旨!” 徐应元大声应道,立刻开始组织众人排队。 有了皇帝的命令,又有了被逐出队伍的威胁,刚刚还乱糟糟的勇士们,立刻变得井然有序起来。 他们以各自的伍长为单位,排成一列列整齐的队伍,依次上前领饭。 朱由检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了许久。 让他感到惊讶的是,整个过程,竟然没有一个人闹事,没有一个人争抢。 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地排着队,领到饭菜后,便走到一旁,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这……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在他前世多次组织大型活动的经验来看,就算是极文明的后世,也少不了插队撒泼的现象。 更何况这明朝大字不识几个的大头兵们。 这时候不应该有几个刺头跳出来挑战规矩,然后被他杀鸡儆猴,刚好立立规矩的吗? 可眼前的景象,秩序好得有些出奇。 他心中疑惑,转头看向了站在一旁,正眼巴巴地望着饭锅,肚子饿得咕咕叫的孙应元。 “应元,为何居然无人闹事争抢?” 孙应元正伸长了鼻子,暴风吸入远处的食物香气,冷不丁被皇帝提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解地反问道:“有啥好抢的?陛下您还在这里站着呢,大伙都看着,难道还能少了谁的饭吃不成?” 一句话,如同醍醐灌顶,让朱由检瞬间恍然大悟。 是啊。 自己怎么就忘了这一茬。 说到底,还是“信”之一字。 因为他这个皇帝还站在这里,因为他刚刚才赏罚分明,因为他用自己身为大明天子的信用,为这小小的一顿饭做了担保。 所以,无人敢闹,也无人会信不过他。 用皇帝的信誉来保证一顿饭的公平,这简直就是牛刀杀鸡,大材小用。 朱由检不禁摇了摇头,为自己刚才的生搬硬套感到有些好笑。 他心中默默念道:人无信不立,军无信不战。 古人诚不我欺。 他背着手,又踱步到校场另一边,那些落选的士卒也正在吃饭。 这边的饭菜,看起来和勇士那边差不多,同样是栗米饭,只是锅里少了那诱人的肉食,但也是每人有几条咸菜根。 众人见皇帝走了过来,原本狼吞虎咽的动作,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许多,眼神中带着一丝敬畏和不安。 朱由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一圈,然后便转身回到了勇士这边。 此时,士卒们大多已经吃完了饭,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回味着口中的肉香。 朱由检示意孙应元和那些新任的伍长们,以及帮忙的内侍们上前吃饭。 等到所有人都吃完了,朱由检这才上前,打算自己也盛上一碗,尝尝这大锅饭的味道。 然而,他刚一迈步,高时明却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抢先一步,端着一个托盘,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托盘上,是一碗早就盛好的饭。 碗是宫中带出来的白玉碗,晶莹剔透,干干净净。 饭,还是锅里的栗米饭,但却精心地挑选过,没有半点锅巴。 饭上,还厚厚地迭了一大层肥瘦相间的肉块,一看就是从锅里最精华的部分捞出来的。 “陛下,这份……已经试过了。” 高时明低着头,轻声说道。 朱由检伸向饭勺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他看着眼前这碗被“特殊照顾”的饭,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他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终究是皇帝。 他可以和将士们穿一样的衣服,可以和他们吃同一锅煮出来的饭菜,但他永远无法真正地和他们“同甘共苦”。 因为他是君,他们是臣。 这道无形的鸿沟,从他坐上龙椅的那一刻起,便已经存在了。 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慨,轻轻叹了口气。 势位之移人,岂独士大夫哉? 权力和地位,改变的又何止是那些文臣武将,连他自己,也身在其中,无法挣脱。 “高伴伴,有心了。” 他最终还是接过了那碗饭,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站着,一口一口地扒着饭。 周围,原本还有些嘈杂的勇士队列,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围绕着各自的伍长静静地坐着,目光全都汇聚到了那个独自吃饭的年轻皇帝身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古怪的氛围。 所有人都觉得心里怪怪的,却又说不清楚,究竟是哪里奇怪。 那可是皇帝陛下啊,居然也要亲自吃饭吗? 啊,不是…… 是居然也吃和他们一样的饭吗? 不应该山珍海味,每个菜只吃一口吗? 朱由检费力地咽下最后一口饭。 他站起身,走到将士们的中间。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移动。 他本想像前几日在朝堂上那样,发表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鼓舞一下士气。 但话到嘴边,他又觉得,似乎没有那个必要了。 信任,不是一次演讲就能建立的。 规矩,也不是一次赏罚就能树立的。 他站定在众人面前,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充满期待的脸庞。 然后,他用一种清晰而洪亮的声音,下达了今日的最后一道旨意。 “传朕旨意!” “在场所有勇士,另起一营,赐名‘勇卫’!” “凡入此营者,每月发粮两石!” 此言一出,满场静默了一瞬。 随即,如同火山喷发一般,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有人,包括孙应元在内,全都激动地跪倒在地,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呼着这三个字。 他们的脸上,洋溢着的是最真诚的喜悦和最狂热的崇拜。 这一刻,朱由检知道,真正属于他自己的第一支军队,终于诞生了。 【本章史料】 1.我也奇了,我怎么每一章都能找到些稀奇古怪的史料来写。我这要放正文里,能水多少字数啊! 2.关于京中士卒的吃饭问题,是这样的: -锦衣卫四季都吃京粳,也就是南直隶的白粮,最上等的大米,和宫里一个级别——那个大汉将军也是如此。 -在京的其他卫所二月吃通粟,也就是通州仓收的小米 -八月吃京粟,也就是其他地方来的小米 -其他时间训练时吃京粳(好货),休息时吃通粳(陈货) 最后,这两章是7月26日应该更新的哈,我为了剧情连贯,拼了命码出来了,凌晨就发出来。 ——你们明天白天可别说,作者作者你今天怎么不更新了…… (本章完) 第34章 此书必定完本!立贴为证! 第34章 此书必定完本!立贴为证! 早期书友,可能知道,我是一个纯新人,这本书是一怒之下开的。 然而写这本书是很痛苦的,这种痛苦来自两个地方: 1.要找很多史料,而且不是找到就算,清修明史、文人笔记的夸大等都要互相甄比,才能采信。 2.我很害怕写不好这个故事,毕竟我是个新人,这样就辜负了历史上那些其实很棒的人物。 事实上,开书到今天是第19天,我还是不知道这本书到底好不好看。 说不好看吧,朋友们的月票、打赏、评论框框框地砸,甚至是同期新书里表现最前列的了。 说好看吧,他收藏又很慢,每天就+100,+50,+130这样上下起伏。 —— 最蛋疼的是,通过写书来赚钱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性价比很高的途径。 我在互联网干了十几年,现在已经半退休状态了,日常做点项目、搞搞理财,至少是不担心饿死了。 然而自从写这本书开始,我几乎所有手里的事情都陆续停掉了。 虽然我的太太很支持我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但其实我自己也会忍不住怀疑应不应该继续。 这本书了不起2000订? 算下来一个月也就一万? 这种投入产出比实在太低了,我真的要1年、2年的时间去做这么一件事情吗? 真的要把自己的爱好,变成自己的职业吗? 所以我几乎每天睁开眼睛,都在太监和不太监之间徘徊。 然后看到那些月票、打赏、评论、推荐票等等,又鼓起心气继续动笔。 又或者是突然想到一些很棒的情节、又看到历史上一些很好的人,但却又不为人知,于是又激情满满开始动笔。 —— 但是,刚刚,我100%确定,我是一定会用高质量(我最大努力)完成这本书。 因为! 我发现! 我以前最喜欢的一本历史小说的作者,居然也在看这本书! 为了避免“蹭流量”这种嫌疑,我就不说他是谁了。 但这是真的!我不是无中生有来给这本书贴金。 甚至他都不一定真的喜欢这本书,或许可能只是职业习惯看看新书如何而已。 我也并没有“你看xxxx都看我的书,我这书一定很棒”的这种意思。 只是这对我一个十几年的老书虫来说,实在太震撼了t-t 这就像你喜欢唱歌,去街头卖唱,突然发现路边那个认真听的人好像是周杰伦! 然后他还对你说:“哎哟,不错哦!” —— 就是这样了,立帖为证! 此书必定完本! 不完本不是中国人! (本章完) 第35章 人贵有自知之明(一更) 第35章 人贵有自知之明(一更) 宣布完成立勇卫营的旨意后,朱由检干脆让原有营卒都解散,单单留下勇卫营。 六百个伍长各自带着三五个人,歪歪扭扭在校场上列了个稀稀拉拉的队列。 看起来比原本还要散兵游勇。 但这也没办法,军队最重要的就是组织度。 整个组织被他原地打散了,提上来六百个各自平级,互不统领的伍长,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然后临时赶制兵牌,又让各人认准队伍,闹哄哄地搞了一下午,那些散出去帮忙的内使们各个喊得声嘶力竭。 忙完这些事,转回到乾清宫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秋日的太阳斜斜地挂在天边,金黄色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地砖上洒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朱由检急匆匆走进大殿,端起茶壶对着嘴就是一通猛灌,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他的脸颊红彤彤的,此刻依然有些发烫。 今天在校场上,那一声声“愿为陛下效死”,依然在他脑海中回荡。 手握利刃,杀心自起啊。 他这下终于能理解赵匡胤、李世民、judy的感受了。 暴力,是这个世上大部分问题的解法——哪怕这些解法往往不是最优的。 他放下茶杯,心中的潮水慢慢平复,努力恢复到那个冷静到近乎冷漠的皇帝模式。 “徐应元。” 他站起身来走到屏风前,在大明混一图旁边,正是一副京城戍卫图。 一直垂手侍立在旁的徐应元,立刻趋步上前,躬身道:“奴婢在。” “朕今天看北安门往西,靠近十刹海那边,似乎有一大块空地?”朱由检说着,手指点在了地图上兵仗局隔壁的一片空地。 “陛下说的是这里?”徐应元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随即答道:“回陛下,那块地并无主人。照着祖制,皇城左近,要么是内宫、外廷的衙门所在,要么便是上直亲军的驻地,其余地方,一概不许百姓起造房屋的。” 朱由检点点头,这和他预想的差不多。 他转过身,重新坐回御案后,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那你去安排一下,明日一早,就让勇卫营的驻地挪到此处。营房、马厩,抓紧时间建造起来。” “还有盔甲、战马、军袄等,也从盔甲厂、兵仗局、太仆寺等地着人补齐。” “另外,把今日选出的那六百多名暂代伍长,都给朕统计一下,看看有多少人粗通文墨。明日下午,把这些通文墨的,都叫进宫来,朕要亲自考校,选拔队官和把总。” 朱由检一口气说完,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微微喘了口气。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他们的伙食,以后就让光禄寺一体负责,标准和大汉将军一样,全用最好的京粳。月俸两石,也不要再走五军都督府的账了,直接从内供用库支取。” 这一连串的命令,让乾清宫内的气氛都为之一凝。 常规时节的兵事调动,不管建军、驻地、人事、粮俸,都是有固定流程的,肯定要经过五军都督府、兵部去下达。 以皇帝中旨,亲自抓住3000兵马,这事只有武宗皇帝才干过! 徐应元心中一凛,立刻躬身领命:“奴婢遵旨!” 然而,就在此时,一直站在旁边默不作声高时明,却突然抬起头,似乎有话要说。 朱由检眼光一扫,高速运转的脑袋此刻好用得很,顿时猜到几分缘由。 他没等高时明开口,便直接抬手打断,“内府的粮食不会不够吧?” 高时明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瞬间被堵了回去。 他微微一愣,旋即拱手道:“陛下明鉴万里,内供用库……恐怕确实支应不了这三千人的口粮。” 朱由检脸上顿时悻悻。 他之前太过高兴,一时忘了这一遭。 我大明明朝的财政体制,向来是量出为入。 也就是说,朝廷会根据每年固定的支出,来确定向地方征收多少钱粮。 内府的用度也是如此,每年从南方征收上来的“白粮,基本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早就安排得明明白白。 整个内廷,包括宫女、太监、杂役等等,加起来也不过两万人上下。 现在突然要增加三千名精壮士卒的伙食和粮饷,真正要落实是要大量时间去调配、挪移的。 “内供用库的白粮,一年定数是多少?”朱由检问道。 高时明不敢怠慢,连忙回道:“回陛下,内府白粮,如今一年的定额,是十七万六千石。” 十七万六千石…… 朱由检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 三千人的勇卫营,如果按日食二升的标准精锐饭量,一年纯干饭就需要两万多石。 如果再加上每人每月两石的月俸,那一年就是七万多石。 两者加起来就是九万石。 这么算来,内府的白粮,甚至将将能养上两营兵马。 但是…… 他看了一眼高时明和徐应元,只能放弃这个妄想。 朱由检搓了搓有些发烫的脸,让自己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一下。 他还是有点操之过急了,就像小孩子刚拿到心爱的迪迦一样,恨不得什么最好的都给他。 他想了想,转头对徐应元说:“罢了,粮草之事,暂且还按京营旧制来吧。” 这是一个妥协,也是一种无奈。 他随即又问道:“不过,全员月给两石军俸,这个能做到吗?” 这一次,徐应元答得很快:“回陛下,这个没问题。只要还在京营的编制里,按旧制发放,五军都督府那边不敢克扣。” 朱由检点了点头,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钱粮之事,急也急不来。先把军心稳住,把架子搭起来,才是最重要的。 他沉吟片刻,又想起一件事。 “京城里,是不是有个武学?” 徐应元答道:“是的,陛下。就在黄华坊的智化寺边上。” “嗯,”朱由检应了一声,“明日,也请几名武学最好的教师进宫来,朕要看看,他们平日里都教些什么。” “另外,把戚继光的《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还有往年武举最好的考卷,都给朕找来,朕要看看。” 朱由检说完,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他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穿越,更没想过会成为一个皇帝。 但没事,他非常有自知之明。 和平年代长大的,可能是个好皇帝,是个好的改革家,但大概率应该不是什么霍去病式的军事天才。 什么三段射,什么军师旅营,什么特种作战,先搁一下吧。 先贤有言——不对,后贤有言,没有实践就没有发言权。 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先去尊重这个世界里,那些用真刀真枪,用无数人的鲜血和生命总结出来的经验。 戚继光,就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军事家。 在江南打倭寇,做鸳鸯阵,到了蓟镇,又做车营,先看看他的兵书熟练一下。 后面再把这个时代前线趟过刀子的勇士叫过来一对一请教一下,才有资格对军事改革、军事行动指手画脚。 就在朱由检沉思之际,一名小太监匆匆从殿外走了进来,在马文科耳边低语了几句。 马文科听完,脸色微微一变,快步走到御案前,躬身禀告。 “陛下,刘老娘娘……请您去慈宁宫一叙。” 靠在御座上的朱由检缓缓睁开眼睛,脸上一时间全是茫然。 今天好多人投票、鼓励,祝福 我不会以为这完全是因为这本书特别好 这很有可能就是一场“吾孰与徐公美”——吾友之美我者,私我也。 但这也很棒了!谢谢大家,我会努力写,好好写,写完它的! 【本章史料】 1.前面有说到明朝的赋税是很吊诡很复杂的,很多部门都有直接征税的权利 2.这一章的“内府粮草”,其实就是其中一项征税。 3.也就是“江南白粮”,这个和每年400万石的漕粮不是一回事哈,每年大概17万石左右,其中: - 1万给皇帝,六宫等用 - 6万给内使(宫女和太监) - 6万给光禄寺(用于祭祀、官员赐筵席等) - 4.5万给官员发俸禄(因为很多俸禄都折钞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收这等高档米的) ——吴智和《明代江南五府北差白粮》 4.另外这个项目近乎全收本色,几乎不折银,皇帝老儿哪怕是江南闹灾害,也几乎不通过折银来减少的。本色这样理解就好,你卖馒头的,今年要交1000块税,现在不让你交现金或钢镚,让你押解500个馒头去北京,这就是本色交税…… 5.详细情况后面再说吧,后面改革肯定会动内宫和江南的 p.s明天还有一更 (本章完) 第36章 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二更) 第36章 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二更) 肩舆轻轻摇晃着,朱由检闭着眼,任由思绪在脑海中翻腾。 直到这一刻,他才从原主那驳杂的记忆深处,将“刘老娘娘”这个称呼与具体的人对上号。 刘昭妃,万历皇帝的妃子。 一个熬死了万历、熬走了泰昌、又送走了天启,如今已近七十高龄的四朝老人。 朱由检内心有些无奈。 登基这几日,他事事亲为,全凭自己后世的知识和这具身体的本能记忆在处理朝政。 只有在遇到不解之事时,才会像翻书一样去查阅原主的记忆。 不想今日竟闹了个乌龙。 他还以为如今宫中执掌太后印的是皇嫂张嫣,却忘了,只要这位刘昭妃还在,慈宁宫便轮不到张嫣来住。 难怪皇兄大行之后,张嫣便移居了慈庆宫。 只是,记忆中这位刘老娘娘,一生谨慎,与世无争,几乎从不干预任何政事。 为何偏偏在今日,这个他刚刚以中旨绕开兵部和五军都督府,成立了新军“勇士营”的节骨眼上,召见自己? 是谁的反应这么快? 思索间,肩舆缓缓停下,慈宁宫到了。 他收敛心神,整了整衣冠,在内使的指引下,步入殿中。 殿内很安静,只闻得淡淡的檀香。 一位老妇人正躺在窗边的躺椅里,身上裹着厚厚的锦被,似是已经睡着了。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苍老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朱由检摆了摆手,示意左右噤声,自己则寻了个位置,安静地坐下等候。 等待的时间是无聊的。 朱由检的思绪开始乱飞,他想到了后日即将拿到手的起复名单。 徐光启、孙承宗、袁崇焕……这些后世如雷贯耳的名字,都将重新回到大明的政治舞台。 这比起什么黄立极、施凤来,要带感太多了。 他即将与这些史书上熠熠生辉的名字,同台竞技,一同将大势扭转。 还有谁呢? 他努力在脑海中搜索着,前世读史浮光掠影时留下的些许记忆. 对了,李自成!我知道他是银川驿卒! 可是这银川在哪里?在宁夏吗?明朝现在好像没有宁夏,只有陕西啊! 他几乎要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想要立刻下旨去寻访此人。 这可是能与皇太极并列,亲手埋葬了朱明王朝的掘墓人! 至于唯物史观所说的,没了李自成还有张自成? 管他呢,就当是收集一张历史传奇ssr也好啊! “叮——” 他心神激荡之下,动作稍大,牵动了腰间的玉佩,发出一声轻响。 躺椅上的刘老娘娘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朱由检立刻起身,快步上前,躬身行礼。 “皇伯母慈鉴,皇帝臣由检,谨问安。” 刘老娘娘的眼神有些许迷茫,但很快就变得清明,她看着眼前的朱由检,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是德约来了啊。”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缓慢,“快坐下吧,等了多久了?” 她又转向旁边的宫女,带着一丝嗔怪:“皇帝来了,怎么也不叫醒我。” 宫女们只是笑着,并不畏惧,其中一个伶俐的上前为她掖好被角。 刘老娘娘在宫女的搀扶下,慢慢从躺椅中坐直了身子。 她仔细端详着朱由检,感叹道:“一转眼,你已经这么大了,我的印象里,你还是那个跟在先帝身后,不爱说话的小孩呢。” 朱由检恭敬地回话:“臣由检一直都记得皇伯母的疼爱,去岁您恩赏的茶叶,如今还在喝着呢。” 刘老娘娘笑了笑,那笑容让她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伯母今日叫你来,其实不过是受人所托罢了。” 朱由检心中一凛,他直起身子,认真地看着这位历经四朝的老人。 夕阳的余晖从窗外斜射进来,落入他的瞳孔,显得幽深不见底。 刘老娘娘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真像啊。” 朱由检有些疑惑。 “你和你皇祖父年轻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刘老娘娘的语气幽幽,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不是说样貌,而是这股子气。” “君子豹变,其文蔚也。你登基不过数日,便轻易扫除魏逆客氏。” “更难得的是在殿上烧书收心,宽严相济,拿捏人心。” “这股子气象和手段,比你皇祖父当年,还要盛上几分呢。” 人老了,她不得不喘了口气,这才继续说道。 “那时候,张太岳刚走,他一心要大展拳脚,整日想着做一个圣明君王。” “京师大旱,他斋戒沐浴,亲自从宫中步行到天坛求雨,当时大明天下,何人不以为圣君降世?” “可是,后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刘老娘娘伸出她那只布满褐色斑点、皮肤干枯的手,轻轻握住了朱由检的手。 “孩子,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今日的这股锐气,是天下之福,可千万要记得,无论将来遇到多大的挫折,都要守住这颗本心,坚持下去才好。” 朱由检心中震动,他能感受到这位老人话语中的真诚与期盼。 他再次起身,郑重地躬身行礼:“皇伯母教诲,臣由检,谨记于心。” 礼毕,他还是不太确定今日这场见面的原因,试探着问道:“不知……皇伯母今日是何人所托?” 刘老娘娘闻言,突然调皮地眨了眨眼。 “是谁托的不重要,左右不过是那群承平已久的勋贵们,看你动作太大,心里不安罢了。” “我反正是把你叫来坐了一趟,他们可不能再说我这老婆子没出力了,总不好再来叨扰我的清净。” 她略微喘了一口气,又略带欣慰地道,“我老朱家,终究是又出了一个麒麟儿啊。”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家常,朱由检便要起身告退。 这时刘老娘娘突然开口:“若是日后,事有阻滞,不妨去寻英国公聊一聊。” 朱由检身形一僵。 只听她继续说道:“他年轻的时候,可不是如今这个样子,也曾……有一股气在的。” 这话说罢,幽暗的房中,老妇人已经又躺回了躺椅中,闭上了双眼。 侍女们一左一右,将躺椅推得一晃一晃的。 朱由检只是沉默片刻,脸上就露出温和笑意:“皇伯母,由检知道了。” 我要恨死我自己了,我明知道要尽快开启第二次朝会,然后快速到各个著名人物起复,进入大高潮情节。 可我就是忍不住写这些有的没的人…… 【本章史料】 1.如文中所说,刘昭妃才是目前宫中的“太后”,他管着太后印,张嫣不是太后,只是“皇嫂”而已。 2.周皇后,周钰,长秋宝宝,就是当初选秀的时候刘昭妃一眼相中的,张嫣当时觉得周钰并不合适,因为她的年龄最小,体质也瘦弱。刘昭妃说,“周氏现在虽弱小,以后必然要长大的。”于是亲自点选周钰为信王妃。 3.史实上,崇祯有一次去请安,不自觉竟然睡着了。刘昭妃也不见怪,让宫女不要打扰他,又取来衣袍为崇祯盖上。 4.崇祯不久后惊醒,道歉说:“今苦多难,两夜省文书,未尝交睫,在太妃前,困不自持如此。”太妃为之泣下——《明史·卷一百十四》 5.你问我写这章有什么情节推进,其实只有一点点。我更多只是想让朱由检,也静静等着刘太妃睡醒一次而已。 青史多少遗憾事,尽付悠悠,唉。 (本章完) 第37章 大明皇帝勤政的半天(求月票) 第37章 大明皇帝勤政的……半天(求月票) 八月二十八日,例行朝会前一天。 朱由检用过早饭,活动了下筋骨,跃跃欲试地坐到御案之前。 御案上堆着小山一样的题本,正等着他的临幸。 登基数日,百官题本皆是由司礼监整理后,再择要事汇总给他。 但毕竟是第一次做皇帝嘛,他还是想感受一下勤政的皇帝是个什么体验。 另外直接接触第一手信息,也好对这个破落帝国有一些更全面的认识。 毕竟实践出真知,后人诚不我欺。 他随手翻开第一本:《湖广巡抚题请烈妇庞氏旌表疏》 事情并不复杂,但这文官文绉绉的,把一件小事写得又臭又长。 大概内容是说湖广黄陂“熊于宣”这个恶霸,想强占袁三才之妻庞氏。 庞氏宁死不从,先亲手杀死自己两个年幼的女儿,随后自尽。 是故当地地方官申请给他授予“烈妇”称号。 牛逼! 离谱! 狗x的! 朱由检送上三个感叹号,一开始的好心情瞬间无影无踪。 他扭头问侍立一旁的高时明:“这熊于宣,如何处置了?” 高时明躬身答道:“回皇爷,刑部原依律判了戍边。先帝觉得不足以赎其罪,特旨处斩,已然行刑了。” 朱由检心头的火气这才顺了些,提起朱笔,在奏疏上批下“照办”二字。 接着又翻了十几本,大多是出派请示、官员调动之类的琐事,看得他太阳穴直跳。 他站起来活动下筋骨,伸了伸懒腰,又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身旁的高时明。 对方依旧如木雕泥塑般站着,脸上无悲无喜。 难怪司礼监能与外朝分庭抗礼,这根本就是被逼出来的啊。 如果说厂卫是皇帝的手脚耳目,那司礼监便是外置大脑。 毕竟不是谁都如朱元璋一样,能够日批两百题本,常年不辍的。 不愿意放权给文臣,那就只能放权给内臣了。 只是这外置大脑再好用,也不可能完全忠诚。 就算忠诚,也会慢慢产生自己的私欲。 而这些私欲必定会找到自己最舒适的寻租空间,然后慢慢侵蚀扩大。 国朝之事,从来如此,向来如此。 他叹了口气,将这不合时宜的念头暂且压下,继续埋首于题本之中。 就算要改动,那也是以后的事了,先把眼前对付过去再说吧。 明天这题本还是得让司礼监帮忙过一下,不然天天如此,真是什么事也不用干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已经两眼无神,头脑发昏之时,一份题本的名字让他瞬间惊醒。 《登莱巡抚孙国桢题东江毛文龙请功并颂厂臣》。 哟,毛文龙! 已经数个世纪没看过你的名字了,朕实在好生想念。 他精神一振,连忙打开。 题本中是关于丁卯之役中毛文龙大捷的请功战报。 所谓丁卯之役,今年春夏时,后金女真入侵朝鲜之事也。 朱由检一路翻看,心中思绪起伏。 没想到自己登基后,收到的第一份关于女真的消息,竟来自东江,而非宁锦。 这可是丁卯之役啊! 然而现下的大明除了他以外,再无一人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甚至还以为东江又有了一场大捷。 但这场发生在朝鲜的战争,却深刻影响并推动了整个天下的大势。 要知道后金女真之强横,和传统草原部落的强横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们实际上并非游牧民族,而是渔猎起家,后面又推动了手工业、农业的发展。 其中以辽东汉儿为奴,耕地冶铁。 从而获得农耕文明天然的生产力优势,使得粮草、军备都能与大明抗衡,甚至在局部略有胜出。 以女真、蒙古、少数包衣为军,专职征战。 在军备和骑兵优势的加持下,又附带了高强度训练带来的战斗力。 在这两者的基础上,迭加先军体制更高的效率和连战连胜的气势,这才造就了如今女真的威势。 而丁卯之役中,女真逼迫朝鲜签下了城下之盟。 正好缓解了他们当前的两个致命弱点——粮草和东江。 从此,东江镇的外部环境急剧恶化,而女真则从朝鲜获得了稳定的粮草,并得以腾出手来,放心大胆地西征蒙古诸部。 从这里开始才有崇祯二年的“己巳之变”。 女真从蓟镇长城三路破口,胡骑直入京畿,生民遍地哀嚎。 然后袁崇焕凌迟、东林尽斥,厂卫再起,复社于江南成立,直到崇祯十七年煤山自缢。 而这一切——其实正是起源于这场丁卯之役。 高时明疑惑地抬起头,看向呆坐的朱由检,不明白这份奏折为什么看了这么久。 他抬眼一瞧,将孙国桢这个名字牢牢记在心中。 朱由检继续往后翻阅,历史的沉重感很快被啼笑皆非取代。 因为这位登莱巡抚孙大人,题本的后半截全是对魏忠贤的吹嘘遛马。 什么我们团结在厂臣的旗帜下,尽心竭力。 什么厂臣高居庙堂,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云云。 这就是天启年间经典的政治生态了。 你做任何事情,如果不把首功归于九千岁魏忠贤,那便是大大的不识时务。 但反过来,只要带上魏忠贤,小过变无过,小功变大功。 如果再能为魏忠贤修几座生祠,叩拜如同义子,那更是扶摇直上九万里,今朝谁敢不识君了。 朱由检越看越乐,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他转头看向高时明:“这位孙国桢,是何许人也?” 他倒不是想降罪,只是单纯觉得这位孙大人有些可怜又可笑。 魏忠贤的尸体都凉了几天了,他这个时候上题本,换做别的皇帝,那简直是找死啊。 高时明不知道朱由检在笑什么,只能谨慎回道。 “回禀陛下,孙国桢是万历四十一年进士。” “天启四年时,亲率舰船数十,驰援澎湖之战,力克红夷,使澎湖重归大明疆域。” “此后廷议推选登莱巡抚,此人便以此海战经历中选。” 朱由检脸上的笑容不由得一收。 这世间人事,果真不是黑白分明。 没想到这登莱巡抚,媚事阉党之人,竟然也曾是南洋之上抗击外寇的勇士! 南洋、红夷、郑芝龙…… 这些事情放在承平年间又哪里不是大事呢? 只是在这神州陆沉的王朝末年才显得那么不引人注目罢了。 他沉吟片刻,提起朱笔,在题本上缓缓写道:“上报之功,朕已尽知。厂臣旧事,勿复再提。愿卿……” 停顿一下,又认真地写下一句半通不通的打油诗 ——再继南洋英雄气,更复辽东旧河山! 【本章史料】 1.老朱真牛逼,朱由检看的还是票拟过的题本——也就是阁臣们给了意见的。老朱看得则是原始版本,意见都要自己给。 2.庞氏一事为史实,但史书不过简简单单一句话而已。后人再也无法得知她当时究竟面临多大的绝望才能做出这么惨烈的事情。 3.孙巡抚这奏疏也是真的,27号,也就是昨天递上来的,此时魏忠贤刚死3天(乐)。 4.丁卯之役,发生在天启七年正月,后金起兵三万,先击退毛文龙,然后十三日正式进攻朝鲜。十余天后,没出二月,就逼迫朝鲜议和了,结为兄弟之国。这个战役有很多细节,我就不吊书袋了,大家往后看就行,这事会是辽东边事的线头——就如那三本贪官名册一样。 5.关于称颂厂臣一事全为史实,给你们随便找一段:“厂臣魏忠贤矢荩报国,殚赤筹边…内镇诸臣策励绸缪,又善体厂臣之心”——黄立极写的(黄阁老当场社死哈哈) 稍晚或许还有一更,如写不出则明日下午6点 (本章完) 第38章 大明武举高考题!(求月票) 第38章 大明武举高考题!(求月票) ——再继南洋英雄气,更复辽东旧河山! 好不容易憋出这句破打油诗,朱由检感觉所有的才华已经耗尽。 他又把剩下的题本简单扫了一遍,全都是一些繁杂小事而已。 他心中疑惑,转头看向高时明,“昨日题本全都在这里了吗?” 高时明认真答道,“回陛下,昨日一百七十二本,今早递进宫来的四十三本,均在此处了。” 朱由检这下更不明白了。 他昨天那么大的动作,简直是把肆无忌惮写在了紫禁城大门上。 这群文臣勋贵怎么就如同鹌鹑一样,一言不发? 那昨天去找刘太妃说情又是谁?不会是英国公张惟贤吧? 搞啥呢?我真正的改革还没开始,你这帝国腰胆怎么能第一个拆我台? 他沉吟片刻,还是选择先相信刘太妃的嘱咐,直接吩咐道,“你去唤英国公下午入宫来见。” “另外……”朱由检微微停顿,略带尴尬“明日开始,题本还是由司礼监整理后再与朕汇报吧。” 高时明躬身应是,然后又轻轻问道。 “陛下,武学的老师和粗通文墨的三百余名伍长都到了,要作何安排?” 朱由检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长叹一声,“先唤老师们进来吧。” …… 很快,脚步声由远及近。 御马监掌印太监徐应元走在最前,他身后,跟着三个人。 只一眼,朱由检心中的那点期待,便沉下去了大半。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徐应元领错了人,把翰林院待诏的老秀才给带来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胖子,整个人圆滚滚的,像个弥勒佛。 走起路来,气喘吁吁,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中间的是个瘦子,身形单薄得像根竹竿,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脸色蜡黄,眼窝深陷,一身灰色的长衫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更显得他穷酸潦倒。 最后面的是个老者,年纪看起来已过甲,头发白,胡须也有些杂乱。 他背微驼,脸上布满了风霜的痕迹,但眼神却还算清亮。 朱由检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总不能和武侠小说里写的一样,越是奇形怪状,越是身怀绝技吧? “臣……臣钱宽(孙立、李儒),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人一进殿,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颤抖。 尤其是那胖子钱宽,因为动作太猛,额头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对他们这些一辈子怀才不遇的落魄文人来说,能得见天颜,已是祖坟冒了青烟。 朱由检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平身吧。” “谢陛下!” 三人战战兢兢地站起身,依旧低着头,不敢直视天颜。 朱由检的目光转向了老者李儒,想来年长之人,总该稳重些。 “李教习,朕且问你,如今的京师武学,每日都教授些什么?” 李儒闻言,身子一颤,连忙躬身答道。 “回……回陛下,武学之中,学生需从《小学》、《论语》、《孟子》、《大学》中择一为经。” “再从《武经七书》、《百将传》中择一为纬。” “每日,教授其中章句约莫二百字。” 他犹豫了一下,又赶紧补充道。 “若有天资聪颖、志向高远者,亦可不受此限,自行研读。” 朱由检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 经义就不说了,那武经七书是不是太不接地气了一点…… 他耐着性子继续问道:“那……戚少保的《纪效新书》、《练兵实纪》之类,可有教授?” 此言一出,三位教习都是一愣,面面相觑,神色间都有些迟疑。 最终,还是那个看起来最畏缩的瘦子孙立,鼓起勇气,向前一步,低声说道。 “回陛下……武举乡试、会试,皆不考戚少保之兵法,故……故而学中通常是不教的。” “若有学生自愿,可……可自行寻阅。” 不考,所以不教。 好一个“不考,所以不教”! 朱由检心中一股无名火起,却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向徐应元。 徐应元立刻会意,躬身道。 “陛下,孙教习所言属实。” “这武学教什么,全看武举考什么。” “昨日陛下吩咐下来,奴婢赶紧收罗了各科武状元中选时的策问文章。” “这一篇就是如今武学之中最热门的绝世好文。”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迭纸,由小太监呈了上去。 “绝世好文?” 朱由检被这四个字勾起了一丝兴趣,那不就等于武林江湖中的葵宝典? 他接过试卷,展开第一页。 姓名:文质。 骑射:九矢八中。(武举标准为中三) 步射:九矢三中。(武举标准为中一) 单看这弓马娴熟,倒也算是个不错的武人。 再往下看,是考官们的评语。 考官郎中聂:“选君,非止因君之文采,更因君之忠义正气,跃然纸上!” 都给事中凌:“君之策论,莫非周之吉甫、方叔于今再世乎?” 给事中王:“好文!此等雄文,当发往九边,令诸将传阅,以正其心,以明其志!” …… 朱由检看着这些毫不吝啬的溢美之词,心中的好奇愈发浓厚。 他摆了摆手,示意殿内众人安静,自己则凝神细读起来。 策论第一问,开头便起得格局恢弘: 古之用兵,善师者不阵,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亡。 兵法云:以正合,以奇胜。 请结合韩信之击龙且,王霸之遇王郎,周瑜之赤壁,谢玄之淝水,李愬之淮蔡,郭子仪之泾阳,评述此数役之成,为天幸,抑或人谋? 其合于兵法与否? 今边事孔棘,上求才若渴,诸生为将,将何师焉? 好题目! 朱由检心中暗赞一声。 这题目出的极有水平,直指战争的核心——决定胜负的,究竟是运气还是谋划? 是奇谋诡计还是堂堂正正? 一股好胜之心,从朱由检心底油然而生。 他好像回到了后世的考场上,这道题目上正正写着几个大字——附加题:15分。 他没有急着去看那状元文质的答案,反而在心中默默为自己构思起腹稿来。 就以韩信潍水之战击败龙且为例。 潍水之战中,韩信佯败,诱使龙且率领的齐楚联军渡河追击。 待其半渡之时,掘开上游用沙袋堵住的河堤,大水奔涌而下,将敌军一分为二。 随即,韩信回师猛击已过河的敌军,斩杀龙且,大破敌军。 此题的关键何在? 朱由检的手指,在光滑的御案上轻轻叩击,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本章史料】 1.关于武学教授内容来自《明会典》,不过我省略了一小块内容没说,他们如果遇到卫所操练,是需要分成两班轮流参加的。 2.但是选拔标准、策问试题、状元的回答这些都是真的,来自嘉靖三十二年的武状元试卷,包括这些考官评语也都是真的。我只是把原本很难懂的古文,稍微改成了比较易懂的古文,然后有些内容做了白话概括。 3.京师武学在黄华坊,智化寺边上,朝阳门口,勋贵、京畿卫所子弟会到这里读书。 下一章会公布我(朱由检)的答案,更新时间为7月29日凌晨0点,大家要不要做一做这道题目? 看看现代人和明朝人的解题思路到底差在哪里。 答得好的,可封天策上将军哈哈! 最后通告个好消息,因为各位的月票、评论、追读、推荐票等支持。 本书在今日凌晨从新书榜100名开外,顶着这个破书名一路冲到了第32名,新书历史榜冲到了第6名!推荐榜冲到了全站352名! 虽然只是因为周一数据洗牌,我侥幸偷鸡,但是也非常开心了~ 感觉写这本小说本身,就是在创作一篇爽文故事——汝剑利,吾剑未尝不利! (本章完) 第39章 开军校!开军校!开军校!(求月票) 第39章 开军校!开军校!开军校!(求月票) 潍水之战,韩信击龙且…… 一阵思虑过后,朱由检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 在他看来,这一战的关键无非四点。 其一,组织度。 佯败之术,对军队的纪律和组织能力要求极高。 稍有不慎,佯败就会演变成真败。 一支训练有素、令行禁止的军队,才能在混乱的战场上收放自如。 如李愬雪夜入蔡州,听起来浪漫无比,但背后却是强到爆炸的组织度。 “大风雪,旌旗裂,马冻死者相望……人人自以为必死,然畏愬,莫敢违。” 换做如今的大明卫所,甚至辽东精锐,要执行这样九死无生的战术指令,恐怕早就原地溃散了。 其二,可行性。 用沙袋在潍水上游筑坝,是否真能积蓄起足够的水量? 仅凭人力一个个搬开沙袋,能否瞬间形成摧枯拉朽的冲击力? 战场的选择,季节的考量,天气的变化,是否会导致意外情况发生? 想必韩信在定下计策后,肯定提前派人做过充分的调查、演练,才选定潍水作为最终战场。 其三,战果扩大。 大水隔断敌军,固然能制造出局部的兵力优势,但也意味着放弃了全歼敌军的机会。 若想将战果最大化,就必须提前在对岸部署骑兵部队。 这样敌军溃败之时,才能进行追击和包抄,将击溃战升级为歼灭战。 其四,风险预案。 兵法云,未虑胜,先虑败。 万一龙且不上当怎么办? 万一水势太小,未能有效分割敌军怎么办? 这些意外情况,都必须有相应的预案。 比如,准备接应的预备队,提前构筑撤退路线上的营寨堡垒,与过河部队约定好变数方案等等…… 朱由检在心中将这四点反复推敲,自觉已无疏漏,这才胸有成竹地翻开了那篇被誉为“绝世好文”的答卷。 初看此文,朱由检的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欣赏的微笑。 好文章! 武状元文质,显然深谙兵法之道,且逻辑清晰,层层递进。 开篇,文质便提出了“奇正相生”的核心论点。 他认为,用兵之道,在于“虚实”与“奇正”的变化。 善于料敌者,常击虚避实。 善于胜敌者,在因正设奇。 紧接着,文章以韩信、光武、周瑜、李愬等数个经典战例,深入剖析了奇谋的本质。 ——正是知彼知己,洞察敌情。 无论是韩信的囊沙堵水,还是周瑜的火烧赤壁,其成功的根本,都在于对敌人心理、形势的精准把握,而非单纯的兵行险着。 看到这里,朱由检不禁略微惊叹。 这古人确实能耐,他自己的答案太过关注实操,反而没有这个开篇立意高深了。 然而,当他继续往下读,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收敛,眉头也随之蹙起。 文章在论述完奇谋之后,笔锋一转,开始对“奇”进行分级。 文质认为,韩信、周瑜等人的奇谋,终究只靠精密的计算来取胜。 这不过是“智之奇”罢了。 比这更高一筹的,是“德之奇”。 他以郭子仪单骑退回纥为例,认为郭子仪的成功,不仅仅是智谋的作用。 更是他平素忠义素著,威望深孚人心,是以德服人,这才是更高明的奇。 而最顶级的奇,则是“神之奇”。 如王霸在滹沱河边,以河冰已合的谎言稳定军心,而河水竟然真的冻结。 文质认为,这已经是天人感应,非人力所能及,近乎于神了。 朱由检此刻的感觉如同吞了苍蝇一般。 神tm的神之奇! 这和用黄金三章把他骗进来,然后就开始水文的小说有什么区别! 他皱着眉头继续往下看,直到文章的末尾,文质的目的终于图穷匕见。 文质在文章结尾,开始大谈当今朝局。 他认为,我大明在上天庇佑下,中兴稳固,威震四海。 府部藩臬纲纪联络,边疆堡垒屯戍严明,已经是一个完美的棋盘正局。 在这种情况下,敌人根本没有可乘之机,所以也就不需要再刻意去追求所谓的“奇谋”了。 朱由检心中无语,你说的是这个时空的嘉靖朝吗? 最后,文质表明心迹,说自己最崇拜的是郭子仪,希望自己能像郭子仪一样,以“德”行事,心怀忠义,为国建功。 “啪!” 朱由检终于忍无可忍,将手中的试卷重重地拍在了御案上。 朱由检冷笑一声,这哪里是什么兵家策论,分明不过是一篇文采稍弱的进士文章而已。 通篇都是天人感应、道德感化、天命所归,听起来玄之又玄,实则虚无缥缈。 他铁青着脸,又翻开了第二题。 第二题的题目,在朱由检看来设置得更有价值,也更难回答。 古之戎车、舟师,沿及千年,其利安在? 后世车船之制不一,孰利孰弊? 请结合李陵浚稽山之战,牛车为营,终被匈奴铁骑所破;曹操赤壁之役,铁索连舟,终遭祝融之灾。 论我朝用车战以御虏,用海战以防倭,二策是否可行? 好! 这才是真正的军国要务,直指大明当时的军事困境。 但要答好这题,非得有踏踏实实的边地海疆实战经验才行,他反正是答不上来。 却不知这位状元公又打算怎么回答? 朱由检快速扫过第二份答案 果然,这位状元公的答案,却又是一碗陈年老汤,换汤不换药。 对于车阵和舟师的利弊,不过蜻蜓点水。 转而又开始高谈阔论——器有利钝,存乎其人;法有优劣,惟在得人。故知圣王之应天下,惟其时,惟其人而已。 朱由检只觉胸中一股郁气直冲脑门。 这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道理,说来说去,不过是为自己的无知开脱而已!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刀,扫过殿下那三位噤若寒蝉的武学教习。 …… 看着眼前这三人的瞬间,他就明白了! 为何这等空谈误国的文章,竟能得到翰林考官们的一致推崇? 因为评判的,是那些不通兵事、好为虚言的文官! 因为教授的,是这些皓首穷经、寻章摘句的酸儒! 他们自己就不懂军事,不懂战争的血与火。 他们所能欣赏的,也只有这种附庸风雅、阳春白雪的锦绣文章! 名为选将,实为选文! 名为考武,实为考德! 器不称其名,则必有伪! 名不副其实,则必有殃! 如此取士,与纸上谈兵的赵括何异? 大明朝,就是用这等标准,来选拔为国戍边的将帅吗? 可笑! 可悲! 可叹! 这哪里是在选拔将才,分明是在培养一群赵括! 这与八股取士,何其相似尔! 用一套固定的模板,选出一群“聪明人”,然后让这群聪明人,用德行和操守去治理整个国家。 而现在,大明的军队中,居然也是以此标准来筛选的吗? 朱由检只觉一阵荒谬。 他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三人退下。 那三位教习正因刚刚朱由检无由来的暴怒瑟瑟发抖。 见状如蒙大赦,齐齐行礼,缓缓退出殿外。 殿内,顿时只剩下朱由检与徐应元。 徐应元小心翼翼上前一步,低声道: “陛下,殿外还有三百余粗通文墨的伍长,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安排?“ 朱由检这才想起还有这件事。 他闭目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中的郁结之气一并排尽。 这些腐儒,是指望不上了。 武之不兴,自文轻之。 这腐朽到骨子里的武学,不推倒重来,看来是无药可救。 他之前出于谨慎不愿做蒋光头,但现在看起来,纵使光头千般愚蠢,开学校总是不蠢的。 当他重新睁开眼睛时,眼中的失望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冷静与决然。 他看着徐应元,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去传旨。“ “在大殿之中,给朕摆三百张桌子。” “朕,要亲自给他们出题,考上一考!” 【本章史料】 1.史料太长了,我把这位嘉靖三十二年武状元的文章,用ai翻译成了白话(我感觉阅读难度不算高)。 2.现在我将他放到作品相关里,标题叫《武状元文质策问答卷》,大概4000字,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这篇文章确实文采飞扬,放今天妥妥是满分作文。但里面又确实什么东西都没说,全是大道理。 3.不感兴趣也无妨,信我就行了,这奇葩年代的武状元真是这么选的——6啊我大明。 (本章完) 第40章 考生请听题(求月票) 第40章 ——考生请听题(求月票) 朱由检站手持狼毫,悬于半空,久久未落。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错的不是武状元文质,而是选拔他的制度。 这套制度想要什么样的人,下面的人就会削足适履,把自己变成什么形状。 而他现在,即将要确定新的武学制度——哪怕仅仅是针对300名伍长。 那么,这套武学制度应该是怎么样的呢?