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问长生》 第一章 山狐 陇右郡,金水县。 山泼彩,微风卷香,日头西垂。 湖水静臥成镜,蜂群嗡鸣著搅碎金阳,湖面倒映著一个纤细身影。 皮毛雪白的狐狸捻著三根清香,对著身前豹尾旗恭恭敬敬的拜了下去,碧色的眼眸和湖水一个顏色: “伏以冥途杳渺,魄散八荒。今有亡魂滯魄,迷於三途川畔。弟子承豹尾大帅敕令,执幽冥引路幡,叩请大帅开阴司之门,乞阴律展慈悲而销业障,此间魂魄当归地府,狐火燃处,轮迴有道,阴阳有序。谨祷。” 长香焚作一缕青烟,碧绿狐火捲动豹尾旗,在草地上拖出一道狭长阴影。 ——成百或是肢体残缺,或是猪马牛羊之类的人兽亡魂从阴影中走向豹尾旗。 白狐看著亡魂走向阴冥,细眉细眼的狐狸脸上也露出一丝恍惚。 他叫方长,本是一个新时代牛马,工作繁忙,却又渴望旷野,於是便倒在了外出追寻春天的路上。 ——一辆飞驰而来的半掛让他撞了大运。 再度醒来,就变成了这大康王朝,无名山中,无名地界的山中野狐。 后来机缘巧合,在山中石刻上习得一册如意宝卷,一路跌跌撞撞走上修行之路。 勤勉修行十多年,又被地府专司陆上兽类亡灵的豹尾大帅看中,做了这引渡阴使,从一只山间妖狐,摇身一变,成了地府小吏,终於不用担心哪天命数一到,被天灾人祸夺了性命。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想起这十几年,方长就忍不住要抹一把心酸泪了。 这大康王朝,当妖比当人难太多啊! 当野狐的时候,山中豺狼想拿他果腹,山下猎人看中他的一身漂亮皮毛。 好不容易成了精,狐狸精还没当明白,刚躲过了妖魔同类相食,就有僧道来斩妖除魔。 能像这些亡魂一样留下个零散魂魄都算是寿终正寢了。 方长暼了一眼豹尾旗下渐渐收束的阴司门户,其中亡魂已经陆陆续续步入阴冥。 他便收了狐火,捲起豹尾旗,拿著山果啃了起来。 “方使官。” 话音落下,地上便多了一个高大身影。 狗头人身,捧著一面狭长令牌,背后同样插著一面豹尾旗,正是豹尾大帅麾下巡查使黄追,统辖所有妖冥使,也是方长的顶头上司,为人方正,修行高强。 “大帅有命,兹有北方妖狐三名,盗取烟霞山天书,为祸人间,裹挟阴魂,大帅责令所有麾下妖冥使,悉心留意,若有线索,速速上报,不得有误。” “引渡使方长领命。”方长拱手一拜,又从身后摸出来一把清香,“这是小狐自製的檀魄守心香,上使路途劳顿,可以用来解乏。” 黄追鼻头一动,憨厚狗头露出几份舒缓,“早就听闻方使官制香有道,没想到这只用檀香木粉、酸枣仁、侧柏叶、冷榨山茶油几味凡品材料也能让这几根清香有安神护念,增强固魄之效。” “哪里哪里,上使过誉了。”白皮狐狸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看著狗头巡查使收下清香,这才问道: “不知这三名妖狐可有什么特徵?” 黄追一摆耳朵,思衬道:“一个化作老嫗的狐,七品修行,一个化作妖艷女子的赤狐,八品修行,一个三腿的杂毛狐狸,也是八品修行。不过本就属於邪门妖修,又被天兵围剿,导致修行倒转,对方使官倒是没有什么威胁。” 方长对狗头巡查使的话抱著几分怀疑。 他也是八品修行,自然知道八品妖狐有什么本事。 世间修行,九品为下,一品为上。 其中,服食纳气,吞吐灵机为九品服气。修行者由此步入正途,但法力低微,不借外力,身体孱弱者甚至不如人间武夫。 运用法力,熟练掌握一门术法入门,將之修成一枚神通种子,便可称八品。八品修行者,术法有成,吞吐火焰,操纵法器,凭虚御风,均为常態。 比照金性不朽,凝法成丹者为七品金丹。所谓一粒金丹吞入腹,我命由我不由天,不提金丹修士寿命三百,单单一个修行等閒不会倒转,挥洒法术如同操纵肢体,就已足矣蔑视大康王朝一多半的修行者。 但在天庭治下的天兵面前,凝结金丹的七品妖狐也不过是个螻蚁境的小狐狸而已。 下三品的妖狐上不了什么台面,但想来能逃脱天兵缉捕,又被阴司下了海捕文书的妖狐不会是什么等閒之辈。 许是看出方长怀疑,黄追拍拍令牌,劝慰道:“天庭、阴司、人间佛道都在缉拿妖狐,他们翻不起什么大浪,你若不敌,早早遁入幽冥就是,上头自有安排,保全自己为先。” 方长拱手,“多谢上使掛怀。” 狗头巡查使摆摆手,示意不必如此。 “对了,方使官,不知你可否有空?” “上使但说无妨。” 狗头巡查使沉吟片刻,从怀中掏出一枚桃木心来。 “我有一长辈,其独女前段时间落水受惊而致魂魄离体,现生魂误入阴冥已六日,暂未下葬,可若是再拖下去,恐会憋死棺中,我身份特殊,不便送她还魂,方使官若是方便的话,希望你能代我去金水县夏园一趟。” 言吧,狗头巡查使又掏出一张郢都铸幣司的天银来,“我也不让你白跑,这是报酬。” 方长却之不恭,帮领导跑个腿罢了,更何况还有一贯郢都天银做报酬,这都抵得上自己一月俸禄了,他自然是愿意的。 公事繁忙,狗头巡查使和方长寒暄了几句便匆匆离去。 方长看著和来时一样无影无踪的上司,呼出一口细长烟霞,环身一绕,也隱没在群山中。 大康已经步入王朝末年,他不光要引渡走兽亡魂,还得引渡所见凡人生魂,业绩压力大的呢。 金水县有金河穿城而过,是陇右道不可多得的繁华之地,这几年虽因王朝衰落而有所凋敝,但这里作为联通中原、西域、藏地高原、漠北的枢纽,农、商、牧业发达,常有西域胡商盘踞此地,繁华程度堪比陇右都会。 活人多了,各式各样的生魂自然也就格外多些,所以自方长修行有成以来,他便主要活跃在金水县周边。 此刻的金水县虽已步入夜幕,但依旧显得热闹非凡,站在左近山头,依稀还能听见下面船上的渺渺歌声。 婉转曲折,如泣如诉,听不清词句,但一腔苦楚不知听到多少人心里。 烟霞流转,穿林而出,又化成一个身穿白衣的俊俏青年。 肤色冷白,眼角带著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眉心一点青痕,斜插一只银色簪子,身量修长,站在一片桃林下,更是肤比衣白,人夺色。 这里本是金水县东山山神的庙宇。 后来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山神离去,这里便荒废下来。 方长担任引渡使以后,乾脆便利用这里比邻金河,河水分割阴阳,直通阴司的便利,立了一桿豹尾旗用来收敛阴魂,將之当成自己的落脚处。 桃林烂漫。 入了桃林障眼法,一座朱红小木楼倚在桃深处。 方长並未急著送生魂回去,黄追是因生前为犬时忠义护主而死,也是因此被豹尾大帅拔擢为巡查使。 六品的阴职与修行都不算弱,但毕竟为阴司职权赋予,並不是自己修行而来,维持生魂的手段差了些,这生魂入阴冥六日,不知怎么粘了一身阴气,若是就这样送回去,也是一个早夭的命。 所以还需以固魂回阳的手段温养一番才行。 方长坐在静室引燃香粉,一边引导生魂吞服香火,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卷书册来。 书名《如意宝册》。 系方长十余年前从一处山崖石壁拓印而来。 山崖所在之地,怪石林立,陡俊难行,时常有彩烟迷茫其中,只有每月初一十五才会短暂散开,平日贸然进入便会迷失其中。 山下人家相传,那里是神仙居所,烟霞散开之日,就是仙人去天庭述职的日子,所以又將其称之为“烟霞山”。 “所以这如意宝册也可以叫做烟霞山天书。” 方长忍不住嘆息。 这如意宝册记载神通一百零八法,不过大多晦涩难懂,方长精力有限,法力低微,便以呼风、吐焰为核心,学了几门相关的神通,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钱。 “希望不要捅出太大的篓子来。” 自他习得如意宝册以后,方长冥冥之中就明白,这种天大的仙缘背后,必定是有其他算计的。 否则自己又怎么能安然修行到今日,那三只妖狐又怎么可能从天兵围剿下一路逃窜去西北。 ——王朝衰落,妖魔丛生,乱军做祟,正是大洗牌的好时机啊! 他现在能办的就只能夹起尾巴做妖,以防哪天被人拿去填坑,死的不明不白。 一夜修行。 天將明,方长正在桃林除草。 这桃林有方长引导灵机,梳理气脉日日打理,所结桃儿也是一味不错的吃食。 收拾到一半,突然见一个浑身湿透的年轻少女顺著桃林小径迷茫而来。 少女眉眼弯弯,一身荷绿色的襦裙,梳著高鬢,不著粉黛,只是面色呆滯,裙角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水痕。 正是狗头巡查使黄追那落水的晚辈。 方长放下手中锄头,又点了一柱安魂的清香,檀香与桃木混合的清香縈绕林间,少女神色愈发舒缓,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对著香气呼出一口气,青烟便顺著桃林往山下飘去,方长也紧隨其后化成一道烟霞追了上去。 第二章 烟霞 烟霞穿林而出。 又从东山桃林飞入山下的夏家春园。 这里是夏家先祖当年发家之后因髮妻不喜热闹,而为其置办的一处园子。 园中遍植各色卉,又僱佣民夫开凿水渠,引来金河河水造了一处水上庭院,每年开春之后,金水县夏家女眷都会来此赏、游玩、骑马、吟诗、作画。 所谓“分茶斗句欢情切,簪鬢题襟笑语频”正是金水县的文人骚客用来盛讚夏家春园宴的词句。 只不过今岁的夏家春园宴却因一次意外而早早收场。 白色的孝巾衰冠代替了往年招展的娇珠翠,女眷身上的綾罗绸缎也换成了粗糲的麻布素服,一桿杆引魂幡飘扬在风中,侍女家僕低著头,匆匆穿行在春园各处,水榭旁的院落更是有阵阵哀乐传出。 烟霞横穿春园而来,过亭,穿水榭,又从春园一角飞了出去,落入一处竹林旁的小院。 小院拢共三间房,烟霞入了东屋,方长也跟著推门而入。 屋內陈设简单,仅有一桌一床一只衣柜一架织机,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女此刻正躺在床上昏睡,面带泪痕的妇人坐在床边默默垂泪。 方长使了个翳形术,从怀中取出一块桃木心,嘴边一吹,一个虚幻的人影从中轻轻没入床上少女身躯。 顿时屋中烛火尽灭,香柱开,一股摄人的静謐笼罩了院落。 俄而,少女的眼睛轻轻动了一下。 “阿棠?阿棠!你终於醒来了!” “……娘!我看见大黄了,是大黄!大黄让恩公带我回来的。” 屋內的母女两人抱头痛哭。 两人还未梳洗,方长不便久留,便独自在春园亭找了处近水连廊坐了下来。 传闻夏家先祖当年为爱妻建造春园时,遍寻神州卉,又用重金请来东来观道士布置风水,力求能让亭卉春夏不败,秋冬不枯。 此番方长一边赏,一边听著流水潺潺,確实有说不出的愜意。 “恩公。” 不多时,面色苍白的李棠换了身衣服,领著妇人找到了方长,二人竞相下拜。 “娘亲凡夫俗子不能一睹恩公容貌,还请恩公莫怪。” 方长现出身形,坐在繁流水中,春园的烂漫风光衬的他好似画中人一般。 “无事,我与黄大人身份特殊,本就不能与你们母女有过多纠葛。反倒是你,不好好臥榻修养,跑这里干什么?” 李棠被他温柔的语气感染,紧绷的神色也舒缓下来: “恩公,大约一旬前,小女在城东遇到一个神婆,那神婆说我与金河河伯有一姻缘,让我回家做好准备,与家人告个別,不出十天半个月就会有河伯车驾来娶我过门。当时我只当她疯人疯语,也没当回事,只是没想到一回春园我就落了水。” 李棠神色惊忧: “方才母亲告诉我,我昏睡这几日,这水渠每日都有一尾草鱼口含珍珠跳入小院,自称是河伯聘礼让母亲收下,母亲不敢收,全都丟了回去,可方才又有一尾草鱼跃入院中,口吐人言,说我既然回来了,就让我做好准备,今晚河伯会亲自来娶亲,我们母女实在害怕,还请恩公再搭救小女一回!” 李棠言罢,妇人不忍惊嚇,又低声啜泣起来。 她所说那神婆方长也素有耳闻,据说其只凭面相说媒,却无有不成者。 只不过他从来都没见过,也不知真假,但有件事他却再明白不过——这金水县只有城隍,而山中无山神,水中无河伯。 “你確定是金河河伯?” “就是河伯!”妇人擦了把眼泪,款款道来: “前两日我去东来观为阿棠祈福的时候听人说,金河现在有了河伯,这两个月的功夫,河伯已经让城东媒婆为他说了十几个媒,淹死十几人了,每人都是一颗珍珠作聘礼,那天就连夏家大夫人的儿子都捡到一颗珍珠,然后晚上他就掉水里淹死了,春园现在的灵堂就是为他搭设的。” “而且我听说,小少爷落水后大夫人还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人给她说小少爷虽然是个男的,但他既然收了河伯聘礼,就要为河伯做妾,以后有的是好日子,让大夫人不要再找东来观的道士烦他了。” “我们不想享这个福!还请恩公看在大黄的份上,再搭救我们阿棠一回!” 方长扶起妇人,宽慰道:“既然黄大人让我来,那河伯的事情我自会处理的。” 三人又寒暄了一会,李棠母女询问了一些黄追的近况,得知他现在已经在阴司当了大官,两人高兴的又给方长说了些黄追的陈年旧事,然后才回去休息。 送走李棠母女,方长回忆起二人所说之事,又陷入了沉思。 若他们二人所言不虚,那就是有妖邪在金水县冒充河伯,玩河伯娶亲的把戏,只不过李棠运气好,有黄追这个巡察使关照,她这才有机会魂魄回体,不然早都被那淫祀野神掳走当妾室去了。 一想到金水县有这么一个淫祀野神,方长顿觉这春园的落流水也无味起来。 对於一个阴司引渡使而言,这两个月那野神在金水县干的事已经足以让监考使在年终评查时为他评一个瀆职了。 若是不能妥善解决引得事態继续扩大,方长也得受一遭监考使的“铁汁灌喉刑”。 什么? 你的本职工作是引渡走兽亡魂? 这年头,哪个基层能只干本职工作? “这破事怎么就又让我赶上了啊!” 无奈归无奈,方长还是书信两封唤小鬼送了出去。 一封给狗头巡查使黄追,向他回復了一下李棠魂魄归体之后,李棠母女对她的掛怀,以及金水县可能有淫嗣野神冒充金河河伯一事。 一封递交本地城隍,因涉及野神,信息敏感,又要跨部门转交,所以走酆都六丁驛,由六丁力士中负责阴司內部公文流转的丁亥力士递交本地城隍,载明金水县有野神冒充金河河伯强娶民女一事。 书信已经发出,天色尚早,方长以调兽聚禽之法匯聚附近鼠鸟猫狗为自己探查消息。 他本就是山中野狐成精,先通鸟语后学人话,又在阴司引渡走兽亡魂多年,在调兽聚禽一道上足以称的上一句高手,一把穀米下去,便多了数不尽的“狐朋狗友”为他打探消息。 第三章 晚风 半日时间等閒而过。 月上竹梢,方长正在竹林踱步,月照林间,枝枝蔓蔓,和东山桃林相比,又是一番不同风味。 下午春园的丧事还未办完时,方长递出的两封信便都有了结果。 黄追信如其人,內容简短,言明自己已经知晓情况,只是豹尾大帅那边公务吃紧,自己暂时不能赶来,让他放手施为,一切后果由自己承担。 至於城隍回信,就堪称可笑了: “来意已知悉,此乃阴司事宜,本神不便处理。” 再一看落款,金水县城隍马燃。 金水县城隍是死后被人间皇权赦封,素来与本地阴司、佛道不做来往,只是他没想到此地都有野神淫祀冒充河伯了,他还是这个样子。 於天神地祗而言,治下出现野神淫祀动摇阴阳秩序,僭越神权,这和人间王朝治下出现反贼自立为王有什么区別? 挑战的可都是他们的正统性和权威性!是重罪。 要知道丁亥卫士跨部门递送文书,可是会同步復刻文书至酆都六丁驛备案的,到时倒查下来,阴宪可不会轻饶。 ——依阴宪,辖地若现野神淫祀,城隍、土地、阴司官吏须三日內上报查察司,逾期不报者削禄百年,隱瞒不报者贬为杂役,劳动千年,刻意纵容者,夺其神位,填入万劫窟永世不得超脱。 也不知道这马燃是觉得自己被皇权赦封为神不怕阴司律法,还是被香火蒙了心,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哗——” 一阵突如其来的阴风吹动了竹林。 竹影斑驳,在地上摇摆出各种奇怪形状。 方长停步,明白这是那胆大包天的“河伯”来了。 而从走兽带来的消息看,这河伯半年以前就开始以金河郎君的名义在金水县活跃。 其刚开始只在渔民、码头力工、船帮等一些水上討饭的群体中流传,受他们香火,为他们驱赶鱼群,救助落水者等等,还算老实。 大约两个多月前,这金河郎君和城东媒婆捆绑在一起,开始以金河河伯的名义霸占了一处乡下破庙,强要香火,大肆敛財,四处娶亲,如有不从者,便將其拉入水中溺死。 “咦?” 阴风在竹林四下穿行,却怎么也靠近不了那林中小院,风中的尖细声音似乎十分困惑: “本王这新娘怎么又不见了?” “大王稍安勿躁,可能是新娘害羞,还请大王降下法驾,让老婆子我再去劝劝。” “哼!你抓紧时间,今晚可有三个新娘呢,留给她的时间不多。” 尖细声音落下,一个嘴角长著痦子的媒婆从阴风中掉了下来。 媒婆齜牙咧嘴的从地上爬了起来,朝天上一拱手,扭著屁股往小院走去。 面色红润,皮肤细腻,若不是一头白头髮,一身媒婆打扮看著十分显老,说她二十岁都有人信。 不过方长可没功夫看她搔首弄姿,豹尾旗一挥,便夺了生魂压在旗中等候发落。 “嗯?”阴风中的尖细声音一愣从半空现出身形来,一个头戴歪斜进贤冠,面色发青的中年文士落在了林间。 “何人在此?” 言罢,一股腥臭水汽隨著声音震盪竹林,破了方长的翳行术。 观其成色,妖气混杂香火,大约有著八品下的修行,法力驳杂,应是刚刚修到通法境便出来作妖作福了。 昳丽青年站在豹尾旗下,眉心一点青痕,衣裳绣著流云风涡纹,身披一件上好蜀锦製成青色的云颺卷浪袍,说不出的风流瀟洒。 “好好好!好美人!” 中年文士搓搓手,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方长。 “那美人!吾乃金河河伯青鳞君,有水府一座,资產万千,你可愿嫁与我做我水府第四十八姨太太?” “金河河伯?” “嗯哼。”中年文士扬起下巴,一柄绘著黄龙游江图的摺扇摇的叭叭作响,十分自得。 “哪来的孤魂野鬼,竟敢冒充金河河伯,真是好大的胆子!” 青鳞君勃然色变,方长懒得和他废话,祭起豹尾旗,狐火昭昭,瞬间便逆转阴阳,將青鳞君拉入阴冥。 这个臭泥沟里的蚂蟥精,瘟死的老鲶鱼丁!已有取死之道! 豹尾旗一动,捲动阴冥的凶煞之气化成一片绵延不绝的狭长刀锋,呼啸之间便將青鳞君的摺扇和袍子刮成了渔网。 再一动,旗面豹纹便化作兽齿飞出,勾连青鳞君身上业力,开始啃食血肉。 “原来美人来自阴司,阴司好啊,就喜欢阴司的冷冰冰!” 青鳞君丟掉摺扇,眼中黄光一闪,一层粘稠、混杂的香火气便轻易衝去身上破烂衣裳,將业力变化的兽齿烙印崩回豹尾旗上。 “不过你一个九品的阴司小吏,又是怎么敢来招惹本王的?” 青鳞君摇摇身躯,隨手便將凶煞刀气拍成了几缕阴气。 他显出的野神本相面若敷粉却透著水腥气的青灰色,眼尾生有细密鱼鳞。 其下半身始终笼罩在浑浊水雾中,隱约可见一只布满绿苔的残缺鱼尾。 手持一柄铁叉,裹著一层浑浊的香火,只是握在手中,方长老远都能听见其中各色各样、千奇百怪的荒诞愿望。 有求偏財的。 有求仇人暴毙的。 有求淫人妻女的。 堪称香火粪坑。 “美人啊美人,既然你送上门来,那就不要怪本王不懂得怜惜玉了!” 青鳞君深吸一口气,一团湿润水气似浓雾扩散。 “好叫美人知道,本王也不是第一次和你们这些阴司小吏打交道了!你一个小小九品阴吏,引渡亡魂的领路狗,这手段可差远了!” “还是与我回府做个美娇娘吧哈哈哈——” 方长收起豹尾旗,避开破空而来的铁叉,阴司引渡使,只有阴司赋予的九品权柄,但这並不意味著方长也是九品修行。 同为八品,但他勤恳修行十余年,自从得到如意宝册以来就日日修行不怠,又岂是这种杂鱼能够比擬的。 腹中妖丹一转,便有一股烟霞从他口中吐出。 是以呵气成风,捲动竹林。 上古时代,黄帝命乐官伶伦制定音律,伶伦前往崑崙山北的嶰谷,以竹节之间的部分製成律管,將之迈入地下,和地气而作十二律吕,又以葭灰布管候气而作二十四节气。 方长无伶伦用竹管定律吕、分节气的通天本事,但他自修行以来便用呼风法和节气,令气与物和,神与风同,此时一风始发便有万竹自鸣。 此风,乃清明风。 隨后雨水纷纷,鬼门大开,借清明地气便利卷向青鳞君。 这风卷在身上,先刷他香火,再刮其血肉,又有鬼门大开撕扯神魂,痛的青鳞君连声惨叫。 “上仙饶命!上仙饶命!” 青鳞君此刻如何不明白,那九品阴吏只是眼前这昳丽青年的偽装罢了! 此人翻手成风,出手狠辣,实力远超自己! 只恨自己运气不好,招惹了这等人物!再这样下去,自己的一身血肉都要被这彻骨雨水刮乾净了。 “求上仙饶我一命,小妖愿奉上烟霞山天书残卷一册买命!” 方长挑眉。 拽下半截竹枝,如农家晾晒咸鱼一样將打回原形的青鳞君掛在半空。 “青鳞君,你假做河伯本就死罪,现又勾结北方妖狐,盗取烟霞山天书,我看不將你镇到万劫窟是不行了。” 青鳞君鱼鳃被竹枝穿透,只能含糊不清道: “上仙容秉,还请给小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方长鬆了松竹枝,青鳞君这才稍有喘息之机: “小妖本是金河鲤鱼成精,那日我阳寿已尽,被阴吏押入阴司……” 青鳞君虽作文士打扮,但却没读过多少书,顛三倒四的说了半天,方长才听明白他要说什么。 这鲤鱼精修行不成,寿尽以后被鱼鳃大帅麾下引渡水域生魂的阴吏带入阴司。 本要打入轮迴,却遇到那三只盗取烟霞山天书的妖狐借道阴间,躲避追杀,这三狐胆大包天,在阴间大肆散播天书残卷,引导各路鬼王衝击阴司。 阴司大乱,青鳞君也就从鬼差手中逃了出来。 並且还在返回阳间的途中捡了一册天书残卷,谓之:九息服气。 “青鳞君啊青鳞君,你真是太可笑。” 方长在金河的一处水湾中破开水府,从中找到了几箱金银,半窟女尸,十余缕生魂被採补后的阴魂残息,以及一册天书残卷。 这册九息服气法,本是道家天真调息炼炁,转化天气元气为法力的正经神通。 方长当年也修行过,可惜不得法门,始终不能入门,没想到这个青鳞君更可笑,文化水平不行,便歪解真意,硬生生的將其修成了一门採补他人元气的邪道法门。 “惹上仙失笑了。”青鳞君被挑在竹枝上,討好道: “上仙,小妖已交出天书,还请上仙给小妖留个活路。” “活路?这些可怜人求你给条活路的时候你怎么不给?和几位阴司大判说去吧。” 方长抖抖卷宗,拿起青鳞君在写满罪恶的卷宗每页摁了一下,也算是让他签字画押了。 有了这东西,青鳞君在金水县闯出的祸事便算是完满收网了,自己今年的考核不至於被评个瀆职了。 至於这卷宗交上去,阴司如何追责金水县城隍,那就不是方长需要操心的了。 收了青鳞君神魂,方长一抖宽大衣袖,便將水窟中的金银、女尸全部收拢了起来。 河水呜咽,似哀怨女声在月下哽咽,只剩下一缕阴魂的可怜人她们甚至不能重入轮迴,只能先在豹尾旗中温养了。 方长回了春园一角,李棠母女还在房屋中紧张等待。 竹林小院。 李棠听到一阵风声,便猜测是不是方长回来了。 “李姑娘,鱼妖已伏诛,黄大人所託之事已经了结,我从鱼妖水窟中发现不少金银,你们拿一些,便从这春园搬出去吧,这夏家春园不是安生之地,日后还是少来为好。” “恩公!” 李棠听见声音一停,就赶忙推门。 可当她出去的时候,院中人已化作烟霞渺渺而去,只有一只带著水渍的小箱子,一轮弯月,一片竹林,可以证明她先前不是幻觉。 “恩公……” 李棠茫然若失。 方长却不管这些,早已带著卷宗和物证跨入阴冥了。 第四章 泥偶 狐火幽幽。 一盏碧绿狐火照亮方长身边昏暗的天地。 入了鬼门关,从黄泉路分支的兽魂道一路直行,穿过一片布满碎骨与荆棘的蜿蜒小路后他终於看见了光亮。 一座灯火通明的府邸坐落在罗酆山侧。 府高百仞,以玄铁为閭,鐫“豹尾帅府”四篆於鎏额,字字透著青磷光泽。 同门口阴差核验了身份,方长入了帅府西厢,又在一间堆满案牘的房间找到了狗头巡查使黄追。 “黄大人。” 一只颅顶浑圆如陶塤,双耳半垂,眸子如两丸琥色琉璃,毛色金黄的硕大狗头从半人高案牘中探了出来。 “方长?” 黄追鬍鬚一动,面露惊讶,“金水县的事情已经了结了?” “幸不辱命,已捉拿罪魂青鳞君及归案。” 方长將昏死的一人一鱼掛到进门右手的一排架子上。 雪亮的铁鉤穿透他们的下頜,青鳞君发出一声悽厉的嚎叫,开始疯狂抽搐,惹那媒婆本就魂体淡薄,她甚至都来不及发出痛呼便啪嗒一声,如同一团泥巴一样砸到了地上。 一股散发著土腥味的泥汤喷了一地。 方长还未反应过来,她就已经变成了一滩散发著土腥味泥水。 好似她的魂体中没有情感、记忆,没有三魂七魄,全是泥汤一样。 “这是?”方长凝神望著地上那摊腥臭泥水。 这媒婆的魂魄他在豹尾旗中拘了一路都平安无事,怎么一上魂鉤就成泥水了。 “泥偶会罢了,一个专门为野神、邪修提供炉鼎的组织,这鱼妖估计也是他们的僱主。”黄追鼻子两侧的鬍鬚一动,狗头露出几分不屑来。 “这泥偶会以媒婆做触,引诱、强拐凡人做薪,或榨取钱財与肉身作修行资粮,或上供炉鼎笼络各方野神邪修,但没什么出眾人物,虱子一般的角色。你若日后遇到,儘管打杀就是。” 黄追简单解释几句,並不將之放在眼中,只是唤来几只面容丑陋的小夜叉收拾掉泥水。 趁著小夜叉收拾地面的功夫,他便已经看完青鳞君的卷宗,“回去耐心等待吧,等巡狩台核查无误,到时我亲自为你请功。” “黄大人,还有这个。” 方长又从袖中取出一卷书册,恭恭敬敬的放在几摞卷宗中间,“烟霞山天书残卷。” “烟霞山天书?你確定?哪来的?”黄追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也是运气使然,我从青鳞君身上得来,此妖本已身死,却在妖狐劫道冥界时趁乱逃出,又在逃亡路上拾得此残卷。” 关於这册天书残卷,於方长而言,上交阴司才能將其中利益发挥到最大。 一来,阴司核查此事,审讯青鳞君,到时必定会拷问神魂,搜刮记忆,自己从他这里得到这册天书的事情必然无法隱藏。 二来,天庭虽对盗书妖狐下了海捕文书,但却没有禁止天书流传,到时真有一天自己身怀天书的事情暴露了,也有此事背书,不至於被打成妖狐同党。 所以,综合考量,方长最后还是选择了將天书一同上交阴司,以换取一份嘉奖。 毕竟他有全书在手,一册九息服气罢了,日后慢慢研究就是。 ——虽然其中十之八九都看不懂就是了。 “你这运气確实是没得说。”黄追失笑,豹尾大帅麾下不知多少阴差,多少妖冥使,但找到天书的方长实乃头一个。 烟霞山天书被盗后,天庭地府,以及人间佛道均下了海捕文书,有所收穫者甚多,但豹尾大帅麾下这確是头一份,值得嘉奖。 “对了,天书內容不能流传,你可不要忘了。”黄追隨手翻阅了几页,便將之藏入玉匣中。 据阴司几位大判相传,这天书晦涩难懂,且其中內容承载著某位天君的道统,能自学而成者必然是入了天君青眼的。 以黄追来看,天庭之所以只追捕妖狐,却不禁止天书流传,这其中未尝没有那位天君想留个別传分支的意思。 “下官省得。”方长笑著拱拱手,就要告退。 不过却被黄追又拦了下来,“你稍等片刻。” 黄追从袖中取出一根半尺长的洁白骨锥来。 “我本不想再麻烦你,只是我与他们母女关係亲近,难免有人会拿此说事,加之李棠命格有些特殊,我恐泥偶会届时捲土重来,还望你平日里能多多照看一下。”黄追嘆息一声,面带不舍地將骨锥递给方长。 “这是我当年打杀一树妖后,从她那得来的一件魔道法器,这些年已经洗去其中血气,我观你也没有什么合適法器,便与你去用吧。” 这骨锥通体雪白,中间空洞,仔细去看,便会產生一种迷迷濛蒙的吸力,让人有种想要全身心投入其中的错觉,显然不是凡物,再看其色泽,估计黄追也有时时把玩。 是个好东西。 “多谢大人信任。”方长接过骨锥,应下了这简单差事。 见方长收下骨锥,黄追也鬆了一口气。 这种以公谋私的事情,他还不太熟练,难免有些不好意思。 二人又寒暄了几句,方长藉机打听了一下盗书妖狐的事情,就有几个在帅府跑腿的小夜叉抬著两担卷宗推门而来。 方长见状便主动告退,悄然折返金水县。 …… 金水县,东山。 青鳞君伏法第二日。 一身素色白衫的方长拎著锄头,在桃林中的煢煢坟头中寻找空地,好为那水窟中的二十多具白骨找一个合適的葬身地。 她们的魂魄被採补一空,血肉被青鳞君啃食的一乾二净,已经没有重新步入轮迴的机会了,但放任她们曝尸水窟终究是太过残忍了一些。 一铲一铲的为他们添好黄土,方长看著这满地的坟头,掏出一把穀米撒到了地上。 这是他之前祭祀明月时用的五穀祭品,內有微弱太阴月华,於他无用,但对这些小傢伙来说却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桃林內群鸟飞落,鼠兔结伴,半刻功夫就在他身边围了一圈。 “劳烦各位,帮我个忙。” 方长一边挥洒穀米,一边对著坟头上落满的鸟兽鼠兔温声叮嘱道: “附近有一泥偶会,其成员常做媒人打扮,拐骗良家、供奉邪神,各位若是有线索的话,还请给我知会一声。” 鸟雀蹦蹦跳跳的在地上捡拾穀米,几只个头大一点的灰兔盯著他看了一会,隨即也加入分食穀米的行列。 这些鸟兽常年在桃林附近分食他祭祀神灵之后的穀米,时间久了,便也通了几份灵性,最適合打探消息了。 “吃吧吃吧,都多吃一点,你们谁若是能为我打探到泥偶会的消息,到夏天了,我给你们再分一个桃儿吃。当然了,凡事尽力而为就好,切不可为一把穀米搭上自己的性命。” 方长看著坟地四周的鸟兽,脑海中闪过阵阵金河上的呜咽风声、水窟中的无名白骨。 人总是要有所追求的。 修行,是为了长生,但也不仅仅只是为了长生。 已然重活一世,在有能力改变一些事情的前提下,他也不想当一个一事无成的寿贼。 不多时,鸟兽散去。 方长也重新回到阁楼静室。 点上一株安神静念的线香,继续祭炼那根骨锥。 这骨锥不知是什么从什么生物身上取来,坚不可摧,又有大小如意,摄人神念、吸食法力的妙用,想要祭炼的得心应手,还真得些功夫不可。 第五章 野庙 一道纤细乌光在东山桃林上飞掠盘旋,燕子般大小,却带著阵阵呜咽声,倏忽往来间,还有一条若有若无的烟气缀在后面。 这骨锥近可释放迷烟夺人心智,远可飞天穿梭,取人血肉,又兼顾大小如意与坚固难摧的特性,確是件攻防兼备的好宝贝。 在阁楼上一招手,半空飞掠的乌光便如归燕还巢,主动插入他的头髮,充当起簪子来。 方长对对骨锥的祭炼已经初步完成,想要如臂指使便需水磨功夫了,得日日温养,倒也急不得。 虽已是暮春时节,但山上的气温更冷,春天也来得更迟些,桃林中的桃还在娇艷的开著,十分喜人。 方长如往常一样撒了把穀米,唤来林中鸟兽,向他们询问有无泥偶会的消息。 “咕……” 几只新来的鸽子歪歪扭扭的主动上前来。 “咕咕……” 方长手上一顿,再次確认道:“你们见到有人把自己的女儿当成羊卖掉了?” “不对?是把女儿卖给別人,然后又被那人变成羊牵走了?” “还不对?羊是山上的老虎用酒换的?” “你们一个一个说,慢慢来,吃的还有,不用抢。” 方长为几只鸽子又撒了一把上好精米。便斜坐在阁楼上,一边用细长白净的手指轻轻敲著栏杆,一边发出咕咕声响,和它们交流。 这是外地的鸽子,交流起来比较费劲,方长费了些功夫才听明白,原来是有人以造畜法贩卖人口,而且买家眾多。 光棍汉。 肉铺。 山上精怪。 水里的大鱼。 乱葬岗找替死鬼的野鬼。 听这几只外地鸽子的意思,他们一路从北边过来的时候,这样的事情还见了不少。 “这几年大康王朝对基层的控制是越来越弱了,这样流窜犯案的邪道妖人竟然也没人管。” 不过这伙人贩子有一点却与泥偶会很像。 一个是给野神淫祀提供炉鼎,一个是给山精水怪兜售“人货”。 倒是可以一试。 方长拋掉手中最后一把穀米,转头看向面前鸽子。 “咕?”有只鸽子格外好奇些。 方长眼中碧光大盛,压地桃林风声一滯。 一股似火又似雾的烟霞从阁楼飞起,绕著方长一转,便从这只鸽子的眼鼻口耳中悉数而入。 鸽子猛地甩了甩头,四下一跳,便大声叫唤了起来。 “咕咕咕!” 这只格外胖大的鸽子发出阵阵呼唤,但它的伙伴却沉迷食米,根本不想搭理它。 ——甚至还加快了进食的速度,力求多吃几口是几口。 “咕!” 吃吃吃!就知道吃!再吃就把你们全部吃掉! 膘肥体壮的鸽子张开双翅开始狠狠殴打同伴,一时间羽绒飞溅,几只鸽子打的有来有回。 最后还是方长附身的鸽子凭藉一身蛮力占据上风,说服了其他同伴,几只鸽子在桃林上空盘旋了几圈,便咕咕的向著金水县北风北方飞去。 附身鸟类的感觉很巧妙。 方长一边追逐著同伴,一边在感受著气流从羽毛上丝滑流淌,然后又轻轻托扶自己,並让自己得以隨风翱翔的自在。 北去的路途对几只鸽子而言还是有些遥远的。 方长亦跟著它们在几处树林、潭水旁休息了几次,餵了他们一些灵米,这才堪堪在午夜时分赶到乌鞘岭中的一处山间破庙中。 扑啦啦啦…… 几只疲惫的鸽子找了一株枯树,次第而落,压的枯枝簌簌作响。 荒山野岭。 小庙朱漆脱落,窗柩断裂,庙前一片破败草木,更没有围墙与大门之说,就那样孤零零的佇立在一处山湾间。 背靠石山,面朝山谷,黑洞洞的庙门似乎在期待著什么。 就著月光,隱隱约约的,只能看见一条从山谷草木中蜿蜒而至的小路,十余在破庙外团团相聚的绵羊,以及破庙中的一盏豆大灯火。 丝丝缕缕的白烟从鸽子身上逸散而出,晚风一吹,便已消散在山间。 树上的鸽子脑袋一转,小小的脑袋有些疑惑这是哪里。 “咳咳咳……” 庙中传来阵阵咳嗽声。 就像是有人要將肺管子咳出来一样,听著就让人有种揪心的窒息感。 “老烟枪,要不恁还是把这烟戒了吧,俺怕恁哪天把管子咳出来。” 良久,咳嗽声终於停了下去。 “嘶——” 庙中又多了一点闪烁不定的火星。 “呼——” 一团呛人的烟雾又將火星遮掩了起来。 “烟是活命的根,我要是哪天不抽菸了,就说明我离死也不远咯。”手持黄铜烟锅的老汉顺了顺气,一张被皱纹塞满的枯黄面孔露出几分舒缓神色。 “至於肺管子,咳出来就咳出来唄,老汉我吃过不少肺管子,这烟燻味的还没尝过呢哈哈咳咳咳……” “恁这个老羊倌!” 说话之人显然也没办法,乾脆便起身从篝火旁站了起来,“恁慢慢抽吧,俺去外面找老周透透气。”言罢,便推门往外走去。 半躺在地上的老羊倌还在啃啃咔咔的咳嗽著。 火光一动,照的他们二人的身影在庙墙上摇曳变换,看不出什么人样来。 挥散门口的烟雾,这个庄稼汉打扮的中年人,摇著头,从庙门摸黑走了出来。 “老周?” “老周?” 庄稼汉站在门口大声呼喊了几句,过了好半晌,才有一个慢吞吞的声音从枯树下响了起来。 “声音小些,有人来了。” 庄稼汉眯眼一瞧。 几个橙黄色的光亮正在谷中小路中穿行。 月轮如盘,轻飘飘的掛在山头一角。 月下的山谷静謐而又遥远,茂密的林木在大山的躯体上恣意舒展著,將天上的月光、谷中的火把一同遮掩的时有时无,若隱若现。 “什么情况?” “不知道,不是人就是鬼唄。”书生打扮的老周摇摇头,“你不是在里面烤火吗?怎么又出来了。” “老羊倌快咳死在里面了,俺听著肺管子都快出来了,听著著急,透透气。” 老周微不可查的发出一声嘆息,又是小半晌功夫,这才接上了话:“……你说老羊倌能挨过今年年关吗?” “应该能吧,俺们三放羊十几年了,他那就是累的,歇歇就好了。再说了,俺瞅著他不年年都这样嘛。” 庄稼汉满不在乎的摆摆手。 “反正俺这次完了一定要好好歇几天,去金水县城找几个屁股最大的娘们好好睡几天。” “嘘——” 老周打断了庄稼汉。 一桿写著“振远鏢行”的旗子先从山下探了上来。 紧接著就是一个扛旗的肌肉大汉。 一支打著火把,背著兵器的马队。 马铃叮噹作响,那领头汉子肌肉虬结,留著一把大鬍子,斜挎长刀,踩著林间的虫鸣,顺著黄土小路攀上破庙前的平地,径直往破庙而来。 庄稼汉与老周对视一眼,眼中闪过几分疑惑来。 “让老羊倌把羊看好了,別惊著货,否则我们三吃不了兜著走。” 老周嘱咐了一句,两人便前后进了破庙,只留下树上的几只胖大鸽子在上面咕咕作响。 第六章 羊倌 老羊倌还在捧著自己的铜烟锅啃啃咳嗽。 马铃声停在了庙外。 先是传来几人在外面相护配合栓马、卸货的交谈声。 然后就是一个沉闷中年人指挥其他人收集柴火,准备乾粮,安排守夜的声音。 声音不大。 但山中寂静,听著却也条理清晰,从容不迫,显然不是第一次在野外露宿。 等到一切安排妥当。 才听这人轻轻叩响庙门,“劳驾,山路难行,不知可否借个地方,让我们对付一夜。” 庙中接连不断、仿佛要把自己的肺管子都咳出来的咳嗽声终於停了下来。 “你太客气了咳咳。” 老羊倌轻咳几声,继续道:“这里本就是一处山间破庙,也谈不上什么借不借的。” “多谢。” 那人推门而入。 马队一共一行七人,六男一女,都是江湖儿女打扮,各个身穿深色衣服,虽面带疲色,但却携刀带枪,充满警惕。 几人从老羊倌那里借了一点火,便开始就著那盏豆大的灯火开始生火热饭,传递水袋,沉默著啃起了乾粮。 老羊倌瞥了一眼,亦没有做声,除了时不时的咳嗽一声外,整个破庙又恢復了静謐。 一座无头的神像將整座破庙分割成两半。 四处漏风,瓦片不全的破庙就和这裸露装藏的破烂神像一样,也不知道到底保护了什么。 玉兔奔走,默默从山头藏入云中。 诺大的山谷平地,终於安静了下来。 一点月光穿过破庙屋顶,照在庙中眾人身上。 老周和庄稼汉抵足而眠,呼嚕震天响,守夜的老羊倌默默抽著旱菸,明灭不定的铜烟锅一截一截的冒著烟雾。 “咳咳咳……” 老羊倌闷声咳嗽了几声,和对面马队守夜的两个中年人打了个照面,便慢吞吞的从地上拾起,去庙门外尿的哗哗作响。 “这个老不羞!” 马队中的年轻女子咕噥一声,一裹身上毡子,挑了个背对庙门的方向。 “咕——咕——”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模糊的鸟鸣。 听著像是布穀鸟,又有点像是鸽子,但迷迷濛蒙的,怎么听,都听不真切。 不知过了多久,庙中的两团篝火已经只剩下一点豆大的灯火。 奔走一天的马队七人睡倒一地,地上的篝火亦只有一点残灰,只有几点火星还在灰烬中明灭不定。 “都妥当了?” “嗯。”老羊倌点点头,默默吞吐著烟雾。 “五个老肉,三个嫩肉,正好八个。” 庄稼汉从行李中掏出一捆麦草,蹲在地上綑扎起来。 打核心结作头,再下分三股,依次扎出躯干与四肢。 再以更细的草茎缠满草人躯干,掐去多余杂草,这草人就算是做好了。 这庄稼汉估计平日没少扎草人,巴掌大的草人,他两三下就是一个,手上麻利的紧。 每扎一个草人,还要从马队几人中挑一个中意的,再割取头髮、针刺取血,將这扎著髮丝血液的草人放入那人怀中。 再由老羊倌借著烟锅一吹气,这人便成了一只昏睡的绵羊。 “真嫩。” 庄稼汉顺手捏了捏马队女子,露出一丝猥琐笑容。 “可惜了,这会弄完收拾不乾净,不然爷爷俺高低要操练一番嘿嘿嘿……” “別口了,不然要错过时间了。”说话的功夫,老周已经將门外的羊群和马匹赶了进来,伸手丟下一个装满金银细软的包裹,自己去一旁洗手去了。 老羊倌呼出最后一口烟气,將八人尽数变成了绵羊。 三人对视一眼,又查点一遍人、羊、马的数量。 再三確认无误,三人这才从怀中取出一把短粗短粗的线香,跪在无头神像前开始恭敬祷告。 青烟笔直而上。 俄而,三人头顶传来一声心满意足的嘆息声。 再抬头时,这破庙已经变了模样。 无头神像不翼而飞,地上十分突兀的戳著一座老旧门户。 两根掛著破旧兽皮的兽骨充当门框,一块黑沉沉的棺材板做了门梁。 门框一侧歪歪扭扭的写著:“鬼笑富,妖嫌贫,穷命莫进门”。 一侧却只有一道长长的抓痕。 仿佛书写者亦是词穷,不知道下联如何写作。 棺材板下头还,掛著两盏诡异的绿灯笼。走近了才看清,原来那灯笼是人皮做的! 幽幽绿光从薄薄中人皮里透出,隨著阴风一晃一晃的。 这门户阴森可怖,但门內的集市却热闹的紧。 不大的集市里从东到西,次第排列著一间浊酒肆,一处皮骨棚,一座朽兵鬼器堆。 各种半人半兽,或是奇形怪状的傢伙聚在酒肆中,隔著老远,都能听见他们赌博划拳的吆喝声。 皮骨棚旁立著一块牌子,上书: “怨脑生鲜,童髓如酪”,“七窍心,三更泪,可市”,“活剥嫩皮,精切赤条,筋骨脆生嚼”,“新死未僵上品,可品尝”,“本店新上百骸杂碎羹,净血滚沸,五臟下水,滋味难得”。 其后还有一只只巨铁鉤或悬人尸,或吊畜肢,或陈腐尸,其间绿蝇嚶嗡,蛆虫蠕动创口。 仔细去看,更能在层层叠叠的血肉深处瞥见一只守著大锅的猪头人。 旁边的朽兵鬼器堆则堆满断折刀剑,裂甲破镜,一个枯瘦的老翁在旁边守著这生意惨澹的摊子。 道上人来鬼往,四处买卖,遍地都是小摊小贩,简直和山下大集没什么区別了。 “起床嘍小羊羔子们!” 庄稼汉抡起皮鞭,临空甩了一个哨,便狠狠抽在羊群中。 “咩!!!” 硕大的公羊发出一声惨叫,痛的眼珠乱转,四蹄一蹬,就要往外闯出去。 “惯的毛病!” 庄稼汉又是一鞭。 打的公羊跪倒在地,连声哀叫,再也不敢有出格动作。 “去!给我老实进去!不然有你好看!” 庄稼汉一扬皮鞭,几只涕泗横流的绵羊便乖乖併入羊群,从鬼市大门走了进去。 “人三、羊十六、马九,需缴三两。”半人高的穿山甲点了点数,伸出一只鳞甲未去的爪子来。 “怎么又涨价!”老周咕噥一声,不情不愿的从口袋里掏出几粒碎银,狠狠拍在穿山甲手中。 “好嘞!”穿山甲吆喝一声,放三人入了鬼市。 “嘿嘿,又多赚一笔。”穿山甲仔细在手中把玩著几粒碎银,下一班守门的小妖不知去何处鬼混了,这三个活人的钱就充当自己的零钱吧。 “这是鬼市?” 一个高大人影落在穿山甲脸上。 穿山甲一仰头,只见一个面容俊美的青年男子站在黑棺门下,眉带青痕,正在用一种看垃圾的眼神打量著自己。 大、大大妖! 第七章 买羊 方长瞥了一眼这个势利的小妖怪。 纤薄的嘴唇微微张合,“我说,这是鬼市?” “是是是的,这里是天织娘娘治下,赤峰大人开的莲峰集市,谁进去都要给娘娘交税。”穿山甲原地打著摆子,根本不敢多看。 这种大妖怪他在集市见多了,有些就连赤峰大人都不敢惹,更別说他这个不入流的小妖怪了。 “里面卖什么?” “什么都有。” “那三个活人也卖?” “卖卖卖的,啊不不不!他们赤峰大人没卖,大人要是想买人的话,可以找他们。”穿山甲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悄悄呼了呼舌头,又小心指了指老羊倌三人。 “那三个人手里的活人都挺好的,闻著香,吃著也香,大人您可以试试。” “呵。” 昳丽的狐妖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笑声,隨手拋下两粒碎银,转身就消失在鬼市昏沉的天色中。 穿山甲噗通一声瘫在地上。 地上碎银硌在屁股下,此时他却没了又赚一笔的惊喜,只有浓浓的后怕。 集市中鬼影重重。 趴在门口好好缓了一会,穿山甲眼珠子一转,一咬牙,乾脆收拾好行李,从鬼市门户钻了出去。 莲峰鬼市中大妖小妖上百只,不在自己一个上。 “赤峰大人,您的恩情,小的只能以后再报了!呜呜。” …… 方长还是那一身青色的云颺卷浪袍,一条毛茸茸的围领掩著他的下半张脸,只露著两条修长眉毛,一对夺人心神的碧色眸子。 真是个腌臢的地方。 方长毫不掩饰自己对周围妖怪的厌恶。 不过即使这样,还是有几个痴的蛇精狐妖想要凑上来和他搭话。 “……他好冷酷,我好喜欢这种看我像看垃圾的眼神。” “是啊是啊,要是能和他双修一次,被吃掉我都愿意!” 方长瞥了一眼两个路边摆摊还不忘痴的兔妖,乾脆一抖袍袖,使了个翳形术將身形遮掩起来。 失误了。 本以为这种地方,狐妖的身份会更好用一点,他却没想到这些没有廉耻观的妖怪更加露骨。 在鬼市兜兜转转,寻觅了一刻功夫,方长才重新缀上那三人的踪跡。 羊还在,老羊倌正在和皮骨棚的猪妖窃窃私语。 没见书生老周,那个庄稼汉在一旁酒肆搂著一个衣著落楼的兔妖,正和一只六只手的光头划拳行酒,吆五喝六的,全然没有外面的谨慎。 仿佛他们才是这里的妖鬼,而非人一般。 “兄台,可是要买人?” 一个矮壮汉子识破了方长的翳形术。 这汉子一身短打,腰间別著一只金头银尾黄铜柱的小锤,站在地上就和一块巨石似的。 “阁下有门路?” 此地妖鬼眾多,方长也没有完全的把握可以从羊倌三人手中全须全尾的抢走那些凡人所化羊羔。 但若是可以买的话,那就最好不过了。 “算不上什么门路,只是正好认识他们几人罢了。” 