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北平漂流记》 第一章 初入乱世 晨雾还未散尽,钟鼓楼的飞檐挑著半轮残月。陆嘉珩裹紧灰布长衫,踩著胡同里湿漉漉的槐叶往东四牌楼走。 福聚轩的老茶房照例给他留了临窗的座。榆木方桌上搁著前朝的青盖碗,碗底沉著去年秋天晒的茉莉香片。跑堂的栓子拎著黄铜大壶来续水,滚水冲开茶骨,浮沫里漾出几片枯黄的槐叶。 “陆小哥今儿来得早,家里的事都办妥了?“说书人老崔捧著那把包浆温润的紫砂壶踱过来,大褂袖口磨得起了毛边,却仍一丝不苟地挽著。 陆嘉衍笑著拱手:“有劳先生掛心,都办妥了。“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报童清脆的叫卖声:“號外,號外!大总统换人啦,袁大帅执掌北洋!“ 老崔闻言,慌忙放下紫砂壶,三步並作两步衝到门口,一把拽住报童的衣角:“小兄弟,来份號外!“ 他掏出两个铜板塞进报童手里,迫不及待地展开报纸。油墨未乾的铅字在晨光中泛著微光,老崔的眼睛却亮了起来——这可是天大的好素材!若能编成段子,定是最近最火的曲目。茶馆里求的什么?无非就是个热闹,引人討论,生意也就来了。 他转身时,发现茶客们早已竖起耳朵,目光灼灼地望著这边。陆嘉衍端起茶碗,轻轻吹开浮沫,嘴角噙著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窗外的槐树沙沙作响,几片黄叶隨风飘进茶馆,落在老崔的报纸上。 陆嘉衍总算得到一些自己熟悉的歷史信息。事实上,就在三天前,他还是21世纪一个为找工作焦头烂额的普通青年。 那天的情景歷歷在目:他漫无目的地在胡同里游荡,简歷投了无数却石沉大海。 忽然,一阵风捲起地上枯黄的落叶,一张泛黄的宣纸飘飘荡荡掛在槐树枝头。纸上用毛笔工整地写著:“诚聘英才,月入过万,终生聘用,待遇从优。“ 当时的他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跟著地址找到一处幽深的四合院。院里坐著个穿长衫的老者,笑眯眯地递来一份用工协议。条款写得清清楚楚:包吃包住,月俸纹银百两,终身聘用,不得反悔。 陆嘉衍只当是哪个剧组的临时工,想都没想就签了字。谁知刚按下手印,眼前一黑,再睁眼时,身上的夹克牛仔裤已变成了粗布长衫,兜里的手机变成了一叠银票。 此刻,他坐在茶馆里,听著周围人议论著袁世凯就任大总统的消息,恍如隔世。茶碗里的茉莉香片散发著熟悉的味道,却让他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真的来到了民国初年。 窗外,报童的叫卖声渐渐远去。陆嘉衍摸了摸袖袋里的铜钱,苦笑著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终生聘用“吧。 那纸协议倒是一点没骗人。陆嘉衍现在的身份是內务府庆丰司官员之子。这庆丰司听著气派,实则是专为宫里採办牛羊肉的衙门。虽说职位低贱,向来由包衣奴才打理,可油水却是实打实的丰厚。 他的“父亲“陆老爷,借著职务之便,几乎垄断了四九城的牛羊下水买卖。这生意看似不起眼,实则暗藏玄机。 四九城里光几家有名的小吃店,每日就要消耗上百斤羊肚羊杂。更別提那些售卖白水羊头的、爆肚的小铺子。一年下来,陆家的进项比那些体面的大买卖还要可观。 虽说如今已是民国,可紫禁城里依旧住著那位小皇帝。庆丰司的差事照旧,每日天不亮就有各路的贩子候在交易地点,等著交割宫里不用的下水、边角料。 陆老爷穿著绸缎马褂,端著鼻烟壶,在帐房里拨弄算盘珠子。那噼里啪啦的声响,比什么都让人心安。 陆嘉衍有时站在廊下,看著院子里堆成小山的羊肚羊肠,闻著那股子腥膻气,忽然觉得这穿越也不算太糟。至少,他再也不用为找工作发愁了——虽然这工作,著实有些出乎意料。 不过如今陆嘉衍已年满十八,到了该自立门户的年纪。加之他母亲原是陆老爷从八大胡同赎出来的清倌人,在家中地位本就尷尬。在大太太和几位姨娘的挤兑下,两天前,他终究还是被“请“出了陆府。 好在陆老爷对这个儿子还算念旧情。临行前,特意在山西票號给他存了两千两银子,又给了他一处三进的四合院——就在东四牌楼附近的胡同里,虽不及陆府气派,却也雅致。院子里种著两株海棠,正房前还搭著葡萄架。 最实在的,是给了他一家羊杂铺子。铺面不大,就在隆福寺街口,门脸儿上掛著“陆记羊杂“的匾额,是陆老爷亲笔所题。后厨的灶台常年不熄火,燉著觅来秘方的老汤,香气能飘出半条街去。 陆嘉衍站在新家的天井里,看著满院的箱笼,忽然觉得这安排倒也妥当。至少,他再不用看大太太的脸色过日子。只是这羊杂铺子的生意,怕是要从头学起了。 正想著,门外传来叩门声。原来是铺子里的老掌柜来了,手里还捧著一本厚厚的帐册。陆嘉衍望著那泛黄的帐本,忽然想起自己穿越前投的那些简歷,不禁哑然失笑——这人生,还真是处处有惊喜。 陆嘉衍如今的身份,是这家羊杂铺子的小老板。说起来,这营生倒也体面——铺子一个月打理下来,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两银子的进项。 在这四九城里,寻常百姓家一年到头也攒不下这个数。再加上票號里那两千两银子每年派发的利息,他的日子本该过得滋润。 可谁也没想到,这个刚被赶出家门的少爷,竟做出了一件令人瞠目结舌的事。离开陆府不到半日,他就把父亲给的那处三进四合院卖了,作价八百两银子。转身就在城南买了个四间平房的杂院,带著铺盖卷搬了进去。 更让人咋舌的是,他竟把票號里的存款悉数取出,一股脑儿投在了大沽的一片荒地上。 一时间,街坊邻里议论纷纷,都说这陆家少爷怕是疯了。连陆老爷得知后,也气得直跺脚,暗嘆自己看走了眼,幸亏早把这败家子赶出了门。 只有陆嘉衍心里清楚,要不了多久,这北平城就要变天了。军阀混战,几度易手,到时候大沽那片荒凉的海滩,反倒成了达官显贵避祸的首选之地。 地价何止翻上十倍?他站在杂院的门槛上,望著院角那株刚抽芽的枣树,嘴角泛起一丝笑意——这乱世,倒成了他的机遇。 第二章选择平淡 在这民国初年,银子的价值依然坚挺。一两银子能换一块大洋外加四个小洋,而寻常百姓过日子,用的多是铜元。虽说银铜比价每日浮动,但大体稳固在一块大洋兑换二百六七十个铜元的水平。 陆嘉衍很快就摸清了这个时代的物价:一个铜元就能在街边买个水灵灵的鸭梨;若是掏出一个当五的铜元,就能在小摊上吃碗热腾腾的阳春麵,汤里还漂著几片青菜;烧饼夹肉也是这个价,刚出炉的烧饼酥脆,夹著肥瘦相间的酱肉,香气扑鼻。就连茶馆里消遣,一壶茉莉茶配上一碟瓜子,一个当十的铜元也就够了。 不过这些都是市井百姓的去处。四九城里自然不乏高档场所:八大胡同的戏园子,东交民巷的西餐厅,六国饭店的舞厅等等。 只是陆嘉衍对这些地方提不起兴致。他更愿意坐在街边的小茶馆里,听老茶客们天南海北地閒扯,看报童在街上来回穿梭,闻著羊肉馆子飘来的香气。 这样的日子,反倒让陆嘉衍觉得分外踏实。毕竟,来自未来的他比谁都清楚,眼下这表面的平静维持不了多久。与其在那些纸醉金迷的地方虚掷光阴,不如在这烟火人间,静静等待属於他的时机。 买地几乎耗光了他所有的银钱,可他一点也不慌。回到杂院,他打开樟木箱子,將那些綾罗绸缎的衣裳一件件叠好——这些都是陆府带出来的体面行头,如今却派上了新用场。 第二天一早,他就抱著包袱去了当铺。高高的柜檯后面,朝奉拿著放大镜仔细查验每一件衣料。“这件杭绸长衫,给您开十块大洋...这件织锦马褂,五块...这件...“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了一阵,最后竟换了近百块大洋。 陆嘉衍將沉甸甸的钱袋揣进怀里,转身走进熙熙攘攘的街市。路过一家笔墨铺子时,他忽然停下脚步,买了本帐册和一支毛笔。 既然要等风来,总得先把自己的小日子打理明白。这近百块大洋,就是他等待时机的本钱。 回到杂院,他坐在窗户下,一笔一画地记起帐来。阳光透过缝隙洒在帐册上,斑斑驳驳,就像这乱世的光景,明暗交错,却总有一线生机。 只要管好了这家羊杂铺子,生计就有了著落。至於日常用度,陆嘉衍这个曾经的打工仔,节俭早已成了习惯。阴丹士林布的长衫穿在身上,他觉得挺好;农妇纳的千层底布鞋,一个小洋就能买一双,走起路来比內联升二两银子一双的还要舒坦。 自家铺子里,羊骨在灶上慢燉著,汤色乳白,香气四溢。陆嘉衍常常就著这高汤,冲一碗羊杂,撒上翠绿的蒜叶,再来一勺现炸辣椒油。 这汤喝起来,比后世那些用三淡奶勾兑,或是用催化剂打碎羊骨熬出的油腻汤水要清爽得多。 有时饿了,他就拿个死麵饼子,掰碎了泡在汤里。饼子吸饱了汤汁,非常可口,一顿饭就这么对付过去了。 铺子里的伙计常笑他:“东家,您这也太省了。“陆嘉衍只是笑笑,继续低头喝他的汤。他知道,这看似清苦的日子,后世也算正常。 晌午时分,陆嘉衍常去街口的麵摊买些手擀麵。回到铺子里,舀一勺乳白的羊汤,撒上葱蒜叶,热腾腾的羊汤麵就做好了。麵条劲道,汤头鲜美,他吃得满头大汗,却觉得格外舒坦。 下午得閒,他就溜达到庆丰司的养殖区转转。那里的管事都认得这位陆家少爷,见他来,总要寒暄几句。陆嘉衍也不空手,常带些茶叶点心,或是给管事的孩子们捎些果。 一来二去,他总能以极低的价钱拿到上好的肉食——有时是半扇羊排,有时是几斤牛腩,偶尔还能弄到些稀罕的部位。 回到杂院,他就在灶台前忙活起来。做些家常小菜,他还算得心应手。毕竟在后世,他可没有靠著外卖和泡麵度日,早就练就了一手好厨艺。 傍晚时分,杂院里飘出阵阵香气。隔壁张婶闻著味儿过来,总要说一句:“陆少爷这手艺,比我们这些妇道人家还强哩!“陆嘉衍就笑著和她寒暄几句。 这样的日子,平淡却充实。比起后世那些外卖快餐,他反倒觉得,这才叫生活。 街对面新开了家西餐厅,玻璃橱窗里摆著精致的糕点。陆嘉衍偶尔驻足看看,却从未进去过。他更愿意坐在自家铺子的门槛上,看著来来往往的街坊,听著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闻著空气中飘散的羊汤香气。这样的日子,简单,却真实。 每日清晨,陆嘉衍都要去庆丰司进货。傍晚时分,再盘点一下当日的帐目,这就是他最主要的活计。偶尔,他也会不定时地来铺子里转转,既是为了照看生意,也是防著伙计起什么歪心思。 总的来说,他的日子过得颇为清閒。大杂院的西厢房里,纸窗上糊著前年的高丽纸,日影斜斜地切过博古架旁的青笔洗。陆嘉衍研开半锭松烟墨,笔锋在宣纸游走。 他的文化水平在这个时代还算不错,唯独这一手毛笔字实在拿不出手。歪歪斜斜的字跡,连他自己看了都脸红。这手艺没法投机取巧,非得实打实地练出来不可。 於是,他托人从琉璃厂淘来几本线装字帖,照著柳公权、顏真卿的楷书,一笔一画地临摹起来。起初,手腕酸得厉害,写不了几个字就得歇歇。渐渐地,他能一口气写上小半个时辰了。虽然字跡依旧不够工整,但至少不再歪歪扭扭,像个蒙童了。 有时练字累了,他就坐在窗边,看著院子里那株槐树。树影婆娑,斑驳的光影洒在案头的字帖上,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时空的自己——那个在写字楼里加班到深夜,连提笔写字的机会都没有的年轻人。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第三章买书奇遇 除了练字,陆嘉衍觉得融入这个时代最好的法子,就是多出去走走。他常常沿著街市閒逛,问问物价,买些小玩意儿。每日必买一份报纸,偶尔还能淘到几本老书,或是捡漏几件民窑瓷器,倒也別有乐趣。 他买东西从不挑剔,只要看得顺眼,价格合適就买。这一日,他本没有淘货的心思,却被一个乞丐模样的人拦住了去路。 “望之,还记得我吗?我是喆鐔啊。”那人开口就喊出了他的表字,“听说你被赶了出来,看你模样,倒是混得不错。” 陆嘉衍心中一惊。他確实叫陆嘉衍,字望之。能这么称呼他的,定是旧相识。虽然一时想不起这人是谁,他还是客气地应道:“老爷子还是心疼咱的,总还管一口饭吃。倒是你...怎的混成这副样子?” “嗨,甭提了,倒霉啊。“那人嘆了口气,露出一脸苦相,“老爷子染上了菸癮,家底都快败光了。宫里又在精简人员,我爹那样的老菸鬼,哪里还留得住?家里断了生计,能典当的都典当光了。” 他说著,尷尬地搓了搓手,“这不,家里还剩些老书,到琉璃厂来碰碰运气。” 陆嘉衍顺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地上摆著一摞摞线装书。他蹲下身,隨手翻了几本,不由得眼前一亮——这些竟有不少是明代的善本,纸张已经泛黄,却保存得相当完好。 “这些书...都是你家的?”陆嘉衍小心翼翼地问道,生怕碰坏了这些珍贵的古籍。 “是啊,“那人苦笑道,“都是我爷爷那辈传下来的。老爷子在世时,最爱这些书,连碰都不让我们碰。如今...唉...”他说著,眼圈有些发红。 那名叫喆鐔的男子忙不叠地介绍起来:“我爷爷留下的这些书,你是知道的,他老人家原先是正四品的官。要不是我爹不爭气,最次也能混个七品的职务。谁成想他偏要在內务府里混差事,好吃懒做不说,还染上一身臭毛病。” 他说著,声音低了下去,“这不,只能靠卖这些祖传的东西谋生了。望之,你看有看得上眼的吗?帮帮我吧。” 陆嘉衍嘆了口气,蹲下身仔细翻看那些古籍。书页已经泛黄,却保存得相当完好,有的还带著淡淡的墨香。他隨手翻开一本,竟是明版的《天工开物》,书页间还夹著几张泛黄的批註。 “这样吧,我就当是替老爷子保管这些书了。”陆嘉衍直起身,“这一箱书,连箱子一起,我给你十块大洋。我身上也就带了这些。” 陆嘉衍从长衫里掏出一摞银元,“拿著这些钱,去淘换一身乾净衣衫,找个正经差事养活自己吧。” 喆鐔连连点头称是,接过银元时手都在发抖。他千恩万谢地鞠了几个躬,一溜烟就跑得没影了,生怕陆嘉衍反悔似的。 陆嘉衍摇摇头,叫了辆人力车。车夫帮著把书箱搬上车,他则小心翼翼地抱著几本最珍贵的善本,生怕磕著碰著。 车子吱呀吱呀地往大杂院驶去,他望著怀里的古籍,忽然觉得这十块大洋得值。 陆嘉衍跟著车夫刚转过两条街,就被一位身著长衫的先生拦住了去路。那人拱手一礼,温声道:“不好意思,打扰片刻。这个箱子我看著喜欢,能不能留步让我瞧瞧?若是合意,我愿意出高价收了这箱子。” 陆嘉衍愣了一下,仔细打量来人。只见那人约莫四十上下,面容清癯,一袭青布长衫虽不华贵,却浆洗得乾乾净净。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间掛著的一方古玉,温润剔透,一看就不是凡品。 他心中一动,立刻明白了来人的身份——这定是个识货的古董商。再低头看那书箱,果然发现端倪:箱子通体漆黑,看似普通,细看却是上等的檀木所制,四角包著鎏金铜片,雕工精细。箱盖上隱约可见雕刻的纹,只是年深日久,已经模糊不清。 陆嘉衍暗叫一声惭愧,自己只顾著看书,竟没注意到这箱子也是个宝贝。这倒真是买了櫝送了珍珠。 “先生好眼力。”陆嘉衍微微一笑,“这箱子是母亲的嫁妆,只是这东西我不卖。” 他故意顿了顿说道:“家父在庆丰司当差,不缺这点银子。不好意思了先生。” 那古董商闻言,眼中精光一闪。古玩行当最讲究个传承有序,寻常人家出不了上好的物件。既然是內务府当差的,这玩意差不了: “小兄弟,实不相瞒,这箱子实则一般,只是用料考究。我一直想家里添置个好的箱子。你若肯割爱,我愿意出...五十块大洋。” 陆嘉衍心中一惊,面上却不露声色:“先生既然识货,怎的如此调遣我?请让开路,我要回去了。” “一百块!”古董商急道,“不能再多了。” 陆嘉衍摇摇头,示意车夫继续赶路。那古董商急得直跺脚,一咬牙跟了上来:“一口价,二百大洋!要是同意,即刻交易。我这有现成的银票,大同票號,凭票即兑。” 陆嘉衍这才点头答应。他小心翼翼地將书取出,又用袖子仔细擦拭了箱子,这才交给古董商。接过银票时,他特意对著阳光看了看水印,確认无误后才收进袖中。 看著古董商如获至宝般抱著箱子离去,陆嘉衍不禁莞尔。这一趟,不仅得了珍贵的古籍,还白赚了二百大洋。他拍了拍书箱,对车夫说道:“走吧,咱们回家。“ 殊不知那古董商就地仔细的看了起来。半天后他一击掌:“果然是“苏做”的精品,回去找胡师傅弄一弄,五百大洋怕是不愁。” 不过,陆嘉衍已经非常满意了。回到杂院,他把书箱搬进西厢房,一本本仔细码好,摆上书架。心想:读完这些书,自己与这个时代的距离,还能再近几分。 收拾妥当,他带上门,往羊杂铺子去了。店里的伙计见他来,连忙招呼:“东家,您可算来了。今儿个生意不错,羊杂都快卖完了。” 陆嘉衍在店里转了一圈,查看帐本,又尝了尝灶上的羊汤,觉得味道正好。这时,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他吩咐伙计:“给我来碗羊杂汤,多加些辣子。吃过了东西,我去跑一趟,等下就送来。” 伙计麻利地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杂汤,撒上蒜叶,又浇了一勺辣椒油。陆嘉衍拿起死麵饼子,掰碎了泡在汤里,吃得满头大汗。 吃饱喝足,他抹了抹嘴,往庆丰司去了。到了养殖区,他找到相熟的管事:“老哥,今儿个给我宰两头羊吧。我想著,这个点再买下水,抹不开脸了。” 那管事笑道:“陆小哥,这事好说。南来顺刚就来问过。您还按老价钱给我就成,只不过得凑个整,把羊蹄、羊头都带走。” “得嘞,应该的,多谢哥哥帮衬了。”陆嘉衍从袖中掏出一盒哈德门香菸,往管事兜里一塞,“刚买了盒烟,哥哥拿著抽吧。” 管事摸著香菸,笑得见牙不见眼:“陆小哥就是讲究!“ 陆嘉衍摆摆手。在这四九城里混,他深知一个道理:礼尚往来,能结得清的人情千万別欠著。这盒烟,既是谢意,也是为日后行个方便。 第四章小宝认字 陆嘉衍深知,在这个时代,要想出人头地,要么拥有显赫的背景,要么具备敢於拼搏的性子,而最简单的途径莫过於读书。 北洋时期对教育颇为重视,清末洋务派提倡的西学,如今正值鼎盛时期。 北洋师范学院,旨在培养中小学教师,学制一年,位於北平,需通过考试入学。这正是陆嘉衍的机会,若不去读书,他觉得自己將错失良机。 於是,他报名参加了考试。幸运的是,在这个时代,他的文化水平足以应对这样一场考试。经过一个月的积极备考,陆嘉衍成功考入了这所学校。 当然,这也与参考人数有关,毕竟一学期二十四块大洋的学费,並非家家户户都能负担得起。 蹩脚的英语也得重新捡起来,好好复习。只有学好外语,才能在这个时代脱颖而出。陆嘉衍不敢有丝毫懈怠,每日除了打理店里的生意,就是回到家中埋头苦读。 正因如此,他在考试中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以中游的成绩考入学院,开启了一年的学习生涯。 学校的生活对陆嘉衍来说还算轻鬆。每天清晨,他早早起床,前往庆丰司进货,然后將货物交给店里的伙计。 他自己则会在附近买两个烧饼,配上一碗热腾腾的羊杂汤,吃得暖洋洋的再去上学。放学后,他回到店里,点两个羊蹄,再在对面的二荤铺叫一盆软溜肉片,配上二两烧刀子,简单打发一顿饭。 饭后,陆嘉衍背著手,悠閒地溜达回家。一天,当他经过一片大宅子时,有人叫住了他:“小陆子,过来。” 陆嘉衍回头一看,连忙躬身行礼:“夫人,您怎么站在门口?小心身体。叫小的有什么事吗?” 那贵妇人微微一笑,说道:“倒也没什么事。听说你被家里赶了出来,怎么现在住到大杂院去了?” 陆嘉衍欠了欠身子,低声回答:“唉,本来家丑不可外扬,但夫人您知道我的出身。家里人不待见我,我也只能识相些。现在守著这家羊杂汤铺子,勉强餬口。自己找了个学校读书,等毕业了教书,再找个媳妇,日子也算能过下去。” 贵妇人嘆了口气,语气中带著几分感慨:“咱们姐妹的命真是苦啊。读书是好事,能长见识。如今都讲究西学了,你要是有空,就来教教我家小宝吧。我和你娘亲情同姐妹,她的不幸我也很难过。酬劳方面你不用担心,我会关照你的。市井的生意就別做了,免得让人笑话。” 陆嘉衍点点头,恭敬地说道:“夫人教训的是,小的记住了。” 贵妇人微微一笑,语气温和了些:“叫姨娘吧,傻孩子,別这么客气。看著你现在的样子,我也替小宝担心。万一哪天我不在了,他该怎么办。你带著小宝走正道,可不能让他学那些提笼架鸟的浪荡子。”她的语气严肃,带著几分叮嘱。 陆嘉衍这才意识到她並非在开玩笑,当即郑重答应下来。这时,一辆马车缓缓驶来。陆嘉衍扶著夫人上了马车,恭敬地行礼告別,目送马车远去。 这位贵妇人名叫梁锦儿,曾是陆嘉衍母亲的好友,年轻时两人都是唱曲的小姐妹。因容貌出眾,梁锦儿被贝勒爷看中,纳为妾室。她运气不错,进府三年便生了个儿子,从此在府中站稳了脚跟。 贝勒爷原本只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如今有了接班人,自然对她宠爱有加,梁锦儿也因此过上了穿金戴银的富贵生活。 起初,陆嘉衍以为梁锦儿只是出於好意照顾他,毕竟那一卷龙洋足足有五十大洋,再加上两匹布料,每匹布价值十块大洋,这份拜师礼可谓诚意十足。这样的酬劳,即便是请一位中了秀才的老先生也绰绰有余了。 然而,当他到了贝勒爷府上,才明白事情的原委。小宝今年十二岁,由於父母的溺爱,从小被眾多僕人伺候著,养成了骄纵的性子,特別不爱读书。 府上已经请了七八位老先生,但都因为小宝顽劣难教,纷纷摇头辞了差事。打不得、骂不得,孩子又听不进劝,这书怎么教得下去? 难怪这差事会落到他头上。不过,陆嘉衍並不慌张。他用了最简单的办法——带著小宝去茶馆听人说书。 市井小民说的虽然都是些杂事,但要想让人愿意听、愿意掏钱,就得说得有趣。