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类父?爱你老爹,玄武门见!》 第1章 我和汉武帝对掏? 第1章 我和汉武帝对掏? 元狩元年,夏五月,庚辰日。 毒月恶日,邪佞当道,五害并出。 有子不利父,有女不利母,宜蓄兰沐浴。 长安,未央宫,椒房殿。 墙壁以椒子和泥涂饰,取其温香多子之兆。 殿前遍植兰草,回廊曲折,轻纱帷幔随风而动。 宫娥着曲裾深衣,裙裾曳地如流云,发髻高绾饰步摇,环佩叮咚间穿行于连廊复道。 望着皇帝疾走在前,明黄妆缎的抬舆迤逦而来,最近的那条复道上几个宫娥立刻跪了下来,紧接着远远近近正在当差的所有寺人和宫女都跪了下来。 复道上,台阶上,走廊上,黑压压的到处都跪满了寺人、宫女。 两个寺人提前开了殿门,不是推,而是先用双手各自使着暗劲将各自的那扇门慢慢抬起点儿,然后慢慢往里移,两扇门一点儿声响都没有便被移开了。 “陛下驾到!” 宫谒扬声宣告时,当今皇帝刘彻已经如风般进到了寝宫内,右手在上,手心向下,拱手至胸前,正肃拜行礼的皇后卫子夫一惊,近前道:“陛下?” “还死不了。” 刘彻负气拂袖,指责道:“你真是为朕生了个好太子啊,才储位不久,就教朕该如何治理天下了。” “陛下,据儿还年少,他还不理解陛下的雄才大略,说错了话……” 卫子夫劝和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刘彻打断道:“说错了什么话?这是告诉朕,他读了不少的书,知道《尚书》上说,‘天命无常予,暴力不足恃。有德则得国,无德则丧邦’,知道‘治国惟当以德,不应以兵威天下’,我们的太子,不喜欢打仗,子不类父,你有什么办法?” 话说到这份上,句句像尖刀利剑,刺得卫子夫阵阵心痛,昔日的琴瑟和鸣、父慈子孝,此刻就像阳光下的雪水,被犀利的词锋冲击地稀里哗啦。 “陛下一代人就透支了几代人的积福,上哪去找和陛下一模一样的儿子,据儿毕竟还年小……” 刘彻听不进去半句劝慰的话,言词也更加犀利和尖刻,“行了行了!你不用替他遮掩,朕比他还小的时候,就立志要击败匈奴,朕就不明白,朕的这个儿子,怎么这么一副窝囊德性,既不像朕,也没有你们卫家的骁勇善战,那就让朕都替他打完了吧!将来他去做个守成之君,太平之君!” “书别读了,跟着卫青去北军学学兵事,不要再让他那么优柔寡断,先学会做个合格的男人,再做个合格的太子!” 迎着陛下的斥骂,卫子夫挺直地站在那里,而发泄了自己的愤怒后,余怒未消的刘彻,脸色依然冰冷,又负气拂袖出了殿。 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目送龙驾往掖庭深处而去,椒房殿的气氛此刻已陷入了沉静。 卫子夫素手轻摆,随侍长御女官倚华领着其他女官、宫女雁行般退出了殿门。 穿过东边那条通道,走进内殿,第一眼便能看到侧墙那面偌大的青铜镜,卫子夫望着镜中的人儿,伸手摸了摸眉梢眼角渐生的皱纹。 …… 天有四灵,苍龙、白虎、朱雀、玄武,以正四方,王者制宫阙殿阁取法焉。 汉之营建,未央宫有玄武、苍龙二阙,白虎、朱鸟二堂。 白虎堂在宫西,简称西堂,朱鸟堂在宫南,便称南堂,苍龙阙在宫东,遂称东阙,玄武阙在宫北,是以北阙。 刘据坐在马车里,缓缓驶出画有玄武的北门阙,心潮澎湃。 一梦一醒,他就穿越了,而且是天胡开局,他的父亲,是与秦始皇齐名,凭借一世之命将国名打成族名的汉武大帝刘彻,他的母亲,是携有中华上下五千年最贵重嫁妆的卫氏皇后子夫,他的舅舅,是帝国双璧之一的卫青,他的表兄,是帝国双壁之一的霍去病…… 他,是戾太子? 这辉煌的背景,再想到后半生纯纯神经病的父皇,刘据嘴角一歪。 作为“天不生我键盘侠,喷道万古如长夜”的“键来”高手,两横一竖就是干! 子不类父? 爱你老爹,玄武门见! 刘据回望着北阙,心中的火热达到顶峰,脑海里叮了一下,半透明的面板在眼前浮现,一行又一行的白字缓缓显现。 【七岁,你被正式立为皇太子,你的皇帝父亲大赦天下,赐爵赏赐官员与百姓,并派使者巡行天下慰问。 父亲为你选拔名师,包括“万石君”石奋的少子石庆为太子太傅,并令你学习《公羊春秋》,你不喜。 你开始私下研习《谷梁传》。】 【十五岁,你行冠礼,娶妻生子,迁居太子宫。 父亲为你在长安城南修建博望苑,允许你自由结交宾客,甚至接纳与主流政见相左的“异端”人士。 你形成与父亲不同的政治集团。】 【二十一岁,父亲频繁出巡,将国事交予你监国,你施政宽厚,常平反冤案,深得民心,但与父亲任用的酷吏集团产生矛盾。 你的皇后母亲劝你顺从父亲,你在犹疑时,父亲反而赞赏你的宽仁。 你坚定了下来。】 【二十二岁,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去世,亲而不党,让你失去了部分外戚支持,朝中反对你的势力开始构陷,曾经“子不类父”的话甚嚣尘上,你的继位合法性遭受质疑。 你并不在意。】 【三十四岁,江充对你发动正面进攻,于驰道之用结下怨隙,又逢表兄公孙敬声因贪污军饷被捕,其父公孙贺为赎罪追捕朱安世,反被诬告巫蛊,牵连卫氏家族多人被杀,你的势力进一步削弱。 你意识到了危机。】 【三十七岁,江充趁父亲病重,诬称宫中巫蛊作祟,率人于太子宫掘出桐木人偶。 你无法自辩。 少傅石德建议先发制人,你遂矫诏捕杀江充,与丞相刘屈氂激战长安五日,兵败。 玄武门前,你生死两难。】 【宿主:刘据,太宗皇帝系统加载完成……你是否……有勇气……在这不惑之年,开始……逆袭人生?】 (本章完) 第2章 八百人就八百人 第2章 八百人就八百人 不惑之年? “我才七岁啊!” 刘据打量着周身上下,六尺之躯,较之同龄人是高大威猛了些,但的的确确连毛还没长齐呢。 淦了,系统来早了? 看着面板上的一行行白字,刘据并不意外,只是最终定格那行,太宗皇帝系统……不惑之年……逆袭人生? 两世为人,刘据对历史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凑不出一位太子正常继承皇位的最大感慨以外,接着,便是感慨历史上的太宗皇帝大都不是正常继承。 一说起太宗这个庙号,很多人第一个想到的,可能是唐太宗李世民,那个玄武门之变,但事实上,李世民几乎可以说是所有太宗皇帝里面皇位来源比较正常的一个了。 虽然逼父、杀兄、屠弟、霸嫂这些洗不了,但李世民至少给予了太上皇李渊体面。 别的不说,就以本朝汉太宗孝文皇帝、三代以下贤君首推者,刘据曾祖父刘恒为例,怹是在周勃、陈平、灌婴、张苍等大臣,琅琊王刘泽荡平诸吕之后,被宗亲、百官们拥立为帝的,而非太祖高皇帝刘邦指定的继承人,另外,汉文帝到了长安,入主皇宫的当夜,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如数诛灭惠帝四子。 如此酷烈的手段,又怎能说是正常顺位继承? 吴太宗孙休、晋太宗司马昱、前秦太宗苻登、刘宋太宗刘彧、南梁太宗萧纲……和这些位太宗皇帝相比起来,唐太宗李世民的皇位来源都显得很正常了。 “不对。” 刘据忽的意识到一件事,本朝已经有一位太宗皇帝汉文帝了,要想逆袭称帝,那自己的老爹,就只有成“祖”了。 有了太祖,难道就不能再有个成祖吗? 这哪是什么逆袭系统,分明是造反系统! 我和汉武帝对掏? 刘据没有犹豫,立刻在隐约浮现的“是”与“否”两个选择中选择了前者。 没有系统,他都要与皇帝老爹做过一场,有了系统,就更要大干一场了。 面板嗡的震动了一下,所有的白字全部碎散,新的一行行白字浮现。 【太宗皇帝逆袭游戏加载完成】 【宿主:刘据】 【性别:男】 【年龄:三十七岁】 【你造反失败,母亲自缢,望着惶惶不可终日的妻儿,站在不惑之年的生死路口,你高喊出“天下岂有三十年太子乎”,然后转身离去。】 【活着逃出长安,奖励:精兵军事训练手册。】 刘据抬起头,望着渐行渐近的长安城北城城门上的匾额“洛城门”三个纂字,陷入了沉思。 太子车架,无人可挡,无人敢查,短暂的黑暗过后,辚辚驶过了城门门洞,在守军目送下,径直往北军而去。 【冲破帝军的阻拦,活着逃出长安,奖励:精兵军事训练手册(已完成)。】 嗯? 刘据脑海一沉,恍惚之间,多出了许多兵情、兵事的知识。 这时面板再次碎散、浮现,【三十七岁的你一无所有,地位、财富,随着你的造反失败,被你的皇帝父亲剥夺,为了高官厚禄,一场声势浩大的追杀开始了。】 【组建第一支属于你的军队,奖励:财富手册。】 …… 暮霭沉沉,大河上下一片苍茫。 在刀兵连绵的岁月,这正是晚号长鸣,炊烟袅袅的时分,长安城北渭水河畔的禁卫军,北军,却重新打开了营门。 一队铁甲武士踏着整齐沉重的步伐开到营寨门外,铿锵列队,盔甲鲜明,长矛闪亮。 甲士列队方完,又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大汉最高统帅,大司马卫青率领两排带剑将领大步走出。 卫青一摆手,顶盔贯甲的将领们在营寨门后边肃然站成两排,个个双手拄剑,沉默挺立,这些位在历史中有名有姓的将军,在此刻,恰似两排石雕武士。 卫青望向远方,在苍茫暮色中,一队高扬着汉皇太子旗号的铁甲骑士和一辆金玉辂车,正越过山地,飞驰平原,在朦胧月色下杜邮渡口摆渡渭河,上得北岸,乘着月色星光而来。 战旗猎猎,军灯高挑,刁斗声声。 辂车缓绺入营,营门安静如常,站在营寨大门口的卫青,躬身高声道:“诸将列班就站,听候陛下诏命。” 衣冠整齐,头戴冠冕的刘据,在老内侍绛伯的搀扶下了车架,然后从小内侍捧着的铜盘中拿过一卷丝绸展开,扬声念道:“北军将士人等,朕继大统,十余载无子,侥天之幸,元朔仲春所获,遂立长公子刘据为太子,册立储君。 国中臣等及卫青尔须竭力辅佐,教习兵事,有二心者,必诛之。 元狩元年夏五月庚辰日。” 随着绛伯的念诵,正式向三军宣读了刘据的身份地位,众将礼拜更甚,营门内外响彻卫青昂扬的声音:“恭迎储君入营!” 两排将领齐声高呼:“恭迎储君入营!储君万岁!” 卫青走到近前,深深一躬,振声道:“请储君宣示军策。” 刘据站在营寨大门口中央,坦然自若,丝毫没有局促慌乱,平静清晰开口道:“诸位将军,今朝突然册立,据受命储君,申明军伍:其一,军中诸将,各司其职。 其二,大司马卫青有盖功,军政仍由其统摄。 其三,凡三军之士,自右庶长爵位以下,赐一级爵位。” 一策,安军心。 二策,定军心。 三策,赢军心。 这当然不是出自刘据,而是朝堂为皇太子所提前准备好的,前两策是循例,第三策,则是对册立储君“大赦天下,同时下诏赐予朝中秩禄为中二千石的官员第十一等爵——右庶长爵位,赐百姓中成为家长的人一级爵位”赏赐的补充。 功爵二十等,一等便是一天地,爵位之用,关乎一人、一家方方面面,右庶长以下,全军晋升,三军之士,皆要颂皇太子之德。 铁甲武士顿时高呼:“拥戴储君!储君万岁!” 满营兵士们从传令官那里听闻奖赏,立刻参差不齐地伏地高呼:“储君万岁!” 将领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齐声高呼:“谨遵皇太子令!” 见礼、施恩已成。 卫青环视诸将,吩咐道:“其余诸事,按既往成规办理,散。” “遵命。” 诸将散开。 卫青伴刘据入营。 “殿下……” “舅舅,阙门之外,你我只叙亲戚之谊。” “据儿?” “唉。” 刘据没有理会卫青的惊疑,应了一声,“舅舅,兵事先言兵,太子亲卫中,多少人可由我亲自挑选?” “八百人!” (本章完) 第3章 我要节制天下兵马 第3章 我要节制天下兵马 卫青的中军幕府,前帐小而后帐大。 前帐聚将厅只有一丈左右,简单得只能安置虎符、诏令、王剑的一张大案,再就是将领议事坐的十多个座椅。 后帐却足足有三丈见方,除了一张仅可容身的军榻,整齐堆积的简书占去了绝大多数空间。 此外,就是一幅丈余见方的巨大的漠北地图,而这个,刘据还在皇帝父亲的宣室殿中见过。 晚食当肉,卫青照旧是一鼎黄羊肉,不要汤饼,也不要其他菜,更不要酒。 过去的时间里,卫青常常是朝不保夕,简朴粗犷的生活逐渐形成了习惯,而对冗长的时间去消磨繁琐的酒菜,他从看不在眼里。 于卫青而言,一顿饭,有一鼎肉或一盆汤饼就很满意了。 至于行军打仗,只要有干肉干饼水袋三样就行,在卫青的中军大帐,根本就没有小灶一说。 小吏到大司马,卫青最感头痛的就是频繁的官宴和奢靡的应酬,但凡大小宴饮,只是简单吃饱,然后静观形形色色人等的诳语醉态。 久而久之,他这种习惯也为皇亲贵戚、军中将士所熟悉,包括皇帝在内,贵胄们似乎对他有些微妙的冷落隔膜,军中将士却对他衷心拥戴、百般敬仰,对他严格的军令与严酷的训练方式也乐于服从。 刘据接受舅舅递来原始且充满味道的黄羊肉,什么也没有说,就那样吃了起来。 舅甥谁也不说话,更没有提及帐外的对话,帐中只有撕咬羊肉的声音,诡异而又恐怖。 从古至今,皇帝的宫廷与管理国家的朝廷,在组织上有许多混同之处,如光禄勋、卫尉,本属于中央朝廷的九卿,但同时又是守卫皇宫的近卫侍臣。 再比如少府,其职务主要是管理皇帝的私产,也是九卿之一,可当朝的少府,很多时候不止未央少府一个。 长信少府,属于太皇太后或皇太后。 长乐少府,属于皇后。 太子少府,属于太子。 在大汉朝,临朝称制的,可不仅有皇帝,皇帝的臣子是正卿,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太子的臣子是宫卿。 尤其是太皇太后宫卿、皇太后宫卿,不设则已,一旦设置,其位不但在皇后宫卿之上,而且在正卿之上。 那个在孝景帝崩后,镇压当今皇帝七年朝制的窦太皇太后,便是近前的例子。 宫中府中,俱为一体,不外如是也。 虽然在窦太皇太后死后,皇帝总揽大权,逐步减少掣肘,剪除了不少皇太后、皇后,以及太子的“羽翼”,但古制难以撼动。 皇后的长乐少府、中宫卫尉,皇太子的太子少府、太子中盾、太子卫率,一财一兵,仍然得到保留。 中宫卫尉,掌长乐宫卫队,甚至包括武库兵器,都听命于皇后。 太子中盾,掌太子宫周围徼巡的兵马,太子卫率,太子近卫之军,皆听命于太子。 依前制,太子中盾、太子卫率各掌兵马两千,但作为汉武大帝,刘彻并非毫无作为,皇后、皇太子宫属所掌兵马,大部分由正卿卫尉直接指派,或者说,由皇帝指派。 现今正卿卫尉是李广,天子亲信。 太子宫,一中盾、一卫率,四千人军制,能由刘据亲自挑选的,只八百人。 用完饭食,刘据望向卫青,轻声道:“八百人就八百人。” 卫青也望着刘据,总觉得外甥的话还没有说完,宫闱之事,大司马的他不可能一无所知,况且,宫外的暗潮,早就涌动了起来,想了想道:“北军八万人,皆供据儿挑选。” …… 渭水的清晨分外壮美。 浩淼的水面在火红的天幕下金波粼粼,一轮红日涌出水天相接处,山水风物顿成朦朦红色剪影,苍茫苇草翻滚着金红的长波。 连绵不断的军帐、战车、幡旗、矛戈结成的壮阔军营,环绕水面形成一个巨大的弧形。 校场,两面大纛旗迎风舒卷,一面大书“汉大司马”,一面大书“汉皇太子”。 刘据遥望行营相接的广阔营区,一种豪情油然而生,低声命令:“擂鼓。” 旗令当先,鼓槌重击,“黑老虎”的鼓面立时荡漾开来,一种整齐而沉重的声音向着四周传扬开来。 战鼓敲响。 仲夏的曦色中,红色衣甲的步兵、骑兵如潮水般涌至校场,三通鼓罢,校场已经成了红海,红色旗甲的兵团整肃地排列在“汉”字大纛旗下,严阵以待,随时便可冲杀。 站在聚集成步骑两阵前,大汉诸将公孙敖、赵食其、路博德、赵破奴、李敢等人却非常疑惑,此次全军集合,他们没有得到命令,更没有得到提前通知。 难道,匈奴人打过来了? 更加紧张的是中尉司马安,北军使者护军任安。 大汉军制,长安有南北二军,中尉是三辅将军、掌北军,与守卫宫禁、掌南军的卫尉相为表里。 而使者护军,为今天子所设,负责监理北军。 寻常时候,中尉、北军使者护军共主北军军事,司马安、任安,入仕入伍前,都出自卫青门下,为门客,后遂卫青征战、举荐,方成国卿之一、一军之主,相处融洽。 一将一监,慌忙从各自幕府中走出,相遇之时,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茫然,直到望见主将台上的大司马,皇太子,这才松了口气,站到了一旁。 这对天下最有权势的舅甥,不论做什么,都没有他置喙的余地,即便是大司马为搏皇太子一笑。 望着军阵的变化,刘据心潮澎湃,原来军演、军训时的领导心中滋味是这样的?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此中滋味,不足与外人道也。 而这,仅仅是八万之军。 刘据的心中不受控制地生出野望,称帝前,他,要节制天下兵马! 回望向大司马的舅舅,卫青微微颔首,脚步后退了半步,如何挑选八百亲卫,皆由他决定。 八万血勇,取八百之卫,选出怎样的精锐,卫青都不意外,这可是流淌着刘、卫两家之血的太子啊! 注1:将军之府称为幕(或写作“莫”)府,《史记·廉颇蔺相如传》:“市租皆输入幕府”,《集解》引如淳曰:“将军征行无常处,所在为治,故言幕府。”《索隐》引崔浩云:“古者出征为将帅,军还则罢,理无常处,以幕帟为府署,故曰幕府。” 这种“以幕帟为府署”的幕府,在将军称号成为定制之后,就变化成了将军府的代称,新任命一个将军,就要新设立一个幕府,招揽人才以为僚属,《后汉书·班固说》说:“窃见幕府新开,广延新俊。” 将军开府增置吏客制始于西汉,将军幕府主要是参赞军务,员额以大将军为最多,次则骠骑将军、车骑将军、车骑将军和卫将军。 另外,东汉时将军幕府员额逐渐增加,有时甚至倍于公府。 注4:在商周时期,天子及诸侯的法定继承人都可以称太子或世子。 两汉时期,皇帝与诸侯王的继承人皆称“太子”,但只有皇储称“皇太子”。 王莽时期,将诸侯王太子改称世子,这是首次将诸侯王的嫡长子明确为世子。 东汉及以后,诸侯王的继承人改称“世子”,“太子”成为了皇位继承人独有的称呼。 (本章完) 第4章 先下手为强 第4章 先下手为强 “大汉阵亡将士遗孤,出列!” 第一选拔令下。 卫青、司马安、任安及公孙敖诸将身形一震,侧目而视高台中央的刘据。 虽然不解其意,但大受震撼。 八万将士闻声而动,数千名面色沉凝、悲戚的兵卒站到了队前,诸将默然。 连年征战,大汉县县有亡者,乡乡有缟素,子继父志者,十中有一。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是踩着敌人和同袍尸骨上位的。 过往历历在目,不少将校虎目含泪。 刘据吸了口气,继续道:“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六郡的良家子,出列!” 七万多人中,又有数千将士走出队列。 自汉家建都长安,民风尚武,精通骑射的西北六郡就成最为重要的兵源地,北军六校尉中,达数万之众。 然而,良家子选拔要求一出,只有数千身世清白、非商贾或罪吏之家的子弟合格,人数和将士遗孤相差无几。 一两万将士遗孤、六郡良家子,远远超过八百之数,刘据再次道:“以上者,十五至二十二岁者,出列!” 半数之士再次向前。 九成以上的士卒被淘汰,刘据命令诸将带回这些人,而后对着剩下、重新编制成阵的兵卒,连下了两道选拔令。 “着甲,持戈!” “半日行军,奔袭百里!” 甲胄、长戈,共负重三十斤,一些体弱的兵士立刻就承受不来,没跑多久,双腿仿佛灌了铅水,再也迈不开。 望着遥遥地既定路线,无奈选择放弃,由途中校尉领着回营。 一路上,越来越多的士兵选择了放弃,但更多的,是无法完成任务的人。 负重三十斤,在三个时辰内,奔走百里,哪怕卫青根据刘据要求制定路线时,故意选择了平缓坦途,难度较低,也不是一般人能完成的。 当正午到来时,仅有不到三成的人绕过了渭水,来到了刘据的面前。 这两千人,单从体质而言,绝对是当世的精锐,稍加训练,便是一支强军,刘据很想全部拿下,但那是不可能的,只有再做精简。 汉人的食物很简单,主食以粟、麦、豆、黍为主,蔬菜以葵、藿、葱、韭为主,其中,最为普遍的是豆饭藿羹。 军中略有不同,一人每日两斤豆饭以外,多酱半升。 肉酱、鱼酱、蟹酱、芥酱、芍药之酱、枸酱、榆荚酱、豆酱……各种各样的酱,荤素各半,就是军中将士的佐餐。 不可口,保命足以。 上午选拔已毕,且与北军将士错开了用餐时辰,当完成任务,饥渴交加的兵士走入伙房,金黄诱人的烤肉、果香四溢的果实,和馥郁醇厚的热酥茶,瞬间冲昏了所有人,眼睛逐渐变红。 但当看到严阵以待的督军校尉,眼睛又恢复了清澈,安静如常、秩序井然,坐到了美食前,口舌生津,喉咙不断滚动。 “吃!” 刘据下达了命令,预备亲卫就像化身饕餮,对面前的食物发动了消灭战。 选拔还在继续,但每顿饭前,刘据都会出现,直到将一个思想深种到八百亲卫的脑海里。 跟着皇太子有肉吃! …… 短兵厅。 这是一间摆满各种兵器的大厅。 兵器架上是各种各样的短兵器,非但有流行的骑兵厚背短刀和阔身短剑,还有吴地的吴钩、韩地的战斧、越地的细剑、魏地的铁盾、赵地的牛皮盾,齐地的环首刀,甚至是戎狄的战刀……几乎包容了当今天下的种种常用短兵器。 刘据望着善器者对各式短兵器的演练,无论快慢,却都是一点儿也不哨的基本格杀动作。 一柄吴钩弯剑,挥剑斜劈间,竟有凌厉的剑风啸声。 演器毕。 善器者轻轻退出几步,将厅门虚掩。 卫青望着游走在百兵中间的刘据,视野逐渐被武器、架子遮挡,“据儿,你调取了大量强弓、箭矢、战马,以及…力士,是要训练那些人的骑射和材力?” 就在不久前,运粮官上报,殿下动用强弓万张,箭矢十万支,战马万匹,和力士八千人,其中,箭矢每日更换。 再算上无限量供应的肉食、水果、蔬菜、酥茶,就这样的武器装备、物资配给,完全可以供给一个万人军团,但仅仅供两千人用度。 卫青命运粮官如数准备,但也猜到了外甥的部分想法,不计消耗,生生以箭矢喂出一支能够近身格杀的神骑射亲卫军。 “嗯。” “怎样为合格?” 刘据站在名为“南阳铁官坊”的武器架前,伸出手弹击了下“环首钢刀”,那轻微的金属嗡鸣声,令他十分满意,答道:“百步杀人,以一当十。” 卫青震了一下。 百步之外,以箭杀人,十步以内,能以一敌十,远射近攻,面面俱到。 刘据取下环首钢刀,走向其他铁官坊的架子,边走边道:“舅舅,在军伍之外,还要麻烦您一件事,对通过上午选拔的两千人,来一次全面审查,身份信息、个人及家庭背景、道德品质,和一些其他方面的审查。” 将士遗孤、六郡良家子的身份背景是很好,但那只是政审内容的其中之一,在接下来的选拔,他会剔除那些不合格者,他要的,是一支有着钢铁意志的亲卫军。 卫青一股凉气冒了上来。 “舅舅,听我说完。” 刘据紧接着说道:“在选拔过后,将八百人的一切信息、籍册从地方,乃至朝廷‘剥离’,除了我,不能再有其他人查到我的亲卫队人员。” 卫青定定地望着刘据,目光中显出了摇撼。 刘据却不看他,在“栎阳铁官坊”的架子上,选中了改良的“蹶张弩”和“镜面扎甲”。 弩射二百步,是对箭射的再次强化。 而重达二十斤的鱼鳞甲,是对骑士防御的究极强化。 “嫖姚校尉到!” 厅门前的守卫声音刚起,一名英武的年轻将军便像一阵风,迈进门大声说道:“舅舅,陛下欲择万石君少子石庆为太子太傅。” 卫青闻声色变。 注1:汉一里约为现在415.8米 注2:汉一升约为现在200毫升 注3汉一斤约为现在258.24克 (本章完) 第5章 红墙之下 第5章 红墙之下 长安有一条街很是特别,处在皇宫的脚下,说它是条街,又在皇宫的老红墙之内,说它是皇宫,却是车马如流。 这便是长安城最特殊的章台街,是酂侯萧何最早建造的宫殿区域。 高祖、惠帝时,这片老宫殿区还用做国府各种衙署,吕后临朝称制后,官署纷纷迁走,这片最老的宫室区域便只留下丞相府、太仓和武库。 秦汉丞相,“掌丞天子,助理万机,无不总统”,“问决狱,责廷尉;责治粟内史”,总领百官奏事与参决之权,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国朝草创,丞相府日益庞大,经过几十年的变化,至今朝时,已有“吏员三百六十二人”,天下人谁还分得清这是何人之天下? 不论何时,这里总是高车驷马川流不息,鲜有车马冷落的时日,且不说求官官络绎不绝,便是天下诸侯特使和属国到这里来拜访的车辆,就已经是往来如梭了,一条锦绣豪阔的长街彻底落成,长安人称为“皇街”。 如果说长安是大汉的权力之地,那么这条长街就是大汉的阴谋渊薮。 红墙之下,政出私门。 但今日,丞相府却大门紧闭,就连重要的长史、司直、诸曹掾属也被挡在门外。 “……今臣弘罢驾之质,无汗马功劳,陛下过意擢臣弘卒伍之中,封为列侯,位列三公,臣弘行能不足以称,素有负薪之疾,恐先狗马填沟壑,终无以报,愿归侯印,乞骸骨,避贤者路。” 公孙弘口述完自己拟好了“免归”的辞呈,躺在靠椅上一动不动,却看得出是在出神地想着。 一墙之隔,陛下欲命石庆为太子太傅、庄青翟为太子少傅的消息,没有人能比他知道的更早了。 秦不设太子,不计太子太傅,汉承其制,自惠帝始,太子太傅皆由当朝丞相担任,在立嗣大典后,公孙弘就满怀期待等着诏书,然后像卫绾一样,以丞相的身份尽宰辅之责,以太傅的身份为太子引帝国之未。 万万没想到,他连个太子宫的职位都没有,陛下,好像把他给忘了。 那欲掩半露的奏章中弥漫着无尽的伤感,正是他内心的写照。 “相国,使得吗?”亦友亦徒的廷尉张汤却耐不住这种沉默了,搁下了笔,“或许这只是陛下的一个疏忽。” “我看也是。”拿着蒲扇为父亲扇风的独子公孙度接言了,“为太子择师的事,陛下没有与父亲交换意见,更没有与大臣们交换意见,这不合常理,传言终究是传言,父亲不妨先去宫中求证一下再做打算。” “空穴怎会来风?” 公孙弘还是一动没动,但眼睛已经从远处移望向二人,“陛下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摆开外朝,直接乾纲独断罢了。 卫青是大司马,是中朝之首,我是丞相,是外朝之首,二者合于太子宫,陛下恐怕连觉都睡不稳了。” 两人原以为一番话便能把老爷子稳住,没想到老爷子一眼就把事情本质看清了,公孙度望向张汤,张汤也在望着公孙度,四目相对,眼神里都是一个意思:都快八十的人了,怎么一点也不糊涂? 公孙弘就像没有看见他们的反应,徐徐说道:“可是,让石庆、庄青翟上位,就该我死不瞑目了,苦一苦陛下,骂名我来担。” 治儒。 也是有分别的。 一、公羊,二、穀梁。 现在显世儒学是公羊,讲的是“大一统”、“九世之仇,犹可报也”,而穀梁讲的是贵贱尊卑、仁德治国这些。 朝廷里,除了董仲舒,就数他公孙弘最懂公羊了,配合身份地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太子太傅。 而石庆、庄青翟,却是两个反对新制,亲近穀梁学问的人。 公孙弘明白陛下对皇位不稳的担忧,但决不允许石庆、庄青翟两个异徒随着太子水高船涨。 人生在世,不过名利二字,人亡于世,唯学问永存,不容玷污。 为了自己的身前身后名,公孙弘决心以退为进,以辞官逼迫陛下妥协。 “可皇太子本就亲近穀梁啊!”公孙度实在不愿意父亲与陛下分庭抗礼,这样会为家族招来灾祸的。 “皇太子亲近穀梁,在嫡在庶,在储君之位,公羊稍作更改,便可挽回皇太子之心。”公孙弘瞥了两人一眼,说道。 根据公羊学的大礼制,“诸侯不再娶”,当今陛下在胶东王时,已娶妻陈阿娇,嫡庶已定,哪怕陛下继位也不可改,陈阿娇为嫡,其余妃嫔,包括卫皇后在内,都属于庶夫人,诸庶夫人之子能以“立子贵不以长”,取代卫皇后之子成为太子。 而穀梁学的大礼制中,虽然“诸侯不再娶”礼制不变,但多了“兄弟天伦”礼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犹如春秋之时隐公之与桓公,谁也不能取代卫皇后之子成为太子。 如此一来,卫皇后、皇太子对公羊学自然喜欢不起来,心倾于穀梁学。 然而,学问这东西,解释权在当世学问最深者这,是可以打扮的。 虽说当世公羊学学问最深者是董仲舒,公孙弘与之有着不小的仇恨,但在大是大非的问题面前,一纸书信送去,董仲舒就会对嫡庶有新的定义,公羊礼制也会随之变化。 “爹!” 公孙度放下了蒲扇,俯在躺椅的扶臂上,“学问之争有那么重要吗?不都是儒学吗?圣意都摆到您老眼前了,您老还要反抗?与陛下作对的人哪个有好下场?您老都七十九了,怎么就不想想,哪一天您老去了,您儿子该怎么办?” “那我问你。”公孙弘望向了他,“大汉终将归于谁手?” 公孙度被问得一怔。 说完这句,公孙弘看了一眼张汤,望向了门外,“卫青是陛下扶持起来的,用来打压卫青的霍去病,也是陛下扶持起来的,卫青、霍去病都是皇太子的亲系,二人一天不死,大汉储君就无可动摇。 文、景皆四旬而亡,今陛下三十有五,远矣?不远矣!” (本章完) 第6章 雄文 第6章 雄文 “公羊兴,而远仲舒于江都,储君立,而择明师于虚名。” 刘据笑着说道。 父皇推崇公羊学,却将董仲舒外放到凶险的江都国为国相,长安城中,满地反对新制的人。 父皇立他为储君,一不择学渊博士教他,二不择权柄君侯教他,却找上了名不副实的人。 不知道父皇是了多少心力,才能找了这两个能够进少府典藏的蠢货。 尴尬的沉默。 卫青沉默良久,慢慢声道:“石庆乃万石君少子,自有独到之处……” 刘据、霍去病都没有接言,就那样看着舅舅苍白地为皇帝做着辩解。 万石君。 就是石奋。 在高祖时,不过是个侍者,靠着处世恭谨,再加上时世动荡,无功而至九卿之位。 其有四子,曰建,曰甲,曰乙,曰庆,在孝文帝、孝景帝广举孝廉时,以孝悌闻名于世,竟全都成了两千石的官员。 五个两千,便是一万,被孝景帝夸耀为“万石君”。 石家人有能力吗? 哪有什么能力啊,从老到小,一个个没有文才学问,除了恭敬谨言能称道外,别的一无是处。 难道要让大汉储君去学习如何伺候人吗? 至于那个少傅庄青翟,属于家世显赫,高祖时,其祖庄不识因功封侯,庄青翟在孝文帝时承袭爵位。 而大汉开国功臣的二代们,除了寥寥几人外,大多数是养尊处优的纨绔王孙。 当今陛下继位之初那七年,窦太皇太后废除所有新政,罢免丞相窦婴、太尉田蚡,诛杀赵绾、王臧,并将之换成与自己崇尚的“黄老之学”相符的心腹大臣上位。 武强侯庄青翟,正是那时的御史大夫。 庄青翟也在窦太皇太后死后第一时间被问罪罢免,十三年来,朝中再无提及,可见皇帝的恨。 然而,这样的人,皇帝忽的要提拔为太子少傅。 跟着石庆,跟着庄青翟,皇太子要去学什么? 在道德上误入歧途? 在学问上荒废受业? 在健康上不幸有损? 一边骂着储君“子不类父”,一边不想储君有所成就,这,便是皇家。 子不类父,父厌之。 子若类父,父忌之。 刘据向大兄使了个眼色。 霍去病轻咳了一声,说道:“舅舅,如石庆、庄青翟那等沽名钓誉之辈,不适合为据儿哥的老师,请舅舅上书,劝谏陛下择丞相为皇太子师。” 卫青再次沉默了下来。 刘据不得不说话了:“舅舅,公羊也好,穀梁也罢,亦或者黄老道学,于我而言,都只是知晓道理的阶梯,而不会影响我继位后的国策,什么人当我的老师,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老师要是丞相。” 屋檐滴水代接代,权力继承代代传。 在老刘家当太子储君,如果不掌握足够的权力,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史上第一个废太子刘荣如此,正史上的他也是如此。 卫青望着刘据,“有我在,你怕什么?” “我怕的是,舅舅、大兄不在的时候。”刘据迎着虎目,清澈坦然道。 霍去病笑着说道:“据儿哥,你担忧过甚了吧?” 陛下三十有五。 舅舅三十有二。 而他,才十八。 哪怕舅舅活不过陛下,他还活不过陛下吗? “战场上的意外,或许是一场风,或许是一口水,谁也不敢保证,意外和明天哪个先到来。”刘据幽幽道。 大兄的自信,他很喜欢,他也会为之做出准备,但以上三人中,与身在皇宫,鲜有危险的父皇,和被故意冷落,难以再上战场的舅舅相比,冲锋陷阵,如彗星般耀眼的大兄,是最有可能先死去的。 霍去病一愣。 卫青双眼依旧盯着刘据,“太子宫大,锋芒太盛,未尝是件好事。” 除非监国等特殊情况,太子一般是不处理政务的,皇帝也不允许和非太子属官有过多来往,一旦太子过早和朝官形成势力,很容易提前向皇帝逼宫。 中华历史太长,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 一朝丞相为皇太子师,外朝、中朝之首同在太子宫,以陛下多疑多欲的性子,必然会将之视为太子宫的挑战,父子反目,也未尝可知。 “有舅舅在,有大兄在,我怕什么?”刘据把卫青的话稍作改变,回道:“舅舅,‘子不类父’,太重了。” 不论输赢,这样的评价不能加之在自己头上,流淌着刘、卫两家之血的储君,受不了这样的千古奇冤。 卫青不再驳他,轻声叹道:“就这样上书吧,去病你写好奏疏,署上名,我再领衔上奏。” “多谢舅舅。” 刘据向卫青表达了谢意,扯了扯霍去病的甲边,一同出了短兵厅。 “据儿哥,这奏疏该如何写?” 刘据愣了一阵子,才想起来大兄的文才学问也不高,这样事关国本的大奏是写不出来的,想了想道:“找人写。” “谁能写?” “司马相如。” “写《长林赋》那个?” “对。只是不知道他愿不愿写?” “会写的。” …… 茂陵。 正在想方设法纳妾的司马相如,突然被剑架在了脖子上,于是,挥毫而就一篇雄文。 “臣闻泰山之安,累壤始成;国祚之昌,储教为基。昔周公吐哺,天下归心,金縢藏策,非惟尽瘁,实启成王之明睿。今储位之重,系于社稷,若使丞相兼傅东宫,则如北辰居所,众星拱卫,可葆圣朝之永固也。 夫太子者,宗庙之圭璋也。玉不琢则光隐于璞,龙无导则势屈于渊。丞相乃百僚之枢,经纬天地,参知政事,三公论道,九卿承流,其胸藏丘壑,目极八荒。若使秉烛东序,授以《春秋》之断,《洪范》之纲,则储君之器,必如砥矢砺锋,明德可昭于万里。且剑玺授受之际,如江河续流,唯深谙国脉者能传薪火于不坠。丞相承鼎铉之重,掌九鼎之音,使其朝夕启沃,譬若熔铸九鼎之范型,必使圭璋承日,焕然有国之重光。 然则,古之教者,非徒章句之末。丞相夙夜在公,吐纳风云,庙堂进退皆在指掌。储君日观其运筹帷幄,耳濡万机剖决,如春苗沐化雨,默识治道精微。昔召公奭分陕而治,甘棠遗爱,非独劳谦,亦令嗣王亲炙德风;商鞅弃礼任法,虽令秦强,然太子终惑于术而遗仁之本——前鉴昭昭,岂不慎欤? 伏惟陛下圣虑高远,当使股肱重臣兼领师保。俾储君早习庙廊之度,如砥矢砺锋于未发,则他日嗣位垂裳,必能持泰阿而安九域。万世之基业,实系于今日择傅之明断。臣诚惶诚恐,顿首再拜:愿以九鼎之重托于良傅,则宗庙幸甚,社稷幸甚,泰稷丰穰,永延无疆!” (本章完) 第7章 择太傅即择国运 第7章 择太傅即择国运 入夜。 长安变得分外美丽。 一盏盏灯笼次第点亮,渐渐粘连成一片片的红,远远看去,那一片片的红映衬着天空无边的黑,一座座巨大的殿宇檐顶就像漂浮在下红上黑的半空中,仲夏泛有凉意的微风中,弥漫出一片华贵的侈靡。 未央宫,宣室殿。 陛下要在此为太主置酒设宴。 在外执戟做值的是平日里以诙谐和幽默而闻名于朝的东方朔,在内侍奉的是陛下最喜爱的常侍春陀。 太主尚未到来,刘彻正坐在御案前,欣赏着这篇不知是以《谏储教疏》或是《请以相国为傅赋》为题的雄文。 “北辰居所,众星拱卫”、“熔铸九鼎之范型”、“甘棠遗爱”、“召公德政传与商鞅术治遗祸”……“择太傅即择国运”。 刘彻饶有趣味地品味着文中之意,望向了春陀,问道:“这文章写的不错,是他写的吗?” 春陀身体微微前倾,答道:“或许是他人代笔。” “我说呢。” 嫖姚校尉天生富贵,被陛下带在身边,文武皆由陛下亲授,作为旁观者,更能体会嫖姚校尉在武功上的天纵之才,以及文化上的焚典坑儒。 刘彻看了看雄文下的领衔、呈奏,又看了看搁置在旁的免归辞呈,淡漠道:“看来,朕的中朝、外朝都不满朕了。” 消息才放出去,外朝的丞相就正面对抗,中朝的大司马、嫖姚校尉更是贴脸反驳。 公孙弘、霍去病倒也算了,一直卑微谨慎的卫青怎么也站到了台前,刘彻首次从这位由骑奴晋升至大司马身上感受到了威胁,以及,难以言喻的愤怒。 春陀的身体更低了,试探道:“陛下,是不是惩罚那些多嘴的奴婢,严禁传说那些莫须有……” “什么莫须有?” 刘彻的眼神冷冷地望向了他,“又惩罚什么?” 那些话,本就是他让传出去的,用以试探外朝、中朝的反应,现在被反将一军,杀几个寺人、宫娥没什么可在乎的,但让外人看了,岂不是天子屈服于外朝、中朝联手之下? 软弱的天子,是驾驭不住两朝悍臣的。 春陀露出应有的惶恐,低声答道:“是,奴婢知错。” 其实,在陛下身边待久了,春陀已经摸透了陛下的秉性,不容许任何事物超出控制范围。 所以,陛下绝对不允许外朝、中朝合于太子宫,于是挖空心思挑选了石庆、庄青翟两个无才为德的人为太子太傅、太子少傅,然后放出风去,试探两朝的反应。 丞相公孙弘的反应,陛下是有预料的,然而,中朝的反应,尤其是大司马卫青的强烈反对,是陛下始料未及的。 陛下政务依仗外朝,准确地说是公孙弘,陛下军务依仗中朝,前是大司马卫青,今是嫖姚校尉霍去病,如今,军政皆“反”,陛下此刻的难堪不必多说。 想平息这场风波,没那么简单。 果然,刘彻沉默了许久,再问道:“太子有没有章疏呈上?” “没有。” “传命到椒房殿,让皇后转告太子,不要事事都让旁人给他做决定。”刘彻沉着声音说道。 现在能破局的,唯有大汉皇太子,只要刘据站出来,公开拒绝丞相为太傅,便可以堵上所有人的嘴。 太子听命,弃公孙,而择石、翟。 至于说违逆? 太子哪有这样的胆量。 “是。” …… 晨光微熹。 长乐宫使者便到了渭水。 这是黄河最大的支流,也是华夏文明的中心地带之一,在大秦一统后,不论是名气,还是在文明内涵,渭水都是远远高出于云梦泽。 这不仅是大汉的形胜之地,也是整个华夏文明的精华所在。 在渭水北面依山傍水的山腰草地上,刘据见到了皇后宫卿的大长秋,“朱伯。” “见过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 刘据拖住了朱伯的手臂,在其怔愣的目光中,摇摇头笑道:“不知母亲有何事寻我?” 亲近穀梁,就会重礼,喜繁文末节,过去的刘据,总是像个老气横秋的小大人,哪怕关系再近,也要一板一眼。 这般的随和,是朱伯从未见过的,回过神道:“回殿下,娘娘让奴婢转述陛下命令,在太傅、少傅事上,要学会自己做决定。” “自己做决定?” 刘据开怀畅笑,如春风漫过朱伯的心野,“是听父皇的决定吧?” “殿下慎言。” 刘据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知道父皇这是急了,“母亲是什么意思?” “娘娘说:‘殿下这次干的不错’。”朱伯恭敬答道。 卫青是什么样的人,卫子夫是再清楚不过,那个有着自卑底色的大司马,可不是外甥霍去病能说动的,只能是她的儿子。 以世俗来说,违背父亲的安排,这是忤逆不孝,但在皇家却不是,努力争取应得的利益,皇权之争,向来如此。 刘据听出了母亲话里的骄傲,心像是被揉了一下,说话的口气便分外地缓和了,“那石庆,是沛郡的太守吧?” “是。” “烦请朱伯派人代为转告他,中庸之人,倘为太子师,当尔曹身与族俱灭,勿谓言之不预。” 万石君家族,不过是朝廷为了表彰忠厚、谨慎的摆设,如果掺和进来天家父子之争,敢于接受天子诏书,刘据日后必然要其族灭。 “是。”朱伯心神俱震道。 “另外,转告武强侯庄青翟,一介功狗之后,平日无事时,狂吠几声也就罢了,若是冲着少主狺狺狂吠,当巨鼎烹之。”刘据轻描淡写道。 这样的自主决定,想必父皇会很满意吧? 朱伯望着刘据,眼中满是动容之色,面对“子不类父”的评价,殿下勇敢的迈出了第一步,作为一名宦者,他比谁都清楚,对年幼而立的储君来说,对陛下命令说“不”,这是多么关键的一步,心悦诚服答道:“是。” “朱伯,来都来了,那就好好看着这山,这水,顺便再为我说说,近日宫中的事。” “殿下,近日宫中无大事,只昨夜陛下在宣室殿置酒设宴,太主携平乐将军赴宴,执戟郎东方朔阻平乐将军入殿,陛下大怒,笞其二十……” (本章完) 第8章 神仙打架 第8章 神仙打架 长安,北第。 又名戚里。 大汉皇亲国戚、功侯王孙大多住在这里,武强侯府,也是其中之一。 十数年不朝,庄青翟早就没了公卿时的意气风发,此时的他穿着一件蓝色的葛布长衫,静静地坐在大案对面的椅子上,大概也有好些天没有修面了,面颊上本有的络腮胡都长了出来,长短不一,那双平时就很大的眼因为面颊瘦了,就显得更大了。 在宫里的传言传到庄青翟耳际之时,那时的他忽然有了一种穿过漫漫黑夜,看见曙光的惊喜。 庄青翟永远都忘不了当年的那一幕,陛下以不治太皇太后丧事的莫须有,轻易就免了他和柏至侯许昌的官职。 这些年来,他时常向陛下禀奏对《公羊春秋》的体会,甚至会特别强调自己选读的是董仲舒的注释本。 然而,无数道上禀就如同石沉大海般,没有泛起丝毫波澜。 就在不久前,他引述董仲舒的一句话——《春秋》无通辞,从变而移,今晋变而为夷狄,楚变而为君子,故移其辞以从其事——重点阐述了自己对“大一统”的体会。 “兼容并包,遐迩一体。” 本章呈上后,就听到了陛下欲委他太子少傅事时,庄青翟还以为是多年的潜心笃志,征服了陛下。 不成想,是陛下是把他当成制约太子宫的一把刀。 当初窦太皇太后为了扼杀陛下新政,扶他和柏至侯上位,现在陛下为了扼制太子势力,又要扶他和万石君少子上位。 近日长安城中有流言,太子无意于丞相以外的人为师,勿谓言之不预,庄青翟知道,这是来自皇太子的警告。 人人都说“子不类父”,但皇太子这份霸道,有过之陛下而无不及。 只是,上命所差,盖不由己,陛下和皇太子的较量才刚刚开始,他这位误入天家之争的人,孰胜孰负,都不会有好下场。 果然,天使来了,陛下诏见。 隔着庭院,庄青翟隐隐听到长子对天使的苦涩述说,“上使,我父近来不适,医者诊治乃心急气郁,肝火旺盛,火伤脾脏,故而肢体沉重,然心归木,心急又生火,致使肝气郁结,火盛而伤金,故而脾胃不适,五脏俱焚,难以起身,恳请上使代为转禀陛下,愈后再入宫觐见……” “少侯,诏书已至,些许霜露之疾,就拒绝奉诏,倘若陛下怪罪下来,本就冷落的侯府,恐怕要雪上加霜,不要多说,请老侯爷现身,随我入宫觐见。” “……” 声音由远及近,庄青翟知道是躲不过去了,仅仅是个起身,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满脸潮红,两眼发热,眼圈越来越红,脚下软软的走了两步,就重重摔在了地上。 恍惚之中,庄青翟听到上使和长子的惊惶,连声呼唤医者,随后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 宣室殿。 御医觐见。 “武强侯患的何病?” “回奏陛下,方才微臣给武强侯把脉,寸脉急促,关脉悬浮而尺脉游移不定,这正是中焦阻塞内火攻心之象,依臣之见,是中风。” “依你看,武强侯的病,重还是不重?” “重!” “重到何种地步?” “中风之症,从来都是大病,何况武强侯之症,比起寻常症状更为复杂……” “好好说话!” “若能稳住病情不至发展,多加调养,或能以终天年,如若不能,弃…弃世只在百日之内。” 面对陛下的逼问,这位耄耋之年,在太医院待了四十年,伺候过三代皇帝的首席御医,不得不如实答道。 病从火,人自娘胎出来就带了火毒,自古神医如扁鹊、岐伯,治病所讲皆是祛火祛邪,而祛火祛邪的大法,不外乎清心寡欲、不理身外之事。 简而言之,武强侯得了种不能当太子少傅的病。 听了御医一番话,刘彻默不作声。 御医将为武强侯开出的药单呈上请陛下过目,得命令倾府库大药治之,告退离去。 …… 连驿急递,诏书七天后就到了沛郡。 太守府。 名门之子、不言而齐国大治的万石君少子石庆,却没有拆看诏书,而望向了眼前人,学纵横长短之术,大汉丞相长史,边通。 “我不该来。”边通叹息道。 端午汛后,关东地区遭灾,出现了数十万的流民,其中没有户籍的人就有十万。 沛郡乃龙兴之地,丰、沛两邑赋税、徭役全免,郡县粮仓较为充实,在他来时,沛郡就做好了开仓放粮的决定。 “是不该来。”石庆无奈道。 私开官仓,救济百姓,原本是个很好的求罪免官,躲避天家父子的理由,但边通的到来,却让他成了党争之人。 不放粮,就躲避不了天子诏见,见了陛下,想不成太子太傅都难。 放粮,就成了站队太子,陛下借题发挥,不但他要死,就连万石家族也难以幸免于难。 “你可以不放粮,去见陛下,丞相那里,我能解释。”边通歉意道。 “解释的过来吗?” 石庆那双眼深深地望着他,“丞相你能解释,皇太子面前,你又该作何解释?” “总会有办法解释的。”边通自信道。 纵横之术,学的就是在绝境中求得生机,即便石庆成了太子太傅,只要助丞相取得太子少傅之位,也能勉强作解。 石庆没有接言,那双一直为流民憔悴黯然的眼中这时闪出了泪星:“《左传》上说:‘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我的家族,是历代先皇重用的人,本该随先皇同落,大树再深,也有倾倒的时候。” 边通猛地站了起来,眼中也冒出了泪光。 “该说的都说了。” 石庆摇摇头,继续说道:“你不要立刻回京,这个时候有你在沛郡,能安民心,朝廷已经乱了,地方不能再乱了。” 翌日,沛郡开仓放粮,赈济百姓,广纳流民,解数十数万流民之难,编册入籍者,达三万之众,然太守石庆私开官仓,罪不可恕,于日夜,畏罪自缢。 时夏,有大疫,为防尸变,焚之。 (本章完) 第9章 断粮 第9章 断粮 “反了!” 刘彻发出了一声尖叫! 脸色由青转白,目露狠厉的凶光,拿着沛郡郡丞奏疏的手在剧烈颤抖! 春陀吓得跳了起来! 只有中大夫庄助无动于衷,在那里仔细琢磨刘据在军中颁布的选兵之法。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看了十多遍,反复思虑,感慨良多。 应该说,大汉兵源是很优秀的,多种多样的征兵制度,嫡戍制、刑徒兵制、夷兵制、发兵制,让汉军始终充沛。 近些时日,中朝还在酝酿新的征兵制度,募兵制,招募那些自愿进入兵伍,渴望建功立业的士卒,力在打造一支具有较强战斗力的军队。 之所以没有推行,问题正是出在如何选拔上,刘据的选兵,让他有了不少的体悟。 阵亡将士遗孤、六郡良家子,别的不说,忠诚是可以保证的,而忠诚,就是战斗力的表现。 当然,刘据的练兵方式,庄助是不赞赏的,没别的,太耗钱了。 肉食、鲜果、酥茶,这哪里是下里巴人配享用的? “陛下,您怎么了?陛下……”春陀膝跪上前惊惶道。 刘彻这才醒了过来,但见他好像将一座山要摔碎一般把手里那份奏疏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春陀!” “奴婢在!” “抓、抓住这个人!” “抓、抓谁?” “石庆!” 春陀愣在当场。 没记错的话,地上的这份奏疏,便是上疏沛郡太守石庆私开官仓,畏罪自尽的书,人都死了,烧了,难道要把骨灰给端上来吗? “陛下!” 依然在气得发抖的刘彻被庄助这一声给喊住了,发直的眼冒着光猛地刺向了他。 庄助慢慢低下了头,“人死账消,陛下,再多的罪孽,都该过去了。” 刘彻没有说话,眼睛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庄助。 在坐上皇位的第一时间,每个皇帝都会做的一件事,提拔自己的人。 刘彻也曾是太子,知道最亲密、最信任的人,往往是出自身边的属官,一朝登临九五,最乐于提拔的,也是这些老面孔。 但太子属官终归有限,也并非人人身怀大才,堪当大任,而朝中之人不得信,那就只能向天下撒网,让散布四海的英才尽归于彀中。 至于方法,从高祖刘邦时就在探索,高祖驾崩前一年,就曾发布一条求贤诏。 “贤士大夫有肯从我游者,吾能尊显之。” 粗俗又霸气。 以功名利禄买你之才,然终失于滥。 于是,孝文帝予以了约束,“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成了汉家制科。 建元元年十月,刘彻登基第一个月,便像祖父、父亲一样,诏“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入朝,拔一百多人。 会稽吴人庄助、菑川薛人公孙弘、景帝时期的博士辕固生、楚国相冯唐等人都名列其中。 辕固生、冯唐不必多说,公孙弘已成大汉丞相,为外朝首,而庄助,中大夫,也是中朝仅次于卫青的存在。 是当初那批贤士中,刘彻最喜欢的人。 “郡举贤良,对策百余人,帝善助对,繇是独擢助为中大夫。” 一个“独”字,尽显青睐。 不过,在刘彻心中,那时的庄助,就连现在的庄助也比不过。 刘彻不相信石庆死了,“金蝉脱壳”之术在本朝并不稀奇,关东数十万流民中,想找一个和石庆相似的替死鬼不难,焚去死尸的行径,更像是对皇帝的愚弄。 是以,刘彻愤怒爆发了,连此时开口的庄助也不免有了迁怒。 庄助感受到身周弥漫的杀气,跪倒道:“陛下,父一辈,子一辈,人心总是倾向于后者,没有任何一位臣子能够无视君父的威胁,哪怕是储君。” 功高莫过于从龙,功大莫过于救主。 谁不想在储君登基的路上帮一把,而会想着违背储君的明意? 刘彻的气势一弱,没有了刚才的狂怒,深吸了一口长气,逐渐露出了一副笑脸,看着是那样的阴森,轻轻地问道:“那你呢?” 庄助抬着头,直望着刘彻,“陛下,臣这身体,早已是风前烛,雨里灯,倘若哪日一睡不醒,那是臣的福分,余生之愿,为陛下竭尽心力。” 生逢盛世,既是幸运,又是不幸,幸运的是平安喜乐,不幸的是天下英才如过江之鲫,鲜有少年能成名者。 建元元年,年仅十七岁的天子见到他们时,他已四十岁了,而公孙弘更加老迈,都六十岁了,辕固生、冯唐更甚,九十多岁。 人人易老。 青年的天子,遇上老年的他,而今天子步入中年,他,则已晚年。 庄助没有公孙弘的康健,年近六旬的他,时常觉得冷,即便是在这炎炎夏日,也是如此。 刘彻的声音更柔和了,也更瘆人了:“朕信你,为今之计,请先生教我!” 年近八旬的公孙弘,还在为太子太傅的位置努力,年过五旬庄助的话,皇帝很难相信。 公孙弘朝宫中射了一箭,不成想,正了中朝中大夫的眉心。 庄助心微凉,脑海里闪过“韩说”、“商丘成”、“上官桀”等人的名字,按下心绪,缓声道:“建元年间,右内史汲黯出巡河南郡时,见当地贫民饱受水旱灾害之苦,灾民多达万余家,有的竟至于父子相食,便凭所持的符节,下令发放了河南郡官仓的储粮,赈济当地灾民,陛下曾赦其罪,并夸赞其仁。 今石庆于任上自尽,乃是其忠,如此忠仁之士,陛下当嘉奖其家,臣知石庆最喜二子石德,父死子继,陛下可让石德接替沛郡太守之位。” 天子欲委太子宫的太傅、少傅,一重伤,一自缢,坊间流言无数,要是再不遏制,谁还敢接太子宫卿之位? 天家之争,可以有,但不能表现出来,毕竟,储君年幼,可以无知,皇帝却不可以。 刘彻默然。 庄助继续道:“再之后,太子宫事,太傅、少傅人选,陛下不妨暂搁,臣以为,如今储君岁长,按礼制,应迁往太子宫,开府建牙,豢士养卫,一干财政事宜,统归于皇太子自理……” (本章完) 第10章 三三制 第10章 三三制 北军。 在这片模拟漠北战场的校场上,一支熠熠生辉的白马骑兵不断加速。 没有战骑常规的重甲,也没有寸长寸强的长戟,由鱼鳞甲改良的镜面轧甲,总重不过二十斤,全员只携带轻装环首钢刀、弓箭,以及轻巧的改良蹶张弩和弩箭。 这是汉军从未有过的机动骑兵。 灵活、凶猛。 白马以快速冲刺到预设目标的远处,伏身于马背的亲卫几乎同时起身,朝着前方扣动了劲弩。 数千支弩矢洗地般摧毁了“敌人前军”,霎时间,稻草飞扬。 百步内,白马不停,更换了强弓的亲卫立刻搭弓上箭,引以为圆后,立时便松开了手,一支支离弦利箭发出尖厉的声音,顿时摧毁了“敌人中军”。 白马越来越快,亲卫换上了钢刀,如风一般突入“敌人后军”,无数稻草人被斩首。 仅仅一个冲锋,同等数量的敌军便被覆灭,虽然不是实战,但这样恐怖的杀伤力,围观的汉家将领无不胆寒。 而这不是白马的极限,缰绳一点点勒紧,速度不由得降了下来,待到缓时,一个个亲卫翻身下马,重返敌阵。 钢刀稳、准、狠落在了敌人的要害上,没有多余动作,一刀脖颈,一刀心口,看得汉家诸将呼吸一滞。 就这补刀,神仙看了都摇头。 白马停歇,将士重整。 看着神情刚毅、笔直站在白马之侧的太子亲卫,公孙敖、赵食其、赵破奴等将眼睛都红了。 好喜欢啊! 卫青面色沉凝,对太子亲卫的精彩表现非常赞叹,却丝毫没有眼热之意。 在这支“新军”的身上,他似乎看到了战国时期“赵边骑”、“韩劲弩”、“魏武卒”、“齐技击”、“楚申息”、“秦锐士”、“燕死士”的影子。 堪称全面。 如果这样的军队上了战场,对普通军队将是一场屠杀,人和这稻草,其实相差无几。 唯一的缺点,太耗钱了。 为了这八百人,在一个多月里,累支高达上千万钱,要知道,长安的奴隶一人也才一万多钱,这支太子亲卫可以说是金钱等身。 要是大汉军队人人如此,匈奴早就亡了,而大汉,估计也因为国库耗尽、财力枯竭亡了。 这不属于普通军队,也不属于精锐军队,更像一种特殊军队。 霍去病就站在刘据身边,低声问道:“据儿哥,骑兵冲锋时、下马为步卒时,卫士的阵型似乎很有讲究?” 作为不世出的名将,以他的功勋和陛下对他的爱护,练兵费从不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但对战军的特点捕捉,却是瞬间就能感触的。 尽管稻草军转瞬便能摧毁,霍去病依然从中捕捉到了不少东西,弩矢、箭雨固然遮人眼,可白马军是先找到了稻草军的薄弱侧翼,予以重点打击,其他火力是在掩护压迫敌方一翼。 只是白马太过强大,哪怕是掩护火力,看上去也像突破战阵罢了,在进攻中,白马始终保持着两面,甚至是三面、多面对敌的优势。 简单来说就像两个人打架,如果一个人总是一条腿或一只手跟人打,那无疑另一个人防御起来就肯定比这个人四肢都用要容易得多。 当然了,现实更多的情况往往是双方都四肢健全,那这时候又该如何呢? 这时候,懂得搏击的高明人就会先隐蔽其真正的打击力量,而此间不断迷惑对手,直至对手露出破绽,最后抓住机会一击必杀。 这种寻找敌军薄弱点,乃至于创造敌军薄弱点,破坏敌军战阵稳定的军阵或战术,是霍去病兵书上没有看到过的。 霍去病以自己的精骑做假设,同样的兵力,自己获胜的几率不超过四成,这,还是建立在这支太子亲卫没有上过战场的基础上。 没上过战场,就不是主战将士,就没有那股血战到底的勇烈,只有拔剑而起的刚猛。 刘据注意到公孙敖诸将那悄悄竖起的耳光,爽朗大笑道:“三三制!” “什么是三三制?如何进攻?又如何防守?” “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但进攻的前提是保存自身有生力量,从而确保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被敌人轻易消灭,三三制,就是一种最基本最有效的环形防御战术。” 刘据落落大方,朗声讲述着“三三制战术”的特点,包括卫青在内,都听的云里雾里的。 霍去病的眼睛却无比明亮,用脚在地上画出了个三角,“据儿哥,是这个吗?” “大兄聪明。”刘据惊叹道。 在天才面前,努力和汗水显得是那么的可笑。 公孙敖、赵食其、路博德、赵破奴等将领面面相觑,这什么跟什么啊? 卫青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多谢据儿哥教我,我那有三百金,待会给你送来,以作学资。” 霍去病转身就走,急不可待要尝试新学的战术,声音遥遥传来。 与卫青关系亲密的公孙敖再也忍不住,指着那个三角,问道:“大司马,这是什么意思?” “假如将一角比作一名士兵,你再看看。”卫青缓慢说出心得体会。 当进攻时,两名士兵在前,一人在后,呈三角阵型,这就形成了一个基本战斗组,如果让三个战斗组再组成三角阵型,一个战斗班就形成了,而三个战斗班,就能组成一个战斗群,进攻时呈“散兵线“队形展开。 卫青计算了下,一个总数二十七人的战斗群完全展开竟然可以覆盖两里宽的战线。 倘若推广开来,本就充沛的大汉军队将变得更加充沛。 这在无垠的漠北战场上是非常实用的“爆兵”战术。 公孙敖恍然,渴望军功的心让他忍不住浑身颤抖,“我愿献百金,以作学资!” “我愿献八十金,以作学资!”右将军赵食其道。 “我愿献六十金,以作学资!”强弩校尉路博德道。 “……” 汉家诸将连连表示,不一会儿,刘据就有六百金的进账,再加上母亲、舅舅给的,一千金是有了,未央宫是停了太子宫的一切用度,但有了这些本钱,建造太子宫的费是不愁了。 【组建一支军队,击退来犯之敌,奖励:财富手册(已完成)。】 (本章完) 第11章 印钱 第11章 印钱 精盐、白、蒸馏酒、肥皂、玻璃……青霉素、硫磺与木炭混合物等等,无数在时下制造、发明牟取暴利的事物、知识,出现在刘据的脑海中。 和上次精兵训练手册的昏沉不同,刘据感受到剧烈的疼痛,脑袋像是炸开一般,就要往一旁栽倒。 幸好卫青意识到不对,伸出右手搂住了刘据,仅一瞬间,他就察觉到外甥的虚弱,面色不改扶住了。 汉家诸将不时看过来,但见这副舅慈甥孝的画面,不由得发自内心露出了笑容。 在过去十多年中,大司马军功无数,已经达到了升无再升、赏无再赏的程度,不说功高盖主,朝野上下也无人能够匹敌。 就连陛下都因为大司马在军、民中的声望,感受到莫大的威胁。 一边以自身为表率,故意疏远,减少大司马与臣、民接触的机会。 另一边大力扶持军中的新起之秀,减少大司马统兵出战的次数,给新秀腾出舞台。 嫖姚校尉霍去病横空出世,以超绝的个人魅力在国内外纵横驰骋,甚至有消息传出,在来年开春,陛下会摆开大司马,让嫖姚校尉独自北征。 不论是考虑影响,或是为了建功立业,汉家将领们纷纷背离卫青而去亲近霍去病。 但谁又不知道,有着皇太子的存在,大司马、嫖姚校尉本就一家啊,做些样子给陛下看看,彼此心知肚明都别当真。 总之,以和为贵。 为了不露出异常,卫青嘴里不断述说着,“据儿,按你说的,这八百人的一切信息、籍册,我已在朝廷、地方上抹去,普天之下,除了你手中的档案,谁也查察不到,对了,丞相在这件事上帮忙不少……” 丞相府,简直是个小朝廷,天下所有的事都绕不过去。 外甥交代完亲卫籍册的事,作为舅舅的卫青就立马安排人去办,但刚触碰到籍册,就见丞相府来人。 卫青这才知道整个大汉户籍、地形、法令、军事部署、粮食分布等关键信息都在丞相府,想“抹去”几百号人存在过的痕迹,没有丞相的帮助是做不到的。 卫青只好讲述是皇太子的意思,丞相府来人领会后回去了,不久,丞相府储存籍册的仓房就因失火抢救不急,烧掉了一房。 太子亲卫八百人的档案,就在其中。 所谓心知肚明啊! “多谢舅舅。” 缓了半晌,刘据好受了些,虽然面色依然苍白,不见血色,但在太阳底下晒了这么多时日,黢黑的脸也看不出来什么。 卫青摇摇头,说道:“如今陛下命你自建太子宫,开府建牙,一干费皆由据儿你自理,你我舅甥两个都知道,这是陛下在逼迫你低头,主动上书接受太傅、少傅的安排,眼前的金子是能顶一段时间,但又能顶多久呢?而且,由南军派来的三千两百人可都在赶来的路上。” 天子之怒,犹如雷霆,难以承受。 显然,刘据的反抗,引发了陛下的震怒,相比“子不类父”,陛下,或者说所有皇帝更加不喜“子若类父”。 陛下的态度很简单,既然你跟老子要独立,那么先在金钱上独立。 远的,太子宫、开府建牙,这些全都要钱,近的,太子中盾、太子卫率的补充兵力费,也要钱。 两卫四千人,如果刘据坐吃山空,养八百人都费劲,更何况又来了三千两百人。 根据南军将领所说,这三千两百人是陛下命令卫尉李广在全军挑选的最能吃的三千两百人。 如果一视同仁,肉食、蔬果、熟茶管够,吃也能吃穷刘据。 刘据点点头,说道:“嗯。请舅舅再帮我个忙。” “什么?” “联络一些长安城的织作坊。” …… 这里也许能算是大汉朝最大的丝绸织造作坊了。 一眼望去,一丈宽的束综提机,横着就排了六架,中间还有一条能供两个人并排的通道,沿着通道走到底,一排排过去竟排着二十行织机。 每架织机都在织着丝帛,机织声此起彼伏。 挽工坐在楼上,织工坐在布机前,与挽工配合投梭,上拉一束,下投一梭,配合默契。 有谚曰:“以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门市”。 在刘据看来,这些有利的谋生手段都不如——印钱。 当然,刘据没有金山、银矿、铜矿,更没有铸币权,直接上模具印钱是做不到的。 但在时下,却还有一种“货币”。 丝绸。 总称缯或帛。 金银细软中的细软。 缯或帛的品种很多,按照制作原料及染织技法的不同,可分为锦、绫、绮、罗、穀、纱、缣、缟、纨、、缦、綮、素、练、绢、织成等名目。 现世六大丝帛,从次到好,分为绢、纱、罗、绮、锦、绣。 绢、纱、罗、绮,几千岁不改,以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也如此,不必多说,而最贵者锦、绣不同。 绣以较好的细绢或罗、绮作地,加之以彩丝刺成纹,“信期绣”、“长寿绣”、“乘云绣”,三绣名满世界,天生便比织锦更加名贵。 而大汉织物的最高水平是彩锦,彩锦中的精品名叫起毛锦,亦称“绒圈锦”。 提起绒,锦层次分明,绒圈大小交替,纹样立体,外观极为华丽。 这座织造作坊,便是绒圈锦作坊。 一匹四丈长的丝绸,曾经卖到过八万钱。 一个身着蓝色粗布长褂,脚蹬平底黑色布鞋的商人模样却又透着儒雅的人正微笑着陪着卫青、刘据在通道中边走边看。 “卓商。” 刘据想到一种安装在滑槽里带有小轮,可以极快地来回穿行的工具,望向陪着他们的那个商人,“这座作坊,开个价吧?” 那个被称为卓商的,听皇太子问他,愣了愣道:“殿下,这一天十二个时辰,以两班织,一张机每天能织六尺,天天这样织,一年能织六千匹丝绸,不瞒您说,也是几百万钱的进账,如果是旁人,一只会下蛋的金鸡,我是绝对不会卖的,但是您,一千万钱如何? 另外,我家主人有项委托,想请殿下接受,而佣金,是这些织娘的身契。” (本章完) 第12章 窃妻 第12章 窃妻 距日落还有一个时辰,这处大院第六进大厅已经是暗幽幽的了。 但是,厅中闪动的红色身影与剑气光芒,却给沉沉大厅平添了一片亮色。 练剑者纤细高挑的身影,飘飘飞动的长发,连同一身火焰般的红色劲装,都在显示着这是一个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少女。 这是一间摆满华物珍宝的大厅,北墙上方隔着一张镶大理石面的紫檀木茶几,两旁各摆着一把紫檀木雕交椅,东西两向却一溜各摆着八把配着茶几的紫檀木座椅,最难得的是地面,一色的大理石,每块上面还镶着云石碎星。 少女步履轻盈,步态柔美,携剑风一样掠夺大厅的每处。 忽然间,她屏住了气息,美丽的脸上充满了惊愕,轻轻退出几步,转身向后堂飞跑而去。 片刻之后,红衣少女扶着一位面色相近,但同样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的妇人来到了大厅,那斑驳的白发,丛生的皱纹,莫名地让人叹息。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美妇人微欠着身子,一伸手,“殿下,请上座吧。” 与那卓商同站在厅门外,欣赏了一阵剑舞的刘据,点点头,径直走到正中左边的椅子上一坐,接着手一摆,“你是此地主人,就坐这儿吧。” 美妇人又欠了一下身子,“好,我好向殿下说事。” 说着也就摆开少女的搀扶,在正中右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卓商已经退去,而少女也退到了后堂,黑沉沉的大厅里,同时出来两个干练的女仆,轻步奉上两碗酥茶,便只剩刘据、美妇人。 “我姓卓。”美妇人轻启莲唇道。 “名文君。” 刘据都端起了茶碗的手,又放了回去。 美妇人笑了,甜蜜中又带着几分苦涩,《凤求凰》后,世人哪怕不知她是大汉首富之女,也知“琴挑文君”的爱情传奇。 “多谢殿下能来。” “女郎勿谢,一个价值两千金的委托,哪怕我不能接,也会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来听一听。”刘据摇摇头笑道。 此地有织娘两千,人人有身契,以市价来论,两千金都是少的。 可以说,织娘的身契,远比这座织造作坊本身的价值要重。 半卖半送的织造作坊,数千金的委托,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神秘,不为别的,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卓文君心一痛,自己的难事,总是难逃别人的八卦之心,事已至此,却又不得不说下去,“请殿下看看这个?” 说着便从手边锦匣中取出一封卷轴,待展开后,刘据定睛望去。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 “请女郎作解。” “敢问殿下诸数中少了什么?” “亿……” 刘据话刚出口,就猛地一止,“亿”,“意”相通,无亿便是无意,这封卷轴是情诗,却是无情诗。 “女郎,这是何人所写?” “是我那犬子……” 卓文君见刘据神色一异,解释道:“民女丈夫司马相如幼时多疾,公婆听闻孩子取个贱名容易养活,于是取了个小名叫‘犬子’。” 司马犬子? 这小名,刘据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贱是够贱,只是到哪都被称呼犬子,要么矮了别人一辈,要么与禽兽有关系。 显然,司马相如、卓文君这对能够传唱几千年的爱情故事,不像传说那么美好,至少现在,发生了情变。 “我与我夫相遇在临邛家父酒宴中,那时我年方十七,刚刚守寡待家,我素来喜爱乐声,又精通琴瑟,于是……” 一场“琴挑”的浪漫剧,或者骗婚剧在刘据面前缓缓展现。 司马相如与临邛县令联合,装腔作势,引得大汉首富卓王孙好奇,设下酒宴,广邀县中豪杰,里面自然也包括司马相如。 司马相如在酒宴中展示高超的琴艺,引动年纪轻轻就守寡回了娘家的卓文君好奇,为才华倾倒,也可能是见色起意。 然后,当夜就从家中出逃,与司马相如私奔了…… 神人啊! 刘据听着故事,端起了茶碗轻轻啜了一口。 这样的爱情故事,浪漫不浪漫不提,但浪漫不可能当饭吃,卓文君与司马相如跑回成都老家后,才发现司马相如的家中一贫如洗。 真正意义上的一贫如洗,只有四面墙。 饥饿会让人清醒。 卓文君立刻便想到了险些被气死的首富父亲,可惜的是,卓王孙早就放话要给这败坏家门的长女教训,一个子儿都不给! 更绝的来了,为了逼迫卓王孙给钱,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竟然又回了临邛,开了酒肆,并亲自“当垆”卖酒。 卓家、卓王孙颜面尽失,连大门都不敢出,最后实在受不了这份窝囊气,钱消灾,给了卓文君一百名僮仆、一百万钱,和一大批出嫁衣物,打发这亲爹娘一般的女儿、女婿离开临邛。 一首琴曲,抱得美人款,还劫了巨款,刘据对这素未谋面却有过接触的司马相如产生了些许佩服。 太不要脸了! 人生的逆转,可能就在一瞬间,有了钱后,司马相如过的无忧无虑,没过多久,当今陛下继位,好辞赋,司马相如登入了天子堂,成了天子侍从,后出使西南夷,变得尊贵无比。 卓王孙承认了当初看错了女婿,并将全部身家一分为三,均给了一子两女,卓文君得其一,财货无数。 已经不会缺钱的司马相如,在这六旬之年,在茂陵找到了自己的爱情,向卓文君提出了纳一茂陵女子为妾的请求。 卓文君当垆卖酒时早看透了司马相如,自然不会奢望爱情,但司马相如想给“琴挑文君”的故事蒙尘,就是卓文君无法接受的了。 “请殿下帮我!” “清官难断家务事,我能帮你什么?”刘据无语道。 一骗子,一天生爱人,就该锁死,不能放出去嚯嚯其他人,但家务事怎么帮? “我听说嫖姚校尉曾经去茂陵向我夫求赋,手段甚好,能否请殿下,请动嫖姚校尉再走一趟茂陵?哪怕以后世间没有了司马相如……” 谁家病娇? 注1:女郎:指女中之杰,褒扬女性才华 (本章完) 第13章 找爹 第13章 找爹 霍去病去了茂陵。 带回了一篇《美人赋》,在赋中,司马相如说自己不好色,只是在人性驱使下犯了都会犯的错误,自己坚守高洁,纳妾之事,绝对不会再提及。 已经是月上中天了,虽是晚夏,渭河水面吹来的风还是略带寒意。 刘据注意到大兄也会有忧郁的时候,望着一天星斗与渭水岸边的连绵灯火,怔怔出神。 大兄不说话,刘据依然知道他在想什么,私生子的事。 或许世间很多事情都是有传承的,就连私生子也是。 卫媪。 就是刘据、霍去病的外祖母。 先是跟着平阳侯府家奴生下了三女一子,长女卫君孺,次女卫少儿,三女卫子夫,一子是长子卫长君。 又跟平阳小吏郑季私通,生了三子,卫青、卫步和卫广,或者说郑青、郑步和郑广。 刘据的母亲是卫子夫,霍去病的母亲是卫少儿,卫少儿原是平阳侯家的侍女,与县吏霍仲孺私通,生下霍去病,今又嫁给詹事陈掌为妻。 而霍仲孺在差事完成后,听说回到家中又娶妻生子,与卫少儿断了联系不通音信。 可以说,霍去病从襁褓就没有爹。 但是,同为私生子,卫青的童年是过着惨淡的奴仆生活,霍去病的童年却是过着锦衣玉食的贵胄生活,因为那时的卫子夫,已经入了宫。 尤其是卫子夫成了皇后,甚至接纳霍去病入了宫,以外戚身份享受着宫廷尊贵的生活。 舅甥两人的性格也截然不同,卫青谦卑谨慎,霍去病性烈如火。 加之皇帝姨夫的欣赏,霍去病刚刚十八岁,就做了皇帝侍从,以嫖姚校尉的身份,参与了阴山北麓之战,仅率八百轻骑,就深入匈奴腹地几百里,斩杀匈奴人两千二十八人,捕获匈奴单于叔父、相国众高官,两度功冠全军,封爵冠军侯。 无上的荣耀之下,是霍去病的孤独。 霍去病去过母亲家,低眉顺目的母亲,恭恭敬敬的继父,总是让他有种自己是外人的感觉,于是就再也没有去过。 陛下为了他置了侯府,其内堪称豪奢,但没有丝毫人气儿,霍去病宁愿待在军中也不愿意去那。 父亲家,又是什么样呢? 知道“琴挑文君”故事内情的霍去病,不知道为何,突然想去父亲家看看,哪怕是万分失望。 “平阳,就在河东郡,来年出征时,大兄应该会路过那。”刘据缓缓说道。 成年人的世界充满丑陋和荒诞,但不管怎么说,身为儿子想见见父亲是没有错的。 另外,有一人还等着霍去病将之带到长安。 “嗯。” 霍去病坚定了心中想法,信步踱回了军帐,三三制的内容,他还在体会,并试图与历史中项羽二十八骑冲破汉军大阵进行复刻,屡复屡败,真不知道霸王是怎么做到的,但他会一直想,直到撑不住沉沉睡去。 刘据没有去睡,召集了亲卫,皇帝父亲指派的三千两百名亲卫如数到了北军,他对掌管八百亲卫的两名主书与八名少庶子进行了吩咐,秘密布置他们接管两卫,探听所有士卒的动向。 刘据特别严厉地叮嘱,任何异常消息只能向他单独禀报,否则杀无赦! 分派完毕,主书赵充国立即分发士卒,命令少庶子们各人带回帐去。 诸事已毕,刘据松了口气,父皇和李广为他挑选的士卒,底子还是都不错的,毕竟,能吃才能训练,即便里面有细作,人心是肉长的,如果感化不了就揪出来秘密解决掉。 刘据找到了军匠,拿到了两头尖尖,有滑槽,有小轮的梭子,此物名为,飞梭。 不是什么精工巧物,但可以使织布布面可以大大加宽。 用普通的梭子织布,得有两个人配合,使用飞梭,一个人就能完成织布工作,而且能织比以前更宽的布,并且速度更快。 省人工,加效率,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东西。 但刘据没想让那千万钱买来的织造作坊年产布匹翻倍,而是想着增加丝绸样,名贵丝绸和普通丝绸的价格,是天差地别的,奢侈品远比寻常更赚钱。 …… 天地苍茫,细雨霏霏,清晨的长安城竟如秋天般的冰凉。 光禄勋总领宫内一切,属官多,机构庞大,其属官秩位也很高。 光禄勋除和其他九卿一样设有丞以外,其属官有大夫、郎、谒者,甚至是期门、羽林也归其管辖。 中大夫,也是其中之一。 但在陛下划分中朝、外朝后,兼具顾问应对之责,直接对皇帝负责的中大夫,就猛地不一样了,同在一座官署,可光禄勋管不了中大夫,反而中大夫能对光禄勋事指手画脚。 一衙两主,不外如是也。 大汉朝两位有名的酷吏所忠、减宣受到召唤,早早地就来到了这。 所忠、减宣被请进堂中,走到椅子边坐下时已是一脸的惊疑。 中大夫庄助却像是无感,在那里拟着政令。 性急的所忠忍不住,瓮声瓮气地开口道:“中大夫,不知什么事火急火燎的,您要同时见我们?” “不是我要见你们,是陛下用你们。”庄助搁下了笔,说道。 所忠、减宣闻声而起,恭声道:“敢不效命。” “近日以来,北军贪墨成风,屡屡有事传出,陛下心忧,所以想派你们查一查。” “让我们去查北军?” 所忠、减宣失声惊道,就凭他俩,也敢去查军队? “样子而已。” 庄助摇摇头,笑望着两人,“我大汉军队天下无敌,哪有什么贪墨,但有风起就要止住。” 减宣犹豫了下,“为什么是我们?” 他和所忠,都是由大司马卫青举荐入朝的人,入军调查,难道不怕包庇吗? “只有你们,才能不引发军中敌对。” 庄助接着说道:“陛下的用意,也是保护大司马,免得军中真出了什么问题,捅了出去,第一个问罪的就会是大司马。” 所忠、减宣在那里急剧地想着。 庄助静静地看着他们。 “我们干!” (本章完) 第14章 新公羊 第14章 新公羊 胶西国,高密,国相府。 相府大院中间是一条直通大厅的石面通道,两边是院落的两块大坪,除了一边摆着一个防火用的豫章郡制白底起蓝的大水缸,院落里没有栽一棵树,也没有任何草,因此便显得十分开阔。 无无草无树无竹,这显然不符合当世学问最深厚者所居的习惯,但为了防止无故死去,董仲舒只有这样做。 从元朔四年入胶西至今,不过三年而已,董仲舒已经记不清遭遇了多少次行刺,剑刺、刀劈、斧砍、矛刺、飞刀、丝杀、箭射、锤击、下毒、绳勒……难记其数。 而行刺的人就一个,胶西王,刘端。 孝景帝的儿子、当今陛下的兄长,在吴楚七国之乱以后以皇子的身份获封为王。 刘端为人残暴凶狠,他曾经宠幸的一位年轻郎官因为和自己后宫宫女有淫乱,刘端不仅杀了那郎官,还诛杀了郎官的儿子和母亲。 如此荒唐、不仁的行径,惹得朝廷上下无数公卿大臣多次要求陛下严惩刘端,但陛下却始终顾念着兄弟之情,不忍降罪,只是一味地削减胶西国的封地。 时至今日,胶西国的大小不复当初的三成,作为代价,朝廷派到胶西国任职的二千石高官,也损失了数十人。 更要命的是,封地的大规模削减,也让刘端心生怨恨,消极对抗中央朝廷,王国府库因为失修而大面积坍塌,大量财产腐烂也不管,不准收租,连王宫警卫都撤销了,无所事事的他,一天到晚想方设法弄死董仲舒。 要不是董仲舒聪明,运气好,这三年,坟头草都几尺高了。 当然,开阔的庭院也有好处,太阳一出来满院子都是阳光,这时通道两边都摆满了一丈长、五尺宽的竹板,一共有十几块,竹板上都摆满了书、简。 董仲舒穿着一身宽大的素白苎麻布短衣长裤,坐在大厅石阶下的交椅上,让早晨洒洒落落的阳光照着自己,也看着早晨洒洒落落的阳光照着满院子竹板上的书、简。 按阴阳的说法,过了七月十五中元节,天地间的阳气便渐渐消退,阴气便渐渐萌生,肃杀之秋就要来临了,读书人一年几次晒书,三元节中的中元往往是最后一次。 过去的时间里,每年每次的晒书,董仲舒都不让下人帮忙,自己徜徉在竹板之间,一本一本地翻晒着。 但今年心力衰竭,董仲舒真觉得老了,不能自己晒书了,坐在那里看着两个书吏在竹板间晒书。 距离丞相府来书已有两月了,董仲舒对公孙丞相释放的善意嗤之以鼻,他能来这九死一生的地,丞相居功甚伟,但对笺中“完事回朝”的许诺却不能无视。 为了这个,董仲舒快将公孙春秋翻烂了,才从公羊家中找出皇后是“適夫人”、皇太子是“適公子”的证据。 公羊家、穀梁家,都有所谓“诸侯不再娶”的大礼制,都认为废皇后陈阿娇是“夫人”,而皇后卫子夫、其他嫔妃是“贱人”,诸皇子都是“贱人之子”,不过,穀梁家“无嫡立长”,给了皇太子正统法理,才让皇后、皇太子认为《穀梁传》的经义优长。 皇天不负苦心人,董仲舒从春秋中找出了别的解释,鲁隐公想要让位于桓公,本来有悖于春秋大义,盖“《春秋》贵义而不贵惠,信道而不信邪。孝子扬父之美,不扬父之恶”,依照诸侯不再娶的古礼,鲁惠公既然已先有“適夫人”(元妃)孟子,那么隐公母声子与桓公母仲子均不得为夫人,隐、桓二公便俱非適子,故宜从长幼之序,确定继嗣,隐公长而桓公幼,因而鲁惠公欲传位于桓公,本非正理。 公羊家本来坚持“桓幼而贵,隐长而卑”,“诸侯无二嫡,恒何得为贵?若然,是理可得而越,分可得而踰也”和“子以母贵,母以子贵”的主张。 如今,董仲舒却提出新的主张“案妾母不得为夫人。” 既然惠公已经战胜其私心邪念而传位给隐公,隐公就不应该再“探先君之邪志,而遂以与桓”。 以此经义,类到本朝,那便是陈皇后既废,就失了“適”,而卫皇后就该是“適夫人”! 那么,当今陛下无论多么宠爱王夫人或是其他嫔妃,现在,以后,都没有任何理由更动皇太子的“嫡长之位”和“太子之位”。 什么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皇太子本就是嫡长太子,这天底下,也只能由皇太子来继承帝位,其他皇子胆敢生出觊觎之心,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至于这主张是否推翻了“诸侯不再娶”的大礼制,董仲舒毫不在意。 一个儒家,能有公羊、穀梁、子张、子思、颜、孟、漆雕……上百个学派,彼此思想、理念常常冲突,公羊家中就不能有个互相冲突的“新公羊”吗? 大汉这么大,难道容不下两个不同的公羊学。 董仲舒怔怔地望着脚下那条石面通道,满眼里是石面上反射出来的点点阳光。 两个书吏显然是见惯了这种现象,机械地在那里一本一本地翻晒着书。 隐约间,所有人似乎听到了大门外的门环被叩得满院子乱响,那是回朝的声音。 …… 长安。 依旧云厚天低,不急不缓不疏不密不间不断的雨,徐缓舒展,犹如上天撒下一幅细纱覆盖大地。 这是恍若春雨却又比春雨更厚实的晚夏之雨,正是关中年年所需的时令好雨,渭水平川,撒种皆收,只等这一场好雨过后,天下皆收。 听着门外的唰唰雨声,丞相公孙弘紧皱的眉头也徐徐舒缓了,不得不承认,半路出家的他,学问真的不如董仲舒,但这次,却没有了那股强烈的嫉妒之心。 再高的学问,也要为他所用,而他的学问,又为皇太子所用。 都是忠臣。 “回来吧。” 大汉丞相掌握在六百石及以下官员的任免,公孙弘轻声说道:“胶西国一误再误赋税,王不王,相不相,董仲舒其罪难逃,谪其回京,为太史令!” (本章完) 第15章 富贵 第15章 富贵 蝴蝶的翅,蜜蜂的翼,都像是能从翼翅的这边透看见翼翅的那边,更难得的是每只蝴蝶、每只蜜蜂身上的纹颜色细看都有不同,而且每一片翅、每一片翼飞张的幅度都不一样,却又都是实实在在在飞,绕着一朵朵尚未绽放的蕾在飞! 继续往前,还是那些蝴蝶,还是那些蜜蜂,还是那些,蝴蝶和蜜蜂也还是在绕着一朵朵在飞,只是,在细微处有所不同,较前一段的蕾,瓣已经微微张开! 而在最后,那些蝴蝶、蜜蜂或是在飞,或是落在完全绽放的蕾上。 “美!绝!”东郭咸阳赞叹道。 第一匹丝绸缎面,描绘的辰时,还是朵子,因此蝴蝶蜂蜜在绕着飞。 第二匹丝绸缎面,描绘的巳时,刚刚开,蝴蝶和蜂蜜准备吃粉。 第三匹丝绸缎面,描绘的午时,已盛开,蝴蝶和蜂蜜畅享粉的美妙。 同样的纹图案,却设计出这么多变化,在场的都是大汉最精明的商人,自然知道这就是“富贵”。 真正的贵人,哪怕是换了衣服,也不愿意让人一眼看出,而享受着细微处震惊世人。 商人们频频点头。 名贵的锦、绣,他们见过很多,此刻他们的身上,也都穿着不菲的丝帛。 但却都有一个缺点,华丽有余,十分单调。 汉锦的纹饰,多为对称图案,虽然华丽,却不够流畅活泼。 汉绣的纹饰,有过之而无不及,信期绣、长寿绣、乘云绣三绣,均为涡旋状稳纹样,间或夹杂有璃头状图形,就是从蟠螭纹向云气纹转变的过渡状态,流畅是够了,依然不够活泼。 卓家作坊的丝绸,让众商见识到了什么是生动、活泼。 这样的丝绸,贵人们如何能不喜欢? 同样是一身粗布短衣的卓商,面对商人们热烈的目光,却显得不紧不慢,高声道:“照天光!” 当二楼上的窗户揭开严严实实的帘子,外面的日光瞬间照了进来,整个大厅居然充满了彩色。 一挂挂带着各种颜色图案的丝绸,在日光照耀下,是那样的美妙。 所有的商人这时由衷地面露激赏。 东郭咸阳、孔仅和任泉来到了卓商的面前,“老卓,你我都是旧相识了,也就不绕弯子了,你有多少匹这样的货,我们全要了。” 明眼就知不菲的丝绸,无关价格,开口便是全要,这份豪迈,令人咋舌。 卓商却知道,三人的确有这个底气,东郭咸阳,是齐地的大盐商,商业遍布大汉,家中之财,能以黄金为计。 孔仅,祖籍梁国睢阳,秦时灭魏,把孔氏迁至南阳,围陂田以为铸铁工场,广泛交结诸侯,在南阳地区兴起了商业性质的冶铁专利,赢取财富钜万。 孔家的存在,甚至影响和改变了南阳的风俗,兴起了坐贾行商的风气。 高祖皇帝灭楚立汉,面对国贫民弱的局面,选择与民更始,这才有大汉七十余年的休养生息,在这样的国策背景之下,孔家就放开了手脚,充分展示自己的商业才能了。 南阳冶铁业和商业发达,是所谓的“五都”之一,这五都是北市邯郸、东市临淄、西市成都、中市洛阳,而南阳是南市。 卓家,也是冶铁世家,是西市之首,而孔家,是南市的无冕之王。 可惜孔家无意于大汉首富的虚名,两家财货孰多孰少,只有天知道。 至于任泉,是最神秘的。 宣曲任氏的先祖曾为秦朝督道仓吏,负责管理粮仓。 在秦朝败亡之际,其他人都争相抢夺金银珠宝,而任氏却独占九洲地窖储藏。 在楚汉战争期间,任家通过出售粮食换取了大量金银珠宝,大发战争财,从而积累了巨额财富。 从大汉建立,任家就在大汉粮业耕耘,七十多年来,有人说,天下一半的粮食都经过任家之手买卖。 富可敌国,也未尝可知。 不过,任家有着严格的家规,规定家族子弟必须以自己种田或畜牧所得为生,公事未毕都不得饮酒食肉。 任泉的一身打扮,除了卓商以外,是最素净的,虽是丝绸,但仅仅是薄如蝉翼的素纱,幸好有着印敷彩,不然连身体部位都遮不住。 在这夏日,倒是清凉。 “五百匹!” 东郭咸阳、孔仅、任泉明显露出了失望之意,就这点货,一家分不到两百匹,别说是买卖了,人情往来都不够了。 卓商顿了顿,接着说道:“每月五百匹!” 三名大商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这点货肯定无法满足大汉数以千计、万计的贵人们,但勉强能打开市场了。 “我们全要了。”东郭咸阳笑道。 卓商摇摇头,在三商疑惑的目光中,望向众多紧张的小商,“东郭、孔、任,三家每月均可得一百六十匹额,余下的二十匹额,在座的诸位可凭力而购,份额今定便为永定,一匹十万钱,诸位可以自行商定。” 价格一出,不少商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让大厅变得更热了,盯着卓商的眼神分明是,你怎么不去抢? 更多商人不以为然,名贵丝绸本就无价,当初卓商织造作坊织出的那匹丝绸,远远不如今日之见,都卖出了八万钱,这价格,不高不低,至少东郭、孔、任三家愿意全份额吃下。 分出二十匹丝绸,只能说,卓家,他善。 想买份额的商人纷纷对那些觉得贵了的商人询问借钱,不惜高利,你不买我买。 五千万钱进账。 …… 后厅里。 刘据与那练剑少女白雪倾听着前厅的声音。 在交出织造作坊和织娘身契后,卓文君把管家卓商和胞妹之女的白雪留下了,大汉皇太子,岂能和商人做生意? “殿下,为什么不将全部份额都交给那三家?”白雪不解道。 少女算不得倾国倾城,姿色算个丽人,没有柔媚,没有娇态,但她的身上,有着那种明朗那种聪慧那种本色的纯真,以及那种英风之中时不时透出的一种妩媚,是任何美人都无法企及的。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本章完) 第16章 军变 第16章 军变 刘据对丝绸的定义是顶级奢侈品。 凭借那些生动、活泼的丝绸纹样,大厅里的大小商人都为之折服,予以认可。 但是,再优秀的事物都是有生命力的,因为人的喜恶在不断发生变化。 一件事物,或许几年前、几十年前、几百年前是人人趋之若鹜的求而不得,但在时间流逝之下,最终沦为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所以,一件顶级奢侈品,不意味着产品特质就是所在行业的巅峰,而是他们的顾客是各行各业的巅峰,广泛而又汹涌。 但想为所有的“聪明人”接受,单一的渠道销售,单一的服务对象,是做不到的。 这样只是在孤芳自赏,只会成为小圈子的癖好。 放出小部分份额,进行零售的本质,便是让世人看到“珍品的美好”,提供高度的情绪价值,由物品作为载体,让那群愚蠢且虚伪的人狂欢。 而他,获得无数的金钱。 真正顶级的奢侈品品牌,不是在永无止境的精进产品,而在永无止尽的培养顾客。 分销、零售缺一不可。 偏偏地,许多奢侈品品牌看不到这个,执拗的将自家产品拔高,远离下里巴人,远离人间烟火,直至无声无息的消失。 这正是后世全世界的奢侈品品牌市值都比不过一个能够产出酒水院士的原因。 与人民很近,又与人民很远,两斤粮食一斤酒,加个限量十瓶,以“汉帝”之名,就敢卖你八百九十万。 当然,刘据没有那么丧良心,不会对整个大汉百姓挥舞镰刀,高昂的丝绸价格,会让所有清醒的普通百姓望而却步,只会传说,不会买卖。 对于这些,白雪似懂非懂,刘据笑了笑,留时间让她慢慢领会,转望向前厅的方向,目光深邃。 东郭咸阳、孔仅、任泉,这三人倒是挺有意思,对卓商近乎无礼的回绝三家吞下全部份额,直接放出二十匹丝绸份额交给小商人的行径,竟然没有半点生气。 哪怕不知道分销、零售的本质,也是在商道上走了很远很远的家族,天底下没有新鲜事,不能小觑天下人啊。 “殿下,我们会扩大织造作坊吗?”白雪忽然问道。 她虽然还没有领悟皇太子所说,但隐约感受到织造作坊不能随意扩大,可巨大的利润,又让她心神动摇。 要知道,一斤生丝不过六七十钱,二十斤生丝出一匹丝绸,加上染织之废,一匹丝绸的成本不会超过两千钱。 两千钱,十万钱,五十倍的利润,一个月,至少四千九百万钱的进账,比姨母掌握织造作坊时十年之利还多。 刘据点点头,又摇摇头,笑道:“现在不会。” 好东西,不一定越多越好,譬如两件相同的稀世古瓶,会卖很多钱,如果砸碎一件,令其成为稀世孤品,卖的钱可能会更多。 丝绸不能这样类比,但会始终在大汉贵族中保持稀缺,以此来抬高价格。 增产要增,但要一点点增,按部就班的增,循序渐进的增。 …… 北军。 渭水岸边,所忠、减宣面露绝望之色,其他随行吏员脸上也满是紧张。 就在他们的面前,是一列列整齐的战马,马上都是身穿嵌钉铠甲,引箭张弓的士兵。 查军。 查出问题了。 根据他们观察和拿到的账簿,北军存在严重的作风堕落,军纪败坏的问题。 各级将校吃空额成风,朝廷足额发放军饷,但军营中往往兵不满额,实际士卒数量和应发军饷数形成一个差额,这个军饷差额被将校贪污,确切地说,这就叫“吃空饷”。 更为严重的是,将校不仅吃空额,甚至连阵亡将士的抚恤也会贪污,在查察时,他们找到了将校临时雇佣市井无赖充数的证据。 一旦这些账簿、证据呈入朝廷,绝对会有大批将校人头落地,包括大司马在内,少不了治军不严的大罪。 于是,所忠、减宣连忙带人跑路,准备回朝禀告,但还是被得到消息的中将军公孙敖给追上了。 那在太阳下闪烁着幽光的箭矢,令人不寒而栗。 马背上,公孙敖望着所忠、减宣,眼中的意味和杀意丝毫不加掩饰。 这两个叛徒! 得大司马提携,从幕府走到了朝廷,才有了今日的身份地位,转眼间就要捅所有人一刀。 酷吏,当真是一群养不熟的狼。 所忠、减宣面露羞愧之色,又有几分坦然,死在这里,未尝不是好事,如此,无愧于大司马,无愧于陛下。 见两人这样,随行吏员中的周阳由暗骂了声废物,在公孙敖下达必杀命令前站了出来,“中将军可是要造反?” 公孙敖没有理会,举起了右手,只要落下,所有的弓箭便会射出,眼前的人都会死,不必和死人浪费口舌。 “慢!” 突然,卫青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大司马?” 公孙敖翻身下马,跑向了卫青,帮助大司马勒住了缰绳,止住了马蹄。 岸边的骑军都齐刷刷地放下了弓箭。 卫青的目光望向所忠、减宣,并着重在周阳由的身上停了一会儿,眼神是那样的冷,冷得列在那里的人一动不动。 “啪”的一声,卫青手里的马鞭闪电般在公孙敖的脸上闪过,公孙敖的脸上立刻显出一条鲜红的血印! 公孙敖被重重地抽了一鞭之后反而站得更直了。 卫青紧接着厉声说道:“所有人,回去领二十军棍。” “是!”骑军山一般应着大司马的命令。 周阳由忽然上前了,望着卫青,“大司马,劫杀钦差,可是死罪!” “谁死了?”卫青犀望着他问道。 这话立时把周阳由顶在那里,那张脸憋得铁青。 “集队!回营!” 公孙敖下达了命令,骑军纷纷明白过来,迅速在公孙敖面前集队后,如风般离去。 “好!好!好!” 周阳由连说了三个好,气急败坏上了返回渭水南岸的船。 所忠、减宣连抬头看卫青的勇气都没有,也上了船。 “大司……” 公孙敖还想说些什么,卫青摇了摇头,“事情已经大了,杀人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坏,快去请殿下。” (本章完) 第17章 日啖万猪 第17章 日啖万猪 大司马幕府的帐门口却被一阵急促传来的马蹄声惊动了。 这里本来就是北军最高的将军幕府所在,平时规制就十分森严,今天由于一军最高的几个将军,嫖姚校尉霍去病、前将军赵食其、中将军公孙敖、右将军苏建、后将军路博德,鹰击将军赵破奴、骑都尉李敢,以及北军使者任安都在里面,众亲卫队都在外面戒备着,就显得更加森严。 这时居然有马队在军营中驰聘,还敢闯到这里来,一队亲兵立刻向马蹄声方向跑去。 几匹马出现了,那队亲兵认出了最前方马上坐着的皇太子,又立刻退了回去。 大司马那亲卫军正也看出了是刘据,急忙迎了上去。 刘据翻身下马,将马鞭向赵充国一扔,便向那亲卫军正问道:“大司马在里面吗?” “在。” 那亲卫军正接道:“都在。” 推开帐门,刘据就看到所有的人都坐定了,所有的人都沉默着,在等着刘据的到来。 刘据走到将军幕府那张大案下首的空位坐了下来,“舅舅,这么急,怎么回事?” “啪”的一声,坐在他对面的霍去病拍了下案几,愤怒望着诸将道:“让他们说吧。”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任安,任安却两眼望着门外,紧闭着嘴。 除了卫青、霍去病,就属监理北军的使者护军任安职务最高了,任安不言,中尉司马安奉命出使淮南国暂未回归,大家便都望向了公孙敖。 “殿下,怎么会闹出今天这个事来,我也不明白。” 公孙敖脸上的鞭痕醒目,沉着声调道:“不久前,朝廷突然派出钦差前来北军查察各项支出账目,由于领衔的是所忠、减宣,两个从大司马幕府走出去的人,我们都以为这是走走过场,也就没有当回事。 但就在今日,我们突然得知钦差获得了‘空额’、‘贪污’的实际证据,于是,我就连忙派出士卒拦截,截是截住了,大司马又给放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放了他们,一旦证据到了陛下面前,大司马在陛下那里肯定交不了差,账一路算下来,我们这些人只怕不是撤职就能了事的。” “你们还是人吗?” 霍去病再开口干脆拍着案几站了起来,目光冷厉扫过这群将校,“吃空饷就算了,连那点阵亡将士的抚恤都贪,你们就差那点钱?当着大司马,还有殿下在,自己说清楚!” 诸将面面相觑,露出羞惭之色。 “当兵的,哪有不贪的?”接这句话的竟是卫青,“不是每个将军,都能像你一样功冠全军,一战封侯。” 这句话,是那样的低沉,却在所有人耳里不啻一声雷,响的霍去病睁大了眼睛。 公孙敖诸将动容无比。 大汉军功制度是非常苛刻的,只强调“中首虏”。 它包括了三项内容:一是捕获匈奴王、相、将军、阏氏,二是斩敌数量,三是为夺取胜利作出重大贡献。 除了这三项,汉家将士再无获得军功的途径,哪怕汉军将领以少数兵力遭遇数倍,甚至十倍匈奴主力时,双方实力悬殊的情况,对于在这种不可能获胜的情况下依旧能血战到底的将士,以大汉的军功制度,非但不予以肯定和嘉奖,反而会以战败论罪。 关于这点,坐在末尾的骑都尉李敢已是僵在那里,嘴唇微颤。 他的父亲李广,历经三朝,纵横睥睨中外数十年,却因此半侯无封,屡屡被问罪。 要不是李家家底丰厚,能每次拿出五十万钱,纳钱赎罪,父亲十条命也死干净了。 军功难得,问罪易尔,大汉将军越往上走,被下狱的可能越大,指着自己那点军饷,别说顾家了,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当然,卫青不会拿,霍去病也不会拿,他们一出世,便是最耀眼的将星,不缺钱,甚而会分钱给将士们。 李广、李陵父子也不会拿,生在优渥世家,看不上这点钱,他们追求的,是封侯拜相。 其他将领呢? 所以说,秦汉两朝的将校都贪,从上到下的贪,你不拿,我不拿,大家怎么活? 吃空饷、贪抚恤,不是从卫青当上大司马,诸位当上将军开始的,也不会随着诸将被问罪而结束,大汉军制一日不改,吃、贪就一日不会结束。 “在过去半年里,北军的亏空是多少?”刘据不得不开口了。 说一千道一万,其实逃不过“钱”字,所忠、减宣、周阳由等酷吏从北军带走所谓的证据,都可以以钱来解释。 哪怕解释不了,也能纳钱赎罪。 卫青怔了一下,说道:“很多。少说也有万金。” 刘据点点头,望向诸将,“你们还能拿出多少?” 幕府中一片沉寂。 不是不愿意退赃,而是真没钱了,整个北军将校都在吃,也都在用,时不时的,还会“奉献”一些。 就比如学习三三制,几位将军硬生生凑了三百金出来,手里的钱说出来都让人笑话。 “钱的事我来解决,你们都回去吧。”刘据叹了口气道。 公孙敖站了起来,仍想说什么。 刘据摆摆手道:“去。” “是。”公孙敖答的这声有些嘶哑。 “谢殿下。” 诸将同时起身行礼,退出了幕府。 只留下卫青、霍去病、刘据舅甥三个。 “据儿,这个钱你怎么出?”卫青想到了卓家。 刘据没有明说,只是点点头。 织造作坊一月便是五千金,有两月就够了,也让大汉商人领会什么是“预付制”。 卫青显然是误会了,以为刘据是从卓家借钱,心神出现了波动,“这个钱可以不出,陛下杀不了我们。” “此次北军之祸,是父皇为了逼迫我屈服而起,意在削弱舅舅、大兄在军中的势力和威信,我责无旁贷。” 刘据指出问题本质,“就今日之事,请舅舅给朝廷上书,就说北军那些亏空,是我造成的,我进入北军后,一个人吃了几十万头猪,造成的亏空,已经命我补上。” (本章完) 第18章 讯问 第18章 讯问 天边隐隐电闪,轰隆隆一阵闷雷从屋顶掠过,细密的雨滴落下,犹如万蚕食桑,又如清风过竹。 正是关中年年难免的秋季老霖雨。 此时秋收方完,粮食入仓,暂不播种,上天的绵绵细雨来得可谓妙极。 “中大夫,雨滑,走慢点!”隔着老远,周阳由就大声喊道。 庄助望着如数归来的钦差,眼底闪过一丝失望,笑道:“回来了!回来就好!” 所忠、减宣默然不语。 哪怕再愚笨,这时也知道是被中大夫利用了,一边是陛下,一边是大司马,忠臣难以二侍,他们本就是酷吏,不佳的名声如今更是雪上加霜。 史笔如铁,注定要遗臭万年的两人,哀莫大于心死,只等上呈北军贪墨之后,就辞官归故里,再不出仕。 庄助伸出双手,一左一右搀住折身行礼的所忠、减宣,“你们是功臣,不必多礼,走,随我入宫觐见。” 功臣二字,在两人耳中,是那么的刺耳,他们虽是酷吏,但不是那种以身后名换生前事的人,面对庄助的牵引,一动不动,所忠、减宣强行见了礼,“中大夫,我们身体不便,像是染了风寒,见驾恐惊了龙体,账册进宫即可,我们,就罢了。” 满是去意的话,心有愧意的庄助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所忠、减宣再拜,转身走出了丝绸盖的范围,淋着雨,消失在街巷的尽头。 “不知好歹的东西!” 周阳由朝着两道背影啐了一口,主动拉上庄助的手,“中大夫,没有他们,北军诸将也跑不掉。” 庄助望着周阳由,知道这是个纯粹的人,是个脱离高级趣味的小人,忽然丧失了所有交谈的兴趣,“陛下正等着呢,走吧。” 石渠阁。 从大汉建立,长安作为国都开始设计修建时,丞相萧何就在未央宫中主持修建了天禄阁与石渠阁。 在高祖时,继续推行秦代的“挟书之律”,规定民间不准藏书的禁令。 孝惠帝时,为收集和整理图书,废除“挟书之律”。 及至当今陛下,更积极地收集整理书籍,命令丞相公孙弘“广开献书之路,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 可以说,天禄阁是大汉帝国图书馆,石渠阁,则是大汉帝国档案馆。 刘彻调取了长安建造图。 七十多年了,长安从未变化,或者说,皇宫未有变化,止于未央、长乐的营造,身为大汉皇帝的他,早就不满足于此了。 庄助、周阳由来到石渠阁时,刘彻正对着自己所绘的皇城建造图入神。 “陛下啊,又在为国呕心了,该节节劳了。” 庄助眼睛只是扫过那建造图,“建章宫”、“桂宫”、“北宫”、“明光宫”四座宫殿的名字、位置、大小便浮现在心中。 除了过目不忘的本领,庄助最强的便是心算,这四宫若成,至少要几百万金。 帝国几年,乃至多年赋税。 如此穷奢极恀的营造,外朝、中朝是不可能同意的。 “庄助,你来得正好。” 刘彻手指敲着摊开在玉几上的大图,“你看,长安城这么大,却空荡荡没个可看可乐处,这份设计如何?” “好!陛下真道得奇思妙想,飞阁辇道连接四宫,连接未央、长乐两宫,连接长安城内、城外,天下无人能及也。”庄助不吝啬赞扬道。 “即刻动工,你来监造如何?” “敢问陛下,四宫要几多金?” “百万之数大体不差。” “臣请陛下说明。” “工师算过,三百万金。”刘彻微皱眉头,显然对庄助的追问有所不满。 庄助顾不得那些,“陛下,国库存金,除去卫青、霍去病的军费、官吏俸金和诸多开支,能动用的,不足一百万金,如何能够?” 大汉很有钱。 尤其是孝文、孝景二帝大治,在陛下继位时,钱粮不计其数,连穿钱的绳子都能腐朽。 可在陛下继位后,尤其是窦太皇太后死后,陛下亲掌大权,十多年来,年年征伐不断,动辄十万、数十万大军,人吃马嚼,再厚的老底也有些遭不住了。 时至今日,能让陛下随意挥洒的金钱,内帑不到一百万金,除非,暂停北征,与匈奴议和,而这是不可能的,刘彻、庄助君臣二人甚至都不会提起。 刘彻爽朗大笑,“钱有何难?卿可看朕衣?” “这?这是什么丝帛?”庄助惊讶地盯住了陛下身衣。 不是龙袍,也不是华绣,缎面上,有蝴蝶,还有蜜蜂,更多的,是纷纷飘零的瓣! 这样的丝帛,让人一看就知道,是适合晚上穿的衣裳。 “早间,齐商东郭咸阳与南阳商人孔仅以此绸献见,卿回去时可以带走十匹,偏巧他们给朕带来一笔重金,一年三十万金,十年三百万金,朕欲十年建四宫,卿以为如何?”刘彻傲然道。 庄助警惕道:“东郭咸阳、孔仅可是求官?” “非也,而是献策。” “何策?” “兹事体大,会有公论,现在还不能言。”刘彻摇摇头笑道。 那篇策言,利国啊。 “陛下,商人是一群无利不起早之徒,臣以为,当多思多虑。”庄助劝谏道。 刘彻微笑道:“朕知也,卿勿虑之,此事不必再提,这次进宫,是不是北军有了了解?” “回陛下,北军之事已然明了,诸将上下其手,吃空饷,贪抚恤,墨污成风,仅半年多的时间,就有万金亏空,不过有回音,皇太子殿下会出钱补上这份亏空。”庄助恭声道。 “太子,哪来的钱?”刘彻疑惑道。 就皇后、卫青、霍去病等外戚的钱,拼拼凑凑可能弄出几千金,但万金,绝不可能。 “臣不知。” “去查。” 刘彻的好心情突然消失了,脸色铁青,冷着声调,“不管北军以什么理由填补亏空,都让御史大夫去讯问,另外,让绣衣使者查出太子金钱来源。” 一个有兵、有钱、有人心,又类父的太子,想干什么? (本章完) 第19章 战 第19章 战 此日卯时,御史大夫李蔡醒来梳洗,觉得精神焕发舒畅极了。 用朝食时,掌书和家老分别向他禀报了新到的内外事务,他指点了几件事,又对午后要来的几拨官吏要办的几件事做了定夺,一天的政务大体了结。 如果是以往,所余的时光,是他用来斡旋各方的时光,李蔡做官,有他独到的办法,这便是“少做事,多走动”。 世间大凡喜欢实干做事的人,总是官运艰涩,就比如他那堂兄李广,连连失意。 原因只有一个,要做事就要出错,一出错就要遭非议,非议多了必然下台。 所以,李蔡对“少做事”又有独到方式,多议事,少做事,多做虚事,少做实事。 作为御史大夫,凡事皆可参与议论,凡事皆不可亲自做,成则有决策之功,败则有推诿之辞。 总之,多议少做。 但只要为官,永远不做事是不可能的,这就要尽量多做那些易见功劳而难查错漏的虚事,譬如接见使臣、祭奠天地、抚恤将士、救济灾民、编修国史、宫室监造、出使友邦、巡视吏治、主持国宴、遴选嫔妃、赞立皇后,等等。 对于那些易查罪责而难见功效的实事,非万不得已,就坚决不做,譬如修筑堤防、领兵出征、整肃吏治、制定法令、查究弹劾、出使敌国、决定和战、督导耕耘、剿灭盗贼、审理案件,等等。 李蔡的大事只有一件,巩固地位,提高声望。 但要做到这一点,就要殚精竭虑地走动,对上斡旋,对下周旋,对官言礼,对士言义,这么多年,李蔡做得风生水起。 在今朝,在孝景朝,乃至孝文朝,他伺候皇帝极尽投其所好,对同僚,对学问名士,他则“义”字当先,谦恭豪爽,不惜纡尊降贵地结交,传为大汉佳话,时人说起他时,总少不了“贤明好义”的赞誉。 不过,李蔡始终知道,多年的水磨工夫,是为了刹那芳华。 不想当丞相的官僚,不是个好官僚。 不久前,中大夫庄助冒雨夤夜来见,告知了他要对“北军案”予以审理,甚至做好讯问皇太子的准备。 在庄助离府时,隐晦透露公孙丞相年事已高,恐不久矣,陛下有意准许其免归辞呈,丞相大位不知会归于谁手,李蔡就知道,几十年的等待终于要开结果了。 其实,公孙弘拜相,是大汉官吏集团的一个历史转折,在公孙弘之前,所有大汉丞相任命几乎都遵循按资排辈的原则,要么是功臣,要么是功臣之后,都是带着列侯爵位上任的。 而公孙弘,却是先拜相,再封侯的首位大汉丞相,这一标志性的变化,代表了大汉朝廷了七十余年,彻底消解了初代军功阶层这一特殊集团在朝局中的影响力和垄断性,从此,大汉“以丞相褒侯”。 丞相大位,不仅代表着相位,还代表着列侯爵位。 那是堂兄三朝求而不得之物,却要在他的手中实现了。 陛下的意思,他深刻领会,办了皇太子,解决大司马及诸将对军方的掌控。 那“皇太子日啖万猪”的奏疏,就是一切的突破口。 紫绶金印的大汉丞相有开府建牙的权力,紫绶金印大汉太尉也有开府建牙的权力,同为三公的银印青绶御史大夫却没有,只能在朝廷规制的衙署理事,而这个衙署,名为“兰台”。 “来人,传皇太子刘据!”李蔡手中的惊堂重重摔下,沉着声调道。 赵充国率领的太子亲卫身披蓑衣,顺利接管了兰台的守卫,刘据缓缓走了进来。 李蔡露出了愤怒的神色,“刘据,知道你为什么会来这儿吗?” “寡人来此是奉了父皇的诏命。”刘据迎望着那双带有敌意的眼睛,笑道。 “听口气,好像还是储君?” 李蔡惊堂再响,冷声道:“从你来到这开始,你只是本署的御犯,本朝以法术御天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道你不知道?” “寡人不知道,能吃是犯了什么罪。” “谎言!按照大汉律法,吃空饷,贪墨抚恤,就是死罪!” “证据呢?”刘据平静道。 空额,北军已经全部抹去,抚恤,北军已经如数发放,只留下“朝廷划拨未用”的黄金。 实在无法解释的部分,都被刘据日啖万猪消耗掉了,如今,也一文不少的补上了。 储君能吃,算什么罪过?偌大的汉朝,总不能不让储君吃饱吧? 所有的痕迹,所忠、减宣、周阳由所找到的证据,都在金钱的力量下不复存在。 “大胆!御犯刘据,一人岂能日啖万豚,你这是欺陛下、朝廷不智,欺君罔上,罪加一等,再敢狡辩,恐怕就要换个地方再问了。”李蔡威胁道。 七岁的储君,虽然长的高大些,又能经得住几番吓唬呢? “换到哪里?廷尉大牢?” 刘据笑容不减,慢慢说道:“只怕寡人敢去,御史大夫不敢去吧?” 现在的廷尉,是张汤,是丞相公孙弘亦友亦徒的存在,是太子宫的拥趸,他们一块进廷尉署,李蔡怕是出不来了。 牢狱中关押无数重犯,又不是铁狱铜笼,有犯人脱逃是很正常的,那些死囚可不管三公,御史大夫是什么,顺手杀了也就杀了。 “卫尉署如何?”李蔡冷厉道。 那是他的堂兄李广的地盘,出问题的,就该是太子储君了。 “如果寡人到了那里,卫尉署想来要被夷为平地了。” 刘据漠然看着他,“御史大夫,你不是苍鹰,我也不是栗子,勿谓言之不预。” 言罢,扬长而去。 作为大汉储君,能出席一场讯问,那就很给所有人面子了,这也包括那位皇帝父亲。 既然要玩,那就好好玩。 李蔡气得发抖,可在刘据身影消失时,又瞬间恢复了冷静。 苍鹰,是孝景帝朝酷吏郅都。 栗子,是孝景帝废太子刘荣,那个栗,正是大汉朝第一神医栗姬。 几十年前,栗姬失宠,郅都奉孝景帝之命,逼死刘荣。 刘据不是刘荣。 那句“勿谓言之不预”,让李蔡想到了长安城中的传言,“尔曹身与族俱灭”。 丞相大位、列侯爵位虽好,可要是没有命在就什么都没了。 蒜鸟蒜鸟。 (本章完) 第20章 递剑 第20章 递剑 有些罪名加到身上,若只需用自己的生命去偿还,都已经算幸运,更悲惨的是还要延及子孙后代。 比如孝文帝时,淮南厉王刘长谋反,不仅祸及己身,还让儿子淮南王刘安、衡山王刘赐一直都背负着反王之后的名声,战战兢兢活在朝廷的猜忌、防备、算计之中。 不仅天子会担心他们因为父仇,心生怨恨图谋造反,就连天下臣民也是带着这样的疑虑在看待他们,仿佛只有他们谋反,才是唯一合乎情理的选择。 所有的人,都在该在的位置上,默默推动着大势朝着预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方向而去。 幼年丧亲,成年谋逆,大汉皇族在七子刘长这一脉似乎受到了命运的诅咒,陷入了一种可怕的成长怪圈。 淮南、衡山反了! 不过,如同他们的父亲一样,谋反未开始就失败了。 但和淮南厉王被诬谋反不同,两位诸侯王的造反,皆因其王太子而起。 衡山王刘赐是因为和王太子刘爽反目成仇,身为长兄的刘爽告弟弟刘孝**,身为父亲的刘赐告刘爽不孝。 两桩大案,震动天下,也惊动了大汉皇帝。 本就不大的衡山国,面对可以预见的削减封地惩罚,诸侯王的刘赐选择拼死一搏,与淮南王刘安彼此约定,共同造反。 但在其子刘孝出卖下,没有开始,就宣告结束。 衡山王室被相邻的沛郡郡守石德率人全数捉拿。 而淮南王刘安不同,他和王太子刘迁的关系太好了,甚至为了给王太子出头,不惜严惩无辜门客雷被,违反大汉律法、故意阻碍愿意奋击匈奴的勇士为朝廷效力。 如果这些,被惊动的大汉皇帝还能从轻发落、额外开恩,只将淮南国里削去两县划拨朝廷,那伪造皇帝批准的丞相、御史迁徙各地豪强侠士、耐罪以上之人、家产在五十万钱以上的人充实边地,故意煽动民乱,和伪造朝廷政令逮捕各地诸侯王太子、幸臣,让天下诸侯王恐惧,主动对抗中央朝廷,为造反制造声势,就让所有皇帝无法容忍了。 只是,与衡山国相同,在事情还未开始,淮南王刘安叛乱就宣告失败。 先是门客雷被告状,再是刘安孙子刘建告状,最后是设计造反细节的主谋伍被投案,立刻就敲响了淮南王的丧钟。 身在淮南国的中尉司马安,即刻率兵抓捕了淮南王、王太子、王后,以及全部参与谋反的人,连带各种叛乱的器物也被查抄出来。 大汉皇帝震怒,随即派出宗正前往淮南、衡山两国审判两位诸侯王,但任谁都看得出来,王者末路已至,要赴近年燕王、齐王接连被问罪,人死国灭的后尘。 事实也是如此,宗正还未走到淮南国,淮南王就已自刎而死,宗正手持符节,遵照天子临行前的吩咐,将王后茶、太子刘迁和所有参与谋反的人全都满门杀尽。 衡山王刘赐亦自杀,但王太子刘爽,犯忤逆不孝,处死,王后徐来,以巫蛊害死前王后乘舒,处死,王子刘孝和父王侍女私通,处死……所有参与衡山王谋反的人一律灭族。 淮南、衡山两国自此撤国为郡。 一时间,天下哗然。 此时,在刘据的案头上,正摆放着三道拟好的奏疏,而第一道,便是主持淮南国平乱的司马安秘密送来的。 在建元六年,闽越和南越的纠纷平息后,中大夫庄助就代表天子旨意传谕南越国和淮南王刘安。 就是那次短暂的接触,让刘安与这位天子身边的红人打好了关系,平时少不了大礼馈赠,彼此引以为知己,来往信件中,自然不可避免涉及议论朝廷,政令提醒。 天子心腹之臣,暗通诸侯王本就是大罪,更何况还是位造反的诸侯王,以大汉律法,死罪难逃,想纳钱赎罪都不成。 几次交锋下来,刘据能看到庄助的能力,可是不能为己所用,就没有留情的必要了。 第二道,周阳由,本姓赵,后其父以淮南厉王刘长舅父的身份而被封为周阳侯,遂改姓周阳氏。 为官期间在治理郡国,打击豪强方面有些功绩,为政以严酷著称,好与同僚及上级官员争权,连汲黯、司马安若这样的官员与之同列时都要对他“礼让”三分。 他所喜爱的,如果犯了死罪,就曲解法律使那人活下来。 他所憎恶的,他就歪曲法令把他杀死。 他在哪个郡当官,就一定要消灭那个郡的豪门,他当郡太守,就把都尉视同县令一般,他当都尉,必定欺凌太守,侵夺他的权力。 暴虐残酷,骄傲放纵,更无法饶恕的,是“下克上”。 罪行累累,又遇恩主淮南王室造反,刘据想不到他能活下来的理由。 第三道,是有关御史大夫李蔡。 根据得到的线报,李蔡在成为御史大夫后,侵占了孝景帝阳陵的空地,甚至还进行了买卖,获利数十万钱。 刘据不知道是李蔡缺这数十万钱,还是陇西李氏缺这些钱,但不重要,重要的是,侵占帝陵园地者,死罪,且无可赦。 至于上呈奏疏后,是否会得罪陇西李氏,那不是刘据该担心的,反而是陇西李氏该担心的。 “绛伯。” “老奴在。” “你走一趟丞相府,将之交给相国。”刘据指着三奏说道。 事关三公之一,必须要形成公议,不然,是杀不死一位御史大夫的。 “是。” 绛伯携奏走后。 卫青走了进来,望着面色沉凝,姿态稳重的外甥,不知不觉间,躲在他羽翼的人儿已然长大。 一位中大夫,一位酷吏,还有一位御史大夫,这份心性,这份手段,太果断了。 “据儿,锋芒是否太露了些?”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刘据站起了身,念了句诗,在卫青震惊的目光中,笑着往外走道:“舅舅,走吧。” 一万金丢出去。 可不是为了北军诸将几句轻飘飘的谢语,帐门外,是八万将士的阅兵仪式! (本章完) 第21章 厚障壁 第21章 厚障壁 长安城,秋雨如注。 两双牛皮靴在雨中拾级而上。 秋高气爽,本该是适宜气候,但关中就是这样,连绵月余的雨水,让城里城外都变得湿滑难行。 皮靴落在阶墀上,雨水纷飞,铿锵顿挫。 黄门苏文正在殿前值守等候,见阶下两人前来,浑身被雨水打湿,忙带着小宦官们打丝绸盖迎了上来。 这副景象,可不能进殿廷议。 趁着站脚的工夫,两人看着茫茫深雨中的未央宫,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长叹。 此天子居处,可以说是绮殿千寻、离宫百雉,画檐如迭波翻浪,崇楼似堆岭迭嶂。 在大汉立国之初,为了这座万宫之宫,也是前后动用钱粮无数,军民数十万,何等辉煌壮丽,仅仅过了七十余年,就为当今陛下看不眼里了,竟要动用几百万金,军民数百万来新建四宫。 “董公。”中大夫庄助对董仲舒的六百石太史令官职毫不嫌弃,尊敬道。 论学问,董仲舒当世第一,论能力,董仲舒能以国相之身在胶西国撑三年,不知要胜人间多少人。 董仲舒眉头不自然抖动了下,恭敬道:“中大夫。” 但就这么一声,庄助忽然觉得什么东西变了,遥想当年,他、董仲舒、公孙弘、辕固生、冯唐,等等,就在这身后的承明殿中同堂竟试,那时的董仲舒是怎样的意气风发,又是在试后狂言“自己就是经典”,“不是陛下选不选我,是我要不要服侍陛下”,那时的恢弘气魄,令所有人心悦诚服,自叹不如。 那也是庄助无数个午夜梦醒时的向往和叹息。 一声“董公”,一声“中大夫”,不知为何,庄助的眼眶湿润了。 “中朝尚书令暂缺,董公,不知是否愿意屈尊?” 大汉官职,在当今陛下时发生重大的“朝局之变”。 在过去的时间里,中央政权中,除了皇帝之外,掌握实权的就是丞相,辅佐皇帝,总管政务,权倾朝野,不仅百官恭谨从命,哪怕是皇帝也要优礼相待。 但不是所有的皇帝都如高祖皇帝那般容人之心,皇权、相权的矛盾不言自明,尤其到当今陛下时,田蚡为丞相,任用官吏,权移主上,君臣矛盾达到巅峰。 为了削弱丞相权力,加强皇权,陛下通过重用文武侍从之臣,逐渐形成了中朝和外朝。 外朝又称外廷,中朝又称内朝。 中朝官大体上有两类:一类是所谓天子的宾客,这类人在朝廷中本来是没有地位的,往往是挂着侍中的头衔参与谋议。 另一类是文武官中的心腹之臣,如武官大司马、前后左右将军、文官太中大夫、光禄大夫、中大夫以及尚书等,同样是加上侍中或给事中的头衔,共同组成中朝之官。 如果归类总结,中朝三官,一将军幕府,二尚书台,三侍中、侍郎、给事中等加官,秩大多不高。 如尚书台的长官尚书令,和中大夫一样,同属少府,只是六百石之官。 但和外朝太史令这样的六百石官相比,皇帝心腹之臣的尚书令所代表的权力要大出无数倍。 庄助不想看到这位有王佐之材,虽伊吕亡以加,管晏之属,伯者之佐,殆不及也的老同年就此沉沦下去。 董仲舒的眼睛一亮,又是一黯,“陛下怎会用我?” 十七年前,他的“天人三策”就在这里震撼世人,甚至深刻影响着这些年的政令,“君权天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也为世人所知,却遭到了陛下的恶意曲解。 君权天授之说,只有天命所授之人,才能推翻前朝,建立新朝,而高祖皇帝便是那个天命所授之人,后继之君,也是天道认可的人,从法理上否定了造反者的合理性,陛下当然是乐于认可的。 但是,陛下否认了天象灾异变化是皇帝无道、天道示警的部分,或者说“约束君权”的部分。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说更是如此,在原文中,他明明说的是“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其意在“表彰六经”,而不是灭绝诸道。 董仲舒要的,是儒家鹤立鸡群,不是儒家一枝独秀,因为他擅长的《公羊春秋》,所推崇的儒学也不是先秦儒学,而是吸收了道家、阴阳五行家、法家的成分改造成的新儒学。 绝了百家,也绝了儒家推陈出新的可能,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董仲舒清楚知道,一潭死水的学问,终将走向毁灭。 陛下不管这些,一竿子打死百家,又对儒家删删减减,只将忠孝、纲常,等等有利统治万民的部分保留下来,其他的一概删去。 董仲舒无法预见这样的儒学,是否会一直成为显学,但可以肯定,这样的儒学会受到所有统治者的追捧,以及,子子孙孙无穷匮也的万民唾骂! 假如让董仲舒身在权位,必然试图更改这一局面,触动统治根基,陛下又怎么会允许? 庄助看着面前的人儿,语调迟缓但却非常清晰地道:“董公只答愿或不愿,其他的,有我。” 董仲舒默然良久,慨然说道:“若陛下用我,我愿为尚书令。” “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君子之约成。 庄助眼中显出兴奋的光芒。 “丞相驾到——”宫殿外护卫一声长长的报号。 丞相公孙弘到了,正要转身进殿的庄助、董仲舒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隐隐约约望见雨中一乘抬舆和几个身着披雨的人影也向着承明殿方向来了。 “老相识了,迎一迎吧。”庄助下了阶墀,董仲舒也下了阶墀。 虽然在下着大雨,视线不佳,但近了对面那行人也能渐渐看清了,正是公孙度、张汤等公孙丞相的儿子、门生、故吏。 须眉皆白的公孙弘独自乘坐那乘抬舆,在望见迎过来的庄助、董仲舒,连忙吩咐紧跟在抬舆旁的公孙度,“停,快,扶我下来。” 满脸菊般的笑,迎着庄助而去,丝毫没有要将之立斩御前的烟火气。 (本章完) 第22章 独断 第22章 独断 这里面大确实大,却不像“殿”。 房子的正中设的不是须弥座,而是一把简简单单圈着扶手的紫檀木座椅。 两侧的四根大柱呈正方等距,约有两丈,两边都堆满了竹简文书。 右通广内,左达承明。 广内是汉朝宫廷的藏书之所,象征着皇帝的书库,承载着帝王的书库之重。 承明,则是天子左右路寝的雅称,因承继明堂之后而得名。 广内殿的藏书之丰富,堪比古今图书的宝库。 而承明殿更是群英荟萃之地,皇帝在此接见文武百官,聚集文人墨客,所以,又称“著作之庭”,大雅宏达之士在此聚集,校理秘文,启发篇章,说是人才殿堂一点都不为过。 大司马不在,中朝以庄助为首引着尚书台、侍中、给事中等加官排成一行在左边站定。 公孙弘引着公卿排成一行在右边站定,然后,公孙弘一人慢慢走到靠近御座右侧绣墩上坐下。 这便是姜尚之后,丞相的威仪,百尺竿头。 苏文高声道:“陛下驾到!” 听到龙行虎步的声音,公孙弘这时才带头山呼:“臣等恭祝陛下——” “万岁!万岁!万万岁!”所有的人整齐地俯首称臣。 刘彻走到御座边,没有坐下,只是用一只手扶着御座一侧的扶手,漠漠地望着跪在地上的人,“平身吧。” “谢万岁!” 刘彻的目光望向了郎官桑弘羊,“说说看,有些什么上奏?” 桑弘羊立刻走入殿中央,朗声道:“启奏陛下,有御史署参奏,淮南、衡山二王谋反一案的奏本,还有弹劾皇太子……” 中、外朝官员谁的神色也没有变化,廷议开始,陛下与中朝官员一唱一和是惯例,但几乎没有什么用。 以淮南、衡山二王为例,都已经人死国灭了,参奏还能干什么?剉骨扬灰? 紧接着弹劾储君,外朝丞相府、中朝大司马幕府都没有动作,区区御史署,只是在引人发笑。 果然,刘彻直接道:“还有呢?” “还有御史大夫李蔡报来请予廷议的盐铁策。”桑弘羊道出此次廷议的主要事宜。 “那个,那个——这个盐铁策,朕已经读过了,今日就是想听听你们的见解。” 刘彻望向中、外两朝的公卿,沉着声调,“这件事,关系到朝廷的百年大计,千年大计,所以你们可以畅所欲言,都谈谈,御史大夫李蔡!” 李蔡走入了大殿中央,应声道:“臣在!” “你可以先作一个说明,朕也想听听众位爱卿的高见。” “启奏陛下,盐铁策出自民间,关系重大,臣以为,当由贤人亲入殿中为诸位公卿,诸位列侯,诸位宗室大臣说明。”李蔡熟练推脱道。 而这,也是刘彻的想法,颔首道:“宣见吧。” “是。” 东郭咸阳、孔仅觐见。 看到是这二人,两朝不少官员皱起了眉头,按照汉律,商人是不可以出仕官吏的,即使是以富訾选官,商人也被排斥在外。 感受着官员们冷漠的目光,东郭咸阳没有丝毫不自在,侃侃道:“诸位公卿,诸位列侯,诸位宗室大臣,草民现在提出的盐铁之策,并不是什么新鲜主张,不过是春秋时期齐国名相‘官山海’的旧事,也是秦国商鞅变法中‘控制山泽之利’的重提,盐、铁专卖,由朝廷垄断经营,寓税于价,百姓避免不了征税,又感觉不到征税。” 盐、铁的共性在于,都是山泽之利,且是百姓生活必需品,举盐为例,古人很早就认识到“无盐则肿”,危及生命。 春秋时期的齐国拥有丰富的海盐资源,晋国则拥有发达的河东池盐,可以说,盐为两国争霸重要的财富支撑,国以盐富。 铁则相反,为兵器之利,能对一切事物进行纯粹的批判,邻国屯粮我屯铁,邻国就是我粮仓。 大汉立国七十余年,高祖、孝惠帝、文帝、景帝,都主张无为而治,实行休养生息政策,开放民营,对盐铁采取放任政策,因此,一些经营盐铁的商人甚至富比王侯。 当然,相当一部分盐铁就掌握在王侯手中。 如果在国库充盈、百姓少事的文景承平时代,放任的盐铁政策以及自由市场秩序,对于百姓日常生活来说是一种便利,皇帝并不急于要从盐铁之中榨取更多的利益。 如今边衅不停,战事不已,加上无节制的徙民、大建宫殿,在无法有效“节流”的情况下,作为大汉天子的刘彻,就不得不考虑如何“开源”,甚而想到了一些不要脸的手段,还没等实施,东郭咸阳、孔仅就献上了盐铁策,可以说正对刘彻的心窍。 如果把各封国、封县境内产盐和铁矿资源尽数收归国有,那对现今的大汉财政情况是巨大增益。 封王不在这里,在这里的封侯却不少,没有片刻的犹豫,大汉开国功臣曹参玄孙,皇帝的外甥,平阳公主之子,平阳侯曹襄就站了出来,“陛下,盐铁专营,恐是与民争利。” 河东郡“有盐铁之饶”,平阳县更是占尽地利,整个平阳侯府一半以上的收入,都来自铁利,一旦专营,平阳侯府立时就会陷入困顿之中。 自曹参之后,历代平阳侯大多碌碌无为,但也不是愚笨之人,尽管曹襄不完全知道盐铁专营的本质,但也知道只要朝廷收益增加,受损最严重的,只会是百姓。 “那你以为如何?”刘彻冷冷地望着自己的亲外甥。 “回陛下,酂侯萧何教导我祖有言,凡是国策,不宜以大火去烧,当用温火,甚至用烟去熏,慢慢地成熟。”曹襄讲到了当初的“萧规曹随”。 “可朕等不及,东郭咸阳、孔仅这个盐铁策,深得朕心,此策关系到大汉立国之本,朕心有属意,尔当如何?”刘彻冷声道。 “既然陛下圣意已定,臣就不多说了。”曹襄选择了退让,和世袭爵位相比,盐铁之利也不是不能舍弃。 “你们呢?” “陛下心有所属,臣等无话可说。” “中大夫拟旨:以桑弘羊、东郭咸阳、孔仅为大农丞,总理盐铁改革,自今日起,设立盐官三十九处,铁官四十八处,禁止百姓私自煮盐和冶炼铁器,更不得私自贩卖食盐、铁器,违令者,流徙朔方!” “喏!” (本章完) 第23章 清算 第23章 清算 承明殿外,阴云翻滚,雷声阵阵,本就肃穆的殿堂,在陛下强推盐铁专营政令后,忽然生出了令人窒息的沉闷。 作为新晋的大农丞,东郭咸阳、孔仅却很轻松,站到了左边朝列的末尾。 只是,两朝官员都生出了难以言喻的不适感,甚至几个中朝官员为之干呕。 商人出仕官吏,还破天荒担任中央属官,他们觉得脏。 东郭咸阳、孔仅悄悄记下了这些“同僚”的名字。 事已至此,发昏当不了死,一些以盐铁为利的公卿、列侯、宗室大臣琢磨起了应对之法,上有政令,下有对策,不外如是。 证明了自身威望,又狂揽盐铁之利的刘彻,心情显然大好,在御座坐了下来。 不过,大汉朝廷从来不是皇帝的一言堂,高祖不是,孝惠帝不是,孝文帝不是,孝景帝不是,刘彻更不是。 本就准备为刘彻添堵的公孙弘,在皇帝的霸道大戏唱完,便不留痕迹地瞥了右边朝列一眼。 张汤似乎鼓起了勇气,走入大殿中央,躬身敬声道:“陛下,臣有奏。” 刘彻答得十分从容,“说。” “臣启陛下,中大夫庄助与反王刘安有来往。” 小石落幽泉,所有的人都精神了起来,不约而同地望向了绣墩上那位昏昏欲睡的老丞相。 三年了,公孙弘接过丞相之位已经三年了,在这三年里,陛下可以说是事事如意,只要陛下想做的,就能做,就能做成,只要陛下不想做的,就做不了,更做不成,“朝局之变,中朝建立”,就是陛下想做,丞相坐视而成的。 朝野上下,“泥塑丞相”之名,不胫而走。 陛下、丞相之间就有过一次矛盾,前几月风传太子宫卿无丞相,丞相以免归辞呈抗议,结果以武强侯庄青翟中风、万石君少子石庆自缢,宫中再传太子宫卿悬而未决,陛下拒绝丞相免归辞呈结束。 那时,满朝公卿才意识到丞相的实力,老而位高。 八十的人,还是大汉丞相,一旦发怒,就连皇帝也要考虑顶不顶得住。 此时,寿元将尽的大汉丞相,携带着最满意的兵……徒儿,悍然对陛下发动了攻击。 “与反王有来往不为罪过,朕也杀不绝。”刘彻面不红心不跳道。 一干公卿侧目。 为了彻底瓦解淮南、衡山两国,陛下命令准许攀咬、牵扯,两国王室直接绝灭,受牵连的列侯、二千石官员、地方豪杰及其家眷,达数万人,里面可有不少因风被杀的人,这会儿,说与反王来往不为罪过,丧良心不? “陛下有所不知,根据中尉司马安从淮南王府得到的证据,每次您颁布新的政令,庄助总是事先将这些绝密供给刘安,刘安便马上召集人手做出对策,等到政令下达,刘安或阳奉阴违,或从中渔利,而庄助也从中分一杯羹,十数年来,您的英明还没来得及惠及淮南诸国百姓,庄助、刘安就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张汤呈上了庄助的罪证,并分发给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们。 罪证之详细,逻辑之完美,令所有人不顾御前失礼,出声赞叹。 每每如此,张汤就会觉得连骨头都是酥的。 张家,算是刑法世家,张汤的父亲,曾是长安县主管司法的县丞,幼年时的一天,张父外出,留张汤看家,等张父回来,发现家中买的肉被老鼠偷走了,便狠狠地把张汤揍了一顿。 张汤很生气,于是就在屋里找鼠洞,果然找到了偷肉的老鼠和被偷的肉。 “鼠赃并获”,张汤竟然效仿父亲坐在堂屋中间,从拷打审问老鼠开始,记录审讯过程,宣布判决文书,最后当堂定案,把老鼠分尸处死,整套程序按部就班,简直就是一个老道的胥吏,大为震惊,也大为夸赞。 大人的认可和夸奖,对少年乃至少儿来说,记忆是深刻的,不惜作为一生热爱和追求。 虽然父亲故去好些年来,但宦海生涯每个案件的完美定罪,都让张汤神魂飞越。 过程很清晰,庄助在传旨淮南时,与反王建立友谊,回到长安后,通过刘安之女,也是大汉翁主刘陵,进行绝密书信往来,得到无数好处。 刘陵的“好客”,长安权贵无人不知,庄助,也是其中之一。 一些公卿又觉得不对,庄助的节俭举朝皆知,如果真如文书中所说,那么刘安、刘陵给庄助的钱呢? 刘彻望向了庄助,眼神冷的人心寒,一些事情他老想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朝廷颁布政令,淮南国都能有很好的应对,甚而在一些经济改革上,淮南国也能事先猜到,疯狂地囤积货物,就好像有人把他的想法告诉了淮南王一样。 原来,是有心腹之臣泄密。 庄助没有解释,轻声一叹,那些钱,都被他送回老家了。 庄父忌曾是吴王刘濞的文学侍从,以文辩著名,刘濞阴谋叛乱,谏而不从,遂离开吴国,后改投梁孝王刘武门下,颇得梁孝王厚遇,梁孝王死后,梁国一分为五,众多文学侍从便被庄父以门客方式收留。 要知道,养一群士人门客可不是那么简单,人间的雅事都会触及,其开支比养一支军队还大,从刘据养亲卫可知庄家之盛。 这便是钱的去处。 但为了老父高兴,庄助认为是值得的,今日之劫,也是可以预见的,庄助没有丝毫后悔,不服气,只有失败的愿赌服输,坦然走出朝列,沉声道:“陛下,臣认罪!” “打入廷尉狱,斩首示众!”刘彻怒不可遏,下达了旨意。 被亲近十几年的背叛,任谁都无法平息怒火,再有,庄助出入宫廷,是天子的心腹之臣,却外与诸侯王私自结交,像这样的不诛杀,以后人人如此就没法管了。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庄助被宫卫押出大殿。 中朝的二把手,就这样没了,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们没有丁点可怜,全是速杀的痛快。 可很快,包括刘彻在内,觉察有股冷意在大殿中蔓延。 张汤没有退下! (本章完) 第24章 白刃 第24章 白刃 “退下吧。” 刘彻望着张汤,示意其退回朝列。 可是白刃已出,不拼个你死我活哪有回退的余地,张汤一动不动,再次躬身,敬声道:“回陛下,臣还有本启奏。” “谁?” “侍郎周阳由。” 闻言。 周阳由身形一颤,到底是酷吏,忍住内心的恐惧,站到了大殿中央。 刘彻却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而对张汤道:“张汤,周阳由是个粗人,一向任侠使气,不懂礼数,但他不是坏人,重义气,也厚道,与反王有亲戚之谊,这不是罪过,朕也与反王有亲谊。” 周阳由的父亲赵兼,后以周阳为姓,是淮南厉王的外甥,换句话说,反王刘安和赵兼是表兄弟,自然也是周阳由的表叔,哪怕叔侄间有不恰当的书信往来,也是杀不了人的。 有言在先,刘彻护犊子的心,谁都能看得出来。 “陛下,臣不是酷吏,不会随意株连,参奏周阳由,完全是出于公心。” 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们肃然起敬,要不说,这才是君臣呢,不要脸的劲,一模一样。 长安城谁人不知道,张汤处理案件不是实事求是,只讲罪证、逻辑,然后力图株连大众,执行酷吏政治。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废皇后陈阿娇的巫蛊之案,面对太主之女,又是自己的亲表妹,连陛下都有网开一面的意思,负责此案的张汤是怎么做的,力谏废后,对其他涉案人员,极尽株连之能事,致使长安城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数十座豪门为之家破人亡。 在这个对“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有争论的时代,张汤为无数人所认为是“先天恶人”。 你不是酷吏?谁是酷吏? 你不搞株连?谁搞株连? 张汤对两朝官吏的鄙夷毫不在意,继续道:“陛下,还有诸位大臣,近来廷尉署接连收到河东百姓状告周阳家横行乡里鱼肉乡民的诉状。” “什么?他们都说了什么?”刘彻不得不道。 “回陛下,河东人恨周阳家恨之入骨,陛下,诸位公卿,诸位列侯,诸位宗室大臣,有几句民谣你听过吗? 大河清,周阳宁,大河浊……陛下,臣唱的不好,但是这民谣里渗透着血泪啊!” “你说的是他家族,不是周阳由本人,是家族的人。” “是啊!虽然是他家的族人,但仗谁的势,没有周阳由撑腰,他的族人敢吗?” 张汤发出了询问,却没有给人回答的气口,直接道:“再则,近些年来,廷尉署不断收到周阳由所上任过的郡县百姓告周阳由的状子。” 说到这,张汤呈上了状子,并分发给中、外朝官员观看,那一篇篇血书上,隐约可见淡淡水印,一些熟知刑事的官员立刻反应过来,那是百姓的泪,忍不住倒吸凉气。 比血书状子更狠的,是血泪状子。 “陛下,周阳由自以为有宗族背景,天下人谁也不被他放在眼里,连朝廷的法度也不放在眼里,一个几次触犯官司的人,周阳由都敢将人保出来,而被保者不但不悔改,反而接着仗着周阳由的时候,一日比一日猖狂。” 张汤手指天,脚踩地,几近癫狂道:“陛下,在周阳由出仕之初,周阳由名下,只有薄田七百一十二亩,而如今,在周阳由名下的家私田产,竟然高达一万顷,我朝的俸禄才有多少,这些田产又从何而来? 还不是靠着收受贿赂,靠着周阳家人,周阳家的奴仆,仗势欺人,占人田产,奸人妻女……” “胡说!胡说!一派胡言!”周阳由慌乱出声否认。 “张汤,你可有实据?”刘彻的声音冷了下来。 “陛下,真凭实据在此。” 张汤呈上周阳由及周阳家部分资产的清单,以及与他人私下肮脏交易的证据。 “伪造!” 周阳由连看都不敢看,跪倒在地,急声道:“陛下,伪造啊!” “大胆!” 张汤的气势再升,厉声道:“真是死到临头也不知悔改,那好,我就给你念念,元朔二年,你在河内郡为郡守,听闻郡内豪强薛家有颗价值万金的夜明珠,故意找人诬陷,杀了薛家人,夺了薛家九名貌美女子,获明珠一颗,得良田五千亩,良驹四十匹……” “十四匹。”周阳由反驳道。 “四十匹。” “十四匹。” “四十匹。” “十四匹。” “四十匹。” “够了!” 刘彻听不下去了,十四匹是死,四十匹也是死,望着那桩桩件件为祸郡县的证据,犹豫了。 这时,两朝官员才纷纷反应过来,难怪张汤会先说周阳家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掌握了这么多证据,是想把周阳由和周阳家给一锅端了! 张汤,你还说你不搞株连?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周阳由就够小人的了,连汲黯、司马安都不敢轻易去沾,能搞掉小人的张汤,更是小人中的小人。 东郭咸阳、孔仅默默地将张汤的名字从心底记恨的人名中划掉。 他们大家大业的,可经不住这样的小人折腾。 周阳由连连叩首,声泪俱下道:“陛下,臣有罪,臣确实有不检点之处,置了些田宅,积了些钱财,好玩玩狗、马、女人、享乐,但陛下您知道,臣忠心耿耿啊,那明珠、那美人,是献给了……” 话还没有说完,大殿里就响起了刘彻的咆哮:“闭嘴!” 两朝官员不知为何纷纷露出了了然的神情,眼观鼻鼻观心,好似什么都没有听到。 刘彻对这直筒子,心里藏不住事的玩意恨到了极致,“宫卫何在?” “在。” “打入廷尉狱,会同周阳氏全族,斩首示众。” “喏。” 被拖走的周阳由还想说些什么,但刚张开嘴,就被眼疾手快的宫卫打晕了过去。 刘彻不吭声了,大殿里一片沉默。 中朝,又陨落了一位能干的酷吏。 本来为了盐铁之利而难受的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们忽然没那么难受了。 嗯? 张汤怎么还没有退下? 像是想到了什么,一些朝臣的脸潮红了。 (本章完) 第25章 虎毒 第25章 虎毒 大雨如注,雷霆闪烁。 承明殿内,所有人的脸色,时明时晦,不知道有多久,朝廷没有这么热闹了。 刘彻望着张汤的眼神,已经丝毫不加掩饰杀意,声音从齿缝里蹦出,“又是谁?” “陛下圣明。” 看到张汤又一次躬身,敬声颂圣,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害怕有血溅过来。 陛下是什么宝物?张汤难道是什么妖人?怎么拜一下死一个,比巫蛊都毒。 “臣要参奏的是,御史大夫李蔡。” 随着张汤的话音落下,天地间猛地一亮,随后是无边无际的轰雷声,朝臣们的神情彻底无法控制,激动到无法自抑,有几个差点当场撅回去。 李蔡是三公之一,张汤是九卿之一,今天无关胜负,都要陨落一个国之柱石,发殡!发殡! 李蔡笑着走入大殿中央,问道:“不知廷尉卿要参奏我什么?” 几十年的宦海生涯,他一直秉承着“少做事,多走动”的为官原则,除了之前被丞相大位、列侯爵位短暂蒙蔽眼睛,讯问了皇太子殿下,可以说与世人交好。 出身世家,也让他有底气不贪不占,两朝谁人不知御史大夫清心寡欲,生活朴素? “侵占陵地,谋求钱财。”张汤面无表情道。 “哈哈哈。” 李蔡笑出了声,就连刘彻也受到感染,露出了笑容,李蔡素有贤名,乐善好施,这样的人会为了一点陵地辱没自己吗? 退一万步说,即将是真的买卖他人陵地,以大汉律,不到挖坟掘墓的程度,也杀不了一位御史大夫。 沉闷的大殿,难得的有了几分快活。 “好!好!好!” 李蔡笑得眼泪都快下来了,连说了三个好,“廷尉卿说说,我侵占了谁的陵地,又得了多少钱?” “孝景帝陵!” 不笑了。 也没人敢笑了。 “三顷地,四十万钱!” 张汤呈上证据,再次分发给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们,上面的材料记录着李蔡圈了孝景帝阳陵前的三顷空地证据,以及买卖田地契约。 李蔡的血都凉了。 看到圈地时间和买卖时间,他才想起来本家族老在多年前找过他,说相中了一块风水极佳的空地,想在死后埋在那里,李蔡没在意就让族老看着办,谁知道此事不久,族老就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族老的儿孙就委托宗族,宗族又委托他,将族老家私变卖,其中,就有这三顷陵地。 帝陵的风水,能不好吗? 事关亲爹的坟…陵地,身为人子的刘彻很难有好颜色,望向冷汗直流的李蔡,“真的?” 李蔡心如死灰,喉咙不断滚动,勉强答道:“回陛下,是真的,但那是臣的一个误。” 作为从兄,也是卫尉的李广,同样想通了那块陵地的前因后果,走入殿中央,“陛下,那年族老神魂俱失,疯疯癫癫圈了些以作葬身之地,却不想侵占了阳陵之地,御史大夫在孝心之下,一时不察,臣请陛下恕罪!” “御史大夫孝诚不察,望请陛下恕罪!”不少朝臣出列,求情道。 李广、李蔡,这对从兄弟在朝野声名都很不错,与很多人来往颇多,这会儿纷纷站了出来。 刘彻转望向朝中的清直之臣表率,“汲黯!” “臣在!”右内史汲黯应声出班。 “你怎么看?” “回陛下,以孝失察并不足为奇,御史大夫为人坦诚,并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区区小节便定为死罪,臣认为……” “在右内史的心中,孝景帝的阳陵完好与否只是小节,那么前朝临江王的死,岂不是太冤了?”张汤打断了汲黯“力求无为而治,弘其大要而不拘守法令条文”的话,阴恻恻问道。 临江王,就是孝景帝长子庶长子,也是刘彻的兄长,母亲是大汉神医栗姬。 在汉景帝七年冬,随着栗姬失去宠爱,刘荣被废为临江王,弟弟的胶东王刘彻为皇太子。 不过两年,刘荣便被召回京城问罪,理由是建造王宫时侵占了先祖庙宇四周的空地。 汉法规定:大汉王朝京城和各郡、各诸侯国国都,都要建有高祖刘邦和孝文帝刘恒的庙,当然,现在又多了孝景帝刘启的庙。 最终刘荣被酷吏郅都以“侵庙壖垣为宫”的罪名论死,临江王不堪受辱,在狱中绝笔自杀。 些许的空地,竟然逼死了一位曾经的太子,世人也明白,这是孝景帝在为当今陛下清扫障碍,虎毒食子。 不管怎样,仅仅是诸侯王国都帝庙空地的侵占就杀了一王,孝景帝阳陵的空地不但被侵占,还被买卖,莫非杀不了一位三公? 事关当初皇位继承的正统法理,刘彻面沉似水,对刘荣的死,隐约有几分愧意,但那是父皇的决定,又是为了他好,为人子者,不能有丝毫反对的意见。 皇帝不言,汲黯却不在乎那么多,“廷尉卿,所有的律法都该在适时的时候改制,秦法,与我汉法,就有诸多不同……” “右内史可是心怀秦朝?”张汤很没有礼貌的再次打断了汲黯的话,并反手扣上了一顶怀念故朝的帽子。 “廷尉卿,你要杀人,干脆直接动手就是,用不着这样子欲加之罪!” 汲黯升起了几分怒意,奋起反击道:“行为不轨,治罪应该,但加速实行一些改制措施,又有何不可?” “天子行法,就该无别亲疏、无疏贵贱,妄行改制,朝令夕改,牵动各方,诸侯并起,到那时,右内史这碗水就端不平了。”张汤微微闭着眼睛,依然毫无表情。 淮南、衡山二王,刚刚人死国灭,如果陛下的水和孝景帝的水不是平的,又是盐铁专营,又给了那些诸侯王借口,这天下,怕是又要乱了。 诸侯王们是弱了,不是死了,抢人钱,再露出弱点,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行了!即刻将李蔡打入廷尉狱,彻查阳陵空地买卖,凡与此案有牵扯者,斩!”刘彻默然下诏。 皇位稳固为重,其他的,不重要。 (本章完) 第26章 血染 第26章 血染 倘若是晴日,公孙弘的双人抬舆照例都停在承明殿的石阶下,今日大雨骤至,两个当值宦官早已将抬舆抬到殿门外廊檐下静候丞相出来。 汉制,诸侯王或老病大臣有特旨,可以赏未央宫乘双人抬舆。 所谓双人抬舆,不过一把特制的椅子,靠背和两侧用整块木板封实,只前方空着让人便于乘坐,雨雪天还允许在上面加一覆盖,前面加一挡帘,两根竹竿从椅子两侧穿过,由两人或手或肩抬扛而行。 公孙弘任丞相,老是真的,病是假的,凭此从元朔五年就一直享坐这把抬舆,夏秋交际的雨,来的也快,去的也快,当值宦官在抬舆上加了覆盖,抬舆前也加了挡帘,可这会儿,天又放晴了。 公孙度搀着父亲从承明殿向大殿门边几乎是挪着走过来的,短短五丈的路程,公孙度却像是走了三年。 一晌之间,外廷、内朝突变,两朝的二把手,御史大夫、中大夫都陨落了。 虽然直到陛下拂袖而去,父亲都一言未发,但中央属官又有几人糊涂? 张汤只是马前卒,真正的黑手,是他的丞相父亲。 高高的承明殿大门的门槛就在脚下了,公孙度却怎么都迈不过去,公孙弘这时竟双手加力,助儿子一条腿慢慢先迈过去,另一条腿又慢慢迈了过去。 抬舆的当值宦官可不敢怠慢,一个人立刻在抬舆升高了轿杆以使前面的轿杆着地,以让丞相方面迈过前面的轿杆,另一个也掀开了抬舆的挡帘侯丞相坐进抬舆。 公孙弘却仿佛没看到那乘抬舆,直接走下了大殿的石阶。 几个宦官都蒙了。 紧跟着师相出殿的张汤,对宦官们摇摇头,师相,这是想跟儿子说说话。 在张汤之后,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们也出了殿,三波人远远的,前面快,后面也快,前面慢,后面也慢。 “爹!” 公孙度这一声叫得近乎慷慨就义,“你老替殿下招风惹雨,可就没人替儿子遮风挡雨了,您老千秋之后,我怕是要千刀万剐了。” 他没有什么志向,或者说,在公孙弘之外,公孙家的儿孙都没有什么志向。 别管公孙弘的经历多么励志,从海上牧猪,到博士,再到金门待诏,擢左内史,御史大夫,拜相封侯,始终都激励不了公孙家人。 父亲步步高升,公孙度是欣喜的,但想的是父亲死后,能继承那“以丞相褒侯”的平津侯爵位,混吃等死。 至于丞相大位,别玩笑了,他能治理一县就不错了,治一大国,没那个能力知道吧。 眼看着父亲将不久矣,眼看着列侯之位将身,一向与陛下同舟共济的老父亲突然翻脸了,跳了船不说,还亲手宰了陛下几个干将。 光是想着陛下退朝时的气急败坏,公孙度就不寒而栗,等父亲死后,怎么顶住陛下的清算? 公孙弘停下了,缓缓侧转了头望着儿子,满头满脸都写着惊惶万状、欲哭无泪,“我的儿啊,过去的十年,大汉朝只是一个人在呼风唤雨,那就是皇上。 有灾风,也有瑞雨,灾风吹过我,瑞雨也淋过我,福祸从来结伴相行,所以,我秉持着不求有功,无过便是功的想法,官至大汉丞相。 人人都说我是“泥塑丞相”,可有几人知我之功? 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陛下的龙威,一日盛过一日,若是不争,我之后,大汉丞相人人如泥塑。 难得的,殿下有几分圣王之姿,以潜龙之身试着呼唤风雨,今日所起风雨,不是在害你,而是在救我公孙家。” 说完,公孙弘松开了儿子的手,一个人,径直又艰难地向前继续走去。 公孙度的眼睛依然清澈,可望着父亲渐行渐远的身影,又觉着父亲的身形越来越高大,连忙朝父亲的身影跟去。 承明殿是未央宫北部核心区域,与宣室殿、温室殿构成轴线排列,其地囊括了沧池,本为皇家园林,取泬水之水,林木掩映,皆无高瓴。 丞相有丞相府,公卿们只有官署,一个转弯,便分道扬镳,从承明殿那一片宫殿高墙内出来,通往禁门偏又只这一条路,雨后晴空,白日照水,垂柳无风,张汤本来走在最前头,走着走着,卫尉李广也跟了上来。 中、外朝的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们心如沸水,就知道前路还有厮杀,心事纷纭,默契地放慢了脚步。 李广忽然超了过去,在张汤前面停下了,一条石道也就宽数尺,他当中站着,转过身来,四目相对,烈日当头,对峙在那里。 “把我从弟拉下了马,还以为陛下会赏你进兰台呢,原来也还是走这里。”李广的那条大嗓门在未央宫这样的地方也毫不降低。 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们站住了,甚至屏住了呼吸,静静地,只倾听,不评判,白刃战。 “三公之位,得之我幸,失之我命,难道卫尉卿家没有了三公之位就活不了?” 张汤根本不怕他,嗓门没有他大,调门却不比李广低,“还是说,李家还兀自做着‘以丞相褒侯’的美梦,卫尉卿是自知此生无有列侯之命吗?” 这就不只酸刻了,简直是诛心之论,封侯之难,始终是李广的伤疤,如果那时不接梁王印,如果北征不迷路,如果……此地恰在转弯处,李广站的位置有些吃亏,他的脸正对着日光,偏又睁大了眼,被日光刺得难受,压制着满腔怒火,回道:“我李家没有什么以丞相褒侯的心,也从来没有想过以丞相褒侯!” “哦,原来是不想吗?”张汤平静地说道。 又是一刀! 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们看着李广几乎气得撂过去,太阳穴鼓起,双手攥拳的模样,都不敢想象,这要不是未央宫,场面会有多么火爆。 爱吵架的从来就怕两种人,一种,任你暴跳如雷,他却心静如水,另一种,是挑你一枪,扬长而去。 张汤面对李广,使的是第二种,在李广怒火升腾时,离开石路绕道草地,走了过去。 沧池里日光照耀的苍色水面,李广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血染宫闱。 (本章完) 第27章 王政 第27章 王政 长天微熹,秋霜晶莹。 莽莽平原之上,偌大的校场早已铺开成一片肃杀的画卷。 初升的太阳光射在兵刃之上,如无数点寒星灼灼刺目。 鼓声沉沉响起,由远及近,一声声,一声声,仿佛大地胸膛里发出的心跳。 鼓点渐密,如骤雨初落,接着号角声凌厉地撕裂长空,似苍鹰破云而出,苍劲而激越。 鼓号声里,无数铁靴踏地之声轰然汇入,整齐划一,震得脚下尘土惊惶腾跃,又似沉雷碾过地面,压得空气嗡嗡作响。 校场之上,兵阵如棋。 远望而去,矛尖林立,根根挺立,组成一片寒光闪烁、微微晃动的金属森林,重甲步兵方阵俨然钢铁浇筑的堡垒,玄色甲胄上浮动着冷硬的光泽,盾牌密接,森严壁垒般岿然不动。 骑兵阵列静默于侧翼,战马低嘶,蹄尖频频踏地,鼻息喷出团团白雾,骑兵们挺坐马上,披风垂拂,如汹涌的波涛,奔涌而出,战车方阵则像蛰伏的巨兽,车轴辚辚,轮毂上铜钉在阳光下灼灼刺目。 忽闻一声裂帛般的高喝,“殿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令旗挥动,刹那间,数万北军甲士齐声咆哮:“万岁!万岁!万岁!” 声振群山,声震渭水! 高台之上,刘据的眼睛炯炯有神,望着一队队、一列列将士如洪流般滚滚向前,澎湃的心无以复加。 “这是僭越吧?”被特意“请”来观礼的司马相如,小声嘀咕道。 千秋万岁,长乐未央,万军山呼,这是大汉天子的仪仗。 但他能听得出,这是北军将士发自内心的颂扬和拥戴。 军功制的缺陷,刘据暂时没办法改变,但为了止住三军贪墨成风的现状,给出了另外解决的办法。 既然将校们贪墨是为了钱,以备不时之需的纳钱赎罪,刘据通过大司马卫青、骠骑校尉霍去病向所有大汉将校传命,以后如果有不可抗力导致问罪将斩者,一切赎罪钱粮由太子宫出纳。 刘据知道这不是治本的办法,也很难让将校们彻底刹住贪墨之念,至少在表面,将校们收敛了不少。 空额全部清掉,抚恤如数发放,亏空少了,全军将士的生活待遇少说提升了个档次,人心都是肉长的,尤其是军队这样的大熔炉,刘据能给他们吃肉,哪怕不是顿顿有,餐餐饱,也超过了历代先皇。 同然,刘据在军中的声望,也超过了历代先皇,或许只比高祖皇帝差些。 刘据若有所感,眼睛从过去的战车方阵移开,望向了司马相如。 六十多的人了,竟然还有着副好皮囊,鹤发童颜,难怪能让卓文君那样的首富之女一见钟情,私定终身,守了陵都能找妾,听说那为妾女的爹,比司马相如都小六岁。 禽兽! “殿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司马相如心虚躬身,颂声道。 “别闲着,把这些记下来。”刘据笑着说道。 “殿下的意思?” “我军威武否?” “威武!” “我军雄壮否?” “雄壮!” “写篇大赋。” “是…?” 司马相如的人品不提,能力是值得肯定的,这一阅兵从清晨开始,于申时末结束,将士归营已是酉牌时分,一篇《大阅赋》,就摆到了刘据的案头上。 “岁在元狩,序属金秋。皇太子据承云日之华,秉天宪之威,肃然临于北军。星斗垂芒,若列宿拱辰;旌旗猎猎,如虹蜺横张。画角咽月,霜风凛凛掠辕门,军门洞开处,龙骧虎步肃立如林。 于是三通鼓毕,万乘齐瞩。虎贲之士,玄甲曜日,紫电凝于刃端;革车雷毂,列缺霹雳,碾过则烟尘蔽天。刀林肃若嵯峨,戈戟森然指云。弓开满月之弧,劲弩排空,弦上寒光直欲射天狼。忽闻号令如裂帛,阵演五行,变如奔浪迭起;忽而合如磐石,坚壁巍巍,万刃同指紫微垣。风生大纛,其声飒飒若松涛;日耀金钲,其芒灼灼夺人目。壮士拔剑击柱,齐呼万岁,声震层霄,云气为之辟易。 余观太子,玉冠巍巍,端坐云台之上,气定而神凝。目含重霄之光,威加海内之雄。观此貔貅之士,如掌股上之精兵;抚此寒铁之阵,乃鼎祚所托之坚城。忽有白发老卒,泪堕玄甲,指阵中少年悄语:“此真淮阴之风,凛然犹在!” 呜呼!旌旄蔽空,壮士皆怀报死之心;金甲耀北辰,太子已具承天之势。长缨在手,岂惧胡沙?此日之威仪赫赫,足令瀚海扬波,天山低昂。煌煌炎汉之祚,于兹可睹其绵延无极矣!” …… 参加过大阅兵的人都知道,一场阅兵下来,收拾终局往往比真正作战时更辛苦。 刘据、卫青、霍去病反而无事可做了,天近黄昏,舅甥三人漫步在渭水河畔,不时望入营中,人头攒攒,传令声、呼喊声此起彼伏。 “据儿,廷议过后,李蔡、庄助、周阳由及其家眷都入了廷尉狱。”卫青边走边说道。 “告诉张汤,速杀之。”刘据漠然道。 汉法,以冬月行重刑,遇春则赦若赎,故以十二月晦论杀。 这便是古往今来“天人合一”观念在律法体系中的投射。 天之道,春天之所以温暖,是为了让万物生长,夏天之所以炎热,是为了让万物得到滋养,秋天之所以清冷,是为了让万物萧条,冬天之所以苦寒,是为了让万物自藏以待来年……而圣人行政就应该符合天的观念,所以“天有四时,王有四政”,庆、赏、罚、刑,这四种王政分别对应春、秋、夏、冬四季。 如果拖到春天,父皇一定会大赦,李、庄、周阳就有了活命的机会,必须要在冬季及以前清除他们。 卫青有心想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刘据只当做不知道,慢慢踱着步,霍去病忍不住这尴尬的气氛,“据儿哥,骑都尉李敢找了我,说卫尉卿把他调去了南军为将,看来,李家翻脸了。” 刘据下意识地站住了脚,表情很是难评,“一言为定。” “双喜临门。” (本章完) 第28章 抽薪 第28章 抽薪 夜晚。 渭水十分美丽。 北军的各营灯火,在浩淼的渭水水面倒映出一个流光溢彩的灿烂世界。 仲秋渐有凉意的微风中,军旗猎猎,刁斗声声,有军营的壮美,却没有战场的萧瑟杀气。 李广、李敢父子,甚至加上李陵,对待三代李家人,刘据的态度是很含糊的。 不说别的,在正史上,李广认为是卫青毁掉了他军功封侯的可能,自尽而死,李敢又认为是卫青让他父亲含冤而死,以下犯上,打伤了卫青。 李敢为父出头,霍去病也为舅出头,在甘泉宫狩猎上,直接箭杀了李敢,这也导致霍去病必须暂离长安躲避风头,不想在外染疫而亡。 汉匈战争中,霍去病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帝国明珠的死亡,对整个汉匈战场产生了重大影响。 后来,李广孙、李敢侄儿,李陵,有三分霍去病的影子,让刘彻慌了神,以为明珠再现。 但假的终究是假的,李陵没有霍去病功冠全军的能力和气势,直至在一战中兵败而降,李家被屠灭后,彻底归降了匈奴。 刘据对李家三代唯一的评价,是悲壮,或许就是在李广接受梁王印那一刻,时也命也运也,就再没有站到李家这边。 可是,要说可怜,刘据完全没有,李广的失期,李敢的妄为,李陵的狂傲,都不值得去可怜。 本来刘据还想过是不是提前解决李广父子,避免帝国明珠死亡的问题,现在看来是多想了,人家已经做出了选择。 张汤的身后,是公孙弘,公孙弘的身后,是他这位皇太子,李蔡之死,公孙弘是黑手,他刘据才是“罪魁祸首”。 从李广开始,李家对列侯之位,如同执念一般,原来李蔡是御史大夫,距离以丞相褒侯只是一步之遥,转眼便成了阶下死囚,一切都成了泡影。 李广已是耳顺之年,在这个寿命不足四十岁的时代,寻常人都躺进棺材里了,李广是寿高了些,但想在大汉“中首虏”军功制下,披甲上阵军功封侯,这和做梦有什么区别? 李家能指望的只有二代李敢,三代李陵,除了皇帝御驾亲征、匈奴打进长安,刘据都想不到人在南军能封侯的可能。 显然,李家不食嗟来之食,宁可此后半侯无封,也不愿意在敌人卫青、霍去病帐下封侯。 李广的抉择,刘据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只能说尊重,祝福。 霍去病在为失去一员干将可惜,卫青逐渐缓了过来,慢慢说道:“在廷议上,陛下任命了两个商人,东郭咸阳、孔仅,和心腹侍臣桑弘羊为大农丞,进行盐铁改革,商人出仕中央属官,陛下是真的没钱了。” 盐铁专营。 在时下,可以说是对诸侯王、列侯、宗室大臣近乎赤裸裸的掠夺,能出现这样的情况,自然是帝国财政遇到了极大困难。 哪怕身在军中,卫青、霍去病也听说了,陛下动用三百万金修建建章、桂宫、北宫、明光宫四宫,以作可看可乐处。 这是皇帝的选择,钱也是人自己找上来的,天下人谁也说不了什么。 但细细算算,今年,是陛下即位以来的第十八年,孝文帝、孝景帝以不折腾的无为而治,用近四十年时间,为今朝百姓创下的“人给家足”、城市“廪庾尽满”繁盛局面,也给当今陛下实现志愿、展现有为打下了基础,可也消耗的差不多了。 建元年间,东南方东瓯举国内迁,陛下又调停闽越和南越战事,使得“江淮之间萧然烦费”。 元光年间,唐蒙、司马相如等相继受命开通西南夷之道,发动数万人凿山开路千余里,历经数年而没有完成,“费数十百巨万,府库益需”。 另外,自从元光二年,为了马邑之谋,陛下不惜亲临险地,史无前例动用三十万大军,御驾亲征,靡费无数,然无功而返。 且因开汉匈战事之衅,兵连不解十多年,战争对于钱粮的消耗,更是天文数字。 元朔六年以前,卫青数次领军进击,虽斩捕首虏数万人,但俘虏之后投降的数万匈奴人到了内地,“皆得厚赏,衣食仰给县官”,所有俘虏全部靠地方财政供养,同时汉家将士累计获赐黄金二十余万,以致“大农陈藏经耗,赋税既竭,犹不足以奉战士”,不得不新置武功爵把对军队的赏赐转移到平民头上。 …… 朝廷当年财政开支动辄“百余巨万”,即百亿钱,而一年财政收入不过五十亿钱,能寅吃卯粮近二十年,不得不说孝文、孝景二帝留下的家底是真的厚。 陛下为了心目中那个圣王盛世的宏愿,让天下臣民付出了太多,掌管全国钱粮的大农令颜异不知上书多少次,都没有让陛下放缓心愿。 “盐铁专卖啊。”刘据轻声道。 一些行业官营,不止盐铁,像茶马、酒醋、煤炭、矿产,等等,都应该官营,刘据是支持的。 但不支持盲目官营,所有的资源专卖,其本质仍然是蛋糕的重新分配,在专卖制度下,谁受损最严重? 首先是原先拥有资源的诸侯王、列侯、宗室大臣,他们被直接取走了一大部分收入源头,其次是中小商人,由于实力原因,他们被剥夺了盐铁经营权且无法像东郭咸阳、孔仅那样的富商一样继续和朝廷进行合作,最后则是百姓,一旦某样生活必需品被垄断,随之而来的就是价格飞涨、品质跌降、原先的便利性不复存在。 弄清了利益者和受损者,问题就很简单了,诸侯王、列侯、宗室大臣、商人们尽管受损严重,但都有对抗风险和损失的办法,最难的,是普通百姓,既没有得到更好品质的东西,又增加了原先没有的负担,生活将会比改革之前更为严重的困苦。 “父皇与商人同行,无异于与虎谋皮,焉知人有意虎皮,虎有意吃人。” 刘据不知父皇是蠢是坏,既然知道了,总要做些事情,“舅舅。” “嗯。” “告诉丞相,反对盐铁专营中朝廷对盐、铁官的各郡县考核。 反对统一销售,在偏远之地,准许私售。 反对郡县为完成盐铁冶炼增发徭役,禁止地方官府达不到朝廷上缴财税时,对百姓摊派,征收苛捐杂税。 以上任何一条无法达成,就反对盐铁专营本身。” (本章完) 第29章 德位 第29章 德位 人的性情总是喜欢调和、折中,譬如你说屋子太暗需要开一扇窗,大家一定不允许,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廷议通过的政令,又如何能反对呢?”霍去病不解道。 盐铁专营之策,固然是陛下的一意孤行,但都上了廷议,且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都予以了认可,尽管大多数人并非出自本意,事实仍然是政令得到了通过。 公然反对天子政令,哪怕是大汉丞相也不能这么勇吧? “大兄,反对一件事的方式,从来不止是唱反调,而且,反对你的人,可能是看上去最支持你的那个人。”刘据笑道。 虽然华夏历史很长,封建制度也很长,但过去的部落联盟制,和如今的帝国制,是全然不同的两种状态,尤其是帝国制尚在初创阶段,整个大汉制度还存在着很大的混乱,上至中央朝廷,下至地方官府。 中央朝廷存在两宫制,甚至是多宫制,共同管理着朝廷,在陛下的努力下,朝廷还分了外廷、内朝,朝臣、宫卿各有所向。 