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者失灵》 序 异邦人 女孩沉默的坐著,垂首发呆。 长及脚踝的裙摆覆落在石阶上,那是宫廷里最好的手艺,运动起的褶皱都像片片的白色风信子。 月光似一把银镰,割开遗蹟上空的浓雾。 塞涅瑞亚大陆的夜空中有两个月亮,一轮白月,一轮隱月。双月沁亮灰色的大地,千百年不变,既点缀了君王们的权杖,也指引了旅人泥靴的方向。 冰凉的月辉从容不迫的穿过云层,透过空气,照在起伏摇曳的每寸草地上。 远处下方的星穹大圣堂隱入夜色,看不清楚模样,只在夜幕里显出那圣洁宏大的轮廓,深色建筑剪影里又闪著终夜不熄的烛光,作为最悠久的圣堂,它就像一座活的歷史丰碑,孤悬在这座湖心岛上,伴著星辰倦臥,记录帝国的兴衰。 圣堂森严,四面湖水隔开陆地,只有白天允许渡船,太阳落下后,身披黑袍的圣徒们便提著灯,像幽灵般巡视每个地方。 女孩却坐在这里,在岛屿最高的地方,自由的缄默,她看著大圣堂,那个她接受加冕的圣所。皎月下,她白皙到泛光的脖颈表面鼓动著紫红色,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血管里衝出。 清凉的静謐中,一个黑影从她身后走出。 “殿下,准备好了。”骑士轻声说。 狄兰莎没有回头,而是垂眸消止体內那股疼痛,那撕裂心口般的灼热。好一会后,她脖颈上的紫色脉络才隱退。 狄兰莎撑著站起,留恋似的看了一眼远方平静的湖面,缓缓登上阶梯。 人们以前叫这里观星塔,后来改叫高塔,好几个百年之后,称呼又变成了“遗蹟”,一代代的守卫也觉得自己成为了“守陵人”,不敢惊扰,更不敢接近和踏足,只是偶尔仰望,好像高塔真的成为了陵墓,有神明长眠。 但其实没有神,只有成为了神话的歷史。 石头无皮,人有尽命。 狄兰莎相信它和数百年前一样,只是多了些时间的疤痕——草叶从石阶缝里生长出来,塔壁附著青苔,飞鸟都在高高的石窗里筑巢,孕育生命。 高塔只有一层,空间大得惊人,里面什么都没有,除了像剑一样插立的粗壮石碑,如果用线將它们连接起来,会发现石碑是鬆散的连成几个环形。 说是塔,连楼梯都不存在。 狄兰莎抬起头往上看,没有阻隔,空心就这样笔直的收缩延伸至几十米高,视线尽头只留下一个容纳月光洒落的缺口——有点像烟囱,她不由得联想到,然后又瞬间感到这个想法太失礼。 相比之下,旁边的骑士,埃蒙则恭敬非常,冷硬的脸庞涂满虔诚。 虽然透著风雨洗刷的旧败,但任何人来这仰望,都只会感慨圣跡。因为这座建筑没有任何的石料拼接,而是一体竖立,儼然是自然生长成如此庞大,又自然剥落出巨大空心,恰到好处的漏出窗户,里面又恰好规律存放著那些巨石勾勒的圆阵。 作为银星骑士,埃蒙已经很强大了,但他仍无法想像这座高塔是如何被建成的。 人类不可能做到,只有群星天赐,或是圣典中记载的圣者才有如此手笔……埃蒙不自觉望向他所侍奉的大人。 “我可做不到。”狄兰莎心有所感的笑了笑。 “您已是离『祂们』最近的存在。”埃蒙微微弯腰,他的声音有些嘶哑,那是早年留的伤。 月色从天顶和四周的空窗漫入,依稀可见空气中漂浮的尘粒。 “殿下,埃蒙先生,月亮的位置快到了。”另一个很年轻的骑士从石碑环绕的中心里走出来。 “凹槽都满盈了吗?”埃蒙问。 “都补正了。”海曼看上去有些娃娃脸,背后却负著一柄沉重的大剑。 狄兰莎慢慢走,一边用手指抚摸路上的石碑,石面上蜿蜒的裂痕把指腹刺得微疼,心臟不禁开始加速跳动,仿佛十万日夜的时光正从石碑顺著手指衝击胸口。 高塔的中心,是一处祭坛,交错的弧线凹槽组成繁密的阵纹,此刻,凹槽被银色的晶亮流体所填满,绽放著点点蓝色的萤光,升起的光辉与天顶降下的月芒融合,一起倒映在女孩眼中。 夜风吹过石壁空窗,发出小小呼声。 “用融化的星泪矿填满祭坛,仅仅这样就可以了吗?”埃蒙轻声说,“作为迎接群星天国的圣者的伟大仪式,会不会太简陋了?” “我也有这样的疑惑。”一向乐观的海曼也忍不住说,“眼下的样子,还没有我受勛时的场合华美庄严……” “这样就够了。”狄兰莎再次抬头,虽然在这里看不见,但天上的白月与隱月在今夜都將迎来圆满,“真正重要的是,引动魔素的潮汐,为星星指引方向。就像远海的巨船,我们不需要硬生生將它拉上岸,只需要点亮灯塔。” “对您而言,是的。寻常人物,像我和海曼,大概只能引动起一闪即灭的火星。”埃蒙尊敬的说。 “埃蒙先生居然笑了,好少见。”海曼讶异。 “现在不是打趣的时候,注意你接下来的一言一行,这里不是骑士团的后院,在这个肃穆和至高的场所,必须恪守最严格的礼仪。”埃蒙沉声说。 “或许放轻鬆一点更好?降临的圣者也希望见到信徒们的笑容吧?”海曼说。 “在这个神圣之地,你一如既往的轻佻让我不安。”埃蒙皱眉,想起不好的回忆,“殿下稍等,恕我先將他的舌头切掉,以免之后褻瀆圣者。” 海曼刚想回话,就马上憋住,因为他看见埃蒙先生真的在拔剑,出鞘之后的黝黑剑刃还在升温,最近处的空气被灼烧出一股铁锈味。 “他只是紧张而已,越紧张就越想说话。你忘了他受封时还和教宗开玩笑呢。”狄兰莎轻声说。 “我没忘,並且我记起的不止这一桩。”埃蒙直言。 安静下来的海曼確实显得不自在,即便是帝国当下最耀目的天才骑士,也压不住今夜跟隨主人穿越圣堂,踏足禁地,擅自拨动歷史的动盪心绪。与之相比,受勛时询问教宗大人的头髮为什么又变少了,简直称得上是关心长者的暖心举止。 “海曼,埃蒙,谢谢你们,能陪我来,陪我犯下如此重罪。”狄兰莎低头,“还有守在外围的艾略特、克莱尔、戴伦。” “我们立下过誓言,我等的剑与命只在您的一言之中。”埃蒙用覆甲的手掌抚住心口诚声说,“无论將来步入的是群星还是黑渊,我们都无怨无悔。” 不再说话的海曼也是重重点头。 “那……开始吧,愿群星的艾丝翠琳庇佑。”狄兰莎说完。她的右手在左手掌心划过,顿时割开一道伤口,血液在某种力量牵引下汩汩流淌,血的细流垂直落入泛光的祭坛凹槽。 紫色的脉纹在脖颈浮现,並延伸至下顎、脸。只有狄兰莎知道,这些妖异的顏色,源头来自她的心臟。 这样將血持续外放,她竟感到一丝解脱,仿佛长久以来的痛苦都隨血液一起流掉。 亮荧流动的凹槽受血之后,顿时光芒盛绽,升腾的烈光將三人的影子钉在上方的石壁,一道道槽线连动沉眠的石碑,石碑们次第泛光。接著是最外围的石墙,墙壁上那些雨浇风蚀的陷痕也都突然亮起。 密密麻麻,宛如无数金瞳在黑暗中睁开。 平静的夜风加速转为呼啸,摩擦构造出尖锐的叫声。 海曼和埃蒙都感受到一股不可视的力量正在匯聚,海曼卸下身后的重剑,本能使他们都握紧武器。 狄兰莎的银髮如瀑飞扬,她皮下的血管群在如雪肌肤上清晰的凸显,骇人的如同一张捕食她的紫红蛛网。从血丝密布的眼瞳里,只有她能看到,那被具象化的地火风水,从这里为中心,以大地与空气形成旋涡。 光粒从祭坛燃烧喷涌而出,顺著高塔的天顶中空——那道头上的大烟囱攀升。 风滚猎猎。 石碑接二连三的崩裂,尘雾刚刚瀰漫就被大风席捲,打著旋的飞走。 海曼和埃蒙脚步踉蹌,大风和燃烧的光辉令他们难以睁眼,久经锻炼的危机意识不断在示警,汗毛倒立,在他们感知里,巨大危险欺身,平日里隨手就能唤取的魔素正被抽空,就像海啸和颶风过境,颳走一切。 海曼双手按著大剑保持重心,腰间的一把短刀脱离皮鞘飞向旋涡,星泪矿打造的刀身瞬间汽化后被抽向头顶。 狄兰莎持续的在大量失血,连那张皮下鲜艷血管组成的“蛛网”都失色了几分。 祭坛的光柱衝破了高塔的天口,短暂的蓄势后直插夜空,將云层都撞开,儘管先前的话里把这个形容为灯塔,但其实更像是冲天的刺枪! 天空被惊醒了。 狂雷的隆隆声,响彻天际。 撞散的浓云重新盘旋环绕,仿佛在酝酿一场巨大的大风暴。 黎明前的黑夜,被光枪燃成昼白色。 被烧亮的大地上,一列列骑士正狂驰而来,身后的披风张舞,像蝙蝠的翅膀,但很快他们都摔的人仰马翻。 继天空燃烧后,大地也震动了,来自地下深层的衝击力迅速波及岛屿。 大面积的植被向外猛甩头,高茎的朵直接折断,片滚卷而飞,古树弯枝洒落作响,飞鸟们惊慌扑抖著翅膀出逃。环岛的湖面震卷出一轮轮深刻的衝击纹,湖浪掀高撞上外陆,萤光鱼组成的水下萤火美景被浇灭一大半,小鱼翻著肚皮隨浪起伏。 大圣堂的精美虹窗齐齐应声破裂,白墙抖落下瓦砾,珍藏孤本自书架跌落,散成一团,金丝装裱的圣画摇摇欲坠,守夜的教士混乱成声。 而这只是风暴的前奏。 高塔中央,在光之刺枪最近的距离前。 狄兰莎倍感恍惚。 她觉得自己又站在了辉煌的圣堂前,两侧都掛著蓝底金边的帷幕,那是一个温暖怡人的午后,教士们虔诚祈祷,唱诗班的圣歌与香薰一齐填满大殿,阳光从彩色玻璃投入,拉长了大英雄康提努斯雕像的影子,她单膝下跪,接受教宗的赐福,作为皇帝的父亲也给予宝剑,身后还有兄长与妹妹殷切的目光。 她又像是站在剑冕庭的中央,擂场上,旗帜如风,瓣如雨,喝彩如雷鸣,古老的墙壁深深刻下狄兰莎·塞勒斯的名字。 晨星圣女的圣號在奥古斯提亚的广阔疆域里,受无数人传颂。 还有那些无数温馨平凡的日子,在书房伴烛阅读,在雨季的被窝里酣睡,在灿烂的草地上追逐。 多么美好。 甚至感动到噙泪,就像有一双手托著她,把她沉入温暖的水中,进行第二次的洗礼。 狂风中的狄兰莎纹丝不动,面无血色的脸上写满安寧,她很久没有这样轻鬆过了,不再头疼,不再听到奇怪的声音,她觉得以后都不会做噩梦了,不会再看到梦里那具戴著王冠,齿缝间咬著半截圣典的狰狞骸骨。 人类总是拥有超越自身的感情,但却缺失改变悲伤的能力。 很快,第五位圣者,会续写圣典,引领…… “小心!”埃蒙的大喊声穿过狂风,钻进狄兰莎的耳朵,她被埃蒙扑开,躲过了坍塌碎落的巨石。 高塔正从最上部分开始分裂崩落,海曼借风挥舞大剑,拍开劈裂落石。 虚弱躺倒的狄兰莎睁开眼睛,看向无云无垠的天空,却看不到圣者的霄梯。 她看到——天塌了。 … … … 远方传来雷鸣声,雷光偶尔照亮雨幕里的平凡小镇,这是一场滂沱大雨,连群的雨滴在泥泞道路上激起坑洼。 