十几岁的孩子最容易打发,喜欢热闹。在贝勒府上,小宝能有什么乐子?还不如带他出来开开眼界。 这一招果然奏效。第一天,陆嘉衍带著小宝在茶馆坐下,叫来了说书的崔先生:“先生,劳驾,今天说一段《白蛇传》,再来一段《西游记》。我带小少爷来市井玩玩,想来有趣的也只有先生您这儿了。这点小意思,您收著。” 说著,陆嘉衍將一块大洋塞了过去。崔先生心领神会,抱拳笑道:“陆小哥大气,今儿我好好说,保管您满意。” 陆嘉衍拱拱手,隨后让小二上了两杯上好的茉莉茶,又买来些精致的茶点,瓜子、生也摆了几盆。 小宝坐在茶馆里,听得津津有味,眼睛亮晶晶的,显然对这种新鲜体验充满了兴趣。陆嘉衍看在眼里,心中暗自鬆了口气。他知道,只要能让小宝对学习產生兴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小宝已经能照著图画书开始认字了。虽然依旧顽劣,拿著棍子在贝勒府里闹得天翻地覆,但至少也开始学会了一些成语和谚语。画本上的字,他不仅认得,还能写出来一些。小宝最喜欢陆嘉衍来府上,因为每次他来,都会带著小宝去吃街头小吃,听崔先生说《白蛇传》和《西游记》,日子过得有趣极了。 贝勒爷得知小宝的进步后,每次出门前都会让管家送来一摞银元,少说也有十来块。这对陆嘉衍来说,算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他也乐得陪著小宝疯玩几天,既轻鬆又愉快。 第五章机会来了 虽已进入民国时期,但许多遗老遗少仍未死心,尤其是皇上仍在位,內务府依旧运作。那些刚失去生计的王公贝勒们,生活虽不如从前,但尚未到无法维持的地步。 他们依旧挥霍无度,毫不考虑未来。心中仍抱有一丝幻想:这不过是乱臣贼子作乱罢了。回想当年,不也曾离京避难,最终不还是回来了吗?保不齐那一天,天下仍会重回八旗手里头。 当然,也有一些人左手进右手出,未曾攒下积蓄。此时,他们便陷入了困境。那他们如何应对?只能私下偷偷变卖家当,以维持表面上的体面。 这不,陆嘉衍就遇上了这档子事了。他刚带著小宝回到贝勒府,梁锦儿便叫住了他:“今儿先別急著回去,在府里等一等。具体怎么回事,等下见了人再和你说。委屈你在门房和下人一块吃点东西。你知道贝勒爷在家里……” 陆嘉衍不用她继续往下说,便明白了其中的意思。这事说穿了实在伤人。內务府里大多是包衣奴才当差,上三旗的极少。既然是奴才,又怎能上桌与他们平起平坐?更何况他还是连包衣奴才都瞧不起的庶出。那就更不该在贝勒爷面前露面了。 本以为与下人一同吃饭,定是粗茶淡饭。陆嘉衍一上桌才发觉,王公贝勒与內务府的差距,绝非一星半点。四九城里谁人不知,內务府不过是暴发户罢了。谁家新宅落成,若寻不出一幅古画,那必定是內务府的新官。 真正的大户人家,讲究的是底蕴。陆嘉衍一坐下,望著满桌的菜餚,不禁愣住:“今儿贝勒府上办什么宴席吗?” “嗨,陆小哥,外行了不是。今儿贝勒爷不过是隨便垫吧一口,吃的是杂酱面,外加一碗鸡汤罢了。”门房的老杨笑著解释道。 “那这些是……”陆嘉衍难以想像,既然只是吃杂酱面,为何桌上还摆著这些?难不成特意为下人准备了四菜一汤? “嗨,贝勒爷吃杂酱面,得配上鸽子肉。这一大家子,少说也得用上十多只鸽子。还不是每块肉都要,只取腿肉,其余的都弃之不用。你瞧瞧,这鸽子汤不就燉上了?不过用的都是上半身。你再看看这,府上燉鸡汤,得用三只老母鸡燉一锅。鸡头、鸡脖、鸡脚不要,內臟也不要。胸肉不要,只取六只鸡腿和六只鸡翅,剁开放进汤里。香菇得泡开了挑,小的不要,只留品相好的。五肉取五三层的差一点的不要。瑶柱泡好了,碎的散的也不要。这不就多出这些吃食了吗?放心吧,绝对不占主人家便宜。”老杨一边说,一边笑著给陆嘉衍夹菜。 陆嘉衍听得直摇头,心里暗嘆:原来这鸽子汤、青椒炒鸡杂、酱烧鸡块、瑶柱炒芹菜、香菇炒肉,竟都是人家不要的下脚料。 饭后,陆嘉衍没在院子里多待,径直去了门房看书。等了一个时辰,他估摸著今天怕是有什么事耽搁了,正打算告辞,梁锦儿却差人来叫他了。 陆嘉衍被领到后罩房,梁锦儿叫人关了门窗。屋里坐著三位妇人,正等著他。梁锦儿开门见山地说道: “这都是自己人,姨娘也不瞒你。这一大家子不容易。老爷子只管不管挣,眼看著要落下亏空来。咱也陆陆续续送了些东西出去,可是价钱实在是低,我琢磨著那些下人靠不住。小陆子,姨娘待你怎么样?能不能帮帮姨娘?咱们这脸面实在拉不下来,否则也不会为难你。” 陆嘉衍起身一拜,恭敬地说道:“姨娘太客气了,几位夫人放心。先拿一些小物件,我拿出去打个样,大伙看看价格合適吗?要是事办得称心,今后我就跑个腿。要是办砸了,几位抬抬手,也別怪小的办事不利。” 几位妇人对视一眼,觉得陆嘉衍的话在理,便衝著梁锦儿微微点头,算是同意了他的提议。 梁锦儿转身打开一个小柜子,取出一个精致的小锦盒,递给陆嘉衍:“小陆子,这里面有几件小物件。你就去跑一趟,甭管卖多少钱,卖了就拿回来。放心,不会怪你的。” 陆嘉衍接过锦盒,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她们打发走了。他心里明白,自己在她们眼中终究还是个下人,不便多言。 作为后世来人,他比谁都懂得能屈能伸的道理。挣钱嘛,没什么寒磣的。这一盒东西,正是他的起点。只有攀上这高枝,才有机会翻身 陆嘉衍记得清清楚楚,在座的三位夫人中,首席的正是贝勒爷的正室,左侧是白家的大太太,右侧是王爷家的福晋。哪一个不是富贵人家?这差事若是办好了,他也能跟著捞不少好处。 第二天,陆嘉衍放了学,回家放好东西,特意挑了一支步摇,装进一个小盒子里揣在身上。出门前,他还换上了唯一剩下的一套绸子衣服。 这时代,向来是先敬罗衣后敬人。琉璃厂里多的是狗眼珠子,若你穿著一身布衣进去,掌柜的不往死里压价,那就不配做这行了。古玩行当里,想找个好人?那你可来错地方了。他们靠的就是眼力吃饭,若不拿捏、不贬低,又怎么赚钱? 至於去哪儿,陆嘉衍早已想好。琉璃厂有一家福宝斋,老掌柜还算厚道。只有在这家铺子跑一趟,才能得到满意的结果。 陆嘉衍没有直奔福宝斋,而是先在周边的三家店里费了些功夫。他进店时,福宝斋的伙计眼巴巴地看著,就连老掌柜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看著陆嘉衍接连气愤地从几家店里走出来,掌柜们甚至追到门口挽留,老掌柜心里已经有了底——东西对路,而且成色不错。若不是容易出手的俏货,那几家掌柜也不会如此失態,他们可都是老狐狸了。 老掌柜转身走进里屋,吩咐道:“富贵,等下叫我一声,把碧螺香拿出来,待会儿有用!” 第六章交易出手 陆嘉衍挑开门帘,踏入福宝斋,目光锐利地扫过店內,最终落在伙计身上:“你们掌柜呢?叫他出来一趟。” 伙计富贵脸上堆著笑,语气恭敬却不失谨慎:“客人,您稍安勿躁。若有什么宝贝要出手,不妨先让我过过眼,如何?” 陆嘉衍眉头微皱,语气冷淡:“我已经跑了三家店,你们这儿的套路倒是一模一样,毫无新意。別废话了,赶紧叫掌柜出来,我没兴趣跟你们绕弯子。” 富贵见状,连忙点头应声:“少爷,您先坐会儿,我这就去请掌柜,顺便给您沏壶高的。” 约莫过了十来分钟,老掌柜才匆匆赶来,拱手致歉:“实在抱歉,老朽本以为今日快打烊了,正打算去听戏,没想到贵客临门,怠慢之处还请见谅。不知小哥带了什么宝贝,可否让老朽一观?” 陆嘉衍接过富贵递来的盖碗,轻轻撇去茶麵上的浮沫,抿了一口,淡淡道:“茶不错,是好茶。听戏?我看是演戏吧?要看就自己拿去看,报个实诚价。若还像前面那三家一样,这送上门的富贵,你们怕是接不住了。” 老掌柜眯著眼笑道:“那老朽就斗胆过目了?“接过楠木盒时指尖一沉,心里已然有数——紫檀木匣入手沉甸甸的稳当,內衬必是用了上等湖绸,这般讲究的护宝功夫,倒像是宫里流出来的物件。 掀开盒盖的剎那,鎏金辉光如月华倾泻。一支丝步摇静静躺在明黄绸缎上,鎏金蝙蝠振翅欲飞,蝠翼上的鏨刻细过髮丝,在烛火下流转著暗金波纹。底座双股金釵缠著万字不到头的吉祥纹,十五道金炼自蝙蝠口中垂落,十八枚细若游丝的金制小圈將链身上半截束成流金瀑布,下半截却似银河星子四散,每条链尾缀著的金箔叶片薄如蝉翼,只消半点微风,便漾起粼粼波光。 老掌柜的呼吸滯了滯,食指轻触流苏,金炼应声簌簌,叶片相击竟发出碎玉清音。他猛地缩回手,枯瘦的手指在袍角蹭了又蹭,生怕汗渍污了这精绝的手艺——这哪里是寻常鎏金,分明是失传的“游丝描金“技法,金丝细得能穿进针眼,却还鏨著双面纹样。 老掌柜心中有了底,知道这件东西非同寻常,即便是內务府也未必能拿出如此珍品。他轻轻放下手中的物件,低声问道:“客官,咱们先不谈价钱,您能否透露一下这东西的来歷?” 陆嘉衍微微一笑:“掌柜的果然是个行家。不过,有些事情不便多说。您悄悄发財就好,何必刨根问底?实话告诉您,家父在內务府当差,若非这层关係,我也拿不出这东西来。您给个实在价,合適的话,咱们就成交。当然,您要是觉得一刀切更痛快,也行,只是日后山高水长,您可別再来找我。” 老掌柜沉吟片刻,伸出一根手指:“实在价,一千现大洋。这东西现在不好出手,也只有满人才喜欢。您也知道如今的情况,早些时候,一千五百大洋我也敢开,但现在只能给这个价。毕竟压货也有成本。” 陆嘉衍略一思索,伸出两根手指:“再加二百大洋,这东西您拿走。主子满意了,下次还找您。” 老掌柜二话不说,叫来伙计富贵取来一张一千大洋的银票,又拿了二百现大洋,摆在桌上:“这样行吗?规矩先说清楚,出了这扇门,真假不论,不找后帐。这东西若是假的或坏了,是我没眼力,不会找您麻烦。同样,我卖出去多少价钱,那是我的本事,您也別上门来追究。” 陆嘉衍点点头:“明白您的意思,成交。东西归您,钱我收下,告辞了。” 两人拱手作揖,寒暄两句后,陆嘉衍挑开门帘,走出店铺。他叫了辆黄包车,直奔姨娘梁锦儿的住处 到了贝勒府,陆嘉衍让门房通报一声,自己在门口等候。不一会儿,梁锦儿走了出来:“小陆子,怎么这时候来了?要不要进去坐坐?” 陆嘉衍躬身一拜:“姨娘,吃饭时间进去就不必了,步摇已经出手了,这是银票和现大洋,一共一千二百块。您先收著,其他东西我慢慢再出手。” 梁锦儿喜出望外:“哟,这价钱不错呀!我就说那些下人靠不住。得了,姨娘匆匆忙忙出来,没带银子。这点你先拿著,不能让你白忙活。” 梁锦儿將一个荷包塞到他手里。陆嘉衍一掂量,感觉颇有分量,凭他这几个月做生意的经验,里面至少有二十块银元。 陆嘉衍当即谢过,告辞了梁锦儿,坐上人力车,將一块大洋递给车夫:“劳驾,再送我去大柵栏。” 车夫笑著接过钱,心想大户人家果然出手大方,这一趟跑下来,两趟短途一天生意额全包了。 陆嘉衍確实饿得不行,忙了一天,连口饭都没顾上吃。下了黄包车,他先到“餛飩侯”点了碗餛飩垫垫肚子。吃完后,他拐了个弯,走进一家新开的二荤铺。 这家铺子名叫“王家铺子”,门口一根竹竿挑著个“酒”字旗,隨风轻摆。四九城的酒家向来层次分明,像那些厅堂宽敞、雅间精致的饭庄,多是亲王贝勒、富商巨贾光顾的地方,名字也讲究,叫什么“某某楼”或“某某堂”。稍大一点的酒馆,则常以“某某居”为名。但要说老百姓打牙祭,还得数大街小巷里的“二荤铺”。 这里更接地气,价格实惠,卖的也是市井小菜。陆嘉衍已经垫了肚子,这会儿无非是想过过酒癮。这年头不像前世,娱乐方式不多,晚上喝到微醺,回家睡一觉,也算是一种放松和消遣了。 他点了一盆现炒的软兜肉片,一盆肉皮冻,再加一份乾隆白菜,又要了一瓶莲白,打了三两酒。这一顿,算是简单打发过去了。 当然这只是对陆嘉衍这样的人来说。更多来这里的人,简简单单三个菜,那是三四人聚在一起凑出来喝酒的。酒才是主题,菜那是搭个味道。 第七章好赚的古玩行 这段时间,因改朝换代,不少御厨走出宫来,有的自己开店,有的应聘酒楼。吃喝成了商贾名流、王爷贝勒们最热衷的消遣之一。 四九城里的饮食天地悬殊。福聚德的烤鸭能卖到两块多一只,那还只是一道菜。中层人士偶尔还能去凑凑热闹。而高档些的地方,隨便点几个菜就得上十几块大洋。 陆嘉衍来的这家二荤铺,一瓶莲白只要一个银毫,三个菜也不过二十铜元。这般亲民的价格,也能沾上荤腥,已经算是陆嘉衍比较满意的消遣方式了。 邻桌坐著一位老先生,见陆嘉衍起身,拱手说道:“陆少爷,如今怎么也到这般粗鄙之地来吃喝了?” 陆嘉衍连忙回礼:“范先生客气了,小子以前还是您老开的蒙。您算得上是我的老师了,今日有幸遇上,是小子福气。”说罢,他扭头叫来伙计:“小二,给那桌上一盘酱牛肉,一盘炸丸子,再烫二两酒送去。那桌的钱我来结。” 范先生连忙摆手拒绝:“陆少爷,不可如此,小老儿可不是为了讹你付酒钱。” 陆嘉衍笑了笑:“先生此言差矣,学生孝敬老师,怎么说得如此不堪。难得遇见,先生且吃喝著。” 范先生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上面用同色布打了三四个补丁,脚上的布鞋虽是內联升的,却也看得出补过的痕跡。陆嘉衍一眼就看出先生如今过得不如意。如今新学盛行,八股文自科举取消后便无人问津,估计他也断了生计。如今天还不冷,他却围著围巾,分明是为了掩饰那未剪的辫子。 老头还是老样子,迂腐不堪,明明已经坐在这二荤铺里,还要嘲弄这里粗鄙。穷得只能点一盆生下酒,却还端著架子。 或许这就是时代的產物吧。他还以为读书人依旧受人尊敬,可如今尊重的早已不是旧学,而是新学,甚至盲目追捧那些留洋归来的学者。 陆嘉衍懒得与他多费口舌,不过既然路过,点小钱结个善缘也未尝不可。在这个混乱的世道,三教九流多认识一些,总归不吃亏。 陆嘉衍吃完东西,拱手结了帐,起身离开。此时范先生已经喝得五迷三道,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著礼义廉耻、三纲五常。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陆嘉衍顾不上理睬他,自己迈步回家睡觉去了。走著走著,路过一排烟馆。这是他不堪回首的往事,多少好端端的人毁在了这上面。只是这一次,陆嘉衍看到了一个熟人。 那是让他赚了二百大洋的喆鐔。他被两个大汉架了出来,逼到墙角拳打脚踢,看样子显然是没钱了。 陆嘉衍头也不回,径直离去。他分明听到了背后的呼喊,但他没有回头。沾上那玩意,这辈子就毁了,帮忙也没有意义。 接连几日,陆嘉衍只在琉璃厂转悠打探行情,袖笼里始终空荡荡的。他要让掌柜们心尖发痒。果不其然,三日后便听闻琉璃厂出了件好货。 福宝斋出了一支鎏金点翠的步摇,被大帅麾下的军官用三千现大洋生生砸下,眉头都没眨一下。坊间传言掌柜捶胸顿足整宿,后悔没开出高价,开价太过隨意,青砖地都快被踱出两道沟来。 “真是好赚啊……”陆嘉衍嘆了口气,虽然自己已经很谨慎了,但看来还是经验不足。不过,知道行情就好办了。他揣著盒子,走向了琉璃厂。 这一回,今日陆嘉衍特意换了身簇新的杭绸长衫,他每一家店都去了一遍,施施然从福宝斋门前晃过七次,偏不跨那道乌木门槛。 富贵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掌柜的,看来他也听说了那件事。他手里肯定有好货,您瞧瞧,整条街都在议论。对面聚宝阁的掌柜已经追上去了。” 老掌柜嘆了口气:“咱们这行,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凭的就是眼力识货,靠嘴皮子骗人。跟当铺一个道理。我怎么知道这年轻人真有这些路子?富贵,你跑一趟,拦住他,就说今晚丰泽园,我给他赔罪。” 富贵应了一声,急匆匆跑去拦住了陆嘉衍,將掌柜的话带到,竟然直接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小的有眼不识阔少爷,今儿务必赏光。您现在得空不?我陪您先去喝个茶。” 这时候,古玩行的伙计就是徒弟,跟亲儿子似的。吃喝拉撒掌柜全包了,还得教他本事。所以福宝斋的事,富贵当自己亲爹的事来操心。 陆嘉衍连忙把他扶了起来,开口说道:“今晚肯定到,我去淘换两本书,等下就过去。你不必这样,回去跟掌柜说吧。” “陆爷太赏脸了!”富贵额头沾著灰土,袖口也蹭得满是灰尘,语气里带著几分急切:“掌柜的说,往日是他老眼昏,今夜特备了...”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顿住,眼角余光瞥见对面阁楼上,聚宝阁的伙计正抻著脖子朝这边张望,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样。 陆嘉衍轻笑一声,背著手悠然离开,步履间透著几分从容。富贵见状,衝著聚宝阁的伙计狠狠白了一眼,这才转身快步回到店里,向掌柜稟报去了。 老掌柜听完富贵的稟报,眯起浑浊的老眼,透过雕窗欞望向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手中的黄铜水菸袋在柜檯上敲得砰砰作响,震得案几上的青茶盏微微颤动:“好个会钓鱼的年轻人!”他低声嘟囔著,嘴角却泛起一丝讚许的笑意。 “富贵,“他忽然提高了声调,”去把前儿个收的那套《今古奇观》取来,再往丰泽园订一席上等席面。葱烧海参,九转大肠,酱烧肘子,芫爆肚丝。凉菜嘛...“他顿了顿,手指在算盘上拨弄了两下,“刚出的四喜来福,照样点一套。对了,再要一坛十年的绍兴雕,快去办吧。” 富贵听得直咂舌,这一桌席面少说也得十来块大洋,加上三十大洋收来的书,掌柜的这是下了血本了。他连忙应声,小跑著出了门,心里却暗自嘀咕:这陆少爷,怕是要成福宝斋的贵客了。 第八章赚了套宅子 陆嘉衍在琉璃厂西街的旧书铺前驻足,指尖拂过泛黄的书页。那套精刻版《论语》,显然是同治年间的版本。想来曾是某位老学究的案头旧物。叫醒了打盹的书铺老板,问了价钱,陆嘉衍放了三块银元在柜上。如今四书五经贱如草纸,这套精刻本搁在几十年前,少说值三十块鹰洋。 买了书,又新置办了的文房四宝。两支湖笔、松烟墨锭、高丽宣纸、最底下压著本顏真卿的《多宝塔碑》拓本。拢共了十块大洋,置办完了之后,陆嘉衍叫了辆人力车直奔丰泽园。 到了地方直接问了伙计,福宝斋有没有订过桌子。伙计殷勤说道:“王掌柜定了雅间,客官跟我上楼。” “王掌柜的贵客到……”跑堂的拖著京韵腔调,肩上白毛巾隨声一甩。陆嘉衍踩著吱呀作响的楼梯往上走。伙计引著陆嘉衍上了楼,扯著嗓子一喊:“楼上雅间贵客一位,来人招呼著。”马上有伙计赶来,带著他进了包间。 陆嘉衍步入雅间,王掌柜慌忙起身相迎,抱拳笑道:“公子近日在琉璃厂进进出出,老夫未见公子,只好偏劳公子移步丰泽园。公子肯赏脸前来,老夫心中甚慰。今日特意点了些本地特色菜餚,咱们边吃边聊,如何?” 陆嘉衍微微一笑,从容落座。王掌柜见状,忙不叠地吩咐伙计上菜,自己则亲自为他斟酒,態度殷勤备至。 席间,王掌柜言语间儘是恭维,陆嘉衍却只是淡淡回应,心思全在眼前的美食上。待酒足饭饱,陆嘉衍放下筷子,抱拳道:“多谢王掌柜盛情款待。掌柜果然精明,一转手便赚得盆满钵满。不过,既然赚了这么多,何不上些辽参?这海参,著实有些普通了。” 王掌柜闻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苦笑道:“公子有所不知,小老儿虽赚了些银两,但手头还有不少货未能出手,资金周转颇为紧张。眼见有机会,自然不能错过。还望公子体谅。” 陆嘉衍冷笑一声,不置可否,隨即从袖中取出一个雕木匣,轻轻放在桌上,指尖点了点盒面,淡淡道:“今日这顿饭,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既然掌柜惦记这盒东西,不妨打开看看,报个价吧。” 王掌柜等的就是这一刻,袖中指尖早掐出月牙印,面上却只堆起三分笑纹。取出玳瑁眼镜架在鼻樑上,快速戴好手套打开木匣。 手竟微微颤抖,深吸一口气將物件一件件取出,这个珊瑚內画鼻烟壶。壶身迎著光转出十八重朱色,壶內竟用鼠须笔勾著幅《西厢记》粉本。 王掌柜伸出一根手指:“公子,今天开个实价一千大洋,內务府包哈局的瑞泽最近在淘换鼻烟壶。我给您透个底,我一千五百大洋给他。成交了之后,五十大洋,我给您备好了,別嫌少,咱接著往下看。” 接著拿出了牙雕扳指,上面银丝迸出星点银光。指腹里看的出雕刻的四个小字。王掌柜仔细看了看:“没问题,嘉靖御赐的东西,这东西不愁卖,只是要跑动一下。公子要是信的过我,我押一张银票,再开一张单子给您。到时候出去什么价,我二一添作五,给您留一半净利润如何?” 见陆嘉衍不说话,王掌柜拿起翡翠鐲子看了看:“这个普通,水头虽好,却也算不得稀奇。作价五百,现金交易如何?公子若是同意,我先给您三千大洋银票。东西卖出去,我再给您分红。如此可好。” 陆嘉衍掀起盖碗抿了口茶:“就这样吧,过几天,我再那些东西来找你。“接过银票,陆嘉衍拿上东西转身就走。 这买卖端的左右逢源,银钱竟能从两头钱眼里叮叮噹噹落进口袋,难怪当年十里洋场养出恁多买办。陆嘉衍揣著怀中簇新的银票,一放学就等在贝勒府门前的石狮子旁。 姨娘早备著阵仗,带著他进了右厢房,让他稍坐一会儿,將银票拿进屋子,不一会儿,湘色帘子一挑,便递出一卷桑皮纸裹的龙洋 这一卷就是五十银元。待他接了这白的跑腿费,姨娘梁锦儿指甲已按在他袖口:“几位主母都道你是个好心肝的实在人,往后这档子事便託付了。“ 话音忽地压低,珐瑯护甲在案几上刮出刺响,“嘴上可得掛三把黄铜锁,漏出半句——“她眼风扫过雕樑柱,“莫说银钱化水,便是项上人头也要隨那秋风打旋儿。“ 话锋一转又堆起笑纹,从螺鈿匣里拈出张泛黄地契:“福晋要打发旧仆,毕竟是娘家带出来的,赶出去怕伤了面子。你那羊汤铺子权当积阴德送给他们。西直门边两进的院子,虽有些小了,你单身一个人也够用了。