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悬着的手腕猛地一沉,笔锋在纸上划开,再无半分迟疑。 【第一题、战略模拟题(10分)】 今有一将,领兵三万,皆为精锐。 敌有二十万,军容不整,然其帅轻狂,追逐而来。 我军当如何破之? 他将韩信战龙且这一仗,改头换面,只留下最纯粹的战场要素。 他倒要看看,这些大明的底层军官,会如何作答。 【第二题、军队思想题(10分)】 尔为京营把总,辖兵五百。 若尔之上官克扣空饷,贪墨军资,事后分尔三成,尔当如何处之? 这一题,答案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每次回答这道题都是在过一道思想钢印。 一次不够,就来十次,十次不够,就来百次。 一时的规训或许无用,但只要他持之以恒,日日讲,月月讲,年年讲。 同时再辅以严酷法令和细致监察,就不信扭转不过这股歪风! 至于监察的机构和人选嘛,他心中已经有了模糊打算。 朱由检的眼角余光,不经意地瞟过大殿门口安静侍立的骆养性。 这位出身锦衣卫世家的少年,前几日被他招入宫来,用做威慑田尔耕的一枚棋子。 如今作为御前大汉将军,每日站岗执勤,一丝不苟。 他心中邪恶一笑。 你小子,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日后可是投了满清的。 虽说没干什么天怒人怨的大恶事,但就凭这份“忠诚”,这辈子朕也得给你点苦头吃吃。 念头一闪而过,他继续下笔。 【第三题、战术模拟题(20分)】 尔为把总,奉命率五百部众,自锦州开拔,往大凌河左岸筑一新堡,以作遮蔽。 请详述尔之开拔准备、安营扎寨及行军哨探之法。 选军官,最重要的是底层战术级别的能力培养。 战略级能力,等这些军官们从战场上杀出来,自然可以到更高一级的军校学习。 怎么能像大明这样,完全反过来,读书造火箭,入职打螺丝,实在是本末倒置。 【第四题、军资后勤题(15分)】 尔为千总,麾下一千人。 令尔八日内,自京师急行军至喜峰口(约四百里)。 请问随带粮草几何?军资火药几何? 辎重营所配粮草几何?何时出发?几日汇合? 第五题、第六题…… 朱由检写得兴起,完全进入了一种邪恶出题老师的状态,挥毫泼墨,好不痛快。 等他一口气写满了整整两页纸,才猛然惊觉,停下了笔。 他看着纸上那一道道堪称变态的题目,不禁有些失笑。 自己这是魔怔了。 这只是三百名粗通文墨的伍长啊,又不是后世国防大学的参谋班。 他摇了摇头,在写好的十几道题目中挑挑拣拣,最终选定了四道难度较低的题。 “徐应元。”他扬声道。 “奴婢在。” 徐应元快步从殿外走入,躬身候命。 “将这份考卷贴出去吧,给他们一个时辰作答” “遵旨。” 徐应元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几张还带着墨香的纸,退了出去。 朱由检长长舒了一口气,靠在御案的边缘,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 今早批阅奏章带来的疲惫感,竟在这一番酣畅淋漓的出题后,一扫而空。 做出题老师,实在是爽不可言! 他放松了片刻,但很快,一股警醒之意涌上心头。 朱由检啊朱由检,切勿以所谓后世见识,就视天下英雄为草芥——王莽之鉴,犹未远也。 “高时明。” “臣在。” 高时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边。 “传朕旨意,”朱由检缓缓说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行文辽东、宣府、大同、蓟州等九边各镇,每镇择选精干队官两名,斩获过女真或蒙古首级的选锋勇士十名,即刻送入京中,朕有大用。”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告诉各镇总兵,要好生推举,务必是真正有战功的勇士,休得以滥竽充数之辈来糊弄朕!” “奴婢遵旨!” 看着高时明离去的背影,朱由检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科学,什么是科学? 各科之学问也。 多数穿越之人,总将科技树局限于物理、化学、数学,何其片面。 军事有军事的科学,社会有社会的科学,经济有经济的科学。 就连那群买彩票的人,也都要讲一讲彩票科学…… 但这所谓科学,其关键不过是“实证”与“逻辑”罢了。 他不懂这个时代的军事细节,怕变成纸上谈兵的赵括? 没关系,他可以把全大明最懂的人都召集过来,让他们讨论、总结、实践、更新。 集思广益,去芜存菁,这便是他的“军事科学”! 心情正在激荡之间,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朱由检的脑海。 李自成! 对了!李自成! 今天事情一件接一件,他几乎忘了这茬。 朱由检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快步走到殿内屏风处,眼光顺着驿站线路快速寻找。 陕西承宣布政使司…… 延安府…… 有了! 他的手指,重重地戳在了一个小小的地名上——银川马驿。 找到了! 他记得清清楚楚,李自成就是银川驿卒。 而在银川驿的旁边,赫然便是米脂县。 陕北……原来李自成在陕北啊! 在未来连年的大旱之中,这里就是人间地狱! 难怪李自成会造反,换了谁,在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境里,都得反! 朱由检一时有些犹豫。 他只记得一个李自成是银川驿卒,其他高迎祥、张献忠根本不记得具体位置了。 现在贸然派人去找,感觉和王莽一个剧本,满天下去找“刘秀”,结果还是被刘秀所杀。 但,这真的就是伸伸手的事情而已啊! 只要一道命令,李自成就会被拎到他面前。 这哪个穿越者能受得住这种诱惑! 干了!天授神君,有点稀奇古怪的命令也不算啥,底下人自己会去脑补原因的。 别问,问就是天授! “高时明!” 刚刚走到门口的高时明闻声,立刻转身回来:“万岁爷还有何吩咐?” 朱由检转过身,脸上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但眼神中的光芒,却锐利无比。 他沉吟片刻,果断道:“你,亲自安排最信得过的人手,去这个地方。” 他的手指,再一次,戳在了“银川驿”三个字上。 “去找一个叫李自成的驿卒,把他带到京城来。” 高时明的瞳孔,微微收缩。 李自成?陛下怎么会知道千里之外一个驿卒的姓名? 朱由检却根本不理会他的震惊。 没有失业、冤狱而造反的经历。 没有呼啸立杆,席卷关中的经历。 没有被打得只剩十八骑躲进山中的经历。 也没有天下大旱后,依靠“迎闯王,不纳粮”的口号凭风而起的经历。 他倒想看看,如今的李自成,究竟是个什么成色! 所谓得英雄史诗之下,捧起的真的都是英雄吗? 朱由检认真地看着高时明道,“用你的名头去找,别用朕的名头,记住了吗?” “臣遵旨!” “走吧。”朱由检挥了挥手,“顺便,陪朕一起看看,朕的那些未来将军们,考得怎么样了。” 朱由检则理了理衣袖,缓步向殿外走去,脸上带着一丝期待的笑容。 【本章史料】 1.第三题的原型是崇祯四年的大凌河之战,祖大寿奉命前往大凌河筑城,后金围攻,明军各部救援。最后野战真的打不过,祖大寿被围三月,把民夫、商贾都杀来吃掉,又杀羸弱的士卒,最后实在弹尽粮绝地投降了。 ——这也是他第一次投降。 2.第四题的原型是崇祯二年乙巳之变,后金从蓟镇破口进入京畿,肆虐华北。 3.米脂婆姨绥德汉是很出名的,来自貂蝉(米脂人)&吕布(绥德人)。 4.银川驿有个小故事,他是正统九年才设立的,就是为了加强对陕北边疆的控制。 ——换个你们更熟悉的说法就是,为了防备蒙古草原上的也先,而这位正统天子,就是后来的叫门天子朱祁镇,此时离土木堡之变还有五年。 5.关于明朝驿站,也是很有趣的,不过也有很多谣言,等故事开展到那里我们再细说。 6.骆养性最后投清了,普普通通当个地方官,申请减税啥的。这种人如果确实有用的价值,我还是会用,只是去做一些苦、累的事情。 (本章完) 第41章 天要下雨 第41章 天要下雨 北京的秋雨来得太快了。 方才还是艳阳高照,转瞬之间就乌云压城。 吹袭而过的风里夹杂着土腥味,大雨随时会落下。 英国公张惟贤端坐于肩舆之中,眉头紧锁如川。 这几日听到的种种声音,此刻在他脑海里交织成一张纷乱的网。 “国公爷,陛下新设勇卫营,三千人中无一勋贵子弟,这是何意?” “我等与国同休,陛下难道已不信我等?” “您是三朝元老,圣眷正隆,还请为我等向陛下陈情啊!” 勋贵们焦灼惶恐的脸,一张张在他眼前闪过。 紧接着,却又换成了儿子张之极那张年轻激昂、充满希望的脸。 “父亲!陛下乃不世英主,正是我大明扫除沉疴、重焕新生的天赐良机!” “大殿焚书,是为宽仁;恩结阁臣,是为笼络。” “校场选士,是为雷霆;亲掌兵权,是为果断!” “父亲,纵观青史,陛下比之秦皇汉武初登基时,又何曾逊色半分?您不要再犹豫了!” 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两种截然不同的期盼,如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唉……” 张惟贤长叹一声,只觉得膝盖的旧伤又在隐隐作痛,连带着腰间的陈年老伤,也开始发出无声的抗议。 这身老骨头,总比钦天监更能预知风雨。 肩舆缓缓停稳,他掀开帘子,一个尖细的声音便钻了进来。 “国公爷!”御前牌子马文科一路小跑,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您老可算来了!” 张惟贤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不动声色地从袖中摸出一锭十两的银子,极其自然地塞了过去。 分量很足。 马文科的脸瞬间涨红,下意识地左右一瞥,终究还是用袖子接了。 他的动作略显慌乱,险些将那沉甸甸的银锭掉在地上,但却比三日前那份青涩要好上许多了。 “国公爷圣眷不浅呐,”他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三日前才蒙召见,今日陛下又惦记着您了。”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凑近了些:“咱们得快些,陛下……等得正急呢。” 乾清宫遥遥在望。 还未到殿前,张惟贤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脚步一顿。 宽阔的丹陛之上,竟错落有致地摆了数百张桌案。 三百名精壮的汉子正襟危坐,埋首于桌案之上,奋笔疾书。 他们神态各异,或抓耳挠腮,或左顾右盼,唯有寥寥数人,凝神专注,下笔如飞。 而大明天子朱由检,此刻正负手立于一名黑塔般的壮汉身后,微微俯身,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笔下的答卷。 似是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朱由检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 四目相对,他脸上瞬间绽开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真诚而温和,一如三天之前。 “国公终于来了!” 他快步走下丹陛,亲热地一把扶住张惟贤的臂膀,力道沉稳,“三日不见,朕甚是想念!” “来,咱们殿中叙话。” 说罢,不容张惟贤行礼,便半扶半引地将他带入了乾清宫。 君臣落座,小太监奉上香茗。 紧接着,大太监高时明又亲手捧来两个长条形的锦包。 朱由检接过,温和地递到张惟贤面前。 “上次见国公,朕观你行走似有不便,心中挂念,莫不是身患行痹之症?” “朕特意让尚衣监赶制了两个药包,内里放了些活血祛寒的药材,又用暖石煨了两个时辰。国公快试试,看能否舒缓一二。” 说着,他竟亲手将一个暖包摊在张惟贤的膝上,又示意高时明将另一个为他系于腰后。 一股温热夹杂着淡淡的药草香,瞬间驱散了腰膝间的寒意。 张惟贤有些手足无措。 君恩如山,可这般细致入微的体贴,他历三朝也是头一次遇见。 “陛下……老臣……”他一时语塞。 朱由检却微笑着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今日请国公来,是想请你一同看看朕为勇卫营所拟的试题,朕正要以此选拔队官、把总。” 他示意小太监将卷宗递上,继续道:“然朕毕竟未历行伍,纸上谈兵,恐贻笑大方,还需国公为朕把关才是。” 张惟贤连忙接过,躬身道:“老臣年迈眼,需佩叆叇(ài dài)方能视物,还望陛下恕臣不敬。” “国公但看无妨。” 张惟贤这才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布包,拿出两片水晶磨成的镜片,用细绳系在耳后。 朱由检穿越以来,头一次看到这明代的眼睛,觉得十分有趣。 他脑海中顿时闪过一连串相关主意。 望远镜、显微镜、水银镜子…… 军事、医学、银子! 不急不急,等明天朝会过完,就问问看现下最发达的制镜手艺在哪里,先找几个工匠过来做做实验。 人事要搞、军权要抓,这科技树也不能落下。 …… 卷宗上仅有四题,分涉战略、战术、军心、后勤,言简意赅,却直指核心。 张惟贤看得极慢,心中却翻江倒海。 在五军都督府坐班数十年的他,虽未真切带兵,却也熟知兵事。 如何看不出这等试题与武举标准的区别。 一者虚,一者实。 一者云里雾里,一者直指核心。 待到看完,张惟贤缓缓取下眼镜,放回布包。 此时膝上和腰间的暖包正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量,熨帖着他的老寒腿和旧腰伤。 可他的心,却在各种念头中煎熬,一时百感交集。 这世间,莫非真有天授? 他想起了勋贵们的焦灼,想起了文臣们的观望,最后,又想起了儿子那双燃烧着火焰的、充满期盼的眼睛。 “父亲,陛下如此英主……” 是啊,如此英主。 可也正因是如此英主,才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万一,哪怕只是万一呢? 他深吸一口气,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他抬起头,直视着皇帝那双依旧含笑的眼睛,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钟。 “臣斗胆,敢问陛下……您,是否在恐惧着什么?” …… 暖阁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朱由检脸上的笑容,顿时寸寸僵住。 我在恐惧什么? 我当然知道我在恐惧什么! 我在恐惧十七年后的煤山! 我在恐惧即将席卷天下的天灾和人祸! 我在恐惧变革中即将遇到的抵抗和阴谋! 但…… 为何居然连你也知道我在恐惧呢? ——大明英国公张惟贤。 你究竟是忠是奸?! 张惟贤却没有理会皇帝的失态,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只是声音略带颤抖。 “陛下于二十四日午时登基,未至申时,便已令魏逆自缢。” “二十六日临朝听政,对政事之敏锐,对民情之洞悉,满朝诸公无不惊叹。” “尔后,大殿焚书以安文臣,恩结阁臣以抚人心。” “如今京畿之间,上至百官,下至生民,又有谁不认为是圣君出世。” 朱由检凝神听着,面沉如水。 他知道,真正的话,要来了。 果然,张惟贤说罢这段,竟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膝上的暖包,“啪”的一声,悄然滑落在地。 他整了整衣冠,对着朱由检,缓缓跪倒,行了一个无比郑重的君臣大礼。 “国公这是何意!”朱由检心中一凛,霍然起身去扶。 可他的手刚一触及老人的手臂,便发现这位年过甲的老臣,双膝跪地,竟稳如山岳,纹丝不动。 张惟贤缓缓抬起头,声音苍老,却字字清晰如铁。 “臣历经三朝,忝为顾命,如今已是风烛残年。” “有些话,别人不敢说,不能说,不愿说,老臣,却不能不说!”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着一股雷霆之力。 “宫中禁地,看似戒备森严,然于满朝文武而言,消息互通,从来不是秘事。” “陛下登基当日,即令信王府旧部戍卫内宫,尚可说是为防魏逆。” “重理亲军名册,迁内侍家眷于皇庄,诸臣已是窃窃私语。” “及至昨日,陛下亲临校场,以武选士,顷刻间勇卫营立,三千兵卒在握,兵部与五军都督府竟无从置喙!” “至此,朝堂之上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底下已暗流汹涌!” 张惟贤每说一句,朱由检的脸色便阴沉一分。 他从来都对当前的宫墙之密不报奢望。 毕竟初登大宝,雷霆手段所立的威严,不过是暂时压制了盘根错节的积弊,却远未能扭转冰冻三尺的颓势。 但却未曾想,自己的一举一动,竟被满朝文武看得如此透彻。 难怪,难怪! 从昨日到今日,竟无一封关于勇卫营的题本上递。 原来,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这位“圣君”的下一招! 老人微微喘了口气,声音却愈发激昂。 “桩桩件件,在满朝文武眼中,是君疑于臣!” “然,君若疑臣,臣又安能不惧君?” “君臣相疑,国事何为?天下何为?” 他说完,再次深深叩首。 “臣此言,句句肺腑,字字赤诚。” “然窥探宫禁,妄议上意,罪在不赦,请陛下降罪!” 大殿内,落针可闻。 朱由检缓缓坐回软榻,心中一片冰凉,却又有一股无名火在升腾。 这,才是真正的朝堂,真正的政治! 可那又如何? 他的身家性命,是他穿越之后的第一要务,无人可以动摇! 他看着伏在地上的张惟贤,那满头的白发,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显得格外刺眼。 良久,朱由检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 “国公,起来吧,朕恕你无罪。”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 “你能犯颜直谏,朕,又岂是那等毫无气量的君主?” 张惟贤闻言,缓缓直起身,却依旧跪着,并未起身。 “谢陛下天恩。” 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之中,却陡然迸射出两道骇人的精光。 “但是,臣今日所言,并非止于君臣之疑!” 朱由检瞳孔猛地一缩。 只听张惟贤的声音陡然拔高,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 “陛下,乃九五之尊,天命所归!”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天子一言,可定兴衰!”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生杀予夺,皆在圣心!” “朝中诸臣,勋贵百官,能用者,陛下用之;不堪者,陛下罢之!” “选贤任能,整饬吏治,国事终有可为之日,天下终有可救之时!” “区区君臣猜疑,只要陛下赏罚分明,恩威并济,终有冰消雪融的一天!” 他的眼神亮得吓人,仿佛在燃烧着自己的生命。 “臣今日真正所忧者,是陛下因这份恐惧,从此操人以权术,用人以威压!” “若陛下只信机巧,只信手段,那便是舍本逐末,自毁长城啊!” “陛下!”他望着朱由检,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恳切的颤抖。 “臣知国事维艰,人心叵测,然天下之大,又岂会只有陛下您一人在殚精竭虑?” “满朝文武,公侯勋贵,其中或有庸碌之辈,或有贪墨之徒,然,又岂会没有愿为陛下效死之人?” “圣君当世,气象翻新,新政将立,天下间愿为大明粉身碎骨的忠贞之士,正翘首以盼,如过江之鲫!” “他们,等的不是陛下的手段,不是陛下的权谋,而是陛下的信任啊!” “老臣只望陛下,能守住本心,行王道,以诚待人,以公治国!莫要因一时之困,便走上神宗皇帝的老路,与群臣置气,与天下置气!” “陛下,请信天下,信人心,信我大明三百年养士之节!” 这一连串话讲完,张惟贤气喘吁吁,眼神却亮得吓人。 他将额头再一次,重重地叩在冰冷的地砖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老臣言尽于此,请陛下降罪!” …… 坐在软榻上的朱由检,听着这些话,眉毛深深拧起,一言不发。 此时,殿外,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来了。 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骤然从殿门灌入,吹得御座前的珠帘疯狂摇曳,叮当作响,如乱了心弦的琵琶。 丹陛之上,数百名考生发出一阵惊呼,纸张被吹得漫天飞舞,墨迹被雨水冲开,考场上瞬间一片狼藉。 太监们尖着嗓子高喊着“收卷”,场面乱成一团。 可这一切的喧嚣,似乎都传不进朱由检的耳朵里。 他的眼中,只剩下地面上那个孤零零的暖包。 锦缎的明黄,在冰冷的地砖上,像一团停止跳动的、孤独的火。 (本章完) 第42章 风物长宜放眼量 第42章 风物长宜放眼量 …… 朱由检缓缓地,将视线从那个暖包上移开,重新投向了伏在地上的张惟贤。 “国公是说,朕不该调遣王府旧部戍卫内宫,是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请教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 张惟贤依旧跪着,身形不动如山,声音却清晰地传来。 “不,陛下。” “您初登大宝,宫中鱼龙混杂,魏逆党羽遍布,正该用自己信得过的人稳定禁中,此乃理所当然。” 朱由检的眉毛微微一挑,身体微微前倾。 “那么,是朕不该重理亲军名册,不该迁内侍家眷于皇庄?” 他的声音里,已经有一些微微的不耐烦。 “亦不是。”张惟贤摇了摇头。 “大汉将军之中,冒额顶替者不知凡几,宿卫松弛,奸邪混迹其中,早已不是一日两日。” “天下安危系于陛下一身,岂能不防微杜渐?陛下整顿亲军,清理内侍,同样是理所当然。” “好一个理所当然!” 朱由检的声音陡然拔高,那股怒气终究是压抑不住! “勇士、四卫两营,人马散乱,老翁劣童竟居其半!” “有能者沉于下僚,无能者高坐案上!” “朕亲临校场,选拔精锐,重立新营,难道也不应该吗?!” 然而,面对天子之怒,张惟贤的回答依旧沉稳如初。 “陛下,两营乃京中精锐,是为亲军中的亲军,天下人都看着。” “亲军战力衰朽,便是国势衰朽。陛下雷霆手段,清理积弊,选拔英才,更是理所当然!”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朱由检终于按捺不住,猛地从软榻上站起,勃然变色!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伏在地上的老人,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连续三个“理所当然”,非但没有让他息怒,反而像是火上浇油,让他心中的那股邪火越烧越旺! 你既然觉得朕做的都对,都理所当然,那你又为何要说朕在恐惧? 为何要说君臣相疑? 为何要在此地,摆出这副犯颜死谏的架势?! 难道你堂堂英国公,大明最顶级的勋贵,也要学春秋说客搞这套语不惊人死不休吗? 大殿内,只剩下皇帝粗重的喘息声和殿外哗哗的雨声。 良久,张惟贤才缓缓地,再一次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只有一种深深的、化不开的疲惫与悲哀。 “陛下……臣前面已经说过了。” “整顿内廷也好,清理亲军也罢,皆是应有之义。” “勋贵们一时喧哗,百官们一时非议,这所谓的君臣相疑,在陛下的雷霆手段面前,也都是弹指可定。”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双浑浊的老眼,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御座,望向了遥远的过去。 “臣只是……臣只是害怕陛下,会走上神宗皇帝的老路啊。” 朱由检挑挑眉,心中怒火稍息。 他这才注意到张惟贤已经是第二次提起万历了。 张惟贤的声音变得幽幽的,仿佛陷入了一场悠长的回忆。 “臣出生于嘉靖四十五年,当时年少懵懂,尚不知国事艰难。” “待到臣稍长几岁,已是隆庆末年。” “神宗皇帝以张江陵相公为首辅,推行新政,整顿吏治,清丈田亩,一条鞭法天下传唱。” “那时候的大明,真是气象万千,国库充盈,四海升平。”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神往。 “后来,神宗皇帝亲政,虽说尽废新政,却也称得上一位圣明天子。” “他勤于政事,广开言路,甚至因为京畿大旱,徒步数里前去祈雨,天下臣民,无不感念君恩。” “然而……然而自万历十四年,国本之争起,一切,就都慢慢变了。” 张惟贤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神宗皇帝为了立储之事,与群臣反复拉锯,国事日渐搁置,奏本留中不发,朝臣缺员也不补。” “到最后,他就像是跟整个天下置气一般,将自己关在那座宫城里,再也不愿出来。” “一位曾经的圣明之君,稍遇挫折,最后竟成了……成了……” 他说到这里,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说出那个词。 他剧烈地喘息了几下,仿佛这段回忆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陛下,臣自袭爵以来,三十余年,名为国公,实则不过是祭祀、持节的摆设。” “臣既非张江陵那样的治世能臣,亦非戚少保那样的无双猛将。” “臣何德何能,敢做陛下的腰胆?” 他抬起头,认真而诚恳地看着朱由检。 “陛下登基数日来的种种举措,桩桩件件,皆是史书中所载的英主所为。” “行事之果决,手段之老辣,拿捏人心之精准,又全然是枭雄的心性。” “老臣在想,这样一位天授之君,他胸中的志向,该有多么宏大?” “而这样宏大的志向,在如今这个积弊丛生的大明,又会遭遇到何等激烈的抗争与反弹?” 他喘了口气,语气中充满萧瑟。 “陛下您看,世宗皇帝沉迷修仙,二十年不上朝,可群臣依旧恭顺,国朝依旧运转。” “神宗皇帝怠政三十年,天下官员缺了近半,可群臣依旧束手,天下依旧苟安。” “我大明如今的朝堂,就是这么一个怪样子。” “要做成一件事情,难如登天;可要是不做事,混日子,却又轻轻松松。” 他说到此处,言语之间已然略带哽咽。 “陛下您如今年纪尚轻,却有如此天赋,如此心性。” “可若是将来,您推行新政,遇到重重阻碍,天下汹汹,群臣非议。” “您……您又会不会心灰意冷,将这一腔雄心壮志,尽数化作对天下人的失望与怨怼呢?” “臣之恐惧,尽在于此啊!” 话音落下,张惟贤再次拜伏于地,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 朱由检心中那口一直提着的气,在这一刻,突然就泄了。 他看着伏在地上,肩膀微微耸动的老人,心中百感交集。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想过张惟贤是代表勋贵集团来试探,是来讨价还价,甚至是来威胁。 但他唯独没有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番剖心沥胆的肺腑之言。 大明所谓风骨,他在前几日朝会的文臣身上没看到几分。 却没想到,今天,在一个被他认为是混吃等死的老勋贵身上,看到了。 只是…… 就算退一万步讲,你今日所言,全然发自真心。 那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因为一点挫折,就变成万历那个样子呢? 你们,看不见未来。 而我,恰恰就是从那个最未来之中回来的啊! 朱由检的脑海中,又一次闪过了刘太妃那双温和的眼睛。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一个是万历朝时的老太妃,一个是三朝元老,顾命之臣。 这两个历经三朝风雨的老人,竟然都在担心着同样的事情。 他们,究竟在万历朝的时候,看到了何等令人绝望的景象,才会在心中留下如此深刻的恐惧? 雨声,似乎更大了,敲打着琉璃瓦,汇成一片巨大的喧嚣。 朱由检没有再去尝试搀扶张惟贤,干脆就那么在张惟贤的对面,盘膝坐了下来。 他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又摇头失笑。 “英国公啊英国公,你这么看朕,可真是……把朕看轻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是有着某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进了张惟贤的耳朵里。 “国公是怕朕,对这天下失望,是吗?” “越是想做事,遇到的反弹就越大,最终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 “只能学我那位神宗爷爷,往紫禁城里一躲,关起门来自娱自乐,再也不谈什么中兴之主,再也不做什么圣君之梦。” 张惟贤缓缓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年轻帝王。 “陛下……老臣今年,已经六十有二了。” “老臣这辈子,等不到第三位圣君降世了……” “老臣等不到了,我大明,恐怕……也等不到了啊!” 朱由检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在这一刻,突然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告诉他,他曾经亲眼见过那个未来。 那不仅仅是亡国,更是亡天下,是华夏数百年沉沦的开端。 他想告诉他,他不是什么史书上所谓的,天授圣君,他只是一个在新时代红旗下长大的赤子。 他本身就对斗争的残酷性有着充分认知,也从未对这明末的文臣班底抱有过高希望。 可这些话,他一句都说不了。 朱由检突然笑了。 “国公能与朕说这番掏心窝子的话,可见国公爱朕。” 他又摇了摇头。 “这国事繁杂,盘根错节,朕年少德薄,国公担心朕会因为遇到挫折而心灰意冷,倒也人之常情。” “只是,国公懂朕之大志,却又不懂朕之意气。” “朕想做的事情,朕心中的天下,与国公想的,终究是不一样的。朕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从何解释。” 说罢,他干脆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重新走到御案之后坐下。 他恢复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大明天子应有的威仪与疏离。 “风物长宜放眼量,还请国公,慢慢往后看吧。” 他对着殿外的高时明示意了一下。 “高伴伴,英国公年事已高,今日又如此激动,恐伤身体。你亲自送国公回府休息吧。” 张惟贤还有些迷茫,他感觉自己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懂。 皇帝最后那几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他知道,今日的君臣奏对,已经结束了。 他只好强撑着酸麻的双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老臣……遵旨。谢陛下天恩。” 说罢,在高时明的搀扶下,缓缓退出了大殿。 …… 殿内,只剩下朱由检一人。 他缓缓走到殿门口,看着殿外淅淅沥沥的雨幕,伸出手,接住几滴冰冷的雨水。 高处不胜寒。 他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历史上的那些皇帝,越到后期,越是孤僻,越是多疑。 因为他们的意志,终究要通过无数的人去执行。 而人心,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张惟贤大概率是忠臣,否则这等演技也太好了,这等投机行径也太拼了。 英国公往上还能得到什么?封王吗?他大可不必如此。 可即便是这样的忠臣,他所能想象的极限,也不过是匡扶社稷,重振朝纲,做一代中兴之主。 就仅仅只是这样,他们都担心自己受了挫折,学万历一般往深宫一钻,从此摆烂。 倘若他们真正知道自己的志向,又还能有多少人站在自己这边呢? 自己眼下要做的,或许是给这艘即将倾覆的破船修修补补. 但往后要做的,终究是要将它彻底砸烂,用它的龙骨和船帆,去造一艘能够驶向新大陆的、全新的巨舰! 这其中的艰难险阻,这其中所需要的牺牲,又岂是他们能够想象的? “风物长宜放眼量……” 朱由检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微笑。 朕眼中的世间风物,或许并非你们所能想象啊。 他转身走回御案,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提起朱笔,蘸满了殷红的墨。 笔锋落下,力透纸背。 …… 张惟贤一路跟着高时明,默默地走在紫禁城空旷的宫道上。 雨水已经小了些,但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细碎的水,汇成溪流,流向远方。 两人一路无话。 快到东华门时,一名小太监突然打着伞,从后面匆匆赶了上来。 “国公爷,请留步!” 小太监跑到跟前,恭敬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卷轴。 “陛下刚刚写了两句诗,命奴婢送来给国公爷。” 张惟贤此刻还有些恍惚,脑海里依旧回荡着皇帝最后那句“风物长宜放眼量”,和那句“朕心中的天下,与国公想的,终究是不一样的”。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他下意识地接过卷轴,以为是补全了这首诗,干脆也懒得去看。 随手揣进袖中,便钻进了早已等候在宫门外的肩舆。 肩舆摇摇晃晃地启动,在雨中缓缓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喧闹声。 “哎!当家,快把水倒进缸里,赶紧再多接一点,这雨眼见着就快停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个老婆子,喊什么喊!” “快些啊,这掉的哪里是雨,分明全是银子!” 张惟贤被这充满生气的声音唤得回过神来。 ——这雨要是停了,明天的朝会应该正常进行吧? 到时候,陛下他又会作什么惊人之语呢? 他从袖中掏出那个卷轴,漫不经心地打开。 只看了一眼,他的呼吸便猛地一滞! 那宣纸之上,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两行用朱砂写就的大字!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张惟贤的生年不可考,我是根据诸多线索推断他此时应该在60左右。 这些线索包括他父亲张元德生年,张惟贤本人袭爵时间,过世时间等,误差应该不会太大。 时间既然差不多,那我干脆设定他是大明1566时出生,这样他的一生就横跨了嘉靖、隆庆、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六朝。 —— 明代北京城的饮水很糟糕,打出来大部分是苦水井,甜水井只有少数,都要钱去买。当时城内挑水卖的多数是山西人:“京师担水人皆系山西客户,虽诗礼之家,担水人皆得窥其室”——《旧京遗事》 —— 有趣的是,清朝入关后,满、汉、蒙二十四旗也驻扎在城内,而他们的随营伙夫多是山东人(可能因为山东最先被拿下?)。 所以自此山东山西两伙人为了甜水互相争抢,最后还是山东帮赢了。 从此京城水源被垄断,他们就能坐地升价了:“高抬水价,不过井户各分地段,借口天旱以虐人耳,岂真旱魃之虐哉!”——《申报》 —— 最后,张惟贤的出生时间我设定为嘉靖四十五年,正是陈宝国老师主演的《大明1566》的最后一年。 我稍后会把张惟贤这一生的时间线整理一下,放到作品相关里,内容精简一下,带大家感受这位甲老人的一生。 看看在他的视角里,整个国家是怎么走向衰亡的。 (本章完) 第43章 菜,就多练! 第43章 菜,就多练! 雨水顺着殿檐滴滴答答地落下,在青石板上砸开一朵朵细小的水。 乾清宫内,一片静谧。 徐应元、高时明、王体乾、田尔耕四人,安静地垂手侍立在御阶之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御案之后,朱由检眉头深皱,正在审阅伍长们递交上来的考卷。 …… 不多时,朱由检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最后一份试卷。 他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将那份卷子略一思忖,便放在了左手边那堆明显矮上一截的卷宗之上。 做完这个动作,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向后靠在龙椅上,只觉得身心俱疲。 眼睛快要瞎了。 这是朱由检最直观的感受。 穿越至今,他批阅的奏疏、题本,不敢说是名家之手,那也至少是字迹工整的馆阁体。 而眼前这批出自勇卫营伍长之手的试卷,则让他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了大明朝最真实的民间文化水平。 那叫一个……群魔乱舞。 首先是字迹,谈不上任何书法,简直就是狗爬,不,说狗爬都是抬举了,有些字迹歪歪扭扭,大小不一,仿佛随时要从纸上越狱而出。 更有那放荡不羁的涂改,一坨一坨的墨迹,让本就不甚干净的卷面更显狼藉。 其次,是俗体字,或者说简体字的大量运用。 “礼”写成“礼”,“个”写成“个”,“体”写成“体”…… 更关键的是! 同一个字,还可能有好几种不同的简化写法,突出一个随心所欲。 大明虽然书同文,同的只是繁体字。 民间自发演化的俗体字,却是百齐放,各有千秋。 朱由检批阅之时,全靠着汉字的象形特点和上下文连蒙带猜. 这感觉自己根本不是在阅卷,而是在做一篇篇完形填空。 最后,便是白话文的大量使用. 这倒是让他这个来自后世的灵魂,感到了一丝亲切。 但抛开这些卷面上的“不拘小节”,这些伍长们在答题内容上所展现出的东西,却着实让朱由检感到惊讶,甚至是惊喜。 思想题的回答最为正常,几乎所有人都义正言辞地表示,若是上官胡作非为,定要举报揭发。 当然,其中也不乏一些勇猛的憨憨,下笔就是“俺必将这厮当场拿住了,解去与万岁爷发落”,让朱由检看得忍俊不禁。 但他也只是看看就罢,真要是不做监管,这些底层出身的将官们,吃起兵血来和勋贵出身的也不会有太大区别。 而韩信击龙且的这道战略题,则最是出乎他的意料。 答案五八门,简直是一场民间智慧的大赏。 最常规的“蓄水半渡击之”,居然已经算是平平无奇。 有提出佯败诱敌,在密林处设下伏兵的。 有建议埋伏精锐,然后派人送女装去激怒龙且,逼他愤而渡河的。 甚至还有个脑洞大开的,说要效仿孔明,在河对岸摆出空城计,活活吓退龙且的大军。 朱由检越看越是眼熟,到后面几乎啼笑皆非。 难怪后世传闻,建州奴酋长最喜读三国。 看来小说归小说,那是真教东西啊。 这大明底层武官与奴酋努尔哈赤,莫非是共读同一本兵书的吗? 至于最后的后勤题和战术题,反倒如他所料,糟糕得一塌糊涂,能给出清晰可行方案的,寥寥无几。 就连他颇为看重的孙应元,单从这场考试来看,也未见得有何惊才绝艳之处。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 嗯,他就是那个提议送女装给龙且的聪明蛋。 想到这里,朱由检,不由得笑出了声。 沉吟片刻,他收敛了笑意,目光看向徐应元,声音平淡却清晰地开口: “勇卫营,即日起分设三部,共三名千总,全都空缺待定。” “每部下设二司,共六名把总。孙应元,任第一司把总,其余五名把总之位,同样空缺待定。” “每司下设十队,共计六十队。队官之职,便由这些人充任。” 说罢,朱由检抬起手指,遥遥一指左手边那堆“劣中选优”的试卷。 徐应元躬身向前一步,双手拿过试卷,声音沉稳:“奴婢遵旨。” ——是的,把总以上全员空缺,仅任命孙应元一人,就这还是后世青史加成的原因。 道理很简单。 仅仅是一场校场比武,一场乱七八糟的御前考选,就涌出来千总、把总。 如果这些人德不配位怎么办? 如果他们往后立下更多功劳怎么办? 那些在九边用命搏杀的队官、精锐,入了京又会怎么看? 要知道三年一次的武举进士,得中后也不过是授卫所镇抚而已。 赏罚需有度。 这不是什么帝王心术,这只是最基本,最正常的管理学常识罢了。 朱由检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继续发问。 “营中盔甲、战马、营地等事,进度如何了?” 徐应元立刻回话。 “回禀陛下,营地已起了雏形,勇卫营三千余人,昨晚已先行入驻。” “完备的营房,则还需十日方完工。” “盔甲、兵械皆已从兵仗局调拨腾换为最新打造的一批。” “只有战马较为紧张,眼下从原先四卫营、勇士营中将确有马匹共一千二百一十三匹先行拨用。” “其余缺额,还需再做调拨或采买才能凑齐。” 朱由检沉吟片刻,再次下令。 “从明日起,所有勇卫营将士,严加操练,每五日中,二日阵型,三日习武。” “所有队官以上军官,每日校练之后,入宫读书。” 他微微一顿,脸上露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过来人的“恶趣味”。 他想起了后世那句让无数莘莘学子闻风丧胆的口号。 三年高考,五年模拟。 全都给我卷起来! “后续,每月一考,文化、武艺、军略皆在其中。” “考试不合格者,直接退回当伍长,再从伍长中重新选任队官。” 徐应元对这场变革的开始一无所觉,只是点头应是:“奴婢遵旨。” 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越过徐应元,落在了王体乾和田尔耕的身上。 “抄家之事,办得如何了?” 俗字,又称破体字。基本上是平民省笔画、印刷错误后沿用等原因造成。 社会中流传、影响太过广泛了,甚至有科举时不小心写了俗体字的。 大家可以理解为简体字,唯一的区别是简体字由大师做了规范,哪怕简化其实也是有一些讲究的,而明清俗体字,就完全是平民生态催动的了,没有严格标准。 所以朋友们,如果你们穿越了,这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啊哈哈,到时候记得把握住。 —— 奴酋稍长,读书识字,好看《三国》《水浒》。——黄道周 —— 弘治十七年、定团营操法。每五日之內、二日走阵。三日演习武艺。《大明会典卷134》 —— 今天二更,稍晚还有 (本章完) 第44章 抄家结果出来了 第44章 抄家结果出来了 “抄家之事,办得如何了?” 朱由检转向王体乾和田尔耕两人。 王体乾看了一眼田尔耕,主动上前一步,躬身道:“回禀陛下。” “奴婢自二十四日奉旨以来,已会同锦衣卫,将逆阉魏忠贤、客氏及其党羽尽数抄家锁拿。” “其家中所藏金银、田契、房产、古玩字画等,皆已清点造册,数目无算。” 他顿了顿,微微抬高了些许音量。 “经此一抄,方知其贪腐成性,蠹国害民,令人发指!陛下圣明烛照,洞察万里,实乃大明之幸,苍生之幸!” 朱由检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伸出手:“册子呈上来。” “是。” 王体乾应声,从袖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双手捧着,由身边的小太监转呈至御案之上。 朱由检接过册子,随手翻开。 只看了一眼,他的眉梢便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册子里的内容,竟然是用表格的形式呈现的。 一列列,一行行,清晰明了。 人名、金银、田亩、文玩……各项分类,一目了然。 朱由检的目光,忍不住从账册上抬起,用余光瞥了阶下二人一眼。 王体乾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微微低着头。 而他身旁的田尔耕,却显然有些紧张。 朱由检心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这种表格,他只在几天前,让王、魏、田三人交出阉党名单时,亲手画过。 却没想过,王体乾竟能这么快就用在了这里。 这个马屁……有点爽啊。 难怪能执掌司礼监长达七年,中间无论局势如何变化,哪怕魏忠贤权势滔天,他都始终屹立不倒。 是个聪明人。 不错,朕就喜欢聪明人。 聪明人往往好用,识趣又怕死,再好不过了。 朱由检心中念头急转,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微一抬头,目光便重新落回了册子上。 他直接略过了前面那些繁杂的目录,翻到了汇总金银的那一页。 第一行,便是魏忠贤。 【魏忠贤……抄没金银,共计二十四万六千两。】 嗯? 仅仅是这第一个数字,就让朱由检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二十四万六千两? 权倾朝野,号称九千岁的魏忠贤,就抄出来这么点? 这和他预想中的数字,差得也太远了! 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射向王体乾。 他甚至还没开口,王体乾却仿佛已经洞悉了他的心思,抢先一步说道:“陛下,可是觉得魏逆所抄银两,数目过少了?” 朱由检不语,只是点了点头,目光中的审视意味,更浓了三分。 王体乾迎着朱由检的目光,不闪不避:“回禀陛下,奴婢与田指挥初查之时,也与陛下有同样的疑惑。后经多方查证、审讯其管家仆役,方才明了其中原委。” “魏逆自天启三年掌权以来,确实贪赃枉法,聚敛了巨额财富。然其人……亦钱如流水。” “其一,先帝在时,为固圣宠,魏逆曾多次捐献内帑,以助边饷,前后不下十数万两。” “其二,其人性喜奢华,讲究排场。每次出巡,仪仗队伍绵延数里,旌旗招展,扈从如云,耗费甚巨。” “其三,他笃信佛教,在京城内外大修庙宇,广塑金身,动辄捐赠数万、十数万两白银。” “其四,为博取清名,他亦曾在京畿附近,捐资修桥铺路,以示恩德。” “如此几番销之下,待我等查抄之时,其府中现银,确实仅余二十四万六千两了。” 王体乾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每一个字都说得有理有据,仿佛是在陈述一个再明白不过的事实。 朱由检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王体乾也坦然地回望着他,眼神清澈,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虚与躲闪。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旁边的田尔耕,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就在这压抑的气氛达到顶点之时,朱由检的脸上,突然绽开了一个笑容。 “哈哈……” 他笑了起来,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体乾,你做得很好。” 他温和地说道:“查得如此细致,足见你的忠心与干才。以后在朕面前,不必再自称奴婢了,称内臣即可。” 这突如其来的夸奖和恩典,让王体乾都愣了一下。 他连忙跪下,叩首道:“陛下谬赞!奴婢乃陛下家奴,万不敢逾矩,内臣二字,实不敢当!” 朱由检摆了摆手,示意他平身。 他的心里,其实并没有完全相信王体乾的话。 魏忠贤销大,这是事实。 但究竟销到了何种地步,这笔账,恐怕是说不清楚的。 但他相信,王体乾是个聪明人。 一个聪明人,不应该,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用如此拙劣的方式来糊弄自己。 就算他要贪,也绝不会从魏忠贤这块最显眼、最引人注目的肥肉上下手。 当然,最关键的是…… 就算王体乾真的贪了,自己现在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自己刚刚登基,元从班底全是歪瓜裂枣,只能如此借力打力了。 在真正属于自己的亲信班底建立起来之前,他只能任用他们。 哪怕,这只是暂时的。 “起来吧。”朱由检淡淡地说道。 “谢陛下。”王体乾顺从地站起身。 他仿佛看穿了朱由检的心思,继续补充道: “陛下,魏逆虽现银不多,但其田产、房产却极为惊人。” “除先帝赏赐的四千一百顷皇庄外,我等又在京畿各处,查抄出其兼并的良田一千六百余顷。” “此外,奴婢已派人快马加鞭,前往其老家河间肃宁,清查其族中田产,想来不日便有回报。” “嗯,做得很好。”