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争雄》 鲜卑语词汇及名字 1跋、伐:伯克,一种尊称作为名字后缀 2拔~跋主人、王取名。例如:洛拔、初古拔、车輅拔 3真:官员、施动者名词后缀。比如:可薄真(看门官、北魏皇帝拓跋余小名),乞万真(翻译官,即怯里马赤),比德真(书记官、即必闍赤),乌矮真(外务官、妻子母亲方的外戚),朴太真(衣帽官),附真(厨师),折溃真(法官) 4害~奚动名词后缀 5引~列动词派生名词后缀 6万动词派生名词后缀 7寅属格后缀 8力属格后缀 9大~提属格后缀 10突与格后缀,宇文泰的一堆儿子的鲜卑名都带此后缀 11屋引房 12阿六敦金(即阿勒坦) 13揜於兽、山羊(隋文帝杨坚他爹杨忠的外號) 14阿哥~阿干兄长、哥 15乌桓~乌丸蠕动 16发拿取 17比德文献 18伐灰 19处尔、你 20叱奴狼 29叱干薛、栒 30叱卢祝福、祈祷 31出连网 32檀石隱形、透明 33檀石槐隱形人、透明人 34直真內左右 35直懃王侯 36达勃衣裳 37地何书 38宇文~俟汾草 39綦连~其连腹带 40紇豆陵~紇突邻~侯豆陵井、洞 41紇三 42紇真三十 43咸驛(即站) 44咸真驛人(即站赤) 45阿真食物 46乙旃叔 47俟刀 48俟力髮带刀者、侍卫 50嗢盆温 51冤赖就、去 52紇奚培养 53俟懃,官 54俟懃地何尚书 55涉~什翼箭 56乞说 57乞万真翻译(即怯里马赤) 58契杀,契害真(刺客、杀人者) 60莫贺大、父(尊称) 61莫多娄赞 62摩敦母(尊称) 63弥俄千 64莫堤刺史 65木骨閭禿头(即木华黎) 66若干狗 67禰罗和平 68尔固游牧 69拔列造 70拔列桥、梁 71破多罗田 72匹娄祝福 74普周围 75拂竹真信差 76侯猪、亥 77胡洛仗、武器 78胡洛真带丈人 79丘力居羊 81可汗~可寒可汗 83贺赖~贺兰驳马 84和稽缓慢 85鲜卑~室韦突出 86拓~托土 87拓跋~托跋土王、土豪 88土难山 89吐谷浑~退浑鹰隼 90统万~吐万万 91吐奚古 92推寅钻孔、钻研 93宥连云 94壹斗眷明亮 95是賁封、隆起、突出 96是楼高 第1章 兵諫 “大哥,可算找到你了!请粮的镇兵捉住於镇將了!” 乐起策马而来,隔著老远就高举著双手朝著兄长呼喊: “不仅是镇兵,城外的牧奴也到了。大傢伙正好在官寺门口把於镇將堵住,正逼著他开仓放粮呢!” 这里是怀荒镇——北魏王朝的六镇之一,用来安置俘虏、流放罪犯和防守燕山的边塞要地。乐起的兄长乐举,正是怀荒镇都大將於景属下的僚吏。 乐举听闻弟弟的告警神色一紧,反手甩了坐骑一鞭子就往城池驰去。走了没两步,他才瞅见乐起腰间的横刀和马鞍旁的箭囊。 “二郎!”乐举快马上前,一把扯住乐起手中的韁绳:“咱们是去救人,不是去闹事的。” 乐起赶紧抓住兄长的手腕,既是急切更是亢奋:“大哥,这就是我说过的六镇大起义啊!去晚了举旗立帜的事儿就轮不到我们了。” 原来,乐起也是一个穿越者,前身是个歷史爱好者,在三年前穿越到了北魏末年的怀荒镇。 他清楚的记得,就在今年,北魏正光四年,飢饿的镇兵忿杀镇將於景,掀起了波及整个北朝的六镇大起义。 也就是在这场起义中,“镇狱明王”尔朱荣、开创隋唐关陇集团的宇文泰、与之缠斗一生的美男子高欢、摧毁南朝的“宇宙大將军”侯景等豪杰一一登场,毛教员“为之神往”的白袍陈庆之也即將亮相,共同开启了波澜壮阔不输於汉末三国的“后三国”时代。 而隋文帝杨坚之父、唐高祖李渊的祖父此时都和乐起一样在六镇当一名普通的戍卒,即將成为六镇起义的一员。 然而,乐举哪里不知道弟弟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思,可造反能有什么出路!? 孝文皇帝三十年前迁都洛阳,革除鲜卑旧俗全面汉化,再配合三长制、均田制、俸禄制,北魏王朝国力已趋於极盛。 小小怀荒镇,拿什么来对抗偌大的帝国? 况且,怀荒镇刚刚才遭逢大难。 “二郎,平日里你胡说八道不要紧,可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乐举神色恳切朝著乐起说道: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今天举旗造反,明天拿什么吃饭?” 乐起沉默了片刻,猛地抬头说道:“可今天就已经饿肚子了啊!” “谁饿肚子?你,还是我?” 话说去年蠕蠕人因內乱归附朝廷,被天子安置在了怀荒镇北边的鸳鸯濼。然而今年才开春,蠕蠕人恩將仇报,劫持著朝廷使者在怀荒镇到旧都平城一带烧杀抢掠,然后在朝廷大军眼皮子底下施施然回到了漠北。 怀荒镇连遭兵灾,大多数镇兵早已食不果腹。 虽然比不上童僕近千、牛羊逾万的达奚氏等豪强,可作为镇中的僚吏,乐氏兄弟算得上是中產之家,还不愁没有吃食。 乐起被兄长的反问憋得哑口无言,又听得乐举继续劝说道: “你大哥这辈子算是一眼望到头,可二郎你年少聪明,我和你嫂嫂砸锅卖铁也要为你谋一条出路。何苦去背上反贼的名头?” “更何况,你不也说过,六镇加一块也反不过朝廷,反而全便宜了其他人吗?” 是啊,最终六镇大起义就是被尔朱荣给扑灭的。而高欢、宇文泰之流也是投靠尔朱荣起家。这六镇的镇兵最终还是沦为了那些英雄霸业下的垫脚石和炉灰。 更要命的是,原本时空中的怀荒起义仅在《资治通鑑》中留下二十来个字,其结局不过是旋起又旋灭罢了。 俗话说听人劝吃饱饭,乐起此时也从最初的亢奋中清醒过来: 首倡必谴、殿兴有福。歷朝歷代掀起起义的,如陈胜吴广、赤眉绿林、张角黄巢,红巾闯王全都没有好下场。而且镇中豪强的態度多半也和乐举一样,仍对朝廷怀有畏惧和希望。 总之,现在还不是他站出来登高攘臂一呼的时候。 见弟弟皱著眉头不语,乐举也晓得对方听进去了,於是兄弟二人再度启程往城中而去。 此时官寺门前大街早已被飢饿的镇兵围得水泄不通,完全找不到镇將於景的身影。 兄弟二人甫一现身,立马引来一群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 “大郎,你可算来了。” “乐大来了,乐大来了,听听他怎么说!” “咱们好话歹话都说了,镇將还是不肯放粮!” 乐家三代人都是怀荒的户曹史,向来乐善好施、对镇兵细民宽和大度,更兼兄弟二人擅骑能射、孔武有力,怀荒人中少有不敬重的,於是纷纷上来討要主意。 乐举闻言赶紧举臂高呼,同时拼命给乐起递眼色: 愣著干嘛!去找於镇將啊,他要是被愤怒上头的镇兵给打死了就全完了! “叔伯兄弟们!我是管府库的户曹史乐大,大家听我一言!” 隨著乐举振臂一呼,现场的嘈杂声浪也渐渐平息了下来,眾人对这个看著长大的年轻人颇为信赖,同时也在期待著他的身份能带来的承诺。 不知哪个镇兵搬来一张几案,乐举毫不犹豫地就站了上去,继续说道: “天杀的蠕蠕人把咱们怀荒祸害了个够。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咱们又是世代当兵吃皇粮的,一定要去找蠕蠕人討回来,何时怕过他们。大傢伙说对不对?” 听乐举一说,眾人的怒火逐渐又转移到蠕蠕人头上,纷纷响应道: “对,对!” “抢回来!” “吃屎屙饭的蠕蠕狗,俺恨不得生吃了他们!” 当然还有人吼道,饿著肚子怎么去打蠕蠕,只管要镇將先开仓放粮才行。 见大多数人的情绪焦点暂被转移,乐举一边四顾搜索著乐起和镇將的身影,一边整理思路赶紧安抚道: “有办法!叔伯兄弟们听我慢慢说...” “上个月,朝廷十万大军北伐,却没追得上蠕蠕人。他们出发的时候把咱们的府库都搬空了,却是从柔玄镇返回塞內。天子下了詔书要徵发并州、肆州的胡骑,那些粮草啊,现在都还堆在柔玄城预备著呢!” “我乐大就是刚从柔玄回来,看得真切切的,那粮食堆积得都冒尖了!” 眾人虽暂不能理解官军放在柔玄的粮食和自个有啥关係,不过听著乐举像是有办法的样子,情绪也都渐渐平稳下来,倾耳听著乐举要想出个什么法子。 趁此机会,乐起也终於从人群中挤出一条缝隙,钻到了於景面前。定睛一看,真是好气又好笑! 怀荒镇都大將於景乃是名臣於烈之子,出自拓拔鲜卑万忸於部,乃北魏的“勛臣八姓”之后,妥妥的洛中高门。 可现在,於景披头散髮跌坐在地,身上脸上还有几处脚印掌印,口中饶是喃喃勿害我,勿害我。这哪有公卿风采,更勿论镇將气度。 就凭这副熊样,怪不得没一个镇兵看得起他,且又能对眼下困局有什么作用! 乐起排开几个还想伸手揍人的镇兵,將於景给扶了起来,然后一边向著官寺大门的方向挪步一边向著乐举招手示意。 见镇將还算平安无事,说明大部分镇兵还没打算走绝路,乐举心头一块大石头也落了下来,於是继续朝著人群说道: “咱们怀荒镇的粮草早被官军搬到柔玄去了,大傢伙逼著镇將也没用啊,听我的,都散一散,好让镇將上书朝廷,天子定会体恤我等將粮食还回来。” “当然啦,远水不解近渴,当下大傢伙都饿著肚子呢。唯今之计,就是请镇將拿出府库中的金银找城中豪强借粮食,待柔玄镇把粮草运过来再还给他们。好不好?” “嘿!嘿!”乐起凑到於景耳边连声催促:“镇將快回个好,不然今天咱俩都出不去咯!” “呵!....啊?...嗯...”於景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 乐起等的不耐烦,生怕周围镇兵怒火再起將於景打死,於是一把抓住於景的手腕往天上举,高声喊道: “镇將大人说好!他答应了!” 乐举也不管是真好假好,跟著喊道,镇將答应了借粮賑济,大傢伙散一散,好让於镇將上书用印。然后跳下几案,朝著乐起和於景的方向而去。 大多数镇兵虽不明所以,但仍选择了相信乐举,纷纷让开道路。趁此机会,兄弟二人一左一右挟住於景的腋窝赶忙將他拖向官寺。 “吱-嘎!”官寺大门挪开一个缝隙,二人立马扶於景挤了进去。 乐起正想长舒一口气时,突听得迎面传来一声尖利刻薄的腔调: “把门开大点,把东西抬出去给他们!” 乐起定睛一看暗道不妙! 是於景的妻子叉著腰碎步走来,身后是抬著箱子的苍头僕役,再往后是拼命向他使眼色的一眾僚吏。 “权臣元叉剥削州郡,一年所得何止亿万!” “我家郎主就是因图谋诛除元叉,才被贬到这儿来。你们不去找蠕蠕人、不去找元叉,反而寻到我家来。” “我从娘家带来的財货都在这里了,你们都拿去找富人家买粮吧!” 这个泼妇,现在挑动镇兵简直是昏头了! 隨著箱子被僕役放下,一名镇兵跨步上前一拳敲开铜锁,只看了一眼便把箱子踢翻在地,瞪著吃人般的赤眼朝著於妻怒目而视。 乐起也仍不住伸头一看,顿时被嚇掉魂:箱子里面不过一床羊绒的被子和两个银盘、三个银碗! 蠢泼妇,不仅是昏头,简直是非得和阎王爷过不去! “关门,快关门!” 乐起生怕镇兵们被怒火点燃,將面前的人都给劈了,不敢耽搁片刻,飞扑上前伸手拦住於妻,一下跃入官寺。而她仍在嘵嘵不休: “达奚家的,都死哪儿去了?给我打杀乾净!” 於妻话音未落,街边马蹄声骤起。乐起透过尚未关严的门缝看得真切,竟是怀荒镇司马、豪强达奚猛带著私兵策马而来,沿著大街赶杀聚集请愿的镇兵。 镇兵本是来请愿並未带兵器,一时间竟被数十骑兵赶的抱头鼠窜,稍有阻拦的便挨上一刀,登时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怪不得这泼妇如此囂张,原来是请到了援兵。 “於公,下吏万死万死...刚刚非如此不能救於公出险...” 待大门关严,一眾婢女上前拾掇拾掇了於景散乱的衣衫,乐举屈膝跪倒在地口称恕罪。 “乐大,你是不是和外面的乱民一伙的?不然乱民怎会说仓中有粮?” 於景接过婢女奉上的酒水抿了一口,微微舒气摇了摇头。 简直是一派胡言!乐举自然知道於妻是不晓得厉害的蠢泼妇,於景从来都不听她的。於是膝行上前一步,继续諫言道: “於公!赶杀镇兵无异於扬汤止沸,刚刚末吏的主意也是为了釜底抽薪,请於公三思!” “三思,三思什么!原来你乐大是打著啸聚乱民围逼上官的主意!怕什么?我已让达奚司马请御夷故城的库莫奚人来援,倒要看是乱民的头硬还是库莫奚人的刀快!” 乐举尚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乐起一把跳上前来懟著於妻逼问: “让库莫奚人来弹压镇兵?夫人不要说笑!他们早就在打怀荒的主意了!!” 相熟的几名吏员赶紧上前拦住激动的乐起,拼命將他往墙边赶,其中一人苦著脸低声催道:“二郎,快走啊!” “够了,都闭嘴!”缓过神来的於景终於能吐出完整的话:“去御夷故城的信使何时走的?” 有属吏上前回道:“约莫清晨乱民鼓譟的时候走的,有两拨人,分別沿鸳鸯水和燕山道两条路走。” 於景沉默不语。 乐举大急,连忙拱手諫言:“请神容易送神难,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於景微微抬手制止了他,然后又点了点乐起: “將这两人抓起来!先丟进死牢去!” ----------------- “除君为征虏將军、怀荒镇將,所谓左迁也。君虽不得志,如去聊无愤恨之心,尤能树德沙漠,绥静北蕃,使胡马不敢南驰,君之由也”——《魏故武卫將军征虏將军怀荒镇大將恆州大中正於公墓志铭》 ----------------- 注1:怀荒镇,北魏六镇之一,今河北张北县。 注2:鸳鸯濼,现名安固里淖。 注3:蠕蠕,北魏对柔然人的蔑称。 第2章 弟兄 “二郎,是我害了你,都怪我太自以为是了...”怀荒镇地牢的角落里,乐举满背血污,趴在弟弟腿上,声音中充满了懊悔。 “大哥......” 少年哽咽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泪水在灰扑扑的脸上肆意流淌,冲刷出两道深深的痕跡,恰似春天时镇兵开垦荒地所留下的垄沟。 谁能料到於景脱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將乐氏兄弟拿下,还將大哥乐举打的半死? 不仅如此,於景还打算等库莫奚援军到后將乐举公开处刑,以此震慑怀荒镇民。 “大哥会没事的,那狗官蹦躂不了几天。请再多库莫奚人来也变不出粮食,镇兵迟早要活吃了他!” “咳...那二郎可得养足精神替大哥砍几刀回去。” “你俩还是先养养精神吧...”狱队徐颖递给乐起半条肉乾和一壶清水,背靠著木栏坐下: “等三更过后,达奚家的私兵睡著了,你俩跟著我出去。乡邻早把藏身的地方备好了,瞅准机会把你们藏在粪车头送出去” 徐颖的祖父曾经也是怀荒的镇將,可惜家道早已中落,故而对这世道也是颇有怨言: “自你们被抓住后,大家都在为你们鸣不平。可官寺府库城门箭楼的镇兵都被赶回了家,交由楼氏、达奚氏家奴来把守,就等著库莫奚人过来大开杀戒!” 乐起一边接过清水往大哥嘴里喂,一边恨声说道: “大家都穷惯了、饿怕了,可谁都不敢出头。如果大哥没被抓起来,只要他跑到营房里振臂一呼,大傢伙一起衝杀,怕他个鸟!可是......哎!” 一旁的徐颖对乐起大逆不道的话却默不作声,既不支持也没有反对。 也不怪徐颖,就连乐氏兄弟自个,起初也不还是指望著青天大老爷出来主持公道么? 死寂的地牢外隱隱约约传来丝竹管弦和酒酣高歌,来自洛阳的美妓雅乐和低俗粗獷的草原祝酒歌杂交出一股纸醉金迷的腐臭味道。 乐举在一阵高亢的欢歌中缓缓闭上了双眼长嘆一口气。 直到现在,他也难以想通: 为什么镇將寧愿拿出真金白银去请豪强剿杀镇民也不肯借粮賑济。 为什么自己一片忠心,反倒被他当成挟乱自重威逼上官的贼子。 还有,为什么洛阳天子就甘愿去割六镇军民的肉去拉拢宿敌蠕蠕人。 “如果我去呢?” 只见乐举艰难地从弟弟身上挣扎起身:“就像显秀(徐颖)你说的那样,如果我去招呼大傢伙起事呢!” 徐颖望向自己的老友,既惊又气:“欸!大郎你是个好人,就是太爱逞强揽事!” “我不知说过你几回。你自以为得镇將信任,可那些洛阳来的高门子弟怎么会容得下一心为公又声名赫赫的属吏?就现在你这个样子,还要去逞强造反?” “杀的了於景,难道还杀得去洛阳吗!” 如果说达奚氏等豪强坚决拥护朝廷、镇兵细民怨恨已久的话,夹在中间的徐颖等僚吏对朝廷则是爱恨交织,非到万不得已绝不会造反。 “三更了,咱们先走吧。”徐颖稍显不耐:“先出去再说。” 怀荒镇城其实並不大。走出地牢,乐起抬头便能看见一轮上凸月掛在南天偏西之处。 “显秀大哥,现在往哪儿走?”乐起问道。 “胡洛真说动了贺赖悦,你们两个先藏到他家马厩房里去,寻机再送你们出城。” 徐颖口中的胡洛真,大名叫做慕容武,和贺赖悦都是乐氏兄弟的好友,而且慕容武还是是乐举的妻兄。 “那也行...大哥!我先回城东家里叫上嫂嫂...” “她不是回......好!”乐举恍然,“那切记別去麻烦邻居,切记,切记!” “嗯。” 乐起一边说一边解下徐颖腰间的短刀,“我怕路上碰到哪家狗奴,拿把刀防身。” ----------------- 乐起拎著短刀径直往城东而去。到了家门口却不进去,而是又往前走了百十步,再绕了一圈,偷偷翻上一道矮墙。 他扒著墙头绷紧身子翻过院墙,然后缓缓將双脚落在院內。小心转身巡看一圈,暗道一声就是这里: 此处四面围墙围住了一个马厩,马厩对面有一小屋,屋后便是露天堆放的木柴和草料。乐起伏下身子,顺著墙角的阴影摸到小屋门口,轻轻敲了敲门。见屋里没有动静便再次稍稍用力拍了拍。 等了片刻,屋內终於传来不耐烦的声音:“哎,刚餵完马躺下来,是谁找我?” 乐起屏住呼吸並不答话只是又敲了敲门,然后就听屋里床板吱嘎一声,没有了別的动静。多半是看守马厩的僕役见没人答话乾脆转过背去睡觉。 於是他蹲在屋外门閂那头,伸手第三次敲了敲门,只听得屋內僕役起身骂道:“入你娘的,啖多了狗肠睡不著是吧!” 隨著这阵骂声又是床板吱嘎一响,又听僕役拔下门閂,吱呀一下推开房门口中仍是呶呶不停。 等著就是这时候!只见乐起趁势猛地起身握住短刀抢了进去,一把把僕役推倒在墙角。僕役正要叫唤,就看锋利的刀尖抵在喉咙上,嚇得不敢说话。 “知道你大父是谁吗?” 僕役一听声音甚至熟悉,又想到白天的事情,心里猜到七八分:“乐二郎,不关我事,他们打你大哥时我可没动手!” “你家主人赴宴回来了吗,睡在哪屋?”乐起继续追问道。 “家主一个时辰前醉醺醺的回来,夫人嫌他一身臭汗,把家主赶到偏房去了。”僕役哆嗦著道。 “那我怎么知道你说的真的!” “家主回来时闹出不小的动静,左右都被吵醒了,正好我也起来给马儿餵夜草。他就在马厩背后的偏院,翻过一堵墙就是,我听得真真的。” “那倒省了事。”乐起说罢肩膀一沉,顺势將刀尖插入僕役的喉咙。 僕役发出嘶嘶的吼声,双腿在地上猛地蹬了几下,没一会就咽了气。 抬头四下看了看,见没有人被刚刚的动静吵醒,於是將僕役的尸体搬入屋內又点燃一盏油灯。 他借著微弱的光亮又在屋里翻找出一截细麻绳和一根短棒便出了门,小心地用手掩著油灯的火苗绕到屋后,爬上柴草垛。 將短棒斜插在草垛之中,比划了下长度截下一截麻绳,一头系在棒梢,一头绑著油灯。然后又抽出了一把乾草搭在短棒上围成漏斗状。 乐起跳下草垛,先割断了院中水井的绳索,又翻过另一边墙头跳进了偏院中,然后沿著墙根走到偏院门后,將抵门槓掰正,死死地顶住房门。 此时月亮渐渐偏南,就著月光乐起回头一看: 房里的家主兴许是喝多了酒嫌热,用木棍顶起了窗户好让凉风吹进去。 乐起快步滚到窗边听得屋里面鼾声如雷便小心翻了进去。轻轻踮起脚摸到塌边,见一肥壮的身影趴在榻上,发出鼾声的正是此人。 乐起一手紧握短刀,一手轻轻拍打酣睡者的脸颊: “嘿!司马,司马,醒醒,找你借个东西。” 酣睡者翻过身来,就著窗外的月光一看,正是怀荒镇司马、豪强达奚氏的家主达奚猛。 “就借你人头一用!” 不待达奚猛睁开睡眼,乐起双手握刀插进了他的喉咙,然后转动刀把,用全身力气往下一压把达奚猛的头颅割了下来。 拎起头颅又看了看,乐起这才感觉后背早已湿透,直直倒在达奚猛尚在温热的肚子上大口喘著粗气。 是的,被杀的不是镇將於景,而是一向在怀荒欺男霸女、催收租税的豪强达奚猛! 乐起相信兄长听懂了他的潜台词,而他的计划也再简单不过: 首先,根本就没有刺杀镇將於景的必要。 前几年,於景打算联合宗室除掉权臣元叉,但是过家家一样的谋划很快被人出卖。元叉念及于氏家族的余威,更考虑到於景是满朝公认的蠢货才下杀手,而是將他贬到怀荒。 故而一个罪官、外人,在怀荒镇能有什么影响力? 更何况於景早被民变嚇破了胆,不仅容不下乐举,就连镇兵都信不过,非要让豪强的家奴把守城池。而他的门客僕役多半是龟缩在官寺中严密把守,如此才能给於景夫妇一点安全感。 所以就算排除万难躲开层层巡逻的家奴,把於景夫妇一起宰了也没什么用,反而会成为豪强大肆屠杀镇民的藉口和进身的阶梯。 而达奚氏就不同了: 达奚猛的族兄、名將达奚眷曾当过怀荒镇都大將,留下不少族人在此开枝散叶。现在除了达奚猛担任怀荒司马以外,家族子弟多有当差做事的。平时剋扣军粮、催逼租税、为非作歹惯了,镇兵们最恨的就是他,但最怕的也是他。 今夜楼氏、达奚氏诸人志得意满喝的酩酊大醉:他们终於利用请愿的乱民將朝廷命官、他们的上司、镇大將於景逼到闺房里去,家奴私兵也顺利掌握住了四周城防。 所以从今之后,整个怀荒就是楼、达奚两家的私產。 更妙的是他们计划著迎头勾引库莫奚人上鉤,再上表朝廷说是库莫奚寇掠,找个机会把於景做掉。最终朝廷就只能追认,他达奚猛就能拿到正儿八经的官身。 所以今夜就是达奚氏最大意、防卫最薄弱的时候! 只要宰了达奚猛就能让达奚氏大乱,乐起不仅能从容脱身,还能號召起愤怒的饥民镇兵,把仇人杀个乾净。 镇兵本就飢肠轆轆,现在就缺一把火把他们的怒气点燃。 多年以来他们忍受著官吏的压迫,早就过不下去了。 两个月前蠕蠕寇边,外戚名將李崇居然只能追著吃马屁,眼睁睁看著蠕蠕带著无数人口牛羊返回塞內,在怀荒镇外溜达了一圈便逃回洛阳,还谎称什么: “出塞三千里,不及贼而还”。 除了还心存幻想的僚吏,底层镇兵谁还看得起朝廷——原来多年来欺压咱们的人就这本事? 不过长年的默默承受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在没有人首先振臂一呼之前,广大的镇兵仍然是“沉默的大多数”罢了。 徐颖之流的僚吏、官员之后更是如此,他们对皇权有著本能的敬畏和期待,不逼一把他们不会下定决心造反。 乐起做的就是振臂一呼,逼著大家造反的人。 “走水啦,走水啦!” 院外打更人的惊呼打破了乐起的沉思。 他一个鲤鱼打挺,把短刀插到腰间,搬来屋里的桌凳將门抵住,然后一手拎著达奚猛的头颅又从窗户钻了出去,还不忘顺手將窗户给关上,然后从另一个方向翻出院外。 先前乐起把油灯系在短棒上时,特意在棒梢留出一截麻绳,然后点燃绳头。待绳子烧到棒梢时,麻绳断裂,油灯也就落在草垛之上。 今日已是六月十一,距离上次下雨已经过了大半个月,正是最乾燥的时候,所谓月黑风高又乾燥,最適合杀人放火不过了。 乐起不再躲藏身影,趁著达奚猛家中一片混乱赶紧逃出达奚氏的家宅便向城北发足狂奔。 还没跑到城北,乐起就看见已经有不少身影打开房门向外探望,而街口有三人正向他走来。此时月亮已到南天正中,月光恰好打在三人的脸上,让乐起能够看的一清二楚。 乐起终於忍不住大口喘气,左手撑在膝盖上,右手拎著达奚猛的头颅向前伸直了右臂。 “达奚猛,达奚猛的头,已经被我割掉了!” 第3章 夜呼 怀荒镇並不大,整个城池呈方形,东西南北各有一千三百步左右。 城墙也不高,仅有三丈不到。全城只有北、西两个城门,其中北门处城墙稍稍往外凸出,怀荒人在北门之上修的有高大的城楼。 在城內正中偏南的地方,自东向西依次排列著佛寺、镇將的官衙和最重要的存放粮草和武器的府库。 镇兵大多住在城北,方便隨时登上城楼防御北方草原上的蠕蠕人或库莫奚人,僚吏、军官则大多在城南,紧紧挨著官衙。而城西和城东分別是怀荒最大的两家豪强——源自乌桓难楼部的楼氏和鲜卑人达奚氏。 把目光放到城外: 东城根下是东河,城西几里外是鸳鸯水,两条河流在城北一望无际的山北草原中匯合,然后一起向北匯入鸳鸯濼。 而燕山的余脉就紧紧贴在城南,四面城下还分布有一块块怀荒豪强、富人圈养牲畜的畜栏。 如果时光穿越到六七百年后,站在怀荒城楼往北看,还能看到金代的野狐岭要塞和元代的中都城——这里自古就是大漠草原通向燕赵大地的一条重要路径,把守此处的镇兵也曾经被称为国之肺腑。 时间回到正光四年六月丁酉日的凌晨。 达奚家的火势起初並不大,浓烟也被夜色所隱藏。 等到被巡更人发现的时候,马厩的小屋已经淹没在了火海之中。惊慌的家奴们衝进马厩院內,先是奔向平时准备用来扑火的大水缸,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该死的牧奴偷懒,这两天用的是水缸里的水餵马!然后转头奔向水井,又发现水桶浮在井里水面上,而绳索被整齐的刀口所割断。这下眾家奴也明了,定是有人故意作乱。 达奚家的小郎君达奚宝也披衣而起,前往偏院试图叫醒父亲,告诉他有恶徒放火作乱,可偏院的角门却怎么也推不开。 达奚宝暗道一声不好,试图翻墙跳进去,可今夜宿醉才醒,手脚乏力怎么也爬不上去。只好派人翻过墙,然后从里面把门打开后带著眾家僕一股脑衝进去。 还没推开房门便闻到浓重的血腥味,达奚宝赶紧上前,正好看到达奚猛无头的尸体,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 “不好了!家主被杀了!家主被杀了!” 隨后衝进屋內的僕役嚇在门外不敢进来。当即院內就有心思活络的家奴转身就走,趁著別人救火的时候跑到后院搜刮財货。 城东的火光和惊叫,城北的呼喝交织在一起把整个怀荒镇都吵醒了。 “诸位乡邻听我一言!” 乐举在慕容武和乐起的帮助下爬上一处屋顶,对著惊醒出门的镇兵大声说道。 “贪官污吏欺负咱们不是一天两天了!多少年来,咱们一边要为朝廷牧马放羊,一边还要自备武器防备蠕蠕。可镇中官吏从不体恤细民,还要我们为他开垦荒地、修葺城池、营建官衙宅邸!” “自蠕蠕人侵犯怀荒以来,咱们有多久没吃饱了?可豪强和镇中的租税可少过半斗,劳役可停过半日?” “前几日眾兄弟向镇將请愿,镇將却请来豪强达奚猛和楼横带家奴打赶我等。我兄弟二人仗义执言,恳求镇將开仓賑济,反而被下狱拷打!这还能忍得下吗?” “不能!不能!” 越来越多的镇兵及其家属走出屋外,听到乐举的痛诉不禁大哗,就连徐颖被镇兵们狂热的浪潮所感染默默捏紧了拳头。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说到底,徐颖也不过是二十来岁的青年,所渴望的不过是家族的再兴,所惧怕的不过是朝廷强大的武力。狱卒的身份没法振兴家业,而朝廷的武力在面前愤怒高呼的镇兵面前似乎也不是那么不可一世。 想到此处徐颖心下一横,手搭屋檐奋力一蹬跃上屋顶,乐起见状赶紧弯腰伸手扯过对方的肩膀將他扶起。 而此时乐举强撑著身子勉力吼道:“我乐氏的今天,就是眾兄弟的明天!要么被豪强打死,要么活生生饿死!” “就在刚才,我家二郎已经把达奚猛给宰了!”乐举高高举起达奚猛的头颅。 “达奚猛死矣!”城北的镇兵们惊叫。 “要是有哪位叔伯兄弟觉得我兄弟二人做错了,请上来捉我向镇將请功,换个一家人几天不饿肚子。我和二郎决不反抗!” 说罢乐举挥起右臂將达奚猛的头颅猛地一拋,丟入人群之中。 “这狗贼也有今天!” 一个镇兵高高跳起一把接住达奚猛,狠狠摜到地上: “三年前我父钉坏了达奚家的马掌,就把我父逼死。今天乐家兄弟俩替我报了仇,谁要是不要脸去捉他们,就先问问我的刀子和拳头!” “对!谁敢不要脸就弄死他!”眾人回应道。 “今天大家不捉我,可明天怎么办?没有粮食咱们乡邻一起饿死,要么被镇將说你们窝藏我,也被打死!” “反了他娘的!” “宰了那於景!” “既然眾兄弟既不愿捉我请功,也不想全家饿死。那么不如听我乐大一说。” “早晚都死不如吃饱了再死,达奚家的正乱作一团,正好咱们衝进府库抢粮,吃饱了再论其他!” “叔伯兄弟快去啊,府库存粮不多,晚了就没了!”乐起適时的提醒最终点燃了气氛,城北细民不分男女老幼纷纷打起火把就往城西而去。 刚才替乐家兄弟说话的镇兵冲在最前面,把守库门的楼氏、达奚氏家奴甫一上前正待喝问对方,就看到他手中拎著的血淋淋的头颅,惊得慢了半拍。 后面的慕容武大步赶上前不与他们多话,上前一刀劈死一人:“达奚猛都死了,想不开的你大父就送他给达奚司马作伴!” 徐颖也赶紧持刀逼了上去,其余家奴丟下火把转身便逃。 “仓里没粮,先去武库!”乐举赶紧招呼眾人,却只有乐起和慕容武、徐颖以及两三个相熟的镇兵跟著他绕开粮仓去武库里拿东西。 乐举勉力推开武库大门,用刀割断绳索把吊在房樑上的皮甲取下,又找了拿了趁手的环首刀一柄,长弓一把背上背后。其余几人也如法炮製,寻找趁手的兵器和盔甲。 几人盔甲还没穿戴齐整,就听得前院的怒吼如同山崩:“粮仓里什么都没有!” “眾兄弟去取甲仗!粮食肯定被楼氏偷给搬空了,咱们去找他算帐!”黑夜中不知是谁在大喊。 楼氏的门客此时刚刚被组织起来,就被镇兵衝散,赶紧冲回院內紧闭大门。 乐举此时力气几乎已经用尽,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示意不用管他。乐起也不迟疑,一把推开面前的镇兵,从背上取下弓来,一箭把趴在墙头观看形势的家奴射翻。院墙后立即拋射几箭出来报復,射中了几人。 冲在最前面的徐颖为躲避箭矢不退反进,几个大步便冲在了墙根底下箭矢伤他不著。其余镇兵有样学样怒吼著衝到墙下,在徐颖的指挥下齐齐发力推墙。 只听得轰的一声,院墙应声而倒,露出一群惊愕愤怒的楼家人。乐起再次引弓而射,慕容武也抢步伐上前,跃过倒塌的土墙,挺起长槊捅死一人,镇兵隨之冲入,直往后院而去。 楼氏家主楼横见状不妙赶紧翻南墙而走,想跑到城南亲戚家中躲避。可杀红了的镇兵怎会放过他,才落地就被几人围殴而死。 没办法,饿慌了逼急了气坏了的镇兵实在太多了! 怀荒在六镇之中也就比抚冥好一点,可也足足有三千多镇兵。何况镇兵拖家带口大多住在城里,实际上出动造反的人远不止三千。 城南的僚吏、军主、幢主们早就被惊醒了。 可现在不是堂堂正正的打仗,而是一场实实在在的动乱。造反的镇兵可不会老老实实组成军-幢-队-什-伍的编制,军官们根本找不到自己的手下,大部分人只好都躲在家门口,眼睁睁地看著造反的火龙从城西楼氏家宅又烧回城东达奚家去。 当然也有不开眼的,有官吏试图从西门逃亡或是支援住在城西的亲戚,可镇兵正好从城西而来,不由分说把人砍翻了事。 还有些平时就欺压属下的军官,也被人趁机寻上门来报仇。不过大多数愤怒的镇兵把楼家翻杀一空后转身就走,他们都知道作为城里唯二的富豪,只有达奚氏才有点价值。 和僚吏一起瑟瑟发抖还有官衙中於景夫妇。 此时他们已经叫天天不应叫地地无门,因为自镇兵攻破楼氏后,乐起就拉著慕容文一起杀往官衙。於景夫妇当初空著手履任怀荒,官衙中的家奴自然都是这几年购买掳掠而来,见到乱起早就四散一空了。 “於镇將,您这是何苦?早早听我大哥的话开仓放粮何至如此?” 於景夫妇看著面前坐在桌案上的乐起,哆哆嗦嗦的囁嚅了几句胡话。 “也是,粮仓中早就没粮了,要么就是这两天被楼氏和达奚氏搬空了。看来横竖你们都是活不了了!” 於景赶忙磕头求救,屁股高高撅起,全无一点洛阳国姓高门的风采。 “於镇將,你的脑袋先暂存几日。” 乐起言罢一把把住於妻髮髻將她扯到桌案前,一刀砍下她的脑袋。 “不过这毒妇的头我先得拿去祭奠这几日死难的兄弟,免得她又给你出餿主意。” 於景本待鬆口气,嘴巴还没张开就被妻子脖子断口喷出的鲜血溅了一脸,双眼紧闭活活嚇昏了过去。 乐起懒得再看此人丑態,抓著髮髻拎著於妻的人头踢门而出。 正如偈云: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 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 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註:高车,又被称为“敕勒”(敕,音:赤chi)、“铁勒”、“狄歷”等。史书中记载“高车,盖古赤狄之余种也,初號为狄歷,北方以为敕勒,诸夏以为高车、丁零”。 因其“车轮高大,辐数至多”而得名。 第4章 贤者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鸳鸯水边跃出地面时,霞光映红了小半边的草原和天空。 亘古不变的朝阳的抚爱之下似乎依旧是百年未变的怀荒城。若是太阳有记忆的话,那么他一定会惊讶於此时的城池笼罩在一片裊裊炊烟之中: 这座大漠草原边缘的小小城池的居民向来没有在这个时候吃饭的歷史。 因为几乎所有人都进入了一种叫做贤者时间的状態。 杀累了抢累了的镇兵干了一晚上他们甚至他们的祖辈想干却一直不敢干的事情,摧毁一切压迫和毁灭一切秩序带来的巨大刺激和战慄已经逐渐褪去。 他们的妻儿从豪强狼藉的仓库里寻来了不多的粮食,拾取燃烧倒塌的房梁画栋为兴奋了一夜的丈夫们煮上一碗难得的稀粥。 几乎所有镇兵在端著碗时都迟疑了至少那么一下,我是谁,我在哪,我都干了些什么。 目光稍稍往旁边挪一挪: 居住在城南,旁观了一晚上背德刺激的僚吏军官们也陷入到一种既憋闷又亢奋的、另一种形式的贤者时间。 他们一向是这个城池、这个军镇实际运行者和维护者,他们鄙视著、恐惧著细民的欲望,艷羡著城池真正权力者的支配力、幻想著正南方千里外高门士族的生活,但更是愤怒著、无奈著自己仕途的无望和软弱无力。当奉之为圭臬的道德底线活生生的破灭在自己眼前的时候,当真正权力者的体液泼洒到身上后,他们也曾陷入一种莫名的癲狂和兴奋中。 当朝阳安抚下沸腾的激情,他们也开始扫视自己,我该去做什么,我还能做点什么。 目光继续扭动去看城池东西轴线上,还能发现第三种贤者时间。 城东和城西高深宅院的火光已经黯淡,黢黑而又殷红的砖瓦房梁默默述说著昨夜的疯狂。 这里已经看不到参赛者的完整的身影,他们已经在昨夜的第一波刺激中过早地释放掉了所有的生命力。 当然,如果你仔细看的话,还是能够发现城池的正中,从前最高权力者的舞台上的血泊旁还有个失去魂魄的影子,这个来自皇京最高贵的家族之一、北方帝国曾经支配者的后代、权力斗爭中天真的失败者於景,再一次陷入了迷茫:我生从何来,又將死在何处。 当然,这座城市里並不是没有人保持一定的清醒,比如前一日因为被拷打而暂时失去武力的乐举。 第一批从贤者时间恢復的是来自城南的僚吏和军官,他们或是三两成群进入曾经的办公场地试图寻找残存的权力,或者单枪匹马地走向还在迷茫中的人群,用曾经的身份和威望唤起对方的注意力。 第二批清醒过来的才是昨夜最疯狂的人,镇兵和细民在惯性的作用下逐渐向昨天之前的上级或是平日里的好友亲朋、又或者是一向信任尊敬的人聚拢,希望从对方的气度和態度之中缓解对未来的迷茫。 第三批人。 没有第三批人清醒的人了。 当这些人遵循著本能向著城池正中匯聚而相互碰头的时候,正巧遇到了当中天而照的烈日。蒸腾起来的末夏暑气反而令人更加的清醒而又吵闹。 昨夜的所有人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是,如何处置还没清醒过来的第三批人—— 城池里过去、现在地位最高的人,征虏將军、怀荒镇都大將、恆州大中正於景。 这个问题的难度不在於爭吵地如何的激烈,而在於这场爭吵註定没有结果——因为没有一个人拥有最终的审判权。 高贵者和卑鄙者都死在了昨夜,怀荒镇最大的豪强、怀荒镇司马、鲜卑强宗的后代达奚氏死光了、怀荒镇第二豪强、怀荒镇长史、乌桓难楼的后代楼氏也死光了,最开始有勇气站出来制止一切的其他高级僚吏、军主也死了。 就连点燃了起义的火焰、细民中名声最好、僚吏中职位颇高的乐举也不见踪影。 所以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先放在那,別让他死了也別让他跑了。 然后要解决的第二个问题是,早饭吃过后午饭吃什么,然后明天吃什么。 这不是在开玩笑,饥荒早就在怀荒镇蔓延,从府库和豪强家中搜刮到的东西显然不足以满足所有人、每一天油水寡淡的肚子。 不过这个问题倒是很好解决,几乎是所有人一致同意,把城外圈养和放养著的曾经姓楼或是达奚的畜群按人头分掉。 至於这个问题的附加题,未来吃什么,暂时也留到未来解答。 最后要解决的问题是,接下来干什么。由於参与答题的人实在太多,吵了半个白天也没个结果,所以他们决定自发地形成答题互助小组,然后派一个人出来抢答。 ----------------- 乐起也参加了怀荒人的集会,不过听到了一半便觉得没什么意思赶紧偷溜回家。 离开人声鼎沸的官寺往东不远便是乐氏兄弟的家,好在昨夜达奚家的火势被扑灭的及时,没有把乐起的房子给烧掉。 折腾了一夜又一天乐起的肚子也是不爭气的咕咕叫直冒酸水,还没进门便叫道:“木兰姐,饭菜有没有?” 只见院门吱嘎一声往里拉开,一个妇人迎了出来。 说是妇人其实並不是很恰当,这年头盛行早婚早育,慕容家和乐家是通家之好,去年慕容武就做主把妹妹木兰嫁给了乐举,若论起年龄木兰也不过比乐起大个两三岁,放到未来还不一定上大学了呢。 慕容木兰自幼同乐家兄弟一块长大,从来都把乐起当作亲弟弟看待。见少年顶著黑眼圈捂著肚子回家也不客气,一把揪住少年的耳朵就往院子里拉扯: “好你个二郎,可算是长本事!昨夜做了好大一番功劳,转头就把你大哥丟在外面!” 两人正在门外打闹的时候,乐举也拖著步子走了出来: “是我叫二郎先去官寺打听打听情况的,快进来先把东西吃了。” 乐起甩开木兰,用尽最后力气扑进屋子里,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一屁股盘腿便坐在地上,拿起桌子上的胡饼就往嘴里塞。 “咦!居然是髓饼!” 这髓饼和一般人家吃的胡饼的做法並没有什么不同,无非是將牛羊大骨的骨髓,外加一些羊乳之类的和入面中烤制而成。 要说稀奇的话,就是这年头能吃的上胡饼的都不多了,何况髓饼。 “木兰知道你辛苦,把家里剩下的面都拿出来了。早上又有乡邻送来了几根大棒骨,正好给你补一补。” 乐举看著大快朵颐的弟弟微笑頷首,全然不顾自己才是病人的情况。兄弟俩的父母死得早,所谓长兄如父不过如此了。 直到木兰又一次揪住了他的耳朵,乐起才想起面前的兄长,赶紧咽下口中的食物將最后一个髓饼递给了乐举,说起了今早怀荒人集会的情况: “有卢喜、贺赖悦、丘洛拔,还有徐颖和慕容武。” 乐举摆了摆手示意他早就吃过了,然后说道: “看来大家还是选了自己的老上司或者熟人。卢喜是功曹史官位高,平时名声也还不错,不少人信得过他们。贺赖跋弥(贺赖悦)的大父当过军主,丘洛跋和胡洛真(慕容武)都是队主,显秀是狱队,既是手上有真功夫的好汉,又都是手底下有几个铁桿跟班的小官,所以也有镇兵投奔。” “大哥,那你怎么不来?刚才好多人都在找你,要是你过来了哪会吵成那个样子!” 乐起一边打著哈欠一边问道。虽说是少年人,经歷了一夜的混乱此时困意正上头。 “胡洛真也在说,镇上的人眼光、口才、打架都不如你,如果你来了不至於让那丘洛拔和贺赖悦在堂上聒噪。” “且不说这个,胡洛真是什么个意思?” “那还不简单,砍了於景那草包,扯起反旗,翻过燕山去河北谋个出路。” “其他人呢?” “贺赖悦和丘洛跋也是这个意思,不过他们担心大寧和高柳的官军半道打过来。建议咱们联络联络其他军镇,听说那边的人和咱们一样,一样早就受不了镇將的盘剥了。其他人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徐颖大哥也没说话。只是卢喜说了半天,不过大家都没怎么听懂他到底想要干嘛。” “多半就是別轻举妄动,或者向朝廷请罪罢了。不过他们不敢直接对著一大堆镇兵说什么请罪,可不只能说的云山雾罩的嘛。” “欸对对对,差不多就这样。” “那结果呢?” “没商量出个屁,说是先等等看。那大哥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要我说,今天都好好回去睡一觉,折腾了一夜又一天了都。” 乐举拿起了最后一个髓饼递给了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的妻子,然后向乐起说道: “有个事吩咐给你你倒是真的。” 乐起忙不叠点头。 “昨夜一场大乱,城中死伤应该不少,所以我想好好的给死难的乡邻们办个丧事,別白白辱没了他们。可如今家里我也不得劲,所以想让你去找庙里的和尚还有周围乡邻讲一声,明天就按咱怀荒人的习俗为死难的乡邻出殯,然后埋到城南山上去。” “这几天天气热,是得赶紧收拾收拾不然一定会有瘟疫。那我这就去通知大家。” “还是我去吧” 木兰接过髓饼小小地咬了一口然后说道: “就你俩这样子还能出得门?总归不过是些走路说话的活路,我又不是干不成。” 木兰出门之后乐起服侍兄长歇下,然后再也支撑不住疲惫的身躯,裹了裹衣服便径直躺在地上。抬头望著低矮的屋顶顿觉世事如白云苍狗,短短几天之內自己的命运和心態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虽然他没问,乐举也没说,但乐起多少有点明白乐举的想法。 乐举並不是不想去掌握怀荒镇的主导权,而且实际上经过昨晚精彩的表现,加上多年来积攒的好名声和一身的武力,乐举自始至终都是怀荒乱后当之无愧的核心领导者之一。 不过仅仅是之一。 毕竟乐举从前仅是一个户曹史,家境也不过小康而已。 在怀荒镇的传统秩序將灭未灭的当口,过去的官职和身家財富仍然是一根巨大的標杆。 从怀荒镇兵推举出来议事的几人也可以看出来,其中目前话语权最重、最乐於发声的还是从前的高级官吏,这些人还有另外一个书面称呼——既得利益者。 所以此时他既没有必要,也没有这个能力去爭夺唯一的话语权。 但这並不意味著乐举什么都不去爭取。 昨夜的一声怒吼拉开了早已蓄势待发的乱世剧场的幕布,而乱世最重要的特点就是权力逻辑的崩塌和重建。 明天的葬礼將是乐举检验动员能力和展示肌肉的最好契机,也將是他正式登入权力场的起点。 至於乐起,虽然经歷了昨晚的向死而生,说到底还只是个刚刚穿越到这个时空的少年罢了。 第5章 梵音 燕山之北大漠之南向来是游牧文明和农耕文明的甌脱地带。 豪强、细民两大社会阶层的分化的同时,他们的社会生活方式却產生了另一个方向的潮流,既有別於草原上放牧的蠕蠕,也有別於山南塞內的鲜卑同族和汉人。其中表现得最为明显的就是宗教信仰。 乐举煽动镇兵起义时指出镇將官吏逼迫他们去修葺城池和营建官衙,却毫不提官衙东侧的佛寺。因为怀荒镇比武川、怀朔更靠近富饶的河北大地,也更快地接受佛教的信仰。 虽然镇兵们依旧崇信巫术、占卜等原始信仰,无论娶妻盖房都会事先占卜一番,但是佛教也越来越侵入了日常生活。 怀荒人的葬礼习俗就是明证。亲人去世后他们一般会请来巫师占卜出殯的日期、埋葬地点以及哪些人可以或是不可以参加隨后的一系列仪式。而当死者家属抬棺出门后,又会先抬到寺庙中请求比丘诵经祝福,然后再由比丘带领绕城內一圈后前往死者最终埋葬安息之处。 不过这世上有组织总是胜过无组织。 虽然寺庙里只有几个比丘,但也比平时放羊兼职占卜的巫师们有力量的多。 所以不管是镇兵推举,还是死难者丧事的操办,人们都似乎忘记了巫师的存在而首先找到了比丘们的首领——智源和尚。 死难者的集体丧事简陋但又不失隆重,在昨天下午简单收敛好死者遗体后,家属纷纷將遗体统一安置在了官寺前。 乐举兄弟俩同其他人一样身著孝服,向前来帮忙的邻居行礼然后回身带领眾人向死者磕头,接著就招呼眾人起灵抬棺。 说是抬棺其实不太准確,因为绝大多数镇兵都没有余財早早为家人准备好薄棺,绝大多数遗体身上甚至连一块像样的白布都没有仅仅是拿了一张帕子大小的粗布遮住面容然后放在临时打造的担架上。 一个镇兵走在最前面打著白幡,乐举、乐起和徐颖、慕容武分別扛起一副担架一角上肩便走出官寺——这位死者无亲无故,所以由乐举等人为他送行。 镇上的打更人跟在后头敲响了梆子:“诸家有孝,眾亲往送。今脱苦海,明登极乐。呵!起灵也!” 起初送葬的队伍仅有这六人,不过隨著一声声梆子的提醒,其余死者的家属也抬起了担架,而还有更多的人空手跟在了后面。 乐起勉强回头看去,乌泱泱的人群儘是来自城北拖家带口的细民。这不仅仅归功於死者的遗德,更是得益於乐举的多年来的好品德。 乐举自接过亡父的怀荒镇户曹史职位后,一直保持著谦逊有礼的作风,无论是起科租税还是带人办差都能儘量体谅、宽容生活窘迫的细民,纵然家资浅薄,也时常拿出微薄的俸禄接济周围邻居。 明明有著魁梧的身躯和矫健的弓马身手,却从不用来逞强斗狠或是欺凌弱者。前日又因为细民仗义执言而下狱,大家的敬佩在昨夜动乱后的迷茫的交织下达到了一种新的高度,似乎从此刻起乐举的一切缺点都被遗忘掉了。 当送灵的队伍到达城中寺庙后,乐举等人小心地將担架置於佛堂地面,向著早已等候多时的智源和尚合什行礼。智源和尚点头示意,左手扶在棺木上,右手立掌拨动念珠唱道: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訶...南无阿弥多婆夜...娑婆訶...”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地藏,是南阎浮提眾生,志性无定,习恶者多。纵发善心,须臾即退。若遇恶缘,念念增长。以是之故,吾分是形百千亿化度,隨其根性而度脱之。地藏,吾今殷勤以天人眾,付嘱於汝。未来之世,若有天人,及善男子善女人,於佛法中,种少善根,一毛一尘、一沙一渧。汝以道力,拥护是人,渐修无上,勿令退失。” “......” 佛堂內外,眾人一道合什跪倒,跟著智源的梵唱闭目而念念有词。仿佛智源所诵的地藏经不仅是为昨夜的死者,也是为眾人而唱。 长久积压的屈辱和愤怒,昨夜復仇的肆意与疯狂,今日的迷茫懵懂都交织在一起,使得简单的集体葬礼中肃穆悲哀的气氛达到了一个顶点。 智源转身向佛像合什继续诵唱道: “大魏正光四年岁次癸卯,六月己未初十日乙丑之期,怀荒镇民居士凡凡,四大假合,一舍色身,万缘放下。” “喏...喏...” 眾比丘唱和。 “察曰:往生眾居士,郡望恆代、世居怀荒,皆有志操文武兼资,为镇民兵户长戍北疆,其人皆深识非常,知宝璧確非隨身之资、福林必获將来之果。虽未破色障,少诵佛法,但行弥正跡,业果昭彰。” “唵...唵...” 眾比丘一同敲响木鱼念道。 “怀荒亲旧百姓,仰凭三宝,上答皇恩,下述民心,敬发洪愿誌哀於前,曰:上为佛法兴隆,又愿皇帝陛下金轮应廷、圣祚凝远,群龙伯官、守宰令长,贡謁於时,国土安寧,五穀熟成。下为七世先亡、见存师僧,因缘眷属,蠢动眾生,有形之类,越三途苦难,居登正觉。再为居士灵魂得佛接引,往生净土,无有痛苦。西方有极乐,开见弥陀。七宝池中,莲华化生。无有诸苦,但受诸乐......” “南无阿弥陀佛。”智源拿起引磐一敲,一阵嗡鸣震盪佛堂內外。 “南无阿弥陀佛!” 眾人回应道。 智源口念佛號当先而出,乐起等人赶紧抬棺隨后。 自庙中出来,送葬的一行人直往西门而去。沿途隨行的镇兵细民越来越多,原本乐举的同僚也纷纷加入队伍,甚至有人也前往乐起四人之间一同抬棺。自西门出城,队伍径直往南向著燕山而行。当乐起来到山麓下预定的公墓所在时,正好暑风渐起白云飘荡,往回望去送葬的人群从山脚直连城门,宛如蓝天投下一柄长槊笔直地插入大地,又如一只重锤,锤头是队伍末尾的怀荒城、锤柄是送葬的人群,一下一下敲打著乐起的內心。 乐起深知,大哥乐举出面主持办这一场葬礼的目的当然不仅仅是为超脱死难的眾百姓。但此时此刻见此情此景也难免心神摇曳,再次想起了前日在地牢中的情形与誓言。 当送葬的人群逐渐挤满了山麓,智源再次敲响了引磐。 “长吏卢公、贺赖、丘二將军,诸位乡邻居士。孝家乐氏感诸位相送之缘,有一言敬上,可否拨冗一听?” 智源出声召唤的正是怀荒镇民推举出来的民望们。 “大郎请讲。”当先回答的一人正是怀荒功曹史卢喜,他本是范阳卢氏旁系子弟,年轻时得罪了族中长辈逃到塞外当一个僚吏,已有二十年。作为乐举同年的同僚,也是目前僚吏中官职最高者,他敏感地意识到乐举在镇民匯聚的当口將要说的话必然存在某种目的。而其余诸人,包括一些还在山上的镇兵也纷纷驻足。 “诸位乡邻。死者已归极乐,可我们这些活人还要苟且偷生下去。”面对乌泱泱的人群,乐举打算用最简单朴素的语言。 “我听说二郎所,昨日大家吵了一整天。简单地说,就是咱们到底是造反还是不造反,对吧!卢功曹、跋弥兄。”乐举向人群中示意,不待对方回答又接著说:“大郎我虽然才低德薄,但也有几句掏心窝的话,望诸叔伯兄弟们静听。” “咱们怀荒人少地贫,现在又缺粮。要是咱们去造反,朝廷的大军不敢打蠕蠕人,还不敢打咱们吗?上次李崇北討蠕蠕带了十来万人,咱们怀荒男女老少加上城外牧奴,拢共就一两万户不到,就算咱们一个打十个,也得活生生耗死在草原上。今天我们还能为前夜死者送葬,可要是造反谁来给我们送葬呢?” 卢喜等人闻言不禁頷首,镇兵中也多有人附和对极,对极。可是大多数人还是保持了沉默,见此附和的声音也小了下去。徐颖更是摸不著头脑明明造反就是乐举兄弟俩煽动起来的,不过出於对乐举的信任和亲近他並没有出言质问。 “造反是死,可不造反也得死啊!”乐举见人群又归於安静,不由得放大了音量。 “大家都看到了,府库中啥都没有。昨天大家寻了达奚家的存粮饱吃了一顿,可明天呢?咱们杀了镇將的老婆,杀空了两家豪强,杀了不少平时为非作歹的恶吏,这朝廷能放过咱们吗?就算放过了,难道会像伺候蠕蠕人一样给咱们送粮送种子来吗?” “你说的谁不知道,就说该怎么办吧。”贺赖悦有点不耐烦,还以为乐举有什么高见结果还是那套陈词滥调。 乐举闻言不却不生气,稍等了片刻后乾脆直接点名主题,“要我说,就是四个字。不反而反!” “不反而反,啥意思?”这下就连慕容武都有点懵。 “就是说,咱们拥立於景为首,打出诛杀奸臣保护皇帝的名义起兵,要么朝廷给条前途和活路招安咱们,要么咱们勾连六镇,一起打进中原!” “大傢伙想想,塞上六镇,难道只有咱们怀荒人在忍飢挨饿吗?我听说西边沃野的镇將比於景还要残暴,怀朔、武川的豪强比达奚家还要强横,抚冥、柔玄的天灾一年接著一年。只要一路打过去,六镇的镇民都会来响应咱们!” 镇兵们相互交头接耳,言语中流露出兴奋。可卢喜等人的脸色却难看下来:“那朝廷的大军还会打过来,到时候乡邻们会死多少人?” 乐举顿了顿接著说道,“可咱们造反不是为了什么?为的不过是求条活路罢了。要是朝廷愿意招安,咱们就与他们好好『商量商量』便是。” “卢功曹,咱们的父祖到死都是是大魏的忠臣子民,我也不愿坏了他们的名节、断了大家的活路。”这话是对著卢喜一干“民望”说的。 “我刚才为什么要说要打出诛杀元叉的名义,就是因为这元叉为非作歹而又活不长了啊!” “自正光元年元叉联合宦官刘腾矇骗天子,囚禁太后,诛杀清河王元懌以来,耽酒好色贪婪无度,这阿那瓌就是他给请进来的!我前年为镇將往洛阳送信的时候就听到洛阳百姓都在议论,朝廷中仁人志士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中山王元熙、右卫將军奚康生,就连咱们的於镇將这种糊涂蛋都曾图谋诛杀他。所以咱们打出诛杀元叉的旗號,塞內州郡也会动摇犹豫。” “何况这元叉隔绝天子和太后的母子人伦,就算他再怎么諂媚逢迎,天子终究会有看破的一天。等元叉倒台,天子自然会怜悯我们这些被元叉逼得走投无路的忠臣,到时候咱们就大大方方地投降朝廷,人人都能得个官来做。卢功曹等几位叔伯也能一展平生的志向,到洛阳当朝廷的公卿。” “乐大郎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眾人纷纷頷首。 “事不宜迟,请诸位叔伯兄弟马上赶去官衙,去请於镇將出来吧!” 第6章 檄文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歷朝歷代打仗前都得要写檄文。 怀荒人自然也不能免俗。 於是乐起主动请缨揽下了这个活计。毕竟穿越不抄诗等於没穿越嘛。 不过眾人还是將信將疑,眾口一词先让卢喜给乐起把把关。 “偽擅政元叉者,性非和顺,属籍疏远。昔以太后姻婭,早蒙宠擢。洎乎晚节,秽乱禁中。曾不怀音,公行反噬。” 卢喜向眾人读著檄文,心想这说的是权臣元叉早年因为娶了胡太后的妹妹胡玄辉而受提拔髮跡之事。 “入门见嫉,鬚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 这句话既形象又琅琅上口,卢喜心里都能想像的出元叉拍马屁的样子了。 “狼心蠆毒,藉权位而日滋;含忍諂诈,与日月而弥甚。君之亲母,幽之於別宫;蠕蠕贼子,委之以重任。剖斮忠贤,歼殄宗室,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復包藏祸心,窥窃神器,无君之心,非復一日;篡逼之事,旦暮必行。” 这说的是元叉得势之后联合宦官刘腾软禁胡太后,诛杀素有贤名的清河王元懌,顺便提了下柔然阿那瓌的事情。 至於凌迫君王什么的,怀荒人倒是没有听说过,不过想来自古权臣和天子的关係肯定都不会太好,这多半是真的。 “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將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 这句一口气用了四个典故,就连乐举都在好奇自家不学无术的弟弟什么时候读了这么多书? “百年【注1】皇魏勛臣,公侯弟子。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內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 百年,镇將於景的表字,他是名臣於烈之子、於忠之弟,这是从前怀荒镇僚吏们必须掌握的重要知识。 “东连濡源,西尽天山,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枋头【注2】黄旗,匡復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公等或家传汉爵,或地协周亲,或膺重寄於爪牙,或受顾命於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 卢喜读到此处声音越发的激昂,其余眾人就算不通文学也能感受到其中的磅礴气势。 乐二郎是找谁捉刀代笔的? “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勛,无废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貽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移檄州郡,咸使知闻。” 卢喜读完最后一句,猛地一拍大腿,一跃而起,激动地说道: “听听这句『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就算是我本知道怀荒镇的虚实,也不禁心折动摇。此文一出,咱们的清君侧靖国难的大事就算成了一半!真的是『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额,真有这么厉害?我只是听到骂的很痛快,这几天的憋屈苦闷也被这檄文一扫而空。” 乐举笑著摇了摇头故作谦虚一番。 然而,其余诸人的文化水平实在有限,还是半懂不懂的状態。他们面面相覷,虽然能从酣畅的语调中感受到这檄文定是不凡,却难以完全领会其中的精妙之处。 丘洛跋起身扶刀说道: “既然大家都觉得写的好,那肯定就是不差了。这事情先放下,咱们说说何时动身出兵?” 此话一出大厅又乱成一片,连慕容武徐颖两人也开始兴致勃勃地拉著贺赖悦討论舞刀弄棒的事情,把激动的卢喜晾在一边。 乐起倒是不以为意,只是坐著揉揉酸胀的太阳穴。他的文采哪里可能这么好,不过是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的討武曌檄写的实在太出色太流畅,穿越以来这么多年他还能记得一清二楚罢了。就为了迎合当前的时代背景,將其中几处地方改动一下就耗费了极大的心神。 丘洛跋的发言很好的反映了六镇武人的缺陷。 即所谓的“谋大器小”。 所谓谋大,指的是谋取最高权力的野心欲望,此时倒还看不太出来,丘洛跋慕容武等人的野心还没有膨胀到这个地步。 不过器小倒是十足,可以理解为缺乏政治头脑和战略眼光。 这一点上连还瘫坐在蒲团上的於景都比他们厉害十倍,就算人家是洛阳內卷官场的失败者,也足以碾压怀荒的乡巴佬。 乐起见眾人討论得热火朝天,全然偏离了主题,赶忙出言制止,试图让议题重回正轨。 他提高了声音,大声说道:“诸位,咱们先莫要急著討论出兵之事,我草擬的檄文之中尚有诸多细节需要斟酌。” 然而,眾人谈得兴起,根本无人理会他的呼喊,依旧自顾自地爭论著,把他晾在了一边。 “又是这个样子,和昨日有什么区別嘛!” 一旁的卢喜心里暗道,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乐举,指望他站出来扭转局面。 “檄文写的倒是好,但是'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托'这句话却会把你们都给逼到绝路的。”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这喧闹的氛围。 “老翁休得聒噪,饿了就吃乃公一拳!” 慕容武闻言大怒。因为刚才发声的人竟然是当了一整晚泥塑木偶失魂落魄的於景。 在眾人眼中,他之前一直沉默不语,早被当作是个死人,如今却突然出言反驳,这让慕容武极为恼怒。 於景早已认命,他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极为艰难,生死皆在他人一念之间。见慕容武发怒,他也不做爭辩,隨即又瘫坐回蒲团上,乾脆闭上眼睛等著,那模样浑然一个无赖,哪里还有半点昔日镇將的风度。 经过这一晚上的折腾,他就算只听了一半也算是明白了: 前夜作乱然后一刀把妻子给宰了的乐家兄弟,居然说动了镇兵民望,要留自己一条命,还要打著他的名义搞什么诛杀元叉、清君侧靖国难。没想到此獠不仅凶厉狠毒,居然眼光也毒辣,文采也好。 於景敢確定,这廝將来绝对会是大魏的心腹大患。 “於公也听出来啦?小子才拙,还请於公斧正。” 乐起看到於景偏过脸去,依旧面带微笑,和声说道。 於景看到面前少年的一张笑脸,不禁和前夜的凶神对比,更觉得此獠阴险歹毒,乾脆偏过脸去当作听不到。 不过偏头过去正好看到乐举和卢喜灼灼的目光,一想到这两天全靠他们维护,不然早被愤怒的镇兵砍杀,也不敢继续装乔。 “咳咳,首先是天子六岁践极,於今已有八年,要说这一抔之土未乾倒也勉强说得通。可自正光元年元懌被杀后,天子就元服亲政,再说什么『六尺之孤』更像是在质疑天子亲政太早。” 乐起想了想也確实有道理。 “还有前边有一句『君之亲母,幽之於別宫;蠕蠕贼子,委之以重任』,那元夜叉【注3】没有天子首肯能干得下幽闭永巷、隔绝帝后的事情?还有蠕蠕阿那瓌,那可是天子亲自册封的朔方公、蠕蠕王!” 於景心想对著一群土包子得把话说的明白些: “这篇檄文不出还好,真要传出去天子饶过谁都饶不了你们。” 还真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看不出来糊涂蛋於景也有三分本事。 “於公別怪我前倨而后恭。” 乐举长嘆一声,先向於景再向眾人行礼,然后又转身盯住了於景: “昨夜之乱直接原因是豪强达奚氏和楼氏侵凌百姓,间接是你听了蠢妇的谗言,再多说点不过是朝廷的积弊所致。” 於景把头偏向另一边却不答话,潜意识里还把乐举当成他的属吏。 又听得乐举继续说道: “前夜这些人都被我杀了,所以现在对於公也没什么好仇恨的。毕竟真正要杀我等的是这污浊的世道,没有您也会有其他贪官污吏来咱们怀荒。更何况我不过是想带著眾位乡邻死中求活。” “所以以今时今日为截断,咱们一笔勾销如何?” 乐起也挪步直面於景死死地盯住了对方: “都说中年男人三大喜,升官发財死老婆,我替於公办成了其中两件。所以还请於公示下,这檄文怎么改才好。” “况且,您的『发財』之喜还得靠这篇檄文呢!” 於景被看的心里发毛。和乐举不同,他生怕眼前的恶鬼突然又拔出刀来,动不动就说什么死不死的。 不过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这天下又不是我弄坏的,位高权重而恣意妄为的比比皆是,自己不过是个謫官,哪里担得起这么多因果。何况自己还搭进去一个老婆。又想到这檄文发出去还是以他於景的名义,只好勉强坐直了身躯。 “『君之亲母』这句就不用改了,这天下没人敢说幽紧太后的事情是皇帝乾的,你这么写正好是在替天子辩解。不过后面一句改成'贪官污吏,委之以重任'即可。至於六尺之孤这句,写的好啊,但是直接刪掉算了。可惜,可惜了。” 於镇將看著面前一群专心听课的学生,恍惚之间好像回到了几天前还握有权力的时候,真是怀念啊。 “那我改好后就请於公用印,接下来就是名號的事情。”乐起向卢喜一拱手。 卢喜捋了捋鬍鬚,清了清嗓子,向眾人说道,“古人云名不正则言不顺。今夜看到了二郎如椽大笔,老夫也心有所感。於公先兄武敬公曾为领军將军、尚书令、仪同三司,那么咱们就奉於公为领军將军、都督六镇诸军事、开府、仪同三司如何?”卢喜把这一长串官名说的飞快,全然没有询问当事人意见的意思,显然他也是做过功课的。 “於公不要不识趣,尊驾不升官,大家都不好做的。”说话的是沉默了半天的慕容武,於景暗暗嘆气这浓眉大眼的说话如此粗俗还不如贺赖悦那个土包子,看样子慕容武、卢喜同乐举早在今天之前就有勾连。 卢喜环顾了一圈,看眾人,尤其是乐举兄弟俩没有別的意见,又接著说道,“既然开了府,自当设置属吏。我建议於都督就板授在座诸位为將军,嗯,五品左右的如何?然后大家各自的人马编成一军,自行任命军副。再以大郎为都督府长史、我为司马,如何?” 不出於景所料,昨天慕容木兰去找眾人商量集体葬礼等事的同时,乐举就被乐起搀扶著私下找到了卢喜。今日之事除了檄文是双方初步商量好的,不过具体细节略微有点差异。 乐起心中明白,兄长和卢喜的一番安排看似隨意,实则蕴含著诸多考量为即將到来的行动做好组织架构上的准备。 “我德行浅薄,怎么能当得起都督府的长史。” 乐举表现得很谦虚,紧接著第二句话就暴露了想法,“我和卢兄对调一下吧。我为司马,卢兄当长史。” “我与大郎平辈论交,大郎不嫌我托大就叫我表字吉仲就行。”卢喜笑著回应道。 两人一唱一和,全然不顾於景就把事情定下。 其余眾人也没什么意见,职位听上去有高下,可大家还是同僚嘛,有啥事就像今天这样商量著来也挺好。况且既然起兵,手中的人马才是第一位,只要自己笼络住更多的人就行。 “那么接下来可以谈谈怎么出兵的事情了吧。”贺赖悦终於忍耐不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问道。 注1:於景字百年。 注2:枋头。魏晋南北朝军事重地。东汉末年曹操下大枋木以成堰,遏淇水东入白沟,以通漕运,故名枋头。 注3:元叉字夜叉。 第7章 一意孤行 无论是住在城里的“狱卒”六镇鲜卑,还是住在城外的柔然、高车、中原流放犯的后代都是非常熟悉兵民合一的体制。如果能有效依託北魏的体制,要將他们组织起来並不是什么难事。 经过前几日的会议,卢喜、乐举诸人摇身一变成为了都督府的属吏和实际掌控人。 他们在简单向镇民解释原委打出“清君侧靖国难”的旗號后便以都督府的名义,要求怀荒所有镇兵牧民以户为单位充入军中,每户出一男子为正兵,其余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子为辅兵,原来就在镇中当兵的就儘量以原先的编制为准,再由都督府诸人分別点选、组织自己的人马。 在快速的动员组织后,都督府组织起了四个军,分別是: 前军贺赖悦部,约四千多人,主要以贺赖家的旧属为军官,城外细民为主力。是五军中人数最多的,远远超过了一个军的编制。所以实际上贺赖悦乾脆任命了四个属下为军主,分別统领一部分人马。 左军丘洛跋部,近四千余人,规模仅次於前军。这是因为丘氏本来就是山北游牧的胡人之后,在设立六镇后其族人仍然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內依靠血缘和族属保持了鬆散的组织。左军这些人基本上就是以丘氏族人为主力,辅以笼络来的城外细民。由於人数也不少,丘洛跋也任命了族中子弟为军主帮助统领队伍。 右军徐颖部约两千人,但细论实力其实丝毫不下与贺赖悦或丘洛拔。因为徐颖祖父当过怀荒镇將,在镇里多少有点故旧根基,所以他能笼络的都是城中镇兵、官差,本身就具备了完整的军事编制。而且当日大乱之时,徐颖选择的是先占有武库,所以此部兵器甲仗最为齐备。由於人数不多,徐颖就自任军主,再提拔几个亲旧填充幢主的空缺。 剩下的则编制为乐举直接统领的中军,三千多人而已,但是论文化水平和单兵实力则是第一。 乐举拉上慕容武和卢喜,他们几人都扎根官寺、军队多年,几乎大部分镇中吏佐都投靠了他们,光这些人就有近五百家【注1】。 此外在六镇社会武力就是一个人威望的通行证,乐举向来弓马便熟,在镇兵中威望不低,而且当日造反也是乐家兄弟起的头,所以还有不少镇兵和细民脱离原有的组织加入了乐举的中军。 “以上合计一万四千余户,正兵一万五千人不到,其中著甲的约有两千。另有战马约七千匹、牛三千头、羊四万只。”卢喜放下帐簿,连连摇头。也难得他这么快就清点出各部人马和库存的物资。 “怎么会差这么多!”徐颖自小生活在怀荒,对镇中人口数很是熟悉。 “是统计不全还是城外镇民逃散了?”乐起也询问道。 “正如二郎所言,一来短短五六天时间,確实难以收拢镇外的牧民,所得的牛羊马匹也大多是鸳鸯水两岸所圈养的。二来自当日乱起,尤其是城外的牧奴逃散的最多。” “可我记得家兄讲过,怀荒镇有兵户三千、牧奴五万,这也拢共不到三成。” 乐举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解释道,“二郎別忘了之前阿那瓌之乱,蠕蠕人可是裹挟了不少牛羊人口走的!” “你们几人怎么还在这里?”贺赖悦推门而进,嗓门大的连瓦片似乎都在震动。 “我派出去的哨骑回报说,库莫奚人的前锋已经游牧到了鸳鸯濼,草草看了下差不多三千人!”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贺赖悦一屁股坐在卢喜面前,抱怨道: “要不是咱们这大都督派人报信,他们还来还不会越过御夷而来。” 他说的是六月初十那天,於景被请愿的镇兵嚇到,又不愿只依靠达奚氏镇压,所以派出信使请库莫奚人相助的事情。 库莫奚有时候也简称为奚,几百年前和契丹人一样都属於鲜卑宇文部的別部。 十六国时期宇文部被前燕慕容皝所灭,库莫奚和契丹人的祖先逃到千里松林、弱洛水(饶乐水)一带。其中住在西边的五部库莫奚自被道武帝征服后,时而遣使纳贡时而叛乱劫掠,直到二十年前先帝(宣武帝元恪)允许库莫奚来边境上交易互市才將战火逐渐平息。 乐举按住愤愤不平的弟弟,命他向贺赖悦递碗水並示意贺赖悦稍安勿躁, “跋弥兄,就算於景不去报信,库莫奚人看到蠕蠕人回漠北之后,自然也会打怀荒镇牧场的主意的。我记得老人说过,五十多年前库莫奚就曾绕到怀荒这边来劫掠。而且十年前库莫奚就游牧在御夷故城和御夷镇候卤城了,咱俩从前也去侦察过的。” 他所说的御夷故城、御夷镇候卤城和当前御夷镇的治所是三个地方。故城在后世所称的闪电河(滦河上游)边上,五十多年前就因为库莫奚的骚扰而废弃。 三十年前孝文帝亲政后又將闪电河源头的候卤城改称为御夷城,不过不久后也废弃了。 所以只好又在南边沽水和大谷水交会处、原先赤城镇北边不远处新修了一座有著南北两个子城的新御夷城,並將赤城镇民一同迁徙过去,合併称为御夷镇。 这些掌故贺赖悦自然是清楚的,他把乐起递来的水一口气喝光仍不觉过癮,便伸手又让乐起再倒一碗,接著说道: “库莫奚人的想法和咱们差不多,前些年设立的御夷镇城高池深、位置险要,正当居庸关的北面,打御夷镇太难了,所以这倒打起了咱们的主意。现在又游牧到鸳鸯濼,这要是不把库莫奚人收拾了,不管咱们是去柔玄还是去御夷,一路上都在他们的监视下。咱们人马虽不少,但是茫茫草原上突然被袭击可打不过他们。” 贺赖悦抹了抹嘴巴,对面前几人接著说道: “所以我来是告诉你们一声,我已经召集了本部人马,这就出发给库莫奚人一个下马威,你们就守好城池家当,小心他们绕道偷袭。” “啊!?” 其余几人往门外探头一看,不知何时官衙外的大街上已经挤满了跨刀骑马的人群,而且还立著不少旌旗。细看之下果然全是贺赖氏的旧属门客和这几天新任命的军官骨干,全都直直地看向衙內。 乐起心里一惊,暗道人马的聚集果然能带来权力和野心的膨胀。 这几天投入贺赖悦麾下的镇民越来越多,於今占了总兵力的四成,这贺赖跋弥说话行事也越发的肆意起来。看样子贺赖悦对之前会议的结论还是有些不满,凭啥卢喜当长史、乐举当司马,自己却仅仅是个板授的將军呢? 既然你乐大郎说现在进入了乱世,这乱世不就是谁手底下人多谁说了算吗。 “跋弥兄弟切莫衝动!咱们之前说好了的,等整兵完了再诱敌深入,解决了库莫奚人的威胁就往柔玄去的。” 卢喜不免有些心急,好不容易搭起来的伙子,还没开张就有分崩离析的苗头。 “卢长史別把我当成胡洛真那种莽夫,我是有打算的。” 