矮壮汉子搓搓手,自我介绍道:“明矸,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东山,方长。” “方兄弟要几个?我与那老羊倌相熟,可以代你说和一二,到时只需方兄弟在我讲下的价格中分我三成就是。”明矸伸出三根短粗的手指,想了想又收回去一根,“算了,我们第一次见面,两成也可。” 两妖很快就谈拢了价格,方长和明矸一边往皮骨棚踱步,一边閒谈道:“你们这般光明正大的买卖凡人,不怕本地山神地祗找上门来?” “一看方兄弟就是第一次来这莲峰集市。” “哦?是吗?”方长不以为然。 明矸嘿笑几声。 “出了这集市,方兄弟往附近打听一下,看看谁不知道天织娘娘销金窟的名声!只要有天织娘娘在一天,哪个不开眼的神仙敢来寻她这些生意的麻烦?” “竟然如此厉害?”方长面露惊讶。 明矸就喜欢看这些外地妖震惊的样子,当下得意一笑,吹捧道: “天织娘娘本就是五品的大妖王!实力强大!而且据传天织娘娘的销金窟更是招待过本地不少大人物,郡城隍这些都在那些大人物面前排不上號,更別提是那些小小的山神土地了。” “而且再说了,神仙又怎么了,神仙也需要吃饭,也需要享乐!只要享乐,哪里又能比得上天织娘娘的销金窟呢?” 几句话的功夫,明矸便领方长到了皮骨棚。 “嘿!老羊倌,你的人都卖的怎么样了,我这里有位贵客也想要一些活人回去待客。” 明矸大大咧咧的拍打著老羊倌,还顺手从他腰上抽出烟锅猛吸了几口,显然也是十分相熟。 “臭石头,你又来抢老子生意! 老羊倌看了一眼猪头人,这猪头人鼻孔发出嗤的一声,狠狠推了一把矮壮汉子,將他推翻在地。 明矸叫唤了两声,喊了一声“你这样我可就不客气了啊!” 说著,便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土,强拉著老羊倌往一旁走去。 “老羊倌不要急著拒绝撒,你们这不是还没交割嘛!” 方长在皮骨棚对面冷眼看著三人在那里拉拉扯扯。 先是明矸拉著老羊倌在一旁嘀嘀咕咕,没一会,就见明矸和那猪头人撕扯起来。 两妖明明都有法力在身,却像是山下农夫一般,只知道扯著两口互相殴打。 这一幕在鬼市中显然也是常有发生,等明矸最后將猪妖摁在地上打,打的他嗷嗷乱叫,都没被制止。 不多时,他们的撕扯终於有了结果。 猪妖一瘸一拐的关上了皮骨棚破门,明矸则顶著两个乌青眼窝,找上了方长。 “方兄弟,幸不辱命,价格已经谈好!老羊倌这人,卖价二十两一个,给方兄弟折价十八两一个,总计十六个,便宜了三十二两,按照约定,你得给我六两四钱才行。” 方长一怔,没想到一个活人竟然只值著二十两。 而且还是白银,甚至都不是黄金、天银之类的硬通货。 不过他也知道,当下也不是纠结此事的时候,便痛快付了钱,从老羊倌手中接过头羊,领著羊群往集市外走去。 “咩~~” 头羊的眼中蓄满泪水,却只能对方长发出一声淒淒切切的哀鸣。 “方兄弟,回头有空常来!” 方长在鬼市出口往外赶羊,明矸远远的朝他挥了挥手,他身旁的老羊倌还在一如既往的咳嗽著。 “等等!不要让他走!” 一个身穿玫红色衣服,嘴角生著痦子,作媒婆打扮的中年女人从酒肆中冲了出来。 她来的急,一边小跑,一边还在系衣裳。 “他是阴司的阴差!万万不能让他走脱了!” 第八章 风起 “阴差!” 有鬼发出一声惊呼,转头就往其他出口跑去,酒肆中的妖鬼顿时少了一半。 “竟然有阴差敢来我们莲山!好大的胆子!” 这是从四下赶来的莲峰本地妖怪,往日里跟著天织娘娘、赤峰大王霸道惯了,不知天高地厚。 “这阴差胆子確实大,竟敢孤身一人来莲峰市集,真是不要命了。” “是啊是啊,谁不知道赤峰大王只差一道雷劫就能修成七品金丹。” “不说了,我要他的脸,有了他这张脸,我下山採补新娘都能方便不少!” “那我要肉吧,他闻著好香啊!” “……” 媒婆几声呼喊,就將鬼市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方长身上。 “明兄,这是什么意思?” 方长站在鬼市门口,冷脸望向明矸。 明矸不知道如何回答,便只能將目光投向媒婆。 “是啊,赵婆子,方兄弟明明是个活生生的狐妖,怎么就成阴差了?” “呵!我能认错他?” 赵婆子一指方长,得意极了。 “各位有所不知,此狐,乃阴司授品的阴差,常年在金水县周边引渡亡魂,老婆子我的一个分魂,还有那金水县的青鳞君就是被他打杀后送入阴司的!” “老婆子我亲眼目睹,还能有假!” 此话一出,眾妖顿时譁然。 明矸暗叫一声倒霉,默默將老羊倌让至身前。 方长环视四周,感受著鬼市一道道残忍又贪婪的视线。 心中明白,事已至此,显然已是无法善了了。 不过好在人已经带出鬼市,只要自己稍稍拖延一二,阴司兵马就能赶来。 届时別说接应自己,就是捣毁此次集市,顺藤摸瓜找上那位名不见经传的天织娘娘也能顺势而为。 一念至此。 方长“哦”了一声,这才露出一份恍然大悟来。 “原来是你这个不知羞的老婆子。你不是泥偶会拉皮条的媒婆吗?怎么又在这鬼市里做这番勾当?怎么,丟了生意,泥偶会干不下去了?” “你懂个屁!红司命与娘娘乃是——” “慎言!” 酒肆中有一身披铁甲的猪妖喝断赵婆子的夸耀。 “赵婆,祸从口出,你莫不是想死?” 赵婆子嘴唇蠕动了一下,最终还是低头认错,“老婆子我口不择言,谢赤峰大人提点。” 群妖为他让开道路,让方长可以一睹此妖全貌。 將军肚,一只眼,手上拎著一根混铁棍。 一对反曲的猪腿撑著铁塔般的身躯。 一颗鬢毛炸刺的漆黑猪头,拱嘴旁伸著两只白森森的獠牙,一道血肉翻滚的伤痕贯穿整个左眼,看起来格外残忍狡诈。 他一出现,凶厉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与那皮骨棚中的猪屠夫差別甚大。 “拿下此寮,莫让他走漏了风声。” 赤峰一声令下,闹哄哄的鬼市顿时乱作一团。 来此採买的鬼怪生怕大多修为低微,跑的也最快,纷纷化作原型,跑的鸡飞狗跳,土雾飞扬。 ——甚至还有几个从方长身边慌不择路的冲了出去。 赤峰之果决,方长亦为之讚嘆。 这妖看似长著一颗猪头,却意外的聪明,知道对其而言,越拖越是不利,乾脆领著几个猪妖一併冲了上来。 “给我拿命来!” 一根混铁棍,搅动漫天影。 同为八品通法,这赤峰的实力就不知高出青鳞君多少。 其势大力沉,即使方长也不愿意和他硬碰硬。 当下便合身一动,在铁棍落地的瞬间化作一团烟霞飞出鬼市。 羊群被他施法藏在附近,离得太近了,反而不好施为。 月隱与云,烟与山齐。 方长所化烟霞几作盘旋,最后落至一处槐树上。 他身后一道“土龙”紧隨而来,隆隆作响,一路催树折木,带著好大声势。 “轰!” 槐树化作齏粉。 “小狐狸,你跑的挺快啊!” 两条水汽从赤峰拱嘴中狠狠喷出,这个猪妖的蛮力確实惊人,不知修了什么法术,似乎一身法力全部內敛在血肉中,横衝直撞间不见法力波动,只有用不完的蛮力。 “给我下来!” 铁棍一闪,便如长龙般冲天而起,擦著方长的身子在半空搅了一团棍。 “你在躲什么?!” 赤峰怒喝一声,奋力一跃,足下生出一团粘稠黄云,如翻腾黄土一般托著他朝方长而去。 “那就如你所愿。” 方长飘荡在半空,伸手向地一指,顿时就有清风从地而起。 俄而,风声振野,穿林过谷,如阴阳摩挲,似天地噫吁,在吹向赤峰时迸发出一声沉闷雷声来。 此风,暗合惊蛰时阴阳剧烈交锋,阳气衝破阴寒的地气。 所谓“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方长一风吹出便有大块噫吁之气从沉积转向勃发之意,又有天雷震慑诸邪之理。 赤峰只听轰隆一声闷响,顿时就有五雷轰顶之感,风声惊摄神魂,情不自禁的落回地面。 风声再响,不仅令他战意衰退,他的法力甚至都开始在隆隆风声中有了退转跡象。 “你休想得逞!” 赤峰啸叫一声,不知用了什么秘法,瞬间就有一股冲天血气从他身上冲天而起,化作一条赤脊野猪相貌的黄光冲向方长。 其来势之凶猛,一时间竟然压下了漫天风声! 方长伸手向天一指。 指尖便亮起一点碧绿狐火来。 仰头轻轻一吹,那豆大的狐火便由碧转赤,悄然长至车轮大小。 再一吹,狐火立时便鼓动至车船大小。 狐火熊熊燃烧,化作一只巨大的双尾火狐与野猪在半空纠缠。 火狐只是轻轻一扑,便將血气变化的赤脊野猪掀翻撞碎。 再一动,便飞身而来,开始与赤峰贴身缠斗,任凭赤峰將那条混铁棍舞出来,也没能將这火狐砸碎。 方长修行至今,只有两门法术修成了神通。 一是呼风,其风和地气,顺天时,以二十四节气梳理天地大块之唏嘘,內有四季轮转,天地唏嘘之理,可称之为四时八风神通。 二是吐焰,以狐火做根,熔炼有情眾生的恩怨情仇,化作火焰生灵时亦能如活物般小有灵智,更能以血肉情感做薪,等閒难灭,是为炼情心火神通。 这猪妖赤峰的修行確实扎实,不论是肉身强度,还是武艺操练,亦或是一身醇厚如山石般的法力,不论哪一项拿出来,都可以在八品中称得上一句上等。 那些小妖怪们说的不错,其確有八品顶尖的实力。 让方长评价,若是赤峰再有一门法术可以修成神通,那他便有了丹成五转以上的希望。 可惜四时八风与炼情心火两门神通,是方长研习如意宝册而来,立意高远,威力广大,一经使出,便成功压制赤峰,任凭赤峰撞碎半片树林都没能摆脱那风火激盪间的绵延攻势。 “可恶可恶可恶!” 赤峰化作猪妖原形在谷中四下奔跑打滚,就连从鬼市中带出的本家猪妖都被他撞死了几头。 “这是你逼我的!” 散发著毛骚气的赤峰在地上打了个滚,狐火有他血肉情感作薪柴,燃烧的越发凶猛,他已陷入气血衰败,神魂萎靡的不利境地,再这样下去,他非得被烧死不可! 赤峰乾脆心一横,从口中吐出自己妖丹来。 “去——” 土黄色的妖丹重若山岳。 一经出现,就压下狐火,激盪黄土,呜的一声砸向那个在半空中挥洒火焰的修长身影。 方长手中骨锥一闪,正要出手,突然就听鬼市方向传来一声大喝: “莫慌!” 一道散发著香火气息的金光瞬息而至,阵阵虔诚祈祷声縈绕其中,將整片天空都遮掩起来。 一时间天地倒转,星月尽隱,一地狼藉的谷地森林瞬间便被层层楼台庭院所取代。 其间更有一个高大神人顶天立地,伸手按向赤峰。 “我来助你!” “你会后悔的!”赤峰目眥欲裂,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怒喝,便被那摩天弄日般的巨手按在地上。 巨手一抿,这彪悍猪妖便被神人连同妖丹一起碾成了肉泥。 方长面色一沉,猛地看向鬼市。 ——那里除了这城隍神域之主带来的香火兵马外,已无其他妖鬼气息。 第九章 城隍 这城隍来得好生及时。 方长一甩袍袖,便轻飘飘地落向鬼市方向。 “来者何人?” 两名香火兵马拦在那高大神人之前。 “退下吧,此乃阴司同僚。”高大神人摆摆手,自我介绍道: “本座山丹县城隍,王生奇。” “豹尾大帅麾下引渡使方长。”方长拱拱手,“王大人来得好快,我阴司兵马还未到,大人便已拿下此贼巢。” “哈哈哈哪里哪里,也是方使官通传及时,不然本座还不知道山丹治下竟然还有此等贼巢呢。” 山丹县城隍王生奇面色和蔼,皮肤白净,留著一綹堪称美髯的黑色长须,言语之间十分隨和。 “对了,方使官。”王生奇捻著鬍鬚,隨意支使道: “你救下的那些凡人,本座已令曹师爷解去造畜法,回头还请方使官悉数安置一下。至於此地妖类,胆大包天,竟敢公然买卖人口,食肉吞魂,已被本座尽数诛杀了。”言罢,他身边便有兵卒递上一桿豹尾旗来。 正是方长先前用来藏匿眾人所用。 方长沉默片刻。 山丹城隍司的香火兵马正在清点鬼市財物、处理妖怪尸首,寻找还未死透的妖物上前补刀——那媒婆赵婆子、皮骨棚猪妖还有书生老周的尸体赫然也在其中。 ——不过他却没看见老羊倌和庄稼汉两人,不知是逃了,还是已经被处理了。 “大人仁慈。”方长最后还是伸手接过豹尾旗。 “方使官自便吧,本座还要核查此地妖魂,就不留你做客了。” “王大人,此事恐有不妥吧。” 方长捏著空空如也的豹尾旗,直言王生奇已经逾权。 “依阴司条例,走兽阴魂向来为豹尾大帅辖治,此地——” “方使官多虑。”王生奇直接打断道:“本座添为山丹县城隍,莲峰亦在本座治下,山丹县城隍司自然对境內一应生魂具有管辖权,这点毋庸置疑,不容置喙。” 王生奇盯著方长,眉头稍皱,便有不怒自威的凶猛气势。 周边文武判官、日夜游神、一应香火兵马顿时对方长怒目而视。 火焰噼啪,惨澹的鬼市再度陷入诡譎的静謐。 对方势大,他也不再爭论,只是拱拱手,便主动告退出了城隍神域。 外界一片狼藉。 破庙所在已经变成一处废墟。 月盘低垂,远处已经能望到赤色的朝霞。 看著远处哭哭啼啼的十余凡人,方长嘆息一声,伸手將遗落狐火一一召回。 他对这个结果一点也不满意,但好在救人的初衷却完成了。 但眼下还有一个问题: 自己在进入鬼市前,明明通过送信小鬼向六丁驛送了一份求援信件,为何先来的却是本地城隍? 六丁驛归罗酆山垂直管理,依例,地方神祗无权干涉。 他有心招来小鬼问询。 但考虑到此地现有山丹城隍的神域盘桓,为避免再生波折,最终还是忍耐下来。 回头看了一眼鬼市所在,那里影影绰绰,似有一座高大城池在其中若隱若现。 ——那正是山丹城隍司本地所在。 摇摇头,方长化作烟霞飞向那十余人。 …… “恩公!是恩公来了!” 方长尚未落地,那马队中的肌肉汉子便带人稀稀疏疏的跪了一地。 “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还请神仙为我做主啊!我那可怜的儿就那么被妖人吃掉了啊!” “神仙……” 一时间感谢声、喊冤声、哭诉声不绝於耳,方长也无力阻止,只能为他们点上一根安神净念香,又为他们寻来乾粮净水,等待他们平復情绪。 好在马队眾人常年在外闯荡,见识过不少不喜人间嘈杂的“神仙人物”,知道代为安抚眾人。 不多时,场面便平和下来。 一些身体较弱的妇女经此大起大落,已经无力支撑,稍微进食后便就地昏睡过去。 方长也终於得此机会,从马队七人开始询问他们的遭遇,並一一记录在卷。 “……神仙,我听说人死了都要去阴间地府,不知这是不是真的?” 商贾打扮的中年人双目无神,与其说是在问方长,倒不如说是在问自己。 “我那髮妻,日日操持家务,我做货郎时在家中照顾老小,我做行商时,日日在家中盼我回来,好不容易我回来了……” “我那小儿,方才四岁,每日还只知玩乐,都变成羊了,还给我四处找草……” “我生来不信鬼神之说,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才让我遭了这恶鬼报应,现在我反倒有些希望这阴司地府之说也是真的吧。” “倘若每个人死后都会去地府,那是不是说死了的人,可以在地府重新相见?我反倒有些期望自己可以早点死了……” 方长不好告诉这个中年人,被鬼市妖物所害之人,是没有机会留下亡魂转世的。 那里剥皮抽筋,拆骨卸肉,吞食生魂,老人熬汤,小孩生切,男人燉煮,女人蒸治。 一个连头髮都会编成毯子的地方,怎么可能放弃生魂这种上好的资源。 方长轻轻吹动香菸,將一缕安神护念的香菸送入商贾神魂中。 “还得你们路上多操心一点,此人怕是捱不到附近城镇。” 这商人心气已散,就算不寻短见,也活不了一年半载了。 “我们省得的。” 马队头领郭治成点点头,指挥其他人负责看护。 这马队本是陇右郡西北部高台县的鏢局。 近几年来西域诸国频繁犯边,大康王朝与之多有衝突,为求自保,这镇远鏢局便变卖家產,打算迁至金水县来。 郭治成一行人正是鏢局的先行军,负责先来金水县寻找门面,上下打点。 只不过他们运气不好,半夜赶路的时候遭了这一茬,不说携带財器,七人差点连命都搭进去。 安置好那商人,待方长询问完眾人,將他们一路所遇悉数记入卷宗,便发现已是天光大亮,那鬼市所在之处隱隱绰绰的神域虚影也早已散去。 又交代了几句如何去附近城镇,方长乾脆將自己的豹尾旗留给郭治成,以便他们这一行人可以顺利走出这莲峰。 而方长自己则化作一道飞空烟霞,重新回到了鬼市残骸。 此地几乎被城隍神域犁了一遍。 草木全部被剷平,地上丁点妖鬼残渣都没有留下。 不说是妖气鬼气,就是阴气晦气都被一股充斥著香火气的土行神力一扫而空。 ——此地若是有人耕种,来年定是个大丰收! 可以说是非常符合阴司关於剿灭妖邪恶鬼后如何善后的条例了。 “但这未免过於乾净了些。” 方长嘆息一声,深吸一口气,开始仔细品味其中滋味起来。 第十章 穿山甲 方长鼻头一动,立马就有八方之风奔涌而来。 此地残留的气息已被城隍神域污染,他想要寻到那些从鬼市提前逃窜出去的妖鬼,就只能藉助八方之风来一一甄別。 世间凡修行者,无论正邪仙魔,无论修为高低,其终生都在吐纳灵机、淬炼法力。 而以如意宝策中的呼风法之论调来看,凡天地灵气、元气、魔气、煞气等等与“炁”相关之概念,都可归之与天地大块唏嘘之中。 正所谓“野马也,尘埃也,天地之以息相吹也。” 一切生灵的气息都是相互激盪,相互交融的,如风裹挟尘埃,气流托举雾气,世间万物都可以归之於一个相同的本质。 即,“炁”。 或者说“炁”之动。 而方长四时八风法便是以此为立意,由此向下阐述而修成的一门神通,当他以自身之气和合天地之息,以自身之神和合八风之神时,他便也成了天地之息的一份子。 一时间,法力如泄闸洪水般涌入风中,托举著他的神魂,遨游山间,穿林过谷。 在山坳打旋,在谷中激盪。 吹过林间走兽,扶起云中燕雀。 两刻后。 面色略有发白的方长停下了四时八风法的运转。 此法上感天心,下和天地之息,妙处无穷。 但坏处就在於,方长八品的通法境修为还是太低了。 他在这种环境相对单一的旷野运转四时八风法的感应法门时都非常勉强。 若是到了金水县那种人口密集、仙凡混居的地方,光是分辨气息就能烧毁他的神魂。 默默调息至神魂与法力重新回到巔峰,方长吐出一口烟霞,合身其中,向著金河方向飞去。 昨夜鬼市一行,他记下了不少鬼怪气息,但眼下还能找到的就只有一个了。 他虽怀疑山丹城隍王生奇暗中勾结那不见经传的天织娘娘。 甚至与阴司某些官吏勾结,这才可以截下他发往黄追的丁亥文书,能在最短的时间赶来灭口。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对山丹县內的掌控力度也是少有的强势。 ——从他招来小鬼向黄追传递文书开始,至今不过一个多时辰,但从鬼市出逃的大多数妖鬼已经尽数被打杀乾净。 眼下这个,也是因为已经进入其他州县,出了山丹城隍的辖区才侥倖逃过一劫罢了。 …… 金河河岸。 一道纤细烟霞笔直而来,掠过几处小船坞,轻巧的落在一处芦苇盪旁。 一只白净手掌拨开芦苇。 身穿青色云颺卷浪袍,头上插著一柄白玉簪子,作书生打扮的方长从芦苇盪中踱步到至小路上。 正好衣冠,便朝前大步走去。 那里有一家新开的茶棚。 好巧不巧,茶棚中有两粒他之前丟给穿山甲的碎银。 “店家,一壶茶!” “客人稍等。”跛腿的卖茶汉打了声招呼,表示他们刚刚开门,茶水还未烧开呢。 这茶棚临水而建,位於金河一处河湾旁,以竹木作架,茅草覆顶,四角立柱而未设围墙,仅以芦苇席作了简单隔档。 茶棚內设著三张粗木方桌,一角的泥炉显然刚刚才生著火,上面的铜壶还未烧开,木柴燃烧的气味压著茶香,棚中还有些没散去的烟气。 棚外的篱笆墙上爬满了各色喇叭,喇叭旁还插著木板一块,上书: “大障。” 倒是个別有趣味的茶棚。 方长挑了一张临水的方桌落座。 一边看著店家粗手粗脚的烧水煮茶,一边隨口打问道: “店家,你这腿是怎么跛的?” “呃……”卖茶汉迟疑了片刻,却又发现他一旦停下吹气,这炉中的火就有熄灭的趋势,只能在连连吹气的空閒功夫和方长閒聊: “运气不好,昨天去赶集的时候遇到野狗闹事,一个不小心把腿摔了。” “是吗?那你还跑的挺快的。” “客人说笑了,人总是比……狗……快……的哈哈……哈。” 卖茶汉一回头,刚一看见方长那张笑盈盈的面孔,便噶的一声,坐在了地上。 他甚至因为过度害怕,控制不好法力,变回了昨晚那个市侩的穿山甲模样。 “大人……” 穿山甲诺诺不敢言。 他自从成精以来就生的感应灵敏,对危险事物的有著超乎寻常的敏锐,昨晚他一见妖怪打扮的方长,就知道来者不善,鬼市必然会出大乱子。 於是当即便提包跑路。 后来果然如他所料,他刚出莲峰地界,就听见鬼市闷雷滚滚,尘土飞扬。 最后更是看见一个巨大神人一把按死了赤峰大人。 要不是他跑得快,那些长了狗鼻子的香火兵马就要把他插死在山丹县內了。 可也没人说过这狐妖的鼻子也这样灵啊! 和狗妖的一样…… “我觉得你在想一些很失礼的事情。” “没没没没有的。”穿山甲连连摇头,“小妖只是为大人的神采所倾倒而已。” 方长眉头蹙起,露出一个看垃圾的表情。 “阴司豹尾大帅麾下引渡使方长,负责缉捕走兽亡魂,现在有几个问题需要你配合。”方长掏出玉笔卷宗,敲敲桌面,將穿山甲的注意力集中过来。 “那猪妖赤峰、天织娘娘是什么来歷?” “……呃。”穿山甲迟疑片刻,最后还是选择老实交代。 听说阴司的阴差各个精通审讯酷刑,什么抽妖神魂,投入石磨、切成薄片、下油锅、剪舌头…… 对不住了大王。 反正比已经死了,就不要怪我了!我怕疼! “赤峰大王。我是说猪妖赤峰,三年前他从西北那边来的莲峰,一来就占据莲峰,並且赶走山君,將山君的居所改成了集市。” “平日里对我们也挺好的,有香肉吃也会分给我们,有美酒还会赏赐给我们,所以莲峰的妖怪们都挺喜欢他的……” “你也吃香肉?”方长笔尖一顿,瞳中有碧光渐渐亮起。 所谓香肉,就是人肉了。 “没没吃!我不敢吃!”穿山甲打了个哆嗦,“我喜欢白的银子,我只要闻闻银子就饱了,不需要吃別的东西。” “食银气?倒也是个取巧的办法。”世间修行法门眾多,有修正统灵气的,自然也有这些偏门修士。所谓钱可通神,金银作为硬通货,天生自带福运,食银气修行,对这种山野小妖而言確实是一个捷径。 “继续吧。” 笔尖一转,方长继讯问。 按穿山甲的说法,赤峰占了莲峰之后就一改以往虎妖的蛮横风格。 会定期传授群妖如何淬炼法力,如何汲取罡煞,如何提升修为的法门。 有时还会组织山上群妖下在附近村庄收取人头税。 时不时的还会从天织娘娘那里带来一些好东西,在集市中或以人易物,或是发布任务作为悬赏。 至於天织娘娘,穿山甲只知道自从赤峰搬出她的名头,在莲峰设立鬼市以来,就再也没有人敢来找他们的麻烦了。 ——方长这样的外地妖怪还是头一个。 “那么,那个赵婆子、泥偶会,以及他们与天织娘娘是什么关係?” 第十一章 水中人 “泥偶会,小的没听说过。” 穿山甲搓搓手,“但是小的知道,集市上人卖的最便宜的老羊倌他们,卖的最好的就是那赵婆子了。” “有一回我收钱偷偷放走了两个人,听他们说,赵婆子在哪里有个特別大的庄子,里面都是他们养的人。” “你確定?” “小的確定。”穿山甲连连点头,“那两个外地人虽然从集市跑出来的,结果却淹死在这里变成水鬼了,这个茶棚就是他们开的,他们二人可以为我作证!” “他们现在何处。” “呃……”穿山甲又迟疑了起来。 可他生性胆小,根本扛不住方长看垃圾一样的冷漠眼神,更別提那对碧色眼眸中还有两盏熊熊燃烧的狐火。 “他们昨晚为了掩护我,也被城隍司的狗好一通追杀,导致阴气溃散,眼下正在河底修养。” 方长望了一眼金河,瞳中碧光大盛,一盏狐火照破阴冥,带著穿山甲进入阴间。 “轰——” 一条声势浩大的冰冷大河正在在阴间昏暗的天空下奔腾。 浊浪滔天,不知一路裹挟著多少枯骨亡魂,在隆隆水声浩浩荡荡流向阴冥深处。 水,五行属北。 其外阴內阳,在流动中既承载大地之阴,又映照天空之阳,天然具备联通阴阳、调和阴阳的功能。 所以阳世河流在阴间必然有所对应。 眼下这条河水涛涛,浊浪翻滚,不断冲刷水中亡魂的大河就是金河在阴间的象徵了。 这两个亡魂倒也聪明。 金河是黄河的重要支流之一,河水从西北雪山下的草甸一路贯穿大半陇右道,不知承载著这片西北土地上的多少瑰丽歷史,多少风流往事。 其气息之驳杂,在阴间流域之广大,足以掩下任何有心躲藏之人。 不过坏就坏在穿山甲意志不坚,方长刚一进入阴冥,就按他指引找到了这两个吞吐阴气的水鬼。 此二鬼虽和穿山甲混跡在一起,但气息轻灵,阴气纯净,显然未曾作祟过。 应当是横死后被困於此地,又被金河遮掩气息,导致阴差难寻,这才成了鬼物。 方长伸手一捉,二鬼便惊叫一声,只觉一张手掌大如山岳,掌中纹路如山间梯田,层层叠叠,不见尽头,他们二鬼就是那山间小虫,不受控制的投入那只白净手掌中。 回到茶棚。 二鬼一见跪在地上的穿山甲。 顿时便知晓缘故,当下就和穿山甲在地上撕扯起来。 “好你个不靠谱!我夫妻二人昨晚冒著魂飞魄散的危险帮你引走追兵,你今天就是这般报答我们的?” 二鬼虽被香火神力所伤,已有魂体溃散的趋势,但穿山甲必定心中有亏,不敢还手,几个回合下来就被打的鼻青脸肿,肢体肿大。 直到实在扛不住了,穿山甲这才告饶起来。 “別打了別打了!祝大哥、寇三娘你们別打了!” 穿山甲在茶棚四处逃窜,那被他唤作寇三娘的妇人甚至还从泥炉中抽了一根柴火,要去烧穿山甲。 “这位是阴司的阴差大人,专门为找那泥偶会而来!” “咳咳!” 被称作祝大哥之人一脚踹翻穿山甲,又和寇三娘趁此机会狠狠给了几脚。 等出了气,他二人这才告饶一声,先在芦苇席做的隔断后稍稍整理衣冠,才出来与方长见礼。 “小民祝山、髮妻寇三娘,不知大人有何事寻我们?” “坐下说吧。” 方长点了一根固魂檀香,渺渺轻烟一起,二人顿时就觉周身轻鬆起来,躯体溃散的趋势竟然大有缓解。 “多谢大人!”二人神色满足,祝山大方落座,寇三娘却主动去泥炉旁烧火煮茶。 “听说你们是被人卖至鬼市之前,曾被安置於一处宅院中?不知可否详细说来?” 方长拿出那本记录泥偶会的卷宗,伸手请二人详细说明。 “我二人本是楚江人士,那日陪三娘踏青时被一个羊倌所害,被他一路驱使,卖到了陇右郡,若非穿山甲搭救,怕是早就葬身妖腹了——他心地不坏,只是就在山林,不懂礼法,若有衝撞,还请大人宽恕则个。” “至於大人所说的宅院,我们作羊羔时神魂浑噩,所记事情不多。” “只记得那里有关著不少人,多为容貌出眾的少男少女。里头看管森严,那老羊倌三人也只能等待通传才能出入,我们当时想逃跑,但是那宅子里供奉著一个名为红鸞司命的神像,我们刚有动作就被发现了。” 祝山摇摇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恐惧,显然被那红鸞司命发现不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这红鸞司命,若方长没有猜错的话,应该就是那赵婆子口中说的红司命了。 “那宅子的位置,你们有没有印象?” “位置……我只记得是在一座繁华城市附近,有山有河,半山还有一座寺庙,宅子里有个人老羊倌他们喊他赵员外。” 有山有水的繁华城市,半山有寺庙,还有个赵员外,这样的地方可太多了。 “你忘了,那宅子里还有个大和尚的。” 寇三娘为方长添了一杯清茶,茶香四溢,虽是普通茶叶,但在这別致的“大障”中却也是別有一番滋味。 “那三个恶人之前称他慧贪大师。” 慧贪? 方长心头一动。 这並不是一个很常见的僧侣法號。 但好巧不巧,方长还真知道哪里有这样一个大和尚。 “是不是长著一张浮肿圆脸,满脸褶皱,一个肥大泛红若球的鼻头,身形矮胖,穿著一件臃肿袈裟?全无高僧姿態,倒是更像一个銖錙必较的小摊贩?” “大人也认识那个淫僧?” 方长对慧贪的形容十分准確,几乎就是照著他们二人记忆中的样貌在描述。 “见过,当时只当他六根不净,倒是没想过他还有这重身份。” 慧贪是烟霞山附近一处小庙的主持。 小庙名作枯泉寺,建在深山中,庙中只有慧贪与他那小和尚净根,日子也过得清苦,只是没想到他还和泥偶会有关联。 “还请大人为民除害,铲了那贼巢啊!” 祝山与寇三娘立时跪倒在地,哀声哭诉起来。 如他们所见,那宅子中到处都是被囚禁、凌辱的少年少女,若有人承受不住疯了,便会定期喊老羊倌上门变成羊羔,再卖往各处肉铺。 方长本就为此而来,也不愿接受他们跪拜,便唤风將他们托扶起来。 “来签字画押吧,若是情况属实,你们也算是功德一件。” 二鬼此时却有些躑躅: “大人,是不是接下来就要捉拿我们回阴司了?” 第十二章 山中狐 方长瞥了一眼二鬼,示意祝山有话就说。 “大人,我夫妇在此地多年,倒也不曾害过人,每日用度也是靠自己贩卖茶水所得,平日也多有救助落水之人,还望大人看在我夫妻二人行善积德的份上放我们一马!” 言罢,二鬼便重新跪倒在地苦苦哀求。 “我们二人本就不为家中父母所允,能走到一起真可谓千难万难,实在不想因为重新投胎而魂分四海!求大人成全!我们夫妻二人愿为大人隨意驱使,只求大人成全我们!” 方长坐在条凳上,看著二人淒淒切切的模样,久久不语。 茶水还未凉,二鬼仍在诉说他们如何两情相悦,却又不被家长允许,只能苦苦抗爭,好不容易终成眷属,却又遭了老羊倌的迫害,一路顛沛流离,相互鼓励的苦情往事。 泥炉上的铜壶呼呼冒著鲜亮茶香,与桌角的固魂檀香混在一起,本是一种令人心情舒缓的奇妙味道,却在二人的哭诉中显得那茶香格外苦楚,那茶水格外苦涩难咽。 “如若……如若阴律难为,我夫妻二人也不愿再入轮迴了,还望大人能给我们一个死生相隨,就此自我了断的机会!” 穿山甲开智虽久,不懂人间情爱,可见祝山、寇三娘这般模样,也跟著在一旁为他们求情起来。 “也罢。”方长嘆息一声,也为他们的情谊所触动。 “豹尾大帅司掌走兽亡魂归冥的一应事宜,人魂不在我的引渡范围,我也不便越俎代庖。” “但既然见到了,我就不能不处理,你们若是不愿早入轮迴,那就来收拾一下,两日后来金水县找我吧。我为你们找个正经营生,可以避免阴司按逃窜亡魂捉拿你们。” 人魂本就不归自己管,有时候做好本职工作就行了。 “多谢大人仁慈!多谢大人仁慈!”二鬼接连叩头。 “就这样吧,拿著此物,届时它会指引你们来我洞府。” 拋下一块桃木令牌,方长便合身烟霞消失在茶棚中,只留下两个鬼怪在其中抱头痛哭。 …… 方长和在云中,一边朝金水县方向赶去,一边感应他留给郭治成等人的豹尾旗。 他也担心有人会对这些人痛下杀手,將鬼市一案彻底定性。 不过好在郭治成也是老江湖了,听懂了自己的话外之意,离开山丹县的速度相当之快。 许是出了莲峰之后就用方长所留银钱买了几只骡子,三辆板车,一路驱骡驾车,等方长再遇到他们的时候,郭治成已经领著他们入了金水县地界。 又在暗中照料了一段路程,等这些人在金水县附近的古渡镇找好落脚的地方,方长这才再次离开。 他先是回东山处理了一下这两日积压的走兽亡魂,这才重新通过酆都六丁驛向黄追送了一篇公文。 ——他那惯用的送信小鬼已经魂飞魄散,不知所踪,他倒是要看看,这六丁驛是只有山丹县的不对劲,还是各地都不对劲! 等丁亥力士取走公文,已经月上枝头。 方长也无心修行。 乾脆便取了一壶自酿的桃酿,在东山上找了一处高地,默默对著山下涛涛金河,对著河上婉转悠扬的船,对著灯火阑珊的金水县城池自饮自斟起来。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啊。” 方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想著鬼市经歷,又看著这繁华的金水县,方长感觉今晚的酒水格外上头。 酒水打湿了衣衫,昳丽青年变回白狐,团在桃下低声吟诵: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凉秋? 夜来风叶鸣廊,看取眉头鬢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 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悽然北望。” 此时此刻,方长却对苏子的这首《西江月》生出一番新的感触来。 暮春时节,距中秋尚远,方长却有些想家了。 就著夜色,方长决定大醉一场再说。 这一醉,就是一夜。 日上三竿。 本该在桃林中锄草浇水的方长直到此时才迟迟醒来。 白色狐狸在树下用力一甩缎子般的皮毛,甩去一身斑斕桃,收好两只毛茸茸的狐狸尾巴,撑著懒腰,在烟霞中变回那个容貌昳丽的青年人。 桃中还埋著一封黄追的回信。 看来应该是丁亥力士见自己还在伶仃大醉,便將回信留到了此处。 方长通读一遍,倒也没发现什么异常,於是便重新整理鬼市卷宗,又通过六丁驛递了出去。 看来只是山丹县特殊。 金水县城隍马燃虽然惫懒,但却没有山丹县城隍那么离谱。 排除掉一个错误选项,方长紧绷的神经也有所舒缓。 “喝酒误事啊,一壶桃酿,不仅错过了昨晚的修行,怎么就连今天的早课也错过了。” 方长正好衣冠,提著酒壶回到了阁楼。 大醉一场,是时候去干正事了。 祝山与寇三娘说的慧贪和尚就在烟霞山不远处的枯泉寺中。 方长当年从烟霞山中取得如意宝册后,因为担心天书背后有其他算计,终日小心行事,倒是不曾与这大和尚打过交道。 只记得那寺不大,修在一处松林旁,寺中明明有一口甜水井,却偏偏叫做枯泉寺。 这寺也好找,日头刚上山头,方长就在群山中找到了地方。 山间孤寺。 一间大殿,几间僧房,一口井,一处不大的青石砖院子。 大和尚慧贪不在。 眼袋发黑的小和尚正在往包裹中收拾经书,看样子是要下山。 方长扫了一圈,诸佛诸菩萨的泥像毫无灵应,便大大方方的在寺中探查一圈,没有结果,这才附身鸟雀跟了上去。 小和尚在山中兜兜转转半天,一路追鸟赶兔,摘折草,走累了便从包裹中取出乾粮吃几口,一路上倒也懒散。 方长跟著他在山中四下胡乱转了好几圈,这才赶在饭点时候,同他一起走到山下。 这里却有一座诺大的宅邸。 正门两扇朱漆兽头门,门上密密嵌著铜钉,门额高悬丈二黑匾,匾上用金漆书著“赵府”二字。 粉墙连绵三里不见首尾,墙头密排荆棘。 墙后五步一景,十步一阁,亭台廊阁间遍植卉。 简直可与金水县的夏家春园相提並论! 第十三章 心中鬼 小和山来到赵府侧门。 “净根小师傅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 赵府门房是个身高八尺的高大汉子。 光头,穿著一身灰衣,一见小和山便笑嘻嘻地打开侧门。 “小僧来找师父来了。”眼袋黑重的净根小和尚唱了声佛號,便跟著门房入了赵府。 方长眼珠一转,没看出赵府有什么布置,亦悄悄跟了进去。 净根跟著门房一路往赵府深处走去。 方长也就跟著他们一路同行。 入了这赵府,才知祝山夫妻所言不虚。 这里多有卉,少植树木,院与院之间定有家丁杂役看守,即便是自己人出入也要核验身份能通行。 凡有院落,院中必有香火繚绕,无论远近,都能从香火气中闻到一股淫邪恶臭来。 估计这供的就是那泥偶会的红鸞司命了。 “净根,你不在山上看著寺庙,怎么又下山来了?” 净根小和尚在前府一处別院中见到了自己的师父。 慧贪大和尚身无寸缕,正在採补几名丰腴妇人。 “师父怎好意思如此,你在赵员外这里享受,却留著徒儿在山上青灯古寺,未免也太残忍了。” 净根说著,便也要脱衣加入其中。 方长憎恶其丑態,乾脆取出白骨锥,一人狠扎一下。 “哎呦!” 冷风一吹,慧贪突然觉得头疼欲裂,顿时也没了兴致,当下气恼难耐,伸手便敲了一下小和尚的禿瓢。 “都怪你!进来也不知道关门!”慧贪捂著头,挥手屏退了几名妇人。 这些妇人神色呆板,应是神魂有恙,只知听人差遣,却不知反抗。 “真是要头疼死和尚我了!” 慧贪披了一件僧衣,师徒二人各自捂著脑袋,在屋中找乾净地方坐了下来。 “我之前让你留意的事情怎么样了?” “有消息了。”小和尚点点头,从地上衣物中翻出一封书信来。 “是通过朝廷驛站传来的,没有引起別人注意。” 慧贪接过信封,突然又觉得自己的肩膀也像是受了风寒,重的厉害。 “你能不能把门窗关好?”慧贪呵骂道:“再这样下去,和尚我非要得马上风不可!” 其实他觉得肩膀沉重,倒不是因为受了风寒的缘故。 只是方长好奇信中內容,於是使了个法术,如烟气般附在了他身上而已。 慧贪拆开书信。 信並不长,上面歪歪扭扭的写著一句话,方长和慧贪一眼就看完了。 “知道了,你们准备好了送过来即可。” 即字不会写,还写成了鸡,看著像是刚启蒙的稚童一般。 “跟我去见赵员外。” 慧贪面带喜色,三下五除二穿好僧衣,便领著净根往赵府深处快步而去。 离了前府,这赵府中庭行走的杂役家丁便大多有世俗武艺在身。 各个身材高大,披甲持械,气血充足。 偶有几个头领,甚至摸到了九品练气的门槛,只等哪日纳入一缕元气,便可开始吞吐灵机,正式步入修行之道。 慧贪拿著手令一路前行,入了后院。 那里还有两修士在吞吐灵机,隱隱有八品实力。 方长恐打草惊蛇,便从大和尚身上下来,找了一个家丁附身上去,开始在中庭四下探查起来。 这中庭,入门先是一处孽畜棚,里面关著几只金包铁的巨獒。 巨獒饲以人肺拌黍米,各个双眼赤红,毛髮光滑,正在食槽旁半眯著眼睛打盹。 石槽旁还落著金镶玉的长命锁七八件,显然是从巨獒口中剩下。 西厢房的位置供著一尊陌生女神像,头盖红布盖头,身上遍缠红绳,脚下是无数交合欢好的小小泥人。 ——泥人肚脐均以钢针扎著帛书,隱约可见“张门王氏癸卯年五月质押”、“李村赵氏癸卯年七月质其女”的字样。 方长感应了一下,未从中体会到鬼神灵应,发现这女神此时不在赵府,便放心大胆的探查起来。 东厢则是三十余间黑屋。 名为洗罪廊,门楣上却用污血刻著《素女经》与《地母真经》的籙文,字缝被经血浸成蜈蚣纹。 看似光鲜亮丽,但每门每户均有人把守,还未靠近,便有一种麝香混合血液的恶臭腥气扑鼻而来,淫笑辱骂声不绝於耳。 附身家丁走进瞥了一眼,屋中天多垂铁链,墙角堆著不知多少残破的绣鞋。 偶有几个有人的房屋,里面或是丰腴妇人,或是年幼女子,或是姣好男子,均已被折磨的神志不清,奄奄一息。 再仔细一看,金漆“洗罪廊”三字竟用人发混入桐油书写,远观雍容,近睹则见髮丝虬结如蠕虫。 院中门槛皆暗刻春宫秘戏图,或见妇人仰颈缠蟒,或现罗汉倒提莲座,阶缝沁著常年洗刷不去的淡胭脂色。 此处护院持蛇矛沿墙巡狩,皆颈系红绸却色如凝血。 还有那角楼的漏更鼓,鼓皮乃用整张少女人革绷就,若是击鼓,想来便可隱闻女子嚶嚀混入鼓点。 房屋四周亦遍植赤血斑竹。 风过时竹涛翻涌,竟带出笙簫笑语,斑斑白汁竹泪隱约凝成“迎客”、“痛杀”、“救命”等哀切字样。 中庭尽头则是一处硫磺池。 旁边却竖著一块“涤垢池”的碑,水面浮著打胎药渣,池底沉著数十具婴儿骸骨。 方长已无心细看,只觉怒火中烧,恨不得一把狐火將此地烧成飞灰仍不能解恨! 这赵府,左边獒啃婴儿腿,右厢鬼嚼秀才肩,涤垢潭里沉婴骨,洗罪廊下掛妇孺。 简直罪不可赦! 方长强压怒火,寻了一处僻静地方开始奋笔疾书。 而另一边,大和尚慧贪终於来到了赵府后院。 这赵员外作富家翁打扮。 面带皱纹,但却气色不错,面孔红润,嘴唇光亮,不似平常老人一般有心阳衰落的模样。 “赵员外,会里吩咐的事,有结果了!” 在院中赏的老翁顿时面露喜色,当即伸手从他手中接过信纸。 “好!好好好!好极了!” 只是一看,便兴奋极了。 “立刻回信,炉鼎下月按时送到!让他们三位准备好天书待我一观!” “此事你亲自去办,务必要把信亲自送到他们手中!你明日!不,现在就出发!此事办妥定有重赏!” “是,贫僧省得。” 慧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人都没坐下便从后院出了赵府,在附近一处野渡乘船离去。 “恭喜你了,苦心经营多年,终於有了结果。” 衣衫不整的赵婆子从床榻中走了出来。 赫然与那化作的泥水的媒婆、莲峰鬼市中被城隍兵马击杀的赵婆子是同一人。 第十四章 晴空雷 “是啊,苦心经营多年,终於有了一个可窥长生的机会。”赵员外举起一只手,细细观察著上面的皱纹。 “你和我不同,你不懂这种皱纹渐生,髮丝变白,反应变慢,身体一日比一日衰老的感觉。” “衰老啊,实在是太令人痛苦了。”赵员外发出一声由衷感嘆,“强如秦皇,都不能忍受这等苦楚,更別提我这种俗人了。”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我这后半生,先是入会延了寿命,又是晚年走运,可以一观天书,终於不用再忍受这日日衰老的无尽痛苦了!” 赵婆子摇摇头,“这也是你这些年勤勉所得,这些年入会者眾多,但有几人能像你一样实现自己的抱负?” “哈哈哈!不提了不提了。” 赵员外摆摆手,就此略过这个令他心中激盪的话题。 “对了,你不是怀疑本会被阴差盯上了吗?有没有把握除掉那个狐狸?” 赵婆子两个分魂因方长而死,又因此失了两桩大买卖,怎能不恨方长,当下肯定道: “若是司命大人愿意出手,一个小小狐妖而已,八品修行,根本不成气候。” 赵员外在屋中来回踱步。 莲峰鬼市的始末,他自然听赵婆说过不止一遍。 司命大人虽有鬼神化身在此,但他近来刚刚联繫上那三只盗书妖狐,为了稳妥起见,自是不愿多生是非的。 “先忍耐片刻吧,当务之急是天书。”赵员外安抚道: “天书对我、对司命大人、对本会都有著非比寻常的意义,眼下不宜再起事端。” “他若步步紧逼怎么办?” “那就舍了金水县分会!”赵员外正视赵婆的哀怨眼神,直言道: “只要能活著,那便一切都有机会,等拿到天书,等我修得长生,別说一只狐狸,就是九尾妖狐来了,也得为我採补!” “……”赵婆良久不语。 见赵员外心意已决,她也只能作罢。 毕竟司命有令,金水县一应事宜,均以其为主。 “可惜这十多年的辛苦建设了,这宅子,这布置,这些人傀杂役,还有你我多年积累的关係、炉鼎、分魂化身,也不知到时能带走多少。” 赵员外却不这样想,“外財而已,本会要是看重外財,早都被剿灭了,哪能轮到你我做大?” 订好了后续安排,两人正要双修。 赵婆突然阻止了同伴,“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什么?估计起风了吧。”赵员外摆摆头,拿开赵婆手掌,继续道:“西北的春天年年颳风,你多虑了。” “是嘛……呃,许是我多虑了吧。”赵婆双眼放空,却又闻到一股烟燻火燎味来。 “不对!有外人闯入!” 两人急急穿衣,却又从呼呼狂风声中听见一悽惨声音来。 若男似女,有老有少。 似乎是少女被剥皮时的惨叫,又像是妇孺被残害时的哀求,还混杂著婴孩被摔死时的啼哭。 嘈嘈切切,错杂难定,但又最终匯成了一道声音: “北阴酆都大帝驾前: 兹有金水县赵府,建孽窟而割裂天纲阴宪,犯罪行通天难恕! 其,一瀆后土,宝誥裱门,血污浸透《坤舆经》;二绝人寰,童骸镇鼎,三百孩童潭中藏;三淫人伦,欺辱男女,剥人脊皮绷淫鼓! 另有獒腹中空食人肺,淫嗣邪龕燃皮灯,血竹斑斑泣人言! 今,妖冥使方长,剖心沥血代书: 伏请大帝齐开十八狱,刮尽魔徒魂膏点幽灯!夺魂取魄照孽镜,抽筋作绳缚凶獒!谨祷。” 二人奔出房屋,还未来得及动作,就见一道青烟冲天而起,然后又笔直的没入晴空消失不见。 “坏事了!”赵婆发出一声悽厉啸声。 一时间阴风大作,乌云铺天盖地。 后院红鸞司命迸发出一道緋色神力,但那浑浊淫慾充斥的神力却只在风中晃动了一下,就被卷的支离破碎。 “轰隆隆隆……” 云中电蛇游走,雷声大作,阴风动人动人胆魄,一时间整个赵府乱作一团。 “怎么办?!” 赵婆惊骇欲绝,一转头却发现赵员外早已经没了踪影。 “这个老杂毛!” “赵婆!你们干什么了?!” 一股甜腥桃煞冲飞盖头,红鸞司命的鬼神化身撕碎红绳,从后院神龕中走了下来。 此化身面带轻纱,挽著妇人髮髻。 一身描龙绘凤的鲜红嫁衣,虽是女相,却比寻常男人还要高出半头。 嫁衣下的身躯更是玲瓏有致,惊心动魄,让人一眼望去,总是会先忽略那张堪称倾国倾城的娇美面孔。 她本在山丹县同天织娘娘商议如何平息鬼市一事引发的风波,好再做生意,却没想一转眼的功夫,竟有一种大祸临头之感,只能紧急分神而来。 可不想刚刚分神过来,便目睹如此天威,她如何不明白,自己这泥偶会是惹上天大的官司了! “赵德佑呢?” “跑、跑了!”赵婆跪伏在红鸞司命身边,抖成了筛糠。 “跑?”红鸞司命抬头四顾。 “他能跑到哪里去?此地已经被人以大法力坠入阴冥,以他的那点微末道行,想要偷渡阴冥,简直白日做梦!” “他糊涂啊!还不如等大人您带我们离开阴冥!” 赵婆啐骂一句,红鸞司命却一言不发,只是一味调度神力抵御刮骨阴风。 