那是外室的宅子,人赶走了,家具都在,你安心港一区就是了。“ 护甲敲在茶几上,姨娘淡淡的说道,“东西你自己拿主意,得了好处就该用心去办。每月初七带著帐本来,福晋最喜伶俐人,都记在心里。“ 陆嘉衍喉头滚了滚,掌心地契烫得灼人。那七间青瓦房少说值八百现洋,更遑论还有王掌柜那头......他连忙躬身应诺。 陆嘉衍揣著龙洋回到大杂院,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把天井里晾著的灰布长衫收了起来,他望著住了几个月的两间厢房,盘算著这几日就得拾掇利索。 拐进胡同口切了半斤白水羊头,又去傅记切了二两猪拱嘴、二两猪耳朵,用油纸包了。打酒时特意要了壶二锅头,这些好东西下酒,勾得他腹中馋虫直闹。 陆嘉衍独坐在炕桌前,就著昏黄的油灯,一口酒一口肉地咂摸著滋味。酒意上头,又想起喆鐔那套《天工开物》。那书页泛黄,边角都起了毛,却还透著股墨香。 喆鐔家祖上显赫,他爷爷是军械局的大匠,据说连洋人都来討教过火器造法。可惜他爹是个败家子,整日里不是提著金丝笼子遛画眉,就是捧著蟋蟀罐子满城寻斗。 陆嘉衍抿了口酒,眼前仿佛看见喆鐔当年在茶馆里斗蟋蟀的光景:一只青头大將军,五十两雪银买来,又二十两配了老泥做的蟋蟀罐。 那蟋蟀看著威风,声如金铁,引得满堂喝彩。可转眼间,就被別人的“大將军”,啃得败下阵来。转瞬间五十两银子泡汤,还要再输一百两。家財就是这么输完的。 “可惜了那套书......“陆嘉衍嘆道。若是喆鐔能潜心钻研,何至於如今在街头摆摊卖些零碎?还染上菸癮被人打的不成人形。 第九章叫不醒的子孙 陆嘉衍的手指在泛黄的书页上摩挲,喆鐔爷爷的簪小篆工整地爬满页边。那些註解条理分明,连火器膛线的打磨要诀都写得明明白白。他不由得嘆息:有这等手艺,何愁不能安身立命? 翻到《火器》一章时,一张薄如蝉翼的笺纸飘然落下。陆嘉衍拾起一看,惊得险些打翻油灯。只见上面写道: “吾儿吾孙:若见此笺,想必家道已败。书斋《醒世箴言》中藏晋西票號银票五百两,权作东山再起之资。切记:玩物丧志,终成笑柄;勤学苦练,方为正道。“ 陆嘉衍急忙翻出那本蒙尘的《醒世箴言》,果然在扉页夹层中寻得一张泛黄的银票。票面朱红大印犹在,只是边角已有些许虫蛀。他捧著银票,仿佛看见那位老大臣深夜伏案落泪,偷偷为不肖子孙留下最后一线生机。 翌日,陆嘉衍揣著银票来到晋西票號。掌柜的戴著西洋眼镜,將银票对著天光仔细端详,又翻开厚重的帐册核对。半晌,才慢悠悠道:“这笔款子存了二十三年,连本带利共计一千七百三十六两。“ 陆嘉衍强压心头狂喜,將零头兑成现银。掌柜的拨著算盘珠子:“一两纹银兑一块四角银元,三十六两便是五十块大洋,外加四个银毫子。“ 说著,从钱柜里取出银元,叮叮噹噹数了五十枚,拿桑皮纸卷好,又添上四个银毫。 银元在柜檯上闪著冷光,陆嘉衍却觉得手心发烫。这些银钱,本该是喆鐔重振家业的资本,如今却落在他的手里。 陆嘉衍將沉甸甸的大洋收进樟木箱子,又去羊汤铺子办了交接。將帐本和钥匙递出去的时候,他瞥见灶台上那口熬了十多年羊汤的大铁锅,锅沿已结了一层厚厚的油垢。揣著最后一份盈利,陆嘉衍转身离开。从此,这飘著羊膻味的小铺子,再与他无关。 转过两条胡同,进了常去的二荤铺子。他摸出两个银毫拍在柜檯上,叮噹作响。“拌三丝、凉拌海蜇、炸豆腐,再来壶莲白。“跑堂的应声去了,不多时端来酒菜。 陆嘉衍就著小菜自斟自饮。这时,范先生佝僂著背走进来,青布长衫已洗得发白。他要了盘拍黄瓜,二两散白,在角落里独坐。 陆嘉衍望著这位曾经的老师,如今他每日在胡同口摆摊:一张瘸腿的方桌,一方砚台,一支湖笔。替人写家书、诉状、契约,一天下来不过挣得二三个银毫。可这顿酒,却是雷打不动。 范先生抿著酒,目光涣散。或许这二两散白,能让他暂时忘却科举废除的痛楚。那些四书五经、八股文章,终究敌不过时代更叠的洪流。他就像他那逝去的青春一般,过去了便是过去了。 转眼三日,陆嘉衍已在新居安顿下来。这院子虽有些年头,青砖黛瓦却还齐整,只是檐角几处瓦当脱落,廊柱漆面斑驳。天井里那株老槐树倒是枝繁叶茂,投下一地斑驳。 他寻了几个手艺好的工匠,揣著大洋先去烟铺买了三盒“哈德门“,又绕道庆丰司割了五斤上好的牛腱子。回到家,將牛肉洗净下锅,清水慢燉。灶膛里柴火噼啪,肉香渐渐溢满小院。 晌午时分,陆嘉衍將燉得酥烂的牛肉切成薄片,满满码了一大盘,浇上酱油,撒了葱。又盛了一大盆白米饭,连同一壶老酒,摆在槐树下的石桌上。 “师傅们,歇会儿用饭吧!“他招呼道。工匠们放下工具,围坐过来。按著老规矩,东家管饭是应有之义。眾人就著牛肉,大口扒饭,不时啜口老酒解乏。眾人蹲在树下,倒有几分市井烟火的热闹。 陆嘉衍转身进了灶间,舀一勺牛肉汤,下了一碗阳春麵,铺好了牛肉。他端著碗坐在堂屋,就著窗外的打骂声下饭。 那喧闹声愈演愈烈,夹杂著拳脚相加的闷响。待他慢条斯理地吃完面,外头的动静仍未消停。陆嘉衍搁下碗筷,整了整衣襟,踱步出门。 拨开围观的人群,只见一个壮汉蜷缩在地,护著头脸。陆嘉衍定睛一看,竟是喆鐔家的僕人牛大壮。问起缘由,原是这汉子饿极了,在胡同口偷了两个肉包子,被店家追著打了一路。 “且住手!“陆嘉衍喝道,“包子钱我替他赔了。“说著摸出一个当十的铜元,交到在店家手里。 他扶起满身尘土的牛大壮,汉子粗布短打上儘是脚印。“大壮,你这是何苦?“陆嘉衍皱眉道,“凭你这身板,码头扛包、拉洋车,哪样不能餬口?“ 牛大壮抹了把脸,囁嚅道:“陆少爷有所不知,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可咱家少爷还在,我总不能......“话未说完,这七尺汉子竟红了眼眶。 “寻个正经差事吧,“陆嘉衍压低声音,“你家少爷那边,你顾不得了。若实在放心不下,买些米麵备著便是。“说著,从袖中摸出一把银元,悄悄塞进牛大壮手里,“莫要让他知晓,否则转眼就进了烟馆的帐房。“ 陆嘉衍估摸著有五六块银元,够他们撑些时日。若非那老匠人留下的意外之財,陆嘉衍断不会接济这等菸鬼。他打定主意,只此一次,待那败家子戒了菸癮再说。 牛大壮千恩万谢,几乎要跪下磕头。陆嘉衍摆摆手,目送这忠僕扶著腰离去。谁料当日午后,他就在烟馆门口撞见喆鐔。那人打著哈欠出来,眼窝深陷,步履虚浮,径直拐进茶馆。 陆嘉衍远远望见喆鐔要了壶高碎,抓了把瓜子,歪在太师椅上听书。说书人正讲到《水滸传》里鲁智深醉打山门,喆鐔却只顾磕著瓜子,眼神涣散,仿佛那惊堂木的响声都惊不醒他的醉生梦死。 第十章烟膏害人 陆嘉衍摇了摇头,心中暗嘆。前世常听人说,一旦染上菸癮,这人便算是废了。如今亲眼所见,果真如此。一时间,喆鐔那菸鬼模样佝僂在巷口的形象,突然浮现在眼前,恐怕过不了今天,那几块大洋就会得乾乾净净。 好不容易今天学校休息一天,还是別想这些烦心事了。他决定去把事情都办了,於是来到琉璃厂,径直去了福宝斋。 福宝斋门前的铜铃叮噹一响,富贵正踮脚打扫博古架上的瓷器。转头瞧见他,忙不叠甩了鸡毛掸子,赶紧迎上前,招呼他坐下。沏好了龙井,富贵才进后院叫来了王掌柜。门帘一挑,王掌柜手里拿著个盒子走了进来,笑著说道:“公子,今儿来得巧了,正巧这几天买卖不错。” 王掌柜坐下后,开口道:“扳指已经出手了,鼻烟壶也卖了个好价钱。银票我已经备好了,这个是昨日来了两个『包袱斋』的,送来让我过目的。本来那些东西我看不上眼,但巧了不是?您不是读书人,喜欢淘换笔墨纸砚吗?这方砚台虽不是名家雕刻,料子却不错,凑合著能用,您收著吧。” 说罢,王掌柜把锦盒一推,顺便从袖笼里抽出两张银票递了过来。陆嘉衍接过银票,打开锦盒看了看,心中颇为满意。这方端砚素雅大气,端砚乌黑的石面上,葡萄藤纹路竟泛著淡淡的鴝鵒眼。旁边还有荣宝斋的松烟墨,正是他所需要的东西。 陆嘉衍谢过王掌柜后,告诉他过几天还有一批东西要送来,让他留意市场需求。王掌柜点头应下,留下新家地址,陆嘉衍便起身告辞,心中盘算著接下来的安排。 第二天,王掌柜便差富贵送来消息。有有位北洋军官要结婚,他去接触过了,对方看不上玉鐲子,想要一对做工精致的金鐲子。此外,头上戴的、脖子里掛的、手指上戴的,都要上好的东西。王掌柜让陆嘉衍赶紧去准备。 陆嘉衍听后,立刻出门去了趟贝勒府。他將王掌柜的话带到,又与姨娘道別。忙完这些,陆嘉衍抬头一看,天色已暗了下来。他心中暗嘆,三点放学,这一通忙活竟然过了一个时辰,已经到了吃饭时间。 他匆匆往家里赶,琢磨著路上找个地方吃饭。陆嘉衍走到南城一个胡同口时。不由捂住了鼻子,餿饭混著滷汁的酸腐气扑面而来。喆鐔蜷在条凳上,破夹袄肩头绽著絮,正用豁口粗碗舀那稠乎乎的汤水。油里浮著半片肥肉,让他露出了笑脸。 陆嘉衍瞥了一眼,“陈记杂澄”的木牌下写著五个铜元管饱。喆鐔喉结耸动,努力的把吃食咽下去。他不由別过眼去,径直往前走去。 短短两天时间,喆鐔竟混成了这个样子。须知,即便南城墙根下的市井生態,也会显露出森严的等级。 天桥的艺人蹲在街口,就著羊杂汤掰开死面火烧,油星子在粗瓷碗里浮著一层;拉洋车的攥著肉卷饼,葱香混著酱汁顺著指缝往下淌。这些吃食,怕是比乡村小地主的饭桌还要丰盛。 相邻的巷子里,光景便陡峭起来。卖“杂澄“的摊子林立,铁皮桶里浮著隔夜的鱼刺、发黏的粉条、泡胀的馒头块。老板的拎著木桶出来,敲敲木板“五个铜元管饱”,眼疾手快的拿长木筷一扒拉,快速夹住半只鸭头,便闪电般送到碗里,油渍在补丁上洇出亮斑。 所谓“杂澄”,与“折箩”大同小异,就是各家饭馆吃剩的东西。四九城的馆子为了避免伙计剋扣饭菜,规定除了二当家和掌柜能吃菜之外,其余所有人只能吃小米绿豆饭和熬白菜。那些伙计便会到装剩菜的桶里挑肉吃,剩下的则卖到“下店”去。 “下店”,就是租不起房子的苦力们睡的大通铺。漏风的棚屋里。通铺草蓆上跳蚤成团,汗酸气裹著霉味往人鼻子里钻。 这些都是真正揭不开锅的穷人,吃喝讲究不讲究,只要能吃饱就好。“杂澄”油水多,是苦力的最佳选择。 因为此时饭庄子太多,南城也有不少这样的摊子。喆鐔就在这样的摊子上,啃著餿了的死麵饼,吃著“杂澄”。 陆嘉衍嘆了口气,走进一家晋南人开的小馆子,点了十五个羊肉大葱猪肉饺子,一碟汆烫好的羊肉片,还要了二两酒。吃饱喝足后,他心满意足地离开,所费的还不到两个银毫。想到那五六块大洋原本足够他吃上半个月,却不到两天就被挥霍一空,他不禁摇头苦笑。 吃饱喝足后,陆嘉衍踩著碎石小路往家走。胡同里刚掌起几盏灯笼,借著月光和昏暗的烛火前进。忽然后脑勺一阵钝痛,眼前金星乱迸,整个人扑在湿冷的砖地上。 耳边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腰间钱袋被扯得生疼,只来得及瞥见一角灰布衣角,正是喆鐔常穿的那件破夹袄! 他撑起身子啐了口唾沫,指尖在发间摸索,所幸只是肿起个包。陆嘉衍捂著脑袋,抬头一看,那逃跑的身影不正是喆鐔吗?这傢伙竟然真的下得去手!陆嘉衍心中一阵寒意,庆幸自己没有帮他。他摸了摸头上,发现没有出血,便起身回家睡觉了。 次日晨起,郎中把过脉说无大碍,倒是在警察署耗了大半日。巡警叼著菸捲,蘸著墨汁在泛黄的卷宗上涂画:“七八块现洋?够立案了。“ 说著斜眼瞥他袖口露出的银票边角,“您这身打扮,倒是不缺钱的主,何必………“ 话音未落,外头突然闹哄哄闯进个灰头土脸的巡警:“人找著了!南城烟馆后巷,草蓆裹著,身子都僵了!“ 原来喆鐔抢了钱后,立刻大吃大喝了一顿,点了烧鸭子、酱肘子,还喝了一坛绍兴酒,吃得醉醺醺的。入夜摸进烟馆时,跑堂的收了三块大洋,还当他家里典当了什么物件,殷勤递上烟枪。 谁料三更梆子刚响,人就蜷成虾米断了气,嘴角还凝著丝痴笑。俗话说“烟膏子就酒,一时三刻就走。”喆鐔这是自寻死路,烟馆掌柜骂咧咧扯了张破席,像扔死狗般把他丟在臭水沟旁。 陆嘉衍还在感慨时,牛大壮赶来了,哭得稀里哗啦。这真是个忠僕,可惜跟错了人。 牛大壮哭了一阵后,陆嘉衍忽听得“噗通“一声。牛大壮跪在台阶前,额头磕得青石“咚咚“响,眼泪鼻涕糊了满脸:“陆少爷发发慈悲!“ 这莽汉哭起来竟像受伤的野兽低嚎,“看在和少爷相识一场的份上,您给口薄棺,让少爷入土为安,小的这条贱命今后就是您的!“他粗糲的手掌拍得胸膛砰砰响,“往后您让我往东,我绝不敢往西!您让我抵命都成。“ 陆嘉衍看著牛大壮,心中五味杂陈。他嘆了口气,点了点头:“起来吧,我会帮忙的。” 第十一章挥霍无度 民国年间的丧葬礼仪繁复得令人咋舌,但只要银钱到位,自有一班人替你张罗。二十块现洋换来的体面,不过是让喆鐔穿著簇新蓝布长衫躺进薄棺,外加祖坟里一方新土。 幸好,喆鐔到底没动祖坟的脑筋——五列坟塋整整齐齐,可葬五代子孙。祠堂有三开间,修缮得不错,外有百亩祭田,光租子就足够维持香火不断。 倒是那三进的老宅,早被他典当得只剩一纸借据。陆嘉衍捏著那张泛黄的契纸,想起那宅子的飞檐斗拱、雕窗欞,八百大洋的典价实在亏得慌。他自掏腰包赎了回来,盘算著只需修缮一番,转手能卖上两千大洋以上。 还完了饥荒,拿到地契的陆嘉衍立在老宅垂门前。门楣上“进士及第”匾额的荣光,早被这帮不孝子孙败得精光。 听到脚步声陆嘉衍一扭头,就见到牛大壮抱著个红木盒子往外冲,被陆嘉衍一把拦住。“大壮,你这是要作甚?“ 牛大壮咬著牙说道:“都是这烟枪害了这一大家子,我拿出去砸了,烧了!“ “且慢!“陆嘉衍劈手夺过木匣,蝙蝠衔铜钱的黄铜搭扣咔嗒弹开。紫檀木衬里还留著烟膏的褐渍,倒是雕著五蝠捧寿的盒身油亮如新。 “造办处的工,正经的紫檀木,你烧了岂不可惜。“陆嘉衍掂了掂盒子:“烟枪你儘管烧,这盒子可得留下。“ 盒子入手沉甸甸的,雕栩栩如生,漆面光可鑑人。陆嘉衍將福晋陪嫁的一套金首饰收进盒中,那对金镶玉的鐲子在绒布上泛著温润的光。他叫了辆人力车,直奔福宝斋。 福宝斋的西洋玻璃窗將秋阳滤成蜜色,王掌柜正捧著青盖碗品茶,忽见陆嘉衍掀帘而入,忙起身相迎。 “这可是宫里赏的物件,“陆嘉衍將紫檀盒子轻轻放在柜檯上,“够那北洋军官显摆一阵子了。“ 王掌柜掀开盒盖,刚戴上的玳瑁眼镜滑到鼻尖,他举著放大镜端详盒內一套首饰。金灿灿的首饰在阳光下晃得他眯起眼。 缠枝莲纹的金釵、鎏金累丝嵌玉的头饰、金镶玉的鐲子,看得王掌柜连声道:“好物件,好物件!这一套卖他万八千的都行。“ “王掌柜,北洋的军官真有这么多钱吗?他要是跟你耍横,你斗得过吗?我劝你一句,拆开卖。就卖他一对金鐲子。你瞧瞧这些东西的做工,宫里的东西还愁卖吗?先做这一笔,小心使得万年船。” 陆嘉衍指尖轻点匣中那对金镶翡翠鐲子:“昨儿西四牌楼的茶楼里,可听见桩新鲜事?“ 他掸了掸长衫下摆並不存在的灰尘,“李督办的小舅子强买同仁堂的老参,说是给二百现洋,结果往帐房甩了几百块的四川军票。你真的確定这买卖牢靠?“ 王掌柜惊出一身冷汗,喉头滚动著咽下口水,对啊!这些当兵的要横起来,他能怎么办。当下一拱手说道:“公子考虑得周到,老朽真是糊涂了。” 王掌柜突然抓过算盘噼啪一拨,“等下我就跑一趟,先拿一只鐲子过去,卖他八百,他要是抢。老夫连夜把另一只裹上明黄锦缎装好了,送去大帅府,说是给大帅姨太太留的寿礼!” 王掌柜背著手说道:“我就说遭了兵痞劫道,只能送一只了。老夫就算硬亏一千五百大洋,也要看看大帅整顿不整顿军纪。古玩行要是有了抢东西的先例,今后这店铺如何保得住。” 陆嘉衍喝了一口茶,这些老掌柜一点就透,无需多说。他们比自己老道得多,想出来的法子更直接有效。 “公子倒是提醒我了,明儿我把这对东珠耳坠,配个嵌宝银丝米匣。送到东交民巷的洋行去,领事夫人最喜这些精巧玩意儿。报多少付多少,从不还价。”王掌柜是生意人,没多久就盘算好了。 陆嘉衍笑了笑说道:“这就对了,耳坠和鐲子给你留下。你拿二千大洋银票来。其他的你再张罗张罗。” 王掌柜一拱手:“那就这样,出了手,我自然给公子留一份。您先回去歇著,待我这段时间忙完了。咱再去丰泽园喝两杯。” 陆嘉衍拿上银票,出门坐上人力车去了贝勒府。把银票交给姨娘,领著小宝去了茶楼。今晚崔先生讲《水滸》,说的是景阳冈打虎。正是孩子乐意听的,画本他也买好了,正好教他识字。 茶楼二层临窗的座儿,跑堂的早备好了松子和茉莉茶。崔先生的惊堂木一声脆响:“好个吊睛白额大虫!“ 陆嘉衍扭头看了看小宝,孩子攥著画本的武松打虎图,眼珠亮得像是揉了星星。 足足待了一个时辰,陆嘉衍才带著小宝回贝勒府。人力车载著他们一路飞奔。途中,陆嘉衍瞥见醉醺醺的王爷正从新开张的酒楼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 王爷正扶著新漆酒楼的门柱,朝侍卫甩出个沉甸甸的荷包:“赏...赏后厨!这扒肉条的火候今儿正好,看来还得我来指正。“ 手下从钱袋里掏出几块大洋打赏,隨后王爷踉踉蹌蹌登上马车,高声喊道:“走,听小曲去!今儿听戏没过癮,再去快活一会儿。” 这家酒楼只卖两种席面:一种不带翅羹,八块大洋一桌;另一种带上一人一盅鱼翅,十二块大洋一桌。王爷又多了一家掛帐的店。 难怪福晋要变卖东西,眼瞅著中秋將至,各店家都要上门结帐。他想起之前见福晋典拿出首饰时,帐房捧著半尺厚的红纸册:“中秋將至,各铺子的帐房先生怕是已在备算盘。”按王爷这每日用度的架势,怕是又要掉几千块大洋。 这手笔真是阔绰,前阵子听姨娘说,王爷听一场戏,前后赏了一百大洋。也就是这样的家底,才能如此挥霍。 陆嘉衍牵著小宝刚到贝勒府朱漆大门前,恰与贝勒爷的马车在石阶前相遇。老贝勒爷踩著雕车凳下来,金丝眼镜后透出慈爱的目光:“咱们小阿哥今日可玩痛快了?先生都教了些什么学问?“ “阿玛!“小宝扑进老者怀中,“我今日会写'吊睛猛虎'了!“说著伸出食指在空中比划,指尖划过的轨跡仿佛真能映出笔画。 老贝勒爷笑纹更深,掌心摩挲著小儿细软的额发,转头朝陆嘉衍頷首:“先生费心了,有田,看赏。“ 青布长衫的汉子应声上前,一摞银元落在陆嘉衍掌心作响。待眾人簇拥著祖孙入府,陆嘉衍对著掌中银光轻嗤:“倒像是赏堂倌的做派。“指尖翻动间银元相击声清脆,“也罢,黄白之物总比空头体面实在。“ 他撩起长衫跨上黄包车,车帘垂落时飘出半句:“前门廊坊二条,爆肚冯。“黄铜车铃一打,碾过青石板的軲轆声里,隱约还能听见府內飘来的稚嫩童声:“阿玛您瞧,这是武松举的梢棒......“ 第十二章布局討公道 第二日天未亮透,屋外儘是深秋的寒意,富贵裹著灰布袄衝进院子,袖口洇著暗红渍。“爷!“少年带著哭腔扑跪在青石砖上: “您可说的太对了,那军官压根就没钱。给了二百大洋就把掌柜的轰了出来。掌柜的叫人用枪托砸断了三根肋骨,军爷把银元往雪地里撒,说再敢討钱就毙了他。掌柜的如今正躺著哪,身上病著,心里还带著气,您可快想想办法吧。” 陆嘉衍掌心按住少年颤抖的肩胛,轻轻拍了拍富贵:“去同仁堂抓两剂血竭,用我存在柜上的山参煨汤。你先回去服侍王掌柜,跟他说其他事不用管了,按照咱们商量好了的办。” 打发了富贵,陆嘉衍將信纸摊开,研墨提笔,狼毫笔尖在八行笺上游走如蛇。给大帅公子的信写在洒金宣纸上,字字句句直指兵痞的危害;给报社主编的信则用洋灰纸,条分缕析地列举了纵容部队军官肆意妄为的后果;至於琉璃厂那些老狐狸,他则简简单单把事情说清,最后附上四个字:唇亡齿寒! “这一封送去大帅府,走角门,塞给穿灰呢军装的小廝,带上两罐『茄克力』香菸和五块大洋。这一封送去康先生的报社,务必当著主笔的面拆开,摊在他桌上。这一摞送到琉璃厂,专挑门脸大的铺子往里送。记住了吗?” 陆嘉衍將书信交给大壮,仔细叮嘱了几句。大壮点点头,拎著书信,一溜烟跑了出去。 陆嘉衍选择此时行动,自然有他的底气。首先,大帅如今的日子並不好过,孙先生的党派刚刚成立,並在宋先生的努力下贏得了大多数支持,局势对大帅不利。 其次,大帅的二公子是个瀟洒才子,向来厌恶参与政治,且为人仗义疏財,送信给他或许能起到一些作用。 再者,將事情捅到报社,利用舆论製造压力。如今的报社多由热血青年组成,抨击时弊是他们最热衷的事,更何况是揭露窃取胜利果实的北洋军阀! 最后,便是利用同行之间的危机感。若是別的事,同行之间或许会互相倾轧,但此事关乎每个人的生死存亡。倘若当兵的可以明目张胆地抢夺,他们日后还如何立足? 至於结果如何,只能听天由命了。陆嘉衍抱著紫檀匣子,匆匆钻进人力车。车夫轻车熟路地拐进东交民巷。既然王掌柜受了伤,陆嘉衍便只能亲自出马了。 英吉利公使夫人向来钟爱这些精巧的首饰,那细腻的工艺总让她爱不释手。 公使本人也没閒著,除了热衷於搜罗瓷器外,对书画也颇有兴趣。这位精明的洋人不仅在大沽港囤积了上千箱煤油,还在东四牌楼开了间“远东艺术公司”,赚得盆满钵满,自詡为“华夏通”。 陆嘉衍直接找到了公使的秘书,简单说明来意后,打开了匣子。对方只瞥了一眼,便吩咐人给他泡了杯红茶,请他稍候片刻,隨即上楼请来了公使夫人。 这位“华夏通”果然好糊弄。在陆嘉衍一番巧言令色之下,公使夫人爽快地出价六千大洋,买下了这一匣子的宝贝。 暮鼓声里,大壮踩著满地碎琼乱玉衝进院子,鞋在青砖地上留下一串黑印子,气喘吁吁的告诉陆嘉衍现在的情况。 此时大帅府门前早已跪了一片琉璃厂的掌柜,德高望重的孙教授站在最前头,身后是十几个白髮苍苍的老掌柜,个个捧著祖传的帐册、当票,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孙教授对著里面喊道:“大帅威风,出来点一点,还要多少索性一併夺了去!” 三少爷的书房里,那张信笺正摊在红木案上。“父亲”二少爷指著窗外的哭诉人群,“今日他们能抢琉璃厂的古玩,明日就敢纵兵衝进八大胡同。今后就和流寇无异了,您真要管管了。” 突然,墙外传来报童尖利的叫卖:“號外!號外!北洋管带纵兵劫掠,四九城商贾联名请愿!”大帅怒的把景德镇青汤碗砸向地面,鸡汤泼在地上到处都是。 “来人!”大帅一脚踢翻太师椅,“把那狗娘养的给我绑到午门去!让全城的百姓都看著,老子是怎么治军的!”