贺赖悦起身招手,门外一人抱著一具盔甲进来帮著他穿戴, “首先,库莫奚人就呆在鸳鸯濼就能看死咱们,马上入秋了,没了鸳鸯濼的水草咱们也养不活那么多牲畜。其次,城外的牧奴本就逃散的多,要是等到库莫奚人真的到了城下,人心未免浮动,队伍也没法约束。而且城中没多少粮草,填饱肚子全靠城外圈养的羊群,要是库莫奚人不攻城只是劫掠就走又如何?” 贺赖悦紧了紧腰带,抱著头盔继续说道, “我的哨骑说了,目前到鸳鸯濼的库莫奚也就三五千落,趁他们远道而来,立足未稳,地情也不熟悉正好迎头而上打个措手不及。” 卢喜见贺赖悦说的头头是道也不好反驳,只好捅了下乐举。 “那跋弥兄弟你跟丘洛跋还有胡洛真、徐显秀他们通过气没有。” “反正你们好的穿一条裤子,这不就是跟你们就够了嘛,一会你们见到他跟他讲一声就行。” 贺赖悦说罢转身就走,留下三人面面相覷。 “他是怕去晚被丘洛跋抢了先!”卢喜看著贺赖悦的背影无奈道。 “那卢长史不劝劝他?”乐起没好气的说道,“他要是败了这城里人心恐怕立马就要动摇离散!” “劝的住贺赖跋弥也劝不住丘洛跋。这两天他们收拢的本来大部分就是城外的牧民,他们肯听咱们的,手底下的人也不会白白放著库莫奚人占著鸳鸯濼不管。”卢喜耸了耸肩膀,“何况我觉得他说的也有点道理。” 乐起听到此话差点没被口水噎住:“要是这回贺赖跋弥贏了,以后还有谁能约束得了他。” 夏至的夜晚,闷热的东南风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肆意地在怀荒草原上挥舞著,风中还夹杂著些许沙砾,似是它不甘寂寞而隨手撒落的碎屑。天空中,明月高悬,宛如一盏巨大的银灯,將清冷的光辉倾洒而下,映照出如鱼鳞般层层叠叠的云层,那云层在月光的轻抚下,泛著微微的光晕。这天象预示著,明日依旧会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贺赖悦静静地站在马下,身旁围绕著家族子弟以及几个心腹军官。他的目光犹如深邃的幽潭,久久地凝视著远处已经沉睡过去的鸳鸯濼。鸳鸯濼在月色的笼罩下,似乎在对即將到来的风暴浑然不觉。 今日早些时候,贺赖悦向卢喜等人通告了他那精心谋划的袭击位於鸳鸯濼的库莫奚前锋的计划后,便毫不犹豫地立马动身出发。对此贺赖悦既是无奈也是决然,鸳鸯濼到怀荒镇的直线路程不过五十多里【注2】,这个距离就算是步行一天也能走到。 换句话说,那些骑著高头大马的库莫奚人此刻几乎已经相当於兵临城下了,更何况鸳鸯濼一直都是怀荒人必需的牧场,所以现在哪里还容得下他有丝毫的时间去商量、去犹豫呢?当然即便是贺赖悦自己也不得不从心底承认,他渴望著能够赶在其他人,尤其是乐举之前打一场漂亮的胜仗,让自己的威名在这片土地上彻底传开。 可他究竟凭什么如此篤定,坚信自己一定能够贏得这场战斗呢?贺赖悦缓缓地扭过头,看向身后那一群熟悉身影,身旁的亲信们见状,也不由自主地隨之转过身去。 就凭他贺赖氏多年在怀荒镇积攒下的家底和人望、就凭他悄然来到此处,而库莫奚人依旧毫无察觉! 自接到哨骑的匯报后,他便点齐本部人马,为此白白让丘洛跋有机会收拢了更多的城外牧民。但贺赖悦深信,这一起都是值得的。这些跟隨他的人皆是怀荒镇真正的武力精英,他们装备精良又获得了府库中的盔甲兵仗,绝非一般的牧子能够相提並论。只要此战能够取得成功,那么整个怀荒都將会以他马首是瞻。 贺赖悦的视线再次缓缓地转回鸳鸯濼的方向。令他振奋不已的是,他的此前判断並没有错。正如他向乐举和卢喜等人解释的那般,库莫奚人的前锋不过三千人,他们的帐篷稀稀拉拉地隨意扎在草原之上,仿佛对即將到来的危险毫无防备之心,就连战马都解下韁绳,自由自在地在鸳鸯濼边吃著一年之中最肥美的水草。 “大哥,我回来了!”贺赖悦的族弟贺赖突弥如同一只敏捷的野兔,从小丘之下迅速地冒了出来。他的脸上带著些许兴奋与激动,声音中却又刻意压低著音量,生怕惊扰了这夏夜的寧静。“我已看清楚,库莫奚人没什么防备几乎都睡下了,大哥,下令吧!” “上马!不得呼喊,不得下马取首级,所有人跟著我,只管放火,把他们往东边赶!”贺赖悦压抑许久的激情终於在这一瞬间如同火山喷发般忍耐不住,他猛地一抬腿,翻身上马,那骏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心中的急切与豪迈,便向著山下如离弦之箭般冲了下去。 注1:北魏大臣源怀巡行六镇时曾上表说沃野镇“自將以下八百余人....请主帅吏佐五分减二...”,作者偷个懒就用这个数据。 注2:北魏一里约576米。《魏书?冯太后传》记载永固陵规制为坟广六十步,经考古发掘测量 117米,合步长 1.95米。古以六尺为步,折合尺长应为今 0.325米。按此尺长计算,一里 300步为 576米。 第8章 为渊驱鱼(上) 就在怀荒镇的战爭机器疯狂运转,城头旗帜猎猎,士卒往来奔忙之际,库莫奚阿会部的吐万丹却正愜意地靠坐在自己宽敞的营帐內,大口撕咬著烤得滋滋冒油、香气四溢的羊腿肉。 作为五部库莫奚中最强大的阿会部的俟斤【注1】乙居伐的亲弟弟,吐万丹的地位仅在兄长之下。 上个月,库莫奚人亲眼目睹了北魏官军將柔然主力“驱赶”回遥远的漠北草原。这场魏人所谓的“胜利”刺激了乙居伐的野心,他敏锐地將目光投向了看似空虚的怀荒镇。 恰在此时,於景派往库莫奚求援的使者撞上了乙居伐的队伍。 一番权衡后,乙居伐决心在这场北魏六镇的动盪中攫取最大利益,便派遣胞弟吐万丹率领本部精锐骑兵先行一步,探查怀荒镇的虚实。 起初,吐万丹对兄长的急切颇有些微词,甚至闪过一个阴暗的念头:乙居伐是否想借魏人之手,除掉自己这个对年幼侄子未来可能构成威胁的叔叔? 然而,自他前天率部抵达鸳鸯濼扎营后,派出的哨骑接连捕获了多名从怀荒镇溃逃出来的牧子。 这些惊慌失措的牧子带来的消息,与於景求援信中描述的混乱危局完全吻合。疑虑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对机遇的兴奋。 此刻,吐万丹用力啃下最后一块附著在羊骨上的嫩肉,满足地舔了舔手指上的油脂。一股暖意混合著对未来的憧憬涌上心头。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堆积如山的战利品,听到了中原女子惊恐的哭喊,感受到了部族勇士们投来的崇敬目光。 吐万丹心中暗忖,捨弃御夷故城边那座刚刚修缮好的温暖宅院,忍受一路风尘和这清冷月夜里蚊虫的叮咬,这一切付出看来都值得了。 他想的“御夷故城”,正是三百多里外那座被废弃的北魏边城。 五十年前,由於气候酷寒难耐、土地贫瘠得不长庄稼,北魏朝廷下令废弃了御夷城。 此后,世代生活在弱洛水流域的库莫奚各部,便开始向御夷故城周边水草相对丰美的草场缓慢迁徙。 几年前,他的兄长乙居伐抓住了柔然汗国內部爭斗不休的绝佳时机,果断率领阿会部全族迁至御夷故城脚下。 起初几个月,他们小心翼翼,时刻防备著柔然人或北魏官军的驱逐。 然而,预期的打击並未到来。库莫奚人惊喜之余,胆子逐渐大了起来,开始动手修补城中那些尚能遮风挡雨的房屋。 这段经歷让吐万丹更加確信:中原王朝的內部动盪,永远是塞外部落崛起的最佳良机。 谁能想到紧跟著柔然人的步伐,北魏的六镇竟也掀起了如此大规模的叛乱? 而且,柔然可汗阿那瓌在从北魏捞足了好处之后,反手就给了朝廷一刀,如此背信弃义,他们却连全力报復都做不到。 那库莫奚人偷偷摸摸地占据一个废弃的城池,再为北魏天子剿灭一股乱民,这难道不是大大的功劳吗?朝廷有什么动机出兵討伐? 吐万丹的思绪正飘向那温暖湿润的未来,营帐外却隱隱传来了异样的声响—— 那並非夜间游骑惯常的零散蹄声,而是密集、沉重、由远及近的整齐轰鸣!其间还夹杂著族人骤然响起的、充满惊骇的呼喊! 吐万丹瞬间丟开了手中的骨头。他能在残酷的草原生存至今,靠的绝非仅仅是兄长的庇护。 “敌袭!” 吐万丹甚至来不及等待惊慌失措的族人衝进来稟报,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 是魏人?还是柔然人? 此刻,这已经不再重要了。 在亲信帮助下,吐万丹迅速而熟练地套上了皮甲和护心铁片,动作一气呵成。他一把抄起倚在帐边的铁矛,掀开帐帘,大步流星地跨入帐外混乱的夜色中。 火光摇曳,人影幢幢。 吐万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將命令压过四周的嘈杂嘶喊: “传令!点燃火把,就地聚拢!不许擅自上马追击!待我骑马经过时,方可上马尾隨!违令者,斩!” 今夜確实大意了,竟让敌人摸到了营盘近前。 但吐万丹侧耳倾听,那马蹄声虽然迫近,规模却不算庞大,估摸仅有数百骑。 “只要稳住阵脚,区区几百人,衝进来就是送死!”他暗自咬牙,握紧了手中的矛杆。 眼见自己大帐周围的亲信和精锐护卫已迅速集结了数十骑,吐万丹不再犹豫,翻身跃上亲兵牵来的战马,长矛向前一指: “跟我来!” 他率先策马,朝著喊杀声最密集、火光最亮的营盘东侧衝去。 按照草原夜战的常理,只要他这个主將稳住阵型,镇定指挥,沿途不断收拢就近聚拢的族兵,队伍就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越来越厚实。 而来袭的小股敌军一旦冲势被阻,陷入这混乱却庞大营盘的泥沼,很快就会被四面八方涌上的库莫奚战士分割、吞噬。 然而,战马刚刚提起速度,吐万丹只来得及勉强收拢起附近几群惊魂未定、像没头苍蝇般乱撞的族人,一股强烈的不安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臟。 营盘各处火光冲天,杀声四起,这本在意料之中。 但让他头皮发麻的是,那临死的惨叫声、愤怒的咆哮声,竟然清一色都是他熟悉的库莫奚语! 借著跳跃的火光,他看到那些在帐篷间隙中飞速穿梭的敌人身影。 他们行动异常迅捷,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更可怕的是,他们根本不与任何试图拦截的库莫奚战士纠缠,目標极其明確: 点燃一座又一座帐篷,驱散一群又一群刚刚勉强聚拢的族兵。 混乱像瘟疫般在营盘中疯狂蔓延,吐万丹瞬间如坠冰窟: 这不是寻常的袭扰!这些人是在製造更大的混乱,寻找猎物——他们在找首领!这是斩首! “是谁?南边的魏人怎么可能来得这么快?我才到一天...他们怎敢弃城夜袭?难道是……兄长?” 无数惊恐的疑问瞬间塞满了吐万丹的脑海。 乙居伐对自己这个弟弟的忌惮由来已久,担心他威胁年幼侄子的地位。但即便要除掉自己,何至於用如此酷烈的手段,让整个前哨部队陪葬? 答案很快以一种残酷的方式揭晓。而这致命的关键,恰恰源於吐万丹自己——他在这个生死攸关的夜晚,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在熊熊烈焰与浓烟交织的混乱战场上,在四处奔逃寻找战马、呼喊同伴的乱兵之中,吐万丹骑著明显高於常马的雄骏战马,身披著在火光下熠熠生辉的整齐盔甲,如同黑夜中最耀眼、最醒目的灯塔! 这身装扮固然能迅速吸引慌乱的族兵向他靠拢,但也无比清晰地將他暴露在敌人的视线里! 当一队疾驰而来的骑兵衝破烟雾,借著火光与惨澹月色,吐万丹清晰地看到了冲在最前面那名敌將的装束:生铁打造的头盔,胄顶短管上插著象徵身份的羽毛,身上穿著没有下摆裙甲的轻便裲襠鎧——是魏军! “杀——!” 如同压抑许久的火山轰然爆发,一声撕裂夜空的狂吼猛地炸响! 贺赖悦双目赤红,双腿狠狠一夹马腹,坐骑吃痛,骤然加速,化作一道离弦之箭,直扑吐万丹而来!速度之快,让吐万丹根本来不及做出有效反应。 “拦住他们!” 吐万丹身旁一名亲信护卫厉声大喝,毫不犹豫地猛磕马腹,越眾而出,挺起长矛试图拦截贺赖悦这雷霆万钧的一击。 “滚开!” 贺赖悦再次暴喝,双臂肌肉虬结,將一桿沉重的长槊高高擎起,借著战马衝刺的恐怖惯性,以开山裂石之势,斜劈而下! 吐万丹的亲信急忙横矛格挡,只听“咔嚓”一声刺耳的脆响,木製的矛杆应声而断!沉重的槊锋去势不减,狠狠砸在护卫的胸甲上,將其连人带甲砸得离鞍飞起,重重摔落尘埃。 贺赖悦看都不看那落马的敌人,手腕一抖拔出长槊,马速丝毫不减,目標只有一个——火光映照下那身显眼盔甲的主人。 此刻,他百分百確信,此人就是这支库莫奚前锋的主帅! 吐万丹大骇。 胯下的战马因受惊刚向前躥出两步,对方身后的几名隨从已经奋力投出了手中的短矛。 几道致命的寒光撕裂空气,其中一支带著悽厉的尖啸,“噗”地一声,深深扎进了吐万丹身边另一名亲信护卫的胸膛! “不能死在这里!”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电光火石之间,吐万丹做出了决断。 他再也顾不得身边好不容易才聚拢起来的几十名族兵,狠狠一勒韁绳,强行调转马头,朝著营盘深处一片燃烧得最为猛烈的帐篷区域亡命衝去! 他的算盘很清晰:只要衝过这片火海,甩掉追兵,就有机会在营盘外围重新收拢溃散的部眾。待到天明,重整旗鼓,再杀回来报仇雪恨! 贺赖悦目光如电,伏低身体,灵巧地避开了侧面刺来的几支长矛,毫不迟疑地猛追吐万丹,一头扎进了那片炽热的火墙。 吐万丹不愧是草原上顶尖的骑手,他几乎將身体贴在马背上,单手控韁如臂使指,驱使著坐骑在烈焰与浓烟、倒塌的帐篷与燃烧的杂物之间左衝右突,险之又险地一次次避开致命的障碍。 他身后的追兵却遭遇了巨大的麻烦。 战马天性畏火,面对熊熊烈焰和呛人的浓烟,不少坐骑惊恐地扬起前蹄,嘶鸣著不肯前进。 有的骑兵冲势过猛,躲避不及,连人带马撞上燃烧的帐篷,瞬间被火焰吞噬。 其余怀荒骑兵则被从侧面涌出、试图保护首领的库莫奚乱兵死死缠住,陷入了混战。 听著身后紧追的马蹄声明显稀疏下去,而前方火势渐弱,通往无边黑暗草原的生路就在眼前,吐万丹紧绷的神经终於稍稍放鬆,一丝逃出生天的庆幸感涌了上来。 “兄弟们!看清楚咯!” 贺赖悦从腰间拔出一柄锋利的匕首,毫不犹豫地、狠狠地刺进了自己坐骑的臀部。 战马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烈嘶鸣,剧痛让它彻底疯狂,后蹄猛地蹬地,身体高高跃起,然后如同离弦的血箭,再也不顾前方是刀山还是火海,向著前面狂飆突进! 看到主將如此决绝,身后的怀荒骑兵们血性狂涌,纷纷怒吼著抽出腰刀、短刃,狠狠刺向自己的战马。 一时间,战马悽厉的悲鸣响彻夜空。混乱中,有骑士被骤然发狂的坐骑掀翻坠地,但更多的人,咬紧牙关,死死抱住马颈,用尽全身力气驾驭著这些因剧痛而狂暴的野兽,化作一道道决死的洪流,紧隨著贺赖悦义无反顾地撞了进去! 正拼死挡在吐万丹逃跑路线上的库莫奚战士们,目睹这疯狂景象,个个骇然失色。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不惜代价、甚至不惜摧残自己坐骑的打法! 这声势足以让最勇敢的战士心胆俱寒。原本就因混乱而勉强聚拢的防线,在个別人下意识的后退和躲闪中,如同被巨锤砸中的冰面,瞬间土崩瓦解,彻底洞开,为怀荒人让出了一条直扑吐万丹的血路。 吐万丹听到身后骤然爆发出比之前猛烈十倍的喊杀声和战马狂乱的嘶鸣,心头剧震,还没来得及回头张望,右侧斜刺里猛然炸响一声怒吼: “贺赖悦在此!奚狗纳命来!” 吐万丹本能地向右一瞥,登时魂飞魄散! 只见一人一马浑身浴火,向他横撞而来。 那匹战马的胸口拖曳著燃烧的帐篷毡布,马鬃、马尾都在熊熊燃烧!马背上的骑士更是惨烈,披风、鬍鬚、头髮都成了火炬,毛髮烧焦的刺鼻焦糊味混合著皮肉灼烧的气息,借著风势扑面灌入吐万丹的鼻腔,呛得他几乎窒息! “啊!” 极度的恐惧让吐万丹发出短促的惊叫,他拼命勒紧韁绳,试图操控战马向左规避。但一切都太晚了。这一人一马,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吐万丹的坐骑腰肋之上! “你的人头,我收下了!” ----------------- 注1:俟斤,部落酋长。 第9章 为渊驱鱼(下) 吐万丹的头颅滚落在焦黑的草地上,草原上冲天的火光映照著这血腥的一幕,但这仅仅是这个闷热夏至之夜的序幕。 当怀荒骑士们用长矛高高挑起吐万丹那面目狰狞的首级,在混乱的营盘间纵马奔驰,发出震慑敌胆的胜利呼喝时,本就因首领猝死和夜袭而陷入恐慌的库莫奚人,最后的抵抗意志瞬间崩溃。 倖存者彻底放弃了组织,本能地催动坐骑,朝著他们自认为安全的东方——御夷故城的方向,亡命奔逃。 贺赖悦和他麾下的精锐骑兵,经过整夜的激烈奔袭与搏杀,不少已经倒毙在战场上。 他们此刻只能强撑著疲惫的身躯,在硝烟瀰漫、尸横遍野的营地里搜寻那些无主的库莫奚战马。 匆忙换上马匹后,他们远远地吊在溃败的库莫奚人后面,保持著威慑性的压力,驱赶著这群惊弓之鸟,其姿態確实像极了草原上驱赶庞大羊群转场的牧人。 倘若这场突袭发生在中原大地,针对的是成建制的军队,斩將夺旗的辉煌战果,说不定还能在厚重的史册中爭得寥寥数笔的记载。 若突袭之处是战线之上某个至关重要的战略节点,其影响力或许足以扭转战爭天平的倾斜方向,进而决定两个庞大军政集团之间的兴衰命运。 然而,可惜此地乃是塞外的茫茫草原,並非兵家必爭的险要之地。 然而这里不过是塞外游牧民族垂涎三尺的一片寻常草场,这群人也仅仅是一群平日里以放牧为生、兼做些打劫勾当的牧子。 胜则进,败则退,是天经地义的生存法则。被偷袭了,打不过了,那就跑。在无垠的草原上,逃跑並非耻辱,保存实力才是关键。 他们或许並不知晓那“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驻我扰敌疲我打”的精妙战术理论,但其骨子里的生存智慧,早已让他们在实践中深諳此道。 贺赖悦心中深知,单纯的突袭本身並无太大意义,即便成功斩杀了敌方首领,也难以產生决定性的影响。 只要库莫奚人尚未被彻底剿灭,他们便不会轻易感到痛苦或畏惧,定会如惊弓之鸟般颺飆至百里之外,而后重新聚集起来,寻觅时机捲土重来。 因此,从一开始,贺赖悦的目標便是將这群库莫奚人尽数驱赶到鸳鸯水向西拐弯之处,以便最大限度地藉助草原上这难得一见的地利优势,將他们一举围歼。 清晨出发之际,他將所有马匹集中调配给了自己麾下的精锐部队,令其向西北方向发起迅猛突击,同时,又命人率领剩余的士兵徒步向北行进。 而这群人的目的地,距离怀荒城不过才三十多里路程而已。 ----------------- 鸳鸯濼是一个內陆湖泊,其西南方有多条季节性河流潺潺注入。而东北边则是蜿蜒的鸳鸯水。 鸳鸯水发源自自怀荒镇南方的燕山余脉,在一路向北流淌三四十里后,陡然折而向西,一头扎入鸳鸯濼之中。 也就是说,这群库莫奚人所犯下的最大错误,便是在鸳鸯濼、鸳鸯水等水系环绕而成的天然口袋阵之中扎营安寨。 怀荒人兵分两路自南方奔袭而来,就是为这个口袋牢牢扎上了口子。 此时正值炎炎夏日,水量充沛,那些逃散的库莫奚人遵循著本能,向著东边的根据地——御夷故城的方向仓皇奔去。 然而黑夜之中,他们不敢贸然渡河,只能沿著鸳鸯水南岸,逆流朝著东边狼狈逃窜。 在草原之上,夜晚强行军几乎是所有游牧民族首领都会竭力避免的事情。 致命的威胁不仅来自可能尾隨或埋伏的敌人,更来自脚下这片看似平坦实则危机四伏的土地。 再神骏的良驹,也可能因踩塌一个隱蔽的旱獭洞而折断腿骨;再经验丰富的骑士,也可能因视线不清从马背上跌落,轻则受伤,重则丧命。 当天上那轮明月透过稀薄的云层,洒下清冷的光辉,映照在鸳鸯水上,反射出一条幽蓝的色带之时,这群仓惶转进的库莫奚人也终於意识到他们无法再沿著河岸无休止地逃下去了,必须在此处渡河! 河岸边,人马蝟集。 疲惫的库莫奚人勒住躁动不安的坐骑,紧张地寻找著合適的渡河点,队伍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拥挤和混乱。 就在此刻,一支早已在稍南边茂密芦苇丛中潜伏多时的队伍,如同最耐心的猎人,终於等到了猎物停下脚步、聚集在河岸边的绝佳时机。 “嗖——!” 一只火箭从芦苇丛中冲天而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拋物线,而后一头扎进一个库莫奚人的坐骑面前的草地里。 受惊的战马人立而起,发出悽厉的长嘶! 芦苇丛中剎那间涌出一群持刀的步卒,他们吶喊著、吼叫著、狂奔著,仿若黑色的潮水般朝著前方汹涌而去。 原本骑在马上的库莫奚人瞬间失去了他们最大的依仗——速度。 北边是滔滔河水,东边亦是滔滔河水,西边是来时的逃亡之路,马挤著马,人挨著人,他们如同海岸边那些难以移动的礁石,被这汹涌的海浪疯狂地拍打衝击。 怀荒人三五成群,全然不顾生死地近身与库莫奚人展开激烈混战。他们巧妙地利用人在马下、敌明我暗的优势,左右奔驰、前后闪躲,一旦瞅准机会,便如鬼魅般摸到马下,狠狠地朝著马腿砍上一刀,身后的伙伴则趁机將倒地的库莫奚骑士给予致命一击。 正所谓以有备击无备、以有心打无心,怀荒的步卒在这场乱战中爆发出了极高的士气,一路高呼杀声,奋勇拼杀向前。 而对面的库莫奚人,其数量虽然並不比对方少,却在这群人的猛烈攻击下,居然被沿著岸边一路向北边推搡而去。 库莫奚人此时已顾不得水中可能潜藏的乱石,拼命催动马匹向著那蓝色的色带中艰难蹚过去。 身后的步卒也並不贪心,他们止步岸边,並不下水追击,只是专心致志地將所有敌人往河水中驱赶推搡,或是在身后的战场上给那些落马的骑士补上致命一刀。 即便时值夏至,鸳鸯水的水面並不宽阔,河水也並非深不见底,仅仅刚能淹没马腿的一半而已。 但真正要命的是,河水的北岸有一道矮小的土坡——正因如此,河水才会在此处折向。 骑士们不敢轻易下马,只能拼命地甩动马鞭,逼迫那早已疲惫不堪的坐骑奋力跨上岸边,仿佛只要过了河,便能彻底甩脱身后如影隨形的敌人。 可事情哪有那么简单! 马蹄才刚刚踏上岸,一排长矛便如毒蛇出洞般突然刺出,瞬间將马背上的骑士贯穿。倒下的骑士被马鐙死死绊住,失去主人的马儿没了约束,又忽然受到向后向下的力道,竟向后轰然倒去。 这些埋伏在岸坡上的怀荒步卒极为克制,他们只是牢牢守住岸边这道坡岸防线,用密集的长矛,將一切试图上岸的骑士毫不留情地戳下河去。 当贺赖悦率领他的骑兵,驱赶著最后的溃兵赶到这第二处战场时,眼前已是人间炼狱一般的景象。 原本清澈的鸳鸯水浅滩,此刻已被粘稠的血液染成一片刺目的殷红。库莫奚人最后的生路,彻底变成了他们的屠宰场,只是这一次,被肆意宰割的,换成了他们自己。 贺赖悦勒住战马,遥望东方。 天际线处,第一缕金色的朝阳正奋力挣脱大地的束缚,喷薄欲出。晨光碟机散了夜的阴霾,也照亮了这片血腥的战场。 此刻,贺赖悦紧绷了一夜的神经终於鬆弛下来,一股强烈的疲惫和隨之而来的巨大確信涌遍全身。 此战,已然贏了! 第10章 列阵捕彘(一) “要做一个好俟斤,就得学会等待。他们已经死定了,何必急於这一时半刻?” 乙居伐带著难以掩饰的满足和自得,心情愉悦地向儿子乌豆伐传授著统领部族的道理。 他確实有足够的理由高兴: 先是柔然人趁北魏六镇內乱南下劫掠一番后便心满意足地退回了漠北,在阴山-燕山以北的广袤草原留下了一片巨大的权力空白。 紧接著,怀荒镇又爆发內乱,听说乱兵连镇將於景都抓了起来。乙居伐敏锐地嗅到了机会,立刻动员全族向西进发,並派出弟弟吐万丹率领前锋去试探虚实。 最让他舒心的消息莫过於:怀荒人派出了最精锐的力量,竟然真把那个让他寢食难安的弟弟吐万丹给杀了! 乙居伐忌惮弟弟吐万丹,在整个库莫奚五部中都不是秘密。 原因很简单:乙居伐年过四十才得了儿子乌豆伐,如今乌豆伐还不到十岁。 在草原上,四十岁已是暮年,加之库莫奚人歷来有“幼子守灶”和“兄终弟及”的传统,这些年来,吐万丹凭藉勇武和才干,威望日隆,投奔他的族人也越来越多。 自从几年前兄弟俩正式分家后,乙居伐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 他时常在噩梦中惊醒,仿佛看到自己死后,帐下的部眾纷纷带著牛羊转投吐万丹的怀抱,只留下年幼的儿子乌豆伐在草原上孤苦无依地飘零。 谁能想到,这个心腹大患吐万丹,竟然就这么轻易地死了!只要等大军回师,吐万丹留下的妻子儿女、部眾、牛羊,都將成为儿子乌豆伐未来基业的坚实保障。 想到这里,乙居伐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可是父亲......” 乌豆伐仰著小脸,带著困惑请教道: “前天你召集各部大人议事时,不是教导我们要果断、要敢於冒险吗?” 乙居伐瞥了儿子一眼,心想这孩子虽然天资不算聪颖,但胜在懂得尊敬长辈,也愿意学习。假以时日,或许能成为一个中规中矩守成的俟斤。 於是乙居伐耐著性子解释道: “果断和耐心,从来就不是对立的。” “就像鲜卑大山里的猛虎,它是百兽之王,可捕猎时也会伏低身子,耐心地潜行接近猎物,不到最有把握的距离绝不出手,这就是耐心。” “而一旦时机成熟,或是猎物发觉危险企图逃跑,猛虎便会以雷霆万钧之势,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一击致命!这就是果断。” 他顿了顿,担心儿子理解不了这抽象的道理,又补充道: “几年前,咱们小心翼翼地从弱洛水故地,一步步迁居到魏人废弃的御夷故城。那几年里,我们极力避免与柔然人衝突,也小心翼翼地不给魏人留下进犯的口实,这就是耐心。” “但耐心的好处,最终要靠果断的行动来兑现。所以前几天,一听说魏人自己乱成一团,刚打完仗正是虚弱的时候,我立刻不顾一切,倾尽全力赶到这里。你看!” 乙居伐指向南方,脸上露出猎人般的笑容: “我们只比你吐万丹叔叔慢了一步,却逮住了一头更大的猎物,一头掉进陷阱、插翅难逃的野猪!哈哈哈!” 乌豆伐顺著父亲的目光和笑声向南望去—— 大约两三里外,鸳鸯水与怀荒东河交匯的三角地带,一支约有两三千人的魏军残兵正背靠河水,蝟集在一起,警惕地防备著四週游弋的库莫奚骑兵。 他们正如乙居伐所说,像一头落入陷阱、受了重伤的野猪,在有限的空间里焦躁不安地打转。 这支魏军几乎没有马匹了——昨天夜里到今天凌晨,他们与库莫奚游骑的连番缠斗,早已將宝贵的战马消耗殆尽。 就在昨天清晨,乙居伐率主力西进途中,迎面撞上了吐万丹营地的溃兵,得知仅仅几个时辰前,一支怀荒人的精锐突袭了吐万丹的大营並將其斩杀。 狂喜之下,乙居伐毫不顾惜马力,下令全军不顾一切地强行军奔袭,终於在中午时分,成功將这支正在南撤回怀荒城的怀荒人堵截在茫茫草原上。 这伙怀荒人的首领异常悍勇,指挥著所剩不多的骑兵,一次次击退了库莫奚人试探性的衝击,掩护著步兵且战且退。 库莫奚人则因忌惮对方的困兽之斗和首领的勇猛,一直未敢全力进攻。 直到此刻,这伙怀荒人南撤的脚步终於被彻底钉死在这片死地。 从空中俯瞰,鸳鸯水自北而来,怀荒东河由西注入,两河交匯形成了一个清晰的倒“丫”字形。 怀荒军残部正处於倒“丫”字形左上角(西北方)的狭窄河滩上。 他们的南边是怀荒东河,东边是合流后的鸳鸯水。 虽然这两条河在夏季也非波涛汹涌,但眼下浅窄的河面足以成为步兵阵列的天堑——一旦阵型在渡河时散乱,步兵在库莫奚骑兵的箭雨下將毫无生还之机。 讽刺的是,这正是一天前怀荒人用来对付吐万丹溃兵的战术。 “可是父亲,” 乌豆伐仍有些不解: “这些人又累又乏,人数连咱们十分之一都不到,为什么不乾脆在这里解决掉他们,替吐万丹叔叔报仇?” 乙居伐决定给儿子好好上一课: “那我问你,为什么野猪肉比鹿肉多,但猛虎却很少主动去捕猎成年的野猪呢?” 乌豆伐想了想,回答道: “因为野猪有长长的獠牙,而且它们性子暴躁,受了伤就会发狂拼命,临死也要用獠牙去顶老虎。” “那野猪有獠牙就能打贏老虎吗?”乙居伐循循善诱。 “肯定不能啊,除非老虎病了或者太老了。” “既然野猪打不过老虎,为什么老虎却很少打野猪的主意呢?”乙居伐继续追问。 乌豆伐皱著眉头思考了一会儿,眼睛一亮: “额……我明白了!是因为不划算!” “老虎再厉害,捕杀野猪时也很容易被獠牙刺伤。老虎都是独自生活,一旦受了重伤,没人照顾它,找不到吃的,最后不是病死就是饿死!所以老虎只有饿极了的时候才会去冒险抓野猪!” “嗯,总算没白教你。”乙居伐欣慰地点点头,示意儿子继续说下去。 “对!咱们阿会部就是猛虎,这群被困住的魏人就是那头受伤发狂的野猪!” “如果现在不顾一切衝上去和他们硬拼,部落里肯定会死掉很多最勇猛的战士。那样一来,其他那些名义上臣服於我们的部落,像辱紇主、莫贺弗【注1】那些人,就会蠢蠢欲动,甚至可能联合起来反咬我们一口!” “既然野猪已经掉进了陷阱,插翅难飞,我们就不必急著和它拼命。耐心等著,等到它流血过多,精疲力竭,自己虚弱到极点的时候再动手!” 注1:《北史》:库莫奚...其后种类渐多,分为五部:一曰辱紇主,二曰莫贺弗,三曰契个,四曰木昆,五曰室得。每部俟斤一人为其帅。隨逐水草,颇同突厥。有阿会氏,五部中最盛,诸部皆归之。但是辱紇主、莫贺弗其实都是官职名,木昆则是部落的意思。怀疑其实库莫奚五部並不叫这些名字。 第11章 列阵捕彘(二) 距离心情愉悦、享受著天伦之乐的乙居伐父子数里之外,贺赖悦的心情已沉入冰冷的深渊。 前天夜里的突袭战和隨后的伏击战,几乎榨乾了所有战士的体力。 战斗结束后,看著身边那些累得几乎站不稳、伤痕累累的乡邻,贺赖悦实在狠不下心用马鞭驱赶他们立刻踏上归途。 正是这片刻的仁慈,让他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直到昨天中午,哨兵强撑著疲惫的双眼,才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发现了那滚滚而来的烟尘。这给他们贏得了极其宝贵却又极其短暂的时间去勉强整理队伍。 “要是心狠一点,早点出发南归,兴许此时已经摸到城边上,可以接受出城友军的援护了。” 贺赖悦心中充满了懊悔,但此刻已无济於事。现实是,他们陷入了绝境,也许註定无法活著回到城中了。 “罢了,多杀一个奚狗算一个!” 从昨天下午开始,库莫奚的游骑就如同附骨之疽,死死缠著他们。 队伍每向南挪动一步,都要付出鲜血的代价。 这些狡猾的库莫奚人绝不与他们在野地浪战,只是凭藉著马匹的速度优势,像狼群一样围著军阵打转,不断拋射冷箭,消耗著怀荒人本已不多的体力和更加珍贵的箭矢。 昨天深夜,贺赖悦做出了一个痛苦的决定: 他集中了最后几十匹还能奔跑的战马,交给了弟弟贺赖突弥和一批最年轻的战士,命令他们不计代价,向怀荒城方向突围求援。 那是一场惨烈的血战。贺赖突弥他们最终成功撕开了一道口子,消失在夜色中。 贺赖悦此时並不奢望城中会派出援军——鸳鸯水与东河交匯处距离怀荒城虽不足二十里,但这片开阔地足以让库莫奚骑兵轻易歼灭任何出城野战的步兵。 他只求弟弟能活著回到城里,劝住城中诸人紧闭城门。 他仔细观察过,这支库莫奚大军並未携带任何攻城器械,连最简单的云梯都没有。只要守军不衝动,城池暂时是安全的。 然而,身边这些信任他、跟隨他出生入死的乡邻义从们,註定要长眠在怀荒的母亲河畔了。 贺赖悦环顾四周: 陷入绝境的怀荒战士们,此刻都已明白了自己最终的归宿。但凭著胸中一口不屈的恶气,他们强打精神,背靠冰冷的河水,用盾牌和长矛结成了一个紧密的圆阵,如同一只钢铁的刺蝟。 所有还能使用的长矛都被集中到了外围,密密麻麻的矛尖闪烁著寒光。每当有衝动的库莫奚骑士试图直接冲阵,都会被这致命的矛林捅成筛子——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库莫奚人虽然脏兮兮,却是穷的一乾二净,连像样的皮甲都难以普及,更別提昂贵的马鎧了。 面对一群抱定必死之心、蝟集成团的步兵,库莫奚骑兵一时也找不到太好的办法强攻。 但这绝不意味著库莫奚人束手无策。 又一个库莫奚骑士策马在阵外数十步处掠过,发出刺耳聒噪的嘲笑声。 他熟练地蜕下一只马鐙,像中原女子骑马般侧坐在马鞍上,姿態看似悠閒。 但下一刻,他悠哉游哉地撩起袍子的下摆,將光溜溜的屁股对准了怀荒人的军阵——然后就在这马上屙屎! 完事之后,他甚至不去擦拭,反而用手掌用力拍打著自己光溜的屁股,发出“啪啪”的清脆响声。 这声音不大,但绝对比他的笑声还要刺耳。 见怀荒人强忍著愤怒没有反应,这骑士继续侧坐著马,光著屁股,操纵著韁绳在阵外来回挑衅。 终於,一个年轻的怀荒人按捺不住胸中怒火,拔出一支宝贵的羽箭射了过去。库莫奚骑士灵巧地一俯身躲过,隨即爆发出更加放肆的狂笑。 “別浪费箭!” 贺赖悦一把按住身旁因羞愤而满脸通红的亲隨,同时从另一名战士手中夺过一支短矛。他推开挡在前面的持盾士兵,大步走出了相对安全的圆阵。 贺赖悦衝动的举动,比阵中的怀荒人更早引起了远处观望的库莫奚骑兵的注意。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混杂著惊讶、戏謔和些许敬意的呼哨与叫好声: 草原法则崇尚勇武,贺赖悦敢於脱离阵型,以步战姿態单独挑战一名骑兵,贏得了他们给予“公平”对决的认可。 那个光屁股的骑士也收敛了轻佻的笑容,放下袍子遮住下身,拨转马头后撤了几十步,为即將到来的对决留出足够的空间。他恢復了正常的骑姿,从马鞍旁抽出了自己的长矛。 贺赖悦深吸一口气,胸腔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他不再看身后的军阵,目光死死锁定那个羞辱他们的骑士。他双腿骤然发力,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弓弦猛然释放,持矛向著目標狂奔而去! 库莫奚骑士同时发出一声怪啸,催动战马,挺起长矛,如一道离弦之箭迎面向贺赖悦衝刺而来。马蹄翻飞,踏碎了青草,捲起一道绿色的烟尘,一人一马全力衝刺的气势,竟也有千军万马一往无前的气势。 整个战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片小小的决斗场上。 许多人甚至屏住了呼吸,他们几乎能预见下一刻的景象: 那个不自量力的怀荒人,將被疾驰而来的长矛轻易贯穿、挑飞,像破布口袋一样摔落尘埃,而他手中那支可笑的短矛,恐怕连骑士的马毛都碰不到。 一声骏马的长嘶打破草原上的沉默。 只见贺赖悦双腿快速交替、步伐有力又有节奏,带动起整个身躯的力量。几步之后,猛地单脚大踏步向前,以腰腹为轴扭转身躯,右臂高高举起將短矛拉至脑后,矛头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寒光。 “呜——!” 只见他如同紧绷的弹簧,手臂带动全身往前挥动,短矛呼啸而出化作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死亡之线,在库莫奚骑士惊愕的目光中,瞬间跨越了最后十余步的距离!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铁製的矛头精准地贯穿了库莫奚骑士的胸膛。 巨大的衝击力就如巨锤敲击,將他整个人从马鞍上带得向后飞起! 骑士的双眼因剧痛和难以置信而暴突,双手下意识地死死抓住透胸而出的矛杆。但生命的流逝不可阻挡,他口中喷涌出鲜血,四肢无力地摊开,身躯顺著深深插入泥土的矛杆缓缓滑落,重重摔在草地上,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贺赖悦在投出短矛的瞬间,借著腰力顺势一个侧身翻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因主人猝死而失控衝撞过来的无主战马。 翻滚起身的剎那,他右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抓住了马韁绳,同时左脚踩蹬,一个利落的翻身便跃上了马背!战马带著惯性又向前冲了数十步才被贺赖悦勒住。 他拨转马头,回到刚才交锋的地方,俯身从地上拾起死去骑士的长矛,高高举起! “吼——!!!” 身后沉寂的怀荒圆阵,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连日来的压抑、恐惧和屈辱,在这一刻化作了冲天的吶喊! “你去,解决他!” 山坡上,乙居伐面无表情地对身旁一名剽悍的骑士下令。在草原上,给予勇士最大的敬意,就是全力以赴地杀死他,不给他任何苟活的机会。 第二名库莫奚骑士应声而出,策马如风般衝下山坡。 他並未急於靠近,而是在距离贺赖悦尚有百步之遥时將坐骑打横,环绕贺赖悦奔驰。 骑士动作嫻熟地从背后取下长弓,搭上一支重箭,弓开如满月!隨著一声低沉的吐气开声,利箭离弦,带著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直射贺赖悦面门。 这一箭又快又狠,势在必得! 然而贺赖悦早有防备。就在箭矢即將及体的瞬间,他身体猛地向左侧一偏。那支致命的羽箭擦著他的鬢角飞过,“哆”地一声,深深钉入他身后的泥土中,箭尾剧烈地颤动! 一击不中,骑士毫不犹豫地將长弓隨手拋在地上,迅速从马鞍旁抽出自己的长矛。他双腿狠狠一夹马腹,口中高呼怪叫,战马四蹄翻飞,捲起滚滚烟尘,平举长矛直刺贺赖悦。 贺赖悦见对方终於肯近身搏杀,不惊反喜,同样挺起刚缴获的长矛迎了上去。 而库莫奚骑士这次学乖了,双眼死死盯住贺赖悦持矛的双手,严防他再次使出那恐怖的投矛绝技。 “鐺——!!!” 两柄长矛的矛尖在电光火石间猛烈相撞,巨大的金铁交鸣之声震耳欲聋、火星四溅。两匹战马同时发出痛苦的嘶鸣,巨大的反震力让它们都踉蹌著向两侧分开! 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库莫奚骑士展现了精湛的马背技艺。他借著撞击的反衝力顺势鬆开长矛,右手闪电般拔出腰间的弯刀,身体在马鞍上一个迴旋,反手就是一刀,狠狠劈向贺赖悦的后背。 贺赖悦感到背后恶风袭来却来不及拔刀格挡,只能竭尽全力向马鞍另一侧伏身躲避。 “嗤啦!” 锋利的弯刀划破了他背后的皮甲,在他肩胛骨下方留下了一道火辣辣的血痕。 剧痛传来,贺赖悦却仿佛毫无所觉。就在对方刀势用老,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瞬间,贺赖悦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向前窜出几步,瞬间拉开了距离。 只见贺赖悦迅速从马鞍旁摘下自己的骑弓,左手持弓,右手快速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搭上弓弦,身体在马背上半转,弓弦瞬间拉满。 库莫奚骑士刚刚勒转马头,正要再次发起衝锋,瞳孔骤然收缩。他看到贺赖悦冰冷的眼神和那支指向自己的利箭。 “嘣!” 弓弦震响! “噗!” 利箭如同追命的毒蛇,精准无比地贯入了库莫奚骑士的胸膛。骑士的身体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低头看著胸前透出的箭簇。他张了张嘴,却只涌出一股鲜血,隨即眼神涣散,一头栽下马来,激起一片尘土。 “別以为只有你会射箭。” 贺赖悦轻啐一口,驭马向前牵起第二名骑士的马便拨转马头回阵。 又有几名骑士按捺不住,不等乙居伐的命令並快马衝出。 但是连胜两场的贺赖悦却没有心思再与他们缠斗,而是施施然地拨马转回阵中。 库莫奚骑士本想快速衝到贺赖悦身后但被怀荒阵中射来的箭矢所嚇阻,只好隔著一箭距离来回叫骂。 “够了!都回来!別去管这个迟早要死的人。” 乙居伐他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贸然强攻。这支怀荒残兵果然是精锐中的精锐,又身处绝境,爆发出的战斗力实在惊人。 如果之前忍耐不住和他们浪战,族中不知还要折掉多少好手。 乙居伐扭头看了看儿子说道,像是在跟自己解释: “乌豆伐你记住,你的吐万丹叔叔和你父亲关係再不好,他也是你亲叔叔。那些自称辱紇主、莫贺弗的小丑要是敢打你的主意,吐万丹也会帮你。” “但是现在他完蛋了,连带著他的部落一起。所以咱们阿会部不能再隨便死人了。再耗著他们两天,小心监视怀荒城里的人。等他们精疲力尽了咱们再上。” 乙居伐正循循善诱著教导儿子的时候,远处突然驰来一骑朝著父子二人挥舞双手: “俟斤!怀荒人...怀荒人出城啦!” 第12章 列阵捕彘(三) 贺赖突弥浑身浴血,几乎是抱著马脖子才勉强冲入怀荒城北门。正巧乐起与智源和尚在北门处清点分发物资。 听闻贺赖悦被围的噩耗,乐起心头一沉,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立刻派人將几乎虚脱的贺赖突弥扶下去救治,同时火速派人去城中各处通知乐举、丘洛跋、徐颖等人。 乐起此刻的心情鬱闷到了极点,几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首先是贺赖悦的强行出兵。这虽说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问题的癥结在於目前怀荒眾人並没有一个统一、绝对的领导。 权力天然厌恶真空,在乐举未能完全確立权威的情况下,贺赖悦、丘洛跋,甚至慕容武这样的实力派,都有可能为了各自的理由而独断专行。 其次,是乐起自身处境的尷尬与无力。 兄长乐举因种种因素未能完全掌控全局,而他自己在眾人眼中,不过是乐举身边一个有些主意的“小兄弟”。 作为一个知晓歷史走向的穿越者,他渴望有所作为,不甘心只做歷史的旁观者或依附者。 他可以心甘情愿辅佐对他有养育之恩的大哥乐举,但绝不愿久居人下,尤其不愿屈从於那些在原本史书中可能籍籍无名之辈。 若贺赖悦此番真能大胜而归,甚至全身而退携威名归来,那么乐举兄弟想要主导怀荒义军未来的道路將更加艰难。 难道真要等到六镇起义第一波浪潮失败,被朝廷拆散安置到河北后,再去投靠尔朱荣、高欢之流? 那与他刚穿越时设想的苟且偷生之路又有何区別? 最后,才是眼前贺赖悦被困、三千子弟危在旦夕的燃眉之急。 然而,从更冷酷的战略层面看,即使贺赖悦部全军覆没,库莫奚人短期內也无力攻破怀荒城。 至於库莫奚人占据草场,影响怀荒人出城耕种?这想法本身就近乎荒谬——城中存粮的牛羊早已分食殆尽,吃一头少一头;而所谓耕种,连种子都没有,又能种出什么? 从起义伊始,眾人就已达成共识:怀荒义军的生路在於打出去! 无论是劫掠朝廷的粮仓、夺取其他六镇的物资,还是南下入塞抢夺河北豪强的財富,总之,靠怀荒这片贫瘠之地老实种地是死路一条。 北魏朝廷的虚弱与混乱,已被怀荒人看得一清二楚。但想要出城打出去,库莫奚人就是横亘在面前的第一道必须迈过的坎! 当然,无论是出於同乡情谊,还是对城外抢劫惯犯的深恶痛绝,乐起都无法坐视贺赖悦和三千怀荒子弟白白牺牲。 总归,此刻乐起最厌恶的,是自己。厌恶自身的弱小,厌恶这种面对危局却似乎使不上全力的无力感。 “所以乐居士来找我说话是因为既担忧別人成事,又担忧別人成不了事,以至於心中鬱结,故而找小僧倾诉的咯?” 智源和尚並未接受都督府正式的官职,但连日来一直协助卢喜主持分配豪强牛羊、清理户口等庶务。他见乐起遣人走后並未离开,主动示意乐起一同走到城墙边的栏杆旁,开门见山地问道。 乐起闻言一滯,有些意外於智源的直白—— 不是说和尚都爱打机锋、说话云遮雾绕么?这怀荒的和尚怎么也和本地武人一样直来直去? “乐居士不语,看来小僧所言不虚。” 智源沿著马道缓步向上走去,边走边继续说道: “居士明知前路方向,却苦於自身位卑言轻,无法引领眾人,只能迂迴辗转,设法引导他人先行。先前有人主动出头,居士又狠不下心去暗中掣肘、设置障碍。如今此人深陷重围,居士有心趁此良机做一番事业,却发现自己手中无兵无权,只能动动嘴皮。” “居士心中盘算,无论此人最终是生是死,自己將来掌控大局、引领方向的机会似乎依旧渺茫,故而愈发焦灼。是也不是?” 这智源的话越说越直白,乐起赶忙追了上去走到身旁: “法师洞若观火,小子惭愧。” “小僧倒觉得,居士大可不必如此焦虑。”智源微微摇头,话锋一转: “居士可知,我本是齐人?” “什么?齐人!” 乐起大惊。南齐早已亡国多年,何来齐人之说?况且,一个南方人,怎会流落到这北疆塞上? “不错。小僧俗家父亲,本是南齐军主。齐永元元年,即北魏太和二十二年,家父携年仅十三岁的我,隨陈显达將军北伐。起初势如破竹,却在均口遭逢孝文帝亲率大军,一败涂地。” “乱军之中,家父战死。为求活命,我不得已剃髮,混入僧眾之中,假扮小沙弥逃命。慌乱之下,越走越北,最终陷落魏境。” “又因不通佛典,深恐被人识破,便只能继续向北,最终流落至此。幸而当时人们更信巫卜,我竟成了这唯一小庙的僧官。” “一晃二十余载矣!” 智源和尚语气平静,仿佛在讲述他人故事,但这番身世,恐怕是他二十多年来首次向人吐露。 “法师经歷坎坷,令人唏嘘。” 乐起一边消化著这突如其来的信息,一边思索智源提及此事的用意: “不过,法师方才所言『大可不必』,小子愚钝,还请明示。” 刚刚还是高估了和尚们的品性,真是经不起表扬,这假和尚也喜欢说话绕圈子! “陈显达北伐时,我亲眼目睹他如何大破魏將元英,意气风发,雄心万丈。可转眼之间,便是全军覆没,主將狼狈化装南逃。” “小僧不懂行军布阵,也不深究佛理经义。只是虚长居士些年岁,从南到北走过些地方,从他人成败兴衰中,倒看出几点粗浅的道理。” “还请法师赐教!”乐起腹誹,若要把前世算上,你这和尚从荆州走到怀荒的路程未必有我走过的远。不过显然智源和尚有话要说,他也很想听听假和尚的看法。 “第一个道理,居士其实也懂。便是不可高估自身谋划,世事无常,未到尘埃落定,便无十拿九稳。你看贺赖居士,自恃勇武过人,谋略亦算上乘。他哪里想得到,对手虽在武力、智谋上或许都不及他,却偏偏拥有孤注一掷的决心和猎人般敏锐的嗅觉?竟能在他前锋溃败消息尚未明朗之际,便倾巢而出,快如疾风,恰恰將他堵死在归途之上。” 智源和尚说到了关键——並非库莫奚人多么强大,而是其首领乙居伐的果决与行动力超乎了贺赖悦的预估。 “第二个道理居士就不太懂了,那就是永远不要低估自己。” “居士所忧,无非是年纪尚轻,资歷浅薄,在眾人眼中只是兄长的附庸。面对那些从前被呼为叔伯兄长的实力人物,自觉说话缺乏分量。” 乐起默默点头,这正是他心中最大的结。 “对此,小僧看法恰恰相反。稍后眾人齐聚城楼议事,居士不妨慢些进去,静观眾人反应,便知分晓。” 不过乐起还是不太懂: “可...小子还是不太能知道他们的信任有多少分量。” 智源微微一笑说道: “我还记得居士小时候被令尊令兄追著打逼著去读书的样子,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从前轻侠好武不学无术的乐二郎怎么这几年好像换了个人一样,动不动出口成章,那一夜还在挥毫之间写出一些气势磅礴的檄文。” “请居士別忘了,这里是怀荒,是个人人都轻侠尚武的地方。但是这些武人,包括无论是卢长史这些拿著笔桿子的武人,还是慕容武丘洛拔等一干粗汉,嘴上说著看不起文客,但心里比谁都艷羡能够舞文弄墨的人。” 智源沿著马道向城墙上走去,回头向乐起摊摊手: “谁让这北朝这几十年也和南朝一样,高门士族占据朝堂了呢?谁让这些高门士族就喜欢舞文弄墨来妆点打扮自己呢?正好乐居士又是自己人,那这份艷羡就会悄悄地转化为敬佩和尊重。所以乐居士首先不用担心卢长史。” 乐起心想,他倒不担心卢喜轻视自己,只是忧虑难以压服对方。但听智源如此分析,再回想卢喜等人近来对自己建议的重视程度,心中底气確实增添了几分。 “再说城中兵民。这几日分发物资、清理户口,我与他们多有接触,听到了不少议论。令兄乐举素有仁厚之名,积累了不少人心。” “而居士你,当日袭杀达奚猛、振臂一呼时的胆魄与决断,更让许多人打心底里信服你、愿意追隨你,而非丘洛跋、贺赖悦等遇事先求自保或衝动冒进之辈。” “可惜居士一心隱於兄长身后,不愿主动站出来聚拢人心,他们便只好追隨那些率先出头的人了。此外,” 智源顿了一顿,目光看向城楼方向: “居士怎么忘了自己最大的倚仗?你的兄长乐举,难道不是最信任你、最愿意支持你的人吗?” “最后就是其他几位军主了。他们的心思反而很好解决,只要乐居士真的拿得出什么建议,他们不会不听从的。” “可问题是要怎么做事?” 乐起没有抓住智源和尚的思路,不禁摇了摇头。 “我要讲的第三个道理就是,该赌命的时候就得去赌命。所谓危机危机、危中有机,但是不去承受危险,又怎么能抓住机会呢?” “至於该怎么去冒险,居士心中想必自有计较,不需要小僧置喙。不过既然居士读书甚多,为什么不去书中找找故智呢?” 智源说完,转身便步入了城楼之內。 第13章 列阵捕彘(完) “诸位叔伯兄弟,请救救我大哥,救救城外的三千乡邻子弟!” 贺赖突弥涕泪交流跪倒在怀荒镇北门城楼上,全然忘记了贺赖悦的嘱託,对著城楼上观察形势的眾人求道。 从这里向东北眺望,鸳鸯水与怀荒东河交匯处不过二十里之遥。 此刻天朗气清,万里无云,站在城楼高处,甚至能隱约看到被困子弟背靠河水结成的那个小小圆阵,以及周围如同狼群般游弋的库莫奚骑兵黑点。 然而,城楼上一片压抑的沉默,无人立刻回应贺赖突弥绝望的哭求。 而在城楼外侧的城墙马道上,气氛却截然不同。一人正激昂陈词,声音洪亮,引得城上城下不少兵卒和镇民侧目。 “诸位兄弟,自宣武皇帝年间,二三十年来,这库莫奚人如同偷鸡摸狗的小贼忽降忽叛,何时敢同咱们正面对决。” “可那蠕蠕人祸乱怀荒后,现在就连库莫奚这种小角色也敢来打咱们的主意!” “如今贺赖大兄出城驱赶他们,反而被围困在我们眼前,要是我们软脓咂血不去救援,这四周草场都要让给库莫奚人吗!” 说话者是个身材高大、体格健硕的青年,短髯环眼,声若洪钟,正是贺赖悦留在城中的心腹將领,军主屈突陵。 贺赖悦出兵鸳鸯濼时,特意留下这位稳重可靠的好友统领剩余部眾,防备丘洛跋等人趁机吞併他的人马。 屈突陵的慷慨陈词极具感染力,然而,城楼上下的大多数人,包括一些中下级军官和普通士卒,只是听著,微微頷首表示认同其义愤,却无人高声应和,更无人鼓譟著要立刻隨他出城。 “这屈突舍利想干什么?鼓动大家跟他一起衝出去送死吗?” 乐起刚登上城墙,就有人凑过来低声询问。他得知贺赖突弥入城后便立刻赶来,正好看到屈突陵激昂演讲这一幕。 “依我看,不管救援成不成,姿態必须要有。否则城中人心真要散了。”乐起皱著眉头低声回应。 就在乐起与旁人低语之际,一个充满讥誚的声音从城楼方向冷冷传来: “哼!是哪里来的奚狗在这里狂吠乱嚎?!” 乐起一听暗道不好,赶紧往屈突陵身前去 屈突陵的家族虽是几十年前迁入怀荒的库莫奚人,早已被视为怀荒自己人,但他本人对此出身极为敏感。 而贺赖悦、屈突陵两人向来同丘洛跋不对付。此刻能在城楼上如此公然辱骂屈突陵的,除了丘洛跋,不会有第二人! 果然,屈突陵被这句恶毒的辱骂瞬间点燃了怒火,脸色涨红,双目喷火,右手已按上刀柄,转身就要衝向城楼找丘洛跋拼命! 乐起抢上一步,一把死死抱住屈突陵魁梧的身躯,同时用力按住他拔刀的手腕,压低声音急道:“舍利大哥!冷静!你若此刻拔刀,他便有了藉口名正言顺地除掉你!你还拿什么去救跋弥?” 屈突陵向来以稳重著称,否则也不会被贺赖悦委以留守重任。 但先是鼓动无果丟了顏面,再被当眾羞辱出身,此刻血气上涌,力量奇大,乐起几乎按他不住。 直到乐起在他耳边急促说道: “我有计策,可救贺赖跋弥!信我!”屈突陵狂怒的眼神才猛地一凝,挣扎的力道稍减。 “二郎!”屈突陵喘著粗气,眼睛却死死盯著丘洛拔: “整个怀荒镇谁不知你有勇有谋?你若真有良策,我屈突舍利这条命就交给你。” “我倒要看看,是哪只缩头乌龟只敢躲在后面狂吠!” “什么死不死的,舍利兄先在这里呆一会。我去寻我大哥说话,定会给你个交代。”乐起鬆开手,看著屈突陵强压下怒火,才转身快步登上城楼。 刚踏入城楼,丘洛跋便迎了上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就往里走。 这多少是看在乐举的面子上,乐家兄弟待人接物一向平和,与丘洛跋等旧日同僚关係尚可。 “二郎,你来了就好。我丘洛跋並非见死不救之人!” 丘洛跋嗓门不小,一开口就先把立场摆明: “实在是看不惯那屈突舍利在下面聒噪煽动!贺赖跋弥不与我们商议就擅自出兵,他的手下也是有样学样,想裹挟民意逼我们去送死!此风断不可长!” 丘洛跋体格雄壮,方頜短须,但一张嘴总是不留情面。 “老丘大哥你先少说几句.....见过大哥,卢长史、慕容大哥和显秀兄,哎,智源法师,你也来了。” 乐起被丘洛跋拉进楼来,就见此时怀荒镇说得上话的都齐聚於此。 “二郎!你可算来了!” 卢喜见到乐起,脸上愁容稍解,带著希冀急声道: “大郎说你必有退敌救援的良策,所以才耽搁了!快快说来听听!” 乐起上前一步握住卢喜伸过来的手,眼角瞅见慕容武坐在栏杆背靠眾人只当没有听到乐起上来,而徐颖搂著他的肩膀在耳边小声嘀咕,智源和尚点头不语,再看身旁的丘洛跋,最后看到不远处頷首的乐举,心下一阵瞭然。 看来怀荒义军中的领导人物已经决心出城救援,不过是还没有就救援方式达成一致。而乐举用了个拖字决,顺便抬高一下弟弟的声望。 这也难怪。 虽然贺赖悦此人的脾气也不怎么好,但包括他在內的一干被困的镇兵中很多都是和乐举、慕容武还有徐颖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髮小。 眼见亲朋危在旦夕,以慕容武的脾气性格断然是想要立即出城野战的。 丘洛跋虽然和贺赖悦不怎么对付,但是也不希望这三千多人就这么白白地死在整个怀荒镇人的眼前,更不愿忍气吞声看著库莫奚人耀武扬威威胁怀荒。 而卢喜年龄又大一些,性格也更为沉稳持重,估计多半是不同意出城浪战。 至於智源和尚,多半是来看戏的。 “兄长、诸位,你们刚才就是在商量救援的事情吧?可有什么说法?” 乐起却不急著发表自己的观点。 乐举尚未开口,卢喜已抢著说道: “还能有什么定论?无非是趁夜偷袭与白日决战两条路!夜袭?库莫奚人围城打援,岂能没有防备?人多了,城门一开就会被发现;人少了,不过是多送几条人命。正面决战?城中马匹不足,步卒离了城墙掩护,在旷野上同数万库莫奚骑兵硬拼,要死多少人?能不能打贏都是未知之数!” “城中如今能战之男子不下万余,如何不能一战?!” 慕容武猛地转过身,声音带著压抑的怒火。 乐起问道,“那看来胡洛真大哥和丘洛跋大哥都是想要出城野战,但是吉仲大哥和我大哥都想要夜袭?” “哎,也不是…”丘洛跋连忙插话,显得有些犹豫,“夜袭…或许稍稳妥些?但大郎觉得两个法子都非万全,所以…尚未议定。” 乐起心中明了,丘洛跋其实对立刻大规模出兵和夜袭都信心不足,只是情势所迫,不得不选。 “二郎啊,乐司马说你必有良策!”卢喜几乎是在哀求了,“你向来是足智多谋的,起兵之事也多赖你推动。如今这么多双眼睛看著,这么多条性命悬著,你就快说吧!” “肯定是出城野战咯。” 乐起双手一摊,好悬没把卢喜当场给气死。 “夜袭本来就是出其不意的事情,库莫奚人既然阻隔了贺赖跋弥又不急著攻杀他们,肯定是有所防备的。” “但是现在城中人心惶惶、人情汹汹,不如先集合眾人引兵出城,背靠城墙列阵,吸引库莫奚人的主意。” “要是等库莫奚人衝到城下耀武扬威而我们却无所作为,城中多半要乱,而且城外贺赖跋弥他们见我们迟迟没有动静,心下绝望后干点什么出来都不好说。” 卢喜嘴唇翕动,一时无言。徐颖见状,上前低声对卢喜劝道: “二郎说的是,不管是战是守,是浪战还是夜袭,咱们必须先拿出个救援的態度来。不然库莫奚人愈发猖狂,贺赖悦他们就挺不过今天晚上了。” 慕容武闻言从地上爬起来走向眾人:“卢长史,我胡洛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要不然我也学那贺赖跋弥引自己兵马出城了。我们都没法看著乡邻白白死在面前,又不愿自己人先生齟齬,既然大郎说二郎有办法,那就先听听二郎的如何?” 卢喜闻言环顾一圈,乐举依旧没有说话,丘洛跋也朝他微微点头,只好向乐起一拱手: “我卢喜固然怪他贺赖跋弥不与大家商量,自己害自己陷入死地。但决不是不想去救援,我也在怀荒呆了这么多年,论弓马刀枪的功夫也会一些,之后的事情要是有我办得到的决不推辞。现在二郎的意见也和大家都一样,我便听你们的好了。” 乐起环顾一圈,扶刀向眾人说道: “我说的是野战而不是浪战,正有用得著吉仲兄的地方,不过可不是拔刀子的事情。既然大家都信得过小子,那就让我来安排如何?” 第14章 比干立矛(5K大章送给明天要上班的你) 嗟!我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邓、司空,亚旅、师氏,千夫长、百夫长,及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称尔戈,比尔干,立尔矛,予其誓——《尚书·牧誓》 对於兵民合一的怀荒镇而言,开动战爭机器並非难事。 就在贺赖悦於两军阵前连斩两名库莫奚挑衅骑士之际,怀荒城的守军已开始源源不断地开出城外,在城墙外侧的羊马墙前展开阵势。 这也正是乙居伐不再派人出阵与贺赖悦单挑的原因之一: 比起那三千多困顿疲惫、被迫杀马充飢的残兵,眼前这支从坚固城池中开出的生力军,显然分量更重,威胁更大。 而这,恰恰正中乙居伐下怀。 库莫奚人从来就不善攻城,此番倾巢出动更是连最简陋的云梯都未携带。 但若怀荒援军胆敢在城外旷野列阵决战,乙居伐自信能一举將其击溃,进而趁势冲入城门,將整个山北草原收入囊中。 乙居伐留下数千人马呆在鸳鸯水西侧继续监视、围困贺赖悦,並充作预备队使用。自己则带著剩下的近两万主力进入鸳鸯水、怀荒东河和怀荒城之间的三角地带,准备就在此处將怀荒镇出城的兵马一举盪灭。 然而,怀荒人並未如他所料般鼓譟进击,反而摆出了类似南朝军队的防御阵势,沉稳得令人不安。 乙居伐带著儿子乌豆伐在阵前逡巡,心中暗恼:若此地有个山丘能俯瞰全局该多好! 不过,这並不影响大局。 视角回到怀荒。 排兵布阵对他们而言也並非易事。以往出征多以骑兵为主,但此刻乐起主张將所有马匹集中留作最后的突击力量,因此出城的全是持盾握矛的步兵。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所幸战爭之道总有共通之处。 虽未研习《司马法》,也未曾深諳“凡陈(阵)行惟疏,战则惟密”的兵法精要,但在乐起的指挥下,怀荒人竭力模仿南朝军队对抗骑兵的经典阵型。 阵型以队为基本单位,每队约有50人,全队站为五排,每排十个人。 其中队主和其余什长站在第一排,负责居前引战;队副和伍长则站在最后一排,负责整顿军纪,斩杀逃兵;队中所有人左右间隔一尺,两名士兵的盾牌相互靠拢不留缝隙,即所谓“比干”。 前后间距则差不多有三步【注1】,以方便队伍行进和挺矛戳刺,即所谓的“称戈立矛”。 队与队之间左右间隔五步,前后间隔三十步。 如此布阵,出城的怀荒义军共组成三排战列,每排五十个队。 为防库莫奚精锐骑兵集中突击中军斩將夺旗,乐起特意將每排正中的三个队扩编为百人规模。这种“二合一”的加强队,占据的空间与其他队相同,但士兵密度增加一倍。 这样一来实际上共有一百五十九个队约八千人,整个军阵面向正北方背靠羊马墙,东西长约九百步。 而怀荒的北城墙长约一千三百步,这意味著整个军阵的后背都在城墙的援护之下。 只要不离开城墙太远,结合三角地带的地形,库莫奚人惯用的左右包抄战术將难以施展。 主將乐举並未置身队列之中,而是骑马在第一、第二排之间来回驰骋指挥。 慕容武统领左翼,徐颖坐镇右翼。城楼上,丘洛拔等人登高望远,严密监视敌情,通过旗语和金鼓向城下军阵传递信息,並隨时准备调动城內剩余力量出城接应。 乙居伐虽无法窥见怀荒军阵全貌,但天地间瀰漫的肃杀之气已让他感受到沉重的压力。一丝悔意悄然滋生:昨夜为何不全力吃掉贺赖悦那三千人? 本想以困兵为饵,钓出城中主力,如今看来似乎有些托大了。即便己方兵力三倍於敌,且全是机动性强的骑兵,面对这森严壁垒般的步阵和坚城,胜负之间也陡增变数。 库莫奚人忌惮怀荒人的严整阵势与城头援护,怀荒人则畏惧库莫奚的骏马弯刀。战场陷入冰冷的对峙,空气仿佛凝固,连战马的嘶鸣和士卒的呼吸都刻意压抑下来。 相比之下,库莫奚一方显得更为喧闹。 战马的蹄声、响鼻、嘶鸣交织,更因其固有的部族特性——乙居伐作为阿会部俟斤兼五部盟主,其权威建立於阿会部的强大和个人威望之上,对其余四部並无绝对的生杀予夺之权。 库莫奚与其他尚未建立严密制度的游牧部族相似,传统战术更倚重“骑射”而非衝击肉搏。 一方面受限於金属匱乏,难以打造足够坚固的盔甲以组建重装骑兵;但更根本的原因,是其社会形態导致的不完全集权体制。 近距离骑兵衝击作战,即使有马鐙辅助,面对严密的步兵阵型,骑士的落马率和伤亡率也高得惊人,这需要极其严酷的军事纪律和绝对的政zhi权威来逼迫散漫的牧子投入血腥肉搏。 而这,正是乙居伐本人,尤其是库莫奚部族所极度缺乏的。 在鸳鸯水、怀荒东河和怀荒城构成的狭窄三角地带中,隨时可能爆发的战斗偏偏就是衝击骑兵和步兵方阵之间的肉搏战斗。 乙居伐的悔意在飞速扩大,甚至一度萌生退意。但倚仗著绝对优势的兵力,他只能强行压下不安,消耗著多年积攒的威望,命令各部排开简单阵列,准备发起衝击。 ----------------- 战场南端,怀荒军阵中的气氛也难言乐观。 严密的队形固然给予士兵极大的安全感,首排军官的遮挡也避免了后排新兵直面库莫奚骑兵布阵捲起的漫天烟尘,从而减轻了恐惧。 然而,阵中大部分士卒並非职业军人,维持如此复杂的阵型已让各级指挥官耗尽心力。面对库莫奚人略显混乱的调整,他们也未能抓住时机主动出击。 战场上的沉寂一直持续到下午,终於被城楼上骤然响起的战鼓声打破! 此时两军前锋相距约五六里,对骑兵而言转瞬即至。占据战场主动权的库莫奚人本不急於进攻。 先行一步的,却是怀荒的步兵大阵! 无奈怀荒士卒的纪律与训练远不及正规军。 步兵大阵每推进不到五十步,就必须停下来重新整队,然后才在整齐却稍显迟滯的口號声中缓慢前移。 如此走走停停,当推进至战场中央,距离库莫奚前锋不足二里时,夕阳已开始西沉。 乙居伐等的就是这一刻! 在他眼中,怀荒人那笨拙如龟的步兵阵终於远离了城墙的庇护,其背后暴露出的巨大空档,已足够库莫奚人施展最拿手的左右包抄、前后夹击战术! 唯一的隱忧在於,执行包抄的骑兵绕至敌阵后方时,可能遭遇城中突然杀出的预备队夹击—— 乙居伐在赌,赌怀荒人已无更多兵力可用此策。 为说服各部头人,他將阿会部精锐分派至风险最高的两翼包抄任务,自己则仅率少量亲兵坐镇中军,监督各部依令而行。 而在更远的北边、鸳鸯水的西北侧,不断遭受骑射打击的贺赖悦等人终於感受到一些解脱。 无论最终的胜负,他们的命运都將在今晚见分晓。 好在之前援军出城布阵的动静足够大,而且城楼上也燃起狼烟示意,让被困的眾人感到了城中救援的决意。 而且隨著大部分库莫奚骑兵渡河南下布阵,他们当面的压力隨之大轻。贺赖悦游走在圆阵之中,不断向周围的士卒鼓舞打气: “兄弟们!是我贺赖跋弥害大家身陷绝境。此时要打要杀,我贺赖跋弥绝无怨言。但今夜,城中兄弟已尽出援兵来救我们。大傢伙再咬紧牙关,撑住这最后一口气。横竖就是这一遭了,跟奚狗拼个痛快!” “若能侥倖回城,我贺赖跋弥任凭大家处置!” “跋弥兄说的什么话!” 阵中有人高喊回应,“兄弟们既是信你才跟你出来,早把性命託付给你!生也好,死也罢,没什么好说的!” 眾人轰然应和,低迷的士气为之一振。 贺赖悦眼眶发热,嘶声吼道: “好!大傢伙挺起精神来,听我號令,待会儿不顾一切,只管渡河向南冲!咱们和城中的兄弟里应外合,狠狠揍他娘的奚狗!” ----------------- 暮色四合,战场烟尘蔽天,最后一缕残阳也被漫天沙尘吞噬。 库莫奚人的战马嘶鸣匯聚成震耳欲聋的声浪,盖过天地间一切声响,整个队伍如同拉满的弓弦,蓄势待发。 “呜——!” 悠长的號角撕裂长空! “嗵——!” 雷鸣般的蹄声隨之炸响! 库莫奚骑士或平端长矛,或挥舞弯刀,如同决堤的洪流,向著南方的怀荒军阵席捲而去! 骑士们的袍袖被迎面而来的东南风鼓盪得猎猎作响,与战马的嘶鸣交织,捲起一股令人窒息的狂飆,一往无前的气势足以令天地变色! 乙居伐带著正面衝锋的骑兵以排山倒海的气势衝锋,顿时在怀荒军中引发了一阵不安的骚动 “稳住!稳住!不要乱动!”乐举骑马驰骋於军阵间隙之中大声疾呼。 与此同时,库莫奚骑兵部队迅速分出左右两翼,如同张开的翅膀,向怀荒人步兵阵型包抄过去。马蹄声如奔雷般在两侧响起,大地都在颤抖。两翼的骑兵们灵活地操控著战马,试图以最快速度绕到怀荒军后方。 “咚!咚!咚!”城楼上丘洛拔捕捉到战机,金鼓之声骤然一变! “右翼向东!左翼向西!缩小间距!快!让出通道!” 乐举闻鼓知意,厉声下令。他亲率中军九个加强百人队,推动慕容武所在的左翼向西靠拢。徐颖则指挥相对薄弱的右翼六十九个队,急速向东,朝怀荒东河的河岸地带集结。 都是千年的狐狸知道彼此的道行。 从列阵之初,怀荒义军便已充分利用地形,力求最大限度限制库莫奚骑兵的机动优势。怀荒东河紧贴城下向北流淌,徐颖率右翼靠拢河岸,便能將库莫奚左翼包抄骑兵挤压在河岸与军阵之间,迫使其陷入残酷的肉搏绞杀。 最先接敌的是徐颖的右翼,他们正对上了库莫奚的左翼包抄骑兵。 此处右翼距离东河岸仅百步之遥。库莫奚左翼骑兵如锋利的刀刃,狠狠切入怀荒右翼与东河之间狭窄的缝隙! 然而,利刃虽锋,却易折断。库莫奚人为避免马匹衝撞,队形並不紧密,前锋数骑已掠过怀荒军阵侧后时,其主力却正好被挤压在徐颖的右翼与冰冷的东河之间! 在徐颖的厉声呼喝与库莫奚骑兵的巨大压力下,右翼六十九个队瞬间紧密收缩,队与队之间的缝隙消失,化作一个坚实的整体。 徐颖当先而出,手持大槊便向前锋敌骑刺去,一槊便把当先的库莫奚人捅翻摜倒在地上。 又有两骑左右赶来,持矛向下捅刺。徐颖一个侧身先是避开一矛,紧跟一个横扫便將另一骑扫下马来。 周围士卒见状士气大振,纷纷呼號向前杀去。 正是以东河为铁砧、以自身为铁锤,要將楔入的骑兵打碎在铁砧之上。 库莫奚勇士中亦有悍不畏死之辈,不顾一切催动战马,试图腾跃而起砸入密集的军阵,只要一人一马成功,便能撞倒一大片步卒。 然而这等死士终究是少数。更多的库莫奚人仍沿用他们最熟悉的战法,沿著河岸与军阵间的狭窄通道飞掠而过,在奔驰中射出劲道十足的重箭。 “別躲箭!越躲越死!往前挤!把他们挤下河去!贴住他们,他们就射不了箭!” 徐颖见身后士卒因箭雨而动摇,急声高呼。就在他分神指挥之际,一名库莫奚骑士弃弓拔刀,策马向他猛劈而来! 千钧一髮之际,从旁斜刺来一长矛,捅在了马脖子上,持矛之人被巨大的惯性顶倒在地,又有一人赶紧持盾拔刀上前,一刀结果了落马的骑士。 徐颖来不及细看是谁救了他,反身又杀入阵中。 左翼的战况则凶险十倍。 左翼的西侧距离鸳鸯水尚有数里之遥,地势开阔,足够库莫奚骑兵避开步兵箭矢,自由驰骋。 因此左翼非但不能后撤,反而要迎著敌军继续向西方的鸳鸯水推进,为中军留出足够的纵深空间。 库莫奚右翼骑兵如滔天巨浪,挟著奔雷之势,恶狠狠地扑向单薄的怀荒左翼! 乐举居左翼的最右边,引中军继续向北、慕容武在左翼最左边原地转身面向包抄之敌,整个左翼就好像以慕容武为原点逆时针转动,要与库莫奚人侧撞在一起。 “咻咻咻——!” 库莫奚骑士如同下山的群狼掠过阵前,向天空斜著拋出数道箭雨。 弓矢如同闪电刺穿天空又如从天而降的陨石砸向地面。 军阵之中本就密集,难以躲避,慕容武只好眼睁睁看著箭雨一照面之间將怀荒坚固的军阵砸出几个大坑,身旁数人接连被钉在地上失去战力。 “发!发!” 慕容武终於下令,怀荒义军也回敬库莫奚人三阵箭雨。夕阳之下最靠近军阵的骑士们身形陡然一滯,厚实的骑兵团如同被剥开一层皮的洋葱。 “弃弓,挺矛,拔刀,准备接敌!” 慕容武和乐举在阵头阵尾不约而同地吶喊。 所谓临阵不过三矢,不仅是因骑兵速度太快,更因开弓放箭是极耗体力之事。 面对即將到来的骑兵洪流,唯有站稳脚跟,用血肉之躯和如林长矛硬撼那雷霆万钧的衝击. 乐举紧握手中长矛,甚至能听到身旁士卒牙关打颤的咯咯声——直面高速衝锋的骑兵,並非人人都有此等胆魄。 他只能在心中暗暗祈祷:怀荒的儿郎们,千万別是软蛋! 然而,预想中人马剧烈相撞、矛折骨断的惨烈场面並未如期而至。 占了些便宜的库莫奚骑兵並未回头衝击,反而继续催马向南狂奔,儼然是要绕过正面,寻找军阵后方更薄弱的环节切入。 “啖狗肠的蠢货!魏人发疯,左右两翼都分兵了,还包抄什么!衝进去就贏了!” 乙居伐气得暴跳如雷,他显然高估了库莫奚人的意志力和自己的掌控力——尤其是自己坐镇中军没有领头衝锋的时候。 “机不可失,不要管绕后的骑兵。全军向前突击!” 乐举见状大喜过望,当先脱离阵列,挺矛徒步向北面库莫奚中军方向猛衝!身后士卒见主將如此悍勇,再也顾不得维持臃肿的阵型,齐声吶喊,如潮水般紧隨其后。 “时机已到,击鼓!城內剩余的人准备出城!” 城楼上,丘洛拔看得真切,一声令下,战鼓声如雷霆,穿透紧张肃杀的空气直达怀荒义军耳背。 注1:此处的“步”为成年男子正常走路一步的距离,而非度量衡方面六尺一步的步。 第15章 天雷地火 隨著怀荒步兵大阵左右两翼分离,一个宽约三百步的巨大缺口赫然洞开。 乙居伐一时不明其意,但当他的目光穿过缺口望向南方时,眼前景象令他惊愕不已—— 是牛!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牛,正蓄势待发! 这正是乐起受智源和尚启发,从史书中寻得的“故智”。 