再往下,中央朝廷通过迁降与赏罚,用奖惩的手段控制着州、郡、县官吏,人事即政治,然后,州、郡、县官吏以上计与考课的表现,来向中央朝廷表达着忠诚。 诸侯王国也是如此。 但是,中央朝廷、地方官府之间却存在着诸多信息差,很多时候,地方官府官吏如何执行政令,并不是直接观看政令本身,而是取决于上官、恩师,等等这些人对政令的意思和态度。 这是个人情社会,没有人情的政治是短命的,在中央、地方的上下级关系外,是中央属官、地方官吏更为亲近的亲谊、师谊、主客关系。 在陛下即位之前,大汉丞相不但拥有着开府建牙之权,还有着两千石官吏以下任免权,可以说,满朝都是门生故吏。 陛下即位之后,多番改制,也只让任免权从两千石降到了六百石,但天底下的县官,全部属于六百石及以下。 任何政令的施行,所倚仗的,都是这些人。 丞相可以没有想法的执行政令,更可以让门生故吏坚定不移的执行政令,只要陛下、朝廷承担的住后果。 从秦朝时,就建造了七百里直道、六千八百里驰道,但没有一辆无人驾驭的马车能跑过一圈,哪怕马儿会按着既定道路在跑,却终逃不过车毁马亡。 万民似车,桑弘羊、东郭咸阳、孔仅就是马,还是三头包藏祸心的马! 终是死马东西。 霍去病点点头,又摇摇头,朝廷上的人和事太复杂,远远不如军人的干脆,由内而发道:“据儿哥,如果哪天你坐上了皇位,就给我人,给我钱粮,让我一直在外打仗,我给你打个大大的天下!” 听闻此言,卫青汗毛都竖起来了,环顾四周不见他人,这下放下心来。 “好!” 刘据伸出了手掌,豪气大发,“他日我为青帝,报与大兄万战之场。”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渭水河畔,两掌相击。 刘据、霍去病放声大笑,就连卫青也受到感染,眼中满是温柔。 …… 丞相府。 桑弘羊、东郭咸阳、孔仅准备好了盐铁专营筹策文书,呈给了公孙弘。 当见到诸曹掾属,或者说相府幕僚们时,三人不约而同地懵了。 丞相司直、丞相长史、丞相徵事、二十名丞相史、九名东曹掾、六名西曹掾、八十名丞相少史,以及数不清的集曹掾、奏曹、议曹、侍曹、主簿、丞相属、大车属、从史、令史、计相、计室掾史,少说也有几百号人,比未央宫廷议的人数都多。 当所有人看过来的时候,桑弘羊还好,行动自如,东郭咸阳、孔仅的腿不知为何有些发软,走路时有几分无力。 桑弘羊见礼过后,望着昏昏欲睡的公孙弘,立刻发难,“相国,这是何意?” “盐铁专营,关乎国本,纵使丞相府也要慎而重之,不敢有丝毫怠惰,以免有负圣恩,隆重了些,请治粟都尉,两位大农丞勿要见怪。”丞相长史边通接言道。 廷议上,桑弘羊与东郭咸阳、孔仅同时被任命为大农丞,但到廷议后,桑弘羊就专门找到陛下,改任治栗都尉。 桑弘羊对外借口是,有专营盐务的东郭咸阳大农丞,有专营铁务的孔仅大农丞就够了,他无有可管,只能改为专管为国敛财的治栗都尉,但谁也不是傻子,心知桑弘羊也是不愿意与商人出仕中央属官的东郭咸阳、孔仅为伍,即便必须一块做事,也要有所区别。 边通的话,无异于点明了东郭咸阳、孔仅的身份,仰仗着陛下的势,丞相府给出了无上礼遇,偏偏地,他们自己先受不了了。 何谓德不配位,这就叫德不配位。 桑弘羊本想再说什么,东郭咸阳、孔仅却一左一右扯住了他的袖袍,摇摇头,为商者,受到官、士的侮辱多了,又怎么会在……怎么能不在乎,当大农丞前受侮辱,当大农丞后还受侮辱,那大农丞岂不是白当了? 然而,形势比人强,东郭咸阳、孔仅默默在心底记下丞相府幕僚们的音容相貌,示意桑弘羊进入正题,“相国,有关政令文书,丞相府有何赐教?” 一干丞相府幕僚更加不掩饰轻蔑,到底是商人,为了钱,连脸都不要了。 “没有赐教,只有几点建议。”边通继续道。 “长史请讲。” “政令中,盐、铁官不得对郡县进行考核,偏远之地不得统一销售,不得为完成盐铁冶炼而让地方官府增发徭役,更不得在地方官府无法达成财税时,对百姓摊派,征收苛捐杂税。” “这是建议?”桑弘羊震惊道。 如果这叫建议,哪什么叫命令? 东郭咸阳、孔仅彻底怒了,如果按照这样的“建议”修改政令,那他们如何在物价低时囤积货物,遇上战争、天灾人祸,物价飞涨的时候,再高价卖出? 朝廷按需分配,百姓按需购买,制造不了需求缺口,他们怎么赚钱? 千里做官是为了钱,可不是为了服务那些下里巴人的! (本章完) 第30章 鸿福 第30章 鸿福 廷尉狱。 号称天下第一狱。 四面石墙,满地石面,顶上石板,都是一色的岗岩铺砌而成。 狱深地面一丈,常年不见日光,干燥如长安,都常见潮湿,人关在里面,就是不动刑,时日一久也必然身体虚弱,百病缠身。 走下廷尉狱的石阶,只见里面石道幽深,只有墙上的油灯微光昏黄,一条石道接着一条石道,那一个个道口,仿佛一个个噬人的虎口。 道家有语云:“无为而治。” 刘彻从幼时,就接受父辈、祖辈的熏陶,但却从来瞧不上这份顺其自然,也不相信手掌的纹路,只相信握紧手的力量。 但不知怎的,刘彻忽然感受到了命运的存在。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驾临此地了,上次是为了见丞相窦婴。 然后,窦婴就被以伪造遗诏,大逆不道之罪,腰斩弃市,灭了族。 今日,他又来到此地,而要见的犯人“勾结反王”大罪已定,也是腰斩弃市,犯人家族,也因“聚众不轨”,将要灭族。 廷尉张汤和狱卒引着刘彻来到极幽深的一个牢门前站住了。 牢里没有灯,也不知日夜,牢门外的灯笼光洒进去,只影影绰绰能看见白发如雪的庄助躺在地上散落的稻草上,气息不定,连睁开眼睛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很费劲。 如果不是硬挺着要见陛下,估计已经撒手归天了。 他目下唯一的希望,就是再见陛下一面,听他交代一生中最后的事,也是最重要的事。 庄助的心中非常清楚,也非常自信,陛下和他超出寻常君臣的莫逆之情。 在大汉朝廷这些年,他的地位从来没有过动摇,是那样的显赫,有不少人诋毁过他的德行操守,却没有人质疑过他的才能。 干了一辈子脏活,从心底讲,庄助认为自己是个中才,他没有那种养才成事的大德,却有将大德化为政事的卓绝才华。 无愧陛下,立身不足。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曾经沧海,终难觅一瓢之饮,在这不多的时日里,他要给大汉,给陛下举荐一个足以扭转乾坤的经天纬地之才,同时此人又必须具有高绝的为政品德,不至于给大汉,给陛下酿成后患。 苍天有眼,他等到了。 长期在黑暗中的人对光的反应都十分敏感,前方一片光亮,庄助已然泪流满面。 牢门打开,张汤先搬进了桌子和椅子,然后退到了外面。 刘彻进到那间牢房,帮着庄助坐到了椅子上,自己依然站在原地。 “陛下。”庄助费力开口道。 “慢慢说,我在。” “臣以余息,等候我皇到来,是想向陛下推荐一个治国巨子,继我之位,此人有扭转乾坤之大才,望陛下用之。” “谁?”刘彻的声音中透露着惊讶。 “董公。” “哦?” 刘彻露出了失望的神色,“董仲舒倒是有几分本事,学究天人,可止于学问,如何堪称扭转乾坤的大才。” 庄助艰难地拱手,老脸肃然,“陛下,且听老臣最后一言,老臣深知学问之难,世事之艰,董仲舒在胶西代相国政三年,诸多手段,使臣甚为震惊,此人的所在,就是一座高山,若能为陛下所用,将是大汉鸿福。” 可以马上打天下,但不可以马上治天下,治天下的,只能是读书人。 然而,轻慢读书人从高祖皇帝就开始了,历代先皇虽然不像高祖皇帝那般解开裤子,就尿到儒生的帽子里,还表现出求贤若渴的模样,但骨子里却对读书人透露着冷漠、疏远。 天下承平七十余年,人人仍然在追逐着军功,但在朝野、在民间,士人的处境一日好过一日,逐渐成为帝国不可忽视的存在,董仲舒,便是学问的高山。 如果山归陛下,那天下的读书人都绕不过陛下,所学的文武艺,只能卖与陛下,陛下的江山,自然稳固如初。 而陛下所要付出的,不过是一个六百石的内朝官位。 刘彻很能体察年迈老臣的殷切絮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他向来不能容忍如董仲舒之流在身边絮絮叨叨,反对这个,反对那个,沉吟片刻,以纳谏的口吻道:“中大夫位低,不足以当卿的嘱托,御史大夫位缺,既是经天纬地之才,不如让董仲舒补上。” 内朝太近,外廷很远,扔到外廷去,别的不说,耳根子清净。 再说丞相公孙弘最近的表现让他很不满意,扶个董仲舒上位,两虎相斗,必有一伤。 庄助闭上眼睛,苍老而痛苦的脸上再次涌出两行热泪。 不同的用人方式,怎么可能一样啊 “请陛下实言相告,真的不用董公么?” “朕以三公之位交托,中朝、外朝又有什么区别呢?”刘彻坚定道。 庄助沉默了,长长地叹息一声,“如果陛下中朝不用董公,就请杀了董公!为陛下皇位大计,绝不能让他为别人所用。” 刘彻望着庄助,竟然觉得是那么陌生,董仲舒在朝廷,在地方游荡了这么多年,又有几分建树? 庄助如此的固执,让刘彻不仅想到了建元元年的旧事,所有同殿竟试者对董仲舒的嫉妒,刹那之间,他有些可怜起这个发如霜雪枯瘦如柴的老功臣来,释然又敷衍笑道:“好了,好了,不许中朝之位就杀他。” 庄助身体到了极限,无力地倚在椅子上,已经不能再说出话来。 刘彻又说了一番关切的话,就像元光四年那个冬天对窦婴说的,走出了廷尉狱。 庄助望着陛下的背影,艰难地抬起手,想再叫住陛下,刚到半空就落了下去,浑浊的泪水横流。 在入狱前,皇太子的所作所为他都在关注,根据有限的所知,皇太子的表现,根本不像是储君该有的,当然,身为父亲的陛下,表现也不像个合格的父亲。 离间天家父子的话无法对人言,这些东西始终被他埋藏心底,但他一直希望陛下能透过血肉读懂他的心。 可惜,陛下不能,即便能,陛下也不可能去杀了自己的长子储君。 仅凭这点,陛下不如孝文帝、孝景帝,远甚! (本章完) 第31章 秋狩 第31章 秋狩 掖庭。 一大半是汇聚到沧池的流水,其他兴建的宫室殿宇,是皇帝的后宫。 仲夏艳阳,绿树碧水映衬着金黄的屋顶,幽静得恍如梦境。 董仲舒走进林中巷道时,一个宫娥走来恭敬地行礼道:“太史令,陛下在永春宫。” 董仲舒略一点头,永春宫,是王夫人所在,皇后虽尊,但如今得宠的是王夫人。 至于说得宠到什么地步,元朔六年大司马卫青出征,其麾下将军苏建全军覆没,单身逃回,赵信甚至亡归匈奴,此役卫青军功不多,故不得益封,实为封无可封,只是赏赐千金。 而就在此时,“王夫人方幸于上,宁乘说大将军曰:‘将军之所以功未甚多,身食万户,三子皆为侯者,徙以皇后故也,今王夫人幸而宗族未富贵,愿将军奉所赐千金为王夫人亲寿’,大将军乃以五百金为寿。” 一介妇人,身在幽宫,略微身动膀摇,就从当世大司马那敲去了半数之功,乃至全数之功,那一日,无数沙场拼杀的将士沉默,长安万民为之默然。 千里远行,征战匈奴,如笑话尔。 然后,“天子闻之,问大将军,大将军以实言,上乃拜宁乘为东海都尉。” 大司马的五百金,便宜了王夫人,便宜了宁乘,偏偏地,与卫氏外戚无关。 在大汉,尊宠妃子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重用其家人,如“天子召兄长君、弟青为侍中”,皇后的兄长卫长君本为庸碌之人,只是奴婢所生的几个孩子中的老大,因为妹妹、弟弟的缘由,就一而再跃成为地位显赫的外戚。 但是似乎王夫人家没有得力的兄弟子侄,哪怕陛下有心扶持,也召了王夫人兄、弟入宫为侍中,却始终没有像卫青、霍去病那般耀眼的存在。 在窦太皇太后、王太后死后,刘彻在行止起居上颇为豁达,后宫从来不要护卫甲士,而只要宫娥,也没有大臣不许进入后宫的迂腐规矩,内朝心腹大臣经常被召到后宫议事,连通禀都不必,便可以长驱直入。 待内臣之宽,可见一斑。 宽敞豪华的宫室,格调奇特,华贵侈靡,具有一种神秘的诱惑力,最显眼的是一面巨大的铜镜,就立在卧榻的对面,卧榻那里的一切活动都在镜中呈现出来。 卧榻的左方是一根“擎天”的挺拔闪亮铜柱,显赫而孤立,右方是一根“深邃”的高高的卷边铜盘,使人一望即生非分之想。 四周各色纱帐长垂曳地,风吹纱动,扑朔迷离,使人飘忽神醉,透过朦胧的纱帐,正好可以看到寸缕半着的王夫人偎在陛下的……骤然之间,董仲舒羞涩难当,悲愤万分。 转身便走,却被人拉住了袖袍,那人哈哈笑道:“老师,一别经年,别来无恙否?” “见过光禄大夫侍中。”董仲舒目不斜视,深深一躬道。 吾丘寿王一时沉默。 当年他还年少,就以善格五召的棋艺待诏,诏使从董仲舒受《春秋》。 多年过去,他仍称董仲舒为老师,董仲舒却称他为光禄大夫侍中。 这人世,当真能洗练人啊。 “既受诏见,老…太史令为何不进?”吾丘寿王复杂道。 “太史,掌天文、历法及修撰史书,如今天下承平,祥瑞频生,灾异不见,今史便是史书,无有大事,以致身懒心怠,觐见时竟忘了通禀,当去廷尉署领罪。”董仲舒满心腻歪,随便找了个借口答道。 “陛下诏见,多为喜事,太史令何故搅兴?些许人生之乐而已,又能算得了什么?”吾丘寿王劝说道。 和那些虚度光阴的圣主贤君相比,陛下就是喜欢的东西多了些,但也不外乎狩猎、饮宴、把玩珠宝、高车骏马、锦衣玉食、湖光山色、宫殿广厦……美女佳人,等等,别的也没什么了。 陛下这后宫,内朝心腹大臣来去自如,偶尔同时觐见时,但见陛下还在操劳,都能在这看个够,品评两句都可以,即使陛下听见也只会洒然一笑。 这不是陛下对士人的侮辱,而是陛下对士人的信任。 有君如此,夫复何求啊? 董仲舒听得头皮发麻喉头发干,身上直起鸡皮疙瘩,昔日门生的高谈阔论、奇思妙想令他如临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须臾的时间,董仲舒就已是一身冷汗,很后悔自己到后宫里来,浑身的生理反应让他有种想要呕吐的难堪和尴尬。 所幸,董仲舒心性坚韧,脸色铁青着,嘴角抽动着,咬紧牙关,勉强说道:“光禄大夫侍中大智,下官久居山野之国,孤陋寡闻如村夫一般,竟然有几分不解人性,请光禄大夫侍中容下官回去慢慢品味领悟。” “太史令,不觐见陛……” “下官会去领罪。” 董仲舒转身大步走了,几乎是落荒而逃,步伐、仪态全无,连自己都觉得滑稽。 吾丘寿王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当风停雨歇,陛下的声音从中传出,“吾丘寿王啊,进来。” 吾丘寿王大步走进,目不斜视,躬身行礼道:“陛下。” 王夫人正蜷伏在刘彻的面前,刘彻轻轻一拍,王夫人便识趣地退到了高大的玉石屏风后,“董仲舒呢?” “身有不谐,恐惊了龙体,便先退下了。”吾丘寿王答道。 这份欲盖弥彰的解释,刘彻也没有纠缠,也庆幸没有应允庄助准董仲舒入中朝,微笑说道:“御史大夫之位,朕本想金口予他,但不见就不见吧,让丞相府、尚书台告诉他吧。” “喏。” “今日国中可有他事?” “回陛下,治栗都尉桑弘羊,大农丞东郭咸阳、孔仅在丞相府遇威,盐铁专营之策恐要大改。” “是为何故?” “丞相给了几点建议,一,盐、铁官……” 刘彻听完吾丘寿王所讲,不禁深深皱眉,“政令难免辞不达意,丞相何必吹毛求疵,又能影响百姓几分,如此这般,国库的亏空何时才能补上?” 吾丘寿王不语。 盐铁专营进展迟缓,刘彻觉得之前想到的敛财之法还是不能舍弃,吩咐道:“传旨下去,仲秋之日,上林秋狩!” (本章完) 第32章 逐鹿 第32章 逐鹿 上林苑。 和风带暖,正是围猎的大好时光。 上林地跨长安、鄠邑、咸阳、周至、蓝田五县之境,纵横三百四十平方公里,又有渭、泾、沣、涝、潏、滈、浐、灞八水出入其中,饶盖大秦六合君主。 密林苍苍,苇草茫茫,又不乏起伏舒缓的大片草地,可以说是各种野兽生存的上好水草之地。 也是便于驰突狩猎的佳场胜地。 潏河河谷,又名樊川,曾是舞阳侯樊哙封地,此地不阔不深不险不峻,有山有水有林有兽,河谷山原密林覆盖,起伏舒展,一直作为皇家猎场的狩猎地带。 河谷离长安城不远不近,樊家人为了讨天子喜欢,在河谷中盖起来狩猎别宫,守候在别居中消遣游猎。 不过,舞阳侯世袭止于四代,樊哙之孙樊他广,孝景帝七年,嗣父爵为舞阳侯,中元六年,被舍人告发他其实不是樊市人的儿子,是他母亲与叔父私通所生,最终被夺爵,废为庶人。 在孝景帝下,舞阳侯爵并没有归还樊家,而与封国食邑一并撤除了。 这处河谷,也就归了少府打理。 潏河河谷之所以成为皇家围猎的胜地,还在于它有两种极为珍贵且奔跑如飞的灵物,一是麂,二是梅鹿。 麂,雄性的面部中央有个大写的“y”,额部有獠牙,有短角,雌性无角,额头上有骨质的肿块。 与梅鹿都属于鹿,不但善于奔跑跳跃,而且可以逢水游泳,是所有狩猎高手极具刺激的对手。 但是,更吸引狩猎者的是,鹿的本身,逐鹿,逐鹿,天下人谁能不动心呢? 随着卫尉李广一声令下,南军的三千铁骑和七千步卒,共一万之众,分作三面浩浩荡荡地向潏河河谷平原猎场进发。 漫山遍野,鼓号震天,旗幡飘扬,场面蔚为壮观。 刘彻戎装甲胄,亲负硬弓长箭,踏上大匠作特为围猎打造的御车,作为非常精于享乐之道的君主,他在大型围猎上也是个中好手。 晴空艳阳与御车镶嵌的极品珠宝交相辉映,使得车中的刘彻如天神般威武霸气,环顾原野的壮阔气势,皇帝的气魄恢宏,如果没有王夫人同车的话。 王夫人身着紧身红裙,外罩一领价值连城的红底金丝披风,在金灿灿的御车上尽显妩媚的风采。 御车隆隆出动了。 霎时间,辚辚的车声和马蹄声、鼓号声、脚步声、四野驱赶野兽的呼喝声混杂弥漫。 董仲舒升入三公,太史令自然换了人,司马谈上位,如此盛世,少不了史书大书特书,来此纪念,耳闻目睹刘彻和王夫人在御车上的欢笑,忍不住道:“荒唐!” 游历天下,终回长安的司马迁,成了皇帝的郎中,其职责原为护卫、陪从,随时建议,备顾问及差遣,虽是内朝官,但算不得皇帝的心腹大臣,连忙提醒道:“父亲,慎言。” “尊卑有序,御车只有皇帝和皇后可以同乘同坐,王夫人区区一介妾室,哪有这个资格?”司马谈毫不在乎,声音不见降低。 汉兴,因秦之称号,帝母称皇太后,祖母称太皇太后,適(通嫡)称皇后,妾皆称夫人,又有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之号焉。 这是僭越。 父亲对礼的坚守,总让司马迁无奈,低声说道:“皇后不在,王夫人最是得宠,同乘同坐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陛下若是宠爱王夫人,可以重重赏赐,让她同坐,反倒是在害她,岂不闻‘人彘’旧事?”司马谈摇头道。 司马迁想死的心都有了。 皇帝宠爱的人,有谁能害? 自然是被“同乘同坐”冒犯的人,舍皇后卫子夫其谁? 所谓“人彘”,是指当年吕后施于争宠的戚夫人身上的残忍肉刑。 “在太史令的心中,孤的母后,是高祖母那样的人吗?”刘据的声音,从父子身后响起。 司马谈、司马迁转过身,就见皇太子刘据、大司马卫青、嫖姚校尉霍去病、一干公卿、将军、列侯、宗室大臣公孙贺、公孙敖、张次公、苏建、张骞、赵食其、曹襄、路博德、赵破奴,等等都在,显然,都听到了司马家父子非议皇后的话。 “见过殿下,臣绝无此意。”司马谈躬身解释,却是那样的苍白。 “见过殿下。”司马迁似乎没有什么惧意,微微一躬,但不避讳的和刘据对视。 那是敌意! 既是中朝官,又与陇西李家有故交,刘据饶有兴趣望着肆无忌惮打量储君的司马迁,第一感觉,作品可以代入,但不能代入真人。 挨那一刀,不冤。 刘据没有再搭理他,扶起了下拜的司马谈,笑道:“太史令,孤的母后坚韧善良,望见于史笔之中,勿有伤害。” “这是当然。”司马谈点头道。 凡是经历过善妒的废皇后陈阿娇时期的人,都能从当今皇后卫子夫的身上感受到那些人间美好的品质。 有国母如此,夫复何求?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哼从身边传来,但没有人在乎。 遥遥地,驭手抖着马缰,骏马展蹄,御车便隆隆冲上高坡,坡下绿色的苇草中正有被南军军士驱赶出来的几头小麂在奔跑跳跃。 御车转下冲锋,刘彻已经取下硬弓搭上长箭,百步之遥,一箭射出,领头的那只小麂立时悲鸣一声,倒在苇草中挣扎。 “陛下万岁!”四面山头上围观的南军军士一齐欢呼。 “万岁!” “万岁!” “陛下万岁!” “……” 欢呼声中,其他的小麂趁机逃窜,也许是慌不择路,直冲冲地朝着刘据他们的方向而来。 驷马嘶鸣,车轮隆隆,气势非凡,从三箭之地外不加停歇地追逐着小麂而来,刘彻没有放下手中的硬弓,反而再次搭弓上箭,紧紧地瞄着跑动中的小麂。 几乎是瞬间,卫青、霍去病便从左右移动到刘据的身前,公孙敖诸将的位置也发生了变化,手不知何时握住了配剑的剑柄。 “铮!” (本章完) 第33章 武功爵 第33章 武功爵 小麂中箭。 就倒在刘据的身前,呦呦鹿鸣声中,充斥着痛苦之意。 刘据拔出了霍去病腰间配剑,直接了结了那小麂,鲜红的鹿血顺着剑尖滴落。 “万岁!” “万岁!” “陛下万岁!” “殿下万岁!” 漫山遍野又是一阵欢呼跳跃。 只是这次,却多了山呼储君的声音。 刘彻持弓,刘据持剑,父子遥遥地凝望着彼此。 “去,为陛下贺!”刘据收剑入鞘,对近处的司马迁说道。 司马迁注视着无头小麂,那鲜血淋漓的猎物,总觉得皇太子对祝贺的理解有偏差。 然而,上命所差,盖不由己,司马迁捧着小麂,迎上了陛下的御车,“殿下为陛下贺!” “鹿死我手?鹿死谁手?”刘彻笑了一下,却是那样的冷,“可惜了一张鹿皮,这只小麂赏给狐儿!” 王夫人,单名狐,有着狐姬之称,但念的快了,又像是狐狸精。 “妾身谢过陛下。”王夫人艳丽柔媚地笑了。 刘彻的眼神从刘据、公卿、将军、列侯、宗室大臣们身上移向远方,瞭望着北面的广阔山原,指着隐隐约约的那山,“猎场北移,翻过山去!” 大队人马轰轰隆隆向北面的山头围去。 哪怕遇到溪流,御车驷马也丝毫不避人,隆隆冲入水中,此时白马却是一声长嘶,腾空而起,就飞过了小溪。 陛下的眼神犹如烙印,印在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们的脑海中,纷纷散去。 “殿下该当得此麂!”随成侯赵不虞说道。 从平侯公孙戎奴、众利侯郝贤附和道:“当如是也。” 他们三个都是三随卫青,立下赫赫战功,军功封侯,是绝对的卫家将,那小麂虽是陛下射倒,但却死在殿下之手。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于猎场的规矩,小麂该归殿下。 可是,谁又能抢陛下的猎物呢? “小麂而已。” 刘据摇摇头,回头对北军诸将说道:“都去狩猎吧,至少要猎一只白鹿回来。” “喏。” 北军诸将领命,飞马追赶一头头奔走如飞的猎物。 卫青、霍去病片刻也不离开,疑惑问道:“据儿哥,何以猎白鹿?” “我担心父皇有非分之想。”刘据指着那些形形色色的“贵族”。 大汉帝国的财政危机,可不是一年、两年了,为了弄钱,几乎把能用的方法都用绝了,一些不能用的方法,也接连派上用场。 最为典型的,莫过于去年,就是元朔六年,刘彻为了赈抚关东大水的近百万灾民到陕北落户和挖掘昆明湖,为了迅速筹钱,干脆卖起了爵位。 当然,军功制是帝国军力的保障,二十等军功爵位制是不能去买卖的,于是,在军功爵外,刘彻创制了“武功爵”。 该制度共分十一级爵位,造士、闲舆卫、良士、元戎士、官首、秉铎、千夫、乐卿、执戎、政戾庶长、军卫。 其中前八级可自由买卖,任何人累计缴纳三十余万钱可购至第五级“官首”,最高允许购至第七级“千夫”。 其定价体系规定本为每级爵位售价十七万钱,但可以操作的空间很多,差不多三十余万钱,就能买到第五级“官首“。 但凡买了武功爵位的人,可以不参与任何兵役、徭役,还能每年领俸禄,甚至到达“千夫”爵位者,可以优先获得朝廷官吏选拔资格。 爵位本来是帝国对有军功的人进行的赏赐,开放买卖,不仅可以享受优待,还可以传辈世袭,年年领俸禄,怎么着也不会赔本,顿时受到了无数有钱人的追捧。 短短的时间,就获金三十余万,朝廷吏治也为之混乱了不少。 但对朝廷来说,从买爵位的人手里拿到钱以后,这些武功爵爷就成了朝廷的累赘。 马上就到兑现保阝……承诺的时候,依刘据对父皇的了解,那是不可能的。 想从父皇的口袋里掏钱,简直是痴人说梦。 不过,事关朝廷信用,父皇不可能明确拒绝兑现承诺,那只能另寻他法解决。 在任何时代,解决不能兑付的债权,都只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让债权人主动放弃兑付,钱不要了,另一种,增加债权,制造沉没成本,直到债权人承受不了主动放弃兑付。 当今陛下,是那种有良心赚的多,没有良心赚的更多的人,不出意外的话,父皇是在上林苑给武功爵爷们,或者说所有人准备好了圈套。 上林苑多鹿,能成为设套之物的,也唯有这个。 说到鹿,即便是历史小白,都知道白鹿皮币这个玩意。 甭管猜想是对是错,北军诸将闲着也是闲着,对了是好事,错了,上林鹿肉是天下难觅的补阳神物,不会浪费。 “陛下是不想兑付承诺?”霍去病震惊道。 那是皇帝啊,不能为了钱,连脸都不要了吧? 卫青沉默。 刘据点点头。 人不能为了脸,连钱都不要了。 “如果事情传开,皇家脸面何在?” 霍去病有点接受不了从小如师如父存在的人如此,更无法接受朝廷失信引发的后果,“谁还会相信朝廷?” “总会有人的,丰韭一茬接着一茬,倒了这些人,又长起了新人,坑不到普通百姓就行。”刘据慢慢说道。 像白鹿皮币这类的非金属货币,就和那些数字加密货币一样,一般人接触不到,玩不起,也玩不了,影响不了大局。 远远的,就见叛去南军的骑都尉,现在该称呼为将军的李敢,骑着他那头一日千里的阴山战马奔驰在猎场中,如霹雳闪电射杀一头又一头猎物。 望见刘据、卫青、霍去病,他冷冷一笑,打了一个长长的呼哨,雄骏异常的战马长嘶一声,凌空展蹄,贴着茫茫苇草几乎是飞了起来。 搭弓上箭,瞄准了公孙敖所追赶竟跑,想为殿下做个马鞍的那头白鹿,嗖的一声,白鹿死。 “中将军,不必言谢。” “你!” 公孙敖的话才开口,李敢就已经大笑远去。 整个潏河河谷平原猎场,一派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景象。 (本章完) 第34章 治内 第34章 治内 日落黄昏,层林尽染。 茫茫苇草像金色的波浪,隐没了昼时的喧嚣,悠长的牛角号呜呜卷走了万千纷扰。 潏河河谷平原猎场,暂时沉寂了下来。 天子别宫。 “秋霜白露,草木枯黄,子赣,你说,是不是连天地都会苍老?”刘彻露出了疲态。 吾丘寿王,字子赣,恭声答道:“天地悠悠,只见苍色不见老。” “就和朕一样?” “如陛下一样。” 明知是拍龙屁,但不知怎的,吾丘寿王的话总让刘彻是那么的舒服,寒冰的龙颜终于有了融化了意思,“可是总有些人以为朕老了。” “那是他们糊涂。”吾丘寿王知道陛下说的是晨间射麂的事,不假思索回答道。 “他们不糊涂,他们只是以为,朕提不动刀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刘彻咬牙切齿说道。 作为围猎高手,控制几只小麂奔逃的方向是做得到的,显然,往储君方向跑去的小麂,是刘彻故意为之。 连刘彻自己都不知道,在望见公卿、将军、列侯、宗室大臣们紧紧团结在储君身侧时,是不是真的动了杀意。 但见卫青、霍去病、公孙敖等北军诸将那微不可察变换防御阵势,誓死守卫在储君身前时,刘彻绝对动了杀意。 之后储君只言不说,便拔剑斩了天子的“鹿”,那一刻,年已三十五岁的刘彻,既满心慰籍又满心杀意。 此子类我! 或者。 此子胜我! 那怎么能行? 身为天子,从来没有想过有人帮他转弯! 时而杀意凛然,时而和风带暖的龙威,吾丘寿王不禁心惊肉跳,“可眼下,陛下,还是不得不忍,还得忍!” “怎么忍?” “境外不宁,有强盗,有贪得无厌的恶贼,这些都指着那些人去驱赶,去搏杀。” “是啊,匈奴恶贼是贪得无厌的强盗,但他们毕竟只是肌肤之患,当今更可怕的是内忧啊!” 刘彻冷然,含着恨意,“难道国中就没有可用之人了吗?” 吾丘寿王默然。 陛下口中的内忧,指的事情很多,但要排大小,依然是各地的诸侯王们为大。 别看又死了淮南、衡山二王,早已不复大汉初年诸侯王封地,五十四个郡,而诸侯国占据了其中的三十九个郡,中央朝廷直接管辖的只有十五个郡的盛景,但国中仍有楚王、胶西王、胶东王、梁王……十几头心怀叵测的王者,正在摩拳擦掌策划于密室之中,指望着朝廷能与匈奴打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让朝廷脱不开匈奴的纠缠,消耗掉朝廷有限力量后,再由他们出来支撑大局,进驻长安,冠冕堂皇取而代之,就如孝文帝那样。 紧接着,便是储君和新兴军功集团。 数十年间,大汉与匈奴的力量对比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虽然背后是孝文、孝景之治积累的万亿财富的支撑,但军事上都是卫青、霍去病和他们麾下的将领血战而得。 开国功臣集团逐渐瓦解,新兴军功集团诞生。 卫青已经六征匈奴,跟随他作战的校尉裨将得封侯者九人,为将军者十五人,公孙敖、李息、李沮、李蔡、李广、张次公、苏建、赵信、张骞、赵食其、曹襄、赵安稽、郭昌、荀彘、高不识。 跟随霍去病为将军者有两人,路博德、赵破奴。 其中,李蔡已死,是储君、丞相亲手送走的,李沮、李广,两个李家人因此和卫青反目,赵信更是降了匈奴。 曹襄是曹参之后,属于开国功臣集团之后,不完全与新兴军功集团利益一致。 换言之,卫青、霍去病以十二将牢牢控制着北军。 原本,陛下是想通过抚养长大的霍去病,与卫青分庭抗礼的,这两年也真的有一些将领投入了冠军侯门下,本以为北军要被分化了,现在看看,人家舅甥两个纯属是在糊弄傻子玩呢。 而傻子中,也包括了陛下。 吾丘寿王余光瞥见陛下,那破防的红温,怎么也掩饰不住。 可就像陛下说的,国中真的没有什么可用之人,陛下最擅长扶持外戚的手段,在王夫人家族那群朽木兄弟身上根本没有用。 目前能一心为陛下驱使的将军,仅有李广家族和韩说家族,这两家族怎么说呢,实力一般还有私仇。 李广长子李当户曾为侍郎,随侍护卫刘彻,刘彻为胶东王时,弓高侯韩颓当的孙子韩嫣侍读,“与上学书相爱,及上为太子,愈益亲嫣”,关系亲近到无以言喻,直至“常与上共卧起”,在刘彻即位后,韩嫣顺理成章成了御前的佞臣。 但在一次刘彻和韩嫣游戏时,韩嫣不恭顺、不礼貌,“当户击嫣,嫣走”,因为这件事情,刘彻认为李当户勇敢忠心,也就取代了韩嫣的位置。 不过,李当户二十多岁就病死了,留下一个遗腹子李陵,而韩嫣的弟弟就是将军韩说,人虽死,李广家族、韩说家族的仇恨却延续了下来。 这些事,吾丘寿王不能说出口,但心里满是腹诽,和李广家族、韩说家族这些虫豸在一起,怎么可能颠覆卫青、霍去病在军方的地位? “不管怎样,攘夷必先治内。”刘彻下定了决心。 储君的声望他会去打击。 而按照原来的打算,来年春天,会冷落卫青,由霍去病独自领军北征,整个汉匈战场,将会成为霍去病的秀场,而霍去病也将成为大汉,乃至整个华夏最耀眼的将星。 然而,感受到霍去病的“背叛”,刘彻的想法变了,李广、李敢、韩说,都会与霍去病一同出征,一如元光六年,匈奴从上谷郡入侵,“杀略吏民”,以卫青为车骑将军出上谷郡,公孙敖为骑将军出代郡,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出云中郡,李广为骁骑将军出雁门郡,四将各率万骑,“击胡关市下”。 只要李广、李敢、韩说中有一个,能像卫青一战成名,他就会像瓦解开国功臣集团军权那样,通过不断的战争来塑造一个新的帝国将星,对抗卫霍。 三对一,优势在我! (本章完) 第35章 抹功 第35章 抹功 乌云遮月,秋风萧瑟。 有一则流言在潏河河谷平原猎场传开。 大汉军政将要转向,朝廷政事暂时不知,军事却出现了重大变化。 原定元狩二年春,由冠军侯、嫖姚校尉霍去病独自领军北征的对匈作战,要更改为霍去病、李广、李敢、韩说,四将各领万骑分别作战。 甚至有流言传说,当年李当户的遗腹子李陵,陛下很喜欢,已经命令李家遣孙随侍。 人事即政治,在很多时候人事变动,就代表了政治转向。 围场之中,皆是大汉权贵,个个是人精,哪能不知道陛下是要对新兴军功集团,对卫、霍,对…储君动手了。 作为皇帝的亲外甥,也是大汉平阳侯,曹参玄孙曹襄,第一个响应了陛下的意思,去拜访了韩说,不避外人,促膝长谈,久久不散,看样子,是准备聊累了就抵足而眠。 篝火高燃,红红火火。 剥下完整的白鹿皮挂晾在一旁。 新鲜的鹿肉在火焰的炙烤下,滴落着晶莹的油脂,落入火中,顿时一阵呲啦,随之,馥郁的肉香传入所有人的鼻中。 “开国功臣集团,是真的死了。”刘据淡笑道。 有汉一朝,始终无法避免的,就是外戚问题,究其原因,是权力的先天缺陷,从大汉开国,就注定了如此。 在汉之前,国家权力都只在王族世家之间转移,而高祖皇帝刘邦,却是起于布衣,仅是沛县小小一个亭长,负责大约方圆十里内的捕盗与驿传。 所以,要得天下,高祖皇帝仅凭一己之力是不够的,须得广结同盟,因此,高祖皇帝和开国功臣早期的关系,不是严格的上下级,更像是“合伙创业”,高祖皇帝是被大家“推举”为帝的。 在那份劝进书中,也明确写入了推举高祖皇帝的原因,很质朴的三个字,“功最高”。 当然,又能公平地与大家分利,也是被“推”为皇帝的很大原因,没有什么所谓的“天命”。 但人啊,终是逃不过屁股决定脑袋的,在登上皇位后,高祖皇帝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于是,一切都变了。 一面制约功臣集团,一面抬高皇权。 一面杀戮功臣以除敌,一面广建宗室以树援。 大汉立国以后,高祖皇帝几乎没有高枕安卧的时候,总是在马不停蹄地讨伐异姓诸侯王,韩信、彭越、英布等七位功劳最大,又是半路入伙的,所以,除了南方偏远之地,力弱柔顺的长沙王吴芮和早逝的赵王张耳外,其他异姓王,尽数被高祖皇帝诛灭。 而最早追随高祖皇帝的那些丰沛老家的发小兄弟们,全都被封了列侯,当了高官,这不是高祖皇帝心善,是高祖皇帝做不到立刻剪除他们,况且,高祖皇帝身边也要有帮手和他共治天下,这些人及其后裔,便是开国功臣集团。 高祖皇帝之后,吕后、孝文帝、孝景帝、当今陛下所面临的朝廷权力结构,或者说政治集团大体分为三个。 开国功臣集团、刘氏宗室集团,以及外戚集团。 当吕氏外戚集团太过膨胀之时,开国功臣集团与刘氏宗室集团联手,发动宫廷之变,尽诛诸吕,废黜幼帝,扶持代王刘恒入继大统,是为孝文帝。 虽然孝文帝以藩王入继大统是孝景帝和当今陛下的皇位来源,但是从坐稳太子之位的孝景帝和刘据的角度来看,这开启了恶劣的先例。 权力集团之间可以私下勾搭,依靠宫廷之变和政治交易就可以拥立新君,是不是天子指定的合法储君并不重要,甚而在位的皇帝也可以以种种借口将之废黜和杀害。 刘据不知道当年皇祖父为储君时是怎么想的,是否就坚定认为自己会从孝文帝手中接过皇位,从而交好三大政治集团。 但对刘据来说,在没有登基之前,会先保持基本的体面,不成想,开国功臣集团先不体面了。 仅仅一个眼神,被以盐铁专营夺走侯府铁利,损失惨重的平阳侯曹襄,就像条狗舔了上去。 可以预见,其他不如平阳侯的列侯,也拒绝不了天子的意思。 只是,和孝惠帝、孝文帝时期不同,开国功臣集团的地位已经被舅舅卫青、大兄霍去病取代,简而言之,卫青、霍去病的存在,就代表了刘据有着新兴军功集团和外戚集团两个政治集团在手。 父皇得到的,不过是条断脊之犬。 “让你们征战匈奴,是陛下给你们机会,我大汉天下无敌,谁上打不赢匈奴?” 流言愈演愈烈。 卫青、霍去病功冠全军的军功,在本就傲慢、偏见的贵族口口相传之下,竟遭到了“抹杀”。 卫青、霍去病,以及北军十二将听到这流言,什么也没说,淡淡一笑,接过储君亲手分割的鹿肉,就着清暑甘醇的美酒,大快朵颐起来。 倒是远处,李家那里,李广、李敢父子对即将领军出征是欣喜的,但在与前来恭贺、拜访的列侯、宗室大臣们交谈时,却表现的很不耐烦,隐隐的,还有几分急躁。 对东成侯居股、亚谷侯卢贺、开陵侯侯禄一干列侯亲贵表达的吹捧、亲近、支持,既高兴又难受。 到底是谁啊,上了那么多次战场,没有打赢匈奴? 好难猜啊。 交谈久了,可能也看出李广、李敢父子的尴尬,以及言语间一些不恰当的地方,列侯亲贵们讪讪离去。 夜再漫长,也有尽时。 太阳初升,白露为霜。 所有人饱餐一顿后,纷纷投入到狩猎之中,按照规则和传统,今日会比拼猎物多少,猎物最多者,不仅可以得到陛下的赏赐,还会得到“猛士”称号。 大争之世,又事关名、利,哪能不奋力当先,一个个都朝着中央谷地开进,疯狂弯弓射箭,力求第一。 刘据望见父皇的御车又隆隆出动了,对北军十二将说道:“继续狩猎白鹿。” “喏。” 公孙敖诸将拱手听命。 昨日的狩猎,他们就察觉今年上林苑的白鹿莫名的少,想要狩猎,可不是那么容易,既然殿下喜欢,再不容易也要做到。 (本章完) 第36章 会猎 第36章 会猎 这天下午,红霞满天,潏河河谷平原猎场弥漫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躁动和不安。 不知道什么时候,陛下与王夫人所生的皇子刘闳,与李姬所生的两位皇子刘旦、刘胥也到了围场,而且,参与到了围猎当中。 当然,指着一位五岁,一位四岁,一位三岁的皇子亲自持弓狩猎是不现实的,受到皇帝指派,李敢去辅助皇子闳狩猎,所猎得的猎物,充作皇子猎物。 韩说则被派遣辅助皇子旦、皇子胥狩猎,所猎得的猎物,均数算作两位皇子的猎物。 同时,陛下宣布,此次围猎猎物最多者,当有重赏。 忽然之间,围猎性质变得不太一样,所有的大汉贵族,都成了陪皇子狩猎的了。 没有人不满,只是一个个的聚集在皇子闳的身边,凡是皇子所看到的猎物,都会在下一刻被箭矢扎成刺猬。 李敢对这样的狩猎很不满意,以他手中的弓箭,哪怕没有其他人,这些出现在视野中的猎物也跑不掉。 不管怎样,皇子闳所过之处,只兽不留。 皇子旦、皇子胥那里,情形相差无几,作为韩王信的曾孙,弓高侯韩颓当的孙子,上大夫韩嫣的兄弟,韩说的弓马绝对称得上娴熟,虽然对未能被派到皇子闳的身边略感失望,但也尽了心,连弓之下,一只只猎物倒地。 狩猎中,皇子旦、皇子胥对箭杀猎物表现出异于寻常的兴趣,任何一只猎物的倒地,都能让两位皇子兴致再高两分。 或许是为了讨好两位皇子,韩说特意为皇子旦、皇子胥准备了特制的短弓、羽箭,出人意外的是,在试射中,四岁皇子旦未能拉开的弓,三岁皇子胥却拉开了,射出的箭矢虽说无力,但这个年岁,这个力气,能做到如此地步,就已经是天赋异禀了。 惊讶之余的韩说,亲自为皇子胥量了下材力,怎么说呢,太好了。 先天的体魄就比一般人强健,三岁比四岁还壮硕,且有着超乎常人的力气,如果稍加训练,日后必定能成为一员猛将。 可惜,生在了帝王家。 韩说毫不吝啬赞美,夸颂皇子胥有“霸王之资”。 在这样的吹捧下,小孩子的皇子旦、皇子胥对游猎更加感兴趣了。 走在高处,霍去病望见了李敢,也望见了韩说,哑然失笑道:“据儿哥,你看他们,好像两条狗啊!” 本来,霍去病对李敢、对韩说是很欣赏的,尽管他们都不如自己,但也是以礼相待,总之,是像对待人一样,对待李敢、韩说。 旁边的卫青也是如此,将李敢、韩说看成当朝仅次于霍去病的新起之秀。 没想到的是,有些人宁愿当狗,也不愿意作人。 “这可能是父皇的本领吧。”刘据的目光没在二狗……二位将军的身上,更多的,看向了三个弟弟。 内朝、后宫的事,刘据多少也有耳闻,知道父皇的用人方式,那就是不把人当人,也叫服从性测试。 不过,这件事不能多说,舅舅卫青过去也是受害者,丞相公孙弘也是,中、外朝都不少身居高位的人都曾经是,或如今也是。 卫青入宫侍中,父皇曾踞坐在床侧接见他,丞相公孙弘平时有事求见,父皇有时连帽子也不戴,只有直臣汲黯进见,父皇不戴好帽子是不会接见他的。 父皇有一次坐在武帐中,适逢汲黯前来启奏公事,父皇没戴帽,望见他就连忙躲避到帐内,派近侍代为批准他的奏议。 三位皇弟来此,必然是父皇的主意,身为天子,哪怕对他再不满,父子间也不可能明着打擂台,打赢了,不体面,打输了,就不是体面或不体面的问题了。 那就只能虚空造牌了,而这,也是父皇最擅长的。 大汉储君就一个,但大汉皇子却是四个,而储君,是可以更改的。 只要父皇当众表示对其他皇子的青睐,就必定有人会去追捧,陛下不死,皇位未定,谁敢肯定太子一定是未来的大汉天子? 刘据这个热灶,烧的人太多了,再怎么烧也烧不出什么来,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皇子闳、皇子旦、皇子胥的冷灶,如果烧成功了,功高莫过从龙,那收获将是无穷大的。 而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赌狗。 霍去病没有注意到舅舅的勉强笑容,不解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刘据看向卫青,后者摇摇头,表示没有什么,脸上的几分释然也不像作伪,缓缓说道:“大兄,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天生富贵,很多人从生下来就悲惨无比,那么,就需要隐忍,这是大多数世人的生存状态,也是处事心态。 返璞归真,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固然难得可贵,但能做到这些的人往往大智若愚,而他们,更愿意用超常的性情和意志去抗拒世俗的复杂和丑陋的诱惑,坚守本性。 人人都说‘大隐’,这就是‘大隐’。 大兄,在你砸碎匈奴龙庭前,你也要先忍耐那无尽的风沙。” 大兄的统兵方式,和绝大多数将领都不同,选择精锐,远离大军,深入敌后,择机歼敌,所有作战的主动权,完全在大兄的手中。 大兄经常殴打将校,也丝毫不会体恤士兵的辛苦,但上下将士依然愿意跟随大兄的原因就一个,那便是一直赢! 在大汉,军功胜过一切。 但大兄对待将士的粗鲁,不是天性暴虐,而是对将校士卒的不理解。 刘据没想大兄会因此而改变治军方式,想的是大兄更了解一点将士们,即使不能体谅。 毕竟,他的到来,就注定大兄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伸手便能从父皇那拿到想拿到的一切。 李广、李敢、韩说,给父皇当狗,给皇子当狗,有错吗?有错。 没错吗?没错。 尊重他人命运,放弃助人情结就可以了。 见霍去病似明白似不明白的模样,刘据瞧见了等待在远处的北军十二将,笑了笑,“会猎的时间要到了,该去会场了,大兄可以看看,我父皇的狗,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本章完) 第37章 鸿门宴 第37章 鸿门宴 《礼记·乐记》云:“铺筵席,陈尊俎。” 刘据、卫青、霍去病、北军十二将来到会场时,已是太阳落山的酉时。 吏员们已经在会场中摆布好了天子会见群臣的露天场子,数百张芦席,每席一张木几,但等级森严。 先秦礼制规定:“天子之席五层,诸侯三层,大夫二层,有其严格的等级之别。” 另外,古礼之中,酒具比座次讲究更大,所谓爵位,即是酒具与座次组合的等级。 举凡大宴,最尊贵者用爵,盛酒一合,次等用觯,盛酒两合,三等用觚,盛酒三合,四等用角,盛酒四合,五等用杯,盛酒五合。 也就是说,地位越是最贵,酒具的容量越小。 各种酒具中又有材质、形制、精粗、铭文等诸多区别,即或是皇帝犒赏群臣的数百人大宴,就如同今日一般,繁多的酒具也会将每个人的身份等次丝毫不差地表现出来,绝不会出现尊卑混淆。 上酒的大容器也有区别,三等以上用大尊,三等以下用大壶。 春秋末期,这种繁琐酒礼大大地简化淡化,酒具的使用也变得随意起来,孔子大为感慨,层惋惜长叹:“觚不觚!觚哉!” 觚不再是觚,觚啊! 不过,秦汉既立,百礼诸复,现在的大汉官场,酒具的尊卑讲究全盘恢复,官吏聚宴,寻常全部用各种爵,哪怕是民间聚宴,也全部用觯或觚,只是上酒容器变得随意了。 以及,《礼记·曲礼上》载,“客彻重席,主人固辞,客践席,乃坐。” 席的层次,视地位高低而定,“公”要铺三层席,“大夫”要铺两层席,这就叫重席。 既然是天子宴,满堂朱紫,就不止两三层的重席那么简单了,尤其是所有人正前方中央位置摆了那张大的木案下,摆着九层席。 在大汉立国初期,承袭秦制,主要是以右为尊,但到当今陛下时,频繁的战争,使得军方的地位发生了显著变化。 虽然传统上以右为尊,但在实际之中,逐渐以左为尊。 不知是故意的,或是不小心的,刘据的座位,设在了右边上首。 身为储君,本该与君主一般,单居一席,但在左边上首的位子,连设了皇子闳、皇子旦、皇子胥三席。 年幼的皇子列席,母亲往往会陪着,在三位皇子的身后,所列的两个侧席,一个跂坐着王夫人,一个跂坐着李姬。 刘据缓缓上前,大汉权贵、公卿、列侯、宗室大臣如潮水般起身,躬立。 到了上席的位置,刘据没有急着落座,看了看三位皇子,又看了看皇帝的两个妾。 李姬坐不住了,慌忙拉着两个儿子起身躬立,王夫人犹犹豫豫不想起身,可也不得不携子起身躬立,狐媚的脸上露出屈辱之色。 正式场合,霍去病改了称呼,靠近轻声道:“殿下,是法酒。” 在刘据的木几上,除了一整只热气蒸腾香味四溢的鹿腿,旁边四碗素菜,分别是绿葵、藿菜、鲜韭、一盆无名野菜,盛酒的觯中,赫然是真的酒。 而且,是法酒。 一种消暑,性极凉的酒。 只能春天三月三这天酿制,只能用春酒曲三斤三两,只能用深井水三斗三升,只能用黍米三斗三升,酒曲之糟糠不得让猪狗羊鸡鼠偷食,水须至清至净,米须淘得洁白光亮,每人只许酿三瓮,然后于中夜三更三点入地窖,藏至次年三月三方可开封,酒瓮饮至一半,再加黍米三升三合,不加水加曲,三日后酒瓮复满,至夏、秋饮之,不能穷尽,所谓神异也。 依法治酒,所用自然不会简单,是为成礼酒令之用。 酒令产生之初,是用以辅助酒礼的,在“酒以成礼”的西周时期,对饮酒的礼仪有着极为具体而又严格的规定,为维护酒筵上饮酒的礼法,还设有专门监督饮酒礼仪的“酒监”“酒吏”,来主持“觞政”。 春秋以后,随着礼崩乐坏、帝王权贵饮酒之风的盛行,酒令渐渐为宴饮娱乐的助兴游戏,但法酒之令却始终坚持了下来。 而最近的故事,在齐悼惠王刘肥次子朱虚侯刘章,有一次他侍筵宫中,吕后令他为酒吏,他对吕后说:“臣为将门之后,请允许以军法行酒。” 吕后未加思索便同意了,而后酒酣耳热之时,吕后宗族有一人逃酒,悄悄溜出大殿,刘章立刻追出,拔出长剑就斩杀了那人。 刘章提着那人的脑袋回到了大殿,并说有人逃酒,已被军法从事。 吕后大惊失色,却因法酒和有言在先,连降罪刘章都做不到,只是散了场。 刘章此举,是立国初年宫廷斗争的一个表象。 五岁皇子闳、四岁皇子旦、三岁皇子胥的觯中,显然是浓郁的酥茶,但七岁储君这,却是法度甚严的法酒,说不是故意为之,怕是说不过去。 “殿下,我居侧席,代尊者饮。”霍去病愿意放弃尊卑,要坐到刘据身后,代刘据饮酒。 刘据摇摇头,说道:“大汉储君岂能不会饮酒?” 声音不大不小,却正好能让近处的那些面带玩味笑容的公侯、宗室大臣们听到。 卫青、霍去病、北军十二将各据其位,坐到了下首的次席。 戌时首刻,会场掌事撞响了那口古钟,三响之后,刘彻慢慢走了出来。 “陛下驾到!” “陛下千秋万岁!” 所有人同时起身,山呼道:“长乐未央!” 刘彻走到芦苇席前,没有坐入大案,直接端起大案上的酒爵,“大汉春秋鼎盛,皆仰诸卿之功德,或为稻粱谋,或为定国将,诸卿,共饮此爵!” “多谢陛下!” 清凉略冰,沁脾甘醇的法酒一入喉,酒意瞬间上涌,好酒,最是醉人。 不少人的眼神落在了右边上首位子上,但见储君仰首,觯中两合酒已空。 刘彻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人醉,才能做糊涂事,只听他继续说道:“今天的射猎,朕准备了一件特殊的赏物,哪位皇子最出色,就可以得到这件赏物。” 黄绸掀开。 一方璃龙金印立时显现,有人失声道:“太子之印?” (本章完) 第38章 忠奸 第38章 忠奸 秦汉定制。 天子、国母印信,玉制,曰玺。 太子、丞相、太尉或大将军印,三印信,金制,曰信。 列侯印称“印”,余均称“章”。 当金制螭龙印信一出,整个射猎会场瞬间就沸腾了。 天家父子之争,不是什么隐秘,但就这样表露出来,是摆明了要罢免储君? 哪怕不是罢免储君,无论哪位皇子得到储君信物,恐怕也会和储君打擂台。 不少权贵望向右席上首储君的眼神,隐约透露出不善,扶潜龙,撕蛟龙,风云际会,成龙登基,论功行赏。 这世间的好处,不能让卫家尽占! 不过,微醺的储君表现很怪,似乎没有理解金制印信的特殊性,只是笑着对身旁的大司马卫青低声说了什么,然后,大司马又对嫖姚校尉霍去病说了什么,接着,嫖姚校尉又对中将军公孙敖说了什么……直至北军资历最低的鹰击将军赵破奴,没有人知道所说的内容是什么,但可以看得出来,储君身边的人都很高兴,或者说,有种竭尽全力压制的兴奋。 如果有能读懂唇语的人在前,就能知道那些交谈很简单且重复。 “舅舅,依计行事。” “去病,依计行事。” “姨夫,依计行事。” “……” 不胜酒力的表现有很多,不知事的无知微笑也是有的,如果说储君不胜酒力如此,难道只喝了三合、四合酒的大司马、嫖姚校尉、北军十二将都不胜酒力了,且与储君醉态相同? 诡异的笑。 不知为何,一些公卿、列侯、宗室大臣忽然有种不安感。 身为天子,刘彻突然感到寒意临身,好似有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可转瞬间,那股寒意、不好的预感又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或许是错觉。 “掌事,诸皇子所猎物多少?” “回奏陛下,皇子闳射杀猎物十八只。” “皇子旦射杀猎物十二只。” “皇子胥射杀猎物十一只。” 掌事停顿了下,刘彻主动问道:“那太子呢?” “太子没有射杀一只!” 刹那间,会场又沸腾了。 一日会猎,储君竟然没有射猎一只,这不是储君没有在乎射猎,是储君根本没有在乎过天子的诏命! 哪怕像皇子闳、皇子旦、皇子胥那样,将北军十二将的猎物算作自己的呢。 刘据看着那会场掌事,笑容更加灿烂,这回禀的方式,显然是提前预设好的,为的是针对他,为的是让三位皇子占尽优势。 刘彻见右席之众笑容不减,是那样的不舒服,望向权贵们,说道:“你们觉得,赏物应该赐给谁啊?” 龙吟落下,几乎没有片刻犹豫,李敢就霍然站起,拱手道:“臣等认为,应该赐给皇子闳!” “皇子闳天生武功,获得的猎物最多,这份神武之姿,实非其他皇子所能企及!”平阳侯曹襄出声附和道。 “皇子闳天生武功,英姿勃发,该得赏物!” 面对天子近乎明示的擂台,列侯、宗室大臣们完全没有犹豫,齐声附和道。 但是,公卿之中,仅宗正刘受,奉常、绳侯周平,卫尉李广三人站起。 丞相公孙弘因病不在,御史大夫董仲舒因患不在,在座公者,仅位同太尉的大司马卫青,不站。 九卿之中,太仆公孙贺,是储君的姨夫,廷尉张汤,是丞相府门徒,中尉司马安,大行令李息曾是大司马幕府中人,颜异、赵禹等卿官,却没打算掺和天家之事。 反倒是此地位卑且低的右内史汲黯,从众多权贵之下站了起来,“陛下不妥。” 不管是看到汲黯,或是听到汲黯说话,刘彻总是高兴不起来,如果不是为了彰显帝王的容人之心和纳谏如流,汲黯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汲黯,你说,哪里不对?” “印信,定制也,如尊卑,如纲常,不可轻动,如此,天地万物,才能确认职掌,各司其职,天下太平,此物为赏物,不妥。”汲黯直言道。 “不就一方金印吗?” 刘彻却是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道:“朕把它作为赏物,太子也是同意的,据儿,你说呢?” 刘据从容起身,迎着那双龙目,淡笑道:“是。” “是”是什么意思? 公卿、列侯、宗室大臣、权贵们既新鲜又惊奇,又是哄哄议论声四起。 是储君同意了金印赏物,还是储君没有同意金印赏物。 “陛下,上可纳下,下不可纳上,是为天地万物,物各有主,有德者居之,螭龙金印,非皇子闳、皇子旦、皇子胥所有,上天有好生之德,太子本可以射杀猎物,却不忍杀生,这片仁慈之心,非其他皇子所能企及,因此,这方金印,要赐就赐给太子!”汲黯继续道。 这番话,可以说骂了所有人。 既骂了皇子闳、皇子旦、皇子胥无德,又骂了射猎时围在三位皇子身边洗地般射杀猎物的权贵们,个个是人面兽心的畜牲。 “如果说不忍杀生是慈悲心怀,那么朕一生射杀了那么多猛兽,难道就没有仁慈之心了吗?”刘彻主动对号入座道。 “天生万物,本来就是供人取用的,陛下贵为天子,一念万物生,一念万物落,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如果陛下没有射杀那么多虎豹豺狼、哨获之鹿的本领,也就不能驱匈奴、收河套、建朔方了,要说猛士,陛下才是我大汉第一猛士,要说赏物,陛下才最该得这个赏物!”汲黯颂圣道。 直臣的另一面。 当真是给所有的人开了眼。 一心唯上,上能侵下,下不可犯上,如此正确的话,谁能反驳? “哈哈哈!” 刘彻手指着汲黯,大笑道:“朕这一生,封了多少人为猛士,还是第一次听人家说,朕是猛士,而且是第一猛士,汲黯啊汲黯,你总能给朕弄出些新样。” 无数句直言犯上的话,没有被斩首弃市,刘彻不得不承认,这是汲黯的本事。 知世故,不世故。 “好!好!好!这个赏物,朕领了。” 刘彻拿起螭龙金印,抬起印面,所有的人猛地发现,没有“太子之宝”的字样,也没有其他字样,这竟然是无字金印。 “朕的内帑,又多了几十金,汲黯,你是忠臣。” (本章完) 第39章 论功 第39章 论功 汲黯默然落座。 会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默,气氛异乎寻常地沉闷。 区区一方金印,竟然骗得大汉公卿、列侯、宗室大臣、权贵们团团转。 一些家中养猴的贵族,不禁将自己适才的表现对应上去,那不就是猴戏吗? 想着,想着,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平白的,把储君得罪死了。 想死的心都有了。 一个个的,脸上的汗越流越多,心底疯狂谩骂,“畜生”,“把我们都害了”。 只是,没有人能隔着肚皮听懂他人的心声,心里骂的再狠,也没有什么用。 刘据酒意上涌,昏昏欲睡在那里。 卫青、霍去病仍低着眼,后者逐渐明白了,陛下的狗不是那么好当的是什么意思。 北军十二将和中、外朝部分朝臣此时脸涨得通红,人生在世,这样的乐子能有多少啊? 刘彻的嘴角边露出了笑纹,可很快又隐去了,“今年两个郡的大旱,三个郡的大水,北边和西南几次大的战事,说实话,朕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所幸,皇天庇佑,诸卿实心用事,才使得我大汉朝依然如日中天。”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等待着诸卿的咀嚼和认同,无论认可不认可,公卿、列侯、宗室大臣、权贵们,所有的人都是一片肃穆的表情。 “因此,朕要论功行赏。” 闻言。 大汉权贵纷纷抬头。 是啊,家里猴戏演的好,也会给猴子点好吃的,陛下,这是看高兴了? 那他们不是太亏。 卫青、霍去病嘴角微微抽动,这群记吃不记打的玩意,但以陛下吝啬的性格,很难真的给“吃的”,大概说说而已,而挨打,估计是真的。 “朕想,让武功爵中,五级‘官首’爵位及以上的人,全部出仕做官。” 这下。 会场的喧嚣来到了崭新的高度。 武功爵,本来就是大汉权贵为了自己,为了儿孙,以钱得到免除徭役,减免刑罚等方面的特权。 钱消灾和表忠心的手段。 基本上,大汉有名有姓的大族豪强,哪家都有几个,甚至是几十个五级及以上的武功爵。 至于说,达到七级武功爵以上,那个优先获得官吏选拔资格的部分,很多人根本没当回事。 就那几十万钱,还想在大汉买官鬻爵,没有那么贱卖的。 金口玉言之下,大汉权贵险些疯狂了,要真能买官,即便是最低的小官、小吏,也代表着权力,有了权,还怕没钱吗? 纵使陛下承诺每年领俸禄的待遇取消,也是值得的。 卫青、霍去病忍不住对视了眼,这么大方,还是陛下吗? 不过,一下子多出几十万名官吏,朝廷真的没问题吗? “如今,上林苑在修建,朔方城在建设,昆明池在挖掘,边防军严重缺人短员……”刘彻慢慢说道。 上林苑?朔方城?昆明池? 大汉权贵越听越觉得不对,这些地方怎么越听越苦,去这些地方当官吏,到底是去当官老爷,还是去服徭役? 另外,边防军,这是去送死吧? 十多年的汉匈战争,已经将两方的边防地区化成炼狱,很少有活着回来的。 公卿、列侯、宗室大臣、权贵们忽然冷静了下来,当然,心比人还冷。 卫青、霍去病四目相对,可以确定,是陛下! “此为诏命,为国效力,愿尔等与大汉同舟共济,勿谓言之不预。” 刘彻说完,便已离开,射猎会宴,自此结束。 会场的人仿佛石化了一般,满眼凄凉,此诏一下,他们所喜爱的儿孙,小辈,立刻就要去挖沙子了。 这哪是买了爵位,这分明是买了棺材啊! 光禄大夫侍中吾丘寿王站了起来,以一种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听说在治粟都尉桑弘羊,大农丞东郭咸阳和孔仅那里,有一件名为‘白鹿币’的东西,仅仅价值四十金,此物将用在诸侯王和列侯的酎金之底,在祭祀之用外,还可以免除一人拒绝做官的重罪。” 白鹿币? 四十金? 明白了,全明白了,陛下不但不想兑付即将到来的武功爵禄,还以提拔所有武功爵爷入朝为官为威胁,让所有武功爵再买昂贵的白鹿皮“赎身”。 拒绝做官,又代表主动放弃每年领武功爵俸禄,自此,五级官首及以上的武功爵爷,朝廷不会再理会。 而五级官首以下的武功爵爷,想必吓都吓死了,只要不想服徭役,哪敢再向朝廷要领俸禄。 小家小族小亏,大家大族大亏,在座的大汉权贵,是偷鸡不成,再蚀把米。 一个人,四十万钱,家族中几十个人,便是几百万钱,几千万钱,这怎么拿的出来呢? 可是,不拿出来,难道眼睁睁看着儿孙、小辈去死吗? 家族再大,靠的也是人,人没了,家也没了。 “殿下,闹剧散场了。”卫青提醒刘据,该走了。 酒意、困意之下,刘据睡意朦胧,从上席站起,朝着会场外走去。 忽然之间,平阳侯曹襄站起,冲着刘据的背影喊道:“殿下,你难道不管你的子民了吗?” 曹家已历四世,曹姓儿孙近百人,人人是武功爵爷,在鼎盛时,依靠着平阳盐铁之利,几千万钱根本就看不眼里,现在,失去了盐铁之利,再想拿出几千万钱,估计要砸锅卖铁了。 这是陛下对权贵之财的洗劫,身为大汉储君的皇太子怎么能置之不理呢? 大汉权贵从迷茫中醒来,终于意识到,陛下那场猴戏的真正目的,是让储君认识到众人的嘴脸,并拒绝帮助他们,不掺和,不反对新诏命。 “我的子民?” 刘据转过头,似是恍然大悟的一笑,“这是笑话吗?哦,谢谢。” 刘据离开。 卫青、霍去病就跟在身后离开。 曹襄和其他大汉权贵还想围过来说些什么,但被北军十二将死死地挡住了,面对情绪上头的公卿、列侯、宗室大臣和权贵们,中将军公孙敖说道: “你们不能只在家破人亡的时候,说拥戴大汉的储君。” (本章完) 第40章 残党 第40章 残党 子时时分,月亮升到了中天,潏河河畔,徐徐清风卷着丝丝凉意,刘据喝的两合酒有了作用,勉强抵御住了侵袭。 “殿下。”刘据的亲军统领赵充国出现在围猎场中,不论是卫青、霍去病,或是北军十二将,谁也没有觉得意外。 天家之争到了如今局面,父子之间谁也不可能将性命完全交托彼此。 刘据嫡系八百亲卫,早已秘密进入了潏河河谷平原,在河谷之外,还有卫青、霍去病、北军十二将所信任的几千名亲卫。 一旦有所不测,便能里应外合,顷刻间就可以杀穿李广军纪散漫的南军三千骑兵、七千步卒。 不过,射猎会宴上,没有演变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陛下在做什么?”霍去病望着刘据。 从昨夜的传说,到今日的筵席,方方面面都透露着怪异。 “削弱太子宫。” “削弱大汉权贵。” “也削弱皇帝圣名。” 刘据慢慢踱着步,酒意缓缓散去,说道:“太子宫至今没有太傅、少傅,甚至连个宫卿都没有,但舅舅在,大兄在,诸位将军在,我在大汉最精锐的军队,北军之中,就有无可撼动的地位。 而在朝廷中,丞相府主动向太子宫的靠拢,哪怕没有太傅之职,也在行太傅之实。 北军、朝廷,已经紧紧围绕和团结在太子宫,或者说,孤的身边。” 有军队,有朝臣,这也就是南军负责围猎安全,换作是北军负责射猎,父皇八成连长安城都不会出。 “父皇感到了恐惧。”刘据陈述着事实,“也在后悔。” 在父皇治下,开国功臣集团几近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有实力的新兴军功集团。 在陈阿娇被废黜,移居长门宫后,母亲就被立为了大汉皇后,之后不久,母亲便诞下了他,按照惯例,他早该被册立为储君。 但父皇宁可冒着不立储君,被诸侯王窥视皇位的风险,迟迟不立储君,如果不是今年察觉到淮南王刘安、衡山王刘赐的异志,父皇仍然不会进行立嗣大典。 父皇在后悔,新兴军功集团会如此庞大,也在懊恼,为什么天下大才都与卫家有关。 卫青、霍去病,仅此舅甥二人,便盛过良将无数。 父皇本以为他这个储君年幼,一切都还来得及,等平了匈奴,等皇帝威望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等等,未央宫翻手可以镇压太子宫。 谁知转眼间,军队、朝廷都发生了转向,较之年迈的苍龙,大汉的公卿、将军更加喜欢在渊的潜龙,只有那些不识天数的列侯、亲贵,依然屈服于苍龙外强中干的龙威之下。 苍龙知道,没有办法再忽视潜龙的想法和意见了。 “来年春征,父皇为大兄找了几个对手,打擂台,世子之争,父皇也为我找了几个对手。”刘据继续说道。 李广、李敢、韩说。 刘闳、刘旦、刘胥。 一争军。 二夺嫡。 “皇帝的转向,又是中朝官吏、列侯、宗室大臣、普通贵族无法忽视的,面临选择,这些人会跟着父皇转向,这是区分敌我,以我父皇的角度,也可以说是区分‘忠奸’的方法。” 在斗争中。 分辨立场是很重要的,中、外两朝太大了,皇帝也不知道谁死心塌地拥护着他,更不知道哪些人又悄悄投靠了太子宫。 所以,父皇用一场会猎,分清了哪些人是帝党,哪些人是太子党。 然后,父皇选择一网打尽。 大汉以忠、孝立国,如果太子不想诸侯并起、万世唾骂,就不会轻易与他兵戎相见,皇位暂时无忧。 但是,国库亏空却是一刻不能再继续,盐铁专营之策迟迟未果,春征四路万骑齐发,这远远超过了预想由霍去病独自领军北征的兵力,与之对应的,是翻倍的军费。 “从一开始,父皇就没打算兑付元朔六年武功爵禄的承诺,而且,又把筹钱的主意打到了权贵们身上。” 这说的就是白鹿币。 给钱,放弃武功爵禄,免死。 不给钱,就来上林苑喂兽,就去朔方城挖沙,就去昆明池挖沟,就去边城送死。 “如此行径,皇帝威名固然有损,但在没钱面前,只能这么干,可父皇又担心列侯亲贵向我靠拢,反对白鹿币,这才有了无字金印那场戏。”刘据赞叹道。 父皇穷兵黩武,穷奢极欲是真的,但能力在皇帝中,也是出类拔萃的存在。 只是,一世命,想要的太多了。 霍去病沉默了,少顷说道:“如果据儿哥不随陛下的意,搭救列侯亲贵,反对白鹿币,到时候,陛下岂非无人可用?” 将列侯亲贵争取过来,那朝野上下,可就真的全是太子宫人了。 “我为什么要反对?”刘据望着他,“父皇通过盐铁专营之策,就看出了我无伤百姓半分的心,可是,国库亏空是事实。 历来国库亏空,要么打百姓的主意,要么打商人的主意,要么打权贵的主意,现在,百姓被我保住了,东郭咸阳、孔仅那些商人在为父皇做事,那‘怹’焉能自保?” 在父皇这。 最让刘据钦佩的能力是剥削。 根本不分彼此,你有钱,我就要,你必须给,不然就杀,无论士农工商,一视同仁。 哪怕皇帝圣名有损也在所不惜。 霍去病有些震撼了,“如果列侯亲贵都死了,朝野上下岂不是人人自危?” “不。” 刘据望着霍去病,望着北军十二将,望着赵充国等亲卫,“他们死了,你们才能上去。” 人性是自私的。 皇帝就一个,同僚却很多,如果同僚都死了,权力、名望、地位立刻就有了。 大汉朝廷竟有一百多个诸侯王、列侯,很多人都互不相认,太不方便了。 北军十二将默然。 他们之中,有些人封侯了,有些人还没有封侯,挡在前面的人,太多了。 连卫青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一将功成万骨枯,不能阻挡麾下将士的进步之心。 “大兄,不要想那么多,列侯亲贵都是旧时代的残党,新的时代,已经没有载得下他们的船。” 潏河上空那轮月光好白好亮,静静地照着所有人。 (本章完) 第41章 封王 第41章 封王 本心托明月,明月照沟渠。 太子亲卫统领赵充国退入黑暗中,与那八百人一道,默默窥视着潏河河谷平原猎场。 黄门苏文和几名宦官来到了潏河河畔,“殿下,奴婢为您送钱来了。” 刘据没有转身,望着水中的明月,以及河面被照得粼粼的波光,“哦?” “殿下请看,这是一百张白鹿币。”苏文感受到巨大的压力,掀开了小宦官们捧物上的红绸。 这是种以上林苑白鹿皮改造的正方形皮币,边长近一尺,上绣各种纹,就价值四十万钱。 一百张,便是四千万钱。 以此,说是不反对白鹿币的奖赏也行,说是射猎会场的补偿也行。 “嗯。”刘据淡淡道。 父皇总是抠门的,储君开府建牙,少府本该负责太子宫的建造,宫卿的俸禄,亲卫的军饷……等等,到父皇这,连块地皮都不给。 而白鹿皮,姑且称为生意,会席卷整个大汉权贵阶层,上至诸侯王、列侯、宗室大臣的酎金,下到武功爵爷的赎金,少说是百万万钱的收入,父皇,却只分了他四千万钱。 “另外……” 风吹水冷,苏文却冒起了汗,顶着压力,勉强说道:“殿…殿下,陛下请您献上昨今两日所猎白鹿。” “呵。” 刘据笑了。 到底是高估了父皇的底线。 这一百张白鹿币,哪里是奖赏、补偿,分明是为了那些狩猎到的白鹿,或者说鹿皮。 避免太子宫仿制白鹿皮流通,扰乱敛财计划。 “拿去吧。” 刘据的声音,让苏文等人如蒙大赦,得到命令后,忙请鹰击将军赵破奴去取白鹿,包括那些剥下的白鹿皮也一并带走了。 刘据再次迈动了脚步,头也不回说道:“分了吧。” 虽然没有指明,但公孙敖诸将也知道说的是他们,看着白鹿皮略微心动。 大汉礼制,诸侯王每岁要遣使来长安祭祀、朝见,和进贡酎酒和玉璧。 而列侯每岁则要亲至长安祭祀、朝见,和进贡酎酒和黄金。 宗室大臣与列侯同。 是以,诸侯酎玉,列侯酎金。 诸侯王和列侯,要按封国人口数献碧玉、黄金助祭,每千人贡玉四两或金四两,余数超过五百人的也是四两,由少府验收。 这就是酎金之制。 诸侯王献酎玉时,皇帝亲临受玉,列侯则不用,如发现碧玉、黄金的分量或成色不足,则要受罚,诸侯王削县,列侯免国。 而这称之为“酎金律”。 但从今始,陛下要求酎玉、酎金必须要加上白鹿皮,公孙敖等军侯为了封地,原想着要以重金从桑弘羊、东郭咸阳、孔仅手中购得,不成想,储君又给了他们一个大惊喜。 一百张白鹿皮,抬手就给了,就在场的众人,大司马、嫖姚校尉不会和他们争,这么多白鹿币,酎金十年之用都是够的。 有储君如此,夫复何求? 卫青、霍去病眉头微皱,却又舒展了,以当前军功赏赐方法,即便是他们,出征大胜一场,所获得的赏金,也不会高过一千金,四千金,舅甥两人要一块出征大获全胜两次才有,有几分不舍得,但见公孙敖等将坚毅的面容,暴涨的忠心,也不说什么了。 作为统帅、战将,存人、存财,孰重孰轻,是分辨得清的。 “据儿哥,如果说我拿着这白鹿币去,比如就买了一文钱的盐,盐商得找给我三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半两钱,这怎么找的开?”霍去病忽然问道。 那些富商,只是有钱,又不是傻子,这么大的货币,朝廷承认,富商们也不太可能承认,富商要是说找不开,那朝廷不就傻眼了吗? “数月之前,就听说少府在整个大汉招揽制钱,甚至是制假的高人,不出意外的话,有新的大额钱币要问世了。”刘据边想边道。 白金币,在收藏币圈,是很有名的,以银、锡合金造出来的三种银币,分为大钱龙纹,圆形,面值三千钱,中钱马纹,方形,面值五百钱,小钱龟文,椭圆,面值三百钱。 有了这三种白金币,什么面额的皮币找不开? “那我如果将白鹿币反过来使用给朝廷呢?” “舍得吗?” 刘据笑了笑,“诸侯王、列侯、宗室大臣、武功爵爷全都要用,用给朝廷,不如转卖给列侯亲贵,这白鹿币,只会让列侯亲贵的钱流向商人,再由商人流向朝廷。” 上林苑白鹿的掌控,就断绝了仿造皮币的可能,再在有限的圈子里流通,一切的损失,注定只有列侯亲贵承担。 “那我不去伪造皮币,去伪造即将发行的大额钱币呢?” “大汉律,伪造假币,死。” 刘据望着霍去病,“依父皇的性格,可能那大额钱币并不难伪造。” “据儿哥的意思,是陛下会钓……”霍去病没有说下去。 当今陛下的性格太恶劣了,对伪造钱币,根本无所谓,反正有律法,造假处死,特意再发行容易造假的货币,到时候手下的酷吏就可以随意把握了,有钱人造假,一经发现,通通没收财产,人即正法。 刘据的话其实没有说完,为了敛财,父皇几乎疯了,没有猜错的话,父皇就没打算让白鹿币、白金币充当长久货币。 只等白鹿币、白金币彻底扰乱市场以后,就废除半两钱,改铸新钱。 一旦新钱发行,甭管过去多有钱,现在都不灵了,半两钱成了破铜烂铁,权贵富商就只能拿出手里私藏的黄金兑换新钱。 收割整个大汉。 太阴狠了。 刘据不知道如何评价这样的手段,更不知道这样的手段是不是明君所为,但会在白鹿币、白金币波及普通百姓前,叫停父皇的计划,现在的他,已经有了这个实力。 当然,刘据也看得出来,父皇疯狂敛财,是为了无上武功,一言能罢天下兵的无上圣名。 无论是为了眼前的公道,还是未来的大位,刘据都不能再置之不理了,“大兄。” “我在。” “与外朝上书,储君既立,请陛下立皇子闳、皇子旦、皇子胥为诸侯王!” (本章完) 第42章 消弥 第42章 消弥 “嫖姚校尉臣去病昧死拜上疏皇帝陛下:臣宜专边塞之思虑,暴骸中野无以报,乃敢惟他议以干用事者,诚见陛下忧劳天下,哀怜百姓以自忘,亏膳贬乐,损郎员。 皇子赖天,能胜衣趋拜,至今无号位师傅官,陛下恭让不恤,群臣私望,不敢越职而言。 臣窃不胜犬马心,昧死愿陛下诏有司,因仲秋吉时定皇子位。 唯陛下幸察,臣去病昧死再拜以闻皇帝陛下。” “丞相臣弘、廷尉臣汤、太仆臣贺、大行令臣息行宗正事昧死上言:嫖姚校尉去病上疏曰:‘臣宜专边塞之思虑,暴骸中野无以报,乃敢惟他议以干用事者,诚见陛下忧劳天下,哀怜百姓以自忘,亏膳贬乐,损郎员。皇子赖天,能胜衣趋拜,至今无号位师傅官,陛下恭让不恤,群臣私望,不敢越职而言,臣窃不胜犬马心,昧死愿陛下诏有司,因仲秋吉时定皇子位,唯愿陛下幸察。 臣谨与中二千石、二千石臣贺等议:古者裂地立国,并建诸侯以承天于,所以尊宗庙重社稷也,今臣去病上疏,不忘其职,因以宣恩,乃道天子卑让自贬以劳天下,虑皇子未有号位。 臣弘、臣汤等宜奉义遵职,愚憧而不逮事。方今仲秋吉时,臣弘、臣汤等昧死请立皇子臣闳、臣旦、臣胥为诸侯王,昧死请所立国名。” 红日临窗。 刘彻的心情却不美丽。 太子的势力演都不演了,昨日他才立起刘闳、刘旦、刘胥与太子打擂台,今早中、外两朝请立三子为诸侯王的章疏就送到了天子别宫。 这是在示威吗? “陛下不给的东西,储君要亲自来取了。”光禄大夫侍中吾丘寿王叹息道。 许是前、昨两日,陛下呼风唤雨太过顺利,以为在射猎筵上压制住了太子储君,在白鹿币事上,竟然只给了殿下一百张白鹿币,还把太子所猎的白鹿、鹿皮全收了。 当时他就劝过陛下,白鹿币利,哪怕分给殿下一成、两成呢,四千万钱,殿下岂不是成了跪着要饭的了? 哪怕为了这份屈辱,殿下也会反击,事实验证了他的猜想,殿下指使霍去病、公孙弘、张汤等人上了书,正打在陛下的要害上。 一旦册立刘闳、刘旦、刘胥为诸侯王,从法理上讲,刘据不死,三位皇子基本无缘皇位了。 “我避他锋芒?”刘彻冷然道。 就和当初立储事上,以皇子年幼迟迟不举立嗣大典,中、外朝上再多章疏又能如何? 太子难道能造反吗? “愿陛下为大事计。”吾丘寿王恭声道。 再硬的嘴,也抵不过现实。 现在,殿下通过丞相府,在卡着盐铁专营之策的脖子。 白鹿币的推行,也要大司马卫青、嫖姚校尉霍去病等新兴军功集团的配合。 陛下要弄钱,提振圣名,提振圣名,就要弄钱,太子宫卡住了钱,就卡住了陛下,这叫什么,一根筋两头堵。 君臣二人谁都明白,太子现在不要钱了,那三王要立,盐铁专营之策也要照储君的想法去改。 不然,皇帝什么都做不到。 刘彻沉默了。 如同随时要喷薄而发的火山,吾丘寿王是识趣的人,知道君上难堪,便先行退下了。 或许是察觉到陛下正事已毕,王夫人从后寝走出,顺滑的蜷伏在刘彻面前,柔媚地为其捏脚,小嘴儿娇声叨叨,“还皇帝呢,整天忙乱,多累啊。” 刘彻火气很大,又情不自禁,一把拉过王夫人,刹那间,娇声昵语,尖声笑叫,腻戏开场。 风骤雨歇。 柔若至水,媚若野狐,娇若婴儿,妖若鬼魅的王夫人就那样仰躺在刘彻的怀中,一颗夜明珠还在如雪的躯体上滚抚。 “你的儿子应当封王,你想把他封在哪里?”刘彻脑海清明道。 王夫人身躯一僵,立刻露出了凄凉的神情,两行清泪落下,“有陛下在,我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从嫡从长,这大汉皇位就该是卫家的,但她又怎么没有想过自己的儿子,会像陛下一样得到太子位,得到皇帝位,而她,会在几年、几十年后,成为新的王太后。 可惜,卫子夫不是栗姬,刘据也不是刘荣。 刘彻颔首,但想到过去欢愉时的许诺,心有愧意道:“虽然如此,就你的愿望来说,想封他到什么地方为王?” “妾身希望封在雒阳。” “雒阳有武库敖仓,是天下要冲之地,是我大汉的大都城,自先帝以来,没有一个皇子封在雒阳为王的,除了雒阳,其他地方都可以。”刘彻否决道。 就当前的局面,他前脚把雒阳封出去,后脚太子就敢联络中、外朝文臣武将造反,那是武库所在,由诸侯王掌控,日后又是一场七国之乱。 于公于私,雒阳都不可能成为皇子封地。 王夫人没有作声。 “关东的土地,没有比齐地更大的,齐地东边靠海,而且城郭大,古时独临菑城就有十万户,天下肥沃的土地没有比齐地更多的了,闳儿,就封在齐地如何?”刘彻咬了咬牙道。 那可是古齐国所在,在春秋战国时期,是霸主、雄主之国,当年韩信挟制称王,高祖皇帝给的就是齐王、齐地。 韩信之后,诸吕、功侯们不知道打了多少主意,齐王、齐地都没有再封赏出去,这次,当真是破格了。 王夫人起身伏地,以手击头,“谢陛下。” 他日能成齐王太后,也可以了。 刘彻搂着王夫人没动,颇有深意道:“朕在四岁时,也被封为胶东王,但在七岁时,却成了大汉储君,狐儿,乾坤未定,天命归谁,又未尝可知。” 闺中的话,真假难辨,吾丘寿王得到陛下圣意,立刻转告给御史大夫董仲舒,准备封王事宜。 刘闳已定,封地齐国,号齐王。 刘旦、刘胥的封地、王号尚需再议,但也无需多议,很快,刘旦便被决定封地,燕国,号燕王,而刘胥封地广陵国,号广陵王。 世子之争,消之弥耳。 (本章完) 第43章 责众 第43章 责众 白鹿币的出现。 让大汉权贵第一次感到了震惊,也感到了恐慌,奔走相告,议论纷纷。 尤其是列侯亲贵,经过几代皇帝、几十年的削弱,特别是在周亚夫死后,数量和势力已经很小了,当然,财力和私家武装的规模却不小。 政治是妥协的过程,先帝们、陛下,每削弱一分权贵阶层,便对给予相对的财富补偿,以此来做安抚,是以,诸吕之后,再无列侯亲贵之乱。 但所有人都知道,妥协是换不来和平的,列侯亲贵也心知肚明,终有一天,他们对皇室朝廷的威胁彻底消失,就到了天子拿回那些财富的时候。 可是,没有人想到会这么快,更没有人想到天子的手段会如此赤裸,毫不掩饰。 一张,或者说很小一块的鹿皮,张口就要四十万钱,这不是明抢吗? 要知道,他们的家族都对大汉有值得称颂的功劳,特别是第一代,基本都是开国大功臣。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大汉列侯,从芒砀山群盗时就约定“一体穷困,同甘共苦”,立国之后,高祖皇帝更是定下白马之盟,“共天下”。 而今,陛下为了敛财竟要大动干戈,能不震惊哗然? 最早将这个消息传播出去的,是太常、绳侯的周平,这个周平,是汉王时期御史大夫周苛的孙子,汉三年,周苛留守荥阳,斩魏王豹。 后项羽攻破荥阳,周苛宁死不屈,被烹杀,高祖皇帝平定天下后,周苛被追封为高景侯,其子周成受领爵位。 父荫子,子传孙,在这将星黯淡,百侯中落的时间下,可以说是大汉的名门世族。 太常,掌宗庙礼仪,位列九卿之首,本是大汉有数的“权臣”,在当今治下,丞相是众所周知的危险。 陛下即位十多年,就有了六位丞相,除了即位之初的丞相卫绾善终离世外,窦婴“伪诏”被杀诛灭三族,许昌,莫须有免职,郁郁而终,田蚡,惊惧而死,薛泽,苟延深山,今下丞相公孙弘,与太子宫亲和,也很难说有善终。 可很多人不知道的是,陛下的太常卿,损失更加惨重。 自陛下即位后,汉初功臣列侯出任三公九卿的惯例逐渐消失,丞相无爵者封侯只是欲盖弥彰,御史大夫以下则掩人耳目也不屑于了,是不是侯爵已经无所谓,且大都由非功臣后裔出任。 唯有太常卿,仍然一定是功臣后裔、侯爵出任,因为其职责中有负责管理宗庙园陵一项,而大汉宗庙园陵逐渐增多,祭祀活动逐渐频繁,事务繁杂,容易出错、好找毛病。 自建元年间至今的十多年里,连续被罢官、夺爵、除国、甚至罚为城旦的太常卿达七人。 酇侯萧寿成,祭祀用的肉太瘦,罢官。 蓼侯孔臧,巡游高祖衣冠的天桥有损坏,罢官。 郸侯周仲居,未及时征收祭奠专用的钱币,罢官,罚为城旦。 睢陵侯张昌,没有及时祭祀,免官。 阳平侯杜相,擅自役使舞乐人,夺爵,除国。 广阿侯任越人,祭祀用酒发酸,夺爵,除国。 江邹侯靳石,离宫道路失修、通行困难,夺爵,除国。 当上了太常卿,基本就代表人死、爵没,国除的结局,这种“阴欲损侯国”的手段,哪怕高祖皇帝来了,都自愧不如。 周平有预感,他,将是第八位,而且,死期近在咫尺,不为别的,新年要到了。 大汉从短命的秦朝那里继承了很多遗产,其中就包括历法,而一年岁首,是十月,十月初一,就是新年的第一天。 一年岁末,自然是九月,或许是闰九月,总之,在秋天结束的时候,便是一年的结束。 大汉律例,每年九月各郡县便会派人前往朝廷上报,称为上计,同时,也是诸侯王、列侯、宗室大臣们进贡酎金的时候。 事出突然,列侯亲贵想筹四十金也不是那么容易,到时候,祭祀的碧玉、黄金、白鹿币任何一项少了,“怠慢了祖宗”,这太常卿也就当到头了,小命也到头了。 即便酎金的事顺利解决,后面“白鹿赎金”,才是对列侯亲贵的真正考验。 一家几个,十几个,乃至于几十个武功爵,这代表着几百万钱,甚而是上千万钱,有些列侯亲贵倾家荡产都拿不出来。 连续三天,周平接见了二十余位列侯,希望众侯先如数准备祭祀之物,然后再讲其他,但众侯像是商量好的,讲述进贡只上酎金、酎酒,不准备白鹿币,对抗陛下政令。 恍惚之间,周平似乎看见了死去的爷爷在招手,泪都快下来了,但又能怎么办,哭也算时间。 “太常卿,何至于此?” 王定国见太常卿小女儿姿态,劝慰道:“孔子尚曰:法不责众,只要我们同舟共济,就连陛下也奈何不了我们,以前的我们啊,就是太软弱了。” “我看,你也到时间了。”周平冷冷道。 杜衍侯,祖上王翳,就是与杨喜、吕马童、吕胜、杨武,在霸王项羽之死,获封为侯的五人之一。 两杨、两吕的侯系,在这几十年间相继被废,仅剩割下了项羽的头颅,因此被封为侯,食邑一千七百户的王家,时人讲有诅咒,周平本来还不信,这会儿,真的有点信了。 在陛下的治下,搞法不责众的这一套,那可真是找对人了,那是一丁儿一点儿过失就把人往死整,更何况是祭祀这么大的事,敢在这上面做文章,杜衍侯王家这辈子有了。 别的列侯亲贵,说是不进献白鹿币,周平猜不透真假,这王定国,肯定是把某种约定当真了,等死吧。 王定国神情一滞,显然对周平说起那个诅咒有几分不满,“太常卿,这是活生生的人世间,朝廷之中,也不是陛下一人就说了算,天家父子之争,我若声援储君一声,殿下必然愿意对我扫榻相迎,礼遇有加,陛下又怎敢动我?” “就凭你?” “连陛下都看不上的东西,储君又怎么会看得上,蠢货,滚出去!” (本章完) 第44章 斩泽 第44章 斩泽 和列侯的热闹不同。 宗室这里却始终都热闹不起来。 因为宗室老少连宗正卿的面都见不到,不论多少人,什么时候去拜见,宗正府家老总是冷冷回答:“宗正卿身体不适,不能见客。” 宗室老少悻悻而去,你看我,我看你,摇头叹气,几日无话。 不过,连皇帝都有不得不见的人,又何况是宗正卿。 当楚元王刘交之孙、红懿侯刘富之子,汉高祖刘邦侄孙,以宗室随二千石论议,为诸宗室冠,刘辟强登门拜访时,宗正卿刘受亲迎入府,丝毫不见不爽之色。 礼仪寒暄,仆役上茶,刘辟强沉得住气,刘受更沉得住气,绝口不提白鹿皮事。 但话再多,也总有个头,当聊到新年宗室会聚的事时,刘受无奈说道:“少卿(刘辟强字),我素来不在家中见族亲和臣子,这你该是知道的。” “其他时候都可以,但这次,宗正卿恐怕躲不过去了。”刘辟强淡淡笑道。 “不是我躲不过去了,是宗室躲不过去了。”刘受纠正道。 宗正卿和太常卿完全不同,陛下无论怎么苛责列侯的太常卿,那都属于异姓外人,但宗正卿不同,都是刘姓皇族血亲,甚至多为陛下叔伯长辈。 杀外人可以狠,杀血亲再狠,就显得过于刻薄寡恩了。 而刻薄寡恩四字,一直是历代皇帝所忌讳的,因为,这是真事。 刘氏诸皇皆如是。 “没有什么区别,没有了皇族人,宗正卿,是谁的宗正,又是谁的卿?”刘辟强入正题道。 立国不久,大汉宗室问题,相对简单,在高祖皇帝、孝惠帝、吕后、孝文帝、孝景帝时期,实行郡国并行制,诸侯王直接掌握封地军政大权。 在当今陛下时,颁布推恩令分割封地,要求诸侯王子弟同分继承权。 但和想象中的封国均等分配不同,单从制度层面来说,推恩令属于天才级别的设计,非聪明至极、刻薄至极很难研究出这样接近完美的阳谋。 “上古之时,诸侯所拥有的地盘不过方圆百里,与中央相比,强弱差异非常明显,容易控制。 而当今大一点的诸侯国,连城数十,地方千里。 对他们宽容一点,他们就骄奢淫逸,对他们严苛一点,则滋生反叛之心,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他们实力仍然太强。 现在诸侯王的兄弟儿子人数众多,但是汉法只有嫡长子可以继承王位,其余子弟虽有骨肉之亲,却没有任何土地封赏。 希望陛下利用这一问题,让诸侯王推恩至所有子弟,使所有人都可以得到侯爵以及王国的土地封赏,诸侯子弟无不感激陛下恩德,诸侯王国则不需要中央的削减而自然分割变弱。” 这就是当年主父偃给刘彻提的建议。 实际上,主父偃不是推恩令的首创者,这个策略的雏形,要归功于另一个天才,贾谊。 在孝文帝时代,诸侯国的实力和权力远远强于现在,就连孝文帝的上台,就得力于诸侯国和开国功臣联手制造的宫变。 贾谊敏感地注意到,诸侯国强大到可以反制中央,是当前大汉朝廷的主要矛盾之一,于是,他把朝廷比作人的身体,诸侯国比作人的四肢,认为四肢已经肿大得身体无法驱使,病入膏肓,形势危急,该为之“痛哭”的地步。 贾谊对此提出的建议,如果以一句话概括,“众建诸侯而少其力”。 是以,在孝文帝时,末代齐王刘次昌无嗣自杀,将齐国一分为六,淮南厉王死后,将淮南国一分为三,两个强大的诸侯国立时化整为零。 等孝景帝即位后,面对当时最强的吴国,孝景帝本可以采取同样的策略,毕竟那时的吴王已六十多岁,或许是心有戚戚,也可能是心有惧意,作为杀了人子的大汉棋圣,最终选择了与晁错急功近利,不加掩饰地削藩,削去吴国郡县,然后,逼反了惶惶不安的一群诸侯王,引发了七国之乱。 幸运的是,哪怕过程全错,结果是对的,经过孝文、孝景二帝的连番谋算,诸侯国的实力远远不如立国之初。 最大的两个变化是,汉初常有统辖三四郡甚至七郡的大国,到孝景帝后期,几乎所有诸侯国都只剩一郡,诸侯王连治国的权力都失去了,只能享有赋税收入,成了被供养的闲人,诸侯国内政事均由中央派遣官员接管。 而主父偃故意在进言中,忽视了七十多年诸侯国的变化,是为了进一步削弱诸侯王,或者说,铲除所有诸侯王,完成集权。 推恩令的具体逻辑,从表面来看,是雨露均沾,当诸侯王死去,其所有子女都该获得王位和王国土地。 如此一来,诸侯王在活着的时候,就要拿出王国中的一部分县,作为食邑分给原本没有继嗣资格的儿子、弟弟。 按照大汉律法,必须有侯爵才能享有食邑,这时,皇帝会额外开恩,批准他们成为“王子侯”。 看似所有人都得到了好处,但在这表象之下,还存在一个严酷的事实,王子侯们取得的食邑,原属于各诸侯王国的县,而成为王子们的食邑后,就如同列侯封地一样,归并到附近直属朝廷的郡中了。 如果将来王子侯们的爵位被褫夺或无嗣而终,食邑就归了朝廷,所以,在皆大欢喜的背后,是诸侯王国的地盘被朝廷以推恩的名义大肆掠夺。 王子侯,究竟是王子,还是列侯,取决于哪个身份对朝廷更有利。 而在推恩令前,那些没有继嗣资格的宗室子弟,大多进入了长安生活,也就是现在的宗室大臣。 就比如刘辟强,其父刘富,是楚元王刘交的第四子,原被封为休侯,楚王刘戊叛乱时,刘富逃亡京师长安,受牵连被削除侯爵。 后来,孝景帝知道刘富曾多次谏阻刘戊谋反有功,便改封刘富为红侯,刘富于景帝六年去世,谥为红懿侯。 刘富育有五子,长子刘登继位为红怀侯,次子刘辟强和三个弟弟留居长安,在汉朝廷任职,以便供养祖母楚元王夫人。 总之,现在的宗室子弟,要么是诸侯王,要么是王子侯,要么是宗室大臣,全部在白鹿币搜刮范围之内。 事若不谐,汉室凋零,宗正无人,不是说说而已。 “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五世亦斩’,少卿,现今宗室至你我,已历三世,至我儿孙,便是五世,宗室日大,朝廷供给难以为继,倘若识趣,便退宗吧。”刘受叹息道。 高祖皇帝时期,刘家人少,但抵不住能生,仅仅数代,就开出无数枝叶,虽然不想点名,但陛下的异母兄,那位中山王,便是汉室的写照。 拿不出白鹿币的钱,就退宗,这样,也免了每岁祭祀进贡之物,同时,朝廷也不再养着闲人。 “宗正卿,使得吗?” “使得!” (本章完) 第45章 打擂 第45章 打擂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 本该人闲、地闲、牛马闲的时候,整个长安一片紧张活跃,一种不寻常的气氛在弥漫。 长安,未央宫,宣室殿。 太常卿、绳侯周平,强行挤出一丝笑容,迈入大殿,但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不像是觐见,更像是上坟。 “天子千秋万岁,长乐未央。”周平跪伏在地,大拜颂圣道。 “诸侯王、王子侯、列侯、宗室大臣进贡祭祀诸礼账册呢?”刘彻连平身都不说了。 “回陛下,在这里。” 光禄大夫侍中吾丘寿王走了过去,稍稍用了点力气,才从周平手中取过账册,转呈给刘彻,仅仅翻动了两下,便道:“接下来的事,你知道了吧?” 祭礼不足,怠慢祖宗,身为太常卿,是逃不了的。 “臣这就去廷尉署领罪。” “朕知此事不全在你,但国之大事,在祀在戎,尔为太常卿,荣在你身,也罪在尔身,朕知尔尽心,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夺尔侯爵,撤尔侯国,去往朔方城戍边,可有怨言?”刘彻的良心时有时无。 在汉家这方地界上,从古至今,都讲究连坐,如周平这般,明明什么都做了,但列侯亲贵如数祭礼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事,也要被问罪。 或许是良心发现,刘彻褫爵夺国后,没有直接要了周平的命,但朔方戍边,活着回来的可能也不大,有良心,但不多。 “臣叩谢陛下隆恩,陛下千秋未央!”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声颂圣周平发自内心。 言罢。 周平便去廷尉署领罪了。 “陛下,那些未进贡白鹿币进贡的诸侯王、王子侯、列侯、宗室大臣,以及未赎罪的武功爵爷,该如何处置?”吾丘寿王询问道。 虽然只是一眼,他从那账册缺少祭礼中看到了位诸侯王的名字。 时至今日,从太上皇帝位下尚存的诸侯王国,就是太上皇第四子,高祖皇帝之弟,楚元王刘交的楚国。 而从高祖皇帝位下尚存的诸侯王国,尚有三国,高帝庶长子齐悼惠王刘肥次子城阳景王刘章的城阳国。 高祖皇帝庶长子齐悼惠王刘肥第十子甾川懿王刘志的甾川国,刘志原封济北王,七国之乱平定后被景帝改封菑川王,封国也从济北国移到了甾川国。 高祖皇帝第七子淮南厉王刘长次子济北贞王刘勃的济北国,刘勃原封衡山王,七国之乱平定后景帝改封济北王刘志为菑川王,衡山王刘勃移封济北王。 孝文皇帝位下两国,孝文帝次子梁孝王刘武的梁国和孝文帝第三子代孝王刘参的清河国,或者说代国。 孝景皇帝位下十国:孝景帝次子河间王刘德的河间国、孝景帝第四子鲁王刘余鲁国、孝景帝第六子长沙王刘发长沙国、孝景帝第七子刘彭祖赵国、孝景帝第九子中山王刘胜中山国、孝景帝第十一子广川王刘越广川国、孝景帝第十二子胶东王刘寄胶东国、孝景帝第十三子常山王刘舜真定国、孝景帝第十二子胶东王刘寄次子刘庆胶东国分支六安国、孝景帝第十三子常山王刘舜第四子刘商常山国分支泗水国。 再加上陛下位下新封的齐王刘闳的齐国,燕王刘旦的燕国,和广陵王刘胥的广陵国,合计十九个诸侯国。 而本次缺少白鹿皮币祭祀的诸侯王,不是别人,正是陛下的异母兄,当朝的中山王刘胜。 原因也很简单,没钱。 中山王子孙过百人,在推恩令下,王子侯就有二十位,中山国就一郡之地,竟有一王二十侯,而中山王及其儿孙平日里又都特别喜好酒色,每岁连酎金、酎酒都很难奉齐,更别说增添了四十万钱一张的白鹿皮币祭礼,根本进贡不了。 毫无疑问,在祭礼账册上,整个中山王及二十位中山王子侯,全数缺少祭礼。 “这是在和朕打擂台啊!”刘彻冷漠地望着王兄的名字。 中山王国是缺钱,但作为诸侯王,刘胜自己是不可能缺少白鹿皮币的钱,其他诸侯王都给了,就中山王不给,想玩谁穷谁有理那一套,刘彻全然不惧。 “依据大汉律,此等行径,该当何罪?” “回陛下,缺少祭礼,怠慢祖宗,心中无有孝恕之心,首恶与主凶斩立决,从犯视其轻重罚没、苦役。”吾丘寿王如实道。 子孙多,有子孙多的好处,能集体抗诏不遵,同进同退,向皇帝施压,但也有坏处,那就是碰上一位刻薄寡……执法如山的皇帝,可能就全没了。 刘彻思忖有顷,说道:“即派宗正卿前去中山国,抓捕首恶中山王刘胜、主凶王太子刘昌,和所有参与抗诏的王子侯,撤国除藩,刘胜、刘昌斩首弃市,中山王子侯悉数发往昆明湖为役。” “喏。” “其他王子侯,凡缺少祭礼者,与中山王子侯同罪。”刘彻继续道。 其他十八诸侯国王子侯也有几十人缺少白鹿皮币祭礼,享受同等待遇,或去上林苑喂兽,或去朔方郡戍边,或去昆明湖挖沙,苦役终年,撤国除藩。 吾丘寿王沉默了。 如果这是一场战争,诸侯王、王子侯就是死伤再多,也不会有任何人说三道四,也不会有任何人沮丧动摇,可这是杀罚,是国法镇压,一家一支还则罢了,一次死伤百名王侯,这实在是旷古未闻啊。 “陛下…” “不必多言,治国之道,一刑,一赏,一教也,刑赏不举,法令无威,乱贼不除,国无宁日,天下但有恶名,朕一身担之。” 刘彻打断了吾丘寿王想说的话,沉着声调,“列侯缺礼几人?” “回陛下,有十人,杜衍侯王定国,东成侯居股,亚谷侯卢贺……开陵侯禄。” “侯府之家,世代禄受,朕本欲遵高祖皇帝遗志,与之共天下,然罔视列祖,不顾祭祀,是可忍,孰不可忍,传旨,即诛杜衍十侯满门,灭三族,以责后效。”刘彻漠然说道。 和中山王一样,能拿的出钱,却故意不出,他的解决办法只有一个,杀! (本章完) 第46章 昏君 第46章 昏君 “陛下,宗室大臣呢?” “悉数发往上林苑修苑。” 刘彻的声音如数九天风,冷得吾丘寿王彻骨生寒。 宗室大臣在朝,多从观政、论议之事,差不多有个几千人,钱少、事少、清贵,不可能攒下四十万钱的。 吾丘寿王不禁想到了个恐怖的事实,或许从一开始,陛下就决心断掉供给宗室钱粮,以减朝廷俸禄支出。 白鹿皮币,本是“开源”之物,但陛下硬是找到了“节流”之法。 当然,宗室的节流,远不如在武功爵上的节流,“那武功爵禄又该当如何?” “让张汤、赵禹、郑当时去查,将不献白鹿币者分为五类,一,家有百万钱者,发至朔方郡戍边,二,家有四十万钱者,送至昆明湖挖沙,三,家有二十万钱者,送至上林苑喂兽,四,家有万钱者,送至茂陵修陵,五,家中无钱者,来建章四宫营造。”刘彻慢慢说道。 武功爵爷被分为五类,一、二者,名为做官,实为苦役,基本无有归期,三、四、五真的是做官,但被土木困于一地,终其一生,难有脱逃的时候。 大汉数千名贵族,命运自此而定。 “喏。” 诏书即下。 廷尉署、少府、绣衣直指立刻行动,对缺礼王子侯、列侯、宗室大臣进行抓捕,对缺赎武功爵爷进行清理,按照家财将“新官”分为五类,天候不祥,随着使者的快马飞驰,大汉朝野弥漫出浓郁的惊恐。 一时间,大汉直道上军卒、罪犯、新官络绎不绝,加上一些哭哭啼啼跟随而来的老人、女人与孩童,各地如赶大集一般。 有人紧张而又好奇地看热闹,也有精明商人乘机在直道之侧摆起了各种小摊,穷家富路,穷人、富人上了这条路都得吃喝,为了顺利,还要给军卒买酒讨好。 自忖必死者,亲友族人还要给置办新衣。 旬日之间,大汉直道两侧生意兴隆,尤其是美酒和新衣,分外抢手,价钱直往上窜。 大汉列侯休戚与共,杜衍十侯先祖也是战功卓著,在人死族灭的严惩下,各方说情者神秘地来来去去,豪车、骏马每日如穿梭般往来长安城。 刘据清楚地知道外面的种种热闹,但却不闻不问,只是专心致志地在北军中翻阅罪犯身份和各县有关记载。 凡是赶来求见的宗室贵族、勋臣元老、地方大员等,非但见不到刘据,连卫青、霍去病也见不上。 卫青委派了三名书吏专门接待这些人,所有的礼物都收,所有的信笺都留下,所有的说辞都用一句话回答:“一定如实禀报皇太子。” 不消多日,贵重礼物和秘密信笺就堆满了一间仓房,卫青、霍去病简直不敢相信,一直叫嚷着穷困的大汉贵族竟然有如此多的奇珍异宝? 更多的,是对将死的中山王、杜衍十侯的不耻,这时候了,掏出这么多财货,之前白鹿币祭礼的时候干嘛去了? 诏命降至北军。 令皇太子据刑场观礼。 刘据、卫青、霍去病走出了北军,前往了渭水草滩的临时刑场。 已经入了冬,但关中迟迟没有降雪,当日午后,渭水草滩宛如炎夏的旷野,不止刘据来了,中、外朝的朝臣大多也都到了,甚至是大汉所有郡县的郡守、县令全数赶到这里。 午时三刻,是天选杀人的时刻,日光依然蒸烁,极阳转阴之际,人命归于天谴,合于当死之义,因此日期时辰分毫都不能差错。 太阳升起三竿时,张汤高声下令,“将人犯押进法场!” 一队南军步卒分两列夹持着将长长的人犯队伍押进法场,人犯们穿着红褐色的粗布衣裤,粗大的麻绳栓着他们的手脚,每百人一串,缓缓蠕动着走向法场中央。 四野高地上的刘据和中、外朝官吏默然无声,虽然不是第一次,但所有人每次看见如此成群结队的“赭衣”,心都不由自主地簌簌颤抖起来。 赭衣囚犯们再也没有了狂妄浮躁,个个垂头丧气脸色煞白,只有初次穿戴粗布麻衣的不适扭动。 最头前的是中山王刘胜,中山王太子刘昌和杜衍侯王定国等十个列侯,一片须发灰白的头颅在阳光下瑟瑟发抖。 他们中的每个人的祖先,都曾经在楚汉战场厮杀过,为大汉建立流过血拼过命,直到现在,他们对生命依然充满希望,相信长安城会传来神奇的赦免。 但当如战场方阵一般的红巾大刀刽子手进场时,所有的希望,都在瞬间转化为绝望。 照汉谚说,人活四十,不算夭折,而今四十已过的中山王刘胜,勉强克服了对死亡的恐惧,自己站了起来。 “殿下,不救一救吗?”吾丘寿王来到刘据的身边,问道。 附近的公卿、列侯、将军、宗室大臣纷纷竖起了耳朵。 “诏命之下,怎么救?”刘据淡淡道。 “以殿下的能力,想救自然是能救的,不想救,这些人就活不了。”吾丘寿王颇有深意道。 一些列侯亲贵的眼神悄然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是啊,刑场中人是可以活下来的。 储君为何不救? “光禄大夫侍中是忘了射猎会场之事?” “臣片刻不敢忘,殿下是说列侯、宗室大臣逢迎齐、燕、广陵三王,而忽视储君?” “三王啊?” 刘据见吾丘寿王故意装糊涂,笑了笑道:“孤都忘了,孤说的,是射猎场上,两虎相争,小麂先死的事。” “有这事吗?” “有的,就发生在射猎之初。” “臣愚笨,多谢殿下解惑。” 吾丘寿王终于明白,储君说的,是陛下故意驱赶小麂群到储君面前,箭中小麂,然后被储君一剑斩首的事。 陛下,储君,是虎,而列侯亲贵,便是那小麂。 为虎作伥,终为老虎所杀,幼虎一样杀之而后快,又怎么会救? 这世间,好人不会死,坏人也不会死,只有一种人会死,那就是愚蠢的人。 列侯亲贵愚蠢的选择了站队皇帝,唯一死尔。 列侯亲贵们露出了难堪的神色。 突然,刑场剧变,中山王刘胜挺身站立,嘶声大喊:“宗亲莫忘,昏君罪死耻辱!倒行逆施不改!” 喊罢。 纵身跃起,将咽喉对准木桩的尖头猛然跃起斜扑,“噗”的一声,死。 刹那之间,杜衍十侯一片大嚎,挺身而起,嘶声齐吼,“昏君耻辱!逆行不改!”接连跃起,自撞木桩尖头而死。 吾丘寿王色变,陛下,脏了! (本章完) 第47章 问神 第47章 问神 “杀!” “杀!” “杀!” 宣室殿里传来激烈地喊杀声,肃立在石阶上的中、外朝官吏,望着深深的大殿,都预感到天崩地裂就在顷刻。 公孙弘、董仲舒都是御前的老人了,八年前的“巫蛊之案”,十一年前的“马邑之败”,十八年前的“尊儒尝试”,多少人倒台,多少人伏诛,多少惊心动魄,也从未听见陛下像今天这样狮子般喊杀、疯子般狂怒! 一些年纪较轻,资历较浅的朝臣,直觉得未央宫都要垮下来了! “陛下!” 宣室殿里又传来一声尖厉的叫声,是吾丘寿王的声音。 依然在无能狂怒的刘彻也被吾丘寿王这一声尖叫喊住了,发直的眼冒着光慢慢刺向了他。 吾丘寿王正跪在刘彻面前,声调激动却又不得不压低声音,“不能杀!不能杀啊!” 刘彻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吾丘寿王,寒芒乍现。 “陛下,一王十侯,口出狂言,自戕于刑场,再杀,我大汉朝顷刻间就乱了。” 吾丘寿王硬起了脖颈把那颗头抬得高高的,涕泪横流道:“中山王,中山王,是以死溅陛下一身血!” “那你呢?” 刘彻铁青的脸,竟然挤出了一丝笑容,轻轻地问吾丘寿王,“告诉朕,是谁指使的中山王,是谁指使的你,现在告诉朕也不迟,朕是不会追究你的。” “没有谁指使中山王,更没有谁指使臣。” “没有人指使,中山王会在刑场上口出狂言,没有人指使,刑场上会有尖刺木桩,没有人指使,中山王能在刑场上自戕当场,没有人指使,杜衍十侯能在刑场上效死当场?那时的你,那时的你们,在做什么?”刘彻的声音柔和至极,也瘆人至极。 吾丘寿王依然硬着脖子抬头望着刘彻,“古今的规矩,刑不上大夫,中山王赴京授首,孝文帝后再无有之,无论外朝、内廷,无论明官、酷吏,无有弑王之经历,疏漏之处,望陛下明鉴。” 整个大汉,除了孝文帝那场宫变,尽诛孝惠帝诸子外,再无诸侯王登上法场,授首于人。 而且,孝惠帝诸子之死,还被孝文帝、开国功臣集团、诸侯王死死地封锁着,至今没有解密,很可能终其历史也无法解密。 其他的诸侯王之死,比如不久前的淮南、衡山二王,基本上在确定死罪后,不等讯问便自戕了。 如二王之父淮南厉王,前朝废太子、临江王刘荣,倒是被讯问了,但都不等定罪,也自戕于监禁之中。 中山王刘胜、王太子刘昌,没有抵抗的束手就擒,押解进京,可以说,中、外两朝官吏都没有亲斩诸侯王的经验。 渭水草滩刑场,又是临时布置的,这就导致出现了重大失误,留下了人犯自戕的机会,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中山王竟然自戕也要溅陛下一身血。 但吾丘寿王不觉得这是谁的设计,公孙弘丞相、卫青大司马,以及储君刘据,哪怕真想动手,也不会采取这样动摇皇权的手段。 储君是想得到皇位,不是想废掉皇位,行为处事时,两者有本质上的区别。 至于他,当时在干什么? 当然是想通过闲聊的方式,往储君身上泼脏水,让公卿、列侯、将军、宗室大臣、两朝官吏以为,是储君不愿意出手拯救王侯,才导致了中山王、杜衍十侯之死。 对血亲之族都没有仁恕之心的储君,列侯亲贵怎么能相信呢? 给陛下树援,给储君树敌。 至于中朝的其他人,在为他助力,围观、施压储君,同样没有注意刑场的情况。 但他没想到的是,储君直接将站队皇帝的列侯亲贵划为了敌人,将人性之争转化为了敌我斗争,化解了他的歹计。 之后,中山王、杜衍十侯的死,事出突然,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吾丘寿王在事发的第二时刻,就看向了身前的储君,储君眼中的错愕,是不可能装出来的。 总之,这是场意外。 吾丘寿王以头叩地,磕得碰碰直响。 不过,这些肺腑之言,作为皇帝的刘彻,不信啊! 素性猜忌多疑的刘彻心中早有预感,储君会阴谋手段夺取他的皇位,但怎么也想不到会是在这一刻,会在王侯之死的时候,将昏君的帽子扣在他的头上,将自己二十年的作为,定义为无道暴政。 震惊,狂怒,不敢置信! 但见中、外两朝官吏以从未有过的规模汇聚到未央宫时,刘彻立刻就联想到,这是一场集体、有预谋的逼宫。 那背后必然有人“上下一心,内外勾结”,意欲逼他退位! 是丞相公孙弘,是大司马卫青,甚至是储君! 面对一场祸及大汉根本的政潮起于肘腋之间,刘彻没有害怕,只有难言的热血和激动。 可是,一轮君臣交流下来,刘彻看出了吾丘寿王忠心耿耿的神态,他,矛盾了,更恍惚了。 是相信自我的判断,还是相信臣下的忠心? 刘彻这时两眼已经翻了上去,黑色的瞳仁不见了,只露出了白色的眼珠,“朕知道了,朕知道了,朕知道了……” 吾丘寿王本在不停地叩首,此刻也僵住了,抬起红肿的头,两眼闪着泪光,以膝作腿,近前道:“陛下,为今之计,只能求问于神明,请陛下无疾而病。” 宗亲的血。 是凡人怎么都洗不掉的。 唯有神灵降下赐福。 一场“重病”,药石无医,宫内宫外必然盛传上天降下责难,然后,龙体忽然痊愈,便是天罚。 天都罚了,没有要了天子的命,世人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呢? 当年跟随董仲舒的学习,“天人合一”、“灾异论”,在这一刻,开结果。 “天罚了,世人就罚不了了。” 刘彻的眼睛越来越亮,以天命所授抵抗流言蜚语,“好主意!好主意……” 没等说完,刘彻已然两眼紧闭,牙关紧咬,仰倒了下去。 吾丘寿王猛地站起,一把抱住了刘彻,满脸是泪大声吼了出来,“来人!快来人!传太医!快传太医!” 殿门洞开着,吾丘寿王的话清清楚楚地传了出去,站满了殿阶的两朝官吏一个个都在惊疑慌乱中露出了从心底发出的喜悦,目光里似乎也等待着那一线不可挽回的事…… (本章完) 第48章 冠军 第48章 冠军 “孝武皇帝不豫,诏韩说与皇子闳入侍,有间,赏赉不赀,已而大渐。” 廷尉卿张汤传书北军。 看得卫青、霍去病直皱眉。 朝廷、战场,其实没有差别,甚至朝廷比战场更凶险,不知有多少马上飞、马下走的宿将,丧身在这没有硝烟的战争中。 和战场情报一样,未央宫的消息,各式各样、源源不断的传来,在帝星摇撼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在施展阴谋诡计,这时候,分辨消息真假是很重要的。 张汤,毋庸置疑是众多消息来源的人中,身份地位最高的存在。 不知历史,不知“大渐”二字的份量有多重,这基本是在判当今陛下死亡,甚至连谥号都想好了。 “孝”。 “武”。 孝是汉皇谥例,武,开疆拓土曰武,平定内乱曰武,军事卓越曰武,政治强硬曰武,总而言之,褒大于贬。 倒是与当今陛下相符。 但人没死,谥号先出,还是对人子所言,张汤的拳拳进步之心昭然若揭。 每次皇位更迭,都意味着历史转折,而里面往往潜藏着最大的机遇,只要抓住,就能平步青云。 毫无疑问,张汤认为若能利用好这个机遇,一定能够成就更加辉煌的事业,只是,刘据是太子储君,继承皇位顺理成章,即使自己身为廷尉卿在其中,也很难有作为,哪怕太子储君顺利继位,功劳也是师相公孙弘的,跟自己关系不大,这才有绕过丞相府,独书北军的行径。 “这是个小人。”霍去病厌恶道。 对子骂父、忘恩负义,陛下的九卿,怎么是这样的人? 卫青叹了口气,“酷吏嘛,就该如此。” 所谓酷吏,虽尚称得上能干,但常常是因要为上位者排除统治上的障碍,所以才施以冷酷的铁腕手段。 贤时就重用,不贤时则抛弃,很多时候,贤与不贤也不由酷吏决定。 如今见到由狗变人的机会,努力一二,也不是无法理解。 “舅舅说的对。” 刘据肯定了卫青的话,但见霍去病难以接受,笑了笑道:“既然大兄如此讨厌这样的人,不妨将此书收起,他的生杀予夺,就掌握在你的手里了,再遇到时,你再看他。” 张汤是故意递出把柄,以求换得太子储君的信任,不然,此书什么时候拿出来,诅咒天子,都能要了他和全族的命。 霍去病一剑斩断了书简,哼声道:“要杀他,何须此书?” 这份狂傲,总是让刘据和卫青苦笑。 “据儿,携军进京吗?”卫青沉着声调道。 小心谨慎了一辈子,大红大紫前也安然若素了一辈子,但在这时,只要刘据愿意,他愿意冒险一次。 天子不豫,太子储君不在御前,偏偏地,皇子闳诏侍在前,如果皇帝立下传位遗诏,不是太子储君,而是皇子闳,那长安就热闹了。 霍去病也紧张了,想到过往在宫中皇帝姨夫的教导,非常矛盾。 “南军大规模调动,李广、李敢父子已经接管了长安诸门,如果现在携军入城,要对付的,不止五万南军,还有长安城内数万的囚、徒、奴,以及数万‘七科谪’,舅舅、大兄能保证一月攻下吗?”刘据再次摇摇头道。 南军,不必多说,以卫青、霍去病的目光来看,虽然李广经营多年,仍是一塌糊涂,连精兵都算不上。 不过,卫青、霍去病要承认,李广松散的统兵方式,使得无数底层将士对李广很亲近,一旦交战,战斗力先不提的,但是能够向李广效死的。 而这,也是李广在汉匈战场屡次深陷重围,单骑脱逃的原因。 再就是长安城内的囚、徒、奴,所谓囚,是因罪被关押在监牢的犯人,所谓徒,是有罪而被发配到官府工坊里做工的犯人,此外,还有一种是因罪没入官府的奴隶,称为奴。 长安各官署里本就有大量的囚、徒、奴,天子为了营造建章、桂、北、明光四宫,在不久前,又增加了大量囚、徒、奴,哪怕没有详细统计,这些“诸官徒奴”,少数也有五万人。 如果以皇帝命令,赦免他们的罪作为条件,南军诸将就是再不济,将这些人征召成军,再以武库武器装备的这点能力总有的。 而诸官徒奴能爆发的战斗力,远的参考秦末少府章邯的骊山囚徒,近的可以参考淮阴冤案,当年,韩信以淮阴侯困居长安,他的门客栾说的弟弟向吕后告发,说韩信密谋矫诏发诸官徒奴响应在代地造反的陈豨,差点没把吕后吓死。 另外,根据汉制,凡有大的征伐,常备军队不足用时,可以征发七种人从军,叫“七科谪”。 “吏有罪一,亡命二,赘婿三,贾人死亡,故有市籍五,父母有市籍六,大父母有籍七,凡七科。” “吏有罪”是犯了罪的吏,让他们上战场将功赎罪。 “亡命”是因各种原因脱离户籍的游民。 “赘婿”是上门入赘的女婿。 “贾人”是坐贩,“市籍”是当时对集市贾人的户籍管理,他们的生活和交易都在城市指定的“市”中进行。 在时代下,商业受到歧视,曾经有市籍,或者父母、祖父母有市籍的人都要被征发从军。 “吏有罪”者,可以直接算在诸官囚徒奴中,长安城中“亡命”“赘婿”有多少不可知,但有市籍且大都居住在长安市中的,刘据通过丞相府早就拿到了确切数据。 长安四市中竟然有六万商贾。 也就是说,携北军入长安,至少要遭遇十六万人的抵抗,就是十六万头猪,八万北军想全部抓杀也没那么容易。 南军诸将只要抵抗住北军一月,来自大汉八方的勤王军就会抵达长安,那时候,就什么都完了。 卫青沉默。 长安城的防御,他比谁都了解,城坚池深,八万北军想正面突进十几万,乃至几十万的抵抗之城,根本不可能。 霍去病咬了咬牙,“一月吗?我可以试试!” (本章完) 第49章 罪己 第49章 罪己 “据儿哥将那八百亲卫予我,旬日之间,我能破开一门,而后舅舅引军入城,大事可定。”霍去病说道。 简陋的计划,必胜的信心,这就是战场胜率最高的打法。 简单、直接。 什么孙子兵法,什么六韬,对军中将校士卒而言,太难了。 八万北军围住长安诸门,轮班倒发动十二时辰进攻,再择精兵于夜,完成先登,打开城门,大军入城。 如果不是霍去病,换作是任何时代,任何将帅,刘据、卫青立刻就开骂,这种“百骑劫营”战法的变化,强调的是领军无上的个人魅力,才能从敌人顽强防御中撕开个口子。 但这是一战两度功冠全军的霍去病,再加上刘据以肉、蛋、奶、蔬、果喂养近半年的太子亲军,找准机会,克下长安一门,难,也不难。 一月? 不! 一旬! 卫青意动了。 刘据点点头,但不是同意携军进京,而是问道:“大兄,如果,我是说如果,父皇亲临城头指挥作战呢?” “陛下都大渐了,怎么可能……” 霍去病话说到一半,就止住了,又道:“据儿哥的意思,陛下无事?” 刘据接着霍去病的话,笑道:“怎么可能有事啊。” 纵观历史,在皇帝中,比父皇更加薄凉的皇帝几乎没有。 母后的嫁妆何其丰厚,帝国双璧,古今仅此一例,他的诞生,解除了父皇无子不行的威胁,然后呢,父皇是怎么做的? 有感新兴军功集团过大,就想找两个废物老师,教授他孝顺、善良,而他随了父皇的愿,成长为一个正直的储君,父皇却骂他子不类父,特别是在大兄霍去病、舅舅卫青相继死后,就着力铲除卫氏外戚,意在逼反他,当他真的反了,父皇凭借着多年卫氏为其积攒的圣望,强势镇压了他,母后自缢,落尸荒坟,而他,死于追杀,连带妻妾儿孙,一同受诛。 有无数人说,那个思子宫,那个轮台己诏,是父皇受蒙骗了,后悔了,可终汉武一朝,母后被废,死后无谥,而他,同样死而无谥。 父皇,或许是即位之初,受窦、田二氏压迫太狠,始终不忘外戚之祸,即便是死时,还搞了出杀母立子的戏码,全然忘记了权臣之祸的可能。 间接导致了更多人的悲剧。 这么个极度自私,极度惜命的人,会因宗亲之血而死? 刘据不信。 “嗯。” 霍去病哑然。 如果陛下亲临城头,指挥数十万人作战,能调动的军力是难以想象的,且不说他和舅舅为陛下积累的圣望,就孝文、孝景二帝的遗泽,都能让长安人人效死。 哪怕仍能获得胜利,一座死城,一座血城,要了有什么用? “父皇诏刘闳入侍,是在等我啊。”刘据冷笑道。 卫青、霍去病遍体生寒。 北军基本已经脱离陛下掌控,新兴军功集团也是只认储君不认天子,以陛下恶劣的性格,要是有机会,恐怕愿意江山倾颓,社稷沦丧,也要彻底清除他们。 真要如所想那般,陛下的病,是个挖好的坑。 “据儿哥,如此机会,我们就按兵不动吗?” “当然不能,父皇想埋了我们,我们也想……权力的获取,从来不是一步到位的,就像舅舅常吃的羊腿,要用刀一片一片吃掉,尤其是骨头,不能生吞,要砸碎了,才可以吃到里面的骨髓。” 刘据为了卫青、霍去病讲解什么叫细嚼慢咽、敲骨吸髓,“宗亲之血,溅到了父皇身上,以致于父皇只能以无疾而病的方式,来躲避世人的谩骂。 但是,这也证明了一件事,上天降下了惩罚,也就是说,父皇,错了!” 天子错了? 这四个字,每个字单独拿出来,卫青、霍去病都听得懂,但组合起来,却是那样的陌生。 自古天子不认错,就连桀纣那等的昏君、暴君,也只是被推翻了政权,没有认错,也可能是没有认错的机会。 “这二十年来,父皇处处自以为效孝文、孝景之举,亲民近民、慈恕恭俭,其实大兴土木,设中、外两朝百官如家奴,视国库如私产,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无一举与民休养生息,以致上奢下贪,耗尽民财,天下不治,民生困苦,如要直言,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卫青、霍去病僵在那里,脸色陡地变了,不受控制地抖动,这些话,作为臣子听了,都觉得大逆不道,天雷滚滚,这要让陛下听了…… “我大汉朝设官吏数万,幕府重重,竟无一人敢对陛下言之,当朝不言,煌煌史册,自有后人言之!” 刘据望着霍去病,“大兄,你说天道降罚,而两朝衮衮诸公皆不言之,他们,是不是想让陛下留骂名于千秋万代?是不是人人盼着陛下早日崩殂?” 那眼中,那寒光,那闪出的杀气,都让霍去病骇然,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据儿哥这些,是针对的无动于衷地两朝官吏,绝不是在想送陛下走。 “据儿哥说的是。” “既然如此,就请大兄将我的话转奏中、外两朝,并请一人拟个罪己雄文,传扬天下,上祭苍天,下慰黎民,以期获赎痊愈。” 这番话,刘据说得心血潮涌,声若洪钟,将一座将军幕府镇得嗡嗡直响! 卫青默然。 希望陛下龙体保重,长乐未央。 “喏。” 霍去病领命。 至于该找谁写那罪己雄文,不必多言。 …… 茂陵。 司马相如的脸一下子白得像纸,牙关紧闭,坐在凳子上一副要倒下去的样子,拿着狼毫笔的手抽搐的如得了鸡爪疯,怎么都下不去笔。 但当长剑架在脖颈上时,一篇不逊色《上林赋》的雄文,盏茶即就。 惟元狩之二祀兮,承赫赫之天威。 扫龙庭而悬胡月兮,踏祁连以勒燕然。 万骑奔雷惊瀚海兮,单于夜遁走阴山。 武功煊赫耀八表兮,四夷震迭仰汉旃。 然臣伏阙而披肝胆兮,窃睹疮痍之在野。 闻闾阎有未瘳之痛兮,见仓廪多虚耗之嗟。 敢效狂愚效芹曝兮,愿陛下垂听于丹墀之下! 观夫: 九重之阙,连云霭霭;未央之灯,彻夜煌煌。 南山之竹,尽书捷报;东海之波,难载封赏。 博望槎通星河渺,上林苑阔麋鹿狂。 金吾卫拥千骑尘,方士言萦五色祥。 然察彼: 关中之粟,十室九空;河朔之氓,鹑衣百结。 丁壮委骨黄沙冷,嫠妇泣血白草折。 春蚕已尽丝难续,秋禾未登税先决。 盐铁虽利归少府,黔首何堪骨髓竭? 昔文景之遗厚德兮,如甘霖之沃中州。 今疮痍未复征伐又起兮,似涸泽而求鱼鲰! 岂不闻: “兵者凶器,圣人慎之”?“务广地者荒,务广德者强”? 昔秦并六国何其雄兮,终戍卒叫而社稷亡! 陛下睿智秉乾纲兮,岂不察此危殆之象? 路伏波曾言“堆金南海”兮,今漠北功成,可念“悬车”之想? 汲长孺力陈“匈奴未灭”兮,然生民喘息,实乃兴邦之本壤! 愿陛下: 收昆吾之剑,藏虎符于北阙; 息汗血之马,放骅骝于南山。 省甘泉之宴,罢蜃楼之船。 斥方士之虚妄,亲稼穑之艰难。 开太仓以活涸鲋,弛盐铁以苏痍瘢。 减徭役使归陇亩,薄赋敛以慰痌瘝。 使鳏寡得有所养,孤孺免号于风檐。 待元气复如春苗兮,仓廪实而礼义生。 然后修文德以怀远兮,何劳金戈扰玉京? 四夷慕义自来附兮,胜强弩射飘蓬! 臣闻: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欲木茂者固其根,欲流长者浚其源”。 昔夏禹泣罪而下车,周王止辇以询刍荛。 今臣冒死沥血以进言兮,非敢沽直钓誉于当朝。 惟惧鼎沸之势将成兮,负高祖创业之劬劳! 陛下若纳刍荛: 止步于元狩之功,布泽于疮痍之壤。 则苍生幸甚!社稷幸甚! 德泽必被于万世兮,巍巍乎共嵩华而永长! 颂曰: 煌煌大汉,天命所归。 武功既成,文德宜恢。 息兵养民,膏雨霏霏。 本固枝荣,永绥九围! 近三千字大章,雄文出现时,一般会比正常章节多几百字到一千字的字数,恳请读者老爷理解,不胜感激。 (本章完) 第50章 骂圣 第50章 骂圣 “愿陛下能收敛好战之心,与民更始,施恩于天下!” “……自陛下登极初年,亦有之而未甚也。今赋税增常,万方则效……天下因即陛下……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外音入殿。 满大殿都是那句嗡嗡作响的声音:“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刘彻终于从龙榻跃起,爆发出龙吟虎啸,“取刀!” 这句使他一直深埋在心底唯恐后世史书写他的那句话在他生前出现了。 殿外骂圣的官员,都要死,司马相如、张汤、公孙弘、卫青、霍去病、刘据……都要死! 入侍在前的皇子闳,差点被吓死,蜷缩在一旁,仿佛受伤的小兽。 韩说也吓得把头扭过来便僵在那里。 吾丘寿王死死地抱住陛下的右腿,不论承受怎样的踢打,都绝不松手,“不能!不能啊,陛下……” 宗亲之血还在身上,若是再屠戮了朝臣,陛下的圣名,怕是立刻就直追桀、纣去了,到时候,储君无论是清君侧,或是匡扶帝失,所到之处,必受膳食壶浆,竭诚欢迎。 别说是南军诸将,就连李广、李敢,也要闻声卸甲,长安易主,只在顷刻之间。 毫无疑问,陛下极力躲避的“昏君”之名,被储君牢牢地扣在了头上。 借助“天罚”,代帝罪己,指使百官以为了陛下好,在殿外骂圣。 这天底下,最丧良心的,莫过于这个“为了你好”,给你一刀,你连话都不能说。 这时候,陛下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不能做,不管做什么,都会让事情变得更坏。 就在这一刻,刘彻的脸由白渐渐转红,鼻孔里竟然慢慢流下了鲜血,紧接着嘴角边也流出了一缕鲜血。 “太…” 吾丘寿王注意到陛下的异常,呼喊太医的声音才起,便被刘彻憋着气喊出的两个字制止了,“停了!” 春陀马上扑了过去,掏出一块白绢掩住了刘彻还在流血的鼻孔。 “难道我一生的功绩,都洗不清我的穷兵黩武吗?” “关中的百姓,还可以卖口粮活下去,边关的百姓呢?朔方的百姓呢?” “一群昏臣!” “哪的官员,敢不把灾荒报上来?” “我大汉的赋税何其之低,至于到卖口粮的地步?” “他们不就是想换一个皇帝吗?” “一个不像朕一样,能听见声音,看见影子就瑟瑟发抖的真龙天子。” “什么苍天?什么天命?千古骂名,朕都不在乎。” “一世命即万世命,太子愿意等就继续等,等到天下大治、盛世降临,我会一直活到那一天!” “无父无君,弃国弃家!” “……” 刘彻混乱颠倒说着话,但任谁都看得出来,陛下的精神几近崩溃。 “陛下……” “将司马相如编入军中,开春随嫖姚校尉出征,让他看看,国家是什么样。” “让太史令即刻修史,开史馆,修前今之史,国朝典籍悉数供观,不少人死了,更多的人还在活着,可以去看,可以去听,朕不求千古之名,但求一部信史……” 天家父子,刀刀见红。 刘彻无法原谅司马相如的《元狩赋》,可又杀不了他,只能将其塞入军中,多多受苦,寄希望于司马相如的消渴症早发,卒于他日。 刘彻无法接受太子储君的诋毁编排,也无法相信死后,太子储君会给予他公正客观的历史评价,只有将修史之事放在活着的时候。 眼下的史官,尚值得信任,为他保全身后之名。 刘彻仰倒在地,连吾丘寿王都没能将之扶住,大殿众人一窝蜂拥了上去,把人抬上床榻,皇帝仍然喋喋不休,只是,含糊到连听清都困难。 “既然太子想要朕的位子,朕不豫,太子若进长安,让他监国秉政又何妨?” “也让他知道、知道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 皇帝彻底昏了过去。 吾丘寿王连命韩说去寻太医,而后简单安抚了受惊的皇子闳,便走出了宣室殿,叫停了中、外两朝官员的怒骂,但见公卿意犹未尽的模样,显然,公卿很高兴成为储君的刀。 “廷尉卿。” 吾丘寿王喊住了最起劲的张汤,说道:“陛下口谕:‘龙体欠安,请御史大夫亲至北军,诏皇太子进宫,监国秉政,钦此。’” 骂圣一天的诸臣能泼的脏水都泼的差不多了,这时听到陛下要请储君回宫监国秉政,竟没有任何突然之感,像是船行至桥洞自然要放下桅杆一样,理当如此。 张汤是被点了名的,强忍着狂喜,率先表态,“臣领旨!” 所有骂圣的官员,“臣等领旨!” …… 御史大夫府。 董仲舒逐渐习惯了三公之位,也继承了前任留下的宝贵遗产,“少做事,多走动”。 正所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责任越大,事情越多,事情越多,失误越多,失误越多,能力越小,是以,能力越大,能力越小。 夤夜闻听圣意,董仲舒便又回去睡了,直到次日卯时醒来,梳洗一番,直觉得精神焕发舒畅极了。 全然无视了等候在府上,一夜未眠,多次催促未果的廷尉卿张汤杀人的目光,传召储君监国,这么好表功的机会,既然遇到了,等到天荒地老都是值得的。 但昨儿的骂圣,和夜儿的煎熬,都是非常损耗精神和力气的,等到董仲舒邀请他同乘时,张汤的虚弱,和眼前的虚影,是瞒不住人的。 “一番无用功,廷尉卿又何必如此在意呢?”董仲舒搀扶住道。 陛下想借储君监国,暂时转移世人视线,但身在“敌阵”,有仲秋射猎一次,储君就知道其中滋味了,以现在的形势,除非陛下驾崩,储君是决计不会进京的,即便储君想以身试险,卫青、霍去病、北军十二将也不会允许。 监国的诱惑,太低了。 御史大夫的辎车缓缓驶出玄武阙,但见两车已经等候多时了,一车,来自椒房殿,一车,来自丞相府,明晃晃的走在了辎车的前面。 见此情形,董仲舒命幽幽一叹,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皇帝陛下? (本章完) 第51章 当国 第51章 当国 冬日第一场雪悄然来临。 而且一来,便是纷纷扬扬的大雪,漫天大雪、寒风呼啸,阻挡了行人的脚步,长安城来客抵达北军大营时,已经是三更天了。 刘据的老内侍绛伯告诉丞相府家老福伯、董仲舒、张汤,储君睡下了,有任何事,放到明早再谈。 在福伯、董仲舒、张汤的目送下,椒房宫的来人则连车都没下,往储君所在大帐而去。 三人默然,跟随着军士指引,暂时安顿下来。 “公子。” “华姑。” 刘据见到了母亲的随侍长御女官倚华,彼此的称呼有别其他,非常亲近。 “华姑娘。”卫青掀起了帐帘。 亲自托盘提篮而入,将酒菜摆上长大的木案,简单而又实惠,中间一个大陶盆,盛着一整只热气蒸腾汤汁鲜亮的炖肥羊腿。 旁边四大碗素菜,分别是绿葵、藿菜、鲜韭、一盆无名野菜。 另有两只小铜碗,却盛着红亮的米醋和黄亮的卵蒜泥。 边上一个大木盘,摆着一摞热腾腾的白面饼,酒器是大大的陶碗。 “军人无华,大盆大碗,华姑娘莫嫌粗简。”卫青同样亲近笑道。 是平阳侯府的熟识了。 当初他和姐姐卫子夫在平阳侯府做奴,倚华是平阳公主身边的近人,多次接触,倚华照拂颇多,姐姐获幸入宫,倚华成了随侍女官,那时的皇后,还是陈阿娇,嫉妒之心下的无数刁难,倚华为姐姐化解了许多。 看到面前简朴的餐具和鲜绿的青菜,倚华顿感一阵清新,嫣然一笑,“军人本色,便羞煞世间珍馐也,奴婢见过大司马。” 卫青点点头,坐了下来。 二人之间诡异的气氛,让刘据有几分惊讶,有几分意思。 舅母在诞下表弟卫登后,不幸死去,舅舅鳏居也有三四年了,想成好事固然是好,但却没那么简单。 作为中朝第一人,续弦的权利,往往不在舅舅的手上,再说,华姑的身份也不太匹配。 “风雪夜寒,先暖暖身子。” 刘据对舅舅示意道:“舅舅,代我敬华姑一杯,洗洗尘。” 卫青端起造型憨朴的陶杯,笑道:“华姑娘,请。” “大司马,请。”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凛冽的秦地凤酒,酒劲远胜上品贡酒,一抹红晕,浮于俏颜之上。 正所谓,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淡淡的红颜,更见美人底子,就在刘据想再说什么时候的时候,卫青指着大陶盆道:“华姑娘,来一块炖肥羊,将米醋和卵蒜泥调和,蘸食大嚼,味美无比,试试?” “筷子不济事,来,上手!” 在刘据、倚华呆愣的目光中,卫青两手撕扯开一大块带骨肥肉,然后趁着热腾腾的时候,一口吞下。 能看出,这羊肉是真的肥嫩浓香,一日未食的倚华食欲大振,也是有几分饥饿,但终究没有下手,刘据用刀为其割了羊肉,放到铜碗里。 羊肉最是滋补,几块羊肉下肚,倚华额头涔涔冒汗,“本色本味,好吃痛快,只是,若让孔夫子遇到此等本色,怕是要气歪了鼻子。” 不正不食。 圣人的饮食规矩,在大汉立国之初,被儒生叔孙通引入了宫廷,又延伸到大汉权贵之中,倚华自幼在平阳侯府,再入皇宫,这样没有做作的吃饭,是头一次。 另外,倚华对葵、韭、藿三种常见蔬菜很熟悉,但那野菜,只一口,便尝出其中的泥土味和嫩脆清香,以及苦涩。 细嚼下咽,苦意久久不散。 “富家佐餐,可为美味,若做常菜,野菜,苦菜也。”倚华蛾眉微皱道。 身在侯府,身在宫廷,见多了达官显贵的猎奇,甜的吃多了,会想尝尝苦的,但她清醒的知道,富人的苦和穷人的苦,是两种苦。 一种是忆苦思甜,浅尝辄止,一种是能吃苦,就有吃不完的苦。 “华姑,普通百姓可没有炖肥肉,甚至连葵、韭、藿都没有,能餐餐有这苦菜为食,便是天幸了。”刘据递过汗巾说道。 倚华默了一下,才道:“娘娘派我前来,要问公子是否做好了接过国政的准备,现在看来,已经无需再问了。” 从陛下无疾而病,到百官骂圣,其实,陛下连退路都没有了,必须暂离国政,来逃避世人的指摘。 公子回京,或不回,没有什么影响,监国秉政的是人,不是某个地方。 在皇宫外,在长安城外,哪怕不在关中,不过是公书、章疏多跑点地方而已。 但是,卫子夫在担心,一国国政,全压在年少储君身上,会不会把儿子压垮了。 作为储君,刘据要做的就两件事,积蓄力量,反对陛下。 作为监国储君,刘据要做的事情就多了,平衡各方势力,解决朝廷弊政,富国强民……等等,稍有不慎,就是朝野哗然,天下动荡。 而那,就给了陛下罢储的借口和机会。 以皇后的身份,以母亲的身份,卫子夫都不希望刘据监国秉政,只想刘据在自己,在卫家庇佑下,当个平安太子,直至陛下驾崩,即位登基。 像个正常的皇帝、储君权力更迭。 可惜的是,刘彻、刘据这对父子都不是什么安分的人,刘彻想复刻临江王刘荣旧事,刘据却毫不委屈,更毫不客气,通过卫青、霍去病、北军十二将,将帝国最强精锐牢牢地抓在手里。 还多番出手,斩陛下在朝的近臣,阻陛下推行的政令,尤其是这扑朔迷离的宗族之血,差点逼迫陛下向天下人谢罪了。 父不父,子不子,卫子夫怎么都想不到,我…我们的大汉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原受娘娘嘱托要说的话,倚华怎么都说不出口,没有什么理由可以阻挡一位想为百姓做主的储君监国。 大汉建国七十余载,储位更迭了数次,但为民做主的储君,是头一次。 刘据无法向倚华,向椒房宫的母亲解释,不能等待父皇正常老死,接过皇位的原因,也无法解释父子间不能停止斗争的原因,思忖笑道:“华姑,请转讲给母亲,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本章完) 第52章 儒生帝国 第52章 儒生帝国 一场好大的雪,月落日升,天色透出一丝青色的亮来,已经是雪陷踝骨。 董仲舒踏雪而来,帐内不算宽大,却是温暖整洁,三面竹简木架,没有任何装饰物。 中间一张本色木案,一只燃着粗大木炭的红亮燎炉设在长大的木案旁。 木案上那本大书刚刚合上,而书皮上三个大字,曰:《春秋经》。 书旁有一支尺余长的毫笔,和写满篆字的简帛。 郑国子产的田制新政、齐国管仲的经济统制、越国文种聚集国力的新政、鲁国宣公的初税亩新政、晋国的赐田减税、秦国简公的初祖禾等主要新政摘录内容。 不知不觉间,董仲舒额头上渗出晶晶细汗。 刘据想不到,人人称道的董公竟是一位白发白须白眉高耸的老人,贵为三公,却身着白麻布衣,高挑瘦削,明亮幽深的目光透出一种清奇矍铄的神韵来。 “御史大夫。” 听到刘据的呼唤,董仲舒这才回过神,躬身下拜道:“见过储君。” “怎么失了神?” “慑于储君的天纵之才。” 董仲舒望着那简帛,由心而发,“臣从春秋中读到的是学问,而储君从春秋中读到的是治国。” “董公的意思,学问不能治国吗?” “圣人的书是拿来给别人看的,拿来办事是百无一用。” 董仲舒毫不避讳,直言道:“臣想知道,储君从春秋中获得了什么?” “三百年春秋,新政围绕田制与税制之变化发生,然皆为粗浅,无一巩固,反倒被新政激起的巨浪吞没,郑国、齐国、晋国、越国因此相继灭亡。” 刘据在燎炉上架起陶罐煮水,同时利落地收拾陶壶陶碗。 “储君读过《战国书》?” “未及窥见。” “请储君听我一言……” 董仲舒似乎是见猎心喜,为刘据讲述了战国以来魏国的李悝变法,楚国的吴起变法,齐国的邹忌变法,韩国的申不害变法,对变法的内容、特点、嬗变及其结局,都做了鞭策入里的解说和总结。 “那秦国呢?”刘据笑道。 春秋战国,诸子百家,儒家最蔑视秦国,秦人也最厌恶儒家,儒家士子不入秦,几乎是天下皆知。 直到始皇帝一统中原,秦国、儒家的相处,仍然不太愉快。 “儒家行仁政礼制,不以成败论美恶,不修仁政,虽成亦恶,修行仁政,虽败亦美,此乃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道理,秦国者,非儒生能评。” “御史大夫不评,日后儒生再评,恐怕会有失偏颇。”刘据笑了笑道。 董仲舒心中一动,知道储君说的什么意思,儒生最了解儒生,暴秦、暴君,传说不到百年就这样了,再传说千年,始皇帝之名,就很难再入耳了。 “大争之世,弱肉强食,势力较量,或可暂忘不以成败论美恶之理。” 董仲舒仍不讲商鞅变法,却给予了秦国、秦君委婉的总结陈词。 “好一个大争之世!好一个弱肉强食!” 刘据为董仲舒的急智拍手叫好,再问道:“那我汉家呢?” “高祖皇帝痛恶仁政礼制,行老子之大道之术,缩减官府,军士归田,无为而治,解天下刀兵连绵,可称千古圣君。”董仲舒颂圣道。 那个手提三尺剑,七年立下不世之功的人儿,哪怕尿溺儒冠,也只能抨击德性,抨击不了能力。 “御史大夫少说了一个,小国寡民。”刘据指出了他未尽之言,“这也是公羊兴起的原因。” 大汉初年,大汉不像是帝国,更像是一个个邦国,虽然中央朝廷拥有着最高权力,但上下政令难以统一,尊皇而自治。 道家之学,不是寻常所言的修身养性之学,实乃一种深奥的邦国大学问,然,止于邦国。 当邦国一个个融入帝国中,帝国拥有且能发挥出帝国的力量时,道家精华,便耗尽了。 这时,就要有新的学问,公羊春秋,趁势而起。 “储君明智。”董仲舒再次躬身下拜道。 火盆陶罐中的茶水已经煮沸,刘据轻快地将浓酽的茶水斟好两只陶碗,分置两人面前,举碗笑道:“这就是你血溅龙庭的原因?” 如鸡皮的手一抖,茶水滴滴落下,染湿了董仲舒的衣裳,举碗答道:“储君的意思,臣不明白。” “御史大夫,这世间很多事情,其实不必知道过程,从结果上,就能得出很多真相,就比如说,血溅龙庭的获益者,有谁?”刘据点头微笑。 “臣不知……” “孤是一个,且是最大的一个。” 刘据为其添了些茶水,“还有,御史大夫。” 君权天授。 这是一把双刃剑。 父皇一直对“承认君权”很高兴,认为这是统治的理论根据,正统法理,却对“约束君权”置之不理。 就父皇恶劣的性格,要接受约束,那根本不可能,但在宗亲之血染龙庭,走投无路的时候,首次接受了“天罚”,自此以后,父皇的权力就有了“天道”的限制。 甚至,凡有洪涝、旱灾、地震、日食等灾异变化,都会成为儒生攻讦皇帝的机会。 为了消灾避祸,皇帝必须采取某些方式,就比如举贤良方正,以举贤制代替原本的察举制。 而儒生,总是会贤的是时候。 董仲舒在出任胶西国相前,与中山王刘胜有无接触,刘据不知道,但在上任后,与中山王必然有接触。 胶东、胶西,两个诸侯国,因为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和资源,可以与所有诸侯王有联系、接触。 中山王的刑场狂言,绝对与他有脱不开的关系。 董仲舒默然。 不承认,不否认。 承认、否认,在刘氏皇帝,包括储君这,没有什么用,只要是认定的事,没有解释的余地。 “御史大夫失意久了。”刘据轻飘飘的一句话,董仲舒立刻动容了。 “就想改改这人间。” “自问学问如高山,却屡屡不受重用的董仲舒,为了自己,也为所有儒生,想要创造一个儒生的帝国,御史大夫,孤说的,对吗?” (本章完) 第53章 炉话 第53章 炉话 “淡茶做酒,拥炉清谈。” 刘据添加木炭,继续煮茶斟茶,行为举止间,丝毫不忙不乱,“御史大夫,回神了。” “储君为何告我?”董仲舒不解不辩,慨然叹道。 “不忍心见一门学问诞生于人间最崇高的理想,毁灭于人性最卑劣的欲望,仅此而已。”刘据悠悠道。 儒家的“大同社会”,可以说是华夏人思想传统中最后理想社会或人类社会的最高阶段。 那是全民公有的社会制度,包括权力公有和财物公有,而首先是权力的公有,其政治理想是“天下为公”,具体措施是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孔子在四百多年前就提出了,然而,儒生的鲁国却是战国最早灭亡的王国之一。 正应了那句话,“百无一用是书生”。 “自古以来,治国有千百张主张,大而言之,不外乎王道治国、道家治国、儒家治国、墨家治国、法家治国。” 董仲舒似乎回到了建元元年初见陛下时,亢声道:“王道治国,曾是两千多年历史延续的成规定制,尤其是典范的西周礼制,一度使天下康宁、一片兴盛,时至今日,儒、道两家都还在不遗余力地为这种王道礼制张目礼赞。 但是,春秋战国以来,王道礼制大为衰落,虽然历朝国君为了表示自己仁义,仍坚持说奉行王道,可又有几人赞赏王道? 道家治国,在秦献公时期西行入秦,曾是秦地的一大骄傲,可是,终秦六世,无一人君操道家之学。 今朝以道治国,储君言止于邦国,非帝国之学。 墨家治国,是天下最简朴、最勤奋、最巧思、最主张正义且最有实际战力的学派,然墨家的‘息兵’和‘兼爱非攻’两点为政主张,这在任何时代、任何人君都是行不通的。 法家治国,以鲜血铺路,以人骨变法,前秦之亡,难道还不能说明弊端重重吗? 既然诸法不行,儒家治国,为何不能成为人君的选择? 难道储君以‘人性’二字,就能抹去我儒数百年之功吗? 这天底下,哪有千年不败的国啊!” “所以,御史大夫想说,既然大汉终有亡国之日,为什么不能败在儒家的手中,对吗?”刘据撕破了董仲舒虚伪的痛心疾首和长篇大论,概括道。 董仲舒低下了头,难堪的沉默。 “御史大夫忘了,大汉,不是儒生的大汉,汉之立国,儒无寸功!” 董仲舒面色涨红。 “我大汉,不该成为儒生的试炼场,而儒家,也不该慨他人以慷,董公,忘了圣人的仁恕之道!” 话音方落,一股热血直喷三尺之外! 董仲舒染血的胡须不断抖动,凝望着淡笑的储君,坦诚真挚说道:“储君就不愿意一试吗?或许我们,能胜过人性。” “董公可以胜过一时,也可以胜过一世,但胜不过的是历史,鲁国之亡,不在国祚百年、千年、万年,而在人心。” 刘据不无惋惜,说道:“这就是鲁国亡时,无一儒生反楚记录的原因,鲁地人,并不怀念鲁国,儒生怀念的,是鲁国时期儒生享受的优待。 孔子说:‘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于利’,今儒生者,人尽小人……” 话音未了,董仲舒颓然后仰,栽倒于地。 这时,大帐外清晰地传来“咔嚓咔嚓”的踏雪之声,丞相府家老福伯掀开帐帘,可见天色微微发白,大雪依旧纷纷扬扬。 瞥了董仲舒一眼,福伯躬身下拜道:“见过殿下。” “这是丞相府招来的麻烦,丞相府要解决,别让孤失望。”刘据摇摇头道。 为了公羊春秋中的“嫡庶之分”佐证,丞相公孙弘将董仲舒从凶险的胶西国调回了京城,不想御史大夫李蔡、中大夫庄助的死,给了董仲舒飞黄腾达的机会,位列三公,竟多了非分之想。 儒生帝国,也是想瞎了心。 “相国代老奴转述殿下:‘公羊春秋本就集百家之所长,没有什么儒家正统之念,更不会有非分之想。’”福伯恭声道。 和储君的由果导因不同,丞相府是找到了董仲舒联系中山王刘胜,引诱光禄大夫侍中吾丘寿王的证据,多少年的熟识,董仲舒的所作所为在公孙弘眼中,毫无秘密可言。 在来北军前,公孙弘就特意有了交代,如果殿下没有发觉董仲舒的儒国计划,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殿下有所察觉,那就立刻撇清干系。 “希望如此。”刘据点头笑道。 福伯的躬身幅度又大了两分,“殿下,御史大夫此来北军,是奉旨传诏,请殿下回京监国。” “孤无意监国。” “如果陛下,中、外朝官吏询问,殿下不愿意负责任,担当国政吗?” “孤是储君,也无意于在父皇春秋鼎盛时接过国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孤仍以造福大汉为己任,若是众望所归,唯有当国才最能造福大汉,孤也只能担起责任来,完全舍弃自己的私心,不过,当国又何必一定在长安呢?”刘据慢慢说道。 福伯默默记下储君所说的每一句话,忍耐着心中的震惊,平静道:“老奴记下了。” 储君不知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曲解了陛下的诏命。 监国、当国,别看只差一个字,意思也很相近,但有本质的区别。 监国,君主外出时,太子留守代管国事,称为监国,有时君主因故不能亲征,由太子代行职务,亦称监国,又君主本身尚在,而准备传位于太子,往往太子先称监国,再正式称帝。 与当今情形最相近的,可能是第三种监国,但丞相府也有猜测,陛下是在装病,根本没有打算交托皇权,监国,就显得很可笑了。 而当国,就一个意思,执政,主持国事。 换言时下,监国是不可能监国的,帝不豫,无法执政,作为储君,要做的,是当国执政。 帝豫后,再还政,就如同商朝初年伊尹放失德无道的太甲于桐宫,又在三年后迎回悔过自新的太甲。 储君放天子? (本章完) 第54章 移驾 第54章 移驾 大雪初晴,整个长安城还埋在雪中。 太阳虽然无力,却是非常的晃眼,随着椒房宫、丞相府、御史大夫府车马返回,眼看着大浪就掀起了。 事情的发展也如众人预料的那样,丞相府传出了风,储君无意监国,而在当国。 中、外两朝官吏人人默然。 在过去的十多年里,陛下穷兵黩武,一心武功,将三公九卿推在前面,以一个个替身挡杀住那些企图劝谏休养生息、施恩天下的清直之臣,但当主父偃、庄助等人倒台后,储君既立,公卿、将军纷纷倒戈,陛下竟不得不披坚执锐亲自上阵,连战连败。 现在,丞相府放出消息的行径,和最初择太子师时,陛下的故意试探何其相似? 在宗亲之血染龙庭下,储君欲效伊尹放太甲,放陛下于甘泉宫。 只是,三公九卿甚至两朝之臣竟无一人愤君父之慨,二十年了,陛下的肆意妄为,也该到此为此了。 廷尉卿张汤的领衔上书,群臣落名,“请陛下移居甘泉宫,将养龙体,他日痊愈,国之大幸。” 公卿、列侯、将军、宗室大臣们知道,这次,陛下真的失去了责众的权力。 至于储君放陛下于甘泉宫,何时还政于陛下,或者说,是否还政陛下,列侯亲贵们完全不做考虑,先放了再说。 二十年了,知道他们这二十年是怎么过的吗? …… 从宫门到宣室殿一直到门口,都排站着好些寺人和宫娥,一个个紧闭着嘴,侧耳听着大殿里的太医在报着单方上的药名。 董仲舒缓步走到殿门外站住了,也侧耳听着。 大殿内传出太医的声音:“龙胆草三钱,生山栀三钱,木通两钱,大生地五钱,泽泻三钱……” 世人常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博学多识的董仲舒读过不少的医书,也知道不少药材的药性,以上的药材搭配,清泻、降火。 “朕是火山吗?”突然刘彻狂躁的声音打断了太医奏报单方的声音。 董仲舒能听出的药方,常常进补丹药的皇帝又如何听不出来,怒吼道:“春陀!” “奴婢在。” “叫这个废物滚出去!” “喏。” 春陀请出了太医,在殿外,董仲舒问候道:“义太医。” 这是位女医者,也是巾帼医家第一人义妁。 当年,王太后年老多病,陛下听人说起义妁医术高超,便派人专程暗访,结果证明义妁医术高超,常用药物不过是些山间的草木藤叶,但疗效极好,便诏她入宫,封为王太后的特别侍医。 王太后故去,义妁就留在宫中,常为后宫妃嫔诊治疾患,大汉立国七十余年,当属本朝后宫女子安健,义妁功不可没。 义妁还礼。 董仲舒想了想,隐晦提醒道:“既然这样的单方不行,义太医何不进些温补之药?” “心有烈火,不泄而增,是为剧毒,御史大夫可要弑君?”义妁明眸皓齿,但说出的话,却是让人那样心惊动魄。 良医不问时政,她不想知道宫内宫外的是是非非,陛下的龙体,要说有病也有病,要说没病也没病,心火旺盛,短时间是烧不死人的。 可是,故意开错药方,等同烈火烹油,龙体的违和就会明显了,到时候,自知没病却患病的陛下,恐怕会杀了她和家族所有人。 义妁知道董仲舒没有恶意,更多的是善意,但这不能掩饰儒生那好为人师的恶习,小小的给了个教训。 “绝无此意!”董仲舒说道。 “倒是御史大夫,似乎吐了不少的血,该进补一二了。” 义妁望着董仲舒那面如金纸的脸,“御史大夫若需单方,可来太医院寻我。” 飘然而去。 董仲舒心潮起伏,直到恢复平静,这才迈入大殿中,“储君拒绝监国,臣特来向陛下复旨。” 刘彻盯着董仲舒,脑海中回忆着廷尉狱中与庄助的最后一面,一个仅有几分精明几分死学的儒家宗师获得那样推重,如今看来,未免太可笑了,想来死前的庄助的确老眼昏,看错人了。 “董仲舒,朕看你尚算读书有志,谦恭谨慎,三公之位,或对你勉强,再入中朝,当个博士,随驾左右吧。” 随着请君入瓮的计划失败,群臣上疏,朝变在即,哪怕他再不愿意承认,事实已然如此。 但刘彻相信,这是暂时的,就像即位之初,祖母窦太皇太后对他尊儒尝试的镇压一样,终有一天,他会把失去的拿回来。 而且,不会太久,窦太皇太后给他留下的,是孝文、孝景之治的无数积累,但他给太子留下的,是十数年来汉匈战争过后的国库亏空,满目苍痍。 国政,不是那么容易当的,富国、强民的道路,有且仅有一条,那就是变法。 古往今来者,变法成功与否,都会触动既得利益者的利益,得罪无数的人,一旦怨恨沸腾,便是他翻盘的时候。 到那时,皇后、储君、卫氏、新兴军功集团……所有的人,都要迎接真龙的愤怒。 在此之前,要对外廷的渗透、对中朝的安排,来像过去太子所做的那样,居于外,而遥使政令。 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之位,是必须要拿到的,换成心腹之臣的枚皋,制衡丞相府,中朝的吾丘寿王,继续制衡卫青、霍去病。 董仲舒没有犹豫,深深一躬,“多谢陛下知人善任。” 被储君识破儒生帝国计划,董仲舒就直觉死期将至,苦思冥想求生的可能,不成想,陛下却将活路送来了,躲入中朝,当个小小的博士,伴随在龙驾身边,储君再想杀他,就没那么容易了。 胶西国的经验告诉他,活着,就有希望。 “当国,太子想当,朕遂了他们的意又如何?” 刘彻的眼睛炯炯有神,望着殿外的白雪宫檐,冷着声调,“去拟旨吧,请太子择地当国,长安也好,北军也罢,即便是洛邑,朕都随他! 太子应该还会辞让,多拟两道旨意备着。” “喏。” “朕自去甘泉宫,就不劳太子流放了!” “恭送陛下移驾,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本章完) 第55章 序幕 第55章 序幕 “你们真是害苦了寡人啊!” 北军校场中,刘据面对着再三推辞,仍旧合词劝进的中、外两朝官吏,勉强从请,如是说道。 政治如同用兵,有时候也是一种“诡道”,需要权谋机变,当然,胜利是唯一的目标。 就如刘据骂董仲舒今朝儒生人尽小人所说的孔子《论语·里仁》那句话,“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可以说,这段话代表了中华人的利益观,只要你谈利益,不管你是谁,你都是小人。 这种君子和利益对立的思维方式,让华夏人在利益面前都显得很是谦虚,尤其是政治家不是道德模范,在面对巨大利益的时候,更不可能为了面子而放弃,但如刘据这般,如何避免掉入“利益小人”的伦理陷阱呢? 那就是“三让而受”。 三辞三让,以绝天下之谤。 光禄大夫侍中吾丘寿王和新的御史大夫枚皋,努力静处不动,神情肃穆。 如果劝进当国,是储君的人来,那就成储君的独角戏了,但这是双簧,三次劝进当国,只能由陛下的人来,即,他们俩。 如此一来,就形成储君多次拒绝,是在陛下、列侯亲贵逼迫下,才无奈接过国政,储君没有考虑自己的利益,都是陛下、是列侯亲贵为了生前事、身后名,强制把当国执政交托到储君手上。 对陛下,是孝,对臣下,是仁,对万民,是慈。 明明是场宫廷之变,储君放逐了陛下,储君却成了孝、仁、慈之君,陛下成了“狗”? 吾丘寿王、枚皋,就觉得历史太长也不是什么好事,什么困境都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四目相对,都能看出彼此眼中的绝望,陛下,真的能赢吗? 可能、也许吧? 诸礼毕。 吾丘寿王、枚皋、李广、李敢、李陵、韩说、汲黯、郑当时、桑弘羊……刘受、刘辟强等中、外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随即离场。 储君虽将北军大营设为当国执政的地点,但大汉国柄很多时候出自丞相府、大司马幕府这样的私门,和兰台、廷尉署、少府这样的官署,只有无法决断的时候,才会呈递圣前,现在,回京回衙。 “太史令。” 刘据望向奋笔疾书的太史令司马谈,笑道:“记下来了吗?” “回上君,如实记下了。”司马谈答道。 “乱臣贼……” 跟在父亲身边的司马迁小声嘀咕着,但没有嘀咕完,脸上就重重挨了个巴掌,趔趄了下,不可置信望着神情淡漠的父亲,“我司马家是史家,史不可改,不能揣摩,更不可添思杂情,多年的学游,是为了让你能写实记下历史,不是让你去交友结亲,以情乱史的,日后,你就好好当郎中,史馆的事,就不用你了。” “你就我一个儿子,不用我,是想列祖列宗的家业至此而止吗?” 这一路的学游,他见了不少人,受到了不少世家大族豪强的恩惠,听了不少的故事,想着既报恩又在史书上挥斥方遒,父亲的话,司马迁无法接受了。 “断了,也比毁了的好!” 司马谈冷冷地望着独子,“小临、小观不史,我就把史书带入坟墓中,我是史家,不是小说家。” 司马临、司马观是司马迁的两个儿子,也是司马谈的长孙、次孙,一个八岁,一个六岁,能接过史家重任就接,不能接,司马家的史记便就此而这。 “父亲,你会后悔的!” 司马迁愤然离去。 司马谈平复了下心情,躬身下拜道:“子不类父,臣请上君宽宥。” 刘据长嘘一声,“我与太史令感同身受,心里满是戚戚,又哪里有怪罪的想法。” 司马谈潸然泪下。 这独子,本就对枯燥无味的史家、史实没有半点兴趣,年纪稍大一点,就请去学游天下,但他哪里看不出来,那是去玩了。 仗着史家子的身份,走到哪里,都受地方世家大族豪强的优待,分钱不出,游遍山水,但吃人家的,喝人家的,甚至玩人家的,是史家最忌讳的。 报恩,就等于篡改历史,影响源远流长。 不报恩,就是忘恩负义之徒。 刘据叹了口气,转移话题道:“太史令的史馆如何?” “禀上君,史馆已开,但臣不知,是该从今往前而写,或从前及今而书。”司马谈拭去眼泪道。 史家,很少有修今史,因为太刺激,很多当事人,或者当事人儿、孙都活着,考证较为容易,也更贴近真实历史,但容易被“面杀”。 那个“崔杼弑其君”便是史家的教训,齐太史家险些绝了,于是,春秋战国以后的史家,要么“下世书”,要么“今曲笔”以避祸。 虽然陛下让开史馆,本意是想此修今世,免为后世……太子所毁,但作为太史令的司马谈很难相信陛下能容忍他的史笔,也就是接受今世的批评,甚而是批判。 到时候,免不了大兴文字之狱。 “就以今史为笔端吧。” 刘据想了想,说道:“今日宴良会,正是时候。” 司马谈默了下,委婉道:“或有争议。” 储君放逐天子,史书留笔,必然会招致无数争论,逼宫、造反的猜测,必将世世代代争执不休。 “寡人即位后,太史令就更难写了。”刘据点头微笑。 现在写,史实真假尚有保证,等他登基,太史家招来的争议只会更多。 “臣明白了。”司马谈醒悟道。 就在这时,霍去病走了过来,“上君,一切准备好了。” 刘据与霍去病到时,公孙敖、李息、张次公、苏建、赵信、张骞、赵食其、郭昌、荀彘、路博德、赵破奴、高不识,同时起身,恭声道:“见过上君!” 刘据环顾四周,没看到舅舅,问道:“舅舅呢?” “我在。” 卫青搀扶着丞相公孙弘从营帐中走出,公孙弘见刘据,也是道:“见过上君。” “相国,既然来了,那就落座吧。”刘据颔首道。 当所有的人落座,当成壮丁被拉来的司马相如挤出一丝笑容,在素锦上正式绘图。 太史令司马谈以笔搔头,遂写下《史记》初笔,“元狩二年冬,十一月,皇太子据再三辞让,勉从世人所请,进位上君,当国秉政,日下,霸陵陵园令司马相如绘上君与麒麟阁十五功臣图……” (本章完) 第56章 夺金 第56章 夺金 大帐内。 重新生起了炭火,架起了煮茶的陶罐,刘据热情亲切地关照丞相公孙弘入座。 公孙弘已经无法压制内心的焦虑了,储君的种种表现,不啻于真正的天子在执行权能。 但是,现在的大汉,如果非要形容的话,那便是四处飘零,没有方向感,更不知何去何从。 在陛下的穷兵黩武下,整个帝国已然陷落于巨大的洪流之中,没有人知道去往何处上岸。 陛下以退为进,退到甘泉宫将养龙体,而将整个烂摊子留给了储君,公孙弘本以为聪明的储君会在当国之初维持原样,以儒皮、法骨、道家心的方式治国,通过休养生息恢复国力,来消磨陛下为数不多的寿数。 主打一个稳健。 然而,就是短暂的接触,公孙弘得出的反馈是储君温雅背后,蕴藏着掌控力。 哪怕就那么轻松自在地坐在对面,信手拈来的素手烹茶,在你来我往的谈话间,储君总是那么愉悦,那么享受,伴随着爽朗笑声。 公孙弘生于高祖七年,如果将吕后算作一方女帝的话,历经了大汉六帝,可以说贯穿了大汉始终。 不同于乡野老叟,空活百年碌碌无为,公孙弘在年轻时就在家乡做狱吏,坐法免后,又在孝文帝前元元年,与同岁的旷世奇才贾谊一同,被孝文帝诏为“博士”。 仅仅一年,公孙弘便升任到皇帝心腹大臣的太中大夫之职,虽然没有贾谊那么耀眼,但也是人间少数。 公孙弘见过孝景帝,而在建元元年,与辕固生、冯唐、董仲舒一道,再次登入天子堂。 怎么说呢,公孙弘见过很多天才,但所有的天才都称他为天才。 比他天才的,生不逢时,或没他能活,没有他天才的,没有他位高。 这八十载的人生中,公孙弘见识了激愤不已的皇帝、恐慌不已的诸侯王以及妒意难平的公卿列侯,但从来没有见过储君这样的人。 储君会跟一脸严肃之人开上一会儿玩笑,会安抚自泣之人,对灰心丧气之人则会予以鼓励。 一种晦暗且精明的意识一直贯穿其中,引导着局面。 储君完全可以变得强硬且威势十足,只要他愿意,也完全有能力以冷酷手腕操控朝廷政局。 魅力、幽默、权力、循循善诱、威慑,以及思想信念,这些都是储君手中的武器。 上君,是不会容许大汉现状继续的! 刘据边为公孙弘斟茶,边道:“在过去十年,百姓收入下降了一半之多,将近四百万人在绝望中死去,将近我朝人口的一成。” “身为大汉丞相,我罪责难逃。”公孙弘接过陶碗,庄重肃穆地说道。 “寡人没有责怪任何人的意思,再说,寡人也知道,罪责不在相国。” 上君明明没有点名道姓,但像是在看着陛下的“户版”在报信息。 “到了这个地步,不仅仅是延缓饥饿的问题,更是关乎着我大汉朝廷的生死存亡。”刘据沉重叹息。 频繁对外用兵,导致国库空虚,百姓负担沉重,为了弥补财政亏空,朝廷不断在增加赋税和徭役,加之天灾人祸频发,民不聊生,最终引发了大规模的叛乱。 尤其是南阳、楚、齐及燕、赵之间地区,几乎年年反叛,这些叛军少则数百人,多则数千人,他们攻打城邑,夺取武库兵器,释放囚犯,诛杀郡县官吏,郡县官府屡屡遭受重创。 再加上那些畏威而不怀德的异族之国,经常不满大汉的统治而发起叛乱,朝廷派出大军征讨,往往付出大于回报。 而面对各地的叛乱,父皇最初派遣御史中丞、丞相长史前往各郡县监督地方官吏进行镇压,但效果不佳。 随后又派遣直指绣衣御史等人分赴各地发兵镇压,有的大郡一次甚至能斩杀叛军万余人。 当镇压吃力的时候,父皇也会采取了一些招抚措施,试图分化瓦解叛军,对于投降的叛军将领,有时会给予一定的优待,以吸引其他起义军投降。 但总体上,父皇对叛乱的镇压手段较为严厉,而且坚持以武力为主要手段来维护统治。 大汉的人、财、力,很大程度是在无意义的浪费。 “兴国之事,寡人思谋良久,不外乎四字,‘以民为本’。” 公孙弘心中一突:“上君对世事洞察入微,见识高远,非臣所能及……” “相国不必如此。” 刘据打断了公孙弘的阿谀奉承,略顿一顿道:“如今的大汉,有功无赏,有田无耕,有荒无救,有年无成,劳而无功,民有异心,实属无奈,倘若寡人为民,可能也要效我祖手提三尺之剑伐无道,诛暴君了。” “上君慎言!” 公孙弘离席站起,扑地拜倒,“上君有改变雄心,便无愧于大汉民众,无愧于祖宗社稷。” 刘据同样离席,双手扶起老相国,哽咽道:“是以,寡人决意改革,请相国为我承担大任!” “上君信弘,弘万死不辞!”公孙弘声音沙哑道。 麒麟阁,就知道不是那么好入的。 不过是一把老骨头的,就是被人拆了也没什么,八十岁,正是为上君拼命的时候。 “改革愈深刻,道路愈艰险,所以,寡人请相国做三件事。” “请上君示下。” “其一,有一批竭诚拥戴改革之士,要遍及天下郡县,否则,法无伸张,令无推行,行之朝野,便成强弩之末。” “请上君放心,臣桃李天下,诸县官吏,皆出自臣之门下,弘当全力为上君罗织力量。” “其二,改革不避权贵,新法一旦推行,举国唯法是从,即或王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 “此非难事,廷尉卿张汤素来与丞相府亲近,奉行酷吏之举,但有所咬,绝不松口。” “其三,便是钱粮,改革无钱不行,寡人听闻父皇欲建建章宫、桂宫、北宫、明光宫四座宫殿,靡费三十万金,请设法与国库、少府之金转入太子宫,以作政令之用。” 公孙弘一时语塞,那三十万金,可以说是东郭咸阳、孔仅以商人出仕中央属官的政治献金,是献给陛下的钱。 十数年来,都是陛下打别人钱的主意,上君初当国,就打起了陛下钱的主意,妖孽啊! “几百年来,改革功臣皆死于非命,寡人与相国相知,终我之世,公孙之家,富贵绵长!” “君如青山,弘为松柏,以天为鉴,粉身碎骨,永不负君!” (本章完) 第57章 从心 第57章 从心 银装素裹的原野上,长安城迎来了冬日大雪后明媚的阳光,关中、关东的黎民百姓们终于有了一片难得的欢畅。 一场大雪深深覆盖了久旱干涸的麦田,瑞雪兆丰年,人们似乎看到了一个大熟之年就在眼前。 国朝两位九卿,治粟内史颜异、少府卿赵禹应丞相府召唤前来。 汉承秦制,主管国家财政经济的官吏有两个,一司农、一少府,国之渊也。 司农就是治粟内史,领天下钱谷,以供国之常用,少府管池泽之税及关市之资,以供天子。 大而言之,司农掌国家财政,少府卿掌帝室财政。 不过,大汉初创,诸多官职混乱,就如陛下的盐铁专营之策,盐、铁,属于山海池泽之利,本该划入少府事,但为了政令方便,桑弘羊的治粟都尉,东郭咸阳、孔仅的大农丞,却归入了治粟内史官署。 这就造成桑弘羊、东郭咸阳、孔仅领的是朝廷俸禄,谋的是盐铁之利,却一文不少输入少府,甚至,作为大司农的颜异,并没有指挥命令三人的权力。 类似这样的事还是很多,以致秦、汉两朝一百多年,历代的大司农、少府卿的关系都不太和谐,甚而是仇隙。 颜异是复圣颜回的十世孙,以廉洁正直闻名于朝,赵禹也以廉洁著朝,但却不正直,精明而又倨傲,从没有知心朋友,也不与宾客往来,是陛下信任的酷吏。 哪怕同入丞相府,也没有丝毫交谈,拜见公孙弘时,也是一前一后。 “见过相国。” “见过老相国。” 赵禹出仕,先服事太尉周亚夫,后服事丞相府多年,虽然那时的丞相不是公孙弘,但表现得更加亲近。 “来了啊?” 公孙弘从政务中抬首,示意道:“都坐吧,希望你们不介意来一趟丞相府。” “荣幸之至!”官场回话的方式,两人倒是一样,齐声道。 “二位,上君颁布了第一条当国政令,请移国库、少府之金于北军。”公孙弘开门见山道。 “这份政令,事关重大,是不是先呈报陛下决断?”赵禹额头渗出了汗,为难道。 大司农颜异默不作声,显然,也不同意这份政令。 “这份政令,我的意思,是先不给陛下呈去。” 颜异、赵禹闻声侧目。 “我讲两个道理。” 公孙弘搁下了狼毫笔,缓缓起身道:“眼下的国事,不要再给陛下添乱,知道了也无益,这是其一。” 这是反话正说。 国事蜩螗,与陛下十多年的肆意妄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大汉没有到谷底,但也探到谷底了,即便心中的话不能说出口,但中、外两朝官吏的想法大体相同,年少的上君不论怎么治国,就是什么都不做,在某种程度上说,大汉都会往上走。 