伯莎牧师骑著马,慢吞吞往修道院里去。她刚刚为镇子里的一位逝者进行了临终仪式,作为小镇里地位最高的宗教人员,哪怕上了年纪,她还是一直亲力亲为。 老约翰对自己的死亡早有准备,每次来祈祷的时候,不止一次的说想在家人和神职人员的见证下安然闭眼,因为这样能走的更安心。 尘世里没有人知道死亡后会去哪里,那个註定前往的地方,究竟是水草丰美的宝地还是一望无际的苍白?亦或是更残酷的黑渊? 老约翰一辈子都生活在小镇,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几里地外的那条河,钓鱼可能是他最喜欢的玩乐方式,並且恋旧到在河边只坐同一个石墩。这样的老伙计,当然会害怕去那个未知的地方。 伯莎倾听了老约翰的遗言,內容比较碎,有对家人的交代:床底砖头下藏著他存了八年的私房钱,有对群星的懺悔——四年前他偷拿了一块磨坊主的金幣,藏进了床底。 感受到老约翰的家人们悄悄投来的眼神,伯莎有点尷尬,决定装作没听到。有时候她也嫌弃磨坊的贪心,確实该吐点出来,所以这个金幣的“公道”就不主持了。 之后,伯莎为老约翰涂抹圣油,愿群星接纳他每一寸身躯,又掰开一块小薄饼就水给老约翰餵下,希望他在路上不会贫穷无力。 家里点满了蜡烛,在暖光中,家人围绕四周,老约翰的嘴角掛著微笑,就此长眠。 小镇又走了一位老朋友。 雨势越来越大,像是天空对大地的诉苦。 穿著厚斗篷的伯莎努力举高手中的灯具,照亮周身的范围,她岁数其实比老约翰小不了多少,完全也可以称上一声老伯莎。 马匹走得很慢,蹄子总是踩进泥巴里。 世界空荡荡,只有雨声和扑面而来的冷气与潮湿足够清晰。 除了草木和泥味外,还有一种生活的霉味。 这个原本就不太热闹的镇子,越来越冷清了,有老人寿终正寢,也有年轻人受召奔赴了战场。听路过的隨军教士说,东边掀起了很大的战爭,甚至兵近星泪平原。 ……广阔的中部平原,神圣的星泪湖。老伯莎从来没去过,只在梦里无数次邂逅它,穷尽了想像,去幻想这个塞涅瑞亚大陆最美丽的地方,前去朝圣一次正是她的理想。 那么美的地方,千万不能被糟蹋。 老伯莎的身影在小镇的黑色雨夜里移动,像黑海里微微起伏的孤独小舟。为了打消发霉的沧桑,她轻轻念著熟记於心的圣典语录 马儿很好的履行职责,一次都没滑过蹄子,就走近了修道院。 老伯莎鼓励地拍拍马脖子,决定下次的马儿伙食多加几根胡萝卜。 雨珠啪啦敲打著兜帽,水流顺著帽檐往下流,劲风吹得树叶东摇西晃,雷云又一次闪烁电光,沉闷的轰亮小镇一次。 正抖手拿钥匙的老嬤嬤惊呼出声,因为她见到一个显得毫无生气的人,正瘫倒在大门前的水洼中。 老伯莎连忙踩著水,小步跑过去,蹲下查看。借著忽闪的雷电和提灯,惊讶的发现那並不是小镇里的人。 这个虚弱而冰凉的年轻人不仅有著稀罕的黑髮,面容也与塞涅瑞亚的人民截然不同,老伯莎只在阅歷丰富的行商们口中听到过只言片语。 ——那是异邦人的五官。 第一话 风雪 星历887年,冬末。 大雪封山,白色像帷幕从天而降,只有悽厉的风声在呼啸滚动。 严酷的暴风雪挡住了山路,也阻断了视线,生命的痕跡被掩埋压盖,世界忽然就变成了冷峻孤独的迷宫。 潜在雪雾后的山峦轮廓,像是隱伏的巨鯨,灰白色的云团摇摇欲坠。 视野里满满的漠然天与地。 男人坐在掛满雪绒的树下恢復体力,毛毯所充当的披风上留著斑斑雨雪。 在这种地方,只能捏雪糰子打发时间。 一个苹果忽然掉在了他的头上,让粘在头髮上的雪点都抖了两下。 “……感谢万有引力的馈赠。”尹杉伸手拿起苹果,笑了笑,擦去果皮上的白霜,轻轻將它掰成两半。一半放在地上,致敬並不存在的牛顿爵士,一半自己吃。 雪苹果口感脆爽,汁水冰甜。除此之外,还有一股漫入心头的霜冬味道。 山野里肆虐的冷空气,顺著领口和衣服缝隙钻进,不断掠走热量,完全暴露在这种天气的野外,要不了多久就会成为一座雪人。独行的男人偎坐在大树下,双手都夹在腋下,保持绵长的吐息,脸色居然称得上红润有光。 风吹了很久,才等到雪势有一点变小。 尹杉站起身,抖落身上的积雪,又从旁边的雪堆里抓出一个厚重的大黑坨子——野猪。 “真抗冻啊。”尹杉感慨,拍了拍皮毛厚实的猪屁股。 侧躺在雪里的猪兄有气无力的哼哧两声,双眼透出一股与命运战斗並失败后的无奈与虚无。 “再坚持一下,等回到镇子,就能暖和起来了。”尹杉发出恶魔的低语。 野猪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昂起內弯如鉤的獠牙,做出逆转终局的反击。但伴隨著梆梆两拳的声音,猪兄倒头就睡,肚皮有节奏的起伏,看著像是打鼾,真是睡的太投入了,一定是个美梦吧。 尹杉抓住野猪的后蹄,背著它重新出发。 大风总能吹起一场场磅礴的雪雾,让人难以分清方向,积雪漫过脚踝,每一步都走得艰难缓慢,身后趟出的痕跡也很快被凝冻覆盖不见。 这样无情至极的天气,竟然缺少徵兆可察,区域乱流极难碰见,真是运气差了。 天色愈加黑暗。 乱云薄暮,急雪迴风。 只有一个身影在漫无边际的昏沉雪原中行走,迎面的雪点在男人的身上越攀越多,睫毛都结著小冰晶,脚下的雪也越踩越深,很容易踩空。大自然的冬天就是平等的埋葬一切。尹杉觉得自己和雨雪好像结下了某种奇怪的梁子,他脑海中那些不好的回忆,有八九成都是在雨天与雪天中发生的。 风的重量变大了,腰也越来越沉。 寒冬要將他吹进雪层里。 被压弯的尹杉深呼吸,喘出的白气开始变浓,体温逐渐增高,他的身上冒起白雾,那是髮丝间和衣服上的落雪被融化的痕跡。 吊在后背的野猪都不由得发出舒服的嚕嚕声,它只是抗冻,並不是冻不死。 消停片刻的雪势又加大了,要不了多久,天就会完全黑掉,届时他连雪雾都看不见,周遭只剩下漆黑的滚滚雪暴。分明在山路,却给人有种溺在深海的感受。 夜晚会更冷,为了实现对猪兄的诺言,要赶时间了。 尹杉的左手向前轻轻拨动,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手势,但隨风席捲而来的雪片们却偏移了轨跡。无形中一股力量干涉了风的方向,冷气与雨雪在撞上他之前就被从两侧分开,又在身后合流,继续向后吹卷。 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尹杉终於走到一片树林,穿过这里,就彻底下山了。他一口气挤出密林,看见了远处那令人舒心的烛火亮光。石砌屋子的浑浊小窗透出淡淡暖光,这在雪夜里是如此显眼。 尹杉踩著厚雪,走到石屋的门前,用比较重的力气敲门,不然风雪声太大,里面可能会听不见。 “乔纳斯——是我。”尹杉同时大声喊著。 重复好几次之后。 颇有份量的门板向外推开,一股热气和晚饭香气也隨之外溢。 开门的是一个蓄著络腮鬍的五十多岁的男人,头髮与鬍子都卷糟糟的能打结,眼睛正睁得贼大溜圆,手里还提著在大雪天开门,以防万一的猎刀。 “我的天吶,阿树,是你?”乔纳斯简直不敢相信,借著屋內的光,他勉强能看清那张眉毛头髮都结著雪冰的脸,那是与当地居民有別,特殊的脸,不会认错。他立刻丟了猎刀,连忙一瘸一拐的抓著外面的人进屋,急迫的像是晚几秒,別人就会冻死在外面。 重新合上的门板把霜风挡在了外面。 终於不用淋雪的尹杉缓了口气,两手一松,背后的野猪噗通落地。 “你还扛著一头……猪?”乔纳斯惊呆了。 “外面捡的。”尹杉隨口说。 飞快窜到门口的还有一个姑娘,是刚刚从饭桌旁蹦起来的,手里甚至还捏著没来得及放下的汤勺。 “阿树哥!”小姑娘激动非常,大力抱住尹杉,只感觉像是抱住一个雪人,因为真的太冰凉了。她都不敢想对方是怎么坚持住的。 “你没受伤吧,快去那边烤烤火,尤娜,快准备新的食物,拿乾燥的衣服来。”乔纳斯围著尹杉转了一圈,查看有无伤口。又帮忙解下对方肩上那件充当斗篷的大红毯子,毛毯都快冻硬了,掰扭都咔咔作响,掉落冰渣。 一墙之隔,风雪的声音变小,变得远,仿佛已经告別了这个季节的严冬。 壁炉里又被扔进几块大木头,烧的很旺。 尹杉坐到长椅上,椅面垫著整张动物毛皮,身上盖著羊绒衣,面前就是一碗热腾腾的豆子粥,里面还有尤娜刚刚切煮好的兔肉,撕成块的麵包在粥水里泡软,吃起来很填肚子。珍藏的蜂蜜酒也被屋主人拿出来款待。 “好几十年没见过这样的坏天气了,而且猝不及防。” 乔纳斯在旁边嘆气。 “两天前你刚进山,雪就来了。我真是整夜都睡不著,我腿伤没好,动不了,就卖了家里的东西想请別人去寻你,可也没人敢在这个时候上山……谢天谢地你回来了,还是安全的回来,真是奇蹟。” “阿树哥肯定饿坏了吧,你多吃些,不够还有的。”忙著弄菜的尤娜又紧接著端来一盘香肠。 “把准备留到新年吃的好东西都端上来了,后面你吃什么啊?”尹杉打趣。 “別客气,肉类储存的话,家里还有。”乔纳斯说。 作为镇上受领主僱佣的猎户,儘管要定期上交配额,但“生意”好的时候,总会有多的剩给家里,反过来说,也有行情不好的时候。虽然这里的波吉斯大人不爱出门也不折腾,但领主老爷最受不了断供,尤其波吉斯大人是个出名的大胃王,可以不穿漂亮衣服,可以不骑高头大马,但生活里绝不能少了一口野味肉食。 乔纳斯是个老练的猎人,但老练也会受伤,伤的还是腿脚。 老实说波吉斯不算很严苛的贵族,但毕竟是贵族,看重规矩和契约。乔纳斯也慢慢上年纪了,一直停工会累积债务,要是再遇上点困难,份地都会抵出去。 恰巧尹杉时不时要进山,就想著帮一下,反正不过是抓几只兔子罢了。 “说起来,这只猪你是怎么……?”乔纳斯心思安定后,才开始谈及那头躺在地板上有一会儿的大黑坨子。 “也是凑巧,我好不容易赶在黑夜前回来,看见了灯火高兴的不行,加快了速度,没注意脚下,就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仔细一摸,才发现是这头疑似摔成內伤,动不了的野猪。我当然是憋著气驮它回来了。”尹杉编说了个来由,言语间都是对无私的大自然的敬意。 乔纳斯一时间有点语塞,因为著实有些神奇。 野猪就躺在地板上,动也不动,尤娜蹲在它旁边,偶尔戳戳它的肚皮。