战国时期,乐毅伐齐,齐国仅剩即墨、莒城未下。齐將田单用离间计使燕国换掉乐毅后,正是凭藉“火牛阵”大破围城燕军,最终光復齐国。歷史长河的积淀便在於此,翻阅典籍,总能找到可资借鑑的经验或教训。 乐起也知道,歷史上使用火牛计不成反受其害的例子数不胜数,但,绝不是今天! 其一,用此计策得牛数量多。这几日他帮著智源和尚分配牲畜,由於耕牛属於农业和战爭的重要物资,故而大多数耕牛都还没有分配下去而是集中在都督府掌握之中。 其二,火牛计必须出其不意。 歷史上东施效顰的人使用此计,被早有准备的敌军一阵箭雨反倒把火牛赶回来的例子可不少。 但是在今日的战场,虽说库莫奚人早有准备,而且是在堂堂正在的正面衝击对决之中,也依然有足够的隱蔽性。 原因很简单,库莫奚人蝟集在鸳鸯水南三角地带中,而此地水流既然是自南向北,就说明了地形是北低南高,而且此处並没有山丘,库莫奚人的视线都被步兵大阵给挡住了。 其三,火牛的背后得有足够的刺激,避免牛群掉头。 对此乐起也早有准备,牛群后他亲自带领怀荒的少年骑马驱赶,每人持一长矛,但凡有哪只牛停下脚步,身后的少年就会刺它屁股,逼迫它们继续向前冲。 其四,其实和第三点差不多,也就是不能仅仅靠火牛。 火牛破开敌军阵型后必须紧跟著衝锋的兵力进去陷阵肉搏。除了驱赶牛群的少年,乐起则带领怀荒镇剩下的几乎所有骑兵和披甲步卒紧跟在牛群之后。而乐举和徐颖分別率领的左右两翼也会在火牛阵发动后不顾一切地衝锋。 这些黄牛平日里在草原上吃草產奶,虽然它们不像南方的水牛一样体型庞大或是拥有粗壮坚硬的牛角,如今却被赋予了拯救整个怀荒的重任。 牛群的毛色各异,大多数色如黄金,往日驯服的眼神采也似乎感受到大战的氛围而狂躁不安。 这些黄牛的牛角並不大,没法在上面绑在尖刀。乐起只好將怀荒镇所有的军旗揭下来掛在牛角之上,仿佛给牛群披上五彩的外衣。每头牛身上绑有长矛,矛尖反射著初升的月光更显肃杀令人胆寒。而牛尾则被绑上浸透了油脂的芦苇。 “点火!赶牛!” 乐起一声令下,士兵们同时点燃了牛尾上的芦苇。 剎那间,火焰腾起。 灼痛与惊恐瞬间刺激了牛群,它们发出悽厉的嘶鸣,发疯般向著前方狂奔而去。一千多头牛匯聚成一股无可阻挡的洪流,沉重的蹄踏令大地为之震颤。 火牛们瞪著通红的眼睛,鼻孔中喷出粗气,嘴里发出愤怒的咆哮,有的牛背上的军旗也被牛尾的芦苇火炬所点燃,整头牛仿佛披上了火焰的鎧甲。 它们以排山倒海之势与对冲而来的库莫奚中军相撞。 “继续冲,冲,不要停!” 库莫奚的中军虽然有乙居伐亲自坐镇,但都不是阿会部直属的骑士。混乱之中乙居伐难以命令骑士们做出最正確也最残酷的选择—— 利用高速的马匹和人数的优势狠狠与牛群对撞,用前排骑士的牺牲为后排打出通道。 各部落的骑士们,面对发疯衝来的火牛群,本能地勒马向两翼躲避。 然而,正面战场的空间早已被压缩到极限。 鸳鸯水与怀荒东河自西南、东南向北交匯,越往北,战场越显狭窄。 库莫奚人庞大的兵力优势,此刻反而成了致命的累赘:向东是河岸,会被挤压;向西是己方主力中军和正在包抄的右翼,人马更为密集! 受惊的战马本能地横转避让,却正好將柔软的侧腹暴露给牛背上突刺的长矛。 先是疯牛背上的长矛狠狠捅穿战马最柔软的腹部,然后紧隨其后的牛头牛身挟著巨大的惯性狠狠撞上,將骑士连人带马一同撞翻在地。 落日已沉,昏暗暮色中,前排倒毙的人马成为后排骑士的噩梦。收束不及的战马接连被绊倒,迅速堆积成新的障碍物。 “乡邻兄弟们!我等被困多日,已是绝境,岂能坐等他人救援,寒了城中兄弟的心?隨我贺赖跋弥——渡河!渡河!” 贺赖悦的怒吼穿透河面。 纵然隔著一条河,看不清南岸战况,但那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如同重锤擂鼓,狠狠敲击在贺赖悦和残部的心头。 连日被困的憋闷与愧疚,此刻化为决死的勇气。 贺赖悦反手將盾牌背在身后,双手高举长槊,当先蹚入齐腰深的冰冷河水。身后,负责监视的库莫奚生力军见状,立即催马放箭,箭矢如雨点般射向渡河者的后背。 不断有人中箭,惨叫著沉入水中,血在河面晕开。贺赖悦无暇他顾,咬紧牙关奋力前行。刚踏上南岸,便惊喜地发现当面敌军阵脚已乱,竟无人沿河布防。 “敌军已乱!隨我杀!”他转身取弓搭箭,箭无虚发,接连射落数名逼近的追骑。 贺赖悦的呼喊如同重鼓,激励著身后倖存的怀荒义军。他们纷纷怒吼著,不顾一切地蹚过河水。此时库莫奚的追兵愈发逼近,箭矢如雨点般落下,河面上溅起一片片夹杂著鲜血的红色水。 贺赖悦身边的一名年轻乡邻,刚要踏上河岸,便被一支利箭射中大腿,整个人向前扑倒在水中。贺赖悦见状,一把拉起他,將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半拖半拽著继续前行。 “撑住,兄弟,我们马上就能杀出去!”贺赖悦咬著牙说道。 上岸后,他们发现前方敌军已彻底陷入混乱。贺赖悦无暇多想,率领著这群疲惫但斗志昂扬的乡邻,如猛虎般冲入敌阵。 他手中的长槊舞得密不透风,每一次挥舞都带起一片血雾,或刺或挑,將靠近的敌人纷纷击退。 然而库莫奚人也並非不堪一击,他们很快反应过来开始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一名身材魁梧的库莫奚骑士,骑著一匹高头大马,挥舞著弯刀,径直朝著贺赖悦衝来。大刀带著呼呼风声,势大力沉地劈下。 贺赖悦侧身一闪,长槊顺势刺向对方马腹。那將领反应极快,一提韁绳,马高高跃起,避开了这一击,紧接著反手一刀横斩过来。 贺赖悦连忙用长槊抵挡。“鐺”的一声巨响,震得他手臂发麻。 贺赖悦佯装败退,引得那骑士追来,然后突然转身,以一个极低的姿势滑步向前,手中长槊狠狠刺向对方的战马。那骑士躲避不及,战马被长槊刺中,一个踉蹌。贺赖悦趁机跃起,丟槊拔刀砍向对方咽喉,结果了对手。 ----------------- “俟斤,快走吧。” 乙居伐身边的亲信拉著他的马就往北边走: “魏人都疯了,他们不管后头包抄的骑兵,全都跟上来了!再不走河北的魏兵也要渡河来把咱们都堵在这里!” 乙居伐又急又气,反手一扯就將韁绳扯回到自己手里: “咱们人多马多,跑什么跑!等左右翼包抄的从后头赶来,前后夹击他们!” 可年轻的乌豆伐远不如父亲那么自信: “父亲!那就先往旁边避一避吧,咱们何苦在此处停下马同他们硬拼。” 乙居伐一听反而更气,反手又是一鞭子打在儿子身上,“你这个不识教的蠢货!算了,你们先带著乌豆伐往后面走,我亲自会会他们!” 乙居伐神色激动,刚欲催马,一声霹雳般的怒吼在不远处炸响! 定睛一看,乙居伐心头一凛——怀荒军已杀到近前! 只见乐举在前,身著铸铁兜鍪裲襠鎧步行而来,手持黑槊,连翻带躲避开倒下的黄牛和人马,全然不避流矢,吶喊著朝乙居伐衝去,长槊如龙横扫还刺,猝不及防之下接连几人被他捅穿胸膛—— 库莫奚人里披甲的不是首领便是精兵,目標实在过於明显。 屈突陵紧跟在后,长刀背在身后,一边奔跑一边左右开弓,每射一箭便喊杀一声,每一杀声就能带走一个库莫奚勇士的性命。 而乐起则因为刚刚在战场上摔了一跤反而落在了大哥乐举的身后,只好当起了屈突陵的卫兵,每每有乐举漏过的、靠近屈突陵的库莫奚勇士便由他来解决。 区区三人,竟然有千军辟易的气势。 “快拦住他们!”乙居伐无暇他顾,厉声呼唤本部亲信上前。 一名亲信策马冲向乐举,马蹄却踏中一具尸体,战马失蹄,將骑士猛地甩飞出去。 乐举趁机抢上几步,依託遍地人马尸体与敌周旋,身后又有屈突陵精准的冷箭掩护,竟接连毙杀数骑。 “那人必是头领,谁杀了他谁就是头功!” 乐举见时机已到,翻过尸体再次向著乙居伐突击。 又奋力刺穿两人,乐举距离那身披醒目甲冑的乙居伐已不足二十步。 只需几个呼吸,乙居伐的胸膛便將被乐举的长槊贯穿,或是被屈突陵的重箭射穿! “杀啊!別以为我老了!” 乙居伐终於爆发出应有的气势,平举大纛向前衝去。 自接替父亲担任俟斤已有近十五年,除了开头几年还会亲自带兵衝锋与诸部爭抢草场和牛羊。后面这几年,尤其是柔然人和魏人都快速內乱或衰弱后,他已经很久没有亲自和敌人拼杀了。 然而,此时的乐举却喘起了粗气,横持的长槊也隨著劳累的胳膊一起颤抖,一路拼杀而来气力已经接近极限,更何况本就有旧伤在身尚未痊癒。 身后的乐起刚用盾牌撞翻两名骑兵,也拄盾喘息,与兄长拉开了距离。另一侧的屈突陵正欲搭上一支重箭,弓弦却“嘣”地一声,应声而断。 转瞬间三人似乎就陷入绝境! 乐举望著占据整个视野、直衝而来的高大战马,咬紧牙关,將长槊尾端奋力斜插地面,试图以槊杆硬撼这雷霆万钧的衝击。 恰在此时,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昏暗的天幕,紧接著,震耳欲聋的炸雷当空劈落。 仿佛被地面惨烈的廝杀所激,老天降下了夏至后的第一场雷雨。 电光之中乐举终於看清楚了来者的面容: 这人有著典型的草原式的圆盘大脸、脸颊鬆弛的横肉被紧咬著的牙关扯出几道深谷般的褶皱,被雨水打湿鬍子仍留有精心打理的痕跡。 乐举直觉是这不像草原上常见的精瘦勇士,倒更像一个塞內中原的鲜卑官人。 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来者战马溅起的雨水裹挟起狂风,带著浓浓的血腥味直扑他的面门,难道今日居然要倒在此处? 又一声炸雷紧隨电闪而来,仿佛在眾人眼前耳边迸裂,逼得所有人不由得闭上眼睛。 数息之后,乐举勉强睁开眼。预想中长槊崩断、身体被大纛洞穿的剧痛並未传来。 “他逃了!” 身后传来屈突陵的惊喝。乐举急回头望去,只见那库莫奚首领依旧平举大纛,竟在刚才与他错身而过,正朝著乱军中的一处空隙亡命衝去。 原来在那声炸雷响起的瞬间,乙居伐胯下的战马本能地偏头避开了乐举斜插在地的槊尖,两骑交错,仅隔半个马身。 要是换做十年前,乙居伐一定会当即丟开手中的长兵,拔出腰间的弯刀將眼前敌人的脑袋送上天。 如果是在五年前,乙居伐则会顺势將大纛往后斜刺,捅穿对方的后背。 可这是现在,多年身为俟斤的尊荣和享受已经锈钝了他的关节,长久的安稳与和平也消磨了他年轻时拼命的血气,所以他选择了最聪明的做法。 就用草原牧子们最惯常的战术吧! 先衝出去,衝出这片被两条河流和眾多人马拥挤践踏的土地,在河流的东边、更宽阔的草原上重新集结族人,用骑射飞驰的箭矢决出胜负。 “俟斤逃走了!” 夏日的倾盆大雨模糊了视线,但这声充满惊惶的库莫奚语呼喊,却穿透隆隆雷声和哗哗雨幕,清晰地刺入每个人的耳中。 “俟斤逃了,你们还不快逃!” 乐起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刻用標准的奚语厉声高喊。 周围残存的库莫奚骑兵闻声攻势顿时一滯。 而身后的陷阵步兵也一同发声吶喊:“俟斤逃了!” 他们则用的是鲜卑语,好在库莫奚本就是宇文鲜卑之別种,两族虽已分离二百多年,但是彼此的语言尚可以互通。 乙居伐身边的阿会部亲兵本就不多,部分已护送乌豆伐后撤。剩下的几名披甲者,都是其余四部头人,见状再无战意,纷纷招呼本部人马向北渡河逃窜。 前有火牛破阵,后有怀荒军猛攻,侧翼又有贺赖悦残部渡河杀来,失去统一指挥的库莫奚中军终於彻底崩溃,四散奔逃。 隨著中军溃散,正在包抄怀荒军后路的库莫奚骑兵也失去了目標,开始向东西两侧仓皇逃逸。 此时夜色深沉如墨,又逢朔日,月光黯淡,天地间唯有电闪雷鸣与瓢泼大雨。 对於怀荒人来说,今夜的大胜激发了他们无穷的信心。脚下正是他们的父辈祖辈呕心沥血开垦出来的阡陌,这里的每一道土陇都认识他们。 而对於库莫奚人,黑夜乱战、地形不熟、头领或死或逃,这小小的三角地带竟然成为了他们殉身之地,就算有趁乱逃到河边的,埋葬在了突涨的河水中—— 夏日惯常的东南风,將燕山群岭的暴雨裹挟而来。 平日温顺的怀荒东河与鸳鸯水,此刻终於裹挟著上游奔涌而下的山洪,咆哮著为库莫奚人的败局钉上了最后一颗钉子。 第16章 烧饭而祭 夜色的降临並未让这场战役延续太久。 缺乏战马、漆黑的天色以及突如其来的雷雨,使得怀荒人难以有效扩大战果,只能任由溃散的库莫奚人四散奔逃。 况且,在这缺医少药的年代,淋雨著凉绝非小事。 倘若库莫奚溃兵能在某位核心人物的號召下重新集结反扑,战局仍有逆转之虞。 所幸,这场源自南方燕山的雷雨,在长途奔袭后已耗尽了大部分气力,来得迅猛,去得也乾脆。 怀荒义军在各自队主、幢主的指挥下,简单搜寻了战场上尚有气息的袍泽,便整队向南,撤回怀荒城中。 翌日午前,乐起在一阵阵此起彼伏的鼾声中悠悠转醒。他坐起身,用力揉了好几下惺忪的睡眼,才真切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这里是怀荒镇的官寺。此地名义上的“主人”於景,昨夜大战正酣时,便被卢喜“请”到了后院偏房静思己过。 考虑到参战士卒中不少来自城外,或城中无家人照料,在乐举的提议下,卢喜在大战前便將官寺与佛寺改造成了临时的物资集散中心和后勤基地,用以安置伤兵和无家可归的镇兵。 昨夜,乐举兄弟俩隨著队伍走走停停回到城中时,月亮早已高悬中天。入城后,他们又协助卢喜安置士卒,疲乏至极,索性未归家,与眾多镇兵一同挤在官寺的通铺上歇息。 乐起小心翼翼地穿行在横七竖八酣睡的人群间,儘量避免踩到那些熟睡镇兵的头脚。 他出门去寻找卢喜等人。 目標並不难找,因为卢喜更是彻夜未眠,一直在忙碌地安置伤员、安抚人心。 此刻,卢喜正在官寺前院,组织著怀荒的妇女们架锅烧水,为醒来的士卒准备饭食。 乐起尚未走到卢喜跟前,便听到有人唤他: “二郎,怎么不多睡会儿?” 乐起循声望去,原来是慕容木兰在向他招手: “嫂嫂,你怎么在这里?” “我家两个男人都上阵打仗了,难道我就该在家里乾等著吗?”木兰的语气带著一丝不容置疑的坚韧。 原来,自乐举兄弟出城后,木兰便主动联络乡邻妇人前来帮忙。只是昨夜场面过於混乱,乐起竟一直没留意到她的身影。 不过现在並非感慨巾幗不让鬚眉的时候。 “大哥和卢长史呢,他们哪去儿了?” “你们兄弟俩能不能消停会儿?”木兰一把揪住乐起的耳朵將他拽回,不由分说塞给他一碗滚烫的热粥和一块肉乾。 “他和你一样,也是一宿没合眼,这会儿估计跟丘洛拔在一块儿议事。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说!” 乐起手忙脚乱地接过,不顾热粥烫嘴,猛灌了一大口,趁木兰不备,拔腿便往外溜。木兰看著他匆忙的背影,无奈地嘆了口气,並未追赶。 乐起找到卢喜等人时,他们正与都督府的一眾僚吏在角落里低声商议著什么。 “卢长史,战损如何?你们这么快就统计出来了?”乐起凑上前问。 “哪儿能这么快!”卢喜头也没抬,声音更带著疲惫。 “先是血战一场,接著又是瓢泼大雨,大伙儿回城时个个都成了落汤鸡,我紧著安排烤火、吃饭、安顿都忙不过来,哪有空清点人数。” 他顿了顿,补充道,“况且不少士卒家在城中,回来后自然各回各家了。眼下官寺和佛寺里安置的,多是伤兵和城外无家的牧民。” 乐起挪到卢喜身前,挡住刺眼的阳光,不依不饶地追问: “那战马呢?库莫奚人溃逃时肯定丟下不少吧?能数清楚吗?” “呃……二郎,你有话不妨直说。”卢喜放下手中的簿册,抬眼看向乐起。 乐起三两口將剩下的肉乾塞进嘴里,囫圇咽下,打了个长长的饱嗝,这才开口: “小子昨夜就在琢磨一件事。多亏几位早有准备,否则不知多少人要因淋雨病倒,甚至拼杀一天回来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所以我就想,” 乐起目光灼灼:“库莫奚人逃回去,也有热水热饭等著他们吗?” 卢喜与身旁的同僚交换了一个眼神,耸耸肩:“二郎的意思是……趁胜追击?” “有个诗人写过,宜將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乐起语气肯定: “库莫奚人的老巢远在二百里外的御夷故城,他们难道能未卜先知,提前给溃逃回去的人备好吃食?我估摸著,此刻乙居伐连收拢溃散的族人都未必来得及。” 卢喜无奈地撇了撇嘴:“二郎倒是学识渊博,可你知库莫奚共有多少帐落?” “最多不过三五万帐吧。但盘踞在御夷故城周边的,绝非全部。”乐起对库莫奚的情况並不陌生。 怀荒人与库莫奚为邻已久,深知其底细。 库莫奚本质上仍是一个较为鬆散的部落联盟,弱洛水畔的平地松林【注1】水草丰美,宜牧宜居。乙居伐恐怕还没那本事和决心,將整个库莫奚族群都带来参战。 卢喜摆摆手让属吏先去处理其他事务,挽过乐起的胳膊走到一旁阴凉处,指著满院酣睡的镇兵说道: “二郎,你看看咱们剩下的人,还有多少力气能奔袭几百里去打库莫奚人?再者说,就算打败了他们,又能得著什么好处?除非能將其全歼,把他们的牛羊牲畜尽数抢来,才算不亏本。若只是將其驱散,夺下那座破败不堪的御夷故城,又有何用?” 这话確实在理。但乐起听完,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另一层意思: “卢长史今日怎么如此苦口婆心?莫非……是谁提议了要奔袭御夷故城?该不会是我大哥吧?” 见卢喜沉默不语,乐起便知自己猜中了大半。不过他没想到的是,若乐举真已决定奔袭,卢喜也犯不著在他身上下功夫了。 “是老丘还是贺赖跋弥?” “都有。” 这个回答让乐起略感吃惊。丘洛拔想冒险奔袭尚可理解——作为怀荒义军兵力第二號人物,昨夜几乎全程“打酱油”,他有充分的动机和余力发起新的军事冒险,以爭夺声望和话语权。 但贺赖悦也参与其中,乐起就有些想不通了。 卢喜並未理会乐起的疑惑,而是郑重地拜託他,希望他能劝劝乐举,莫要被丘洛拔等人裹挟,做出冒险之举。乐起对此態度模糊。 此时奔袭库莫奚確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但卢喜的担忧也极为现实。 见乐起没有明確应承,卢喜也不好再多言,生怕適得其反。 此时,酣睡一夜的士卒们陆续醒来,接下来清点人数、抚恤阵亡者家属、分配有限的战利品等繁杂事务堆积如山,卢喜只得告辞,匆匆投入新的忙碌之中。 ----------------- 而在另一边,库莫奚惨败的消息,比他们的俟斤乙居伐更快一步传回了御夷故城。 库莫奚人盘踞的这座御夷故城,原是北魏赤城镇最北端的屏障,与东面营州的和龙城遥相呼应,將库莫奚的势力长久禁錮在弱洛水与平地松林之间。 许多库莫奚老人都还记得祖父辈的讲述: 几十年前,当库莫奚被北方的地豆於人侵掠时,正是这座城池,曾给予他们北魏朝廷的庇护。 自那时起,御夷城外的草原,便成了库莫奚人心中比营州医巫閭山更令人嚮往的丰饶之地。 约莫五十年前,御夷城的镇民不堪柔然无休止的骚扰和艰苦的自然条件,放弃了这座完好的城池和刚刚垦出的良田,举城南迁至沽水之畔。 朝廷將他们併入赤城镇,又改称御夷镇。此地遂被遗弃,成了“御夷故城”,仅作个別胆大的库莫奚人越冬的草场。 数年前,趁柔然內乱之机,乙居伐率族人从弱洛水南迁至此。 作为库莫奚人的俟斤,他在城中官寺的废墟上扎下了自己的大帐,並在帐前慷慨地划出一片空地,作为“弈列洛”【注2】——族人烧饭祭祀的公共区域。 此刻,从二百里外战场逃回的族人带来了噩耗。库莫奚的妇女们自发地聚集在俟斤大帐前的“弈列洛”,宰杀犬羊焚烧祭祀,为战死的亲人奉上黄泉路上的第一顿饭。 当然,在这物资贫乏的草原,祭祀后的犬羊肉终將被分食,而其中最肥美的部分,按惯例会送入俟斤的大帐。 因此,乙居伐的妻子比他本人更早、也更切身地感受到了战败带来的衝击。 天色尚未全黑,她刚安抚好受惊逃回的儿子乌豆伐,想起母子二人尚未进食,便走出大帐,向正在“弈列洛”忙碌的妇人们索要应得的那份祭胙: “难道我的丈夫、你们的俟斤尚未归来,你们就忘了將胙肉分给我和乌豆伐了吗?” 然而,妇人们对她的称呼,瞬间点燃了她的怒火: “染干敦,你在说些什么呢!” 染干敦,即汉女的意思,从来没有人胆敢当面称呼俟斤的夫人。 妇人们接下来的连串詰问,更让“染干敦”的愤怒化作了冰冷的恐惧: “你有唤你非给不可的道理么?你有遇上了就得吃的道理么?你有请你非给不可的道理么?我和丈夫和儿子跟隨你的丈夫和儿子一起出征,你的儿子已经回来了,丈夫也在逃亡的路途中。那我的丈夫、我的儿子又在哪儿呢?如果他们能够回来,今天还用得著在这『弈列洛』吗?” 染干敦哑口无言,掩面转身,逃也似的钻回了大帐。 夜色彻底笼罩大地时,库莫奚的俟斤乙居伐终於带著部分生还的亲信,狼狈地返回了御夷故城。 途中,他也曾试图沿途呼喊、聚集溃散的部眾,但或许是被雨声雷声掩盖,或许是人心已散,回应者寥寥。族兵们只顾埋头赶路,只想儘快回到自家帐篷,脱下湿透冰冷的袍子,烤烤火。 “大家都想快点回家换身乾爽衣裳,我作为俟斤,也该体恤儿郎们的辛苦。”乙居伐只能如此宽慰自己。 一踏入大帐,他便三两下扯下沉重冰冷的盔甲和湿透黏身的袍子,胡乱扔在篝火旁。 篝火被水汽一激,猛地窜起一股呛人的浓烟,將刚坐下的乙居伐呛得连连咳嗽。 接过妻子递来的乾净袍子换上,乙居伐带著余怒问道:“为何不用存著的木炭?偏生烧这半干不湿的柴火?” 染干敦无奈地回答:“妇人们要烧『弈列洛』祭奠战死的丈夫、兄弟和儿子,她们把之前贡献给您的木炭都拿走了。” “既做了『弈列洛』,为何我进帐至今,你和乌豆伐连一碗马奶酒、一勺乳粥、一块肉乾都没端上来?” 乙居伐不满地追问,低头烤著火。这时他才惊觉,偌大的帐中,除了他们一家三口,平日侍奉的奴隶、殷勤的妇人,竟一个都不见了踪影。 乙居伐猛地醒悟过来。这是族人在用沉默表达著强烈的不满和抗议! 或许逃亡路上无人响应他的呼喊,並非因为雷雨喧囂,而是他们根本充耳不闻! 多年积威之下,族人选择了最消极却也最彻底的抵抗方式。 “或许……我该出去看看,把帐中的財物拿出来分给那些失去亲人的妇人?”他心中念头急转,但出口的却是: “夫人,先去给我煮碗肉粥来,我饿得很了。” 是的,乙居伐也饿得很了,刚刚又淋了一路的雨。 关键是他已年届四十,在草原上,这早已不算壮年。 他想,还是先好好歇息一晚,养足精神,明日一早再去营地里走动安抚吧。 乙居伐仰躺在地毡上,篝火的暖意渐渐驱散了夜里的寒气,暖烘烘地催人入眠。 帐外隱隱传来库莫奚妇人们压抑的、此起彼伏的哭泣声,此刻听在耳中,竟也化作了奇特的催眠曲。 他强撑的眼皮越来越重,甚至没等到妻子端来的肉粥,便沉入了昏沉的睡梦之中。 望著丈夫熟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和疲惫不堪的面容,染干敦的思绪飘回了遥远的少女时代。 她依稀记起,当年隨父亲从安平前往营州的路上,护送他们的士卒曾唱过一首歌谣。 十几年过去,歌词已有些模糊,但那苍凉的调子和其中几句,却深深烙印在心底: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需多。鷂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放马大泽中,草好马著膘。牌子铁裲襠,兜鉾鸐尾条。 前行看后行,齐著铁裲襠。前头看后头,齐著铁兜鉾。 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注3】 ----------------- 注1:弱洛水,即饶乐水。今名西拉木伦河; 平地松林,也叫千里松林、松漠,北起今內蒙古自治区克什克腾旗东北,东至扎鲁特旗以西,南迄河北省围场满族蒙古族自治县北。地势宽广,松林丛翳,也叫做松漠。 注2:弈列洛,蒙古秘史中记作亦捏鲁(ineru),即“烧饭祭祀”。《三国志·魏志·乌丸传》曰:乌桓“葬则......取亡者所乘马衣物生时服饰,皆烧以送之”。《续资治通鑑长编》载:“契丹主即死.....,以盆焚食,谓之烧饭。” 注3:北朝民歌《企喻歌辞四首》 第17章 圣水微澜(上) 乐起辞別卢喜,匆匆去寻找兄长乐举商议对策之时,远在百里之外的御夷故城,库莫奚俟斤乙居伐,终於从一场冗长而沉重的睡梦中挣扎著醒来。 梦中,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隨父亲匍匐在洛阳皇宫冰凉刺骨的金砖之上,朝覲那端坐於九重之上的中原天子。 然而,梦境陡然翻转,他竟高踞於那象徵至高权力的龙椅之上! 俯视著丹墀之下,一群群身影卑微地匍匐跪拜:身著繁复锦绣官袍的中原大臣、裹著羊毛毡袍的柔然可汗、高车酋长,还有那些浑身刺青、装束怪诞的化外之民…… 紧接著,视角再变,他重新成为统率万千草原铁骑的俟斤。在库莫奚勇士排山倒海的衝锋下,魏军的骑士与步卒如同秋日枯草般不堪一击。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之后,他傲立於巍峨的城楼之上,接受著族人山呼海啸般的膜拜。 恍惚间,仿佛拓跋鲜卑崛起於草原、问鼎中原的辉煌旧事,即將在他手中重演。 但是,再瑰丽的梦境也终有消散之时。 帐內一片昏暗,唯有篝火的余烬散发著微弱红光。 乙居伐茫然地呆坐许久,才从虚幻的荣光中抽离,沉重的现实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回。他活动著酸胀僵硬的肩膀,帐外隱约传来的喧闹声让他蹙紧了眉头。 “外面……怎么闹哄哄的?”他声音沙哑,带著浓重的睡意和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向守在一旁的妻子染干敦问道。 染干敦一边从锅中舀出一碗肉粥递给乙居伐一边说道;“是妇人们在做弈列洛。这锅肉粥就是刚才她们送来的。” 染干敦正小心翼翼地从一口冒著热气的陶锅中舀出一碗稀薄的肉粥。闻言,她动作微顿,將碗递到乙居伐手中,低声道:“是妇人们又在『弈列洛』了。这粥……是她们稍早前送来的。” 她的语气平静,却透著一丝难以言喻的压抑。 乙居伐接过温热的陶碗,指尖传来的暖意与妻子话语中的寒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沉默了,碗中升腾的雾气模糊了他的视线。 梦中那战无不胜的俟斤、號令四方的可汗、乃至睥睨天下的天子形象,在现实中瞬间崩塌,只剩下帐外那为战死亲人焚烧祭品、悲泣哀嚎的喧囂,如同冰冷的钢针,刺破了他残存的最后一点幻梦。 那喧囂不是胜利的凯歌,而是为他敲响的丧钟。 “俟斤……还是出去看看吧。” 染干敦的声音带著不易察觉的颤抖,她靠近一步,忧心忡忡: “昨日你回来之前,我和乌豆伐想去討要些祭胙,她们……她们非但不愿给,还……” 她想起那些妇人冰冷的目光和直呼的“染干敦”(汉女),心有余悸。 在这茫茫草原上,她和儿子唯一的依靠,便是眼前这个刚刚从权力巔峰跌落的男人。 乙居伐心中一沉,放下陶碗。 “乌豆伐!”他唤来儿子,声音里带著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虚弱: “去叫上侍卫,隨我出去……” 然而,当乌豆伐依言上前,轻轻掀开厚重帐帘的一角,一束刺眼的阳光猛地射入昏暗的帐內,也仿佛照进了乙居伐此刻纷乱如麻的心绪。 乙居伐下意识地眯起眼,脚步却迟疑了—— 出去?出去面对那些失去儿子、丈夫、兄弟的愤怒泼妇?面对那些质疑、怨恨、甚至仇视的目光?他该说什么?他又能说什么? 就在这时,帐帘並非由內掀开,而是被人从外面猛然起。 “俟斤醒了!”一个洪亮却隱含急切的声音响起。 话音未落,一群人已不由分说地涌了进来,带著帐外的尘土气息和一股无形的压力。 乌豆伐被挤得踉蹌退后,只能跟在眾人身后,紧张地看著父亲。 帐內瞬间被挤满。为首的是几个部族头目,他们的目光复杂,有焦虑,有不满,更有一种审视的意味。七嘴八舌的声音立刻炸开: “俟斤!出征的勇士十不存一,回来的就这几千人。” “族人的帐篷空了,什么都没了。” “请俟斤拿出您的財物和牛羊,分给死者的孤儿寡母,分给活著的勇士们。” 嘈杂之中,乙居伐勉强捕捉到了核心诉求——瓜分他的財產。 一股久违的起床气混杂著被冒犯的愤怒直衝头顶,但多年位处高位的本能,让他硬生生压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儘量放缓语气,试图维持住一个俟斤应有的威严与从容: “好说,好说。我正要出去,便是为了此事。” 他的目光扫过眾人,最终落在妻子染干敦写满忧虑的脸上,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战败的恶果,已经开始在他权力的根基上蔓延、发酵。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一个身形魁梧、圆脸阔口的汉子排开眾人,径直走到乙居伐面前。他是库莫奚五部之一的首领,其父辈便自称“莫贺弗”,在部族中颇有势力。 “第二件事,” 莫贺弗的声音洪亮,盖过了其他嘈杂,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 “族人们都怕了,怕魏人报復。我们商议,还是回弱洛水去,回咱们的平地松林才安稳。”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盯著乙居伐,话语中甚至带上了一丝挑衅: “要是俟斤您……年岁大了,走不动这远路,我莫贺弗倒还骑得动烈马,挥得动弯刀!” 莫贺弗的话语,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在帐內激起了更大的波澜。 乙居伐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环顾帐內每一张脸,试图从中分辨敌友。 回弱洛水?这个念头他自己刚才也闪过。避其锋芒,退回熟悉的松漠林海,確是最稳妥的选择。 但此刻,这提议从莫贺弗口中、以近乎逼宫的方式说出,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乙居伐能忍受眾人瓜分他的財產——那是战败者必须付出的代价;但他绝不能容忍有人公然挑战他作为俟斤的最高决策权,尤其是关乎整个部族迁徙存亡的大事。 “魏人?” 乙居伐提高了声调,带著一种刻意营造的镇定和一丝强撑的轻蔑: “他们不过是一群自身难保的叛军,此战他们同样元气大伤。我们就在这御夷城扎下根来,他们又能奈我何?” 他这番说辞,与其说是讲给眾人听,不如说是在重申自己的权威,是在告诉所有人:走还是留,只有俟斤才能定夺! 帐內如同被投入沸水的油锅,爭吵声顿时响成一片。 赞同乙居伐意见的竟也不少,並非他的话多有道理,而是“俟斤”这个身份本身,以及乙居伐十五年积累下的、尚未完全消散的威望,仍在发挥著作用。 这微弱的支持,让乙居伐心中稍定。 “好了!” 他猛地一挥手,用尽力气压下喧譁,声音带著不容置疑的决断: “都先回去!立刻去將我名下的財物、牛羊清点出来,凡战死者家眷,得双份;生还勇士,得一份。至於去留……”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莫贺弗: “事关全族命运,非一人可决。过两日,召集诸部大人大会,共同商议定夺。” 眾人见他態度坚决,又搬出了诸部大会,一时也不好再逼迫,只得带著各异的心思,吵吵嚷嚷地退了出去。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喧囂,也仿佛抽乾了乙居伐全身的力气。 他疲惫地跌坐回地毯上,背靠著冰冷的毡壁,目光落在染干敦和儿子乌豆伐身上,充满了深深的忧虑。 虽然还有人因积威而支持他,但莫贺弗的野心已如禿鷲般显露无疑,而其他人的態度,也变得曖昧不明。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倦怠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没。 明明才睡醒不久,这身心的疲惫却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或许……是真的老了?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不如就此让出俟斤之位,只求为乌豆伐换得一部分忠诚的部眾和牛羊,保他们母子平安? 这念头一闪而过,隨即被他强行压下。不,还有转机! “我要去见辱紇主!” ----------------- 第18章 圣水微澜(下) “我要去见辱紇主!” 乙居伐挣扎著从那张象徵权力的虎皮圈椅上起身,声音带著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看向妻子,眼神复杂: “莫贺弗的心思,瞒不过辱紇主。你俩就待在帐里,哪儿也別去。若有人来搬东西,由他们去!切记,莫要再去招惹门口那些妇人。” 他深知,此刻族人的怨气如同乾燥的草原,一点火星就能燎原。 辱紇主,与“莫贺弗”一样,是库莫奚內部拥有强大独立部眾的头人称號。 在草原残酷的生存法则中,血缘始终是最原始也最可靠的纽带。 『我打我的兄弟,我和兄弟一起打堂兄弟,我和堂兄弟们打外姓人,我和外姓人打其他部落』 ——古老的谚语在乙居伐脑中迴响。 这一刻,他甚至有些怀念起那个被他视为最大威胁的亲弟弟吐万丹。 “要是吐万丹还在……”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一阵刺痛,隨即化为更深的孤寂。 乙居伐的盘算並不复杂: 既然莫贺弗覬覦俟斤之位,与其与之死斗导致部族彻底分裂、血流成河,不如索性將“俟斤”这个名號“稀释”。 让莫贺弗、辱紇主,甚至其他有实力的头人,都成为各自部眾的“俟斤”。 五部库莫奚?那就让它名副其实! 大家各带各的人马,分道扬鑣,互不统属,互不攻伐。 代价是乙居伐十几年的奋斗成果一扫而空,是库莫奚將重新变回一盘散沙,再次沦为契丹、地豆於等强邻欺凌的对象。 但至少,他和乌豆伐能带著一部分忠诚的族人,在这乱世中求得一块安身立命之地。 翻身上马,乙居伐带著几名亲卫,在瀰漫著悲泣与烧焦皮肉气味的营地中穿行,来到辱紇主的毡帐前。 “俟斤!” 帐前的守卫恭敬地屈身行礼,脸上却带著一丝为难: “我家主人自昨日回来便病倒了,怕风、怕水、怕嘈杂,故令我等在外守护,不得让閒人惊扰。请俟斤的侍卫们在外稍候,我这就为他们准备酒食。” “嗯,你们留下。” 乙居伐心中疑竇丛生。这辱紇主向来圆滑,莫不是装病避祸? 但谅他也不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对自己不利。他定了定神,独自掀帘入帐。 一股浓烈而怪异的烟雾扑面而来,混杂著草药、香料和某种动物油脂燃烧的刺鼻气味,熏得乙居伐呼吸一窒,几乎要退出去。 帐內光线昏暗,唯有中央火塘和几处油灯提供著摇曳的光源。 只见辱紇主裹著厚厚的毛毯,躺臥在帐內深处的毡榻上,形容枯槁,气息奄奄。 一个戴著狰狞木製面具、身披彩色布条和兽骨法衣的萨满巫师,正围绕著火塘和辱紇主的臥榻,踩著怪异的步伐,挥舞著系满铃鐺和彩布的法杖,口中念念有词,进行著一场驱邪祈福的法事。 整个场景瀰漫著一种神秘而压抑的氛围。 “俟斤……您亲临……恕我……恕我无法起身……” 辱紇主的声音微弱沙哑,断断续续,听起来確实病得不轻。他费力地抬了抬手: “訶辰...快...为俟斤...倒酒...” 辱紇主的儿子訶辰,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健壮青年,连忙应声,捧著一只镶嵌银边的牛角杯,恭敬地递到乙居伐面前。 乙居伐接过,目光在訶辰年轻而略带紧张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心中暗嘆: 若乌豆伐也如他这般年纪,自己何须如此狼狈?他一饮而尽,滚烫的马奶酒顺著喉咙流下,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 “俟斤...” 辱紇主挣扎著想撑起身子,却被訶辰轻轻按住: “您来看我,我心里欢喜,病好像都轻了三分”他喘息著,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带上愤慨: “那莫贺弗,不安分啊!族中遭此大难,正需团结。他竟...竟敢带人逼迫俟斤!咳咳,若非我动弹不得定要定要抽他几鞭子!” 这番看似义愤填膺的表態,让乙居伐冰冷的心底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 但乙居伐久歷风浪,深知人心难测,並未完全相信。他斟酌著词句,用一种委婉而试探的口吻道: “年轻人嘛,气盛难免。我家乌豆伐,不也常顶撞於我?况且莫贺弗所言,也非全无道理。”他顿了顿,目光直视辱紇主浑浊的眼睛: “你是部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者,我此来,便是想听听你的高见。这去留,该如何是好?” 榻上的辱紇主艰难地眨了眨眼,剧烈地咳嗽了一阵,才虚弱地回应: “俗话说得好,草原上没有跑得过马驹的老马、天底下也,也没有能扭得过儿子的父亲。我老了,病了。俟斤问我又有何用?” 这话语软绵绵的,充满了推脱之意,堵得乙居伐一时语塞。 然而,辱紇主紧接著的话,却又让乙居伐精神一振: “我的儿子訶辰就在这里。他很快就是这毡帐新的主人。俟斤...何不听听年轻人的想法?” 乙居伐心中一动。辱紇主病势沉重,恐难久持,与其寄望於他,不如看看这个即將接位的年轻人是何態度,或许还能做点交易。 於是他將目光转向一直侍立在旁的訶辰,脸上挤出一丝和蔼的笑容。 訶辰立刻深深弯腰,姿態放得极低: “尊敬的俟斤,我骑马跑过的地方,还没有您走过的路长;我喝过的马奶酒,远不及您舔舐过的刀尖之血多。您屈尊降贵来看望我的父亲,訶辰愚钝,岂敢在您面前妄言?” 他抬起头,眼神里带著一种刻意的谦卑和服从: “但若俟斤不嫌弃我的蠢话污了您的耳朵,唯有遵从您的命令。” 乙居伐心中稍宽,拍了拍訶辰结实的肩膀,语气带著期许: “库莫奚的未来,终究要靠你和乌豆伐这样的年轻人扛起来。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訶辰挺直了腰板,声音陡然变得清晰有力: “回稟俟斤!依我愚见,无论是回弱洛水,还是留在此处,都非眼下最紧要之事。当务之急,是有人借战败之机,妄图挑战俟斤您的无上权威,甚至贪婪地想要瓜分您的牛羊、离散您的族人!” 訶辰语气激昂,带著一股年轻人的锐气: “他们过了几年安定日子,就忘了是谁在地豆於人和契丹人的铁蹄下庇护了他们,忘了是谁带领他们来到这可以遮风避雨的城池。” 他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向乙居伐: “訶辰愚笨,想不出万全之策。只求俟斤下令!愿率领我帐下最忠诚的伴当,为俟斤衝锋陷阵。” 这番掷地有声、忠心耿耿的表態,如同一剂强心针注入乙居伐几乎绝望的心田。 他原本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分裂部族,让莫贺弗、辱紇主各自称王,换取自己和儿子的平安。 这固然意味著他十五年统一库莫奚的心血付诸东流,但总好过玉石俱焚。 然而,訶辰这鏗鏘有力的效忠宣言,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或许...他还能再搏一把? 利用辱紇主一系的势力,压服甚至剷除莫贺弗,重新凝聚部族? 但狂喜之后,疑虑也隨之而生。 訶辰毕竟只有二十岁,如此年轻,他能真正驾驭他父亲留下的庞大部眾吗? 那些骄兵悍將,会心甘情愿听从一个毛头小子的號令吗? 辱紇主的部眾,会不会也像他自己的手下一样,见主人病重,就生出异心,甚至暗中与莫贺弗勾连? 就在乙居伐心思电转,权衡利弊之际,臥榻上的辱紇主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挣扎著扬起枯瘦的手,作势要打訶辰,声音虽弱却带著责备: “蠢货...蠢货啊!俟斤问你建议,岂是真的要听你这乳臭未乾的小子胡言?他是在考校你,看你这继任的『辱紇主』,有没有那份担当和器量!” 辱紇主喘息著,浑浊的目光转向乙居伐,带著一种近乎恳求的坦诚: “俟斤...您也看到了。我这儿子,实在不成器。还是让我这快死掉的人来说吧。” “不过,俟斤,我也想知道您是怎么打算的,明天我才好出来说话。”辱紇主诚恳地对著乌豆伐说到。 乙居伐心中一凛,知道关键时刻到了。 他上前一步,紧紧握住辱紇主伸出的、冰冷枯槁的双手,目光恳切而郑重: “去留之事,明日大会再议不迟。眼下最可恨者,是那莫贺弗狼子野心,竟想趁乱篡位。若他明日还敢在大会上放肆……” 乙居伐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而坚决: “还需劳动您和您的守灶人与我同心协力,以雷霆手段震慑宵小。” “我们库莫奚本就是小族,经不起分裂。库莫奚人里面,”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承诺: “只能有一个俟斤!但您和您的姓氏,將永远是库莫奚最尊贵的存在!” 辱紇主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他不住地点头,虚弱地回应: “遵命...” 就在此时,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越过了乙居伐的肩膀,投向帐中那个依旧在火塘边手舞足蹈的萨满巫师。 仿佛感应到了主人的目光,那戴著恐怖面具的巫师骤然停止了动作,发出一声尖锐而怪异的呼號,打破了帐內刚刚达成的短暂默契。 巫师高举双臂,转向臥榻,用一种非人般的、带著迴响的腔调宣判: “啊,山川和草木之神降下来了旨意!辱紇主,他们在责怪你平时顺利的时候很少诚心的祭祀,生病了才想起恳求神灵的恩惠,他们不再相信你是个虔诚之人,不愿再保佑你!” 巫师突然而来的话语打破了乙居伐和辱紇主之间融洽的气氛,给昏暗的帐中更添一份阴沉。 乙居伐脸色大变,此刻最担心的就是訶辰太过年轻,威望不足,难以在明日的大会上压住场面。得辱紇主本人出面才管用。 “尊贵的萨满!” 乙居伐抢前一步,急切地对巫师说道: “辱紇主大人绝非不敬神灵之人。他肩负著带领库莫奚人获取更多草原和財富的重任啊,请您务必再次沟通天地,祈求万能的神灵,赐下一个挽救的法子。” 訶辰微微点头,巫师再一次跳起了敬神的舞蹈。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巫师又唱又跳折腾了好一会终於將法事做完,然后从帐边端起一碗水,吱吱呀呀地念起咒语捧到辱紇主眼前。 在乙居伐惊讶的目光中,巫师从腰间取下一把匕首沾了沾“圣水”,在辱紇主脸上划出一道伤口,血液顺著刀锋滴入人头碗中。 血液在碗中扩散出一圈红色的纹,巫师借著昏暗的火光仔细端详著纹的变化,停了好一会以后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说道: “神灵已经降下旨意,他们信不过平时不敬神不求神的人。但他们也是宽容的、是智慧的、是慈爱的。如果能有一位诚心的信眾来做担保,保证他能够永远诚心的侍奉神灵直至身躯埋入泥土,那神灵愿意为老朽愚昧的辱紇主降下恩惠。” “如何担保?需要我做什么?”訶辰急切地追问,甚至伸手抓住了巫师的手腕。 巫师倨傲地甩开他的手,目光冷冷扫过訶辰:“你和你的父亲都是一样的从不敬神礼神的蠢货,你的担保对於神灵毫无意义!” 訶辰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羞辱与愤怒让他浑身颤抖,却又不敢发作,只能死死攥紧拳头。 巫师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了乙居伐身上。 乙居伐的心猛地一沉。 看著訶辰那如同受困幼兽般的模样,又想到帐外虎视眈眈的莫贺弗和岌岌可危的权位,一股混合著责任感、孤注一掷的勇气以及对权力本能的维护欲,瞬间压倒了踟躕。 他深吸一口气,霍然起身,声音沉稳而有力,在压抑的帐內清晰地响起: “那我总该可以了吧。我作为部落的俟斤,四时的祭祀从来没有少过一次,巫师您手中的头骨碗和法杖都来自被我杀死的敌人。” 巫师隱藏在面具后的眼睛似乎审视了乙居伐片刻,终於缓缓地点了点头。 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乙居伐大步上前,从面色复杂的訶辰手中,接过了那只盛著混有辱紇主鲜血“圣水”的人头骨碗。 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碗中那淡红色的液体散发著难以言喻的气息。他没有丝毫犹豫,仰起头,將那碗象徵著盟约的“圣水”,一饮而尽! 粘稠、微咸、带著铁锈般的腥气...难以言喻的味道直衝喉咙。 乙居伐强忍著胃部的翻涌,將空碗重重塞回巫师怀里。 他抹去嘴角的水渍,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决绝与一种重新掌控局面的豪气。 他转向匍匐在地、激动得几乎落泪的辱紇主父子,朗声道: “辱紇主大人,訶辰。神灵已见证我的血誓,你们的罪愆已被洗清!库莫奚的未来,还需要我们勠力同心!” 第19章 剩勇穷寇 怀荒人最终还是强忍著疲惫和伤痛离开了家园,昼夜兼程奔袭御夷故城。 促使卢喜同意並让乐举最终下定决心的,並非吵嚷的丘洛拔,也不是急於报仇的贺赖悦,更不是年轻的乐起,而是所有怀荒人面临的巨大现实危机: 粮食和牛羊真的不够了。 经过卢喜等人的仔细清点,怀荒义军的首领们发现,就算宰光剩余牲畜,顶多也只能撑到冬至。 要知道,过去怀荒人並非经常吃肉。大多数时候,人们依靠母畜的奶,加上自己种的粗粮、从塞內换来的穀物或野外挖的野菜草根为生。 宰杀牲畜等於坐吃山空,意味著在最冷的时节他们將没有任何食物。 卢喜的担忧有道理,怀荒士卒的疲惫显而易见,丘洛拔等人想借军事冒险攫取权力的意图也很明显。 但眼下,所有怀荒人面临的根本问题是:还等不到官军来討伐,大家都会饿死。 那么,对於一群走投无路、又手握武器的人来说,解决之道就是不顾一切打出去。 所谓“邻居屯粮我屯枪,邻居就是我粮仓”,正是此理。 怀荒人附近有两个可能有足够粮食的邻居:西边的柔玄镇及其背后的恆州(今大同一带),以及御夷镇及其背后富庶的幽燕地区(在怀荒人看来)。 但无论选择哪个邻居做粮仓,他们都无法忽视另一个邻居的存在。 库莫奚人的老家远在东北方千里之外的弱洛水和平地松林。御夷故城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个新据点。此战库莫奚损失惨重,连俟斤都带头逃跑,惊惧之下很可能想撤回老家。这样看来,短期內库莫奚人確实没有继续威胁怀荒的能力和必要。 对於卢喜等人的谨慎態度,乐起也表示理解並部分认同: 表面和短期看,怀荒义军確实没必要和库莫奚人死磕。但他考虑的是更深层的问题。 一来,库莫奚人只是远遁,並未彻底丧失战斗力。而且其首领乙居伐很老练,之前的战斗中,他在最混乱时做出了最正確的选择——迅速撤出战场以图重整。 若非突降雷雨打乱乙居伐的计划,那场战斗还有下半场。 二来,怀荒镇举镇迁徙已成定局。 时过六月,连年战乱已彻底断绝在本地抢耕复种的可能,存栏牲畜日渐减少。他们必须去攻打北魏境內的其他军镇或州郡获取粮草。 届时,怀荒草原將出现巨大真空,难保库莫奚人不会捲土重来。到时前有长城堵截,后有库莫奚追兵,稍有不慎,怀荒义军就可能困死、饿死在茫茫的塞外草原。 三来,西边至今没有传来其他军镇起义的消息。按过去的记忆,沃野镇也是在这时候举起反旗且闹出了远比怀荒镇更大的动静。可是谁敢保证乐起这只小蝴蝶没把西边的起义给扇飞咯? 所以乐起也想通过袭击库莫奚老巢获取战利品,这样就能在怀荒镇多停留一段时间。既可以观望形势,寻找合適的介入时机,又能进一步整编队伍,甚至在思想上或权力上达成统一。 爭吵半日后,最终由乐举拍板定下计划。 此去御夷故城不过二百里。集中城中所有战马,按一人双马配置,挑选体力尚好者,组成一支三千人的奇兵。 当天凌晨出发,第二天夜里即可抵达。这顶多比溃散的库莫奚败兵晚到半天或一天。趁库莫奚人不备,一鼓作气攻入城中,对其首领实施斩首。 一旦群龙无首,余眾便不足为虑。兵力方面,据眾人清点战场尸体后估算,库莫奚人剩下的可用战兵约有一万到两万人,且应有不少溃兵並未逃回御夷故城。 “我不同意!” 乐举与丘洛跋、卢喜等人初步达成一致,又取得贺赖悦支持,正开始动员挑选勇士组成奇袭部队时,却在慕容武这里碰了钉子。 “大郎你带队,我胡洛真没意见。可凭什么丘洛跋是前锋?选的勇士也多半是他的人?” 慕容武大声嚷嚷,抱著胳膊扭过头去。嘴上说没意见,行动却明显不满。 “胡洛真,你发什么疯!”一向好脾气的徐颖见慕容武耍性子,也发起火来。 “上次咱俩分处左右翼,手下兄弟几乎人人带伤,跋弥又在野外困了好几天。这次不选丘洛跋他们选谁?而且你看看你自己,大腿挨了一箭还想骑马衝锋,疯了吗?” 慕容武不答话。徐颖嘆了口气,把乐起拉到一边小声道:“胡洛真吃醋了,你和大郎赶紧哄一哄。” 乐起一拍额头,这思想工作真难做! 但大哥乐举却从容得多,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大舅子兼发小的脾气了。 “哎呀,我的胡洛真欸,是我乐大郎不识好歹,给你赔不是了。光顾著找丘洛拔和贺赖悦商量,几件事都没先来问你,是我的错。”乐举说著偷偷踢了弟弟一脚。 乐起会意,赶紧帮腔: “胡洛真大哥、显秀大哥,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起兵以来你也看到了,其他人各有心思。大哥去找他们,自然是要跟他们……嗯,谈条件。”乐起一时没找到合適的词,只好连比带划: “咱们四个一条心,很多想法都一样,时间又紧,只能先去找別人。费了不少口舌!” “总之都是我乐大郎不好,哥几个多包涵。”乐举这次学乖了,不能把徐颖给拉下。 “你知道就好。”慕容武闷声应道,“那行,原谅你也成,但你必须带上老徐和二郎!” “奶奶的,被你们演了双簧!” ----------------- 相较於北魏朝廷庞大的战爭机器,怀荒人说干就乾的效率相当高。这一点,连暂时陷入混乱的库莫奚人也比不上。 为避免被溃散的库莫奚人发现,乐举率三千怀荒义军特意从燕山脚下绕行,先到沽水源头,再折向北方,沿濡水从正南方接近御夷故城。 “连著赶了两天路,人困马乏。所有人先在此休息,恢復体力,明早出发突袭库莫奚人!”乐举勒住韁绳,打破短暂的沉寂对身边眾人说。 “司马,请让我带两个机灵的弟兄,绕过去探探库莫奚人的虚实。”屈突陵拍马上前一步请命。 作为贺赖悦的代表,又出身奚族,去年还当过信使去过御夷故城,故而屈突陵是突袭队伍的重要成员。 得到乐举首肯后,屈突陵也不多话,向眾人微一拱手便离去。 不过他的语气让丘洛跋有些诧异:贺赖跋弥的手下现在都称呼乐举为司马了?装什么呀。 “呃…你们说说,这库莫奚人怎么这么可笑。这么小的部族,这点人马,活在世上已是蒙受朝廷恩惠,他们有什么资格掺和咱大魏的事?” 丘洛跋一时不知如何称呼乐举,乾脆打了个哈哈。 慕容武闻言笑道:“这帮人哪敢打大魏主意,就是一伙偷鸡摸狗的惯犯。这回打贏了,统统交给老徐收拾,他当过狱队最拿手!哈哈,乐司马,你说呢?” 乐举摇头不语。一旁的乐起却忍不住道: “若认为库莫奚人弱小就没资格上牌桌,那我们这群刚打出『清君侧靖国难』旗號的乱民乱军,又算什么东西呢?” 慕容武和丘洛拔被噎住,一时难以接受乐二郎的说教,若是乐举说这话他们倒是可以听一听。 乐举也感到了突然的尷尬气氛,拍了拍弟弟的脑袋,顺势说道: “国朝自孝文以来臻於鼎盛,疆域辽阔何止万里,百姓丁口以千万计。可洛阳城里那些国姓高门,也是从五千里外乌洛侯国的石室里走出来的啊。” 库莫奚人故地弱洛水之北是地豆於人,地豆於北面就是乌洛侯人,距北魏旧都平城足有五千里。 太武帝拓跋燾在位时,乌洛侯人入朝覲见,称其国西北有拓跋氏祖先的“旧墟石室”。太武帝遂派中书侍郎李敞前去代为祭祖,並在石壁上刊刻祭文而还。 乐举话未说透,但在场眾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们连库莫奚人都看不起,那远在库莫奚之北几千里、“其地下湿,多雾气而寒、入冬则穿地为室,夏则隨原阜畜牧”、落后到极点的拓跋氏祖先又如何? 但正是这些拓跋鲜卑,完成了自永嘉之乱后匈奴、羯、氐、羌都未能实现的真正统一北方的大业,连建康来的士大夫也不得不承认“衣冠人物尽在中原”。 “鲜卑人確实是从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出来的,我怀荒丘氏源自乌桓单于丘力居,和他们不是一个路数。” “那也没好到哪里去。”汉人良家子出身的徐颖忍不住狠狠吐槽。 而正牌鲜卑人出身的慕容武倒不当回事——乐大郎说的是拓跋鲜卑,关他姓慕容的什么事: “好啦,咱们的乐大郎乐司马。我知道你担心我胡洛真轻敌,放一万个心好了,这种脑袋別裤腰带上的事,我不会当儿戏的。” 翌日一早,怀荒义军再度向御夷故城进发。午后不久,他们迎面遇上了昨夜提前出发侦察库莫奚情况的屈突陵一行人。 说是一行人,是因为他们似乎还抓了几个俘虏。 “司马,我的弟兄抓了三个人。” “舍利大哥,怎么回事?”乐起见屈突陵神色古怪,好奇问道。 屈突陵朝身后招招手,表情相当微妙。骑士押上来三人:两男一女,两大一小。衣著还算华丽,不像库莫奚的哨骑或牧民,倒像逃难的一家三口。 “这是库莫奚的俟斤乙居伐,还有他的婆娘和崽子。” 第20章 纠纠葛屨 时间回到一天前。 就在乙居伐大步流星地走出毡帐后,辱紇主一个翻身坐了起来,仿佛刚刚那碗圣水真的拥有起死人肉白骨的魔力。 “这老东西还是看不清形势,还好咱们套出了他的实话。”訶辰对他那“痊癒”的父亲说道。 辱紇主將头骨碗踢到一边,愤愤地说道: “乙居伐葬送了这么多子弟族人,居然还妄想著继续当库莫奚的俟斤。” “他多半还会去找找他的亲信许诺封官,好和我们一起攻杀莫贺弗。” “訶辰你待会去城中各处收拢收拢亲信人手,不要多废话,直接將老东西拿下!明天就说是莫贺弗害死了俟斤” “好的,我这就去。”訶辰在腰间掛上弯刀,起身就准备往外面走。 “等等,回来!有件事你必须记住!”辱紇主又叫住了他: “不要去打乙居伐的染干婆娘的主意!那是个不祥不洁的女人。” “二十年前儿子靠老子、二十年后老子靠儿子,如果那染干婆娘能得到神灵的眷顾,早一点、多一点生几个儿子,乙居伐还不至於落到今天的田地!” 辱紇主握住訶辰的手腕,死死盯住了年轻的儿子: “我帐中那几个婆娘都给你,等回弱洛水,我再派人去契丹人那里给你说一门正亲。” “遵命,父亲大人。”訶辰朝著父亲重重地点了点头。 ----------------- 而他们口中不洁不祥的染干敦正在帐內给儿子缝补衣服。 她本是河北士大夫家的女儿,十几年前隨父亲上任营州的途中车驾被马匪所劫夺。 父亲和一干隨从力战而死,而自己则成为了库莫奚人年轻俟斤的战利品。 少女时代的优渥生活已经久远地如同前世,她连自己原本的名字都快要忘记。 只记得俟斤和周围库莫奚女人给她取得外號——染干敦,而且还给仇人生了一个健康的继承人。 “我原本叫什么名字来著?” 染干敦看著被骨针扎破的指头,没想起自己的名字,倒想起了幼年时父亲教她的诗句: “纠纠葛屨,可以履霜。掺掺女手,可以缝裳。要之襋之,好人服之。好人提提,宛然左辟,佩其象揥。维是褊心,是以为刺。”【注1】 不过她早已接受了“染干敦”这个外號。 因为她也觉得她和这句诗里为贵妇人缝补衣服的女奴並没有什么区別。 染干敦还沉浸在对过往怀思的时候,帐中突然闯进来一个人。 此人脸色异样地红得发亮,像喝多了的醉鬼,也像十几年前趁著酒劲將她强暴的男子。 “俟斤,您怎么了?” 染干敦对著来人惊讶地问道,来人正是她的丈夫乙居伐。 “快,快...快叫上乌豆伐,咱们马上走!” 乙居伐上气不接下气,瞪著通红的双眼对染干敦嘶吼道。 “怎么回事?要去哪里?”染干敦急切的问。 乙居伐一把揪住染干敦的领子,命令道:“我说了就是,快去准备!” 染干敦不敢再问,急忙从帐外唤回儿子,匆忙的收拾逃亡必需的东西。 她从丈夫异常的表现已经明了,巨大的危机已经降临,今夜他们必须拋下一切才能得到一条生路。 她太清楚一个失去男人的妇女会在草原上遭遇何种命运。 无论如何,她已经同眼前这个男人深深地绑定。为了自己的孩子,她必须为他做点什么。 乌豆伐从帐外牵来三匹马,扶母亲上马后轻轻一跃,也坐在了马鞍上。 可是父亲乙居伐使劲踩住马鐙,费力地扑腾了好几下都没能上马,反而摔了一跤。 帐前几十步外隱隱约约围了一圈人,他们冷眼看著俟斤的丑態,既不说话,更无人上前帮忙。 乌豆伐看不过去,翻身下马扶起父亲,艰难地托著推著他的屁股靠上马鞍,自己也翻身而上,从背后搂住了父亲,再回头呼唤母亲快快启程。 这一夜註定是这一家三口一生难忘的记忆。 城中的库莫奚人就这么默默地看著俟斤再一次当著所有人的面逃亡。 但是同上次不一样,他们很默契的让开了通往城门的道路,像是在恭送俟斤一家走上黄泉路。 乙居伐感到腹內的绞痛愈演愈烈,纠结的肠胃带动全身的肌肉让他蜷缩在马背上,幸好有乌豆伐控著韁绳,他才没掉下去。 “山川和草木的神灵啊,究竟是您降下的惩罚,还是辱紇主的毒计?” 乙居伐很快就有了答案。 一家三口骑著两匹马,刚出城就遇上了几名全副披掛的骑士。 为首的正是訶辰。 “訶辰,你想干什么!” 染干敦保持著多年前的习惯侧坐马背,轻拍马臀挡在丈夫和儿子身前。 乙居伐在马背上断断续续说了原委。染干敦一见訶辰就明白了一切: “你想背叛俟斤,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訶辰冷笑一声不理对方,一把扯住韁绳,绕开染干敦策马向前。 就在两马错身之际,染干敦竟学著草原牧子的样子猛地一跃,扒住訶辰肩膀,稳稳坐到了他的马鞍后。 “小娘子,你的刀子可得拿稳了,我可是来请俟斤做客的。” 訶辰不用低头,就感到咽喉处一丝凉意——一把匕首抵在了那里。 他没想到自己会栽在这个染乾女人手里,赶紧挥手示意手下退开几步,以免刺激她。 “俟斤,”訶辰直挺挺仰著头,避开匕首锋芒,抬著下巴对马背上蜷缩的身影说: “我父亲蒙神灵恩泽痊癒了,派我来请您喝酒。” “訶辰,你们贏了,我快要死了、族人也拋弃了我。如果你还有一丝丝慈悲和对神灵的尊敬,就放过我的儿子。”乙居伐虚弱地对訶辰说道。 “俟斤说什么话?我父亲真心想请您回去,好好感谢您的担保。” 訶辰语气依旧恭敬,但他的手下们默默移动马匹,將乙居伐一家团团围住。 乙居伐暗忖,即使匕首架在脖子上,对方也不打算放过自己。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妻子身上。想当年,这个肤白貌美的染乾女人让他被所有库莫奚牧子艷羡 “我跟你回去。这个女人,是我为你准备的最后礼物。看在老天份上,放过我儿子。” “俟斤!” 染干敦惊愕地瞪大眼睛。原来自己始终只是他的战利品。如今他输了,自然该把她送走。 訶辰趁染干敦失神,一把捏住她手腕,轻轻一拧便卸下匕首,手肘往后猛地一甩,將她甩下马去。身后骑士翻身下马,一个箭步將染干敦压在草地上。 染干敦闭上双眼,淌下一滴泪水。十五年的夫妻情分,原来只是她被掳掠后的一厢情愿。她已准备好接受命运,只要对方真能放过她的儿子。 訶辰回头看了一眼染干敦,遗憾地耸耸肩。 “这个女人俟斤自己留著吧,我的父亲告诉我,找婆娘还是得找屁股大能生的。”訶辰命人鬆开染干敦,將她扶回马鞍。 “既然俟斤认清了形势,今天当著这么多人面出了城,我也不好动手,免得留人口实。” “您將来的命运,就交给神灵吧!” 无论如何,乙居伐当了十五年俟斤,总还有些残余威信。 訶辰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 他知道库莫奚人虽不愿乙居伐继续领导他们,但也绝不接受这位俟斤被公开杀死在自己眼前。 所以,他本就没打算在此处动手。 “愿俟斤长享安乐,永远有喝不完的马奶酒和圣水。” 訶辰已经確认了乙居伐中毒已深必死无疑。城中还有太多事要处理。他留下一句隨风飘来的“保佑”,便带人离去。 乌豆伐一时无法消化眼前的局面,愣愣地抱著乙居伐不敢动弹,直父亲狠狠地掐了掐他的大腿。 “俟斤请等一等!” 才走十几步,乙居伐一家又被訶辰叫住: “咱们库莫奚人有句谚语——『放跑了狐狸,羊群就会害怕,留下狼崽子,牧人就不得安寧』” “你们快些跑,我身后的骑士只放一轮箭,是死还是活,就看神灵的旨意吧。” 乌豆伐闻言策马狂奔,直到他们撞上了屈突陵的哨骑。 注1:诗经?国风?魏风?葛屨 第21章 鷸蚌相爭 乙居伐和他儿子乌豆伐是在怀荒镇眾人的眼皮底下咽的气。 乙居伐自然是中毒而死,而乌豆伐则是被一支长箭贯穿了胸背。 染干敦却显得异常平静而麻木。 这种骤然失去亲人的痛苦,她早在十几年前就经歷过一次。 那次,她亲眼看著父亲的头颅被飞驰而来的骑士砍下,飞上半空。 相比之下,面对眼前这群魏人,她反而不那么害怕了。 乱世中的女子或许就是如此,她们难以被视作独立的人,更像是男人的私有財產。失去了旧主人,自然会有新的主人接手,她只需平静接受。 因此,乐起等人很顺利地从她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经过,不免感嘆虎落平阳也被犬欺。 “这婆娘留著也碍事,赶紧杀掉算了。” 丘洛跋用汉话说道,他担心被眼前的库莫奚女人听懂鲜卑话,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丘大哥先等会儿!”乐起瞧这女子也颇为可怜,心中难免生出一点惻隱之心。 与此同时,慕容武也伸出手拦住丘洛跋,扭头朝乐起努了努嘴: “这女子看著挺標致,不像粗笨的库莫奚婆娘,你看二郎都心动了,哈哈。老丘你是有媳妇的人,怎么不想著留给二郎暖床?大郎,你看怎么样?” 眼前库莫奚人即將陷入混乱,真是天赐良机。乐举摸著下巴思忖,如何利用这混乱局面最大化战果,或许还能趁机招揽一部分人补充怀荒的兵力? 想到此处,他微微点头。 徐颖见乐举点头,全当他同意了慕容武的说法。 也是了,二郎的年龄在北地也到了该娶个媳妇的时候了。 他多半还没开过荤,更是早该和兄嫂分灶了,留下这个女子也在情理之中。 既然要留下她,那乙居伐父子的人头正好可以用来震慑库莫奚人。於是徐颖跳下马,径直朝乙居伐父子的尸体走去。 “且...慢...!且慢!” 染干敦一个箭步挡在儿子尸身前,张开双臂拦住徐颖——她太清楚徐颖想干什么了。 徐颖抬手抓住她的手腕,本想一把將她扯开取下首级,却被染干敦突然爆发的大喝嚇了一跳: “这库莫奚婆娘会说鲜卑话不奇怪,怎么还会说汉话?!” 乐举也被眼前突然的变故嚇了一跳,赶紧伸手示意徐颖停下。 染干敦双腿止不住地发抖,喉咙像堵了东西般呼嚕作响。 当她听到一名骑士用汉话请示中间男子是否要杀她时,便用尽平生力气去回想母语,终於在利刃加身前喊出了久违的乡音。 她不敢放下双臂,紧握拳头,指甲掐进掌心让自己冷静下来。 在眾人诧异的目光中,她的汉话越说越流利,只是太过咬文嚼字: “將军!妾身蒲柳之姿,不敢自荐枕席,既为將军所获,本应日夜侍奉。但可怜我儿已死,將军又何必再辱其尸首?” “想必拙夫便是败於將军手下。战场之上,生死无常,本是男儿捨命之处。妾身无由仇恨足下。反倒是那群奚人,身为部下不思为君雪耻,反覬覦权位、誆骗拙夫饮下毒酒,更在背后施放冷箭。” “他们才是妾身的仇人!” 乐起此时也来了兴致,暗道这女人还算聪明,第一时间就表態绝不將怀荒人当作仇人。 而且长得也標致,说话又文縐縐,別说库莫奚,就连怀荒镇也从来没有过这等妇人。 又听得她继续说道: “只要將军为我儿报仇,妾身自当结草衔环以报!” “啥玩意??”这下別说丘洛拔,就连乐举都听迷糊了。 乐起暗笑一声这女子对牛弹琴,於是低声向眾人解释: “结草衔环”说的是两个典故。 结草出自《左传》。说的是晋国的魏武子告诉儿子魏颗,死后要拿爱妾殉葬,魏颗却將父亲的爱妾嫁人。 后来秦晋辅氏之战时,一老人用草编的绳子套住秦国的大力士杜回,助力魏颗大败秦师,而结草的老人正是爱妾之父。 衔环出自《续齐谐记》。说的是东汉太尉杨震的父亲杨宝九岁时救了一只受伤的黄雀,当夜有一黄衣童子自称是西王母的使者,赠与杨宝四枚白玉环,可用来保佑子孙位列三公。 果然,后来杨宝的子孙后代相继成为三公,正是如今洛中高门恆农杨氏的祖先。【注1】。 乐起在眾人意味深长的目光中翻身下马,缓缓走近女人: “夫人既读过左传,又知道恆农杨氏的先跡,想必出身定是不凡,怎么会流落北荒?” 他的话让染干敦心下稍安,刚才说完她就后悔了,生怕这群鲜卑武人不耐烦听她咬文嚼字。 “妾身本博陵安平人,姓崔氏。早年隨父上任昌黎时道逢胡虏,陷於奚帐之中。” 染干敦——或者说崔令婉,终於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和来歷。 乐起扭头看向兄长,得到点头回应后说道:“夫人原是博陵崔氏之女,且安心,我的兄长们不会动粗。” 乐起听完崔氏的自我介绍,虽惊讶於她坎坷的经歷,倒也无甚波澜——博陵崔氏又如何?他们的手还伸不到怀荒来。 不过將来若到了河北,崔氏或许能有些用处:“將来我军若至河北,如有机会,可送夫人回归故里。” 慕容武听的不耐烦,越过乐举就说了话:“送个屁!二郎自个留好,其他人谁都不许抢!” 大战当前,乐起没空理会眾人的打趣,找了个避风处安置崔氏。 第二天一早,怀荒义军沿濡水奔向御夷故城。 才行了一半路程,眾人远远地便望见御夷故城上空升起的浓烟,夹杂著隱隱的喊杀声,不由得惊喜交加! “真天助我也!” ----------------- 时间回到几个时辰前。 乙居伐在辱紇主毡帐里喝下“圣水”后,便去找从前的亲信头人寻求支持,訶辰则紧隨其后动员悄悄自家力量。 原本辱紇主还打算在次日的部落大会上发难。 谁料“圣水”的药效好过辱紇主父子的估计,发作得远比预想的更快,导致乙居伐当机立断带著妻儿逃跑,而且是在眾目睽睽之下。 这一来,莫贺弗不会闻不到空气中的铁锈味,当即就去纠集族人、同党去找辱紇主父子理论。 库莫奚人从来都是不善言辞的——所以口头上的爭吵很快演变成刀枪相对的对峙。 几句互相指责的怒吼之后,不知是谁先拔出了弯刀,寒光一闪,伴隨著一声悽厉的惨叫,血光迸溅! 这就像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引爆了压抑已久的杀意。 “杀!” 莫贺弗的部眾人多势眾,挥舞著弯刀和长矛,如潮水般冲向辱紇主的人马。而辱紇主的亲兵虽少,却也毫无退意,一时间垂死者的哀嚎瞬间充斥了狭窄的街巷。 “快去叫我的訶辰回来,快!” 辱紇主自知老迈不能敌,丟下挡刀的亲信退往城楼——只要守住城门,待訶辰引城外的族人进来,定要让莫贺弗好看。 其实用不著辱紇主告警,訶辰隔著老远就听见了城中廝杀的吶喊声。匆匆策马行了几步,忽然勒住韁绳。 “辱紇主大人就在南门下,从这儿走最近!”亲信还只当訶辰是因紧张激动一时迷了方向,伸直了胳膊指著南门说道。 “.....唔.....” “兄弟,你先去告诉我父亲.....坚定守住,就有办法!” 亲信急得直冒汗,声音都变了形:“哎呀,要啥办法,先去救辱紇主大人啊!” 訶辰原本还在迟疑,见亲信这副忠心耿耿的样子反倒打定了主意: “对方人马围攻南门,咱们杀过去也是一场乱战,库莫奚不能再死人了!我带人从城东攀进城,烧了莫贺弗的老巢,再同父亲前后夹击,岂不是大好?” “可是...辱.” “快去!父亲撑不住了自会逃出城来的!” 然而,辱紇主仍旧一直守著城门拖住莫贺弗,直到被对方逼到墙下。 “老东西!我还以为你真病得要死了!原来你和乙居伐勾结起来要害我!” 辱紇主不舍地朝城外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撇过头冷眼看著对方:“咳...咳...,那么小子,你是承认了,是你谋杀了俟斤!” 辱紇主的目光又在人群中扫了一圈: “你们都是莫贺弗的好狗啊!这么快就忘记了俟斤的恩德,如果不是俟斤,你们还在给地豆於人和契丹人当奴隶!” “如今杀了俟斤还不够,还要把我也杀了吗?难道你们以为山川和草木的神灵看不见、听不到你们背叛吗!” 辱紇主的反问成功地拖延了时间,引得莫贺弗身旁诸人一阵躁动。 他们確实不满乙居伐带领他们打了败仗,居然还带头逃跑。 但是公然谋杀正统俟斤这种事情,在库莫奚人短暂的歷史中还是第一次。 这时候连兵器碰撞的声音也稀疏了许多,有人按捺不住,在人群后大声质问: “莫贺弗大人!辱紇主说的是真的吗?俟斤真被你杀了?” “放屁!”莫贺弗气得脸色铁青,矛尖都在颤抖: “明明是乙居伐去他帐里喝了酒才出的事!刚才乙居伐逃跑,他还派訶辰去拦!老狗,你血口喷人!” “那你刚才为什么说我和俟斤合谋害你?”辱紇主精准地抓住了莫贺弗话语中的破绽,声音陡然拔高。 “大伙都听听!他想狡辩都编不圆谎。你们真要跟著这个俟斤的坏种、毡包里的旱獭,来杀死我,你们的辱紇主吗?!” 这诛心之问让莫贺弗身后的动摇达到了顶点,许多人面面相覷,脚步迟疑。 但他没有料到一件事情——不是任何年轻男子都像他的儿子一样既听话又沉得住气。 “老狗!去死吧!” 莫贺弗被彻底激怒了,他眼中血丝密布,猛地一夹马腹。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矛尖毫无阻碍地穿透了皮袍和胸膛,带著一蓬滚烫的血雨从后背透出。 辱紇主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呃…”,身体便被巨大的衝力钉在了冰冷的城墙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莫贺弗杀了俟斤,又杀了辱紇主!” “莫贺弗杀了辱紇主,又杀了俟斤!” 惊骇欲绝的尖叫声如同炸雷,瞬间撕裂了短暂的死寂,隨著浩荡的南风,疯狂地席捲了整个城池! 与此同时,訶辰刚刚绕到城东。 他选择了城东一段最残破的城墙,高度不过两三丈,早已坍圮成了缓坡。 “別怕,跟我上!” 然后,城墙上空无一人。 莫贺弗的人只顾著在城內围杀辱紇主,哪想到派人去守坍圮的城墙? 訶辰第一个翻上垛口,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带著城內浓重的血腥味和喧囂。他看也不看,纵身一跃! 下方正是堆积如山的乾草垛。身体砸入草堆的瞬间,他顺势翻滚卸力,毫不停留地拔出腰间的弯刀。 “跟我来!烧了莫贺弗的老巢!放牲口!” 訶辰向著莫贺弗的大帐狂奔,点燃沿途莫贺弗家储存的柴草、放走墙根下圈养的牲畜並往城南赶。 这是他才从魏人那里学来的招式。 “怎么回事?!” “火!起火了!” “牲口疯了!快躲开!” 城南的混战瞬间被更大的混乱淹没,汹涌的牲畜洪流撞翻了猝不及防的库莫奚人,踩踏著倒地的人体,衝散了原本就混乱的阵型。 莫贺弗的部眾惊惶失措,登时阵脚大乱,就连中立观望的人群都尖叫著四散奔逃。 “就是现在!” 訶辰眼中寒光一闪,抢过一匹无主的战马,带著族兵直插南门。 他们憋屈已久的怒火在瞬间爆发,与城內惊慌失措、阵型散乱的莫贺弗部眾狠狠撞在一起。 復仇的意志压倒了人数优势,莫贺弗留在城南的兵力如同雪崩般溃散! 新一代的辱紇主——訶辰,策马衝上南门马道,背靠城墙,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莫贺弗!杀害了俟斤,又杀害我的父亲,为俟斤、为辱紇主报仇啊!” “莫贺弗家的所有牲畜、女人,我辱紇主訶辰统统不要,全都给你们!” 他手中的弯刀,直指莫贺弗逃窜的方向: “我只要莫贺弗的人头!” ----------------- 注1:恆农就是弘农,因避讳北魏献文帝拓跋弘的名字而改 第22章 好大儿 “莫贺弗,你杀了俟斤,又杀了我父亲,此时还有什么话说!”訶辰骑著抢来的高头大马,用长矛遥遥指著几步外落马之人。 “呵呵” 莫贺弗看著周围倒下的部眾,他没能想到居然被訶辰这个年轻人带著一帮人就这么直接衝杀到面前,还来不及指挥部眾抵挡就被扯下马。 “你倒是好一番算计,就没算过死了这么多库莫奚人,今后就得去舔別人屁股吗?” “哪来这么多废话。”訶辰带著胜利者才有的宽容扭头朝亲信吩咐道:“传令封刀,莫贺弗已被我抓住,可以饶他的族人一命。” “訶辰...大人...”亲信一时间没想到合適的称呼囁嚅了一下,“城外散居的族人都涌进来爭抢莫贺弗和乙居伐的財物,怕是...” “那还不快去!”訶辰厉声道,“能留下几人就是几人!” 莫贺弗勉力拄著长矛站起来,冷眼看著这位刚登上权力宝座的年轻人。他的声音嘶哑,带著绝望之下的坦然,库莫奚人完了,更没有苟活片刻的欲望: “辱紇主的好大儿倒是挺能装,非得等我把你家老头子杀了才肯过来,哈哈哈哈,你以为杀了我们,你就能带著库莫奚人活在这世间吗!” “你难道以为所有人都是蠢货,不知道乙居伐究竟死在谁手里吗!” 訶辰不耐与將死之人废口舌,挺矛上前便刺,一下就扎透了莫贺弗的胸膛。 莫贺弗伸出双手,握住矛柄,鲜血沿著矛身喷涌而出。他死死盯住马上的年轻人,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 “就算你是俟斤吧,现在该轮到你了。” ----------------- 而就在此时,黑夜中云朵如同巨大的幕布盖住了天地间仅有的色彩和光明,怀荒义军也在沿著濡水快速接近御夷故城。 怀荒眾將立在濡水西南侧的一处高地之上,遥望这座坍圮的城池又一次陷入烟尘和混乱之中。辛苦跋涉而来竟然没有遇到任何阻拦,无论是谁都能意识到这一次他们真的来对了。 乐举见此再不迟疑,拔出长刀转身呼唤命令道: “天赐良机,胜败就在此时!” “胡洛真引一千人驱赶衝杀城外帐落,並在外援护,切记不要深追渡过濡水。其余所有人隨我冲入城中!” “没问题!” “入城后显秀带一千人控制城门和城楼,用弓箭射死骑马聚眾的头目。” “好!” “我和老丘带剩下的人马在城中衝杀,只管横衝直撞,切记不要下马,不要放过任何头人。” “屈突舍利在前引路,去寻城中贵人的大帐。” “二郎就和胡洛真一起走。” “杀!” “杀!” 怀荒义军去掉所有的偽装,打起火把、夹紧马腹向御夷故城直衝而去。 十里的距离,马蹄下须臾便至。 城外的库莫奚人还有不少拥挤在南门,爭相挤入城中参与乱战,突见身后的大军袭来皆大惊失色。 头目此时都在城中,城外的库莫奚骑士凭藉应敌的本能想要拨转马头,却被身边人所挡住。有的人不由得著急大呼敌袭,但却迅速淹没在一片人马嘈杂之中。 乐起的身子稳稳地贴在马鞍上,隨著战马四足的舞步而上下起伏,高速奔驰导致迎面的风沙打的他难以睁开眼。但是凭著马前的声浪,他还是判断出了形势: 这些拥挤的骑群固然是乌合之眾,但一定会给怀荒义军带来极大的麻烦——库莫奚人进不去城,那怀荒人自然也被堵在外面。 在他的身前,作为锋矢阵型的最尖端的乐举勉强控制韁绳偏转马头的方向,直向城池的东南角即濡水岸边而去: “不要直衝城门,贴著城墙根,自西向东扫荡过去!胡洛真,你和二郎带人从西南角跟著我包一圈!” 隨著乐举的手势,身侧落后半个身位的慕容武和乐起都领会了他的意图,猛地一挥马鞭,带领身后三分之一的骑士同大部队分道扬鑣。 乐举选择的切入点非常巧妙。 御夷故城紧挨濡水的西岸,所以此处並没有库莫奚人的毡帐,凭麾下二千骑的武力足以扫荡衝击。 前锋骑士撞开稀疏的人群,左侧的骑士侧身向城內回敬了几波箭雨,右侧的骑士则专心地持弯刀沿途收割人头。 猝不及防之下,库莫奚人甚至难以组织有效的抵抗,稍有勇气的人刚站起身来便被长矛弯刀和箭矢结束生命。 另一头慕容武和乐起的情况则要恼火很多。身后骑士仅有一千人,但从西南角出发却要面对南门外乌央乌央的人群。 慕容武朝乐起看了一眼微微点头,然后一把勒住韁绳,待身后的骑士与之平行后,扭头向身后骑士发號施令: “听我號令,十人一排並轡向前衝撞,前后排相隔五十步,前排衝出去五十步后排再冲” “前排被挡住了、速度慢下来了就往右转,绕开城门,再沿著城墙衝杀。” “大傢伙只管挺矛朝前衝撞,不管是谁挡在前面就戳他下马!” “所以前面的一定不要挡住后排的弟兄!” “谁落马了就滚到城墙根去,贴著墙走,一定不能挡住后排的弟兄!” 隨著慕容武带著第一排十骑当先而出,身后的骑士们开始排队组成衝击的阵型。 南门外拥挤的库莫奚人群见西边十马並轡集体衝来,不由大骇,可无论是想迎敌而上,还是转身而逃,都被周围人马挡住,只好眼睁睁看著自己成为衝击骑兵的固定靶子。 慕容武的长槊从肋部横著刺穿了一个库莫奚人的胸膛,槊尖透体而出,又跟著撞在另一人的背后。 第一个库莫奚人的坐骑受到自马鐙传来的突然的衝击而四足趔趄,引颈长嘶轰然倒地。 人虽死、马虽倒,但人马的躯体还留在此处成为一个障碍。慕容武也不逞强,赶紧勒住韁绳,控住战马就往右侧跑——他可不想成为身后袍泽的靶子和障碍物。 但他身旁的好几个同伴就没有这么嫻熟的马术。 长矛倒是如约而至准確地扎入目標的胸口,却没来及的收束马匹,导致连人带马同库莫奚人撞在一起。 巨大的惯性推著他的身躯向前飞出马鞍,赶紧挣脱马鐙丟下长矛双手抱头,就著惯性向前翻滚落马砸入人群之中。 落地后也不著急起身或者拔刀——此刻还在马背上的库莫奚人还没有功夫注意这些落马的骑士,而是双腿猛地侧蹬,朝身体的左侧翻滚。 刚刚慕容武说的“谁落马了就滚到城墙根去”並不是在骂人,而是实实在在的动作指令。 乐起默数了一百个数,正好见慕容武转身脱离人群,於是策马提速带著第二排骑士轰然向前。 待靠近拥挤的人群,乐起同身旁的袍泽一道猛提韁绳操控战马四足腾空飞跃前方倒下的人马,然后撞入人群,重复前一排慕容武的动作。 从库莫奚人的视角来看,他们的天灵盖仿佛被扎了一根钉子,而一排排的怀荒骑士就如同锤子,一下一下有节奏的敲击钉头,势要將钉子全部扎进自己的脑袋。 一排十马並轡带来的衝击和杀伤並不算大,可是这种衝击接连不断,犹如海浪周而復始地拍打礁石。 才见身旁的族人要么被长矛扎个通透,要么被敌人肉身撞下马,自己还没来得及有所应对,敌人的下一排骑士又震地而来。 可偏偏前后左右都是拥挤在城门口等著进城廝杀的族人,而城门偏偏仅能容纳四马並行,所以只能绝望地、眼睁睁地看著闪著寒光的矛头刺向自己。 一千人马,十马並轡,则有一百排。用慕容武的话来讲,哪怕是个婆娘拿著锤子锤一百下,都能把钉子敲进库莫奚人最硬的天灵盖里面去,何况是带著巨大动能的骑兵? 南门外拥挤的库莫奚人虽多,也在这一下一下的敲击之下四散而逃,为怀荒义军进城让开了道路。 “绕著城墙跑,衝杀城外散落的敌骑,快把城门让开!” 慕容武骑马在南门外来回奔驰呼喝,指挥麾下骑士为主力部队让开道路。而此时城西转角处已经再次出现烟尘,正是绕城奔袭一圈而来的乐举。 御夷故城东西南北皆差不多一千多步,乐举自东南角开始绕城至南门外还不满一圈,距离也不过就五六里左右。 在有意控制速度的前提下,乐举带著两千主力赶到的时候,慕容武刚好把南门清空,为他留开了畅通的通道。 “一路隨我骑马直接入城,另一路下马入城上马道控制城楼!” 乐起向周围几人打著手势,徐颖见状也不停马,翻身而下小跑了几步稳住身形便步行抢入城中。 而乐举和丘洛跋则带著身后骑士,从南门而入沿著中轴大街直奔前方人群聚集混战之处。 “訶辰!訶辰大人!” 刚刚派去安抚部眾的亲信沿著大街狂奔而来,挥动双手大声呼唤新任俟斤的名字。 “怎么回事?” “魏...魏人来了!就在城外!” 刚刚享受了一下俟斤称號的年轻人訶辰不禁大惊失色: “还愣著干嘛,招呼所有人,所有人!守住城墙,不,是衝出城去,不要放魏人进来。” “訶辰,来不及了。城门口全是咱们的人,都想著要进来,所有道路都被堵住了!城里头大家都在廝杀,没人顾得上號令!” 怎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几个呼吸之前,莫贺弗死了、乙居伐死了,就连自己父亲都死了,明明现在就该轮到他来当俟斤了。 怎么魏人突然就来了! 訶辰狂笑不止,继而又大怒,握住长矛就往马前已经死的透透的莫贺弗身上扎,怎么会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身旁的伴当看著突然神经质的新任俟斤,心下著急如烈火焚烧,赶紧上前扯住对方坐骑的韁绳: “库莫奚不能没有俟斤,訶辰,快从北门逃出去吧。只要逃出去,就还有机会!” 俟斤訶辰停下无意义的刺杀,转头盯住出声的伴当,双目通红令人心里一阵发毛: “那一天你们就是这么劝乙居伐的吧!就是这么劝他逃跑的吧!” “訶辰,俟斤!你在说什么胡话。我一直都是你的副骑,从来没有离开过你吶。”伴当不明所以,只能顺著訶辰的话头解释。 “这不重要了,当日乙居伐的伴当副骑肯定也是这么说的。” “哎呀!” 伴当见訶辰还在原地发著神经,赶紧眼神示意周围几人,猛地抢过訶辰手中的韁绳,扯著他的坐骑往北门狂奔而去。 然而,眾骑士还没衝到北城,便和城中所有人一同抬头: 北门城楼忽地冒出一股青烟,继而熊熊大火腾空而起,犹如巨大的火炬,照亮了城北大半个天空。跳动的火焰吞吐出长长的焰舌,仿佛祭祀时巫师舞蹈的双臂,御夷故城的城隍在下达死刑的宣判。 訶辰夺回韁绳,驻马盯住北门巨大的火炬看了半晌,全然不顾身旁同伴的哭喊呼唤。不禁一声长嘆: 自己还逃什么逃呢?就算逃出去,不也和乙居伐一个下场吗? 库莫奚人还逃什么逃呢?就算逃出去,他们就能在天地之间、草原之上、松林之中找到存身之地吗? 库莫奚人真的有资格独立於这个世间吗? 訶辰发完了神经,一声大喝震的周围骑士耳膜发胀,然后毫不犹豫转身策马向著城南衝去。其余骑士见状一鬨而散爭相自行逃窜,仅有伴当副骑隨之一同衝锋。 还没冲得几步,迎面射来一阵箭雨,將二人扎成了刺蝟。 “嗯,没想到库莫奚人里还有这等勇士”丘洛跋对著乐举说道。 到第二天天明的时候,战斗终於停歇。 城中起火的毡帐也早被烧了乾乾净净,徒留天空中飘飞的灰烬。 乐起在城门处迎接入城的前任俟斤夫人崔氏: “自前燕慕容皝消灭宇文逸豆归,作为宇文別部的库莫奚和契丹人逃到弱洛水已有近一百八十年。自北魏登国年间库莫奚和契丹『分背』算起,库莫奚也独立了一百三十年。於今日起,世间便再没有库莫奚的立足之地了。” “夫人的家仇国恨,我怀荒父子兄弟已一併为你报了。” 第23章 乱珠落盘(上) “报仇,报仇,报个屁的仇,简直是装13昏了头!” 就在怀荒人欢天喜地將缴获的畜群赶回自家草场的时候,乐起浑身都是不自在。 所有人都把崔氏所说的“结草衔环”当了真,回城之后慕容武和徐颖就真的把她给送到了乐家,还煞有介事地在院子中垒起一道墙——儼然是帮乐氏兄弟分家。 好悬赶走看热闹不怕事大的邻居之后,乐起的嫂子慕容木兰第一个表达了不满。 她上下打量了崔氏一遍也不说话,只是拎著慕容武的耳朵就往外面拖。徐颖见状赶紧把崔氏往里面的屋子领,好躲开慕容兄妹俩鸡飞狗跳的动静,徒留一个乐起尷尬地留在原地。 “我家二郎如似玉的年纪,你怎么找了个半老的婆子进来?” 乐起听到门外传来木兰的怒骂,不禁吐槽自己怎么就成了“如似玉”了。 慕容武想得也和乐起一样,甩开木兰的手说道:“如似玉是形容娘们的,你读书少就別说话。再说二郎也不小了,我当哥哥的帮他找个女人又有什么不对。” “我还打算等你们打进了中原,找什么清河崔氏、范阳卢氏给二郎说一门的亲事。好歹咱家也是燕昌国君之后。” “或者抓一个哪家宗室亲王的女儿过来也成...算了,听说元家的女人都不检点的很。” “木兰姐,世族婚姻最重门第,怎么可能同意嘛。”乐起听木兰越说越离谱,朝门外伸出头说道。 “没你小孩子的事情,一边去。” “妹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慕容武一边说著一边把在门口观望形势的乐起扯到院子里,像相马一样捏住乐起的嘴巴对著木兰: “你看看,你看看,立世牙都长出来了,个头也快赶上我。况且前后两次大战,二郎哪回没有砍几颗脑袋回来,怎么还当作小孩子呢!” 慕容武鬆开手又按住乐起的肩膀將他转了一个圈,往边上一推: “你舅姑过世的早,长嫂如母你也当了好几年了。怎么连儿大避母道理还不懂呢?现在兵荒马乱,当哥哥的也不催你生孩子,可小叔子也该和你俩分灶了。” “欸欸,怎么又扯到我头上来了!”乐起闻言瞪大了眼睛,他完全没有想到慕容武的角度如此粗俗而又刁钻,偏偏自己不方便辩解,就连一向泼辣的木兰也憋红了脸皮不再说话。 於是乐起也不想多呆,提脚便往外走去官寺去寻乐举去了。 慕容武等小院的木门吱呀合上,忖著乐起已经走远才拉著妹妹走到柴房外面说话: “哎,二郎哪哪都好,就是太聪明了些。” 木兰柳眉倒竖,狠狠瞪了一眼慕容武,让他有屁快放。 “听二郎说过。咱们慕容家百年前就是被南边姓刘的大英雄给灭掉的。” “你说的是刘裕?咱家是从辽东迁来的,和燕国那帮慕容又不是一回事。” “对对对,刘裕!就是他,可是厉害得很。二郎怎么说的来著?以步制骑天下无敌,饮马黄河就连世祖皇帝也要避其锋芒。可后来还是不行了,妹子知道为啥不?” 慕容武口中的世祖皇帝就是太武帝拓跋燾,是苻坚之后第二个统一北方的雄主。 木兰听得直翻白眼,不耐烦地打落哥哥的手:“刘裕又什么时候打败过世祖?那时候世祖还没登基呢。” 慕容武见木兰又把眼睛瞪了起来,赶紧接著说道:“哎哎,这不重要。这么厉害的人物最后败在哪你知道吗?生儿子生的太晚!” “我也是为你著想。把你嫁给大郎可不单单因为和他是髮小。” “大郎是个能成事的,早晚能挣下一摊家业。可我们走的是刀尖舔血活路,说不定哪天...” “哎呸呸呸!”木兰伸手就要去打慕容武的嘴巴。 慕容武赶紧拦住,口中却是不停:“將来大郎成事了,二郎也大了,要是我外甥还小,家里怎么得安寧?就算二郎懂道理,你要找的什么清河、范阳来的妯娌可说不好!” 木兰不愿搭理他,却是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自个肚子。 她细想来慕容武说的也有道理。要是刘裕北伐时有个成年的儿子,何苦著急忙慌回南朝篡位?再说,乙居伐这个现成的例子不就摆在眼前吗? “先让崔氏照顾照顾二郎,你和大郎还是得抓紧咯。” 於是崔氏就这样被留在了乐家。 更恼火的是,乐举忙著镇中事务留宿官寺,木兰也是大半时间陪著丈夫。 於是乐起就必须得面对和一个陌生人共同生活的尷尬,尤其是这是一个陌生的、长得还挺好看的寡妇。 不得不说女性的忍耐能力可能强於男子,尤其是在面对生存危机的时候。 崔氏既不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中原世族之女,也没沉浸在丧夫丧子之痛中整天苦著个脸,居然像个没事人一样把家中诸多活计乾的井井有条。 “乙居伐曾和义军兵刃相加,我能活下来已经是诸位宽宏,可镇民对我仍多白眼。若是背弃誓言,妾身如何能在此间安生立命?”崔氏如是说。 不过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呢? 只能说乱世中人命不值钱,女人的命更不值钱,想要活下去就得先丟下一切无益於生存的一切情感罢了。 崔氏对自身的定位有著清醒的认知,后世总有一些小仙女发表什么战爭来了女人投降强者然后过上更好生活的胡言乱语。 但是她们不知道的是,作为战利品的女人从来不会被当成一个人。 在这一点上她们远没有崔氏更“独立”。 所以乐起也只能忍受这种孤男寡女共处一地的尷尬。 他並不是什么追求道德上洁白无暇的坐怀不乱柳下惠,十六岁的身体也有属於这个年龄的欲望。 但他更不是动輒精虫上脑的,毫无感情基础的情况下,一上来就能对著一个刚经歷丧子之痛的陌生寡妇发情,而且是当著家中女性长辈的面。 好在院中隔墙虽然没有垒成,但乐家总归还有多余的房间,用不著非得和这个寡妇挤一个屋子。 第24章 乱珠落盘(下) 战后乐起的懒觉没能睡几天,崔氏习惯了怀荒镇的生活后便勤快地早起帮木兰洗锅刷碗劈柴做饭。 “木兰姐呢?” “昨夜司马一直没回来,所以姐姐一早就去官寺给司马送吃的去了。” 崔氏的称呼让乐起心里一阵鸡皮疙瘩,话说木兰年龄比你小得多,叫她姐姐算是怎么回事? “呃,我...,那你起这么早干嘛?” 乐起看著很有僕妇自觉的崔氏很是无奈。他很想说怀荒人根本没有吃早饭的习惯,而且比起早饭还是懒觉让人舒服。 “在库莫奚,就算是俟斤的女人也得亲自动手做事。乙居伐住进御夷城后,就喜欢吃用灶台烧的饭,郎君且稍待,就是简单的乳粥,马上就盛过来。” 等两人相对而坐迅速吃完早饭后,崔氏又赶紧起身收拾院子。乐起看著她忙碌的身影无奈地摇头: 他很尷尬,崔氏又何只是尷尬呢?也许只有忙碌不停才能缓解丧子的悲痛吧。 突然一阵乱珠落盘的嘈杂声音打破了院中尷尬安静的氛围。 “郎君恕罪,妾身马上就收拾!”乐起被突然的声音嚇了一跳,起身便看到崔氏跪在地上收拾从柜子顶部掉落的杂物。 “不打紧,都是些没用的物什,早该扔掉的。” 乐起赶过去蹲在地上一起收拾,忽然被一地稜角圆润的长方体白色物件吸引住了目光: 这是一个个牛骨磨成的小方块,长约寸许,宽半寸,厚度则仅有一指多点,稜角都被精心的打磨出光滑的圆倒角,捏在手里的感觉让人怀念而温暖。 崔氏见乐起捏著小方块入神,小心地问道:“是妾身把郎君的东西摔坏了吗?” “没,没,这玩意就长这个样子,不过还只是个半成品。” “那这是什么?”见乐起的態度突然异常的温柔,崔氏心中泛起一阵惊奇不由地问道。 “这个叫麻將,嗯,就是拿来打发时间的玩意。我从去年开始慢慢弄的,自从蠕蠕人祸害怀荒之后,便没了心情继续做,就一直丟在柜子上面吃灰” 乐起漫不经心地向崔氏解释,然后突然像是想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一下子跳起来: “欸,有了,我教你打麻將!免得咱俩一天天面对面尷尬的要死!” “不过你得先帮我把色给刻好!”不顾崔氏莫名其妙的目光,乐起翻箱倒柜找出两把刻刀,又找来笔墨,一屁股坐在崔氏面前。 “这样,我拿笔在骨牌画出样,你就拿刻刀照著刻出痕跡来就行。怎么玩一会我教你!” 崔氏虽然不明所以,但看到乐起兴奋的样子也颇为好奇,於是拿起刻刀就照著乐起画出的样划刻。两人就从早上一直忙到午后,才把一百零八块骨牌弄好。 乐起才伸懒腰,正巧有两人推门而入,看著一地的骨牌笑骂道: “二郎好兴致,我还以为你昨晚玩的疯了起不来呢!害我白担心。” “胡洛真担心库莫奚女人不会操持家务,让我来给你送吃的,刚好在街口碰到丘家嫂嫂,也是来给你送东西的。” 原来是慕容武和丘洛跋的老婆,看来是瞅准了木兰早上不在家专门过来看热闹的。 “我不仅是来送吃的,顺便看看你被吃没有!”丘洛跋之妻李氏的笑声简直要把屋顶的瓦片都给震下来。 乐起的脸色也有点发热,草原上的女人就是这么放得开。踮起脚尖看向院外,木兰去送个早饭又不是去打仗,怎么还不回来! 於是只好接过二女送来的东西放到一旁,心想得赶紧堵住她们的嘴,不然左邻右舍听到了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子。 “二位嫂嫂来的正好!我在和崔氏做麻將牌,正好咱四个凑一桌!” 然后直到掌灯时分李氏才意犹未尽地回到家中。 “我才知道怀荒城那么大,从城南到城北来回要走一整天!” 丘洛跋很不高兴地看著自己的妻子,“让你给二郎送点吃的,顺便看看库莫奚寡妇的情况,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我哪里没送!”李氏白了丘洛跋一眼,头也不回往里屋走:“不仅给二郎送了饭,还被他做局,白送给崔氏十只羊。气死我了,你少给我添堵。” 丘洛跋被李氏呛得一个头两个大:“让你给二郎送现成的,你给他活羊干嘛?” “我和慕容家的,还有二郎和崔氏一起『砌长城』。刚开始没下赌注,我贏了好多把,后来慕容家的嫌没赌注不过癮,玩著玩著我俩就输了个乾净。” 李氏的解释简直要把丘洛跋的脑袋弄爆炸,什么十只羊什么崔氏又是什么砌长城。 这都啥玩意啊! 城北那头慕容家的情况要稍好一些。 “嘿,我虽然不知道麻將是啥玩意,但敢和二郎玩赌注你也是心大”慕容武看著气鼓鼓的妻子说道:“我们以前喝酒玩猜拳,就是他教的。他的脑袋瓜子可灵光的很。” “少来笑话我,就说你要不要替我出出气!输给二郎还好,输给他房里那个女人我可不能忍。而且还让你妹妹反过来看了热闹,气死我了!” 本来麻將主要是为了解开两人之间的尷尬气氛,隨便排解她丧子的悲痛。可没想到崔氏对自身处境的认知和情绪的处理远比乐起想像的要强大,她利用牌局的机会迅速拉近和二女的距离,又讲述起自身十几年来的坎坷遭遇,成功撕掉了身上“库莫奚女人”的標籤,而且还贏得了她们的同情。 “谢谢姐姐和郎君的好意,妾身实在感激不尽。” 待屋內只剩下乐家两人和自己后,崔氏朝著乐起二人盈盈一拜。绰约的风姿一时间甚至把木兰看的有点呆住—— 怀荒镇里要不是木兰这种草原女子,要么就是镇將老婆那种半老的贪財恶毒婆娘,崔氏这种贤淑的还真是少有。 “嘿,都看呆了!”木兰笑著拧了一下乐起的腰肉,“我可算是知道二郎说的『我见犹怜』是什么意思了!” 崔氏闻言也恰到好处地红了脸垂下头来。 “崔夫人说哪里话,我就是想解个闷罢了。” “郎君何必自谦呢?妾身知道郎君是怕我在怀荒无法立足,又担心我孤苦伶仃胡思乱想,才费力为我做局”崔氏面对乐起挨著木兰坐下后轻声说道。 “呃,实话实说確实有这个想法。六镇之中汉人並不算多,还都和鲜卑人一种模样,我乍遇到中原女子就感觉遇到了家乡人。所以你也不必掛怀,举手之劳而已。” “既然如此,妾身有个不情之请。”崔氏斟了一碗水,双手捧起递给木兰,不待他回应就继续说道: “私底下姐姐和郎君就叫我的闺名吧。” 乐起面对这个年龄比自己大了一倍,而且颇有一点点心机的女人,突然脑袋有点宕机,经过木兰的提醒才知道她的名字。 “嗯,呃...,令婉?” 第25章 七月来信(上) 时值大暑,就算是素以苦寒著称的塞上草原也陷入一片炎热的炙烤中。 乐起从城外回家,顶著烈日走了半天,终於捱到家门口。正巧看到有个身影突然出现在空旷的城池中。 “吴都!居然是你!” 乐起揉了揉眼睛,確认不是幻觉,不由得大喜。 一个月前,作为怀荒镇的信使,素和吴都被派去柔玄镇“投递”那篇洋洋洒洒的檄文,然后就没了音信。 “怎么现在才回来,你还好吧?” 乐起这才注意到吴都把自己的双腿绑在马身上,看样子是长途跋涉昼夜不停,吴都怕自己累的睡著掉下马才把自己绑起来。 吴都勉强睁开乾裂的双唇,从喉咙里挤出来几个音符,不过乐起根本听不清。 待到乐起把他送进屋里躺了一会,吴都才勉强恢復了精神。 原来吴都才將檄文送交柔玄,便被扣押下来。直到前不久才被镇民救出,被裹挟著往武川而去。 路上他才听人说道,好像是西边沃野镇的人也造反了,一路席捲裹挟各镇的牧奴,还包围了怀朔和武川两个大镇!柔玄人也跑去投奔了沃野义军。 “柔玄怎么也会造反?军粮不都在彼处吗?” 乐起纳了闷,两个月前大都督李崇率军从柔玄返回塞內,然后將军粮都留在了柔玄,说是为了明年征伐漠北——这可是之前乐举亲眼所见! 无论如何,柔玄镇兵都不至於饿了肚子啊? “那是朝廷的军粮,又不是柔玄人的...”吴都说起也是一肚子气:“况且,大军前脚刚走,李崇就勾结了恆州刺史將军粮都搬空了。” “那吴都你是怎么跑回来的?” “我都跟到武川城下了。造反的人马多的看不到边,却没有什么章法,於是我偷了匹马一路跑回来了。” 正说著,大门吱嘎一声,是木兰和崔氏回来了。她们一连几天一早就被丘洛拔的老婆喊去打牌,今天倒是回来得早。 吴都也疑惑地看著崔氏,木兰他自然是认识的,可这又是谁? “呃,这是我们从库莫奚人手里解救的妇人。崔姐姐,先去弄点吃点来。” 而木兰心知吴都肯定从西边带回了要紧消息,转身出门把小院的门给掩好。 乐起给他餵了一口水,接著问道:“这柔玄人都跑光了不成?” “除了镇將,跑差不多啦。”吴都一碗水下肚,略微恢復了点精神。 “我听柔玄人讲,他们不过是看在镇將贾思同一向清廉的份上才没有造反。然后沃野人过来鼓动了一番,城外牧子带著剩下的牛羊跑光了后,镇兵才跟著一起跑掉。” 乐起听后暗忖,想必这就是掀起六镇大起义第一轮高潮的破六韩拔陵起义了。 想不到真的和怀荒镇起义相隔没有几天,一东一西同时发动。不过看样子沃野人比怀荒人要有“衝劲”的多得多,这才几天就横扫阴山,裹挟了大半个六镇。 “你现在我这里歇著。柔玄和沃野的事情也不要对別人提,就说路上被马匪乱民劫持了。” “呃,二郎是有什么打算吗?”吴都又接过崔氏递来的蒸饼,却没急著下口。 “你走了之后咱们和库莫奚人打了好几场,还去御夷故城把他们老巢给扬了。现在镇上气氛有些...有些古怪吧。你就安心休息,我先去找大哥回来。” “既然二郎都这么说,那就听你的。我刚刚还在想呢,怎么你还从库莫奚人手里弄个女的过来。” 安顿好吴都之后,乐起走出屋外轻掩房门,不由得长嘆一口气。 说实话,他其实挺享受这几天难得的静謐。没有了镇將的压迫,没有豪强的催逼,甚至恶邻库莫奚和蠕蠕人也没了消息,整个怀荒都好像脱离了现实的束缚。 要是一直这么下去,似乎也还不错。 可西边消息还是打破了他的幻想。 城外农田早被蠕蠕人踏毁了,从库莫奚俘获来的牛羊迟早要吃完,怀荒人的肚子早晚会再一次饿得咕咕叫。 而沃野的起义已经波及到最近的柔玄镇,无论是沃野人还是官军,迟早会把目光移向怀荒。 甚至还有一个要命的问题: 在乐起的影响下,怀荒镇的起义是从城中的镇兵开始发动的,所以镇兵-牧奴之间的“狱卒-劳改犯”关係並没有被真正打破。 这些牧奴此刻依然承受来自鲜卑镇兵的压迫,虽然程度轻得多,但並不是不存在。 沃野人破六韩拔陵短时间能裹挟起十几万大军,其中绝大部分就是六镇体系下的蠕蠕、敕勒牧奴。 如果西边的消息传开来,怀荒內部的少不得又要乱。 但如今,怀荒镇內的权力体系仍然没有明確的建立,一个不好怀荒义军就会化作一团散沙,被动或主动地融入乱军之中,然后又回到歷史本来的轨跡。 原本歷史上,破六韩拔陵不仅裹挟了六镇镇兵、牧奴,还招揽了阴山下游牧的左右敕勒部,短时间就发展到二十余万人。 不仅先后几次大败朝廷官军,还攻克了六镇的核心怀朔、武川镇。 然后北魏朝廷本著寧与外人不与家奴的想法,请来蠕蠕人助阵,破六韩拔陵的起义军就在北魏朝廷和蠕蠕的夹击中覆灭。 而六镇余眾被迁徙到河北就食,继而引发了在中原大地六镇起义的第二波高潮。 ----------------- “崔夫人,你走的时候他们还在打麻將?”乐起看著院子里忙忙碌碌又不知所措的崔氏若有所思,隨口发问道。 “郎君刚刚不还在称呼妾身为姐姐吗,怎么没有別人在场,反而又生份了?”崔氏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郎君刚刚是在想什么,都出神了。” “这个...,崔姐姐是怎么看的,我意思是他们的牌局。” 崔氏听乐起用对了称呼才放下手中活计,“妾身能有什么看法,郎君少来打趣我。妾身只觉得郎君宛如天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出这么好玩的东西来的。” “崔姐姐,我是真想问问你。”乐起盯著崔氏不放。 这个女人作为俘虏能在塞外好好地呆了十几年,还能保持俟斤对其的喜爱不变,又在在短时间內连续贏得怀荒妇人的同情和好感,足以看出她早就磨炼出一套察言观色的功夫。 崔氏见乐起神色郑重,也放下一点小心思回答道: “郎君说过牌品见人品。徐將军心思粗中有细运气也不错,打的挺好。慕容將军性子则有点急躁,屡次被旁人二位看破,所以也就小输当贏,然后便没了兴趣,之后一直是他的夫人在打。” “卢长史和贺赖將军没什么好说的,没打几把看不出来。” “然后就数丘將军赌性最大,运气也颇好,打牌大开大合,所以也就大输大贏了。也正是丘將军提议,要用上真的赌注的。” 乐起一听,心想果然没有问错人。 “別人是小输小贏、不输当贏、大输大贏,那想必崔姐姐才真正的贏家?” “妾身贏得不过是没有赌注的罢了。不过依妾身看,郎君才是最大的贏家。”崔氏盈盈笑道: “郎君昨天就打丘將军的主意,今天又来问我眾人的表现。想必是很在意丘將军咯?” “妾身猜一猜...,如果用上赌注,再玩下去,丘將军怕是要输不少。这大概是合你的心意的吧!” 正说著木兰也牵来一匹马將韁绳递给了乐起:“你大哥估计这会还在城外忙活著牲畜和草场的事情,快去找他吧。” 第26章 七月来信(下) “什么,六镇都反了!” “跋弥大哥小点声,隔壁还有人呢!”乐起一把捂住贺赖悦的嘴巴。 乐举补充说道:“也不尽然,武川怀朔的豪强还在抵抗。” 贺赖悦挣脱乐起的手,他知道其他人都不愿在暑日出兵、从御夷故城拉回来的缴获又多,所以一股脑窝在在官寺里打牌,丘洛跋也派人来邀请他参加。 不过贺赖悦对此兴趣乏乏,正巧就遇上乐氏兄弟。 “那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北道行台杨钧招揽武川怀朔的豪强笼城固守。听说他对破六韩拔陵的使者炫耀,城中粮草足以支撑五年。” 乐起掰著指头数道,“武川的宇文肱父子,贺拔度拔和他的三个儿子,还有独孤如愿都在他麾下。” “嚯!杨行台的帮手不少,破六韩拔陵打不下来怀朔咯。”贺赖悦也被这豪华阵容小小地惊了一下,这些名字早就名扬六镇。 首先是杨钧,他出身恆农杨氏,现任北道大行台、都督沃野怀朔武川三镇诸军事、兼怀朔镇將——怀朔一向几近於六镇首府。 故而,杨钧光靠名头就能吸引一大帮人依附。所以怀朔、武川的豪强在他的麾下也是顺理成章。 宇文肱是鲜卑宇文部的首领,先祖自参合陂之战后归降北魏,移居武川至今,四个儿子——顥、连、洛生、黑獭,都是出类拔萃。 贺拔度拔世袭武川军主,生儿子的本事更是一流:贺拔允、贺拔胜、贺拔岳一个赛过一个,皆是六镇翘楚。 而独孤如愿,也就是后世被称为“天下第一岳父”的美男子独孤信,世袭领民酋长,更是阴山下第一等豪强。 念及此处,贺赖跋弥的心里一时间竟然有点动摇——怎么他们能当正牌命官,我就成了叛乱的贼子了呢? 乐举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跋弥想去杨钧帐下谋出身,怕是得排队喔,就算去了,少不得还要被当地人欺负。” “嘿,大郎你是怕我半夜把你脑袋砍了送到怀朔去吗?哈哈!” 见二人说笑不停,乐起先坐不住了:“哎呀,说正事要紧!” “好了跋弥,让二郎说。” 贺赖悦於是收敛笑容,“二郎一向多谋,咱们的出路可在你身上,请讲。” “出路就七个字——杀人放火受招安。打出靖难的名號,给官军来几下狠的!等朝廷吃了大亏想起来招安,咱们就好好討价还价。” 贺赖悦点点头,“二郎说的道理我懂,沃野人把杨钧困在城中,对咱们来说是个大好事情。可具体怎么办?” “无论是破六韩拔陵、官军、蠕蠕人,都不是咱们这一万多人能打得过的。”乐起盯住贺赖悦,仔细观察对方的反应: “但这並不是因为咱们人少!” 贺赖悦听罢更是长嘆一声: “我懂...才俘获了库莫奚人的牛羊,又懒洋洋地变回一团散沙。就算是人马多个十倍,咱们也还是乌合之眾。” “而我跋弥既是其中最跋扈的,手下人马也不少。所以二郎打算从我先下手?” 乐起闻言尷尬地一笑,“跋弥大哥...,万望见谅!” “我觉得,二郎或许忘了一件事情”贺赖悦一把抓住乐起的手腕说道: “贺拔度拔祖上从龙有功世袭军主,我贺赖氏不也一样吗?” “我还用不著杨钧板授,起事之前就是本镇军主,论驍勇善战也不输给贺拔度拔。论名声,我在东边的名气也未必不如他!” 乐起的手腕被贺赖悦捏的生疼齜牙咧嘴地说不出话来,而乐举也肃容正坐静听贺赖悦的心声。 “我带著三四千人,难道上不了台面?谁不知道,这年头有人有马就能称雄一方!”贺赖悦冷著脸色,朝著远方努了努嘴。 “我固然谢你俩力排眾议出城救我,也佩服你们的本事。可光凭这些...” “可远远不够!” 贺赖悦放手一摔,乐起被握住的手腕顿时一轻,顺势按在膝盖上,胀红了脸皮说道:“跋弥大哥,挟恩图报是我二郎做差了。可是...可是....”。 乐起实在被贺赖悦突然变色搞得不知所措,要不是两世为人积攒下的厚脸皮,他真的想夺门而出赶快离开。现在全靠一口气撑著不让自己逃跑。 “好了跋弥,別逗他了!” “我就想看看!原来二郎也有脸红的时候。”就在气氛无比尷尬的时候,贺赖悦又收起冷脸哈哈笑道。 这齣双簧搞得乐起简直一头雾水,只好看向乐举求助: 这究竟怎么回事?!。 “你平时看著谦虚,心眼里却骄傲的很。”乐举笑著摇了摇头:“你错在真把跋弥当成了粗笨武夫,小瞧了他的气度。” 贺赖悦也接著说道: “这几天他们忙著打牌,可大郎是实实在在地在做事。他早同商量过。正好今天逗逗你,哈哈,我看大郎也挺开心。” “哪个小伙子喜欢整天跟在兄长后头呢。”乐举笑著打断了贺赖悦:“正好这回柔玄人逃散,二郎就说说你的看法。要是说的好,我和跋弥就匀一些人马给你。” ----------------- 游牧民族为什么屡屡能够战胜农耕帝国——这是后世诸多网络平台上的月经话题。 当然,会有很多人列举分析诸多战例,再用农耕民族的生存空间及繁衍规模来说明,在较大时间尺度內汉人才是胜利者。 这也確是事实,毕竟“种家这么大的地盘总不是充话费送的。” 但同样不可否认,牧子们总能给中原造成无穷无尽的麻烦。而且总能在中原衰落的时候乘虚而入,获得极高的收穫。 远的不谈,拓跋家不就原是代北一个小小的鲜卑部落? 如果非要找一找原因,乐起觉得游牧民族的体制军制占了不小的因素。 体制,从没有高下之分,只有合適与否。 无论是后世草原上的蒙古千户制,女真人、满洲人的猛安谋克和八旗,兵民合一的体制最为適合游牧渔猎的生產生活方式,而且动员能力和组织度远高过散漫的农民。 “所以二郎你想释放牧奴,然后从中提拔任命队主、幢主?” 贺赖悦点了点头,他对乐起的第一个提议还算满意。之前同库莫奚人的战爭中,怀荒人也是这么编制的,而且这也是前几天乐举同他商量定好的內容之一。 “对,不过这回要明確,而且还要固定下来。以后幢就是咱们的基本编制,每逢大事召幢主议事。议定后全军施行,违者一律军法处置。” 乐起以手作刀,在空中虚劈一下:“今后一干民政事务也由幢主、队主负责。” “那镇中的老弱妇孺怎么处理?”贺赖悦看了乐举一眼,接著问道。 “按每户出一名正兵算,那其余男子就算是辅兵。妇孺则单独成营。不然乱糟糟一团,遇到夜袭也不会好过库莫奚人。” “不过就现在这个样子,让正兵离开家里单独住,且不说城中兵营就几间房子放不下这一万多人,大傢伙也不太愿意。” 乐举和贺赖悦两人继续点头示意他继续说,看来光以上的答案还不够。 “所以妇孺单独成营的事情可以等之后出兵外地之后再慢慢弄,现在可以在每个幢、每个队设一个女幢副、女队副。咱们怀荒的女子也能顶起半边天,而且妇孺们的事情还是女人家出面更容易收拾些。” “如果两位兄长答应,到时候就让两位嫂嫂来当女幢副!” 木兰自不用多说,当日城外野战之时便主动出面在城中组织妇女做了不少事情。而贺赖悦的妻子一向也以泼辣强悍著称,在怀荒镇里算是一条响噹噹的女汉子。 这在怀荒镇並不是个例,由她们来处理妇孺营的事情,確实能提供不小的帮助。 这倒是在乐举和贺赖悦意料之外,算是一点小小的惊喜。 “两位兄长的核心人马都是从前的属下旧部,之前是队主的现在还是队主,之前是镇兵的现在还是普通的镇兵。我说的没错吧?” 乐起看了看两人的反应:“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就算板授的官职不作数,也比啥都没有好。” “二郎是想说,让我们匀一些牧奴给你,再派一些老兄弟过去当队主、幢主?”乐举又瞧了贺赖悦一眼,然后说道: “可是,光这样还不够喔!” 第27章 暂违月令(上) 《礼记·月令》说“是月也,天子乃教于田猎,以习五戎,班马政”,民间也有“春蒐夏苗,秋獮冬狩”的说法。 时值大暑的最后一天,这会儿唯一適合的狩猎活动叫做“苗”,即猎取偷吃庄稼的野兽,保护农田里的禾苗。 但是,怀荒已没有值得去“苗”的农田,可偏偏怀荒人正在组织一场万人规模狩猎。 “你们这是何必?” 城门外,卢喜扯住乐起的袖子不肯撒手:“贺赖悦和丘洛拔髮疯就算了,怎么二郎也不劝劝你兄长?” 乐起一身劲装,正欲翻身上马却被扯住袖子。眾目睽睽之下不好扫了都督府长史的面子,只好停下来解释道: “田猎以振旅治兵,这是古代老夫子都懂的道理。更何况之前俘获这么多牛羊,鸳鸯水两岸的水草都快被啃光了,春天生的幼畜得吃嫩草、母畜要挤奶。不去转场游牧,这些牛羊得瘦死大半!然后咱们顺便打个猎,也是正应该的嘛。” 卢喜稍微鬆了鬆手,一脸无奈:“那也用不著一口气跑到牛川去吧?” “昨天不都商量好的吗,吉仲大兄怎么突然又信不过我们了。” “我自是信的过你,但是信不过贺赖跋弥和丘洛拔”卢喜瞪了一眼身旁的贺赖悦,让对方一阵不自在。 卢喜口中的牛川在怀荒镇以西、柔玄镇之南。想当年秦晋淝水之战后,亡国王子拓跋珪就是在牛川自称代王,开启了復国之旅。 其周边的参合陂、乞伏袁池、旋鸿池都是北魏早期的“龙兴”之地。其中发生在参合陂的燕魏大战更是奠定了北魏统一北方的胜局。 总之,这是块风水宝地,一向被柔玄人视作禁臠。从前怀荒的牧子稍有越界总能引来两边镇將打上好几场笔墨官司。更何况现在怀荒人已经造反了。 “怎么还成我的不是了?” 丘洛跋正好赶过来听到你卢喜的吐槽,“要不是我打麻將输给胡洛真那么多牛羊,我才不愿意出门和柔玄人抢地盘!” “吉仲兄,放一万个心,此事我已经有打算,他们二位都是识大体的妥当人。”乐举见身后起了纷爭,打马赶回解释道: “现在西边局势不明,我们这次出去转场游牧,拖家带口的怎么会和柔玄人硬碰硬?打猎只是顺带的事情,今年田地全无收成,好歹要多准备点好过冬,总不能坐吃山空吧。” 卢喜瞪了丘洛拔一眼,对方则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表示正是如此。 怀荒人显得不懂什么树挪死人挪活的道理,在生存压力大大缓解之后,现如今能让他们顶著暑热动起来的唯一动力就是赶著牲畜去转场。 顺便去打打猎可以,打仗不行。 卢喜长嘆一声,目光逡巡一圈: 此时镇中兵马早已开出城外,自城下到鸳鸯水边上布满了怀荒义军的旌旗。镇兵依著战时的编制,以队、幢为单位组成一个个军阵,人人骑马持弓,有的甚至还穿上皮甲。 而更远处的河对岸,是茫茫无边、顏色驳杂的畜群,正在放肆贪婪地啃食所剩不多的青草。 现在人和牲畜,都在为即將抵达的、水草丰茂的牛川草原而激动不已。 徐颖也策马赶来催促他们赶紧起身,於是眾人朝卢喜微微拱手,挥动马鞭便赶上前方的队伍。 “卢吉仲是个好人,也是个好长史,可偏偏生在咱们这偏僻的怀荒镇,还跟著咱们一起造反,实在可惜。”丘洛跋策马跟上乐举蹚过鸳鸯水,看著身后的城池越来越小,终於忍不住说道: “欸,差点忘了,卢长史是范阳人,也不知道他们中原人是不是都是这种磨磨唧唧的性子。” “身家性命繫於之上,总是要小心谨慎一些的。” 乐举不禁笑道,“虽然咱们打出了『清君侧靖国难』的名头,其余各镇的豪强细民是啥態度也难说。卢长史也是怕咱们走的太远,同柔玄人先发生衝突。” “怕他个鸟!从前爭草场的时候,柔玄人全靠朝廷给他们撑腰,真要动刀动枪,怀荒人可从来没有怕过,更何况现在?!” 乐举兄弟俩都没有去接丘洛跋的话头。显然,对库莫奚的大胜让怀荒义军內一些人增加了不少自信。 比如,若是要问为什么宇文肱、贺拔度拔和独孤如愿等武川豪强此时为什么要跟著官军和沃野镇的义军作对,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这些豪强並不相信六镇的力量。 他们並不像柔玄和怀荒人那样亲眼看到区区一个丧家之犬一般的蠕蠕王子就敢拘禁宗室大臣从怀荒、柔玄一路劫掠到旧都平城,也没能亲眼看到朝廷的十几万北討大军只敢跟在蠕蠕人屁股后头送客的窝囊样子。 宇文肱他们对朝廷的印象还停留在几十年前,对六镇百姓的痛苦以及从痛苦中诞生的力量一无所知——说白了,他们都是既得利益者,天生就该维护这套体制的。 贺赖悦和丘洛跋其实本来和他们都是一类人。 不过蠕蠕人和朝廷北討大军来回的折腾,让怀荒镇失血严重,连这些既得利益者也不得不加入了起义的队伍。 然后在他们还没来得及后悔的时候,库莫奚人就来了。再然后,初生的义军居然把库莫奚人给灭了——这可是北魏朝廷几十年都没能做得到的事情! 几种因素叠加之下,怀荒镇的有力人士对自己的力量有了进一步认识,也有了更大的野心——但目前也仅限於野心。 朝廷平叛大军完全没有动静,大傢伙的心思都还在和隔壁邻居爭夺草场上。 就这样,眾人在閒谈之间,顶著夏天的烈日,一路西行。 柔玄和怀荒镇的南边是燕山余脉的北麓,自古就是农耕游牧的分界线,歷史上多个王朝也在这片山脉之中修筑长城抵御来自草原的威胁。 这个年代原始森林尚未被破坏,大小山谷之间孕育了诸多河流的源头,其实是个狩猎的好地方。 乐起也要在这儿给贺赖悦交上最后的答卷。 第28章 暂违月令(下) 从怀荒到柔玄镇南边的牛川,距离大概有三四百里,怀荒人带著大量牲畜转场游牧得好几天的时间才能抵达。 在辛苦的路途之中,派出精力充沛的丁壮稍稍偏离路线向南方的丘陵和群山之中狩猎,这叫“搂草打兔子”——顺带的事情。 天野之间旌旗相连,时不时就能看到几支五十人队甚至一整个幢策马扬鞭向南方森林中去。 这些队伍经过诸將身边的时候,也会摇动旌旗示意行礼,还有则是已经猎得猎物归队的,还会向乐氏兄弟分享他们的战利品。 虽然这个季节的野兽尚未长出漂亮的、用以御寒的毛皮,不过额外的收穫总归是让人欢喜的。 慕容武策马向乐起奔来,扔过来一只死透了的狐狸:“这只狐狸皮毛还算漂亮,回头正好可以给木兰还有崔娘子做一顶帽子”。 一股狐臭味直衝乐起的天灵盖,他没顾得上慕容武的打趣,又听得对方问道:“二郎,还有大郎,你们怎么不去试试?” “打猎就是打仗,谁说还没有见到敌军,自家的主將不去指挥,偏要跑去衝锋陷阵的。”乐起一边吐槽一边暗忖,这傢伙完全忘了此行的目的。 “这有啥好指挥的。”丘洛跋感到一阵的无语。 还是乐举要宽厚些,耐心解释道:“赶到牛川还得好几天,路上吃喝拉撒睡的事情谁去管呢?你们先去玩玩吧,我过去安排下今晚宿营的事情。” 丘洛拔见慕容武玩的开心,此时也难忍起来:“真没意思,那咱们的大司马你自去忙。胡洛真,咱俩去去打只大虫去。” 就是可惜燕山里的老虎並不如丘洛拔的愿乖乖让他打,然后就发生了一些不太让丘洛拔开心的事情。 “大郎,你得帮帮我。”第四天晚间的时候丘洛跋主动找到了乐举。 如今依附丘洛拔的镇兵加上牧奴足足有五千多,还不算从御夷故城俘虏的库莫奚人,安排几千人宿营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此外还得照顾一起转场而来的几万头牛羊,这可是丘洛跋此生第一次体验。 其实长期以来,六镇並不是如一般人想像中的那样,是北魏徵伐漠北的主力,真正能在战爭中派上用场的还是从国都来的大军。 六镇的主要作用,一是看管当年俘虏的几十万蠕蠕、敕勒牧奴,二是为朝廷北伐大军提供充足的牲畜和粮草。 包括几个月前蠕蠕人反叛后,孝明帝也是派出李崇千里迢迢地带著大军从洛阳赶过来,怀荒和柔玄的镇兵连去当跟班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丘洛跋虽然家族世袭军主,但是並没有太多长途、大规模行军的经验。 最简单的事情,晚上宿营得搭帐篷吧,那他手底下几千人的帐篷该怎么个安排法? 扎帐篷可不是像游戏里滑鼠一拖一点就完事了的,不仅得考虑地形、风向、各个队、幢之间的距离、帐篷密度,还得考虑水源、如厕等等一系列的问题。 三四千人要是站在一起可能没多少,可要是都住进毡帐里,那所需的地盘就大了去了。而且这还不算隨行的几万头牲畜。 看看古代的军事战例,有人总会疑惑,为什么明明大军的统帅总是喜欢兵分多路,给敌人留下逐个击破以弱胜强的机会—— 比如宋神宗时期的五路伐夏、比如明和后金的萨尔滸之战。 如果有人去问乐起,那他一定会说:都挤在一条路上走,前面的畜群把沿途水喝乾了、草吃没了、遍地拉屎,后面的连人带马难道喝西北风,睡在屎堆上吗? 整个转场大军其实是分了好几条路线並行,路线与路线之间还有交叉、重叠以及伴隨而来的队伍的分分合合。 事实上,从怀荒城出发的第一天,丘洛跋就搞不清楚自己手底下还有多少人了。 有的牧子看见一片牧场水草较好,或是想去南方山林中打猎,就会脱离队伍。 等他们回到原路,自己所属的大部队都不知道走到哪儿去了,然后只好跟著別家队伍一起前进。 甚至还有很多人是不满意分配的路线而主动脱离,独自向前方寻觅牧场,这在牧奴出身的士卒中尤为普遍。而丘洛跋的人手,八成以上都是牧奴。 至於为什么乐举、慕容武、徐颖甚至还有贺赖悦的队伍明显比丘洛拔有章法的多,则归功於乐起打的时间差。 乐举本就一直忙著本军整编的事情,然后在乐起找上贺赖悦“述职答辩”后几人更是加快了整编的脚步,还提前规划了一番行进路线。 “老丘你说,要我怎么做?”对於丘洛跋的主动求助,乐举没有拒绝的道理。 “把我的人匀一些给你,然后你给我几个熟悉路线的嚮导和军官,提前帮我安排一下到牛川之后的牧场。”丘洛跋狡黠地眨了眨眼。 这几天他已经发现了一点端倪。 几十年来镇兵、牧奴逃亡的现象越来越严重,北魏朝廷一再下令禁止六镇镇民自由迁徙,甚至镇兵无故不能离开城池太远。 所以越是向牛川进发,丘洛跋和他的心腹们对地形就越不熟悉。 可是反观乐举这边,似乎早有准备。 首先是人。如果说谁对路线最熟悉,那一定是镇上的僚吏,也只有他们能够有机会“出差”。 其次是安排。义军的人马除了丘洛跋麾下的,幢、队的编制更为清晰、幢主队主也换了不少。 更重要的是,乐举这边似乎早就规划好了沿途的路线和宿营地,並在幢主、队主、什长的层层指挥之下,近一万人依令而行,一切都井井有条。 最后则是其他几人的一些小动作。这几天乐起专心陪著丘洛拔打猎,玩的不亦乐乎。 但是慕容武贺赖悦等人都没有脱离自己的队伍太远,甚至是有意无意地在吸纳丘洛拔麾下因为外出打猎而离散的人马牲畜。 总之,在丘洛跋这边一团乱麻的时候,其余诸人的队伍至少还保持了基本的编制架构。如果他再不找乐举开口,估计剩下的人马都快被其他人拉走了! “既然老丘你开了口,那么你手下已经混到其余诸军队伍里的人马就归诸军指派,然后我找跋弥和胡洛真他们给你匀一些军官和镇兵过来,帮你约束住剩下的人马。” “也只能如此了,也不知到了牛川的时候我还能剩几个人......” 第29章 会猎牛川(上) 经歷了漫长跋涉后,怀荒人终於踏入了久负盛名的牛川草原。 所有人无不觉得,所有的艰辛都是值得的。 一百多年前,拓跋珪正是在此开启復国之旅。而后歷代魏帝也频繁在牛川、九十九泉一带狩猎。 还有附近的两大水域——乞伏袁池与参合陂,宛如两颗璀璨的明珠镶嵌在草原之上。 尤其是参合陂,见证过决定北中国归属的大决战。 简而言之,这里就是北魏的龙兴之地,承载著无尽的荣耀与生机。 然而,草原上原本自由自在的野马野驴却遭了殃,它们瞬间成了怀荒义军有组织、大规模狩猎的目標,甚至连平日里不入眼的兔子也难逃此劫。 大型狩猎后自然是盛大的聚会。 聚会的序幕是眾人交换、炫耀猎物,纵情高歌畅饮,庆祝丰收。 紧接著,便演变成互相比拼较劲——比谁猎物多、谁猎物大,进而发展为草原传统的摔跤、骑马和射箭比赛。 为了维持秩序,乐举派出的传令兵四处奔走,高声宣布禁令: “严禁私斗!违者双方皆受军棍!” “严禁抢夺、偷窃猎物!抢夺者三倍赔偿並枷號示眾!偷窃者二倍赔偿加军棍二十!” “严禁以自有牲畜冒充猎物!违者罚没冒充牲畜!” “各幢按所获猎物总量排名!前十名,全幢一体受赏!” 折腾了一上午,喧闹的队伍终於逐渐恢復了秩序。聚会的第二阶段——论功行赏,即將开始。 “午时前,必须立好大帐,备齐火把火盆、盐巴、笔墨等一应物品!” 乐举如同部署作战般下达命令,“划好区域,排定座次,召集全军幢主以上军官,公开称量猎物,犒赏全军。” 僚吏和识字之人大半在乐举麾下。所以事务虽繁,倒也进行得有条不紊。 夕阳西沉前,终於完成了对各队猎物的称重与排名。 “我宣布,”乐举立於大帐前,声若洪钟,“牛川夏猎第一名是——左军第一幢!” 阵中某处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正是优胜者所在。 “第一名的奖赏是:全幢每人获库莫奚骏马一匹,再加羊一只!” 听到如此丰厚的奖赏,全军再次沸腾起来。 丘洛跋终於一扫几日来的鬱闷——他正是左军军主。 抵达牛川后,他粗略清点人马竟少了一半,幸而本家子弟和核心旧部並未离散。 所以,他便以人马流散为由,理直气壮地赖掉了之前的赌债:“我都赔给你们这么多人,还好意思要赌债?” 况且,他这几日也探听清楚,乐家兄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让贺赖悦也乖乖交出了一部分部眾。 俗话说的好,大家吃亏,等於不吃亏。只要不是独独自己被算计,丘洛跋还是能够接受的。 且按下丘洛跋的心思不提。待全军解散后,各幢的幢主们却自发留了下来。这標誌著聚会的第三阶段——真正决定命运的大会,正式开始。 这种军事民主制特別適合生產力不发达、社会分工少的草原,怀荒人对此並不陌生。 尤其是目前都督府中並没有真正可以一言九鼎杀伐决断的领袖级人物,军事民主制更是顺理成章。 眾所周知,大会决定小事、小会决定大事。 既然与会人员的规模缩小到百人以下,所有人都知道,马上要討论的肯定是个关乎眾人命运的事情。 不过乐举的话还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诸位叔伯兄弟,”乐举目光扫过眾人,“不知大家可曾留意?自我们出发以来,竟未遇到任何柔玄的牧子或探骑?” 他顿了顿,拋出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因为沃野镇已反!西边各镇皆反!怀朔、武川被围,柔玄镇——已然崩溃瓦解!” 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瞬间在幢主们中间炸开! 他们本以为此次转场牛川,不过是寻常的迁徙狩猎,至多是与柔玄人爭抢草场。万万没想到,整个北疆的局势已天翻地覆! 怀朔和柔玄,分別是六镇东西两个核心节点,但是现在一个被围困,一个陷入崩溃。 这种局面,就连当年蠕蠕最强盛的时候都办不到。那么,西边沃野镇的叛军会不会紧接著横扫而来,夺走怀荒人的牛羊和家园? “这可如何是好?”一位年长幢主眉头紧锁,声音透著焦虑,“洛阳朝廷必遣大军討伐,我等怀荒人会不会受牵连?” “咱们本就是反了的!官军迟早要来,不如与沃野叛军结盟?”另一位幢主提议道。 乐举静静地看著眾人的反应,抬起手,示意眾人安静下来,然后缓缓说道: “诸位叔伯兄弟,咱们的难得过了几天轻鬆点的好日子,但是大家应该也看出来了,这种好日子是不可能长久下去的,无论是官军还是叛军,都不能放著咱们不管。所以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要商討出一个应对之策。” “打铁还需自身硬吶。”他继续分析道: “牛川水草虽美,然西接抚冥、武川,原野平旷,无险可守。南边更是直面恆州,那里有泰常长城和畿上塞围两道屏障!官军若从平城出发,沿途军堡城池林立,足可支撑数十万大军!” 乐举所说的长城,其实一共有三道。 最早的是明元帝拓跋嗣於公元423年为防卫柔然人而修筑的长城—— 东起赤城(即现在的御夷镇,在御夷故城南边几百里外),西到五原,途径长川之南,而长川就在柔玄镇城西边数十里外。 因修筑於泰常八年,所以时人称呼为“泰常长城”。 第二道长城是太武帝拓跋燾於八十多年前沿著国都平城的北境修筑的“畿上塞围”。 畿上塞围东起上谷,即后世北平市延庆区一带,向西延伸至黄河边上的內蒙古清水河与山西偏关交界处。 而第三道长城就是六镇本身。 “叔伯兄弟们,咱不能坐著等死啊!” “大郎发个话,到底怎么干?”终於,一个身材短粗的汉子站起身。 第30章 会猎牛川(下) “还要怎么办,他敢来就打唄!” 有人在下面起鬨。短粗汉子不满地瞪了起鬨的人一眼,“你说的倒是简单,问题是谁来?” “谁来打谁唄”又有人接口呛道。 短粗汉子一下涨红了脸正要发作,却被旁人按住了肩膀:“你们也別瞎起鬨,人家问的是打官军还是打沃野人。” “他问的是谁来,我回他谁来打谁,不行?”刚才呛声的人反驳道。 “你!” 会场顿时乱作一团。 看著下面纷乱的人群,丘洛跋心里也七上八下打起鼓来。因为他注意到慕容武和徐颖似乎毫不惊讶,连贺赖悦也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怎么回事?难道只有我被蒙在鼓里?乐大郎这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丘洛跋狐疑地盯著乐举,想从他身上看出端倪。一股无名火腾地升起—— 为什么別人都知道,偏偏瞒著他丘洛跋?人马被分走一大半,是不是也是乐大郎计划中的一环? “老丘,”乐举没理会闹哄哄的会场,侧身握住丘洛跋的手,压低声音解释道: “早上我去找你,你又出去打猎了。后来周围人多嘴杂,实在不方便开口。一刻钟前我才刚告诉胡洛真。”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胡洛真是乐举最亲密信任的人,连他也是刚知道,丘洛跋心里顿时舒坦了不少。 “不过大郎,这究竟怎么回事?你到底想干什么?” 乐举抽回手,轻轻拍了拍丘洛跋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起身接过吴都递来的铜锣,“砰砰砰”用力敲了几下。 一千年后有人总结:“胜仗最能解决思想问题”。原因就是胜仗天然赋予领导者巨大的权威。 接连带领怀荒义军打贏两仗,还缴获了十余万头牲畜,让怀荒人得以喘息的乐举,还是有点让会场安静下来的威望。 乐举放下铜锣,走入人群。所过之处,眾人纷纷让路,或起身拱手,或抚胸微躬,更多的则是將目光紧紧钉在他身上,隨著他的步伐移动,直到他站定在人群中央。他回身望去,目光正好迎上丘洛跋等人: “叔伯兄弟们问我,究竟要把大家带到哪里去。但我想先问问,我们是从何处来的。” “最早问话的寇家大哥,祖上是设立怀荒镇时从平城迁来的。刚才跟他吵嘴的那位也是代人,家里几十年前迁来。” “包括贺赖军主,在座的怀荒叔伯兄弟,祖上多是鲜卑望姓子弟,祖先不是酋长,就是高官。” “还有丘军主、慕容军主、都督府的僚吏们,则是胡夏、前燕、西凉的后裔。而我乐氏,则是从青齐迁来的豪强。” “想当年,六镇里哪家哪户不是高门大姓?那时候天下谁不知道,想要立功受爵,就得往六镇来!” “可是,我乐大要问问大家,为什么我们今天要在这里放羊?而洛阳城里同姓同族的,却在享福?” 乐举顿了顿,目光扫视全场。 “活不下去了唄!”人群某个角落响起一句抱怨。 乐举转向声音来源:“说得好啊!朝廷放纵蠕蠕抢我们的牛羊,践踏我们的田地,寧肯把粮食、种子白白送给柔然人,也不肯分给我们!我们是饿坏了!是被欺负够了!” “可我想问问,难道咱们是今年才饿肚子的吗?是今年才被欺负的吗?” 人群再次陷入沉默。 “为什么咱们几代人辛辛苦苦为国戍边,却子子孙孙都得困在怀荒呢?为什么有本事的人,一辈子也当不上军主呢?咱们的命,就这么贱吗?”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猛地站起:“不是咱们的命贱,是朝廷看不起我们!” 乐举双手虚按,示意激动的幢主坐下:“可是我看,不仅朝廷看不起咱们,咱们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那幢主脸涨得通红,想要反驳。乐举却不等他开口,继续发出连串质问: “不过才靠著拼死一战,弄了些牛羊肉开开荤就满足了。难道大家就这点志向吗?” “被人欺负了不敢还手,难道大家就没点脾气吗?” “今天吃饱了,就不想明天的事?难道大家就没想过这批牛羊吃光了,明年吃什么吗?” “蠕蠕前脚才走,官军也许明天就要来討伐,西边的沃野镇也反了,咱们却只知道放牧、打猎?难道大家就这样坐著等死吗?” 这一连串反问,让站起身的幢主和其余眾人哑口无言,囁嚅著不敢回应。 “在座的叔伯兄弟们,谁不是五岁会骑马、六岁会拉弓、十岁就敢舞刀弄枪上阵杀敌?难道你们就没点脾气,打算一辈子就放羊牧马吗?” “我乐大没喝过二两墨,但也知道一个道理:绝不能坐著等別人的刀砍到自己脑袋上才后悔!” “叔伯兄弟们信得过我乐大郎,就和我一起试试自己的本事。信不过的,就带著本幢本队的乡邻回怀荒,绝不阻拦。” 会场第三次陷入死寂。 乐举环顾四周,见既无人反对也无人赞同,心头不禁涌起失望。 是啊,现在的日子似乎也不错,没了镇將的压迫,没了外敌的侵逼,谁又愿意再去刀头舔血呢? 乐举何尝不想搞个人独裁,一声令下全军隨行? 然而六镇社会根深蒂固的“等夷”关係,逼迫他不得不採取大会形式,以获取所需的支配权。 自太武帝离散部落以来,同一氏族分处各地,加之禁止镇民迁徙的禁令日益严苛,塞上的华夷诸族都丧失了原有的社会纽带。 就像后世一个河北的赵姓人不会认为陕西的赵姓人是亲戚,顶多客气一句“五百年前是一家”。 人终究是社会性动物。 当原有的血缘纽带断裂后,乡里、婚姻和朋友等平等关係便成为连接人群的纽带。 如此一来,在座的绝大多数人视彼此地位是、也该是平等的。 故而无论谁想要动作,必须取得军官团队的一致支持。 乐起见时机差不多,捅了捅身边人一下: “我吴都有话要说!” “我之前奉命去柔玄送信,又被造反的难民裹挟到了武川城下。亲眼看到了柔玄人的惨状!” “柔玄人跑去入伙,可沃野人自己都吃不饱,拿什么分出来?柔玄人只能顶著官军的刀枪箭矢去爬城墙,才能勉强混到一口吃的!” “我就看明白了,守家犬到哪里都只能吃屎。我吴都没啥本事,就是不愿意坐著等死,大郎,你去哪,我就去哪!” “大郎,你说说咱们该怎么办吧?” “对,大郎你说吧,咱们都跟著你走!” 会场中终於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应和声,乐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打下柔玄、控制长城!” 第31章 空城抚琴(上) 柔玄城,南门內大街。 一个模样清秀的少年穿著明显不合身的粗布短褐,低著头,心不在焉地挥动著扫帚,眼角余光却死死盯著城外逐渐逼近的烟尘。 “兄长,你说到底会是贾镇將蠢一些,还是贼军蠢一些?” “闭嘴!专心盯著!贼军要是快马衝进来,你连跑都来不及。” 屋顶上,一个身著裲襠鎧的青年压低身子,紧咬著牙低声呵斥弟弟,似乎生怕声音惊动了城外的敌人。 少年豆卢恩撇了撇嘴,不以为意地朝城楼方向抬了抬下巴: “可我还是觉得咱们这位贾镇將更蠢些。前些日子叫他走他不走,非杵在这儿,这下好了,真把东边来的怀荒贼军给等来了。” 他口中的贾镇將名叫贾思同,与於景一样,也是因得罪权臣元叉而被贬到这穷的淌屎的北镇边塞。 不仅如此,上任不到两年,便接连遭遇蠕蠕內附又反叛、沃野人破六韩拔陵和卫可孤起义,可谓是倒霉到家了。 短褐少年名叫豆卢恩,和兄长豆卢寧都是柔玄镇的属吏、也是镇中的豪强子弟。 在豆卢氏兄弟眼里,这位贾镇將虽不是一心只知道敛財的酷吏,在镇中名声也挺好,但也实在没什么大能耐。 先是被北討大都督李崇夺走了军粮,然后沃野叛军的二把手卫可孤来到柔玄城下,煽动城外牧奴逃亡,他竟然什么也办不到。 若非豆卢寧、豆卢恩兄弟俩竭力弹压,城池早已被卫可孤攻下了。 事后清点,城中仅剩两千余镇兵,其余百姓都跟著卫可孤跑到武川去了。要知道,柔玄镇甚至可以算作六镇东部的“首府”! 然而,在这位贾镇將手里,至关重要的柔玄镇就这么完蛋了! “我看兄长你也不聪明,”豆卢恩一边假意扫地,一边继续抱怨。 “非要说什么保护镇將。咱们只是吏员,又不是他的家臣。柔玄镇都散了架了,还不如去投卫可孤,说不定还能捞个大官噹噹!” 趴在屋顶的豆卢寧听著弟弟的抱怨,无奈地摇了摇头。终究还是少年心性,只图眼前痛快。 他们的父亲是前任柔玄镇將,威名素著,兄弟二人更是早早以骑射精湛闻名镇中,算是柔玄一等一的人物。 豆卢寧深知弟弟说的是气话。且不说什么“世荷国恩”之类的狗屁,纵观古今,造反者有几个能得善终? 投奔卫可孤?绝无可能! 但要像贾镇將一样为这腐朽的朝廷尽忠,死守一座无粮无援的空城——同样绝无可能。 他们柔玄人同怀荒人一样,是蠕蠕之乱的亲歷者,更是李崇那號称“出塞三千里”、实则“不及日而还”的北討大军的见证者。 洛阳台军、朝中的公卿有几分斤两,豆卢寧看得一清二楚。 他心中隱隱有种预感:天下將乱,武夫当道。 所以听闻怀荒人西迁至此的时候,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要么击退怀荒贼扬名立万,要么裹挟柔玄镇残兵退往塞內,要么乾脆带著剩下的人马逃到北方投奔蠕蠕人,然后趁机在各方要价。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们能扛住怀荒人这第一波凶猛的衝击。 ----------------- 就在豆卢恩喋喋不休之际,城外怀荒的铁骑已经列阵完毕。 昨日乐举为了安抚丘洛拔受伤的心灵,专门將攻占柔玄镇城的任务交给了丘洛拔。 除了乐起隨之同行,其余诸將各自引兵往周边的且如城、长川城而去,攻占长城沿线关塞。 然而,等到了城下,眼前的景象却让丘洛拔勃然大怒: “柔玄人是以为我丘洛拔没读过书吗!” 顺著丘洛拔的目光,只见城墙上空空荡荡,不仅没有人影,连旌旗也没见著一面。 唯有城楼上有数人,居中一人头戴高冠、身著大袖宽袍,外披鹤氅。非但不嫌热,还在悠然抚琴。儼然一副嗑药磕过头的魏晋名士派头。 不仅如此,做戏更是全套:他的身旁两侧各有一个童子,分別捧宝剑、拂尘。 更令人惊异的是,城门洞开!目光可直透城內,只见几个穿著短褐的平民在慢悠悠地扫洒街道。 总之,柔玄城並不是没有人,却对城下的大军视若无睹,处处透著一股诡异的平静。 “丘大哥稍安勿躁。” 乐起策马绕城观察一圈,恰好返回阵中听到丘洛跋的抱怨。 “听说这里的镇將是青州来的老学究,恐怕在他眼里,咱们还真是不识字的粗鄙武夫。” 丘洛跋的愤怒情有可原。 眼前这分明是照搬兵书的“空城计”,拙劣地模仿著诸葛亮智退司马懿的故事,连城楼上抚琴、童子侍立的桥段都如出一辙。 歷史上诸葛亮空城计的真偽虽存爭议,但自东晋王隱《蜀记》记载,又经刘宋裴松之注引,加之民间广泛流传,这个故事早已深入人心。 老百姓尤其乐见司马懿吃瘪。 所以说,但凡有点学识的人,看到城楼焚香操琴、城门洞开的景象,立刻就能认出这是试图嚇退敌军的拙劣模仿。 柔玄人摆出此阵,要么是狂妄自大,自以为得计;要么就是赤裸裸地嘲笑城下的怀荒义军全是目不识丁的莽夫! 从前怀荒诸將聊天的时候就谈过此计,纷纷笑话道若非文人杜撰,便是司马懿愚蠢透顶。 真遇此景,何须退兵?只需遣一二十精骑突入城中,虚实立判,还省却撞门爬墙之苦。即便真有埋伏,损失亦微不足道。 乐起心中反而生了一股不妙的预感:按理说吴都曾送檄文至柔玄,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写檄文之人肯定读过书吧! “搞不好真的有诈。” 乐起望著城头的架势也是一阵无语,看样子城头上抚琴的男子应该就是柔玄才上任的镇將。 听信使吴都说,这是个来自中原的文士。想不到柔玄镇的人都跑光了,他居然还有胆量留在城中不走。 “二郎你也忒婆妈。管他什么计,老子先上了!” 丘洛跋决心要给这瞧不起人的柔玄镇將一点顏色看看。 他拨转马头,招呼本部人马,便要一鼓作气衝进城去。 也不是丘洛拔有勇无谋,而是柔玄城並无瓮城——任他什么计策,只要杀进去便是胜利! “欸,丘大哥等等!”乐起急忙阻拦,却被马蹄声所盖住。 第32章 空城抚琴(下) 呼哨声尖利地撕裂空气,滚滚铁蹄踏起漫天烟尘。虽只千骑,马蹄声也如闷雷滚动,震得大地微颤。 丘洛跋並非莽撞之辈,入城后立刻命令手下抢占马道,夺取城墙。只要控制了城墙,柔玄城便是囊中之物。 “报——军主!” 一名骑士逆著人流疾驰回报,声音带著惊怒,“南门两侧马道全被乱石堵死了,咱们上不去!” “什么?”丘洛跋勒住战马,眉头紧锁。 通常城门內侧都设有马道,方便守城的士卒牵马上城。柔玄人竟自断臂膀堵死马道?简直匪夷所思。 “不管他,搜杀敌兵,再去寻別的马道。” 柔玄城虽比怀荒稍大,但以中原標准仍属小城。丘洛跋率兵前行不过几十步,便已衝到南门內大街尽头。 这座为军事而建的城池,街道设计刻意曲折迂迴,以阻滯敌军。所谓的“南门內大街”,不过短短两三百步。 丘洛跋正欲挥兵杀入前方岔路,两侧的屋顶上突然冒出数十名柔玄镇兵。 “咻——!”密集的箭矢如飞蝗般当头罩下! 丘洛跋不惊反喜,他怕的就是敌人躲藏起来逐屋清剿,聚在一起正好不过。 不待他下令,身旁骑士已张弓搭箭,一片更猛烈的箭雨回敬过去。 屋顶上顿时响起几声惨叫,数名柔玄兵中箭滚落。 “呵呵。”丘洛跋刚嗤笑一声,身旁便传来战马悽厉的嘶鸣和骑士的惊呼。 只见丘洛跋身侧一名冲在前面的副骑,连人带马猛地栽进一个深约半人、长达十步的陷坑里。 与此同时,前方路口赫然出现一道由拒马、乱石和粗木垒成的坚固街垒,彻底堵死了去路! 这就是豆卢寧的计策。 柔玄城確实没有瓮城,但他们利用推倒街道两侧房屋获取的梁木砖石,在关键路口构筑街垒,更在南门大街末端挖掘陷坑。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这简易的“瓮城”,正是为骑兵量身定做的坟墓。 怀荒骑兵顶著箭雨稍稍靠近房屋,便遭到屋顶柔玄兵长枪的齐刺。 凭藉高度优势,长枪威力巨大,往往一枪就能洞穿一人的胸膛。 部分怀荒兵下马步战,试图爬上屋顶格斗,但没走几步便踩塌屋顶掉下去——柔玄人仓促间只加固了部分屋顶,茅草无法承受成年男子的重量。 “快撤!”见势不好,丘洛跋赶紧下令。 他看见隨著更多骑兵涌入,大街上已拥挤不堪,人马摩肩接踵。 就在这时,箭矢破空袭来。丘洛跋正在下马,闻声本能地向前扑下马背。 “可惜!”豆卢恩暗嘆一声,动作却不停。 他手指微动调整箭矢,两臂发力张开长弓,呼吸间便朝那敌將又射出一箭——他看得分明,此人铁甲铁胄、呼喝下令,必是主將。 丘洛跋刚躲过一劫,还未及感受箭矢扎入髮髻的凉意,又见一道寒光直扑面门。 如此近距离,他不敢硬接,只得再次向前翻滚到街边。