不是国事在给陛下添乱,是陛下一直在给国事添乱。 但这一个理由,是说服不了颜异、赵禹的,毕竟,他们的身家性命可都系于府金之上,私将府金交给当国储君,等陛下知道了,必然会杀了他们,可能还会牵连家族。 “其二,天家之争,不是什么隐秘,陛下、上君,我与你们都一样,谁也得罪不起,推心置腹的说,现在的陛下,几近孤掌难鸣,哪怕陛下听闻府金移动,从甘泉宫迢迢而回,父子之间,孰胜孰败是未知之数,但我大汉,可就立时大厦将倾了。” 社稷之重。 顿时压的颜异、赵禹有些喘不过气来,可却依旧难以下定决心。 公孙弘不想毁谤圣誉,可到这会儿了,只能继续道:“上君对待臣下的宽厚是众所周知的,日后上君登基,即使无功,也会给予一定的赏赐。 如果是陛下恢复执政,以陛下如渊如海的龙心,反对过陛下的人,恐会立死,而首鼠于陛下、上君两端的人,也难逃一死,至于支持陛下的人……” 没有说完的话,最是惹人联想,颜异、赵禹都是老臣了,想到窦太皇太后、王太后相继薨逝后,陛下无差别的杀戮,就内心沉重。 支持陛下,估计有买不完的白鹿币! 什么时候没钱了,也就到了死亡的时刻。 支持上君……麒麟阁上还能增添名字吗? “究其根本,一个小小的禀奏,就是罪魁祸首,我和你们,三人就是肇事的根源,你们说,我这番话对也不对?”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是老相国推断的,既然老相国推心置腹,下官也有一句剖心之言,陛下这十数年,也算是个英武有为的皇帝吧?”赵禹不愿道。 作为酷吏,结局是注定的,狡兔死,走狗烹,老主人性格暴虐,不完全是好事,小主人性格未定,好、坏更是难定。 相较于小主人,他觉得老主人更可靠,做狗,就要有做狗的觉悟,有块骨头啃着就足矣。 公孙弘没有接言,倒是颜异接言道:“只是,陛下太好大喜功了些,相国,我跟你走。 少府库金多少,我不得而知,但我想,孝文、孝景之后,府库万万金之景已然不再,他日府库空空,便是少府卿的死期,想来这一天,不远矣!” 陛下移居甘泉宫,那占地万亩的离宫不可避免的要大动翻修,百万金砸进去都未必够,再加上跟随陛下前去的中朝官吏、嫔妃、宫娥、寺人、觳抵优俳,等等,人吃马嚼,当少府之金撑不住的时候,谁是少府卿谁就得死。 陛下不可能承认是自己的好大喜功,将孝文、孝景之治的无数积累损耗殆尽,那么,制造一场大火,烧去空空如也的府库,然后对外宣称,少府卿监守自盗,盗走盛世遗泽,还放大火烧去了所有的痕迹,就成了很好的解决办法。 孝文、孝景二帝的宝藏,将成为千秋万代的传说。 而那个监守自盗、铲迹销声的少府卿及家族,想好死都难,少说也得诛个三族吧? 诛九族也不是不可能。 赵禹身体一颤,“大汉的以后,还要看上君,老相国,府金之事,我悉听尊便!” “那好,库金之事,就这样定了!” (本章完) 第58章 同德 第58章 同德 廷尉卿府。 这或许是九卿之中,唯一以官职命名的卿大夫私邸。 盐、铁大农丞东郭咸阳、孔仅早就来了,但站在门外,迟迟不敢进屋。 张汤长子张贺见此情形,便体贴地帮二位大农丞推开了虚掩的门,一瞬之间,东郭咸阳、孔仅脸都白了。 还是那句话,发昏当不了死,东郭咸阳、孔仅咬着牙迈了进来,但在门口,又站住了。 廷尉卿在睡着。 相家有云,人的睡相最能看出人的心地。 呼吸均匀,眼嘴轻闭,眉脸松弛者为心地坦荡,呼吸不匀,嘴眼似张似闭,眉言紧皱者必是心机颇深,连梦中都在算计。 而张汤,既非前者,也非后者,睡得好熟,呼吸不但均匀,且悠长连绵,几乎听不见间隙,眼睛和嘴也都闭着,只是双眉微皱,两个嘴角露出两道深深的纹沟。 望着这张脸,东郭咸阳、孔仅的眼神中满是紧张和不安,他们知道张汤日上三竿未醒的缘由,那便是两日两夜未睡。 人在廷尉署,夏时为闲,春秋为断,而冬时行刑,为廷尉卿者,要在冬至之日前,将大汉所有行刑案卷重新过目一遍,亲笔勾朱后,发往诸王国、郡县行刑。 就昨日,廷尉署累送全国九十一郡、十八诸侯国,三万六千五百杀卷,正合年月日之数。 换言之,张汤一日诛杀三万六千五百人。 这是何等的铁石心肠,才能在杀了几万人后,仍能安然入睡? 出仕中央属官数月,东郭咸阳、孔仅整日都在与丞相府幕僚争论、博弈,说是碌碌无为也不为过,但积极的走动和挥洒的钱财,也让二位大农丞摸清了公卿们的习惯和为官准则。 就以张汤为例,处理案件,基本有四种模式。 一,如果张汤认为是陛下或储君想严办的人,案卷就会交给署中酷吏去审理,极尽株连之能事。 就近来说,周阳由及周阳全族。 二,如果张汤认为是陛下或储君想宽恕的人,案卷就会交给署中循吏去审理,哪怕犯人性命不保,也不会行株连之事。 就近来说,前御史大夫李蔡,中大夫庄助。 三,如果张汤审理的对象是豪强,那么,就必然会变着法子给予重判。 就近来说,又是周阳全族。 四,如果审理的对象是平民百姓,张汤以前常常向陛下,现在向当国储君面述,一些按大汉律法应当判刑的人,但请陛下、当国储君明察裁定后,往往这些人就会得到宽赦。 很不幸,东郭咸阳、孔仅,既属于当国储君想严办的人,又属于地方豪强,在得到廷尉卿邀请入府一叙的信笺时,那日廷议连斩中、外两朝三名大员的场景就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里。 东郭咸阳、孔仅来时途中,连死后埋哪都想好了。 张汤的眼睛慢慢睁开了,看见了在那里坐立不安的东郭咸阳、孔仅,从榻上坐起,“来人。” 门前的张贺立刻走了进来,恭顺道:“父亲。” “为我打盆水来。” “是,父亲。” 父子短暂的交流,在张贺又走了出去后,张汤望着二位大农丞,不紧不慢道:“坐。” 东郭咸阳、孔仅拱手,在靠窗的墩子上端坐了下来。 “听说二位是以珍贵丝绸走了内朝某人的路子,见到的陛下,以每年三十万金、百匹珍贵丝绸,让陛下做出了违背祖宗的决定,商人出仕中央属官。”张汤再开口便直取中军。 东郭咸阳、孔仅近乎是弹了起来,异口同声道:“回廷尉卿,绝无此事,我们二人皆是从‘公车上书’,侥天之幸获陛下青睐,才有此遇。” 大汉的入仕之路,其实很窄,而且,阶级分明。 你若为权贵,便捐纳钱物得以为郎,走陛下的路子,那就为天子郎,待在陛下的身边,什么时候获幸天赐,便可一步公卿,新的御史大夫枚皋,便是如此。 要是走的丞相的路子,那就为相府郎,去往大汉各地担任知县或县令,政绩优异者,步步升迁,往公卿方向进步。 你若为平民,就举孝廉,孝与廉,实质上是两个分开的制度,一为“举孝”,一为“察廉”。 举孝不必多说,孝感动地,便能青云而上,而察廉,已经是平民之上的普通吏员了,以廉吏再进一步。 当然,既是孝子,又是廉吏的人也有,“孝廉”既能分列,也可以并置,只是大汉以忠、孝立国,孝廉之间,自然更偏重于“孝”。 这是权贵、平民正统的入仕之路。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捷径,即“公车上书”。 天子所居未央宫,未央宫被一整圈宫墙围住,只在东面和北面设有正门,并在门外建有东阙和北阙,其中东门、东阙是用来接受诸侯朝见的,而北门,是供臣民日常奏事谒见的。 从理论上说,天底下任何人来北阙上书奏事,都能毛遂自荐,一言打动天子,从此青云直上。 可事实上,一年之中,最多不过三人获得皇帝青睐,作为代表的,就是元朔元年,主父偃、徐乐、严安三人登入天子之堂。 公车上书出仕中央属官不为罪,以贿赂进身中央属官可就为大罪了。 斩首、弃市、抄家、诛族……诸多刑罚,都能用得上。 张贺去而复返,将水盆放置在洗脸架上。 张汤走了过去,拿起了盆里的脸帕,边洗边道:“这么说,元狩元年,以北阙上书进身,就是你们俩?” “是我们。”东郭咸阳、孔仅说道。 张汤将面巾放回水盆,张贺立刻提起了官袍替父亲穿衣,“陛下不在,无人作保,不知二位大农丞经得住廷尉狱大刑吗?” 登时,东郭咸阳、孔仅冷汗淋漓。 此刻,他们才意识到宫廷之变后,中、外两朝幸进之臣为何头也不回跟着陛下去了远离朝政中心的甘泉宫,这是料到会有清算? 那些平日里称兄道弟,吃吃喝喝的幸臣也没告诉他们啊? 彼其娘之,他们怎么办? “别紧张,我也是听说而已,那三十万金没有人见过。” 张汤展露了獠牙,笑道:“但我想,陛下有的,上君也会有吧?” “有的,有的,廷尉卿,都会有的……”东郭咸阳、孔仅连声道。 张汤一笑,这个秘密,可以吃一辈子啊! (本章完) 第59章 方略 第59章 方略 雪月交光,夜色阑珊。 渭水河畔,流淌的河水略显滞涩,寒意入水,便欲为冰,只是初凝便被奔腾的东流之水裹挟远去。 “国库、少府、献金的事,比想象中还顺利,颜异、赵禹、东郭咸阳、孔仅,算得上听话。”霍去病满意道。 刘据摇摇头,说道:“在颜异之外,赵禹、东郭咸阳、孔仅不是听话,而是被抓住了‘把柄’,他们的头脑和意志便得到了驱使。” 治粟内史官署,少府和东郭咸阳、孔仅向北军呈递了简书。 怎么说呢,内容既在预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整个大汉国库,竟只有一百万金。 甚至,这一百万金,也是父皇通过白鹿皮币刚从天下权贵身上搜刮而来的。 自建元六年五月,窦太皇太后死去,陛下彻底亲政到现在,十四年里,国库一直是入不敷出的状态,空荡荡的程度,连耗子进去都要落泪。 颜异主动配合交出国库府金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一百万金,可以说是定向资金,开春之后,四路万骑进攻匈奴的军费。 就是说,国库有或没有这一百万金,其实差别不大,即便想留,也留不住两月。 少府有一百三十万金,其中三十万金,是东郭咸阳、孔仅献纳进身,要盖建章宫、桂宫、北宫、明光宫的钱,接下来,肯定是盖不成了,反正陛下不在长安城,能瞒尽瞒再说。 而一百万金,是孝文、孝景之治后剩余不多的遗泽,要知道,在孝景帝后期时,大汉的粮仓全都是丰满的,府库里的大量铜钱多年不用,以至于穿钱的绳子烂了,散钱多得无法计算了。 不完全统计,盛世遗泽为一万万金,陛下治世仅仅二十年,所剩就不足百分之一了。 战争的恐怖消耗,令刘据咋舌不已,也对父皇的穷兵黩武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更对父皇的种种政令产生了不满。 至于东郭咸阳、孔仅,在张汤的威逼恐吓之下,又要掏出三十万金,不得不说,这两个中央属官是真的贵。 连卿大夫都不是,一个就卖到了三十万金,要是中央属官价格都这么高,刘据都觉得适当的卖官鬻爵也不是不行。 总言之,太子宫将有二百六十万金入账,丞相公孙弘、廷尉卿张汤,这对公卿师徒的表现,真不错。 “据儿哥,张汤在钱财上不会有什么问题吧?”霍去病不无怀疑道。 以这位当朝著名酷吏敲骨吸髓的性格和能力,难道只敲出了三十万金? 卫青接言了,“基于我对廷尉卿的了解,他不是那种贪图钱财的人,他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他要的是近乎于无穷大的朝廷利益,譬如说,一座城,一片疆域,一片天空,我去过他那个私邸书房,在张汤的书房里,除了历朝律法典籍、简帛、案牍,再无其他。” “我认同舅舅说的,张汤这个人,将自己的朝廷利益看的比任何东西都重,大兄可以诟病他的残酷、卑鄙,但无人能够诋毁他的清廉。” 刘据点点头,笑道,“这样的人,不允许自己在律法,在德性上有任何瑕疵,再说了,如果真的有瑕疵,当初在巫蛊案上就已经倒了。” 张汤的成名战,便是废皇后陈阿娇的巫蛊案,力谏废后,株连数十座豪门,馆陶公主,或称窦太主的那位孝景帝长公主,私下以十万金悬诛张汤都没能做到。 酷吏但清廉。 东郭咸阳、孔仅前后掏出六十万金,这基本上是两家的极限了,张汤能敲出这么多,不易了。 “据儿,有了钱,你要干什么?”卫青不无担心道。 两百多万金,他担心外甥会像陛下那样迷失。 “开启新政。”刘据正色道。 “方略是什么?” “奖励农耕以富国,激赏军功以强兵,统一治权以正吏,化俗齐风以聚民。” 刘据为新政定下基调,慢慢说道:“大汉旧弊有三,一,以道家为本,杂以零碎公羊,百姓无以适从。 汉之立国初年,对秦室法制王道略加变通而治民,孝惠吕后之时,海内得离战国之苦,君臣俱欲无为,故惠帝拱己,吕后女主制政,不出房闼,而天下晏然,刑罚罕用,民务稼穑,衣食滋殖。 孝文、孝景二帝继统之后,也继续以黄老之术治国,无为而治、节欲崇俭、与民休息,天下晏然。 但是,这种旧制,只能治民于小争之世,而不能强国于大争之世,公羊虽兴,然魁首为私者,只一时尔,不能千古尔。” 董仲舒的儒生帝国计划,注定儒学不可能成为世代显学,可以以儒术作为华夏道德准绳,但不能以儒术作为华夏治国准则。 大争之世,战场要争,百家也要争。 卫青、霍去病,似明白,似不明白,国统之事,他们很难理解。 刘据悠然一笑,继续道:“第二弊,法无要领,奖罚不明,权贵有罪不罚,庶民有功不赏,农人耕有余依然贫困,军士战有功依然无爵,如此,奋勇为国之正气如何激扬?” “好!”霍去病拍手叫好,很是兴奋。 事涉“权贵赎罪”,就是有爵者能以五十万钱抵消部分死罪,也涉及大汉不合理的军功制,以及国库亏空后朝廷无法给予有功者与功劳匹配的奖励。 如能解决这些,大汉的国运、士气、民心能上升不止一个档次。 “而弊三,无聚民之力,无慑乱之威。” 卫青、霍去病心潮起伏。 刘据没有解释,但舅甥也能听出来,储君在指摘立国之初高祖皇帝恢复的分封制,虽说是高祖皇帝的无奈之举,但也为大汉埋下了巨大隐患。 和诸侯王这群扯后腿的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治好大汉帝国? 刘据望着卫青、霍去病,沉着声调,“舅舅、大兄,到时就仰仗你们了。” “必然不负上君所托!” 刘据扶起他们,笑道:“不必如此,我们舅甥三人身体里,流淌的有一样的血,休戚与共,无需讲究那些虚礼,明日,就由大兄亲率诸将运回黄金,到时候,我也会从旁督阵。” “据儿哥,有我在,担心什么。” “重金之下,多虑无忧,倘若大兄和诸将见金眼开,军队独走,我怕是要哭死在这渭水河边了。” “哈哈哈!” “哈哈哈!” (本章完) 第60章 太子印 第60章 太子印 是日夜。 覆盎城门。 少府的车辆辚辚向前。 货物虽少,但车轮辗过后,深深的车辙印,证明了所载重物。 没有任何检查,京辅都尉城门的田仁就让所部将士放行。 这一幕,看得少府的御府令叹息不已。 国家钱谷租税在太仓,太仓之金在都内,而山海池泽之税在少府,少府之金在御府。 都内在长安城东南,距离南军驻地不远,现今南军接管长安城,国库百万之金移交太子宫很顺利。 东郭咸阳、孔仅的献金,那就更加顺利了,连接金的流程都省了,二位大农丞直接将三十万献金入军。 唯独少府、御府在长安城内,在陛下前往甘泉宫后,长安城一入夜便紧闭城门,为了将那一百三十万金送出城,大司马卫青动用了“人脉”。 田仁,田叔之子,田齐后裔,曾因体魄壮健成了卫青的舍人,多次随大司马出击匈奴,智勇兼备,经大司马举荐命为郎中,颇得陛下赏识,擢升为京辅都尉,在这要紧时刻,镇守着长安十二城门之一的覆盎门。 在这个讲究恩情的时代,面对大司马的来信,请放御府车马于夜出城,田仁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这也就是未央宫、长乐宫搬不走,要是能搬走,御府令丝毫不怀疑,田仁能将两宫放出长安城。 “田都尉就不担心,这些车马所载的是刀兵?”御府令忍不住道。 御府,本主天子衣服,又掌珍物,还掌金钱,以及刀剑、玉器、采缯等等。 要真的是御府和太子宫勾兑,将所藏刀剑尽数运出长安城,镇守城门的南军、禁军,就只能指着现有的手中刀剑去战斗。 然而,刀剑杀人会卷刃,少则杀一人,多则杀五人,便要换刀剑。 在野外战争中,损耗最大的是战马,而在守城战争中,刀剑弓弩等常规武器损耗最大。 没了更换的刀剑武器,北军来攻,三日必下,长安城要是丢了,甘泉宫的陛下立刻就能疯癫了。 “是刀兵吗?”田仁反问道。 “不是。” “那就好。” 田仁平静地回答,让御府令觉得好像是自己有问题? 不是,都尉,说啥信啥,连遮掩都不做了是吗? 这是帝党,还是太子党? 你对得起陛下的信任吗? 几百辆御府封条的车辆,全数通过城门门洞,田仁、御府令也下了城墙,这么大的事,来接驳的北军方面必须要给个回执,才方便回去给少府卿交代。 嗯? 尚未走出城门洞,就听到身后有骑兵奔袭的声音,田仁、御府令立时便止住了脚,转身望向后方。 凭借着火把的光芒,遥遥地望见了来人,是郎中令来了。 在陛下离宫前,中、外两朝大批官吏职位发生变动,最大的当属御史大夫枚皋,其次,便是北军叛将、南军新锐、卫尉卿李广幼子李敢,过擢为九卿之一的郎中令,总领长安城守卫事。 无耀功而至九卿,李敢受到了诸多非议,但郎中令掌宫廷侍卫,主职是天子左右近臣,皇帝一言而决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当然,郎中令在本职以外,还兼有其它一些职掌,比如征讨屯戍、以使者身份策免或策封官吏、参与皇帝的丧葬活动、典校图书、荐举贤良方正,等等。 这也是陛下在为李敢铺路,以李敢功劳,是不可能开春独领万骑进攻匈奴的,功劳不够,只有官职来凑。 同理,陛下的另一位宠臣韩说,现在是郎中令丞。 在御府令震惊的目光中,田仁先声夺人道:“光禄勋夤夜而来,是有何要紧事?” 年轻的九卿将军李敢,勒住缰绳,居高临下望了望辚辚而去的车马,又望向了田仁、御府令,没有回答并反问道:“那些车里是什么?” “御府之物,不在光禄勋的过问之列。”御府令回答。 御府之藏,如周阳由的夜明珠、美人、宝马,东郭咸阳、孔仅的献金、珍绸那些,有太多皇家不可告人之物,除了城门当值都尉能过问一二外,公卿都没有过问的资格。 李敢目光炯炯地盯住二人,沉默顷刻,肃然道:“要紧之时,长安城内,我有一切便宜之权,自然也包括过问不谐之物出城。” “什么要紧之时?” 田仁淡淡一笑,“敢问光禄勋,眼下是什么要紧之时?” 天家之争,几近于表,但陛下、当国储君谁都没有承认,陛下对外是“有感天谴,自我放逐”,可没有半句储君逼迫。 至于说储君可能率领北军进攻长安城,在储君没有真的去做前,陛下也没有公开质疑储君前,天家父子,可是天下第一和谐的父子。 谁敢说陛下为父不慈,储君为子不孝? 陛下在时,长安城就没有什么要紧之时,储君当国了,你说长安城有了所谓要紧之时,光禄勋什么意思,解释解释? 作为曾经跟随在嫖姚校尉霍去病门下的将校,李敢的文化修养也高不哪去,至少辩论是辩不过两个人的。 李敢理直气壮,但面色涨红,口不能言。 御府令强忍住笑意,冷冷道:“再说了,我御府的车辆已经出了长安城,不在城内,光禄勋的便宜之权,恐怕就适用不上了。” 李敢半晌沉默。 田仁、御府令挡在路中,双方陷入了对峙。 一阵沉重的马步声传来,蛮横的霸气立刻冲散了氛围,霍去病带领一队亲卫走了过来。 “见过嫖姚校尉。”田仁、御府令觉得不骑马真的很吃亏,看个人都得昂着首。 霍去病让鹰击将军赵破奴取过了太子回执,交给了御府令,御府令毫不恋栈,拱手便走。 霍去病犀利的目光望着旧日麾下的小将,“光禄勋?” 哪怕没有挪揄的意味,但霍去病这种疑问的称呼,李敢瞬间感到了有辱尊严,不禁怒火上冲,“冠军侯?” 霍去病长嘘一声,平静地道:“李敢,我知道你的本性,不想对你讲说什么,我本可以不现身,但可惜你的才能,特意为你请了一方金印,望你能接。” 看到那裹在黄绸中的金印,刹那之间,李敢面色苍白! (本章完) 第61章 清盘 第61章 清盘 数九寒天,草木萧疏。 却有一股昂扬的生命力潜藏其中,待到春暖,红柳绿。 是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昼短夜长,辰时末天地才大亮,丞相长史边通代表相国来到了北军。 直入大帐,边通躬身下拜道:“见过上君。” 刘据正在煮茶,微感无奈地笑道:“老相国还好吗?” 新政之事。 本该当国储君、丞相面议论定,但公孙弘实在太老了,今年都八十了,做不到在丞相府、北军之间来回奔波。 如果公孙丞相有值得依靠的子孙,为父或为祖出面,也不是不行,可公孙家啊? 虎父犬子兔孙。 “回上君,老相国身体还算康健,只是精力有所不济,但遇国事无有妨碍。”边通在示意下落座道。 当酽茶摆到面前,边通想到师相的交代,诚恳的目光中有着明显的微妙变化。 陛下的后宫不能进,上君的炉茶不好喝啊! “新政的事,老相国交代你了吗?” “回上君,师相说:‘以上君马首是瞻。’”边通庄重谦恭地答道。 丞相府,基本完全倒向太子宫,作为丞相府属官,很多幕僚也看得明白,相国这是在为家族儿孙铺路,哪怕只保富贵。 “老相国啊。” 刘据想到这个大汉首位布衣丞相,不胜感慨道:“寡人会记住丞相府的功劳。” 边通惊喜交集,是丞相府功劳,不是丞相一人的功劳,离席拜倒:“多谢上君记得。” 刘据再次示意边通坐下说,继续道:“寡人不在长安,中、外两朝官吏又国政繁忙,无法举廷议,新政之事,只得劳老相国之形。” “请上君明示。” “新政一,白鹿皮币、白金三币,全数取消,禁止流通,命能工巧匠研制难以仿造的新币,来取代旧币。” 白鹿皮币、白金三币,本质上是以皇帝、朝廷的信誉,来掠夺大汉权贵的钱。 不受任何市场规律约束,价格完全由皇帝一言而定,这种粗暴的搜刮方式,对国家经济没有任何好处,必须要立即停止。 而新币禁绝仿造的方式也很简单,一,提高造钱技术,二,提高钱币本身制造价值,三,提高造假者的刑罚。 也就是让造假者制造一枚钱,比真正的一枚钱还贵,再加上乱世用重典,刘据会继续沿用大汉律,造假者死,得不偿失的事,就没人会做了。 “上君圣明。” “新政二,盐铁专营,正式实施,朝廷按需分配,百姓按需购买。” 还是那句话,大汉储君永远不会和商人做生意,所有的政令,都只会为百姓提供便利,而不会故意制造需求缺口,让商人从中牟取暴利。 父皇在时,盐铁专营具体实施方法无法敲定,现在父皇去了甘泉宫,盐铁专营方法只能按照太子宫的想法来。 “臣遵命。” “新政三,全面取消外域降虏的供养,准许中、外通婚,效力,一干财政统入朝廷。” 马邑之谋这十多年来,大司马卫青俘虏匈奴数万人到了内地,父皇为了鼓励匈奴人多投降,竟然让这些降虏不事生产,全靠地方财政供养。 按照正常的战争逻辑,大汉打败了匈奴,没有把降虏的匈奴人当成奴隶就不错了,反过来,降虏过的比大汉百姓还好。 优待降虏可以,但降虏也得是自己人啊! 开启中、外通婚,让大汉男儿娶匈奴女子,而匈奴男儿,吃饱了睡睡饱了吃这么久,也该为大汉做些贡献了。 接下来的开山、修路、架桥、挖矿,等等,全都要人的,凭手艺、本事吃饭。 “臣记下了。”边通眼睛放光道。 汉匈战争,从大汉没有立国前就开始了,两族血仇似海,凡是血性男儿,早就看不惯那群骄纵的降虏了。 “新政四,取消平民车船税,增加巨商车船税。” 在元光六年,父皇施行了种赋税,车船税,规定不是“三老”“北边骑士”这种身份的百姓,如果拥有“轺车”,需要交税“一算”,如果是商贾身份,则要出钱“两算”,如果还拥有长五丈以上的船只,每只船再缴“一算”。 一算,是一百二十钱,两算,便是二百四十钱。 车船税本意是重农抑商的延续,但几百文钱对于巨商来说,连九牛一毛上的毛尖尖都不算,却对数量庞大的中小手工业、小商小贩来说,则无异于从饥饿之人手中夺食,势必迫使部分小农商要么弃业归农,要么卖身为奴。 在父皇眼里,没有什么大商、小商之分,甚至父皇与东郭咸阳、孔仅这样的大商还有勾当,都是一视同仁的盘剥。 但无数的小农小商死了,那些巨商大贾活了下来,然后抢占了绝大多数的市场,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垄断,这怎么说不是一种对巨商的利好呢? 取消平民小商车船税,增加巨商大贾车船税才是利好社会经济的方式。 边通沉吟了一下,答道“臣遵命。” “新政五,取消罢黜百家,独崇五经,让诸子百家,各归其职。”刘据慢慢说道。 边通的脸色彻底变了。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董仲舒提出的,而遭受陛下故意曲解,而曲解的方式,就是“独崇五经”。 即《诗》《书》《礼》《易》《春秋》五经。 在建元五年,窦太皇太后病重,不能再理朝政时,陛下把其他学说都摈弃在博士官以外,而独设五经博士,相当于把五经抬到了国学地位,将治五经的博士抬高到国师地位,然后,把五经和孔子联系起来,让听话的儒生,把私学重新统归为官学,力彰大汉回到了圣王时代。 儒术,是陛下两次尊儒才弄起来的,一旦动了这个,恐怕会让陛下产生不好的联想,至少,会想到那位权倾三朝的窦太皇太后。 陛下这二十年,除了武功之外,就干了这么多事,新政五则,几乎将过去的陛下执政生涯全盘否定。 陛下不必担心死后太子评价不公,因为清算从怹生前就开始了。 (本章完) 第62章 廷议 第62章 廷议 边通从北军回来的翌日,一场没有皇帝、没有当国储君的廷议在未央宫的承明殿开启了。 大殿四根大柱稍靠后一点,摆上了四尊大白云铜的炉子,每座铜炉前都站着一名木偶般的寺人,各人的眼睛都盯着炉子,因为那炉子里面烧的不是香,而是寸长的银炭,那火红里透着青,却没有一丝烟,但温暖如春。 人暖,心热,不得不说,气氛不错,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们没有了往日的拘谨,互相打着招呼、开着玩笑。 你说我的字是越写越好了,什么时候能赐幅字,我说随时笔墨伺候,有迎合者来问,便回以一律伺候,一幅字一坛酒,人尽欢颜。 辰时左右,丞相公孙弘照例最后一个到,一进殿,外廷的官吏便迎笑,在口头上关切着相国的身体。 公孙弘笑眯眯从人群中走过,在御阶下时,和御史大夫枚皋对上了眼,瞬间正经起来,“好了,诸公,该议事了。” 礼官现身于殿。 所有的人立刻静静地躬身下拜,公孙弘面向正中空荡荡的须弥座,这才带头山呼,“陛下千秋万岁……” “长乐未央!”所有人整齐地颂圣。 公孙弘身体微移,面向了距离更近,同样空荡荡的须弥座,再次带头山呼,“上君千秋万岁……” “长乐未央!”所有人再次整齐地颂圣。 就在这时,刚才还如木偶般站在白云铜火炉边的四个寺人轻轻地把搁在炉边的四个镂空铜盖各自盖在火炉上,接着行步如猫般悄悄地从两侧的小门退了出去。 “还是老模样。” 公孙弘正式主持廷议,“诸官署有哪些不能解决的事,或者有哪些奏禀谏言事,都提出来,如果形成公论,我们能决定的事就把事给定了,御史大夫,你说呢?” “唯公议是从。”枚皋不紧不慢地说道。 外廷、中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之事,成事不易,但坏事,彼此皆有高招。 太常丞几乎没有犹豫,便站了出来,“启相国、御史大夫,诸位列卿大夫,绳侯之后,太常无卿,下官请公议。” 随着绳侯周平被发落朔方郡戍边,在陛下治下,连续被罢官、夺爵、除国、罚为城旦的太常卿,已经达到了八位。 平均两年半就有一位大汉列侯再也不见。 怎么说呢,要是哪位列侯不想活了,上任太常卿,比所谓的生死簿都要灵验。 朝堂之上,一干列侯闻声胆寒,望着太常丞的眼神,充满了杀意。 太常卿,在九卿之中,真不是什么好活,不仅要守宗庙,每月还要定时巡狩陵寝。 风光是真的风光,代天子巡狩,华盖赤车十乘。 普天之下,除了皇帝,也就只有太常卿如是也。 但寝庙事故太多了,有些时候,不是太常卿本人而只是其下属的失职,就要坐免、惩处。 摊上当今陛下,那就是一个死啊。 还有,太常卿要负责祭祀礼仪,所以常常要进行斋戒沐浴,以免亵渎祖宗神祇,这对一些喜欢声色犬马的列侯来说,那就更加难受了。 太常丞无奈一笑,报之以列侯歉意,周平之后,宗庙有一月没出事故,他就整天在家中烧香祈神,感恩祖宗了,死道友不死贫道,勿怪。 “轮到谁了?”公孙弘望向了枚皋。 太常卿之职,是有严格顺序的,一侯接着一侯,“福泽广施”。 这是当初高祖皇帝与列侯斩白马为盟时,初代列侯特意向高祖皇帝求来的,意在确保列侯公卿之位代代相传。 毕竟,天长地久的才是权力。 可是,初代列侯没有想到会碰到像陛下这样的天子,你规定祖宗之法,卿大夫位,还要世代相传,好,好得很啊。 枚皋很想说出“长平侯”、“冠军侯”的名字,但这是廷议,不是刑场,想杀人也不能这样,如实说道:“当涂侯,魏不害。” 声音落下。 列侯之中的一人,汗如雨下,抖若筛糠,这一天,终究来了。 祖宗误我啊! “诸公,有异议吗?”公孙弘望向两朝官吏,询问道。 全然没有在乎当涂侯的感受,杀死你,与你何干? 公孙弘默等了会儿,无人出声反对,便道:“既然如此,廷议过后便上呈上君颁布诏书。” 一位九卿之位,就此落定。 紧接着,郎中令李敢顶着一众犀利的眼神,站了出来,“启相国、御史大夫,数日前夜,御府之物自覆盎门而出,而交嫖姚校尉之手,下官欲查验,为御府令、嫖姚校尉所阻,下官请少府卿交代那是何物。” 少府与上君有密谋? 所有的人都有些吃惊,整个大殿的空气一下凝固了。 公孙弘不动声色,望向了少府卿赵禹,赵禹面无表情走出朝列,说道:“御府掌王服,上君当国秉政,理应更易服色,那夜之物,是些丝绸锦绣。” “不可能!” 李敢立刻给予否定,“那车辙深长,不可能是丝绸等轻巧之物。” “光禄勋亲眼所见车载之物?” “为御府令、嫖姚校尉所阻,未能详查。” “既然不见,为何光禄勋如此肯定,雪落土湿,车辙深长,光禄勋或是看错了。” “不可……” “李敢。” 李敢还要争辩,卫尉卿的李广就一声轻喝,“这是廷议。” “爹!”李敢的声音带着些许委屈。 “这里没有什么‘爹’,都是大汉的臣子。” 李广为道行尚浅的幼子解了难,接着说道:“少府卿说看错了,那就是看错了。” “我提个醒。” 公孙弘淡淡一笑,“议事之时,红红脸,出出汗也没什么,如果光禄勋仍有异议,不妨继续说,诸公静听。” 当所有人的目光向李敢看齐,得到父亲提示的李敢,只得道:“或是我看错了。” 御史大夫枚皋、光禄大夫侍中吾丘寿王望着李敢,又望向丞相、少府卿,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治粟内史颜异却站了出来,“启相国、御史大夫,不久之前,我和少府卿得到了令人担忧的消息,南军之中,存在严重地贪墨之事,下官请彻查南军!” 枚皋、吾丘寿王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颜异。 (本章完) 第63章 回响 第63章 回响 宫外的风挟着几片雪飘进承明殿大殿,但里面的中、外两朝群臣显然不畏寒冷,也显然喜欢这片片飘进的雪。 没有人不喜欢热闹,看出殡的时候,只希望殡越大越好。 中大夫庄助在时,为制衡太子宫,故意派出酷吏前去北军查察,以致于储君不得不日啖万猪,又掏出了万金,才将亏空给补上,解了危难。 但是,汉家将领,何人不喝兵血? 北军存在的问题,南军必然也存在,甚至问题更大,作为不会轻易上战场的长安卫军,阵亡将士抚恤少了,那就只能在吃空饷上多下几分工夫,如此一来,南军的贪墨,由来已久,且触目惊心。 孝惠帝、吕后、孝文帝、孝景帝,甚而是当今陛下,都有过清查南军的想法,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最终都未能成行。 但今日不一样了。 陛下去了甘泉宫,储君当国,人在北军之中,南军胆敢抗拒查察,上君便能以据城谋反为由,携正义之师进攻长安。 南军、北军,两军的实力差距,不止是一点点。 南军禁不起查,三大将领李广、李敢、韩说也不敢让查,那么,李家、韩家,又会以怎样的理由,多少钱财,来弥补军中亏空呢? 庄助射出的箭,竟在此时正中李、韩两家的眉心。 御史大夫枚皋、光禄大夫侍中吾丘寿王,在揣摩大农令颜异、少府卿赵禹,和太子宫究竟有什么勾当? 亦或者,二人已经倒向了太子宫? 廷尉卿张汤站在原地,既兴奋又惊疑,这什么情况,怎么治粟内史官署、少府先斗上南军了? “卫尉卿。” “光禄勋。” “光禄勋丞。” 公孙弘依次点了李广、李敢、韩说,平静道:“请做出解释。” 解释? 这解释什么啊? 要么承认南军重大贪墨,接受由当国储君主持的大清洗,要么李家和韩家补上亏空。 一万金啊! 李家是陇西望族,韩家是世幸之家,是有钱,但要拿出这么多钱,不说倾家荡产,也相差无几了。 是人活着钱没了,还是人死了钱还没完,世间少数的大难题,摆到了李广的面前。 “南军不存在贪墨之事。” 李广长气长出,稳住了心绪,缓缓走出了朝列,“所谓的贪墨,不过是南军预备军演暂时调动了万金,钱是准备用在正途。” “这么说,钱还在?” “在。” “那军演呢?” “南军接管长安防务,预设军演便取消了。” “这么说,那万金就用不到了?” “是。” 一个字。 仿佛耗尽了李广所有的力气。 家族几世的积累啊,连朝代都换了,这一下,直接给清空了。 李敢脸色煞白,这位最年轻的卿大夫知道适才对少府的冒失进攻,为南军、家族招来了怎样的大祸。 就站在李敢身后的光禄勋丞韩说,杀人的心都有了,自己什么都没干,一句话都没说,身上无故多了几千万钱的债务。 冥冥之中,他似乎感应到了因果循坏,作为韩王信的曾孙,韩家在弓高侯韩颓当时,重新归顺大汉,在七国之乱时,功冠诸将,才得以再次显贵。 为了消除曾祖的不良影响,韩家钱洒出去了无数,根本就没存下几个钱,这次过后,怕是要穷的尿血了。 公孙弘长长的白眉抖了一下,“那就请卫尉卿在议后如数向少府上缴万金。” “下官遵命。” “大农令、少府卿,还有异议吗?” “无有。”颜异、赵禹齐声答道。 这是之前商量好的。 如果李敢当做没有去过覆盎门,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好我好大家好。 万万没有想到,李敢竟然真的敢说,还在廷议上说。 想必过不了多久,甘泉宫就会获悉并派人前来讯问,届时,国库、少府之金移交太子宫的事,也就瞒不住了。 将要倒大霉的颜、赵二人,当然不会放过李家,至于韩家,顺手的事。 “诸公呢?” “无有。” 四位卿大夫斗法,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们看的津津有味,接下来的太仆卿换马、大行令异族纷争、宗正卿的皇族坐法,就有几分无趣了。 朝堂之上,争吵、沉默,都不代表平静,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沉默,该打的雷终会打出来,该下的雨也会下下来。 当廷尉卿张汤走入大殿中央时,所有人心中暗道:“来了。” “廷尉署无事。” 张汤的嗓音清亮简洁,“但却有几道新政,要请诸公公议。” “讲。” “一,白鹿币事,陛下有感列祖列宗之德,而增祭祀之物,堪称孝诚,然……” 张汤享受着万众瞩目的感觉,略顿了顿,从容道:“我朝列侯亲贵多有不易,无力承担,以致渭水刑场,中山王携子、杜衍侯与九侯,自戕而证,甚至陛下心生愧意,自放离宫,将国政交托少主,今上有意,拨乱反正……” 巨石落幽泉。 溅起层层巨浪。 谁是反? 谁又是正? 吾丘寿王按耐不住出口驳斥,却被枚皋拉住了,摇摇头。 这是大势。 白鹿币事,就是陛下的一个误……错,两朝官吏哪怕是为了自己,也会支持张汤。 谁也不想忽然吃着鼎肉,唱着曲,突然被陛下给劫了。 “是以,有上意,消白鹿币、白金三品,以为陛下祈福颂德。”张汤郎朗而言道。 为了陛下好? 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心有惊雷而面如平湖,张汤啊张汤,陛下是不是要对你说声谢谢? “诸公,可有异议?”公孙弘打破沉默。 衮衮诸公立刻说道:“无有。” 枚皋、吾丘寿王等中朝官吏不语,但公议已成,只能憋着。 “二,盐铁专营事。” 不少朝臣一凛。 张汤会心一笑,不急不缓地继续说道:“盐铁专营,即日而行,所有盐铁之官重新选拔,以为万民便利……” 治粟都尉桑弘羊几乎是蹦出的朝列,“不可。” “有何不可?” “盐铁之官,已有钦定,陛下不在,谁人也不可改。” “哦?” 张汤冷冷地望着他,指着大殿外说道:“治粟都尉说的,是那些人吗?” 顺着手指的方向,殿门外不知何时多了几十个被捆住跪在地上的人儿,所有人汗毛都炸了,在每个人身后,站着一个庄重肃穆的刽子手…… (本章完) 第64章 罪宗 第64章 罪宗 “廷尉卿!” “他们本都是安分守法的商人,以商出仕,难道就该死吗?” 治粟都尉桑弘羊低吼道。 这三十九名盐官、四十八名铁官,每个人,他都认识,是由他亲手提拔的。 但在今日,却像捆畜牲似的,被绑到了这里,嘴堵着,人跪着,仿佛待宰羔羊,极尽侮辱。 出身在商人家庭,托于良家生长的桑弘羊,感同身受。 难道…难道,商人做官就该死吗? 这番极具煽动的话,中、外两朝官吏的态度,却只有两个字,漠视。 张汤望着悲愤到无法自抑的桑弘羊,淡淡一笑,“治粟都尉难道是物伤其类?朝野上下始终流传着一个传说,一位由中朝出任外朝职官的人,不是良家所生,治粟都尉,你有什么头绪吗?” 这番话。 直指桑弘羊伪造身籍。 不过,要真能查出什么问题,也等不到张汤动手,过去的痕迹早就在金钱的力量下抹去了。 桑弘羊毫不心虚,就要开口反驳,张汤却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望向了公孙弘,望向了枚皋,“丞相,御史大夫,盐铁专营之事,陛下在东郭咸阳、孔仅二位大农丞以外,另启全国大盐商、大铁商八十七人为盐铁官,同时启大盐商、大铁商之家人数千人为吏员,再由他们雇佣百姓进行大规模的煮盐、采矿和冶铸。” 以上这些,是众所周知的事,陛下为了尽快获得盐铁之利,选择于盐铁之商合作,让大量盐铁商人及家眷出仕朝廷官吏。 公孙弘、枚皋,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予以点头肯定。 “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即便身籍受限,但具体情况具体而定,这无有不可,只要出仕方法合规,廷尉署并不关心,但是……” 张汤望了桑弘羊一眼,诚恳地说:“触犯了大汉律法,廷尉署就不能坐视不理了。” “一人有罪,两人有罪,所有人都有罪,他们是造反了,还是受了廷尉卿的株连?”桑弘羊接言道。 如果这些人全数被杀,盐铁专营便会“失控”,由太子宫掌控。 盐铁之利,不能像大江大河之水那样奔入朝廷,只会如涓涓细流那样流入朝廷,或许后者之利更多,但消耗的时间也会更多,不是陛下想要的。 当然,也不是商人想要的。 于公于私,桑弘羊都要阻止大殿外的大盐铁商被杀。 他不信,张汤能给所有大盐铁商定下死罪。 “治粟都尉,在质疑我的案牍能力吗?”张汤升起来几分兴致。 几年,应该有好几年了,没有质疑过他的能力了,猛地一疑,别有一番滋味。 桑弘羊心一颤。 不少朝臣跟着心一颤。 上回见张汤这样,好像是巫蛊案中,数十座豪门被株灭时。 这就是个杀才,你惹他干嘛啊? 公孙弘很不喜欢门徒嗅到血气时不类人的反应,唤声道:“张汤!” “相国。”张汤眼中的血丝缓缓消散了些。 “这是廷议。” 公孙弘说了和李广相同的话,“凡有公疑,你便要作答,不该反问。” “是,相国。” 张汤认错,而后道:“抬上来吧!” 随着声音落下,两只大木箱被抬入殿中,箱启。 “请诸公观阅!” 廷尉署官吏立刻将箱中之物分发给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大汉的盐商、铁商及其家族的黑暗面,正式在朝堂展开。 罪名大概有六。 一、阿党附益、左官、非正、出界、逾制:这些罪名涉及诸侯王及其官员结党营私、违反律法、越权行事等。 二、首匿罪、通行饮食罪:窝藏罪犯、为盗贼提供支持。 三、杀人罪:特别是恶性杀人案件,如杀一家非死罪三人以上等。 四、群饮酒:三人以上无故群饮,在窦太皇太后、王太后丧期饮酒。 五、忤逆不孝:不孝事父母。 六、通敌叛国。 盐、铁在大汉内,不是禁物,但是不能对外贩卖,尤其是对匈奴。 无奈的是,在暴利之下,关中、关东的大盐商、大铁商,几乎都进行过通敌之事。 愚蠢的,直接将盐、铁运到匈奴,与匈奴人当面交易。 聪明的,将大量盐、铁运往边城,然后通知匈奴人来劫掠,制造意外。 三十九名大盐商,四十八名大铁商,每个人,或者说每个家族,至少犯了以上不可饶恕中的两条,有甚者,六条皆犯。 证据清晰,逻辑自洽,一目了然,张汤的案牍,让许多朝臣自叹弗如。 既天才,又努力,这还让人活吗? 证据越看越惊,桑弘羊的脸上汗越流越多,中、外两朝朝臣面容虽然严峻,眼神中却压抑不住地兴奋。 “治粟都尉,还有什么异议吗?”张汤诛心问道。 桑弘羊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望向了枚皋、吾丘寿王,意味很明确,看着都是为陛下做事的份上,拉一把。 枚皋、吾丘寿王仍低着眼,不接他的“传情”。 “御史大夫。” “光禄大夫侍中。” 公孙弘点了他们,主动问道:“有什么异议吗?” “无有。” “那有什么看法?”公孙弘递出了刀。 “罪恶滔天,误国害民,这是群畜生。”枚皋给予了殿外的大盐商、大铁商们定义。 一瞬间,桑弘羊满眼凄凉。 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商人再次被抛弃了。 “张汤。” “相国。” “株了吧。” 公孙弘淡漠道。 是株,不是诛,以盐铁之商的罪,仅仅斩首弃市是无法洗刷的,少说也得三族俱灭。 两朝官吏无有质疑,认为很是合理,甚至有些轻了。 “相国,那都是我大汉朝的大盐商、大铁商,一旦都杀了,引发了乱子……” 桑弘羊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见公孙弘长长的白眉又是一抖,眉眼一低,声音很轻柔,但又寒意凛然。 “那就让官府出面镇压,历来造反的,都是种田的人,没听说哪个商人能闹翻了天。” 语末的轻笑,引动了两朝官吏的情绪,肆意的笑声在大殿里回荡。 (本章完) 第65章 商侯 第65章 商侯 三十九名盐官、四十八名铁官,霎时间,人头滚滚,热血滚烫,融化了落在地上的冰雪。 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亲眼目睹,却没有丝毫不适,有甚者,鼻尖萦绕的铁锈气息,露出了愉悦的神情。 商人,怎么配与他们同朝而列呢? 桑弘羊久久无法回神。 同类的死,盐铁专营计划的失败,都让他的心神几近崩溃。 在其身后,大农丞的东郭咸阳、孔仅神情复杂,默默垂下了头。 廷尉卿张汤的行径,给了所有人另类的解题思路,为了新政,从现实意义上换人。 这八十七名盐铁商和家族,全灭。 继长安几十座豪门之后,在株连之道上,张汤再创“佳绩”。 “现在,重选盐铁官,诸公可还有异议?”张汤的气势中竟有几分笼盖四野的意味。 “无有。” 于公卿而言,盐铁专营,是为国增利的手段,快增、慢增,都是增,无有什么妨碍。 对列侯、宗室大臣来说,作为“受害者”,不论盐铁专营怎么增,只要陛下能心里多一分不舒服,那就值得一做。 枚皋、吾丘寿王等朝臣保持缄默,事情证明,陛下与盐铁商合作,是巨大的错误,现在,张…算了,当国储君要匡扶帝失,如果开口阻拦,那就是奸臣悍跳了。 “既如此,待廷议后上禀上君,颁布盐铁新政,大农令、少府卿。”公孙弘总结道。 “下官在。”颜异、赵禹同声道。 “治粟内史署、少府与廷尉署配合,株灭那些盐铁商人及家眷,抄没所有非法之财后,重开盐政、铁政,朝廷据实制盐、制铁,百姓以需而购。” “是,相国。”张汤、颜异、赵禹齐声道。 颜异、赵禹退回朝班。 张汤依然站在原地。 明明大殿外行刑已毕,尸、首被拉走,血迹也被冲洗干净,但所有人就是觉得,那股血腥味不但没有消散,反而还在加重。 “新政三,车船之税。” 张汤根据形势,调整了新政的顺序,慢慢说道:“巨商加税,小民免税。” 又是商道之事? 一干公卿、列侯、宗室大臣逐渐琢磨过味来,和陛下无差别的针对所有人不同,当国储君显然对商贾之利更感兴趣。 细细想来,也该如此。 商业比起农业来,天生就有着更大的利益、致富更为容易的优势,对人的吸引力也更强。 这便是“夫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的道理。 人性总是趋利的,如果不采用强制性的手段,很难阻止百姓往利益更多的地方涌去。 特别是商贾在变成巨富之后,必然会为了更多的利益,雇佣更多人手,占有更多奴仆,使更多人离开农田,长此以往,对朝廷就没有那么顺服了,甚至敢于对抗。 刚死的大盐商、大铁商,就是现成的例子,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商人了,必须要出重拳了。 在先秦各国中,秦对于“尽地利”最为积极,因为秦国,也是当初的关中,地广人稀的问题,在列国之中最为严重,所以商鞅变法竭一切手段促使百姓放弃其他职业,投入农业生产之中。 相应的,就必须从律法上剥夺商人的某些政治权利,形成全社会,乃至全天下贬低鄙视“末业”的环境。 比如,从事商业者,遇到战争,属于首先被征发的对象,到后来征发人数越来越多,连曾经做过商人或者父辈做过商人的也要优先征发。 而因从事商业致贫者,可以任意收为官奴,这便是“七科谪”,那个谪拆开,正是“言商”之意。 在战国末年,韩非子甚至直接把“商工之民”归为国家“蠹虫”之一,认为不彻底消除他们,国家必然破亡。 韩之亡不提。 大汉立国之初,中原百姓经历了漫长的战乱,急需恢复民力,故高祖时期仍然承袭重农抑商之政,对商贾征收更重的租税,禁止商人穿着锦绣、出入乘车。 孝惠帝和吕后时期,朝廷对商人的各项律令就松了一些,不过仍禁止商贾家庭入仕为官吏。 孝文帝、孝景帝,乃至当今陛下,就更松了,如桑弘羊、东郭咸阳、孔仅之流,要么伪造身籍,要么不加掩饰,就这样登堂入室了。 论其本质,商贾的存在与王朝兴盛自有联系,哪怕在政治上长期贬损,也改变不了“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的现实。 商人富矣便窥视朝政的事,历史已然给出了答案,管仲灭鲁梁、田氏代齐、吕不韦窃秦……但是,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优势,至少在眼下,有几个人,有一批人,能一言而决整个商道的命运。 桑弘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连陛下都要亲近他们,当国储君竟敢弃他们如敝履? “重税多少?”枚皋终于忍不住了。 陛下和商人合作的本质,是陛下急需钱财大量增加,当国储君重拳商人,这是要给帝国转向? “三十成!”张汤给出了数字。 免税平民中的商贾群体,取而代之的,是巨商大贾的三倍之税,要知道,商贾本就比平民商贾多一倍的税,如此一来,商税是六倍民税。 商税,无限接近三税一。 枚皋、吾丘寿王等中朝官吏被吓了一大跳,“廷尉卿欲绝商道?” “御史大夫何出此言?” 张汤似是疑惑望着他,“少了几个巨商大贾,多出千万个民商,难道这不是商道大兴吗?” 枚皋被这话说的脑子都有些萎缩了,一个行业,连个龙头都没有,能叫兴盛? 吾丘寿王眉头微皱,望着张汤,仿佛看到了那位年少的上君,除了朝廷官营以外,要禁止一切民营垄断? 只许官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此制影响巨大,不知上君或有另备?”枚皋沉默少顷,问道。 稍有不慎,全商皆反。 “上君说:‘全国郡国一百零九,或可增列侯一百零九尊。’”张汤颔首笑道。 铲除巨商大贾可以封侯? 一时间,承明殿热了几分。 新政好啊! (本章完) 第66章 教化 第66章 教化 全国商人皆反? 那就只能希望这些人的脑袋,能值得一百零九尊列侯。 御史大夫枚皋脸色铁青,此制之下,大汉巨商大贾,哪怕不想反,或许都会被逼反,那些世家、大族、豪强,大刀早就饥渴难耐了。 哪怕不够列侯之位,能贡献免除终身徭役、入朝担任郎官等,也足以让天下人趋之若鹜了。 当国储君,绝杀了陛下的合作伙伴。 等等。 那钱呢? 枚皋一怔,眼睛望向了大农令颜异、少府卿赵禹,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注意到御史大夫的视线,颜异报之以微笑,赵禹略显心虚,就是这个心虚,让枚皋身形一震。 国库、御府的钱,该不会、该不会……枚皋无法想象,当国储君在不知不觉间,控制了陛下的钱和钱的来源。 这天底下,有什么比手心朝上冲别人要钱更寒颤人的吗? 尤其,那个人还是自己年少的儿子。 枚皋心神大乱,连公孙弘宣布车船税新政通过都没有回意,吾丘寿王感知到老友的不对,向对方投去了询问的眼神,得到的,却是一个充满苦涩的笑容。 如果真如猜测的那般,甘泉宫的陛下立刻就要坐不住了。 “新政四,全面取消外域降虏的供养,准许中、外通婚,效力,地方一干财政统统归入朝廷。” 张汤望着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述说道:“在过去的十数年中,得益于大司马卫青、嫖姚校尉的盖世之功,我大汉朝在对外作战中,连胜连捷,异族望风而降,甚至举国归附,践行了‘普天之下,莫非汉土,率土之滨,莫非汉臣’的伟大初心和使命。” 一张恢宏的帝国画卷,仿佛在所有的人眼前展开,卫青、霍去病等大汉诸将在对匈、对外战场的表现和成就,透过文字之背,都能让人心旌摇曳。 一洗高祖时期白登之围,被迫和亲的耻辱,说是“伟大”,一点都不为过。 中朝官吏怎么听怎么不对,光说战将之功,那陛下呢? 张汤不等发问,继续道:“但是,这一切的有为都是需要代价的,无形的民力不提,最直观的代价,便是一笔笔真金白银的流失。 东瓯内迁、闽南二越停战、西夷道开辟、设伏马邑、治河、修龙渊宫……等等,这些不必多说。” 吾丘寿王等人憋得直喘粗气,陛下就这么点事,还想怎么说? “朝廷动辄费以亿计,不可胜数,为了陛下的圣王愿景,我朝臣民,已经竭尽全力。” 张汤望着憋得脸色涨红的中朝官吏,徐徐说道:“我们毫无怨言!” 枚皋、吾丘寿王死死地盯着张汤,如果这些话都不算怨言,那请问什么是怨言? “所有,我们都可以忍受,唯一不能忍受的是,背叛!” “廷尉卿,陛下背叛了你什么?”吾丘寿王再也忍不住,出声道。 皇帝背叛臣民,这要是坐实了,传出去,陛下都可以直接退位了。 “让异族之人成为人上人,就是背叛!” “那是为了让更多异族心悦诚服的手段。” 吾丘寿王走到殿中,正面回答道:“优待降虏,可以降低异族斗志,增加我朝军队作战的胜算,减少我朝将士在战场上的伤亡。” “我只知道,战场拿不到的东西,别的地方也拿不到!”张汤铿锵有力道。 一瞬间,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的眼神犀利了下来,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能站到这里,靠的不是施恩异族,而是无畏血战。 如果在战场赢不了,靠着优待降虏就能赢了,这不是笑话吗? “你……” 吾丘寿王略显失态,枚皋及时走入殿中,接言道:“廷尉卿,降虏,是那些人过去的称呼,现在他们归附我朝,已是国人,两族不同风,总要给他们适应的时间。” “敢问御史大夫,下马耕种要适应多久?” 张汤语速加快,没有给接话的气口,便道:“一年?两年?三年? 十二年了,御史大夫! 十二年……十二年,第一批降虏已经十二年了,这十二年,你知道我大汉臣民这十二年是怎么过的吗?” 枚皋、吾丘寿王无言以对。 根据陛下旨意,所有降虏入朝,“皆得厚赏,衣食仰给县官”,全部靠地方财政供养,靡费何止数亿。 这十二年中,不止张汤一人向陛下提及,让降虏自食其力,陛下的回答很简单,只有寥寥五字。 “帝国不在乎。” 可是,当国储君在乎,两朝公卿、列侯、将军、宗室大臣、万民在乎! 对天子之政抱有微词,这是忤逆之举,但为什么,所有的人都站在了对立面? “既是国人,那便一视同仁。” 公孙弘说得十分诚恳,“正值我朝紧迫之时,人人皆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不论是开山道,或是修河堤,我国之人,无有分别。” 两朝朝臣由衷地点了点头。 一些儒臣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优待降虏,陛下本意是为了彰显帝国的富裕和实力,并没有将之真正当成自己人,不允许汉匈通婚,便是如此。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于是就有聪明的儒臣主动接下了教化降虏的“重任”,这十二年来,那些降虏成了儒家士人刷名望的宝地,这下,宝地看样子要拆了。 什么口传心授文化教化,廷尉卿,或者说当国储君的意思,那样太慢了,不如从共同劳动中教化来得省钱、快捷。 当国储君,在阻儒家之道啊! 儒官的异动,落在了不少人的眼中,儒家在朝的力量,其实不小,外朝有丞相公孙弘,内朝有博士董仲舒,但力使不到一块,就什么用都没有。 公孙弘感受到了儒官们的目光,眉眼微低。 取消优待降虏新政通过。 张汤的光彩,承明殿都快盛不下了,殿中诸公眼神交流,意思大多相同,一个人,怎么能牛成这个样子? 中朝官吏,尤其是枚皋、吾丘寿王也在眼神交流,大汉朝,不允许这么牛的人存在! 读者群已开发,欢迎各位读者老爷通过作者的话直接进群。 另外感谢是听水落叶啊大佬万赏、紫眼黑龙大佬两千赏、小猫最棒了大佬一千五百赏、不朽对决大佬千赏、裴延鑫大佬五百赏、雷厉地啸k大佬144赏、冰鸥24小时蛋糕大佬百赏、风雨中芦苇大佬百赏、有一天的风景大佬百赏,诚惶诚恐,万分感激。 最后,新书期更新较少,望读者老爷们理解,上架后会多更,小作者求打赏,求月票。 (本章完) 第67章 烹油 第67章 烹油 不知什么时候,承明殿里已是一片灯火通明。 廷议气氛这时可以说相当紧张了,陛下正遭受着执政生涯中少见的正面进攻,这个进攻者不是敌人,也不是外人,而是陛下曾相当器重的一个臣子。 这个臣子叫张汤,是陛下刚亲政时一手扶上来的廷尉卿。 那时的廷尉卿是翟光,那是个忠厚长者,陛下担心翟光在陈阿娇事上心软下不去手,所以,陛下先让翟光在家养病,委任执法严厉的张汤去办案。 如此手段,大汉群臣其实不陌生,当初孝景帝为了帮当今陛下扫清障碍,便是让苍鹰郅都取代卫绾担任中尉,在废掉前太子刘荣后,立刻诛杀了栗姬在朝中的亲眷。 和郅都一样,张汤不负君望,下手稳、准、狠,顷刻间把陈阿娇的势力收拾得干干净净。 但和捕杀栗氏亲属不同,陈阿娇的母亲是窦太主,窦太主是陛下的亲姑母,陈阿娇这才免去一死,一废了之。 废后事毕,是陛下力排众议,让张汤做了廷尉卿。 现在,张汤见苍龙老迈,果断转身投靠了少君,成了马前卒,身前驱,进攻之猛烈,本朝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更让枚皋、吾丘寿王等皇帝近臣无奈的是,陛下退居甘泉宫,连当场斥骂张汤不忠的空间都没有。 枚皋逐渐感知到当国储君的想法,这是对陛下执政生涯的清算,望着张汤顽强不退,脸色冷峻得吓人,“廷尉卿,对陛下还有什么不满,不妨都说出来吧。” “御史大夫的话,我不明白。” 张汤接过了话,观点和态度很鲜明,“廷议之上,下官提请新政,一为国家,二为百姓,没有半点私心杂念,如果御史大夫认为下官哪句话冒犯了陛下,下官甘愿领死!” 骨鲠之臣死于谏言新政? 这是多么震撼天下的事情,不次于抬棺上朝,或者说,这就是翻版。 今天,中、外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谁都能死,最不能死的,正是张汤。 大势、大义。 枚皋脸色极其难看,不断平复着波浪汹涌的内心,咬牙切齿道:“本公之错,廷尉卿忠直之心,日月可鉴。” 张汤知道枚皋会认输,平静地等他说完,继续说道:“下官的确另有新政之谏,交于公议,请御史大夫赐教。” “说吧。” “启丞相、御史大夫、诸公卿大夫,我华夏学术之大进,固然和历史制度之大变不可分割,但我窃以为,没有任何一种学思是无根之水,是可以脱离传承而到诸子时代就凭空出现的。 如果追溯知识的最初来源,或可以往前推至上古先民部落里掌握祭祀和占卜的少数先人。 最早掌握知识、文字的先祖,成为了族群里的上层贵族,然而,随着部落不断融合,夏朝的建立,那些上层贵族逐渐变成了现在的我们。” 这次,张汤没有先点新政政题,而述说了官僚阶级的诞生,“当原有的‘神道’,融入了更多的‘世务’,世官制便出现了。 权力、知识,逐渐在职官内部、家族内部传承,从上一代直接传授给下一代。 而春秋到来时,所有的贵族、世官没落成了普遍之态,种种官学、家学从上层覆盖到平民社会,是以,有了百家争鸣。 争鸣争鸣,不争,怎么鸣?” 两朝官吏不由得想到了陛下的“罢黜百家,独崇五经”,强制让百家退潮,让儒家的浪越来越高。 哪里还有什么争鸣? 这新政似乎不难猜。 张汤接下的话,也验证了所有人的思索,“新政五,取消旧思之政,百家以世官并起,兴我华夏,尔族后将大出天下!” 心念电闪,震动十方。 “好!” 宗正卿刘受喝彩出声,“廷尉卿之言,大长我汉人志气!汉家之思,大出天下,好!好!好!” “好!说得好!”话音落点,承明殿响彻激昂的喊声。 儒家之术,特别是穀梁学,并不受朝廷中多数人的喜爱,许多儒术,严重违背人的本性,还高喊这便是文明。 不明白任何情况就劝你一定要善良,啊,呱,扎你一刀,你血还没擦干净呢,他在那,哎,你要善良,死不死啊! 儒家,这是被刨根了。 作为董仲舒门徒,光禄大夫侍中吾丘寿王再次走入了殿中,“廷尉卿,圣贤治国,法度宜静不宜变,民风宜古不宜今,因循旧制是稳定之道,官吏熟悉旧规,民众安心旧习……” “二十年的儒学,就成了旧规了吗?” 张汤不假思索,驳斥道:“那在儒之前,我大汉五十年道治,又是怎么消失的? 究竟是道静,还是儒静?” 吾丘寿王瘦弱的身体摇摇晃晃,显然有几分站不住。 “再说了,世官之制本就是古风,难道与百家结合,就成了新制吗?” 张汤毫不客气,继续说了下去,“光禄大夫侍中,岂不闻‘世生变,变生强,强则进’的道理? 治国之道,贤勇者创法立制,庸碌者因循守旧,创新者生,守旧者亡,我大汉朝,无为而治五十载,守出了富,守出了强,守出了土地,总不能治儒二十年,我大汉朝就不能再有变更,亦或者说,不听儒家的,我大汉朝就要亡国喽?” “古人云,不得百利不变法度,工不十倍不换器具……” “这么说,儒家之术,强百家百倍,儒家之妙,妙百家十倍?” 张汤昂昂而立,冷冷笑道:“光禄大夫侍中,可知二十年前与今,我国民之变?身居高位,而固执己见,抱残守缺,岂不怕天下人耻笑? 生为大汉子孙,不思图强报国,却将烂污之水泼向万民,以求苟且偷安,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你……” 站在旁边的枚皋感觉到老友不对,连忙上前搀扶吾丘寿王时,吾丘寿王一下子瘫倒在枚皋怀里,当即失去了意识。 包括张汤在内,两朝官吏一下子都惊了神……不是,儒家之人心胸这么狭窄的吗? (本章完) 第68章 竿头 第68章 竿头 这是承明殿有史以来最特别的一场廷议,陛下、当国储君皆不在,却持续开了六个多时辰,一个卿大夫赌上了自己的政治前途,而一个顶级侍中也许将付出生命的代价。 直到太医院的太医将人抬走医治,大殿里的混乱才勉强止住,虽然担忧老友的身体,但枚皋还是坚定站在朝班之中。 当国储君的手段太过狠辣,当然,陛下的所作所为也很难评断,但总体而言有功有过,不说七三开,五五开大体没差,怎么在当国储君那里,就遭到全盘否定了呢? 事已至此,帝党是打也打不过,辩也辩不过,完全影响不到新政之事,但总要有人站在这里,见证太子党的崛起和手段。 百家诸子、王官职业的融合,堪称史上最理想的传承模型,他倒要看看,当国储君是如何办到的。 “相国,到您了。”枚皋轻轻使了一枪,徐徐说道。 张汤的背后是公孙弘,公孙弘的背后是当国储君,不得不承认,当国储君的安全人数都比陛下要多。 “诸公。” 公孙弘笼盖四野的气势,完全不是张汤能比拟的,不高的声音,却扣住了所有人的心弦,“我是儒生,但见儒家孽障现前,善了不得,如果说从未想过有今日之劫,似乎太过愚昧无知,又何况上君的指点。” 这一刻。 已经不再加以掩饰,将新政之功,全数归于上君,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露出了然的神情。 “过去的二十年,我大汉朝如日中天,又桑榆暮景,上君原谅了儒家之前的所有,这是对儒家的慈悲,上君怜我克谨克俭,垂垂老矣辅佐陛下开疆扩土,也算得…算得劳苦功高吧……” 略微的停顿,总能让人心生出波澜,公孙弘八旬之龄,先后辅佐三代,不,现在可以说四代大汉君主,这一路称得上劈荆斩棘,修习公羊,也证明了嫉恶如仇的本性,在元朔三年,登三公之一御史大夫位,说服陛下专奉朔方郡,停止东海和西南夷的战事。 元朔五年十一月,正式拜相,成为汉朝首位布衣丞相,获封平津侯,是大汉建立以来,首位以丞相封侯者,开启“以丞相褒侯”的先河,打破了以开国功勋集团为主对相国之位的把持。 这三年来,丞相府广招贤士,关注民生,不能说是碌碌无为。 虽然在奉君上事事退让,又为儒学的推广施尽了手段,大言之,功劳、苦劳皆有。 说到这里,不少朝臣为之动容,布衣丞相能做到这种地步,相国,尽力了。 “故上君将百家世官之任托给了我,或有少虑之处,请诸公指出。” 公孙弘的谦虚,让两朝官吏为之避让,连说不敢。 “自今日始,由道家出史官世职,诸公以为如何?” “清静无为,最为无私,从历史兴亡中吸取教训,总结天理,的确合适。” “无有异议。” “由阴阳家出自羲和官世职,诸公以为如何?” “通天彻地之人,上观天象,制定历法,自无不可。” “无有异议。” “由法家出自理官,负责刑狱和赏罚,诸公以为如何?” “赏罚分明,不偏不倚,无有异议。” “由墨家出自清庙之守,负责宗族事务和祭祀……” “……兼爱族人、敬畏鬼神,无有异议。” “由纵横家出自行人官,负责外事……” “由杂家出自议官,负责掌握各种知识,以言论来补缺辅政……” “由农家出自农稷官,负责劝农助耕,养育百姓……” “……” “还有一个小说家,出自稗官,负责收集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诸公以为如何?” 专业人,专业事。 知识从上而下,这是从春秋以来,几乎是颠扑不破的事实。 乍一听,过于理想,又过于分裂,毕竟诸子百家有着各自泾渭分明的传播途径。 但却细思极恐。 有一个事实,那就是先秦至汉,除了墨者有严密的组织形式,其他学者在先秦大都没有自然的学派界限,先秦论及学术,只称某子,而不称某家。 被归为法家的李斯、韩非,同门而师儒家荀子,若不明先秦学术无学派的事实,恐怕怎么都不理解这一现象。 究其原因,诸子无私,然数百年的传承里,个人的地域、时代的新知,这才有了所谓的诸子,故诸子的主张虽有时大相径庭,却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不少观念异常一致,可以找到同出一源的痕迹。 诸子世职,仿佛成了一家兄弟根据能力在做不同的事,这让许多学识渊博的人想到了孔子曾教育弟子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 君子式的儒,小人式的儒。 哪怕多少年以后,再有一场百家争鸣,但注定华夏思想不会为一家一学所垄断,除非,有一学派的学术之士能说服所有人。 不可能有人做得到,至少狭义的儒家经学生做不到! 两朝之中的百家之人不少,听到丞相的如此安排,不由得心生佩服,可也有几分不甘。 儒家世职之位未定,而负责协助人君治理天下的上古司徒官,就是丞相之位,同样未定,儒家,到底把最好的留给了自己。 儒家子弟虽为失去了彻底踩死百家的机会无奈长嘘,但想到儒家世职丞相,为百家之长,百官之首,也能接受。 “相国,儒家呢?” 公孙弘听到儒官的发问,笑道:“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 世职之中,没有儒家的位置。” “那司徒官呢?” “达者为先。” 公孙弘望向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对震惊的人们,慢慢说道:“盛世,是天之治,百家之才若为当世先,便为当世司徒。” “那我儒家岂不是什么都没有?” “非也,我儒家之才如过江之鲫,无有世职,方可成所有人间之职,走到哪里,世职之官无不敬而远之。” “那是什么?” “灯笼竿头!” “啊?” (本章完) 第69章 巡狩 第69章 巡狩 寒风呼啸,冰晶挂枝头。 盛景如画。 北军。 霍去病找到了正欣赏雾凇的刘据,远远地喊道:“据儿哥。” 声震两岸。 一些并不牢靠的冰晶,摇摇欲坠,在莹莹日辉下,耀眼而又夺目。 “大兄。” “国库、御府,又送来了万金。”霍去病近前低声道。 “嗯。” 大农令颜异、少府卿赵禹,已经没有了回头路,只能跟着他这个储君一条道走到底,刘据点头道:“是南军的亏空,陇西李家、颍川韩家给的钱。” 日啖万猪付出的钱,随着两位卿大夫的依附,其实早就回来了,反倒是李、韩两家,因为李敢的冒失,损失不轻。 别看东郭咸阳、孔仅,先后以六十万金代价,成了中央属官,就以为世家大族豪强应该更加有钱。 这完全是个美丽的误会。 世家也好,大族也罢,亦或者豪强,都是地方势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家财的多少,全看地方的富裕程度。 大汉的好地方,从立国之初就被开国功臣集团瓜分干净了,像李家,祖籍槐里,现籍陇西的成纪,说是穷山僻壤有些过了,但绝对称不上富地,再加上与匈奴接壤,时常遭受劫掠,李家之财是有,但不多。 颍川倒是个好地方,文气很盛,只是,小小的地方窝了一大堆人,韩家是在弓高侯韩颓当时候回去的,原有的利益早定,作为新族,从旧族嘴里夺了些食,也不多。 相信这个教训过后,李家二代李敢能学会谨言慎行。 “廷尉署也在送钱来,而且,源源不断。”霍去病又道。 “那是抄没盐商、铁商的钱,算不上源源不断,也就八十七家。”刘据解释道。 东郭咸阳、孔仅向父皇买官,却向天下的大盐商、大铁商卖官,承明殿前死去的盐官、铁官,所付出的钱,绝对超过六十万金。 而东郭咸阳、孔仅又在张汤威胁下,出卖并拿出了那些盐铁商人及其家族株灭的证据,这才导致了大汉大盐、铁商人及家族的团灭。 人死族灭,所有不义之财全被抄没,张汤是个善于直接表达的人,这些财产被如数送到了北军,或者说太子宫。 东郭咸阳、孔仅碰上张汤,是人生中最大的不幸,那些大盐铁商人听从东郭咸阳、孔仅的话出仕为官,也是人生中最大的不幸。 “那会有多少钱?”霍去病心动道。 刘据想了一下,“不低于三百万金吧。” 当初东郭咸阳、孔仅对父皇的承诺,便是一年三十万金献纳,连续十年,让父皇动了同建建章宫、北宫、桂宫、明光宫四座华宫的心思。 父皇从来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如果东郭咸阳、孔仅和那些盐商、铁商拿不出那么多钱,是不可能准许这么多商人出仕为官,甚至担当中央属官的。 “够打两次大仗的!”霍去病衡量钱财的方式很独特。 就以开春四路万骑进攻匈奴的大战为例,三百万金,差不多能打两回。 刘据忽然想到了件事,问道:“大兄,既然一战消耗不过百万金之多,这十数年来,为何我大汉朝军费达数千万金之多?” 孝文帝、孝景帝,留下了万万金,如果抛开父皇的穷奢极欲和朝廷正常开支,这十多年来大汉军费,大概在五千万金左右。 年均四百万金军费,不合理啊? 霍去病默了一下,“据儿哥,具体军费之事,我不太了解,只隐约听舅舅说过,与十二年前失败的马邑之谋有关。” “嗯?” “元光二年,雁门郡马邑豪强聂翁壹通过大行令王恢向陛下提请了一条说是全歼单于大军的计策……” 马邑之谋很简单,聂翁壹当细作跑到匈奴单于那,称自己能杀死马邑的县令、县丞,以城归降,利用匈奴贪图汉城中的财富,引诱匈奴主力入城,而汉军提前埋伏在周围,届时将之一网打尽。 听上去像天方夜谭的计划,但可行性是很高的,当年急于建立武功的陛下,一意孤行选择执行,不仅要御驾亲征,还动用了三十万大军。 三十万大军是什么概念,马邑之谋后,陛下连年对匈奴用兵数次,兵力大多在十万人左右,再也没有超过二十万。 三十万大军,是当时帝国可以调用的最大兵力,不客气的说,是举全国之力,要毕其功于一役,打残匈奴,凿碎龙庭。 整个帝国的军队从各地纷纷调往雁门群,即使什么都不做,每日消耗的粮草也是天文数字,况且,皇帝所在,排场能够小吗?将士能不吃饱穿暖吗? 而最后的结果,眼睁睁看着匈奴从眼皮底下来而复去,寸功未建,却付出了巨大的损耗。 据说,超过两千万金。 大汉军费问题,不是最近的问题,是最开始的问题。 一场无功而返的大兴兵,浪费了大汉十来年的军费。 刘据,“……” 得亏大汉朝的家底厚,赌输一次、两次没有什么问题,就当是大汉军队集体去雁门郡逛了一圈,也没有发生类似后世“土木堡之变”,诸将战死,皇帝“北巡”的事。 有关陛下耻辱性的失败,霍去病不想多说,转移话题道:“据儿哥,丞相府递过信来,请我率精骑在关中、关东巡狩一趟,以防不测。” 车船税新政,让商税逼近三税一,虽然嘴上说着不担心商人翻天,但在战略上可以藐视敌人,战术上却不可以。 请冠军侯出马,必然能镇压一切。 “大兄在一个多月后就要春征,时间来得及吗?大兄的精力、体力跟得上吗?”刘据有些不太同意。 相比较抗拒新政的反商,刘据认为春征匈奴更重要,而霍去病需要更多的休息和备战。 “没有问题,关中、关东的路,比漠北的路平坦多了。”霍去病轻松道。 汉匈战场,对汉家将领而言,最难的不是战斗,而是找到匈奴王庭,杀人,要不了多长时间。 国中的巨商大贾,那都是有名有姓有族有地,巡狩两地,轻松又愉悦。 “好,大兄就走一趟吧。” (本章完) 第70章 推恩 第70章 推恩 太阳升起,大河两岸的辽阔山原锦缎般灿烂。 一叶扁舟悠悠渡入渭水入河的交叉处。 “来。” 刘据站在岸上,向卓家女白雪伸出一只手。 白雪搭着刘据的手跃上岸来,此时红日喷薄而出,朝阳下的男女煞是好看。 “见过上君。” “若非事出突然,我还来不了这里。”白雪笑道。 刘据点点头,“帝国精锐所在,确实不是一般女子能来的。” “人进不来,钱可以进来。” “知我者,女郎也。” 掀开帐帘,布置已经大变,非常整洁精雅,刘据、白雪褪下布靴,坐在几前厚厚的红色地毡上,燎炉上酽茶温热,倒也省了煮茶的工夫。 白雪呷了一口茶,嫣然笑道:“车船新政,惊动了住到茂陵的姨母,说商税大增,派出家老紧急告我,卓家生意,全在上君一念之间。” “文君女郎搬去茂陵了?” “司马姨夫将要随军出征,姨母说是去守着。”白雪尴尬笑道。 以她来看,姨母、姨夫之间,其实已经没有了情意,为了所谓的“爱情故事”,折磨自己,也折磨所有人,值得吗? “也是性情女子。” 刘据违心地夸赞了一句,笑道:“文君女郎以为卓家和我的关系,可以得到新政赦免?” “从未想过,卓家会如数缴纳商税,不会偷税漏税,更不会逃税避税。” 白雪给出保证,顿了顿道,“但是,卓家想请上君给出一条明路。” 卓家以铁而富,在盐铁专营新政之下,似卓家这样的铁商,能得到的铁利就很微薄了。 卓家作为名义上的大汉首富,这点利益并不看在眼里,如果不能在炼铁上为家族找到一条明路,卓家就要求变其他商道了。 刘据点头沉吟,“不知卓家考虑过为朝廷做事吗?” “上君的意思是?” “廷议之后,商道为贱业,将是国策之一,终我之世,断不会改。” 白雪震惊了。 上君尚年少,哪怕只是活到甲之年,也能如大日普照天下五十余载,什么行业,也撑不住这样的打击。 “女郎想必想到了,以卓家的体量,不是转换商道就能解决的,因为,卓家本就是朝廷不会放过的存在。”刘据坦然道。 任何行业,都不能有垄断者的存在,如果有,只能是朝廷,扶持民商民贩,那就必然要打击巨商大贾,具体的手段,便是重税。 “在上君的心中,巨商大贾之税,会达到多少?”白雪七窍玲珑,问道。 上君向来不是个“粗暴”的人,只会钝刀子割肉,和平地刮走一块又一块肉,她想知道,上君的刀,到底要多大。 “十税九。”刘据笑道。 “什么?” 白雪惊呆了。 朝廷什么都不做,就要从巨商大贾手中拿走九成的利润,哪个商人能接受? 宁愿将家族化整为零,转为小商小贩,也不能缴纳九税啊。 刘据似乎看透了白雪心中所想,爽朗大笑,“女郎可以试试。” 家族。 是由血缘结合成的集体。 如果因为钱财分为一个个单独个体,均至重税之下,再想同心协力,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君不见“推恩令”,面对着诸侯王权,不知道多少个诸侯王子在底下搞小动作,不少诸侯王甚至死在了儿子的手中。 父疑子,儿子举报父亲,在利益面前,凡人实在难以保持本心,又何况本就逐本求利的商人家族? 商税,刘据会一点点提高,直至十税九,到时候,摆在商人家族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不分家分财,缴纳重税,分家分财,孤家寡人。 当然,巨商大贾不一定有两个选择,以卓家为例,钱财太多,哪怕卓王孙均财给两女一子,两女一子又均财外孙孙儿,但儿孙太少,均财太多,仍然要缴纳重税,除非,卓王孙愿意将家财分为旁脉支系。 以卓家百万金家财,分一万来个旁系族人,差不多就到重税标准之下了。 如果有巨商大贾自愿将家财稀释几百、几千、乃至上万倍,刘据表示佩服。 “卓家该如何为朝廷做事?”白雪眼含热泪,通透道。 上君的阳谋,卓家似乎别无选择。 “盐铁专营,是朝廷对盐、铁进行官营,但朝廷终究是朝廷,是职官所在,不能沦为铜臭之地,如此一来,盐、铁依然需要商人来经营,但要接受朝廷控制,朝廷会派出人进行监管,所得之利,也要归入朝廷。” “国商?” “国业?” 白雪脑海中蹦出两个念头,可是这样,卓家的一切,不就都归了朝廷,被吃干抹净了吗? “卓家能得到什么?”白雪冷静道。 “位与郡守同。”刘据说道。 朝廷能给出的,也是对商人诱惑最大的,政治地位。 “……” 白雪胸膛如沟壑起伏,也就是说,只要卓家愿意,立刻就能成为两千石官员? 哪怕没有郡守、县令那般一国之侯、百里之侯的实际权力,但两千石级官员,可以彻底让卓家摆脱日渐式微的商道,如普通人一样出仕做官。 极致的贬低,极致的反弹,白雪竟有几分醉意。 这酽茶,也醉人啊。 “上君,卓家需要时间考虑。”白雪艰难道。 事关整个卓家,别说三代白雪无法决定,就连二代卓文君也决定不了家族的命运,必须要请示临邛老家的卓王孙。 “当然可以,但我要提醒女郎,越早做决定,所获得就越多,我不会讨价还价,更不会和商人做生意。 再一个,由中央朝廷所持的国业,不会超过一百个,而炼铁之业,不会超过十个,我希望卓家会是其中之一。”刘据颔首笑道。 “卓家谢过上君之意。” “不必,这是卓家的实力,所赢得的尊贵。” 白雪深深望着刘据,“如果可以,卓家会成为第一国业,即便不是,也会成为第一铁矿国业。” 凉风习习,大河在金色的阳光下连天而去,一只小舟向南岸起伏飘逝。 刘据站在船头上,伫立凝望着远方。 (本章完) 第71章 杀 第71章 杀 新城。 如果不太了解这个城池名字,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咸阳。 秦二世三年,高祖皇帝率军攻入咸阳,秦王子婴投降,秦朝就此灭亡。 秦咸阳城随后被后续到达的西楚霸王项羽一把大火付之一炬,与秦朝一起成为史书中的陈迹。 高祖皇帝建立大汉后,在渭水之南重建了一座都城,并取“长治久安”的口彩,为这座都城定名“长安”。 咸阳城也得以重建,取名“新城”。 长安和咸阳虽然分居渭河南北两岸,但事实上早在秦惠文王在位期间,咸阳就一直在不断向南扩张,章台、兴乐宫、甘泉宫、信宫、七庙以及最为威名赫赫的阿房宫等建筑,名义上在“咸阳”,但实际位置均在渭河以南。 作为旧朝王都,新城和其他没落的王都一样,光景不再,不见秦时风华,甚至,成了异族的存身之地。 新城的道路旁,每隔一里就搭建着一座门楼,上面挂满了各种饰物,每一座门楼上面都飘扬着“汉”字彩旗,被冬日的寒风吹得哗哗直响。 似乎在述说着当年盛大的受降仪式。 取消降虏优待新政一出,先急坏的,自然是匈奴令骨罗泉。 多年的优渥生活,早就让他忘记了初入汉家时的恐惧不安。 作为匈奴投降的人中最高地位的存在,他享有美食、美酒,以及美人。 侍女摆好面盆,将洁白的丝巾浸泡在冒着热气的水中,然后声音很柔和邀请道:“请令公净面。” 骨罗泉走到面盘前,仍会迟疑一下才把手伸进水盆,热水净面是他最不习惯的,匈奴人一年四季都是用冷水擦脸,可这是享受,又如何能不去习惯呢? “请令公用过早膳,换装更衣,诸位令丞正等着呢。”译令道。 没错。 骨罗泉至今不会汉家语言,只是勉强能听懂一些,不仅是他,作为降俘的多数匈奴人也不会,因为从来没有人要求他们。 肥美的炖羊肉、香甜的马奶酒,这极具匈奴特色的早膳,总是会让骨罗泉有种回家的感觉。 或者说,比家里好多了。 此间乐,不思原也。 以往骨罗泉会如饕餮一般饱餐一顿,但今天,却没有一点胃口。 撤去盘盏,侍女们立即上来帮他更衣,等穿戴整齐后,又一前一后地捧着铜镜到他面前,骨罗泉临窗而立,看到了镜子里消瘦的面容,不由得心生感慨,汉皇赏赐的美人太销魂了,从被受降到新城那一刻起,他的身体就从来没有停下过。 匈奴令丞们早已在下面等候,如果是在草原,恐怕早就打马而去,但在汉家久了,逐渐学会了为尊者等候的规矩,没有半点不满。 “令公,听说汉室颁布了新政,要取消我们的优待?” 领头的匈奴大令丞去卑急问道:“还要让我草原上的好女子嫁给中原人?” “应该是真的。”骨罗泉叹息道。 “汉室怎么可以这样做?” 去卑很是愤怒,骂道:“十年前,我们归顺时,汉皇许诺在大汉域内,仍有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仍可封侯拜将,汉皇的话,和马屁有什么区别。” “不是汉皇的政令,是汉家当国储君的政令。” “那不是汉皇的儿子吗?儿子不是最讲究忠孝尊卑的吗?如果也是谁的拳头大谁说的算,那不就是和我们草原一样,也是中原人口中的蛮夷了吗?” 多年的汉家生活,也让去卑学到了部分中原文化,在这时,选择性的用了出来。 骨罗泉阴沉着脸,没有回答。 汉家很多东西,他并没有弄懂,只以草原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来理解汉家,与真实的情况往往相差甚远。 中原人的“灵活”和“底线”,太难懂了。 只是隐约有个感觉,现在的汉家,是那位当国储君说的算,政令颁布,就意味着绝对不会自食其言。 半晌,骨罗泉起身走到大舆图前,用腰间弯刀敲着草原西部,又划了一个大圈,那是故乡所在,向众令丞问道:“你们说,我们还回得去吗?” 所有令丞面露难色,沉思不语。 怎么可能回得去,草原逐水草而居,入汉家十数年,故乡要么早被其他部落占据,要么已经荒芜,不能再放牛牧马。 离群的狼,是回不去的。 况且,如今的他们在汉家鲜衣美食、肥马轻裘的圈养下,武力不在,锐气全失,也算不上“草原狼”了。 哪怕汉家军队眼睁睁看着离开长城范围,他们都很难,也不愿意离开关中,回到苦寒之地的老家。 “咚”的一声,去卑一拳砸在几案上,霍然起立道:“我们回不去草原了,这都是汉室、汉皇造成的,我们要去向汉皇讨要个公道,为何给了这么多年的钱,凭什么不继续给了,那是我们的钱,汉人要拿我们的钱干什么?” “对!” “说得对!” “大令丞说得对!” “……” 匈奴令丞们群情激愤,我们的钱,我们的,谁都不能拿走。 “那我们去长安?” “不,去甘泉宫!” 去卑不懂汉家朝政,但懂人心,和不知深浅的汉家储君相比,显然好大喜功的汉皇更容易对付,喊个天可汗,再哭两声,无论要什么,汉皇都会给的。 “对,去甘泉宫!” “让儿郎们整队,都去,人多热闹,汉皇喜欢热闹。” “热闹起来!热闹起来!” “……” 尽管有着十多年的懈怠,当骨罗泉望见上千名草原儿郎骑在马背上时,隐约觉得沉睡在血脉中的东西在动。 好像汉皇的甘泉宫守卫并不多,如果……如果…… 当“草原骑兵”列成队伍,通过新城长长的甬道,迎面遇上的,正是霍去病的精骑。 一千人对一千人,同等兵力,在草原时,骨罗泉从未惧怕过汉军,但在这一刻,望着眼神冰冷的霍去病,直觉得手脚冰凉,连提刀的勇气都没有。 汉家铁骑围拢了,连“围师必阙”的用兵典训都全然不顾了,只代表一件事,要痛下杀手、斩草除根。 骨罗泉硬是被逼着说出了一个汉字,“误……” “降虏不思恩典,欲对离宫皇帝不轨,传我命令,杀无赦!” (本章完) 第72章 明辩 第72章 明辩 必死之战。 降虏精骑在骨罗泉、去卑等令公、令丞率领下死命反抗,却连一轮汉军精骑冲杀都没有撑过。 尸骨累累,鲜血染红了护城河,不管降虏骑兵叫喊什么,霍去病只是命令将士轮番冲杀,眼看是不许一个人活在眼前。 一触即溃,降虏骑兵瞬间凋零,斗志被彻底击垮,乱纷纷下马,丢下弯刀,拥到河边一齐跪倒在地,哇哇啦啦地嘶声哭喊。 带血的战刀,丛林般悬在所有人的头顶…… 城头上,有人被触动了,身体颤抖着,低声道:“上君……放了,他们吧。” “江公岂不知他们是白眼之狼?”刘据望着瑕丘江公,“放了?再咬人怎么办?” 瑕丘,是地名。 江公,与董仲舒的董公相似,是世人的敬语。 如果说董仲舒是公羊家的学魁,那瑕丘江公就是穀梁家的学魁。 这段时间,瑕丘江公正与得意门生荣广、皓星公在新城施以教化。 显然,用处不大,降虏为了对抗新政,甚至要举兵前往甘泉宫,意欲挟天子以令大汉。 “蛮夷无知,如我朝三岁小儿,娇纵惯了,稍加惩戒,便能教化。”瑕丘江公说道。 “以江公之见,什么样的惩戒,能教化这些降虏,‘象刑’?” “或轻。” “髡、黥?” “……亦轻。” “弃市、枭首、磔与腰斩?” “……或重。” “江公的仁慈,让寡人很是难办啊。” “……” 瑕丘江公有几分语塞。 上君太博学了。 “刑”“兵”同源,很多时候,先列兵事,再述刑法。 这是因为上古时期,战争是部落之间常态,双方各以兵器厮杀,以期武力征服,这便是“兵事”。 对于那些没有在战场上被杀死,而是生擒俘虏来的外族人,便作为奴隶罪人使用,每当祭祀时,用利刃或其他方式取其性命,是以“刑事”。 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不外如是也。 而奴隶平时犯有过错,当然更要用刑,所以,在刑事之初,要之以对付异族奴隶为主。 但本族之人也有犯错的人,内外之别,于情于理,都不可能把族人和外族奴隶同等对待,于是便有了“象刑”。 顾名思义,用象征性的手段表示刑罚,比如外族奴隶要杀头,本族人犯了同样的罪,只给他穿一件没有领子的衣服象征斩首。 当族群不断扩大,当象刑失去威慑,一些特殊的刑罚方式逐渐出现。 髡是剃发、黥是刺面,就成了新的刑罚,但对外族人,往往没什么用,比如江淮之间的越族俘虏,断发文身属于习俗。 这就有了死刑。 秦及大汉立国之初,官定死刑包括但不限于弃市、枭首、磔与腰斩。 从上古至近代,刑罚均不适合惩罚这些降虏,可供选择的刑罚,便不多了。 肉刑、耐刑。 即是犯人在被剃发、刺面或割鼻之后,还要继续干苦力以偿罪。 虽然还觉得肉刑、耐刑施以蒙昧无知的降虏身上显得过重,瑕丘江公识趣道:“上君圣明。” “太轻了。”刘据摇摇头,笑道:“意欲挟持皇帝,无论死活,都是诛族的罪过!——削去所有反虏左耳,会同其三族之人一道,发送昆明湖为役。” 君音落下。 活着的降虏排成了队,一道道闪亮的刀光,一声声凄厉的嘶吼,绝望而又痛苦。 在肉刑之外,加以耐刑,几百个降虏会同上千个反叛降虏的过万家眷,要被发送昆明湖挖沙。 能留在新城中的降虏,不会有一半,且大多是妇孺。 瑕丘江公、荣广、皓星公等师徒,眼睛都泛起了红,震惊、愤怒暗藏其中。 没有了降虏,儒家去哪教化异族? 难道要去草原? 不知为何,儒生们脖颈忽然有了几分不适。 新城令的动作很迅速,按图索骥拿了反叛降虏的三族,十人一绳,串了上千根粗麻大绳,押送着往昆明湖方向而去。 渭水的山原上,到处是缺耳流血的人,不时传出绝望痛苦的低吼,连虎狼野兽都远远地躲开了。 新城事,也是新政事,降虏的问题以诡异方式解决,霍去病立刻奔向了远方,刘据却没有急着离开,瑕丘江公有话,或者说有义理要对他说。 可以看得出,瑕丘江公和其门生很为难,能向储君述说,或让储君感兴趣的义理,是真的少。 原来隐公与桓公之继位在礼制上的合理性问题,是个很不错的开篇,但随着董仲舒的“新公羊”,专门为刘据打造的“帝国唯一合法继承人”理论完善,穀梁家的东西就拿不出手了。 和董仲舒比理论,穀梁家有一个算一个,哪怕一块上都赢不了。 再加上,穀梁家天生就站在皇帝的立场,想择一题与当国储君交谈就更难了。 思索良久,瑕丘江公最终选择了“汤武代夏”。 成汤反夏而立商,是受命于天,还是以臣弑君。 直指刘据放逐了皇帝父亲刘彻。 “上君,商汤取代夏桀、周武王取代商纣王,这不是受命于天,实为以臣弑君。”瑕丘江公说道。 普天之下,只有皇帝是君,即使是储君,那也是皇帝的臣子,任何时候,对皇帝不利的行为都是不臣。 “夏桀和商纣暴虐,扰乱天下,天下人都归心商汤和周武王,商汤和周武王顺应天下民心而诛杀桀、纣,桀、纣之民不愿为桀、纣出力而归心于商汤和周武王,商汤和周武王不得已而做了天子,江公,这难道不是受命于天吗?” “上君,帽子即使旧了,也一定要戴在头上,鞋子再新,也一定要穿在脚上,如果把鞋子当帽子,就会闹出笑话,这是为什么?” 瑕丘江公接二连三反驳道:“这是因为帽子与鞋子有上下之分,虽然夏桀和商纣王是失道之君,但是,他们毕竟是在上位的君王! 商汤与周武王即使是圣人,也是在下位的臣子,身为臣子,不能匡正君王的过失而尊奉天下,反而因为君王有过失而诛杀君王,代替君王面南为君,这不是以臣弑君是什么?” 瑕丘江公不善言辞,曾在明堂之中,与董仲舒因为公羊、穀梁之争辩论中落败,导致穀梁学未被立为官学。 此时此刻,瑕丘江公认为自己从未有过的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当年没能征服陛下,现在能够征服储君,或许也能了却执念吧? “那如江公所说,我朝高祖皇帝代替秦王登上天子之位,是对还是错呢?” 君音再落。 江公子弟猛然发现,天黑了。 (本章完) 第73章 自戕 第73章 自戕 瑕丘江公的陈词。 看似合情合理、无懈可击,但却忽略了最不该忽略的一点。 在权力斗争中,理论往往是脱离实际的。 前商汤、周武王诛杀桀、纣,今储君放天子于甘泉离宫,以瑕丘江公所说,是“大逆不道”。 那么,建立大汉的高祖皇帝呢? 高祖皇帝在秦朝时,也是“鞋子”,秦二世和秦王子婴才是“帽子”,以瑕丘江公之言,刘汉代秦,亦是摘下了帽子,把鞋子顶到了头上。 汤武是大逆不道的以臣弑君,高祖皇帝坐上龙椅,同是以臣弑君。 瑕丘江公否定汤武,本意是为了反对臣子篡位,维护政权不被臣下篡夺,出发点是为了维护皇帝陛下刘彻政权不能受到颠覆,催促当国储君刘据尽快还政。 举例说的鞋、帽各有分工,帽子再旧也得戴在头上,鞋子再新也只能穿在脚上,刘彻再有过错也是君父,刘据再有能力也是儿臣,在刘彻没有驾崩以前,君臣之位绝对不能互易。 但当刘据抓住瑕丘江公“君臣绝对不能换位”的观点,说出高祖皇帝代秦时,这时的瑕丘江公及门徒,立刻就难以自圆其说了。 “中伤高祖皇帝、诋毁大汉宗庙。” 刘据望着瑕丘江公及门徒,笑容不减,“江公,你说寡人该如何杀你呢? 是弃市?是枭首?是磔?还是腰斩?” 瑕丘江公似乎回到了那场决定公羊、穀梁命运的明堂之辩,在主持辩论的丞相公孙弘拉偏架、对手董仲舒的咄咄逼人下,期期艾艾,口不能言的景象。 一个声音,是陛下的声音,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在他耳边响了起来:“不如仲舒……不如仲舒……” 见到瑕丘江公如此,刘据望着其门徒,笑着说道:“以后的穀梁,止于学术争鸣,勿要涉及朝政。” 《公羊传》、《穀梁传》与《左传》合称“《春秋三传》”,虽然这是后人对《春秋》晦暗不明、语焉不详的文句所做的解释,但穀梁传在其中,真的是高抬了。 《左传》偏向解释《春秋》所涉及的历史事实,是一部史书。 《公羊传》《穀梁传》则着重于阐发《春秋》的义理,属于学术理论。 但公羊所阐述的大一统、大复仇、三世说,穀梁为了迎合统治者贵贱尊卑、亲亲尊尊。 简而言之,《公羊传》在今朝被称为齐学,《穀梁传》被称为鲁学,二者的差异背后是齐文化和鲁文化的分野。 齐文化求变进取,鲁文化因袭求成,孰优孰劣,因人而异,至少在刘据这,穀梁那一套迎合君主、愚昧世人的把戏,行不通。 “上君,大汉征伐四夷,劳民过甚,该适可而止了。”瑕丘江公泣血道。 “江公,寡人才执掌国政多久?” 刘据淡淡一笑,撕破他所有的虚伪,说道:“这番话,江公该对我的父皇说,不该对我说。” 以瑕丘江公的身份地位,可以劝谏天子无数次,但为什么不呢? 因为天子不喜欢,穀梁家是不会做、不会说天子不喜欢的事的。 可又要“以民为本”,穀梁家怎么办呢? 找到一个能够劝谏,甚至能改变天子意志或遗志的人,会是谁呢? 只有大汉储君! 穀梁家不愿意去做的事,却鼓动、甚而是强制储君去做,天家父子多有不和,穀梁功不可没啊。 当初的鲁国,政权世代由世家大族把持,以致出现大夫专政、君权旁落的现象,手段,正是这个啊。 一边讨好着君主,一边挑拨着君主父子,刘据想不明白,人怎么能阴险到这种地步。 “上君对我穀梁误会太深。”瑕丘江公哽咽道,“对我儒家误解太深。” 廷议上的新政五,将世职全部分给了其他百家,儒家弟子如果想出仕,只能冒充百家其他人。 而且,是暂时的。 是哪家的世职,终究要还给哪家,到最后什么都落不到,灯笼竿头,空空荡荡。 百家本来就对儒家多有戒防,新政之后,防儒甚于防贼,儒家自诞生以来,什么时候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江公,你总是那么委屈。” 刘据接触过穀梁家,长嘘一声,“也总是那么贪功。 近年以来,民间渐生‘始皇帝焚书坑儒’谣言,是穀梁家的手笔吧?” 坑儒的前因后缘,其实很清楚,秦始皇帝三十五年,为秦始皇求仙药的方士卢生、侯生将始皇帝批评了一顿,认为始皇帝刚愎自用,以刑杀为威,望之不似人君,然后两名方士就逃之夭夭了。 始皇帝得知此事后大发雷霆,说是:‘去年朕把天下不中用的书籍全部烧毁,招了大批文学方术士和方士在身边,目的就是致太平、炼奇药,谁知这群炼药者光耗费钱财,全不见功效,倒是中饱私囊、以权谋私的丑闻天天传到朕耳朵里。 卢生等人,朕待之不薄,如今却诽谤朕,毁坏朕在天下人心目中的圣望,速速派有司审问在咸阳的诸生,仔细盘问究竟还有没有胡言乱语煽动百姓者。’ 于是,那年长安诸生有四百六十余人被坑杀,但坑杀的,基本都是术士,和儒士无关。 “焚书”是“焚书”,“坑术”是“坑术”,穀梁家稍加曲解诸生,就成了“焚书坑儒”,儒家深受秦王朝的迫害。 “寡人不知道,新政之后,穀梁又该如何书写寡人?” 刘据笑了笑,往城墙下走去,声音悠悠地传来,“会与始皇帝齐名吗?” 隐约间。 刘据听到吐血的声音。 不过,刘据才走到城下,就见有人“飞”下了城墙,这速度,是比下楼要快。 头先着地,脑浆迸溅,大罗金仙看了也难救。 瑕丘江公,死。 中伤高祖皇帝、诋毁大汉宗庙,自戕,是个不错的下场了。 江公门徒荣广、皓星公也被押了下来,神情恍惚,显然恩师的死给他们的震动很大。 “上君,他们该如何处置?” “我大汉没有诛十族的刑罚,放了吧,百家等这一天很久了。” (本章完) 第74章 诛暴 第74章 诛暴 天高云淡。 一只黑色的鸽子带着劲急的哨音,飞过草木萧瑟的渭水平原,飞过南山,飞进了沟壑纵横的苍茫之中。 山山水水缓慢地向后退去,黑鸽像永远不停的箭镞,向着东南疾飞。 这是大河水系和长江水系的万千群山。 这片群山在渭水南岸的百里之遥拔地而起,横空出世,形成第一道高峰绝谷,人称南山,也称秦岭。 天下水流从这道南山分开,北面的河流绝大部分流入黄河,南面的河流绝大部分流入长江。 这南山便成为大河流域和江山流域的分水岭。 “四渎”、“八流”,由此而生。 四条独立入海的大川,黄河、长江、淮河、济水,为“渎”。 “渎”下八条主要支脉为“流”,渭水、洛水、汉水、沔水、颍水、汝水、泗水、沂水。 四渎八流相依存之地,便是洞天福地。 而黑鸽飞进的这片茫茫大山,北挽黄河,南拥长江,从西北到东南横亘千里,人迹罕至,从先民到今人,都认为是天地间最好的洞天福地,而怹的名字,谓之神农大山。 淡淡白云下,秀峰迭起,刺破青天,林木萧瑟,离离蔚蔚,峡谷峻绝,水流如带,全然不见人间烟火,唯有那风雪掠过林海,似有滔滔涛声。 然而,在这白茫茫的大山深处,却有一片长青苍翠,虎啸猿啼,鸟鸣香,四季如春之地。 当那只黑鸽顽强地飞来时,却惊动了饥寒的雄鹰,嘹亮的苍鹰长鸣,立刻传遍林海,黑鸽“咕咕——”的尖叫,面对苍鹰的扑击,似乎唯有一死。 尖锐的破空声疾冲蓝天,苍鹰顿时一声长唳,坠向茫茫林海,黑鸽灵活的眼睛透露聪慧的意味。 我在等人,你在干什么? 地上以山石搭建的院子里,布衣少年翻手之间,就将射杀雄鹰的小小弩机收起,两只手掌迭起放在口前,那是远古呼唤归巢的声音。 黑鸽扑棱棱飞落,落在了少年的肩头上,鸽头蹭了蹭少年的脸颊,亲昵如故。 少年歪头抓过黑鸽,取下腿边的细帛,撒下了米,放黑鸽去啄食。 “老师。” 少年进入石屋,恭敬道:“汉廷给了我们世职。” 简单直接。 墨家子弟的牌行辈次与天下学派大不相同,寻常学派,辈次严格,师承关系按照血缘关系类比排列,分为师祖、师爷、师父、学生几代,同门旁系称师叔祖、师叔等,一个学派就是一个严格有序的家族序列。 墨子兼爱天下,所有求学的子弟不分辈次,一律互称师兄师弟,全部墨家从墨子时,就只有“巨子”一人被称为老师,其他人根据进入墨家的先后和受业顺序,师兄弟相称。 一动不动、形象怪异的老人转过身,赤脚走了过来。 之所以说怪,因为真的很怪,老人脑后一圈长长的白发衬着红亮的秃顶,怎么看都属于“异相”。 不过,历代墨家巨子都如此,形象不像华夏子民,更像是西方异国的怪人。 究其根本,墨子也是如此,生得与中原人迥然有异,高鼻深目,身材高大却又略有佝偻,天生秃顶,一生赤脚。 儒家在孟子时,就不顾身份骂过墨子,一骂他“无父”,二骂他“摩顶放踵利天下”。 生来就不知道父亲是谁,靠着一副异相和一身苦行施小惠于天下,不可谓不刻薄。 墨子以“鄙人”自居,后世巨子也都以“鄙人”自居。 春秋战国之后,墨家隐居,墨家子弟也极少再出这座神农大山,将近百年过去,墨家的神奇故事逐渐少了,但没想到,汉廷还记得他们。 巨子步幅很大,所以走的很快,一双大赤脚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竟无有感觉,取过那细帛,仔细看过后,不禁笑出了声,“儒家,终究是崩了。” 不争鸣,不知道儒家在春秋战国时期是何等的上蹿下跳,在墨家看来,儒家从根上,也就是孔子,都在为了世俗强权,求官做官不停奔走。 而墨子却相反,终其一生与世俗强权格格不入,胸怀经天纬地之才而甘为贱人苦行,不做官更不求官,风风火火地奔走全部为的扶弱救困,兼爱天下,蔑视强权。 儒家讨厌墨家,墨家也讨厌儒家。 随着始皇帝一统六国,本来和秦廷亲近的墨家拒绝了始皇帝的征召,隐居山林,本来和秦廷不和的儒家却接受了始皇帝的征召,活跃在朝野之中。 所以,墨家一直很佩服儒家的忍耐功夫。 眼看儒家起高楼,眼看儒家宴宾客,而今,眼看儒家楼塌了。 “世职清庙之守。”老巨子看着汉廷开出的条件,心里没有什么波澜。 但见少年,以及逐渐聚拢、看似不在意却竖起耳朵的子弟,老巨子知道,他们很感兴趣。 寂寞难耐。 尤其是很多墨家子弟没有出过大山,对外面的世界是很好奇的,而汉廷的安排,也解除了墨家子弟的生存风险,所有墨家子弟可以放心大胆走出深山。 “见过老师。”墨家大弟子索庐参行礼道。 “你也想出山?” 老巨子笑着望着他,骂道:“一个清庙之守就动了心,小子好没出息。” 一瞬之间,老巨子笑容敛去。 索庐参知道瞒不住老师,也没有想过要瞒,诚实道:“老师,我想去看看外面,我学到的东西,也不想埋没于大山之中。” “外面的人想进来,你们啊,却总想着出去。” 老巨子复杂看着意动、紧张、不安的学生们,大山里的这片世外桃源,可以让人衣食无忧,外面的人不知道有多么想进来,里面的人心心念念想出去,或许,这就是人性吧。 目光所至,墨家子弟纷纷低下了头。 “尔等小子,老师再为你们上最后一课,这世间,不仅有暴政,也有暴学,春秋战国时期,我墨家诛暴利剑几出,也曾除了暴政,但没能救了这世道,我门熟虑百年,以暴制暴不是大道,大道或在思政,这天底下,哪道思政是大道,我心不知,但今儒学已为暴学,故我愿出诛暴利剑以诛腐儒,愿尔等出山为政,不忘诛暴之事。” “遵巨子之志!” 群音之下,山鸣谷应。 (本章完) 第75章 此间乐 第75章 此间乐 一场大雪悄无声息地洒落在了关中。 车驾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眼前是漫天皆白的画卷,纷纷扬扬的雪,自由地在天地间飘荡。 吾丘寿王张开手掌,雪落入其中,但在体温的温暖之下,化为亮亮的水滴。 甘泉宫还是原样,苍松柏翠,青竹扶疏,松枝和竹叶上都蒙了一层厚厚的雪,沉甸甸地弯着腰,依旧的墙垣,楼榭迭翠,碧水幽深,水面上在结着晶莹的冰。 寒冬来了。 “见过光禄大夫侍中。”远远的,春陀就迎了过来。 吾丘寿王瞧见是春陀,问道:“陛下何在?” “或在李夫人处。” “李夫人?” 吾丘寿王一愣,陛下的后宫,是有位李姓的妃子,就是生下皇子……现在该是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的母妃李姬。 难道李姬得宠晋为夫人了? 可不对啊,李姬并不得宠,陛下退居离宫,李姬都没有随驾,人在长安城呢。 “是新的李妃。” 春陀意识到吾丘寿王想差了,解释道:“在陛下来到甘泉宫后,新宠幸的妃子。” 陛下前来甘泉宫,孝景帝长女,陛下的同母姐平阳公主也跟着来了,同时,还为陛下带来了解闷的人。 首先是个早年因犯法而受到腐刑,在狗监任职的倡人李延年,此人不仅自己能歌舞,还兼创作,善为“新声变曲”,而且歌声动人。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春陀学唱了李延年的新歌小段,吾丘寿王却听出了歌曲之下的东西,问道:“世上真的有可以倾国倾城的绝色?” “李夫人便是如此。” 春陀引着吾丘寿王往李夫人处走去,边道:“自齐王获封后,王夫人便患了病,随陛下前来甘泉宫路上,病就更重了,来到甘泉宫后,干脆就没再能起身。 平阳公主在李延年歌后,顺势进言召见了李夫人,奴婢不能论主,有上言:‘明艳动人,妙丽善舞,倾国倾城。’” 接下来发生的事,春陀不说,吾丘寿王也明了了,陛下见色起意,李延年获任协律都尉,其妹青云直上,晋为夫人。 知道陛下来到离宫,仍不忘接着奏乐接着舞,吾丘寿王咬牙切齿,“又是平阳公主。” 大汉选妃,可以归纳成召纳、选纳、献纳三种形式。 召纳是皇帝自行选妃,选纳是有司为皇室选妃,而献纳,是郡国或个人向皇宫进献女子。 当今皇后卫子夫,便是献纳,才有了今日尾大不掉的卫氏外戚,如今平阳公主又献纳了李夫人,这是想复刻旧事,再多一个李氏外戚? 卫皇后、当国储君,可不是无子的陈阿娇可以比的,平阳公主已经惹出一次乱子了,还要再惹一次,难道非要亡了大汉才甘心? 两人来到了李夫人处,只见陛下披着一身黑色披风,戴着裘毛的风帽,与两片红唇翘得老高,胸间涟漪阵阵,绵延不绝的李夫人正在雪中,共淋白头。 眼前的景象的确很有诗意,但在这时,吾丘寿王固有的傲岸和自矜,以及迫在眉睫的政局,都让他一个字都吟不出。 但他吟不出,不代表其他人吟不出,皇帝身边的近臣,呈上了一篇又一篇的《雪赋》。 臣下文随景出,倚马千言,陛下龙颜大悦,赐出一坛又一坛美酒。 君臣相宜。 就连才华横溢的博士董仲舒,在此刻都难逃一赋,端着酒盏,凝思片刻,一篇华章脱口而出。 “玉龙之生于云霓兮,欚然然而相逐反。瞻银甲之纷纭兮,周静而致下。忽极其之甚远兮,卬卬而咸蹇。玉树素装而傲立兮,犹竟艳于梅芬。入潺流而无迹兮,睹霜桥以鸿爪。垂‘隋珠’于飞檐兮,凝‘和璧’而鳞池。精微乎毫毛兮,其盈乎大寓。惽惫而通于大神兮,动静以为极。眺南山之被素兮,叹曲径而无寻;覆莽林之明霁兮,唯京都而深寒;思北国之壮士兮,枕兵戈而待旦。闻角声之连营兮,马蹄过而无痕。恩施于广畴,泽被于沃野兮。兆农桑之丰年,象紫瑞而东来,喜山河而锦绣兮,知帝恩之浩浩……” 董仲舒说到这里,顿了顿,仿佛不知赋尾该如何,皇帝陛下刘彻见猎心喜,接言道:“德至厚而不捐兮,大参乎天地;功被天下而不私兮,嵬嵬乎以尧、禹。春至而归之元气兮,唯精神以广大。” 董仲舒如醍醐灌顶,朝圣而拜道:“陛下文思泉涌,绝妙至佳,臣弗如而汗颜也。” “哈哈哈。” 刘彻龙心大悦,喜上眉梢道:“朕也是随口而已,博士随口诵之,才是文思泉涌,朕得了几十匹华锦,赏十匹给博士。” 伴驾侍奉的黄门苏文立刻答道:“是。” 董仲舒立时就要拜谢圣恩,刘彻连忙说道:“不用谢恩了,那是你应得的。” 君臣相宜的场景。 不知为何,吾丘寿王竟看得热泪盈眶,唇齿轻颤。 这样的华章,昔日的老师就这样吟了出来,还故意装作为难,让陛下为华章轻易至极结了尾。 以赋求身,这是司马相如才会干的事啊! 赋尾求好,这是连司马相如都干不出来的事啊! 如此阿谀奉承、趋承逢迎,这还是那位不吐不茹的老师吗? 而陛下,真以为自己是画龙点睛、锦上添,为华章作尾,喜形于色,一掷百金。 看着董仲舒说出所得御赐华锦,将分出一半给予今日君臣赏雪唱和的群臣时,吾丘寿王知道,老师变了。 胶西国那三年,让过去恃才傲世天下人的老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的“董仲舒”。 吾丘寿王曾经无数次痛惜老师的刚直,但在老师真的改变时,忽然怀念起了曾经。 不知不觉间,吾丘寿王已然泪流满面。 冥冥之中,董仲舒抬眼望见了吾丘寿王,瞬间的尴尬,甚至难以用言语形容。 这份异常,让所有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吾丘寿王,或许连刘彻自己都没察觉那丝紧张,问道:“朝廷,出事了?” (本章完) 第76章 祥瑞 第76章 祥瑞 “朕的钱!” 刘彻咆哮的声音,响彻云际,“朕为了国库亏空,费尽了心思,丢尽了脸面,甚至连皇位都要丢了,却成了颜异、赵禹两只老鼠的进身之阶,朕的钱!那是朕的钱!” 说到这里,他一把抄起了长安之变那摞章疏狠狠地摔在了地上,脸色铁青,气喘加剧,额头上的汗水涔涔而下。 “陛下。” 皇帝幸臣们都跟着变了脸色,同时呼唤着便要过去搀他。 刘彻翻白的眼睛逼退了所有人,从牙缝中蹦出两个字,“丹药。” 病退离宫。 刘彻知道自己没病,而太医义妁所开的降火汤药肯定不会去吃,为了装样子也为了龙体,方士的丹药,就成了唯一选择。 刘彻是个公认多欲的皇帝,来到甘泉宫仍不忘载歌载舞,但人已近不惑之年,整夜操劳,难免有所不济,丹药之妙,存乎于心也。 “还是叫太医吧。”吾丘寿王紧张道。 丹药这玩意。 只有皇帝才会追求认可,而天下人早从秦始皇帝之死,看清了那群炼丹方士的真实面目。 以丹药治病,这辈子八成是有了。 陛下无病时,吃些丹药没什么,但陛下龙颜之变,哪怕吾丘寿王不懂医者的望闻问切,也知道陛下或许真的病了。 叫太医更加靠谱。 春陀、苏文等内侍也没了主意,不知该听谁的。 “你、你们想朕死吗……丹药!”刘彻的龙颜逐渐发黑。 春陀不敢耽搁,奔到龙榻边揭开玉盒,从中取出两枚鲜红的丹药,又奔了回来,“丹药来了!丹药来了!” 当着皇帝的面,春陀先吞下一枚丹药,而后将另一枚丹药送进陛下的嘴里,一手扶着陛下的后颈,一手接过水碗喂其喝下。 刘彻费劲的用水裹着丹药咽下,丹药下了肚,不消多时,众人就看到龙首的汗慢慢收了,龙颜的灰黑之色也转为了红色,但不是那种正常的红,更像是血液上涌的红! 陛下恢复了精神,看上去前所未有的好。 吾丘寿王见过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虽然臣下不能诅咒龙体,但不得不说好像啊。 可见幸臣们见怪不怪的模样,吾丘寿王心里满是悲凉。 刘彻望了望吾丘寿王,“枚皋说,你在廷议上吐血而倒,大病未愈就迎风冒雪赶来离宫,忠心难得,春陀。” “奴婢在。” “再取枚丹药来。” “是。” 春陀去而复返,吾丘寿王望着这枚充满陛下温情、恩情的丹药,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是苍白的,伸出三根细长的指头接过丹药,送进嘴里,又接过水一口吞了下去,顿时觉得身体上的病痛仿佛消失了,取而代之是多年未有的愉悦,或者说快感,直冲天灵盖,“谢陛下赐丹。” “朕要还朝。” 刘彻的声音坚定,“朕不能再等了。” 民生疾苦,他不是不知道,反而十分清楚,天底下谁有钱,他也很清楚,那些商人从政令中渔利,剥削百姓,他更加清楚,但为了武功,他只能如此,因为只有商人紧紧团结他的身边,朝廷才能在短时间内调用无数资源,才能支持他年年派遣大军与匈奴,与四方夷狄大战。 水有源,树有根,祖、父的死,让他对寿数并没有什么把握,大汉立国七十余载,至今都没有出过一位真正意义上的长寿之君。 皇帝在位统治时间,是一位比一位少,为了无上武功,必要的牺牲是值得的。 当然,刘彻没有打算放过商人,准确地说,是没打算放过任何有利可图的人,只是,清算商人被排得很靠后。 可他怎么没想到,太子先清算了他,全盘否定了他二十年的执政生涯,并对他的“合作伙伴”予以了重拳。 三税一。 哪怕当年商鞅在秦地变法,都没有太子收的税高,最关键的是,太子手握军权和丞相府,大汉巨商大贾但敢抗税,那下场不言而喻。 如果再不回朝,等太子彻底清洗了国中的大商人,培养出新的大汉商人,国中的资源调动,就不归皇帝说的算了。 到时候,一个没钱没资源的皇帝是何等的凄惨,想想都不寒而栗。 “陛下,时间太短了……” 吾丘寿王露出难色,冬天都没过去呢,天下人很难忘记渭水刑场的宗亲之血,刘彻把话接了过去,“是太子太快了。” 脏点就脏点,也比什么都没了强。 “如果陛下想还朝,必然要先向天下人宣布龙体获愈,并得到了苍天的饶恕,但是,又该让天下人如何相信呢?”吾丘寿王陷入了沉思。 若是寻常病疾,随便一个太医便能“确定”无恙,但事关苍天,太医就说了不算了,唯有苍天说了算。 苍天如何开口? “陛下,当有祥瑞。”吾丘寿王再次说道,“如果祥瑞降于甘泉宫,陛下龙体得愈……” “太刻意了。” 董仲舒忍不住提醒吾丘寿王,“陛下一无祈求苍天饶恕的举动,二无为国为民祈福的表现,三无改过自新的心迹,突兀的祥瑞,只会让储君摘了桃子。” 如何借助神、鬼、天、地获利,这天下,没有哪家比儒家更擅长,也没有哪个人会比他这个“天人感应”者更擅长。 如果现在甘泉宫敢出现祥瑞,朝廷方面,就是储君那里,会立刻宣布新政得到上天认可,获天之幸,降下祥瑞。 甘泉宫不过是大汉一座离宫,谁在不在的,没有什么重要,陛下能证明祥瑞是上天降给他的吗? 双方各执一词,只能说明陛下没有悔过自新的心,储君要是能还政,他董仲舒是那个。 刘彻望了望吾丘寿王,又望了望董仲舒,像是懂了什么,说道:“请先生教我!” “新年已至,遵照古例,雍地当有祭五畤,一密畤,二鄜畤,三下畤,四上畤,五北畤,分告青帝、白帝、赤帝、黄帝、黑帝,陛下以病体前往祭祀,向天地告罪,为万民祈福,虔诚之至,在归途之中,祥瑞跃上龙车……如此,陛下归政可期。” (本章完) 第77章 大风起兮 第77章 大风起兮 没有人会比公孙弘更了解董仲舒。 在甘泉宫方面传出陛下携李夫人雍五畤的消息,公孙弘第一时间就猜出了背后的意图。 不顾老迈,公孙弘亲乘车架来到了北军。 围在燎炉的边上。 刘据为公孙弘斟了碗茶,“老相国,先暖暖身子。” 公孙弘端起而又放下,“上君,这酽茶,臣现在是真的喝不下,陛下与李夫人去了密畤,当雍地五畤祭罢,天地间必有大乱。” 祭祀、祥瑞,这在儒家侍君术中是连着的,世人素来愚昧,这个连招,几乎无往不利。 如果陛下重新“获得”苍天认可,洗去身上的宗亲之血,宣布龙体得愈,改过自新,上君没有理由不还政陛下。 虽说陛下执政不执政,对现有的政局而言影响不大,军、政、财、刑,太子宫四位一体,陛下哪怕回到长安,回到未央宫,也不太可能翻盘,但能不让陛下回来,还是不回来的好。 陛下不在,在国政上,能少好多阻力。 “雍五畤啊。”刘据笑道。 秦最知名和最重要的祭祀,包括祭祀陈宝,以及祭祀白、青、黄、赤四位天帝的雍四畤。 而雍四畤是指秦人几百年间陆续在雍地建立的祭祀四位天帝的祠。 雍城是秦国历史上使用时间最长的都城,接近三百年,历十九任国君。 楚汉相争时,高祖皇帝好奇地问群臣:“我听说一共有五位天帝,为什么秦人只有四畤呢?” 没人能解释原因,高祖皇帝便自圆其说:“我知道了,还有一帝是在等待我来补齐。” 高祖皇帝建立大汉后,兑现了当初之言,在雍地又建了北畤,曰黑帝祠,雍四畤从此变成了雍五畤。 但在高祖皇帝时期,雍地祭祀只令有司主持,天子并不亲自前去。 孝文帝前元十五年,天上出现了日食,以为灾祸,为了应对天灾,孝文帝一边将发生日食的原因归咎于自己,近乎罪己,一边举贤良方正,然后,雍地就有了黄龙现身的祥瑞,大汉天子自此开始御驾前往祭祀。 套路之所以能成为套路,别的不说,就胜在两字,好用。 不过,按照秦汉礼仪,惟有皇帝、皇后才能祭祀雍畤,父皇携宠李夫人去祭祀,和仲秋射猎上与王夫人同乘御车,本质上没有什么差别。 可以不做的事非要做,目的就一个,给母后和他添堵的。 我那小心眼的父皇陛下啊。 “上君该作何解?”公孙弘询问道。 陛下、董仲舒的手段,既然能看透,他就有了破解的手段,侍君术的对面,是屠龙术。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这一套,公羊家很是擅长。 但能伤陛下的手段,就必然会伤及储君,不到万不得已,公孙弘是不会去展示屠龙术的。 伤人伤己。 刘据对公孙弘看似急切却又透露着从容的模样若有所感,笑着望着他,君臣二人,像极了一大一小两只狐狸。 “渭水之北也有五帝庙,父皇能做的事,寡人也能做啊。”刘据慢慢说道。 早在选拔亲卫时,他就注意到渭水之畔有完整的五帝之畤,没想到,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公孙弘眼睛一亮,这才想起来,孝文帝前元十五年雍地亲祭五帝后,命令礼官在长安附近、渭水之北复制了一套五帝庙,以便就近让祠官祭祀。 陛下能祭祀,储君也能祭祀,甚至,还能做得更好。 按照大礼制,雍五畤祭祀时,礼仪官员的太常,其属官太乐、太祝、太宰、太史、太卜、太医六令丞都要在。 陛下归政之心迫切,哪里顾得了那么多,没有调动太常署官就上了路,倒是给了更多的机会。 “上君要亲祭五方天帝?” “不是寡人。” 刘据想到父皇的所作所为,淡淡一笑,说道:“许久未见母亲了,就请母后出宫,渭水领祀五帝,上祭天地,下慰黎民吧。” “这……” 公孙弘惊了。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上一个领祀,或者命令有司主持雍地祭祀的女子,名曰:吕雉。 大汉的高后,不似女帝胜似女帝的存在。 上君不仅要劫截陛下的胡,还要反添堵回去,今朝不同往朝,史馆已开,史笔还以今往前写,皇后祭祀着,史笔写着,待到后世,卫后之名或仅次于高后。 高后、孝惠帝之景,皇后、上君之景,会让无数后人魂牵梦萦。 公孙弘不敢再想下去,却有几分犹豫。 “从讴者到卫后,老相国似乎无法接受。” “臣绝无此……” “但高后当年也商女啊。” 刘据没有怪罪的意思,但打断了公孙弘的话,“难道说,老相国以为我不如孝惠帝,我的母亲不能与高后相提并论? 高后的嫁妆,是‘贺万钱’,我母亲的嫁妆,是我的舅舅、大司马卫青,是我的大兄、冠军侯霍去病,还有寡人,大汉储君。” 纵观历史长河,无论前世今生,哪个太后、皇后能比得上母亲? 爱你,母亲。 公孙弘起身离席,跪伏于地说道:“臣知错。” 刘据离席双手将他扶起,“老相国,‘琴挑文君’之事,您是了解的?” “回上君,臣知也。” “那司马相如、卓文君的真实景象……” “臣亦知也。” “父皇终究是皇帝,寡人无法像对待司马相如那样的手段来应对父皇,但寡人希望,父皇、母后、舅舅、大兄及我,会是后世皇家君臣父子的表率,您能明白吗?”刘据郑重道。 公孙弘心中剧震,陛下的不体面,终究惹来了储君的震怒,要出手帮助陛下体面了。 后世表率,那就是史书呗,太史令司马谈笔下所书,陛下、上君都说过今朝史书会是一部信史,但想让一些史实变化,不一定要进行篡改,只要适当删减就可以了。 删减掉陛下其他妃子得宠的事,重笔书写陛下过去对皇后的宠幸,对大司马、冠军侯的重新喜爱,以及上君诞生时,陛下解除无子无继时的欢天喜地。 史实,有了,体面,也有了。 “另外。” 公孙弘记下吩咐,述说道:“上君,丞相府注意到,长安城的盐价、铁价和粮价,出现了明显的增长。” 这显然也是董仲舒的手段。 通过影响物品价格方式,来动摇人心,制造混乱,让储君自顾不暇,待到祭祀、祥瑞后,浑水摸鱼。 盐、铁已经专营,但时下出品的盐,是不能直接食用的,必须要进行再加工,甚至一些百姓吃不起盐,会吃“盐布”。 而铁就更要加工了,总不能以铁块去挖地锄地。 长安城的盐价,从原来的一石四百钱,涨到了八百钱,铁耜、铁刀等铁具也由原来的几百钱涨到了千钱一把。 盐价、铁价的上涨,引动了人心的恐慌,百姓或是自愿或是从众,不约而同地囤积了粮食,引发了粮价的上涨,一石粮食由六十钱涨到了一百二十多钱。 陛下、董仲舒想达成归政的目的,大汉盐商、铁商、粮商想从中获利。 根据丞相府众幕僚的判断,这远不是盐价、铁价、粮价的极限,如果不加以控制,长安城的混乱,会引发京畿地区的混乱,然后引发关中地区的混乱,最后引发关东、乃至全天下的混乱。 要知道,大汉才立国七十余年,一些寿高之人,就比如公孙弘,就是从那个困难吃不饱的时期过来的,依稀可以记得,当时盐价最高时达到八千钱一石,铁刀达到七千钱一把,而粮价,没有上限。 “一些原意为朝廷做事的巨商大贾,也放缓了想法,坐了壁上观。”公孙弘继续说道。 上君的“国业计划”,通过卓家告诉了全天下的商人,能以商业、家财换取高官厚禄、摆脱贱籍之身,不少大汉商人表示了兴趣。 但是,突然的变化,让商人们忽然想起来,大汉朝还有位皇帝陛下,储君再当国也是储君啊,当接到来自离宫方面的警告后,默契地选择了等等看。 相比较杀人不见血的太子储君,商人们还是认为和皇帝陛下的合作更加愉快。 操纵物价,控制商人,阻扰新政,陛下在彰显执政二十年的威势。 “盐的事,东郭咸阳能解决吗?”刘据一开口便十分明确。 被张汤抓住把柄,东郭咸阳这辈子都别想逃脱,作为齐地最大盐商,就东郭家族一家,便能解决天下百姓盐业所需。 盐和其他东西不一样,人吃不了多少,加工物,消耗就更少了。 “上君,张汤让我转述给您,其他商人家族转为国业不敢保证,东郭咸阳家族、孔仅家族是必然的。”公孙弘答道。 就张汤的能力,别说陛下没有归政,即使是归政从离宫返回长安的那点时间,都足够埋葬东郭咸阳、孔仅几百次的。 所以,两个家族很听话。 “既然东郭咸阳没有问题,就让其家族正式转为国业,全权接手国朝盐政之事,百姓的盐价能降低吧?”刘据望着公孙弘。 “能降。”公孙弘笃定地答道。 盐,属于山海池泽之利,归于少府,以往商人开采、晾晒,是要向少府缴纳巨利的,等贩卖时再向国库缴纳商税,如此一来,百姓盐价始终处在不低的状态。 现在,所有盐矿、晾晒场收回国有,再转为国业,盐的成本,就只剩开采、制盐的工钱,盐的价格,甚至能低到以前的两三成。 “以之前盐价的三成,向全天下百姓售卖,不论东郭咸阳采取什么样的手段,要保证人人吃得上盐,吃得起盐,终有一日,让盐布等物消失。” “谨遵上令。” “让卓家、孔家转为国业,全权接手国朝铁政之事,所制铁具,我想能满足万民日常所需。” 卓家,在得到卓王孙同意后,已经正式向太子宫和丞相府递交了转业书,卓家三代除了每人留下了百万钱守身以外,其他家财、资产全部献给了朝廷。 作为名义上的大汉首富,卓家具体献给了朝廷多少钱,就连卓家人自己也不知道,治粟内史官署、少府联合派出人手,对卓家在大汉的钱财进行接管,尚需要时间清点。 卓家的表现,变相给有意转为国业的商人打了个样,留够几辈子不完的钱,其他的,换个高位。 卓家冶铁起家,孔仅家族也是冶铁世家,两个家族供应军、民铁器之用,或许有些困难,但暂时支撑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等事情过去,再让两家国业招纳人手,冶铁是吃饭的手艺,基本都是熟人,方便招人,到时候,还能培养大批冶铁学徒免费教授手艺,人多了,什么困难都能解决。 公孙弘沉吟说道:“大体可以。” 铁具,除了战争时期多备多消耗外,寻常百姓家的釜、炉、菜刀、剪刀、镰刀等厨、农之具,往往数年才会更换,即便是钝了,磨磨就能继续使,不会出现大规模买卖的情况,卓、孔两家国业就能供应上。 “接下来,是粮食的问题,也是最大的问题。” 刘据往燎炉里添了些炭,说道:“生民所必需,稍加混乱,便能引发无数问题,在与朝廷接触的粮商中,可有能迅速平淮粮价的人?” “回上君,还真有,宣曲任家任泉。”公孙弘接道。 刘据一愣,倒是忘了这个独占九洲窖藏,号称大汉粮业半数过手的家族,“递书了吗?” “回上君,还没有。” “是有什么顾虑?” “当年的事……” “……在高祖皇帝与霸王项羽战时,任家两头吃的事?”刘据想到了任家大发战争财的过往。 “是的,上君。” 公孙弘点头说道:“是以,任泉愿意转为国业,但有个小小的请求,想求上君给他的书房题个字。” 这是把题字当护身符了,刘据笑了笑,“好,可以,三个字,来。” 砚墨好,刘据蘸满了墨,提笔在素绸上落下三个篆字,饱满有力,公孙弘定睛看去,“戒欺室”。 “加上寡人的太子印,任家就该放心了吧。”刘据搁笔。 “上君仁恕!” (本章完) 第78章 大伪 第78章 大伪 日上东山,长安城十二门进进出出,一片忙碌景象。 往年霜降一过,田野净光,关中百姓就进入了漫长的窝冬期,早晨开城,除了商旅以外,农人几乎无人出进。 目下却不一样,早城未开,就有大批的人牵牛执耒成群结队地在城门内外等候出城、进城。 “老伯,你提着陶罐竹篮,是进城买粗盐、盐布的吧?” “是哩,听人说再不买就买不到了。” “盐那东西,咋能买不到?” “贵到买不起,不就买不到了?” “老伯,你别被人忽悠了,额可听说,盐便宜了哩。” “好后生,哪的盐便宜了?昨个儿额那小子就买了些盐布,就了几十个钱,盐不贵,盐布咋会贵。” “东郭盐坊,老伯知道不?” “那可是长安最大的盐坊,也是最好的盐坊,咋?那的盐便宜?” “便宜哩,一石盐一百钱。” “后生蒙谁咧,这价连盐布都买不到。” “老伯,谁蒙你咧,东郭盐坊就在那,你不信进了城就去看。” “不信。” “你……” “和乡党争个甚,他愿意吃盐布就让他去吃盐布,咱们吃精盐,上君当国,吃不完的便宜盐。” 等着城门开也是等着,看热闹是人的天性,你来我往的争执,早就让周围的人竖起了耳朵听。 盐价上涨,不少人都知道,当听到一石盐一百钱时,人们根本没放在心上,只以为后生被忽悠了,但当明显是老模样的乡党喝止争吵时,不相信盐价贱了的人心,忽然有了动摇。 有聪明的人抱着陶壶往陶碗里噜噜倒满了,捧了过来,“乡党,喝点茶。” 那人像是渴极了,没有客气接过陶碗,一口气咕咚咚饮尽了,或许是喝的急了,一个水嗝上来,周边的人顿觉一股浓浓的土腥味夹着干树叶的味扑鼻而来。 “乡党,盐价真是贱哩?” “是贱哩。” “咋就贱哩?” “现在朝廷谁说的算知道吗?” “那肯定是皇帝啊。” “屁。皇帝犯了错,不顾老百姓死活,跑去外面快活去了,说的算是储君,就是皇帝的儿子,额告诉你,上君是个好人,把那些歹心眼黑斑脎的盐商、铁商、粮商都给收拾了,为的是让咱们穷人能吃饱穿暖咧。” “乡党的意思,铁价、粮价也贱哩?” “贱哩!贱哩!” “乡党能指个路吗?买完盐、粮,额请你咥羊肉。” “这费什么劲,买盐就去东郭盐坊,买铁器就去卓家铁工坊和孔家铁工坊,买粮食就去任家粮坊,这些地方你们都知道,都是数一数二的,额不蒙你吧?” “不蒙!不蒙!乡党,买完盐粮你就在这等额,额们回去就杀羊。” 长安城十二个城门,每隔城门内外都如此,一派热闹的景象,盐价、铁价、粮价贱哩,东郭盐坊、卓家铁工坊、孔家铁工坊、任家粮坊这些关键话语深入人心。 “巳时到了,开城门了,开城门了,进吧!进吧!” 进城时,通过守城将士之口,城门开关时间时间更改,自明日起开城会早一个时辰,闭城会晚一个时辰的消息,也为所有人知晓。 来到盐坊、铁工坊、粮坊的百姓们不由得震惊了。 盐价一百钱一石。 铁器、农具,视大小、质量,从几十钱到几百钱等。 粟、麻、麦、菽、笞、黍等粮价,全部跌至六十钱以下。 这样的价钱,似乎回到了孝文帝、孝景帝之治末年,年长的百姓中竟有人落下泪来,上君好啊,然后加入到买盐,买菜刀、农具、粮食的行列中。 刚刚出现波动的长安市曹,竟迅速消之弥耳,盐、铁、粮短缺的谣言,不攻自破。 卓家铁工坊,楼上。 白雪、东郭咸阳、孔仅、任泉都在,打开窗户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也不由得有几分紧张。 铁工,从战国时代以来,就是“百工第一才”,卓家作为大汉首富之家,铁工数万,却分布于天下,突然的铁具需求量大增,卓家临时调动了京畿、关中各地铁工坊的农具、菜刀等基本铁具,依然没有把握完全供应需求。 卓家铁工坊已经转为国业,广求铁工,所有铁工坊也动火冶炼,但要时间来制器。 “白掌柜。” 任泉在这寒冬中依然遵循祖制穿着单薄的衣服,提醒道:“朝廷世职百家,别的不提,墨家子弟,卓家国业、孔家国业想必能用得上。” 铁工好找,良工不好找,辨器、锻铁、淬火、锤工几个方面,没有几年、十几年的上手功夫,是很难到家的。 而墨家,最擅长的便是手上功夫。 白雪、孔仅一喜,但又犹豫了,“朝廷征召他们是出仕做官的,还能愿意打铁吗?” “如果不愿意,那就不是墨家子弟了,再说了,问问又何妨。”任泉笑道。 百家出仕,哪家都是一大群人,但世职就一个,是不可能养活那么多人的,以墨家性格,大多人会选择自食其力,凭本事吃饭,在墨家人眼中,并不是贱业,将会是不少人的选择。 白雪、孔仅颔首,不管成功与否,值得一试。 察觉到任泉的目光,东郭咸阳两手一摊道:“我那没什么问题。” 盐这种东西,有粗盐、细盐之分,却没有什么好坏之分,简而言之,挖出来放在那几年、几十年稍加处理仍能食用,东郭家族在齐地盐业深耕细作几百年,存储的盐和未开采的盐多的是,再把话说明白点,东郭家的盐,当然,现今都属于朝廷的盐,哪怕不再开采,大汉几千万百姓十年吃不完。 “接触些百家人才,也没有什么不好。” 任泉笑着说道:“如今的我们,可以说是同乘一船,无论以前发生过什么,我还是那句话,天大的事情,端赖我们同舟共济。” 白雪当然深表赞同地点点头,东郭咸阳、孔仅默了一下,也点了头。 从帝党到太子党,从家族之业到国业,一时之间,不太习惯。 楼下隐约传来混乱的声音,是无法承受价格战的长安商人派来捣乱的人。 东郭咸阳、孔仅这才舒展了眉头,体会到了背靠大树的好处,不无恶趣味道:“白掌柜,请廷尉卿来收拾他们吧。” 投靠上君,其他好处暂时不提,能驱使张汤一二,东郭咸阳和孔仅是真心觉得不错。 “使得吗?”白雪迟疑道。 楼下这群叫嚷着包下卓家铁工坊全部铁具的家伙,显然是群泼皮无赖,何必要动用廷尉署,卓家有的是办法将人解决了。 大汉商人,哪个都不是善人。 “白掌柜,我们不一样了,不能像以前那样思考问题。”任泉再次提醒道。 年龄也好,资历也罢,他和东郭咸阳、孔仅,都算得上白雪的父辈人,时也运也命也,同列就座,甚至白雪的位置隐隐比着他们还高一点,但到底是年纪小,很多道理还不懂。 卓家什么都好,唯独子孙不兴旺,三代这辈人都要女子挑大梁了。 转为国业,便是朝廷的人了,位与郡守同,怎能自降身份与泼皮无赖相斗。 东郭咸阳接言道:“白掌柜,这群泼皮无赖,显然是有人故意派来的,说不定那人,就是对面那家铁工坊的掌柜。” 一街之隔,是程家铁工坊。 临邛两大“铁王”,一卓氏,二程氏,不仅从业相同,就连家族起势都很相似。 程家祖祖辈辈都是冶铁商,具体能追溯多远说不准,但绝对能到战国前期。 程家祖籍关东,在秦始皇统一六国后,秦朝官府强制性移民的过程中,以降民的身份从山东迁到四川临邛。 和大多数移民不同的是,程氏是主动去的临邛,程家看准了这一地区的铁矿和井盐等矿产资源。 当秦朝组织迁徙时,程氏自愿选择了当时偏远的巴蜀地区。 程氏来到临邛后,就仿效卓氏冶产之道,开始做冶铸生意,并把制成的铁具偷偷卖给西南夷。 日积月累,与卓氏一起,把临邛发展成一个冶铁中心,生产规模一再扩大,财富也与卓氏不相上下。 “寻常百姓不知道国业是怎么回事,但程郑那个老狐狸如何不知道?” 孔仅也开了口,“我们是家族之业时,有无数种办法弄死泼皮无赖,无数种,所以,泼皮无赖也不敢登门挑衅。 现在,泼皮无赖出现,张口就要包下铁工坊的铁具,还故意制造推搡驱赶前来购买铁具的百姓,是他们有把握我们不会直接动手。 我们,代表着朝廷,代表着上君。 我们,又是生意人,开门是做生意的,哪有往外撵人的? 一旦传出上君的国业不让庶民进门,我们一百个死都赎罪不了。” 白雪感觉不像是身处商场,更像是身在战场,弯弯绕绕,还得学,虚心请教道:“那找廷尉卿又能有什么用?廷尉卿也不能挡住人买东西啊。” “廷尉卿,是来收拾残局的。” 任泉笑了笑,耐心教导道:“买东西可以,要多少给多少,但有一点,是要付钱的。 如果拿出钱,那是买卖,如果拿不出钱,呵呵,廷尉卿就能请他们进一进廷尉署大牢,到了那,幕后指使者恐怕就坐不住了。” “如果幕后指使者真的是程家人,我这铁工坊,还真能被包下来。”白雪无奈道。 几十年的宿敌,卓家对程家很清楚,这是个为了钱什么都敢做的家族,因此,程家不差钱。 “那就要试试程家到底有多少钱了。”任泉望向了东郭咸阳、孔仅,“给白掌柜长长见识吧。” “端上来吧。” 声音落下。 那是两支黑沉沉的弯月形物事。 出于习惯,白雪取过一支,单手一托,只觉得沉甸甸凉冰冰大是异常! 通体一根,恍若天生一段生铁,可白雪练剑多年,直觉这是把剑,而且是把名剑。 这就更怪异了,名贵剑器,大多剑鞘、剑身决然鲜明,这冰凉的铁物却是浑然天成,根本不符合剑形常理。 三尺之外,难以看出剑柄剑身之分,只有上手之时,才会感觉到弧形稍小的一端有一段存余宽的圆形分界,之后便是一段圆柱,“剑柄”? 一根黑沉沉物件,充满怪异却又有一种威猛与神秘。 “这是?” “天月剑!” 任泉笑道:“白掌柜也可以叫它,蚩尤剑。” “上古神剑?” “不。” 东郭咸阳哈哈大笑,“是上午神剑。” “假的?” “怎么可能是真的。”任泉接着话,嘴角压制不住的笑意,指着那剑身似黑似灰的云霞纹路,“但真的是天外精铁所铸。” “这把‘上古天月剑’,卖他十万金,便宜吧?” “便宜。”白雪赞叹道。 天外陨铁,神匠做旧,上午变上古,就没人能证明这是假的。 “如果这幕后主使者还能承受的了,就再看看这一把。”任泉揭开了另一把剑的蒙布,这是把怪异古朴铜剑。 白雪将天月剑放了回去,却没有拿着新剑,她听族里老人说过,做旧东西摸的多了容易不长个子,远远问道:“这把是?” “黄帝采首山之铜,铸鼎于荆山之下的‘轩辕剑’。” “人皇之剑?” “人黄之剑!” 白雪心有余悸,非常庆幸没有上手去拿,这群造假的人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 “多少钱?” “卖他五十万金,一点不贵。” 十万金、五十万金,再加铁工坊的铁具,值个六十万金,程家要是拿出这么多钱,估计要倾家荡产了。 “来人。” “去请廷尉卿。” “把所有铁具和这两把神剑给楼下的客人全部包上,一件都不能漏下。” 白雪声落。 整个铁工坊都忙碌了起来。 泼皮无赖看到官府来人时本来有点慌,但看身边的“贵人”便又安心了下来,但这份安心,只持续到“人皇剑”、“蚩尤剑”现世之时。 当消息传开,白雪、任泉、东郭咸阳、孔仅从楼上清晰地看到对面铁工坊有人逃一般的上了辆轺车走了。 正命令抓人的张汤也注意到了,眼中露出了奇异的光,要快点跑啊,跑得慢了被抓到了就身、族俱株,当然,跑得快也身、族俱灭。 (本章完) 第79章 获麟 第79章 获麟 是日,良辰。 渭水之畔,五帝之畤。 太常卿,也是当朝当涂侯魏不害,领着六令丞太乐、太祝、太宰、太史、太卜、太医,会同胡巫在布置祭祀,和祭祀后的大傩之礼。 欢欢喜喜,热热闹闹。 刘据望着念念有词,蹦蹦跳跳的巫女,神情有些微妙的变化。 古往今来,神鬼之说就没有停止的时候,对于此类事情,上至君王,下至庶民,大都是宁可信其有的态度,就连孔子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孔子不会主动谈论怪异、暴力、叛乱、鬼神等现象,但“敬鬼神而远之”,不外如是也。 而历朝王室对巫蛊一事,则当成一种或许有神秘力量的禁忌,天子与朝廷用之当然无碍,但必须尽量阻绝其他人使用。 毕竟,谁知道行巫蛊术时,诅咒的对象是不是天子本人? 在秦时,朝廷甚至专门设有秘祝官,一旦天地间有灾异出现,秘祝官便作法,向鬼神祈祷灾难不祸及君上,而是转移到百官及百姓身上。 就是这么恶劣。 哪怕是君上的灾祸,也要转嫁到百官和百姓身上,不能降临、祸及君上。 这一秘祝制度,不知道持续了多少年,遇上了大汉孝文帝,这位贤君模板存在的皇帝,在孝文帝十三年,宣告废除这一古老制度,甚而,在此之前,孝文帝还有另一条诏令,大意是民间有人会诅咒皇帝,往往官吏认为这是大逆之罪,假如确实是因为朝廷朝令夕改、承诺百姓的事情没有做到,那么这类情况下的恶意诅咒就由他们去吧。 惠政仁爱到这种地步,三代以下,孝文帝当属第一。 但不是每个皇帝都是孝文帝,孝景帝初即位,就恢复了巫术的禁令,可以诅咒任何人,但不能诅咒皇帝。 九年前的元光五年,陈阿娇为了稳固后位,在女巫楚服的帮助下实行巫蛊,诅咒的主要对象是他的母亲卫子夫,但也有父皇陛下的份。 陈阿娇的下场不必多说,秘祝之术一直存在,听说还成了不少家族的不传之秘。 可以说,胡巫在长安,在朝野是非常活跃的,某种程度上,活跃的过分。 “胡巫视鬼”的本领,在一些时候,可以代替律法置人于死地。 望见鬼气,制造假现场,导致冤案,刘据也算是深有体会。 “上君。”张汤躬身见道。 刘据回过神,笑道:“廷尉卿,你说她们祝法过寡人吗?” 张汤一惊,语间含糊。 随着陛下退居离宫,未央宫里的一些事,逐渐暴露了出来,有传言,陛下前往甘泉宫当夜,有胡巫入掖庭,朝椒房殿方向祝法。 尽管内廷、中朝都予以了否认,但在朝廷里,往往否定的才是真的。 皇后无错无过,突兀的胡巫祝法,其实究竟针对的是也不难猜。 天家,哪有什么父子情谊啊。 张汤磕磕绊绊,到底没有回答,转而道:“上君的意思是?” “没有什么意思。” 刘据摇摇头,表示随口一问而已,继续道:“长安的乱商怎样了?” “回上君,大多乱商被抓住,廷尉署问出了不少作奸犯科的事,已经派出人将之抄家、族株,仍有一些乱商在逃,如临邛铁商程郑,在廷尉署讯问中,得知程家世代与西南夷互通有无,或涉通敌叛国之事,但已遣有司将之族株。”张汤肃穆道。 自他掌管廷尉署以来,所有犯人是竖着进来横着出去,还会拔出萝卜带出泥,将有罪、受惠之人一网打尽。 此次引动长安物价波动的商人,基本没人能跑掉,之所以是基本,因为真让那程郑跑了! 程郑畏罪而逃,但不是往外跑,而跑去找陛下了,有陛下庇佑,程郑暂时死不了。 作为代价,张汤抄了程家,还夷了程家三族,程郑是活着,但钱没了,人也是孤家寡人。 凡是有心之人,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刘据又望了眼胡巫,颔首说了句,“甚好。” 随后,见母亲的凤舆到来,立刻迎了上去。 张汤站在原地,望了望上君的背影,又瞅了瞅胡巫的蹦跳,似乎明白了什么。 凤舆下。 刘据一拜到地,动容道:“儿臣参见母后!” “我的儿啊。” 卫子夫一把将刘据揽入怀中,抚着他的头和脸颊,凤目中泪水在打转,“高了,瘦了,黑了,像个男儿了。” 作为一个母亲,每每想起丈夫那句子不类父的话,心就隐隐作痛。 她知道,一切都是由于自己不受宠了,才让儿子也受到了牵连,一别数月,那一个个夜里的辗转反侧,其中煎熬无法对人言。 再见儿子时的心疼之余,还有一句想对丈夫,想对天下人说的话,谁敢再说吾子不类父? 不知为何,刘据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依偎在母亲怀中,仿佛所有都不重要了。 爱你,母亲。 随同而来的中、外两朝官吏纷纷侧目,当国以来,上君向陛下的旧政发出了挑战,引领了数项重大政令改变,身在北军中,每旬都会与丞相府来人交谈,诏见两朝重要官员,做出了文治和武功的所有重大决策,从未表现出恐慌或惊惧,甚至没发过脾气,此等自持和镇定,令很多公卿、列侯、宗室大臣都备感震惊。 当国秉政的储君就如同回归故园一样,无论是为臣民做事,还是纠正陛下过失,上君都表现出相当的尊严、雍容,并且很明显乐在其中。 此时此刻,所有的人忽然发现了上君的“弱点”。 如果……别如果了,没有朝臣愿意见到上君发怒的模样,大司马卫青、冠军侯霍去病就在旁边守着,北军十二将也在后面眈眈着,连最外围的丞相府,都不是众人能应对的。 所有人都知道,大汉正面临一场真刀真枪的抉择,要么是一场有序变法,借助这场变法,和平却也迅速地脱离旧政的轨道,要么就是一场激烈且无序的变化,一场掀起棋盘砸中对方脑袋的变化。 孝景帝之后,理该如此。 众人不知为何,不约而同又深以为然点点头。 “呼呼。” 太常卿魏不害登上“雍山”,点燃了“权火”,与此同时,长安城玄武阙上点燃了烽火,遥相呼应,象征着“圣意通天”。 “请皇后更衣!”太常丞恭声道。 祭祀有专门的冕服,如太一祝官身着紫绣衣,五帝祝官依方位着青、赤、白、黑衣,而皇后亲祭,当着黄袍,以应“土德”正统。 当卫子夫更换黄袍领储君刘据登上“泰一神坛”时,中、外两朝公卿、将军、列侯、宗室大臣的心猛地跳动了下。 虽然谁都没有开口,但脑海里都浮现出“那个女人”。 大汉皇后,当如是也! 祭坛仿照毫人谬忌所制,分三垓,开八条“鬼道”供神灵通行,五帝坛环居其下,按方位排列,此乃“太一为至尊,五帝为佐”。 祭坛祭品,本该提前数月精选马、牛、羊幼畜,即犊、驹、羔,由掌畜令饲养,廪牺令监管,但一来时间不足,二来皇后心善,见不得生杀,故太常署以熟牛犊,就是牢熟具骂,代替活牛,木禺马,就是木雕马代替活马,置于祭台之上。 太一神用“太牢”,加醴酒、枣脯,并以杀牦牛为特牲为祭,五帝仅献俎豆醴酒。 太一祝官及五帝祝官同声祝词,“天始以宝鼎神策授皇后,皇后敬拜见焉……” 卫子夫端着醴酒向天地祷告,黄袍在冽冽寒风中哗哗作响,坛下臣民依稀能听到安宁、富足、康健、喜乐……象征美好的词汇。 醴酒敬天地。 牺牲骨肉置于柴堆燔烧,烟气升天已通神,待祭肉化为余烬,埋入土中。 “宣行大傩!”卫子夫诏令道。 太常卿立时高声道:“侲子备,请逐疫!” 女巫唱道:“甲作食凶,胇胃食虎,雄伯食魅!我们将十二神使派来了,驱逐你们这些妖鬼!散!” 众巫接道:“肢解你们的躯体放干你们的血! 剥开你们的皮,抽掉你们的肝肠!恶鬼啊,你再不快走,我们要拿你们喂狗当干粮!甲作食凶,胇胃食虎,雄伯食魅,甲作食凶!” 太一祝官命道:“将妖头扔火里去!烧死它!” “烧死它!烧死它!” 众女巫歌道:“扶摇万重兮,放我麒麟冲荡。清清渭水兮,舞我手中霓裳! 飞飞青云来兮,月华璀璨递琏光。巍巍立于山兮,驰聘巍峨天上!” “朕祈皇天后土,四方神灵,佑我大汉,山河永固!” 卫子夫凤威落九天,“魑魅魍魉,荡除涤尽!将那些点着的妖孽,扔到渭河中去吧!” 纸制的妖鬼、头颅,在火中烧,遇水沉,仿佛世间邪恶在此时被荡涤干净。 而就在所有人心神摇曳的时候,一只奇怪的野兽从黑帝祠的方向闯入了祭祀之场。 众人先是一愣,又是一惊,便准备抓住这头野兽,以免惊了天地神灵、皇后储君,但还没等出声,就有人抢先叫道:“麒麟!” 一切动作戛然而止,望着这头白色的皮肤,头上长有一角的存在,眼中露出迷茫之色,这是麒麟? 《诗经·周南》中有一篇《麟之趾》,分别拿麒麟之足、额、角来比喻贵族: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却没有麒麟的具体形象,但白肤有角的稀贵之物出现,哪怕不是麒麟,也是人间的瑞兽,如果是白麟,那更是祥瑞中的祥瑞。 天降祥瑞? 在皇后祭祀天地神灵的时候? 还是从象征着高祖皇帝的黑帝祠跑出来了? 衮衮诸公,脑袋似乎过度使用而有些发烫。 如果把《春秋》翻到最后,会发现它的结尾是这么一句话:“十有四年,春,西狩获麟。” 春秋,是孔子的“微言”,大义难懂,就要传经人,现世公羊家是这么解释的: “何以书?纪异也。 何异尔?非中国之兽也。 然则孰狩之?薪采者也。 薪采者,则微者也,曷为以狩言之?大之也。 曷为大之?为获麟大之也。 曷为为获麟大之?麟者,仁兽也,有王者则至,无王者则不至。” 终于有卿大夫回过神,高声道:“农樵之人何在?” 随着百家回归,农家是最早入朝廷为世职的,祭祀之时,农稷官自然要在,听到呼唤,便快步挡在了疑似麒麟之物前。 农稷官尽其所能释放善意,谁知本来在人群中有惊惶的异兽,竟突然安静了下来,向农稷官走了过去,亲昵的以头颅蹭了蹭农稷官的腿,农稷官缓缓蹲下身子,环抱住异兽。 樵夫获麟? 如孔子所说,麒麟是种仁兽,人间没有真正的王者,它是不会出现的,反言之,它既然现身在中原,就说明中原出现了受命于天的王者。 是皇后?是储君? 从黑帝祠出来的麒麟,是不是代表皇后和储君得到了天命认可,得到了高祖皇帝认可,太平盛世要来了? “圣母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上君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在丞相公孙弘的引领下,两朝公卿、将军、列侯、宗室大臣山呼道: “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皇后携储君亲自祭祀天地神灵,虽未能得见神仙之面,然获得麒麟,正是上天对天家母子盛德大功的回应,足以说明皇后、储君已经上通天命,得了祥瑞之符。 君不见当今陛下三年一祭,算上今年之祭,都七祭了,什么神迹都没有获得。 皇后、储君才是天命之人,盛世太平的祥瑞。 这一刻,无数臣民心悦诚服。 卫子夫经过短暂的失神,在刘据的提醒下,沉声静气,“众卿起!” “谢圣母!” 霞光披身,这一瞬间,卫子夫的身上,显露出远超皇后的华贵,那是女帝之威。 人心之中,满是恭顺、敬服。 “霸陵令?”太史令司马谈出现在司马相如身边。 “嗯?” 司马相如一愣,再愣,三愣,“嗯?!” (本章完) 第80章 帝血 第80章 帝血 “元狩二年,冬,十二月,皇后携储君临渭水之畔,登泰一神坛祭五畤,为国祈福,期间有麒麟自黑帝祠而出,皇后、储君垂拱获麟,是日,霸陵陵园令司马相如诵《麒麟赋》。 同日,天生奇树,有枝丫从旁岔而出,长到高处又合而为一,白麟、奇木齐出,野兽并角,明同本也,众支内附,示外也,此乃天命所归,而降于太平盛世也。” 太史令司马谈以笔搔头,自己明明写的是正史,书的是信史,怎么笔落之处,和小说家的手笔是那么像? 放下笔的司马相如,望着史笔下的“一角兽”和“并支木”,情绪很是激动,还说你司马家不是小说家? 是日,史笔未纪,而流传于公卿、将军、列侯传中故事,太史令司马谈与霸陵陵园令司马相如当众互殴。 卫后子夫。 与吕后雉,名入帝王本纪。 …… 雍地。 黑帝祠祭前。 刘彻血染庭阶,倒了下去。 祭祀被迫中止,皇帝近臣慌作一团,送入斋宫交由太医诊治。 为了祈福,近臣们一直惊惧惶恐跪在石阶上,所有的人在这一刻都绝望了,背后是无底的深渊。 五畤之祭。 本是绝妙的扶龙术。 却被长安方面截了气运,抢了先机,一时之间,竟成了屠龙术。 陛下死则死矣,陛下不死,在场的人恐怕很难洗清与太子宫勾结,设法诛圣的嫌疑。 一轮目光交流下来,吾丘寿王看出了众人眼中的死志,作为光禄大夫侍中,他不能让局面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也不能再迟疑,双手拱至胸前,竭力止住了大家的死意,接着转过身,提起袍裾向斋殿的殿门走去。 不论陛下什么时候苏醒,他都要保证陛下第一眼看到他,如此才能在陛下屠刀落下前,劝止悲剧的发生。 “解铃还须系铃人。” 董仲舒这时在吾丘寿王背后轻声一叹,在他脚步停顿之际,大步挡住了他,“光禄大夫侍中,还是让我去奉君吧。” 雍五畤、祥瑞的计策,是他董仲舒向陛下提出的,现在出了问题,也该他董仲舒去解决。 所有的人,包括吾丘寿王在内,都被董仲舒的举动震住了,深深地望着他。 陛下醒来的第一时间,要杀的第一个人,必然是董仲舒。 龙没有扶起来,反让凤飞上了九天。 渭水之畔的一切,和雍地五畤,流程可以说如出一辙,祭祀,包括祥瑞都一样。 皆是麒麟。 但和珍稀的“白麟”不同,雍地的准备,只是普通肤色的“麒麟”,这么一想更扎心了,时间没抢过人家,连道具都没人家好。 幸亏长安消息来得及时,如果真让陛下祭祀完五方天帝,放出麒麟,传扬天下,陛下就更尴尬了。 一模一样的两件事,谁晚、谁差谁尴尬! 不过,虽然所有人都不相信董仲舒与太子宫有关系,但这高度相同的祭祀、祥瑞,实在让人无法相信这不是个圈套。 以前是潜龙逼迫,如今连天凤都飞到了真龙天子头上,如果卫氏皇后愿意,从今日起临朝称制都可以。 陛下、储君的二圣临朝,转眼间就要成陛下、皇后、储君的三圣临朝了。 最关键的是,陛下被迫离开了长安城,脱离了帝国中枢,造成了皇权真空,影响是有,但不算大,因为储君也不敢进长安城半步,只能在重重护卫中的北军颁布政令。 以致于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帝国二圣临朝,二圣皆不在朝的廷议奇景,帝党、太子党对抗博弈,还在可控范围内。 随着皇后凤仪天下,再有廷议,皇后就能直接坐到御座上,到时候拉起偏架,本就没有多少还手之力的帝党,恐怕要被太子党吊起来当成孝子贤孙打。 帝党,将会突出一个孝顺。 倒反天罡。 而董仲舒,便是“罪魁祸首”。 以陛下的性格,无论董仲舒是不是隐藏的太子党,都会宁杀错勿放过。 董仲舒也深深看着吾丘寿王,两人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以及利用之事,总体而言,董仲舒心有惭愧之意,不同于寻常尊卑,向吾丘寿王深深一揖,如能生还,如有来生,你师我徒,不负此生。 在吾丘寿王怔愣目光中,董仲舒一人挺立迈进了大殿。 御榻之上。 刘彻显然很清醒,气到吐血是真的,但晕倒是装的,听到脚步声,龙目瞬间望了过去,在看到是董仲舒时,杀意完全不加掩饰。 “好!好!” 刘彻死死地盯住他,夸赞的好字,却像九渊刮上来的风,“董仲舒,朕没有看错你,你是英雄好汉,近前来,把太子托你对朕说的话向朕说完了。” 董仲舒在龙榻三尺开外的地上跪了下来,叩首道:“陛下,臣与太子无关。” “都到这时候了,你又何必这番姿态,你知道的,朕是不可能放过你的。” 刘彻满含怀柔的语气,慢慢说道:“朕怎么这么傻,这才想起来,是你为太子做事,丞相才把你从胶西国的泥潭中拉到京城的,太子是你的恩主,丞相是你的同年,你怎能不思报效之心? 但朕不知道,死去的中大夫庄助是什么时候背叛的朕,投靠的太子,哪怕在廷尉狱中,也想着把你送来到朕的身边? 朕待他不薄啊,是他为了孝道而死,不是朕要杀他,是太子要杀他,他,你,你们,这殿内殿外到底有多少人,是太子的人,盼着朕死,盼着太子早日登基?” 真龙平等地怀疑起了所有人,死人、活人,都在怀疑之列。 董仲舒知道皇帝的话还没有说完,而皇帝却以为董仲舒被自己这屡屡能使所有魔怪的目光和声音降住了,笑容逐渐阴森,“你们一个比一个厉害,先把自己伪装好了,再来置朕于死地。 董仲舒,你岂不闻‘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这便是要杀人了! 只待董仲舒答一句,大狱立刻兴起。 殿门外,幸臣们依然全部硬硬地跪在那里,却都闭上了眼。 随侍黄门苏文憋足了劲,在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董仲舒这时却显出了非凡的定力,跪伏在地上,双手撑地,一动不动。 “说!” “为什么不说!” “太子到底有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又什么时候要杀了朕?” 刘彻的声音中,终于流露出常人在恐惧时的情绪,过去二十年的执政生涯,上一次这么失态,还是窦太皇太后对他崇儒改制不满,要废了他的帝位。 新的帝位威胁又来了,而且,如果彻底失败,他可能会死! 没有人能无惧死亡,尤其是多欲到能追求长生的皇帝。 “说啊!” 董仲舒终于抬起了头,凝望着龙目,说道:“五畤之祭不成,是臣之计不成,未能为圣上分忧解难,此臣罪一。 五畤之祭成于渭水,是臣小觑天下人,以致凤舞九天,此臣罪二。 臣靠没靠太子宫,有此二罪,臣都对得起千刀万剐、剉骨扬灰的结果。 臣入殿时,圣上说臣是英雄好汉,但如圣上所言,臣与中大夫庄助乃大奸似忠之徒,欺君罔上之逆,圣上何以称臣等为英雄好汉? 中大夫既不是英雄好汉,臣亦不是英雄好汉,春秋之时,晋国赵氏领袖赵简子乘车遇阻,群臣推车而虎会担戟行歌。 赵简子责问其罪,虎会直言君辱臣将导致“智者不为谋,辩者不为使,勇者不为斗“,促使赵简子纳谏改过,罢推车而与群臣共饮,把虎会尊为上宾。 是以,君主如果侮辱臣子,必然会招致智者不为谋、辩者不为使、勇者不为斗,最终危及君主本身。 臣奉君,是臣非大逆不道之臣,君疑臣,是圣上之言为大逆不道之言! 臣恳请圣上收回此言!臣方有下言陈奏!” 金玉之音。 斋殿内外的近侍、近臣这时全部猛地抬起了头,这说话的是人啊? “佩服了?” 刘彻倏地望向了苏文,望向了近侍们,“心里都在想这才叫真正的英雄好汉是吗?” 说完这句话,刘彻又转望向董仲舒,“朕没看错,你是英雄好汉,推举你的庄助也是英雄好汉,你们都是英雄好汉! 朕这一生就喜欢英雄好汉!包括你的什么同年,你的什么门生,你的什么同党,是英雄是好汉,都站出来,朕都喜欢!” “臣不是英雄好汉!也不是谁的恩师!更不是谁的同党!” 董仲舒知道不只是自己的身家性命,还有更大更多的人的身家性命都悬于接下来的回话中,咬着牙挺直了身子,望着龙目不避不退道:“臣是建元元年十月,诏‘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臣有弟子很多,弟子再教弟子更多,一些再传弟子甚至只是听说过臣的微名,连臣的面都没见过。 要说臣是这些人的恩师,不如说委以臣重任,代天教化万民的圣上是臣的恩师! 孝景帝时,臣就是博士,及至陛下,臣为胶西国国相,数月之前,臣回任太史令,不久遇圣上超擢,一步登天,升列三公,长安之变,圣上看似免臣之位,实佑臣于龙驾之侧,再任博士,每一步,都是孝景皇帝和圣上的拔擢、袒护,要说靠山,孝景帝、圣上就是臣的靠山,要说同党,臣二十年前,是孝景帝的臣党,二十年后的今天,则是圣上的臣党! 君不密则失臣,陛下英雄好汉之言,非君论臣之道,臣再恳请圣上收回!” 铿锵其鸣。 这声音灌满了大殿内外近侍、近臣的耳朵,也灌满了刘彻的耳朵,满腔怒火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要朕收回那句话,朕若不收回呢?” “圣上既然疑臣至此,欲杀之而后快,谓之以‘君要臣死,父要子亡’,臣不得不死,也不得不亡,臣愿自戕于五畤天地神灵祠前,悠悠我心,皇天为鉴!”董仲舒再叩首,以谢君恩。 “谁让你死了!” 刘彻吼了起来,“你想死现在也还早了!你不说是孝景帝和朕的门生吗?是孝景帝和朕的臣党吗?是与不是,孝景帝已经无法否你,朕现在也不会认你,不会否你,朕就认你是英雄好汉,这句话朕也绝不收回! 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说!” “如臣所言,五畤之祭,是臣小觑天下人,臣不得不承认,老而不死是为贼,当朝相国,为大贼也。” 董仲舒望着两眼通红的龙目,满脸也是通红的龙颜,心服口服道:“我会的,老相国也会,我不会的,老相国可能还会,臣的所思所想,落在老相国眼中,无异于稚子裸身游于市。” 都是公羊家,所学的东西是一套,所以你知我,我也知你,但孰胜孰负,就看个人功力深浅了。 在存身六世,宦海沉浮几十年,大汉首位布衣丞相面前,他的学问可能更胜一筹,但政治手腕却低了不止一筹。 公孙弘看破了他的计策,三下五除二,就收拾了长安乱商,大批与皇帝亲近的商人从此消失于人世间,稳定了局势,同时,仿效五畤之祭,利用孝文帝在渭水之畔的五帝畤,先一步扶起了天凤,让他所有想法付之东流,还险些完成屠龙。 如果不是圣上的龙体康健,经历了这么多打击才吐了几口血,无有大碍,估计储君真要得偿所愿了。 刘彻眼睛依然直勾勾地望着他,“公孙弘……公孙弘……” 朝野上下,公孙弘的口碑是两个极端,瞧不上他的,对他充满鄙夷,认为其既没有精深的学术,又没有正直的人格,是一个不纯粹不入流的读书人,不过是靠着阿谀逢迎、屈己媚上的卑劣手段才位极人臣。 就用老儒辕固生当年的话来概括公孙弘,“曲学阿世”,这样的人登上丞相之位,简直是对天下学者的侮辱。 但更多的底层读书人,却把公孙弘的经历作为精神食粮一遍遍咀嚼服下,一个四十多岁才开始求学的穷苦百姓,没有背景没有人脉,凭着钻研《春秋》的学问一步步登上权力顶端、人生巅峰,七十多岁拜相封侯,打破开国功勋集团的垄断,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激励天下士子拳拳向学之心的大汉故事吗? 条条大路通长安,水流千里归大海。 刘彻记不清为什么会让七十七岁的公孙弘登上丞相之位,并为他开辟“以丞相褒侯”的先河,授以平津侯,或许,是因为他听话吧。 但是,不听他的话了,从立嗣大典后太子太傅之争为始,丞相府就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早就该拔了! 刘彻的眼睛逐渐直了,“公孙弘……卫青……霍去病,董仲舒。” “臣在。” “拔了他们!” (本章完) 第81章 两全 第81章 两全 岁聿云暮,急景凋年。 一辆古朴的轺车从太常卿、当涂侯府驶出,驶入宗正卿府。 作为现任宗族祭祀的卿大夫,与一直执掌宗室事务的大臣,魏不害和刘受本该经常沟通的。 但太常卿位的时常更迭,中、外两朝官吏心中都十分明白此中利害,再加上刘受秉性所致,对没有公事内容的诸多拜会与沟通始终没有兴致。 刘受在朝,“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这种风范连寻常士人都没有,却出现在宗室大臣身上。 除了必要宗室会聚,在朝野上下,刘受几乎没有私交,与新的太常卿魏不害甚至谈不上熟悉。 听到魏不害拜府,刘受虽然不知何故,但同朝九卿,必然要亲自迎出门的。 “太常卿大驾光临,当真让寒舍蓬荜生辉。” “宗正卿这话是折煞我了,突然拜府,还请宗正卿见谅。” “哪里!哪里!” 刘受、魏不害在门槛内外就互相遥遥拱手,谈笑风生间如老友相见一样。 一番寒暄,刘受便邀请魏不害入府。 宗正府邸,到底是宗室族长所在,这府邸,在长安城算是很宽敞了,五开间四进带一个小跨院,一进门厅护卫,二进一座小庭院,三进正厅,四进书房。 刘受领着魏不害穿房过院,边走边介绍着布置,最后过了一条长长地走廊,来到了一座幽静的小院。 有几株梅,一片竹林,一畦菜圃,这时间被大地被冬雪覆盖无有所种,无有所长,但到夏秋两季,刘受偶尔还会亲自到菜圃边浇浇水上上肥,很多时候,府上所食蔬菜都产自这个菜圃。 在小院的隔壁,似乎还养着好些鸡鸭,能听到公鸡嘹亮的啼叫声。 也许正如古人所言,世事万物皆有征兆,在嘹亮的雄鸡长啼声中,隐约听到了母鸡的啼鸣之声。 院中有一座小小石亭,亭下有石桌石礅,是个非常不错的清谈聚饮之地。 刘受、魏不害分宾主在石亭中坐定,家老搬来了燎炉,但没有备茶,而是又搬来一坛好酒、两尊食鼎并一应食具,一切周到后,悄悄出了院子。 无人打扰,炉上煮酒,两人言语间逐渐热络了几分。 “近在咫尺,来往颇多,却少来拜望,还是要先向宗正卿告个罪。” “太常卿这是哪里的话,太常之务,向来繁多忙碌,而我却疏懒成性,一介闲人,你没来拜访我,我也没有去见你,你我之间,谈什么罪过。”刘受摇摇头,觉得温度合适了,往中加入了些草药。 他不善于饮酒,惟恐酒伤身体,酒热之后凛冽不在,不再伤身,添入草药,反而补身。 酒热气升,一股酒气、药味从炉中氤氲而出,别有滋味。 斟好两只陶碗,分置两人面前,刘受举碗笑道:“请!” “请!”魏不害举碗笑答。 一饮而尽。 酒意上涌,魏不害脸上迅速掠过一片红潮,显然也不是喜饮多饮之人。 刘受会心一笑,斟了酒却没有劝酒,“无端不造青云馆,太常卿有话不妨直说。” “让宗正卿看出来了。” 魏不害没有尴尬,不再拐弯抹角说道:“宗正卿对国政有什么看法?” “没有什么看法。” 刘受在酒气、药气渐融时撤去了炉火,反问道:“太常卿有什么看法?是认为英明神武的陛下归政好呢,还是认为天资卓越的上君该秉政下去?” “这也是我正想问宗正卿的。” “不好说。”刘受摇摇头道。 “其实,我们都能看得出来,陛下、上君,都是霸道的君主,不论是陛下顺利归政,或是上君始终秉政,都会事必躬亲。”魏不害无奈道。 大汉“共天下”的概念,正随着时间流逝、皇位更迭一点点的消失,如今开国功勋集团和宗室的没落,就是很好的说明。 三公之位,不再被列侯把持,在高祖皇帝时初代列侯索要的世代承袭的太常卿大夫之位,竟成了悬在所有列侯头上的利剑,皇帝想杀谁,就让谁登上太常卿位。 至于刘氏宗室,本是为了制衡开国功臣集团扶持起来的,在开国功臣集团不行时,自然也就不再为皇帝所需要。 从孝文帝时,就在着手削减宗室、诸侯王的藩国、力量,孝景帝的七国之乱,当今陛下的推恩令,这一步步,已经让宗室、诸侯王们没有还手之力。 淮南、衡山之反,便是诸侯王们的写照,也是宗室的悲哀。 陛下、上君的事必躬亲,终有一日,会让诸侯王、列侯封地从大汉版图上彻底消失。 “现今的朝局,无论陛下、上君谁胜谁负,都会不留余力的清算彼此的党羽,使大汉分崩离析。” 刘受听得分明,心中不禁一个激灵,“所以要有个折衷的办法,或是人,对吗?” “嗯。” 魏不害点点头,笑道:“还要两方都能接受。” “政治不霸道。” “性格不专横。” “随和可亲。” “母仪天下。” “……” 似乎只有一个人满足以上条件……皇后卫子夫! 但是让她临朝称制的念头,听起来好像十分可笑,更糟糕的是,这很难办到。 “恐怕陛下无法接受。”刘受默然道。 陛下这辈子,真的是跟女子过不去了。 从胶东王变为太子储君再到即位,是五个女人共同作用的结果,窦太皇太后、王太后、栗姬、窦太主、陈阿娇,少任何一人,刘荣的太子之位就不会被废,陛下也就没有登基的机会。 