朱由检赞许地点了点头,“务必查清,不可遗漏。” “奴婢遵旨。” 朱由检的目光,重新回到账册上,继续往下扫去。 【李永贞……抄没金银,共计五十二万八千两。】 看到这个数字,朱由检的瞳孔,猛地一缩。 李永贞? 一个司礼监的秉笔太监,竟然比魏忠贤本人贪得还多一倍不止? 靠!难怪原主的信王府修了两年都没修好! 你是真的胆肥啊! 朱由检继续扫过剩下的名单。 【崔呈秀……八万四千两。】 【周应秋……七万二千两。】 再往下,便是许显纯、崔应元、倪文焕这些小喽啰,所抄银两,从六千到一万不等。 在册子的末尾,王体乾还用朱笔,贴心地汇总了总额。 ——一百零六万七千四百六十两。 一百零六万…… 朱由检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 太少了。 实在是太少了。 在他最初的设想里,铲除阉党,怎么着也能抄出个三五百万两白银。 却没想到如此之少。 辽东的军饷,九边的军饷,西北的赈灾,哪一项不是百万级别的窟窿? 这点钱,撒下去,连个水都看不见。 数额相差如此巨大,绝不仅仅是魏忠贤销大就能解释的。 是自己杀的人太少了? 朱由检的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但随即又被他自己否定了。 为了稳定朝局,稳健过渡。 也为了避免东林党人起复后,借着倒阉的旗帜,侵蚀自己的事权,他必须控制打击的范围。 甚至某种意义上,如今所谓的阉党,反倒是最好用的。 但钱能多一点总是好的,后续还是要想个法子让他们把钱吐出来,又不影响朝政的格局。 怎么做才好呢?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轻响。 就在这时,王体乾突然往前一跪,拜伏于地,“陛下,臣有罪。” 这一动作,瞬间就把殿内其余三人都惊住了。 朱由检手指一顿,睁开了眼睛。 他瞬间明白了王体乾想要做什么。 “嗯?体乾罪从何来?” 网上对魏忠贤抄家这个事情有很多传言。 我看过最离谱的事情是说有几千万两,但都被文官吞了。 这些人要不要考虑一下大明朝时期的m0货币总量能有多少啊。 我列的数据一共有几个方面的证据支持: —— 阉党的抄家金额,来自《崇祯长编》 —— 魏忠贤的各种费,来自《明熹宗实录》、《玉镜新潭》,确实捐了钱,烧了香,修了路。 我不是洗白他,任何一个人都是复杂的。他作为天启的白手套,确实把贪腐风气传导到整个朝廷。 但他也确实做了一些善事,(哪怕同时间做了更多恶事)。 —— 另外,结果上我使用1.2的清廉系数对抄家金额做了扩大,认为两队交叉抄家+用生命威胁两个前老大自己抄自己下属,可能可以减少其中贪污。 —— 最后从历史上崇祯处理魏忠贤后数月的内帑支付情况,也可以看出他并没有抄到特别多的钱。 —— 完整的抄家明细,我做成了一个25行的表格,放在作品相关里《阉党抄家明细考据》,里面有每个抄家项目的金额、史料来源。以及有一些是我推测的金额,都备注了。 (本章完) 第45章 强大的“中情局”和拉胯的“军情局” 第45章 强大的“中情局”和拉胯的“军情局” “……罪从何来?” 御座上,朱由检淡淡开口。 王体乾伏在冰凉的金砖上,将头颅深深埋下,语气中瞬间哽咽: “奴婢过去受了魏逆蒙蔽,竟与那阉竖同流合污,贪墨不法,致使国事败坏,上负皇恩,下愧万民。” “幸得陛下天威,拨乱反正,这才让奴婢幡然醒悟。” “奴婢愿将过去贪墨所得的五万两白银尽数献上,以助国事,还望陛下允许奴婢乞骸骨。” 这场突如其来的自请有罪,让殿内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田尔耕站在一旁,只感到深深的寒意。 你这样做,那又置我于何地呢?我又该如何自处? 为何就不能事先通个气呢?! 他的手心,瞬间便被冷汗浸湿。 站在一侧的高时明,微微抬起的眼帘,瞟了王体乾一眼,又默默垂下了。 徐应元却是瞠目结舌,一时不知所措。 但田尔耕反应倒也快。 他一咬牙,猛地也跪倒在地,硬生生砸出了一声闷响。 “陛下!臣也有罪啊!” 他虽然没办法瞬间哽咽,但声音可比王体乾响多了。 “臣过去同样被魏逆蛊惑,未能明辨是非,助纣为虐,玷污了锦衣卫的天子亲军之名!” “臣有负陛下信重,罪不容诛!臣愿献上历年贪污所得白银七万两,恳请陛下降罪!” 说罢,他一个头实实在在地磕了下去,。 好家伙! 朱由检端坐在御案之后,面上不置可否,但心里已经乐开了。 这都能卷起来? 一个五万,一个七万,这实在是良心无价而忠诚有价啊。 如果连他们两个都能互卷,那朝中这些暂时放过的阉党,是不是也可以这样卷起来呢? 朕的要求也不多,能把九边欠饷平掉一半就够了啊。 这些念头,在朱由检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但他面上不显分毫。 只见他从御案后站起身,大笑着绕出御案,亲自走下台阶。 “两位爱卿,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他的声音温和而充满力量,亲自上前,一手一个,将王体乾和田尔耕从地上扶了起来。 王体乾和田尔耕二人顺势起身,脸上还带着惶恐和感激,但心中巨石已然落地。 朱由检朗声说道:“朕三日前在朝会上对文臣们说,朕愿与他们一道,尽却前尘,开此新路。” “然而这句话,又何尝不是对你们说的呢?” “两位爱卿今日能有此举,实在可见对朕的信任。” 朱由检松开扶着两人的手,轻轻一抚掌,笑道: “既然如今咱们是一条心的,有些话,朕也就能敞开来说了。”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东厂,乃是朕的眼睛。” “没有东厂,朕就是个瞎子,只能困守在这深宫之中。别人说什么,朕就得听什么。” “而锦衣卫,乃是朕的手臂。” “没有手臂,朕就是个废人。只能枯坐在这龙椅之上,纵有万般想法,也无法施展。” 朱由检的目光首先落在了王体乾的身上。 “王体乾,你既为东厂提督,就要给朕把这双眼睛当好。” “朕要你领着东厂,把朝中、地方的官吏牢牢看住。” “谁与谁是一党,谁又与谁共图门户,朕都要一清二楚。” 他话音一顿,又继续说道。 “还有贪腐之事,纵使已在前日朝堂上略作威慑,却终究难收长效。” “你将各官贪腐形状各自记录在案,整理成册,留待后用。” 他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平时五日一报,若有大事,即刻来报!明白吗?” 王体乾立刻躬身,斩钉截铁地答道:“奴婢明白!请陛下放心,奴婢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定为陛下看好这文武百官!” 朱由检微微颔首,随即转向了田尔耕。 “田尔耕。” “如今后金、蒙古诸部的侦探之事,是谁在负责?锦衣卫可有参与其中?” 田尔耕闻言一愣,连忙整理思绪,恭敬地回道: “回陛下,九边谍报之事,颇为繁杂。” “若是派人前往敌境窥探,一般由当地、主将自行侦探,多以夜不收或家丁为主,偶尔会招揽降人或细作。” “锦衣卫也偶尔会派遣旗尉前往查探,不过一般都是巡视九边为主。” 朱由检一挑眉,已经略感不妙,然而还是继续问道。 “那防奸之事呢?朕在信王府时,也常听闻奴酋善用奸细。” 田尔耕回道。 “奴酋奸细以故降将李永芳为首,最善撒泼金银,诱使无赖。” “地方、各镇、关口,一般以当地主官负责防奸之事。” “在京中,则以锦衣卫西司房为主,五城兵马司、京城巡捕营为辅。” 朱由检默默地听着,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他一时没有说话,殿中再度陷入了沉默。 田尔耕看着皇帝沉吟的脸色,心中不由得有些惴惴不安,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他却不知道朱由检心中此时全是失望。 这叫什么谍报系统? 简直乱七八糟,一盘散沙!事权不一,多头管理,这效率能高到哪里去? 后世随便一本女频宫斗小说里的情报网,都比这个来得严密。 怪不得大明后期对后金的动向总是反应迟钝,根子就在这里。 堂堂大明,谍报一事居然被白山黑水中崛起的蛮族给碾压了! 这是你们《三国演义》看得不如努尔哈赤多的缘故吗? 算了,现下不是大做整顿的时候,先打好手里的牌再说。 想到此处,他压下心中的思绪,点了点头,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既然如此,那你就先派出得力的旗尉,替朕去九边走上一趟。” “军户、屯田、贪腐、缺额,究竟到了何等地步,一一查探来报。” 他话音一顿,认真地看着田尔耕: “朕知道,缇骑每每奉差出京,地方上多有无赖之徒出资攀附。” “到了地方后狐假虎威,鱼肉百姓,以求富贵。” “最后,钱是进了他们口袋,骂名却全是朕的。” 田尔耕听到这话,嘴唇蠕动,却无言以对。 这信王……不,陛下。 长于深宫,困于王府,居然连这种事都知道! 朱由检看着他紧张的神情,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和了下来。 “过去的事,朕已然既往不咎。但从今往后,可莫让朕失望。” 这一拍,一拉,一打,田尔耕只觉得五味杂陈。 但此刻却无暇多想,他立刻躬身应是。 “臣,谨遵圣谕!定不负陛下所托!” 任务分定,朱由检挥了挥手,让王体乾、田尔耕、高时明都退下去。 …… 不知何时,窗外那场淅淅沥沥的秋雨,终于是下完了。 天空被洗刷得干干净净,一道残阳挂在西边的天际。 朱由检走到窗边,怔怔地看着屋檐上残留的雨水,一滴一滴地落在汉白玉的台阶上,溅起小小的水。 他就这么看了一会儿,脸上渐渐浮现笑意。 朱由检转头对着高时明道。 “传朕的旨意,京师骤雨,泥泞不堪,朕体恤臣工不易,明日罢朝一日。” 他话音一顿,继续说道: “只传谕四位阁老,各位卿部,一起到武英殿来议事即可。” 我和大家一样,对锦衣卫印象,除了鹰犬走狗以外,就是各种对外间谍之事。 认真查过史料才发现不是这样的。 全是电视剧的误导。 —— 先说后金这边,大间谍头头就是李永芳。 他的间谍手法也没多高超,就几种: 1.用辽人潜入,至于控制方法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是家人威胁,也可能干脆就是金钱诱使。 2.派亲信,带重金潜入贿赂。这个更简单了,明朝这狗屎朝廷,金钱开路无所不成。典型的例如天启六年抓住的武长春,冒额顶替武举,然后从兵部官员那里买情报。 如果在明实录中搜索“奸细”这两个字,天启是150次,万历67次,再往前就是嘉靖42,正德30了。 —— 再说说明朝这边,用间基本上是地方总兵主导,没锦衣卫什么事情。 这里面出名的一个是毛文龙,他底下很多逃难的辽人可用。另一个就是刘兴柞之事,基本上袁可立、孙承宗、袁崇焕都和他有过接触。 —— 然后一个非常有名的谣言,说万历朝鲜战争时期,锦衣卫立下大功。 我写个《万历朝鲜战争中的锦衣卫谍报考据》放作品相关说明一下吧,很短的。 —— 这个事情其实很好理解——皇帝身边有钱有权,塞外间谍纯纯傻差事。 p.s下一更要明天白天了 (本章完) 第46章 别开生面的朝会 第46章 别开生面的朝会(求下周一追读哈!别忘记朋友们!) 首辅黄立极领着一众阁臣、卿部,跟在小太监身后,心思各异。 国朝定制三、六、九常朝,但自世宗、神宗起就几乎已是空文。 就连先帝也不过每月上朝四日左右而已。 果然啊,每个皇帝初初登基时,心里总想要澄清四海,光被四表。 却不知道这份心气究竟能够持续多久。 …… 转瞬间,武英殿已至。 跨过殿门的黄立极瞬间愣住了,脚步也随之凝滞。 这……还是他上次来的那个武英殿吗? 殿中左右两侧,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两排桌椅。 每一张桌案,上面摆着三样东西:一迭纸,一支笔,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清茶。 更匪夷所思的,是每张桌案上,都立着一个做工精致的小木牌。 上面用漂亮的馆阁体,清清楚楚地写着他们的官职和名字。 “内阁首辅,黄立极。” “内阁次辅,施凤来。” “户部尚书,郭允厚。” “……” 这等场景虽然匪夷所思,却也叫人一看就明。 这不就是当初自己苦读时的学堂吗? 只不过现在桌椅摆放从面向老师,变成侧向老师罢了,难道…… 这皇帝今天是要给他们上课不成? 身后的其余阁老,卿部跟上来后,也全都停住脚步。 他们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作何是好。 “诸位大人,请入座吧。” 殿中的高时明挂着和煦的微笑,伸出手对着各位卿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先动。 这座位,是能随便坐的吗? 祖制呢?体统呢?君臣之别呢? 最终,还是首辅黄立极,硬着头皮,第一个迈开了步子。 他走到写着自己名字的桌案前,却也不敢坐下,只是站在桌案之后。 其余人顿时有样学样,纷纷找到写有自己名牌的桌子站定。 高时明见状也不做催促,只是道,“陛下再有片刻就到了,各位可以先看看今日要议的事项。” 众人拿起纸张一看,均是大感新奇。 这上面用线条画作格子,顶部写了议题、负责人、事项,内中则是边饷、马草折银等事项。 一切井井有条,比之常见的公文写法,确实更见清晰。 高时明笑着补充道,“此乃陛下读史记有感,效仿太史公的‘年表之法’而作。” “用在计事之中,更为清晰明了。” “为区别于史家所用世家年表,陛下特赐名——表格。” 话音刚落,殿后传来一声悠长的唱喏。 “陛下升座——!” 众人心中一凛,也来不及再认真看这所谓“表格”,连忙转身,呼啦啦跪倒一片。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由检一身明黄色常服,从殿后缓缓走出,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跪在地上的臣子。 但他没有如上次一般坐上龙椅,而是走到丹陛下那张略高一些的“皇帝专用”办公桌后。 “众卿平身,都坐吧。” 群臣起身后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率先落座。 朱由检微微一笑,对此早有所料。 “诸位为何不坐?” 还是没人动。 沉默片刻,首辅黄立极率先出列,满脸纠结地说道: “陛下……自太祖皇帝定下规矩,朝堂议事,臣等皆是奏跪回话,如此……如此集体赐坐,似乎,有违祖制啊!” 是的,议事能坐着固然好。 毕竟谁也不是贱骨头,能舒服当然选择舒服。 但是“礼”是文臣们制约皇帝的最强大武器。 哪怕朝野之中,心学的影响已深入骨髓。 哪怕文臣之中,多数人一当官就将四书五经抛之脑后。 但这批判之武器,皇帝能破,蛮夷能破,他们却不能破。 谁知,朱由检听完,却轻笑一声。 “祖制?” 他反问道:“祖制再大,又哪里大得过古礼呢?” “春秋秦汉之时,君臣对答,亦是各自落座,从容问对。” “怎么到了我大明,反而要让诸位肱股之臣,站得腰酸背痛,才能为国分忧呢?” 他微微一顿,又继续反问。 “更何况,真要说祖制,贪污可是要被剥皮实草的,各位总不能要朕也恢复这条祖制吧?” 说罢,他不再看众人,当先一撩衣袍,坦然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得,剥皮实草都出来了。 这简直是把在座众臣的污点沾满了墨水,当庭狂甩。 各位阁臣顿时不敢接话,纷纷老实坐下。 朱由检见此,心中大石终于落下,取而代之则是发自内心的畅快。 为什么他要留着满朝阉党不做清算? 什么仁慈圣君,什么大殿烧书,不过是借口而已,连收割声望也不过是附带之事。 真正的原因就三个: 其一,是怕朝堂动荡。毕竟崇祯元年陕西就要大旱了,真要人事大规模动荡数月,夏税秋粮收不齐就完蛋了。 其二,则是不想让东林、投机分子借着反阉的旗帜,夺走天启集中的事权。 这些文臣或许并非一党,但侵蚀皇帝权力几乎是每个文臣的共识和本能。 虽然不是不能挽回——崇祯二年的时候,崇祯就尽斥东林,再起厂卫阉党了,但这又要耽误多少时间呢? 其三,就是为了今天这一幕了! 这群软骨头+有污点的文臣,至少在东林完全起复之前,都无法大力阻挡他的动作。 等到东林起复后就更好玩了,他们甚至要比今天更紧紧地依附在他的身边。 降低阻力,增加助力,他才能痛痛快快地按照他的心意来对整个国家做调整。 而不是整天和这群文臣聊些什么祖制、礼制、定制的破事。 救亡图存之事,怎能不革故鼎新?! 今天先开个小窗,看我后面不把你们这破房子砸得一干二净! “好了,既然都坐下了,那便开始议事吧。” 朱由检的声音将众人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拿起自己桌上的那份“表格”,轻轻敲了敲桌子。 “今日第一个议题,九边欠饷清理。” “元辅,三日前是你领的此事,进展如何?” 黄立极屁股刚坐下,赶紧又站起来。 户部尚书郭允厚也赶忙站起来拱手。 “陛下,臣与户部尚书郭允厚,三日内殚精竭力,已将天启元年至今的九边欠饷全部厘清。” 说罢他将袖中一迭厚厚册子交由高时明呈上。 朱由检接过一看,密密麻麻的字竖列而起,看了两页他就失去了耐心。 今时今日,我已不同了,想让我再受三天前看内承运库账本的气? 必不可能! “高时明,用表格之法重新整理,贴到屏风上。” “此事暂且跳过,等整理完再议,现在先议第二事。” 朱由检说罢看向施凤来。 施凤来和左都御史房壮丽赶紧站起身来。 黄立极和郭允厚犹犹豫豫了一会,这才坐下。 “回禀陛下,山东水灾清查一事,臣与左都御史商量,已委派山东道御史金兰前往勘察。” 朱由检手指轻扣桌案,也不说话,只是以目示意。 施凤来继续说道。 “此事二十六日接令,当天就定人选,二十七日金兰便出发了。” “一路车船交换,预计十日可至山东。五日勘探后,再经驿站公文急脚上报,预计三日可达。” “再宽裕二日,则估计九月十七日会有第一份回报。” 朱由检点点头,心中有些无奈。 这就是古代的通信速度,北直隶、山东这还是临省,真正做一件事,在路上的时间都要十天半月。 也难怪此时效率低下,多数事情的周期都是按月来计的。 他对此暂时无法可想,点点头让高时明修正任务表后,就看向张瑞图。 “下一事,马草折银,此事进展如何?” (本章完) 第47章 三不知阁老(求周一追读!) 第47章 三不知阁老(求周一追读!) “马草折银,进展如何?” 张瑞图站起拱手,沉声回道:“回陛下,臣已查明。辽东马草折银,确有情弊。” 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力求周全。 “臣查问户部、兵部旧档,又走问京中往来永平、蓟镇之人。” “过去朝廷召买马草,所给之价,往往不足。有力之家,总能多方规避。” “而无力之民,一旦被摊派,则倾家荡产,之后也往往无法足额交付马草。” “是以,此法于民,则民怨沸腾;于国,则辽东马草不济。” 说到这里,他给出了自己的结论: “故而,臣以为,与其召买,不如将马草折银,发往辽东,由当地自行采买,或更为妥当。” 他说完,便垂首侍立,心中忐忑无比。 这番话,道理上没有错。 但他恰恰没说最关键的事情,而这件事却是他无法回避,也不敢去说的。 果然,朱由检,听完后轻轻叹了口气。 “张阁老,朕记得,上次朕便问过。” 朱由检的声音幽幽响起。 “召买马草存在情弊,朕知道。” “折银能去除召买情弊,朕也知道。” “朕问的是,银子到了辽东,要如何变成马草,这其中的关节你怎么不说呢?” 张瑞图的额角,瞬间渗出了一层细汗。 他支支吾吾,半晌才道:“这……蓟辽总督阎鸣泰或有方略自行处置。” “自行处置?”朱由检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折银方法是总督辽饷黄运泰报上来的法子,到了你这里搞不明白,竟又要折回去寻蓟辽总督了。” “辽镇公文来回五日不止,你若当初无法厘清此事,为何要随口承诺三日可得?” 其实在朱由检心中,已经猜到其后缘由。 召买马草有情弊,就意味着有利益链,派人过去把利益斩了就行了。 此人不说,不是不说,乃是不愿说,乃是不敢说。 朱由检微微前倾,缓了缓口气道。 “那依张阁老之见,若再给十日时间,此事能否有个结果?” 张瑞图的嘴唇哆嗦着,却不敢应上一个是字。 朱由检的耐心,在一点点被消磨干净。 他盯着张瑞图,一字一句地问道。 “好,此事你办不得。那朕再问你,放眼满朝文武,你觉得,谁能办得?” 张瑞图的眼神下意识地在殿内扫了一圈。 首辅黄立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入定。 其余阁部卿臣也是事不关己。 唯有李国普神色似乎跃跃欲试。 但最终,张瑞图的目光,还是落回了自己面前的地面上。 何必呢?他今年已经五十有七了,从一福建贫穷子弟而至大明阁老,又有什么还不满足的呢。 新君锐意改革,东林起复在即,这朝堂上眼看是腥风血雨,何必久呆? 不如回乡去罢,用心书法,未必不能成为真正大家,青史留名。 岂不比留在这暴风眼来得更好? 他思虑到此,再不犹豫,直接摘下头上的乌纱帽,双手捧着,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 “老臣昏聩无能,如今又年老多病……恳请陛下,准臣……骸骨归田!” 群臣顿时都看向朱由检,等着他接下来的反应。 按照惯例,皇帝此时应该离座,亲手扶起老臣,温言抚慰。 然后上演一出君臣相得的戏码,最后让张瑞图“勉为其难”,继续为国任事。 如此反复三次,张瑞图就可功成身退了。 特别是当今陛下登基以来,明睿果断,颇有明君气象,想必不会放过这个施恩机会。 一息,两息…… 张瑞图跪在冰冷的金砖上,渐渐觉得不对。 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许久,就在殿内众人几乎要窒息的时候,朱由检忽然一笑。 “好好好,好一个三不知阁老。” “国事糜烂至此,无能之辈,确实不该窃据高位。” 他看向侍立一旁的高时明,挥了挥手,语气淡漠得像是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传旨。” “张瑞图昏庸无能,又毫无担当,屏风上加绿十道。着,削籍为民,剥夺一切出身,勒令回乡闲住。” 旨意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张瑞图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削籍,是免官。剥夺出身,那就是连举人待遇都没有了! 此令一下,可以说他瞬间就从大明阁老重新变回当初那个什么也不是的屁民。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甚至来不及谢恩,两名大汉将军已经面无表情地走了上来,一左一右,将他从地上架起,半拖半拽地带出了文华殿。 直到被拖出殿门的那一刻,张瑞图的脑子都是一片空白。 那句“三不知阁老”一出,青史之中,他张长公永无翻身之日矣! ……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黄立极、施凤来等人,噤若寒蝉。 就连李国普也是面露不忍,犹豫着是否开口。 朱由检沉默了片刻,忽然用手指轻轻敲了敲御案。 清脆的响声,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诸位心中,是不是在担心?” 朱由检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默。 “担心朕今日清算了张瑞图,明日,就要轮到你们这些曾经的‘阉党’?” 这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众人心中最深的恐惧。 黄立极等人浑身剧震,殿中十名卿部阁臣纷纷站起,不敢再坐,却也不敢跪下。 这皇帝……他竟然把话挑明了! “朕今日,不妨跟你们交个底。” 朱由检站起身,以手按住桌案,微微前倾。 “国事如此,朕只欲做中兴之主,而不欲做亡国之君。”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眼神坦荡而锐利。 “是故——谁能做事,谁就上!谁不能做事,谁就下!就这么简单!” “门户、党争,在朕这里,不值一提,也不许再提!” “朕今日与你们这般说,他日与所谓得东林门户,也是这般说!与天下人,朕还是这般说!” 说罢这话,朱由检也不管众人反应,径直坐下,仿佛刚才那一番雷霆手段与肺腑之言,都未曾发生。 他敲了敲桌子。 “全都坐下,继续议事。” 他的目光再次看向众人,再次重复那个问题 “辽东马草折银一事,三不知阁老办不了。” “你们之中,谁能为大明分忧?” —— 我突然意识到,大家可能对蓟镇、永平没什么概念,也不知道马草这件事情究竟发生在哪里。 我补个图示意一下: 最右边是山海关,出关去就是辽东。 然后关内是永平、蓟州,密云。 这三个地方一般是与辽东一起经略的,称为蓟辽总督。 借着这一章,刚好说明我刻画人物的原则: 根据史实行为,反推他的性格、立场。 —— 以张瑞图为例 今年五十七——年事已高 书法家,为魏忠贤生祠题字——胆小懦弱 史实中三次引病求归——早有退意 进士后翰林、修书、全是清贵官职,一路至阁臣之位——大概率是不太能做事的 明实录中一条政事发言的内容都没有——佐证加强上一条 综合起来就是他今天的选择和下场。 —— 一般来说,我会确保我设计的人物性格是基于史实的。 而不是情节需要一个反派就来一个反派。 如果我查到张瑞图是个牛逼的,我今天就不写这个剧情了,自然有另一个写法。 总之世界尽可能真实,主角的行动会推动真实世界的各种反馈,然后影响他的行为。 所以最终目标固定,但中途故事我也无法控制,就是如此。 —— 但是一些气节上表现好的人,就算他真的能力不行,我的态度也不会如今天这么恶劣。 气节不好,或者是没有英勇事迹的人就没这种待遇了,该退场就退场。 p.s记得周一帮我追读,各位陛下,没有你们我真打不过同期书t-t,他们收藏+1000的每天.我才+350 (本章完) 第48章 杨景辰是谁?(求周一追读!) 第48章 杨景辰是谁?(求周一追读!) 朱由检的声音,在空旷的武英殿内回荡。 “你们之中,谁能为大明分忧?” 阁部重臣们,几乎都低着头,默不作声。 谁敢出头? 马草折银一事,看似不大,实则水深得很。 你要说马草,你说不说弊政? 你赞同折银,那银子去了辽东怎么办? 辽东更是一个危险,王之臣、高第哪个没有说过辽东之事,但结果又是如何呢? 指出问题,你就要负责解决问题。 在现在这个环境下,你要去解决问题,你就是制造问题。 问题很难解决,难道制造问题的人还难解决吗? 陛下真真乃是冲主,经验浅薄,只说要做事,却不知道这大明做事之难啊。 黄立极老僧入定,施凤来眼观鼻鼻观心,唯有“大明魏征”李国普跃跃欲试。 但不等李国普开口接话,一道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臣,愿为陛下分忧!” 声音洪亮,异常坚定,掷地有声! 唰!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地射向了声音的来源。 怎么是他! 杨景辰,万历四十一年进士,如今管着翰林院事,又因吏部左侍郎而暂代部事。 一个清贵官出身,阉党背景,因为上司缺位才能参加今天这场会议的人。 他凭什么敢接这个话头? 朱由检却没让这场面冷下。 他脸上笑容和煦,抚掌一叹:“朕在信王府时,就时常听闻杨爱卿公忠体国,勇于任事,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此乃谎言。 什么杨景辰,根本没听过…… 他还是偷偷地瞄了一眼桌上的名牌,才知道这人职司名字。 不过这不重要,现在就是黄台吉在他面前接过这话,他也得给足了面子。 但随口一句话听在杨景辰的耳中,却不亚于天籁之音。 他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胸中直冲头顶,整个身子都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但他强行抑制住了内心的狂喜,不疾不徐地一拱手,眼神却亮得惊人。 “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正所谓不知其源,则无以正其流。” “臣今日愿为陛下剖此马草之弊!” 朱由检脸上笑容一收,伸手相请:“爱卿细细说来。” 杨景辰徐徐开口。 “启禀陛下,国朝初时,九边马草来源,无外乎赋役,军屯,秋青草三者而已。” “先说赋役一事。” “一束草,若折银,其实不过数分(1两=100分)” “但若以本色起运,以五十束为一车,日需五钱,若以二十日计之,则所费升至十两之巨!” “因此弊政,是故如今马草多已折银缴纳,本色征缴只占一小部分而已。” 朱由检的脸色,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他原本身子还靠在椅背上,此刻却是不知不觉地坐直了,身体微微前倾。 这个闻所未闻的杨景辰是什么人?难道真有料? 杨景辰见状,心中更定,继续说道: “再则论军屯征草。” “其实此项可以略过不提,如今卫所败坏,军屯荒废,屯田子粒银都收不齐,何况马草呢?” “第三者,秋青草示例,更是名存实亡。” “草场之生长,每年唯有夏秋两季。” “是故以往各边镇总会于秋季草肥之时,出兵割草,以备春冬之用。” “但以如今各边关之战备、战力,将士们又哪敢远离关墙?” “往往不过是将近处的草场割了,便匆匆退回,闭关自守。” “所得之草,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朱由检听得越发认真,他忍不住开口问道:“所以,正是因为这三条路都走不通了,才有了召商采买之事,是吗?” 杨景辰,躬身道:“陛下圣明!” “正因赋税、军屯、秋青草三事日渐衰竭,而边事却愈发紧张,兵马员额增多,此消彼长之下,马草缺额,便愈发巨大。” “是故,自成化年间以来,召商采买,逐渐成为主流。” 他说到此处,深吸了一口气。 “微臣,今日便请为陛下,痛陈此采买之四大弊政!” 朱由检这时竟是缓缓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对着杨景辰,郑重地拱了拱手。 “请先生,为朕解惑!” 这一幕,让殿中所有大臣,瞬间心中悸动。 天子离座,拱手问策,口称先生! 这是何等的礼遇! 杨景辰更是激动得无以复加,他只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在燃烧。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其一,时价不公,商人趋利!” “既是召商采买,便需定时价。” “此时价之定,多有反复。往时或一年一定,或一年两定。” “到了天启五年,给事中霍维华,以‘物价与时消长,原无一定之理’,奏议一年四定。” “但纵使一年四定,依旧难免与市价有差!” “其时定价或高,或低。” “高时,商人闻风而来,争先售卖,以致拥挤门槛,车马塞途,辄有踩踏之事!” “低时,则门可罗雀,门厅冷淡,无人问津!” “此第一弊也!” 杨景辰的声音,在殿中回荡。 “既是召买不成,便又变为佥商!” “此第二弊,政令不公,富免贫当!” “所谓佥商,便是官府指定若干富户,强行摊派额度,限以时价,逼其交付!” “然则,此佥商之事,小吏上下其手,早已是弊病丛生!” “富商大贾,乘肥衣锦,日倚市门,他们背后皆有权贵撑腰,吏不敢问,役不能加!” “真正入官应役者,皆是些庸贩贱夫,漂流弱户!这些人,本就家底不厚,一旦被佥,无不破家!” “如此一来,应役者家破人亡,而边镇马草,仍不能济!” 朱由检抚掌感叹,已是有些迫不及待:“继续说!” “是,陛下!” 杨景辰的声音,也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急促。 “此第三弊,议事失时,倍价购草!” “马草之额,总无定数,需边镇先行提报本年缺额,户部、兵部核议之后,方才议定佥买之数。” “然则,官僚扯皮,文牍往来,待到数额最终确定,却往往早已失了时令!” “若八月草价,不过一分银一束。可等到十月、十一月,天寒草枯,价格便会暴涨至四、七分!” “此一出一入,便是数倍之差!国帑虚耗,皆在于此!” “还有吗?” 朱由检已然站不住了,他走下御阶,一步一步,向着杨景辰走去。 杨景辰看着龙袍加身的天子向自己走来,心神激荡,语速更快! “有!此第四弊,亦是最大之弊!” “官侵民逃,根基动摇!” “以上种种情弊,已是触目惊心,然则官吏腐败,上下其手,更是雪上加霜!” “他们往往定以高价,上报朝廷,而实际给付民户的,却是低价,乃至……分文不给!” “如此一来,民户一逢佥买,莫不是倾家荡产,以求贿赂得免。” “稍有门路者,便只身出逃,沦为流民。” “唯有那些无处可逃的中户人家,才不得不应役,然则辛苦一年,最终依旧不免破产之局!” 当杨景辰说出最后一句时,朱由检的脚步,正好停在了他的面前。 整个大殿,死寂一片。 “彩!” 朱由检一声赞叹,牢牢握住了杨景辰的双手。 “朕久居深宫,孤陋寡闻,竟不知先生有如此忠义,如此大才!” “是朕之过,是朕之过啊!差点就让朕,错过了先生!” 杨景辰被天子双手紧握,整个人都懵了。 他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暖流涌遍全身,眼眶一热,差点就落下泪来。 他想要挣脱,却又不敢用力,只能虚虚地抬着手,任由皇帝握着。 “陛下……臣……臣不敢当……” 朱由检却是不管不顾,他紧紧握着杨景辰的手,恳切地问道: “如此弊政,先生可有解法?” “难道真如那黄运泰所言,将马草折银了事吗?” 杨景辰听得此言,反而是摇了摇头。 “正如陛下所言,马草,终究是要从关内,一车一车地运到关外的。” “若只是在账面上将草变成了银子,又有何用?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话到此处,杨景辰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将辽东情弊一事咽了回去。 朱由检眼中精光一闪:“那依先生之见?” 杨景辰深吸一口气,没有回答,反而是躬身一拜。 “臣,如今暂代吏部事,斗胆愿为陛下举荐一人!必可清此情弊!” “正是天启二年进士,现任大名府知府,山东按察司副使、临清仓管事。” “——卢象升!” 一般来说都会认为明之亡,亡于财政。 但这句话其实很容易传成谣言,说什么东林党不交税。江南地主不交税。 是不是真的不交税呢?有,但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夸张。而且不止江南地主如此、浙江、福建、山东、直隶,凡是地主就没有不偷税漏税的,国情如此。 —— 没有钱? 其实不是的,崇祯后面加征辽饷、练饷,别管百姓生活怎么样,反正钱是越来越多的,岁入能到1500万两~2000万两+ 崇祯十六年收了1580万,还在陕西、陕西、湖广、河南差不多崩盘的情况下,你猜这钱哪里来的。 —— 明末真正崩的原因其实是实物运输。 明朝的财政体系是很蛋疼的,所谓户部,也只是一个征税部门而已,而地方押解赋税,又分京运、民运。 因为本色征收的困难,还经常折银。 这就导致局面崩盘后,北方钱多多,物没多,那钱自然就贬值了。 —— 马草这件事算个线头吧,用这个来看“粮食”,“大豆”是一个逻辑的。 只是我看史料刚好黄运泰上了个这样的折子,崇祯还批了,我就感觉他是被糊弄了。 干脆把这件小事展开来写写,以小见大。 —— 差点忘记给参考文献,本章参考《明代京边马草的课征与召买》,作者高寿仙 (本章完) 第49章 朕要静静(就是今天了!求追读,冲三 第49章 朕要静静(就是今天了!求追读,冲三江!) “——卢象升!” 杨景辰说出的这三个字,直接把笑盈盈的朱由检震麻了。 卢象升? 那个天雄军缔造者,那个身先士卒,能舞百斤大刀的卢象升?! 他现在居然是大名府的知府吗? 也对,天雄军本就是唐时河北藩镇,不在大名府又能在哪里! 朱由检脸上的表情差点失去控制。 冷静! 一定要冷静! 朕是皇帝,是天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区区一个卢象升而已…… 而已个屁啊! 这他娘的跟刘备刚把草鞋摊支上,赵子龙就来问价格有什么区别! 皇帝开局就是好,天下英才全在囊中! 朱由检感觉自己就像是三伏天里一口气干了一整瓶冰镇的橘子汽水。 那股子爽劲儿,从天灵盖一直冲到了脚后跟,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欢呼,都在雀跃! 他尽力维持着脸上的温和笑意。 “爱卿如此推崇,想必此人定有非凡之处。” 他轻轻一招手,侍立在旁的高时明立刻会意,转过身来到职官屏风前。 不多时,卢象升的浮本,便被恭恭敬敬地呈到了朱由检面前。 朱由检接过那薄薄的册子,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卢象升,字建斗,南直隶常州府宜兴县人……】 【万历二十八年生……】 朱由检的心跳漏了一拍。 万历二十八年,那他今年才二十七岁! 二十七岁的卢象升! 卢公,今生我们一起努力,或许都能听见蒸汽机的轰鸣了!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激动,继续往下看。 【天启二年,壬戌科,联捷进士。】 看到“联捷”二字,朱由检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 所谓联捷,便是在同一科之内,先中举人,再中进士。 这种人,在科举时代,就是不折不扣的天才。 要比多年穷经皓首才凭运气登科的要厉害许多。 【登科后,户部观政,寻授户部主事,管临清仓事。】 【在任三年,清积弊,严法纪,积羡数千,清逋三万一千有奇。吏部三年考成,皆为上上。】 【因功,授大名府知府,加山东按察司副使衔,仍管旧事。】 看到这里,朱由检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好奇。 这临清仓听起来不过一个仓库,事功能有多大,还特地写到浮本里。 他抬起头,望向杨景辰。 “这临清仓,在何处?” 杨景辰精神一振,他知道,皇帝问话,就代表着他的举荐,已然成功了一半! 他快步走到殿中悬挂的《大明混一图》前,伸手指向了地图上的一点。 “启禀陛下,临清仓,正位于山东东昌府境内,坐镇我大明漕运咽喉之地。” 朱由检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位置,恰好就在京杭大运河的中段,是南北交通的要冲。 杨景辰的声音适时响起。 “陛下有所不知,这临清仓,其实积弊多年。” “其职有三,一要存粮以备赈灾之需;二为稳漕,为南来北往的漕船调度;三为征粮,从山东、河南征收本色,以充仓储。” “此一职,牵扯漕运、仓场、民运、地方。” “其中官吏、军卫、漕丁、民夫,盘根错节,弊病丛生!” “莫说做出成绩,便是能在任上安安稳稳待满三年,不出乱子,便已是能臣!” “卢象升以一介新科进士,在彼处三年,不仅将历年积弊一扫而空,更能为国库追回三万一千多两亏空,三年考成皆为上上!” 杨景辰越说越是激动,声音也愈发高亢。 “臣以为,卢象升其人,正如宝剑藏锋,如今历经三年磨砺,已是锋锐无匹!” “如今,此剑正合为陛下所握,区区马草一事,不过牛刀杀鸡尔。” 朱由检“啪”的一声,合上了手中的浮本。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之中,一股豪气油然而生。 说得好! 这个马屁,真是他穿越以来见过最高水准的马屁! 难怪自古皇帝爱奸臣,古人诚不我欺。 他强行平复下激荡的心情,脸上露出一副赞许的神色,看着杨景辰。 “爱卿有识人之明,朕心甚慰。只是,不知该如何委派此人,方为妥当?” 杨景辰等的就是这句话! 自从上次朝会之后,他便将所有的心思都在了这件事上。 这三日来,他几乎不眠不休,四处走访,查阅卷宗。 不知见了多少人,费了多少口舌,才终于从故纸堆里,翻出了卢象升这个名字。 此刻听闻皇帝垂询,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启禀陛下!卢象升现为大名府知府、山东按察司副使,皆为正四品。” “臣以为,可平迁其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按蓟、永,专理马草一事。”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就连一直稳坐钓鱼台的首辅黄立极,都不由得抬起了眼皮,诧异地看了一眼杨景辰。 知府,或按察司使不过地方官,是所谓的“浊官”。 而都察院御史,则是天子耳目,风闻奏事,是最清贵的言官。 这两者虽然品级相同,但地位却有云泥之别。 从知府平调左佥都御史,这在官场之上,几乎等同于一步登天! 杨景辰这番举荐,看似有理有据,实则已是骇人听闻的火箭提拔了! 然而朱由检此时,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卢象升,哪里会顾得上什么清浊之别,什么官场规矩。 “爱卿此法,甚好!” 朱由检当场拍板,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安排得甚是妥当。” “不过,卢象升既在大名府,路途不远。可先传旨,令他入京。” “议定马草一事如何着手后,再出京办事不迟。” 杨景辰心中狂喜,脸上维持恭敬,深深一揖到底。 “陛下思虑周全,实乃社稷之福。” 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屏风上已整理完毕的数据。 “此事就此议定,聊回九边旧饷一事吧” “元辅,你带头说说” 首辅黄立极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开始在殿内缓缓响起。 可杨景辰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他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成了! 竟然真的成了! 自从那日朝会,他亲眼见证了这位新君雷厉风行的手段,就已经有所意动。 但身上的阉党污点实在让他心存犹疑,举棋不定。 直到那块“朕之魏征”的御赐牌匾,浩浩荡荡地从东长安街穿过时,他的心,就再也无法平静了。 是的,这不过施恩旧事而已,哪个读书人会看不懂这些帝王权谋? 但是…… 这又如何? 这又如何啊! 他今年不过四十七而已,为什么就不能去博一个青史留名! 杨景辰不着痕迹地,将目光投向了坐在他对面的李国普。 他的眼中,仿佛有熊熊的烈焰在燃烧。 君既称贤臣…… 吾杨景辰——又何尝不贤! 我搜到卢象升,才知道他居然是以治事出众而出头的。 牛!这简直就是赵子龙反过来,武力可能80+,政治却99+。 而且他好卷!我喜欢!和我一个类型!我要让他节制天下兵马! 他的角色卡已经上了,估计这两天就过审哈哈~ 所以我写书真的没预设,别说你们惊喜,我也惊喜>< —— 临清仓岁收山东、河南额粮共九万八千余石,以备灾伤,补运京储——《明实录》 —— 卢象升:居官勤劳倍下吏,夜刻烛,鸡鸣盥栉,得一机要,披衣起,立行之。——《河南通志》 —— 杨景辰也挺有趣,崇祯时被推选入阁,拼命做事:“陈皆正直忠厚。如叙川功而汰冒滥,录忠党而起废锢,惠全闽而停加派,皆默维养天下以和平之福。又尝奏营伍虚冒之弊,谓领饷有兵,操练防守无兵,京营宜责成提督及巡视衙门,九边宜责成督抚清查振刷。上嘉叹之”——《晋江县志·卷44·人物志·宦绩5·明·杨景辰》 —— 对的,你没看错,杨景辰是晋江人。 —— 但他这人胆子也小,后来以修《三朝要典》,颂赞厂臣,被冠带闲住了,然后忧惧成疾,卒于家。 p.s第二更要等明天下午6点了,今天查太多资料,眼睛都要瞎了。 (本章完) 第50章 大明债务重整启动!(求今天和明天追 第50章 大明债务重整启动!(求今天和明天追读哈~这两天先别养) 杨景辰在座位上激动得有些失神,暂且不提。 这边,内阁首辅黄立极已和户部尚书郭允厚一起,走到了那面巨大的屏风之前。 “陛下此法……果然清晰明了。” 黄立极看着屏风上用苏州码子重新誊抄到表格中的数据,由衷地赞叹了一句。 郭允厚也拱了拱手,算是附和,只是神思不属,眉头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朱由检也走了过来,看着屏风上的数字。 方才因卢象升这个意外之喜而带来的些许轻松,此刻已经荡然无存。 他伸出手指,没有去碰触那些繁杂的细项,而是径直点向了表格最下方,特地用朱砂笔写出的汇总数据。 “所以,自万历末年至今,九边欠饷,共计……九百六十八万七千四百二十三两?” 之前还有些大臣坐在远处,年老眼,看得不甚分明。 此刻听到这个数字,无不倒吸一口冷气。 “都过来看看吧。” 朱由检淡淡地说了一句。 于是,原本还算宽敞的屏风前,瞬间挤满了人。 郭允厚主动上前一步,对着朱由检深深一揖,语气里充满了萧瑟与无力。 “陛下……情形,就是如此了。” 他抬起头,这位掌管着大明朝钱袋子的户部尚书,此刻看起来竟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太仓岁入,天启初年时,尚有七百五十五万两。然……然到今日,仅余三百三十万两而已。” “而辽饷五百二十万,九边兵马钱粮三百二十八万……年例定额,总计八百四十八万。” “纵使不计九边历年欠饷,仍是出大于入,每岁将欠五百余万矣。” 说到这里,郭允厚的声音已是有些哽咽。 “用财者日盛,生财者无门!臣……臣百般筹措,终究……终究是思而无策矣!” 朱由检这才真正认真地看向这位户部尚书。 只见他发丝已然白,眼眶红肿,眼下两团浓重的青黑,仿佛数十个日夜未曾合眼一般。 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像是被抽空了,分明是一副行将就木的衰败之相。 朱由检心中恍然,难怪魏、王、田三人凑出来的阉党名单里,户部只有小猫两三只。 这等烂摊子,哪里是幸进之徒愿意去沾惹的呢? 所有人都沉默着,就连李国普也是眉头紧皱。 大家都知道大明财税崩塌,但却从来未如今日这般清清楚楚地把这灾难性的一幕摆在所有人眼前,摆在皇帝眼前。 这泼天的窟窿,谁能来补?谁又敢来补? 整个大殿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然而,朱由检的心中,却没有泄气。 穿越崇祯,是个天胡开局,但天胡是和各个亡国之君去比的(杨广和赵佶别来蹭,谢谢)。 这大明一六二七,已然是一副大厦将倾的亡国之象了。 只是这艘破船上的人懵懵懂懂,大部分人还都以为能做修补而已。 ——却不知道真正的风暴已经在关中的上空开始咆哮了。 朱由检正要开口,说几句鼓舞士气的话,然后再慢慢规划。 工部尚书薛凤翔,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出列了。 “陛下……” “如今先帝大行,若要修葺山陵,依制亦需纹银百万两,按旧例,是要请内帑划拨的。” 他实在是不敢不开口。 这本就是今日要奏报的事情,若是现在不说,等陛下一道旨意,把内帑全拿去填九边的窟窿,他工部可就彻底坐蜡了。 这先帝的陵寝要是出了岔子,那他薛凤翔在青史上的名声,可就要被后人吊起来反复拷打了! 这下,连朱由检都感觉有点绷不住了。 好家伙,一个比一个会“补刀”。 他心中快速地盘算了一下自己手里仅有的那点家底。 内帑还剩一百四十三万两。 抄没魏忠贤、客氏等逆党家产,总计一百零六万两。 再加上王体乾主动上缴的五万两,田尔耕那边的七万两…… 满打满算,现在是二百六十一万两。 很好。 朱由检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别说填平这上千万的窟窿了,就连堵住四分之一的口子,都是有点够呛。 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然后用沉着的语气问道: “那么如今各仓岁入几何?存银几何呢?” 郭允厚拱手回到,“太仓前面已说,岁入330万两,如今存银约莫33万两。” 兵部右侍郎暂代霍维华紧随其后,“兵部常盈库岁入80万两有余,如今存银16.7万两。” 工部尚书薛凤翔也答道,“工部慎节库岁入80万两,如今存银约莫10余万两。” 朱由检感觉头都大了。 朱元璋的神奇设计实在遗祸不浅。 一个国家的现金收入,100万在皇帝这里,80万在兵部,80万在工部,其他的钱和粮才在户部。 但就算把所有外廷岁入连同他的内帑岁入都加起来,目前来看也不过是六百余万,离年例定额的八百多万还是有缺口。 朱由检心中叹了口气。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面让人心烦意乱的屏风,而是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几乎要垮掉的郭允厚。 “朕只知国事艰难,却未曾想,竟已到了如此地步。” 他声音温和,带着一丝歉意,也带着一丝感佩。 “爱卿能在这等情势下,多方筹措,勉力维持,实属不易。” 他顿了顿,转头对一旁侍立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高时明吩咐道:“为郭爱卿,加红一道。” 