正欲衝上前与射手搏斗,却猛然发现街边房屋之间不知何时已摆上了拒马尖桩。 才直起身,一柄长枪已从拒马后刺来。原来是豆卢恩已丟开弓箭,隔著拒马想將他刺死。 丘洛跋气血翻涌,他何曾受过这等大辱!当下也顾不得指挥,怒吼一声,双手如钳探出,竟要空手夺枪! 豆卢恩岂是庸手?他手腕轻抖,枪尖飘忽不定。 “蠢货,来抓啊!” 豆卢恩连挽几个枪,下巴微抬挑衅。又左右手快速换持,扭腰虚晃一枪,反手便將枪身狠狠拍在丘洛跋手臂上。 “受死吧!” 豆卢恩见对方空门大开,左手虚握枪身,右臂猛地前送。这一枪势在必得。 丘洛跋確实未能完全躲开。长枪刺穿甲片,在他胸口划出血槽,隨即扎入右臂。 他强忍钻心剧痛,抡圆左臂挥下,连同受伤的右臂一起死死钳住枪桿。 丘洛跋一声怒喝,双手抓住枪身猛力一拉。豆卢恩撒手不及,被拽得一个踉蹌扑倒在地。未等他爬起,丘洛跋已拔出长枪,狠狠刺向他的后背! “完了!” 豆卢恩不用抬头也能感受到那凛冽杀意,他拼命挣扎想起身躲避,可刚才摔倒时崴了脚,一时竟使不上力。 生死关头,一柄短矛破空而至,精准地撞在枪头上。 枪虽被撞偏,但余势不减,擦过豆卢恩的耳垂深深钉入地面。 投矛者正是豆卢寧。 几天前豆卢寧便察觉怀荒人大举迁往牛川,他便与镇將贾思同商议,要演一出东施效顰的空城计。 他读过怀荒人的檄文,其作者不可能不知诸葛亮空城计的典故。豆卢寧正是要利用这一点,摆出明晃晃的空城计来挑衅、激怒敌將。 柔玄镇確实几乎跑空了。豆卢氏的私兵加上未叛的镇兵,不过两千人,外加一个不敢擅离职守的迂腐镇將。 柔玄城无瓮城,若敌军大队冲入,他们非但不能全歼,反易弄巧成拙。唯有激得敌將受激,自以为看破而率少量精锐冲入,他们才有一线生机。 而这生机的关键,便是格杀敌將,趁敌军混乱之际突围! 丘洛跋见一击不中,冷哼一声,看清来人模样,拔腿转身便走。 长枪舞动如龙,接连刺翻几名拦路的柔玄兵,招呼周围混战的部下且战且退,向城门撤去。 “鼠贼!敢不敢留下与我一战!” 豆卢寧翻身越过拒马,从地上拾起一壶箭,张弓射向丘洛跋。 丘洛跋毫不恋战,在马群间灵巧腾挪,利用马身遮挡,避开身后射来的箭矢。 城外,乐起见城中大乱,不断有怀荒兵狼狈逃出,心知丘洛跋中了埋伏。苦无云梯攀援城墙,只得带人衝到城门处勉强接应。 所幸柔玄城门並不宽阔,之前冲入城中的怀荒骑兵本就不算多,且陷坑距城门不远。 丘洛跋三步並作两步,很快便退至门洞处。转身面向城中,尽力掩护部下逃出。 见身边倖存者皆已逃出城外,丘洛跋长舒一口气。他將长枪拋向空中,左手接住反握,身躯如反曲之弓般绷紧,猛地將长枪掷回城中! “先还给你!明日你大父亲自来取!” 第33章 且退且思(上) 乐起接应丘洛拔出城后,一口气退到了长川城与慕容武匯合,而其余诸人还在牛川草原上的且如城里。 且如城的歷史要悠久一些,乃西汉时且如县旧址。 而长川城位於柔玄镇城以西不远,乃北魏祖先世居之地。 相传西晋末年,拓跋部投附鲜卑没鹿回部大人竇宾。一次战斗失利后,首领拓跋力微將坐骑让给了竇宾,於是被允许在此地筑城安居,於今已有三百多年。 起兵以来,乐起养成了个好习惯:每遇城池要塞总喜欢跑马一圈,等看清了周围形势,然后再入城寻找制高点,最终在脑海中勾勒一副地图出来。 长川城周回不过四里,城墙却有五六丈。其地势东北低、西南高,西南外不远有小山,山上有太武帝阅兵的高台,而山下有湖,湖水溢出则是於延水的源头,直通柔玄、且如二城。 再进入城中,其西南和东北角的城墙明显加厚,更筑有高台。乐起站在西南高台之上,四野暮色尽收眼底,不远处的长城如一条黄龙,划出了华夷分限。 “怪不得拓跋氏祖先在此立业,这地方確实不错!” 乐起悠悠而嘆,心中转念一想,北魏的光鲜之下的衰落却是早有痕跡——要不然,这座名城怎么会被荒废弃置? 不过现在不是感慨兴衰的时候。 乐起背靠夕阳远眺,正见著丘洛拔在城外驻足了好一会。心知丘洛拔有点情绪,乐起赶紧出城去迎。 也难怪丘洛拔一时沮丧。 本来乐举將攻占柔玄“空城”的任务交给丘洛拔,就是让他先入城能多捞一笔,以此补偿他刚刚失去的大半人马。 可是现在不仅没能占到便宜,自个受伤不说,亲信健儿也损失了不少。现在慕容武就在城中,丘洛拔怎么有脸去见他。 “丘大哥!” 丘洛拔闻声回头看去,正被夕阳晃了眼睛,不过还是凭著声音辨识出了来者。 “二郎...,我散散心,你进城吃饭去不用管我。” 乐起却指著丘洛拔的伤口说道:“一人独战柔玄双杰不落下风,丘大哥仍是意犹未尽怎的?可得先把伤口处理了,改日还得靠你收拾他们呢。” “二郎你是说笑吧,两个黄口小儿罢了...” “上任柔玄镇將豆卢长病死后,其子豆卢寧、豆卢恩便留在柔玄,乃是镇中最厉害的人物。当日卫可孤来袭,豆卢氏兄弟力战不亏,才將柔玄城给保全下来,哪里是黄口小儿?” 乐起见丘洛拔神色稍缓,继续劝说道: “我知丘大哥是在和自个慪气。可自古进军衝锋易、有序撤退难,中伏之后果断决策,还將所部人马全须全尾给带出来,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 “也幸好是你,换作胡洛真的执拗性子,今日我们还回不了长川城。” 丘洛拔长嘆一口气,乐家两兄弟都是宽厚体贴的,反倒让他更加难受。不过他也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振作了精神便打马向西。 “谢过二郎好意,先进城去,免得胡洛真久等。” 隨二人入城,炊烟也正好升起,给荒废的城池平添一股生机。 慕容武一边替光著上半身的丘洛跋清洗伤口,一边说道:“柔玄人中竟然也有这样的勇士,能和老丘斗上好几个回合!” 乐起嚮慕容武投去感激的目光,刚刚他先派吴都通传了情况,慕容武也是粗中有细的性子,主动照顾起了丘洛拔的情绪。 “古有关公刮骨疗伤,今有洛跋裸身清创,就是我比起华佗差远了,哈哈!” “我哪里能和关羽相比,今天竟然差点栽在几个小贼手里。哎哟!”丘洛跋也渐渐放鬆下来,说话间却扯动伤口,疼得呲牙咧嘴。 吴都赶紧上前按住乱动的丘洛拔,乐起见帮不上忙,便说话分散丘洛拔的注意力:“哪是小贼,分明是胡洛真的远房亲戚呢!” “哈?我怎么没听说过我有这么一门亲戚。”慕容武不明所以,丘洛拔也好奇地转头看向乐起。 “这俩小子,生的肤白貌美、高大健壮,尤其擅长骑射格斗。最关键的是,人家姓豆卢啊。” “哎呀,胡洛真你专心点!別碰到我伤口,你们这帮前燕余孽真是和我有仇。” 听乐起专门这么一说,丘洛拔才想起对方的底细。 是的,豆卢氏和慕容氏本来就是一家。 相传豆卢氏的祖先是前燕北地王慕容精,一百多年前他们归顺北魏道武帝拓跋珪,被赐姓“豆卢”——即鲜卑语中归顺之意。 也有人说他们是因为避祸而改姓的。但不管怎么样,豆卢兄弟多少和慕容武有一丁点血缘关係。所以丘洛跋吃痛之下称呼他们为前燕余孽也没有问题。 “这分家至少几百年了,和我有半根毛的关係。”慕容武却丝毫不以为意,要不是乐起解释他根本不知道什么豆卢氏。 慕容武终於替丘洛拔包扎好,来回瞧了遍没有问题,抬头问道: “不过老丘捱的这一枪可不能白捱,怎么办?” 乐起却不直接回答,而是说道: “这次出来最初就是转场游牧,咱们什么攻城的傢伙都没带。別说云梯、撞木,现在就连攀墙的绳索都没几根。” “如果硬攻,就算大哥和贺赖拔弥他们一块过来,也討不了巧。” 丘洛拔听的不耐烦,忍不住就去抠包扎好的伤口:“我的二郎欸,別卖关子了!” 乐起暗想,看来老丘的心气还在嘛,要不然不会一直在意。於是好整以暇,唤来士卒从外面挖了一筐土进来,倒在地上又活了些水。 丘洛拔强行忍住没有继续追问,便看见乐起用泥土大致捏出了柔玄周边的样子: 乐起將泥土平铺在地,捡了块石头放在正中间,指著说道这就算是柔玄镇城。 然后在“镇城”北边挖了一个浅坑,这是水槽丰茂的白湖,如今正被蠕蠕占据。 镇城西边又放了块小石头,这是长川城。长川西边是殷繁水与九十九泉,再往西便是正被卫可孤围攻的武川。 过了长川往西南,经过参合陂可到达北魏皇陵所在的朔州州治盛乐城;往正南,沿著如浑水则是恆州州治、旧都平城。 接著,乐起又在镇城南边也摆了个小石头,代表且如城。过了且如,沿著於延水而下翻过燕山,则是富裕的燕赵平原 “两位兄长,还需我解释吗?” 慕容武皱著眉头仔细辨別了乐起临时做的“沙盘”,不禁拊掌而嘆: “是极!柔玄四面道路都被切断,豆卢小贼除非北投蠕蠕,就得困死其中!” 丘洛拔却挠了挠头:“他们连沃野卫可孤都顶住了,万一死心笼城固守,难道我们还得一起耗著?” 长川城遗址示意: 第34章 且退且思(下) “二位贤侄,你们是要我投奔蠕蠕人?” 柔玄城楼,镇將贾思同按住琴弦对著豆卢氏兄弟摇了摇头。 豆卢寧颇为无奈,也不知道他是真打算以死报国的名士,还是迂腐到极点的偽君子。 “阿那瓌是天子亲封的蠕蠕王、朔方公。不识教化,有些误会也属寻常。现沃野、怀荒二贼並起,天子定会请蠕蠕出兵相助。届时我们再隨蠕蠕一起打回来。” 贾思同怔怔地看了看豆卢氏兄弟一眼,怎么恩將仇报破关入寇就成了“误会”?这帮北地豪强还真有脸说得出口?! 豆卢寧还以为贾思同被触动,接著说道: “刚刚清点人手,城中可战的男丁不到两千人,粮食也不够。必须趁著贼军新败,赶紧逃出孤城。” “既然贤侄能想到,那贼军自然也会想到。现在逃出去难道不是自投罗网吗?而且就算天子有意招安蠕蠕,此刻詔书未下,弃城逃奔,岂不是叛逆?” “总好过在这里等死!”豆卢恩年少气盛,丝毫没有半点属吏的自觉。 豆卢寧一把將弟弟扯回身后,朝著贾思同拱了拱手: “末吏斗胆敢问贾公,前几日派出信使往恆州求援之后,司马刺史可有音信传来?” “不日便至...此城建於河阴台地,天然高出周围一丈有余,四周角楼射台齐全。贼军並没有攻城的器械,们一时半会是攻不进来。” “何况贤侄是狠挫敌军锐气,坚守下去朝廷必来救援。” 豆卢寧听得好气又好笑,等朝廷来援?痴人说梦! “自卫可孤来袭之后,贾公急的文书往恆州、朔州送了多少去,就算腿著走也该將回信送到了。就算守得住,城中存粮又有多少?” 贾思同摆了摆手,示意对方无须多言。 “腐儒不足与谋!”豆卢寧简直气急败坏,再也顾不得装样拉上弟弟转身便走。 望著豆卢寧负气而出的背影,贾思同长嘆一声,又把双手搭在琴弦之上,似乎只有这样能稍微安抚低沉的心情。 他何尝不知道现在是逃出去的唯一机会,又何尝不知道坐守此城多半等不到朝廷的援军。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自己身死,城中百姓还有投降活命的机会。 倒是跟著豆卢氏兄弟逃往蠕蠕,才是九死一生。 这些豪强的心思他可太清楚了。 所谓家国家国,先家后国。无论是故乡青州的豪强还是六镇的豪强,他们一切行为的出发点都是自家的利益发。 之前豆卢氏兄弟没有和其他人一起投奔卫可孤,纯粹是看不上对方而已。 豆卢氏也不过是想趁机裹挟柔玄的镇兵而自重,什么忠诚孝子,什么託身蠕蠕,不过是他们自个骗自个的把戏。 “哎......”贾思同拨了两下琴弦都不成曲调,悠悠地望著窗外长嘆一声。 豆卢氏兄弟出去后也没閒著,当即召集私兵僕役和镇民打包行李准备出奔。 结果却在百姓中碰了不大不小的软钉子。这些不知好歹的草民,居然说什么一定要带上镇將一起,不然不肯走。 “也许这位迂腐镇將还是有几分威望?”豆卢寧无奈,只好暂时停下了动作。 ----------------- 然而,怀荒人並没有留给豆卢寧太多时间。 初战后的第三日,乐起等人又捲土重来。 “不战不降又不走,真是蠢到家了!” 豆卢恩再也顾不得什么上下观念,在城头故意大声抱怨著,丝毫不担心城楼上的贾思同是否听得到。 豆卢寧顾不得制止弟弟不成熟的行为,他望著城下的阵仗似曾相似。 听闻探骑回报,怀荒贼的主力以且如城为据,扫荡了长城一线所有寨堡。而此时围城的仍是当日莽撞中计的那伙人。 一切就同年初蠕蠕南侵时一模一样——偏师监视柔玄,主力破长城直入恆州。 可是...不太对劲! 正在豆卢寧胡思乱想之际,对面怀荒军阵之中有一骑前突而出直薄城下。 “在下濮阳乐起,请柔玄镇將贾公拨冗一见!”来者在距离城墙一箭之外勒马,高声呼喊。 “为全镇百姓性命免遭涂炭之苦,万望贾公屈尊,听听小子几句肺腑之言!” “嘁,有什么好谈。”豆卢寧挽起长弓搭箭欲射,却被人按了下来。 “贤侄稍待,且听他要说什么。” 贾思同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豆卢寧身旁,扶著墙头大声回应道:“在下便是贾思同,有什么事快快讲来。” 乐举听得有人回话,又见城头上有寒光闪过,勒马稍稍向后撤了几步后: “贾公明鑑,我等起兵一为诛除奸臣,二为苟全性命。前几日刀兵相见都是误会,我等以为柔玄人都从了贼,才引兵入城,结果遭贵军误伤。” “乐將军年纪轻轻,怎么也学著別人胡说八道。”贾思同忍不住回应道:“这柔玄和怀荒,到底是谁从了贼?” 乐起不怒反喜,不怕对方嘲讽骂人,就怕柔玄人当闷葫芦不回话: “难道贾公没读过怀荒义军所发的檄文吗?依在下愚见,怀荒和柔玄都不是贼,只有为非作歹的贪污污吏才是贼。” 贾思同闻言似乎来了兴趣,当即从城墙垛口间探出身子朝城下看去,只见城下之人虽然穿戴著盔甲,可模样同他的声音一样的年轻,看样子不过是和豆卢恩一般年纪。 “那篇《为於景討元叉檄》竟然不是於镇將本人所写?” 贾思同大声问道,再得到了肯定答覆后又说道:“想必乐將军一定是能言善辩,老夫口拙就不和你谈什么贼不贼了。有什么话快快讲来吧,不然城上其他人就不耐烦了。” “所谓『无怨无德无以为报』,我军仅有薄酒牛羊,万望贾公体察拳拳之心!”乐起在马上朝著城上拱手作拜,言罢便策马回营。 “这怀荒的贼人说的什么哑谜?”豆卢寧不禁皱眉。 “柔玄人听得懂吗?” 皱眉的人不止一个,城下丘洛跋等人也颇为担心。 乐起拍了拍他的肩膀,“丘大哥放心好了,贾镇將可是家传《杜氏春秋》,要是这都听不懂乾脆找根绳子吊死算了。” 第35章 无怨无德(上) 乐起打的不是哑谜,而是《春秋》中的一个典故。 晋楚邲之战,楚公子谷臣阵亡,而晋国主將之子荀罃被俘。於是两国相约,以荀罃换回谷臣的尸体。 临別时楚王问荀罃是否怨恨他,之后又该如何报答。结果荀罃回答: “臣不任受怨,君亦不任受德。无怨无德,不知所报。” 自退往长川之后,乐起可没有閒著。知道贾思同熟读《春秋》后,可是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的典故。 没办法,和这帮读书人打交道,有时候就得说点弯弯绕绕的话来显示对对方的了解和尊重。 贾思同还真不是不学无术之人,显然听懂了乐起的话外之音。 不久之后,柔玄城的南门缓缓打开,一队镇兵推了十几辆搭载了尸首的大车径直向怀荒军阵而去。 看来乐起的掉书袋起到了预想之中的拍马屁的效果。 “我家镇將让小人將战死者尸首交还贵军。” 柔玄镇兵中走出一名精瘦的中年男子,躬身下拜,而言语中的態度依然不卑不亢: “我家镇將还说,將军学识过人自然该知道孔子笔刪春秋之意。如果將军想要柔玄人投降,这是不可能的” 乐举砸了砸嘴,虽然《春秋》是现学现卖,但总归是认识孔夫子孟夫子的,於是又上前一步扶起这个中年男子: “孟子有言『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贾公这是在警告还是在劝降?” 镇兵直起身子后並没有回答乐起的问题,只是淡淡地表示人已送还,他们该回城復命。 “壮士且慢。要是我猜的不差,刚刚你转述的最后一句话恐怕不是贾公的意思吧?”乐起笑著问道。 “对,这是我的意思,也是我们柔玄人的意思。”镇兵见乐起將他拦住,面色肃然而答。 乐起闻言赶紧拦住作势就要扑上来殴打对方的丘洛跋,安抚好自家人后同样正色问道: “据我所知,柔玄镇连遭兵祸,士卒牧奴大多投奔破六韩拔陵和卫可孤而去。为何壮士反而要一心同这个军镇同死生呢?” “哼,逃走的都是不知恩义的人。” “那贾公有什么恩义值得你们饿著肚子也要跟隨呢?”乐起好奇心也被勾起了:“他来柔玄不过两年不到,也没听说有什么了不得的政绩。” “看来將军不问个清楚是不会放小人离开,那我就照实说来,也好断绝了你们的心思。” 中年镇兵上下扫视乐起一眼,说话的口气很不客气,不过乐起並不在意,反而让亲自端来几个马扎拉著对方同眾人一同就坐。 中年镇兵估计没读过什么书,不过说话条理还算清晰,怀荒眾人毫不费力就听懂了个大概。 原来在镇民眼中,贾思同虽然有点迂腐,却是是扎扎实实为百姓干了不少事情。 贾思同上任柔玄之时,正好碰到柔玄镇爆发羊疫,牲畜死亡极多。 他便带人在城外羊马墙的入口处挖了一条宽四尺,长数十步的旱槽,要求所有进入城中的牧子都必须驱赶羊群越过旱槽,如果成年羊跳不过去则视为已经染病,並將病羊隔离开来饲养。 如此一来,不到一个月便控制住了柔玄镇当时蔓延的羊群传染病。 这倒算不上什么本事,不过和从前贪婪残暴只知聚敛的镇將相比显得多少有点人样罢了。 然后贾思同做的第二件事情就是大规模兴建羊圈、牛圈,並將其分配给普通镇民,鼓励他们变逐水草的放养为圈养。 不仅如此,为了防治牲畜的传染病,他还从青州老家请来了工匠传授镇民烧制石灰的方法,用石灰活著草木灰给牲畜圈舍清洁消毒。 “把牲畜赶到圈里养倒是简单,可牲畜食用的草料怎么办?”乐起不禁打断对方。 “这倒不是个事。前几年先是大旱,然后又遇到羊疫,我们柔玄的牲畜可没有你们怀荒多。而且贾镇將还將草原划片,组织镇兵一道收割牧草。所以就算是圈养,草料基本都是充足的,而且牛羊还能以此躲避风沙雨雪。” “而且贾镇將做的还不仅如此!”中年镇兵接著说道。 柔玄人,乃至整个六镇,往常都没有为牲畜精心、大量准备青贮料的习惯。 经过一个秋天的放养啃食,母畜在冬天的时候看起来还有点肥膘能挺得过去。 反而是到了第二年开春转暖以后,母畜生育哺乳幼畜而快速掉膘,而幼畜又没有长到可以断了奶水独立食用水草的程度,稍微有一点点倒春寒便是母子皆死,甚至有不少牧民家中的整个畜群断群绝种! “我们柔玄並不缺水更不缺土地,城北的五台水终年有水,往北匯入白湖。” “以贾公又从青州请来工匠,教我们打造犁鏵,开垦了五台水两岸农田来种植杂谷。” “我们柔玄人都没有种过地,於是贾公嘱咐我等用不著精心种植或是除草,等到九月间就把杂谷和杂草一同收割储存,用作牛羊过冬所用的青贮料。” 中年镇兵越说越激动,甚至站起来连比带划:“甚至贾公还默许我们柔玄人去周边的咸水湖开闢盐田,煮湖作盐。不仅免於塞內商人的盘剥,还能在醃製保存冬天到来前宰杀的体弱牲畜。” “你们说说,最近几十年来,六镇何时有过这种镇將?就凭贾公肯为我等小民著想,我等就自当为贾公效命,他不走,我们剩下的柔玄人断然不会投降!” “要是於景有贾公一半的公心和本事,我们怀荒人又何必起兵呢?” 乐起拊掌而嘆,“壮士有所不知,刚才在城下我便许诺了贾公,若能將我军战死者送还就一定有酬谢。我们准备了五百头羊,或许能稍解柔玄燃眉之急。” “另外,还不知壮士尊姓大名?正好我军正在准备晚食,请壮士用了饭菜再回去吧。” “不敢劳將军款待,镇中久侯小人不至,说不得还会以为我们都跑了。小人贱名恐怕有辱尊耳,將军就不必再问了。” 第36章 无怨无德(下) “紇真,他们除了劝降还说了些什么?” 入夜后,贾思同就著微弱的烛光读乐起的信。摇曳的烛光映在他脸上,映得他神色阴晴不定。 曹紇真,也就是白天同怀荒眾人交涉相谈的中年精瘦男子,此时显得颇为为难。 “但说无妨,老夫是什么人,你曹紇真还有顾虑?” 曹紇真微微仰头思索了一阵,然后说道: “此外,他们强行留我们吃了顿晚饭,並让我们转告城中镇民,但凡投奔他们的,编入军中皆一视同仁。” “哎,都知道一顿饱和顿顿饱的区別啊。你回去吧,先不要给其他人说...算了,还有那么多人,瞒也瞒不住。” 贾思同说的是出城的镇兵只回来了一半人这件事。 被怀荒人留下吃了顿饱饭,並得到人身安全和前途的保证后,当场就有十来个光棍汉决定留在怀荒军中。 看来柔玄人中並非都像曹紇真那样有骨气或对镇將感恩戴德。城中饥荒蔓延已久,否则镇兵也不会大面积逃亡。 曹紇真后退著走了几步,本想就此离开,可到了门口又停下脚步: “贾公容稟,队中弟兄们投奔怀荒人,不单是因为饿肚子。不然我们之前就跟著沃野人走了。” “哦?” 贾思同转过身,颇为好奇地看著眼前的男子。印象中对方並非油嘴滑舌之人,所以他愿意听听对方的说法。 “我们本想儘快回城復命,可怀荒的几位首领热情相邀,实在不像作偽。” “我还见到了当日领兵攻城的丘首领,他也是个爽快人,说战阵之事战场上了结,没有让客人空著肚子回去的道理。我又想到城中缺粮已久,吃他们一顿就能给城里弟兄省下一顿,这才带著全队人留了下来。” 贾思同点了点头,示意曹紇真继续。 “然后发生了两件事,让一些弟兄决定留下。” “第一件事是怀荒军中上下都席地而食,不分座次高低,食物也全一样。” “他们的首领,就是那个年轻的乐將军,同我们嘮起了家常。他知道有个弟兄的婆娘快生孩子后,送了他一壶从怀荒镇將那里得来的洛阳美酒,叫鹤觴。” 贾思同摸著鬍鬚沉思,“想不到他如此体贴,想必那镇兵很感动。” “贾公明鑑,感动是感动,可其他人没得这壶酒,还不至於为此投奔。真正让大家动心的是第二件事。” “哦?怎么回事?” “咱们队中有个人当过信使,常来往柔玄怀荒,和怀荒一户人家订过亲。席间这弟兄趁机打听他未过门妻家的事。” “结果...结果得知他未过门的妻子两个月前就饿死了,老丈人向镇將请愿开仓賑济时又被豪强打死。乐將军也因此被下狱。” “怀荒人开始给我们倒苦水,说起当初造反的缘由。” “有个老卒说,怀荒镇兵牧子同柔玄人一样,都是老实的穷苦人家。非到万不得已不会造反。他们起兵就是想找朝廷討个说法,为何寧肯把粮食种子送给蠕蠕,也不肯賑济六镇士卒。” 贾思同眉头一皱,这件事他也知道。 去年底,蠕蠕阿那瓌上书求粮,朝廷便给了一万石粟——这些粮食虽是从河北运来,却是当著怀荒人的面交给了蠕蠕。 “席间大傢伙本就在落泪哀伤,一提起这件事,纷纷拔刀砍地哭骂不止。当场就有十来个弟兄表示要留在怀荒军中。” “哎,朝廷確实欺人太甚了...那他们就没有家室牵掛吗?” “......”曹紇真稍稍思忖了一下回答道, “这些人的家人前不久要么被蠕蠕人杀了,要么已经饿死了。” 贾思同无力地摆了摆手,“算了,你先回去吧。” “贾公,那要不要把回城的镇兵都看住,別让他们在城中乱说?” “能堵住嘴巴,难道还能堵住饿著的肚子吗?由他们去吧。” 曹紇真领命,拜別贾思同而走,走到门口又被贾思同叫住: “紇真,我问你,如果你没有家室,今夜是不是也不会回来了?” “......”,回答他的是一阵沉默。 “老夫为朝廷牧守一方,外不能抗御敌患,內不能养生安民,这是我的罪过。也是昏了头,何必来为难你呢。你先回去吧,让我静一静。” 在这次谈话之前,贾思同对大魏朝的前途並不是很担心。 几十年前冯太后称制,施行三长制和均田制。孝文帝亲政后也未改先人之道,不仅迁都洛阳,更是革除鲜卑旧俗全面汉化。 西晋永嘉南渡之后,混乱的中原终於安生了几十年。就连青州老家的儒生们也愈发认同支持鲜卑人在中原的统治。 可以说,中华大地在经歷两百多年的战乱之后,终於有一个政权展现出了天命所归的端倪。 所以就算贾思同此时此刻坐困愁城,他也毫不怀疑这场动乱不过是这个帝国的疥蘚之疾。 可此刻,他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朝廷的龙兴之地,积藏著如此深厚的怨气! 就在温暖的中原之外,还有这么一大群人既要忍受塞外的苦寒,又要忍受来自朝廷、官吏和外敌的共同压迫,还要被忽视、被侮辱,被践踏! 又联想起豆卢氏兄弟这类豪强的態度,也许整个六镇,从上到下对朝廷的不满已经积蓄已久,並不是他一个小小的镇將两年內的小恩小惠能够弥补的。 贾思同望著眼前的一朵小小烛火陷入一阵恍惚,片刻之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缓缓將乐起的信靠近烛光。 然而,就在火舌即將舔上信件之时,这片刻的安静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所打断。 “紇真,你怎么又回来了?!”贾思同望著气喘吁吁的曹紇真,心中一阵纳闷,並泛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打,打起来了!” “怀荒人从那里打来了?” “不,不是,是豆卢氏的私兵和镇兵马上就要打起来了!” 贾思同心中大惊,赶紧披衣而起,顺手將信塞入怀中,招呼曹紇真赶紧前去带路。 一边走一边听曹紇真讲起事情原委,不禁感嘆还是中了怀荒年轻將军的毒计。 第37章 何至於此(上) 这场纷爭就出在怀荒人送的五百只羊上面。 刚才贾思同只顾著找曹紇真了解怀荒军中的情况,全然忘记了主持分羊的事情。 城中存粮所剩无几,已经到了吃一顿少一顿的地步。 故而羊群才入城,便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近两千战兵,还不算家中的妇孺,五百只羊可管不了几顿饭。 大多数镇兵希望当即宰羊,並按人头分配,这倒也算合情合理。 可是半道上杀出来一伙豆卢氏的私兵,要求將羊交给他们来进行分配。 他们的理由也很充分,这些羊是怀荒人酬谢送还死者尸首而得,而当日“空城计”一场激战,出力最多、斩获最多的就是他们。 按他们的道理,应该按战功分配,这样算来,豆卢氏私兵不过两三百人,却人人能分一只羊,其余镇兵顶多能喝点羊汤。 这下镇兵又不干了。 虽说当日一战豆卢氏私兵斩获最多,可前期拆屋堵路的力气活镇兵们都没少干,而且豆卢家还有一些存粮,干嘛非得和已经饿了肚子的镇兵抢吃食,更何况接下来的守城作战更是得全员参与,光凭豆卢氏的两三百私兵怎么可能守得住偌大一个柔玄城。 贾思同赶到现场后,一面怪曹紇真说话夸大其辞,一面不由得地舒了一口气: 还好目前只是两方对峙,既没有打起来,也还没有人在外敌围城的当口拔出刀子,而且豆卢寧也在差不多同一时间赶到了。 “依我看,这些羊可以平分,但是今日出城之人必须得梟首示眾,不然军令何以行、军威何以立,此城何以守!” 豆卢寧见到贾思同后,第一句话便带著腾腾的杀气。 “何至於此?” “贾公既然放这些人出去,就不该让他们再回来!” 豆卢寧盯著贾思同低声说道: “听听他们在说什么『这些羊是怀荒的兄弟送的』,甚至还在替怀荒贼军说话,劝光棍汉出城投奔!怀荒的贼子还没来攻城,恐怕今天晚上就有不少人要逾墙而走了!” “何至於此!”贾思同大惊失色。 镇兵越聚越多,就连安排来执夜守城的镇兵都赶来了,现场也是愈发混乱起来。 “豆卢军主,现在你要是把刚刚的话大声说出来,这下可就收不了场了。”曹紇真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两人身边,言语中也全是威胁,毫无上下尊卑的概念: “既然您的僕役私兵能够以一当十,那这个城池就全交给你们好了。” 豆卢寧狠狠瞪了这个不知尊卑的镇兵一眼,本想作色发怒,却见周围局势愈发不堪起来。在黑暗之中,他也能感受到无数不善的目光向他投来。 “那请贾公下令,现在就杀羊分肉。明日若还有人说什么出城投奔的话,希望贾公能拿出镇將的军威来严格处置。不然,要么我来动手,要么乾脆把城池让给怀荒人,大傢伙全完蛋好了。” 豆卢寧输人不输阵,他不屑於同这个粗鲁无文的镇兵搭话。 “这是自然。”贾思同点头应许道。 “那肉怎么个分法!”曹紇真却依旧步步紧逼,丝毫不把豆卢寧放在眼里。 “还能怎么分,平分!”豆卢寧忽然拔刀抵住曹紇真的胸膛,“你要是敢再插嘴,小心你大父的刀子不长眼!” 另一边乐起等人也没有閒著。 乐举派人来说,且如城附近长城上的烽燧、寨堡已全被控制住,马上要与乐起合兵攻城。 但是乐起却当著丘洛拔的面让信使转告兄长: “西征柔玄,少不得惊动恆州,得小心监视。小小柔玄,有丘洛拔足以,我和胡洛真大哥都没打算出力咧。” 乐起所说並非毫无根据。 从投降的柔玄镇兵口中得知,柔玄城中存粮所剩无几,只需要牢牢围困住,不怕柔玄城打不下来,人多了反而坏事。 也確如乐起所料,当夜就不断有飢饿的柔玄镇兵縋墙而下,前来投奔,故而城中因羊而起的纷爭也传到怀荒人耳朵里。 加上乐起刚刚有意的吹捧,丘洛拔的信心又膨胀起来,於是提了一个可行性很高的建议: “咱们今夜就去夜袭,用不著云梯撞木,就带绳索攀城,然后把豆卢氏兄弟抓住,这城自然就破了。” 乐起笑了笑,没有同意: “我倒是觉得可以再等一等,免得柔玄人狗急跳墙,要是把城给烧了,將来咱们的家眷可就没地方安置了。” “老丘前次失利是中了豆卢寧的诡计,要是真刀真枪干一场,难道咱们还打不过他们?”丘洛跋还没说话,一旁的慕容武就凑了上来质疑道。 乐起闻言一笑不以为忤,而是耐心地解释道:“你们难道不觉得柔玄人和他们的镇將的举止都很奇怪吗?” “明明东西两边的军镇都反了,自己家里也没有多少存粮,却既不走也不打还不降,居然还有两千多人留在城中坐以待毙。这说明什么?” “他们蠢唄!” “那他们又是谁?”乐起反问道。 丘洛跋二人不明所以,继续听乐起掰著手指头数道: “依我看,这些人大概分为三类。” “一是镇將贾思同等官员僚吏,自认身负王命不敢轻易弃城。其中还包括像那天出城的曹紇真那种,受了镇將的恩惠不忍离去的;” “二是豆卢氏兄弟。家中还有点粮食积蓄撑得下去,又不愿意投贼,还指望趁乱火中取栗的” “剩下的就是一堆茫茫然的庸人,一边指望朝廷和镇將能突然变出粮食,一边又担心被外乡人欺负的。对於他们来说,无论是沃野人还是怀荒人都是外人。” “他们信不过外乡人。” “咱们第一天著急攻城,他们就立马团结起来。现在送了五百只羊,他们反而因此拔刀相向。所以说,要是去攻城,他们多半又会放下恩怨团结起来。” 丘洛跋听完长嘆一声,望著城外支起的一排大锅出神: 为了引诱柔玄人投降,乐起將全军的大锅都给集中了起来,宰杀了一批牲畜来煮肉熬汤。 盛行的东南风將羊肉的香味吹到了柔玄城头。虽然隔著老远,丘洛跋似乎也能看到柔玄守兵上下蠕动的喉结。 “那咱们就这么等著?” “再等两天如何?之后再无动静,就请丘大哥出马。” 第38章 何至於此(下) 怀荒送的五百羊果然没能吃几顿。 虽然贾思同尽力按照人头来平均分配,可也填不满全城百姓的肚子。 故而当夜,又有一批镇兵縋城而下投奔怀荒——就算镇將颇为得力能干,也不能就为了他把全家老小的命都给搭上。 “贾公!”豆卢寧带著自己的私兵登上城楼,四处搜寻镇將的身影,“听说你找我,不知有何吩咐?” 贾思同看了看对方身后神色紧张的士卒,微微一笑:“永安如此小心?” “非常时分,防人之心不可无。” 豆卢寧尷尬地一笑,但也没有下令让手下走开:“难道是贾公有什么计策?” “那倒是没有。”贾思同面不改色,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豆卢寧。“刚刚怀荒人又射来一封信,贤侄你先看看” 豆卢寧接过信,一目十行扫了一眼:“还是那些陈词滥调,呵呵,说什么只要开城,去留自愿,想要去恆州的还给予食物以作川资。” 贾思同沉默不语。 “他们没有攻城的能力,只能骗我们主动开城。真要开了城,別说去留,是死是活都由不得咱们了。当我们是傻的吗?”豆卢寧將信丟在一旁,望著城下撇了撇嘴。 “我答应了他们。”贾思同幽幽地说道。 “!?” 豆卢寧一时间有点懵,这和投贼有什么区別?“请贾公不要说笑!” “我答覆他,城中人情汹汹,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所以约好的时间是明天早上,就在此处。届时我会打开城门。” 过了好一会儿豆卢寧才反应过来,隨即后撤一步,拔出刀子环顾检查城楼四周。 “这里除了我,一个人也没有。难道永安贤侄还担心老夫扑上来將你格杀吗?” “贾公说笑了,小子只是没听明白。还望贾公明示。”豆卢寧並没有收起刀子。 贾思同上前一步,恰好在豆卢寧的攻击范围之內:“我把曹紇真他们都派到北门外去查探了,现在城中並没有一兵一卒能听我调遣,豆卢军主。” 豆卢寧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度:“我是担心贾公被贼子挟持,做出不忍言之事。” 贾思同弯腰从地上捡起信,正色道: “要是柔玄自乱,怀荒人的条件自然不会作数。一会曹紇真就该回来了,要是老夫料想不错,此夜正是怀荒人最疏於防备的时候,北门外也应该没有侦骑。” “贾公的意思是,趁现在从北门逃出去,逃到蠕蠕人那里去?”豆卢寧闻言大喜,“贾公深明大义,果然是国家栋樑。” “不过是想为全镇军民谋一条生路罢了...何德何能啊!” “哪里的话!眼下六镇皆反势大难制,朝廷早晚会联络蠕蠕,夹击叛军。” 豆卢寧把刀子插回刀鞘,握住了贾思同的手,“所以说,咱们今天去蠕蠕人那里,过不了多久就打回来了。贾公您是一心抗贼,势孤力单之下知存有用之身,来日再为天子立功啊。” 贾思同挣脱双手,摇头苦笑:“逃奔蠕蠕,和答应怀荒人开城,又有什么区別呢?死生荣辱不都是繫於別人一念之仁吗?” “叛军是造天子的反,而蠕蠕不过是想捞一些人口牛羊扩充实力,二者岂能同日而语。” “贤侄是这么想的啊。”贾思同转头望向城下:“赶快去召集士卒吧,动静要小,免得惊动怀荒人。” “这是自然,稍后请贾公来北门相会!” 半个时辰后,贾思同站在北门內城墙马道上,望著下面乌泱泱的镇兵百姓沉默不语: 得益於细民穷的只剩下裤子,而豆卢氏又老早就准备好了行李,故而集结速度非常快。 不过,贾思同还知道点羞耻,治下百姓一贫如洗並不是件光荣的事。 “老夫为官一任,非但不能造福一方,反而弄到这副模样,实在有愧。豆卢寧、豆卢恩兄弟,其先父镇守柔玄之时声名赫赫。出城之后,大家都跟著他走吧,必能在蠕蠕存生。” 此话一出,刚才还纷闹嘈杂的人群却突然安静下来。 “我们不忍弃贾府君啊!”过了好一会,人群中才有人发声。 “这几十年多少任镇將,要么贪鄙、要么残暴,要么又贪又残,唯独贾府君能顾念我等。” “贾公,您要和我们一起走吗?” 贾思同朝著骑著高头大马的豆卢寧微微摇头。 豆卢寧见状赶紧拨转马头,仰头问道:“贾公怎么又变卦了!” 然而贾思同却独自走上城楼:“永安、诸位,好自为之。老夫不能尽忠,待安顿好城中余事便自缚洛阳请罪。” “蠢到家了的腐儒!”豆卢寧暗骂一声,再也不想管这个老头。当即对眾人宣布: “贼军今夜无备,刚刚探骑回报,北门外並无敌军,咱们就沿著五台水往北走。到了白湖接上蠕蠕人,咱们就有吃的了!” 只要镇兵都跟著他走,两千多人也足以在阿那瓌手下混个俟斤噹噹。 等朝廷联络蠕蠕,他又能正大光明的回到此处,而且从此登上一个更大的舞台。 然而,看著私兵出城后镇民却没有动静,豆卢寧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拨转马头便往回跑。 可刚刚挨著吊桥,豆卢寧又折返回去命令私兵:“快停下,回城!回城!” 回应他的是茫然无措的私兵,和快速合拢两扇城门撞在抵门石上发出的沉闷响声。 “贾公!”豆卢寧再次仰头,试图在城楼上搜寻对方的身影:“你想要干什么!” “不是说过了吗,老夫答应了怀荒人的条件。” “老贼敢尔!” 豆卢寧闻言大怒,从马背上取出长弓,拉弓便射。 箭矢划出一道完美的拋物线,落在了贾思同几步之外——刚才他出来答话之时並没有冒头,所以豆卢寧引怒一射也只是徒然。 “豆卢军主一心想要引蠕蠕人入塞,恕老夫不能苟同。” 贾思同拔出箭矢,扔回城下: “但也没骗你,怀荒人明早才来。未免刀兵相向,你快走吧。” “你!”豆卢寧简直是气急败坏,急火攻心之下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豆卢家的小贼听著,你以为镇兵会跟著你走吗?” 城楼上又传出另一个人的声音,正是粗鲁无文的镇兵曹紇真: “刚才大傢伙说从前的镇將又贪又残。你心里还没点数吗!” “你老子来柔玄的时候,所带不过几个僮僕。回头看看,今夜你家门客拉了多少的东西出去!” “贾公念你还有半分忠心,不忍刀兵相向,还不快滚!” 第39章 弃城弃人(上) 翌日早晨,朝阳再一次如约普照大地。而柔玄城上的天空还没有完全从黑夜的束缚中醒过来,空气中依然透著凉爽清冷的气息。 作为柔玄镇城目前的实际主宰者,镇大將贾思同又一次坐在了南门城楼上抚琴,而身体正下方的城门也再一次霍然洞开。 “这老贼还当我们是蠢货吗!”丘洛跋同乐起並轡而行,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同样的计策还想玩两遍!” “老丘你还还敢衝进去吗?”慕容武看热闹不怕事大。 “如何不敢!”丘洛跋生气地一甩马鞭,发出清脆的响声。“不过这回咱们要全部一起上,其他人用绳索攀城,看他们怎么挡!” “好啦好啦,胡洛真大哥你也真是!”乐起瞪了慕容武一眼,开玩笑也不分时候。如果丘洛拔真受了激,又不管不顾策马衝锋又怎么办?! 还好丘洛拔也没那么容易上头,冷静下来一想,柔玄人既不降又不投蠕蠕,那么除了弃城逃往恆州还有什么路子? 而且昨夜探子看得明白,豆卢氏兄弟都被赶走了,谅柔玄人现在也玩不出样来。 一直等著也不是办法,於是乐起和丘洛拔带著本部人马缓步接近城池,仍留慕容武在外戒备。而城中確如前几日一般,没有丝毫的动静。 过了好一会,才有一人策马而出,然后在距离乐起十步之外跳下马,弯腰拱手行礼: “请入城吧。我家镇將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我也得忙著招呼乡邻南迁,接下来请乐將军自便。” 丘洛拔略有不耐烦,这个老卒还是和前几日一样,倨傲又无礼。 乐起笑了笑不当回事,丟开韁绳翻身下马,快步向前握住对方的手:“请紇真兄弟带路。” “柔玄人真是要弃城吗?!”丘洛跋赶紧拍马而上长槊直对出城的曹紇真,“二郎小心些!” 曹紇真仰头撇了一眼丘洛拔,又转头盯著乐起:“丘军主一朝被蛇咬,而我柔玄人素来诡计多,那乐將军还敢不敢隨我入城呢?” “紇真兄弟,你还是喜欢自作主张。用不著拿话来激我,万一我心眼小真生气了,派人先进去把贾公捉过来杀了,看你如何自处!” 乐起又回头对丘洛拔说道,“丘大哥,请你去告诉大家,控制城墙即可,千万別动刀子。另外可派人去信且如,请大哥他们过来了。” “请紇真兄弟带路,我要先拜会贾公。” “乐將军年纪轻轻,胆子和心胸都不小。我老曹果然没有看错人。”曹紇真轻轻推开乐起的手,上前牵过对方坐骑的韁绳便往城中去,而此时怀荒的骑士们还在城外整队。 片刻之后,乐起和曹紇真便顶著城墙上柔玄镇兵沉默的目光一步步沿著马道上城,並见到了正在抚琴的贾思同。 这是他们第一次近距离的见面,然而气氛却算不上融洽。 乐起见贾思同不搭理自己,於是伸手从怀中掏出引火棒將熄灭的香炉点燃,一时间城楼上琴声悠悠並著焚香裊裊宛若精舍仙境。 “后皇嘉树,橘徠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乐起拊掌击节应和,不过却打乱了贾思同的节奏:“贾公仙音高洁,小子粗鄙不文何其有幸侧身於此啊。” “喔?”贾思同顿了一顿余光看了乐起一眼。 “老夫隨手乱弹,將军却能以琴声为引,想到三閭大夫的《橘颂》,怎么可能是粗鄙不文的人。” 贾思同依旧头也不回,“將军既得柔玄,自然还有很多事要去做,且容老夫在此清净清净。” “没有请到贾公出面,又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呢?”乐起权当没听懂贾思同的逐客令,不为所动: “贾公!怀荒、柔玄两镇军民安身立命之事千头万绪,万望贾公教我。” “没有。” 贾思同微闭双眼,按住琴弦:“將军腹中早有定计,何必来问我一个不忠无能的老朽?” 乐起不管不顾得盘腿坐到贾思同身旁,盯著对方的侧脸说道: “古人言『君子一言駟马难追』,小子虽不是君子,但也是说话算话的。所以稍后贾公自可以带著柔玄百姓就食塞內,我军也会提供一定的物资为你们送行。” 他说的是之前劝降信中的条件,见对方依旧没有答话,乐起接著说道: “可除了柔玄镇的百姓,怀荒镇一万余户百姓也是大魏子民,虽说贾公没有兼督怀荒军事,难道就真没有可以教我的吗?” “柔玄军民对贾公治政的本事交口称讚,小子愚钝,想请贾公稍留数月,也教一教我等。” 贾思同闭目冷哼一声:“呵,阁下首举乱旗、幽囚上吏,然后无视法度,私相板授,又裹挟军民,肆虐邻镇。下一步是要去劫掠恆州还是朔州?作乱的事情,老夫能有什么好教你的。” 乐起无奈地把手一摊:“不作安安饿殍,犹效奋臂螳螂...贾公说的是这个意思吧。可怀荒和柔玄的百姓就活该饿死吗?我们除了造反还能有什么办法!” 回答他的又是一阵琴声和歌声: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和这帮文化人说话真特娘的累! 乐起终於不耐烦了,少你贾屠夫,难道过年还吃带毛猪不成! “原来在贾公眼里,您自个是遗世独立的高洁之士,而我们乞活之人还是祸乱家国社稷的贼子啊。” “虽如此,但小子我仍有有一言奉上:所谓『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 “往来王孙命官视天下百姓为猪狗,所以我等六镇军民也视洛阳高门为仇讎,双方的『仁义』也各不相同。尔等士大夫就当我们是『残贼之人』好了,且看我等今后举止吧。” “千载之后究竟谁才是『残贼之人』,汗青自有评说!” 第40章 弃城弃人(下) 翌日一早,乐起早早便到城外为柔玄人送行。 “贾公不妨往参合陂、凉城郡走。”乐起早消气了,语气更是诚恳: “四月间蠕蠕入塞时,糟蹋了平城周边田地,想必代郡也缺粮,没法接纳柔玄难民。” 贾思同神色复杂地看著面前的年轻人,虽说做了贼,却对柔玄百姓秋毫无犯,更没有报復滥杀,多少算是个好贼。 “去平城可走白登大道,柔玄百姓可经不起绕路。” “另外休怪老夫多嘴。將军若是想跟在我们后头趁机攻城陷地...”贾思同盯著乐起说道,“就算当地郡守县令肯放我们入城,我也不会轻易入城,给尔等可乘之机。” “咳...贾公何出此言吶。”乐起颇感尷尬。 贾思同一挥衣袖並不答话,而是转头就推起一架独轮车,儼然一副逃难老农的形象。 此时曹紇真倒是凑了上来:“乐將军,您这不明摆著吗。真要监视我等也用不著派这么多骑兵。” 乐起哑然失笑,环顾身后,三千余怀荒骑士整齐划一地列队於城下——他们是昨夜从且如城赶来的。 “多虑了,我们家里也没有余粮,正好去乞伏袁池围猎以补贴家用。” 曹紇真也不答话而是面带微笑向乐起行了一礼,转身就去追已经走远了的贾思同,再也不顾渐渐消失在天边、闪著日出金光的柔玄城。 他对这座城池並没有一丝的留念。 在这里,他度过了艰辛而又平淡的前半生,放牧、筑城、当兵、出征、替豪强、镇將干私活。 如果不是蠕蠕入侵,也许这样的生活还將持续下去,直到他倒在服役途中。 他也不止一次想过,要么投奔沃野人,要么投奔怀荒人。 曹紇真自嘲地摇了摇头,自个就是个胆小苟安的人,谁能保证沃野人里大大小小的“王”和“將军”就一定比贾思同好呢?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谁又能保证他们加入叛军之后就能从牛马摇身一变成为真正的人呢? 相比於留在寒冷荒凉的塞上六镇,也许在温暖的塞內还能有更多存活下去的机会。 然而老天並没有遂曹紇真之愿。 “这些官军究竟想干什么!”曹紇真闷闷地向贾思同发问,“这样子是打算把我们格杀在此处么!” 他们正被当地守兵拦在旋鸿水北岸。 “刺史有令,渡河者格杀勿论!” 贾思同穿戴好官服,向守兵询问道:“是元刺史到了么!” 回答他的却是一阵嘲笑,“嘁,乡巴佬” 直到当日晚间,贾思同才明白了守兵的態度为何如此恶劣。 “仕明兄!久別无恙乎?” 一名身著劲装的禿髮青年乘马渡过旋鸿水,贾思同正了正衣冠,快步越过眾人躬身对著青年行礼,口称刺史。 “哎,仕明兄怎么如此生份?” 贾思同苦笑一声,收起了客套:“子和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原来禿髮青年男子名叫元顺元子和,是任城王元澄之子,不久前也还是恆州刺史。 他是还是有名的才子,十六岁便通晓《杜氏春秋》,早年就和贾思同相交莫逆。 “仕明兄所料不差,元叉还是不能容我。差点误了兄台性命!” 此事要从几年前说起。 凭藉宗室身份和贤名,元顺很早就当上了黄门侍郎。当时正值元叉掌权,可他偏偏不元叉拜谢。 不仅如此,他还“鯁言正议,曾不阿旨”,把元叉得罪了个够,於是被赶到恆州任刺史。 按旧例,镇守旧都的恆州刺史会兼任“都督恆州诸军事”,有时甚至还会兼督朔州、肆州。 可偏偏元叉只给了元顺安北將军的空衔。 这直接导致沃野、怀荒起义后,元顺竟然调动不了一兵一卒! “愚弟是去齐州。”元顺继续解释道,“六镇动乱的当口,元叉怎么可能让我留在塞上,让我有机会执掌兵权呢?” 可贾思同还是不太明白,自恆州去齐州,走那条路都比经过旋鸿县要近。 “我听说柔玄遭难,心忧贤兄便往北边绕绕路。果然在这里遇上了!” 元顺撇了一眼仍在四週游盪监视的旋鸿游骑,狠声道:“司马仲明生怕我恋栈不去,又担心我投奔六镇,所以派人沿途监视。结果连累了你。” 贾思同大惊,“子和是说新任的恆州刺史是司马仲明?怪不得这些游骑操一口陇西口音。” 这司马仲明可不是个好东西。 他本是东晋皇室后裔,早年间任凉州刺史时为非作歹,极度贪婪残暴,因而被免职论死。 不过这个年头好人不长命,祸害总是活千年。 等待秋后处死期间正好遇上当今天子即位大赦,出狱后又娶了胡太后的堂姐为继室,因而得以起復官职。 也就是说,这司马仲明和元叉算得上是连襟(元叉妻子为胡太后亲妹)。 “呵,现在北镇有事,恆州刺史必然是他亲信党羽。”元顺捡起一根树枝,恨恨地戳入篝火中迸裂出一串火星: “我向司马仲明交接印信当日,他就迫不及待地召集州郡番兵。现在怀荒贼已经侵入恆州,他就能不待天子下詔便发兵討伐。” “所以,子和贤弟的意思是,司马仲明为了出兵积攒粮草,不会賑济柔玄人?甚至可能把我们当作叛军的前锋,冒领军功充数?” “然也!”元顺重重地点头。 “如之奈何?”贾思同双手一摊,无奈地问道:“我们所剩粮草不过三五日,不指望司马刺史又能指望谁呢?” “那贤兄就没想想自己吗?” 元顺略显无奈,“恕我直言,虽然六镇动乱不是你的责任,可柔玄陷落却是不爭事实。就算平安入塞,仕明兄就不怕被元叉罪论死吗?” “如之奈何!”贾思同偏过脑袋摆了摆手。 元顺闻言气急,正色说道: “如今贤兄身处嫌疑之地,却还要带著一帮难民南下乞活。难道不怕天子和朝廷诸公把你当作图谋不轨的乱臣么,就算司马仲明现在把贤兄杀了朝廷也不会追究。” “贤兄同我一道去齐州。我既为齐州刺史,要想把你藏起来还是不难。” 贾思同摇了摇头。 而元顺的言辞越发的恳切: “仕明兄何必贪恋官职?六镇之乱已成定局,光靠一个贪残的司马仲明怎么平息的了!等事態无法收拾的时候,贤兄再出来,朝廷必定重新启用。” “子和把我当成了什么人!”贾思同勃然作色: “子曰『居之无倦,行之以忠』,只要天子一朝没有下詔將我论罪,我便仍是柔玄镇將,三千黎庶性命繫於我身,岂可为了一己私利而轻言拋弃?” “哎...,那仕明兄好自为之吧。” 第41章 惟忠且惟孝 第二天一早,元顺前脚刚离开,南方群山下就涌现出一支雄壮整齐的军势踏著滚滚烟尘直逼旋鸿水而来。 “罪臣贾思同何在!”恆州军的前锋渡过旋鸿水,將柔玄难民团团围住。 贾思同昂然走出人群,走向了空荡荡的囚车——很明显,这是为他准备的。 “罪臣贾思同在此,求见恆州刺史。” “哼,我家府主岂是你想见就见。”一眾骑士將贾思同推进囚车,丝毫不打算给对方任何逃脱的机会。 然后在恆州军的大帐之外,贾思同终於见到了司马仲明。 和想像中大腹便便的標准贪官样子不同,站在囚车之前的司马仲明虽未著甲,但体態笔直匀称,神色淡然从容,双目炯炯有神,甚至比元顺更有出將入相的名臣风范。 “不意贾君沦落至此。”司马仲明轻捻鬍鬚,上下打量了贾思同一遍。 贾思同艰难地在囚车里扯了扯衣裳,朝著司马仲明下拜: “罪臣贾思同万死不得辞其咎,但柔玄难民都是国家百姓。万望司马使君怜悯,救其於水火之中。” “喔?” 司马仲明见贾思同想磕头却只能把头磕在囚车围栏上,宛如一只可笑的猴子,於是踱著四方步绕了囚车一圈: “贾君贪生也就罢了,镇兵岂可不与军镇同存亡?!” “贼军势大,而城中已无存...” 贾思同刚开口解释,司马仲明便抬起手示意他闭嘴: “好,且不说不战而逃之事。贾君也该体谅一下恆州军民。” 司马仲明说话不疾不徐,但是却丝毫没有留给贾思同插嘴的余地,反而句句直逼要害: “前任刺史自谓才不得用,整天要么长吁短嘆恨怀才不遇、要么纵酒欢愉不亲政事,甚至坐视蠕蠕入侵。现在贾君又带著这么多人南下就食,哪里还有多余的粮食。” “况且蠕蠕不就是柔玄镇给放进来的么。” “依我看吶,用『沽名钓誉』一词来形容贾君再合適不过了。你想要孤忠的名声,却要恆州军民替你挨饿。” 贾思同颓然地坐回到囚车內,许久不发一言,沉默了好一会才悠悠地对面前神色雍容的贵人说道: “『不作安安饿殍,犹效奋臂螳螂』,我算是终於懂了这是什么意思了。足下拥戈而来想必是要北伐叛军,可眼下祸患就在肘腋之內,若不加以安抚,柔玄难民还能靠什么求生呢?” 司马仲明闻言勃然大怒,他把贾思同的提醒当作了威胁: “这肘腋之患还不是你贾思同带来的吗!就留在柔玄城吃光叛军的粮草、锈钝他们的刀子不好吗,偏偏要来我恆州!” “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人!”司马仲明脸上横肉跳动,终於让贾思同见识到了什么叫做贪残。 不过司马仲明並没有杀人,而是选择了一种更为残酷的处置方式。他自认为自己並不是一个滥杀之人,尤其是这群人还有点利用价值的时候。 比如把柔玄难民赏赐给大老远跟著他从凉州而来的杂胡亲信。 “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贾君你说,这是不是『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呢?” 司马仲明饶有趣味地念著从元顺那里交接得到的怀荒檄文,向贾思同炫耀道。 贾思同沉默无言,见四野烟尘直衝云霄,游骑控弓携矛往来奔驰、甲士盔明甲亮映日反光,浩浩荡荡仿佛要將整个草原都占据。 孝文帝南迁之时將核心的六部鲜卑带到了洛阳,即后来的“六坊鲜卑”,构成北魏台军的主要来源,其余鲜卑人则留在了恆州。【注】 所以难怪司马仲明洋洋自得。在他眼里,这些代北之人个个以一当十,远比中原州郡番兵(汉兵)厉害——哪怕他自己就是汉人,还是是东晋后裔。 这可就苦了柔玄人。 虽然混跡於北討大军之中暂时免於飢饿,可最后一点家当很快就被恆州军士掠夺。 不仅如此,难民中的年轻女子也被悉数夺走供人淫乐,而其余侥倖逃脱者在忍受著巨大的悲痛和耻辱的同时为恆州军士烧水做饭、牵马餵草。 稍有反抗者就会被辱骂鞭打甚至当场格杀。 北討大军在草原上横衝直闯,踏起滚滚烟尘,不知其中混入了多少柔玄人的泪水和哭喊。 “当初为什么不就留在柔玄!怀荒的贼军都比官军好一万倍!”曹紇真恨声暗道,一边小心翼翼扶著老母勉力跟上队伍。突然一记鞭声在耳边炸响,继而是脸颊和后脖子如刀砍一般火辣辣的疼痛。 “狗奴,还不快点!” 一名恆州骑士甩著马鞭不断的催促曹紇真,因为就在刚才,军主將这个柔玄人分给了他作奴隶。 ----------------- 这名恆州骑士看著他的奴隶还牵著一个年老女子气就不打一处来。 本想著此人虽不健壮,但看起来也颇为精瘦,但是居然还带著个拖油瓶。耽误行军不说,这母子俩既然分给了他,就要吃他的粮食,这如何能忍? 曹紇真恨眼看向恆州骑士,引得对方又甩来一鞭。但出乎骑士意料的是,这鞭子並没有落在曹紇真身上,而是被他死死地抓在了手里。 恆州骑士不怒反笑,丟下鞭子转手取下长矛便往前刺。这一刺同样出乎曹紇真的预料。 因为对方根本没打算杀他,而是轻鬆地將长矛贯穿了母亲的身躯。 “啊!” 曹紇真被母亲喉咙中喷出的鲜血糊住了双眼,双手下意识的往脸上抹去,待看清面前的景像后目眥尽裂。 他伸手想要扶住倒地不支的母亲,却感觉脖子突然一紧,原来是这名恆州骑士又甩出了绳套,一把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啖狗肠的蠢奴,给你长长记性!” 恆州骑士將绳套的另一头系在马鞍之上,双腿轻夹马腹驱使坐骑往前奔去。 曹紇真的手还没够到母亲身上就被脖颈处传来的巨大力道带著倒飞了出去,胀紫了脸紧紧拉住绳套,脚后跟拼命地往下犁住地面徒然地抵抗马力。 曹紇真想叫、想哭、想喊,但脖子上的绳套越来越紧,喉咙仿佛被一只无情的巨手死死钳住,呼吸越来越困难,草地上的沙砾石子將他后背的血肉磨出一层血沫,留下一道殷红的血路。 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绳套上的力度陡然一松,新鲜的空气如浪潮一般涌入曹紇真的喉咙,伴著血味和咸味。 曹紇真如蒙大赦,双手无力地垂下,眼神空洞而又麻木,似乎在一瞬间他的灵魂便脱离了自己的躯体,他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样,自己还没来得及同母亲说一句话便是天人永隔。 “让你长长记性!下次你大父就不会松绳子了!” 註:台军。即北魏的中军,“都督中外诸军事”里面的“中”,平时卫戍国都,战时出外作战。可见后世东南某岛的绿蛙所说的“古今台外”一词並非不学无术(开个玩笑~) 第42章 为子后为臣 在柔玄人遭受苦难之时,乐起和没捞著仗打的贺赖悦正在乞伏袁池撒欢。 听斥候说池南山中有虎豹出没的跡象,乐起和贺赖悦带了几十人前去猎虎。 翌日一早,寻踪的探子就发现了老虎的踪跡——这来自於一只肥犬。 这只倒霉的猎犬没有找到老虎清晰的痕跡,所以生气的贺赖悦將它拴在了一处粗壮的树干上,当作猎虎的诱饵。 午后不久,等乐起赶往诱虎处的时候,空气中瀰漫著一股化不开的血腥味。 “可惜了...”,乐起望著地上的一片狼藉和斑斑血跡不由得感嘆道 不过狗主却不这么看。 贺赖悦蹲在地上仔细观察脚印,头也不回:“我隔著老远都能闻到大虫的腥臊味道,难道狗鼻子还闻不到?这么胆小,留著也没用。” 正说话间,前方突然传来一阵虎啸。俗话说云从龙风从虎,隨著虎啸,山林草木都震动起来如狂风席捲一般。 乐起和贺赖悦不惊反喜,赶忙催动坐骑上前。没想到迎面碰到了斥候返回,还押著一个衣衫襤褸的精瘦男子过来: “都怪这廝惊动了大虫!让它跑脱了!” 乐起闻言定睛一看吃了一惊: “曹紇真,怎么是你?” “乐郎君,恆州军来了!” ----------------- 突见故人,乐起自然没有了猎虎的心思,招呼眾人便下山回营。这才从曹紇真口中知道了前因后果。 原来自恆州军出动之后,柔玄难民被分给了军士为奴。而曹紇真的母亲也死於恆州军士的枪下,当夜曹紇真便趁著四周看管不备,偷了一匹马跑了出来。 “我本想宰了杀母仇人再走,可一想到杀了他自己也跑不了,而且还有这么多么多父老乡亲沦落为奴,又想到你们怀荒人还在附近围猎,於是就往这边走。” 曹紇真跪倒在乐起身前,双手紧紧抓住身下的泥土。 “我才进山林,一个不慎將马匹放跑了。想来定是马匹闻到了大虫的气味。没想到耽误了郎君的事。” “无妨无妨,且说说恆州军怎么回事。” 乐起站起身来,扯著曹紇真的肩膀想要把他逮起来。但曹紇真双膝仿佛生根一般,任凭乐起如何用力竟纹丝不动。 “小人万死,请郎君为我柔玄百姓报仇!” “你这狗奴,当初二郎劝你留下来,你非要跟著那个贾镇將走。现在恆州的新刺史把你家人害了,却想到找我们帮忙来了!”贺赖悦神色颇为不善: “如你说的,恆州军有三万多人,我们这里目前仅有三千人,你是想让我们替你去死吗?” 乐起伸手拦住了激动的贺赖悦,对著曹紇真解释道:“一些气话,老曹你別在意。” 曹紇真转头又向贺赖悦磕了个头,眼泪也终於止不住的滴了下来。 “贺赖將军的怨气我曹紇真岂能不知。我之前是被牛油糊住了心窍,郎君和诸位怀荒军的首领一直礼敬我等小民,我却不识好歹,只把你们当作叛贼。可遇到了官军才知道究竟谁才是贼。” 贺赖悦见状也不好再说重话。都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而身受朝廷压迫的痛苦又感同身受,沉默了片刻他才说道: “好了好了,我没怪你。打仗的事情,我们自会有计较。” “在这里也商量不出什么事,先回营再说。”乐起再次拉了拉曹紇真,对方也终於扶著他的手站了起来。 回营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派人向柔玄城通报曹紇真带来的情报。 贺赖悦和乐起商量了一下,还是让把这个差事交给了屈突陵。他办事一向还算可靠。 “舍利大哥,你把猎犬都带上吧。现在营地里除了你也没人照顾的了这些狗,而且带上猎犬说不定还能有点用。”乐起和贺赖悦在辕门前送別屈突陵,催促他赶紧出发。 “我到了柔玄后怎么跟大家说?” “你要是能进城,就直接告诉我大哥事情的经过,他自会安排的。如果进不去就说明柔玄城已经被彻底围困住了,想办法让大哥他们知道我会赶回来的就成!” 乐起拍了拍屈突陵坐骑的脖颈,他为屈突陵准备了两匹快马,但愿他能及时赶到。 “按曹紇真所言,恆州军的军纪不佳,司马仲明也不太约束地住被徵集来的杂胡,所以行军速度不会太快。但是算著时日,你到柔玄的时候,他们也差不多到了。要是进不去城,你就赶紧找个地方藏起来,等我们杀过来。” “告诉大哥他们,我这儿还有三千人,也不怕他司马仲明!” “二郎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屈突陵轻夹马腹,一骑绝尘往柔玄而去。 望著屈突陵渐行渐远的背景,贺赖悦始终没有说话。回到帐中,见曹紇真还是一副衣衫襤褸的打扮。贺赖悦缓缓开口说道: “这位兄弟,不是俺贺赖跋弥欺负人。现在的形势你也看到了,不仅柔玄人不保,我们怀荒义军也不一定扛得住。所以......” “自我娘惨死之后,我曹紇真就没想过活下去,就是想拼一口气多杀几个官军!贺赖將军,只要能带我杀恆州兵,让我干什么的可以!” 曹紇真赶紧又跪了下来,生怕对方要將他赶走。 乐起望了贺赖悦一眼,又扶起曹紇真说道: “恆州军气势汹汹而来,这一仗不仅是为了柔玄百姓,更是为我们自己,所以老曹你別多虑。” “但是毕竟对方数倍於我,想要致胜必须出奇才行。我刚刚和跋弥大哥商量了,光靠怀荒人不够,柔玄的弟兄们也得自己爭气。” 曹紇真怔了一下,反应了过来:“郎君是想让我潜回恆州军中,煽动大家起事,里应外合?” 乐起郑重地点了点头,本想开口继续解释,却被曹紇真打断: “只要能杀官军,让我干什么都成!郎君无需多言!还有什么要交待给我的?” “人死了就啥也干不成了,一定要保住有用之身。至於起事的时机现在也说不好,由柔玄的弟兄们自己看著办。” 又送走曹紇真之后,帐中只剩下了乐起和贺赖悦二人。 “二郎想好要怎么干了吗?” “恆州军輜重粮草甚多,行军应当不会太快,我们现在赶回去还来得及!” 第43章 置兵须近水(上) 魏正光四年,梁普通四年,破六韩拔陵真王元年,夏末秋初,柔玄镇且如城。 远超乐起和贺赖悦的料想,司马仲明的恆州大军来势不仅汹汹,而且速度快的惊人。 白登大道上,胡骑四处奔走雄壮矫健如入云之龙,州郡甲士气宇轩昂如下山之虎,长槊大枪映日反光如铁林,往来车械络绎不绝向著於延水倒卷而来。 恆州军各部一字排开,如一张铁板要將小小地如鸡卵一般的且如城压碎。 “入他娘的13,怎么朝廷的官军怎么来的这么快!” 乐起伏在低矮的城头上,望著西南方於延水边冒出的一大股军势恨声道,“要是我们再快点就好了!” 这真还谁都埋怨不了,曹紇真跑脱的时候,恆州军距离泰常长城不过三五日路程。纵然是紧追急赶,几乎是乐起前脚才到且如城,司马仲明的先锋后脚就到了於延水南岸。 更要命的是,由於轻易夺得柔玄城,留守柔玄的怀荒义军上下都放鬆了警惕,竟没有往长城以南派出任何斥候。 而另一边,司马仲明绝非顢頇无能之辈,一路高歌猛进之时还不忘撒出胡骑戒护。於是乎,乐起从乞伏袁池昼夜兼程赶来,却还要小心躲开恆州胡骑,又耽搁了不少时间。 他转头看向城內,怀荒的士卒神色紧张、往来奔走,在一个个缺口背后集结成群,隨时等待著乐起的號令。 可惜,且如城根本没法坚守。 百年前魏人在汉代故城基础上修復的工事早已坍塌,城墙的夯土在无情的日晒风吹雨淋之下漏出了层层秸秆,还有不少地方已经化作一堆瘫倒的黄泥。 好在城中的士卒还没有彻底失去纪律的约束,不过看来再这样下去只是时间的问题。 守,没法守,若被恆州军一鼓而下反会壮其士气。 逃,更不能逃,怀荒义军的主力就在身后不远,恆州军更能顺势而下直面毫无准备的柔玄城。 稳住,稳住,一定能想出办法! “二郎,今天咱哥俩弄不好一起交待在这咯!” 乐起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跋弥大哥,这时候了还有心说笑!” “要不然呢?”贺赖悦把手一摊,“当日我被库莫奚人困在城外,最后不也靠你绝处逢生?何况这小小且如城,有你二郎亲自坐镇,我还怕啥?哈哈...” “跋弥大哥...真多谢你看得起我!算了,豁出去了。” 丟开万般思绪,乐起咬了咬牙,整了整理身上的甲冑,拉著贺赖悦反身朝城內呼喊: “上马!上马!趁著他们还在渡河,赶紧出城!” 离开残缺城墙的支撑,视野一下子就缩小模糊了不少。 鼓声咚咚震散了天上的浮云,数里外的於延水被一层薄薄的人马身影挡住。 水边旗帜弥补,河南岸烟尘瀰漫,想来还有更多的兵马等待渡河。杂胡骑兵十来人一队,大胆地朝且如城两翼巡弋而来。 “列阵!” 乐起所部不过两千人不到,很快就在城下集合完毕,若从天上看,宛如一枚锋利的箭鏃。 对面的官军发现了且如城的动静,先行渡河的杂胡游骑无视了面前的敌人,继续向两翼铺展。 而一军盔明甲亮的州郡甲士终於渡过河来,举起盾牌踏著整齐的步子直薄且如城而来。 “他们想要直接攻城。”贺赖悦注意到了官军的动静,对乐起大声喊道,“要不要直扑中军步卒,把他们赶下水?” 乐起狠狠啐了一口。己方不足两千,官军虽未全渡,但此刻扑上去有何胜算?顶多是一命换一命,为柔玄城多拖延片刻罢了。 “二郎,你来下令,今日我就跟紧了你!” 人喊马嘶之间,乐起高高举起大槊:“別管他们的中军,先干掉已经敌军左翼已经渡河的游骑!” 贺赖悦也吶喊起来: “咱们的父母妻子正从怀荒迁到柔玄,咱们不拼命,婆娘孩子就没法活命。叔伯兄弟们,往右边去,入他娘,跟紧二郎!” 怀荒骑兵组成的锋矢骤然启动!长枪如林耸立旷野,沉默而决绝地撞向敌群。 乐起一马当先,直扑官军左翼。正面的杂胡骑兵反应迅速,沿河道平行方向急转向东。 两股骑兵尚未接战,箭矢已如飞蝗般激射而出。 乐起舞动长槊,劈开迎面利箭。左翼杂胡数量不多,身后落马声稀落,只要阵型不散就好! 马蹄的震动声越来越大,预示著两支敌对的骑兵队伍越来越近。 按照草原上通常的战法,追逐骑射永远是首要的选择。 毕竟骑兵对撞带来的风险和死伤远远大於箭矢的伤害,而唯有严厉的军纪才能保证士卒和他们的坐骑抵制住趋利避害的天性,奋不顾身地与敌人白刃拼命。 司马仲明的杂胡骑兵就是这种典型的草原骑兵武装,他们没有理由替一位刚上任的刺史卖命。 所以这股杂胡骑兵依照本能採取了错身骑射的战法,往东北且如城方向靠近,试图拉远与怀荒骑兵的距离。 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怀荒锋矢阵型在矢尖骑士的带领下,不管不顾地直直向他们衝来,他们平举长枪大槊,作势要將敌人一一贯穿。 乐起將长槊死死夹在腋下,俯身沉肩,一手紧攥韁绳鞍桥,双脚全力蹬住马鐙,槊尖带著千钧之力,狠狠刺向一名杂胡骑兵的圆盾。 长槊和盾牌狠狠的撞在一起发出霹雳一般的声音,杂胡骑士想要將手中长枪刺向乐起,却被盾牌上反弹回来的衝刺力道狠狠地撞下马背,而乐起的长槊顺势扎入他的胸口。 枪槊对撞,血肉横飞。人的惨叫、马的嘶鸣,硬物碰撞的声音混杂在了一起震耳欲聋。 杂胡骑兵纷纷调转马头,试图拉开距离,但仍有不少骑士落在后头,聚集在於延水边。 贺赖悦深吸一口气,催动坐骑快步越过乐起,然后猛提韁绳。坐骑受此一激,嘶鸣著跃起四蹄,从半空中狠狠地砸入敌群。 就在人马相撞之时,贺赖悦踢开马鐙丟掉长槊,顺势从马鞍上滚落,还不待起身,便抽出腰刀左劈右砍状若疯魔。 “这帮怀荒人是要拼命!”恆州左翼骑兵头目大惊失色,他们哪里见过这种不要命的打法! “撤撤撤,避开避开,兜圈子射死他们!” 第44章 置兵须近水(下) “没想到这帮马贼凶悍至此。” 司马仲明安坐在高头大马之上,望著河对岸廝杀的烟尘,对身旁囚车中的贾思同说道,“贾君倒是输的不冤。” 囚车中的贾思同摇了摇头,他见识过怀荒人的本事,岂能把他们当作乌合之眾看待? 原本贾思同还想提醒这位踌躇满志的新任恆州刺史,可回想起柔玄难民的哭喊声又让他踟躕: 究竟谁才是残民之贼? 而柔玄人,能在谁手里得到一条活路? 算了,隨他吧......贾思同最终还是將话给憋了回去。 司马仲明討了个没趣,只当是贾思同被他羞得哑口无言,於是转头向左右军官下令: “全军抓紧渡河,告诉河对岸的步卒结阵固守!” 毕竟河对岸只是一帮稍微凶悍一点的小股马贼罢了,光凭人数也能碾死他们! 虽说不会用“却月阵”,但南北胡汉鏖战了几百年,步卒面对骑兵早有一套代代相传的经验。 恆州步卒不待司马仲明继续下令,自发地朝著战场中间蝟集结成圆阵。肩膀挨著肩膀、后背贴著前胸,盾牌相互层叠,矛头枪尖更是一致对外: 任你骑兵锋利,径直撞上来也不过是以卵击石! 长槊挥舞,过处腥膻一片。就在司马仲明不慌不忙下令的同时,乐起已將恆州杂胡骑兵尽数驱逐开。 “跋弥大哥,还好吧?” “大腿被划了一刀,不碍事”,贺赖悦从战场上寻了一匹无主的战马,扒著鞍桥艰难地上马。显然,他也是在强撑。 “二郎,咱们继续?”贺赖悦朝著远处步兵大阵呲了呲牙。眉头也皱了起来,“我刚刚就是说说,要是有办法就甭硬上拼命哈,娘的,好疼!” 乐起没功夫去接贺赖悦的俏皮话,眯著眼打量了这龟甲阵一眼,暗道官军主將果然不是易与之辈。定了定神,转身向左右问道: “叔伯兄弟们,可还有余力?还敢不敢隨我一起衝锋!” “如何不敢!” “同去!同去!” 乐起深吸一口气,他已经做好准备,就算今日所有人都死在河边,也要拖住恆州军的步伐,好给身后的柔玄城留出足够的时间。 不过就像贺赖悦说的那样,能活下来最好!这江山,他还没看够呢! “但愿大哥已经收到消息笼城固守,可別上头出城来野战...” 收起万般心思,乐起高举长槊,又猛地朝前方劈下,狠狠一夹马腹,如离弦之箭激射而出。 “呵,来了,匹夫之勇,不过尔尔!” 於延水南岸,司马仲明见怀荒骑兵再次发动,不由得长舒一口气。他心里已经在盘算今日要不要强行催动步卒,將怀荒贼都堵柔玄城里。 “府君,不对劲!” 身旁亲信惊呼出声,打断了司马仲明的思路,定睛一看,顿时脸色煞白! 只见怀荒骑兵並未冲向战场中间的步兵大阵,而是向西北方於延水上游移动,然后在一处浅滩处渡河! 夏末秋初的於延水也不大,乐起选择的渡河地更是水面宽浅。只见他们人马合一,纷纷砸入水面,激起一阵水,须臾之间竟已渡过大半。 是了,既然於延水不能阻碍恆州军的进攻,自然也迟滯不了乐起的步伐。 坏了! 司马仲明环顾四周,暗叫一声不好。 杂胡骑兵早已渡河,州郡步卒也泰半在河对面结阵,自己左右不过数千人,而且都紧贴著河边不成阵形。 若是怀荒贼军拿出玉石俱焚的魄力全力一击,就算自己侥倖存活,中军少不得也要大乱。 可问题是,这伙贼军会为了拖延恆州军的步伐,甘愿牺牲自己吗? 换作片刻之前,司马仲明绝不会有疑问,甚至还会嘲笑对方是不是想要趁机逃跑。 然而,司马仲明终於后知后觉得察觉到,对方绝不是擅长保存实力和趋利避害的一般贼寇。 “府君,他们衝过来了!” “快发旗语让叱列平也渡河回来,你们都顶上去拖住他们,怕什么!” 亲信无奈地嘆口气,说的倒是轻巧,直面高速衝来的骑兵怎么可能不怕? 然而他更怕自家暴怒的府主,只好又硬著头皮招呼周围士卒勉强列阵,希冀能靠人数优势抵挡对方。 可是南岸儘是临时徵召的恆州番兵,他们可没有见识过司马仲明的残暴手段,此时早已两股战战,几乎连兵器都快握不住。 站在囚车里的贾思同倒是镇定,不过他也搞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希望恆州军被怀荒人一击而溃呢,还是司马仲明大发神威一鼓作气討平叛乱。 “司马使君,你还是快走吧。你若死在这儿,对岸的大军也要登时溃散的...”踟躕了片刻,贾思同还是忍不住出声: “我虽不懂军事,可使君人多势眾,只要渡河去拿下且如城,这儿千余骑兵又能如何?” “老贼,欸!回头再与你计较!” “驾!” 司马仲明气急败坏,猛地一甩马鞭,快马跃入於延水中,左右亲信见状纷纷跟上,一时间河边又是一阵扑腾。 “府君,后方輜重怎么办?”一名操著陇右口音的骑士纵马跃入水中,跟上司马仲明的步伐。 司马仲明被冰冷的河水一激,头脑终於平静下来: “別怕,他们没有火把、人也不多,粮草輜重他们拿不走!” “去告诉叱列平,渡河回来赶杀此獠,本府必有重赏!” ----------------- 乐起舞动长槊,接连挑开几个挡路的恆州兵,口中呼喊不停:“跟紧我,衝过去,不要转向,不要停!” 他看见了敌军主將渡河,也看见了囚车中的贾思同,甚至还看见了民夫队伍中的曹紇真。 可是那又能怎样? 確如贾思同所说,只要没抓住主將,就算將南岸步卒都杀光了也无济於事。 更何况对岸的杂胡骑兵也循著路径从上游渡河过来,与他们纠缠在一起更是死路一条。 