但陛下也因此在即位初期阻力重重,受到掣肘无数,连政令都不由己出,直到窦太皇太后、王太后相继逝世后,才算完全掌握朝政。 陛下之所以对外戚深恶痛绝,就源于对女子的无奈,这要是让卫氏皇后临朝称制,太子储君不提,陛下的龙心想必不容易撑得住。 任何无可奈何的女子,都是陛下的魇镇。 “要说服陛下,这是最好的结果。”魏不害重重地叹息一声,泪光晶莹,哽咽有声。 陛下、上君都不在长安,致使帝国权力中枢之地成了角斗之地,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况且,渭水五畤之后,祥瑞频出,当国储君的锋芒彻底盖过了陛下,现在的陛下,是弱势的一方,不接受臣子们的提议,继续与太子火拼,赵武灵王故事恐将重现。 “我们曾经共同诛了吕氏……” 刘受显露出犹豫、挣扎,话没有说完,意味却表达的很清楚,列侯、宗室在几十年一块诛灭了吕氏宗族,现如今却要一同奉养卫氏皇后。 很难说对得起祖宗。 “今时不同往日,陛下还活着,上君也不是孝惠帝,三圣临朝,换不了人间的。” “人间啊。” …… 如果说秦汉两朝,有哪个地方可以称之为举足轻重之地,天下分晓的函谷关,当之无愧。 在很长的时间里,函谷关以东,被称为东方,而进入函谷关,便是河西之地。 战国时代,一提“河西”二字,或许最先想到的就是秦国、魏国间的长期拉锯连绵杀伐,这座雄关,不知埋葬了多少儿郎。 若说本朝,莫过于高祖皇帝和霸王项羽的“先入关中者为王”的盟约,在项羽抵达函谷关时,高祖皇帝已经先一步进入咸阳,并派兵驻守函谷关,但终究没能阻挡霸王,雄关同样可破,之后项羽的军队抵达咸阳的屠杀和破坏,杀秦王子婴,焚烧秦宫室,宣告了大秦王朝的灭亡。 兵家必争之地的河西,实际上是黄河成南北走向这一段的西岸地带,南部大体上包括了桃林高地、崤山区域,直到华山,东西三百余里,中部大体包括洛水中下游流域以及石门、少梁,蒲板等要塞地区,北部大体包括了雕阴、高奴、肤施,直到更北边的云中,共同组成了所谓的河西,都属于秦地。 秦地之间又有不同,哪怕一水之隔,有的地方是帝国腹心,是平平整整、一马平川的沃野,而另一面,坑坑洼洼、一望无际的盐碱荒滩。 渭水河面宽阔清波滚滚,两岸却是截然不同的人间。 刘据就行在渭水南岸这一条仅能错开车辆的坑洼黄土官道上。 临晋郡守庄熊罴上了道章奏,请开渠引洛水灌田,如果真能开辟一条洛水之渠,便能灌溉重泉以东的土地,让这里数万顷盐碱地得到灌溉后成为上等良田。 如果说秦时有郑国渠,那这便是汉家的“郑国渠”。 但不是那么简单的。 这里土质疏松,一般的渠岸易于崩毁,再加上引洛水灌溉临晋平原,就必须在临晋上游的征县境内开渠。 可在临晋与征县间却横亘着一座东西狭长的商颜山。 渠道不能绕过商颜山,只能穿越商颜山,郡守庄熊罴最初带着临晋百姓,试过明挖的方法渠道穿山,但由于山高四十余丈,均为黄土覆盖,只是简单的开挖深渠就塌方了。 和郑国渠一样,这条渠道根本不是一郡一县能解决的,是帝国级工程,庄熊罴上呈奏疏求援。 刘据在看到章疏、舆图后,第一时间就想起了后世的“人工天河”、“华夏的水长城”、“世界第八大奇迹”的那条水渠。 那是一个时代的记忆。 刘据更多的记住了那个精神,但也记得那条水渠在开挖之前,也是受地形影响,其缺乏良好和稳定的隔水层,导致地表水大量漏失,地下水储存偏少,并且开采难度很大。 既然地上水渠走不通,不妨试试从地下水渠,明渠不行就暗渠,再以打竖井的方法相连形成隧道的出土口和通风口,将之贯穿成渠。 刘据望着白茫茫滩地,回忆着其中的细节,告诉随行而来的少府官吏和墨家出世弟子。 行车几日,此地距离北军大营估计有两百里,进入了临晋郡内,又行车半日,人烟多了起来,也抵达了目的地。 刘据下了车架,向着不远处田垄里神情警惕的乡人走了过去,亲军统领赵充国想要劝说,但没有开口就被刘据摇头阻止了,只身跟上了储君。 但像只鹰一样盯着没有经过筛查的乡人,稍有异动,便会动手。 刘据能理解但也十分无奈,“老百姓没有那么坏,这里比长安城安全,把皮袋给我。” “父老们,来歇息歇息。”刘据摇晃着皮袋招呼道。 田垄里的农夫你看我我看你,有几人打头似的带着泥土上了垄,“后……贵人,有甚事招呼?” 刘据能听出老人那个“生”字没有说出口,笑着将垄上农夫们饮水的一摞陶碗拿来摆开,逐次倒满了水,“老伯,先喝点水解解渴。” 说着,双手向那个老伯递过一碗,而后又向其他人递上了水,所有的人都是惶恐地接过,端着碗不敢喝。 直到刘据也倒上了水,邀请道:“来,喝!” 当先饮尽碗中水,农夫们齐声谢过后这才干了碗中水。 刘据继续倒水,笑问道:“敢问父老,天寒地冻,怎么这时候在淘水沟?” 冬土,是冻土,又硬又实,人挖着事倍功半。 “是官府指派。”那领头农夫答道。 刘据的眼神有了微妙变化,“这儿没有耕地,淘了水沟又有什么用?官府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贵人是误会了。” 那农夫嘴唇微动,没敢说刘据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懂农事的话,指着白茫茫滩地说道:“这渭水南岸的盐滩地,光长草,不长粮食,贵人你别看那滩上有清水,那都是苦水,就雪化了的,因为落在了盐碱地上,就变得又咸又苦,既不能吃,也不能润田。 寻常时候,这儿土太松,这些苦咸水引不出去,趁着冻土,淘几条毛沟毛渠,苦咸水才能流出去,然后把渭河的清水引到地里,春上‘返盐’就能少些,滩上便能生出几块薄田,哪怕长的粮食少,那也是粮食。” “那收成是?” “谁干了是谁的。”领头农夫指了指自己,也指了指身边的农人,以及垄里的农人。 “一人能分多少?” “收回种子,一人能有一斗,就托天之福了。” “那还种它?” “不去种它,年年春上返盐,不光这点地没了,再烧了那点能种的薄地,这些人就连粮食都没得吃了。” 一个农夫插过话,“新郡守下令开渠,一直没有开动,我们现在就盼着,能有那洛水灌田的一天,熬啊!熬啊!” 浑浊的泪水落下,农夫们没有再说下去,起身回垄里干活了。 “上君,农人对这片盐碱滩竟然如此的感情。” “农人对这片盐碱滩没有一点感情,而是没有办法的无奈。” 刘据撇了他一眼,望着辛勤一年所得寥寥无几的农人们,帝国就像这盐碱地,荒废太久了,必须要做出行动了。 (本章完) 第82章 正道 第82章 正道 郡守府很小。 只是临晋郡的一个三进四开间的偏院。 作为大汉二千石官员的衙门、居所,不得不说是寒酸了些。 “临晋郡守庄熊罴,拜见太子储君。”庄熊罴庄严肃穆,躬身下拜。 刘据望着略显局促的他,只觉得此人实在可靠,笑道:“起。” 郡守府已经被太子亲卫接管,刘据、庄熊罴先后入衙,刘据更像是此地主人,而庄熊罴却像极了仆人。 端茶、倒水,竟全是庄熊罴一人在忙活,刘据若有所感,问道:“偌大的郡守府,事事都让你这个郡守亲自来做吗?” “回上君,本郡佐官、都尉及其官属、郡属吏一应齐备,各司其职……” 眼看庄熊罴要一一列举郡治功曹、督邮等官吏,刘据笑着问道:“寡人是说,谁来照顾你的饮食起居。” “回上君,臣尚能自立,暂时无用他人伺候。”庄熊罴回过神,认真答道。 刘据同样认真起来,想到丞相府递送的天下郡县详情中临晋郡守的汇报。 其中一条评语,“是个冰冷的人。” 繁忙的公务淹没了庄熊罴的一切,包括行动与生活,除了公务,还是公务。 与任何人谋面,公事一完立即送客,处置公务的速度令其下所有属吏叫苦连天,哪怕满满两案公文晚上抬进书房,第二天卯时便准时分发到各个功曹,从来没有过延误。 佐官、吏员报事,没有人能超过半柱香的时间,庄熊罴有规矩,铜壶滴过二十,还不能将一件事说明白,那就立刻下去理清头绪再来。 专精公事、心无旁骛。 能干事,敢干事,只干事。 刘据对这样的政治机器不太了解,但可以确定一件事,在百姓心中,庄熊罴是个好官。 “你的俸禄呢?在了什么地方?” “回上君,用作郡中百姓赋税不足之处了。” 很多时候,天灾、人祸是并行的。 孝文帝在位二十三年,孝景帝在位十六年,文景之治的三十九年里,见诸史书记录的旱灾共有五次,平均近八年发生一次。 而陛下即位的二十年里,旱灾已经达到了五次,平均每四年就要发生一次。 具体为什么没人能讲的清,但巨大的旱灾,对构成帝国基层基础的以农为生的自耕农群体来说,是根本无法应付的。 在帝国的理想模型中,一个五口之家,耕田一百亩,一年大约可以收获粮食一百五十石,缴税十五石,家庭消耗九十石,这样的话还可以剩下四十五石。 这个家庭可以留下一部分十五石粮食作为应急,拿出三十石积余去换钱,换得的钱,会在乡里春秋两次社祭、一家五口换新衣等事中消耗干净,甚至还要把应急粮食再拿出一部分使用。 以此来确保百姓始终在忙碌,而始终无有所得的境地。 是以,国大要疲民。 帝国模型相对简单,很多事情没有考虑进去,就比如蚕桑采织、畜禽养殖等其他收入没有统计,同样,这个模型也没有考虑家庭成员生病,以及需要面对的其他赋税等各类支出,总体而言,在帝国模型下,底层自耕农生活普遍艰难。 现实中,更为困难。 单说帝国模型中的五口之家耕种一百亩田地,就基本不存在,一般少则七八亩,多则二三十亩,一百亩少之又少。 大汉的田赋很低,但耐不过苛捐杂税多,一般郡县的百姓生计就很困难了,又何况贫苦郡县,庄熊罴的二千石俸禄,在朝廷对临晋郡赋税面前,算不了什么,但庄熊罴还是义无反顾填补了进去。 “难得。” 刘据默了一下,颔首道:“章奏之中,你说要开辟渠道从洛水引水灌田,改数万顷盐碱田为良田是吗?” “是,上君。”谈到公事,庄熊罴的兴致一下子就上来了。 “你要朝廷什么帮助?” “工匠、庸工、钱粮。” 庄熊罴完全不懂什么客气,简洁明了道:“要朝廷派来能在商颜山中开辟水渠的工匠,和大量修渠挖渠的庸工,以及诸费所使的钱,至少……至少也要三…四…五亿钱。” “到底要几亿钱?”刘据笑道。 “五亿钱。”庄熊罴如实答道。 从征县到重泉县,两地的直线距离就有百里,而且引洛南下,必须穿越商颜山,也就是要有一个长达数里,乃至十里的引水隧洞,帝国级工程,也要有帝国级的价钱。 五亿钱! 庄熊罴有把握在几年左右将水渠修建成功。 刘据一时无言,不是太多了,是太少了,五亿钱,就是五万金。 能灌溉出数万顷良田的帝国工程,仅仅只要五万金,而父皇为了修建建章宫、北宫、桂宫、明光宫四座逍遥宫,却要动用三百万金。 庄熊罴不是第一次呈上章奏,在父皇执政时也呈上过,却“淹”了。 宁可修宫三百万,不愿五万利国民。 “上君,多吗?”庄熊罴忐忑问道。 刘据摇摇头,“庸工要多少?” “一万人即可。” “临晋一郡之大,连万名庸工都凑不出来,要从他地寻求?” “回上君,临晋之中,多为老人,耕田尚可,难堪修渠。” “丁壮男儿做甚去了?” “……” 庄熊罴沉默少顷,“回上君,都去当兵了。” 刘据一怔。 秦汉两朝战争,距离咸阳、长安最近的关中子弟,是伤亡最重的,本来在孝文帝之治下,恢复了不少生气,孝景帝的七国之乱又打没了些,父皇即位初期,未有战事又缓了口气,然后就是十数年汉匈战争。 临晋郡本就不是什么富地,在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已然民力凋敝,十室几空。 丁壮男儿不在,这便是田垄之中多为老农的真正原因。 战争,不仅让帝国经济窘迫,还让生力消失。 刘据内心沉重,“工匠不是问题,少府、墨家,都会派人前来,设计出切实可行的引洛南下的水渠。 庸工也不是问题,当工钱令人满意时,总会有人愿意背井离乡来到临晋,如果你能将人留在临晋,日后的临晋终有机会成为大郡。 不久之后,太子宫会送来十万金,早挖,早修,早成,早日解民于倒悬。” 庄熊罴匍匐在地,大礼三叩,“臣庄熊罴代临晋八十万父老,谢上君天恩!” 十万金,能让临晋多出一条能灌溉四万顷良田的水渠,能让临晋有机会留下数万庸工,人、钱的极大补充。 “至于说粮食……” 汉法不济贫,官粮是不能济工的。 所有看似不合理的律法,背后都有不为人知的故事,刘据不太了解的事,就不会去乱动,“汉法根本,重农重战,农事资战,战事护农,农战本是一体,治水救地,民力为战农,一战,二农,战在农先而为军,所有修渠民力一律编做军制,修渠之中,以军粮为食。” 军粮治水! 庄熊罴没有任何多余话语,再三礼叩。 “既然大计底定,庄熊罴。” “臣在。” “临晋郡要核定民力数额,议决粮仓之在、车辆调集、各色工匠数目、工具修葺等诸般事项,而后呈报太子宫,立春之后,即可动工。” “是,上君。” 敲定诸事。 待到刘据走出郡守府时,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了下来,茫茫的天地间,一片混沌。 道路上所有的坑洼,都在雪的掩埋下一抹而平,赵充国劝说雪停了再走,庄熊罴也再三挽留,就在刘据思索时,临晋郡守府,又有了来客。 “上君!” “舅舅?” 刘据没想到,是卫青找来了。 太子车队、大司马马队都进了郡守府,本就不大的地方,这下变得更加拥挤了。 在庄熊罴的书房里,刘据望着卫青,“舅舅此来,是长安城出了急故?” “没有急事,只是大雪铺路,我担心据儿的安危……” 卫青不擅长谎言,刘据摇摇头,笑道:“舅舅骑马是快,可也不能瞬息而至,舅舅来时,这雪还没下呢。” 卫青默然。 刘据没有催促,为燎炉添些了炭火,待到水沸之时,斟了两碗酥茶,一碗摆到卫青面前,一碗摆到了自己面前。 馥郁的酥油香气卷着淡淡的茶香,刘据本来是喝不惯这又油又咸又涩的酥茶的,但习惯,是种力量。 “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意欲推举皇后临朝称制。”卫青沉着声音,说道。 从秦始皇帝一统天下后,皇帝的命令专称“制”、布告公文称“诰”。 后妃如果掌权临朝,其命令自然也要上升到皇帝的级别,于是就叫“称制”。 如“惠帝崩,太子立为皇帝,年幼,太后吕氏临朝称制。” 刘据望着门外晶莹翻飞的雪,无动于衷道:“舅舅说的皇后,是我的母亲?” “是,上君。” “原来舅舅迟疑了这么久,就想说这个啊。” 刘据转过头,笑道:“舅舅是在担心什么?” 卫青一愣。 想解释皇后临朝称制代表的含义,但一想到外甥的聪颖,又岂能不知道,嘴唇微张,却没有发出声音。 “在我父皇心中,我恐怕是个阴谋诡计的太子储君。” 刘据很是坦然,又很是无奈,笑道:“在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以及一些百姓心中,我恐怕是个好勇斗狠的太子储君。 似乎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父皇的安排,我是这也不答应,那也不答应,好好的父子之间,非要针尖对麦芒,针锋相对才可以。 我没有本事的时候,父皇骂我,群臣轻我,所有的人都在担心,这样的太子储君能否接过这个辉煌的帝国。 我现在长本事了,父皇恨我,群臣惧我,所有的人又在担心,这样的太子储君会不会毁了这个辉煌的帝国。 只是,父皇、公卿、列侯、宗室大臣,所有的人都没人注意到,这个辉煌的帝国已经千疮百孔,大厦将倾。 阴谋诡计的,从来不是我这个太子储君,是我的父皇,好勇斗狠的,也从来不是我这个太子储君,是长安城里功利的公卿、列侯、宗室大臣。 那些想要我的母亲临朝称制的公卿、列侯、宗室大臣,是在想什么? 不是在想着如何让这座帝国变好,更不是在想着如何让天家父子转和,而是,不完全确定皇帝、太子谁赢谁输,想寻求一个中间点,尽可能保全自身时,不被终局的胜者清算。” 卫青骇在当场。 “阴谋诡计、好勇斗狠是成不了大事的。” 刘据喝下渐温的酥茶,身子也暖和了起来,“我自始至终所做的一切,都很简单,以天下百姓为重,而我的父皇想赢也很简单,同样要以天下百姓为重。 权力是公器,不是一家一人的东西,不论是我,还是我的父皇,谁先让天下看到有解决这个问题的诚心,谁就赢了。 这便是天地的正道。 国家不循正道,就没有人支持,不向百姓施恩,就没有人爱戴。 不论我的母亲是不是临朝称制,不论父皇、公卿、列侯、宗室大臣有多少算计,他们都赢不了。 他们做不到,也不可能,把天下众生看得比自己更重!” 父皇有志气,群臣有抱负,按理说,本朝该做的比孝景帝朝、孝文帝朝更好,可事实是,父皇不如孝文帝、孝景帝远矣。 究其原因,是本朝君臣想要的东西太多了,从执政到私欲,本朝君臣都在竭尽世间所有来满足己心。 “舅舅。” “嗯?” “如果母亲临朝称制,我与母亲两道诏命放在面前,你会听谁的?” “……” 卫青无法回答,一个是姐姐,一个是外甥,在两诏之间做选择,他无法轻易回答。 “那如果是我和母亲两道诏命放在大兄面前,大兄会听谁的?”刘据再问道。 卫青没有回答,但他知道,霍去病会义无反顾执行刘据的诏命。 “在北军,舅舅和大兄的将令同下,十二将和八万将士会听谁的?” “在外朝,丞相府会听我的,还是会听父皇或母亲的?” “……” 卫青都无法回答。 “母亲临朝称制,影响不了什么。” “舅舅,没人能改变这人间,除了我!” (本章完) 第83章 三圣 第83章 三圣 积雪封霜,徐徐而行。 轺车在离丞相府还有三十余丈开外便停下了,董仲舒走了下来。 也就是戌时初,天就已经完全黑了,在相府门前,董仲舒站住了,远远地望着这座自己梦里曾经无数次来过的府第。 府门廊檐下那四盏大红灯笼,竟照得人心都是热的。 世事沧桑,二十年前承明殿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试后,他狂言大丈夫终将位极人臣的情形恍同昨日。 可是,就这三十余丈的路程,他竟走了二十年,却依然没能走到对岸。 心潮难平走到相府门下,拾级而上时,门口站着的门房先问道:“是博士吗?” 董仲舒当然能听出他话语中那种既有惊讶又有审视的意味,带着笑问道:“相国睡下了吗?” “还没。” “烦请通传,董仲舒前来拜见。” “请博士先入门房稍等片刻。” 公孙弘披着一件长衫,静静地站在书房里,望着董仲舒慢慢走了进来。 “见过相国。” “是仲舒啊。” 董仲舒进入相府时,想过各种各样的猜测和预想,但这时都没有发生,公孙弘的表现,就像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平静地招呼着再见的老友,“来了好,来了就好。坐下,慢慢说。” “是,相国。” 董仲舒坐了下来,望着公孙弘,公孙弘也在望着他,两位同年一时相顾无言。 到底是公孙弘先开了口,“我八十一了,你也有五十九了吧?” “是,下官今年虚岁六十了。” “《论语·为政》:‘子曰:‘六十而耳顺’,修行成熟,功德圆满,仲舒,你成了。” “耳闻其言,而知其微义,是谓耳顺,六十甲,六十杖年……” 董仲舒笑道,“……相国是说,下官到了还乡之年,该走了吗?” “你啊,总是知道那么多的大道理,也总有那么多的见解,但你和我,现在都已经满头白发,是白头同年,我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意思呢?” 董仲舒望着公孙弘苍老的面容,“相国,四年前,是您推荐我去胶西国担任国相……” “我是个小人。” 公孙弘接言,坦诚道:“我四十岁才学《公羊》,经学功底远不及你,是以,我在外朝靠着逢迎陛下,官至公卿之位。 而你在中朝凭借着真才实学获得陛下青睐。 你瞧不起我,我也不待见你,所以在陛下不满你的灾异说时,我便谏言陛下让你去凶险万分的胶西国,既能让你远离长安,也是想着借刀杀人。 幸好,你没有死……” “有人死了。”董仲舒打断了他,“那个上交推恩策的主父偃,是死在你的手里。” 在胶西国那三年,他面临过无数次来自胶西王的刺杀,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挺过来的,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挺过来,只是回头望见来时路,才惊觉自己走了那么远,等到了太子储君为了正统法理烦恼时效力脱身的机会。 两人之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生死之仇。 又是一阵沉默,公孙弘长嘘一声,“是啊,有人死在我的手上。” 在这你死我活的权力斗争中,不少人都死在他的手上,也有一些人因为他才活下来,没有什么对错,只有立场不同。 董仲舒的书生气,公孙弘很羡慕,也很安心,这样耿耿于怀的人,是不可能成为威胁的人。 “仲舒,你为何而来?” “奉陛下旨意,问相国何时还乡。”董仲舒说道。 他不得不承认,公孙弘的政治手腕,中朝无人能企及。 不论是什么样的阴谋诡计,都很难让这位布衣丞相倒台。 都是公羊家,招数都一样,在陛下势弱的今天,想扳倒公孙弘是不太能做到的。 那就只能让公孙弘自愿离开。 公孙弘沉吟了一下,才说道:“我并无致仕之念,愿在相位终年。” “陛下愿保平津侯府富贵绵长。” 一位刻薄寡恩的君王,竟能开出这样的条件,在中朝官吏看来,这非常不易了。 但在公孙弘看来,就显得有些可笑了,陛下连自己都快保不住了,却承诺他人之族富贵绵长,且不说他有太子储君的许诺,就是没有,陛下的口碑,他也信不过啊。 “有陛下诏书在此。”董仲舒取出皇帝诏书,上言很简单:“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 虽然没有明写“死罪可免”,但大意是如此。 这下。 公孙弘可笑不出来了。 但不是心动,而是心惊肉跳。 当年窦婴的死,他是亲眼见证的,窦婴、灌夫和田蚡交恶,被田蚡抓住把柄下了狱,为了救灌夫,也为了救自己,窦婴道出家中藏有汉景帝遗诏。 这本该是救赎之物的东西,却最终导致了灌夫被灭族,而窦婴,也被以“伪造遗诏”族诛。 因为在尚书署中,并没有该份遗诏的存档。 根据大汉律法,皇帝诏书必须一正一副,必须存档,而没有副本存档的遗诏,即为伪诏。 在窦婴死后,朝野上下就有诸多猜测,但基本是三种,第一种,窦婴伪造,第二种,汉景帝没有存档,第三种,尚书署存档被毁。 第一种不太可能,窦婴以先帝遗诏是为了自救,不是为了要将全族性命搭建去的。 第三种也不太可能,当时王太后和丞相田蚡是势大,但也没有达到能毁掉先帝遗诏的地步。 第二种可能性是最大的,遗诏没有存档。 这就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汉景帝忘记存档,另一种是汉景帝故意没有存档。 这么重大的遗诏,如果说汉景帝忘记存档,这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如果说汉景帝故意没有存档,就是汉景帝挖了个坑在等着埋葬窦婴和窦氏全族。 总之,老刘家的诏书,除了颁布天下的那种,其他的就不能信。 尤其是密诏。 这不是公孙弘的免死金牌,反而是公孙家的催命符。 陛下想让他勘破荣辱,却连基本的诚意都没有,本朝陛下,真的是太没有礼貌了。 公孙弘的脸平静如水,“博士,夜深了。” 董仲舒被请出了相府。 就在董仲舒失望走回轺车时,却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顿时露出了喜意,来人道:“小子见过博士!” …… 一月孟春,冰雪融化,春水浩荡,渭水河道宽阔异常,泛蓝的波涛中隐隐可见晶莹洁白的浮冰。 中、外两朝官吏再三劝进卫氏皇后临朝称制,卫子夫再三辞让不成,正式代理国政,移居长乐宫。 自此,未央宫、长乐宫、太子宫,三宫并立,三圣临朝。 只是,皇帝不在未央宫,太子储君的太子宫更是未建,作为帝国权力中枢,真正行驶监国事宜的,是卫后子夫。 当消息传出,这一年整个帝国上下臣民惶惶不安的情绪,忽然消散了许多。 原本在皇帝、太子之间摇摆的公卿、列侯、宗室大臣纷纷转向了卫后。 不少朝臣隐约觉得很熟悉,就像当初大司马卫青功高,陛下扶起嫖姚校尉霍去病一样,大批朝臣成为了皇后宫卿。 军中变动,终究影响有限,整个朝廷的变动,影响就很广大了。 卫氏外戚,正式进入天下人的视野中,尤其是卫子夫、卫青的长姐卫君孺的夫家,当朝九卿之一的太仆公孙贺,及子公孙敬声,在朝野中尤为活跃。 在长乐宫的宣德殿中,卫子夫首次临朝,举办了廷议。 也颁布了她的第一条政令,算缗和告缗。 何谓“缗”,在本朝常常用线绳把一千枚铜钱串成一串,一千钱称为一缗。 算缗,就是以算为单位征收财产税,而针对的对象是无论有无市籍的全体商人,政令要求他们自己估算经营性成本,统一换算成缗钱,其中商人每两千钱需要缴税一算,一算是一百二十钱,税数零点六成。 但在此前,太子储君的新政令中的车船税,就已经让商税达到了利润的三成,如此一来,巨商大贾的实际商税,就来到了三点六成,真正超过了三分之一。 而太子储君撤销小民小商的车船税,又以这种方式回来了。 甚至为了防止商人群体一致的虚与委蛇,隐匿财产,不如实上报,附上了告缗。 如果商人财产不上报,或不如实上报的,罚戍边一岁,并没收所有经营成本,同时鼓励民间互相举报,举报成功,可以分到被没收财产的一半。 刘据在得知皇后政令时,立刻就意识到,这个政令不是出自母亲。 这必然与姨夫公孙贺父子有关,以及,甘泉宫的父皇有关。 父皇通过公孙贺父子影响了母亲,在继续对穷苦百姓可持续的竭泽而渔。 大多数时候,纵容举报都是一种懒政,也是一种极其罪恶的制度,这是将朝廷的责任和义务转移给了无关的百姓。 而更关键的是,这会成为政治斗争的手段,通过释放人性之恶,在人与人之间塑造出本不存在的敌对关系,从而把每个人都变成一个监视者。 算缗,本来是针对商贾、放贷者的手段,但刘据丝毫不怀疑这会变成针对几乎所有家庭的财产手段。 既然举报有利可图,凡是有点家产的,都会被人惦记上,而地方官府在得到举报后,有心算无心下,哪里还会在乎被告者的身份,先把钱抄了再说。 算缗、告缗所得的钱,既不归少府,也不归治粟内史署,归入了长乐少府,即皇后的少府。 主持算缗的,是个名为义纵的酷吏,就是女太医义妁的兄弟,当初义妁有幸于王太后,在王太后推荐下,出任中郎,外放上党郡的县令,治政严酷,政绩优异,历任长陵县令、长安县令、河内都尉、南阳太守,依法办事,不避权贵,娴于杀戮,严厉打击豪强地主。 迁定襄郡太守,一日处死四百余人,天下皆知,百姓不寒而栗,累迁左冯翊。 此人,代替了酷吏周阳由的位置,为父皇所用。 主持告缗的,正是公孙贺、公孙敬声父子。 随着母亲临朝称制,长安城的朝廷,出现了重大变动,但刘据却预见到了姨夫公孙贺、表兄公孙敬声的结局。 告缗,凡涉及“告”字,便是权力,而背后,是数之不尽的钱财。 财物、田地、宅邸、奴婢……总有能让姨夫、表兄动心的。 一旦动心,死期随之而至。 “让丞相府告天下郡县,告缗之事,要止于商贾,不能牵连其他。” 刘据为皇后政令划了条线,“另外,给予我那姨夫一个体面。” 刘据是个顾念亲谊的人,也是个护犊子的人,但不是什么犊子都护。 大姨夫公孙贺北地郡义渠人,祖先是胡人,他的父亲公孙浑邪于孝景帝时期担任典属国、陇西太守之职。 孝景帝前元三年吴楚七国之乱爆发,公孙浑邪参与平叛并建有功勋,在孝景帝前元六年四月,孝景帝封赏击吴楚有功者五人,公孙浑邪被封为平曲侯。 孝景帝七年四月,立胶东王刘彻为太子,其后,年少的公孙贺因多次从军有功且为平曲侯子之故选为太子舍人。 从那时起,大姨夫就深受父皇信任,官至太仆,数日得赏累计千金之多,严格意义上说,属于帝党。 在之前的天家父子之争中,公孙贺父子表现得十分含糊,刘据没有计较。 现在看来,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 与其等着公孙贺、公孙敬声父子惹下大祸,被父皇借题发挥,刘据要先解决掉这些所谓的“卫氏外戚”。 在刘据眼中,卫氏外戚就两人,舅舅卫青、大兄霍去病,其他的,安分守己还则罢了,不安本分,与庶民同罪。 “是。”张汤作为丞相府使者来到北军见驾,恭声领命道。 算缗令、告缗令,他本来是不在乎的,但公孙贺、公孙敬声父子在朝廷中的上蹿下跳,他却非常不高兴,这么长时间以来,谁不知道廷议是他张汤的主场? 哪怕是陛下姐夫、上君大姨夫,也不能抢了他的风头。 “上君,那些去往地方主持告缗使者该当如何?” “吩咐诸郡县,那些人胆敢举商人以外诬告、攀咬之事,一律抓了。” “是,上君。” 张汤欣然领命,犹豫了一下,“上君,朝野渐生春风,陛下有意将平阳公主下嫁大司马,有意将诸邑公主下嫁…嫁冠军侯,亲上作亲。” 一瞬之间,张汤惊觉上君的气势变了。 (本章完) 第84章 操刀 第84章 操刀 平阳公主。 又称阳信长公主。 是孝景帝和王太后的女儿,也是刘彻的同母姐。 待到成年后,下嫁曹参的曾孙平阳侯曹时为妻,在元光四年时,曹时因“病疠”去世。 至今,已经寡居了十年,从很久以前,就传说平阳公主会在长安的列侯中寻找夫君。 在元朔五年,卫青在高阙奇袭战中,虏匈奴右贤王的小王十余人,男女一万五千余人,牲畜达千百万头,获得盖功。 卫青不仅得拜大将军,加封食邑六千户,还正式确立了节制诸将,丞相之上的地位。 连带着三子,卫伉、卫不疑、卫登以父勋获封列侯,冠绝人臣。 在那年,就有风声传出,平阳公主与左右商议夫婿人选,“皆言大将军可”。 就是说,平阳公主府的人都认为大将军卫青是最合适的。 但是,没有等待风言风语蔓延,大将军幕府就先传出了“妻死无心”的消息,煞了无数人。 紧接着,平阳公主府做出了回应,平阳公主玉口亲言,“此出吾家,常使令骑从我出入耳,奈何用为夫乎?” 卫青再是显贵,那也是从平阳公主府走出去的,在平阳公主心中,卫青仍然是那个小小的骑奴。 很难说不是恼羞成怒后的侮辱,总之,平阳公主府、大将军幕府谁也没有再提及此事。 现在,平阳公主为了再婚,亲自去找了刘彻“提亲”,由刘彻转告卫氏皇后,希望卫子夫下诏命卫青娶平阳公主。 消息是从宫里传出来的,具体真假有待考证。 同样,诸邑公主。 这是刘据的二姐,在刘据之上,还有长姐当利公主,三姐石邑公主。 当利公主在成年时,就下嫁给了曹参的玄孙,曹时的儿子,当代平阳侯曹襄为妻。 让诸邑公主下嫁霍去病? 刘据似乎看到了一张庞大的网,在试图动摇他、卫青、霍去病的关系,而幕后之人,有父皇,也有平阳公主。 刘据终于意识到哪怕两世为人都存在的思维局限,那就是无底线的德操。 不论是父皇,亦或是孝文帝、孝景帝,乃至于历朝皇帝王侯,为了政治联姻,也为了所谓的血脉纯净,是会以子女笼络亲族的。 丞相府、新兴军功集团,是刘据在朝的两个重要倚仗,刘据知道皇帝父亲会尝试扳倒、崩析他们,却没有想到会这么的脏? 既然父皇撼动新兴军功集团,那丞相府呢? “张汤。” “近日以来,丞相府有无异常之事?” “……臣有耳闻,陛下的博士官董仲舒回了长安城,于雪夜中拜访过丞相府。”张汤答道。 刘据猛地转过头,这一刻,龙相尽显,张汤下意识地躬身俯首,“想必是相国封锁了消息,担心上君有疑虑。” “不可能是相国封锁的消息。” 刘据的声音,比这倒春的寒风还冷,公孙弘比谁都清楚,除了支持太子储君,是没有任何退路的,皇帝病退离宫,丞相府功不可没,一旦皇帝还朝再政,公孙弘、公孙家难逃一劫。 不出意外的话,是“犬子兔孙”发力了。 “是公孙度封锁了消息。” 刘据知道,董仲舒拜访丞相府,必然是为了让公孙弘离朝,不论开出怎样的条件,公孙弘都不可能接受,但公孙家的孝子贤孙,就不一定了。 张汤低头不语。 关于这个,他不是猜不到,但如果能引起上君对老相国的猜疑,那么,他拜相封侯就指日可待了。 在丞相之位、列侯之位面前,师相也不是不可以牺牲的,只可惜,上君不是那么容易迷惑的。 “张汤!” “臣在。” “你走一趟丞相府,转告相国,这样的事只能出现一次,没有第二次了!” 刘据的怒意浮于言表,“让相国记住,寡人由他全权处理朝政,是要他全权处理朝政!” “是,上君!” 张汤走了。 刘据望着浩荡的渭水,陷入了沉思,一个声音传来,忽然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据儿哥,我回来了!” …… 北军使者护军任安,被请入了太子大帐之中。 在任安掀开帐帘,就见刘据、霍去病、公孙敖等北军诸将,竟全部在帐中等待。 任安下意识地想要转身,就见帐门已然落下,透过的人影,亲卫堵住了门口,硬着头皮走上前,躬身行礼道:“上君。” “任安。” “臣在。” “在北军营垒中,一片墙壁被打通了,有人在私下买卖,以谋私利,是你吗?”刘据扔出简帛,散开的帛书,写满了罪文。 依照军法,破坏营垒墙体,是在毁坏北军的防御工事,等同与敌方便,可能会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后果。 另外,在军中买卖交易,会影响士气,甚至有人贪念作祟会偷盗军中物资转卖。 “是不是?” “是。”任安认罪道。 作为北军使者护军,他不认为这是多么大的罪过,自己好歹是奉天子之命派在北军,拥有监察全军的权力,再有,一些将校士卒也从中谋利受益,法不责众。 “去年军中亏空的证据,也是你拿出来的吧?”刘据再次扔出简帛。 看到简帛上的文字,任安突然有些慌了。 在周阳由死后。 廷尉署就拿到了那次酷吏巡视北军的亏空证据,证据之详实,亏空钱粮之精准,涉及粮官之众多,都证明提供者是北军的重要人物。 刘据是一个,卫青是一个,霍去病是一个,再就是中尉司马安和使者护军任安。 经过筛查、甄别、暗探,发现任安与甘泉宫有联络,也是那个出卖北军的人。 “上……上……上君……” 任安磕磕巴巴的想要说些什么,刘据却不想再听了,手一挥,霍去病就拔出了配剑,诸将一齐起身,拔剑冲了上去。 立诛当场。 血腥味弥漫了整个大帐。 刘据却没有在乎,北军虽好,但待的太久了,该挪挪地方了。 天地间下起了雨,夹杂着雪,落在身上,又冷又凉,刘据望着长安的方向,“似乎我选了个很好的日子,开始吧!” (本章完) 第85章 转折 第85章 转折 入夜时分。 渭水附近形形色色的探子,几乎在同一时间被剪除干净,随后,霍去病率领万骑朝着长安城方向飞驰而去。 这是北军最强精骑,也是帝国最强精骑,一人三骑,奔腾之势犹如滔滔江水,裹挟着所有往前而去,途中如遇阻挡、诡异,一律杀之。 八十里,夕发而夜半至。 另外,公孙敖、苏建、赵食其率队奔往三辅,携皇太子令控制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附近各县地方部曲。 一律便宜行事。 战鼓擂响。 在春夜的雨雪中,北军数万将士被召集,只待一声令下,便能发兵长安。 刘据、卫青同披蓑衣,共风沐泽。 “据儿,真的到了这个地步吗?”卫青不解道。 他不明白,现在的刘据在皇权博弈中很接近胜势,远不及那时中山王血染龙庭,陛下装作不豫时,让南军接管长安城危急,怎么那时候能稳住的外甥,这时反而急了。 不就是捕风捉影的平阳公主、诸邑公主下嫁吗?那又算得了什么?又能改变的了什么? 别说他们本意就不想娶公主,就是娶了,他和霍去病就会听从陛下的?这不可能啊! 陛下的分化手段,是卑鄙了点,但太子外甥的反应,也过于大了点。 “自我之始,三代以内旁系血亲,将禁止婚娶,包括皇族!” 刘据没有去解释近亲不能婚娶是为何,但这条禁令,足以让卫青明白太子外甥的意思。 伦理道德,是人之根本,否则,与禽兽何异? 卫青默了一下,说道:“可以有其他方法解决的。” “我正在解决。” 刘据很是认真,“我要见母亲。” 母亲在长安城。 要见母亲陈述利害,如果是书信的方式,他很可能无法请母亲出城,在母子之间,多了卫氏外戚的存在,那是障碍。 “我相信皇后没有恶意。”卫青沉着声音道。 那是他的三姐,他无比清楚且有信心,是不可能站在太子外甥对立面的,也不可能在临朝称制后心性大改的。 很可能是受到了公孙贺、公孙敬声的蒙蔽、蛊惑。 “我知道。” 刘据很是确定,“正因为如此,我才要见母亲一面,母亲不出长安,那我就只能进入长安了。” 说一千道一万,母子必须要见一面,才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见面的程序多了亿点。 “进入长安,不是那么容易的。”卫青叹息道。 京畿防卫体系,由内向外可分为四个部分。 最内层是省中,就是后宫掖庭,其宿卫由宦者令,即黄门令执掌,没有什么战斗力,可以忽略不计。 第二层是殿中的宿卫。 长乐、未央两宫之内有一组组相对独立的宫殿,如未央宫内皇后所居的椒房殿,长乐宫内太后所居的长信宫。 随着卫氏皇后升格,临朝称制,卫子夫从未央宫椒房殿搬到了长乐宫长信宫。 这些区域,省中之外统称殿中。 其防卫由光禄勋掌管,属下诸郎官秩比三百石至比六百石不等,通常约有千人。 大汉的“郎”,要么是皇帝选中的预备官员,要么是地方举荐被皇帝看中的人士,如东方朔、公孙弘,都曾被授为郎。 当然,还有钱买资格的,称“赀选”,如司马相如。 依汉制,除议郎从事纯粹的文职工作之外,其他的郎官都轮流执戟值守,皇帝在宫中时守卫诸殿门户,皇帝出行时就充车马仪仗。 陛下在甘泉宫,未央宫的郎官基本都跟着去了,卫氏皇后搬到长乐宫,倒是有些郎官,但职能的服务与仪仗性质,就注定也没有多大的战斗力。 不过,这支队伍不是完全没有战斗力,在陛下即位后,皇权受窦太皇太后所制,索性就常常出宫游猎,于是在郎官中挑选了武骑常侍,以及从陇西、北地等边地选出的善骑射的待诏良家子,在期门约期会齐,一起呼啸而行,慢慢发展出一支固定的侍卫队伍,多至千人,名曰期门。 但这部分期门郎也被陛下带去了甘泉宫。 第三层宿卫叫“宫门卫屯兵”,守卫殿外宫内,而这部分卫屯兵,出自南军,由卫尉卿统率。 在南军接管长安城后,可以算作兵合一处了,五万人。 第四层宿卫,是北军。 所以,如果不算长安城内的秋、徒、奴和七谪科的话,真正的长安城守卫,就那五万南军。 “我知道,不能陷入拉锯战,是以,我让大兄率军去了长安城。”刘据答道,“有内应,便能下城。” “覆盎门,距离未央宫、武库、御府都有点远,而且,之前御府黄金从那而出,李广、李敢父子再蠢,也知道在那个城门布下重兵,以防田仁献城。”卫青指出问题道。 覆盎门守将,是京辅都尉田仁,之前已经打过交道了,陛下却没有撤掉田仁,更换守将,很显然,那是个陷阱。 覆盎门城门开,霍去病能不能进去,进去之后会不会损失惨重,这都是很大问题。 还有一点,覆盎门距离长乐宫很近,但距离未央宫很远。 武库在未央宫、长乐宫的中间,与丞相府挨着,而御府,在长乐宫的北边,距离覆盎门,不算远,但也绝对不近。 “这就要看舅舅的了。” 刘据望着卫青,眼睛一眨也不眨,“舅舅功冠诸将,十数年来,虽长在北军,但许多南军将领却是从北军而迁的,长安城十二门,在覆盎门田仁以外,舅舅是否另有故旧?” 卫青沉默了。 “舅舅,大兄率领的是精骑,所得的命令是不许片刻停顿,夜半之时,必定能到达长安城,而从这里追赶,是要时间的!” “我不知道舅舅对我,对大兄,到底有多少亲谊眷顾,也不知道舅舅对帝国精锐,到底有多少爱惜之情,更不知道舅舅对长安大战,南北火拼,天下震动,万民俱伤,到底又有多少仁恕之心,即将到来的战争,是血流成河,是兵不血刃,都掌握在舅舅你的手里!” “叛变……” “舅舅,失败了才叫叛变,而我们的成功……是变革!” 晚十一点左右还有一章,月末了,求月票,冲冲冲! (本章完) 第86章 雨夜 第86章 雨夜 在大汉都城长安的南面,从东到西有三座城门,覆盎门、鼎路门,和西安门。 覆盎门不必多说,而西安门,直通未央宫,而南面中城门的鼎路门,城门的街道,名为章台街。 章台街,将未央宫和长乐宫分为了西、东,而就在这条街上,丞相府、武库相依。 霍去病率领万名精骑,从鼎路门鱼贯而入,进入了章台街。 在通过城门时,霍去病忍不住望了眼守将,汲仁。 如果说此人之名不熟,此人的兄长,右内史汲黯,却是鼎鼎有名。 当年武安侯田蚡做了大汉丞相,群臣来贺,就连年俸二千石的朝官都得行跪拜礼,田蚡却不还礼,甚是倨傲,但不是谁都如此卑微,就比如汲黯,他见到田蚡的时候根本不跪,只拱手应付一下。 元朔五年后,卫青在朝中也是人人敬重,群臣见面都要跪拜,唯独汲黯见了卫青,依然只是拱手作揖,还说:“大将军有揖客方显其大将军的风度,有何不好呢?” 汲黯,是卫青的揖客,整个汲家在朝中十多人,也都是卫青的揖客。 任谁都没有想到,包括陛下恐怕也没有想到,如此重要的城门守将,表面上与卫青不谐,实际上却是能献城的交情。 感受到霍去病的目光,汲仁朝着霍去病拱手一揖,笑容灿烂。 汲家在朝这么多人,职位人人不低,如果光靠直言犯谏,脑袋早就被一个个砍干净了,虽是直臣,但直臣也有侍君术,以及交友之法。 入了鼎路门,便是长安城的东第所在,高庙、尚冠里,这些没有什么可说的,霍去病分出百骑,将之接管。 紧接着便是丞相府,令人惊讶的是,相府大门是敞开的,在这雨雪夜中,老相国公孙弘、廷尉卿张汤皆未眠。 “相国。” “冠军侯不必多言,我一切都明白,请上君放心,犬子已经不会成为任何障碍。” 公孙弘在张汤的搀扶下从墩子上站起,谈及独子时,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就仿佛在谈论陌生人,“我老了,没有办法在今夜的事上随着冠军侯奔走,就让我的长史边通和廷尉卿张汤,陪着冠军侯走一趟吧。” 在张汤到来后,公孙弘听完长安城近些时日发生的一切,和上君的反应,就意识到长安城将生大事,不死的老贼,隐约预见了长安之变,解决掉愚蠢至极的独子,没有睡觉坐等着大事的发生。 现在,等到了。 “请相国先去休息,上君说过,以后的朝政,尚需您来全权主持。”霍去病拱手说道。 带走了张汤和边通,留下了百骑,既是守卫也是防备,哪怕公孙弘跳反的可能性再小,这时候都必须谨慎。 太仓,在皇太子令、丞相令下,太仓令立刻就放弃了抵抗,由霍去病的人接管。 武库到了。 在武库门被赚开的那一刻,霍去病就亲领精骑闯入其中,“所有出入口布人,只许进不许出!” 长驱直入,霍去病见到了武库令丞,“冠军侯?” “我奉皇太子命令,正式接管武库,从现在起,这里听我命令!” “我服从皇太子命令。”武库令丞是个很识天数的人,毫不犹豫道。 “现在,立即把武库所有的人召集到这里,从现在起,鹰击将军赵破奴会陪着你们,在天亮以前,谁也不能离开。” “是!” 武库令丞答道。 虽然这一路未动什么武器,霍去病依然命令精骑取了武库中部分武器装备,在武库的连廊复道前,霍去病有几分犹豫。 大汉皇宫,有个很有意思的地方,那就是连廊复道连通所有宫殿,简言之,在未央宫、长乐宫之间,有一条连廊复道是从武库经过的。 酂侯萧何在修建连廊复道时,本意是防止长安城出现问题,方便宫廷宿卫来武库取武器防御,但路都是两头的,一旦敌人先占领了武库,你能来,我也能去。 虽说在连廊复道通向未央宫、长乐宫的方向有门墙、宿卫阻隔,但这里的红墙,很难拦住人了。 霍去病在犹豫,是否进行分兵,同时拿下未央宫和长乐宫。 但是,帝宫的未央宫没有陛下,后宫的长乐宫却有卫氏皇后子夫,那是他的姨母,如果分兵,他去解决未央宫时,恐会让长乐宫的姨母产生误判。 “嫖姚校尉,长乐宫事,交给我吧。” 丞相长史边通接过了重任,恭声道:“相国说过,卫后不会背叛自己的儿子,遣一人去长乐宫说明,甚至比大军攻去更能让卫后相信。” “好,就交给你了!” “卑职请上君和嫖姚校尉信物。” “将‘节’拿给长史。” 一根长约八尺的竹竿,顶端束有牦牛尾制成的节旄,被拿了过来。 在大汉,使者出使要“持节”,调动军队,出入宫禁也用节。 不论长乐宫把守宫门的公车司马是谁,都会认识太子储君的“节”,将之引见给卫后。 霍去病的信物就更简单了,随手摘下了腰间的锦囊,那是姨母在多年前为他织绣的,他有一个,刘据也有一个。 边通请过锦囊,手持旄节,登上连廊复道向东往长乐宫而去。 霍去病也登上了连廊复道,领军向西往未央宫而去。 当北军将士翻过红墙进入未央宫内,杀掉宿卫打开连廊复道的大门时,一路向宣室殿杀去时,边通也进入了长乐宫,见到了长御倚华,向卫后所在的宣德殿而去。 掖庭宿卫、殿中宿卫,根本不能形成战斗力,霍去病轻松地接管了宣室殿和前殿,听到动静的卫尉卿李广才从宫门而入,姗姗来迟。 未央宫宿卫五千,守卫在诸宫门,李广所率千名宿卫,迎面遇上了率领数千人而来的霍去病。 霍去病挥了挥手,便包围了李广和带来的人,笑道:“卫尉卿,好久不见!” 这一刻,李广想到了那年在右北平郡担任太守时,为了讨好陛下宠信的宦官,遇到匈奴射雕手后,百骑陷入匈奴数千名骑兵包围的场景。 不,远比那时更惊险,匈奴或许会以为那是汉军的诱饵,冠军侯可不会! 本月最后一个小时,求月票,冲冲冲! (本章完) 第87章 星诏 第87章 星诏 风雨如晦。 卫尉卿李广面色铁青,“冠军侯!” 未央宫的突变。 李广不可能没有猜测,是太子储君的势力可能性很大,但这到底是长安城,有着五万南军把守,那是他引以为傲的禁军。 却在这一刻,被霍去病撕去了全部虚假。 世人皆知他李广是个爱兵如子的人。 而他的治军风格也与这世间绝大多数将领不同,他行军从不按照建制,驻扎也从不按照建制,夜间无需打更巡逻,就连大帐都很少使用文书。 反其道而行之,是才将带兵,非常将带兵,一切从简,让麾下将士们少了许多辛苦,士兵们打仗的时候都乐于跟随他,也愿意为他拼死力战。 就在这个雨雪春夜中,他早早地就让宫廷宿卫、南军将士睡下,安然度夜。 以致于他连霍去病和北军精骑从哪里入城,又何时入城的,甚至是被人攻进了未央宫才后知后觉。 作为一名将领,能让人轻易进入了营垒,又跑进了主帐之中,哪怕是个空帐,也是莫大的耻辱。 只是,当李广唤出霍去病的侯名,身后那些宿卫护军立时出现了混乱,人的名树的影,漠南一战,两度功冠全军,是谓冠军侯,让他们与冠军侯火拼? 再就是,宿卫虽然都属于南军,但不同的宿卫,是要有不同的军令的,哪怕李广是卫尉卿,南军之主,也不是能让所有宿卫听命。 秦、汉两朝,在宿卫禁军之中进行了大量布置,但目的却不是为了让宿卫禁军完全忠于皇帝,而是,避免让宿卫禁军产生自我意志。 在日常之中,宿卫禁军被训练最多的不是抢立军功,是不要乱动! “皇太子令,护军之士,放下武器!”霍去病通明,几乎没有思考,就越过了李广,对宿卫禁军下达了皇太子令。 天家的斗争,普通士卒是不懂的,只是少数人知道现在的大汉,三圣临朝,皇帝、皇后、太子储君,共秉国政,至于到底谁说的算,绝大多数士卒是不知道的,但先接到谁的明确命令听谁的准没错! 当士卒们放下武器,李广顿时急了,但一切已经晚了,弃战之势形成,在此地的宿卫禁军纷纷束手就擒,连带着闻讯赶来的宿卫禁军,也放弃了抵抗。 “卫尉卿,兵事以严终!”霍去病淡淡说道。 他读的兵书不多,但也知道束伍严整,斥堠详密,将众之道也,刁斗不警,文书省约,将寡之道也,严谨以攻,则敌窥见其进止而无功,简易以守,则敌乘其罅隙而相薄,将众以简易,则指臂不相使而易溃,将寡以严谨,则拘牵自困而取败。 李广“独到”的带兵之法,简直是在拿麾下将士的性命开玩笑! 赵破奴上前,要解去李广兵甲,将之捆起来,李广还想反抗,就见数把弓弩对准了他。 李广被吊到了未央宫宫门之上。 从覆盎门率领大军赶来的光禄勋李敢,看到这一幕,目眦尽裂。 “冠军侯!” 李敢的怒吼声响彻云霄。 父辱子死,陇西李家世代为秦将、汉将,可以身死,不能受辱。 霍去病也瞧见了他,冷冷一笑,仅率三千精骑,迎上了李敢的万军。 就在这时,长乐宫方向,长乐宫卫尉宫卿程不识率领长乐宫五千卫士而来,同时,战车、弓弩相继出现,与霍去病一前一后,堵住了李敢。 “皇后令,护军之士,放下武器!”程不识雄浑的声音传遍了长街。 如果说,李广是大汉最强的箭,那程不识就是大汉最强的盾。 同为三朝汉将,李广屡败屡战,而程不识镇守边城、抗击匈奴几十载,却从未有过败绩。 靠的是和李广截然相反的治军之法,“有方,军纪严明”。 但也因此在大汉“中首虏”的军功制下,半侯无封。 如程不识的汉将还有不少,但无一人如李广、陇西李家那般怨天尤人。 “皇太子令,护军之士,放下武器!” “皇后令,护军之士,放下武器!” “……” 皇后宫、皇太子宫,两宫君令在长安城上空回荡,本就如烟的细雨,似乎也在此时被冲散了。 “叮呤!” “咣啷!” 铁戈碰触青石地面,立刻发出清脆的声响,有一就有二、三、四……南军将士接受了两宫君令。 任凭李敢如何呼喊叫骂,都改变不了事实,荀彘、高不识冲了上去。 李敢就擒! 与李广同挂在未央宫宫门之上。 霍去病对程不识非常敬重,拱手道:“老将军。” “冠军侯。”程不识拱手还礼,望着火光下无双之将年轻坚毅的面孔,眼底闪过一丝黯然,在漆黑的夜中,没人能察觉,沉着声调,“长乐宫卫士和中厩车马,以及我,就归冠军侯指挥了。” 这是继诛杀诸吕之后,长安城第一大变革,哪怕是卫后,也不能去争夺冠军侯长安城的主宰地位。 “多谢老将军。”霍去病谢道。 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容易,哪像墙上那两父子。 长乐宫卫士、中厩车马,为霍去病所掌握,在这城池巷道中,战车还是很好用的。 “嗯?” 在长街尽头,又听到了奔马声,是韩说率领洛城门的南军士兵到了。 霍去病热情地迎了上去,“光禄勋丞,别来无恙啊。” 韩说望了望霍去病兵马,又望了望自己,余光还瞅见未央宫宫门上的两人,这到底是长安城,还是北军大营? 未央宫宫门,挂上了第三个人。 三个男人一场戏。 李敢在骂韩说姗姗来迟,韩说在骂李广、李敢父子酒囊饭袋,就是带着上万头猪也不可能输的这么快,李广在骂李敢、韩说,守在长安城南北,就像两头石狮子一样,什么都守不住! 骂人也是要好体格的,天色渐亮,以一敌二的韩说逐渐息声,望向了天际。 不由得一愣,就见太白金星划破白昼的天空。 “史记载:‘元狩二年,孟春之月,太白金星出现在秦地分野,星陨如诏,改旧换新,太子储君将得帝位!’” (本章完) 第88章 长安 第88章 长安 天亮了。 夜的痕迹被彻底洗去。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长安,仍然是关中平原上的一座高墙环绕的帝国大都,依然是世界上最为宏大辉煌之城。 熙熙攘攘的人们,小心述说着昨夜透过门、窗缝隙看到的东西,但在睡觉沉沉或居在偏所的人儿来说,就像是在听故事。 但对身在长安城中的中、外两朝官吏而言,这绝不是故事。 西安门外。 护城河水依旧。 中、外两朝公卿、将军、列侯、宗室大臣如朝班分而站立,乐府的乐师,奏响了“大愷”。 许多朝臣闻声心潮翻涌,这首雅乐会用在很多地方,譬如帝国取得对外战争重大胜利,譬如祭祀仪典,只要是彰显国家威仪和军功时候,就会出现。 但是,与这首雅乐一同出现的,往往有一个人,人称“天子”。 是以,“大愷”又名“天子雅乐”。 太子储君回到他忠实的长安,此乐,到底是故意为之,或是不小心的? 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皇帝病退离宫,太子储君当国秉政,礼制上与天子同,没有什么不可。 远远地,群臣听到了军骑行进的声音,瞬间望了过去,上君,到了。 刘据也在望着长安,心潮澎湃,怎么形容长安呢,望向了身边的司马相如,一篇千古名赋《西都赋》遂出。 建筑金城,堞墙绵延,疏浚城池,注水成渊。三股道路既平且宽,十二座城门无比庄严。城内街衢通达,里巷近千;九个市场一齐开业,不同的货店列于路边。人潮拥挤,难以回顾;车流密集,不能回旋。满溢城郭的人流,连通上千的里巷,红尘滚滚,四处弥漫,烟霭卷卷,连接云天。人口众多、财富丰盈,赏心乐事,无边无尽。京城的男女,不同于地方。游士之高行,声望比拟王侯高官,商女之艳丽,服饰胜过贵胄娘姨。乡里豪强,游侠英杰,仰慕平原君和孟尝君之气节,追随春申君和信陵君的名望,广交游,合徒众,往来驰骋京城中。 “上君千秋万岁,长乐未央!”两朝公卿、将军、列侯、宗室大臣齐颂道。 刘据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望着两朝朝臣,夺得长安城控制权,才是计划的一半,接下来,才是计划的重中之重。 有些人不处理干净,就永远是个麻烦,而有些人处理的太干净了,会引起更大的麻烦。 帝党,后党,没落的开国功臣集团、宗室诸侯王,两朝文武,甚至包括紧紧依附在他周围的新兴军功集团……不能杀戮太广、逼得太紧,防止狗急跳墙发生,但在这国乱臣疑、人心思变之际,也不能不杀。 刘据下马,望着所有臣子,不怒自威道:“起。” “寡人自当国以来,久不回长安,国中大事,皆赖丞相与诸公同心协力、实心用事,今寡人回都,尔等不必觉得惊扰,各司其职,照旧行事,寡人年少,读的书少,犹记高祖皇帝、太宗皇帝之德,不外‘实事求是’四字,万望众卿深铭肺腑!” “谨遵上君之训!” 刘据入城。 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各归其衙,各归其职,虽然上君那番话,几近昭告天下,长安之变,到此为止,但衮衮诸公,哪个不是人精,眉毛拔下一根都是空的。 有些人看似还活着,但已经死了。 未央宫,宣室殿。 刘据坐上了父皇的御座,阶下是大汉重臣们,也是长安之变的功臣们,卫青、公孙弘、霍去病、张汤、边通……等等。 “皇太子令,嫖姚校尉霍去病,进卫将军,统率长安南、北军事,服金印紫绶,位在卿上。” 颁布诏令。 众臣没有丝毫意外。 霍去病,是此次变革的首功之人,得到这样的奖赏,是应该的。 大汉朝制,置大将军、骠骑将军,位次丞相,车骑、卫将军、左右前后,皆金紫,位次上卿,典京师兵卫,四夷屯警。 在此之前,霍去病虽是冠军侯,但在军制上,仍是个小小的校尉,属于实力、名声高过军职,以大汉之制,不成将军,霍去病是没有独立领军的权力的。 即将到来的春征,霍去病能预一军之将,本质上是刘彻的青睐和力排众议的结果,现如今,霍去病进将军之位,手握南、北军权,某种意义上说,是大汉军权最高的人。 这代表着霍去病是刘据最信任的人,没有之一。 连卫青这个大将军,都要稍逊一筹,但卫青却毫不在乎。 大红大紫时,他能冷静谦卑,受冷落时,也能泰然自若。 况且,刘据、霍去病都是他的亲外甥。 “皇太子令,太子亲卫统领赵充国为光禄勋,总管皇宫警卫事。” 诏令再次颁布。 众臣同样没有意外,随着上君回到长安,未央宫就成了刘据的居所,负责未央宫警卫事的光禄勋之职,当然不可能再放给外人。 张汤面色有几分怪异,霍去病以卫将军之职,总掌了南、北军,虽然没下卫尉卿李广的军职,但变相是夺了李广的军权,而赵充国,干脆是连军职带军权,都从原光勋禄李敢的手里夺走了。 李家,再次站错了队,还是连父带子的那种,听说李敢是有机会接皇太子印的却没接,作为酷吏,张汤本不相信神鬼因果之说的,但也决定以后要离李家人远点,这家人气运多少沾点怪异。 在朝政上,有丞相府公孙弘、廷尉卿张汤……在军政上,有大将军卫青、卫将军霍去病、光禄勋赵充国…… 又身在长安城,身在未央宫,发号施令,无有不顺,刘据这个太子储君地位的稳固程度,想必没有哪个人能及。 其他的人、事,就比如忽然从掖庭消失的李姬及两子,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是不可能写下来的,更不可能作为诏令颁布。 政事、军事、财事、刑事,四事确稳,刘据从御座上站起身,该去见见母亲和外戚了。 (本章完) 第89章 乌云 第89章 乌云 长乐宫,宣德殿。 前日的繁华,如同一场泡影,转瞬即逝。 卫子夫坐在后位上。 公孙贺、公孙敬声父子却在殿中踱着步。 太子储君的突然行动,竟在卫青、霍去病外,没有通知卫氏集团其他的任何人,就连临朝称制的卫子夫,都被瞒在鼓里,直到丞相长史边通持节而来,劝说卫后,才发长乐宫卫士、中厩车马予援。 显然,在太子储君的心中,卫后,不,是卫青、霍去病之外的卫氏外戚都不值得信任。 更让公孙贺、公孙敬声惊惶的是,算缗、告缗政令的推动,非常不顺利,就在京畿三辅之地,主持算缗、告缗的使者才行动,便被地方官府给抓了! 这天底下,敢动卫后宫人的,不难猜啊。 公孙贺与太子外甥,公孙敬声与太子表弟,接触算不上多,有限的几次接触中,还算得上和谐,但这时,为何冥冥之中从未央宫的方向,传出令人压抑的不善之气。 长御倚华莲步入殿,告声道:“启禀娘娘,上君求见。” “上君携随从了吗?”公孙贺抢问道。 “廷尉卿张汤,随同而来。” “完了!” 公孙贺面露土色,而公孙敬声也慌了,跪在后位之下,“请姨母救我们父子。” 事到如今。 卫子夫逐渐理清了很多事情,从临朝称制为始,大姐夫父子就力劝她进位,然后又劝她举廷议,颁布诏令,亲上作亲,当时疏忽的细节,现在全串联起来。 卫子夫凤目含怒,但见大姐夫父子如此姿态,又想到大姊卫君孺,默了下道:“你们先入内殿暂避,我要听据儿说怎么说。” 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公孙贺、公孙敬声父子的心不上不下,但也只能领命躲进了内殿。 长御倚华引着刘据进入了大殿,刘据环顾四周,躬身行礼道:“儿臣见过母亲。” “我的儿啊。” 卫子夫起身,将刘据拉到了后位上坐下,仔细打量过后,发现没有分毫损伤,这才犹豫道:“我儿初回长安,正是内外之政忙碌的时候,我这儿不急的。” “我忽然回长安,想必母亲有所不安,国政再多,再忙,也没有宽母亲的心重要。”刘据笑道。 “是不是我临朝称制,让我儿不满了?”卫子夫望着刘据,认真道。 “无有。” 刘据摇摇头,“如果母亲不相信,可以问过舅舅,母亲临朝称制,我并不在意。” “那是我颁布诏令有误?” 卫子夫忐忑的模样溢于言表,既是解释,又是不解道:“算缗、告缗,都是从商人身上取利,我儿之前不也是这样做的吗?” 刘据不断提高商税,从商取利,这在朝廷之中不是什么隐秘,在公孙贺、公孙敬声父子献上此策时,她以为是在顺着儿子的想法在走,怎么就走错了呢? “母亲,我是在从商道中取利,而不是从商人身上取利,只是那些商人取走了超出该得部分的利,我在做的,是拿回商人们不该得到的利润。”刘据慢慢为母亲解释道。 母亲出身微贱,原来不过是平阳府上的讴者,有幸获幸于天家,再加上陈阿娇无子骄蛮,舅舅、大兄的努力,才有了今日。 母亲临朝称制,恐怕对什么是朝制都不太懂,更别说分辨那些包藏祸心的政令了。 “如果仅仅是算缗,只从商人身上取利,母亲所做不为过,而附加的告缗,却在故意引动人性之恶,一旦蔓延开来,那不是一行一业的浪潮,而是席卷整个大汉的浪潮。” 卫子夫惊了。 作为大汉皇后,她谨小慎微即可,影响再大,也局限在掖庭之中,却没有想到,临朝称制的一个政令,就能影响到整个帝国。 “那我立刻撤回政令?” “要等等。” 刘据安抚着母亲的情绪,缓声道:“如今的母亲,论及身份地位,自大汉立国以来,也就高祖母吕氏了,连曾祖母窦氏、祖母王氏都不能及也,母亲是国母,一言九鼎,不能朝令夕改。” “我的儿,那该怎么办?” “我已经下令丞相府、廷尉署介入其中,不会扩大政令,待到后来,便会颁布赦诏。” “是的,皇后娘娘。” 张汤适时开口,说道:“丞相府、廷尉署都吩咐下去,严禁政令扩大,如有歹人,便让地方官府将之抓送长安,臣绝对不会饶恕那些故意辱没娘娘圣名的人!” 随着张汤的声音落下,内殿顿时传出了混乱的声音,酷吏的“绝对”二字,很容易让人想到那些被诛灭的豪门、大族。 “外甥,我冤枉啊!” 公孙贺与公孙敬声奔出了内殿,“算缗、告缗,不是姨父我的主意,我冤枉冤枉啊。” 刘据望着公孙贺,眼中晦暗不明,这位大姨夫,不是汉家之人,是义渠人。 义渠原是西北游牧部族的一支,现是汉属北地郡,他们曾建立义渠戎国,与春秋战国相始终。 秦昭王三十五年,秦伐灭义渠戎国,其众一部北遁,融入了匈奴,一部留在原地,规划为秦民。 义渠长于骑射,自古号为强种,入汉之后,一直是汉军骑兵的重要来源。 刘据、卫青、霍去病和大汉诸将亲卫中,不少人来自义渠。 在义渠人中,公孙一姓,是贵种,世代为将,公孙贺之父公孙浑邪在从周亚夫平吴楚七国之乱,有功封平曲侯,后任典属国一职,负责处理大汉与周边各族往来事务,秩中二千石。 站在族群、父亲的肩膀上,公孙贺少年时以骑士从军,数有功,而大汉素来有笼络异族高门的习惯和政策,在孝景帝时,公孙贺入太子宫成了太子舍人。 太子刘彻甫即位,公孙贺就成了太仆,九卿之一。 太仆之位,既贵且幸,非极其亲近信任之臣不能得任,这是从高祖皇帝时期就形成的制度,一个好的太仆驾车,有时候真的能救命,汝阴侯夏侯婴便是如此。 少年从龙,青年附凤,与卫氏搭上关系,中年,也可以是终年啊。 “谁的主意?”刘据问道。 “博士,董仲舒!” (本章完) 第90章 巫蛊 第90章 巫蛊 熟悉的名字。 一切都从董仲舒回归长安城而始。 列侯、宗室大臣奉卫子夫临朝称制,公孙贺、公孙敬声及卫氏外戚的野心,廷议上的算缗、告缗,还有未能成功的亲上作亲,都是这位儒道魁首的手笔。 不,密诏赚丞相,董仲舒也做了,却被公孙弘看透了。 目标之精准,手段之狠辣,令人心惊肉跳,刘据,终于生出了杀意。 “董仲舒还在长安吗?”刘据望向张汤,问道。 “回上君,在那日廷议后,就听说董仲舒返回了甘泉宫。”张汤恭声答道。 一击之后,无论成功与否,就远遁千里,这是董仲舒在胶西国三年经历过无数次刺杀的心得。 如果以儒言,那便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 更别说,这危墙是董仲舒亲手砌的,跑的就更快了。 这会儿,即便没有到达甘泉宫,路程也过大半了,追是不可能追得上的。 “狡猾的狐狸!” 刘据很少会这样侮辱性形容他人,尤其是形容一位顶级智者,但董仲舒也太卑鄙无耻了。 至于说多生气倒也没有,狐狸再狡猾,能逃脱一次、两次、三次……只要失误一次,就会和这人世间说再见。 “拿下吧!”刘据继续道。 张汤瞬间领会精神,让随同而来的廷尉署官吏将公孙贺、公孙敬声父子拿下。 “外甥、外甥,我是你的亲姨父啊!” “上君,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有做!” “我们是想帮你啊!” “姨母、姨母,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 公孙贺、公孙敬声激动道。 卫子夫红唇微启,想说些什么,但望着儿子那坚毅的面容,没有发出声音。 “让母亲临朝称制,你们在想什么?” “向母亲进算缗、告缗之策,并主持天下告缗,你们又在想什么?” “劝母亲将平阳公主下嫁给舅舅,将我的二姐诸邑公主嫁给大兄,说说,你们是怎么想的?” 三连问。 公孙贺、公孙敬声顿时止住了求饶的叫喊。 谁也不会因为谁轻飘飘的几句话而出生入死,他们也不会因为董仲舒几句劝说而昏头,能昏头的,只有现实的利益。 鼓动卫子夫响应群臣号召,临朝称制,原因很简单,卫氏外戚势力会因此更加庞大。 虽然说是卫氏外戚,但卫青、霍去病根本就不理睬其他兄弟姐妹侄儿外甥,两人既是无意拉帮结伙,也是瞧不上卫氏其他人,真正在为他们提供依靠和帮助的,一直是卫子夫。 从卫子夫当上皇后,公孙家、陈家、卫家家族子弟就骄横跋扈起来,特别是公孙敬声,仗着自己是皇后姐姐的儿子,生活骄奢,不奉法度,只道是寻常。 在民间之中,《卫皇后歌》广为流传,寥寥数字,“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卫氏外戚很厉害,有太子储君的外甥刘据,也有嫖姚校尉,现在是卫将军的外甥霍去病,以及位在公卿之上的大将军卫青,可能指望的,就卫子夫一人。 皇后的权柄和能力就那样,是一成不变的,但卫氏外戚的人数和野心,却是在不断上涨的,沟壑难平啊。 从董仲舒口中得知,卫子夫能在中朝,列侯、宗室大臣们支持下临朝称制,凤仪天下,公孙贺、公孙敬声和众卫氏人,几乎不加犹豫同意了。 然后,董仲舒又给出了“得利”之策,贪婪而又野心勃勃的卫氏外戚,同样没有犹豫同意了。 包括那个“亲上作亲”,也是董仲舒劝说卫氏外戚将卫青、霍去病的心拉回来的手段。 董仲舒设下的圈套,挖下的大坑,卫氏外戚一个不落跳了进去,完全被贪婪蒙蔽了眼睛。 “好一张错综复杂的网啊!” 刘据望着他们,眼中浮现出怒火,愚蠢而不自知,还被有心人利用,试着用暗箭伤他,亲人啊,有时候为了自己也是能伤害你的。 “带下去!”张汤让官吏将人带到廷尉署。 “张汤……” “皇后娘娘放心,如果太仆卿父子没有什么问题,廷尉署很快就会放人的。” “能不能……” “娘娘,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张汤铿锵有力道。 被他拿下的人,连皇后都逃不了,战绩可查,哪能轻易就松口? “据儿……” “母亲,不会死人的。” 刘据望着心怀忧惧的母亲,劝说又告诫道:“母亲临朝称制,如今是鲜着锦,烈火烹油,事事当以万民表率,而对亲属的纵容,这不是在帮他们,而是在害他们! 万望以后母亲行事之前,问过我或舅舅,大兄也可以。” 卫氏外戚不敢找他、卫青、霍去病帮忙、平事的原因很简单,如果是钱粮,卫青还能帮,为奸作恶是绝对不会帮的,刘据不但不会帮,还会将人送到廷尉署,而霍去病,会直接解决掉犯错的卫氏人。 对卫氏的纵容,到此为止了。 卫子夫再也说不出什么,叹了口气。 连廊复道上。 刘据走过椒房殿前时,不由得站住了脚,“张汤。” “臣在。” “寡人听说有人在施巫蛊,祝咒母亲和寡人,能查出来吗?”刘据淡漠道。 张汤一惊,想到了渭水之畔、五帝畤祭时上君对他说过的话,立刻答道:“臣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望。” 巫蛊之案嘛,他非常熟悉,也深刻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一场权力的斗争。 一如当年,废后陈阿娇无子,希望陛下不再迷恋其他女子,只宠幸自己,怀上龙嗣,从而求助于女巫楚服。 陈阿娇受冷落多年,巫术也存在了多年,陛下无视了那么多年,为什么突然忍不了了? 不是不能再忍受,是力量够了,要借助触犯禁忌的由头趁机向陈阿娇发起清算罢了。 现在,上君也要对陛下的势力、朝中不良的势力进行清算了。 巫蛊祠祭厌胜,陛下找到的清除异己手段,上君却用的很顺手,或许,这就是传承吧! (本章完) 第91章 出巡 第91章 出巡 甘泉宫。 春华渐生。 帝国的后园,终于有了几分气象。 随着时间流逝,长安城的消息,也传到了这里。 在此休养的光禄大夫侍中吾丘寿王,却暂时封锁了消息,焦急等待着一人的回归。 一辆轺车“飞”进了宫,看到董仲舒现身那一刻,吾丘寿王终于松了口气。 “老师!” “子赣(吾丘寿王字)!” 在雍五畤祭失败,君臣奏对后,董仲舒、吾丘寿王有了师徒之名。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吾丘寿王发自内心说道。 董仲舒苦笑不已,“好不好的,谁说得准呢。” 他去长安城,本意是为了削弱太子宫势力,离析太子储君、卫青、霍去病的亲谊,设法让丞相公孙弘还乡,本来还算顺利,但怎么都想不明白,太子储君忽然翻脸了。 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预演,夕夜之间,长安城就归了太子储君。 这样的起手,谁能防备?谁又能挡得住? “这就是我想问老师的,长安之行,到底哪里激怒了上君?”吾丘寿王不解道。 “我也不知,如谋算一样,我回到长安城,先找上了太常卿魏不害,说动当涂侯联络宗正卿刘受,共奉皇后临朝称制。” “又找上了太仆卿公孙贺,谓之以利,卫氏外戚果然动心,入宫劝说皇后临朝称制。” “这部分好像没有什么问题,太子宫方面也没有反对,皇后临朝称制,卫氏外戚,也如想象中,被分为了上君、大将军、冠军侯的太子系,和皇后、太仆卿的皇后系。” “在此过程中,我去见了相国,到底不敌他的老谋深算,密诏之计,在相国那没成,但在相国之子公孙度那,成了。” “之后廷议上的算缗、告缗之谋,也一切顺利。” “我本以为得到了天助,然后进一步实施离析上君、大将军、冠军侯的谋算,通过太仆卿父子劝说皇后下诏,让平阳公主下嫁大将军,让诸邑公主下嫁冠军侯。” “当太仆卿父子被说动,朝野之中春风四溢时,我就知道这部分谋算至少成功了一半,我也就撤出了长安。” “然后,事情就出了重大变故。” 董仲舒心有戚戚道。 这就是他跑得快,腿脚但凡慢点,就没机会回到甘泉宫了。 胶西国三年,给他无数伤害,也给了他无数成长,作为“凶手”,永远不要留在原地欣赏自己的“成果”。 那是取死之道。 “这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吾丘寿王深深地皱眉道。 这份谋算。 集合了整个甘泉宫的智慧,根据以往经验,力求在太子储君的底线之上,瓦解太子宫。 按照预想,整个谋算最难让太子储君接受的,是皇后临朝称制,可这部分没有问题啊。 算缗、告缗之谋,太子储君是有解决手段的,亲上作亲,太子储君哪怕不能接受,也是可以反对的。 偏偏地,太子储君翻脸了! 想不通啊想不通。 “不过,北军异动,为什么使者护军任安没有提前传出消息?”董仲舒望着吾丘寿王问道。 既然是谋算,考虑过成功,也考虑过失败,其中,北军使者护军任安,是个很关键的人。 要知道,这是陛下很早以前的一步棋,任安曾是大将军卫青的门下舍人,在陛下针对大将军卫青,扶持嫖姚校尉霍去病时,任安未曾因为卫青失势就像他人一样背离卫青而投靠霍去病。 因此,在朝野上下,任安有着“忠诚护主”的美名,事实上,任安却是大将军门下最大的叛徒。 霍去病突袭长安,公孙贺、苏建、赵食其控制三辅,骑步兵动用数万,作为使者护军,任安没理由不知道,也有充分能力将消息送出来,让李广、李敢、韩说做好准备。 南军有了防备,再怎么样,也不过一夕一朝就丢了长安啊。 “任安死了。”吾丘寿王说道。 “死了?” 董仲舒震惊不已,“怎么死的?” 使者护军,是奉天子之命下派在北军,是天使,没有充足的证据,太子储君也不能杀啊。 “看吧。”吾丘寿王取出了北军军正胡建不久之前送来的一封奏书。 “臣闻军法,立武以威众,诛恶以禁邪。今监御史公穿军垣以求贾利,私买卖以与士市,不立刚毅之心,勇猛之节,亡以帅先士大夫,尤失理不公。用文吏议,不至重法。《黄帝李法》曰:‘壁垒已定,穿窬不繇路,是谓奸人,奸人者杀。’臣谨按军法曰:‘正亡属将军,将军有罪以闻,二千石以下行法焉。’丞于用法疑,执事不诿上,臣谨以斩,昧死以闻。” “好毒!”董仲舒一阵心惊肉跳。 这道奏书,直指任安行为不端,但按大汉律法,连重罪都称不上。 而这胡建却引用了《黄帝李法》这部托古的军法,其中有这一条,“不按路径随意穿凿已经确定的军营壁垒者是奸人,奸人者可杀”,判定任安死罪。 同时,胡建又按照大汉军制,二千石以下官员犯法,军正可以直接处置,所以对任安实施了当场斩杀。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吾丘寿王叹息道。 任安显然是被太子储君发现了端倪,提前给除掉了,罪名,先射箭后画靶,怎么能不中呢? 但是,任安又是怎么暴露的呢? 董仲舒、吾丘寿王相顾无言,虽然很不愿意相信,但直觉却告诉他们,陛下身边有奸人啊! “事已至此,老师想好怎么对陛下说了吗?”吾丘寿王无力问道。 怎么做的越多,错的就越多呢,好好的谋算,没有伤及上君分毫,却把长安城给丢了。 那是大汉的权力之城,陛下、上君谁先回归,谁就形成了胜势。 留给陛下的时间不多了。 留给他们这群皇帝近臣、幸臣的时间就更少了。 那个太白金星,真的是上天的旨意吗? “在长安附近,陛下是胜不了上君了,甚至有性命之忧,既然在朝不成,劝说陛下入野如何?” “老师是说?” “出巡!” (本章完) 第92章 扶龙 第92章 扶龙 长安易主,星陨如诏。 听闻消息的刘彻,再也撑不住了,倒在榻上,汗如雨下。 国事蜩螗如此,瞒是瞒不住的,董仲舒说话的方式再委婉,终究避免不了谋算大败,鸡飞蛋打的事实。 春陀将冰巾敷在了刘彻的头上,龙心的烦热舒缓了些,眉目还是紧锁着,开口说话了,依然是一步一鬼,“董仲舒。” “臣在。” “你就如实告朕,何时为太子做事的,朕都这样了,你可以说些真话了。” 这自然是反话,吾丘寿王不禁悄悄向董仲舒递过来一个眼色。 锋芒不再的董仲舒,这时已经练就了一眉目的春风一面孔的秋水,尽管刘彻闭着眼睛,他还是欠了一下身子,煦煦答道:“臣之心意,苍天可鉴,陛下若是不信,可立斩臣于殿前,或送至长安,上君必置臣于万劫不复之地,两者皆可证臣之忠心!” 刘彻的两眼倏地睁开了,“你真以为朕不会杀你?亦或是你也要以死来‘刺’朕?” 在春秋战国时期,有些刺客之名广为流传,要说最出名的,莫过于荆轲刺秦王,而在此之下,还有专诸刺王僚,聂政刺侠累,要离刺庆忌……这些刺客中,当属要离苦肉之计最摄人。 春秋时期,阖闾杀死吴王僚后,吴王僚子庆忌逃往卫国,阖闾担心庆忌复仇,于是派要离刺杀庆忌,为了得到庆忌信任,要离使用苦肉计,自断右臂,让阖闾杀死自己的妻儿,然后投奔庆忌。 庆忌信任要离,委以重任,后来,要离趁庆忌不备,刺杀了他。 然而,苦肉害妻儿,是为不仁,得庆忌之信而弑,是为不义,如此不仁不义之人,最终自戕而死。 在这样一位多疑的君主之下,哪怕是死,也会被怀疑别有用心。 董仲舒不吭声了。 “罢了。” 刘彻好久才说道:“既然要出巡,朕该去什么地方,洛阳?” 又是试探。 洛阳有武库敖仓、有狄泉太仓,又是天下要冲之地,如果选择东巡,太子储君要是能让陛下走到函谷关,那都算上君眼瞎心盲。 要知道,高祖五年,高祖皇帝刘邦建立大汉,初都便是洛阳,后才迁到长安,敢去那里,这不是出巡,是奔着分裂大汉去的。 陛下即位二十载,所做最多的事,便是开疆扩土,是绝对不可能接受分庭抗礼的,那是对自己的背叛。 董仲舒清楚地知道,接下来胆敢回答一个“是”字,就将死无葬身之地,斟词酌句道:“回陛下,今值盛世,当效始皇帝,酬谢山川众神,彰显武功盛德,雒阳之地不足取,臣听闻,盛唐有虞舜之灵,宜行南巡狩。” 刘彻脸色好看了些,“你说说,南巡该怎么巡?” “先至盛唐,遥祭虞舜,登灊天柱山,自浔阳浮江,舳舻千里,薄枞阳而出,北上琅琊,东临大海,所过礼祠其名山大川,一祈天地宽恕,二获祥瑞,重塑圣望。”董仲舒作如是答。 雍五畤祭、天降祥瑞的失败,让陛下至今都没有洗去龙体上的宗亲之血,上君始终有理由拒绝还政,而他也看出来了,在京畿、长安附近搞祭祀、祥瑞这一套扶龙术,有丞相公孙弘盯着,根本行不通,那就换个行的地方。 南巡这条路相当漫长,让陛下逢山川便祭,正好向天下人说明陛下悔过之心,而途中获祥瑞,便代表得到天地的宽恕,到时候,重回长安,上君又有什么理由拒不还政? 这次不怕被上君摘桃子,毕竟不是每个山川神灵都在京畿附近有祭地,而且也不必担心祥瑞再次重合。 华夏之贵,在地大物博,故之“地大则有常祥、不庭、岐母、群抵、天翟、不周,山大则有虎、豹、熊、螇蛆,水大则有蛟、龙、鼋、鼍、蟺、鲔”。 董仲舒就不相信,上君能把所有祥瑞都给都找到,即便真能找到,也不可能全部现世,那样太假了。 阴谋诡计搞不定上君,那就还回归大道,扶龙! 刘彻拿开了额上的冰巾扔在一边,“出巡以外,另有他法可回长安吗?” 巡游,听上去很舒服,但真不是个舒服的事,虽然秦汉两朝直道、驰道遍布天下,路上不算坎坷,但一直乘车而行,也是辛苦的事,再加上董仲舒路上的种种安排,光是听上去,就劳心劳力,作为大汉皇帝,要沦落到这种地步了吗? 不过,刘彻以前是有出巡想法的,就像百年前的秦始皇一样,游历和巡视自己拥有的天下,向天地神灵、祖宗社稷炫耀一下自己的武功盛德,“顺便”再寻仙长生一二。 但自己想去,和被逼无奈而去,完全是两种心情,如果在京畿仍有获胜的可能,哪怕很小,刘彻也不愿意离开。 董仲舒惘惘地望着刘彻,却没有接言。 朝局都这样了,还怎么可能赢啊。 以前长安还在,南军还在,底气不多,但多少有点,现在? 别闹了。 刘彻又闭上了眼。 董仲舒和吾丘寿王就静候在那里,大殿里突然沉寂了。 “朕的儿子,像朕啊。” 刘彻倏地一感叹,大殿里的众人险些没绷住,这……在上君这年岁,您还在哄陈氏废后呢,陛下要是真有上君的手段和本事,孝景帝又何必熬了十年,熬到灯尽油枯才崩殂。 如果说上君类高祖、类孝文帝还说得过去,类父? 难得,都这样了,陛下还能开出玩笑。 刘彻知道出巡是最好的谋算,董仲舒、吾丘寿王已经是尽了心了,却仍是心臆难平,“就这样吧,出巡之后,上天也应该让朕归政还朝,益寿延年了吧。” 董仲舒立刻跪了下来,吾丘寿王、春陀等人也连忙跟着跪下了。 “仁君天寿!” “请陛下保重龙体,以慰天下苍生之念!” 众人齐声颂圣道。 刘彻却不看他们,自己竟撑着从龙榻上站了起来,春陀慌忙爬起,想去扶他,刘彻一挥手便甩开了,“朕无事!” 春陀悄然紧站在他的身边,董仲舒、吾丘寿王这时也爬了起来,紧张地望着皇帝,准备随时扶驾。 刘彻没有倒,闭着眼又怪诞地喃喃说了这么一句,“朕还要再擎大汉三十年!” (本章完) 第93章 公孙 第93章 公孙 从南山涌来的乌云,悄悄地笼罩了长安城头。 宫出巫蛊。 廷尉署官吏大搜天下。 上百位列侯、宗室大臣牵扯不清,为廷尉卿张汤接连株灭。 整个长安城,连风中都弥漫着血腥之气,人人自危。 廷尉署。 张汤提审了公孙贺、公孙敬声,能看得出来,两父子没有受刑的痕迹,只是,精神不太好,身形也有些消瘦,看上去是很久没睡好觉了。 可是,又怎么可能睡上好觉,顾念着卫氏皇后,廷尉署官吏没有动刑,甚至是好吃好喝伺候着,但想折腾人,手段不光在肉体上,心理也是可以的。 未央宫、长乐宫出现巫蛊,廷尉署抓的人,连廷尉狱都装不下,那怎么办? 一边抓一边杀呗! 公孙贺、公孙敬声父子周围的牢房,几乎天天换人,由于被株灭的很多是大汉列侯、宗室大臣,属于豪门,哪怕不熟悉,多少也是相识。 公孙父子就这样,看着相熟相识的人,不断的出现,不断的消失,再强大的内心,也难以承受。 况且,那些进入廷尉狱中的列侯亲贵自知难逃一死,死前的发疯、嚎叫、挠墙、抠门……从早到晚,父子俩不知道阴间到底是什么样,但想来也就是廷尉狱的景象。 再见到张汤时,公孙父子就像是见到了阴司之主,恐惧几乎漫出了身体。 下意识地想要冲上去,狱卒却先一步扯住了他们,“老实点!” 公孙贺一趔趄,却没有在乎,望着张汤,恳求道:“廷尉卿,看在我们过去同僚多年的份上,求你了,给我笔墨,我要给皇后上书。 有朝一日我回到朝廷,一定让皇后重重赏你! 求你了,给我支笔吧,给我支笔。” “太仆卿,虽然我很想帮你,但你现在是朝廷重犯,我帮你与外交通消息,我这不是找死吗?我敢吗?” 张汤冷冷地望着父子俩,他想要的,连皇后也给不了啊,“本官问你,霸占农田,强抢民女,收受贿赂,擅自封官,这样的事,太仆卿,你到底有没有?” 仗着卫后的纵容,假借上君、大将军、卫将军的势,公孙贺父子和整个卫氏外戚,简直是极尽之能。 “我没有!” “那你的儿子呢?” 张汤直指旁边战战兢兢,不能自抑的公孙敬声。 公孙贺见儿子如此软弱,真是恨铁不成钢,索性代子作答,咬牙道:“也没有!” “没有?” 张汤手一扫,案牍上的大量卷宗、证据就散落了一地,过去多年桩桩件件的罪过,顿时浮现在公孙贺、公孙敬声眼中。 鲜红而刺目。 那里面详细记录了公孙家的犯罪事实,包括但不限于欺男霸女、为祸乡里,有受害百姓上告时,公孙贺父子又是如何对地方官员的打点、威胁,又是怎么解决受害百姓的歹毒,恐吓其他百姓的手段。 更要命的是,公孙贺、公孙敬声在卫后临朝称制前后,大肆收受贿赂,许愿他人封官授爵。 也不完全是许愿,获得主持告缗权力后,公孙贺父子干脆将前去地方主持告缗的官吏之职,根据不同地方的富裕程度,分了高低标价卖了出去。 在短短时间内,公孙贺、公孙敬声累得一千九百万钱! 如果不是上君突然清场,留给公孙贺父子足够的时间,这钱能再翻几倍、几十倍,乃至几百倍。 张汤慢慢站了起来,杀意凛然道:“公孙贺,你真把大汉朝廷当你家了啊!” 公孙敬声瘫倒在地。 公孙贺恐惧达到了巅峰,“求求你了,给我支笔吧!给我支笔吧!我要给上君上书,我要给皇后上书,给我支笔吧!” “不必了,有上谕!” 张汤拿过皇太子诏令,冷漠道:“公孙贺、公孙敬声接旨!” 公孙敬声已经那样了,公孙贺站在那里怔了好一阵跪了下去。 “寡人遍览史册,历朝贪蠹之吏不遑少见。 我大汉开国之初,有贪赃十万钱者,太祖高皇帝即将之剥皮揎草,祖制不谓不严。 今乃有太仆卿公孙贺、外戚公孙敬声上侵国威,下吞民财达千万之巨! 不唯寡人览之吓然,记诸史册,后世观之无有不吓然者! 若以太祖之法,尔二人虽有百身,剥皮萱草宁无余辜!” 读到这里,张汤有意停了下来,望向二人。 公孙敬声两手似乎费了好大的劲才撑住了身子跪在那里,那汗如雨下般滴向地面。 公孙贺好些,却好的非常有限,两眼紧望着上诏,竟直了。 张汤接着宣读,“寡人上承祖德,长存无为而治之念,伤一生灵皆不忍之,奈尔二人之罪何? 虽为外戚,寡人亦不能纵之! 着即革去公孙贺一切职务,公孙敬声外戚之身,令廷尉卿张汤严审贪墨,尔父子倘尚存一丝天良,当彻底供罪,系数缴出贪墨之财,上天或可给尔等一点生机乎!” 令毕。 公孙贺、公孙敬声仍然僵硬地趴在地上。 张汤见怪不怪,冷笑了一下,“来人!” 闻言。 四个狱卒立刻走了进来。 “将犯人押回大牢。” “是!” 四个狱卒同时喝道。 公孙贺缓缓站起了身,望着张汤不带丝毫感情的双眼,就知道死期到了。 他那个太子外甥,是个公认的“仁君”,像孝文帝那样的仁君,绝对不会杀害血亲。 但挡不住血亲畏罪自杀啊! 考虑到卫子夫,考虑到卫青,考虑到霍去病,即便上君对卫氏外戚很是不满,也不能像对待列侯、宗室大臣那样的清洗,说是让他们父子交代罪证、其他罪者,获得生机,实际上,是警告不要牵连他人,牢狱中,必然给了自戕的准备。 是吊绳,是鸠酒,亦或是什么? 公孙敬声还跪在那里没有起来,公孙贺搀扶起了儿子,朝着牢房而去。 公孙贺、公孙敬声自缢而死! “上呈未央宫和长乐宫。” 张汤没有多看一眼,整理了案牍,心潮澎湃,接下来,该总攻了。 太常卿,魏不害! 宗正卿,刘受! 以及。 御史大夫,枚皋! (本章完) 第94章 成双 第94章 成双 “光天化日之下,何人如此大胆,竟然闯入太常卿府中,难道你们不怕死么?” “我等奉廷尉卿之命,搜查巫蛊,有命在身,速速让开!” “搜查巫蛊,与太常卿何干?” “干不干的,不是太常卿说的算,再敢挡路,格杀勿论!” “谁敢近前一步,杀无赦!” 太常卿府门口。 廷尉署官吏与侯府侍卫凛然对峙,两边刀光闪闪,空气骤然紧张起来,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张汤!” 就在这时,从府门内传出太常卿、当涂侯魏不害的声音,“他们这个品秩,还无权搜查我的府上,我知道你在,出来吧!” 太常卿,是九卿之首。 当涂侯,是世袭列侯。 两者合一,没有上谕、丞相府相国令、御史大夫令,任何人不能奉令而搜查侯府。 同级别的,只能张汤亲自到来,才能进行搜查。 廷尉署官吏让开一条道,张汤缓缓走了出来,没有丝毫逾越的狂悖,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礼道:“见过太常卿。” “张汤,难道你怀疑我诅咒皇后、上君不成?”魏不害毫不领情道。 “太常卿何出此言?” 张汤点点头,又摇摇头,笑道:“我奉上君谕令,清查未央、长乐两宫巫蛊一案,只是某些证据牵扯到了太常卿,入府搜查,不过是奉谕行事,还请太常卿体谅我的难处。” “什么证据?” “事关重大,我也不能透漏,如果太常卿不相信,可以事后向丞相府了解,那时候太常卿若有怀疑、不满,不妨具本参奏。” “你若从我府中搜不出人偶,该当如何?”魏不害厉声道。 开国功臣集团是没落了,不是死了,作为名义上的卿大夫、列侯之首,他不担心张汤栽赃陷害。 那只会开启莫须有的杀戮之端,而这种事,陛下可能会做,孝景帝可能也会做,但孝文帝、上君这般君主,是不会做的。 君不见长安上百座豪门之死,虽是因为巫蛊,但都是张汤拿到了切实的罪证,有没有人偶祝咒不重要,那些豪门作奸犯科的程度就已经足够身死族灭了。 但魏不害相信自己及族人的清白,即便偶有触犯大汉律法的事,也不致死。 至于巫蛊,他从来就没接触过! 如果张汤坚持搜查侯府,又找不到巫蛊人偶,他将联络大汉众侯,置张汤于死地。 话说在前头,勿谓言之不预。 “我亦愿太常卿清白,也好向上君交代。”张汤笑容不减道。 这话冠冕堂皇而又滴水不漏,魏不害让侯府侍卫让开,廷尉署官吏鱼贯而入,在侯府之中四处挖掘起来。 一进、二进、三进,廷尉署官吏在主卧掘地三尺,都没有搜出任何巫蛊之物。 魏不害心中愈发坦荡,讥嘲道:“我素来严谨,不信秘祝之说,廷尉卿既然不信,那就好好找一找,如果地下找不到,可以将这侯府给推了,从一砖一瓦里找。” “谢太常卿宽容。” 张汤一笑了之,瞥了眼侯府中惊慌的女眷,颇有深意道:“不是还有个后园吗?如若还是找不到,侯府一切损失,廷尉署皆会承担,甚至我这条命,都可以交给侯爷。” 不知为何,魏不害突然不安了起来,循着张汤的目光,望着慌乱的妻儿老小,尤其是面如土色的糟糠之妻,似乎想到了什么。 老妻、老妻不会那么糊涂吧? 当廷尉署官吏纷纷去向假山时,魏不害闭上了眼,老妻啊,你怎么那么糊涂啊。 “上卿,在侯府假山下面,共掘得人偶六个,上书陛下之名……” 廷尉卿官吏将六个人偶一字排开,祝咒的人,不是皇后,也不是上君,而是大汉天子刘彻! 魏不害老妻当场晕了过去。 张汤望了望她,又望向了魏不害,“太常卿,请问这……” “任凭廷尉卿处置。”魏不害逐渐平复了心情,说道。 “我很佩服侯爷、夫人的伉俪情深,会如实禀奏上君,但在此之前,请侯爷先随我署官吏前往大狱。”张汤正色道。 太常卿是坦荡的,不会做秘祝之事,但身边关心则乱的人,可就说不定了。 本朝太常卿接连不得善终,当魏不害顺序获封太常卿时,最激动的不是魏不害,是魏不害相濡以沫的老妻。 作为大汉列侯,魏不害没有妾室,仅老妻一人相始终,夫妻感情,情比金坚。 在得知丈夫上位太常,是待杀之人后,老夫人就动了心思,请胡巫秘祝了陛下。 希望陛下早崩,解了太常卿位的必死之局,从源头上解决问题,不得不说,老夫人见识是有的,也做了大汉无数臣民想做而不敢做的事。 可是,这终究是祸患之源啊! 在巫蛊之案开始时,张汤就抓了长安所有的胡巫,从那些女巫的嘴里,得知了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而太常卿老妻,便是最高的一个。 夫妻至此,也是很让人羡慕的,连张汤这个酷吏都为之动容,但从太常卿听从董仲舒的话做了有利于陛下的事开始,这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太常卿,是掌管大汉宗族祭祀的卿大夫,拥有着不少礼仪上的解释权,在上君即位的路上,可以是很大的帮助,也可以是很大的阻碍,不能让陛下的人、皇后的人掌握。 “夫人、老夫人……” 魏不害的老妻醒了过来,望了眼魏不害后,就毅然决然纵身投入湖中! “妻啊,我的妻啊!” 魏不害想要去救,但被廷尉署官吏死死拦住,张汤派人入水救人,但魏不害老妻死志已决,推开了廷尉署的人,游到深处自沉而死。 当把老夫人打捞上来时,魏不害跪在地上,恸哭流涕。 张汤默然。 过了很久,让属吏将魏不害带入廷尉卿大狱,秘祝天子,上君、皇后想必都不会做决,当上呈甘泉宫。 终是一死。 张汤走出了太常卿府,不悲不喜,摸了摸心的位置,心是在跳动的,可就是没什么感觉,或许,是杀的人太多了吧。 情什么爱什么的,没什么意思,下一个。 (本章完) 第95章 谶语 第95章 谶语 和太常卿府的敌对不同。 宗正卿府透露着难以言喻的热情和热闹。 偌大的府邸,人人披麻戴孝的哭丧着,敲锣的敲锣,打鼓的打鼓,怎么说呢,就像是死人了似的。 张汤愣个神的工夫,就被孝子拽了进去,办案多年,遇到过无数场面,但这样的场面,是没见过。 稀里糊涂的,张汤就来到了棺椁之前,作为酷吏,起码的辨尸能力是有的,里面躺着的人,可以确定是宗正卿刘受,也可以确定是真的死了。 人都黄了。 “天不假年啊!” 张汤感慨了一声,望着孝子,就是刘受长子,宗室子弟,问道:“宗正卿什么时候死的?又是怎么死的?” “巳时的时候,我与父亲谈论到生死大事,父亲忽然说,死后要让廷尉卿来合棺钉盖,然后又说要乏了,要休息了,我有些疑惑,但出去了,等再进去时,就见父亲溘然长逝了。”孝子说着说着,眼泪就又下来了。 张汤叹了口气,“生死之事,是人逃不过的,生的时候就是不愿意降世,才一直哭,死的时候又不愿意离世,受尽了苦痛才撒手,宗正卿一睡不醒,也是他的福分,莫哭!莫哭!” “廷尉卿,话是这么说,但为人子的,哪能啊。” “我懂!我懂!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张汤想到了死去的老父,望着死去的刘受,长嘘一声,“宗正卿是个厚福之人,生前便能预感将死,而留下遗愿,汤何德何能,为宗正卿盖棺定论,愿为宗正卿效力,七日之后,汤必然再次登门。” 为公卿者,要停棺七日方能入土,这会肯定是不能合棺钉盖的,要再等等。 孝子感激涕零,千恩万谢,将张汤又送出了府,随同而来的廷尉左右监是愣了又愣,“上卿,这?” “这什么这?” 张汤瞥了他一眼,没好气说道:“你,去守着。” “啊?” “啊什么啊?” 张汤见属官怔愣的模样,更气了,“就守七日,什么时候宗正卿下了葬,你再回来。” 就知道涉及到公卿的事没有简单的,不好抓啊,这群人宁可自绝,都不愿意落到他人手里。 该想想怎么向上君进言,恢复“不能自裁”的秦法了,公卿人人如此,他这个廷尉卿就没法干了。 但这只是句牢骚,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了,宗正卿是刘氏宗室之长,与陛下,与上君,都有不远的血缘,真要请入廷尉狱中,也不可能动刑或其他,虽然张汤手中有杀死刘受的事物,但后者能选择“无疾而终”的体面,绝对是上君最想看到的。 张汤的余光扫到了少府下属的东园署来人,那是专为皇室成员制作丧仪的官署,布缦、敛服、棺椁、温明、黄肠题凑……密器一件不少,如果再有玉衣,那就是天子、诸侯王的仪准了。 人臣到了这个地步,怎么说不是种认可呢? 御史大夫府。 望着这寒酸的门楣,张汤很是无语,御史大夫贵为三公之一,怎么连门面都不做装点呢? 筚门圭窦,枚府家老直接道:“廷尉卿请进吧。” “懂不懂规矩?先去通报。” “大司空已经知道您来了……” “通报!” 那家老这才慌乱进入府里,在门边大声禀道:“司空,廷尉卿到了!” 枚皋似乎身有不适,放下了书,对家老说道:“扶我起来。” 那家老立刻走了进去,要扶枚皋。 张汤快步走了进来,说道:“不用起了,御史大夫快坐着。” 而后望着还站在那里的家老,“春风这么寒,为什么开着门?出去,把门关上。” “是。”那家老出去把门关上了。 枚皋两眼低垂,问道:“廷尉卿应该都知道了吧?” “都知道了。”张汤颔首道。 这不是什么机封。 是枚皋的“身份问题”。 枚皋之所以能出仕为官,皆因其父是“枚乘”,就是与邹阳并称“邹枚”,与司马相如并称“枚马”,与贾谊并称“枚贾”的那个枚乘。 枚乘两谏吴王,劝止七国之乱,虽然没成,但也因此名满天下。 陛下即位,慕其文名,以“安车蒲轮”接枚乘入京,但因年事已高,死于途中。 于是,陛下下诏寻找枚乘的后代,枚皋自称是枚乘的儿子,又展露了非凡才华,得到了陛下的青睐,从此平步青云。 但他并不迷恋权势,苟合时尚,相反,他“不通经术”,这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时势下,就更加显得可贵了。 这使得李蔡死后、董仲舒难当大任时,枚皋从中朝一跃为御史大夫。 而且,枚皋还有不同于一般文人之处,他的谈吐滑稽,不拘礼节,经常在陛下面前调笑取乐,但只要有机会,他便直言切谏。 当陛下滥用人力物力,修建奢华的上林苑时,他就曾和东方朔一起上书反对。 中、外两朝,枚皋风评甚好。 可是,如果从一开始,枚乘之子的身份就是假的呢? 冒名顶替到陛下面前,这是欺君之罪啊! 廷尉署目前的证据,无法证明枚皋是假的,但可以证明枚皋不是那么真,请枚皋到廷尉署辨陈一二,是可以的。 当然,以枚皋的身份也可以换其他地方,丞相府、长乐宫、未央宫,甚至是甘泉宫,张汤都可以奉陪。 但是,换的地方越大,枚皋受到的质疑就会更多。 “我的父亲是枚乘,我的母亲是枚乘妾室,这是我母亲故去前都还在坚持的事,也是我一生的坚持,廷尉卿,我不希望这件事被玷污。” 张汤无动于衷。 如果真要是人的坚持都是事实,那天底下的人都会是皇帝的儿子,这大汉江山要不要都分一分? “是以,我不会做任何辨陈,也不会去廷尉署或其他地方,哪怕是死。”枚皋咳出了血,显然是提前服了毒。 张汤自负有一些膀力,至少可以保证不接受眼前的文弱书生血溅威胁,御史大夫凭什么认为,他会保守住这个秘密呢? “我与郭解有过接触,得到过他的家学指点,在谶语之上,有几分建树,愿赠予廷尉卿。” 枚皋咳出的血越来越多,将案牍上的帛书谶语往张汤方面推了推,之见其上赫然写着:“丹墀九仞台,霜笔天门开。 朱门黄金裂,三公血作阶!” (本章完) 第96章 大赦 第96章 大赦 “谶言?” 刘据倒是来了几分兴趣。 其实就是预言,但被赋予了神秘性质。 就比如西周时期的“檿弧箕服“童谣,预言褒姒乱政导致西周灭亡,周宣王为破除预言追杀制作桑木弓的夫妇,其子周幽王却因娶褒姒导致西周灭亡,形成完整的谶语应验链。 在秦朝时,也有“亡秦者胡”的谶言,导致秦始皇北击匈奴,最终预言应验于胡亥。 从先民,到秦汉,这种与阴阳五行学说结合形成的谶语,往往被用于解释政权合法性的方面。 当然,也有对个人的预言。 枚皋提到了游侠郭解的外祖母,便是号称第一女神相的“许负”。 曾应魏媪之邀,为魏媪之女薄姬看相,预言薄姬会生下天子。 后来薄姬成为高祖皇帝的妾,生下儿子刘恒,即孝文帝。 也是孝文帝时,周勃之子周亚夫出任河内太守,请许负看相,许负预言他三年后当封侯,封侯八年出将入相,再过九年后饿死。 周亚夫不信,驳斥其说,许负指着周亚夫的嘴巴说:“有从理入口,此饿死法也!”后来果然应验。 听说许负还为孝文帝的幸臣邓通看过相,说邓通“会因贫穷饥饿而死。” 孝文帝说:“能使邓通富足的在朕,怎么说会贫穷呢?”于是把蜀郡严道的铜山赏赐给邓通,准许邓通自己铸钱,“邓通钱”流布全国,其富足到了这种程度。 等到孝文帝驾崩,太子刘启登上皇位,是为孝景帝,邓通被免官,在家闲居。 不久,有人告发邓通曾偷偷跑到西南夷铸钱,孝景帝把邓通下狱审问,发现情况属实,于是定案,把邓通家的财产全部没收,还欠债几亿钱。 馆陶长公主赏赐邓通一些东西,官吏就随即没收那些东西,身上连一只簪子都没有。 馆陶长公主就派人给予衣食,让他勉强能糊口,邓通最终没有得到一个钱,死在所寄居的人家。 枚皋留给张汤的,属于“诗谶”,但却看不出这说的是大汉天下,还是说的张汤个人。 丹墀,是宫殿前红色的台阶,九仞,是极高的意思,霜笔,代表着定人生死,天门,便是通天之路,朱门是权贵府邸的红漆大门,黄金裂,似乎在说荣华富贵一朝崩裂,三公,这没什么说的,这个“血作阶”,以鲜血作为台阶,刘据隐约有种感觉,这是“诗谶”真正的谶语。 “御史大夫呢?”刘据望向张汤问道。 “回上君,毒入脏腑,已经死了。”张汤答道。 他办案向来清晰,最恨的就是谜语人,但人家拿命留谜语,又能计较什么呢? “以上公之礼葬之。” 刘据想了想,收起了谶语,吩咐道:“身份之事不必再探究下去。” “是。” 张汤领命,又道:“上君,这样又该怎么解释御史大夫死因?” “御史大夫早就身有不谐,这是朝野上下皆知的事情,春寒料峭,重病不愈以终。” “如此恐伤上君圣名。” “无妨。” “上君高义!” 张汤颂圣道。 刘据望着他,笑道:“张汤。” “臣在。” “你可知你之锋芒,让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慑然?” “臣迟钝。” “两朝官吏不敢参奏你嗜杀,只敢上书寡人,言说‘春主生’,‘大赦天下’之类的话,按照传统,这一年伊始,母后、寡人临朝,也的确该大赦天下了。” 京城杀戒一开,各地的人头也跟着像砍瓜切菜一样不可遏止,每天从地方传来的文书都充满血腥味。 三公死了一位,九卿死了三位,长安、地方的列侯、宗室豪门死了一百多个,死去的人,已然超过了当年的巫蛊案。 当适可而止。 “从即日起,除十恶不赦者以外,大赦天下!”刘据颁布了第一条诏令。 “臣遵命!” 张汤躬身领诏。 秋冬决狱已过,真正意义上的恶劣之徒,该杀的都杀了,而新的谋反、谋叛、不孝等犯人又不在获赦范围之中,被赦免的,大多是陛下平等剥削所有人时杀鸡儆猴的“鸡”和头铁的“猴”。 这些人放出来,会影响陛下的圣望,增加上君的圣望,一减一增,天理循环。 “自今年始,天下诸州免两年租调、一年徭役。”刘据颁布了第二条诏令。 国业的增多,豪门的清洗……这都代表着朝廷钱粮的暴增,如今的太子宫府库,成了事实上的大汉国库,拥金超过千万,并且在持续暴涨之中。 虽然距离恢复文景之治的盛景还差的远,但全国一年五十万金的赋税,刘据真没看在眼里。 稻子熟了几千次,收成完全归于农民的却没几次,既逢盛世,共沐其德。 “上君仁恕!” “宫中年岁二十以上的宫女、或未幸妃嫔,诏准回乡、婚配。” 第三条诏令。 刘据对父皇的后宫动手了。 多欲的皇帝,真正践行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三千佳丽的后宫之景,偌大的掖庭,竟成了父皇的“无遮大会”,中朝近臣随意穿梭其中助兴,这哪像是人啊,分明是禽兽乐园,龙体日日如此,哪能撑得住。 作为太子储君,为父皇节劳省心,刘据义不容辞。 张汤嘴角抽搐,此诏之下,长安未央、长乐两宫,甘泉离宫,宫女能少六成,而妃嫔,估计能少九成! 为了后宫之盛,陛下下了多少心力、力气,朝臣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忽然的凋零,万望陛下龙体保重。 “另外,你们辛苦了。” 刘据望着张汤,回想着长安之变的功臣们,在武将之外,文臣如丞相府、廷尉署,都应该得到奖赏,也不能忘了鼎路门的守城校尉汲仁,他弃暗投明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避免了长安的大流血。 张汤身体一颤,内心无法抑制的激动了起来,终于,要等到了吗? “为上君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从今日起,你就是御史大夫。” “丞相长史边通,升廷尉署卿。” (本章完) 第97章 大义 第97章 大义 丞相公孙弘觐见时。 正听见诏令张汤为御史大夫,进三公之位,心中顿时有些复杂。 这个门生什么都好,唯独不是公羊家,所思所想所作所为,皆为法家。 幸好,他也不是彻头彻尾的公羊家。 学习公羊,不过是仕途的叩门砖,披层皮而已。 作为显学公羊二号人物,这不得不说是阴间笑话了。 更阴间的是,公羊家一号人物的董仲舒,行为举止也逐渐离经叛道了。 公孙弘很是感慨,和这群虫豸一起,怎么能治好公羊家? 但公孙弘却很清楚,这才是真正的学问。 什么思想,什么门派,都不如择善而从,黑猫,白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 或许,在这人生的末途,他该从那些高屋建瓴、浩如烟海的学问中,整理出一条“经学致用”的道路。 忽然间,公孙弘的腰弯曲幅度又大了点,笼盖四野的气势却又强了几分,好似大山压在了肩上,可能这就叫做使命感吧? 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 “师相。”张汤不改称呼道。 “什么师相?” 公孙弘笑道:“你现在是御史大夫了,执掌兰台,与我同是三公,以后要称职务,不然,这朝廷又该起非议了。” 划清了界限。 当朝没有太尉,大将军虽然很像太尉,但终究不是,说是三公,其实是两公。 如果丞相、御史大夫为师徒,朝廷必然非议四起,公孙弘、张汤有师徒之实,却无师徒之名,从今日起,公孙弘主动断了这份师徒情谊。 你是御史大夫,我是大汉丞相,再无私交。 张汤听出了公孙弘的意思,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心里的滋味,就好像打翻了五味瓶,但也知道于公于私,两人的师徒情分都该尽了。 “见过相国!” 张汤后退一步,一躬到地。 公孙弘点点头,从张汤身前走过,朝向御座,躬身行礼道:“见过上君!” 如果说刘据最欣赏丞相的地方,当属这份自知之明,一个人,怎么能清醒到这种程度? “起。” 上谕下。 宦官为公孙弘搬来了绣墩,也为张汤搬来了绣墩,三公,有资格与君主坐而论道。 “丞相突然觐见,是有何事?” “回上君,甘泉宫递来了圣意,言及陛下有意南巡,为国、民祈福。” “什么路线?” “盛唐、九嶷、天柱山、浔阳、枞阳、琅琊、东海。” “听上去,很安全。”刘据评价道。 从长安,出武关,进南阳郡一路南下,入南郡,到江陵,再入江夏郡,顺水而下到浔阳,转入庐江郡至枞阳,之后一路向北至琅琊郡,观东海,再沿着长城驰道、直道返回甘泉宫,全程没有任何武库、粮仓所在,父皇搞事情的可能微乎其微。 “上君。” 公孙弘以为刘据没有意识到皇帝南巡的目的,述说道:“陛下身边有奸臣,臣担心陛下受其蛊惑,求神问卜,制造祥瑞,做出无益于大汉的事。” 儒家的扶龙术,真的没有什么明显缺点,甚至可以称得上皇帝的阳谋。 祈福、祥瑞,这一套,对愚昧的百姓而言,实在是太好用了。 一旦让陛下洗去了龙体上的宗亲之血,得到天地苍生的宽恕,会生出许多意料之外的麻烦。 别看上君如今军、政、财、刑,四权在握,被翻盘的可能不大,但到时候拒不还政的话,必然会有无数沽名钓誉的儒家弟子以大义之名,血溅御阶,迫使上君还政。 名正,方能言顺。 “上君岂不闻九江王故事?” 九江王,就是英布。 在秦末之时,因受秦律被黥,以刑徒定罪后被送往骊山做苦工,当时赴骊山服劳刑的犯人有数十万,英布与其中的头目和强横有势力的人都有交往,于是率领他的一伙人逃亡到长江一带,聚结为盗匪。 时任番阳县令是吴芮,也是大汉的长沙王,很受江湖百姓的爱戴,人称“番君”,英布聚集部众数千人前往求见,番君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英布,又命他率领部众攻击秦军,正式举起反秦大旗。 后来,英布、吴芮能在霸王项羽、高祖皇帝分封时先后得封为王,都与这段经历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英布那群人,说到底是秦廷犯人,如果不能解决身份问题,即使能力再大,也会被他人瞧不起,也没有人愿意与其合作,去降低自己的身份。 只有英布得了大义,才能在反秦浪潮中有立足之地,给别人一个和自己合作的理由。 政治势力、匪盗团伙,这在华夏人心中,地位处境截然不同。 这就是为什么在项羽大封诸侯王时,漂白了身份的英布被封为九江王,而经历相似仍是盗匪之身的彭越却被忘记,半王无封的原因。 任何时候,都不能让大义落到“敌人”的手上。 这便是名正言顺的重要性。 绝对不能给陛下洗净宗亲之血,讨要国政的机会。 “寡人知也。” 刘据点点头,笑道:“但是,寡人也有寡人的考虑,正如父皇诏命寡人当国之时,寡人对天下臣民所说的一样,寡人从来无意于在父皇春秋鼎盛时接过国政,寡人始终以造福大汉百姓为己任,寡人如今所做的一切,是众望所归之下,完全舍弃了自己的私心的结果。” 公孙弘、张汤怔愣在当场。 上君不会是套话说的多了,连自己都给骗了吧? 没有私心的人,会夺长安城? 没有私心的人,会掌南北军权? 没有私心的人,会掀起巫蛊大案? …… “父皇似有悔改之心,为国祭,为民求,南巡天下,寡人无有不准,只是,万望父皇赤诚,而不落在虚表,就请父皇看看这人间万象,所到之处,当有所心得、体会,一郡一国、一县一情,而书于寡人,书于朝廷,书于中、外天下,如此一程,日月可鉴,如能这般,万民之幸,社稷之幸,大汉之幸,天下之幸!” 公孙弘、张汤寒毛卓竖。 上君竟然要陛下亲眼看看自己执政二十年后的大汉民生? 那心得、那体会,会写什么?能写什么? 还一郡、一县都要有。 刘据望向殿侧的太史令司马谈,问道:“记下来了吗?” (本章完) 第98章 下山 第98章 下山 清晨,是甘泉山最美的时刻。 东方渐露的曙红,将远山近水装扮的若隐若现,朦朦胧胧。 不一刻,陇原与青天连接处,燃烧起玫丽的朝霞。 于是,那山、那水、那树全都染上了一层酱紫色,在晨风中迎接那不凡时刻的到来。 终于,太阳像一颗成熟的蜜橘,跳出云海,跃上山头,瞬间,整个天地便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坐落在甘泉山南麓的甘泉宫,宫殿依坡而建,站在坡上,便可以望见红墙碧瓦的殿堂鳞次栉比,环抱它的甘泉山,虽没有南方山水的钟灵毓秀,却因这黄土而具有苍凉厚重的气韵。 “据说当年秦始皇就为它的起伏逶迤和厚重苍翠而沉醉,遂在这里建造了林光宫。” 吾丘寿王讲述着过去的故事,不无叹息道:“这轮红日,照着大秦,也照着大汉,不知还会照着什么?” “上君同意了陛下南巡?”董仲舒望着绵延数里的琼楼迭翠,虽是疑问的话语,却充满了肯定。 “答应了,又不完全答应。” “什么意思?” “上君要求陛下,所到之处,要上下求索,详观民生疾苦,而后编辑成书,交由天下人论断。”吾丘寿王面无表情道。 董仲舒身形一颤,沉默了一会儿,“上君的意思,是要陛下每到一地,便写一道罪己诏?” 陛下即位二十载,亲政十五载,而大汉的剧变,也是在这十五年中。 一边穷兵黩武,一边大兴土木,加之天灾人祸不断,已然是民不聊生。 从地方到朝廷,只报喜不报忧,粉饰太平,营造着承平盛世的假象。 陛下不是昏君,对这一切肯定有所预感,但只以为是“一点点”的差距,所以,陛下想象中的大汉,和现实中的大汉,是天与地“亿点点”的差别。 关中的百姓,勉强还能活着,而中原、关东的百姓,就有几分饥不择食了,至于南域、北疆的百姓,一直在生死线上徘徊。 而为了避免上君,丞相府,南、北二军的过度反应,此次南巡的地方,基本都在帝国的边郡,换言之,是大汉比较穷苦、最为穷苦的地方。 在这些地方观人间,看什么? 人大饥,易子而食? 董仲舒原计划是陛下一路疾驰,逢山涉水时便祭,中遇祥瑞,短则数月,长则一年,就返回长安城,让陛下向上君讨要国政。 现在,多了个“任务”,要深入民间,根据百姓生活,书写心得体会。 不仅巡游时间会增加数倍,而且,那些民生疾苦能写吗? 要知道,孝文帝、孝景帝的盛世,文景之治,是有不少水分的,再加上陛下这十数年来对整个大汉的可持续性竭泽而渔,所形成的巨大差异,如果以暴政二字形容陛下过去二十年的统治,都是对暴政二字的侮辱。 陛下的暴君之名,恐怕立时就要超越始皇帝,直追桀纣二君而去了。 更关键的是,这还不能写假的,因为,这不光后世的人会看,今世的人也要看,造假,顷刻间便会被揭的底掉。 “想来是这个意思。” “如果陛下不写呢?”董仲舒望向吾丘寿王问道。 “陛下出行,连随侍女眷、中朝官吏、期门郎,少数也有两三千人,人吃马嚼,不比一支军队行军消耗要小,整个南巡,至少要几万金,但陛下,已经没钱了。” “那也不可能连几万金都没有,窦太主、平阳公主,这些太主、公主凑凑,难道就缺这点吗?” “老师,不是那么简单的。” 吾丘寿王见老师不完全了解大汉钱粮制度,慢慢说道:“有些时候,钱是不能直接等同粮草的,尤其是在边郡,钱粮失衡,粮草能比钱贵,当然,如果真是钱多,想弄到粮草也是能弄到的。 但是,如果没有地方官府支持,出巡队伍的安全怕是都没有办法保证,期门郎再多,也是会被打空的。” 他说的很含蓄,但董仲舒却明白了,大汉的动荡,引发了各种社会问题,其中就包括匪盗丛生、暴民四起。 战报会骗人,战线可不会。 董仲舒也是做过三年胶西国国相的,非常清楚底层的生活已被天灾人祸破坏殆尽,无数百姓失去田园、亡命草莽,哪里还有半点盛世的样子,又或者说,这盛世只是某些人的幻想,而与百姓没有什么关系。 群盗如星星之火散步关东,颇有几分秦二世时期的味道,如果上君、丞相府不下命令让地方官府予以支持,就那点期门郎,出武关到南阳郡,估计就要打没了。 没办法,南阳反情,是天底下最严重的地方之一,在那群亡命徒眼中,皇帝这种鸟人甚至不如县官忌惮。 之后还有南郡、江夏郡、琅琊郡、东海郡……皇帝的出巡,可能就要变成上路了。 “陛下不去了怎么样?” “晚了。” 吾丘寿王心如死灰,“丞相府回书中明文记载,太史令已将此事载入国史,且被述以‘真心悔改’之举,如果陛下不去……” 一个嗜杀成性、不思悔改的皇帝,当世如何批判?后世如何评判? 流放离宫,不是让陛下享乐的,对待顽固不化的皇帝,批判的武器没有用了,就只能用武器批判了。 真以为想出巡就出巡,不想出巡就不出巡,这天下,还以为是陛下说的算? 董仲舒望着长安的方向,想着丞相公孙弘的容颜,咬牙切齿道:“老贼甚毒!” 好好的儒家扶龙术,怎么一变而为他们的丧命之法了呢? 既生仲舒,何生弘啊?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陛下本就怀疑他是太子宫的人,这下,又该怎么解释呢? “还有,老师。” 吾丘寿王犹豫了下,“长安城掀起巫蛊大案,太常卿、当涂侯魏不害牵涉其中,为张汤所株。 太仆卿公孙贺、公孙敬声为祸天下,于廷尉狱中畏罪自缢。 宗正卿刘受,无疾而终,御史大夫枚皋,重病不愈以终……长安、地方列侯亲贵,覆灭一百零八座。” 董仲舒忽然想到了一个很快下山的法子。 (本章完) 第99章 龙吟 第99章 龙吟 白日。 借着煦煦的霞光,李夫人的额头像玉雕一样平滑光洁,一双水波滋润的眸子衬托出青春水嫩面容,这是何等的秀丽、端庄。 刘彻总是有些不能自已地揽过李夫人的纤腰,恨不得将之融在身体里。 这时的李夫人往往会微扬螓首,美目就那样盯着刘彻,柔声细语道:“陛下……” 刘彻动了。 但是昨夜的操劳感还没有彻底消去,感叹道:“与夫人在一起,朕甚快慰。” 有些时候,刘彻认为退居甘泉宫,似乎也不错,不是在策马奔腾,就是在策马奔腾的路上,没有国政琐事之扰。 就两个字,特么的快活。 李夫人眉眼微低,微微地靠在陛下的肩头,愈发的楚楚动人,“陛下还为上君烦恼么?” 听到太子的称呼,陛下心里的火都在狂涌,说道:“早知今日,当初何必立他?” 这就是快活中唯一不足的地方,光快活了,权力没有了。 既要醉卧美人膝,又要醒掌天下权,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那不孝的太子,生生地把他的天下权拿走了。 李夫人沉默了一会,“陛下,请听臣妾一言,太子固然有诸多不合礼仪之举,但终究是大汉的储君……” “他那个太子也是朕立的!” 刘彻火气更大了,龙体都像是燃烧了起来,“没有朕,他哪来的储君之位!” 李夫人微微一笑,“现如今,以太子之尊,天下臣民,谁不畏惧呢?储君之位,又有谁能撼动呢?” 她一手挠着刘彻的手心,眼里流露出成熟的风情,“再说,储君废立,关乎大汉国运兴衰,也不是一句话的事,连陛下都要三思。” “三思?” 刘彻切齿拊心道:“朕就是想的太多了,才会给了逆子可趁之机!” “陛下……”李夫人动了动,娇声道。 淡淡的脂粉香萦绕在鼻尖,刘彻下意识地低下头,细细端详着这个危险的女人,一件藕粉色的素纱,朦朦胧胧之下,呼之欲出。 这就像一件珍宝,刘彻再也忍不住了,解开了她的衣带,而这一解就全解开了,素纱缓缓从肩膀滑落,落在腰间,“朕是马上皇帝,输不了!” “丹药!” 一个翻身,扬鞭催马! 春陀奉上丹药,领着宫娥们出了大殿,默然侍立。 当董仲舒、吾丘寿王到来时,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又抬头望了望抚照大地的太阳,对白日之宣有了更深的体会。 作为公羊家魁首,又是大汉博士,董仲舒认为对世事的了解,仅从帛上来,还是太浅了。 倏然间,心野宽了许多。 吾丘寿王敏锐的注意到老师的变化,儒生之气,猛地又上升了一个档次,怎么说呢,更超然物外了。 望了望老师,又望了望大殿,若有所得,陛下都能不在乎军国大事,沉醉在温柔乡中,他们又何必折磨自己呢? 一刻钟后。 春陀命人将大殿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春寒料峭,陛下又劳累过度,唯恐春风惊了龙体,不能开窗,便只能选了上好的香料,燃起的袅袅青烟,掩盖了所有。 董仲舒、吾丘寿王这才进入大殿之中,就望见陛下精神奕奕坐在案几前,呷着茶。 丹药之妙,不必多言。 “有什么让朕快意的消息?”刘彻目光炯炯盯着入殿的师徒,笑着问道。 吾丘寿王没有多言,将整理好的简帛呈过头顶,春陀取过又转到案几上。 刘彻翻开了简帛,大略游览了一遍,龙威就波动了起来。 巫蛊大案? 魏不害死了。 他对列侯向来没有什么好感,死了就死了吧。 刘受死了。 他对宗室同样好感缺缺,死了也就死了吧。 公孙贺也死了。 他忽然动容了,公孙贺是东宫旧臣、太子舍人,也是他亲手钉进卫氏的钉子。 为人臣的卫青太完美了,哪怕有点小毛病,也很难说不是故意为之的,想找借口打压都很费劲。 霍去病也很完美,就是性格暴躁,想抓把柄倒是不难,但那是个顺毛,敢玩阴的,很可能会有意料之外的后果。 公孙贺很贪婪,他是太子储君的时候就看出来了,让公孙贺娶卫君孺,一是让其扯卫氏的后腿,二是让其犯下能够给他借题发挥的错误时,有机会清除卫氏外戚。 成为卫氏外戚一员的公孙贺的表现,他始终很满意,却没有想到,结束会来的这么快,更没有想到,太子竟连自己姨母的丈夫和儿子都不放过。 那可是血亲啊! 就这样逼死在了廷尉狱中,太子,怎么能薄情寡义到这种地步? 刘彻龙躯一震,想到了什么,猛然望向董仲舒,惊怒道:“朕的儿子呢?朕在长安城的两个儿子呢?” 此来甘泉宫,王夫人和齐王刘闳跟着来了,王夫人到了离宫后重病不起,刘闳一直在侍奉着其母,不过,齐王的身体也不怎么好。 李姬和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却没来,虽然刘彻对李姬无宠,也对燕王、广陵王不怎么重视,但那都是他的儿子啊! 得知长安城丢了的时候,他根本没想过留在长安的儿子的问题,也没有想过太子可能会对他们动手,毕竟那是太子的手足兄弟,可现在,知道公孙贺、公孙敬声死了,刘彻慌了。 他就四个儿子,要是死了两个,另外一个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成年,就剩个不孝不顺的太子储君,这还有选择吗?还有挣扎的必要吗? “请陛下放心。” 董仲舒上前一步,恭声道:“我朝以孝治天下,上君又是施仁政于天下的君主,不会害人之亲,更不会绝人之祀,燕王、广陵王,乃上君手足之亲,手足之血,上君是绝不会沾染的,只是,只是……” 董仲舒说不下去了,燕王、广陵王不会死,但也不会再出现在人前,有夺嫡的可能,死、活,对陛下来说,其实也没什么差别。 刘彻只觉得喉头一甜,一昂首,喷出一口龙血,扶着御案,望着长安城的方向,凄厉的龙吟一声高过一声,“太子!太子!太子!” (本章完) 第100章 疆土 第100章 疆土 “陛下?” 董仲舒、吾丘寿王顿时紧张了。 孩子没了,可以再生,老子没了,这天下可就真归了太子了。 “哈哈哈。” 刘彻突然大笑,这可吓坏了大殿里的人,春陀就站在药匣旁边,要紧之时,能及时取丹药为陛下服用。 李夫人似乎被吓住了,望着陛下染血的龙须在颤抖,怔愣站在原地。 “太子!类朕!” 刘彻的啸声令大殿金玉震动,他能让异母兄的中山王刘胜死于渭水刑场,太子也能让异母弟的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永远从世人的视线中消失,父子的狠辣,是一脉相承的,不过,太子的手段要比他高明的多。 如果说,刘彻对刘据之前的态度,是子不类父的厌恶,现在的态度,则是子若类父的忌惮。 尤其是儿子的手段比老子的还高,忌惮的程度,已经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刘彻从未像此时此刻这般,坚定认为太子不能从他手中继承大汉皇位,如果太子即位,本朝恐怕要被后人说是蛮荒时代。 不就是两个儿子吗?即便没有了,又能怎样?他还有齐王刘闳,哪怕齐王也没有了,如今的他,正是龙精虎猛的时候,还能生! 他是绝对不会让太子如愿的,也绝对不会沦落到没有选择的地步,他会生很多孩子,哪怕到最后赢不了,也要让太子难受。 刘彻仿佛找回了初即位时的斗志,即使被窦太皇太后、王太后压制,也不屈不挠的斗志。 他,是刘彘啊! 彘者,勇猛刚烈、多子多福者也。 董仲舒望着近乎癫狂的皇帝,竟感觉是那么荒诞,他才有了点顺其自然的想法,皇帝突然又要振作了。 恍惚之中,他察觉到了天地神灵深深地恶意。 刘彻缓缓恢复了平静,在看到简帛上太子大赦天下、削减后宫规模的两道诏令,更加坚定了要多诞龙嗣的信念,从今以后,凡是太子不喜欢的,他都会去做。 像中山王一样,生个几十、上百个孩子。 至于帛书之末的“南巡规范准则”,刘彻瞥了一眼,根本没有放在心上,这些年,他是穷奢极欲了些,也知道本朝百姓不如孝文帝朝、孝景帝朝那般富足,地方官吏歌颂的承平盛世他也不信,但想来大汉的百姓,人人都还过得去。 尤其是在他的南征北战之下,大汉节节胜利,周边各族不说纷纷内附,至少也安分了下来,不复孝文帝、孝景帝时年年侵扰劫掠之景。 边郡百姓的钱粮虽然少了,但在朝廷的保护之下,也该更幸福了。 南巡所行之地,全都是大汉边郡,太子让他上下求索,是为了让他颂扬自己过去十多年的武功盛德吗? 想到自己出巡队伍所到之处,民众竭诚欢迎,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刘彻不由得气血上涌,也有几分迫不及待。 大汉开疆拓土之功,在他,不在太子! “董仲舒。” “臣在。” “择良日,行南巡!” “是…嗯?” 董仲舒惯性领命。 陛下,好像没有意识到南巡途中心得、体会的严重性。 陛下不会以为当今天下真的是太平盛世吧?不是吧?不是吧? …… 长安城。 未央宫,宣室殿。 丞相公孙弘觐见,奏禀陛下已经从甘泉宫出发,直奔武关而去,换言之,陛下没有打算记载关中的民情,要到南阳郡再书心得、体会,从真实出发。 “父皇,或是疯了。”刘据心潮翻涌道。 在关中,父皇还能骗骗自己,骗骗国人,骗骗史书,骗骗后人,出了武关,便是南阳郡地界,大汉五市,北市邯郸,东市临淄,西市成都,中市雒阳,和南市南阳。 南市的乱象,源远流长,从秦末就不停歇,在那做生意,是要凭本事的,如果实力不够,很容易被黑吃黑。 繁华程度是有的,百姓生活也不错,就是风气,不是边郡,胜似边郡,父皇的两千期门郎,如果不走小道,应该是能走出南阳郡的。 刘据很期待,父皇给大汉,给臣民第一道心得体会,或是罪己诏,是何等的文采。 “陛下的勇气,一直是天下臣民所钦佩的。”公孙弘接言道。 很显然,没有出过关中的陛下,以为天下人都如关中百姓能吃得上饭,能穿得上衣,虽不到认为百姓该食肉糜的地步,但和百姓生活离得太远了。 不过,一上手就找上了南阳郡,算是找对地方了,陛下的运气,一如既往的“好”。 公孙弘整理了心绪,回归国政,恭声禀道:“上君,南越国太子赵婴齐请归南越。” 自建元六年闽越之围解除后,一直支撑着脆弱飘摇的南越国国王赵昩,在经历了十二年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的岁月之后,丢下南越国的臣民去了。 当年作为质子跟随庄助到长安担任宿卫的南越国太子接到这个消息后,怆然涕下,请求汉廷容许他回国奔丧,也请汉廷对南越国王位继承给出“建议”。 “南越国啊。” 刘据望着宣室殿的大舆图,这是控制岭南地区的国度,秦末南海郡尉赵佗乘秦亡之际,封关绝道,兼并岭南的桂林郡、象郡。 汉高祖三年正式建立南越国,定都番禺,高祖十一年,南越国成为大汉的藩属国。 占据了南海郡、桂林郡、象郡的南越国,隔绝了大汉与南海的联系。 但在建元四年的时候,南越武王、百岁老人赵佗去世,不仅代表着大汉与南越的关系进入了新的阶段,南越新君赵昩对南越的统治力不高,原先臣服于南越国的一些部落不但脱离了控制,如闽越还对南越国展开了反攻。 如果不是当年,窦太皇太后恰好去世,二十二岁的刘彻急于耀武试兵,介入了两越之战,南越国那时候估计就撑不住了。 作为代价,南越国派出了质子赵婴齐,慑于大汉兵威的闽越,也被一分为二,成了越繇国和东越国。 刘据知道,父皇是想恢复对南海、桂林、象郡三郡的统治,而南越国王的死,是父皇期待已久的事,扶持一个傀……亲近大汉的南越新君,然后将整个南越之地逐步转为大汉内属,是很早以前就设计好的。 但是,父皇没想过会丢掉国政,而开疆拓土之功,又是谁当国算谁的。 父皇,对不起了! (本章完) 第101章 自古 第101章 自古 日内。 未央宫,承明殿。 刘据诏见了南越国太子赵婴齐。 在长安一十二年,赵婴齐早已改掉了南越老家的乡音,秦腔说得十分地道,“上君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大行令张骞立刻就要翻译,根据大汉律例,即便异族高门汉言说得再好,也要以翻译的形式对话。 刘据摆了摆手,拒绝了这可笑的游戏,笑道:“搬把绣墩来。” 内侍绛伯领命,去搬了把绣墩,放在了赵婴齐的身侧,赵婴齐显得非常惶恐。 张骞又要开口,刘据眼神扫了过去,把话咽了回去。 “谢上君。” 赵婴齐谢恩落座。 与其说坐,不如说蹲着,只是微微挨着墩面的前半部分,方便随时站起。 “赵婴齐。” “臣在。” 赵婴齐瞬间便站起,刘据很是无奈,示意其坐下说。 “在我朝多年,觉得怎么样?” “回上君,甚好。” 赵婴齐坐不敢坐,站不能站,扭捏极了,但回答时,却充满真诚,“臣入得天朝好,得陛下、上君照拂,不仅衣食富足,还娶了邯郸女子,并幸得一子赵兴,此皆托陛下、上君鸿福也。” “你对我朝可有归属感?” “在臣心中,臣已经是汉家之人!”赵婴齐扶着绣墩,跪在了地上,示诚道。 “你愿意率领南越国众内属我朝吗?” “……” 赵婴齐没有想过上君的问话这么直接,愣在原地,期期艾艾,不能作答。 刘据没有怪罪,继续问道:“那你知我朝臣民对南越国的真实想法吗?” “臣知也。” “如何?” “……激愤。”赵婴齐艰难答道。 大汉朝与南越国,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和谐。 南越武王赵佗趁着秦末及楚汉相争的纷乱,设置关卡、断绝交通、拥兵自重、兼并三郡,自立为南越王。 在高祖皇帝刘邦击败霸王项羽之后,就将吴芮封为长沙王,此人也是高祖皇帝生前唯一没有打击的异姓藩王,因为长沙位于卑湿之地,不是什么好地方,再加上长沙国毗邻南越国北部,高祖皇帝就是让这么一人一地处在大汉与南越之间,作为缓冲。 不仅如此,高祖五年,分封吴芮时,诏书是这么说的,“故衡山王吴芮……有大功……其以长沙、豫章、象郡、桂林、南海立番君吴芮为长沙王。” 这当中,封给吴芮的领地里,赫然有赵佗实际控制的南越三郡,把大汉没有掌握的地域提前分封出去,这有个专业名词,“遥封”。 遥封是种政治暗示,高祖皇帝作为大汉天子,不承认南越赵佗王权,我和大汉只承认岭南三郡是你吴芮的地盘,但是,这部分地盘要你自己抢回来。 一封诏书,操纵了长沙国和南越的敌对关系。 不过,仅仅六年,高祖皇帝就派出辩士陆贾出使南越,以汉廷之名,正式册立赵佗为南越王。 原因很简单,高祖皇帝剿灭异姓诸侯王的计划进入关键阶段,在相继诛杀陈豨、韩信、彭越等一干功臣后,英布直接反了。 吴芮是英布的岳父泰山,高祖皇帝担心这对翁婿会联手起兵,承认赵佗王权,是为了联手南越,反过来牵扯长沙国,令吴芮无暇向女婿英布伸出援手。 敌、友反转,这便是政治,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面对高祖皇帝的示好,赵佗也不客气,要了无数好处之余,还要求开启南越关市,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准许大汉铁器流入南越国。 赵佗靠着汉家铁器,在南越之地大杀特杀,使得周边闽越、西瓯等诸多小族臣服,南越国势力空前,来到了“东西万余里”的地步,俨然有成为大汉南方劲敌的可能。 于是,当政的吕后,果断下令“有司请禁南越关市铁器”,限制南越国发展,赵佗完全不接受汉廷的制裁,采取了一系列反击手段。 甚至在名号上,改“王”为“帝”,自称南越武帝,不再称臣,要与大汉天子平起平坐。 在得到汉廷进一步制裁后,赵佗更是发兵攻打了长沙国边境,开启了两国战端。 直到孝文帝从藩王即天子位,大汉与南越才重修旧好,息了外患。 之后的岁月里,南越国对大汉一直是阳奉阴违,在两国来往时南越王向汉称臣,但在其国内,仍以皇帝自居,连皇帝行玺都有。 刘彻即位后,大汉臣民对南越国的不满甚嚣尘上,朝野上下,洋溢着“早日杀进番禺城”的好战之声。 毕竟,和难找难杀的匈奴人相比,在没落且固定的南越国人身上,更容易取得军功。 赵婴齐在长安这十几年,亲眼目睹了大汉的无上国力和军事实力,见识了大汉天子为了武功盛德有多么舍得消耗人力物力,如果再开战端,绝对不是南越国可以承受的。 而且,赵婴齐清晰知道,建元六年那一仗,大汉名为救南越,实则在结束以后,陛下就在唐蒙建立下开通西南夷道,其目的正是为了从牂牁江上游能对南越形成军事进攻。 现在,西南夷道基本打通,没有打通的地方,也不影响大军行进。 “你知道,现今大汉的主要精力,在匈奴,在建造朔方郡两件事上,但不意味着大汉臣民忘记了南越国,自古以来,那都是华夏的土地,祖宗的土地,寡人一寸一尺不敢予人。” 刘据提及了大汉的南方战略,赵婴齐的恐慌溢于表面,如果大汉真要对付南越国,南越国无论怎么做,都免不了亡国,至于罪名和理由,几十年的摩擦,一个“吊民伐罪”就够了。 “请上君宽恕赵氏和南越之失。”赵婴齐叩首道。 “接下来,我朝强弩校尉路博德会率领数万大军进驻桂阳郡,南越国是亡国内属,或是内属一蕃,事关南越国体巨变,寡人会给予你时间考虑,但寡人希望,不会太迟。”刘据笑着说道。 “上君,南越国非是王室一言而决,内附之事关系重大,如臣国中老丞相吕嘉就很难同意……” “大军入南越,凡吕氏宗族之人高过马鞭者,当一律斩首!” 吕氏。 为大汉禁忌,断不可留! (本章完) 第102章 万户侯 第102章 万户侯 大汉君主来了个少年。 这是南越国太子赵婴齐此时的心声。 如果世人对大汉天子刘彻的评价是“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 坐在九五至尊之位,刘彻是从心理上把四海之众、天下之财都当成自己予取予求之物。 “非常之功”,也是刘彻毕生的追求,而人的生命却是有限的,在有限的时间里要立非常之大功,没有什么比开疆拓土更快捷、更实在、更能让世人都看在眼里。 南越国的存在,在刘彻那可能根本不是一个问题,如果真有人这样问刘彻,刘彻的回答可能会是一句反问,“南越国为什么要存在?” 建元三年,刘彻尚未大权独握时,没有兵权的他,就想要解决闽越与东瓯的纷争,田蚡和庄助曾在御前有过一番争论,庄助的话就代表了刘彻的意志。 “特患力不能救,德不能覆。诚能,何故弃之?” 有这样的资源,有这份能力,为什么不追求这样的功业? 为此,刘彻准备了十几年,就为了恢复华夏故土,南越国、越繇国和东越国,大汉的东南之壁。 但刘彻又是个喜欢阿谀逢迎的皇帝,只要你做的让其满意,他会加大力度压榨,在你还有油水能榨出油的时候,是不会直接挥舞屠刀的。 当然,有油水却不服压榨的那种人,刘彻会毫不犹豫将之杀掉。 大汉当国太子储君却不是。 在完全确立优势后,这位少年君主随时有可能动手,而一动手,便是天崩地裂、雷霆万钧。 在这点上,大汉天子刘彻都领教过了,没有丝毫还手之力的那种。 摆在赵婴齐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死亡与臣服。 在南越国,吕嘉的吕氏,是个相当庞大的宗族,其中担任南越官职者就达七十多人,子孙不是娶了南越公主,就是嫁给南越王子宗室,而且,吕氏还与南越王爵苍梧秦王有联姻。 简言之,吕嘉,是南越国最大权臣,吕氏是南越国最大豪门,没有之一。 大汉想让南越国内属,上君却提前给整个吕氏判定死刑。 上君清醒的程度令人毛骨悚然,一旦南越国内附,变成大汉诸侯国之一,未来的国相就会改由中央朝廷任命。 南越王虽然内属后会失去生杀予夺的权力,至少可保荣华富贵,所以,真正与南越国生死与共的,不是南越王室,是吕氏家族。 上君根本没有考虑争取吕嘉、吕氏家族的想法,汉军入南越,就会全国搜捕吕氏宗族,凡是身高超过马鞭的族人,皆是一死。 当然,吕氏宗族能如此,南越王室赵氏,也可以如此。 如果赵氏不愿意臣服,等强弩校尉路博德率领数万汉军进入南越,赵氏会流尽王血。 “上君,南越国不值得汉廷大动干戈。”赵婴齐悲苦道。 南越是卑湿、烟瘴之地,与关中平原、中原、关东平原完全没有可比的地方,不说要什么没什么,但也不值得汉军大举进攻。 “我朝干的不值得的事情还少吗?”刘据淡笑道。 十几年汉匈战争,打空了一个盛世、两代明君的积累,如果非要形容大汉过去的所作所为。 四个字,所行无忌! 这是威胁。 赵婴齐遍体生寒,弱国,在强国君主面前,连平等对话的权力都没有。 “寡人无意于南越国内的龌龊,但寡人深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赵氏一族本是华夏人,祖宗坟墓至今还埋在赵国真定县内,赵婴齐,你不必将自己当成汉家之人,你与赵氏,本就是汉家之人,而那吕嘉,是越人吧?” 南越王赵佗、赵胡是华夏人,之所以重用越人吕嘉,是看重了吕氏的威望,来调和华越关系。 “数代的积累,两朝、如果再算上你赵婴齐,已经是三朝丞相了,树大根深,愈得众心,南越朝廷遍地是吕嘉门生故吏,接下来该发生什么,赵婴齐,你说?” 刘据的问话,让赵婴齐毛骨森竦,他自小就接触汉家教导,知道权臣是什么样的,就是吕嘉这样的。 权臣的下一步,便是弑君、废立、篡位。 如果不尽快行动,南越王室赵氏,将亡在吕嘉宗族的手中,死状,会比汉廷攻灭南越更恐怖。 “我朝可以什么都不做,静静地等个几年、十几年,南越国亡不亡的不好说,但南越王室是肯定亡了,到时候我朝趁乱进攻,是可以事半功倍的,之所以愿意将战略提前并告诉你,一是迟则易生变,二是我朝也有过诸吕之乱,我刘氏一族也险些万劫不复,同祖同源,又有相似的经历,寡人这才愿意拉南越王室一把,我朝与南越王室不是敌人,吕嘉才是我朝和南越王室共同的敌人。”刘据郑重说道。 “臣代赵氏一族谢过上君!”赵婴齐似是恍然大悟,五体投地道。 大行令的张骞看到这一幕,竟是那么熟悉,当初他奉旨西行,正是这样忽悠……劝说西域诸国与大汉一同攻打匈奴的。 但很可惜,大宛国、康居国太弱小了,对匈奴起不到战略威胁,而实力还行的大月氏,早就在时间冲刷下,忘记了久战的故土和不快乐的仇恨。 同样的招数,为什么上君用就可以,他用就没有效果呢? 不过,张骞忽然想了起来,在被匈奴俘虏的时候,还听说了个与匈奴有恩怨纠葛的另一国都,乌孙。 既然大月氏人对组成抗匈联盟不感兴趣,那乌孙人会不会感兴趣呢? 远交近攻,或许值得走一趟。 张骞向往原野的心,又动了。 但大殿里没人注意到。 “臣愿与大汉一道,共诛吕嘉,而后率领南越国众,举国内属,甚至愿意卸去南越王族之名,化为大汉子民,只是、只是……”赵婴齐在少君注视下,显得十分犹豫。 刘据却看出了他的想法,“内属之后,封列侯,邑万户,终我之世,赵氏一族,富贵绵长!” (本章完) 第103章 纵横 第103章 纵横 没落的国度,遍地的敌人,强横的臣子,破碎的他。 这几乎是南越国太子赵婴齐的真实写照。 不过。 都要结束了。 大汉太子储君刘据同意了赵婴齐回国继位,甚至准许其妻樛氏及子赵兴一同返回南越国。 赵婴齐当场表示,他继位后,樛氏为南越国王后,赵兴为南越国新太子。 但谁都知道,这是暂时的,赵婴齐最终会成为大汉万户侯,樛氏是列侯妻,赵兴是少侯。 南越国王室赵氏,真正的身份有且只有大汉列侯。 刘据召集中、外两朝心腹大臣当殿商定了返回南越国的细节,大汉校尉张次公会率领两千汉军与赵婴齐和妻儿一道回到南越,既是保护,也是防备。 在赵婴齐继位南越国王位当日,于新王大典上,汉军会接过南越王宫护卫,赵婴齐会当场宣布吕嘉、吕氏反叛,张次公会予以诛杀,然后对整个南越国臣进行清洗,同时,会以南越国王令撤去与大汉接壤的所有关卡,让南越国王军放弃抵抗,就近投降大汉郡县,最后,由大汉强弩校尉路博德率领汉军正式接管南越国,对南越国中所有反对内属的臣民予以大清洗。 恩威并施,南方大定。 赵婴齐以大汉列侯身份向刘据行了臣子之礼,随后,便按照原计划收拾行李准备返回南越。 张次公、路博德遵照大汉皇太子令整军待发,在计划之外,另有几条密令。 尽一切的可能,让陛下十几年的努力化为现实,让武功盛德如数归于上君。 宣室殿内,灯火迟迟,直至凌晨方歇,整个计划归档封存,全程参与“南略计划”的大行令张骞,对陛下深表同情,也对大汉天下有了新的展望。 “上君,臣想再度出使西域。”张骞见到南越国事毕,恭声说道。 君臣们稍感疲倦的精神,立刻又打了起来,望向张骞的目光,有佩服,也有质疑。 建元二年,也是陛下即位第二年,张骞奉命由长安出发,以甘父做为向导,率领一百多人的使团出使西域。 其目的有二,一,打通大汉通往西域诸国的道路,二,寻找失踪的大月氏人。 一,不必多说,就是“丝绸之路”。 二,河西走廊原先不在大汉境内,位于中原王朝的西面,其中居住着大月氏、乌孙两国人。 乌孙在“走廊”西部,实力较弱,大月氏在“走廊”东部,实力较强,他们的北邻都是匈奴。 在发展中,大月氏先攻灭了乌孙,占有其地,乌孙人逃入匈奴,后乌孙族人与匈奴人卷土重来,击败了大月氏人,迫使大月氏西徙,离开了河西走廊。 在那时,陛下和大汉臣民都认为,大月氏人一定非常仇恨匈奴,找到他们,说服他们回到故土,与大汉结盟,一起攻打匈奴。 自此,张骞踏上了出使西域诸国的艰难道路。 但等张骞历经千辛万苦抵达大月氏后,却发现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月氏人离开河西走廊的时间,基本和大汉建立的时间相差不远,虽然数次西迁,但月氏人本就是“随畜移徙”的族群,得到一块适合游牧定居的领地,比什么都重要,恰好,他们所在的位置,正是梦寐以求的新家园,土地肥沃,族人安乐。 被迫迁徙的仇恨?故乡情结?别闹了!蛮夷不讲这个。 所以,任凭张骞口舌再好,也始终“不能得月氏要领”,在月氏待了一年多,说服不了他们的张骞,无奈黯然离开了大月氏。 从出行目的来看,张骞的使命算是失败了,但有感张骞西行路上的功劳、苦劳,特封为太中大夫。 在元朔六年时,张骞随大将军卫青出战匈奴建功,陛下取“博广瞻望”之意,封其为博望侯。 大殿里没有外人,御史大夫张汤闻言,不由得打趣道:“博望侯,冠军侯马上率军北征匈奴,你作为前引为大军引路,便可获功无数,何必再意奔波?” 张骞的经历,已经很传奇,也很令人艳羡了,君不见有人三朝为将仍半侯无封? 张骞是太子宫的一员,完全可以什么都不做,在大将军,在冠军侯出征时,随军而走,指指路,就有无数功劳,张汤不明白,其他人也不太明白,张骞折腾的是什么劲? “张骞。” “臣在。” “你该明白,在北征之中,有个认路的前导的重要性,冠军侯点名你要随军,由你随军指路,寡人也放心,如果你出使西域诸国的目的,不在覆灭匈奴之上,寡人以为,不妨暂缓些时日。”刘据说道。 “上君,臣想出使西域诸国的目的,就是为了彻底绝灭匈奴。” 张骞上前一步,进言道:“臣上次出使中,曾经流落匈奴,听闻乌孙与匈奴的往事,两族仇恨甚而在大月氏与匈奴之上……” 根据张骞所说,在乌孙和匈奴联手驱逐了大月氏后,匈奴冒顿单于又攻杀了乌孙,乌孙国王昆莫的襁褓之子猎骄靡刚出生就被遗弃荒野,但猎骄靡没死,有乌鸦衔肉来给猎骄靡喂食,还有母狼主动来给猎骄靡哺乳。 匈奴人被这一神迹惊呆,便收养了猎骄靡,等其长大之后,还让他领兵作战,最后把原先的乌孙族人都全部归还给他,但猎骄靡却不忘族群之耻,立即西迁远避,不愿再去朝会匈奴。 “臣以为,在猎骄靡心中,也有我朝‘大复仇’之念,猎骄靡虽由匈奴养大,但其父难兜靡昆莫为匈奴所杀,杀父之仇,生离之恨,猎骄靡对复仇之念,远在大月氏之上,我族不是游牧之民,寻找匈奴人时总有所欠缺,如果能说服乌孙从后方给予匈奴致命一击,于瀚海之地广捕匈奴人,才是真正的匈奴之亡!”张骞提出了“以乌孙制匈奴”的纵横战略。 既然大汉在漠北瀚海之地找匈奴部落能力欠缺,那就让同为游牧部落的乌孙人来,前后夹击,共同捕奴。 这一刻,张骞展露出强大的纵横家风采。 (本章完) 第104章 威服 第104章 威服 “断匈右臂”。 升格为“以夷制夷”。 作为顶级纵横家,张骞的学识、见识、能力是有的。 而野心,也是极大的。 张骞志在以纵横之力彻底绝灭称霸漠北数百年的匈奴一族。 大殿里不少文臣、武将都为之心折。 “博望侯意欲如何说服乌孙人?”丞相公孙弘苍老的声音响起,笼盖四野的气势顿时冲散了张骞的纵横之气。 几乎是降等打击,这天底下,或许没有人比公孙弘更了解,更知道该如何破解百家之术了。 纵横家的口舌之利,蒙蔽那些粗鄙武夫可能够用,但在公孙弘面前,就不值一提了。 即便匈奴、乌孙之间的仇恨真如张骞听说的那般无法化解,但张骞又凭什么认为一定能说服乌孙? 在大月氏那里,张骞就遭遇过失败,乌孙那里,就能成功吗? 鸿图华构,也要以实际出发。 张骞沉吟了下,说道:“蛮夷素来贪婪,如果以厚重的财物予以贿赂,想来能让猎骄靡和乌孙人动心。” “什么样的财物谓之厚重?” 公孙弘笑得很和蔼,言辞却很锋利,“是牛羊马匹、是金银布帛,亦或是全部?” 张骞哑然。 西域大小国家数十,小的甚至全国只有数千人,乌孙则是其中最大之一,国内有十二万户,六十多万人口,兵力达到十数万之众,以大汉的评判标准,也属于强国。 南越国还不如乌孙国呢。 但为了南越国,陛下光准备阶段就长达十几年,如果不是上君威服了南越国太子赵婴齐,迫使南越国内属的时间还要拖延几年,甚而是十几、几十年。 当然,让一方强国王者动心的难度,远远小于覆灭的难度,但也是要很大诚意的。 张骞是纵横家,十分清楚想让一方强国出人又出力要付出多少,牛羊马匹少说要过万,金银布帛要无数。 公孙弘那双浑浊的眼睛,像是能看透人心,“即使大行令所想的财物,我朝一律满足,那个乌孙国的猎骄靡昆莫,到时候再开出上君无法接受的结盟条件呢?” “相国说的是?” “和亲!” 此言一出。 中、外两朝官吏都不由得激动了起来。 大汉与匈奴斗杀这么多年,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为了洗刷和亲之耻,如果覆灭匈奴的代价,是新的耻辱,在场的人都无法接受。 “博望侯,哪怕猎骄靡的条件不是龙女,仅仅是诸侯王之女,上君都无法答应。”公孙弘提醒道。 在“上君”两个字上,公孙弘加重了两分语气。 现在的朝廷局势,和任何时候都不一样,无比复杂,而陛下和上君的较力,又是方方面面的。 大汉朝从陛下为始,拒绝和亲之政,这么多年来,再无一名汉女为了和亲出塞,如果上君与乌孙以和亲结盟,不论是出于任何目的,陛下、儒家、所有反对上君的人,都不会放弃这个机会,不留余力、竭尽所能往上君身上泼污水。 这是上君,中、外两朝官吏,黎民百姓都无法接受的。 上君的执政、德操水平,要一直、一直比陛下高,才能长久、稳定当国下去。 张骞的脸憋得涨红,无法作答,丞相的猜测,全部合情合理,大殿里都是自己人,狡辩、诡辩没有什么意义。 “退一万步说,上君能接受圣名受损,与乌孙达成盟约,但是,那么多牛羊马匹、金银布帛、乃至诸侯王女,博望侯又该如何通过河西走廊,抵达乌孙国?”公孙弘指出了张骞计划中最致命的地方。 要与乌孙国结盟的诚意,根本无法通过河西走廊,时至今日,河西走廊还掌握在匈奴人手中,匈奴人是蛮夷,不通教化,但不是傻眉楞眼,看不到、想不明白大汉、乌孙来往是为了什么。 要知道,张骞首次出使西域诸国中,来、去都曾被匈奴人抓获。 匈奴的右部诸王抓到张骞等人后立即押送到匈奴王庭,张骞,是在场所有人中,唯一见过当时的匈奴单于,军臣单于的人。 军臣单于得知张骞欲出使月氏后,面问张骞说:“月氏在吾北,汉何以得往?使吾欲使越,汉肯听我乎?” 这就是说,站在匈奴人的立场,无论如何也不容许汉使通过匈奴人地区,去出使月氏。 就像汉朝不会让匈奴使者穿过汉区,到南方的南越国去一样。 一百多人的使者团都过不去河西走廊,又何况是庞大的结盟队伍。 纵横家啊,总是过于强调权谋策略的运用,以利益为导向,通过巧妙的言辞和计谋来达到目的,却常常忽略现实情况。 “下官智浅!”张骞羞惭道。 公孙弘避开了张骞的施礼,摇摇头,说道:“不至于此,大行令的战略考虑是很好的,以夷制夷为覆灭匈奴之法,也是切实可行的建议,只是,顺序不对。” “请相国赐教!” “冠军侯此次领军征战,目的是哪里?” “清除大将军几轮进攻后匈奴右方的残余势力,彻底断其‘右臂’。” “那是哪里?” “河西走廊……” 张骞停顿了下来。 公孙弘见他意识到解决问题的办法,继续道:“冠军侯的征战和博望侯的出使不是选择,是可以并行的,博望侯先随冠军侯断掉匈奴右臂,再携大胜之威进入西域诸国,以我之见,远比那些牛羊马匹、金钱布帛更能‘打动’异族,《左传·僖公二十五年》:‘知小礼而无大义,据小节而无大德,重末节而轻廉耻,畏威而不怀德,强必寇盗,弱必卑服’,匈奴、大月氏、乌孙,皆无礼、无义、无节、无德、无有廉耻之心,只有‘畏威’。” 如何对待异族,《春秋》之中早有明言,什么礼义廉耻德目四维,都不如一威。 至于儒家口口声声的“教化”,如果教化能让游牧之民载歌载舞的话,大汉几十年前就解决匈奴之患了。 先解决匈奴右翼,打通河西走廊,再携兵威与乌孙商议结盟,更能让猎骄靡和乌孙人清醒。 “多谢相国赐教!” (本章完) 第105章 军改 第105章 军改 柳暗遮,灯火辉煌。 谈及到春征的内容,宣室殿的气氛越发热烈。 张骞会先以校尉身份随军为霍去病指引道路,彻底清除河西走廊一带匈奴右方的残余势力后,大军凯旋,而张骞再以大汉国使的身份,出使西域诸国。 除了劝说乌孙东归以外,使团也要招揽其他西域小国向大汉称臣,以彰显泱泱华夏的德威。 刘据给了使者身份的张骞很大的自主权,包括但不限于对西域小国宣战甚而是灭国的权力。 这便是携兵威威服西域诸国和携重礼贿赂西域诸国的本质区别,在丞相公孙弘的提醒下,大汉与异族交往的方式方法,自此有了重大改变。 大殿里所有的人都认为没有什么问题,施恩于异族的事,陛下做的太多了,那些人享受着汉家的优待,却连基本的汉家语言都不学,行为举止也如在异族时没有变化,如果教化起不到应有的作用,那就只能以重拳改造了。 看看到底是德有用,还是威有用! 殿门紧闭。 寺人、宫娥都被禁止出现在宣室殿周围百步之内,议政,正式进入了重要部分。 御史大夫张汤站起,恭声奏道:“上君,臣以为,陛下原布局由冠军侯、李广、李敢、韩说各率万骑,击胡关市下的战略不妥。” 此次春征战略。 本来陛下是让霍去病独自领军,为霍去病专设的秀场,意让冠军侯名天下皆知。 但计划没有变化快,太子宫的突然崛起,大将军、冠军侯、北军十二将的站队,感到愤怒和危机的陛下,迫切地想在军中扶起新起之秀,与大将军、冠军侯打擂台。 可是,小兵一抓一大把,将才却不好找啊,陛下只能矮子里拔高个,挑挑拣拣,挑拣出了李广、李敢、韩说三个人,准备搞人多战术,三比一,要在战场胜过冠军侯。 打压大将军、冠军侯的军势,为李、韩三将立旗。 尴尬的是,春征尚未开始,陛下就撑不住了,先退居离宫,现在离宫也住不了了,去南巡了。 上君从北军大营走进长安,入未央宫,以大汉太子储君的身份,成了事实上的汉家君主。 李广、李敢、韩说三人,直到此时此刻,还在冠军侯那当俘虏。 那么,春征战略就由上君说的算了。 “李广尚可,李敢、韩说两个军中小将,资历、能力都不足以独当一面,请上君为将士性命为计,为春征战略为计,为大汉江山社稷为计,免去李敢、韩说独领大军的资格。”张汤敬声道。 这天底下,不是哪个人都是卫青、都是霍去病,可以一战冠全军,封侯拜将,古往今来,卫青、霍去病有几人啊? 张汤不是说卫青、霍去病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般人物,也相信汉家人才辈出能再出现这般人物,甚至是超越这般人物,但要说李敢、韩说是这般人物,那就是在拿将士们的生命开玩笑了。 十数年汉匈战争过后,大汉人口、钱粮的底蕴大大损耗,已经经不起几万轻骑的损失了。 不妨把话说明白点,不能让陛下再随心所欲的胡闹了。 刘据点点头,望向中、外两朝心腹之臣,问道:“你们是怎么想的?” 议论声起,很快便达成了共同意见,齐声道:“臣等以为,御史大夫所言极是!” 别说是李敢、韩说,就是李广,两朝不少文臣武将都认为不够格,列侯是没有,治军,是看不懂的,带去的将士,是回不来的,满腹的牢骚,是最多的。 在匈奴那混了个“飞将军”的名头,真以为在大汉国中就能得到认可了? 如果不是考虑到陛下的情绪、政治的平衡,以及李广个人能力还行,李广的春征将军之位也给免了。 “既然如此,免去李敢骑将军一职、韩说轻车将军一职,李广骁骑将军照旧,李敢为副将,韩说为校尉,三人一军出战。”刘据颁布了诏令,对春征战略领军将领予以更改。 霍去病万骑一军,李广万骑一军,还有两万骑两位军主缺少,北军诸将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 谁不想领军封侯啊? 他们之中,有的人还没有军功封侯,有的人曾经军功封侯又被罪免,这是个机会。 中将军公孙敖没有犹豫,移动到大殿中央,躬身下拜道:“上君,臣请领一军。” 李息、苏建、赵食其、赵安稽、郭昌、荀彘、高不识、赵破奴,连张骞都跟着站了出来,躬身下拜道:“上君,臣请战!” 路博德、张次公略感遗憾,他们要出战南越国,这件事,他们凑不上这份热闹。 虽然遗憾,但想想拿下南越国后就能封侯拜将,似乎也没有那么难受了。 “公孙将军,不如就算了吧?”张汤出声道。 公孙敖眼睛立刻就望了过来,那愤怒的意味,丝毫不加掩饰。 张汤却毫不在乎,继续说道:“元光六年,你与大将军、公孙贺、李广也是各率万骑出战,公孙贺没有遇上匈奴军,无所斩获,李广为匈奴所败,本人被擒,后佯死夺弓马才得以逃脱,而您,开局就为匈奴所败,死了七千将士,论罪当斩,以钱赎的性命,不如就将领军为将的重任交给其他人吧。” 汉家诸将中,公孙敖在战场上的运气,也是公认的不怎么好,开战就遇匈奴主力、迷路失期这样的事情也发生过,虽说气运之说扑朔迷离,但李广、公孙敖这样的人,尽量不任军主为好。 朝廷动用这么多轻骑,不容易啊,别一战就没了,再说,别影响了大军运道。 察觉众人的目光,公孙敖想反驳却张不开嘴,在过往的出战中,他独自领军的胜算,和跟随主将从将的胜算,一个地下,一个天上,这找谁说理去。 “寡人无意于另立新将。” 火气渐生,刘据开口道:“而意在兵合一处,由卫将军、冠军侯霍去病率三万轻骑,大破匈奴!” (本章完) 第106章 显赫 第106章 显赫 三军之主? 中、外两朝公卿、将校为之震动。 这是否代表冠军侯霍去病执掌天下兵马的预演? 十数年的汉匈大战,大汉精兵强将凋零的厉害,尤其是战马,损失惨重。 目前的汉军,如果整合国力,不计后果的爆兵,极限轻骑兵力,基本上在八万之数。 此次春征四万轻骑,约是全国轻骑兵力的一半,李广、李敢、韩说就分走了两成半,霍去病独占七成半,上君的偏爱,未免也太赤裸了。 如果冠军侯此行没有找到匈奴人,或者没有找到匈奴右翼主力,人吃马嚼的消耗,不次于打了场大败仗。 “上君。” 霍去病自己都认为到了过分的程度,开口道:“臣资历尚浅……” “军中什么时候论资排辈了?” 刘据却打断了他的话,笑着说道:“如果真要论资排辈,一些人不早就是列侯了?” 大殿里明明没有李广,但李广好像一直在,上君的调侃,立刻让原本略显紧张的气氛变得快活了许多。 军队,从来不是论资排辈的地方! “上君,话虽如此……” “难道冠军侯认为自己没有统领三万轻骑出战匈奴的能力?”刘据再次打断了霍去病的话,不惜激将说道。 这下。 众人彻底知道了上君心意已决,上君这是要弥补冠军侯,哪怕没有陛下,元狩二年的春天,也只属于冠军侯。 上君如此,夫复何求。 公卿大夫、将军校尉面露动容之色,上君什么都好,就是太重情重义了,丁点委屈都不让自己人受。 公孙敖诸将默然退回了朝班,上君绝对会给他们展示自己的机会和应得的功劳,但这个春天,不属于他们。 谈不上嫉妒,因为他们知道,迟早有一天,世人也会看到他们的光芒。 等一等。 卫青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许,欣慰大过了一切。 霍去病虎目泛红,隐约有了水意,戎衣在身,单膝跪地,声音沉凝,“臣,绝不负上君之望!” 他,要打一个大大的江山,比大汉还大的江山,铁骑能抵达哪里,他就要打下哪里,如此,不负上君。 公孙弘、张汤一干文臣望着这一幕,不约而同地想到,也许,这就是千古君臣知遇榜样。 太史令司马谈以笔捅了捅身边心潮澎湃的司马相如。 “嗯?” “来篇?” 司马相如眼睛快翻到天上去,来个屁啊! 这是什么地方,未央宫宣室殿,这是什么场合,南征北战廷议,但凡写一个字,都是泄密,死无葬身之地那种。 老小子想害我?没门! 司马谈略感遗憾和失望,如此盛景,留于史笔,也不过寥寥数字,“元狩二年,孟春之月,宣室廷议,上君与中、外之众,定南北大计”,文笔再好,也有不足的地方。 以司马相如的文采,肯定能纪实所书,笔落之处,能让无数后人神魂颠倒,但这老小子为了自己个儿的老命不敢起笔,自私自利,哪有史家据事直书,何惜付出性命的气概。 唉,被骂小说家的仇,不知何时才能报。 史笔再落,“助军校尉司马相如观之而不意之,实为文人之耻也。” 金鸡报晓,诸事渐歇。 公卿、将校这才有了倦意,纷纷告退,不是去睡觉,而是去做该做的事。 作为大将军的卫青,很是微妙的一点事都没有,被刘据留了下来,一块用早膳。 在鹿肉、绿葵、藿菜、鲜韭、野菜之外,还多了碗“乳脂方酥”,即豆腐。 淮南王刘安虽死,《淮南子》一书和其在八公山上烧药炼丹时,偶然用石膏点豆汁所制的豆腐却流传了下来。 而将大豆烘干后磨粉制成的饼饵“豆脯”,甚至成了朝廷、县乡祭祀之物。 清晨之饮,自然是豆浆,食官加入了蜜、醋,酸酸甜甜的,是时人最为喜爱的味道。 “舅舅,可有怪罪我偏心?”刘据望着卫青问道。 在夺得长安城后,霍去病的权力、地位一升再升,卫青的地位无可撼动,权力却在一降再降,这还是刘据没有公开让将校站队,不然卫青的境遇可能会前所未有的难过。 “没有。” 卫青毫不犹豫摇了摇头,望着刘据的眼神中,清澈坦然,“恰恰相反,我很享受现在。” 和大红大紫时的炙手可热、鲜着锦、烈火烹油相比,不被注意、受到冷落时,他内心的恐惧反而小了。 刘据不明白,问过霍去病也不明白,过去那段骑奴经历到底给这位舅舅带来了多大的心理创伤,贵为当朝大司马,卫青在除战场以外的所有地方,总是给人非常大的自卑感。 可能真应了那句话,幸福的童年可以治愈一生,不幸的童年,却要一生来治愈。 “舅舅,你似乎在害怕什么?”刘据想知道卫青到底在怕什么。 卫青默了一下,缓缓说道:“我大汉显赫的外戚,在吕氏之外,有薄氏、窦氏、王氏,以及我卫氏。 薄氏始终,仅一人封侯,窦氏始终,有三人封侯,王氏始终,也有三人封侯,而我卫氏,今日就有五人为侯,以后,或许会更多……” 卫青在元朔二年,就以收复河套之功,进封长平侯,在元朔五年的高阙奇袭战中,又以功荫三子,长子卫伉为宜春侯、次子卫不疑为阴安侯、幼子卫登为发干侯。 霍去病也在元朔六年的漠南之战中,两度功冠全军获封冠军侯,整个元朔年间,卫氏多出五位列侯,成功超越了大汉过往所有外戚的显赫。 “薄氏、窦氏、王氏,无不显赫一时,但下场,也是一个比一个凄惨,据儿,你会是个明君,也重情义,我不担心你会为了清除卫氏外戚势力大开杀戒,但我担心,卫氏的人,就如我的三个儿子,会像死去的公孙贺、公孙敬声一样,被人利用主动去找死。” 卫青努力以平静地语气述说着,但那微颤的语调却证明着恐惧的程度,“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据儿,你愿意放过卫氏的人吗?” (本章完) 第107章 金刃 第107章 金刃 卫青失望地离开了未央宫。 刘据望着逐渐消失的背影,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苍天,“这天下如何有恒享不变的富贵。” 卫氏之所以能有如此煊赫的地位,天子的提拔占三成,卫、霍自身的努力与天分要占七分。 在汉朝,皇帝与外戚、天子与舅舅实际上是比同姓宗室更亲近的亲属关系,外家出身寒微,既无祖先遗泽庇佑,根基又浅,权力的唯一来源便是天子,因此就成为天子最放心、最容易操控的势力。 但是,易于为天子控制的外戚却屡屡成为汉朝又一大祸害,高祖妻族吕氏,文帝母族薄氏、妻族窦氏,景帝妻族王氏……究其原因,水是往低处流的,而人心是高了还想高。 卫氏一族,也不例外。 除了卫青、霍去病能自制外,其他的卫氏族人,卫君孺、卫少儿、卫步、卫广等等,太多的人顶着、借着卫氏外戚的身份,为非作歹、作奸犯科。 公孙贺、公孙敬声的死,显然引起了卫氏外戚的恐慌,这些人不敢去找性烈如火的霍去病,便一个个都找上了卫青,试图通过卫青探知刘据对卫氏一族的真实想法。 而卫青八成是察觉到了兰台、廷尉署在暗中对卫氏外戚展开调查,也猜到了是刘据的命令,现在的卫青,很矛盾。 就和当时的卫子夫对公孙贺、公孙敬声父子的态度那样,尽管后知后觉知道了欺骗,但顾念着亲谊,仍是想救其一命。 卫青多多少少也知道卫氏外戚的腌臜事,但那些人,不是兄弟姐妹,就是侄儿外甥,真要动手,又怎么忍心呢? 刘据想到御史大夫张汤、廷尉卿边通呈上有关卫氏一族的大调查,除了襁褓之中的孩子,几乎没有无辜之人。 卫青问出这样的问题,是想为恶劣的亲戚们求条活路吗? 有些人活着,是为了别人更好的活,而有些人活着,就不想让其他人活啊! 面对舅舅的恳求,刘据从未有过如此的犹豫。 “上君,该歇息了。”老内侍绛伯提醒道。 阴阳颠倒,上君终究年少,可不能缺了觉。 “绛伯。” “奴婢在。” “你是什么时候入的宫?” “回上君,奴婢是孝文帝后元二年入宫的,侍奉过孝文帝、孝景帝两代陛下,阳信公主下嫁平阳侯府时奉诏为公主侍,在建元二年时,跟着皇后又回到了皇宫,上君降生,奴婢便不离不弃。”绛伯回忆道。 这段宦官经历,也很传奇了,见证过孝文帝、孝景帝的盛世之治,也见证过七国之乱的社稷动荡,跟着公主出了宫进了侯府,又跟着女子回了宫,偏偏地,那女子是大汉皇后,所生的儿子,又是大汉太子储君,帝国毋庸置疑的未来皇帝。 时也运也命也,不外如是也。 “四十年了?” “回上君,三十九年九个月二十九日。” “记得这么清楚?” 刘据慢慢转过头,望向垂首而立的绛伯,笑道:“是想离开皇宫了吗?” 绛伯跪倒在地,惶恐道:“奴婢失言,请上君明鉴,奴婢绝无离宫之意。” 进宫容易出宫难,尤其是侍奉过贵人的宦官,知道太多的秘密,不是被杀,就是老死于掖庭。 人在忆往昔的时候,在情绪感染下会脱口而出一些话,绛伯精准到年、月、日的入宫时间,如果不是日思夜算,怎么会如此的详尽。 刘据俯身将之扶起,摇摇头道:“想要离宫没有什么错,寡人有些时候也不想待在这未央宫,绛伯,当年为何入的宫?” “回上君,是活不下去了。” 绛伯身体发软,心有余悸答道:“奴婢原是辽东郡人,在孝文帝后元二年以前,匈奴连岁叩边,杀害、掳掠了我朝许多百姓,而云中郡、辽东郡所受的侵害是最严重的,奴婢的父母也惨遭匈奴所杀,如果不是孝文帝担忧匈奴的继续入侵,派遣使臣给匈奴送去书信,匈奴单于也派一位当户来我朝答谢,我朝与匈奴恢复了和亲关系,及时止戈,奴婢也活不了。” 