她能带出去个屁! 她只是一个七品的鬼神化身而已,又不是本尊!今天这个阵仗,她成道以来可不多见,哪一次不得拼个头破血流才能摆平! “今,妖冥使方长,剖心沥血代书: 伏请大帝齐开十八狱,刮尽魔徒魂膏点幽灯!夺魂取魄照孽镜,抽筋作绳缚凶獒!谨祷。” 悽厉声音再次响起。 红鸞司命定睛一看,便见一昳丽青年手持一把长香,披髮覆面著再次拜倒在地。 青烟直衝乌云,刮骨的阴风变成了柄柄钢刀,一道暗沉雷光一闪,先劈碎那东厢门楣上的地母宝誥,再一闪又劈干了那婴骸沉底的涤垢池。 “好大的胆子!” 红鸞司命顿时明晰,眼下这一切的根源在何处了! 当即鼓动神力,一朵採集多年的桃煞化作粉色云雾,铺天盖地般朝他涌去。 云雾翻滚,沿途不知將多少家丁杂役化作脓水。 她这桃煞不知炼死了多少人,只要吸入一点,七品以下,不出半日,便要化作脓水一滩! 红鸞司命却对他们的哀嚎充耳不闻,又祭起一件小巧头骨,在空中猛地一吹,化作漫天鬼影,要分食方长神魂。 此乃百母万子倀。 取七月孕妇的母子血肉、神魂祭炼而成。 其非男童不可用,材料难寻,想要炼到她这漫天鬼影齐动的境界,不知得耗费多少活人才行,是一件难的邪道法宝。 可污人神魂,坏人修行,又有御使鬼婴行以无间入有间的种种妙用,是一件难得的邪道法宝,此刻祭出,只为取方长性命。 再一跺脚,又有千万红绳从她手中纹著戏水鸳鸯图的小巧荷包中夺空射出。 此乃她乱牵红线,偽作孽缘,买卖泥偶姻缘所得。 红绳一动,无数靡靡之音响起,若泣如诉,婉转缠绵,听得赵婆眼眶泛红,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伤心往事,一度眼神迷离,有神魂沦陷之症。 这正是红鸞司命將此宝催至极限的表现。 ——她已无力顾及其他了。 “区区一个通法境狐妖,我看你如何不死!” 眼下动静虽大,却暂无阴司兵马前来,说明此狐妖只是上表阴司,引来阴司注意。 但阴间何其广大,阴司兵马再快,一时三刻內也来不了此处。 而那金水县马城隍,本是个无卵的隨军太监,根本没有胆量插手泥偶会的事情。 不说杀了这妖狐,就是能打断他的祷告,到时她自可从容离去! 第十五章 玄黄色 云瘴覆体,侵人血肉。 婴鬼啸叫,分人神魂。 孽线穿梭,令人沉沦。 但方长只是持香再拜。 又听,雷声二动,一道玄色雷霆分云而来。 霹雳作响间,將红鸞司命的三件邪道法宝击得粉碎。 红鸞司命仰头喷出一口污血,气息顿时萎靡下去。 这该死的阴差,竟然不要命的告她阴状,若非此地有阴司神力护持,一个八品的妖狐何时能在她面前放肆了! “请大帝!齐开十八狱!刮尽魔徒魂膏点幽灯!夺魂取魄照孽镜!抽筋作绳缚凶獒!” 方长持香三拜。 手腕粗的一把长香顷刻燃尽,灰白香灰低沉弯腰,自发曲成一朵蕊模样。 “不好!” 红鸞司命识香色变,当下便炸成一团红雾飞遁,一颗红绣球模样的化身依凭之宝瞬息之间便飞得无影无踪! 竟是舍了这一化身,只求保全分神! 香成蕊,说明受香者当真允了他的请求,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俄而,天地变色,地下传来隆隆巨响,如地龙翻身,又似大地震怒。 只见一道深不见底的裂隙撕裂了整个赵府。 只是一下,除东厢的三十余间黑屋洗罪廊外,赵府內外皆尽数落入其中! 血遁出逃的红鸞司命更是被一道彻地玄雷打入地下。 “不!!!” 绣球中的红鸞司命左衝右突,俊俏面孔上血泪横流,却怎么也挣不脱那恐怖的下坠之势。 那玄色雷霆如巍峨大山般压在她的神魂上,让她不见丝毫喘息之机。 ——並且还在朝她的本尊疯狂蔓延而去,若非本尊所处之地特殊,另有庇佑,怕也是要被一同打落。 “轰隆隆隆……” 地下传来一道沉闷而又绵长的响动。 方长只在其中看见了一抹令人安心的玄黄色光华,地隙就已渐渐合拢,正好为方长留下了一块乾净地面供他休息。 以自身法力催动阴司权柄,將一七品鬼神、一座偌大赵府,一干凡人整体拉入阴冥的损耗可谓巨大无比。 现在的方长已经油尽灯枯,就剩下一点法力维持人身,维持体面了。 “谢过帝君。” 方长疲惫拜谢。 手中香顷刻凋零落尽。 一点温暖灵应加之神魂,显然那位出手的帝君还是很满意的。 方长长舒一口气,有心调息回气,但洗罪廊中还有一些可怜人仍在苦苦等待。 便挣扎著起身,一一推开门,將他们从铁索上放了下来。 又以造梦法,引导他们沉入梦中,为他们编织记忆,模糊记忆,將一切恐怖折磨均演绎成一场漫长而又模糊的幻梦来。 直到为最后一个少年郎穿上衣物,编造好记忆,方长这才有机会回到那处乾净地方调息法力。 这次情况紧急,后院两名八品邪修,一尊七品鬼神化身,他不想再拖沓等待,於是冒险焚黄素,告阴状,一纸状书直递酆都。 却忘了阴司广大,兵马出行亦得层层报批,险些將自己交代在那鬼神化身手中。 好在有位不知名的帝君出手。 不过,事情虽已结局,但眼下却又產生了一个新问题: 以他九品阴差的身份,此等案件,更应当逐级上报才是。 越级上报,依律当罚。 “嘟——” 尚未散去的阴云中传来一声沉闷號角。 方长露出一丝苦笑,面上萎靡之色更甚。 想什么来什么,刚刚还在思索如何向黄慧解释自己越级上报的问题,一身铁甲,手按钢鞭的黄追便领著五百阴兵將此地团团包围。 ——之前率先逃走的赵员外已经被夺了神魂,此刻正掛在一条勾魂索上受阴风颳骨之刑。 “方长?方长你还活著没?” 黄追一身玄黑犀兕甲,两肩覆饕餮吞肩,兽口衔者赤铜锁链,下垂九环离魂披膊,环响则百步內游魂定身。腰束冥铁狮蛮带,悬阴阳鱼符及锁魄绳,隱隱有无形阴罡四下游走。 虽顶著一毛茸茸的黄色狗头,但依旧显得十分肃穆。 “属下倒是还活著。” 方长苦笑一声,在地上拱拱手,一张俊俏面孔白如縞素,一副元气大伤,无力动弹的模样。 “是你奏的黄素状文?” 黄追身边小將一挥豹尾旗,五百阴兵便立刻四下散开布防。 “当时情况危急,泥偶会两名八品邪修虎视眈眈,另有一尊七品鬼神化身坐镇此地,似乎还有那盗书妖狐牵扯其中,更有无辜男女在此地受尽折磨,属下晚一刻,他们就要多受一刻摧残,属下便只好出此下策。” “哎!你……你让我怎么说!” 黄追按下云头,狗头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来。 “你一纸黄素直递酆都,虽未惊动大帝,但却让豹尾大帅被明晨耐犯武城天宫的东明公唤去好一通训斥,你又不是人间那些天师,上面没人背书,你怎么敢越级上报的?” 罗酆六天宫中,“六天鬼神皆受命於各宫主司,兽卒之帅归武城”,豹尾大帅作为阴帅,明晨耐犯武城天宫的东明公正是其顶头上司。 黄追又念叨了几句,但看著变成废墟之后仍旧触目惊心的赵府,碎成一地的三件邪道法宝,此时亦能想到当时战况之激烈。 便作罢道: “也就豹尾大帅记掛下属,不然你小子非得吃掛落不成。” “谢过大帅,谢过大人。” “事后你亲自去找大帅道谢吧。”黄追摆摆手,按著铁鞭道:“眼下先办正事,罪魂何在?” “呃……”方长愣了一下。 “难道不是东明公收走了?” “难道不是你拼死拿下的三名罪魂?” 黄追狗眼一瞪,“而且你在想什么,东明公司掌明晨耐犯武城天宫,主断一切亡魂生死刑名,何等的大人物,会来给你擦屁股?” 方长组织了一下语言,只能將事情始末和盘托出。 从他如何在发现老羊倌三人,到进入前发往阴司的丁亥文书被人无端拦截。 又从山丹县城隍的灭口嫌疑,讲到如何从水鬼口中得知此地。 再从这赵府的种种罪刑、种种褻瀆,讲到最后天降玄雷,將红鸞司命打入地裂深隙。 “……”当黄追听到地裂深隙,內有玄黄时已经有些呆滯了,再听到最后香成蕊,顷刻落尽时,他直接就闭上了嘴巴。 就连身形都端正了几分。 “大人?可是有什么问题?” 黄追瞪著一对琥珀色的浑圆眼珠,良久才吐出一句“无事”来。 “你小子真是得了天大的运道,竟得了那位护佑。” “走吧,先隨我回阴司復命吧。”黄追命人扶起方长,嘆息道: “此地善后工作我已遣人去城隍司通传了,到时会有人处理的。” “报——” 黄追话音刚落,就见三名阴兵飞驰而来。 “半个时辰前,突有天雷滚落,击塌金水县城隍庙,金水县城隍马大人身体有恙无法到来。马大人已將此事委派金水县县令处理。” 黄追狠狠瞪了一眼方长。 方长无奈拱手。 他大概也能猜到,金水城隍遭此劫难,绝对是那位帝君对他玩忽职守的惩罚。 “隨我回阴司!” “诺!” …… 《金水县誌·异闻录》 赵氏宅,妖邪聚焉,行秽乱、瀆神祇。是日午刻,忽天朗雷震,地坼宅陷,尽没无存。神异降世,救黎庶於水火。 是日,玄雷復殛城隍庙,毁其栋宇。邑人皆谓:庙主尸位罹天罚,盖其辜矣。 第十六章 巡狩台 黄追近来升了官。 因缉拿妖兽有功,被豹尾大帅拔擢为阴帅府巡狩將军,摇身一变,成了大帅身边红人,掌管阴帅府巡狩台,负责监察阴阳交界处兽类生死,调派阴兵勾捕异常亡魂。 办公地点也从豹尾帅府西厢,搬到了罗酆山一侧的山巔巡狩台。 “去那坐著,我没签完公文之前別烦我。” 两人在一回阴司,就去豹尾大帅那里挨了一顿骂。 眼下黄追正黑著一张脸,一点也不待见方长。 “前两天,我刚拿到阴司对你的嘉奖,上面称你追討天书残卷一册,剷除淫祀野神青鱼一尾,確有功勋,应当夸奖。” 黄追脱下一身肃穆的玄黑犀兕甲,换了一身上好织金妆缎子分裁製成的緋色袍子,袍子前后各有一织金狮子补,腰间扎著一根阔口狮头的腰带,立刻便有一精神。 “本想著同大帅那里为你討一个八品巡尉,以方便你巡察不轨妖魂,缉拿泥偶会妖人,结果没想到你行事如此莽撞!”黄追恨铁不成钢道: “你此次行事有多危险,难道你不知道?” 方长默默不做声。 黄追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向来记念旧情,此番话看似严厉,却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拳拳之心。 “若非娘娘仁慈,不说你在七品鬼神眼皮底下告其阴状的行为能不能让你活下来,就是你了回了阴司,上面也是要依法治罪的。” 黄追苦口婆心道: “我知你素来仁心不改,但你要知道,阴司官差於你而言亦只是一份谋生的差事。 你离了这个阴吏身份,还能是一八品狐妖,且持身正大,以后自有大好前途,为何年纪轻轻的就不知保全自身呢?” 方长为老上司添了一杯茶,为自己告饶道: “属下修行十余载,又在阴司引渡亡魂多年,自知生灵不易,且仙道贵生,见死不救,不是属下作风。” 黄追还能说什么? 只能从袖中抽出豹尾大帅的任命状甩给方长。 上书:“兹有妖冥使方长,经巡狩台核查,追討天书残卷一册,剷除淫祀野神青鱼一尾,確有功勋,故帅府酌定,现晋升方长为八品巡尉,以巡查不归妖魂。” “多谢黄大人为我请功。” 方长诚挚致谢,黄追就是这样,面冷心热。 黄追摆摆手,他本是犬类,对这些繁文縟节不甚在乎。 任命状无误,大帐中象徵豹尾的旌旗便投下一道乌色光华来。 乌光入体,往日雾蒙蒙的阴间仿佛去掉了一层纱巾,一些往日想不通,看不明的东西,也隨之明了起来。 冰凉的阴间元气如碧海生潮,滚滚而来,方长枯竭的神魂顿时便得到了滋补。 海量阴气一分为二,一半已用於洗礼方长躯壳,一半则缓缓凝结为一道“北酆巡幽提魂尉籙”。 此符,上起三台云籙,中贯酆字变体,左列赦令巡狩,右题八品尉司,硃砂官押下坠九泉冥铁符胆。 方长將神魂往上一落,便知此籙授下阴司正秩八品巡尉,佩者得行三拘五摄之权: 即,拘枉死城逃魂、拘孽镜台造偽、拘奈何桥阻道歷魂,摄游苛散魅赴泉府曲、摄未销业障归枉死城、摄滯阳间执念灵、摄精怪窃寿者、摄僭越鬼神祀者。 有了此籙,豹尾旗便成了他行使权力的象徵,施展相应引渡亡魂、洞开阴司门户的法术便不需要豹尾旗作依凭了。 他的权柄更是从引渡走兽亡魂变成了巡幽提魂,既可拘摄各类不法阴魂,亦能藉此锤炼阴魂为阴兵,可辖制兵马五十。 待方长授籙成功,黄追又告诫道: “娘娘的事,知晓者不多,均已被大帅下了禁令。你日后当心不要说漏嘴,和诸位帝君有关的事,向来都是禁忌,小心说者无心,听者有心,到时再害了自己。” 后土娘娘在阴司处於一个十分特殊的位置。 其作为四御之一,本是上古至尊,后又在漫长的岁月演变中开闢阴冥,確立了幽冥主宰之位。 但隨著人道昌盛,王朝更叠,其在阴司的权柄却又被东岳大帝、酆都天子等分润不少,现如今这位仁慈的地母已在实质上脱离了阴司的管理体系。 可毕竟是曾经的幽冥主宰,又有四御的超然地位,其任何行为都会被有意者詮释出种种意思来。 所以方长若是不想捲入更大的算计,便最好对此事三缄其口。 “下属省的。” “本来还有法袍一件,有酆都天银百贯,但念你此次越级上报,所以功过相抵了。”黄追提起此事就来气,故不耐烦道: “和你此次剿灭泥偶会分部的功劳一併功过相抵了!” 方长打了个哈哈,就要顺势告退。 “站住!”他前脚刚要动,后脚便又被喊住。 黄追一拍手,顿时便有十多名小夜叉抬著卷宗,嘿咻嘿咻的走了进来。 “大帅有令,听闻巡狩尉方长文书出色,特抽来巡狩台处理文书一旬。方长,你给我老老实实在此地处理文书吧!顺便好好避避风头!” 方长看了一眼一人高的六摞卷宗,只能苦涩应下:“是。” …… 说是一旬。 方长实际在黄追的巡狩台整整呆了一旬有余。 好好为黄追处理了一批挤压多日的文书。 这一旬中,李棠母女向他焚香祷告,称二人已在甜水巷置办了一间成衣铺子,若是有空,可以来家中吃顿全鸡宴。 郭治成等人的鏢局也在金水仙外的古渡镇顺利开设。 方长从莲峰鬼市中救出的那十余人,知道家乡的,郭治成给了些路费,尽数送走,被造畜术伤了神魂,导致记忆有损的,或者就此不愿离去的,便全部安排在鏢局置办的其他產业中。 而从赵府救出的眾多可怜人,因既有城隍託梦在前,又有有赵府地陷、天雷击庙在后,所以金水仙县令处置的也很妥当。 对於这些名节有损的可怜人,充分尊重了个人意愿。 愿意返家的,便差遣银两,开好路引,为他们营造一个合法身份,以便堵上悠悠眾口。 不愿返家的,寻找县中存善大户,协调了一个生计,不至於让这些人出来后名节害死。 …… “黄大人,留步吧。” 鬼门关口。 从案牘中脱身的方长正在与黄追送別。 “你上次捅出的篓子不小,出去之后小心行事,万事以保全自身为重,你年纪尚轻,日后还大有可为。” “属下知道的。”方长想走,黄追却依依不捨。 “你……” “大人,我已经代你处理文书一旬有余了。”方长无可奈何道: “上月大人积压的文书我也替你处理了,就不要再留我了。” 黄追愣神,方长赶忙躬身一拜,在黄追不舍的眼神中化作一道烟霞,贯穿鬼门而去。 第十七章 山寺桃花 短短十余日。 当方长所化烟霞再回来东山时,这半山桃已经落尽。 只留一片碧绿的枝枝叶叶,一个个毛绒绒的蒂桃果,在满山葱翠中哀怨。 许是想问方长为何没有早些回来,怪他空让桃谢了一地吧。 但好在也不算太迟。 一回东山,方长立马便精神起来。 先是为阁楼附近的桃林疏果修叶。 又是投餵满山遍野的鸟雀鼠兔。 再动手打扫阁楼。 待到一切安定下来,他也正好素食忌酒三日,这便重新回到阁楼静室。 再次沐浴更衣、焚香净心后,方长才取出一块珍藏已久的楠木,细细刻上“承天效法后土皇地祇位”的字样。 然后描以金漆,待自然阴乾。 等到吉日来临,將神位恭恭敬敬的请到静室背墙向阳处的供桌上。 此桌也早早用清水洒净,上覆黄布,下垫四方土,是他这几日亲手製作。 等神位安置妥当,再取象徵大地滋养的稻、麦、黍、稷、菽等五穀清供,辅以素食果品,清茶三杯。 直到此时,方长首次供奉后土娘娘的准备工作才算做完。 换上法袍,正好衣冠,濯净双手。 方长恭敬祷告:“恭请后土娘娘分灵显圣,镇宅安基,福佑善信。” 连诵三次,直到心头灵应一动,他便明白这是后土娘娘已有感应落到此处了,以后只需时时更换乾净未腐的贡品,每逢初一十五,以及地母圣诞等节日虔诚上香就可以了。 “娘娘仁慈,先前小狐身处阴司,不便供奉,还请见怪。” 香菸直入青冥,这位仁慈的地母並未回应,但方长却由衷感受到一股自心中灵应萌发而生的温暖。 这位仁慈的娘娘虽代表著自然法则的不可抗之力,又能以悲悯之心为眾生开闢生路。 哪怕是方长这样的狐妖,她也愿意在收到黄素状文后慷慨施手,当真“承天效法,含宏光大之慈;立极幽冥,均载轮迴之悯”是也。 …… 结束东山这边的事情,方长也动了下山走动的念头。 之前在黄追那里处理文书十余日,此时他迫切的想要下山体会一下这世间的热闹。 方长说走就走。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换了一身儒衫,他便慢吞吞的下了山。 正是初夏,东山桃虽已落尽,但蜿蜒山路上却爭奇斗艳的开著半山野。 蜂蝶飞舞,虫鸣嗻嗻,一片生机勃勃,万物竞发的景象。 大好时节,有不少青年男女正趁著天气尚未炎热,踏青赏,登山仿古。 方长一身披玉色素罗襴衫,素纱中单自交领隱现霜纹,又腰束丝絛乌沉,足躡素绢云头履。 大袖飘飘,风过则广袖藏云,说不出的瀟洒自然。 一张面孔,更是俊美的不可方物,即便方长有意低调,但一路下山,还是不知道看呆了多少年少慕艾的男男女女。 下山过了夏家春园,等沿著金河再走到一处绿柳成荫处,便是祝山和寇三娘二鬼搬来的茶棚了。 这里背靠防洪土堤,面朝近日浊浪翻涌的金河。 以百年柳树为天然樑柱,苇席为顶,黄泥夯土为墙,棚顶压满防洪沙袋。 四壁用河泥里新挖出的苇秆细细叉编而成。 檐下还掛著一面柳连居的牌子。 几张新制的矮木桌、条凳散置著。 而中央那个石垒泥糊的大灶,正蹲踞在棚中,炉膛里的炭块燃得赤红,顶上黑黝黝的壶口中,蒸气裹著混沌的清茶气息,腾挪上升著。 方长嗅了一下,茶非名品,乃本地大叶青茶碎末,配以野枣、薑片同煮,许是黄河水寒,姜枣祛湿吧。 “几位慢些喝,虽浑浊了些,好歹能消疲去渴,都是河里澄下的净水……” 他来时祝山正在招呼几个挑夫。 寇三娘一见方长,顿时便眼前一亮,赶忙放下手中的粗糙吃食,上前將他迎到一处芦苇席隔断的角落里。 这里地势稍高,既不会受金河河水潮气,又能一观河堤绿柳,颇为雅致。 “大人……公子怎么来时也不与我夫妇提前说一声,好让我们准备一些精致食物来?好歹给公子买几只烧鸡也行啊。” 寇三娘为方长沏了一壶茶,又从一旁蒸笼中取出几样点心来。 “还请公子见谅,我们夫妇不能饮食,茶棚眼下只有这些招呼挑夫的简易吃食了。” “没事,我就是山上待久了,想下来溜达一圈。” 方长笑呵呵的取了一块点心,背靠柳树,全然不当回事。 心里却想著,等会再去东城赵四那里买几只烧鸡吃一吃,解解老馋。 “公子!” 放下手中活记的祝山也从外面大步走来。 “公子!那赵府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地陷贼巢,雷殛城隍,救黎民於鬼神,公子仁心仁行,当值小生一拜!” 说著,祝山便长揖在地。 “何必如此!”方长赶忙將之扶起。 “本是我分內之事罢了,而且我辈行事,倘若这种事情都能袖手旁观,那还修个什么道?” “公子不必谦让。”祝山又为方长添了一杯茶,恭敬道: “世间能有此言论者眾多,但能为此言论躬行者却百中无一,公子虽独在赵府,但附近妖鬼对那日危局却都有所目睹,但凡心存正道者,无一不对公子直面鬼神而不变色,邪宝加身而坦然自若的气度所折服!” “哪里,职责所在罢了。” 方长哈哈一笑,略过此事不提。 又从他们二鬼口中打听了一番那日后续,这才提著一袋寇三娘向挑夫售卖的点心慢吞吞离去。 “……公子真乃神人也!” 方长人已走远,祝山却还在茶棚口看著他修长的背影喃喃自语。 他是一个直人,生来见不得世间不公,活著时就喜打抱不平,死后更是和寇三娘一有时间就会去金河中搭救落水行人,最为欣赏的就是方长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者! “店家!来一壶茶!” “哎!来了!” 挑夫粗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神思。 祝山擦擦手,提著铜壶又去茶棚中忙活了起来。 ——等空閒一点了,一定要將公子的仁心仁举宣扬出去! 祝山如是想道。 第十八章 院中曳影 方长继续顺著金河而下。 往郭治成等人开设鏢局的古渡镇而去。 豹尾旗虽已不是他施展阴司法术的必要依凭,但毕竟是阴司信物,长久流落在外亦有不妥。 和烟飞身,神魂轻轻触动北酆巡幽提魂尉籙,他与豹尾旗之间的联繫顿时便强烈起来。 方长心咦一声。 ——大白天的,竟然还有不少人在祭拜豹尾旗,而且人还不少。 这倒是有些奇怪了。 縹緲的烟气顿时一散,等再次出现时已在几十里之外。 从天俯瞰,已能看到古渡镇周围的阡陌良田。 古渡镇曾是金河以前的渡口,后因一场大雨,金河夺田改道,从此便废了这处渡口。 但那里的镇子却並未衰败,依旧还定居著不少人。 河泥丰沃,自金河改道后,它曾经的河道就变成了一亩亩良田,这些年下来不知养活了多少农户。 古渡镇。 振远鏢局。 大当家郭治礼、二当家郭治成,正对著一面豹尾旗唉声嘆气,屋中香火繚绕,和哪家庙宇一样。 自方长將郭治成等人从鬼市救出,他便一路持著此旗,快马加鞭的离了山丹县,这才安生下来。 这十余日里,他一边在古渡镇寻找適合的宅子,一边写信让大哥绕开山丹县往金水县而来。 新建鏢局的事情很顺利。 振远鏢局其他人来金水县的行程也很顺利。 ——他们甚至还在来的路上接了一个护送人物的活。 但问题是,自振远鏢局揭牌开张后,这处宅子的后院却出了状况。 初时,每到天气有变,后院一处小园的影壁上就会出现一仕女人影来。 若是夜深人静,细细去听,甚至还能听到壁中有一哀怨女子在其中婉转低吟,轻声吟诵。 过了几日,就有鏢局小伙子在其他地方也能见到仕女鬼影了。 后来甚至还有几名女眷在梦中不止一次被她呵骂,言语烈烈,称此乃罗家府邸,让他们儘早搬出,不然等他丈夫回来,定要將他们告到县衙去。 这几日以来,振远鏢局已经被这仕女鬼影弄的人心惶惶,再这样下去,就要影响到鏢局的正常运行了。 实在没有办法,便只能日日供奉豹尾旗,以期方长可以早日收走这女鬼。 “也不知恩公何时才能收到香火。” 郭治成嘆息一声,看著桌上的贡品,心中充满了担忧。 “当然是此刻呀。” “莫说笑,恩公?” 郭治成一愣,赶忙向门外望去。 那里正有一书生打扮的昳丽青年在树荫中含笑而立。 “恩公!你终於来了!” 郭治成大喜过望,连忙撩起衣襟,从门中奔出。 “兄长!快去让伙房治席!恩公来了,我们鏢局有救了!” “何事如此?”方长同郭治成分主宾落座。 一招手,供桌上的豹尾旗便化作乌光没入他怀中,这一手看的郭治礼双眼瞪大。 即便他已不是第一次听胞弟讲述那鬼市见闻,但耳听哪有目睹来的真切! “不瞒恩公,这也是我贪便宜惹出的祸端……” 郭治成奉了一杯茶,向方长娓娓道来。 其实他们刚开始选中的宅子並不在此地。 而是一处武馆所在。 只因其中馆主年事已高,其子嗣又读书有成,便闔家卖了武馆,乾脆搬去县城治学去了。 郭治成原本也看中的是那处武馆。 但有一日,他在同镇中伢人饮酒时,那伢人酒后却向他吐露,其实镇上还有一处以前富商所留宅邸。 高门大院,修的好生阔气。 但因那富商死的离奇,其死后家中子女没少生事端,故本地人多以此地不祥,不愿靠近。 那时郭治成刚从鬼市拾得一命,正是对鬼神之说充满好奇的时候。 加之又有方长所留豹尾旗在手,当下便又要了些好酒,与那伢人好一通畅饮,哄得伢人领他来此处再饮。 结果二人在这宅子中饮了半夜,也没有见到鬼影,反倒是郭治成次日醒来时已被那伢人哄著签了契子。 好在价格也不高,加之此地又生的宽阔大气,郭治成便將鏢局落所选在了此处。 他本想著是捡了个便宜,却没成想,等振远鏢局真正开业了,那传说中为富商殉情而死的小妾真在影壁中出现了! “如此,就是这般了。” 郭治成陪著笑,討好道:“恩公乃神仙中人,不知可有法子收了妖孽?” 方长颇为无语的扫了一眼他。 神魂之力下感北酆巡幽提魂尉籙,还真在后院一处水井中发现了一点淡薄阴气。 再仔细一看,顿时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这阴气已到溃散边缘。 若是等到今夏渡过,估计自己不来,那井中阴魂也要魂飞魄散了。 可偏偏郭治成此时搬了进来,並且还惊动了这阴魂。 “此事倒也不难,晚上为你处理吧。” 此刻正是正午时分,若是他现在將那阴魂拘来,都不用轮迴,当场就能令其魂飞魄散了。 “是是是,那恩公,请先就餐。” 郭治礼木訥保守,只会在一旁赔笑,郭治成倒是活络,见方长隨口应下,就知此事对方长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恩公有所不知,那日你救下眾人中,有一人是从陇右郡郡府膳房而来探亲的师傅,其烹鸡乃是一绝!这回可是专门留下要为恩公报答救命之恩的!” 方长顿时就来了兴趣。 “当真?” “当真!”郭治成连连点头,木訥的郭治礼亦在其身后悄悄吞了一口口水。 “高师傅的烹鸡技艺足以称的上一绝!” 方长於是欣然赴宴。 郭家兄弟所言不虚,这位高师傅全然是按照郡府標准为其烹鸡。 一桌酒宴,先是两道玲瓏剔透,巧夺天工的水晶芙蓉鸡、琥珀桶子鸡,又是一道险些让方长吞掉舌头的御品扒鸡,一道贵妃醉翅,以及一份松茸燉鸡汤底,隱透茉莉冷香的山珍凤髓羹,最后收尾则是一道雅趣十足的金粟鸡蓉酥。 当真是让方长吃的全然不知身在何处。 一桌酒席下来,吃到最后竟然只能记得这几道菜。 “咣当!” 宴罢酒停,方长正在听鏢局的几位当家讲述走鏢见闻,突然就听瓶摔倒,墙中传来一声娇滴滴的呵斥: “又是你们这些不知羞的破落户!快从这里滚出去!” 第十九章 春生秋成 “就是她!就是她!她又来了!” 席间已经有胆小的女眷开始惊声尖叫。 有人离席跑动,有人投入丈夫怀中,有人急急忙忙的钻入桌下。 一时间乱作一团。 顷刻间,席间酒壶跌倒,残羹落地,女眷啼哭,惹得鬼影嬉笑不断。 “都冷静一点!恩公在此!还能让她猖狂不成!” 最后还是郭治礼、郭治成兄弟二人看不下去,出声呵止眾人丑態。 “恩公,你身后……”郭治成紧张的看向方长。 ——那仕女鬼影见眾人对方长尊敬有加,已悄悄来到他身后屏风上。 “呀!” 淡薄鬼影一出屏风,就发出一声轻响。 好似顽童用冰块碰到火炉一样,先是“嗤”的一下,紧接著便有一道渺渺烟气从她手中升起。 “你这人怎和火炉一样?好烫!” 方长扫了她一眼,神魂一动,便调度阴司神籙,將这仕女鬼影拘在屏风中。 “咦?这又是什么?你对我干了什么?” 女鬼在屏风中四下奔跑,却发现自己无论怎样动弹,都触摸不到屏风边框,当下便著急起来。 “你快放开我!不然等我丈夫回来,定要你好看!” 方长懒得听这些,只是在陆续赶来的人群中找了两个年轻人,道: “將这面屏风抬到前头来。” 鏢局的几个年轻人相互对视一眼,却没一人敢上前。 最后依然郭治成將几个年轻一辈嗤骂一通,这才领著侄女,二人將屏风抬到了桌前。 “恩公,小辈不成器,回头我们兄弟二人定当严加管教,还望见谅!” “是啊是啊,还望见谅。” 方长摆摆手,他们二人便赶忙从屏风前让开位置。 “我乃阴司巡尉,依律,我有三拘五摄之权,可对枉法鬼魂自行捉拿,你是自己交代,还是我来拷问?” 这女鬼不同祝山夫妇。 祝山二人忙时卖茶,以为金河挑夫提供便利,閒时或吞吐金河阴气,或下水救人,除自身修为外,上天自有功德奖赏,他们二鬼平日甚至和活人一般无二,只是不能饮食罢了。 此时正值午后,且初夏日头鼎盛,这鬼影从水井到这里,著实耗费了不少气力,再这样弄下去,估计要不了几天她就得提前魂飞魄散。 是以,方长特別想知道她到底是有什么执念,在支撑她白日活动。 “交代?交代什么?” 绘著一团都艷牡丹的屏风中显出一个女子身影来。 青丝綰挑心髻,斜插著一支白玉葫芦细篦,鬢边却偷溜出两缕胎髮。 一身玉色竖领斜襟的綾袄,领口的葡萄灰绒梅扣系得严严整整。秋香绿马面的裙门上还绣著一支雀蓝盘金缠枝莲,裙角鞋帮溅著几点菱塘新泥,许是生前做沾。 “交代他们一大帮不知羞,占我家园的事?” 妇人打扮的女鬼用一柄团扇遮著半张脸。 虽有害怕,但语气却很强硬。 “这位巡尉大人,你也是同那些道士僧侣一样,为他们拿钱办事?” “想多了,依律办事而已。”方长继续问道: “你说这是你家园子,可有地契?” “奴家一介死人,哪有地契!”女鬼也不敢同方长胡搅蛮缠,嘟嘴咕噥道: “奴家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吧,郎君出门经商,唤我在家中等他回来。” “我就一直在这里等郎君了。” 女鬼悠悠嘆息: “郎君头年开春去的楚江,我从那边春天等到了秋天,又从秋天等到了第二年冬天。” “这偌大的园子都被我玩遍了,郎君也没有来。” “后来有一日,我不小心跌落井中,等我再醒来时,这宅子已经空了。” “可我都死了,郎君还是没有回来,这几年更是年年有人来占这宅子,我若是不赶走他们,郎君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 “这位大人,你说?我一个妇道人家还能怎么办?”女鬼轻轻扇动扇子,言语中充斥著无奈。 “你不知道吗?你的那位郎君,贾世仁已经死了五六年了!”郭治成插话道:“同你一般,也是落水身亡!” ——甚至有人说就是被这女鬼害死。 有方长在场,郭治成害怕刺激到女鬼,惹的大家不快,便没有说出口。 “你胡说!” 女鬼在屏风中撞的一声闷响。 身上迸发的丝丝阴气虽不能挣脱术法拘禁,却嚇得房中连连尖叫。 此鬼气息乾净,倒也没有害人。 方长亦不想让她就这样魂飞魄散,当下便伸手压下了女鬼迸发阴气的莽撞行为。 “消停一些吧,你再这样毫无节制的发散阴气,日后也就不用步入轮迴了。” 女鬼心中有千般不忿,但面对方长却只能忍耐下来。 “还未请教,该怎么称呼你?” “……唤我贾吴氏便可。”贾吴氏悠悠嘆息一声,自顾在屏风中蹲了下来。 “这位阴差大人,接下来你是不是就要捉拿我归案了?” 方长点头应允,“我有摄滯阳间执念灵的职责。” “而且我观你阴气溃散,魂体动盪,再滯留下去,恐有魂飞魄散之嫌,还是与你丈夫一般早入轮迴吧。” 贾吴氏久久不语。 过了好半晌,这才轻声问道: “大人,我那郎君,真的……真的没了吗?” 此事,郭治成等人早有证实,便对方长点点头,示意確实如此。 贾吴氏虽早有预料,但却苦於没有一个人能让他信服。 一看如此,当下便发出一声悲鸣: “那我还能找到郎君吗?还能再见郎君吗?” “世人常说,轮迴转世,重新做人,那重新做人的郎君,还是我的郎君吗?” 言罢,便拼命一撞。 双手捧心,狠心从方长所设禁錮中衝出一缕残魂来。 眾人纷纷惊叫后退。 方长有心阻拦,却见贾吴氏残魂在房中徘徊片刻,低声吟唱著“深知身在情长在,悵望江头江水声!” 而后在眾人的惊呼声中一头扎入这初夏的烈烈日光。 在日后下化作一缕青烟,自此消散人间,魂飞魄散。 仿佛她的出现,就是来为方长吟诵这句晚唐绝句一般。 贾吴氏最后吟诵的是李商隱为悼念亡妻所作的《暮秋独游曲江》。 全诗拢共四句。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悵望江头江水声!” 其以荷叶枯荣抒发生死永隔之痛,道尽了李商隱內心的茫然与那绵长哀思。 方长以前读过这首诗,但却始终未能有所感触。 直到此刻,他看著贾吴氏在日光下魂飞魄散的模样,心中亦有悵然些。 “这世道,有情的鬼竟然都比人要多了。” 第二十章 林中来客 虽已不是第一次面对他人生离死別。 但方长还是为贾吴氏的决绝所动容。 他也在此刻对一些仙道宗门为何要求弟子斩断情缘,去修那不近人情的无情道有了丝丝认同。 问世间何物,能让人生死相许。 確实只有情之一字了。 经贾吴氏这一死,他也失了游玩的心思。 当下便收了豹尾旗,为振远鏢局留下一句:“有事可来金水县柳连居,或者是东山桃林寻我。”便化作烟霞排空而去。 他要先回东山修行一段时间,再谋后续。 …… 方长回东山后,在静室一坐就是数日。 他已卡在金丹门槛一年有余。 这一年以来,他若是想,倒也能借风火相成之势,以两门神通作那成道之基,將自己的一颗妖丹炼尽妖气,就此凝法成丹。 可每当他动了这个念头,心中却总会露出一丝缺憾来。 没有丹成九转的底气。 不能丹成九转,无望成仙,他所求长生终究不过一场幻梦罢了。 本来他始终不知这一丝缺憾的根源在何处。 直到此前目睹了贾吴氏之死,方长才明白,他这一丝缺憾正是在那炼情心火上。 自他修行以来,他日日不怠,除了引渡亡魂,就是在山中修行。 或是研习天书,或是行走山间。 这十余年间,他体会四时轮转,吞吐八方长风,又以天时和地利,將四时八风法与二十四节气相容,可以做到一念起,而地利动,在四时八风法上的造诣早已登堂入室。 但唯独这以熔炼有情眾生之爱恨情仇的炼情心火却始终进展缓慢。 此神通本就立意熔炼有情眾生的恩怨情仇,最喜这种浓烈而又极端的人间之爱,方长只是稍稍汲取,便连带著他以风火淬炼妖丹的关口都有所鬆动。 不过此番为贾吴氏所触动,方长却感觉自己的炼情心火神通有了不小精进。 若是能仔细把握,或许又能为日后金丹九转增添三份底蕴来。 不过想来也对。 心火熔炼的是有情眾生的爱恨情仇,他在山中枯坐又能有什么进展? 真有凭空而动的修为,除了走火入魔之外,他想不出第二个解释。 “看来这山,是非出不可了。” 方长眼中狐火闪烁,一身因心火而生的燥气亦隨著他停止运功而徐徐消失。 ——等哪日他能將自身心火炼得团团如意,调度自如了,方长便真就有丹成九转,一步登天的底蕴了。 八品通法境,虽已能冯虚御风,挥洒法术,在凡人眼中更可称一句神仙。 但终究是一个夯实基础的阶段。 修的何种法术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通晓该法万千变化,而將之修成神通的过程中,修士是否能走出一条通天大道,是否以所修神通炼尽体內杂气。 让“金丹”真的可以变成一颗圆坨坨、金灿灿,锤不烂、熬不化,毫无一丝杂质的金丹,从而做到金性不朽,修为长驻。 而世人所谓丹成九转,便是比照修士炼丹法,用以衡量成丹品质的標准。 只有丹成九转者,才真正有底气可以说一声仙道漫漫,吾將上下而求索! 才真正有底气去修那仙。 方长换了身清爽衣物,又为后土娘娘身位撤了五穀,换上应季卉供奉,这才算是结束了此次闭关。 “咦?” 方长出关时正值深夜。 可山上桃林中却有两道高大人影正在苦苦寻觅。 他这桃林,看似只有一道简单翳形术用以阻拦凡人,但实则不然。 方长在东山生活了七八年,他四时八风法和合地利,顺应节气而修地利的法门就是在此地修成。 他在此神通上的一身修行,起码有五成就体会在日日除草浇水的桃林中。 若不通天文,又不懂地理。 他若不允,一般人物还真进不了此地。 不过看这二人打扮,当是金水县城隍司的文武判官,也不知道他们二人来此何事。 文判是个头戴乌纱帽,一身绿色长袍,面容温和,粉面长须的中年文士。 武判则作武官打扮,头戴武弁,穿著一身玄色袍子,双目圆睁,虬髯铁面,此时已在林中急不可耐,正在与文判商量如何破了此阵。 方长拨弄了一下阁楼烛火。 就见一点火光照透迷迷茫茫的绿色桃林,为二人照亮一条林中小道。 一路繁盛开,铺以小石,显然是有人时时修剪的。 “这……” 文判与同伴对视一眼,两人赶紧沿著小路往外走去。 一出桃林,二人便在一处朱红阁楼下见到一昳丽青年。 葛巾斜綰,其间露著白玉簪脚,一身半旧的茶褐直裰单衫,透著里面的靛蓝布汗衫。 两袖高挽至肘,靸著两只麻履。 仿佛是哪家士子为了温习考试而久居山中,虽衣衫不整一般,可他只是站在阁楼下就有说不出的率性自然来。 待到文武二判走到近处。 即便是文判这种生前以身形挺拔,颇有美名者,见到方长那张堪称夺目的面孔时亦忍不住发出一声讚嘆。 “阁下真可谓韞玉怀珠,朗若玉山是也。” “文判过誉了。”方长提著一盏纸皮灯笼,在影影绰绰的光影中露出一点笑容。 “不知二位深夜来此,是何贵干?” “马大人听闻东山桃林中有狐仙居住,其丰姿绰约,侠骨柔心,听之敬佩,想邀您前往马大人私宅一敘。” 文判从怀中取出一封帖子,恭恭敬敬的为方长双手呈上。 鎏金拜帖在烛火中映著朱红阁楼,在夜色中显露出一点奇诡色彩来。 “城隍大人深夜邀请狐妖一敘。” 方长摸著下巴,不知在想什么。 久久之后才蹦出后半句话来,“听著就很有趣,何时何地,届时我自会前往。” “就在明晚,阁下可用此贴作凭证,到时自有领路”。 方长收了帖子,让文武二判也鬆了口气。 先前此人一纸状书直递阴冥。 顷刻间便是地陷赵府,鬼神身死,诺大一个泥偶会雷鸣地动间便化作飞灰。 此事更累及城隍马燃,害得天雷击塌城隍庙,只一道玄雷落下,就破了城隍金身,差点让他们这一干鬼神都为其陪葬。 来之前他们人心惶惶,来之后更是被困在竹林中半夜不能脱身。 却不曾想真正见到这位狐仙了,他反而没有之前表现的那么凶恶,其人丰神俊貌,颇有仙姿。 “阁下,那我二人便先回去復命了。” 得到方长应允,文武二判便匆匆离去,那看似凶恶的武判更是全程紧绷著身子,一句话也没有说。 不知道的还以为方长对他二人做了什么一样。 第二十一章 阴宅夜宴 文武二判倒退几步,便又从林中小道折返回去。 二人才入桃林,只觉树木参天,不见星月,时而风声呜咽,时而虫鸣鸟叫,惹得心中杂念不断。 等再往前行,林中卉渐多,桃树稀疏,突然便觉道路宽广,晚风宜人,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山下。 今夜怎么都走不到头的东山似乎在这一刻只有几步距离。 “此真乃狐仙是也!” 文判站在山下,回望山顶,似乎还能从茂密桃林中望见那盏烛火,那个挑灯含笑的昳丽青年。 二判离去。 方长便挑著灯笼回了阁楼。 城隍马燃的字不太行,看著乱糟糟的好似一团浓墨,方方正正的字体又被他写成一个个舞刀弄枪的大胖子,其笔锋粗短有力,却又懒散不成架构。 一言蔽之,没有筋骨。 帖子內容不多,三两眼就能看完。 拋掉大概率是文判草擬的客套话,大意就是明晚戌时,他在自身私宅备了薄席一桌,希望方长可以赏脸一敘。 除此之外,帖子还附著一道城隍神力,只需以法力触动,就可引领持贴之人前往城隍私宅。 “倒也有趣。” 方长凭栏而立,望著山下的金水县城,陷入了沉思。 他在金水县已有多年,但却从未与城隍马燃打过交道。 此人乃是大康王朝的监军太监,因戍边有功,死后被大康封为家乡城隍。 听说其人生前虽是太监,但却为人正直,心思縝密,军中上下均有讚誉,死后更是常年有生前同袍来金水县祭拜。 只是不知怎么了,自从此人上任金水县城隍以来,他便好似真的没了卵子。 日日消磨时光,从不处理政务,全靠手下文武二判及日夜游神维持金水县基本的阴间秩序。 至於其他,一概不管! 即便方长上次通过丁亥力士向他送去公文,他依旧如此。 莫非是挨了地母一通玄雷,打算与自己缓和关係? 真有这么简单? 方长摸著下巴,亦有些摸不透他的想法。 …… 一日时光等閒而过。 方长只是如往日一般早起修行,上午梳果制香,下午研习天书,等到再一抬头,山下便已是华灯初上。 换上那身云颺卷浪袍,腰间蹀躞带垂云玉,一支白玉簪隱在髮髻,方长一甩袖,便持城隍请帖消失在烟霞中。 城隍的私宅不算阳世建筑。 方长从东山入了阴冥,他手中请帖便化作一只白色信鸟在前方领著他往附近群山而去。 阴间地域无比广大,远超阳世。 方长跟著信鸟足足穿过一整片绵延山脉,才在一片灯火中见到一座宅子。 此地山形浑厚,远观如眠虎抱珠。 宅子坐落山间,背倚群山,如御屏列张,左右阜丘环护,若僚属拱揖,明堂如案几平展,有曲水瀠洄似玉带缠腰,有“贵人正坐”之格,主官星恆耀,喻官阶稳进,案牘清正,眠虎所抱宝珠,更有滋育子息聪慧健硕,护佑子孙安康振翮之意。 门前栽种侧柏三四列,含翠如玉,既符官秩体统,亦有藏风聚气之吉讖。 落地往前,府衙大门前立著一块青石雕石碑。 碑首阳刻云头螭纹,鐫“皇清赐金水县城隍马燃之墓”,其规制端严而气度清正,確实是一处上好阴宅。 不过马燃一个太监,弄这么一处滋育子息,护佑子孙的阴宅有什么意思? 方长四下打量了一下门头。 刚一落地,阴宅大门便豁然洞开。 一个高高壮壮,面白无须的中年汉子从中领著城隍司鬼神出门相迎。 正是金水县城隍马燃。 其神高逾九尺,肤若新雪,頷下光洁无髭,骨相尤为崢嶸,武將之风昭然若是。 但其眉间却隱透青痕,显然有內府虚亏之症,应当是雷落城隍庙,神像崩塌,导致的鬼神金身有恙。 可细细去看,此人虽病色侵鬢,犹强昂首阔步,重眸半闔,神威尚存,佇府牙阶前时,香火盘绕其身,煌煌然有將帅遗烈,凛凛乎带残烛之辉。 不像一个碌碌无为的米虫。 “早就听闻狐仙风姿绰约,仪表惊人,果真是久闻不如一见啊!” 马燃哈哈大笑,主动迎上方长,二人在门前把手言欢,仿佛多年未见的袍泽一般。 二人寒暄了几句,马燃便领著方长一路向里走去。 过门户,穿庭院,在声声问候中一路来到宴席所在。 但方长越是向內,心中疑惑便越大。 此宅是个坐北朝南的三进院。 其背靠高坡,面朝活水,左有游廊步道,右置缓坡矮房。 进门便是一处挡煞举气的影壁,其上浮雕著一副多子多福图。 天井院中是一处人工开凿的鱼池,蜿蜒犹如蛇形,探入一处木轩下,池中金鲤成群,方长进来时还有几个侍女在旁餵鱼。 中庭石榴海棠连绵成荫,桂树招展如林,头顶是一轮城隍神域投射下来的假月,虽散发著阵阵香火气,却也照的此地亮如白昼。 席间有鬼姬轻歌曼舞,唱的是时下留下的词曲雅诗,舞的是长袖罗莎,一旁还有乐师鼓瑟吹笙。 明月下照,映的席间好似天上宫闕一般,好不快活。 “狐仙可是有什么问题?” 二人分宾主入席,马燃看著方长面上的沉思,提酒笑道: “可是鄙人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 “哪里,只是有感於马大人宅邸布置之精妙罢了。”方长收起疑惑,与马燃一碰酒杯,有意引导著席间热闹起来。 这宅子从山形水势、宅院结构,乃至內部陈设来看均没什么问题。 处处体现著其以天地为纲,借自然之力筑安居之境,藏风聚气间福泽后辈的地理智慧。 院中又有象徵子孙成群的石榴,代表家族流长的活水金鱼,期许子孙蟾宫折桂的桂树。 若是不说此为阴宅鬼居,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哪家渴望子孙成才的富贵人家呢。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了。 马燃,生前是一个太监监军。 他哪来的子嗣? 此事过於隱私,方长也不好直接询问,便只好在席间一边与马燃虚与委蛇,一边猜测他的用意。 好在这个过程並不长久。 酒席过半,大家酒肉尽兴,马燃放下筷子,向方长正色道: “方贤弟,哥哥痴长你几岁,就托大与你说个事,不知可否?” 第二十二章 宾主尽欢 “大人说笑了。” 方长跟著停杯投箸,示意马燃有话直说就是。 见方长拒绝与他称兄道弟,马燃沉思片刻,悠然道: “想来前日天雷击落本神庙宇金身的事情,狐仙也有所听闻吧?” 方长面露恍然,点头道: “是那赵府之事吗?我在市井之间却有所耳闻,听说是那赵员外在府中祭祀野神红鸞司命,勾结泥偶会贩卖人口,这才遭了上天惩罚。” 马燃闻言暗骂一声狡诈狐妖。 还从市井小民处听闻? 市井小民哪个不说天雷击庙是因为他瀆职懒政,放任野神团聚所致! 还有那两只水鬼,他们日日招摇,眼下金水县中何人不知是东山狐仙仁心义举,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孤身闯入贼巢,一直壮文迎来阴司大神出手,一举平了赵府! 更害得自己金身受损,不知得消耗多少香火才能弥补亏空! 他心中颇有怨言,眼下却又不能表露表露。 只能顺势道: “確是如此,也怪本神治县不严,导致淫祀野神团聚,害得阴司震怒,削我金身以示惩戒。” “原来是这样吗?这还真是……” 方长双目微睁,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惹得席间文武二判,日夜游神格外紧张,生怕二者一言不合就动手。 ——也不知大人受伤之后是不是这狐妖对手! 武判乃粗鄙武夫,他已经在考虑倒时如何出手了。 马燃又饮掉一杯酒水,这才有耐心继续言说: “阴司律法严苛,本神眼下神域动盪,神体受创,但县中却有一伙流寇罪魂四处流窜作案,本神已报请阴司,想请狐仙代为缉拿,不知狐仙……” 马燃一挥手,文判顿时心领神会,当下就从怀中掏出一本扎实卷宗来,显然是早有准备。 方长接过卷宗,在席间细细翻阅起来。 外面的鬼姬乐手不知何时悄然停下。 席间错落坐著七八人,此刻却静得只能听见纸张翻动声。 城隍司这本卷宗做的很扎实。 从外县城隍通传有一伙罪魂以毒草害人的公文开始。 到本县凡人关於此事向城隍司递的状子、本县土地家神求救的摺子。 再到日夜游神的前期调查材料,以及马燃通过郡城隍请求阴司下令方长代为协助的函文一应俱全,样样不落。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早就听闻狐仙仁心仁行,侠骨柔心,不知狐仙意下如何?” 合上卷宗,方长没有急著搭话。 按例,自己属於豹尾大帅麾下,归明晨耐犯武城天宫直接管辖,权力一般,但却属於六天宫直属,与地方城隍根本没有什么干係。 这东西於他而言不过是废纸一张,毫无意义。 但方长又仔细翻阅卷宗,最后却痛快答应下来: “马大人一心为民,我虽为白狐修行而成,但却同样见不得这些枉法罪魂,当然愿意出手。” “哈哈哈!我就知道狐仙心系金水,不会拒绝!” “这样,本神虽然神体有恙不能出力,但今天正巧我城隍司的一应同僚都在此地,其他方面狐仙可有什么需求,儘管提就是了!” 马燃提杯敬酒,方长却伸手拦了下来,轻声笑道: “还有一事马大人可能有所不知,我因前段时间诛灭那偽作河伯的鱼妖,近日又剿灭贼巢泥偶会,被阴司授下阴司正秩八品巡尉,可行三拘五摄之权,专查不归罪魂。” “这……” 马燃与文判对视一眼。 这可与他们所了解到的全然不同了! 两人隱隱感觉有些不对,但还未开口,就听方长继续道: “我这八品巡尉可辖五十兵马,用於便利行事,我正愁这空缺如何补齐,既然大人有此美意,不知可否为我补上这五十兵马?” “不可!” 马燃还未开口,武判便著了急。 城隍司总计有香火兵马三百,各个都是他精心操练而成,这狐狸一开口就是五十,他是怎么敢的! 文判连忙瞪了一眼武判,方长却全然不在意,只是继续问道: “不知大人可否支持小狐?” “小事而已,自无不允!” 武判心中不舍,马燃心中更是滴血,这五十香火兵马可是他从自己的香火收入中分润出来的! 但话已至此,他也只能认了。 “对了,马大人,小狐还有一事。”方长笑的眼睛都要眯起来了,“我虽在阴司渡魂多年,但却从来没有与本地鬼神打过交道,为了方便行事,还请马大人给我一道手书吧!” “好!本神自无不可!” “马大人,小狐……” 文判连忙起身敬酒,这可再不能给了! “方大人,我敬你一杯!” 酒席继续,鬼姬又重新换了身轻纱,在庭院中纵情欢舞起来。 直到附近遥遥传来一声鸡鸣,这场宾主尽欢的酒席才算是彻底落下帷幕。 “狐仙一路好走!” 马燃在门口遥遥相送,看著方长化作一缕青烟回了东山。 “大人,你实在是太过纵容这妖狐了!” 武判是马燃身前亲兵,直言方长今夜实有得寸进尺之嫌! “无事,本神的东西不是好拿的!” 一场酒席下来,方长从他这里是又要人,又要钱,拿走了不少好东西。 但对马燃而言,这些倒也值得。 自从那日雷击城隍庙后,金水县就有两只鬼物在各处宣扬阴差狐仙的仁心仁行,处处编造他不理政务的谣言,惹得城隍庙的香火一日不如一日,重建城隍庙的工程一日慢过一日。 再这样下去,这金水县谁还能记得他这个城隍?谁还愿意给他上香? “病己,你现在就去擬一份文书,將这位巡尉受本神差遣,调查罪魂以毒草害人一案的事情向各处传递出去,令他们好生配合。” 文判孙病己应了一声,便匆匆离去。 马燃的心思很简单。 这份文书一经通传,到时便可起到一石二鸟的作用。 一来,用这位狐仙的“仁义”,来为自己挽回名声。 借著“城隍收服狐仙”的故事,营造一个城隍治县有方,义狐纳头便拜,二人相辅相成的气氛。 二来,那伙外县罪魂牵连甚广,其中有一头目,实力强大,阴险狡诈,不论方长怎么处理,都可牵扯其精力,让他不再盯著金水县这一亩三分地用力。 “剩下的事情,你们自行看著办吧,无事不要来打扰我。这下贱的妖狐,竟然如此害我……” 方长飘然离去,马燃也不再偽装。 一张白皙面孔顿时青如金铁,浑浊香火如浓雾中从他身躯四周滚滚逸散而出,若是不赶紧修补金身,恐有修为倒转之险! “诺!” 武判、日夜游神躬身行礼,目送马燃驾云而去。 第二十三章 妖鬼难降 一声鸡鸣唤醒金水县。 方长背负双手,心满意足地买了两只烧鸡。 马燃的家宴堪称奢华,但规矩太多,反倒没有这两只烧鸡惹人喜爱。 马燃昨晚偽装的不错,除了眉间偶见青痕之外,其余並无破绽。 似乎那日玄雷击塌城隍庙时並未对他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一样。 可惜方长进来修为精进,炼情心火对於他人心中情绪、熔炼种种极端感情的感知越发精妙。 昨晚马燃看似滴水不漏,但方长却从他身上嗅到了一股十分驳杂的香火气味来。 香火驳杂,大抵就有两个原因: 要么信眾信仰不纯,与神灵本身形象不符。 要么修为倒转,无力炼化多余香火,为避免香火杂念衝击本相,只能选择搁置香火。 以马燃平日在金水县的风评,方长亦不知该排除哪一个选项。 马燃所想,他倒也能想来,无非就是利用他为自己邀名罢了。 但方长在这其中也有自己的打算。 一来,他可以直接从城隍司获得五十香火兵马,到时只需洗去兵马香火,再以阴气罡煞填充躯壳,便可省去大量寻找適合阴魂,淬炼兵马的功夫。 有了这五十兵马,一些琐事便不用他亲力亲为了。 二来,有了马燃手令,他便可以光明正大的插手金水县阴司事宜,这对於他继续深挖泥偶会,追查盗书妖狐,无疑是一个极大的助力。 “……各位乡亲,各位父老,走过路过的各位亲朋,还请稍停一下……” 方长路过城隍庙旧址。 这里正有一群人正在热火朝天的卖著力气,有人清理垃圾,有人搬运石材,有人在废墟中寻找城隍神像的装藏。 方长瞥了一眼被人放在一旁的半截神像头颅,將两只桃眼笑成了一条线。 神官正在街上卖力介绍马燃生前功绩,死后政绩。 试图从过往人群中再找几个虔诚信眾为马燃修建神庙,或是捐献香火。 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对於神灵的信仰是很复杂的。 但若拋掉那些真正有大神通、大功德的神仙。 大多数的神灵,尤其是一些凡间小神,他们能存在的基础,其实都可以归到一处。 那就是需要。 农民需要雨水浇灌作物,但天庭雨神、四海龙王离他们太远,他们求不到,也求不来。 所以这世间便会有不少的河龙王、溪龙王。 村落需要抵御妖鬼侵害,但雷部从不会因为一头刚刚开智的偷鸡黄鼠狼而为某地投下注视。 所以这世上便有土地神,有了宗族家神。 城隍也是如此。 人间王朝需要他维繫阴阳平衡,黎民百姓需要他寄託无法通过自己实现的美好幻想。 比如正义,比如公平,比如因果报应。 但显然,没有哪个金水县居民会在不事政务的马燃身上寄託这些东西。 “有这功夫,我还不如去给山上的大和尚点钱呢!起码他们收钱办事。” “就给你说的,就算事情办不了,起码態度是好的,不像那……” “唉!慎言!” 两个挑夫咕咕噥噥的从方长身边走过。 一边走,一边议论著小寒山寺中的大和尚。 方长看了一眼二人身上的破旧衣服,又看了一眼对面面色红润,髮丝油亮的神官。 最终嗤笑一声,转头去了其他地方。 “……可是狐仙当面?” 一个细微声音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方长环顾一周,最后低头时才发现原来是一个身形矮小的汉子。 並非侏儒,只是单纯生的五短三粗。 面若重枣,看似沧桑老气,但却没有一根鬍鬚,说话声音更是细小如孩童。 方长面露疑惑。 “狐仙莫怪,我是阳畦村的神汉赵欢,因为平日就在村中沟通阴阳,所以城隍大人先前许了我一个土地公位置,只等我死后就可上任了。” “此番乃仰慕狐仙而来!” 方长鼻尖一动,確实从他身上嗅到一股质朴香火。 多与驱鬼、安宅相关,虽然微弱,但却虔诚向善,可见其平日履职勤勉。 “赵兄来此是……” “噢噢!方才为狐仙风姿倾倒,却是忘了正事了!” 赵欢一拍宽大脑门,又瞥了一眼对面城隍神官,便悄悄藏到方长身后。 方长身形修长高大,又穿著一身宽大袍子,藏个赵欢也是绰绰有余。 方长慢慢向前踱步,赵欢便一路小跑著向他诉说起来。 “其实要说我们阳畦村离狐仙所居的东山也不算很远,我们也能算是邻居。” 是不远,也就一个在金水县城边缘,一个在金水县辖区边缘罢了。 方长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听著这位“未来土地公”在身旁叨叨。 他其实很想说自己刚刚使了翳形术,凡人看不见。 但见其亦步亦趋,著实跟的太紧,便息了这个念头,只是放慢脚步,默默倾听。 “阳畦村背后有座仙台山,左近既无僧道,也无妖鬼,虽然贫穷了一些,但民风淳朴,却也相当宜人,即便是如我这般身有残疾之人,也能在村中乡亲的帮助下活到现在。” “但从上月开始,仙台山不知怎么就招来一伙妖邪聚集,他们日日在山中活动,晚上在山间欢饮达旦,有时还有醉酒的妖怪会下山游荡,著实惹人討厌。” “我这次来县城,就是想求城隍大人管管他们。阳畦村已在这旬月之间被他们闹得人心惶惶,若是再放任下去,我怕会惹出事端来!” 紧接著赵欢又忧心忡忡的说了一些妖鬼恫嚇上山村民,村中祖坟也有异动,山中野庙多了一窝黄鼠狼,等等等等,全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虽然琐碎了些,但却话里话外都是对阳畦村现状的担忧。 “原来这样啊。” 方长领著赵欢来到柳连居要了一壶茶,看著他跳上条凳,十分熟稔的从寇三娘手中接过一盘馒头,就著茶水,就这样大口吃了起来。 又问道:“既如此,你不去找马大人,找我这个山中野狐干什么。” “嗨!狐仙大人说笑了。” 赵欢举著茶壶一饮而尽,拍拍胸口。 一边向方长致歉,表示自己昨晚就没钱吃饭了。 一边又从寇三娘处要了一壶茶,站在条凳上,亲自为方长添茶。 “我城隍大人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我不配见他啊!” “我来这金水县已有数日,给那神官、给日夜游神,甚至给城隍大人阴宅的看门狮子都塞了不少钱,但大家为我凑的路费都光了,我却连城隍司的大门都没能迈进一步,更別说找城隍大人为阳畦村做主了。” 赵欢摇摇头,发出一声无奈嘆息: “妖鬼难降,府门却也不好进啊!” 第二十四章 仙台山下 “这城隍司的大门真就这么难进?” 方长见赵欢也是饿极了,便唤寇三娘拿了盘子过来,乾脆在木桌上將两只烧鸡粗略拆分,与赵欢一同分享起来。 “何止是难进,简直是比登天还难!” 寇三娘性格泼辣,在一旁啐骂道: “这位赵大哥刚来金水县时虽然身上无甚银两,但好歹能去苦水街附近的客栈找个通铺对付一晚。” “可他近来日日钱,日日焚香,我看要不是赵大哥身体有恙,都得去那位马大人搬砖扛木头了!” “可就算是赵大哥钱財尽,最后流落我这柳连居打地铺,他见到城隍了吗?他连门都摸不到!” “哎!三娘!狐仙当面,就不揭我短啦!” 赵欢摆摆手,一边埋头喝茶,一边大度摆手: “许是我长得矮小,垫脚银都要比旁人多些吧,你看城里的陈举人,月月供奉,年年还愿,人家生个孩子都能有文判亲自送去祝福。” “再说了,我这不是遇到狐仙了嘛!金水县谁不知道狐仙仁义?谁不知道狐仙侠骨柔心?” 祝山在外喊了一声寇三娘,应是不想让妻子以旁人残疾开玩笑,便將她唤了出去。 方长看了一眼赵欢。 这个看似开朗的矮小汉子此时也有些红了眼眶。 “狐仙当面,我也就不在客套了,还请狐仙搭救我阳畦村闔村性命!” 赵欢话音落下,便跳下条凳,纳头就拜。 他生来残疾。 却已活三十有六。 虽因侏儒身形没少受人白眼,但那前三十六载的委屈都没有这短短几日的闭门羹让他难以接受。 “还请狐仙搭救!” 赵欢抹了把眼眶,却发现自己不论如何都跪不下去了。 “狐仙?” 赵欢抬头望去,只见面前狐仙丰神俊貌,郎若昆玉。 “起来说吧。” 方长嘆息一声,他这刚从城隍司手里接的活还没开始行动,却已经为马燃擦上屁股了。 “你是地祗,我乃阴差,也算是半个同僚,无需行此大礼。” “多谢狐仙!多谢狐仙!” 赵欢发出两声嘆息。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一句感激涕零,一句苦涩难挨。 语气起起伏伏,藏著说不尽的委屈,道不明的苦楚,一时间也有些哽咽。 方长为他一颗诚挚之心所触动,应下了这差事。 不过捉拿不轨妖魂,本就是他这八品巡尉的本职工作,此事倒也不算他多管閒事。 方长又从赵欢口中了解了一些阳畦村仙台山的事情,给他拿了些盘缠,让寇三娘装了些净水乾粮,便打发赵欢先行回去,等他迟几日便到。 城隍司拨来的香火兵马已被他收入豹尾旗。 眼下还得儘快炼去城隍香火才是,不然终究不能调度如意,关键时刻可是会掉链子的。 …… 自赵欢回去后五日。 方长便一直在山中祭炼兵马,他以北酆巡幽提魂尉籙洞开阴冥大门,白日吞吐阴气洗炼香火,夜间凝练罡煞为其填充香火,又以四时八风法运转阴司权柄时时加以操练。 五日下来,这阴司兵马已有转战如风,侵略似火之势。 虽说这马燃的城隍当的稀里糊涂。 但客观评价,他到底是戍边的监军,这手下兵马確实祭炼出眾。 各个神魂饱满,技艺嫻熟,又懂得军中战阵,不论是行进转移,还是和合作战,均远超方长想像。 ——即便没有方长主持,这五十兵马中还有一正一副两名小將可以调度眾兵,统合五十兵马,將之发挥一名八品下阴差的实力! 一盏狐火照亮身边阴冥。 方长佇立阴冥东山,只在灰濛濛的阴间天空中一展豹尾旗,远处便有一条银色流光飞挪而至。 “大人。” 两名白面小將陡然落地。 此二將,白而高者,唤作吴强,白而壮者,唤作张德,生前均乃金水县中有名的侠客。 吴强性格衝动,张德心思縝密。 二人均因討贼而死,这才归到城隍司,被马燃祭炼成了香火兵马。 他们身后其余四十八名阴司兵马也是差不多的出身,或为乡勇,或为侠客,或为武师,均擅捉对廝杀,又经马燃与武判的悉心操练,对军阵衝杀也是十分熟悉。 都是个顶个的好手! “归旗吧。” 方长神魂一动,將兵马尽数收入豹尾旗中。 打开阴冥门户,回东山照常祭拜了后土娘娘,又化作一道青烟排空而去。 他已盘桓阴间五日,算算时间赵欢也应当回村了。 赵欢身形虽小,但却有一颗诚挚之心,他此去还得紧著点时间才是。 从东山到阳畦村其实也有不少距离。 但好在方长四时八风法修至炉火纯青,只要运转神通,便可时时在天地之息间和合而行,既有八方清风托举身形,又有天地元气自行补充法力,倒也不愁赶路。 他晚上出发,待到天明,才在云中遥遥看见一处方方正正的翠绿山峰。 那正是仙台山了。 此山下大上小,山顶平齐,山下村民常说此地山乃天上仙人下棋用的石桌。 只不过某日,某神仙在一凡间村夫处输了棋,一怒之下乾脆掀翻棋盘,踹倒石桌,就此归天而去。 从此棋盘化作阳畦平原。 石桌变成仙台山。 徒留一地传说。 仙台山有没有仙人,方长不知道,但此地按赵欢所说,最近確实多了不少妖鬼作祟。 青烟一转。 便在山下翠林中找到了一处小小村落。 方长落地阳畦村,四下一打量,发现此地诚如赵欢所言般受灾严重。 即便是大白天,方圆几里,那地里庄稼无人侍弄,此处村中也少有人行。 家家户户更是门窗紧闭,屋中隱隱有祷告声传来。 方长细细听了一些。 大多是祈求土地公驱妖避邪的,还有一些则是向天上各路神仙祈祷许愿的。 “狐仙大人!” 赵欢听到动静,急忙从家中跑了出来。 他家就在村口槐树下。 两间土屋,一圈篱笆围栏,院中还养著十几只鸡,两条狗,看著倒也热闹。 “已经到这般地步了?” 方长一指村中空荡街道,“又有什么变故不成?” 赵欢搓搓脸,嘆息道:“本来好好的,昨晚村中突然就有一黄鼠狼下山,偷了不少鸡,村里张小妹以为是野猫进了村,出门驱赶的时候被妖气衝撞,到现在都没醒呢。” 方长催动四时八风法,只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臭味,並无血腥味,想来应当无甚大碍。 “先容我调息片刻吧。” 第二十五章 阳畦村 一路运转四时八风法赶路,他的法力还算完备,但神魂却有些匱乏。 眼下便在赵欢家中的一间屋子中点燃安神固魄香,神魂內和妖丹,外展八风,静心调息起来。 赵欢则守在院中,一边为方长护法,一边餵鸡。 日上三竿。 村中一老汉拄著竹条拐杖,顺著黄泥路找上赵欢。 “欢生,小妹的情况不是很好,那位狐仙要何时才能来啊。” “李叔我知道的。”赵欢放下手中鸡食盆,边洗手边小声道: “狐仙其实已经来了,但是他今天早上才从金水县赶来,路途遥远,正在我家中调息,等他来了,我先请狐仙来救治小妹。” “当真?” 李老根双眼一亮,小步向前挪了几步,许是怕打扰到屋中狐仙,同样小声问道: “欢生,你说仙台山上那么多的妖怪,狐仙可以……” “李叔,慎言!”赵欢伸手拦下李老根的后半句话。 过了片刻,这才重新道:“李叔你放心吧,我一到金水县,那里的道友、百姓都在议论这位东山狐仙呢!” “大家都说他本是活阴差,但却不与那城隍是同一条路,所作所为均仁心仁行,並不为敛財而来。” “金水县里强娶新娘,不知害死多少人的假河伯,在强娶女子的时候被他当场折下竹枝,掛在了竹稍,那假河伯从此便销声匿跡,再也不能出来害人。” “隔壁山丹县莲峰,那里向妖怪买卖人肉的鬼市,就是被他去救人的时候一锅端掉的!听说为了剷除鬼市,狐仙甚至还平掉了一座山头,莲峰下的半片林子差点都被他们爭斗的时候打没了!” “还有那金水县城专门拍子,卖人口,害的不知多少人家破人亡的泥偶会,都是那这位狐仙大人处理掉的!” “所以李叔,你就放放心心的等一会吧,以狐仙的神通,小妹一定不会有事的。” 赵欢这一番话大多是他在祝山夫妇的茶棚中听那些金河边的挑夫和过往行人所说。 这些天他无处投宿,便在柳连居打了好几天地铺,这些故事早已听的耳朵生茧,要不是他觉得那天雷击庙,地陷赵府的事情实在过於离奇,他甚至还想给这位村老再好好描绘一番。 见赵欢如此篤定,李老根也就踏实了不少。 家中孙女还在昏死,他也无心干活,便乾脆自己找了个凳子,在院中与赵欢閒聊起金水县里面的事情来。 二人又低声閒聊了半刻功夫,赵欢耳朵一动,听见屋中传来脚步落地声。 “是狐仙醒了!” 李老根赶忙起身拍打了一下身上尘土,与赵欢一同迎了上去。 “还请狐仙救救我那可怜孙女!” 他只从门缝中看见一只脚,便丟下拐杖,当即跪倒在地。 方长诧异的看向赵欢。 ——你怎么也不拦著一点? 赵欢尷尬一笑,赶忙搀扶李老根,但他身形矮小,李老根根本不为所动。 “老人家,何必行此大礼。” 方长轻轻扶起李老根,又为他拍去尘土,这才问道: “还不知老人家怎么称呼?” “李老根!我叫李老根,狐仙唤我李老根就是!”李老根望著身形高大修长的方长,他不识字,不知该如何形容眼前狐仙的容貌,只是觉得仙人应当就这样吧! “李叔,你坐下说吧。”赵欢抱来一个矮凳,埋怨道: “你也不小心一点,你那老胳膊老腿的,经得起折腾吗?” “这不是见到狐仙,太过激动么!”李老根吹鬍子瞪眼,又赶紧向方长道: “狐仙,欢生这后生是个好后生,但毕竟家里也没个女人操办,也不知道给狐仙提前准备一点吃的,对狐仙多有怠慢,还请狐仙不要见怪!” 赵欢在一旁大声叫屈。 金水县到阳畦村的路本就不远,加之最近仙台山闹妖,根本没有赶车的愿意来,他紧赶慢赶也足足了三天多功夫才回来。 之后又累倒在地,睡了整整一天,但刚醒就遇到黄鼠狼下山偷鸡的事情,哪有时间准备。 李老根可不听这些话,只是自顾道: “这样,狐仙你隨我去老汉家里,我让儿媳先为狐仙准备一点粗茶淡饭,別的事情我们等会再说。” 方长自无不可。 他本就要前往此人家中,去看那被黄鼠狼妖气所衝撞的李小妹。 李家在阳畦村子中心,李老根腿脚不少,但此刻却走的飞快,一边走一边介绍村中情况,不多时就赶回家中。 这阳畦村中百姓大多姓李,部分姓赵,还有一些其他外姓则是近些年才从外面搬过来的。 这里虽然偏僻,但却没有地主盘剥,平日种地採药虽然辛苦,但只要勤勉一些,倒也可以活人。 就像这李老根,老伴虽然已经魂归阴冥。 但家中还有四个儿子,七个孙子,一个孙女,一大家子十几口人日子倒也过得红火。 宅子虽然四下都是摶土做墙,但却覆著瓦片,门窗齐全。 门前还有十几株桑树,几只毛色发亮的公鸡正在其中领著一群母鸡四下踱步。 “呜——” 门口黄犬对方长的气息格外敏感,虽是生人,但却赶紧摇著尾巴上来巴结。 方长不想浪费时间客套,便直接让赵欢带他去找那李小妹。 李老根则稍后一步,安排几个儿媳杀鸡,打发几个儿子或去买酒,或去邀请其他村佬前来。 方长一入房门,就闻见一股苦涩药气扑面而来,里面多是一些芳香醒窍,除湿化燥的药物,也不知是何配伍。 赵欢见他皱眉,以为是药味刺鼻,便让屋中的两个半大小子推门开窗,为方长让开了地方。 屋中陈设简单,没有桌椅,只有两只柜子,一处土炕。 那李小妹此刻正昏睡在土炕一角。 不大的人儿,却紧皱眉头,呼吸急促,显然是被魘住了。 方长观其神魂,其上有一层淡薄黄烟縈绕,恶臭而浑浊,应当就是那黄鼠狼的臭屁了。 倒也无甚大碍。 那黄鼠狼无伤人之心,即便方长不来,以李小妹的身体状况,再有个一二日,她也能自行醒来。 ——顶多日后会变得洁癖一些罢。 当著李家小子惊奇的目光取出一支用合欢、石菖蒲为主,以艾叶、金银、藿香、佩兰作辅,混以山茶油製成的清心安神香。 方长点燃清心安神香,轻轻一吹,一道清静法力便送著淡淡烟气从李小妹口鼻而入。 再一吹,又是一股烟气扑鼻而入。 “呃——” 李小妹打了个嗝,张口吐出一道恶臭黄烟来。 赵欢掩鼻作呕,屋中突有清风一动,便卷著黄烟出了门窗。 毒烟已去,剩下就是时间问题了。 方长唤来一个半大小子,看著他懵懂的眼神,將手中线香递了过去: “你二人拿著它,让她徐徐吸入即可。” 第二十六章 话山妖 “狐仙,这样就可以了吗?” 出了房屋,赵欢还在频频回头,想知道接下来李小妹何时才能醒来。 他虽有一双阴阳眼,但也只能做个神汉,无甚修为,对方长的手段充满了好奇与嚮往。 “这样就可以了。” 方长看著桑树下追赶公鸡的两个妇女,展顏笑道: “其实那黄鼠狼也无什么害人之心,应当只是下山偷鸡来了,不然以李小妹的身体,可扛不住他的臭屁。” 狐狸爱吃鸡,黄鼠狼也爱吃鸡。 这种偷鸡的事情方长刚穿越时,也因无法控制本能做过,但狐狸嘛,天生会幻术,所以他就从来没有这种担忧。 “狐仙!” 见到方长出来,李老根连忙领著五六个村佬围了上来。 几人身后还跟著几个村壮,大多捧著鸡,抱著酒,其中还有一人手中提著一只腾篮,里面看著像是些山中珍饈。 “还请狐仙救救我等!” 眾人又要下拜。 “诸位老人家不必如此客气。”方长一伸手,一团温顺气流便將他们在半路拦了下来。 “我亦有阴司差事在身,这本就是我的本职工作,诸位不必如此的。” 几个村佬同李老根对视一眼,便又闹哄哄的拥簇著方长进了李家正屋。 李家的小儿子为眾人挨个倒上茶水,这才提著茶壶默默站到李老根身后。 待方长先喝了一口,李老根才小心道: “狐仙,不知我那孙女……” “李老伯,无事的。” 方长刚放下茶碗,李老根小儿子便又急急为他蓄了些。 这茶也就是本地山中碎茶,喝著没什么味道,但冲泡之人的诚恳却也让他饮的津津有味。 “那黄鼠狼没有害人之心,应当只是为了脱身,才放屁迷了李小妹,我已祛除她神魂上的臭气毒烟,並留了一支清心安神的香,要不了多久她就能醒来的。” “那就好那就好!” “我们村子终於有救了!” “幸好有狐仙搭救,不然这可怎么办啊!” 村佬们闹哄哄的议论一番,还未一时三刻,就见李家的半大小子急匆匆的跑了进来。 “阿爷!小妹醒来了!” 李老根的小儿子顿时流下两行眼泪,拋下手中茶壶就从他爹身后冲了出去。 “小妹!” “阿爹!” 院中又是一团糟乱。 此乃人之常情,方长也能理解,只是悄悄將定在半空的茶壶趁乱递给赵欢。 “狐仙见怪。”赵欢捧著茶壶,面上也闪过一丝尷尬。 心中暗骂:这个小子!真的是一点也不懂礼貌! 李老根出去呵骂几个乱做一团的李家女子,赵欢便接过话头,道: “几位老伯,我出去这几日村中可否有人上过山?” “我大儿子前天去山上猎过几只兔子。” “我家的那两个也去过山上,他们在壶泉那里还捡来一只酒杯,我没敢往家里放,又让他们原来送回去了。” “……” 赵欢毕竟在村中当了多年神汉,见识和能力都要强一些,都不用方长开口,便引导著他们將仙台山近况说了个七七八八。 依他们所说,那群妖怪大多在晚上出来。 他们不是在壶泉附近喝酒,就是在仙人崖上纵情高歌,每每起风,就会有鬼哭狼嚎声顺著风声传到村中。 白日里若是有胆大猎户进山,还能在这几个地方见到妖怪聚会后留下的残羹剩饭。 有人还在壶泉附近见到过两只醉酒的野猪,还没开弓,就被那人立而起的野猪嚇得半死,慌忙逃窜下山。 其余便是一些其他似是而非的消息。 方长听著,应当是人心惶惶,心中惊骇所致,大抵和杯弓蛇影没什么区別。 眼见眾人有愈演愈烈,从介绍仙台山近况变成吹嘘胆量之嫌,方长便主动插话道: “你们之中可有人与山上妖怪交谈过?” 眾人对视一眼,纷纷大摇其头,“那山上妖怪不是野猪就是虎豹,要么就是怪模怪样的其他东西,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吃人!” “是啊是啊!” 方长听了一圈,发现再无什么有用的东西,便乾脆放空心神,数起了门上木纹。 这些村佬终其一生都不曾走出过阳畦村,说话大多没什么条例。 其实很多话已经有人听过了,但自己却不自知,却又担心村子安危,便一遍又一遍的说著。 方长也不好打断,反正听他们意思,山上群妖只在夜间活动,就当打发时间了。 半日时光打马而过。 正午吃了李家一只鸡,两盘山中时蔬。 晚上又有其他村佬遣来自家儿媳,拿著浊酒,携著腊肉,在李家为方长凑了一顿餐食。 虽是农家浊酒,自作腊肉,但乡民热情,人心质朴,不知超过城隍夜宴多少。 待到月上枝头,屋中点了烛火。 方长业已酒足饭饱,便在院中朝眾人一拱手,在月下化作一道青烟渺渺而去。 “阿爹!是神仙!” 有小儿惊呼一声,眾人还未来得及细看,就见狐仙所化青烟已经消失在晴空明月中。 ——此真乃狐仙是也! …… 仙台山。 一只白毛老猿打著哈欠从壶泉旁的巨石上醒了过来。 “大王!” 几只小猴子吱吱作响,从一旁为老猿端来野果,又浣来泉水,伺候老猿梳毛捉虱,洗脸洗手。 “嗯,泉水无味,给我再拿些酒水来。” 小猴子又为他慌忙撤下木碗,从旁边拿来一只鎏金掛玉的酒壶。 “嗯……” 老猿发出一声满足的嘆息。 又摸了一个野果在身上擦擦,嗤嗤啃食起来。 “几时了?” “回大王,月亮已经出来了,其他几位大王们都来的差不多了。” “嗯,抬我过去吧。”老猿一甩手,旁边又有几只小猴子抬著一只藤蔓竹木作的躺椅,恭恭敬敬的將它抬了上去。 下了巨石。 又穿过一片灌木,便在月下见到一处豁然开朗之处。 其中水波荡漾,碎石围边,借著月光还能在泉水中看见几尾小鱼摇曳其中。 再往前,湖边草地上已经或坐或趴著十余野兽,虽有食素的,亦有食荤的,但却格外的和谐。 豺狼在和白鹿交谈。 松鼠追著兔子。 两只胖大野猪已经吃得哼哼作响。 一条鳞大蟒独自盘在树上,静静吐著信子。 眾妖见老猿过来,便纷纷与其攀谈问候起来。 第二十七章 白猿宴 “诸位道友。” 老猿立在壶泉一侧。 一缕长毫垂落胸前,其鬢如霜似雪,虽是兽类却不掩其清癯骨相,坐落间一派疏懒寂静,仿佛呼吸都与流云同起落。 即便如山间妖物,也能看出老猿的一身清静修为。 待山间群妖將目光重新投回这边,老猿睁著半醉眼瞳,大声道: “诸位道友,我们相聚这仙台山已有旬月。这旬月时间,我们日间酣睡修行,夜晚交流所得,偶有所得便欢饮达旦,纵情高歌,不可谓不快活!” “但那人间有句话说的挺好,世间无不散之宴席,这老猿我在这旬月时间里诸位道友身上得到了不少启发,想必诸位也是如此。” “所以,我有一个想法!” 老猿目光炯炯,对泉边群妖一挥手,立马就有一群山间小猴抬著一个个翁坛步入席间。 翁坛应是从山下农家得来,还未放下,便有清甜馥郁的果酒香味逸散而出,两头好酒的野猪已有些迫不及待的人立而起。 只听老猿继续道: “今夜月明,正好孩儿们酿的猴儿酒刚成,诸位同道何不就著美酒一展所学,我们最后再交流一场?” “对对对!就著美酒再交流一场!” 老猿话音刚落,两个贪杯好酒的野猪便当先叫唤起来。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群妖对视一眼,也纷纷表示赞同。 在场猪、狼、蛇、兔、鼠几妖,外加一侧不爱说话的一夜叉鬼,一穿山甲,修为有高有低,有刚开灵智者,有开始服气者,但细细算下来却都不如老猿修为醇厚,根基扎实。 这旬月下来眾妖在老猿身上学到不少好用法门,眼下老猿有此建议,自然无有不允。 於是他们便嘰嘰喳喳的商量了一个演法的流程。 当下眾人便推举最热心肠的野猪兄弟出来说道: “猿公,俺们商议了一下,那便按照体型大小做顺序,逐一演示一门法术即可,不论是不是拿手,是不是精通,只拿出来与大家交流。这样如何?” 老猿闻言连连鼓掌,又欢喜道: “既然是酒宴演法,那我们也学山下人类,设个彩头好了!” 老猿想了想,从腋下取出一本皱巴巴的线装书籍来。 “我这里有本偶然所得的修行法门,就用此书来做彩头罢!届时能得眾道友一致喝彩者得,如何?” 老猿一番话落下,泉边欢饮氛围顿时更上层楼,一时间又是一片鬼哭狼嚎声不绝於耳。 “俺们兄弟没问题!” “我们也一样!” 群妖都是山间野妖,没什么出身,能开智修行,全系机缘巧合,任何人类的修行法门对他们而言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自然纷纷踊跃表现。 先行登场的是松鼠与兔妖。 此二妖才开灵智不久,刚刚学会服气,话都不会说,也无法术可以演示。 於是二妖便一合计,从松鼠口中取出数枚松子埋到地上,又以泉水浇灌,再由二妖轮番喷吐妖气,不过片刻功夫,地上松子便已破土发芽,长出一个个绿色嫩叶来。 可惜他们法力低微,仅仅做到这一步,便已经气喘吁吁,气力衰竭了。 “你们两个小傢伙!演法饮酒而已,何必將自己弄得如此疲惫?快些饮酒歇息去吧!” 老猿哈哈大笑一声,看著两个小小的妖怪大手一挥,便让身边小猴为他们各自倒了一杯酒水。 松鼠拱拱手,欣喜的喝了一口猴儿酒,却被其中蕴含的野果灵气激的一个哆嗦,险些跌倒过去。 眾妖亦见之哈哈大笑,不过却没人消化两小妖的法力低微,只是打趣让它日后勤加苦修,不要再“醉倒”在猴儿酒里。 演法继续,接下来又有穿山辟路通幽,一口气钻入地下十几息,復从一块巨石中跃了出来。 除了他身上沾著一些泥土外,穿山甲入地处、出石处均完好无损。 “献丑了,献丑了!” 穿山甲人立而起,口中衔著一小块带有土气的矿石,为眾人展示了一手出色的土行神通。 紧接著又有豺狼追风化影,在眾妖影子中接连穿梭,惹得场上惊叫连连,更有几只小猴子被他的嚇得好一通乱躥。 白鹿踏月点露,凝聚月华如露珠在角间滚动,只是用鹿角在松鼠所种嫩芽上轻轻一点。 几株松树嫩芽顿时精神一振,叶子舒展生长,散出出一股细微清香来。 离它最近的松鼠、兔妖更是深吸一口气,只觉神清气爽起来。 “凝光成露,聚气滋神,白鹿道友的这一手確实不凡!” 老猿击掌讚嘆,言语中颇为感慨。 白鹿点点头,本要下场,却又一转脖颈,望向壶泉另一侧的灌丛。 “何方道友?” 白鹿生来亲近自然,刚刚却在那处灌丛感受到一股与此地格格不入的气味。 “咦?” 老猿经此提醒,也露出一份诧异来。 “道友身上味道如此乾净,定是哪里的有道高修,我等正在交流演法,若是方便的话,还请道友现身一见。” “深夜来访,希望没有打扰到诸位雅兴。” 方长有意被白鹿窥破行踪,当下便拖著银色狐尾从灌丛中缓缓而出。 “原来是狐道友。” 老猿起身相迎,他身边的几只小猴匆匆在地上清理出一块乾净草地,又按照老猿的標准在那里摆上野果鲜,放好酒壶酒杯。 方长露的是狐狸本相,虽只拖著一条尾巴,但一身气息周正轻灵,远观如云,近看似雾,眾妖只觉其如山间清风般变幻无穷,根本摸不到根底。 唯有刚刚演法地行神通的穿山甲打了个一个哆嗦,开始鬼鬼祟祟的向后挪动。 却又在抬头间被那笑眯眯的白狐瞥了一眼,嚇得呆立在原地。 “诸位好兴致,我远在山下都能听到各位的喝彩声。” “哈哈,倒是让狐道友说笑了。”老猿大笑几声,又道: “说来此事也怪我,旬月以前我修行大进,略有所得,於是便邀请了几个道友前来交流心得,山间野妖,许是打搅到道友了,我自罚一杯!” 言罢,老猿便自斟自饮一杯猴儿酒。 第二十八章 炼心火 老猿向眾妖展示手中空酒杯。 方长也紧隨其后自提了一杯。 倒不是他咄咄逼人,只是他也没想到这老猿如此小心,似乎生怕与人起衝突一般。 “先前白鹿道友好一手踏月清露点灵光的法术,不知道猿道友,你们这夜宴演法,可有什么讲究?狐狸我也想参与一二。” 老猿本就是为与眾妖交流法术而在山上欢饮达旦旬月,眼下这狐妖明显又是个修为高深之辈,他正愁怎么让他也加入其中呢。 “哪有什么讲究,我们只是在按体型大小依次演法罢了,所施展法术不论是否拿手,是否精通,只要能让大家有所收穫即可。” “当然了,获彩最多者,可以从老夫这里拿到一本记载人间法术的册子。” “哦?”白皮狐狸双眼一弯,油光油亮的皮毛中似乎有月光在其中流淌。 “那我也要参与一下。” 老猿等的就是这句话,当下哈哈一笑,便招呼下面群妖继续按照顺序演法。 一边观看其余几名山妖演示,一边向方长介绍他们的来歷、修为、平日作为。 方长听了一番,倒也和他们所展露的气息一致,確实都算不上什么作恶妖邪。 即便是那只因醉酒来迟的偷鸡黄鼠狼,也只是贪杯好酒了一些,並未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还有那只先前入影穿梭的豺狼,以及眼下正在卖弄阴气罡煞的夜叉鬼,也都是老实本分之辈。 身上虽有血腥,但却没有多少业障,不是什么作奸犯科之徒。 还有那两只野猪,看似生的傻大憨粗,在演示法术的时候却拿出了一手精妙净水法门。 二猪在摇头摆尾间呵气成雾,带著一身雾气狠狠一撞,便在他们错身咆哮的瞬间,以其交匯点为中心生出一团浓密翻滚的白色云雾来。 其中水元动盪,隱隱有隆隆声响从中传出,以方长观之,他们兄弟若是能再进一步,便可將一身妖力外化为云,届时有望一窥雷法。 “好!” 老猿大喝一声,显得十分兴奋,“二位道友好手段!这一手凝水成云的手段可真让我欢喜!” 雾气散去后,野猪二各自摇头晃脑,显然有些力竭,当下也说不出什么客套话,便摇摇摆摆的回到席间,开始闷声吃喝。 经此二猪,壶泉边还未上场就剩下老猿与方长。 “道友,是你先还是我先?”老猿扣耳挠腮,显然是刚刚野猪兄弟的法术让其有所感受,眼下正技痒难耐。 “那位道友先请。” 方长一抬前爪,老猿便已飞掠至席间空地。 就听其款款而谈道: “老猿我运气好,是在山中误食朱果得道,后来日日在这仙台山观云海、赏烟霞,无师自通了一手餐云饮霞的技艺,这就献丑了!”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言罢,只见老猿鼓动两腮,从口中吐出一条白色水汽来。 这水汽一开始只有手指粗细,山风一吹,便在无形间化作一团足以遮掩壶泉的洁白云朵。 其间山风呜咽,云雾翻滚,打湿了不少草木。 “起!” 雾中老猿一声怪叫,云雾便託身飞起,在壶泉上空演变出种种奇诡意象,再经月华照耀,便如霜染秋林,在月下凝成一片梦幻的云中雾林。 山风一动,整座雾林顷刻间便落入水壶泉深出,在那里发出一串脆如珠玉般的叮叮结冰声。 隔著月色远远观望,甚至还能在水下看到那似山似雾,恍若將整座仙台山都冻结其中的冰林。 老猿这一手呵气成云,凝月成冰的手段著实出彩。 其法力运转、法术立意,均出自这仙台山山间的云雾变化,可谓是將整座仙台山借云雾之法修到了自己心中,此时一经吐露,不可谓不漂亮。 “道友真乃好手段!好神通!” 方长轻轻鼓掌,这才惊醒了眾妖。 那野猪兄弟对视一眼,当场便落下眼泪来。 “猿公,你有这一手怎么不早拿出来,这让俺们兄弟还怎么赚你的法术册子!” “不打紧不打紧!”老猿在巨石上理顺气息,连连摆手安慰野猪兄弟: “我拿出的东西,怎么还有我自己赚回去的道理,你们安心就是。” 老猿说著,又是好一通夸讚,好一通酒水,这才止住了两头野猪的眼泪。 “道友,眼下可到你了。” 老猿目光炯炯,想从眼前狐妖身上学些东西。 席间群妖更是各个打起精神,想知道这个狐妖到底有什么手段,一来就能让猿公自罚一杯。 方长看了眼群妖,也不推辞,便迈步来到席间。 从松鼠种树开始,他就已经在此地观看了。 以他观察,发现这些山妖倒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 相反,他们甚至还有些憨傻可爱。 只是奈何修为不足,难以抑制本性,欢喜时便大喊大叫,悲伤时便放声哭嚎,发出阵阵鬼哭狼嚎的声音,这次阳畦村的事情也正是因此而生。 但长此以往终究不是好事。 自己知晓妖物修行不易,可以细细甄別群妖有无作恶,但有些人间修士可不会。 群妖若是一直如此,只怕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而想要让他们控制本性,除了增长阅歷,增加知识外,最好的办法便是让他们学会一道如何淬炼心中杂念的法术了。 略作思索,方长心中便有了主意。 “诸位且看。” 白狐伸手指月。 下一瞬,一团浓密青烟便从他身后冲天而起。 一时间山风鼓盪,青烟变幻,即便如老猿这般精擅云雾法,他也看不清那如狐又似火,像风又像烟的龙捲到底是什么。 是青烟? 还是狐尾? 看著看著,心中便烦躁起来。 再继续去看,更觉意根浮动难摄,心中杂念如絮纷飞。 胸中似乎藏著一团不知从何而来的阴火,引得周身燥热,气短神昏,念头芜杂纠缠,好似如蚊蚋聚集,神魂法力均有失控倒转之险! “我说诸位,且看此火!” 正在老猿神思昏聵,苦苦难捱之际,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大喝。 他连忙睁眼一看——一道贯穿天地的火焰冲天而起! 此火从白狐身后升起,又在九天作一狐狸模样。 其焰芯纯白,扰动如探首狐吻。 其焰舌蓬鬆,似金红交错,好似火焰长尾在虚空中甩动。 它时而蜷作毛球低伏,时而伸展腰肢,在九天腾跃,飞腾变换间竟烧尽老猿心中杂念,让他重回安寧。 ——这竟是一篇净心炼神法! 第二十九章 山下客 “师父,那是什么?” 小小道童指著仙台上的灵动火狐问道。 “是一道淬炼心中杂念,净心炼神的法门。”中年道人眼中连连闪过几道光华,即便远在山下,却也將那山巔的火狐看的一清二楚。 “不是什么高深法门,但此人好精妙的火法,好强的神魂,竟然能將自身所学印刻在一道火狐中,即便不通窍门,时时观之,亦能焚去心中杂念,留一个清静心神。” “师父,这也是我们的目標吗?” “不好说,说不好。”中年道士对那火狐看了又看,一时间难以对其主人的实力形成一个清楚预估。 “走吧,我们继续上山。” 小道童不过刚刚服气,並不理解自家师父从这一道火狐中看见了什么。 他只知道,他们师徒自下山以来,自家师父还从未失过手。 他们二人是云游的道士,此行本是要沿著金河去一观黄河的波涛汹涌,但刚行至金水县便听说仙台山群妖聚啸,惹得山下居民难以生活。 於是专程绕道而来,为的就是斩尽此地作恶妖邪! 壶泉。 炼情心火所化火狐已消散一空。 席间除了月光外,便只有方长眼中燃著两盏幽幽狐火。 本书首发1?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一边饮酒,一边吹风。 身旁就是倒了一地的山间群妖,方长自成阴差以来,已经很少和这些山间群妖如此交往了。 此番场景,再就著醇厚猴儿酒一同饮下,倒也別有风味。 方长又喝了一壶酒。 老猿终於率先醒来。 “道友真乃狐仙是也。”老猿拜伏於地,向白狐献上自己的恭敬。 “狐仙传法之恩没齿难忘!” “无事,我观你等也是山间清静修道者,只是本性难抑,这道炼心火就当是我的彩头了。” “谢过狐仙。”老猿面露喜悦,又道:“狐仙若是喜欢,我这里还有几坛五十年的猴儿陈酿便全部给狐仙润喉吧。” “哈哈,那倒也不必,你给我拿一坛就够了。”方长失笑,没想到一件事他竟然还能收穫两处报酬。 不过他也不是好酒之人,一坛酒足以让他小酌许久了。 “猿公,此法並没有多么高深,只需修习者观想火狐便能焚烧心中杂念,凝练心神魂魄。你若能修成,亦可传播出去,能让这些山间清静妖类少走弯路也是好的。” “是,老猿替眾位道友谢过狐仙赐法之恩。” “还有一件事。”方长看著嘿咻抬酒的小猴儿,提醒老猿道: “酒,少饮怡情,纵饮误事。” “你既然有能力组织一批清静山妖同修正道,便要日日勤勉不墮才是,今日修行,明日醉酒又像什么话?” “而且你们这个喝完酒就鬼哭狼嚎的习惯也得改一改,此地比邻山下村落,你们夜夜鬼哭狼嚎,已经惹起村民恐慌了。” “也就你们只扰民,不害民,否则刚刚那道狐火早已將你们化作飞灰了!” 方长安顿老猿时,其余群妖已经陆续醒来。 他这几句话带著烈烈威势,一对碧色眼眸更是如山间鬼火一般骇人心脾,泉边群妖无一敢同他对视。 仿佛只要敢作奸犯科,那对燃烧著碧色火焰的狐眼就能將他们烧成灰烬。 “我等日后定当小心!”最喜欢酒后嚎叫的豺狼和野猪兄弟更是跪伏在地,连连承诺,保证自己定当勤勉修行,再不做那夜夜扰民的事情。 方长又告诫了一番那喜酒的黄鼠狼,让他日后下山时谨慎一些。 实在不行带上些凡间银两去人家购鸡也像个话,少做那偷鸡摸狗的事情。 免得哪日遭了狗灾,一身皮毛都被人卖掉…… 玉兔奔走,等他交代完全部事情,已是后半夜。 方长看了眼月色,又看了眼山下方向,便与群妖做了道別,沿著山上小路慢慢踱步而下。 仙台山倒也不算险峻。 只是此地人烟稀少,又无什么出奇景观,无什么僧道庙宇,来的人少了,路也就格外难走了一些。 道士师徒二人从月在中天时开始登山,直到此时月掛山头了。 二人才堪堪走了一半路程。 “师父,我们时候才能上去啊。” 道童年纪尚小,修为又弱,这会早已困顿不已,到了隨便找个地方就能睡著的程度。 “应该很快了才对。” 中年道士拄著一根树枝,四下观测著。 这山路虽狭窄难行,但却常有猎户往来,他们二人又绑著甲马,不应如此艰难才是。 “师父~~~” 道童已经彻底坐在了地上。 “快走!”中年道士一瞪眼,“让你不好好锤炼肉身,这才几步路你就不行了!” “师父,你不是会飞吗?能不能带我直接飞上去?” “你这个兔崽子!” 中年道士作势扬起巴掌,突然就听山上传来一道清朗声音: “你这小道童,平日不好好吐纳,一身浊气重若山峦,你师父怎么带你飞?” 二人抬头一望。 只见一青年男子站在月山路上段。 明月悬在身后,三两点碎星散落四周。 此人眉心一点青痕,发束青綃,气质萧疏淡泊,不沾俗尘 一身如雪素袍,衣袂似承松间幽凉,恍若自寒岭徐来之风,让人见之精神大振。 所谓“皎皎然如天上孤月,飘飘乎若万壑间清风”,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中年道士却望之色变,连忙將小道童护到身后。 这荒山野岭,哪来的如此俊逸修士! 而且此人恍若旷野之风,一身气息虽乾净纯澈,但也捉摸不透,不是有道真修,就是返璞归真的山间大妖! 联想到先前的通天火狐,中年道士觉得他是一山间大妖的可能性更大。 “阁下是?” “阴司巡尉,方长,得受八品北酆巡幽提魂尉籙。”