但猪兄自从进入这个温暖的场所,就沉默静止,或许是墙壁上掛著的各种野兽头骨给出了某种启示,它现在有一种坦然、超脱般的安寧。 “短吻阔鼻,青黑毛色,背部中线银鬃,蹄缝长白毛,这,这是高山雪蹄啊。”乔纳斯上手检视,专业猎人,手指头划过的都是下刀的好路线。 猪兄散发的虚无感更浓了。 “是好货吗?”尹杉问。 “顶好的。”乔纳斯用力点头,“这种猪很优雅,都不吃腐肉的,最喜欢找甜香的坚果和牧草吃,连水都要找雪水,没有寻常野猪的典型膻味,精壮但野性小,运动量適中,肉质也不干硬。” “这么好?”尹杉讶异,心想难怪拳头的反馈比较特別,原来是肉质优良啊。 “老埃山里最好的货了,只在高山才有,所以叫高山雪蹄。夏季在山顶生活,冬季再降到山腰。”乔纳斯解释。 “这个交上去能补配额吗?”尹杉又问。 “不仅够,而且溢出了。”乔纳斯开心的说,笑的那股劲,络腮鬍都要弹起来了。 “那这是好事啊,这下你不用担心,安心养伤就行了。”尹杉也笑起来。 “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等明天我交给波吉斯大人,就把钱全部带回来给你。” “给一点就行了,反正是捡的。” “这可不行,请你一定要接受。”乔纳斯很诚恳且坚决。 “那好吧。”尹杉点头。 “你也很累了,今天就在这里睡吧。”乔纳斯看向窗,“雪还会下一整夜的。镇子好久没有这么冷过了。” 尤娜又烧了热水,让尹杉擦了脸,蜂蜜酒確实是好东西,不小心也多喝了点,他有段时间没沾过甜味了,有些怀念这个味道。 这顿饭挺充实的,即便因为佐料不多,味道差些,但热乎的汤汁和大肉块,都让跋涉过后的身体分外满足。 壁炉传递的暖流绕著腿脚,从腿爬上身躯,慢慢变成倦意。乔纳斯看出他的劳累,就让尤娜先回房间休息,不然以这丫头现在的活泼劲,可会被拉著聊到很晚。又说了些閒话,乔纳斯就把烛火熄掉了。 尹杉披著厚毯,陷进长椅里,在这样柔和的地方,想好好休息一次。 … 铁灰色的天,下著腥臭的雨,冷风吹在身上像刀割一样。 黑髮黑瞳的年轻人握著长枪的手,冻的发抖。城內城外都在烧著尸体取暖,时间变得非常缓慢,仿佛被这里遍地的黑血泥浆给黏住了。 雨像某种酸水,醃泡著整个战场。 象徵死亡的战鼓声又响了,年轻人的脸立即变得苍白,嘴唇乾裂。 这时老骑士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止住那份颤抖,压住恐惧。 “別害怕,跟在我身后。” 冻雨连绵,半个月没停过。 城下敌人的尸体泡在泥水里,第二天就冻成了狰狞的硬块。城上没来得及搬走的同伴遗骸也和墙体冻在一起,只能用斧头劈断,碎肉混著冰渣溅开在人的脸上。 年轻人弯腰抓了一把雪吃来解渴。 今天的战鼓声也响了,而后攻城锤的每一次轰击,都像撞在肋骨和心口上。 几张同样年轻、苍白和颤抖的脸看了过来,就像当时的自己望向老骑士那样。 “別害怕,跟在我身后。”年轻人嘶声说。 尹杉忽然醒了,在长椅里睁开眼睛。 壁炉里燃烧的柴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音,火光倒映在他黑色的瞳孔里。他没有动作,寂静的晦暗里只有火声,以及外面还没休止的风雪鼓吹。 那一年的冬天,才是最冷的。 第二话 树先生 再漫长的黑夜终究要过去。 乡镇的生活单调,人们习惯了在日落后就停下工作,休息早睡,又在天微微亮的清晨起床忙活。连夜的大雪把门都快堵住了,一些人不得不让孩子从窗户里挤出去,清理门口的雪好让门打开一点。 躺在长椅里睡醒的尹杉拉下脸上的毛毯,壁炉里一堆余烬,还烧著小火,一束阳光从小窗透入,空气里漂浮的微尘清晰可见。他夜里醒来一次后,又睡了过去,这次的睡眠质量相当好,一觉到天亮。 他撑著起身,伸著懒腰,推开门走出去。 云雾被冬日的冷光穿透,大气清新的气息驶过云野,带来阵阵心旷神怡的凉意,天上的白云近的触手可及。 尹杉不自觉侧头,放在门口的箱子上,赫然立著一颗已经安息的白净猪头,双耳下垂,眼睛长闭,慈眉善目,福气满满……剃了毛差点认不出来。 尤娜正清扫著门前的落雪,她穿著厚厚的长裙,戴著头巾,有些许雀斑的脸颊,被冷风吹成红彤彤的。她听见声音,活力满满的打招呼:“阿树哥,你醒啦。” “咦?什么时候了?”尹杉揉揉眼睛,太阳的位置已经有些高了。 “都快中午了。”尤娜说。 “乔纳斯先生呢?”尹杉活动著身体。 “早上我们把猪处理好,爸爸就驾著车给领主大人送过去了。”尤娜朴素的亚麻长裙上还沾著醒目的血跡。別看她个头不高,但从小耳濡目染,杀猪解牛都颇有章法。 “看来事情都解决了,我也该回家了。”尹杉又伸一个懒腰。 “吃过饭再走呀。”尤娜放好扫帚,取来一盆泡著毛巾的凉水。 “家里还有『女士』等我呢,几天夜不归宿,怕是要闹脾气了。”尹杉笑笑,简单擦了把脸,又用手把睡乱的头髮理顺。 虽然阿树大哥的面貌与塞涅瑞亚的人有很大不同,但暗中观察的猎户少女真觉得,对方挺好看的。 “那至少把这个带走吧,是早上处理时剩下的。”尤娜又递来一个散著血味的布包,里面是猪的一些內臟。 波吉斯大人並不好这口,这些下水就留著了。 领主老爷以大胃出名,但品味太低了,只会盯著肉啃,缺少探索心,在美食上的造诣只能说是此生有限。 尹杉和尤娜告別。 乔纳斯的家修建在小镇外围,方便进山,平时还能防御靠近镇子的落单野兽。 絮似的雪覆盖了大地,白色的原野在日光下格外耀眼,结满雾凇的树木交错昂扬,一些不怕冬的小鸟站在枝头呼吸新鲜空气。 矮小的平房都戴著雪帽子,房顶的积雪像鬆软的霜,屋檐边缘正有韵律的融落水滴,烟囱吐出的青烟在冷冽空气中笔直上升。高坡之上是领主的住所,而居民的房屋就在下方形成聚落,乡间道路蜿於其中。 远处的老埃山,一片雾气繚绕,野性而出尘。 这里是塞涅瑞亚大陆的西南部,堇山王国內的一个普通小镇。 灰炉镇的居民们靠矿业为生,老埃山是此地的生命支柱,每年春天冰雪所融化的水流,都为河流稳定的提供水量,居民被允许在熟成的季节进山摘取水果,以及最重要的,高价值的矿石產出。 环绕的山峦也相对隔绝了外界的纷扰,即便是战爭时期,这儿也没受到太大影响。这是最难得的。 尹杉隨意一脚把石子踢进雪染的灌木丛,在丛木后面,一条正在如厕的狗,幽怨的走出来盯著他看。 呃,男人尷尬的表示抱歉。 狗对著男人斜著张开腿。 男人直呼本地的狗太没礼貌,登即跑路。 狗见对方逃跑,轻蔑的收起腿,继续回到从木后面。 风吹在脸上,凉爽醒神。 黄叶做证,水瘦山寒,平平淡淡,又是一年。 在路边,妇女们说著家长里短,穿著羊毛衣衫的小孩在野外撒欢。驴车拉著柴堆而过,压下两道深壑,毛驴脖子上的铃鐺作响。 因为接近新年,很多工作都停了,大家正安心筹备过年。 而悠閒自得的尹杉有点不自在,感觉路上的大伙都在望向自己。仿佛又回到两年前,他初来乍到的时候,居民们好奇的视线。 道路状况越走越好,基本都是平坦的石板路,还能听见金属敲击的声音。 灰炉镇有好多户铁匠人家,负责各种工具、熔炼、生活用品。而负责锻造武器的铁匠只有一户。 铁砧子上面火星四溅,戴著皮围裙的罗德里克把烧红的剑条淬入水桶,滋啦一声腾起浓浓白气,他抬头看见某个黑髮年轻人,当即中气十足的吆喝一声,“嘿,阿树!这边!” 尹杉也挥手回应。 “听说你穿过了暴风雪,还顺手带回了一头大野猪,有三百多磅呢!”罗德里克发出很豪迈的笑声说。 “想不到你已经知道了,凑巧而已。”尹杉谦虚的说。 “能不知道吗,乔纳斯那傢伙坐著车,后面拉著处理好的猪肉,绕著镇走了三大圈。”罗德里克说,“问他为什么绕圈,他说他迷路了,然后就开始给每个人讲你的事情。” 尹杉知道为什么路上有那么多居民对自己行注目礼了。 “之前乔纳斯跟我们说你被大雪困在山上了,大家都很担心,幸好你没出事,真是群星庇佑。黑夜独自扛著肥猪横穿暴风雪,肥猪和暴风雪啊。这故事能在酒馆里吹一辈子,你们赤瓏人果然都有过人之处。”罗德里克爽朗的说。 周围停驻的居民也深以为然的点头,大有一副你还是暴露了的意思。 “运气好,运气好。”尹杉连忙说。 两人正说閒话,一个十六七岁的实习铁匠,抱著一箱铁块走来。 “巴利安今天没在修道院上课啊。”尹杉说。 “是的,树先生,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巴利安模样清秀,体格很好,笑起来真诚开朗。 “其实……不用喊得那么正式。”尹杉摆摆手。 “真难想像你当时遇到的情况有多糟,你甚至在雪山里熬了一天,然后第二天又穿过了暴雪,这是多么惊人的毅力与意志。要是有空,请一定给我讲讲这段经歷。”巴利安说。 “好呀,没问题。”尹杉笑著答应,他知道对方平时就爱看骑士故事,对冒险有一股朴素的憧憬。儘管诸多的冒险並不美好,也非出於本心……但哪个少年不曾幻想遨游四海,幻想探索世界的精彩呢。 “噢,对了,我听说那只野猪很稀有,那么大一头,能够让乔纳斯先生跟领主大人交差了吗?”巴利安又问。 “可以的,我想他应该不用再忧心焦虑了。”尹杉说。 “太好了,谢谢你,我会请你喝好酒的!”巴利安很欣喜。 “等会?你为什么要感谢我?”尹杉有点奇怪。 “这,这个,呃,我现在有点忙,后面有空了再慢慢聊吧。”有些语塞的巴利安又抱著一堆重东西转身走了。 “他不是抱著铁材过来的么?怎么又抱著走了?”尹杉不由得问。 “哎,年轻人精力多,就当是在锻炼身体吧。”罗德里克摇摇头,继续哐哐打铁。 … 在爱尔盖亚的世界里,塞涅瑞亚大陆並不是世上仅有的文明之地。 就在三十多年前,在东边的破碎海,有一条极为脆弱的航线成立了,彼时人们才惊觉,原来汹涌的破碎海是有尽头的,而尽头还有另一处大陆。那是个比永冻的北地更遥远,更加神秘的地方,它的名字也隨著帆船与海风传开,人们称呼它为赤瓏。 两座大陆,两个世界,只靠一条脆弱如蛛丝的航线联繫。 纵使这条海路九死一生,但总有船只起航。 