乐起又转头撇了一眼贺赖悦,只见对方面色苍白,下身也是染红一片,看来他的伤势比想像中的还要严重。 “走,走!衝出去,不要停!” 第45章 直虹朝映垒(上) 乐起的神来一笔虽未实现斩首敌將的战果,倒也基本达成了原本的目的。 先是恆州杂胡骑兵沿著於延水追逐乐起,没想到怀荒人打的坚决,逃的也果断,竟是连乐起的马屁也闻不著。一来一去白白耽搁了许多时间。 二来南岸的輜重粮草虽没有什么损失,连民夫也还没来及逃散,可是总归得派人渡河回来收拾残局並稳定军心,这一来又耽搁了不少时间。 然而,战爭的天平却还在司马仲明这头。 毕竟且如城距离柔玄城实在太近了,近到城头上的怀荒人甚至能听到錚錚的伐木作械之声! 被乐起一激,司马仲明的行事也稳重小心了许多。 一边让精锐甲士入城休息,一边派出杂胡骑兵往周边搜寻木材,更是將荒废的长川城拆了个精光。 然后还以牛川草场为抵押,又將柔玄奴隶从杂胡手中借回来,同州郡番兵合为一营,日夜赶工修造攻城的器械。 城外热火朝天,城內也是一夜未眠。 怀荒义军在当日凌晨的之后多次出城,试图用夜袭的方式破坏恆州军的准备工作。奈何司马仲明早有准备,让怀荒义军无功而返,反而白白浪掷了许多性命。 如今也只能等待,等待乐起回来夹击恆州军,才能有一丝生机。 然而,先等来却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物。 柔玄城下,一骑自恆州军中驰出直薄城门,高举双手大呼乐举出来见面: “乐大,还记得同在洛阳烤火挨鞭子的贺六浑不?” 慕容武听此人说话毫不客气引弓便射,不过却被乐举突然伸手抬起胳膊,箭矢歪歪扭扭射到了城下空地上。 “贺六浑,怎么是你?快,快放绳子把他拉上来!” 待上了城头,来者一把抱住乐举,使劲捶打了对方几拳,然后哈哈笑道: “乐大你做的好大一番事业!倒是把我害苦了!” 来者名叫高欢,小字贺六浑,乃是怀朔镇的一名队主。 当然,若是乐起在场,一定会惊掉下巴。 因为在若干年后,这个还在吃软饭的年轻人將会是尔朱荣家族的掘墓人、“生持魏武朝天笏,死授条侯杀贼戈”的东魏丞相、北齐王朝的奠基者。 但对於乐举来说,高欢不过是寒微时的好友罢了。 都说男人三大铁:同窗、扛枪、分赃。乐举与高欢就占了其中两样。 原来同乐举一样,高欢从前也当过镇中信使,多次往洛阳呈送文书。 两个六镇来的土包子同在洛阳受过不少气,甫一见面便有惺惺相惜之感,遂结为好友。 四年前羽林军作乱,烧了三朝元老张彝的宅子,乐举与高欢就一同看热闹。 然而高欢凑得太近跑得又慢,於是被城门寺的官吏当作趁火打劫的贼子关起来,还是乐举搜肠刮肚贿赂狱卒,才把高欢给救出来的。 此时乐举同样疑惑,怎么这个怀朔小卒跑到了恆州军中。 高欢倒是直言不讳:“我是来替司马仲明劝降的。” 乐举眉头一皱,高欢这话有点意思,既是来劝降,却又直呼恆州刺史的名讳。於是拉著高欢往城楼里面走,並摒退眾人。 “贺六浑,你这是什么个意思?” 高欢毫不客气往地上盘腿一坐,又伸手招呼外面的士卒拿酒水进来。等到酒水入喉,才好整以暇地向乐举解释起了原因。 “破六韩拔陵和卫可孤围困怀朔,我被北道都督杨钧派出来求援。” “这位杨大都督从武川拉拢了不少豪强,怀朔本镇人全都靠边站。去旁边朔州求援的,是那帮武川人,而我就只捞著去恆州的苦差事。” 乐举接过酒水满饮一碗,不禁笑道:“结果你到了恆州,不仅刺史换了人,还往柔玄来討伐我了。” 高欢闻言將酒碗重重顿在地上,长嘆一口气: “原本我想靠著杀出重围的本事,得到恆州刺史青睞,也当个军主、別將。杨大都督看我上进,还为我写了荐书。” “结果新来的司马刺史身边早围满了人,我挤都挤不进去。这不,他听说咱俩有交情,又被打发进城来劝降。” 乐举闻言一笑,心知高欢没有说实话:“贺六浑,你怕是把司马仲明得罪了吧!” 高欢自称祖父当过侍御史,因罪发配怀朔。从小被养在姐夫家里,穷的叮噹响。还是靠吃妻子的软饭,买了匹马才当上的队主。尤其是四年前目睹羽林军之乱后,更是成天想著出人头地。 “得!啥也瞒不过你乐大,我就直说好了。”高欢一副混不吝的样子,毫不脸红。 原来高欢才到恆州军营,便听说乐起带了且如守军远遁,又见柔玄难民混居营中,便急於向司马仲明证明自己的本事—— “柔玄城高池深,若不杀尽外援,守军必抱一丝希望坚守到底。而官军苛待柔玄人,万一有人夜呼攘臂而起,怀荒贼必趁劫营,恐大军將受挫城下。” 没想到司马仲明並无容人之量,高欢又恰好点到了且如城下战斗失利的痛处。 於是高欢不仅没得到对方赏识,还被派来干九死一生劝降的活路。 “司马仲明简直是蠢驴,他就不怕你贺六浑趁机投奔我吗?” 然而高欢却收敛起笑容,正色直视乐举:“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他有眼无珠自是他的事,我来劝降却是真心实意的。” 乐举闻言蹙眉,又听得对方说道: “我知道你的本事,你家二郎也不孬,且如城下来去如风令我心驰神往。区区司马仲明,呵,奈何不了你!” “可是天下之大,你我都见过。在苦寒的六镇打生打死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早降,择机再起抑或官场爭流,不都是由得你海阔天空?” 乐举笑著摇了摇头不置可否:“我就知道,你必不是甘於人下的。说是来劝降,不如说是通传消息的,哈哈。” 高欢捧起酒瓮猛灌一口,隨意一抹嘴巴然后说道: “没错。司马仲明治军无方,兼有二郎在外伺机而发。大郎!你一定要撑住,断不可输给了他!” “而我!就等你大败恆州军,咱哥俩再在恆州比个高低。届时你若早降...” 高欢拍了拍身旁的空地,“有我贺六浑,必有你乐大郎!” 第46章 直虹朝映垒(下) 高欢入城的当日下午便下起了入秋后的第一场雨,而他喝得有点多,乾脆赖在柔玄城楼上同乐举抵足而眠。 直到第二天清晨他才回到恆州军营。 但是他並没去找司马仲明復命——对方也没把他、还有劝降当回事。 高欢既不是司马仲明的陇西元从、也不是恆州僚吏。挤不进核心圈子也是实情。 所谓圈子不同不能强融,高欢却自有其门道。 在怀朔时,他虽然只是一个吃软饭的队主,却和镇中高阶官吏、官二代们相交莫逆,甚至算是领头羊。 比如怀朔省事司马子如、户曹史孙腾、外兵史侯景,还有沃野长史之子贾显智、寧朔將军之子蔡俊。 可见论拉圈子搞关係,高欢是个好手。故而才几天,他便同军中有力人士打的火热。 “贺六浑,怀荒贼如何?” 问话的叫叱列平,字杀鬼,乃是代郡西部第一领民酋长,也是杂胡骑兵的主力大將之一。 叱列平比高欢年轻不少,不过言语间並不是很客气。 然而高欢的胸怀不是常人可比,自然不会与手中有兵的年轻人计较: “乐举意志坚定,城中军备肃然,若是刺史小心些,倒还能无功而返。” “嘖,不就是且如城下没能全歼么,贺六浑也太高看你那好友了!” “杀鬼,慎言!” 厙狄洛推了推叱列平,转头对高欢说道:“高兄,你意思是说搞不好还会大败?那我们怎么办?” 厙(she)狄洛是恆、朔一带游牧的敕勒部落的首领,又比叱列平小两岁,不过却懂礼貌的多。 “粮草都从平城运过来,万一乐起復出截断粮道...” 高欢正在解释,却被叱列平的惊呼给打断:“欸,怪事,怎么起雾了?” 高欢顺著对方手指的方向看去,雨后的雾团自东南缓慢移来,朝阳的光芒打在其上,反射出一条宛若弓背的白色长虹。 他突然想起某本书中的记载:昼雾白虹见,君有忧。虹头尾至地,流血之象。 这仗,就算是乐举也不好打啊! ----------------- 秋雨来的快去得也快,匆匆一夜便了事。 攻下且如城后的第十天,自觉准备充分的司马仲明终於吹响了总攻的號角,一时间旌旗映日逼天、四野鼓角相和,更有近百俩蛤蟆车、云梯、撞木轰隆而来。 当然,司马仲明没忘记把囚车一起推上来。 “贾君倒是会做生意!” 只见柔玄城坐落於五台水南岸的台地上,远远看过去城牒的高度甚至超过了旧都平城,似乎就要与天边的寒星相接。 “如此雄城,怪不得蠕蠕、卫可孤都奈何不得。贾君居然拱手相让,百无一用是书生吶!” 贾思同也觉得有愧,偏过头没去搭理他,又听得一名小將策马而来: “三军已齐整,请府君下令。” 司马仲明捻须故作沉思片刻,朝著小將挥了挥手:“回洛(厙狄洛)你去压阵,戒护蛤蟆车攻城。” “得令!” 蛤蟆车相传为十六国时后赵石虎发明,而恆州军又將其与轒轀车(fén wēn)的特点融合,主打一个就地取材量大管饱。 全车有四个“车轮”——但既没有辐条也没有精心雕琢的车輞,浑脱就是一块圆形菜板的模样。 车轮上也只有一个长宽个一丈许、高一丈四尺的无底车厢。车厢以木板和泥土作为顶棚、盾牌相连遮蔽四周,而士卒就拿著镐头藏身其间,推著蛤蟆车前进。 不过这用来对付怀荒人確实再合適不过——毕竟这帮土包子可是第一次见这玩意。 “放箭!” 城头的守军喧譁叫嚷,奋力向蛤蟆车拋射重箭。然而蛤蟆车虽然粗糙,但顶棚的木板和泥土对付箭矢绰绰有余。 守军又向蛤蟆车投掷火把,然而也是无济於事。有胆大的探出身子,將石头高举过头顶拋掷,结果反而成了城下恆州军的箭靶。 丘洛拔心下大急,忍不住埋怨了一句,“还不如出城逆战呢!” “老丘別担心,他们终究还是得蚁附攻城的。咱们先等等!”乐举猫在垛口旁边,也是颇为忧心。不过作为主帅,他可没有地方抱怨。 不多时,蛤蟆车便进抵到羊马墙,搭在了壕沟之上。恆州步卒一拥而出,挥舞镐头挖掘墙根,並將倒塌的墙体填入壕沟之中。 这壕沟本来是贾思同在任之时为了甄別病羊所挖,根本不是用来防御,所以既不宽、也不深。 仅仅半日,几波蛤蟆车就將羊马墙连同壕沟一同破坏。 “击鼓,攻城!” 司马仲明见蛤蟆车大获成功,意气风发地高举右手抖了抖袖子。 雄浑厚重的鼓声隨著司马仲明的手势响彻草原,如同重锤敲在城头上下两军的心上。而柔玄城楼似要与之比较高低,也敲响了战鼓。四野的土地仿佛都被双方的鼓声震的微微颤动。 杂胡骑兵则大声呼喊怪叫著,沿著城墙来回奔驰,借用驰骋的奔马之速度將箭雨送上城头。 城上除了阵阵鼓声外別无任何动静,也不见任何人影冒头。乐举和守城士卒將盾牌顶在脑袋上,杂胡骑兵射来的箭雨划了一个拋物线从天空中笔直地落下,叮叮咚咚地钉在了盾牌上,震得他们手臂一阵发麻。 於此同时,恆州步卒或是高举大盾、或是二十人一队直接扛著长梯、或是推著云梯划著名整齐的步子向柔玄城头迈进。 这云梯並不是单单仅有一个梯子,而是在梯子的下方安装了如蛤蟆车一样的车厢,下面还有数对车轮。 推动云梯的士卒躲在车厢內部,根本不怕箭矢或是落石的攻击。 通常来讲,为了云梯的稳定性,梯子一般是摺叠的,而且车轮往往在三对以上,车厢顶部所蒙的也是硬牛皮。 但是由於时间仓促,材料也不够,恆州军的云梯其实就是把普通的长梯架在蛤蟆车上,而且车厢顶部也仅仅是木板和一层湿泥土。 所以云梯的移动速度及其缓慢,极容易遭到守城方出城攻击而损毁。 可是看样子怀荒人既缺乏应对这种武器的经验,也没有足以克制的兵器,只能放任云梯缓缓接近城墙。 《尉繚子》有言:鼓之则进,重鼓则击。 恆州军阵中的第一重鼓声才停歇不久,第二重鼓又再度敲响,各级军官闻鼓声而动,催促士卒登梯攀城。 而柔玄城楼上,怀荒义军常用的草原小鼓的鼓声却隨之忽地停了下来,杂胡骑士的马蹄声也逐渐远去,耳边只传来云梯车轮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响动和恆州军急切的鼓声。 乐举稍稍掀开盾牌,往城下一看: 云梯梯头距离城墙已经不过十来步,而更多地步卒则二十来人一队,肩扛著简易的长梯嗷嗷叫著衝来,甚至已经有小队衝到了原先羊马墙的位置,正在试图举起长梯伸往城头。 乐举不再迟疑,一把將盾牌掀开,大声命令道: “来了,弟兄们,开干!” 第47章 连营喜灶多(上) 身后的士卒向乐举递来一把长矛,棍头上绑了一把农夫打穀脱粒用的连枷。 连枷由一个长柄和一块活动的枷板组成,两者通过绳索相连,能够灵活的转动。 在往年怀荒、柔玄人还有土地耕种的时候,镇民会在收穫后手持长柄,通过挥舞手臂带动连枷板做圆周运动,將枷板水平拍在铺在地上的麦子上,將麦粒从秸秆上分离出来。 而此时的连枷长柄有一半左右的长度绑在长矛上,枷板上则绑了石头之类的重物增加势能。 乐举將长矛连枷高举过头顶,瞅准时机猛地朝城下挥动,枷板带著重物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携带巨大的角动量拍在了云梯横杆之上。 城头上还有不少持同样武器的士卒,纷纷效仿乐举对准了搭上城头的的云梯、长梯。 按常理来讲,对於云梯蚁附攀城的最好手段是提前出城毁掉它,其次便是使用排叉滚木沿著梯面扔下將爬梯的敌军尽数碾下。 可是柔玄城是为了防御蠕蠕人而建,整个军镇就找不出几个能对付中原大军经典攻城法的武器——这也算是所谓的內外相制。 所以怀荒人只能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把死马当作活马医,改装农具以应对。 话说回来,恆州军官高举大盾,驱赶步卒將武器背在身后,连手带脚三步並作两步沿著梯子往上爬。 当他们堪堪接近城头时才发现云梯尽头处的横杆已经被连枷悉数打断,再往上爬就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 然而梯下军官的叫骂和源源不断的同袍,一时间是进也不得、退也不得。 城头上鼓声再起,城楼两侧和各处马面上冒出一排排持弓士卒,朝著困在梯子上的恆州兵施放箭雨。 马面也叫敌台,据说在战国墨子时就已经用於城池攻防作战,因外形狭长如马面而得名。 其实就是一小段向外突出的城墙,用以消除弓箭的射击死角。两个马面之间的敌军同时受到前、左、右三个方向的攻击。 半空中的恆州兵三面受击,纷纷中箭,惨叫著摔下云梯。 偶尔有身手敏捷的恆州兵鼓起勇气纵身一跃,跳到城上,转瞬间就被一排长矛扎个通透,推到城下。 所谓爬得越高摔得越疼,到了城头这个高度再摔下去就不是疼那么简单,掉下去的恆州兵无一不是当场摔死,甚至还会砸中几个云梯下面的倒霉鬼。 惨烈的景像配合柔玄高大的城墙,给普通恆州士卒带来了远超之前且如城渡河作战的衝击力。 只能说恆州军的准备也不充分,修造云梯的番兵和柔玄奴隶更是缺乏经验,和怀荒人一比,可谓菜鸡互啄一时难分。 就在第一波攻城士卒的士气即將崩溃之时,司马仲明命人连续敲了两遍铜鉦,即所谓鸣金收兵,召回了前线的士卒和奴隶。 第一波激烈的攻势才刚刚停下,恆州军中突然跑出一骑,隔著一箭的距离,操著陇西口音高声向城楼喊话: “城头乱民听好了,安北將军、都督恆州诸军事、恆州刺史司马公有言。” “人太多了,让其中一个亲自来说话!”城头上乐举回应道。 城下的骑士闻言嗤笑一声,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尔等挟忿作乱侵陵州郡,罪本万死。而今坐困孤城、兵寡粮少,死期不远矣!然而我家府主念尔等父祖为国戍边,虽无功劳也有苦劳,若能开城降伏,特免尔等一死,准尔归乡” 乐举继续懂装不懂:“一会將军、一会刺史、一会府主的,你到底是几姓家奴,是在给谁传话?” 城下骑士果然气急败坏,驱马上前了几步朝城头骂去: “蠢尔蠕蠕,螳臂当车而不自知。府主就是刺史,刺史就是將军,听懂了吗?” “老子只听懂前半句,告诉你,骂我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能骂我们是蠕蠕人!” 乐举猛地起身,在城头上下数万人的注视中,搭箭弯弓瞄准撒放一气呵成。 而城下劝降的骑士还没来反应过来,便感受到胸膛传来的巨大力道,倒头仰面栽倒在马下,顿时没了呼吸。 受此一激,恆州军再也没派出使者往城下劝降,甚至都没派个人来为这个喜欢咬文嚼字的冒失鬼收尸,而是用一种及其自信又决绝的方式表达了攻城的决心: 就在柔玄城下安营扎寨! 司马仲明没有率大军回到身后不远处的且如城休整,而是就地安排好简单的防御工事后,当著怀荒义军的面將蛤蟆车改装为尖头木驴车和木幔车,並修復之前受损的云梯。 尖头木驴车类似蛤蟆车,形状像一个活动房子,不过车厢里头悬掛了一根撞木。只要顺利地推到城门外,便可前后晃动撞木將城门撞裂。 其余蛤蟆车则被改装为颇具羞辱性的木幔车。 之所以羞辱,源自木幔车贴脸般的用法: 车上竖著加装了两根长达数丈、多根木头绑合的长杆,长杆顶部悬掛一块木板,木板底部正好和城墙平齐。若能推到城下,不仅可以挡住城头守兵的视线,还能挡住箭矢。 “老贼在城下当面修造,分明是想诱我们出城野战,恐怕下面早有埋伏。”徐颖望著城下热火朝天的施工现场恨恨作声。 “可等他们把攻城器械全部做好,我们又能怎么办?”丘洛跋颓然地拍了拍城楼栏杆。 恆州军攻城发起了两次,给怀荒义军造成的人员伤亡不到一百人,却丟下了几倍的尸体。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只是恆州军小小地尝试。城下被挖倒的羊马墙和壕沟可以证明,守军对攻城器械並没有什么太好的应对方法。 更让人担心的是,怀荒义军仍有大量的牛羊牲畜散落在茫茫的牛川草原。丘洛跋在城头已经发现,恆州军將在攻城中派不上用场的杂胡骑士悉数放出,肆无忌惮地在柔玄城周边掠夺牲畜。 恆州军发起攻城当夜,城头上下,各是火光一片。 城上是防备恆州军夜间攻城而点燃的火把,城下则是热火朝天的露天工厂。 柔玄城的城墙虽然高大,但是司马仲明有信心造出更多、更坚固的蛤蟆车和木幔车还有云梯,当著这群土包子的面摧毁这面城墙。 丘洛拔本还想抱怨几句,却被徐颖捂住了嘴巴。也是,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走一步看一步了,难不成开城投降? “放心,二郎一定会来!”乐举倒是对弟弟充满了信心。 第48章 连营喜灶多(下) 翌日恆州军捲土重来。 这回有了木幔车的掩护,云梯顺利地架在了柔玄城头。怀荒人拿出了拼死的力气,才堪堪將恆州步卒给撵了下去。 更要命的是,其余步卒趁机推著蛤蟆车越过壕沟,疯狂地挖掘台地地基。仅一日不到,城墙上就出现了多条裂缝。 好在傍晚时分,第二场秋雨及时赶来。 厙狄洛望著帐外绵绵秋雨,颇有点忧心:“现在也只能暂歇几日了。欸对了,今天没有粮车运来,会不会....?” 高欢盘腿坐在帐中头也不抬,“军中粮草还够十余日,粮车多半是半路被秋雨给耽搁了,倒是不碍事。” 厙狄洛闻言舒了口气,他刚才是在担心乐起趁机截断粮道。 “不过厙狄郎君,你正好可以戒护粮道为由引兵离开。” “高兄不是说粮车是被秋雨耽搁的么?而且看样子柔玄城也撑不了几日了。” “没错,所以正好避开乐起,赶紧抽身。” 厙狄洛不明所以,放下帐帘坐到高欢面前。 眼前之人不过是怀朔一名小小队主,胆量、见识却是非同寻常。不仅能从沃野叛军包围中杀出重围,而且一见面就指出司马仲明的得失,隱隱间自有一股气度风采。 故而厙狄洛挺愿意听听对方意见。 “厙狄郎君,我只问你四件事。”高欢竖起四根手指: “司马刺史舍且如城,立营於柔玄外,算不算托大?” “柔玄危如累卵,乐举兄弟会不会狗急跳墙背水一战?” “军中骑兵俱是恆朔之胡,包括你,会不会为司马刺史拼命?” “最后一点,若是司马刺史贏了,厙狄郎君是不是又要回朔州去放牧?” ----------------- 傍晚开始的秋雨连著下了两日不停,直到第三天天明时分才停歇。而厙狄洛听进去了高欢的建议,头一天便离开了。 这可苦了剩下的恆州兵。 草原上大大小小的水坑,让人难以推动四个轮子的尖头木驴和云梯。 此外,秋雨浇透了露天存放的柴草和牛粪,让人没法生火做饭——打仗从来都是力气活,一顿热腾腾的早饭非常重要。 而果如高欢所料,乐起已经趁著秋雨来了!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原本乐起计划趁夜偷渡於延水背刺恆州军,但是秋雨平等地给怀荒人带来麻烦,於是只好先打且如城的主意。 天高皇帝远,小、散、偏的作战单位註定军纪涣散。且如城守军仅有千人,还都是战力最不堪的州郡番兵,入夜后便散入城中寻找地方避雨。 等乐起兵不血刃拿下且如城之时,恆州军还在柔玄城下呼呼大睡。当柔玄奴隶还在艰难升火,且如城已经冒起了炊烟。 说是炊烟,其实不太准確。 乐起点燃了城中仅剩的乾燥柴草,准备好了战斗前的饭食。出城后又將仅剩的房屋点燃,不充分燃烧所发出的浓烈黢黑的烟尘直衝云霄。 这股烟尘不仅提醒了柔玄城的守军,当然也提醒了司马仲明。 恆州军大营在短暂的混乱之后就沸腾起来,所有人急忙穿上甲冑,不顾一切地奔出大营。 怀荒骑兵决定再一次使用拿手的並轡衝击纵骑腾躡战术: “此战父母妻子性命均繫於我等手中,可进可死不可退。” “今日血战,决不可贪生,所以禁用骑射,只能纵马衝击、白刃格斗!” “全军以我为锋矢,军主、幢主、队主、什长、伍长依次居前,其余叔伯兄弟依年纪大小前后相接。凡有迟疑、绕道、逡巡者,后列斩前列,下官斩上官!” “战后缴获,全军官兵一体平分,死者三倍、伤者二倍。禁止拾取首级、抢掠物资。凡下马者,一律视为敌军!” “贺赖军主!” “在。”贺赖悦闻言纵马而出,俯首听令。 “敌军十倍於我,死生难料,我若战死,全军由你指挥!” “喏。”贺赖悦毫不犹豫,转身回到队列中。 “屈突舍利!”乐起重重的点头回应,然后继续点名。 “你掌军旗,时刻紧跟我。若我落马不必理会,就跟著贺赖悦。贺赖悦落马,你就自己找目標,明白是谁吗?” “敌军大將在哪儿,我就扛著军旗冲哪儿!”屈突陵慨然而答。 怀荒义军並没有吹响衝锋的號角,取而代之的是马鞭破空发出的霹雳之声、战马的吃痛愤怒的嘶鸣和乐起的吼叫: “杀!杀!杀!” 起步、俯身、加速、奔跑,怀荒义军跟隨乐起直挺挺地朝著恆州中军衝去。一时间鞭声四起,匯同雷鸣般的蹄声,其势如山崩,似地裂! “拦住他们!迎上去!迎上去!” 司马仲明遥遥望见朝阳与天地之间烟尘滚滚,怀荒义军矛尖的寒光如同离弦之箭排山倒海而来。 他在后悔,何必让厙狄洛去遮避粮道! 虽然乍看去对方兵力並不多,但是两千骑士集体衝锋结成的密集阵型如同重锤,其威势竟能让天地也为之变色。 叱列平闻令而动,四处奔走呼喝,驱赶杂胡骑兵当面展开向著怀荒义军袭来。 马速渐起,杂胡骑兵两翼的行动更快,如同张开怀抱一般,分列左右,向怀荒锋矢的两侧包抄。 他们纷纷拿出趁手的弓箭,侧身斜对天空,鬆手放出一阵箭雨。 箭借马速,风助矢威。 怀荒义军最外侧的骑士纷纷举起骑用小盾遮蔽躯干,箭矢如同爆豆一般鐺鐺钉入盾牌或是扎进大腿、马身中。 外侧的骑士纷纷落马,有的战马甚至因为吃痛而四蹄踏空,高速翻转著往前方倒去,马背上的骑士被甩到半空中又重重地落在草地上,顿时没了动静。 锋矢阵型肉眼可见的被削去了一层。 左翼往右、右翼往左,恆州两翼骑兵收起弓箭,催动马匹继续向怀荒义军背后包抄。 如果此时有飞鸟经过战场的上空,它一定会惊讶的发现,恆州骑兵队伍在草原上划出了两道优美的弧线,如同骑士手中的弯刀。 “其长兵为弓矢、短兵为刀鋋.....其见敌则逐利如鸟之集,其困败则瓦解云散。”这是史记中对匈奴骑兵的描写。 在五百多年后的北魏时代,这些恆州杂胡不同於以纪律和甲骑见长的拓跋鲜卑,反而同从前的匈奴人在生產力水平、生活方式和社会组织上没有太大差异。 所以其作战方式也和当年的草原霸主没什么区別,故而他们採取的依旧是经典的骑射战术,但是怀荒义军的后续行动却大大地出乎了他们的所料。 只见怀荒骑兵马速不减,既不顾当面的危险,也不与敌军两翼追逐骑射,而是如利剑一般瞄准了恆州军的心口,决绝地跟隨他们的首领朝前面衝去。 而在他们当面,是薄薄的几列杂胡骑兵、杂胡骑兵身后的步卒,以及,恆州军的统帅。 第49章 长星日落营(上) 就马术和骑射本领而言,叱列平的杂胡骑兵们丝毫不弱於怀荒人。 他们非常默契的选择了自己的方向,偏转马头分別往左右而去,同时连续施放箭矢试图挡住怀荒骑兵的衝击。 乐起皱眉抬眼便看到了箭矢如寒星点点般飞来,本能地俯低头颅,双手挥舞长槊扫开箭矢。 忽然大腿上传来刺痛,想必是漏网的箭矢扎透了盔甲。 他顾不得察看,受痛反而清醒继而暴怒,重新將长槊夹在腋下,吶喊一声再提马速。 身后骑士纷纷效仿,平举长枪排挞而进。 当面的杂胡骑士见状本能地为乐起让开道路,如潮水般纷纷往两翼而去,但仍有不少人马避之不及。 怀荒义军终於同恆州杂胡碰撞在了一起,人马嘶鸣喊叫,其声势既像锤砧相击,又如雷霆炸裂。 人潮拥挤之下,一柄怀荒骑兵的长枪往往能扎透数人,然后连人带马与最后一排敌骑撞成一团。 作为锋矢的最尖端,乐起当面的敌军仅有一骑,马身横对乐起正欲转向。 长槊从这个倒霉蛋的肋部刺入,不偏不倚地扎透心臟和两肺,却被肋骨卡住。 长槊带著战马奔驰的速度带来的巨大动能威力不减,將对方的血肉搅成一团,然后扯著破裂的肋骨將这名骑士摜下马鞍。 骑士的双脚没能挣脱马鐙的束缚,连带著马匹一同翻转倒地。 乐起的坐骑受到巨大的反作用力,身形不由得一顿,然后顺著韁绳上传来的巨大力道,本能地迈起前蹄,越过了倒地的一人一马。 而乐起也果断的撒开长槊往外一拨,然后顺势抽出长刀继续向著目標奔去。 司马仲明如雷击一般怔立当场: 万军丛中取上將首级,原来不是诗家的妄言! “顶上去,砍马腿,砍马腿!” 身旁的幕僚仍然在徒劳地挥舞手臂。几个步卒挺著长枪想要迎上前,但看到敌人长刀刀锋的慑人光芒迟迟不敢刺出。 乐起稍稍牵动韁绳,引导战马避开稀疏的枪尖,手起刀落,残肢在空中飞起甩开一道血线,溅在身上。 空气中愈发浓烈的血腥味激得怀荒將士心潮沸腾,怒吼怪叫著重复刺击、挥砍的重复动作。 一名失去一只手臂的恆州士兵似乎感觉不到疼痛,茫然四顾试图在尸山血海中找到飞走的右臂,入眼却儘是血红翻飞的色彩。 骑兵从他两侧飞奔而过,没有人有功夫向他补上一刀,但他却被战马高速奔驰带动的风势转过身,踟躕地朝著后方大营蹣跚而去。 更多的人发出了毫无意义的惊叫,丟下武器转身便跑。 跑得最快的就是司马仲明:“回营!回营!等胡骑转头回来夹击他们!” 他的坐骑来自南方几百里外的秀容川,是上任途中秀容第一领民酋长尔朱荣所赠。 这匹秀容马果然名不虚传,似乎没有感受到主人的恐惧,迈著轻快的步伐,轻鬆地越过了逃跑的人潮,当先奔到了辕门之下。 “好马,好马。” 司马仲明如释重负,仿佛逃入辕门就能逃出生天。 然而异变陡生! 恆州军营中沉寂了一早上的“炊烟”居然在此时升起,同时伴隨著一片喊杀声,入眼望去,辕门之內竟然也是一片混乱! 这是来自柔玄奴隶的暴动,他们四处点火,见人就砍,丝毫不顾自身的伤痛或安危,就像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誓要与恆州兵同归於尽。 “杀了那个骑马的!为死难的家人报仇!”曹紇真胸腔激鸣,爆发出与其体型完全不相称的怒吼。 “曹家阿哥,搭把手!”一个柔玄人扛起一根双掌合握粗的树干追了上来。 曹紇真当即丟下长刀,与乡邻一同抱住树干夹在腋下,直挺挺地朝司马仲明撞去。 来自秀容的坐骑神骏非凡、高大健壮,带著巨大的动能撞在树干顶部。 曹紇真二人双腿如犁,抵住地面硬扛住了巨大的反作用力,一把將司马仲明连人带马抵翻。 “狗奴受死!” 曹紇真不待喘息,一个箭步跨在司马仲明身上,空手挥拳如雨点之下。 见此情形,翻身溃逃的出营步兵和营盘中还在廝杀扭斗的士卒似乎同时失声。 恆州大军,终於崩溃,而且不仅限於步卒。 在且如城的“炊烟”燃起不久后,柔玄城守军就做出了反应。 丘洛跋亲自率领步卒自南门出城直奔恆州大营,这也是催动柔玄难民阵前起义的重要信號。 而更为锋利的是从西门出城的、慕容武率领的骑兵。 慕容武非常默契地把握住了乐起的意图,所以没有选择和乐起一同前后夹击,而是绕开恆州军大营向恆州杂胡骑兵左右翼衝去。 恆州杂胡骑兵严格说来就是“僱佣兵”,加之叱列平也想起了高欢的劝诫,见后方军旗倒卷势败如山崩,便毫不犹豫地选择撤出战场。 然后慕容武和恆州杂胡之间便爆发了经典的草原骑射作战。 论骑射技术恆州杂胡顶多与怀荒牧子不相伯仲,论人数恆州杂胡稍多但分属不同的部落,號令不一人心不齐。 拋开这些宏观层面的因素,具体到这场战斗中来讲,恆州杂胡淋了一夜的秋雨,早饭都没吃就投入了战斗,体力早已不支,完全不能与休整充分、战意昂扬的慕容武生力军相比。 所以这场战斗很快就变成单纯追杀,毫无著墨细写的必要。 在恆州杂胡眼中,他们简直是落入了十面埋伏。左、右、后三面均有敌军,而不远处的且如城都也飘著敌军的大旗。 没有人敢去赌且如城留有多少怀荒义军的士卒,於是逃亡之路只剩下强渡於延水一个选项。 秋日的於延水水流並不急,而且水深不能淹没马腿、宽度仅仅数丈,就算是昨夜的秋雨也没能让水面恢復夏日的威势。 可要命的是,於延水是这片草原的常年河,又发源於西方的大青山余脉,河床上多是大小不一的卵石。 本来马速因拥挤渡河而骤然下降,几乎成为了怀荒骑兵练习骑射的固定靶子。 更为致命的是恆州军並不熟悉水情。 他们一意纵马扑腾踩水,稍不留神马蹄便陷入卵石之中,而马鞍上的骑士顺著惯性的作用,扑腾往前栽入水中溅起一阵浪,又引得身旁身后人马避之不及,推搡拥挤著倒下。 整个河面犹如沸腾的汤锅,恆州杂胡骑兵就如被赶下锅的饺子,在水中浮浮沉沉。 怀荒义军的箭雨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时间人马的红色血液同清澈明亮的河水、河床卵石中的沉淀的沙土剧烈地混合,隔著老远似乎都能闻到腥臊的味道。 当然,也有试图背水一战的勇士。但是迎接他们的不再是细长的箭矢,而是排挞而来的矛墙。 他们的勇气的唯一作用就是,尸体不用泡在冰冷的於延水中,血液可以滋润柔玄的草场。 这条毫不起眼的於延水,竟然发挥了铁砧的作用,成了恆州杂胡骑兵最终殞命之地。 第49章 长星日落营(下) 大战后,怀荒军手中又多了一名刺史级的俘虏和万余降兵,这却让怀荒人犯了难。 “乾脆统统都杀掉!”慕容武伸出头望了眼城下密密麻麻的降兵一脸无所谓。 乐起舔了舔乾燥起皮的嘴唇。 杀降不详、有伤天和的大道理谁都会说,但是真要从自家人嘴里抠饭食出来餵饱他们,却不是容易的事。 “我们马上南下恆州,要是都杀了,恐怕恆州豪强与我们不死不休。” 乐举点了点了头,“二郎说得对,咱们要自尊自重。” “刚才我又去找了贾思同,虽说司马仲明把他押进囚车一路折辱,可是他態度依然坚决,还是把咱们当作贼子。” “这老匹夫!只要大郎发话,我这就去宰了他!”徐颖对“贼”字敏感的很。 乐举抬起手示意徐颖稍安勿躁: “越是被人看不起,就越不能自甘墮落。杀了俘虏,咱们便做实了贼子的名头。杀人不过头点地,再简单不过了,所以咱们偏偏就要挑最难走的路,让天下人看看,究竟谁是王师谁是贼子。” 乐举的话让眾人皆受震动。 说白了,在场的所有人从前都有较好的出身(相较於普通镇兵和牧奴而言): 丘洛跋是酋帅之后、贺赖悦家世代军主,徐颖的祖父当过怀荒镇將,就连卢喜都是范阳卢氏的支系。 要不是在原有的体系下毫无出头之日,又加上战乱导致的饥荒,他们可远比穷丘八高欢更忠心於朝廷。 可是粮食的巨大压力又实实在在地摆在眼前。 “行王道,就是行最为艰苦之道。我知道刚刚经歷一场大战,而且將士於家人都分別已久渴望好好休整一番。但时不我待,一方面咱们得趁著恆州无主的机会赶紧南下,一方面要养活这么多俘虏確实困难。” “所以我决定,向俘虏宣称將其尽数释放南归,但为免生乱,我军將沿途押送他们到平城。全军可休息明、后两日,第四日清晨出发南下!” “诸位兄弟,可有他言?” “诺!” “二郎,你呢?” “我倒是还有点想法...” ----------------- 战斗结束后的当晚,乐举就亲自进入城外俘虏营中向恆州兵宣布了宽宥的消息,稍微平息了降兵躁动不安的情绪。 可是这伙人仍然將信將疑,既没有欢呼雀跃,更没有感恩戴德。毕竟他们对於乐举一无所知,谁能保证这不是怀荒贼子的缓兵之计呢。 在稍微稳定降兵俘虏的情绪之后,怀荒义军便在城外架起数十口大锅熬製乳粥,让降兵俘虏排著队打饭,而每口锅前都安排了柔玄难民舀粥。 就在被掘塌的羊马墙之前,无数的篝火和沸腾冒著热气的大锅排作一列。 怀荒义军骑马持矛將降兵团团围住,而乐起则坐在城下亲自维护秩序。 在武力的威慑下,手无寸铁的降兵保持了极高的纪律性,挨个排好队端著碗向大锅走去。 锅中飘出的香味让飢肠轆轆的人不由得吞咽口水,但锅后站立的武士和他们明晃晃的大刀又使得他们不免踟躕。 好在这帮怀荒人和柔玄人虽然看著凶神恶煞,但是並没有什么粗暴的行为和言语,只是默默打量著他们的面容。 大约四分之一的人领到粥后,紧张不安的氛围终於缓解了下来。谁都知道,要是怀荒人打算坑杀俘虏,就绝不浪费粮食。 然后就在所有俘虏翘著脚尖默默数著身前人数之时,一声怒喝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就是他!我亲眼看见他姦杀了我的邻居!” 舀粥的柔玄人放下大勺,指著锅前等著吃饭的一名恆州兵说道。 柔玄人身后的怀荒武士一把將锅前的恆州兵拖出队列,不待周围人群反应过来,抽出长刀砍下首级。 降兵见此大惊,唯有领到粥的人还在专心地吹著碗里的热气。 乐起起身挥了挥手,身旁几名大嗓门的士卒似早有训练,齐声吶喊道: “柔玄人被尔等奴役,凡杀人者死、喧譁者死,伤人者髡钳抵罪,自首减罪一等,战场上相杀伤者不论,余者安心就食!” 喊了三遍之后躁动的排队人群终於安静了下来,之后打饭的速度陡然加快,既没有人再敢喧譁,也没有人出来自首。 毕竟每口锅前就几个柔玄人,说不准打饭的柔玄人正好没见过自己乾的坏事呢。 不一会又是一阵喧腾。 “二郎主恕罪!”一名行刑的士卒跪倒在地。 “怎么回事?” 行刑士卒朝身后招了招手,曹紇真和一名青年便扭送著一个杂胡兵来到乐起身前。 原来此人被指认出是杀害曹紇真母亲的凶手,还叫来了曹紇真本人。 而他反应倒是快,一把跪倒抱住曹紇真的大腿,说是对方肯定认错了人。 “曹紇真,你来说究竟怎么回事!” “稟將军!这人说他有个当队主的孪生兄弟,而他没有杀过无辜的柔玄人。之前我同几个乡邻確实被分给了一对兄弟,模样也对得上。” “那他兄弟呢?” “白天战死了。”杂胡兵停下啜泣,大口吸气赶紧回答道。 “你再插嘴就別活了。”乐起狠狠一蹬眼,然后看向曹紇真:“那就是死无对证咯,曹紇真,你再仔细看看!” 曹紇真拱手又道一声恕罪,吐了口唾沫在手心往杂胡兵脸上一顿抹,然后仔细地端详对方的相貌。 “將军容稟。是不是我说他是他就是,说他不是,便会放人?” 乐起点了点头,“既然让你来辨认,自然如此。” “那將他放了吧!” 柔玄青年惊讶地长大嘴巴想要劝说曹紇真,但悄悄看了一眼乐起又赶紧闭上嘴巴,不停地用眼色示意对方。 “我仔细看了好几遍,还是不敢確定到底是这人,还是他兄弟害了我老娘。又想起將军的所作所为,心下一软,所以...” “哦?”乐起忽然觉得眼前的精瘦汉子有些陌生。 “我记得將军说过,六镇人都是被逼无奈,每人天生想要作贼。又见將军明明可以杀光降兵,反而还要大力气分辨后賑济,於是想通了一件事。” 曹紇真再度跪倒在乐起身前,抹了抹眼泪,“害我等妻离子散的是世道不公,是达官贵人贪婪残暴。这帮杂胡不过是他们的刀子罢了。” “无论我有没有认错人,光把把仇人的刀折断,怎么能算报仇呢!” 第50章 嘶风直入塞(上) 战后的大规模施粥和刑罚一直持续到半夜,第二天又恰巧木兰带领最后一批乡邻迁到柔玄,乐起又忙了一整天才睡下。 结果还没睡够,乐起才从香喷喷软乎乎的床被中爬起来就听到外面一阵的喧腾,特地打听后才听说又发现两条“大鱼”。 於是乐起只好顶著起床气告別了崔氏,未及洗漱便赶到柔玄官寺,才进门便见左右武士绑著两个青年男子站在堂下。 说是青年其实颇为勉强。 左边那人头髮虽然束成髮髻,但下身穿满襠瘦腿裤,上身则是左衽的短身窄袖袍,即所谓的“裤褶”,这明显是一个鲜卑人。 虽然他满脸的鬍子看上去颇为杂乱又显得老成,但细看面容神色,髯须之下却是一张青嫩的脸皮,估计也就比自己稍大几岁,年纪当在弱冠左右。 而右边那人同样穿著裤褶,但是裤腿则明显肥大一圈,而且膝盖处被一根布带缠住,故裤口呈喇叭形,上身则是右衽短袍,看上去更像是汉家子弟,年龄估计又比前者大几岁。 而兄长乐举则在同卢喜在小声商量事情。 “这两人是谁?”乐起凑近去问卢喜。 卢喜还没回答,左边那名弱冠青年听到乐起的发问抢过话头: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叱列杀鬼是也!要杀要刮隨你们的便,就是別放过我旁边这个小贼!” 乐起看了兄长一眼,而乐举摆了摆手让弟弟不要计较,然后便听到卢喜向他解释: “代郡西部第一领民酋长【注1】叱列平,字杀鬼。前不久他父亲死了,於是司马仲明召集费也头杂胡的时候他便亲自带本部人马出阵。” 卢喜话音刚落,右边那名青年上前一步昂然说道,左右武士赶紧上前將他按住: “不劳郎君问询,在下恆州门下督叱罗邕,家父讳珍业,乃代郡太守。” 乐举挥了挥手示意为这二人鬆绑:“怎么你们昨天不说明来歷,今天倒是吐得乾脆。” “你昨日又没问。”叱列平抬著下巴,依旧是一副叼叼的样子。 乐举被呛了一句不怒反笑,只觉得此人简直可爱,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烈士模样,好像是以为义军真的要逼他就范或是杀人立威一般。 卢喜也颇有点无奈,向乐举兄弟解释道:“这二人都各有部属,昨夜因为排队和划分营地帐篷的时候便起了点口舌衝突。今早两人见面就打了一架,然后差点引发两部大规模群架。” 乐举此时也有点头疼。自从反覆在贾思同身上碰了钉子后,他就放弃在目前阶段招揽北魏官方人士的想法。 说到底,目前势力未成,整个义军还在塞外打转转,拿得出手的招牌人物也仅有个早已失势的於景,没有人会把他们“靖国难清君侧”的口號当回事。 当面这两人,一人是北地酋帅,一人是太守之子,而且年纪轻轻就是州中从事,想来其家族在恆州的势力也不小。 也就说说,在北魏灭亡跡象真正显露出来之前,这些人都是毫无疑问的既得利益者和朝廷秩序的天然拥护者。 可日后攻取恆州之时或之后,又必须还要和这帮人打交道(或文或武),要是轻飘飘地放过他们,或是不出一言招揽似乎也不太恰当。 “此地颇为简陋,二位自便。”乐举一边思索一边转身拎来两张交腿绳床与卢喜一人一张垂腿而坐,乐起也赶紧跟著坐在旁边观摩。 等面前两人盘腿坐下后,乐举才缓缓开口道:“二位不必多虑,我军不会妄杀,也不会挟持逼迫你们去叫门。等攻下恆州自会放诸位离开。” “敢问尊驾...”乐举话音刚落,叱罗邕便问道。 “不敢称尊,鄙人濮阳乐举。” “原来怀荒军乐司马当面!请恕在下冒昧,不知司马要如何攻下恆州,夺得恆州后又如何处置?”叱罗邕收起了刚才淡然自若的表情,似乎惊讶於乐举的年轻。 “你又不会去投靠人家,还问怎么打恆州,真是笑话。”叱列平白了叱罗邕一眼,引得叱罗邕重重地哼了一声: “乐司马慈心高义,当著人家的面我不想同你计较!” 见这两个活宝再多说几句可能又要打起来,乐举赶紧开口道:“我想二位可能都是更关注之后我如何处置恆州、如何处置降兵俘虏还有如何处置各家豪强和部落吧?” “其实说来也简单。虽然你们都以为我们是贼子,但我乐举是真心想给恆州一个太平。若天能德我,顺利攻下平城,我等当免除近年租庸与民休息,余者皆安堵如故。” “至於诸位的处境.....都是被司马仲明逼迫而来,罪不在汝。南下恆州后自然会陆续有序放俘虏归乡。但大军行动以纪律为第一要务,若你们还要喧譁打斗,就別怪军法无情了!” “谢司马!若你们真能打下恆州,我叱列部將来也可跟著你们干!”叱列平反应很快,当即表態: “不过我等自小在马背上生活,离了马蹄靠步行还不如汉人走得远走得快。此战司马所获甚多,可否先『借』我一批马,我可带领本部儿郎为贵军开路。” “唔...” “想必司马这次不会亲领前锋,我愿留在司马身边作人质,叱列部五百儿郎可隨贵军前锋一同行动。” 乐举的踟躕不是因为捨不得几百匹马,而是在琢磨叱列平言语中的味道。 看来叱列平既是在同自己討价还价,也是做出了一个包含前提的表態:只有你们真的打下了恆州他们才会投靠,打下恆州之前顶多给你干点带路的活计。 盘算了一下並无什么坏处后,乐举便答应了对方。 然后依然是不待乐举询问,叱罗邕便提前开口堵死了对方的话头:“在下会严格约束恆州番兵不再生事。” 乐举点了点头,站起身来送客。待两人走后,乐起才过来对他说道: “大哥怎么不试招揽那个叱罗邕?我之前就听说过他父亲叱罗珍业,为官的名声颇佳。而且此人几年前就被选补为州中从事,据说明於职任,不畏豪强,尤精几案文字...” “这种人和叱列平一样,除非我们真的打出声势,不然是不会甘心投奔的。”乐举嘆了口气,“我知道二郎是想通过招揽当地豪强酋帅来控制恆州,壮大咱们的队伍。但是战场上的胜利才是一切的前提,现在说这些都没用。” ----------------- 註: 第一领民酋长。北魏流外官名,视同从三品。北魏在汉地实施郡县制,对於未南迁的鲜卑人或早期降伏的其他部落则保留原有的统治者家族,並根据其辖境大小或部落人口多寡授予世袭第一、第二、第三领民酋长等不同等级的官职。 门下督。北魏置於诸州,掌门下警卫之职,约等於副厅级。 第51章 嘶风直入塞(下) 柔玄城下大战之后的第四天清晨,义军如约出发。 乐举、慕容武、徐颖、贺赖悦和丘洛跋各引一部。新加入的柔玄兵则被编到乐起麾下,合计约一万余骑,另外还有带上了所有的降兵和俘虏。 为了兼顾行军速度和俘虏队伍的稳定,怀荒义军以徐颖领两千骑为前锋,一人双马並且只带三日份的食物,还带上了叱列部的杂胡骑兵俘虏。 不过没给这些人武器。其余骑兵则押送徒步的俘虏缓缓跟上。 义军南下的第一个目標就是恆州旋鸿县。 旋鸿县直线距离柔玄城差不多有一百三十多里(约七十五公里),途中並没有高山大河的阻隔,道路平坦又宽阔,而且还没有任何敌军阻拦。 故而徐颖行军速度相当快,仅用了一个白天便越过长城抵达毫无防备的旋鸿城下,然后趁著城门尚未落锁轻鬆攻入城中。 而后面的乐举诸人也採取了强行军的方式赶路,归家心切的恆州兵充分发挥了灵长类动物的耐力优势,虽然速度比骑马稍慢,但比起马匹反而更能忍受长途跋涉的艰苦。 於是怀荒义军的主力也於第二日也到达旋鸿,接著就是徐颖部简单交接城防后再度出发,继续以一日百里的急速向平城进发,试图以最小的伤亡復刻旋鸿城之事。 起初事情也非常顺利,徐颖的骑兵沿著白登道南下,沿途道路比之前更加宽阔平整,而且四周水源充足饮马非常方便。 越过几乎没有设防的畿上塞围后,先是如神兵天降一般再度无血攻下永固县城,然后丟下永固陵的守陵兵不管,马不停蹄直薄平城下。 “什么?显秀入城中伏,死生不知?!” 乐举將旋鸿县的府库搜刮一空后便遣散了原籍旋鸿的州郡兵,然后也紧跟徐颖的步伐南下。 结果才到方山永固陵便收到了前方哨骑回报的噩耗,而此地距离平城已经仅有三十余里。 原来徐颖所部是沿著如浑水南下,从平城东北角的水门攻入外郭城,然后便遭到城中居民和守军的伏击,只好从东门窜出逃至白登山之上。 而徐颖本人在出城时背中流矢,坠马受伤被侍从救走,截至探子回报之时还在昏迷之中。 ----------------- 比起镇定得多的乐举,文艺青年乐起就有点茫然外加无奈了——歷史的浩荡大潮真没法抵抗吗? 若是前些日子他在城中,一定会想法宰了高欢,毕竟这可是日后的头等竞爭对手。 现在前锋又在平城中伏,之后再想打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一百多年前道武帝拓跋珪从盛乐迁都平城,开启了北魏的平城时代。 自此开始离散部落、分土定居,光迁入平城的拓跋鲜卑就有近十五万户。 不仅如此,北魏前期战爭频繁,几乎每一次战爭结束后,都要向国都的官员、將士“赐生口”,也就是將新征服地区的百姓和掳掠的人口作为奴婢赏赐下去。 史书中光有明確数字记载的迁徙人数就高达一百六十万之巨。在孝文帝迁都之前,整个平城盆地至少有三百万人口。 然而这一切都成了过去式。 三十年前孝文帝迁都洛阳,荒废於榛莽之中的洛阳城及其附近在极短的时间就聚集了四十万户居民,其中绝大多数就是来自平城。 所以说在司马仲明率领三万大军北伐柔玄失败之后,按人口基数来看,旧都平城几乎成了一座巨大的空城。 而且怀荒义军来的如此之快,从司马仲明兵败起算,到今天不过六七天。然而就在这种飞龙骑脸的情况下,徐颖居然大败而走、本人死生不知?! 乐起本想请个假,顺路在方山上的永固陵祭拜一下太和改制的实际主持者、孝文帝的祖母文明冯太后。 前世时他就相当敬佩这位女杰,如今噩耗突然传来,乐起只好收起了一点点仿古探幽的文青想法,跟著兄长继续引兵往平城而去。 过了方山便是灵泉池。 灵泉池是由如浑水支津匯入而成,东西不过一百步、南北两百步,因池边生有一株高大的白杨树,所以又名为白杨池。 灵泉池和北面的方山都是北魏平城时代皇室的游览胜地。冯太后第二次执政后不久游览方山、灵泉之时,便相中了这个地方,开始在方山上修筑陵寢。 之后冯太后和孝文帝又在此处营建了大量的宫殿楼阁。 才到灵泉池边,乐举终於收到了前方探子的回报,说是徐颖並无大碍,只是落马触地晕过去而已。 其部损失也不多,目前屯驻在白登山上,而平城的守军暂无出城逆击的动向。 强装镇定的乐举听闻消息心情大悦终於放下了包袱,便带眾人往灵泉池而去散散心。 站在灵泉池边往南望去,隱隱约约之间还能看到平城北宫的模糊形態,再一回头便是巍峨的方山及永固陵高大的封土堆,左右亭台绣峙,池水漾漾反射著四周的景色,仿佛四周三山都被倒入水中一般。 在乐举的强烈要求下,贺赖悦等各级军官勉强约束住了手下士卒搜刮、破坏周围宫殿的欲望。 为了撒气,贺赖悦和慕容武捨近求远,带著骑士们偏偏就在灵泉池饮水、洗马。 一时间四周人马声浪喧天,清澈透亮的池水在不一会就被搅浑成为一滩黄汤,原本三山倒映的美景荡然无存。 镇定放鬆下来的怀荒义军当日並没有继续南下,而是在灵泉池边休整了一夜顺便等一等后方的輜重。 先前司马仲明北伐时是以永固县作为粮食运输的起点,所以他们在进入府库中后发现了大量的粮草。 於是正好做了顺水人情,在遣散永固县籍的降兵俘虏也给了他们一部分粮食,然后安排剩下的俘虏將永固县的府库搬空。 第二天中午时分,眾人收拾妥当后便引兵继续向南。然后他们就在平城北宫外面迎面遇上到了气呼呼的徐颖。 “大郎若得了高欢,绝不能再放过。若不是他,我早把平城拿下来了!” 插图:平城周边 第52章 遥瞰古城堞(上) 乐举颇为惊讶,没想到高欢当日所说“在恆州比个高低”竟不是妄言。 原来柔玄城下大战前,高欢和厙狄洛以戒护粮道为名先行离开,见溃兵南逃后也没回头,而是马不停蹄往平城赶,顺便带上了前任恆州刺史元顺。 三人一进城,便召集州郡僚吏,声称司马仲明已败。於是平城人奉元顺为主,高欢引城人设伏,厙狄洛则出外召集恆州豪强来援。 曹紇真跟著乐起一块行动,听到徐颖的解释后顾不得身份脱口而出: “元顺?!他不是被赶到齐州当刺史去了吗?” 乐起倒是有了点头绪: “多半是高欢去恆州求援时就勾搭上了元顺,故而他名为赴任齐州,却一直在恆州境內打圈圈,专等司马仲明战败!他俩倒是挺看得起咱们的!” “二郎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些事情来。” 乐举招呼直属亲兵和徐颖继续策马而行,他准备绕著平城走一圈,亲自看看情况。然后边走边向乐起和徐颖解释道: “正光元年,元叉同宦官孙腾发动政变幽禁胡太后、杀死执政宰相、天子的叔叔清河王元懌。依我看,其中根本原因就是『出服疏宗』和『近支宗室』的內斗。” “元叉论辈分是天子的曾叔祖,是出了五服、『亲尽而斩』的远亲;而元顺一家勉强算是当今天子的近亲。” 乐起一下子兄长的弯弯绕:“大哥意思是说,一开始元顺就不肯乖乖交接?高欢和他是一拍即合?” 走了半天还没走到平城外郭城北垣的尽头,乐举稍稍加快了马速度,扭头说道: “贺六浑一直想著出人头地。来恆州求援也不过是想拿到晋升之阶罢了,司马仲明不肯给他机会,他便找上元顺碰碰运气。” 三人边走边聊,过了好一会才终於望见平城外郭的转角。就连乐起也不禁感嘆,没想到平城的规模如此宏大: “果然是王业所基啊!” 一行人继续快马绕城而行,直到下午时分才回到白登山上徐颖的军营。 白登山在平城东北方七里之外,此时秋高气爽、天清云淡,站在高处可轻鬆地將整个平城尽收眼底。 据说道武帝拓跋珪南下中原进入鄴城的时候大受震动,想要以鄴城为都,但由於当时中原战乱频繁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於是“规度平城四方数十里,將模鄴、洛、长安之制,运材数百万根”。 孝文帝亲政后还派人到魏晋洛阳城的废墟上“量准魏晋基趾”,据称还派人去过南朝的建康偷偷观摩城市格局。 眼前这座巨大城池的大规模建设直到三十年前孝文帝突袭式的迁都洛阳才戛然而止。 比起乐举等人,乐起的感受更为强烈。 在乐起眼中,从这座北魏旧都的形制已经可以看出后世的唐长安、洛阳城的端倪: 这是一个非典型的“套城”,宫城、外城和郭城三者相套,使得城中出现了高矮不同的三道城墙。 首先是都城的核心——宫殿建筑群,不再按照传统居於全城的中央,而是在偏北的位置上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单元,即宫城。 宫城以太极殿为中心,乐起能清晰得看出其中西宫和东宫的区隔。而宫城东西两侧分別是如浑水和武周川水,形成了天然的护城河。 其次是外城,平城的皇城並非如洛阳皇城一样將宫城完全包裹,而是在宫城之南兴建了一个“方二十里”的外城。 外城內部被一圈圈矮墙划分为一个个独立的区域,即所谓的“坊”。坊开四门,道路相通,同后世隋唐长安城相仿。 最后就是最外侧包裹了宫城和外城的“周回三十二里”的郭城。 为了保证水源,外郭城將如浑水和武周川水各一段都包裹了进来——之前徐颖就是从郭城北垣水门攻入城中。 第二天一早,乐举带上了徐颖所部赶到了怀荒义军主力驻扎的北郊行宫,向眾人发布了撤军的命令。 丘洛拔第一个站出来表达了反对意见: “昨夜我派人试探攻击了几次,城中防备並不高明兵力也不多。咱们手中还有恆州番兵可以打造攻城器械,十天!最多十天!一定能拿下平城!” 瞅了一眼情绪激动的丘洛拔,乐起四处打量了周遭一遍多少明白了他的愤怒出自何处。 北魏建都平城近百年,城池周边的行宫、馆阁密布,好巧不巧的丘洛拔將本营就安在了北郊行宫之中。 虽说迁都洛阳已经几十年,可行宫中的富丽堂皇依旧超出了怀荒人的想像。可想而知平城故宫里面又会是怎样一番恢弘景色。 所以难怪丘洛拔执著於攻下平城了。 当然,慕容武和贺赖悦等人情绪不激动不代表他们没有意见: “虽然显秀没能一举破城,但是好歹占据了白登山。白登山可俯瞰整个平城。我等要是平城守將,无论如何也要派人驻守此处同城中形成犄角之势。” “元顺是只个会高臥谈玄的王子皇孙。十日破城有点难度,但一个月总该够了。咱们的粮草也足够,为何现在要撤?” “可別小瞧了高欢!” 乐起闻言走出人群,得到兄长的点头应许后向眾人解释道: “元顺不知兵,可他身边还有高欢啊。” “我之前也想著一鼓而下,可昨日在白登山上看了才知道,这城池不是咱们现在能打下来的,就算拼死成功,守也守不住!” “平城內外三重,里面里坊排列如棋盘还有有坊墙、坊门。若我是高欢,则会將敌军放进来,在城內依託熟悉地理的优势节节抵抗,將里坊化作血肉磨盘。咱们人马仅有万余,死不起啊。” “咱们的长处是战马充足、往来如风。要是贪恋平城的繁华,反而是坐困囚牢之中。等朝廷大军一到便是瓮中之鱉!” 眾人皆恍然大悟,但慕容武仍旧不死心:“那咱们就这么回去?” 乐举闻言笑了笑,“当然不,既然来了塞內,自然要好好溜达一圈,给婆娘带点年货回去!” 插图:平城模型(示意) 第53章 遥瞰古城堞(下) “二郎,这次只能留你看著平城了,我必须得看著老丘他们才行,你能不能办到?” 怀荒义军才撤围不久,乐举便找来了弟弟嘱咐再三。 慕容武等人把平城周边“留给”了乐家兄弟,一拥而上往更富饶的?水谷地而去,既然不打平城那就不会在恆州久住,那么这“年货”可得捞足够才行。 这年头可没有什么“阶级感情”的说法,“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的军队古往今来可没有几支。 可想而知,如果不约束住眾將,他们会在恆州闹出多大动静! “大哥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那我考考你,怎么个做法。” “既然留我在此,重中之重就是別让高欢衝出来,我也不攻城,只要他们敢出来就同他们野战。然后便是抢收周边粮食,能收多少就多少,绝不贪多!” “对!” 起初事情还算顺利。可能是元顺的掌控力不足,也可能是城中兵马並不多,乐起很轻鬆地就接连打退几次守军出城追击的试探。 但是事情坏就坏在此处,虽说有军纪约束,但留守监视的士卒的人心却不免浮动起来。 尤其是慕容武等人接连大破恆州豪强私兵,抢掠甚多的消息传来之后,乐起越发难以约束本部人马四散抢劫的小动作。 无论是顺水推舟也好、將计就计也罢,与其全军失去约束化为土匪,不如作为主將的乐起亲自带领有序抢劫。 见平城也没有动作,乐起便找了一个出身当地的俘虏领路,带领大部人马沿著如浑水南下搜寻城外农民的聚居之地。 之前提到过,三十年前孝文帝迁都洛阳后平城盆地人口大大减少,但原有的郡县却没有隨之撤销。 目前仅在附近就有平城、永固、鼓城、武周、善无、崞山、繁畤、桑乾、北新城、阴馆、马邑、梁郡、莎泉、平舒、代、高柳等十七座城池。 如浑水两岸虽然还算不上恆州最精华的区域,可两岸的绝大部分都是官田或是豪强的私田。 乐起可对吃大户毫无道德负担。 时近仲秋五穀熟成,纵马行於官道上,满目儘是金黄,北风渐起越山跨河而来,吹动粟浪一片。 此时军纪尚未完全溃散,乐起带著两千人马沿著官道行进,沿途虽然既看不到收割的农夫,也看不到柴桑的妇女,可遥望周边依然见炊烟裊裊。 想来周边居民只是慑於乐起的军势不敢出门,但还不至於弃家舍业逃亡。 “你不是说你家在平城之西么?怎么一路带著我朝南边走?”走了几里路,乐起隨口问道带路的俘虏。 其实他也是多此一问,这名俘虏的小心思很好猜——谁敢带著恶客回家啊! “回稟將军,此处再往前一里地就是农户聚居的村落”俘虏在马下陪笑道: “將军想要徵收粮食,还是找大门大户方便点。寒家太过偏僻,尤恐將军白费了功夫。” 乐起笑了笑没去管俘虏的小心思,只是命令他赶紧带路。 两千多骑士说多不多,可说少也绝对不少,惊起的烟尘隔著老远也能看见。 不多时,官道才拐弯便看到了前面村落的农户在村口迎接,依稀看去还能看到对方准备的猪羊等礼物。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乐起將大部分人马留在村外野地,只带了少数亲隨上前同村中三正长老们见礼。 双方各怀別样心思寒暄了一阵后,村民中为首的鬚髮皆白的老者自称为幢主,还主动邀请乐起等人进村。 乐起却不敢托大,而是派遣一部分骑士先行进村控制要道,又派人把守住村外。在士卒准备妥当之前,乐起反客为主请村民先带著他看看周边的农田。 虽然在中原人眼中,平城所在在雁门关外地区依然属於蛮夷之地,可终究同塞外六镇迥然不同。而乐起对周边的情况和百姓的生活也颇为好奇。 老者见乐起客客气气的倒不像是作假,只好引著乐起往周边农田里去:“稟將军,代郡虽在塞內但不比大河上下,此地常年旱而少雨,所以此地作物既不同於柔玄、也不同於南方。” “代郡百姓种植的主粮主要有三类,”老者离开官道下到田埂,折了一根粟递给乐起: “这是第一种,代郡的汉人称之为『胡谷』。不同於其他品种的粟,胡谷杆粗叶直,虽然亩產不比中原,但尤耐水涝。就算夏日发了洪灾田地被淹没,只要时间不太长都能挺过去。所以在?水、武周川水和如浑水两岸多种此物。” 乐起接过胡谷仔细端详:“果然,光看叶子就有点不同,咋看之下胡谷的叶片好像是要比一般的粟要更窄、更尖锐些。叶舌上的一圈纤毛似乎也更粗壮。” “是的。曾有南方来的官员为这个品种取名为『竹叶青』”老者见乐起兴致勃勃於是继续说道: “第二种是胡秫,是一种黏粟,通常比麦要早熟一些。代郡入秋后后天冷的快,所以我们本地人也很喜欢种这类稍早熟的品种。唔,请看,远处那些已经被收割的就是胡秫田。” 乐起颇感可惜,“哦,那么说咱们想要吃到胡秫,就得问城里的官老爷要咯。” 老者一听不敢接话,只好继续介绍道: “第三种则是饙麦。太延五年(439年)皇魏灭北凉后,徙其宗室百姓共十万户至代地,饙麦隨之而来。此物一亩地可收近四石,每石可以磨出来近八斗面。” “果然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乐起置身於金黄的粟浪之中,心情格外的好,然后便听到属下回报已经控制住村里,並没有发现可疑之处。 於是乐起才转头请老者带路进村。 村落並没有正式的大门,进村之后四下望去近是低矮破烂的民居,连一声鸡鸣犬吠都没有,唯有一个佛堂较为显眼。 明明拥有良好的自然条件,但是村民看起来比怀荒柔玄还要贫困得多。 除此之外便是村落正中还有个小小的广场。 乐起牵著马步行,一眼就看到了广场上还有一个插著箭矢的草靶便隨口问道: “敢问老丈,为何自称幢主?老丈难道不该是这里的三长么?” 所谓三长制,就是以五家良口为一邻,设邻长;五邻为一里,设里长;五里为一党,设党长,享受减免赋税微薄福利,同时承担基层管理、徵收税赋、徭役的重责。 也就是说,自县级以下,朝廷以三长管理基层。而平城曾经是国都,“三长”又被称为“三正”。 “不敢当將军垂询。”老者见乐起年轻但也没有露出丝毫的轻视,“我等並非良民,而是城人!” ----------------- 註: 饙麦。《齐民要术·大小麦第十》中称之为青稞麦。 但据考证,该条用语习惯同其他文本不相同,可能是书籍流传过程中其他人的附益。据推测,此物可能是现代所陈的皮燕麦。 第54章 拾穗走驃骑(上) “城人?” “朝廷也称呼我等为『府户』,归恆州都督府所管,而非恆州刺史和代郡太守。” 乐起见进村的亲兵控制住了村落中几处要道之后,放心大胆地跟著老者进了佛堂之中盘腿坐下听对方解释。 原来这府户就是一种世袭的军人,以承担军事义务为代价免除其余赋税和徭役。 故而元顺之前没有“都督恆州诸军事”的头衔,也就无法调动恆州境內的兵力。 不过依照官府一贯的行事风格,尤其是六镇设立、恆州军事压力大大减轻之后,这些城人也被恆州都督府安排耕种官田。 既然城人种了地,那么官府的税赋和徭役自然而然隨之到来。 所以城人的负担极重,其地位同贱民也没什么差別。 这就难怪村中唯一拿得出手“招待贵客”的地方只有佛堂了。 “看来此处村民同我等怀荒人一样啊!”听完老者的解释,乐起心下瞭然,不禁撇了一眼带路的俘虏把对方嚇得一激灵。 而这位鬚髮皆白“幢主”其实也是百战余生之人,见惯了阵仗,又见眼前的少年將军和和气气的,与往年来村里催逼税赋的官吏截然不同,於是再度大著胆子探询: “怀荒、柔玄之事我等也有听闻,还有不少儿郎子弟身陷贵军。將军挟眾而来,想来是有所钧令。寒家虽贫,也当全力奉上。” “老丈不必多心!”乐起望了一眼老者身后紧张的村民摆了摆手: “奸臣当道贪官横行,我怀荒军民为清君侧爰举义旗,正是扶危济困而来。但凡有我乐起在,断不会残害平民。只是,我军军粮不多,又见四野穀物熟成却无村民收割,只好来此处討教。不知老丈能否教我?” 乐起的意思其实很明显,就是想从当地搜刮粮食却苦於无处著手。 这话说著客气,可是粮食从来都是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一个回答不好,就是灭顶之灾。 老者沉吟了一会才说道:“將军可知代郡土地情形?” 乐起摇了摇头。 於是老者解释道,代郡不比恆州的其他郡县,境內既没有什么像样的豪强,也没有几家良口。 其土地绝大多数都是官田、寺田,而城外军民大部分都是被奴役的城人。 也就是说,乐起想要“吃大户”都没地方去吃,顶多能压榨一下贫困到极点的城人府户。 可手头就两千骑士,又怎么敢像撒芝麻一样把人撒开,一个一个村落的去攻打搜刮。 乐起又请老者带著他在村落中四处閒逛了一会,不久村外便传来一阵人马的喧腾和人们惊喜呼叫的声音。 “老丈刚刚说村中还有不少青壮被我军俘虏,我让手下把他们都带过来了....” 老者闻言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引得身后几个村民一道跪地磕头致谢。 “老丈快快请起”乐起一把將老者扶起来: “我是镇兵,你是府户,咱们同病相怜,今日我只一事相求!” 老者的態度明显比刚刚热情十倍,连忙点头答是。 “本地俘虏一併释放归乡,然后请老丈组织村民收割农田。所获的粮食,我仅取三成。” “此外,代郡城人多存疑虑,请派人隨我军一起走,代为通传命令消除担忧。” 老者俯身而拜,“敢不从命!” ----------------- 朝廷对城人的压迫比乐起想像的还要深重得多。 比如代郡城人就爆发出难以想像的行动力,甚至不断有俘虏带著家人折返投军。 这些贱民城人,和六镇人一样,都没有资格参与均田制下的受田。也就是说,他们並不拥有一寸土地,所有的劳动果实都被官吏给拿走了。 乐起见此大喜,高兴到总对周围人说些不著边际的话,“有时候我真的想给阿那瓌和司马仲明一人发个一吨重的勋章!” 蠕蠕入塞劫掠后,恆州的官吏豪强纷纷从城人身上找补损失,而司马仲明的草草北伐又给义军带来了大量俘虏。 换言之,怀荒义军释放的俘虏就是这些土地的实际耕种者。 原本乐起认为至少得十来天,结果仅用了五天不到,平城周边农田就被收割一空。 更让乐起欢喜的是越来越多的城人前来投奔,这其中就包括了第一天造访的村落。 “请將军收留我等吧!”老者这段时间一直跟著乐起,也凑过来请道。 “我军不久之后將返回塞上,你们也愿意跟隨吗?”乐起没有著急表態。 “正是因为將军要走,我和乡里邻人才下决心跟过来!” “哦?” “你们走后,豪强官吏一定会抢走將军留下的粮食,还会驱我等作战。与其坐著等死,不如携全家老小跟隨” “谢老丈厚爱。”乐起一向没什么架子: “近日我军所获粮草眾多,马匹已不堪重负。如果眾位乡邻携家带口跟隨,我怕行军太慢反而为贼子所趁。不知老丈可有教我的?” “將军之前从北面来的时候可曾去旧苑看看?” 乐起点了点头,“根本看不出当年盛况,早被私家圈占了。” 老者和乐起所谈的“旧苑”即鹿苑,是曾经世界上最大、最密集的养殖基地。 一百多年前,道武帝拓跋珪亲率大军击破敕勒,合计俘虏人丁九万口、马三十五万匹、牛羊一百六十万头。 史书记载这次迁徙“以高车为引、骑徒遮列,聚杂兽於其中,四周七百余里”。 之后便以这些战利品建立起南起台阴、北距长城、东包白登、西至西山,纵横数十里、凿武州川水穿行其间的“鹿苑”。 不过... “不错,高祖(孝文帝)南迁的时候早把鹿苑中的牲畜一併带走了。”老者並不奇怪乐起的失望: “但是官牧虽然南迁至河阳牧场,但是反为此地的私牧空出了地方。” “可...蠕蠕南侵时不是掠走了几十万头牛羊吗?” “这倒是没错,不过恆、代私牧兴旺,虽经蠕蠕之乱但仍为数不少。”老者继续说道, “大军南下以来,恆代豪强纷纷引牲畜往五台山北栢谷躲避,四月的时候他们就是这么做的。这些人惑於財货,就好比离开山林的老虎、出了水的蛟龙,將军何不取来呢?” 乐起听了不禁哑然失笑,虽然不知道北栢谷是个什么地方,但是五台山他是知道的。 那是在肆州!和恆州隔著北岳恆山!想要过去就得强行攻打句注塞。 而句注塞还有个更响亮的名字——雁门关。 “老丈別说笑。我军向来不善攻城。打下句注塞,可比打平城还难吶。” “可他们不还没过句注塞不是么?” 註: 河阳牧场。本为汉代“牧野之地”,孝文帝南迁后以洛阳北部汲郡为核心,东至东郡的石济、西至河內郡,南至黄河设立牧场圈养战马牲畜。因在大河之阳而得名。 第55章 拾穗走驃骑(下) 南下句注塞抢夺豪强牛马,还是继续监视平城?这问题起初確实困扰了乐起片刻。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向兄长乐举请示,便收到了军令:继续监视平城,確保道路畅通无阻。 原因很简单,怀荒义军南下桑乾郡继续抢掠的计划提前破產了,现在必须沿著来路回到塞北。 半个月前乐举匆匆去弹压地面,试图约束慕容武等人。 可他们动作实在太快,等乐举赶到的时候早已经四散恆州各郡县劫掠,最远的甚至已经到了句注塞之北的?源。 结果不出所料,他们在那里遭遇厙狄洛率领的豪强武装伏击,只得无奈撤回?水北岸。 “二郎,你怎么在这里?!” 乐举好不容易收拢残部,正带著所剩无几的劫掠所得渡?水北返时,恰好撞见了沿如浑水南下的乐起—— 以及他身后密密麻麻的人群,和数不清满载著新获粮食与家当的独轮小推车。 不过现在不是好奇乐起是如何劫获如此多財物的时候。 但此刻无暇惊讶乐起如何劫获如此多財物。 乐举看著骑马趟过?水、下半身湿透的弟弟,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慕容武等人不听话也就罢了,如今连亲弟弟也指挥不动了! “大哥,你先把鞭子放下我再跟你解释!” 乐起不是笨蛋,至少小杖受大杖走的道理是懂得。 还在河心趟水时,他就瞥见了兄长满脸的怒容,此刻凑上去免不了白挨几鞭子。 “你先过来,保证不打你。”乐举气极反笑,垂下马鞭朝岸边的乐起招了招手。 乐起可不会上当,拨马又远离了兄长几步之后才急忙开口说道: “大哥!我是认为此时胜机已到,狭路相逢勇者胜,此时不战徒留后患无穷!” 乐举闻言也不说话,乾脆扯过马头背向了乐起。 “敢问大哥,其余诸军为何战败?”乐起见此稍稍靠近了对方,主动发问后又自答道: “恆州一带人烟密集,村落星罗棋布。想必是其余诸位兄长分兵四下劫掠,可派去的人多了对方就整村整村的逃亡,派去的人少了就反而被当地豪强伏击。是不是这样?” “我倒不知二郎这几日长进这么快...” “大哥,你我兄弟一心,弟弟怎么会被一点点蝇头小利就冲昏了头不听你的话呢?” “如今恆州豪强放弃熟悉地理人情的优势蚁集南岸,正是一网打尽的好机会,更何况如果此时灰溜溜地走了,反而徒增对方骄横之气,就算我们平安回到柔玄,之后也难有寧日。” 乐举略一思忖,想来也有道理,於是接著问道:“高欢你准备怎么办?” “他若来了我们確实有腹背受敌之危险,不过富贵险中求,不如赌一把!” 乐举也不是死要面子不听劝的人,只是最近眾將跋扈肆意让他颇生挫败之感让他没有信心再在恆州呆下去了。 “那二郎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 乐举兄弟重逢后,怀荒义军便在?水两岸重新集结整合,並从乐起的战利品中补充给养和人力。 所谓福祸相依,此前的失利让丘洛拔等人的怨气和气焰都消散了不少,乐举再度获得了怀荒义军的最高指挥权。 怀荒义军简单休整了两日后便再次启程出发南下,然后就在白狼堆和黄瓜堆下被恆州豪强酋帅挡住了去路。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恆州的地理环境。 恆州四面皆山是个典型的盆地地貌。 盆地西缘的洪涛山中有数眼泉水,泉水终年不涸匯聚成桑乾水流向东南方与马邑川合流转向东北方。 自此桑乾水反而开始乱流分叉形成纵横交错的多条河道遍布桑乾郡境內。 然后在郡城东北方一个名叫“黄瓜堆”的山阜的约束下逐渐收拢河道,最后在另一个名叫“白狼堆”的山阜脚下匯合发源自句注山的?水、发源自恆山余脉的夏屋水。 自此,桑乾水-?水河道才算是稳定下来。 也就是说,恆州盆地真正的地理中心位置其实就是白狼堆。 现在怀荒义军还占据著恆州东北部的广大乡村原野,若想往南、往西都必须经过白狼堆。 “得益於”慕容武、丘洛拔等人之前的暴行,?水谷地的豪强、恆州西部的酋帅在厙狄洛的带领下空前地团结了起来。 他们挫败了怀荒义军后就以白狼堆为核心蝟集了数万人马,既挡住了怀荒人南下的脚步,也在跃跃欲试准备將怀荒人彻底赶出恆州。 此时在白狼堆下观看形势的义军主將仅有乐举兄弟和徐颖三人,而丘洛拔、慕容武和贺赖悦则分別迂迴到?水的两侧,试图切断白狼堆和周围各郡县的联繫。 所以徐颖毫无顾忌地向著乐举揭短:“白狼堆上的主將叫做厙狄洛,此前正是此人突袭我军,引得了费也头俘虏一起作乱,差点將胡洛真都给留下!” 厙狄洛——乐起这几日反覆听人提到这个名字。 “我听说这个厙狄回洛也算是恆州一带有名的人物,马上功夫十分了得。今年未满二十岁,就多次替父出征大败恆、朔、汾一带的山胡。” 徐颖在四下劫掠的时候也没有閒著,打听到不少当地的人物: “厙狄部向来和怀朔那边的敕勒部落联姻,和恆州的汉人豪强也多有往来,所以这回他们就响应恆州本地豪强一起同我们作对。” 这就是不打下平城的代价之一。 只要当地人认定怀荒义军不会久占恆州,那么他们都会是北魏朝廷的忠臣鹰犬。 “这伙人就像草原上的豺狼,要是咱们退让原路撤回柔玄反而会被当作虚弱,之后这帮恆州人就会一窝蜂涌上来追著我们打。” 乐举知道这是弟弟是在再次提醒自己,牵著坐骑头也不回地往?水边上走,掬了一捧浑浊的河水泼在马身上细细地抚摸: “二郎放心,此次作战都依你。我也好当个撒手的落个清閒。” “嚯,你们都来洗洗马,刚才紧赶慢赶跑了一路,这皮毛都被汗水打湿透了,还沾了那么多尘土真是脏的要命!” 第56章 北鹰逐塞鸟(上) 白狼堆上的宫殿寺庙早已荒废不堪,但高耸的基雉仍然诉说著当年的繁华。 厙狄洛从小就喜欢到白狼堆来,特別是这种秋高气爽的天气最適合站在白狼堆上放飞猎鹰,轻轻鬆鬆就能一览千里原野无遗。 看向西面,远处是紊乱的桑乾水-?水水系,肆意的河道之间间杂著一片片墨色的沼泽和灰黄色的农田。 看向南面,黄瓜堆遥遥相对,而桑乾郡城模糊的轮廓宛如一条加粗的线条被造化者隨意地抹在了天地一线之间。 