方长呵呵一笑,一道漆黑光华在他头顶一闪而没。 中年道士眼尖,看清了上面符胆符脚。 他神魂只是一动,便从中感受一股惶惶威势,森森肃杀。 恍惚间更是看见一座直插昏暗天空的漆黑酆都山,知道此符无法作偽,顿时鬆了一口气。 “贫道东来观景行,这是贫道弟子明图,此行专为仙台山作祟群妖而来。” 第三十章 东来观 “哦?” 方长一挑眉,“巧了,我也是为他们而来,道长又如何看待这件事?” 景行不假思索,显然內心早有標准: “凡遇妖物,先查有无作祟,无祟,则记录在册,以观后效。” “有祟,则查是何原因,是否为凡人之因,结出妖邪之果,到时再分而论之。” 方长倒是起了几分兴趣,主动问道: “若是那妖邪因凡人作恶而生呢?” “先斩恶人再诛妖邪!凡作恶者,我辈修士定斩不饶!” 景行说得掷地有声,腰间一只皮囊中隱隱还有剑鸣声附和,显然也是一位杀伐果断的道门真传。 “好一个先斩恶人再诛妖邪!好一个定斩不饶!”方长鼓掌讚许,“若是世间修士都如道长这般纯粹就好了。” “阁下过誉了。”景行摆摆手,又问道: “不知这仙台山是何情形?”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方长娓娓道来,將老猿自觉修行有成,於壶泉开设酒宴,邀请山中清净妖鬼一同演法之事一一分说道来。 最后又笑道:“至於怪叫扰民一事,我已群妖传授一门熬炼心火的法门,日后时时修行,便能抑制野兽本性,维持心中定境,彻底安定下来了。” “阁下有大仁义!” 景行师徒拱手行礼,方长亦回礼。 並笑言:“同为妖类,我知山中野妖修行不易,有时一个好的引导能避免很多不幸的发生。” 二人又就仙台山群妖交换了一些意见,一时间竟有相谈甚欢,相见恨晚之情。 方长感慨景行道人嫉恶如仇,却又心思细腻,既有一颗斩妖除魔的通明剑心,又有爱惜飞蛾的慈悲心肠。 加之其为正统道门出身,根基扎实,治经广泛,对一些炼情炼心的修行法门亦多有不同见解,確实是一妙人。 景行亦认出眼前方长就是那金水县流传甚广的仁义狐仙,得知方长此次是受赵欢相邀,属於主动揽下阴差职外的麻烦,对其更加推崇。 月落仙台,星隱天幕。 方长一时聊得兴起,乾脆拿出老猿所赠五十年猴儿酒陈酿,又驱赶穿山甲与黄鼠狼二妖趁夜去山中採摘野果,猎取山鸡,在仙台山小路上推杯换盏起来。 道童已经和衣而睡。 穿山甲与黄鼠狼却又睡不成,只能守著火堆上的山鸡听方长同景行或是谈玄论法,交流修行心得,或是挥斥方遒,同批大康王朝的所作所为。 不过聊著聊著,景行却说了一件让方长十分感兴趣的事。 “道长,你的意思是那三名盗书妖狐有可能又回金水县了?” 景行为道童掖好衣角,闻言嘆息道:“他们自烟霞山盗取天书后便一路向北,在北方遇到了白云观真传,无处可逃,最后乾脆借道阴冥,在阴冥大闹一场后跑去了西南十万大山中。” “不过那里多有邪魔外道藏匿,他们又被赶了回来,据我所知,上次有同道见他们,就是在陇右郡附近。” “陇右郡么……” 方长摸著下巴,陷入沉思。 这三名盗书妖狐胆大包天,他们確实能作出这种操作。 毕竟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当他们带著天书逃离烟霞山的时候,这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已变得少有人关注了。 “多谢道友告知,看来近日我还得操心点,以防再出什么乱子。” 言罢,方长又看了一眼天色。 已至清晨,日头正红彤彤的藏在朝霞中,二人便唤醒抱团酣睡的道童、穿山甲,还有被二者嫌弃的黄鼠狼,一同下山而去。 …… 阳畦村。 李家小妹正在桑林边餵鸡。 小小的人儿扎著两只短揪揪,捧著鸡食盆,身后一群大公鸡正亦步亦趋的跟著她。 不过李小妹虽然人已经醒来了,但心情却不怎么好。 ——自己辛苦养大的公鸡少了两只! 黄鼠狼才偷了一只鸡,阿爹他们招待救自己的恩公却杀了两只鸡。 其实有一只鸡也够了的,鸡肉能嗦嗦味也是很香的,为什么一定要吃两只呢? “小妹,你去赵叔家看看,问问赵叔,狐仙他们回来没有。” 娘亲远远喊了一声。 李小妹放下鸡食盆,隨意捋了一把叶子擦擦手,便闷闷的朝村口走去。 村子里还是没什么人。 都说狐仙昨晚就山上了,但毕竟还没有回来,大家都怕有山妖下山,没人敢去地里侍弄庄稼。 李小妹还在想自己的大公鸡。 一路想,一路拿著木棍抽打杂草。 “……大抵就是如此了,你收下此符,若是山中群妖有变,只需焚烧此符,贫道届时自会来此除妖。” 一个衣衫泛白,留著鬍鬚的道士。 一个特別好看的哥哥。 还有一个和自己一般大小的小屁孩。 两个大人正和赵叔一起在大槐树下说什么,那个小屁孩则在一旁用绳子拴著一头黑黢黢的穿山甲,一个黄朴朴的黄鼠狼。 李小妹没见过穿山甲,但她確认那只一脸无奈的黄鼠狼。 那晚就是它用一个臭屁熏倒自己,让家里的两只大公鸡都被人吃掉了! “妖怪!” 李小妹尖叫一声,拋下木棍,转头就跑。 赵欢喊了一声,却发现李小妹早已不见踪影。 “二位仙长,实在抱歉,村野小民,不知礼数,如有衝撞处,还请多多海涵。” “无事,贫道倒是觉得她颇为活泼!” 景行哈哈一笑,便跟著方长往李家而去。 方长他们下山后便一路直行。 刚一进村,便在村口碰上了来回踱步,唉声嘆气的赵欢。 方长同样为他传授了那篇炼情炼神的心法,希望他能早日神魂有成,可以生人领了土地身份,届时也方便更好的守护村落。 至於被拴起来的黄鼠狼和穿山甲,本意是要领黄鼠狼来向李家眾人赔礼道歉的,只不过为了不嚇到村民,所以才出此下策。 也算是对其的小小惩戒了。 “妖怪在那里!” “打死它!” 还未走到李家,方长便听见李家一眾青壮拿著柴刀、提著木弓,从桑林中冲了出来。 为首的正是李老根。 他虽垂垂老矣,但仍旧拿著一柄草叉,鬚髮皆张,率领一眾儿郎,作势要一举插死黄鼠狼。 第三十一章 远行客 “李叔!” 赵欢从方长身后猛地跳出。 大喝一声,张开双手拦在眾人之间。 “李叔!狐仙当面,不可衝撞!” “噯!” 李老根举起的草叉在手中一晃,急急停在赵欢身前,却不曾想年老力衰,一不小心扭了腰,当场便摔倒在地。 “阿爹!” “阿爹你小心些!” 李家眾人又乱作一团。 方长无奈的踹了一脚黄鼠狼,黄鼠狼便臊眉耷眼的从三人身后钻了出来,扥著道童手中的绳子,主动凑到李家眾人身前。 “我向你们道歉,我不应该偷鸡的。” 黄鼠狼人立而起,向眾人连连拱拱手作揖,口吐人言,便嚇得李家眾人接连后退。 最后要不是赵欢阻止,李家几个儿子能生生把李老根从路上拖回家去。 “诸位不要担心,这黄鼠狼已经被二位仙长制服,此行专门是来向赔礼道歉的。” “当、当真?” “当真的。”赵欢摊手,再三向眾人保证,山上群妖已被二位仙长所降服,日后自会安心修行,不会影响眾人了。 眾人团聚在黄泥路上,不多时,村中大半人口亦凑了上来。 黄鼠狼被指指点点的村民围在中间,心中亦有些忐忑,便求助的望向方长,希望这位狐仙可以解救自己。 方长只是示意他,按照先前约定行事即可。 黄鼠狼深吸一口气:“各位父老乡亲,我是仙台山上的黄鼠狼,那天我因醉酒,下山偷鸡时不小心嚇到了李家小妹,现在我向你们赔礼道歉!” 言罢便轻轻拜服在地。 但他此次却未听见村民喊打喊杀的声音。 大家反倒是都在议论他竟然口吐人言这件事。 一旁穿山甲屁股上挨了一脚,又不情不愿的从鳞片缝隙中抠出来几块碎银,一併放到黄鼠狼身前当做赔礼。 李老根想收,但又担心不妥。 最后纠结再三,只取了一粒碎银当做购鸡银两,剩余部分便全部用拐杖拨了回去。 “……黄、黄仙,倒也不必这样。” 他表明李小妹经狐仙救治已无大碍,只是希望日后黄鼠狼嘴馋时可以光明正大的来与他们买卖,而非盗取,村民贫困,养鸡也颇为不易。 “真的吗?那你们这算是原谅我了吗?” 黄鼠狼睁著一对溜圆的黑眼珠,充满惊喜的看向眾人。 但却只从眾人眼中看到了一丝丝惊奇,以及更多的惶恐。 毕竟黄鼠狼和別的妖物不同,它在民间的名声实在是太臭了。 一提起它,很难有人不想到那些打著“黄大仙”名號作奸犯科之辈。 “诸位。” 事情发展如预期所测,方长便主动接话道: “此妖已认识到自身错误,山上群妖亦是如此,所以便委派这个偷鸡的傢伙来向各位乡亲赔礼致歉。” “过了今日,你们便正常农作,正常进山打猎即可,山中群妖日后不会再来打扰你们了。” “若有需要的地方,比如谁家小孩进山找不到了,谁家男人进山迷路了,你们便与赵兄联繫吧,他会代你们沟通山中群妖的。” 这一番话说的十分通俗易懂,既有赔礼道歉的黄鼠狼在侧作证,又有神汉赵欢背书,阳畦村眾人直到此刻才愿意相信仙台山闹妖一事已经彻底了结,纷纷欢呼起来。 “道友真乃妙人是也。” 此情此景,景行愈发感觉方长这个狐妖想法別致。 他的想法天马行空,不光与其他妖鬼不同,亦与其他修道人不同,其既有慈悲心肠,更有一副超脱人与妖的灵活。 二人了结了阳畦村的担忧。 但村民盛情难却,又是宰鸡烹豚,在村中好一番招待。 直到月至中天,二人才得空找了处地方歇息。 ——此夜村中寂静安寧,有不少人都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一早,村民早早起床想来为方长与景行师徒送信,但当他们赶至赵欢家中时,却发现两位仙长早已离去。 而当他们再出现,便已在金水县柳连居了。 …… “公子,先喝茶。” 方长刚一出现在茶棚附近,寇三娘便远远迎了上来。 景行诧异的看了一眼寇三娘夫妇,眼中光华连连闪动。 “好精纯的阴气,好浓厚的功德。” 寇三娘夫妇虽是鬼类,但气息乾净,阴气凝练,却又身无丝毫凶煞恶气,全身充斥著一层足以庇佑他们二鬼在日下行走的人道功德。 “道长也喝茶。” 近来到了夏天,金河水位上涨,来柳连居的挑夫便愈发多了起来。 寇三娘风风火火的为二人烧了壶清茶,便又端著两盘吃食去招呼其他人了。 景行仔细观察片刻,惊奇发现此二鬼竟然在日下能浅浅看到一道影子! “道友,他们是?” 景行此刻充满了好奇。 方长知道他想问什么,便將祝山二人的来龙去脉一一进行分说。 景行听罢,接连感慨真情难得。 小道童虽不懂情爱,但亦为他们二人所经歷的种种苦难而感到震撼。 ——自他下山以来,有此等遭遇的鬼类不只祝山二人,但有此等坚持的,却只有他们二人。 谈罢杂事,景行主动向祝山问道: “道友,不知此处可有船家可以载我师徒二人去黄河?” “当不得道友,仙长唤我祝山就是。” 祝山连连摆手,这位道长可和方长不一样。 方长实力强大,可接触起来却如犹如山间清风,捉摸不定,但也有清风拂面般的宜人。 而这位道长虽然言语温和,身上却有一种烈烈勃发的锋锐气息,若是靠得太近了,更是会感到炙热难耐,让他不得不重视。 “眼下正是金河涨水期,河中船家不少,只是不知仙长急不急?” “哦?急不急还有说法?”景行挑眉,他久在山中,此番下山虽经歷不少,但坐船却是头遭。 祝山哈哈一笑,指著河中大小船只介绍道: “那是当然,道长且看。” “道长若是时间宽裕,只想顺流而下去那黄河,或是去郡城一观,选择这种乌篷小船便是,此去无甚落差,水是大些,但也別有风味。” “道长若是时间紧迫,便要选这种客船,吃水深,且有船家自家子弟划桨,有风行帆,无风行桨,不出三日,道长便可进入黄河河道。” 这样一说景行便明白了,当下便道: “道、祝老弟可有认识船家?我师徒二人已在金水县耽搁了不少时间,此行还得紧凑些才好。” “此事好说,道长稍待片刻,我来为二位安排。” 祝山肩上搭著一条毛巾,撂下水壶便出门而去。 不多时他便带著一船家进来与景行商议价格。 方长不喜这些杂事,打算去柳连居后面逗逗穿山甲。 这傢伙胆小怕事,却又回回都能惹到事情里面,也是稀奇。 “恩公?是恩公哎!恩公!” 不过方长刚一出门,就听见有人在河堤绿柳中喊他。 一回头,原是李棠来了这里。 第三十二章 算命人 自青鳞君一案了结,方长也许久未见李棠了。 他们母女在家中设了黄追与自己的神牌,李棠几次以全鸡宴相邀,方长却嫌麻烦从未回应过。 眼下正是夏日,这少女一身窄袖纱衫,下著柳黄布裙,足蹬青布翘头履,其裙角还绣著三两草虫。 方长看去时,她將乌髮梳起双鬟髻,其中斜插一支茉莉,此时正俏生生立於柳下,眉眼带笑,纱衫飘飘,充斥著一股清甜又伶俐的劲儿。 他还未开口,李棠便提著裙角,用力从柳树下跳到方长身边来。 “恩公,你也来这里喝茶吗?” 柳连居的寇三娘在旁一闪而没,见是方长熟人,便又去忙活了。 “有位道友要坐船,我领他过来找赵祝山、三娘他们联络一下船家。” 方长暂时放过穿山甲,同李棠找了一处方桌閒聊起来。 “上次听黄大人说,你和令堂开了一间成衣铺子,你不去帮她打理铺子,跑这里做什么?” “是这样没错的,可是——” 少女撑著下巴,发出一声长长的嘆息,望向金河的面孔也掛著丝丝忧愁: “可是、可是娘最近给我找了好几个媒婆,想给我说和一门亲事,我也不知道成婚有什么好的。” “而且我才十五,也不知道娘著什么急,你不知道那些男的有多討厌!一个个和苍蝇似的,不是嗡嗡嗡,就是四处躥,长的还不好看。” 说著,李棠还趁机暼了一眼方长的侧脸,想知道方长是什么態度。 方长不说话,只是默默饮茶。 大康王朝的《户律》有明確规定:“凡男年十六、女年十四以上,並听嫁娶。” 从这个时代而言,李棠的年纪確实已到婚龄。 “恩公,你能不能给大黄说一声,让他也给我安排个阴差噹噹?这样我也就不用再弄这些麻烦事了。” “阴差都是死人,你小小年纪,人也不大,当什么阴差?”方长打趣道: “你娘多宝贝你,你这样她不会难过吗?” “可是——”李棠不知如何反驳,最后又將话题从自己身上绕到了方长身上。 “可是,恩公你不也是活人嘛!” “並不哦。” 方长摇摇手指,面露狡黠:“我是山中野狐成妖,和人没什么关係。” “恩~~公~~” 李棠卖力说服著,想让方长把自己从说媒的杂事中搭救出来。 可方长始终不为所动。 二者本身並无多大交情,这又是李棠母女的家事,还是让他们自己去处理吧。 “道友。”景行打断了李棠的软磨硬泡: “贫道已同船家商谈妥当,待船家修整片刻,等会就要南下了,同道友告別一声,我师徒二人便也要採买去了。” 言罢,便与方长拱手执礼。 “等下次道长回来,我请你再饮猴儿酒。” 方长起身回礼,景行行事烈烈,再一拱手便领著道童明图转身离去。 “恩公,这也是你的朋友吗?” 方长低头看著少女,对上她两只滴溜溜转动的黑眼睛,当下便知她是什么打算,“別想了,令堂不会同意你出家当道姑的。” “哎!这位善性,话可不能这样说。” 柳堤上许是有人听见了方长与李棠的对话,眼下按捺不住,主动插话道: “有时缘分来了,谁都挡不住,以贫道来看,这位小友虽神气完备,筋骨舒展,但却有魂魄不稳之嫌,长此以往下去,必然会遭鬼祸,现在她有贵人庇佑,日后可就不好说了。” 柳堤上的长须道士侃侃而谈。 李棠却神色一紧,显然是想到了之前险些被青鳞君掳走的经歷。 方长用指尖轻轻敲著木桌,长须道士在打量他们,他也在观察这个卖弄口舌的陌生道士。 道人身姿清瘦,一袭洗褪至灰白的道袍倒也洁净。 頜下三綹长须好似墨中掺银,此人以木簪束髮,手持一竿旧旗,上书“铁口直断”四字虽有褪色却遒劲。 卖相极佳。 不过却只有九品修为,大抵是靠著水磨功夫入的服气境。 一身气息鬆散,毫无法度,更无统筹,不知修的是什么法。 许是江湖骗子吧。 方长心中有了结论,便隨口问道:“那依道长所言,又该如何呢?” “贵人不常在,自然是拜入道门,得我道门庇佑了。”长须道士一掸衣袖,腰间铜铃便发出一声脆响。 铜铃叮铃,如涧泉突涌,瞬间涤盪周遭浊气。 方长一挑眉,本是轻佻动作,但他做出来却让人生不出丝毫厌恶,仿佛本该如此一般。 “怎么,道长想收我这小妹入门不成?” 道士撵须而笑,拒绝道: “善性想多了,修行一道难如登天,我蹉跎半生,也不过只懂一点服气调息的法门,何谈收徒,徒令人笑掉大牙已!” “不过若是善性及小友家中有此打算,可来同福客栈,贫道暂居此地,届时贫道可为诸位引荐本门仙真。” 言罢,长须道士便拱手做別,迈步往市集走去。 方长也不以为意,打发掉少女,又嘱咐祝山夫妇对李棠母女照应一二后,便回了东山。 此后一连数日,金水县均平安无事。 五十兵马替他巡狩山林。 方长则在山中日日修行。 若有閒暇,便来柳连居喝茶吹风,观金河涛涛,听走卒生活。 日子倒也过得瀟洒。 直到这日傍晚,他刚刚结束早课,突然便受到一缕香火。 祝山夫妇在香火中向他递来一道口信。 “公子,李棠家藏钱財被盗,恐有妖人作祟,请公子斟酌。” 妖人作祟? 是为財,还是为李棠? 若为財。 李棠家藏有一自己从青鳞君水洞取来珠宝箱,其中颇有金银。 若是他们二人平日保管不当,那堪称巨財富的珠宝箱確实足矣引来恶人。 若为李棠。 那长须道士有一点说的不错,此女命格特殊,是三柱纯阴水造就的渊水玄女命。 虽是上等水命,却又天生神魂不稳,易受阴冥感召,命有七劫水厄,成则顺风顺水,败则永坠九幽。 不提修行天赋怎么样,確实是一块练成法宝的好料子。 且去一观再说罢。 完成出门前向后土娘娘上香供奉的日常,方长合身烟霞直往金水县城而去。 第三十三章 纸人(求收藏求追读) 方长下山时已是月上梢头。 时间虽晚,但李棠一家仍旧点著蜡烛,屋子中或坐或站著五六人。 “叩叩。” 方长从天而降,轻轻一敲门,便嚇得屋中传来一道轻声尖叫。 听声音,应当是李母。 “不用担心,是我。” 方长在外轻声呼唤,李棠便猛地拉开门户,从中冲了出来。 “恩公!救命!” 少女扑入方长怀中,那日所见挺括的衣衫已经皱皱巴巴,发鬟更是已经歪斜,显然这几日也是昼夜难眠,无心收拾。 方长拍拍李棠肩膀,领著双眼通红的少女一同走进屋中。 “恩公,你终於来了,这次又要麻烦你了。” 李母和李棠一般无二,也是一副衣冠不整,神情惶恐的困顿模样,其右臂还扎著一条白布,里面隱隱有血腥气从中散出。 方长见状,便將其轻轻按回座位。 “夫人请坐,黄大人此前有过託付,此是我应尽之力。” “公子。” 祝山则和寇三娘领著穿山甲站在一角,院落中还瀰漫著一层淡薄阴气,应当是他们夫妇为防备左道妖人所做的准备。 而在李母附近,还站著两名县衙衙役,各自握著一柄钢刀,亦是一副神情紧绷的模样。 方长朝眾人拱拱手,开门见山:“祝山,具体是什么情况?” “恩公。”李棠擦去眼角泪水,低声啜泣道:“还是我来说吧。” “那日我和恩公在柳连居分別后,便独自回家去了。本也无事,但我在城隍庙附近却遇到了一个算命的,他非说与我有缘,要免费给我卜卦……” 按李棠的说法,那日她才到卦师旁边,那人就问她,可是为了姻缘而发愁? 李棠大为震惊,稀里糊涂的便给那人说了自己的生辰八字,想算一下自己的姻缘。 那卦师接连起了三卦。 前两卦將自己最近的遭遇说的一清二楚。 第三卦却说她命途多舛,此生共有数道劫难,眼下虽有贵人相助,帮她渡过一遭,可这第二劫马上就要来临。 “三日內你必定先破財,再破家,然后横死家中!不过,若是愿意给我百两银子,我这里却有一个法子可以救你一命。” ——这便是那人的原话了。 李棠只当又是哪里的江湖骗子找上了自己,便也没有当回事。 却不曾想。 当晚他们母女正睡迷迷糊糊,就听似乎有贼人进了家中,那贼人当著他们的面好一通翻箱倒柜,四处翻腾。 等李棠母女次日醒来时,家中陈设早已被人翻了一地。 布匹衣物隨意丟弃在地上。 箱子柜子尽数打开。 李母藏在水缸下的那只珠宝箱亦被人挪开水缸,连箱端走。 因为珠宝箱的来歷特殊,李棠母女也没敢报官,想著既然周身无事,便打算就此作罢,只当是飞財难存,如何来,如何去算了。 可次日便又出了怪事。 “那天晚上我刚和母亲睡下,我们就听见窗缝窸窣作响。有一手掌大的小人扛著长矛就从那里钻了进来,落地时竟变成常人大小!” 李棠坐在烛旁,一边挑亮烛芯,一边向方长低声说道: “母亲为了救我,便被那怪人扎了一下,我则跑到院中大声呼救,若非於公与王公跳墙进来,用刀將那怪人砍倒,我们母女定然难逃一死!” “多谢二位差爷鼎力相助。” 方长向一旁两位衙役拱手相谢,二人连说不敢。 他们白日里就从祝山夫妇口中知晓方长是一有道狐仙,眼下也不敢托大,连忙起身道: “狐仙当面,我们只是尽了一点绵薄之力罢了,不敢居功。” “狐仙,这便是那怪人死后所留了。” 于姓衙役从一旁取来一张木盘,盘中呈著一黄纸符人。 纸人已被拦腰砍成两截。 其正反两面均绘有符文秘咒,人血书写,似虫似鸟,像鬼像狐,方长不认识,阴司神籙对此亦无反应,也不知是何处秘文。 三人又简单客套了几句。 方长顺势安抚好李棠母女,这才向祝山问道: “那卦师现在何处?那日与我、与李棠交谈的长须道士与其有无干係?” “我夫妇这两日已经托同道打探过了,那卦师不知藏匿何处,全然没有踪跡。”祝山答道: “至於那道士,我们亦按其提供地址去同福客栈寻过,此人不见外客,点名道姓要见李棠。” “只见李棠?” “是,只见李棠,谁的面子都不给。” “呵,我来请。” 方长身后豹尾旗一闪而没,屋中便突然多了两白袍小將。 正是那五十阴司兵马中的正副將领。 此二將,吴强其人精通阵战,却性格衝动,张德尤擅射猎,兼有心思縝密。 “张德,你领十人,去同福客栈请那位道长来此,如有其逃窜,先留性命,追至贼巢再拿来此地。” “诺!” 张德抱拳,便自行领了十人,一同化作一道阴气罡煞冲天而去。 “至於吴强,你领剩余兵马沿街巡狩,如有妖道,拿来此地。” “诺!定不辱命!” 五十阴兵四下散去。 二衙役面露震惊,这五十阴司兵马凶威赫赫,显然是被人仔细操练过的,观其气势,就知根本不是金水仙驻军所能比擬的。 方长见李棠母女神色黯黯,便掏出一根安神守魄香点燃,暗运法力送入几人神魂中。 烛火昏暗。 不知是那五十气势雄浑的阴司兵马给了眾人支撑。 还是方长的安神守魄香起了作用。 夜色越来越晚,眾人的神情却也渐渐舒缓了下来。 “都放轻鬆一点吧,有本事的邪道妖人是不会用如此下作手段的。”方长见李棠等四人不再焦虑,便打笑道: “三娘,可有好茶,先泡一壶解解渴再说。” “有的公子,我这就去准备。” 寇三娘刚一离开,眾人还未等到水开,院外便传来一阵衝杀喊打声。 李棠母女神色大变,慌忙起身,面色煞白的看向方长,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办。 祝山与穿山甲还未动,刚刚出门去伙房烧水的寇三娘便急冲冲的跑了回来。 “公子,阴司兵马同一伙盗匪打起来了!” “哈哈,打得好!” 方长一挥衣袖,大笑出门去。 只见小院木门已被人从外破开,吴强正领著四十兵马在院中恣意打杀来敌。 眾人定睛一瞧——哪来的盗匪,倒在地上的分明是一个个穿著纸甲,拿著木刀的小小纸人! 第三十四章 妖术(求收藏求追读) 方长挥手一招,院中挥刀衝杀的一名盗匪便化作纸人飞至手中。 纸人以黄符摺叠而成,无口无鼻,脸上只是用两个三角代替了眼睛。 身上穿著一件薄薄的纸甲,一手用木刺钉著纸刀,一手钉著纸盾。 方长神魂一探,这完整的纸人能体现的东西就相当充实了。 其同样绘著那似虫似鸟,像鬼像狐的双面秘符。 但此时方长以神魂观察,便在其中发现一道残魂。 只是此魂早已被人炼成一道秘符,残存的记忆也都是一些残破不堪的哭嚎,以及零零碎碎的杀戮碎片。 无甚价值,且实力低微,不过片刻功夫,吴强已经收敛兵马,给方长带来一把残破纸片。 “吴將军,这些纸人从何处来?” “应是从西边而来。”吴强答道: “属下一经发现,便派人往纸人来时方向去摸排了,想必稍后便有结论。” 吴强话音刚落,方长就在西侧坊市听见一阵隆隆巨响。 方长跃入半空,只见那边正有一青皮赤发,腰间缠著数个白骨骷髏的丈八恶鬼在同五名兵马廝杀。 此鬼煞气凌乱,肌肉虬结,一双巨手各拿一柄铜锤。 也无章法,更不通法术,只是单凭蛮力便將五名兵马打的连连倒退。 阴兵且战且退,一路声势浩大,不知惊醒了附近多少人家,但却无一人敢出门查看。 甚至有几户本就亮灯的人家都悄悄熄了烛火,生怕波及池鱼。 “阴司方面,竟敢公然反抗,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吴强怒喝一声,捏著一桿蛇纹鎏金,体长惊人的长枪便冲向赤发鬼。 有了吴强率领的其他兵马加入,战局便陡然反转。 吴强虽不通法术,但阴司赋予的权柄却让他的军阵带著一股森森煞气,又有强韧同袍支撑,不过片刻功夫,赤发鬼便被砍断四肢,按在方长面前。 而反观阴司兵马,只不过甲冑小有凹陷罢了,回豹尾旗祭炼一番便可恢復如初。 “大人,幸不辱命!” 吴强胸腔起伏不断,显然这赤发鬼的巨力也是颇为棘手,让他一介阴魂鬼体都有些疲惫。 方长取出一把线香,先让兵马自行分食,自己却调度阴司神籙硬夺了赤发鬼神魂。 “哗啦——” 赤发鬼神魂刚一离体,他的神魂与身躯便尽数碎成一地泥水,其中隱约可见一道黄符绘就的奇诡秘符。 此符不同纸人,其一经泥水便同化其中,即便快如方长也只能留下一个粗浅印象,根本无暇取出。 再看赤发鬼先前被人砍断的四肢。 此刻业已成了几摊污泥。 被兵马缴下的两柄兽口吞天锤也变成了两只描红画银,涂满硃砂的木锤。 “这……好奇怪的术法。” 祝山夫妇在院中全程目睹了赤发鬼的变化,但他们不通符籙,亦不知这是何人手段。 方长看著满地污泥却是想起一个人来。 泥偶会,赵婆。 此人先前便是在阴司,当著他与黄追的面,將神魂化作一团泥水。 可惜她的第一具尸体早已在狐火中化作飞灰,不然方长都有心去乱葬岗找一找。 “吴將军,你领人再探、再查,今晚务必拿下此寮!” “诺!末將领命!” 吴强等人分食了一把方长为他们专门调製的固魂香,眼下伤势全復,正是嗷嗷待战之时。 方长一声令下,他便领著兵马,一路沿途追查,不知道嚇坏了多少家犬,衝撞了多少孩童。 看的方长一路摇头,一路挥洒法力安抚神魂。 ——吴强性格太过莽撞,此事过后还得细细调教才是! 转眼间阴司兵马已杀至金河河畔,阴气扰动间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一个发出老牛喘息声响的巨物从河滩上站了起来。 方长定睛一看。 只见一巨鬼肩与屋檐齐高,月下脸黑如炭,两眼冒黄光,赤身赤脚,手持弓箭,正要搭弓射向吴强。 “嘣!” 一声牛筋颤响。 吴强惊魂未定,舞枪开箭矢,却又见那巨鬼拔刀劈来! 此刀煞气惊人,通体绘著秘符,挥动间隱有悽厉哀嚎声不断,有扰乱阴阳气息,骇人胆魄神魂的巨力。 吴强指挥兵马周旋,却被巨鬼卖了个破绽,抓住机会狠劈了一刀。 只一刀,便劈开军阵,露出一条通往金河的通道来。 吴强见巨鬼要逃,当下也红了眼,怒吼一声挺枪就要追上去。 却不料,他刚刚起身,身后就有一道白烟破空而来,又与巨鬼纠缠在一处。 再仔细一看,那哪是白烟,分明是一道白骨锥被人催动之极,溢散而出的精纯法力。 “大人……” 吴强嘴唇诺诺,却见方长手中指印变化,那白骨锥便自生变化,化作一道尺长利刃,一路劈砍,生生压住了巨鬼动作。 骨锥拖著白色烟气,一路变幻不休,时作利刃,时作尖刺,在巨鬼身边如倦鸟归林,上下翻飞,最后终於抓住机会在其眉心一刺,令巨鬼发出一声不甘咆哮。 得手了! 吴强看的分明,那骨锥猛的燃起一股碧色狐火,便轻而易举的洞穿巨鬼头颅。 巨鬼在河滩上又空舞了几下长刀,最终缓缓萎缩身形,彻底僵死不动。 点灯细看——竟是一和人等高的木偶! 腰间缠著弓箭,刀砍锥刺处还渗著淋漓鲜血。 如那纸人、泥胎一般,木偶亦绘著一身秘符,內禁一道生魂。 木偶一倒,秘符便有消融趋势。 此木偶实力强大,生魂坚韧,求生欲也是格外强烈,二者两相抗衡,便给了方长一个插手的机会。 “摄!” 八品北酆巡幽提魂尉籙一闪而过,一道纤细银链轻轻一甩,便从木偶中捆出一周身刺满秘符的神魂来。 “啊啊啊啊!” 此魂本以为是脱离桎梏,却不曾想又遇到了方长,本欲挣扎,但一道炼情心火燃起,虽有烈火著身之痛,但他却只觉心中愤懣尽消,变得无欲无求起来。 “可冷静了?”方长解掉勾魂索,居高临下道。 “回仙长,已经冷静了。” 炼情心火以情绪自作薪柴,只要此火一日不灭,这生魂便一日生不起其他剧烈情绪。 此法,方长自修成炼情心火神通以来便自觉此法有伤天和,很少使用。 但回回使用,都能问出自己想要的东西来。 方长迎上木偶神魂的漆黑眼眸,流露出一股看垃圾的神情来。 “阴司巡尉方长,从现在开始,我问,你答,听清否。” 第三十五章 甄道士 “堂下生魂,你生前何方人士,姓甚名谁,又是如何作此模样?” “小民贾、贾……。” 木偶神魂四周的炼情心火熊熊燃烧,一身针刺秘符在火中明灭不定,想来他已是痛苦至极。 但无论如何回忆,此刻他的心中只有那无边无际的空虚,以及在炼情心火中化作冲天烈焰的无边苦楚。 良久良久,贾氏生魂才堪堪发出一声苦涩笑声。 “回大人,小民只记得自己姓贾,是一名行商,后在归家途中溺水而亡,再度醒来便已是这般模样,至於全名作何、家在何处,如何变成这般鬼怪模样……小民一概不知。” 有心火为证,贾氏生魂倒也无法作偽。 方长一边书写记录,一边问道: “你可知是何人盗取李氏母女家中財物,又是何人派遣你等前来谋財害命。” “是洪水镇的甄道士,他就在呃啊城中来福客——” 甄道士似乎是什么禁忌,贾氏刚刚提及,一身秘符便如活物般疯狂蠕动起来。 鸟纹剥皮,鬼纹吸血,狐纹裂骨,虫纹钻肉。 明明贾氏只是魂体,却被这似虫似鸟,像鬼像狐的秘符作践出一种血肉受刑,鲜血淋漓的残忍来。 一旁李氏母女更是见不得这般惨状,惊呼一声,便扭头过去不敢再看。 方长呼出一口烟气,心火受此法力,当即便化成只只小巧火狐,同秘符所化鸟虫狐鬼捉对廝杀起来。 炼情心火有他法力补充,又能以贾氏心中痛苦作柴,不过片刻功夫,便重新压下秘符,令秘符安分下来,化作一个个微微触动的鲜红符文。 “呼——” 贾氏长长吐出一口热气。 能让他一介阴魂口吐热气,可见炼情心火与秘符之间的廝杀之烈度。 “吴强,你领兵马去来福客栈寻张德,务必拿下那甄道士!”方长拋出白骨锥,吴强当即便率领阴兵,驾驭骨锥飞驰而去。 “恩公,都怪我轻信於人,此番又麻烦你……”李棠上前,嘴唇诺诺,却不知如何继续。 “也无事。”方长安抚道: “你本就命格特殊,是那长须道士有一点说的不错,是三柱纯阴水造就的渊水玄女命,本是上等的水命,但天生魂魄不稳,易受阴冥感召,命有七劫水厄。又经青鳞君一事,神魂终究在阴司盘桓多日,加剧了你魂体相离的症状。” “我本以为此症会隨著时间推移,肉身成长而慢慢消弭。却不曾想,你还未长大,离魂症就已在推动劫运流转了。” “意思是这样的事还有五次?” 方长说的很多话李母听不懂,但她却听懂了一个词:七劫水厄。 “……” 方长沉思片刻,又道:“前两劫有黄大人与我相助,已平安度过,但后五劫恐不是旁人所能替的。” 一听此话,李母当场就坐倒在地,两行清泪簌簌而下,嘴唇颤动,久久才吐出半句“这可如何是好”来。 直到此时,李棠如何还能不明白。 她那日所见甄道士,卦师乃是一伙人——甚至很有可能就是同一人。 目的就是先向她卖弄口舌从而留下一个好印象。 然后再假做那谋財害命的卦师,以恶鬼逼迫她去寻甄道士。 若非祝山夫妇察觉其中有鬼,以香火唤来方长处理此事,他们母子可能早都被人吃干抹净而不自知。 寇三娘不忍见她们母女坐地垂泪,便打算劝她们先去歇息。 三女正在低声说话的功夫,吴强、张德二將便领阴兵从天而降。 ——他们身后还有一被白骨锥烟气倒掛的道士。 正是方长与李棠那日所见的长须道士。 阴兵架著道士,將他一併押在贾氏身旁。 “回大人,他就是甄道士了。” 甄道士闻言狠狠瞪了一眼手下倀鬼,却也似木偶一般不能动弹。 “张將军,先收了你的法术吧。” “诺。” 张德上前在地上一阵摩挲,竟借著贾氏身上的炼情心火之光亮,从甄道士影子中抽出一根半尺长的小箭来。 小箭漆黑如墨,中空笔直,张德收回时其中还有几只细小昆虫在里面进出。 此箭一出,甄道士木偶般僵硬的身躯顿时柔软起来。 甄道士嘆息一声,伸手一边拍打僵硬的身躯,一边讚嘆道: “將军好手段,不想我甄某人一介云游道士竟能切身体会这含沙射影之术。” 他的双腿被阴兵挑了腿筋,他又只有九品修为,一时也无法自愈,乾脆便在地上侃侃而谈: “据《洪范五行传》等汉代典籍描述:蜮,射人者也,生於南越。在水旁,能射人,……或含沙射人,所中者则身体筋急、头痛、发热。” “我本以为这蜮虫射影只是传说,却不曾想世间真有此等奇虫。” 张德闻言只是暼了他一眼,便默默回到方长身后。 甄道士亦將目光落在方长身上。 “想必这位就是那金水县义狐了吧,那日贫道眼拙,未能识命阁下真身,却不曾想阁下竟然还有这层阴司身份。” “阴司巡尉方长,甄道士,你有什么交代的?”方长开门见山道:“开口之前我劝你仔细想想,考虑一下我这炼情心火你能不能抗住。” “哦?”甄道士闻言,转头细细观察起贾氏身上的炙热火焰。 “这……竟然是以人心中情慾作薪柴,好高深的一道火法!此前只知道义狐状书出色,却不知原来义狐的火法更为精妙,吾不如也!” “那就说吧。”方长重新取出卷宗。 “说什么?”甄道士一脸无辜,“我在客栈休息,阁下便遣来阴兵,断我腿筋,掳我来此,还让我说什么?说阁下滥用职权?” 方长懒得和他废话。 阴司神籙一闪,当场便夺了他那充斥业力的三魂七魄,用一根勾魂索倒掛起来,並在卷宗记录: 罪魂甄道士,抗法拒捕,蔑视阴宪,故夺其魂魄细细审理。 甄道士肉身翻倒在地,方长又以神籙昭显其一身孽障业力,让他得以好好观察自己身上的滔天业力。 “甄道士,如你还是这般模样,就休怪阴宪残酷了。” 方长眼中燃起两朵碧色火焰,幽幽的望向甄道士神魂。 第三十六章 三仙观(求追读求收藏) 甄道士的魂魄訕笑一声,自顾自道: “您倒是问啊!” 方长食指一点,甄道士魂体便轰的一声燃起一团冲天火光。 其色之杂,其势之壮,一时间竟有照亮金河河畔的涛涛气概。 “甄道士,你自詡清静道人,但你这心中情慾可真是有够浓烈的。” 方长击掌而赞,表示自己这门炼情心火自修成以来,能有如此威势的,他还是第一人。 “呵呵,义狐……说笑……了啊!!!” 甄道士在火中將魂魄蜷缩成了小小一团,但无论他怎么挣扎,怎样施展灭火招水的术法,这由心自外熊熊燃烧的火焰根本不见丝毫减弱。 ——甚至有隨著他的痛苦而愈焚愈烈之势。 方长也不急,只是优哉游哉道: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如实招来,否则休怪我阴司阴宪残酷。” “呃啊!!!祖师!” 甄道士魂躯猛地一涨,体內似乎有什么蛰伏之物要迸发而出,但却在接触到狐火的一瞬间被焚烧殆尽。 甄道士双目圆睁,似乎那被狐火焚为飞灰之物就是他心中寄託一般。 明明他心中还有不少七情六慾可作薪柴,但那无形之物化作飞灰后不过一瞬,他便陷入了萎靡。 “我招!我招了!还请大人收了神通吧。” 炼情心火渐熄,甄道士的魂体变得更加虚弱。 此火本就燃烧的是有情眾生心中的爱恨情仇,是神魂中一种不可或缺,但却又不受神魂控制的无形源泉。 焚烧过多,自然会对魂体產生不可逆转的损伤来。 也就是贾氏那种记忆残缺的倀鬼,才可以放任心火恣意燃烧。 被心火烧尽心中情绪,任由思绪一点点变为空洞的这种恐怖感受可不是甄道士这种神魂完整、情慾旺盛之人可以承受的,其一旦失去心中寄託,沦陷速度反而更胜一介倀鬼。 “大人真是好神通,贫道我服了。” 稍作恢復,面带惊恐的甄道士才有力气继续说话: “贫道我来自洪水镇三仙观,此行是受观中几位长老之託,来此金水县渡化一位应劫之人。” “对,大人猜的不错。”甄道士与方长一同看向李棠,“就是这位李棠了。” “天生的渊水玄女,合该入我三仙观啊!届时有观中诸长老、三祖师倾心传授,此女到时说不定还有白日飞升的机会。” 方长观其神色不似搪塞,心中有所猜测,但还是继续问道: “你和泥偶会什么关係?” “观中有两位长老就是来自泥偶会,不瞒大人,我观中诸位弟子,多来此泥偶会。”甄道士顿了片刻,又道: “此女的命格与行踪就是观中赵长老所提供,贫道临行前,赵长老曾遣人告知,金水县狐妖实力强大,令贫道小心行事,贫道自觉炼魂法小成,小小一介狐妖还能奈我何,却不曾想原是贫道坐井观天了哈哈。” 甄道士还在那自怨自艾,方长却听到了一个令自己感兴趣的词:“来自泥偶会的赵长老,此人是男是女?” “其长做媒婆打扮,正巧来自那被义狐一纸状书连根拔起的金水县泥偶会,贫道这炼魂法,这眾倀鬼就是赵长老所传。” 方长沉思起来。 赵婆此人,自己与她第一次打交道,就是在青鳞君一案。 当时她做神婆,四处为青鳞君寻觅妙龄女子以充“河伯新妇”。 后被自己带至阴司后当场化作一滩烂泥。 方长本以她已彻底死去,却不曾想,之后其又现身莲峰,在莲峰鬼市识破自己身份,惹得自己与莲峰鬼市的猪妖做了一场。 山丹县城隍荡平莲峰鬼市后此,此人又出现在赵家宅邸作恶。 本以为那日有后土娘娘出手,她总该身死魂消了。 没想到这个赵婆阴魂不散,竟然又出现了,也不知其到底是何种身份,能几次三番死而復生,真是令人稀奇。 “你们三仙观供的也是红鸞司命?” “大人说错了。”甄道士不以为然,显然不是很看得起这泥偶会的红鸞司命。 “既然都叫三仙观了,自然供奉的是三位已得道成仙的三位祖师,想我三位祖师,神通广大……” “真是浪费时间!” 方长听他东扯西扯,半天落不到戏肉上。 便篤定此人神魂定然同那贾氏神魂一般被人做过手脚。 於是乾脆一拽勾魂索,將其拉直身前,自己搜寻起来。 此人神魂深处亦有一道秘符,方长只是用心火猛地一烧,便將其原本记忆暴露出来。 此人俗名甄道然,本是民兰县的一行商。 不过却也不学好,年少时坑蒙拐骗,中年时借著行商身份四处偷鸡摸狗,却不曾想骗到那泥偶会赵婆身上。 被那赵婆拐入了这劳什子三仙观,当了什么劳什子渡化道人,四处为他们的三位祖师,诸多长老搜罗炉鼎,拐骗良家,夺人家產,可谓是无恶不作。 他此行確是受那赵婆所託,来金水县只为夺了李棠魂魄,好为三仙观的三位祖师即將祭炼的五行五神大法凑一所需水命。 至於那日为何要哄骗盗取李棠母女的钱財,倒是自己私慾作祟了。 而在关於三仙观眾人的记忆中,方长还看到了几个熟人。 那多次死而復生的赵婆。 不知所踪的慧贪师徒。 以及消失在莲峰鬼市中的老羊倌。 又拷问出珠宝箱所在,方长便拋回此人神魂,勒令阴兵好生看管。 此人魂魄中,其余有价值的东西都被人抹的一乾二净,尽一些似是而非,明显人为编造的东西外。 方长最感兴趣的东西就是一道像狐像鬼的秘符了。 按甄道士的说法,此符绘与人皮,即可招来一丝三仙法力。 届时不论绘符者身在何处,都可借三仙法力瞬间回到洪水镇三仙观中。 至於洪水镇在何处? 那里在甄道人的记忆中只有一片涛涛洪水,一座孤山道馆,天空永远昏沉,入目不是雨水就是洪水,並不知其身在何处。 “真是越来越复杂了。” 方长最后翻了翻手中卷宗,便將之收了起来。 慧贪师徒那日为盗书妖狐而匆匆离了赵府,此时他却在甄道人关於三仙观的记忆中又见到了他们。 而且三仙观的三位祖师,盗书的三只妖狐,真的是很难不让人多想。 算了,待回头整理成册,此事继续上报黄追,让他去头疼吧。 此时阴兵已经打扫完残局,天色也已放亮,远处更有收夜香的汉子开始轻声吆喝。 再不走,就太扎眼了。 “诸位,甄道人已经伏法,此事暂时和你们没有关係了。” 第三十七章 贾氏生魂委作仆,异乡游子家何在 甄道士伏法第三日。 东山阁楼。 窗外夏风吹拂桃林,间有鸟雀喳喳,松鼠攀楼,又有草木清香縈绕,卉蜂蝶飞舞。 確实是一片畅快的避暑胜地。 山下李棠母女家中財物已经尽数追回。 只是李母受了些惊嚇,突然便病倒了,李棠照常留在家中照料。 两个辛苦助拳的衙役,他也遣祝山衙封了一些银两,以作酬劳。 甄道士所居客栈房屋,业已完成搜刮,里面一应书册、倀鬼、法器全部充公。 甄道人的神魂已被兵马押入阴司以待判决。 但他的卷宗却还未写完。 ——这些年整理卷宗的时间都快占他平日小半时光了,也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伏案作卷的方长停下手中硃笔,亦有些苦恼。 黄追不喜处理卷宗,他同样也是如此,只是不知何时,才能领一得力干將,与自己分担这些杂事。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叮叮……” 桃林中传来一道低沉铃声。 方长一顿,知道这是黄追给自己的回信来了。 便洞开阴冥门户,伸手递向那头的送信小鬼手。 腰间绑著破布,一手拿桃,一手拿包裹的小夜叉一愣神。 这才依依不捨的將手中桃儿放入方长手中。 “谁你要桃吃!” 方长反手又抓了根灵香塞了回去,“信呢?” 转手丟来包裹,小夜叉转头就跑。 无人抢他的桃子,还混了一根灵香,小夜叉一边吞口水,一边跑路,转头就消失不见。 似乎生怕有人抢它东西一样。 “下次得换个跑腿小鬼了,这个小夜叉太贪吃,迟早误事。” 方长笑骂一声,拎著包裹回到阁楼。 里面七零八落的放著几样东西。 两封附有黄追神力的信。 一封写著方长亲启,一封只有黄追落款。 一只被人斩断四肢的木偶,里面藏有贾氏之魂。 不过去阴司走了一遭,他身上秘符已被尽数封禁改写,也算是重归自由,摆脱倀鬼身份了。 半张阴刻魔道秘文的人皮。 上书“月有三十六相,人徒见其皎。皮藏百二十劫,鬼方触其真。”四句魔道真言,皮上应当还有其他內容,但已被损毁,方长也看不清楚。 许是黄追知晓甄道士那到秘符后专门找来的人皮吧。 放下人皮,再拆信件。 黄追措辞依旧简单,上来便开门见山,直抒胸臆。 言明方长的回信其已收悉,此次案件封赏已经上报帅府,让其安心修行即可。 对於可能涉及盗书狐妖的洪水镇和三仙观,阴司均无记录,方长若要探查,当谨慎行事。 至於赵婆。 黄追收到信后便去函判官殿查询,据判官殿回覆: 赵婆本名赵来弟,是四十年前生人,一生勤勉,但中年遭劫,端午回娘家时,路遇画皮鬼而死,又在枉死城阳寿耗尽二十六年阳寿,眼下早已重新投胎轮迴。 又有卷宗记载,那画皮鬼除了赵婆一案外,流窜西北各地,接连做下百余起,但始终未能归案。 方长若有线索,可递另一份信於判官殿,届时自有人相助。 “当年缉捕画皮得所得半张人皮已隨信送你,若夜叉鬼丟失,定要拿其问责,否则不好与判官殿交代。切记切记。” 方长读到此处,亦忍俊不住。 也就半路没有人以食物买通那小夜叉,不然它这会可能已经在阴司上刑了。 继续往下,则是劝诫方长小心行事,不要贸然使用那甄道士所留秘符,若不放心,可待其战事稍缓时一同使用。 至於甄道士及其一眾倀鬼。 甄道士已入地狱,其倀鬼尽数安排轮迴。 唯有那木偶巨鬼,即便生魂残缺严重,记忆斑驳陆离,却仍旧执念难消,经几位大判合议,便先將贾氏生魂委派方长,待其化解执念后再行安排。 信件最后则是黄追对李棠母女这对旧主的安顿: “李棠一事,我同你判断一致,应是前回滯留阴司太久,导致神魂所受阴气太过,从而提前引动水厄。” “此事你已不便插手,我会请友人舍我几分薄面,届时收李棠入门墙,学那避灾渡人之法。” 至於黄追,阴间又有鬼王叛乱,又平叛去了。 自家这上司深得豹尾大帅赏识,似乎永远都有重任在身。 方长收好信件,对木偶轻吹一道法力。 木偶挣扎从他手中飞至半空,轻轻一晃,体型便大了一圈。 又一晃,已有孩童大小。 等他落地,木偶已成一个面色发白的中年男人。 一身半旧的天青色交领短衫,头戴稀鬆网巾,额发微散,双眼黝黑。 正是那贾氏生魂。 “大人。” “听说你执念难消,不愿再入轮迴?”方长令其落座,自己则起身为后土娘娘新续了一柱香火。 “我依稀记得家中还有人在等我,但无论我如何回想,始终都没有记忆。” 贾氏悵然若失道: “也不知,那人现在如何了,也不知何时才是能找回家,找到那等我之人。” 方长又如之前一般询问他的籍贯、姓名,家中老小,生前经歷。 贾氏经阴司找回来部分记忆,但问及这些,却只能想起自己家中有一园垂丝海棠。 “胭脂沁玉,霞光斜映。纤梗垂丝,逗弄春昼薄綃。幽香暗度,悄涨衣袖。风过处,红英漫舞如雨,散作满园碎雪。” 贾氏低声嘆息著,吟诵了几个不成格调的句子。 良久,又向方长道: “大人,我知晓大人慈悲,我愿为您奴僕,只求有朝一日,大人可为我寻到家园。” 言罢,贾氏便拜伏在地,只求方长答应。 楼外绿叶红,鸟飞兽走。 