灰炉镇的居民都知道,镇上有两位赤瓏人,由于姓名拗口,便用更加简单的方式称呼。 年轻的那位,名字里带有树的意思,於是平日就叫阿树。老的那一位,姓氏里有季节的意思,平常就喊老季。 空无一人的土房子,没有人在,尹杉摸了摸炉子,早就冷透了。 不知道季老头上哪去了,还想找他分享美味猪大肠呢,嚯嚯,可惜,这下只能独享了, 隔壁传来阵阵催促的叫声,尹杉挠挠额头,知道自己几天不归家,已经引起“女士”的严重不满了。 尹杉走进隔壁的棚房,这儿是用来养家禽的。很多鸡都抱团蹲著打盹,旁边有一个大傢伙正不快的冲他咧咧嘴。 那是一匹通体灰白,留有月色鬃毛的马。马儿不断扯著绳子,前脚跺地。尹杉走过去想抚摸,马乾脆扭脖子不让上手。 尹杉嘴上叫著乖姑娘、乖女孩,好一阵安抚,这匹叫作露西婭的马,才安静下来。 时至今日,男人穷的叮噹响,季老头的房里好歹有些可称道的家具,有各种锅碗瓢盆,而他自己的土房里堪称家徒四壁,老鼠来了都没地方躲藏。但他又能说上腰缠万贯,因为这匹来自西部绿维瓦的浪雀马价值非凡,一些小贵族和普通骑士,都未必能买得起。 这样的好马,也只有那些被帝国所特殊培育的军马能胜过。但那些军马,已经能叫小半个炼金產物,不是自然的物种了。 棚房里放了很多防冻的乾草和毛堆,食物和水也是添加过了,看来老季是出门了。 解开绳子,露西婭不需要牵,自己会跟著走。 尹杉的家离这里不远,屋子也只是夯土加碎石垒砌的,用木头搭梁,盖著麦秆和茅草御寒隔热,谈得上避雨,但潮湿就没办法了。他没有养点家禽,不过在附近种了点菜,都是原生態,吃著很放心。 家里专门做了隔断,一半是给露西婭的,它很懂事,屋里几乎没有异味。 尹杉还记得小时候读过一本书,书里的主人公被放逐到了一个马的国度,那里的马民都是会说话,拥有高度美德和发达智慧的慧駰。 露西婭虽然不至於聪明到开口说话的程度,但有些地方也与慧駰相差不远。 尹杉开始清理屋子附近的落雪,又搬来木头,挨个修补房屋的缺漏,他分割木材的方式很粗暴,是靠掰断,但圆木的横截面非常平整而光滑,更像是切开的。 中午后简单吃了点东西,下午又继续干活,他准备扩建一下,新的房间要打深基。之前他並不確定是否要长住,所以建的省事,但两年多过去了,觉得这里没什么不好,不缺工作不缺吃的,人们也很善良,邻居还是个赤瓏老头。 在这里长眠也未尝不可,但墓碑上除了名字,居民会帮他写些什么呢?树先生——一个好人之类的? 露西婭在旁边散步、监工。尹杉累了,它就坐在地上,把身体借给主人靠。 时间很快就来到黄昏,尹杉打算做顿正式的晚饭,但刚打开那包尤娜给的好东西,就瞅著一个老头拄著根棍子走过来。老人得有六十多岁,戴著羊皮帽,头髮软趴趴的耷拉,有双掺白的浓眉,脸上稍微做点表情就皱纹密布。 老头远远就看见某人手上的猪下水,立刻弯眉咧嘴一笑,皱纹凹出各种形状,依稀能看见发黄的牙齿。 “你回来的真是时候。”蹲著烧火的尹杉直言。 “年轻人讲话这么没礼貌,难道你就默认我会吃你的吗?”老头气恼。 “你上哪去了?”尹杉撇柴问。 “城里来商人,去找他们换了点东西,回来又听见你下山了,搞得我又追上商人,弄了些佐料,想著晚上煮点好汤,让你热乎一下。”季老头很有感情的说。 “你不会要杀只鸡吧?”尹杉惊喜。 “誒,鸡哪有猪肚汤有营养。你还是快烧水吧,虽然是冬天,但这些下水是早上取的,早做早新鲜,別耽误了。”季老头哈哈一笑,旋即瀟洒转身便走。 “你真不吃啊?”尹杉讶异。 “什么不吃!我是去拿锅和碗筷!”季老头猛回头说,“猪肚燉汤!剩下的肝和腰当然要爆炒了!” 其实本地的美食家並不是波吉斯大人,而是老季。 作为一个会打铁器的赤瓏人,老季专门给自己整了许多炊具,有大锅,有平底锅,有適合顛勺的小锅,还搞了个铁製的漏网。凭著这手精湛的手艺,老季生產的產品卖到了波吉斯的厨房,卖到了城里面,进一步打响灰炉镇打铁的招牌。 不仅如此,老季还会做家具,建房,打井,水动风车,身上的烟杆子也是自製的,妥妥的技术人才,手搓大师。 季老头对得起赤瓏人在塞涅瑞亚大陆人眼里的印象:要么能打,要么有文化。 相比之下,连农事都不太懂的树先生,除了尊老爱幼以外,就只剩下长得还比较端正了。 老季带来锅具后,基本就没有尹杉的事,他一个人就开始炒菜,油则是平时拿肉炼的,铁匠通常就没有穷的……何况经常有想不开的小动物自尽在尹杉的门口,估计是风水不好,这么危险嚇人的事情,两人肯定不会向外人说,默默承受。 爆炒的肝腰香气四溢,色彩鲜艷,火候到位,吃起来嫩爽鲜滑。 两人一吃一个不吱声,再来口猪肚汤,大冬天的暖乎的冒汗。 “可惜佐料还是太少了,要是在家乡啊,这味能更好了,猪肝的刀就不只是形式了,能真正捲起酱汁。”老季点评,“我觉得这里的野外还有许多可以用作调味的好物,甚至是赤瓏所没有的,你觉得呢?经常出门有没有发现?” “不知道,待我再吃两口,仔细品尝给出意见。”尹杉夹了一块塞嘴里,又夹了一块放碗里,又谨记自己公认的尊老爱幼的优点出言关心,“老季,你油是不是放多了,能消化吗,实在不行吃点麵包吧。” “……”季老头。 少有这样丰盛满足的晚餐,两个人风捲残云的消灭掉。 尹杉很自觉的拿著锅碗到小河边洗刷。 回来的时候,老季刚收集完地上烧过的草木灰,这东西还是有用的,不能扔。 “我看见你在扩建房子?”老季问,掏出烟杆子,用火柴点燃,很珍惜的抽著。 “是啊,你有空来指点下唄,我都是瞎建。”尹杉说。 “打算一直住了?” “差不多吧。” “比起外面,山里確实还不错。”老季吧嗒吧嗒的吐著烟,“反正我啊,还真是打算埋在这了。” “你不想回家乡了?”尹杉问。 “我肯定会死在船上的,龙骨航线太危险了,没经歷过的人不懂那种险恶。”老季嘆气,“没有人能斗过大海。” “这么危险,那又为什么踏上这片土地?”这是尹杉第二好奇的事。 “那你又为什么来呢?”老季笑了笑。 尹杉沉默片刻,轻声的说:“都是命吧。” “最模糊的答案,也好像是最適合的答案。”老季拍了拍年轻人,提著草木灰回去了,“记得早点睡觉。” 露西婭起身,用脑袋把虚掩的门顶开,就像也在叫他进去休息。 天上,两个月亮正慢慢显现,这双月的瑰丽奇景,最初惊嘆不已,现在慢慢也看习惯了。 镇上有两个赤瓏人,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老季。 不过老者的面容,还是给尹杉一种亲切感,他们聊的也很多,只是都有所保留,不去触碰真正的核心。比如双方都第一好奇的事——对方的过去。 尹杉摸了摸胸口。 新年要来了,席捲大陆的大战爭,也已经快是结束的第三年了。 第三话 魔素的圣战 露西婭醒的比人还早,尹杉起床去看的时候,它正无所事事的甩尾巴。他切了点麵包蘸酱吃,然后就牵著马,准备到外面溜一圈。 奔跑毕竟是马的天性,主人刚翻身上去,露西婭就小跑起来,它的动作矫健,匀速前进时的身躯动態很优美,每块肌肉,每片毛髮,都隨著动能而伸展翻涌,就像灵动的浪,力量与韵律感並存,赏心悦目,也因此种类被称为浪雀。 露西婭已经很熟悉这边的路了,不需要骑手指挥,放肆自由的疾驰,就像一道灰电划过雪原。跑畅快了就主动降速到一处草地,低头吃土里的新芽。 运动后的马身散发著热量,胸腔里的快速鼓动,让尹杉想到引擎这个词。 这个世界的生物,有些进化的……很出眾。 马会换著地方吃,在河边饮完水后,就结束今天的锻炼,漫步回家。 季老头也起了,坐在门口,等瓦罐里的水烧开。一如既往拿著烟杆子,小心翼翼的抽。 据说玩菸斗的高手,能让菸叶保持很长的燃烧时间,一丝一毫都不浪费。 “又在节约钱呢。”尹杉下马,礼貌询问。 “嗯。”专注控火的老季应一声,不说话,显然怕打乱节奏。 (请记住1?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吃了没有?” “嗯。” “这条肉,醃的好啊,风乾到位,我借回去尝尝,吃完再还你。” “嗯?!” “看来答应了,谢谢。” “嗯!!!” “答应的这么大声,看来不止想借一条,哈哈。”尹杉的罪恶之手,伸向门前掛肉。 “呸——”老季终於张嘴,连烟带老痰一起吐出,挥舞烟杆子打过来,“你这人真是一点好事不做,大清早就来欺负老年人!待会我就出去宣传,给镇里的姑娘提提醒,让你跟我一样,最后变成老光棍!” 居然用这种以身说法的方式批评晚辈,真是不想听也不行了。 “你不这么抠搜,也早找著老伴了。”尹杉回敬。老季有手艺,而且自带异域风情,虽然风情都风乾老化了,但神秘感还有,总得来说仍有吸引力。 “不抠搜就得挣钱,有钱就不用抠搜了,可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要钱有什么用。”老季嘁了一声。 “不是还有我吗?”尹杉发出低沉且富有哲理的声音。 “……”老者开始左看右看,似乎焦急地在寻什么物件。 “老光棍找什么呢?美少男替你找找?”尹杉关心的上前。 “伸头来找!”季老头总算拿到一个份量和手感都完美的石头。 “誒誒,怎么还动武器了。”尹杉一个灵巧闪避,忙说,“你水烧开了,水开了。” 老季懒得拌嘴,揭开瓦罐的盖子,把热水倒进已经装好茶叶的水杯。委实说,这该是小镇里最讲究生活的老人了,烟、酒、茶,个个不落。 “我的呢?”尹杉吱声。 “没长腿吗,不会自己去拿碗啊,是要我把水倒进你嘴里,替你锻炼猪大肠吗。”老季轻哼,小口嘬茶。 “还提猪的事儿,昨天都被我们吃完了。”尹杉进去拿了个碗和小凳出来。 老季又一阵怪气的哼哼,不情愿的从小罐里取了一点点茶叶,放到新碗里。 说是茶,其实就是老头在山里山外,摘得一些草叶,拿回家制的。经过好几年时间,各种试错,但这最后筛选出来的成果,也確实还行。 为这么一口滋味,也是煞费苦心。 “品质比之前上升这么多了,话说都可以定价出售了吧,现如今,塞涅瑞亚的贵族也有饮茶的。”尹杉展示他的生意头脑。 “这个地的山水好,还是有些宝贝的。但这个还算不上茶叶,替代解解馋还行。”老季淡淡的说。 “能替代就够了,大不了低价卖,卖多了,就有钱买真的了。”