看向东面,目光越过玉带一般的?水,便是高耸的夏屋山和恆山,如一堵齐天的高墙將北方吹来的云朵坚决地挡在了身前。 看向北方,则是恆州的精华地带,阡陌交错纵横將平原划分如齐整的棋盘,棋格就是一片片顏色驳杂的农田和森林,就像是僧人的百衲衣一般。 厙狄洛吞了一大口朔风带来的凛冽空气后不禁仰头猿啸,震得在坍圮寺庙中落脚的乌鸦四散惊飞与之遥遥唱和。 千里清秋之下寥廓河山又怎能不引得热血男儿心怀激盪呢! 尤其是这大好恆州的主宰者战败被俘,正是他厙狄洛建功立业的好时候啊。 “大人,哨骑回报怀荒贼儿正侧靠?水安营!” 族人策马奔来,但山阜上的乱石让他不由得勒住韁绳,隔了几步便翻身下马,两步並作一步赶到厙狄洛身前跪下。 “我已经看到了。” 厙狄洛確实看到了,刚刚在极目远眺欣赏大好河山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到怀荒义军在堆北十里之外扎营。 其实怀荒军能够安营扎寨的地方就只有一处。 ?水出白狼堆之后的河道虽然还算稳定,可两岸到处都是沼泽低洼地,夏季的涨水才退去没多久。 熟悉地情的厙狄洛很清楚,堆北就只有那么一处稍微高一点、土地干硬一点的地方。 片刻后,好友高市贵和薛孤延也赶了过来。 高市贵是善无的豪强,薛孤延则是马邑一带驻牧的鲜卑酋长之后。 他们和厙狄洛都是年少时就以武力闻名乡里,平时也多有往来。 厙狄洛先是邀请了同他有亲戚关係的代郡、高柳豪强,然后又招揽了高市贵、薛孤延,后两者又带来了善无、马邑一带的杂胡。 故而可以说,恆州豪强联军的真正核心其实就是他们三人。 高市贵坐定后才问道:“回洛(厙狄洛),你说的那个贺六浑,能不能从平城突出来,同咱们南北夹击?” 一旁的薛孤延立马接过话头,语气略有不满:“他別衝动把平城丟了就行,难道咱们人多势眾,还打不过区区怀荒贼?” 厙狄洛本想驳斥,但转念一想,万一高欢没能说动元顺呢? 或者高欢南下,反中了怀荒贼的圈套怎么办? 料敌从宽,就当高欢不会来好了。 “比起贼儿,我倒是更担心你们的同乡按捺不住。”厙狄洛说的是怀荒军分兵往马邑、繁畤的事情。 “怀荒贼儿掉头北逃也就罢了,现在非要和我们较量一番在这白狼堆下与我对峙。我前几日就在想,要是我是敌军的主將,该如何作战。” “回洛你想出来了么?”高市贵和薛孤延二人同声发问。 “白狼堆当恆州之中为贼必经之道,或逃或攻都在我一目之下,而且堆近河流並不缺水。所以敌军想要胜利就必须利用我军的弱点诱我等下山与之野战!” “弱点?” “野战?” 高市贵和薛孤延的关注点完全不一样。高市贵早年在善无县任官,年纪更大性格也更持重。 而薛孤延年少成名行事放荡,更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二世祖,全天下没几人能入了他的眼。 厙狄洛不以为意,耐心解释道: “我军最大的弱点就是人心不齐號令不一啊,高兄,难道他们推我为盟主,我就真的指挥得动豪强私兵了么?说到底,比起连战连捷的怀荒人,我们才更像是一群临时纠集起来的乌合之眾。” “郎君的意思我懂了,就因为他们比咱们更团结,所以更有信心在平地野战中决胜!”薛孤延又不是不长脑子的蠢货,厙狄洛简单解释两句他就明白了,甚至还能举一反三: “所以他们分兵往马邑和繁畤去,故意作出大肆劫掠的样子,就是想逼迫马邑和繁畤两地的豪强沉不住气下堆回乡救援。” “那咱们该怎么办?”高市贵反而更显得忧心忡忡,设身处地来想,作为善无郡的大地主大豪强,他要是听说怀荒人突然往老家去也会心急如焚的。 “隨他们去...” 厙狄洛也確实只能“隨他们去”。说到底目前从洛阳还没有传来半张纸给一眾恆州豪强一个名分,而恆州的名正言顺的最高军政长官还呆在敌军大营里面—— 也就是说,现在一时半会儿没有任何一个人拥有统合豪强联军的能力。 难道厙狄洛还真的有本事拦住想要下山追击的豪强不成? 不过“隨他们去”也是分很多种的,得益於厙狄洛此前多次领兵袭击怀荒人积攒下的威望,马邑和繁畤两地的豪强还是愿意听一听厙狄洛的想法。 再说了薛孤延也是马邑人,还有他从中转圜。 其实目前的形势確实如厙狄洛所言,双方各有优劣势。 怀荒人长於野战没有主场作战打坏自己锅碗瓢盆的顾忌、而恆州人占尽地利人和並且人数更多,所以说谁沉不住气谁就更可能输。 兵法云以正合以奇胜,双方主力在白狼堆上下乾瞪眼等著彼此漏出马脚,那么分兵应对怀荒人的包抄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所以说恆州豪强目前还保持了一个基本的冷静,没有一窝蜂就往山下走,而是专门挑选了弓马便熟的骑士左右分兵往马邑、繁畤方向去。 而且当地豪强的目的也很明確,他们只是担心怀荒人继续破坏秋收而已,只要看住了对方的偏师,使其不敢轻易四散劫掠即可。 毕竟时间属於主场作战而且还有朝廷支持的恆州豪强,怀荒人一定耗不起。 第57章 北鹰逐塞鸟(下) 这帮恆州豪强別的不行,但是牵扯到保卫自家土地粮食的时候总能爆发出高出原有几个档次的战斗力。 分兵往马邑走的丘洛拔与慕容武才过黄瓜堆便遭到了有力的阻击。 黄瓜堆並不高,可偏偏这个小土包上面有一座城池。 西晋永嘉年间,并州刺史刘琨以雁北之地换取拓跋鲜卑的帮助,其首领拓跋猗卢便以汉平城县为新都,然后又在这黄瓜堆上修了一个东西三百步、南北一百步的小城控扼周边,名曰新平城。 可以说怀荒义军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监视之下。 “薛孤延,你要干什么!” 高市贵受放心不下的厙狄洛之託来新平城压阵。抬头就发现头顶上寒鸦四飞,树叶摇落,城外树林里更是一片人马喧譁。 薛孤延身著轻便的皮甲,倒提著长槊策马而来,与心急如焚的高市贵撞个正著: “高兄且在此稍待,弟去去便来!” 高市贵横马於前,试图挡住跃跃欲试的薛孤延: “你怎么又变卦了!之前不是说好让你约束住马邑人,等一会再出兵吗?” 结果对方竟错马而过,转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高兄別把这群贼子想得太蠢了。他们的哨骑往河边侦察,去找可以渡河的地方。不过都被我赶走了。” “那又如何?” “嘿嘿,厙狄郎君的计策虽然没有跟我讲,可我薛孤延又不是瞎子。让他们溜到桑乾水边上可就不成了喔。” 高市贵猛提了一口气,感觉薛孤延所说似乎有那么一点道理:“话是如此,那你又何必急匆匆下山?” “我看贼军前后脱节,我又居高临下,为什么不去试试呢?高兄且高坐,若弟不敌你再来接应。” 薛孤延言罢,不等高市贵回应便招呼部眾衝下山去。 另一边的丘洛拔也在犯难。 小半个月前他就曾来过此处,自然知道桑乾水系是如何的紊乱。本想著仲秋已过水势应该也降了下来,可他才发现地理情况依旧不容乐观。 “老丘,怎么说?”慕容武从队伍后面赶了过来,远远地发问。 丘洛拔只是摇了摇头,待慕容武走近之后才说道: “入他奶奶的,西边的草地还没干透!我问了俘虏,这儿的道路仅此一条。” “那咱们就这么摆一字长蛇阵过去,铁定会被人半道截击的!我说老丘,你別...” 慕容武话还没说完,丘洛拔就一把薅住了他的袖子:“胡洛真你別以为我是个莽夫!这个亏不用你说,我不会再吃第二次!” “那咱们撤?” “撤!” 丘洛拔话音刚落,突然南面传来一阵喧腾,引得眾人齐齐向左转头。 地头蛇就是地头蛇,虽然附近沼泽密布,但是薛孤延偏偏就能找到最適合的路线绕开阻碍,朝著怀荒人奔袭而来。 薛孤延衝刺的人马越来越近,旗帜迎风猎猎作响,夹杂著马蹄有规律地踏地声和士卒排山倒海的呼喊。他的喉结不由得上下滚动,置身於万马奔腾之间,他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丘洛拔和慕容武当即下令,全军集体掉头往东面撤退,根本不准备与恆州人正面对决。 “犬养的蠕蠕贼!追上他们!” 薛孤延大骂一声,高举大槊猛夹马腹,生生地又將马速再度提升朝著怀荒义军衝去。 对方正身陷沼泽河流之间,骑兵队伍难以展开,正是一击破敌的好机会。 敌前变阵本就极为考验战將对时机的把握和士卒的纪律性。 怀荒义军拖著长长的队伍犹如长蛇堪堪甩过头颅,但是长蛇之尾仍有不少骑士被甩在敌军当面,刚好被薛孤延抓住。 怀荒骑士也不甘示弱,扭转上身弯弓搭箭,如回头望月一般朝身后追击的敌军释放一阵又一阵箭雨。 猝不及防之下,薛孤延身旁的部下纷纷中箭。 由於前后追逃双方距离极近,短小的骑弓竟也爆发出惊人的穿透力,中箭者无不痛呼落马。 薛孤延见此大怒,一马当先冲入怀荒义军阵尾部,犹如猛虎抓羊,奋起虎掌拍到了羊屁股上。 只见薛孤延舞槊如龙,左刺右撩,隨手一动便能將一名怀荒骑士甩到马下。 而落马的骑士如入水的石子一般,转瞬之间就淹没在恆州骑兵的浪潮之中。 丘洛拔本想调转马头给对方一个顏色看看,才勒马打横,坐骑的屁股就中了一箭。 战马吃痛之下奋起前蹄,差点就將丘洛拔甩了下来。 好在大部分骑士都跑出了沼泽地域,马匹也终於不用担心陷在湿润的泥泞之中,丘洛拔稳了稳身形,乾脆继续领兵撤向东方的开阔坚硬平地。 “胡洛真,靠你了!” 待队伍跑出沼泽间的狭窄地段后,丘洛跋赶紧左右四顾。一人闻声而动,拨转马头引了身后的一列骑兵在战场上划出一道圆弧,朝著恆州军的侧面而去。 薛孤延又解决了一名掉队的怀荒骑兵,见左侧闪过一丝寒光,原来是怀荒军分出了一支人人披甲的骑兵,平举长枪往自己的侧面衝撞而来。 目力极佳的薛孤延看得清楚,当中的那人全身铁甲、身材雄壮,高大的骏马在他胯下也如同驴子一般瘦小。 见对方撞入自己队伍中激起一片血和烟尘,薛孤延不怒反喜,放过眼前逃跑的敌军,紧握大槊转头就向对方衝去,一边衝刺一边吶喊: “来將留下姓名,我不杀无名之人!” 雄壮的骑士见薛孤延吶喊而来,提起长枪与之缠斗在一起:“正是你大父!” 两人来回错马相斗,槊枪交击发出阵阵金鸣之声,胯下坐骑呼吸冒出的白气相互混合在一起。两人都能清晰地看到对方通红的双眼和狰狞的表情。 薛孤延暗道这个粗壮汉子果然是个英雄人物,没想到身手竟与自己不相上下,又见黄瓜堆上烟雾腾空而起,心知一定是高市贵发现了某种端倪在提醒自己。 於是猛推马槊,將对方劈来的长枪格挡开来转身便走:“记好了我叫薛孤延,有种你上黄瓜堆来!” 待薛孤延引兵稍稍脱离战场,就见到高市贵带著一眾步卒举著大盾来到堆前,朝薛孤延的身后射出箭雨止住了怀荒义军的追击。 “高兄,多谢!” 刚才薛孤延回头之时已看明白,怀荒义军出动前来抢堆的骑兵起码有数千人,而自己不过数百骑,不过是借著下山的衝劲和对方的猝不及防才给了敌军当头一棒。 但是怀荒义军很快就调整了过来,扭头就试图將自己合围。 高市贵也学著薛孤延之前的样子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並不答话。 “高兄,刚才与我格斗的一定就是怀荒的主將!快去请厙狄郎君下山,我们再冲一次,定能將他擒拿!” “用不著了,已经被你的神勇嚇跑了!” 在高市贵看来,从时机上来说薛孤延確实来的早了一些,如果再等怀荒骑兵继续深入沼泽,此战势必能吃掉这一股偏师。 当然,他並不知道丘洛拔那时候已经决定要撤兵了。 在东边繁畤方向,贺赖悦也是遭遇不大不小的麻烦。 从白狼堆到繁畤一路平坦,正適合骑兵的高速机动。 繁畤的豪强铁了心龟缩城池不与贺赖悦野战。所以贺赖悦乾脆调头折向西南边的南平城,即道武帝时期营建的?南宫,然后不出意外再次被伏击。 自此,怀荒义军包抄两翼、引诱恆州人下山决战的企图彻底破產。 第58章 归鸦无数来(上) 平城,恆州都督府官寺 高欢正愣愣地抬头望著天上一轮明月,心思却飘飞到远方。 他打小就穷的叮噹响,成年后也只是一名普通镇兵,每天就忙著给镇里修城墙、给达官贵人补羊圈。 高欢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是获得富家女娄昭君的青睞。 时至今日,他也不太搞得懂。 为啥妻子一眼就相中了,当时还在城头上光著膀子打夯的自己——或许自己真有汉高祖那般的本事? 婚礼上,镇將客套过几句: “你这辈子不会白活,將来发达后照顾我的儿孙。”高欢一直铭记在心。 婚后,他才靠著妻子嫁妆置办马匹,当上了队主、函使,还结交了一大帮镇中豪强。 也许这辈子就要在怀朔的小池塘里打转,可四年前洛阳一行改变了他的看法。 四年前也就是神龟二年(西元519年),孝文帝汉化改革谋臣之一、汉人名士、三朝元老张彝的二儿子张仲瑀上书言事。 他建议要“銓別选格,排抑武人,不使预在清品”。 也就是说想要进一步强化选官制度,压缩鲜卑武人的军功上升渠道。 奏章还没出门下省就不出意外地“泄露”了出去。 然后洛阳城里的底层羽林军士卒聚眾数千人跑到尚书省,找张彝的大儿子张始均要说法。 未果之后又跑到张家痛殴张彝。 高欢和乐举当时都在洛阳城中,见城中大乱便起了跟著乱兵后头捡洋落的想法——两人的盘缠用尽,只能想点歪门邪道。 高欢亲眼见到,张彝的两个儿子本来都逃掉了,见父亲被围殴又折返了回去救人。 结果大儿子被愤怒的士卒丟到火里,等找到的时候,尸体都烧焦透了,只能靠髮髻里的小釵来辨识。 而张彝本人第二天伤重而死,倒是上书的张仲瑀重伤,捡回一条命。 怎是一个惨字了得! 高欢跑得慢,被城门寺的人抓住了。还是乐举拿出钱財贿赂狱卒,拖到了胡太后大赦,这才把高欢救出来。 这场大赦很有意思: 朝廷只杀了带头的八个人,其余人尽数释放。 家破人亡的张仲瑀反而逃到外地,直到三个月后,才敢回来给父兄奔丧。然后胡太后赏赐了布帛千匹强行堵住了他的嘴。 这个结果说明,朝堂上的鲜卑人,包括宗室,未必不赞同羽林军的想法。 甚至可以说,这个事情是元叉发动政变,囚禁胡太后的前奏之一。 要解释清楚,又得先从孝文帝汉化改革说起。 当年北魏立国的时候,把鲜卑拓跋部先世28位部落首领,都追封为皇帝。 作个简单地对比,孔夫子的28世孙,正好就活在孝文帝时代。 也就是说,北魏將祖先一口气追查到了千年之前。 天知道,这一千年间,他们是拿什么东西、用什么文字把世系传承记录下来的! 但千万別以为,是拓跋鲜卑暴发户乱来。 这种办法其实来源於鲜卑诸部落共享权力的需求,也是游牧民族军事民主制度的反应。 因为按照这种极其夸张的追封模式,绝大部分鲜卑头人、贵族都可以远追血缘,到这些所谓的28位先帝上。 也就是说,大家都是皇族后代,谁也不比谁差。 可是孝文帝改制之后,明確只有道武帝拓跋珪的子孙算是宗室。 其余原有的“皇族后代”和异姓王一律降爵,逐渐排除在核心圈子外面。 等孝文帝之子宣武帝即位后,更是喜欢重用近亲宗室。 包括元叉等一大堆远支宗室,都被排挤到羽林军中,当不受待见的“武人”,更何况一般的鲜卑人呢! 至於来自六镇的高欢、乐举之流,更是被当作草芥一般。 总之,北魏统治阶级內部的裂痕,已经被许许多多有识之士看在眼里,继而点燃了他们的野心。 比如正在抬头望月的高欢,他便將赌注压在了起义一方。 “贺六浑,到你了!” 朝高欢走来的,是代郡太守叱罗珍业,虽地位宛如云泥,可一直对高欢亲近有加: “元刺史接见城中僚吏豪强,直到现在才歇口气,呆会你可別有怨气。” 高欢笑了笑,他心里哪能没有怨气! 若不是当日他劝说对方,留在恆州观察形势,元顺怎么可能有机会重返平城执掌军权? 而且还是他和厙狄洛一道把元顺送回来的。 好了,现在把我晾在外头整整一天,摆什么宗室子弟的臭架子! 不过经司马仲明一事,高欢的锋芒也收敛了许多。 “元公当方面之任,整个恆州的干係都在他身上,我贺六浑怎么可能不晓得规矩?” 叱罗珍业点了点头,“唔,你知道就好”,说罢就要带著高欢去见元顺。 不过高欢却停下了脚步:“依我见,府君不必忧虑。” “喔?”叱罗珍业有些疑惑地转过身来。 “我同乐举相熟,此人並非酷烈好杀之人,这是其一。” “其二,怀荒贼舍平城而走,所图无非粮草牛羊。他们还要和恆州人当邻居,是不会怠慢令郎的。” 叱罗珍业暗嘆了口气,感慨面前的年轻人迟早要出人头地的。 对比元顺,这位刺史只会安慰他,厙狄洛必能从怀荒贼中,將叱罗邕救出来云云。 高欢不仅想到了自己,而且几句话便切中要害。 “食君禄忠君事,我已当没有生这个儿子。你快去见刺史,待会来我家吃饭。” 叱罗珍业才回到家中不久,高欢便如约找上门来。 “贺六浑,你怎么现在就来了!” 按叱罗珍业所猜测,高欢去寻元顺一定是建言用兵之事,掐指算算时间,他在元顺面前,待了就不到一刻钟。难不成是计策太过激烈把刺史给嚇到了? 高欢倒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那倒没有,刺史说天色已晚,让我早点休息。明日会板授我为强弩將军,统领一军。” 所谓板授,即诸王大臣权授下属官职。说白了,这玩意就只是个荣誉称號,尚书省档案里都不会记载那种! 叱罗珍业闻言眉头一皱,糟了,这位刺史大人的架子又摆起来了。 想来也是,元顺亡父是宗室领袖、三朝元老任城王元澄,自个年少成名、早登台阁。 而高欢只是一个牛马一般的六镇卒子,地位相差若云泥。 一个丘八,还是六镇的土包子丘八,有什么资格,在宗室大臣面前妄言?给个板授的將军称號,就算是开了恩。 不过高欢倒是沉得住气的样子,淡淡说道:“刺史还说了,厙狄洛在白狼堆拦住贼军,平城不需轻举妄动,断绝贼军退路即可。” 第59章 归鸦无数来(下) 且不说受了冷遇白眼的高欢,百里外的白狼堆战场陷入了一种热火朝天而又沉默的奇怪状態。 在左右包抄的企图破產之后,怀荒人便专心在白狼堆下同恆州豪强联军对峙。 当然,对峙並不是一个静態的过程,而是伴隨著双方多批次、小股部队几乎毫不间断的侦查、骚扰和试探攻击。 从战术角度来说,双方半斤八两。 但一方面,怀荒人也在不断的试探中摸清楚了,此前並不熟悉的地理环境。 厙狄洛刚刚又亲自带部族的亲兵,同怀荒的游骑干了一场。 双方你追我逃、你逃我追,来回试探了好几个回合,直到掌灯时分,厙狄洛才回到白狼堆上的营地中。 “回洛,今天又是个什么情况?” 厙狄洛才掀开大帐的布幔,迎面就看到了高市贵盘腿坐在篝火边,看样子已经等了他好一会了。 厙狄洛挥手赶走了想要帮他脱下盔甲的亲兵,只是取下兜鍪扔在一旁,径直一屁股坐在高市贵面前,甲片相互摩擦发出一阵哗哗的声音。 “还能怎么样,从午后打到现在啥也没捞著。慕容武那廝狡猾的很,就两天就摸清楚白狼堆下面有几条硬路。” 连著打了好几天,对面有哪些人物,厙狄洛倒是也搞清楚,“也怪不得司马仲明败给他们,骑射的本事都是一等一的。” “难道这帮六镇的贼配军还想著仰攻白狼堆?” 高市贵捡了一根树枝在篝火中拨弄了几下,往指尖吐了口唾沫,伸手就把铁质酒壶给薅了出来,然后给厙狄洛倒上了一杯温热的酒。 “你倒是自惯的很一点不见外!”厙狄洛仰头一口喝乾:“我专门从洛阳买来的酒可不是你这么喝的。” “算了,说正事。”厙狄洛继续说道,“这几日他们的试探越来越频繁,我倒是觉得在这样对峙下去他们多半得撤了!” “嘿,我上午的时候和张保洛聊了聊,他也是这么想的!回洛,你说他们要是跑了,咱们怎么弄?” 厙狄洛吹了吹瓶口,小心的用嘴唇试了试瓶口的温度,確认无误后咕咚咕咚一口將瓶中酒喝完半滴没给高市贵留下,然后才缓缓开口说道: “实在太渴了,再拿一壶过来。” “唔,我倒是巴不得他们撤,就怕他们不敢!只要他们敢把后背漏出来,咱们就从堆上衝下去,砍瓜切菜一般的事,省得我们大费周章” 但是对此高市贵有他自己的看法,大军对峙之下谁先动谁就先落入下风,怀荒人也巴不得恆州军下山呢!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佯动诱骗? 厙狄洛倒是不以为意,那就拖著唄,我在等人,那你怀荒人又在等什么呢:“话说张保洛怎么有功夫过来,他那边怎么样了?” “是我过去看的,计日程功唄!两天,最多两天!” “要是贺六浑能赶过来就更好了...” ----------------- 话分两头,怀荒人这边也是一片紧锣密鼓的景象。 首先就是营盘带来的麻烦。准確的说,是?水这条恆州人的母亲河带来的麻烦。 虽说?水自出白狼堆之后河道归一、河床也大体上稳定,但是温带季风气候带来的雨热同期依然赋予了?水夏季大涨水的特点。 所以白狼堆之北看似一马平川,实则还有不少低洼地甚至沼泽。 白狼堆之北倒不是没有高处,不过那是一片苍柏青翠的原始森林。別说安营扎寨了,林中想找个能够搭起帐篷的空地都不多! 所以怀荒义军只得在一片背靠森林、右近?水的次高地上安下营盘。 有利也有弊,如此一来取水方便,也不用担心恆州人(包括高欢)突然从侧后方杀来,只用专心面对面与厙狄洛对峙即可。 好在自从接连吃亏之后,丘洛拔和贺赖悦两个刺头都老实了不少。怀荒义军暂时又恢復了团结一致的局面,就连乐举公开放话,说让弟弟乐起主持本战全局都没有人呲牙。 当然,这也只是乐举试图在军中提高弟弟威望的一种手段,並不意味著他什么都不管。 “胡洛真,刚烧好的水,来洗洗脚。欸,大哥你也在。” 厙狄洛回营的同时,与之廝杀了一整天的慕容武也正好回到营中去找乐起,结果正主没看到反而看见了乐举也在等弟弟。 两人没等一会,乐起就提著一桶热水弯腰入帐。 “哎呀呀,二郎你还怎么亲自做这些事!”慕容武眼睛一亮,嘴上拒绝心里却高兴的很。 “我让二郎这么干的。你们打了一天,待会还要赶你们去树林野地里过夜。就算弟兄们不抱怨,二郎这当主將的也该表示表示。”乐举在身后薅了薅,甩出个马扎扔在了慕容武脚下。 慕容武也不客气,抬了抬屁股坐在马扎上,甩了甩腿踢开靴子不管不顾地將双脚踩进木桶。 因为马扎有点矮,整个身躯只能蜷缩起来就像是蹲坑的姿势,多少显得有点可笑。 “嘿,胡洛真你还真不怕烫啊!” “二郎你办事向来周到,既然把水都提进来了肯定是掺和好了的,我只管泡脚就行。” “话说回来,大哥、胡洛真,这水可是我亲自从河里打的。看出来什么没有?”乐起得意的將手抱在胸口,朝水桶努了努嘴。 “嗯?”慕容武微眯著眼睛沉浸在双脚传来的温暖湿润的感觉中没有反应过来,而乐举却一把站起来,一手扒著慕容武的肩膀,一手在木桶里捞了捞。 “桶底没有泥沙...你打的是清水!” “欸!还真的清了!”慕容武闻言赶紧睁眼埋头,也学著乐举的样子在水里捞了捞。 乐起放下胳膊盘腿坐在慕容武脚边,一把將对方的一只脚抬起放在自己腿上,直接就拿衣服的下摆给慕容武擦脚,然后就下了逐客令: “你们回营之前我就带人烧好了水,此时估计弟兄们都在泡脚。两位哥哥你们也看到了,天也黑了不怕他们看见。所以我就不留你们了,还要劳动下胡洛真大哥吆喝著兄弟们赶紧去树林里,吃的都在那边。” “好你个二郎真是不客气!连杯酒都不给就要赶我走!” 慕容武佯做生气的使劲用脚在乐起怀里蹭了蹭,扶著乐举的胳膊站了起来踩进靴子里,“那其他人打好招呼没有?尤其是拔弥那个硬嘴巴刺头。” 说曹操曹操到,慕容武话音刚落就有人掀开布幔挤了进来:“啖狗肠的胡洛真,我还担心你不开窍呢!” 第60章 浮浪浊滔滔(上) “开干!” 厙狄洛指挥著手下撬动最后一块闸石。?水在夯土堰塞后憋了十几日的怨气终於得以释放。 而恆州人的等待也在此刻终结。 他们的计策其实说来也简单,就是利用白狼堆的遮掩在?水上游筑起土堰拦水,然后趁著怀荒人无备突然决口,藉助人造洪水的威力一举衝垮怀荒军大营。 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这事得偷偷的乾急躁不得,免得把怀荒人真的给嚇跑了。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非常顺利。厙狄洛有意命人控制了蓄水的节奏,不然任谁看到滔滔?水突然断流都会起疑,另一方面怀荒人也將营盘驻扎在了?水边上,而且似乎坚定地想要同恆州军对峙。 第一缕晨光照临时,数十里?水河谷已成泽国。白狼堆上也適时燃起了烽烟。 “进军,搜杀贼儿!”隨著厙狄洛一声令下,恆州人步行下山踏入洪水退去后的泥沼。 然而,才走到一半路程,厙狄洛忽然暗道一声不好。 抬眼望去,远方偌大的怀荒军大营几乎都被淤泥所掩盖,仅有散乱的旗帜、粮车和几段木柵栏显示此处曾有大军驻扎。 “回洛,怎么回事?”高市贵也赶了过来,但是他的嗅觉远没有厙狄洛灵敏。 厙狄洛指了指前方空荡荡的大营: “尸体?尸体呢?” 直到此时高市贵才反应过来,按理说凌晨时分被突如其来的的洪水袭击断然不会有太多人能反应过来。 积蓄的洪水虽然不算太大,但是已经足以將睡梦中毫无防备的人衝进河道里面! 除非... 除非他们早有准备,而且在白狼堆的全天监视之下神不知鬼不觉的转移了队伍。 厙狄洛微微张开的嘴巴,艰难地抬了抬下巴將目光投向了大营背后的森林。 “高兄,来不及了,快去右翼主持局面...” ----------------- “恆州人终於来了!” “他们快到了!” 前不久乐起发现秋日的?水一反常態的浑浊,按理说?水在经过沼泽的沉淀之后又没有夏日山洪的补充,河水应当是清澈的。 然后丘洛拔和贺赖悦两支偏师分兵之后,都曾试图往?水上游侦查,可都被恆州人坚决而又果断的挡住了。 事有反常必有妖,不难判断出恆州军想要行水攻之法。 但是这正中乐起的下怀。 这半个月来的对峙也说明了,拖得越久对怀荒人越不利,但是仰攻白狼堆上人数倍於自己的敌军又不啻於以卵击石。 正好將计就计,引诱厙狄洛下山决战。 “还好有这片树林子,要不然躲都没法躲!”慕容武倒提著长枪从树林里钻了出来。 大敌当前,乐举也不可能真的撒手不管於是问道:“胡洛真,情况怎么样?” “嘿,我的大郎欸,你就放一万个心,二郎的安排妥当的很!”慕容武走了过来拍了拍乐起的肩膀: “这几日开灶做了晚食后,除了一些留守下面大营的,其他人都在树林子里躲得好好的。” “喔,对了,骑兵迂迴的事没戏!显秀(徐颖)带人去看了,周围就没有乾净地方。人倒还好,马蹄子踩下去就是半腿泥巴。” 说一千道一万,只能在这个泥泞的战场上见分晓。 战鼓响彻云霄,此外既没有震天的喊杀声也没有箭矢破空的啸叫,只有怀抱著乾草树枝甚至木板的怀荒人在泥泞中跋涉发出的声音。 前排先行的士卒將柴草和树枝铺在泥泞的地面然后立定。后排士卒从先行者的间隙里钻出,也学著同袍的样子將怀中的柴草树枝放下。 如此往復,直到怀荒人顶著箭矢,將乾柴铺到了距离恆州军仅数十步的地方。 厙狄洛死死握住刀柄:“全军压上不得后退!持盾牌的上前,弓...” 悽厉的號角声截断了厙狄洛的军令,沉默的怀荒军阵终於爆发出慑人的怒吼。 恆州军左翼,张保洛,也就是筑堰拦水计划的实施者眼睁睁地看著本该被洪水冲走的怀荒人像幽灵一样从森林中冒出来,头脑中一片空白。 说到底他不过是代郡的一个土豪富人而已,完全是因为怀荒人的劫掠才不得不带领乡人和財物南下,继而加入厙狄洛军中。 “张將军!稳住部曲,不必惊慌!”薛孤延从中军处踩著泥水飞奔而来,张保洛见此宛若得到救命稻草。 “薛孤郎君,我等现在该怎么做?” “我军倍於贼子,对方又遭水攻,他们冒出来不过是自投罗网。” 薛孤延一边跑来一边大声嚷嚷著他都不信的胡话,沿途的士卒小小地舒了一口气纷纷让开道路。 “请张將军稳住阵型,以逸待劳缓步向前朝中间挤压。其间无论中军发生什么事情也不要轻举妄动!” 张保洛虽然从未领兵打过仗,听了薛孤延一番解释加命令心中也明白了过来。 所谓人满一万无边无岸,此时战场的正面宽度已达数里而且又遭到意料之外的敌军的逆袭,擅自行动不仅容易被敌军所趁,更容易引起周围友军的惊惧。 正当两人握手相互叮嘱打气之时,恆州中军的羯鼓也终於响了起来。 厙狄洛终於將所有的盾牌手集中在了队伍的最前面,其余士卒则持长兵跟进借著盾牌的掩护,逆著怀荒人衝来的方向迎了上去。 双方士卒隔著最后几步泥泞互相用长枪戳刺拍打,金属的枪尖在半空中相互碰撞发出尖锐清脆的响声。 “欸~~~,弟兄们,看好咧,跟紧咯!” 乐举伸直右臂高举长刀直指天空,回头朝著部曲吼出了一声带著调子的长长呼號。隨著右臂猛地放下,乐举左手推开身旁持长枪的同袍,闪身钻进了枪林之中。 只见乐举一个侧身躲开斜著刺来的一点寒光,左臂抡圆一把將正面戳来的两根长枪一把挟在腋下,然后猛地一个拧身將长枪另一头的敌人甩翻。 接著毫不迟疑,贴著又一根刺来的枪桿一个跃步欺身向前和恆州兵来了一个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杀!” 乐举再度爆发出一声暴喝,正脚蹬开盾牌,反手一刀將侧前方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的恆州兵砍翻在地。 隨著这名恆州兵脖颈断茬喷涌出鲜血,两军整齐交错的枪林终於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乐起胸口中血气翻涌,就像是全身的血液都在胸腔里沸腾迫切地想要寻找到一个喷发口。 见兄长当先陷阵,乐起满腔血气也化作一声拖长了音调的號子连绵不断: “看好咯,跟上去咧!” 第61章 浮浪浊滔滔(下) 自古战场上三大功:斩將、先登、陷阵。 而一军主將奋不顾身亲自陷阵总能给周围的士卒带来极大的勇气,继而如狂风卷山岗一般影响到整个队伍。 怀荒人不再迟疑纠结,学著乐举的样子纷纷抽出短兵,踉蹌著跃过最后几步泥泞,顶著枪头寒光同恆州人近身搏斗战作一团。 此时怀荒义军已经没有任何指挥,也不需要再有任何指挥,只需要不顾一切地向前,向前,再向前。 憋闷了大半个月的慕容武生怕落在人后,躲开一支远远飘过来的流矢再用肩膀顶翻一人顺势丟开被砍缺了的环首刀,捡起泥水中的一根长矛又將面前两人捅了个对穿。 见长矛难以抽出,慕容武怒喝了一声,一脚蹬开被串在一起的两名敌军並抽出面前尸体腰间的短兵,再度向前。 从上到下,怀荒义军虽不至於人人皆如此悍勇,但他们饿虎扑食一般的气势已经足以震慑正当面前的恆州中军,犹如重斧砍树一般生生將恆州军阵型砍出了一个明显的缺口! 厙狄洛终於意识到他犯了什么样的错误。 这伙贼军自始至终的目的都是尽一切可能,甚至冒著被未知的洪水淹没的风险也要引诱他们下山,然后在平原之上野战。 望著前面双方士卒廝杀和呼吸冒出来的蒸腾白气,厙狄洛忽然发现,对方確实有足够的理由自信自己的野战能力。 自恆州豪强不敢借著地利的优势主动决战,只敢用些偷鸡摸狗一般的计策的时候,败局就已经註定了。 厙狄洛不住地大口呼吸,胸膛隨著大地的颤动而起復,一时间头脑一片空白。 他所擅长的从来都是骑射马上功夫,这种绞肉一般以命换命的步卒贴身搏斗已经超出了他的经验范围。 说到底,他也不过还是个刚刚二十岁的年轻人,在这一场对峙之中他已经做的足够出色了。 这时候反而又是薛孤延这种头脑简单的勇夫赶了过来,免得恆州主將在震惊和恍惚之中就被敌军取下首级。 “回洛,当心!”薛孤延飞身奋起上前,一枪挑翻了一名陷入军阵太远的怀荒人,又转身抽出鞭子来回抽打周围士卒:“別用弓箭,顶上去!” “薛孤延,你怎么又回来啦?”厙狄洛如梦方醒,见薛孤延过来仍不住的欢喜,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情:“左翼张保洛那边...” “已经交待好了,不必多虑。” 有了薛孤延所带的生力军的加入,恆州中军行將溃散的局面顿时就稳定了下来。 毕竟恆州军人数远多於对方,在泥潭里乱战一团之时数量优势体现得尤其明显。 而怀荒义军也陷入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状態,也是由於怀荒人官长衝锋在前的传统,自乐举以下诸將无不带伤。一时间,刚刚还杀气腾腾势要一口吞灭的怀荒义军甚至有了倒卷倾覆的危险! 血腥的鏖战持续到正午。两军的战线却依然没有什么变化,怀荒人的猛虎掏心战术並没有奏效—— 並不是他们不给力,而是恆州军本来就没有“心”! 他们说到底不过是一伙豪强纠集起来的联军罢了,没有绝对核心的劣势,在此时反而成为一种有效避免斩首突击的优势。 当然,厙狄洛所期望的左右两翼包抄,將敌军彻底围歼压碎的企图也没有实现。 这就怪他们所製造的人为洪水太过给力了,正面战场情况稍好,但左右两翼面前仍是泥泞一片。 “將军,丘军主第三次派人过来问了!”一名传令兵跪倒在泥泞之中,朝著乐起说道。 乐起闻言往后看了看,树林中还有丘洛拔最后的一千生力军——这是怀荒义军最后的筹码。 他艰难地舔了舔嘴唇,任谁都知道,只要投入最后的预备队,那么战场上的输贏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乐举左右看了看,连忙提醒道,“二郎,不能等了,他们左右包抄过来了!” 是的,不能再等了,也没法再等了! “传令下去,所有人把衣服脱下来,还有盾牌,通通铺到地上。就让丘洛拔沿著铺好的通道过来!” “今日之战就让他一锤定音!” 丘洛拔从乐起身边擦过,仅是相互微微点头。通道两旁的光著膀子的怀荒士卒哑著喉咙发出最后的吼叫为袍泽鼓劲。 生力军的加入一瞬间就改变了中部战场的天平。 厙狄洛踉蹌后退,靴子陷入齐膝深的泥浆,佩剑脱手坠入血沼。 丘洛拔正欲补刀,薛孤延又再度赶了过来救了厙狄洛一命,长枪挡开了致命的一刀,掩护著厙狄洛向后退去。 “左右两翼都包抄过去了,大傢伙隨我再顶一阵!” 厙狄洛鏖战了一整个上午力气早已尽了,而薛孤延来回往返中军和左翼数次,体力消耗得也所剩无几。 一人持剑一人持枪竟只能堪堪与丘洛拔一人打成平手。 然后就在这个关头异变再生,身后的白狼堆忽地腾起冲天高的烟柱。 “一定是徐颖带著斥候游骑绕道上了白狼堆!” 乐起见此心下大喜,虽然他知道早晨时分徐颖带走的斥候游骑不过一幢,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已经足以成为压垮恆州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叔伯兄弟们,徐显秀带骑兵迂迴已经从他们背后杀过来了。大傢伙跟在丘洛拔后头再冲一阵啊!” 而在乐起的正当面,厙狄洛和薛孤延二人还没有摆脱丘洛拔的纠缠就瞥见了身后的冲天烟柱。 其实只要他稍稍冷静下来就能想到:就算白狼堆已经为敌所占,哪怕对方有上万骑兵也得下马,一步一步腿著趟著泥泞过来,而在这之前张保洛和高市贵的左右两翼就已经合拢將当面的怀荒军主力给扑灭了! 但是万事都有个“不过”——鏖战了一上午,体力精力均已见底,又在情急之下哪里还有多余的脑力去思考! 厙狄洛无奈地望了好友一眼,心力俱疲的两人心有灵犀盪开怀荒人戳刺来的长枪就往后头且战且撤。 恆州中军主將的稍稍后撤併没有引起乐举所期望的兵败如山倒,因为还有更大的惊喜就眼睁睁的发生在面前: 恆州军的左翼歷经了千辛万苦终於如怀抱一般赶到怀荒义军右侧之时,竟然就地九十度往北方转头,沿著洪涛山的山麓往平城方向去了! 恆州中军终於大溃! 第62章 归雁入胡天(上) 没错,张保洛逃了。 他终究是地方豪强,没有赌上全部身家与怀荒义军死磕的勇气,也没这个必要。 比起出身善无的高市贵、来自马邑的薛孤延、恆朔一带游牧的厙狄洛,张保洛的老家在代郡东部——怀荒的兵锋早已扫过那里。 高市贵、厙狄洛和薛孤延三人也逃了。 这倒並非怀荒人手下留情。经过一上午激战,双方都已精疲力竭。 他们本身也没有与恆州豪强不死不休的决心。 怀荒人的战略目標已达成大半。从此,恆州再无能力、也绝无勇气阻拦他们去路,更別提北伐了。 当然,乐起没忘记最初目的。 在战场下游,还有眾多拖家带口的代郡城人等著同行。 他们带著代郡刚收穫的粮食,没有牲畜助力,光靠双腿可搬不走这么多家当。 恆州豪强们將大量牲畜赶往南边,此时还在句注山前观望。 急於“回家过年”的怀荒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些“年货”。 大破恆州联军后,他们连近在咫尺的桑乾郡都没去,而是沿著桑乾水-马邑川向上游(南方)进发,去抢夺豪强的牲畜。 此战彻底打垮了恆州豪强酋帅的胆气。怀荒人得以大摇大摆地在恆州南境兜了个圈子。 他们从马邑故城折而向北,穿过七介山与洪涛山之间的隘口。接著沿中陵水继续北行,过了善无,前面就是汉朝沃阳县锄亭故址。 从这儿翻越长城分水岭,便算是回到塞外。 这儿还有个更响亮的名字——杀胡口。 乐起也在这儿见到了如雷贯耳的“大人物”。 ----------------- “贺六浑,这就是我家二郎。將来多关照关照!” 杀胡口上,乐举兄弟同高欢、高市贵见礼寒暄。 高欢抚著胸口哈哈大笑,“还是那句话,有我贺六浑一口饼,就少不了你俩一块肉!” 听高欢口气,竟像他才是白狼堆大战的获胜者一样。 “见过贺六浑大哥,见过高统军(高市贵)。”甫一见面,乐起便语出惊人: “得亏当日我不在柔玄,否则断不会放贺六浑大哥活著出去。” 高市贵悚然而惊,连忙把手伸向腰间,警惕地扫视四周。然而,除了四野摇落的秋色,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多谢多谢。” 高欢笑著按住高市贵的手,满脸混不吝的样子:“没想到二郎如此看得起我!” 乐起当然知道面前落魄的镇兵,將来会干出多大的事业。他也確实想过设法杀掉高欢,为將来除掉一个竞爭对手。 不过,出来混名声很重要。无故杀寒微好友,传出去不得让六镇豪杰笑掉大牙兼鄙夷至极:乐氏兄弟心胸就这么狭窄啊。 更何况,高欢確实有点人格魅力,举手投足之间更有一股风流气度,怪不得娄昭君一眼就相中了他。乐起见此反而起了爭强之心。 “二郎年轻出言无忌,高统军別担心。”乐举知道高欢的脾气,故而只安慰了高市贵一人,接著问道: “贺六浑怎么没在平城?那儿正需要豪杰坐镇吶。” “甭提,世间有你兄弟眼光的,可没几个!” 原来高欢那日吃了元顺的闭门羹,又听说厙狄洛大败。於是想著在恆州也无出头机会,便扔掉了元顺给的板授文书,招呼不打就走了。 善无县也是往怀朔的必经之路,於是高欢又找到了败退回乡的高市贵,劝说对方为怀荒义军让开道路,然后二人携手在杀胡口等乐举兄弟。 高欢看了眼杀胡口外迤邐北行的怀荒军,这才微微嘆了口气: “我也想明白了,乱世里离了根脚,光靠自个成不了事情。我打算回怀朔老家,也像大郎一样拉起一支队伍来。” 是的,同怀朔、武川其他豪强,乃至乐举不同,高欢从来都对六镇起义持欢迎態度。 唯有天下大乱,他才有机会出头,才能將洛阳高门的白眼统统还回去。 正是:折腰非本意,唾面记深躬。他年必遂志,尽扫九原风! 乐起忽然开口问道,“这么说来,贺六浑大哥要去投破六韩拔陵?” 高欢看了眼高市贵,倒也直言不讳:“朝廷轻视边塞,將来必定亡在我六镇人手中。” “那...?”乐起赶忙追问。 “我自有门道。”高欢狡黠一笑,然后说道:“大郎大胜而归,將来少不得与沃野人衝突,得留意些。” 看样子,高欢是篤定怀朔,武川坚持不了多久了。 “还有,武川人里头,贺拔、宇文、独孤三家人才辈出,你们更是要当心。” 乐举拱手称谢,然后问道:“贺六浑和高统军在这儿等我,不光是为了敘旧吧。” 高市贵闻言上前一步,终於有机会插话: “贺六浑说的没错,边地豪杰有志不得伸、有才不能用,谁心里没有怨气?不过我们觉得时机仍未到罢了。” 乐起闻言肃容,又听得高市贵继续说道。 “贤昆仲英姿勃发,当世罕有匹敌。我恆州人也有自知之明,就算朝廷北討大军来了,也不会轻易与你们为敌的。” 其实高市贵的意思还是那句话:我不与你为敌,但你一日不下恆州,我们也一日不会投靠。 乐举哈哈一笑混不在意,指著高欢说道: “那咱们得想想法子,把朝廷大军引到朔州去。正好给贺六浑大展身手的机会。” 高欢拍了拍肚子,放声长啸,“知我者,乐大也!” 言罢,高欢却是一把抓住乐起的手,將乐起拉近面前好生端详了一阵。 “唔,剑眉星目,器宇轩昂,果然不凡!” “我有一妹尚未出嫁,大郎,咱们都是当兄长的。如何?” 乐举推了推高欢,笑骂道,“好你个贺六浑,也打我家二郎主意!” “那就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乐起尚在迷糊,高市贵便拱手贺喜道,“贺六浑的妹子一定不差,可惜我没有妹子,不然不让他抢先。恭喜,恭喜!” 三人一言一语之间,就把乐起的终身大事给定了。 没法,长兄如父就是这个道理,这年头可没自由恋爱的说法。 “既然大郎二郎都没意见,等我找机会把妹子送来。也不怕你笑话,人皆有舐犊之情,怀朔还有一场大乱,在你们家里我也安心些。” 乐起確实不会有意见,那可是高欢的妹妹!话说,原本时空中这位“乐陵公主”是嫁给了谁来著? 言罢高欢又捏了捏乐起的胳膊,顺势朝著乐举伸出了两根手指: “乐大,你先把聘礼给了,嫁妆嘛,我回头再补。” 第63章 归雁入胡天(下) 过了杀胡口便是凉城郡沃阳县,距离柔玄已是一步之遥。 高欢將聘礼转赠给了高市贵,然后在杀胡口与乐举兄弟分別,独自一人往怀朔去了。 而高市贵则带著善无番兵和司马仲明赶赴平城。 没错,司马仲明便是这份“聘礼”。 不得不说,这位久经宦海、屡伏屡起的恆州刺史的心態调整得非常好,丝毫看不出败军之將的自觉。 他坚信,只要小命还在,就终究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虽然免官下狱已成定局,但在朝廷正式詔书下达的那一天前,他就还是大魏旧都的最高军政长官。 而且司马仲明不是瞎子,被怀荒义军扣押了这么多天,他也有所觉悟: 虽然六镇的叛军未必能成事,但大魏的天下註定是好不了了。 只要保住小命,然后结交朔、代豪强,等洛阳的台军收拾不了局面的时候,朝廷自然会再次想起他来。 更何况掌权的元叉是他的连襟。 如此一来,高市贵和司马仲明几乎是一拍即合。 当即司马仲明便任命高市贵为恆州都督府长史、並板授为游击將军,品秩为第四品上。 军府佐吏中以长史和司马为上佐。其实按道理,军府长官只有对上佐的推荐权,而无任命权。 不过嘛,这就是乱世的表现——没人会死抱规矩不放啦。 高市贵也投桃报李,动员起了善无、武周一带的豪强,又打出了恆州大都督的旗號,作势要把司马仲明送回平城。 时间回拨到在乐起进入参合陂盆地,放心大胆地走马狂奔返回柔玄之时。 高市贵一干人也带著司马仲明越过洪涛山、过武周县,沿著武周川水来到平城外。 放还是不放,对於城內的官员豪强来说,这是个大问题。 如果放司马仲明等人进城,那譖位的前任恆州刺史元顺怎么处置呢? 那岂不是意味著,平城豪强的投资全部打了水漂? 如果不放,那又以什么理由呢? 估计往洛阳报信的使者才刚过河桥,在洛阳的詔令到来之前城下之人还是名正言顺的恆州刺史。 况且已经不少豪强转头加入了高市贵的阵营——怀荒人打不过,平城人总该打得过吧。 代郡太守叱罗珍业倒是乾脆的很,“放进来杀掉!一如刘项鸿门宴之事!” “岂可无故擅杀朝廷大臣?” 元顺摸了摸头顶,听到叱罗珍业的建议不禁犯难。头上本就没几根毛,这几天都快被他揪光了。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1???.???】 “岂曰无故?牧守使臣不能保境安民反而丧师辱国,其罪一也。” “兵败被俘不能引颈报君,其罪二也。” “无故被贼所放、拥眾围困旧都,其行曖昧、其心叵测,其罪三也。” 叱罗珍业面对犹豫的元顺苦口婆心的劝解道,“以此三罪,但闻诛一贼不闻杀一刺史。” “如果府主怕事情难料,就让属下来安排。” “那好吧......” 不多时,平城的外郭城大门霍然而开,叱罗珍业率州郡僚佐迎接司马仲明。 在简短的寒暄客套之后,叱罗珍业说出了司马仲明最想知道的信息: “元齐州(元顺)已让出官寺,借用我宅安排好了宴会,今夜便为刺史洗尘接风。” “元...” 司马仲明正欲详细询问元顺的情况,可转念一想叱罗邕跟著自己出征,但被俘而生死未知。 而且叱罗珍业恭敬地迎接自己,要是一心只想著自己,恐怕寒了眾人的心,於是改口问道: “令郎...” 叱罗珍业知道刺史大人想说什么,但是没给对方开口的机会: “有劳府君掛念,前几日犬子已经从贼军中逃回了。” “那?” “犬子无能,不能护卫府君,我已经把他关起来了等候您处置。” 叱罗珍业忽然上前了一步,靠近司马仲明的耳边小声说道:“且容下吏舐犊之情,也是怕有人对他不利。” 司马仲明故意做出一副尽在不言中的表情: “庆和(叱罗邕)豪杰无匹,义胆忠肝,虽不幸入十面之围,但能破围而出往来报信,不知救了多少恆州百姓的性命。正是有功无过怎么会有人想要害他呢?是元齐州身边有小人吗?” 叱罗珍业赶忙说道: “元齐州自言,他是被贼军阻断东下赴任的道路,不得已才回到平城,怎么会管这些事情呢。末吏也是畏惧城中流言。” “愚人愚妇,何必在意!”司马仲明微微点头,隨口宽慰了一句。 “请东道主为我带路,切不能让元齐州等太久!”这会儿他终於放下心来,扬鞭驰入阔別已久的居城。 通过刚才的交谈,或者说是初步的谈判,司马仲明在中间人(他所认为的)叱罗珍业的居介下,同元顺达成了几个初步条款。 第一个自然是元顺让出平城,司马仲明暂时恢復行使恆州刺史的权力。 第二个是互不攻訐,我不提前任刺史图谋不轨,折返回来夺取兵权之事;你也別提现任都督兵败被俘沿途叫门的丑態。 总之,大家都是叛军的受害者,都是官场上的失意人,就別互相落进下石了。 至於恆州再次被劫掠的责任划分,自然得当面详谈一番。 隨后司马仲明先回自家私宅沐浴更衣,高市贵等代西豪强则由叱罗珍业接待。 “那就麻烦叱罗太守了。” “高长史客气。”叱罗珍业微微一笑,“外郭城军营已经安顿好了,请长史將手下安置在彼处。” “犬子也在彼处,先为长史接风洗尘。” “多谢!” ----------------- 当日晚间,叱罗珍业家中一片灯火辉煌,丝毫看不出才受战火的痕跡。 司马仲明好好地睡了个午觉,又特意换上南朝风格的褒衣博带,头戴卷荷乌纱帽、脚踩高头绣履,手持长柄麈尾扇赴宴而来。(麈,zhu) 元顺也率私人幕僚出府迎接,之后便是一片酒酣高歌且不提了。 隨著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司马仲明还差人回自己宅院取来一班洛阳舞姬。 一边觥筹交错之中,气氛逐渐进入高潮。 元顺偷偷扯过叱罗珍业的袖子,问道是否安排妥当。 “高市贵等人私兵俱已安置在西郭城军营中,四周早有人围定。” “好”,元顺一边说著,一边双手捧起酒盏,朝著司马仲明的方向微微頷首,而司马仲明举起耳杯遥相示意。 第64章 难作洛生咏(上) “好” 元顺仰头一口喝完盏中的鹤觴酒,感受著从舌尖到喉咙,再到胃部的强烈灼烧感,暗呼一声:苦也乐也。 他並没有放下酒盏,而是募地停在半空,盯著酒盏微微出神,就像是被美酒一下子冲昏了头脑。 盏中的鹤觴酒確实是名酒、好酒,元顺还在洛阳时就知道。 从洛阳內城的西阳门一直往西便是洛阳大市,而市场的西边有延酤、治觴两个里坊。 听名字就知道,这两个里坊的居民多以酿酒、贩酒为生,而其中有个叫刘白墮的河东人,他所酿的酒最为美味。 据说每到夏季六月,就在日光灼灼、暑气蒸腾的时候,刘白墮会將发酵好的酒装入肚大口小的婴瓶中密封,在暑日下静静暴晒整整十天。 等晒够了太阳后,这酒才会开封饮用,其酒香醇厚余味悠长。在天子脚下洛阳人嘴里,都说喝了这酒,能醉上整整一个月。 洛阳的权贵被派到外地做官的时候,亲朋友人都会拿刘白墮的酒作为临別践行的礼物。 於是这种美酒也被传播到了千里之外,故称之为“鹤觴”。 元顺確实是在出神,可並不是因为这美酒。 当年父亲任城王元澄还在世的时候,作为“宗室领袖”、当朝尚书令、侍中之子,他早年可谓是意气风发,面对当时的权臣国舅爷高肇,也敢放声呵斥——“任城王儿,可是贱也” 可是元澄死后,家势一落千丈,不仅爵位由嫡出的弟弟继承,自个还捲入近支宗室和出服远宗之间的爭斗中。 靠著“父忧去职,哭泣呕血,便有白髮,免丧抽去”的孝顺名声,元顺又当上了黄门侍郎,结果又不愿意去感谢当权的元叉。 然后他便被赶到了偏远的恆州,当个不加都督號的“单车刺史”——別名光杆司令。 於是“自负有才,不得居內,每怀郁怏,形於言色。遂纵酒欢娱,不亲政事。” 都说美酒越放越香,可人要是蹉跎了太多岁月又能如何呢? 元顺又想起了那个叫高欢的卒子,蹉跎了太久,连穷丘八也想指点他一二啊! 元顺摇了摇头,想把无谓的思绪都拋开。 在一些民间的演绎故事中,“摔杯为號”常常作为一种发起行动、尤其是“鸿门宴”性质的活动中的暗號。 用不著元顺和叱罗珍业过多强调,他们都默认了元顺摔杯就可以动手。 元顺紧紧捏住酒盏,想起多年来的坎坷不顺,想起多年的志不得伸,也想起了第一个起兵反抗元叉、却被手下人出卖的中山王元熙。 只要能拿下司马仲明,他便能以“事急从权”的名义接手恆州都督府,倒逼洛阳朝廷接受现状。 只要有了兵权,为天下除害、为伸张志向岂不是顺手拈来。 元顺咬了咬嘴唇,终於下定了决心! “啊!” 洛阳舞姬的歌舞忽然被侍女的惊叫所打断,四散躲入人群之中,飞舞的裙袂带倒了酒樽,血色的罗裙上浸满了醇香的美酒。 “司马公!” 高市贵猛地摇了摇头,定睛看了一眼面前的局势,起身一把推翻案几,一步跨到司马仲明身前。 “府主!” 堂外潜伏的卫士一拥而入,推开拥挤杂乱的人群拔刀衝进堂中向元顺请命,烛火反射在明晃晃的刀子上透出一股摄人的寒意,令堂上眾人更加惊慌失措。 元顺捏著酒盏的边缘怔怔地环顾了一圈,他看到了惊慌的舞姬歌女、茫然无措的州郡属吏、著急无措的高市贵,还有眼歪嘴斜、口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的司马仲明。 然后元顺才如同恍然大悟一般怒喝道: “你们在干什么,先退出去!快去请医家来!” 中风又被称为卒中,又被称为大厥、薄厥,北魏时期的医家们认为外感风邪、烦劳暴怒、体质较差、饮食不合理等等因素都有可能诱发中风。 其实用不著半夜把医家叫醒喊过来,在场的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司马仲明就是中风了。 这也毫不奇怪,毕竟其人年纪也不小,又刚经歷了兵败被俘、忍辱偷生的一个月,而今天又在此纵情饮酒。 悲尽而喜、酒到酣处,又是入冬时节,受一股贼风吹,当场卒中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至於为什么说是“几乎”,那自然是有人並不是认为这是一次常见的犯病。 善无、武周豪强纷纷拔刀,有效嚇阻了卫兵的异动。当然,更聪明一点的早就连滚带爬趁乱溜了出去。 高市贵心下大急,这特么和说好的剧本不一样! 说好的鸿门宴,怎么司马仲明先行一步自己坏掉了,后续怎么办! 相比慌乱的高市贵和叱罗珍业,元顺更是颇感难堪,埋怨地看了叱罗珍业一眼: “早知如此,何必安排刀斧手!” 叱罗珍业顾不得上司的埋怨,一个劲儿朝著高市贵眨眼:快去啊,愣著干嘛? 高市贵可第一回遇到这种事情,哪里能明白叱罗珍业的暗示。毕竟他的府主司马仲明,此时正软软地躺在他的怀里。 要是將对方丟下,不仅在法律上完全落入下风、道德上彻底沦为小人,而且势必引发其他人的严重猜疑和惊慌,进而引起大规模的火併。 还好,片刻之后高市贵终於反应过来:本人走不脱,可以派別人啊。 对! 只要自己的亲信回到军营,就一定能让所有人投鼠忌器。 然后大家才能安下心来,好好地分析一下,今天晚上究竟发了什么事情,或者说,应该发生什么事情。 不久后,医家终於赶到了现场。 医家將司马仲明从高市贵怀中抬到一边,粗略地查看了病人的情况,並用了几根针灸后便停下手中的动作,朝著堂上之人摇了摇头退到了一边: “司马公已经去了!” ----------------- 桓公伏甲设饌,广延朝士,因此欲诛谢安、王坦之。...谢之宽容愈表於貌。望阶趋席,方作洛生咏,讽“浩浩洪流”,桓惮其旷远,乃趣解兵...——《世说新语·雅量》 第65章 难作洛生咏(下) “哎,何必!何必!” 元顺又把头髮揪下来几根,他想要接近司马仲明的尸体看看,却又有点怕。於是捡起对方掉落的麈尾扇,毫无风度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元齐州、高长史...” 叱罗珍业拍了拍额头,无奈地看了一眼元顺,“事已至此,咱们该好好坐下来谈一谈。” 高市贵终於彻底清醒了过来,朝叱罗珍业眨了眨眼。 其实,叱罗邕也是“聘礼”之一,不过没同司马仲明见面,而是先一步回平城了。 也就是说,高市贵和叱罗珍业早就达成了密谋。 原本他们计划,让元顺背上谋害司马仲明的黑锅,然后高市贵佯作发难,一股脑將元顺赶走——如果必要,还可以收下他的人头。 总之,现在看来,司马仲明意外中风死掉,竟取得了更好的效果。 於是高市贵故意说道:“在下不知元齐州和叱罗太守究竟想要做什么,又该谈什么呢?” 叱罗珍业將跌坐在地的元顺扶起来,然后屏退了其余閒杂人员,这才慢悠悠说道:“如今首要之事,便是各自约束好士卒,避免贼人趁机鼓譟作乱。” “其次便是请元齐州速速离开此地,赶快赴任去吧。” “嗯?” “啊!” 元顺比起高市贵还要惊讶,转而又释然了。 如今这个场面他又能做什么呢,除了火併以外没有任何可以掩盖这个事情的办法。 而很明显,元顺並没有这个魄力和决心。当然,他也指挥不动卫兵。 那么司马仲明就无法明正典刑,那么司马仲明的死就是黄泥巴落在了他元顺的裤襠里,不是屎也是屎。 那么,若想要摆脱谋害现任恆州刺史的嫌疑,最好办法就只有主动放弃自己在恆州的一切布置和权力,光溜溜地赴任齐州。 高市贵不是蠢人,看到元顺颓然坐回原位置后他就彻底知道了自己该怎么做。 “太守不必担心我的家人,只要在下一会出去了,他们一定不会轻举妄动。在下也愿意相信太守能约束的住城內士卒。至於元齐州...” “明日一早我自会动身,不,我马上就走!” 元顺掩面扶额转过身去,雄心壮志褪去之后只是满满的无力感,难道天意真不顾念我元顺?!他再也不想面对这一摊烂摊子。 就这样,恆州境內两大权势者几乎在同一个夜晚失去了他们所有的势力,灰溜溜地离开了平城。 代郡太守叱罗珍业似乎成为了最大的贏家,得以顺理成章的接过了平城城內的最高军政权力。 而高市贵並没有放弃都督府长史的职位,迅速和叱罗珍业合流。而被乐起释放的叱列平、被打散的薛孤延、厙狄乾等人则各据乡土。 总之,恆州境內,已经没人会和怀荒军过不去了。 ----------------- 话分两头,高欢转手把聘礼送给高市贵之后,又找乐举討要了两匹好马。 论地位,高欢也许卑微,可论拉关係,他可算得上怀朔人里第一名。 六镇起义以来,亲朋好友分属两方的现象就极为普遍。而且高欢来往过朔州多次,当地敕勒部落里熟人更是不少。 故而对於其他人,出城求援九死一生,对於高欢,和旅游赶路也差不了太多。 於是乎一人双马,没几天功夫就回到了怀朔城,连乐举送给他的盘缠和乾粮都还剩了大半。 回城第一件事自然是找大都督杨钧復命,不料又双吃了个闭门羹——杨钧病重,庶务均由其子杨宽打理。 杨宽也和洛阳贵公子们一个德行,见求援无果便赶走了高欢。他只当高欢是个普通信使,唔,其实也没错。 高欢一路走来不知吃过多少白眼,更不会把这个当回事,转头便找朋友喝酒去了。 直到掌灯时分,高欢才醉醺醺地回了家。结果他一推开门便嚷嚷起来,把眾人都嚇了一大跳。 “多罗,多罗,哪儿去了!你大兄我,可算是把你嫁出去咯!” 姐姐高娄斤赶紧迎上去,扶著高欢坐下,“贺六浑,喝多了马尿就消停会,別把大人吵醒了。” “他?呵,连多罗的嫁妆都攒不下来。” 姐夫尉景却也只劝高欢少说两句。 夫妻俩人都知道,高欢和父亲高树生的关係一向不好。 所谓“无仇不成父子”,高树生从来就是游手好閒的二流子,早把家產败了个乾净。 元配韩氏死后,他便把高欢丟给了长女高娄斤和女婿尉景抚养,自个倒是落个逍遥。而弟弟高永宝、妹妹高多罗正是继室赵氏所生。 妻子娄昭君知道丈夫的脾气和本事,他不是咋咋呼呼的二流子,多半是在外遇到了不太顺心的事。於是问道: “郎君给多罗找的是恆州哪家子弟?” 高欢撑著醉眼嘿嘿一笑,招呼凑热闹的弟弟把宅院大门关好,这才神秘兮兮地对家人说道,“乐举的弟弟,乐起乐二郎,如何?” 高娄斤只是个家庭妇女,几乎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反而是十二岁的高永宝惊呼出声: “怀荒人!” 尉景赶紧捂住小舅子的嘴,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贺六浑,別说笑!到底怎么回事?” 高欢这才好整以暇,向家人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娄昭君一听心下瞭然,多半是丈夫起了造反自立的心思,一回来就找司马子如、刘贵等好友商量。 至於结果么,看来是碰了点软钉子。要不然不会醉醺醺地找家人寻求心理支持。 就连尉景也不尽赞同,“怀朔城里多的是立功的机会,再不济卫可孤那儿也是好去处,贺六浑何苦去投怀荒人?” “姐夫才是在说笑。大兄才不会居於人下呢,怎么会去投怀荒。” 尉景闻言转头一看,正是小姨子高多罗,看样子在旁边偷听很久了。 “大兄,那你啥时候送我去怀荒?” “哎呀,真是女大不中留!”高欢拍著胸口哈哈大笑,“怎么,就不怕错付良人?” “他们都嫌大兄光了嫂子的嫁妆,可我觉得你才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英雄。也就是纳闷,被你相中的能是个什么人物。” ----------------- 註: 多罗(tārā):佛教度母名,即卓玛 第66章 尽道丰年瑞(上) 把视角拨回主角头上。 白露秋分夜,一夜冷一夜,塞上苦寒尤其如此。 虽说怀荒军缴获如山,可才休息了一天,所有人又得抓紧修葺畜圈。 可能出於愧疚补偿的心理,贾思同也回到了柔玄,还主动帮起了忙。 主持庶务的乐举和卢喜自然高兴,毕竟六镇最缺的就是文化人,而且贾思同对於农事得心应手、在柔玄人中威望极高。 乐起自然不会放过这等人才,便自称为学生,摆出一副好学模样,死皮赖脸地霸占了对方所有空閒时间。 贾思同不得不承认,乐起虽然不擅经学,但在別的领域,往往能提出些颇具启发意义的问题,反过来让他深入思考。 “乐將军,这是何意?” 贾思同捏著一页纸,对著日光看了半天,实在搞不懂对方意欲何为。 “昨天您拿《春秋释例》来教我,正好说到了『民反德为乱』一节”。 乐起坐定之后才答道: “贾公您还说,民,谓人也。感动天地,皆是人君感之,非庶民也。又曰国无政,不用善,则自取謫於日月之灾。言以政取謫,是其由君不由民。 可小子昨夜回去后辗转反侧,始终搞不明白,所以今天又来叨扰贾公请教。” 贾思同是研习《杜氏春秋》的经学大家,昨天乐起故意拿春秋请教,他便隨口说了两句。 乐起全无经学素养,不过是以此当个话头。贾思同也看出来了,手中的字条便是明证。 “小子没能想通,为什么说感动天地皆是人君感之。岂不是只要有明君,天下就会大治?” “那如果天下大乱,高坐明堂的就一定不是明君咯。” “一派胡言,简直是在狡辩!”贾思同正要驳斥,却被乐起堵住: “可这样也说不通啊。就算尧舜禹汤重生,就一定能收拾如今局面?可当今同几千年前又大不一样,所以小子便想先琢磨琢磨民的区別,再来说君。” 贾思同喟嘆一声,將字条拍在桌上,“所以將军就拿这个来问我?我还以为你们就要去攻打青州!” “嘿嘿,列了个提纲,我怕忘了。” 原来这是一张“问题清单”。 其中涵盖青州益都一带的人口分布、地形地貌、交通馆驛、城镇分布、三长制和均田制实施的情况、“三长”的构成人群、奴婢部曲僱工佃农的比例、屯田营田寺田分布、税赋徵收情况,甚至还有益都的农具水利、农作物、纺织、印染、製盐酿酒、矿產冶金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也难怪贾思同说他研习《春秋》是假,妄想攻打青州是真。 “恕老夫愚钝。” 乐起摸了摸下巴,看来今天不把这个事情说清楚,贾思同是不会开口好好说的。 “柔玄怀荒不过六镇之二。论土地仅占天下一隅,论人口百无其一,论物產更是贫瘠。” “贾公的家乡青州则不同,尚书说海岱惟青州,厥土白坟,海滨广斥。所谓窥一斑而知全豹是也。” “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可见不读书不走路,就难以研究学问。现在唯有靠贾公才能窥探中原风华啊。” 贾思同却摇了摇头,表示离乡太久,早就不熟悉了。 可是仅仅如此吗? 他不禁想到,自己一向自詡熟读经史,又比洛中高门贴近民生,多少有点治世之能。 可是看了乐起列出的长长清单,他才发现多年的宦游只是走马观罢了。 “將军先请回吧,容我回忆回忆...” ----------------- 於是贾思同投入笔墨中便一发不可收拾,真打算吧家乡情形梳理一番。 乐起伺候了几天笔墨,结果第三天便跑回家中捣鼓名堂去了——乐起就住在贾思同隔壁,折腾的动静太大了些。 “没想到吵到了贾公,是学生考虑不周。” 贾思同的客气和疏远一如既往,“不知將军这是要做什么?” 乐起拱手答道,“昨天整理贾公手稿,青州人煮海为盐,会在盐灶后搭建火床烘盐。” 火床其实就是后世北方地区常见的火炕。 乐起穿越前是南方人,听说过却没亲眼见过。 而六镇普通人仍採取的是最原始的取暖方式——房屋正中间挖个浅坑烧火,全家围著火堆睡觉。 “所以学生想到,火床既能烘盐,就能温暖居室。於是忍不住动手试试。” 不过这玩意的原理看起来简单,真要动手却是毛病多多。 要么是烟囱抽不上气把灶火憋熄,要么是炕面强度不足,人还没躺上去就自己塌掉。好容易能用了,却是一头烫一头冰。 总之,一团乱麻! 贾思同看著少年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明明被称为“將军”,却如同过家家的小孩子一样,浑身泥巴,丝毫看不出战场上智谋百出、一马当先的模样。 “取一把铁锹来!少年时家贫为人帮佣,搭火床也是干过。” 乐起喜出望外,这简直是瞌睡来了送枕头,搭不好火炕送专家啊。 贾思同盯了不一会,便拿起铁锹在火炕的“遗址”上敲打示意。乐起多少有点自然科学基础,点播之下就搞明白了关键。 按贾思同的说法是“烟气就上”,所以炕面的高度应该低於灶台,差不多三四寸左右。 其次是灶台与火炕之间的进烟口,应该是內壁光滑、往斜上方逐渐加宽呈扁平喇叭状。 而火炕和烟囱之间的出烟口,则应比进烟口的位置略高。 出烟口与进烟口之间可分为四个炕洞,炕洞的底部从炕头到炕尾微微抬升。相当于越到尾部,炕洞的横截面积越小,这样有利於排烟。 然后则是烟囱,为避免烟气倒灌,烟囱高度用不著太高,得修在屋脊南侧,稍微高过屋脊。 另外为避免不烧炕时冷气倒灌,还要在烟囱底部多挖一截,形成一个比炕体出烟口略低的迴风洞。 最后铺上炕泥,升起火將泥巴烧透硬化就算是成功。 说起来简单,可乐起又忙活了好几天才勉强弄好。 烟囱终於冒出了持续不断的白烟,隨著北风逐渐飘扬消散於蓝天。乐起眯著眼看了一会,心中的喜悦甚至比决胜疆场更甚一分。 然后他又悄悄偏过头看了眼贾思同,对方也是难得的露出了欢顏。 “要是没有贾公指点,不知道还得多少功夫。” “还没有表字吧?”贾思同似乎感受到了乐起的注视,头也不回。 乐起一下子有点懵。 “我听人说,令尊早亡,想必还没有表字吧。” 贾思同的態度一下子转变的太过突然,但乐起终还是明白了过来,將手中的泥土灰尘往身上擦了擦,转身便跪到在地上。 “请老师赐字!” “庄子说北冥有鯤化为鹏,其鸟水击三千里,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图南。就字图南如何?” “乐起乐图南?”少年口中小声念了一遍,颇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向老者。 “是不是在疑惑老夫一下子就认了你这个学生?”贾思同转身看向少年,依旧背著手没有扶起对方。 “正是。” “我家传杜氏春秋,又不是只读春秋。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老夫更是认同。” “之前就听曹紇真讚颂过你的仁义道德,这几天我也亲眼看见了。说到底,你是在想著冬天少冻死人。对否?” 乐起点了点头。 “既如此,我又岂能固执愚忠,视百姓入水火而不见,反將救火拯溺之人当成贼子。若你都是贼,尧舜禹汤再世又能如何?” “將来有朝一日,你背负青天扶摇而上之时,切勿忘今日盘炕活泥之志。” 乐起俯首再拜,“学生谨受命。” 第67章 尽道丰年瑞(下) 一转眼就到了年末。数九寒冬还没过半,鹅毛大雪就下了好几场。往年遇上这种天气,少不了要冻死一批人。 连乐起也不得不猫在了家里,只能说幸好盘了火炕,不然这个冬天还会更难捱。 不过毕竟是兵荒马乱的时节,长城上下的情报交流,並没有因为冰雪而停止。 先是高市贵和叱罗珍业分別送来了信,告知了朝廷最新的人事任免,另外催促他们赶紧把丘洛拔从参合陂弄走。 朝廷的任命自然是关於恆、朔二州的。 一是派费穆去朔州当刺史,兼任本州都督。 乐起当然认识费穆——这可是河阴潜泳大赛的首发倡议者和主要裁判员。 费穆算是当世名將,在原本时空中,他就曾领兵討伐破六韩拔陵(不过战败,跑去投奔尔朱荣)。 后来胡太后將他起復,命他统领洛阳禁军,驻扎在洛阳北面的小平渡。 等到尔朱荣领兵入洛之时,费穆却第一个投降。不仅如此,他还劝说尔朱荣要“大行诛罚,更树亲党”。 再加上其他人的攛掇,於是尔朱荣以祭天为名,邀请朝中百官到河阴共立盟誓。 百官聚集后,尔朱荣立即纵兵大杀。上至丞相、不分忠奸,几乎无一倖免。 加上被沉河的胡太后和幼主元釗、尔朱荣拥立的孝庄帝的两个兄弟,死者不下二千人,宗室、朝堂为之一空。更是直接诱发了南朝陈庆之北伐,间接把尔朱荣推向了必败的结局。 史称河阴之变。 閒话休提。 新任恆州刺史是临淮王元彧。按惯例,开春后应该就是此人兼任北道大都督,主持討伐六镇义军之事。 乐起並不认识此人,幸亏有贾思同的解释。 元彧本名元亮。年轻时曾在侍中穆绍手下做事,而穆绍的父亲也叫穆亮。於是他主动找到了上司,要求避讳改名。 穆绍见之大喜,当眾夸他“风神运吐”,堪比三国时的荀彧,便替他改名元彧字文若。 可见“向上管理”和“商业互吹”乃快速抬高身价的不二法门——真要避讳,古往今来圣贤王者多了,怎么只避顶头上司的? 不过,这位“当今荀彧”倒是一个风向標。 之前提到过,元叉发动宣光政变囚禁胡太后,其重要诱因就是,天子近亲与远支宗室之间的权力斗爭。 而元彧是小皇帝的爷爷辈,也就是远亲。至少能说明元叉尚未失势。 那么,以清君侧为名的怀荒义军,短时间內便不可能被招安。 乐起不禁抬头望向西方,“得想想法子,把元彧引到怀朔,和破六韩拔陵打擂台去。” ----------------- 正光五年正月晦日,怀朔城。 按往年的习惯,捱过寒冬的人们会在这天出游赏春。可今年尤其怪异,明明已经立春,晦日当天居然又飘起了雪。 可就算如此,就算围城数月,怀朔的妇女们依然操持其过节的事情。 然而,贺拔度拔一家反而更加冷清。 他们是武川的豪强,去年受北道都督杨钧的招揽,来怀朔为將。 贺拔度拔的三个儿子——贺拔允、贺拔胜、贺拔岳都是六镇里最拔尖的翘楚豪杰,又是朝廷的军主。 然而,卫可孤已经围困了怀朔城大半年,攻势一日紧过一日。大儿子贺拔允从除夕夜就睡在城上,贺拔胜、贺拔岳俩兄弟也是才回家。 “见过统军。破胡(贺拔胜),家父请你过府一敘!” 推门进来的是杨钧的四子杨宽,他自打从高闕逃回来之后,便一改从前轻薄傲慢的德行。 贺拔胜还没有动作,贺拔岳就先站了起来:“景仁兄,发生了何事?” “阿斗泥(贺拔岳小名)你坐下。父亲,孩儿先走了...” “哎!” 也不怪气氛如此沉闷。 听说不久前,临淮王元彧、费穆带了数万台军到了恆州,然后就没了消息。 如今他们最担心的就是,朝廷要先征乐举、再救杨钧——如此一来,怀朔人岂不成了肉包垫背的? 贺拔度拔看著二儿子同杨宽一道出了门,一脚將牛粪一脚踢到火堆里。 贺拔胜哪里都好,论武力北地称雄、论带兵鬼神难敌。就是论容貌,也不见得比美男子独孤如愿差多少。 可偏偏就是脑袋不怎么开窍——出城求援,是杨家公子死里逃生的机会,你去凑什么热闹? 还不如多想想,如何在城破后保全下来。 这话还得从杨宽说起。 该死的高闕戍卒,破六韩拔陵起兵作乱,导火索就是戍主御下失和。 那么当时的戍主是谁呢?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杨宽杨景仁! 还好杨钧只带了一个儿子上任,要不然还得闹出多大乱子。但凡叛军破城,他们父子绝无活路可言。 所以说,与其说是出城求援,不如说是先行逃跑! 而贺拔家就不同了。他们家族世代镇守北疆、世袭龙城县男。 虽比不上坐拥万千部属的酋帅,可也是武川镇的一等一豪强。叛军之中,更是不知有多少人曾受过他家恩惠! 也就是说,贺拔家这种地头蛇,天然就有脚踏两条船的资本。就算是城破了,卫可孤也得好吃好喝的供著他、求著他出来做官——当然,前提是他们在乱军中活下来。 那么你贺拔胜跑去凑个什么热闹?真以为围城叛军的箭矢都长了眼睛,不会射姓贺拔的人么? “阿爷,咱爷俩来喝一杯。” 贺拔岳作为最受宠的小儿子,怎能不清楚父亲的情绪。於是借著倒酒的机会向父亲说起自己的看法: “咱们贺拔氏在六镇没有前途。都说富贵险中求,二兄去闯一闯也好。” “你又知道了个啥,高欢也去了,捞著啥了?” 贺拔度拔抿了一口酒,话虽然粗横,但是眼角却掛起了一点笑意。 “无论城破城存,洛阳里的天上人再也不敢小瞧六镇了。去年李崇说要改镇为州,今年临淮王掛帅北討更得用我北镇武人。说不得二兄此去就入了临淮王法眼了呢?” “那倒也是。”贺拔度拔闻言稍稍顺了一口气,痛快地仰头將酒喝乾。虽然对老二有所不满,可贺拔度拔对自家儿子也有绝对的自信。 另一边,贺拔胜和杨宽二人顶著细密的雪粒爬上城墙又进了城楼,周身都被雪水打湿透了然后见到杨钧本人——自打叛军围城起,杨钧就搬进了西城楼上住。 