想到父母之死,绛伯的情绪明显出现了波动,“孝文帝是位仁慈的陛下,在云中郡、辽东郡广施恩泽,甚至允许奴婢这般不能活下去的孩童阉割入宫,奴婢这才能入得皇宫。” 孝文帝后元二年。 刘据忽然想了起来,那年的汉朝大事,汉匈恢复和亲,张苍罢相,周亚夫封侯。 等等,张苍。 这是位靠着吃人乳活到一百零几岁的传奇人物。 大汉草创时期充斥着各种的混乱故事,刘据又无语又无奈,转问道:“绛伯,你说,这天底下的大事,是天灾多,或是人祸多?” “奴婢不知。” “寡人恕你无罪,但说无妨。” “……以奴婢之见,或是人祸居多。”绛伯忆起当年辽东郡堪称潦草的防御,如果所有的人都能尽职尽责,匈奴之祸决然不至于那么大,他的父母可能也不会死,他或许也不会入宫。 天灾不常有,人祸却不断,贪、懒、嗔……人性影响着人做出的事,有时会引发难以预料的祸患。 但能惹出大祸的人,往往有着深厚的背景,哪怕是皇帝都要忌惮,那年云中、辽东二郡守将都是开国功侯之后,事发之后,并没有受到严重的惩罚。 刘据感知到绛伯那浓郁的怨憎,多少能还原过去的事,长嘘一声,“绛伯,你什么时候想要离宫,寡人无有不准。” “是,上君。”绛伯这一声回答中充满了激动,似乎又透着些许释然。 刘据没有去睡,回到了御案前,整个大汉乾坤就在他的掌中,虽然父皇不太可能翻盘,但他也必须考虑这会不会是此生仅有的机会,来消除外戚中的虫豸,大汉能有过去的霸主地位,外戚功不可没,但新的荣光,需要他亲手来奠基。 “绛伯。” “奴婢在。” “传诏兰台、廷尉署,对卫氏外戚涉嫌触犯大汉律法的人予以秘密审讯,视情节轻重程度,收押、流放,或杀!”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本章完) 第108章 同产 第108章 同产 密诏之下。 廷尉卿边通找上了御史大夫张汤。 卫氏外戚,是上君的母族,牵一发而动全身,边通原是丞相府长史,不是酷吏出身,懂政治,不懂酷吏,更加不懂酷吏政治。 以人言,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又不知道到什么样的程度收手,君心的揣摩功底还没修炼到家。 张汤也在犹豫。 大汉外戚之所以能在朝廷政治结构中与功臣、宗室鼎足而三,这与时下社会的母系遗风有很大的关系。 大汉非常重视母权和妻权,这是春秋遗风的影响,有个值得细思的例子,本朝高祖皇帝之母刘媪,传说是在野外小憩时遇蛟龙俯其上,人神野合而孕,刘太公当时出来寻妻,亲眼看见了这一幕。 所谓“不凡之子,必有奇生”,高祖皇帝建立大汉,登基为帝,后来之人肯定要为其神化。 可是,从人的视角观察,这还暗示了高祖皇帝的孕育之事,其父亲刘太公是个“旁观者”。 不去想人伦的问题,但从大汉开国,刘氏皇室的祖先神体系就得以确定了。 “神和人”,“女和男”两个体系并行。 其世系合于上古“无父的先妣始祖‘神母’体系”,母亲角色的重要性远超后人的想象。 这便是“同产”。 今时今日,同产主要指同母的兄弟姊妹,以与同父不同母的子女亲属区分。 同母者即为宗亲! 这也是太史令司马谈把孝景帝除刘彻以外的十三个儿子按照不同的生母分为“五宗”的真正原因,子从母族,非从父族,此乃大汉旧俗。 母亲的角色如此重要,也使舅舅在亲属关系中获得很大的权威与权力,大汉社会之上,普遍视舅如父、称甥为儿。 通俗点讲,父亲可能不是真的父亲,但母亲一定是母亲。 虽然儒家的公羊学在成为显学后,在改风易俗,但是,大汉至今保有先秦母系遗风,刘氏皇室亦深受此时代风气的影响。 张汤本来是想对卫氏外戚,在卫媪以下,按同母同父同律法,施轻律,同母异父同律法,施重律。 但又觉得不对。 卫媪有七个孩子,长女卫君孺、次女卫少儿、三女卫子夫和长子卫长君,这是与卫太公所生的,可以说是上君的纯正亲戚。 而次子卫青,三子卫步,四子卫广,是卫媪与平阳小吏郑季所生,冒用的卫氏,血缘便杂了些。 以风俗论轻重,卫君孺、卫少儿、卫长君及子孙要从轻发落,卫青、卫步、卫广及子要从重论处。 可是,卫氏外戚之祸,大多与卫君孺、卫少儿、卫长君方面有关,卫青、卫步、卫广方面及子多为轻罪甚至是无罪。 童年的卑贱,让卫青、卫步、卫广在贵为国戚时,仍不会恃宠骄横,诚惶诚恐感恩苍天之余,行为举止不说谨小慎微,但也会多思多想,可不可以,应不应该。 倒是卫君孺、卫少儿、卫长君,自幼就生长在侯府之中,习惯了名利场,学会了踩高捧低,在卫氏皇后登堂入室,飞黄腾达后,便一个个的骄横跋扈、目中无人,对大汉律法毫无敬畏之心。 什么多思多想,什么可不可以,什么应不应该,那是成为国戚前才要做的,现在贵为国戚还是小心翼翼的,那这国戚不是白当了吗? 张汤也是服了卫氏外戚,血脉越干净,越是不成器,血脉混杂,反而出了大将军卫青这般人物。 而且,如日中天的卫将军、冠军侯霍去病,是卫少儿之子,卫少儿是平阳侯府的侍女,与官员霍仲孺私通,生下霍去病,后来嫁给汉初曲逆侯陈平的曾孙,詹事陈掌为妻。 元朔五年卫青受封大将军后,陈掌作为外戚集团成员被陛下任命为詹事,秩二千石,主管卫氏皇后及上君的家事。 之前卫氏皇后临朝称制中,陈掌没有像公孙贺、公孙敬声父子那么活跃,但劝进的事也有一份,再加上卫少儿和陈掌所生的子女,同样是一点人事都不干。 梳理着卫氏外戚的关系,张汤都觉得脑袋快烧起来了,办两次巫蛊大案都没这么为难。 张汤揉了揉太阳穴,冒着大不敬的风险,忍不住吐槽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司空,不止是歪。”边通拿出了廷尉署最新得到的消息,长叹道。 卫长君长子或与阳石公主私通。 看到这个消息,张汤血都凉了,阳石公主,是陛下与姬妾所生,生下阳石公主后,那姬妾就血崩死了,卫氏皇后抚养了她。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卫长君那个长子和阳石公主也属于表兄妹啊! 再说,卫氏长孙早就娶妻生子了啊! “遭孽啊,这要是让上君知……” 张汤忍住了未说完的话,与边通四目相对,一切都在不言中。 上君忽夺长安,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陛下设计让诸邑公主下嫁冠军侯,亲上作亲,有悖人伦。 如今,卫氏长孙又与阳石公主搞出了私通之事,上君如果知道了,天恐怕都要翻。 “属实吗?”张汤再三确认道。 这是会死人的,甚至会死很多人,如果事后发现是假的,他俩都得陪葬。 “基本无错。” 边通点点头,说道:“宫闱之中早有传闻,不过陛下、卫后、上君不知道,但在不久前,廷尉署抓到了个大盗,所得脏物是皇家御用的枕头,反推之后,廷尉署确定那座不起眼的宅院,是卫氏长孙的偏宅,大盗是从卧中盗出来的锦绣,化赃时被抓,与御府核实过后,确认那是阳石公主的枕头。” 枕头,属于闺中之物,却出现在男子偏宅卧中,表兄妹再亲近,也不能互相送枕头啊,这怎么解释都解释不过去。 张汤望着桩桩件件的卫氏罪证,知道皇家颜面算是被丢的干干净净,趁着还没有天下皆知,“边通。” “下官在。” “定罪后说,先抓人。” 张汤手指点着卫氏长孙、阳石公主的名字,“别等着被人在床上抓到了!” (本章完) 第109章 强手 第109章 强手 春雨如酥,细润无声。 兰台、廷尉署于入夜时分,正式对卫氏外戚涉法不轨者予以抓捕。 卫君孺、卫少儿、卫长君,为张汤亲手所抓,三人的子孙,除襁褓之儿外,被一窝端。 卫步、卫广,两位中郎将府上,廷尉卿边通夤夜登门拜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在离开时,带走了一些人。 红日驱散了黑暗,三座卫氏豪门,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给抹去了,竟如没有存在过一样。 长平侯府。 御史大夫张汤早早地递上拜帖,将几个襁褓之儿交给了侯府奶妈,跟随着指引,在书房中见到了眼睛泛红的卫青。 分宾主落座,侯府家老奉上茶水,便让所有的奴仆退下,不让任何人靠近书房。 张汤真是累了,一口气就将酽茶喝了大半,这才觉得脑海清明了些。 “司空彻夜未眠?”卫青为张汤又倒满了茶。 茶半敬人,茶满欺人。 张汤好似察觉不到大将军的敌意,回敬道:“大将军不也是彻夜未眠?” 抓捕卫氏外戚中,兰台、廷尉署从开头就感受到阻力,卫氏的人,一个个都叫嚣着要找大将军,找上君,找卫后。 当长乐宫的使者、大将军府的人到了的时候,他和廷尉卿边通的心是真提到了嗓子眼,如果卫后、大将军下场救人,兰台、廷尉署官吏立刻就进退两难了。 幸运的是,在对峙的时候,上君的老内侍,绛伯来了。 一句话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做,兰台、廷尉署官吏就觉得大山般的压力如潮水般退去,如常做该做的事。 卫青继续倒着茶,哪怕溢出来也还在倒,边倒边说道:“一母所生的兄姐遇害,又怎么能睡得着?” “汉法有定:‘有功于前,不为损刑,有善于前,不为亏法’,卫氏一族纵然有功于汉,又何能抵消百般大罪?” 张汤就看着茶水从壶嘴里一点点倒出来,他知道,壶里的水再多,也有流尽之时,无法端起的茶,等壶干了,热退了,也就能端起来了,“至于念及私情,枉法姑息,宽法缓刑之流风,法规我随,必将国无宁日,一事无成。 大将军呵,治国便是治法,法若避贵,何以为法也!” “自、自古以来,法不外乎人情……” “三代不同礼,五霸不同法,秦刑上大夫,人情之法,自汉法为止。”张汤缓慢而又坚定道。 卫青忽然有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张汤的话,对他不啻于是一个晴天霹雳。 他内心始终认为张汤、边通,不敢擅杀卫氏人,至少要禀报上君,而上君绝不会突兀地改变大汉倚重外戚的传统,一定会害怕招来“杀亲”污名而高高举起,轻轻放过,会教有罪亲族平安地归隐山林。 此刻震惊之下,他神奇地清醒起来,上君的身上,不止流淌着卫家的血,还流淌着刘家的血! 对待顽固不化的虫豸,刘氏君主可从来不会手软。 杀亲? 酷吏干的事,和上君又有什么干系? 卫青深深地懊悔,没能劝止兄弟姐、侄儿外甥弃恶从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两行眼泪断线般滴落下来。 虽然他与卫君孺、卫少儿、卫长君关系并不好,但到底是一母所生,这时候哪能不心伤呢。 “大仁不仁,大善不惠,大将军尽可视张汤为刻薄酷吏。”张汤起身拱手,转身大步朝门外而去。 “且慢!” “大将军还有话么?” “我的兄长、姊姐,还、还活着吗?” 张汤默了一下,说道:“活着。在所有人不知道的地方。” 就和消失的李姬、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一样,会活在这世间的一个角落,但是,再也不会出现在世人的目光中。 “多谢。” …… 未央宫,宣室殿。 大汉少了位公主,阳石公主。 刘据直接诏见了新的宗正卿刘辟强,将阳石公主从刘氏宗室族谱中除名了。 母族本就卑贱,又从宗室族谱中除名,这下,连存在过人世间的痕迹都没了,后世之人,或许都不会知道本朝有过这样一位公主。 张汤觐见复命。 帝王之家出了这样的事,岂止是有伤风化,不过,强中自有强中手。 在他上任御史大夫,执掌兰台后,就命令属官对兰台接到的“御状”进行重阅,结合朝廷、地方的异常,嗅到了不少大案的气息。 甚至有些大案,连兰台、廷尉署都没有权力去查,必须要得到上君的诏令。 “上君,兰台有诣阙告,赵王太子丹与同产姊及王后宫奸乱,交通郡国豪猾,攻剽为奸,吏不能禁……”张汤恭禀道。 所谓“同产姊”,即是同母的姐妹,“王后宫”词义上是赵王的后宫,包括赵王刘彭祖的姬妾和宫人。 刘据被皇亲国戚的“禽兽行”震得头晕目眩,但让他强制清醒的是赵王刘彭祖“交通郡国豪猾,攻剽为奸”和“吏不能禁”。 交通郡国豪猾,就是赵王与地方豪强往来勾结,攻击来往商旅,抢劫财物,御状显示,刘彭祖与国中诸县地方豪强勾结,在商人间的交易中居间,从中获得巨额利润,以身份地位,垄断了赵国国中的“中介”服务。 而且,刘彭祖还经常亲自带人夜晚在邯郸城中“巡逻”,但“巡逻”的结果,不是让国人更安全了,是让路过邯郸的各种使节、商人都不敢在邯郸停留。 这种严重违反大汉律法、扰乱地方秩序的行径,明显是在与孝景朝、本朝以来持续削弱和防范诸侯王的大原则、大方针相对抗。 最能引起刘据警惕的是“吏不能禁”,这代表着朝廷派到地方的制约力量失去了应有的效用。 人在地方,与豪强勾结,欺行霸市,狂揽财物,又和天子政令对抗,甚而压制朝廷钦差,高筑墙、广积粮,这是想干什么? 没等刘据给出诏令,张汤继续道:“另外,济东王彭离,骄纵凶悍,多次率家奴劫掠杀人,以此为乐……” (本章完) 第110章 行录 第110章 行录 张汤呈上了章奏。 以刘彭祖为始。 此人是孝景帝第七子,是陛下的异母兄,孝景帝前元二年,初立为广川王。 而就在次年,吴楚之乱爆发,赵王刘遂参与其中,兵败自杀。 孝景帝心疼爱子,便徙刘彭祖为赵王。 也是在七国之乱后,中央朝廷加强了对地方诸侯国的管制,真正执掌治权的人,由原来的诸侯王,改为了朝廷派去的相国等二千石官员,王侯基本就是享受赋税而已。 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对于中央朝廷的加强管制,几乎所有的诸侯王都有应对的高招。 如胶西王刘端那样直接以王身刺杀国相董仲舒的那种是例外。 刘彭祖就认为,如果国相等人严格根据汉法治理赵国,显然与自己的利益不合。 于是乎,这位赵王就想尽办法掌握中央属官的阴私,以此相胁迫。 每次朝廷派到赵国的二千石官员到任时,刘彭祖便穿上最简朴的衣服亲自去迎接,亲自为官员安排馆舍,堪称“卑馅恭心”。 然后,赵王殿下会寻找各种机会和借口和二千石官员套近乎,待对方放松警惕之后,就可能会有失言之处,说些犯忌讳的话。 刘彭祖一一记下。 回到王府就记入简帛之上,等到官员在治理赵国触犯到王府利益时,刘彭祖便会取出简帛予以威胁,如果愿意同流合污,赵王也不会吝啬一份分红,继续加大对赵国百姓的竭泽而渔,如果不愿意,刘彭祖就上书朝廷告发官员的失言之处,并且顺带诬告官员在赵国做过一些作奸犯科谋利之事,真假难辨,“心刻深,好法律,持诡辩以中人”。 就这样,刘彭祖做了三十多年的赵王,中央朝廷派到赵国执法理政的二千石官员,没有一个能干满两年的,这些官员大都被赵王告发某种罪状,严重的被处死,轻的也罢官获刑。 刘据注意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从孝景帝到父皇,帝国大的趋势是对诸侯王的限制越来越严,诸侯王因小事而得罪免爵的事屡见不鲜,这三十余年,赵国换了近二十位国相,即便每次都是赵王有理,事情也不可能这么顺利啊。 如果说赵王是因为孝景帝的亲儿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那父皇呢? 兄弟情深? 君不见与父皇异母兄之一的中山王刘胜就死在渭水刑场,赵王又怎会是例外。 要是刘彭祖洁身自好,没有把柄还则罢了,但这位王伯在大汉是出了名的好色,“多内宠姬及子孙”,论及王子之数,虽然远不及中山王,但也多达二十七个。 刘彭祖本人好色、勾结地方豪强、插手地方商业、横征暴敛、构陷朝廷钦官,其子刘旦禽兽行,这么多“御状”,孝景帝、父皇难道一次都没看到过?就这样转给兰台存档了? 再说济东王刘彭离,梁孝王之子,“骄悍”之名广为流传,他有个奇特而残忍的嗜好,每至黄昏日暮之时,刘彭离便会亲率王府奴仆、侍卫、亡命之徒数十人拦路杀人,劫取财物,不是图财,只是单纯以此为乐趣。 兰台存档“御状”所载被杀者就有百余人,家属上告而石沉大海,那些被刘彭离灭口或威胁不敢上告的遇害者,又不知道有多少,只知“济东郡入夜不见灯火,如鬼城”。 在以上两件诸侯王荒淫与不法的事情外,兰台、廷尉署还查出江都王刘建与其父爱幸的淖姬等多名姬妾及他的妹妹徵臣通奸有染,其父即是曾误认韩嫣为天子而跪伏道旁的江都易王刘非,刘建“凡杀不辜三十五人,专为淫虐”,刘建自知罪多,恐惧事发被诛,与其王后成光一起指使越地来的婢女以越地的巫术下神,祝诅天子。 张汤很是贴心,还在章奏之末,附上一位被发现且被处理的大汉诸侯王。 前燕王刘定国与其父的姬妾通奸有染,并强夺自己弟弟的妻子为姬妾,刘定国非法杀害肥如县令郢人,元朔二年,郢人的兄弟赴京上书告发,牵出以上这些奸乱之事。 公卿奏议,请诛刘定国,刘定国自杀,国除,燕地入汉为郡。 此事明确记载,“主父偃从中发其事”,因为主父偃在其中推动,郢人兄弟的告发才得以进入天子眼中。 这样的事还有很多。 但每一次,是每一次,朝廷整饬诸侯王的骄横不法,除了严肃风纪之外,诸侯国的结局往往都是“国除,地没入汉为郡”。 百姓所受的不公与朝廷利益关联起来,刘据沉默地翻动着卷宗,春已暖,宣室殿的冷意却愈发浓重。 “张汤。” “臣在。” “在赵王、济东王、江都王以外,其他的诸侯王,有无辜之人吗?” “回上君,结合兰台、廷尉署所掌握的证据和未确定的事实,陛下的齐王刘闳、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三王之外,大汉十六王,罪孽深重,罄竹难书!”张汤郑重说道。 老刘家的诸侯王,当真是除了人事不干,什么事都干。 仗着宗亲的身份和能充当免死金牌的封国,一个个的,天老大,地老二,皇帝老三,他们老四,那是可劲儿的作孽。 “兰台、廷尉署继续搜集诸王行录,让丞相府颁布诏令,由特使宣诏诸国,诸王进京。”刘据合上了章奏,闭上了眼睛,微倚着后靠,声音中不带有丝毫感情。 “是,上君。” 张汤领命,又道:“上君,如果诸王不愿意进京,又当如何?” “特使改钦差,督率当地吏卒包围王宫抓捕,押送进京,由兰台审理。”刘据沉着声调道。 “上君,如此或会掀起叛乱?”张汤提醒道。 七国之乱的教训,可犹在眼前。 “诸侯王们,已经没有机会了。”刘据睁开眼睛,一丝电光似乎在空气中掠过。 在七国之乱前,那些大的诸侯国一国几郡,还掌握着兵权、铸币权,联合起来险些让帝国倾覆,现在,十六国连十六郡都没有,兵、钱全无,如何对抗大汉朝廷九十一个郡? 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本章完) 第111章 心安 第111章 心安 诏令下。 丞相公孙弘没有立刻照旨通令所有诸侯王进京,而是命令新的丞相长史王朝暂将旨意留阁,而后动身前往未央宫觐见。 公孙弘的二人抬舆在宣室殿的石阶前停下,绛伯立马走了下来,和以往一样搀住了他,“相国,没有睡好吧,眼睛都是红的。” “人之将死,便睡不好了,伺候上君一天算一天吧。”公孙弘笑着说道。 很多老人,非常避讳“死”字,但他却十分坦然,哪有人能不死的。 “可别。”绛伯搀着他向宣室殿台阶走去,“上君万岁,相国百岁,您老还得伺候上君二十年呢。” “承黄门令吉言,愿我再有二十之寿,不过,难咯。”公孙弘满脸笑意摇着头。 大汉丞相,是皇帝的缩减版,权力大的惊人,但也忙碌的惊人,俯在案牍上,能一天直不起腰。 时至今日,大汉仍然是草创阶段,大一统的帝国经验和教训,是从秦朝汲取了些,但想安枕无忧,那就是痴人说梦了。 一些时候,公孙弘的感觉怎么说呢,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不敢有片刻懈怠。 这也是从古至今,英明的君王,贤能的宰丞往往不长寿的原因之一。 当然,也有后宫嫔妃太多的原因。 作为大汉首位布衣丞相,公孙弘自问尚贤,能有八十之寿,便是侥天之幸了,不敢再奢望百岁。 绛伯搀着他慢慢步上台阶,“奴婢听说丞相府广聚四方贤才,力求为我大汉朝探索出一条‘经学致用’的制度,不知进展如何?” 丞相府发布了招贤令。 让天下臣民乍一听时心都咯噔了一下,但此招贤非彼招贤,相府无意于扩张,所纳之士,不能出仕做官,只能在相府“头脑风暴”。 招贤令中再三强调,源于先圣孔子“学以致用”的思想,探索的学问,必须有益于国事,即重视学问的现实效用,反对空谈义理和脱离实际的学风。 增了不少笑耳。 儒家的空谈义理、脱离实际,是天下皆知的事情,现实效用,哪是手无缚鸡之力,身不愿动膀不愿摇的儒生会愿意做的。 世官世禄制下,百家纷纷出世,对公孙弘的“妄想”大加批判,连儒家的人,甚至是公羊学的人,都在指摘公孙弘作践儒家、公羊学。 先圣的“大同社会”已经为世间构造了个终极目标,儒生该做的,是在其上“添砖加瓦”,高高在上为世人指引道路。 如果学问效用,那不就和墨家、农家这群身体力行的下里巴人一样了吗? 公孙弘却不管那样,只是继续招贤纳士,让前来的士人先思后辩,效仿上古百家争鸣,说服自己,说服他人,再来说服他这个大汉丞相。 公孙弘的心里突然涌出了一股酸味,连他自己也一时分辨不出是酸楚还是嫉厌,面容也浮出了复杂的表情,“没有进展。” 所有前来的士人,都止步于说服他人,因为谁也说服不了谁,这点,倒是和上古百家争鸣之时很像,各执己见、食古不化。 “相国,可有收获?” “增长了见识。” 公孙弘长叹道。 一群饱读诗书之徒,除了吵架不逊色于街头巷尾的泼妇,当真是一点启发都没有。 绛伯不再说什么,搀着他走进大殿。 “上君千秋万岁,长乐未央。”公孙弘身子吃力地慢慢弯了下去。 刘据坐在御座上望向他,“不必行礼了,扶相国坐下。” “是。”绛伯答应着,搀着公孙弘在一旁的绣墩上坐下了。 “相国此来,是认为诏令哪里不合适?”刘据问道。 诏令留阁的事,他已然知道了,大汉丞相就是宰相,后世宰相不一定是丞相,丞相位极尊隆,总领百官,协理万机,一切国事皆归其管辖。 可以说,丞相的职权无所不统,无所不包,其中几个职权,便是表征。 选用官吏、劾案百官与执行诛罚、主管郡国上计与考课、总领百官朝议与奏事,以及,封驳与谏诤。 丞相对于皇帝的诏令有不符合律法、制度者,有封驳、谏诤之权。 如孝景帝欲封皇后兄王信为列侯,与丞相周亚夫商议,亚夫曰:“高帝约: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约,天下共击之,今信虽皇后兄,无功侯之,非约也。” 上默然而沮。 周亚夫以高祖皇帝有约在先,反对孝景帝封王信为侯,而且是事前谏阻。 诸王进京的诏令,公孙弘事先不知,是可以直接使用丞相封驳之权的,但公孙弘素来世事通明,在封驳这种没有挽回的权力之上,设了个“留阁不发”。 君臣之间,都有转圜的余地。 智近于妖。 公孙弘摆了摆手,示意绛伯等人退下,只留君臣二人后,离了离身子,“敢问上君,是意欲削藩?” “相国何出此言?” “天下诸王皆有罪,上君诏之入京,以臣之想,是欲将其一网打尽。”公孙弘跪了下去。 君主未尽之言,未做之事,臣子言之,是揣摩君心,也是僭越。 “你我君臣相知,寡人也不瞒你,实言相告,寡人也不知。” 刘据的目光望向了公孙弘,公孙弘抬起头望向刘据,一老一少四目相对,都能看出彼此的赤诚。 “按照惯例,新君初立,诸侯王要进京朝拜,母亲和寡人先后临朝称制,诸侯王循例当来朝拜,这就是诏令之由。” “但是,诸王之罪,一旦暴露,顷刻间便会让皇家颜面荡然无存,寡人诏王进京,意在解决这些事情,是其一。” “其二,我朝要恢复南越之属,又要北征匈奴,南征北战,动兵近十万,父皇又南巡天下,寡人也担心诸侯王有所异动。” 这才是最大原因。 诸侯王们的地盘再小,也是诸侯王,是刘氏宗室之一,孝文帝能以藩王之身承继大统,难保没有其他诸侯王动心。 趁着两路大军还没有离国,诏令诸王进京,先将人控制起来,如此,心安。 (本章完) 第112章 毒士 第112章 毒士 刘氏君主的警惕心。 总是让公孙弘赞叹不已。 所作所为,大多出自政治考量。 而如上君这般,从朝廷、从百姓,全方位的政治考量,就更难得了。 出生在高祖七年的公孙弘,勉强算是经历了大汉所有时期,在高祖皇帝、孝惠帝、吕后制下成长,又侍奉了孝文帝、孝景帝、陛下三代皇帝,不得不说,国有上君,天下之幸。 非要说不足的地方,那便是年少,对帝国制度、行事顺序,要再调整一二。 “上君,大汉南征北战,按规制,诸郡县和诸侯王国也是要出兵的,甚至是极尽死力。”公孙弘述说道。 大汉立国制度,就是有很多弊端,不利于皇帝、朝廷,但也不利于诸侯王。 高祖皇帝直到死,都在做一件事,集权中央,并留下了“三要”。 一要提防诸侯王,二要提防地方豪强,三要提防他们联合起来。 自然也对朝廷出兵,中央空虚可能出现的情况有预测,有准备。 手段很简单,就是一同出兵。 在朝廷出兵的时候,郡县诸侯王国必须派出兵力响应诏令,与南、北军一道南征北讨。 本朝之所以少了,原因是诸侯王、诸侯王国兵被削减的厉害,陛下看不上诸侯王国那三瓜两枣。 但是,从兵制度从未取消过。 春征,动用的都是精骑,对从军没有什么需求,但南下逼迫南越国内属,从军就有用了,哪怕只是显得人多势众,也能吓死南边的蛮子。 再有,大汉立国战争中,宗室之力较小,为了服众,也为了增加军心,诸侯王也是要从军征讨的。 这个制度,在后续之中,为防止诸侯王有招揽军将的可能,很少再出现,可是,王者随军制度也从未取消过。 既然担心诸侯王在藩国中玩阴的,不妨让所有人动起来。 “相国的意思,是让诸侯王和诸侯王国府兵随强弩校尉路博德全部南下?”刘据眼睛一亮。 战死的宗亲,是比荒淫不法、问罪致死的宗亲,在史书上体面些。 如果诸王战死沙场,对刘氏宗室声誉是很大的挽回和增长。 公孙弘瞬间就猜出了上君的想法,心跳被吓的停了一拍,急忙说道:“上君,不能让诸侯王南下,如果诸王随军,可能会拖强弩校尉的后腿。” 这倒不是怕诸侯王联络军将,而是诸王那见好处就上,见危险就退的性格,真要随军参战,输给了南越国王军,那大汉的脸面都要丢尽了。 “以臣之见,当让诸侯王太子随军,与诸侯王国府军编入强弩校尉帐下,上君赋予路博德先斩后奏之权,如此,大事可成。”公孙弘再道。 以诸侯王的身份地位,上了战场,是要独自领着从军的,有与大军主将争夺指挥权的可能,影响战局。 但诸侯王太子,就没有这个资格的,诸侯王国从军直接编入大军之中,诸侯王太子连个校尉都不如,胆敢违抗军令或临阵脱逃,有先斩后奏之权的路博德会让王太子们尝尝军法的滋味。 “诸王会同意王太子从军吗?” “不同意,就让诸王亲自上!” 公孙弘声调微冷,说道:“是自己上战场,还是让儿子上战场,诸王会想明白的。” 虽然南略计划爆发大战的可能不大,但不代表没有危险,要知道,南越是卑湿、烟瘴之地,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有些时候,人走着走着就可能没了。 诸王是不会以身犯险的,毕竟,儿子又不止王太子一个,死了再换个就是了,自己死了,就永远离开这尘世了。 “等到王太子和郡国从军编入路博德军南下,上君再诏诸王进京,就会一切顺利了。”公孙弘慢慢说道。 没有了国府之兵,王太子还掌握在人手里,诸侯王们就和那砧板上的鱼,任由上君宰割了。 到时候,即便上君有意削藩,都可以尝试一二,只是要小心渭水刑场之事重现,别被宗亲之血染龙庭,陛下的教训,历历在目。 丝丝入扣,滴水不漏。 公孙弘展露出大汉丞相的强大谋算能力,一步步,似乎都在让诸侯王们做选择,可从头到尾,诸王根本就没有选择,钻进预设的陷阱之中。 “相国之智,寡人佩服也。” 刘据夸赞了句,“那就依相国之谋,诏令会立刻拟送丞相府,相国按时颁布即可。” “是,上君。” 公孙弘被礼送出宫。 丞相司直朱买臣,丞相长史王朝接了驾,一左一右搀扶着老相国回府。 在书房中,朱买臣奉上了酽茶,“师相,上君命人送来了许多赏赐,宣室殿中,可谐?” 上君是个仁厚之君,经常会赏赐臣下,尤其是丞相府,几乎是三日一小赏,五日一大赏,衣食住行,钱财珍宝,简直是面面俱到。 但今日之赏,还是从没见过的,其丰厚的程度达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仅钱财就有千金,十万钱一匹的锦绣,也有五十匹之多,先圣手札、古籍典藏……琳琅满目,这让不得不好奇宣室殿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上君龙心大悦至此? 书房外的春光是那样明媚,公孙弘想到在宣室殿侧,始终奋笔疾书,记录君臣奏对详情的太史令司马谈,幽声一叹。 之前的事,到底是怎样的? 上君是真不知道调动诸侯王府兵,再诏诸王进京的解决问题顺序,还是他也是上君计策之中的一环? 诸王进京容易,再想离京,恐怕就难了,如果事有不谐,走到了削藩的地步,诸侯王们不死,也要被囚禁。 以现在朝廷、诸侯王国的实力对比,能迅速平息所有风波,撤国入汉。 为了削藩,孝文帝有贾谊,孝景帝有晁错,当今陛下有主父偃,难道三代陛下都没有自己的办法? 不过,是不想背负刻薄宗室,少情寡恩的骂名罢了。 那么,上君的削藩之人是谁呢? 公孙弘已经闭上了眼睛。 他本就不好听的身后名,以后又要多一个“离间皇亲的毒士”了。 恍惚之间,公孙弘想到在海上牧猪的时光…… (本章完) 第113章 神将 第113章 神将 出征在即。 诏令频发。 整个大汉以恐怖的速度运转开来。 得益于“国业之制”,诸多行业归于专营,少了许多中间流程,虽然调动的资源多了,但朝廷的付出却远低于以往的战前准备。 粮草食盐、武器军械、药草清水,等等,应有尽有。 北军,校场。 御车辚辚而来。 “上君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数万将士颂圣之音,响彻云霄。 刘据步下车架,望着战意昂然的大军,眼底流露出满意之色,这正是一汉当五胡的底气所在啊。 “上君!”霍去病拱手见礼。 刘据喜意快溢出来了,“久不见你了,冠军侯。” “这些时日,臣奉诏整军、备军,督促将士熟练新式军械,已有成果,请上君检阅!”霍去病述说着。 旗令官得令,疯狂挥舞起战旗,大军变阵,一队人马留在了校场中间,分成了两阵,催动着胯下战马动了。 沉闷的踏地声立刻响起,连声成片,竟有股战鼓的气势,战马彻底飞奔了起来,两阵将士正式交手,彼此的武器相碰,顿时发出清脆地金属颤动之音,腰马合一之下,隐约有火光乍现。 双方毫不留力,极尽所能展露战场搏杀的能力,这或许也是汉家骑兵首次毫无保留、酣畅淋漓的骑战。 马蹄下金属在闪耀,人腿两边的脚踏处,也有金属的光芒。 马掌、马镫,和原有的马鞍,可以说是战马最强辅助军械,能尽最大可能释放骑兵的战力,不必担心随时会坠下马来。 农耕与游牧,在过去漫长的时间中,是泾渭分明的生活状态,农耕就是脚踏大地,步战无双,游牧就是立于马背,骑战无敌。 这也使得交战中,游牧之族利用战马的超高移动常常让农耕步兵疲于奔命,然后以逸胜劳。 从春秋战国时期,秦、赵两国就与匈奴作战,试图“师夷长技以制夷”,事实却没那么简单。 中原战马少,骑兵更少。 这是先天环境所造成的。 长城以北和西域地区的植被,更适合各种畜牲生长,而在大河流域、长江流域,包括农田、果园、菜圃在内的农业植被居于优势地位,这些地区的畜牧业只能作为农业的补充或辅佐。 大汉初年,高祖皇帝所率三十二万大军被匈奴骑兵包围在平城,“匈奴骑,其西方尽白马,东方尽青駹马,北方尽乌骊马,南方尽骍马”,如此多的毛色不同的马,侧面证明了匈奴所畜马数量之多。 大汉一直在努力弥补差距,几十年来,马匹数量是提了上来,仅长安一地,最多的时候就有五十多万匹马儿,但论质量,大多数只是驽马。 《周礼·夏官·马质》:“马量三物,一曰戎马,二曰田马,三曰驽马”。 不同的草,不同的区域奔驰,使得长城内外的马儿,呈现出不同的状态,客观事实,是很难解决的事。 此次春征,主要目的是清扫匈奴右翼的势力,而清扫匈奴右翼的势力,却是为了河西之地,狭义一点说,即河套平原。 只有占据了那里,大汉才真正有了牧马地,批量畜牧战马,弥补甚至逆转双方马匹上的差距。 刘彻是这样想的,卫青也是这样想的,霍去病是这样想的,大汉臣民都是这样想的,刘据,却给出不同的解决方法。 既然马匹不如,那就在农耕优势,战马装备上下功夫,马鞍、马镫、马掌,可以让本就擅长骑术的兵卒彻底放开束缚,甚而能站在马上与匈奴骑兵一战。 在战场上,很多时候拼的是一口劲,劲大一分,就可能直接阵斩敌军将士。 “怎么样?” “臣会将河西之地匈奴诸王的脑袋都拧下来,来日献给上君!”霍去病既是回答也是许诺道。 刘据听着这充满冠军之风的回答,不由得一笑,游走在军列之中,也从军士们的身上注意到了不同的地方,“这眉眼?这装备?怎么跟别人不一样啊?” “上君,是这样的,他原本是匈奴人,所以所用兵器与常规兵器有所不同,臣想只要他用着称心,顺手就行。”霍去病回答道。 “这个呢?” “是羌人。” “怎么这般瘦弱?” “上君,此人是卑将,专从羌骑营中挑选的,外号舆地图,别看他瘦,他呀,闭上眼睛,只用鼻子都能找到附近百里的水源和方位。” “有点意思。” “上君,臣挑选的骑兵啊,都有他们的本领,比如说,他吧!” 霍去病指着另一个匈奴人的士卒,说道:“他上马是骑兵,下马是兽医,此次出征,是远途奔袭,要穿越高山沙漠,有他在,臣这十几万匹军马,怎么去的,就能怎么回来。” 在他的军中,匈奴人的数量是很多的,本次出征河西,由他亲率的三万轻骑中,至少有三千人是异族人。 这些人既是向导,又是兽医,尽所有可能保证将士军马的健康和行军方向的正确性,大规模非战减员、迷路失期,这在霍去病军中,是不可能出现的事。 刘据眼里闪烁着光,想到了某位经常迷路失期的老将,笑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冠军侯,就是寡人的神将!” 神将一出,就连霍去病都为之脸红,上君什么都好,唯独夸人的方式太赤裸了。 刘据继续往前走,看到了军列中有几个脑袋大脖子粗的士卒,顿时一笑,“冠军侯,这也是有大本领的?” “是的,上君。” 霍去病重重地点头,“能让普通的食物化为美食,这怎么能说不是大本领呢?” “就这几名庖厨,又能让多少食物神奇?” “上君,这是臣专用的庖厨,不是将士们的庖厨。” “将士们的呢?” “没有庖厨!” 霍去病毫不避讳地说,“为将者,并不一定要跟士兵有同等的待遇,只要赏功罚过就是了! 他们只需知道,如果仗打赢了,要什么都有,仗打不赢,即使天天和士兵同甘共苦,也是个无能之将!” (本章完) 第114章 父子 第114章 父子 北军将士很喜欢刘据。 自从太子储君来到大营后,就彻底改变了日食两斤豆饭、酱半升的待遇。 烤肉、蔬果、酥茶,这些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东西,出现在面前时,所有的人都有种不真实感,然后,死死地抓住不放开。 跟着陛下的时候是什么日子? 跟着上君的时候又是什么日子? 谁才是大汉君主,完全不用脑子思考,身体本能就会给出了答案。 听说上君还要给将士发饷,士卒这才知道,原来当兵是可以得钱的。 如果说钱是凉的,但攥在手里,心却是热的,待遇的提升、军饷的从无到有,全体将士只能盼望上君真如颂圣那般,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刘据望着对烤鹿肉无动于衷地霍去病,“大兄,真的不吃啊?” “臣,不喜欢这个吃法。”霍去病摇摇头道。 烤肉,吃的太多,已经厌了,只是比茹毛饮血好点的食物,又有什么好吃的。 “那你是怎么吃的?” “端上来!” 霍去病一声令下,专用的庖厨便抬上来一方大鼎,那是现宰的羔羊,直接以清水煮熟,在切块之后,与清汤一道,冲入放有精盐、胡椒、香菜的陶碗里,最后,点上几滴以芝麻榨出的油,霸道的香味,顺风能飘出几里去。 另外,霍去病还准备了卵蒜泥,与盐、芝麻油混合后,如果羊肉味道不足,便可以蘸食。 接过霍去病递来的陶碗,刘据是越看越熟悉,脸色也越来越怪异,像是看到了羊肉汤、清水羊肉的影子,不过,大蒜、香菜、芝麻、胡椒这些调料,似乎是博望侯张骞在元朔三年才从西域带来的,大兄的使用,竟然如此纯熟。 果然,在任何时代,吃货的力量都是强大的。 霍去病见刘据在愣神,以为是无法接受新的吃食,鼓励道:“上君,试试。” “?” 刘据默默吃肉喝汤。 看上君的架势,堪称娴熟,霍去病心中不由得感慨这世间竟有如此聪慧的人,自己也跟着大口咀嚼豪饮起来。 一鼎羊肉汤,君臣二人吃不尽,在刘据示意下,霍去病将之分给了诸将。 随后,庖厨又端来了蔬果,也是有别于汉家传统,自西域而来的蔬果,葡萄、石榴和胡瓜? 黄瓜,可以说是气味最明显的蔬果之一,扩散的程度远超一般蔬果,尤其是在密闭空间里,黄瓜一出,人基本就闻不到其他气味了。 刘据取过一根,咬了一口,清脆的口感之下,透露着冰凉感,显然,这是通过寒冰冷冻保存至今的。 “这样的肉汤、蔬果到了战场上,隔着几十里都能引来敌人。”刘据无奈道。 越是美味的食物,气味越明显,在战场上,隐蔽也是很重要的,要是这样胡吃海塞,敌人闻着味都能追上来。 “我正找不到他们呢!” 霍去病将葡萄塞进口中,略微咀嚼后,连籽也吞入了腹中,忽然想道:“上君,臣以这葡萄酿造了一种酒,与我汉家的烈酒迥然不同,色浓如血,有甜味,有果味,也有涩味、酸味,以及淡淡的酒味,博望侯说,那是女子之酒,能献给姨母。” 刘据倒也觉得寻常了,点点头,让吃尽羊肉和汤的诸将退到一边,“大兄,可想见二姨母?” 卫氏外戚的轰然崩塌,引发了不少猜测,而最让人好奇的,莫过于大将军卫青和卫将军、冠军侯霍去病的反应。 大将军府放出消息,卫青身体不爽,变相说明了态度,而霍去病这,仿佛全然不知,该整军整军,备战备战,为出征准备,让人疑惑不已。 霍去病,难道就不担心生母卫少儿的安危? “不见了。” 霍去病沉默了很久,缓缓说道:“我知道,母亲不是个安分的人,也知道,据儿哥会把她照顾的很好,就够了。” 按礼制,子不言母。 但霍去病知道母亲的本性,母亲在平阳侯府为侍女时,就与他的父亲、同在平阳侯做事的霍仲孺私通,作为私生子,他在襁褓中就没了父亲,母亲也在他稍大一点,就按耐不住寂寞,与曲逆侯陈平曾孙的陈掌有了私情,受父亲、母亲的影响和见证过司马相如、卓文君的传奇爱情,霍去病对情爱之事并不看重,一心一意只想打匈奴。 虽然御史大夫张汤、廷尉卿边通的动作很迅速,扫尾也很干净,但消失的卫氏外戚的所作所为,仍有部分流传出来。 毕竟,卫氏外戚很多事情,是不背人的。 “风头最盛”的,当然是卫氏长孙与阳石公主私通。 而紧跟其后的,便是“冠军之母”与詹事府中的某几人有私。 兰台、廷尉署又出手了几次,刹住了卫氏许多丑恶风闻,悠悠之口能堵住,幽幽之心又怎能堵住? 作为外戚、私生子,霍去病知道无论自己日后的成就有多高,后世的评价都会扭曲在父亲、母亲身上,为人子者不能怪罪生身之亲,但如果母亲能安分下来,好好生活,不失为皆大欢喜的结果。 “二姨母,会过得很好。”刘据陈述道。 为了消失的人生活,朝廷的付出能供给一支两千人的军队,除了自由以外,能给尽给,生老病死,皆有所备。 “多谢上君。”霍去病黯然道。 “三日后,就是钦天监择的良辰吉日,届时大军出征,大兄还去趟平阳吗?” “去!” 霍去病脱口而出道:“母亲不见了,父亲总要见一眼的。” 在母亲、陈掌的府上,他找不到家的感觉,他想去父亲的府上看看,哪怕心里明知那里也不会有家的感觉。 即便明知不可能,却仍怀有一丝希望,不撞南墙不回头,或许,这就是人吧。 刘据不知道该形容其他的父子,也评价不了,和霍仲孺、霍去病父子俩相比,他和父皇好像更诡异了。 以现在的局势,父皇不可能来见他,就和当初他不会回长安见父皇一样,大汉父子,主打一个父慈子孝! (本章完) 第115章 飞将 第115章 飞将 刘据留宿北军。 夜不净。 骁骑将军李广请见。 “上君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颂圣之音响起。 刘据上下打量着这位“飞将军”,没有威风八面霸气迫人的大将之风,相反,“悛悛如鄙人”,看起来很温厚,如同乡下老叟一般。 “骁骑将军,出征在即,不去整军备战,何事请见寡人?”刘据开门见山道。 没有亲近,也没有疏远,很是平淡。 “将士们已经睡下了。” 一句话。 硬控了刘据三个呼吸。 瞅了瞅帐外的月色,目测没错的话,戌时尚未漏尽,吃了烤肉、蔬果、酥茶的将士们还在发泄燃起的精力,军灯高挑,刁斗声声。 李广军中万名轻骑,却睡下了? 不是。 留在国中的将士都没有睡下,即将出征的将士先行睡下了,养精蓄锐,早了点吧? 旋即,刘据又释然了。 李广不推崇严苛的军纪,这在大汉之中是出了名的,领兵作战,从来只做好一件事,就是“远斥候”,远远派出侦察兵,观察匈奴的动向。 在孝文帝、孝景帝的时代,大汉对匈奴以防御战争为主,这种策略当然是对的,匈奴骑兵飘忽不定,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动攻击,如果全军上下时刻保持高度警惕,那种高度紧张的状态能维持多久? 一两个月没有问题,经年累月,不必匈奴动手,恐怕自己就要崩溃了,所以不如让大部队适度放松,只要远斥候能及时发现敌情,给主力留出反应时间就可以了。 但是,时代变了,攻守异形了,大汉对匈奴的战争,从原来的阵地战、防守战,转向进攻战、运动战,如李广这样成长于孝文、孝景之时的老一代汉军将领,久有的经验就有些跟不上了。 刘据对这一类老将没有什么偏见,也愿意给予老将们机会,让他们极尽升华,给予匹配的奖赏和军功。 没有老将,就没有现在的大汉。 此次河西之战,李广、李敢、韩说三军变一军,由主力之一变成偏师,刘据的想法也不是针对李广,而是希望李广能“随”个列侯。 有霍去病在,李广哪怕什么都不做,跟在主力军后面捡军功,覆灭匈奴右翼的小部落,大概也能攒两三个列侯爵位。 至于治军不严,可能出现的匈奴主力偷袭,也有霍去病给兜底,毕竟李广军也是万骑,匈奴主力想吞下也要时间,足以撑到霍去病救援。 换言之,大汉为李广提前准备了列侯爵位,刘据也不想“李广难封”流于后世。 “夤夜请见,臣欲请战匈奴左翼!” 第二句话。 刘据是真没有绷住。 “骁骑将军,这次又想杀我汉家哪个都尉,才有了分兵之念?” 元光六年的雁门之战,李广被匈奴俘虏,后佯死夺马逃回大汉,但被免职成为平民。 隐居蓝田南山期间,李广一夜外出打猎饮酒,归途中至霸陵亭时,遭醉酒的霸陵尉以宵禁为由阻拦,不得不过夜亭下。 等匈奴入侵,李广被任命为右北平太守,上任前,他请求将霸陵尉带往军中,到军中后将其斩杀。 为了边城的稳定,父皇没有降罪李广。 这个举动,被一些人认为是快意恩仇,但在刘据眼中,这就是心胸狭窄,公报私仇,行为幼稚。 如果准李广所请,此次出征,东、西两线战事并开,从兵力上是没有什么问题的,霍去病三万轻骑继续西线战事,李广万名轻骑只要不遇上匈奴左贤王主力,问题也不会太大。 但李广这没事找事,分兵东西的行径,刘据实在想不通,只能认为李广是又有想杀的人,要将人带到右北平郡去杀。 李广瞬间的羞愧、尴尬是难以言喻的,咬牙答道:“臣没有想杀的人。” “那你是怎么想的?” “回上君,匈奴分左、中、右,即左贤王、单于、右贤王,如果爆发战争,左右受袭,匈奴单于便居中左支右应,如果匈奴王庭受袭,左、右贤王便一同支援龙城。” 李广为刘据讲述着匈奴的分布和战法,继续道:“冠军侯兵发河西,直指匈奴右贤王,如果不对匈奴单于部、左贤王部增加威胁或进攻,匈奴单于本部必然会对右贤王部予以救援,从侧翼威胁冠军侯所率军、马,是以,臣想对匈奴左贤王部发动攻击,让匈奴陷入两线攻势之中,也让匈奴单于难以抉择,支西或援东,如果一切顺利,我朝便可能同断匈奴左右两臂。” “李广,你在欺寡人不智?”刘据指名道姓,冷声道。 这李广,是把他当成无知小儿了,匈奴是以左为尊,以匈奴王,就是匈奴单于的太子为左贤王,左贤王本部的实力是在右贤王本部实力之上的。 对付匈奴右贤王本部动用四万轻骑,肯定是有些大材小用了,但李广一万轻骑想覆灭匈奴左贤王本部,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李广立刻跪了下去,“臣绝无此意,上君,指东打西,本就是兵法之道,臣虽不才,但领万骑之兵出右北平,不说断匈奴左臂,有所建树,却不难。” 他的自尊在作祟。 能以偏将身份跟随二代汉将卫青就已是极限了,偏偏地,李广对旧识公孙敖等将多有照顾,让他屡次未能“中首虏”,半侯无封。 跟随三代汉将霍去病,哪怕明知有军功,甚至可能封侯,李广也不能接受。 再说,霍去病性烈如火,根本容不下反对上君、反对自己的人,跟着霍去病,他担心会回不了大汉。 时至今日,他只相信手中的强弓,能射出一片天地来。 而且,和河西之地相比,他累为陇西、北郡、雁门、代郡、云中、右北平数个汉郡太守,整体偏东,对匈奴左翼地区更加熟悉,不容易迷路。 人再倒霉,也该有转运的时候,况且,有着一万轻骑打底,除非遇到匈奴左贤王主力或者再次迷路,否则,建功不难。 李广坚信,此战,就是他的封侯之战! (本章完) 第116章 杀才 第116章 杀才 遮沙避风了。 刘据没有在乎李广“数奇”的命运,甚至亲手为其铺了条直通列侯的大路,李广却担心这是在害他。 无论如何,刘据却不能陪李广疯下去,更不可能拿万名轻骑的性命玩笑。 李广被请出了大帐。 随后。 上君升帐。 霍去病、公孙敖、张骞诸将应命而来。 “诸卿,骁骑将军对出征计划提出了新的想法,冠军侯所率三万轻骑进攻河西不变,而骁骑将军的万骑,欲从右北平郡出,进攻匈奴左翼,东、西两线作战,牵扯匈奴单于本部兵力……” 刘据详细讲述了李广所说所想。 大帐瞬间安静了。 有现成的军功不捡,非要去炫耀武力,这是人啊? “骁骑将军的担心不无道理。” 霍去病一开口,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直言不讳道:“再有同战之场,我会毫不犹豫杀掉他!” 老将与老将之间,亦有差距。 面对程不识,霍去病能心甘情愿称呼一声老将军,未能军功封侯,这不是老将军的能力问题,而是大汉军功制的缺陷。 李广又是什么玩意? 为了一时之气而要置上万帝国轻骑于危险之地,再有同上战场的机会,哪怕设计也要宰了他。 霍去病的杀心,从未有如此的浓烈。 公孙敖几将纷纷点头,坊间总说,“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冯唐是岁月不饶人,凡人徒呼奈何。 而李广,入仕四十多年,在孝文帝、孝景帝、陛下三朝为将,难道真的是机遇未到? 至少孝景帝平定吴楚之乱不是! 七国之乱时,李广是太尉周亚夫的部将,他夺了叛军的旗,以大汉军制,“先登”、“斩将”、“陷阵”、“夺旗”四功可侯。 但是,李广紧接着干了什么? 接受了梁孝王刘武的将军印。 梁孝王是窦太皇太后的幼子,整个孝景帝朝,窦太皇太后无数次向孝景帝提出,孝景帝多病,梁王勉励之,当兄终弟及。 孝景帝对母亲窦太皇太后偏爱兄弟梁孝王一事,一直采取韬晦之术,从不明确表态,有时还会忽悠一下窦太皇太后,说什么“千秋之后传位梁王”这样哄老太太开心的话。 孝景帝还忽悠了梁王在七国之乱中死战,有窦太皇太后做靠山,梁王的皇帝梦比任何一位参加叛乱的诸侯王都要强烈,甚至,梁孝王还做了篡位的充分准备。 梁王授李广将军印就是在挖孝景帝的墙角,图谋不轨。 李广作为朝廷大将,竟然就这样私自接了诸侯王的将军印。 要知道,大汉对中央官员与地方诸侯王交往一事非常忌讳,特别是在吴楚七国之乱爆发之后,更是禁止中央官员交往诸侯王。 本朝的中大夫庄助就是与淮南王刘安有联络被杀,丞相公孙弘的“请王进京”计划,都不敢让已经失势的诸侯王从军,避免一切与军中将校可能的接触。 李广的堂而皇之,非蠢即坏。 自作孽,不可活。 本来,北军诸将就认为李广年迈,也对命运之说有忌讳,不适合独自领军作战,如果李广能老老实实跟在冠军侯屁股后挑匈奴右贤王部的小部落打,还能接受,这下,彻底接受不了了。 “上君,罢了李广的将军位吧。” “对,夺了他的将军印。” “什么档次,跟冠军侯用一样的将印。” “数战数败,老匹夫还敢言勇!” “……” 大帐中群情激愤。 誓要拿下李广的将军位。 右将军苏建顶着压力开口了,“上君,李广的将军位,恐怕还不能下。” “右将军的意思是?” “我朝一生征战却未得封侯的将领并非李广一人,这是一批人,郁郁不得志的人。” 苏建能从同袍同泽眼中感受到浓郁的不满之意,可还是坚定不移地要说下去,“上君,臣僭越之言,我朝的加官进爵制度,颇有些不合理之处,这使得无数贤臣干将黯然神伤,也为之心生怨怼。 立国以来,不满的情绪与日俱增,几近到了要爆发的地步,而最直接的质疑,那就是我大汉的皇帝、君主到底会不会用才。 屈贾谊于长沙,清晁错于君侧,诛主父偃于族……皆功大于过,我朝数帝明主之名因此累受诟病。 这便是‘杀才’的代价。 李广、李沮,和死去的李蔡,陇西李氏,总是善于培养才、名,这也使得飞将军之名,中、外妇孺皆知。 所谓的两线战事,在这帐内的上君、诸位都明白,那是李广在意气用事,但在这帐外,又有多少人不明白? 李广做了四十载的大汉将军,爱护士卒广为流传,不少将士都愿意为之效死,在李广没有证明名不副实之前,不论是罢将,亦或是杀将,都会被视为上君在有意打压贤才。 如果传将出去,上君又该如何广揽天下英才,又该如何治理这天下? 天下臣民对李广无限的同情,淹没了吾等也就罢了,要是淹了上君,这就是天大的罪过了。” 李广统军,从一开始就不是普通的军事安排,实是政治考量。 当初孝文皇帝的时候,天下晏然无事,孝文皇帝金口对李广说:“可惜,你没有遇到适合你的时代,如果是高皇帝的时候,万户侯岂足道哉!” 孝景皇帝的时候,典属国公孙昆邪也对孝景皇帝说:“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数与虏敌战”,同样得到了孝景皇帝的肯定。 总不能到了陛下,到了上君,刘氏四代君主治下,依然没有适合李广的时代吧? 这要么说孝文皇帝、孝景皇帝看错了人,要么证明刘氏君主不会用人,这两个要么,都不是上君能接受的。 诸将默然。 李家人,就像是刺猬,能抓能杀,却容易扎着手。 “李广的提请,也是有道理的,冠军侯征河西,不能让匈奴单于、左贤王腾出手来支援,冠军侯,这不是卑职不相信你,是为了大军为计,还请原谅。” 霍去病颔首。 “那总不能让李广带着万骑去游荡吧?” “自然不能!” 苏建望向了刘据,恭声道:“上君,既然骁骑将军提请分兵,不妨就随了骁骑将军的意,照准开辟东线战场,将东线军一分为三,李广领四千骑,李敢、韩说各领三千骑,分道而行,如此,既能给匈奴左贤王最大程度的威胁,或有不测,也能降低我朝大部损失。” (本章完) 第117章 流毒 第117章 流毒 为君主者,要时时刻刻彰显用人之能,容人之量。 现在,天下臣民对汉家加官进爵之制,有着无穷的不满,任何一人的死,都有可能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过去四十年里,李广的表现是能称得上“干将”二字的。 “数奇”的命运,更让无数人为之同情,但是,这不能成为否定李广的理由。 无论李广是何心思提请分军开辟东线战场,都是符合兵法之道的。 大帐内的人,包括上君在内,对李广的质疑,是担心李广的“数奇”命运再次发动,大败导致帝国轻骑死伤。 这也是猜测! 就和李广坚信自己此战必中首虏、封侯拜将一样,属于猜测。 是未发生之事。 如果以未发生之事去惩戒一名干将,甚至诛杀一名干将,这不是莫须有吗? 哪怕苏建也不相信李广能此战封侯,但为了上君圣名无损,不惜惹得袍泽不满也要说。 不光是说,还提出了解决办法,将李广军一分为三,李广四千骑,李敢三千骑,韩说三千骑,分道而行。 这样一来,即便李广“数奇”命运再发动,迎头撞上了匈奴左贤王主力,李敢、韩说也能施以援手,或保留有生力量,将损失降到帝国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李敢、韩说,两个小将的能力,连霍去病也是承认的,骑战能力突出,既没有李广“数奇之命”,也没有的持才而骄。 如果上了战场,稳扎稳打,绝对能给予匈奴左贤王部很大的麻烦,牵扯匈奴左贤王,甚至是匈奴单于的部分精力。 左翼、右翼同时受攻,匈奴单于肯定会先救自己的儿子,即左贤王,如此,也能让卫将军、冠军侯的霍去病彻底放开侧方、后方顾忌,全力清除匈奴右贤王部,打通河西走廊。 “右将军,这是老成谋国之言。”刘据夸赞道。 这是大汉将军中少数上马打仗,下马治国献策的人,是真正的双面人才。 霍去病、公孙敖诸将纷纷点头,右将军之言,在理。 分军,分的合理,既增加了西线战场的胜算,也降低了可能的损失。 不过,这样一来,李广的四千骑遇险的可能却大大增加了。 诸将为那四千骑的性命和命运叹息不已。 “上君谬赞。” 苏建不敢受之,再道:“上君,李广那万名轻骑,多出自以前的南军,出征前训才来到的北军,那些将士对冠军侯的严苛军法颇有微词,只是畏惧冠军侯之威才勉强训练,满腹牢骚。 李广为将,常常阳奉阴违,在冠军侯不注意的时候,降低训练的难度,提前结束训练……” 霍去病坐直了身体。 自从进卫将军位,统领南、北军事后,他就经常往返长安南北,在南军大营、北军大营之间奔波,多数时候,他都是为将士们制定好训练要求,然后交给南、北军将去训练,马镫、马掌新式军械训练迟缓,他本以为是将士不适应,不成想,李广在搞阳奉阴违、结好军心的把戏。 公孙敖、张骞等将也被震惊了,新式军械对骑兵的增强,所有人都很清楚,可以说,这弥补了大汉骑兵和匈奴骑兵之间的差距,是实打实的战力增强,在战场上,战力每强一分,将士活着走下战场的可能就大一分。 出征在即,训练熟练新式军械的时间本就不多,李广还让将士偷奸耍滑,思睡思休,这玩意到底是什么做的? “所以,李广颇得南军万名轻骑之心。” 苏建说出了自己的观察,诸将无言以对。 以前的南军,只负责长安城防务,作为大汉都城,基本没有战事发生,南军将士的懈怠,是众所周知的事。 突然的出征安排,源于陛下想为李广、李敢、韩说立旗,与太子宫的北军打擂台,北军轻骑数量不够,这才动用了南军轻骑,有着李广的存在,南军轻骑根本没有改变改换思路,也就是没把上战场当回事,累了就休息,困了就睡觉,和驻守长安城时一模一样。 来到北军后,与北军轻骑一道训练,知道北军将士训练这么苦劳,也见到北军将士整日汗如雨下的模样,稍加对比,怎能不念李广的好? 问题是,上了战场怎么办? 训练多流汗,战场少流血,反之亦然。 “李广军中,许多轻骑心向李广,堪称是李广死忠,有流言说、说……” 苏建竟有几分说不下去。 刘据意识到不对,问道:“说下去。” “不奉兵符,唯奉、奉飞将军号令。” 苏建言落。 大帐内的气势陡然一变。 诸将这才彻底明白李广在那些偷奸耍滑南军将士中的地位,如此大逆不道的话,都能流传出来,也不知道长了几个脑袋。 刘据望向了霍去病,君臣兄弟四目相对,顿时明白了彼此的意思,夺取长安城、接管南军军权过于顺利,也就没有对南军中的“流毒”予以大清洗,万万没想到,南军里的山头问题到了可以无视君令、兵符,只认一人的地步。 “冠军侯!” “臣在。”霍去病起身答道。 “给予南军轻骑校尉择事之权,以营为单位,自主抉择是随李广出战,或是随李敢出战,亦或是随韩说出战。” “是,上君。” 霍去病领命道。 涉及到立场问题,必须筛选出李广的死忠,那些不忠、不臣之心的将士,上了战场死则死矣,如果不死,也要予以清洗。 “光禄勋!” “臣在。”赵充国恭声答道。 “大军出征之后,立刻对南军展开清洗,凡有不忠、不臣之将士,杀无赦!”刘据杀意凛然道。 要上战场的战后解决,不上战场的立刻就要解决。 南军,是大汉的军队,军中将士不思报国奋战,却想着成为一人的家臣扬名助威,长此以往,这数万大军是朝廷的,还是李家的? 绝对无法容忍! 大清洗! 必须大清洗! 从上到下,肃清流毒。 “是,上君。” (本章完) 第118章 刺驾 第118章 刺驾 仲春之日,渭水河畔,春波泛绿,杨柳依依。 大军启程。 霍去病所率三万轻骑将出朔方郡,李广、李敢、韩说合率万名轻骑将出右北平郡,对匈奴左右两翼同时发动进攻。 太子储君亲临渭桥送行。 刘据望着霍去病坚毅的面容,沉声道:“早归!” 整个大汉朝廷,如果说哪个人是刘据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不是母亲卫子夫,不是舅舅卫青,更不是丞相公孙弘,而是大兄霍去病。 有且只有霍去病会毫不怀疑、毫不犹豫的执行他所有的指使,还能圆满甚至超圆满的完成他的交代。 如果可以,刘据愿意永远把霍去病放在身边。 但这是不可能的。 击败匈奴、凿碎龙城,这是霍去病的命定之事,在这个时代中,没有人能取代冠军侯的位置。 假如刘据不是太子储君,或许可以也愿意陪霍去病走一遭,去封狼居胥,去饮马瀚海,可他是千金之子。 帝国不允许他御驾亲征。 没有对胜果的期许,刘据不愿对霍去病施加任何压力,惟愿早归华夏。 “臣会击败浑邪王、休屠王,打通河西走廊,不破敌军,誓不回转!”霍去病铿锵有力道。 “不破敌军,誓不回转!” “不破敌军,誓不回转!” “不破敌军,誓不回转!” …… 出武关,过丹水,便入了南阳郡。 广袤无边的群山,草树浓密,宛城遥遥在望。 南巡队伍被伪装成了商队,身着锦绣,俨然一副大富商打扮的大汉皇帝刘彻,望着群山拱卫,安居华夏腹心地带的大城,心中微动。 不仅是刘彻,相信大汉任何一位君主,走到南阳郡地界,都会有种微妙的感觉。 当初高祖皇帝与霸王项羽盟约,“先入关破秦者,为王”,高祖皇帝从砀郡出发,经过成阳、昌邑等地,避实击虚,逐渐壮大势力,并成功占领颖阳。 当高祖皇帝经过颖阳并试图从洛阳进入关中时,遭遇了赵军的阻击,陷入困境。 此时,南阳郡太守吕齮的军队对高祖皇帝形成了强大威胁,为了避免腹背受敌,高祖皇帝本意决定绕过宛城,继续向西进军,然而,在神谋张良的建议下,高祖皇帝最终决定先攻下宛城。 通过“约降”,高祖皇帝成功使吕齮投降,不仅占领了宛城,还稳固了南阳郡的控制,这一战的胜利,让高祖皇帝解除了进军关中的所有后顾之忧。 如此,高祖皇帝得以顺利穿越武关、破晓关、占领蓝田,最终抵达灞上,抢在霸王项羽前面,迫使秦王子婴投降,秦朝灭亡。 尽管后来因为项羽势大,未能获得关中王位,但却获得了大义之名。 某种程度上讲,高祖皇帝经此才有了大汉的基业。 高祖皇帝庇佑,保我南巡之后,顺利还朝长安。 这一刻,刘彻堪称世间最虔诚的信徒。 董仲舒被照准同车,见此情形,嘴角微微抽搐,大体猜出了陛下所想。 但是,平时不烧香,临时祈求祖宗保佑,能有用吗? 从孝景帝时,太庙就成了汉家皇帝施展权谋之地,以侵占太庙空地为由,在廷尉狱中,逼杀了废太子、临江王刘荣。 陛下更甚,为了削减列侯势力,各种鸡蛋里挑骨头,褫夺了一个又一个太常卿的列侯之位,罚城旦、坐死也是经常的事。 对待祖宗,陛下哪有半分敬畏之心。 盆地的上空这时高悬着那轮白日,湛蓝如洗的天空分外美丽,不时有鸟群从大山飞掠头顶,然后,献上一份“礼物”。 董仲舒默然擦掉了飞鸟的不洁之物,转身欲进入车中躲避,动作却忽然停了下来。 望着对面那莽莽苍苍草木浓密的山里,总觉得那里正有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神在望着这里。 “陛下?”董仲舒呼唤道。 刘彻从祈祷中回过神,龙眉微皱道:“博士何事?” “请看那里。” 董仲舒手指着那令自己觉得不适的山林,“臣心不安。” 刘彻顺着望去,大山之中,鸟群正常起落,似乎没有什么异常。 不知为何,刘彻的心中同样涌现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停!” 龙音落下。 庞大的车队缓缓停止。 期门仆射上官寇纵马来到御车之前,“陛下?” “派出人去,探索那片山林。” “是!” 上官寇领命。 命令之下,一队期门郎往御指的方向而去,但还没有进入山林,破空声骤响,随后无数支箭矢从林中飞射而出。 期门郎皆是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六郡及三辅地区的良家子弟出身,又个个精于骑射技战,本能地反应甚而超过了精神反应,下意识地卧倒,翻滚寻找躲避的空间。 不过,近乎覆盖的箭射,依然给予前来探索的期门郎很大死伤。 远处的期门郎立刻抽出了短弩,无需瞄准,朝着山林的方向不断扣动枢机。 “是军弩!” 山林之中传出惊呼,“风紧扯呼!” 大量的人穿梭山林的声音响起,在树上栖息的鸟群瞬间被惊动,连接成片,遮天蔽日。 上官寇望着纷飞的鸟群,听着林中的声音,估算着刺客的人数,却没有追击。 不熟悉的山林,连大军都不敢轻进,期门郎的职责是护驾,不是追凶。 直到山林的声音消失,远处的飞鸟纷飞而起,上官寇这才命令期门郎接应死伤的袍泽,并再次探索那片山林。 上官寇听完属下的汇报,捡起了一支掉落在地的箭矢,重新回到御车旁,面对脸色铁青的陛下,双手将箭矢呈过头顶,恭禀道:“禀陛下,或是一群埋伏已久的山贼匪盗。” 树枝划破的衣物,全是粗布麻衣,射出的箭矢全是粗制滥造,显然是手搓的,而山林鸟群未被惊动,是埋伏已久的结果。 不出意外的话,豪华的“商队”让南阳郡中的山贼匪盗动心了。 “南阳郡太守是谁?” “回圣上,法吏弥仆。” “着即报于朝廷,南阳郡治盗不力,立将之查办。” “是,陛下。” 车队再发。 未十里。 箭如雨下! (本章完) 第119章 大梦 第119章 大梦 在南阳郡守衙门听到都尉王温舒的禀报,太守弥仆露出了笑意。 这盛世,也是让陛下体会到了。 “太守,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王温舒急得团团转,“一上午,陛下的南巡队伍就遭遇了三、四回埋伏,期门郎损失过百,再这样下去,在圣心之中,我南阳郡就是不服王化之郡了。” 弥仆坐在案牍之后,笑容不减道:“难道不是吗?” 要想让国中百姓安分守己,通常有两种途径。 一种是想办法让他们安居乐业、富足有余,所谓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百姓过上有希望有尊严的生活,拥有值得珍惜的家业,有恒产者有恒心,自然会向善重德。 另一种是用条条框框、细致繁苛的法律条文规定约束百姓的每一项行为,尽量不留自由选择的空间,当他们一旦触碰律法边界,再用特别重的刑罚来惩治,让他们时刻活在战战兢兢、束手束脚的恐惧之中。 自陛下亲政以来,施行酷吏政治,当然属于第二种,身为法吏,弥仆非常清楚,在短期之内,重典的效果高于所有。 十几年来,酷吏政治的不良效果逐渐显现,“吏民益轻犯法”。 连年的天灾人祸,无休止的兵役劳役,不断加重的苛捐杂税,使得无数底层百姓面临死亡的威胁而不得不铤而走险。 酷吏政治,从不论情节,一律重罪,那么一个人本来饥寒交迫只需要偷一个馒头,衡量过收益之后,还不如直接杀人越货来的划算。 而单独作案,远不如落草为寇抱团取暖来的安全,反正这些行为,面临的都是死罪,律法的苛刻程度超过人性可以忍耐的界限,百姓也就不再觉得守法是件必要的事。 于是关东群盗纷起,楚地有殷中、杜少,齐地有徐勃,燕赵之间有坚卢、范生之属,而南阳郡,有梅免、白政。 值得一提的是,根据董仲舒制定的南巡路线,这些大盗的地盘,陛下都要路过。 或许,是巧合吧。 “盗”,是朝廷的笼统称呼,实际上按照规模大小,群盗的行为模式完全不一样。 小规模的盗贼可能只有几十上百人,靠着在本郡县打家劫舍为生,被缉捕时就东躲西藏。 大规模的群盗可以至数千人,拥有各自旗号,劫掠对象也不限于乡里,甚至会攻打城池,攻击官府,盗取府库兵器装备,释放关押死囚,杀死郡守、都尉等朝廷官员。 这些流寇大盗离谋逆只差一步之遥,等什么时候他们的实力和目标,不再以温饱为标准,而是想着占据某座重城要塞,自立国号,遣兵四出略地,那就和陈胜、吴广一般无二了。 现今的国情,还远没有到那个地步,可已经有那个意思了,陛下两三千人的南巡队伍,看着就不简单的,南阳郡中的盗贼依然敢动手。 这就是陛下一意尊尚尧舜,声称要恢复圣王时代天下一统、太平昌盛的良好秩序。 “太守,梅免、白政还没有动手,这是在等郡守府反应,如果您继续无动于衷,事情很可能会到无法挽回的地步。”王温舒脸色十分凝重,提醒道。 梅免、白政,可不是一击不中就散落藏匿于山林之间的盗贼,那是真正啸聚几千人,有着兵器装备的大盗贼,有着与期门郎死磕的能力,如果两个大盗贼一同出手,借着地利,连期门郎都有败亡的可能。 不过,人有见面之情,郡守府和梅免、白政有默契在,如果郡守府想保哪些人或哪个商队,即便所载货物再贵重,两个大盗贼也不会动手。 一郡几百里,太守说是百里之侯完全没问题,大盗贼再猖獗,只要还不敢造反,就不敢真把一郡太守给逼急了。 南巡队伍伪装的商队显然不简单,梅免、白政是不可能轻易放过的,郡守府敢无动于衷,他们就真敢动手。 要是陛下在南阳郡被抓或被杀了,南阳郡的人,无论官民,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活。 平叛,只需要位置。 “都尉的反应,似乎急切了些。”弥仆抬首望着王温舒,似笑非笑道。 王温舒是孝景帝的阳陵邑人,是没落的豪强,年少时“椎埋为奸”,就是杀人埋尸和盗人墓穴,专干丧尽天良的事。 年长了些,王温舒以财开路,当过县内的亭长,几次被废黜,不知道走了什么路子,当上了当时还是廷尉卿的张汤的廷尉史,负责督捕盗贼,在这一任上,“杀伤尤多”。 在酷吏手下当酷吏,王温舒的仕途本来是光明的,但朝廷局势的风云变幻,却让这一切扑朔迷离起来。 太子宫逐渐掌握朝局,善于揣摩上意的张汤,明显察觉到了上君对酷吏政治的不满,知道以后只能在该有酷吏政治的时间进行酷吏政治,其他时间,要像个清直之臣。 于是,张汤在坐上三公之位的御史大夫,升入兰台的第一时间,就遣散了手下的酷吏,所有的香火情,都转变为了对应官职,王温舒过往的功劳不小,被分到了南阳郡为都尉,负责一郡的治盗贼、制豪强之事。 弥仆相信张汤肯定将上君的意思转告给了昔日的故吏,“太平盛世真实景象”,群盗袭击,是预料之中的事,而他们该做的,是在事情可控范围之内静观其变。 如此,王温舒急于粉饰太平的行径,就显得很不正常了。 王温舒神情一变,解释道:“下官是担心有不测之事,再说,盗贼四起,证明了太守与我治盗不力,很可能陛下的旨意已经去向朝廷,要免去你我的官职,圣意涛涛,如果朝廷方面承受不住压力,你、我就要成替死鬼了。” “是吗?” “是。” 王温舒答道。 弥仆笑了笑,“既然都尉如此担心,就去接陛下一程吧。” “是。” 王温舒躬身领命,声音很是平淡,脚下不自觉加快地脚步。 弥仆明明没有动作,笑容就是没有了,望着王温舒的背影,眼神深邃。 总有些人,兀自做着从龙之功的春秋大梦。 (本章完) 第120章 热情 第120章 热情 宛城外二十里亭。 南阳郡都尉王温舒率短兵千人迎上了南巡队伍,然后,高扬起“梅”、“白”字旗号的流寇大盗将两者一块打了。 箭矢、落石、礌石、飞椎……隆隆战鼓雷鸣般漫山遍野滚动,激越高亢的喊杀声震耳欲聋,黑压压的群盗从高山密林中压顶而来。 从午时杀到黄昏,被箭雨、礌石、滚木击杀者尸骨累累,数丈宽的直道被期门郎和南阳郡都尉兵杀得尸体封住了道路。 滚滚的淯水,被鲜血染成了红河! 随着暮色降临,梅免、白政面色狰狞地喊道:“撤!撤!撤!” 丢下数千具尸体,群盗不甘的撤入山林之中,损失近半的期门郎和南阳都尉兵这才松了口气。 望向远方宛城的灯火,不由得心生怀疑,这还是大汉的土地吗? 眼前炼狱一般的场景,又是真实的吗? 吹进鼻子里的腥风,却在无声述说着答案。 都是! 就在这有着三十六个县,两百万人口,编户三十六万,有着大汉五市之一南市的南阳郡中,距离郡治宛城仅二十里的地方,爆发了“战争”。 双方死伤数千人。 董仲舒、吾丘寿王等幸臣们一直提剑护佑着龙车,这会终于放下心来,望着中心铁伞之下,提剑而坐的大汉天子,唇齿微动,问道:“圣躬安否?” 刘彻瞬间的抬眸,让所有人都感受到无穷的怒火,“安!安的很呢!” 董仲舒立刻意识到不对,退到了众人身后,并让南阳都尉王温舒近前觐见。 “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王温舒没有在乎被鲜血侵染而变得湿润的土地,一个滑步,就跪倒了龙车之前,大拜、叩首、颂圣,一气呵成。 见此情形,不少幸臣都变了颜色。 天子剑就掷在王温舒的身前,入土过尺,这含怒一掷,显然是奔着杀人去的。 月光、火光,剑身反射的光寒意十足,王温舒身体一软,强撑着才没有瘫倒。 “南阳的治盗,让朕大开眼界!” 刘彻的声音比剑光还要冷,宛如倒春寒的风,“你,功不可没!” 张汤手下的酷吏,皇帝的刘彻并不陌生。 甚至,有些人就是他授意吸纳的,初亲政时,为了树立自己的执政队伍,他专门找一些看上去很有魄力的人来为自己卖命,施行酷吏政治,来狠狠地清洗传统利益集团。 立国以来,朝廷功臣、外戚当道,贪腐盛行,地方上也出现了大批豪强,一个比一个霸道,一个比一个无耻,通过酷吏,他将这些人打了下去,既重组了朝廷势力,又搜刮到大笔财富。 天生残忍的王温舒,在之前的表现,仅逊色张汤、义纵,刘彻不由得印象颇佳。 这份良好的印象,都止步于进入南阳郡后。 酷吏出身,为南阳郡都尉,竟让郡中流寇大盗横行无忌,不是能力问题,就是渎职的问题,不论是哪个,在刘彻心中,都够得上一死了。 听着皇帝的反话,王温舒嘴里泛起苦涩,多年以来,南阳郡始终是关东群盗的大本营之一,流民众多,又有冶铁之地,很容易就形成流寇大盗的规模、实力。 他才来南阳郡几天啊,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解决这一郡之地沉疴积弊、积重难返的问题。 他已经在做事了,在郡中挑选了大量流氓无赖作为爪牙,对南阳郡中豪强奸猾和百姓重拳出击,连坐了几百家,逼死了不少人,要不是这个,梅免、白政也不会一点面子都不给,连他一块打。 “陛下,臣有罪!” 王温舒再叩首,“臣初来乍到南阳郡,一时未能肃清郡风,惊了圣驾,当真是罪该万死。” 是请罪,也是道出客观事实,就梅免、白政的流寇大盗规模,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陛下的怪罪,他不认,要认,就认惊驾之罪。 刘彻的杀意一滞,随后又狂涌而起,“弥仆呢?” 此地距离郡治宛城就二十里,大战数个时辰,太守的弥仆,应该早就得到消息,为什么没有带人前来救驾?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弥仆出自丞相府门下,不来救驾,是想坐观成败,盼着他死于群盗之手吗? 这是弥仆的想法,还是丞相的想法,亦或是太子的想法? 南阳郡中如何会有如此规模的群盗,弥仆与那梅免、白政之间有无勾结? 此战,是不是弥仆指使梅免、白政的刺王杀驾之举? 是丞相、是太子要行刺于他? 龙心似海。 刘彻升起无数个猜测,并逐渐坚定地认为,接近了真相。 太子要杀他! 难以言喻的愤怒之下,掩藏着恐惧,太子真的要对他动手了吗? 王温舒知道天子的杀意转移,连忙加了一把火,“回陛下,太守正于郡治中安睡。” 闻言。 天子的怒火几近让虚空燃烧。 董仲舒、吾丘寿王望着王温舒的眼神,充满了防备和忌惮。 弥仆没有救驾,这肯定是故意的,尊奉太子宫、丞相府的命令,让陛下感受真实的世间,以及南阳郡官民的“热情”。 必然会时刻关注着此地的情况,如有不测,弥仆也会现身和出手,但在王温舒的口中,弥仆全然没有在乎天子死活,早早地就睡下了,安度春秋。 如果陛下是清醒的,是能知道王温舒在胡沁,只可惜,此时此刻,陛下明显不是清醒的。 “去宛城!” 圣音降下。 搬开那些挡路的死尸,撇下受伤的期门郎、南阳郡都尉兵,南巡队伍辚辚往宛城而去。 宛城墙头。 弥仆极目远眺,望着蜿蜒而来的火光,没有丝毫要被圣怒问罪的惶恐,“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南阳郡丞微微躬身答道。 “陛下,准备好了吗?” 城墙上的火把不时发出爆燃的声音,照耀着城下无数衣衫褴褛、无家可归的流民,那一双双漆黑的眼睛望着前方的道路,热切而又渴望,施粥的粮官说,马上到来的商队会给他们肉吃…… (本章完) 第121章 楚臣 第121章 楚臣 大汉皇帝与南阳郡民打成一片。 消息传入关中顿时掀起轩然大波。 关东百姓真实生活也为天下臣民所知。 无数的章疏、参奏如雪般飞入长安城,经丞相府,落未央宫中。 中、外两朝公卿、将军、列侯、宗室大臣请廷议。 宣室殿上,分班站立。 “上君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山呼颂圣。 刘据转身落座御座,双手微微抬起,示意众公卿平身。 “上君!” 主爵都尉郑当时立刻走入殿中央,朗声道:“如今关东盗情如火,已成连绵之势,臣请撤回陛下的南巡队伍。 严查出入关者,防范关中豪杰与关东群盗互相联结,意图不轨。 再派出大军,镇压反贼势力,重惩南阳郡太守弥仆,惊扰龙驾,治盗不力,尸位素餐……” 南阳大战详情。 着实吓坏了一大群朝臣,一郡的流寇大盗竟能啸聚成千上万人,无视都尉,悍然对南巡队伍发动进攻。 这在两朝官吏眼中,已经和造反无异了。 再就是,南巡队伍在南阳郡治城门下,陷入黎民百姓的汪洋大海之中,幸好博士董仲舒、光禄大夫侍中吾丘寿王及时发现端倪,制止了期门郎的刀兵,并让南阳郡兵把南巡队伍所携辎重分发出去,这才没有酿成陛下屠杀流民的惨案。 不然,宗亲之血、万民之血同染龙庭,陛下就可以当场自戕以谢天下了。 但那也够吓人的了。 才出关中就这样了,继续南巡下去,陛下恐怕很难活着回来,及时撤回关中方保太平。 还有,南阳郡的大盗、流民,让群臣的脖颈痒痒的,他们都是心善的人,见不得人间疾苦,可不能让流寇、刁民涌进关中,封关!赶紧封关! 陛下宣扬的圣王时代破碎,也要有人来背锅,陛下不能背,朝廷百官也不能背,只能让南阳郡太守弥仆来背。 当一束光照进了黑暗里,这束光便有了罪。 郑当时张嘴就是无数个大罪,誓要置弥仆于死地。 “撤南巡?封关道?” 刘据打断了郑当时的滔滔不绝,漠然道:“是想关起门来做皇帝?” 切断关中、关东的联系,这可是秦二世的招数,不成想,在大汉又得到了提及。 “摸摸你们自己的脑袋还在不在?” 郑当时一滞。 中、外两朝官吏连呼吸都停顿了。 “主爵都尉,寡人记得汝父是霸王项羽的死忠,你郑家当真是忠义之家,世代不忘亡我汉家之心,汝死后,寡人会将汝身葬于谷城。”刘据轻声道。 没有什么烟火气,只有无尽的杀意。 郑当时的父亲郑君曾做项羽手下的将领,项羽死后,不久就归属了大汉,高祖皇帝下令所有项羽的旧部下在提到项羽时都要直呼其名“项籍”,郑君偏偏不服从诏令。 高祖皇帝下旨把那些肯直呼“项籍”的人都拜为大夫,而赶走了郑君。 自此,郑君再不入汉廷为官,死于孝文帝年间。 时人曰:“忠义”。 上君从法理上否定了郑家是汉臣。 不论是郑君,亦或者坐上主爵都尉的郑当时,以及整个郑家,都不再是汉臣。 楚霸王墓就在谷城,葬身谷城,“楚臣”之名,将贯穿郑氏始终,万劫不复。 中、外两朝公卿、将军、列侯、宗室大臣的冷汗瞬下。 “上君!” 郑当时知道生死只在一线之间,跪倒在地,泣声道:“臣可死,天下不能乱啊! 您主少国疑,陛下困于南阳,万一关东群盗起了歹心,挟天子以令汉家,转眼就是一场大乱。 要将来关东盗情平息,臣愿意自裁谢罪!” 叩首之声,响彻大殿。 郑当时仰起渗血的额头,啼血之鸣道:“冠军侯霍去病、强弩校尉路博德北征南战,已携大军离朝,万一、万一,关东发生不可言的大事,群盗叩关函谷,再来一场秦末之乱,关中一马平川,长安城可以朝发夕至,到了那个时候,大好的局面,我汉家的江山社稷,又要一团糟啊,上君!” “百姓似水,朝廷是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刘据望着闻听郑当时之言而有异动的臣子,年幼的龙吟很轻,却是那样的不容置疑,“水覆了舟,那便是百姓淹没了朝廷,古往今来,无数末代君主溺死于民海,秦廷如此,夏商周亦如此,我大汉亦无不可。 民情如火如荼,如果这也叫大好的局面,寡人以为,大汉不妨就此而亡。” 年少上君的气魄。 震惊了两朝官吏。 宁弃汉廷,不伤百姓分毫,恍惚之间,群臣像是看到了孝文帝再世,心神一凛。 “封锁进出关中的道路,派军镇压活不下去的百姓,这不是解决问题的诚心,也永远不会是寡人的选择。” 刘据凝望着郑当时,慢慢说道:“南巡队伍不会撤回,哪怕我的父皇龙驭归天,也要死在解决问题的路上,而不该像个懦夫一般,狼狈逃回关中,欺骗自己,欺骗世人,太平盛世、天下昌盛,寡人做如是想,寡人的父皇必然也做如是想。” 陛下成了上君解决民情的诚意? 中、外两朝朝臣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陛下肯定不是懦夫,但也绝对不想现世下龙驭归天,如果非要在两者之间做选择,以他们的了解,陛下必定更想活着。 上君的话,却封死了陛下的这个选择,如果不想身后与桀、纣齐名,就不能撤回南巡队伍,哪怕死在出巡的路上。 上君慷了陛下之慨! 这就是坐镇长安城、未央宫的话语权,在陛下不知道的时候,就代替陛下做出了决定。 “上君,臣以为……”郑当时知道陛下绝不是上君口中那般大公为私,亲民近民,宁死弥补从前过去的人,争辩之声再起。 刘据却不打算再让他说下去,皇帝的昏庸能衬托臣子的清直,反之,臣子的残忍也能衬托君主的仁恕之心,接下来,就要该臣子的性命,来证明君主解决问题的决心。 “拉下去,诛了!” (本章完) 第122章 贵贱 第122章 贵贱 血淋淋的头颅。 端上了殿。 中、外两朝公卿、将军、列侯、宗室大臣都有浓郁的不适感。 成长于酷吏政治之下,大殿里的朝臣哪个都称不上良善,但这时的心态就是很微妙。 物伤其类,不外如是。 “传首关东。” 少主声落。 杀人从来不是目的。 借郑当时及全族的脑袋,是为了彰显大汉储君有解决群盗问题的决心。 “上君。” 右内史汲黯闻声走入了大殿中央,谏言道:“主爵都尉为卿大夫,昔为国之栋梁,理当留有全尸。” 两朝朝臣默然。 郑当时之死原因复杂,但同为人臣,又是多年同侪,连死都无有全尸,要受关东万民唾弃,不免有几分不忍心,也担心自己死后如何。 汲黯的话,是说到他们心坎里了,对直臣的观感忽然了些许改变。 “右内史此言差矣。” 御史大夫张汤降贵下场,“郑当时为楚国忠义之臣,非我汉家忠义之士,阴险狡诈离间我朝君民,纵使千刀万剐难尝其罪,传首关东,理所应当!” “御史大夫已是公大夫,为何事事仍是酷吏之风,玩弄巧智驾御他人,不愿自重身份,岂不怕有朝一日身败名裂?”汲黯叹息道。 酷吏的侍君术,自成体系。 当年,张汤凭借着处理陈皇后巫蛊之案,得以晋升为廷尉卿,那时陛下正倾心儒学,张汤就假装敬慕儒家大师的样子,尊重董仲舒、公孙弘等人,任用千乘人倪宽担任奏谳掾,力求为所有审判案件找到儒法的佐证,陛下想宽解的人,解释为轻罪,陛下想处治的人,就解释为重罪,大汉律法的解释权,俨然在张汤那。 除此之外,张汤为博名声,也真能做得出来,一有空闲,无论寒暑、风雨无阻前往公卿大臣家中问候拜访。 迎合陛下所想、迎合陛下所好、甚至连陛下近臣都迎合,怎么说呢,好像一条狗啊。 汲黯本以为张汤进三公,会逐渐自重身份,但没想到分毫无改,张汤过去怎么迎合陛下,现在怎么迎合上君。 不惜站在公意的对立面。 汲黯不认为张汤会有好下场。 闻言。 张汤笑容不减,你说我不了解官场,我说你不了解酷吏,酷吏,就是一条不归路。 “若有右内史所说那日,我不求其他,但求一丈黄土埋身即可。” 汲黯在张汤身上从未讨到过口舌之利,只好绕开张汤,继续谏言道:“臣以为,传首公卿头颅,讨好黎庶之事不妥,上君万乘之尊,岂能纡尊降贵讨好庶民。” 之前陛下施行酷吏政治,热衷用严刑上邀主功,下慑吏民,以致今日关东局面,但是,自古天子不认错,接下来移风易俗即可,又何须以卿大夫的头颅邀买庶民之心? 长此以往,庶民失去了对公卿大夫的敬畏之心,公卿大夫又如何代天子巡狩世间? “上君!” 张汤脚步微动,再次挡住了汲黯望向御座的视线,“臣以为,汲黯之言,简直一派胡言,这天底下,就是像郑当时那样蒙蔽圣听,堵塞言路的官吏太多了,才让陛下做出了诸多错误的决定,致使君民彼此无知,险使我朝于万劫不复之地,而今上君立斩奸臣,传奸首于关东,方使天下黎庶皆知,群盗四起,非皇帝之过,实乃奸臣作祟,唯有如此,方能熄灭万民之怨,君民相知,何有讨好之说!” 陛下的执政过失,被归为了如郑当时这般官员的蒙蔽,这下,两朝官吏都懵逼了。 这话谁都能说,你张汤就是靠酷吏株连上位的,凭什么说? 当真是一点脸都不要了! 而且,你现在为陛下澄清过失,不外乎是知道陛下南巡是条死路,不可能再回到长安,还于宣室,将所有的污水泼到郑当时等人身上,陛下也干净不了此时,稍稍挽回些大汉皇室的颜面,日后上君即位,天下人方能皆颂,“上君,才是真正的太平天子”。 其他的酷吏,就知道执法严格,断狱不平,以此侍君,张汤的侍君手腕怎么能高到这种地步? 两朝公卿、将军、列侯、宗室大臣羡慕嫉妒恨之余,也不得不承认,张汤能走到三公之位,靠的是聪明才智。 如果张汤不是法吏,是儒吏,地位也不会比大殿里的绝大多数人低。 汲黯对张汤的忍耐却到了极限,含怒道:“上君,臣老迈,固然有些糊涂,但也知道贵贱尊卑的道理,张汤,你身为三公之一,却对上不能弘扬先帝的功业,对下不能遏止天下人的邪恶欲念,安国富民,使监狱空无罪犯,这两方面你都一事无成。 相反,错事你竭力去做,大肆破坏礼教、律令,以成就自己的功业,尤为甚者,你怎么竟敢把高祖皇帝定下的规章礼法也乱改一气呢? 大伪似忠,张汤你这样做会断子绝孙的。” 声震大殿。 群臣无不愕然。 “右内史,何必如此动怒?”刘据出言道。 “臣说的是大实话。”汲黯梗着脖子道。 刘据望着汲黯,慢慢对父皇的体会有些感同身受,但和父皇不同的是,他却不容这么一人在身边狺狺狂吠,就如同孝文帝不能放在御前一样,不需要这么一个人来彰显自己察纳雅言,“如右内史之言,关东群盗之事,朝廷什么都不必做,盗情就会平息,是吗?” “以臣之见,治官理民,清净少事,便可不生盗贼。” “寡人记得,右内史为东海太守时,便是这样做的,事务多交郡丞、书吏办理,根据律法并督查下属按律行事,不苛求小节,东海境内人皆称颂,是吗?” “上君博闻强记,臣自叹弗如。” “既然如此,右内史不妨回到东海郡去,依前事而行,你能保证附近群盗没有人敢靠近东海,贵贱尊卑有序,郡内道不拾遗吗?” “臣愿意一试!”汲黯正声道。 “相国。” “臣在。”公孙弘应声道。 “东海郡守是谁?” “回圣上,轪侯利扶。” “对调职位。” “是,上君。” (本章完) 第123章 沈命 第123章 沈命 汲黯出朝。 作为孝景帝时的太子洗马,伴朝也有二十多年了。 在汉家为臣,难得的是善始善终,汲黯,难得。 没有什么过人才能,一腔孤勇、恺切直言,敢于经常不避犯鳞之罪,直言进谏,的确匡正了陛下不少过失,颇有古贤之风范。 却抵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 在陛下面前,汲黯对外主张和亲,对内为民请愿,属于保守派,但在上君面前,汲黯或许不够保守。 借卿大夫头颅邀买关东黎庶之心。 连保守派都认为太保守了。 既不够进取,又不够保守,汲黯这个“镜子”,便没有了作用。 右内史、东海郡太守,同是二千石官员,但一个是京兆尹,一个是偏僻海郡,权力又如何能一样? 在大殿之中,汲黯的兄弟汲仁,就是长安之夜打开鼎路门的守将,如今已经进为水衡都尉,汲黯的外甥、中尉司马安,望着兄长(舅舅)退朝,微不可察叹了口气。 汲氏一族的崛起,十数个在朝官员,是从汲黯为始,那是否会由汲黯而败? 谁又说的清呢。 现在的汲家,不说完全投靠了太子宫,偏向肯定是有的,以上君的宽厚,保汲氏两、三代富贵不难,再长,就只有天知道了。 死了个卿大夫,退了个卿大夫,宣室殿中的气氛逐渐凝重。 关东盗情的问题,这才仅仅是个开头。 中、外两朝的酷吏们知道,如果再不开口,等上君开口,帝国可能就要彻底转向了,酷吏政治很大可能完全消失,那么,他们也就该死了。 身为皇帝用来咬人的狗,酷吏必须要得罪很多的人,干的时间越长,积攒的仇恨就越多,仇家也就越多,一旦上君放弃酷吏,墙倒众人推的形势就会立刻出现。 以前的快意恩仇,想搞谁搞谁,都会报应到他们的身上。 “上君,臣有禀奏。” 左冯翊义纵走入了大殿中央,恭声道:“关东群盗,时而聚众为乱,时而散亡山林,究其原因,是地方官吏没有尽到捕盗之职,而地方刁民又与匪盗互通有无,故此,臣以为,当责问地方官吏、切断盗、民联系。 臣请派遣中央属官手持天子使节和虎符,前往地方监察督捕郡、国盗贼,准许调遣郡、国兵力,问责从二千石以下大小各级官吏,直接拥有地方上的生杀大权,凡郡、国有盗贼,没有上报贼情或者抓捕不够数量,无论是什么级别的负责官员,都当死罪。 而一郡之中,凡与盗贼有过任何交往的吏民,也要当诛杀,臣称之为‘沈命法’。” 熟悉的感觉,熟悉的味道。 义纵丝毫不掩饰威厉、杀戮、株连之心,防地方官、民甚于防盗。 抓不到盗贼,是地方官吏能力不行,也是地方百姓私通盗贼,总之,官、民、盗,都是朝廷的敌人。 沈,没也,敢蔽匿盗贼者没其命也。 哪地盗情不息,就要了哪里所有人的性命。 “这么好的防民之法,是谁的想法?”刘据望着义纵问道。 “是臣的…友人的主意。”义纵下意识地将功劳揽在身上,忽觉不对,改言道。 “哪个友人?是在朝的哪位公卿?亦或是民间沧海未拾起的遗珠?”刘据继续问道。 寻根问底,任谁都听出了上君不善的意味,不论义纵说出谁的名字,哪个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在朝酷吏们顿时紧张了起来。 沈命法,不是什么新法,是酷吏们专门为陛下琢磨的“灭盗之法”,不过,之前粉饰太平太好,陛下认为国情没到那个份上,没有采用而已。 具体的律法细节,大汉所有的酷吏都有参与,这是酷吏集体的智慧。 酷吏们在流汗,义纵流的汗更多,直面少君的龙威,直觉得口干舌燥,喉头苦涩。 “说!” “回上君,是臣的友人,所忠、减宣。”义纵急思道。 所忠、减宣。 两个离朝还乡的人。 大将军幕府出身,为陛下酷吏,而后被中大夫庄助利用,查察北军贪污腐化一事,要不是上君以太子宫的钱和以日啖万猪为借口遮了过去,大将军、北军诸将那时就要陨落了,哪有现在的麒麟阁。 沈命法,二人有过参与,义纵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了他们身上。 中、外两朝公卿、将军、列侯、宗室大臣望着义纵的眼神中,充满了鄙夷和愤怒。 官场,是个人走茶凉的地方,但也讲究人走账清,如果没有太大的仇恨,基本再提及,也不会再为难,这是约定俗成的事,毕竟,谁都有告老还乡的一天。 义纵把所忠、减宣拉出来挡灾,这犯了官场大忌。 坐在两朝文武之首的卫青,嘴唇微张,却又合上了。 所忠、减宣出于他的幕府,他知道二人不是忘恩负义,北军之查,纯粹是被利用了。 但这世间,绝大多数时候“论迹不论心”,如果不是他拦着,北军诸将都不可能让所忠、减宣回到故乡。 背后的目光,让卫青知道,不能再拦了。 况且,所忠、减宣也不无辜,主父偃的死,就是两人用细微的条文苛刻加以诬陷杀害的,号称“敢决狱”,杀生无数,怎么死,什么时候死,都不冤枉。 “防民之心,甚于防川,我大汉朝,竟有如此狼心狗肺之徒,张汤。” 上君的呼唤,张汤立时站了出来,“臣在。” “重审所忠、减宣为官期间案卷,冤者平反,枉者论处,若有徇私不法之处,召其回京质询,罪证确凿,按律处置。”刘据漠然道。 关东群盗四起,已然证明严苛的律法失去了效用,继续对地方官吏、百姓施加重律,以沈命法行事,小官吏担心抓不够人数的盗贼被诛,反而更不敢上报贼情,瞒着让事态扩大,任由上一级的官吏来负责任,上一级的官吏得知真实情况时,局面往往已不可收拾,只得伙同下级官吏一起蒙骗更上一级的官吏,如此上下相匿,盗贼越捕越多,而这却是酷吏最想看到的。 以杀人进身的人,不会在乎大汉江山社稷。 “是,上君。” 所忠,减宣,沈命。 (本章完) 第124章 积德 第124章 积德 义纵逃回了朝班。 就关东盗情之事,上君的态度越发清晰了,而那,正是中、外两朝公卿、将军、列侯、宗室大臣不敢触碰之地。 无声的叹息,席卷了整个宣室殿。 丞相公孙弘想起了上君当国之日的交谈,上君交托了他三件事。 一批竭诚拥戴改革之士,一批无惧权贵唯法是从之人,帝国的钱粮。 现在,三件事都达成了,关东盗情的出现,又是现成的引子。 公孙弘知道,拼命的时候到了。 年迈的丞相缓缓扶着绣墩站起,笼盖四野的气势扑面而来,凝声道:“三公、九卿以外,请诸君至宣室殿外静听。” 从政治诞生以来,历朝历代都秉持着一个原则,小事开大会,大事开小会,关键转折不开会。 帝国大政方针转变。 按照循例,仅上君、大将军和他三人商议决定,御史大夫和其他卿大夫、将军、列侯、宗室大臣是没有参与资格的,甚至连旁听的资格都没有。 上君是个宽仁的君主,这才给了卿大夫参与资格,给了其他朝臣旁听资格,让所有人都能了解帝国大政方针转变具体内容和君、相态度,省了以下度上。 但这也给公孙弘、卫青更大的压力,新政必须无错无缺,不然被人利用,给帝国造成重大损失,就必须要他们来承担责任。 为何官吏总是喜欢含糊其辞,这是保护自己的手段,含糊不清的越多,给自己留的余地也就越多,万一出了事,才好把罪过都甩出去。 摆上廷议,就没有余地了。 公孙弘从来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既然无法给自己留余地,也就不打算再为所有人留余地。 刘据颔首。 绛伯立刻高声道:“诸臣出殿!” 两班朝列自三公九卿以下,依次退至宣室殿外。 静默在原地,聆听着大殿里传出的金玉之音。 “数月之前,我与上君在北军之中,就兴国之事有过交谈,上君曰:‘以民为本’。” 公孙弘的声音清晰无误传入所有人的耳中,两班朝臣不约而同地抬首,露出了一个又一个惊疑的面孔。 这个“民”,指的是他们,还是庶民? “上君毫不含糊地说:‘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 无数双眼睛黯淡了下去。 是老百姓。 上君竟能说出,帝国必须以存恤百姓为第一要务的话,不惜比喻刻薄百姓犹如割腿上的肉来填饱肚子,肚子饱了,人却死了。 这是在说,老百姓才是立国之本? 那他们呢? “是以,上君言:‘今日之汉家,有功无赏,有田无耕,有荒无救,有年无成’,民生怨心,何以强国?” 叹息声。 哽咽拭泪之时。 在大殿内外响起。 “于是,上君谓我:‘治国与养病无异也,病人觉愈,弥须将护,若有触犯,必至殒命,治国亦然,天下稍安,尤须谨慎,若便骄逸,必至丧败……’” 公卿、将军、列侯、宗室大臣喉头一梗。 老相国的话不难懂,大汉是从战争废墟中建立起来的,虽然有过孝文帝、孝景帝之治,但无为而治之下,帝国上下,依然潦草。 这时候治理国家,就如同照顾重症病患,要耐心、细心,不能操之过急。 当务之急,就是解除压在老百姓身上的各条枷锁,去除苛政,减轻税赋,与民休息,让病人恢复元气。 经历过孝文、孝景之治,大汉就像病人稍稍有点起色,这时候更需要注意固本培元,而不是小富即安,自我吹嘘,甚至骄傲自大,好大喜功,劳民伤财……老相国无一言在说陛下,但两朝官吏怎么像是看到了陛下的“户版”。 “我谓之上君:‘今天下安危,系之于上君’。” 群臣默然。 天下事在上君,老相国连遮掩都不做了,这话,是把陛下忘了啊。 “上君却言:‘故日慎一日,虽休勿休,然耳目股肱,寄于卿辈,既义均一体,宜协力同心,事有不安,可极言无隐,傥君臣相疑,不能备尽肝膈,实为国之大害也。’” 这是说,恢复民生,事在他们? 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将军、宗室大臣仿佛是听错了,刘氏君主竟然能说出天下事在诸位忠臣的话? 治理国家内则君臣一心,外则朝野一致,就像拧成一股绳,同心同德,肝胆相照,上君,真的认为他们能把国家治理好吗? 此时此刻,所有的人心中都沉甸甸的,有感动,也有羞愧……复杂极了。 “这话是他说的吗?”御座上的刘据也在扪心自问。 好像是,也好像不是,“以民为本”、“有功无赏,有田无耕,有荒无救,有年无成”是他说的,其他的君臣之言,似是老丞相的自我发挥。 核心意思很简单,君臣上下一心,励精图治,而实现天下大治,最根本的一条,就是以民为本,富民才能强国。 刘据望着一贯与民争利的文武,被公孙弘以大义压顶,腰肢渐弯的模样,看着就沉重。 “上君、诸公。” 透过殿门,望见公孙弘侧着身,“我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 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 源不深而望流之远,根不固而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安,我虽下愚,知其不可,而况于明哲乎? 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将崇极天之峻,永保无疆之休。 群臣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德不处其厚,情不胜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也。” 所有人逐渐瞪大了眼睛。 治国如种树,根深方能叶茂。 帝国的根在民,在民心,老相国劝谏上君“以德治国”,然后告诫群臣,眼睛不要总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只见财物,看不到其他,上君积德要厚,即“积其德义”,群臣的理性要超过欲望,亦即“德处其厚,情胜其欲”。 一言蔽之,群臣格局要大,为上君积德安民。 这、这不对吧? (本章完) 第125章 土地 第125章 土地 上君积德安民,凭什么让他们格局打开? 答:上君把他们当成自己人。 公、私的道理,丞相的公孙弘都讲了,如果听不懂,旁边绣墩上那位大将军还略通些拳脚。 几乎所有的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都察觉到深深地危机感。 老相国话里话外的意思,以民为本,恢复民生,君臣一心,共赴时艰。 再简单点,接下来的新政,要让利于民。 而能让老相国兜了这么大的圈子,将所有人都装了进去的新政,能是什么呢? 不会是……聪明的朝臣望向宣室殿内,阳光透过门窗,老相国的脸颊半晴半阴。 “我朝承袭秦制,《治秦九论》中的《田论》,也是其中之一,立定废井田、开阡陌、田可买卖之法令,然时过境迁,已经到了要改变的时候。”公孙弘的声音庄严而又恢宏。 宣室殿内外立时哗然。 何谓井田制。 是从夏朝而始的封君所有制,也就是天子拥有天下所有的土地,将土地分封给了诸侯,诸侯控制土地,再把土地分配给大夫,大夫再让农民耕种,农民在自己那块土地之外还要给朝廷多种一块土地,而这块土地,即公田,产出完全归封君所有。 但井田制太过于理想化了,标准的“井田制”,是将土地分成一块块九百亩大小的正方形区块,再在每个区块中横画两道,竖画两道,如同一个“井”字,将土地分成大小均等的九块,周边的八块分给八户人家,中间的一块则是公田,公田的收成归属于封君。 这天底下哪里找这么一块块九百亩的正方形土地去? 即便有,在分配与再分配上也存在着巨大的问题,有一户人家劳动力少,种不过来,有一家一大堆儿子,地不够种,怎么办? 儿子们长大了,分户口单过后,新地如何安排,旧地又怎么解决,都是此制下的弊端。 井田制曾把散落在华夏大地零散无序的农人们编织在一个框架里,使他们同心协力耕种,抵御灾害,和谐相处,收获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堪称伟大。 作为华夏贤君表率尧舜禹汤中的大禹,也曾坚决捍卫井田制,就在会稽山大会诸侯时,公然杀了不守井田规制且会盟迟到的防风氏,宣布建立永远不解散的军马,专门对破坏井田秩序的部族进行讨伐。 《诗经》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说的正是井田制世代的人地关系。 所有平民农夫分得的井田,只能耕种,不能买卖或做任意处置。 三代过后,周天子失九鼎,大争之世的到来,导致了长期的动荡、连绵不断的杀伐征战,新兴的王侯将相贵族,逐渐认识到武力的重要性,旧有的思想被打破,“民得买卖”的土地私有制正式登场。 不过,在商鞅变法,彻底废除井田制之前,真正动手实现新田制的,仅有魏国李悝变法所推行的半新半旧的“五成田制”。 秦国作为首个践行者,农人纷纷搬出田野,以里为单元集中居住,田中的车道、地界、庄基场院和废弃渠道统统开垦出来,恢复成了良田,增田数万顷,阡陌相连,以此富强。 但是,“开阡陌”之“开”为开买卖之禁,当田地允许百姓任意处置、随意买卖后,一个更大更顽固的问题产生了。 土地兼并! 庶民是脆弱的,凡有天灾人祸,就会生活艰难,为了活下去,变卖土地、沦为佃农也在所不惜。 生死关头,大地主往往可以通过极低的价格拥有更多的土地。 如果说风调雨顺、天下大治,就如孝文帝、孝景帝年间,百姓生活较为富足,抗风险能力较强,土地兼并的问题尚不严重。 但在陛下即位,尤其是亲政以来,天灾人祸不断,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背井离乡,地方上的豪强,无需多少钱粮,甚至不需钱粮,就能获得大量土地。 十数年来,地方上的势力纷纷崛起,陇西李氏便是代表之一,而朝廷之上的衮衮诸公,又哪个没有通过权、钱摄取故乡、故乡以外的大量土地。 新的太常卿,大汉平曲侯,开国名将周勃之孙,周建德急了,道:“敢问相国何意?” 在所有朝廷势力中,开国功臣集团的底蕴是最深厚的,没有之一,几十年来,一直在努力发展自身势力,虽然整体的没落不可避免,但靠着食邑和“偷匿吸纳”的田地,依然维持着醉生梦死的生活。 如果田地有了变化,很多列侯可能连当下的体面、遮羞布都没了。 “恢复井田制。”公孙弘立刻说道。 结束阡陌土地私人占有制度,所有土地收归朝廷,禁止土地自由买卖,瞬间就能解决时下很多问题,捎带手的还能从根源上解决日渐膨胀的地方豪族势力和土地兼并问题。 大殿内外前所未有沉寂下来。 帝国要转向,上君要新政,出让己族和势力些许利益,是能够接受的,也不枉老相国适才一番口舌。 恢复井田制,这就不是些许利益了,这是要囫囵把他们都吞了。 老匹夫,欺人太甚! “我意如此,上君却未答应。”公孙弘继续道。 谁能懂才做下拼死一搏的打算,转眼就被人一句话击穿了所有防线的感觉,死里逃生,很是近似。 中、外朝臣望着御座,少君,竟是如此的仁慈? “上君曰:‘当开荒’。” 公孙弘转了转身,完全面对群臣,缓缓说道:“凡开垦荒地者,所垦之田,免除五年赋税,奴籍者,为主家垦荒十亩,便可除奴籍,归于自由之身。 地方荒地不足,自愿前往朔方等边郡为国开荒者,无论黎庶、奴隶,均不得阻拦,黎庶于边郡所垦之地,照免赋税,奴籍者于边郡所垦之地逾十亩,朝廷补其主两万钱,除奴籍,归于自由之身。 此制,为大汉皇太子诏令,凡有阻碍,当弃市!” 公卿、列侯、宗室大臣神情俱是一变,原来老相国想要更改的,不是阡陌制,而是奴隶制! (本章完) 第126章 人口 第126章 人口 奴隶制。 可以说是井田制的孪生制度。 三代以来,天子、诸侯王、大夫,都拥有大片封地,这就是私家井田。 这种私家井田,主人对土地虽然也没有名正言顺的最终处置权,但却比平民百姓仅有的耕作权大大进了一步。 只要贵族不犯罪,不招天子讨伐,不在战争中失败,这些土地实际等同自己的私有财产,可以转让、赠送甚至买卖。 有了土地,就得有人耕种,天子、诸侯和大地主,就把战俘、罪犯以及各种原因依附于他们的穷困庶民,强力安排在自己的土地上耕耘,这些人便是奴隶。 奴隶主除了给耕耘者留下仅够生存的物品,收获物必须全部上缴奴隶主,天子和大大小小的诸侯封主、大地主及其家眷,正是依靠从这些“奴隶井田”和平民百姓的公田缴来的收获物,维持着军队、官吏和舒适富裕的生活。 官私井田的劳动者奴隶,也叫做隶农,他们没有官府承认的平民身份,官府籍册也不登记他们入册。 这些人的身份只存在于贵族的“奴籍”之中,甚而来源于战俘和罪犯的奴隶,脸上还烙有或刺有贵族特有的印记,即或脱逃,也无处容身,世世代代,奴隶们只能在贵族的井田里无偿劳作。 这种被强力禁锢于井田中的耕作奴隶,是奴隶制中最多的存在。 另一种奴隶,是劳工奴隶,又被分为官府奴隶和私人奴隶,来源也是战俘、罪犯家眷及穷困潦倒者,官府奴隶除了做仆役外,就是听从官府命令做苦役。 随着卫鞅变法彻底废除了井田制,孪生的奴隶制却并没有结束,而是迎来了新的发展,奴隶被彻底划分为官奴隶和私奴隶。 官奴隶主要来源于罪人和战争俘虏,私奴隶则可以通过买卖、继承等方式获得。 尽管高祖皇帝入关时约法三章,但大汉仍沿用秦法,包括连坐收孥法等,孝文帝时期曾试图废除收孥相坐法,但实际上并未完全执行,一人犯法,妻儿连坐,延宕至今。 尤其是摊上了当今陛下,施行酷吏政治,株连、连坐大行其道,官奴这个优质“财货”,又怎么能放过呢。 正所谓有样学样。 天灾人祸之下,大汉权贵不但广泛地兼土并地,也以人口买卖的形式,招纳了无数奴隶,或者说奴仆,不入朝廷籍册之中。 在传统社会下,人口,就代表着生产力,大汉立国以来,人口逐渐恢复、增长,但红利,却让达官显贵、地方豪族给吃了。 有了人,有了粮,地方豪族歪心思随之而起,买卖、冶炼铁器,将之武装起来,成了护院私卫,有甚者,家中豢养着死士。 这就是为何一起杀戮,就有成千上万人人头落地的原因之一,主、奴俱殇。 孝文帝没能做到的事,上君能做到吗? 能! 上君、丞相、大将军如同大汉江山的那个“山”字,坐在宣室殿中,注视着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们,给出了选择。 土地或人口,二选一。 这似乎不难选,没有了土地,所有的豪族势力立刻就要土崩瓦解了,没有了人口的红利,豪族势力的发展只是停滞了些。 而且,朝廷也给出了补偿,所有想要脱离奴籍的奴隶,会为豪族开垦十亩荒地或两万钱。 一亩良田的价格在二千至二千五百钱。 大汉的奴价基本基本稳定在一万五千至两万钱之间,有时也能高达四万钱,但此类特殊奴隶不具备参考性,上君的诚意,堪称赤诚。 田地新政近乎于朝廷在向豪族购买那些未入籍册的奴仆,连抢夺都算不上。 以太子宫的势力,是有强抢的能力的,但上君却选择了“买”,虽然是强制性的买,可也说明了上君的善啊。 自己活,也让别人活。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上君的底线了,放开土地限制,给予万民,包括奴仆能够凭借双手,踏踏实实安下来心过日子的机会。 太常卿周建德望着公孙弘,问道:“相国,如果族中奴仆不愿意脱籍呢?” 这天下,也不是每个豪族的家奴与婢女都对主家充满着仇恨与抵触,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间,不少家奴和婢女对自己卖身的宗族很有感情,豪族收留了他们,给他们饭吃,给他们活儿做,让他们活了下来。 也许会受到老爷的打骂,少爷的调戏,但不用独自顶梁过日子,辛苦的程度可能还要小些。 在时下,顶梁过日子,不仅要受到官府各式各样的盘剥,各种名目的徭役,还要自己对抗各种天灾人祸,不是那么容易的。 平曲侯的周建德自问对族中奴仆尚算过得去的,那么,朝廷想买,奴仆自己不想走怎么办? “遵从心愿。”刘据接言道。 改变奴隶制,只是土地新政的目的之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让天下之人有地可耕,从山林之间走出来,从群盗之身化庶民。 如果奴仆不愿意自我救赎,那朝廷只有放弃助人情节,尊重个人命运。 况且,有了土地新政,豪族哪怕为了挽回奴仆的心、挽留奴仆的身,也会提升奴仆的待遇,他,已经来过了。 “上君圣明!”周建德一躬到地,颂圣道。 “上君千秋万岁,长乐未央!”宣室殿内外两朝朝臣,发自内心齐声颂圣道。 虽说上君要减少他们的奴仆,但给了他们钱,给了他们田地,一些富裕权贵不觉得什么,看着冰冷的钱地,不去触碰,也没什么感觉,但对一些没落权贵来说,不亚于快回家,朝廷发钱了。 变革,未必要流血啊。 公孙弘望向御座,迎上了幼龙之目,君臣嘴角都在上扬,一老一少两只狐狸的笑意连掩饰都掩饰不住。 愚蠢的权贵、豪族,大概永远不会懂“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的道理,再多的钱财放出去,豪族也守不住,迟早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流回朝廷,那时候,豪族何在? (本章完) 第127章 赵女 第127章 赵女 如果说哪地的女子深深地影响了大汉,排在首位的便是赵女。 所谓“赵地”,往往是指战国末期七雄之一赵国曾管理过的疆域。 北有信都、真定、常山、中山,又得涿郡之高阳、鄚、州乡。 东有广平、巨鹿、清河、河间,又得渤海郡之东平舒、中邑、文安、束州、成平、章武,河以北也。 南至浮水、繁阳、内黄、斥丘。 西有太原、定襄、云中、五原、上郡。 赵地人剽悍冲动、生活放纵奢侈,倡优之人众多堪称当地一大特色,自统一之后,赵地始终属于比较难以管理的区域。 不过,今日之赵国,已是大汉众诸侯国之一,仅仅只占了赵地的极小部分,其他部分当然曾经也属于赵国,只是在孝文、孝景二帝处置诸侯国的进程中,要么划归了中央朝廷,要么设置了其他小的诸侯国,比如河间国、中山国。 可谓日暮途穷,繁华落尽。 但此地特色却完整保留下来,能歌善舞的赵地女子,常常嫁入王侯之家,就连赵地亦尚美姿容的男子,也颇受大汉王侯的喜爱。 皇室,亦在其中。 从高祖皇帝至今,男儿不计,后宫受宠幸的女子来自赵地的有十六人,多达半数以上,而其中出自倡户、以歌舞见长的,不在少数。 最近的例子,莫过于在甘泉宫经平阳公主所献得到陛下宠幸的李夫人,或许李延年也能算上。 “赵女”、“邯郸倡”的身影北至长安,南至南越,成为了一个独特的群体,无数的赵地女子们、男儿们,盼望着进入王侯之家,甚至是长安的后宫,一旦获得宠幸,家族便能鸡犬升天、飞黄腾达。 皇家、诸侯、公卿、列侯……此风甚盛,在赵地造就了一个“产业链”。 在各地收买贫寒人家的美貌女儿,教以歌舞、说话技巧,养成后卖给王侯,献给朝廷。 而在这一错综复杂的群体关系背后,商人贾长儿是明面上的专营者,人称,“万之母”。 这时,年近四旬、风韵犹存的万之母不着寸缕的身在赵王宫中,俯身侍候着赵王刘彭祖,不时的抬起螓首,和赵王殿下对视,眉目总能恰到好处传递出柔弱、妩媚的意味,让人一阵悸动。 当了三十多年赵王的刘彭祖,已经不再年轻了,哪怕感受到美人略有哀怨的眼神,有心,也没了能力,揽娇躯入怀,却心如圣贤。 “长儿,你侍奉了我二十多年,就没想过嫁人吗?” 厚大的手掌穿过美人秀发,微托着螓首,刘彭祖流露出怜爱之情,“哪怕就一次呢?无论是谁,我都能让他娶你为妻。” 贾长儿那双绝美的眼睛浮出了一层水雾,却是那么的坚定,“妾身只为殿下动过心,什么时候殿下不再需要妾身,妾身就会离开赵地,择一山林终老。” 这样的对话,不知道多少次了。 几乎在所有的事后,刘彭祖都会有这样或类似的询问,只要她表现出些许犹豫,凡是与她有过密切接触的男子就会从世间消失。 从很久以前,她就知道了这位赵王殿下看似忠厚的面容下,是何等阴险毒辣的心。 也知道了永远不要把这一刻的圣贤当做永久。 “我的美人啊,我又如何舍得你呢。”刘彭祖痛惜到动容道。 又是一番温存。 “听说丹儿奉诏在率领卫兵离国之前,下令捕杀那个江氏妾女全族,寡人怎么听说,那个妾女的兄长跑掉了?” 刘彭祖又多了三分疲态,彻底进入圣贤状态,“那个江氏妾女是你献给丹儿的,江齐怎么还能跑掉?” 作为赵王,刘彭祖不可能对王宫里的事情一无所知,更不可能对自己的儿子、女人、女儿,甚至是孙女儿的勾当一无所知。 但正如他自己常说的,“不聋不哑难做家翁”,那是自己最喜爱的儿子,既是嫡子,也是赵国王太子,即便骄奢淫逸、无恶不作,也要护着。 不久之前,贾长儿献给了王太子刘丹一个能歌善舞的江氏璧人,甚得刘丹的喜爱,连江氏女的兄长江齐都被允许出入赵国宫廷,江齐很会做人,也很会说话,得到了刘丹的喜欢。 又是郎舅,又是心腹,刘丹、江齐整天结伴而行,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刘丹的那些肮脏事,江齐心里最透亮。 皇太子颁诏诸国王太子领诸侯王国府兵从军南征后,刘丹意欲让江齐随军,但遭到了江齐的拒绝。 心腹一旦离开身边,就可能变成大患,为了防止自己与父王后宫、自己的姐妹、女儿私通有染的事暴露,刘丹在离国前,派人抓捕了江氏全族,除了江齐,江家上下被杀得一个不留。 刘彭祖始终将一切看在眼里,没有什么动作,只在暗中帮助儿子抓捕江家人,诡异的是,那江齐竟然跑掉了。 搜捕了几次,依然不见江齐的踪影,好好的人,像是消失了一样,既然江氏女是贾长儿献上的,那么知不知道江齐的藏匿之地呢? 听到王太子的名字,以贾长儿优秀的素养,都险些没有绷住,这是个真畜生啊,和赵王后宫有染就算了,连自己的亲姐妹、亲生女儿都不放过,荒淫无耻,丧尽天良。 贾长儿怀抱住刘彭祖,眉目微低,掩饰眼底的厌恶,“殿下,江齐或是躲了起来,但邯郸上下大小道路皆被封锁,他是逃不出去的,躲的再久,总有露头的那一天。” “要抓紧了。” 刘彭祖无视了美人的柔情,“皇太子再次颁诏,召天下群王觐见,寡人必须尽快动身赴京,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位‘上君’是担心陛下南巡途中勾结诸侯王,动摇朝局,我们这些宗亲,估计要在长安待很长一段时间,那江齐知道的事情太多,必须要尽快抓到,不能流出半点风声出去。” “是,妾身也会找人的。” 贾长儿表明了态度,然后问道:“陛下输给了太子储君了吗?” “是啊,我那个愚蠢的异母弟呦!” (本章完) 第128章 招安 第128章 招安 刘彻没能进到南阳郡治宛城县中。 无数的流民就像汪洋,让刘彻呼吸困难,犹如溺水。 刘彻不相信关东盗情,只以为是太子所为,包括那些流民,也是太子拟造。 于是,南巡队伍辗转南阳郡治周围数县,涅阳县、育阳县、棘阳县、博望县、骊县,直到宛城县北的西鄂县,所到之处,为流民所阻,一城未进。 刘彻已然病了,一把大伞罩着,躺在竹床上,眼是青的,脸是黑的。 一干近臣、幸臣,董仲舒、吾丘寿王、东方朔、郭舍人、李延年……王温舒都在,小心翼翼观察着陛下的情况,以防有不测的事情发生。 “董仲舒。”刘彻没有了愤怒,这一声唤得十分伤情,望着董仲舒,也望着所有人,目光中全然没有了平时那种深寒,透出的是寻找理解的孤单,“朕御极这么多年,这么多的错处,平时你们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敢于奏谏?” 董仲舒愣了一下,脑海中闪过周仁、卫绾、晁错、汲黯等人的名字,奏谏的人有很多,不是被免,就是被杀,过去的十数年间,陛下执着于武功盛德、大兴土木,耗尽了孝文、孝景之治的积累,又平等压榨所有臣民,哪能听得进去任何不同的谏言? “陛下自有陛下的难处,平城之忧,给了我大汉数代天子无尽的忧虑,昔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天下无不是的君父,臣等及百姓但尽本分去做就是,怎能诿过于君上。” 还能诡辩? 东方朔忍耐住斥骂董仲舒的冲动。 平城之忧。 即高祖六年,匈奴从雁门郡入侵,包围了分封在马邑的韩王信,韩王信投降,从此雁门这一防线上的重要关塞失守。 次年冬,冒顿单于率众从这一缺口南下,一直深入到晋阳,若再往前进,很快就可以到达中原腹地洛阳,那时大汉国都就在洛阳,面对紧急军情,高祖皇帝选择御驾亲征,举全国之兵三十二万,北上驱逐匈奴。 隆冬对于大汉、匈奴来说都不是一个好的作战时节,游牧部落此时缺乏水草,最是人马俱疲,这也是匈奴深入中原劫掠的原因之一。 但冒顿却充分利用了这一点,在见到汉军大众后,故意败走,将精锐尽数隐藏,沿路只留下羸弱士卒马匹,不断引诱汉军追击。 高祖皇帝认为这是天赐良机,哪怕己方将士也被严重冻伤,仍然不断催促进军,甚至为了不错过机会,竟率领骑兵脱离了步兵,率先抵达平城,驻扎在白登台。 而在这里,冒顿单于突然率四十万骑涌来,将白登台围了个水泄不通,整整七日,“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饷”,眼看着高祖皇帝才统一中原两年多就要丧命于此,匈奴却在这时放过了高祖皇帝和汉军。 究其原因,为了解白登之围,大汉可以说耻辱至极,和亲、岁奉、互市……甚而汉匈约定为兄弟,但以匈奴为尊。 数十年里,匈奴方面始终握有主动权,每当欲望膨胀有所需求,便主动撕毁和亲之约入侵大汉边城,成为大汉数代君主无止无休的噩梦。 而齐襄王复仇,指的是春秋时期有个纪国,早年间的纪侯曾经在周天子面前说过齐国的坏话,导致齐哀公被烹杀,九世以后,齐襄公跑去灭了纪国,这便是公羊家阐发《春秋》大义的“纪侯大去其国”,“九世之仇犹可报也百世可也”的大复仇理论的根本。 以大复仇来合理陛下十数年汉匈连绵战争,也亏董仲舒能想的出来。 至于导致大汉百姓穷苦的最大原因,却是只字不提。 刘彻的脸色显然好转了不少,语气也越发温和,“那么多的委屈,那么多的艰难,你们是怎么做过来的?” 董仲舒的眼睛刚好湿了,“一个‘敬’字,一个‘诚’字,但凭这两个字做去。” “敬、诚,这是世间的大道理,但有些时候,大道理并不管用,事已至此,说些实在的心里话吧。” 刘彻点点头,又摇摇头,微仰着头,望着远方的难民迁徙之景,无限的悲凉,内心的自省,都让龙体越发沉重。 下世的光景,似乎隐约可见。 孝文帝之寿四十有六,在位二十四年,孝景帝之寿四十有七,在位一十六年,而他三十有六,就已经在位二十年了,恰好是孝文帝、孝景帝的中数。 见陛下渐有了“退”意,董仲舒知道不能再说“大道理”了,恳切地回道:“陛下这样问臣,臣就只好说些不恰当的话了。” “你说。” “国朝以孝治天下,天下便是一家,大汉朝一百多郡,几千万臣民,就像这一家的子女,陛下就是这一家的父祖,为人子女者,能忍则忍,该瞒则瞒,实在顾不了,哪怕苦一苦自己,也不能屈了君父。” 董仲舒的身上,满是儒家人臣的风范,潸然泪下道:“十数年来,是臣等没有顾好这个家,才屈了君父,这是臣等的过错。 陛下天质英断,睿识绝人,可为尧、舜、禹、汤,百废俱举,此则在陛下一振作间而已。 陛下之雄才伟略天下臣工皆慑服之,今贸然言退,天下震惊,太子年幼,必然举止失措,进退皆难。 伏望我陛下善养龙体,然后回宫视朝,举百废而绝百弊,则我大汉粲然大兴可望,千秋万世以后传之子孙,则宗社幸甚,天下幸甚。” 刘彻动容了,振作着想要坐起,可身子还没有坐直,又道:“现在,朕连这南阳郡中的流寇大盗都解决不了,又何以言举百废而绝百弊。” 宛城外二十里亭血战后。 南阳郡中的大盗梅免,白政,暂时是退了,可不代表放弃了,一直就在盯着南巡队伍,抽冷子就来个狠的。 作为天子,人在此地,却连一郡之患都难以平息,又何以治国平天下? 董仲舒知道属于自己的劫难正式开始了,但也是儒家的劫难,陛下不能退,他们也没有退路,沉着声音,“陛下,微臣愿往贼巢,招安群盗。” “招安?” “微臣若不能说降梅免、白政,甘愿受死。” “朕不是不信任博士,只是……” “只是微臣有一句话必须明言陛下,微臣如若完成使命,望陛下日后对读书人稍加尊重,委以重任。” (本章完) 第129章 可为 第129章 可为 陛下为了尊儒做了很多努力,两度尝试,甚至险失帝位。 但是,陛下始终未将大量的儒生扶上高位,所谓的提携奖掖,停留在口号之上。 自陛下登极以来,全朝已有七十七位公卿,仅有六人被称为儒生,而且这六人中,主父偃、公孙弘只为治《春秋》的儒生,实际的政治立场却和儒家大相径庭。 大汉建国八十载,一直是道心、法骨,儒,不过是层皮而已。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设立太学”,都是陛下为了稳固皇权的手段。 陛下希望儒家能从《春秋》里找到依据,希望借天意来神化皇帝的正统性,但不希望皇权被约束,更对经学家的治国理念,法先王,施德教兴趣缺缺。 陛下对于武功盛德的渴望,使得怹某种程度上以功利主义为先,怹的雄心和能力也不允许自己被某一人、某一学说彻底牵绊住。 怹只愿意相信那些能在有生之年看到效果,能让天下人崇拜怹、记住怹的主张,而阻碍这一切的注定将被摒弃。 是以,太子储君都不让怹满意。 儒家的符瑞说和大一统理论,陛下欣然拿来为我所用,而不与民争利等观念,陛下总是表现这不存在,至于灾异说,陛下虽然关心,但从来不以为其咎在己。 从始至终,陛下都认为自己那一套急功近利、实用至上的治国之术,能带领大汉走向太平盛世。 在陛下的眼中,儒家只是工具。 贤时便用,不贤则弃。 哪有什么在乎的呢? 董仲舒的“稍加尊重,委以重任”,让刘彻有了短暂的尴尬,旋即便消失不见,“此等小事,朕都依你,不过博士担此重任,不知所用些何人啊?” “臣单骑即可。” 董仲舒语不惊人死不休道。 在南阳多日,所有人逐渐了解此地群盗故事,梅免、白政在此作乱已有十余年,历任郡太守、都尉都无法镇压下去。 这与太守、都尉的能力无干,在陛下的“励精图治”之下,杀人的速度赶不上流民盗贼滋生的速度,换作谁来也不行。 本以为董仲舒毛遂自荐招安群盗,会请期门郎、南阳郡兵齐出威慑,不成想凭一人一剑荡平群盗? 吾丘寿王的脸上露出急切之意,其他人则充满玩味,这是去送死? 刘彻却不给反悔的机会,便道:“既然博士如此说,那朕就依博士,朕乏了,博士就请自去吧!” 龙目微阖,刘彻很是清楚,不论朝中的帝党如何努力,那不孝的太子储君都不可能让南巡队伍撤回关中,如果不解决南阳盗情,那篇上下求索的心得体会都没办法写。 以梅免、白政的势力,如果不求朝廷派遣大军前来,就这一千多期门郎和几千南阳郡兵想突入山林,捣碎贼巢,根本不可能。 事已至此,只有死马当成活马医,董仲舒愿意去就去,事成,皆大欢喜,天下人也能看到皇帝的龙威依然存在,震慑朝野上下的有心之人,事不成,左右董仲舒一条人命,没什么在乎的。 陛下似乎睡着了。 围绕在龙床旁边的众人默然退下。 从南阳郡都尉王温舒手中取得贼巢的大致位置后,董仲舒就准备动身。 吾丘寿王相送。 “老师,使得吗?” “子赣,为了儒家,使得!” 董仲舒坚定道。 上君明确地不支持儒家,甚而是排斥儒生,如果天下交到上君的手上,上君有意打压,百家群起而攻之,儒家就可能要消亡了。 儒家必须支持看似支持儒家的陛下。 而陛下生出了“退”意,这是儒家不能接受的,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为了提振陛下的雄心,唯有招安南阳群盗,解决民乱。 “但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使命。”吾丘寿王无奈道。 民乱已经十多年了,梅免、白政的势力和经验都很丰富,老师既没有兵,又没有资源,凭什么说降他们? 再加上时间也不多,南巡队伍和南阳郡盗缠斗的事,现在恐怕传遍朝野了,再僵持下去,弄得满城风雨,世人皆知,陛下的能力、圣名就要饱受质疑了。 所以,老师面对的情况,是时间紧,任务重,难度大。 作为世间顶级智者,吾丘寿王不明白老师为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 董仲舒望着门生,缓缓说道:“最高的斗争艺术,是通过谋略和外交手腕来完成的,我在胶西国待了三年,那残暴凶狠的胶西王都没能杀了我,这南阳郡盗还能比胶西王更残暴、更凶狠吗?” 不论在哪个学说中,向善向美皆是人的天性,很难彻底泯灭,只是每每被欲望和仇恨灼烧、扭曲。 然而纯正的灵魂、纤弱的生命总能唤醒这一切,虽然只在某一瞬间。 胶西国中,胶西王刘端不是没有机会杀了他,但在关键时候,却没下的了狠手,给了他死里逃生的机会。 南阳贼巢再凶险,也抵不过在胶西国相府,他相信自己能活着回来。 “老师,或许上君接过大汉江山,世人会活的更好。”吾丘寿王沉吟道。 他在中朝之中侍奉了陛下近二十年,接触过无数隐秘,尤其是宗室中人身上发生的事,简直触目惊心。 几乎没有好玩意,或者说,都不是个玩意。 可以说孝文帝、孝景帝、陛下、上君就是这四代宗室人中,特别是皇子中比较拟人的了。 但他发现,随着陛下登极时间越来越久,陛下的许多举止,也逐渐不太拟人了,陛下不似孝文帝那般自律,为了自己的私欲,倾尽天下之藏在所不惜。 别的不说,为了出仕,为了盐铁之利,商人的东郭咸阳、孔仅献上了三十万金,并保持十年如此,陛下获得金钱后是如何做的? 为了长安能有玩乐之地,立刻就要大兴土木,修建建章、桂、北、明光四座华宫,这样的君主,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的明君啊。 董仲舒沉默不语。 (本章完) 第130章 上山 第130章 上山 “寨主,汉使董仲舒独在山涧叫喊,奉大汉皇帝旨意,要见您。” 在一座悬崖峭壁上,梅免听了手下人的禀报,想也不想道:“不见!不见!” 劫掠劫到了大汉皇帝头上,也算是劫到头了,除了忧虑,梅免也有几分破罐子破摔。 反正山寨易守难攻,汉军就是大军突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先扛着再说。 而且,听说现在大汉朝廷也不是皇帝老儿说的算,是那位太子储君。 虽然梅免书读的不多,但朴素的价值观推测,皇帝老儿和太子储君这对父子之间不会特别对付,要是当老子的动了真怒,可以考虑投靠那小子。 与南阳郡衙的接触中,多少能感觉到,太守弥仆好像是太子的人,都尉王温舒似乎是皇帝的人,动了心思的梅免派出了人手与弥仆接触,希望南阳郡衙,或者说太子储君方面能给个确切的许诺。 如果少君愿意饶恕山寨的罪过,既往不咎,再给出些好处,下山归为良民,也不是不行。 “慢!” 因为袭圣之事而不安的白政也在这,望着梅免说道:“老梅,朝廷的事,我来时打听了下,听说朝廷已经乱了,皇帝是被上君赶出的关中,虽说很难相信,但当今陛下与上君的斗法处在下风,很可能上君不点头,陛下连调动大军的能力都没有,汉使的到来,也印证了我的部分猜想。” 梅免顿时惊了,想了想,却并不完全认同,“老白,不太可能吧?皇帝老儿终究是皇帝,能下诏,能动虎符,这两样到了周边郡县都尉、县尉那,谁敢不接?” “如果诏书、虎符到哪里都有用的话,你还会上了这山?”白政反问道。 梅免一怔。 白政继续道:“这是活生生的人世间,认诏书,那就是皇帝,不认诏书,就和我们一样,杀了皇帝老儿那么多人、南阳那么多郡兵,又能奈我们何?不过是个擦腚之物。” “老白,你这话说得我有些糊涂。” “我也糊涂。” 白政叹了口气,“糊里糊涂,就落草为寇了,但是,那些朝廷、官府的人比谁都能算计,而皇帝……聪明莫过皇帝,伶俐莫过江湖,要是皇帝老儿真有办法能拿我们,就不会派那董仲舒单独上山了,我知道那是个大儒,手上有几分功夫,却不多,孤身上山,就不可能是奔着和我们厮杀来的,能将生死交给我们,显然是带着诚意来的。” 梅免被他这番话说懵了,在那里死想,想了一阵倏地又站了起来,“老白,你能不能把话再说明白些?” “还要怎么明白?” 白政就不喜欢和蠢人打交道,偏偏地,蠢人的力量却能让他坐下来心平气和说道理,心累道:“如果皇帝老儿来南阳郡前,南阳郡盗情四起,来南阳郡后,还是盗情四起,那皇帝老儿不是白来了吗? 愚夫愚妇都多少要点脸,更何况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呢? 所以,皇帝老儿必须要解决我们! 但皇帝老儿又在朝廷斗争中失了势,说出的话可算可不算,指着身边那些人和南阳郡兵,是没有办法清剿我们的。 硬的不行,就只能来软的,是以,皇帝老儿派出了董仲舒在山涧叫喊,想见我们,想招安我们。” “这么说,我们可以敞开了嘴问皇帝老儿要好处?”梅免终于懂了。 “也不是。” 白政立刻一盆冷水泼了上去,“要的太多,皇帝老儿要么拿不出来,要么兑现不了,哪怕皇帝老儿全答应下来,说不定会让我们向那位长安城中的上君讨要。” “讨要就讨要,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梅免逐渐失去了对皇权的敬畏之心,皇帝老儿都能认怂,那小太子又能怎样? 白政冷冷一笑,“老梅,还记得那位冠军侯吗?” 梅免身体一颤,想起了数月前一支铁骑纵横关东,大杀四方的事。 那时天下商税忽然暴增,不少巨商大贾愤愤不平,想要给朝廷一点颜色看看,然后,就被血洗了。 那支铁骑所到之处,除了杀还是杀,好似就为了杀人而来的,到了地方就杀人,杀完人就走,南阳郡作为五市之一的南市,得到了“特殊照顾”,一岁首日,南市街血流成河。 他们是流寇大盗,劫杀了很多人,但加在一起,很难说有那支铁骑一天杀的多。 在那支铁骑由南阳郡回归关中时,梅免曾经远远眺望过那个铁骑之将一眼,隔着山川,都能感受到那无穷的杀意,铁骑之将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向他的方向瞥了一眼,就那一眼,让他的内心久久无法平静,连续好多天都难以入眠。 后来他才知道那人的名姓,霍去病,十八岁,是冠军侯! 时至今日,梅免想到那个眼神仍然心神俱颤。 “怎么了?” “和上君讨要父债,就是冠军侯来找你了。”白政轻声道。 梅免的头皮轰的一下麻了,那张脸涨得通红,望着白政说道:“话又说回来,索要的好处,还是要快些落入自己袋中,落袋为安嘛。” 白政没有嘲笑梅免的话锋一转,也是想起了那个“杀神”,那段时间,关东群盗俱黯,连拦路劫掠的人都没有,生怕遇到冠军侯,死无全尸。 “老白,你说,这汉使是见也不见?” “见!” 白政毫不犹豫,说道:“但不能直接见,让几个小子去告诉董仲舒,‘宛城搏杀,皇帝老儿杀了我们两寨几千人,那都是我们的挚爱亲朋、手足兄弟,我们亦当拼死复仇,说我们下山归汉,绝不可能,梅、白绝不做背信弃义千夫所指之事,令其速速退去,休存妄想。’” “老白,这话重了吧,万一那董仲舒真的走……” “不会的。” 白政打断了梅免忐忑的话语,“不让我们满意,皇帝老儿连南阳郡都难出去,接下来,就看奉皇帝老儿诏命而来的董仲舒能给我们多少东西说服我们下山了。” (本章完) 第131章 纳垢 第131章 纳垢 “寨主说了,背信弃义、千夫所指之事,绝不会干,命尔速速归去,休存妄想!” 董仲舒上前,交互之时,传令人的手中便多了一块金子。 “烦请再次通禀,汉使董仲舒求见!” “唉…这,罢了,请博士等候。”传令人感受着金子的重量,叹息转身。 不一会儿。 又有新的传令人前来,话语没有什么变化,在金子的作用下,又得到了“等候”二字。 “等候!” “请博士随我来。” 董仲舒跟随着贼子通过了一条窄路,百十步,豁然开朗。 虽然没有抬头,但董仲舒依然能感受到这窄路上方山壁的石块是可以活动的,一旦发生了无法抵抗的大事,就能落石封闭这条山路,而这山中,必然也有暗道、地道连接内外,可以从中脱逃。 在这山中,董仲舒看到了石头木材搭建了房屋,有住房,也有粮仓,耳边听到的凿、捣之声,那是铁匠铺和药铺,来自山顶的泉水,证明了这里短时间被封闭也没有问题。 山寨中的各级头目,都在打量着董仲舒,董仲舒却很坦然,享受这万众瞩目的感觉,直至见到了梅免。 “见过梅寨主。” “汉使董仲舒,一连数次,让人来回禀见,你到底想干什么?”梅免斜歪在席上,连正眼都没瞧他一眼。 “招安。” 董仲舒没有动怒,开门见山说道:“过去历任郡太守,多数一味贪婪和残暴,使得你们心怀愤怒,聚众为贼,现如今,陛下仁爱圣明,不愿意对你们施加刑罚,准备用恩德消除叛乱,所以派我前来,想赐给你们官位,使你们荣华富贵。” 说服术,是纵横家的手段,董仲舒也略知一二,最重要的手法便是利益诱饵,没有什么利益诱饵,什么都做不成,说服别人,就要给人看到好的前景,没有一个好的前途,谁会放弃本来过得去的生活。 利益诱饵,是说服术的双翼之一。 “皇帝老儿不在乎我想劫掠他,还杀了他的人?”梅免有些诧异道。 “南巡队伍没有标识,梅寨主动手劫掠,是不知者不罪,对于期门郎和南阳郡兵的死,陛下不可能不在乎,在陛下心里,梅寨主之过,即使诛杀三次,也不解心头之恨。”董仲舒不避讳道。 刺王杀驾,从来都是动机罪,而不是事实罪,以大汉律法,当身死族灭。 “但是,梅寨主和此地之人,大多是没有上通朝廷的能力,不堪忍受残酷律法的迫害,才聚集在一起苟且偷生,像鱼游在釜中,苟延残喘,陛下素来仁恕,愿意不计过往,给梅寨主,也给所有人一个机会。” 既往不咎。 梅免终于听到了想要听到的东西,神情显然有了变化。 董仲舒这时语调突然沉了下来,“这是尔等转祸为福的大好机会,可如果自己不珍惜,依旧不肯归附朝廷,陛下赫然盛怒,征调汉中郡、南郡、江夏郡、汝南郡、颍川郡、河南郡、弘农郡的大军于此,顷刻间,尔等就将身首异处,子孙灭绝,二者的利害,请梅寨主谨慎虑之。” 说服术,单单是诱饵,还不足以说服,因为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先展示好处,再威胁坏处,这样正反两个方面,就能够让人有个清晰的认识。 威胁恐吓,也是说服术的双翼之一。 梅免的脸色大变,死死地盯着董仲舒,“不对吧?现在的朝廷,似乎不是皇帝老儿说的算,诸郡的大军,还是皇帝老儿能调动的吗?” “梅寨主知道还不少。” 董仲舒夸赞了一句,又道:“但在这大汉境内,陛下再弱仍是天子,太子再强也是储君,国朝以孝治天下,陛下的诏令、虎符一旦颁发,哪怕是太子储君也不会公然违逆,几郡的太守、都尉再不情愿,也会率众而来,到那时,梅寨主如何自处?” 时至今日,大汉三圣临朝的局面未改,皇帝、皇后、皇太子的命令都能以诏书制令的方式传扬天下。 事关皇权威严,其中任何一人公开使用诏令、虎符,想要调动地方郡县之兵,其他两人是不可能公开反对的,只会暗中命令听命自己的太守、都尉出工不出力。 陛下执政二十年,这天底下也不是人人都是太子党,如王温舒这般人也不在少数,真要调动南阳郡附近郡县的军队,响应者不说云集,但两三个郡的军队是能调动的,如果来围攻南阳郡群盗,没有多少盗贼能跑掉。 不过,不到万不得已,陛下是不会颁诏、虎符,调动郡县军队的,太子储君是个敏感的人,兵权又是太子储君最看重的东西,万一上君被挑动,再来一场大变革,陛下或许会失去自由,乃至于生命。 董仲舒望着梅免,梅免也望着董仲舒,气势、意志对拼中,梅免明显落入了下风,麻秆打狼两头怕的博弈中,哪一方抱有必死的决心,就已经胜了一筹。 “那我们为什么要接受陛下的招安,而不去接受上君的招安呢?”白政从后室中走出,打破了僵局。 董仲舒笑了,好像就在等着这一问,“白寨主?” “正是。” “对朝局有所了解?” “不多。” “可知上君为人?” “这…不知。” “我来告诉两位寨主,上君这一路走来,可谓披荆斩棘,而性格嘛,嫉恶如仇!” 那是个从“子不类父”的凶恶评语中杀出来的君主啊。 “上君或可对两寨绝大多数的人既往不咎,但绝无可能对二位寨主既往不咎,为盗多年,二位寨主手上的鲜血怕是连自己都数不清,其罪之行,更是倾东海之水,伐南山之竹,亦难为自己洗刷,不知二位寨主可有牺牲小我,成就大我的奉献之心?”董仲舒的气势压过了梅免、白政两人。 上君,不是藏污纳垢的人啊。 宽恕梅免、白政,又如何该对南阳郡两百万生民交代? “以博士之说,我们当何以为之呢?” “唯有陛下,愿庇尔等!” (本章完) 第132章 断粮 第132章 断粮 春和景明,草长莺飞。 长安城,未央宫,宣室殿。 丞相公孙弘觐见。 言南阳盗情事。 “陛下,也是饥了。” 公孙弘感慨道。 南阳两大流寇大盗梅免、白政被招安。 在董仲舒下山次日,梅免、白政率领他的部众和妻儿一万余人,把手臂捆到身后,向陛下投降。 然后,陛下大摆筵席,饮酒作乐,于筵上,赦免了两大山寨所有人的罪行,遣散梅免、白政大多数部众,听任他们去愿意投奔的地方。 陛下还亲自为梅免、白政在南阳郡中挑选了府邸、田地,梅家、白家想当官的人,要么招进了中朝为郎官,要么招进了南阳郡都尉兵中。 随后,陛下兑付了董仲舒所说的许诺,梅免进中护军,白政进武卫将军。 大汉军将分为六等,大将军独一等,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为二等,四征、四镇为三等,四安、四平为四等,四中郎将为五等,偏将军、裨将军为六等。 三等及以下的军将,另有一些禁卫军和杂号将军,中护军和武卫将军,就属于五等军将,禁军军职。 听上去位次不高,但大汉将军已经是高级将领了,位在南、北军的校尉和地方都尉之上。 要知道,霍去病在没有进卫将军前,虽有冠军侯爵,仍是嫖姚校尉,不在将军之列。 从流寇大盗一跃为大汉正牌将军,梅免、白政证明了自我价值,但也证明了陛下是真的饿了。 高祖皇帝的群盗时间不计入国书之中,自大汉立国以来,首次有皇帝招安群盗,委以贼首将军位。 丢尽了天子颜面不说,南阳郡两百万百姓十数年来的苦难,竟被陛下一言勾销。 南阳郡太守弥仆上书,一郡三十六县生民对朝廷非议颇多,如果不是土地新政让百姓忙碌了起来,现在恐怕都沸反盈天了。 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手段,着实把梅免、白政感动的像王八蛋似的。 两寨精锐被保留下来,约有二千人,要誓死为陛下南巡之路保驾护航。 期门郎损失了几百人,南巡队伍反而更加安全了。 这要是让陛下一路招安过去,禁军能多出几十个杂号将军,再回到长安城时,怕是能带几万“贼配军”回来。 公孙弘的确感受到了不小的压力。 刘据望着弥仆的奏书,招安,是平息关东盗情的最快手段,但是,余祸不小。 兵是兵,贼是贼。 那土匪习气不削减下去,真到了关中,或是会惹出大乱子来。 “相国。” “臣在。” “南巡队伍的辎重粮草,从即日起,朝廷和地方不再供给,由南巡队伍提供钱财。”刘据淡漠道。 皇帝出巡,一路靡费,一般来说,由朝廷财政出大头,地方财政出小头。 本来南巡队伍就够庞大的了,父皇和随行官吏又讲究衣食住行,消耗不逊色万人军队。 如今人数又翻了个倍,看样子还要持续增长下去,招安一人,便赏赐无数,撒钱无数,大汉财政,不允许这样胡闹下去。 刘据知道父皇有小金库的存在,也知道窦太主和平阳公主在为陛下持续输血,正好可以试试皇帝的小金库和两座长公主府的库藏到底有多少。 假如能长时间供给几万人的人吃马嚼,那就真的有意思了。 大汉素来有宠爱长公主的习惯,以窦太主为例,作为窦太皇太后的长女,早早就得到了封地的税收和资源。 窦太后早年失明,身边最是亲近者即馆陶长公主。 作为孝景帝的同胞姐姐,又常给孝景帝进献美女,倚仗母亲的宠爱和弟弟的纵容,馆陶长公主出入宫闱,为自己和陈家牟取权力和海量富贵。 甚至,直接干预了皇位更迭。 馆陶长公主工于心机,将女儿陈氏作为政治筹码,先是想把女儿许配给栗姬的儿子栗太子刘荣,但因她经常向孝景帝献美女而与栗姬矛盾甚深,此议被栗姬严词拒绝。 馆陶长公主大为愤怒,后向王夫人求亲,王夫人同意了陈氏与自己儿子刘彻的亲事,在刘嫖和王夫人的共同作用下,孝景帝前元七年,太子刘荣被废,栗姬抑郁而死。 这才有了刘彻登基。 人人都说功高莫过从龙,但从龙哪抵得上亲手扶起一条龙? 刘彻四岁时,馆陶长公主问其是否愿娶阿娇,刘彻答:“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贮之”。 在刘彻即位后,兑现了当初的承诺,封陈阿娇为皇后,同时,为其建造了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馆陶长公主还之“长门宫”,但当时的人都没有想到,陈阿娇被废后,迁居之地便是长门宫。 再则,馆陶长公主有一宠爱的男宠,董偃,名扬长安城,号称董君,后又得陛下喜爱,封为平乐将军。 为了让他散财结交士人,窦太主命令掌管府中金帛的中府官说:“董君支出的财物,一天中黄金满一百,钱满一百万,帛够一千匹,才禀告我。” 另外,刘彻和陈阿娇婚后多年无子,为了治疗不孕之症,陈阿娇整整了九千万钱。 大汉朝廷一年赋税也才五十亿钱,九千万钱,将近是帝国年总收入的百中之二。 传言,窦太主,富可敌国。 刘据想看看这位大汉六十年的太主殿下到底有怎样的实力。 至于平阳公主,或许没有窦太主有钱,但也是大汉三十多年的长公主了,库藏的深浅也值得一试。 “是,上君。” 公孙弘领命。 面色露出了犹豫之色。 “相国坦说无妨。” “启禀上君,南巡之中伴驾的李夫人,似是有了身孕。”公孙弘述说着弥仆单独呈给他的书信。 大汉又要添个皇子或公主了。 “嗯。” 刘据颔首。 对父皇的反抗手段,没有什么感觉,还有点想笑,这大汉谁主沉浮? 我主沉浮! 生的再多,能有消失的快吗? “还有,南阳欢宴过后,陛下似是宠幸了梅免、白政两个贼首的女儿、族女。”公孙弘难言道。 陛下,是个闲不住的人,精力旺盛的让人觉得可怕! (本章完) 第133章 绣衣 第133章 绣衣 大汉外戚,又增加了。 刘据都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是想靠着这样的手段彻底笼络梅免、白政,或是单纯的“饿了”,亦或是两者皆有。 “上君。” 公孙弘却有几分担忧,“陛下如此行径,是不是想从群盗中找到能与大将军、冠军侯匹敌的外戚?” 外戚的身份方方面面,大多家世清白,这是好处,也是坏处。 好处是没有什么惹是生非的能力,哪怕以后骄横跋扈,也在可控范围之内。 坏处是其他能力也没有,就如陛下之前宠幸的王夫人家,陛下再怎么帮扶也没什么用,就是庸人。 而如梅免、白政这种家世不清白的,能啸聚成千上万的人,为祸南阳郡十数年,熬走了历任郡守、都尉,能力多少是有的。 根据南阳郡太守弥仆在信中所说,梅免多力,白政多智,当然,这个所谓的力,是好勇斗狠,讲江湖道义的意思,智呢,是抓乖弄俏,小聪明的意思。 如果抛开偏见,能力在庸人上。 南阳如此,楚地、齐地、燕赵之地的流寇大盗,谁也不敢保证这些人天资如何,难道说陛下又有了“外戚寻才”的想法? 刘据乐了。 如卫青、霍去病这般外戚,华夏上下五千年就出了这么一对,如果父皇能从民间沧海之中再寻一对,只能说天道眷顾。 不可能的。 刘据摇摇头,示意老丞相安心,不想在父皇这旺盛的精力上多做讨论,回归正事道:“老相国,土地新政执行的如何?” “回上君,土地禁令开放后,全国郡、县、王国、侯国的地方衙门都忙碌了起来,为踊跃的百姓择地开荒,进展顺利。”公孙弘恭声道。 禁令开放,可不是让老百姓想在哪开垦就在哪开垦,是要地方衙门组织人手,挑选合适的荒地,集中开垦,方便管理。 所有开垦的荒地都要登记造册,开垦人、垦地位置、垦地大小……详尽无比,只有这样,才能进行开垦,垦出的良田才作数,得到朝廷承认,予以赋税减免。 大汉人口不过四千万人,即便计算上世家豪族隐匿的人口,也不会超过五千万人,而大汉国土,长有数千里,宽有数千里,可以说在城池以外,遍地是荒地。 这便是传统社会的写照。 荒地开垦,某种程度上还扩展了百姓生活区域。 总之,一切顺利,而这也是很多事情刚开始时的模样。 “要小心隐田。” 刘据知道豪族贪婪的本性,登记造册的田地,仅免五年赋税,五年之后,就要正常缴纳田税了。 缴税,平民百姓或许习惯了,但豪族脑海中根本就没有这个概念,我的奴仆种的地,收了粮食,竟然要给朝廷分成,哪怕只是微少的一点,这怎么能行? 王法呢?律法呢? 逃避赋税。 所有豪族想都不用想都会去做。 “是,上君交代的‘丈地缩绳’、‘诡计’、‘飞洒’、‘宽绳’、‘隐田’、‘匿户’等手段,丞相府让地方官吏做了准备,势必不给豪族逃避赋税的可能。”公孙弘敬声道。 上君和几代大汉君主都不一样,很喜欢将事情做到前面,精准找到政令漏洞所在,予以弥补,不给人可乘之机,这份智慧,让他非常佩服。 “也要小心地方官吏与豪族勾结。”刘据提醒道。 千里做官只为财。 这是世间绝大多数官吏的真实想法。 一旦地方官吏和豪族勾结,蒙蔽朝廷,土地新政的作用必将大打折扣。 “官吏、豪族勾结之事,臣将之交给了兰台。” 公孙弘点点头,缓缓说道:“御史大夫张汤加重了这部分律法,同时,遵照上君的指示,增加了绣衣直指御史的人数,明暗结合,巡狩地方。” 专业人做专业事。 如果防范地方官吏、豪强勾结,张汤这种纯粹的法吏自然更加专业。 加重律法,提高地方官吏、豪强勾结后的成本,还设置了专门的巡察制度。 所有绣衣直指御史,看似属于兰台,实则并不属于,甚至不属于朝廷秩序。 这些人权力大的惊天,上可以纠察朝廷公卿,下可以审判地方官吏,且只对御史大夫的张汤负责,张汤只对上君负责。 简直是超然物外。 其实,数年之前,陛下就设立刺史制度以监察郡国,但刺史以六条问事,针对的是二千石官员本人的不法行径。 绣衣使者却能无所不纠,公孙弘直觉,这不是临时设置的特殊监察,或许会伴随朝廷很多年,乃至于与大汉相始终,成为无数汉家官吏的噩梦。 明线、暗探,令人防不胜防。 “张汤做事,寡人还是很放心的。”刘据颔首道。 纯粹的酷吏。 和秦时商鞅很像,但没有卫鞅治国、驭民的能力,只做一件事的话,是能做到完美的。 “豪族奴仆脱籍的多吗?” “回上君,意愿很强烈,诸郡国都得到了无数请愿,有愿意在乡土开垦荒地换取脱籍的,也有愿意前往朔方等边郡开垦荒地换取脱籍的。”公孙弘述说道。 许多豪族奴仆有感家族在地方势大,想脱籍也想摆脱豪族势力范围,哪怕再困难些,也愿意前往朔方郡等地开荒。 朝廷早有安排,让地方衙门进行帮助,去到边郡开始新的生活。 “有豪族违抗政令的吗?”刘据眼中闪过一丝寒意。 公孙弘想了想,“回上君,大多数豪族都不敢违抗政令,上君给出的条件,已经超过了奴仆的价格,没有豪族敢于公然违逆上君政令。” “公然之下呢?” “出在特殊奴仆身上,那些经过特殊练习、有着特殊能力的奴仆,价值远在两万钱或十亩良田之上,豪族不愿意放人,即使有着‘自愿之约’,一些豪族也有办法将人留下来。”公孙弘谈及了被自愿的奴仆。 那是很少一部分人,但也代表了豪族只吃好处,一点亏本的事都不做。 “三令五申,不改本性,让张汤动手吧。” “是,上君!” (本章完) 第134章 蚩尤 第134章 蚩尤 高阙塞。 是阴山山脉的西北缺口。 赵武灵王所筑长城之终点。 也是大汉数次进攻匈奴右翼、王庭的桥头堡。 汉匈大战的必争之地。 阴山,在匈奴语中叫做“达兰喀喇”,以汉家语言来说就是“七十个黑山头”,顾名思义,这是一大片山脉。 阴山南面,便是“黄河九曲,唯富一套”的河套平原,在黄河水灌溉之下,分为“三套”,“前套”、“后套”和“西套”,千里沃野,宜农宜牧。 阴山北面,就是匈奴高原,雨水稀薄,百木不生。 从很早以前,这里就成了争夺的关键点,当年秦始皇曾经派大将蒙恬率三十万大军将匈奴逐出河套,又迁徙了三万户罪犯到这戍边,设云中、九原两郡,不过,秦末大乱,河套之地又被匈奴夺走。 在汉匈战争爆发后,此地就被大汉天子的刘彻给盯上了,元朔元年秋试探性偷袭后,元朔二年春,就让卫青领五万大军从云中出发,以迂回侧击的战术,绕过了距离较近的楼烦部,向西进军,绕到匈奴后方,切断了驻守河套平原的匈奴白羊王、楼烦王与单于王庭的联系。 “包了饺子”后,卫青率军火速南下,形成了对白羊王、楼烦王的包围,并趁两个部落毫无防备之际大开杀戒。 白羊、楼烦二王怎么都没有想到,几十年都无敌入侵的河套平原突然出现了这么多汉军,来不及思考就带着亲信突围。 汉军一路衔尾收尾,白羊、楼烦二王不停北遁,卫青一直追到高阙才收兵,一举收回来河南之地。 “那一战,舅舅战功卓著,斩首两千余级,俘虏三千多人,收获牛羊百万余头,可以说,白羊、楼烦多年的家底,被舅舅一股脑儿给抄了。” 霍去病挥斥方遒,为身边的少年讲述着脚下发生过的故事。 少年霍光显露出睿智的眼神,“大兄,为什么在偌大的草原上,舅舅可以把白羊、楼烦两个匈奴大部落包围了? 为什么舅舅在过去的汉匈战争中,都能打了胜仗?” “季节和兵制。” 霍去病望着异母弟的眼神很柔和,出征的路上,他短暂脱离军队去了趟河内,在河内太守的安排下,于传舍和父亲霍仲孺见了一面,与预想中一样,他仍然没有找到亲情的感觉,只是替父亲购置了大量田宅奴仆。 临别之际,父亲把霍光带到了他的面前,并恳请他把人带到长安照顾,霍去病很难述说当时的心情,但还是同意了下来。 询问过霍光的想法后,干脆直接将人从了军,跟在自己身边,目的,混军功。 外戚在长安的滋味,霍去病是知道的,没有军功傍身,那些公卿、列侯、宗室大臣连正眼都不带瞧的。 短暂的接触后,霍去病发现这个弟弟的适应能力很强,学习能力更强,如果不是手上功夫差些,他日也能成为一员干将。 现在的发展,只能试着往舅舅那个方向努力。 “早春,是匈奴人最脆弱的时候,因为每到春天,草原上的牛羊都要产牛犊、羊羔,草原人为了接羔、分群的事,会变得无比忙碌,而且,经过一冬的消耗,所有的牲口也都很虚弱,牛羊瘦、马弱、人忙、居地固定,舅舅对匈奴的大战,基本都在春天。”霍去病讲述道。 所有的牲口,在产羔期的时候,都是经不起折腾的,大军一到,避军逃跑会使无数的母畜流产、牲畜死亡,这是草原部落的弱点。 有些缺德,但彼之砒霜,我之蜜,战争之事,无关道德。 另外,草原上的马不像是大汉的马,能在冬时饱食豆料、夜草,可以保证战马到春时不掉膘,有长劲儿,草原马没有这个待遇,过冬之后,是标准的马瘦毛长,速度慢、耐力弱。 因此,春天,是中原马反超草原马的时候,一强一弱,卫青大大提升了对匈作战获胜的可能。 “那兵制呢?” “舅舅是个天才。” 霍去病指着战马的马镫,说道:“在没有它前,人在马背上,腰胯和腿是使不上劲的,这就使得人不但无法挥舞兵器,还要腾出一只手去挽缰绳,另一只手只能使用短兵。” “大兄,匈奴人到现在都没有马镫啊?”霍光立刻注意到了问题所在。 漫长的骑战中,匈奴骑兵的装备始终弱于中原骑兵,但为什么匈奴骑兵能屡屡得手呢? “因为匈奴人都有一手骑射本领。”霍去病释疑道:“匈奴人,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用为食,士力能毌弓,尽为甲骑。” 人在草原,从生下来就和马摸爬滚打,打狼需要骑射,打猎需要骑射,打人更需要骑射,练不好就得饿死。 骑射属于童子功,汉家的训练再严苛,也就几年,凭什么能比得上人家关乎生死的功夫。 所以,骑着马,看到目标后,在颠簸的马背上能放开双手,搭弓射箭的本领,汉军并不掌握。 但这是在马镫出现之前。 如今,霍去病的三万精骑,人人都可以如此。 “在没有马镫之前,舅舅改了我军的骑射战术,变为了突骑,骑兵们不必再搭弓射箭,而一只手挽缰绳,另一只手将长矛、长戟夹在腋下,手攥住枪杆,在护甲庇佑之下,迎着匈奴人的箭雨发动冲锋,以命搏命。” 霍去病平淡的声音中却透露出过去多年汉匈战争的惨烈。 既然我的骑射远不如你,那就选择放弃,反正一箭之地就那么远,有护甲保护,冲锋就可以了。 武器也不用挥舞,就当成固定的杀器,擦着死,挨着亡。 “突骑”战法,在中原作战时没有什么用,骑兵和成建制的步兵玩这个就是找死,但同为骑兵,以一腔血勇换你本领优势,强行缩小彼此差距。 “那为什么我军精骑和匈奴精骑相遇时,偶尔还会有大差距的死伤?”霍光想到了某位经常死战、孤身脱逃的大汉将领。 以命搏命,哪怕打不过,也该给予匈奴精骑同等或不小的死伤,但在那位将领的战绩中,死的汉家将士始终比匈奴人多。 霍去病默了一下,“也不是全部汉家将领都愿意使用舅舅的突骑战术,总有自信的将领认为己军的骑射本领在匈奴骑射本领之上。” 再好的战术,不去训练使用就等同没有,霍去病不去点名,多位李姓将领的确都对家传骑射很是自信。 霍光面白唇薄,脸颊抽动了两下,嘴唇也动了动,对李姓将领的二字评价没有说出口。 “大兄的部下,似乎也对骑射很自信?”霍光想到路上霍去病讲到自己那场两度功冠全军的定襄北之战。 在那场大战中,大兄初次统兵,仅八百人,就“斩捕首虏过当”。 损失不过三百轻骑,就斩首捕虏二千二十八级,其中包括匈奴的相国、当户等高级官员,同时也斩杀了匈奴单于伊稚斜的祖父辈籍若侯产,并俘虏单于的叔父罗姑比。 显然,霍去病并不是舅舅卫青突骑战术的使用者之一。 那为什么都在使用骑射,霍去病能一战两冠,李姓将领却垂死挣扎呢? “那些人是我从全军中精挑细选的,为将者,要对自身实力、部下的实力,和两者结合爆发的实力有清晰的认识。”霍去病警告道。 他的兵是什么人,李姓将领的兵是什么人,能放在一块对比吗? 霍光很是认同点了点头,转而问道:“大兄,长安是什么样的?” 兄弟情谊渐入佳境,霍光终于问出了那个心心念念之地,全体大汉臣民的向往之地。 “和普通城池没什么区别,人多些,繁华点,其他的,也没什么了。”霍去病想了想道。 长安之夜,连城池带未央宫都是他夺下来的,没发现什么新奇的地方。 “那朝廷呢?” “一群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人所在的地方。” “陛下呢?” “一位多欲多疑的天子。” “上君呢?” 霍光兴致不减问道。 天家父子之争没有人敢传说,但不代表私下没有流传,由于人心更笃信灾异、谶语,天下流布最多的,是天意。 说是太子储君出生前,显现了蚩尤之旗的天象,从此大汉军队才四处征伐不断,死伤无数,太子的生死将永远伴随着兵事。 “三代以降,我华夏能与孝文帝比肩,甚至是超越的圣主贤君。” 霍去病想到刘据,赞扬程度分毫不差,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笑意,对霍光说道。 “那上君真的会造反吗?会杀死陛下吗?”霍光忍不住好奇问道。 霍去病的笑容立刻收敛了起来,眼神也逐渐锋利了,“谁说的?你又是在哪里听到的?” “大兄,都传遍了,我在县中时,人人都在传说。”霍光颤抖着声音道。 “平阳县?平阳侯府?平阳公主府?” 霍去病的杀意在涌动,望着来时的方向,凛然道:“这是在找死啊!” (本章完) 第135章 君泽 第135章 君泽 长安城,丞相府。 长史王朝照常向老相国汇禀坊间传说。 这或许是公孙弘异于其他重臣的地方,对闲言碎语非常上心。 王朝说到元朔元年,蚩尤之旗出时,公孙弘微阖的眼睛忽然睁开了。 “元朔元年大事有什么?” “回相国,大事有三。” 王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一,陛下下诏,申饬部分郡国举孝廉事怠惰,将孝廉事正式定制。” 大汉是从元光元年,开创性制定了选才法,举孝廉。 但是,整个元光年间,地方上都没有严格执行,因此,天子再次颁诏,申饬有些郡国甚至连一个人都没有举荐,质问郡太守、诸侯王,大汉以孝治国,尔等治下竟无一孝廉之人吗? 同诏之中,将原本的孝廉倡议转变为孝廉之制,察举孝廉,成了所有“封疆”必须要完成的责任,如果没有完成,就要受到律法惩罚。 也就是没有把天子放在的诏令放在眼里,当以不敬之罪论处。 当然,孝在廉上,不举孝,是要被问罪下狱的,不察廉,只是罢官。 这么多年来,大量孝、廉之人凭此登堂入室,举孝廉逐渐成为大汉最重要的人才举荐制度。 包括老相国,也是因为对后母十分孝顺的大孝子形象,得以被地方三番五次推举,于元光五年时重登殿堂,才有了今日拜相封侯。 转眼经年,公孙弘想起过往,没有多少唏嘘,举孝廉制度之所以重要,是在一定程度上打通了基层和平民入仕晋升的有效通道。 在举孝廉制度以前,大汉县令以上的官员,基本都被官员世家和地方豪族所垄断,在举孝廉制度产生后,相当于多开辟了一条人才选拔之路,能让最基层的“积行之君子”也有机会浮出水面,为天子所用。 同时,树立“孝”“廉”道德标准,可以达到扬善的教化作用,让黎民百姓看到向善的现实好处,自然心羡而效仿,“所以化元元,移风易俗也”。 公孙弘对陛下有时还是很认可的,虽然很多时候陛下穷奢极欲、迷信方术、残暴无情、穷兵黩武、横征暴敛、望之不似人君,但撇开这些时候,陛下在开疆扩土,削弱王国、选拔人才上,要比孝文帝、孝景帝做的努力还要多。 孝子廉吏入朝,确实改善了大汉朝廷部分不良风气,但是,任何一项制度的诞生,往往伴随着舞弊,一郡之“孝廉”有固定名额,在这俗世里,官宦世家、王孙豪强的子弟总是比其他人更有机会占用任何名额,哪怕这些名额本来不是为他们而设。 举孝廉的权力在郡守手中,只要稍稍松动,就可以用此权力去换取世家的人脉、豪强的厚谢。 其次,朝廷弘扬道德看上去是一件很正常之事,然而过犹不及,过分提倡道德,一方面容易催生虚伪,另一方面会制造层出不穷的极端行为。 假设表现出“孝”就可以得到朝廷褒扬、打通入仕之途,则一定有不孝之人在也会在人前表现得像个孝子,并在孝的标准上不断拔高,直至违背人之常情。 愚孝、伪孝,必然大行其道,坊间时有传说。 公孙弘默默记下,该进言上君对举孝廉制度加以规范了。 这也让公孙弘想到了入仕捷径,“公车上书”,他还记得,在元朔元年中,有三人通过这个方式,得到了陛下诏见。 主父偃、严安、徐乐。 主父偃不必多说,那个阳谋“推恩令”当千古流传,严安的上书内容,似是针对民间淫佚之风,劝谏陛下谨慎用兵和加强天子集权的,其立论没有什么新奇的点。 倒是那徐乐。 提出了“土崩”和“瓦解”,认为“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瓦解”,这是古今同一的规律。 什么是“土崩”,徐乐以秦末为例,陈胜既不是王公贵族之后,又没有乡闾贤德之称,既不像孔子、墨子那么有学问,也不似陶朱、猗顿那么有财富,然而这样一个人振臂一呼,天下响应,这是因为他借助了三个有利形势:民生困苦而君主不知体恤、百姓仇怨而朝廷不加重视、民间紊乱而政令不作调整,此之谓土崩之势。 公孙弘犹记得徐乐之文,“由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乱而政不修,此三者,陈涉之所以为资也,此之谓土崩。” 什么是“瓦解”,徐乐以孝景帝时七国之乱为例,当时,吴、楚、齐、赵四地之诸侯王,以威严和财富驱使国中百姓,兴数十万之兵,然而不能夺尺寸之地,反而束手就擒、身死国灭,难道是因为他们的权势、财富、兵力比陈胜弱吗? 当然不是,而是因为孝文帝、孝景帝的德泽披于四方,百姓无不乐土重迁,不愿为诸侯王以身犯险,此之谓瓦解之势。 徐乐把底层百姓视为脚下实际依仗的土,而把上层贵族视为屋上之瓦,百姓安则国安。 这个想法,与上君今日之执政,有几分不谋而合,丞相府有举荐贤良的责任,而上君执政这么多时日,丞相府却还无一人举荐,徐乐,不错。 公孙弘记下了这个名字。 见老相国神情恢复了松弛,王朝又道:“二,元朔元年夏,匈奴两万骑入侵上谷、渔阳、雁门郡,杀掠吏民,围攻韩安国军。 秋,陛下派车骑将军卫青将三万骑出雁门,将军李息出代,反击匈奴,李息军无所斩获,卫青军斩首虏数千人。” 战事。 这与蚩尤之旗天象相印合。 只是,汉匈连年大战,雁门之战是大将军卫青无数胜利中的一场,时间又过去这么多年,怎么会再次提及呢? 且是以一种不祥之兆提及。 短暂的思考无果,公孙弘让王朝继续说下去,“三,皇长子降生。” 寥寥数字,公孙弘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那一年,陛下二十九岁。 在此之前,陛下已经成婚十余年,只生有一女,且是卫氏皇后所生。 