郭允厚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和感动。 三日前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 乞骸骨的奏本就在他的袖中,只是张瑞图的下场有点可怕,让他现在不敢掏出来而已。 自古以来,揭露问题的人总比制造问题的人可恨。 却没料到他今日居然能得此宽容。 朱由检没有理会他的惊愕,只是轻轻地拍了拍郭允厚的肩膀,语气温和地说道: “朕观爱卿面色憔悴,神思不属,想来是为国事操劳过度。然,国事虽重,爱卿也需保重身体才是。” 朱由检顿了顿,郑重说道。 “爱卿,务必珍重,每日多加餐饭,大明离不得你,朕也离不得你。” 郭允厚嘴唇颤抖,呆住片刻深深躬身行礼,声音嘶哑却坚定:“陛下圣恩浩荡,臣——敢不效死!” 朱由检没有去扶他,只是静静地受了他这一拜。 其实他不知道郭允厚是不是真心的。 但无所谓,还是那句话,演一辈子圣人,不是也是了。 帝皇恩情如刀,却不是没有半点代价就能拿到的。 小演了一场后,朱由检这才缓缓转过身,面向神情各异的众臣,朗声说道: “各位爱卿——” “国事如此,颓唐无益!” 众臣闻言,皆是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这位年轻的皇帝,目光一个个与这些大臣对视过去,然后转向高时明。 “高时明,再拿一面新的屏风过来。” “朕今日,正要看看诸位臣工宰治天下的刀法!” 本章中 九边欠饷数据参考博士论文《晚明户部的战时財政运作——以已巳之变为中心》,作者曾美芳。 这篇论文的原始数据则来自崇祯时户部尚书毕自严的《度支奏议》 —— 兵额数据参考,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九日,户部尚书李汝华的汇报,在明实录中有记载。 因为天启年间另一份数据和这个出入不大,但没这个全,我就沿用这个了。 —— 特别注意,九边旧饷不含辽东,辽东叫“新饷”。 —— 特别注意,九边旧饷不全靠太仓拨银,还依靠民运,即从本地、四川、河南、湖广拨付的钱粮。 所以才会有60万人马却只要300多万银子的怪现象。 —— 特别注意,九边兵力60万,战马大概20万,但这个数据我没找到。应该是摊进兵员里了,一般一个骑兵费用是步兵三倍(没那么精准,仅供参考) —— 郭允厚,是有点东西的。 他在天启七年中旬,就请立会计局,要查清天下税额、兵额。 他后面因阉党事被贬了,但我有理由认为毕自严后续的《度支奏议》是在他的基础上继续完成的。 —— 《度支奏议》一些朋友可能不清楚是什么。 可以认为几乎和《万历会计录》一样的东西,但却是在崇祯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完成的,对帝国财税的部分梳理工作,非常了不起。 (本章完) 第51章 小朱与老郭 第51章 小朱与老郭 新的屏风搬上来了,上面贴着一张巨幅的白榜纸。 朱由检拿起朱笔,亲自写上两个当前债务项目: “大行皇帝陵寝,一百万两。” “九边欠饷:九百六十八万两。”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转头看向郭允厚。 “郭爱卿,辽饷的情况如何?需要列入一并讨论吗?” 郭允厚回道: “启禀陛下,辽饷定额五百二十万两。” “自奢安之乱以来,湖广、云南、贵州、四川等地辽饷,便不再解送京师太仓,而是就地调拨,以作平叛之用。”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 “其余各省总计三百六十四万两,本年实际解到太仓的,只有二百五十万两。” 朱由检的眉毛皱了一下。 他想起了他的金银,一百万两最后到手八十万两的金银! “是各省都有逋欠吗?” 郭允厚不着痕迹地看了礼部尚书来宗道和施凤来一眼,这是今日堂中唯一两位浙江籍的大员。 他咬了咬牙,终究不敢、也不愿欺君,还是如实开口:“回陛下,以浙江逋欠最多,往下则是江西、陕西。” 浙江,江西……又是这两个地方!本省出的进士多,地方有中央作为倚靠,胆气自然就壮。 但凭什么南直隶这次居然没欠? 朱由检脑中思绪飞转,暂时想不明白关节,打算下了朝问问高时明再说。 这个问题表面上是钱粮拖欠,往深里去挖的话,科举名额、省份经济比重、朝中各党派别、地方吏治、地主阶级都会涉及。 这不是他现在的权威和实力能去揭开的,只能先放一边。 朱由检面上装做若无其事,“那今年的辽饷,还欠多少?” “陛下勿忧,”郭允厚答道,“辽饷近年乃国朝第一要务,今年的辽饷,已全部解付辽东。” 朱由检内心不由得偷偷松了口气,他点点头说: “好,那我们,就一个个来解决吧,先易后难。” 他的目光转向了工部尚书薛凤翔。 “薛爱卿,为大行皇帝修陵,工期几何?” 薛凤翔心里咯噔一下,他已经隐约猜到了皇帝的思路,但君前问对,却不能不答。 他躬身出列,声音干涩:“回陛下,若要……尽善尽美,恐需五年以上。” “五年以上?”朱由检颔首,“那这一百万两银子,也不可能在第一年就全部用完,对吗?” “是……”薛凤翔的额头已经开始冒汗。 听到这个回答,朱由检眉头一皱,脸上全是疑惑不解。 “那你又为何一次便索要一百万两呢?” “朕虽年少,但想来就算是地主家雇工收麦,也通常是一日一结吧?” “堂堂大明工部,难不成要五年一结不成?” 薛凤翔被这话挤兑得满脸通红,心中已是后悔万分。 “臣愚钝,确实如陛下所说。” “陵寝开工需先备木料、砖石,因此第一年会多费一些,但也不至于到百万之巨。” “臣下去后与同僚商议,定会报个准确数目上来。” 朱由检点点头道,“除了分期给付,还有别的方法吗?” 薛凤翔脑中急转,却又短时间无法可想。 秋日的殿中,明明凉风习习,他却觉得如坠蒸笼,汗出如浆。 朱由检看着他这不堪模样,轻轻一叹,这才开口提醒道。 “薛爱卿莫不是忘了魏逆遍布各地的生祠了么?” “朕听说各地祠堂奢华壮丽,所费不下万金。” “朕将这些生祠都划拨与你,你派人前去查探各祠堂可有大料可用,若不敷使用,便变卖折银也可以。” “到时候将账目报上来,还欠缺多少再议便是。” 薛凤翔无言以对,诺诺称是。 小小裱糊一下,朱由检重新将目光投向今日的主要议题——九边旧饷。 朱笔写就的九百六十八万两,字迹鲜红如血,如同一道狰狞的伤口。 这才是真正要命的难题…… 按现代人的思想来说,什么狗屁陵寝要100万两! 百年之后,一把火烧了,骨灰撒进长江黄河,干净卫生又大气! 可惜,自己刚刚登基,羽翼未丰,根基不稳。 只能乖乖掏钱修陵寝,否则一个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立刻就会被那帮文官的唾沫星子淹死。 到时候哪怕是这些阉党,也要愤愤然以清流自居,以廷仗为荣了。 这等不用做事的青史留名机会,可不是随便就有的。 但九边的欠饷,不一样。 这个问题若是搞不定,明年再迭加关中大旱……那星星之火,便真的可以燎原了。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看向了户部尚书郭允厚。 “九边旧饷巨额逋欠,爱卿……可有良策教我?” 郭允厚拱了拱手,那张老脸皱得像个苦瓜。 “臣确有一些裱糊之法,却不敢称是什么良策,更不敢说是治国之方。” 朱由检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其一,乃是‘还新拖旧’之法。”郭允厚开口道,“九边各镇,军饷大抵分作两块,一半是地方自行筹措起运的‘民运’,另一半,则是京师拨付的‘京运’。” “京运之饷,连年拖欠,已是常态。但这并不意味着边镇的将士们就一文钱都拿不到。” “只靠着民运的那笔银子和口粮,将士们勉强也能糊口,只是日子过得……颇为艰难。” “因此,一般的做法是,只要朝廷能发下半年,不,哪怕三四个月的京运旧饷,边军的怨气就能缓解一些,军心也能勉强稳住。”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股子无奈的意味。 “所以其实这九百六十八万两,多数是些……积年旧欠。” “说句不好听的,欠了这么些年,便是欠了也就……欠了。” 最后几个字,他说的含含糊糊,声音低不可闻,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等等! 朱由检突然想起了什么…… 第一次朝会前一晚,陕西巡抚胡庭宴的那封题本! 上面全是说陕西各个地方拖欠了二三年、五六年的军饷。 结果他一看到是陕西直接应激了。 却没想到这些都是虚数、都是成年老账! 结果他第二天就拿着这题本在朝会上发飙。 还言之凿凿什么为何不提前预判、为什么没有全面统计…… 结果这郭允厚只用三天便把京边银例梳理得清清楚楚,可见这些事情人家是早有腹稿了。 那当时这些人看他不就像看傻子一样? 完蛋,穿越不到一个星期,直接原地社死…… 朱由检呆呆站在原地,一张脸不自觉也涨的通红,脚趾头在靴子里用力扣地。 一时之间,小朱和老郭两个人,全都满脸通红,相映成趣。 (本章完) 第52章 旧债未去,新债就来 第52章 旧债未去,新债就来 短暂的尴尬,最终还是由朱由检主动打破:“咳。” “郭爱卿,”他突然开口“但是,民运银的发放,户部其实并不清楚,对吗?” 郭允厚闻言不由一声长叹,随即躬身道: “陛下圣明……民运银皆由地方起运,银钱不过户部之手,是否缺额,户部确实一无所知。” “故此所谓边军能倚民运一事,其实也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 朱由检点点头,也不为已甚。 毕竟按朱元璋的财务设计,户部本就是个残缺部门,根本不如他名字一般掌管天下财税。 “上次平台召对时,元辅已和朕说了此事,当时已有中旨发下。”朱由检接着说道,“等后续名册到来户部就开始审计吧。” 郭允厚为难地开口道:“陛下,户部如今人手……” 朱由检不等他说完,直接打断,“放心,命令下达后地方将账册送来,怎么也要旬月,在那之前,朕肯定会给你配齐人手。” 郭允厚松了口气,继续往下说道。 “经由前面还新欠旧之法,其实每年不过三百二十八万两年例额银的近半之数,大约一百五十万两左右。” “这时候则需要用‘前后平衡’之法。” “譬如宁夏镇,天启六年发饷仅十一之数。” “那么今年,户部便会多拨一些,最终发了十七之数。” “如此两年相加,也算将近发了一年的饷银,总能让将士们勉强度日。” 朱由检听到这里,心中忽然一动,感觉有些不对。 他立刻追问道:“你的意思是,天启七年,也就是今年的九边饷银,都已经发下去了?” 他怕对方误会,又补充了一句:“就是按照你说的这种平衡之法,都已经发了?” “回陛下,正是。”郭允厚拱手道,“今年各镇情况不同,总计已发旧饷一百二十七万两,约莫……是总额的十之有四。” 此言一出,朱由检顿时感到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他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有了一丝松弛。 天启大哥,终究不是甩给了他一个完全烂掉的摊子。 他还以为今年的九边饷银一分都没发呢,感情是已经发下去将近一半了。 再结合刚刚郭允厚的讲解,其实这九百六十八万都可以暂且搁置,至少在一两个月内可以先不管。 这个消息可太好了,一下子债务结构就变成: 远期负债:九百六十八万。 近期负债:零 爽!做过金融的朋友都知道,远期负债和近期负债可不是一个东西。 负债只要变成远期,天生就会自动贴现,资金流动性也会宽裕许多,做事的空间自然大大提升。 然而,他这口气还没松到底,郭允厚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只听郭允厚继续说道:“今岁陛下登基,乃是新朝新象,按惯例,当遍赏边军及文武百官。” “其中边军赏银拨下后,惯例即可五分为赏,五分为饷。” “如此一来,九边旧饷至少在今年,其实已经可以勉强算都发完了。” 朱由检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了。 赏赉边军? 惯例? 他脑中疯狂地翻找着原主崇祯的记忆,这才翻出了一段模糊的记忆。 天启皇帝登基之时,确实发内帑大赏天下边军及文武官员,而这个数字是——一百八十万两! 朱由检的心,像是被人用手狠狠地攥了一下,突然有点痛。 他的家底现在要是真把这180万两全发出去,瞬间就只剩下80万两了。 再算上皇宫内各种开销的预留,恐怕活动资金就只剩30万…… 朱由检的脸色变幻,但仅仅是一瞬间,他就强行压下了心头的惊涛骇浪。 他抬起眼,脸上已经恢复了那种让人看不出深浅的平静,仿佛早就知道这件事一般。 “此事,朕也正准备与众卿商议。”他语气平淡地开口,“不过不急,可以先放到后面再议。” 他将目光重新投向郭允厚,问道:“爱卿,除了这两法,可还有其他方法?” 郭允厚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惭愧之色,躬身道:“臣自天启六年任户部尚书以来,皆是凭借此两法,左支右绌,勉力维持,实在有负陛下圣恩。” 他叹了一口气道。 “臣在今年五月时,与科道会议,共议十策,其中颇多开源节流之策。” “如陛下感兴趣,臣可为陛下试言之。” 朱由检闻言,精神微微一振,勉强将那180万的大危机放到一边。 十策?听起来倒是很厉害的样子。 他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示意郭允厚继续。 郭允厚清了清嗓子,沉声道: “所谓十策,首在清饷!边事之坏,莫大于兵饷之不继……” “其二,则在考成!天下钱粮,拖欠成风,朝廷之令不行于下……” “其三,……” 朱由检一开始还听得颇为认真,不住地点头。 但听着听着,他的眉头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眼神也渐渐飘忽,心思飞到了九霄云外。 倒不是郭允厚说得不对。 相反,他说得太对了,每一条都堪称金玉良言,真要拿出来用都是可行的。 可问题在于,这些对策,都太宏大了。 就拿“清兵饷”来说,谁不知道九边兵饷冒领严重,需要清理? 可关键是怎么清?谁去清?从哪里开始清?清到什么程度才算完? 这里面的门道,可比这三个字复杂多了。 清的还行的是袁崇焕那样,520万压成480万两,把银子压下去了,还能把战力提起来,军心还不受太大影响。 清理不好的就是蓟镇裁军,直接裁出个乙巳之变望风而降来。 再说那“考成”、“屯田”,也都是老生常谈,道理谁都懂,可真做起来,能落几分到实处是真说不定了。 这些策略的方向都是正确的,但恐怕执行策略的组织和人事却存在问题。 不然天启五月到如今也将将四个月了,何以一点起色没有。 朱由检越听越困,思绪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那一百八十万两的赏银上。 跟这些道理全对的十策相比,他现在更关心的,还是那个更现实的问题 到底怎么才能体面、不失礼貌地……保住自己的钱袋子? 又或者说,如果终究会失去,又可以去哪里找补回来呢? 郭允厚召开的科道会议中所献十策: 一议缩费,一议清兵饷,一议屯盐,一议立边仓,一议归还事例,一议清税契,一议变卖仓榖,一议籴榖搭放,一议带征抵工食,一议严考成。 —— 天启的回复是,都ok,都行,去做吧。 然后这事情就没有下文了。 因为根本都没有负责人,事情一散下去,没人管也就没人做。 —— 唯一做成的就是郭允厚申请开立“会计局”,对天下兵马、财税做盘点。 天启给他配了一个户部侍郎专管,然后再来两位户部侍郎加上兵部、都察院的衔以方便做事。 —— 这两件事同一天发生,结果完全不同,很有意思。 —— 从今天起,改为两章连在一起发,如果真的写不完我会说明一下。 我也没啥能力加更,只能这样报答一下了。 (本章完) 第53章 一流的皇帝制定标准(求月票) 第53章 一流的皇帝制定标准(求月票) “是故,若能以此十策行事,国用或能日渐好转。” 郭允厚有些沙哑的声音,终于告一段落。 他抬起头,期待地看着朱由检。 朱由检指尖轻轻叩着桌面,良久不语似乎还在回味着郭允厚的话。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清朗。 “郭爱卿所言,皆是老成谋国之言,朕,都听进去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各位阁臣卿部。 “但是,再好的国策,终究要人去做。” “过去国事败坏,贪腐横行,许多人身在其中,也是身不由己。” 这话一出,殿内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有一说一,今天能站在这个殿中参与议事的,就没几个是完全清白的。 朱由检仿佛没有察觉到这股暗流,继续说道: “然而朕久居深宫,出府之后,也只是读书习武,于朝堂之事,实在所知不深。” “满朝文武之中,人事纷杂,朕也分不清哪个是贤,哪个是奸,还需要时间,慢慢看,用心看,才能看个清楚明白。” “否则,一旦错用了奸臣,再好的国策,到了下面,也会变成一桩桩祸国殃民的坏事。” “所以,郭爱卿的这十策,就先暂且搁置吧。等朕对朝堂诸公,多一些了解再说。” 他话说得恳切,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刚刚登基的少年天子。 郭允厚也只能拱手应是,却无法抑制眼中的失落。 国朝财税之事,他是最着急的那个人。 无他,只要国朝财税一日不好,他就一日是那绑在磨上的驴,只能无休止地受牛马之苦。 然而这却是朱由检的谎言而已。 什么叫分不清贤奸?什么叫等了解了再说? 贤与奸,很难说有绝对的标准。 领导画一条标准线,线之上就是贤,线之下就是奸。 如果领导不去主导这个标准,自然就会落入别人的主导之中。 在历史上,东林党爱干这个事,阉党其实也爱干这个事。 倒不如说,凡是党争,争的其实不是错与对,争的就是这个标准的话语权! 朱由检不管以前的标准如何定,现下是他定标准的时候了。 思绪电转,朱由检心中已有了计较。 “刚刚所说登极大赏一事,现下来议罢。” 他抬起头,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不再是刚才那个温和的少年。 “朕登基数日,亲自厘清内库,才知道其中已是空乏匮短。” “纵使抄没了魏忠贤、客氏等逆贼的家产,于宫中所用,也仍是将将足够而已。” “然而这登极大赏,事关国体,也事关九边将士的士气,不能不赏。” “只是内帑艰难,还需要各部襄助才是。” 来了! 殿内所有大臣的心都提了起来。 朱由检的目光,第一个就落在了兵部右侍郎霍维华的身上。 这位霍侍郎,就是当初给自己的皇兄进献“仙药”灵露饮的那位。 结果天启驾崩,这位却未如“红丸案”一般遭受牵连,反而连番受到拔擢,可见其人眼力手段。 助赏一事,从他入手最为合适。 “霍爱卿,”朱由检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兵部,可以支持多少?” 霍维华赶忙起身,却觉得皇帝的目光锐利,让人不敢直视。 他脑中飞速盘算,额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兵部……出十五万两,可行?”朱由检淡淡地问道,像是在商量,又像是在下令。 霍维华原地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但很快,他便放弃了挣扎,直接一躬到底,声音洪亮地回道: “陛下有忧,臣等自当分担!兵部上下,皆愿为陛下分忧!” “我部仅留一万两以作日常腾挪,其余十五万两,均可支持大赏!” 朱由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霍爱卿果然是忠君体国之臣。” 他一句轻飘飘的夸奖,却让霍维华如蒙大赦,暗自松了一口气。 朱由检的目光随即转向工部尚书薛凤翔。 “薛爱卿,工部呢?三大殿刚刚完工,大工费甚巨,如今,还能支持吗?” 薛凤翔的脸皮抽动了一下,显然是肉痛到了极点。 工部就是个钱的衙门,油水是多,可窟窿更大。 他一咬牙,心一横,出列道:“工部虽也麻烦,但有陛下坐镇,腾挪一下,也可运转。臣……臣部可以支持八万两!” “薛爱卿亦是国之栋梁。”朱由检点头赞许。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户部尚书郭允厚的身上。 “郭爱卿,”朱由检的语气温和了许多,“户部总揽天下财赋,担国之重,朕知道你的难处,要不还是……” 他话未说完,郭允厚却慨然出列,声如洪钟。 “陛下!今年九边各饷皆已足额发下,户部尚有余力!臣部预留十万两以作不时之需,其余二十三万两,皆可献出,以壮天子声威!” “好!” 不等朱由检说话,一旁的礼部尚书来宗道也跟着出列,拱手道:“陛下,户部名下光禄寺,也可支持三万两!” 朱由检心中微微一惊。 光禄寺不就是个做饭的地方吗?怎么也能收税? 他迅速按下了这份惊讶,转而放声大笑起来。 “好好好!诸位爱卿,果然都是我大明的贤臣、忠臣!有诸位在,朕,何愁国事不兴!” 他转头对侍立一旁的大太监高时明说道:“既然如此……” 他沉吟了片刻,心中飞速计算着。 十五万,加八万,再加二十三万,还有三万……一共是四十九万两。 速算完毕,朱由检的声音再次响起,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 “就从内帑之中,再拨出一百三十一万两!凑足一百八十万两之数,即刻发往九边,以作登基赏赐!” 此言一出,他自己都觉得心在滴血。 交了这131万,他的内帑就只剩……130万了! 抄家的钱都给出去不算,还多贴了十几万两…… 他之所以这么心痛,倒和贪图享受没有半分关系。 这大明皇帝的诸般吃穿用度,用上银子的地方不会太多。 他之所以如此看重内帑,完全是出于一种朴素的、对这个时代官吏节操与能力的深刻不信任。 一两银子在他朱由检的手里,和在外臣文官手里,能发挥出的价值,简直是天壤之别。 殿内的臣子们自然不知道这位少年天子内心的痛苦,听到这个数字,齐齐躬身行礼。 “陛下圣明!仁爱士卒,真乃千古未有之仁君!” 高时明也是拱手应诺:“奴婢遵旨!” 在一片山呼万岁声中,朱由检却忽然摆了摆手,提出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问题。 “这批赏赐,依往日惯例,是如何发放到九边将士手中的?” 这个大赏的钱,历史上也是崇祯内帑和各部一起凑的 而且崇祯一开始还给不起这份子钱,等到十一月一日抄完阉党后,才突然又有了钱。 然后分别给了50+80万两,共计130万两内帑。 来自《崇祯长编》天启七年十一月初十&二十六日 —— 谢肇淛《五杂俎》中说,皇帝擦屁屁的纸,是用四川特别进攻的野蚕丝织成的锦帛。 孝宗时觉得这个太奢侈了,就让停掉。 结果地方的人汇报说,以此为生的人全都流离失所,失去生计,于是又恢复上供了。 在明朝,如果是白粮、马草这种体积大价值低的东西,本色上交很容易家破人亡。但布匹,丝绸之类的,压力反而没那么大。 —— 对了,皇帝擦完屁屁就扔了,有的太监觉得可惜。捡起来洗一洗,裁剪起来当做门帘用了哈哈。 (本章完) 第54章 准备抽卡!(求月票) 第54章 准备抽卡!(求月票) “这批赏赐,依往日惯例,是如何发放到九边将士手中的?” 首辅黄立极连忙出列,恭敬地回答道:“回禀陛下,向来是由行人司安排行人,押送至各镇。” “行人司……” 朱由检沉吟片刻,转头对高时明吩咐道: “回宫之后,将行人司行人名册,给朕呈上来。” “朕要亲自定下此次押送的人选,让他们进宫陛见之后,再行出发。” 此言一出,黄立极与他身旁的施凤来不经意地对视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惊异,但又迅速地撇开了目光。 天子,要亲自插手具体的人事了。 而且,是从行人司这样不起眼的地方开始。 他究竟会插手到什么地步呢? 朱由检将他们的微表情尽收眼底,却只当未见。 他拿起御案上写着今日议程的纸,看了看,抬头说道:“议程继续。来爱卿,到你了。” 礼部尚书来宗道定了定神,站起身道:“回禀陛下,臣这边,纸上所列共有四事。” “其一,曰陵寝。大行皇帝的陵寝位置已选定,就在京西天寿山的澹峪,万事俱备。” 朱由检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其二,曰尊号。臣部会同翰林院诸臣工,为大行皇帝拟定尊号、谥号与庙号。” “谥曰:达天守道敦文襄武靖孝勤敏皇帝,庙号:肃宗。” “肃宗”二字一出,殿内气氛再次微妙起来。 所有大臣都屏住了呼吸,偷偷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御座上那位年轻皇帝的反应。 朱由检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肃宗?怎么和历史上不一样了? 不应该是先定了个“僖”,然后由自己改为“熹”吗? 他迅速翻阅着原宿主的记忆,看看有没有谥号相关的知识。 有了……刚德克就曰肃。 这可是个好谥啊,和原本的僖宗可以说是天渊之别 他瞄了一眼群臣那紧张又期待的脸色,转瞬之间,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原来如此,世界并非一成不变。 同一件事情不同的人去做,其结果可能完全不同。 对恨死了魏忠贤的东林党人来说,自己的皇兄天启,当然是个昏庸的“僖”皇帝。 可对眼前这批阉党余孽来说,天启皇帝在位时,他们才是众正盈朝的那个“正”。 如此一来,这位皇帝,可不就应该是肃宗吗? 这一个庙号,就是这批旧臣递上来的投名状,也是一道试探。 他们与大行皇帝,是深度绑定的。 自己接不接受这个庙号,某种意义上也代表着自己会不会清算他们,接不接受他们这批旧人。 有趣……封建礼制游戏是吗? 没办法,先陪你们玩上一玩便是。 想通了这一点,朱由检的脸上,瞬间浮起一层恰到好处的悲伤。 他声音低沉地开口:“皇兄在位之时,夙兴夜寐,以至于英年早逝。” “任内辽东三捷,又三大殿功成,‘肃宗’二字,实不为过。就定此号吧。” 此言一出,黄立极、施凤来等人,不由得暗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脊背也放松了下来。 来宗道见状,连忙继续说道: “其三,曰册封皇后。臣部已与钦天监一同择定吉日,就在九月二十七日,为周王妃举行册封大典,正位中宫。” 朱由检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来宗道清了清嗓子,说出了最后一件事。 “其四,曰追尊。臣等恭请陛下,追尊陛下生母,光庙贞靖贤妃,上尊号为:孝纯恭懿淑穆庄静毗天毓圣皇太后。” “与钦天监查得吉日,可于九月二十一日,祗告郊庙社稷。” 话音落下,殿内却良久不见回应。 来宗道心中一突,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朝着御座上看去。 只一眼,他便愣住了。 只见御座之上,那位刚刚还杀伐决断、威严莫测的少年天子,此刻,竟然已是泪流满面。 朱由检缓缓地从御座上站起身来,泪水划过他年轻的脸庞,他却仿佛不自知。 “朕……朕思及生母,一时情难自已,让诸位爱卿见笑了。” 诸臣见状,尽皆动容,纷纷起身,离席拱手道:“陛下至纯至孝,臣等感佩!还请陛下节哀!” 朱由检抬手擦了擦眼泪,可那泪水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越流越多,怎么也止不住。 他再开口时,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浓重的哽咽。 “今日……今日议程,似乎只剩三部尚书庭推与起复名单二事罢? “诸位爱卿,回头将人选名单呈上来便是。” “其余诸事,就按今日议定的去办。今日召对,就到此为止吧。” 说罢,他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猛地一甩袍袖,转身匆匆走入了后殿,只留给满朝文武一个悲伤而仓促的背影。 殿内,众臣一时竟都有些默然。 良久之后,还是李国普率先打破了沉默,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由衷地感叹道:“陛下,真乃纯孝之人啊!” 黄立极与施凤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 他们不约而同地摸了摸袖中的乞骸骨疏,觉得这个事情似乎也不是那么急。 …… 而这边,在回乾清宫的肩舆深呼吸了两次,眼泪终于渐渐是有些止住了。 他心中对这具身体的肌肉反应,如今已是有点不耐烦了。 平时拿来飚飚演技还行,总不能以后朝堂之上、战场之上,随便一个人冲到他面前,大喊一声“刘淑女”,他就要泪流满面罢? 还是要尽快推动尊号册封,看看举行完仪式这个后遗症能不能消退一点。 否则这个日子是真的没法过了! “高时明,几件事情。” 朱由检,闭上眼睛,斟酌片刻,一连串命令随之吐出: “其一,把行人司所有行人档案调来。” “其二,把起复名单、兵部、吏部、刑部三部尚书庭推名单去接来。” “其三,将天下所有七品以上实职文武官员,整理成表格小册,全都递上来。” 他睁开眼睛,侧过头认真地看着高时明道。 “所有这些档案,都要附上籍贯、年龄、简单出身,明白吗?” 高时明小步紧跟在肩舆旁躬身应是,然后赶紧呼喝起几个小太监们分头行动。 朱由检往后一靠,重新闭上眼睛。 今日抽到卢象升这张ssr卡让他再也按捺不住了。 他已经没耐心等那些历史上的英才慢慢展露头角了。 沙场大点兵就沙场大点兵,前移机枪阵地就前移机枪阵地! 用这些后世青史考验过的人,总好过用今天堂上这些虫豸吧?! ——来吧,我的记忆,让我看看你的极限在哪里! 行人司可能大家比较陌生。 这是一个独立机构,和钦天监一样。 这里面的“行人”,其实就是负责去宣旨、颁发奖赏、征聘贤才、赈济地方等等工作。 别看着职位名字low,都是要进士出身的。 (本章完) 第55章 理论上,朕有十万将官(求票票) 第55章 理论上,朕有十万将官(求票票) 肩舆悠悠,朱由检半阖着眼,心中还在肉痛。 那可是130万两内帑啊…… 而且现在这大环境,估计真到士兵手里的可能就一半甚至更少。 等下行人司的人选好好选一选,然后再派厂卫过去跟踪。 但究竟能起多大作用,那可真是天才知道了。 “陛下。” 高时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将他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各份名单,一个时辰内都可整理好籍贯、年龄、出身,只是……”他微微一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天下七品以上实职文武的名单,恐怕需要费几天时间。” 朱由检睁开眼,顿时恍然,已是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哦?人数很多吗?” 高时明躬身道:“回陛下,两京文武官员,约莫两千之数,这几日为陛下填充职官屏风时,奴婢们已经整理过了。地方上的文官,约莫一千五百人,去吏部调取档案,数个时辰内也能完成。” “但……但是地方卫所的武官,就来不及了。” “天下四百余卫所,千户所便有三千之多。总旗官便是正七品,其上还有百户、副千户、千户等等……林林总总算下来,七品以上的卫所武官,恐怕……” 高时明的声音低了下去,有些尴尬:“恐怕有近十万之众……” “十万?” 朱由检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你是说,我现在有十万名七品以上武官? 这什么黑色幽默,这十万武官要是都能称职的话,朕明年就能犁庭扫穴,推平后金。 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开始闪现那些明末将领的名字。 左良玉、黄得功、刘泽清…… 除了现在辽东闪耀着的那些将星,还有哪些人是潜藏在卫所体系里的? 就算有,感觉也捞不出来啊。 这十万人基数摆在这里,说不定他能找到三个左良玉,五个黄得功…… 朱由检自己都被这个想法给逗乐了,忍不住摇了摇头,失笑出声。 “是朕疏忽了。”他摆了摆手,对高时明说道,“卫所那边,暂且不必统计了。只要两京文武和地方文官的名单即可。” “奴婢遵旨。”高时明松了口气,连忙应道,“如此一来,只差地方一千五百余人的名录,陛下可先用午膳,待您用膳完毕,各份名单便可呈上,唯有七品文武名单需稍晚一些。” “嗯,去办吧。” …… 今天周钰到城外皇庄去巡视安顿宫中内使家眷了,所以没在这里。 朱由检只好独自享用午膳,菜色很简单,四菜一汤,全都是经过整肃清理的尚膳监所作。 他吃得很快,他现在满心都是即将到手的那几份名单,对于口腹之欲,倒是没什么兴趣。 用过午膳,漱了口,他便迫不及待地坐到了御案之后。 高时明早已将整理好的名册,分门别类地摆放在了案头。 一共四迭,一迭比一迭厚。 第一迭,是庭推的兵部、吏部、刑部三部尚书人选,共计九人。 第二迭,是行人司所有行人的名录,共计三十二人。 第三迭,是天启年间,因“东林门户”而被罢斥的官员名单,共计二百八十三人。 第四迭,也是最厚的一迭,是两京文武及地方七品以上实职文官的名录,暂时只完成了一半,司礼监那边还在陆续把新的名单送过来 看着眼前这几迭名册,朱由检的心中,涌起一股豪情。 这,就是他未来的班底! 这,就是他改变这个时代,重塑大明江山的资本! 他搓了搓手,像是一个即将开启盲盒的玩家,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期待的光芒。 先从哪个开始呢? 朱由检的目光,在四迭名册上扫过,最终,落在了最薄的那一迭上。 来!先从最少的开始,垫垫刀先。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份只有九个人的庭推名单,拿了起来。 兵部、吏部、刑部,这三个部门,可以说是朝廷的中枢所在。 尤其是吏部和兵部,一个掌管人事,一个掌管军事,重要性不言而喻。 如今,这三个部的尚书之位,都由左侍郎暂代,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当务之急,是先把人选定下来,哪怕只是暂时的“裱糊匠”,也要先把这个架子搭起来,让朝廷能够正常运转。 至于以后……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地,一个一个地换。 朱由检的心中充满了兴奋。 这可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开始插手外廷文官的人事任免。 然而,当他满怀期待地将目光投向那份名单时,眉头,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这……都是些什么人选? 第一个问题,年龄。 朱由检的目光,在那一串串生辰年月上扫过,脸色有些难看。 在他看来,一个国家的部堂大员,最理想的年龄,应该是在四十岁到六十岁之间。 这个年龄段的官员,既有足够的阅历和城府,不至于像年轻人一样冲动冒进,又精力充沛,不至于像老年人一样昏聩老迈。 考虑到古代医疗、健康情况不如现代,这个年龄段或许还要再往前提一提。 可眼前这份名单上的人,未免也太“成熟”了一些。 最高龄的是吏部尚书候选,乔允升,现年……七十四岁? 朱由检的眼角,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七十四岁…… 老先生,您确定您老人家,能活着从家乡赶到京城来上任吗? 第二个问题,籍贯。 放眼望去,九个候选人中,竟然有五个,是北直隶人 朱由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不是对北直隶的官员有偏见,而是万事都不能走极端。 南直隶、江浙一带的官员,不管是否清廉,多多少少都会代表本地利益说话。 但北直隶、陕西、山西——天下官员莫不都是如此。 京畿重地,北有后金虎视眈眈,西有旱灾蓄势待发,正是他未来要在中央,执掌四方的第一重地。 北直隶的浓度必须严格控制。 第三个问题,也是最关键的一个问题——这些人,他一个都不熟! 好吧,也不能说一个都不熟。 名单上,有两个名字,他还是有些印象的。 一个叫霍维华,给自己的便宜哥哥天启皇帝,进献过“灵露饮”。 但除此以外,什么背景,什么能力,一无所知。 倒是此人没有如“红丸案”那样受到牵连倒是很让他意外。 另一个,则是王在晋了。 辽东刚崩盘时的著名悲观主义者,号称广宁不可守,要求直接退到山海关。 结果袁崇焕守住宁远,再然后又往前推,守住了宁锦。 尴尬不尴尬啊,老王! 朱由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只觉得一阵心累。 罢了,先裱糊吧,等真正的高手们入京后再做调整。 他将那份名单,轻轻地放在了御案上。 “高时明,把这九个人的详细浮本呈上来,朕要仔细看看。” 大明有493个卫和118个独立千户所。 数据统计来自“宁南左侯”,我用的地图也是来自他的。 比朱世巍靠谱,我信他。 —— 卫所是个很有意思的话题,以后改革写到再深聊。 —— 两京文武数量参考《崇祯十四年缙绅录》,同样来自“宁南左侯”的统计。 北京京文官1106人、武官569人。 —— 天下七品以上文官,按照省,府,州,县的数目加上各个级别配置的文官人数算术统计,可能有一些偏差。 两京十三省,138府,193州,1139县。 —— 候选九人的年龄,只有霍维华、陈九畴两人是根据中举时间推的,其他都是真的。 大家经常说要找的孙承宗今年64,袁可立今年65岁.穿明小说是真的不爱惜老人家啊。 那我也不爱惜了,世风如此哈哈。 —— 关于弃守辽东,我的看法是,如果是最保守主义来看,也至少要守到宁远。 当时袁崇焕说可以守,王在晋说守不住。 报上去叶向高拿不定主意,派孙承宗去前线看,孙承宗看完也觉得可以守。 后来事实上证明确实可以。 老王这下是真社死了 —— 当然,对这个人物是我个人看法,有意见可以喷,这个我接受。 (本章完) 第56章 千金易马骨(求票票) 第56章 千金易马骨(求票票) 做大事,最重要就两点:战略看得清楚,人事拎得明白。 极端一点战略看不明白也可以,只要人事拎得明白,自然有懂战略的帮你出谋划策。 战略方向和人事到位,随着时间推进,自然会有源源不断的事功和威望产生。 繁杂诸事,人事第一。从古到今,都是如此。 …… 午后的阳光漫射在殿内,烘得人暖洋洋的。 朱由检靠在宽大的御座上,神情平静,一本本仔细翻看着候选人的浮本。 这活计无疑是枯燥的,但朱由检却做得极有耐心。 对于一个疆域辽阔、通信迟缓的封建王朝而言,每一次任命,都是一场国运的赌博。 当然,当下选的都是在眼皮底下的官儿,后果或许不至于这么严重。 但大明这个危局,能多积攒一分优势,就多积攒一分优势,这样才能逐渐滚起雪球。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刑部尚书的候选名单上。 第一个名字是苏茂相,现任仓场尚书。 北京户部的收入,一部分是折色的白银,另一部分就是来自漕运和京畿的粮草了。 所谓仓场尚书,管的便是这储存粮草的京仓与通州仓。 朱由检看着浮本上密密麻麻的履历,此人中央六部、地方州府都待过,资历倒是老道。 只可惜,这身子骨太软,为了迎合魏忠贤,竟把生祠修到了凤阳祖陵边上,实在媚态可掬。 第二个叫陈九畴,更是个人才。 此人举人出身,本该仕途无亮。 却靠着一手构陷东林党人的功劳,一步登天,坐上了部堂高位。 魏忠贤坏是坏,但是做了事那是真给赏。 能只用短短三年,就扭转天下风气,确实不仅仅只靠天启的支持,魏老板的大气也有一份功劳。 第三位,乔允升,上一任的刑部尚书,如今正在家赋闲。 这位乔大爷,正是本轮候选中的高寿冠军,如今74岁,已是古稀之年了。 朱由检的指尖在乔允升的名字上轻轻点了点,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冷笑。 好一个候选名单。 两个阉党的铁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朽。 这是生怕他这个新君上任,就要清算旧账,特意推出来的名单罢? 跟朕玩这套“虚假选择”的心理学把戏? 朱由检随手将刑部的三份浮本丢在一旁,拿起了吏部尚书的名册。 房壮丽,现任左都御史,履历平平,无功无过,直接跳过。 唯一值得称道的便是,他正是此轮候选中的高寿亚军,今年72岁了。 下一个……王永光。 朱由检的眼睛倏地一亮。 好家伙! 这履历,简直是个六边形战士! 吏、户、兵、工四部,都察院,大理寺,他竟然全都干过! 更难得的是,他正是宁远之战时期的兵部尚书。 这样的人,单看纸面履历,其实也算称职。 朱由检的目光落在了年龄上,66岁,本轮候选高寿季军…… 朱由检心中有些游移不定,目光移向了最后一个人选,杨景辰。 今日在朝上,正是此人就通州马草一事,言辞犀利,直指要害,又恰到好处地推荐了卢象升。 抛开他对卢象升的后世光环不说,这次举荐也称得上是眼光老道,任人精准。 卢象升的履历确实完全匹配马草折银这项任务。 他饶有兴致地翻开了杨景辰的浮本。 翰林院编修、翰林院侍读学士、礼部侍郎,最后奉旨编修《三朝要典》。 朱由检的眉头微微皱起。 不对劲。 这履历,从头到尾走的都是最清贵、最务虚的翰林词臣路线,几乎没有接触过任何实际的钱粮庶务。 一个从未下过厨房的秀才,怎么可能知道庖厨之中的火候? 朱由检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杨景辰今日在朝堂上的表现,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显得那么恰到好处,仿佛经过了无数次的演练。 这家伙……分明是提前做足了功课,专门冲着这个机会来的! 这是一次目标明确的精准投机! 朱由检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失望。 他本以为这是一个被历史埋没的能臣呢,却没想到是提前背了考题而来的。 最后,是兵部尚书的名单。 朱由检的神情不自觉地严肃起来,腰杆也挺直了几分。 要谈兵部,就不能不谈后金。 这个盘踞在辽东的梦魇,如今虽然还被挡在山海关外,但朱由检清楚地知道,历史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一旦后金吞并了漠南蒙古诸部,那么那柄悬在大明头顶的利剑,随时都会落下。 历史上崇祯二年走遵化方向,却未必意味着这次他还走遵化。 蓟镇自渤海千户所至山海关,两千余里,大小隘口上百处,处处设防,就等于处处不设防。 唯一的破局之法,就是将整个蓟镇打造成第二个,甚至比辽东更强的军事集团。 用一支强大的野战机动兵团,来应对后金的铁骑。 可惜啊,这个时代没有戚继光。 也没有足够的钱粮。 辽饷一年五百二十万两,已经快把大明朝的骨髓都榨干了,再养一个蓟镇? 朱由检心中一笑,他既然来了,或许也并非养不起。 但他打算先把这个问题丢给即将上任的兵部尚书,先看看这些明朝人的方案是什么。 他翻开了第一份浮本,悲观主义者王在晋。 仍然耐着性子看完了他的整篇履历,但找来找去,也就是万历时在福建打倭寇时算是个亮点。 然而那已经是——27年前的事情了。 算了,连天启都看不上这人,将之贬去南京。 他这里难道又是什么废品回收站么? 第二个,霍维华。 比王在晋更不堪,经历乏善可陈。 第三个,阎鸣泰……现任的蓟辽总督? 朱由检仔细看完了履历。 原来是你! 魏忠贤生祠修建大赛冠军!连修七座生祠啊! 真是……好一个国之朽木。 你名字不递上来朕还不认识你,现在你连蓟辽总督也别想当了。 朱由检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指节无声地在御案上敲击着。 一份份名单,一个个名字,在他脑海中不断地排列、组合、推演。 良久,他终于睁开了双眼,目光坚定。 “高时明。” 一直侍立在旁高时明闻声,连忙躬身上前:“奴婢在。” “传朕旨意。” “起乔允升,为刑部尚书。” 两个阉党想执掌刑部? 绝无可能。 他日后还要找别的理由重新细细把阉党的银子再刮一遍。 怎么可能将这刀柄交到对方手里。 乔允升老则老矣,但至少身家清白,性情刚正。 先让他上来裱糊着,哪怕死在任上,也比那两个奇葩强。 “升礼部右侍郎杨景辰,为吏部尚书。” 此言一出,高时明心中猛地一跳。 朱由检的嘴角却噙着一丝笑意。 魏忠贤轻易让一个举人跃居三品侍郎,所以天下之士,才会把谄媚和生祠当作上位的捷径。 这就是人性中贪婪的威力啊。 他已经立了一个李国普作为榜样,但那份奖赏只是“名”。 有没有不想要名,只想要位的呢? 恐怕更是如过江之鲤吧? 杨景辰,正合作此千金马骨! “至于兵部尚书人选,朕全都不满意,着外廷重新廷推。另外,此三人不许再入名列。” 朱由检的语气顿了顿,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片刻后,才又补充道: “着原任兵部尚书王永光起复,入京觐见。” 搞定这一切,朱由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御案,看向剩下的三份,期待感重新升起。 真正的ssr!全在这里面! 前面说了,明朝收税部门贼多,列了户部、兵部、工部、光禄寺。 其实……户部又分北京户部和南京户部,其他各部也是如此。 南京户部我没查到岁入多少,但至少有120万石漕粮是在这里的 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我大明体制,威力无边哈哈。 —— 历史上,刑部尚书就是苏茂相,我这次研究了历史上各人的任官履历,感觉他应该就是阉党们全力推上去的。 事实上在阉党逆案里,他也为遮掩同党出了很大力。 —— 庭推我没写剧情,怕拖沓。 是由吏部主持,叫上九卿+给事中+御史们,推出人选,一般2~n人不等。 然后皇帝可以直接用第一个,也可以用最后一个。 不满意可以打回去重选,甚至可以惩罚参与庭推的人。 甚至可以直接中旨下令,指定某人即位。 这些都是有先例的。 只是中旨这种模式一般不经常用,有点太侮辱外廷了。 (本章完) 第57章 你是说,我要赏京营40万两?(求票票 第57章 你是说,我要赏京营40万两?(求票票~) 抽ssr了! 不对,暂时还不能开抽,得先把180万两的赏银一事安排了。 朱由检心有点痛,更关键的是这180万两大概率就是听个响而已。 然而这响他还不得不听。 朱由检翻开行人司名册,只有三十二人。 基本上都是天启二年、天启五年的三甲进士。 履历也都很简单,基本是某年某月某日去往某某地册封、发赏等等。 这很合理,大明的进士金字塔就是如此。 最顶尖的一批进翰林。 次等的进六部。 最次的,或者胸无大志的,或者想谋求事功,就外放出去做个知县、推官。 而行人司里的,都是三甲同进士出身,门路、背景欠缺,又不甘心离京,便留在这边缘部门,苦熬着等待一个机会。 然而通常是没有机会的。 说白了,这是一批资质相对较差,但也相对清白的进士最底层。 朱由检的指尖,在那些名字上缓缓划过。 马懋才、郭维经、袁继咸、孔闻籍、程良筹、龚廷献、陈献策、郭都贤、申为宪、张三谟…… 很好,比尚书名单还惨,一个人也不认识。 他前世那点可怜的历史知识,在这些不见经传的姓名面前,毫无用武之地。 他叹了口气,拿过一张雪白的宣纸,又提起朱笔。 对着行人司的名册,他开始写写画画。 “延绥镇……马懋才是本地人,刚好让他去看看陕北现在什么情况。” “大同镇……申为宪,陕西人,也算搭界。” “蓟州镇……永平府的崔及第,本地人,应该熟悉情况。” …… 他像一个项目经理一样,试图在这个没有excel的时代,将人力资源进行最优配置。 删删改改,涂涂抹抹。 一张好好的宣纸,很快就变得凌乱不堪。 即便如此,九边重镇,依旧有好几个地方,找不到籍贯合适的行人。 绞尽脑汁地安排了一遍后,他重新又誊抄了一遍。 “高时明。” 朱由检停下笔,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开口唤道。 “奴婢在。” 高时明躬身侍立。 朱由检将那张写满了字迹的白纸递了过去,“先按这个名单去安排。剩下没安排的军镇,让行人司自己推选一下,把名单报上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最终名单定了以后,让他们一起进宫来,出发之前朕要亲自见一见他们。” “奴婢遵旨。” 高时明恭敬地接过那张纸,只扫了一眼,便有些犹豫。 他迟疑了片刻,还是低声道:“陛下,这份名单……似乎漏了一个地方。” “哦?”朱由检有些意外,“还漏了哪里?” 高时明垂着眼帘,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京畿卫所,及锦衣卫。” 朱由检猛地一拍自己的额头。 “瞧朕这记性!居然把眼皮子底下的给忘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重新拿起笔,在纸上逡巡,似乎在思考该派谁去。 一边随口问道:“这部分,按例要赏多少?” 高时明立刻回道:“回陛下,依旧例,约莫是四十七万余两。” 朱由检手里的笔,依旧在纸上缓缓移动,似乎在寻找着合适的名字。 他嘴里还在喃喃自语:“四十七万……嗯,是不少……” 话说到一半,他手上的笔,突然停住了。 整个人的动作,都仿佛被定格了一般。 他缓缓抬起头,震惊地看向高时明。 “多少?” “四十七万两?” 高时明依旧是那副恭敬到骨子里的模样,垂首道:“回陛下,在京八十一卫所、三大营、巡捕五营、京畿通州等卫,共计约四十万两。