他转身拉开抽屉,取出一叠庄票扔给副官,“去福宝斋把那对金鐲子赎回来,要快!” 暮色中,人力车停在贝勒府正门。门房老张头认得这个常来的年轻人,却还是照例收了一块大洋才放行。穿过月亮门,绕过影壁后的太湖石,陆嘉衍在偏院暖阁里见到了梁姨娘。 暖阁里点著檀香,梁姨娘正对著西洋镜描眉。她接过银票,指尖在票面上轻轻一捻,便知道是大丰號的庄票。“你这孩子,办事真是爽利。” 她转身从多宝阁取出一只锦盒:“福晋特意送你的打簧怀表表,说是以前宫里赏的。自己留著用,福晋给了你宅子,安排的妥妥噹噹的。你得记著点,可別得了赏认真办,没赏就糊弄事。” 陆嘉衍躬身一拜:“小陆子省的,姨娘不必担心。”话音未落,梁姨娘已经將名帖塞进他袖中:“西城根儿那户,祖上是进关的功臣。如今那位爷整天泡在八大胡同,听说连祖传的翡翠扳指都当了。” 她压低声音说道:“福晋说了,落地凤凰不如鸡。你只管按规矩办就是了。那家人精著呢。前儿个连厨子的月钱都剋扣。你该赚的赚,別太过了就是。” 陆嘉衍將名帖揣进织锦暗袋,朝姨娘欠身时,檐下那只红子突然扑稜稜撞起笼来。姨娘忙踮著三寸金莲去够鸟笼,月白缎子马甲下摆扫过青砖,带起一阵檀香。 院子里横七竖八扯著十几根竹竿,掛了满噹噹的鸟笼。画眉笼子罩著靛蓝布罩,里头的主儿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囀著;黄雀笼上铜鉤磨得鋥亮,想是贝勒爷日日把玩的缘故。最扎眼的是那架紫檀雕百灵笼,笼顶镶著块和田玉,底下坠著流苏。 陆嘉衍立在垂门下,听著满院鸟鸣,想起前几日琉璃厂听来的閒话:如今一只上品画眉,光驯就得上大半年功夫。 每日寅时就得拎出去溜,还得配著活虫、蛋黄、绿豆面调的精料。贝勒爷这一院子鸟,怕是比养个戏班子还费银子。 他回头望了眼正给百灵添水的姨娘,暗嘆这深宅大院里,到底还是得有个会持家的。要不,就贝勒爷这做派,怕是连鸟笼子都得当了去。 第十三章结识教授 次日放学之后,陆嘉衍照著地址,踩著青石板小路拐进鲍府夹道时,日头已经西斜。门房接过名帖,眼皮都没抬:“等著。“转身时马褂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灰。 穿过垂门,陆嘉衍被领进东厢房。一掀帘子,扑面而来是股子难闻的烟味,混著一股的长时间不洗澡的酸臭气息。炕上歪著个人,身上团缎子马褂皱得不成样子,领口的纽襻还系错了一个。 炕桌上那盏洋油灯熏得乌黑,灯罩上积著厚厚的灰。旁边摆著开著的锡罐,里头是滇省来的“马蹄土”,已经快见了底。盖碗里的茶早没了热气,浮著层灰濛濛的茶锈。 “来了?”鲍大人连眼皮都懒得抬,烟枪在炕沿上磕了磕,“东西在那儿,自己瞧。” 他指了指炕尾,一对剔犀圆盒隨意地搁在脚后跟,盒盖上积著层薄灰。 陆嘉衍捧起圆盒细看,剔犀漆层足有百道,云纹流转如生。可这年份...他暗自皱眉,明代?元代?还是更早? “八百块,少一个子儿都不成。“鲍大人忽然撑起身子,浑浊的眼珠直勾勾盯著他,“后天就是中秋,帐房先生可等著银子发月钱呢。“说著又瘫回炕上,像是用尽了力气。 陆嘉衍將圆盒小心包好:“我先拿去让人掌掌眼,若是不成我就送回来。要是……“话未说完,就听炕上传来鼾声。他摇摇头,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廊下的鸚鵡突然扑稜稜叫起来:“看赏!看赏!” 陆嘉衍抱著锦盒出了鲍府,胡同口的人力车夫正靠在墙根打盹。他跺了跺脚,车夫一个激灵跳起来:“爷,您去哪?“ “先去同仁堂。“陆嘉衍钻进车篷,车夫抄起车把就跑。 同仁堂的伙计见是他,问清了来意之后,忙从红木抽屉里取出一根辽参:“三两六钱,四十块整,东西还不错,年份差了点。” 陆嘉衍抽出五十大洋银票给他。伙计放在在柜檯上,麻利地用桑皮纸包好,又系了根红绳。数了十个大洋递给他:“承蒙惠顾,下次再来。”陆嘉衍谢过之后上了车,直奔琉璃厂。 福宝斋里,富贵正在给掌柜煎药。砂锅里咕嘟咕嘟冒著热气,满屋子都是苦味。王掌柜躺在雕架子床上,脸色蜡黄,见陆嘉衍进来,勉强支起身子:“小陆啊...这是又得了什么宝贝?“ 陆嘉衍將锦盒放在床头,將辽参递给富贵:“您先別惦记了,好好养伤。这根辽参您老补补身子。” 王掌柜嘆了口气:“早知道,听你的,就不指望赚大钱了。点时间一样能出手。” 说罢,王掌柜颤巍巍地戴上玳瑁眼镜,就著室內的灯光细看:“嘖,又是这对北宋剔犀圆盒。去年鲍家拿来时,我就劝他五百出手,偏要八百...“说著剧烈咳嗽起来,富贵连忙递上痰盂。 “嚯,感情这玩意原来就卖过。”陆嘉衍深感无语,嘆道:“还是卖八百……”。 “收了吧,我跟你透个底,这玩意,你直接拿去关教授家里。一千大洋卖他,转个手的事。当初要早知道关教授要这玩意,我就收下来了,富贵拿上名贴跑一趟。把话带到就行了。”王掌柜撑不起身子,就只能躺著吩咐了。 “关教授?“陆嘉衍想起那位常在琉璃厂转悠的大学教授,“他出得起一千百大洋?” 王掌柜摆摆手,示意富贵取来名帖:“富贵你只管去,就说是我让你去的。他书房里缺这么一对文房,找了大半年了...“话未说完,又歪在枕头上喘气。 富贵揣著名帖一溜小跑出了门,陆嘉衍揭开盖碗,將新买的辽参切了一片放入,衝上沸水。参香渐渐氤氳开来,王掌柜蜡黄的脸上终於有了些血色。 “小陆啊...“王掌柜抿了口参茶,浑浊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你记住,这乱世里,古玩行当最是风云变幻。” 他颤巍巍地指向窗外,“你看那皇城的角楼,昨儿个还是皇家的,今儿个就归了政府。“ 陆嘉衍顺著望去,暮色中的角楼剪影格外清晰。王掌柜的声音忽高忽低:“那些个王爷贝勒,昨儿个还在八大胡同摆谱,今儿个就得变卖家当。新贵们呢?以前说不准在天桥卖艺,当了兵,做了官,就住进了西式洋楼里头。” 参茶的热气在两人之间繚绕,王掌柜的声音愈发低沉:“这改朝换代的时候,好东西就像开了闸的洪水。前朝的御用之物,转眼就成了新贵的书房雅玩。你瞧那对剔犀圆盒,搁在从前,鲍家就是饿死也不会卖...“ 正说著,外头传来黄包车的铃声。王掌柜忽然抓住陆嘉衍的手腕:“记住,等会儿关教授来了,你只管往上加二三百。他等了这么久,千金难买心头好,不会在乎这些。” 话音未落,富贵已引著人跨进门槛。暮色中,关教授灰布长衫的下摆沾著些尘土,想是一路疾走所致。他摘下瓜皮小帽,露出略显白的鬢角。 “王掌柜,东西在哪儿?”关教授话未说完,瞧见床上的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这莫不是今日报上说的那桩兵痞闹事?“ 他快步走到床前说道:“”明日我就给《晨报》写篇特稿,非得让那些兵痞...” “使不得,使不得。”王掌柜连连摆手,牵动伤口疼得直抽气,“大帅已经处置了,赔了损失.”说著朝陆嘉衍使了个眼色,“您还是先看看那对漆器。” 关教授这才注意到桌上的剔犀圆盒,镜片后的眼睛顿时亮了。他小心翼翼捧起一只,就著油灯细看:“好!好!这云纹流转如生,漆层细密均匀,当真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这位公子开价多少?“ “一千五百大洋。“陆嘉衍不紧不慢道,“看在王掌柜面上,让到一千三。“ 关教授摩挲著圆盒,半晌没作声。油灯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墙上。终於,他咬了咬牙:“一千二,现钱。“说著从內袋掏出本旗银行的支票簿。 王掌柜在床榻上轻轻咳嗽一声。陆嘉衍会意,拱手道:“既是关教授要,那就这个价吧。“ 第十四章朝代更替之际 民国的北平,是一个充满矛盾与变革的地方。与那些最先开放的城市一样,这里正经歷著前所未有的文化衝击。普通百姓对变化的感知,往往来自於街头那些趾高气扬的洋人,他们的存在仿佛在提醒著这个古老城市的剧变。 曾经依靠朝廷俸禄生活的旗人,如今已因生计所迫,纷纷离开了北平。即便是那些有编制的旗人,也因断了生计而哀嘆洋人的强大与命运的不济。 知识分子中,有些人受到“师夷长技以制夷”思想的启发,选择远赴海外留学。隨著新学的兴起,他们的打扮和做派变得既不完全西化,也不全然传统,呈现出一种独特的“洋不洋,中不中”的风格。 走在北平的街头,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人群:有依然留著长辫的旗人,也有剪了辫子却披头散髮的普通百姓,还有那些早已剃了短髮、如今头髮梳得整整齐齐的新派人士。 皮鞋、自行车、香水、文明杖等洋货开始在商铺中售卖,西洋钟成了有钱人家的標配,怀表则成了炫耀財富的象徵。 曾经的四九城,道路多是黄土夯实的土路,每逢重大节日,人们都要在路上洒水,以防尘土飞扬。 如今,有钱的王公贝勒和商贾们在自己的胡同里舖上了青石板,再也不用担心雨天泥泞的尷尬。 洋人也对这样的道路感到不满,於是在他们经常出入的几条路上进行了铺设。轿子逐渐退出了歷史舞台,富贵人家继续乘坐马车,而学者、医生等有地位有资產的人则开始选择人力车。 於是,在北平的街头,你可以看到披著长发、穿著传统服饰的旗人坐在人力车上;也可以看到穿著长衫、留著短髮的学者匆匆拦下人力车赶路;甚至还有洋人手持文明杖、身著礼服,坐上人力车。而一些学生则骑著自行车,灵活地穿梭在胡同之间。 北平,这座古老的城市,正在新旧交织中悄然改变。陆嘉衍豪掷五千大洋,几乎掏空了家底,在大沽的地皮上建造了三间宅子。 如今,工程正式动工,他提出了自己的构想,並请学校的美术老师绘製了平面图。设计包括两个三进的四合院,在大沽置下的地皮上勾勒出一片新天地——两座青砖灰瓦的三进四合院傍著一栋红砖尖顶的西洋小楼,楼前还圈著片精巧的西式园。 民国时期的商人,远比后世更有原则。他们收了钱便踏踏实实做事,尤其是那些有身份的商人,格外爱惜自己的声誉,生怕別人说出一句不好。 陆嘉衍明白这一点,他备足了钱款,但后世的谨慎,还是让他选择按照工程进度分批支付。他时常抽空前往大沽查看进度,亲自结算工钱。 这座宅子,不仅是陆嘉衍对未来的投资,更是他財富猛增的伏笔。泥瓦匠们挑著扁担穿梭,担子里青砖与红砖混在一处。四合院比较传统,可以卖给避难的富贵老人。而西洋小楼则象徵著时代的变迁。適合厌倦斗爭年轻新潮的人士居住。 造房子的预算最初只是一个数字,工程中遇到的问题越来越多。园里的太湖石假山、檐角蹲著的石兽、汉白玉雕的西式天使、景泰蓝的莲灯盏,这些使预算也在不断攀升。幸好,陆嘉衍的生意越做越大,资金充裕,完全能够应对这些额外的开支。 市面上,像他这样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那些曾经显赫的贵族如今已渐渐没落,身边人开始尝试类似的营生。不过,大多数只是小打小闹,最终因经验不足而吃了亏,琉璃厂的晨雾里总裹著三分真假难辨的江湖气。 自打二品大臣毓璜顶的管家,把一尊大明宣德炉卖了八百大洋之后。上了当又挨了別人嘲笑的名门,暗地里纷纷搭线,找到陆嘉衍寻求帮助。陆嘉衍谦虚的態度,让他们觉得自己依旧是主子。只不过找个下人出面打点些不方便的事情。 陆嘉衍的名声在琉璃厂越来越响亮,成了当地一位颇有影响力的人物。隨著收入的增加,他的生活也逐渐改善。儘管这种改善起初只是偶然的机会。 这一天,陆嘉衍和大壮受王掌柜的邀请,前往丰泽园聚餐。王掌柜刚刚康復,便迫不及待地邀请陆嘉衍出来“打打牙祭”,顺便联络感情。 过去的三个月,对王掌柜来说可谓难熬。陆嘉衍不断拿一些珍贵的物件来请他掌眼,件件都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然而,王掌柜因身体原因只能躺在床上,无法亲自操持,只得让富贵带著陆嘉衍一家家客户跑。虽然他也从中分到了一部分利润,但心里却隱隱作痛。 客户资源被陆嘉衍摸得一清二楚,利润也被他拿走了七成。儘管躺著赚了两千大洋,王掌柜依然觉得亏大了。 如今,身体康復的王掌柜,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牢牢抓住陆嘉衍这棵摇钱树。因此,这一顿饭是必不可少的。 三寸长二指宽的辽参,参刺根根分明,这是特意让关东客从旅顺口冰镇著快马加鞭运来的,光是发泡时换的嶗山泉水就耗了三坛。 火腿、老鸡、猪骨熬的浓汤,再用瑶柱吊鲜,南瓜羹著色,非得一一过筛,留下纯汤来煨著排翅。 开春头一茬糯米配著虎跑泉,酿的黄酒犹如琥珀一般顏色,这是王掌柜特意定下的好酒。掌勺的必须是丰泽园的头牌齐师傅,餐具都要景德镇的薄胎青瓷。筷子是他自己带来的牙筷,能想到他儘量做到最好。 “陆公子您上座。“王掌柜亲自执起酒吊,琥珀色的酒液在空中拉出三寸不断的金丝。陆嘉衍看他殷勤的態度,就知道他多半是想的太多了。 “王掌柜,我不是不讲情分的人。你敬我一尺,我也还你一尺。如今朝代更替,我多个朋友还来不及哪。你可千万不要多心,咱今后合作的日子长著那。” “那就好,那就好。” 第十五章偶然遇见 两人对坐,推杯换盏。大壮和富贵在一旁静静侍立,斟酒递帕。陆嘉衍虽有些不自在,却也只能忍著——毕竟这是这个时代的规矩。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他唤来伙计:“打两碗饭,安排两个小炒,这些海参是刚盛的。带他们俩到楼下吃些,我和王掌柜说说话。” 打发两人去吃饭,陆嘉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王掌柜聊著这几日的收益,过几日的物件,以及如何分成。 王掌柜听得格外认真,毕竟古玩行当素来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买卖。如今能细水长流,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事。 楼下,楼下跑堂的伙计端著红漆托盘过来,肩头搭著的白毛巾,取下一抹桌子。青瓷碗盛著油亮亮的回锅肉,蒜苗炒肝尖还冒著热气,海参加大葱回锅热过后泛著油光。 “二位慢用。”伙计摆好碗筷,特意將海参往大壮麵前推了推,“说句掏心窝子的,来这八大楼的主子,十个有九个鼻孔朝天。像你们东家这般体恤下人的,真真是头一份儿。” 大壮笑著和伙计寒暄几句。这时,一个裹著羊皮袄的汉子探头进来,脸上冻得通红:“嘿,这不是大壮嘛!可以啊,到这儿来吃上海参了。” 话音未落,跑堂的已经蹙起眉头——这赶车的脚上沾著雪水泥浆,羊皮袄泛著油光,实在不合这雕樑画栋的场面。 来人瞥见伙计不悦的神色,这才意识到自己唐突了。这八大楼都是富贵人家来的地方,他一个赶车的,怎么见了旧相识就忘了身份?大壮忙起身迎过去,就著门缝压低声音:“石头兄弟,咱们外头说话。” 大店都是这样,先敬罗衣后敬人。大壮和富贵虽说是下人,好歹穿著青布长衫,踏著布鞋。这赶车的却只穿了件羊皮袄,確实不像样子。 他尷尬地退了出去,大壮跟著到了门外。迫不及待地问道:“石头,最近过得咋样?“ “我还不是老样子”石头笑了笑道,“倒是你,听说你主子染了菸癮,家道败落了。我看你现在还行啊?”石头上下打量著大壮,哪里有一点落魄的样子?“咱运气不错,“ 大壮谦虚地说道,“原来的主子有个年幼时的玩伴,为人仗义,买卖也干得不错。我跟著沾了光。你最近跟著那个掌柜?老东家不是……” 石头正要答话,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咳嗽。转头望去,檐角灯笼昏黄的光晕里,站著个裹在玄色大氅里的身影,风帽压得极低,只露出半截青白的下頜。 “石头。”那声音像是生锈的刀刃在磨刀石上拖过,带著嘶嘶的漏气声,“该回府了。” 石头连忙点头:“东家恕罪,您稍候,我马上备车。”说罢他小跑著牵来骡车,车辕上掛的铜铃鐺早失了光泽,在夜风里发出暗哑的呜咽。 车厢比寻常马车窄上三分,乌木车架上雕著褪色的蟒纹,帷幔用的似是前朝宫里的絳纱,只是经年累月已成了污浊的褐红色。车顶四角各悬著个铜铃,做工不错就是显得老旧。 石头急著离开,对著大壮歉意地说道:“以后见著再聊。你现在跟著哪个主子?“ 大壮警惕地望望四周,“我们东家姓陆,在琉璃厂问一声陆少爷,都知道。走吧,別让东家等急了,下回见。” 石头点点头,抖了抖韁绳,骡车缓缓驶离酒家。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吱呀的声响,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车帘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接著是男子低沉的嗓音:“石头,你认得那人多久了?” “回东家的话,”石头一边赶车一边回答,“咱俩打小一起玩。我以前不是在副都御史宅上养马吗?就在他家主子隔壁。” 车內沉默了片刻,只有铜铃发出轻微的叮噹声。忽然,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你明儿去问问,他说的那个陆少爷,是不是常去贝勒府。” 石头心里一紧,握著韁绳的手微微出汗。他这位东家向来深居简出,今日怎么对一个素未谋面的陆少爷如此上心?不过转念一想,这陆少爷能在八大楼请下人吃饭,想必不是寻常人物。 “行,小的明天得空就问。”石头应道,声音里带著几分谨慎。他心里非常清楚这位主子是什么人。 车內又是一阵沉默,只有檀香味和那股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在空气中瀰漫。 忽然,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著一丝阴冷的笑意:“记住,打听清楚些。这位陆少爷...可不简单” 第二天一早,石头就去了琉璃厂。他在街市上转悠了一整天,问遍了古玩铺子、书肆、茶楼,果然如东家所说,这位陆少爷並不简单。直到日头西斜,他才在街角撞见採买的大壮。 两人寻了处僻静的豆腐摊,要了两碗炸豆腐。石头一边吃,一边不动声色地套话。 大壮虽是个实诚人,却也对陆嘉衍的事守口如瓶,只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直到豆腐见了底,石头才勉强拼凑出些零碎的消息。 回到府上,石头直奔东家的书房。推开门,檀香味扑面而来,东家正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把玩著一串念珠。 “东家,”石头躬身行礼,“小的打听到了。” “说。”东家的声音依旧阴冷。 石头將打听到的消息一一道来,末了补充道:“这位陆少爷,確实常去贝勒府,而且...”他压低声音,“似乎和福晋有些往来。” 东家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呵呵呵,我就说他不简单。福晋做得隱秘,外头看不出来。可咱们...可是一瞅一个准。” 东家將手里的珠子塞进緙丝料子的荷包里。提笔写了张便笺,塞了进去。他突然一阵咳嗽,“送去,咳咳咳,东西...得让陆公子亲手打开。记住咯,谁也不能说。明白吗?” 石头双手接过,跪地磕了个头:“主子,您放心,小的知道轻重。” “去吧。”东家挥了挥手,声音里带著警告,“你应该知道,稍有不慎,便是祸事。” 第十六章出宫的太监 陆嘉衍看到石头送来的东西,心中一惊。即便他对古玩一窍不通,也认得出眼前这物件正是“十八子”。从款式上看,即便不是出自皇宫,也必定是皇族贝勒的珍品。他不禁疑惑,这送东西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抽出信笺,展开细读,內容让他大致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再看落款,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他不禁感嘆,这年头真是世事艰难,人心难测。 陆嘉衍沉思片刻,隨即研墨提笔,写下一封回信。他將信纸装入信封,用蜡烛封口,盖上自己的印章,递给石头:“带回去给你东家,他一看便知。切记,让他亲自开启,切勿让旁人看到。” 石头接过信,恭敬地退下。陆嘉衍看了看天色,见时辰尚早,便起身出门,叫了一辆人力车,直奔福宝斋。 到了福宝斋,他支开了伙计富贵,关上门窗,仔细环顾四周,確认无人窥视后,才从怀中取出那串十八子,递给王掌柜。 王掌柜一接手,顿时神色一变,连忙掌灯,戴上老镜,细细端详。半晌后,他摘下眼镜,低声说道: “好东西啊!不过这四九城里出货恐怕有些麻烦。最好是往北方出手。这串是伽南香金粟寿字十八子,估摸著是嘉庆爷的心爱之物。能拿出这东西的,绝非等閒之辈。陆公子,我私人出三千大洋,您看如何?” 陆嘉衍没有討价还价,当即点头:“成,你收著吧。不过这东西烫手,你可得小心处理。你这把年纪了,跑这一趟也不容易,得多保重身子。” 王掌柜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多谢公子成全。小老儿心里有数,这买卖是我占了便宜,自然会谨慎行事。日后若再有生意,我定会把握好分寸。” 陆嘉衍接过三张银票,起身说道:“记住,我没来过,也没给过你任何东西。这事到此为止,不必谢我。若不是手头紧,这买卖我是不愿做的。” 他说完,转身离去,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沉稳。