然而,杨钧第一句话就让二人大惊失色,不约而同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破胡自去招募人手,景仁就不必去了。” ----------------- 註:《周书·列传第十四》“杨宽...属钧出镇恆州,请从展效,乃改授將军、高闕戍主”。笔者將他任高闕戍主的时间稍稍延长一点点。 第68章 为瑞不宜多(上) “父亲!怎么又...” “季公(杨钧字季孙)何出此言? 如今六镇板荡、贼寇围困万重,大军又逡巡不前,不忍言之事可能就在旦夕之间。景仁兄文武双全,也只有他有资格站在临淮王面前啊!” 明明所有人都知道此去是为了逃生,是为了父子二人不同时陷入乱军死地之中。 贺拔胜是真心想要带杨宽逃出怀朔孤城,所以言语极为恳切,还贴心地给杨钧准备好了台阶下。 这倒不是贺拔胜有多么喜欢杨宽,纯粹是为了报答杨钧的知遇之恩。 但是杨钧低头从腰间解下一柄鎏金的匕首,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向贺拔胜: “这是先帝赏赐的宝匕,临淮王殿下也应该认得。破胡拿著去见他,加上你的智略,必能成功。临淮王心胸广大,不是司马仲明那蠢货可比的。” 去年高欢冒险去恆州求援,不仅没完成任务,据说还搭进去一个妹妹,才从怀荒人手中逃生——这是怀朔人尽皆知的笑话。 杨宽嘴唇翕张,却被父亲狠狠瞪了一眼,登时呆立当场不敢说话: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景仁!六镇之弊不是一日一年之事,没有破六韩,还会有破七韩、破八韩。可沃野的野火终究是在你手中燃起来的,我父子怎能辞其咎!” 听这意思,杨钧已经打定主意,父子二人同怀朔共存亡。 贺拔胜膝行上前一步,接过信和匕首,並將匕首插到腰间革带上,抬起头想对著杨钧说些什么,却再次被打断。 “吾老矣,命不久矣!” “啊!” “我若去见先帝了,城中除了不成器的景仁,还有谁可主持大局,让心怀鬼胎的各方各族不至於立即分崩离析,甚至引贼入城、刀兵相向?” 其实所有人早已知道,杨钧病得快死掉了,不过今日由本人亲自点破,仍显得绝望而无力。 贺拔胜低下头,顺著杨钧的话想了想,似乎还真没有这种人! 首先排除自家老爹和他们三兄弟。因为他们都是武川人,来此地不过一年,就极得信任使用,这早就引得本地人极度不满。 要是贺拔度拔当了这个头,恐怕当天晚上怀朔人就要同武川人火併。 所以说独孤如愿也不行,他不仅是武川人还是镇外酋帅,更不討怀朔人喜欢。再说了,贺拔胜也不乐意独孤如愿上台。 至於怀朔人...除了高欢,还真没有谁能让自己服气。 这廝出身怀朔,却和大兄贺拔允相交莫逆,可谓左右逢源。至於能力——就凭他全须全尾地从恆州回来,就知绝不会简单。 什么送妹求生的谣言,更是笑话!这说明高欢已经在怀荒叛军中找好了门道,换作一般人,能做到么? 可是,高欢地位不高,除非贺拔氏甘愿做小、全力支持... 如此想来,还真的只有杨宽能勉强粘合城中各方各族。 正在遐思之时,又又又是杨钧的话打断了贺拔胜: “近日又突降雨雪,城外设防並不严密,景仁你也同去帮破胡准备准备,入夜之后就出发吧。破胡...但求个好前程!” “季公...诺!” ----------------- 朔风凛冽、雪如鹅毛。 围城越久,投奔叛军的人也就越多、围困也就越发严密。 杨钧说的轻鬆,若想复製去年高欢在城池內外来去自如,却是难上加难。 贺拔胜从城楼上下来,却没有著急点兵,反而拉上了大兄贺拔允一起去找高欢。 贺拔允说话向来开门见山,“贺六浑,今夜破胡要出城求援,你在外头有门道,给支个招!” 话说破六韩拔陵和卫可孤攘臂一呼、应者云集。怀朔的牧奴、底层士卒多有投奔。城中百姓,谁家没有几个亲朋好友就在城外叛军中。 幸亏杨钧有先见之明,提拔了一批武川人进来。要不然,他们父子俩人的坟头草都长好几茬了。 当然,武川人也是同理。不过贺拔家的亲戚朋友多在武川城下,鞭长莫及。 若问谁的叛军朋友最多,高欢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比如当年在城头上,和高欢一起光著膀子打夯搬砖的,大多数都在外头。 出身贫困、早歷艰辛,这时候反倒成了高欢相对於怀朔眾將的巨大优势。 “你啊你!”高欢颇有点哭笑不得,“可泥(贺拔允)你也太直白了些!” 高欢回来后,曾找过好友商议夺城投靠卫可孤之事,但是眾人都不太赞同。他们还在幻想著朝廷的援军,不过也放任高欢同叛军勾兑。 本以为行事紧密,没想到还是被武川人知道了——看来群眾中有坏人吶!会是谁呢? 高欢本想打个哈哈混过去,转念一想,俗话说老大傻、老二奸、老三老四飞上天。 话糙理不糙,用在贺拔家三兄弟头上简直再恰当不过。贺拔允有时候耿直过了头,他的弟弟却不是好相与的,还不如大方承认。 於是高欢略一思忖便说道: “有几个从前同队的弟兄,如今在外头当上了小头目。他们家的子弟家人,却仍留在城中靠我接济。破胡可隨他们一起去。” 接著高欢双手一摊:“若要回来,倒也用不著我”。 这倒是实情,城门由贺拔允掌管,开不开门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贺拔兄弟对视一眼,还是贺拔胜拿定了主意,“我去朔州求援,要回来也是带著大军。拜託了贺六浑,事不宜迟,我们今夜就要走。” 高欢浑当没听懂对方暗示的威胁,出声喊道:“多罗,多罗!来一趟!” 高欢把妹妹喊进堂屋,当著贺拔兄弟的面嘱咐道,立马去找某某、某某和某某,告诉他们別带行李,立马去某处集合。 “就说我灌醉了贺拔可泥,偷了他的令牌。凭著令牌便可上城墙,然后自个縋绳子出去吧。” “对了,记得让他们蒙面!別让閒杂人认出来!” “好咧!”高多罗点了点头,然后问道,“怎么偏偏找我?而且可泥大哥也没喝醉啊?” “男儿家事情,你照办就行,哪儿来那么多閒话。” “欸,得把道理讲清楚嘛!”见事情安排妥当,贺拔允心情大好,抬手止住了高欢,然后转头向多罗说道: “人多嘴杂,要是镇兵知道破胡要出城,少不得又流言蜚语。你大兄、姐夫,一举一动都被好多人盯著,只有你出门瞎逛不会被別人疑惑。 对了,若他们问为何要蒙面,就说是担心牵连贺六浑。妹子,快去吧。” 高欢笑道,“这丫头素来没规矩的,见笑了。可泥,那咱俩今夜...” “当然是不醉不归!” 贺拔胜赶到集合处时,雪仍在下。 等了一会,便见几人蒙著面赶来,於是贺拔胜赶紧將围脖缠住脑袋一圈,只露出两只眼睛,又从怀里掏出令牌晃了晃。面前几人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一路倒也顺利,上城时,守马道的武川兵只看了一眼令牌也没多问。贺拔胜带著眾人找了个偏僻处,挨个縋著绳子便下了城。 城外似乎早有准备。 没走多远,便有一伙人迎了上来。双方对了暗號又等了一会,营中又出来几人,与出城的怀朔人紧紧抱在了一起。 贺拔胜又紧了紧围脖,看来这几人就是在卫可孤手下当小头目了怀朔子弟。 “诸位弟兄!我是贺拔阿斗泥,想要见卫王,麻烦带带路!” 第69章 为瑞不宜多(下) “贺拔岳!” “你竟是贺拔岳!” 还在敘旧的眾人大吃一惊,纷纷抽出兵刃將贺拔岳团团围住。 这人可是守城方的凶神,死在他手里的起义军不知有多少。据说前不久卫可孤领兵攻城之时,也中了贺拔岳一箭,差点连命都没了。 贺拔岳不顾威胁,一把扯开胸襟露出结实的筋肉,“別担心,我空手来的。” “你等会,我先稟告了卫王再说。其他人先去我营中暖和暖和,但也別乱走。” ----------------- “卫王风采不减当年!” 卫可孤朝著来人笑了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只见右手虎口覆满了粗糙的老茧,指节处还沾著白日同怀朔选锋鏖战的乾涸血渍。 顺著双手往上看,是窄袖圆领的赭色麻布袍子,外面罩了一层脱了好几处甲片的、用牛皮筋草草缀连的锈铁甲。 如果卫可孤有镜子,他还会发现自己的髮髻粗礪散乱,其中还有几缕灰白的碎发。 “就算是当年,我又哪里有过什么狗屁风采!” 卫可孤笑呵呵地拍了拍自己的左臂:“你嘴上的功夫还得多歷练歷练。阿斗泥,你倒是越发英武健壮,上个月你隔著老远射出的那箭,可差点没要了我的命。” 来拜謁者正是贺拔岳,而非二兄贺拔胜。 刚才高欢说,若是回城用不著他。其中的试探,贺拔兄弟怎么听不出来。 若是他们去而復返,便是坐实了武川人也在同卫可孤勾连。 故而事前他们就卖了个心眼,只说贺拔胜要出城,丝毫不提贺拔岳。 至於为什么贺拔岳胆敢孤身见卫可孤,那是个怀朔城內外都知道的事情。 卫可孤是出身沃野的匈奴人,其祖先来源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总之在他漫长的青年时代,都不过是沃野镇的一个普通戍卒。 有一年,卫可孤的好友弄丟了镇中的军马,按照军法,如果不能赔偿则全家都得沦为奴隶。 卫可孤替贫穷的好友担下了失马的责任,结果反而为镇將所忌惮,將其鞭挞並垂掛於城门之內。 正好贺拔度拔因公事到沃野,不仅掏钱替卫可孤偿还了马价,动用自己的关係说服镇將其释放,还资助他当上队主。 可以说,贺拔氏对卫可孤有救命之恩和知遇之恩。 所以阴山上下不少人猜测,卫可孤围困怀朔久攻不下,就是在顾忌贺拔氏父子。 閒话少说,卫可孤自见到贺拔岳就知道对方要说什么,所以只是一味地请人倒酒上菜好生伺候,一点都不给对方说话的机会。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二人喝的酩酊大醉互相搀著胳膊往榻上重重一摔,倒头並肩便睡。 风雪骤停,侍从为篝火最后添了一堆乾柴后也退下,烛火受帐帘缝隙里钻进来的贼风吹的左右摇曳。贺拔岳使劲眨了眨眼皮,抬眼顶著悬著的角弓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 “卫大哥,破胡要去盛乐求援。” “唔?和你一起来的?怎么不来见我?”卫可孤也没有睡著,仍是微闭著眼隨口答道,“算了,你们兄弟心眼不少,当我没问。” “朝廷尽发羽林、虎賁北上,小小六镇怎能...” 没错,贺拔岳是来劝降的。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卫可孤抬起了手:“阿斗泥,不必再说了!” 贺拔岳猛地翻身坐起,一手撑在榻上一手指著外边说道:“破六韩拔陵呆在沃野號称什么『真王』,你围城久不下,就连怀朔城中都有人怀疑,你与我家打配合。” 卫可孤仍躺著不动,“配合什么?” “自然是我家得六镇兵权,你趁机收拢阴山敕勒!” “只有吃多了羊粪蛋的才信。” “那若是破六韩拔陵信了呢?卫大哥!你与拔陵一同起兵,奉他为主。 可是下沃野、败朔州,降敕勒,都是你乾的。就算拔陵不怕你功高盖主,他的本部族人,又岂能容你?” “哎!” 卫可孤披衣而起,將帐帘掀开一个缝隙,寒风吹的两人同时一个激灵。 “阿斗泥,令尊的恩情我一日不敢忘记。但是,朝廷对我,却只有仇没有恩。若是皇帝多干人事,六镇人少吃苦,又何须承你们的情!” 卫可孤跨步走回贺拔岳面前,拍了拍伤痕满满的胸膛,“你还以为六镇人的恨是假的吗?还以为他们是看得起我,才来投奔的吗?谁不是满腔愤懣,谁不是想著找皇帝小儿討个说法!” “拔陵是我义兄,更是同心。只要能报仇,谁来当头头不都一样。阿斗泥,你智勇冠绝北地,但別小看了我等的胸襟!” 贺拔岳闻言一惊,跌坐榻上喟然而嘆。 正此时,帐外忽然一阵人马喧腾,忽然有人闯了进来,稟告道,是先前出城投靠的怀朔人中,突有一人暴起,夺了武器和坐骑,还打伤了数人,正想要逃跑! “你们兄弟每一个让人放心!”卫可孤一甩袍子,猛地掀开帐帘,目中精光似电。 只见贺拔胜高举火把,正在营中疾驰。忽地战马前蹄腾空,將面前的火把踢进人群。一名沃野兵当胸接下火把,被他正手一槊贯穿肩胛挑飞,然后重重摜到地上,又砸中数人。 一名沃野兵扔出绳索套住他,却被贺拔胜一把拽住。又有两人前来拽绳,没想到贺拔胜力气极大,又借著马力,竟將沃野兵尽数拽倒拖行! 贺拔胜又行几步,忽然鬆开绳索,反手拔出长刀,另一手持槊挥舞如龙。 一伙沃野兵勉强聚集起来,正欲上前格斗,忽然听得又一声霹雳: 我贺拔破胡也! 我贺拔破胡也! 沃野兵顿时大惊,纷纷后退让开一条道路。 卫可孤亲眼看见,贺拔胜趁机跃马,连著撞倒几人,就这么在大军丛中,重围往东南方茫茫黑夜中去了。 “快追,快追。” 卫可孤再也忍不了,走出帐外怒喝道,“追个屁!都回去,让他逃!所有人速速回帐,否则以贼党论处!” 帐外侍从有点不知所措,没有反应过来。 不知何时,贺拔岳也走了过来,“大军宿营,最忌夜半惊慌引发炸营。还不听卫王吩咐,快去!” “哼。”卫可孤重重地发出一声鼻音,“劳烦阿斗泥费心,被一人搅和得炸营,我乾脆回家啃马屁股好了!” 所谓炸营,也叫营啸,通常是夜晚士兵无故受惊,继而群体性惊慌失措,引发连锁反应,甚至自相残杀、大军崩溃。 不过,无论炸营与否,贺拔兄弟的目的至少达成了一半——就在白雪覆盖的城头上,已经燃起一片火把,早把贺拔破胡的英姿看在眼中。 自此,没有人会怀疑贺拔氏坚守城池的决心。 第70章 山河轻孺子 放下各怀心事的卫可孤和贺拔岳不提,承担了太多了希望的贺拔胜连夜翻过阴山,然后过朔州而不如,径直往恆州去了。 而他的目標,新任都督北討诸军事、临淮王元彧正愁眉不展。 元彧刚到恆州,便感受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味道。 按常理,新官到任时,下级官员和僚吏应在郊外五里列队迎接,这叫做“迎謁”。在宦官当眾宣读天子詔书后,还有个印綬交接仪式。 奈何前任司马仲明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宴会上,前前任元顺落荒而逃。故而居然是代郡太守叱罗珍业捧著恆州刺史的大印,递给宣旨的小黄门,然后交给元彧。 接下来便是洗尘宴。 虽然按照朝廷的捌项规定,新任官员和宣旨宦官不得接受下属和地方豪族宴请馈赠。 可法理不外乎人情嘛!大家总能找到很多变通的理由和方法,坐一块吃个饭、看个舞总不过分吧? 虽然这个年代还没有什么大同婆姨的说法,但是平城女子也早已以丰润优美体態而著称夷夏,尤其是此地女子仍同北俗性格极为大胆,丝毫不以放浪打闹为耻。 喝酒还没喝到尽兴,这些舞女就迫不及待一般挪动著妖嬈的舞步凑到了元彧的怀里。 元彧当然不是迂腐的道学家,也不是前来肃清吏治的御史,稍稍推脱几下便坦然接受了怀中美人餵来的酒——和悄悄塞到他怀里的纸条! 待到宴会散场,元彧这才敢打开纸条。结果一看不得了,越看越心惊。 信中直陈代郡太守叱罗珍业以下眾官,与本地豪强相互勾结,文过饰非、虚报战功,明明恆州又被怀荒贼子大掠,还要说是眾人眾志成城、还差点擒拿匪首。 而且恆州仓储皆空,还在帐面文书上作假。不仅如此,这些人还暗地里同怀荒贼子沟通往来! 上面的意思很清楚,就是恆州官吏与叛军勾结,意欲诱骗朝廷大军自恆州出发,然后里应外合作出不忍言之事。 第二天,元彧便顶著惺忪的睡眼例行公事,查看叱罗珍业主动奉上的州郡版籍和各类文书帐簿。 怎么说呢,从帐簿上看,恆州的情况算不上大好那也是小好! “孤还以为怀荒贼掠走牛羊牲畜无数,恆州必定元气大伤呢!”元彧將帐簿放下,捻著鬍鬚悠悠说道。 “回殿下,私家的损失確实惨重。但是除了代郡以外,恆州其余郡县的赋税並没有太大影响。”留任的恆州都督府主簿拱著手弯腰回道。 叱罗珍业也適时插话道:“前任司马刺史北伐带走了代郡不少青壮,后来乐举南下之时又有城人附和作乱,抢收了不少粮食。好在代郡忠义良民不少,围追堵截之下又抢回来一些。就是私家畜牧被掠甚多,种群几乎断绝。” “那这么说来,若要北討柔玄,恆州不仅能供给军粮还能提供不少辅兵民夫?” “呃...也不尽然。” “这又怎么说?”元彧稍稍有点不耐烦了。 “恆州义民此前在白狼堆一带阻截贼军,虽迫使敌军逃跑不敢再復扰平城,但人马损伤不下万数。而且怀荒贼儿丧心病狂堵塞桑乾水欲行水攻之法,?水沿岸飘没不可胜计。” “那到底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生气的元彧终究没能问出个究竟,就连赋税帐簿和现存人口记载也是前后矛盾左右不清。 整个恆州仿佛一个黑洞,让人摸不透看不清。 不仅如此,数日后传来的捷报终於让元彧彻底惊惧——恆州义民里应外合,大破怀荒贼於参合陂,成功光復凉城全郡。 “他们,他们到底想干嘛?” 惊怒交加的元彧终於忍不住叫来了费穆及核心幕僚,追问眾人如何处置。 在座眾人將纸条传看一圈,神色各异,齐齐將目光投向本次北伐战事的副帅,费穆。 费穆久经战阵,又通文史,更兼性情刚烈,甫一出口便是石破天惊:“恆州人是在威胁临淮王殿下!” 接著费穆分析道,恆州人讳败为胜,又在文书中手脚,是在担心朝廷追究此前战败的责任。但又怕作假作过了头,让元彧有信心以恆州为基地北伐柔玄、怀荒,让恆州人承担后勤粮草民夫。 所以他们先用告密的手段故意把风声透露出来嚇唬人,又同乐举勾结,弄出个所谓的“参合陂大捷”。 最终目的就是想把元彧和北討大军赶去朔州。 元彧连忙追问道,“朗兴(费穆字),如之奈何?” 费穆当仁不让地从眾人中走出,作为本次北討的 “殿下坐拥数万大军,又有厙狄將军等北人相助,岂容宵小跳梁?不如兵围平城,尽诛逆贼!” 费穆口中的“厙狄將军”並非厙狄洛,而是他的远亲厙狄干。 同尔朱荣极为相似,厙狄乾的祖先因功受封恆州善无郡的腊汙山,后来率部北迁朔州,算是恆、朔一带最有实力的部落酋长。 不仅如此,厙狄干和尔朱荣都被当世人称为“雁臣”——即冬天到洛阳避寒並朝见皇帝、天热了就返回凉快的家乡。 本次北伐,厙狄干就是仅次於费穆的主力大將。 费穆故意把厙狄干抬出来,就是为了一锤定音,催著元彧下定决心。 没想到竟同时有两人抢在了厙狄乾的前头。 “不可!” “吾...吾...有一言!” 其中一人名叫樊子鵠,身材矮小精干、高颧宽鼻,与在座眾人一比,更像是混进来的南梁细作。 “从没听说大军未杀一贼,先屠自家重镇的。殿下,恆州人不过是惧怕徭役,怎么可能引狼入室?!” 元彧见他十分激动,竟然当眾直接对抗费穆,讚嘆其耿直的同时,也能猜到原因。 樊子鵠的先祖是荆州蛮族,降魏后被迁到平城居住已有数代。去年因躲避战乱举家南迁,正好遇到了元彧,於是被招揽到幕府中。 作为土生土长的平城人,樊子鵠自然不希望费穆在恆州大开杀戒。可是面对恆州官僚曖昧不清的態度,他的辩驳也显得无力。 於是元彧將目光看向出言反对的另一位少年,范阳卢柔,问道:“子刚,你说你有良计?”。 然而,这位少年却是个结巴,让人干著急! “稟...稟...殿下,两...位將军...的主张...並...无矛盾!不...过...用...用不著...杀...恆...恆州人!” 费穆听著不耐烦,本想起身打断。可转念一想,別看此人年未弱冠,可早早便以文才和机敏著名一时。更麻烦的是,听说元彧还打算把女儿嫁给这个穷小子。 等著卢柔期期艾艾了半天,眾人倒是基本听清楚了他的思路。 费穆是朔州刺史,厙狄干家住朔州,自然是希望快点把恆州事了结,然后发兵救援朔州、討伐破六韩拔陵。 而樊子鵠是平城人,当然不乐意战火又烧到恆州。 也就是说,他们的核心主张並没有差別——先打沃野贼、再打怀荒军。 其分歧的核心在於,费穆想要快刀斩乱麻儘快出兵,樊子鵠却不愿官军在恆州杀他的亲戚朋友。 对策也简单,把樊子鵠留在平城当压舱石,稳住恆州人心,別让他们心一横投靠怀荒贼就行。 可让厙狄干发动人脉,招揽豪强,確保恆-朔间的通道万无一失,而费穆可领主力先去朔州。 在座眾人见卢柔说的有道理,又加之他是元彧的未来女婿,纷纷马屁献上。元彧自然“从諫如流”,笑纳了女婿的建议。 唯一待议的就只有元彧本人,该何去何从的问题。 结果第二天,元彧便有了决断——因为贺拔胜到了! 第71章 冠剑恨譙周 “这么说你是从怀朔过来的?”心情大好的元彧高据胡床,问了一句废话,“怀朔城还可守几日?” “城中还有守军万余,粮草也可支撑一年之用。贼胡不擅攻城,虽造投石车,但怀朔城高池深、箭楼马面齐备,破六韩拔陵和卫可孤均奈何不得!” 元彧微微张了张嘴,惊讶地看了座下的浑身狼藉的青年武將一眼。他还以为来求援的信使一定会大肆夸大怀朔的危局,恳求他立即出兵救援。 元彧甚至已经想好了如何揭破信使话中的漏洞,然后晓之以大义、明之以大局,再安慰安慰对方,承诺大军马上出发,怀朔再多坚持几日云云。 可面前的年轻人不按常理出牌,让元彧一时半会没能找到言语应对。 费穆站起来脱口而出:“短智汉!怀朔既然还能坚持,那你不好好在城中守备,九死一生突围过来干什么!” “朗兴(费穆字)...对年轻人不妨宽容些!”元彧看了费穆一眼,对方又重重地坐了回去。 元彧知道,费穆著急想去朔州赴任,更担心他听了信使的话,以为怀朔还能坚持,於是留更多的兵力给樊子鵠。故而费穆表现的甚至比座下匍匐的信使还要紧张激动。 “临淮王殿下、费將军容稟。殿下问的是怀朔城,末將回答的也是怀朔城的事情。不敢多言,以免扰乱贵人的判断。” 有城,那么就有人咯。 元彧捻了捻鬍鬚问道:“唔,贺拔胜是吧?那你说说怀朔人现在又是什么样。” “人亡就在旦夕之间!” “什么人亡?”费穆再次抢话,引得眾人皆侧面。 “怀朔镇大將、都督沃野怀朔武川三镇诸军事、恆农杨钧杨公!” 贺拔胜猛地抬起头直视元彧,不待对方发问加快了语调,一口气说道: “杨公年事已高又疾病缠身,末將出时已经宛若游丝,魂謁先帝或就在这几日之间了! 我父子本是武川人,受杨公知遇得蒙拔擢,城中此类人也不少。然而怀朔当地亦多豪强英杰,两派早有间隙。 若杨公见了先帝,城中再无人可以压制。况且一家之內、姻亲好友分属敌我不在少数。万一事有不谐、援军躡足,必定有人引贼兵入城! 怀朔陷落,则武川必危。两镇城高池深、兵精粮多,则反为官军之害!且贼获两镇人力物力,锐气更当百倍。就算是张良陈平再世,也只能退守並、肆再做计议,太行之外再不得安寧!” 费穆一听心情大好,他本以为座下就是个信使,没想到武力、见识和口才这么了得。於是又站了起来,追问贺拔胜可有建议。 贺拔胜朝元彧和费穆分別拱手,然后说道:“末將万死!斗胆请殿下扫灭斥候,多布疑兵,大张北討犁庭之声势,以震蠢蠢宵小,安六镇黎庶人心!” 元彧不是个胆小怕事或刚愎自用的人。听了贺拔胜一解释,当即决定同费穆一同前往朔州,时间就定在明日。 还要贺拔胜当他的帐下都督,统领亲兵。不过贺拔胜心忧怀朔,想快点回去报喜,於是元彧给了一沓空白告身(也就是官员任命状),放他走了。 而这个方法可谓立竿见影。 沉寂多时的朔州豪强酋帅纷纷赶过来共襄盛举,派出了家中门客甚至亲戚子弟隨贺拔胜一起北返。 可见民心归魏、形势大好啊!(前提一:普通老百姓不算人,前提二:朝廷得先垫资。) 回去的道路同之前一样,也是沿著黄河而上然后从石门障穿过阴山便到了怀朔。 没想到这会围城大军却像是懈怠了不少,贺拔胜一行人没费力气便衝进城內,给怀朔城带来了期待已久的好消息。 杨钧听闻消息更是振奋——父子二人终於得救了!於是当即就召来城中眾头目,布置起了迎接援军事宜。 然后杨钧就做出了他一生中最大、也是最后一个错误的决定:让贺拔胜回武川报信。 按常理来讲,贺拔胜是去武川报信的最合適人选。 他不仅是当面见过临淮王元彧,还带著从朔州一路跟来的豪强子弟。 最重要的是,他还是一个备受乡邻信赖的武川人。甚至不需要贺拔胜多说话,只要他打马从城下跑一圈,武川人坚守的信心都会倍增! 可凡事就怕意外。 杨钧一时的振奋不过是迴光返照,贺拔胜才出城,他便一命呜呼了。卫可孤当天就得到了消息,然后竟然毫不犹豫地发动大军,合兵攻打武川! 武川镇可没有外来户压著,镇將乾脆就是当地人,而且还是世袭的敕勒斛律部的领民酋长,名叫斛律谨。 而卫可孤麾下,最多的就是敕勒人,其中就有斛律谨的亲儿子斛律羌举。 武川也被围了近一年早就坚持不下了,卫可孤突然弃怀朔於不顾,近十万大军加入围城大营,於是斛律谨终於开城投降。 而另一头,依杨钧遗言,其子杨宽接过怀朔大权。然而外部压力突然减轻后,怀朔人和武川派之间的矛盾也突然爆发,尤其是贺拔胜將空白告身交给了自家父亲分配,更是引起了怀朔本地人的极度不满。 当然,其中还少不了某人的身影。而破六韩拔陵也终於从沃野赶了过来,开出了丰厚的条件。 “可泥,快走啊!” “贺六浑!你也要投贼是不?”,贺拔允看著来人气不打一处来,伸手逮住对方的衣领,作势就要打。 不料高欢竟毫不反抗,摆出一副躺倒任锤的无赖模样。见此,贺拔允觉得没意思,变拳为掌將高欢推开。 “不瞒你,我老早就想投靠卫可孤。卖肉还得趁新鲜,都这当口了,我还折腾干嘛?” 贺拔允不解,那高欢让他走又是什么意思? “城內镇兵串联起来要开城,非要推我当出头鸟。司马子如、孙腾他们也得到消息,今天凌晨已经溜走了。你们武川人独木难支,快些走吧!” 贺拔允问道,那你怎么不走? “他们倒是丟下婆娘孩子跑了,总有人留下来照应啊。” 高欢见贺拔允的神色有所鬆动,把门窗一一关好:“可泥听我一句劝,现在外头是破六韩拔陵,他和你家没有交情,还不如去武川找卫可孤。 再说了,物离乡贵、人离乡贱。等回了武川,团聚族人亲友等於拿回本钱,同谁做买卖都杀得了价。” 贺拔允听高欢说的在理,却仍未答应。等回了家,又同父亲、三弟商量了一阵,又拉上了杨宽,头也不回往武川老家逃走了。 怀朔、武川两派的头目纷纷出逃,再无人可压制底层镇兵。第二天一早,高欢单骑驰入破六韩拔陵营地中,讲好了投降的条件。 自此,北魏精心构筑一百多年的六镇防御体系彻底崩溃。 此时是魏正光五年三月、西元524年,距离下一次天下太平不知还有多少春秋。 第72章 已推肝胆许 在数百里外,怀荒人终於挺过了漫长寒冷的冬季。多亏羊圈和火炕,人畜冻死的並不多。 隨著开春雪化,草原上冒出嫩草,母畜也恢復產奶,怀荒人也不再杀鸡取卵式的宰杀牲畜为食。一时间柔玄城內比过年时节还要热闹喜庆。 不过人无远患必有近忧,朝廷官军才消停下来,蠕蠕却又开始躁动。这还得怪从柔玄逃走的豆卢寧、豆卢恩兄弟。 按理说,蠕蠕王庭更靠近西边,正好怀朔也在混战,正是火中取栗的好时候。不过豆卢兄弟却甘当带路的,竟说服了蠕蠕可汗阿那瓌非要和怀荒人过不去。 才开春,蠕蠕人就来骚扰了好几次。前不久,有个小部落更是游牧到了柔玄城北百里的白湖一带。乐起兄弟也是顶著倒春寒,好不容易才將其全歼。 这才刚回到城中,好不容易吃口饭,又有人猛地推开房门。乐起定睛一看原来是吴都。 他现在是怀荒义军哨骑队队主,大晚上火急火燎跑过来,肯定是有大事发生,於是乐起急忙起身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吴都大喘了几口气:“大郎,二郎,官军,官军败了!” 乐举此时再不能平静,接过木兰递来的大氅,一把裹在身上就往外走:“二郎,吴都,咱们分头去叫卢长史和其他几位军主到官衙中一敘。” 走在路上乐起才从吴都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先前乐举派吴都往西边探查情况,才越过参合陘就遇见了大股官军的溃兵。 原来是在武川、怀朔相继陷落后,临淮王元彧和朔州刺史费穆分別出兵。 元彧往西进入石门障南口的五原城,堵住了石门道。费穆则越过荒干水占据白道城,堵住白道。 破六韩拔陵和卫可孤似乎是忙著扑灭怀朔、武川剩余的反抗势力,竟然坐视官军堵死翻越阴山的两条大道,甚至连费穆派兵在白道中设置烽燧也没去管。 於是按耐不住的费穆放心大胆地穿过白道,兵临武川城下。可千里阴山南北又岂止两条通道呢! 远的不提,就在武川城附近,就有好几条纵贯阴山的河流。 於是卫可孤趁著官军倾巢而出的机会,舍马步行直取白道城、切断粮道,然后就在白道口大败惊慌回军的费穆。 而在西边,听闻朔州军大败消息,元彧担心受到东西夹击。便带兵沿著黄河缓缓东归。 可不走还好,一走就乱了套! 元彧麾下大多是洛阳台军和自并州徵发的州郡兵。一来人生地不熟,二来敌前撤退乱了军心,外加费穆战败的谣言满天飞。 东归的当晚就发生了营啸,又恰巧遇上破六韩拔陵前来追击。於是才见著破六韩拔陵的影子,朝廷的北討大军居然就不战自溃。 好在论逃命,洛阳台军个顶个都是好手,倒是大半进了盛乐城。但毫无疑问,官军彻彻底底败了。 於是,卫可孤也派人送信过来,请乐举三日后在荒干水畔会面,划定两家势力范围,免得在官军面前起了齟齬。 乐起早就想看看名震塞外的卫可孤是个什么模样,於是说道“王对王、將对將,何必劳烦大哥出马,我去会会那卫可孤!” 乐举也有心放弟弟出去歷练,自然爽快地答应了。 ----------------- 荒干水,又称黑水,因其流域內土质黝黑而得名。其源头出自塞外抚冥镇以东,是柔玄、武川之间传统的放牧分界线。 荒干水向南穿过阴山后折而向西南,然后在朔州境內与黄河迎头相撞。百年来敕勒人游牧於此,所以这条河又被称为敕勒川水,丰饶的敕勒川平原也因此而得名。 沃野、怀荒之间暂时还没有根本矛盾,面对朝廷的大军还有不少共同语言。比如乐举就打算不久后,趁著官军奔赴朔州,再度南下平城。 乐起引兵西行才两天,迎面遇上了卫可孤的人马。 真的就只有一人一马。 骑士猛夹了一下马腹向著怀荒义军衝来,一边策马奔跑一边高呼,“可是怀荒乐大將军当面!” 乐起见状横持长枪越眾而出,快马迎上去拦在了对方前面: 此人身著鲜卑式的皮袄,外套明显偏大的铁甲,但头上却没有兜鍪,只是简单地用布带束起了汉式髮髻。 再仔细一看,这人方头方頜,从鬢下到下巴有一圈短密的鬍鬚,但是看裸露的皮肤和五官却还是稚嫩,估摸著和乐起一般大! “我乃怀荒乐起乐图南,家兄派我来会见卫王。”乐起见来人没什么威胁,於是將枪尖垂下。 少年颇感疑惑:“竟不是乐大將军亲自来吗?” “若是真王(破六韩拔陵)到了,自然是家兄前来。” 少年本欲爭辩,想了想便忍住了,拱手说道:“不管是乐大將军还是乐二將军,远来都是客。我家卫王说了,为表诚意,我军会留在西岸,他亲自渡河来会。” “喔?百闻不如一见,都说卫王豪爽大气,果不其然!不过他却搞错了,荒干水向来是武川柔玄分野之地,这里本就是我家,何来作客一说!” 乐举轻笑,胯下的坐骑也不耐烦地刨动著草皮: “你回去告诉你家大王,我军只在东岸立阵,一会我单骑渡河过去!” 少年没有搭话便掉头回去。 “郎主,何必犯险?”见少年走远,曹紇真忍不住劝道,“就算卫可孤此人光明磊落,可他麾下的可不一定是好汉!” 乐起眼睛盯著河对岸不放, “正因如此,更不能弱了气势。卫可孤不与我们为敌,却不一定压得住刚刚归附的武川人。所以更要显得强硬而无所畏惧,好让武川人听话躲远一点,別碍著我们南下平城。 老曹,你呆会掌旗,跟著我到岸边即可,若有情况別管我,儘快放下旗帜。 大傢伙听著,你们就距离岸边三百步,要是见到大旗倒下,就只跟著老曹渡河直取卫可孤!” “诺!”眾人齐声应答。 ----------------- 少年又一次渡过冰冷的河水,“卫王、父亲、斛律少君。” “黑獭,怎么样?” “来人不是乐举,而是他弟弟乐起乐图南。” “嗯?” “他还说,他们才是此地主人,正该单骑渡河过来迎接客人。” “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卫可孤还没说话,一旁的男子却愤愤不平起来。 “宇文兄不必动怒,怀荒人起兵不过数月,覆灭库莫奚、连破官军横行恆州,自然有骄傲的底气。黑獭,你可瞧见了他们的阵容?” 渡河的少年正是宇文黑獭,他还有个汉式的大名更为將来的人们所知——宇文泰。 而卫可孤身边的中年男子正是他的父亲宇文肱,宇文泰还有三个兄长也是当地的名人。 武川镇將斛律谨投降后,地头蛇们也隨之投靠卫可孤。於是卫可孤封宇文肱为王,还將宇文泰拉来当作亲兵。 宇文泰虽还只是个隱藏在父兄威名之后的少年,但已经略略展露出了本事。只在怀荒义军阵前呆了没一会,倒还是將对方情况看了个七七八八: “回卫王,小子估计怀荒人约有两千人,但是队伍井井有条人马气势高昂,阵型也严密。我才到阵前,他们便分拨人马展开两翼,可见训练有度。” 听到儿子条理清晰的回答,宇文肱忍不住点头露出欣慰的笑容。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疼么儿,宇文肱一向最喜欢宇文泰,对他寄予厚望。 一旁的卫可孤看了一眼自得的宇文肱心中五味杂陈——他自小家贫,所以娶妻也晚,到现在还没有个儿子。 不过现在暂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那黑獭你说,就咱们现在的人手,能不能一举吞灭眼前的怀荒人?” “......” 宇文泰不理会父亲眼神示意,低下头並不答话。 卫可孤见宇文肱拉著一张老脸对著耿介的少年挤眉弄眼忍不住大笑:“哈哈,我这次带了五千骑过来,在你眼里居然还打不过对面两千人么?”。 看样子他丝毫不以宇文泰的沉默而生气。 “说假话是諂媚於上,还可能害主君做出不智的决定。说真话又怕触了大人的兴头。小子不知道该怎么说,不如不说。” “那我恕你无罪,就说你认为的。” “他们人数虽少但训练有素。若仅驱逐,倒也不难。但要正面对决甚至吞灭,搞不好还会吃大亏。更何况,此时正要诱惑怀荒人南下,拦截朝廷的援军,替我们挡刀,反而应当示弱才对。” “哈哈哈哈...”卫可孤忍不住挥舞马鞭甩出了一个漂亮的鞭,“宇文兄啊宇文兄,你养的一个好儿子。看样子,你可没什么能教他的了。” 第73章 竟为子孙谋 宇文肱闻言先瞪了儿子一眼,然后才拱手同卫可孤客套。 正说话间,侍从突然来报河东有人靠近。卫可孤等人齐齐迎著朝阳微眯著眼朝东方看去: 只见初升的春阳刺破稀薄的云层在天地之间投下数道倾斜的金色辉煌的光柱,其中一道光柱打在了两名骑士身后,被他们高大雄壮的身影所遮挡在水中投出一道长长的阴影,光芒之中两骑的身影甚是模糊,像是被围上了一层金色的绒袄,又像一层辉煌的光圈。 北边的骑士横举长枪,枪尖反射著的金光又似倒飞的火焰晃的人睁不开眼。南边的骑士单臂高举乐字大旗,旗帜迎著朔风振振飘飞猎猎作响。 “怀荒乐起来也!” “怀荒乐起来也!” 两骑依次吶喊,竟像在空荡荡的草原间响起回声。 回声未落,北边的骑士倒提长枪,抬起双腿下夹马腹,坐骑受激扬起前蹄猛地踏入冰冷的河水中,激起大片大片泛著金光的水,水飞飞溅到半空还未落下便撞在马身上散成一片碎金。 这一人一马竟走出了千军万马般的昂然气势! “匹夫轻身犯险,请卫王下令,我父子带轻骑突袭取他人头来献!”宇文肱脸上的横肉一跳,拨马转身面向卫可孤慨然请命。 “好男儿,果如是!” 卫可孤猛吸了一口气胸口不住的起伏,不顾宇文肱的阻拦扭头向部曲呼喊道:“你们全部后退,本王自去会会少年英雄!” 言罢猛提韁绳,竟然也踏入河中迎著乐起而去! “大王......哎!”宇文肱忍不住也学卫可孤之前的样子甩了个鞭,又朝著儿子说道:“黑獭,咱们带咱家部眾渡河去,擒杀了此人!” 宇文泰颇感无奈,不知如何是好。对方只是乐举的弟弟又不是本人,杀了他,除了激起两家敌对,又有啥好处。除非...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正在此时,一人扯住了宇文泰的韁绳——正是之前一直在卫可孤身边,没有说话的斛律羌举。 “宇文大王怎么行这种小人之事!” 斛律羌举,也就是原武川镇將斛律谨之子。作为敕勒酋帅,他反而比宇文肱更像一个六镇人。 他从小就听过古时关云长单刀赴会的故事,今天不仅对方在效仿关羽,而自家首领也不是欲行诡计的鲁肃而是同样的英豪,见之闻之又怎能不心折而动摇呢! “斛律部的人听著,赶紧往后退。还有,谁要敢违抗大王的命令下河或是引弓放箭,一律就地格杀!” “诺!” 回答他的不仅有斛律部的人,甚至卫可孤自家的亲兵、新投靠的武川士卒也在齐声应答,然后整齐的转过马头就往西边走。仅留下孤零零的宇文肱父子。 ----------------- “二郎,谈得怎么样?”才回到柔玄城,乐举就把弟弟叫了过来询问荒干水相会之事。 “卫可孤答应了,他们先走一步,明日便翻过阴山困死朔州。等把恆州援军给钓出来,咱们再南下平城。” “就这?”一旁的徐颖有点摸不著头脑,兴师动眾去谈判,就谈成这样? “还能怎么样?还能谈占了恆州和朔州后的事情么?这个我和他说了都不算。” 徐颖闻言恍然大悟。 对於卫可孤而言,他头上还有个破六韩拔陵,还有一堆等著入塞劫掠的敕勒人,外加想当官想疯了的六镇武人。 而对於乐起,虽得到了兄长的全权授权,也是说了不算的。 说到底,乐举同贺赖悦、丘洛拔,乃至慕容武、徐颖並无君臣名分,不过是盟主而已。 六镇的豪杰,要么是一心投靠朝廷,要么谋小器大想要翻天。现在谁还记得当初定下的,杀人放火受招安的计策。 乐举也点了点头,“这倒也不差了,我们和沃野人,还不知能走到哪一步呢!” 乐起听出了乐举的话外之音,於是问道:“大哥,你也觉得咱们打不过朝廷吗?” 他自然知道將来歷史的大致发展脉络,晓得六镇大起义终究被尔朱荣等人扼杀。可还是好奇,为什么土生土长的乐举,还有那么多六镇的豪强都篤定打不过朝廷的官军。尤其是在北討大军刚刚大败两场之后。 “因为这天下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乐举耸了耸肩又笑了笑: “嗨!这说的好像是我盼望著天下大乱一样,但是为兄还真没这个想法,又有多少人是生下来就打算造反呢?说起这个,二郎还知道咱们乐氏从哪里来的么?” 乐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怎么又扯到这个事情上了:“怎么不知道,我印象中老头子还在的时候天天念叨,说咱家是燕昌国君之后,世居瀛洲河间郡乐城县。” 燕昌国君,也就是战国时合纵攻齐的乐毅。 乐毅在破齐后受燕惠王的猜忌无奈投奔赵国,被封为望诸君。他的封地在观津——也就是这个时代的冀州武邑郡灌津县。和乐城县就隔著一条漳水。 照这么说,兄弟俩的父亲所念叨的並不是空穴来风。 “二郎你这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那都是老头子吹的,咱家能数的著的祖宗,都埋在济州濮阳郡城阳县的济水边上。 当年刘宋內乱,前见子杀父、后见弟杀兄,魏国才趁机一举吞下青齐之地。咱家勉强算得上当地豪强,所以被一併迁到恆州句注塞北边的平齐郡。后来你大父又被徵发到了怀荒。” 乐起大惑不解,这和天下乱不乱啥关係? “老头子死前一直想去济州祭拜先祖,並找找亲戚族人。那时候镇將还是徐显秀的大父,他人倒是不错,乾脆给我放了个长假。” 听到这里乐起有了点头绪:“你还去了城阳和乐城找祖坟?然后顺便沿途存问风俗?” “老头子的心思我还不知道!无非就是日子好过了、閒下来了就想著落叶归根认祖归宗什么的。 所以当年我到洛阳送完信,就一路东下去城阳,然后又在河北绕了一圈回来。沿途我所见確实是一片欣欣向荣之景。” “均田令男子十五岁受露田四十亩,身死还田。第一批受田的民户里身体康健的,现在还活著呢!再说大魏的疆土一天天扩大、战线越来越往南。只要能活下去,天底下又有多少人会想著造反?六镇,不过是朝廷的疥蘚之疾...” 乐起闻言有点闷闷,虽然知道將来的歷史,可他还是没有料到兄长对义军的前途如此悲观。 见弟弟鬱郁,乐举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当初你提议打出诛除元叉的旗號,图谋接受招安。我一下子就想通了! 从来都是乱自上作,细民就图个安稳,可洛阳的王公老爷们想得可不一样。要是能洗脱这叛贼的名头,將来的天下,必定有咱俩兄弟一席之地。” “大哥,虽然咱们说了这么多,现在还不是得寄希望於元叉倒台,洛阳城里的小皇帝能想起招揽咱们。” 乐举闻言也只能耸耸肩,造反的力度要大小合適。 小了,朝廷看不起,大了,皇帝容不下。这可比衝锋陷阵伤脑筋多了。 ----------------- 几天后,豆卢寧又带著蠕蠕人来骚扰。乐举兄弟带兵出城驱赶,事后还没回城便收到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什么!丘洛拔走了!” “丘洛拔带著胡洛真和拔弥一起走了!”徐颖撑在马鞍上气喘吁吁。 “丘洛拔和恆州人爭夺草场起了齟齬,胡洛真和贺赖悦一起去助阵,趁机带著本部人马翻过了长城往平城去了!” 乐起仍不住狠狠地甩了一下马鞭,鞭梢划过马腿惊得坐骑前蹄奋起烦躁不止。 就不能忍一忍!?此时出兵,岂不是反倒便宜了卫可孤? “先赶快回城。”乐举帮著弟弟拉住了坐骑的笼头,又回身看了身后的部曲,皱著眉头示意徐颖和乐起二人赶快跟上。 心事重重一行人才回到城中,就见卢喜朝著他们跑了过来。 “大郎!”卢喜扑通一声跪倒在马前,见徐颖在一边,心知乐举此时已经知道了慕容武独走的事情,“都怪我,没看住他们。” 现在可不是追究谁的责任的时候,乐举赶紧翻身下马扶起了对方:“胡洛真他们可留下什么言语?” “只有一句口信,说让咱们照顾好留在城中的妇孺,若是愿意可去平城找他们。” “还照顾个屁!他们带走这么多人,咱们拿什么挡住蠕蠕人?”乐起闻言大怒,拔出腰刀一把砍在了路边的树上。 “二郎!”眉头已经皱成川字的乐举一手拉过乐起,一手搂住卢喜的肩膀就往官衙里去,“这里不是討论事情的地方,吉仲兄,到底是什么情况,咱们边走边说。” 原来之前丘洛拔让出了参合陂,草场不足,自家人马牲畜没地方安置,同恆州豪强齟齬不断。 此外,来自蠕蠕人的压力越来越大,但是同他们打仗根本捞不著什么好处。 而另一边卫可孤砍瓜切菜一般收拾了朝廷的大军,眼见就要打下整个朔州、独吞富饶的敕勒川平原。丘洛拔这些人哪里还坐的住! 於是慕容武、丘洛拔、贺赖悦三人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先一步打恆州去了。 “这个啖狗肠的丘洛拔!” “不,不是他。”乐举摇了摇头,“老丘的人马虽多,但是背著我,他约束不住所有人。拔弥也不行,这廝一向自视甚高、心眼也不大,和乡邻的关係都不算好。” “大郎的意思是胡洛真?”徐颖皱了皱眉头,既然乐举说丘洛拔和贺赖悦都不行,那么主谋就慕容武了。 “胡洛真看著粗枝大叶,心眼多的很!也只有他有足够的威望能拉走这么多人,谁让他是我大舅子。” 也是了,慕容武作为乐举的姻亲加挚友,是乐举最铁桿的支持者和最有力的臂膀。在义军上下所有人眼中,慕容武就是怀荒义军的二把手、副盟主。 而乐起,说到底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太年轻了。 “大郎,现在怎么办?要不要马上动身去追他们?”卢喜赶忙问道,在他眼里,唯有乐举亲自出面才收拾得了这一摊烂摊子了。 “来不及了...” 徐颖长呼一口气,咬了咬嘴唇对著乐举说道:“既然大郎说不去劝了,趁他们还没走远又没防备,我带著人一口气衝过去,把胡洛真给捉回来!” 卢喜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徐颖这话的意思分明就是说要动刀子! 乐举踱著步子往门口走了几步,摇了摇头又回身喊道:“显秀!” 徐颖哪里不知道乐举的心思。他们仨自打撒尿活泥巴的年纪就一块长大,虽无血缘但情同手足。 刚才徐颖自己说要把胡洛真捉回来也是一时的气话,而乐举又怎么会同意在这个节骨眼撕破脸。 乐举定住身形,慢慢地扫了一眼面前的三人,最后將目光停留在了弟弟身上。 “二郎,你一向聪明又最懂我心意,你来说。” 乐起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经从刚听闻消息时候的暴怒中平静了下来: “大哥是在担心蠕蠕人的事情吧?蠕蠕可汗阿那瓌一向欺软怕硬、见缝插针。 沃野人势大,他们不敢动手。咱们的变故瞒不过別人,所以蠕蠕一定会趁机大举来攻,更何况还有豆卢氏兄弟为虎作倀! 现在咱们这点人手,铁定挡不住蠕蠕人,等朝廷大军来了咱们就是两面受敌。现在只有跟著胡洛真南下,背靠著长城和畿上塞围,把恆州打下了作为立身之地。” 等乐起从容说完,一旁的卢喜问道: “沃野人那边是否得通报一声?虽说大郎前日才和卫可孤谈好,恐怕他也没料到我们这就南下,通报一声免得他们有所误判。” “对,这正是二郎遗漏的。” 乐举点了点头,“是得联繫卫可孤,不过通报情况倒是其次,主要是得说动他们把官军拖住。 平城远比盛乐重要,就怕元彧和费穆丟车保帅,救援恆州!到时候咱们可真就是腹背受敌。” 虽说刚刚经受了一场“准兵变”,不过乐举终究还算得上一个合格的统帅,很快就將注意力集中在了解决问题上,而不是纠结与同慕容武的关係。 乐起的目光和他对上的一瞬间,就明白了乐举的想法: “我去!又要通传消息还要请卫可孤伸出援手,非是信得过又有份量的人才行。吉仲和显秀两位兄长是我大哥的左膀右臂,如今的局面须臾离不开你们,所以只剩下我一个了。” “好,事不宜迟。明天一早你就动身。” 第74章 顾我能养 翌日天还没擦亮,一夜没有睡好的乐举便翻身起床忙活开来。枕边人木兰自然是知道丈夫的心思,也赶紧穿衣而起跟了出来。 “我为二郎收拾收拾行装,你跟著起来那么早干嘛?” 木兰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点声,趁他还没睡醒我再烙几个饼。” “添乱!就五六天的路程,他和曹紇真、吴都三个人能吃多少饼,你还怕卫可孤不给他们管饭吗?” 乐举一边说著一边又找来两根弓弦塞到乐起的包裹里面,见木兰还站在原处颇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於是不由得降低了音量缓缓说道: “我没有怪罪你或者胡洛真的意思,都是一家人,我怎么会...” “我懂得,我懂得”,乐举的话还没有说完,木兰就捂住了他的嘴巴: “你们干的都是脑袋別在腰上的事情,这里所有人的身家性命都得靠你们。再说嫁鸡隨鸡嫁狗隨狗,大郎要怎么收拾这个遭瘟的胡洛真都別顾忌我。” “只是苦了二郎,一个人孤零零去贼窝窝里头。” “哎...,现在不是说这的时候。你还是去再烙几张饼吧,年轻人抻条,饭量也不小。” 屋外两人一番折腾早把乐起给吵醒了。这年头房子可没有什么隔音的说法,乐起將两人的对话听的清清楚楚的。只是一时间心事飘飞,便睁著眼睛赖在床上出神。 他们兄弟俩的困境,同原本时空中的高欢极为类似。 高欢同尔朱氏决战於韩陵,结果鲜卑主力军刚开战便被打败,多亏了汉人高昂(高敖曹)横击尔朱兆才反败为胜——並不是说汉人就一定比鲜卑人厉害,而是鲜卑军人明显没有卖力。 沙苑之战时,高欢被宇文泰伏击,阵脚大乱,然后派人“以簿帐歷营点兵,莫有应者”。 鲜卑军人不顾没有接到统帅命令,率先逃跑的做法让高欢又愤怒又无奈,直到斛律金(唱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那个)拿鞭子抽打坐骑,高欢才不得不离开战场。 更有意思的是之后的邙山之战。高欢好不容易扳回一城,大败西军,大將彭乐也追上了宇文泰。就在千钧一髮之际,宇文泰劝说“今日无我,明日岂有汝邪”。 而彭乐居然认为说得对,然后把宇文泰给放走了! 高欢得知,只能雷声大雨点小,当眾把彭乐痛殴一顿,然后还得赐予三千匹绢布作为之前战功的酬劳。 这种將个人利益置於统帅军事目的上的行为,就一直没有停过。 直到高欢临死前,他还对儿子说:“...顾我能养,岂为汝驾御也?” 说到底,乐举同歷史上的高欢一样,他们和將领之间的关係,在上下级关係外,还带有对等的性质,更像是盟主与成员。 乐起也只能安慰自个,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早发现早治疗总比拖到病入膏肓的好。正好路上可以閒下来,好好盘算盘算如何才能坐实乐举继承人的地位,如何將权力彻底纳入手中,如何让眾將俯首听令。 喔,对了,还可以顺便去武川见见大名鼎鼎的贺拔三兄弟、宇文泰一家人。 日上三竿时分,乐起才同依依不捨的乐举告別,出发往武川而去。 “大哥自去操心南下之事,我正好去会会武川群雄。” 是的,被慕容武所裹挟,剩下的兵力也没法抵抗蠕蠕南侵。所以乐举准备乾脆带上所有兵力、家眷和牛羊,迁徙到长城以內。 这样也好增加攻打平城的力量,免得夜长梦多。 此时正值初夏,算得上草原上最宜人的时节。天气不冷不热,河水早已化冻又不至於挡住道路,而盛行的东南信风也迷不了行人的眼睛,使他们能够清晰地看清青绿的草叶中星星点点的野。 但是乐起可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思。 万一元彧和费穆下定决心弃车保帅引兵回恆州,那么顿兵坚城之下的怀荒义军极有可能遭受灭顶之灾。 正如兵法云“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 乐起知道绝不能把希望寄託敌人身上。而且静下心来分析,卫可孤还真的很有可能看不住盛乐城。 原因很简单,光看卫可孤攻打一个怀朔城打了接近一年就知道,沃野人缺乏攻城能力。 而盛乐城远比怀朔要雄伟坚固,换做是乐起自己,也会故意放水让官军衝出去救援恆州,然后再慢慢想办法啃掉盛乐城这个乌龟壳。 如此一来就得看在元彧眼里朔州和恆州哪个更重要了——而这个答案是毫无疑问的。 丟了朔州,宗室大臣元彧绝对会被免职然后坐好几年的冷板凳,但是丟了三晋大地、表里山河的第一道门户恆州,多半就得槛车入洛。 所以一路上乐起都在思考该如何说服卫可孤把朝廷的大军拖在盛乐城不敢出门。可惜的是曹紇真和素和吴都二人勇则勇矣但绝不是当说客的料,没法帮乐起出一个主意。 说到这里,乐起不免还想起另一个问题。 从之前乐举和卫可孤二人荒干水上单刀赴会来看,此人也是个豪爽的性子,让乐起颇有点“君子可以欺之以方”的感觉。 可是他身边的人可不是省油的灯! 如果乐起记的不差,原本歷史上元彧被免职之后,是广阳王元渊接过北討六镇叛军的职责,然后再次败於拔陵和卫可孤之手。再然后才是武川豪强贺拔度拔、宇文肱等人袭杀卫可孤。【注1】 换句话说,后世关陇集团的第一代、第二代核心团队,此时都在卫可孤麾下呢! 这些在史书中留下了自己大名的傢伙,可没有一个不是人精。 好在沿途並没有被沃野的人马为难。兴许是卫可孤的命令,也可能是荒干水单刀赴会的风采所致,武川附近游牧的牧子和士卒对乐起大开绿灯。 就这样他带著满肚子的心事,紧赶慢赶终於赶到了武川。 可惜乐起准备的满腔说辞全都没有派上用场。 因为卫可孤前几日荒干水一会之后,顺道沿著河水南下去了朔州,说是去见破六韩拔陵商量攻城之事。 別说卫可孤,乐起一行三人连一个领头当官的人都没见著,就被扔进一个偏僻的小院里严加看管起来,除了守门的士卒之外没人搭理他们。 只能说武川人做事还不算太过分,没把他们直接扔到牢房里面。 “这帮敕勒人可真有意思!路上没有为难咱们,进了武川城反而把咱们关起来!” 曹紇真一边嘟囔著一边攀到墙头上往外看。 此处也许是武川某位豪强家里的偏院,但院落的主人地位並不高,因为这里距离北城门极近。 曹紇真扒在墙头就能清楚地看到,不远处城墙之下堆积的草料和牲畜粪便。 至少照著怀荒和柔玄的习俗,靠近城北方向居住的都算不上有钱人。 “下去,下去,好好呆著!”墙外传来几声武川口音的怒喝,又有几支矛头伸过院墙朝里面晃了晃,曹紇真只好跳了下来回到院內。 此时正在为坐骑解下马鞍的乐起,却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拍了拍手中的浮尘,偏过头朝正准备打水饮马的吴都问道: “刚才他们说的什么话?” “嗯?他们是叫咱们乖乖呆著別乱看。”吴都隨口答道。 然后他突然想起,乐起不可能连鲜卑话都听不懂: “喔喔,他们武川人说话就是这个调调,就像舌头打了结、嘴里含著一口马粪水一样,难听得要命。我当年第一次来武川送信的时候也听不懂。” “说的鲜卑话,那看来门外的不是敕勒人。” 吴都听到乐起的发问有点摸不著头脑:“郎君说笑的吧。敕勒人自然是说敕勒话,就算他们说鲜卑话也是另一种口音。敕勒人说鲜卑话也是一样的难听。” 这时候曹紇真也走了过来准备搭把手,正好听到两人的对话,犹如福至心灵一般反应了过来: “现在在武川城里做主的不该是敕勒人吗?怎么是武川本地人看管咱们?” 曹紇真说的没错,现在武川城里当家做主的就该是敕勒人。 六镇起义之时镇守武川的镇將就是敕勒豪强斛律谨,卫可孤收服野外游牧的敕勒部落之后,斛律谨便出卖当地人投降卫可孤。 而武川这地方向来亲近朝廷,又是同卫可孤对抗了接近一年,双方手头不知有多少人命官司。 那么在沃野义军主力外出,云集阴山南麓敕勒川的当口上,后方的武川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丟给武川当地人把守。 除非卫可孤是个极度自大的笨蛋,自以为把武川豪强全给拿捏了。 那么卫可孤是不是笨蛋? 虽然乐起对他的了解不多,但是想来,他多半不会愚蠢到將大后方留给忠诚度极度可疑的降兵。 乐起快步沿著院墙走了一圈,又学著曹紇真刚刚的样子探头往外面看。不过这次却没有遭到墙外卫兵的呵斥,反而看到了一行人走了过来,於是赶紧跳下墙头整理著装严正以待。 来者是宇文肱。 听到对方的自我介绍,乐起赶紧俯身下拜口称宇文大王。倒不是乐起諂媚拍马屁,宇文肱现在就是一个大王。 据说... 宇文肱的祖先,最早可以追溯到南北朝初年,鲜卑宇文部末代首领宇文逸豆归。 逸豆归原本是东部大人,后来弒杀了首领乞得龟而自立,不久后就被前燕慕容鲜卑所灭。宇文逸豆归逃至漠北,从此宇文部鲜卑四散,退出了角逐中原的舞台。 逸豆归的大儿子拔拔陵陵,也叫宇文陵,却趁机归降前燕,后来又出仕前秦苻坚。 淝水之战后前秦灭亡、慕容鲜卑復国,宇文陵又当上了后燕駙马,封玄菟公。 一百多年前北魏道武帝拓跋珪灭后燕,n姓家奴宇文陵復降於北魏,然后举家迁徙到武川。 宇文陵正是宇文肱的祖父,也就是说,整个宇文家族已经在武川繁衍了一百多年,早就树大根深、亲戚朋友族人遍布武川各地,算得上六镇第一等的豪强。 此外,这年头谁家儿子多,谁说话底气就足、嗓门就大。这一点上,宇文肱也丝毫不输给贺拔度拔,数量还犹有过之。 截至目前,宇文肱就有四个成年儿子: 长子宇文顥、二子宇文连、三子宇文洛生,四子就是后来北周王朝的奠基者、高欢一生之敌宇文泰(小名黑獭)。 且不提史书上著墨不多的老大和老二,他家老三宇文洛生后来参加了六镇在河北的第二波大起义,因为本事高强又能服眾,被义军尊称为“洛生王”。 后来尔朱荣以七千骑兵大破葛荣的三十万起义军,宇文洛生无奈投降,却仍被尔朱荣忌惮,於是被处决於相州战场。小儿子宇文泰(黑獭)则带著余部投奔了亲戚贺拔胜。 而此时此刻,洛生和黑獭在武川人眼里,还是父兄屁股后的年轻人。可想而知,宇文家的教学成绩有多么出色。 所以卫可孤进了武川城之后,重点拉拢对象就是宇文肱父子。甚至不待请示破六韩拔陵,便给宇文肱一个王號。 可惜的是这次来的就只有宇文肱和宇文顥父子二人,乐起並没有见到“大名鼎鼎”的黑獭。 一问才知道原来洛生和黑獭都被卫可孤留在了身边当亲兵,括弧,人质。 宇文肱倒是出乎意料地和蔼又好说话。上来就是致歉不已,声称卫可孤去了朔州、大將斛律谨又带人去了北边驱赶蠕蠕人,有什么言语他一定代为通传。 乐起简单地解释了一下来意,引得宇文肱连连頷首: “少將军说的在理,只要怀荒大军破了恆州、断了官军归路,盛乐城的元彧定然手脚大乱,我家卫王就能一鼓而下。” “可惜我只是个乡野鄙夫,虽得卫王信任但可做不了主。不知少將军可带了信物,我这就让犬子宇文连去朔州找卫王。” 乐起闻言朝宇文肱和他身边的宇文顥拱了拱手:“不敢叨扰大王和世兄,我们接受了大王的款待早就休息好了,不如请派个人带路我们自个去寻卫王。” “呃...这个可能不太方便...” 曹紇真听到宇文肱的推脱,当即就想站出来反驳,却被乐起悄悄按住。 宇文顥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於是换上更体贴更亲切的语气说道: “贤弟千万不要多心。卫王用兵一向神出鬼没,其行踪也是忽南忽北敌我不知。舍弟去送信也不一定找得到,如果卫王突然从另一条道路返回武川,那贤弟正好可与卫王面谈。” 这个藉口倒是还像点样子。 “恭敬不如从命,那就有劳贤昆仲了。” “不敢当。但是舍弟也是嘴笨的,再者口说无凭,贤弟身上可带了信件?” “当然有!” 乐起赶忙让吴都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然后转交到了宇文顥手中: “大王、世兄,这是家兄乐举亲笔信,里面还有当日荒干水相会之时我与卫王说过的私密话。卫王看到了定会知道信的真假无疑。” 宇文顥双手接过信封,然后又翻了过来检查了一遍,见火漆封口完好才递给了父亲。宇文肱接过信也没看,微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乐大將军安排的自是妥当,不过,呃,呃...” “说来不怕贤弟见怪,我家卫王天资神授,才学自成...”宇文顥又接过了父亲的话头。 乐起恍然大悟,这就是说卫可孤没读过书不识字嘛!倒是把这个给忘了。 “可还有其他信物?” 乐起眼睛一转略一思考,从怀中掏出一个鎏金的短匕递给宇文顥:“这是当日荒干水上卫王与我互赠的匕首,睹物思人,卫王必知我的诚意!” ----------------- 註:元渊,史书中因避讳李渊而叫做元深 第75章 如痴如醉 “送这些东西过来,怕不是想要我们的命!” 曹紇真扒在门缝处见宇文肱父子走远,转过身来就对宇文肱送来的美酒和食物抱怨道。 来武川的一路上乐起都在和他俩商量说辞,所以曹紇真哪里不知道,卫可孤根本没送给乐起任何东西。 而乐起睁著眼睛说瞎话,还把自个的短匕给宇文肱当什么“信物”,分明是有所打算。 再结合之前三人討论的种种不合常理之处。虽然曹紇真不知道宇文肱等人究竟要干什么,但是绝对没放好屁。 况且宇文肱嘴上说著客套话,可门外看守的人却依旧没有撤去。就算分属两方,可哪有把使者当作囚犯一般看管起来的? 这时乐起反而镇定了下来,连声招呼起了同伴二人:“老曹、吴都,来,先吃东西,再好好睡一觉。” 曹紇真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见乐起一手扯下羊腿一手拎著酒壶,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於是也坐了过来。 “呸呸,宇文家的穷疯了吧,这酒寡淡的跟马尿一样。” “说的好像老曹你喝过马尿似的。”吴都也凑了过来,作为信使他被扣押的次数可不少,也算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 “呸,这酸劲儿还真和马尿有的一比。”吴都说的可不是废话,他是真喝过马尿的。 “郎君,接下来咱们干嘛?” 乐起可没管什么马尿不马尿,一路昼夜兼程下来,早就又饿又渴,猛地灌了一大口酸酒,將满嘴的羊肉吞下,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之后才好整以暇地说道: “卫可孤到武川之时,他们就该动手取咱们小命咯,你们赶快吃啊!” “啊?!”曹紇真没想到他刚刚的抱怨还真被乐起给说中了。 这事儿乐起可记得太清楚了。 原本时空中,宇文肱、贺拔度拔两家人合谋,联合州里豪杰舆珍、念贤、乙弗库根、尉迟真檀等人,招集义勇,袭杀卫可孤。 不过还没等到朝廷封赏,贺拔度拔便被敕勒人所杀。宇文肱倒是跑得快捡回一条命,不过没法在六镇立足,只好一路逃到了河北燕州一带苟延残喘。几年后,又参加了六镇移民在河北的第二波大起义。 多年后,贺拔胜被尔朱兆逮住要被斩首,其藉口之一便是“尔杀可孤,罪一也” 看来他们当初袭杀卫可孤的手段可能也不太光彩,连尔朱兆这种烂人,都能站在道德制高点嘲讽一番。 话说回来,目前仍被软禁的事实、周围不同常理的现象,外加原本的记忆,乐起很简单就判断出宇文肱为首的武川豪强准备对卫可孤动手。 至於自己,多半在阴差阳错间成了他们手中的棋子、计划中的一环。无论他们袭杀卫可孤成功与否,自己的小命全在对方一念之间——这种滋味可不好受! 不过乐起向来喜欢把道理给周围人讲清楚,好让他们发挥最大的主观能动性: “宇文肱这老狗多半是想拿著我给他的『信物』骗卫可孤回武川,然后趁机在半道上截杀对方。” 吴都有点纳闷,传闻卫可孤宽宏大度,对武川豪强更是不薄,为啥他们非得和卫可孤过不去。 曹紇真倒是有点想通了,於是对吴都解释道:“卫可孤靠敕勒人成事,武川城里更是斛律部说了算。换你,受得了敕勒人在头顶上拉屎撒尿? 我看咱们才过荒干水,就被宇文家的人马给盯上了,然后他们瞒著其他人把咱们关在这里,现在要么找到武川的守將敕勒人斛律谨,要么就逃出去找卫可孤。” 曹紇真和吴都二人一边聊著,一边不停地將酒肉塞到嘴里。是真的饿了,也是长久以来的默契,让他们都知道要干大事之前必须將自己的肚子给填饱。 “郎君,你说咱们该怎么办?要不要今天晚上就杀出去?”吴都一边吃著一边问道。 “人家老窝里头,三头六臂也出不去。先吃!” ----------------- 第二天,门外的看守仍未鬆懈,倒是酒肉饭菜按时送了进来。 三人又吃了一阵,突然间,乐起用鲜卑话高声喝骂道,酒水难吃羊肉也全是膻味。 吴都闻言知意,当即放下手中的酒肉就往外走,用更高的音量骂了起来:“入他娘的屄,这酒没法喝,我自个去外面买酒。” 吴都嘴上不停,脚下三步並作两步衝到院子中猛地將门拉开。乐起和曹紇真二人也是追了出去。 才拉开门,就见三四个宇文家留下把守的士卒,把门给堵住了:“贵客,家主请贵客好好休息。” 吴都还没说话,曹紇真一把就把腰间的刀子抽了出来对著拦路的人比比划划:“老子要去哪里你管的著吗?叫宇文家的出来说话!” 也许是宇文肱走前打过招呼,面前这几个鲜卑武士脸上闪过一丝慍色,但是手依然没动,只是不管不顾地挺了挺胸膛將大门堵的更加严实。 “曹紇真你犯什么浑,为难人家干嘛。” 乐起绕到曹紇真面前將他挡住,然后用力往院子里推了推:“吴都,你去屋子里把带的金银拿来,咱们就请门口的弟兄们跑个腿,带些好酒过来。” 说罢就转头看向了门口的鲜卑武士。 为首的鲜卑武士露出为难的顏色,他本想著搪塞几句话拒绝,可看到了吴都拿过来的黄澄澄的东西后,又识趣地放低了音量——他身旁的同伴的眼睛都瞪直了: “贵客,现在武川城里也没有卖酒的,你让我们出去也没用。” “谁说这是拿来买酒的,我们在武川城人生地不熟,正要拜託兄弟你帮帮忙找找看。这金子权当辛苦几位兄弟的谢礼,我们馋得要命,你就快收下。” “贵客稍待。” 鲜卑武士说完就接过黄金拔腿就走,其余几人虽然眼馋却慑於对方的权威不敢开口,只得各自散开回到原来的岗位上。 果然没有多等,不多时刚刚的鲜卑武士就带著宇文顥回到了此处。 “是在下招待不周,怠慢了贤弟!”宇文顥一进门就摆出了热情的面孔,招了招手让身后的隨从又抬进来几大桶酒:“拨力!抬过来!” 原来刚刚看门的鲜卑武士叫做拨力【注1】。 “武川之前被围城近一年,府库中的美酒早就没。我这才想起斛律將军府上多半还剩一些。趁著他出外,我『借』了过来。请贤弟不要介意。” “哎呀呀,这可怎么是好!”乐起忙不叠地將宇文顥迎进来,熟络地拉住了对方的胳膊说道:“要是斛律將军之后怪罪下来,可不是让贤兄受罚?” “不碍事不碍事。”宇文顥年长乐起近二十岁,他叫乐起贤弟可以,但是听乐起也叫他贤兄,心里却多多少少有点不太乐意。 宇文顥被乐起拉著进屋,一看满地杯盘狼藉又忍不住在心里发笑,看来这人还是个没心没肺的少年脾气,多半是头一回出远门,没了兄长的约束,行为就放荡肆意起来。 不过这正中宇文顥下怀。 之前他还在纠结父亲宇文肱对乐起等人的处置,担心继续把对方软禁在这里,会不会会让他们心生警觉,又怕他们到处乱窜找到敕勒人。 现在看来这个担心有一点点多余。 接下来乐起的应对更让宇文顥觉得,眼前的少年稚嫩地可笑。 宇文顥被乐起强按著一起吃肉喝酒,酒还没过三巡乐起就忙不叠的探问起了卫可孤的动向。对此宇文顥自然是打了个哈哈,只说二弟宇文连已经出发去寻卫可孤,再耐心等几天。 然后乐起就直截了当地给宇文顥画起了大饼,声称恆州无备、平城旦夕可下。破城之后一定会將旧宫中的宝物送给对方,只求宇文氏在卫可孤面前美言,一定要在朔州拖住朝廷大军。 宇文顥心想,如果现在一口答应下来可能適得其反,所以嘴里只是一再劝慰,口称武川豪杰如云,自个也不过是卫王帐下普通的军主罢了。 当然,如果卫王问起宇文家的意见,他们自会为卫王出谋献策,顺便说说结盟怀荒之事。 乐起也不好继续再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劝酒。宇文顥呆了小半天,心里头还装著別的事情,隨便找了个託辞便离开,临走之时还让守门的宇文拨力將黄金原数奉还。 归家后宇文顥终究还是放心不下,第二天又主动找上门来,不仅带上了更多的酒水肉食,还把独孤如愿、念贤等人也拉了过来,陪著乐起吃吃喝喝。 这回乐起终於没在提让宇文顥帮忙的事,反而是和武川眾人聊起了天南地北的各种掌故。 换做平时宇文顥肯定乐意多聊一聊。毕竟武川人里没几个文化人,也就是贺拔岳当过太学生。 自家父亲向来重视子女教育,打小就给宇文顥几兄弟请了师傅教习文化,但是武川人整体水平也就是这样,外地人也不愿意来塞北吃沙子,所以宇文顥所学,也不过是寻常的四书五经罢了。 可是现在家中男子尽在谋划袭杀卫可孤之事,宇文顥此时绝对没有兴趣,听一个天上知一半地下全知的半壶水少年聒噪,只是忍耐了大半天,见对方三人尽数喝的醉晕晕才离开。 接下来一连数日,宇文顥也过来陪酒。终於有一日不耐烦了,没有上门。 宇文肱和贺拔度拔正在拼尽全力拉拢武川镇中各色豪强,宇文顥也不能把时间浪费在怀荒人头上,所以一大早就出城暗中召集自家兵马。 另一边,睡到自然醒的乐起又把酒给喝上。只是这次没有宇文顥作陪实在无趣,於是强行把守门的鲜卑武士们给拉了进来一起喝酒。 武川被围以来酒水几乎断绝,守门的武士听了好几天院子里吃喝的动静,早就心痒难受,又看到自家少郎主同对方甚是熟络的样子,於是放下了戒心。 再说这几个怀荒人实在是豪爽又大方,不仅教会了他们如何划酒拳,还赠予了不少黄金让他们在外跑腿、搜罗酒水。 薄酒虽薄,喝多了照样会迷乱心智。 看样子乐起的酒量並不算好,连著喝了数日显得迷迷糊糊,前言不搭后语。 好在曹紇真和吴都二人都是海量,而且还牢牢记住了乐起交待的事情。 在这帮鲜卑武士眼里,乐起不过是个衣食无忧的贵公子,曹紇真和吴都这两个出生底层的小卒反倒和他们更有共同语言。 酒才喝了一半,曹紇真吴都就和几个鲜卑武士互相通了姓名家底,相约之后要在恆州旧宫里再聚。 原来为首的宇文拨力是宇文氏的族兵,和当家的宇文肱一支有那么一点血缘关係,算得上出了五服的族兄弟。 既然血缘已远、又无產业,宇文拨力倒更像是宇文肱家的高级家奴。 说到兴处也不免吐槽主家几句,凭什么都是一个祖宗生出来的,而今一个是主子、自个却是家奴? 宇文拨力等人说起卫可孤反倒有不少好话,言语中也颇为理解和同情沃野、怀荒的起义。 “亲不亲,阶级分”还有那么一点道理,只能说贫富阶级的分化確实广泛地在六镇社会中存在,从而导致人们因为身份地位的不同,对义军的態度也就大相逕庭。 太阳才刚刚移到中天,几人就已经喝的烂醉,横七竖八地躺在屋子里,可宇文拨力还是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本能地睡成一圈將乐起三人围在中间。 “哇...呕....呕” 曹紇真闭目养神盘算著去路,却见乐起一下子翻身坐了起来,脸色涨红一下子就呕吐了出来。 剎那间胃酸胆水和未消化酒肉混合的酸臭味就在狭小的空间里瀰漫了开来,引得一旁的吴都赶紧起身扶住了遥遥欲倒的乐起。 一阵噁心登时涌上曹紇真的喉咙,正欲打个乾呕,他却瞥见吴都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室內朝他眨了眨,而被他扶著的乐起正用一根手指头往喉咙里抠挖。 “郎君你好点了吗,郎君!” 曹紇真惊慌的叫喊吵醒了屋子里横七竖八的鲜卑武士,他赶紧来回致歉:“拨力兄,我家郎君酒量不好,吐了一地,哪里有乾净的水?” 吴都也赶紧帮腔说道:“再这么吐下去,郎君就要把苦胆水都吐光了,非出问题不可。” 宇文拨力本就没怎么喝醉,立马就想到了隔壁马厩旁边有一口井。看了看旁边躺倒还在睡觉的同伴,宇文拨力稍加思索说道: “其余人都歇著,我去隔壁马厩为乐郎君取水。” 说罢宇文拨力鬆了松领口大步迈出就走,曹紇真和吴都二人赶紧扶住乐起跟了上去。 “老曹,你们不必跟上来呀。”拨力走到门口见怀荒三人也跟了上来本能地又把门堵住。 “郎君吐得昏天黑地,哪里还等得到你打水回来,我们扶著他一起过来,也正好给他醒醒酒。” 拨力看了看面前三人,不免觉得自己做的有点过分。 此时三人的行李都在屋子里,乐起的衣物也因被呕吐物弄脏而丟在了一边,只穿了一件单衣,就被扶了出来。嘴里还时不时冒出腥臭的口水,而自己的作为当真有点对不起人家好心的招待和赏赐。 “那你们可得扶好咯!” ----------------- 注1:十几年前看过一本小说《北朝汉月》,后来因故断更,我至今尤以为憾。拨力这个名字借用自北朝汉月,权当追忆。 ps.已徵得原作者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