又有锦衣卫,则约七万两。” 朱由检往后一靠,呆呆地望着头顶那精美繁复的藻井,一言不发。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方才,他在这里为了筹划了半天行人司的选派名单。 就是为了尽可能地让这笔赏银发放到位。 可到头来呢? 他这里费尽心机,或许能省下几千两,几万两。 结果这些战力羸弱的京营,一张口居然就要吞掉他四十七万两! 高时明似乎感受到了皇帝情绪的剧烈波动,他踌躇了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陛下亲自定此名单,是否……是为了减少贪腐情弊?” 朱由检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这是原因之一。”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另外,朕也想尽可能让军镇当地出身的官员过去看看,然后给朕带回一些真实的情况。” “他们是本地出身,虽然有可能因为情面有所遮蔽,但总好过派个外地人去,被下面的人糊弄得团团转。如此,也可兼听则明。” 高时明听完,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向前一步,压低声音道:“陛下既有此意,那奴婢斗胆,此名单中,或许有一人不太恰当。” 他将名单重新拿出,伸出手指指向了某一处。 “此人,正是崔及第。” “此人虽是永平人,与关内永平镇正是相配。” “然而,其人品德败坏,魏逆出事前,一直攒着银子,准备钻营门路,攀附阉党。” “前次往靖安王府行葬礼事时,更是大肆索贿,官声极差。” “另外,”高时明话锋一转,“奴婢看陛下许多军镇没有选人,应是行人司中,对应籍贯的行人不够吧?” “既如此,其实可以从中书舍人里挑选。按祖制,封赏一事,常例是一行人,一中书舍人。中书舍人如今在编的也有数十人,应可凑够。” 朱由检意味难明地看着高时明。 瞬间就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或许在战略、科技、历史大势上,他有着无可比拟的优势。 但在这种具体到某个不知名小官的选用上,在这些盘根错节的人事关系上,他一个外来者,如何比得过高时明这些在宫中、在官场沉浮了一辈子的“人精”? 自己的关键,应该是牢牢抓住这些关键节点的“大人”,而不是亲自动手,去微操这些数不清的“小人”才对! 这个道理,本是常识。 可他却一时被那一百八十万两的巨额赏银,给迷了心智。 此念一转,朱由检顿觉天地宽。 他忽然笑了起来,将手中那支朱笔,往御案上随意一扔,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高伴伴。” 他的声音充满了轻松。 “朕的目的,现在就三个。” “第一,尽可能确保每一分银子,都能发到该拿的人手里。” “第二,这些派出去的人,去到军镇后,能够给朕带回真实的情况,越真实越好。” 他顿了顿,迟疑了片刻,还是把最后一点说了出来。 “最后……京营战力羸弱,糜烂至此,却要耗费如此巨额赏银,朕……着实有些不甘。” 他看着高时明,目光灼灼。 “高伴伴,可有良策教我?” 高时明深深地躬下身子,思索了片刻,才拱手回道: “回陛下,奴婢浅见,此事可分步来做。” “若为防贪腐,则行人、中书舍人之选,可选取那些官声较好,家境殷实之人。家境好,则不易为钱财所动。” “此外,每次封赏,按制为一行人、一中书舍人,再配上数名锦衣卫。” “可令田尔耕,选一些锦衣卫中年纪较轻,家境较好的清白子弟随任。” “文臣与锦衣卫互不统属,往往又相看两厌,如此互相监督,应可略减贪腐。” 他一边说着,一边思索着,思路清晰,竟是连贯而出。 “若为探听地方,兼听则明。则行人、中书舍人之选,最好一为本地籍贯,另一为他地籍贯。” “如此二人交情不深,出身各异,也能互相监督。锦衣卫中,也可照此安排。” 他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神情也有些犹豫。 “至于……至于京营赏赐过多一事。” “陛下……可以迟发奖赏,只说内帑一时周转不济,先发九边。” “京营这边,则可略作清额后再发。如此……或许可以略微减少一些。” “此外,锦衣卫中,在天启年间多有滥赏。其名额,在万历时仅一万七千余,如今,已达三万六千有余了……” 高时明说完这最后一句话,感觉心中忐忑之极,他将头埋得更低,深深一揖到底。 “奴婢愚钝,潜心揣摩,也只能想到这些粗浅法子了。” 朱由检脸上还笑着,眼神却突然微妙起来。 这第一策和第二策,其实不过是中人之略,算不得惊艳。 高时明比他更熟悉大明的官场规则和人事制度,能想到这些,不足为奇。 但这第三策…… 一个阉人,一个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居然主动提及清查名额,整顿京营和锦衣卫? 他凭什么敢这样说?就凭所谓的忠心吗? 可是他只记得曹化淳、王承恩这两个名字,根本就不记得崇祯身边还有个忠心耿耿的高时明! 这人到底是图什么呢? 朱由检这才突然意识到,他灯下黑的不仅仅是京营,还有眼前这位高伴伴。 他用李国普以名,使杨景辰以位,驱王、田以恐惧。 但是他却对身边这位宫中群阉之首,想要什么一无所知。 亡羊补牢,犹时未晚。 朱由检思虑及此,干脆也不做遮掩,直接开口道: “高伴伴,朕登基以来,诸事繁杂,一直未有空与你深聊。” “今日倒是闲下来了,却不知……” “——你的梦想是什么?” 崔永平,降清。 时间点是乙巳之变后期,崇祯三年后金攻破永平之时(刘兴柞就死在这附近)。 史料:“及第俱盛饰其女为献”——《崇祯长编·卷三十》 贪腐、索贿之事我编的,但各位觉得我编得有错吗? —— 京营发赏40余万来自史料《督戎疏纪·奏缴登极余剰赏银疏》。 这是襄城伯李守锜的奏疏集合,他与李邦华一起负责整顿京营。 其中就有京营50万+锦衣卫7万赏银的记录。 京营50万又含密云、昌平两镇银两,我参考了下京营兵额和两镇兵额,斟酌一下粗略定为京营40万。 —— 行人司、中书舍人,都是三甲同进士的充任。 他们一般在京等候主事的补缺,或者等外地县、府的补缺,总之属于不得志的底层进士。 —— 行人司的贪污手段就是外出发赏的时候,别人给的红包。 中书舍人更搞笑,他们负责起草诏书,会用到金粉。他们用力把笔沾满金粉,然后把笔折断,这就是正常办公损失了。然后就把断了的笔带回家,再把金粉弄下来卖。——《万历野获编》 —— 另外中书舍人有三种:进士充任的正编,举人通过吏部考上来干活的事业编,还有就是各种恩荫、钱买来的挂名编制。 本章所说的是第一种正编。 (本章完) 第58章 陛下,奴婢没有梦想(求票票) 第58章 陛下,奴婢没有梦想(求票票~) ——你的梦想是什么? 高时明正躬着身,为自己最后第三策的贸然失言后悔不已,却没想到听到这个问题。 他愣了一下,甚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在宫中多年,他听过皇帝的各种问题,有关于朝政的,有关于起居的,有关于人事的,甚至还有关于道经的。 但“梦想”? 这是头一遭。 他维持着躬身的姿势,小心翼翼地抬起一点眼皮,看到的是新君那张带着些许探寻的年轻脸庞。 没有等到可能的雷霆震怒,高时明心下松了口气,缓缓直起身来。 但他依旧满脸疑惑,斟酌着回道。 “陛下……奴婢,这几日来睡眠都浅,并未做梦……” 朱由检闻言,一时啼笑皆非。 他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有些无奈地笑道:“是朕说错了,不是睡觉做梦的梦想,是志向,你的志向是什么?” 志向? 高时明拱着手,呆立在当场。 这两个字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在这短短的几息之间,想到了很多很多。 想到了当初在内书堂,老师们“明辨是非,体国为公”的殷殷教诲。 想到了被贬斥到神宫监,百无聊赖之下,只能靠着一卷卷道经打发光阴的孤寂。 也想到了这几日时来运转,重新回到司礼监后,周围人那一张张恭维、谄媚、奉承的脸。 一幕一幕,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 然而…… 我,不过是一个阉人而已啊…… 高时明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苦涩。 “陛下取笑了,奴婢不过一介阉人,身根不全,侍奉陛下已是天恩,哪里……敢谈什么志向呢?”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充满了谨慎与谦卑。 在宫里沉浮了数十年年,他早已明白,不该想的别想,不该说的别说,做好一个奴婢的本分,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朱由检却不以为然。 他从御案后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看着高时明,微笑着说: “谁说阉人就不能有志向?” 他拿起手边刚刚放下的名单,轻轻扬了扬。 “若不是汉时蔡伦改进造纸之术,我等如今还在用笨重的竹简书写。” “就算不说那么远的,本朝的三宝太监郑和,七下西洋,扬我大明国威于域外。” 朱由检说着,指了指殿中屏风上那副巨大的《大明混一图》。 “若不是他,我等如今又怎知,在这堪舆之内,天下竟有如此之大,万国来朝又是何等盛景。” 他的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殿内回响,带着一种振奋人心的力量。 “哪怕不说这些先贤。” 朱由检走回到高时明面前,目光温和地看着他。 “就说你司礼监中,不是有一名叫刘若愚的秉笔么?” “朕听闻,他当年是因为感异梦而自宫,想必,他也是有他的志向的罢?” 他鼓励地笑了笑,语气愈发亲近。 “高伴伴,大可不必如此自馁。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志向听着太大,那便随便说说也行。再怎样,你总有自己想要做的事罢?” 秋日午后的太阳照入殿中,打在朱由检脸上。 淡金色的光芒衬托着,让他脸上的笑容,显得格外灿烂,温暖。 高时明看着眼前这位不过十七岁的年轻君王,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他刚净了身,在黑帘遮蔽的小屋中嚎哭时,好像……也是这秋末之时。 老太监拍着他的背安慰他: “芽儿哟,莫哭,莫哭……” “进了宫,就有吃不完的白面馍了……” 可是那时候的屋里面却半分阳光也透不进来。 如今一晃到此,居然已是三十年了。 高时明一时间呆住了,眼睛都有些发涩。 朱由检也不催促,只是安静地看着他,脸上依旧带着那抹温和的笑意。 聊聊心事嘛,惠而不费,何乐而不为。 高时明只失神了片刻,便很快回过神来。 他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 他本想开口说些“为陛下忠心耿耿,万死不辞”的场面话。 可话到嘴边,看着新君那清澈真诚的眼神,他又直觉一般地觉得,这肯定不是陛下想要的答案。 犹豫再三,他终究是长叹了一口气,放弃了那些虚浮的辞藻。 “陛下……奴婢如今,确实没有什么志向了。” 他决定有选择地说部分真话。 “奴婢小时家贫,若真有过什么志向,或许……就是能顿顿吃上白粮罢了。” “后来侥幸进了宫,又想着,能进内书堂识文断字,便心满意足了。” “再后来,得蒙先帝垂青,得以伺候先帝读书,稀里糊涂的,竟一跃而成了司礼监的秉笔太监。” “那时的奴婢,也曾意气风发过,也曾想着,要效仿先贤,做一番事业,才不负圣恩。” “可……再后来,又被魏逆所驱,贬去看守神宫监,一上一下,尝尽了这宫中的人情冷暖。” “初始还想着有朝一日能凭风再起,可日子久了,心气也就磨没了,不过是每日钻研些道家典籍,聊以自慰罢了。” 高时明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 “直到如今,承蒙陛下不弃,将奴婢从泥潭中拔擢而出,委以信任。” “奴婢心中所想,除却鞠躬尽瘁,以报陛下圣恩之外,委实是……不知自己还能有什么志向了。” 朱由检一直认真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直到高时明说完,他才终于发出一声感叹。 “你做事干练,性又廉谨,于细微处总有大觉察,却不知是哪位内书堂老师,有幸教导出了你这样的学生?” 高时明刚从感慨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听到这个问题,心中微微一凛,赶紧恭敬地垂首道: “回陛下,奴婢乃是万历二十六年入的内书堂,当时的授业老师,乃是翰林院的韩爌、朱国祯、沈三位老师。” 朱由检在脑海中原主的记忆中飞速检索着这三个名字,片刻之后,找到了答案。 韩爌,东林党魁首之一,天启朝的内阁首辅。 朱国祯,亦是天启朝的阁臣。 沈,天启初年和东林打擂台的狠人,可以说是阉党前辈大佬级人物。 好家伙! 东林党大佬和阉党大佬,居然都是你这一届的授课老师? 这师资力量,未免也太雄厚了些! 高时明见朱由检不语,心中不免有些忐忑,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谁知,朱由检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好!很好!” 他拍了拍高时明的肩膀。 “起于微末,攀过顶峰,亦跌过谷底,如今又再次升起。高伴伴,你这半生,也是极有故事的人啊。” 高时明赶紧躬身:“奴婢不敢。” 朱由检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拘谨。 他转身走回御案,语气却渐渐变得幽深起来。 “伴伴愿与朕坦诚,朕很开心,那朕便也与你说说,朕的志向吧。” 高时明心中一肃,赶紧站直了身子,做出洗耳恭听的严肃模样。 朱由检的目光投向殿外那片湛蓝的秋日天空,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老生常谈。 “朕登基的时候就知道,这大明,恐怕是要亡了。” 高时明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下意识地就要跪倒下去。 这句话,他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就在不久前,就在这乾清宫,新君对英国公张维贤,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只是…… 英国公是谁?世袭罔替的国之柱石,勋贵第一人! 自己又是谁?一个刚刚从神宫监被重新启用的阉人奴婢! 这种话我怎么敢听,我怎么能听,我哪里愿听! “别急。”朱由检抬手止住了他的下拜,“听朕讲完。”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文官结党,只知搜刮民脂民膏,视国库为私产。” “武将怕死,喝兵血吃空饷,边备废弛如筛。” “宗室藩王,圈占天下良田,自身却如猪一般被豢养,耗尽国朝血脉。”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放眼望去,北有后金虎视眈眈,丁卯之役中进掠朝鲜,而大明却无能为力。” “关中灾旱渐渐显,民无隔季之粮,兵无三月之饷。只需要一点火星迸射,瞬间就是地崩山摧。” “伴伴,你告诉朕,此情此景,像不像历朝历代,王朝末年的景象?” 高时明内心惶恐,却还得装做一副认真听讲、忧国忧民的摸样。 “以史为鉴,如今这天下,危若累卵,却不知是会先毁于关外的蛮夷,还是会先烂死在揭竿而起的黔首之中了。” “若是不做改变,这大明,纵使不亡在朕这一世,恐怕,至多也不过亡在下一世罢了.” 朱由检缓缓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高时明的身上。 那目光深邃、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 “所以,若是说志向,那么朕的志向,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个。” 他一字一顿,字字铿锵。 “那便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说到这里,朱由检猛地伸手,紧紧握住了高时明的双臂,四目相对,眼神中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与郑重。 “高伴伴,你既看不清自己的志向。” “那么,何不就以朕的志向,为你的志向!” “你说呢?!” 梦想这个词在古代多用于“空想”,“睡梦之想”。 例如司马相如的《长门赋》:忽寢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 —— 高时明入宫、出生时间不可考,书中为大概推算而已,勿cue。 他的坟墓在后世挖出来了,挺小的,不算豪华,我放彩蛋章里了。 坟墓上题“一化元宗洞主”,石刻楹联为:“仁民爱物维国运,复忱怀伦衍圣传”。 这个一化元宗,就是他编写的《一化元宗》养生道书。 —— 刘若愚,司礼监秉笔太监,本名时泰,避光庙年号改名。 我大量引用他的《酌中志》。 父亲是刘应祺,官至辽阳协镇副总兵,和李成梁有冲突,为李成梁迫害,最终回乡病死。 他则自称是:“累臣若愚,生于万历甲申二月,至戊戌七月悖父兄之教,感异梦而自宫。” 谁知道真正自宫的原因是什么呢?会不会是为了帮助他远在辽东的父亲呢?不得而知。 —— 万历二十六年,正月二十五日,命编修韩爌、简讨朱国祯、沈教内府司礼监书堂——《明神宗实录》 对了,魏忠贤也在这一期里读书,但是插班生过去的。 —— 最后,今天这两章都是3k,加起来6k,比平时多了2k哈哈。 出了新书期,我总算可以放开手脚多写一点了。 朋友们!下周一帮我追读!不想再输了t_t (本章完) 第59章 开奖!东林108单将登场!(求票票) 第59章 开奖!东林108单将登场!(求票票~) 司礼监里,人声鼎沸,宽敞的值房中热浪袭人。 这里是大明内廷的中枢,是距离皇权最近的地方,更是无数太监们一生所能仰望的顶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纸张、墨汁与轻微尿骚味混合在一起的独特味道。 秉笔、随堂太监们捧着一摞摞半人高的文书,在巨大的值房里来回穿梭,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焦灼。 “福建布政使司的名单呢?怎么还没到!再去个人催催!” “陕西的核完了!谁来复核一下?这里有个叫洪承畴的,履历跟登科录对不上!” “万历四十四年的登科录在谁手里?用完没有,速速给咱家拿过来,毕自肃的条目要用!” 一个太监大约是急了,嗓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刺耳,引得周围人一阵侧目。 尖细的嗓音混杂着纸张翻动的哗哗声,在宏大的殿内此起彼伏,奏成一曲忙碌到近乎混乱的交响。 然而,在这片喧嚣的正中央,司礼监掌印太监高时明,却只是静静地坐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泥塑雕像。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涣散地投向虚空,思绪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 耳边的嘈杂渐渐远去,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絮,最终只剩下皇帝那句振聋发聩的话,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何不就以朕的志向,为你的志向!” 当皇帝用一种近乎理所当然、甚至带着一丝期许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时,高时明几乎是凭着在宫中摸爬滚打几十年的本能,瞬间做出了最正确的反应。 他跪倒在地,痛哭流涕,赌咒发誓,说尽了一个臣子、一个奴婢所能说的一切忠心之语。 什么“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什么“奴婢此生得遇陛下,天恩浩荡,死而无憾”。 他表现得是如此真诚,感情是如此充沛,以至于年轻的皇帝都不得不亲自将他扶起,又是好言劝慰,又是温声安抚,言语间甚至带着一丝手足无措。 最后,见他“激动”得有些心神摇动,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皇帝才大发慈悲地放了他一马。 让他来司礼监这边,催一催地方官员的名单,算是让他换个环境,平复一下心情。 可直到现在,当他坐在这司礼监的值房里,被无数的喧嚣所包围时,那股迟来的、深入骨髓的恐惧,才如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 在那个时候,在御前,他能说什么呢?他又敢说什么呢? 除了磕头谢恩,赌咒发誓,他做不了任何其他的反应。 只能在面上糊弄过去,哪怕因此惹得皇帝不快,也顾不得了。 实在是……实在是陛下这番话,太过耸人听闻! 甚至比“大明要亡了”这句话,还要让他感到害怕! 他高时明在宫里待了一辈子,从一个扫地的小火者,到今天权倾内廷的司礼监掌印,他见过太多的人,经历过太多的事。 他见过万历爷的怠政,也见过泰昌爷的匆匆,更亲身经历了天启爷的霸道。 他知道,伴君如伴虎,君王的心思,是天下最难测的东西。 可今天这位皇帝的心思…… 却究竟是走的哪本史书中的圣君之道! 自古以来,向来是皇帝问策于臣,父亲问志于子。 人人都说事君如父,可那终究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说法,何尝真有君王,会待臣如子呢? 他读过的史书、听过的故事车载斗量,可哪里听闻过,有皇帝会问一个臣子的志向? 更不用说,竟然有皇帝会说,要以他的志向,来作为臣子的志向! 这是何等的……可怖?又是何等的……恩宠? 高时明觉得,就算是他孤陋寡闻,就算是史书上真发生过这种事情! 那也应该是发生在文王与太公望、汉武帝与冠军侯那样的千古君臣之间。 怎么会……怎么会轮到他一个六根不全的阉人! 一个奴婢,哪配有自己的志向?奴婢的志向,不就是主子的喜好吗? 想到这里,高时明只觉一颗心在胸膛里疯狂地跳动,一半是火焰,一半是冰山。 那火焰,是前所未有的知遇之恩;那冰山,却是对这未知命运的彻骨寒意。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一个身影捧着一迭名册,从他身边匆匆路过,带起一阵微风。 “刘若愚。” 高时明几乎是下意识地,用有些干涩的嗓音,叫住了那人。 捧着名册的太监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会被叫住,他连忙转身,躬身行礼:“老祖宗,您有何吩咐?” 来人正是刘若愚,宫中的异类。 其他内使或因家贫,或因野心,自愿或被动地入宫。 只有这家伙,父亲是辽东总兵,却搞了个什么因感异梦入宫,是以向来与宫中其余人格格不入。 高时明的目光,没有看他的眼睛,而是落在了刘若愚的嘴唇上方。 那里,有新刮过不久,却又冒出头来的淡淡的青色胡茬。 不像他,这辈子,脸上都是光溜溜的,永远也体会不到那种粗糙扎人的触感。 他忽然有些怅然。 良久之后,才用一种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声音,轻声问道。 “若愚,你的志向是什么?” 刘若愚一怔,猛地抬起头,脸上一时全是疑惑。 …… 乾清宫里。 朱由检搓了搓手,脸上是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期待,像个即将拆开新年礼物的孩子。 他终于可以仔细看看这份天启年间因门户而被罢斥的人员名单了! 抽卡!抽卡!抽卡! 这听起来,似乎只是一份二百多人的名单,寥寥数页纸就可以写完。 但实际上,这份名单的工程量浩大到惊人。 李国普不仅将每个人的名字列出。 更在后面详细写明了其人因何事、在哪一年被罢斥,全部援引自通政司的奏疏、诏令,可谓一丝不苟。 而高时明,则更是细心地将这份名单用后世表格的形式重新誊抄了一遍。 在每个人的名字后面,都用蝇头小楷标注了籍贯、年龄,并标注了此人当前状态:已死,贬谪,在任,闲住。 甚至一些更古早,已过世,但与东林有牵扯的人物的浮本也备好了,如顾宪成、钱一本等人。 此刻,这迭薄薄的东林名单,和他们对应的三百多本详细浮本,就如同一座小山,占了御案上好大一片。 朱由检拿起名单。 顿时一连串在史书中熠熠生辉的名字,就这么映入眼帘。 李三才、叶向高、赵南星、左光斗、杨涟…… “对对对!这才是穿越者的金手指啊!” 朱由检激动得用力一拍桌案,内心全是满足感。 穿越以来,他就像一个绷紧了发条的木偶。 每天都在为了自身的安全、人事的掌控、权力的过渡,以及如何裱糊这个千疮百孔的帝国而殚精竭虑。 每一刻,他都如履薄冰,不知是否能够最终走到对岸。 这还是他第一次,大面积地接触后世熟知的人名。 这种感觉要比什么李国普、杨景辰、黄立极实在是带感太多了! 这就像是玩一款期待已久的历史策略游戏,好不容易过了新手指引教程,这才终于点开了自己最想看的武将列表。 ——而这里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段波澜壮阔的故事。 高时明实在是太细心了,这个他后世不认识的太监简直就是系统赠送给新手的ssr级秘书。 他不仅在每个人名后面备注了籍贯、年龄. 甚至连魏忠贤一党编排的《东林点将录》里给这些人起的绰号,都工工整整地标注在了旁边。 朱由检看着名单里时不时蹦出来的“托塔天王李三才”、“智多星缪昌期”、“入云龙高攀龙”。 那根紧绷了数天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了下来,忍不住拍案大笑。 他干脆跳过了前面这些东林大佬,直接在名单里,寻找起自己后世比较熟悉的那几个人名。 很快,惊喜便接连出现。 ——孙承宗,地短星出林龙! 孙帝师,你到底是哪里短了哈哈哈,要被起这个绰号! ——钱谦益,天巧星浪子! 这个外号居然还不错。 朱由检脑海中闪过前世吃小当家方便面时抽到的卡——这应该是燕青吧? 水太凉和这个外号居然还挺搭的! ——李邦华,地勇星病尉迟! 一般般啊。 ——刘宗周,天异星赤发鬼! 哈哈哈哈,刘宗周应该是个儒学大家形象的老头子吧,赤发鬼又是什么东西! ——侯恂,地遂星通臂猿! 哈哈哈,这江南公子哥居然是通臂猿! 朱由检一边翻看着名单,一边在御案后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眼泪都快出来了。 这实在是太有趣了! 这帮明末的文人,搞起政治斗争来,真是残忍中也带着才华啊,比后世的什么扑克牌通缉令要精彩了不知多少倍。 然而,笑着笑着,他的笑声却渐渐停了下来。 空旷的乾清宫里,只剩下他逐渐平息的喘息声,和他一个人的心跳。 最后,所有的笑意,都化作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是啊,真是有趣。 可这份乐趣,在这偌大的紫禁城,在这广袤的大明疆域,在这个孤独的时空中,除了他自己,又有谁能够明白呢? 当他看到“浪子钱谦益”时,脑中浮现的是“水太凉,不能下”的段子,也想到了那份“楸枰三局”中蕴含的热切。 当他看到“赤发鬼刘宗周”时,想到的是这位儒家大贤绝食而死的酷烈。 这些跨越了四百年时空的烂梗,这些沉淀在历史尘埃里的笑料和悲伤,终究只有他一个人能懂。 朱由检想到此处,那份玩乐的心思,顿时消减大半。 一股轻微的孤独感,悄然涌上心头。 他收敛起笑容,重新将目光投向那份名单,眼神也变得认真起来。 其实,刚刚粗略看下来,这份所谓的“东林名单”,真正能为他所用,或者说他所熟知的人,并不多。 像杨涟、左光斗这些他在《明朝那些事儿》里耳熟能详的铁骨名臣,名字后面,都已经被高时明用黑色的笔墨,重重地框了起来。 在框的旁边,是两个小字。 ——已死。 其余还活着的人里面,他所熟知的,也不过寥寥十数个而已。 一种,是像叶向高、赵南星、韩爌这样的,他隐约记得是东林党魁首级别的人物。 但具体有什么能力,擅长做什么,他根本不清楚。 用这些人,其实和用杨景辰、用李国普一样,都是盲人摸象,赌上一赌而已。 所谓清流,在他看来,真不一定就有奸臣好用,能用。 另一类,则是他后世通过各种书籍、短视频而耳熟能详的人。 但细细数来,竟然也不过孙承宗、钱谦益、李邦华、侯恂、刘宗周这五人而已。 而这五人之中,真要说起能做事的,恐怕也只有孙承宗和李邦华。 至于其他三人,在他那点可怜的历史知识储备里,好像也不是以实干著称的样子。 钱谦益是文坛领袖,刘宗周是道德标杆,侯恂……他只记得是“明末四公子”之一侯方域的爹。 朱由检的手指,在名单上缓缓逡巡着,目光扫过一个又一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 忽然,他的手指停了下来。 一丝不对劲的感觉,从心底浮起。 “高时明。” 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然而,殿内空空荡荡,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梁柱间激起一阵微不可闻的回响。 朱由检这才想起来,刚刚那个场面太过“炸裂”,他已经把高伴伴打发去司礼监缓上一缓了。 他叹了口气,也不打算再把高时明叫回来,干脆自己拿过纸笔,在上面写写画画起来。 他先写下“东林党”三个字,然后画了一个大大的圈。 接着,他一遍翻看着各人浮本,一边将名单上的名字,一个个写下,用线条和这个圈连接起来。 孙承宗、叶向高、李邦华、钱谦益…… 随着他笔下的一个个名字和关系图被罗列出来,他眉头越皱越紧。 他发现,这些所谓的“东林党人”,籍贯五湖四海,出身也各不相同,有师生,有同乡,有同年,关系盘根错节,但似乎……又没有那么紧密。 这不像是后世那种组织严密的党派,更像是一个个松散的政治联盟和学术圈子。 这东林党,好像有点不对劲啊。 ——不是说他们代表了江南大地主的利益么? 登科录这东西,有点像同学录吧? 上面会记载每个进士的登科年龄、父母、甚至祖父母的信息。 有趣的是,因为翰林院、给事中一般不收太老的人,所以一些人会故意报一个假年龄,试图蒙混过关。 目前中国最大规模的明朝登科录史料保存在浙江天一阁,始建于嘉靖四十年(1561年)。 —— 太监自小阉割就不会有胡子,如果是长大了才阉割就会有胡子,例如童贯。 —— 钱谦益的“水太凉”,也是一个流传甚广的段子。 很多人只记住了这三个字,却不知道“楸枰三局”。 他一生起起落落落落落落,终身只做了大明65个月的官。 对这段历史不了解可以看作品相关中《钱谦益的一生——搞笑,可耻,后勇》 —— 顾宪成、钱一本之类是东林书院最初创始人,已经死了。本书不会过多提及,只是个背景。 —— 下一章发布后,我会把东林名单+天启年间因门户罢斥名单一起放出,到时候大家可以pk一下,看谁认的人多。 这个主角是按照我写这本书以前的历史水平塑造的,所以他认识的人大概率不如各位。 (本章完) 第60章 因名而生,因名而死(求票票) 第60章 因名而生,因名而死(求票票~) 朱由检的身影被阳光拉得细长,在宽大的御座之中,显得有些单薄。 他左手拿着名单,右手在白纸上写写画画,感觉十分不对。 作为一名后世的穿越者,他脑子里对“东林党”这个标签,有着一个模糊而刻板的印象——江南士绅集团的代言人。 然而整理后的结果却并非如此。 以籍贯来看,东林点将录中的108好汉,南直隶人数固然第一,其中尤以常州出身最多。 不过常州这一小批人,基本上都是高攀龙所讲东林书院附近带挈相关的人物。 然而除了这个以外……陕西、山东、湖广的人数,却也不少。 甚至,在他印象中,以为是所谓阉党大本营的浙江,居然也有五个人名列其中。 这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个单纯以地域抱团而形成的政治团体。 朱由检心中的狐疑越来越重。 他索性将另一份名册,那一百三十多名同样因为“门户之见”而被罢黜,却未被列入“东林点将录”的官员籍贯,也一并整理了出来。 当两份粗糙的表格摆在面前,并排一对比。 那种感觉就更加明显了。 两份对比来看,其实并未出现明显的地域集中倾向。 真要说异常,可能就是东林党人中浙江的比例有点略低,但也还在正常范围之中。 至于南直隶两份榜单都高居榜首——这和明朝的取士比例其实也刚好吻合,南直隶素来就是进士大省,无可厚非。 朱由检将手中的毛笔放下,指节轻轻地叩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但还无法完全确定。 如果不是因为籍贯,那么…… 或许是学术派系? 因为师承、学说而聚集在一起,最终被打包定义? 他重新拿起一旁的浮本,耐着性子,开始在一个个官员的履历、师承、交友中,努力寻找着蛛丝马迹,试图拼凑出他们背后的学术派系。 这可真是一个浩大而繁琐的工程。 看得眼都快了,他才终于在面前的白纸上,画出了一张丑陋无比的图。 上面画满了各种箭头和圈圈,又被他涂涂改改,墨迹和朱笔的痕迹混杂在一起,显得凌乱不堪。 可就是这张图,却让他看清了很多东西。 东林书院的创始人顾宪成,是南中王门一派。 而另一位创始人钱一本,则是江右王门。 被称为“东林党魁”的钱谦益,少年时拜师顾宪成,算是南中王门,可后来又拜在泰山学派门下。 泰山学派就是出了著名的狂人“李贽”的那个学派,号称王门“左派”,与其他王门心学格格不入。 除了这些,名单里还有粤闽王学、浙中王学、楚中王学、北方王学…… 这份名单中各人的学术派别简直就是王阳明心学在晚明开出的一树繁,几乎无所不包无所不有。 而关键问题是,名单里,也不全是心学门徒! 叶向高、赵南星是标准的程朱理学门人,而沈从吾又是关中气学的代表人物。 这叫什么“东林学术门阀”? 几乎就是晚明这个思想混乱时期的同步呈现罢了! 朱由检拿起那两份籍贯统计,又看了看眼前这张乱七八糟的学术溯源图,反复对比,来回查看。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他眼中的迷茫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想通了。 其一,所谓的“东林党”,至少在天启末年这个时间点上,是一个被政敌“定义”出来的党。 它有“名”,而无“实”。 魏忠贤为了打击异己,将所有反对他的、不肯依附他的人,都打上了这个标签,一网打尽。 这其中固然存在着一些以学术、地域、师友为纽带的小团体,但一个统一的、有明确纲领和组织的“东林党”,根本就不存在。 其二,籍贯的聚集效应,在这个时代,远没有后世想象的那么强大。 各省有各省的学术山头,有各省的利益诉求,甚至一省之内,都未必是铁板一块。 就如这南直隶,苏松、常州、徽州、淮北,彼此之间的矛盾,恐怕比他们跟山东、山西的矛盾还要大。 就拿他在浮本上看到“歙县丝绢案”来说,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徽州府,其内部各县都互有矛盾,更何况一整个南直隶呢? 这其实也很合理。 要知道后世的江苏都是散装的,更何况是交通、通信都无比落后的大明末年呢? 厘清了这两个关键点,朱由检一直紧锁的眉头,终于彻底舒展开来。 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只觉得心中一块大石轰然落地。 之前,他一直被后世的那些地摊文学所迷惑,将东林党、南直隶、地主阶级当成了铁板一块的庞大势力。 偏偏这所谓“东林党”里又有很多他后世熟知的人才,实在不得不用。 这逼得他总是在思考,东林起复之后,要如何平衡东林与阉党的争斗,要如何防止党争再起。 长远一点的话,又总是在想,等到改革推进到土地、财税、吏治,甚至是意识形态的时候,又该如何处理“东林”这个庞大的学术+经济团体。 现在看来,自己似乎从一开始,就想错了方向,用错了力。 名与实,是可以相互转换的。 “东林党”这个名头,被人为定义了出来,那么自然他的实就会慢慢聚拢到一起。 久而久之,没有东林,也有东林。 就像历史上,崇祯二年以后尽罢东林,他们在地方上当了十几年在野党。 日日夜夜被当做东林党去针对和攻讦,这样的压力,反而迫使他们真正凝聚在一起,就此真正变成一个初具雏形的政党,乃至于后面能够以地方文社来操纵宰辅人选…… 但话说回来。 名之一事,最有话语权的难道不应该是皇帝吗? 朱由检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玩味的微笑。 秦王扫六合,以法为尊。 汉武罢百家,独尊儒术。 而后赵宋又以程朱理学为官学,所谓新学、旧学,都要从程朱之中去寻找支持。 如此纵观历朝历代,官学莫不都是压着私学打的。 唯独到了这晚明年间,国事衰微,人心思变,这才有心学泛滥之事。 其间又交织着理学、气学、西学,实在是好大一缸浓烈的酱醋! 可朕,是新的皇帝。 新的皇帝,也将带来新的时代! 新的时代,也该有新的思想,新的“道”要去阐述! 就让朕来看看,是你们那传承千年的儒家之术更强,还是朕这来自后世的屠龙之术,更为犀利吧! 至于所谓东林、阉党,既然过去因名而生,那么未来必然可以因名而死! 其实东林名单有至少7份,如《东林同志录》、《东林朋党录》、《天鉴录》、《盗柄东林伙》等等。 我实在没时间看完了。就以《东林点将录》来整理,毕竟这个有水浒108将,比较有趣,看起来不累。 —— 除了东林名单中的,也有不少人因门户被罢斥,这部分数据我是从明熹宗实录里找的,一共130人,估计遗漏了不少,将就看吧。 —— 上述两份名单我都发在作品相关《天启年间门户罢斥名单》中,大家也可以一起看看,你们是不是能够识别更多人才——反正我写这本书之前,就只认得这几个哈哈。 —— 东林名录中,各人的学术派别参考黄宗羲的《明儒学案》。 —— 文中所说“歙县丝绢案”,其实就是马伯庸《显微镜下的大明》中,那个“学霸必须死-徽州丝绢案”的原型。 这件事从嘉靖十四年开始,折腾到万历七年,勉强搞了个裱糊方案。 感兴趣可以自己搜来看,是以小见大看大明的好故事。 (本章完) 第61章 大明群星闪耀!(求票票) 第61章 大明群星闪耀!(求票票~) 思虑已定,朱由检只觉得心神一阵畅快。 战略上想清楚了,后面无非是怎么做的问题罢了。 经筵、报纸、诏令、官学、国子监,作为皇帝而言,他有太多手段可以去破局了。 朱由检不再想这档子破事,径直将翻得乱糟糟的浮本往外一推,在御案上腾出一片空地,开始认真抽卡。 名单上的姓名随着他的笔尖不断落下,越来越多: “袁可立,六十五岁,号称打得满清不愿为他立传的传奇人物。” “徐光启,六十五岁,西学东渐的领军人物。” 这两人比孙承宗还大一岁啊,但应该还能再干几年吧? “杨嗣昌,三十九岁,四正六隅,十面张网,攘外必先安内的明朝版,感觉能用,但是要小心他的鬼话连篇。” “袁崇焕,四十三岁,只能说先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谁复知啊!让朕来看看你究竟敢不敢再和朕说那句‘五年复辽’!” “孙传庭,三十四岁,堪比卢象升的ssr级人物!用就是了,无需多言!” “茅元仪,三十三岁,据说是明末第一军事学家……朕不管这是真是假,但朕对你手里的郑和下西洋航海图很感兴趣!” “毕懋康,五十六岁,据说发明了燧发枪!” 这其中孙传庭和徐光启,应该是当之无愧的ssr! 一个军略点满,一个科技点满! 袁崇焕、袁可立、杨嗣昌三人则是后世争议颇多,有说很厉害,也有说不厉害,但应该也算sr了。 至于茅元仪,毕懋康,那就全靠短视频的功劳了。 什么“明末第一军事学家”,什么“大明燧发枪发明者!”,标题是一个比一个惊悚。 朱由检也不为已甚,不管有没有真材实料,叫过来聊聊就知道了。 他心情大好,将这张名单吹了吹,小心地放在一旁。 朱由检的目光,终于投向了最后一迭,也是最厚的一摞名册——两京文武及地方七品以上现任文官名单。 这可是3500多人的大名单啊,3500抽! 看看究竟能捞出几个人才来! …… 不知过了多久,高时明带着几个小太监捧着剩下最后一批名册走入殿中。 周钰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静静坐在一旁。 朱由检却对这一切毫无察觉。 他正一个个翻看着最后这份三千多人的名册。 但速度倒是比之前快上许多,基本上只看人名就行,觉得有点眼熟的就誊抄下来。 终于,朱由检将手中的笔往御案上一扔,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可累死朕了!” 他揉着酸涩的眼睛,看向自己面前的成果。 那张白纸上,连同之前的两份名单,已经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名字。 在朱由检的眼中,就仿佛一张张金光闪闪的武将卡,散发着夺人的光彩! 洪承畴,陕西布政司右参政,三十四岁。奸臣中的战斗机,也不是不能捏着鼻子用一下。 周延儒,少詹事掌南京翰林院,三十四岁。还是个奸臣,但做奸臣应该也需要能力的吧?总应该比纯粹的清流强? 温体仁,南京礼部尚书,五十三岁。同上。 孙元化,兵部主事任辽东军前赞画,四十五岁。低配版徐光启。 倪元璐,翰林院编修,三十三岁。印象中好像是个清流?反正崇祯末期很活跃的样子,先记上再说! 傅宗龙,贵州巡按,三十五岁。完全记不得他做了什么了,但这个名字很眼熟,记上记上! 毕自肃,宁前道参议,山东按察司副使,五十八岁。这个是毕自严的哥哥,纯属爱屋及乌…… …… 连同前面找到的那些人,一共二十七个名字,将一张纸写得满满当当。 这已经是他绞尽脑汁,耗尽了所有后世记忆,打捞出来的全部人才了。 当然,也有一些他记得的“非人才”,比如阮大铖、董其昌之流,他就很干脆地直接忽略了。 他伸了个懒腰,这才发现周钰和高时明都在一旁,殿中不知何时也已点起了烛火。 他先对着周钰温柔笑笑,然后转向高时明问道: “朕把这名单看完了,但却有几人没有找到,不知是何缘故?” “就是毕自严、朱燮元、熊文灿、宋应星这四人。” 高时明躬身,略微回忆了一下,答道: “回禀陛下,熊文灿、朱燮元二位大人,如今正在籍丁忧。” “其中朱燮元大人是天启四年丁忧的,目前应该也快到时间了。” “而毕自严大人,自天启六年后,便一直在家养病。” “至于最后的宋应星,奴婢确实没有印象,要回去翻翻看才能回禀。” 丁忧,养病…… 朱由检沉默了片刻,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着。 毕自严的病应该不是大碍,照常起复即可,正好让他来负责清理大明的财政烂账。 历史上他出名的是《度支奏议》,低配版的《万历会计录》,但治国理财上倒没有什么特别有印象的亮点。 至于熊文灿,他想起这个人还是因为他招抚了郑芝龙。 朱由检一时间有些犹豫不定。 招抚郑芝龙这个事情,一定要他吗? 他怎么隐约记得这家伙后来到关中招抚农民起义军,好像还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呢? 而且如今郑芝龙到底是什么想法? 从他后面投清来看,拿忠君爱国这一套估计是没什么用的,要谈还是要谈利益。 可是现在自己对他的了解也太少了。 他的船队规模到什么程度了?现在南洋各国、洋人船队、华人海盗、日本幕府等各方势力究竟情况如何? 明朝有什么东西可以制约他,牵制他,利用他? 毕竟真要做成这件事,就必须要拿到“实”啊,而不是满足于所谓“四海升平”的虚名。 关税的银子、海外贸易的银子、开启海运的可能性、从东南亚压榨粮食的可能性,每一样都是回报巨高的。 算了,先把福建广东那边的海商、军户、贼盗都拎一些过来聊聊看,毕竟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如此说来,熊文灿倒也不急,让他在家乡丁着忧先吧。 至于朱燮元…… 四川那边的奢安之乱倒是要尽快处理,今早郭允厚才刚刚说起过这事。 辽饷520万两定额,有156万都投在川贵那个无底洞里呢。 这么远的距离,根本是鞭长莫及,这仗虽然最后打赢了,但中间多少钱粮浪费却根本管不得,知不道。 与其如此,跳过中间过程,直接起复最终赢下这战的朱燮元,或许也能少亏一点。 等等!鞭长莫及? 朱由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抬起头,问道: “高伴伴,如今从北京发一道旨意,到南直隶、福建、四川、贵州等地,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从北京发公文到全国各地的时间,参照《大明一统诸司文武诸司衙门官制》这本书。 这书是万历年间刻录的,还算写实。 除了辽东那旮沓有问题以外,其他地方应该都是准的。 (那个时候发信去辽阳,不是宁锦通道,而是去山东坐船哈哈) —— 我把北京到两京十三省和一些地方的公文到达期限、文人出行时间、300里加急、600里加急换算了一下,作为本书的时空距离设定。 详见作品相关中《明末时空距离设定:从北京到南京要多久》 —— 宋应星这个时候还在苦哈哈地考进士呢,估计已经快到京城了~ (本章完) 第62章 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求票票) 第62章 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求票票~) “高伴伴,如今从北京发一道旨意,到南直隶、福建、四川、贵州等地,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高时明略微回忆了一下,回道: “回禀陛下,若按《大明会典》所定公文限期,到南直隶约莫一月,到福建需两月有余,若是川、贵之地,则需四月上下。” “以上时间,如若三百里加急,时间或可缩短十之三四,如若六百里加急,或可缩短十之七八。” 朱由检听完,默然无语。 这就是封建王朝的交通条件啊。 做任何事情动辄以月、年为时间单位,试错的成本重得不能再重。 把人放出去后,其实和赌博没什么区别,只能祈祷自己的眼光没有出错了。 至于六百里加急? 那是极端时刻才会启用的,真的天天用,驿卒恐怕直接就提前造反了。 因此就算他在纸面上凑出了所谓大明天团,但其实这只是延期兑付的期货而已。 真等起复诏令下发到州府,他们再收拾行装,跋山涉水地来到京城,远的地方可能都要半年时间了。 这大明王朝啊,车马慢,书信也慢。 但朱由检转念一想,这也不全是坏事。 不管是他选中的贤臣名将,还是满腹清议的东林文臣,或多或少都会看轻他这个17岁的少年天子吧? 即如此,趁此良机,刚好让他可以腾出手来,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 这些阉党余众就算品德上多少有些问题。 但在这宿敌政敌入京的前夕,总归要向他——大明的至尊皇帝,确确实实证明一下自己的价值吧? 没有价值,朕怎么保你呢? 只是,在打扫屋子之前,他必须先保证一件事——自身的绝对安全。 想到此处,他转过头,看向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周钰,目光变得温和起来。 “长秋,今天去皇庄那边,怎么样,好玩吗?” 周钰今天换了一身略显干练的宫装,听到朱由检这带着笑意的话,鼻子顿时不服气地皱了皱。 “陛下!” “臣妾明明是去认真做事了……” 她小声嘀咕着反驳了一句,然后也不真的生气。 开开心心地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的账本,一板一眼地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 “咳咳……回禀陛下。” “经臣妾查验,原尚膳监、乾清宫、御药房等要害地方及信王府原班侍卫,定额共计一千二百二十九人。” “这几日,臣妾校验名单后,陆续清退了其中身世不明、冒额顶替、兄弟同在内廷者,共计三百一十八人。” 朱由检扬了扬眉,这大明冒额顶替可真是传统风俗一般了,连皇宫大内居然都有冒额的。 “剩余九百一十一人,都已按您的吩咐,安置在了京畿最近的皇庄之内。” “臣妾今日巡视皇庄,已为每户都划拨了百亩田地,并重新委任了里正、保甲。” “另外司礼监这边会安排轮值人手,每日前往巡视回报。” 朱由检认真地听着,脸上笑容愈盛。 授田本是他的命令之内,但里正、保甲、司礼监的巡视,就完全是意外之喜。 “其中信王府旧部的侍卫,还有一百零二人尚未婚配,臣妾想着,可以找媒婆略作婚配,如此有恒产者有恒心,忠心也能得到保证。” “至于皇庄地租,臣妾暂时未做调整,仍是按照0.03两/亩的屯田子粒银标准收取。” 周钰一口气说罢,把账本贴在胸口,满眼期待地看了过来。 朱由检也不吝啬自己的赞美:“好!好!好!条理清晰,考虑周全,爱妃真乃朕的贤内助。” 周钰听得心怒放,却又强自按捺,只是站在原地强装严肃,一双眼睛却眯得如同月牙。 朱由检来回踱步,心情畅快无比。 惊喜是真的惊喜。 他本来的预期不过是把人员筛查一遍,统一安排到皇庄。 至于更多的安全方案他有的是,但实在没有时间去做、去想。 