陛下的生育能力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以前、现在、以后这都是证明,但大汉贵族男子,普遍十五六岁便开始不断繁衍后代,陛下却在而立之年前绝少子女,很显然,是陛下厌恶陈氏废后母女的跋扈而不愿同房,这也是为什么陈后被废后,陛下的繁衍子女又正常了的原因。 将近而立之年的陛下才得到一子,“甚爱之”,群臣们也喜出望外,东方朔等人兴高采烈地写了辞赋为天子贺喜,为皇长子祝福。 而那个皇长子,就是如今的太子储君刘据。 猛然在坊间流传开来的蚩尤之旗天象,公孙弘立刻对应上了。 “去查。” “何人在传说蚩尤之旗。” “又是从哪里开始传说的。” “备抬舆。” “我在入宫觐见前,要知道全部。” 公孙弘站起了身,连下数令,整个丞相府倏然间不一样了。 “是,相国。” …… 未央宫。 在公孙弘觐见时。 御史大夫张汤正在向刘据禀报“妨碍奴仆脱籍自愿”的世家豪族。 安檀侯刘福、遒侯陆则、容城侯徐光、襄城侯桀病已、散侯董贤、膫侯毕奉义……这些名字,有功臣侯,有外戚恩泽侯,也有王子侯,张汤每吐出一个名字,就代表了一座侯府陨落。 数十座列侯府,不遵自愿之约,为张汤株灭。 公孙弘默默计算着大汉列侯数量,已然不多哉。 “缪侯郦世宗。” “戴侯迷蒙。” “阳河侯其仁。” 又三侯。 公孙弘身体一震,这三座侯府和前面那些侯府不一样,此乃高祖功臣之后。 缪侯,是开国大将郦商的爵位,初封曲周侯,其长子郦寄因助朝廷平定诸吕之乱袭爵,孝景帝时因故被废,改封次子郦坚为缪侯,郦世宗是郦商的三世孙。 郦家,于大汉立国有功,也在平定诸吕之乱中有功,五世显赫,没想到竟倒在了自愿之约上。 戴侯,始于秘彭祖,高祖皇帝起兵时,打开沛县城门,并成为刘太公的车夫,后任中厩令,随军征讨陈豨,因功封戴侯。 阳河侯,始于其石,秦朝末年,以中谒者的职务随同汉王刘邦进入汉中郡就国,以郎中骑职务跟随高祖皇帝平定诸侯军队,立功封侯。 两座侍侯府,一座四世而终,一座三世而终。 公孙弘莫名有些寒冷,古训有云:“君子之泽,三世而衰,五世而斩”,难道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成? “相国,请。”黄门令绛伯搬来绣墩,低声提醒道。 公孙弘回过神,向绛伯投去了感谢的眼神,又向御座躬身行礼后,这才落座绣墩,接着聆听张汤的生死簿。 张汤缓了缓,毕恭毕敬道:“启禀上君,绣衣直指御史另有一座探明妨碍奴仆脱籍自愿之约的侯府,无视上君诏令,其府中有一女仆意欲脱籍,为列侯所阻,投河而死,然关系重大,臣等不敢擅自做主,故请上君明示。” “哪座侯府?” “回上君,是平阳侯府!” (本章完) 第136章 海棠 第136章 海棠 雾锁云笼,细雨绵绵。 天地间的颜色逐渐晦暗。 连金碧辉煌的未央宫都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宣室殿外,一个宦者抱起另一个宦者的双腿在点灯笼,被抱的宦者擦燃了火绒,点燃了这盏灯笼,把红纱罩了上去。 与此同时,各处殿宇的屋檐下一盏盏灯笼次第点亮,渐渐粘连成一片片的红。 远远看去,那一片片的红映衬着天空无边的灰,一座座巨大的殿宇檐顶就像漂浮在下红上灰的半空中。 大殿里面,绛伯移动着点亮了四周鎏金宫灯,每亮一盏,光彩便强三分,全部点亮后,又恢复了富丽堂皇的模样。 平阳侯府。 始于曹参,初仕秦朝,起家沛县狱掾,秦二世元年,参加沛县起兵,身经百战,反秦灭楚,屡建战功,攻下二国和一百二十二个县。 高祖皇帝定都长安后,论功行赏,功居第二,赐爵平阳侯。 出任齐国丞相,辅佐齐王刘肥,孝惠帝即位,继任萧何为相国,秉承“萧规曹随,休养生息”,休养生息,富国强民,在大汉立国初期,共诛诸吕,功不可没。 世代与皇族结亲。 第四代平阳侯曹寿,娶了孝景帝长公主,阳信长公主,第五代平阳侯曹襄,娶了陛下长公主,卫长公主。 也是上君的同母大姐。 哪怕是御史大夫的张汤,在牵涉到这样一座侯府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小心又谨慎。 平阳侯府,既是阳信长公主府,又是卫长公主府,三府一体,必须要有明诏,才能继续查察。 丞相公孙弘望着张汤,心惊绣衣直指御史的能力,这是怎么查到的? “怎么回事?”刘据坐直了。 “回上君,日前,京兆尹在核查在京平阳侯府时奴仆脱籍事时,惊见侯府有仆女落水,等到将人打捞上来时,人已经死了,京兆尹没有多做探究便出了侯府,然后,将该事呈上兰台,绣衣直指御史在平阳侯府有、有……” 张汤望着公孙弘没有说下去,只听上音命令后道:“绣衣直指御史在平阳侯府中有暗探,在接到臣的命令后,就对仆女落水事进行密查,不久,便得知那仆女的身份。 ‘海棠’。” 刘据、公孙弘面露疑惑。 海棠,是名。 能生肌消肿,捣敷疮痈溃疡。 是“中神仙”,“国艳”,“贵妃”,“尊贵”。 在皇家园林中,常与玉兰、牡丹、桂相配植,有“玉棠富贵”的意境。 人和海棠联系,又是什么意思? “上君,平阳公主经常向陛下进献美女,或与诸侯王交换美人,这些女子,皆出侯府海棠,人如海棠,开富贵。”张汤恭声道。 海棠开? 刘据忽然有种强烈不适感。 这不就是说平阳公主在干着收买贫寒人家美貌女儿,向皇帝、向诸侯王献纳,来从中谋取好处的勾当? 如果所献女子得到皇帝、诸侯王的宠爱,便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那到底是侯府、公主府,还是烟柳勾栏? 太平公主,又是什么角色? 鸨母? 公孙弘嘴唇微动,想了再想,没有说出口,以他对大汉公主的了解,几乎所有的公主,都在做着这样的事,如平阳公主般把人喻,目的倒也不难猜,是为了将美人“卖”个好价钱。 从侍的绛伯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连手下的动作都慢了两分,多年的侍者经验才让他凭借着本能没有犯错。 “是以,密探推断,在自愿之约后,平阳侯府的海棠们可能想要脱籍,但遭到侯府拒绝,在京兆尹前去核查时,跳河寻求解救,不成想,陨于河中。” 两万钱或十亩地,连现实中名贵的海棠都买不到,又何况是侯府培植的娇嫩人? “密探暗中加大了探索,接触到两朵海棠,知道关于侯府海棠和死去海棠的部分真相。” 张汤顿了顿,给予上君、老相国心理准备,缓缓说道:“侯府海棠,是侯府献纳皇帝、诸侯王的方式,但也是平阳公主、平阳侯的嬉戏场。” “海棠皆为女色?”公孙弘忍不住道。 “人皆女色。” “那平阳公……” 公孙弘没有说下去,八旬的老人旧有的观念几近粉碎。 禁忌之恋。 这在王公贵族,甚至是皇帝之中,不是什么稀奇事。 陛下有韩嫣,孝文帝有邓通,孝惠帝有闳儒,连高祖皇帝都有籍儒。 老人本以为断袖之癖只在皇室男子之中,没想到皇室女子同样不甘落后啊。 如果平阳公主把海棠视为嬉戏场,那么多海棠就是平阳公主的女人,平阳侯曹襄是平阳公主的儿子,儿子玩了老……公孙弘自问是个开明的丞相,见到过,也尽力理解世间的很多事情,但这样的事情,当真是理解不能。 老丞相进步了一辈子,时至今日帝国的新政变革都在他手,万万没想到,将死了将死了,自己竟成保守派了! 下意识地望向了御座上的上君,少年君主的脸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前所未有的黑,五彩斑斓的黑,和当初听闻卫氏长孙与阳石公主有染时非常相像。 “说下去。” 上音传来,张汤顿感压力倍增,弯腰的幅度又大了些,恭禀道:“平阳公主、平阳侯的怪癖,让平阳侯府的海棠们常常无法忍受,而未知的命运,更让海棠们惶恐不安,当土地新政传到侯府时,不少海棠都动了脱籍的念头。 平阳公主的女宠,也是海棠首,姑,向海棠们询问是否想要脱籍,在得知一部分海棠想要离开侯府时,那姑直接重惩了那些儿,之后又试了两次,侯府的海棠就没有人敢说想要脱籍离府的了。 死去的海棠,便是被惩罚的儿之一,父母双亡,心思不改,在闻听京兆尹入侯府后,就想要去告状,却被姑和侯府恶奴所阻,逼不得已跳入了河中,丢了性命。” 在这个传统的社会里,没有太多玩乐的事物,那就只能想方设法玩人了。 许多玩乐的事物是为了玩人才制造出来的。 大汉权贵,尤其是开国功臣那群人,除了萧何、张良少数几个人,大多是出于沛县,长于沛县的泼皮无赖,哪怕成了王公列侯,也改不了凶恶、刁顽的本性。 以身作教,子孙后代在富贵权势的滋养下,变得更加凶恶、刁顽、骄纵、蛮横……这也是大汉历代君主想要看到的。 只有多行不法,骄逸忘形,朝廷才能借口收回他们手中的权力、财富,却是忘了被不法、骄逸影响到的普通百姓。 就是长的好看些,所谓的“美人胚子”,被大汉太主、开国功臣第二侯府给瞧上了,强行买卖入府后,教以仪礼、歌舞,养成后要么择机送入似海的皇宫、王宫,要么留在府中受到大女主、男主的淫乐。 公孙弘是大器晚成的典型,常以老子《道德经》那句:“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来形容自己。 最方正的东西,反而没有棱角,最大的器物,最后才能做成,最大的声响,反而听来无声无息,最大的形象,反而没有可以看见的形象,道幽隐而不可说。 一路的磋磨,狱吏、猪倌……他都以为是上天故意的磨练,终有一天,能看到百万雄兵、灯彩佳话。 这在他成为大汉首位布衣丞相后,感触越来越深。 那平阳侯府的海棠,陨于苦水之中,又是上天怎样的磨练呢? 下辈子更好? 这未免太阴间笑话了。 刘据努力平复着心潮,望向张汤问道:“拿到证据了吗?” “回上君,拿到了,也没有拿到。” “嗯?” “只拿到那两个海棠的证词,密探想要更多的时候,却被平阳侯府的管家和姑发现了,密探撤了回来,两个海棠没能出平阳侯府。”张汤如实回答。 偌大的侯府,土地新政、海棠之死接连发生,人不是傻子,也在盯着府中的一切,注意到异常,立刻对绣衣直指御史密探进行跟踪,察觉到问题后,密探便借口出了平阳侯府,将线报送出,人也没有再回去。 随即平阳侯府加强了对海棠们的管控,与普通奴仆分离开来,至于提供证词的两个海棠,绣衣直指御史现在连她们生死都不知道。 假如是普通豪族,仅凭证词,张汤就敢搜府拿人,但平阳公主府,这点证据,是真闯不动。 太主、高侯、长公主,这代表宗室、功臣、卫氏三大势力,也是张汤面前的三座大山。 就在这时,绛伯禀告道:“上君,廷尉卿边通觐见。” “宣。” 边通进入大殿,注意到丞相、御史大夫都在,怔了怔神,向着御座恭声颂圣道:“上君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何事觐见?” “回上君,适才平阳公主府向廷尉署上报了府上一起婢女自杀溺死之事。” 张汤警觉,望向了边通。 “何以自杀?” “父母双亡,性情而死,平阳公主府请朝廷封‘烈女’。” (本章完) 第137章 第一案 第137章 第一案 没有证据,你奈我何? 透过廷尉卿边通的禀告,平阳公主府的意思,清晰无误为大汉上君、丞相、御史大夫感知。 “狂妄!” 张汤怒不可遏低声喝道。 海棠之死。 是绣衣直指御史密使所探知的,就是不堪忍受平阳公主、平阳侯淫乐,脱籍不成而死。 父母双亡,是海棠心志不改的证明,说是“烈女”不为过,但平阳公主府的解释,却是孝感动天的“烈女”。 同是烈女,死因截然不同。 张汤猛地从绣墩站起,撩袍跪倒,正声道:“请上君相信,绣衣直指御史密使所获线报的真实,臣愿意以性命作保。” 作为酷吏。 他残酷无情、一心唯上是真的,但不推诿责任,庇佑属下的心也是真的。 边通愣在原地,在他来之前,显然发生了什么大事,而且,与平阳公主府有关。 “上君。” 公孙弘从绣墩站起,朝着御座微微躬身,“臣此次入宫觐见,是截获了令人不安的消息。” “说。” “坊间流传,元朔元年春,皇太子降生,蚩尤之旗现世,大汉多年征伐不断,系于上君尔。” 公孙弘恭声道。 不知不觉间,大汉的坊间,关于战争不断的论调,竟从陛下追求武功盛德,转变为“上君之故”。 孝文、孝景二帝盛世遗泽损毁、无数汉家将士血染沙场、百姓流离失所,忽变为“上天降罪”。 陛下是黄帝,上君是蚩尤,降世,只为乱天下。 在这世间,智者永远是少数,因此,无论多么可笑的流言,都会有人愿意去相信。 公孙弘意识到了舆论的恐怖之处。 刘据也意识到了什么是舆论的高地。 两世为人,竟然被人在舆论上先手了,实话实说,他不太能接受的了。 “找到幕后主使者了吗?” 一句话。 让大殿里的人都肃穆了下来。 上君把坊间流言直接定义为政治斗争。 那么接下来一切的手段都是应该的。 “回上君,没有找到。” 公孙弘沉着声调,“流言或不是从长安而始。” 那就是从地方蔓延到京城的。 这从侧面也证明了有人在故意散布谣言,诽谤上誉。 “说吧,有什么猜测?” “回上君,丞相府注意到,流言在关中的散布,北多于南,臣窃以为,流言的散布之地,或是在长安以北的郡县之中。”公孙弘揣测道。 流言要出自人口,口口相传,才能形成风向,而风是从一个方向刮向另一个方向,散布之地的流言程度必然要高于流传之地。 “北面?” 刘据回首望向殿中那副大汉舆图,长安以北,河东郡、北地郡、河内郡、上党郡……关中、关东诸郡,几乎是帝国的半壁江山。 风雨飘零。 既有平阳公主府违背自愿之约,又有民间蚩尤之旗流言。 “上君。” 绛伯再次来到御座之旁,提醒道:“朔方方面,卫将军传来紧急奏事。” 一道蜡封的章奏摆到了御案之上。 刘据撕开了蜡封,从中取出了简帛,定睛看去,少君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既然敌人自以为占领了舆论高地,那就只有让敌人知道政权是从何而来的了。 “给相国、御史大夫看。” 章奏过手。 公孙弘、张汤都流露出了然的意味,明白了幕后主使者是谁,事情就简单了一大半,找证据,是张汤最擅长的事。 “张汤。” “臣在。” “两案并合,此为绣衣第一案。” “臣遵旨。” “有什么困难吗?” “回上君,事关重大,绣衣直指御史事物太多,人手、财力都略显不足。” 张汤趁机述说难处。 绣衣直指御史不在朝廷秩中,为了避免暴露,是没办法向朝廷申领钱粮的,同理,绣衣直指御史,特别是密使,是要绣衣直指御史内部去发展的,人手始终短缺。 “你要多少钱?” “臣需万金。” “寡人给你四万金。” “谢上君。” “不忙谢。” 刘据摇摇头,望向了公孙弘,“相国。” “臣在。” “大汉军、政图簿向绣衣直指御史展开,任由张汤从中挑选人手、发展密使。” 整个帝国的户簿名册都在丞相府中,就和太子亲卫那八百人一样,要有丞相府配合,张汤做事才能顺利。 “是,上君。” 公孙弘领命。 一回生,二回熟,丞相府如何让人从户簿名册消失,已经很熟练了。 不过,朝廷越来越弱了,很多人、很多事都脱离了掌控。 “张汤,如何?” “回上君,臣什么都不缺了!” 张汤雄心万丈道。 有了钱,有了人,绣衣第一案,他誓拿下。 事有终论,烈女事移交绣衣直指御史,张汤、边通退出了宣室殿。 公孙弘继续禀奏,“上君,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臣有一人举荐。” “说。” “中朝侍中徐乐。” “何以荐?” “此人辩识宏达,溢于文辞,更难得的是,世事通明,有忧患之心。” “相国以为该当何职?” “公孙贺后,九卿之太仆事悬而未决,太仆常在君主左右,臣以为,或为太仆卿。” 太仆掌大汉马政,有时还亲自为君主驾车,属于贵、近之卿,适合这样的忧患之臣担任。 刘据想了想道:“那就依相国所举。” “谢上君。” 公孙弘拜谢上恩,接着说道:“另外,臣请改孝廉之制,近来坊间愚孝、伪孝之事大行其道,愚鲁、虚伪之人反夺贤良之位,臣以为不妥。” “相国以为如何?” 刘据望着公孙弘,笑着打趣道:“孝顺、廉洁如何规范?总不能人人都以相国为准吧?” 公孙弘是孝子出身。 其父续弦,未几年死,公孙弘事后母如亲生之母,后母患病时,公孙弘数日数夜守在病榻之前,奉汤药,喂饮食,直至后母病愈方歇,广为流传。 廉洁之名,是在公孙弘登上御史大夫位后,汲黯在朝堂之上参劾公孙弘贵为三公,俸禄极多,却总是“装孙子”,盖的被子仅是布被子,沽名钓誉。 公孙弘以管仲故事化解了汲黯的攻击,且保全了廉名。 这样的孝、廉。 也有几分愚,也有几分伪啊。 公孙弘老脸一红,回答不了。 “老相国,德性是规范不了的,如果要改,改的不是规范,而是制度本身。”刘据指出孝廉制真正的问题。 不是不够规范,是制度本身就存在巨大缺陷。 公孙弘大惊,忙问道:“上君有意废除孝廉制?” 即便孝廉制有种种不好,但的确给了像他这样的平民子弟出头的机会,如果废除了,那就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了。 刘据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也不是,选拔新制之念尚不纯熟,孝廉制短时间内是不会废除的。” 公孙弘有几分悔意,说道:“事关国本,万望上君多加思量。” “寡人会的。” …… 出了未央宫。 张汤便率绣衣直指御史杀到了平阳侯府。 似乎是早有预料,拜帖这才递上去,平阳侯曹襄紧跟着就迎了出来。 “见过大司空。”曹襄笑容满脸,施施然见礼道。 张汤一脸冷漠,“平阳侯,你应该知道我来此是做什么。” “大司空突然大驾光临,本侯荣幸之至,也惶恐之至,亦疑惑之至,当真不明白司空的意思。” 曹襄装作迷惑的模样,好像是忽然想到,“但如果是本侯府上的事,近日唯幸出了个烈女,至诚至孝,大司空难道是为此事而来?” “平阳侯有什么想说的?” “说来惭愧,本侯素来繁忙,与府上婢女接触不多,也关心不够,不想有如此刚烈节义之女,要说具体的烈女事迹,不如请与烈女相熟的婢女来说吧。” 曹襄笑容不减,展开了手臂,“请大司空和诸位绣衣入府。” 张汤没有客气,拾级而上,径直进入了侯府,绣衣亦步亦趋跟上。 分宾主落座,奴仆奉上茶水,等待婢女来的空当,曹襄望着绣衣直指御史中,那位曾在平阳侯府做密使的人,道:“这位绣衣很是面熟,不知我们是否见过。” “我曾在侯府中为职。” “不知为何离去?” “不想干了。” “也是,有兰台这么好的去处,我侯府多有不如,水是往低处流的,人是往高处走的,绣衣所为倒是可以理解,但本侯不知,绣衣卷土重来又为了哪般?” “扳倒侯府!” 这句话。 是张汤接的。 曹襄彻底维持不住虚假的笑意,变了颜色。 “那就祝大司空所想皆所得。” 和烈女相熟的婢女来了。 之前的密使看清两人后,顿时有些激动,望向了张汤。 这就是那两个提供证词的海棠。 “你们为大司空说说烈女的故事吧。” “是。” 其中一个稍长的海棠看了看密使,又看了看张汤,眼中流露出愧意,慢慢说道:“平君是民女,家贫,卖身到侯府,被太主看重,准与家中父母互通书信,日前,平君母患病不治而亡,伉俪情深,平君父随之心伤而死,平君闻之,悲痛欲绝,整日以泪洗面,没有想到她会一个想不开,就投河随父母而去了……” 证词改了! (本章完) 第138章 起居注 第138章 起居注 平阳侯府外。 张汤和众绣衣直指御史被“礼送出府”。 证词改了。 连最后的证据都没有了。 愤怒的绣衣们恨不得当场抓人。 “司空,她们之前的口供和现在的口供完全不一样……”密使连忙向张汤解释。 张汤摆摆手,示意属下无需多言,作为大汉有数的酷吏,他什么样的案子没见过,又什么样销毁证据的手段没见过。 改供,不是什么稀奇事。 “本来可以一举扳倒平阳侯府的!” 密使余怒未消,“她们改什么口供啊!” “她们得到了本来一辈子无法得到的东西。”张汤望着平阳侯府高高的门槛,知道这次遇上对手了。 偌大的侯府,能动用的力量太多了,只要是能反复的证据,都让令其翻转。 张汤转头望向众绣衣,淡笑道:“如果你们不相信,可以去查一查,那两个海棠的家庭,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是她们命运中本没有的。” 钱财、田宅、酒色,甚至是权力,平阳公主都是可以赋予凡人的,其程度,可谓“仙人抚顶”。 “我现在就去抄了她们的家!” “唉?” 张汤摇摇头,阻止了属下的想法,“她们所受的苦难够多了,能有富贵的机会肯定要死死地抓住,又何必为难她们、为难她们的家庭呢。” 从入仕以来,他都对普通百姓怀有朴素的同情,在陛下时,在上君下,他常常饶恕那些庶民。 既能博得虚名,也是为了手触摸胸膛时,仍能感受到心在跳动。 “司空,接下来该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呢?” 张汤望着河内郡的方向,以平阳公主的手段,诽谤圣誉的事,十有八九也不会留下破绽。 河内流民那么多,对朝廷,对上君心怀怨怼之下,有几句牢骚被人听去,广为流传,这怎么没有可能呢。 总之,想倒查流言散布之地,牵连到封地上的平阳侯府,再牵连到在京城的平阳侯府,平阳侯,平阳公主,甚而是更多人,基本不可能。 虽然知道敌人是谁,但想要将之拿下,却不是那么简单的。 “司空,巫蛊之类的手段……” “上君是仁恕之君,从来不会搞栽赃陷害那样的阴谋诡计,我从廷尉署到兰台,凡受上君之案,皆有实证,皆录史载,经得起后人的检验,怎么,你是想毁了上君吗?” 张汤似笑非笑望着意动的绣衣们。 依然在是陛下时期当酷吏的毛病,查案找证据太麻烦了,不如一个“小人”放进土里,就能大查特查了。 一再的说,上君和陛下不一样,太史令司马谈奉诏始终记录着上君的言行举动,称之为“起居注”。 为的是标榜,甚是超越孝文帝的贤君之名,这就使得天底下的大案,罪名、罪证,正推、反推,都不能让后人找出问题。 以平阳公主的立场,是有秘祝上君可能的,但没得到确凿证据前,就栽赃陷害,那不和陛下一样了吗? “进了诏狱就有实证了。” 绣衣们连连表示不敢,但也表示进了诏狱里,哪怕是平阳公主,也有办法撬开嘴找到罪证。 不管是先抓人,或是先找证据,有了证据,办案顺序又有什么重要的。 “你还想动刑?那是孝景帝的长公主,是陛下的同母姐,是上君的亲姑母,她要在诏狱一死,怎么办?” 张汤坚定了挑选新人的想法,这群属下路径依赖太过严重,根本不是言语解决的,一不留神,就可能会惹出大麻烦。 绣衣们僵住了。 这可是刘氏血亲,真要无故死在诏狱里,和渭水刑场一样,残害血亲之名将贯穿上君一生,别说是贤名了,就是当国之位都要动摇。 这正是宗室的特殊性。 先有证据,再抓人,即使未等判决就死了,那也叫畏罪自尽。 先抓人,证据未确,人死了,这就叫残害血亲,没有仁恕之心。 “司空,接下来该怎么办?” “等。” 张汤想到了上君赐下的那四万金,没有对绣衣们多说,而是道:“是毒蛇,迟早要吐出舌头,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各地的诸侯王都要进京了,宗室浩劫在前,平阳公主,又怎会忍得住呢,你们都给我盯着平阳侯府,平阳公主和平阳侯见过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我都要知道。” “是!” 众绣衣领命,其中一人问道:“司空,那卫长公主呢?” 这是张汤一直在避讳的人。 陛下和卫氏皇后的长女,上君的同母长姐,大汉长公主。 张汤沉吟良久,咬了咬牙道:“一同监视!” “是。” …… 府内。 平阳侯曹襄去见了母亲平阳公主,近前行礼时,狠狠地一巴掌,落在了他的脸上。 曹襄一趔趄,险些摔在地上。 “知道为什么吗?”平阳公主收回了泛红的手掌,望着儿子的目光满是失望。 曹襄顺势跪在了地上,答道:“儿子不该去找海棠。” 他的父亲,年纪轻轻就死在海棠的肚皮上,母亲的平阳公主在心伤之余下令,严禁族中子弟去找海棠,更不许快活。 但是,海棠是真美啊,从小到大练习的一招一式,也都为了让人快活,徜徉在丛中,曹襄觉得,皇帝都不过如此了。 有禁令,那就更刺激了。 平阳公主坐着,身躯没有任何晃动,又是一巴掌抽在了曹襄的脸上,曹襄下意识地想躲,但想到让母亲巴掌落到空处的惩罚,强行忍住了动作,“啪”的一声,另一边脸颊也火辣辣的疼了起来。 “不对。” 母亲的声音,让曹襄一愣,抬头望着母亲,不明白母亲的意思。 如果不是违反禁令的原因,母亲为什么要生这么大的气。 “是你把事情暴露了。” 平阳公主给予了儿子答案。 与海棠的快活,怎么可能瞒得过她,姑是她的人,身心都是,早早地就把儿子的行径告诉了她。 孩子大了,她没有想着多做干涉,只让姑控制着少侯爷快活的次数和程度,免得赴了老侯爷的后尘。 所以,儿子的所作所为,连招式都在她的“注视”下。 偏偏地,儿子不喜欢那些顺从的儿,一眼瞧上了那个名为梁平君的海棠,强行得手几次后,梁平君依然没有顺服,但曹襄似乎喜欢上了那种感觉,纠缠着。 直到闹出了京兆尹登府,梁平君投河自尽的事,引起了恶犬张汤的注意,要不是她反应及时,侯府的丑恶就将大布天下了。 她不在乎海棠死活,只在乎侯府名誉。 不能授给她那个便宜侄儿,大汉上君丝毫把柄。 想到这位卫氏太子,她就恨得牙根直痒痒。 卫子夫、卫青,全是从平阳侯府走出去的,但连半点风光都没有沾上。 就连她纡尊降贵,主动想要巴结卫氏太子,让人传说自己想要让卫青成为她新的夫君,都招到了连番拒绝。 一次,大将军幕府委婉拒绝,被她以卫青从前的出身骂回去了。 一次,她再降身份,通过皇帝,以“提亲”的方式,试图说通卫子夫下诏成婚,卫氏太子干脆发动了“长安之夜”,摧毁了所有亲上加亲的可能。 她对卫青没有爱情,看重的是卫氏太子地位稳固,卫氏一门多侯,是为了自己和儿子的未来,卫青、刘据这对舅甥一点机会都不给,简直欺人太甚! 既然得不到,那就彻底毁掉。 上一个长公主,就干涉了皇位更迭,没理由窦太主能做到的事,她做不到。 民间的风,是她一手唤起的,要是因为这件事,引起了卫氏太子对平阳侯府的注意,导致最后功亏一篑,杀子的心都有了。 “儿子知错。”曹襄利落地认错。 这么多年,母亲说什么是什么,他都习惯了,母亲的意思理解不理解的,先把错认下来。 平阳公主不明白为什么儿子总是这副窝囊模样,除了色胆上不用教,其他时候教一下动一下,怒声道:“去向卫长公主认错,求她饶你、救你一次!” “啊?” “啊什么啊?” 巴掌声再响,平阳公主的手微微颤抖,打脸也要力气,反震的力也有几分疼,拧眉瞪目道:“你以为能瞒得住卫长公主?” 海棠之死,虽说蒙上了个烈女之名,但瞒得住府外的人还能瞒得住府内的人,再怎么样,卫长公主也是从皇宫里走出来的,眼睛毒辣,不比她差。 曹襄嘴角渗血,铁锈的味道让他的心态有了变化,曾经的大汉长公主是自己老母,现在的大汉长公主是自己老妻,不似老母,胜似老母。 娶谁都好,就是别娶公主,更别娶大汉长公主。 如果不是母亲非要他娶表亲卫长公主,娶到家中的妻子又没有什么趣味,他又怎么会流连于海棠中,又怎么会喜欢上“烈马”梁平君,又怎么会有今天之事……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 “还不快去!”平阳公主震怒道。 曹襄所有心思瞬间消失,从地上爬起,“儿子这就去!” (本章完) 第139章 功人 第139章 功人 长乐宫,长信殿。 宫殿内外,一片热闹。 卫氏皇后、上君家宴,让所有宫人都忙碌了起来。 新的皇后宫詹事,皇后同母弟卫广,小心巡视着一切,确保不会出现岔子。 “这做的是什么?” “回詹事,此为跑马鸡,庖厨刚做的,滚热新鲜,做的时候,鸡还喘气呢,在釜里还蹬腿。” “都仔细点,按照规矩办,都给我小心一点,一点差错不能有,都听见了吗?” “诺,詹事!” “……” 刘据来时。 见到这番景象心情很微妙,在权力之下,他和母亲的亲情不改,但周遭事物却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天家母子的亲情不一样。 事实也如此,如果不是母亲几次传话来催,或许他都不会来长乐宫,更不会有这场家宴。 “上君。” 卫青来了。 刘据拦住了他的行礼,和煦道:“我不是说过吗?我和舅舅只叙亲戚之谊。” “这是在阙门之内……” “家宴。” 刘据望着卫青,诚恳道:“既是家宴,就更讲亲戚之谊了。” “是,据儿。” 卫青迟疑了。 刘据摆手示意宫谒退下,望着舅舅的眼睛,“舅舅是在为了公孙贺、公孙敬声父子在怪我?” “罪有应得,据儿做的对。” “那舅舅是在为了我拿下卫氏外戚中人而怪我?” “骄横跋扈,据儿能饶过他们一命,便是天幸,何怪之有。”卫青摇头道。 那些姐姐、侄儿侄女外甥儿外甥女,就没有冤枉的,能好好活在世间某个角落,便是仁慈了。 “这么说,舅舅在怕我?”刘据无奈道。 卫青默然。 “舅舅在怕我什么?是我驱使酷吏的杀戮,或是我罔顾亲情的冷漠?担心我会接着对其他亲人动手?” “据儿,你会是圣主贤君。” 卫青望着外甥儿,同样推心置腹道:“但不是个好的亲人。 我不担心你会对我,或对去病,以及所有无害的卫氏人动手,我惧怕的是卫氏人在权力的诱惑下变得有害,然后为据儿所杀、所囚。” 他从来没有担心过刘据、霍去病两个外甥,一直在恐惧的,是会有越来越多的卫氏人在权力异化后被“清除”。 卫氏人之间,其实没有多少亲谊,看刘据对他和对卫广、卫步的态度对比就能明了,没有能力,血缘那点情分,根本算不了什么。 自卑的性格,让卫青能在大红大紫时冷静谦卑,能在受冷落之后泰然自若,也让他没有事情做时容易多思多想。 他可以控制住自己,却控制不了亲人,在见到亲人消失,又忍不住郁郁寡欢,心情沉重。 总之,闲的。 这下,轮到刘据沉默了,如果说没有刻意疏远舅舅,那太假了,霍去病逐步接管大汉军权,就代表了很多事情。 良久,刘据认真说道,“在亲谊上,我不改与舅舅的亲近分毫,皇太子时如此,北军时如此,未央宫内亦如此。” 亲谊和政治是两码事。 对舅舅的信任亲近可以不改,但对舅舅的权力却不得不动。 更多的权力,要向更加毫无保留拥护自己的人倾斜。 卫青、霍去病,后者显然比前者更能确保他的地位和权力。 是以,霍去病适合领军出战,卫青更适合留守朝廷。 这是理性的选择。 “我都知道。” 卫青痛苦不已,涩声道:“为难据儿了。” 道理他都懂,但又怎么控制胡思乱想呢? “舅舅想回到军中吗?” 刘据做出了抉择。 卫青的心猛地一跳,“据儿的意思是?” “大汉的军功制度要改变,甚至要大改,要有切实可行的变革之法,我希望舅舅回到军中,一边训练将士,一边琢磨新制。” 首虏制,到了必须要改变的时候,而且是从上到下那种改变,需要够份量的人根据大汉基本军制提出新的制度,不奢求完美,但求有用。 卫青意动了,又犹豫道:“据儿就不担心我回到军中,再起斗争?” 军伍,是山头最多的地方,当初陛下故意扶起霍去病,就是为了产生对抗,他们舅甥二人是故意做戏给陛下看,但真有不明所以的将校弃卫青而择霍去病,加剧了军中的矛盾。 如果他再回到军中,掌握实际军权,卫家将,霍家将,又要起风了。 “大兄归来之日,这些都将不再是问题。”刘据笑道。 等霍去病一战打通河西走廊,摧毁了匈奴右翼,功高盖世,谁敢搞小动作,直接让大兄把人杀了,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据儿对去病总是那般有信心。” “不,我对舅舅有同样的信心。” 刘据摇了摇头,“我相信舅舅不会失去自省,也相信舅舅能把大汉南北军都训练成强军,更相信舅舅能为我大汉找到一条切实可行的军制,大汉的战争计划,将会永远出自舅舅之手!” 霍去病,是他认为的帝国统帅。 卫青,是他认为的帝国战略设计师。 在匈奴、南越之外,大汉以后还会有很多战争,但战略规划,只会出自卫青之手。 就像高祖皇帝对功臣的比喻,有些人是功人,有些人是功狗。 卫青、霍去病、公孙弘,就是功人的代表。 张汤、公孙敖、张骞等,就是功狗的代表。 功人要用,功狗要赶,这个世界很大,刘据不会干卸磨杀驴的事。 卫青身上涌起一股豪情,耿耿于怀的小心思忽然消失不见了,望着如此优秀的太子外甥,不由得放声大笑起来。 刘据也笑了起来,舅甥的笑声在宫闱之中回荡,吸引了无数宫谒的侧目。 站在连廊复道转角的卫广,满眼羡慕,他也是太子储君的舅舅啊。 笑声渐小。 收拾了心情,扬声道:“上君、大将军,皇后传话催了。” 刘据循声望了过去,“卫广舅舅,可是将才?” “是将才,却是小将,难堪大任。”卫青如实说道。 他的两个弟弟,卫广,卫步,都是庸人之上的资质,任用尚可,重用就担待不起了。 “一县之才?” “大体如此。” “他日让卫广舅舅、卫步舅舅跟随大兄上战场,不领军,得些战功,以后还能封个县侯。” 刘据几乎没有明说让卫氏人混些功劳,他才方便恩赏。 卫青动容。 汉制,列侯大者食县,小者食乡、亭。 县侯,已是人臣之极,这份许诺,不可谓不重。 “据儿,多谢了。” 有君如此,夫复何求。 厚道。 太厚道了。 …… 长信殿内。 宫谒高声道: “上君驾到!” “大将军到!” “儿臣见过母亲。” “臣弟见过姐姐。” “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刘据、卫青先后见礼颂道。 “据儿,来。” 卫子夫将刘据招到身边去坐,望向卫青,“卫青,你也坐吧。” 母子同坐。 卫青坐在下位。 菜肴、酥茶随之端了上来,在卫子夫招呼下,先吃喝了起来。 菜过五味。 卫子夫欣慰道:“千好万好,还是不如儿女在身边好。” “如果母亲喜欢,儿子以后会经常到母亲跟前来的。” “据儿是个大忙人,今儿个在,明儿个在,后儿个还能在吗?” 卫子夫眼里全是儿子的倒影,“娘啊,不知道有多想天天都能像今天这样子,心里始终热乎乎的。” “两个姐姐不是在长乐宫陪着母亲吗?”刘据接言道。 他有三个同母姐,当利公主,即卫长公主,下嫁平阳侯府,诸邑公主和石邑公主,尚未出嫁,就在这长乐宫中。 “你的长姐不在啊。” “长姐就在长安的平阳侯府中,母亲什么时候要见,诏其入宫就是。” “你长姐的孩子,你的外甥年幼,哪能经常往返宫中、侯府。” 面对母亲期盼的眼神,刘据逐渐明白了这场家宴是为了什么,不动声色道:“那依母亲的意思?” “据儿,让你的长姐和你的外甥入长乐宫久住一段时间如何?”卫子夫忐忑道。 长女突然入宫,述说了平阳侯府的变化,她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的儿子要对平阳侯府动手了。 平阳公主,她不在乎,平阳侯女婿,她也不在乎,但女儿和外孙,她却不能不在乎。 如果只是长女一人,卫子夫可以直接把人留在宫中,多了个外孙,这个决定就无法下了,那是平阳侯血脉,她不知道太子储君的儿子对平阳侯府上下的真实态度。 是不是,连两岁小儿都不放过? “有何不可?” 刘据笑着接过了话,安抚道:“我许久没见长姐和外甥了,也真的有些想了,正好接进宫来见一见。” “卫广!” “臣在!” “马上召长公主携子进宫。” “诺。” 詹事卫广领命,连忙安排人去平阳侯府颁诏。 得偿所愿,卫子夫彻底放下心来,喜上眉梢,这顿家宴,吃的十分满意高兴。 宴后。 刘据出了长信殿,望着天上翻滚的阴云,一阵风吹来,湿润的气息证明了雨水将至。 季春多雨水,万物靠此滋润生长,勃勃生机正在竞发,但终有尽时,夏之生,便是王政厉色之始。 风暴,来临了! (本章完) 第140章 伐罪 第140章 伐罪 月上东山,南阳之野。 数千人的南巡队伍埋釜造饭。 片刻之间,青绿的野菜面饼和金黄的米菜羹就摆在了木几上。 博士董仲舒正为大汉天子刘彻讲着《尚书》之《洪范》篇的总结陈词。 “统而言之,《洪范》篇乃万世楷模。” 董仲舒侃侃而言,“五行、五事、八政、五纪、三德、六福、六极,乃天地万物运行之恒辙,治国理民之大纲,交友为人之准绳也。 三代之治,所以垂拱,皆赖箕子《洪范之力》也。 春秋以降,王道式微,霸道崛起,此所以天下大失康宁,水深火热之故也。 惜我汉朝,本秦廷泗水亭长,自高祖皇帝力行王道,大出天下以来,世风日下,淳厚皆失,王道湮灭,国势旁落,汉匈之战不停,南越之族屡叛,庶民惶惶,朝野怏怏,国将不国,殊为痛心!” 讲到最后,白首颤抖,哽咽失声。 谁将帝国搅成了如此模样? 谁让骨鲠之臣无法为国效力? 大汉的未来又会是什么模样? 后世史书下,今日之大汉是怎样的景象? 刘彻一脸寒霜。 如果不是太子的逼迫,他又怎么会流落到这个地步,面饼、菜羹,这如村汉一般。 光禄大夫侍中吾丘寿王就在旁边侍读,望着刘彻、董仲舒的神情,总觉得君臣俩想的东西不一样。 《尚书》之《洪范》篇,乃殷商箕子对商王讲述的治国主张,王道阴阳学说之经典,师古敬天,贬斥人为。 王道之说,无出其右。 其他不说,其主张就一个,政情可使天象变化,龟筮可以决疑。 老师的“天人感应”,便是来自于此。 陛下入南阳郡以来,逐渐察觉到执政过失,让老师于途讲学,是为了找到新的治国之道,亦或者找到能将责任推卸出去的理由。 所以,从一开始,以臣讲学的董仲舒就夹带私货,竭力向皇帝推销儒家之学,听学的皇帝,寻找着自己执政过失以外的人、事,导致了大汉的满目苍痍。 而结果是,世风日下。 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和谁执政无关,是人心变了,太子夺走君父的权力,就是证明。 吾丘寿王默然。 情绪过后,刘彻胃口大开,吃喝得啧咂呼噜,声气大作。 他是没有那么容易被打败的,即便被逆子断了辎重粮草,吃面饼、菜羹,他也要重回长安,执政当权。 眼前的艰难困苦,不过是些许风霜罢了。 “再来一碗!” 圣令下。 吾丘寿王转身盛羹。 刘彻望向董仲舒,问道:“南阳郡恢复大治了吗?” 出巡是有“任务”的。 必须要在所到之地上下求索,向朝廷据实所书心得体会。 刘彻原以为自己所到之处,百姓无不欢迎,膳食壶浆以迎天子,所谓体会,也将是他执政二十年的歌功颂德。 万万没想到,一出关中,就和匪盗、庶民“打成一片”。 天灾人祸,流民无数,更是让他无法接受,如果直接书写心得,那和罪己诏无异。 于是,解决了南阳流寇大盗梅免、白政之后,他就对南阳郡都尉王温舒下了严令,要尽快解决山贼流寇、肃清地方风气,恢复“路不拾遗”的“真实民情”。 南巡队伍只能一直在南阳郡待着。 “已见成效。” 董仲舒慨然正色,“王温舒得中护军梅免、武卫将军白政助力,如虎添翼,频频对南阳郡中匪盗出手,同时,王温舒还在郡内找出了无数私通匪盗者,从根本消除了匪盗的活路,现在的南阳郡中,山林匪盗几近绝迹,路不拾遗之景渐生。” 盛羹的吾丘寿王手一颤,差点把陶碗翻进羹罐中。 老师的回答对吗? 对! 但不全对。 王温舒、梅免、白政联手,的确重创了南阳匪盗,可也重创了南阳百姓。 为了治理南阳的治安,王温舒从郡中仔细挑选了许多果敢能任事、一往无所顾的人充当郡吏,作为自己的爪牙,去督捕郡内“盗贼”。 而这批人以往都犯有重罪,只不过没有暴露,仍然逍遥法外而已,王温舒将此作为控制他们的重要手段,如果督捕“盗贼”有功,颇得王温舒满意者,无论以前犯有多么严重的罪行,他都不加处罚。 但如果督捕“盗贼”不力,甚至有意回避或加以庇护的话,那就不但诛杀其身,还要灭其全族。 这样一来,这批人没有不竭尽全力的,至于是否滥杀无辜,王温舒是不管的。 靠着这种严酷的手段,王温舒抓捕当地豪强奸猾,连坐千余家,情节轻者处死,重则灭族,家产尽数充公。 官、贼的联合祸害,南阳百姓如无必要,轻易不出门,如无结伴,绝对不会踏出城门半步。 近乎“坚壁清野”的手段,让南阳山林匪盗没有能劫掠的人,抢不到钱粮,纷纷跑去了别的地方。 南阳周围,豫、楚之地的“盗贼”听说后,当然也不会跑到南阳来。 某种程度上,南阳郡是达到了“路不拾遗”的境界,可却不是大治该有的模样。 九真一假的话,最是难辨,或许,这正是语言的魅力时刻。 最关键的是,陛下似乎也没有分辨真假的想法。 “甚好。” 刘彻予以肯定,接过了菜羹,边吃边道:“董仲舒。” “臣在。” “地方民书就由你先撰写,然后由朕誊抄上交朝廷,等到朝廷给出反馈,我们就离开南阳郡,继续南巡。” “诺。” “各地诸侯王都到长安了吗?”刘彻问道。 先让诸侯王国府兵从军南越作战,后诏诸侯王进京,不给他丝毫联络诸侯王,提兵上长安的可能,丞相公孙弘的权术,让他这个皇帝都忌惮不已。 有时,他也在想,这会不会是那逆子假托公孙弘施展的权术,但又觉得不可能,这样环环相扣的手段,那是个小儿能施展出来的? 聪颖是正常的,智近于妖就不正常了。 “回陛下,算算日子,差不多了,上巳节前,诸侯王们大体都能抵京长安。”董仲舒答道。 “那就把诸侯王们的阴私都给朕那逆子送去吧。” 刘彻嚼着青绿的野菜面饼,冷笑道:“大汉上君向来以仁恕视人,就让世人看看,号称‘圣主贤君表率’的上君,是为了世人的苦难屠戮了自己的宗室亲族,或是为了自己的宗室亲族罔顾世人的苦难。” 诸侯王。 始终是大汉天子最是防范的一群人。 所作所为,肮脏龌蹉,哪怕不知道全部,也知道七八。 那为什么不加以制止呢? 为了皇位。 如果诸侯王在封国不胡作非为、横行不法,而是个个明德惟馨、礼贤下士,就该轮到长安的皇帝坐立不安了。 如此多的封地、钱财,你不去荒淫无道,竟想着结好属臣、邀买民心,你说你不是想造反谁信啊? 是以,刘彻逼死了异母兄的河间王刘德。 刘德是孝景帝第二子,跟废太子、临江王刘荣一样,都是神医栗姬所生。 如果立长,刘荣被废之后,就该轮到他当太子,孝景帝朝也泛起过波澜,换言之,是曾经存在过即位可能的诸侯王。 就国之后,刘德多方招揽儒生,特筑日华宫,内设客馆二十余区,用以安置学士,进行争鸣之事,其国中藏书,几与大汉朝廷藏书相当。 曾立“毛氏诗”、“左氏春秋”博士,由毛苌、贯公等讲解先秦典籍。 天下英雄和儒生人无不心向河间王。 元光五年,刘德至长安朝见天子,并献上雅乐,期间,刘彻语重心长对他讲了一番话,“商汤和周文王,当初都只有区区百里地,最终成为王者圣人,你是不是也有这个追求?” 听上去像是在夸河间王的才德,但商汤和周文王皆是革了当时天子命的新王,有这样的追求,又是想要了谁的命? 所以,刘德听完回国,不久,纵酒享乐死了。 诸王的恶行,一是本性,二是大汉天子纵容,三是诸侯王的自觉。 唯有自损声名、德行,才能让天子安心。 借助诸王的罪行,天子只要愿意,可以随时削减王国郡县,甚至直接撤国入汉,完成权力集中。 如果天子愿意,还能通过饶恕诸侯王,彰显天家的仁慈亲和,损失微少的王国民心,大大提升圣誉。 但这样的事不能经常做,毕竟有损皇家颜面,损失多了,连江山社稷都要动摇。 刘彻以前不敢干。 现在敢了。 要是所有诸侯王的罪行全部暴露于天下,民情汹涌之下,逆子该如何应对呢? 是杀尽诸王,孤家寡人,没有半分仁恕之心、亲亲之念,是不杀诸王,民心尽失。 在长安城时,在甘泉宫时,总是逆子在让他做选择,终于能让逆子做选择了。 由里到外,刘彻舒爽极了,他好像,又行了。 “臣这就去办。” “慢。” 刘彻叫住了董仲舒,“日前不是从赵地来了个江齐吗?有证据,有证人,广而告之送入关中,不要给太子隐秘诸王之罪的机会。” “是,陛下!” (本章完) 第141章 天王 第141章 天王 老天爷确是太无常了。 昨日又是狂风,又是雷电暴雨,今日却是烈日高照,渭水湛蓝澄澈地流着,停在江面的王船浮在那里动也不动。 白底红字的“赵王”灯笼高挂在每条船的桅杆上,十分醒目。 长安北郊渭桥,以御史大夫张汤为首的百官都已经在此迎候。 赵王刘彭祖站在大船船头,身上却没有穿王服,外面套着一件双面绣着上百朵淡粉色玉兰的纻罗长衫,贴身穿着一件素白的蝉翼长衣,用一条素白的绸带系着,发髻上也束着一条白底透绣着几朵淡兰的发带。 这时淡淡的河风将外面那件长衫轻轻拂起,一眼望去,这一身俨然一幅浑然天成的春来绽兰图! 那张脸也薄薄地敷上了一层白粉,双眉入鬓,二目深沉,静静地望着渭桥上方中、外两朝的文武。 几十年前,陈平、周勃等将相大臣诛灭诸吕,选立新帝,孝文帝便是从这里走入未央宫的。 占卜,是时代特征,民间闾巷有占卜之人,帝王宫廷有占卜之官。 占卜之器,或用龟板兽骨,或用蓍草,无论是婚丧嫁娶,营建出行,还是外交盟誓,用兵征伐,都在占卜之列。 孝文帝进京奉高皇帝宗庙前,曾交由太常卜官测算,卜官烧灼龟板求兆,得到“大横庚庚,余为天王,夏启为王”的爻辞。 意思是说:“卜兆正横鲜明,我为天王,夏朝之帝启,光大了父亲大禹的事业。” 孝文帝问卜官道:“寡人已经身为王,还有什么王可言?” 卜官答曰:“所谓‘天王’者,乃天子也。” 孝文帝接受了卜官的测算,才从代地来到了长安。 时隔经年,他受诏进京前,命国中太常卜官测算,竟然得到了相同的爻辞。 “天王。” 刘彭祖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心里十分火热。 皇帝、皇太子之争,世人皆知,无数智者为之担忧。 既怕皇太子弑君登基,更怕皇帝卷土重来,恐惧的是皇帝、皇太子两败俱伤。 基于这三种忧虑,对大汉扑朔迷离的未来有着无数猜测,但诸侯王最想要看到的,是第三种。 如果皇帝没了,皇太子也没了,在甘泉宫的齐王身体多有不豫,燕王、广陵王在长安之夜后就消失在世人的视线中。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大汉要再从诸侯王中挑选一人,入奉宗祧? 结合天王预言,赵王刘彭祖内心的期待简直要溢出来了。 别的诸侯王可能是进京为质的,他,却是为了当皇帝。 老天爷说的! 这时的桥上,人群依然十分安静。 刘彭祖的耳朵动了一下,船队破水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其他诸侯王也到了。 白底红字的“楚王”、“城阳王”、“甾川王”、“济北王”……“胶西王”,大汉的诸侯王们通过天地大泽汇入了渭水之中,上百只大船堵塞了河道。 他们,是来见证加冕的吗? 船只分流停靠。 诸侯王们的寒暄,热情而又疏远。 时至今日,大汉五代所封诸侯王,有的已经传至六代,除了孝景帝下十国,兄弟侄儿,还能说上几句话,再往上孝文帝、高皇帝、太上皇,连话都不知道从哪说起。 事实证明,哪怕是王者,也有见面的尴尬。 不过,并没有持续多久,张汤便携两朝朝臣上前称臣拜谒,宗正卿的刘辟强随后接过事宜,请诸侯王们登车,前往长安城中的“国邸”。 在长安城中,有片特定区域,按照诸侯王的封国命名,如楚国的“楚邸”、赵国的“赵邸”等,用于接待前来朝见皇帝的诸侯王及其随从。 这些国邸为诸侯王在京休息、理事、见客之所,同时也便于朝廷对诸侯王的管理和控制。 不少粗心的诸侯王想也没想,就登上了朝廷准备的车架,也有细心的诸侯王,注意到了车架的不同寻常。 六马牵曳的金根车一乘,四马牵曳的副车五乘,外加属车三十六辆。 这分明是天子法驾的配置。 赵王刘彭祖注意到了这个不同寻常之处,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径直朝着金根车而去。 然后,被拦了下来。 “请赵王殿下居后。” 宗正卿刘辟强指着副车、属车,示意刘彭祖可以从那些车辆中择一而上。 又对楚王刘注,说道:“楚王殿下,请。” “哪有族叔要害侄儿的。”刘注苦笑不已,连连拒绝道。 他是第六代楚王,也是高皇帝之弟、初代楚王刘交的曾孙。 刘辟强,是刘交的孙儿。 同祖不同宗,刘注是刘辟强不出五服的侄儿。 这是天子法驾的主车,非君主不能乘,要是登车入长安,那不是找死吗? “此乃上君钦赐。” 刘辟强很满意侄儿的自知之明,笑道:“人生在世,或许只此一遭,你可想好了。” “我的脑袋也只项上这一个。” 刘注摇晃了下脑袋,就近上了辆属车,钻进车里就不出来了。 刘辟强望着车中正襟危坐、年过四旬的侄儿,依然骂道:“贼小子!” 见楚王上了属车,其他诸侯王也不再犹豫,纷纷上了三十六辆之一。 唯被挡下的赵王面色阴沉站在原地,刘辟强愣了愣神,像是明白了什么,“请赵王殿下登车!” 刘彭祖坐进了宽、大、高的金根车中,俯视着地上的人,车轮缓缓转动,其中的滋味,不足以为外人道也。 这完全不是私造的金根车,只能在王宫内小走两圈能比拟的。 百里之距,天子法驾朝行暮至,从长安城霸城门而入,正在进出城门的不知情百姓见此情形,不约而同地朝金根车方向一拜到地,诵道:“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四面八方,山呼海啸。 刘彭祖恍惚了,和天子之贵相比,诸侯王算什么? 后方的楚王刘注,彻底变了颜色,后脊位置的衣衫都湿了,心里满是后怕。 以诸侯之身享天子之贵,这有十个脑袋也担待不起啊。 上岸时的天子法驾,进城时的万民颂声,此行进京,充斥着诡异。 未央宫的那位上君,到底想干什么? “族叔?” 刘注撩开了遮挡,向随车骑马而行的刘辟强发出了邀请,“晚间可否一会?” 身为大汉诸侯王,探听长安朝野消息是常事,但刘注忽然觉得,朝廷真实情况和打听到的东西,或许有着不小的差距。 无知,代表着恐惧。 他想尽快了解真实的朝廷,只有向亲近的国之重臣交流一番,最好能有一顿饭的时间。 “进了长安有官称。” 刘辟强神情严肃,提醒道:“不是族叔,我是宗正卿,尊为楚王殿下,请殿下称九卿。” “宗正卿”三个字咬得又重又响。 “大汉律例,朝廷正卿不与诸侯王交,臣与殿下无有照会的必要。” 言罢。 刘辟强催动了下胯下的马儿,去到了车架的前面。 刘注一时竟有些茫然,大汉的宗正卿皆由皇族担任,不以他族,管理宗室亲属,以前他来过长安,上一个宗正卿刘受虽说也冷冰冰的,但也不这样啊。 天子法驾辚辚驶往诸王国邸。 平阳公主早就等候众亲多时了,这位长袖善舞的大汉长公主,似乎与所有诸侯王的关系都不错。 落在最后的张汤,记下了所有人的选择。 …… 未央宫,宣室殿。 “启上君。” “诸王入京,赵王殿下乘金根车,胶西王殿下、胶东王殿下、常山王殿下乘副车,其余诸侯王,皆乘属车。” 张汤觐见禀道。 御案上,摆放着宗室图簿。 赵王刘彭祖,贾夫人生,孝景帝第七子。 胶西王刘端,程姬生,孝景帝第八子 胶东王刘寄,王夫人生,孝景帝第十二子。 常山王刘禹,王夫人生,孝景帝第十四子。 “都是寡人至亲的叔父啊。”刘据淡笑道。 这四位诸侯王,是父皇仅存在世的四位兄弟,论及血脉,是要比其他诸侯王尊贵些,胆气也是一个比一个大,难怪能坦然登上天子法驾的主车、副车。 宗室图簿合起。 “寡人叔父们的罪证,兰台、绣衣直指御史准备好了吗?”刘据望向张汤问道。 到了长安,就都别走了。 “是也不是。”张汤为难答道。 “什么是‘是也不是’?” “回上君,不久之前,南阳方面呈递来了‘南阳心得’和‘诸王罪证’,另有赵国证人入关,正在大肆宣扬诸王之罪,兰台、绣衣直指御史准备的证据,没有陛下准备的多。”张汤汗颜道。 送上门的证据、证人,他办案这么久,头一遭。 “哦?” 刘据微微后仰,“父皇的南阳心得在哪?” “回上君,在丞相府,相国已经以‘弄虚作假’驳出南阳,令其重书。” “原份还在丞相府吧?” “在的。” “交给太史令,令其一字不差记入国史之中。” 这都是“罪证”啊,值得史书为其单开一张。 “诺。” “既然有现成的罪证、证人,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择个好日子,请诸王未央一宴。” “是,上君。” (本章完) 第142章 竞高 第142章 竞高 “舟车劳顿,殿下疲倦不堪,已然睡下了,请阳信长公主他日再会。” 楚邸前。 楚王家老拒绝了平阳公主的拜见。 甚至不等平阳公主答复,便回到了国邸中,紧闭上了国门。 虽然怒火攻心,外面上平阳公主却从容镇静,没有一丝难堪的尴尬。 想扳倒卫氏,她内心非常清楚,权力的较量是漫长的,至少在皇帝没有还朝以前,在黎庶对刘据没有丧失信任以前,卫氏太子很难被翻盘。 然则她坚信一点,刘据这样的能事专君,迟早会出纰漏。 每有纰漏而攻之,日积月累,刘据的根基将会被一点一滴地蚕食。 这是平阳公主悟出来的“蚕攻”谋略。 在悠悠岁月中埋下吞噬刘据的土壤,就像鲧的“息壤”一样无限增长,将刘据的未来洪水滤干成自己的堤坝。 传说鲧是大禹的父亲,受上天法旨到人间治水,鲧有息壤,撒落便可化山,于是,鲧遇洪水便撒息壤,以大山堵水,水是堵住了,但在那个居于山岭山洞的时代,人也被高涨的洪水给淹死了,是以,上天杀了鲧,才有了后来的大禹治水。 平阳公主要使自己的“蚕攻”谋略变成“息壤”,与水竞高。 这是一个宏大的目标,需要她和皇帝有悠长的生命,需要姐弟俩有敏锐的寻找缝隙的老辣眼光。 这两点,平阳公主都不怀疑。 她出身皇族,谨严立身,素无恶习,更无暗疾,又从来没有鞍马劳顿,轻松洒脱的生活,让她有信心再活二十来年。 至于皇帝,和中、外两朝公卿、将军、列侯、宗室大臣的“天寿之忧”不同,她并不认为刘彻会像父亲孝景帝、祖父孝文帝那样早早夭折,她认为刘彻更像窦太皇太后,会是个长寿之君,少数还能活三十年。 出于对自己和皇帝寿命的自信,她愿意继续押宝在皇帝身上,而洞察错失抓住时机,那更是刘氏皇帝、长公主最擅长的功夫。 目下,她就思谋着一个微妙的机会。 诸王之罪。 皇帝那里早早地就给她通了信,甚而说,不少的证据都是她给皇帝提供的。 她想将卫氏太子掌握了诸王罪证的消息,告诉众诸侯王,提前达成契约,共同进退,对抗即将到来的劫难。 楚王。 这位太上皇下唯一延续至今的诸侯王,拥有着很重要的象征意义,如果能公开对卫氏太子批评,可以对卫氏太子的威信造成重大打击。 不成想,那刘注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她一个。 国邸相邻,见楚邸如此,城阳邸、甾川邸、济北邸,三个高皇帝下的诸侯王国家老立刻就进了国邸,严令下去,不论任何人拜见叫门,都不能开门。 大汉诸侯王国,没有上百,也有大几十了,时至今日,却连二十个传承都没有,原因是什么? 楚、城阳、甾川、济北四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四国能从高皇帝时、孝惠帝、吕后、孝文帝时传承至今,靠的就是“不掺和”。 尤其是楚王世系,除了在吕氏篡权、老刘家汉室危亡的关键时刻,与开国功臣集团合作,剪除了外戚吕氏,短暂掺和国事政体,其他时候,只认诏令。 城阳王、甾川王、济北王不知道楚王这一手是什么意思,但知道有样学样就对了。 孝文帝下的梁国国邸、清河国国邸家老紧跟着宣布封门不出,非诏令至,谢绝来客。 这让孝景帝下的诸侯王国家老为难极了。 他们的王,要么是平阳公主的兄弟,要么是平阳公主的亲侄儿,这个门,怕是关不上。 赵邸。 家老面对着款款而来的平阳公主,挤出了一丝笑,“阳信长公主,请。” “阳信长公主拜府。” 传报声响彻国府。 赵王刘彭祖却是等候多时了。 “王兄。” “王妹啊。” 刘彭祖望着异母妹的平阳公主,半玩笑道:“你早该来的,那些老王府,个个是眼高于顶的,哪能瞧得起我们,早来,也不必受那些气。” “倒不是瞧不起,更多的,是害怕吧。” “害怕什么?” 刘彭祖语气越发轻蔑,讥嘲道:“未央宫就一个少君,也值得怕吗?” “王兄不要小看了少君的手段。” “他总不会连我们这些叔伯父都不认了吧?” 刘彭祖毫不在乎,“王妹啊,在长安城这阴谋渊薮的地方待久了,就是容易想的多。 小猪是怎么丢掉的国政?如果这小小猪也想丢掉国政,本王愿意舍了这颗脑袋,也溅他一身血。” 中山王刘胜,是他的同母弟,死在了渭水刑场,皇家无亲,刘彭祖倒没有多愤怒,但他们兄弟,都是在事不可为时,能溅别人一身血的人。 “王兄别有轻慢之心,你别看少君年纪轻轻的,手腕却不是一般的强硬,他把所有的权力,都集中在自己的手上了。” 平阳公主神情严肃,正声道:“皇帝是多么英明的君主,却被他先逼出了京城,逼到了甘泉离宫,最后连甘泉宫都待不了了,跑到南阳郡那山沟沟里,连城池都进不了,整天受流寇匪盗的骚扰。 少君是个心狠手辣的人,收拾了皇帝,还收拾了不少列侯、亲贵,连自己的母族势力卫氏都给收拾了,现在他把各地的诸侯王都诏进长安,是想干什么,王兄,你说。” 刘彭祖变了颜色,“小小的年纪,不会吧?” “不会?” 平阳公主望着他,冷笑道:“如果什么都不做,这将来天下,不是你们姓刘的,也不是姓卫的,而就只是少君自己的。” 刘彭祖想到了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但在平阳公主眼里,王兄这时的沉默,是醒悟的表现,继续道:“而且,少君已经掌握了所有诸侯王在藩国中荒淫不法的证据,并将消息散布了出去,不久之后,长安城、关中、关东,全天下都会知道诸王是怎样的凶恶,王兄,你说少君如此大张旗鼓、大费周章又想干什么?” 撤国入汉,集权朝廷。 顿时浮现在刘彭祖的脑海中,脸色铁青,嘴硬道:“我大汉诸侯王人人奉公守法,与庶民秋毫无犯,那少君,还能莫须有不成?” 平阳公主笑了,“王兄,过去三十多年里,赵国二千石以上的几十位高官,人人都是作奸犯科谋图私利而被王兄发现告发的吗?就没有人是被冤枉的吗?” “王妹,你什么意思?” “我没有意思,只是把听说到的事情告诉王兄,希望王兄能自证清白。” 平阳公主笑容不减,“王兄,赵国上交朝廷的赋税连年减少,堂堂王国,却不足一县之地赋税,赵人的钱去到了哪里?是地贫人弱,还是有人专擅大权,派遣属吏截胡了朝廷赋税?” “赵王宫没钱。” “王兄的姬妾诸子有钱吗?” 平阳公主反问道。 刘彭祖哑然。 钱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想法,截胡朝廷、欺压百姓所得钱财,过手之后,就都赏赐给了姬妾诸子。 赵王没钱,但赵王姬妾、诸子,却是个个肥的流油。 “我记得王兄娶了死去的江都王兄的宠妾淖姬,甚是宠爱,还与其生了一子,淖子刘昌,一度有了改立王太子之心,推恩令下,刘昌获封武始侯,武始侯府比诸侯王宫,王兄,淖子营造之钱从何来?” 平阳公主温声细语的话,却让刘彭祖冷汗直流,不一会儿的工夫,前心、后襟都湿透了。 如果朝廷开查武始侯府,自己那个喜爱到骨子里的儿子,恐怕立时就要死了。 “当妹妹的,还有一句话。” 平阳公主眼神微冷,“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王兄的太子刘丹,与王兄的后宫,与自己的亲姊,与自己的亲女,似乎都有超越亲情的……” “胡言乱道!一派胡言!”刘彭祖打断了平阳公主的话,“我赵王宫父慈子孝,忠孝节娣,毁谤!这是毁谤!毁谤我们父子!” “王兄,别激动嘛。” “我激动了吗?” “王兄知道‘江齐’这个人吗?” 平阳公主面对着刘彭祖死亡凝视,笑容不减道:“此人,不日抵京长安。” 刘彭祖再也撑不住,跌坐在了地上。 “王兄,你知道吗?那少君是最厌恶宗室荒淫不法的,卫氏长孙和阳石公主,便是因此从世人眼中消失的。” 平阳公主俯下了身,低语道:“有表兄妹之名尚且如此,王兄的太子,我那侄儿,又当如何?” “阳信,你到底想干什么?” “王兄,你、我,以及其他的诸侯王,都是宗室的柱石,如今都犯下了这般大错,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什么都不做,任凭少君处置,我大汉诸王世系,或在今日,或在明日,或在后日,就要终止了。 仅王兄一人的宗亲之血,脏不了未央宫那位少君,唯有大汉诸侯王同舟共济,才能使少君投鼠忌器,王兄,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 刘彭祖彻底坚定了那个一劳永逸的方法。 (本章完) 第143章 余烈 第143章 余烈 汉家多密室。 谋于其中。 烛火摇曳。 楚邸,密室。 经过完全排查,不见机关、暗门,赵王刘彭祖与一人未眠。 “在赵国中,赵王殿下是何等的叱咤风云的人物啊!如今怎么跟个霜打的胡瓜一样,在长安城中如此的灰溜溜的!” 似是燕地的口音,可又有几分怪异,打笑着他人时,总有种阴阳怪气的意味。 “别提了!何止我赵王如此,如今诸侯各王,谁心里不是那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刘彭祖长嘘一声,“我那个皇帝弟弟,就够刻薄寡恩的了,这一年的时间,就灭掉了淮南王、衡山王、中山王,三国除封,没想到,我那个上君侄儿,更加刻薄寡恩,竟瞄上了我们所有诸侯王。” “谁让你赵王和那些亲谊之王不干净呢?” “如果我们这些诸侯王个个洁身自好、礼贤下士,你以为在长安城内的君臣能安心?”刘彭祖冷笑道。 “那也没让你们犯下这么多罪行啊,如果细细地追究起来,恐怕大汉所有的封国都要被灭除。” “是我们的罪多,还是那个上君侄儿集中权力之举,哪怕你这个蛮夷也能看明白吧?” “秦奋六世余烈,才有了天下一统,今汉家,高皇帝、孝惠帝、吕后、孝文帝、孝景帝、今天子,再加上这个堪比孝文帝的上君,竟有七世之烈,腾格里对汉家,着实太过偏爱了。” 没有计较“蛮夷”的蔑称,那人细数了汉家历代君主,尤其是在说到孝文帝时,语气有了明显波动,恨意、羡意交杂。 连草原上的强大都是有时限的,不同的单于,有强有弱,大汉的君主,怎么就能一个比一个强呢? 甚至连个少君,都有“返祖”的潜质,长此以往,草原亡族有日。 刘彭祖不了解天家子不类父的过往,但听出了后悔的意味,顿时嘲讽道:“汉匈是血仇,你中行法是世代汉奸,无论如何,大汉都不会饶过你和你的家族,难道现在有了归汉之心?” 孝文帝时,冒顿单于死后,老上稽粥单于刚刚继位,孝文皇帝继续和亲,派遣皇族女公主去做单于的阏氏,让宦者燕国人中行说随同和亲翁主前往匈奴。 中行说不愿去,但朝廷的意志不是宦者能抗衡的,中行说说:“如果一定让我去,我将成为大汉的祸患。” 中行说到达后,就投降了老上单于,单于特别宠信他,后来,老上单于死,其子军臣单于继位,然后,中行说又为军臣单于效力献计。 面对朝廷的怒火,燕地的中行家整个叛汉,投降了匈奴,因为中原人的长相、口音,在改头换面后又被派回大汉,充当匈奴的奸细。 和那些叛而复降的汉奸将领不同,中行说和家族在草原上的种种献计,大大增强了匈奴实力,为大汉造成了巨大损失。 汉家君臣是绝对不可能饶恕中行家人的。 “我是汉奸,赵王殿下就不是吗?”中行法望着刘彭祖,哂然一笑道。 刘彭祖噎住了,“本王是汉家诸侯王,哪怕与匈奴合作,也是为了整个大汉计较,是暂时的。” “赵王殿下总是会有道理。” 中行法把嘲讽回敬了回去,“不过,要是没有大汉诸侯王们的暗中勾兑,匈奴恐怕早就撑不住了。 说说吧,赵王殿下想怎么做,我族又能得到什么?” “大汉皇帝、少君斗争势如水火,而那少君的手段,连自己的母族中人无法容忍,大将军的卫青与之离心离德,与之休戚与共的冠军侯霍去病已经率大军去征河西,如今,正是大汉边郡空虚之时,以本王之见,匈奴单于、左贤王当兴大军而攻。” “赵王殿下,右贤王部可是我族一臂,不救臂膀,而来攻汉……” “这不是攻汉,而是攻心。” 刘彭祖很没有礼貌打断了他的话,“霍去病的冠军侯,是从匈奴那一战打出来,当时,仅仅八百精骑,此征河西,却是三万轻骑,即便伊稚斜单于倾龙城之力去救,有把握能救下右贤王部吗?” 中行法沉默了。 定襄北之战,霍去病八百精骑直弃大军数百里,斩杀、俘虏匈奴众多高官,战场上的那份锋芒,让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和匈奴人普遍认为“飞将军”李广很厉害不同,身为汉奸的中行法,知道对匈奴威胁最大的,永远是卫青、霍去病这种存在。 “小军易率,大军难领,霍去病八百能建功,三万却不一定了。” “伊稚斜敢赌吗?” 刘彭祖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中行法,“让在草原的中行家的人劝说伊稚斜,尽起匈奴铁骑,与霍去病河西死战,只要匈奴能赢,就能打断大汉连年的进攻,甚至让接下来二十年的汉家没有北战的能力。” 霍去病带走了大汉半数轻骑和战马,如果匈奴能在河西获胜,能让汉家几年、十几年都喘不过气。 问题是,匈奴能赢吗? “为了没有了河套平原的河西之地,匈奴愿意赌上族运一战吗?”刘彭祖继续道。 失去了河套平原,河西走廊对匈奴的意义就没有那么大了,匈奴占据那里,更多是为了阻断大汉与西域诸国的来往,防止匈奴腹背受敌。 是不能让汉军轻易得到的地方。 但不是不能让汉军得到的地方。 “再说,右贤王於单的死活,伊稚斜没有那么在乎吧?” 草原的政权。 和中原的邦国没有什么区别。 匈奴单于、左贤王、右贤王,各有各的地盘,左贤王往往是单于的太子,关系更近一些,而右贤王,往往是单于的叔父兄弟侄儿。 现在的匈奴右贤王,名叫於单,是军臣单于的儿子,伊稚斜,就是在军臣单于死后,从这个侄儿手中夺得的单于大位。 不拼命的时候,帮一把就帮一把,但凡有点危险,伊稚斜都不可能去救人的,更别说一战决定族运了。 “伊稚斜和乌维来攻大汉,已然是在帮河西的於单了。” 刘彭祖见中行法说不出反驳的话,笑道:“围魏救赵的道理,蛮夷不懂,你中行家这么多汉奸还能不懂?” “在霍去病征河西之时,飞将军李广也率万名轻骑向着我族左翼而去,单于和左贤王正在严阵以待,如果南下,被飞将军抄了后路怎么办?”中行法犹豫道。 刘彭祖不理解为何匈奴会对有着“数奇”命运的李广会有这么大的警惕心和防备心,无奈道:“未胜先虑败,单于本部、左贤王本部控弦之士数十万,留数万之士防备侧翼,李广通天的本领也杀不完这么多人,如果匈奴先下大汉一郡,将会是多么大的收获?” “汉郡大多于我族无益,夺之也守不住,边城又多贫穷,劫掠也没有多少东西……” “那如果是代郡呢?” “代郡?” 中行法的声音都尖锐了,望着刘彭祖的眼神,满是难以置信之色,“赵王殿下愿意助我族取得代地?” “愿意一试。” 刘彭祖不避不让,“本王在赵国中多有养客,也与国中豪族关系密切,本王虽在长安,却能如臂指挥门客、豪族在代地制造混乱,以及为匈奴铁骑引路。” “我族要付出什么?” “什么都不用付出,能制造多大的动乱就制造多大的混乱,浑水,才能摸鱼啊!” “我族会记下赵王殿下的情谊,如有不谐那日,赵王殿下不得不离开大汉,我族愿意接纳,并予以尊位。” “不会有那天的。” 声音顺着通风的口,传入了一个暗间,里面的绣衣屏住气记下了所有。 …… 是夜。 风微凉。 未央宫,宣室殿。 刘据望着大舆图上的代地,孝文帝曾经的封国,不是什么富裕的地方,不然吕后也不会把孝文帝封在那里。 似乎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 但是,此地却有一个能让无数后人心伤的名字,“燕云十六州”。 那个汉家北方无险可守,脑袋上始终端盆水的燕云十六州,与今时的燕、代两地是基本重合的。 那里,差不多囊括了汉家北方的形胜之地,居高临下,山势环绕,易守难攻,下山如摧枯拉朽。 于汉家政权而言,从北往南打天下,意义不是很大,虽是形胜,但资源的动员能力弱,自保有余,进取艰难,中原政权打仗,排在第一位的永远是资源? 可是,如果这片土地在游牧之族的控制下,就会变成中原王朝的噩梦。 原因就在于,游牧多马,战争成本低,投放速度却很快,抢完就跑,中原根本无险可守,只能干看着。 后时,金灭北宋,便是自燕、代两地而来,除了在重镇太原废了半天劲,其他时候一路平推的原因,就在这。 为了制造动乱,为了保护封国,不惜私通异族,要置整个汉家于长久地危墙之下,好!好啊!好得很啊! “舅舅,你怎么看?” “据儿,马邑之谋不是无的放矢的计策,而代地的形胜远比马邑更好,那里,将是匈奴的墓地。” (本章完) 第144章 凌烟 第144章 凌烟 松涛清风,明月流水。 大殿里的卫青难以置信,天底下会有这么好的覆灭匈奴的机会。 堂堂大汉赵王殿下,竟能以身入局,以血肉作阶,彻底了结草原异族。 当然。 不是自愿的。 刘彭祖是为了搅乱汉家局势,让朝廷陷入危险的境地,腾不出手来对诸侯王下手。 甚至,做着一些非分之想的大梦。 作为报答,在结果了匈奴单于本部、左贤王本部大军以后,卫青愿意去为赵王殿下办一场风光的葬礼。 马邑之谋。 始于元光二年,那年春天,陛下下诏,重新把一个老话题摆到台面上交给群臣讨论。 “朕把宗室女嫁给匈奴单于,赠送的财礼多得不计其数,然而单于骄慢无礼,不断侵盗边郡,百姓颇受其害,朕实在于心不忍,想要发兵攻打匈奴,你们意下如何?” 这道诏书说是征求群臣意见,但陛下的圣意却明白无误地表达出来。 结束和亲,大干匈奴! 之所以挑那个时候下诏,除了陛下一贯有击胡的意愿,还因为元光元年马邑豪强聂翁壹通过大行令王恢提供了一条可以全歼匈奴单于大军的计策。 具体来说,是让聂翁壹当细作跑到匈奴单于那里,称自己能杀死马邑的县令、县丞,以城归降,利用匈奴贪图城中的财富,引诱入城,而汉军提前埋伏在周围,届时将匈奴大军一网打尽。 简单,容易。 几近天方夜谭。 却能说服大汉天子的刘彻,是因为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在战场上,越复杂的计策,失败的可能越大,而简单、容易的计策,成功的可能却越大。 匈奴单于的行踪动向历来是大汉最想得到却很难得到的情报,聂翁壹凭什么自信能找到? 这就与汉奸中行法口中,匈奴能撑这么久的原因有关,大汉之中,有人在与匈奴“暗中勾兑”。 封国在边郡的大汉诸侯王,是一。 边郡的豪强,是二。 逐利的商人,是三。 这群人通过大汉管制的盐、铁等物,交换匈奴牛、羊、马等物,从中牟取暴利。 马邑是汉匈交界之地,平时就有关市交易,其地豪强与匈奴之间,甚而是与匈奴单于之间,有着密切的大宗贸易往来。 无数次的合作,让聂翁壹在匈奴单于那是值得信任的人。 在大汉朝,县令、县丞都由朝廷直接任命,由外地人担任,特别是县令,在任上多要借助地方豪强势力实施治理,故常有意建立交情,聂翁壹完全有可能接近和杀掉县令、县丞,这种方式和秦末项梁、项羽叔侄杀死信任他们的会稽郡守如出一辙。 所以,在匈奴单于眼里,聂翁壹是有能力献城匈奴的,于是,单于尽起大军,往马邑而来。 最后,便是大汉的圈套,计中计,马邑的地理环境很特殊,南、西、北三面被黑驼山、句注山、神头山、契吴山紧紧围绕,东南面又有一条桑乾河,提前埋伏大军,只等匈奴入城,就能迅速形成包围之势,瓮中捉鳖。 全歼单于本部大军是一件前无古人的伟业,是以,陛下心动了。 不惜御驾亲征,携军三十万,誓要洗刷大汉过去几十年的耻辱。 但这么一个机密度极高的帝国战略计划,却被一个边防尉史知道了,而且还在如此重要的时间点出现在前线哨所,让大汉三十万大军的所有准备直接打了水漂。 汉计不成,乃天命也。 之后大汉、匈奴就彻底撕破了脸,开启了长达十数年的大战。 可透过这场未成功的诱敌歼灭战,反应了很多东西。 为了汉家一县之地的人口、财物,匈奴单于能以身犯险率十万精骑南下,这不仅是为了劫掠的快乐,也证明了大汉对匈奴的经济封锁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 事实上,从开始修建长城,农耕之族对游牧之族的经济封锁就已经开始,别小看那低矮的长城,连人都挡不住,但能挡住马! 面对长城时,匈奴大军要么放弃战马,成为步兵,要么破坏长城,再大军推进。 前者放弃优势来中原步战,那是自寻死路。 后者,长城的质量,是经过时间检验的,匈奴人想要破坏,就要付出大量人力物力,有那个时间,汉家大军早就围过来了。 因此,长城的出现,使得草原上的部落忽然发现,在双方没有战事时,很难再南下劫掠。 很多生活必需品的获得,变得困难重重。 正常的抢掠途径被打断,那就只能依靠和匈奴暗中勾兑的那群人来“以物换物”。 但是,商人逐利,是不分地界的,在汉家与草原上万里的边线上,大汉边地的诸侯王、豪强、商人利用长城的封锁,获得了超高的优势地位。 对匈奴人,一口价,一口釜一匹马,你不买,我就找东胡去。 对东胡人,那边已经两匹马一口釜了,你买不买,不买我就去找匈奴。 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诸侯王、豪强、商人赚得盆满钵满。 更可怕的是,一旦草原和中原爆发战争,草原将面临更加严峻的贸易封锁。 盐、铁、牛、羊、马等双方贸易,来到了全新的高度。 这十多年来,大汉边地的诸侯王、豪强、商人通过违反朝廷律法,越境给匈奴“输血”,大发战争财,赚到了难以想象的财富。 可是,匈奴的物资问题始终没有解决。 汉匈大战前,匈奴的物资问题就很严重,汉匈大战后,匈奴的物资问题更加严重。 赵王刘彭祖,是比马邑豪强聂翁壹,更能让匈奴单于信任的人。 赵国的门客、豪强,是能帮匈奴摧毁长城的力量。 最关键的是,如果匈奴能获得代地,占据中原北方形胜之地,草原一切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这远比马邑的人、财更吸引匈奴单于。 就像是马邑之谋的重现。 但和元光二年那么多准备不同,这次,大汉的军队只用在代地设下口袋,等着匈奴单于本部大军、左贤王本部大军钻进去,然后扎上口袋即可。 其他的,都由赵王殿下、赵国门客、豪强和匈奴人来准备。 天命。 这次站到了大汉这一边。 卫青和未战河西的北军诸将激动到无法自抑,怎么都没想到,留在长安竟有泼天的战功就这么砸在了脑袋上。 封侯!封侯!封侯! 这一战。 能打出多少个军侯啊。 算不清。 根本算不清。 卫青与公孙敖等将详细规划了战情,设伏之城,代地代县,而兵力,尽起南、北军将士,再调三辅郡兵,合十万之士。 以代地的地形,合适的兵力比更多的兵力能发挥的力量更大,只要匈奴大军钻进口袋,有这十万人,哪怕匈奴单于本部、左贤王本部所有控弦之士都来,卫青都有把握不放走一个。 不过,口袋也要结实才行,不能让匈奴大军挣破了口袋,占据了代地,那样乐子可就真的大了。 卫青从绣墩站起,望向御座上的刘据,恭声道:“上君,臣请程老将军出守代县城。” “程不识?” “是的。” 卫青重重点头道。 虽然孝文帝、孝景帝朝的旧将能力多受诟病,但说守城功力,那真没有什么说的。 尤其是程不识,能以最少的人守最大的城,韧性之强,天下无人将能及也。 以此人做“口袋”,卫青假设自己来攻,都要掂量掂量,更别说匈奴大军了,绝对不可能挣破。 “寡人本意是想让程老将军接管长安城安全的,既然决意放手一搏。” 刘据望向了长乐宫卫尉的程不识,大兄战河西,路博德战南越,今又起长安宿卫南、北大军战代地,大汉自立国以来,皇城从未有如此的空虚,如果有程不识这样的老将守长安,刘据会很放心,但舅舅说的,此战关乎大汉的未来,“老将军。” 一直持重严谨的程不识,难掩激动之情,虎将的躯体竟在颤抖,拱手拜道:“末将在。” “拜托了!” “代县在,则臣在,臣不在,代县亦在,万不敢有负圣望。” 程不识虎目泛泪,跪在了地上,立下了军令状。 他从没有想到,人到末年,上君还愿意给他这么一个机会,此战,守城之功,不逊捉鳖之功,哪怕军功制不改,他也能得封一战万户之侯。 世人总说,孝文、孝景之名将,李广、程不识尔。 但他却十分厌恶这句话。 想他程不识,大好男儿,岂能跟那种奸诈小人齐名? “老将军,是我大汉铁壁,他日凯旋,寡人愿在渭水河畔修筑黄金台,为老将军拜将封侯!”刘据许诺道。 既为国士,当受国士之礼。 闻言,诸将动容,黄金台,封侯拜将,这是何等的荣耀? 战!战!战! “上君隆恩。” 程不识叩首,微仰道:“臣有一心愿,来日入麒麟之阁。” 北军诸将脸色微变。 麒麟阁里十几个人,已经够多了,再多,后人还怎么记得住他们的名字? “麒麟阁满,此后不再增设。” 刘据望着北军诸将的心安,程不识的失望,笑道:“他日凌烟阁,卿当为功臣之首!” (本章完) 第145章 削藩 第145章 削藩 “元狩二年,季春月,天狼星动,弧矢星官正位,汉匈决战在即。” 太史令司马谈笔落。 代地之谋。 由卫青、程不识、公孙敖诸将详计,再呈未央宫,诸将退殿。 作为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张汤,眼睛分外明亮,通过程老将军所恳,知道了凌烟阁的存在。 在上君的麒麟阁中,众将之外,另有公卿一人,即丞相公孙弘。 那凌烟阁中,会有公卿吗? 即便只设一人,张汤也认为非他莫属。 大门开而复关,清风入殿,灯火摇曳,公孙弘注意到张汤神情微妙,不难猜出他心中所想,幽幽一叹。 想入凌烟阁,可不是那么简单的,希望自己曾经的门生能得偿所愿吧。 武将退场,殿中只余刘据、公孙弘、张汤君臣三人,该对宗室问题有个定论了。 公孙弘缓缓从绣墩站起,恭声道:“上君,臣以为,我大汉宗室制度已经到了不得不改变的时候。” 张汤的双肩立刻拱了起来,这是有了“战斗”的想法。 “卿等有何想法?”刘据望着公孙弘、张汤,笑问道。 赵王的突然举动,给了大汉绝杀匈奴的机会,但这不代表诸侯王的行为能得到原谅,是时候改制了。 公孙弘默然。 事涉皇亲,不论怎么谏议,都是在离间皇帝、宗室亲谊,而上君所想,他多少能猜到一些,此等不仁之事,只能主父偃那样“不为五鼎食,就当五鼎烹”的人来做。 恰好,大殿里就有一位,公孙弘瞥了一眼张汤,又瞥了一眼殿侧的司马谈,默默“隐身”了。 张汤,坐在绣墩上,额头见汗,显然,正在疯狂思考。 华夏历史悠长,但在汉之前,真正的宗室制度就两个,一,周制,二,秦制。 在西周时期,王族在政治秩序中扮演着中心角色,灭商之后,周从渭水河谷的一个小邦,一跃变成了一个地域广袤的广大帝国,为了统治这个帝国,周廷发明了第一个宗室制度,“卫戍制度”。 将大批王子、宗亲以及王室家族以外的同盟者分封为君、王,让他们去统治黄河下游河谷。 周王直接统治的只是帝国西部京畿地区,通过诸如父死子继的封受仪式、发动战争讨伐叛乱君王等制度,周朝成功地将它的统治维持了一个相当长的时期。 这种靠层层封受产生的政治结构贯穿了整个西周时期,哪怕周廷权威成为明日黄,诸侯纷争,这种结构仍然存在。 周朝宗室制度最简单的阐述,便是把土地分封给子侄兄弟,用这种方法来安置王族,而最主要的特征,每一代的长子构成世系与政治权威传承的主干,以次诸子则另立门户,建立新的次一级权威,距离主干越远,政治权威也就越弱。 春秋战国混乱结束以后,大一统的秦廷建立了帝制的宗室制度,废除了分封制,但并未完全摒弃宗法制度的精髓。 在宗室管理上,秦廷保留了周朝宗法制度中的部分原则,如尊卑有序、长幼有别,同时进行了符合中央集权需要的改造。 九卿之一的宗正,由此而来,专门负责宗室事务,包括宗室成员的户籍管理、婚姻嫁娶、爵位继承、行为规范等,确保宗室成员的行为符合礼法,不逾矩。 秦朝实行严格的爵位制度,宗室成员根据与皇帝的血缘远近及功勋大小被授予不同等级的爵位。 这些爵位不仅关乎荣誉,更与实际的政治地位和经济利益紧密相连。 然而,与先秦时期的分封制不同,秦朝并未给予宗室成员独立的封地和行政权力,而是将他们置于中央政府的直接管辖之下,防止其形成地方割据势力,威胁中央集权。 秦朝深知宗室成员的教育与培养对于维护统治的重要性。 因此,设立了专门的宗室教育机构,如太学中的宗室班,对宗室子弟进行系统的儒家经典教育、法律知识学习及军事技能训练。 通过教育,培养宗室子弟的忠君爱国思想、治国理政能力和军事才能,使他们成为皇帝治国理政的得力助手,而非潜在的威胁。 秦朝对宗室成员的婚姻也进行了严格规范,宗室成员的婚姻不仅是个人私事,更是关乎国家政治稳定的大事。 秦朝鼓励宗室成员与功臣、贵族联姻,以巩固统治基础,同时禁止宗室成员与外族通婚,以防外族势力渗透。 此外,宗室成员的婚姻需经皇帝批准,并记录在案,以确保皇权的绝对控制。 在大汉建立后,高皇帝采取了一项重要举措,改革郡县制,建立王国、侯国,分封宗室和功臣为王侯。 毫无疑问,这是周制的变种。 但是,时代不同了,人心也不同了,陈胜吴广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和高皇帝以泗水亭长走向大汉皇帝,让世人彻底认清了“天潢贵胄”的本质。 哪有什么生来如此,我也可以。 干到长安哪有干进长安容易? 凡夫俗子尚且如此,又何况本就是“龙种”的大汉诸侯王。 从高皇帝时期,大汉诸位天子就在不断平定诸侯王之乱,高皇帝平异姓王,孝文帝平济北王刘兴居之乱、淮南厉王刘长之乱,孝景帝的七国之乱,当今陛下的江都王、淮南王、衡山王三王叛乱,都在不断证明,分封制不属于帝制的时代。 张汤是法吏。 非常清楚地知道,秦制虽然苛刻,甚至有些不讲人性,但很多制度,是最适合帝国的。 不过,大汉不可能照搬秦制,可以画骨,但不能画皮。 刘据没有催促,给予了公孙弘、张汤漫长的思考,大殿里静的能听到烛火不时爆燃的声音。 张汤长长地吐了口气,从绣墩上站起,走到了大殿中央,面朝御座,敬声道:“上君,臣有谏。” “说。” “高皇帝初制分封,乃行‘共天下’之诺言,异姓诸侯王有封国,功侯有封地,为与之制衡,遂设宗室为王。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高皇帝临大行,平诸异王之乱,连除楚王韩信、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燕王臧茶,韩王信、燕王卢绾叛逃,赵王张耳子张敖因罪降侯、长沙王吴芮历经五世无子而国除,孝文帝时,我大汉异姓诸侯王皆除。 时开国功侯势尚大,宗室诸侯王亦有用武之地,然今功侯没落,宗王无有用武之地,且封国之中,宗王为非作歹,无恶不作,臣以为,天地之泽,也有尽时。” 张汤终于说出了那句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 宗泽,当尽。 “张汤。” “臣在。”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刘据似是暴怒,拍案道:“大汉诸侯王,皆为寡人叔伯兄弟,尔磔鼠小人,竟然妄言削藩,离间我刘氏宗室亲谊,寡人恨不得立毙了你!” 张汤顺势跪倒,叩首之声响彻金玉之殿,额上渗血,泣声道:“臣之言,大逆不道,罪该万死,臣无有辩驳,但请上君察纳,臣之言,是为大汉江山社稷为计,为刘氏千秋万代为计。” “乱臣贼子,一派胡言,尔等小人,如何为我大汉江山社稷计,又如何为我刘氏千秋万代计?” “后圣曰:‘人之初,性本恶’,我大汉朝虽有祖制,劝诫诸王孙弃恶向善,然天子、宗正卿在长安,诸王孙在地方,天高皇帝远,德行之教不免有疏漏之处,以致百恶丛生,众王孙皆犯下不赦之罪,万民离心,皇室颜面荡然无存,非高皇帝智短,此乃制之缺也,先人不及而后人不补之,为不孝也!” “这……” “上君,臣之意,非在削藩,而在救诸王、孙也,德行教化不及,是地处偏远,多有刁顽,而长安多贤良,如能请诸王及其子孙来长安,朝廷设下十座王宅、百座王孙院,令宗正卿、世间大贤日日教化,必然能使我大汉王孙人人赤子之心,心慈好善,长此以往,岂非江山社稷之幸、刘氏宗室之幸邪?”张汤慷慨激昂道。 公孙弘瞪大了眼睛。 让诸侯王们都没了封国,这难道不是削藩? 长安王宅、王孙院,是王孙乐园,还是宗人之狱? 令宗正卿、世间大贤教化,这是个诸侯王和王孙找个了“私塾”? 更恶毒的是,天天如此。 公孙弘虽是野路子出身,没上过几天私塾,但见过那些天天上私塾,听师者一句一个“之乎者也”,下面那些学子清澈的眼神。 那一幕,他不寒而栗,终生难忘。 如果大汉诸侯王、王孙都变成宗正卿、世间大贤的学子,赤子之心、心慈好善也很好理解,天天上私塾,不通世事,能不容易被骗吗? 公孙弘想挪挪绣墩,离张汤远点,害怕天上下雷,牵连到他。 司马谈史笔疾书,“同日夜,赵王罪发,御史大夫张汤进言削藩,上君大怒,斥之磔鼠小人、乱臣贼子,然张汤不改,下言长安设王宅、王孙院,宗正卿、大贤授以至理。” (本章完) 第146章 新制 第146章 新制 月落星沉,晨光熹微。 张汤回府。 望着在门房彻夜静候的两个儿子,张贺、张安世,心里的慰籍是难以形容的。 权力的争夺,他现在只用等着丞相公孙弘乞骨或寿终,便可以达到人臣之极。 自老相国始,大汉以丞相褒侯,到那时,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他,第一天授爵,便是列侯。 丞相、列侯、凌烟阁。 蓦然间,张汤惊觉,人生百步,他已经走了九十步了。 甚至,和天家、和老相国家相比,他张家是真正的父慈子孝,悠悠苍天,何厚于我。 “父亲。” “父亲。” 张贺、张安世的呼唤同时响起,几乎是飞到的张汤身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打量了下张汤,额上有些红肿,隐约可见血迹,身体不见有损伤,既心安又心疼,有几分想要落泪的意思。 父亲酷吏多年,手上鲜血无数,他们从懂事起,就担心会有报应降临,所以,父亲每次回来,他们都会看的很仔细,父亲偶尔被急诏入宫,他们兄弟俩不顾春暖秋寒夏热冬冷,都会守着门房,期待父亲早些回来。 张汤接受了儿子们的这份关心,轻轻拍了拍小儿子的脑袋,望着大儿子的眼神,笑道:“从今往后,为父就是万古不易的贼了。” 无论如何形容修饰削藩,都是在离间皇家亲谊,天下之事,皇家是表率,今遭奸佞离间。 只要这片土地上还在歌颂孝道,他的“乱臣贼子”之名就不会休止。 而这,便是不久将来会得到馈赠的代价。 张贺心惊了一下,忙道:“父亲是什么意思?” 张安世也仰起小脑袋望着父亲,不明白父亲说的什么意思。 “你们无忧了。” 张汤见两儿子依然不明白,没有再做解释,一手牵着大儿子,一手牵着小儿子,往着府内而去。 …… 未央宫,宣室殿。 刘据没有睡下,只是简单吃了些糕点,便又回到了御案前。 代地之事,有舅舅和北军诸将定计,宗室之事,有张汤完善。 但有许多政务尚要他亲自处置,尤其是名、器之事,刘据不会半分假于人。 丞相府已筛选了普通政务,摆到刘据面前的章奏并不多。 一、惊蛰已过,乡野农家纷纷走出家门来到自己的地头,整田春耕悄悄地开始了,朝廷当下诏遣县吏们下乡督耕,为祈苍天风调雨顺,朝廷当举“启耕大典”。 孝文帝年间,孝文帝采纳贾谊《积贮疏》的建议,于前元二年正月丁亥下诏:“夫农,天下之本也。其开藉田,朕亲率耕”,并在立春之日亲率百官耕种耤田,以此昭示重农劝稼的决心,后成大汉定制。 就是择一田地,大汉天子或君主亲自耕种,要下力气,心也要诚,据说这样才能得到上天庇佑,五谷丰收。 一旦出现欠收,乃至于绝收之事,那就是启耕大典时,大汉君主心不诚,惹得老天爷降怒。 刘据不是愚夫,知道丰收与否和所谓的心意没有什么关系,纯粹看天意。 但百姓普遍不这样认为,皇帝是天之子,天怒,即是子之错,丰收不诵你,绝收就骂你。 尤其是近些年来,天灾人祸增多,诸地欠收之事时有发生,百姓们是怨声载道。 刘据记得,貌似在他三岁,能在田垄间行走后,他的皇帝父亲就将启耕大典的“重任”交给了他。 每次地方上报欠收之情,父皇就会狠狠责骂他一番,然后惩罚他一天不能吃饭。 现在想想,父皇是真的不当人啊。 自己不愿意背负“上天责罚”,让小小的儿子去顶缸。 不过。 攻守易形了。 刘据亲做朱批,“今父皇深入民间,体察民情,南阳为我大汉朝耕农大郡,请父皇于南阳择地行启耕大典,万望心诚,得天之佑。” “心诚”二字,格外厚黑,相信为父皇择地启耕的太常署官员能明白其中深意,为父皇挑选几亩难耕田地,向天示诚。 二,上巳节将至,宜祓禊。 即人们结伴去水边沐浴祛病,将兰草浸水沐浴谓之“兰汤辟邪”,也称为“祓禊”。 以兰草或柳枝蘸取浸泡兰草的药水清洁身体,以求驱赶邪祟,祈求福祉降临。 而阳春三月,正值桃盛放,因此,上巳节亦有桃节的美名,如此美景也为青年男女提供了遇见爱情的契机,可以说,这是华夏最早的情人节。 又是上至大汉君主,下至黎民百姓要参与的活动,刘据记得,当初母亲之所以得到父皇宠幸,便是父皇上巳节祓禊后路过平阳侯府才有了故事。 或许在父皇如今的想法中,已然不是故事,而是事故了。 刘据会心一笑,把上巳节祓禊定在了渭水河畔,兰汤辟邪后,可以直接到北军中,为代地之战的南北大军将士壮行。 三,校尉张次公已与南越国王太子赵婴齐进入了南越国境内,不日就将抵达南越国都。 强弩校尉路博德所率大军和诸侯王太子所率的国府兵也抵达了桂林郡。 路博德不顾诸侯王太子们的抗议,强行把诸侯王国府兵都编入了大军中,连个护卫都没给王太子们留,失去了兵力的王太子们等同一个吉祥物,被路博德“挂”了起来。 总之,朝廷既定的南略计划,一切顺利。 回复的朱批很简单,“依计行事”。 大事毕,小事了。 刘据这才稍稍休息了会,再醒来时,午时已过,吃了些蔬果,再次回到了御案前。 有公孙弘、张汤那么善解人意的臣子,他所做的事情不多,那便是默默推动大汉方方面面的改制,政令是由他颁布的,但制度却不能完全由他所出,这样才能有挽回的余地。 刘据立志为圣主贤君表率,不能让任何污水溅到身上,是以,大汉新政,大多出自丞相府,未完善的宗室制度,日后则会出于兰台。 只有武功盛德,冠军侯战河西,卫青计代地,才会在国史中明文所书,由大汉上君点将。 御座上。 刘据望着方方面面的汇总。 第一次变革,是为大汉划出一个总框架,解决的是田制、奴隶制等当务之急。 效果不错,在土地禁令解除后,短短时间,大汉境内多出十万顷田地。 意欲脱籍的豪族奴仆,竟达到百万人之多。 人力、田力,源源不断得到释放,因为父皇大兴土木、连年战争损耗的国力,正在飞快地弥补。 但刘据十分清楚,弥补的国力,终究不是之前损失的国力,给予万民的伤害,也是无法弥补的。 接下来的第二次变革,要理顺大汉之民生国计、权力范式、民风民俗等错综复杂的关联,犹如人体之根本调理。 刘据为二次变革写下了五个大要目标。 其一,大汉地广人稀,土地荒芜众多,要继续释放民力,甚而是吸收他族民力。 作为一方帝国,大汉的人口数量、土地面积,都是非常庞大的,但几千万的人口,在几百万平方公里,乃至于略定南越、计定匈奴后,暴增至上千万平方公里的国土面积,却是很微少的。 哪怕此后不再对外扩张,大汉帝国的理想人口数量,也要是当今的十倍以上。 况且,有着卫青、霍去病在,大汉没有理由停止征战的脚步。 大汉需要很多人,很多很多人! 国内豪族隐匿的人口、奴仆,必须全部录入户簿名册之中。 然后,让世界领略一下华夏的“动员能力”。 刘据计划在十年内让大汉人口翻一倍,在二十年内让大汉人口翻三倍,突破亿级大关,直至十亿为止。 当然,这需要一个适合大汉百姓生活的环境,恶劣的环境,生物会首先减少繁衍。 而在确立汉家人口优势后,刘据也不介意他族民力,来为大汉帝国添砖加瓦。 新城那上万被父皇养的膘肥体壮的匈奴降虏,在去到昆明湖挖沙后,表现很是亮眼,以后大汉的基建用得上。 其二,统一治理全国的官署体制,封国自治、封地自治、朝廷直辖之郡县同时并存,导致民治混乱,国力分散,刘据要建立一个治理国家每一寸土地的权力范式,收回所有官员任命低级官吏的权力,将朝廷权力细分为国、郡、县、乡、亭、里六级,取缔一切封国、封地自治,所有权力集中到中央朝廷。 其三,移风易俗,时人粗朴脏乱,帝国之内秽物如山,以致黎庶多生疾病,要让所有东西发挥出应有的作用,去到该去的地方。 同时,规范成婚律法,年满十七便可成婚,独自立户,取缔寒食陋习,脏乱痼疾。 其四,建立和统一新的度量衡,杜绝商人欺诈与官吏伤农,朝廷铸造法定的斗、尺、称,公开悬于各县府,所有赋税、买卖均与之同。 朝廷赋税公开透明,农工商百业,公平竞争,诚信经营。 官吏不能从中刮取民脂民膏,商贾不能从中欺诈百姓血汗。 其五,建立新军功制。 (本章完) 第147章 权储 第147章 权储 咔嗒!咔嗒!咔嗒! 火镰砸在燧石上,迸出一连串耀眼的火星,直直扑入干燥的草堆中。 微弱的火点如雨后蘑菇一般纷纷冒头,令周围的枯叶惊恐地蜷起身。 与此同时,一股悠长的气息从侧面吹过,火势陡然变旺。 天色将晚,火光映着霍去病坚毅的脸,用刀把风干牛肉削成薄片,递给了肤色已然黝黑的霍光。 霍光咀嚼着干肉片,淡淡的牛肉味道、油脂味、盐味,让他在苍茫大漠中的迷失感,顿时消散了许多。 “大兄,原来这就是战场的感觉吗?” “似乎也不错啊。” 霍光有感而发。 匈奴右贤王於单为了“绝对安全”,把本部设在了大漠以西,寄希望靠着茫茫大漠,阻挡大汉的进攻。 在卫青多年打击下,匈奴右翼早就残破了,於单明白,匈奴单于伊稚斜、左贤王乌维也都明白河西走廊迟早为汉军打通。 伊稚斜、乌维所想,是让右翼多消耗汉军几分力气,打了右翼,就别再打他们了。 於单也很清楚自己的单于叔父、左贤王堂弟的想法,让与自己不对付的遫濮、折兰、卢侯、浑邪、休屠等右翼部落堵在了祁连山脉的河西走廊上,自己躲到了大漠之西。 如果前方部落被汉军攻破,他有充足的时间从右翼撤离。 有人的地方就有内斗,这让少年霍光叹为观止,但更让他震惊的是,大兄没有走河西走廊那条传统战线,而是跨越近千里的阿拉善沙漠,要对匈奴右贤王本部予以直接打击,然后从西向东打通河西走廊,务必把整个匈奴右贤王部留下来。 作为汉家之人,霍光在大漠之中有强烈不适感,但也为大漠的奇景折服,有美景看,有牛肉干吃,他认为战场似乎没有书中那般残酷。 霍去病没有吃肉,而是拿过随身携带的皮囊,摇晃了几下,喝了几口带着气泡略有酒劲的马奶酒,望着眼神清澈的兄弟,无奈道:“这还不是战场,以前出征的将士也没有干肉可以吃,马奶酒可以喝。” 从前哪有这个条件啊。 如果没有博望侯张骞这么个专业的向导指路,他或许也不会选择贯穿大漠的打法,只会沿着祁连山打通河西走廊,逼走匈奴右贤王本部。 大漠风景独特,是比河西走廊要好,但危险性也更大,一旦迷失在大漠中,这片神奇的天地就是埋身之处。 少年霍光显然只看到了风景,却没意识到其中的危险。 此地仍在大漠里,距离匈奴右贤王本部尚有二十里,说是战场,为时尚早。 明日,才是大战之日。 在此之前,少年霍光不过是在大漠观光罢了。 再说,在陛下执政时期,大汉将领,包括舅舅和他,征战匈奴哪有什么风干牛肉、马奶酒,能有又干又硬的锅盔可以吃、有又苦又涩的谷酒就不错了。 “大兄,我也想喝。”霍光嗅到那微酸的酒味,不由得道。 听说这是上君专门为大军准备的饮酒,所有的将士在行军时都能喝,而且,上君对大兄似乎有特殊的嘱咐,领兵作战时,只能喝马奶酒和煮沸的清水。 大兄更过分,只让他喝煮沸的清水,不让他喝马奶酒,理由是少年不能饮酒,但中原人、草原人哪个不是早早地就沾了酒,他三岁的时候,父亲就用筷子沾酒喂他,现在他都十多岁了,大兄反而不让他喝酒劲更小的马奶酒。 “上君说的,你不能喝。”霍去病脸色有几分古怪。 少年不能喝酒,是上君和他聊河内郡见父亲时,上君突然提及的,就仿佛上君知道他会把异母弟带在身边一样。 但他也没有多想,只以为上君知道父亲的事情,知道霍光的存在,为避免欢庆之时纵酒的顺口一说。 霍光立刻像泄了气一样,大口喝起了凉白水,而后忽然想到了什么,隐晦问道:“大兄,你说上君为什么那么急切获得权力呢?” 在大兄口中,上君是个圣主贤君,但这几近篡权夺位的获得权力方式,让他不太认同这个赞誉。 在他眼中,上君是个“权储”。 在他看来,上君本不必如此,现今的皇位继承制不多,基本没有能影响到上君继位的。 最为正统的“嫡长子继承制”,有了公羊家董仲舒的辩经,“立嫡立长”,上君都是最合适的继承者。 哪怕是“立贤”,诸皇子中也没人能贤过上君的,以上君的手段,能把其他皇子玩死八百回。 但上君在权力斗争中,却分毫不退,种种手段、设计,陛下能撑到现在不死,只能说龙体康健。 “上君说过,他等的了,黎民百姓却等不了。”霍去病说道。 陛下亲政以来,大汉变化是显而易见的,再让陛下执政下去,秦末乱景就要重现了。 “那也不至于连几年都等不了吧?”霍光不认同道。 孝文帝、孝景帝寿都不高,陛下又能有多长久? 等一等,等到陛下龙驭归天,上君顺位继承开启新政,既名正言顺,也能让天下人看到了孝道。 霍去病望着霍光,摇摇头道:“子孟,你不懂,上君爱的不是皇帝之位,而是天下万民,作为大汉君主,能有这般仁恕之心,比至诚孝道更难能可贵。” “真的吗?” 霍光怔了怔,又道:“我不信。” 汉家皇帝,大多刻薄寡恩,而上君能对自己母族卫氏外戚动手,也证明了无情无义,这样的政治存在,能有那么热爱他的臣民吗? “等回到长安城,见了上君,你就知道了。”霍去病没有多做解释。 上君,真的是那种很特殊,很特别的君主,这是陛下所不能比拟的。 霍去病对这切碎、煮熟,榨出大部分水分和油脂,再反复捶打,最后风干的牛肉难以下咽,天生富贵,不是说说而已的。 要不是为了隐匿,他绝对会让庖厨生火做饭。 “冠军侯,来点这个。” 张骞走了过来,从腰间小布袋里抓出一撮黄褐色粉末,这是用精盐和椒磨碎的混合物,撒在肉干上,不同的味道,霍去病终于有了食用的想法。 牛肉干下肚,霍去病气力迅速恢复,望向天地尽头,他,已经嗅到了战争的气味。 (本章完) 第148章 不封刀 第148章 不封刀 晚霞红透天空。 匈奴,右贤王庭。 一堆堆篝火燃起,无数围着兽皮的青年围绕着火焰载歌载舞。 腾格里赐福,几十年来,部落从未有过如此多的牛、羊、马顺利繁衍。 自然少不了一场宏大的祭祀。 在无数族人热切和激动目光,身着丝绸织物的袍服,头戴猛兽兽牙的帽冠的祭司,手持金刀,连斩杀羊、牛、马三牲,告祭腾格里。 兽血洒地,仪式正式开始,人心也跟着沸腾了。 大胆的草原男儿,眼睛逐渐变红,拉住心仪的女娃舞动了起来。 那不多的兽皮,很快就掉落了个精光,每到这时候,嬉笑声和口哨声就会响个不停。 或许是火焰的炙烤,也或许是情绪彻底调动了起来,男女黢黑的脸看上去都是红彤彤的,从舞动的人儿中退到了一边,快活的叫喊了起来。 受到感染,越来越多的男女退出了舞动,嘹亮的“歌声”,引动了更多的男女加入其中。 围着草裙的孩子们,根本不懂“大人们”的欢喜,只是一味地低着头,认真捡拾着那些长且坚硬的骨头。 这些是吃完了肉丢下的。 人骨通常不如兽骨硬,但胜在轻巧,是更加适合草原孩子的“武器”。 最让孩子们喜欢的,当属中原男儿的大腿骨,只要有人能找到,立刻就会拉着三五个伙伴,嘴里呜啦啦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手里挥舞着骨头相对劈砍,直到一方骨头断裂为止。 孩子们不会因为损失喜欢的武器而心伤落泪,在部落周围,还有更多的骨头,是捡不完的。 所以,草原孩子从不缺少骨头,从古至今,这样的游戏得以一直持续下去。 青年的求爱,孩子的玩耍,总能让另一侧,真正的大人们眼中浮现出一抹柔情。 他们的身上,披挂着硝制好的兽甲,腰间悬挂着明晃晃的弯刀,这是部落勇士的象征。 一个个的比拼着狂饮奶酒,用以麻痹缺少鲜血刺激的神经,不能杀人,这样的生活,太无趣了。 当看到不远处牛栏、马圈里,那些战战兢兢,浑浑噩噩的汉家女子时,他们心中满足感就会越发强盛,再望向东方,目光中的贪婪,一下就战胜了畏惧。 劫掠汉郡的收获,总是令他们久久无法忘怀,金银珠宝、美人烈酒,柔顺细致的丝绸衣裳,等等,全是草原所没有的。 很可惜,好的东西都被右贤王和大祭司拿走了,只给了牛羊奖励,只能按耐住心里的遗憾,并下定决心,等下次东行,一定要私藏些宝物。 狂欢!狂欢!狂欢! 匈奴右贤王本部左大都尉走到了右贤王於单身边,笑容怪异道:“右贤王,祭祀仪式要开始了,我在四百多名汉朝女俘中,挑选了十名年轻美貌者,放到了王帐中,请吾王前往帐中行祭祀之仪。” 匈奴祖制的传统,凡有祭祀仪式,必有中原女俘,以前是秦朝女俘,现在是汉朝女俘,以示威武雄壮,也喻意着草原迟早要征服那片梦寐以求的地方。 匈奴的政权结构十分简单。 置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 自如左右贤王以下至当户,大者万骑,小者数千,凡二十四长,立号曰“万骑”。 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最为大,左右骨都侯辅政。 诸二十四长亦各自置千长、百长、什长、裨小王、相、封都尉、当户、且渠之属。 诸大臣皆世官。 左大都尉跟随於单多年,在他还是军臣单于太子时就跟在他身边,他和叔父伊稚斜争夺单于位中落败,左大都尉就跟着他来到了右翼,是心腹中的心腹。 “单于庭传来消息,汉朝冠军侯率数万轻骑奔着我们这儿来了,看样子,是汉朝决心打通河西走廊了。”於单忧虑道。 左大都尉没有什么意外,“不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吗?” “但单于庭却无动于衷,借口汉朝飞将军率万名轻骑奔着左翼去了,对我们的生死根本不在乎!” “这不也是早就料到的事吗?” 左大都尉更加没有意外,双手一摊,“大单于和左贤王早就想削弱吾王的势力了,汉军来袭,他们巴不得吾王死在那位冠军侯的手下,如此才能完全放下心。” 要不是当年他们这群人一心护着右贤王,让伊稚斜、乌维有几分畏惧,於单绝对活不下来,更不可能在右翼为王。 草原的单于之位争夺,可一点不逊色中原的皇帝之位争夺,成者生、败者亡,是世间永恒的道理。 “失去了河南地,这里对我族而言,就没有了太大的意义,大单于和左贤王不可能为了一条封锁线而与汉朝大军死磕的。” 左大都尉讲述了客观事实,提醒道:“吾王不是也做好了撤离准备了吗?” 只要汉军攻破河西走廊上的第一个匈奴大部落,遫濮部落,本部就会立即撤离,尽最大可能保存实力,这样才能在回归单于庭后,让伊稚斜投鼠忌器,他们的日子不至于太难过。 说伊稚斜、乌维暗藏祸心,右贤王的於单同样没有了与汉军争强弱的心思,所思所想都为了把以后的日子过好。 “我知道。” 於单没有否认,“我就是不甘心,一旦让汉军打通河西走廊,与西域诸国建立联系、盟约,我族就要多面受敌了,眼下的日子难过,之后的日子会更加难过,我看不到匈奴的未来了。” “那是大单于和左贤王该操心的事。” 左大都尉再次提醒道。 让於单摆正身份,在草原上,作为失败者,已经失去了领导族群的资格,心态不正,撤回到单于庭后是会出大问题的。 “是啊。” 於单叹了口气,他的父亲军臣单于已死,他也不再是匈奴单于太子,这些事情,轮不到他来操心了。 转身进入王帐。 听着帐内传出汉家女俘的惨叫声,左大都尉望着星空,向腾格里祈祷,天佑我族。 踏! 踏! 踏! 突兀而又沉闷的马蹄声响起,左大都尉一怔,是腾格里给予他回应了吗? 下意识地望向了声源的方向。 声源越来越近,声音越来越大,由原先的沉闷,变成了清晰的轰鸣,和雷声也越来越像。 这样的动静,分明是大军在行进,但左大都尉不知道,也没见过什么样的军队,会像雷霆一样。 “汉军来了?” 左大都尉念头一闪而逝。 祁连山方向没有传来消息,证明汉军连遫濮部落都还没有打下。 除非汉军跨越上千里的阿拉善大沙漠,直接攻击本部,不然就不可能是汉军,但那怎么可能呢? 本部在大漠以西,没有匈奸带路,汉军是不可能找到本部所在的。 和汉家痛恨汉奸一样,匈奴也痛恨匈奸,中原人在草原、沙漠很容易迷失,但匈奴本地人却是天生向导,哪儿哪儿都认识! 没有“匈奸”们的带路,汉朝那位大将军卫青是不可能精准地一次次找到匈奴主力的所在草场的。 叛徒永远是最可恨的,汉家、匈奴都如此。 即便有匈奸带路,汉家敢于将数万轻骑、十数万战马置于大漠中的危险之地吗? 汉将素来谨慎,绝不可能! 难道、难道是单于庭的援军到了? 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了一个个小黑点。 很快,负责警戒的哨卫也证实了这点,呜咽的牛角号声响起,凄凉的声音,立刻惊动了部落所有的勇士。 是敌?是友? 勇士们扔掉了奶酒,牵过战马,翻身而上,弯刀出鞘,作做好了战争准备。 而这时,小黑点,变成了数万骑兵,马蹄声轰鸣,左大都尉的心脏仿佛被无形的大手紧紧抓住。 是汉朝的军队。 “杀无赦!” 骑兵中传出一道纯正汉家的命令声,左大都尉不禁有些恍惚,这声音,过分年轻。 铁血军令下达,汉军踏破部落的护栏,马背上的汉家将士毫不犹豫朝部落哨卫挥动了屠刀。 “迎敌!” 部落第一勇士发出怒吼,率领身后的勇士们悍不畏死冲了上去,论马战,匈奴精骑从不输于人。 嘭! 金属断裂声传出,部落第一勇士大惊,回过神还来不及反应,眼中就被刀光充斥。 连肩的头颅飞起,温热的血液四溅,溅到后续的勇士脸上,有种彻骨的寒冷。 第一勇士,死了! 第二勇士,死了! 第三勇士,死了! …… 所有的勇士,都在顷刻间死了个干净。 “杀!” 汉军之中,再次传出一道命令,成功唤醒了战争的残酷,无情的屠刀每一次斩落,都能带走一个匈奴人的生命。 无数匈奴男女颤颤巍巍跪在草地上,大声呼喊着,“投降!我投降!我投降!” “此战,不封刀!” 汉军之中,军令再次下达,下意识地,汉军一刀斩下,顿时,人头滚滚。 没有抵抗,屠刀挥动又快了几分,大祭司目呲尽裂,诅咒道: “汉将,你不得好死!” 嘭! 又是一道刀光。 诅咒之声戛然而止。 (本章完) 第149章 京观 第149章 京观 匈奴人的游牧习惯。 一般是在春秋季节多活动、多搬迁。 这是因为春天的牧草在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冬天后还没有长出来,资源匮乏,所以要转换放牧地点,以防止牲畜把地啃秃。 到了秋天时,需要把牲畜多活动,多动多吃养秋膘,同时打扫春、夏、秋三季剩下的牧草,延缓进入救命的冬草场时间。 因此,到了夏天和冬天时,游牧部落往往就要进入半群定居的状态,而且定居的地方比较固定,草原虽大,但适合季节性群居、定居的地方却不多。 晚春、将夏前,草原部落就会选择多山多水的地方落居,既是为了牲畜顺利产崽,也是为了避免夏天的三个巨大的威胁:瘟疫、缺水、蚊虫。 选在山区会有风大、融雪多、蚊虫少的优势,尤其是多水的山区,无疑是最佳群居地。 但缺点也很明显。 汉朝的四万轻骑在暮色雾霭中两翼展开,便彻底堵截了山口,整个匈奴右贤王本部全被封锁在内,连跑路的可能都没有。 不管匈奴族人如何叫喊、投降,霍去病只是命令轮番冲杀,不许一个匈奴人活在眼前。 死亡威胁下的草原孩子,狰狞着将身前的汉家母亲推到兵戈之下,转身就跑。 许多部落孩子眼前一亮,有模有样的效仿,无数汉家母亲被推到兵戈之下。 霍去病望着那一双双仇恨的眼睛,默然下达军令,“全部射杀。” 引弓上箭,箭雨如蝗虫般落下,追上一个又一个部落孩子,完成杀戮。 尸横遍野,鲜血汩汩。 太阳升起之前,匈奴右贤王本部已经所剩无几,乱纷纷拥到河边一起跪倒在地,哇哇啦啦地嘶声哭喊。 赤色铁骑围拢了,带血的战刀森严的悬在头顶。 脸色苍白的霍光止不住颤抖,低声道:“大兄……” “嗯?” 红色大纛下,霍去病的右臂尚在震颤,手中带血的长剑不断滴落着血珠,杀的人太多了,有些失力。 一阵清风裹挟着腥臭的气息,令霍光趴在马背上止不住的干呕,“大兄,放了他们吧?” “放了?” 霍去病震惊地望着近乎向自己恳求的兄弟,“子孟你可知道他们都是狼!纯正的草原狼!” “但那些人中,有我族的血脉。”霍光指着明显汉匈血脉的匈奴人子,不忍道。 “子孟,看看你说的那些人的眼睛。” 霍去病冷声道。 霍光听令看去,浑身一冷。 “匈奴人面兽心,非我族类,强必寇盗,弱则卑伏,不顾恩义,其天性也。” 霍去病讲述着蛮夷“畏威而不怀德”的本质,“他们有着半副我族人的面容,是人心,是兽心,我们只有剖开他们的胸膛才知道。” 他读的书不多。 仍然知道“戎狄之祸”。 西周末年,申侯联络缯国和犬戎,约定时间攻打镐京。 申缯联军与犬戎攻破周王畿,周幽王在郑桓公救助下出逃,但在骊山脚下被犬戎袭击,郑桓公、周幽王等被杀,褒姒被虏走。 犬戎毁坏周王宗庙,周人遭受灭顶之灾,申侯不得不请郑、秦、卫等国入京勤王,驱逐犬戎。 犬戎被逐后,诸侯大臣因立君而产生分歧,一些诸侯国认为姬宜臼弑父弑君,不合礼制,不能继承王位,以虢公翰为首的一班诸侯世卿拥立姬余臣为王,即周携王。 晋文侯、申侯、秦襄公、郑武公等立姬宜臼为王,即周平王,史称“二王并立”,周平王不得不迁都洛邑。 周平王二十一年,晋文侯为讨好周平王,攻伐周携王,将携王诛杀。 此后,周天子有名无实,历史进入东周时期。 戎狄部落也慢慢松懈了对中原的敬畏之心,直至为祸至今。 任何时候,不能与虎谋皮,更不能放虎归山。 他,霍去病,从来没有把今世能做到的事留到后世的想法,他,也不相信所谓的后人智慧。 一把刀就能解决的事,为何要“遗祸”呢? 万一有变,戎狄再入华夏怎么办? “大兄,华夏为根本,四夷为枝叶,华夷方能安定根本,以求长治久安……” 霍光不认同蛮夷畏威而不怀德说法,匈奴右翼已然败了,如果能将之慑服,纳为帝国的藩篱,那对大汉而言,那才是更大的胜利。 “虚伪!” 前所未有的厉声斥骂,在霍光耳边炸响,令他停止了辩经,“子孟,你可以亲近儒学,但不能为儒学所驭,而没有了自己的心智,我问你,你凭什么以为能将草原狼驯化为看门犬?” 霍光无以回答。 有大兄的虎威,他相信草原狼会是最忠实的看门犬,但这话一出,反倒证明了蛮夷畏威而不怀德的真实。 霍去病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冷笑道:“他们害怕的,是我,我在,只要我愿意,他们可以是看门犬,也可以是猎犬,但我不在了呢?” “大兄又如何不在?”霍光不服气道。 “我是战将,能厮杀一年、十年、几十年,还能厮杀一百年吗?” 霍去病望着霍光,流露出失望之色,“把一国一族的命运,系于一人的身上,是愚,是蠢。 子孟你记住,在帝国没有拥有让游牧之族载歌载舞的永恒实力前,在你没有找到让他们彻底归服内附的办法前,最多的杀戮,总是最好的方法。 杀了他们,这片星空下,就二十年不会有蛮夷之祸,这就是‘伤敌十指,不如断敌一指’的道理!” 言罢。 霍去病没有再理怔愣的兄弟,重新加入到狩猎匈奴族人的猎场之中,一道道闪亮的剑光,一声声凄厉的嘶吼。 当太阳爬上山头时,山原上到处都是残肢断臂,滚滚清河,被鲜血染成了红河。 “不论死活,一律补上两刀。” 霍去病不为战果迷惑,始终保持着战将的谨慎,“尸体焚烧,首级筑京观!” “是,将军!” 数个万人大坑中都被泼洒上猛油,火势瞬间而起,与此同时,一座数丈高的京观拔地而起…… (本章完) 第150章 罪己 第150章 罪己 晨曦微露。 南阳郡,宛城县外,籍田。 太常署官员续上了告祭农神的香火,将祭祀的供品瓜果分给其他田中的农夫,乐师也歇息了。 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心,想必农神已经明白了,接下来,就看陛下的诚意了。 所谓的“一亩三分地”,是先民最小的耕田,也是皇帝启耕大典时,要亲耕的田亩数。 不过,传统的圣驾躬耕,太常署都要提前做些准备,皇帝那一亩三分地,必须全部以细筛过土,以便让天子不那么劳累。 但上君有令,此举“弄虚作假,欺骗上天,自今年止”,于是,奉诏而来南阳郡的太常署官员,在南阳郡太守弥仆的辅助下,挑选了块“生地”。 本来,皇帝只用左手执鞭,右手执犁,前有两名“导驾官”牵牛,后有两名老农协助扶犁,三推三返,即“三个来回”,圣驾亲耕礼就算完成。 之后,天子登上“望耕台”,坐观大臣们耕作,行五推五返、九推九返之礼,便是启耕礼成。 “生地”却比“熟地”多了个流程,垦地,皇帝必须先清理完地中杂草、树根、碎石,方能进行原本的流程。 一个时辰了,刘彻和董仲舒、吾丘寿王、李延年、王温舒等一干君臣,几十号人,连一半的地还没有垦出来。 人却累的直不起腰了。 君臣无言。 而在另一边,在县吏们的督促下,田畴里早已经耕牛遍野,春歌互答,热闹非凡。 城里的工匠商人们也不顾春雨刚刚下过的泥泞,赶着牛车将农具盐布诸种杂货来到村头吆喝一阵,路过的村民或买或换,往往是一个时辰便做了往昔一个月的买卖。 朝廷政令颁布,诸价平淮,粮价、盐价、铁具价,等等价格,会以次价形式张贴诸郡、县、乡、亭、里。 就是说,郡有郡价,县有县价,乡有乡价,亭有亭价,里有里价,直接张贴出来,商人、工匠们可以根据质量、人力来适当提高价格,前提是,买家要认可。 实在的商人、工匠,凭借薄利多销,赚的钱财不比以前少,甚至名扬在外,生意多更多,赚得也更多了。 只是,更辛苦了。 “陛下,喝点蜜水吧。” 吾丘寿王端来了蜂蜜化开的水,又加了些精盐,淡淡的甜腻气味扑鼻而来,刘彻喘了几口气,接过陶碗,一饮而尽。 圣颜上的乏累感,顿时消散了不少。 吾丘寿王又端了碗加盐的清水,奉给了董仲舒,心疼道:“老师,您也喝点水吧。” 本朝儒生不柔弱。 圣人所说的君子六艺,基本都不差,体质是比不上武夫,但也在一般人之上,只是,懈怠了。 礼、乐、射、御、书、数,儒生更喜欢身不动膀不摇的礼、乐、书、数,射箭哪有拿笔杆子省力,御车哪有坐车舒服? 当然,作为当世大儒的董仲舒,六艺均在人上,能抗过胶西王刘端三年刺杀,那体质能是一般人吗? 但是,韶华易逝,红颜易老,再厉害的人,也抵不过岁月的侵蚀,让一个六旬老汉垦地开荒,上君也是缺了大德了。 董仲舒重重地把铁锄扎进了地里,下意识地拍了拍手,掌中的血泡针扎的疼痛,让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略微颤抖接过了陶碗,长叹一声,“松懈了啊。” 从胶西国中脱身回到长安后,他的长剑就再没有出鞘,手上的茧子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干起活来,又生出了血泡。 几口盐水下肚,精神头倒是恢复了些,顺着陛下的目光望去,是村头买卖的热闹景象。 商人工匠们高兴,农家高兴,皆大欢喜,这样的人间,或许才是盛世的气象吧? “董仲舒。” “臣在。” “朕执政二十年里,做的很差吗?” “陛下英明神武至明,为何会有这样的感慨啊?” “我大汉自立国以来,盐价最低时,是在孝文帝末年,仍有四百钱一石,我执政时,盐价高有数千钱一石,而太子当国,为什么能低至百钱一石?粮价、铁价,所有的百姓之需,都出现了大幅度降低,连带着众多物价,都有不同程度的降低。” 刘彻望着兴高采烈抱着盐罐、粮食口袋,扛着铁耜的百姓,疑惑道:“朕不明白!” 要说“搞钱”,大汉历代皇帝没有人比得过他的,车船税、武功爵、白鹿币、盐铁专营……凡是能榨出油的人,无论权贵、庶民,哪怕是奴隶,他都有办法刮一层油下来。 可是,孝文帝、孝景帝的遗泽仍在疯狂消耗,国库的亏空还在持续增加,百姓的生活依然民不聊生。 太子当国之后呢? 大赦天下、减免赋税、修渠建堤……什么政令“费钱”就干什么,孝文、孝景二帝遗泽却停止了消耗,国库反亏为盈,百姓安居乐业。 大开战端的事,他在做,太子也在做,而且更加过分,南略南越,北征匈奴,两面开,他都没有玩过这么大的。 大兴土木的事,他在做,太子亦在做,同样更加过分,商颜山那条渠,要开山,大河泛滥,要改道,简直是山挡开山,水阻改道,连天地模样都要改一改,他都没有想过这个程度。 为什么大汉在他手里一副亡国之象,在太子手里蒸蒸日上? 凭什么啊? 董仲舒望着逐渐扭曲的龙颜,嘴角微微抽搐,陛下心里是一点数都没有啊。 上君大开战端,是在“收获”,残破的匈奴右翼,不可能挡住冠军侯三万轻骑,杀过去就是抢牛、羊、马牲畜去了,就和匈奴当初抢掠大汉边郡,回报注定大于付出。 南越国就更是了,没落的国度,在大汉的威慑下战战兢兢,不能自已,老国王一死,南越国太子赵婴齐又在长安为质,以太子的手段,一手蜂蜜,一手大棒,能敲不晕那赵婴齐吗? 有张次公领兵“护卫”,有路博德大军屯于桂林郡,国中又有权臣作乱,赵婴齐只要不想死,不想死后自己和祖宗被挫骨扬灰,除了投降,内附大汉,没有别的路。 路博德大军,或许都不会有战事,就能接管南越国,推倒那个十万大山。 至于说大兴土木,太子是在“基建”,陛下是在干嘛? 穷奢极欲! 开商颜山,是为了引洛水灌盐碱田,改大河河道,是为了减少关东洪水泛滥次数,所有的支出,都用在了百姓身上,绝对不会有数百万钱从西南夷就为了运输一根大殿梁木的事。 一个是为民,一个是为欲。 为民者,以后关中平原能再多数万顷良田,关东大河泛滥减少,对百姓可能造成的损失也会减少,流民减少,等等,无数的福报。 为欲者,庞大的宫殿,只为让几个荡……嗯,女子能在其中撒开欢嘻戏。 这能一样吗? “这是上君抢了陛下的武功盛德!” 董仲舒控制住表情,缓缓说道:“匈奴右翼是陛下执政时打残的,南越国也是陛下执政时定略的,没有陛下,冠军侯的出战,就是羊入虎口,没有陛下,张次公、路博德入十万大山,便是自不量力。 武功盛德,是陛下打下的根基,而上君,顺其自然得到了这些。” 太子在躺赢? 刘彻的龙颜有了微妙变化,原来,他的武功盛德都被太子给抢了啊! “民之富,则是上君有意邀买民心,牺牲诸商之利,刻意讨好百姓,终有一日,大汉商道尽毁,帝国东西南北不能再互通有无,釜底抽薪、扬汤止沸、难以长久,万望陛下不要被眼前之景迷惑。” 董仲舒沉着声调,“史书,终会给予所有人最公正的评价,太子,逆君之子也。” 上君的权术谋略,让他由衷地畏惧,汉朝大势,已难扭转,董仲舒只能寄希望上天再给他,或者给儒家等一个机会。 他可能是活不过上君了,但从春秋战国搏杀而出的儒学,还能熬不过上君吗? 上君是强法明理,唯法是从的那种人,只要不违法,上君就不会动儒家,飓风过岗,伏草唯存。 能干掉法家、道家,儒家靠的便是这一手忍耐功夫。 上君此前有“逐君父”之逆,现在有“除宗室”之危,一旦上君失势,儒家会让上君知道忍得住,想得开,挺得住是多么重要。 “是啊,太子是逆子。” 刘彻心胸豁然开朗,望着手中的铁锄,又想到丞相府驳回的“南阳心得”,他压下的相权,竟让太子又都还回去了,“董仲舒。” “臣在。” “实事求是重写南阳心得,不就是罪己吗?只要能还朝,朕认了。”刘彻望着董仲舒,想到儒家的能力和保证,终会有洗刷屈辱那天。 “是,陛下。” 就在这时。 浑厚悠长的歌声响起。 墨家助农的弟子在开嗓。 “立德立言须立身 生逢乱世要正心 刀兵四起说利害 人与横流莫沉沦” 一片和声随之响起,“人欲横流莫沉沦,莫沉沦……” 不远处的农家弟子接唱,歌声苍凉激越:“生民苦兮—— 人生忧患何太急 饥者不得食兮 寒者不得衣 乱者不得治兮 劳者不得息 征夫无家园兮 妻儿失暖席 鳏寡无所依兮 道边人悲啼 念我生民苦兮 义士舞干戚” “念我生民苦兮,义士舞干戚……” 董仲舒脸色大变,这是墨家的《忧患歌》,怎么农家跟着唱和了起来? 两家什么时候这么近了?又是想干什么? (本章完) 第151章 百智 第151章 百智 长安,未央宫,宣室殿。 丞相公孙弘、御史大夫张汤联袂觐见。 御案上。 摆放着张汤呈上的章疏。 所言之物,可以说新,也可以说旧,倒是有几分意思。 内容详情就一个,改变现有官员选拔制度。 基础是秦朝的“试吏制”。 在秦朝时候,朝廷要求地方官员根据民间舆论推荐吏员候选人,重点考察其人在当地声望和才干能力。 吏员候选人需接受县以上官员的目测和口试,考察仪态与应变能力。 通过初步筛选的吏员需经历一年左右的试用期,称为“试”,试用期满经考核合格者称为“真吏”,不合格者则被免职。 而吏员入仕还有三个前提要求。 候选吏员需年满十七岁,部分职位,如“佐”要求三十岁以上。 需具备一定财产基础,贫困者如韩信即因“无行”被排除在选拔之外。 需掌握书写和律法知识,秦朝推行“以吏为师”“以法为教”,律法学习是必修内容。 本朝高皇帝刘邦,便是通过试吏制得到的泗水亭长一职。 之所以止步亭长,也是入仕之后的考核“五善”、“无失”、“上计”与“课”没有通过。 五善:忠、廉、慎、善、谦。 五失:夸以遒、贵以大、擅割、犯上弗智害、贱士而贵货贝。 上计:地方长官每年向中央报告政绩,接受考核。 课:以法律形式确认的考核,结果分为“最“与“殿“,根据优劣进行奖惩。 汉家的“征辟制”、父皇的“察举制”的基础,都是秦朝的“试吏制”,但没有试吏制严格,以致舞弊营私之事频发。 而且,试吏制、征辟制、察举制所面对的对象也大多偏向于世家、富民,不能真正惠济庶民。 在张汤的疏中,汉制“试吏”将面对所有黎庶。 凡家世清白者,识文断字、精通算术、明晓律令,便可自荐或乡里举荐,参与郡县统一组织的“资格考试”。 基础律令、文书、算术合格通过,便授以最低级的佐史,成为大汉官吏的一员。 这是“试吏之变”。 然后是“次功之变”。 设定明确的功过标准,积累到一定“功次”即可迁升,重大过失则记录“过次”,功过相抵,能者上,庸者下。 不再论资排辈,功绩是唯一。 赋税增减、农桑基植、钱谷出入、漕运水利、教育推举、灾害疾病、盗贼的多寡等所有的功绩全部“计簿”。 尽最大的可能和手段,减少人为可能的干预。 这是“文法吏”的选拔新制。 “军功爵制”依然得到保留,作为军方将士和立有特别功勋者,如出使西域、治理大河等的核心升迁通道。 斩首、攻城、先登等战功皆有明确赏格,授以相应爵位和官职。 但予以关键变革。 将爵位与官职更紧密地绑定,“五大夫”以上的高阶爵位必须通过相应的文法吏考试才能担任对应实权地方官,避免出现能打仗却不能治民的武官。 另外,征辟制和上书制,得到全部保留,皇帝或中央朝廷可直接征召贤者入朝为官,同时允许任何人“诣阙上书”,就帝国大政提出建议。 若其言之有物,上书者可直接授官,这相当于一场由天子亲自主持的“策问”,选拔的是有奇谋妙计的人才。 最后,由大汉君主设立“官学”,担任“校长”,在地方郡县设立“分学”,教授律令、文书、财政管理、算术、舆图、营造等事物。 学子通过严格的毕业考试后,不直接授官,而是转入“试吏”池子,但身为君主门生,起点更高,晋升更快。 “张汤。” “臣在。” “这份章疏完全出于汝手?”刘据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这份选官制度,完全是一条以法家“循名责实”为内核,以“律法算术”为准入门槛,以“计簿”为升迁核心,以“军功”和“君主特招”为重要补充,并以“职业官学”为人才储备的理性化、专业化官僚选拔制度。 所有官员的升迁最终取决于中央朝廷制定的功绩标准和君主的最终任命,变相斩断了官员与地方世家、豪强、推荐者之间的个人恩惠纽带。 整个体制激励的是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选拔出的是实干家,而非道德表演模范。 一旦施行开来,法吏的地位,和负责监察“计簿”真实性和准确性的御史大夫的权力,都会上升。 张汤,既是法吏又是御史大夫,立刻就能赢两次! 到时候,张汤不是大汉丞相,胜似大汉丞相。 人事即政治! 张汤是在从老丞相公孙弘手中强行夺权啊,这位纯粹的酷吏,根本没有人情可言,没有人情的政治是短命的,刘据不喜欢。 “不是。” 张汤从绣墩上弹起,先向御座行礼,又向对面的公孙弘一礼,“回上君,这是道家、墨家、农家、纵横家等百家子弟合言之制,臣所做,不过是抄录而已。” 诸子百家从出山后,就一直没有什么动静,不是什么都没做,而在整大活。 春秋战国及秦汉,儒家势力的起落,诸子百家备受打压之余,也认清了世间的本质,思想争鸣是一回事,权力斗争又是一回事。 没有权力斗争的思想,哪怕声音再响亮,也抵不过强权镇压和人欲所向。 所以,诸子百家根据秦制集智合力构建了新的官员选拔制度,让万千百姓只效忠于帝国政令和君主旨意,而不在受某一思想的影响和约束。 总言之,百家和儒家拼了! 宁可拼的自己道统没落,也要干死儒家,让儒家之士永无出头之日! 至于说张汤,丞相公孙弘是名义上的儒士,诸子百家要择一人冲锋陷阵,只能选择次之的法吏张汤,“量身打造”的官员选拔制度,既是巧合也是故意为之。 公孙弘默然。 他很想对诸子百家说一句自己也不是儒士,有这种好事冲着他来啊。 一座军事强大、行政高效、财力充沛的绝对中央集权帝国体制,也可以为他量身打造而生啊! 这时的老相国,胸有激雷,面如平湖。 (本章完) 第152章 掀桌 第152章 掀桌 “老相国。” “臣在。” 公孙弘欠身作礼。 没有流露出丝毫异样情绪。 “你怎么看?” “或为当世第一制!” 公孙弘并不吝啬对百家之智的夸赞,“以‘考试准入’、‘政绩升迁’为准则,向天下能书会计知律令者,提供了清晰的仕吏之道,几千年来,堪称头一遭。” 公平。 还是公平。 法家原则就是公平。 更难得的是没有秦朝试吏制的局限性,弃之糟粕,取之精华,以此制治理国家,大汉的官僚体制,必然高效、服从和专业。 “只有好的一面?” “那当然不是。” 公孙弘露出了笑容,既然帝国体制不是为他量身打造,那就要接受他的批判,绝对不是出于打击。 作为大汉丞相,有义务、有责任向君主述说政令制度的弊端。 张汤心里一慌。 “上君,在臣的心中,臣子分为‘六正’和‘六邪’。” “何谓六正?何谓六邪?” “正一,萌芽未动,形兆未见,昭然独见存亡之机,得失之要,预禁乎未然之前,使主超然立乎显荣之处,如此者,‘圣臣’也。” 见微知著,防患于未然,是圣臣。 “正二,虚心尽意,日进善道,勉主以礼义,谕主以长策,将顺其美,匡救其恶,如此者,‘良臣’也。” 激励君主行善,有远见,善治本,是良臣。 “正三,夙兴夜寐,进贤不懈,数诚往古之行事,以励主意,如此者,‘忠臣’也。” 勤劳尽心,举贤任能,用历史勉励君主,是忠臣。 “正四,明察成败,早防而救之,塞其间,绝其源,转祸以为福,使君终以无忧,如此者,‘智臣’也。” 明察成败,转祸为福,是智臣。 “正五,守文奉法,任官职事,不受赠遗,辞禄让赐,饮食节俭,如此者,‘贞臣’也。” 奉公守法,廉洁自律,是贞臣。 “正六,家国昏乱,所为不谀,敢犯主之严颜,面言主之过失,如此者,‘直臣’也。” 乱世屹立不屈,敢于犯言直谏,是直臣。 “邪一,安官贪禄,不务公事,与代浮沉,左右观望,如此者,‘具臣’也。” 只想做官,不负责任,随波逐流,是具臣。 “邪二,主所言皆曰善,主所为皆曰可,隐而求主之所好而进之,以快主之耳目,偷合苟容,与主为乐,不顾其后害,如此者,‘谀臣’也。” 看君主脸色行事,拍马溜须,声色犬马,不顾后患,是谀臣。 “邪三,内实险波,外貌小谨,巧言令色,妒善嫉贤。所欲进则明其美、隐其恶,所欲退则明其过、匿其美,使主赏罚不当,号令不行,如此者,‘奸臣’也。” 貌似老实,内怀奸险,陷害贤良,败坏国法,是奸臣。 “邪四,智足以饰非,辩足以行说,内离骨肉之亲,外构朝廷之乱,如此者,‘谗臣’也。” 文过饰非,能言善语,挑拨离间,制造事端,是谗臣。 “邪五,专权擅势,以轻为重,私门成党,以富其家,擅矫主命,以自贵显,如此者,‘贼臣’也。” 矫命专权,结党营私,唯我独尊,是贼臣。 “邪六,谄主以佞邪,陷主于不义,朋党比周,以蔽主明,使白黑无别,是非无间,使主恶布于境内,闻于四邻,如此者,‘亡国之臣’也。” 蒙蔽君主,颠倒是非,让君主恶名传遍四邻,是亡国之臣。 “此之谓臣道六正六邪。” 公孙弘缓缓述说着臣道正邪,望着逐渐惊慌的张汤,笑道:“而集百家智慧所构制度之臣,臣曰:‘能’。” “何谓能臣?” “少则能富国,多则能亡国的臣子。” 公孙弘声音很平和,没有什么烟火气,“如御史大夫这般,便是能臣。” 张汤别说是坐在那了,就连站都站不住了,当着上君的面,被人点名道姓说是亡国之臣,这要是解释不好,仕途就要戛然而止了。 “老相国,我敬你……” “御史大夫,别激动嘛。” 公孙弘却打断了他,“‘富国’不入耳,‘亡国’便跳墙,这也是‘亡国之臣’之象,为公卿者,当持重,坐!坐!坐!” 面对老丞相笼盖四野的气势,张汤牙都快咬碎了,强制自己坐了下来。 御座上的刘据,饶有兴趣地望着‘师慈徒孝’的这一幕,淡笑道:“世人都说能臣干吏的好,怎么在老相国口中,多则反而要亡国了?” “回上君,能臣干吏多逐政绩,为了展示个人能力和快速升迁,便会盲目追求的‘政绩事务’,而罔顾民生真正的疾苦,甚至会与民争利。” 公孙弘从绣墩站起,一躬到地,沉着声音,说道:“恕臣僭越,上君的‘国业’制度,为帝国开了一个不好的端。” “说下去。” “朝廷垄断了某个行业或资源,从中牟取了海量利润,粮食、食盐、铁具,等等,现在国库、御府中的存金、存银,正是由此而来。” “老相国该明白,寡人垄断的行业和资源,是朝廷要做,而不能交给商人做的。” “上君,这就是问题所在,国业的垄断,是为了社稷稳定、百姓安定,钱财只是附加之物,这世间,也没有什么政绩要让上君去追逐的。” 公孙弘知道朝廷垄断的必要性,也不是要在这上面指摘政令,“但是,在所有制度中,地方的赋税、钱谷收入,都是政绩的主要表现之一。” 赋税、钱谷收入,是最直观的数字,也是最能量化“计簿”的政绩,没有什么比实打实的东西更能说明能力的了。 “垄断地方行业、资源,就能轻而易举获得无数政绩,臣以为,会成为很多能臣干吏的选择,当能臣干吏多了,相当于朝廷垄断了所有行业和资源,以臣之见,那样的帝国并不会长治久安,反而会促使朝廷失去民心而迅速灭亡。” 公孙弘展露出大汉丞相的眼界和胸襟,“是以,大贤颜渊有云:‘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在他眼中,能臣说是亡国之臣,确实有几分过损,但说是“聚敛之臣”,搜刮能手却一点没问题。 在国家贫弱时,聚敛之臣能帮助朝廷财政飞速富裕起来,可怕的是,聚敛之臣不会在朝廷财政富裕的时候收手。 无限制的强大朝廷下去。 因为官吏是要考核政绩的,赋税、钱谷增长是最明摆不过的政绩,对于负责税收的官吏更是如此。 在他们眼中,增收是唯一道理,他们只想增收,也能提出种种收税的学说和办法来。 苦一苦百姓,让自己的仕途走的更远一些。 公孙弘的话其实没有说完,当无数钱粮聚集到中央朝廷,国库用不完,如陛下那样的天子,肯定会纵欲妄为,大兴土木,穷兵黩武,乱钱的邪门大开,上行下效,再多的钱也不够挥霍的,到那时,钱不够了只能加税加征,钱多了更加铺张浪费,以致“用于上者无节,而取于下者无限,民竭其力而不能供”,踏上亡国之路。 这便是《礼记·大学》中说:“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的原因。 能说张汤是亡国之臣,却不能说上君或为亡国之君,这是八旬大汉丞相的政治智慧。 “在相国心中,集百家之智的制度,是我大汉的亡国之制喽?”张汤再也忍不住了。 百家付出了那么多智慧,要干死儒家,为他量身打造的制度,到老相国嘴里,竟是要亡了大汉朝。 张汤对公孙弘没有丁点偏见,这要是百家为老丞相打造的制度,他连一个不字都不会说。 “御史大夫,以前是九卿时,可以行之以‘酷’,今为三公,要行之以‘规’。” 公孙弘对昔日门生的执拗很是无奈,为上者,最好的杀人手段是“规则”,而不是“律法”,叹息道:“我说了,百家之制为当世第一制,但上君意下大国者,一要争取民心,二要行仁政,再以朝廷财政为例,上君要的,不是一个急功近利、唯利是图和严重分割的天下,而要坚持‘藏富于民’之念不动摇。” “相国的意思,是下降赋税、钱谷收入的政绩?” “不是。” 公孙弘摇摇头,郑重道:“增收,是官员的能力,这毋庸置疑,我想说的,是百家制中的‘功过之说’,功是功,过是过,在任何时候,功不能抵过,有大功要迁升,有大过也要立刻罢黜,以前犯的错,现在能处理,以后也要能追责,要让大汉所有官吏常怀敬畏之心。” 想搞“政绩事务”,在任时风头无两,离任后一地鸡毛? 必须狠狠地追责! 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甭管多少年,埋下的祸事发了就追责。 张汤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老丞相回到府里,扪心自问过自己究竟是儒家,或是法吏了吗? 这一招一式,比他这个法吏还法吏啊。 敬畏之心,亏的他能想的出来! (本章完) 第153章 本位 第153章 本位 “相国,如果官场上的事,都照您说的这么记录在案的去办,那满朝文武,还不都得弄的是人人自危,不敢做事,不想当官吗?” 张汤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 没有功过相抵,最慌的,莫过于酷吏们。 无限期的追责制,以前办成的案子,可能随时会要了酷吏的命。 这相当于捆住了法吏的手脚,百家为他量身打造的帝国制度就要大打折扣了。 “不想当官?” 公孙弘忍不住笑了,御座上也传出笑声,“宦海沉浮数十年来,我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就是没有见过不想当官的人。” “相国不见河南牧民卜式?”张汤据实反驳道。 在河南郡中,有牧民卜式,卜家殷实,卜式为嫡为长,但他却将家族田宅财产悉数留给将成年的弟弟,自己取了一百多头羊入山放牧,十几年之后羊群竟翻了十倍,而卜家却在其弟经营下败落了,卜式又多次把牧羊所获周济弟弟和族人。 马邑之谋失败后,汉匈大战正式爆发,卜式屡屡向朝廷表达心愿,希望能够捐献一半家产,为边军尽一点绵力。 陛下侵削臣民的操作很多,臣民的反抗也不少,但像卜式这种主动捐赠的,却很稀奇,然后派遣使臣去问卜式,是有所求,或有冤申诉,卜式答曰:皆无。 “卜式之愿,我大汉朝早灭匈奴,有力者出力,有钱者出钱,在相国心中,这样的人,是什么人?” “以违背人之常情的举动暗藏祸心的德之贼。”公孙弘笑着答道。 帝国被陛下的战争、开拓与灾荒拖入了严重的财政危机,在钱粮无法突然增长的前提下,天子和平民能想到的渡过难关的办法一样,要么是借钱,要么是捐赠,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会动手去抢。 陛下能干出白金三品、白鹿币的事,就已经试过“借钱”、“捐赠”了,寄希望有人能主动急朝廷之困,担朝廷之忧,贡献出钱粮来缓解国库空虚,这些对象包括但不限于平日养尊处优的王侯,以及在承平时代赚得盆满钵满的巨商大贾。 但这些人,却默契地选择了沉默,而在这浑水中,卜式,一跃而起。 孝顺、成熟、谦逊、恭敬、节俭、高才……公孙弘从此人身上看到了儒家德之贼的影子。 孝敬老母,伺候叔父,团结兄弟,长袖善舞,交友显贵,总是面对微笑地解决所有事情。 公孙弘之所以这么肯定,是他当初也是这么做的,换言之,大汉丞相看到了“同类”。 圣贤无我,先公后私。 假的。 张汤愣了愣,勉强理解了德之贼的意思,顿时不满道:“相国不能以自己的德性去揣测他人,那样的人,说不想做官就是不想做官。” “御史大夫不妨一试?” “如何试?” “请上君下诏,令卜式代汝为司空,如何?”公孙弘笑容不减道。 虽是同类,但那卜式比他有野心,也比他有耐心,瞧不上一般官职,但如果是公卿大夫之位,想必就够了。 “这……”张汤迟疑了。 公孙弘给出了选择,“御史大夫是不相信牧人卜式,或是不相信有人不想做官?” 张汤无言以对。 “御史大夫,在这人世间,极善和极恶的人都是极少数的,绝大多数人是裹挟在中间,每一呼吸都在摇摆的普罗大众。” 公孙弘侧着身,既是在对张汤说,也是在对御座说,“治国要用法家制度,越好的法家制度,越能把往恶摇摆的百姓越多地争取到善的一面,直至达到‘人治’,但对‘治人’者,要有一把剑时刻悬在他们头顶,这样才能让他们不敢轻易往恶的一面去走。 ‘官在得人,不在员多’。” 八十年的人生岁月里,公孙弘始终相信人世间善的力量,但不会相信“人之初,性本善”。 权力,从诞生之日,就是世人锲而不舍、持之以恒的追求。 官员选拔制度,要么不改,要改,就大改。 如果有人觉得改制后的官员不能做了,丞相府很乐意接受辞呈。 哪怕这人是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张汤。 张汤一激灵,朝着御座一拜,“上君,臣之所奏,尚有不足之处,臣请暂缓施行,予以弥补。” 他是斗不过老而不死的丞相了,准备下去沉淀沉淀,集百家之智再来斗。 刘据有几分难绷,有公孙弘在,张汤根本立不起来,笑道:“准。” 张汤近乎是逃出的宣室殿。 “看来丞相府中的争鸣,是有效果了。”刘据望着公孙弘说道。 老丞相此前的话,透露出很多东西,没有制度,帝国最终会被魑魅魍魉攻陷,没有精神,帝国最终会成为制度的焦土。 在百家之制中,一忠君,二忠国,三勤政,四依法,五务实,六清廉,却对德思要求不高,偏偏地,这部分最重要。 “回上君,臣确有所得。” 公孙弘从袖中取出了简帛,交给了绛伯,又由绛伯呈于御案。 刘据定睛望去。 相府之鸣:自平王东迁,昔日赫赫的西周王朝就失去了对“天下”诸侯的号召力,它使周代标志等级分层的礼乐秩序迅速瓦解,一种新型朝廷体制却在这种“礼崩乐坏”中萌芽、发展。 这既是历史和时势的偶然,同时也蕴含着历史与逻辑的必然。 “王畿——分封”的体制的崩坏,导致了传统的宗法血缘“亲”“尊”制度内的上下陵替。 这使得春秋战国成了一个诸侯无统、会盟无信的时代。 各诸侯国之间,不得不在竞争、冲突、博弈的态势下,为了保持自己的利益而重构一种新型的列国之间互惠、平衡的内外秩序,由此塑造了后西周时代各诸侯国之间一种新关系。 当宗法血缘尊卑等级秩序来规范天下诸侯、公卿、封君、贵戚的外在束缚力量消失,各诸侯国内部公室、卿族、大夫、陪臣等阶层的权力斗争正式开启,大小相侵,新起的权贵大权在握,形成了上下僭越、权臣执政的局面,三家分晋、田氏代齐等例子,便是实证。 出于贪欲、权力欲,权力不断发生更替、转移。 夺权卿族鉴于权臣当国的史鉴,为了不重蹈覆辙,而产生了对本国旧贵、封君的遏制欲望,并为此建立一种全新的朝廷体制和制度模式。 “朝廷本位!” 刘据忍住心潮的澎湃,继续看下去,从先秦至秦汉,被分成了两个阶段,即通过春秋战国的历史进程,而形成与西周不同的战国体制,也就是由西周时代的王权与治权分离的体制向王权与治权相互合一的君主集权的官僚体制转换。 疏中认为,虽说庞大的秦王朝历经二世便轰然坍塌,但是其兴灭忽焉的历史教训,重新构建了新兴的“汉家制度”。 这种制度会长久地影响着汉家,整个大汉,甚至悠悠华夏的无尽岁月。 公孙弘在章末述说,大汉需要一种德思,但这种德思,不必来源于百家中的任何一家,因为万千黎庶能完完全全地笃信的德思,并不需要多么高深。 寥寥数字,能让百姓明白君主、朝廷所思所想就够了。 为大汉的未来做个简练至极的“大纲”。 而这个“纲手”,只能是大汉的君主。 有那么一刻,刘据都有种自己配得上“纲手”吗的思考。 不由得哑然失笑,如果自己不配,那这天底下就没人配了,父皇更加不配。 “老相国,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刘据紧紧地盯着自己的麒麟阁臣。 照此疏推行开来,刘据的圣名将来到史无前例的程度,天下人皆诵吾名,光是想想,都让人心颤。 “请上君为我大汉朝定‘心’。”公孙弘再拜,以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清醒。 大汉帝国的顶层设计,就要在今日诞生。 刘据努力平复着心潮,良久都不能平静,事关整个帝国几百年,乃至于上千年的政令走向,换谁都坐不住,索性,刘据从御座走下,在大殿里踱步。 公孙弘没有催促,将丞相府无数门客争鸣之音化为一策,他的心力都快熬干了,一旦事成,也不负人间走这一遭了。 殿侧的太史令司马谈不知不觉间摒住了呼吸,持笔的手一动不动,只等圣言出金口,传于千秋万世。 汉制,或为终制。 “太祖高皇帝、太宗皇帝之德,寡人回归长安之时不敢忘,今亦不敢忘,‘实事求是’四字,仍愿与众卿共勉!” 圣音未落,公孙弘颂圣之声已然响起,“上君大德也。” 知道华夏过去而不知道大汉未来的老迈丞相,愿意毫无保留相信年少君主的智慧。 史笔落之。 “寡人与丞相就兴国之事有终论,‘以民为本’,百姓存而寡人存,百姓毙而寡人毙,前时如是说,今亦不敢改。” 公孙弘动容了。 仅此一句,便可让他留名万世,上君,上君,待臣何以之厚。 时至今日,他终于体会到当年与辕固生、冯唐同殿而试,两位大贤对易老的感慨,此时此刻,他也有了。 史笔再落。 “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唯有广施德化,使恩有余地,方为子孙立万代之基,是以,‘藏富于民’。” (本章完) 第154章 麟臣 第154章 麟臣 桂殿兰宫,雕梁画栋。 也不坐舆,也不带随从,就绛伯在前引着,刘据、公孙弘沿着沧池靠西苑禁墙那条路向远方的麒麟阁走去。 那本是皇家典籍收藏之所,但为表彰辅佐太子宫的功臣,刘据命画师绘卫青、霍去病、公孙弘等一十五人画像悬于阁内,形成了“麒麟殿”。 或者说“麒麟阁”,亦或者说“麟阁”。 现在十五功臣皆在世,画像之下,仅列全名而未署官职爵位。 作为麟阁唯一的文臣,公孙弘望着画中年轻的模样,不由得恍惚了。 自己,还有那么稚嫩的时候啊? “老相国像吗?” 刘据的询问,让公孙弘点点头,又摇摇头,笑道:“画师的技艺是高超的。” “老相国,寡人要谢你,大汉也要谢你。”刘据发自内心道。 没有公孙弘,大汉无法打破勋臣对三公的垄断,没有公孙弘,父皇早把丞相驯服为傀儡,没有公孙弘,长安之变也不会那么顺利。 为了大汉,为了朝廷,为了太子宫,公孙弘连儿子都付出了一个,致忠致诚。 垂垂老矣,又为大汉重塑了“精神”,抛弃了所学、立场,只为帝国的未来能走的更远。 是当之无愧的“麟臣”。 “臣本布衣,在东海之上牧猪为生,不瞒上君说,臣年少时,从未奢求能在诸侯之中扬名显身,能在那世道中苟且保全性命便已知足。” 公孙弘回忆起过往,浑浊的眼中晶莹泛起,“臣身份卑微,又见识短浅,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不过《诗》《书》尔,但孝文帝不以为意,与贾谊一道征为博士,堪称不拘一格。 孝文帝征询臣对朝廷大事的想法,臣也不惜穷尽心智,奈何终究智浅,于事无益,也于世无益。 臣一度消沉,终得孝文帝点拨,年过四旬再拾书卷,开始学习《春秋》杂说,并最终选择《公羊传》研习。 曾师于齐人胡毋生,本意是想晚年聊以自慰,消磨余生。 奈何,君子寿短,小人寿长,臣活至甲、古稀,竟能再二连三得郡国举荐,以‘贤良’之名重登殿堂。 臣这一路走来,风风雨雨,沟沟坎坎,不外乎时也命也运也。 颂扬之声很少,非议之声很多,有长者既是指摘也是告诫臣,‘务必以儒生风范来事君,不要歪曲学问来投世人所好’。 但在臣看来,学问就是学问,明理知礼,便已不负圣贤遗留。 再多的,以臣之见,就有违圣贤本意了。 上君能认可臣之所奏,不以文教推陈出新、道德高耸入云,作为治世的‘文治’表现,臣该谢上君仁恕才是。” 所有的君主,为了彰显文治能力,常常会寻觅文学才华方面的人才,对学问进行无限度拔高,对人世歌功颂德,来证明在其治下,文治璀璨。 陛下正是如此,身边聚集了一大批文士,董仲舒、东方朔、赵绾、王臧等,就连司马相如曾经也是,《子虚赋》、《上林赋》等著作,都证明了此世文治的辉煌。 让后人看到了今世的阳春白雪。 忘记脚下下里巴人的累累白骨。 因此,上君能认可简言入民心做为大汉文治的表现,古往今来,只此一例。 刘据摇摇头,邀请公孙弘同坐在石凳上,推心置腹道:“寡人原以为老相国的争鸣成果,会是偃武兴文,劝寡人由‘打天下’向‘守天下’转变。” 适时转型,巩固既得利益,或许更符合人们的心思。 如今的大汉扩张,或将要扩张的土地,与大汉初年相比,已然不可同日而语,介于父皇穷兵黩武的教训,刘据入住未央宫后,收到了无数劝谏“坐天下”的奏疏。 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知足 将有作则思知止以安人——知止 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谦虚 惧满溢则思江海下百川——包容 乐盘游则思三驱以为度——有节 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慎始慎终 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听取意见 想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正身黜恶 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不要谬赏 罚所及则思无以怒而滥刑——不要滥行 劝说刘据见到想要的东西知足以自戒,打算有所作为知止以安人,位高权重懂得谦虚以自制,担心自满想到海纳百川,喜欢田猎网开一面以为度,忧惧懈怠想到慎始慎终,不想要蒙蔽就虚心待下,避馋邪就身正以去恶,恩赐时想到不要因为高兴而错赏,处罚时想要不要因为愤怒而滥刑。 似乎都没有什么问题。 但要结合章疏入宫的时间,大多是有新政令颁布或将要大征之时。 那个想要的东西,是长安之变不久收到的,意在说刘据已经得到了君权,不要为了更多的权力而去逼迫君父。 打算有所作为,意在说刘据宣布冠军侯春征继续时,不要向陛下那样为了追求武功盛德而大动干戈。 位高权重,意在说未央宫巫蛊案发,张汤大肆牵连时,劝说刘据适可而止。 担心自满,是上任御史大夫枚皋死时,劝说刘据要对不同政见的公卿大夫怀有怜悯之心,留在身边,察言纳谏。 喜欢田猎,是南越国王赵昩死,朝廷派遣两千甲士护卫,并派遣强弩校尉路博德率大军向桂林郡移动,许多公卿、列侯、宗室大臣虽然不知道南略计划详情,但把南越国视为田猎场,认为大汉朝廷和刘据没必要那么重视,适度“游猎”。 …… 以上十条,是劝说,也是反省,上君要择贤任之,择善从之。 然后,这天底下,聪明的人尽献才智,勇敢的人竭尽其力,仁慈的人播撒恩泽,信义的人奉献忠诚,文臣武将恪尽职守,君臣无事,天下太平,享受畅游之乐,像神仙赤松子、王子乔那样长寿,抚琴吟诵,垂拱而治,天下大治,何必劳神苦思,去做臣下该做的日常事务,劳累上君聪明的耳朵和眼睛,还有损无为而治的大道。 在刘据看来,这就是中外两朝官吏想“摆烂”了。 孝文帝、孝景帝朝,公卿大夫、列侯宗室的事务何其的少,自从父皇即位后,朝廷陡然间忙碌了起来,眼看着父皇失势,上君上位,群臣迫切地希望回到“盛世”。 歇一歇。 公孙弘是知道那些章疏的,也听出了上君的不满,叹了口气道:“上君,这天底下,根本就没有‘守天下’一说,大汉没有建立之前,高皇帝率领众勋一次次惊心动魄的生死决战,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拼死搏杀,打下了我大汉朝,而在大汉朝建立以后,我朝外有异族威胁,内有奸人作祟,看得见的刀光剑影少了,看不见的惊心动魄却更多了,说是在‘守天下’,但我大汉朝历代君主,哪个不是水里进、火里出的硬汉子,孝文帝更是外郡藩王闯出来的铁骨头,我大汉朝能有今日,全靠先帝们的披荆斩棘、嫉恶如仇,臣又怎敢违逆祖宗之德。” 什么进攻?什么防守? 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 匈奴、南越、大汉开国功臣集团、宗室集团、外戚集团、哪个是好相与的? 要是先帝们不进攻,只知道防守,大汉说不定早就亡了。 危险时期有危险,和平时期也有危险,守是守不住天下的,哪怕有短暂的忍让,也是在积蓄力量而已。 所以,在公孙弘心中,从来没有“守天下”一说。 刘据望着发须尽白、老态龙钟,连说话长了都要喘粗气的老丞相,忽然默了一下,良久道:“在老相国之后,何人可以为相?” “臣不知。”公孙弘答道。 “老相国是真不知,亦或是推诿之语,担心是寡人的试探?” “回上君,臣当真不知。” 公孙弘眼神不避不闪,正色道:“世人常说:‘家贫见良妻,国乱现良相’,在陛下执政之时,国乱渐相,于是‘英雄辈出’,然是真英雄,或是时势造英雄,臣老眼昏,已然分辨不清。” 刘据颔首,又道:“那在老相国心中,什么样的人是大汉丞相的模样?” 公孙弘沉吟了会儿,“回上君,若择新相,请看他平时所亲近的,富贵时看他所交往的,显赫时看他所推荐的,穷困时看他所不做的,贫贱时看他所不取的,仅此五条,若非大贤,便为大贼,上君龙目如炬,贤者便用,贼者便杀。” 刘据琢磨了下,看着诚恳的老丞相,“老相国这番话,是把张汤隔绝在了丞相府之外?” 这五条,公孙弘昔日的门生张汤,一条也不符合,这不是张汤的问题,是酷吏的问题。 一心唯上,心狠手辣的酷吏,几乎都是人间之耻,哪能有德行值得称道的。 “张汤其人,做事不计利弊,得失心太重,要是让他坐上丞相之位,为无数人榜样,效仿进身,将是我大汉朝的浩劫,虽为臣之故旧,臣亦不能善言之,非臣无情,实之无义,惟愿其能善终。”公孙弘叹息道。 刘据想到了枚皋之死给予张汤的谶语,忽然明白了。 (本章完) 第155章 福祸 第155章 福祸 丹墀九仞台,霜笔天门开。 朱门黄金裂,三公血作阶。 三公。 丞相,太尉,御史大夫。 张汤在巫蛊案后,顺利进为御史大夫,三公之一。 血作阶。 是这道诗谶最核心的谶语。 张汤通往三公之位的道路,是鲜血铺就而成的,有别人的血,也有自己的血,官至御史大夫,便是此生的终点。 别说无缘丞相大位,张汤之前为了迁升,逢迎圣意,制造的冤假错案,在即将到来的追责制下,必将化为一把剑,伸向了张汤的心口。 集百家之智,为张汤量身打造的帝国制度,本意是利好张汤的,但在丞相公孙弘微调之下,竟变成了置其于死地之制。 公孙弘没有针对张汤,事实是,新的官员选拔制度,是酷吏的坟墓,张汤是逃不掉的。 君臣相顾无言。 …… 南越国的景致,带着一股旺盛到凶狠的勃勃生机。 水域两岸,密密麻麻立着各色树木,冠盖般雄壮的榕树、扇鞘般挺立的棕榈,肥叶低垂的鱼尾葵,交错相挨。 大木之间,有限的空隙,也被木槿、刺桐以及更多叫不上名字的奇异草所填塞。 几十种芜杂浓郁的香气弥漫在半空,被热风熏蒸熬炼,融成一体,形成了岭南独有的气息。 站在船头,南越国王太子,或者说准国王殿下,赵婴齐兴奋地为头回来到南越之地的汉家妻子樛氏、儿子赵兴讲述着前方数里开外的江心位置,嵌着的那块浅灰色、形状浑圆,如隋侯珠的石珠,“此礁名叫海珠石,相传是西王母所遗阳燧宝珠所化,南越人以此为标识,只要过了海珠石,江流便可称珠水,一过海珠石,番禺港就很近了,就在珠水江畔。” 天气闷热,江风熏蒸,生长于汉地的樛氏对王夫的喜悦不太能了解,直觉得黏腻的暑气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人身,难受极了,有一搭没一搭应和着,而年幼的赵兴更是被晒得头晕眼,对王父的述说根本听不进去。 蛮荒之地,不是人人都能忍受的了。 赵婴齐的肌肤上一滴汗也没有,这是与生俱来的能力,显然妻儿没有这个能力,只有悻悻地送妻儿回船舱中休息。 再出来时,就见随行校尉张次公在准备入港事宜,便走了过去,手扶船舷,搭话道:“张公也是汉地人,为什么对行船那么适应?” “王太子可记得我的列侯名?” “岸头侯。” “我少年时与人为盗,剽掠地方,靠的不只是陆上功夫,还有水上功夫,才不被地方衙门抓到。” “水性很好?” “不是,驾船比其他人的船更快,官兵抓其他人时耽误了工夫,我就能趁机跑掉。” “……岸头侯的过往,当真是‘奇妙’。” “后来我随大将军抗击匈奴,立下战功,陛下也是知晓了我的过往,侯名岸头,既是过往,也是陛下有意靠岸南越,王太子不见我两千甲士,人人如在陆地,无有晕眩之症?” 赵婴齐这才注意到“护送”他回南越国的汉家将士身在船上,个个面色如常,“这些甲士,是陛下早些年训练用以南略的?” “对,就是为了打南越国准备的,不仅是这两千人,强弩校尉路博德那数万大军也是如此,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南越崇山峻岭,只要事有不谐,天兵天将便可以利用岭南水路朝发夕至,攻入番禺城。”张次公毫不掩饰道。 南越国已成大汉朝刀殂上的鱼肉,赵婴齐在长安城便同意了内附,自己人,没必要再遮遮掩掩的。 赵婴齐听着听着,面孔上多了一丝忧伤,这就是小国面对大国时的悲哀,大国有充足的时间、人力、物力,来将小国的山险、水利等人力难以克服的事物,通过刻意的选拔、训练,化为己方的优势,小国却不能。 这也是为什么大多数时候北地要强于南地的原因之一。 张次公见赵婴齐神情有异,以为赵婴齐是受了惊吓,安慰道:“南越国已经可以了,环目四望,能让我大汉朝准备、谋划十多年的,除了匈奴,也就南越国了。” 赵婴齐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这是值得荣幸的事吗? 比蚂蚱强点,不还是蚂蚱吗? 说话间,南越国都城番禺已然遥遥在望。 高逾六丈、夯土构造的灰褐色城垣,几与长安城的高度相仿。 “张公,此城如何?” “不堪一击!” 张次公仰头望了一阵,这番禺城四角有敌台,城头设有马面和女墙,看上去和汉家城池无二,但面向珠水、正对码头的这面城门,外围却没有瓮城。 这要是汉家大军打过来,就能直接对城门发动攻击,南越军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一旦城门被破,瞬间便宣告国破。 也是以前西南夷道没有开通,不能从牂牁江上游对南越国发动进攻,不然,南越国可能活不到现在。 赵婴齐彻底沉默了,从前南越人,包括他的南越武帝曾祖父赵佗、南越王父亲赵昩都不相信有军队能打到番禺城下,没必要多修一道瓮城御敌,于是就没有修瓮城。 经过时间检验,似乎也真的没有必要,汉军不是打过来的,而是被他“请”来的,有瓮城没瓮城,没什么差别。 这番禺城规模颇大,水面上少说有二三十条大船进出,小船更多,如水蚊子一样钻来钻去,桅杆林立。 入南越的这段时间,张次公对南越有些研究,北邻大汉,东接闽越、东瓯等国,南边与都元、邑卢没、谌离等海外诸国通过水路联系,可谓四方行商的重要枢纽。 在南越国中,有条“转运策”的法令:大汉商队走到五岭关隘即停,不得踏足南越国境,接下来的路只能委托南越本地商队代为南运,而海外诸国的商船,抵达番禺之后也不得继续前进,只能委托南越本地商队北送。 靠这一条法令,南越便把南北货运牢牢垄断在手中,从大汉进口大量铜器铁器、丝绢布匹、漆物瓦当,卖给闽越、东瓯等国,再从闽越、东瓯等国买来珠玑、犀角、香料等物卖给大汉,南越国岂止是赚得盆满钵满,简直是堆金积玉。 望着水面上的船只,张次公深吸一口气,眼神微冷,“这是在从汉家手里抢钱啊!不可饶恕!” (本章完) 第156章 国卖 第156章 国卖 船队缓缓驶入临城港口,在栈桥前停稳下锚。 码头旁的乐班立刻奏起乐来,竽笙瑟鼓一应俱全,只是旋律荒腔走板,根本分辨不出是什么雅乐。 “撤伞!” 一瞬间,几十顶绸边大罗伞被迅速翻转、撤开,让毒辣日光抛洒在一片煊赫的朱紫之间。 站在码头最前列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南越国丞相吕嘉的胞弟,南越国爱、驩两州督令吕名,南越国中军权最多的将领,那一声“撤伞”即出自他之口。 站在他身边的则是南越国中尉任寿。 当初五十万秦军进入岭南之时,带队的统帅叫任嚣,彼时赵佗只是其麾下一名副将,任嚣扫平百越部落,创建了岭南三郡,又平地建起一座番禺大城,号称“东南一尉”。 中原大乱之时,任嚣酝酿着割据岭南,事尚未成,便中途病亡,临死之际,委托赵佗代行政事,这才有了后面的赵佗建立南越国之事。 从法理上来说,第一任南越王本该是任嚣或其子嗣,但任嚣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一死,任氏后人中无人能斗过赵佗的,与其坐等别人来斩草除根,不如早早托孤让位,以求阖族平安。 赵佗登临南越王位之后,信守了承诺,对任家后人优容以待,在番禺城旁划了一片膏腴之地,供其繁衍生息,另许任氏一族世袭“中尉”一职,主管南越国都京畿治安、纠察。 堪称礼尊隆养。 任氏家族颇知进退,担任南越国中尉的族人对职务内容根本不在乎,整日随侍在赵佗、赵昩左右,南越国两代君王常常训斥,但任谁都看得出来,赵氏一族对任氏一族非常满意,甚至引以为心腹。 能在绝对劣势的情况下,提前输诚,伏低做小,以换取最好的结果,任家人的聪明,一脉相传。 两人皆是南越国的老臣、重臣,在赵婴齐未从长安城回归前,可以说是番禺城的两尊山岳之镇。 至于说丞相吕嘉,那是南越国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无人能比,也无有比较。 在他们身后,则是十几排南越国、番禺城诸部衙署的大员,放眼望去,一片雉尾金蝉、云凤锦绶,视野里充塞着诸多贵色,令人眼缭乱。 不逊色汉地之华。 这倒也正常,毕竟这里面不少人都是秦军之后,自然懂得如何摄人心魄、彰显身份尊贵,衣裳,是不二之选。 “话是拦路虎,衣服是瘆人的毛”,不外如是。 