尹杉说。 “你小子怕是不知道赤瓏的茶叶有多贵吧。”老季瞥了一眼,“绸缎铁器还好说,菸叶茶叶在海上的损耗率高的惊人,还有各种特殊的香料也是。这些比黄金都贵,罗斐斯甚至拿符文铜这种战略物资交易。” “用符文铜换?”尹杉惊讶。 “哼,你以为呢。其实塞涅瑞亚大陆,也慢慢有人在搞茶叶、菸叶,但一来是技术刚刚起步,二来是物以稀为贵。只有最好最稀罕的,才能彰显贵族身份,不然岂不是和平头小民喝一样的了?”老季说。 “当第一艘帆船载著东西,成功往返的时候,就註定要有战爭了。”尹杉嘆气。 塞涅瑞亚大陆的东部,有两个势力,罗斐斯帝国和翡翠联邦。 曾经翡翠联邦几乎掌握全部的优质港口,加上还拥有號称奶与蜜之地、丰饶乐土的白露乡平原,是为最富有,最奢华的国度。 在那里,黄金不再是货幣,而是寻常的铺设材料,议事大厅的穹顶高的令人晕眩,仿佛是微缩的天空,壁画用宝石拼成阵图。贵族的聚会永不止息,宴会的长桌就是一条流淌金银与白乳的河流,填满天空与海洋的珍饈,薰香之中,人人都被宝石妆点的流光溢彩,像发光的天使。 然而好景不长,接踵而来的,则是罗斐斯帝国的森然铁蹄声,剑与烈焰的洪流。 黄金诱惑大还是铁剑杀人快?事实证明后者更直接。 “还在咋味呢,看来我手艺挺好。”老季有些自得。 “我是觉得不错了。”尹杉直白的说。 “你肯定没喝过好茶。” “什么叫『好茶』?” “你不会觉得茶,都是微涩、苦,再象徵性有点余香吧。”老季讲的头头是道,“其实茶跟酒是差不多的,什么味都有。有甘有苦,有酸的,有水果味的,有奶味的,甚至是某些食物味道的。我看你,是完全不懂喔。” “嘁,又喝不到,谁知道是不是。”尹杉说。 “臭小子,你到底是不是赤瓏的啊。”老季也来劲了,“我高低想法子给你整一款,让你开开眼,不,开舌。” “还是算了吧,都不敢想你要打多少铁锅出去卖。”尹杉使用低劣的激將法。 “呵呵呵——”老季却阴沉沉的笑了,“不要觉得自己沾了便宜,等你尝了后,却再也难尝到。那时,我如今的痛苦,就也让你同时承受了。” “……”尹杉。 几碗茶下去,既热乎又精神。 瓦罐继续烧著水,咕嚕咕嚕作响。 “发什么神呢?”老季皱眉,“又在憋什么坏水?” “我只是在想,这个为什么不动。”尹杉指著瓦罐上的薄木片,轻声说, “真奇怪,烧个热水而已,盖子为什么会动?”老季觉得莫名其妙。 “是啊,真奇怪。”尹杉淡淡的说。 早茶喝完,季老头就拄著那根盘包浆的棍子去散步。真不愧是小镇最精致老男人,连棍子都捡的那么好,粗细合適,首端是树根坨子,能充当重心,关键形状好看,镇里的小孩都爱玩。 尹杉准备继续建房子,不过打地基的时候,实习铁匠忽然来访。 “噢,是巴利安呀,有什么事吗?”尹杉问。 “舒伯特牧师找你去一趟。”巴利安说。 “牧师?找我?”尹杉一愣。 镇里都信仰星辉宗教,这也是塞涅瑞亚大陆最主流的信仰。 作为影响力最大的教派,星辉教却意外的温和,舒伯特牧师从来没强行向两个赤瓏外地人传教,最多说你俩別做坏事,乐於助人就行。 居民们会定期去教堂祈祷,尹杉没去过,但季老头去的次数不少,还会背几页经文,能念两句,也算对得起牧师发的白麵饼子了。 “说是想问问那天,暴风雪的事情。”巴利安传完了话,“今天之內过去一趟就行了,我先走了,还要帮爸爸的忙。” “行,我这就去。”尹杉放下手里的木桩。 教堂建在小镇的中间位置,有些老旧了,灰色墙体留著风雨反覆冲刷的污痕,顶部立著標誌性的十字切圆装饰,在矮平的民房里,往往抬头就能看见,知晓方位。 除了用料扎实,窗口更大外,也没什么可以称道的。教堂內也乏善可陈,单调排列的长木椅,对著类似讲台的木台,既没有大型风琴,也没有绚彩壁画。唯独有一尊神像,增添教堂的氛围感。 舒伯特牧师正在弯腰拖地,他四十多岁,穿著白底蓝边的神职服装,用力清洁地面时,透过衣料能隱约看出宽阔的手臂围度。 “啊,树先生。”牧师的声音在空荡的教堂里引起回声,“不好意思,请你来一趟。” “需要我搭把手吗?”尹杉指了指拖把。 “不用,这是我的本分工作。”舒伯特停下动作,“孩子们在修道院考试,所以只能让你来这,不过谈话不会很久,我只是问几个问题,请坐吧。” 尹杉走到最前排的木椅坐下。在前方讲台的后面,是艾丝翠琳的雕像。 星辉教所信仰的是群星,但参拜总需要一个具体化的对象,於是在九百多年前,艾丝翠琳的形象就诞生了,一个温柔慈爱,散发母性的少女,通常穿著披身式的长外衣,衣物缠绕或披掛、自然垂直,露出半边纤细的肩头和光滑的背部。 负责眼前雕像的雕刻师手艺不凡,將大理石琢出了柔软的质感,衣料褶皱都栩栩如生,肌肤弹润有致,让人从白色的石头上幻视出少女的健康粉红。 “供奉在教堂里的神像,都由专门的雕塑师完成,他们大半辈子都在研究艾丝翠琳的美丽与神性。”舒伯特安静解说,“而且沉浸其中,从不厌倦。” “这座是从圣辉帝国运来的?”尹杉问。 “是的,由专门的骑士卫队护送,不管多远,哪怕横跨大陆。只有供奉这神像的,才是真正受总廷认可的星辉教堂。很多年前骑士们来的时候,居民们欢喜极了,当盖布揭开时,现场非常安静,有的小伙子甚至都脸红了。”舒伯特回忆。 “的確很美。”尹杉点头。 “呵呵,据说在罗尼奥斯八世时期,有一位年轻而天才的雕塑师,他真的爱上了自己亲手做出的艾丝翠琳神像,始终拿著刀守在门口,哭著不准別人搬走祂,还抱著神像亲吻。”舒伯特的低沉嗓音很適合讲故事,缓缓说来的感觉。 “后来呢?” “当然是被强行拷走了,而且因为褻瀆举动,按程序判罪。”牧师耸耸肩,“骑士们准备搬运,但看到神像的时候,竟都不敢伸手触摸,有的更是虔诚的单膝下跪吟诵祷文。” “那个年轻天才的手艺竟然精湛到这个地步?”尹杉惊讶。 “毕竟是十五岁就受教宗欣赏的艺术家。”舒伯特说,“就连一向不理朝政的罗尼奥斯八世皇帝,都闻讯而来,在看完后,就下令这座神像不用运走,而是封存在宫廷宝库里。” “那位天才呢?”尹杉问。 “都结束了。”舒伯特轻轻摇头,“因为很快就是罗尼奥斯九世的时代,也是末代。之后世界大乱,瘟疫与战火摧毁了一切,连星辰帝国都没了,这座由贝尼马洛翁所做的『显跡的艾丝翠琳』,又有多少人在乎呢?” “歷史確实沉重而精彩。”尹杉轻嘆。 “我看树先生对星辉教还是有兴趣的,可为什么两年来,都不曾来过教堂。”舒伯特如此问道,“老季先生都会背不少圣典了……虽然都是拿完饼子才看书。” “牧师对几天前的暴风雪有什么疑惑吗?”尹杉避而不谈。 “喔,主要是那场风雪没有任何徵兆,所以我认为是区域的能量乱流导致。” 舒伯特也並未纠结。 “这种情况极为罕见,像这种事件,我需要记录,並交给教会。” “確实是魔素乱流,我进山后没多久,风暴就瞬息而至,那不可能是自然天象。”尹杉也点头给出了肯定的答覆。 “委实说,小镇和你的运气都很好。”舒伯特感慨,“暴雪发生在远离小镇的山上,而你也幸运逃离,群星庇佑。” “教会记录这些,是有应对的手段吗?”尹杉对这点很在意。 “很遗憾,並没有。”舒伯特也很惋惜的说,“魔素乱流不是人力所能阻挡的。” 牧师说著,伸出带有茧子的右手,掌心张开。 旋即一股热温瀰漫,一簇火团像是从虚空中点燃,悬浮在手掌之上。 “你——”尹杉惊疑抬头。 “並不是零媒介,我要是能有圣者资质,也不至於还呆在这了。”舒伯特露出成功骗到人的笑容,揭开制服的袍子,衣服下面是一串悬掛的金属饰品,样式精致。 “錵银?牧师这么有钱,平时剋扣白麵团子了吧,是不是还找矿头贿赂了?”尹杉认了出来,那正是小镇最有价值的矿產。 “你说话和老季先生一样……內容突然就很嚇人。”舒伯特沉默片刻,忍不住说,“司鐸级別的神职者,加上灰炉镇就產出錵银,我能配备这种仪器,也是很合理的。” “开个玩笑而已,牧师的为人,大家都知道。”尹杉说,“用这样的仪器,还有余力,看来牧师的適应力很高啊。” “也就这样了。”舒伯特合上右手,熄灭掌心的火光,“试想这样的火焰,又怎能消解那样的暴风雪呢。” 尹杉也陷入沉吟。 魔素——游离在天地中的能量,没有能观察的手段。 学者们公认这是一切元素之源头,但千年来仍旧无法研究其本质。只能通过各种资源作为媒介,再將魔素转换为元素,这对使用者的精神有不低的要求,通常只有老练的战士才能藉助武装,活用这股伟力。 但世上存在一种,能够仅凭精神力,完全零媒介,实现魔素转化的人。 这类存在,往往都被世界尊称“伟大的英杰”、“天授的资质”。他们无一不是歷史中的英雄,君王,传奇。 但或许只有尹杉清楚,无处不在的魔素可怕在哪里——就像老季的那个盖子不动的开水瓦罐。 “学者们认为,魔素也有类似潮汐的运动。乱流就是这股运动出岔子了。”舒伯特说,“教会记录这些事件,则是抱著锐取精神,尝试研究。” “最初这样的记载,是否就是圣典里的,世界曾经天降岩石的火雨,洪水激盪灭世。而这些都被克服了。”尹杉缓缓的说。 这是塞涅瑞亚人人都知道的故事。 自群星降下的天国战士们,带领人们避免灭绝。第一圣者划分火雨,斩开洪水,第二圣者点破黑暗,传下最初的文字。 “是的,真是遥远故事,最后的第四位圣者,已经是在六百年前了,罗尼奥斯王朝刚刚建立。而我们先前讲的故事,罗尼奥斯王朝正灭亡。”说到这些,舒伯特的声音也变得沧桑。 “……圣典的神话,有多少真实呢。牧师,你相信神是存在的吗?”尹杉深深的说。 “问一个神职者这样的问题吗。”舒伯特笑了起来,“不过嘛,当然,我的答案是相信。即便我並非牧师,也会这样说。” “为什么?”尹杉问。 “这是歷史给的答案,树先生。每当人们抱著怀疑的態度翻开歷史时,总会从中感到一股力量,延续我们的文明。”舒伯特说,“至於那股力量,我称为『神』。” “牧师,以你的智慧与善良,该去往更大的教区。”尹杉夸讚。 “那样的话,灰炉镇信徒们的生活仪式谁来主持呢。”舒伯特微笑,“而且当你更多接触我们的时候,会发现,我只是教会里一个普通的修士罢了。星辉教,它绝不是徒有其名,而是切实践行教义,化解人们的灵魂缺陷。” “关於这点,我还並未怀疑。”