却没想到长秋把里长、保甲、巡视、婚配这些都考虑到了,可以说比他预想中的进度要快了一大截。 后面可以把尚膳监的饮食采买、轮班监制、试毒流程这些东西也想一下,然后交给长秋去优化。 这样的安保手段,再持续巩固、升级一段时间,应该可以挡住传说中“幕后集团”收买刺杀了! 是的,别看他前面分析东林分析半天,觉得根本不存在庞大、强有力的幕后集团。 而从本心上,他也根本不相信明代皇帝所谓“易溶于水”的传说。 毕竟谁家冒着株连九族的风险,就只用“落水”这种不确定的手段啊? 纵火、刺杀、下毒,哪样不比落水来得干净利落? 你都有这能耐在明朝这个时期能养出死士了,再激进干脆一点又何妨呢? 但是!但是!但是! 常言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理论是理论,现实是现实!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总之说一千道一万! 他不敢冒险…… 可现在,不一样了。 最核心的内廷侍卫和太监,已经算是到达一个比较安全的阈值,他终于可以真正放开手脚了! 朱由检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高时明,目光灼灼,再无半分犹豫。 他飞速开口,一连串命令脱口而出: “第一,将辽东、九边各镇,把总以上所有实职武官,各标营坐堂官、军前赞画等人员,整理出来,附上姓名、年龄、籍贯即可,明天晚上之前做完。” “第二,将京中所售邸报、小报、流行刊物,不拘价格质量,一律采买一份送进宫来,同样是晚上之前。” “第三,明日开始,朕每日辰时都会前往勇卫营旁观试炼,凡缺勤、懈懒、失职者,全按军律执行!” “第四,通知内书堂,明日巳时举行考试,面对所有在学内使及随堂、秉笔。” 朱由检顿了顿,缓缓说完最后一条: “第五,明日申时,照旧在武英殿群臣召对!其中除了今日参与的阁臣卿部之外,将在京九卿、六科都给事中也一并叫来参加。” 他微微一笑,脸上的笑容说不出的邪恶。 “对了,提前给他们发一道策问题,让他们明日下午进宫前,都写好了,一并交上来。” “至于题目嘛,干脆就叫……” “——关于提升京师治理水平的对策征集” 另外这事是有案例的。 以崇祯三年“开海禁”一事,从发文去地方征求意见,北京不太想开,福建地方建议开,这么来来回回,最终了8个月才定下来。 封建王朝做事就是这么慢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时钟发展缓慢,其实也是因为古代的生产并不需要精确时间。 —— 是的,你没看错,和很多地摊文学臆想的“福建利益集团”抵制开海不同,当时福建地方官是强烈建议开海的。 —— 尚膳监、御药房这些地方具体人数没查到,我瞎编的,别信。 信王府亲卫倒是实实在在的300人,明熹宗实录中有说。 —— 0.03两/亩是皇庄税收标准,在最开始皇庄那章说过。 —— 明朝出版业很发达,东厂也通常会把采买的报纸送进宫去,但不会如主角要求的这么全面。 —— p.s,看完记得再翻一下,直到出现“未完待续”,不然他不算追读的t-t (本章完) 第63章 这是练的什么兵? 第63章 这是练的什么兵? 英国公张惟贤是被一阵嘈杂声吵醒的。 炮声、马蹄声、士卒的呼喝声,隔着一条河,从对岸的勇卫营驻地传来,搅得他心神不宁。 他披着外衣,站上自家宅邸的阁楼,负手向河对岸望去。 晨雾尚未完全散去,只能看到黑压压的人影在晃动,旌旗招展,一片热闹景象。 他的儿子,张之极,也站在一旁,同样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爹,这勇卫营是疯了不成?”张之极忍不住开口,“前两日还懒懒散散,今天这是唱的哪一出?” 张惟贤没有说话,只是眉头紧锁。 就在这时,老管家匆匆从楼下跑了上来,气息微喘。 “国公爷,打听清楚了。” 张惟贤缓缓回头,眼神询问。 “下人刚刚回报,说是今日陛下亲临勇卫营,视察操练。” 张惟贤恍然大悟,他喃喃自语:“我说呢……原来是陛下亲至。” 张之极的脸上却瞬间被激动和崇敬填满:“陛下登基未久,便如此关心武事,实乃我大明之福啊!如今国家内忧外患……” “行了。”张惟贤无奈地摆了摆手,打断了儿子的感慨,“知道你的陛下贤能了。”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河对岸,眼神复杂。 “抽练新营,是好事。”他悠悠地叹了口气,与其说是在对儿子说,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可老夫实在是看不懂,这满营数千士卒,为何至今连些像样的把总、千总都不补齐?就让一群队官带着,这能练出什么兵?” 他摇了摇头,神情愈发困惑。 坦白说,自从拿到那句“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后,张惟贤倒是不太担心这位新君会成为万历爷了。 这句诗用语直白,却气势凛冽,甚至隐隐有大逆不道的味道,几乎不可能是他人代写,只可能是皇帝本人所作。 倒是这两日静下心来回顾观察,才感觉之前拿刘邦的模板去套这位新君也不太合适。 这位新君的所作所为,实在是……有些天马行空。 反正他是看不懂,也不着急看懂了。 张惟贤干脆不再多看,转身径直下楼。 “看来今日的回笼觉是睡不成了,我还是早点去衙门里坐班吧……唉,真是苦了我这老人家。” 张之极没有去送,他依旧站在阁楼上,迎着晨风,努力眺望着那片喧腾的军营,眼中全是炙热。 …… 与此同时,河对岸。 朱由检的眉头,皱得比张惟贤更紧。 勇卫营三千人,分为六司,每司五百。 然而放眼望去,除了孙应元统领的那一司尚能维持基本的阵型外。 其余五司,阵型散乱,队列歪斜,简直就像一群乌合之众。 这列阵效果比那日校场操练的还要糟糕一些。 “徐应元。” 朱由检转过头呼唤。 御马监太监徐应元心头一颤,连忙出列:“奴婢在。” “这两日勇卫营操练和队官们入宫习字进展如何?” 徐应元额头渗出细汗,既惶恐,又尴尬。 “回陛下……都是有些懒散。”他赶紧又补充道,“只因营中只任命了孙应元一名把总,其余五司群龙无首,奴婢们只是从旁协助,也……也不太号令得动这些勇士。” 他小心翼翼地建议道:“陛下,是否要从五军都督府和兵部那边,推选些宿将过来,填补各司把总、千总的空缺?” 朱由检没有立刻回答。 他手里握着马鞭,轻轻拍打着自己的手心,陷入了沉思。 徐应元是废物,这一点毫无疑问。 但废物归废物,毕竟还是府邸元从。 为了收买人心,免得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声,暂时也还动他不得。 而且这件事也不能完全怪他。 这本质上是管理半径的问题。 他当然知道,一个人的有效管理范围是有限的,最佳是七个人,一旦超过,就容易失控。 放在军队之中更是如此,就连戚少保的鸳鸯阵也不过十二人编制。 如今这其余五司,没有主官,就相当于让五十个队官各自为政,自然是一盘散沙。 懒散、混乱,都只是表象,根子在于管理体系的缺位。 但他暂时不太想从京营、卫所,甚至九边大营里,直接抽调那些老油条军官过来。 这样大明军队的暮气、腐气、匪气,也会跟着带过来。 画布一经污染,再想洗干净可就不容易了。 但问题是,他下令从九边选诏的精锐队官、选锋,目前还在路上。 按昨日了解的大明交通条件,最快的宣府、蓟镇,也要半个月才能到。 辽东、陕西的,没一两个月根本到不了京城。 总不能让这三千人,就这么乱糟糟地混上一个月。 他朱皇帝的米饭,可没这么容易吃! 思虑已定,朱由检直接开口下令。 “徐应元!传朕旨意。” “其一,自今日起,勇卫营每日加猪肉二两。” “不过……” 朱由检顿了顿,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嘴边的邪恶笑意。 “每日操练比武,最后五名小队,取消当日加餐。” “其二,每十日大犒一次,加肉一斤,酒一斤。” “但是,只有十日中表现最佳的五个小队才可领赏。” 他紧接着说道: “其三,十月初一,朕会亲选新的把总。” “届时考量九月末笔试、九月中各队官操练成绩,选取最优两名队官升任把总。” “第四,若有一队,连续三日操练垫底,则全队连同队官一起罢斥,全部退回老营。” “空缺名额,再从勇士、勇卫两个老营之中重新选拔补充!” “就这四条,着手去办吧。” 朱由检对徐应元吩咐道,语气平淡。 “奴婢……遵旨!”徐应元重重点头,心中不停默念背诵,唯恐忘了。 事情交代完毕,朱由检连本来想见一下的孙应元都不去见了,拨转马头,径直离去。 管理学半径最佳是7人这个理论没错。 但后世互联网大厂里都推行扁平化管理了。 如同google、英伟达更是动辄数十条汇报线并行,业务却也开展得风风火火。 这又是如何做到的? 无他,把“我要让你干什么”转变为“这可是你自己想要干什么”即可。 而这里面的主观能动性就靠规则设计和奖惩发放来进行了。 当然,这种取巧的方法只适用于练兵这种低组织度的工作,真要上战场还是得配齐将官。 这个办法成与不成,三天后再来看一次。 刚好也用来验证一下后世方法论与明朝的兼容性。 实在不行,再做妥协也不迟。 “走,接下来去内书堂。” 队伍的马蹄声哒哒,一行人迅速拐进了北安门,直奔司礼监而去。 犒赏标准按万历年间吕坤的《实政录》: 万军一犒,费银三百两,宽然有余。(万历标准,现在价格要翻倍了估计。) 黄酒煮熟,每人一斤;猪肉煮熟,每人一斤。 —— 这个时间点北京的猪肉大概是1斤4分银,即40文左右。 黄酒的价格没查到。 京城米价则是0.5~1两/石左右。主要是漕粮到的时候,京营的人会拿去卖掉,这个时候最便宜。 另外辽东的米价则在1~2两左右波动。 p.s今天只有这一更了。 明天打算整理一下细纲,把接下来的剧情好好整理一下。 一直有人抱怨时间进展太慢,现在诸事就位,终于可以开展时空跳跃之术了。 (本章完) 第64章 大明TOP1学府(没有之一) 第64章 大明top1学府(没有之一) 司礼监旁的内书堂,大明天下之中师资力量最雄厚的学堂。 在这里任教的全是翰林院中的先生——三甲的同进士,想进来教书都不够资格。 至于出路那也称得上是天下第一,从这里走出的司礼监掌印、东厂太监不知凡几。 什么国子监、东林书院,根本是碰瓷的资格都没有。 寻常时候,这里书声琅琅,是大明朝最特殊的“预科班”,专门教导十余岁的小太监们读书识字。 但今日,这份宁静被打破了。 “都站好了!快些,快些!一群没眼力见的东西” 院子里,一群穿着青色袍服的小太监们正乱糟糟地排着队。 一个年长些的管事太监正捏着嗓子,尖声呵斥着,脸上的褶子因为用力的表情而挤作一团。 纷乱的队伍中,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太监,一把将一个瘦小的身影朝后一推,嘴里不耐烦地骂着。 “新来的土巴子!懂不懂规矩?这是你能站的地方吗?滚去后面!” 那小太监约莫十三岁,身子单薄,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推,踉跄了几步,险些被桌案绊倒。 他脸上满是惶恐,低着头唯唯诺诺,肩膀不自觉地缩成了一团。 就在这时,另一只手伸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了他,同时拦住了那个半大太监的手。 “杜哥,他刚进宫,不懂事,说说就是了,没必要动手脚吧。” 出声的是另一个少年,年纪与那被欺负的相仿,但眉宇间却多了几分沉稳和义气。 那年长的太监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似乎是觉得他多管闲事,但当着这紧要关头终究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哼了一声,就此霸住了最前面的这张桌子。 被欺负的小太监这才松了口气,他不安地扯了扯身边伙伴的袖子,声音细若蚊蝇。 “方爷爷,可吓死我了。如今是……是皇帝要来了吗?” 那伙伴赶紧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凑到他耳边低声骂道:“噤声!要叫‘陛下’,你忘了?” 他看着伙伴那懵懂又带着点怯懦的眼神,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新来的伙伴,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太小,人也太实诚。 “那俺问爷爷个事,”那胆小的伙伴咽了咽口水,眼睛里冒出一点光,“等下考试,要是考好了,……有肉吃吗?” “出息!” 方爷爷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但语气却不自觉地放柔了。 “你要是能拿个头名,别说是肉,往后要什么没有?杜狗才他们,也断不敢再欺负咱们了!” 这小太监还是追问,“那第二名呢?要多少名才有肉吃?” 方爷爷顿时无语,然而看着伙伴依旧懵懵懂懂的样子,终究无奈地摇了摇头。 “罢了罢了,不指望你了,这次还得看你方公爷爷的!” “等爷中了第一名,入了陛下青眼,到时候肯定罩着你吃香喝辣!” 他拍了拍胸脯,正欲再吹上几个牛逼。 院外却忽然传来一阵细碎而密集的马蹄声。 紧接着,一个大太监快步走进门来,脸色肃穆,厉声喝道:“肃静!” 嗡的一声,整个院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住,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的小太监都垂下头,连呼吸都放轻了。 “跪——” 随着一声悠长的唱喏,院中百来号人呼啦啦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青石板。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在小小的院落里回荡。 那个胆小的小太监跪得慢了半拍,就在他低下头的前一瞬,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身影。 一个穿着明黄色常服的年轻身影,迈步走进了院门。 那身影的主人似乎有所察觉,目光扫了过来,正好与他的视线对上。 小太监吓了一跳,脑子里一片空白,竟忘了下拜,就只是呆呆地望着。 “你疯了!” 身旁的“方公爷爷”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规矩了,猛地一按他的脊背,用力将他的脑袋按在了地上。 小太监头被按得猛地磕在了地上,痛的他眼泪都冒了出来,可心里却还回想着那双眼睛。 “这皇帝……长得真好看。” …… 朱由检翻身下马,径直走过内书堂的第一道门房。 庭院正南,供奉着孔子的牌位,香炉里还燃着清香。 两边的楹联倒是颇为有趣。 “学未到孔圣门墙,须努力趱行几步;做不尽家庭事业,且开怀丢在一边。” 朱由检仔细品味之后忍不住被逗笑出声。 前半句倒是中规中矩的劝学之语,可这后半句,却充满了太监这个特殊群体独有的无奈与自我调侃。 进了宫,断了根,所谓的“家庭事业”,可不就得“开怀丢在一边”么。 他转过门房,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院中十几株郁郁葱葱的古槐,枝叶繁茂,洒下片片荫凉。 树下,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数百张桌案,每个桌案后,都跪着一个青袍太监。 在他进来的那一刻,山呼万岁的声音顿时响起。 朱由检的目光随意地扫过人群,却正好在最后边角的角落停住了。 那里,有一个少年正呆呆地看着他,眼神中没有畏惧,只有……好奇? 跟在朱由检身后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高时明,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圣前失仪,这是大不敬! 他正要上前呵斥,却被朱由检抬手拦住了。 “算了,只是个孩子。” 朱由检淡淡地说了一句,目光从那少年脸上一扫而过,没有再停留。 他从宽大的袖中掏出两张折迭好的纸,递给高时明。 “别耽搁了,直接开考吧。”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一份,给内书堂在读的。另一份,给司礼监的秉笔和随堂。” “两份都限时一个时辰交卷。” 说罢,他不再看众人,径直朝着院子深处的主堂屋走去。 高时明恭敬地接过两张纸,已对这位新君雷厉风行的作风习以为常。 他展开第一份试卷,快速地扫了一眼。 题目不多,共计十二条。 有考情弊的,如“若遇他人索贿,尔当如何处之?” 有考术数的,如“米一斗价十文,买三斗半,该付几何?” 有考宫规的,如“出入禁宫,腰牌递管诸事,当如何?” 高时明心中了然。 这些题目中一道经学内容也无,专专考较些实务,陛下求实之风可略见几分矣。 他眼光扫过最后一题,却顿感莫名其妙。 高时明忍不住低声念了出来: “作文:写尔等入宫前经历,限五百字内。” 作文一词倒还可以理解,让一群太监回忆入宫前的经历就有些古怪了。 这入宫前的事有啥好写的,无非就是些好赌的爹,生病的妈…… 这位陛下,这是想做什么? 他心中困惑,又连忙拿起第二份试卷。 这一次,纸上只有短短一行字,却比那十二道题加起来,分量还要重得多。 “——内帑积弊,宫人冗滥,宫禁松弛,如此诸事当以何革之?” 高时明拿着那薄薄的纸,顿时觉得重如千斤。 原来如此…… 这才是重头戏。 看来,这场真正的内廷风暴,竟是要从这小小的内书堂卷起了。 这几章中内书堂的内容,都来自《酌中志》。 这几天更新不太给力,为表歉意,额外写一章《明代内书堂——小太监们的读书生涯》送给大家。 相信我,很有趣,不枯燥。 照旧放在作品相关里。 我会尽快把更新时间往前挪(现在是每天23点)。 等挪到0点,我就可以开始爆更了(每天+1更算爆吗)。 再次给大家说声抱歉哈~ (本章完) 第65章 谁也别想碰朕的大宝剑! 第65章 谁也别想碰朕的大宝剑! 堂屋内,早有小太监奉上了茶。 朱由检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 高时明匆匆走了进来,躬身道:“陛下,试卷已经发下去了。” “嗯。”朱由检应了一声,问道:“内书堂如今每日都教习些什么?” 高时明连忙答道: “回陛下,年小的,先学些《百家姓》、《千字文》启蒙。” “等启蒙后,便学《大学》、《论语》等四书。另外也会略学些《千家诗》、《神童诗》等。” “待基本学成了,再教些宫中各监实务,名曰‘判仿’。” “此外,《忠鉴录》及《内令》则必令其口诵心维。” 朱由检闻言,有些讶异:“完全不教术算么?” “回陛下,简单的加减会教一些,九九表也会教背,但更精深的,正课里不教。各人若有余力的,也可自行修习。” 朱由检点了点头,松了口气。 那看来自己昨晚出的算术题还不算太过高深。 毕竟“同时开水放水”和“我与小明相向而行”这些经典题目都没上呢。 他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脑海中却想起了另一件事。 昨日翻看天启门户罢斥清单的时候,他其实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名字——侯恪、丁乾学。 正是登基那日令魏忠贤自缢后,小太监马文科说的,他在内书堂时的教习先生。 他又找了相应浮本来看,这才知道,原来当日听错了名字。 是侯恪,而非“侯客”,更关键的则是,这位侯恪先生,竟然还是东林党侯恂之弟。 朱由检想到此处,扫视了堂屋内一圈,忽然察觉出了不对。 “为何今日不见翰林院的先生在场?” 高时明心中犹豫了一下,还是认真回道: “回禀陛下,其实如今内书堂没有词林先生了。” 朱由检叩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盯着高时明。 “朕记得,内书堂常设四到六名翰林讲官,轮值教导,为何居然说没有词林先生?” 高时明拱手答道: “自泰昌爷以来,内书堂的先生,或求他任,或被削籍闲住。增增减减,人数总是不足。” “自今年八月初,最后一名先生杨世芳被冠带闲住后,内书堂……便没有老师了。” “彼时又恰逢先帝病重,这补任老师一事,便耽搁了下来。” 朱由检眉毛一扬,愈发觉得不太对劲。 根据原宿主的记忆,内书堂常年有两百之数的内侍在读书。 宫中十二监、四司、八局中如有缺额,都会优先从内书堂选校优秀的毕业生过去。 甚至如果某些“资深太监”不识字,那么在升官之前也是要来内书堂这边进修过后才能升职的。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内书堂就好比这内廷的“黄埔军校”了。 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会沦落到只剩一名讲师,甚至到如今连一名讲师都没有? 朱由检看向高时明,却只见他低眉顺眼站在原地,一句多话的意思都没有。 突然,昨日众多浮本中的两句话,突然从脑海中闪过。 “沈尝教习内书堂,‘进忠’及刘朝皆执弟子礼。” “于是副都御史杨涟愤甚,疏上,忠贤惧,求解于韩爌,不应。” 进忠——李进忠不就是魏忠贤在万历时期所用的名字吗! 这下明白了! 高时明是万历二十六年的内书堂学生,他那一科的老师,有韩爌、沈。 但高时明没说的是,魏忠贤,也是他那一科或者前后时间段的“插班生”。 这才有所谓‘进忠’及刘朝皆执弟子礼一说。 后来沈成了阉党的奠基大佬,韩爌则成了东林大佬。 这说明什么? 内廷和外廷连接的通道之中,内书堂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位置。 孤证不立,要再确认一下才是。 想到这里他开口直接问道,“以往还有内书堂教习而成阁臣的例子吗?” ——陛下果然是心细如发,明察秋毫。 高时明心中低叹一句,但原本也不欲讳言,于是坦然开口说道: “陛下,内书堂所选翰林先生,无不优中选优,多以编修、庶吉士充任,是故多有先生后日入阁。” “如万历年间王家屏、赵志皋、沈鲤等皆是如此,但若论最知名之人,则应属徐阶徐阁老。” 高时明略过一些细节不提,他相信皇帝能自己品味到其中意味。 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 “其实历来翰林先生之中避讳中官,不欲牵扯,尽力求去者有之,用心任教,施以仁德教化者也有之。” 朱由检点点头,心道果然如此。 古代人脉关系,血缘以外就属师生最重。 甚至有时候兄弟政见不同,各自反目,却很少见师生反目之事。 这太监们就连入宫这事,都要安排上老祖、老叔这等带挈关系,又何况内书堂这种名正言顺的师生关系呢? 这可是正儿八经交过束脩之礼的啊! 如此说来这数年间教习先生被尽数斥退,或许就潜藏着另一种可能了。 魏忠贤是怕再出现一个冯保,与外朝的某个“张居正”联手,动摇他的根基? 朱由检的眼神变得深沉起来。 另外,魏忠贤居然在内书堂进修过…… 那么他真的不识字吗? 朱由检回想起登基那天让魏忠贤写下名单时,那张老脸上宛若天成的憨厚和淳朴。 “——老奴其实并不识字啊……” 一股深刻的寒意瞬间自朱由检背脊冒起。 所以这老阉,难道在最接近死亡的时候,也仍在伪装吗? 朱由检长长呼出一口气,暂且把这个永远也没有答案的问题放下。 现在对于他而言,更重要的问题是: 究竟要不要重新打开这条内廷与外廷之间的通道? 他在脑海中快速权衡着利弊。 很快他便拿定了主意,果断开口下令: “内书堂之事,往后这么办。” “其一,习字的先生,你从京中寻些常年不第的老童生充任即可,束脩从优。” “其二,往后内书堂所用书籍,全部加上句读,不再劳烦先生断句了。” “其三,你去宫外请几个精于算数的账房先生,往后,账本清算、实用算术,也列为内书堂正课。” “其四,往后内书堂旬日小校,每月大校,与勇卫营考校时间错开一日,大校时朕都会亲自过来。” 他顿了顿,最后说道:“至于翰林院先生补任一事……后面再议吧。” 不管这些文臣是想结交近侍,巩固权势,还是真的想认真教育宦官,从而减轻危害。 都无所谓了。 内官必须成为他手中最纯粹、最忠诚的剑——只听从他一个人意志的剑! 任何人都别想沾染半分! 《忠鉴录》是儒家视角的好太监的传记。 《内令》就是宫中守则,之所以称“内”是因为宫中由皇后执掌。 —— 九九表秦朝就有了,请看彩蛋章 —— 泰昌到天启的内书堂讲师名单我一起放上一章说的那个《内书堂——明代最高学府》里吧。 我看到居然这14个人居然都离职(各种原因)觉得挺有意思的。 书中的阴谋论只是我乱猜的,没有实际证据,说不定天启再活一年就补充新人进去了。 而且魏忠贤提防小太监感觉也不是很合理。就当主角脑子秀逗想歪了吧。 —— 沈尝教习内书堂,进忠及刘朝皆执弟子礼。——《明纪》卷五○《熹宗纪一》 于是副都御史杨涟愤甚,疏上,忠贤惧,求解于韩爌,不应。——《明史·卷305》这说的是杨涟用二十四罪状攻击魏忠贤的事情,就是这件事情后,东林被血洗了,魏忠贤正式统揽大权。 (本章完) 第66章 蝴蝶效应这么快就来?(求月票) 第66章 蝴蝶效应这么快就来?(求月票~) 堂屋中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一名小太监捧着两迭试卷,匆匆地从屋外进来。 高时明,见状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惊扰了皇帝。 小太监连忙放缓脚步,轻轻将两迭试卷放在桌案上,又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朱由检就在桌案之后,却对此毫无所觉,一双眉毛紧皱。 方才趁着外面在答卷,精通时间管理的他干脆让高时明把今日题本拿过来对一对。 这一对,就对出了两个大难题。 第一份:“分镇桃林口太监杨朝报,插汉虎墩兔憨以醉为妇哈屯刺死。” 这后半截一堆乱码一样的文字,其实是明朝对蒙古部落名字的一些音译造成的。 所谓插汉(chahan),便是察哈尔部(aqar), 属漠南蒙古,北边是科尔沁,东边则毗邻宁锦和女真。 所谓虎墩兔憨(huduntuhan),便是林丹汗(ligden qaγan)。 至于妇哈屯(fuhatun),则是可墩(qatun)。 说白了其实就是汉语对蒙古语的音译结果。 (p.s我只能找到万历年间的蒙古地图,实际上此时明朝在锦州以外只剩皮岛和旅顺两地。) 把这些信息重新组合起来,那句话的意思就变得无比清晰,也无比震撼。 察哈尔部的林丹汗,因为醉酒……被他的老婆给杀了? 好不容易看明白这句话的时候,朱由检整个人都麻了。 林丹汗……死了? 那个在原本历史上,野心勃勃,号称“蒙古诸部大汗”,结果先是被后金打得丢盔弃甲,转头西征,又把自己的蒙古诸部打得四分五裂,最后在青海病死的傻逼林丹汗…… 就这么死了? 还是因为醉酒被自己的老婆给捅死了? 朱由检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乱。 他穿越才多久?这时空扰动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前几天,他才刚刚下令,让锦衣卫派出旗尉,前往九边查探军情民情。 算算时间,那些旗尉,此刻说不定连京畿地界都还没走出去。 我这是什么品种时空蝴蝶翅膀,能一巴掌把几千里之外的林丹汗扇死? …… 话说回来,林丹汗死了,对未来的局势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朱由检冥思苦想,却一时根本想不透彻。 他已经做好了随着自己改革措施推进,历史面目全非的打算。 但绝没预料过,会这么快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可为什么是林丹汗被刺死,而不是黄台吉骑马摔死? 我很愿意拿十个林丹汗去换一个黄台吉啊! 林丹汗活着,确实是个祸害,他在草原上四处征伐,所到之处,蒙古诸部望风而降。 是的,望风而降,只不过全都是降的后金…… 可如今他死了…… 后金会不会趁机收服察哈尔部,然后直接绕道南下? 崇祯二年的乙巳之变直接提前到天启七年?! 朱由检越想越觉得心烦意乱,脑中思绪万千,却理不出一个头绪。 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 不对…… 以大明现在这狗屁不如的军情系统,自己恐怕不应该先问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自己应该先问…… 这他娘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娘希匹的! 这大明边镇系统的谍报,全靠将领自己派出夜不收和商人。 一个边镇太监的奏报,天知道有多大水分。 想通了这一层,朱由检的心绪反倒平复了下来。 他抬起头,将那份奏疏递给了身旁的高时明,直接开口道: “传朕旨意,让蓟镇守将,再探再报。” “此消息究竟从何而来?是谁人听闻,又有谁人亲见?是否确实?事发何日?” “插汉部此后,又有何动向?若此事为真,其继任者,又将是何人?” “所有种种,给朕一一探明,300里加急来报!不得有误!” “奴婢遵旨。” 高时明躬身应下,当即便走到一旁的桌案,取过朱笔,将皇帝的旨意一丝不苟地批红在题本的末尾。 随后,他将题本重新装入封套,交给门外候着的小太监,低声吩咐了几句。 小太监领命,捧着题本,再次匆匆而去。 处理完这件很有可能是个乌龙的烂事——希望是乌龙。 朱由检拿起了第二份题本:“东江镇总兵毛文龙诉不平五事疏!” 打开奏疏,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怨气和戾气。 洋洋洒洒数百言,总结起来,就是五句撕心裂肺的质问。 其一,我毛文龙在敌后苦苦支撑,与奴酋浴血奋战,辽东那些人却只知道龟缩守城,坐视奴酋坐大,这公平吗? 其二,我东江镇钱粮兵饷,处处受人克扣,将士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而辽东的兵马,钱粮充足,却毫无战功,这公平吗? 其三,旅顺参将李矿、石城岛游击高万垂等人,临阵弃城而逃,罪无可赦,最后居然官复原职,这公平吗? 其四,我毛文龙一颗忠胆,可昭日月,居然有人污蔑我是不过是个循循安吏,不敢奋勇作战,这公平吗? 其五,今年春天的朝鲜之役,我亲率将士在铁山与奴骑死战,居然有人说我“避奴骑之锋芒”,坐视友军败亡,这公平吗! 公平!我毛文龙要的就是他妈一个公平! …… 麻了。 朱由检又麻了。 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五问。 后世关于毛文龙和袁崇焕的解说,简直是汗牛充栋,各种短视频、营销号蜂拥而上,吃尽了流量。 他当初也跟着看了个爽,兴致勃勃看着两拨人打得狗血淋头。 可如今当他自己坐在这张龙椅上,面对着这份真实的奏疏时,他才发现,那些解说,全都屁用没有。 总不能凭着数百年后的一些印象,就贸然判定袁崇焕是忠,毛文龙是奸? 抑或是反过来去做断定? 这简直是拿大明的国运在开玩笑!何其荒唐! 他将这份题本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 沉吟了许久,他才再次叫过高时明。 “高伴伴。” “奴婢在。” “不用等下午群臣召对的名单公布了。”朱由检声音有些暗哑,“孙承宗籍贯就在高阳县,你现在立刻着人,带朕的诏令过去,快马请他入京。”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旨意快马送过去就行,至于孙师傅本人,让他慢慢走,不必急于一时。” 快马,是很急,真的很急。 慢走,是怕他颠死在半路,毕竟已经65岁了。 反正高阳县离北京也就200里,等个五六天怎么也等到了。 高时明躬身道:“奴婢明白。” “至于这个题本……”朱由检拿起毛文龙的奏疏,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它放在了一边。 “先留中不发吧,等朕问过孙师傅的意见再说。” “遵旨。” 高时明再次领命。 是的,袁崇焕,毛文龙,这两个人,朱由检一个都不敢武断相信。 但孙承宗,这位帝师,这位曾经的蓟辽督师,亲自走过山海关内外的能臣,他感觉还是可以略微相信一点。 在自己的触手真正伸到九边之前,他唯一能信任的,也只有孙承宗了。 插汉虎墩兔以醉为妇哈屯刺死。这句话出现在崇祯长编、实录、国榷多个史料之中。 我把古文原籍放在彩蛋章了,我读来读去,只能认为是边镇谎报军情。 事实上这个姓杨的死太监,没等魏忠贤倒台就被贬到南京去了,后面干脆免职了。 真是大明药丸! —— 察哈尔部(aqar),这个括号里面的是鲍培氏转写。 专用于将古蒙古语转换为拉丁式字母。 至于插汉部——这可能就是中国汉字转写了吧哈哈。 因为这个音译,你在史料里会看到蒙古那边有一堆兔子: 除了林丹汗的虎墩兔,还有顺义王卜失兔,暖兔,宰兔,秃兔等等。 后面我就还是用林丹汗通俗这种说法,大家在这章有个概念就成。 —— 毛文龙的不平五事疏就500个字,我贴作品相关吧,你们感兴趣可以去读原文,大致和我翻的意思相近。 —— 锦衣卫是一个超大的组织,下面有十七个卫所。 展开说比较复杂,说点有趣的: 有专门做工匠的,戚继光儿子就在里面,后面还发明了活轮战车。 有养大象的、屯田的、养马的等等。 至于真正那种“锦衣卫”,其实是南北镇抚司+东西司房。 (本章完) 第67章 王承恩想吃肉(求月票) 第67章 王承恩想吃肉(求月票~) 短短不到半个时辰,连续处理了两份如此棘手的题本,朱由检只觉得额头已经微微见汗。 他干脆站起身,在空旷的堂屋内来回踱步。 胸中,有一股说不出的烦闷。 这皇帝,名为天子,富有四海。 可实际上,却深居紫禁城中,眼之所见,耳之所闻,全都是别人想让他看到、听到的。 就像方才,林丹汗的死讯,是真是假?毛文龙的不平五事,是实情还是夸大? 他根本无从知晓。 这种感觉,就像一个被蒙住了眼睛的巨人,空有一身力气,却不知该向何处使。 不行,必须改变! 安全已经有了初步保障,朝堂上的文臣,也渐渐被他驱使起来。 但是他对东厂和锦衣卫的改革,还还是太过仁慈了和缓慢了。 以为教了赎罪银就不用干活吗? 那是买命钱!不是买你们绩效的钱! 他的脚步停了下来,转身看向高时明。 “高伴伴,你昨日与朕说,锦衣卫冒额滥顶之风,愈演愈烈,如今比神庙之时,居然多出了两万余名?” 高时明心中一凛,知道皇帝这是要动真格了,连忙躬身道: “回陛下,确实如此。天启年间,厂卫之权,多为客氏与魏忠贤所掌,滥授官职,私收亲信,以致员额冗滥,鱼龙混杂。” 朱由检沉默了片刻。 他本可以玩弄一些帝王心术,说些模棱两可的话,让下面的人去猜,去揣摩。 但他最终还是放弃了。 那不是他所擅长的,也非他所愿。 “传朕旨意。” 朱由检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和坚定。 “其一,命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将天启以来所有冒额滥赏的锦衣卫,整理一份名单出来,报给东厂提督王体乾,由东厂进行审查。” “此事限定时间,五日之内,拿出名单。下月之内,完成裁撤!” “其二,让他们二人,各自准备一份监控九边、蒙古、女真的谍报方案,写好后入宫来报。” 他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够卷,于是又补充道: “第三,这份谍报方案的征集,不光是他们二人。” “你传下话去,所有在京的锦衣卫、东厂之中,凡实职百户以上者,皆可上书陈言。” “将他们的答卷,也一并收了,朕要亲自看!” 高时明不敢有丝毫怠慢,将这三条旨意牢牢记在心里,沉声应道:“奴婢遵旨!” 忙完这两桩完全出乎意料的大事,朱由检这才总算松了口气。 他重新坐回案后,将目光投向了桌案上那最后两迭试卷。 二百余份内书堂学子的答卷,他此刻已没心情一份份细看,便干脆只看整理好的成绩总表。 大部分小太监的成绩,都还算过得去,各项题目正确率都算不错。 只有术算一道,确实表现不佳,许多人都是下等。 他的目光在名单上缓缓移动,突然,眉头微微一扬。 ——王承恩。 这个名字,让他心中微微一动。 但,也仅仅是略略期待而已。 没办法,这几日他才发现,王姓,本就是京畿直隶的大姓。 而“承恩”二字,更是和跟后世的“建国”、“建军”一样,是独属这个时代的“热名”。 不说远的,京营里就有个副将叫王承恩,五月宁锦之战时,还带了五千兵马去协防山海关。 说起那次出征,简直就是个笑话。 大军刚出广渠门,兵马就跑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又在路上四散抢劫,闹得鸡飞狗跳。 磨蹭了半个多月才晃悠到山海关,结果那边,宁锦之战都打赢了。 然后这支“大军”又在关外紧张兮兮地蹲了半天,这才接到命令撤回。 这也是朱由检今日早上宁愿扛着管理半径惩罚,也不愿从京营中选调将官的原因之一。 ——这京营,从根子上,就已经烂透了。 除了京营,锦衣卫里也有个王承恩,宫里头,他这几日也见过好几个叫王承恩的太监,只是年纪都太大了,对不上号。 但这个内书堂的王承恩,倒是有几分可能。 毕竟,那个在十七年后的吊友,如果是这个时候才从内书堂出道,似乎也说得过去。 朱由检来了些兴趣。 他放下总表,对高时明道:“把王承恩的卷子,给朕取来看看。” 高时明应了一声,很快便从那二百多份试卷中,将王承恩的那一份翻了出来,恭敬地呈上。 朱由检接过试卷,打算看在这个名字的面子上,额外多上一点时间。 试卷入手,一股淡淡的墨香传来,字迹却是歪歪扭扭,看得出作者习字不久。 第一题:如在宫中遇上官索贿,该当如何? 答曰:呼方公爷爷帮忙。 朱由检看得一头雾水。 方公爷爷?这是什么东西?跟戏文里的关公、岳公一样,是宫里太监们信奉的什么神仙吗? 他压下疑惑,再看第二题。 第二题是术算:一斗米价十文钱,买三斗半,需付几文? 答曰:三个半十文钱。 朱由检看到这答案,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乐了。 好一个乘法交换律! 这小家伙,说不得还是个数学苗子。 他简单翻了翻其他的题目,大多答得中规中矩,便没再细看,直接翻到了最后的作文题。 题目是《入宫感怀》。 开篇两句,倒还文绉绉的,有几分读书人的样子。 “圣天子在上,恩泽广布。奴婢小火者王承恩,叩首。奴婢家贫,幸赖皇恩,得入宫中,此乃天恩浩荡也。” 可从第三句开始,就彻底露了马脚,文理不通,絮絮叨叨,毫无逻辑可言。 “俺其实也记不太得了,就记得家里总是吃不饱饭。” “哥哥要娶媳妇,家里攒不下彩礼钱。俺爹蹲在门槛上,抹了一晚上的眼泪。然后,俺就入宫了。” “好像还排了很久的队,才轮到俺。入宫的时候很疼,疼了好几天都下不来床。不过爹爹给俺买了个人,那味道,可甜了。” “说起那个人,是个老虎的样子,眼睛大大的,脸上有几根胡须,还有一根长长的尾巴。” “俺先把尾巴给扯下来吃了,可惜后来天太热,化得太快,只好赶紧都吃掉了,都没尝出什么味儿。” “对了,俺还想吃肉。月初的时候,方公爷爷说,太常寺那边祭拜了什么神仙祖宗,剩下的贡品分到了咱们书院一点,那个肉的味道,可真香啊。” “还有上次,方公爷爷给了我……” 朱由检看着看着,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最后竟是忍不住轻笑出了声。 他摇了摇头。 这个少年,要么是刚入学不久,要么就是资质确实鲁钝。 但这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未经雕琢的本真和质朴,在这深宫大院之中倒也难得。 会不会是你呢,王承恩? 朱由检纠结了片刻,但还是决定不去做揠苗助长之事。 毕竟有时候过于激进的提拔,是很有可能毁掉一个人的潜力的。 且再等些时日看看吧。 反正朕一个月会来一次,如果你能一直保持这份质朴,就算你不是那个王承恩又如何? 他随手将这份考卷放回了那一迭厚厚的卷宗之中,对高时明道:“就按你们拟定的成绩发赏吧。其余内书堂的诸般事宜,如朕之前所说,尽快办妥便是。” “奴婢遵旨。” 高时明答应一声,上前接过那份考卷。 只是在他接过考卷,转身放回原处时,右手的大拇指,却轻轻在这张卷子上掐了一下,留下一道极浅的印痕。 朱由检对此毫无察觉,他拿过了旁边另一迭数量较少的试卷。 这些是司礼监随堂、秉笔所作的答卷。 他仔细翻看了一遍。 越看,眉头便皱得越紧。 这些人的书法、文笔,自然比内书堂那些小火者们高出不止一个档次。 可通篇看下来,却仍然令他大失所望。 不知道是这些在宫中浸淫已久的太监们太过谨慎,还是真的被外朝的那些文臣们影响,也变成了他们的形状。 大部分的试卷,都是极尽辞藻之华丽,引经据典,对仗工整,甚至到了炫技的地步。 可一到涉及具体措施、方法的部分,却全都变成了虚虚而谈的空话、套话。 什么“当以圣心为心,以国事为念”,什么“上下一心,严明赏罚”。 说了,等于没说。 朱由检感到一阵无力。 他强压下心中的失望,只能从那一堆华而不实的文章中,挑出了三份,相对言之有物一些的。 刚好,这三人中,有两人都是他认识的。 他将这三份试卷递给高时明。 “让这三个人,现在就进来见朕。” 高时明领命而去,出了堂屋,他将手中的三份试卷在日光下摊开。 只见那三份试卷的署名处,清清楚楚地写着三个名字。 ——曹化淳。 ——郑之惠。 ——刘若愚。 可能有些人前面看得不仔细,不明白为什么王承恩居然可以才14岁。 可以移步《题崇祯十七年吊友王承恩疏》 不过他这个年龄和入宫时间是我编的,实际上这个时候他10岁~25岁之间都有可能。 —— 京营五千兵马去支援然后出乱子是真的。 “营兵甫出都门,即行恣肆,纪法何在?王承恩等弹压不严,本当重惩,姑著革去加升职衔,以在营原官,痛加策励,用赎前愆。”——《明熹宗实录·卷八十六》 (本章完) 第68章 权以集腐,事以疏败 第68章 权以集腐,事以疏败(4.7k大章!求月票~) 朱由检端坐于太师椅上,眼光却追随着高时明的背影。 到底什么是这个时代的“忠诚”呢? 作为一个现代灵魂,他很难去真正理解和相信古代这种纯粹的、甚至带着几分愚昧的忠诚。 在他所熟悉的那个世界里,忠诚往往是利益的代名词,是圈子和门户的遮羞布。 利益驱使着人们靠近,而门户则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人牢牢地捆绑在特定的战车上。 所以——不管是出于谨慎,还是出于效率,司礼监一定要拆。 这个发展了两百多年的机构,如今已经大到了一种畸形的程度。 除了军权归于御马监外,整个内廷的权力,最后几乎都汇于司礼监一身。 财权,人事权,教育权,监督权……以及那最为核心的,也是皇帝权威延伸的象征——批红权。 这几乎就是一个独立于外廷的微缩朝廷。 更不要说,在他的长远规划中,内廷将扮演一个更加重要的角色。 他打算以皇庄、皇店为试点,去尝试一下国有企业的带动效应。 是的,国有企业固然有效率低、腐败多的各种缺点,但却也往往是各种新兴产业、荒芜领域开辟的好刀刃。 如果把这个也算上,司礼监的权责更是会膨胀到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 这么一个庞然大物,怎么能不拆分呢? 权以集腐,事以疏败。 权力的过度集中,必然导致腐败和失控,这是千古不变的铁律。 而且这么多事情集中在一个机构里面,也注定很难做出效果。 他需要更精细化的管理,需要让每个环节都发挥出最高的效率。 朱由检端起手边的茶杯,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也让他纷乱的思绪变得更加清明。 当然,他其实也不是真就这么不信任高时明,只是很多时候,没必要去试探人性。 做好防备,是君王的义务,也是君王的仁慈。 …… 没过多久,高时明便回来了,身后跟着三名中年太监,脚步匆匆,神情各异。 “陛下,人已带到。”高时明躬身道。 朱由检抬眼看去,目光在那三人脸上一一扫过。 高时明会意,侧过身,开始介绍。 “这位是刘若愚,在故太监陈矩名下。” 朱由检的目光落在刘若愚身上。 此人身材颇为高大,即使在普遍身形高大的太监中也有些鹤立鸡群。 他的下巴上,能看到剃刮后留下的青色胡茬,眉宇间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书卷气,眼神沉静如水。 “这位是曹化淳,在故太监王安名下。” 曹化淳看上去要年长一些,两鬓已然微白,面相却十分慈善温和,甚至带着几分笑意。 “这位是郑之惠,原在故太监王奉名下。” 相比前两人,郑之惠则显得精明外露得多。 他的个子不高,微微躬着身子,眼神却滴溜溜地转,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介绍完毕,高时明又补充了一句:“陛下,此三人,都是万历二十九年入的宫。” 朱由检扬了扬眉。 有意思。 高时明特意点出这三人分别属于陈矩、王安、王奉这三位故人名下,又说明他们是同一批入宫,这是在做什么? 是在告诉自己,这三个人背景各异,派系不同,可以相互制衡? 还是在提前澄清,这三人的擢升,与他高时明并无私人关联? 或许,两者皆有。 朱由检心中了然,却不动声色,只是点了点头。 他又沉吟片刻,开口了。 “你们的考卷,是朕亲自圈选出来的。” 此话一出,三人神情各异。 曹化淳的脸上激动之色一闪而过,郑之惠的呼吸微微急促,刘若愚则依旧平静,只是眼神专注了些。 “但是,”朱由检话锋一转,“朕其实并不满意。” 气氛瞬间凝固。 “朕所问的问题,是需要确切可行的方略,而不是那些辞藻华丽、内容空洞的锦绣文章。” 朱由检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所以,如今再额外加试一场。这场中能答得好,才算是真正的得中。” 三人心中同时一凛,立刻躬身应道:“奴婢遵旨。” 他们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朱由检靠在椅背上,看似随意地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朕听闻,锦衣卫自天启以来,多有滥加、冒额之弊,员额竟膨胀了两倍有余。” “那么,宫中内侍,是否也有此等情况?” 他没有指定谁来回答,只是将手虚虚一点:“谁能答,便出列回话。” 三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郑之惠的目光在曹化淳和刘若愚之间游移,似乎在权衡。 冒额滥加当然有,但真要说出来吗?谁来做这个出头鸟? 最终,是曹化淳深吸一口气,向前迈出一步。 “奴婢过去在王安公公名下,曾协理过宫中人事,对此事颇知一二。奴婢斗胆,请试言之。” 他的声音尽力保持着沉稳,却仍然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毕竟,他不得不想一想,这有没有可能是他被贬谪多年后,仅有的机会。 “讲。”朱由检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回禀陛下,”曹化淳定了定神,条理清晰地说道,“万历爷时,宫中内侍员额,多在一万一千人至一万六千人之间浮动。而如今,据奴婢所知,宫中在册内侍,已达一万九千七百余人。” “此中相差,少则三千,多则八千。若以冗员八千人计,仅算每人月粮四斗,靴料银每年五两六钱,则宫中每年因此糜费,便多达白银四万四千八百两,粮食九万六千石。” 没有半句废话,全是干货。 数据精确,条理清晰。 朱由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如此方为好策论。来人,赐座。” 一个小太监闻声而动,可他举目四望,这堂屋里除了陛下坐的这张太师椅,就只剩下几张同样款式的椅子,他哪里敢搬? 犹豫了片刻,他急中生智,从墙角搬来一条用刑时的长条凳,放在了朱由检的对面。 曹化淳见状,连忙谢恩,然后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只挨着板凳的边缘,坐了小半边屁股,腰杆挺得笔直。 朱由检紧接着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朕知道,如今大明官场贪腐成风。但内帑的金银,每年清点,却从来不曾短少。这倒是奇了。” 他的目光转向另外两人,“你们说说,这宫内的群监,究竟是在何处上下其手,又是如何侵吞国帑的?” 郑之惠的心跳猛地加速。 这个问题,比上一个更加尖锐,也更加得罪人。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刘若愚,发现对方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似乎完全没有出列的意思。 郑之惠咬了咬牙。 富贵险中求!谁知道下一个问题是什么! 他向前一步,躬身道:“回禀陛下,奴婢……奴婢对此略知一二。” “说。” “回禀陛下,”郑之惠的语速比曹化淳要快一些,透着一股精明,“内帑每年岁入,以金银及屯田子粒为大宗,共计一百零五万余。” “这其中金银乃是五十两一锭的大银,又时常放赏外用,是故多不敢从此下手。若要下手,也只会在金银融为平足银时偷摸一些火耗罢了,称不上大头。” “是故,宫内群监贪腐,其实多发生于十库财货。” 他顿了顿,见皇帝听得认真,胆子也大了起来。 “宫中用度,除了金银之外,每年还会向地方摊派大量的粮米、绢布、黄白蜡、桐油等物,分储于甲字库、乙字库等十库之中。” “除粮米消耗巨大外,其余物件,每岁摊派之数,往往远多于日常用度所需。” “天长日久,库中便多有积压。