王掌柜望著他的背影,轻轻嘆了口气,隨即小心翼翼地將那串十八子收好,心中暗自盘算著接下来的安排。 陆嘉衍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径直去了东兴楼。他看了眼怀中的打簧表,时间尚早,便独自走进酒楼,他掀帘入內拣了临窗座,点了几个小菜,自斟自酌起来。 酒足饭饱后,他“咔嗒“掀开打簧表表盖,又看了眼时间。隨即叫来伙计,点了六个菜和一坛酒,吩咐打包带走。 伙计將菜和酒装好,將红木食盒递过来。陆嘉衍留下地址,叫了辆人力车,人力车碾过青石板巷,车篷外万家灯火映得他侧脸忽明忽暗。正如同他的心情一般。 带著东西回到家中。他没有在前院停留,而是直奔后院,將碗筷摆好,放下食盒后,便径直回了厢房休息。 后院里,一位老人掀开帘子,缓缓坐下,开始品尝桌上的美食。石头站在一旁,恭敬地为他斟酒,小心翼翼地服侍著。 “这干炸丸子火候倒比宫里还讲究。”老人银箸夹了一个送进口中,“酒也不错,內务府怪不得有钱,糊弄到宫里去了。“ “嗯,这做的不错,看来到底是八大楼之首。这海参真是不错,石头,等我吃完了,你回回锅,也尝一尝,別羡慕人家。”老人一边吃著,一边说著。 “石头,你是不是觉得我跑到这儿来很奇怪?”老人一边吃著菜,一边慢悠悠地问道。 石头低著头,恭敬地回答:“东家自然有自己的道理,小的不敢妄加揣测。” 老人嘆了口气,放下筷子,目光有些深远:“其实没什么道理,就是为了保命罢了。四年多了,宫里的两位主子一前一后都走了。去年,李公公也走了。我的靠山全倒了,要不是装死,我怎么可能出得了宫?现在若不躲起来,想要我命的人多的是,指望著吃绝户的也不在少数。与其被人算计,不如找个清净地方,享受几天人生。我服侍了一辈子人,做了一辈子奴才,如今也该做几天主子了。” 老人的语气中透著几分无奈与哀伤,仿佛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岁月的沧桑。石头听得心头一紧,却不敢多言,只是低垂著头,小心翼翼地继续为老人斟酒。 他心里清楚,眼前这位老人曾是风光无限的人物,若不是那日自己在夫人坟前哭丧时,偶然撞见这位披头散髮、落魄不堪的公公,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站在他面前,更別提能为他斟酒侍奉了。 老人的胃口不大,没多会儿便放下了筷子,碗里的菜也只动了几口。他轻轻挥了挥手,示意石头收拾桌子,自己则缓缓起身,朝里屋走去。脚步有些蹣跚,背影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明儿个,让小陆子去外面招个侍女来,”老人边走边吩咐,声音有些沙哑,却依旧带著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严,“给我捏捏腿,按按肩膀。这人老了,身子骨总是不听使唤。”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明早我喝粥,叫他熬好了鸡汤,用关內的大米煮。记住了,米要选上等的,汤要清,味要鲜。” 说完,老人掀开里屋的帘子,身影渐渐隱没在昏暗的房间里。石头站在原地,听著帘子后传来的轻微脚步声,心中五味杂陈。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酒壶,又瞥了一眼桌上几乎未动的菜餚,默默嘆了口气,开始轻手轻脚地收拾起来。 前院里,月光洒在青石板上,映出一片清冷的光辉。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更衬得这夜寂静无声。陆嘉衍自饮自酌,看著月光嘆道:“曹公公居然跑到我家来了,看来小李子一死,树倒猢猻散,他也出来躲命了。呵呵,果然宦官再大的权都是上面给的。如今跑到我这儿来享福。也罢,给钱我就招待著。” 陆嘉衍知道这只是一切的开始。自己在大沽修的宅子,马上会迎来一波涨价潮。 第十七章隱居的公公 曹公公入夜坐著不起眼的骡车,將自己隱入陆嘉衍后院。檐角铜铃被深秋的风撞得叮噹响。三间青瓦房在玉兰树荫下半掩著,屋子里布置的颇为精致。 他原本是小李子的得力助手,但宫里的天早塌过两回了。老佛爷西去,总管太监只剩一缕青烟。年事已高的他,不得不为自己的安危担忧。“小德张”未必会放过他,老太监如今只剩苟延残喘的壳,隨时可能被宰割。 半生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最终换来的却是咳喘不止的老寒肺、遇雨便刺痛的膝骨,以及不能暴饮暴食的脾胃。战战兢兢的一生,换来了一身的病痛。 如今,他靠著最后的智慧,拖著病体假装去世,蜷在寿材里深夜出宫,听著抬槓太监靴底碾过湿冷的青砖,胆战心惊的离开了宫中。 第一时间躲进了民巷。但他心里清楚,自己置办的院子迟早会被查出来。而他的身子骨又经不起长途跋涉。那天晚上,他偶然遇到了陆嘉衍,脑筋一转,便想到了他。 原因很简单,陆嘉衍为福晋办事,说明他乖巧伶俐,懂得分寸,知道轻重。他为那些贵族做的都是下人的活儿,说明他只是个小人物,与宫里也没有直接关联,查不到头上。这样的人是个不错的掩护——不起眼,懂分寸,又有足够的收入。 曹公公打定了主意依靠他,好好享受余生。钱財他是不缺的,几十年来,他积攒的財富惊人。太监无后,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与其被人吃绝户,不如趁此机会当几天主子,好好享受一番。 曹公公忽然低笑起来,惊得樑上燕子破窗而去。既已偷得半截残生,何不用这腌臢银子换几天锦衣玉食?就让外头爭食的野狗对著空宅子呲牙吧。 陆嘉衍为了掩饰自家宅院奢侈的生活。不得不让自己活的奢侈起来。自己仅有两套出客衣衫,实在不够体面。曹公公一出手就是三千大洋。他也得投资在自己身上。 陆嘉衍站在裁缝铺的镜子前,老师傅的软尺在他肩头游走。熟罗料子在柜檯上泛著温润的光泽,一旁的小学徒正用粉饼在布料上画线。 “三套长衫,五块一件。”老师傅记著帐,“丝袄得用上好的丝,暖和,二十块。仿绸裤子...”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著,陆嘉衍望著镜中的自己,想起曹公公的话:“在这四九城里,体面就是本钱。” 出了裁缝铺,陆嘉衍又转到內联升,定了八双千层底布鞋,五双鞋。除了自己的一双布鞋、一双鞋,其余都是曹公公的。 外人看来陆嘉衍在穿戴上,这个月就了八百大洋。实际大多是曹公公的手笔。太监不同於贵族,他们不喜提笼架鸟的玩耍,吃喝穿戴,有人服侍,便是他的追求。 回到宅子,两个旗人丫头正在廊下绣。大的叫春桃,原是正黄旗佐领家的女儿;小的叫秋菊,父亲做过內务府笔帖式。如今家道中落,二十块大洋就卖断了终身。 两个丫头出身不俗,知书达礼,一个端茶递水,一个捶肩捏腿,曹公公满意的很。 厨娘刘氏正在厨房忙活,砂锅里咕嘟咕嘟燉著鸡汤。她原是甑大人的儿媳,丈夫被贬后,靠著娘家陪嫁的几样首饰,在北城置办了房子。一家八口人,好吃懒做,靠她沿街摆摊卖汤为生。如今被陆嘉衍重金聘来,专为曹公公做早餐。 曹公公一早不吃市井早点。专好一口粥,必须用鸡汤加乾贝熬了。 清晨,曹公公坐在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品著粥。鸡汤里加了乾贝、鸡丝,配著桂馨斋的酱菜。院里其他人也沾了光,厨娘总会多熬一些,让大家也尝尝这富贵滋味。 陆嘉衍坐在书房的红木太师椅上,指尖划过帐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曹公公来府上不过七日,光是添置衣物就了七百大洋,每日吃喝都是八大楼,还得购置烟土,钱是流水般往外淌。细细一算已了上千两,他不免暗自咂舌。 陆嘉衍自个了一百多大洋购置衣物,已经觉得太多奢侈浪费。这曹公公起钱来,真是如泼水一般。 不过,下午去姨娘那儿请安,才知福晋过个中秋,光是还债就支了七千大洋。帐房先生捧著帐簿直跺脚:“这月府里的进项,还不够还个零头!” 鲍大人那日得了八百大洋,转天就差人送来张当票,上头写著“万历青梅瓶一对,押银五百两”。 “小陆子,你再去趟琉璃厂。”鲍大人躺在烟榻上,手里把玩著新卖的青玉咬嘴烟枪,“把那对梅瓶赎出来卖了。爷这儿还差三百大洋还帐,明儿个又要去天桥斗画眉,紧著使银子,快去办吧,可不能让我输了面子。” 陆嘉衍拿著当票出门时,听见夫人在里间啜泣:“这可是你爹留下的最后...“ 话未说完,就被鲍大人一声暴喝打断:“哭什么哭!爷明儿个贏了斗鸟,翻倍给你赎回来!” 陆嘉衍只顾往前走,这样的事这几个月他没少经歷。直奔宝丰典当行付了六百三十大洋,取出一对梅瓶。拿锦盒装了,刚刚捧出锦盒跨出当铺的门槛。 陆嘉衍还没走两步,就被个穿灰布长衫的中年人拦住了去路。那人摘下瓜皮帽,露出一张圆润的脸,眼角堆著笑纹:“陆小爷,小的孙万霖,在琉璃厂开了间聚宝阁。” 陆嘉衍打量著来人,见他长衫虽旧,却浆洗得笔挺,袖口还绣著暗纹,想来是个讲究人。孙掌柜欠身作揖,道了个万福:“这对万历梅瓶,小的惦记好些日子了。您看,福宝斋跟著您赚得盆满钵满,也让小的沾沾光?” 说罢,一抬手指著前方:“陆小爷,您劳驾移步上那边喝口茶去。耽搁几分钟时间,成不?” 茶楼里二楼临窗的位子上,已经摆好了茶具,裊裊茶香在壶中飘散。陆嘉衍认得这里,文人雅士匯集,一壶雨前龙井就要两块大洋。 “陆少爷,我就耽搁您一盏茶的工夫。”孙掌柜从袖中掏出三张银票摆在桌上。 “您看,我也不拐弯抹角了,陆少爷,这对万历梅瓶,若在市面上,少说值三千大洋。可鲍大人...“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菸癮缠身,又嗜赌成性,市场上当时顶天给他八百大洋。” 他说话时,眼睛一直没离开陆嘉衍怀里的锦盒,“如今,您出面了,我这有二千大洋银票,一千五您给鲍大人,这五百您收著。有钱大家赚,今后有好事想著小的就好。” 陆嘉衍没有开口,只是喝著茶,不看孙万霖一眼。这人也聪明,眼珠滴溜一转,叫伙计取来纸笔,写了张条子给他:“小的糊涂,忘了柜上还有陆小爷三百大洋忘支了。您下午差人跑一趟,取回去吧。” 陆嘉衍接过银票放好,將欠条收在袖笼里。把锦盒一推:“孙掌柜,客气了,东西拿走吧。嗯,这茶真不错。” 第十八章 丰奢由人 这个时代,读书人备受推崇,教授和学者的收入极为丰厚,甚至不亚於中层军官,且收入稳定,不受政局波动的影响。普通小学教师月薪大约十几块大洋,中学教师的收入则在二十到六十块大洋之间不等。若是进入高等学堂,普通助教的月薪可达近百块大洋,而教授的收入则高达三五百块大洋,洋教师的薪酬更是高出不少。 自从结识关教授后,他非常乐意在学识上给予指点,甚至愿意从图书馆借书给陆嘉衍。他唯一的要求是,若陆嘉衍得到什么珍贵的书籍或文献,需先让他过目。关教授未必会购买这些书籍,但他对欣赏珍品有著浓厚的兴趣。 儘管关教授的收入远高於普通人,但他的生活却十分简朴。他的长衫都是用两三块大洋的普通布料製成,绝不会购买昂贵的蜀锦或湖绸。 饮食方面,他也相对简单。大学堂设有食堂,素食区的餐费为十铜元一天,若想改善伙食,二十铜元便可享用小餐区的餐食。 穷学生们通常只十铜元吃两顿饭。早晚各一张八两饼,配一小碟咸菜。每顿饭撕下一点饼,留到晚上再吃。小餐区的餐食有些外包给附近的小餐馆,有些则由食堂自行准备。標准餐包括一个小荤菜、两碗白米饭和一碗汤。也有学生八人一桌,各自买些小菜,凑在一起吃。 学堂也早早做出了调整,八人一桌,四盆四碗,米饭和馒头不限量供应。当时的学堂既有来自旗国的退款,又有政府的补贴,经济状况普遍宽裕。 关教授的饮食基本都在学校解决,晚上的应酬也多是他人宴请。他的大部分开销都用於维持体面、购买书籍和古玩。 在北平,所谓的体面主要体现在拥有一座宅子和僱佣僕人上。若连这些都没有,便会被认为比较落魄。这也是因为读书人除了学问之外,自理能力普遍较弱。 福宝斋內,檀香裊裊。关教授手持放大镜,在《秋山图》前细细端详。画中枯笔淡墨,山石嶙峋,正是石涛晚年笔意。他时而点头,时而轻嘆:“好一个苦瓜和尚,这'搜尽奇峰打草稿'的气魄,当真了得。“ 陆嘉衍立在案旁,见关教授如此投入,扭头一个眼色,王掌柜適时奉上两罐明前龙井,又捧出一套宋版再印的《文选》:“关教授,这是小店一点心意。” 关教授揭开茶罐,轻嗅茶香:“好茶!”又翻开《文选》,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这套书...” 他沉吟片刻,將书推向陆嘉衍,“陆小友,你且收著。我家中藏有明版,这套就赠予你了。” 陆嘉衍接过书,指尖触到泛黄的纸页,忽然想起原身当年在私塾读书的光景。那时他日日诵读“士不可以不弘毅“,如今却在这古玩行当里摸爬滚打。 “读书人沾染世俗,也是无奈。“关教授抿了口茶,“但这世上,哪有完人?“他望向窗外,几只麻雀正在檐下嘰喳,“便是这麻雀,也要觅食果腹。只是...“他转回头,目光炯炯,“莫要忘了本心。“ 陆嘉衍捧著书,只觉得脸上发烫。自己有些市侩了,可后世带来的毛病就是务实,何况三本也算不得读书人。 关教授放下茶盏,目光在《秋山图》上流连,半晌才开口道:“王掌柜,关某有个不情之请...” 他顿了顿,似在斟酌措辞,“这画虽非绝世珍品,却是老祖宗在画坛留下的痕跡。若是流落东瀛或西洋,只怕子子孙孙再难见到了。“ 王掌柜闻言,正色道:“教授放心,老朽虽是个生意人,这点骨气还是有的。” 关教授起身告辞,临行前又叮嘱道:“若是遇到识货的华夏商人,价钱低些也无妨。“他戴上瓜皮帽,身影消失在暮色中。 陆嘉衍叫了辆人力车,直奔前门火车站。站台上,几个东瀛人正指挥苦力搬运木箱,箱子上贴著“黑龙株式会社。”的条子,看来是去大沽坐船回国的。 陆嘉衍此去大沽,不仅要验收一套四合院,更要为那些工匠们支付报酬,结清款项,毕竟这个假期包含春节。 腊月二十三,小年的鞭炮声还未散尽,福晋坐在暖阁里,手中的帐册翻得哗哗作响。炕桌上的红烛將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外头的喜庆,她一点感受不到,只有满心的悲凉。 “王爷,”她终於开口,声音里带著罕见的颤抖,“您瞧瞧,光是瑞蚨祥的貂皮大氅,就买了十五件。” 她指著帐册上密密麻麻的数字,“一件一百大洋,这还只是衣裳。还有那些西洋钟錶、鼻烟壶、翡翠鐲子...家里不比以前了,没了进项,还这么往外使钱!” 王爷正倚在炕上抽著西洋海泡石菸斗,闻言呛得直咳嗽。他放下菸斗,訕笑道:“这不是...这不是过年嘛...” “过年?”福晋冷笑一声,將帐册重重摔在炕桌上,“您一个人挥霍也就罢了,如今连那些小的都有样学样。前儿个老三还让人从天津捎来架西洋钢琴,说是要学什么…新式音乐,了整整五百大洋!” 窗外传来一阵嬉笑声,几个小辈正在院子里放烟。福晋望著那绚烂的火光,忽然觉得刺眼:“这个家,我是管不了了。要么您去把那些东西都要回来,要么...咱们就分家单过。” “使不得!使不得!”王爷慌忙坐直身子,“这要传出去,我这老脸往哪搁?” 王爷搓著手,犹豫著说道:“明儿一早,我就去教训那些不肖子孙...” 福晋却已转身望向窗外,烟的光芒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她想起当年刚嫁进王府时,这院子里摆满了皇上赏赐的珍玩。如今,却要一件件送出去,换成了这些华而不实的西洋玩意儿。 “过了年,我自然叫他们拿出自己院里的东西来。放心吧,这个窟窿一定填上。” “不是这一次,而是今后都要改了。这么下去这个家迟早得散。”福晋已不想再开口了。 第十九章过春节 陆嘉衍下了火车,直奔工地,一到地方心情就极为愉快。看样子房子造好了。 这是一座三进四合院,推开朱漆大门,迎面就是影壁,万字纹砖雕边框內镶嵌著“福“字透雕,四周蝙蝠祥云浮雕,寓意“五福临门“。 左转穿过月亮门,圆形门洞上覆黛瓦,爬满凌霄的白墙將第一进院落的抄手游廊衬得格外雅致。 跨过垂门,第二进院落也颇为精妙。门楣上“富贵吉祥“的贴金匾额下,四根垂莲柱头都有雕刻,彩绘雀替在阳光下流转著靛蓝朱红。 正房五间带耳房,万字锦纹的支摘窗欞间透出屋內景象。院中青石甬道两侧对称栽著石榴树,廊下的鱼缸里几尾锦鲤添了一丝生气。 转入后院,幽静中更显匠心。正房前出三间,屋脊蹲兽排列如仪,筒瓦当上的“寿“字纹在暮色中泛著微光。东西厢房窗下砌著万字不到头纹样的墙,东南角翠竹掩映著半月形井台,轆轤架上缠绕著忍冬纹铜饰。 陆嘉衍环视著这座精心打造的四合院,眼中流露出满意的神色。雕樑画栋间,每一处细节都彰显著匠人的巧思,青砖黛瓦在暮色中泛著温润的光泽。这样精致的院落,定能在京城卖个好价钱。 “东家,咱们做的就是口碑,用料您儘管放心,都是实打实的。”谢老板搓著手,小心翼翼地打量著陆嘉衍的神色,“您看还满意吗?要是没问题,这尾款......” 陆嘉衍微微一笑,从袖中抽出一张宝丰號的银票:“成,我很满意。这是一千两银票,咱们算是打了第一回交道。”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院外隱约可见的地基,“谢老板,我有个疑问,这西洋小楼,您为何不接?” 谢老板连忙作了个揖,苦笑道:“东家,隔行如隔山啊。能揽在手里的生意,谁愿意往外推?若是造三层的中式酒楼,您交给我一点问题没有。可您这是西洋小楼......” 他指著图纸上的式样说道,“外面的样式我能做,可里面的结构还得您拿定主意。中式我闭著眼都能做,可西式的我拿不准。您这图纸还是不够详细,等您拿定了主意再来找我,一准给您弄好。” 陆嘉衍这才恍然大悟,自己確实有些想当然了。看来得找个懂行的人来规划室內结构。他诚恳地问道:“谢老板,您在津门这一行里德高望重,不知可否为我推荐一位合適的人选?” 谢老板摇摇头:“您还得去京城找。咱们这儿確实有一位懂西洋建筑的,可他那套做法实在费事又费钱。”他压低声音,“您是不知道,他连澡堂子、茅厕都要建在屋子里。这刨坑、引水的工程可大了去了。修一栋楼,费用高得嚇人。” 陆嘉衍眼睛一亮,急切道:“正是要这样的人!能不能安排我见一见?” 谢老板一愣:“您......没听明白我说的?”见陆嘉衍一脸认真,他只好说:“那我把人给您领来,您自个儿问问。” 当晚,谢老板就把人带到了老毛子餐馆。三人落座后,侍者端上了六银毫一位的套餐:黄油麵包、煎鱼、甜菜汤和燉牛肉。陆嘉衍与那人一谈,便知此人確实精通西洋建筑,其理念与后世房屋设计极为接近。只是造价確实不菲,谢老板掐指一算: “我说吧,这一栋楼得七八千大洋,能造三个院子了。不过有个好处,您再几百大洋,两栋四合院的用水问题也一併解决了。” 陆嘉衍略一沉吟,当即拍板:“就这么办!要修就修最好的。“了”他目光坚定,四九城里不缺有钱人。日后若有人避难来此,哪个会缺这几个钱? 敲定了一切事宜,陆嘉衍让谢老板先给工人们放假过年,图纸可以先画著,等过了年再回来赶工。与两人告辞后,他便匆匆赶往车站,准备回四九城过年。 过年期间,京城里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陆嘉衍也难得閒下来几天。陆嘉衍家的厨房虽不冒炊烟,但前院后院每天都会从八大楼订来食盒:酱肘子红亮如琥珀,四喜丸子浑圆饱满,砂锅里整鸡与火腿共燉的“吉庆有余汤”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大壮扛著新买的二踢脚跨过垂门,手臂上还掛著两串红纸封的麻雷子,震天响的爆竹声即將为宅院驱散旧岁晦气。 別看每天定的菜不少,却一点也不担心浪费。家里有大壮、石头两个壮汉在,那是一点都不会剩下的。 尤其是石头,那两个胳膊鼓鼓囊囊的,结实得就像石头一样按不动。几十斤的石锁被他甩得老高,玩起摔跤来,手一搭就是一跤,力气大得惊人。 力气大,饭量自然也大,一顿饭七八个馒头,就著菜都能送进肚子里。陆嘉衍看著他们,心中不禁感嘆,这两个汉子胃口真是大的惊人。 陆嘉衍宅子的朱漆大门贴上“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的洒金对联,显得格外喜庆。他又备下几份礼,给自己的便宜父亲送去,当然也没落下姨娘和福晋,还有两位琉璃厂的掌柜。就连教授家里也有一份薄礼,华夏是人情社会,这点人情世故总是要做的。 只是陆嘉衍將礼物亲自送到王爷家里,看到墙上掛著的条幅,上面写著“万民同心振华夏,从头开始兴中华”,他轻声念了一遍,心中感慨万千。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王爷心里不知还有没有这份心了。还是隨著江南的黄酒醉生梦死,哀嘆命运。陆嘉衍站在王爷府邸的廊下,望著那幅条幅,心中五味杂陈,仿佛看到了一个时代的缩影。 刚刚从姨娘那里听说,鲍大人年前找人耍钱,一把输了五百大洋。如今大门紧闭,对外说是去承德过节去了。王爷家里的小的也不省心,一场封箱演出,他撒出去一千大洋,眼都不眨一下。福晋一个春节下来,头上又多了好几根白髮,愁容满面。 第二十章福晋心灰意冷 过年歇了不少时日,陆嘉衍彻底调整好了心境。每日除了喝茶、吃饭、练字,偶尔翻翻书,几乎无所事事。也只有这些事情能打发打发时间。 过了初五之后,对於陆嘉衍来说,新年实际上已经结束了。只是如今节奏慢,四九城里还在欢度佳节,街巷间依旧瀰漫著爆竹的硝烟味和年糕的甜香。 