尹杉也笑著点头。 “得到你的口述,我也能把这件事写下,交给堇山王国的主教了。”舒伯特说。 在分別前,牧师送了一块白麵饼子,用优良小麦磨粉製作的,很是鬆软,上面甚至加了一点点的。 男人谢过,离开的时候,最后看了一眼艾丝翠琳的神像。 阳光从高高的窗户里近乎垂直的斜射,在雕像的面部上投落起层次有度的阴影,石头的眼睛更加深邃,仿佛真的酝酿出了眼神,温柔的目光正隔著光辉注视他。 因为龙骨航线和港口,海边的战爭爆发了,但这只是前奏,令整个大陆遍燃烽火的,並不是財富——而是圣战。 星历883年,晨星圣女狄兰莎·塞勒斯於星泪湖,擅自在观星遗蹟开启仪式,妄图打开天国门扉,迎接圣者的降临。但那夜,没有神跡。只有天空的崩落,毁灭性的风暴肆虐,圣地毁於一旦。 这个消息飞速传遍大陆,无数信徒哀嚎痛哭,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罗斐斯帝国的赫纳德皇帝,果断暂缓东部攻势,悍然发起倾国之战,兵锋直插星泪湖,这位亲手將罗斐斯推上国力顶峰的霸主不仅要击败圣辉帝国,更要击败那千年的信仰。 中部战线每动一次,就是数万人的绞肉,因为是在冬天,那些战役被统称为猩红之冬。 男人看著沉默的艾丝翠琳,仿佛也看到了那个女孩。 狄兰莎·塞勒斯……你真的失败了吗? 第四话 小镇剧场 走出教堂,尹杉暂时没了建房子的兴致,决定隨便走走。 镇里的人都在筹备新衣服和粮食,想过个好年。最核心的矿事也停了,工人们都放假,汉子们在酒馆尽情畅饮、打牌、斗棋,这群青壮吆喝起来,往日清净的镇子都变热闹不少,新年的感觉也渐渐浓了。 季老头散完步后,就蹲在田坎看风景,背影是这般的孤寡。当尹杉蹲在旁边后,寂寞的人就成了两位。 远处,休假的汉子,正和老婆挽手手,摘,笑哈哈,小孩在后面乖巧叫爸妈。 “唉……”老季疑似触景生情,回想起了某些失去的岁月。 “唉。”尹杉也心绪沉重。 没多久,一条真正的狗双眼放光,宛如可算找到团体,跑过来,同步蹲在旁边。 没成想,瞬间,俩人直接应激,棍子和鞭腿预备,作势要打。 狗兄原地起跳,飞速跑开,边跑边回头挑衅的叫。 “没见过这么不识时务的狗!”老季生气。 “就是,什么档次,昨天妄图用秽物攻击我,现在敢和我们蹲一个田坎!”尹杉也愤愤不平。 “还敢汪叫请战,你,拿著我的棍子去追他。”老季说。 “誒,算了算了,和它计较什么,还是先吃饼吧。”尹杉拿出之前牧师给的白麵饼子,掰成两半分享。 “哟,好东西啊,不枉我早上给你泡茶。你人还是可以的嘛,比狗强多了。”老季一不小心就说出了真心话。 “?”尹杉。 两人一起上演了三口半张饼,又继续蹲著。 和平的灰炉镇没什么新闻,只有家长里短的小事不停上演。 有三位小孩低声密谋,绕过视野,朝某家外墙丟粪球,被屋主人追杀后,分別往三个方向逃走,拉扯敌人,避免团灭。老季对此评价,“年少有为”。 有一汉子,宿醉刚醒,洗完脸把盆里的水泼出去,却正好泼到大鹅,想关门防御的时候还是把鹅放进来了,门后传来哐当清脆的锅碗声音,可惜战斗场景被封印,只能遐想。老季对此预测,“鲜美鹅肉烹飪过程”。 有靦腆小伙,和適龄少女走在一起,小伙的手紧张的进进退退,就是不敢牵女孩,最后是女孩握住他的手。老季对此回味,“就像在照年少时的镜子”。 有一条狗……就是刚刚被赶走的狗,现在又去欺负野兔,但被野兔飘逸走位单防,不慎踩滑,摔了一脸的泥巴草。观战的两人握拳欢呼,拍掌庆祝,大快人心。 还有个男人正被某个凶悍的妇人,拎著,呃,拎著硬邦邦的黑麵包打,一路从悍妇的家门口打到田坎边。 “马特这是第几次被嫌弃了,米兰达都用黑麵包招呼上了,之前还只是擀麵杖。”尹杉见怪不怪。 “喜欢一个人,挡不住的。”今日的老季,似乎更加多愁善感。 “哎,走了,喝点小酒。你去不去?”尹杉拍拍屁股起身。 “你先去吧。”老季纹丝不动。 “还看啊,难道你也对米兰达有意思?”尹杉惊奇。 “我腿麻了。”老季无语。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那太好了,借我点钱喝酒。” “莫名其妙,癔症了吧你。” “不然我就要用罪恶的手掌,摸你的大腿,在活血的同时,將酥麻的酸爽痛觉一次性全部激活。”尹杉阳光开朗的说。 “我——”老季都被气笑了,也硬气起来,“要钱没有,要腿在此。” “不信,除非让我摸摸,肯定在你兜里。”尹杉那如蜘蛛腿狰狞舞动的十指在靠近,这是一种威胁的表態。 “好了好了!待会请你就是了!”老季犹如板上鱼肉,只能隱忍。 等腿脚恢復后,季老头骂骂咧咧的拄著棍子起来,树先生於一旁小心搀扶,连路上的小石子都要踢开,以免老人的路不平。这谦虚而温馨的一幕,谁见了都要说声树先生真是道德楷模,青年典范。 “阿树和季大叔的关係还是这么好啊。”路过的居民笑著说。 尹杉低头,似乎害羞的不敢回话。 季老头仰天,似乎在看老天爷什么时候劈一道雷来,裁决小人。 镇上就一家酒馆,得益於灰炉镇的矿业与消费水平,酒馆这些年扩建了不少。 老板胖乎乎的,酷爱喝酒,实乃酒精考验的战士。酿酒一半是兴趣,一半是营生,虽然生意稳定,但也孜孜不倦的研发新品,哪怕测试新材料过敏生病,也要坚定前行,造福了一眾酒鬼……似乎灰炉镇的美食人员里,好像只有领主大人最不求上进。 “一杯带冰块的今日特供,一杯常温的轻度甜酒,谢谢。”尹杉轻车熟路的说。 “別听他的,两杯都要冰块的今日特供。”老季说,“好不容易冬天能喝冰的,常温和马尿有什么区別。” “嗝。”老板想说话,但打了个酒嗝,不过意思到位了就行。 酒馆里热气沸腾,人声喧闹。每年矿工们就休息这一段时间,自然是尽情享受,简单的醃黄瓜就能让人连干几杯啤酒,有嘴馋的还会点上一份肉食,老板的老婆和孩子们端著酒和小菜穿梭在各桌之间。 有些人多的桌子还会玩些牌类游戏。 龙骨航线不仅带来了本地没有的物质,也带来了一些精神礼物,比如字牌。在海上的船员们用这个打发时间,材料也很简单,用小木片小纸片画点符號就能组齐。 几十年间,也诞生了不少本地的变种玩法。 后来在大陆战爭时期,中部战场也流传起一种纸牌玩法,牌面符號是小兵,国王,女王乃至小魔鬼,配合牌面和点数,组阵容比大小。这种游戏很快就传开,而且局內人数自由,可多可少,成为初期对峙时,战士们缓解压力的手段。 但当战爭的烈度升级后,连睡觉都是奢侈,没人再留意这个。 直到大战结束,回到各地家乡的士兵们重新捡起这种玩法,而后迅速风靡,成为一种大眾的娱乐手段。 贵族们也喜欢,毕竟是规则简单並需要动脑博弈的游戏,他们可以从容举著酒杯,运用起智慧,一掷千金,尽显优雅。 但很快,老爷们又为牌面里的国王、女王应该是谁,爆发了爭吵。自己人在吵,和敌国的人在吵,还有在外交场合直接打起来的。 隔壁桌就正在打这种牌,每次开牌,汉子们都噢噢叫,气氛高涨。尹杉苦笑一下,端起酒杯喝了口。 “这杰克卡牌居然源於战场,倒也是奇事。”老季念叨。 “不少人玩它可输的倾家荡產。”尹杉说。 “没有牌,人们也会赌其他的,欲望难挡啊。”老季嘆气,语气变得幽远起来,“所以才要克制贪慾,专注心灵的修行,一旦滑落,神也拉不起来……你应该明白,人心比世上所有的武器都更锋利。” “叫份小菜吧。”光喝酒也没什么滋味,尹杉说。 “我不吃。”老季淡淡的说。 “我请!” “那就再喊一份烤香肠吧,要肥肉的那种。” “……不是要克制贪慾吗?”尹杉一愣。 “老头子这把年纪,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还在世的时候想吃点香肠而已。”老季正经的说。 “劝你別老说这种话,不吉利,知道吧。”尹杉招手点菜。 酒馆人来人往,一个稍显狼狈的人,推门走了进来,正是先前所看到的,被黑麵包追著打的男人。 “马特,你又去偷看米兰达了!”喝酒上头的汉子们高声说。 “你凭什么诬陷我?”马特顿时睁大眼睛。 “我们刚刚还看见你被米兰达追著跑呢。” “那,那也不是我偷看,我去说话,从来都只站在院子外面。”马特涨红了脸,“而且,而且別人是见我饿了,专门给我拿黑麵包吃的。” 接著就是麵包太硬,吃的时候不小心,磕伤了,之类的话。 几个酒桌发出笑声,店里充满愉快的空气。 “来杯今日特供。”不高兴的马特跟老板下单。 “这杯不收钱。”老板动也不动,只是说,“大伙儿能看出来你是真心喜欢她,起鬨是喝多了,加油。嗝。” 要是没有这个打嗝做结尾,就更好了。 先前喊马特的那桌汉子,纷纷招呼他去坐。一些已经结婚的人开始出谋划策,为他分析战况。 米兰达並不是灰炉镇当地人,而是带著孩子来寻亲戚的,这个亲戚关係说实话有些远,不过还是住了下来。 后来亲戚离世,嫁到城里的孩子来接收財產,但米兰达声称老人死前说过財產会留给她,而並非那个不孝顺的女儿。 这下矛盾可大了,两边对骂后就开始打架,疯狂扯头髮,而米兰达更凶,可以直接拿嘴咬人,亲戚女儿实在受不了,就哭著找卫队,卫队解决不了,就找舒伯特牧师,舒伯特也处理不了,就把不爱出门的领主叫来了。 波吉斯大人查看了亲戚留的遗嘱,確实写有財產留给米兰达,不过这遗嘱只有半页,还有一半被烧掉了,说是不小心放在壁炉旁,燃的。 亲戚女儿尖叫的说,这是米兰达自己动的手脚,遗嘱根本就有问题,而且这份遗嘱也根本靠不住,没人能作证。 米兰达也开始哭,开始述说她照顾亲戚的每件事,转达亲戚指责那个亲女儿的贪婪与不孝的话。 两个女人的哭声让波吉斯大人感到头晕,他喊来居民询问,得知亲戚確实受米兰达的精心照顾,思考后,就下令,把財產分割,房屋和份地给米兰达,除此以外,家具、钱財、牲畜等东西全部都交给亲女儿。 既然领主做出了决定,这事就这么定了。 那个女儿一边诅咒著一边收拾东西走了,再也没回来。 米兰达也带著孩子重新生活,而且变得斤斤计较,做事说话都不像以前那样了,常常跟人吵架,大伙说估计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 没成想,马特这个有些软弱的傢伙,竟然喜欢上了米兰达,赶都赶不走。 “喜欢,是没有理由的。”老季突然老神在在的说。 “现在才开始思春,会不会太晚了点?”尹杉儘量说的委婉。 “和你这样毫无阅歷,內在空洞的人,聊不来的。”老季十分嫌弃,但是盘子里的香肠却吃的很香,一点没给別人留。 酒馆的门又推开了。 镇子不大,家家户户都认识,既然都是熟人,都会招呼。 不过这个人,饶是热情的汉子们也不出声。 这是不熟悉的生分,再加上某种未知所带来的提防感,哪怕对方已经在镇子居住了两年——要知道,同样只住了两年的树先生,已经都被认为是青年楷模,老人与小孩之友了。 那是个很强壮的人,骨架高大,拥有宽厚的背部,双手布满老茧,每根手指也很粗糙。但他也显得苍老了,头髮白,脸上的皮肉鬆垮,眼睛也有些浑浊,会习惯性的扶腰。 “来杯特供。”那人说,声音和体型不符,不沉不厚,称得上温柔。 “嗝。”老板回应。 老汉点完酒后,就向里面走去,不过却发现生意太好,没剩下什么座位了。 眾人仿佛也察觉这点,只是低头玩牌。先前激情的给马特传授经验的人,说话都变轻了。 正当老汉准备站著,几口喝完酒,就回去的时候。 “加尔文,这边来坐吧。”尹杉伸手喊著。 老汉有些惊讶,但还是先看了一眼树先生同桌的酒友老头,见那位老人也並不反对,他这才迈著步子走去坐下。 终究是小镇楷模化解了这份尷尬,酒馆渐渐恢復了喧闹。 “再点些东西吧,就两杯酒占著一张桌,不好啊。”尹杉提议。 “是啊,至少来点醃黄瓜吧。”老季认同。 “那我来请客吧。”加尔文说。 “这怎么好意思?”尹杉一愣。这下不是装的,是真不好意思。 “是啊,毫无来由的……”季老头舔了舔嘴唇,“不过他们这的香肠確实不错,你真得尝尝。” “那就来几份吧。”加尔文笑了。 第五话 越美越会骗人 灰炉镇的人口约莫只有七百人不到,社群结构非常简单,领主团队管物质生活,修士安稳精神世界,剩下的各司其职,採矿、打铁、种地之类的。 只有极个別居民不找正经事做,过著没有规划,有今天没明天的散漫生活。 是的,被街坊们认为是优秀青年的树先生,实际是个无业游民。没食物的时候,动物总会离奇死在门口,只有缺生活用品时,才下矿井、捡捡柴,挣钱去买。 同样的还有季老头,也没正经工作,缺钱就去打铁,仗著技术过硬,每个铁匠铺都愿意借器材,观摩学习后,还倒给钱。 饿了才想著找饭吃,不饿的时候就喝酒、吹牛,研究兴趣爱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贵族老爷呢。 按理说领主一般不会纵容这种閒人,但波吉斯大人比较別致,不重要的就完全不管。 老加尔文同样是只做零碎活儿的类型,只是比起镇內的赤瓏人,还要更未知一些。 在居民的眼里,来自赤瓏的树先生和季老先生,虽然面貌和文化都不同,但认识的时间久了,却並不觉得有什么区別,高兴就笑,生气就皱脸,生动真实。 加尔文是反过来的,他很少流露情绪,无论遇到谁,情况是好是坏,总是微笑著,说適当的话。聊天的时候,他会回应,但不在乎你为什么问。只会笑笑陪你说话,对话的时候,眼神还很礼貌的看著你,不会左顾右盼。 就像现在。 加尔文正专心聆听著尹杉和老季的閒聊,先盯著尹杉,然后目光切换到老季身上,如此重复,偶尔点点头微笑。 慢慢,桌上的两个人有点聊不下去了。 “……”尹杉、老季。 怎么感觉瘮得慌呢。 “话说,再有不久,就是新的一年了。”尹杉又扯起话头。 “是啊。”加尔文说。 “有做什么准备吗?”尹杉问。 “方便储存的肉类,麵包,还购置了些更精细的盐。”加尔文回答。 “噢。”尹杉吱声,只觉对话何其艰难。 “你年纪也不小了吧。”老季吃著別人请客点单的香肠,免费的就是好吃。 “六十二了。”加尔文稍微算了一下。 “那不是和季老头差不多?”尹杉挑眉,“可你看上去更年轻啊?” “什么叫更年轻,我就大他三岁,请问我更老在哪?”老季斜视。 “他头髮还那么多,甚至能扎个小辫,而你脑壳上已经在画地中海了。”尹杉一向的优点就是直爽。 “太肤浅了!居然用发量评判,现在年轻人也有没头髮的。我就记得那个谁,哪个国家的国王来著,脑袋能反光的,称號叫禿啥的……”老季努力思索。 “菲拉尼恩王国的斑禿者·基恩?”加尔文试著帮忙给出答案,“但这个称號並不是说他真的斑禿,是因为年轻时所获得的领土东拼西凑,犹如斑禿。” “但肩负这个称號,他后来肯定也掉发了吧?”老季紧接著说。最希望天人感应在异地发挥的一次。 “没有,因为他是早逝,都没能熬到掉头髮的年龄。”加尔文说。 “这称號果然不吉利啊。”老季也遗憾的说。 “好吧,谈发量是有些肤浅。可加尔文老先生在这样的年纪,还能保有一身肌肉,这正是自律的证明,走起路来,呼呼带风。”尹杉以小辈的身份劝说,“老季,你真该运动了,你蹲一会就腿麻,这样下去不行的,哪天再遇上便秘,简直太残酷了。” “谢谢你关心啊。”老季面无表情。 “我是天生的。”老加尔文说,“我骨架比较大,所以看著显壮。其实我的腰不太行了,站久了会痛。” “日月似落流水,光阴如快马加鞭,世上哪有不老的道理。”老季很能理解,语气悠悠的说,“小树子,你现在一口老头一口地中海的叫著,其实都是在叫多年后的自己。我並不与你爭气,因为时间会凌迟你,孤独老死也没人收尸,不能入土为安,在荒野腐败,趁年轻找一个组建家庭吧。” “即便经常吵架,也还是祝福我是老死的吗。季,你好温柔。”尹杉感动。 “……”季老头彻底无语了,真是好硬的脸皮。 “我是喀涅人的混血,两位应该也看出来了。”加尔文忽然说。 二人稍稍怔住,没料到对方会说出来。 “你的眼睛確实有那种感觉。”尹杉慢慢说。他曾见过纯正喀涅族的双眼,是阴森森的绿色,那种瞳色不像人类,更像冷血的兽类,被盯上有种不舒服的感觉,而喀涅人也很少单独猎捕。在大雪中被几十双幽绿髮亮的眼睛死锁,那种心情绝对难忘。 而老加尔文的瞳色是纯度低的浅绿色。 “你很辛苦啊,比我们这些外来的赤瓏人更不易。”老季摩挲著手里的烟杆子。 在塞涅瑞亚的文明之地里,家长经常嚇唬小孩,说再不听话,晚上就有浑身长毛的喀涅人来吃掉你。 善战,野蛮,粗鲁,邪恶……这些词都是形容这个族类的。在经典的骑士故事里,主角往往会碰见凶恶如怪兽的喀涅战士,然后一阵浴血奋战,艰难的负伤取胜,归来时沐浴玫瑰雨,加官进爵,拥抱漂亮公主。 在人们的口口相传里,似乎喀涅人,个个生撕虎豹,牙齿都能嚼断牛筋,咬碎敌人的颈骨更是轻而易举。 然而这群强悍的族类,好几百年都住在北方的永冻雪地,靠零星的地热泉生存,靠夏季短暂融雪形成的苔原,放牧过日子。 难道他们喜欢在凛冬里啃草吗? 当然不可能。 为了温暖的宜居地,喀涅人和奥古斯提亚的开国君主,卡西米尔一世打过,与后来的罗尼奥斯王朝打过,与奥古斯提亚的继承者,圣辉帝国打过。 无数的战爭后,就刚刚摸到草原的边,基本还是在冻土啃苔草。 就这样,自詡弱小的塞涅瑞亚人,还在说北方居住著强大的战士……极其勇猛和邪恶。 也侧面说明,双方的矛盾之深,恨意之沉。 歷史里,喀涅与蛮族的联合军队,只有一次攻入成功过,而且还击破了帝国首都,与圣地岛屿同名的,星泪城。 星历779年,罗尼奥斯王朝已经病入膏肓,境內天灾人祸不绝、大臣带头篡位反叛,美好的星辉教会也腐化的恶臭发脓。帝国隨时都会死亡,蛮族是来割出最后一刀的。 奔驰在从未踏足的绿色大地,攻入且洗劫了首都的蛮族军队已经杀红了眼,决定要给世仇的敌人,最猛烈的一击,杀向了星泪湖的圣地。 但就像是书写好的命运一样。 北方信仰的冬之女神始终没有眷顾喀涅人,而群星的艾丝翠琳再次亲吻祂的子民。 蛮族刚刚为墮落的王朝送完葬,但立刻撞上了新生的巨人。 守卫圣地的正是后世尊为“辉煌的光復者”的康提努斯·塞勒斯。这个本来寂寂无名的小贵族宛如接受神启似的横空出世,阻截蛮族后,沿路紧咬追杀,在光復首都后,连停都不停的继续北上歼灭溃兵。几个月后就完成了这场復仇。 在敌视喀涅人这点上,下至平民,上至王公贵族,都是难得的统一意见。 当北方的鬆散氏族完成整合,组建起国家的时候,霜堡皇帝的名號根本得不到大陆国家的认可,罗斐斯帝国的皇太子冷酷的说,称呼其为国王而不是酋长,已经是一种莫大的恩赐。 “我的父亲是喀涅人,母亲可能是北边的某个普通女人,我並不知晓她的名字,我甚至没见过她。”头髮泛白的老汉平静的说。 “不容易呀。”老季把玩著烟杆子,但一直没点燃。 “树先生见过纯正的喀涅人?”加尔文抬起眼睛,露出淡绿色的瞳孔。 “见过。”尹杉承认。 “你运气很好啊,只有北边和海上见得到,他们往往视放跑猎物为奇耻大辱。”加尔文真挚的说,“之前从魔素乱流的暴风雪里回来也是,你拥有一股强运吶。” “可能艾丝翠琳是心怀大爱的神明,也会庇佑外地人吧。”尹杉笑了笑。 “我有一件事,想请树先生帮忙,我会付报酬的。”加尔文说。 “说说看,能办我会尽力。”尹杉没有拒绝。 “你和猎人乔纳斯的关係很好,能以他的猎人协助名义进山,对老埃山的情况也了解。我想请你帮我找点石头回来。”加尔文言简意賅。 “石头?” “一些有顏色的石头,我想做成绘画用的顏料。” “没想到你还有这门雅致的爱好呀。”老季这时说话了,“不过比起费劲的在山里找,为啥不直接去城里买呢。” “我不能离开小镇太远。”加尔文顿了顿,又说,“而且,我也不確定树先生能不能离开小镇。” “我有点没弄懂。”尹杉不解。 “两年来,树先生也一次都没离开过灰炉镇。”加尔文说著,“当然,可能是我想多了,还请容我道歉。” 老季抽著没点燃的烟杆子,等他们说完。 “不就是石头吗,我捡捡就有了。不过矿物顏料有点毒性,你製作时要小心,记得屋內通风。”尹杉提醒。 “会的,谢谢你愿意帮忙。” 老加尔文露出笑容,他的声音並不粗,但声带也老化了,如果是年轻时,这个喀涅的混血儿,估计有著和模样不符,明亮轻快的嗓音。 “那么我先走了,回见。” 老加尔文离开了,从始至终只喝了那杯特供,桌上自己点的小菜都没动,就像是嘴馋的刚刚好,就是想喝一杯啤酒而已。 “唉,他这幅怪怪的样子,也难怪居民们和他不熟了。”老季嘆气,“好像一边在说自己的事,又有种试探我们的感觉。我们两个外地人,远离家乡,连稳定的工作都没有,有什么好试探的。” “就是。等会……听你的描述,我们很像不稳定人员啊。”尹杉指正。 “你是吗?”老季问。 “我肯定不是啊。”尹杉两手一摊。 “那他呢?”老季指著加尔文离开的方向。 “他跟你很像,所以有点可疑。”尹杉皱眉。 逻辑无敌了。季老头感觉自己的寿命在无形中减少了,肯定就是和这人聊天导致的。 “他需要的顏料,应该是给他的同伴用的。”老季说,“据说那同伴是个年轻女人,还戴著面纱,听居民说,是个很美丽的女人。” “不是隔著面纱吗?” “美丽和帅气一样,都是一种感觉,有时不需要看到脸。” “大陆之战里流离失所的人很多,应该是逃难的吧。”尹杉隨意的说。 “不管怎么说,你的好运引起了別人的好奇心。谨慎处理人际关係吧。”老季说,“跟加尔文和那位神秘的美人相处,可得注意,特別是后者。越美丽的女人越会骗人。” 这个道理尹杉早就知道了,但知道也没用了。 因为他已经被某个很漂亮的女孩骗的精光,完全身陷骗局——世界的骗局。 第六话 古典女孩 走在山路里的尹杉刨开雪土,连根拔起一朵冬菌子,五顏六色漂亮得很,一看就劲大。这种货处理后应该別有用途,卖给牧师吧。右手一扬,丟进背后的篓子里。 他接了加尔文的委託后,隔天就钻进山里。乔纳斯因先前的事,还有些后怕,叮嘱阿树这次可千万別走太深了。 尹杉也就在山脚转转,凭记忆和经验去寻石头,有好东西也一併装起。老埃山固然有危险,不过宝贝很多,石料正是一大核心,最贵重的是錵银,他曾经也为这种媒介矿而来,可惜最后发现帮助不大。 虽然儘量捡不同色的石头,但大都顏色暗沉,这確实没办法,明亮鲜艷、高纯色的石头也算稀有,价值不低。 装好满满沉沉的一篓后,尹杉也不再停留,径直返回了。 穿过树林,就见到一排长长的篱笆,先前大雪损毁了部分,镇卫队很快就动手补上。乔纳斯在家门口晒太阳,他的腿伤恢復得很好。 “阿树哥~”操持家务的尤娜甜甜一笑。 “带回来一些杂物,你们留著。”尹杉把东西分拣出来,特別指著菌子说,“这个可別想著吃啊,拿给舒伯特牧师,问他要不要。” “越好看的东西越致命,这个我明白,放心。”乔纳斯毕竟是老练的猎人。 “行,我走了。”尹杉背起一堆石头。 “稍微等等。”尤娜有些脏的双手在围裙上面蹭擦,“阿树哥,正好家里的工具坏了,我要去找铁匠敲补,一起走吧。” “好啊。” 尤娜进屋拿出装有铁器的箱子,能看见捕夹和一些各种短刀。 “早些回来啊,我可做不好饭。”乔纳斯冲他们的背影喊。 “誒,知道啦。”尤娜小步快跑跟上树先生,亚麻厚裙飘起的小弧度,像夏天田野里隨风飘伏的麦。 乔纳斯继续晒太阳,就是不復刚才的安逸,有种淡淡的忧伤。 乡间小路的雪,被来来往往的脚步踩踏消解,留下夯实的泥土。 尤娜在悄悄的观察阿树哥。她十七年的人生一直是在灰炉镇度过的,关於更外面,关於世界的事情,都是从商人们的三言两语里拼凑而成,而且在远的无法想像的地方,还有一个世界叫做赤瓏,然而她连塞涅瑞亚都知之甚少。 后来小镇竟然来了两个赤瓏人,一位很像尤娜已经故去的爷爷,一位是个风趣和善的大男生。阿树哥和镇里那些爱丟粪球、粗鲁不懂事的男孩不一样,他谦逊又善良,经常无偿帮助別人,是老人们口中的榜样。 还是极其罕见的双黑,即黑色头髮与黑色眼瞳,黑瞳既锐利又温柔,爸爸说阿树哥拥有一双顶级猎人的眼睛,机敏无比、犀利如炬。眼是心的窗户,他定然也有过人的意志力。 但猎人少女不知道,某人正用顶尖的目光搜查两旁的雪丛。他发誓,要是这次那头蔫坏的大狗再跑出来,就要用皮靴踢它的屁股。 “尤娜,你抱著累不累,我替你拿吧。”尹杉发现草丛没有异响,放心转头说。 “不用了,我有的是力气。”女孩要强的说。 “哈哈,真厉害啊。”尹杉很钟意她身上那股蓬勃和活泼,相处的时候,会感觉自己也还正值无忧的十八岁。可惜生活太蹉跎,变老的太快。 尤娜心里有些胡思乱想,又想起镇里男孩说她一点都不温柔,就像个男孩,那她刚刚是不是该表现得柔弱些……可是阿树哥以前就见过自己单刀杀猪,笑脸解肉的场景了。 最近这段时间,跟阿树哥相处的时候,心情和以前不同了,明明很好看,乾净柔和,但就是越来越不敢看他的脸。 “你为什么要弄这些石头啊?”尤娜心绪飘摇的问。 “加尔文先生请我帮的忙。”尹杉说,“用来製作顏料。” “咦?那位先生还懂绘画吗?”尤娜有些惊讶。 “应该是和他一起来的那位女士需要吧?”尹杉猜想。 “……那位女士。”尤娜的耳朵微动。 “你了解那个人吗?”尹杉问。 “没有,只是跟加尔文老先生一起搬过来时,远远看过,但戴著面纱,之后她一直也是深居简出。”尤娜说,“但镇里有男孩子好奇,悄悄去看过,结果院里有老鹰啄头髮。” “老鹰?”尹杉乐了。 “是啊,老鹰只啄头髮,不伤人,但不走就不停啄,那群男孩就跑走,但有人看见了那个女人,说那是见过最漂亮的人。”尤娜说。 “还挺有趣的。”尹杉评价。 “这事儿早就有了,阿树哥现在才上心?”尤娜轻哼,“说不定老鹰都养胖两倍了,野性也难训了,到时候不止啄头髮,顺便叼走头皮!” “都是相亲相爱的镇友,不至於吧。”尹杉一愣,“而且你不才说只啄头髮丝吗?” “那你就去吧,记得戴羊皮帽子。”尤娜居然真的从身前围裙的口袋里取出一条帽子,塞进阿树背后的篓子里,加快速度,先走一步了。 尹杉还想说什么,赶紧跟上,尤娜就更快的甩开,最后抱著一箱猎人装备跑没影了。不愧是单人就能压制年猪、放血解刨的猎人少女。 但树先生还是跟上了——毕竟他要路过铁匠铺子。 镇里只有罗德里克是专门负责生產、维护武器的铁户,工作量不大,日子比较悠閒。老罗正躺在椅子上休息,巴利安替父亲干活。 尹杉专门停了下来。 “你要去的方向在那边噢。”尤娜头也不回的指著路。 “背著石头,走累了歇会,顺便巴利安之前说要请我喝好酒呢。”尹杉说。 “是啊,我还想听故事呢。”巴利安笑著回应。 “罗德里克叔叔,一直不沾酒的巴利安要向別人学喝酒了,你不管管吗?”尤娜在事发现场告状。 “唉,这个年纪的人,最討厌长辈的念叨了,我也没办法。”罗德里克翻了个身,继续躺著,手伸进衣服挠挠肚皮。“尤娜你是最懂事的,你替我劝劝吧。” “不知道酒有什么好的,味道怪怪的,喝多了也会变奇怪,把自己弄得又脏又臭。”尤娜摇摇头,长嘆,“最討厌酒后失態的人了。” “没有,我没有。”巴利安连忙说,“我只是想请树先生喝而已,我自己从来没喝过。舒伯特牧师也让我別喝,雷金纳德队长也说,酒精会使战士迟钝。” “你也知道有坏处,为什么还要让阿树哥喝呢,你难道……?”尤娜再次出击。 “都不喝了,也从此不给阿树哥好酒了。”巴利安迅速回答。 “……不是?哥们?”尹杉欲言又止。 “阿树哥別逗留了,快去交石头吧,人家等著呢,没有顏料还怎么画画。”尤娜催促。 “唉,今天的尤娜小姐,有些不可爱啊。”尹杉短嘆。 什么?猎人少女气鼓鼓看过来。 “咦,树先生,你和尤娜的关係今天变差了一点吗?”巴利安却眉头微挑,清秀的脸上似乎浮起一丝喜悦。 “赶紧补好,我要回去了。”尤娜抱著手说。 “好的。”巴利安打铁的力气都变大了。 尹杉再呆著也没意义了,无奈离开。临走瞧见一直看戏的罗德里克,嘴脸笑嘻嘻的,笑得露出几颗黄牙,很是可恶。 … 老加尔文的房子也是自己建的,位置在小镇左侧边缘,这座房屋修的比一些老屋还要完善扎实,有小院和兽棚,院里移栽了一棵小树,不知道冬天过后会不会结果子。一圈篱笆环绕房屋,外墙细心搭了耐寒的植物妆点冷硬的石头,连泥土也翻新过了,像是迫不及待要迎接开春,种下草。 很有生活气息的居所,屋主人一定每天都费大量的时间打理,她肯定喜欢温馨的环境——也可能是除此以外无事可做。 尹杉走进去,看那棵已经掉光叶子,来年回春的小树。 这里还有淡淡而可贵的香。 耳边突兀响起轻微的翅膀声,一只青黑色的大鸟已经从房顶扑哧腾起,盘旋在半高处。 好帅的一只老鹰,冷峻的姿態,优雅的滑翔,从容的俯瞰。 青鹰飞了几圈,旋即降低高度,似乎是准备啄头髮了。轻盈而力量感的流线身躯向地面斜拉,精准锁定,气势汹汹,头髮越少的人,越是感到惊惧呀! 尹杉抬手一抓。上方安定的空气忽然搅动起来,骤然混乱的气流让老鹰猝不及防,即便是它这样的天空猎手,也没能维持住平衡,又一阵急风缩紧,青鹰咕嚕打著旋下落,正好被尹杉的大手给揪住。 被牢牢抓住的老鹰很懵,猛禽特有的孤傲眼睛,正闪动著呆滯的光芒,结实的利喙都大大张开,忘了鸣叫。 房门推开,走出来一个人。 那是个年轻的女孩子,穿著反覆浆洗后的粗布裙,边缘磨损得厉害,皮肤白的过分,略显消瘦的脸上残留冷风吹出的微红,眼瞳是温暖的金棕色,像晚秋的琥珀。脊背立的很直,但比院中的小树还要给人纤细的感觉,像初冬湖面上的薄冰,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碎裂开。 当真是令人眼前一亮。確实是个美人,而且是古典般的美人,鼻樑高而纤柔,唇线优美,五官具备力度与和谐,脸型的轮廓优雅。 不过尹杉却偏偏想著,她肯定是没有初来小镇时的那样美了,因为一副流落民间的油画会失去养护,当顏料龟裂和剥落后,便露出厚重亚麻画布的灰白底色。 “把笨笨放地上吧,它的嘴和脚虽然锋利,但训练的很好,不会伤到人的。”年轻的女孩说,声音听起来与气质相反,普通而和煦。 笨笨应该是青鹰的名字,尹杉於是鬆开手。但大鸟没有起飞,而是直接落到地上,用爪子在平地歪歪扭扭的走,两个大翅膀在后面摆出彆扭的动作。 单走路这块的气质,老公鸡都比它高雅。 女孩从粗布裙的口袋抓出一些自製的饲料,往地上撒去,笨笨就在地上开始吃饭。 “请进来吧,树先生,加尔文和我说过你。”女孩说,“你可以叫我格蕾。” 请个小假 这几天睡眠太少,精神很差,今天想早点睡,补一下状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