张次公先将副手下船,出示文书,吕名慢条斯理地查验起来,好似生怕是冒牌货,乡梓情燥,赵婴齐却等不及了,直接走下了船。 “吕将军。” “任叔。” 赵婴齐激动地招呼道。 任寿站在烈日下耐心等了好一会儿了,见王太子安全回归,立马就迎了上去。 吕名眉头一皱,把文书交还,抬眼间,望着从船上走下的樛氏、赵兴,以及张次公和众汉家将士,脸色微变,右手按住了剑鞘。 近百年来,汉军首次抵达番禺城。 以王太子护卫的名义。 在这热闹的寒暄声中,任寿引着王太子、众人来到城门前,准备开门入城。 见张次公和汉家将士就要随同入城,吕名再也忍不住了,“汉将,吾王已经回到都城,无需再行护送,请回。” 不必赵婴齐开口,张次公便拿出了使节文书,没有任何表情,“我是汉使,这些人是我的随从,只是,多了点。” 一根旄节出现。 张次公的身份,正式从汉家校尉转变为大汉使节,所有将士都是使节团的一员。 吕名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望着文书、旄节,冷声道:“我南越从未得到大汉出使的知会或告知,汉使的身份,恐怕不能得到承认。” “上国使节出使下邦,现在就是知会和告知。” 张次公不咸不淡道。 这个“下邦”,是大汉朝廷对南越、闽越、东瓯等邻国的统称,多少带着点贬义。 吕名闻言大怒,“锵”的一声拔出长剑:“狂妄!我南越武王年高德勋,为大汉朝廷藩守南疆近百年,世袭罔替,功劳、苦劳无数,得大汉数主夸耀,为‘王国’,倘尔使一刘氏宗王之国,也敢如此放肆?” “宗王之国,自是不敢。” “那这是在欺我南越无人?” 剑尖如迅雷一般伸出,在张次公的脖颈半寸前停住。 张次公却是一笑,往前挪了挪,剑尖微微刺入脖颈,鲜血渗出,“是又如何?” 两千随行将士齐齐拔出刀剑,吓得南越卫士跟着都拔出了刀剑,队形逐渐合拢了些,把国中高官团团围住,防止不可测的事情发生。 霎时间,现场剑拔弩张,只有那个不知道什么腔什么调的乐班在旁兀自鼓吹着不知道什么名字的雅乐。 突然的变化,也吓了正在和任寿交谈国中事情的赵婴齐一条,连忙走了过来,开口道:“汉使的身份,汉皇太子在长安城时就告知了我,吕将军,难道我不能受使吗?亦或是在怪罪我自作主张?” “臣不敢,太子将成大酋,当然能够受使……” “那就把剑放下!” 赵婴齐又气又怒道。 在长安城时,他是处处谨小慎微,毕恭毕敬,那是“小国人质”的觉悟。 回南越国了,他是南越文王太子,老王已逝,他马上就是南越国主,以后内附大汉,他是大汉列侯,王者之威,立时就抖了起来。 汉使的桀骜。 那是在全天下都出了名的。 就和眼前这样,把脖颈贴着剑尖,敢动吗? 动,则灭国。 牂牁江上游,有着大汉数万专为南越之地训练的将兵,一旦汉使有所不测,南越亡国,只在旦夕之间。 虽然都要亡国,但主动内附大汉,那是投诚,有万户侯爵,被汉军吞没,那是顽固不化,别说万户侯,赵氏一族祖坟都能被刨了。 混蛋啊! 不要毁了本王的投诚大业啊。 吕名闻言脸颊一阵抽搐,“太子,两国邦交,礼尚往来,汉使这般,是在故意辱我南越。” “那和吕将军你有什么关系?” 赵婴齐望着他,沉着声调,“汉使直率,本王是南越新王,尚且听不出汉使故意侮辱之意,无话可说,吕将军在怒什么? 吕家,还不是南越王呢!” 最后一句话。 赵婴齐几乎是喊出来的。 吕家,吕嘉,近音,这要说没有双关的意思,码头上的人都不相信。 在张次公戏谑的眼神中,吕名屈辱收了剑,吸气道:“是。” “开城门!” 任寿的声音高扬。 紧闭的番禺城正门慢慢打开。 “天使,请!” “南王,请。” 赵婴齐、张次公并肩进入番禺城,其后大军随行。 任寿从旁,唇齿几张,没有能说出话,都城正门,干系重大,非大礼、大祭或大酋至,向来不能开的。 南越开国之初,人口即分为两类,一种是中原秦军及其后裔,自称“秦人”。 一种是岭南数百个大小部落的土著,统称为“土人”。 在南越开国初期,大部分土人是茹毛饮血、断发文身的蛮夷,秦人占据绝对优势。 随着时间推移,初代秦人慢慢老去,土人也逐渐开化,此消彼长,上百年来,秦、土之分已然不明显了。 只在对南越王称呼上有不同,秦人称国主,土人称大酋,南越王,既是“南越国主”,又是“百越大酋”。 汉使亲持旄节,行如大汉君主亲临,但君主之间亦有差别。 那使者文书上,分明是“大汉皇太子令”,南越国门大开迎候,似乎过于尊重了。 赵婴齐注意到他的异常,了然低声道:“今日之大汉,是汉皇太子的天下。” 什么皇不皇、王不王的,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 哪怕同迎汉皇使节、汉皇太子使节,也要分清孰重孰轻。 任寿脚步一顿,随后又追了上去,用只能和赵婴齐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说道:“太子是有归降大汉之意?” 不知为何,任寿从回归的太子身上,嗅到了和自己家族相同的“谦卑”。 那种谦卑,不是心悦诚服、心甘情愿是产生不了的,换言之,没有做好交托权力的准备的人或家族,是做不到这种程度的。 这下,轮到赵婴齐停顿了,旋即又恢复了正常,在交权上,任家是“前辈”,是值得学习的,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还要向任叔请教族运昌隆之法?” 任寿悟了,“任家世代效忠王室,愿以太子马首是瞻,不知……” “万户侯,分你两千。” 离开南越十多年,赵婴齐虽有正统之身,但也不敢麻痹大意,如果能以微小的代价,将整个南略计划完成,保全自己,保全赵氏,也不吝啬一部分利益。 “交权先交军,今番禺城附近,有中尉军五千人,愿交于太子,托于汉使之手。” 任寿没有丝毫犹豫,跟着太子就要卖了整个南越之地,为自己和家族再谋一身,“太子,丞相吕嘉、世子赵建德等人,为南越死忠,臣请与汉使共清番禺之城,解除内附大汉的所有阻碍!” 张次公耳聪目明,震惊地望向了他,这才是纯粹的利己小人啊! (本章完) 第157章 平南 第157章 平南 南越国王宫。 丞相吕嘉吃嘉鱼。 以小根甘蔗铺底,再放以葱白、姜丝,淋入一点稻米酒,一俟铜鬲里的水开,便把两条嘉鱼放入陶甑开蒸。 随着水声咕嘟,陷入一种微妙的安静,只听得到滚水的声音。 对面的南越王世子赵建德的心,也和这沸水一般,蒸腾而起。 他是赵婴齐的长子。 在赵婴齐前往汉朝当人质前,与一名越族之女所生,从小没见过父亲的模样。 听闻父亲与汉家妻儿一同回归,赵建德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反而百感交集。 不知道父亲对他的态度如何,更不知道他的命运又会有怎样的改变,是好,是坏,一片茫然。 他唯一所能依靠的,只有高祖父赵佗、祖父赵昩都信赖的重臣,三代世子师,南越国柱吕嘉。 赵佗之下,未曾称王便死去的赵仲始,以及赵婴齐、赵建德父子,吕嘉都是世子师。 父王已经进城,且汉使来者不善,但见吕嘉一心烹鱼,赵建德快急死了。 吕嘉不动如山地将左手大拇指按在右腕上,以这种方式,计量着时辰,因为这对蒸鱼来说至关重要。 差不多了,吕嘉掀开了盖子,只见甑内两条嘉鱼并排躺在陶盘里,俱是通体白嫩,软玉横陈,一股蒸鱼特有的清香,缭绕在四周,令人食指大动。 吕嘉拿起一双玉筷,伸向其中的一条,筷子一触到鱼身,鱼肉竟自溃散开来,只见肉色如白璧无瑕,看不到半点血丝或杂质,只在表面浮动着一层浅浅的油光,夹起一块入口,没有刮鳞的鳞质微脆,与鱼肉相得益彰,浓浓鲜气,充盈于唇齿之内。 “汉地之人可怜啊。” 吕嘉悠悠一声感慨,“哪怕是大汉天子,他能吃些什么呢?无非是炙牛烤羊、枣泥酥饼之类的,建德啊,你看看咱们的吃食,膏蟹鲜鱼、胥余白肉,高级的食材,只需要简单的烹饪,便盛过大汉皇庭无数,这,才叫会吃啊。” “吕师,我吃不下。”赵建德筷子几起几放,无奈道。 这时候了,除非是龙肝凤胆摆在面前,不然他都吃不下。 “太子回国即位,世子不高兴吗?”吕嘉笑着望着一手培养出来的世子。 暴躁、易怒、藏不住事、莽撞,遇到事情就忧惧不已,病急乱投医。 他,非常满意。 “我没有不高兴。” “那为什么世子笑不出来?” 面对吕嘉的问题,赵建德努力想挤出笑容,但连一丝笑意都挤不出来。 吕嘉见其情绪上涌,淡笑道:“世子在担心太子即位后,会罢黜世子的地位,甚至,作为‘质子政治’的延续,把世子送到长安作为质押?” 汉朝对南越国的控制度是很高的,从赵婴齐为始,在南越国没有反抗汉朝的实力以前,质子政治就会一直持续下去,这就和汉朝与匈奴的和亲一样。 现在,赵婴齐就两个儿子,长子越儿赵建德,次子汉儿赵兴,如果汉朝想让赵兴为质,那完全可以让樛氏、赵兴继续留在长安,让赵婴齐孤身回南越国继位。 樛氏、赵兴来到了南越国,汉朝想要的“质子”,不言而喻。 汉家重嫡重长,在吕嘉看来,汉朝两千甲士随行赵婴齐回南越,便是誓取赵建德为质,继续加大对南越国控制程度。 而且,赵婴齐似乎“屈服”了。 “我没有担心,为国做质,那是我这个世子的责任。” 赵建德的嘴很硬,但连嗓门都不敢放开,就说明了问题。 吕嘉会心一笑,筷子伸向第二条嘉鱼,“世子能如此深明大义,为国分忧,自然再好不过了。” “请吕师教我!” 赵建德绷不住了,懊恼地抓了抓头,坦言道:“我不想去汉朝,北人的炙牛烤羊、枣泥酥饼我也吃不惯。” 两条鱼都残缺了。 吕嘉没有再动筷子,脸上的笑容全部收敛,郑重说道:“这就要看世子的决心了。” “决心?什么决心?” “我南越国素来有世子继位的传统,如果世子继位,杀汉使,登基称帝,严守五岭关隘天险,纵使汉军兵锋再盛,也奈何不了世子。”吕嘉慢慢说道。 南越国至今共有两位国主,第一位是开国之主、南越武王赵佗,其寿惊人,足足活了一百零七岁,从汉朝高祖、孝惠帝、孝文帝、孝景帝一直活到当今汉帝登基,在南越国简直就是神仙一般的存在。 活得久,不以为事事圆满,在赵佗之下,赵仲始当了六十年的王太子,依然没能熬过赵佗,含恨而终,所以,在赵佗死后,直接由孙子赵昩继位,就是前死的南越文王。 百年时光,两代君主,祖孙传承,说是传统,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 赵昩死了,如果赵婴齐也死了,由赵建德继位,那南越国就真有祖孙传位传统了。 汉朝素来注重体统,如果赵建德继位,切断汉越联系,帝号登基,汉越必然反目,也就不可能延续质子政治。 “我虽从出生之日就未曾见过父王,但从心里敬重父王,又怎能干出悖逆人伦之事,况且我南越向汉朝称臣多年,也不动兵戈多年,一旦开战,无数秦人、越人死伤,吕师是要置我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地吗?”赵建德变了颜色,怒道。 “敢问世子,武帝行玺、文帝行玺何在?” 吕嘉撕碎了赵建德的伪装。 几十年来,南越国对汉朝阳奉阴违不改,邦交上是向汉称臣的藩王,在国内却以皇帝自居,故有皇帝行玺。 所以,在南越国中,赵佗是南越武帝,赵昩是南越文帝。 有意思的是,赵昩死后,赵佗、赵昩的皇帝行玺就都消失了。 “我是帮父王将高祖父、祖父的行玺暂时收了起来,以防被汉使发觉,说我南越不臣……” “在今日之前,世子是不知道汉使会入番禺城的。” “我父王的汉家妻儿要来,我是知道的。” “一介妇人,一个稚子,太子回到王宫再收行玺也来得及。” “我、我、我……” 赵建德找不到借口了,泪如雨下,“但是我,我太想当皇帝了,我做梦都想啊,我,我都…我做梦都想啊,我…太想了,我要是当了皇帝,我一切都听你的,我听你的……” 赵建德不加掩饰野心,望着吕嘉,坚定道:“我会比高祖父、比祖父更加信任你,重用你,我会像亚父一样,我尊敬你,我不想失去这个机会,我更不想去汉朝,我知道我这样,对不起父王,但我,我太想当皇帝了,吕师,不,亚父,你要帮我。” “世子,武帝、文帝于我有知遇之恩,我绝不能坐视太子带着汉家的人来挖南越的根子!” 吕嘉想要扶起赵建德,“我帮你!我帮你!” “谢亚父,大恩大德!” 赵建德竟朝吕嘉跪拜谢恩。 外面的人挣脱了压制,再也忍不住了,冲了进来,“吕嘉,老贼!” “太子?” 吕嘉、赵建德都愣住了。 太子进宫,守在外面的人为什么没有禀报他们? “父、父、父王……” “我不是你的父王!” 赵婴齐恨不得手刃了这个逆子,杀使、称帝,这是在汉朝底线上跳动,这是在拿赵氏全族之命赌注,怎么敢、怎么敢的。 “太子,你在汉地待久了,从骨子里就心向中原,我们土生土长在岭南,才是真正为南越着想,南越立国称帝,是秦人、土人多年夙愿,你无法满足,那就不配做岭南人的皇帝,我只能寻找一位真正的岭南皇帝了。” 吕嘉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和无奈。 鼓掌声响起。 张次公步入,“好一个南越忠臣!” 吕嘉循声望去,身形一震,越过张次公,任寿的手里,正拎着他一母同胞的兄弟吕名的头颅。 眼见老丞相瞪大了眼睛,任寿很是体谅吕嘉的老眼昏,为了让他看的更清楚,头颅脱手而出,滚噜噜滚了过去。 正好停在吕嘉的脚边。 吕嘉俯下身,触摸着胞弟的血肉头颅,目眦尽裂,“吾弟啊!痛煞我也!你且别闭眼,看为兄为你报仇。” “来人啊!” “来人啊!” “来人啊!” 吕嘉连喊三声,却连一个应声的都没有,鼻尖隐约嗅到一股血腥味,透过窗看去,一个个熟悉的人影倒在地上。 瘫软在地。 赵婴齐卜一回国,竟对皇宫大清洗,对朝中重臣痛下杀手,难道就不怕百越皆反吗? 而且,精准把屠刀对准了他、他们。 有细作! 吕嘉猛地抬起头,望着笑盈盈的任寿,嘴角溢出鲜血,“是你?” “没错,正是我。” 任寿笑容不减,招来了几个中尉军士,“没听老丞相叫你们呢,老丞相为南越呕心沥血几十年,去送老丞相回‘老家’。” “是,中尉。” 挣扎的动静,随着大刀破空之声,戛然而止。 张次公对任寿是满意的,也是警惕的,打定主意,等任家入大汉为侯,千万不能与之交好,随后,便将目光望向了赵婴齐、赵建德父子。 “任叔,动手吧!” (本章完) 第158章 灭国 第158章 灭国 乌云遮月,一队骑士沿着天地大泽东岸向北飞驰,清晨时分到达长安。 南越大捷的消息以最快的消息传遍了京畿,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不约而同地入宫觐见,向上君贺喜。 “百世之功!” 刘据欣喜的声音从宣室殿内传了出来,为此次大捷予以了终论。 一张偌大的舆图摆在大殿中间的地上,脱离了华夏近百年的岭南之地,正式宣告回归。 南越国世子赵建德、南越国相吕嘉,以及吕氏宗族、亲族,阖族被杀。 所有反对内附的南越国臣,也在张次公、任助联手下,予以彻底清洗。 南越国各郡县纷纷表示缴械归顺。 汉地、越地之间的阻挡得以全部清除,靠近汉地的越兵就近向汉家郡县投降,包括南越国分封的郡国级王爵,苍梧秦王赵光与众,也立刻投降。 强弩校尉路博德顺着牂牁江而下,接管了整个南越国,正在等待朝廷颁布诏令。 “请上君为南越设郡。”公孙弘奏请道。 秦始皇二十八年,秦始皇命屠睢率五十万大军分五路,进攻岭南之地。 一路攻取东瓯和东越,两路攻南越,其余两路攻西瓯。 第一阶段就很顺利,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大的阻力,而在广西则打了六年之久,并且是以“伏尸流血数十万”的代价才能统一岭南之地。 随后,秦始皇把岭南之地分设岭南郡、象郡、南海三郡,非常粗糙。 而今,大汉完全征服了南越,必须要予以细化,以此,来将立国八十三年的南越灭亡,成为汉朝一部分。 在父皇的南略计划中,就有征服南越之地后的规划,倒是省了刘据很多的思考,从容道:“南海、苍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珠崖、儋耳,九郡如何?” “上君圣明!” 在公孙弘领衔下,两朝朝臣山呼颂圣道。 大汉立国以来,就和邻国、邻族的关系不是那么“和善”。 内战、外战,从未停止。 在朝廷众多敌人中,宿敌排行第一的,当然是匈奴,而第二的,便是南越。 严格意义上来说,南越国的灭亡,是大汉第一场“灭国大战”。 而且,战绩的辉煌程度,是从来没有过的,大汉就派出了张次公使团,就解决了番禺城和南越国的反对势力,强弩校尉路博德的大军甚至还没有出手,战争就已经结束。 这和陛下执政时穷兵黩武、劳民伤财、损兵折将的战争情形,简直是两个极端。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上君之智,近妖啊。 公孙弘指着舆图上西南夷道的位置,再次奏请道:“请上君为西南夷设郡。” 路博德大军虽然在南越没有派上用场,但路博德秉承着来都来了的想法,派遣部分大军把西南夷给征了,当地各个部落小国都给灭了,西南夷,也纳入了汉朝版图。 一齐收服,也免得大军频出。 西南夷之地。 较之南越国要小些。 刘据回忆着父皇对大汉能探索到的地域舆图规划,笑道:“武都、牂牁、越嶲、沈黎、交山,五郡如何?” “上君圣明!” 颂圣之声再响。 时至今日,整个大汉的南方,除了东南地方有个小小的“东越国”以外,整块大陆的东方都被汉朝所掌控。 暴增的国土、疆域,远不是陛下修建朔方城所能比拟的。 “请上君为有功之臣封赏。” 有大功,也有大赏,南略将士具体战功还没有统计和呈上来,但部分汉将、越人、西南夷人,却可以直接予以封赏,以安人心。 如张次公、路博德、赵婴齐、任助、赵光、夜郎国国王王多同、滇国国王尝羌…… “张次公,进征南将军,改封平南侯,食邑六千户。” “路博德,进征西将军,封平西侯,食邑五千户。” “赵婴齐,封顺南侯,食邑八千户。” “任助,封安南侯,食邑三千户。” “赵光,封抚南侯,食邑二千户。” “多同,封顺西侯,食邑四千户。” “尝羌,封安西侯,食邑四千户。” “……” 路博德、张次公本为汉将,在封侯以外,另进四征将军之列,终于在麒麟阁上为自己添上了一笔浓墨重彩的履历。 赵婴齐、多同、尝羌等人,原为南越、西南夷之地的国王,国土不同,主动内附和归降又是两回事,侯名上相差无几,但在食邑却是天差之别。 遵照汉越约定,赵婴齐本该是万户侯,但赵婴齐与任助之间又有约定,在捷报中有说明,便分了二千户,任助位低,由千户侯升三千户侯。 不过,赵光是赵氏宗族的人,望风而降得了个二千户侯,加上八千户侯,赵氏一族所得仍是万户食邑。 其他显赫汉将、异族,皆有封赏,撰写诏令的官吏如数记下,殿侧的太史令司马谈也记下了大捷封赏。 “请上君为南越九郡、西南夷五郡颁布诏令。”公孙弘三请道。 给予汉家将领封赏,是为了安定军心,给予异族王、臣封赏,是要让他们听从朝廷政令。 一手蜂蜜,一手大棒,这是汉家驯服异族的常用手段。 “南越国有多少人口?” “回上君,据南越户册户簿所载,以南海郡为最,有九千三百户,人口九万四千二百五十三人,诸郡人口总和,近六十万人。” 南越多宗族,一户一族,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户少但人多。 “西南夷呢?” “据西南夷诸国所呈户册户簿,以夜郎国为最,有八万户,人口有四十万之多,加之滇、邛都、昆明、徙、笮都、冉、白马等国、族,人口总和,有百万之众。” 西南夷宗族也不少,但没有南越多就是了。 刘据默默计算着。 南越国、西南夷诸国,总人口不过一百六十万,连汉地人口总数半成都不到,之前却占据着汉地三成以上的疆域,把“地广人稀”诠释的淋漓尽致。 但也能理解,南方多山、水,某些地方甚至七山二水一分田,就是想人口多也做不到,人一多,饿死的人更多。 “谕告南越、西南夷、瓯骆等族,悉数内属中原。” 圣令下。 公孙弘一惊,失声道:“上君?” 在陛下继位之初,即建元三年时,东越王郢发兵围攻东瓯都城,导致东瓯王贞复战死,驺望继位。 为解危机,驺望向汉廷求援,陛下派中大夫庄助调集会稽水军支援,未等汉军抵达,东越军队已自行撤退。 解除围城后,邹望面对着战争过后,锐减至四万余众的国人,又担心东越再次进犯,干脆向汉廷请求内迁。 陛下批准内迁诏令后,驺望率部众沿瓯江北上,经闽地浦城进入江地余干,再渡鄱阳湖抵达庐江郡,迁徙完成后,驺望被朝廷封为广武侯,东瓯国自此终结。 东瓯遗民与东越移民共同迁往江淮地区,此次内迁导致东瓯故地被东越国占据,时至今日,朝廷对东南沿海地区依然是权力鞭长莫及的态势。 如果南越、西南夷人全部举族内迁,那不就等同又给东越国丢了一大块“肥肉”吗? 大汉正在大开垦,内属的烦费,以现今的国力是可以承担,以后百万多人加入开垦,也能弥补连年战争人口的损耗,加快不少开荒进度,但好好的地方,为什么要便宜了敌对的东越? 说是“买椟还珠”有点过,但“买珠还椟”,却有几分那个意思。 一干公卿、列侯、宗室大臣虽然未言,但也是那个意思。 凡是打下的疆域,那都是祖宗土地,半寸不可与人。 平了南越,要是让东越捡了大便宜,绝对无法接受。 刘据望着渐显躁动的两朝朝臣,笑容不减道:“寡人没说南略结束。” 大殿里的人俱是一愣。 南略计划没有结束?那代表战争还没有结束。 但南越没了、西南夷也没了,整个帝国的南方,就剩东越一国,上君的意思是? 灭了东越! “在张次公、路博德的奏疏中,言及南越、西南夷两战,损失微小,大军仍然保持着战力,故此,继续请战。” 刘据的手指叩在捷报上,声音微冷,“再有,在路博德接管南越国时,注意到了东越国的军队异动,追根溯源后,南越国相吕嘉与东越国主馀善有勾兑,约定杀汉使后,两国共同与我大汉为敌,吕嘉已死,南越内属,但据东越国的行为来看,哪怕没有吕嘉、南越国,馀善也不打算放弃与我朝为敌了。” 南越国一灭,东越国就“形影相吊”,馀善或许是预感到了东越国的穷途末路,要和汉朝殊死一搏了。 面对大汉兵锋,东越国不仅不避,还意欲向汉军进攻? 这一刻。 许多公卿、列侯、宗室大臣都绷不住了,神情,一个比一个耐人寻味。 有甚者,在呲着牙笑,要不是御前,就笑出声了。 “寡人意已决,南越、西南夷之民内属中原,路博德、张次公再战东越,略定东越后,就地驻扎,娶‘东越国’女为妻,化蛮为汉。” (本章完) 第159章 倒算 第159章 倒算 圣意独裁。 大汉皇太子令下。 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默然。 这便是武功盛德的威力。 东南一炬,冰山消融,一驱大汉近百年之乌云,风云变幻之间,刘据的幼龙之威也迎来了蜕变。 群臣眼前逐渐模糊了起来,完成了权力集中又证明了英明神武的上君,该为大汉指引未来了。 想到朝野渐生的“风”,不少朝臣心里有了准备。 不负众望,御史大夫张汤站到了大殿中央,躬身之间,不知多少文武为之心颤。 但也有部分臣子注意到,此次“开战”的张汤,没有之前的兴奋劲,反而给人一种霜打胡瓜的感觉。 “启禀上君,臣有奏,自高皇帝建立大汉以来,我朝之制,已有数十年未改,萧规曹随、陈随、周随……他随,孝文帝有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者,当今陛下有举孝察廉,今上君者,当有新制为我大汉续写篇章,故臣请新制官员选拔。” 张汤双手把官员选拔新制章疏奉过头顶,仿佛失去了所有手段。 和之前奏对内容相比,只是添加了“追责制”。 换言之,他终究没能斗过老丞相。 那日回到兰台,他便召集百家代表,想要重整旗鼓,但道家、墨家、农家,甚至是法家的人,听到老丞相的“追责制”都两眼放光。 再望向张汤时,除了嫌弃还是嫌弃,堂堂法吏代表,竟然没有一个文吏激进? 几个暴躁的“家人”,干脆指着张汤的鼻子,问张汤对得起他们吗? 法家的家人更是,指着张汤的心口,问张汤对得起所学吗? 法吏。 要有献身精神。 公孙鞅就是表率,身死在自己的法制之下,才是学问的极致升华。 张汤很想向百家解释他和卫鞅不一样,在秦孝公时期,卫鞅是仅次于国君的臣子,他,还没有当上大汉丞相呢。 可以死于学问,但也要等他上位之后再死啊。 百家代表却是不听,离席走人。 张汤尝到了被人视若敝履的滋味,终于醒悟,酷吏之道,是自己的进身之阶,也是自己的葬身之地。 但已经无法回头。 是以,在被人“追责扳倒”前,张汤要让所有臣民也尝到痛苦的滋味。 “循名责实”、“律法算术”、“计簿”、“军功”、“君主特招”、“职业官学”……当看到“无限制追责”的内容时,几乎全部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为之一冷。 不顾御前失仪,擦了擦眼睛,确定所看无误,大批朝臣紧紧地盯着张汤的后背。 这个疯子! 作为酷吏,竟挖出了“儒家坟墓”、“酷吏坟墓”的制度,还堂而皇之摆在御前。 难道张汤以为自己办的那些冤假错案经得起倒查? 大殿里的人想不明白,只以为张汤疯了,彻底疯了。 清醒的朝臣,想从中找出制度的漏洞,徒劳而已,“试吏制度”、“政绩制度”、“军功爵制”、“征辟制和上书制”,以及对全体官吏威胁最大的“无限期追责制”,出自和成于丞相公孙弘、御史大夫张汤、诸子百家之手,别说朝堂上这点时间,再给他们几十年也找不出漏洞。 公卿、列侯、宗室大臣绝望了,虽然知道上君会在武功盛德之下,推行新制,改变朝廷,但怎么也没想到,上君奔着他们的“根”来的。 恍惚之间,似是看到了朝堂凋零,百官赴死的景象。 大汉朝廷,进入反攻倒算的时间。 “卿等以为如何?” 刘据的声音还没有落下,公孙弘就接过了话,“此制,甚好!” 看到君臣不加掩饰地一唱一和,两朝文武脸色先红后绿再黑。 陛下执政时,常常绕过朝廷,直接颁布诏令,没把两朝官吏当人。 上君执政了,倒是有“征求意见”的动作,但也止于动作,把他们当人了,不多。 “臣等附议御史大夫之制。” 胳膊拧不过大腿,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也看透了,没有反抗能力,与其继续无意义的抗争,不如早点散朝,回去解决过去的“尾巴”。 “臣等附议御史大夫之制!” “臣等附议御史大夫之制!” 三声附议,一声高过一声,得到了所有朝臣的认可。 殿侧的太史令司马谈史笔不倦,如实记录下了大汉君臣万众一心的景象。 “如此,自今日始,我朝便照新制从事,诸制事宜,抄录至所有郡县,诸侯、列侯之国,天下官吏不可有丝毫懈怠。” 政令下。 朝臣们体会到了张汤同样的感觉,上意如山崩,什么手段都挡不住。 不过,公孙弘显然没有准备就这样放过他们,声音在所有的人耳边响了起来:“上君,臣有奏,国之称富者,在于丰民,民之富,在于德思、身体,臣愚鲁久思无果,故请示上君富国富民之道,上君曰:‘一,实事求是;二,以民为本;三,藏富于民。’以为至理,止臣一人知无以为富,故请上君示以为天下臣民咸知,如此,臣以为,万民幸甚!社稷幸甚!大汉幸甚!” 明明是金玉之音,但满朝文武却觉得公孙弘的声音渐听渐远,帝国有了治国纲领,作为公卿、列侯、宗室大臣的他们,却连什么时候有的都不知道。 上君、老相国,你们这对君臣也太欺负人了。 “至理之言,理当为天下臣民咸知!” 轮到张汤来唱和了。 一干文武心气全无,跟着颂圣附和道:“至理之言,理当为天下臣民咸知!” 以后的官,不好当过喽。 事事记录在案,凡有错漏,无限期追责,这官,还怎么当啊? 忽然之间,想到了陛下,那个平等地拿刀给他们放血的陛下,比着上君钝刀子割肉,痛快太多了。 “既然如此,下有众愿,上无不准,三言十二字,抄录天下郡县、诸侯之国、列侯之国,使臣民知道。” 政令再下。 两朝官吏的眼泪都在眼眶中打转。 见此情形,司马谈笔锋微顿,后速笔,“元狩二年孟夏,皇太子据连颁政令,律国、律制、律官、律民,宣室殿上,两班朝臣热泪盈眶,倍受感动……” (本章完) 第160章 守望 第160章 守望 “大侄子,我们来给你贺捷来了。” 就在大汉君臣欢欣鼓舞之时,从大殿外传来了喧哗之声,之后便是一阵骚动。 诸侯王们来了。 领头的,便是胶西王刘端,紧跟着的是赵王刘彭祖、胶东王刘寄、常山王刘舜。 其余诸侯王讪讪随形。 身在禁中,却犹如无人之境,不经诏见,胶西王、赵王、胶东王、常山王就闯进了大殿。 楚王刘注、城阳王刘彭离、甾川王刘建、济北王刘胡等诸侯王想要拉住四王,但动作和力气不敢太大,不仅没有拉住,反而一个趔趄被带进了殿中。 场面略显混乱,他们这些老牌诸侯王,早就看透了大汉君主的无情无义,只想躲在不被注意的地方,混吃等死,直到被削藩那天。 人在长安,幸逢大汉立国以来未有之大捷,被天子的亲兄弟、上君的亲叔伯所道德捆缚,不得不跟着入宫贺捷。 但是,谁家贺捷是这样啊? 当着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的面,横行于宫殿之间,见到上君,连个见礼、尊称都没有,开口就是一个“大侄子”。 跟着后面的楚王、城阳王、甾川王、济北诸王,想死的心都有了。 两朝朝臣见此情形,先是眉头一皱,后又是一喜。 此时此刻,或许是上君最高兴的时候。 南方大捷。 携武功盛德威服天下官吏,开新制、定国纲,龙威之盛,连陛下都有所不及。 就在这样的时候,诸侯王联袂闯宫进殿,言行举止间,毫无敬意。 上君是动手呢?还是动手呢? 要知道,陛下时候的诸侯王,不论是新年朝拜,或是圣言申饬,诸侯王们可谓战战兢兢,唯唯诺诺,连丝毫冒犯圣颜都不敢。 最典型的例子,是建元三年,十九岁的陛下依旧按照惯例,接受诸侯王的新年朝拜,当时朝拜的诸侯王有长沙王刘发、中山王刘胜、代王刘登、济川王刘明,前两位是孝景帝的儿子,是陛下同父异母的亲兄长,后两位是孝文帝的孙儿,陛下的堂兄弟。 陛下设宴款待四王,席间,中山王刘胜听着乐声却哭了起来,陛下赶紧问他怎么了,刘胜当即给出了一番很有文采的回答,大意如此:“内心充满悲伤和哀思的人,听到唏嘘叹息之声,只会愁上加愁,高渐离易水边送别荆轲,慷慨击筑,荆轲闻之低落不食,雍门子为孟尝君弹琴说谏,孟尝君闻之动情泪下,臣兄的内心就和他们一样,愁肠百结很久了,一听到略带伤感之音,便忍不住涕泪横流。 为什么呢,众所周知,众人一起哈气,可以吹走高山,足够多的蚊虫一起振翅,声音可以盖过响雷,当年周文王被幽禁在牖里,孔子被困于陈、蔡之间,正是因为有太多的谗言陷害。 臣兄听说宗庙和家里即使有老鼠,也不会用水灌、火熏的方法捕捉,这是因为怕伤及宗庙,得不偿失。 臣兄虽然卑微,好歹是陛下的兄长,中山王虽小,也算是朝廷东面的屏障,群臣和陛下无亲无故,却结党营私,纷纷离间陛下与宗室的骨肉之情。 臣兄远在异国,忠恳之言平日不得上闻,因此无时不暗暗自悲,《诗经》云‘心之忧矣,疢如疾首’,说的就是臣兄现在的心情。” 那时,陛下才从孝景帝手中接过皇帝三年,诸侯王们来京朝拜,不但不敢有分毫狂妄,甚至出于害怕,由中山王刘胜作为诸侯王代表,在宴上表演了一出骨肉亲情,恐惧奸臣谗言离间宗室的大戏。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众喣漂山”、“聚蚊成雷”、“十夫桡椎”等广为流传的短语,便诞生于那宴上。 到了上君,别说文采了,诸侯王们是来皇宫串门的吧? 当然,也有可能那年四王如今都已经不在人世,出口成章的中山王也在去年于陛下所设的渭水刑场自戕而死,活着的诸侯王们,没了那样的学问。 归根到底,诸侯王恐惧陛下而无惧上君。 江齐从南阳入关抵达长安城有些时日了,赵王刘彭祖家的种种龌龊在刻意宣扬下,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其余诸侯王的罪孽,也被披露了不少,个个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惹得关中大地人心沸腾,纷纷请愿上书,请诛诸王。 换作是陛下,诸侯王们早被撤藩除国了,但上君却仿佛不知道一样,放任诸侯王们在国邸中继续享乐,无有惩罚,甚而连申饬都没有。 江齐在长安城中,整日暗搓搓诋毁上君圣誉,指摘上君包庇宗亲,引发了无数臣民的强烈不满。 两朝官吏私下也在猜测,上君是惧怕渭水刑场,宗亲血染龙庭之事再现,当时不过中山一王,今诸王皆在,如果太上皇、高皇帝、孝文帝、孝景帝位下诸侯王全死,上君无情无义之名,会万世流传,所以,不敢动。 诸侯王们大体也这样想的,既然你不敢动我们,那我们就跳到面前来,数十年了,无数诸侯王陨落,可算是让他们找到“制衡”皇帝的手段了。 作为御史大夫,张汤立刻就要呵斥诸王,但被丞相公孙弘摇头阻止了。 其他卿大夫、列侯、宗室大臣不知道,他们还能不知道吗? 之所以没动诸侯王,不就是赵王刘彭祖与匈奴私通,设计舍代地给匈奴,上君反布下口袋,要把匈奴单于本部、左贤王本部大军全装进去,担心动了刘彭祖会打草惊蛇。 快了。 大将军卫青,老将军程不识秘密携十万大军进入代地,已布下口袋,只等匈奴大军钻进来。 代地郡县有章疏呈奏,有来自赵地的“流民”在郡中惹是生非,肆意毁坏。 而帝国在匈奴单于部、左贤王部的细作也传回消息,匈奴精骑有异动。 欲要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丧钟已然敲响,何必打听为谁而鸣? 它,就为诸侯王们而鸣。 不出意外的话,闯宫进殿,八成也是刘彭祖挑起来的,但这时候,却躲入了第二梯队。 就和建元三年诸侯王选中山王刘胜为代表一样,刘胜是陛下的亲兄弟,其妻子中山王后,是窦太皇太后的本家侄女,双重关系,是最适合、最有资格试探刚继位的陛下口风的。 胶西王刘端呢? 与陛下素来亲近,哪怕犯了很多错误,在陛下执政时,从未对刘端降下事实性的惩罚,至多是削减些郡县而已。 再有,刘端患阳痿病,一接触女人,就要病上几个月,胶西国中,刘端连王府护卫也不豢养,为人残暴凶狠,连朋友都没有。 这么个无子嗣、无兵马、无故旧,对朝廷构不上任何威胁的诸侯王,冲在最前面,一旦上君动手,人死了,其他诸侯王和有心人就能诈称是被上君逼死的,让上君被天下人误解,只要被上君盯上,就可能面临灭顶之灾,诽谤诋毁上君的胸襟和气量。 公孙弘不留痕迹瞥了刘彭祖一眼,上君如何对待宗亲之王,身为臣子,静观其变即可。 诸侯王们的出现,不仅没有华贵之感,反而让宣室殿上,多出一股“匪气”。 御座之上。 刘据望着这群“你敢动手,我就敢死”的叔伯、兄弟,如果不是为了套匈奴人,哪会容留他们至今,他有几十种方法可以让这些“王者”死去,且不伤圣名分毫。 几十种办法! 是以,刘据的眼底中,没有被挑衅的愤怒,只有看着死人时的冷漠。 不请自来,是为恶客。 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屠刀。 从御座上起身,刘据走下了御阶,朝着一干宗亲走了过去。 楚王再也撑不住,弯下了腰,高声贺捷道:“上君大喜!大汉大喜!” 城阳王、甾川王等老牌诸侯王紧接着弯下了腰,贺捷道:“上君大喜!大汉大喜!” 刘端、刘彭祖、刘寄、刘舜有几分动摇,但终究没能拉下脸面,四个人八只眼睛都望向渐行渐近的刘据,不避不让。 “大侄子,你比陛下强。” 刘端夸赞着,话锋一转道:“此次大捷,诸侯王国和王太子都有参与,大侄子你刚才是在论功行赏吧,你可不能厚了那些外人,而薄了我们这些亲人。” 为了防止刘彻南巡与诸侯王联结,诸侯王国府兵和王太子都被抽调随同路博德南略,功劳是没有的,赏赐是要讨的。 刘据看着听到赏赐就眼睛发亮的诸侯王,轻笑道:“皇伯想要怎样赏赐诸侯王太子?” 两朝官吏闻之色变。 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赏赐之权,便是国之器,岂能让诸侯王决定? 刘端没有想过自己有代行皇权的一天,一瞬间,脑子就热了起来,“既然南越王太子赵婴齐都能封个八千户侯,我宗室王太子立下不世之功,起码,也值得一个王吧?” “路博德军中,有一十四个王太子,如果全部封王,国中无地可封,皇伯以为封在哪里?” “大侄子,你对南越之地、西南夷之地有何安排?” “南越九郡,西南夷五郡。” “那正好,一郡一王。”刘端不假思索道。 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想到上君要求南越人、西南夷人全数内属的政令,嘴角的笑意都快压不住了。 这是要让诸王太子去荒无人烟的地方看大老虎、食铁兽呲牙? “一言为定!” (本章完) 第161章 终室 第161章 终室 大封诸侯王一十四位。 封地大小近乎大汉国土的三成。 自高皇帝以降,再无大汉君主有如此的手笔和气魄。 但诡异的是,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俱在,却无一人阻止。 不仅坐视封王之事发生,甚至殷勤地为一十四位王太子挑选封地,奉上尊号。 大汉循例,先有封地,再有封王,王号与封地同。 简言之,除胶西王刘端天生无子、楚王刘注年少无子外,赵王刘彭祖、胶东王刘寄、常山王刘舜、城阳王刘彭离、甾川王刘建、济北王刘胡等一十四位诸侯王太子,分封南越之地或西南夷之地一郡,故大汉始有“南海王”、“苍梧王”、“郁林王”、“合浦王”、“交趾王”、“九真王”、“日南王”、“珠崖王”、“儋耳王”、“武都王”、“牂牁王”、“越嶲王”、“沈黎王”、“交山王”。 一十四位新王,由宗正署写入宗室族谱,由太常署焚表以祭天地神灵、列祖列宗。 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一丁点儿反悔的机会都不给。 封王事、礼一成,两朝朝臣再也忍不住,先是轻微的笑声,后是连绵的笑声。 强烈地不安感,席卷了宣室殿上所有的诸侯王。 “你在笑什么?” “我想起高兴的事情。” “什么高兴的事?” “我老妻给我生儿子了。” “贵庚?” “六十。” “老当益壮。” “你又在笑什么?” “我老妻也给我生儿子了。” “贵庚?” “六十。” “你们的老妻,是同一个人?” “不是,是同一天生的儿子。” “你们欺人太甚,我忍你们很久了。” 胶西王刘端受不了愚弄,指着其中一个中朝侍郎的鼻子,“你们明明在笑我,你们都没停过!” “殿下,这是宣室殿,是御前廷议,无论多好笑,我们都不会笑,除非……” “除非什么?” “忍不住。” 在刘端暴怒前,另一个中朝侍郎适时打断了他,“不如这样,殿下,还有诸位殿下,你们先回国邸冷静一下,廷议无私事,政令更是要天下咸知,有什么问题,你们会知道的。” 诸侯王们知道不该回去,但是,宫闯了,殿进了,连狮子大开口的封王,都一连得到一十四个,再在御前廷议上撒泼,大汉君臣无论谁来一句,“你们把大汉天下给分了吧”,就真的要死人了。 罪孽在身,再逼宫犯上,大汉的上君,已经让天下臣民看到对待宗亲一而再、再而三的仁恕和偏爱,再胡闹下去,就可以真的把他们都杀了。 在两朝官吏的注视下,诸侯王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大殿,只知道在走下宫阶时,身后传来的大笑声,震耳欲聋。 要不是有所克制,不能在御前大失礼仪,仰天长啸、跺脚的动作也会在殿中上演。 他们,到底漏算了什么? 当诸侯王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刘据也情不自禁地笑了,提醒道:“众卿可以欢笑,但不要把身体乐伤了。” 有了上谕准许,所有的朝臣放声大笑,八十载的宣室殿,从未有过这样的欢笑。 诸侯王们,也是想瞎了心。 大汉的王爵,起源于楚汉战争的胜利,高皇帝兑现诺言,让当初的同盟在各自的地盘建立诸侯王国,成为异姓诸侯王。 那时的大汉舆图,非常恐怖,函谷关以东约占帝国一半的国土,并不在高皇帝、朝廷的实控之下。 高皇帝说是皇帝,但更像一众异姓诸侯王暂时推举的盟主,彼此的关系,是脆弱的联盟关系。 这也是高皇帝接受娄敬、张良建议,从洛阳迁都长安的重要原因。 洛阳处在异姓诸侯王的包围之中,简直是置天子于众虎环伺之下。 为了真正打造刘姓天下,交给继任者一个稳定的帝国,高皇帝在临终前基本上一一剿灭了异姓诸侯王。 问题接踵而至,怎么处置他们原先的地盘,办法有两个。 一是不再设诸侯国,国内郡县和其他地方一样,直属中央朝廷,二是保留这些诸侯国,改遣信得过的宗室子弟去当诸侯王,显然,高皇帝选择了后者。 诸侯王另一个名称叫藩王。 藩者,屏也,屏蔽也。 “藩”字的本义是篱笆,朝廷设置诸侯国的目的,就是希望他们组成一道拱卫长安的篱笆,一旦外敌入侵,诸侯王可以有效地为天子御敌。 通常来说,由同姓宗室来组成篱笆墙,要比异姓外人来的靠谱,高皇帝刚从天下大乱的秦末走来,根本未固,随时可能战争重开,选择保留诸侯国也在情理之中。 但那时,高皇帝的生命已到末年,来不及思考一些“好想法”的后遗症,诸侯国实力过强便是最严重之一。 高祖末年全国五十七郡,诸侯王占去四十二郡,朝廷直属仅十五郡,对比悬殊。 同时,诸侯王在自己国内拥有一切治国权,除了要向朝廷尽一定宗室、效忠、纳贡的义务,他们可以自由任命官吏,制定政令,拥有山泽田地资源,握有私属军队,一些大国如齐国、吴国等,国力丝毫不亚于朝廷。 而篱笆理论还有个致命的漏洞,随着世代延续,亲情越来越淡,组成篱笆的诸侯王逐渐成为了有野心的朝廷外敌。 同为高皇帝之后,皇帝之位,凭什么你坐的了,我坐不了? 更有甚者,一旦几个诸侯王联手反叛,原先的“屏障”,顷刻间便会成为对长安的包围。 是以,吕后削刘姓诸侯之地,加封吕氏,孝文帝采取贾谊“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孝景帝七国之乱后大削国削地,当今陛下的“推恩令”,直接解决了诸侯王这一肇始于立国之初的隐患。 连续的削弱,缩小了诸侯王的地盘,却没小了诸侯王的野心,依然是那么冥顽不灵、不识天数,兀自做着王者美梦。 公孙弘、张汤对视了一眼,在南越、西南夷埋葬诸侯王们嫡系,在国中埋葬诸侯王,大汉宗室,或得最终解决。 “圣明天纵无过上君!”公孙弘领衔颂圣道。 两朝文武很期待看到诸侯王们知道南越人、西南夷人全数内属中原的神情,忍着笑意,齐声颂圣道:“上君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本章完) 第162章 类祖 第162章 类祖 廷议一毕。 一十四位诸侯王太子封王的消息便传遍了长安城,长安百姓一怒,紧跟着南越人、西南夷人全数内属中原的消息传来,长安百姓又是一喜。 当听到是胶西王刘端所请大封,霎时间,长安城上下,洋溢着快活的气息。 以后的南疆,就靠一十四个王太子及家眷守着了。 坊间茶楼,笑话层出不穷。 长安百姓狠狠地出了一口上君尚未对诸侯王们罪孽降罚的恶气。 赵王国邸,密室。 赵王刘彭祖、胶西王刘端、胶东王刘寄、常山王刘舜,四位孝景帝位下亲兄弟聚集。 “昔高皇裂土以藩屏汉室,然至元狩之初,诸王或耽于逸乐,或暗怀异心。其愚顽之状,贾生早为之痛哭,晁错曾为之削策。 观夫诸侯王庭:九旒冠冕巍巍,双辕车驾赫赫。铸金为丸以射雀,熔铜作山而悬灯。燕饮则腥膻遍野,狩猎则焚林百里。锦缎铺道三十驿,椒泥涂墙十二重。问仓廪则粟米陈腐,察民舍则杼轴空停。犹自诩:“此乃高祖特许之藩仪!” 朝会鼾声震殿宇,问政呓语惊贤良。聘方士炼金丹于密室,召巫觋舞桃符于高堂。信谗言而逐相国,宠艳姬以裂封疆。谓彗星乃天赐冠旈,云地震是地献祺祥。淮南聚书而谋私计,江都铸兵而违典章。机关算尽太聪明,一十四子为猴王……” 当看到坊间名士赋中的“猴王”二字,刘彭祖气急攻心,险些没有死过去。 他的王太子啊,哪怕淫了他的后宫,与自己的亲女和同胞姐妹有染,他都没舍得动一根手指头。 现在却成了无人之地的诸侯王,真成“猴王”了。 刘寄、刘舜脸色同样难看,那可是亲生的儿子,在王太子位上培养多年,付出了多少心血,转瞬之间,就要跑到蛮荒之地当猴子们的王了。 无法接受。 又怎能接受。 刘端知道自己惹出了大祸,御前廷议上,不但没为宗室争取到实在好处,反而被不动声色的上君扒了诸侯王们几层皮。 也亏的他阳痿无子,注定要绝嗣而终,不然,要是也成了一郡猴王,想死的心都有了。 “小小的年纪,他的心思怎么如此歹毒,怎么敢这么做啊?”刘端似是感同身受出言道。 从大汉上君、他的大侄子刘据身上,他感受到深深地怪异,面对诸侯王们的闯宫进殿,蛮横讨功,竟没有丝毫烟火气,引导着他们自己挖好了坑,自己跳进去,然后,刘据铲土就把他们埋了。 这份城府,他只在祖父孝文帝、父亲孝景帝身上见到过,冷静到令人恐惧。 “我似乎理解了皇兄为何没能斗得过他了。”刘寄接言道。 政治手腕是天生的。 所以才会有“子不类父”的话,他们的大侄子,的确“不类父”,但“类祖”啊。 面对可能到来的“临江王旧事”,直接先手放逐了皇帝,你既然不想我好好做皇太子,那我就设法让你做太上皇。 导致皇帝退守甘泉离宫,渭水刑场中山王自戕是一回事,太子储君逼宫是另一回事,宗亲之血,只是动摇了皇帝的皇位,真正起到作用的,还是他们的大侄子。 妖孽啊。 刘舜深以为然点点头。 皇兄刘彻干事,总透露着粗糙、急切,仿佛天下之事都能以霸道解决,而皇侄刘据呢,温和、入微,不知不觉间,就把人埋了,还记得擦手,这股“干净劲”,和皇祖孝文帝一模一样。 他们怎么没能继承皇祖的能力、心性呢? 望着遗憾的兄弟们,刘彭祖再次想起“天王”的爻辞,兄弟们没有的,他有啊,沉着声音说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王兄的意思?” “不能让刘据坐上皇位!” 刘彭祖的眼神依次扫过刘端、刘寄、刘舜,“皇祖的手段你们是知道的,当时的诸侯王们也是摊上了好时候,诸侯国势大,皇祖不敢轻举妄动,但淮南厉王的死……” 吕后死后,吕氏灭族,代王刘恒即位,即孝文帝。 当时,高皇帝儿子中只剩下排行第四的孝文帝刘恒和排行第七的淮南王刘长两个儿子,刘长这位深宫中生长的诸侯王开始发力,想把失去的一切夺回来。 刘长认为自己和皇帝的关系最亲最近,行事异常放肆,常常违反大汉律法,孝文帝也总是宽恕刘长。 孝文帝前元三年,刘长入朝拜见孝文帝,骄横异常,他和孝文帝去打猎,完全不顾君臣之礼,不但跟皇帝同车而坐,还开口闭口称孝文帝为“大兄”。 刘长是继霸王项羽之后第二个“力能扛鼎”的力士,当确认了皇帝的宠信,凭借着力大无比,淮南厉王便在孝文帝朝做了平生第一件震惊朝野、世人瞩目的大事。 悍然椎杀了辟阳侯审食其。 天下哗然,而刘长却跑到了孝文帝那,仅仅哭诉了一番,便被孝文帝饶过。 杀列侯而无惩处,也让淮南厉王的胆子越来越大,为人处世也更加骄横,从此,淮南国内再也不以大汉律法为令,出入都要清道戒严,刘长的命令都像皇帝一样称作“制”,并像皇帝一样自定了一套法令。 当嚣张的气焰达到极致,孝文帝前元六年,刘长计划在谷口造反,且派人出使闽越、匈奴,联络异族一同行动。 孝文帝终于展露了手段,谋反立刻失败,刘长本人也被押解进京。 孝文帝没有动手杀他,而是判其押往蜀郡监住,明知淮南厉王气量狭小,故意折辱,在押往蜀郡途中,沿途各郡县未受朝廷法令,没有揭下囚车上的封条让淮南厉王下车活动,最终,淮南厉王不堪忍受长途囚禁的屈辱,绝食而死。 但这不是结束,淮南厉王死后,孝文帝故意不改封地,封淮南厉王之子刘安为新的淮南王,为淮南王一脉埋下祸根。 孝景帝前元三年,吴楚七国之乱爆发,刘安便决定一同起兵造反,但能力不行,为国相阻止,直到本朝元狩元年,又准备造反,被陛下翻手镇压,淮南王世系绝灭。 五十年,绝杀一王,这只有孝文帝能做得出来。 如今,刘据也可以了。 时过境迁,当今诸侯王远没有孝文帝时诸侯王之盛,绝杀群王,或许都用不着五十年,过去五十年,大汉有过三位皇帝,但今上君年少,从即位到驾崩,一人就能做完所有的事。 留给大汉诸侯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三王遍体生寒,刘寄不相信道:“不能吧?我们终究是他的亲叔伯父,他总不能把我们都杀了吧?王兄,我看你怕是心病太重了。” “心病?” 刘彭祖紧紧盯着他,冷笑道:“王弟,淮南、衡山二王谋反时,听说胶东国在暗中多造战车弓矢,加强战备,那是想要干什么?” “以备不时之需,万一有不可言之大事,胶东国随时能够进京勤王……” 刘寄脸色大变,连忙进行解释,但还没有说完,便被刘彭祖打断了,“是勤王,还是起事?” “我不明白王兄在说什么。” “诸王罪状中,此事是胶东国罪一,等刘据腾出手来,要对我们动手,进了兰台诏狱,面对酷吏张汤,王弟能撑得住不招吗?” “张汤还敢对我动刑不成?” “没有刘据的命令,张汤自然不敢。” “刘据敢下此令吗?” “也不敢。” 刘彭祖笑容不减,声音里的寒意也不减,“但这世间,审案的方式,可不止动刑,王弟,可知公孙贺、公孙敬声父子之死?” 刘寄三王的眼神中露出了惊恐之色。 刘彭祖补上了最后一刀,“我们是刘据的亲叔伯父,公孙贺也是刘据的亲姨夫啊!” 冷汗。 一瞬间就下来了。 刘端、刘寄、刘舜想到了为祸朝野的卫氏外戚的消亡,顿时如芒在背。 那是刘据的母族啊。 刘据都能毫不犹豫的下手,甚至是痛下杀手,卫氏皇后的至亲,几乎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卫青、霍去病和卫步、卫广等少数不作妖的卫氏人。 又何况是心怀异志,有可能抢夺皇位的父族呢? “王兄,你的意思是?”刘端问道。 他虽然无子,死后无人继嗣,但他不想死,更不想屈辱的死去。 “宁可让我们的皇弟回来,也不能让我们的大侄即位!” 刘彭祖正声道。 和中外两朝那些没得选的外姓臣子不一样,忠诚不能二伺,他们这些同姓诸侯王,即便犯有大错,轻易也不会杀,左右不过削藩除封,中山王刘胜之死的教训,皇帝也会吸取,在刘彻治下,他们可能会失去所有,但能保住性命,而在刘据治下,他们会连性命也失去。 “帮小猪回来?” 刘端惊叫起了刘彻过去的外号名字。 刘寄、刘舜也大为震撼。 “我们到底是亲兄弟,帮他正位是应该的,两权相害取其轻。” “我们要怎么做?” “让诸侯国中的豪强势力跑到别的地方制造混乱,让刘据之治成为乱世之表,给予我们的皇弟回京讨要执政的大义。” (本章完) 第163章 错峙 第163章 错峙 三王离开密室,回到国邸便密令诸侯国中亲信、豪强势力去到他地制造动乱。 赵王刘彭祖神情逐渐阴冷了下来。 暗间中,匈奴密使中行法走了出来,忍不住为刘彭祖鼓掌叫好,“好理由!好设计!赵王殿下,精妙绝伦。” 为人父者,总想要把最好的东西给自己的儿子,孝景帝也是如此。 刘彭祖得了赵国,刘端得了胶西国,刘寄得了胶东国,刘舜得了常山国,这在诸侯王封地中,都是相当不错的。 一旦这些地方混乱起来,大汉的上君必须要派出兵力镇压,到时候,匈奴精骑在赵国武始侯刘昌和赵地豪强势力的引领下,神兵天降般突入代地,以最快的速度、最小的代价取得代地,化解草原数百年的危局。 大汉的胶西王、胶东王、中山王只以为是在帮皇帝,等回过神,一切都来不及了,如果不想死,只能跟着刘彭祖一条道走到黑。 社稷将倾,大汉天子刘彻必然会想要趁机夺回皇权,上君刘据不让,天家父子相争,两败俱伤,请藩王入主未央宫,有且只有刘彭祖,这是多么精妙绝伦的计划啊。 又是多么深沉的算计啊。 叹为观止。 中行法非常庆幸家族叛离了大汉,中原之地的算计,真是让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相较之下,比拼蛮力的匈奴人是那样的“纯朴”。 “我也是孝景帝之后啊。” 刘彭祖见中行法叹服,王者之气浩荡,同为龙子龙孙,要说隔辈传承,他的皇祖才是孝文帝,刘据的皇祖,是他的父皇孝景帝,智谋较量,自负不输于人。 “大单于托我向赵王殿下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大单于决心帮助赵王殿下成为大汉新的皇帝,以便重建两国之间的和亲关系。” 中行法微微躬身,态度谦卑恭谨,“我大匈奴单于本部、左贤王本部愿尽起精骑,攻略代地,以助赵王殿下之谋。” “有多少人?” “有十二万精骑。” “这么少?” 刘彭祖望向中行法的眼神流露出不满,“难道伊稚斜单于不知道代地对匈奴的重要?” “非常清楚,但这已是我族的极限。” 中行法无奈摊手。 大汉对匈奴十数年的征伐不是没有效果的。 游牧部落,也不是真的全民皆兵,匈奴百万人众,控弦之士在三十万左右,而且,这是理想情况下。 事实上,军臣单于在位时,匈奴内部就出现了严重的分化问题,有很多匈奴上层贵族都对军臣单于听从中行说等汉奸的建议,试图改变匈奴政权结构,集权龙城、征收赋税、废止战财等行径无法接受。 匈奴人中,战斗就是一切,显著的特点便是把个人利益放在首位,看到有利可图,就如鸟之集,看到了困败难敌,则如兽之散,战争利益,是为了抢东西,抢东西,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单于、左右贤王大饼画的再好,我只看能得到多少草地,得不到草场,还想让我去和汉军拼命? 是以,在匈奴的律法中,“战而扶舆死者,尽得死者家财”,谁把战死者带回草原,谁就继承死者的家财,所以,匈奴人最看重的,唯有自己这条命,不然,妻儿和牛、羊就都是别人的了。 而汉奸们看到过汉家高度集权、同心协力、底层奉献爆发带来的好处,也为了巩固自身和家族在匈奴的地位,大力劝说当初的军臣单于,现在的伊稚斜单于改变,单于们为了最高权力而心神摇曳,支持汉奸变革,以致于匈奴单于、贵族之间互相猜忌、倾轧,甚至是征伐,导致了相当一部分匈奴贵族离开匈奴西遁或南下降汉。 这就造成匈奴长时间处在非巅峰状态,根本维持不住三十万精骑,十数年汉匈连战,双方都对对方造成了极大死伤,尤其是汉朝大将军卫青加入战场后,军臣单于、伊稚斜单于,匈奴两代单于共与之五战,未得一胜不说,还损失惨重,被卫青斩捕五万余人。 匈奴中,单于本部最强,左贤王本部次之,右贤王本部末之。 不久前,匈奴右贤王本部就和单于庭断了联系,哪怕不愿意恶向猜测,右贤王於单和右翼那四万多精骑,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匈奴单于本部、左贤王本部,统共还有二十万精骑,这次拿出一十二万,占据了匈奴中部、左翼所剩精骑的六成。 留下的八万精骑,要防守可能遇到的进攻。 李广、李敢、韩说所率的万名轻骑还在草原上呢,除了未见李广以外,匈奴左贤王的部落,已经受到了李敢、韩说两个汉家小将的进攻,不过损失不多。 但这两头“汉狼”,也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不容小觑,更不容忽视。 而那只不知踪影的“飞狼”,让匈奴中部、左翼部落很是警惕和防备。 合作到现在了,中行法也不在乎向赵王殿下“交底”,总言之,伊稚斜单于很重视代地,为了获得它,也倾尽了力量。 刘彭祖勉强认可了中行法的解释。 趁热打铁,中行法询问道:“大单于和於单右贤王断了联系,因此急于知道原因,敢问赵王殿下,汉廷方面可收到关于那位冠军侯的战报?” 伊稚斜派遣了十几路信使试图联系右翼,诡异的是,信使都没能回来,而右翼还是联系不上,右贤王本部方向,仿佛成了个择人而噬的“虎口”。 “我白天进宫的时候,宣室殿正在开御前廷议,只听了只言片语,都是关于南越之地和西南夷的,并没有关于霍去病的内容,朝野上下,也没有关于河西大军的消息,料想无事发生,如果有大胜战果,朝廷早就和这南方大定一样,宣扬的天下皆知了。”刘彭祖想了想道。 大汉将领出征,会不断传回前线消息,凡有大胜,便会举国同庆,没有,就是无胜,刘彭祖示意中行法安心。 “瀚海之地,迷失其中,未尝不会发生。” 中行法神情舒缓了许多,明显有被安慰道:“圣明天纵无过赵王殿下!” (本章完) 第164章 虎狼 第164章 虎狼 华灯初上,明月当空。 御史大夫张汤觐见。 宣室殿。 刘据见张汤脸上沁着细密的汗珠,望向随侍的绛伯,说道:“端寡人的火齐粥给他喝一碗。” “是。” 绛伯走到一只没有丝毫烟气的红炭火炉旁,那釜粥便座在火炉上,用勺子在釜中搅了搅,然后舀起一勺,又走到张汤面前。 “御史大夫,这是皇后娘娘为上君以‘汤液醪醴’通过水火煎煮制的火齐粥,‘滑以养窍’,请用吧。” 张汤连忙从绣墩上站起,双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卫氏皇后为上君所制,这哪是臣子所能享食的。 绛伯见张汤知道的粥之重,再道:“上君有恩旨,您就坐着吃吧。” 张汤接过了绛伯手中的碗,但没有坐下,双手捧着,一口便将那碗火齐粥喝了下去。 “烫。御史大夫慢点喝。”绛伯招呼着。 火炉熄了有时辰了,但这入夏的时间,天热热劲下的慢,猛喝可不是那么适口。 张汤已经喝完了,绛伯接着拿起那只碗,想要再给御史大夫盛一些。 “谢过黄门令,我够了。” 张汤伸出手盖住了碗,转望向御座,“启奏上君,臣有几句话想单独向上君呈奏。” 事涉多位皇亲不臣、造反、匈奴、阴谋诡计,不能为外人所知,在事发之前,连上君内侍也不能知晓。 绛伯默默退了出去。 殿门关闭。 张汤向刘据详述了赵王刘彭祖与胶西王刘端、胶东王刘寄、常山王刘舜的密谋,以及赵王刘彭祖和匈奴密使中行法的密谋。 “寡人的皇伯,倒是有几分真学识,‘两害相权取其轻’,出自哪里?” 面对上君的问询,张汤立刻坐直了腰,他也是学富五车的人,便道:“回上君,或出《墨子·大取》。” “何言?” “断指以存腕,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也。” “这么说,在寡人的皇伯、皇叔心中,寡人是‘断指’,寡人的父皇是‘要存的手腕’啊。”刘据淡笑道。 虽然大汉君主常常被人诟病刻薄寡恩,但他越来越觉得,能成为大汉君主,不一定是多么优秀,而胜在一众兄弟中没有那么愚蠢。 孝文帝如此,扮猪吃虎的高手。 孝景帝亦如此,年方十岁便成大汉棋圣。 父皇吗? 运气亦是实力的一部分。 而且,相较于大汉神医栗姬三个儿子以外的孝景帝诸子,竟然在德性上还能略胜一筹。 这世间,真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张汤沉默。 诸侯王再怎么说也是大汉的诸侯王,在没有定罪、没有落到他手上之前,为人臣者不能对刘氏宗室评头论足。 “告知丞相府,密令胶西国、胶东国、常山国国相抓捕试图作乱的人和势力,让绣衣直指御史前去,审讯、定证。” 大汉律法,大多承于秦朝律法,为大秦图强变法的公孙鞅,便死于自己所制定的律法之下。 在失去了诸侯国中府兵后,大汉诸侯王的境遇其实和被诬谋反时的公孙鞅相差无几,甚至还有所不如。 对付可能到来的诸侯国动乱,根本用不着动兵,诸侯国中的国相、中尉都能轻易解决。 “是,上君。”张汤恭声领命。 “其他的诸侯王有谋于密室吗?” “回上君,除楚王刘注之外,平阳公主秘密见了其他的诸侯王,论调与见赵王时同,鼓励诸王同仇敌忾……” “这个‘仇’,是寡人?” “…是。” 张汤点点头,继续道:“一同对抗上君随时到来的问责,甚而是……” “是什么?” “平阳公主鼓噪王太子被封于南越之地、西南夷之地的诸侯王,共同对抗上君的‘封王诏令’,拒不就藩。”张汤喉咙滚动,回答道。 对抗上意、抗旨不遵,凡是能通过诸侯王们给上君添堵的手段,平阳公主都在做。 大汉的长公主,不论老少,都工于心计,善于权谋啊。 “寡人的好姑母啊。” 刘据认可了平阳公主的手段,虽说上不了什么台面,但足够阴险卑鄙,“平阳公主府查察的怎么样?” “回上君,随着长公主入长乐宫,平阳公主府整日闭门,除平阳公主以外,任何人不得出府,就连平阳侯也被禁足于府中,收获不多。”张汤无奈道。 卫长公主携子入长乐宫,到底是惊了平阳公主,下达了最严封府令,绣衣直指御史想要渗透探查,连门都进不去。 张汤亲自对平阳公主府过去的案卷重阅,也对平阳公主的难缠有了更深的体会,大部分罪责都被时间、权力、财富掩盖,小部分罪责竟在过去的时间里都得到了陛下的赦免和宽恕。 平阳有罪,但落实不了。 刘据没有纠结以前的习惯,只注重眼下,“收获是什么?” “平阳公主在府外,有多位美少年,常有来往……”张汤难言道。 自从元光四年上任平阳侯曹寿过世,已有十年光阴,平阳公主寡居了十年,而这十年,正是平阳公主三十岁到四十岁的十年,虎狼的年纪,以平阳公主之尊,找到弥补身心的办法不难。 平阳公主有个癖好,只喜欢美少年,且是十三岁的美少男,没有少年能永远十三岁,但永远有少男是十三岁。 这十年间,有数十位长相俊美的美少男出入平阳公主府,成为她暂时的内侍。 或许是念及旧情,也或许是不觉得有罪,平阳公主并没有让过去的少男内侍们“消失”。 大汉律,私侍公主有罪,但罪的是侍者,而不是公主。 刘据露出了嫌恶的神情,古往今来,都挡不住这群人的“脏”。 “抓捕那些‘内侍’,讯问知不知道什么。” “是,上君。” 张汤领命,在诏令前,他就命令绣衣直指御史就在做了,那些美少年终究当过太平公主一年内侍,不可能对平阳公主府一无所知,只要找到一个突破口,就能埋葬平阳公主府。 诏狱的手段,会让美少年们回忆起在平阳公主府的每个时光。 这便是所侍非人的代价。 (本章完) 第165章 数奇 第165章 数奇 “孝景帝之后啊,呵。” 刘据失笑出声。 孝景帝共一十四子。 栗姬所生长子、废太子、临江闵王刘荣,次子河间献王刘德,三子临江哀王刘阏于。 程姬所生四子鲁恭王刘余,五子江都易王刘非,以及八子胶西王刘端。 唐姬所生六子长沙定王刘发。 贾夫人所生七子赵王刘彭祖和九子中山王刘胜。 王太后生皇十子刘彻。 王皃姁生十一子广川惠王刘越,十二子胶东王刘寄,十三子清河哀王刘乘,十四子常山王刘舜。 栗姬虽是大汉神医,但三个儿子德性其实都过得去,刘荣之废,在于其母,在于孝景帝想解决栗氏外戚,属于无辜,刘德一生好古修学,以治国为念,刘阏与无子早逝,也没有为非作歹,作恶多端。 再看看其他夫人、姬妾所生的,包括那位皇十子在内,哪个不是穷奢极欲,恶行累累。 刘据想着父辈们,除了摇头还是摇头,父皇迟迟不愿意体面,赵王呢,为了虚无缥缈的爻辞,竟要与匈奴勾结,放代地于异族之手,置汉家千秋于不顾。 重建两族和亲关系? 堂堂大汉赵王,不但耻辱,而且罔顾十数年来将士们的流血牺牲和无尽财力的付出,这能是人啊。 “十二万匈奴精骑南下。” 刘据同样认为匈奴单于伊稚斜的魄力不够,面对改变族运的机会,连放手一搏的勇气都没有,难怪匈奴一代弱过一代,连族中贵族的不满都压不住。 但是,中行法对刘彭祖的述说,依然有所隐瞒。 汉奸叛逃匈奴后提出的种种变革,的确引发了匈奴上层贵族的强烈不满,但导致伊稚斜对匈奴掌控不足的原因,却不止这个。 军臣单于晚年,大汉转守为攻,战场从大汉边郡正式移到匈奴境内,匈奴渐趋衰弱。 军臣单于立其子於单为太子,但在军臣死后,其弟左谷蠡王伊稚斜自立为单于,起兵攻太子於单,胜而为单于。 在头曼至军臣的百多年中,匈奴单于的位置,都是父子相传,没有兄终弟及现象,可以说渐成匈奴定制。 军臣之子於单已立为匈奴太子,是军臣的继承人,伊稚斜的自立以及反攻,其实是一种反叛行为。 为了争立,伊稚斜和於单掀起了匈奴内战,虽说最终以伊稚斜的胜利,於单被赶到右翼告终,但内战的损失、族群的进一步分裂是不可避免的。 张骞与胡妻及堂邑父正是趁着匈奴单于大战才跑回的大汉。 貌合神离的右翼,腹诽心谤的贵族,伊稚斜这个单于能做到这个地步,只能说在水准之上,再多的魄力,却没有了。 “密告大将军卫青,准备个能装进十二万人的‘口袋’,务必毕其功于一役。”刘据望着张汤说道。 卫青、程不识靠着夜行军,日休息的方法,已经秘密携十万大军进入代地,为了不重现“马邑之败”,除了少数的郡县官外,无人知晓有个巨大的口袋张开了。 放任赵国武始侯刘昌和赵地豪强在代地中搞破坏,甚至是破坏长城城墙,无动于衷。 知道计划的郡县官也没有多加管束,只是趁机给郡县中的百姓发出提醒,让百姓尽可能待在家中,再多,就不能做了。 所以,代地生活气息依旧,那些经常越过长城放牧的牧民与匈奴贸易的走私商人,依然出入着长城,毫无疑问,等到匈奴精骑到来,这些人、物,会立刻成为匈奴的战果。 对此,刘据心里没有丝毫波动,大汉对边郡始终有着“坚壁清野”的战术,禁止牧民和牛、羊翻过长城范围到草原上放牧,但总有认为“草原的草肥”的牧民翻过长城去放牧,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没什么好说的。 至于那些从中原走私盐、铁换取暴利的逐利商人,那就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如果没有这群利字当头的畜生在为匈奴输血,或许大汉早就获得胜利了,死不足惜。 等到代地战后,刘据也会下令对所有走私商人清算,他不是个喜欢株连的人,但面对逐利通敌叛国的商人,他会让全部享受过走私之利的商人及家眷从这世间彻底消失。 四万金撒下去,绣衣直指御史的人数规模迅速在大汉内外膨胀开来,为了能及时获取消息,张汤为其搭建了绣衣御史的专用“信道”,隐秘而又快速,能作为军用来使。 “是。” 张汤记下了。 班子草创,主打一个什么都能做,什么都敢做,在金钱加持下,甚而达到了接近做什么都不会错的程度。 宗旨就一个,绣衣直指御史做事,上君放心。 “冠军侯还没有战况传回吗?” “回上君,无有。” 张汤看出了上君的无奈,补充道:“大将军在前往代地前有交代,卫将军打仗,从来不报战况,但请上君不必太过担心,那是卫将军有意不通报,怕受到干预而已,再有消息之时,河西走廊或已被打通。” 出了高阙塞后,霍去病和帝国的三万轻骑就仿佛消失了一般,在瀚海之中找寻不见。 但有过元朔六年定襄北之战,霍去病八百骑“消失”,再见之时两度功冠全军的经验,作为传统名将的卫青,虽然不懂,还为之大受震撼,却能选择相信。 或者说,只有选择相信。 张汤本来也不相信,更对二十岁的统帅,率领三万轻骑深入敌后几千里的大胆行军无法接受,但他知道霍去病在上君心中的份量,根本不敢有任何质疑、离间的言语。 “非常人,非常事,非常之战,这就是寡人看中的战将!”刘据理所当然道。 古今无二的战将,才二十岁,小心谨慎一些,估计能打到七八十岁,他都不敢想霍去病能给他打到哪里。 可能一张世界地图都有点小吧。 闻言,张汤连妒意都升不起来,这纯粹且不加掩饰地偏爱,根本不该是君臣间能有的,该有的,古今的宠臣,谁能和天生富贵的冠军侯比较? “东部战线如何?” “回上君,副将李敢、校尉韩说各率三千轻骑,在匈奴左翼来去如风,极尽侵扰之能事,对匈奴左贤王的部落、草场、牛羊发动进攻,追求最大的破坏和杀戮,一些时候,连斩级都来不及收拾,抢在匈奴精骑合围前惊险离去。”张汤声音显然高了不少。 李敢、韩说两个小将,没有发昏到领着手里那点轻骑去袭击匈奴左贤王本部,在掂量过匈奴精骑实力,确定没办法以一敌多后,就靠着轻骑的高机动性,跟匈奴左贤王本部精骑玩起了游击。 找到大部落,就搞搞破坏,抢杀些匈奴的牛羊牲畜当补给,绝不恋战。 找到小部落,就放火、杀人、抢掠值钱东西,在敌人包围圈完成前极限跳出去。 这么长时间,杀的匈奴人并不多,一两千级而已,很多人头因为抢的东西太多拿不下或来不及就没有拾取。 李敢、韩说的行径怎么说呢,不像是去打仗的,更像是草原上偷牲口的。 毫无汉将风范,但干得漂亮。 匈奴左贤王乌维几次组织大军设计捕杀都没有成功,对两个“汉家贼将”恨得牙根直痒痒,依然没有办法,利用马掌、马镫,汉家轻骑跑的比匈奴精骑还快,同等兵力遭遇,都能做到反过来全歼,吃过几次亏后,乌维除了大军设伏围杀没有任何办法,人越多,布局越大,时间空档就越多,李敢、韩说一次次脱逃,双方在草原左翼玩起了“群狼噬虎”的游戏。 根据传回的战况,李敢所部、韩说所部都很喜欢这个游戏。 这和冠军侯八百骑冲匈奴单于老家还战果无数的水平没法比,但在大汉从坚守战到进击战转变中,表现已然超过一群老将了。 刘据对李敢、韩说的表现予以了认可,颔首道:“李广呢?” 草原左翼上,可是有着大汉整整万名轻骑,两小将共率六千人,大头精兵可在李广那的,怎么不听李广战况。 张汤嘴角抽搐,险些没控制住表情,努力平静道:“回上君,骁骑将军所部没有传回战况。” “没有战况是什么意思?” “骁骑将军要么像卫将军,故意没有传回战况,要么、要么……” 张汤长吸了一口气,斟词酌句道:“就是走丢了。” 不论从理智上讲,还是从情感上讲,张汤都不认为是前者,毕竟,从孝文帝、孝景帝时期走过来的将领,对战况传回的细节是很重视的,李广在出右北平郡前,也是不断传回着战况,出了右北平郡后不久,就没了消息。 只知道是往北走了。 刘据沉默了。 李敢、韩说有的向导,李广一样有,两小将都和匈奴左贤王玩起游戏了,李广完全不见踪影,匈奴人没找到,朝廷也没有丁点消息,草原是大,但也不能敌我双方都找不见人吧? 这到底是难封的他,还是消失的他? 这便是“数奇”命运吗? (本章完) 第166章 崩国 第166章 崩国 “畜生啊!” “特么的畜生啊!” 南阳郡中,当世公羊家、大儒第一人董仲舒破口大骂。 南越、西南夷大定的捷报,被朝廷快马送来,刘据、公孙弘、张汤,以及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都想让大汉天子在第一时间获知这个喜讯。 陛下努力了半辈子未有的武功盛德,少年的上君就已经有了。 而百家搭上快马,向董仲舒告知了官员选拔新制的详细内容。 当看到集百家之智的成果,一条完全抛开儒家思想的选官制度内容,董仲舒急了。 这群畜生,咋能这么干呢? 吾丘寿王从旁默然。 这些年,公羊家、穀梁家等儒家官吏,就是靠着这种权力手段,来清除、打压百家官吏的,现在被百家反过来用到儒家身上,老师明显接受不了了。 虽然儒家倡导为官者为民请命、清廉自守、公忠体国、修身律己……勿以官职大小论德行操守,但以老师为代表,都把当官、当高官当成了为官第一要务,百家新制,等同于一刀斩断了儒家的未来,断绝了儒士入仕的可能。 再结合老丞相公孙弘在百家世官制中,什么世职都没有给儒家,或许,他们这批儒官,就是世间最后一批儒官,甚至是最后一批儒士。 百尺竿头,空空荡荡。 老师为了兴儒,付出了毕生努力,一朝化为泡影,任谁也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眼见董仲舒眼睛翻白,身体僵直往后仰,吾丘寿王赶忙上前扶住,“老师,顺气!顺气!” 幸亏这段时间干了不少农活,董仲舒的精气神昂然,不然就真要气死了,缓了好一会,连随行太医都来了,这才理顺了气。 仰面躺在树荫下,大颗、大颗无声地的眼泪顺着两边眼角滚落,但在这时候,他真的有几分天人感觉。 面对儒家持续的清洗、打压,百家不再选择忍让,不惜玉石俱焚也要亡了儒家学问入仕之道。 没有了学问,墨家还有心灵手巧、能耕能战,农家耕种天下无双,小说家能跑到茶馆酒肆说书,医家能治人疾病,兵家能开拓安邦,道家、法家不必多说,那是立国之基……百家能活下来。 儒家呢? 原本还有“无上学问”的教化,可以愚弄世人,但那个“十二字真言”,迎头给了躺在棺材里的儒家一铁锹,彻底给拍死了。 董仲舒怒发冲冠,手指青天,骂道:“老贼!” 吾丘寿王知道,老师又在骂老丞相了。 以公羊进身三公,但却成了儒家的“掘墓人”,百家新制的漏洞,竟是“儒家人”亲手给补上的,这不得不说是阴间笑话。 他也是儒官,非常清楚一种学问的没落,最开始是执政的君主先不喜欢的,然后朝廷的大臣为了逢迎,会默契地排斥此学的人,之后选拔新官入朝时,也会故意把此学的人排除在外。 世人向来愚昧、逐利,当通过一种学问不能再获得权力、钱财、酒色时,这种学问就不再受到追捧,没落,就无可避免发生了。 当儒学没了士大夫,没了士人,多年没落后,儒家也就亡了。 老师所想象的,儒家最终会战胜上君,或许永远也不会发生了,传承四百多年的学问,多年之后,只是偶尔会有后人凭吊而已。 吾丘寿王面露悲哀。 “子赣,我们败了吗?” “老师,我们败了。” “不,我们没有败。” 董仲舒挣扎着起身,“如果陛下回归朝政,如果上君早逝,如果大汉灭……” 吾丘寿王头皮都要炸开了,低吼提醒道:“老师,慎言!” 一个制度,是有很长的惯性的,新制会逐渐改变人的身心,但这需要时间。 华夏向来有“一朝天子一朝臣”、“人亡政息”的说法,如果陛下能在天家父子之争占据优势,回归忠诚的长安,重新执掌皇权,自然能改变官员选拔新制,让儒家在入仕上再次占据优势地位。 但是,怎么可能反败为胜呢? 从未央宫到长乐宫,从内朝到外廷,从大将军幕府、卫将军幕府到南北军,从丞相府、兰台到地方郡县,全都是上君的人,陛下凭什么能翻盘? 人亡政息,不如把话说的明白些,上君早逝,不论陛下归政或是新君即位,儒家仍然可以用维护皇权统治的学问去蛊惑御座上的人,但上君的身体并不弱啊。 虽说现今朝局,军政权力高度集中在上君手中,但上君不是事必躬亲的人,只对关键事物决断,大多数政务,是托于丞相府、兰台、九卿衙署,上君所做的,是设置了独立的绣衣直指御史监察,两朝朝臣以政务当政绩,绣衣直指御史拿公卿、列侯、宗室大臣当政绩。 而且,绣衣直指御史可以世袭,施行的是“斩泽”制度,如果一人死了,其子便能降一级继承父亲的御史名额和职位。 这比诸侯王、列侯爵位都稳当。 如果没有巨大利益,谁会放着金饭碗不要去背叛自己呢? 听说上君常常练武,不是为了上阵杀敌,只为了身体康健、福寿绵长,想上君早逝,除非意外和外力。 至于最后的“崩国”,那是掀桌子的手段,结束一氏一族的统治,趁着天下大乱,儒家趁势而起,就和秦崩一样。 可是,大秦有始皇帝横征暴敛、有六国贵族搅局,但大汉没……之前陛下执政时确实有了亡国之兆,但到上君执政,这些都在发生逆转,百姓逐渐安定、安居下来。 南阳郡盗情渐息,可不止是靠两个大盗白政、梅免和都尉王温舒的酷吏手段,更多的是朝廷政令放开土地禁令的功劳。 吾丘寿王亲眼目睹匪盗携妻儿下山,在官府安排下,编户为民开荒。 一派勃勃生机、欣欣向荣的景象。 这样的国,怎么亡? 文治、武功超越父、祖,直追曾祖、高祖而去的上君,始终是儒家翻越不过去的大山。 “没有不亡的国,更没有不死的君,三件事,我们都要做!” (本章完) 第167章 后儒 第167章 后儒 “老师,万千百姓盼望盛世,已经很久了……” “黔首生死,与我何干?” 初夏的夜。 吾丘寿王忽然觉得是那样的冷。 儒家常把周礼大行之时歌颂为盛世,但商周时期的“百姓”,指的并不是黎庶,而是贵族。 自我之上,众生平等。 自我之下,等级分明。 是为“儒”。 吾丘寿王的内心动摇了。 当心中所向和原教旨产生冲突,很容易就会不知所措。 “子赣。” 董仲舒的右手搭在吾丘寿王的左肩上,凝视着门生的眼睛,认真道:“儒家可以退让,但不能消亡,学问,不能为权力所消灭。” “老师,过去的时间里,被儒家以权力消灭的学问呢?” “那只是儒家过去的一个‘误’。” “有朝一日,老师会重塑那些学问吗?” “必竭其力。” “被儒家侵占的‘典籍’,老师愿意归还吗?”吾丘寿王紧紧地盯着老师,问出了关键。 儒家不止是在消灭其他学问,还在偷走其他学问的经典,伪装过后,化为己用。 儒家内部管这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是“学”,是“窃”,不是“偷”。 事实上,盗就是盗,贼就是贼。 早在几百年前,庄子就看透了儒的本质,甚至虚构了大盗故事来批判儒家礼教规范和俗儒富贵显达。 这便是大盗盗跖。 孔子与柳下季是好友,而柳下季的弟弟盗跖纠集数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百姓深受其苦。 孔子认为柳下季作为名流,有责任教育好弟弟,于是决定劝说盗跖改邪归正,尽管柳下季极力劝阻,孔子仍执意前往。 孔子让颜回驾车,子贡陪同,去会见盗跖,当时,盗跖正在泰山南麓休整士卒,听说孔子求见,怒目圆睁,生气地让孔子回去,否则就用他的心肝当午餐。 孔子不甘心,请求再通报一次,称自己是柳下季介绍来的,盗跖这才同意让他进来。 孔子见到盗跖后,先施一礼,大谈仁义道德,称赞盗跖智勇双全,完全可以走正道,没必要当强盗,并表示如果盗跖能听他劝,不再做贼,他愿替盗跖到各国去游说,让他们改变对盗跖的看法。 盗跖大怒,反驳说孔子是用利禄诱惑他,想让他当顺民。 他认为尧、舜、商汤、周武王等都是以大欺小、恃强凌弱之人,而孔子学周文王、周武王的治国之道,是通过欺骗的言论、虚伪的行为来教化后代、迷惑君主,以换取自己的富贵,是最大的强盗,还指出孔子教育子路失败,子路在卫国的东城门之上被剁成了肉酱。 孔子辞屈,而走。 以道法托于大盗之口,这是庄子的智慧,但董仲舒的种种行径,似乎正在验证故事内容。 “欺骗的言论”、“虚伪的行为”、“迷惑君主”、“换取富贵”,老师或许不注重己身富贵,但却想让儒学“显”、“贵”。 为了达到目的,适当的屈身,吾丘寿王是可以理解的,但抢来的东西说成自己的,甚而连出处都不标注一下,实在无法过心里那道关。 数十年学问的失败,吾丘寿王不想再去纠结什么,再助老师一臂之力也可以,前提是,把抢来的东西还回去。 这是助力的条件。 学问的崩塌,都没能让董仲舒流露出痛苦之色,但“还东西”却让董仲舒的心在作痛。 作为当世儒家第一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儒家究竟从百家的身上“拿”了多少东西,经过调整后,变成了自己的。 在法家身上,吸收了法家的法治思想,强调律法的必要性,但以中道和仁道调和,贬斥严刑峻法。 在道家身上,借鉴了道家的尊重自然和辩证思维,但更注重入世和名望。 在墨家身上,受到墨家兼爱非攻的影响,但儒家的仁爱更强调亲情和等级秩序。 在名家身上,采纳了名家的逻辑思辨,但更注重德行和操守。 在阴阳家身上,融合了阴阳家的谶纬,但主张“显诸仁,藏诸用”。 在兵家身上,借鉴了兵家的战略智慧,但认为武力只是权宜之计,重视道德教化和礼乐制度。 在纵横家身上,采纳了纵横家的谋略,但更强调诚信和仁义,反对权谋机变。 在农家身上,受到农家重视农业的影响,但儒家认为物质需求只是基础,更注重精神和道德的富足。 …… 都说半部论语可治天下,如果真把百家的东西还了,儒家可就只剩下论语了。 圣人的书是拿来给别人看的,拿来办事是百无一用。 以论语去和百家搏斗,不说别的,道、墨、法、农、兵等大家随便拎出来一个恐怕都能把儒家吊起来锤。 董仲舒沉吟良久,长嘘了口气,“再注经时,我会标注百家出处。” 接下来,儒家士大夫的日子会一天比一天难过,而他的计划又非常冒险,一旦暴露,很可能大汉版的“焚书坑儒”就会立刻上演,上君不是秦始皇帝,那双龙爪可黑多了,所以,必须要得到吾丘寿王的支持,团结大多数儒官、儒生挺住,坚持下去。 至于后世之人看到他所注经典中有标注百家,董仲舒非常相信“后儒的力量”,会帮他一点点隐没的。 千百年后,他仍是儒家圣人之下的第一大儒。 吾丘寿王看得出老师的话不是出自真心,但为人徒儿者,能逼迫老师到这个份儿上就很过分了。 “老师,我能做些什么?” “子赣,你在中朝随侍陛下多年,陛下对你的信任,远多于我,此次南越、西南夷大捷,必然会大大增加陛下的沮丧心情,请你务必让陛下坚信,南方之捷,皆是陛下过去十数年的铺垫和积累,上君是不劳而获。” “还有呢?” “中朝官吏以前多出入未央宫、掖庭,子赣可与宫中宦者有深交?” “有几人。” “请告于我,我欲在未央宫制造‘意外’。” 吾丘寿王不去想那个大逆不道的词汇,完全放空思考,“还有吗?” 董仲舒摇摇头,望向了北方,“崩国之事,就不必子赣了。” (本章完) 第168章 困龙 第168章 困龙 四月秀葽,大汉天子困于南阳。 数月过去,刘彻几乎走遍了每个县,还跑了许多新垦的农田、牧场,对民生疾苦有了深刻的体会。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孤岛,几百万南阳百姓也像几百万个孤岛,随时被一股浪潮席卷吞没。 可能是天灾、可能是人祸、可能是朝廷诏令,可能是官府征兆……总之,有无数种可能可以摧毁一人、一家、一里、一亭、一县、一郡、一国。 每个人,只是对抗风险的能力不同,其他的,没有什么区别。 因为他执政时的过失,让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叛乱增加,土地不断缩小,民众不断减少。 他,不是不知道。 伶俐莫过江湖,聪明莫过帝王。 汉匈连战,天灾人祸频发,身为皇帝,只要眼不瞎、耳不聋、心不傻,就不可能不知道民间的变化。 但是,他以为,没有奸臣说得那么好,也没有忠臣说得那么坏,在这个范围内,为了自己的武功盛德,也为了自己的穷奢极欲,他会不由自主地往好的方向想。 然而,忠言逆耳,他是不会把忠直之臣放在身边的,如汲黯,偶尔见一见,听几句讥讽,再纳几句谏言,彰显下自己是明君就可以了。 能带在身边的,只能是“说话好听”的臣子。 如果把孝文帝治下比作十成,孝景帝治下比作八成,他认为,他的治下是六成,甚至是七成。 事实却告诉他,是三成,或者更少。 当了二十年大汉皇帝的刘彻,终于有了疲惫的感觉,心思,也松散了许多。 于是,他颁布了两道诏令,一,南阳庶民的赋税减去三成,二,南阳府库所征收的财货十年内用作军务官俸、修路筑渠等官民之用。 如此一来,南阳郡的财政压力骤然减轻,郡中官吏、庶民无不称颂欢呼。 在南阳郡中,君、臣、民再次打成一片。 刘彻不再急于回到长安,执掌皇权,当然,是知道急也没有用,既然如此,索性就彻底放开了。 一些宫廷的玩意、玩乐,对南阳百姓展开,就比如蹴鞠,一种以皮面包裹、球心用毛织物填塞的球,不大,但以脚踢弹时却很有趣,刘彻还亲自为民人讲解了如何让动作灵活自如的技能和技巧。 这本是普通民人随意性很强的游戏,街头巷尾、院落林间都可以,但踢蹴鞠却要奔跑,既要求体质,还会大量出汗和劳累,注定不可能受到大多数南阳郡民的喜欢。 更受欢迎的,还是俳优戏。 俳优戏,就是滑稽戏,戏者穿着错金的带锦文服饰,袒胸露腹拍弹歌吹,非常热闹。 更热闹的,还要属杂技。 五张案子迭起,技者凭借着强健的臂力支撑全身在高空倒立转动,动作稍微大一点,便能引起迭案的晃动,让南阳郡民看着都揪心,却忍不住地看。 但要说手上功夫,“弄丸”无技出其右,以手技为主并运用身体其他的相应部位弹掷丸球,寻常人能抛起三四个还不太难,五个以上要想再增加一个,非磨上几年功夫不可,而宫廷技者,却能抛九丸,甚而在抛丸之余,还能抛掷着三把剑,起落纷繁,看的南阳郡民眼缭乱。 另外,以手持杆以旋转盘碟,并伴以舞动的旋迭,也十分让南阳郡民喜欢,盘碟能单手旋转,也能双手旋转,加上优美的舞姿,优美而又精湛。 此外,旋球、弄瓶、冲狭、幻术、缘橦、履索、马术等杂技也让南阳郡民知道了人间之乐何其之多。 百姓发自内心的笑容和快乐,让刘彻很是高兴,龙颜大悦之下,真正的“天宫大戏”头一次在凡夫俗子眼前展现。 九宾乐响,舍利兽从西边来,在前庭戏耍了会,然后入前殿激水中化为比目鱼,喷水作雾,一跃化为八丈长的黄龙,出水回到前厅遨戏。 以蜿蜒曲折的形状来展示鱼化成龙的全过程,以激水横流作衬托,场面蔚为壮观。 每一个环节对每一个戏者都有严苛的要求,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整个大戏都会衔接不上。 此技戏,“鱼龙曼延”。 亦称,“天子之戏”。 顾名思义,唯有天子才有资格看,当董仲舒、吾丘寿王师徒走来,见到无数南阳村夫俗子为之欢呼雀跃时,眉头皱起。 尊卑有序,天子之戏怎么能让村夫俗子看呢? 而且,让愚夫愚妇看到皇宫奢靡、欢乐的一面,滋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不再安心种田,动摇了江山社稷该怎么办? 陛下,怎么这么不小心? 走上陶楼。 “陛下?” 吾丘寿王轻声唤道。 刘彻同样看的起劲,南阳郡民的短浅见识,让他心里有很大的满足,已经有很久,他没有这么开心了。 此次南巡,随行的夫人、姬妾并不多,在李夫人有孕后,他对别的女子也提不起兴致来,在南阳这,两道贼首白政、梅免献上了两女,貌美如,还有几分“野气”,倒是让他兴致提了起来,在山坡上、在庄稼地里,两女先后也有了身孕。 身心憋了好些时日了,他终于找到能满足心理的事物了,“炫耀”! 就和在未央宫一样,如果单纯是与夫人、姬妾的嘻戏,那要不了多久就厌倦了,但要让入宫的中朝官吏在殿外瞧着,事后还能评价、吹捧一下他在床第之间的勇武,比吃丹药的效果都不差。 他现在知道了,长安城的皇宫再奢华,好东西再多,如果没人看到,心里的满足感就会大打折扣。 村夫野老,会将所有事物都推崇到无可复加的地步,他很喜欢。 “博士来了?” 刘彻回头望见董仲舒,顺口道:“听说晕倒了,身体好些了吗?” 明明是关心的话语,却毫无诚意,董仲舒仿佛未觉,略微躬身道:“得陛下庇佑,好多了。” “年事已高,又跟着朕多有奔波,博士,辛苦了。” “臣为陛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不必那么拘谨,阙门之外,随心所欲即可,来,和朕一块与民同乐,看看这鱼跃龙腾的大戏。”刘彻招呼着。 董仲舒礼仪无瑕,沉着声调,“请陛下恕罪,饶恕臣不能与陛下同看。” “哦?” 刘彻的喜意稍减,“那是如何?” “此乃天子大戏,普天之下,唯有天子能阅,臣子若看,当是僭越。” “朕恕你无罪。” “陛下,礼不可废,尊者,当有尊者的仪礼,如果上下相侵,有朝一日,我大汉君不君、臣不臣、民不民、父不父、子不子,礼乐崩坏,社稷动荡,则有负我朝百年之基业。” 董仲舒的声音铿锵有力,惊得一干随行官吏和南阳官吏转头垂目。 又是礼乐,又是社稷,又是祖宗基业的,这差点没指着他们说“乱臣贼子”了。 “博士,没有那么严重吧?戏乐而已。” “陛下,尊卑不可废。” “即将鱼跃龙庭,朕不看了,让百姓们看完如何?” “陛下,是庶民不可看。” 董仲舒坚持道。 龙颜上的笑容全部消失,转身便走下了陶楼,天子不见,化龙的戏幕瞬间中断,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南阳郡民立刻哄闹了起来。 见此情形,东方朔敲响了铜锣,“走一走,看一看,瞧一瞧,站一站,我这有个祖传的宝贝要变卖……” 东方朔装腔作势卖着怪,瞬间把百姓们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刘彻回到了驻地,阴沉着脸,心情的好坏,让人一眼就看得出来。 所有官吏都不敢上前,待在帐外,望着董仲舒,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这儒家到底是怎么做的,怎么干什么都能挑出毛病呢? 董仲舒不为所动。 这时候,只有吾丘寿王走入帐中,“陛下,朝廷方面传来消息,张次公、路博德征南大胜,南越、西南夷尽数归入我大汉朝,上君在南越设九郡,在西南夷设五郡。” 刘彻神思恍惚,这似乎和他对南越、西南夷的规划相同,不会是? 察觉到陛下怒气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紧张,吾丘寿王松了口气,“分为南海郡、苍梧郡、郁林郡……交山郡一十四郡。”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太子竟然抄了他的构想? 刘彻眼睛红了,为了南越国,他准备了十数年,训练水兵、制造战船、开辟西南夷道,等等,发动了无数人力、财力,付出了无数努力,马上要开结果了,太子赶走了他,把果子摘着吃了。 抢了他的武功盛德,抄了他的文治构想,太子,真是一点活路都不给他留啊。 “朕的武功!” 刘彻的咆哮声响彻云霄,“朕为了西南夷道,巴蜀之民尽视朕为仇雠,无数劳民骂朕是暴君,才成就的‘非常之功’,朕的武功!那是朕的武功!” 从建元六年为始,他就命唐蒙开通西南夷道,前后征发数十万巴蜀百姓劳役,不知道造成了多少死亡和逃逸,唐蒙等汉将无数次以军法镇压,过程残酷反复,却都成就了太子的武功盛德。 “噗!” 一口龙血吐出。 (本章完) 第169章 己诏 第169章 己诏 天子委屈了。 连登极之初窦太皇太后、王太后两宫的镇压,都没能让刘彻如此的委屈。 因为南略计划真的是他十数年的心血,不论是西南夷道的修建,还是通过牂牁江上游对南越国的震慑,都是他力排众议的结果。 那不是太子储君的功劳! 为之呕血。 可吓坏了吾丘寿王,下意识地就要呼唤太医,但被刘彻阻止了,“丹药!” 刹那的犹豫,吾丘寿王从锦匣中取出一枚丹药,助陛下服了下去。 药效起了作用,刘彻的情绪在迅速平静,只是在帐中的灯火下,龙体肌肤的颜色,似是显露出不正常的颜色。 西南夷道,可不是一条山道,而是两条,即西夷道和南夷道。 建元六年,唐蒙最初受命开通南夷道,而这个“道”,并非简单指道路,这个“道”是和“县”一样的意思,是专用于西部的行政区划。 当然,把一个蛮荒之地内地化,修筑与之相连接的交通线也是必需的。 然而,在崇山峻岭的边地设置新郡县、开辟新交通不是容易的事,唐蒙为了开通南夷道,就近发动巴蜀两地数万民力参与劳役,由于条件恶劣,多有死亡和逃逸。 巴蜀之民很多为部落,其酋长率众反抗,又遭唐蒙用军法镇压,过程残酷反复,因此南夷道的开通迟迟都没有完成,反而在巴蜀两地造成了极大的恐慌、不安、仇恨。 直到元光五年,还不是大汉丞相的公孙弘和司马相如相继出使当地,巡视南夷道的进度,得知困难重重,难以开通后,司马相如顺势建议朝廷放弃南夷道,而改通西夷道。 所谓西夷道,是指蜀郡以西的邛、笮、冉駹等地,元光六年,司马相如以中郎将之身携使命重回蜀郡,继续征发巴蜀两郡百姓改筑西夷道。 为此,司马相如还写下《难蜀父老》一文。 在这篇文章里,司马相如虚构了二十七个当地德高望重的耆老大夫、荐绅先生,一起来造访自己,造访目的则是为了进谏,他们认为,天子对待夷狄,保持正常的外事联络即可,非要开通西南夷道,将其人纳入大汉,是一件劳民伤财、得不偿失的事。 紧接着,司马相如对二十七名士绅统一劝说,便有了那句“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接着司马相如又虚构了二十七个士绅被感化,感恩戴德的场景。 司马相如的赋,想必没有人能质疑文采,但该文从字面上都在为天子劳民一事开解,充斥着对天子的谄媚。 刘彻在看到《难蜀父老》时,对司马相如的“非常之功”简直认可到了极致,英明天子的行为,本来就不是群氓众生所能理解的。 开通西南夷道,一控西南夷,二慑南越,这是盛世伟业。 当世百姓吃苦,受益的是后代黎民,这是成就“非常之功”的代价,作为大汉天子,刘彻认为是值得的,显然,在创造盛世中死去、吃苦受累的人却不那么认为。 十数年间,巴蜀两郡死伤无数,也就是南巡路线中没有巴蜀之地,不然,期门郎再多都能打空了,巴蜀之民对大汉天子的仇恨,没有任何化解的可能。 付出了这么多的代价,还被无数巴蜀之民憎恨诅咒,却换来了太子储君的武功盛德,呕血不落泪,已经是刘彻最后的倔强了。 大汉天子,永不落泪! 刘彻微微仰着龙首,声音嘶哑道:“有办法为朕讨回武功吗?” 吾丘寿王默然。 世人只以成败论英雄,西南夷,是上君派遣强弩校尉路博德扫平的,南越,也是上君慑服南越王太子赵婴齐后内属的,哪怕是国史,也只会记载上君智计无双,一战南平。 如果上君再刻意掩盖掉陛下十数年的心血,那座十万大山,后人就会只知是上君推倒的。 陛下? 后人只会说,生了个好太子。 “呵呵!” 刘彻的笑声竟如此苍凉,昏眊的目光望着帐顶,是那种想透过帐顶仰望苍穹的神态,“朕也尝到被人抢走所有的滋味了。” 他剥削了天下臣民二十载,现在,太子代替臣民来向他讨债了。 “枕头下,拿出来。” 吾丘寿王将手伸进了刘彻的枕头下,立刻感觉到是一块绫布包着的一道旨意,慢慢拿了出来。 “揭开,看看。” 吾丘寿王受命,揭开了绫布,露出了其中的旨意,领行上赫然写着“南阳罪己诏”! “陛下?” 吾丘寿王为之落泪失声。 “朕自从即位以来,所做的一些事情过于狂放,有悖常理,以致于让天下人为此陷入悲苦,朕回想起来,追悔不及,从今往后,凡对百姓造成伤害,浪费民财民力,令天下动荡不安的事情,通通停止。” 刘彻转头望着吾丘寿王,“太子想要的,朕给了,你说,太子和后世能给朕公平的评价吗?” 吾丘寿王哽咽,无法回答。 天家父子之争,不是陛下、上君两个人的争斗,而是帝党、太子党的争斗。 上君放逐了陛下,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如果上君和太子党的人不想在史书上落个不孝、不忠的评价,就必须对陛下圣名污化。 公正评价,上君能给,太子党那群人也不会给。 皇权之争,素来如此。 刘彻从吾丘寿王汪汪泪眼中看到了答案,这道罪己诏,其实就是朝廷要求的南阳郡县实际民情,改为罪己诏,不过是为了向天下表示自己悔过自责、反善的深刻程度,能唤起太子的亲情,那是意外之喜,可惜的是,哪怕是当面,他连吾丘寿王都蒙蔽不了,更何况妖孽的太子啊。 但是,有了这道罪己诏,想必太子和丞相府不会再做为难,放他从南阳郡离开,继续南巡。 必须完成南巡回到长安,向太子讨要他应得的武功,他要挺住,不是为了证明他这个皇帝有多么了不起,只想要告诉世人,失去的东西,他一定会拿回来! (本章完) 第170章 空城 第170章 空城 匈奴俗,岁有三龙祠,祭天神。 是以,匈奴每年有三次集会祠龙的日期,分在正月、五月、九月。 正月单于庭小集、小祭,祭长生天。 五月龙城大集,大祭,祭其先、天地、鬼神。 九月蹛林大集,无祭,马肥而大会,课校人畜计。 小集者,与会之人是匈奴诸部落酋长,汉称“诸长小会”。 大集者,无限身份,凡至龙城、蹛林者,皆可入会。 数百年如此。 但在元朔六年,汉家大将军卫青、嫖姚校尉霍去病……咸约绝幕击匈奴,匈奴单于闻之,远其辎重,以精兵待于幕北,后龙城破。 五月龙城大集,随之移至单于庭。 今年有几分特殊,大祭提前了,而且,属于右贤王部的位置,竟然全员缺席。 “腾格里!撑犁孤涂!腾格里!撑犁孤涂!腾格里!撑犁孤涂!” 祭祀拜神仪式照旧进行。 腾格里,就是草原神话里的最高天神。 撑犁孤涂,匈奴谓天为“撑犁”,谓子为“孤涂”,在汉家,皇帝称天子,在匈奴,单于称撑犁孤涂,殊途同归。 单于者,广大之貌也,言其象天单于然也。 天是神,而皇帝与单于俱为天之子,这便是天人关系,所以尊天,也得尊天子或单于。 在盛大的仪式中。 单于王帐。 单于部诸王和左贤王部诸王齐聚。 在匈奴中,其大臣贵者左贤王,次左谷蠡王,次右贤王,次右谷蠡王,谓之四角。 次左右日逐王,次左右温禺鞮王,次左右渐将王,是为六角。 皆单于子弟,次第当为单于者也。 异姓大臣左右骨都侯,次左右尸逐骨都侯,其余日逐、且渠、当户诸官号,各以权力优劣、部众多少为高下次第焉。 这就是匈奴王族各王的次第、王号与异姓大臣的官号。 除这些王号与官号外,还有好多王侯,如昆邪王、休屠王、卢屠王、奥鞬王、犁汗王、休旬王、瓯脱王、西祁王、右皋林王、右股奴王、右伊秩訾王,等等。 此外,赵信本为匈奴小王,降汉之后又降匈奴,单于以他为自次王。 马邑之谋,雁门尉史降,匈奴以他为天王。 卢绾降,匈奴以他为东胡卢王。 用侯名称的有左安侯、左姑姑侯、粟置支侯等。 匈奴的“王”,不比大汉的诸侯王少。 不过,单于部由单于伊稚斜亲领,左贤王部由太子乌维所领,父子控制着匈奴大部分精骑,即便面对大汉的反攻、内部的动乱,勉强还稳得住。 “我之所以紧急地召集大会,唤你们前来,是想向你们宣布我的一个重要决定。” 伊稚斜开口了,如虎狼的眼神扫过诸王,缓缓说道:“我刚从龙城看过回来,那是我族的圣地,现在却被汉军摧毁了,我伊稚斜愧对祖先!” 说到这,伊稚斜顿了下,不得不承认,在面对卫青、霍去病时,匈奴正应了那句话,“打不过就是打不过”。 无论是摆开阵势对战,还是尝试偷袭,这舅甥俩的攻防,都堪称无懈可击。 诸王默然,憋屈不已。 如果汉家将领都像那位飞将军一样就好了,专挑匈奴优势方面对战,一战下来,酣畅淋漓又大获全胜,是“最可敬”的对手,没有之一。 “六十余年来,我族第一次蒙此羞辱,此仇必报!” 伊稚斜见情绪挑起,望着诸王说道:“所以,我决定集中中部、左翼大部分主力,准备袭击汉地,狠狠给汉朝君主一个忘不了的教训,但我深知此事重大,想听听诸王的想法。” 王帐为之一静。 诸王们望着伊稚斜,都怀疑单于是不是昨夜马奶酒喝多了,到现在还没醒酒呢? 单于到底知不知道右贤王部为什么没人前来参加集会?左贤王部几王为之眉头不展? 汉家四万轻骑,正由那位冠军侯、飞将军分领西、东,在匈奴境内肆虐,进攻汉地,不怕被汉家两路大军从屁股后突出来吗? 到时候,攻不进、退不了,匈奴的存亡,只在旦夕之间。 见众人都不说话,左翼的左股奴王接言道:“大单于气吞山河、壮志凌云,早该如此! 汉朝在七国之乱时,我族就曾有机会荡平汉地,如果、如果当初先单于稍有雄心,那汉朝哪有今天的猖獗!” 左股奴王和很多汉奸亲近,说话要比一般匈奴汉子好听,但再好听的话,也不代表同意大单于的决定,话锋一转道:“可是,汉朝毕竟已经不是当年的汉朝,长安方面集中了汉朝多数精锐,一旦有变,便能拔营增援。 关中平原又有利于汉军战车步兵的作战,我匈奴军骑兵的优势不能施展,即便尽起精骑,也攻不进中原,即使攻进去,我族也守不住,只能在汉地边郡上打转劫掠,等汉军一至,我族精骑又要全数退出长城,请大单于不要被仇恨蒙蔽了眼睛……” “如果我族在汉地有内应呢?” “增加些劫掠之物,犯不上拿着我族十数万精骑……” 左股奴王的话还没有说完,伊稚斜再道:“如果我的目标是汉家代地呢?” 包括左股奴王在内,所有的匈奴诸王都惊了,身体不由自主前倾,似乎在怀疑自己听错了。 代地? 那是能最大限度发挥出草原精骑能力,也是草原精骑唯一能守住的汉家土地,如果能拿下,草原短缺的资源顷刻间都能解决。 “大单于如果有把握拿下代地?汉家内应又是谁?” “内应你们不必知道是谁,只需知道,我的内应在长安以外的汉地做足文章,转移了汉家君主的注意力,不久之后,屯集在长安的汉军主力便会分散到中原各地,空虚长安。” 伊稚斜见诸王有了意动,继续加码道:“不仅如此,我的内应提前扰乱了代地,甚至在那该死的长城城墙打开了一个缺口,大汉的防线,已然阻挡不了我族的铁骑!” 一幅踏破汉家山河的画卷似是在匈奴诸王眼前展开,不由得纷纷站起,“愿与大单于一试!” (本章完) 第171章 天怒 第171章 天怒 是夜。 伊稚斜单于在草原月光下大行聚酒,预先庆贺战胜之功。 篝火营帐连绵天际,直与天边星月融为一体。 歌声、吼声、牛羊马嘶声,激荡弥漫了碧蓝穹顶下的青青草原。 十数万匈奴精骑和快乐的匈奴男女,尽情地疯狂地痛饮着马奶酒,撕扯着血珠飞溅的半生烤羊,呐喊着、歌舞着。 此战,谓之族运之战。 匈奴本部、左贤王本部六成精壮出动,各部落酋长亲自担任本部大将,而由单于伊稚斜亲自统率。 左贤王乌维留守草原,既是防守左翼地区的“三只汉狼”,也是为了整顿族中人口和庞大的财货牛羊马群。 伊稚斜单于下达了最严进军令,进入代地之前急速行进,日行一百二十里一宿,抵达代地之后全力飞越恒山山脉进逼汉家重镇太原,倾尽族力破之,一举进占代地,战胜汉军并单于庭立定,成为汉家不朽的敌人。 这便是最高战胜之功。 受到情绪感染,夜半的狂欢进入了高潮,一片片营地中,不断地反复地高喊着一句古老、吉祥的战胜颂词:“阴山河南地,尽是我草原——” 弥漫了辽阔的草原。 清风徐徐。 赵信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这让伊稚斜每次瞥到他,好心情都要少几分。 伊稚斜放下马奶酒,不满道:“自次王,你怎么了?” “大单于,不知道为何,我一直心惊肉跳的。” 赵信没有说出那种不好的感觉,匈奴人对虚无缥缈之说很是忌讳,出征在即,任何不利于获胜的话语、词汇都不能说。 伊稚斜却能听得出来,让周边的匈奴王、侯退到一边,“你在担心这是汉廷的陷阱?” 赵信原为匈奴小王,降汉后受封翕侯,后复降匈奴,再封为自次王,为了表示亲近和信任,伊稚斜还让他娶了自己的姊姐。 心腹的疑虑,伊稚斜向来是愿意解答的。 赵信没有回避,重重地点头,“大单于,太顺利了,以汉廷和汉家君主的智慧,不该如此。” 只有在汉家当过臣子,才能明白汉廷的波谲云诡、阴险狡诈,汉君的雄才大略、小心谨慎。 虽然回到匈奴几年了,但赵信仍然忘不了,那是一群世间顶级智者的殿堂,明暗斗杀,刀光剑影,常常令他午夜梦醒。 这样的君臣,会给匈奴留下进攻代地的机会吗? 如果真有这样的机会,那会不会是陷阱呢? 国中混乱,长城墙破,长安空虚,怎么听怎么像诱饵,在引诱匈奴大军上套。 伊稚斜表示认同,笑道:“我也有这个顾虑,但你知道,我族的内应是谁吗?” “谁?” “赵王刘彭祖。” “是他?” 赵信的担心,顿时消散了许多。 曾在汉家多年,赵信对汉廷的诸侯王是有了解的,赵王王号,可以说是大汉最早,乃至更早的王号。 霸王项羽大封诸侯时,张耳和大汉开国皇帝刘邦都被封王,汉王刘邦,赵王张耳。 刘邦称帝建国后的第一任赵王是张耳的儿子张敖,刘邦和张耳是世交情,刘邦还把自己的女儿鲁元公主嫁给了张敖。 本来张敖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但是他的丞相贯高打算造反,他和他的家眷全部被押往京城。 贯高说了,事情都是自己一人所为,与赵王无关,同时看在鲁元公主的面子上,刘邦最终原谅了张敖,把他降为宣平侯,后来,张敖忧郁而死。 第二任赵王是刘邦和戚夫人的儿子刘如意。 戚夫人也不用多说了,谄媚刘邦,企图让刘邦立如意为太子,因此被吕后视为了眼中钉。 吕后一共三次邀约刘如意来京城,但是都被老臣周昌给挡了回去,然后周昌就被调往长安任职,没有了周昌保护的刘如意,不久,也跟着去了长安。 刘如意的兄长,也是孝惠帝刘盈知道母亲吕后的狠毒,特意整天与刘如意同吃同住,不给吕后下手的机会,但有一天刘盈去打猎了,让刘如意多睡了一会,等他回来,刘如意就气绝身亡了。 第三任赵王是刘邦的第六个儿子刘友。 为了监视刘家子弟,吕后给他安排了个吕氏族女做他的王后。 刘友自然对这个王后没有好感,常常冷落她,吕家子女善妒是出了名的,看不惯刘友和别的女人卿卿我我,就向吕后告状,说刘友要谋反。 不问青红皂白的吕后就派人把刘友关了起来,不让他吃饭,刘友的家奴想给他送饭,也被吕后的人给打死了,刘友心灰意冷,在狱中绝食而死,死后还被吕后以平民的身份下葬。 第四任赵王是刘邦的第五个儿子刘恢,被吕氏王后逼杀,第五任赵王吕后侄儿吕禄,在平定诸吕中被太尉周勃杀死,第六任赵王刘邦孙儿刘遂,参与吴楚七国之乱,私通匈奴,对抗汉廷,后被郦寄、栾布合击,兵败自杀。 值得一提的是,吕后掌权时,曾试图将刘恒从代王改封赵王,却被刘恒以“愿守边疆,不畏艰苦”婉言拒绝,要是当初没有拒绝迁封,或许就没了大汉孝文帝。 而第七任赵王,正是刘彭祖。 如果说,大汉诸侯王中,哪个诸侯王名天生有罪,赵王当之无愧。 抛开那些神鬼之说,赵信在汉家时,听汉臣谈论过赵王难有好下场的原因,燕赵之地,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这是往好听的说,说难听点,是与异族接壤,受到不少胡风影响,燕赵之人,野性难驯,易躁多怒。 看来,又有一位大汉赵王走极端了。 “他想得到什么?”赵信继续问道。 “大汉天子之位。” “这怎么可能?” “当然可能,大汉皇帝、皇太子父子相争,三日凌空,朝局割裂,党同伐异,不是没有可能重现‘诸吕乱景’,再引藩王入主未央宫,只要刘彻、刘据父子俱伤,就给了刘彭祖机会。” “复刻汉家孝文帝故事,就凭他?”赵信冷笑不已。 刘彭祖的德性,他在汉家时多有听说,即便预想都能实现,汉廷宗臣再择藩王执掌大汉,除非大汉诸侯王、世子、王子侯都死绝了,不然绝无可能成为大汉新主。 “那就和我族没有关系了。” 伊稚斜望着代地方向,心热道:“我族能得到那里就可以了。” “是啊。” 赵信疑虑完全消散,理解了大单于的所作所为,“留给我族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匈奴起势,总是在华夏混乱之时。 战国之世,秦、赵、燕的主力都集中于中原大争,一直没能腾出手来清洗胡族,汉胡总体情势,有进有退。 若以对胡作战来说,只有燕国大将秦开平定胡族相对彻底,连续几次大战,一举使胡族退却千余里而溃散,融入了匈奴族群。 华夏北部对胡作战主力是赵国,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后,对北胡几次大反击,大破长期盘踞河套以南的林胡、楼烦,修筑长城并设置云中、雁门、代郡三郡,此后,北方诸胡势力大衰,几乎全部融入了匈奴。 至此,北患主流变成了匈奴,所谓胡患,也成了一种泛称。 及至战国中、后期,秦国变法强盛,为了抵抗秦国的压力,燕国、赵国逐渐把重心、主力都放在了中原对战上。 直到秦大一统,秦、赵、燕三国对匈奴主要奉行防御战略,让匈奴势力大增,不仅全部夺取了早先被赵国控制的阴山草原,还把触手延伸到了大河以南。 接着就被一统强秦重击了,秦朝大将蒙恬把匈奴人赶出了河套以及河西走廊,秦末大乱,又卷土重来。 数百年来,胡人也好,匈奴也好,与华夏族群的种种联结、对抗一直没有断绝过。 华夏始终有着吞噬北部族群的意愿,胡人族群也在图谋着稳定地占据华夏北部的农耕富庶之地,随着时间推移,越发强烈。 没别的,幕南、幕北都在变得不适合居住,尤其是这几十年来,生存地的情况愈发严峻。 气温一年比一年冷,极端天气,一年比一年多。 汉地这些年天灾人祸次数增加,草原则更加早,族中大祭司早就发出警告,“腾格里在发怒”! 为了自己,也为了族群,匈奴必须夺得代地,通过复杂山地四出劫掠汉家,才能维持住生存,甚至是强大起来。 伊稚斜、赵信都坚信,夺得代地,靠着手中的弯刀,胯下的战马,整个大汉都会是匈奴的粮仓。 “自次王,你在汉家多年,熟知汉事,此次南下,你为先锋。” 伊稚斜双手抓着赵信的双臂,肃穆道:“我不要再像寻常大掠那样,抢得些许牛羊人口财货后便回到大草原,这次是攻占,是要一举越过恒山,攻下晋阳,稳定占据代地,如同当年的中山国一样,在汉家北边立国称王,再图进军华夏腹心!” 中山国,不是大汉的诸侯王国,是两百年狄戎在中原建立的国度,国力鼎盛之时,有战车九千乘,为强国,一度是华夏各国的心腹大患。 伊稚斜,决心复现昔日之景。 “是,大单于!” (本章完) 第172章 闪电 第172章 闪电 闪电袭击河西走廊。 当霍去病率领三万精骑从匈奴右贤王本部杀出,从阿拉善沙漠杀出,从来没有想过腹背受敌的草原右翼部落,立刻便陷入了僵直。 靠着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手段,数万轻骑大杀四方,几乎全部是一边倒。 作为卫将军随从,霍光时刻计算着战果,擒获匈奴右贤王、单桓、酋涂、稽且、遨濮、呼子耆五王、王母、王子八十一人。 国相、将军、当户、都尉等高官一百零八人,国相、都尉临阵率众投降者七千五百人,斩首数十三万六百级! 这是有史以来,汉家对匈奴,不,对游牧之族歼灭人数之最! 其中,大部分斩级在匈奴右贤王本部。 匈奴之中,有三个三万户部落,分是单于本部、左贤王本部、右贤王本部,整个右贤王本部,在霍去病的歼灭令下,被屠戮一空,仅此,就贡献了十万级。 如此动人的战果下,汉家大军仅仅损失了六千骑,霍去病部兵力的两成。 这不是结束。 顺手宰了折兰、卢侯两个以为汉军人困马乏,试图黄雀在后的匈奴小王。 擒获、斩级再上一个台阶。 整个河西走廊,只剩下浑邪王、休屠王两个万户部落。 辗转了数千里的“闪电”,终于慢了下来。 “鹰击司马!” “末将在!” “知不知道我们不能久留?谁让你停下来的?” “将军,缴获太多了……” “统统扔掉!不要让这些缴获成了我们的负担,传令下去,稍事休息后,即刻出发!违令者斩!” 霍去病再次下达军令,对所谓缴获毫不在意,匈奴的东西,怎么能与回到长安后上君的赏赐相提并论呢? “是,将军。” 鹰击司马赵破奴领命,犹豫道:“将军,那些俘虏、降虏怎么办?” 灭掉折兰王、卢侯王后,俘虏、降虏正式突破了万人,缴获可以放在马背上,不影响行军,真正让大军慢下来的,是经不起大折腾的“人”。 “你们看着办吧!”霍去病淡漠道。 “诺!” 赵破奴得令,调转马首去往了大军后方。 霍光这才开了口,“大兄,杀俘不祥。” 古往今来,杀俘者,多有不祥,人屠白起、霸王项羽、淮阴侯韩信,包括本朝的飞将军李广,等等,都有杀俘之事,而后命运“多奇”。 “子孟,你能在鹰击司马走后才说话,就代表成长了。” 霍去病望着霍光,夸赞了一句,“现在回答我,我军的战果是怎么诞生的?” “拦者死,挡者毙,六日纵横千里,不休息,不调整。”霍光不假思索道。 日行一百六十余里,里面还包括杀戮的时间,这样的杀敌推进方式,他在书中都没有见过。 很多轻骑数日没有下马,吃睡都在马背上,昼夜行军不停,一些过于劳累的将士甚至会走着走着摔下马去,然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在霍光看来,大军行进的速度,比着匈奴传递身后来敌消息的速度还快。 这是奇迹。 也是辉煌战果的主要原因。 “接下来,我军要面对的是什么?” “浑邪王、休屠王两个匈奴万户部落!” “如果再留下缴获、俘虏,以我军现在的行进,什么时候能到?” “三日后!” “不出两日,折兰、卢侯之亡,就会被休屠王所知,七日后,就会被浑邪王所知。” 自从知道霍光的儒家倾向后,霍去病对霍光的教导,就恨不得一字一句提点,“如果三日后我军抵达休屠王部,那时,休屠王必然调整了防御,我军长途跋涉,休屠王军以逸待劳,我军能胜否?” “大胜之势,非休屠王军所得抵抗,我军必胜!” “那好,有准备的休屠王军能比无准备的休屠王军对我军多造成多少伤亡?” “大兄,我不知道。” “两千伤亡,多吗?” “不多。” “休屠王部一战,我军胜势受阻,接下来的浑邪王军,是不是能对更加疲惫的我军造成更大的死伤?” “是。” “三千人,多吗?” “不多。” “为了万名降虏,让我军多造成五千伤亡,就是我这个将军的祥瑞吗?” 霍去病凝望着霍光的眼睛,认真地问道:“为了我一人之祥,多致五千死伤,我该如何对那五千死者、伤者家眷交代? 战争至此,我军人人历经数十战而不死,为帝国当之无愧的精锐,多死一人,就是帝国莫大的损失,五千人,整个大汉都要为之哀伤,我要如何对上君交代?” 霍光默了下,“降虏都死了,大兄恐怕就无法对朝廷里的衮衮诸公交代了。” 他不知道如何面对死伤家眷,也不知道如何面对上君,但他知道,如果杀降的事情发生,朝野上下必定有无数“道德表率”弹劾、抨击大兄不仁,是个屠夫。 霍去病拍了拍变得暗沉的配剑,冷漠道:“我的剑,会给他们交代!” “大兄,众矢之的,便是授人以柄,如有一日,上君要对你动手……” “不会的!” 霍去病打断了霍光的话,声音温柔而又坚定,“子孟,我希望你也能有我和上君之间的信任和亲谊,你是有大才的人,日后进入朝堂,必然能助上君一臂之力。” 霍光默然。 他是无法对君王这种存在毫无保留相信的,尤其是大汉君王,刻薄寡恩,冷酷无情,杀亲族如杀鸡犬,他相信,上君亦是那种人,未登基便能对母族动手的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为人臣者,要惜身。 霍去病没有勉强,后军位置传来一阵骚动,是鹰击司马赵破奴下达了军令,“把这些俘虏都给我射杀了!一个不留!” 翌日,休屠王部破。 五日后,霍去病过玉水河,攻入浑邪王部,霍去病剑斩浑邪王,擒获浑邪王子。 “你!该醒醒了。” “你是什么人?” “你是什么人?” “浑邪王子金日磾。” “好!擒的就是你这个浑邪王子,传令,把这个浑邪王子押回长安!” (本章完) 第173章 反攻 第173章 反攻 仲夏之夜,碧空如洗,星河灿烂。 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却在中夜时分,经着习习凉风,入宫觐见。 陛下的罪己诏进京了。 宣室殿上。 四盏宫灯光芒大放,两朝朝臣望着班前阶下展开的《南阳罪己诏》。 诏书内容,大体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反思了十数年来对外连战,尽管战胜诸大小国、族,然而大汉将士也因战争、因饥乏丧生者也数不胜数。 第二部分,检讨了横征暴敛、刚愎自用,导致朝廷局势不稳,继而民不聊生的问题。 第三部分,明确表明停止长安城建章宫、桂宫、北宫、明光宫四宫修建,并提出当今的执政重心,“止擅税,力本农,修马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 陛下,学聪明了。 一干文武神情各异。 这看似诚恳的罪己诏背后,却充斥着心机。 从明面上看,陛下是服软的,对执政时期的过失进行忏悔,并予以补救,让人闻之同情心软。 但事实却不是如此。 在上君执政下,大汉才收复了南越、西南夷,武功盛德有了显著提升。 陛下这时却对“连续对外作战”表示了后悔,还对死去将士表示了哀悼,这很容易让人产生反对继续战争的情绪。 不论继续战争是出于君主武功盛德的私欲,或是出于大汉帝国战略的思量,某些善人、愚夫、有心人都会借题发挥,反对对外战争。 陛下的后悔,太“及时”了。 执政二十载,不见丝毫悔意,南巡方数月,就满心悔过。 是不想让上君的武功盛德越来越多吧? 停止对外战争。 停止上君武功盛德。 得不到,就毁掉啊。 横征暴敛、刚愎自用的问题,早被上君解决了,国中苛捐杂税已经被上君政令全部停止,陛下刚愎自用在朝中任信的奸臣、佞臣、幸臣株的株、杀的杀、下狱的下狱、问罪的问罪、罢官的罢官,陛下的“罪己”,却停留在诏书上。 根本没有点出施行酷吏政治,对朝廷、对百姓的伤害,只点名了“奸佞”的名字,丞相公孙弘、御史大夫张汤、治粟内史颜异、少府卿赵禹……全是陛下时期提拔,现在深受上君信任的人。 这到底是奸佞名单,还是国柱名单? 诏书中,详述了公孙弘、张汤等人在过去为求进身的不当、不法行径。 陛下,只是受到了蒙蔽? 至于建章四宫停止修建,这是南巡在外的皇帝说的算的吗? 上君入主长安后,四宫就停止了修建,不仅如此,上君还把四宫的位置和准备的材料利用了起来,在四宫位置上修建了一座座豪华宅院,再有些时日就建造完毕了。 根据丞相府流传的消息,部分宅院会无偿分配给中外两朝和京城官员,该官员只有居住权,而没有买卖权,人死或迁调,便会收回或重新分配,官员在居住期间可以根据自身喜好对宅院布局、风格调整。 虽然如此,但让两朝官员都激动不已,大汉朝臣、京官大多出身富裕不假,可长安城中的居所,真不是一般的贵,也不是用钱都能买得到的。 在此之前,能住在长安城中就两种人,皇帝、贵戚。 皇帝住未央、长乐二宫,贵戚住戚里,其他人、其他居所,不过是过客、客栈。 他们是流官不假,迁贬、罢黜都会改变居所,可就算那一刻的拥有,对很多人而言,身住皇城,便不负此生。 要知道,除建章宫以外,桂宫、北宫、明光宫的位置,都在未央宫、长乐宫的北边,只搁一条街! 大部分宅院,则会对外发卖,是的,根据丞相府流传的消息,新的迁徙地方豪强政令即将开启。 但和之前徙陵令,让地方豪强迁徙到先帝们、当今皇帝陵墓附近安家,此次迁徙政令,会给予世家、豪强、巨富另一个选择,入住长安。 朝廷原本就会给予迁徙的家族适当“安家之费”,就比如元朔二年陛下的迁茂陵令,迁徙郡国豪杰和三百万钱资产以上者至茂陵定居,然后朝廷补以二十万钱安家。 而这次,会继续延续迁茂陵令的内容,只是迁徙标准从三百万钱降至一百万钱。 愿意到茂陵或其他先帝陵的,朝廷仍补二十万钱安家,如果愿意进入长安城居住,朝廷会给予“三十万钱”额度,用以购置长安居所,扣除额度,迁徙来京的郡国豪杰只用补齐剩余钱款,便能获得一座长安豪华宅院。 如果合起来,建章四宫的周长在四十余里,所建豪华宅院在两万座左右,属于官所的两千座,余着一万八千座全部可以发卖。 朝廷定价不会太高,总体三百万钱一座,如能全卖出去,朝廷能获金五百四十万。 大汉十年赋税! 诏末的“帝国转向”,所有的干戈暴虐,在陛下那里打住,日后盛世渐渐开启,厥功至伟的源头,竟是陛下? 以罪己诏,来中伤上君的武功盛德,来抢夺上君文治韬略,来偷窃上君的盛世太平,陛下的手段,高了! 坐在御座上的刘据,面无表情道:“父皇的罪己,你们怎么看?” 御史大夫张汤在群臣毫不意外的眼神中走入大殿中央,躬身下拜道:“回上君,臣以为陛下的‘罪己’,毫无诚意!” 依旧是那么语不惊人死不休,自古天子不认错,陛下能以“罪己”为诏书之名,在很多朝臣看来,就是很大的悔过表现了。 难不成要让陛下一字一句书写下过去的累累罪行,向天下臣民忏悔流泪? 皇家颜面何在? 毫无诚意,太过了。 张汤对身后的目光毫不在意,脸色冷峻得吓人:“陛下在罪己诏中对臣,对相国,对少府卿,对治粟内史等人的指摘,认为是我们扰乱了朝纲,这点,请恕臣无法接受,臣在陛下治下当了数年的廷尉卿,也在上君治下当了数月御史大夫,在陛下南巡后,臣有过思索,对陛下诏书提到过的,臣为了进身所有过的不当,甚至是不法行径,臣也有思考,臣这些错误是怎么犯的? 这就不能不提到陛下对臣的不当暗示了! 这种不当暗示是现在才看出来的,以前并不知道,最初臣在侍御史任上时,臣对陛下的治国方式是很佩服的,认为陛下是我大汉朝最有魄力、最为神武的皇帝。 于是,臣亦步亦趋地向陛下的圣心龙思靠拢,这靠拢的结果是,在陛下的朝廷中,臣成了一个罔视民计民生的官员! 臣不知道,我大汉朝究竟有多少个官员以圣心龙思为己意,可臣知道的是,南阳郡尉王温舒应该算一个,此人简在帝心,独断专行,狠辣无情,在南阳郡中,论杀甚众……” (本章完) 第174章 皇臣 第174章 皇臣 以臣参君! 张汤干了天下臣民想干而不敢干的事。 对陛下执政时期的酷吏政治进行了揭露。 那便是陛下故意“任奸”。 陛下在罪己诏中的解释,任用酷吏,是受到了蒙蔽,是被动的,当怹发现时,就会将酷吏诛灭。 比如酷吏宁成,比如酷吏周阳由,不仅本人受死,连同宁家、周阳家族一同株灭。 张汤却指出了宁成、周阳由等人和家族结局虽惨,但他们的却都不是因为残酷而倒台、灭族的,残酷始终天下官吏汲汲营营进身取利的不二法门。 所以,这天下有他张汤,有义纵,有赵禹,有王温舒。 这便是“吏民益轻犯法”,天下大乱的真正原因。 源头,在陛下身上! “御史大夫,照这么说,你从刀笔小吏到御史大夫的进身中犯下的错误,都该由陛下来负责了?” 列侯之中,高陵侯赵周走入了大殿中央,在面向御座行礼后,望着张汤说道:“你一口一个不当暗示,好似你之前治案株连都是得到陛下的旨意,下官斗胆问一句,过去数年时间里,由御史大夫亲自主持的大案、要案中,大司空就没有过徇私?没有过枉法?” “有无徇私枉法,朝廷新制无限追责,高陵侯可以去查嘛,如果有冤假错案,是杀是剐、是罢官、是贬官,我一肩担之!” “押上身家性命,便能随意构陷大汉天子吗?” 赵周不退不让,继续道:“这是讹诈,是在往陛下身上泼脏水,以臣参君,张汤,你这是大不敬,是谋反,是谋大逆,是意欲弑君的篡臣!” 赵周说完,宣室殿沉寂下来,君臣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张汤身上。 张汤眯着眼思索着什么,让大殿上沉寂的气氛又延续了一会儿,异常平静地问:“典属国,你都说完了吗?” 自秦以降,华夏统一,疆域四方的族人纷纷融入到华夏的大家庭里,秦、汉中央朝廷在这些地方设官建职。 其所置典属国、属国都尉,秩皆为二千石。 赵周,便是陛下一手提拔的典属国。 在朝廷中,虽然不太认同陛下的执政,但出于对陛下、对皇权的维护,毅然决然站了出来。 像这样的人,当今朝廷中还不少,谓之“皇臣”。 “说完了,大司空。”赵周点点头。 张汤如炬的眸子下,隐约有泪光闪动,“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这个人啊,在几十年宦海生涯中,竟然没干过多少好事,我打击巨商大贾、剪除豪强势力,竟然只是为了‘徇私枉法’,为了向陛下泼脏水,为了弑君,为了当个篡臣,早就该身处异处了!”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张汤眼中落下,响亮地滴到了面前的地砖上。 张汤任眼泪在苍老痛苦的脸上流着,声音一下子高了,“那么,我是为了什么?” 赵周愣住了。 酷吏也是人,所作所为必然有所求,当酷吏是为了进身,进身是为了满足私欲,而张汤的私欲,是什么呢? 张汤当着衮衮诸公的面,证明了自己的酷吏手段,是得到陛下的不当暗示。 如果想让张汤倒台,那就必须要推翻张汤的话,证明张汤的酷吏手段是为了自己。 不然,之前对张汤的怒骂,就成了对上官的诋毁,这才是污蔑、构陷! “是酒色?是钱财?是家族显赫?” 张汤主动提及了可能的私欲内容,供赵周选择,“亦或者,全都有?” 如果沉迷酒色,大多是能在身体上有表露,如果家财万贯,这倒是看不出来,而家族显赫,张氏一族并无族人入仕,包括张汤的两个儿子,张贺、张安世现在都没有入仕。 御座之上,百官之首,一君,一臣,都有了轻微的动作,也都明白张汤在做什么。 玩弄智谋驾御他人。 看似给了赵周很多选择,但这就和“快手戏法”一样,张汤总是会让赵周选择他想让赵周选择的答案。 短暂的沉默后,赵周再次开口道:“在兰台、廷尉署治狱中,大司空是否诈取了财利?” 赵周似乎选择了一个永远不会错的进攻方向! 钱财! 同为大汉官员,他不相信公卿大夫的家底能经得起调查。 只要张家有来源不明的钱财,哪怕不是治狱中诈取的,一个贪赃枉法的罪名,也能置张汤于死地! 御座上,百官首,君臣不约而同地露出笑意,张汤也笑了,转身行礼,“上君,臣请廷尉卿、御史中丞、司隶校尉会审臣与府邸,彻查臣的家财!” 三法司会审! 三司。 源于战国时期太尉、司空、司徒三法官,也称三法司。 秦之一统,太尉、司空、司徒不常设,便转为朝廷中三个主要的司法衙署,在大汉,一廷尉卿,二御史中丞,三司隶校尉。 本来,在没有旨意的情况下,以三法官的级别,是没有资格会审皇太子和三公的。 就像北军亏空那案,刘据入兰台受审,是得了天子诏令,不然,时任御史大夫的李蔡也不敢审案,也不会事后丢掉性命。 眼下,张汤主动要求三法官会审自己,是另外一种会审之事。 但和北军亏空案一样,不论审没审出问题,都要死人。 是张汤的问题,张汤授首,张汤没有问题,那就有人要授首了。 张汤,搏命了! 赵周和所有皇臣都变了颜色。 “不论是家财,或是酒色,或是家族,或是其他问题,臣都愿意接受会审,有任何问题,臣都无怨无悔。” 张汤没有再看赵周,“臣是什么人,典属国说的不算,对我在这数十年为官生涯中的是非功过,上君和百姓自有评价,史书自有评价! 百年之后,站到高皇帝、孝文帝面前,臣也敢向先帝们汇禀说:臣张汤这个御史大夫为了上君,为了朝廷尽心了,尽力了,也拼了老命了! 臣智谋短浅,有着自己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在为官中犯过很多错误,以后免不了还要犯这样那样的错误,可有一点臣俯仰无愧,臣从没背叛过一个大汉公卿的良知!” 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让所有的人心中同时升起一个问题,“谁背叛了良知?” (本章完) 第175章 篡臣 第175章 篡臣 必君主无责任,然后可以责诸大臣。 这一句话。 便是历朝历代的君臣写照。 也是皇帝、皇臣的金科玉律。 皇帝哪能会有错? 都是大臣私欲作祟扰乱朝纲,犯下了弥天大错。 在董仲舒的天人之说中,就建议大汉立制,“有灾异则策免三公”。 其实,这道所谓的南阳罪己诏,打眼一看便能瞧出是出自谁手,只有董仲舒。 人啊,容易被别人骗,也容易被自己骗,陛下、董仲舒就是现成的例子。 天人之说,董仲舒自己都不一定相信,但说的多了也会受到影响,再加上董仲舒自己的纲常之说,“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则为不孝”,就容易为自己所骗。 皇帝,拥有言出法随的能力,一念,群臣死,一语,太子亡。 哪怕明知道不可能,但在书文罪己时,由心而发不自觉地会把罪过甩到太子、丞相、御史大夫和太子党身上。 作为大汉天子的刘彻看到时或许会觉得哪个地方有些不对劲,可也说不上来,因为他从来没有认为过去二十年执政生涯中有过错。 一切过错,是太子不孝,是太子党不忠造成的,包括这份罪己诏,全是逆子、篡臣逼的。 坐在御座上,刘据静观着大殿里的“搏杀”,父皇、董仲舒的思想,不能说是,如果换到后世,会有无数拥趸。 但这是汉朝。 是才立国八十载的大汉。 丞相府、兰台的权力是受到了削弱和限制,可距离成为皇帝、皇权的附庸还差的远呢。 至少,绝境中的公孙弘、张汤都有说话的机会。 而在政治中,如果官员犯错,总能够牵扯到皇帝,但如果皇帝的圣誉受损,整个朝廷的官员都要遭殃。 简言之,官员是有能力把皇帝拉下水的。 假如此时此刻坐镇宣室殿的,是乾纲独断的父皇,靠着拉偏架,即便张汤舍得一身剐,也很难让父皇涉水太深。 可是,现在的大汉,他这个太子储君说的算啊。 没有偏架,一个只追求无限大政治天空的张汤,在某种程度上是无敌的,无论是谁站出来,都会成为张汤标榜己身清廉自守的“箭靶”,论证陛下是酷吏政治源头的证据! 皇臣、高陵侯赵周是自己闯进来的。 不但拯救不了父皇,还会葬送了己身和家族。 谁背叛了良知? 答案不言自明。 “廷尉卿。” “臣在。”边通出班行礼。 “御史中丞。” “臣在。”李文出班行礼。 “司隶校尉。” 刘据望向中朝班列,此职,“掌徒隶而巡察”、“役国中之辱事”,使其“将徒治沟渠之役”,即“给劳辱之役”,属官有从事、假佐等,又率领有由一千二百名中都官徒隶所组成的队伍,司隶校尉因此而得名,属监察官序列,是京师、京畿附近的秘密监察官。 二千石秩,不在三公九卿之列,却职责广泛,权力极大。 “臣在。”章赣出班行礼。 “尔三人廷后会审张汤,察其人及府上有无奸猾。” “是,上君。” 边通、李文、章赣齐声领命。 事已至此。 不少朝臣都看出了张汤的“无私无畏”,高陵侯,怕是要糟了。 赵周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这天底下,真的有官员不贪不占、不徇私不枉法吗? 且看鹿死谁手。 张汤、赵周等人各归班列,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默然。 陛下是酷吏政治的源头,基本落实了。 陛下的南阳己诏就算不是“毫无诚意”,但也“认识不够深刻”。 丞相公孙弘缓缓从绣墩上站起,顿时吸引了所有朝臣的目光,开口道:“上君。” “老相国?” “既然陛下决心撤销靡费之事,那臣请奏,罢免遣散陛下神仙之事的方士,使仙丹神药炼制在我大汉朝绝迹。 南巡途中,禁绝陛下登山修祠祭祀,祖宗神灵在心、在德,而不在虚行。 与其大费周章上山、修建神祠、祭拜天地,不如广施济民。 同时,裁减陛下南巡队伍。 除必要随行官吏外,其他官吏一律回朝,限期半月,无故没有回朝者,就地罢官撤职。 召回部分期门郎和陛下招安的全数‘匪军’,严加训练,以削减‘匪气’,日后无伤我大汉子民。 据南巡沿途郡县上禀,在过去数月里,南巡队伍靡费达数亿钱之巨,所费不赀,陛下之财即为民之财,陛下之费即为民之费,而今陛下不再靡费,队伍宜减至五百人。” 公孙弘一口气说完,呼吸都粗重了些,额头上也有丝丝汗水渗出,老人的疲态尽显无遗。 但是,就这么个老人,仿佛用绳子勒住了衮衮诸公的脖颈,让人恐惧到了极点。 陛下穷奢极欲,追求长生,是世人皆知的事,为了炼丹求神药,靡费无数。 老丞相竟然要直接断了陛下长生的可能? 登山修祠祭祀,这本就是陛下南巡的目的,意欲向天地神灵、世间万民彰显改过自新的诚意,如果禁绝了,陛下还南巡干什么? 另外,裁减南巡队伍随行官吏、卫队,并限制队伍人数,这是人能想出来的? 没有那些随行官吏跟着、劝慰着,陛下文治武功的春秋大梦早就做不下去了,没有卫队保护,刚到南阳郡和群盗打成一片的时候,陛下就可能流落贼手了。 五百人怎么配置? 一百官吏、一百侍者、一百姬妾、两百卫队,就这配置,陛下恐怕连南阳郡都出不去,就要被大盗给劫了。 篡臣? 这才叫篡臣! 不是以撤销靡费表明诚心吗?我看陛下你南巡就挺靡费的,几千人半年就了帝国一年两成的赋税,虽说钱财不是朝廷出的,但靡费就是靡费,裁减!必须裁减! 公孙弘一句话没提陛下的罪己诚意,但一声声奏请却精准打击在了陛下诚意不足的地方。 一个人,怎么能阴险狡诈到这种程度? 刘据颔首,望向两朝官吏问道:“众卿以为如何?” “臣等附议!” 山呼声响起。 所有人都认清了一个现实,在这大殿里,太子党才是多数! (本章完) 第176章 诛族 第176章 诛族 南阳罪己诏。 被朝廷以“缺乏诚意”驳回了。 此乃公议。 长安到南阳不过八百里,连驿急递,隔日晚间就到了宛地,而且一反规制,没有通过博士董仲舒、光禄大夫侍中吾丘寿王这对师徒,直接送到了陛下的手中。 自孝景帝后元三年正月甲子日以来,也就是孝景帝病逝于未央宫以后,刘彻颁布过无数道旨意,再也没有接过旨意。 因为天底下已经没有比他更高贵的人或事物存在。 哪怕有军国大事急需处理,也会经过丞相府、中朝两方存在,议好了再呈奏入宫,他可以采纳丞相府、中朝的想法,也可以乾纲独断另作决定。 这便是九五之尊的威仪。 怎么都没有想到,即位二十年后,朝廷派遣特使,以丞相长史王朝为主,竟向他这个大汉天子传达了君臣廷议决定。 驳回南阳己诏。 当董仲舒、吾丘寿王和南巡随行官吏听到王朝的宣讲时,所有的人都懵了。 这听都没听说过! “罪己诏”是华夏君王在国家遭遇天灾、政治危机或重大过失时,以自省、检讨过失为内容颁布的诏书,旨在表达对天意与民意的敬畏。 其形式多为皇帝公开承认执政失误,君臣错位、天灾示警、政权危难时,承担政治责任,以期平息民怨、稳定局势。 最早可追溯至《尚书》所载商汤《汤诰》与秦穆公《秦誓》。 当然,首次明确颁布“罪己诏”的为大汉太宗文皇帝。 孝文帝元年,面对立太子之议,他下诏称:“朕既不德……”以示德行不足,不宜早立储君,同年冬,又因灾异再下“罪己诏”。 总之,这以“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的诏书,从诞生之日,就没有驳回这一说。 大汉制度,丞相有封驳天子不当诏书的权力,就比如陛下首次上呈虚假“南阳心得”时,被丞相府以“涉假、不实”驳回。 理亏的事,陛下忍了。 这次怎么说? 罪己诏,也是诏书是吧? 当然,丞相府无法封驳天子罪己诏,所以,上君搞出了廷议封驳,唯公议是从。 王朝没有在乎陛下、南巡官吏的想法,继续述说着公议结果。 罢免遣散一应神仙之事方士,禁止大汉境内仙丹神药炼制,如有违逆者,株! 南巡途中,禁绝登山修祠祭祀,如有臣民违反者,株! 裁减南巡队伍规模。 除少数官吏外,其他随行官吏全部回朝,限期半月,无故没有回朝者,就地罢官撤职,永不叙用! 召回部分期门郎和全部招安匪军,抵京训练,拒不前往长安或中途脱逃者,视为谋逆,株! 南巡人数,限制在五百人以内,不得超额,即超额一人,全体随者,株! “此令,为大汉皇太子令!” 一连数个株字,王朝没有对着刘彻说,而望着不断前来南巡随行官吏,冷漠道:“勿谓言之不预!” 仲夏夜的风,十分清凉,凉的人直打摆子,最严皇太子令,降临! 刘彻嘴角溢出鲜血。 没有咆哮如雷,没有歇斯底里,只是龙威毫无保留的爆发,此刻的他,宛然一头沉默的暴龙。 但这份无上龙威,袭到手持皇太子诏书的王朝面前时,似乎瞬间就化为了乌有。 王朝始终面无表情,朝廷特使,亦是汉使,陛下会想清楚杀使抗拒皇太子诏令后果的。 “请陛下交出方士和丹药!” 作为天使,王朝是携带使命来的,敦促陛下执行公议事项。 董仲舒心头一颤,之前是通知,现在是命令,上君方面,连遮掩都懒得做了。 “陛下,咬牙挺住!” 董仲舒的提醒,让刘彻浑身龙威尽散,王朝,不过是太子跟前的狗而已。 就算打死了太子的狗,也伤不到太子分毫,通过血齿挤出声音,“给他!” 春陀取出了丹药锦匣,交到了王朝手里,同时,随行的数十名方士也被押了过来。 王朝查验过丹药、验明方士正身后,将丹药倒入了篝火中,而后命力士把所有方士推出去,斩了! 凄厉的嚎叫声,响彻天地,在一瞬间,消之弥耳。 活生生的方士,变成了血淋淋的头颅,王朝辩查无误后,不由得笑了,“不死的方士,死了!” 在长安城中。 方士人人号称不死的存在。 可是,推出去的方士一个也没少啊。 陛下,又受到欺骗了! 察觉到陛下心防被破开,有可能不管不顾,董仲舒与吾丘寿王上前,一左一右搀扶住刘彻,“陛下,请移驾。” 汉使,真是太猖狂了,再待下去,陛下都要被气的造反了。 陛下回帐了。 王朝躬身相送,脸上的笑意,无论如何都下不去,帐幕放下,王朝站直了身体,在一众官吏中,精准地找到了南阳郡都尉王温舒。 “王都尉。” 王朝笑容不减,唤名道。 不是陌生人。 之前丞相公孙弘和廷尉卿时的张汤亦师亦友,丞相府、廷尉署来往颇多,他是丞相长史,而王温舒是张汤得力的廷尉史,虽然接触不多,但也算旧相识。 王温舒身形一震,老相识的呼唤是很温情,可他的心里却升起了恐惧,别说迈动脚步上前了,就连应声都做不到。 “王、王、王长史。” “别紧张,深吸气,头晕是正常的。” 王朝示意力士拿下王温舒,“朝廷会记住你的功劳,但也不能忘了你的过失,皇太子令,‘有奸如山’者,株!” 在这数月里,王温舒以各式各样的罪名,将郡中豪强大族基本上全部捕获。 然后王温舒穷加审问,转相株连达千余家,当然其中有不少无辜平民百姓也被牵连进去。 首战告捷后,王温舒无视朝廷,就近上书陛下,提出对这批人的惩处方案:大者诛全族,小者杀其身,无论大小其家产统统抄没。 于是,一场大规模的杀就开始了。 上万南阳郡人成了刀下之鬼,“流血十余里”。 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这对那些横行乡里的豪强地主来说,是咎由自取,但对大多数无辜被牵连的平民百姓而言,真是血海奇冤。 经过这番刑杀,短短时间,南阳的确郡中安宁,无犬吠之盗,但这绝不是朝廷所想看到的。 另外,如果以为王温舒仅仅是个以杀立威的酷吏,或是专门对付豪强地主、刚正不阿的廉官,那就不对了。 王温舒还是个贪官。 根据绣衣直指御史、廷尉署得到的线报,王温舒与其他贪官相比,虽然在本质上并无二致,但其贪的手段确有不同。 以酷行贪,以酷掩贪,这是王温舒的本质。 在大汉“五市”之一的南市南阳,杀了几万人,对这些籍没入官的财产,王温舒不敢全部鲸吞,但敢从中染指一部分。 就其纳贿而言,情况就多了。 王温舒掌握着南阳郡民的生杀予夺大权,以权换钱也就有了雄厚的资本,加上他以暴虐酷杀著称,更使他在这场权钱交易中处于优势地位。 一些豪强地主虽无权无势,却有的是钱,更何况钱买命,即使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为求脱祸,他们大行其贿,这是可想而知的事,一些无辜百姓为求免遭株连,也被迫倾家荡产行贿。 被力士架起的王温舒,似乎恢复了几分气力,望着王朝问道:“我会怎么死?” “五马分尸!” 王朝毫不避讳,笑道:“不仅是王都尉你,你的家族,你的妻族,也会因你而诛。 在我大汉朝及以前,只有诛三族之刑,为了你,上君特开了诛五族之端!” “受员骑钱”、“好利事”,按大汉律法,其罪当诛灭全族。 王温舒“有余”,原因在于王温舒妻族,岳父母等人借着王温舒之名从中获得巨利,鱼肉乡里,欺男霸女,上君律:得恶泽者死! (本章完) 第177章 龙怒 第177章 龙怒 汉使在帐外大杀四方的声音持续传来。 一句句“大汉皇太子令”,压的所有人抬不起头,喘不过气。 包括大汉天子刘彻。 倒反天罡! 真特……憋的人胸膛都要炸开了,却连个脏口都不能有,上君的母亲,是大汉临朝称制的卫氏皇后。 刘彻拔出了天子剑,无数次想冲出去砍死朝廷特使王朝,但无数又一次忍耐住了。 董仲舒、吾丘寿王时刻注意着陛下的异动,不时出言安抚龙心。 上君,动怒了! 不再同于之前的“小惩大诫”,眼见陛下“屡教不改”,化身最严厉的皇太子,狠狠地降下了惩罚。 “静心!” “禁足!” 神仙丹药,直接禁止。 裁减官兵,囚龙南阳。 五百人,哪怕陛下舍弃所有官吏、侍者,保留五百精锐,在关东这片热土上,陛下连南阳都走不出去,更何况沿着南郡、江夏、庐江等郡巡视回长安了。 南阳郡,竟成了“囚龙之地”。 根据原来构想,陛下会在浔阳浮江时,亲自射猎一条蛟龙,既为祥瑞,又以蛟龙暗喻太子储君终将落败,现在,于南阳浅水中找条蛟龙,恐怕不太容易,也不能找。 南阳郡,是高皇帝由蛟化龙入关之地,任何神异之事,都是高皇帝显灵所为,诞生蛟龙,难说不是高皇帝所化,陛下将之射猎,这就太“孝顺”了。 南阳多山,一些山中祥瑞,虎、豹、熊、螇蛆倒是可以继续制造,效果嘛,就很一般了。 地上的常祥、不庭、岐母、群抵、天翟、不周等祥瑞,又容易被人拆穿。 祥瑞的路,走不了,祭祀的事,不让走,南阳郡县,走不出,画地为牢,也就这样了。 无声地叹息,却震耳欲聋。 刘彻望着董仲舒、吾丘寿王,恨之无能。 什么圣贤之下第一人? 计策频出,可结果却让他举步维艰,处境一日难过一日。 董仲舒垂首默然,暗怪陛下为什么要用儒贼公孙弘为相。 这道囚龙术,董仲舒不用思考,就知道出自公孙弘之手,同出一家,他破不了公孙弘的招,但公孙弘却能破了他的招,常规手段,他被公孙弘完全碾压。 董仲舒虽然很不想承认,在政治智慧和政治手腕上,他和从孝文帝朝走来的大汉丞相相比,相差甚远。 董仲舒之前始终是个善于“自省”的人,讲究的是“反躬自问,休怪他人”,接二连三的打击,在人性驱使下,也归咎于他人。 如果陛下没有在建元元年、元光五年两度选公孙弘入朝,没有给予公孙弘拜相封侯的可能,世事绝不会如此艰难。 董仲舒知道“时运”的神奇,知道陛下拜公孙弘三公相位,褒以列侯爵位,是为了打破开国功臣集团对公大夫的垄断,为世人铺设一条进身之阶。 陛下执政时,也多有削弱相权,力求相权成为皇帝、皇权的附庸,丞相,成为泥塑、木雕。 可惜,相权树大根深,从大汉立国之初就生成的缺陷,难以一朝一夕改变,陛下的水磨工夫还没到家,上君就崛起了。 当然,董仲舒也知道,这一切都源于陛下那句对上君“子不类父”的评价! 没有这个评价前,上君是倾向于儒家的,不论是公羊家,或是穀梁家,都属于儒家,“肉烂在锅里”,也比“煮熟的鸭子飞了”好啊。 因为评价,丢掉了皇权,陛下也是古今天下第一人了,到了后世,怕是没有皇帝再敢这样评价太子储君了。 君臣的心思、腹诽,几近浮于表面。 吾丘寿王看了董仲舒一眼,又望向刘彻,长嘘一口气,“陛下,如‘太甲故事’吧。” 别折腾了。 这就像“双套结”,越折腾越紧,不如老实下来。 都说上君放陛下,是伊尹放太甲,伊尹放逐太甲,摄政当国,到了又迎回太甲授以了朝政。 伊尹是商汤的右相,在商汤到太甲时期一直是商朝国柱,太甲是商汤孙,商汤长子太丁早逝,死于商汤前,是以,商汤死后,兄终弟及,太丁弟弟外丙、仲壬先后继位商王,接连不久死,太甲继为王。 然而太甲为王年,不修德政,昏暗暴虐,破坏了商汤法制。 伊尹多次规劝太甲未果,于是,伊尹采取断然措施:在商汤墓所在地桐建了一座宫室,称为桐宫。 他把太甲送入桐宫反省,桐宫地处商汤墓地,气氛庄严肃穆,除了守墓人,一般人不得进入。 在这样的环境里,太甲除了诵读伊尹专为他写的教材《伊训》、《肆命》、《殂后》,根本无事可做。 其中,《伊训》是伊尹对他的告诫,《肆命》是教他怎样当政,《殂后》是商汤的商朝律法制度。 苦难之下,太甲终于意识到自己错误的根源和被放逐的原因,从迷途中觉醒过来。 他一边读书,一边打扫陵墓,日久天长,逐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行动谨慎、言语谦逊、思想沉稳、勤劳不息。 在他闭门思过期间,伊尹代他行政,日理万机,还不断了解他的情况,抽空来桐宫看望。 如此三年,太甲已经悔过自新,重新做人。 伊尹见放逐太甲的目的已经达到,于是亲自到桐宫迎接,恢复太甲王位,自己退为臣。 太甲二次即位,勤修德政,以身作则,诸侯归服,百姓安宁。 事到如今,吾丘寿王也不得不说,同样是放逐,但陛下的待遇比着太甲不知道要好多少。 至少上君没在高皇帝的长陵修个宫室,让陛下整日面对高皇帝、吕后陵墓,一边忏悔,一边读书,甘泉离宫也好,南巡天下也罢,陛下狩猎、豪饮、嘻戏、猎艳,挑剔朝廷是非……这哪有半分悔过自新的表现? 既然斗不过上君,被囚于南阳郡中,不如减少欲望,日耕夜读,走太甲的路子,数年后,寄希望上君迎帝还朝。 刘彻拍案而起,龙威浩荡而出,“清心寡欲,诵文读书,你不如让朕死了!” (本章完) 第178章 搏龙 第178章 搏龙 解决问题的办法。 始终摆在大汉天子的眼前。 而陛下呢。 一直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去做,只想着以惨烈的方式夺回权力,来证明自己的智略在所有人之上。 不顾父子之情,不体太子储君之意,一味求战,轻狂任性。 其实,陛下只需读书养性,就能静待开。 面对陛下的盛怒,吾丘寿王无视董仲舒的摇头,坚持道:“陛下!” 刘彻龙威一滞。 “臣僭越,敢问陛下,可知上君为何同意陛下南巡?”吾丘寿王迎上龙目,不避不让道。 如果甘泉离宫时,上君不同意陛下南巡,中外两朝公卿、将军、列侯、宗室大臣也不会同意陛下南巡。 甚至上君愿意,仿效“齐桓公故事”、“赵武灵王故事”,动用兵力围封甘泉离宫,能把陛下饿死在宫室中。 如此一来,上君十分轻易就能得到皇位,而不会有任何坐不稳,更不会像现在这般,经常受到陛下的“捣乱”。 偏偏地,上君同意了陛下入野南巡,让陛下有可能向天下臣民表露悔过之心,从而有可能反败为胜。 陛下自以为是世间最聪明的存在,那么,上君“放虎入山”是为了什么? 一瞬间,刘彻的龙怒达到了顶峰,那逆子,就是为了让他看到孝文帝、孝景帝盛世后的大汉被他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这天底下,谁也不能理解他初入南阳地界,便与群盗打成一片的心情,太子,是纯心想折辱他的! 身为皇帝、身为人父,被太子儿子折辱至此,说是刘彻的逆鳞也不为过,这时被提及,帝王之怒,何止滔天? 猩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吾丘寿王,随时都有可能,用握紧的天子剑砍死他。 董仲舒望着门生,眼神复杂。 “长安之夜后,上君没有趁势派兵围堵甘泉离宫,陛下难道真的以为,是礼教束缚了上君,亦或是冠军侯杀不穿两千期门郎护卫的宫室?” 吾丘寿王却没了恐惧,抛开了生死,此刻的他,似乎感受到了浩然正气的存在。 刘彻没有接话,吾丘寿王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南北二军在手,甘泉离宫的陛下,中外朝忠于陛下的臣子,人人皆是上君刀俎下的鱼肉,如果上君愿意,入主未央宫后的长安巫蛊大案,也可以是弑君大案,上君可以清洗掉朝中非太子宫臣以外的所有官员,也可以借口搜寻刺客封锁甘泉离宫,弑君之后,编造侠客弑帝之事,对天下不臣上君之臣民,予以彻底清洗。 陛下难道真的以为,这天底下有人能挡得住上君、大将军、冠军侯的兵锋?又有何人能勤王? 开国功勋列侯?大汉宗室诸侯王们?” 谈及到这两方存在,吾丘寿王笑了,但不是轻蔑的笑容,而是满心的无奈。 高皇帝所建的藩篱,短短八十载,便成了冢中枯骨。 至于外戚。 很遗憾,大汉最强外戚,就是卫氏外戚,再往前的田、窦,早已没落。 “上君,他本可以!” 吾丘寿王叹息道。 如同一盆至阴至寒的冷水,浇在了刘彻的头上,真龙之怒,立刻烟消云散。 “在上君心中,或许有让陛下看看世道真相的想法,但臣之见,上君同意陛下南巡,是想让陛下出关,陛下到关东,帝国的半壁江山就有了‘主心骨’。” 吾丘寿王讲述了真相。 陛下执政二十载,穷兵黩武、穷奢极欲,加之天灾人祸频发,天下已然大乱,关东之地,匪盗丛生,民怨沸腾。 继续压制,大汉亡国有日。 上君坐镇中央朝廷,稳住关中大地,陛下南巡出关,进入关东大地,一西、一东,停止了大汉的分崩离析。 当然,手段不同。 情势稍好的关中大地,上君以变革、以新政的方法,犹如朝滚水中注凉水,平息民情。 情势恶劣的关东大地,民情犹如沸油,直接注凉水,只会炸伤所有人,唯有加“热水”。 但是,大汉朝不可能施行两种制度,这样会导致分裂,那就只有给沸油降温,把“凉水”加热。 而加热的方法,便是陛下。 一到关东,陛下就和群盗打成一片,朝廷政令的凉水想不热都不成。 痛恨陛下的百姓,得知陛下的遭遇,又眼见陛下连城池都进不去,只能整日整夜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扎帐在城外,心中恶气得到舒缓,怨憎的沸油自然就降了下来。 一增一降,朝廷在关东的政令得到顺利施行,关东的情势也得到适当稳定,于大汉江山社稷而言,这可以说是最好的办法。 不过,上君“舍不得皇帝父亲,稳不住关东百姓”的手段,着实太孝顺了。 刘彻松开了天子剑,对吾丘寿王的说法显然不太认可和不爽,但又无从反驳。 董仲舒闭上了眼睛,这个门生,已经不能再完全信任了。 “为后世皇帝做圣主贤君表率,是上君仁恕,陛下……” 吾丘寿王望着龙目,认真道:“上君做事正大,臣相信,哪怕苍天只让上君当一个月的皇帝,一天的陛下,上君也会让天下人知道,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把天下、众生看得比什么都重!” 刘彻又有些按耐不住了。 吾丘寿王是他十数年的中朝心腹之臣,而今却大肆夸赞着他的“政敌”,这如何能接受? 再有,这番话又是什么意思? 谁做事不正大? 又是哪个皇帝一月、一天都没有把天下、众生看得比自己都重? 吾丘寿王一躬到地,“陛下,即使日后能赢,也要反复的去说,反复的让步,直到最后,非执政不可了再回京。” “夜风寒凉,臣神昏身沉,请退!” 吾丘寿王转身,缓缓走出大帐,陛下随时可以用剑穿过他的胸膛,直到他走出了大帐,帐幕落下,他,没有死。 仰望满天星斗,吾丘寿王只觉得乱纷纷闪烁不定,陛下这一辈子,都在算计别人,焉知自己才是那个被算计的人。 从胶东王到孝景帝位下皇太子,再到大汉皇帝、两宫垂政……陛下,都是算计的结果。 唉。 (本章完) 第179章 风暴 第179章 风暴 午后斜阳,山河壮丽。 代地之北,黑色风暴袭来。 匈奴精骑随身携带马奶干肉,向来喜好长驱直入直接作战,而不习惯从容进至战地,扎营休整后再战。 是故,匈奴飞骑飓风般突入代地,从无比开阔的大草原压向了黄土高原东翼。 破损的长城城墙,遥遥可见。 前骑的探子,源源不断把消息汇禀到大单于伊稚斜处。 “汉朝突然收紧了通关制度,任何人不允许再出长城,许多的中原走私商人都被汉军正法,破坏长城城墙的部分赵地豪强也被抓住,就地正法,汉军加紧了对破损墙体的修复和长城巡视,赵地的人现在已经无法再在长城搞破坏了。” “由云中、北地等驻守汉军内部传出的消息——临近汉郡相继派兵支援代郡,长安方面也传来消息,大汉少君授以大将军卫青长安宿卫南北二军虎符、牦节,方有所行动。” “大汉朝廷的国库、少府正在紧急调动粮草,由于汉朝此前对我族右贤王部、左贤王部,南越、西南夷数线开战,调动并不顺利,大汉少君颁布诏令,强行征召长安四市所有物资以为军用,犹有不及。” “汉大将军卫青没有继续等待粮草,欲携半月粮草北上作战,但为大汉少君、中外两朝臣子所阻。” “据云中、北地、朔方、右北平郡等汉军内部传出的消息——大汉少君命令,力所能及情况下对代郡展开救援,优先本郡屯戍。” “……” 种种迹象表明。 大汉少君放弃了代地! 汉地代郡中,除了本郡屯戍队伍以外,不会有其他边郡的大救援。 “桑格开了!云雀叫了!毛毛虫长出了翅膀,汉朝的少君他断奶了!” 伊稚斜在狂笑,“这天底下,恐怕没有中原人更喜欢内斗了,不过,这倒是便宜了我族,等占据了代地,我族便在此立国,腾格里庇佑,春、夏、秋、冬四时劫掠汉地,终有一日,看着大汉崩塌!” 过去的几百年里,中原政权熬鹰般熬着草原部落,对草原施加各种经济、物资、人口控制,哪怕在冒顿单于时期,草原上的日子都称不上好,以致于近百年来,匈奴人口不但没有暴增,反而逐年下降。 也就是匈奴有对汉朝有着地缘优势,挣开了部分控制,不然,早就撑不住了。 汉匈之间几千里漫长的边防线上,一方以农业定居,一方以游牧流动,匈奴的家当,用一匹马就可以搬走,而汉朝人的村庄、城镇、庄稼地,没有一样是可以肩挑抗地搬走。 靠着常年累月的劫掠,匈奴勉强维持着草原霸主的地位,压制汉朝,慑服他族,可这份强大掺着虚假,终有被揭穿的一天。 汉朝赵王刘彭祖,却被皇位蒙蔽了眼睛,送来了让匈奴一族有机会永远强大的机会。 伊稚斜不得不承认,匈奴的过去、现在、未来,都和大汉王公、边地豪强、走私商人……这些汉人口中的“汉奸”脱不开关系。 在伊稚斜看来,草原的政治,是狼吃羊。 而中原的政治,是羊吃羊。 草原狼,就该奴役中原羊,匈奴,也等到了这一天。 崇信搏杀而不大讲究战法的匈奴群很是直接,顺着破损的长城缺口,如茫茫洪水般扑入代地之中。 随着震天动地的喊杀声,这片沉寂数十年的山地顿时鼎沸了,“洪水”义无反顾朝着就近的汉家城池,代县,漫了过去。 赵信望着那些惊逃的汉朝人、走私商人,总觉得这正常的太过分了,拍马追上伊稚斜,喊声道:“大单于,我族精骑入汉城,或损马蹄,我以为,当速推代地。” 损马蹄。 这是委婉说法。 草原多骑兵,在开阔地界突击,才能发挥最大战斗力,进入代郡这山地中,也可以利用战争的高投放以速度取胜,总言之,更适合野地战。 一旦攻城、入城作战,坚固高大的城墙、复杂的汉家街巷、阡陌,会大大降低骑兵的战斗力,而且,诸军间的配合也会大大减少。 赵信不太认同先夺代郡边城,认为该绕过边城,突入代地腹心,先尽可能控制代郡再说。 万一汉朝有埋伏,匈奴大军也能保持战力,寻机突破汉军包围,回归草原。 “自次王,你太小心了!” 伊稚斜松了松缰绳,放缓了马速,与赵信并骑,“沿途我族做了那么多探查,又攻下了数个长城烽燧,抓到了不少汉军尉史、甲兵,可以确定没有埋伏,再说,如果汉廷设伏耍诈,也不会选在城镇之中,汉将,不过连这都不知道。” 不在城镇设伏,是战争常识。 原因在于,以城镇为中心的保密事务实在是不好做,敌人非常容易从各方面发现不同往常的地方,发觉其中有诈。 城镇人多眼杂,要完全做到保密,几乎不可能,总会有某个环节露出马脚,导致功亏一篑。 元光二年,汉廷马邑之谋的失败,便是例子,当年,伊稚斜是随老单于军臣一道的,穿越关塞,隔着马邑百里,就注意到了牛羊牲畜遍布原野却无人放牧的诡异景象。 然后停止行军,往附近攻打了一处烽燧,俘虏了一名雁门尉史,得知了汉军的埋伏,迅速引兵出塞。 那名尉史,被军臣单于封为了“天王”,而今也在随行之列,并未觉得异常。 弃于原野的牛羊牲畜和道路的财货车马,以及慌乱而逃的汉家牧民、商人,都证明大汉对匈奴此次进攻一无所知。 如果汉朝的人,人人在死亡面前都能有这样的戏技,即便大军葬身此地,也只能说匈奴不冤。 “大单于,可是,我还是有些不……” 伊稚斜打断了赵信的不吉之言,“没有汉朝财货、人口的激励,我族的勇士是发挥不出全部斗志的,再说,代县城是汉家重城之一,屯戍之士数千,如果不能拿下,待我军进入代地中心,从腹背捅我军一刀,我族必然损失惨重,自次王,依计行事!” “是,大单于!” (本章完) 第180章 血战 第180章 血战 夜半时分,杀声连天的匈奴大军抵达太行山脉附近,一场亘古未见的酷烈大战骤然爆发了。 向南杀来的匈奴大军与望北而守的汉家戍守,骤然碰撞在代地城镇。 蓝天明月之下,十数万飞骑如无边海浪弥漫山地,无数军骑围绕着山城疾驰,誓要跨越高城深池,突入汉城大肆劫掠。 吼声震天,大见威风。 两边围城展开,一边是翻毛羊皮白茫茫,一边是深色皮甲红蒙蒙,毫不费力辨认得清清楚楚。 围城的,是夺位自立的匈奴单于伊稚斜。 守城的,是不败将军的汉家大将程不识。 汉匈对战近百年,无论谁攻谁防,双方都在长时间的摸索下,形成了一整套攻防方式。 虽然匈奴在大部分时间里没有占领大汉疆土的念头,但怎样攻城略地,游牧之族也有自己的常备方案。 由部落首领挑选最能骑马射箭的亲信组成别动队围城打转,寻找代县城墙的薄弱地带后尝试翻墙进入。 无果,接着匈奴主力部队就会派出成百上千名轻骑兵,他们携带锄头,在用骑射压制守军的同时用锄头快速在城墙上挖出缺口。 这便是著名的“掏城墙”。 很“笨拙”,最“实用”。 城池营垒,和长城防线一般,始终是游牧之族无法逾越的天堑,大军入城,最好的办法就是破坏,只要能挖倒城墙,哪怕只是一角,飞云流动的匈奴精骑,立刻就有了绝对优势。 为了牵扯城池其他三面的兵力,伊稚斜派出万骑用耕地的犁绑在长竿上,用勒勒车推着这些长杆前进到城墙下,他们一边躲在车子底下躲箭矢、猛油、石头和猛火油,一边把带着犁的长杆出去,当犁挂住城垛后,下马的匈奴精骑就顺着竿子往上爬。 一些心急的匈奴精骑干脆甩掉车子,直接把多层皮甲裹在身上举起杆子就往上冲,而这种“无畏先登”,往往死的很惨。 伊稚斜和其他部落酋长望见这一幕,都没有予以提醒,战场本就是优胜劣汰的地方,此时被淘汰的精骑,要么是命不好,要么是太愚蠢。 总言之,这可以减少部落中的蠢货,还可以消耗汉城里的守城工具。 “挖城”、“登城”,是游牧之族破解汉家城池的两大方式,匈奴的攻城战,正式开启。 代县城上,程不识命令不能移动的大型连发弩机全部齐射,一齐向城前的中央地带倾泻。 另外,无尽的飞石、滚木、礌石、猛火油箭,呼啸着向着城池下、附近的飞骑落下。 中石、中箭的飞骑总是一声不吭,坠下城、马,暴毙当场。 汉朝的守城弩,承袭秦弩,连发大箭无坚不推,借助高墙,射远可达八百步之外,每支长箭粗如儿臂、长约丈余,箭头几若长矛,便是寻常城门也经不起片刻齐射。 但是,如此工艺,从古至今只掌握在中原政权手中,游牧之族从未有这般攻城利器。 无数弩机大箭狂飞呼啸,每箭几乎都能洞穿或打倒几名匈奴精骑,当弩矢以猛火油点燃烈焰,一支支火箭飞入匈奴大军中,匈奴精骑身上的皮衣皮甲立即就成为了最好的助燃之物,一时间,烈火腾腾、鲜血飞溅、人仰马翻,顿时化作了一片火海! “继续破城,杀光汉军!” 伊稚斜大为愤怒,轮番增兵破城,没有丝毫畏惧退缩。 但那丈长的大箭镞和种种飞石连天暴雨,似乎无穷无尽一般,无休止倾洒在匈奴精骑头上。 纵然伊稚斜接二连三增兵破城,杀声山呼海啸,数个时辰过去,代县城始终岿然不动。 而匈奴精骑眼前,却已经是战马同胞尸骨层迭,踩踏着族人的残骸,匈奴精骑都快能跃上代县城墙了。 斗转星移,硕大的太阳不知不觉间枕上了山尖,望见破城希望的伊稚斜,未等高兴,心跳突然变得不规律起来。 哪有的行军声? “大单于!” “大单于!” “卫青杀过来了!” “卫青带着汉军杀过来了!” “谁?” 伊稚斜难以置信,一把抓过游骑斥候,“你说谁?” “卫青。” “汉军。” 游骑斥候快速回道:“卫青携带着无数汉军从我族身后杀过来了。” “这怎么可能?” 伊稚斜完全无法相信,根据汉家赵王刘彭祖的消息,粮草辎重问题没有解决,卫青要么还在长安,要么刚刚北上,身后的卫青和汉军,难道是飞过来的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大单于,我们中计了!” 赵信走了过来,悲痛道:“这是汉廷的埋伏,我族十数万人马攻打代县城这么久,连一个城角都没有撕开,守城的汉将,绝不是之前的汉将,以我的了解,要么是李广,要么是程不识,很大可能是李广,都说他奉汉廷命令进攻我族左翼,始终不见踪影,原来早就潜藏到了代地中,大汉少君,下了一盘大棋啊,大单于,我们完了!我族完了!” 代县的完美防御和消失的汉家飞将,让赵信产生了个美妙的误会。 在他看来,前有李广,后有卫青,一位匈奴表明警惕的汉家将军和一位匈奴真正警惕的汉家大将军,为匈奴挖了个大坑,要埋葬匈奴了。 