方长本不欲应下,但贾氏一句寻到家园却触动了他。 鬼亦思家,更遑论方长一介活人了。 来这大康王朝已十余年,不知道家乡那边又是什么光景,不知道自己原本的父母又如何了,他们身体是否安康,是否还记得自己。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行吧,日后你便暂居东山吧,待你寻到家园再说。” 方长失了交谈兴趣,为贾氏找了一块桃心做新躯,自己则拎著猴儿酒去桃林饮酒去了。 自此,贾氏便从木偶神魂变成了方长家僕,以待有朝一日可以寻回自己遗落的家园。 第三十八章 月魔画皮绘秘符,狐狸拜香启门户 甄道士伏法第十日。 贾氏作仆第八日。 东山。 月大如盘,纤星弄云,晚风徐徐吹拂。 一盏狐火照的整间静室亮如白昼。 方长伏案绘符,身边散落著不少黄纸,上面被他绘著一个个似虫似鸟,像鬼像狐的秘符。 但研究此符多日,方长却始终觉得差些意思。 他已可以隨手书就那道联繫三仙观的秘符,但却总差些灵应。 虽未落於人皮上,但他知晓,这样必然是无法联繫到三仙观的。 这种只差临门一脚的感觉让方长很是难受。 “嗤!” 神思浮动间,一张黄符无火自燃,將自己烧的一乾二净,不给方长机会。 “头疼!” 方长拋下硃笔,步行至阁楼顶层吹风。 此秘符晦涩难懂,又无参照,加之方长不知秘符的符头、符胆、符脚到底对应的是什么,所以绘製过程便显得格外困难。 纤细手指敲打著朱红栏杆,方长又吹了会风,只觉心中仍旧不甚畅快。 乾脆呼出一口烟气,化作一只白毛狐狸,跳入桃林奔走腾飞起来。 时而驾风,时而化火。 一身雪白皮毛在风中飘逸,两条绒绒大尾恣意摇摆,在林中玩得好不快活。 时下正值夏日。 虽是夜晚,但今夜却是十五,明月如盘,高悬九天,云中隱隱有月华垂落。 以神魂观之,只见碧落如洗,万缕金芒自月窟垂落,粲若天孙织锦,皎如星河倒悬。 若有妖精懂得吞吐月华,此时月华还有破玄关、淬妖元、炼神通的功效。 方长在树梢深吸了一口,便见云中金丝叮咚下落。 初若金丝缀露,继而琼液奔涌,最后银河倾倒。 一道璀璨光华从天垂落,其光灼灼,其气氤氳,似麝似兰,顷刻间便有一股清香沁透这莽林幽山、亭台楼阁。 带著一股月宫蟾桂般的冰冷清爽,只是稍稍接引,便冰的人一个激灵,只觉浮火尽灭,心中畅快。 受此月华,方长终於洗去心中烦闷,那像鬼像狐的秘符终於有了眉眼,心中有豁然洞开之情。 当下便返回阁楼,只是稍一酝酿,便张开那半张画皮,提笔绘就一道符文。 此符与正常符籙不同。 符中虫走鸟飞,相互爭斗,狐哭鬼叫,隱作怪像,不甚严整,反倒透著一股蛮荒野性来。 一经生成,便有一无形波动自符中散开。 有勾人神念,夺人志气,洞开门户的极强指向。 方长放下硃笔,心满意足的审视著这张画皮。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原来这看似诡譎的秘符,其实是一种远古巫纹。 其虽不成体系,但却化用天地间虫鸟狐鬼四种意象,以它们的不同形態来指示不同的道理,从而达到沟通天地之力的目的。 只要掌握了这一点,那方长便也可以运用此巫纹,从而绘就秘符,洞开门户。 而且刚刚方长福至心灵,以鬼画皮做符纸时,將巫纹与画皮鬼留下的一丝气息相融,令这道秘符也有了偽装自身气息的妙用。 届时保证他们无法分辨自己与甄道士的区別。 方长眉眼一弯,露出一个狡黠笑容,手中法力吞吐间已经激发秘符。 “呜……” 鬼画皮中隱隱传来一声女子啜泣声,紧接著便有一道虚幻光团从中冉冉升起。 此物遍洒清净光辉,四周狐走鹤飞,又有阵阵雨落山林声簌簌而响。 恍惚间方长有种自己是不是画错符了的错觉。 “甄道士?” 光团中传来一道縹緲的声音。 仿佛发声之人位居高处,话音模糊而又高远,带著浓浓回音。 此人轻咦一声,光团向上生长,化作一面目不清的青年书生形象。 正是三仙观中黑、红、青三仙中的青仙。 其在甄道士记忆中常年作一书生打扮,喜美酒、好美食,观中杂事都是由其处理。 像这次来金水仙夺取李棠神魂,就是赵婆为这青仙提供的线索,然后再由青仙联繫的甄道士。 “你出观不过旬日,这是已经拿到水渊玄女了?” “祖师恕罪,夺取水渊玄女的过程出了一些岔子。”方长此时作那甄道士模样,说话行事风格有四时八风法临摹气息,又有鬼画皮偽装身形。 此时一开口,简直与那道貌岸然的甄道士一般模样。 “岔子?”青仙身影不动,语气却低沉起来。 “能有什么岔子?又不让你去强取豪夺,你莫不是脑子昏聵,连人都不会骗了吧?” “並非如此!並非如此!”甄道士隔著光团的身影连连摆手,“並非小人之过,而是那金水县有一狐妖,那狐妖一见小人便喊打喊杀,若非由祖师与长老所授炼魂术,小人可就没有机会来见祖师了。” “狐妖?”青仙哼哼两声,亦有些疑惑。 他们黑、红、青三仙未发跡之前,便常年在金水县周边討生活,怎么没听过金水县还有这样一狐妖。 “你细细说来。” “是。”甄道人点点头,开始诉说经过。 “那日……你……杂毛……的东西……”但他一开口,就见光影闪烁不定,即便青仙耳力出色,也听不听这甄道士到底在说什么。 青仙眉头皱了又皱,“甄道士,你那边什么情况?本仙为何一句话也听不清!” “啊?还有这等事?” 那头甄道士身形一动一停,良久之后却突然肢体抽搐,语速飞快道:“青仙祖师可能是小道我伤势过重维繫此法太过吃力了……” 甄道士说罢,又维持同一姿势,陷入了久久的卡顿之中。 青仙无语,只能在那里自己断句。 “这个甄道士,到底是干什么吃的!一件小事都办不好,伤势过重就去养伤,现在也不知道嘰里咕嚕的在说什么。” 白面书生打扮的青仙从座上起身,径直来到一面等人高的铜镜前,身子一倾,头颅便从中探了进去。 而在静室这边。 光团一动,竟有一人脸从中伸出。 坏了! 方长一惊,按甄道士所言,三仙俱是过分谨慎之辈,这个青仙又是怎么回事? 自己只不过是誑了他几句,佯装卡顿了几回,他就这样水灵灵的直接过来了? 第三十九章 青仙莽撞吐地气,义狐呼风破雷云 青仙穿光而来,上半身作白面书生打扮,下半身区却还在光团之中。 应是此寮將这秘符所化光团当做门户,从中探了半个身子出来。 青仙所化书生头戴黑色纱巾,一根温润的羊脂玉簪横贯髮簪。 青蓝色宽大直缀,用的是上等松江三梭布织造,內衬一件大红衬袍,袖口微露红边,腰系雅致丝条綬带,其上还坠著一块上好玉佩。 好一身富贵人家的读书人打扮。 可惜只有上半截身子。 “嗯?你这里还挺雅致。” 青仙落地一观。 此阁楼位居山间桃林,山下又是一片灯火城池,此时月如玉盘,微风吹拂,確实別有一番滋味。 “祖师。” 方长披著那半张鬼画皮,頜下三缕长须,此刻就是甄道士復活,他也能和对方爭一下真偽。 “你……” 青仙脖颈伸长,如蛇一般绕著方长盘旋起来。 “你不对。” 青仙脖颈一缩,又回到了身躯。 说话间他鼻头抽动,似乎在分辨著什么。 “你身上的气味不对。” “祖师神通广大,何人敢来蒙蔽祖师?” 方长打了个哈哈,低声询问道:“祖师此次前来,可是要收了那狐妖?” 青仙根本不理方长,他又嗅了一圈,突然便道:“你不是甄道士!” 方长眼皮一跌,不知自己从何处暴露,但已心生杀机,有了当场拿下此寮的主意。 青仙不过八品通法境的实力,自己全力爆发,应当不是问题! “哪来的画皮鬼!竟然將主意打到了本仙身上!你身上那腐烂人皮味都快熏到本仙眼睛了!” 方长心中一动,知道他是將自己错认成了身上画皮鬼,便装模作样的低头轻嗅了一下。 很乾净的味道,並没有什么腐臭味。 青仙见状哈哈大笑,“白痴,本仙的九息服气神通最擅长利用天下诸气,你又是什么修为,还真以为自己能瞒过本仙不成?” 说话间青仙已从书生打扮渐渐化作一只青皮狐狸。 毛髮油亮,通体发青,只在尾巴尖上带著一簇白毛。 两条白色气流从他鼻孔中缓缓逸散而出,又在他身边化作一团杂色云朵,其中隱有阵阵风雷声传出。 方长一听九息服气,看对方那自信满满的样子,还以为他真修成这门大神通了,做好了当场遁入阴冥的准备。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可等这青皮狐狸身边那团杂色云朵一出,方长顿时就放心下来。 ——倘若这等杂云乱气也能叫九息服气的话,那青麟君的双修採补之法亦能算。 “这是烟霞山天书所载神通?” 方长依旧作甄道士打扮,只是手中多了一根白骨锥,周身阴煞翻滚,从卖相极佳的道士,变成了阴间恶鬼。 “这就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了。”青狐发出一声尖细叫声,从口中猛地喷出一股浑浊云气来。 此云杂以种种腥煞之气,恶臭难闻,有污人法力,害人神魂之效。 方长不想让这丑云脏了自己的静室,便合身一晃,化作一团烟霞来到阁楼外的桃林上空。 青狐紧隨其后,青皮狐身如蟒蛇一般在天空蜿蜒曲折,喷吐毒云,但他的后半截身躯却始终伸在那光团之中,从不外出。 二狐在桃林上空接连交锋数合。 方长始终未能將其从光团中引出。 乾脆不再偽装。 全力运转四时八风神通,一指桃林,地气勃发,以夏至之地气和合南方景风,在桃林上空掀起一阵滚滚焚风来。 夏至,其天之气为火热,其地之气为升发,属阳热外显,湿浊內蕴。 是一年中阳气最盛的一天,当方长以此时景风去和地气时,便见一道赤色玄鸟在风中一闪而逝,只是瞬间便烧穿杂云,烧的青狐皮毛捲曲骚臭起来。 “你就从天书中学了这些东西?” 同学天书,方长嗤笑一声,又鼓动两腮,轻轻一吹,在风中混以炼情心火,让焚风的温度极剧上升。 外有焚风炙烤,內有心火灼烧。 青狐终於忍耐不住,猛地一甩皮毛,搅动身边杂云。 只听云中传来一声闷响,紧接著便有无数毒火、毒气从中迸发,如雷霆一般四散而出,护著其从焚风中跳了出去。 “好好好!喜欢玩火是吧!” 青狐斗法被方长压制,乾脆一滚身形,从腹中吐出一团漆黑浑浊的乌云来。 “落!” 乌云应声崩碎,一团浓郁至极的地煞火气从云中倾泻而出。 方长眼皮一跳,这青狐好歹毒的心肠。 这团来自地脉阴煞之地的至阴邪火,看似阴冷寻常,实则与此地天地之息格格不入,其內藏爆裂火毒,修士一但无力祛除,被它污了神魂肉身,不出百日便会生机断绝而死。 凡人一旦吸入,届时便会吞噬凡人生机,致人阳气枯竭而死。 而且一旦泄露,其中污浊火气更会污染周遭林木,致使地气难用,植被枯死,活物畸变。 是以一等一的脏东西! 地煞火气污浊且沉重,一经炸裂,便开始飞速坠落。 方长担心臟污地脉,便鼓动法力,炙热景风一转,瞬息便阴气大盛,化作一股刺骨阴风,倒吹著此气冲天而起,原路返回。 青狐便无这种忧虑了。 他们三只妖狐逃窜各地,区区脏污地脉又算得了什么! 见方长谨慎,当下便再度张口,从腹中吐出几团彩色烟霞来。 烟霞气纯而质散,应是哪日晚霞。 其中还有一股烈烈至阳之气流淌,与地煞火气一经接触,便迅速混作一团。 霎时间,火光闪烁,阴阳摩挲,二者竟化作一团脏污雷云,轰隆一声劈出几道闪电来。 方长如烟似霞,合身风中躲过一道闪电。 青狐就没有这般灵敏了,或许是时运不济,他有半截身躯藏在秘符门户中,不便腾挪,竟被火雷劈了个一身焦黑。 只能一边惨叫著吐出种种火、雾、烟、毒,一边向秘符门户中缩去。 方长见状便被气笑。 这妖狐,方长还以为他修了什么左道雷法。 此时一看,估计修的是类似服食法,或是壶天法之类的法术。 只是在腹中藏了不少阴阳相悖的杂气。 若是不敌,便乾脆一股脑吐出来,让它们自行反应,相互牵扯,以便自己抱头逃窜罢了。 至於雷霆,只是阴阳摩挲,自然而然的產物,青狐只是提供了一个先决条件,其根本不通雷法! 所以此地又有后土娘娘灵应庇佑,青狐既然无法掌握脏雷,那能污浊地气的脏雷便肯定劈不到方长身上了。 方长看著青狐倒走,他有心撕下偽装,一举拿下此狐。 可天上雷云隱有暴走之势,若是放任这团混了地煞阴气的雷云炸开,他这东山桃林也就彻底毁了。 方长呼啸一声,以神魂和合天地之息,以八方之风席捲雷云,开始细细梳理云中诸气。 只见八风呼啸,地气勃发,吹的云中霞光上浮飞动化作一道华光消散云中,地煞火气向下团结落入方长手中。 他刚收好地煞火气,就见青狐已经全身缩回门户,秘符门户隱有被强行关闭之势。 方长趁著门户关闭的最后一瞬,乾脆掀开鬼画皮,將手中一团地煞火气送了进去,此物自己无用,那便物归原主吧! “啊!” 火气落地即爆。 青狐只在一瞬间看见一个高挑的身影,半张飞扬的人皮,还来不及反应,就被自己吐出的地煞火气炸飞出去。 那人面目模糊,自己全然不识,但那鬼画皮上的“月有三十六相,皮藏百二十劫”他却知晓出自何人! “魄媸!你出尔反尔!” 第四十章 妖狐呦呦秘月魔,方长大意失良机 躁动的地煞火气掀翻屋顶,三仙观外此时正值滂沱大雨,雨水倒灌而入,打湿了那面连接各处符门的镜子。 风声和著大雨,让本就痛苦翻滚的青狐又多了几份狼狈。 毒火衝心。 肉体残缺。 青狐连人形也无法维持,便拖著一条跛足,一瘸一拐的发出呦呦鸣叫,向天呼叫起来。 不多时,便从滂沱大雨中唤来一道红光。 此光鲜红光亮,偶作红狐,又似飞光,即便此时风吹雨泣,其中亦有无数靡靡之音传来。 红光穿过屋顶破洞,悄然落在青狐身边,又化身成一妙龄女子来。 “青弟?” 此女生的纤腰婀娜,杏眼含春,好一幅动人心肠的娇媚模样。 双环望仙髻上插著一支金步摇,一件霓色纱裙,肩披流云霞帔,腰系银丝涤带,只是落地向青狐走动间便似那三月桃裹著香风扑面而来,一身活泼脂粉气惹得青狐更加烦躁难安。 “你为何这般模样?” 红狐见他一身悽惨,连忙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荷包,將內里的一枚碧色丹药送入青狐口中。 不知此丹来自何处,刚一入口,青狐一身火气便已悉数伏灭,他赶忙化作人形调息起来。 雨水不知下了多久,红狐都已等到瞌睡,青狐这才缓缓呼出一口炽热杂气,彻底结束调息。 “姐姐,弟弟我这次可真的是被那魄媸害惨了!” 青狐握著红狐手掌,眼角顿时就湿润起来。 “阿弟莫哭,你说魄媸害了你,又是怎么回事,你给阿姐细细说来。”红狐抽出手帕为他擦去眼泪,让青狐细细道来。 依青狐所言。 前些日子,那月魔魄媸所化的赵婆得知他们需要五个命格特殊的生魂,便向自己建议,说那金水县有一天生的渊水玄女,是三柱纯阴的特殊命格,定能满足自己所需。 於是他便派遣甄道人去那金水县寻渊水玄女,势必要將其生魂带回。 “……却不想,弟弟我前脚派出甄道人,后脚那不要脸的魄媸便以大欺小,剥了甄道人一身人皮,又骗我穿过符门,险些將我打杀!” 青狐恨恨道: “我看那魄媸分明就是出尔反尔,想从我手中硬夺天书!” 红狐一对娥眉轻轻皱起,一边听胞弟大吐口水,一边暗自思索。 胞弟所说魄媸者。 是一修画皮术的魔道妖人。 他们逃亡阴冥时与其相识,他们想要逃出阴冥,魄媸想一观天书,二者便一拍即合,做了一个交易。 其画皮术早已修至登堂入室,一张人皮就是一重身份,只要披上他的人皮,当即就能获得被剥皮者生前的记忆、法力、神通,端的是无比神奇。 其中一些得意之作甚至能瞒过一般阴间小吏,不知在他们逃离阴冥的路上省去了多少麻烦。 魄媸实力成迷,妈妈更是一直怀疑他是不是已有中三品的实力,但却一直无有实证。 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此人都不是自己这个自幼愚钝的胞弟所能对付的。 再说那地煞火气。 此物来歷特殊。 是他们流落阴冥时从一处阴间火山中取来。 那里曾为一叛乱鬼王所占据,那鬼王占山为王间不知在火山中屠杀了多少阴间兵马,將一座好生生的火山染的污秽不堪,怨气层生。 其中火焰岩浆粘稠沉重,有种种污人法力、焚人神魂、污染地脉、侵吞阳气之用。 可惜胞弟的九息服气法一直修不到家,不能服食这等奇异煞气,便只能用壶天术藏入腹中,在对敌时混在其他杂气中喷吐杀敌。 而与他敌对的阳间修士,往往不知此火来歷,只知此火阴沉,却不知此火气不容与世间阳气,只要与人间正道修士的法力稍稍一碰,便会因阴阳摩挲而生出万千脏雷。 那脏雷,既有雷霆之刚猛迅捷,又有地煞火气之缠绵火气,只要挨著一下,之后便有无数道脏雷滚落,同境界少有能敌者。 只是不知为何,平日无往不利的地煞火气竟然烧到他自己身上了。 可若不是自己人,若不是知晓胞弟所修法术根底之人,谁又能以秘符大开三仙观门户,又能轻而易举的破了雷云,剥离火气? 而且仅靠一手风法。 此人对法力的操控,对时机的把握,对胞弟弱点的洞悉,堪称恐怖! “阿姐!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青狐拉了一下姐姐手掌,有些气恼。 “阿弟,你再说一下那人是如何破开雷云的。” “阿姐!”青狐不满,但还是选择將二人交手过程重新描述起来…… 东山,桃林。 方长苦恼的看著林中斑禿,嘆息一声,从金河唤来一道水汽,化作淅淅小雨撒向林中火苗。 又唤来贾仆重新收拾好静室,自己则去为后土娘娘上香供奉,感谢祂的灵应护佑。 等收拾好,方长得空再去书写秘符时,却发现自己手中这道秘符已经失去了冥冥之中的指向。 说这盗书妖狐谨慎吧,自己只是假装卡顿了几下,他便急冲冲的从符门冲中冲了出来,根本不管自己这边是什么。 可若说他们莽撞吧,自己本以这符门只是一道门户,能打开就能去那三仙观,却不曾想在三仙观这种“三仙、长老、真传、外门”尊卑分明的地方,甄道士一个半路出家,被人操控神魂记忆的外门弟子想要出入三仙观竟然也得有妖狐许可才行。 “早知道此次就去阴司尝试了!” 方长摇摇头,坐在阁楼上盘算起那三名妖狐来。 那青狐修为一般,不过寻常八品修为。 他若是所料不差,其修的应是如意宝册中的九息服气法与壶天术,只是不甚精通,法力粗陋,被方长反手就拿下了。 若非当时顾忌地煞火气毒害地脉,忌惮另外两名狐妖,方长当时就有冲入符门拿下他的把握。 毕竟按黄追当时所说。 这三名妖狐中,化作老嫗的狐已结了金丹,有七品修行,又不知修的何法,除非当面撞上,否则方长也不愿冒险。 不过此番也不算是全无收穫。 一来摸清了青狐实力,二来他在青狐关闭门户时用四时八风法记下了三仙观气息,日后再有遇到,便更加方便他喊人了。 而且方长一直觉得这源自上古巫纹的秘符还有其他妙用,定然不止洞开门户,指向盗书妖狐这样简单。 “公子。” 贾仆一身青衣,拎著一盏灯笼,在阁楼顶层寻到方长: “城隍司的文判、武判深夜来访。” “哦?” 方长闻言摆弄了一下阁楼上的烛火,便在山上桃林外见到了联袂而来的文武二判。 不过他们二人这次有了经验,知道这桃林奇诡,乾脆便等在桃林外。 於是方长一吹烛火,烛火大放光明,为山下二判照亮一条明路。 第四十一章 二判夜话他乡事,白虎作甲据高堂 “二位请坐。” 文武二判在青衣鬼仆的带领下登上阁楼时,方长正在一条矮桌后自斟自饮。 武判是粗人,还在为方长上次要走五十兵马而生气,便直愣愣的矗在那里。 文判心中嘆息,读书人就是这点不好,很多事情装不了糊涂。 武判在一旁装傻充愣,他只好落座与方长推杯换盏起来。 酒是好酒,但不知为何,他每次见方长时总有种不可捉摸的迷乱,虽已连饮数杯,但却始终尝不出各种滋味。 又吹捧了一番十日前方长夜斗妖道的事,见方长无意分享其中內情,文判便知火候已至。 放下酒杯,又吃了一口鸡肉,向方长诚恳道: “狐仙,此次我兄弟二人起来主要是有件事想麻烦一下狐仙,不知狐仙是否方便。” “文判好耐心,我以为你深夜来访,定有要事,却不曾想文判能一直忍到此时才说。”方长哈哈一笑,示意他但说无妨。 自从上次城隍夜宴之后,金水县城隍为挽回形象,便命人在县中各地通传他受城隍委派,在各地斩妖除魔,治鬼救人的传说。 虽为他扬了不少名声,但也实实在在的让他忙碌不少。 若不是有张、吴二將可以率领阴兵四处奔走,他的修行都要落下不少。 文判斟酌片刻,先是询问道: “不知狐仙可曾去过高嵐镇?” 高嵐镇处在金河入黄河处,其以船业、船业而闻名。 虽金水县城遥远,但却是金水县中有名的大镇,金水县县衙还在其中设了一分防县丞署,令县丞分防其中,听理词讼,督征钱粮。 金水县有名的夏家,在高嵐县还有一处牧场,方长作引渡使的时候便没少去那里。 “文判但说无妨。” 文判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递给方长,为其介绍道: “就在这几日,白县丞之父,恳求当地土地向城隍大人递来一份状子,上面说白父怀疑有妖邪害了他儿子,恳求城隍大人主持公道,但城隍大人神体有恙,故想请狐仙代为处理一下。” “哦?妖邪害了县丞?” 方长露出几分好奇来,当下便接过文书,细细查看起来。 还是土地的老毛病了。 这些土地大多都是由当地村老、神汉死后担任,文书水平不行,写的一团乱麻。 方长大致总结了一下。 大意便是说,县丞老父在家中日日哭诉上天不公,令虎妖害了他的儿子,那妖邪明明就在高嵐镇鱼肉百姓,上天却放任不管,不知到底要干什么云云。 除此之外便记载著一些白父自己的说法和土地个人对这件事的推测。 “这……” 方长看了一眼文判。 没有说话,但眼神中却带著一丝疑惑。 ——马燃是不是彻底不行了,这等还未定性的事都要交给自己,城隍司到底是干什么吃的,要不要自己来做这个县城隍? 文判面带尷尬。 “狐仙见谅,並非我等不作为,而是近日阴司有鬼王叛乱,城隍治下鬼蜮涌来不少亡魂,香火兵马都被牵制,实在无有人手。但此事又涉及一位县丞,实在不放心一般人去,所以只能麻烦狐仙了。” 方长摇摇头,按下文书,又道: “城隍司可有其他关於此事的消息?” 文判尬色更盛,“狐仙体谅一二。” 又问城隍司可有三仙观与洪水镇的记载,文判熟读司中文书、藏书,知晓司中並无相关记录。 文判迎著方长那看垃圾一般的眼神,只觉得面若火烧,囧然难坐,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 方长见此也不以为意。 毕竟金水县城隍马燃就是这个样子,他手下的文武二判又能有什么指望。 便问了他白父所在村落,是哪位土地递交的文书,这便送客了。 “多谢狐仙招待,我二人这就回去向大人復命。” 贾仆领著他们二人下山去。 方长看著林中的一盏幽幽灯火,始终想不明白这金水县城隍马燃到底在干什么。 似乎他的金水县城隍就只管这金水县县城一般。 一旦县城外有任何事情,不管是鬼物,还是妖邪,他便全部推给方长处理。 再这样下去,也不怕眾人只知义狐而不信城隍,惹得他信仰匱乏,神魂不稳的。 “这金水县真乃多事之秋啊。” 盗书妖狐在侧,必然迎来各方覬覦。 天庭只追捕盗书妖狐,却不禁止天书流通,眼下不知有多少人在打天书主意。 而这金水县的城隍马燃却又是个尸位素餐之辈。 上不能匡主,下不能益民,终日敷衍塞责,推脱怠政,不知到时真遇到妖狐作恶其又会如何。 “还能如何,阴司上下哪个部门不是会干的多干,能干的苦干,不会干的一把也不干!” 方长啐了一句,熄了阁楼灯火转身歇息去了。 …… 甄道士伏法第十四日。 方长处理完手头一些其他杂事,待黄追所託友人接走李棠,他便也领著贾仆出发前往高嵐镇而去。 得知方长要去高嵐镇。 前来送行的祝山向他说了这样一件事。 “公子,我听说不少行医都说是高嵐附近的护山上盘踞著几只虎妖,若是有医者路过,便会被他们掳至山中为一头老虎看病,不知此事和城隍所託之事有无关联。” 是以,方长行至高嵐镇,便主动降下烟霞,在附近人家中购一牛车。 让贾仆赶车,自己则作行医打扮,捧著本医书,晃晃悠悠的入了护山。 护山本名为龙尾山。 此山状若龙尾,相传是仙人伏龙所化,而那高嵐镇就建在一块名为伏龙坪的山洪衝击平原上。 本地人因龙尾山如拦似护,为他们挡下了北下寒风,便在平日里称其为护山。 时下已过夏至。 今年的陇右郡依旧少雨,正是天气酷热的时候。 可牛车一入龙尾山,方长便觉周遭顿时清凉起来。 此山,山脊如剑锋,山势绵延,却又尾部宽大,確实有龙尾之势。 山中天空高远而幽静,林木间绿气升腾,白樺、山杨、椴树竞相参天,其枝干崢嶸交错,浓荫如盖。 地上野不多,倒是苔蘚生的斑斑点点,在树根角落以及乱石缝隙间积攒成团。 若是在半山腰向下眺望,还能在山腰弯弯拐拐处偶见一条微痕。 ——那便是猎户进山的小路了,其狭窄处好似一条遗落林间的织带,弯弯扭扭的挤入了莽林深处。 据祝山所说,那几只虎妖就盘踞在这大山深处。 牛车无法进山,方长便和贾仆舍了车辆,贾仆牵牛,方长坐在牛背上,一主一仆,伴著叮咚牛玲往丛林深处而去。 第四十二章 拦路老叟问来处,林中人家求行医 贾仆牵著牛。 方长则在牛背上与他一边閒谈,一边研究他生魂中已经沉积下来的秘符。 以他的角度来看。 构成秘符的虫、鸟、狐、鬼四相,分別有所侧重。 其中如虫的蠕纹,应当象徵的是生命,是基础,可以代指绘秘符者本人。 鸟则代表著天空、预言、沟通、观察、记录。 自古至今都有鸟为神之使的说法,向上飞扬的鸟纹便是载体,可以將“人”的种种意识向其目標进行传递。 狐,象徵著智慧、变化、象徵著天地间那些不可名状的鬼神,是秘符最终的指向所在。 在那道指向三仙观的秘符中,盗书妖狐就用了几枚狐纹指代自己,让秘符可以被他们所控制。 而鬼。 则是四个意向中最为特殊的一种。 似乎这个古老部落將一切人力不能理解之物均归类於“鬼”。 如雷霆、火焰、风暴、地震、瘟疫等等等等。 所以当鬼纹在秘符中出现的时候,它便代表著一种绘符者想要实现的效果。 比如秘符门户中状若山洞的鬼纹,比如贾仆身上如牛般头生双角的鬼纹。 它们一个代表著洞开门户,一个则代表著如牛一般的巨力。 方长在老牛角上沾著清水绘了几个抽象的符文。 先是代表自己的虫纹,而后是象徵信使的鸟,代表四时八风的狐,以及自己想要的效果——一团如风似云、向上托举的流云纹。 呼哧喘息的老牛突然便觉脚下一轻,似乎有一团清风將自己託了起来。 当下便得意的打了个响鼻,也不磨蹭,又摇头摆尾的在林间小道上攀登起来。 “有趣。” 方长细细揣摩著其中的韵味。 再一次为古人的智慧所嘆服。 也不知这三只妖狐是从何处寻来的这等上古巫纹,他们那文化水平竟然能研究明白,也是让方长稀奇。 “那后生!你也觉得这大山有趣?” 方长抬头,便见林中小道处站著一猎户打扮的老叟。 背著一柄木胎弓,腰间別著一大一小两柄短刀。 他去看时,此人正笑盈盈的坐在一块青石旁,许是刚刚从密林深处而来,脚边还放著一只半大的小鹿。 小鹿除脖颈处有一点血跡外,全身並无其他伤痕,可见猎户手艺非比寻常。 “绿树幽幽,群山绵绵,这龙尾山如何不算有趣?” 方长在牛背拱拱手,向老叟问道: “老丈,不知后生我说的对不对?” 猎户哈哈大笑,“老丈我不懂那么多,但这龙尾山夏秋滋养山果,繁育猎物,不知养活了多少山民,冬春抵挡寒风,让那塞北风雪不至长驱直入,又不知护住了多少农家,確实有趣的紧啊!” 两人又閒谈了几句。 这猎户姓杜,是龙尾山下的猎户。 家中还有两个儿子,几亩薄田。 以他的年龄,本已过了进山打猎的时候,但奈何近几月以来,税赋越来越重,一家地里所產收成还未落袋,便要被官府收走大半。 赵叟若是不来这龙尾山重操旧业,只怕是活不到冬天就要被两个儿子背到山里,砌入瓦罐坟去。 他还有两个孙儿,他还想再多活几年,看著孙儿多长大几年。 “不知老丈说的瓦罐坟是指?” 赵叟沉吟片刻,最后从腰间解下一只烟锅,默默抽了起来。 “看后生的样子,应当也是大户人家出生,不知瓦罐坟倒也正常。” 赵叟吐出一串烟雾,烟中的老脸亦有些木然。 “我们这里虽然靠近高嵐镇,看似倒也繁华,但平日赋税也不轻,所谓人过六十,你多吃一口,儿孙就要少吃一口,人过七十,你多活一日,儿孙就要少活一日。” “有些山下人家吃喝拮据,等家中像我这样的老朽多了,其子女便会选择在山上找一窑洞,安置其父、其母於窑洞,每送一日餐饭,便要砌一块土砖,等何日土砖砌满了窑洞,这餐饭也就不用送了。” 赵叟平静的瞅著烟锅,眼神中闪过一些悵然: “之所以將这窑洞称之为瓦罐坟,便是因为子女在开挖山土时为了节省力气,大多只挖一个仅能一人容身的狭小空间,再砌以土砖,便神似瓦罐了。” 此风俗方长之前亦有听闻。 只不过有些地方是这瓦罐坟。 有些地方则是雕刻木碗,方便日后丟弃老人时连碗一同处理。 虽不甚相同,但大体都是这般意思。 但高嵐镇地处金河入黄河口,又有龙尾山这座大山供养,其物產丰富,百姓安居,不应如此穷困才是。 “县衙不是早已三令五申废除此俗,並布告各乡镇,若有违者,一律按杀人论处吗?为何你们这里还是如此?” “后生啊后生!” 赵叟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长嘆一气,选择略过这个话题。 二人又谈了几句,赵叟乾脆起身背好小鹿,不与他说了。 方长见状也只能將此事记在心中,王朝末年,世道崩坏,只能且行且珍惜。 “后生,你们这是要往哪里去?”临了,赵叟又指著大山深处道: “你们若是要翻过护山去伏龙坪,记得山中凡是人家庄园均不能住宿,这护山这边再没有正经人家住的比我深了。”赵叟一指山头东侧,那里隱约看见一黑点。 “若脚程有限,只能在山中过夜,就往那边去。” “那是一处仙人庙宇,是为伏龙仙人所设,虽少有人供奉,但山中精怪敬畏仙人,只要在庙中不出去,便不会有事。” 言罢,赵叟便头也不回的下山去了。 方长与贾仆看了一眼,一狐一鬼便重新上路,向著深山走去。 经赵叟一事,方长也无心研习秘符。 便躺在牛背上一路看著林间天空,神思不知飞往何处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竟有些困顿,乾脆便合眼眯了一会。 意识陷入昏沉,方长似乎又在一片迷濛的黑暗中看见了一点玄黄色。 温暖、深沉,透著无边无际的慈悲。 “公子,公子?公子?” 贾仆的声音遥遥而来。 方长睁眼起身,却发现老牛正臥倒在地,半仰著牛头在地上舔食苔蘚。 “公子,有人来了。” 顺著贾仆手指的方向望去,山林开阔处不知何时多了一座白墙绿瓦的小院。 此时院门洞开,正有两个黄衣小廝从中小跑而来。 “先生!先生可是游医?我家主人观先生戴方巾,持虎撑,牛角掛药囊,特来遣我等请先生去家中救治主母!” 第四十一章 二班孝心寻游医,病虎榻上久缠绵 “倒也说不得先生,但寻常疾病还也可以看看。” 方长哈哈一笑,甩动手上虎撑,带著寥寥铃音,主动迎上两名黄衣僕役。 一名黄衣僕役上前搀著方长下牛,一名僕役则伸手从牛角上解下药囊,领著二人拾级而上。 “不知主人家是何疾病?” “这……” 僕役对视一眼,其中脸圆小眼者拱手解释道: “还请先生恕罪,具体我二人也不甚清楚,得您和我家主人去交流。” 方长点点头,也不多语,只是跟著此二人进了这山中小院。 此院白墙如练,依山势围作三合。 有正屋三间,其上黛瓦覆作青鳞,檐角挑破林梢云雾。 西厢两间兄弟居,东首耳房侍母安。 偏院矮墙斜开月洞门,又有杂役房三间隱於青竹后,灶间窗欞常逸白气。 石阶盘曲苔痕深,墙根新雨生蕨草,是一处不可多得的清静居所。 方长识气辨色,亦未在此院中发现业障,可见此间主人定是山中清修人物。 而一靠近东厢房。 便有一股草药味扑面而来,方长不动声色,顺风嗅了一下,其中大多都是一些增肌生血,清淤化毒之药。 “可是有先生来了?” 听到僕役通传,一雄壮大汉从东厢房快步而出。 此人挽著双袖,手上还端著一只瓷碗,里面黑漆漆的盛著一些未喝完的汤药。 “山人班……”大汉看见方长,又看了一眼贾仆,话到嘴边最后又转了一圈。 “班牙,见过先生,家母旧伤痛苦难当,还请先生施以援手,不论能否治好,届时都有诊金奉上。” “班?主人家好少有的姓氏。” 面对方长的疑惑,班牙只是哈哈一笑,便领著方长进了东厢房。 “兄长,可是有新的先生来了吗?” 方长刚一进入东厢房,就迎面碰上另一汉子。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班牙已经格外雄壮,此人目光似霜刃劈空,眉骨刀劈斧削,覆面浓髯如墨,只是站在床边,便有一铁山成精一般的强壮。 “咦?” 这汉子同班牙一个反应,见方长来自,俱是猛地一惊,但他还来不及说话,病榻上的老妇便已开始重新呻吟起来。 方长同他打了个招呼,便主动来到病榻查看患者。 ——原是一老妇口生毒疮。 不过此疮却生的格外惨烈一些,已经从老妇嘴角烂至而下,里面脓水成团,血肉模糊,令人不忍直视。 “不知主人家这是因何而伤?” 方长拾脉诊断,只觉此人脉洪而数,似一根铁弦一般在手中蹦蹦作跳。 不仅显得老妇身体强健,更显其体內火毒之旺盛。 二班对视一眼,不知该如何作答,二人竟在一旁沉默下来。 方长也不再问,只是放下老妇手臂,隨手擬了一汤药方子递给班牙: “此方以生地黄滋阴凉血,既清心经热毒,又用木通导心火下行而从小便出,可缓解小便短赤涩痛。” “再佐以淡竹叶甘淡渗湿,兼解心烦失眠、口乾渴,最后再用生甘草梢缓解口疮疼痛及小便灼热。” 並劝慰道:“二位放心,这也不是什么大病,我看令堂身躯强健,只要清了火毒,用不了几日她便能自行痊癒。” 言罢,已经起身作势要离开。 班牙一咬牙,又上前挡下了方长。 “我知阁下定有办法,阁下若有什么要求还请儘管提出,只要能治好母亲,我兄弟二人无有不从。” 方长看了一眼班牙兄弟,又看了一眼病榻老妇。 忽而笑道: “怎么,莫非我若不从,二位还想將我变成倀鬼不成?” “阁下说笑了,阁下气息轻灵,我兄弟二人虽是山中虎类,但母亲自幼归束,绝不是什么恶人,定然做不出这等无礼之事。”班牙躬身道歉: “不知阁下是何方人士?可否为我母亲施以援手。” “豹尾大帅麾下,阴司巡尉方长,前日听闻龙尾山有狐妖劫掠游医,故今日特来三位虎穴一观。” 先前二班从方长身上闻到一股狐狸味道,还以为和那山下仇家有关,便一直不敢显露真身,眼下话已至此,双方乾脆也不再掩饰。 这清净別院顿时便露出荒山野寺的样貌来 先前见黄衣僕役原是几只山中野猴成精,此刻正抓耳挠腮,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而那病榻上的老妇则褪去人相,化作一只半张脸都被烧烂的斑斕猛虎来。 班者,斑也。 既是他们自取的姓氏,也是指他们身上的斑斕虎纹。 “不知是义狐当面,先前多有得罪,还望海涵。”班牙面带赫然。 “不过还请阁下放心,我们母子三人自幼与人为善,从不曾害过山下行人性命,也算得上山中清静之士。” 方长点点头,先前所说只是为了挑明身份,这三虎妖確实周身气息轻灵,没有食人滥杀的业障。 “这点我亦能看出,但令堂又是为何人所伤,你们不去山下求医,在这里找那游医又有什么用?” 班牙提及此事就恼火。 当即便痛声道: “我们母子三人其实已修成人身多年,虽修为不强,但也可以在闹市中维持人身不散,早在几年前就从龙尾山搬到了山下高嵐镇生活。” “母亲在码头撑船,我们兄弟二人在码头当工头,本也过得轻鬆。” “但两个月以前,突然就有三只妖狐找上我们,想拉我们入伙。我们出卖力气生活,他们却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狐狸,母亲便拒绝了他们,谁知他们面上假意逢迎,暗地里却痛下杀手,口吐火毒伤了母亲……” 用班牙的说法,就是当时他们三虎不敌对方,便一路退至山中,逃避对方追杀。 母虎本以为那只是一道寻常火毒,却不曾想,其毒性纠缠不断,没过多久便有了火毒攻心的症状,旬月前更是在行功途中突然昏聵过去。 二班一个才入八品,一个只有九品,见状便想著下山求医问药,但毕竟身份特殊,根本无人愿来,加之山下又有妖狐堵截。 无奈之下只能打起了山中游医的主意。 第四十三章 虎鬼(周二数据pk,求追读啊) “你们说的可是那盗取烟霞山天书的三只妖狐?” “这我等就不清楚了。”班牙摇头,表示这两个月以来,他们便一直在山上为母亲设法戒毒,加之自身亦属山妖,並未参与追捕妖狐的事情。 不过有一点却敢与方长確认。 ——那日喷吐火气的狐狸其作一身书生打扮,面白无须,一只脚有些跛。 方长一听就明白,这不就是前几日刚从自己手里逃走的那只青狐嘛。 先前他就发现这母虎神魂中缠绵不散的恶毒火气与之前青狐所吐如出一辙,他本以为是这三名狐妖图谋天书不成,才被对方所伤。 但观三虎之气象,却又是一等一的清静,所以这才使了个欲情故纵的法子,让他们主动交代了身份。 “早闻义狐仁心仁行,曾为仙台山眾妖传授炼心道术,不知可否救治一下家母?” 班牙同自己兄弟使了个眼色,两个身形高大的汉子当下便推金山倒玉柱,乾脆拜倒在地: “还请义狐施以援手!” 方长成狐妖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被两只虎妖跪拜。 当下也有些哭笑不得,便伸手扶起二妖。 “二位不必如此多礼,先前不治,只是因为我不知晓情况,眼下既然已经说清,那就没有放任不管的道理。” “大家都是山中野妖,我既然见了,便肯定会施以援手。” 当下方长也不再推辞,此火毒对他而言也不算是什么难事。 一来他前日刚与此物打过交道。 乾脆便取出白骨锥。 藉助此物吸食精气的特性,將其置於母虎面颊,令其將母虎伤口处的脓血烂肉一一吸食乾净。 待创面处理乾净,方长又取出一株从阴冥採集材料,佐以月华揉制的清心线香来。 一燃,一吹。 一道阴柔洁净的香火之力便顺著方长法力尽入母虎神魂。 此香採集阴间月露,以阳间月华作油,里面又掺杂了不少诸如引路灯芯草、黄泉净水莲莲子之类的灵药,药效奇佳。 母虎呼吸了几下,便突然发出一声幽幽嘆息,口鼻中缓缓呼出一道阴沉火毒来。 “阁下当心,此物缠绵难清,一旦染上,便会吞食神魂血气,是一等一的恶毒之物!” 母虎睡眼惺忪,刚一醒来就见方长正在引导地煞火气往手中团聚,便连忙出声提醒,生怕害了他。 “无妨。” 母虎束手无策的毒火在方长手中却如自身法力一般听话。 只是一道清凉阴风作饵,方长便钓著地煞火气,將其团成一块玫红色的珠子来。 “好了,火毒已祛,回头再让你儿子照我开的方子熬几天汤药给你喝几天就行。” 母虎发出一声畅快的低吟。 从石床上化身一中年妇女,被两个儿子搀扶著站了起来。 一身粗布麻衣,骨架庞大,相貌简直和两个儿子一般无二,一样的武威雄壮,有一种筋骨强健的美感。 只是此时火毒虽祛,但面上却还有一道狰狞创伤没有癒合,看著狰狞了些。 “班玉谢过恩公。” 自称班玉的母虎遥遥一拜。 这次方长坦然受之,並未再阻止。 ——若无他出手,班玉顶多再凭肉身强悍再硬撑月余就要被地煞火气焚尽一身修为,变成一堆灰烬了。 班玉同方长再三表示了一番感激之情,但奈何亏空太大,便先行告退,去石洞深处调息去了。 方长见虎妖劫道,哄骗游医一事已经了结,便拉著二班作了一份卷宗,让他们在上面签字画押已备上报。 “对了,还有一件事。” 二班都將他送出石洞了,牛背上的方长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我来之前曾听闻县丞白甲被虎妖所食,其父夜夜哭诉此事,不知你们可有线索?” “恩公见谅,此事我们便不知情了。”班牙上前道: “不过您所说那白甲,高嵐镇贪婪诚性,暴虐残忍,人送外號虎鬼,或许恩公所说之事与此有关?” 贪婪成性,暴虐残忍? 被百姓称之为虎鬼。 这世道真是奇怪,虎妖在码头卖苦力生活,父母官却因残酷吏治而被人称之为虎鬼。 二班兄弟还以为是他要去下山除了那贪官,当下便拱手道: “恩公若是下山后需要我等助力,便儘管遣一小鬼前来送信,到时我们一家三口定然来报此恩情!” 方长嘆息一声,不知该如何作答,便应了下来。 又向二班问好白父所在村落,方长便骑著老牛继续往山上去了。 “恩公慢走!” 牛背上的方长挥挥手,便当作別了。 二班看著他一身青衫,一只药囊,牛蹄迈步间虎撑叮叮,其声清散於乡野之间。 只见牛背稳如石磐,其人身姿却似扶云,渐行於云气徘徊的山野。 似在林中,又似超脱於尘世,当真是好一派飘逸狐仙。 老牛越行越远。 一直沉默不语的贾仆突然开口问道: “公子,我有一事,不知可否请教公子。” “但说无妨。”方长也来了兴趣。 这贾仆自那夜之后便少有话语,往往都是自己说什么,他便做什么。 今日却不知为何竟然有了问题,那他一定得好好听听了。 “公子,世人都说斩妖除魔,但这妖魔,到底是什么?” 这倒是个有趣的问题。 不过方长在山中引渡亡魂十余年,对此也早有答案。 “行妖邪之事,修邪魔之道者,便是妖魔了。其实是不是妖魔,其实与种族並无什么必然联繫。” 方长在牛背上望著树荫中斑驳露出的碧蓝天空,神色亦有些悵然。 “读书人说君子论跡不论心,但修道者却不同,想要行正道,最重要的便是要行正道,修正心。” “你想那金水县城隍,明明是一地阴司主管,但却日日懒政怠政,看似从不与邪魔往来,但有能力却放任邪魔逃窜,有时也是一种变相的邪、变相的魔,只不过其往往不自知罢了。” “山中十年清修易,山下日日为善难啊!当一个修士有了法力,有了神通,他便更需要一颗正心来维繫自己的修行了,否则这天下可真就处处是魔域了。” 贾仆神智不全,很多事情只能听懂大概,但他还是从方长的嘆息声中听出不少遗憾来。 第四十四章 白翁赠金(求追读求月票) 方长离开虎穴又向山中走了小半日时间,这才在山头另一侧的谷地中看见一处村落。 一路林间寻幽,树下閒谈,倒也过得瀟洒。 期间他还领著贾仆前往那伏龙仙人庙一行,为那伏龙仙人上了一炷香。 可惜那里已成荒庙,庙中神像更是无有灵应,空留著一个泥塑在那里俯瞰伏龙坪。 下了山头,这里的路便好走了起来。 一座龙尾山,一侧是黄泥小路,一侧却是青石铺就。 沿著青石道一路向下,又走了小半个时辰,老牛才终於走到这处荒村中。 此村落房屋不多,且大多閒置。 村口倒是还坐著几个閒聊的中年汉子,但见到他时,却眼神闪躲,並不与他交谈。 无处问路,方长便让贾仆牵著老牛,在村中四下閒逛起来。 “那后生,你可是从外面来的?” 二人走到一处四合小院旁时被人叫住。 方长循声望去,发现原来是一老叟正在院中枣树上同他打招呼。 这老汉只有一条半腿,也不知他是如何爬上枣树的。 “后生!问你话呢!你是不是从那外面来的?” 方长点点头,一甩手中虎撑,发出一声清脆铃声。 “后生我是一游医,眼下要往高嵐镇坐船去,老丈唤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要去高嵐镇,还是游医?游医好啊!”这老汉咕噥了两句,便一鬆手,从枣树上滑了下去。 贾仆看向方长,方长示意他稍等片刻。 果不其然,没过半刻功夫,那独腿老汉便在邻居惊讶的目光中打开房门,將方长迎了进去。 这自称白翁的老汉宅子不大,却陪著一个做饭的嬢嬢,两个看门的僕役,虽然断了一条腿,但收拾却也挺整齐。 白翁领著方长进了主屋。 二人分宾主落座。 方长还没开始客套,这白翁突然便向他问道: “后生,你行走多地,见多识广,可有认识的仙长高人?” “白翁这是什么意思?”方长已然猜到这就是那白甲之父,但门外毕竟还有一僕役在墙角偷听,他便揣著明白装糊涂,全当自己真是个过路的游医。 白翁嘆息一声,还未吱声,眼中已有热泪滚落。 “后生,你莫消遣老汉我!” “我那儿子白甲,本是这金水县的县丞,后来县太爷赏识,便让他回高嵐镇管理此地人、税,他平日公务繁忙,我也不想留在府中打扰他,所以几年前我就独自搬回这老家了。” “白甲这几年里虽不能日日在我身前尽孝,但却逢年过节的都会来山上看望老头子我。” “只是突然有一日,我突然便梦见有头白额猛虎吃了我那儿子,占据了他的府衙,我想从虎口救回儿子,却又被府衙两旁的豺狼一併哄了出来。” “再醒来,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白翁拍打著自己那条短腿,恨声道: “后来我遣人多次前往府衙询问找我儿,想让他回来一趟,但他们回回都说我儿公务繁忙,无暇回家,让我在家中安心养老。” “我知这定然是那虎妖吃了我儿后誆骗別人的话,於是我日日祷告,夜夜哭诉,但这满天神佛却无一人肯为我儿报仇!” 方长沉默片刻,最后又问: “所以老丈是想让我……?” “老汉想求你一件事。”白翁按下方长刚刚抬起的手掌,用力给他塞了一锭金元宝。 “老汉想求你去那县丞府衙一趟,看看那高堂上坐的到底是不是我儿!”白翁凑到方长耳边小声嘱咐道: “我儿左耳內有一黑痣,位置隱蔽,常人不知,你若是有机会,便替我看一看那白甲有没有。” “若是没有……”白翁又从袖中取出一锭金元宝来: “若是没有,便请你用这锭金元再为我寻一可斩妖除魔的妖人,只要到时能除了那虎妖,老汉我另有后报!” 方长捏著两锭金元宝,突然问了白翁这样一个问题。 “不知白翁可否告知,你这金元宝又是从何得来?也是白县丞所留?” 白翁只当是他以为自己付不起报酬,当下便豪爽道: “具是我儿为官多年的俸禄!” 方长双眼一咪,復发出一声轻笑: “白县丞倒是好孝心。” “我儿確实是个很孝顺的人,这些年他每年都会將自己的俸禄交给我不少,我一个老头子也没地方,就当是为他存著吧。” 方长点点头,也不再多问,二人便寒暄起来。 期间多为白翁诉说,方长倾听。 聊的都是一些白甲还未做官时的事情,在白翁口中,这白甲倒也是个勤勉节俭,自幼便目標远大之人。 只是可惜时运不济,在县丞位置上做了这么多年了,也未得到一个再进一步的机会。 “老爷,饭好了。” 粗声粗气的做饭嬢嬢在门外喊了一声,便端著两个盘子从门外进来。 天色已晚,白翁又与方长相谈甚欢,乾脆便將他留了下来。 虽是深山老宅,但这做饭嬢嬢的手艺却不错。 一道炒鸡块,一道烧兔子,一盘素炒时蔬,一碗清汤。 滋味丰富,回味悠然,吃的方长十分满意。 ——赶得上镇远鏢局那日招待他的手艺! 饭后二人又閒聊了几句,白翁到底是年事已高,加之日日为儿子操心,很快便睡意上头,为方长安排了一间客房,自己便去屋中休息了。 烛火幽幽。 方长一边坐在窗前吹风,一边把玩著手中两锭金元宝。 不大,各自有个五两左右。 但绝不是哪家正经县丞能隨手给出的。 方长想著二班所说县丞贪婪成性,被百姓称作虎鬼的故事,一时间也不知白翁梦中之虎到底是虎妖害人,还是虎鬼害人。 夜色深沉,方长一时半会也想不出真偽来,乾脆便燃起近日越发旺盛的炼情心火,一把火將心中杂念焚了个一乾二净。 “真希望有朝一日,我这心火可以焚尽天下恶鬼!” 將两锭金元宝丟给贾仆,方长合身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屋中。 此村落有些特殊,眼下夜色茫茫,正好前去探查一番。 第四十五章 山下送信(求月票求追读) 月掛枝头。 村中犬吠嚶嚶,少有的几户人家却依旧燃著烛火。 但不是在閒聊地里的杂事,就是在埋头造人。 除了辣眼之外,並没有什么有用的收穫。 方长所化烟霞在村中盘桓了几圈,最终落在了村头一株柳树上。 既如此,就只能换种方法了。 方长点了一把线香,猛地一吹,便化作一团浓烈香火隨风飘入山林。 “阴司巡尉方长,请此村土地现身一见。” 他没有孙猴子一跺脚,便能唤来土地老的神通。 但同为阴司治下,施点香火,诚恳相邀,却还是能做到的。 香火撒出半晌,方长终於等到了此地土地。 骑著一只大黄犬,脑门光光,却又留著一把茂密的白鬍子。 此地虽人口不多,但其身上香火却不少。 土地公下了黄犬,佝僂著身形拱拱手。 “小老儿白礼,不知上神可是为了白翁之事而来?” “土地公请坐。” 方长又掏出一把香火递给白礼,同他攀谈道: “我听说这白翁日日祷告,夜夜哭诉,言其子白甲为虎妖所害,不知此事可否属实?” 白礼闻言皱起了眉头。 一听方长果然为了此事而来,只觉手中香火都不香了。 “老夫生前就是这白村中人,若是从辈分而论,这白甲其实也能算得上是我的玄孙。” “白甲是我们白村这么多年以来唯一读书读出名堂的一个,老夫平日里自然也是多有关照。一开始我以为他父只是被梦魘所困,后来我见他日日哭诉,实在於心不忍,便抽空去那高嵐镇走了一趟。” 方长知道关键来了,於是便乾脆掏出卷宗记录起来。 只听土地公白礼继续道: “那日我附了一只鸟雀,便从护山前往高嵐镇去……” 白礼娓娓道来,方长奋笔疾书。 依他的说法,那日他附身鸟雀之后便一路直往县丞府衙而去。 那府衙倒是也稀鬆平常,並未官气庇佑,也无门神护卫,他轻而易举的就入了后堂。 只是还未寻到白甲,他附身鸟雀便被一声虎啸震昏了过去。 他察觉到危险,也不敢多留,便借著与土地神龕的联繫速速回了白村。 然后才有的他上书金水县城隍马燃,向其阐明此地情况的事情。 只是他也没想到这次城隍司的反应会如此之快,这才过去了几天,方长便已赶来此地处理白甲之事。 方长將其陈述一一记录在案。 待其確认无误,签字画押之后,便又问道: “土地公,那依你之见,这白甲现在到底是人是妖?他到底是虎妖占据了人身,还是虎鬼成了气候?” “……” 白礼背著双手在地上连连转了几圈。 最后无奈道: “上神,你也知道的,这白甲其实也是算小老儿后代……” 方长闻言一笑,乾脆收起了卷宗、硃笔。 “土地公畅所欲言便是,此事是我以私人身份所问,並不会记录在案。只是为了方便我日后处理此事罢了。” “唉!唉!这让小老儿我怎么说?” 白礼连声哀嘆。 几声嘆息或愤懣,或无奈,脸上神色变了又变,一句话还未出口,里面的苦楚便已弥散而出。 “……若依小老儿所见,那白甲或许还算是个人吧!” 言罢,白礼也自知这话没有道理,乾脆弃了方长所供香火,唤来黄犬,掩面而去。 也还算是个人? “真是个有趣的说法啊。”方长摇摇头,见白礼遁入山林,便又唤来一眾山中孤魂野鬼,一边询问村中事情,一边分食香火。 …… 次日。 “我儿!” 天光刚亮,在院中水井旁洗脸的方长便听白翁一声惊呼。 紧接著便见他急匆匆的从屋中冲了出来。 “老三!老三!” 一中年僕役听见他呼唤,亦从侧屋中不紧不慢得走了出来。 “老爷,我在这呢!” “老三,我梦见我儿向我送了一封信,你快快去村口看看,看看可有信差前来!” 白翁披散著头髮,一脸的皱纹。 显然昨夜又是一个不甚安稳的睡梦。 “这……好吧!” 老三不情不愿的答应了下来。 一边向外走,一边悄声咕噥著“天天送信,天天送信,白大人又不是傻子,天天给你送信!” “后生……” 白翁又看向方长,却突然想起自己还未给这游医吃早饭,所谓皇帝还不差饿兵。 到嘴边的话又转了一圈,再出口,便换了个说法: “后生昨晚睡的怎么样?” 在山林同孤魂野鬼聊了半夜的方长依旧看不出丝毫倦色,反而露出一个笑容,安慰白翁道: “劳烦老丈费心了,昨晚睡得很安生。” 白翁闻言又点点头,转头就催著做饭嬢嬢给方长做了一顿羊肉汤饼,催著他骑上老牛往山下走去。 “后生!你若是有消息,一定要给我带个口信回来啊!” 白翁瘸著一条腿,又攀上枣树,在院墙上对著方长遥遥挥手。 方长闻言一拱手,便让贾仆牵著老牛下山去了。 他们走到村口的时候那唤作老三的僕役正在村口大树下和几个閒汉窃窃私语,见方长过来,也不说话,只是露出一个生硬笑容来。 方长昨晚后半夜就已將他们拉入幻境,一一进行过询问了。 知道这些人都是那白甲所派,只是没能从这些人身上挖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罢了。 当下便神魂一动,乾脆为他们编织了一段虚幻记忆,掩盖了自己昨日来过此地的事情。 “……哎?刚刚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过去了?” 方长出了村子,村口一閒汉这才后知后觉道: “我是不是眼了,我怎么好像看见那里有个穿白衣服的人?” “有个屁!” 老三闻言敲打了一下閒汉。 “我看你是在村中待久了,脑子发昏了吧!” “废话,天天待在这里,谁不发昏?这里又不是红纱楼,没有女人,要不是白大人给的钱多,你以为我想来?” “你就废话吧!平日里骗白老头银子的时候也没见你嫌麻烦过!” 几人还在商量如何再从白翁身上敲一笔银子,等下次轮换的时候去高嵐镇上瀟洒。 方长却已舍了老牛,带著贾仆藏身的木偶,如烟霞般飞过伏龙坪,落在金河黄河交界处的高嵐镇中。 第四十六章 探牢狱 朝霞未去,高嵐古镇便已热闹了起来。 此地襟带黄河,坐臥金河。 金河东注,浊浪西奔,於此交匯成浩荡之势。 当方长来时,便见此地舟楫如梭,驼铃摇风,万担货物在此由黄河转陆路而行,岸边挑夫络绎不绝,水中船篷绵延成桥。 遂成此地金河第一码头,南北咽喉,东西枢户之势。 而一入城门,又见此地长街五里,层台叠院,货栈票號鳞次櫛比。 其间秦陇皮毛、津京布帛、晋陕粮盐,皆聚此集散。 商贾辐輳,山陕口音杂陇西官话,吆喝叫卖声,声声不绝。 当真是好一派驮不尽,填不满的人间烟火! 方长在镇中逛了几圈。 最后找了一处临近县丞府衙的食肆,点了一只烧鸡,要了一壶粗茶,就著馒头大快朵颐起来。 ——他吃过不少好东西,但不知为何,唯独最爱在这繁华街头,吃上这么一顿市井烧鸡。 等方长將烧鸡的最后一根鸡骨嗦的乾乾净净了。 这高嵐镇的县丞也终於大开衙门,开始了今日办公。 其中多商贾往来,少百姓出入。 也不知他们是在主动交税,还是在做什么。 正在方长思索怎么混入其中去看一看那位虎鬼时,县丞中走出两名手持告示的衙役来。 二衙役一老一少。 一人拿著浆糊,一人拿著告示,出来在告示牌上唰唰两下,便將盖著县丞印章的白纸告示贴了上去。 也不宣读,也不说明,贴完就转身回了县丞府衙。 人群团聚而观。 方长也混了进去。 只见其上绘著两大一小三个道士。 其中一人是景行,一人是景行的道童,那个叫明图的小傢伙。 另一人方长就不认识了。 再往下看,告示上书: 照得妖道景行、景法、明图等三人,形跡诡譎,妄称符咒,假託邪术。擅行左道惑眾,散布讹言,煽惑民心,扰乱纲常,实乃图谋不轨之奸徒。 现经审理得实,其人按律当斩! 兹定於本月廿五日午时三刻,於通衢刑场,將妖犯妖道景行、景法、明图三人,验明正身,斩首示眾,以正典刑,儆戒效尤。 尔等,务须安分守法,勿听妖言,勿信邪佞。自示之后,若有罔知儆畏,蹈此覆辙者,定严惩不贷! 方长又看了一遍告示。 这景行道长,不是说要去郡城寻找同门的吗? 怎么旬日不见,便要被高嵐镇斩首了。 他好奇的紧,便在人群找了一个书生,上前打听道: “兄台,不知这榜上三人可是做了什么恶,才要被斩首示眾?” “嗨!要说这三道士也是冤,本来——” “慎言!明泰兄!隔墙有耳!” 书生本要向方长说明,却被他的同伴拉了一下,便向向方长尷尬一笑,又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方长又在街上逛了一圈,却发现无论是何人,只要他问起景行三人的事情,那人便会神色大变,復而低头匆匆离去。 似乎这三人是什么高嵐镇不能提及的禁忌一样。 而且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此地走兽並不是很愿意接受他的调遣。 尤其是一些与县丞府衙相关的事情,只要他一开口,聚兽调禽法唤来的飞禽走兽便会一鬨而散,似乎十分恐慌。 这便说明要么此地有一人,他在聚兽调禽法上的造诣远超自己,可以做到即便结束施法,也能影响鸟兽,让它们不去泄露自身信息。 要么就是那府衙中有一十分恐怖之物,鸟兽毕竟神思单纯,聚兽调禽法並不能让它们衝破这层恐怖,说出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方长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半日时光等閒而过,方长还是一无所获。 但他却发现此地不仅府衙没有门神看护,此地大牢门头上的狴犴也无灵应守护。 方长眼珠一转,乾脆使了个翳形术,从门口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 那牢狱便伏在县丞府衙后街深处。 黑洞洞,脏坨坨。 如一头半睡半醒的猛兽,只消张一张口,便不知吞过多少可怜冤魂,多少无財穷人。 木柵大门早已乌暗腐朽,歪斜掛在门槛上,半露出里面一个黑洞。 才一靠近,一股浓重浊气便兜头扑来。 方长扇了扇鼻子,又引来一团清灵之风环绕自身,这才稍稍隔绝里头恶臭。 那是酸餿发霉的饭菜恶味。 久不打扫的污秽气息。 还有墙角尿粪桶蒸发出来的恶臭。 种种气味相互纠缠,彼此蒸腾,混合搅拌,揉一团劈头盖脸的污秽之气。 一位鬢髮蓬乱的老狱卒斜倚在门侧,眼皮耷拉著: “可是探监?铜钱拿来再说话!” “咦?”狱卒睁开一只眼。 那里空无一物,只是有道清风吹过,带来一丝乾爽气息。 “老了老了,我还听著刚刚有人来呢。” 方长看了他一眼。 亦有些惊讶,守狱神兽不在,此人的感知倒是相当敏锐。 虽无法看破自己的翳行术,却能凭本能察觉到不对。 钻过木柵门,踏入其中,方长便皱起了眉头。 这里实在太脏了! 空气粘稠不动,烛火昏暗不明。 仅靠墙上高处几个窄小窗洞,筛下些许惨澹的光线,照见空中浮荡的细密霉灰。 地下亦是湿滑不堪,铺地的砖缝里填满污秽泥浆。 墙壁上淌著不知名的水痕,灰黑中隱约浸染著陈旧血跡。 ——许是凡人手指所扣吧。 牢房里蜷缩的囚徒们面色枯槁如干枣。 其囚大多脱尽了衣服,赤著脊背,遍体鳞伤处新痕叠著旧痂。 脓疮和腐烂气息便无声地附在他们身体上扩散开来。 有那挨不住刑的。 病得无人理睬的。 便如破烂布袋般被堆在角落,任鼠虫啃噬,脓血乱流。 方长在地牢中兜兜转转,一路所见可谓不堪入目。 有商人模样的胖子。 赤著上身被死死捆在刑床上,皮肤上满是一道道蚯蚓般肿胀的鞭痕。 有一身刺青的瘦长汉子。 正被胖大衙役死死踏住囚膛,用油灯烘烤心窝。 “姓胡的!家里没人给你打点?一吊钱!买碗水吃!” 那瘦长汉子满脸鼻涕混著血水,嘶声裂嗓,几乎泣不成声:“真真……拿不出了呀……” “拿不出?拿不出也得拿!” 油灯一倾。 燃烧的灯油在血肉上四下游走,发出一阵骇人的滋滋声响。 汉子连连惨叫,但却只能挣的铁链叮噹作响。 方长嘆息一声,终於在地牢深处找到了景行三人。 得益於他们“邪道妖人”的身份。 地牢衙役並未为难他们,反而顿顿餐饭,时时给水。 只是三人神色萎靡,法力死板,应是被人封了法力罢了。 方长来时,景行正穿著一件单薄里衣唉声嘆气。 “景明,是我对不起你啊!” 景行道人闻言发出一声惨笑。 “师兄,我辈修士,死在斩妖除魔的路上也算不虚此生啦,再不说这些。” “只是可惜,我们这一死,终究是不能亲眼看著那三狐授首了。” 木柵外闻言传来一声尖细轻笑: “能的,道长,包能的。” 第四十七章 脱枷锁 “方道友!” 景行眼睛都睁大不少。 许是察觉自己声音太大,便又扒在木柵上轻声呼唤起来: “方道友?可是方道友前来相救?” 木柵外无人出现,但景行所对位置却传来一声轻笑。 “景行道长、明图小道长,不过数日不见,你们怎么成这般模样了?” 景行一听方长声音,心中顿时安定起来。 “道友,一言难尽吶!除山间妖易,除心中妖难啊!” 景行倒坐在地上,言语中充斥著无奈。 “师兄,这是?” 一旁的景法面露疑惑,怀疑自家师兄是不是急傻了,对著木柵自言自语什么呢。 “师弟!是为兄先前说的金水县义狐来了!” 景行为景法指明方向,景法还未在黑洞洞的地牢中找到师兄所说之人。 便听耳边传来一声低语: “景法道长,久仰大名,我乃东山野狐,你唤我方长即可。” 景法稍年轻些,性格也更活跃。 一听方长说话,当下便一跃而起,嚇了明图一跳。 “道友何时带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景法也扒到了木柵上,“这地方不知多少年无人打扫,也不知道里面烂死多少人了,实在恶臭难闻!” “道长,自从景行道长来寻你之后片信不见寄回,我还以为是二位道长相谈甚欢,彻底忘了我这东山野狐呢。” 方长一点木柵上的锁链,铁锁便应声而开。 再一指三人,三人身上的枷锁便成了几根稻草,稻草刚一落地,復又化作沉重枷锁,在地上哗哗作响。 “却不曾想原来是到这里躲清閒来了。” 一个书生打扮的含笑青年凭空而立。 身形頎长,骨相立体,披著一件天青色风颺云纹暗纱袍,一支白玉簪子穿过乌髮束巾,即便是在此等脏脏的地牢过道,当这书生出现的时候景法仍有种此地忽而便成旷野山岗的错觉。 当真是好一俊美狐仙! 景法心中感慨一声,又打趣道: “道友,贫道在师兄这里听闻了你的仁心善举,本想著日后如有机会定要引荐几位同道与你,现在你看,日后怕是只能引荐我这般男儿了哈哈!” 逃脱有望,景行也变得不正经起来: “怎么?师弟可是怕那几位红顏知己相中方道友不成?” “师兄!” 景法摆摆手,“我们只是朋友!” “朋友的事情日后再谈,我们还是先干正事吧。”方长打断二人打趣,又问道: “三位,还请跟紧我了。”方长拔下白玉簪,放在唇边轻轻呼出一口法力,簪子便成了白骨锥。 再轻轻一晃,便又一团氤氳白烟从中空骨锥中逸散而出。 恰巧此地又在地牢深处,除景行三人外再无活人,方长用白烟笼好他们,又使了个幻术,將三幅枷锁变成三人模样。 这便重新往地牢外走去。 途中路过那个瘦长汉子时,他已被丟入地牢,通体纹身也被衙役用灯油烧的丑陋不堪,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皮。 眼看著是要活不成了。 明图还小,见不得这些,当下喉头一动,险些当场呕出来。 “道友,此人系高嵐码头上的一小头目,长的凶恶了些,但却为人豪爽,平日多行善事。”景法悄声向方长徵询道: “若是道友方便,不知可否一救?” 码头头目。 方长又想起了那同在码头上谋生的虎妖一家。 当下便点点头,不过却未急著出手,只是边走边问道: “二位道长在地牢小居多日,不知这地牢中喊冤入狱,可以搭救著有多少?” “这……” 景行捏著鬍鬚,言语中亦有些迟疑: “道友,这里含冤入狱,尚且存活著不少,但你若想现在搭救的话,贫道不是很赞同。” “哦?这是为何?” 四人一边行走,景行一边同方长商议起来。 按景行的说法。 这地牢中起码有三成都是为了高嵐镇县丞和府衙衙役为了盘剥財物弄进来的。 但他们不像自己三人,大多都是附近的积善之家,除了自己外,家中还有一家老小。 而依大康律法,脱牢逃窜者,全家连坐。 若是他们四人今天从这里救了一人出去,那明日此人全家都得进来。 所以,若是真想搭救这些人,那么最好的办法便是除掉白甲,还他们一个清白才是正经之道。 三个道士神魂法力尽数被封,又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中受了不少苦,四人走走停停,一路聊了不少。 不过令方长出乎意料的是,他们三人竟然不是被那妖狐所伤! ——而是他们夜探府衙是被县丞白甲用一道庚金煞气所创。 四人很快就从黑洞洞的地牢钻了出来。 那老衙役还在门口晒太阳,白骨锥惑人心制的能力很强,远远超过方长自己的翳形术。 这次他带著三人从地牢中大摇大摆的出来,老衙役也只是打了个喷嚏,骂了一句“这地牢真的是越来越臭了!门口都能闻见最深处的味道了!” 出了地牢。 景法便叫唤著要先去洗漱。 方长便又领著三人找了一处开在巷子深处的酒家,开了两间上房供他们洗漱。 …… “叩叩。” 酒家小廝轻轻敲响房门。 “客官,您点的全鸡宴齐了,现在就上菜吗?” 方长应了一声。 臂弯搭著毛巾的小廝便轻轻推开房门,当头走了进来。 “客官,您点的全鸡宴,这就为您上菜!” “莹透如玉冻颤香,水晶鸡糕一份!” “麻香酥脆嚼声亮,椒油鸡脆一份!” “……” 景行、景法、明图三人还在洗漱,方长閒来无事,便坐在圆桌旁听著那小廝將全鸡宴的八道凉菜、十二道热菜,以及最后的公鸡汤、鸡丝麵挨个唱了一遍。 他之前在食肆吃烧鸡时,就听邻桌有人说此地治鸡一绝。 故专门领著三个法力被封,又在地牢饿了数日的道士走了大半个高嵐镇才寻到这里。 “客官,您的菜这就全了,若有吩咐,您儘管吱声就是。” 方长拋了一粒碎银,小廝伸手一探,又轻轻咬了一口,便赶忙呲著一口白牙將之收入怀中。 “爷您吃好!” 第四十八章 心火燃金(求追读求月票) 地牢骯脏不堪。 將三个清静道人关在里面数日,可真是要了他们的命了! 三人甚至不顾自己神魂被封,法力枯竭所產生的虚弱,硬是在房中將自己洗的乾乾净净这才出来。 “让道友久等了。” 面色苍白的景行客套了一声,坐下便开始埋头吃鸡。 似乎生怕被景法抢了一样。 吃的噎了,便拿起酒壶猛吸一口,全然不见之前在仙台山月下论道的瀟洒。 三人许是饿惨了。 方长本想著在席间问问他们夜探府衙的具体情况,但景行、景法两兄弟只顾埋头吃饭,根本不与他搭话。 没办法,方长也就只好等二人吃完喝完,各个开始抚摸肚皮了,才有机会开口。 “三位道长可是吃好了?” 三人只是懒洋洋的仰在椅子上点头。 ——这几天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先前景法道长说,你们是被那白甲所伤,那白甲不应是一凡夫么,他又是怎么伤的你们?” 东来观在金水县名声不显,但其乃是吕祖下凡歷劫时在这西北留下的一只门外別传。 门中多修《钟吕传道集》,治的是《医道还原》,且多剑仙。 这些年却在其掌门六爻真人的带领下出了不少优秀门人。 如景行、景法这般的修有飞剑,又有八品修为的门人放在西北各地都能算的上是“前辈境”高人了。 怎么会被一声名不显的凡夫县丞轻易拿下? 谈及此事。 景行嘆息一声,挽起袖子,露出右臂上的一道凌厉金痕来: “贫道也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我们师兄弟二人那日还未来得及出手,便被那白甲以一道庚金法力击落飞剑,封禁神魂,丟入了地牢。” “这就是那白甲所留法力,也不算难缠,但异常菁纯,我飞剑受损,体內法力根本无法与之制衡。” 方长细细观之。 白甲所留法力犹如一道铁壁,横亘在三人神魂与法力之间。 其色白金,其气菁纯,其质锋锐。 確实是一道一等一的法力。 几乎可同方长被风火锤炼过的一身法力相提並论。 “我先为二位解此封禁吧。” 此封对方长来说倒也好解决。 若是用四时八风法,他可引动引动西方閶闔风来。 此风主秋风之肃杀,含西方庚金、辛金之气,可令万物凋零,届时便可从外至內徐徐吹拂,將白甲这道庚金法力吹拂出去。 但此时三人神魂、法力相护分离,閶闔风凌厉肃杀,固能吹掉白甲法力,但也有吹伤三人神魂伤势,令其伤势加重之险。 故,考虑再三,方长还是决定祭起炼情心火。 以心火,融外金。 藉助三人心中志气,將这道庚金法力炼入自己飞剑之中,届时不仅能打通封禁,还能趁机祛除飞剑被人用庚金法力所暴力打落的损伤。 可谓一举多得是也! 方长神魂一动,便有一道火苗从他指尖冒出。 此火色泽淡薄,远看似烟霞,近看如虹光,若非房中天光不亮,他们三人都有些难以看清。 “道长,可要做好准备了,此火以心中情慾为薪,小心烧到自己哦。” 方长曲指一动。 一点炼情心火便在桌上一闪而逝,分作三道流光扑入三人心口。 “吼——” 几乎是一瞬间,心火刚入心口,方长耳边便传来一声怒吼,房中更是响起一声低沉虎啸。 若非方长早有预料,在房中布下法力守护,单是这一声虎啸传出,到时又不知得惹出多少祸事来。 方长望向三人。 这三人中,明图不过一服气小道童。 所受伤势最轻,但毕竟修为薄弱,又正是贪玩的年纪,心中无甚坚固道心,估计得耗费不少功夫才能祛除那庚金法力。 而景行、景法两师兄弟。 师弟景法是八品通法修为,修著一枚青色剑丸,心中情慾旺盛,求道之心坚不可摧。 心火一入神魂,便从他心中燃起一道熊熊火光,几乎当场就要融化庚金,打破封禁的可能。 景行则年龄稍大,为人也更加稳重,许是之前为了保护明图,多分担了不少庚金法力之故,其伤势也是三人最重的一个。 加之其稳重的性格,方长本以为此人熔炼庚金的速度会弱於景法。 却不曾想此人当真是有著一颗斩妖除魔的剑心! 其卫道之心、杀心简直重的可怕! 无色的心火种子此时早已被他心中杀心催动成一团赤金火炬,正在他心中恣意燃烧,大有不將铁壁融化,就將自己神魂烧空的衝动。 ——即便有方长压制,他身上的炼情心火也隱隱有突破景行神魂界限,融穿庚金法力,落到外界的趋势。 又过一刻功夫。 景行苍白的面上突然显露出一团潮红来。 “给贫道——开!” 一团斑驳的赤金火焰从他口鼻轰然呼出,方长眼疾手快,赶忙收了这道心火。 不然等会还得赔店家一张桌子、若干碗碟才行。 空气中传来一声猛虎哀鸣,景行张口一吐,便有一道小剑虚影从中飞出。 其势若惊虹。 呼啸而起,直入云中发出一声剑鸣。 紧接著方长就从府衙方向听见一声冷哼,一道金铁交击之声。 俄而,便有一柄拇指大小的染血飞剑如倦鸟归巢般投入酒家。 小剑嚶嚶作响,绕著景行飞了一圈又一圈。 似乎也在向其诉说思念之情。 “多谢道友援手!”景行收起飞剑,向方长拱手道谢。 “若非道友火法通神,我这飞光便要遗失在那白甲手中了。” 剑修的一身功夫全在飞剑上。 虽修为是自己辛苦修炼得来,但飞剑却如方长的妖丹一样,寄託著其毕生心血,若是飞剑有所遗失,不说日后仙道再进,修为能维持现状,不作倒转,便已是得天之幸了。 方长哈哈一笑,打趣道: “日后道长补我一桌全鸡宴就行,眼下道长还是先帮景法道长吧,道长弄出的动静太大,府衙那边有贼人追来了。” 景行也不推辞,点点头便伸手按在景法后心。 他们二人法力同宗,修的都是吕祖剑仙之道,此时一內一外,不过片刻功夫便为景法融去心中铁壁。 “来的是那白甲,此地居民过多,不宜恋战,先走再说!” 方长吆喝一声,师兄弟二人提起明图便从酒家跃了出去。 第四十九章 虎鬼雄威(求月票求追读) “府衙办案!” “閒人迴避!” 人高马大的府衙衙役纵马狂奔,一路喧囂纵横,从府衙带著一路惊叫,直往酒家而来。 “大人不可啊!” 酒家小儿惊呼一声,纵马而来的衙役已跃马闯入院中。 只是一鞭,便抽的院中无人造次。 “查。” 带头的骑士一挥马鞭,身后眾衙役纷纷翻身下马,按刀持索,推门便开始大肆搜查。 “你等听好了!” 留著八字鬍的尖嘴汉子双手一拱,大声喊道: “好让各位知道,此次我等前来,是因那三妖道劫了大狱,又夺了官家之物,据可靠线报,有人看见妖道藏匿此处。” “所以,诸位若是清白之人,便好生配合府衙,不要做出什么令人惋惜之事来。” 酒家掌柜一听牵扯到妖道,当场就急了眼: “白爷,您知道的,我这里向来都是老实本分的啊!” 带头的骑士端坐马背。 闻言向下暼了一眼掌柜,嗤笑道:“我知你素来本分,但那妖道可不是,安心配合就是。” “这……”掌柜顿了一下,心头便更加急躁。 但白甲积威已久,此番又带著不少人马,打著缉拿妖道的幌子,谁敢不从? “唉!” 掌柜心中嘆息一声,忍痛唤来心腹,让他去备了一盘金锭来。 谈话间衙役已將酒家掀的人仰马翻,更是从不少客房別院中领出不少客人来。 而此时,方长同景行三人已经离开酒家,躲进了另一家酒楼。 “道友且看,那带头的骑士就是白甲了。” 景法一指酒家院中的带头骑士。 “此人多年沉寂,日日只知揽財,但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便炼出一身庚金法力,我师兄弟二人均不是其对手。” 方长凭栏下望。 此人是读书人出身,身形瘦小,骑马时神似一铁猴立在马上。 一身青缎补服裹著精瘦的身躯,其腰间悬著包铜腰牌,马鞭则斜插在革带上。 一张紫棠脸颳得精光。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面上一对黄褐吊睛,斜睨如饿虎,目光阴鷙,眼神狠辣,仿佛下一刻就要暴起伤人。 虽是小官,却透著一股凶悍气,连座下矮马都被压得喘不过气。 方长遥遥观之,却有虎鬼之相。 “咦?” 白甲心中一动,虎目一动,猛地转头向东方望去。 “你带人去一趟那里。” 皮鞭一指,他身后立时便有几骑策马向酒楼奔去。 …… “好敏锐的神思,好敏锐的感知。” 方长见此人已调派人手朝这边赶来,当下也不想与他起衝突,四人一合计,乾脆便出了高嵐镇。 明图只有九品实力,尚不足以凭虚而行,四人便沿著金河向郡城方向走了一段路,寻了一处山中寺庙以临时落脚。 这一路行程不短,正好够景法几人向方长分享此次入狱始末。 按他们的说法。 景行寻到景法后,二人便领著明图在郡城周边访古弔唁。 一路走走停停,四处惩恶扬善,又恰逢大好时节,也算行的愜意。 但他们有日在高嵐镇歇脚时,听几个挑夫在茶摊上叫苦。 按他们的说法,就是那县丞白甲,以前虽也贪了些。 但却贪亦有道,拿钱办事,童叟无欺。 但自从有日纳了一房小妾,整个人便变了。 先是深居简出,鲜有坐堂处理政务。 再试四处寻医问药,据说是他那小妾得了一罕见疾病,非各种珍奇药物不可治癒。 又到后来,乾脆便有人传说白甲从一结巴道士那里得了一聚宝盆,白日里他看中什么,晚上只需要一盆清水,一句咒语,便可將天下宝物尽入囊中。 恰巧的是,据这些挑夫所说,镇上的几名富户家中確实发生了几起无头盗案。 ——皮毛生意的魁首,金水县城夏家的夏三爷,其最爱把玩的一串佛珠,套在手上小憩时凭空飞走。 ——永兴当铺,张扒皮刚收的一件唐代明器,被人连盒子在密室中神秘盗走。 ——还有那青壶坊的百年山参。 ——寒泉器铺的一块天外陨铁。 全都是无端失踪,凭空消失。 眾人素知县丞白甲不靠谱,他手下那些扒皮鬼更是如豺狼一般贪婪。 加之近来丟了稀罕物件的都是镇上头脸人物,自身也有实力,便纷纷发动自家人手寻觅起来。 或是从过路江湖人士中入手。 或是请了自家交好的修行人士。 更有夏家,財大气粗,据说其从郡城请了一位高人过来。 但令高嵐镇上人人称奇的是,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都在调查此事的过程中死於非命。 江湖人士死於自相残杀。 自家的修行人士死在屋中——背后中了一剑,寒泉器铺的人自称是走火入魔,自杀身亡。 更有那郡城请来的高人,是被夏家人在自家屠宰场中发现的。 ——发现时已被人变成羔羊宰杀,若非夏家所养羔羊都要剥皮卖肉,可能眾人连他是如何失踪的都发现不了。 景行与景法师出同门,在东来观学艺时就是志气相投的师兄弟。 一听此情此景,便知此事定有左道妖人作恶,当即就要拔剑出手。 又正巧听那几名挑夫所说,附近一处村子中村民家中余粮、鸡、鸭、鱼、羊俱在一夜之间不翼而飞,惹得不少人哭天喊地,寻死觅活。 於是二人一合计,这便贴上甲马,领著明图就奔至那村中。 他们来的及时,村中还有不少痕跡。 景法下山在俗世混跡多年,三下五除二便根据现场气脉痕跡辨认出了贼人所用法术。 即,五鬼搬运。 而后他们又下表阴司,向本地土地递了一份状子,询问此事。 景行、景法虽修剑仙之道,但也是正经授籙的道士,本地土地公无有不说之理。 直到这时,他们才知道原来这高嵐镇近日发生的所有无头盗案均为白甲为一己之私所为。 据土地所说,是白甲为了给自己小妾治病,才从那结巴道士手中求来五只小鬼,为其夜夜搬运財物,以换取一个救治小妾的机会。 至於之后的事,他们已经在地牢说过一遍了,此时再说也无意义了。 不过方长却对那白甲兴趣不小,待二人说完了他们的遭遇,方长又就著月色说起白翁夜梦恶虎的故事来。 “噼啵~” 地上火堆发出一声脆响。 许是柴火不甚乾燥,里面的水汽在轻声叫唤。 睡眼惺忪的明图抬头看了一眼相谈甚欢的三人,给火堆添了一根柴,便又抱著膝盖打起盹来。 第五十章 山中旧事(求追读求月票) 夜色渐深。 三人约好了明日修整一番再去探探县丞府衙的事。 景行、景法毕竟伤势初愈,神魂终究有些虚弱,便去早早休息了。 方长閒来无事,便坐在破庙大殿中一边烤火,一边体悟炼情心火这几日的进展。 他那四时八风法是体悟天时地理修成。 这炼情心火自贾吴氏身上体会到人间情爱之苦便亦有了突飞猛进的姿態。 但坏处就是隨著炼情心火的精进,他內心的情慾也变得丰富起来。 他不再如山中清风一般高高在上,隨著此法修为精进,他的情绪也更加多变起来。 面对李棠母女,他多了惫懒。 面对祝山夫妇,他多了欣赏,也更愿意去驱使他们为自己办事。 面对贾仆,他也愿意为了贾仆身上那似曾相识的迷茫而助一臂之力,愿意日日与其交流那巫纹秘符,以便有朝一日他能早日了却执念。 一言以蔽之。 前十几年的四时八风法让他將自己从人修成了狐仙。 现在的炼情心火则在將自己凑个狐仙修成“人”。 “真是一种有意思的体会。” 头顶的明月如一弯玉鉤,此时正掛在龙尾山一角。 年年岁岁人不同,岁岁年年常开。 也不知这轮明月在这寂寥天空见过多少自己这般异乡客。 “公子。” 不知何时,贾仆所化木偶自己从方长腰间跳了下来。 “公子,这山中似乎有我熟悉的东西在。” 中年人僕役模样的贾仆望著月下龙尾山,一对黝黑眼珠亦有些涣散。 “……符……和尚……似乎我变成水鬼以后来来过这里……” 一道似狐像鬼的赤色秘符在他面上一闪而逝。 贾仆似乎又回到了那晚变成大鬼被人操控的时候。 只只萤虫一般的秘符在他体表四处游走。 时而聚作一团。 时而相互爭斗。 时而还会与阴司留下的印记廝杀起来。 “我姓贾,我家应在、应在金水县……金水县哪里?” 方长见状神魂一动,但却未阻止他。 而是任由贾仆在这山中野寺中四处游荡。 “这里不是……” “这里也不是……” “……怎么都不是?” 贾仆站在山门前,喃喃自语,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 此时他已变回那大鬼模样。 双眼漆黑,身形高大,一身秘符化作赤潮,隱有將其染成赤发鬼物的趋势。 “家!我的家呢?” 大鬼突然拔足狂奔,向著大山深处跑去。 方长留下五十阴司兵马护卫景行三人,自己则紧隨其后,化作一缕烟霞渺渺而去。 大鬼身形高大,步幅颇大。 加之又是纯阴鬼物,草木山石根本不能限制其行进。 不过片刻功夫,他便已经领著方长来到另一处山中幽谷。 此地塞在一片茂密林木之间。 四周均是刀劈斧砍一般的陡峻崖壁,往来进出只有一条下狭长小道。 若非有贾仆领路,此地確实难寻。 从小道飞入。 便见谷中落著一座荒庙。 大鬼则在庙中捧著一只一人大小的水缸呜咽痛哭。 方长在附近打量一圈,便见这荒庙中既无神像,也无祭台,就这么摆著一地的青黑水缸。 水缸约有十余之,均覆以石木,其中隱隱有阴煞臭味传来。 凑近一看,大鬼所抱水缸中则蜷曲著一具惨白枯骨。 缸中只有一半黑水,一具枯骨,枯骨上则生著一丛似葛而紫的水草。 “公子……” 大鬼双目垂泪。 滴滴鬼泪斑驳如杂相水晶,落在地上则发出一连串的清脆声响。 “公子,我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家,但是我想起来是怎么死的了。” 大鬼低头看向水缸。 “这缸中黑水,就是我的血肉,这枯骨便是我之骸骨,而这水草,就是害死我的水莽草了。” 水莽草? 方长细细观详此草。 隨即发现此草与城隍夜宴时,马燃曾向自己提起,外县有一伙贼人,擅用毒草害人,有向金水县逃窜的趋势。 但自己与阴司兵马之后却从未见过那些贼人。 不过这水莽草却与城隍卷宗上所绘毒草生的一般无二,应是同一毒草。 此物若是有人误食用,便会腹痛死,且死后所化为“水莽鬼”,需诱人替死才能超生,是生在楚江一带的一种毒草,陇右郡无其生长环境。 方长也只在阴司抵报中见过几次,实物却是头一遭。 “贾仆,你可能回想起是何人以此毒草害你?” “……” 大鬼细细回想半晌。 良久之后这才迟疑道:“我只记得自己在一茶铺中喝了一碗茶,便腹痛难耐,等再醒来,便已经在这水缸中了。” “水缸外是什么我並不知晓,我只能听见有个豫州口音的男人声音常常会来此地与人私会。” “那个女的好像被人称作……赵婆?” 方长轻搓下巴。 赵婆,豫州口音的男人。 那定然就是那个疑似月魔画皮的媒婆,以及同老羊倌一起用造畜法害人的中年汉子了。 ——此地估计又是泥偶会作的孽。 “有没有想起一些关於泥偶会的事?” 大鬼又陷入了深思。 似乎这个词对他而言触动不小,其神色时而虔诚,时而狰狞,口中更是喃喃不断,似乎陷入了什么深层次的梦魘一般。 久久之后,大鬼终於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 瞪大双眼,张著漆黑大嘴,似作吶喊,但却只传出一声如长虫嘶鸣一般的狭长气鸣音来。 “嘶——” 赤色秘符在大鬼身上一闪而逝。 方长这次眼尖,终於看清上面的虫鸟狐鬼对应的是什么。 “唤、蛇君、生灵。” 唤一名为蛇君的生灵。 大鬼还在张著嘴巴嘶嘶鸣叫,方长却从庙外听见一声闔然巨响。 ——似乎有一庞然大物正在地下翻江倒海一般。 其身躯挤开岩石,其鳞片摩挲土壤。 其呼吸吹动山风,其声势震动山野! 当真是好一头庞然巨物,好一条山中蟒妖! “何人……唤我?” 一只房屋大小的青黑色头颅垂在庙门外。 两颗车轮大小的幽幽竖瞳一动不动的盯著方长,盯著大鬼。 似乎在分辨是谁唤醒了它。 “红鸞的泥鬼,还有……一只小狐狸。”大蛇发出一阵低沉缓慢的声音,又缓缓將头颅缩了回去。 方长这才有机会看清他的全貌。 此蛇鳞片大如水缸,身躯粗如楼船,谷中小道亦只够他探进来半截身躯。 其信子吞吐不定,方长定眼细观,还从猩红蛇信上看见一颗双眼紧闭的人头。 ——束著道髻,眉心一竖弯曲红痕,面相威严端庄,如庙中神像,又似堂上高官,可惜却只剩下了一颗头颅。 第五十一章 巨蛇说泥偶(求月票求追读) “小狐狸,可是为你那本家为我送天书而来?” 巨蛇俯瞰方长。 方长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但仍旧被它那冰冷竖瞳盯得心头髮毛。 此蛇气息雄浑,肢体强劲,一身妖力吞天吐地,即便黄追在此,也没有这般威势。 其实力已然超出了方长所能揣测的境界。 不可力敌。 不过听他口气,应是与那泥偶会、盗书妖狐之间有所交易,或许可以此入手,从而脱身。 方长心思电转。 “前辈,我奉命前来是希望唤醒此泥鬼记忆。” “他?”巨蛇竖瞳一动,“那你应当找红鸞,这些泥鬼都是她命人炮製的,我只是在附近睡觉罢了。” “司命大人近来受了伤,可能不方便出面,泥偶会也因此蛰伏日久,我等亦寻不到他们。”方长试探道: “不知前辈可有消息?” “哈哈哈哈……” 巨蛇似乎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 竟开始仰头大笑,笑声穿林破空,震的荒庙土灰簌簌,身躯四下滚动,惊的林中群鸟飞尽。 “真是有意思,没想到我只是小憩了一会,红鸞那傢伙竟然也会受伤。” “以她在陇右郡的关係,是何人伤的她?可是那些不懂礼貌的外地正道?” 巨蛇目光炯炯,方长竟然从一对车轮大小的冰冷竖瞳中读出几分好奇来。 “听说是褻瀆了——”方长口中的后土娘娘四字还未吐露,口舌便被一道冰冷法力封禁起来。 巨蛇喷出两道白气,显然是他施法所为。 “隔墙有耳,红鸞不怕死想谋求天上的东西,我还想多睡几年安稳觉呢。” “泥鬼之事,我亦无解,此术牵扯颇多,你们若是有需,就去寻红鸞他们吧。”言罢,巨蛇身躯蠕动,竟在一阵巨大震动声中缓缓向后退去。 “小狐狸,回去告诉你那本家,事成之后莫忘了天书之事。” 巨蛇退出谷地,方长只见龙尾山方向的参天树木猛地向两侧一分,一条不见首尾的青黑色身影便消失在茫茫群山之中。 大鬼已经瘫软在地。 他口舌上的法力也被祛除。 方长却看著遍地狼藉的谷地陷入了沉思。 这盗书妖狐牵扯进来的势力真的是越来越复杂了。 先是一个遍地开的泥偶会。 里面很有可能藏著一个不知底细的月魔。 眼下又多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巨蛇。 而且据这巨蛇所说,那泥偶会的野神红鸞似乎有著通天手眼,等閒无法拿下。 也不知接下来自己还会遇到些什么。 摇头拋去心中杂念,方长伸手一招,赤身裸体的大鬼便在白烟中重新化作僕役模样。 “贾仆。” “公子您吩咐。”贾仆面带愧色。 若非他突然失控,方长也不会置身险地。 “这些水缸中的枯骨是否都与你一致,各自对应著一只倀鬼?” 贾仆闻言指著自己的水缸示意道: “回公子,缸中水莽草成活者,便说明水莽鬼尚未进入轮迴,应当还在为人操控,若是水莽草枯死,便说明此鬼已经魂飞魄散了。” 方长闻言一甩衣袖。 只见一股怪风拔地而起,顷刻间便將庙中十几口水缸上的石木尽数掀翻在地。 庙中土雾滚滚,遍地都是被地气惊动的细微虫子,密密麻麻的各类小虫从庙中如黑潮一般奔涌而出,一时间甲壳摩擦声,节肢碰撞声簌簌不绝於耳。 方长看的憎恶,乾脆吐出一道吃色火焰,一把火將它们烧的一乾二净。 二人又把著水缸一一进行探查,但可惜的是此地空有水缸十余口,其中水莽草成活者只有贾仆一鬼。 ——怪不得此地无人驻守,原是这些泥鬼早已被消耗殆尽了。 方长沉默片刻,又与贾仆默默收敛了此地枯骨,为他们各自立了一座坟头。 虽不知姓名,但也总归好过曝尸荒野。 临行前方长在坟堆前插了三根清香,但烟气繚绕散乱无形,显然无人享用。 月隱星稀。 山风从谷中狭道吹拂而来。 方长看著三根清香渐渐化作飞灰,终於无奈道: “走吧,景行道长他们也该醒了。” 二人出了山谷,贾仆重新化作木偶被別在腰间,方长又回头看了一眼庙前的十四个坟头。 突然心头火起,只觉內心憎恶难忍。 只叱喝一声,便以四时八风法摇动地气,先令黄土吞了荒庙,又震动山石掩塌峡谷,彻底绝了外人进入此地的道路。 “这泥偶会!该死!” 两条狐尾凌空摇曳,风火交织间隱有隆隆雷声在其中滚动。 收了狐尾,方长一路急行。 二人离开时已至午夜,此行又是放任贾仆在山中寻路,又是应付巨蛇,又是为那十四个无魂骨收敛尸骨,也耽搁了不少时间。 等他们重新回到山中野庙,已是晨光熹微,朝霞落山了。 “方道友,又夜访深山去了?”有过和方长仙台山夜谈的经验,院中洗漱的景行看见方长落地,还笑盈盈的和他打了一个招呼。 但方长却只是点点头,便轻飘飘的去房中歇息了 “方道友这是怎么了?” 景行看向贾仆。 他还是头一次见方长这般沉默。 这位义狐虽然不爱言辞,但也是个有趣知礼的山中狐仙,何时这般严肃过? 贾仆无奈,只能將昨夜发生之事娓娓道来。 二人对泥偶会和龙尾山的巨蛇反倒没什么惊奇的。 毕竟泥偶会看似规模不大,但能在西北各地流窜多年却死而不僵,若说他们背后无人看护,这是不可能的。 但水莽草一事,便有所不同了。 这片土地上的百姓自古以来便有治死如治生的理念。 死后轮迴,因果报应这息息相关的二者承载了太多东西。 不论佛道两家,不论天庭地府,都对此有著极为严格的管控。 而断绝生灵自然轮迴,又將其囚禁炼鬼的法门,便是绝对的禁忌,是被重点打击的对象。 再者水莽鬼一事,已在楚江一带糜烂蔓延,不知道由此生出多少是非。 若是放任此物在西北流通开,到时不知得捅出多大的篓子来。 第五十二章 邋遢卖宝(求追读求月票) 二人私下一合计,觉得有些事还是得找方长共同商议为好。 “方道友?不知我们是否方便进来?” 景行敲响木门。 片刻功夫之后,寺庙的残破木门才被一股无形清风从外吹开。 二人刚进门,便感觉迎面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道友的这火行神通看来是又有精进了。” 方长鼻头一动,环绕周身的碧色火焰便化作一缕白烟从鼻孔钻了进去。 “让二位道长见笑了,只是一时怒火难忍,法力有些浮动罢了。”方长伸手招来两个蒲团,送至景行、景法身边。 “二位请坐。” “山中之事,想必贾仆已经向二位转述了吧?” 景行正坐道:“我二人確实不曾竟然有人会將这水莽草从楚江带至陇右郡来。” “此事性质恶劣,一旦流传开来,必定后患不无穷,我师兄弟二人的意思趁早上报师门,联合其他同道扼杀此草,以免日后引出如楚江鬼蜮一般的人间惨剧来。”景法亦在一旁补充道: “不知方道友意下如何?” 方长对於水莽草一事的態度同他们二人是一个態度。 毕竟当年楚江水莽鬼案荼毒千里,不知害了多少人家,造了多少冤孽,弄得多少生魂滯留人间。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其所造恶孽至今糜烂而无法治理。 “此事我会儘快同阴司上报。”方长把玩著手中白骨锥。 