此等财货,或因储存不善而积朽腐烂,或被监守自盗者偷窃出宫,变卖获利。” “更有甚者,内外勾结,以次充好,虚报损耗,其手段不一而足,早已是宫中公开的秘密。” 朱由检脸上的笑容更盛。 “好!说得好!郑之惠,你果然深知细务,不错,不错!也坐吧。” “奴婢谢陛下。”郑之惠大喜过望,连忙谢恩。 他走到长凳旁,曹化淳很有眼色地向旁边挪了挪屁股,给他让出了一块地方。 郑之惠低低道了声谢,也学着曹化淳的样子,在板凳的左侧边缘坐了下来。 现在,堂中便只剩下刘若愚一人还站着。 朱由检的目光,终于完全落在了他的身上。 这位,可是个真正的神人啊。 父亲是辽东总兵,正经的将门之后,自己却因“感异梦”而自请入宫为宦。这在整个大明朝,也算是一桩奇闻了。 更传奇的是,在原本的历史上,他因被魏忠贤阉党牵连而下狱,身处绝境,却发愤图强,在狱中写下了一部《酌中志》,详细记载了天启年间宫中的大小事务、典章制度,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史料。 其心志之坚,堪称太监界的平替版司马迁。 只是…… 朱由检心中暗道:这个时空,你恐怕再没有机会,以这种方式青史留名了。 他想了想,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宫禁松弛,大内消息,往往顷刻之间便传遍京城。” “朕的起居言行,仿佛都活在朝臣的眼皮子底下。此事,朕甚恶之。” “如若要整肃宫禁,当从何处入手?” 刘若愚闻言,神色依旧平静。 他上前一步,冷静地拱手。 “回禀陛下,宫禁松弛,消息外泄,无非三个缘由。”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沉稳清晰,自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其一,为八卦易传。” “宫中内侍宫女,数以万计,终日困于宫墙之内,生活枯燥。” “上至天子,下至各宫主位,其言行举止,自然就成了最好的谈资。” “此乃人之天性,闲来无事,以此解乏,虽难禁绝,却可引导。只是要训令、惩戒他们不得擅传皇家之事即可。” “其二,为蝇头小利。” “许多内侍奉旨出宫采买,或有家人在外,往往愿意将一些宫中听来的消息兜售换钱。” “此等消息,真假混杂,多为捕风捉影之谈,所得之利,亦不过几钱碎银。然其流传甚广,危害亦大。” “其三,才是内外勾结。” “此事根蔓颇深,或为朝臣中眼线,或为宫监交通外廷之关节。” “其中盘根错节,一时也难尽辨。若要根治,唯有广布监察,开以投告,严刑峻法,使其不敢为、不能为,或能慢慢理清脉络,拔除病根。” 一番话,由表及里,层层递进,将一个看似无解的难题,剖析得清清楚楚。 朱由检听完,不禁在心中暗赞一声。 如此洞见,熟知内宫世情,直指人心,果然不愧是能写出《酌中志》的人。 “说得好!”朱由检赞道,“你也坐吧。” 刘若愚谢恩,回身一看,只见那条长凳上,曹化淳和郑之惠正努力地往左边挤,给他腾出右边的位置。 他走到板凳前,却并未坐实,而是双腿微微岔开,扎了个不丁不八的马步,虚虚地坐在了最右侧。 于是,堂上便出现了一副略显滑稽的景象。 高时明恭敬地侍立在一旁。 朱由检端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中,神情自若。 而在他的对面,三位新鲜出炉、即将被委以重任的中年太监,却像三只鹌鹑一样,排排挤在一条长长的板凳上,显得既拥挤,又尴尬。 朱由检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消化刚才的问答,又像是在思考接下来的安排。 终于,他开口了,打破了这奇妙的滑稽氛围。 “你们方才所答,可见对朕的问题,都曾有过深思。在人事、财税、监察这三方面,也各有细致独到的想法,这很好。” 他话锋一转,变得严肃起来。 “朕现在,便分派尔等各做一事。只是这一次,切勿再卖弄那腐儒文采,务必给朕呈上一份踏踏实实的方案来!” 说罢,他手指一点,直指曹化淳。 “曹化淳,你领宫中人事。” “从今日起,宫内一应人事调动、升迁、罢免,皆由你来掌管。” “眼下首要之务,便是从宫中裁撤冗员入手,凡冒名顶替、年老体衰、奸猾懒惰之辈,均可罢斥。” “但有两条,对于那些伺候过先帝、为宫中效力多年的年老太监,要做好安置,不可令其晚景凄凉。人员名单要反复审查,切勿鱼目混珠,误伤了忠厚之人。” “你,明白吗?” 曹化淳内心激动万分,他猛地站起身,强自平静地回道:“奴婢遵旨!定不负陛下所托!” 朱由检满意地点点头,手指顺势滑向了郑之惠。 “郑之惠,你领宫中财税。” “此后,宫中各库的出入库、财税会计、用度审计,全由你来掌管。” “眼下首要之务,是将十库之中的账目,彻底汇总清理一遍,摸清家底!” “往后,各库财物出入,哪怕是一针一线,样样都要给朕做到‘四柱清册’,务必笔笔清楚,账实相符。” “你,明白吗?” 郑之惠也立刻站起身来,他眼中的光芒,是毫不掩饰的野心和渴望。 他躬身一揖到底:“奴婢遵旨!必为陛下看好这内帑钱粮!” 那长条板凳,本就坐得满满当当,此刻突然走了两人,重量失衡,微微一翘。 这一下,唬得在最边上扎着马步的刘若愚激灵一下,出了一身冷汗,差点没坐稳。 朱由检的目光,最后落在了他的身上。 “刘若愚,”他的语气变得更加深沉,“你,领宫中监察。” “往后,宫中凡有聚众赌博、殴斗滋事、泄露机密、贪赃枉法等事,其监察纠劾之权,均由你来掌管。” “眼下首要之务,便是给朕严肃宫禁,整顿内廷风纪,再勿令宫中之事,泄于外廷!” “你,明白吗!” 刘若愚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从板凳上站起身来。 他平静地拱手领命:“奴婢遵旨。” “好了,”朱由检挥了挥手,“你们都先下去吧。回头各自把真正的章程细细写来呈报。高伴伴留下。” “奴婢告退。” 三人及侍候的小太监们齐齐行礼,然后躬着身子,倒退着走出了堂屋。 (本章完) 第69章 名叫司礼监,实为秘书处! 第69章 名叫司礼监,实为秘书处!(求月票~) …… 很快,堂屋中便只剩下朱由检和高时明两人。 堂内气氛一时沉静下来,窗外的鸟鸣声都显得格外清晰起来。 “坐。”朱由检一指对面的那条长板凳。 “奴婢不敢。” “坐着说话吧。”朱由检的语气不容置疑。 高时明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依旧是只坐了半边屁股。 朱由检看着他这副模样,失笑道:“高伴伴,坐实了。咱们君臣之间,何必如此生分。” 高时明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嘴里说着“陛下恩宠,奴婢惶恐”之类的套话,屁股又往里挪了挪,但终究还是没有坐满。 朱由检也不再勉强他,只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诚恳地看着他,开口道:“高伴伴,你是否觉得,朕在分你的权?” 高时明已经对这位陛下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坦诚”有些适应了。 他平静地站起,就要谢罪 “坐下!” 朱由检伸手虚按,制止了他起身,反而自己站了起来。 从心理学上来说——人说话时的高度差,在一定程度上也会转变为无形的心理压力。 他走到高时明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认真无比:“朕知道你的忠心。但朕今日,确实就是在分权。” 高时明想站,却又不敢,只能弓着身子,苦笑道:“陛下……陛下何出此言。奴婢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哪有什么权不权的,凡事但凭陛下吩咐。” “朕知道。”朱由检点了点头,脸上露出赞许之色,“朕就知高伴伴是忠的。” 他踱了两步,缓缓说道:“朕过往在信王府时,曾通读《大明会典》。” “我大明内廷,设二十四衙门,原本各司其职。” “然而,自司礼监掌批红大权以来,人事、财税、监察……乃至这内书堂的教习之权,”他顿了顿,用手指环指了一下屋内,“全都慢慢地,收归到司礼监了。” 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这不好。” “权柄过盛,则骄横自生;政由己出,则壅蔽不通。” “朕与高伴伴,既以志向相托。朕实在不希望,看到他日有你我君臣皆不忍言之事发生。所以今日,朕必须提前处置。” 高时明有些恍然,虽然他还是不能理解,但这应该是皇帝释放的善意。 这个时候,按照惯例,他应该…… 高时明站起身来,对着朱由检,深深一揖。 “陛下如此体恤奴婢,奴婢……奴婢粉身碎骨,也难报陛下知遇之恩!” “你能懂朕的苦心,就好。”朱由检欣慰地点点头,“你下去之后,给他们三人都各自配齐人手,让他们把这些差事办起来。” “不过,这三件事不立衙门,暂时还都挂在你司礼监下面,莫要声张。” “奴婢遵旨。”高时明应道,便要退下。 “伴伴莫急,”朱由检却叫住了他,“朕的话,还没说完呢。” 他在原地斟酌了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最后还是开口了。 “这一分权,司礼监在宫中的杂事就少了。朕以为,如此正好。正好可以将更多的精力,放到外廷之中去。” 高时明一愣,有些不解地看着皇帝。 只听朱由检继续说道:“有四件事,朕思虑已久,以后,就要放到你司礼监这里来做,也只能由你来做。” “其一,曰‘行程管理’。” “从今日起,由你司礼监根据各部院奏报、内外情报,以及朕的吩咐,为朕拟定次日行程,包括召见何人,商议何事,何时经筵,何时阅操等等。每日早间,呈上来给朕确认。” “其二,曰‘官员黄册’。” “朕之前让你做的职官屏风,后续要规模化、常态化。” “后续定做几个书柜,就放在这乾清宫中,取代这屏风。” “上面的内容你要定期从东厂处,拿取百官的情报,时刻更新。凡有重要变动,要及时来报。” “其三,曰‘任务管理’。” “今后,外廷所有奏报上来的题本,经过披红之后,你都要给朕一一记录在案,整理成表格。” “朕要知道,一道旨意下去,哪个部接了旨,何时接的旨,派了谁去办,何时办结,结果如何。” “一言以蔽之,务必要让他们做到——凡事有交代,件件有着落,事事有回音!” “其四,曰‘红绿赏罚’。” “如今吏部考成废弛,选官任事,为避同年、同乡之请托,竟多以抽签之法(枚卜)而行,实在荒唐可笑!” “朕固然要下旨,令外廷重启考成,但此事干系重大,却也不能独由吏部行之。” 朱由检的目光变得认真起来:“朕往后,对各事成效,还要定出红绿。” “过往的朕的红绿赏罚,只能去评判朕关注的事情。而后续的红绿赏罚,却要以你这‘任务管理’的结果而定。” “能者,优者,朕亲笔加红,以为升赏之依据!庸者,劣者,朕亲笔加绿,以为申饬、罢黜之凭证!” “如此,方能激浊扬清,选汰出真正可以为国办事的人才!” 高时明越听,心头越是震撼。 这四件事,每一件,都闻所未闻,却又都切中要害! 这哪里是分了他的权?这分明是给了他更大的权!一种前所未有的,足以影响整个大明朝堂的权柄! 待到朱由检说完,他才如梦初醒,连忙拱手领命:“奴婢……遵旨!” 朱由检却并未就此结束,他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高时明的手。 “高伴伴,”朱由检的声音里,充满了真诚与期许,“朕既托以志向,又怎会胡乱猜忌?” “实在是这些事情,远比宫中琐事,更加重要,也更需要你这样朕信得过的人,来为朕分忧啊。” “人人皆言,司礼监掌印,乃是内相。朕今日,便真正以宰相之事相托!还望伴伴能与朕同心戮力,共济时艰!” 高时明听得这话,整个人都呆住了。 片刻之后,他的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却终究没有再像上次那样涕泪交加。 他只是郑重无比地,对着朱由检,行了一个外廷大臣才会行的大礼,一揖到底。 “臣……敢不从命!” 这一刻,他不再自称“奴婢”,而是“臣”。 朱由检见状,哈哈大笑,一把扶住他的胳膊。 “好好好!走,先回乾清宫!吃完饭,咱们君臣,就先从这京师治理一事着手,把这第一把火,给它烧起来!” …… 过了许久,这间决定了内廷未来格局的堂屋,才又走进来两个小小的身影。 正是王承恩和方正化。 “呸!那杜勋,不过是仗着比咱们年长几岁,就敢指使爷爷我做这做那!” 方正化一边卖力地擦着桌子,一边骂骂咧咧。 “都把桌椅搬完了,居然还支使咱们俩来扫地!他怎么不自己来?等爷爷我将来学成中选,看我不叫他天天给老子洗脚!” 王承恩却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默不吭声地将地上的每一片纸屑、每一粒灰尘,都仔细地扫进簸箕里。 两人正忙碌个不停。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一个管事太监的声音远远传来。 “月考放榜了!提督公公有令,今次月考,按名次加餐!前十名,赏肉一盘!” “肉!” 方正化眼前一亮,把手里的抹布往桌上一扔,正要转身去叫王承恩。 却只见一道瘦小的身影,早已如离弦之箭一般,越过他,第一个冲出了门外去也! (本章完) 第70章 Deadline就是生产力 第70章 deadline就是生产力(求月票) 前几日刚下过一场秋雨,天气一下子就转凉了。 只是这雨后的京师,实在算不得体面。 被车轮碾压过无数次的土路,在雨水的浸润下,早已变成了一片片深浅不一的烂泥塘。 此刻被初秋的日头一晒,一股混杂着牲畜粪便、腐烂菜叶和泥土的腥臭味,便闹哄哄地升腾起来,直往人鼻子里钻。 刑科都给事中薛国观,与翰林院编修倪元璐,两人并肩而立,眉头都微微皱着。 他们身上那崭新的官袍,此刻裤腿上都溅满了星星点点的泥土,与这周遭的环境,倒也算得上是“相得益彰”。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在他们对面,一个唾沫横飞的身影,正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 此人正是翰林院侍讲孙之獬。 “……你们是不知道啊!就你们去江西主考的这一个多月,京师,不,是这大明的天,都变了!” 孙之獬说得是眉飞色舞,仿佛亲眼所见。 “新皇登基的第二天,那魏逆就死……不对,是……自缢了!” “过后两日,陛下就在殿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烧掉了三本贪官名册,言说尽却前尘,再开新路……” “后来陛下又亲赐了一块‘朕之魏征’的牌匾给李国普李阁老,那仪仗,浩浩荡荡,从皇城一路送到李府!” 薛国观和倪元璐听得是目瞪口呆。 他们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浓浓的震惊与不可思议。 他们自从江西主考结束后,在回程路上突然得知大行皇帝已然驾崩。 两人不敢耽搁,一路快马加鞭,风餐露宿,这才在将将在昨夜赶到城外。 结果城门关闭,只能被迫在城外住了一夜。今早方才一起入京,却是根本没时间去探听这京中故事。 杀伐果断,焚书立信,恩威并施……这真的是那个久居深宫,才刚刚登基的年轻皇帝能做出来的? 孙之獬咽了口唾沫,压低了声音,更显神秘。 “最厉害的还在后头!” “就在前几日,陛下于武英殿召对,张瑞图阁老凡事不知,又畏难推脱。” “陛下当堂斥次辅张瑞图为‘三不知阁老’,当场就削了他的籍,夺了他的一切出身功名!张瑞图可是阁老啊!就这么……没了!” 说完,孙之獬长出了一口气,仿佛说书人说到了最精彩的段落,等着听客的满堂喝彩。 可薛国观和倪元璐,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一时之间,竟有些恍惚。 他们感觉自己就像是做了个梦。 只是去了一趟江西主持乡试,怎么感觉像是换了一个人间? “陛下……陛下圣明啊!” 许久,倪元璐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么一句话,语气里有些激动。 “如此明君,乃我大明之幸,社稷之幸也!” 他犹豫了一下,又说道: “只是张阁老一事……” “罢了罢了,陛下登基,雷厉风行,看不惯这等文章华臣也是正常。” 薛国观缓缓地点了点头,随口符合道:“确实如此,我等身为臣子,自当振作精神,以事为重,却不可学这词林宰相。” 话是这么说,但他心中却远不如倪元璐那般激动。 三人又闲聊了几句,大多是孙之獬在说,薛、倪二人在听。 终于,感觉听得差不多了的薛国观拱了拱手,转身告辞。 “元璐,我先回六科官署了。” “好,改日我们再叙。” 薛国观转身离去,背后还隐隐传来倪元璐那依旧兴奋的声音。 “孙兄,你快与我说说,陛下送给李阁老那块牌匾,当初是不是真的从我们翰林院门前过的?” “正是我亲眼所见!倪兄,你此时归来,以往日清名,必定为陛下所重……在下往后可要……” 听着身后的声音渐行渐远,薛国观默默地朝着六科直房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却陷入了沉思。 圣君? 或许吧。 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位新君的行事风格,与史书上记载的任何一位圣君都不同。 没有汉文帝的温和,没有宋仁宗的宽厚,更没有太祖、成祖那种纯粹的霸道。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既有雷霆手段,又有春风化雨。 既有对体制的破坏,又有对规矩的重建。 这好似并非一个纯粹的圣君,更像是一种……王道与霸术杂糅的奇怪君王。 朱家,怎么会冒出这样一个皇帝? 他不是一直在宫中读书,出紫禁城,入信王府,也不过一年有余吗? 这背后,是否有人在教导他? 若有,此人是谁? 若没有,那这位年轻的帝王,城府该有多深? 还有,魏逆倒台后,朝中这股风,未来究竟会吹向何方? 是东林盈朝?还是继续走天启朝的路,只不过从魏忠贤换成王体乾或高时明? 亦或者……如世宗皇帝那般,要再出一位新的“严嵩”了? 那谁又会是那个严嵩呢?李国普吗?还是那个踩着张瑞图上位的杨景辰? 一个个问题,如同雨后春笋,不停地从薛国观的脑海之中冒出来,让他心乱如麻。 “薛兄!薛兄!” 一声呼唤将他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薛国观猛地一抬头,才发现工科都给事中郭兴言,正伸着手在他面前晃动。 “薛兄,你想什么呢?这般入神?” 薛国观这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什么,方才在想些事情,一时走了神,未曾注意到郭兄。”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六科直房之中。 往日里清闲甚至有些冷清的官署,今日却一反常态,吵吵嚷嚷,给事中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亢奋与紧张。 薛国观侧耳倾听,只隐约听到什么“京营”、“贪腐”、“吏治”、“刑狱”之类的词,却听不真切,不明就里。 郭兴言拉了他一把,急切地问道:“薛兄,你是昨日才从江西回来的么?我还以为你赶不上了呢!快将策论交上去吧,高太监已经派人来催过两回了!” “策论?” 薛国观满头雾水,他看着郭兴言,一脸的茫然。 “我日夜兼程,可惜昨日抵达京师时,城门已关,只能在城外暂歇一晚,今早方才入京,在翰林院那边耽搁了一下……却不知郭兄所说的策论,是何物?” “什么?” 郭兴言大吃一惊,眼睛都瞪圆了。 “那你岂不是未被知会?” 他一把将薛国观拉到角落,用一种既同情又幸灾乐祸的语气说道:“陛下昨日下旨,令四位阁老、六部尚书、九卿、还有我们六科都给事中,共计二十余人,具条陈上奏,题为……”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回忆那个有些拗口的名字。 “……关于提升京师治理水平的对策征集!” 薛国观脑中咀嚼着这个奇怪的标题,瞬间从迷茫中回过神来。 “那这策论要几时上交?” “几时?就是今日午时前!稍后申时陛下便要在武英殿再做平台召对。” “薛兄你为刑科都给事中也要列席,快些动笔吧。” 薛国观忍不住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窗外。 只见日头斜斜挂在空中,很快就要掠过中线了。 时间……不多了哦。 (本章完) 第71章 是时候证明你们的价值了! 第71章 是时候证明你们的价值了!(4.7k大章,求月票~) 申时。 武英殿。 朱由检站在殿后的暖阁中,最后推敲了一遍等会儿的节奏和关键说辞。 片刻之后,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而出。 “陛下升座——!” 随着太监的唱喏,殿中原本还略有些骚动的气氛,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三位阁老,六部尚书,通政司、大理寺、太常寺等九卿,再加上六科都给事中,一共二十余人,纷纷离座,整齐划一地跪倒在地。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在殿中回荡。 “平身。” 朱由检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他走到御案之后坐下,看着下方重新落座的臣子们。 今日的人数,比上次在武英殿开会时多了十余人,桌椅的排布也因此显得密集了一些,围绕着他的主位两侧散开。 有些人是第一次在武英殿享受“坐着开会”的待遇,显得有些拘谨和不习惯,屁股只敢沾着椅子的一小半,腰杆挺得笔直。 朱由检没有说任何寒暄的话,只是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今日的议程,想必诸位爱卿都看过了,那便开始吧。”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御案上那一迭厚厚的答卷上。 “今日第一事,便是这《关于提升京师治理水平的对策征集》。” 他拍了拍那迭答卷,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朕看了一遍,但说实话,众卿家似乎并未完全明白,朕为何要出此策问。” “多数的答卷,并不能令朕满意。” 殿中的气氛,瞬间又紧张了几分。 朱由检的目光,落在了首席的黄立极身上。 “元辅,你来说说,你是如何理解这道策问的?” 黄立极心平气和地离座起身,躬身回道: “回陛下,陛下登基以来,布德行惠,励精图治,天下瞩目。” “臣以为,陛下此举,意在以京师为始,开启一番新的改革气象,为我大明治理,开一个好头。” 这话说得四平八稳,滴水不漏,既有对皇帝的恭维,也点出了“改革+京师”的核心。 朱由检心中暗道,这老狐狸,说了等于没说。 但他面上还是点了点头:“元辅所言,算对,但不全面。” 他环视一周,声音提高了一些。 “还有其他的理解吗?”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黄立极的话虽然笼统,但确实也是他们大多数人心中的想法,还能有什么更深层次的理解? 朱由检心中轻轻一叹。 他要的是可实操、可量化的方案,不是这些“京师十策”,“京师八策”啊。 你们为啥不用四、五、十一、十二这些数字来凑呢,是因为这些数字不好听吗? 看来,想把这满朝文武,都改成他喜欢的形状,还是要日拱一卒,不停教育才行。 见无人发言,他也不再等待,干脆直接点名。 “刑科都给事中,薛国观是哪一位?” 桌案末尾的薛国观,心中猛地一咯噔,几乎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他的心中,此刻充满了惶恐。 今日收到任务的时候,时间实在太过紧急,他几乎没有任何时间细细思索,只是根据自己今早入京时的所见所闻,匆匆写了一篇策论应付了事。 刚写完,就被守在官署门口的小太监一把“夺”了去,说是要立刻送入宫中。 现在,陛下第一个就点自己的名…… 这是要……被当成反面典型,用来立威了吗? 他想到了孙之獬口中那位“三不知阁老”的下场,后背瞬间就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起来。 然而,朱由检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如遭雷击,愣在了当场。 “众人之中,唯有你之策论,最为实在。” 朱由检的嘴角,带上了一丝赞许的微笑。 他挥了挥手,一旁侍立的高时明立刻会意,将一份事先誊抄好的卷宗,分发给在场的每一位大臣。 众臣接过,纷纷低头细看。 这一看,许多人脸上都露出了和薛国观差不多的,混杂着惊讶与不解的神情。 少数城府深沉的,也是眉头紧锁,似乎在揣摩着皇帝的真实意图。 因为这份策论,实在……太粗糙了。 文笔寻常不说,看得出来是临时赶工之作,更重要的是,里面所言之事,也太过琐碎了。 什么道路泥泞,什么乞丐遍地,什么沟渠堵塞…… 这也能叫策论? 这不就是个市井小吏的抱怨么? 朱由检将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他示意了一下高时明。 高时明会意,清了清嗓子,拿起那份卷宗,用他那独特的,略带尖细却又中气十足的嗓音朗诵起来。 “臣闻,京师者,天下之观瞻,而治天下者,必先治京师。然京师之治,非在朝堂之高论,而在街巷之实务。” “今京师之内,道路或有不平,雨则泥泞,晴则扬尘,此其一也。又有饥民乞丐,或卧于通衢,或聚于庙市,有碍观瞻,亦伤圣朝仁德之名,此其二也……” 高时明的声音在殿中回荡。 待念到此处,朱由检抬手,示意他暂停。 他看向依旧站着的薛国观,温和地笑了笑,示意他坐下。 薛国观有些受宠若惊地坐下了,他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都汇聚在了自己身上。 这一瞬间,他心中的惶恐,已全然被激动所取代,上会之前的那些胡思乱想更是被抛诸脑后。 ——陛下果然圣明啊! “诸位爱卿。” 朱由检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朕为何出题为‘京师治理’,而非‘天下治理’?” “煌煌大明,立国二百余年,如今国事渐衰,百废待兴,朕比谁都清楚。” “然,朕尝闻一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京师之地,于朕,便是身;于诸位,便是家!满京文武一千五百之数,若是连这京师都不能大治,朕又怎敢去奢望天下大治?!” 话音落下,殿中一片寂静。 片刻之后,黄立极率先起身,躬身下拜。 “陛下圣明!” 其余众臣,也如梦初醒,齐齐起身,躬身行礼。 “陛下圣明!” 朱由检摆了摆手。 “众卿家坐下吧,朕的话,还没说完。” 待众人重新坐定,朱由检的语气,却突然一转。 “朕这道题的另一个目的,却不在题干之内。” “它与今日的第二个议题有关。”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心中一凛。 所有人的神经,都瞬间紧绷了起来。 薛国观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桌案上那张薄薄的,写着今日议程的纸张。 目光扫过,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那第二行,赫然写着—— “着尽数起复天启年间,因门户党争事,而罢斥各员,共聚京师,再做官职分派。” 这一瞬间,仿佛有一道闪电从薛国观的脑海中划过,让他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猛地抬头,看向御案后的皇帝,眼中充满了骇然。 不止是他,殿中几乎所有的臣子,在看到这一行字,又听到皇帝那句话后,都变了脸色。 或惊,或惧,或忧,或思。 朱由检将所有人的反应看在眼里,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不错,正是与此事有关。” 他环视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 “朕登基之初,便已察觉国事衰败,然,破局之法,究竟在于何处?” “是边事?是财税?还是吏治?” “朕反复思量,觉得这些,都不过是表象而已。” “其真正的问题在于,自万历以来,我大明朝堂,年年党争,岁岁党争!浙、宣、楚、东林……各色党派,你方唱罢我登场!” “一朝得势,便非要将对方赶尽杀绝不可!” “朝中各官,若想安稳做事,便势必要择一党而依附,否则便动辄得咎,事事掣肘!” “更可怕的是,”朱由检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痛心,“做事者,多做多错;不做者,少做少错!以至于我大明朝堂,竟只以道德文章臧否人才,而全然不以事功为念!” “这样,是不对的!” 他拿起桌案上那份薄薄的,即将发往各地的东林党人起复名单,轻轻晃了晃。 “这份名单上,一百九十三人。远的在两广,近的在京畿。他们进京的时间,从数日到数月不等。” “朕问你们,这里面,有多少是被污蔑的?有多少是遭受冤枉的?” “朕再问你们,今日在座的,又有多少人,曾经上书,参与过对他们的攻讦?” “他们一旦还朝,会不会报复回来?!” “到时候,这朝堂之上,又是乌烟瘴气,攻伐不休!国家大事,还要不要做了?!” 朱由检越说越激动,干脆从御案后站了起来,走下台阶,在群臣之间缓缓踱步。 他的目光,如同一把利剑,扫过每一个臣子的脸。 “朕有意禁绝党争!是故,朕对魏逆之事,多有容忍,只诛首恶,不及其余!朕也欲劝这些即将还朝的受冤之人,相忍为国!” 他停下脚步,看着众人。 “可是,朕冲龄践祚,德望尚薄,他们真的会愿意听朕的话,放下这数年贬斥之辱吗?” “众位爱卿,朕需要事功,来证明朕的中兴之志!” “而你们,也同样需要事功,来向朕,向天下,也向那些即将还朝的政敌们,证明你们的价值!” “旬月之间,欲求事功,则以京师大治,最易见效!” “朕今日,与诸君坦诚相待,如此,可算是清楚明白了?” 一番话,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 殿中的大臣们,一个个额头见汗,心神巨震。 他们从未想过,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帝王,竟能将政治的本质,人心的幽微,看得如此透彻! 他没有回避问题,反而将最尖锐,最敏感的党争问题,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 他也没有偏袒任何一方,而是给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无法拒绝的,也是唯一的解决方案—— 事功! 用实实在在的功绩,来取代虚无缥缈的道德口号和党派标签! 这是一种阳谋。 一种让他们既敬畏,又不得不佩服的阳谋。 许久,还是黄立极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离座起身,带头深深下拜。 “陛下圣明,烛照万里!臣等只顾党同伐异,于国事多有妥协,实是有负圣恩!” “陛下能为臣等着想,臣等……感激涕零!京师大治之事,臣,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臣等,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所有大臣,齐刷刷地起身,跪倒在地,声音汇成一股洪流,在殿中激荡。 朱由检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不着痕迹地看向黄立极。 他突然觉得,有个老狐狸首辅在这里唱双簧、搭梯子似乎也不是坏事? “众爱卿,都平身坐下吧。” 他回到御案之后,重新坐下,节奏陡然加快。 “如此,第一事,就算议定。”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薛国观。 “薛国观。” “臣在!”薛国观立刻站起身来。 “你策论中所列,京中修路、安置饥民、疏通沟渠等事,甚为繁琐。朕现在,就只命你专管修路一事!” “你下去之后,立刻就此事,列出详尽的费用、人工、方法、措施,写成条陈,直接呈报上来!朕与你配齐人力、物力、财力!” 朱由检顿了顿,看着薛国观那张激动到涨红的脸,沉声道。 “朕会给你一切能给的支持,还请爱卿,莫要辜负了朕的期望。” 薛国观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猛地一撩袍角,单膝跪地,声音洪亮。 “臣,敢不从命!” 朱由检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其他人。 “其余诸事,还请各位臣工下去之后,或自荐,或举荐贤能,各自认领。标准就两个:一,旬月之内,可见成效;二,于京师百万生民,确有裨益。” “切勿再上那些陈腔滥调了,明白吗?” “臣等遵命!”众臣齐声应道。 朱由检敲了敲桌子。 “好,第一事议定。第二事,起复天启年间因门户事罢斥各员,名单在此,是否有人有异议?” 殿中一片安静,无人出声。 吏科都给事中陈尔翼,下意识地捏了捏藏在袖中的题本,那里面是他连夜写好的,反对大规模起复东林党人的奏疏。 他微不可察地看了看左右同僚,特别是看了看几个沉默不语的旧日阉党同僚,最终还是没敢出列。 皇帝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此时再出头,那就是不识时务,自寻死路。 “很好。” 朱由检的目光在桌上的名牌中扫过,最后定格在一个名字上。 “通政司使,吕图南。” “臣在。” “今日之内,将起复公文,尽数发出,可有问题?” “回陛下,没有问题!”吕图南起身拱手道。 “第三事,起复朱燮元,为川、贵、湖广、汉中等地总督,直领军务。有异议吗?” 依旧无人出声。 朱由检以眼示意吕图南,后者再次起身领命。 “第四事,朕欲在明年春闱以登极之故开恩科,取士名额,定为四百人。有异议吗?” 这一次,殿中终于有了些反应,几位阁老和尚书对视一眼,齐齐起身。 “陛下圣明,此乃为国求才之盛举!” “第五事,”朱由检点点头,语气丝毫不停,“明年春闱之后,由吏部出面,考选精通算学之士五十人,纳入户部,新设会计司。有异议吗?” 户部尚书郭允厚立刻站起身来,激动地拱手道:“陛下圣明!臣……臣代户部上下,谢陛下隆恩!” 说完,他还回头看了一眼其他人。 其他人皆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朱由检心中暗松一口气。 很好,今日最难的几关,都顺利通过了。 看来,这场“坦诚布公”+“驱狼吞虎”的会议,效果斐然。 他挥了挥手,脸上也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笑意。 “今日诸事已毕,诸位爱卿都退下吧,各自的事情,好生去做。” 群臣起身,正欲行礼告退。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突兀地在安静的大殿中响了起来。 “陛下,臣……有本奏。” (本章完) 第72章 三江上架感言 第72章 三江+上架感言 周日中午上三江,周二上架。 好多感慨,好多想说的,絮絮叨叨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吧。 【首先是感恩的心~】 我只是个新人棒槌,全靠书友们带着我飞。 一万收藏都没有,居然能一直苟在月票榜300+,我都惶恐了,深深感到德不配位。 我也没什么可报答的,刚好最近史料搜集告一段落,可以加快更新节奏了,努力从4k兽进化成10k兽吧。 我码字速度挺快的,每天主要是考据用去10小时,码字4k用2~4小时。 我甚至爬取了万历八年到崇祯十六年一共23科,7186名进士的履历一个个看了一遍…… 只能说在互联网工作太久,一身臭毛病,搞得凡事都喜欢吹毛求疵…… 放心吧,后面只会越写越快,我比各位更希望尽快高质量、高产出地写完这本书。 毕竟在这书上的时间越多,我现实里亏的越多…… 【再然后是本书创作思路】 这本书创作逻辑很简单,基本是个类dnd桌游式的架构: 1,构造初始世界 我用史料去尽可能还原一个真实的明末,包括人物登场、时空距离、天灾、初始事件、经济数据等等。 里面每个人物的能力、性格、当前官职都是真实的。 所以郭允厚居然还行,杨景辰也会主动干活,王承恩也不在信王府,这些都是有史料为证的。 后面到孙承宗、袁崇焕、毛文龙出场,我也会给出贴合史料和逻辑的刻画。 而且我挺喜欢找那种不被人关注的小人物,但身上有有趣故事的,这些就边写边看吧。 2,设立里程碑 我给主角设置了一些“模糊的里程碑”,这些里程碑是按“泽火革卦”来设定的。 泽火革卦,下离(火)上泽(水),鼎沸之象,代表变革,完美适配1627年的大明王朝。 本卦卦辞是:革,已日乃孚,元亨利贞,悔亡。 爻辞则用来充当里程碑,目前的内容正是第一卷「初九,巩用黄牛之革」。 巩(gong)是捆扎的意思。 黄牛之革就是黄牛的皮,很坚硬。 初九,则代表这是卦象的早期。 整句连起来就是说,在早期要稳扎稳打,确保改革的基础是稳固的。 (p.s开书这年是2025年,己巳蛇年,也是泽火革卦。) 所以你会看到前期主角几乎不做大的人事调整,而是先保安全、做组织过渡、积蓄威望、掌握事权等等。 下个里程碑则是「六二:巳日乃革之,征吉,无咎」。 3,发起行动 主角为了推动里程碑前进,必须用尽各种手段去推动整个大明前进。 目前主角按照我写这本书之前的能力、知识情况去复刻。 所以你会看到主角居然不知道高时明是谁……因为我以前确实不知道高伴伴这么厉害哈哈。 这就是“作者”知道,但主角不知道的由来了。 所以很多时候你们说,不对啊作者——在什么什么地方有个大才! 放心,都会出场的,只是主角笨笨的,历史半桶水一个,他很多事情都不知道,就像游戏刚开始的地图迷雾一样。 4,行动与世界的交互 主角的行动,又会与真实明末时空的人发生反应。 这些人他们的思想、立场、利益可能会放大或导致主角的动作变形。 例如主角说别贪污……哪可能不贪污呢?很多人说怎么可能说一说就不贪污了,作者也是这样觉得的。 所以你看小太监马文科,第一次不敢收银子,第二次已经收了,再往下说不定要主动受贿了。 5,整个世界的重塑 主角的动作渐渐扩散到整个天下,宫中最快,京畿其次,其他则是会有1~4个月不等的时间涟漪。 所以越往后整个世界会越面目全非。 穿越了十几年,结果最后还是三国鼎立这种故事,我是不会写的。 因为这种推演方法,有时候我写着写着,有时候还会遇到历史上的惊喜——例如林丹汗之死那个章节。 这样写书不止你们看得爽,我写得也很爽,每天码字对我来说其实和玩冒险游戏没区别。 【最后是创作的本心吧】 所谓的地摊文学、刻板印象,之所以流传甚广,本身是有传播学的优势在的。 一句“东林党勾结后金”简单易懂,传播简易性、故事爽点、引爆点全都有。 但真要去反驳却要罗列大量史料——而且很少人关心真正的真相。 甚至有所谓的“历史博主”创造历史,编造出钱谦益之孙坟墓,出土天启七年通满账本之事,简直是匪夷所思。 这个世界啊……有时候真是令人作呕和失望。 …… 就写到这罢,再多要惹人生烦了~ 等我写作压力轻松一点后,我会整理一下,然后把电子化的明末史料公开出来。 以后想写明末历史的作者们可以免费拿去用(但愿能在今年完成这个事情)。 希望有一天,能做到我开书那瞬间的野心吧: ——让明末崇祯文,再没有开局王承恩!—— 献祭作者朋友的书《西游:从拜师太乙救苦天尊开始》,对西游感兴趣的可以看看~ 也推荐我的编辑贞观~热情有耐心,教了我很多东西,有意愿来起点写作的欢迎投稿~ 最后~谢谢你们所有的支持! 这本书一定会好好用心写完他的! 最后求个首订~让我装装逼哈哈哈哈哈! (本章完) 第73章 黄立极的进击! 第73章 黄立极的进击! 武英殿内的召对,眼看就要结束。 朱由检心中正盘算着待会回到乾清宫后,是不是应该先洗洗手,才开始自己的最后一次“抽卡”。 这一次可是真正的武将卡! 此时殿内却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陛下,臣……有本奏。” 朱由检循声望去,说话的是内阁首辅黄立极。 他站在那里,身形微躬,神态恭谨。 朱由检停下准备起身的动作,重新坐正了些,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温和微笑。 “元辅请讲。” 黄立极上前一步,朗声说道:“陛下登极,天人交悦,四海归心。臣请陛下早开经筵,以光圣学,以正朝纲。”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按我大明旧制,经筵秋讲自八月十二日起,十月初二日止。如今已是八月三十,正逢秋讲之时,还望陛下早开经筵,以安天下向学之心。” 经筵? 朱由检脸上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但他的思绪,却如野马一般,在脑海中驰骋起来。 找到原宿主对应的记忆了! 所谓经筵,说白了,就是一场办给全天下看的“大明公开课”。 每个月三次,雷打不动。 上课地点就在文华殿,听课的学生只有皇帝一人,但旁听的“家长”却有半个朝堂。 内阁的学士们会提前定好讲义,无非是《四书》、《五经》里的某些章节,然后由专门的讲官,在众目睽睽之下,讲给皇帝听。 整个过程仪式感爆棚,繁文缛节多到令人发指。 讲官们上课前要行礼,讲课时要正襟危坐,连给皇帝翻书,都专门设置了一个叫“展书官”的职位。 与其说是上课,不如说是一场政治秀。 讲官们照本宣科,把早就写好的文章一字一句地念出来,皇帝则必须正襟危坐,听得“津津有味”。 这和后世学校里那种最无聊的公开课,又有什么区别? 朱由检心中一阵无名火起。 我可是尊贵的穿越者! 我的目标可是战天斗地,陕西的旱灾和流民马上就要爆发,北边的蒙古即将臣服在后金的铁蹄之下。 我恨不得一天能有四十八个小时,哪有功夫陪你们玩这种形式主义的过家家? 他的心中在咆哮,但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圣君模式的微笑。 不行,得想个理由推掉。 一个完美的,让这群老狐狸挑不出毛病的理由。 说国事繁忙?他们会说“磨刀不误砍柴工,圣学乃治国之本”。 说皇兄丧期?他们会说“以学问告慰先帝之灵,乃是最大的孝道”。 朱由检的脑子飞速运转,无数的念头闪过,又被一一否决。 不过是片刻之间,一个绝佳的理由浮现在他的心头。 他在心中将措辞润色了一番,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严肃和自谦的神情。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殿内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朕幼承庭训,粗知经义。如今身负社稷之重,每日批阅题本之余,必会诵读《通鉴》一二卷,旦夕不敢懈怠。” “然,学问之道,博大精深,朕所知不过沧海一粟。自觉学问未醇,恐于经筵之上应对失据,贻笑大方。” “如此,非但无以光圣学,反倒有损朝廷体面。” “依朕之见,不若这样。卿等可先录四书五经或《通鉴》、《祖训》之节略进呈,朕当于宫中细细参详,待自觉有所得之后,再议经筵之事,如何?”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寂静。 朱由检的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既表现了自己勤奋好学,又以“学问未醇”这种谁也无法反驳的理由,委婉地拒绝了立刻开经筵的提议。 而且,他还主动要求文臣们进程经义或通鉴的节略。摆出了一副“我要悄悄学习,然后惊艳所有人”的架势。 这下你们总不好逼我了吧。 我可是真心向学,只是德薄学浅怕丢脸啊。 黄立极拱手,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陛下国事繁忙,还能不忘读书经义,实在是国家之幸,社稷之福!” 他先是一记马屁送上,随即话锋一转。 “然,陛下既觉学问未醇,正该由臣等为陛下解经答疑,以助圣学精进。经筵之事,关乎国体,确实可稍作延后,待到明年春讲再开不迟。” “不过,陛下正好可借此机会,先开日讲,由日讲官为陛下日日进讲,如此不出数月,陛下学问必有大长进。届时再开经筵,岂不美哉?” …… 朱由检脸上的笑容一僵。 完了。 千算万算,没算到这老狐狸还有这么一手。 自己说学问不行,所以想缓缓,人家顺着你的话说,既然学问不行,那就更得抓紧补课了! 经筵是公开课,可以缓缓。 那日讲可是“私教课”,正好用来给你补习! 逻辑完美,无懈可击。 他甚至能感觉到,殿内其他文臣们,看向黄立极的眼神里,都带上了一丝钦佩。 姜,还是老的辣啊。 朱由检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想要逃课的小学生,找了个“我肚子疼”的借口,结果班主任和蔼可亲地说:“哦,那我们先去医务室,让校医给你看看,看完再回来上课。” 他能怎么办? 他只能拖。 “如此……倒也有理。”朱由检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他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大脑再次飞速运转,寻找着新的突破口。 有了! “不过,”他话锋一转,重新掌握了主动,“既要开日讲,日讲官的人选,也当补选才是。” “这样,你们先将日讲官拟个名单,呈报上来。待朕亲自点选之后,再定开讲的日期。” 说罢,他不再给黄立极任何开口的机会,目光扫视了一圈殿内群臣,沉声问道: “诸位爱卿,可还有事奏?” 殿内鸦雀无声。 谁都看得出来,皇帝陛下最后这被首辅大人将了一军,心情不太美妙。 反正大事都已议定,小事上题本就可,这个时候还是不要上去触眉头了。 不过,这朱家皇帝,不爱读书那可真是一脉相承啊…… 见无人回应,朱由检站起身来,淡淡地说道:“既无事,今日便到此为止。朕先回乾清宫了。” “恭送陛下!” 群臣齐齐躬身行礼,山呼之声在武英殿内回荡。 (本章完) 第74章 金光闪闪的大明将星! 第74章 金光闪闪的大明将星! 乾清宫。 朱由检一屁股坐在御案后的龙椅上,心情有些抑郁。 御案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整理好的九边武官名单。 另一样,则是京中最新的各类邸报、小抄。 这其中本有他最期待的“抽卡”环节,但现在,他却一点心情都没有了。 他将高时明翻出来的日讲日程,在手里烦躁地晃了两下,不满地问道: “所以,这就是日讲的流程?” 高时明微微躬身,声音平稳无波:“回陛下,自世宗皇帝以来,日讲大体便是如此,未曾有过大的更易。” 朱由检“啪”的一声将册子丢在桌上,只感到一阵啼笑皆非。 如果说经筵是“大明公开课”,那这日讲,就是不折不扣的“大明暑假突击班”! 与经筵那种一个月三次的频率不同,日讲理论上是天天都要开的,只有常朝之日可以暂停。 四五个日讲官,跟车轮战一样,围着你一个人转。 上午讲《四书》《五经》,下午讲《帝鉴图说》《祖训》和《通鉴》。 讲完课还不算完,还得当场练习书法,写上几篇大字,由讲官们“品评”。 这一套流程下来,一两个时辰就没了。 有这个时间,他宁愿每天去勇卫营视察探班,好好操练他手里真正的力量。 朱由检摸着下巴上的短须,陷入了沉思。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烦躁、无奈,渐渐变得深邃、锐利。 让他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动地接受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投入的任何时间,都必须要有所产出! 这是他刻在灵魂深处的本能,不可磨灭。 既然这“日讲”躲不掉,那就干脆把它变成自己的工具! 朱由检的嘴角,慢慢勾起一抹邪恶的微笑。 他要让这大明的翰林们,深刻地体会一下,当一个“熊孩子”学生掌握了课堂的主动权后,究竟会发生多么可怕的事情! 先从这份日讲官的名单入手,后面再挑选一些有趣的“话题”。 给他们来上一些21世纪的小小震撼。 至于现在…… 朱由检的目光,重新落在了那本厚厚的武官名册上,眼神瞬间变得火热起来。 那当然是……抽卡啦! …… 朱由检完全沉浸在了那份巨大的名单之中。 从陕西到山西,从蓟辽到宣大,大明九边各镇。把总以上,再加上各营的中军、坐堂官,竟然凑出了一个三千余人的大名单。 他一边看,一边亲手抄录。 每一个名字的背后,都可能是一段传奇,或是一场悲歌。 不知不觉间,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殿中悄悄点起了蜡烛,灯火通明。 当他终于放下手中的毛笔,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时,面前的纸上,已经写下了二十多个名字。 