匈奴,或者说所有异族对汉朝,中原政权的优势,在于马匹带来的高投放速度,一旦近距离正面交锋,在这样地形中,匈奴完全不占上风,尤其是汉朝铁制兵器的精良程度远远超过他们,说是巨大劣势也不为过。 伊稚斜咬紧牙关,“卫青带来了多少人?” “很多、很多,无边无际,漫山遍野,数不清。”游骑斥候回忆的目光中满是恐惧。 汉军行进,连山河都在震动,在他感觉中,比匈奴军骑要多,多很多。 希望彻底破灭,伊稚斜拔出来金刀,大吼下令:“汉廷竟敢设计埋伏我族,好!正中我下怀!传我命令,能战者全部上马,与卫青决一死战,杀光汉军——” “杀光汉军!” “杀光汉军!” (本章完) 第181章 毕功 第181章 毕功 十万埋伏在代地山峦河谷的大军,分作左、后、右三路,同时迂回包抄匈奴骑兵。 左(西)路,是从蔚县出发的公孙敖部两万五千将士。 后(中)路,是从原平出发的卫青部五万主力。 右(东)路,是从繁峙出发的赵破奴部两万五千将士。 卫青预定的战法是,大军扇形合围,由主力军与之大战,一鼓作气追杀,不使匈奴主力脱身。 公孙敖军、赵破奴军从侧翼寻找敌阵弱点,制造最大杀伤,可临机决断战法。 主力军首重防御,一切皆如所料,匈奴全军调转马头与之死战。 山地、丘陵、河谷盆地盘结的地带,匈奴精骑的高投放优势不复存在,即便没有堡垒壕沟,匈奴全军迎面撞上方阵拒敌的汉军,冲锋势头迎头而断。 无数弩箭越过重盾射入匈奴军中,完全不用瞄准,遮天蔽日的弩矢,让游牧之族领悟到钢铁洪流的威力。 连人带马同射,无数匈奴勇士为之丧生,当匈奴精骑逼近汉军时,和以往就地防守不同,汉军如同死士一般,挥舞着一种双刃长柄刀冲杀了过去。 这是匈奴精骑从未见过的汉家新式武器,在汉军中,称之为“陌刀”,又叫“斩马刀”。 顾名思义,有斩马之能。 一刀下去,人马俱碎。 飞云流动的大规模骑兵群,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简言之,流不动了。 晨曦中,匈奴军显出了混乱。 公孙敖、赵破奴默契地决意趁势一击,以己部将校为大区,分作十数个巨大的战团各自楔入了白色海洋。 汉军此时的兵力堪堪十万,而匈奴骑兵在彻夜攻城中也消耗了万骑有余,兵力接近,当分区楔入包围分割,一场屠杀正常开启了。 手持陌刀的汉家将士对匈奴精骑实施了罕见的斩首战。 斩首记功,乃是秦汉以来的军功制度,但在现实战场上,尤其是在汉匈战场上,真正的搏杀斩首大战是很少的。 作为骄狂不可一世的匈奴精骑,赫赫马背部落,匈奴哪怕在对战失败,也不会轻易把勇士的尸骨放给汉军,竭尽所能抢回。 这便是匈奴族中,运回死去族人的人,便可以继承死者的所有遗泽制度的来源。 一是匈奴对死者亡灵的敬畏,二是不愿汉家以京观等建筑彰显武功,更不愿意敌人拿着自己的头颅去换福禄富贵。 古往今来,骑兵对步兵的斩首战有很多,但步兵对骑兵的斩首战,几乎没有听说过。 当汉家将士排山倒海一无俱色地分做条条巨龙,将白茫茫海洋搅成了无数个巨大的漩涡后,本就更注重己身的匈奴骑士,瞬间就崩溃了。 溃败,形成了! 对此,汉家有个专门的形容,“兵败如山倒”。 有人进、有人退、有人想退,混乱之下,己军冲撞、自相践踏、拉人垫背……匈奴大军,自崩了! 大汉律,一颗匈奴首级,可得十金厚赏! 如果不是卫青、公孙敖、赵破奴和诸将校的压制,汉家大军恐怕已经陷入了“抢首潮”。 汉大将军令:抢首者,无功,重惩! 卫青部圈定匈奴主力不使其遍野流散,中央两路则如巨大的铁钳张开,死死咬定匈奴大旗马队追杀不放,三方汉家将士,如同癫狂的屠夫,在屠戮着敌人。 此时正逢朝阳升起,漫天朝霞之下,赤色汉军如风暴席卷代地,白色匈奴则如被撕碎的云团漫天飘飞身不由己。 如此数十万骑步兵群的大规模杀戮,在整个汉匈战史上都是空前的。 遍野大逃杀开始了。 汉军合围。 卫青望着化作血人的公孙敖,问道:“匈奴单于何在?” 这不是他的血,全是匈奴人的血,公孙敖摇头道:“逃了!” 汉军楔入匈奴阵中后,他就有意在往中阵靠近,直到左、右两部大军相遇,公孙弘、赵破奴碰面,杀穿了匈奴大军,都不见匈奴单于伊稚斜。 想来在大战不久,伊稚斜就趁乱逃了。 不止伊稚斜逃了,匈奴诸部族酋长也逃了不少,谁也不是傻子,注意到大单于消失后,酋长们高喊着“杀光汉军”,但纷纷停止了向前冲锋,转而向后冲锋,靠着视线遮挡,沿着山陵逃了。 “追!” 卫青下令道。 他可是向上君外甥保证过,会提着伊稚斜和匈奴诸部落酋长的脑袋回长安,少一个,保证都不算完成。 代郡是汉地,匈奴人的特征本就很明显,再加上单于、酋长特有的华贵,想从封锁的汉家逃出去,难如登天。 “是,大将军!” 公孙敖、赵破奴领命。 猎猎火把之下,杀戮的声浪渐渐平息,头顶漫天星辰,卫青望着这片天地,似乎感应到了“脉动”的存在。 那种勃勃生机。 过去漫长的时间里,这里都是华夏的北方险要,仿佛一道军事天堑,以骑兵为优势的游牧之族在此被严重阻隔。 巍峨险峻的山脉,俨然构筑了代地在战略上抵御异族铁骑南下的天然的第一道防线。 此外,拒马河以易水与白沟河为两翼,构成了代地南部的河流防御体系,横贯交错的河流显然构建了代地在战略上抵御北方铁骑南下的天然的第二道防线。 除了两道天然防线,从秦时便营建的长城和五关,构成了代地在战略上抵御异族铁骑南下的牢不可摧的人工防线。 在国力昌盛时期,它是中原政权经略控驭游牧之族的桥头堡。 在国力衰败时期,它是中原政权抵御对抗游牧之族的据点。 而对游牧之族而言,占据代地后,就能彻底改变他们在与中原政权军事斗争的被动局面。 游牧之族政权,虽然军事力量较强大,但他们没有先进的文化制度,更没有固定的财力收入。 由于自身政权制度的限制,在与强大的中原政权斗争过程中,要么是取得暂时的军事胜利。 要么被强大的中原王朝彻底击垮。 一旦占据代地,这一局面就会彻底改变,通过代地这一窗口,他们能够接触和获取中原文明最为先进的部分,化为己用,长久地成为大汉的敌人,甚至有终结大汉的可能。 而这样的地方,却成了汉家诸侯王眼中,可以随意交换给匈奴的存在。 不可饶恕啊! “大将军,抓到武始侯了!” “押回长安!” 戏完了。 上君也该动手了! (本章完) 第182章 妖魔 第182章 妖魔 季夏之日,正是农家大忙的时节。 函谷关内外的农夫们,一边要收割大麦、小麦,一边要种下谷子、豆子、荞麦,抽空的时候,在菜园栽下葵菜。 这时,人忙、地忙、牛马忙,大汉田畴一片紧张活跃。 但较之往年,令人揪心的是,匈奴单于伊稚斜率军突袭大汉代地,农夫们是不懂代地重要性的,但见指点他们收、耕的农、墨百家子弟面露忧虑,再加上一些不好的传闻,“代地存,大汉存,代地失,大汉亡”,更让农夫们惶恐不安。 他们无法理解朝廷刚在南越、西南夷打了胜仗,为何转眼就要亡国了? 汉匈僵持、对战近百年,十数年的变化,让大汉的年轻人根本没有对匈奴人的畏惧,但这不足以扭转大汉的中、老年对匈奴人的恐惧。 年轻人听闻匈奴入侵,纷纷到郡县衙、诸侯国府请战赴北与匈奴大战,对此,有上意,登名造册,暂不做动员。 中、老年则在有心人的挑动下,进行着“囤粮”、“抢盐”等事,朝廷有明旨,诸郡、县衙,诸侯国府加以劝导,当然,民间的恐慌,不是红口白牙的地方官能止住的。 国业下场了。 以任家为代表的国粮,以东郭家为代表的国盐,以常价大售粮、盐等物,无论百姓想买多少,朝廷就卖多少。 粮食存储,只要方法得当,短期是不会有问题的,最多放久了味道不太好而已。 而食盐,根本没有所谓的储存时间,哪怕受潮了,再晒干就是了。 人类的生存、适应能力是非常强的,大多数生活必需物,都是有办法长期保存的,所以,上君明旨诸国业,市场有需要,百业能供给。 大汉五市,日夜无休,百业平价不改,很大程度缓解了民间的恐慌。 在这种“国难”、“民慌”的时候,总是不缺少试图大发国难财的存在。 尤其是赵地,五市之一的北市邯郸,一些自以为知道“大汉未来”的世家豪强、巨商大贾,鲸吞着市场上的物资。 其程度,甚至惊动了丞相府,对此,老相国公孙弘连忙命令数十家国业,加大对北市物资投放,同时把以前囤积、或者不好买卖的物资,全部向北市倾销。 汉家九地,赵地殷实,能有机会扫荡赵地豪强、商人之财,百年,不,是几百年不遇。 朝廷,要看看赵地的实力。 密诏降兰台。 绣衣直指御史们立刻往赵地而去,以诸侯赵国为中心,魏郡、广平郡、巨鹿郡诸郡尉兵被秘密接手,往这座被誉为“自由之市”的古市场而去。 明潮、暗流,都在涌动。 人在南阳郡的大汉天子刘彻,只清心寡欲、读书耕种了两日,就得知了“代地有变”的消息,然后,把圣贤典籍扔进了火堆里,烧了个干干净净。 一日四书,向朝廷上呈“结束南巡,御驾征北”的章疏,并在疏中,大肆抨击太子储君多线作战,以致大汉本土防御空虚,被匈奴偷袭,祖宗社稷将付之一旦,把“代地即将丢失”的责任全推到了太子身上。 并且,列出了诸多“罪人”,首罪太子刘据,次罪丞相公孙弘,三罪大将军卫青,四罪御史大夫张汤……一众太子宫公卿、将军,全部在列。 未央宫方面、丞相府方面,只是一味驳回陛下结束南巡的章疏,面对抨击,却未有更多动作。 上君、丞相,一少、一老的软弱回应,引起了朝野的狂欢,诸多中朝官吏、列侯、宗室大臣和就在长安国邸的诸侯王们,当众、筵席时,讨伐皇太子和太子党。 备受压制的儒生,混入其中,为之奔走疾呼、摇旗呐喊,摇唇鼓舌,要将皇太子、太子党碾碎成泥。 丞相公孙弘,被儒生骂为千古罪人。 董仲舒的得意门生,儒家经学大士吕步舒,在玄武门阙、丞相府前,大骂公孙弘“不忠不慈不仁不义寡廉鲜耻枉为人子”,历数公孙弘十大罪状。 一、见君主不贤,而不加以劝阻。 二、独子妨其身,而痛下以杀手。 三、欺诈以进身,而窃之以三公。 四、妒忌贤良者,而借刀以杀人。 …… 桩桩件件。 公孙弘似是千古第一罪人。 未央宫、丞相府都没有动作,任凭吕步舒从白昼骂到黑夜,施施然离去。 上君、丞相、御史大夫等等,一再的软弱,让感受到风向的“墙头草”,随风而动。 就如长安之夜后,太子储君入主未央宫,他们没有加以阻止,反而极力劝进一样,现在,一些公卿大夫、京畿高官、列侯、宗室大臣,在酷吏左冯翊义纵的领衔下,上疏“请陛下还朝,使上君归政,正朝纲,正视听”。 理由就一个,和身染宗亲之血的陛下相比,要丢掉大汉江山社稷的上君,显然更加罪孽。 长安城中,时时刻刻都高扬着“陛下还朝”、“上君归政”的呼声、喊叫。 未央宫、丞相府仍然未有动作,“少君的软弱”,终于激起了人心最恐怖的地方。 义纵动用了左冯翊的部曲,乔装改扮进入长安城。 左冯翊,是长安京畿地区,与京兆尹、右扶风共称三辅,别称“三秦”,堪称长安的“肘腋”。 是长安城最后的屏障,如果生变,便是肘腋之疾,而今南北军不在,宿卫空虚,只要生变,长安立时危矣。 为了顺利让部曲进城,义纵联络了陇西李家,南军将领李沮,由李沮携军入城,入城后,部曲也会听从李沮指挥,“除伪蛟,迎真龙”。 李沮喝了一夜的酽茶,仔细回忆了太子掌权后,陇西李家在军中的势力变化,在黎明时分下定了决心。 调动了陇西李家在军中最后的精锐和亲信,会同左冯翊部曲,一共三千人借着替防、换防进入了长安城,杀气腾腾往未央宫而去。 重演长安之变。 …… 未央宫,宣室殿。 人在长安的麒麟阁臣齐聚。 当西边、北边的捷报接连传入宫中,所有人都知道,闹剧,结束了! (本章完) 第183章 清君 第183章 清君 如日初升,皎阳似火。 河西走廊方向传来捷报。 大汉冠军侯、卫将军霍去病,跨过千里阿拉善沙漠,突入匈奴右贤王於单本部。 匈奴三万户部落之一的右贤王本部,遭受屠灭,於单被俘。 而后,霍去病率军直插匈奴右翼尾部,旬月辗转数千里,从后向前凿穿匈奴右翼,斩级十数万,俘虏匈奴王、王子、国相等贵族数千人,匈奴降虏数万。 上君夸耀:“不负冠军之名!” 紧接着,代地方面传来捷报,大汉长平侯、大将军卫青,于代县城外,大胜匈奴单于、左贤王联军,斩级匈奴精骑逾十万、俘虏匈奴诸部落酋长数十、精骑降虏逾万。 匈奴单于伊稚斜在逃。 同时,汇禀此次代地之变,匈奴突袭代地详情,赵王刘彭祖与匈奴勾结,欲以代地换取匈奴支持,寻求藩王登极的可能。 暗中指使其子,赵国王子侯武始侯刘昌连同赵地豪强势力,伪装流民进入代地伺机破坏,引发代地混乱,择计破坏长城防线。 被大将军捉拿,已押解进京。 赵王宫卜卦的“天王”爻辞也被揭露,赵王刘彭祖造反动机得到证实。 御史大夫张汤适时进禀,此前胶西国、胶东国、常山国混乱也已查明,乃受胶西王刘端、胶东王刘寄、常山王刘舜指使,兰台推断,三王与赵王同谋。 所有的战乱、混乱,在此刻,都得到了解释。 “上君,强弩将军李沮无诏引南军部众与左冯翊部曲自覆盎门进入长安,正往未央宫而来!” “好啊,上手了。” 刘据听到南军、三辅军变动,没有丝毫意外,“赵充国!” “臣在。”太子亲卫统领、大汉光禄勋赵充国躬身听令。 “动手吧。” “是,上君!” 赵充国领命,转身离开宣室殿。 在刘据入主未央宫后,太子宫两支卫率,四千人就全部成了太子储君死忠,无法转变思想的,统统换了人。 八百人守住了丞相府,八百人守住了武库,八百人替换了长安城东、北、西三面守卫,自今日起,所有十人以上的军队调度都要上奏得允,否则视为叛逆。 而赵充国则率领最原始的八百太子亲卫,迎击李沮叛军。 “公孙弘!” “臣在。” “召集全部在京的封王及中外两朝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入宫,巳时一刻前,未至宣室殿者,罪同谋逆,株!” “是,上君。” 老相国领命。 丞相司直朱买臣立刻出殿宣朝文武。 现在已经卯正三刻了,距离巳时一刻仅有一时两刻的时间,但是,没有得到特许的臣下是不能在宫中乘马的,算上宫门到宣室殿步行的时间,留给诸王、群臣的时间,不到一个时辰。 刘据望了望天日,向老内侍绛伯问道:“该用早膳了吧?” “回上君,时辰是到了。” “那就上膳吧,给来了的,将要来了的爱卿们都摆上,寡人今早与群臣同膳。” “是,上君。” …… 未央宫门前。 李沮率领叛军而来。 无论今早宿卫宫门的将领是谁,李沮都有把握说服,以“清君侧,诛丞相,迎真龙,除伪蛟”的名义。 除了,赵充国。 宫门楼上。 居高临下,赵充国俯视着李沮,“强弩将军,你不在南军驻地待着,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抬首四望,不见一个熟悉的宿卫,李沮心中涌起了强烈地不安感,拒马回话,“我听说长安有变,上君被丞相公孙弘控制,而公孙弘与匈奴私通,欲使我大汉江山社稷于万劫不复之地,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我李沮要清君侧,不是谋反,请光禄勋转告上君,杀了公孙弘,沮立刻解散部曲,亲自到上君前负荆请罪。” “清君侧?” 赵充国冷冷一笑,“强弩将军清的是君侧,还是上君呢?” 李沮闻声色变,“光禄勋,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如果上君不忍,我只好亲自清君侧了!” 在他身后,陇西李家的死忠有了异动,要往市曹而去。 一夜的思考,李沮对一切可能发生的事,几乎都有预见,也做了对应的准备。 作为南军将领,李沮比任何人都清楚未央宫、长乐宫的难攻,但这只是相对发动的兵力而言的,如果能假借陛下的旨意,征发七谪科和释放关在长安中都官的囚徒,聚数万之众,皇宫,也不是金汤一般的存在。 “是吗?” 赵充国如看死人看着他,李家人的命运,在李广的影响下,似乎都变得数奇了起来。 李沮不知为何突然手脚冰凉,而就在下一刻,凄厉的嚎叫声乍响,他回头看去,是亲信死在了银甲刀下。 一街两头,显露了近千名银甲,李沮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太子嫡系亲卫。 从上君进入北军,就以烤肉、酥茶、鲜果时蔬、无数金银训练的八百亲卫。 在南北军中,称之为“银卫”。 之所以有此名号,不止是这支太子亲卫人人着银甲,也是在说这支太子亲卫的价值。 白银等身! 三千人对八百人。 李沮却没有分毫优势在我的感觉,李家亲信和左冯翊部曲无需命令,就做出了防御姿态,甚至是……逃跑姿态。 作为三辅部曲,在过去数十年里,连上战场的机会都没有,连训练都很少有,惊见杀气凝成实质的军伍,就一个念头,逃! 然后,果断转身开跑! 李沮亲信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左冯翊部曲就跑了过半,连带着更多人要逃,哪怕李沮如何阻止也不行。 “杀!” 银卫的刀,又狠又快,对慌不择路的叛军,毫不犹豫挥下了屠刀。 血染皇街。 没有停止,也不会停止,一道道刀光闪过,仿佛长镰割稻,无情收割着落在跑得慢的叛军。 无路可逃,跑得快的,不过是晚点死罢了。 眼睁睁地望着家族亲信都死在身前,李沮知道,李家完了! 松开了紧握的长刀,金属与砖石碰撞声响起,赵充国纵马来到前方,“强弩将军,请吧,上君已经等候多时了!” (本章完) 第184章 法旨 第184章 法旨 宣室殿上。 酒香、肉香、蔬果香,芳香四溢。 所有封王、公卿、列侯、宗室大臣坐堂,或许是起的早了,胃口似乎都不太好。 河西大捷、代地大捷,冲昏了所有人的头脑,这是什么大局逆转啊? 生逢大汉未有之大幸,许多王公却是高兴不起来,强行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如果形容的话,个个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别说食咽了,就连口舌之津都没有了。 在强弩将军李沮被带上大殿时,刘据正在御座上咀嚼着今年关中新麦所制的锅盔,皮微焦黄而脆,瓤干细腻香醇。 “公孙弘。” “臣在。”公孙弘应声。 “冲你来的,你来主持廷议。” “这……” “嗯?” “是,上君。” 公孙弘领旨,背向御座而望王公,沉声道:“议事吧。” 一如既往,御史大夫张汤接言,“强弩将军,耸动舆论,干扰朝政,陈兵京师,谋划反逆,臣请夺去强弩将军官职!” 王公俱是一愣。 不是惊讶张汤下手,而是惊讶张汤的攻击力度,太小了。 这是有顾忌? “诸位王公,可有异议?” 公孙弘的老眼从众王公身上划过,见无人回应,而后侧立位下。 “准御史大夫所请!” 上命降。 跪倒在大殿中央的李沮,愣了愣神,似是想到了什么,绝望的心,又泛起了几分希望,主动摘下顶上之盔,绛伯走了过去,扯去了其中青绶。 李沮官、爵自此而罢。 公孙弘望向了昔日丞相府门下吏者,“廷尉卿。” “下官在。”边通出班。 “平民谋反,怎么罚?” “斩首,诛族!” 边通不假思索回答,不等公孙弘请旨,上命再降,“按律处置!” 王公懵了。 这是什么接力吗? 中大夫儿宽见殿卫入殿,连忙出班,“上君,臣请三思。” “寡人如何三思?”刘据品味着新麦的香甜,淡漠道。 “回上君,李沮与我朝多位文武为亲,别的不说,东征匈奴的骁骑将军李广、副将李敢,皆是李沮近亲,如以反罪诛族,李氏父子及其家眷皆在其中,臣恐前线有变。”儿宽恭声道。 以大汉律,李氏全族人人得而诛之,但也要考虑实情,李广、李敢领军在外,如果家族被诛,父母妻儿皆死,父子俩也在伏诛之列,很有可能不会回国受死,而会领军弃国。 不少王公予以颔首。 中大夫之言,老成谋国。 见此情形,儿宽继续道:“此次东征,小将李敢立有大功,骁骑将军虽未现身,但对匈奴左翼多有震慑,令其左贤王而为之不能动,冠军侯河西之功,大将军代地之功,也有李广、李敢父子之功,数功于朝,为族人一时糊涂,犯下滔天之祸,以致牵连而诛,功过不能相抵,臣以为……” “中大夫。” 刘据打断了他的满腔荒言,“给寡人解释解释,河西之功、代地之功,李氏父子功在何处?” 儿宽一顿,“回上君,如无李氏父子牵制匈奴左翼,匈奴单于本部或予右翼支援,前后夹击,冠军侯必将损失惨重。 如无李氏父子牵制匈奴左翼,匈奴单于本部、左贤王本部主力齐至代地,或能突破大将军、程老将军的口袋,代地易手,我大汉朝立时危矣。” “那有无一种可能,如果没有开辟东线战场,匈奴单于本部支援右翼,也会为冠军侯杀穿?” 刘据望着他,漠然道:“有无一种可能,如果没有李敢之功,没有所谓李广震慑,匈奴左贤王本部主力与单于本部主力一同南下,会被大将军全部覆灭代地,到时候,匈奴连失单于、左贤王、右贤王,群狼无首,我大汉朝再遣一军,便能终结匈奴一族?” 儿宽默了下,“上君所言极是,不过,未战先言败,乃兵家之德,没有李广、李敢父子,结果好坏两知,已知李广、李敢父子,我大汉朝数战结果,皆完胜。” 如果的事,好坏都有可能,现实是,李广、李敢的存在,影响到了匈奴的决策,有了李氏父子,大将军、卫将军都赢得很轻松。 “以中大夫的意思,李广、李敢之功,在大将军、卫将军之上?” “臣无此意,凡有大胜,皆赖将士用命,大将军所部、卫将军所部将士,才是胜功之人,战功是杀出来的,不是抢出来的。” 儿宽连连摇头,却道:“只是,大将军、卫将军两战结果匈奴一族,了却高皇帝平城之辱,一雪前耻,扬我国威,非大将军、卫将军全功,而在陛下十数年连战匈奴,慧眼识珠,我汉家无数将士血染,悍不畏死,我朝廷众多王公倾力,勠力同心,我大汉万千黎庶协力,同心同德,以臣之见,是天下臣民之功。” 汉匈百年恩仇,一朝尽去。 是陛下的功劳,是将士的功劳,是王公的功劳,是黎庶的功劳,那么,还有大将军、卫将军的功劳吗? 即便是万世之功,大汉数千万君臣百姓也分完了。 河西之功,代地之功,非一人、几人之功,乃所有的人功劳。 这里面,有李广、李敢父子。 大功于朝,不能使功勋之将寒心。 公孙弘、张汤正视这位朝廷中少有的儒臣,以君臣百姓之德,一语抹去大将军、卫将军的不朽战功,以及,上君无上的武功盛德。 万世之功,没有臣民会不想从中分一杯羹,儿宽把上君、大将军、卫将军的武功转化成利益,要分润给所有人,以利益捆绑了所有的人,形成大势,来迫使上君低头。 这是纵横家的手段,儒家却信手拈来。 全是“正确的话”,连反驳都很做到,否则就会得罪天下人。 作为大儒欧阳生和孔子十一代孙孔安国的门生,在无数人大厦将倾时,站出来揽狂澜于既倒了。 儿宽笑盈盈躬身而立,儒家,可不止公羊、穀梁,但上君要毁掉的,却是整个儒家,奉祀君,以至圣先师之名,法旨众儒,“救赎上君”! (本章完) 第185章 灭儒 第185章 灭儒 共功? 诸侯王和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 以儿宽所说,如此制度形式长久地在大汉朝保留下来,那对眼下的,对未来的他们,都有无穷的好处。 宣室殿君臣共膳,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上君有意携大将军、卫将军之功,来清洗朝堂,来整顿朝纲,来改变朝制。 此前南略之功,便是很好的证明。 新的选拔官员制度,无限追责,搞得他们苦不堪言,今功胜往功,不知道上君还有多少幺蛾子来搞他们。 如果以“共功”,均了上君的武功盛德,平了大将军、卫将军的万世之功,所谓的“胜势”,立刻便会消之弥耳。 上君再想以此前过错来问罪他们,他们也有办法,有能力,合伙顶回去。 而有了这回的例子,以后上君、大将军、卫将军、丞相……等等,太子和太子党再有什么功劳,他们稳坐长安朝堂,就能分润他人生死之功,那感觉,简直不要太舒服。 他们是聪明人,会抨击上君及上君附众的手段,但不会抨击上君及上君附众的能力,因为上君真的会识人、会用人,上君附众也真的有能力、敢拼命。 以前,都是陛下来抢他们的钱财、爵位、功劳,现在,他们似乎有机会来抢上君的功劳,再持功讨要钱财、爵位。 如能成行,上君以后的文治武功,就是他们的“摇钱树”、“聚宝盆”了。 君臣,共天下! 想着,想着,越来越多的朝臣眼睛亮了起来。 中大夫,大才啊! “臣附议中大夫所言,万世之功当前,愿上君普世济人!” “臣附议中大夫所言,万世之功当前,愿上君普世济人!” “……” 声浪几乎掀破宣室殿的屋顶。 除了太子党官员和新入朝的百家世职官员未动外,其他人都为儿宽所绘制了“盛景”动心了。 墨家下代巨子,时任清庙之守的太常丞索卢参皱起了眉头,上君,有点太保守了,有点太软弱了。 百家诸官也是如此认为。 这就是上君,儒家敢把“欺君”的手段摆到廷议上,换作是陛下,都能杀那儿宽八百回了。 敢“共功”,先“共死”吧。 上君什么都好,至圣至明、仁恕矜恤、可是,有时候太讲理、讲规矩也不好。 张汤等太子臣,从陛下执政时期走过来,不代表弃恶从善了,此时此刻,又如虎狼张开了血盆大口,一声令下,便能冲上去撕碎儒家和所有人。 公孙弘眼睛紧紧地望向御座,儒家的手段,大多是阴谋诡计,但儿宽所使的,却是屠龙术中的阳谋,他同样有破解的手段,只要跳出儿宽设定的框架,让兰台、廷尉署依法办案,把所有的责任推给大汉律法,如李沮这么个乱臣贼子,随便找个官吏,就能杀了李沮,甚至交案于张汤,陇西李家连襁褓之儿都跑不了。 不过,既然是屠龙术中的阳谋,酷烈手段只能解决其表,却不能解决其里,儒家所求的“共天下”。 即《尚书·武成》中曰:“圣天子垂拱而天下治”。 分功、分权、分天下,这是儒家一套完整的屠龙术,一旦有开头,之后就很难收场。 奉祀君。 公孙弘默念着这个传奇家族。 高祖十二年,高皇帝征讨英布时途经鲁地,以太牢之礼祭祀孔子,封孔子第九代嫡孙孔腾为“奉祀君”,专职主持孔子祭祀。 别看公羊学、穀梁学当世显赫,但儒家的学派却有上百个,而儒家正统就一个,奉祀君。 公孙弘出自菑川国薛县,是鲁地人,与奉祀君家族接触不多,但也听说过孔家家风谨慎,前后四代奉祀君孔腾、孔忠、孔武、孔延年做事都不糊涂,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就没有太过在意,猛然间,惊觉孔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这种兵不血刃的政治胁迫,或者说逼宫手段,公孙弘相信,连董仲舒都未能掌握,或未能完全掌握,只流传于孔家嫡系之中。 公孙弘不由得产生怀疑,战国时期鲁国之亡,可能和孔家脱不开关系。 所有的人都沉默着,将目光望向御座,大殿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时间仿佛停滞了。 刘据怎么都没有想到,竟然有人对他用了道德的绑架,共功共到了他身上。 这儿宽不是“弈手”,真正的“弈手”,是那位奉祀君。 孔家,对形势判断非常准,也替儒家做了整体的自保、反击规划,而儿宽是得了孔家安国的真传,精确把握住了机会,洞悉了父皇、大多数朝臣的需求和利益,提出了“共功”。 与儿宽的交锋,与孔家的隔空交锋,这才是政治啊。 没有搏斗,全是博弈,以及,搏杀。 “儿宽。” “臣在。” 儿宽躬身行礼,行为举止间,充斥着名士风范。 “以你所说,天下功德皆是臣民智慧和力量的结果?” “正是。” “那么,儒家之富是吗?” 刘据望着他,也望着他的影子,儒家是自己闯进来的,那就别怪他了。 儿宽一僵,笑容一滞,“臣不明上君之意。” “何谓儒家结晶?” “圣人先贤手札、典籍。” 儿宽的回答,刘据点点头,又摇摇头,“这只是其一。” “而二呢,是不事生产的钱粮、土地等物。” “儒家的圣人、先贤,不是自幼就成了圣人、先贤,而是耳闻目睹世间万物,从世人身上汲取智慧,汇聚至理而有思想存留至今,以中大夫前言,此是世人之功,对也不对?” “……对。” 儿宽有些慌了。 他盯上了上君的文治武功,貌似也让上君盯上了他。 “今日之儒家士人的身份地位、钱粮地产,是从圣贤书中所得,而圣贤之书,为世人智慧所化,既如此,天下儒士所掌握的圣贤书、钱粮地产,等等,皆为世人之功,对也不对?” “……” 儿宽哑然,心里的恐慌上升到难以言喻的地步,想否认,却又否认不了。 刘据笑了笑,望向了老相国,“公孙弘。” “臣在。” “着令天下臣民,即刻抄家所有儒家士人之产,此乃寡人敕令,如有抗命之儒,万民杀而无罪!” 你共我的功,我共你的命! (本章完) 第186章 鼎沸 第186章 鼎沸 骄阳似火,烈日当空。 哪怕有着寒冰,有着八扇五明扇持续送着风,诸侯王们,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仍觉得是那么的热,从额头、到脖颈、再到前胸后心,整个身体都在出着汗,堂堂王公,竟一个个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上君,竟然颁诏灭儒? 凡为儒人,其家之产皆可为他人随心所欲,珍藏手札、典籍,钱粮、田宅,等等,共天下臣民而用。 以汝之矛,攻汝之盾。 从古至今,没有这样覆灭过一个学说,自此今后,天下何人敢称“儒”? “上君,不能啊…” 一口鲜血上涌,堵住了儿宽要说的话。 儒家只是想要上君的武功盛德,上君竟要亡了儒家学说。 这时,儿宽很想当廷说出“误会”,收回之前所说的话。 覆水难收。 是本朝丞相司直朱买臣的故事。 昔年,朱买臣家贫,以砍柴为生,却嗜读书。 其妻崔氏嫌弃他穷酸,在朱买臣四十余岁时逼其写下休书改嫁。 朱买臣后因同乡严助举荐,得陛下赏识,官居会稽太守。 崔氏后悔,拦马求复合,朱买臣让人端来一盆清水泼在马前,令她收回泼地之水,崔氏羞愧自杀。 这时,也应在了儿宽的身上。 不过,儿宽连女子都不如,没有自戕的勇气。 董仲舒、瑕丘江公、孔延年、吕步舒……众多儒者之名接连在刘据的脑海中闪过,而他,也从未如此坚定地覆灭一个学说、一群士人。 “刘辟强。” “臣在。”宗正卿刘辟强应声出班。 “此敕令写入大汉宗制,凡寡人之后君主,非奉此敕令者,天下共诛之!” “是…啊?” 刘辟强心颤。 上君为大汉添了条“永制”。 就和高皇帝与群臣之约,“非刘不王,非功不侯,有违此者,天下共诛之”一样,为大汉永制。 而且,更加严厉,如果后继之君有违此者,天下共诛“违君”。 这是连国运都赌上了,也要儒家永生永世翻不了身。 “噗”的一声,在所有人震惊地目光中,中大夫儿宽仰面喷出血雾,似是在说些什么,但囫囵不清的口齿,衮衮诸公谁也听不清。 儿宽越心急,就越不清,喷出的血就越多,直到最后,怒火攻心晕了过去。 太医院院正请殿卫把人抬走,并清理了血迹,可是,王公们鼻尖萦绕的血腥味有增无减。 刘据望着他们,淡漠道:“还有支持中大夫的吗?” 那不带烟火气的上音,却在王公心中掀起滔天波浪,言外之意,谁支持儿宽,谁就是下一个“共命者”。 所有的人一激灵,躬身、下拜、颂圣,一气呵成。 “圣明天纵无过上君!” “圣明天纵无过上君!” “圣明天纵无过上君!” “……” 颂圣之音。 比附议儿宽共功制度的声音还要大,还要广,还要经久不绝。 谁也不想因为声音不够高昂而被认为缺乏诚意,赴了儿宽、儒家的后尘。 登入天子堂的,大多是聪明人,其中,也不乏那些绝顶聪明的人,不由得想到入仕时前辈的告诫。 能力差,就要诚实,想耍手段,就要聪明,要比所有的人都聪明。 如果不能,便要承担失败的后果。 作为奉祀君的儒家代表,儿宽施展了屠龙术,龙没有屠成,惹下的龙怒,希望儒家绝传千年还能卷土重来。 螳臂当车的人得到了应有的下场,王公的目光再次落到了跪在殿中,面如死灰的李沮身上。 陇西李家的命运,已可预见。 “上、上君,臣绝无不臣之心。”李沮倔强抬起头,发出了最后一鸣。 王公闻之默然。 如果说李沮、陇西李家有谋逆之心,没有多少人相信,这个家族,对陛下是忠诚的。 但是,不忠上君。 “张汤。” “臣在。” 御史大夫张汤激动地走入大殿中央,上君执政以来,他终于能光明正大施展“株连之能事”的本领了。 重现废皇后陈阿娇巫蛊案之景。 王公为之心惊肉跳,是谁把饿虎放出来了? “交由你的绣衣直指御史处置。” 上命下。 李沮立刻晕了过去。 张汤很满意他的表现,而后面向御座,恭声道:“是,上君。” 领导并执行造反事,陇西李家的一切活物,他都能劈成两半。 “上君。” 公孙弘适时出声,“谋逆之事,另有左冯翊及部曲参与。” 老相国做事,总是那么滴水不漏,没有忘了左冯翊义纵是谋逆的组织者。 “同交绣衣直指御史处置。” “是,上君。” 张汤的回答,永远是那么铿锵有力,充满杀气。 王公们不由得有几分可惜,这倒不是可惜义纵这个酷吏,而是可惜其姐,巾帼医家义妁。 在朝的王公大臣中,不少人的女眷身患隐疾时,都受过义妁的诊治,如今见其受牵连而死,难免为之叹息。 却又无可奈何。 携大将军、卫将军万世之功,上君连杀儒家、陇西李家两鸡,他们这群猴,自己的死活都是未知之数,哪里还能保住他人? 义纵、李沮谋反之事论定,公孙弘履行上君交代职责,再次面向王公们,声音里透出一丝肃冷,说道:“接着议事吧。” 廷尉卿边通移步大殿中央,正声道:“臣启上君,廷议之前,廷尉署接到令人震惊的消息,匈奴单于伊稚斜率军突袭代地前,代地的混乱,和某些诸侯国的混乱,并不是流民无意识所为,实为有心之人的操纵!” 边通没有指出具体的混乱国度,但眼睛死死地盯住了诸侯王们,锁定了几位王者。 有诸侯王在私通匈奴? 虽然不少王公都对代地之功有猜测,也对一些事情有预期,但这一刻到来时,仍是心里一突。 更对那位通敌的诸侯王所作所为无法理解,没经过孝文帝、孝景帝、陛下削藩,匈奴强,藩王强,强强联合,能做很多事情,可现在,攻守易形了,弱者与弱者联合,到底想干什么? 所有人连思考都不用,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某位诸侯王。 赵王殿下,请回答! (本章完) 第187章 王战 第187章 王战 宣室殿上。 赵王刘彭祖似是面露不解,像是完全不知道诸侯王们和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目光齐聚于身的意思一样。 淮南王自绝,这天底下,生而有罪的诸侯王,就赵王殿下了。 但那虚无缥缈的罪孽之说,没有证据,谁敢说,刘彭祖就敢当廷告御状,这是诽谤! 他的赵王爵位,是孝景帝所封,难道孝景帝是在害自己的儿子吗? 既然刘彭祖不想体面,廷尉卿边通也不再留情面,“赵王殿下?” “嗯?” 刘彭祖疑惑地望向了他,“廷尉卿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下官想请教殿下,抵京之后,殿下做了什么事,又见了什么人?” “本王素喜读书,在国中时藩务繁忙,一直未能尽兴,今在长安国邸中,日夜读书而无瑕他事,至于见人,不过与本王弟、妹有几次,难道本王潜心读书、会面同胞,廷尉卿也觉得不妥?” “下官无以为不妥,只是,下官对能让殿下日夜诵读的书深感好奇,想请殿下赐教。” “……《淮南子》。” “此乃反王之书……” “……不,这是本王宗族兄弟之书。” 刘彭祖打断了张汤的话,“以道为骨,融以儒、法、阴阳、墨等诸子学说,包罗万象,为我父孝景皇帝,为当今陛下赞为瑰宝,堪称我大汉朝第一书,岂能为了些许误会而束之高阁,廷尉卿,你说这不是因噎废食吗?” 《淮南子》,是死去的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客撰写的著作,成于孝景帝末年,孝景帝崩殂前,曾阅部分篇章,曰之瑰宝,当今陛下即位后,建元二年,刘安献书朝廷,深受陛下重视,藏于秘府。 你说这是反王之书,我说这是两代皇者夸赞的国之瑰宝,那么是谁错了? 王公们纷纷皱眉,赵王“诡辩伤人”的毛病又犯了。 边通不答。 刘彭祖更是嚣张,“不止本王在读,本王还让国邸中人诵读,日夜不绝,以彰我国文风。” 赵国国邸上下,人人状如疯癫,是他故意掩人耳目的行径,只有把人们的眼睛吸引到其他方面,才能不被人注意到与汉奸暗通的事。 但在这时,还成了他崇文好读的表现。 “近塞上之人有善术者,马无故亡而入胡。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为福乎?”居数月,其马将胡骏马而归。人皆贺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为祸乎?”家富良马,其子好骑,堕而折其髀。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为福乎?”居一年,胡人大入塞,丁壮者引弦而战。近塞之人,死者十九。此独以跛之故,父子相保。”丞相公孙弘悠悠出声。 刘彭祖循声望去,皱眉道:“你说什么?” 霎时间。 大殿为之一静。 “王兄,相国所诵‘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胶西王刘端心生不忍,提醒道。 这可以说是《淮南子》里最著名的典故了,人生福祸,相生而循环,所以福中有祸,祸中有福,相反相生。 刘彭祖连这个都不知道,却说对《淮南子》无比痴迷,这怎么说都说不过去。 刘彭祖脸色一变。 “赵王殿下。” 御史大夫张汤走入了大殿中央,笑望着他问道:“殿下所说与几位诸侯王、阳信长公主有过会面,下官斗胆请问,所聊何事?” “回忆先皇,感恩陛下,展望未来。”刘彭祖给出了个永远不会出错的回答。 “在密室中?”张汤笑容不减道。 光明正大的事,却要在黑暗无人的地方说,只能证明会聊的事,不是像说的那样正大光明。 刘彭祖身体一震,强制镇定道:“有何不可吗?” “无有不可,但下官不知道,殿下的回答,胶西王殿下、胶东王殿下,以及常山王殿下,也做如是之答?” 张汤望向了孝景帝位下其他三王,刘端、刘寄、刘舜,“三位殿下,密室之会,真如赵王殿下说的那般简单吗?” 面对问询,三王都流露出了慌乱之色,事情至此,已然明了。 他们的王兄,与匈奴勾结,不惜以代地为代价,换取匈奴一族的支持,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 而他们,受到王兄的蛊惑,在藩国及藩国附近郡县制造混乱,分散朝廷注意力和兵力,险些致大汉朝于万劫不复之地。 虽然不是有意勾结匈奴,但在无意中配合了匈奴,这真的是个“误会”,但能解释吗? 根本解释不了! 再说,所受的“蛊惑”是什么,中伤太子,迎回皇帝。 历朝历代,刺王杀驾都是天下第一等罪过,意欲结束君王执政,形同谋逆,是天下第二等的罪过,而上君的惩罚,陇西李家就是现成的例子。 再加上“君子论迹不论心”,配合匈奴突袭行动,他们的大侄子,可能会心软吗? 胶西王殿下刘端,当即给出了回答,“是的,密室中,闲聊家常,仅此而已。” 他患有痿病,又无子嗣,以后逢年过节连祭祀的人都没有,不必为下世想,就无软肋,如果认罪,哪怕不死,也少不了除王撤藩,此后半生被圈入高墙之中,了无生趣,不认罪,赌一手大侄子、朝廷没有证据,万一赢了,他还是威风八面的大汉胶西王。 如果董仲舒在此,必然会看出胶西王赌性又犯了,也知道,胶西王又要输了。 因为,殿下从来没有赌赢过。 胶东王刘寄、常山王刘舜,是一母同胞的至亲兄弟,心意有几分相通、相似,但见胶西王放手一搏,同时坚定了下来,作为高皇帝嫡系血脉,他们的身份能支撑他们的道义,再坏也坏不到哪去。 “是的!”刘寄、刘舜异口同声说道。 御座之上,刘据吐出一口气,不知道是叹了口气,或是松了口气。 叔伯的选择,让他很是失望,也让他不必为难。 张汤笑容灿烂,对三王的回答非常满意,冲着殿外说道:“带上来吧!” 遍体鳞伤,只留口舌能动的汉奸中行法被抬入宣室殿…… (本章完) 第188章 德战 第188章 德战 血淋淋的人。 “端”上了宣室殿。 诸侯王们和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俱是不知其人,但也能猜出来此人是“证人”。 “赵王殿下,可知他是谁?”张汤故意询问道。 这时的刘彭祖,面如金纸,冷汗淋漓,瞬间就想清楚了卫青代地之功的全貌,将计就计,原来是将计就计。 望向御座之上,那从容自若的身影,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小小的年纪,为何有如此的城府?如此的心机? 遭遇王者的无视,张汤没有丝毫愤慨,指着中行法,对着王公们述说道:“此人姓中行,名法,原是我大汉子民,然其族中祖有罪,避祸而逃匈奴,那人便是我朝第一号汉奸,‘必我者,为汉患者’,中行法。” 大殿里,瞬间热闹了起来,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恨汉、汉奸者,也不乏有,但被朝廷钦定的汉奸,却是平日鲜能见到的。 特别是,活的! 过去近百年间,汉匈相争及其基本对策,可以用一句简单的话概括。 汉匈和亲相持的斗争格局。 通过和亲的方式,维持着斗争的烈度,不能特别高,也不能特别低,怎么说呢,“麻杆打狼,两头害怕”。 汉匈之间互用叛臣和降将,寄希望从中找到覆灭对方的方式。 匈奴单于希望在和亲的汉家人身上,得到汉家耕种、纺织、冶铁等技术,以及寻求匈奴部落制度向帝国制度的转变,打造出一个属于草原、游牧之族的文明。 唯有文明,才能覆灭另一个文明。 这句话,从冒顿单于为始,就是匈奴历代大单于的共识。 所以,匈奴这百年间,一直在从中原文明身上汲取智慧,有了匈奴族的语言,也有了匈奴的文艺,但是,在教育和百技上却发展缓慢。 像是个瘸腿巨人。 而且,不同的族群和习俗,大相径庭,匈奴在推进文明化中,族群内部爆发了强烈对抗,加剧了内耗。 如果没有大汉这个宿敌在不断增强的话,匈奴的大单于们是有可能强势镇压族中对抗,靠着强权打造出一个草原文明的。 但是,大汉也有着属于自己的算计,从孝文帝朝为始,汉家君臣就有意利用投降汉朝的匈奸和其他蛮夷来对付匈奴,即“以夷制夷”。 另外,汉家君臣有意“改造”匈奴,依然是贾谊,在向孝文帝的奏疏中自荐愿为属国之官以主匈奴。 这便是著名的“三表五饵”。 三表是体系,五饵是措施。 三表体系: 立信义:树立诚信形象以争取匈奴族人信任。 爱人之状:展示关怀匈奴族人的姿态。 好人之技:推崇匈奴优秀技艺以示尊重。 五饵措施: 赠予华服车马:通过物质馈赠引发匈奴贵族阶层分化。 提供珍馐美食:以饮食习惯改变削弱匈奴一族战斗力。 进献音乐妇人:用乐色渗透消解匈奴尚武精神。 修建高堂府库:用定居生活方式改变匈奴一族习性。 实施亲近安抚:通过封赏拉拢匈奴上层人士。 在当时,称之为“德战”。 汉家君臣都认为“三表五饵”后,“匈奴之中,乖而相疑矣,使单于寝不聊寐,食不甘口,挥剑持弓而蹲穹庐之隅,左视右视以为尽仇也”,于是群臣“虽欲毋走,若虎在后,众欲无来,恐或轩之,此谓势然……其南面而归汉也,犹弱子之慕慈母也”。 有可能对匈奴不战而使匈奴降汉。 虽说有些幻想的成分,但的确有几分可行性,然而,未等汉家“德战”开启,就被一人给毁了。 这人,就是中行说。 当时孝文帝下诏以宗室女前往匈奴和亲,选派宦官中行说等为随行侍从。 中行说畏惧北方的荒凉寂寞,老大不愿意地说出“倘若一定让我去匈奴,就会威胁汉朝。” 而他说到做到,到达匈奴后就降了匈奴,变成了匈奴单于的重要智囊。 中行说从多个方面教导匈奴单于,挑唆匈奴和汉朝对抗。 当时匈奴十分喜欢汉朝的衣服食物,老上单于接受汉朝和亲,移风易俗,导致许多匈奴人崇尚汉家习俗,穿汉人衣服,吃汉家饮食,整天贪图安逸享乐。 中行说跟单于说,你知道匈奴人口连汉朝的一个郡都比不上,可为什么那么强么? 是因为吃的穿的都跟他们不一样,用不着他们供应,现在,您改变自己的好习惯,去喜好汉朝的东西,汉朝拿出来他们两成的财物,就可以完全把匈奴全部买断。 他安排人穿着汉朝送来的宽大华丽的衣服,骑马在草丛荆棘中纵横驰骋,那些衣服很快破损的乱七八糟,来证明汉衣和匈奴人经常穿的皮衣根本没法比。 接着,他让人把汉朝送来的食物都扔了,让人觉着那些东西没有匈奴自己的食物易食鲜美。 中行说不仅强化匈奴人的主体意识,教给他们生产生活的方法,树立匈奴人比汉朝人强的观念,而且在邦交礼仪上也教给匈奴人要高汉朝一筹。 汉朝给匈奴的国书是用长一尺一寸的木板,上面写的是“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等等。 中行说告诉匈奴单于,汉朝实行和亲政策,是在卧薪尝胆,迟早会与匈奴决战。匈奴人应该趁汉朝还没有强大,加紧掠夺汉朝资源,以备将来发生的战争。 正是在中行说的建议下,匈奴明面接受汉朝的和亲,背后却大肆侵扰汉朝边境,掠夺牛羊粮食和边民。 从老上单于到军臣单于再到伊稚斜单于,匈奴三代单于都很信任中行说,而中行说也凭借自己对汉朝的了解,告诉匈奴人该何时、在什么地点抢夺汉朝的百姓。 在中行说挑唆和指点下,匈奴不断给汉朝提出无理要求,不满足就兵戎相见,数十年里,匈奴对汉朝的侵犯日益猖獗。 虽然“德战”没有被中行说彻底摧毁,但也让贾谊等汉臣不得不改变直接干涉匈奴族的计划,变成了潜移默化对匈奴族的渗透。 毁汉家大计,凡汉家君臣无不切齿拊心,而今见中行族人,王公们眼睛都红了。 汉奸必死,张汤提醒王公们注意力回到该关注的人身上,“此人,与赵王谋于密室,殿下,这不能再说是聊家常了吧?” “请回答!” (本章完) 第189章 除王 第189章 除王 “不错,本王是与此人相会于密室,然先前本王并不知其身份,只以为是我邯郸城商人,所言之事,不过是督讨国中盗贼之事,御史大夫,这也有错吗?” 刘彭祖前所未有的平静,句句设下陷阱,事已至此,孤注一掷了。 早在孝景帝朝,他就上书天子,志愿督讨王国内的盗贼,经常夜间带领走卒巡察于邯郸城内。 各往来使者以及过路旅客因为他险诈邪恶,不敢留宿邯郸。 但这也可以说是奉先帝旨意行事。 何况今朝陛下、上君都有明诏讨盗贼之事,他在无意识中与伪装成赵地商人的汉奸有交流,又能如何? “这么说,赵王殿下是‘公忠体国’了?”张汤冷笑道。 “说是如此,倒也没错。” “为何此人却不是做如是答?” “汉奸叛徒之妄言,御史大夫竟能相信?” 刘彭祖望着张汤,冷静道:“汉奸叛徒亡我大汉之心不死,故意离间我刘氏宗族亲谊,御史大夫,难道连这都看不出来?” 他不知道是在哪个环节泄露了他和匈奴的代地之谋,哪怕是在密室之中,隔墙有耳,有朝廷的探子,但只要大汉上君不想落得个监视宗王、存心削藩、刻薄寡恩的名声,就证明不了他和汉奸的密室之谋。 所有出自张汤,出自绣衣直指御史,出自他人的证据,都有可能是伪造的。 他都能不承认。 他是大汉诸侯王,是当今陛下的亲兄长,是上君的亲伯父,兰台、诏狱、廷尉狱,哪个能对他动刑? 诸侯王们和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都被赵王的无耻深深地震憾了。 这哪有半分王者尊严,活脱脱一个泼皮、一个无赖嘛。 依仗着皇祖血脉、王者地位,钻大汉律法的空子,试图逼迫上君为了保全圣名而放过他。 一副我不承认,谁敢动我的架势,真是给所有王公都开了眼了。 眼见王公们无言以对,脸色憋得涨红,刘彭祖的底气渐增,望向御座,笑吟吟道:“上君大侄子,你不会也相信汉奸叛徒的妄语吧? 如果大侄子你怀疑我对祖宗的江山社稷不忠,对你父皇、对你的执政当国不臣,不必构陷,当伯父的,愿意今时今日撞阶而死于大侄子你的脚下!” 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没有证据,就是构陷,如果不能当朝平反,那就当廷撞柱而死,中山王刘胜怎么“脏”的皇帝,现在就怎么脏你这个太子储君。 圣主贤君表率? 即便日后本朝被誉为千古第一盛世,他也要泼上一盆污水。 撇开了颜面束缚,刘彭祖顿觉天地宽了许多。 “吾等愿意一同赴死,如了大侄子你的心愿!”胶西王刘端拉上不太情愿的胶东王刘寄、常山王刘舜,进逼道。 算上他们三个,孝景帝位下的皇子活着的,基本就齐了,如果同日撞阶而死,宗亲之血远比那日渭水刑场的中山王血要盛,纵然是万世之功加身,也能撼一撼刘据的统治地位。 坐在御座上,刘据越来越觉得,大汉历代皇帝选择继任之君,不是说挑选能力出众者,而是在一群矮子里拔高个。 从赵王、胶西王、胶东王、常山王身上,刘据看到了部分高祖之风,没错,是逐鹿天下以前的高祖风范。 幽声一叹,满是无奈和感慨。 而这,也是君臣约定的进攻号角,丞相公孙弘缓缓从绣墩上站起,“赵王殿下,如果汉奸叛徒的话不可信,那么,您的爱子,大汉赵国王子侯、武始侯刘昌的话,能否可信呢? 您的亲笔,命令武始侯领赵地豪强等势力进入代地寻机混乱、破坏,为匈奴入侵提前创造有利条件,能否可信呢?” 随着老丞相的声音落下。 在两朝班列之首,丞相司直朱买臣、丞相长史王朝一左一右,张开了血染的武始侯及赵地豪强供词,以及赵王亲笔书信。 书信中,赵王殿下详细了向爱子述说了“天命加身”,爻辞“天王”的内容,王公们这才明白,刘彭祖是对什么动了心,勾结匈奴的目的是什么。 效仿孝文帝由藩王登基! 一些暴脾气的王公朝着刘彭祖的方向啐出了声,狗儿的,你也配自比孝文帝? “我、我的儿……”刘彭祖失了神,出声道。 作为王者的他,是不会面临刑问的,但他却是忘了,他那王子侯的儿子,是没有这个礼遇的。 望着供词下血淋淋的巴掌印,他甚至无法想象爱子受了多少折磨。 他的儿子有几十个,但真正喜爱的,就两个,一个是之前赵国王太子,现在大汉南海王的刘丹,另一个,便是刘昌。 刘昌是他最宠爱的淖姬的儿子,爱屋及乌,他对刘昌的喜爱丝毫不比刘丹少,在刘丹封王后,他还上书朝廷请封刘昌为赵国王太子的奏疏,盼望着以后坐上皇位,顺理成章把刘昌立为大汉皇太子。 这一切,转瞬即成泡影,刘昌在代地被抓了现行,而他让刘昌阅后即焚的亲笔书信也被搜了出来。 刘彭祖瘫倒在地。 刘端、刘寄、刘舜也撑不住了,制造国中混乱,本是可大可小的过错,但跟着刘彭祖当廷伪辩,这是欺君之罪,再跟着刘彭祖当廷逼宫,这是谋逆之罪,数罪之下,三王仿佛置身于万丈悬崖边缘,隐隐感受到了那寒冷的风,身体僵硬着,直直地往后晕了过去。 “寡人自当国以来,深感高皇帝创业之艰难,更觉血脉亲谊之厚重,纵使见闻亲族有罪,亦不忍夺其封,赐其辱,怎奈一些不法之王,视寡人的宽容为软弱,重情为可欺,甚而罔顾祖宗基业,与异族勾结谋求异想天开之事。” 刘据缓缓站起身,望向一干诸侯王,眼泪在眼中打转,“当着衮衮诸公,寡人要送给你们几句话,尽忠于国,虽仇必赏,心怀异谋,虽亲必诛!” 诸侯王们颤栗不已。 “来人啊!” “打去赵王、胶西王、胶东王、常山王王冠,除去他们的王服!” (本章完) 第190章 撤藩 第190章 撤藩 摘去顶戴王冠,扒去王者冕服。 失去了光泽的刘彭祖、刘端、刘寄、刘舜,与庶人无异。 事实也是如此。 “颁诏吧。” “有上意。” 绛伯行至御阶之前,诸侯王们和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微微躬身,四王的终途到了。 “赵王刘彭祖,巧诈奸佞,卑下奉承,构陷国臣,累触朝廷禁忌,而不加以悔改,为虚无缥缈之说所忠,勾结匈奴,险致大汉江山社稷于危地,罪不可赦,即褫夺诸侯王爵,于宗室族谱除名,赐三尺白绫,令其自尽!” 褫夺王爵、宗族除名、赐令自尽。 王公们震惊不已。 大汉立国以来,从未对刘氏诸侯王有如此严厉的惩处。 上一个能类比的,就是淮南厉王刘长了,在孝文帝时骄纵跋扈,与匈奴、闽越首领联络,图谋叛乱,事泄被拘。 朝臣议以死罪,孝文帝赦免了他,废其王号,谪徙蜀郡严道邛邮,途中,刘长绝食而死。 不过,孝文帝、淮南厉王是亲兄弟,而上君、赵王是侄儿和伯父,哪怕赵王与当今陛下是亲兄弟,关系又隔着一层。 夺爵、除族、赐死,虽然严厉,但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此为杀戮同姓诸侯王之端,让无数人为之心惊。 刘彭祖立刻晕了过去。 宗正卿刘辟强指令属官将之押入宗正狱中,待其醒来,再奉上白绫。 “胶西王刘端,残暴凶狠,荒淫无道,藩国中事,多有不端,今涉勾结匈奴,虽非有意,然非无辜,罪不可恕,即褫夺诸侯王爵,打入宗正署,永年不得出!” 褫夺王爵,圈禁至死! 王公们默然无声,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刘端在就藩这二十多年了,简直无恶不作。 凡前往胶西任相国、二千石级的官员,如果奉行大汉律法治理政事,刘端总是找出他们的罪过报告朝廷。 如果找不到罪过,就设诡计杀死他们,而且所设诡计的办法穷极变化,令人防不胜防,在刘端手下,仅董仲舒一人脱逃。 胶西国虽是小国,而被杀受伤害的二千石级官员却一点不比赵国少。 平日里,刘端仗着自己痿病无后,百无禁忌,对抗朝廷政令,掺和天下之大不韪之事,被发现后,仍不知悔改,意欲携众欺君逼宫,行为恶劣,性格更加恶劣,理应享受仅次于刘彭祖的惩处。 不过,以刘端的性格,圈禁至死,或许比直接死了还难受、痛苦。 刘端也晕了过去。 天潢贵胄,他没有自戕的勇气,但想到被关入不见天日的高墙直至死去,心中的恐惧是无法形容的。 宗正卿刘辟强再次指令属官,把人从宣室殿抬入宗正狱中,好生看管。 “胶东王刘寄,于藩国中多有不法,淮南王反时,备战车弓矢,意图不轨,今又涉勾结匈奴事中,野心勃勃,全然不知忠恕之道。” “常山王刘舜,骄纵怠惰,多有淫乱之事,屡犯法禁,今涉勾结匈奴事中,蚩蚩蠢蠢,畏影恶迹。” “即褫夺诸侯王爵,废为庶人,交于长安王宅,修身养性,读书明理,非诏不得出。” 褫夺王爵,禁足王宅。 惩处又降了一等。 让王公们好奇的是,长安城此前只有国邸,何时修建了“王宅”? 但也不是大事,随着建章宫、桂宫、北宫、明光宫四宫改建为华府,几万座华府,随便一座都能做“牢狱之用”。 命保住了。 而在命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刘寄、刘舜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悲伤,跪地叩首,“谢上君隆恩!” 夺爵禁足,不必宗正署再做看管,殿卫入殿,带走了他们。 连夺四王爵。 大殿里的气氛压抑到恐怖。 御史大夫张汤犹显不够,再次站到大殿中央时,其他十二位诸侯王明显恐慌了。 事到如今,诸王再迟钝,也能看出上君有意撤藩入汉,完成集权,作为上君手中最锋利的刀,张汤接下来要做的事,已经不难猜了。 上呈诸侯王们罪状! 之前赵人江齐入京,大肆宣扬了诸侯王们的累累罪行,上君、朝廷却始终没有加以追究,诸侯王们经过短暂的不安后,以为上君放过了他们,万万没想到,不是不算账,而要算总账。 大势压头,怎么翻? “臣启上君,随着诸侯王们入京朝见,一些有关诸侯王们的风言风语,也随之在长安城乃至天下蔓延开来,事涉皇家威严,臣不敢有丝毫武断,于是派出绣衣直指御史查察,而今据实禀奏。” 张汤取出章疏,呈过头顶,“甾川王刘建,污祸诽谤、挑拨事端,济北王刘胡,骄纵不法、欺君悖主,城阳王刘彭离,杀戮利民、作恶无数……楚王刘注,贪图享乐、不理国政,以上十二王,横行朝野,劣迹昭彰,当为国法所不容。” 刘据没有看,而让绛伯传于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阅览。 十二王中,除了楚王刘注、河间王刘基以外,皆有明显恶罪。 贪图享乐、不理国政,把藩国事务都交给国相处置,整日欢愉,这就是刘注、刘基为了让大汉君主、朝廷放心的方法,以表明自己无异心、无争心、无雄心。 这也不可避免地造成了懒政、怠政,由于拖延引发了一些本不该出现的民情、民乱,汉家十六诸侯国中,楚国、河间国盗情排行前列。 除此之外,楚王、河间王无有不法之事,至于甾川王刘建、济北王刘胡、城阳王刘彭离等十王,哪一个都没有放过藩国百姓,王法,就真的成了他们口中的法。 “你们都是高皇帝的骨肉,寡人的亲族,寡人先前送给你们几句话,可谓有言在先,今罪孽滔天,你们说,寡人该如何?”刘据望着诸侯王们,叹息道。 这个“有言在先”,是不是先的太晚了些? 诸侯王们顾不得心中腹诽,纷纷离开绣墩,跪倒在地,“臣等有罪!” 领头的楚王,忽然想起了族叔宗正卿此前的密信,这一瞬间,似乎全明白了,以膝作腿,上前道: “臣自愿上交王府三护卫,入长安王宅修身养性、读书明理!” (本章完) 第191章 王臣 第191章 王臣 整整一个午后,宣室殿都弥漫着一种亢奋气息。 楚王刘注上奏交出王府三护卫,这对整个大汉朝制来说,是治式的根本变化。 依然是那句话,大汉朝的建立,是诸侯联盟,哪怕所有的异姓诸侯王都为之覆灭,在国体尚在未定之中,各方还都没有形成政见方略共识之前,诸侯联盟得以在刘氏宗族内部保留下来。 继续用以制衡开国功臣集团。 但是,天底下没有不朽的势力,尤其在最高统治者,皇帝刻意打压之下,开国功臣集团能撑到高皇帝以降,至上君六代大汉君主,已然不易。 没落不可避免。 草创的帝国制度,经过数十年的进步,逐渐归于完善,而诸侯王的治制,逐渐变得弊大于利。 自吕后以降,至上君五代大汉君主,也在有意削减诸侯王势力,时至今日,诸侯王的存在,仅有三个不可撼动之物。 一、王府,二、三护卫,三,藩国赋税。 三者的结合,给予了大汉诸侯王有形成藩镇的可能,哪怕微乎其微,可能性仍然存在。 一旦天下有变,大汉诸侯王便可立刻利用大汉正统之名,手中的兵力和财力,征召藩国百姓为军。 天下大道者,王道,霸道。 天下治式者,诸侯制,郡县制。 大汉霸王道杂之,诸侯郡县亦杂之。 前者是不可变更之物,后者却不是,从孝文帝朝,大汉朝廷就有种论调,诸侯王与开国功臣集团同休。 当开国功臣集团逐渐失去兵权,自然而然就休了,诸侯王们仰仗着高皇帝血脉,始终不愿意交出王府三护卫,让大汉君臣大为头痛。 郎卫:负责保卫诸侯王宫殿内的安全,直接侍卫在诸侯王身边。 郎卫的士兵多为良家子弟,武艺高强,忠诚可靠。 宫卫:负责守卫诸侯王的宫门和宫殿外围,白天在宫门执勤,夜晚在宫内巡逻,确保宫殿区域的安全。 城卫:负责守护诸侯王所在的城池,维护城池的安全和秩序,防止外部威胁。 这三支护卫力量共同构成了大汉诸侯王的安全保障体系,确保了诸侯王的安全和威严。 太上皇位下楚王传承刘注,主动交清王府三护卫,并来长安王宅读书,将身家性命完全交托上君,仅留藩国赋税,表面上虽然没有撤国入汉,但本质上楚国不复存在。 刘注神情肃穆,不似作伪。 从他来到长安城后,就在做一件事,求见宗正卿的族叔刘辟强。 然数月未得一见,直至此次廷议入宫前,他忽然接到了族叔的亲笔信,内容很简单,也很容易记,阅后即焚。 “敢问楚王殿下对长安城、对王府三护卫有何展望?” 初看之时,刘注一度以为族叔是想让他借大势,动用王府三护卫,进攻长安城,坐一坐那皇位,差点没有吓死。 前来朝议的路上,他越想越不对,进入宣室殿后,他就知道自己想差了,等见证了赵王、胶西王、胶东王、常山王的终局,知道了“长安王宅”的存在,瞬间就想明白了。 对长安城的展望,不是打进来,而是住进来。 对王府三护卫的展望,不是把握住,而是交出去。 楚王一脉,向来没有勃勃野心,人在藩国里,军政几乎托于国相,其实和在长安王宅没有多大区别。 而且,入京以后,刘注仔细翻阅过上君当国执政的大事记,注意到一个“事实”,大事当前,上君第一次给出的条件,永远是最好的,如果无法抗衡,此时接受是最好的安排。 是以,楚王刘注果断“投降”。 有家训,“以楚王事为榜”的河间王刘基不假思索,膝跪上前道:“臣自愿上交王府三护卫,入长安王宅修身养性,读书明理。” 十二王中,刘注、刘基之罪最少、最轻,却不等上君问罪,而放弃王府,交出护卫,久居长安,着实让其他十王傻了眼。 同为高皇帝之后,怎么你们这些诸侯王和我们这些诸侯王不太一样呢? 有天王爻辞就敢图谋造反的,有听从蛊惑就要迎回皇帝的,还有事有不偕就果断跪地投降的。 为什么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做,就看个热闹,作为诸侯王的安全和威严就没了? 这显得他们好呆啊。 城阳王刘彭离、甾川王刘建、济北王刘胡等十王面面相觑,不知道要不要跟随楚王、河间王行事。 刘据望着没有表态的诸侯王们,不再等待,“知道什么叫公忠体国了吗?这就叫公忠体国。” 说到这里转向刘注、刘基,“好,冲着你们刚才这一番奏请,寡人就不追问楚国、河间国国事蜩螗,盗情如火的事了,两国王府三护卫由南军接手,王府由朝廷收回,进入长安王宅后,愿尔等一改旧习,弃恶从善。” “谨遵上君教诲!”刘注、刘基再拜道。 “不过,族兄、族侄饱读诗书,又向来谨慎,所欠缺的,不在书情戏理,而在世事洞明,愿意出朝为官吗?”刘据露出了笑意。 刘注与他同辈,刘基则是他晚辈,年轻、明理,这样的宗室人才,值得一用。 刘注立刻就意识到,第一个接受上君条件的“好处”,来了。 “鞠躬尽瘁,愿为上君国事效力!” 上君国事? 诸侯王们和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脸颊、嘴角不由得一阵抽搐,这是把陛下忘了啊? 只差没说出“唯上君马首是瞻”的谗臣之言了。 刘基再次跟随,恭声道:“粉身碎骨,愿为上君国事效力!” “寡人年少,丞相年迈,此君少相迈之际,全国朝政、军国大事,难免有疏漏或不济之处,族兄、族侄不妨入丞相府中,族兄辅助丞相协理政务。 族侄议论军国大事,凡有重大案件审断、爵制袭封晋封、军务商议等事宜。 全国朝政、军国大事仍以丞相意见为主,若族兄、族侄以为不妥的地方,上呈未央宫,再由寡人论断。” (本章完) 第192章 集权 第192章 集权 参预国事? 一言落点,举殿惊讶。 失去了诸侯王权,却成了“王大臣”,直接就理国事,虽然没有决策权,但对全国朝政、军国大事予以监督,甚至拥有随时奏上的权力。 王公们的心,莫名地有点热。 要知道,臣子是不能随意面圣的,除了诏见,便是觐见,是以,见圣为殊。 这是份荣耀。 也是份权力! 随时见圣,随时参奏,随时都有可能让一人乃至一国发生变化。 一语乾坤变,从古至今有几人啊? 唯一不好的地方,是王大臣的参政、议政权力乃君主赐予,以上君为例,可以随时收回楚王刘注、河间王刘基的王大臣头衔,罢撤两人所有在朝权力。 怎么说呢,像是皇权的延伸。 用以侵蚀相权。 这像是在丞相身边安插了两个监察,做事时、决策时,丞相必须要比以前更加慎重。 诸侯王们和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不由得望向了丞相公孙弘,却见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想想也是啊,在陛下执政时期,陛下为了加强皇权,削弱相权,开始依靠身边的亲信近臣来参与重大决策,以此形成了中外朝制。 这使得原本由丞相掌握的决策权逐渐转移到中朝官员手中,大汉丞相的权力受到了明显的限制。 陛下明显是奔着让外朝丞相以后成为泥塑、木雕去的。 也就是丞相府毅然决然选择了上君,为上君执政铺平了道路,在上君执政以后,既是为了打击陛下的权力,又是为了投桃报李,再次增加了丞相的权力。 现在,上君南征北战,靠着卫青、霍去病、张次公、路博德等人,建立了万世之功的武功盛德,又通过公孙弘、张汤等人,推动了大汉制度的文治变革,更压迫了陛下为数不多的权力,权力已经高度集中在上君手中,接着对相权动手,不是多么出人意料的事。 近乎“成精”的老丞相,想必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不但不会反对,甚而可能还会予以支持。 一片嚷嚷中,王公们都愣怔了,逐渐默然了下来。 少君、老相,本来是很不稳定的权力结构,但上君和老丞相却十分契合。 或许,这就是“君臣一体”吧。 刘注、刘基尚在对上君手笔而动容中,城阳王刘彭离、甾川王刘建、济北王刘胡等十王,一个个激动道:“臣也愿意上交王府三护卫,入长安王宅,自请为王大臣!” “臣愿意!” “臣也愿意!” “……” 宣室殿上,城阳十王争的面红耳赤。 为诸侯王时,整日胆战心惊,恐惧削藩旨意到达。 为王大臣时,俨然君主化身,不为君主怀疑、忌惮,反受君主信任、放心,不会被朝臣参奏,还能参奏朝臣,登堂入室,自由行走于天下,这才更像是次于皇权的王权。 诸侯王们这见好处就上的模样,着实震惊了中外两朝文武,这群王者,当真是一点颜面都不要了。 连御座之上的刘据都沉默了。 楚王、河间王的罪过,是为了让君主、朝廷放心的故意为之。 城阳十王的罪过,是欺男霸女、是为祸一方的故意为之。 两个“故意为之”能一样吗? 不先想着脱罪,伸手就要头衔,要权力。 刘据忽然想到一个对城阳十王贴切的形容,“见小利而忘命,干大事而惜身,色厉胆薄,好谋无断”。 一条新路,第一个走的是天才,第二个走的是庸才,第三个走的是蠢才,第四个就要入棺材了。 城阳十王,就是十个要入棺材的蠢货! 刘据望向了张汤。 龙目注视。 张汤立刻有了动作,望向城阳十王,呵斥道:“放肆!” 一股凌厉的气势,顿时笼罩了城阳十王,大殿中一时肃然无声。 在诸侯王没有被问罪前,仍是大汉的宗王,张汤即便贵为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也是大汉的臣子,以臣喝王,可谓不敬。 城阳十王愣了下,随后便回过了神,满腔愤怒涌上心头,刚欲爆发,张汤抢先道:“尔等高祖血脉,不思敬天法祖,为国分忧,自就藩以来,国中礼崩乐坏,瓦釜雷鸣,最终酿得天怒人怨,朝野沸腾。 大汉治式之变,上君有意结束裂土而治,避免天下动荡不休,人心思治,人心思一,思的便是天下一统,思的便是一法施治,思的便是抛却尔等。 尔等犹不加悔改,不知惭愧,主动上奏请罪,自请废爵,潜心读书,犹加以恋栈,嗜权如命。 今日之天下,若用尔等为参政议政王大臣,无异于抛离天下民心,无异于再行裂土分治之根,恐大汉国事百年而未有一致焉! 尔等铸下大罪而不请罪,难不是欺我上君宽恕多仁邪?” 一番大骂,城阳十王未必能听得懂,但末了那个“欺君”却是听懂了,忙说道:“绝无此意!” “既如此,还不请罪!”张汤丝毫不为所动,冷冷道。 中外两朝官吏一片愤怒呵斥,“还不请罪!” 滔滔之声,使得渐渐闷热起来的大殿如秋风扫过,肃杀气息顿生,吓得城阳十王肝胆俱颤。 同为诸侯王,上君、群臣所予楚王、河间王,他们的态度和礼遇怎么不一样呢? 君臣之威浩荡,城阳十王无可奈何低下了头,再次朝向御座跪倒,齐声道:“臣等有罪!” 憋屈至极。 张汤望向刘注、刘基,皱眉道:“二位殿下,还不谢恩?” 参政议政王大臣似无实权却又极为要害,人越少权力越大,不知道楚王、河间王在发什么愣。 刘注、刘基朝张汤投去了谢意的目光,而后再次大拜道:“臣谢过上君隆恩!” “起来吧。” 刘据望向了公孙弘,“老相国,寡人的两位族亲,就交给你了。” 公孙弘缓缓从绣墩上站起,躬身下拜道:“臣必当与二位王大臣同心协力国政,不负上君托付。” 刘据颔首,望向城阳十王,失去了所有耐心,“交出王府三护卫,入长安王宅读书,既往不咎。” “是,上君。” (本章完) 第193章 嬗变 第193章 嬗变 廷议毕。 诸侯王和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退殿。 丞相公孙弘留了下来。 望着霞光中逐渐消失的王公背影,刘据从御座而下,公孙弘立刻就要起身,却被阻止了,“老相国,坐下说。” 绛伯为刘据搬来了绣墩,君臣对面而坐,刘据率先开口道:“参政议政王大臣的设立,寡人希望老相国不要误会。” 的确是为了削弱相权。 但不是针对公孙弘。 “臣没有误会。” 公孙弘摇摇头,混浊的目光中时常有精光闪烁,发自内心道:“从古至今,君权和相权,或者与公卿大夫的权力,在博弈,在搏斗,流血事件时有发生,上君能做到这种地步,臣已是感激涕零、铭感五内了。” 这个人间,是个巨大的矛盾体。 君主专制需要官僚组织提高统治效益,但又排斥其自主性,这就导致了矛盾产生。 君权多代表个人私利,相权多代表官僚组织整体利益,两者在利益分配和政令制定上,往往存在重大分歧。 在施政重点上,君主倾向于个人意志,而丞相及其官僚组织从整体利益出发,制约或矫正君权。 有人的地方,就有私心。 君主希望乾坤独断,而丞相希望官僚组织的权力越来越大,甚至是制衡皇权。 历朝历代的君主、丞相、公卿大夫始终在为各自的权力斗争,君臣的权力,一直是“此消彼长”的态势。 成为大汉丞相的数年间,公孙弘的感受越来越清晰,帝国需要集权,也需要一名君主能主宰大汉,拖着朝廷走向更远。 分歧,只会导致混乱,混乱,只会导致灭亡。 当然,大汉帝国不需要陛下那般穷奢极欲的“独夫”。 要的是上君这样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圣主贤君。 “不过,臣要提醒上君,过度削弱相权,反而会导致国家政务、军国大事处理缓慢,如果分权过细,自我消耗,长此以往,帝国必将积弱积贫。”公孙弘缓缓说道。 相权可以削弱,如上君在丞相府增添了两位参政议政王大臣,这样,丞相政务不当时,王大臣便能提出异议,这是很好的。 但如果在廷议上,上君同意了城阳十王都为参政议政王大臣,过多的人参预国事,反而就不好了。 人多,想法就多,考虑的事情就多,你不满意我的想法,我也不同意你的提请,一来二去,该办的事、不该办的事都没办法办,党同伐异,彼此消磨,国事便耽搁了,帝国也会往弱、贫的方向滑坡。 刘据点点头,“寡人明白。” 公孙弘犹豫了下,叹了口气道:“上君心中,或许有对相权变革的草案准备了吧?” 刘据一惊,倒也没有隐瞒,再次点点头,“寡人从未予人言,不成想被老相国看出来的,相国大智慧也。” “秦法吏所创之制,为我汉法吏所效仿,但我汉君并非秦君,今日之天下,也非昨日之秦廷,过去引以为绝制的创制,今朝便显得不足了,上君远见卓识,想为之改动,臣以为没有不妥,但要慎之又慎。”公孙弘郑重道。 现行制度,脱不开秦制,而秦制是秦相李斯根据始皇帝所定制。 以郡县一治为根基,以集权求治为宗旨,以施政治民为侧重,以治权集于中央为轴心,从上到下建立的一套完整施政体系。 这一施政体系分为四级,层层辖制,从皇帝宫殿到村畴乡野,一体纳入治道。 简言之,中央决策以皇帝为中心,中央政务以丞相为轴心,地方施政交托郡守县令,乡官基层交给民治。 如上四大体系,非但在战国末世堪称宏大奇迹,即或在今日、未来看去,永远不会过时。 帝国对施政体系的四层级分割——国、郡、县、乡,能让前人、今人、后人叹为观止。 但是,秦始皇帝嬴政、大秦法相李斯却忽略了个最关键的问题。 稳定! 以法家思想治国,崇尚以暴制暴的秦廷君臣,没能及时转变帝国纲领,再加上对惹是生非的六国余孽太过宽容,使得始皇帝一死,大秦立时大乱。 秦廷得了“暴秦”之名,秦始皇帝也成了“暴君”、“独夫”。 上君、卫青、霍去病、他、张汤的君臣组合,可以在本朝推行任何可行的制度,也可以用任何思想作为治国纲领,五人之中,只要有一人尚在,大汉就亡不了。 问题是,五人相继百年之后,大汉会不会重蹈秦廷覆辙。 上君意欲对四大施政体系中的关键位置,上接君意,下领臣民的相权变革,稍有不慎,就可能埋下亡国的祸根。 上君要在稳定的基础上,显著纲纪,改动相权,如果影响了稳定,那不如不改。 昙刹那芳华再美,也不如牡丹长久国色天香。 刘据躁动的心缓和了许多,认可道:“老相国所言极是。” “臣老了,入夏以来,时常觉得倦怠无有精神,身体沉沉,恐将一日一睡不醒。” 公孙弘述说着自己的身体状况,不是季节的原因,是真的接近油尽灯枯了,现在的每一日,都可能是他的寿终之日,“上君年少,有大把的岁月,可以做很多的事情,超越孝文帝、超越高皇帝、超越尧舜禹汤……把大汉的光芒洒向更遥远的地方,臣想说,慢慢来,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上君,您已经做的很好了,比过去的任何人、任何君主还要好!” 公孙弘眼睛里满是遗憾,上君来时,他都八十了,如果再早二十年、四十年,那该多好啊。 刘据握住公孙弘那如同枯枝的手,重重地点头,牢记国臣的肺腑之言。 “上君,李家将灭,领兵在匈奴左翼的李广、李敢、李陵三代人,必然难以回国授首,要做好他们携军叛逃的准备。”公孙弘近乎絮叨交代了廷议之中的未尽之事。 刘据悉数记下,亲送老相国出殿,望着他的背影,“拟诏,晋丞相公孙弘为太傅!” (本章完) 第194章 坑杀 第194章 坑杀 长安大起波澜,陇西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紧张之中。 李广的四世祖,是秦朝名将李信,在秦一天下中,曾率军击败燕太子丹,但在伐楚时,由于轻敌冒进、军纪松散,为楚国将军项燕大败。 “楚人因随之,三日三夜不顿舍,大败李信军,入两壁杀七都尉,李信奔还。” 李信伐楚失败后,秦王只好再请老将王翦出山,王翦率六十万大军破楚。 后来,秦伐齐时,王贲为主将,以李信为裨将,在秦并六国后,李信被封为“陇西侯”。 怎么说呢,李信本可以走向更高的将职爵位,但却倒在了统兵方式上。 虽然过程比较“艰难”,但最后李信还是封了候的,这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难封”吧。 而李广似乎连祖宗那丁点的幸运都没有,时至今日,大汉、匈奴仍不知李广所领四千骑在何方。 其子李敢领着三千骑在匈奴左翼立下了不小的战功,如果顺利的话,回到大汉,或该因功封侯。 但这一切,都随着李沮谋反宣告结束。 长安到成纪不过六百里,绣衣直指御史夕发而次朝至,于下日早以皇太子令接过陇西郡军政大权,封锁郡县所有郡县要道,给李家玩了个瓮中捉鳖。 当然,张汤没有忘记长安、京畿附近的李氏宅院,破府、抓人,一气呵成。 仅仅数日,在大汉境内的所有李氏族人全部押解到渭水河畔。 御史大夫张汤和廷尉卿边通分别带领一班干练吏员,对谋反罪犯进行清理,按照主谋、从犯、嫡亲、五服、妻族,将人犯分为五类分开关押,一一录下口供。 这件事做了整整三天,三天中,义纵的亲眷族人也纷纷押解到渭水河畔,其他听从跟随李沮、义纵参与谋反的南军将士和左冯翊部曲,只要是通过覆盎门踏进长安城一步的,张汤一个都没有放过。 事涉威权,皆予株连,边通看着大体算出的诛杀人数,为之心惊胆颤。 三万人以上。 如果这是一场战争,就是死伤再多人,也不会有任何人说三道四,也不会有任何人沮丧动摇。 可这是刑杀,是国法杀人,几十人、几百人,乃至上千人也就罢了,一次杀数万名人犯,这实在是旷古未闻。 春秋末年,三家分晋前,韩赵魏三族联合擒杀智伯,一次杀智伯家族二百余口,天下震惊。 然则,那是和诸侯战争一样的部落集团间的战争,人们并没有将它看成刑杀,在汉朝以前,仅秦国、秦朝有数以百计、千计、万计地斩决罪犯。 秦朝在秦始皇帝手中,变成了“暴秦”。 汉朝要在上君手中,变成“暴汉”吗? 张汤看出了边通的恐惧,皱眉道:“子肃,如果不这样做,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边通望着张汤,无法回答。 “后果则只有一个,上至诸侯王,下到巨商大贾,所有因为上君新政变革受到损失的人,都会尝试谋反,到时候,天下皆反,上君纵使全部将之镇压,我大汉的中兴也会戛然而止,两害相权取其轻,这是古人的典训,你坐在廷尉卿的位置上,要牢记这一点。”张汤教导道。 义纵、李沮不是不知道造反是什么结果,南军中的李家死忠和左冯翊的铁杆部曲,也不是不知道提兵进长安,往未央宫杀去是什么意思,但这些人都义无反顾做了。 义纵、李沮是被迎回皇帝后,陛下的赏赐蒙蔽了双眼,而李家死忠、义纵铁杆部曲是被过去的恩义和将来的扶龙之功火热了内心。 所有的谋反者,没有什么主从之分,这就是群赌徒,压上了自己、亲人、宗族,去搏一个成为人上人的机会。 如胜,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如败,也是鸡犬升天。 现在,他们要做的,便是勾销李家、义家等等人家的名字,送其“升天”。 一旦有了仁慈之心,高抬贵手,放过了造反者、或者亲眷、或者族人,就会激发更多人冒险的心。 被打落王冠的诸侯王,被新制问责的朝廷官吏,被高税损失的巨商大贾……被共命抄家的儒家士绅,甚至被流放在外的皇帝陛下,都可能群起造反。 和可能的亡国动乱相比,这几万人死不足惜。 边通点点头,长嘘一口气,“大司空,这么多人,该怎么杀?” 长安城,可能整个大汉都没有这么多刽子手,如果是斩决,可能要分好几批来杀。 “此地就你我二人,子肃,我不妨把话明说了,李沮、义纵与其说是谋反,不如说是意欲复辟。” 张汤道出了李、义二人的真实图谋和罪状。 这么点人造反,李沮、义纵哪怕疯了都干不出来,只能是想助失位的陛下复位。 但这就涉及到一个问题,天家父子之争,直到今日,上君依然是接受陛下诏令,当国执政,而没有丝毫篡、夺,至少在大汉百姓看来,陛下、上君父慈子孝。 做父皇的,入野悔改,做儿臣的,上位纠正父皇的过失,父皇儿臣的,似乎都不怎么在乎那个皇位。 这也是华夏历来的继承观念,越在意的东西,越要表现的不在意。 上君是个立志要在方方面面为后世做表率的君主,孝道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李沮、义纵的行径,几乎撕破了天家的虚假,也就难怪上君会如此之恨。 支持陛下没问题,为陛下做事,对上君阳奉阴违,小心一点,伪装的好一点,只要不被查出罪行,也不是特别大的问题,小则问责,大则罢撤而已。 偏偏地,大张旗鼓领兵要“清上君”,这就自作孽不可活了。 边通面露为难,“从重从严?” “是。”张汤不假思索道。 “那该是什么重法?又是什么严法?” “子肃可曾记得秦始皇帝如何惩处六国复辟之人?” 张汤幽幽之音,令边通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喉咙为之滚动,艰难道:“大司空是说…说…坑杀?” (本章完) 第195章 其罪 第195章 其罪 “饶过他们了。” 张汤犹有不甘道。 依大汉律,造反者诛三族。 真正的诛族之景,可不是所谓的一个个直接斩首,而是要分六步。 第一步,“黥”,在脸上刺字,表明这是犯人。 第二步,“劓”,把鼻子削掉。 第三步,“斩”,斩掉手、脚各十指。 第四步,“笞”,用竹板将之活活打死。 第五步,“枭”,将死尸头颅砍下。 第六步,“菹”,剐下无头死尸的肉,制成肉酱。 这才是大汉造反之罪的刑罚,在此之前,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便是如此之诛。 也因此逼反了九江王英布。 从高皇帝立国至今,大汉“复辟”大罪仅此一例,具体刑罚只能参考秦朝。 在“造反”、“复辟”两项大罪刑罚之间,张汤思虑了许久,最终选择了复辟刑罚。 与枭首制肉酱相比,坑杀显得那么仁慈,此时此刻的张汤,竟有种“善人”的自我感觉。 边通遍体生寒。 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现在的大汉朝廷,是群狼在堂,而他,身居高位却如一只土犬,登堂入室时,恍惚犬在狼群,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中外两朝公卿、将军、列侯、宗室大臣里面,到底还有多少人是这种杀了别人全族,还要让别人说谢谢的恐怖存在? “悉听大司空吩咐。”边通选择了听命行事。 …… 入秋时节,渭水草滩再次被选作刑场,人海汪洋不息。 秋月刑杀,这是华夏最古老的传统之一。 《吕氏春秋》云:“孟秋之月,以立秋……是月也,修法制,决狱讼,戮有罪,严断刑,天地始肃,不可以盈。” 这般天人交相应的政事规矩,在眼下几乎是人人皆知的事,谁也不会惊讶,但这次,关中人众所以惊讶骚动而络绎赶来者,对“要杀之众”而不可思议也。 精明的商人乘机摆起了各种小摊,专门向观刑者卖水卖茶卖酒卖饭卖零碎杂物,草滩之上,生意又一次为之兴隆。 大汉刑杀向来不禁观者,观刑人众从渭水两岸一直铺满到刑场四周,却静悄悄地再没了气息。 人们惊奇地发现,今日这个刑场大是怪异,没有刑架木桩,也没有赤膊红衣的刽子手。 划定的刑场内,只有数以千计的吏卒在掘坑,一排排大土坑相连,从地下翻出的新鲜泥土气息,不知为何,看得人心砰砰直跳。 观刑的关中百姓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着,似是在说朝廷心善,要杀了人犯后就地埋葬,不至于连葬身之地都没有。 奉诏令观刑的中外两朝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却都紧咬着牙关不说话,脸色苍白。 庶民匹夫不知道的事,他们有着很多方法可以打探,可以提前知晓,就比如今日刑杀的手段。 天日烈烈,在这流火之月,热的所有人都大汗淋漓的,如果不是徐徐河风吹着,人怕是站在那里都熬不住。 行刑的时刻是天定的,午时一到,刑场中央的土台上,两排号角立刻齐名,数以万计的人犯百人一队,来到了挖掘好的大土坑前。 这时,任谁都觉察出了异样,观刑的关中百姓,话说着说着就不说了。 “主刑大臣到!” 随着司刑大将的声音,御史大夫张汤、廷尉卿边通缓缓走上监刑台。 这是块用新土堆成的高台,边通受命,宣读了决刑书。 “大汉皇太子诏:查左冯翊义纵、强弩将军李沮携私卫部曲三千二百一十六人,不思朝廷善待之恩,散布妖言,毁谤皇帝,非议当国储君,勾连内外不臣者,闯京逼宫,图谋造反,屡犯法令,罪不容诛! 为绝以武乱禁之恶风,为绝造反阴谋之得逞,将所有触犯律法之犯连同三族处坑杀之刑! 元狩二年季夏。” 诏毕。 张汤立时上前,高喝道:“鸣鼓!行刑!” 从昼到夜,所有的观刑者都没有离去,也永远不会忘记今时今日。 多年以后,草滩早就长出了新草,恢复了原样,但两朝官吏和关中百姓始终记得这样一个午后。 无数人被推下深深的土坑,泥土逐渐飞扬起来,那连成片的凄厉惨叫,在一铲铲黄土覆盖后,渐渐沉闷,渐渐地没有了声息。 两个时辰后,掩埋的土坑再次被挖开,行刑吏卒开始往里面灌注猛火油,张汤扔入了火把。 热易生疫,又紧邻滋养无数关中田地、百姓的渭河,不能留下任何危险。 一个个“火焰坑”冲天而起,行刑者、观刑者的面容都在火焰中扭曲,燃烧过后飘落的黑灰,落到人的身上,顿时便会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关中平原的夜空被照亮,直至黎明的到来,方才迟迟熄灭。 余烬未散的坑洞里,没了人的痕迹,只剩下未有完全化成灰的骨头,张汤检验过后,命令行刑吏卒掩埋。 监刑台也被拆掉,那些土全部填回了坑洞之中,刚刚好。 “从今往后,大司空你我,便是后世唾骂的‘狗官’了。” 边通踩着热土,为自己的身后名叹息。 上一个坑杀这么多人的还是秦朝武安君白起,长平一战,白起坑杀了赵国四十万降卒,为之不祥,被秦昭襄王赐死杜邮。 他莫名地觉得,自己的寿短了些。 也在担心死后,后人对主刑的自己如何评价,上君走狗?亦或是鹰犬。 正要上车架的张汤脚步一顿,回头望着他,“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但我相信我之后,会有无数后人为我粉饰是非。” 作为一名纯粹的酷吏,他做了这么多事,在后世的声誉,哪怕再坏,也坏不过商鞅,他和商鞅,也会成为所有法吏的丰碑。 依然是那句话,“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言罢,张汤便上了车架,车轮辚辚驶向长安城。 “大司空,为何这么心急?” 边通望着车尾,十分不明白,只听车过之处,昂然的声音传来,“来不及了,我要去踹儒人的坟!” (本章完) 第196章 共功 第196章 共功 “开门,共功!” 长安城,儿府。 此地距街市不过百步,但所有的喧哗都被一道宽阔的松柏林所阻,阵阵清风啾啾鸟鸣,与身后的大市仿佛隔了个人间。 树木沉沉,极是幽静。 堂堂中大夫府邸,常有拜访者也是轻声细语,何时如今日这般,一大群人过来就拍门、叫门。 门房自然是不敢开门的,不论是外面这些人的身份,或是架势,无不证明来者不善。 百家在朝世职子弟,来讨债的! 从那日廷议后,中大夫回到府上便病了,一直没有下床,吩咐家眷夜行被绣、门房守住门户,以后低调行事,最好别被任何人注意到。 到底没有躲过去。 以朝廷世职太常丞、墨家下代巨子索庐参为首的百家人,清算了一圈中外两朝儒官,最后找上了“共功制”的提出者儿宽。 然而,装睡的人,是永远叫不醒的,紧闭,甚至是封闭的府门,同样永远无法叫开。 这也激恼了百家中人,小小的府门,瞧不起谁呢? 随着索庐参一声令下,墨家子弟立刻搬来了一根前端包裹有铜铁的巨大圆木。 墨家子弟唱着旧日山歌,那歌声仿佛从天外飞来,在松柏林上空飘渺回旋,荡气回肠。 “生人莫要恋乐土噢 乐土原有千般苦啊 何日天下兼相爱也 抛却矛戈共耕织呦 莫道乐土千般苦 甘泉原从苦中出 若得天下兼相爱 犹是日月两聚头” 一声一撞,在能够破城的攻城锤之下,儿府的府门连同门框、门墙都倒塌了下来。 幸亏儿府门房反应迅速,早早地从门后逃到旁边空地上,不然,不被砸死也要被槌死。 闻声强撑着身体来到前门的儿宽,望着恩师孔安国为他亲书的匾额,被百家中人踩在脚下,不由得目眦尽裂。 “呦!” “中大夫还活着呢?” 这一开口,就知道是出自阴阳家之口,邹平油然感慨,“要不说,还是你们儒家‘心怀天下’啊,换作是我,为师学招惹了这样的大祸,早就找根绳把自己吊死了。” 儿宽强忍着吐血的冲动,低吼道:“竖子!” “哦呦,还有力气骂人,看样子中大夫的身体还撑得住,中大夫可得看好了。” 邹平竟如沐春风,对着百家中人招呼道:“兄弟们,抄家伙什儿,上!” “尔敢!” 困兽之斗,是吓唬不住人的,索庐参一把就把儿宽推倒在一边,面对儿宽护卫的怒视和靠近,微微冷笑:“抄没儒家,乃上君敕令,敢动?动则灭族!” “儿宽,想清楚了!” 时至今日。 大汉朝廷仍然没有“反儒”,虽然官宣抄没儒产,但不代表反儒,根据共功之论,天下臣民只是把自己的东西拿回去。 儒者如有阻拦,那便是抢夺并试图占据天下臣民共功,此乃大罪。 “中大夫,国中曾有秦始皇帝‘焚书坑儒’之言,别让我大汉朝真正上演这幕故事,亦或者事故,勿谓言之不预。”农家赵过友善提醒道。 挨打要立正,既然站错了队,说错了话,那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顽强抵抗,只有死路一条。 “中大夫,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么多儒家都抄了,您也不多什么对吧?”道家许庄好心劝说道。 儿宽喉咙一咸,强行把那口血咽了回去,恨意滔天,“那你们为什么不去抄了丞相府呢?” 百家中人俱是一顿,许庄十分诚实,“老相国有点强过头了。” 黄老道家不是其他百家,在陛下没有崇儒之前,始终作为大汉治术存在,没有人比黄老道家更清楚老相国这一路走来。 老丞相的确是以儒家立身朝廷,过去、现在都没有做更改,以后恐怕也不会更张,但他们这群人要是跑到丞相府共功,十成十会被打出来。 公孙弘,不止是大汉丞相,亦是大汉太傅。 太傅是“古官”,在大汉朝,于吕后称制时期首设,初任安国侯王陵,再任辟阳侯审食其,高后八年便废除。 而今,上君为了赋予公孙弘殊荣,又恢复了太傅之职,这样的存在,连百家也不敢掠其锋芒。 索庐参奔着府中的藏简阁就去了,一脚踹开阁门,临入内前,转头望向儿宽问道:“老相国是儒家人吗?” 闻言,儿宽如遭雷击,而百家中人都绷不住了,放声大笑,跟着进入了藏简阁。 儒皮法骨,从未和儒家同心同德的老丞相,竟然要成为儒家最后一尊大儒,这也太阴间笑话了。 儒家最后的辉煌,是由儒家的掘墓人绽放的。 儿宽吐血倒地。 儿府中人连忙救人。 冲入藏简阁里的百家中人,却有了大发现。 “这不是我道家的《文始真经》吗?”许庄在数以万卷的书简中,找到了道家经典。 “消失的《商君书·君臣第二十三》,原来在这。” “这是我墨家钜子的《兼爱》篇手札。” “我阴阳家的《邹子终始》也在这。” “……” 藏简阁中,惊呼声不断响起,诸子百家不见的典籍著作、残篇、手札纷纷被找到。 根本不是遗失了,而是被歹人刻意藏匿了起来,更过分的是,歹人从中学到了东西,反口说是儒家之原创。 “贼!” “大贼!” “儒贼!” “……” 愤怒的百家中人忍不住大骂出声,把诸子百家集体的智慧化为己用再干死诸子百家,这种绝户之事也就儒贼能干的出来。 “搬走!” “搬走!” “搬走!” “……” 诸子百家中人守住藏简阁,呼唤门人来此迎回先贤智慧,无数的百家门人涌入儿府,直接将整个书阁搬空了,一简不留。 索庐参等人也不忘儿宽靠着百家智慧所换取的财富,除了人不要,地皮搬不走,其他的,该搬都搬,应拆都拆。 偌大的儿府,被“夷为平地”。 次日清早,儿宽感受到强烈日光照射,缓缓睁开眼睛,望着熟悉的人,熟悉的地方,心生疑惑道:“我记得我有个家啊?” (本章完) 第197章 西狩 第197章 西狩 山山寒色,天末凉风。 丑时正刻的孔子故里仍陷入无尽夜色的笼罩之中。 “鲁城中有阜,委曲长七八里”,号为鲁国故都的曲阜城,一直是儒家中人梦想的“圣京”。 但在今早,圣人后裔似乎不得不与之说再见了。 自孔子离世,儒家的政治主张始终未能得以伸展,尤其是在孟子之后,这个学派仿佛已经筋疲力尽,奔走仕途矢志治世的精神大大衰减,渐渐地专务于治学授徒了。 不欺然,这种无奈的收敛,反使儒家意外地发现了真正的“人世学问”。 儒家一跃发展为天下最为蓬勃的学派,各郡县皆有儒家名士之私学,堪称弟子遍布天下。 与此同时,孔氏一门稳定传承繁衍颇盛,至于今日,孔门已传到了第十二代。 这一传承的嫡系脉络是:孔子、孔鲤(伯鱼)、孔伋(子思)、孔白(子上)、孔求(子家)、孔箕(子京)、孔穿(子高)、子慎、孔鲋(子舆)、孔忠、孔武、孔延年。 除了第八代子慎做过几年战国末期魏国的丞相,其余尽皆治学。 如果要形容孔子和孔家的话,“孔子非有诸侯之位,而亦称系家者,以是圣人为教化之主,又代有贤哲,故称系家焉。” 孔子及后裔,从未有过伯侯之位,却能称之为至圣世家,只能说门徒多了就是好。 抢占话语权、霸占解释权……墨家巨子骂之为学问里的“暴学”,一点不错。 只可惜,学问的暴虐抵御不住权力的暴虐,在大汉皇太子令下,天下儒士被强制“共功”了。 在朝廷政令没有崩碎圣京前,仗着至圣世家尚有几分余威,本代孔家族长,当朝奉祀君孔延年,与族老数次众议后,做了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弃京西狩!” 无数孔家族人一脸茫然,听任摆布,而孔延年也卸去了族长、奉祀君的装扮,穿着一身粗布短衣,梳着普通的发式,在他身后,当代文魁存在的孔安国同样穿着,神情沮丧。 “叔父,不必自责。” 孔延年叹了口气,无奈道:“儿兄尽力了,然上君天纵之才,非战之罪,我族运如此。” 诸侯王臣廷议之上,儿宽几乎全盘抹去了卫青、霍去病的万世之功,上君的武功盛德,以“共功制”把太子宫君臣逼到了死角。 谁也没有想到,上君会这般聪明,开创性反制了“共命制”。 你共我的功,我共你的命。 世人这才发现,原来思想争鸣和战争空间一样广阔,竟可以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在搏杀中将战场无限拓宽。 反儒家不反儒学,仅这一句话,儒家遭遇此劫,就不冤。 这与谁引起的劫难,其实关系不大,没有儿宽,也会有赵宽、钱宽……以上君对儒家的态度,或早或晚的事而已。 也得亏有儿宽的加急提醒,才能有让孔家从容举家“西狩”的时间。 孔安国摇摇头道:“我不是在为过去的事懊恼,我是在想,陛下那里,真的是我儒家的出路吗?” 上君势大,陛下都被困于南阳,一来,即便陛下有儒家的全力帮助能完成复辟吗? 如果不能,继续激怒上君,儒家的境地会不会更糟? 二来,就算儒家帮助陛下完成复辟,上君势力乃至于性命不在,以陛下恶劣的性格,儒家要做到哪种程度才能让陛下满意? 只为皇帝歌功颂德、大唱赞歌的儒家,还能算得上学问吗? 孔延年沉默了,良久道:“我儒家都这样了,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叔父,我儒家之前的辉煌,就印证了一点,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即使是至圣先祖,也不是屡战屡胜,更多的,是有屡次失败后又一次站起来的勇气,以及我们这些后人的智慧。 少正卯可死,当今上君亦可死,只要我们能赢了上君,以后的事,就交给以后的后人智慧来解决。” 连为了学问地位而杀人的事,先祖孔子都干过,他们又何必思考投靠陛下这样做后,会引发怎样的后果,学问生死,于国利弊,万民福祸等等,先干了再说。 先帮助陛下复辟,然后废除上君的太子位,再断绝上君继承帝国的可能,最后,交给后世儒者的智慧。 孔安国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坦白说,我不希望儒家变成那样。” 孔子辞世后,儒家连连遭遇失败,留存于世的儒者就变得不太纯粹了,就像清水中滴入了墨,他不想儒家最终成为一个“大染缸”,成为君王驭使庶民的工具。 “叔父,来不及了。” 孔延年对叔父的天真十分认可,可又无可奈何,“儒家不止我们孔家,现在的儒家中,有上百个分说,纵使我们孔家坐而亡之,既改不了现状,也改不了未来。” 儒家的“墨”太多了,从很早以前,缸中的清水都没有滴入进去的墨多了,染缸早已形成,孔家不去逢迎圣意,去做君王统治黎庶的工具,孟家、颜家……有的是儒家分家愿意去做。 那孔家为什么不去做呢?救人先救己啊! “延年,你说的是。”孔安国默然颔首。 至圣先祖的思想,他们有多么在乎吗?这怎么可能呢?先祖不是我,我亦不是先祖,浊世横流,能保全家族就已是大不易,其他的,要等站稳脚跟后想。 是以,《孟子·尽心上》:“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亚圣的教诲,会有错吗? 孔家金银细软、典籍珍藏、食物清水收拾了数十车,等孔延年再回头时,就见叔父登上了骡车,终于放下了心。 天色渐亮,曲阜城却下起了细雨,伪装成商队的孔家车队率先出了城门,与进城的人、马交错而过时,孔延年、孔安国都有种感觉,那是百家复仇的人。 孔家过去没有放过百家,百家如今也不想放过孔家,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一声长叹,孔家车队走的更快了,不敢走宽阔平坦的直道,顺着蜿蜒崎岖的羊肠小道,一刻不停,往南阳方向而去。 (本章完) 第198章 绝圣 第198章 绝圣 又是一年晒书日。 日落灯升,晒在相府院子里的书一箱箱、一匣匣搬回了公孙弘的书房。 什么书摆在什么地方,何时从何处取哪一卷查哪一页,这是公孙弘几十年的读书习惯。 七十五岁以前,每年晒完书后,他都将不同的书摆到自己心里有数的位置视为乐事,亲力亲为,从不让侍者代劳。 七十六岁之后,他却不这样做了,不是因为升了御史大夫之职,实在是觉得把上万卷书简搬回书架上去有些力不从心了。 所幸,长子公孙贺多年从旁观摩,在把书简摆回书架上时,公孙弘发现几乎和自己摆的一卷不差,从那以后,这件事就都叫长子代劳了。 今年,这些书简却又得自己摆了,只是,年过八旬的公孙弘已经没办法再举重高低,便指令起了侍者摆书。 然而,同一著作常有不同注版,侍者学问并不高深,始终不得要领,一匣匣的书简放到空空的书架上,却又取下放到另外的地方。 公孙弘没有心急,也没有责怪,甚至亲提着座灯为侍者照亮,但侍者的心总是无法平静下来,额上的汗止不住的流。 “你们下去吧。” 御史大夫的张汤自登上三公之位后,首次夤夜拜府,一点都不疏离,让侍者退下,自己卷起了衣袖,搬书、摆书,颇有几分干劲。 公孙弘没有了指令,望着逐渐填满的书架怔怔地出神。 张汤是个心细的人,从前作为相国门生存身相府时,就多有留意老丞相的书简摆放,凭借着过目不忘的能力,哪怕久不入书房,仍然清清楚楚记得当初的位置,自然不会有差错,速度不知比侍者快了多少。 半个时辰过去,书架的空处基本被填满了,公孙弘终于开口了,“那匣《庄子·外篇·胠箧》搬出来了吗?” “搬出了。” 张汤不假思索回答,再问道:“相国现在要看吗?” “把第十卷找出来。” 得到指令,张汤暂时放下了手中的书匣,走到书架前找到了书简应在的格子,从里面取出了一卷,便准备递给相国。 “我夜中不能视物已经有三四年了,不看了,你给我念吧,就念‘圣人已死’那七句话。”公孙弘摆手道。 本因劳累过度而大量出汗的张汤,这时汗毛乍起,三四年前,那是老相国以白衣拜相褒侯的时间,那会儿老相国就不能夜中视物了,可他到今日才知道。 上君、陛下、中外两朝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恐怕至今都不知道。 堂堂大汉丞相,早已老眼昏,竟然只能半日视政。 更让张汤震惊的是,老相国瞒过了所有的人。 回忆之中,老相国好像从未掩饰过什么,走路时要人搀扶,理政时要人诵念,哪怕是面圣觐见,老相国的动作也是迟迟。 可是,老相国给人的感觉为什么那么强大呢? 恍惚之间,张汤忘记了翻书,直接背诵道:“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 张汤默了一下,试探性问道:“老相国知道至圣世家孔家已经西逃了?” 曲阜城的消息,绣衣直指御史是第一时间送来的,然后他就赶来了相府,难道老丞相有更快的消息渠道? “我不知道。” 公孙弘摇摇头,发灰发蒙的眼睛望着他,“但我知道,如果不是匈奴残破,他族黯淡,孔家叛逃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而你,大汉的御史大夫,能不顾上君忌讳,深夜来到相府的事情不多,恰好,孔家是一个。” 张汤长嘘一口气,“老相国,我该怎么做?” 绣衣直指御史找到了孔家的西逃路线,也推算出了孔家的想法,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做很多事情。 就比如,埋葬至圣世家。 从曲阜到南阳一千二百里,漫漫长路,可以发生很多未知的意外。 公孙弘不答反问:“你想做的事,来问我一个儒家中人,合适吗?” 言语间,充满无奈。 就是太子宫臣里,像张汤这样的人太多了,他才不敢死。 如果他死了,张汤今夜问的,就该是上君了。 要说都是聪明人,既不缺乏手段,心性也是上上之选,怎么到关紧的事上,显得那么犹豫呢? 张汤哑然。 他此次前来,是想知道老相国知不知道孔家的事,如果知道,是不是老相国提前知会了孔家,如果是,老相国对儒家的态度到底如何? 此刻看来,他的想法从一开始就错了,他根本不必在乎老相国对儒家,对孔家的想法和态度,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可以了。 “又错了!” 公孙弘声音再次响起,一股威严的气势扑面而来。 张汤呼吸一滞,这样的威严,在公孙弘御史大夫任上时常能一见峥嵘,但在公孙弘成为大汉丞相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而且,雄威更胜往昔。 这种大海孤舟的感觉,让张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和大汉丞相位置有多远。 张汤躬身肃立,“请相国教我!” “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念庄子那段话吗?”公孙弘既满意他的求教态度却又不满意他那被真刀真枪近身搏杀影响下而不好使的脑子。 “相国是说,只有‘圣人’死了,那些圣人制定的仁义礼法等规范,才不会为大道所利用?” 张汤脑海清明,眼中有精光闪过,“相国是支持我诛了孔家?” 公孙弘始终不明白自己教授过宽仁的弟子为什么会那么好斗,一点就着,“你为什么要诛孔家?数千圣人后裔之死,无数儒者拼死反扑,你就那么确定能撑得住吗?” “相国,不诛孔家如何绝圣?”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诛孔家?” “相国的意思是?” “我没有意思,不过是提醒你,墨家早就对儒家、对孔家下了诛暴令,百家也对儒家、孔家满是仇恨。” 公孙弘闭上了眼睛,“再有,位居三公,不止代表你自己,你可以死,但你手上沾染的血,不要甩到任何人身上,明白了吗?” (本章完) 第199章 卧龙 第199章 卧龙 一叶知秋。 董仲舒望着翻飞的楸树树叶,伸出了手掌,也许是受到病体拖延,手未至,叶已落。 忽然间,唏嘘泪下。 “老师,天凉了。” 吾丘寿王走了过来,为董仲舒披上了件大氅,轻声道。 从得知王公廷议内容那日起,董仲舒便病至而今,难有起时。 但见老师重新打起精神,出外欣赏秋景,吾丘寿王难得松了口气。 董仲舒沉默良久,喟然一叹道:“何止是天凉了。” 人心更凉。 十数代儒者的努力,终于看到了团锦簇,知道了灯彩佳话,转眼间,尽成泡影。 宛如昙一现。 这对董仲舒的伤害,反而比漫长的“黑暗时代”更大。 没有看过光明的人,是可以忍受黑暗的,无法忍受的是,光芒万丈后的无尽黑暗。 董仲舒眼前的色彩逐渐黯淡,只留下黑白两色。 “我不起的这段时间,大汉又发生了哪些大事?” “老师……” “无妨,我撑得住。” 吾丘寿王斟酌了下措辞,试图寻找委婉的说法,但发现没有什么委婉的余地,由近及远道:“广川那里传来消息,族中遭到‘共功’,老师的诸多著作,如《春秋繁露》、《春秋决事比》等书,已经失落。” 广川是董仲舒的老家,董族也是当地的望门,人人以儒士标榜自身,在共功制下,偌大的董族被毁,连宗祠都没有放过,董族历代祖宗的神主牌也被砸毁后烧了。 片瓦不留。 董族几名族老当场气死,其他族人,包括董仲舒的亲眷,栖身在神祇庙中,才避免了流落街头。 “陛下得知之后,特派使者前去广川,为老师的亲眷、族人解决食宿之事。”吾丘寿王补充道。 对待心腹,陛下很多时候还是当人的,尤其是被困于南阳,上君限制了陛下所有高额靡费行为后,窦太主、平阳公主两位大汉长公主送到这里的钱财珍宝,陛下没有了挥霍的地方,更愿意赏赐出去,以邀买人心。 效果不错,南巡五百人及附近郡县百姓,逐渐对皇帝的形象具体化,至少在这里,陛下圣誉不错。 陛下兴高采烈之余,金口改了此地地名,曰:“卧龙岗”,上报朝廷后,得到了上君的允准。 现在上君的态度,南巡君臣基本摸清了,只要陛下不把钱财靡费在龙躯上,想怎么赏赐出去都可以。 所以,陛下整日吃着锅盔野菜,他们这群臣民却能时常有荤腥。 此次“赏董”,陛下直接宣布包了董族之人以后的食宿,不是不想赏赐更多,而是赏赐多了董族也留不住。 董仲舒强撑着站起身,向着龙帐方向一拜到地,“圣皇恩德,铭记在心。” 礼毕,吾丘寿王连忙扶他坐下,继续道:“中外两朝的儒家官吏,也在共功制下穷困潦倒,以致于堂堂中朝大夫,只能靠多吃官署食物充饥,靠多占官署食物填饱妻儿老小肚腹,引以为天下笑柄。” 这说的自然是中大夫儿宽了,整个儿府被愤怒的百家中人不但被夷为平地,而且,百家还派出子弟专门盯着,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出现在儿家,就立刻会有人抢……共功。 作为大汉官吏,儿宽是有俸禄的,可这部分钱粮也在丞相府默许下,不经过儿宽之手便没了。 为了不被饿死,也为了不上街乞讨,儿宽只有靠官署食物来维持自己和家眷存活。 董仲舒对儿宽没有怨恨,知道儿宽只是儒家劫难的引子而已,儿宽没有自戕,也不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其他儒者。 一旦儿宽死了,腾出手的百家中人会针对更多儒者,每活一日,都是赎罪。 “陛下那里?” “尝试了送予食宿,没有成功,最后是窦太主、平阳公主出手,以奴仆的身份将儿家人收入府中,免了餐风露宿。”吾丘寿王悲痛道。 中朝高官,竟然要通过卖儿卖女,让自己儿女成为他人奴仆的方式,才能使之活下去。 物伤其类,秋鸣也悲。 同为儒官,吾丘寿王闻之心伤,董仲舒一时无言,儿宽的遭遇,除了百家的报复,也有太子宫卿对廷议之上儿宽试图抹去上君武功盛德,大将军、冠军侯万世之功的惩戒。 人,要为自己所做的事,所说的话负责。 其实,上君很是仁慈了,被欺君犯上没有动手杀人,便盛过古往今来君主无数。 但这份仁慈,绝对不是重视颜面的儒士想要的,对儿宽来说,眼下的生活,生不如死。 “儒家遭逢强权肆虐、人欲横流的大争之世,自祖师孔夫子起,奔波列国数百年,纵秦汉两朝,终究未遇文明之邦一展抱负,大汉气象,为师也看不懂,修文重武、百齐放。” 董仲舒始终想不明白上君为何宁愿费劲手段、心力重塑华夏思想,也不愿意让“整合”了华夏思想,甚至是更加利于统治的儒家思想大放光明,“然则,大汉朝廷推崇强力,借重法家兵家,对我儒家多有打压,鲜能重任。 陛下虽说对我敬重有加,自即位起便多次崇儒尝试,但是,只以我门为驭民之用,今逢上君弃之如敝履,我门日后究竟能否作为大汉,乃至华夏根基,目下尚很难说。 究其竟,儒家是尚古复礼之学,是盛世安邦之学,是教化民众之学,是修身齐家之学,是克己正身之学,惟其如此,也是生不逢时之学。 时也势也,我儒家将有一段漫漫低谷,我门同人一定要强毅精神,受的起冷遇,要像墨家那般刻苦自励,方能复兴儒家于盛世之时。” 董仲舒只好把这一切都归结于陛下、上君是力求开拓的君主,将希望寄托于后世的守成之君,望着吾丘寿王,悲壮说道:“子赣须谨记圣人教诲,‘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弟子谨记!” 吾丘寿王被老师这番话深深地感动了,整顿了心情,继续道:“对了,老师,至圣世家传来消息,已然举族西狩南阳……” 话没说完,董仲舒便上演了出医道奇迹,跳起打断,“你说什么?” (本章完) 第200章 归兮 第200章 归兮 秋风萧瑟。 董仲舒沟壑纵横的面孔上,满是饱经风霜忧患的担心,甲之年,全然不见稳健之色。 吾丘寿王惊愕有顷,以为孔家西逃的事动摇了人心中的儒家圣京,引起了董仲舒的不满,亦或者董仲舒担忧孔家到来后,影响了自己在陛下心中的位置,委婉劝慰道:“老师,孔家人也是人,得活着。” 孔家不离曲阜城,一旦诸子百家子弟来袭,结果恐怕不比儿家、董家好多少。 至圣世家是大族,上下有几千人,这要是指着讨饭、接济过活,是很容易饿死人的。 提前弃京西狩,免遭诸子百家子弟洗劫,既保留了至圣世家的体面,也保留了卷土重来的可能,在他看来,没有什么不对的。 董仲舒知道门生是误会了,但没有解释,而道:“出了曲阜城,孔家人都活不了!” “老师,这从哪说起啊?” 吾丘寿王十分不解,但见董仲舒指了指天,继续说道:“上君是能让孔家人都活不了,但如果上君想要孔家死,在或不在曲阜城,孔家人都活不了。” 这天底下,上君想让人活下去,可能无法完全做到,但想让人死,却根本活不了。 就以老师为例,只能与陛下如影随形,依靠着苍龙庇佑,才得以苟延残喘。 吾丘寿王慨然说道:“上君从来没有针对儒学,更不可能为了打压儒家,而屠灭数千圣人后裔,老师,您多心了。” 虽然是“敌人”,但他也要承认,上君始终以仁恕示人,一些时候,他都觉得上君的仁恕近乎软弱,这样的圣主贤君表率,怎么可能下令屠戮至圣世家呢? “上君不会做的事,难道其他人不会做吗?” “老师是说太子宫卿,那就更不可能了,史书的经验在那,属臣的过错,总会找到主君的身上,掩耳盗铃的手段,弟子相信上君不会的。” “愚蠢!” 董仲舒老脸有几分羞红,被恼怒遮了过去,“难道我儒家就没有其他敌人了吗?” 举世皆敌。 这本是儒家内部对其他存在的认识,儒家立志于要打败所有存在,打造一个“儒道天下”,数百年来,儒家也是这样做的。 打压其他思想,打杀其他门徒,整合吸纳其他精华……儒家如此看世人,世人自然也如此看儒家,举世皆敌,是相互的。 哪怕在暴秦时期,儒家都没有这般劣势,所以不必担心敌人们怎么样,现在不一样了,没有什么比落井下石更轻易的。 董仲舒对弟子没有清晰地认识当前儒家处境而羞恼,这点遮羞布都留不下了。 “诸子百家?” 吾丘寿王心中一紧,又是一松,摇摇头道:“至圣世家西狩很是迅捷,而且十分隐秘,等诸子百家反应过来,人都到南阳了,卧龙之地,谁人敢造次。” 孔家专挑小道行进,片刻不停,一个昼夜便能行进百二十里,几乎是强行军的速度,十日就能抵达宛地,这一手时间差,诸子百家想要报复,时间上也来不及。 “如果朝中没有张汤的话。” “如果朝中没有张……” 吾丘寿王下意识地重复了董仲舒的话,忽然觉察到了不对的地方。 即便孔家人伪装的再好,路线选择的再隐秘,只要不是全程上山入水,就会被人注意到,以绣衣直指御史的能力,稍微核查一下,就能获悉全貌,传信入京。 作为法吏的张汤是不可能放弃这个“绝圣”机会的,就算自己不动手,也可以让诸子百家动手。 吾丘寿王额头见汗。 见弟子明白了,董仲舒直接问道:“路舆呢?” “在这。” 吾丘寿王拿出了一副舆图,是孔家随信送来的,起点、终点是确定的,路线却有几条,连孔家自己都无法确定会怎么走,但董仲舒却注意到一个严重问题。 孔家为了尽快到达,所有的路线基本都是从鲁地直插豫地,更要命的是,在进宛之前有个共同的交汇点。 陈蔡! 春秋时期,孔子受楚昭王邀请赴楚,率弟子途经陈蔡两国交界处时遭围困,孔子师徒被围于荒野七日,期间粮草断绝,弟子多病倒不起。 儒家称之“陈蔡绝粮”,或“在陈之厄”。 孔家不知道是为了悼念先祖,还是一时疏忽,陈蔡之间,成了必经之路。 “孔家西狩几日了?” “八日……” 吾丘寿王脸色苍白。 如果时间推算没错的话,此刻的孔家车队,就正在陈蔡之间。 “老师,要派人去救吗?” “来不及了。” 董仲舒长叹一声,“且看孔家的命了,愿先圣保佑。” 和公孙弘一样,努力让公羊成为显学的董仲舒,对“本家”没有太过在意,虽说在努力把孔子推崇到至高位置,力求“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之传说,孔家,在他们眼里,一直是吉祥物的存在。 而今,吉祥物可能要死了! 董仲舒说不难受是假的,但更难受的,是吉祥物还提前把“圣地”弃了。 如果吉祥物能挺过这一劫,在南阳这尚有再造圣地的可能,如果不能……从今以后,儒者,没家了。 董仲舒长恨,为什么少智的人总喜欢多动呢? 共功制、圣族西狩……和这群愚蠢的家伙一块,何时才能振兴儒家。 …… 夕阳暮色中,孔家车队辚辚驶过了弦歌台,为了急行,孔家人连车都没下,孔延年、孔安国等人站在车上遥遥地向先祖受难之地拜了几拜,祈求祖宗保佑之时,不由得潸然泪下。 “礼乐崩坏兮,瓦釜雷鸣 高岸为谷兮,深谷为陵 痛我生民兮,遍地哀鸿 念我大同兮,恍若大梦 天命何归兮,四海飘篷” 驶入无名山谷,孔安国在骡车上踏步舞剑,大袖飘飘,剑光摇摇,俄而长歌,歌声中充满了悲壮的幻灭。 孔家人人肃穆,低沉苍凉地和唱着:“天命何归兮,四海飘篷……” 山腰之上,以墨家为首的百家诛暴之士齐聚,闻听歌声,“现在就送你们归西!” 滚木礌石排山倒海般从陡峭的山坡涌下,铁镞箭尖厉地啸叫着,如急雨般飞下。 学问之争,素来如此! (本章完) 第201章 出山 第201章 出山 金风玉露,秋月春。 万千群山,层林尽染。 按照墨家的“节用”规矩,凡有山月,便不可掌灯。 今夜秋月高悬,明澄清澈,自然便成了月下起舞。 留守山林的子弟用石墩在洞口的岩石平台上摆了个“舞台”。 古琴悠扬,陶埙呜咽,八名年少女弟子扮成了山鬼模样,从场外飘进场中,白布长衫,黑发披散,对月起舞,幽怨阴柔。 老巨子站了起来,白衣大袖,秃顶闪亮,在一声女鬼长哭中引吭高歌,浑厚苍哑的歌声回荡。 “鬼兮鬼兮生者魂魄兮 飘忽形之外幽冥叹无极 惩恶不能言兮空有悲啼 扬善须待兮日月太急 鬼目如电察天地兮人有暗室亏心 明鬼明鬼兮天地万物良知兮” 月夜之下一片和声:“明鬼明鬼兮天地万物良知兮……” 老巨子身影朦胧,但弟子们从未见过老巨子如此的开心。 舞、歌久久不绝。 却有终了之时。 老巨子凝望着天上的月亮,述说今夜聚众的原因。 “明日,我门出山。” 话音方落。 热烈讨论声骤然而起。 之前出山的墨家子弟时常传信回来,文字动人心,世居大山的人们,对世间的美好有了具体的想象,有了更多的向往。 如果不是老巨子在,墨家的年轻子弟早就都跑到山外了,但不少人的想法没改,待到老巨子离世一样会出山。 不成想,老巨子竟宣布举门出山,这一刻,山中的怨怼消散于无形。 待在老巨子身边的少年弟子,却显露出忧愁的模样,久在老师身边,他远比师兄师姐知道的更多。 “山外的大师兄和诸子百家子弟‘闯祸’了。” 在大汉律法之下。 大师兄索庐参和诸子百家子弟一道,悍然覆灭了一个数千人的庞大家族,至圣世家孔家。 更为大汉朝廷所不容的是,为了防止有人能逃走,动用了大量禁制武器。 滚木、礌石、长剑、钢刀、铁箭镞、弓弩……俨然一场小型战争。 有组织、有纪律、有禁武,大汉朝廷内部正在进行激烈讨论,是否将“覆灭孔家”的势力,定义为“叛军”。 表现最积极的,当属汉廷御史大夫张汤。 从春秋战国以来,墨家的敌人,儒家如果排第一,法家就排第二。 相较于儒家处处刻薄恶毒的咒骂,法家始终作为墨家的稳健有力的正面敌人存在。 法家子弟一直认为,墨家的主张和行为乖张偏激,只能拯救人世的小苦小难,而无法使庶民实实在在地富裕,无法使国家实实在在地强大。 竭尽心力帮助弱国防止侵略,何如法家全心全意地使弱国强大? 一点一滴地扶危济困,何如法家推行变法而使国富民强? 前者是扬汤止沸,后者是釜底抽薪,这是法家最有力的驳斥。 更重要的是,法家反对墨家无视法制的侠义行为,认为墨家某些时候的行径,是一种偏狭的扰乱,是一种悖逆,从根本上与儒家的迂腐倒退没有区别。 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 便是法家对儒、墨的评价。 墨家和诸子百家一道,屠戮了圣人后裔,且手段极其残忍,为大汉律法所不容,少年不认为大汉律法有错,也不认为诸子百家有错,哪怕诸子百家被大汉律法所惩戒,也能称得上“罪有应得”。 但是,为什么是张汤? 在传书中,大师兄明确地说明,孔家西逃路线和埋伏地点就是张汤给的,绣衣直指御史全程提供了帮助,为何事情一过,张汤和绣衣直指御史立刻翻脸不认人,甚至要将诸子百家的正义行为为“叛乱”。 张汤也是法家人啊,甚而是法家在朝廷的“魁首”,诸子百家还曾经为张汤量身定制了帝国制度,尽管在那位公孙丞相干涉下,出现了重大偏差,可是,张汤和诸子百家,既是家人,又有情分,怎么有人能无情无义到这种地步呢? 老师忽然出山,一些年长师兄异常的表现,都给了少年十分不好的预感。 在众多师兄弟、师姐妹兴奋地散场回去收拾行李准备出山时,亦步亦趋跟随老巨子回到石屋。 “小子墨,你在想什么?”老巨子轻声问道。 这是当代墨家最聪明的子弟,七窍玲珑,动手能力冠绝诸墨,也是墨家钜子墨子的后代,当然,不是血缘后代。 墨子先祖是殷商王室,是宋国君主宋襄公的哥哥目夷的后代,目夷生前是宋襄公的大司马,后来他的后代因故从贵族降为平民,后简略为墨姓。 作为没落贵族后裔,墨子一生无子,但兄弟姐妹却延伸了许多“枝叶”,小子墨的先祖,与墨子同祖。 墨子,子墨,墨子墨,就是老巨子对少年的期许。 “老师,我在想张汤。”墨子墨诚实答道。 张汤利用了百家,还要置百家于死地,在他眼中,张汤是天下最大的小人。 老巨子慈祥一笑,“你认为他是恶人?” “老师不这样认为吗?” 墨子墨的反问,老巨子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小子墨,这天底下,不是所有人都如先贤争论那般,有‘本善’、‘本恶’之分,有些人,是无关乎善恶的,就比如张汤,他是个法吏,如果为善恶驱使,律法便不再公正。” 墨家可以轻视儒家,但不能轻视法家,法家弟子素来敬重墨子,从古至今,也没有一个法家名士对墨子有过人身攻击,法家讲的是理,儒家骂的是人。 所以,墨家、法家的矛盾在于惩恶扬善的方式不同,老巨子眼中对法家,对张汤没有偏见。 “老师,我见过其他的法家人,他们和张汤都不一样。” “那是他们还不够纯粹,不是张汤的问题,而是其他人的问题。” “老师,我墨家素来以诛灭暴君酷吏为己任,为什么您对张汤这个酷吏会这么推崇?” “现在的张汤,可以为天下带来平和康宁,可以在必要的时候,牺牲自己。” “可是老师,张汤无‘心’啊。” 老巨子通过风窗光洞,仰望中天圆月,不禁浩叹一声,“刀,怎么会有心呢?” (本章完) 第202章 卸甲 第202章 卸甲 长安城。 这里无疑是天下儒者最多的地方。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不外如是也。 刚被共功的儒者,还没有缓过劲来,就接连听闻了至圣世家弃京西狩、于陈蔡之间遇诸子百家袭杀的消息,几乎所有的儒者都懵了。 如果儒家被比喻为一国,那曲阜城就是儒者的国都,而孔家是儒国的皇族,重大危机面前,孔家弃守曲阜城的行径,无异于皇族抛弃了国都,当受万千儒者唾弃。 可紧跟着“皇族覆灭”,孔家举族性命不在,“国破家亡”、“穷困潦倒”,一时间,儒者十分茫然。 而在这时,董仲舒弟子吕步舒再次站了出来,为所有的儒者找到了仇恨的对象。 诸子百家! 学问之争,诸子百家不以思想争鸣,而以战争手段攻伐儒家圣京、圣族,简直卑鄙。 于是乎,在大汉的京城里,孑然一身,被特殊照顾的儒者聚众奔走,在包括未央宫、长乐宫、丞相府在内的宫、署前抗议,要求严惩凶手! 经历过共功毒打的儒者终于学聪明了些,只是高扬诸子百家残忍覆灭数千人大族,违规动用禁制武器,违反大汉律法,而不再随意攀咬。 对大汉上君,对大汉丞相,对太子宫卿,逐渐谨言慎行,不敢再有公然抨击,只敢暗戳戳的说,至圣世家的覆灭,太子储君、太子宫卿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起码也是渎职、纵容。 这么多携带禁制武器的人急奔在大汉帝国境内,杀戮包括奉祀君在内的大汉官民,大汉朝廷却一无所知,没有任何阻止或拦截,甚至在事后,凶手尽数逃之夭夭,这怎么都说不过去。 儒情汹涌。 要求“惩凶”之声,从长安城南到长安城北,从长安城东到长安城西,昼夜不歇,惹得无数官民怒视。 这群衣衫褴褛、食不果腹、一无所有的家伙,似乎更加不要脸了,一天到晚,扰人清净。 倒是印证了那句“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长安之城,喧闹不休。 未央宫急诏中外两朝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入宫觐见议事。 承明殿上。 御史大夫张汤就儒情问题率先提出请议,“施行宵禁”,戌时一刻,便不许臣民无故上街,更不许聚众喧哗、闹事,白日之中,对未央宫、长乐宫、丞相府等帝国中枢之地予以管制,无故不得近前,以冠军侯即将凯旋的名义。 冠军侯横扫了匈奴右翼,从西向东打穿了河西走廊,在最后一个万户大部落休屠部,大军俘虏数万,加上匈奴右贤王、王后、王子、国相等贵族俘虏、降虏数千,如此胜果,经丞相府提议,上君同意,要举行受降仪式。 长安城中执行宵禁,既能保证受降仪式顺利完成,又能解决儒者的“扰民”,一举两得。 对此,中大夫儿宽等儒官提出异议,认为以朝廷现有实力,完全能在不执行宵禁的情况下举办受降仪式,用意显然不纯,但为太子宫卿和其他朝臣联合否定。 哪怕为了自己睡觉安宁,都不能让儒者继续下去。 少数服从多数,诏令颁布,长安城即刻进入宵禁阶段,兰台的绣衣直指御史、廷尉署的官吏、京兆尹的衙役立刻奉命,上街劝阻民众回家,如有不从者,将由三方官吏视情况而定,包括并不限于正法、羁押等刑罚。 大汉皇太子令、律法,再次镇压了儒家,倍感憋屈的儿宽,也决定不再忍让,迈步入中廷,主动出击道:“臣启上君,我大汉之法,有无法外之法?” 为孔家讨公道讨到廷议上了。 端坐御座的刘据,望着儿宽这类似质问的启言,什么都没有说。 接受了老丞相不少时日指点的参政王大臣、楚王刘注,这时站了出来,“中大夫,诸侯王犯法,亦与庶民同罪,你的法外之法,从何而来?” 有些人往那一站,便能堵死人口,之前那次王公廷议,诸侯王死的死、圈禁的圈禁、勒令读书的读书,所有封地尽皆撤藩入汉,使得两位站立朝堂的诸侯王宛如律法化身,想质疑大汉上君执法不公,先过了他们再说。 “那为什么有凶手残忍覆灭他族而能逍遥法外?”儿宽连掩饰都不做了。 听闻恩师和家族俱丧陈蔡,儿宽险些吐血而亡,现在活着的最大动力,便是和诸子百家搏命。 另一位议政王大臣、河间王刘基站了出来,“中大夫,关东盗情如火,朝廷和地方虽多番施措,但见效尚要时间,君不见我大汉天子南巡仍为盗情而止步南阳?” 陛下南巡队伍最初几千人,两千期门郎护佑,连南阳郡都出不了,侧面证明了关东盗情严重。 “中大夫口中所说的凶手,或者说群盗,朝廷已经派出人手去缉拿,豫州郡方面也在努力抓捕,但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朝廷和地方总不能为了追凶,其他政务、军国大事都不做了,请耐心等待些时日。”刘基唱和道。 这是儒官最擅长的“官腔”,此刻被用在儿宽身上,儿宽难受至极。 随着太子储君向陛下南巡队伍下达了禁令,不少中朝官吏回朝,中朝班列里,当朝大儒董仲舒四大弟子之首、治经博士褚大见状站了出来,先向御座方向一拜,又向刘注、刘基一拜,“二位王大臣,凶手极恶,且持有禁武,如果不能加急追缉,非臣妄言,但不是没有不测之事的可能。” “什么不测之事?” “在朝官吏不少出自关东,族系庞大者,也不在少数,如果凶手再次惩凶,所有家族都有可能成为目标,更何况……凶手不是没有可能反其道而行之,秘密携武入关,臣狂言,或有危及长安的可能。” 大汉皇族,一样有可能成为凶手的目标! 诸子百家爆发的实力,可以威胁到任何人或势力。 如果墨家再诛暴天下,以武乱禁,大汉君臣,谁能自信无虞? 大殿之内,渐显混乱。 褚大一笑,笑容又有几分悲哀,不危及“怹”,想让诸子百家卸甲都不可能。 从古至今,天下官吏在乎的,从来都是自己! (本章完) 第203章 死斗 第203章 死斗 扩大矛盾。 儒家总是善于把其他人绑到自己的战车上。 如果说法家是公认的匡正乱世的支柱,那墨家守定的便是人世间另一道警戒线。 世人朴素的道德标准。 要“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弊”,要诛灭的是一切邪恶残暴。 在春秋战国时期,那些寻求变法图强的国君、鼎臣都在墨家诛暴之列。 哪怕是为了国富民强,只要列国中出现邪恶和残暴,墨家便会出手。 就比如李悝变法、吴起变法,在邪恶的鲜血中失败,韩国申不害、齐国齐威王、秦国卫鞅变法,都充满了杀戮,墨家都曾出手。 在墨家的道德观中,天下没有变法固然不行,然则没有抑制变法暴行的霹雳力量更不行,那样只会让暴君酷吏甚嚣尘上。 很多时候,墨家诛暴都不会成功,可就是那份坚毅态度和无畏决心,时常让春秋战国的霸主、雄主、鼎革之臣为之忌惮。 秦汉以来,墨家隐居山林,诛暴之事大减,成功的次数更是寥寥,中外两朝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都忘记了墨家、诸子百家铲除暴政的力量了。 至圣世家孔家之亡,却重新给所有王公敲响了警钟。 这人间世事,有剑不用,无剑可用,是两回事。 显然,墨家、诸子百家的手上,仍掌握着“剑”! 此刻的宣室殿上,大多数朝臣可是从陛下执政时期走来的,在那个酷吏政治阶段,他们里的多数人很难以兼爱天下的博大胸怀为官,力求为天下带来平和康宁,不说治世中血腥暴行,但也没几个温和自重,说一句“暴官”,根本不为过。 如今,墨家、诸子百家又开始杀人诛暴,即或它没有对其他人动手,但也不能不让两朝官吏警醒。 治经博士褚大的话虽说暗藏私心,但对于这样的残暴私刑,朝廷不应该给予惩戒么? 大殿上的气氛,有了明显的变化,碍于上君对诸子百家意味不明的态度,没人敢于奏言。 低声细语的交谈,直指站在外廷朝列中世居清庙之守的太常丞、墨家下代巨子索庐参。 索庐参也不负墨家身份、气概,主动迈步而出,“中大夫、治经博士,以二位的想法,朝廷该怎么做呢?” 中大夫儿宽在褚大救阵之后,也稳住了心神,毫不掩饰仇恨道:“追查禁制武器来源,再予以收缴、销毁,方使天下太平!” 不论是共功制,或是屠戮至圣世家,墨家的作用都不小,可以说,就是墨家在组织、指引百家对儒家的攻伐。 儒家对墨家的忌惮有二,一,组织度,二,那些古怪且威力巨大的武器。 组织度不必多说,包括儒家在内的其他学说门人,如同一个个松散却有集体认识的联盟,而墨家中人,却像构造严密的器物,同心同德,仿佛一个整体。 至于武器成果,莫过于在战国时期,楚国欲攻宋国,墨子得知后,带领弟子日夜兼程前往宋国,传授守城之术,并制作了多种防御器械。 面对楚国强大的军事力量,墨子凭借其精湛的防御策略和器械,成功挫败了楚国的进攻,使宋国免遭侵略。 以弱守强,是墨家的立身之本,也是之前儒家始终不敢太过逼迫墨家的原因,只能一点点施计削弱。 现在儒家都这样,在就无所谓了,你亡我圣京、圣族,我打你立身之本,下次搏杀,就可以死斗了。 就在这时,御史大夫张汤从绣墩上站起,朝着御座躬身下拜,“上君,臣请禁民间刀兵、弓弩!” 法家适时一击。 索庐参面色一沉,儒家强盛时,就是墨家、法家共同的敌人,儒家没落时,墨家立刻便成了法家的敌人,下手狠辣且致命。 “上君,十个盗贼拉满弓,蓄上弩,能使上百名官吏不敢向前,故臣请诏禁止老百姓携带、拥有弓箭、弩矢,以利于地方之治。”张汤恭声道。 弓、弩的杀伤力和使用限制根本不成正比,而人又容易被情绪左右,私刑杀人。 最关键的是,诸子百家和百姓家中私藏弓弩,一旦落草为寇,会增加地方官兵捕寇的难度。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不外如是也。 “御史大夫,下官以为不妥。” 索庐参立言反对道:“上古圣人制造兵器,是给百姓防身之用,并不是为了相互攻杀,而是用来制止暴力、诛讨邪恶。 秦朝兼并天下,销毁兵甲,折断刀锋,后来黎民百姓百姓用锄头、棒槌等相互攻击,犯法之人日益增多,盗贼防不胜防,终因大乱而亡。 所以,圣明的君主对百姓施以仁政而治世,不在减少防范和禁令,因为知道那是靠不住的。 圣明的君主用射礼教化百姓,没听说过禁止携带弓箭的。 况且禁止使用弓弩的原因,是为了防止盗贼用弓弩攻杀和劫掠。 攻杀、劫掠是死罪,却不能禁绝,说明那些大奸大恶之徒对律法并不退避。 如果朝廷禁制普通百姓持有弓弩,却无法杜绝盗贼得到弓弩,这样一来,不仅没有减少地方官兵捕获盗贼的难度,反而让我大汉朝守法之民失去了抵御盗贼的能力。 上君,臣以为禁绝弓弩,当慎之又慎。” 一番话,不是在对张汤说的,全是在对刘据说的。 秦朝销毁天下之兵而铸十二铜人,但仍免不了二世而亡,一国之乱,不在刀兵,而在人心。 刘据望向了似是睡着了的丞相公孙弘,“老相国?” “臣在。”公孙弘立时答道。 “你以为呢?” “臣以为诸位大臣说的都有道理。”公孙弘答道。 兵是人胆,血性所在,禁武不在禁武,在禁万民血性,“一国稳定”、“一国血性”,如何取舍,连老丞相都不知道了。 但见张汤、儿宽等人又有所动,刘据摇摇头,笑道:“既然连老相国都不知道,那便让‘武者’来做抉择吧。” 忽闻殿外一声高喊:“墨家巨子到——” (本章完) 第204章 献礼 第204章 献礼 一辆从函谷关东来的两马驾拉的黑布篷车不紧不慢地辚辚行进着。 这辆车没有驾车的驭手,只是车旁有个俊秀少年,骑着一匹神骏的红马,手中一条马鞭,偶然在岔道口指点一下驾车的白马,并不时笑着对车中说几句话,显得兴奋而好奇。 一路无阻,穿越半个关中平原,在月夜笼罩下,自安城门而入。 路过东第,黑布篷车缓缓停住,少年翻身下马,为之敛起了车帘,墨家老巨子从中而下。 望着尚冠里的孔祀,这座长安城中唯一的思圣祠堂,老巨子整理了下衣衫,抬步走上了高高的台阶。 至圣世家遭逢大厄,即便是被共功了,长安城中的儒者为了向先圣诉苦、向先圣表愧、向先圣祈佑,在白日里,还是穷极手段向先圣奉上香火。 及至更夜,此地仍然灯火通明,香烟缭绕,负责防止走水的京兆尹官吏为之移开了两扇朱红大门。 抬首间,丈高的圣人石刻便显露在老巨子、墨子墨的眼中。 标准的揖礼,似乎在见过所有前来的贤者,仅一眼,墨子墨便为之露怯,驻足在门外而不能再进。 老巨子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稳步进入祀中,在正中站定,向着圣人石刻还礼,而后直起身,伫立在原地,迎望着圣人那深邃的眼睛,不避不让。 墨家对孔子满怀敬意,却对孟子及儒家诸贤多有不耻,而对窃圣名而利己的圣人后裔,老巨子认为弟子做的很好。 清清白白,坦坦荡荡。 老巨子再次登车。 由章台街转入尚冠街,在路过丞相府门前时,丞相门下诸多吏者躬身肃立,送老巨子直达广明门前。 虽然有着特许,但老巨子仍然选择下车,接受宫卫检查后,改乘抬舆进入了未央宫。 时已秋日后夜,煌煌殿宇的奢华尽敛,星星点点的灯笼照亮着这一路前进,在宣室殿前,作为大汉当国上君的刘据,携中外两朝参政议政王大臣、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亲迎。 王、臣在阶下。 望见抬舆时,刘据做出了个出人意料的举动,“降阶”! 现在的大汉,除了少数不死心的人外,大多数王公臣民都明白,上君,才是大汉事实上的君主。 不是天子,胜似天子。 诸礼之中,降阶最贵。 老巨子那在夜中无需灯盏便能看清一切的眼睛,立刻便注意到了上君降阶的举动,连忙叫停抬舆,双臂像鸟展开翅膀一样张开,快步小跑而来。 在来到上君近前后,老巨子行跪拜大礼。 这是趋跪之礼。 中大夫儿宽、治经博士褚大等儒官面露不自然之色。 《论语·乡党》中载:“君召使摈,色勃如也,足躩如也。揖所与立,左右手。衣前后,襜如也。趋进,翼如也。宾退,必复命曰:“宾不顾矣。” 国君召孔子去接待宾客,孔子的脸色立即变得庄重起来,脚步也快了起来,向同立者作揖后,衣服前后摆动却整齐不乱。 快步走的时候,像鸟儿展开双翅一样,这就是一种向君主和宾客表达恭敬之意的趋礼。 近年以来,渐以为“儒礼”。 实为周礼。 源于“伯禽趋跪”。 西周初年,伯禽三次拜见父亲周公时因失礼遭笞责,经贤者商子以“南山桥木仰为父道,北山梓木俯为子道“的比喻点拨,次日觐见时以“入门而趋、登堂而跪“的规范动作行礼,被周公赞许得君子之教。 真正的周礼复于眼前,远比儒礼更显尊卑,儒官纷纷默然。 刘据扶起了老巨子,拉着老巨子走上了御阶,老巨子惶恐之色更重。 “你是怎么过来的?”刘据笑着问道。 “在等待。”老巨子答道。 “还能干吗?” “能!” “还敢干吗?” “敢!” “准备怎么干?” 刘据人少声轻,继续问道:“敬天明鬼?抑或告诫恶人恶政?” “回上君,草民与儒家相悖,一生崇信天道鬼神,而且常常感到鬼神就在我的左右。” 老巨子道出了敬天明鬼的本质,接着慨然长叹,“只是,天道悠远,人世苍茫,幽冥万物,人却识得几多?若天无心志,人无灵魂,何来世间善恶报应?人间万事,非但个人善恶恩怨有鬼神明察,大如国家兴亡,法令代谢,亦有天道感应鬼神明察,行善政者国家兴亡,行恶政者则亡,此所谓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也。” “儒墨道法,老前辈是在说寡人治国过重法家?” 老巨子摇了摇头,“非也,草民更多的是提醒上君,草民对法家相知至深,其弊在求治太速。 然速者易苛,易入富国穷民之途也,天将兴汉,惟愿戒之,世道沧桑,当从容求治也。” 进入大殿,皎洁月光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殿中宫灯大放光明,刘据默默沉思少顷,“在寡人之前,历朝历代的君主,都没有藏富于民,而以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竭力削弱民间,做大朝廷政权,这是因为‘国强则民变,民强则国乱’。 寡人的选择,使得大汉国民会越来越强,如果不在武力加以限制,大汉必将以‘强亡’。 寡人不相信有君主能做的比寡人更好,至少五百年来,没有比寡人更好的君主,为使大汉稳定,强民之财,弱民之武,或许是眼下最合适的方法。 如果巨子前辈有新解,请教寡人。” “无有。” 老巨子几乎没有思考,便给出了回答。 这一路,他已经想了太多,大汉是方帝国,如同一辆狂暴战车,向前的力太大了,加以掣肘,只会分崩离析。 上君是古来贤君,但时代的局限就在那里,非人之智能够解决。 “但是,草民希望一件事,当大汉律法无法给受害的人带来正义公平时,请上君允许私人报复,律法所不及之处,应为正当。”老巨子诚恳道。 墨家不是必须存在,但公平正义应该长久存在。 “寡人答应你。”刘据郑重道。 “多谢上君,既如此,草民与墨家愿为上君献上一份礼物……” (本章完) 第205章 政侠 第205章 政侠 再升殿。 老巨子很瘦,很高,头很大,宽阔的前额和那片红亮的秃顶连成了一片广阔的智慧高地,一圈霜雪般的白发在高地边缘银丝闪亮,恍若红色岩石上永不解冻的冰雪。 谢绝了上君赏赐绣墩,他的步幅很大,一双大赤脚片踩在冰冷的金石板上,发出与穿鞋者一模一样的清晰坚实的脚步声,参政议政王大臣和中外两朝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都为他脚上的老茧之厚而惊奇。 儿宽、褚大等儒官不由得暗骂,“摩顶放踵,故作异相!” 历代墨家巨子如此模样,在墨子之外,许多巨子都不是天生的,但为了效仿先贤,也为了先贤不被他门轻辱,便一个个如是。 这却让儒者很是腻烦。 毕竟公然辱骂他门先贤的是儒家的亚圣,着实有失身份、体面,不过,亚圣既骂,他们也只有从亚圣见之而骂。 诟病墨子、墨家巨子们的容貌。 当老巨子看过来时,儿宽、褚大等人却不由得一正,略微躬身下拜。 见此情形,老巨子摇了摇头,墨子最初在儒家与孔子之孙子思同门修习,却不满儒家的迂阔复古,于是与儒家子弟们激烈论战,使孔门三盈三虚,名声大振,但终究因为理念不合,自创墨家学派,长期在列国奔走推行。 墨子生来就有悲天悯人的襟怀,痛感庶民的无尽痛苦,对治国弄权那一套很是冷淡,所有的学问都为了拯救贱民。 这些,正是孔子仙逝后儒家子弟的反面,如孟子等先贤,也有襟怀、也能感受痛苦,但在儒家诸多先贤眼中,贱民根本不算人! 而且,儒家很喜欢治国弄权。 故此,墨子提出救世的十大主张:“兼爱”、“非攻”、“节用”、“节葬”、“尚贤”、“尚同”、“敬天”、“明鬼”、“非乐”、“非明”,为了穷苦的贱民和辛辛苦苦不得志的贤者而奔走时,立刻就被认为是儒门最大“叛徒”! 儒门上下无不骂墨子的所作所为是“贱人之行”,是“无父之徒”,极尽刻薄。 但墨子却不为所动,坚韧不拔的身体力行,人格学问竟像泰山北斗一般矗立起来,名振列国,天下景仰,追随墨子的弟子越来越多,墨家的势力也越来越大。 更关键的是,这些墨家弟子忠心耿耿,一声令下,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在那数十近百年间,墨家无可置疑地成了天下诸侯谁都不敢小觑的一支力量,墨家俨然成了天下的“政侠”,超然欲所有列国之外的正义力量。 春秋战国之世,纵天下之大,唯墨家敢于仗剑而起,血溅五步,而使天下缟素! 是以,再强悍的大国,也对墨家保持三分敬畏。 这世间,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失败,“叛徒”的成功而让人无法接受。 孟子和儒家子弟的破防,老巨子其实是可以理解的,但不能原谅。 老巨子望着儿宽、褚大,笑道:“什么时候,你们能把天下黎庶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时候,那你们就走上了圣人之道。” 中外两朝儒官为之愕然,不明白老巨子说的什么意思。 儿宽、褚大愣了愣,知道老巨子的意思,面容淡漠,没有回应。 如果把所有人都看作人,又如何突显尊卑贵贱? 休想以“兼爱”动摇他们! 老巨子笑容敛去,这群食古不化的家伙,就该被扫入历史的尘埃里,缓缓道:“至圣世家之亡,老夫愿意对此负责。” 一句话。 引爆了大殿所有人的情绪。 儿宽、褚大等朝官眼睛都红了,都知道是你,你还敢当廷承认,这是没把他们当人看了啊! 以儿宽为首,褚大等人随行,出班撩袍跪倒,“臣启上君,墨家残忍凶狠,私造禁制武器,攻杀他人全族,视大汉律法于无物,臣等请诛墨家!” “臣等请诛墨家!” “臣等请诛墨家!” 夹杂着无穷怒火,儒音几乎掀翻宣室殿顶,充斥着复仇之意。 刘据也对老巨子这“贴脸开大”的举动有些惊讶,“巨子前辈?” “先圣后裔遇诛,要有人负责,而这件事,又恰好是草民干的,以诛暴之令救天下之思,如此丰功伟绩,草民自然不能躲避。” 老巨子那一副“衣锦不还乡,如锦衣夜行”的架势,让大殿中的百家世职官员为之动容。 一人,揽了所有律法不容,如此气概,不愧是墨家巨子。 “老……” 太常丞、墨家下代巨子的索庐参站了出来,想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老巨子回头一瞪眼,索庐参瞬间口不能言。 老巨子转向御座,躬身下拜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家规不能凌驾于国法之上,孟缠甘愿领罪。” “独你一人,何以覆我至圣世家,必有同谋!必有同谋!”儿宽恨声道。 “陈蔡一战,如非墨家子弟倾巢而出,岂能灭我门孔家?”褚大接言道。 “是极!是极!” “必有同谋!” “整个墨家都参与其中!” “……” 儒官们沸腾了,纷纷开口,誓要弄死墨家满门。 如果死了孔家,能灭绝了墨家,这一切的损失,似乎都有了弥补。 坐在绣墩上的张汤眼睛放光,就想站起附和,却见老丞相公孙弘正侧首望着他,顿时如一盆冷水,浇灭了他所有想法。 张汤望着那双沧桑的眼睛,不由得在想,老相国真的夜中不能视物吗? “杀个孔家,还用不着那些人。”老巨子的声音,压过了所有人,却激起了儒家子弟更大的愤怒。 杀了人,还瞧不起人,如果不能讨回公道,他们死后都无颜去见先圣。 “不相信吗?” 老巨子没有意外,望着殿外的中月,轻声说道:“时辰差不多了。” 下一刻,一个个形似乌鸢的“巨鸟”缓缓飞来,遮蔽了部分月光,光线的变化,让所有的人不由得望向殿外,那是……木鸢? 《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墨子为木鸢,三年而成,一日而败。” (本章完) 第206章 交武 第206章 交武 亮家底了。 根据韩非子记载,墨子了三年的时间制造了一只可以载人飞行的木制飞鸟,但仅能飞行一日。 即便如此,依然令世人震撼,神仙之说不可追,然双脚离地、如鸟儿展翼翱翔天空,是世人永恒的追求。 那是星辰大海的方向。 参政议政王大臣和中外两朝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望着木鸢的眼睛,这时比殿外的明月还亮。 明知可能有危险,可仍按耐不住“飞起来”的冲动。 据韩非子所说,此武器主要作用是侦察敌情,可以居高临下观察对方士兵的动向,甚至主帅的吃喝拉撒,都逃不过木鸢上侦察兵的眼睛,用以掌握战场先机再合适不过了。 两朝官吏中能文能武者,立刻根据木鸢飞来的方向倒推出木鸢的起始点,白鹿原! 或者说灞陵原,孝文帝帝陵所在的塬上,距此上百里,却能一路飞翔而来,墨家天工,当真造化。 面对如此巧物,刘据也来了兴趣,“出殿前。” 大汉立国八十载,从未有如此诡异的廷议,君臣几出殿堂。 随着木鸢越飞越近,在人视野里也越来越大,给人的震撼也越来越多。 丞相公孙弘问道:“老巨子。” “公孙丞相。”老巨子略显恭敬。 他没有公孙弘年长,而且在墨家看来,公孙弘的经历和儒家那位荀子很像,不论是治政理念还是授徒风格。 更关键的是公孙弘的行径,却和墨子有几分相似,同为“儒敌”。 再加上公孙弘这一路辅助大汉少君锐意变革,纠正天子过错,提出新的帝国制度,单论贡献而言,甚至要胜过前面提到的几位先贤。 唯一缺少的,便是没有自己的学问主张,如果补上这一块,公孙弘或是儒家最后一位大贤者。 墨家巨子代代有,大贤者却是人世少数,是以,老巨子怀有敬畏之心。 “能飞行几日?” “五日。” “难得。” 公孙弘点点头,“墨家子弟没有坐吃山空,在公输班的‘竹鹊’基础上,仍有不小的进步。” 公输班,就是鲁班,也曾制作过类似之物,“公输子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飞行时间更长,墨家沉寂这些年,能追上并超过先贤的造物,的确难得。 老巨子显露出尴尬之色,“造物之进,并不久远,小子墨,来。” 墨子墨闻声而动,来到了前面,完全不敢抬首,可见紧张之色。 “上君、丞相,此我门墨子后裔,心灵而手巧,贤者所留造物,此子不少改造精进。”老巨子述说道。 造物这种东西,是讲究天赋的,不论是从无到有,还是精益求精,能做就是能做,不能做就是不能做。 如果纯靠时间去试错,去撞大运,是非常漫长的。 “不错。”刘据夸赞了一句。 公孙弘对聪明的小辈忽然表露出兴趣,“愿意入我门下吗?我还差一个关门弟子。” 这不加掩饰地爱才之心,却让墨子墨慌了神,下意识地望向了老巨子。 老巨子一愣,对公孙弘这公然抢人的行为有些语滞,一方大儒尊者竟要收墨家子弟为徒,这真的是难评。 不过,老巨子稍微一想,倒也想明白了,公孙弘的众多门生中,习儒的没几个,很多人甚至是“带艺投师”。 就比如现在的御史大夫张汤,绝对的法吏传人,公孙弘照样纳入门下扶其成才,或许,这才是孔夫子的“有教无类”? “遵从本心,不必拘泥于学门。”老巨子对墨子墨说道。 学说,要为人来服务,人不能为学说所驭。 墨子墨想到出山后这一路所见所闻,公孙弘的良相之名无人臣能及,这样的存在,显然能为他指引人生方向,沉吟片刻,朝着公孙弘一躬到地,“见过老师。” “好!好!好!”公孙弘显然十分高兴,连说了三个好,扶起了新收的门生,继续问道:“在驭者之外还能载重吗?” “可以。” 墨子墨紧张感消失了许多,认真道:“不超过百斤之重便可。” 这句话,让不少武官动了心思,如果木鸢有这样的载重,完全可以配备上火油、猛油,在空中点燃后投掷而下,攻城也好,驱敌也罢,都是不错的手段。 “但是,要登高有风。”墨子墨补充道。 木鸢本身是飞不起来的,也没有能飞起来的方法,只有从高处跳下,借助风力才能模仿飞鸟的飞行姿态。 不是飞翔,更像滑翔。 刘据明白了,这是个无动力滑翔器,侦察价值高于实战价值,还要有天时地利辅助,有意思。 “单凭这些木鸢和驭者,可诛不了我至圣世家。”中大夫儿宽红着眼睛道。 陈蔡之间的“战情”,仅凭木鸢打不出来。 “请上君与王公同登西安城门,卯时一刻,墨家交武!”老巨子沉着声音说道。 不啻一声惊雷,不独刘据内心震惊,参政议政王大臣和两朝官吏也脸色大变。 “交武”。 是墨家表达彻底服从的方式,就是将所有的武器都交出,永远不再动武。 这是墨子所遗之言。 当天下太平、盛世降临,天下无暴政,王朝无暴君,朝廷无酷吏,便是墨家交武耕耘之日。 纵春秋战国之世,又历秦朝至今,数百年的华夏历史中,墨家从来没有宣布要放弃武力,今日墨家的巨子却要“交武”,如何能不引起极大振动? 这代表墨家认可了本朝,准确地说是少君之治,是太平之治,是盛世降临! 这对于众多不服上君执政和心怀仇恨的儒官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的消息。 墨家亡了至圣世家,还要以整个学说来为上君之治背书,疯了!墨家疯了! 无论有心人如何想,秋晨白露,君臣共登长安城西安门,遥遥地,见到无数墨子子弟呼啸而来。 “这是练兵木偶!” “那是连弩车!” “转射弩机?” “苍天在上,这,这是籍车?” “……” 当书录中的墨家重器一件件显露,城门楼上,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 老巨子看着儿宽、褚大等人,诛心道:“杀你孔家,够了吗?” (本章完) 第207章 赎死 第207章 赎死 杀人诛心! 西安门上的中大夫儿宽恨不得抱着老巨子与之同坠城楼。 但又不能不承认墨家所献武器于国之利,尤其,这些利器大多经历过实战。 练兵木偶、连弩车、转射弩机、籍车……不仅流行着传说,甚至记载于诸子百家圣贤典籍之中。 还是那场楚宋大战,楚国与宋国之间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楚王请巧匠公输班制造了攻城器械助力。 而那时,墨子正在故地宋国讲学,听闻后立刻决断,先令自己的弟子禽滑厘,带着数百名弟子帮助宋国守城,接着自己赶了十天十夜的路程,到达楚国劝阻楚王罢兵。 但楚王执意要灭了宋国,墨子见无法以情动之,便当着楚王的面,和公输班进行了一场“人机模拟大战“。 在这场“模拟战“中,墨子靠着制造出来的五种“神器“,完败楚国给楚王造成了深深地忌惮,楚王也因此放弃了攻打宋国的计划。 侦察木鸢不再多说,第二种武器便是练兵木偶,这是墨子制造出一个能模拟楚军攻击方式的木偶,陪宋军士兵练习,“见招拆招“以此提升宋军的实战能力,久而久之宋军“一宋当十墨“也不在话下。 虽然墨家擅长守城,其制造的大多数武器,都是偏于防守,但依然有许多“防守反击“利器,如这第三种武器连弩车,就是攻击型武器。 《墨子·备高临》记载,连弩车可立与城墙之上,能瞬间发出六十只箭矢,用于攻击敌兵聚集之处。 第四种武器,也是非常强大的转射弩机,他同样立于城墙制高点之上,尺寸却比连弩车要大得多,它身长六尺,需要两人操控,可以直接越过百丈之距进攻敌军腹心位置。 完美验证了“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那句话。 当然,仅靠以上四种武器,只能让宋军守住城池,待到时间一长,楚军士气低落,逼迫楚王自己退兵。 但这种防守反击手段更多的是让人忌惮,想真正逼迫一国王者退兵,唯有主动进攻的出城杀敌。 这第五种武器就是主动开赴到城外的籍车。 虽然籍车外形笨重,但是其战斗力非常强悍,它浑身包裹着厚厚的铁皮,可谓是“刀剑不入“,而且它还能投掷炭火,远距离攻击敌兵,纵是身穿重甲手持利器的精兵强将,遇见籍车,也只有逃跑的份。 墨子就靠着这五种“神器“,在“模拟战“中将公输班杀得大败,楚王观摩全程大骇,被生生吓退,随即放弃了攻打宋国的计划。 就这些神兵利器,打一场大型战争都够了,覆灭小小的孔家更是不在话下。 墨家,这也太欺负人了! 师仇难报。 参政议政王大臣和中外两朝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忍不住一笑,就凭墨家的献礼,屠灭孔家十回,众人都觉得合理。 刘据没有掺和臣子们的笑闹,眼睛紧紧地望着那辚辚行进的“籍车”,这个大杀器越来越像未来的陆战之王,就是简陋了些,或者说,是冷兵器时代的陆战之王。 一般骑步兵在籍车面前,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这便是钢铁洪流的威力。 刘据心潮澎湃,不由得感慨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陆战之王啊。” 墨家,给汉家一个大惊喜。 就在这时,当世第一大儒董仲舒首席门徒、中朝治经博士褚大恭敬出声,“上君。” “嗯?” “臣僭越,敢问上君此前所施制度、律法,是否全部推行、一视同仁?”褚大迎着少君注视,慢慢说道。 没有人或势力,在杀了儒家的人之后,可以全身而退,没有人! 廷议上儿宽“法外之法”质问的翻版,两位参政议政王大臣立刻就要驳斥,却见刘据摆了摆手,望着他道:“你想说什么?” “大汉有国制,上君也曾说过,功过不能相抵,墨家巨子当廷承认无故屠戮我至圣世家,而今欲以献礼避祸,想免除自己及墨家众凶之罪,我大汉律法,是天下黎庶之法,或是一人而定的‘王法’?”褚大不避不让道。 这一刻,城楼上的太子宫卿出离地愤怒了。 儒家竟然当众质疑上君把持了大汉律法,让一国之法为一人喜好而定,有偏有向,不再公平正义。 功过相抵,原是儒家最支持的,现在为了反击墨家,同样反了口,这群反复无常的利己小人! “放肆!” 御史大夫张汤大怒出声,近乎咆哮,“就凭你一个治经博士,也敢侈谈国法! 纲纪混乱,律法不严,你师门几时想过我大汉朝,又几时想过天下黎庶?” 陛下执政时期,正是公羊学兴起之时,一个“大复仇”理论,搞得天下私斗不休。 张汤是酷吏,也喜株连,但作为法吏,是十分不喜欢混乱的,而鼓吹这一切的凶手,便是董仲舒。 哪怕董仲舒在这,也不能对现今大汉律法有所置喙,怎容其门生在此饶舌? 褚大却平静如水,反问道:“难道大司空不允许他人改变?连听从上君诏令都成了过错?” 支持功过相抵,是儒家有利可图的时候,不支持功过相抵,是儒家为了报复仇家,怎能一样呢? “你!” 要不是君前,张汤已经破口大骂,儒家的这份“灵活”,真气人! “有功则赏,有过便罚,功过不能相抵,这是寡人之言,治经博士说得很好,如果两朝卿臣都能有如此认识,那就更好了。”刘据面无表情道。 既然在他面前坚定了律法立场,以后可就不能改了,再反口,是为欺君。 褚大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再次躬身下拜,“臣请即刻捉拿墨家巨子及众凶,予以严惩不贷!” 刘据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拿下!” 老巨子受缚。 一干王公都慌了。 法不外乎人情,这样做未免太薄凉了些。 儿宽、褚大等儒官面露畅快之意。 “少府卿。” “臣在。” “对墨家所献之物予以估价而后以其一成施以造物之赏。” “是。” “张汤,我大汉律,多少钱赎死?” “回上君,五十万钱!” (本章完) 第208章 王陨 第208章 王陨 以钱赎死,众儒吐红。 血雾缓缓晕染开来,于虚空中经久不散。 中大夫儿宽、治经博士褚大等人怎么都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煌煌世家,数千老幼,为百家尽数屠戮,一人揽罪,以钱免死。 如何接受? 谁能接受? 参政议政王大臣和中外两朝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回过了神。 原则上,大汉律法一视同仁,奈何有人是原则本身。 《尚书·舜典》:“金作赎刑。” 在汉以前,古之赎罪者,皆用铜,汉始改用黄金。 是以,赎刑在华夏有着悠久的历史。 而大汉的以钱赎罪,前有孝惠帝时期规定“民有罪,得买爵三十级以上免死罪”,今有当今陛下规定死罪犯可缴纳五十万钱以减免一等刑罚。 五十万钱,又作五十金。 不论是五十万钱,或是五十金,以墨家造物而言,都是九牛一毛。 知识就是金钱,在这一刻,化为了现实。 受缚的老巨子,侍立在老丞相身边的墨子墨,这才知道先贤究竟给他们留下了怎样的财富? 老巨子知道朝廷的博弈,却不能接受这种“富者得生,贫者独死”的律法,长嘘一声,“上君,草民不能受。” 嘴角溢血的儿宽、褚大等人心中又燃起了希望,都说儒家迂阔复古,但某些时候,墨家门人更加迂腐。 在公平正义和利己律法之间,宁死也要选择前者。 “特殊律法的存在,有其存在的特殊性,在孝惠帝时期,在今上执政时期,频繁的战争使得国库空虚,朝政的财政问题,直接关系到了大汉的生死存亡,这便是两朝赎刑大兴的原因。” 现在的刘据,已经有资格、有能力指摘非太祖高皇帝以外的大汉历代皇帝的执政过失,可以不加掩饰地道出赎刑、腐刑这些特殊律法存在的真正原因。 华夏大地经历了秦末大乱、楚汉相争、太祖高皇帝对匈作战、平定异姓诸侯王,大封天下,及至孝惠帝时期,大汉朝廷犹如一辆破败的战车,随时都有可能崩坏。 为了加固战车,朝廷必须在短时间内筹措大量资金,适当出让律法公平性,孝惠帝也好,吕后也罢,是能接受的。 同理,本朝陛下频繁的对外战争,导致国库空虚,财政问题急需解决,当今陛下有样学样出让律法公平性,在换取大量资金的同时,也的确让朝廷一些有用之才活了下来。 尤其是军方诸将受益颇多,哪怕是刘据的麒麟阁臣也有数人因为军功制的不合理地方,要以钱赎死。 至于某些国朝内外享誉无数,却半侯无封,甚至已经不知踪影的某位飞将,刘据就不点名了,更是为朝廷财政问题的解决提供了巨大助力。 刘据望着老巨子慢慢说道:“巨子前辈,有些人活着,会比死了更有意义,无论是对自己,或是对国家,以钱赎死,不代表无罪,您和许多前辈以后,直到死前,很可能都无法再在人前露面,包括您对大汉的很多贡献,在死前,乃至于死后的很长时间,都会无法为人所知,长居一地,隐姓埋名,功劳也不能为世人熟知,为了大汉和万民,那样的刑赏,您能忍受吗?” 君言入心。 王公大臣们逐渐觉得火热,不知道为什么,上君讲的是刑罚,道的是苦难,听上去却是那样的荣耀? 在上君的口中,大汉的事业,竟是那般的迷人。 “能克服!” 老巨子眼中满含热泪,铿锵有力道:“我愿意到最危险的地方去,愿意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愿意用一生向大汉,向上君,向万民赎罪!” “张汤。” “臣在。” “把巨子前辈与违大律者打入诏狱,以钱赎死前不得他人看望,免死后,永囚他地。” “是,上君。” 张汤躬身领命,与受缚的老巨子一道下了城楼,并通过老巨子所供,抓捕了数十位墨家老者,下入绣衣直指御史的诏狱中。 本来七窍玲珑的墨子墨也在入狱名单之中,张汤几拿几放,还是决定放过“小师弟”。 虽然潜心造物没有什么不好的,但朝廷政坛更加海阔天空嘛。 儿宽、褚大等儒官望着这一幕,喉咙滚动,鲜血溢出嘴角,沾满了曾经引以为傲的长髯。 这到底是抓罪犯,还是在挑选人才准备他用? 而且,这群墨家子弟之前一直生活在万千群山中,如野人般的生活早就习惯了,换个地方继续搞造物而已,这真的能算得上刑罚吗? 就不该对上君抱有期待,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他们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上君对待儒、墨两家的差距会这么大? 一个恨而不绝,一个爱而不舍,朴素如老农的墨家子弟究竟比他们这群身着光鲜亮丽、颇具君子之风的士人高在了哪里? “老相国。”刘据望向了公孙弘。 公孙弘立刻躬身肃立,“臣在。” “墨家这些前辈由丞相府,不,由老相国你亲自安排,要保证律法所惩戒者为大汉的未来,为万民的幸福贡献所有的智慧和力量。”刘据郑重说道。 “臣遵旨!”公孙弘领命。 《吕氏春秋》:“问弦音而知雅意。” 所有的人都听明白,由墨家子弟组成的“造物院”,由大汉丞相负责,换言之,这个造物院不受任何朝廷衙署限制,只对上君和大汉丞相负责,是丞相直属存在,连参政议政王大臣都不能插手。 造物院除造物以外的一切问题,都由大汉丞相解决,造物院里的人只用潜心造物即可。 之前有了特殊律法,现在有了特殊衙署,大汉越来越特殊了。 儿宽、褚大等人终于明白了,至圣世家之亡,让墨家由民间武装变成了直属大汉丞相的衙署,如同招安,换来了大汉造物的进步,但产生的好处,却和儒家无关。 这也太欺负人了。 刘据命墨家所有器械归入朝廷秘库,择民用部分对外展示,其他的,该军用军用,该隐藏隐藏。 下城楼。 就见张汤去而复返,得准近到君前,“上君,甘泉宫方面和南阳方面传来消息,齐王殿下刘闳病亡,李夫人诞下龙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