沉吟片刻后,又道: “还有这泥偶会,处处惹是生非,若是那巨蛇所言不差,或许这水莽草也是其从楚江夹带而来,且又与这盗书妖狐曖昧不清,不知道二位可否知其底细?” 景行才下山,但景法在郡城主持道观多年,消息也更加灵通。 当下便解释道:“这泥偶会,我在郡城也打过交道,其在郡城也有分会,更供有庙宇,主打一个妇人姻缘,在郡城的诸多夫人之间颇有信眾。” “无人取缔?” 方长纳闷。 这泥偶会供奉邪神,褻瀆四御,拐卖人口,又以妖法残害生灵,更在暗中曖昧妖狐,种植毒草。 这等淫祀野神竟无人取缔? “……”景法露出一个苦笑。 “道友,郡城不比山上,大康皇帝又晚年昏聵,很多事情已经超出佛道两门控制了。” “诸位天师、诸位菩萨,尚且连崇法楼的位置都没爭明白呢,哪里顾及得到一个小小的泥偶会?” “师弟!”景行制止了景法的嘮叨:“天师行事自有体系,不可妄议。” 景法嘿笑一声,也不同师兄计较,只是继续道: “至於泥偶会背后靠山,贫道到是曾听过一耳朵,有人说那红鸞司命背后是肃王,甚至有人说那红鸞司命是肃王的哪一房小妾呢嘿嘿。” 景法又低声学了几句他在酒楼茶肆中听过的野史。 什么红鸞司命本是个男人,后来为了巴结肃王,方便卖鉤子才专门修了一道女像。 还有什么红鸞司命本是肃王世子的世子妃,只因肃王好色成性,这才玩了一手唐太宗与杨玉环的把戏。 等等等等。 景法说起这些来可要比他的修行本事出彩多了。 即便是方长,也成功被他带著跑偏了话题,三人聚在一起狠狠討论了一番神灵本相与他相的话题。 “景法道长,你这口才当道士真的是可惜了,你应当去国子监当个祭酒的。” “哈哈。”景法面对方长的调侃,只是詼谐摆手。 “道友,不说这些了,现在是不是能心平气和的去看待这件事了?” 方长眉眼含笑,拱手相谐道: “若是还不能平復心情,难不成道友还有什么故事不成?” 景行、景法相视一笑。 “道友,我知你是山中清修,平日又为走兽亡魂忙碌,鲜与这人间修士打交道。”景法捻须道: “道友之聪慧自然无需多言,但道友却与贫道所见过的那些狐妖有个显著不同。” “道友你修的太过正经,正经的像一个山上道士,而非一个狡猾狐狸。” 方长不作声,四时八风法让他心中清净,炼情心火却让他对有眾生的种种情绪越发敏感。 景法在旁隨声附和:“是啊是啊,感觉道友你还是同人打交道太少了。要知道,这个世上最狡猾的可从来都是人,最残忍的也都是人啊。” “区区一介泥偶会,待日后道友修为精进了,自可隨手覆灭,无须时时惦记。” 方长如何不明白他们二人这是见自己怒火难伏,特来借著议事的名头宽慰自己。 “多谢二位道长,道长今日所说,方长定当记下。”方长微微躬身,景行、景法却纷纷起身不受。 “道友救命之恩尚且未报,区区小事,何足掛齿!” 三人又就妖狐、白甲、巨蛇、泥偶会以及水莽草一事商议了一番。 终於赶在明图第三次寻景行喊饿时將大体流程给定了下来。 四人又绑上甲马去镇上隨意寻客栈要了两间大房,乾脆在饭桌上將行事的章程也给定了下来。 方长有阴司官身,便先由他將此事上报阴司,看看能不能寻来一些援手。 景法在郡城交友广泛,便让他去寻觅几个靠谱帮手来。 ——不过依他之言,泥偶会在郡城颇有势力,到时还得精心挑选一番才行,免得被人泄露了行踪。 景行相对来说是个生面孔,便由他去打探消息,如若可以,最好能引出那暗中驱使五鬼之人。 …… 景行越狱第五日。 高嵐镇菜市场少了三个要被砍头的妖道。 但寒泉器铺门口却多了一身灰尘的老烟枪。 所谓,糟老道,瘦如柴,枯如木。 白头髮乱草堆,道袍油渍混汤斑,枯指甲缝塞污泥,眼袋垂著气短虚。 遭老道趿著破鞋,一手拄著根青色竹竿,一手则捂著胸口,那里鼓鼓囊囊的似乎还藏著什么东西。 耷拉著一对昏老眼,邋遢老道蒙头便往里走。 “老爷子,这是干什么来了?” 寒泉器铺的打铁伙计早就注意到了这个老叫,当下便有两个赤裸上身的健壮小伙將其拦下。 邋遢老道狠狠咳嗽两声,这才带著嘶哑痰声吐出一句话来: “老道我听闻寒泉器铺有一九冷寒泉,想借宝泉一用,以医火毒。” 第五十三章 强买强卖(求月票求追读) 所谓寒泉器铺的九冷寒泉。 乃当年寒泉器铺的大当家从阴冥引来的一汪泉水。 位於龙尾山中的寒泉山庄中,鲜有外人可以入內。 其本藏於绝域深渊,虽被人以法力引入阳间,但泉水幽深,內有九种阴冥寒气,等閒无法靠近。 可若是有寒泉器铺的大匠从中施法调度,此泉便有四利、四害、一淬之说法。 所谓四利者,便是冰封续命、涤盪心魔、凝结水魄、淬炼己身。 所谓四害,则指冻绝生机、神魂寂灭、灵气凝滯、寒毒蚀骨。 至於一淬,便相当简单了,其泉水特殊,若用此泉淬锋,便可赋予兵刃微末灵性,若是佐以冶道大师,更有锻就法宝的可能。 寒泉器铺的大当家当年便是借著此物从一微末铁匠,一路修至七品金丹。 可惜他后来在寒泉深处坐了死关,至今已有七十余年,不然寒泉器铺恐怕早已开宗立派了。 即便这样,谁也不敢说那寒泉器铺的大当家现在是何状態,也无人敢去尝试侵吞那口寒泉。 ——五十年前曾有一过路和尚看中此泉,却在爭斗中不慎跌落寒泉,被当场冻成了冰块。 ——据寒泉器铺的杂役所说,是那大和尚自己见泉欣喜,自己跳进去,与寒泉器铺无关,他们向来是守法百姓,断不能做这种害人性命之事! 二伙计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神色中看到了一抹兴奋。 莫非又有不怕死的想来讹他们? “老爷子,你再仔细想想你说的那是什么话,这九冷寒泉可不是温泉,你若是想治病,去找个大夫看看吧。” 老道摇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只黑布包裹的块状物来。 那黑布脏的嚇人,其上布满油渍,可若是细看,便能从斑斑黑污中看见点点灰条来。 此布,之前许是一灰布? 更大胆一点,白布? “我不白用,我这火毒只能用你们的寒泉拔走,而且我也不白用我这里有一块阴冥玄铁,此物可锻打成宝,可用它作报酬换个机会。” 老道解开黑布,从中露出一块尺长、掌宽的黑色铁块来。 此物方方正正,上有隱晦纹路,细细观察时甚至能感受到森森寒意。 ——仿佛快刀临头,稍有不从,便会人头落地一般。 “这……” 二伙计对视一眼,一人向內匆匆跑去,一人则上前道: “老爷子,稍待片刻,此物还得今日匠头拿主意才行。” 老道也不说话,点点头,便自顾自找了个阴凉角落蹲了下来。 那块黑铁就那么被他赤裸裸的摆在黑布上。 仿佛是什么临街售卖的货物一样。 伙计嘴角一抽,不知想了什么,又忍下了劝阻的心。 “那人在何处?” 不多时,寒泉器铺中便匆匆跑来两人。 一个鬍鬚白的中年人。 一个则是刚刚跑进去的打铁伙计。 “王头,人就在那里!” 被称作王头的中年人停下脚步,一搭眼,就看见了那块黑铁。 此物色侵玄冥,质如墨玉,霜纹隱裂,若透深寒。 以他打铁三十年的经验来看。 这定是一块上好的九幽玄铁! 绝非阳间之物,他此生也不过见过几两,那怎么可能比得上这老汉手中足足板砖大小的一块! 这般大小,足以炼出一柄上可接引太阴,下可穿梭幽冥,大能攻防杀伐,小能护神守魄的法宝来! 此等宝物如何会在这样一个邋遢老道手中?一介凡人,也配? “来人吶!给我拿下此贼!” 王匠头伸手一指老道,怒叱道:“贼人好大的胆子,竟然敢从我寒泉器铺盗窃宝物!真是不想活了!” 寒泉器铺扎根高嵐镇多年,几乎垄断了周边的武器生意和低级法器生意。 这虽然只是一处铺面,但里头依旧有不少铁匠在打铁作器,锤炼刀剑,修补铁具。 王匠头只是一声令下,当即便有十数个精壮小伙从中跳出。 或持著铁锤。 或拿著通红刀胚。 各自站在寒泉器铺的牌匾下,呼啦啦將老道围了一圈。 “咳!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邋遢老道狠狠咳嗽了几声,大声质问:“莫不是想要强买强卖不成?这生意我不做了!” “强买强卖?那东西也得是你的才行!”王匠头在人群外嗤笑一声。 他身边伙计自会识人眼色,一挥手,便领著眾人扑了上去。 虽说是伙计,但毕竟都是铁匠,各个生的膀大腰圆,只是一下,围观路人便觉好似有十几头野猪齐齐撞在一块。 只见赤膊如铜,汗光映日,十数壮汉虬结若肉山。 其间肩脊相抵,筋肉虬起如丘壑; 臂膀交缠,青筋盘曲似蚺蟒。 呼喝不断,尘烟漫捲。 眾汉耸如山崩,俄顷挤作一团,唯见肉浪翻涌,人阵如沸鼎。 “哎呦!谁別我后门!” “轻点踩!下面还有人呢!” “別掏了別掏了,那是老子的呜呜呜……” 场中乱做一团。 王匠头见人堆里迟迟没有结果,急的来回踱步,恨不得將这些肉头通通掀翻,好让自己上去动手! “莫非自己看走眼了?这老头还挺硬邦,十几个人都拿不下他吗?” 王匠头又转了几个来回。 眼见围观路人中已有碎嘴开始议论他们从老道手里抢宝物了。 再听听,已经从从乞丐手里抢宝物,变成抢乞丐的討饭破碗了。 没一会,已经变成寒泉器铺的铁匠饥渴难耐,当街欺淫討饭乞丐了。 “简直胡闹!” 王匠头呵斥一声。 又挽起袖子,伸手取下门口悬著“寒泉器铺”旗帜的竹竿,运杆如枪,先拨杂役,再挑铁匠,三下五除二间就將十几个精壮小伙拨成了滚地葫芦。 这一手著实漂亮! 围观人群中本有往来的江湖客在里面看热闹,但见王將头將挥桿如枪,分离人群而不而不伤其子弟,便知其身手了得,纷纷闭上嘴巴,选择静静看热闹。 “一群废物!连个贼老道都按不住!都是干什么吃的!” 一个腌臢老头,身上不说修为,就是一身气力也被那不知名火毒焚烧的七七八八,十几个年轻小伙子怎么就连一个老头都抢不过?! 白吃器铺这么多的粮食了! 王匠头竖握竹竿,在一帮半赤小伙间閒庭信步,大声呵斥。 “起开!”地上还有最后四人正在叠罗汉。 王匠头竹竿点地轻弹,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最伤宜人便被他轻鬆拨开。 “这么点事情还得老夫亲自动手!” 他连连出手,又將剩下三人隨手分开。 “老贼……你?人呢!” ——地上除了满地汗液污泥外,便只有一块脏兮兮的黑布被人窝成了一团。 人群中发出一声哄闹,纷纷向前涌来。 “……这老道了不得啊,寒泉器铺那么多人,竟然就凭空消失了! “什么?寒泉器铺人多势眾,打死人了?” “不会吧,那不是个邋遢老头子么,怎么就被他们姦杀了?” “谁?谁被姦杀了?当街吗?” “还能是谁,当然是財大气粗的寒泉器铺了!” “嘶!竟能如此奔放?莫非他们传说中的大当家出关了?” 王匠头虽常年饱受铁匠铺恶劣环境折磨,但毕竟有九品修为在身,耳朵也是出奇的灵敏,哪能听得了这些污言秽语。 当下便握断竹竿,下令杂役、伙夫將围观眾人哄散。 第五十四章 夜会五鬼(求月票求追读)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尤其是寒泉器铺这种雄踞一方的势力,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能被推波助澜的宣扬起来。 邋遢老道的事情是早上发生的。 等方长四人晚上寻了一处街头汤饼店祭五臟庙时,城中已经流传著好几个版本了。 有传言寒泉器铺的王奇嗜好独特,派人当街姦杀一个老道。 有传言寒泉器铺男多女少,憋的太狠,大匠、匠头们喜好男风,竟生生將一学徒欺辱至死。 还有传言寒泉器铺的大当家破关而出,见到门人为了一块阴冥玄铁出卖鉤子,被活生生气的走火入魔的。 零零总总,只是短短一下午的时间,就已经演绎出了不知道多少个版本。 “师兄,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 景法在汤饼听著旁边两个江湖客大谈特谈那王匠头是如何当街指挥眾人扒光邋遢老道,那邋遢老道又是如何嚶嚀作声,如何娇羞难耐,惹的眾匠人难掩。 景行不说话只是默默吃羊肉泡饃。 他现在只恨当日为何自己要答应方长去兜售宝物! 方长也不说话,但是手上吃饭的动作却一动一停,显然也是很感兴趣。 这些江湖客向来都是这样的。 若谈武艺,自然就有人要论个高低强弱。 若谈时政,有人恨不得杀尽天下贪官,有人也认为只是当朝诸公中出了奸臣。 若谈巡仙访道,便会为了世上那渺渺仙踪真假而爭吵起来。 但唯独谈到男女之事。 尤其是別人的、大人物的男女之事时。 那便仇家也成了倾听对象,刀剑成了摆设,即使是毫不相干的路人,也能为此畅所欲言,激情阔论一番。 “方道友,你那……方道友?方道友?” 景行本想换个话题却发现方长也在那里一本正经的听著。 景法捅了一下,方长这才幽幽转头,一见景行,便情不自禁的带上了笑容: “景行道长,但说无妨。” “……方道友,你能不能稍稍收敛一下?”景行放下筷子,只觉今日这羊肉汤饼格外腥膻。 “咳咳。”方长轻咳一声,又显得正经起来。 “景行道长,我知你想问问什么。”方长手中乌光一闪,拿的赫然就是那寒泉器铺求之不得的阴冥玄铁。 “此物是我阴司神籙所化,其气纯阴,其质如玉,更带著阴司惶惶神威,单凭目视,寒泉器铺的匠头分不清此物真假,那驱使五鬼的左道妖人更分不清。” 方长用阴司神籙偽作的玄铁系阴间地脉深处的一种特殊矿藏。 阴司兵马所用甲冑、兵刃,乃至阴司许多建筑、大狱刑具都是用此物打造。 它在阴间不算稀有,可在阳间却是不可多得的稀罕物。 若以此物锻打成兵,则可凭其滋养魂魄,护佑神魂,若是匠人出色,还可令其拥有辟路阴冥、接引太阴、夺人神魂之种种妙用。 而他偽作的这块玄铁,莫说是打造一支飞剑,就是打成一柄长刀,用剩下的边角料再配其五金精粹都够炼几个剑丸了。 试问哪个有眼力的修行者可以放过这等宝物? 景行、景法闻言纷纷点头。 那驱使五鬼的左道妖人连几只不入品的山参都不放过,更別提阴冥玄铁这等阳间少见之物了。 四人吃过汤饼,景法便换了身行头,匆匆离去。 据说有位新交的“朋友”在高嵐镇,其人豪爽,邀他一同共议大事去了。 景行则继续作邋遢老道打扮,悄悄往镇外走去。 至於方长,则暗中领著小道童明图在高嵐镇听这些往来过客议论寒泉器铺。 …… 金乌奔走。 玉兔作鉤。 景行还未回来,方长便按著约定的时间来到荒庙附近的一处山头上。 向下望去,正好可以將景行所在荒庙尽收眼中,方便时时接应。 身后还有一镇水郎君庙。 此庙规制不小,却和金水县东山山神庙一样,均无神祗灵应,显然已荒废多年。 而且这里位於金河、黄河交界处,若是实在不敌,他也能带著二人入河逃窜。 方长在山头吹风。 贾仆便自己从腰带上下来,拉著明图一同拓印自身秘符。 一大一小,一鬼一人,就这样就著月光在地上勾勾画画,时而还会发出阵阵笑声,许是有所收穫吧。 不知又过了多久。 明图已在贾仆身边睡成一团。 一牙弯弯的月儿鉤著纤细云朵。 山间寂静无声,方长碧瞳一动,视野中便多了五团氤氳鬼气。 神魂触动阴司神籙,那鬼气便清晰了起来。 ——原是五个衣著鲜艷的鬼物。 五鬼队列森然,其形如五行精魄显化,步履间阴风阵阵,脚下雾气繚绕。 领头金鬼,铁青面色如寒刃,遍体嶙峋凸起如甲冑,走动时鏘然作金石击鸣。 第二木鬼,碧色麵皮刻满年轮,身若残木而行,肢做草木,飘动间簌簌作响。 第三水鬼,黑脸蓝袍湿发滴沥,一步一水印,似有寒气从骸骨深处散发。 第四火鬼,赤光灼灼难掩面目,一身焦烟,双颊炭红如焚尽残烬。 最后土鬼,身如泥沼捏就,脚步沉顿凝滯,所过之处尘埃翻腾,似有泥土腥气暗涌。 正是近日在高嵐镇搬运奇珍异宝的五鬼! 五色异影相叠,所过之处,青磷荧荧闪烁不定,於沉沉夜色中履行著不见光的命令。 方长来了精神。 眼中碧火闪烁,当下便化作一缕青烟飘飘而下,缀在五鬼扬起的阵阵阴气中。 他以阴司神籙掩盖气息,如一粒浮尘般藏入火鬼焦烟之中。 此五鬼,一身阴秽浊气。 气息好似腐肉混著铁锈,又裹挟著一股坟土的湿冷腥气与血腥符灰的毛骚味。 一看便是用邪道法门夺人生魂,生生血祭而成。 正道五鬼运財如治水,引五行之气通財路,河道通畅则水自流,纵有泛滥亦退潮有序。 属於“暂借天库”的官差,押运的是功德簿上的盈余。 而邪道五鬼,则是饮鴆止渴,以阴魂为柴薪燃財运,火光越盛,毒烟愈浓,实为“私开冥帐”的恶匪,劫掠的是生死簿上的阳寿。 其孽债十世难偿,一旦福德散尽,届时横死鬼魂將化为“財奴”世世追索。 以至后代男丁癲狂,女眷早夭,族谱代代暴亡。 也不知是何人如此丧心病狂。 这等置自己轮迴之身,自己子孙后代於不顾的疯狂人物,放到邪道里面,也是少有的狠人。 第五十五章 风吹雨落(求追读求月票) 五鬼成纵列而行。 金鬼领头,土鬼兜底。 各个以手搭肩,全凭金鬼领路而行。 一行五鬼看著步履蹣跚,但均为纯阴魂体,一路穿木过墙,不过片刻功夫,便在荒庙中找到了目標。 ——一块散发著冰凉气息的黑铁块。 面色铁青的金鬼深深吸了一口气。 如甲冑般突起的胸腔都隨之开阔起来。 好精纯的阴煞之气! 好可怕的森森锐气! 金鬼点点头,確认这就是其主所需的那块阴冥玄铁了。 五鬼心意相通,他一经確认,其余四鬼便同样知晓信息。 当下便此地鬆开手掌,从一列,围成了一圈。 黑铁块藏在一邋遢老道怀中。 他们这一下便將老道也围了起来。 火鬼看向金鬼。 示意此人如何处理,搬运活人和搬运死物,消耗的法力可是两个概念。 前者,阳气未去,血肉浊气时时变动,沉重如搬山,后者如背,再重,也在五行之属。 金鬼沉思片刻。 又看向地面老道,此人修为稀疏,除了阴气重一点,便也无甚其他特殊。 杀了吧。 金鬼看向火鬼,火鬼呼出一口烟气,又转头示意木鬼动手。 木鬼扭动碧色面孔,露出不耐,最后又看向水鬼。 水鬼系五鬼中加入最迟,祭炼最短,修为最弱者,其不存在反抗的权力。 见四鬼齐齐望向自己,只能拉著一张黑脸,张口吐出一道黑水喷向老道。 “噗!” 黑水落地便生出许多细小毒虫来。 咦? 金鬼一愣,尚在疑惑竟然有人可以发现他们的身形。 下一瞬便有一道银白剑光飞空而来,呼啸之间便削去他半张麵皮。 飞剑? 五鬼同气连枝,气息、意识、法力轮转不休。 景行的飞剑还未迴转,金鬼魂体损伤便已恢復如初。 又有火鬼挥洒毒烟,瀰漫四周。 此烟暗藏火毒,触之生疮,闻者得癆,系焚烧火鬼尸体得来的一股恶烟。 景行除修东来观根本功法《钟吕传道集》外,还治经《医道还原》。 既是剑仙,也是道医。 自然识得毒烟轻重,火鬼一动,他便从袖中取出一瓶破障丹用法力祭出。 此丹,景行以金银、大青叶为君,以连翘、板蓝根、霍香、佩兰作臣,又佐以苍朮、石菖蒲、黄芪,再以甘草作使药。 方子虽大,但却对外界毒邪、疫癘、秽浊之气有奇效。 法力催动药力,一股清热解毒、化浊辟秽、扶正祛邪的药香瞬间便压下毒烟,令景行同破空飞剑前后夹击,將火鬼劈成两截。 “通杀我也!” 火鬼上半截身躯发出一声痛呼,木鬼赶忙伸出枝叶,令他在一处新生灌丛中重新化生。 “走!” 景行与金、火二鬼瞬息交手三回,土鬼却趁机从地下伸出一只手,抢走了阴冥玄铁。 五鬼心神一体,只在瞬息便融做一团氤氳鬼气。 其间五行流转,合和化生,竟生生崩飞了景行的飞剑。 鬼气再转,便盪开景行法力,金暼了一眼景行,面露不屑,领著眾鬼径直往金河扑去。 一路青磷飞溅,鬼影横飞,声势颇大。 今夜他们只是来夺宝,並非夺命。 否则单凭一个八品道士的飞剑,根本奈何不了他们,若是他们五行轮转起来,不过一时三刻,便能將此人炼成一摊污泥! 五色鬼气落水即溶,却又在下一秒炸成金、青、棕、红四团光华,从水中倒飞而出。 金鬼周身阴气溢散,半个胸膛被蛮力轰至变形,显然受伤不轻。 “火鬼!你想背叛主人!”金鬼刚刚亲眼看见有一人从火鬼毒烟中出手! 那人先是拘走水鬼,破开五行轮转之法,又夺了阴冥玄铁,將他们齐齐打回岸上。 “怎么可能是我!”火鬼怒吼一声,只觉心中怒火中烧,恨不能一把火將眼前一切烧的一乾二净。 “我是乾净的!” “不是你,那人如何能从你的毒烟中出手!” 金鬼还要爭论,却见河中有一俊秀青年踏水而出。 玉簪银冠著束青丝,容色皎然若玉,眉眼之中凝星聚月,唇间微含絳色,正与玉簪清冷成辉映。 一袭素色风颺卷浪袍,袍裾翻飞似浪滚碧涛初涌。 其人頎长如孤松,凌波踏浪。 河中风至急时,长袍鼓风如展翼,裹其身骨摇摇欲翔,恰似夜空深处倒悬的半规寒月。 “你是何人?” 金、木、土三鬼虽疑心火鬼与此人曖昧,但还是团聚一处,运转四气,与来人对峙起来。 “放了水鬼,留下玄铁,我们可不追究此事。” 金鬼神色严肃。 他们五鬼齐聚时,五气流转生生不息,自有种种妙法加持,可力敌积年的八品通法修士。 此人能悄无声息藏入火鬼毒烟,哪怕他们五鬼齐运法力也不能发现丝毫踪跡,加之水鬼有失,又有那邋遢老道在后方仗剑称凶。 需小心行事才行。 方长落至河岸。 收好手中玄铁,方长眼中飞出两点狐火。 狐火见风便长,风声呼啸间便化作一道碧色锁链,穿过水鬼琵琶骨,將他吊在身后。 “何人驱使你们来此。” 方长拦在河边,景行从庙中赶来,挡住了他们进山的道路。 “可是白甲?” 四鬼对视一眼,忽而齐齐尖啸,一身鬼气纵横,木、火、土三鬼將自身运转法力,合身投入金鬼体內。 “死!” 金鬼面上白光一闪,纵身跃向方长。 “好胆!”景行怒喝一声,腰间剑囊喷出一道白色流光追上金鬼。 二者在空中爆发出一连串清脆金铁声。 百步距离瞬息而至。 方长大袖挥舞,平地顿起狂风。 此风自西南而起,对应夏至阳极之后,阴气始生的小暑节气。 谓之温风。 是以“温风至,蟋蟀居壁,鹰始鷙”,其地气湿热,火土交织,暗藏雷雨。 金鬼气属辛金,刚一受风,便听风中有隆隆雷音。 辛金属阴,他更是阴鬼,最怕雷声,当下便挥洒法力打出两道一前一后的法力。 一道化作病气扑向方长。 一道迎向飞剑,与之纠缠不休。 雷声一动,金河河畔不知何时笼上一层阴云。 “轰隆!” 阴云受病气与风中阳气摩挲,当下便亮起一道闪雷,在夜空留下一道刺眼痕跡。 雷霆闪动间金鬼转至土鬼,以毫釐之差遁入地下。 但四时八风法扰动地气而作狂风。 地上狂风大作,地下地气蓬勃,土鬼还未至方长身前,便已被躁动地气冲的神魂发昏,辗转难行。 “是何人遣你等盗宝?” 土鬼回到地面,河畔已被雷雨笼罩,方长仍在雨中冷眼相待。 甩手抹去面上雨水,土鬼又转至金鬼。 金鬼面色严肃,只是短短一交手,他们面对方长时便好似重新变回凡人,有种无力抵抗天地伟力般的无助。 “阁下何必苦苦相逼?我家主人也不是普通人,若是真起了衝突,我怕你阁下难以善终。” 第五十六章 五鬼落败(求追读求月票) “你家主人?” 方长嘴角一勾,一身四时八风法所化法力勾连天地之息。 推微风,起乌云。 拨地气,和天时。 俄而,大雨如瀑,风卷雨,雨復卷天雷。 “我找的就是你家主人!” 滂沱大雨如帷幕般直抵天地,又似一道半透的纱巾,雷纹化作纱巾纹路,乌云充当其上纹。 这纱巾,一头落在山间,一头被他捏在手上。 只是轻轻一甩,这遮天盖地的风雨薄纱便將金鬼打落在地。 金鬼惊若天人,他第一次知道竟然有人在呼风唤雨上的造诣可以高到如此丧心病狂——甚至能用雨水裹挟火土暑气伤敌! 此风雨外有天雷破他五气轮转。 內有火土暑气参杂,可燃乙木,毁辛金,继而浇灭丁火,衝垮已土。 一道术法,將缺少水鬼流转的其余四鬼齐齐落败。 此人到底何等修为! “阁下,得饶人处且饶人,玄铁我们不要了,还请放了水鬼,我们这就离去。” 方长嗤笑一声,“先从我手里得了便宜再说这话吧!” 俊美青年一指阴云,天地之息陡然巨变,金河河水涛涛,似乎洞开了阴冥门户,一股阴间水煞被狂风吹动。 俄而便化作冰雹隆隆砸落。 杏子大的冰雹內结水煞,外作水元,看似普通平常,但每每砸落,便会在四鬼身上化作一抹淡薄阴雷,令他们苦不堪言。 话说此法还是方长从盗书妖狐中的那只青狐手中学来。 青狐以地煞火气摩挲阳间修士的法力而作脏雷。 而他则以地气隔绝冰雹內外阴阳水煞水元,只消四鬼身上鬼气吹动地气,便会引的其中阴阳二水摩挲而动,从而生出一缕消磨神魂,刮人法力的阴雷来。 一粒冰雹就是一道阴雷,这漫天冰雹对四鬼而言便与刮骨削肉的酷刑没什么区別了。 不过片刻功夫,便已磨去他们二成鬼体! 尤其那冰雹无边无际,根本不知是何尽头!简直有將他们生生磨死的趋势! “呃啊!你欺人太甚!” 金鬼神色狰狞,他一身辛金骨甲,所受阴雷最多,当下乾脆强忍痛苦,从怀中掏出一只蓝色玉珠来。 水鬼见状面露惊恐,连忙大喊一声“饶命!” 金鬼充耳不闻,一把捏碎玉珠,凌空绘出一道秘符打向水鬼。 方长心中一惊,水鬼身上的炼情心火被一团惊恐之情推的熊熊燃烧,而就在同一时间,他身后水鬼哀嚎著被炸成一团水雾! ——一点蓝色光辉先是陡然作亮,然后便在瞬息直接占据水鬼全身。 ——真如鮫綃乍裂,迅捷刚猛,霎时水煞四溅,万点寒星挟破空锐响迸射而出。其势赛冷箭离弦,其形若银蛇乱舞。 方长只来得及化身烟霞躲避,就见白练横飞,水雾未凝,在淋漓雨幕留下中一片寒烟碎影! “今日之仇,我家主人定当厚报!” 金鬼奇袭得手,留下一句狠话,便重新四鬼合一,以土鬼开道,遁地而去。 五鬼搬运法本就以遁术出名,眼下他们仓皇出逃,更是快的惊人。 初时神魂还能察觉到因五行有缺而產生的断续痕跡,待景行落地,四鬼已经彻底消失在高嵐镇方向了。 “方道友你没事吧?” “无事,只是被水元衝击,略有动盪而已。”一缕烟霞落地,化作,面色苍白的方长。 景行面色发红,他本想和方长联手拿下五鬼,却不想这几只鬼物祭炼有道,其五行轮转之法浑若天成,自己竟然出手全力也不能拿下。 方长不以为意,这五鬼定然有盗书妖狐和泥偶会的手笔在內。 若非以阴司神籙所作阴冥玄铁被土鬼带到他们遁法之內,他也没有办法抓住水鬼魂体不纯,法力薄弱的弱点,破开五行轮转之法,將他们分而化之。 只是没想到这金鬼如此果绝,一言不合便放弃水鬼,成功拖住了自己。 若非束成锁链的炼情心火被水鬼神魂中的绝望怨恨助涨火焰,他就不只是神魂动盪,法力不稳了。 ——起码得受伤! 二人来不及閒聊。 景行去山上治水郎君庙找明图贾仆二人。 方长则到山下破庙调息法力。 土鬼以为阴司神籙是阴冥玄铁,曾將其短暂吞入魂体。 方长趁机记下了他们的气息,只需祭起阴司神籙,便可千里锁魂,追杀而去。 …… 龙尾山下。 伏龙坪中。 月隱星疏,四鬼急急而奔。 “金鬼,你放弃水鬼,回去怎么向主人交代?” 金鬼沉默不语,只是一味急行。 “金鬼?金鬼你说句话啊!” 火、土、木三鬼在金鬼身上反覆追问。 他们同为五行鬼,但是金鬼被祭炼最早,实力最强,也更得主人信任。 他们几个都是由金鬼一手操练而成,可受他管制与被他当做弃子是两回事。 他今日能让水鬼魂飞魄散,那日后便也能让他们魂飞魄散! 如何让他们不急! “闭嘴!”金鬼嗤喝一声: “那人修为极高,一手呼风唤雨的神通他手中犹如天地伟力般雄伟莫测,我要是不弃了那个新来的水鬼,谁能走脱?” “不捨弃他,难不成捨弃你们?” 金鬼一席话说的三鬼哑口无言。 高嵐镇就在眼前,金鬼训完三鬼,便继续埋头苦冲。 路上他们还见到了两名寒泉器铺的匠头,估计也是为那阴冥玄铁而去。 金鬼心中嗤笑一声,希望他们二人能为自己拖延片刻时间。 这二人他在高嵐镇中也曾见过,是寒泉器铺从门人弟子中特意选的护法。 其修的是寒泉器铺的九冷锻兵决,走的是炼体如兵的路子,最擅捉对廝杀,法力中带有一股蚀骨寒气。 一旦法力攻入臟腑,其蕴含的九玄寒气如同附骨之疽,能缓慢侵蚀道基,使人法力凝滯、经脉萎缩,极难驱除,是不少敌人的噩梦。 也不知水鬼自爆有没有炸伤那人…… “金鬼,水鬼怎么回事?” 白甲不知何时出现在金河河畔。 一身黑色袍子,手中持著一柄狭长刀锋,一对三角眼中泛著微微赤色。 “白大人!” 金鬼显出身形,四鬼重新分散。 “贼人棘手,我们迫不得已,只能弃了水鬼。” 白甲点点头,也不过问细节,只是道:“带我过去,我亲自会会他。” 四鬼对视一眼,齐声呼和一声,化作四团氤氳鬼气。 金鬼伏地作金阶,木鬼盘根生烟轿。 白甲转身上轿。 火鬼擎起幽蓝冥焰,以火作幡,劈开夜帷。 土鬼翻沙涌浪,移步时地窍自通,以供车架疾驰而去。 虽少了水鬼运转,但毕竟是最擅搬运的鬼物,只见沿途青磷飞溅,寒霜结地,一路疾驰而去。 第五十七章 白甲驭兵破飞剑(求追读求月票) 白甲乘轿前行不过二十里。 却听土鬼突然惊呼“不好!”,復有一股遭阳湿热之气从地下勃发而出。 四鬼法轿受此衝击,便如舟船行浪,顛簸拋动,四鬼难以抵挡,只能遁出地面来。 白甲被四鬼甫一抬出地面,就见金河、黄河交匯处有一俊美青年如风中飘柳,身形摇摆间挥舞地气如鞭,拿捏云雨作幕,將寒泉器铺的两名护法压在地上苦苦支撑。 “白大人,就是那人了。” 金鬼散去法轿,为白甲介绍方长手段。 白甲本对金鬼所说“呼风唤雨惊骇人心,犹如直面天地伟力”的说法有所怀疑,但见此情形,却也信了三分。 常人呼风,只知唤来种种风力,多以风力所含特殊元气伤人。 或冷或热,或正或邪。 或杂以毒沙,或糅以烈焰,只要法力够强,应对得当,倒也不算难缠。 但此人呼风,却是以自身法力上应天息,下和地气,调和时令而成。 其风看似普通,却內有种种天地伟力。 只是一道云雨,白甲就从中感受到不少东西: 小暑之风雨,非纯粹清凉,乃天地“水火既济”之象的化身。 其阳气鼎盛而引动阴生,雨丝初始温热,落体便透寒意。 其风,劲利如木煞,裹挟地气,宛如无形法鞭,生生抽开寒泉器铺二护法周身玄门,令人身也成了天地阴阳激盪的战场。 其雨,本似雨师赤松子倾倒天水,中和九阳,但奈何二人修行寒泉炼兵决,阴极阳衰,惹的二人反有寒毒反噬之兆。 又有雷声偽作木德天鼓,振动神魂,催动水火,在风雨中熬炼其二人来。 “此人呼风唤雨的神通种子已经足以成丹了!” 白甲发出一声感慨。 “水鬼之事確实不在你们身上,此人距离成丹,也不过是一步之遥罢了。” 金鬼一惊。 他也从主人那里听过结丹之难。 “所谓世间修行,想成金丹者,只要修得几门法术,然后藉此日夜淬炼法力,终有一日可借这几门法术神通统合一身精气神,然后修成金丹。” “可有多少通法修士却不知晓,这法力成丹,与炼药成丹一样,都是有讲究的。” “高明丹师,可令药丹九转,有生死人,肉白骨,令人三日成仙之传说。” “同样的,若是有人能以自身法力神通作炉,將金丹炼至九转,那便等於走出来一条通天沿途,可谓成仙有望,长生有望啊。” 四鬼虽是鬼类,但也被白甲话中感慨听的心神动盪,面露神往。 “那依白大人之见,那人可日后可凭此呼风唤雨之法將將一颗金丹修至几转?” 白甲不语,只是默默观察著方长如何挥洒法力,如何调度天地之息,如何熬炼那寒泉器铺的两名护法。 待几人胜负已分,他才边走边嘆息道: “金丹是修士淬炼一身精气神而成的產物,其淬炼的次数与强”即为转数。” “一转不仅仅是一次重复操作,而是代表著一轮更深层次、更彻底的对精气神三宝的极致淬炼。” “而一名修士能修成金丹几转,看的便是他对所修神通的领悟到底有多少,其领悟到底能不能让他成丹时的天地交感中获取到足够多的道资,从而推动金丹转数。” “若是有人在成丹前便能领悟到足够多的神通道则,那一日九转也不过等閒。” 白甲暼了一眼河畔的两座破碎冰雕。 ——寒泉器铺的二护法因自身寒毒法力反噬,已被自內而外,由神魂至肉身,一一冻成了冰块。 白甲转头看向方长: “我观道友在呼风唤雨之神通上的修为已有成丹之基,不知道友还在等什么?” “等我丹成九转。”方长掸掸衣袖,“不能丹成九转,何时才能证得长生?” “长生……” 白甲细细咀嚼著这两个字。 这世上有多少苦难,便是出自这两字。 “白甲,你少在这里装腔作势!”景行却不像方长这般好脾气,当下便发出一声喝问: “这些天可是你在驱使五鬼巧取豪夺,谋財害命?” 白甲回过神来,坦然自若道: “当然是我,我若是不如此,如何得来修行之资源,如何去求一个丹成九转,逍遥旧视的成仙之机?” “丹成九转?你怕不是魔怔了吧!”景行腰间剑囊錚錚作响,似乎下一瞬便要飞剑出囊,夺人首级。 “《太上感应篇》警示:取非义之財,如漏脯救飢,鴆酒止渴,非不暂饱,死亦及之。你以邪道五鬼强取不义之財,看似日日弥补了自身所需,但你可知此法带来片刻满足后便有灭顶之灾!” “起码我现在还活著,並且活得很强、很长。”白甲赤眼睥睨,言语中充斥著不屑。 “狂妄!” 景行飞剑破空,如虹似雨,遍洒剑光,在河畔挥落千百剑光。 剑光道道纯阳,秉持景行心中志向,刚一出现,便自行演化种种剑法席捲而去。 白甲鼻腔一动,“哼、哈”的两声,从鼻孔喷出两道庚金鼻息来。 上次便是他同此法破了景行、景法飞剑。 景行此时再见,却有了准备,只见道人口中念念有词,伸手凌空书符,復又催动神魂吞吐法力,竟使剑气合和分化,变成一道落网,將鼻子兜了起来。 不过此息纯粹之极,为白甲日日打磨肺神皓华,服食五金精粹而来。 有五金之坚,五刑之锐。 等閒剑气不能消磨,眼见鼻息未能建功,白甲又呼出一口白金之气,此气迎风见长,化作一身著素锦衣裳、腰系黄云带的白衣童子。 ——赫然是將其肺神皓华祭了出来。 “变!” 白衣童子伸手一指,两道鼻息在剑网中合和而交,又生出甲兵、斧鉞、刀锯、钻凿、笞杖五种刑具来。 此五种刑具代表著这片土地上自古至今的野蛮刑罚之道,一经出现,就令景行有种心惊肉跳之感。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地牢,此刻正戴著枷锁等待日后斩首。 “落!” 白衣童子伸手再指,五道刑具便各自发出一声低鸣,撕破剑网向景行落去。 “老道士,我倒是要看看,你逃的了一次斩首示眾,能逃的了这五刑加身吗?” 第五十八章 寿苦无穷 白甲此法即是五刑法。 相传为掌刑仙官所创,后流入人间。 有大小五刑神通之分。 方长曾见黄追使过此法大神通,其已得刑即是道,代天行戮的真髓,刑具加身便有天刑降临,三刑可招紫霄雷罚,五刑尽中必投无间地狱投。 而白甲所使五刑法是以五行煞气淬炼五种刑具法器,借天道刑罚之理伤人神魂、破邪镇恶。 他虽无法器,却修的一口庚金精气,此时庚金精气演化五刑,便有种种意象显化,显然白甲已是全力出手。 甲兵劫引动战场金戈煞音,先破景行护体灵光,致敌耳窍渗血,神魂犹陷大军围杀。 斧鉞劫化赤斧虚影掠颈,景行肉身无创,却发现神魂隱隱漏出一道虚线,似乎下一瞬便要被人斩首。 刀锯劫缚足锁脉,刀气侵骨,景行还未动,便觉双足麻痹如断,就连空中飞剑都被削去七成遁速。 钻凿劫透罡凿膝,膝骨青黑剧痛,轻轻一晃,便已跪倒在地。 最后还有鞭挞劫抽散福缘,引动霉运,令其剑心蒙尘、心魔躁动。 景行心有不甘,强提一口心气,便运转飞剑同五种刑具廝杀起来。 一时间金铁交鸣,五刑錚錚,一口飞剑上下穿梭,四处游击,竟抵住了五刑威势。 方长旁观片刻,便知白甲所使五刑法已合“五刑”人道法器惩诫不臣的理念之理,已有成为结丹之资的气象。 而景行的剑,尚未跳出五金之属,景行的理,仍在人道之中。 所以他必败无疑! 方长若是再不出手,景行今日就得人头落地,神魂溃散,骨裂筋断而死。 “叮——” 一只白骨锥破空飞击,在白甲身前与其肺神所化白衣童子撞在一起。 骨锥忽大忽小,拖著一条摄魂迷神的白烟,无飞剑之迅,却多了几分魔道诡异。 白衣童子与之爭斗不敌,掠空而作白虎,爪牙並用,庚金之气如刀似剑,二者在空中僵持起来。 “道友,你就是那金水县的狐仙吧。” 白甲对付景行犹有余力,此刻一边运转五刑法,一边同方长閒谈: “你不去山中清修,何必参与到这高嵐镇来?” “我也想不来,但那日城隍托我一事,说那龙尾山有一白翁,日日祷告,夜夜哭诉。” “哭他儿子白甲被虎妖吞食,告上天不公,无人为他主持公道。我有感其心诚,故特来一观。” 白甲面色铁青,方长却继续道: “来高嵐镇之前我还去了一趟白家村,见到了那位白翁,据白翁所说,他曾在梦中见到自己的儿子被一虎妖吞食,他在梦中相救,却被那虎妖左右豺狼轰了出来,等到再醒,便发现自己有条腿已在梦中被豺狼啃食而断。” “不知此事,你可知晓?” 白甲双目赤红,神色却有些恍惚。 “虎妖食人……” “如何又是虎妖食人了。”白甲神色重新坚定起来:“也罢,就当是那虎妖食人吧。” 白甲张口一吸,同骨锥僵持的肺神便被他吞了回去。 肺神归位,那五刑法也就停止了运转,不敌景行飞剑,重新变成两道白金鼻息从他鼻孔钻入。 景行无力再战,连忙唤回飞剑,跌坐调息,修补五刑造成的伤痕,防止自己的肉身神魂沿著裂缝碎开。 “道友,你可知,我为何要修行?” 白甲伸手细细观看著自己的掌纹。 “道友,你可曾体会过衰老的感觉?” “青丝骤作伍员雪,皱皮空遗范叔袍。”白甲嘆息道: “那种精力衰退,口中生臭,齿骨鬆动,日日都能感受到自己的身躯正在衰弱的感觉实在是太过痛苦。” “若非我得了五鬼,若非我能以五鬼拾取资源,我能三年通法,只差足够的五金精粹就可成丹?” “至於你说我谋財害命,我也认。” 白甲坦言道: “但是我们换个角度来看,当修士索取天地资源,吞吐天地灵机的时候又有人在乎过天地的感受吗?既然人可以向天地索取,那为何我又不能向別人索取呢?” “邪魔歪道!” 景行在地上呵骂道:“少將你那一己私慾说的那么冠冕堂皇!” “呵呵,成王败寇,你一介手下败將,没有资格同我在这里狺狺狂吠。”白甲嗤笑一声。 “你身上那块阴冥玄铁对我铸就上品道基至关重要,我是不可能放弃的,你若是愿意,我愿意作价购买,不知你意下如何?” 方长默默从怀中取出两锭金元宝,手中法力一送,便將其投向白甲。 “这是你父赠我黄金,一锭托我来高嵐镇確认你是否有事,若是你为虎妖所害,便让我用这锭黄金去请一正道高人来为你报仇。” “不知你是何意见?” 白甲闭眼不语。 四鬼看著场上气氛严肃,相护对视一眼,默默在白甲身后做好了出手准备。 良久之后,白甲突然出声道:“你出手吧,我修五刑法已至大成,一旦出手,你必死无疑。” 方长点点头,张口吐出一道烟气来。 烟气隨风见长,环身而绕,恰似一道雪白的狐尾。 不,那就是狐尾! 而且是两条! “起!” 狐尾冲天而起,只是轻轻一挥,便扫去天上阴云,吹乾漫天雨水,重新將鉤月点星露了出来。 “我所修法二法,一为四时八风,一为炼情心火,你可细细品味一二。” 九霄垂落两尾素练,半卷苍玄半摩天。 其一搅动长风,扯下万千碎云,好似一条银鳞逆张作飞练,皎皎凛冽若寒冤的飞龙。 其一淌动流火,焚得天空一片通红,好似绽放赤莲千重,层层叠叠不见尽头。 方长伸手指天,穿著青袍的俊美身形便腾空飞跃,同两道通天狐尾融在一起,显露出一双尾白狐的轻灵气象来。 其色纯白,其气若高岗。 雪白狐尾只是轻轻一动,便若雪山崩塌,搅动苍茫云气,其中自有天地之息从九天吹拂而来。 此风谓之贔风。 是来自九天之上的至阴罡风。 从头顶卤门吹入泥丸宫的,在过五臟六腑,穿丹田气海,再从脚心涌泉穴入地而出。 有令人骨肉消疏,撕碎神魂的恐怖威能。 第五十九章 白甲落败 贔风拂体,白甲浑身汗毛树立,当即便生出一种头疼发热之症。 仿佛他又回到了还未修行时的孱弱模样。 风吹不得,雨落不得。 只是体表受风,便有法力倒转之感。 “好神通!” 白甲发出一声虎啸。 肺神震动庚金之精,从其口鼻喷出五道掺杂血色的白金之法力。 庚金之精迎风而起,纷纷化作人道五刑,或作甲兵、或作斧鉞,或作刀锯、或作钻凿、或作鞭挞,在贔风中挥洒刑杀之气,如一座铁狱般將白甲团团围住。 白甲再一伸手,他鼻中肺神便化作一只白色巨虎从中喷出,凌空发出一声虎啸,张口將身后四鬼吞入腹中,在胸腹凸生出五处肉瘤来。 色分白赤青黄,隨呼吸搏动而隱隱起伏。 ——好似鬼胎寄生。 此正是五鬼搬运邪法大成后铸就的五处鬼巢,一经运转,其瘤內便隱有金戈断骨声、木枝绞肉声、烈火焚帛声、泥沼翻腾声徐徐传来。 “开!” 白甲握拳挥击,竟从贔风中击出一条无风间隙来。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下一瞬,人道五刑之兵便落在了巨大白狐身上。 断首、腰斩、剥皮、剜骨、抽筋…… 人间刑罚纷纷落下,绞的白狐血肉横飞,白毛如雪。 但白甲的神色却越发严肃起来。 狐血落地即化作雨水,狐毛飘空便成柳絮。 看似五刑建功至伟,但似乎並未对方长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甚至九天之上的贔风还在徐徐而来。 不过片刻功夫,他身上四鬼已有支撑不住的跡象。 “你的五刑法还差了一点。” 白狐发出一声轻笑。 只见其火尾一动,一身伤痕便在瞬息之间恢復如初,仿佛刚刚只是幻觉一般。 “你的五刑法仍未脱离自身对刑罚的局限认知,做不到至公至正,须知:刑狱非止惩恶,亦为盪浊存清。你自身持己不正,又如何来以五刑法惩处於我?” 白狐低下头颅,其身后炼情心火便如瀑布一般从天际垂落。 白甲神魂恍惚,似乎在其中听见了高嵐镇百姓对自己的咒骂,父亲的哭诉祷告,同僚的不屑鄙夷,其他修士的嫉妒憎恨。 其运转的五刑法也终於露出破绽,被贔风连同四鬼一同吹了个透心凉。 一时间,白虎崩解,肺神哀嚎,四鬼逃窜,白甲一身法力竟在贔风吹拂下徐徐化作风中烟云。 贔风作劫,引动的是修行者內在的业力、执念、心魔。 若无大神通、好法宝来规避,想避免贔风吹拂,便只有藉助自身绝对澄澈的道心、坚定的神魂来自內而外的进行抵御。 白甲的修行还未到这一步。 他的罪孽却远超於此。 所以贔风只是轻轻一动,白甲的一身修为便开始飞速倒转。 顷刻间便已从通法境跌落至服气境。 其外表也开始从一阴翳中年向甲之年徐徐变化。 其青丝白,肉生褶皱,脊背佝僂。 那些蕴於筋骨血脉中的细密凌厉纹路,正在缓缓被贔风消磨。 紧致皮肉开始变得鬆弛而失去光泽,暗伤沉苛积压如霜,一点一点的从血肉深处生出阵阵疼痛。 他丹田內曾经如水银般缓缓流淌的法力此刻更是微弱似风中烛火,深翁浅水。 那本该精炼纯阳的道基精华,已如蒙尘明珠,开始慢慢混入沉重死寂的气息。 识海之中更是愁云笼罩。 往日通透明亮如无波春水,此刻却似夕阳与会下的混池泥洼,凡情俗欲渐生枝蔓,搅乱了平静的水面,往日所修五刑法更是如隔著蒙蒙云雾,不知真意,道途前景依然无望。 “不!!!” 白甲感受著自己身躯的变化,发出一声不甘怒吼,他最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等肉身衰老之苦,便是支撑著他一路修行至今的动力,他怎能忍受? “肺神!给我出!” 白甲发出一声叱喝,强行从鼻中喷出两道血色光华来。 血光凌空交织作剪,但还未飞至白狐身前,便被一道无名火烧成了飞灰。 隨著修为倒转,白甲心中情慾便如火焰一般灼烧起来。 对长生的渴望,开始焚烧他的血肉 对修为的执著,没开始焚烧他的神魂。 对財富、对女色、对美食的欲望,开始焚烧他的记忆。 对过往的存忆,对自身的认知,更是將他最后的一点魂魄真灵也一併点燃。 似乎只要是他心中一切可以想像的东西都变成了一道通天火焰,在他神魂中迸发出一股焚尽一切的烈焰,將他的神魂、肉身一点一点烧成了焦炭。 又从焦炭烧成了一地灰烬。 轻轻巧巧的落在两锭金元宝上,好似老人头上的一层华发。 仙路崎嶇。 有时终至歧途。 求道三年,终究难逃大限。 白狐在空中一晃,便又重新化作那个身穿青袍,面色淡然的俊美青年。 “道友,你这就烧死他了?” 景行面露骇然。 他早知道方长修为惊人,却不知其两门神通已修至此等境界,竟能以蛮力破了白甲神通,又將其彻彻底底的烧成一地灰烬。 甚至连一点魂魄真灵都不留。 “不是我不留手,而是此人五刑法已登堂入室,稍有不慎,便会伤及神魂,累及日后修行,容不得我与他在这里论道式的比拼法力,所以我便以修为压制其神通,乾脆以贔风破其防护,再以炼情心火將之烧成灰烬。” 方长从空中飞落。 轻轻吹去地上灰烬,从中捡起两锭金元宝重新塞到袖子里。 “我受白翁委託来找白甲,却不想不是白甲为恶虎所食,而是其自身变成了食人恶虎。” “我知其恐惧长生,但当其追求的长生已经变成一个不敢丟弃却又侵占他物的累赘时,那他便永远得不到长生了。” “世人多如此,白甲如此,我亦如此。” 方长发出一声嘆息,又以神魂触动阴司神籙,循著四鬼气息飞空而去。 “景行道长,我观这四鬼並非为白甲所祭,你先行调息,容我此去探查一番。” 景行应了一声,便放心跌坐在地,继续推动剑心运转,修復其一身伤势来。 条假请 不中嘞,身体不舒服,需要修养一段时间,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