他看着这份凭记忆筛选出来的名单,不禁陷入了沉思。 一个很有趣的现象。 这三十多个人里,辽东出身和陕西出身的,竟然各占了将近一半。 剩下的一小半,也大多是山东或北直隶出身。 这或许就是古代的“战争红利”吧。 并不是南方的将士不能打,只是在承平已久的南方,根本没有像辽东、九边这样,有巨量的资金投入、海量的战事磨砺,自然也就难以诞生出真正的将星。 所谓名将,从来都是用山一样的银子和海一样的鲜血,硬生生堆出来的啊。 朱由检的手指,在这份墨迹未干的名单上缓缓划过。 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在他的指尖下浮现。 辽东本地将门的代表,吴襄、祖大寿、何可纲…… 陕西杀出来的悍将,尤世威、侯世禄、赵率教…… 还有山东出身的猛人,满桂、左良玉、刘泽清…… 大名鼎鼎的平西王吴三桂,这个时候甚至都不在名单之中。 有可能才十几岁?几岁? 他的父亲吴襄,如今也还不是辽东总兵,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中军坐营官。 未来的三顺王,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此刻还在平辽总兵毛文龙的手下乖乖干活。 不知道是不是如后世传言的那样,在偷偷做着走私的买卖,还是如毛文龙在奏疏中所言,正在缺衣少食地苦苦挨饿。 祖大寿还没有在绝望中,亲手杀掉自己的同袍何可纲以向清军诈降。 赵率教和满桂,也还活得好好的,并未死于乙巳之变。 朱由检看着这些名字,不由得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事情,究竟是为什么,最后居然变成了那个样子呢? …… 朱由检转过头,对着一直静立在旁的高时明说道: “高时明。” “臣在。” “前几日,朕下令九边各镇,选取精锐的队官和选锋入京。今日,朕要再专门调几个人入京。” 朱由检的目光重新回到名单上,不再有丝毫犹豫,干脆利落地一个个报出了名字: “觉华岛把总,黄得功。” “锦州左屯卫守备,周遇吉。” ——未来的勇卫营三大巨头,加上已经崭露头角的孙应元,这就提前凑齐了,不知道能不能激活什么特殊的“羁绊”加成。 他继续念道: “辽东把总,祖宽。” “东江参将,孔有德。” “辽东车右营都司,左良玉。” “辽东把总,曹变蛟。” “陕西守备,贺人龙。” ——这几个人,则基本覆盖了宁锦、东江、山东、陕西、山西这几个关键地方。 他们能打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可以作为自己安插在各个军事山头里的眼睛和耳朵,和厂卫、文臣作为并行的消息来源。 他选的这些人,目前的官职普遍都比较低,唯有孔有德级别较高,但在东江那等地方,这参将也不会是实领一营人马的,问题应该不大。 调他们入京,不至于引起整个前线军镇部署的混乱。 高时明躬身领命,转身便去安排小太监拟旨、传令。 朱由检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幽幽地,又是一声长叹。 希望我的到来,能让这一切,都变得不一样吧。 本来因为“抽卡”而兴奋起来的心情,被这历史的厚重感一压,无端地变得有些伤感起来。 朱由检的目光,落在了御案另一侧的那些邸报和小抄上。 饱满的工作热情一时间突然消失殆尽。 罢了,今日就当放假,提前下班罢。 找长秋吃饭去! —— 武将名单如图,祖宽、曹变蛟没查到,可能是这个时候官职太低微了,史书未记载,我杜撰了一下。 (本章完) 第75章 大明公司发福利 第75章 大明公司发福利(今日更新5.4k~有进步啊!) 小太监们脚步轻碎,鱼贯而入,不多时,便在殿中并列的三张紫檀木长桌上,满满当当地摆齐了各色菜肴。 每一道菜,都用一个精致的银盖稳稳罩住。 高时明侍立在御座之侧,轻声喊道:“揭盖。” 一声令下,侍立在桌旁的太监们齐齐动手,将那一个个银盖悄然无声地揭开,捧在手中,躬身后退。 刹那间,满殿的珍馐美味,终于露出了它们的真容。 “长秋,用膳吧。” 朱由检拉着周钰的手,在主位上坐下。 放眼望去,菜、汤、甜品、茶酒,琳琅满目,无所不有。 胡椒醋鲜虾、烧鹅、焚羊头蹄、鹅肉巴子、咸鼓芥末羊肚盘、蒜醋白血汤、五味蒸鸡、元汁羊骨头……林林总总,竟有三十余种之多。 然而,朱由检与周钰各自伸了几次筷子,却都有些索然无味。 除了刚登基进宫的那几日,他们还有些新奇,后面已经完全对这宫中御膳去魅了。 这宫廷御膳,看似奢华,却有着一个致命的缺点。 尚膳监离乾清宫距离不近,一道菜从出锅,到层层传递,再到摆上皇帝的餐桌,差不多要折腾半个时辰。 纵然下面用热水温着,上面用银盖罩着,可那入口的最佳火候,终究是错过了。 “陛下,这菜……好像还没有咱们在信王府时,府里的厨子做的好吃呢。”周钰小声地抱怨了一句。 朱由检闻言,不由莞尔。信王府的厨房就在后院,出了锅抬腿就到,自然不是这繁文缛节的皇宫大内可比的。 他正想说些什么,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一盘色泽金红,被摆在角落的蒸蟹。 不等他开口,侍立在旁的小太监早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机灵地将那盘螃蟹端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御前。 高时明适时地走上前一步,微笑着介绍道:“陛下,这是昨日才从南直隶送抵京师的澄阳湖蟹,如今秋高气爽,正是蟹肥膏美之时,最是甜美不过。” 朱由检正待动手,周钰却抢先一步。 她拿起一只螃蟹,熟练地揭开蟹盖,剔出蟹心,又折断蟹腿,当做竹签一捅,轻易就将蟹肉剃出。 她再拿起银签将蟹膏、蟹肉汇于白玉小碟之中,推到朱由检面前。 “这可是妾家乡的风味呢,自从来了京师,许久都未曾尝到过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怀念。 朱由检尝了一口,味道和后世的差不上太多。 他看着碟中堆起的蟹肉,又看了看桌上那琳琅满目的菜肴,心中一动,忽然开口问道:“高时明。” “臣在。” “朕想将这湖蟹,各送十只去给三位阁老和英国公府上,此事可有旧例?” 高时明脸上笑意盈盈,躬身道:“陛下仁心抚恤臣下,此乃圣君之德,何来不合礼制一说?” “想当年,张太岳先生腹痛,万历爷闻之,甚至亲手为他做了一碗辣面呢。” 朱由检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肚子痛……送辣面?你确定这是恩宠,不是熊孩子报复老师? 他压下心头的吐槽欲望,认真地看着高时明的眼睛,说道:“既然如此,就趁现在天色未晚,着人送过去吧。” “臣,遵旨。”高时明心领神会,躬身应下,“想必明日一早,京中又要遍传陛下体恤臣下之德音了。” 朱由检点点头,已经对高时明的敏锐习以为常。 一顿饭很快用完,高时明挥手让太监们将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膳食尽数撤下,又亲自奉上两杯新沏的菊茶。 朱由检漱了口,轻呷了一口茶,沉吟片刻后,缓缓开口。 “这些菜色,朕与皇后所用,不过十之一二,实在太过浪费。况且多数是荤腥油腻之物,于身体也并无益处。” 他放下茶杯,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传朕的旨意,从明日起,只办八道菜即可,以清淡养生为主。” 高时明连忙躬身应诺:“陛下圣明,如此勤俭之举,必为天下称颂,万民景仰。” 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转向周钰,目光柔和了许多。 “长秋,你回头将三位阁臣及英国公的生辰八字都整理一份出来,往后逢他们生辰,便从宫中库房里,寻些上好的贡品赏赐下去。” 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新任的吏部尚书杨景辰,也一并加进去。后面此名单若再有新人,朕会再告诉你。” 周钰闻言,严肃地点头应下:“陛下放心,此事妾一定办好。” 朱由检又看向高时明:“再让王体乾那边,往后但凡有大臣、勋贵患病的消息,也都抄录一份,同步到皇后这边,一并交由皇后安排,到时候都以朕的名义去做分赏。” “臣遵旨。” 朱由检在心中偷偷地笑了。 生日礼物,疾病关怀……这不就是后世那些互联网大厂收买人心的手段么? 的是边角料,费的是举手之劳,却能让那些为自己卖命的牛马,在其他牛马面前,多几分炫耀的资本,生出“公司待我不薄”的错觉。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不好意思,朕今天,就是要来亲手制造这种不均! 他甚至已经想得更远。 等将来国事稍定,财政好转,给这些文官们搞一套退休金、退休职称等级制度,也未尝不可。 一方面,是酬功之用,另一方面,也是拿捏他们的手段。 到时候,谁还敢动不动就跟朕撂挑子,乞骸骨?你要走可以,退休待遇,那可就一笔清零了哦! 至于这些宫里的贡品,他一个人反正是吃不完用不完,与其放在库房里积灰,等着被太监们监守自盗,倒不如拿出来,做个顺水人情。 一个个念头在脑中闪过,朱由检端起茶杯,将剩下的菊茶一饮而尽,只觉得浑身舒泰。 他又对高时明吩咐道:“让直殿监把西苑的昭和殿收拾出来,再着内宫监在殿旁加盖两排直房。朕……后面会偶尔去西苑住上几日。” (p.s嘉靖的万寿宫,万历时期已经烧毁了,想住是住不了的。这个昭和殿万历三十二年时修过,应该还能住……吧?) “臣领命。”高时明躬身一礼,便悄然退了下去。 直到此时,朱由检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不对啊…… 不是早就说好了,今天提前下班,好好休息的吗? 怎么说着说着,又给自己加上班了?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嘲一笑。 算了,今日事今日毕。 他转过头,看见周钰正百无聊赖地往茶杯里偷偷吹着泡泡,便笑着朝她伸出手。 “走,长秋,陪朕去看看那些邸报吧。” (本章完) 第76章 奇葩的大明报业 第76章 奇葩的大明报业(理直气壮求月票!) …… 当朱由检领着周钰,来到御案前时,高时明已经将事情交代完毕,又悄无声息地返回了殿中,侍立在一旁。 宽大的御案上,堆着一摞小山似的邸报。 朱由检随手拿起几份,快速地浏览起来。 越看,就越是惊奇。 这大明朝的“报纸行业”,实在是有些……过于发达了。 从形式上来看,主要分为“邸报”和“小抄”两种。 邸报,顾名思义,就是官方发行的报纸,上面的内容,主要有四类。 其一,为“宫门钞”,约等于官方公告,大多是些官员升迁、任免的动态。譬如八月二十四日的那份邸报上,就清清楚楚地写着他登基、改元之事。 其二,为“上谕”,主要是皇帝的各类旨意,赏赐、褒奖、申饬等等。他前几日给李国普御赐牌匾的事情,居然也赫然在列。 其三,为“章奏”,这部分的内容,就让朱由检有些心惊了。上面刊载的,竟然是朝中大臣们递上来的题本奏疏,而且……大多是原文刊登,一字未改,一字未漏! 他甚至在其中一份邸报上,看到了毛文龙那份“不平五事”的题本! 朱由检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份题本,他可是留中不发的,这也能出现在邸报上吗?! 靠……他还想着往后金派间谍呢。 后金倒好,派人来北京买几份报纸,什么事情都知道了。 这狗屎一样的保密制度! 最后一类,则是“奇闻轶事”,譬如某地母牛产下双头牛犊,某处又发现了白色的神马等等,倒是些无关痛痒的东西。 粗略地翻了几份,朱由检将手中的邸报放下,抬头看向高时明,声音已是有些发冷。 “这邸报之上,几乎无所不载,其中不乏军国重事,甚至连朕留中的奏本都能泄露出去,难道就没人管管吗?” 高时明躬着身子,低声道:“回陛下,此事……还真有人管过。万历年间就有科道上言此事,万历爷也禁过一段时间,但遭到了满朝文臣的激烈反对,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回忆。 “当时,有一位给事中……如今已不记得名字了,但他曾说过一句话,臣至今还记得。” “禁科抄之报,不使誊传,一世耳聋,万年长夜。” 高时明的声音压得更低了:“陛下,当时这句话,就原封不动地刊登在了第二天的邸报上。一时间,两京舆论鼎沸,自那以后,禁报之事便不了了之了。” 朱由检沉默了。 感情是改过了,没改成是吧。 他对即将有做的事情又有了更清晰的预估,干脆将剩余的邸报一一仔细看过去。 一旁的周钰,却对这些枯燥的邸报毫无兴趣,她拿起旁边那迭稍矮的小报。 一时间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小小的惊呼,一份看完,又迫不及待地换上一份。 朱由检又认真看了一会儿,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重,他忍不住再次抬头问道:“高时明,为何同是一日,这不同的邸报,上面的内容,竟也各不相同?” 高时明拱手道:“回陛下,邸报亦有多种。有官办,亦有民办。” 他从那纸堆里,小心地抽出一张,递了过去:“陛下请看,这份便是通政司所出的官报。” 朱由检接过一看,只见这份邸报纸张厚实,字迹清晰,里面的内容也最为详实,各类公文题报一应俱全。 高时明又抽出几份薄一些的:“而这几份,则是民间报房所抄录的。” “他们通常是早上从通政司拿到底稿,然后雇人抄录,尔后便大部分送往各处,仅有少部分当街发卖。” “其中,有京中官员订阅的,也有各省官员订阅的,各家报房会根据自家客人的喜好,对通政司的内容有所摘选,是故,各份邸报,内容便各有不同了。” 朱由检这才恍然大悟。 感情这大明的报纸,居然还是定制服务的模式。 但他又有疑惑: “为何要手抄?雕版印刷,岂不更快?” “回陛下,通政司的官报,样式统一,发报时间也晚,是故会用雕版。” “而民间报房,发行量小,又要抢时效,雇佣京中那些落魄秀才手抄,反而比开模雕版更快,成本也更低。” “那活字印刷呢?”朱由检追问道。 高时明笑了笑:“陛下,活字着色不均,印出来的东西,模糊不清,那些订阅邸报的官老爷们,是瞧不上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倒是一些专供市井百姓取乐的‘小报’,多会用活字。” 说着,他从那迭小报中拿过几份报纸呈给朱由检。 朱由检接过来一看,果然,这些小报的纸张,就如同草纸一般,劣质不堪,上面的字迹也是深浅不一,许多地方都已模糊。 而上面的内容,就更是五八门,彻底走了市场化的路子。 他看到了什么《通惠河水鬼夜半索命》,什么《西山狐妖作祟,书生魂断荒郊》,甚至,他还在其中一份名为《天变邸抄》的报纸上,看到了对王恭厂大爆炸的详细描写,极尽渲染其诡异、恐怖之能事。 这玩意儿,倒有点像他前世小时候,在地摊上买的五块钱一本的《故事会》和《悬疑世界》了。 只能庆幸,暂时没有吹西方或女真的《意林》出现吧。 他随手将那份狐妖吃人的报纸,递还给了看得正起劲的周钰,自己则陷入了沉思。 这盘棋,千头万绪,究竟要从何处落子呢? 邸报泄密一事,暂时可以先放一放。 反正都漏成筛子这么多年了,后金和蒙古人那边,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估计早就知道了。 他当下最要紧的,应该是要在这张已经铺开的舆论大网上,发出自己的声音! 唯有如此,才能在他预定的战场中获得更大的收益。 否则,就算他能靠着雷霆手段,在朝堂上赢下每一场战斗,也大概率会输掉自己的名声。 他可不想成为天启皇帝,靠着暴力和特务,强行压着整个国家往前挪动。 那种做法,固然能成事,但过程中所付出的内耗、贪腐,以及文官集团自发的、消极的抵抗,对国家的破坏,同样是巨大的。 看看太仓的岁入,是怎么从万历元年的七百多万两,掉到如今不足三百三十万两的,就知道了。 文官们在刀子面前或许会低头,但他们,却可以用无数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来架空你皇帝的政令。 朱由检沉吟片刻,抬头问道:“高时明,如今这京师内外,可有什么知名的小说家?” 高时明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之色:“回陛下,臣……臣平时多看些道家典籍,于这小说一道,实在是……” “妾知道!妾知道!” 一旁的周钰,这时却终于看完了手里的最后一份小报,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像个邀功的孩子,掰着手指头数道: “墨憨斋主人的书最好看了!” “他的《喻世明言》里,那个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的故事,妾看了好几遍呢!” “还有《警世通言》里的杜十娘,真是太了不起了。” “听说他最近又写了本《醒世恒言》,可惜京师还没得卖,父亲大人已经派人去南边买了。” “还有……还有即空观主人的《初刻拍案惊奇》也很好看!里面那个商人娶了鬼妻子的故事,吓得妾好几天没睡好觉。” 她绞尽脑汁,眉头皱得紧紧的,努力地回想着,终于又想到一个。 “对了!还有陆人龙先生的《型世言》,讲那恶霸屈打成招,害死义仆的,也写得很好!” 朱由检看着滔滔不绝,如数家珍的周钰,顿感好笑:“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周钰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声音细若蚊呐:“往日在闺中,闲来无事……就……就……” 朱由检哈哈一笑,也不再逗她,转而问道:“你说的这几位先生,如今都在何处?” 周钰想了想,说道:“应该……应该都是南直隶那边的人吧。他们的书,都是先在南边刊印的,京师这边,往往要隔上许久,才能买到。” 朱由检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了。 南直隶…… 又是南直隶。 这就和徐光启一样,远水,解不了近渴。 一道旨意下去,人再从那边晃晃悠悠地过来,两个月的时间就没了。 舆论的喉舌,必须尽快握在自己手里。 宜早不宜迟,要在真正的风暴到来之前,将这支笔,变成自己的刀! “那……北直隶,就没有什么出名的小说家吗?”他不死心地问道。 周钰迟疑了一下,缓缓地摇了摇头:“好像……好像是真的没有?” 朱由检叹了口气。 这堂堂大明京师,天子脚下,怎么跟个文化荒漠似的。 他将御案上那几份印刷粗劣的“小报”拿了起来,一股脑地塞到高时明手里。 “去,交给王体乾。” “让他派人,把这些小报的主笔,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朕找出来。” “找齐之后,安排个时间,让他们一起进宫,来见朕。” “臣……遵旨。” 朱由检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缓步走到殿门口。 他看着繁星满天,忍不住喃喃自语道:“多事之秋啊……” (本章完) 第77章 男儿到死心如铁(求首订) 第77章 男儿到死心如铁(求首订~) 天色还未完全亮透,只是在天际的尽头,透着一抹鱼肚白。 乾清宫内,烛火通明,稍稍驱散了清晨的微凉。 尊贵的大明皇帝朱由检,正在亲自刷牙。 穿越而来,他已经渐渐习惯了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帝王生活,甚至就连如厕也…… 但唯有刷牙这件事,他是一定要亲力亲为的。 无他,只因他不想重蹈他爷爷的覆辙而已。 那位神宗皇帝的牙痛,可是几乎伴随了他的后半生,甚至一定程度影响了大明国运。 一口温水漱去口中的泡沫,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司礼监掌印高时明见机走上前来,他躬着身子,姿态谦恭,声音沉稳地说道:“陛下,您昨日吩咐整理的日程,臣已经做好了。” 朱由检接过高时明呈上来的奏本,翻了开来。 只见奏本之上,用工整的蝇头小楷,在表格中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各项待办之事。 【卢象升已奉旨入京,接管马草折银事宜,预计九月十五日抵京。】 【孙承宗已奉旨入京,预计九月五日抵京。】 【勇卫营操练,前议每日辰时亲往视察。】 【今日待批阅奏疏,共计一百七十三本。】 …… 林林总总,从人事任免到军国大事,足足有二十五项之多,这还是没有把那一百七十三本奏疏展开的缘故。 高时明看着朱由检专注的神情,忍不住感叹道:“陛下登基未久,勤政至此,几乎可比肩太祖高皇帝了。” 朱由检闻言,从奏本中抬起头,看了高时明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好笑。 勤政? 这才二十五件事而已,比起后世的日程表,完全不在一个量级。 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种流水账式的记录方式,看起来确实可怕。 所有事情都混杂在一起,看起来一团乱麻,毫无重点与次序可言。 “太祖爷的勤政,朕是万万比不上的。”朱由检淡淡一笑,随手将那奏本一页页撕了下来。 “陛下!” 高时明大惊失色,他没想到皇帝会突然做出如此举动,陛下这是……不满意? 他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如何告罪。 朱由检看出了他的不安,笑了笑,安抚道:“高伴伴莫慌,朕只是觉得,可以换个更清晰的法子。” 说罢,他将那些撕下来的纸页,又逐一将上面的每一个事项,都撕成了一个个长条。 高时明站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皇帝的动作,满心的疑惑,却不敢多言。 朱由检将那些纸条在御案上一一铺开,然后又取过一张全新的大张白纸,用笔在上面画出了一个简单的表格。 表格的最上一行,是自九月初一到九月初十的日期。 最左一列,则是每日自卯时(5~7点)到戌时(19~21点)的时辰。 一个简陋的,却又一目了然的日程计划表,便出现在了高时明的眼前。 “你看,”朱由检指着那些纸条,对高时明说道,“这些事情,可以大致分分类。” 他拿起几张纸条,继续说道:“后面你让人将这些事项,分为财税、人事、军事、行政四个大项,每个大项,都用不同颜色的纸条来写。” “若有事情不属于这四项,就用白色的纸条。” 高时明顿时了然,他躬身道:“陛下巧思,如此一来,各事分门别类,果然一目了然,臣……受教了!” 朱由检微微颔首,又拿起几张纸条,说道:“接下来,就按这些事项的行事日期,贴到这表格里就是了。” 他一边说,一边亲自示范,口中喃喃自语:“朕看看,今日是初一……” 他从那二十多张纸条中,迅速挑出了几张。 【校阅勇卫营】 【批复今日奏疏】 【召见负责九边登极赏银发放之人员】 他将这几张纸条,一一放在了“九月初一”那一栏的对应时辰格子里。 “你看,虽有二十五件事,但今日要办的,其实不过这三件而已。” “至于其他的,”他指着剩下的纸条,“有确定日期的,就放到对应的日子里去。没有确定日期的,就先放在这旁边,朕与你,也好时刻记挂在心。” “回头,你让人做一面大屏风,将这表格裱上去,就立在乾清宫里。每日清晨,你我君臣二人,就在此更新日程。” 朱由检将所有纸条分门别类地处理完毕,原本杂乱无章的二十五件事,瞬间变得井井有条,主次分明。 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心中不由一乐,后世用惯了电子化的任务清单,如今在这大明,用这种纸质版的清单,倒也差不了多少。 反正他有下一级的牛马去帮他做各种维护更新,他只需要使用即可。 突然,他的目光落在几张被单独放在一旁的白色纸条上,那是没有标注完成日期的事项。 他的眉头微微一挑,拿起其中一张,上面写着“李国普密奏贪腐情弊事”。 “李国普那份关于贪腐的密奏,还没递上来吗?”朱由检问道。 高时明躬身答道:“回陛下,还未曾递上来。是否要奴婢派人去催一催?” 朱由检没有立刻回答,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张纸条,陷入了沉思。 从那日递上东林党人名单来看,李国普此人,行事不可谓不积极。 那么,这件事迟迟没有动静,是他还在搜集证据,务求详尽? 还是说……他从心底里,就不愿意走这种“密折孤臣”的路子? 康熙朝大行其道的密折制度,在这个时代,会水土不服吗? 片刻之后,他抬起眼,问道:“当时将朕的信牌交予李阁老时,他是什么反应?” 高时明回忆了一下,答道:“当日传话的内侍回报,李阁老当时刚接过陛下御赐的‘社稷之臣’牌匾,神情很是激动。但如今看来确实分辨不出其中对密折之事的态度。” 朱由检闻言,食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 密奏,是他放出的一个试探气球。 他想看看,康熙的那一套,在这大明朝究竟能不能行得通。 若是可行,那他便能在厂卫、在文官言路之外,再开辟出一条全新的情报通路。 整个天下事务的信息透明度,就能再上一个台阶。 只是,大明与大清的政治生态或许并不相同。 他想了想,开口道:“李阁老那边先不要催了。” “不过吏部尚书杨景辰不是刚上任吗?” “这样,你让人去造一个盒子,配两把钥匙。一把,在朕这里。另一把,你和盒子一起,让人亲自交到杨景辰的手中。” “也让他就贪腐一事,将其中的情弊、治理的方法,写一篇策论上来。写完后将策论放入盒中,亲自上锁,然后直接送进宫来,交到朕的面前。” 高时明心中一凛,他立刻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这是不信任李国普,要加多个人来试探了。 陛下果然是好手段啊! “臣遵旨。”高时明没有丝毫犹豫,立刻领命,转身去安排小太监办理此事。 朱由检看着高时明与小太监交谈的背影,目光变得悠远起来。 贪腐重要吗? 重要,也不重要。 后世的英美霸主,贪腐成风,不也照样称霸了世界两个时代? 关键在于,贪了之后,要能做成事。 贪腐能根治吗?坦白说,恐怕绝无可能。 水至清则无鱼,绝对的清廉,只存在于圣人的想象中。 但治理贪腐,一定要是一种持之以恒、长久不怠的态度。 这是一种姿态,更是一种威慑。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反贪之事,不在一朝一夕之功,而在长久之态。 哪怕只是让那些蠹虫们贪得收敛一些,国库就能多一分收入,百姓就能少一分负担。 不过,眼下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他现在要做的,并非是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反贪运动。 时机还没到呢,仓促行事只会获得一份裱糊一通的答卷而已。 他只是想用这件看起来最困难、最得罪人的事,来挑选出那些真正愿意和他站在一起,愿意陪他走下去的人。 驭人之道,在利,亦在义。然大利大义之前,更在观其心,察其志。 最好是以小事试其诚,以难事验其能。 他要看的,是态度,是忠诚,无关忠奸。 当然,顺便再试探一下,这大明的士大夫们,对于“密折”这件事的接受程度。 他几乎可以想象,如果他将这个盒子交给刘宗周那样的圣人。 那位老夫子恐怕会当场把盒子砸了,然后指着他的鼻子,喷他一脸唾沫星子,痛斥他行奸宄之道,不尊文臣,不守祖制。 这个时代,与百余年后的满清,或许终究是不一样的。 士大夫们的脊梁,还没有被彻底打断,还不是后世的奴才。 他们的心中,还存着一份“与君王共治天下”的骄傲。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全看他怎么因势利导罢了。 高时明很快就回来了,躬身复命:“陛下,已经安排下去了,午时之前,那只盒子就能送到杨景辰杨大人的府上。” 朱由检点了点头,不再去想这件事。 棋子已经落下,接下来,就看棋盘上的反应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桌上的简陋日程表,上面清晰地标注着今日的安排。 “走吧,”他对高时明说道,“今日已耽搁了一会儿,再晚些,勇卫营的早操就要结束了。” 高时明连忙应道:“是,陛下。” 朱由检迈步向殿外走去,晨光透过殿门,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跨出殿门的一瞬间,空旷的紫禁城寂寂寥寥,一股子清冷的晨风扑面而来。 那些文臣们,今日既不用上朝,或许都还在床上高卧吧? 结果偏是老子一人大清早起来吃西北风! 一种无人理解的孤独感,悄然涌上朱由检的心头。 他做的这一切,又有谁能真正明白? 英国公先是以为他是神宗,再过几日说不定又要以为他是武宗了。 这高时明以他志为己志,但心里恐怕也将他当做是一个操弄人心的枭主罢了。 哪怕如李国普、杨景辰这类用名位相结的大臣,恐怕也看不明白他真正的想法。 满朝文武,有人视他为英主,有人视他为暴君,有人视他为冲主,却无人能知晓,他肩上扛着的,是怎样的未来。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朱由检深吸一口湿冷的空气,嘴角勾起一抹冷漠的微笑。 不过,那又如何? 且一一碾过去就是了! (本章完) 第78章 火枪还是弓箭? 第78章 火枪还是弓箭? 勇卫营的校场之上,旗帜在晨风中微微卷动,数千名兵士的操练声汇成一片沉闷的嗡鸣。 朱由检身着一身便于活动的劲装,端坐在校台上,目光沉静地扫过下方一个个正在演练的方阵。 坦白说,即使发布了那个奖惩条例,但和上次校阅相比,似乎还看不到太大变化。 各小队的队列依旧参差,只是在军官的呵斥下,比往日多了几分努力的精气神。 唯有孙应元所统领的那几个队,一如既往地整齐划一,在众多队伍里显得鹤立鸡群。 朱由检对此并不意外。 任何改革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他撒下的种子,总要等上几日,才能看到它破土发芽。 等放赏加餐的时候再来看看,确认一下现代奖惩方法在这明代的兼容性如何。 他又在校台上静坐了片刻,眼见各队都在认真操演,便不再久留,起身走下了高台。 高时明与徐应元一左一右,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不远处,紧邻着十刹海,有一片单独开辟出来的小校场,那是专门为他准备的习武之所。 清晨的风带着河面的水汽拂面而来,波光粼粼,令人心旷神怡。 这里摆放着各式兵器,其中最显眼的,便是一排规格不同的弓。 朱由检走到兵器架前,取下了一把十二力的开元弓。 他回忆着脑海中的记忆,扎定马步,左手持弓,右臂蓄力,深吸一口气,缓缓将弓拉开。 弓身在他的力量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直至弓弦被拉成满月,他仍稳稳地保持着这个姿势,手臂没有丝毫颤抖。 片刻之后,他才将弓弦缓缓送回。 整个过程,气息沉稳,动作流畅,显然是具备相当的功底。 按照大明的标准,一力等于九斤六两,十二力,换算过来便是近一百一十斤的拉力。 但这能等于后世的多少磅,他这个后世没射过箭的现代人,就不得而知了。 朱由检如是再三,反复开了数次弓,直到感觉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额头微微见汗,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将强弓放回原处。 是的,这十二力的强弓,只是他用来养练力气、活动筋骨的工具,并非实战所用。 常规战争上,四力以下不能破甲,而五力弓已经是合格,甚至不错的水平了,六力弓甚至可以算小勇士。 ——至于十二力,没有傻子会用这个级别的弓去实战,弓身的重量会抵消弓弦动能,得不偿失。 一旁的徐应元见状,赶忙满脸堆笑地递上一把五力弓。 这才是朱由检今日真正要用的弓。 朱由检接过弓,又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 他望向八十步外立着的箭靶,眯起眼睛,瞄准了片刻,猛然松手! “嗖——” 羽箭破空而去,却带着一丝诡异的弧线,最终“咄”的一声,钉在了离靶心几步之遥的树木上。 朱由检面无表情,再次抽箭,开弓。 第二箭,依旧脱靶。 他微微皱了皱眉,倒也没有焦躁。 “徐应元,七十步。” “遵命!” 靶子很快被移到了七十步外,朱由检再次尝试,结果依旧不甚理想。 “六十步。” 这一次,羽箭终于“噗”的一声,射中了靶子,虽然只是堪堪挂在边缘,但终究是中了。 朱由检的脸上这才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并不急于求成,只是沉下心来,一箭,又一箭。 他射得很认真,很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的弓、眼前的靶、以及在空中飞行的箭矢。 得益于这具身体留下的肌肉记忆,他上手极快。 最初的十几箭,命中率渐渐稳定在十箭能中七八。 但二十箭之后,体力开始下降,手臂的酸麻感阵阵传来,准头也随之直线下滑,甚至出现了拉弓不稳的情况。 当壶中的最后一支箭射出,朱由检终于停了下来,在原地缓缓活动着筋骨,陷入了沉思。 现代人都知道火器终将取代弓箭,机关枪和铁丝网甚至终结了骑兵的时代。 但如今,事实上是,拿着弓箭的后金,打败了装备大量火枪、火炮的明军。 是军备质量问题?还是士卒的训练和士气问题? 亦或是双方的兵力对比、战场机动性、后勤补给等一系列复杂的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是应该加强弓箭练习,对标竞争对手的强项?还是要直奔答案,不断强化围绕火枪的战术体系? 无数的疑问在他脑中盘旋,却全都没有答案。 空想要不得,还是得问问这个时代的专家才行。 “高时明。”朱由检忽然开口。 “臣在。”一直安静侍立在旁的高时明立刻躬身应道。 “前几日下令,让各边镇选拔精锐队官入京,大约何时能到?” 高时明沉吟片刻,回道:“回陛下,各地路途远近不一。远者如陕西、辽东各镇,虽已是快马去传,至少也需月余。近者如蓟镇、宣府、密云等地,算算时日,应是这一两日便可抵京。” 朱由检点了点头,目光越过波光粼粼的河面,望向对岸那片若隐若现的宅院。 “英国公的府邸,可是在对岸?” 高时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恭敬地答道:“是的,陛下。” “嗯。”朱由检收回目光,语气平淡地吩咐道:“待各镇的选锋、队官入京后,悉数安排到勇卫营。” “届时先测其武艺,再据其能力,分别授予队官、伍长之职。此事涉及的文书、员额、饷银,你亲自去一趟五军都督府,找英国公张维贤商办。” “另外,再让他从京营各处,也抽调一些悍勇之士过来,填充到这些新任将官的麾下。” 朱由检转头又看向徐应元,“到时候,调入的人马你来核验,必须符合勇卫营的标准,宁缺毋滥。” “臣(奴婢),遵旨。”高时明和徐应元,齐齐应下。 朱由检心中自有盘算。 将这些来自边镇、真正见过血的军官安插进京营,就像是把一群狼放进了羊圈。 一方面,可以借他们的经验,对当下辽东、蒙古两个方向的战场进行一次总结和沉淀。 另一方面,也能给京营这些“本地人”,带来一些危机感。 至于英国公张维贤…… 你既然怕朕去学万历皇帝,那么你自己又如何呢? 究竟能不能担得起朕的腰胆? 就算你可以…… 那么这满朝的勋贵,承平近百年后,又究竟还有几人能用呢? (本章完) 第79章 诱之以利,示之以阶 第79章 诱之以利,示之以阶 朱由检沉吟片刻,还是打算给这大明的勋贵一次机会。 如果他们真的扶不上墙,那么新世界的船只启航之时没有他们也很合理。 朱由检再次开口,语气却随意了许多。 “你再替朕传一道口谕给他。” “就说,朕每日一个人读书习武,实在有些无趣。想找些勋贵子弟每日入宫,切磋文学武艺,也好热闹些。” “只是朕久居深宫,却不知如今京中,谁家的儿郎可当大用,让他替朕物色一下。” 高时明闻言,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低头领命。 “臣,遵旨。” 朱由检不再言语,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河对岸的英国公府。 英国公啊英国公,朕可是要学正德皇帝了。 却不知道你究竟能不能担得起朕之腰胆呢? 他收回目光,将手中的弓递给徐应元,转身向着大校场的方向走去。 “走吧,去评定今日的操演名次。” “评定之后,就按上次所说,依名次加餐。” …… 大校场上,十几口热气腾腾的大锅一字排开。 浓郁的肉香和粟米饭的香气混合在一起,飘散在空气中,让操练了两个时辰的兵士们不住地吞咽着口水。 朱由检走到一口锅前,所有的目光都瞬间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他从伙夫手中拿过大勺,认真地在锅里搅动了几下,将底下的粟米饭翻了上来,又看了看旁边锅里炖得烂熟的猪肉,确认没有问题,这才对徐应元点了点头。 “唱名吧。” “喏!” 徐应元清了清嗓子,旁边一个嗓音尖细的小太监立刻扯着嗓子高声喊了起来。 “今日操演考评,第一名:孙应元队!” “第二名:陈七六队!” “第三名:武继嗣队!” …… 随着一个个名字被念出,被点到的队伍几乎都有小幅的骚动,全都昂首挺胸地出列,优先领饭。 他们不仅能打满一整碗粟米饭,还能额外分到一小勺炖的烂透的猪肉。 但随着名次往下继续,出列的队伍欢呼声逐渐变小,绝大多数队伍似乎慢慢的都习以为常了。 朱由检皱了皱眉,转头叫过徐应元,吩咐道,“明天起,你将奖励细化一些,第一名的猪肉提升到五两每餐,后面的名次则按不同阶梯往下发放。能听明白吗?” 徐应元想了想,问道,“陛下是怕名次居中的队伍不努力是吗?” 朱由检轻轻一笑,没想到这家伙今日竟异乎寻常地开了窍。 他点点头,也不说话,径直转过头去看校场。 人的潜力调动也是一门科学啊,只不过是社会科学罢了。 你要给他们足够的欲望去攀升,但同时也要给他们足够的希望。 诱之以利,示之以阶,不过如此。 很快,校场上便只剩下最后五支队伍还站着,他们的脸色顿时如丧考妣。 就在这时,那唱名的小太监忽然换了一种腔调,拉长了声音喊道: “倒数第五名:李宝田队!” …… 此言一出,校场上那些正在吃饭的队伍中,顿时爆发出了一阵毫不掩饰的哄堂大笑。 笑声中充满了幸灾乐祸和鄙夷。 朱由检扬了扬眉,饶有兴致地瞥了身旁的徐应元一眼。 徐应元立刻凑了上来,谄媚地笑道:“陛下,奴婢昨夜里琢磨着,您此举是为了激励各队争先。” “既有奖,便该有罚,如此才能让他们知耻而后勇。” “奴婢便自作主张,想了这么个法子,若是……若是不合适,奴婢明天就改。” 朱由检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只淡淡说了一句:“会主动想着把事情办好,是好事。你这份心思,朕记下了。” 得了夸奖,徐应元顿时喜上眉梢,腰弯得更低了。 而被点到名字的最后几支队伍,则在众人的哄笑和嘘声中,一个个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们默默地出列,只领到了粟米饭,猪肉是半点没有。 有几个看起来憨笨一些的士卒,还对旁边锅里剩下的一些肉渣恋恋不舍,不停地回头张望,被自家队友连拖带拽才不甘心地回到队列。 看到这一幕,朱由检在心中暗暗点头。 看来,将奖惩与颜面、利益直接挂钩的法子,果然是古今通用,兼容性极高。 只是,一味的严苛还不够。 光有大棒,没有胡萝卜是不行的。 等过些时日,须得寻个由头,搞一次无关竞争的全军大犒,让所有人都吃上肉,喝上酒。 这样恩威并施,赏罚分明,棒子和胡萝卜给到位了,才能慢慢驯出真正的好马来。 到了那时,他们再受罚,只会第一时间反思是不是自己做得不够好,而不是将怨恨归咎于自己这个主上。 等到最后一队也在震天的嘘声中领完了这份“加餐”,朱由检这才满意地翻身上马。 “高伴伴,走吧,回乾清宫,一起对一对今日的日程。” 一行人纵马而行,很快便离开了喧闹的校场。 只是,他们刚出营地不远,身后便突然又传来了一阵隐隐约约的喧哗声,其中还夹杂着愤怒的叫骂。 朱由检勒住马缰,停了下来,眉头微微皱起。 高时明不敢怠慢,立刻打发一名随行的小太监:“速去打探,发生了何事!” 那小太监领命,飞也似的打马回去。 不多时,他便匆匆赶了回来,脸上倒是不太焦急。 “陛下!是吴芳瑞队的几名伍长,吃饭时心中不忿,说……说是队官平日里自己惫懒,操练不勤,才害得全队受此羞辱。” “几句口角之后,几乎就要动起手来了!不过现下已被众人拉开,几名伍长队官也被当场拿下了。” 朱由检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 看来,这效果,对这些淳朴的古人来说,好像有些过于强烈了。 不过,这正是他想要看到的。 有怨气,那就有改变现状的动力,这完全是好事。 “让徐应元按军法正常处置便是。” 朱由检也不动怒,只是淡淡地留下一句话,随即缰绳一纵,便向着乾清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本章完) 第80章 人心各异,则公允自现 第80章 人心各异,则公允自现 朱由检将最后一本奏疏放下,抬头看了眼滴漏,时间已悄然滑向午时。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眼神里满是疲惫。 坐在一旁锦墩上的高时明,几乎是与皇帝同时松了一口气。 他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只是借着躬身的姿势,极其隐蔽地活动了一下自己早已僵硬的腰背。 伺候这位新君批阅奏疏,可比伺候天启爷可累多了。 天启爷虽然也批阅奏章,但往往只是看些重要的,其余的全都丢给司礼监批复。 不像这位爷,几乎事事要问,事事要聊,仿佛充满了新鲜感。 “天下之事,分于四方,汇于中枢,然细枝末流亦可壅塞干流。”朱由检的指尖敲击着桌面,声音里透着一丝不耐。“但朕看来,这天下的支流,现在汇聚起来有些不分轻重缓急啊!” 高时明一时琢磨不透朱由检的意思,没敢轻易接话,只是沉默不语 是的,他这个大明干流的顶端,如今已经快被这些细枝末节堵死了。 对于朱由检来说,这大明皇帝的日常工作,性价比实在是低到令人发指。 今天这一百七十三份奏疏,了他一个多时辰,结果一份真正需要他来做决定的都没有。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其中一封来自宁夏的军报,稍显重要:“西虏犯宁夏镇朔堡,洪广营总兵吴尽忠拒却之。“ 捷报?朱由检心中冷笑。 他特意问过高时明,这等“拒却之”的表达,说白了就是小规模的边境摩擦。 自从隆庆时俺答封贡,大明与西边的蒙古部落就进入了相对和平的时期。 但上面的大头头和平,可不意味下面的小头头也会和平。 蒙古各部本就是松散的联盟,上面的大头领说要和平,可拦不住下面的小部落缺衣少食,时不时就越过边境偷几匹马、抢几个百姓。 更有趣的是,边境的军队,时不时也会偷摸出去找这些小部落的晦气。 一时间也说不上是谁对谁错。 但不管怎么样,边将们从此便有了源源不断的功绩。 斩首三级、五级,都能写成一份捷报送上来,邀功请赏。 朱由检甚至能想象到,那位吴总兵是如何煞有介事地写下这份奏疏,又是如何通过层层驿站,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最终送到自己面前,只为了博一个上达天听。 而他,大明的皇帝,却要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浪费心神。 一想到天下即将糜烂的局势,再看看眼前这份粉饰太平的“捷报”,朱由检就感到一阵烦躁。 他的目光在案头的奏疏中游移,随手又拿起一本。 “廵按湖广温皋谟疏请显陵祭四坛仍令守道代行。“ 又是这种破事。 显陵是嘉靖皇帝他爹兴献王的陵寝。 一个湖广巡按,上书请求让地方的守道去代为祭祀。 朱由检简直想笑。 你要祭祀就去祭祀,最多让你贪污一百斤冷猪肉行了吧? 可这事偏偏又涉及“礼制”,在文官们眼中,礼法大过天,屁大点事也必须上奏,让皇帝来做决定。 他仿佛看到了那位温巡按捻着胡须,一脸严肃地斟酌用词,将这份关乎“祖宗颜面”的奏疏写得团锦簇。 你哪怕是奏报一下当地的工作呢?财税、诉讼、兵制、武备、仓储,哪些事不比这个事情重要? 真是服了这大明的神经病制度设计。 皇帝要么选择性失明,将权力下放给内阁和司礼监,自己落个清闲,也埋下大权旁落的祸根。 要么,就得像现在这样,被无穷无尽的案牍活活累死。 他又翻开一本,这份奏疏倒是有些不同,来自浙江。 “杭州府推官李三才上疏,言其母年迈,乞归养……” 一个七品推官,请求辞官回家奉养母亲。 朱由检的目光稍稍柔和了些。 这算是今天看到的最有人情味的一份奏疏了。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位李推官在灯下写信时的纠结与期盼。 他提笔,在奏疏上批了个“准”字。 但这片刻的温情,很快就被更大的荒谬感所取代。 连一个七品官的辞职,都要他这个皇帝来批准! 这和行政发现厕纸用完了,结果一级级上报到马云那里去有什么区别? 他放下手中的奏疏,目光落在窗外的树上。 一只麻雀正在啄食,其余几名麻雀追逐不放,拼命抢食。 朱由检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制衡之道,非在分权,而在分心。若人心各异,则公允自现。 “高伴伴。”朱由检开口唤道,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 “臣在。“高时明立即应声,站起来躬着身子,等待吩咐。 “依你看,这满案的奏疏,有多少是真正需要朕亲自过目的?”朱由检看似随意地问道。 高时明愣了一下,没想到皇帝会问这个。 他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地回答:“回陛下,若论军国大事,十中不过一二。但若论及祖宗规制、官员体面,那……那就不好说了。” 这回答滴水不漏,既说了实话,又不得罪任何人。 朱由检点点头,又问:“往常,内阁与司礼监是如何为朕筛选奏疏的?” 高时明答道:“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通常是内阁大学士们先阅,将紧要的列于前面,寻常的放在后面。司礼监这边,也是按着这个次序呈给陛下。” “那何为紧要,何为寻常,可有定规?” “这……并无明文。全凭大学士和掌印公公们酌情而定。” “酌情?”朱由检笑了,“酌情这事不好,凡事之败坏,往往就是从酌情开始的。” 高时明心中一凛,不再多言,只是静静等待吩咐。 朱由检也不为难他,话锋一转,声音不疾不徐地说道:“你通知内阁,以后呈上来的奏疏,要给朕分成四个等级。” “甲,最高级别。凡紧急军情、重大灾害、四品以上官员及各科道给事中、御史的任免,皆入此等。” “乙,次一级。凡普通军情、地方灾害、六品以上官员调动,以及应天、顺天、九边等繁冲之地的知县任免,皆入此等。“ 朱由检说到这里顿了顿,感觉有点不知道怎么继续往下编,他干脆一挥手: “丙、丁二等,你看着办。总之,这个等级制度,你先定一个,然后拿去和内阁的几位先生商议,定个最终的章程出来。往后内阁呈上来的奏疏,要先分好等级。送到司礼监,再核定一次。” “到时候,朕就只看甲、乙两等,以及所有司礼监与内阁定级不一的奏疏。” 高时明越听越觉奇妙。 边界一清晰,内阁和司礼监的权力忽然都小了一截。 而获得了那部分权力的皇帝,工作量居然还减小了? 朱由检继续说道:“你先将朕的意思,草拟成一份方案,呈给朕过目后,再转交内阁。” “臣遵旨。”高时明对权力被夺已经有点习以为然,干脆地拱手应诺,转身就要去办。 “等等,”朱由检叫住他,“不用这么着急。时候不早了,也该用膳了。你先下去吃完饭再写。” 他站起身,走到高时明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温和下来:“这几日诸事繁多,连朕都三餐不定,你要随行伺候,想必更是辛苦。多珍重身体,朕还希望与你长久共事,再见这天下太平之时呢。” 高时明纵使已经习惯了这位新君时而敲打、时而抚慰的手段,此刻却仍然忍不住心中一暖。 “多谢陛下恩德,臣……臣还是先令下人传膳吧,莫耽了陛下用膳。” 说罢他就匆匆退下,先去传膳。 朱由检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重新变得深邃。 为什么要让内阁和司礼监一同定级? 一方面,他确实不耐烦被这些破事耽误时间了。 但更深层次的,是要在这权力的中枢,建立起一道防火墙。 只要不是冯保与张居正那种内相外相亲密无间的王炸组合,只要内阁的大学士不止一人,司礼监的太监也不止一人,这个双重审核制度,就能最大限度地避免信息闭塞和徇私舞弊。 最后,这个等级制度,刚好也能为他后续的邸报改革和军情分级制度,打下一个基础。 就是好像有点对不起高伴伴,整天尽是从他手里拿权力了。 想到这里,朱由检心中还是产生了一丝小小的内疚。 且看将来吧,或许你得到的要比你失去的更多呢? 毕竟谁又说过,凌烟阁之上,就不能有太监的一席之地呢? 功过在事,不在其身,斯言诚是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