陆嘉衍却已经开始读书、练字。这是时代的饭碗,他必须端牢了。有个读书人的身份比什么都重要。要是没有这个身份,钱財在这个时代,有作用但有好有坏,甚至可能成为祸端。 一直到过了元宵节,陆嘉衍准备整理东西,盘算一下自个的积蓄。这栋洋楼造价可不便宜,他得想办法攒钱了。 他坐在书桌前,翻开帐本,细细计算著每一笔收支,心中盘算著如何在这纷乱的时局中,既能保住家业,又能为未来铺路。 不想好事竟自己找上门来了。这天,院子里突然来了位不速之客。直到她走进院子,陆嘉衍才大惊失色,急忙上前行礼。 福晋抬抬手,语气淡然:“免了,哪来那么多规矩。如今也不是从前那时候了。我来是有些事交给你办。” 陆嘉衍欠了欠身子,恭敬道:“有事您吩咐一声就行,小的一定用心去办。” 福晋端起盖碗,抿了一口茶,眉头微皱,隨即放下:“你倒是节俭,这茶真不行。明儿我让桃给你送一些过来。”她顿了顿,语气一转,“好了,言归正传。听说你在大沽有几个院子?” 陆嘉衍连忙回道:“是,当初分家的时候得了些银子,买了地,如今刚盖好两栋。” 福晋把玩著指套,漫不经心地问:“房子盖得怎么样?院子大不大?改天我差人去看一看。” 陆嘉衍恭敬地递上图纸,谦虚道:“您看看这图纸,按这个图样造的,小的按京城的规矩,用的都是上好的料子。院子虽小了点,但造价也不便宜。钱放在身边,哪一天脑子一热糟践了,不如建两个宅子,到时候还能有个落脚的地方,翻身的本钱。” 福晋接过图纸,目光在纸上扫过,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对这院子颇为满意。 “两个院子一万大洋卖给我吧。”福晋语气淡然,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我知道你在大沽囤了二晌地,没钱建房子了吧?这院子我看著不错,就和你说的一样,与其把银子糟践了,不如未雨绸繆,为將来打算打算。怎么样?没问题吧?” 陆嘉衍还能说什么?这么大的好事送上门来,虽然赚头不多,但架不住快啊。他当即一拜,恭敬地答应了下来:“没问题,您开口了还说什么。多谢了,我还真是为了银子发愁。有您替小的解忧,真是小的福分。” 福晋微微頷首,眼中闪过一丝满意,手一招,两个丫头就抬上来一口雕檀木箱子。福晋开口道: “你也知道,现钱我是拿不出来了。这里是我的一些嫁妆,还有原先宫里赏的物件。两尊金佛、玉莲、翡翠荷叶、东珠首饰也有十几件,这些远不止一万大洋了。剩下的钱存到宝丰號,把银票给我送来。” 她语气平静,却透著不容置疑的威严。陆嘉衍连忙点头应下,心中暗自盘算这些物件的价值,果然远超过福晋开出的价码。 福晋隨即起身,淡淡道:“那就这么定了,回头让人把银票、房契送来。”说完,她转身离去,步履从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陆嘉衍目送她的背影,心中既鬆了一口气,又隱隱觉得,这或许只是开始。 世间的达官贵人若是认真起来,哪是常人可比?福晋早已看透了王爷府的败落,开始未雨绸繆了。 她女儿远嫁,膝下无子,到时候万一分起家產来也是吃亏。不如趁早变现,攒下养老银子来。陆嘉衍站在院中,望著那口檀木箱子,心中感慨万千——这世道,连王府里的贵人也开始为自己谋后路了。 挑了一尊金佛和两套东珠首饰,陆嘉衍出门直奔关教授家里。自打教授帮他鑑定过几次后,陆嘉衍发现,这不仅能学到知识,还能搞清楚物件的真正价值,实在是一举两得。 关教授果然没让他失望,拿起东西仔细端详后,缓缓说道:“这尊金佛是宫里的东西,造型精美,份量也足。若是信得过我,这几天关外有位贵人正在寻摸拿得出手的物件。我与他有些交情,可以帮你出手。” 陆嘉衍闻言大喜,连忙拱手道:“那就多谢教授了!改日我奉上……” “不用了,不必总是提钱。”关教授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语气温和却坚定。他拿起那串东珠链子,继续说道:“这串东珠链子,材质上乘,但不易保存。你不是在和洋人打交道吗?卖给他们,或许能卖个好价钱。” 接著,他又拿起那对东珠耳坠,仔细端详片刻,摇头道:“但这串东珠耳坠却不能卖给他们。这手艺是无价之宝。这对东珠耳坠主体是一颗硕大的东珠,可谓“百蚌难得一珠,百珠难寻一颗。”你看珠光莹润,周围环绕著细密的金丝托,这工艺庚子年后就没有了。真要买卖得找个华夏大户人家去试试。你要是找不到,就交给王掌柜,他在这方面路子广。” 关教授推辞了谢礼,一本正经地教他如何处置这三样东西。陆嘉衍听得连连点头,心中既感激又佩服。他暗自思忖,这位教授不仅学识渊博,为人也正直。 关教授评估下来三件东西就值一万大洋以上。话音未落,陆嘉衍手里的茶盏险些泼了半盏——这还只是三件!那口檀木箱里层层叠叠的锦盒,自己居然觉得王爷家道中落了……… 英国公使夫人更是个妙人。她戴著白纱手套的指尖挑起东珠链子,对著使馆的枝形吊灯眯起蓝眼睛:“这些东方月亮的眼泪,正配得上今晚的舞会。“ 支票簿翻动时,陆嘉衍瞥见英镑符號后面的三个零,喉结不自觉地滚动——这价钱够在天津卫再盖两栋洋楼。 第二十一章贵妇的烦恼 四九城的寒风卷著细雪,陆嘉衍缩在黄包车的油布篷里。车夫老赵的袄后襟裂著道口子,跑起来像面破旗。拐进王府胡同老赵停下车来,陆嘉衍给了他五个银毫,叫他等半个时辰,隨后捧著紫檀匣子跨出王府角门。 “小陆爷,您可算来了!”门房刘妈吐掉瓜子皮,眼珠却黏在他怀里的紫檀匣子上。扭头就说起了閒话:“瞧这小陆爷,又来给福晋填窟窿了。”她自然不晓得,匣里装的是大沽两处院落的房契,福晋如今已开始暗度陈仓了。 陆嘉衍瞥见廊下站著几个戴貉皮帽的朝奉,领头那个正用烟枪拨弄著汉白玉栏杆上的金漆,漆皮簌簌落进雪里。 福晋正站在褪了色的游廊下,看雪覆住当年皇上御赐的匾额。那金漆早已斑驳,却还不及她心中的淒凉万分之一。 “福晋,当铺的人来了。”管家弓著腰,手里捧著本蓝皮帐册,站在一旁小声说道。廊下阴影里杵著几个戴瓜皮帽的朝奉,领头那个正抽著烟杆,斜眼瞟向福晋。他们正是这个时代里食腐的渡鸦,看著偌大的王爷府馋涎欲滴。 陆嘉衍踏入王府深宅,见眼前情景,心中已然明了。他整了整衣衫,恭敬地躬身一拜,声音清朗:“夫人万安,我来了。可是这些人?” 福晋神色疲惫,轻轻嘆了口气,微微点头:“正是,打发了吧。”说罢,转身欲回屋。 陆嘉衍见状,急忙上前一步,手中捧著一个紫檀匣子,说道:“福晋,这东西您忘了。” 福晋接过匣子,迈著细碎的步子,踩著“盆底”步步摇曳走向厢房。她身著孔雀蓝旗袍,外罩一件略显褪色的貂褂,背影单薄得仿若深秋里一片即將飘零的秋叶,满是落寞与孤寂。 陆嘉衍转过身,面向那几个当铺的人,双手抱拳,不卑不亢道:“几位爷,这边请吧,把事情说一说。” 说话间,他有意露出袖笼里半截庄票,当铺的人瞧见,脸上瞬间闪过一丝狡黠的笑容。 “好说,您瞧瞧帐目。”祝朝奉满脸堆笑,双手抖开蓝皮帐册,算盘珠子被他拨弄得噼里啪啦响,那声音颳得人耳根生疼。 “王爷押的田黄印章两方、王鐸的字帖两张,本金五千大洋,月息一分,您瞧瞧,这都三个月了,还需交利钱一千五百大洋。不过小的斗胆说句实在话,要不就绝当了吧?还能拿笔现钱,何必往里一直投钱呢?”他身后的两位跟班也连忙隨声附和。 陆嘉衍隨意翻看了几眼帐本,心中便已瞭然,这里面的猫腻可不小。若不是有人里应外合坑王爷,那王爷可真是糊涂到家了。 他不动声色地从怀中掏出两张庄票,语气篤定:“这是一千五百大洋庄票,算是利息;这是五千大洋庄票,都是宝丰號的票子,把东西赎回来吧。” 祝朝奉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眼神慌乱,急忙合上帐本,赔笑道:“陆爷说笑了,咱们这就给您续期……” “別呀,福晋托我办的事,可不能就这么敷衍过去。”陆嘉衍轻笑一声,目光锐利地看向祝朝奉,“说句实话,这几样东西也就值一万大洋,顶不了王府几个月开销。老是往里续银子,也不是个长久之计。明儿我去琉璃厂转一圈,把这事彻底了结了吧。” “这……”祝朝奉闻言,顿时一愣。他心里清楚,陆嘉衍在琉璃厂那可是有名的財神爷,这价钱报得確实一点不差。 思忖片刻,他一咬牙,狠下心道:“陆小爷,咱明人不说暗话,这么著,这东西绝当,一千五百大洋庄票您收好了,我再拿五千银票过来,怎样?” 陆嘉衍並未立刻回应,而是扭头对著一旁的老管家说道:“老管家,您听到了?劳驾和福晋说一声,给个准信。” 老管家微微頷首,恭敬回道:“成,陆公子稍候,老朽这就去找福晋请示一下。” 片刻后,老管家走出厢房,衝著陆嘉衍微微点头。祝朝奉自身上去了五千大洋银票送上:“晋南钱庄的银票,您瞧好了,这是绝当的字据,劳驾府上盖个印吧。”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很快两人完成交易,陆嘉衍將银票交给福晋。她脸上才有了一丝笑容:“瞧见了吧,怪不得我心狠,是这家已经不是家了。” 陆嘉衍道了万福,悄然离去,这事他不好开口。且听一听罢了,他还不知道烦恼的岂止福晋。 白夫人,无疑是白家如今的主心骨,撑起了白家上下的大小事务。可命运似乎总爱开玩笑,她的丈夫白爷,空顶著白家少爷的名號,却是个实打实的紈絝子弟。 早年间,白夫人的公公可是宫中一等带刀侍卫,这身份可尊贵非凡,绝非一般的小武將能比。能担任此职的,必定是从上三旗中层层选拔而出,不仅武艺要超群绝伦,更得对皇上忠心耿耿,全心全意护佑圣驾。 公公出身镶黄旗,其祖上是入关时的亲隨,凭藉著这份从龙之功,虽然家族几度沉浮,但公公凭自身的本事,才得以获封这正三品的一等带刀侍卫职务。 那些年里,公公一直陪伴在皇上左右,鞍前马后,尽心尽责。皇上对他的功绩十分讚赏,赏赐自然是源源不断。 而且公公平日里又勤俭持家,从不铺张浪费,日积月累,这才攒下了万贯家財,给白家打下了殷实的根基。 可谁能想到,他千辛万苦积攒下的家业,却养出了白爷这么个败家玩意儿。在公公在世的时候,白爷还知道收敛一二,装装样子,不敢太过放肆。 老爷子这一走之后,就如同解开了束缚白爷的绳索,他彻底原形毕露,整日提笼架鸟,游手好閒,玩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把家族的事务拋诸脑后。 更让人无奈的是,白夫人和白爷的儿子才十来岁,正是懵懵懂懂、可塑性极强的时候。孩子看著父亲每天的爱好就是玩乐,耳濡目染之下,也跟著玩了起来。 而白爷这个当爹的更是糊涂混蛋,不仅不加以管束,反而还教著儿子一起玩,父子俩整日沉浸在玩乐之中,把学业和未来拋到九霄云外。 白夫人看著丈夫和儿子这般模样,心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与焦急。她深知再这样下去,白家的未来堪忧,儿子也將毁於一旦。 思来想去,白夫人找到了自己的小姐妹梁锦儿,两人闭门长谈,一番商量之后,决定为白连旗寻一条新出路。 於是,白夫人带著儿子白连旗来到了贝勒府。在贝勒府中,白连旗和小宝两人年纪相仿,很快便玩到了一起。閒暇之时,他们就会和陆嘉衍一同前往茶楼,一边品尝香茗,一边听著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讲述古今趣事。 平日里,白连旗也会跟著陆嘉衍一起读书练字。如此一来,两位夫人总算是稍稍放下心来,只盼著孩子们能在良好的环境中成长,將来至少能修身养性,不会糟践钱財。 第二十二章贵妇联盟 最近这段日子,鲍夫人满心都是烦闷,只觉日子过得愈发艰难。原本,鲍家靠著祖辈积攒下的丰厚家业,再加上当年鲍大人在官场四处贪墨敛財得来的银子,一家人衣食无忧,生活富足。可谁能料到,鲍家一朝失势,一切都变了天。 鲍大人自从失势后,就好似丟了魂一般,整个人陷入了自暴自弃的泥沼。他开始疯狂迷恋上斗鸡、斗虫,整日沉醉在那激烈的爭斗场面之中;还痴迷於掷骰子,在赌桌上肆意挥霍。 然而,他的运气实在不佳,屡屡输钱,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执迷不悟。不仅如此,他还染上了菸癮,吞云吐雾之间,整个人愈发萎靡不振,往昔的意气风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隨著鲍大人这般肆意挥霍,家中的財富就像流水一般不断减少,眼见著就要坐吃山空。鲍夫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心思也开始活泛起来,她不得不为今后的日子打算。 尤其是过年那段时间,更是让鲍夫人寒了心。大过年的,本该是闔家欢乐、尽享美食的时候,可鲍家餐桌上摆的却只有萝卜白菜。看著这些简陋的饭菜,鲍夫人满心委屈,忍不住抱怨了几句。 可她万万没想到,鲍大人听了这话,瞬间暴跳如雷,衝上来就是一个大嘴巴子,恶狠狠地骂道:“老子到现在都无儿无女,还不是因为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赶明儿我就娶个小的回来。这么大的產业,都没人继承,我还不如赶紧把它败光了,省得以后我两腿一蹬,便宜了外人!” 这一巴掌,打得鲍夫人眼冒金星,更打得她心灰意冷。她怎么也想不到,曾经同床共枕的丈夫,竟会对自己说出如此绝情的话。 那一刻,鲍夫人对这段婚姻、对鲍大人彻底死心。后来,鲍夫人实在憋闷,便向福晋倾诉了自己的遭遇和满心的委屈。福晋耐心地倾听著,不时轻声安慰。在与福晋一番长谈后,鲍夫人心中竟有了新的想法,似乎在这黑暗的生活中,看到了一丝曙光,只是这新的想法究竟是什么,她还在心中反覆思量,未曾向旁人透露半句。 半月后的清晨,朝阳初升,一辆俄制包铜马车缓缓驶出朝阳门,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马车后头,两辆骡车不紧不慢地跟著,骡夫时不时甩动一下鞭子,催促著牲口前行。 车內,温暖如春。福晋半倚在狐裘软垫上,身姿慵懒,她的指尖轻轻摩挲著那只精致的鎏金手炉,暖烘烘的热气从手炉中散发出来,瀰漫在车厢內。对面坐著贝勒府二夫人梁锦儿,眉眼间透著几分无奈与愁绪。 “咱们这几个苦命女人啊,如今算是都醒过来了。”福晋轻轻嘆了口气,打破了车內的沉默,目光望向梁锦儿,“锦儿,她俩真打定了主意?” 梁锦儿苦笑著摇了摇头,神色有些黯然:“姐姐,还不都是一回事。白夫人现在还在犹豫,拿不定主意。鲍夫人可是已经铁了心了。”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坚定,“至於我,您是知道我的情况的。虽说贝勒爷心善,平日里也照顾著我们娘俩,虽不至於大手大脚,败光家业。可家里那位当家主母,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就盼著分家的时候,寻个由头把我们娘俩扫地出门,好霸著所有產业。我要是不替小宝多攒著点,往后怕是没好日子过嘍。” 福晋微微点头,目光透过车窗,看著外面一闪而过的街景,口气平淡却透著几分感慨:“想明白了就好。白夫人那是还没吃到苦头。她们家底子最薄,偏偏还摊上那么个爱挥霍的男人。只怕等她醒悟过来,也剩不下多少家底了。” 冬日的寒风凛冽,后车里的鲍大夫人紧紧攥著一串蜜蜡佛珠,她面容憔悴,眼神中满是忧虑与无奈。 她家老爷昨日一夜未归,今早才匆匆回家,將珍藏的一副字画当了,怀揣著钱又出门去了。这般情形,真不知此番又会输得多么悽惨,鲍大夫人满心愁苦,却又无计可施。 白家夫人裹在葱绿缎面斗篷之下,儘管尽力掩饰,可那紧锁的眉头还是隱约透露出她的愁绪。她家那位整日不著家,对京城八大楼的熟悉程度远远超过了自己的家,这般无节制的玩乐,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白家夫人想到这些,心中满是忧虑与无奈。 几位夫人各怀心事,在马车上行了几日,夫人们吃不得苦,走半日便要停一停,投宿在多家大店,这才到了大沽。 “大沽这咸腥味儿,倒是比京城的煤烟气清爽些。”福晋轻轻撩开车帘,剎那间,咸湿的海风裹挟著雪汹涌扑入车內。 眾人在临海的“望海茶庄”停了下来。跑堂很快端上明前龙井,茶汤清澈,茶香裊裊。福晋只轻轻瞥了一眼,便爽快地买了半斤。 一行人隨后前往陆家宅院。一进院子,福晋便兴致勃勃地四处参观起来。梁锦儿看著眼前的景致,忽然轻声笑了起来,讚嘆道:“姐姐好眼光,这三进院子改造成江南园林,比京城那些老宅子可要雅致多了。” 她故意未提及房子的来源,不过心里也不得不承认,小陆子这房子造得著实精妙。眾人一路参观下来,都被这独特的园林景致所吸引,极为心动。 福晋轻抿一口茶汤,茶香在舌尖散开。她的目光悠然掠过窗外新砌的白粉墙,墙內移栽的瘦西湖垂柳还裹著草绳,几个泥瓦匠正依照她之前的要求精心布置著庭院。 她想起陆嘉衍昨日的稟报:“旁边的几栋房子也马上就要动工建造了,这段时间,这里的房价已经涨了两成。” “到底是年轻人敢想敢啊。”福晋不禁感嘆道,隨即转头看向梁锦儿,“锦儿,你打算好了吗?也准备买到这儿来?” “是啊,我自然信得过小陆子。这孩子聪慧过人,以前在家里太憋屈了。我那可怜的姐妹,没享几年福就走了。陆管事生性凉薄,过年时小陆子送去礼物,竟被直接丟了出来。唉,他迟早会后悔的,有他哭的那天。”梁锦儿说起这些,语气中满是怜惜与愤慨。 “梁姐姐,这个麻烦您替我卖了,这里的房子我想要。我已经想好了,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总好过將来无路可走。拜託了,姐姐。”鲍夫人在四合院里转了一圈后,咬了咬牙,拿出一个锦盒,向梁锦儿恳求道。唯有白夫人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二十三章白家的窘迫 白夫人之所以沉默不语,实则心中有苦自知。贵族们往往难以理解普通百姓的生活。在福晋眼中,白家也算得上是大户人家,应该不会在意这点开销。然而,有钱人与有钱人之间的差距,其实是非常大的。 古语有云,一个人若败家,无非是“吃喝嫖赌”。其中“吃喝”排在前面,说明这两样还算轻的,真正的败家在於“嫖赌”,而隨著时代的变迁,如今还加上了“抽”。 如此说来,鲍大人才是真正的败家之人。因此,鲍夫人几乎毫不犹豫地將家中最值钱的物件拿了出来。她深知,这个家迟早会走向衰败。 王爷和贝勒的败家,也不是白家能比的。他们的败落更多是源於子女的挥霍。而白家的败家,则是最低层次的,仅仅是吃喝玩乐。若是福晋府上有这样的家风,她也不会有这样的心思。 然而,在外人眼里,白家仍是掛著“大户“门匾的体面人家,可內里早已被白老爷的挥霍蛀空。每日七八块大洋的流水席,三不五时买个鸟,玩个蛐蛐,买一身行头,累计起来,不下於五百大洋的月开销,就如同钝刀割肉,慢慢的耗尽了家財。 京城胡同里一碗豆汁不过两枚铜子,白老爷一顿饭却够寻常人家半年嚼用。那些把玩在手的紫檀鸟笼、苏绣行头,不过是贴在家道中落伤口上的金箔,风一吹便露出底下朽木。 白夫人也曾想过留个底,大沽那套带自来水与西式茅房的宅子,在她眼里不只是居所,更是通往新时代的船票。但四千大洋的船资,需要变卖祖传的祖母绿链子去换。她深夜摩挲著库房钥匙,无数次嘆息,不知列祖列宗会不会把她看成不肖子孙。 她亲自去看过,那房子的確不错。京城里同样大小的宅子,虽然两三千大洋也能买到,但那些都是旗人年久失修的老宅,修缮起来至少得上一年半载,再投入两三千大洋才能住人。 她何尝不想如鲍夫人般断腕求生?可旗人老宅里养出的规矩像镣銬:卖祖產是辱没门庭,动传家宝是背弃宗祠。 更讽刺的是,福晋轻飘飘一句“白家该不差钱,多半是还没狠下心来。“的閒话,便將她架在世家交际的火堆上炙烤。一旦有人知道她卖了那块祖母绿,就说明白家真的败了。 白夫人无奈之下,决定先看看家里还有什么能换钱的东西。这天晚上,她摊开帐簿,冷著脸对白老爷说道: “你也该瞧瞧了,家里现钱已经见底了。过了节,家里能的就剩这几块钱了。明天,你喝茶就別去了,泰丰楼的酒宴也退了吧。你不是说,你那只鸟能卖五百大洋吗?那鸟笼子前前后后也了几百大洋吧?一併卖了吧。否则,家里真要揭不开锅了。” 白老爷一听,像踩了尾巴似的,失声叫道:“使不得,这可使不得!这要是卖了,白家的脸面可就丟尽了!你等等,我去看看。” 白老爷攥著库房钥匙的手抖得厉害,铜匙在锁眼里磕出细碎的响,好不容易打开匆匆走了进去。半晌后,他取出一幅画和一个瓶子出来。嘴里嘟囔著,“明日贝子爷新得的红靛頦开嗓,满京城玩鸟的爷们都在,我若缺席...“ 白老爷递来一个蓝布包袱:“这是我爹留下的,这瓶子是宫里赏的。我想总能值些钱。你去一趟当铺,换了银子回来给我。明天的事早就说好了,要是不去,那可就真丟脸了。” 白夫人嘆了口气,接过那包裹,把物件用蓝绸布仔细包好,抱在怀里,径直出门去找了陆嘉衍。她只认得这个人,既然大家都信任他,没理由自己不信任。 人力车在陆宅门前停下,车夫擦了擦汗,低声提醒道:“夫人,到了。” 白夫人点点头,给了四个银毫下了车,抬头望了望那扇朱漆大门,门上的铜环在阳光下泛著冷光。 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对门口的大壮说道:“我是白府的夫人,要见一见陆嘉衍。” 大壮是个粗壮的汉子,见是白夫人,连忙鞠躬说道:“夫人,您要不进屋歇一会儿?我家少爷还没放学回来。不过也快了,您喝口茶,稍候一会儿成吗?” 白夫人急著拿到钱,自然没有意见。她点点头,跟著大壮进了院子。院子里种著一株梅,如今还开著,空气中瀰漫著淡淡的香气。让她心情稍稍舒缓了些。 大壮引她进了正房,请她在太师椅上坐下,又端来一盏茶。白夫人接过茶,掀开盖碗,茶汤清澈,几片青翠的茶叶在水中舒展,散发出小兰特有的清香。她抿了一口,茶香在舌尖蔓延,心里却百感交集。 这陆小爷家里喝的小兰,以前也是她爱喝的。那时候,白家的茶房里总是备著上好的茶叶,去年那个时候,白家二十大洋一斤的好茶也时常备著。如今,连最普通的茉莉茶,一天也只泡一壶,茶叶还要反覆冲泡,直到淡如白水。。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盖碗,碗沿的描金已经有些剥落,露出底下粗糙的瓷胎。茶汤的热气氤氳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轻轻嘆了口气,將茶碗放在一旁的几案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蓝绸布包裹的画轴和瓷瓶,心里盘算著待会儿该如何开口。 她抬眼看了看屋內的陈设,陆家的正房宽敞明亮,家具擦得鋥亮,墙角有一座西洋钟,钟摆滴答作响。她不由得想起自家那间日渐破败的厅堂,墙角的漆皮剥落,家具上的雕也蒙了灰。 本书首发1?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从前,她也曾坐在那样的厅堂里,端著盖碗茶,听著戏班子咿咿呀呀地唱,如今却连修葺屋顶的银子都拿不出来。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白夫人连忙放下茶碗,整了整衣襟。“夫人,少爷回来了。”大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白夫人站起身,脸上挤出一丝笑意。 第二十四章白家卖家底 陆嘉衍一见白夫人,目光扫过桌上的包裹,心中已瞭然她的来意。“白夫人,让您久等了,实在抱歉,耽误了您的时间,真是我的过失。” 陆嘉衍微微欠身,诚恳的说道:“我稍后要出去一趟,不如这样,我们也不多耽搁,这里是五百大洋的庄票,您先收下,权当定金。其余的事,等我回来再详谈,您看如何?”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双手递了过去。这一举动既给了白夫人面子,也照顾了她的里子。 毕竟,初次变卖家当,对一个妇道人家来说,心理上难免有所顾虑。与其让她犹豫不决,不如趁早打消她的疑虑。况且,这样的家庭拿出来的东西,即便不值这个价,也差不了太多。权当是投资了。 “呵,多谢了,陆公子,那我先回去等您的消息。”白夫人接过庄票,微微一笑,道谢后便转身离去。白夫人捏著庄票的手指微微发颤,这五百大洋的庄票,足够家里支撑一阵子了。 白夫人叫了一辆人力车,直奔宝丰號票庄。进了票庄,她径直走到柜檯前,递上庄票。京城的票號沿用的是晋商的规矩,凭票即兑,认票不认人。掌柜仔细核对了庄票上的骑缝章和印戳,確认无误后,立刻兑付了银元。 十卷银元被仔细包好,伙计抬银元桑皮纸包裹在榆木柜檯上拖出吱呀的响。伙计们恭敬地將包裹抬上人力车,目送白夫人离开。(按当时的兑换率,一百银元约合七十三两银子,五百大洋足有二十多斤重。) 载著白夫人的人力车,缓缓驶到家门口。“太太小心门槛。”白炽来接包裹时惊得后退半步,蓝布包袱坠得夫人罗裙下摆都绷直了。 白夫人扶著酸痛的腰眼跨进正厅,气喘吁吁地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还没缓过气来,白老爷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回来了?事情办得还顺利吗?换了多少银子?” 白夫人没好气地答道:“磨破了嘴皮子,才换了五百大洋。你可得省著点了。” ”五百?”白老爷捏著盖碗的手顿在半空,他急忙拿出算盘。手指在算盘珠上弹得噼啪作响,眼尾笑纹堆得比鼻烟壶里的烟膏还浓。他抖开半旧的杭绸长衫下摆,翘著腿往藤椅上一靠,数铜板似的掰扯起来: “太平猴魁要徽州老茶庄的明前尖儿,去年清明后涨到十八块一斤;小兰挑苏州采芝斋的,少说也得十二块;茉莉香片倒是不贵,掌柜的送了也不是不行,就算三十。“ 他忽然直起身,笑著说道“你也辛苦了,喝点好茶润一润。茉莉香片早晨漱漱口,润润眼睛。“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接著说道:“泰丰楼雅间算八块,伙计的赏钱另算;鸣春社大鼓书要头排座儿,少不得给琴师递个红封。这一卷怕是差不多够了。” 白老爷抄起最上头那捲用桑皮纸綑扎的银元,纸钞上“北洋造幣厂”的蓝戳在晨光里泛著冷光。“这卷正好五十块。我先收著,不够了再说。” “老爷!你...”白夫人猛地拍在茶几上,话刚挤过牙关,生生咽了下去。白老爷早已晃著一卷银元跨出门槛。 窗欞纸破洞处漏进的风,提醒著白夫人明儿要找糊裱匠。瓦匠后头要来结帐,家里米还没买,丫鬟、僕人开支没给。一件事没做,一卷银元就没了。这还只是明天的开支! 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陆嘉衍送走白夫人后,转身吩咐石头:“去鸿宾楼订一桌席面,拣公公爱吃的糟溜鱼片、葱烧海参。叫他们做好了送来。” 接著又唤来大壮:“你跑一趟庆丰司,把那两条羊腿取来,顺道去菜市口捎些鲜蘑、茼蒿、豆腐,片好了涮锅子。” 原来关教授今日要来鑑赏几件宝贝,陆嘉衍索性简单些在家里招待他。不多时,关教授坐著人力车到了。他一下车就直奔正厅,连茶都顾不上喝一口,心心念念要看那些物件。 陆嘉衍笑著摇头,自己把东西一一摆出来。关教授戴上老镜,捧著放大镜仔细端详。福晋留下的几样首饰自不必说,都是宫里赏下来的好东西;梁姨娘那对翡翠鐲子水头极好;最难得的是公公那方田黄印章,通体莹润如蜜,印纽雕著螭虎纹,一看就是上等料子。 关教授不由发出讚嘆:“好料子!好工!这田黄怕是比黄金还贵上三分!“ 正说著,石头提著食盒回来了,大壮也扛著羊腿进了厨房。陆嘉衍招呼关教授:“咱们边吃边聊,这羊腿是庆丰司特供的,涮著吃最是鲜美。“关教授这才依依不捨地放下放大镜,笑道:“今日可真是眼福口福都享尽了!” 正要走关教授的目光落在画轴上,他眼中骤然一亮,语气里带著几分惊喜:“这次竟有画作?让我瞧瞧,开开眼界。这宫里的……” 隨著画卷徐徐展开,教授的话戛然而止。他的目光紧紧锁在画面上,一寸一寸地细细端详,仿佛要將每一笔勾勒都刻进心里。半晌,他才缓缓开口: “这画……不是宫里的吧?是你自己收的?眼光不错,真是好东西!虽不是什么名家大作,但確实是难得的佳作——紫阳山民的莲图。陆老弟,这画……不如让给我吧?我正缺一幅掛客厅的好画。你开个价,只要合適,我就收了。” 陆嘉衍闻言,笑著摆摆手:“先生喜欢,直接拿去便是。收您的钱,岂不是显得我不懂规矩?您帮我鑑定物件,还替我张罗买卖,我哪能再收您的钱?行里的规矩,我可不敢破。” 关教授一愣,隨即笑出声来:“你小子,市井里混久了,连我都敢打趣了!”两人相视一笑,关教授也不再推辞,欣然接受了这份心意。 接著,关教授拿起那只哥窑葫芦瓶,仔细端详片刻,说道:“这瓶子器型小了些,怕是卖不出高价。不过毕竟是正儿八经的名窑出品,八百到一千大洋应该不成问题。我替你找找买家吧。”他语气篤定,显然心中已有了盘算。 第二十五章阶层分明 白老爷怀揣著一卷银元,晃晃悠悠地回了屋,一头栽到床上,倒头便睡。次日清晨,熹微的晨光才刚透进窗户,他就一骨碌爬了起来,將银元小心翼翼地分別装进两个荷包,一个稳稳拎在手中,另一个则精心掛在腰间,隨后拎起那只精致的鸟笼,优哉游哉地出了门口。 行至胡同口,白老爷抬手叫住一辆东洋人力车,不紧不慢地坐了上去,扯著嗓子吩咐道:“去大柵栏张一元,悠著点,可千万別惊著我的宝贝鸟儿!”车夫应了一声,拉著车缓缓起步。这时,僕人三才从一旁匆匆赶来,紧紧跟在人力车后头,一路小跑,时刻在旁伺候著,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白老爷,那模样,活像生怕错过了什么要紧事儿。 抵达大柵栏后,白老爷稳稳噹噹地下了车,手里拎著鸟笼,昂首阔步迈进张一元茶庄。身后,僕人三才赶忙从口袋里摸出五个银毫,递给车夫,这才急忙跟了进去。 白老爷可是这儿的常客,刚一进门,就有伙计满脸堆笑地上前招呼。他也不见外,大大咧咧地坐下,端起桌上的盖碗,掀开盖子瞧了瞧,开口说道: “还是你们懂规矩,先沏一杯茉莉香片来。”茶一端上来,他便凑到跟前,深吸一口气,讚嘆道:“嗯,真香,味道纯正!” 说罢,手指轻轻点著茶水,先是揉了揉眼睛,又捋了捋眉毛,接著漱了漱口,动作一气呵成,而后把茶往边上一放,满意地说道:“不错,给我来一斤,家里人就好这口。再把小兰拿出来,泡些让我尝尝味儿。” 白老爷细细品鑑了小兰和龙井,每种各要了半斤,总共付了十八块大洋。隨后,他让三才拎著茶叶,一同前往六必居。到了那儿,又要了一斤甜酱萝卜。 一番採买后,白老爷终於前往茶楼。刚一进门,便瞧见不少熟人,一路点头微笑、寒暄著上了楼。伙计眼尖,立马迎上来,满脸堆笑地恭维道: “哎哟喂,白爷您可太会享受了!您瞧瞧,一下子买了三种好茶,还带著六必居的酱菜。您这一早的讲究可真多,怪不得来得稍晚了些。” 白老爷听了,心里那叫一个舒坦,愈发趾高气昂地往楼上走去。来到自己的老位置,他稳稳坐下,放下鸟笼,隨手掏出一块银元放在桌上,说道:“老规矩,上吧。” 不一会儿,伙计便端著一个盖碗和四个小碟子快步走来,碟子里分別装著瓜子、豌豆黄、青豆和沙琪玛。剩下的钱,一部分当作二楼的座位费,另一部分则成了伙计的赏钱。 “哟呵,这不是老白嘛!今儿又来这儿遛鸟啦?”瑞泽扯著嗓子,满脸笑意地走过来,可那话里却带著几分让人听著不太舒服的劲儿。 “你也不怕在这地方常耍,这鸟儿脏了口。说真的,你这鸟调教得可真不错,卖给我得了。你再自个儿调教一只,就凭你的本事,那还不是小菜一碟,手到擒来的事儿嘛!你正好拿这钱去买顶新帽子,你瞅瞅你那帽子,都抽丝了,寒磣得很吶。” 白老爷抬眼一瞧是瑞泽,心里顿时就腻歪起来。这个瑞泽在內务府当差,想当初,两家门第相当,平辈齐肩,往来也算融洽。 可如今时过境迁,白老爷的父亲去世后,家道中落,没了皇粮可吃。再看这瑞泽,在內务府混得风生水起,捞得盆满钵满,整个人飘得都找不著北了,说话也越来越没分寸,处处透著一股显摆和瞧不起人的劲儿。 “嘿!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个死胖子。”白老爷一听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眉毛一挑,毫不客气地回懟道: “鸟儿我家里多的是,不差这一只。我今儿来这儿是喝茶消遣,捧捧场,可不是听你在这儿瞎咧咧的。就你那养鸟的三脚猫功夫,还好意思拿出来现眼?哪凉快哪呆著去,別在这儿丟人现眼!”白老爷一点情面都没给瑞泽留,言语间满是不屑。 瑞泽被白老爷这么一呛,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恼羞成怒之下,也不顾往日情面,张嘴就开始揭人伤疤: “行,你养鸟厉害,我承认,成了吧?可你也別在我面前充大爷。你还记得你家老爷子走的时候吗?人还没咽气呢,你倒好,跑出去斗蛐蛐,逍遥自在。家里用三片老参吊著老爷子的命,你人影都不见一个,最后老爷子瞪著眼走的,你可真是个『大孝子』!我可没你这么清閒,我还得在宫里伺候主子呢,哪像你,就知道守著那些鸟鱼虫过日子,没一点出息!”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脸色越来越难看,火药味十足。周围的人见状,都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有的还小声议论起来。 要不是王爷家的三公子,贝勒府的老二这时上楼,两人说不定真得擼起袖子打起来。瞧见正主子来了,白老爷和瑞泽虽满心不甘,但也只能立刻闭嘴,满脸堆笑,恭敬地站在一旁候著。 这二人是玩鹰的行家,养的都是名贵的海东青。他们玩鹰的销,可不是白老爷能比的。为了让海东青保持野性,每天都得餵鲜肉,还专门设有马场和猎场,供它们捕猎玩耍。要是缺了这些,好好的海东青便会失去原本的凶猛和灵性。 两个伙计小心翼翼地捧著鎏金打造的海东青架子在前头开道,架上那只海东青威风凛凛,白羽胜雪,玉爪锋利,一双眼珠子泛著琥珀般的寒光,锐利而冰冷。 这凌厉的气势,惊得白老爷笼中的画眉鸟瑟瑟发抖,瞬间缩成了一团灰绒球,躲在笼子角落里,连平日里清脆的叫声都不敢发出。 楼下的伙计见状,赶忙一溜小跑,毕恭毕敬地呈上鏨食盆,盆里盛著新鲜的兔肉和猪肉,皆是为海东青精心准备的美味。 王爷家的二公子悠閒地褪下手上的翡翠扳指,动作优雅地將一条条鲜嫩的肉递到海东青嘴边,那猛禽毫不客气,一口叼住,吃得津津有味。 这一幕,甭说楼下那些普通百姓,就是二楼平日里见多识广的熟客,也都被这王公贵族的派头和气势惊得目瞪口呆,大气都不敢出。在这等级森严的世道里,这般富贵奢华的场景,让眾人真切感受到了阶层之间的巨大差距。 第二十六章贵族子弟 乌木屏风后,陆嘉衍正与客户谈著买卖,外面的喧囂声一阵接著一阵,吵得他十分不耐烦。无奈之下,他只得草草结束了交易,匆匆拿起契书,起身往外走去。 “哟,小陆子,你也在这儿喝茶呢?”陆嘉衍刚走到门口,就被一阵招呼声叫住了脚步。 他扭头一看,赶忙满脸堆笑,恭敬地说道:“多罗郡王,贝子爷,二位都在啊。小陆子给二位请安了。” 在这两位面前,陆嘉衍丝毫不敢怠慢。虽然他们和自己並无交情,但平日里去见福晋时,少不得要碰面。 这两位几乎形影不离,地位显赫,架子也摆得特別大。能与他打声招呼,也是因为他確实解决了家里的问题,让他们使银子时顺手了许多。 “今儿怎么空著手啊?没事就找个地方坐会儿,凑凑热闹。”贝子爷懒洋洋地开口,语气里带著几分不屑,仿佛陆嘉衍是他们家的下人 陆嘉衍依旧恭敬地答道:“哟,贝子爷抬举,小的还有事,得去一趟洋行。定了些东西,明儿船到大沽,我得去接下货。” “洋行!有什么好玩的东西?你过来,坐这儿跟我好好说说。”郡王突然来了兴致,抬了抬眼皮,语气里带著几分施捨的意味。刚才还把他当下人,叫他坐到一边去,现在却让他坐在身边,仿佛这是天大的恩赐。 陆嘉衍心里清楚,这两位爷不过是把他当个跑腿的,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他依旧恭敬地答道:“呵,回二位爷,没啥稀奇玩意儿。西洋钟、留声机之类的,帮朋友寻摸的。” “替我寻摸块好表,我这块有点旧了。”郡王隨手摘下腕上的金表,漫不经心地丟在桌上,仿佛那不过是个不值钱的玩意儿。 “对对对,我也要一块,还有留声机也给我来一台。你赶紧去办,银子不是问题。”贝子爷挥了挥手,语气里满是不耐烦,仿佛陆嘉衍的存在只是为了满足他们的需求。 两位钱真是眼都不眨,这些东西如今贵得很。十四k的金表要三五千大洋,留声机也得几百大洋。两位的出手把二楼那些平日里的大爷都给惊著了。 二楼雅座上的几位贵宾原本正低声交谈,听到郡王和贝子爷的对话,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不由自主地投了过来。 一位穿著锦缎长袍的中年男子低声对同伴说道:“瞧瞧人家,那才是大手笔啊,一块金表就抵得上咱们半年的开销了。” 另一位戴著玉扳指的商贾摇了摇头,嘆道:“可不是嘛,留声机那玩意儿,才刚流行起来,咱们这儿还没几个人见过呢。这两位爷开口就是一台,真是不把钱当回事。” 旁边一位年轻公子哥儿忍不住插嘴:“你们瞧那陆小爷,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没想到竟能搭上这两位爷的线。听说现在琉璃厂街上有一號,看来他这路子不简单啊。” 眾人纷纷点头,眼中既有羡慕,也有几分嫉妒。陆嘉衍虽然只是个跑腿的,但能替郡王和贝子爷办事,显然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陆嘉衍拱拱手,客气两句便告辞了。出门之后,他直奔六国饭店,今晚公使在那里设宴。他得把首饰送去。 要说这公使夫人可是吃到了红利。每次戴上首饰,总能吸引其他贵妇的目光。她每次转手都能大赚一笔。如今对待陆嘉衍非常客气,毕竟他是財神爷嘛。何况他的英语还能交流。 今儿他也没让公使夫人失望,关教授给他掌眼了。东西绝对漂亮,有小一百多年歷史了。是南亚进贡的鸽血红宝石,造办处的工。 陆嘉衍自信,东西拿出去,绝对让公使夫人爱不释手。当他在套房里隆重介绍了之后。 “陆先生可真是我的福星!”她接过陆嘉衍递来的檀木匣子时,指尖都在微微发颤。红宝石项炼在丝绒衬布上灼灼生辉,映得她碧蓝的瞳孔都泛著金红。 当下便褪了脖子上的珍珠链子,非要公使先生亲手替自己戴上。冰凉的宝石贴著肌肤滑落的瞬间,她竟像小姑娘似的咯咯笑起来。 她对著穿衣镜转上三圈,手指轻抚著脖子上流转的光晕,嘴角止不住地上翘。 “查理,把钱给他,今天我將艷压全场。”她对著下面吩咐道,语气中带著几分得意与期待,心里盘算著,今晚这新到的首饰能加几成价卖出去。 “公使先生,我想拜託洋行给我寻几块好表,还有几台留声机。不知道可以吗?”陆嘉衍见夫人心情大好,適时向公使先生提出了要求。 “没有问题,今天你就可以带走。我正好带了两块过来,保证是整个四九城最精致的东西。不过,你的一万大洋可就没了哦。”公使先生笑著答道,语气轻鬆,仿佛这不过是一场再平常不过的交易。 陆嘉衍微微一笑,心中暗自盘算著这笔买卖的得失。他知道,这些西洋玩意儿在京城里可是稀罕物,尤其是那些达官显贵们,对这些新鲜玩意儿趋之若鶩。即便了一万大洋,只要那两位愿意,一样会掏钱。於是,他爽快的答应了交易。 查理见公使先生点头,便应声而去。不一会儿,他捧著两个精致的木盒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陆嘉衍接过木盒,轻轻打开,眼前顿时一亮——两块做工精致的西洋表静静地躺在丝绒衬布上,散发著低调而奢华的光泽。 第一块是vacheron constantin怀表,14k黄金打造的表壳上雕刻著繁复的卉图案,绿松石和石榴石镶嵌其间,仿佛一朵朵盛开的宝石,璀璨夺目。 陆嘉衍心中暗嘆,公使先生果然没说错,这样的珍品,怕是整个四九城除了宫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件了。 第二块表则显得简约许多,但同样出自vacheron constantin。铜镀金的表壳上覆盖著细腻的珐瑯,白珐瑯錶盘上嵌著两根铜针,简洁大方,却又不失优雅。 陆嘉衍轻轻抚过錶盘,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心中不禁盘算著这两块表该开一个什么价。 公使先生见他看得出神,笑著说道:“怎么样,陆先生?这两块表可还入得了你的眼?” 陆嘉衍赶忙合上木盒答道:“公使先生的东西,自然是极品。小的真是开了眼界,多谢您的关照。”陆嘉衍恭敬地將木盒小心收好,再次向公使夫妇道谢,这才告辞离开。 第二十七章白老爷的家教 这两块怀表可都是实打实的稀罕玩意儿,以陆嘉衍的本事,不愁找不到买家。但京城里做事讲究个先来后到,既然已经有人先开了口,哪怕出价再高,他也不能再转卖给別人。除非先前那两位明確表示不要,否则一旦坏了规矩,往后在这行里可就没法立足了。 陆嘉衍小心翼翼地把怀表揣进盒子,揣在怀里,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好不容易拦到一辆人力车。 他刚要抬手招呼师傅,话到嘴边却戛然而止。拉车的师傅也愣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开口说道:“哟,这不是陆小哥吗?怎么在这儿碰上您了?” 陆嘉衍满是疑惑,凑近一瞧,惊讶道:“大茶壶,居然是你!你不是在庆丰司干得好好的吗,怎么出来拉车了?” 大茶壶苦笑著嘆了口气,低下头说道:“嗨,陆小哥,您也知道,宫里如今一年就拨四百万大洋,哪能跟以前比啊。到处都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能省则省。內务府那么多人,哪能全留著?像庆丰阁卖包子的,人家有手艺,自个儿能养活自个儿。可我这种只会拉板车的,没了差事,只能出来自谋生路了。” 陆嘉衍想起,这人以前在庆丰司专门拉板车,和自己关係还不错。自己时不时找他拉趟货,他也从不计较,给点赏钱就行。 大茶壶是个实打实的憨厚人,不管什么时候叫他,二话不说,拉起车就跑,每次都累得气喘吁吁,停下时端起茶壶“咕咚咕咚”就是一大壶,这才有了“大茶壶”这个绰號,日子久了,倒没几个人记得他的真名了。 “行吧,拉我一程,咱俩路上好好聊聊。”陆嘉衍说道。 “得嘞,陆小哥,您上车!”大茶壶也不囉嗦,麻溜地扶著陆嘉衍上车,撒开腿就跑了起来。 一路上,大茶壶竹筒倒豆子般把事儿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陆嘉衍这才明白,原来內务府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宫里在逐步裁人。这些被裁的人,没了编制,一下子没了依靠,日子过得悽惨无比。 从御膳房出来的倒不愁,四九城馆子多,凭手艺总能混口饭吃。可太监、宫女就惨了,没什么谋生本事,富人家用著他们总觉得彆扭,实在难以找到出路。 像大茶壶这帮人,除了卖苦力,也没別的办法。陆嘉衍仔细打听了一番,好傢伙,没著落的人少说有二三十个。 陆嘉衍若有所思,一路上沉默不语。到了家门口,他下了车,掏出一块大洋递给大茶壶:“三天后,你还到这儿等我。等我琢磨出个章程,给你们指条新路子。往后就跟著我干吧!” 就在此时,茶馆的喧囂渐渐平息。白老爷步出茶馆,径直前往鲜鱼口的马聚源帽店。四九城有个约定俗成的说法,脚上內联升,头上马聚源。都是上等的货色,讲究! 白老爷挑选了一顶新瓜皮帽,瓜皮帽虽是便帽,但六皮合一,暗合《周礼》六官。帽身由黑色毡子製成,边缘镶嵌一圈黄色织锦缎,这是天玄地黄的意思。前端还点缀著一块青玉帽正,要打磨的“五面见光”才算合格。 这顶帽子足足了他十二块大洋。这就是刚才让瑞泽气的,什么叫戴不起新帽子! 戴上新帽后,白老爷隨手就要丟弃旧帽。幸好,三才眼疾手快,一把將旧帽收入怀中。这顶旧帽若进了当铺,或许还能换得一块大洋。 白老爷对此未置一词,转而前往享用烤鸭。时值中午,他打算隨意垫些食物。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1???.???】 白老爷吃烤鸭时,不喜用荷叶饼包裹,而是偏爱元兴楼的烧饼,夹著烤鸭和葱丝一同入口。再配上一碗鸭架汤,润喉解腻。 饱餐一顿后,白老爷才悠哉游哉地回家。这並非因为他思家心切,而是到了餵鸟换食、取些银元的时候。 下午閒暇无事,他打算去听听京韵大鼓。这一天的开销不小,买茶叶、购新帽、品烤鸭、喝茶,总共费了三十多块大洋。口袋里仅剩的十几块大洋,让他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白老爷是舒坦了,白夫人心里越想越气。钱到手里还没捂热,就流水一般往外淌。这日子啊,真没法过下去了。 但是白老爷不是这么想的,这都是早就约好的事情。今儿多了点,明儿省一些就完事了。所以,他心里並没有一点点不妥的感觉。 离了家就去听大鼓去了,喝著茶,歇一歇,一下午打发了。这个年代的茶馆是极具烟火气的地方。 四九城这地方,各行各业都分三六九等,茶馆也不例外。有的茶馆专门接待贵客,上下两层,设有雅座,还会请一些艺人常驻表演。 稍差一点的茶馆也有常驻表演,不过已经从京韵大鼓、评书、小曲,变成了说书、快板、鼠来宝。总的来说,茶馆是个閒人打发时间的地方。 白老爷就是一位沉浸於往昔荣光中的閒人。他的生活仿佛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游园惊梦。在他的世界里,提笼架鸟、品茶听曲,便是日復一日的消遣。 有人捧著,云里雾里的感觉,才让他感受到往日的风光。然而他忘了,家族往日的风光是父亲一身本事换来的,也是他们家谦逊有礼得到的尊重,而不是靠著提笼架鸟玩出来的。 打发了一下午时间,白老爷抬脚走出了茶楼。差不多该去吃宴席了,一眾人簇拥著他向酒楼走去。 走了一段,见到陆嘉衍领著两个孩子从一间茶楼出来。其中一个孩子正是他唯一的子嗣——白连旗。 白老爷走上前去,搂住儿子:“乖,今儿学了什么?吃了什么?” 白连旗道:“中午吃的庆丰阁的包子,在贝勒府上抄写了一章戏文。先生放学了带我们听杨家將。现在去傅记二荤铺吃饭去。” 白老爷笑了笑:“傅记的猪头肉、猪肝確实不错,不过今儿带你去八大楼好好吃一顿。对了,这个给你拿著玩。” 白老爷领著白连旗走了,连招呼都没和陆嘉衍打。抬眼看去,他塞给儿子的分明是一个鸟笼。自己玩还不够,还得带著儿子耍。 白老爷这是言传身教,生活不必太过认真,享受和玩乐才是最重要的。他没有教导孩子家里祖祖辈辈传下的规矩。反而用自己的行动告诉孩子,提笼架鸟、游手好閒是值得追求的生活方式。 第二十八章酝酿车行 陆嘉衍乐得清净,將小宝送回了贝勒府后,便自顾自地叫了辆车,前往虎坊桥。这是他对大茶壶的承诺,也是他真心想要照应那些相识的伙计。 虎坊桥有一家名为“大福星”的洋车行,这里製造的车有两种样式:一种是圆形车厢,另一种是方形车厢。 车厢和车把有紫漆和黑漆两种顏色,车厢木板和车扶手横樑上雕刻著各式纹,全铜配件,还有弹簧避震。从这家车行购车的,多是自用车主。 当时,街面上常见的是蓬式人力车,而像“大福星”这样的洋车还颇为罕见。一来,有钱人多坐马车,次一点的则坐骡车,家中自有车辆,无需再购。二来,像这样的人力车,不仅需要体格强壮的车夫,价格也不菲。 然而,陆嘉衍却看中了这款车子。他来自后世,深知在任何地方,奢侈品才是最赚钱的。 陆嘉衍的目光穿过车行里一辆辆新车,落在那些精致的洋车上,心中已然有了打算。 他知道,这些车不仅仅是交通工具,更是一种身份的象徵。打今天以后,陆嘉衍要让人知道,坐一辆厢式人力车,才是符合身份地位的。 而他,正是要利用这一点,为自己和那些伙计们谋得一份更好的生计。他与掌柜敲定了,要买十辆厢式人力车、二十辆蓬式人力车。 对了,陆嘉衍打算开一个“车厂子”。凭他的关係网,再加上崭新的黄包车和整洁的拉车工,將车停在洋人的地界不成问题。 当时,一辆新的蓬式人力车售价76两,折合一百多大洋。车上安装四只灯,前后各两个电石灯,还配备了铜喇叭,喇叭安装在车把上,由车夫手捏发声。 夏天,车上有用帆布做的防雨蓬,冬天则掛暖蓬。还有一种黑纱蓬,专为坐车的人遮阳防晒。 冬天则全用厢式人力车,挡风避寒,更容易让有钱人接受。当然,价格也更高,要一百五十大洋左右。 十辆厢式车得一千五百大洋,这算得上一笔大买卖。掌柜和他敲定了细节,不须几天就能交付。 陆嘉衍万事俱备,只差拿下牌照,当务之急便是筹集资金。他將目光落在两块怀表上,这可是关键,只有卖个好价钱,才能为自己的商业蓝图添上这块版图。 戏园里,名家正在台上尽情施展技艺。今日是名角登台献艺,进园子就得一块大洋,普通人就算有钱,也未必能买到座位。 陆嘉衍赶到时,门口熙熙攘攘,马夫、车夫隨处可见。人群中不乏精通音律之人,他们打著拍子,一句句跟著台上哼唱。 那时的艺人可不含糊,没有麦克风和音响的辅助,仅凭一副好嗓子,便能让数百人的戏园子每个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吐字清晰,声声入耳。要是没这过硬的本事,或是唱错一句、口齿不清,那可就砸了自己的招牌。 陆嘉衍走进戏园,要了碗茶,隨即掏出五块大洋递给伙计,说道:“劳驾跟头排的贝子爷通报一声,就说小陆子来了。” 伙计接过赏钱,心领神会,这种攀附权贵的事他见得多了。在奉茶的时候顺带提一句,大不了挨顿骂。可这五块大洋的赏钱,让他觉得冒这个险也值了。 拿人钱財,替人办事。伙计奉上茶水后,又到柜上要了份香榧子,端著往头排走去,恭敬说道:“贝子爷,这是园子里孝敬您的。另外,有个小陆子说他来了。” 贝子爷眉头微微一皱,疑惑道:“小陆子?哪个……噢,对对对,叫他过来。” 伙计赶忙应了一声退下,心中暗自庆幸没挨巴掌。他匆匆跑到后排找到陆嘉衍,引他往头排去。 陆嘉衍微微一笑,又掏出五块大洋塞给伙计。可別小瞧这戏园子,在当时,戏园子和青楼可比八大楼这类高档酒楼消费高多了。 在四九城,吃饭最贵的当属谭家菜,一天只设一桌,摆满了珍饈佳肴也不过一百多大洋,可那里面鲍参翅肚一应俱全。 然而在戏园子里,一天砸进去一百大洋也只能混个脸熟,砸千儿八百甚至上万的大有人在。大帅的二公子一晚上砸几千大洋都是常事,而且人家確实有本事,戏文不仅能写还能改,甚至还能登台演唱。 伙计得了赏钱,满心欢喜地陪著陆嘉衍往前走。他们心里门儿清,刚才瞧贝子爷的反应,不但没生气,反倒像是盼著这位小陆子来。这一趟走下来,说不定还有额外的赏赐。 果不其然,人带到之后,贝子爷的跟班“啪”的一声,一摞大洋拍到伙计手上。就这一晚,伙计赚的钱抵得上他一年的开销。 “小陆子,东西寻摸到了?”贝子爷悠閒地品著茶,语气中带著几分漫不经心。 “回贝子爷,东西是从大英领事馆拿出来的,原本是进贡给宫里的贡品。这东西啊,实在是太过贵重,要不咱们换个地方再瞧瞧?价钱实在是高得离谱。” 陆嘉衍深知如何拿捏这些权贵,他们不过是要个脸面罢了,和后世那些富二代没什么两样。 “呵,我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说贵的。领事馆的贡品是吗?拿来瞅瞅,我还不一定看得上眼。”贝子爷特意提高了声调,周围投来的目光让他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陆嘉衍將表盒打开之后,贝子爷手中的盖碗茶顿时停在半空。目光瞬间被吸引,再也挪不开了。江诗丹顿,即便在后世也是顶级表商。这块珐瑯表实在太过惊艷,儘管与另一块无法比擬,但此刻拿出来,足以让人惊嘆。 更绝的是,陆嘉衍特意请造办处出来的金匠,以古法捶打的表链,鏨刻著游龙戏珠的纹样,三个龙首分別衔著翡翠、珊瑚、蜜蜡雕琢的宝珠。整块表拿出来,光彩夺目,美得令人窒息。 “好!多少银子?我要了!”贝子爷此刻已顾不上兜里有多少银子,先拿下再说。今天这面子,必须得挣下来。 陆嘉衍伸出一根手指,哪怕是贝子爷都吸了一口冷气。一万!他环顾四周,暗暗下定决心,装的轻描淡写说道:“留下吧,阿灿带他去取银子。” 第二十九章钱越厚情越薄 “陆小哥,这边请。”阿灿手一伸引著陆嘉衍往外走。到了外头,阿灿走进一家二荤铺。 阿灿掀开湘妃竹帘,扑面而来的肉香里裹著陈年雕的醇厚。这间掛著“春和坊“鎏金匾的二荤铺,可是不供寻常人的。 如今檯面上虽说是“大眾小酌“,可那副“苏造传香“的楹联,分明是军机章京的手笔。 这里是名角们唱完戏叫吃食的地方。二荤铺和二荤铺也不一样,这一家往来都是官员。以苏造肉、清酱肉为招牌。寻常人真消费不起。 四九城有传言,这苏造肉就是宫廷菜。儘管看上去就是宫廷滷煮,但工序並不简单。 这锅苏造汤自几十年前起便没断过火候,每年立春用玉泉山水配六必居黄酱吊汤,夏至添杭州贡菊消暑,霜降则换祁门红茶入饌。老鸡、棒骨、二刀肉一天一换。 掌勺的郑三爷祖上在光禄寺当过差,灶台边那套鏨刻著“上用“字样的银制调料盒,至今还按当年的规矩,用御医配的料包。 这家二荤铺基本还原了宫里做法。案板上码著市场上最好的鲜货:猪肺用井水湃足三个时辰,经竹篾刷子三揉三洗,焯水后浮不起半点血沫;大肠翻出雪缎似的脂膜,拿云南细盐混著香灰细细搓过,透著玛瑙般的通透。最绝的是那方取自黑毛豚肩的“蝴蝶肉“,肌理间霜似的油星,正隨著老汤的咕嘟声渐渐化作琥珀色云纹。 阿灿显然是常客,进门时掌柜的腰弯得比见著亲爹还低。安排他们进了小隔间。 跑堂捧来两个小碗,碗底沉著三片薄如蝉翼的“蝴蝶肉“,汤麵上浮著几点金黄的油星,各式猪杂沉在碗里。单这一小碗便是南城百姓一月的嚼穀。 陆嘉衍舀起一勺汤,舌尖还未触及,鼻腔已盈满汤头交织的馥郁。那猪肠已经燉的酥烂,却仍保留著几分脆韧,此时他才知道什么是天宫。和路边滷煮那是云泥之別,难怪一小碗就是三块大洋。 “陆小哥,咱就开门见山了。”阿灿慢条斯理地说道,“表留下,钱容贝子爷周转几日。这一千五百大洋的庄票你先收著,这三块老怀表是贝子爷的心爱之物,权当信物。廊坊那两家铺子的地契,明儿个我差人送到府上。” 他顿了顿,夹起一片清酱肉,“有些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出了这门,便是烂在肚子里的话。” 陆嘉衍心头猛地一沉,握著票据的手微微发颤。贝子爷这是要把祖產都搭进去啊! 那廊坊的两间铺子,可是老王爷留给侧福晋的体己钱,年年光流水就有三万。更別提那三块怀表,都是顶级货色,只是有些老旧罢了。 陆嘉衍面上仍掛著恭敬的笑,將庄票仔细收进贴身荷包,可心里已打定主意: 明儿个一早,得赶著去一趟王爷府。福晋虽是个妇道人家,可到底是正儿八经的格格,最重规矩。 这事要是不说清楚,等福晋从別处得了风声,自己这个牵线搭桥的,今后怕是损失更大。 不料第二天,福晋倚著紫檀雕榻,指尖捻著一串沉香佛珠,闻言竟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正经营生怕什么?我还得谢谢妹妹养的好儿子,知道孝敬我这些银子。” 她抿了口雨前龙井,嘴角泛起一丝讥誚,“小陆子,你赚你的,別操这些閒心。这个家啊...”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堂前那幅斑驳的“世泽绵长“匾额,“人情淡得连泡了三泡的龙井都不如。” 陆嘉衍这才惊觉,福晋那双总是含著威仪的凤目,如今竟如一潭死水。 她早已看透了这个家的没落,就像看透了一出乏味的堂会戏。王爷摆著谱,贝子爷在外头天酒地,三房夫人们爭风吃醋,连府里的老僕都开始偷摸变卖家当。 而她,不过是冷眼旁观这场註定散场的筵席。心如止水,已经不想再看下去了。八旗方尝贫困日,无穷血泪有谁知。当家的才知柴米油盐,钱的那里晓得家里状况。 陆嘉衍躬身退出厅,袖中那块江诗丹顿盒子格外沉重。他摸了摸怀里的庄票,转身朝郡王府方向走去。 那位爷的家底,可是四九城里一等一的厚实。坊间都说:“你家再大,大得过王爷家的库房?你家再阔,阔得过王爷家的银窖?“说的正是郡王的父亲。 到了郡王府,朱漆大门只开了道缝。陆嘉衍將表盒递进去,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一张滙丰银行的支票就从门缝里塞了出来。 全程连个传话的都没见著,仿佛这万把大洋的买卖,在郡王眼里不过是打发个跑腿的。 陆嘉衍看了看支票,整整一万五千现大洋。算上贝子爷那头的进项,这票生意净赚了一万出头。还没算上隱形的收入。 他摸了摸怀表,想起福晋那句“人情淡得连泡了三炮的茶都不如“,不禁哑然失笑——这世道,可不就是人情淡,银子厚吗。 既然有了基础,陆嘉衍决定將车行经营出特色。陆氏车行规模虽不大,但凭藉陆嘉衍的声望和独特的经营理念,迅速在四九城中崭露头角。 车行的赁车价格堪称全城最贵——一天一块大洋,加入还需缴纳一块大洋的押金。不过,为了照顾第一批的老相识,陆嘉衍免去了押金费用。 如此高昂的价格,自然有其底气。陆嘉衍参照未来的行业標准,对车行进行了全面改革。车夫们统一著装,车辆定期保养维护,確保每一辆车都光洁如新。 车队的服务更是独树一帜,专在六国饭店门口候客,一里地费用一个银毫,这成为当时四九城中独一份的高端服务。 然而,高昂的车费並非凭空而来。陆嘉衍深知,要想赚钱,必须另闢蹊径。当时四九城的人力车行业通行“日夜班”制度,赁车费为四吊钱,即二百铜元。陆嘉衍的车费如此之高,究竟谁能乘坐?答案显而易见——洋人。 陆嘉衍与多家餐馆和商铺达成合作,车夫们不仅负责接送客人,还会將客人带到合作的馆子用餐,或是推荐合作的商铺购物。无论交易金额大小,车行都能从中抽取一成的好处费。 这样一来,看似高昂的车费,实则通过其他渠道赚得盆满钵满。陆嘉衍的经营策略不仅提升了车行的档次,还巧妙地开闢了新的盈利渠道,使得陆氏车行在四九城中颇有名望。 第三十章变质的车夫 如此一来,庆丰司的老伙计们算是有了安稳生计。他们换上统一的阴丹士林工作服,不仅统一理了发,还把鬍子颳得乾乾净净,车队还贴心地给每人配了擦汗的毛巾。每天早、中、晚都要进行全身冲洗,確保出门时整整齐齐,一点不显邋遢。 整洁,代表著体面,乘客坐在车上也觉得面子十足。虽说每跑一里地就收费一个银毫,价格著实不低,但在洋人的地界,大家也都勉强能接受。甚至在街面上,无数有钱人都在招手拦车,车夫们根本无需像以往那样四处趴活揽客。 如此一来,他们不仅解决了温饱问题,运气好的,说不定还能一夜暴富,实现阶层跨越。 车队里有个叫二蛋的,便是这样的幸运儿。有个爱尔兰先生包了他的车,一坐就是三天。二蛋仗著自己对四九城的熟稔,带著这位先生吃吃喝喝,还逛遍了有名的衣帽店。 这三天下来,二蛋赚了不少佣金。就在他暗自得意的时候,这位先生在临走前表示,还想买些古玩字画带回国。 二蛋依照老板的吩咐,拉著他去了福宝斋。这位爱尔兰先生对古玩一窍不通,被王掌柜狠狠宰了一笔。了三百英镑,买了一对民窑瓶子、一个瓷盘和一幅古画。 王掌柜自然笑得合不拢嘴,这些东西他收上来的时候,总共才了不到三十块大洋,一转手就卖出去四千多大洋。按照行规,他得给二蛋四百多大洋的回扣! 这笔钱,在那个时代足够置下一份不错的家业,若是节省些,再开个小买卖也不成问题,实实在在是一笔巨款。 第一批的十个车夫,虽说不是个个都像二蛋这般运气爆棚,但也都赚到了钱。这时候,人性便显露无遗。 几个年纪大些的,都学得精明稳重了。他们都四十好几了,知道卖力气的活儿干一天少一天,如今碰上这么好赚钱的机会,可得牢牢把握。每赚十块,就存下七块,依然保持著以前勤俭的生活习惯。 但其他的年轻人想法就不一样了,他们秉持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观念。心想既然赚了钱,那不得好好风光风光?庆丰司里的人大多是包衣出身,身份上虽是奴才,可这丝毫不影响他们渴望成为主子的心思。 他们以前见过多少富家子弟败光家业,可如今轮到自己有钱了,依旧重蹈覆辙。他们心里想著,凭什么赚了钱还不能当一天大爷? 在当时,这些车夫营生要是干得好,收入著实可观。正常情况下,拉著洋人跑一趟八大楼,挣的车费加上店家给的回扣,便足够支付一天的赁车钱了,再往后赚多赚少,就全凭个人运气。一般时候,车夫一天攒下一块大洋並非难事。 要是踏踏实实地干上一年半载,攒下的钱足以让他们后半生衣食无忧。可世间之事,最怕的就是穷人骤然暴富,一旦把控不住自己,灾祸也就隨之而来。 过去,普通车夫的一天极为朴素。天刚亮就起身,径直前往门口的山东摊子,点上两斤饼子、一碗骨头汤。吃上七八两饼,喝下一碗热汤,便精神抖擞地出门干活。 途中若是累了,就寻个摊子,来一碗豆汁,就著咸菜啃饼子,既能解渴又能充飢,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到了晚上,稍稍改善下生活,切个三两滷肉,温上一壶酒,把肉捲入饼中,就著美酒,和同行们谈天说地,一天也就这么过去了。 可如今这些车夫赚了钱,心態和生活方式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把车往路边隨意一停,抬脚迈进茶馆,点上一壶茉莉香片,一边嗑著生、瓜子,一边听著评书,悠然自得地打发时间,隨后才慢悠悠地上路继续营生。 到了夜晚,更是讲究起来,非得找一家二荤铺,切上二两猪拱嘴、二两猪耳朵,再打上半斤烧刀子或是二锅头,喝得酩酊大醉才肯回家。有些人酒兴上头,兴致来了,还会去找个半掩门一哆嗦,直到口袋里的钱得一乾二净,才晃晃悠悠地回家睡觉。 日子一长,灾祸果然接踵而至。这些车夫大手大脚钱惯了,各种不良习性也愈发难以克制。这不,四个大汉正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著陆嘉衍。 “陆爷,我们真知道错了,您就再给一次机会吧!往后肯定痛改前非。您要是还不信,我立马剁根手指发誓!”其中一人带著哭腔说道,声音里满是懊悔与急切。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com】 陆嘉衍眉头紧皱,缓缓摇了摇头,语气坚定却又带著几分恨铁不成钢:“手指就不必剁了,这个月你就留在车行里洗车修车。从今天起,我会给你生活费,但你欠我三十大洋。干什么都得讲规矩,就拿八大楼来说,报菜名、推荐菜品都有门道,得根据客人的人数给人家留面子,少点一两个菜,不够再添。哪能像你这样,没事就上前插嘴?为了多挣钱,每个客人都让点海参!我要是不罚你,其他人都有样学样,这招牌可就彻底砸了!” 说完,陆嘉衍目光一转,看向另一个人,神色愈发冷峻:“你可以走了,自己选的路,就得自己承担后果。我三番五次、三令五申强调过,好端端的人不能沾大烟。你倒好,还是染上了,这里已经容不下你了。来人,把他叉出去!” 最后那两个,陆嘉衍连多说几句的兴致都没了,眼神里满是失望与厌恶:“你们是不是看二蛋和王掌柜赚钱容易,就觉得自己也聪明,能和街上那些人串通起来卖假货?打眼是本事不济,售假可就是人品和违法的问题了。你们这么做,既砸了我的招牌,又触犯了法律。真以为洋人好欺负?人家已经报官了,你们俩就去警局好好交代吧。来人,押著他们过去,该受什么惩罚,自个儿担著!” 这两人被押到警局后,丝毫没有收敛。在狱中,他们还大言不惭地向其他犯人吹嘘自己如何精明。可他们这番目中无人的吹嘘,很快就引发了衝突,没说上几句,就和其他犯人起了爭执。对方哪管他们曾经有什么“能耐”,几拳几脚就將他们狠狠教训了一顿。 谁能想到,其中一人身子骨本就孱弱,经不住这般殴打,当晚就没了气息。他留下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儿子,家中排行老三,姓文,大家都叫他文三。若干年后,他竟在四九城里也算是个传奇。 第三十一章拉车的快乐 在这世道里,车夫这营生向来被人轻视,可每月挣来的银钱,却是实实在在能揣进兜里的。自从陆嘉衍立下新规矩,眾人都收敛起来,不敢再肆意妄为。毕竟这年头,能找到这般安稳还赚钱的差事,实在是难如登天。 大伙安分下来后才惊觉,日子竟比从前舒坦了许多。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寻常百姓家十天半月能尝到点荤腥,都是奢望。但他们天天都能来上一碟,还能喝酒解乏。 说起四九城里的吃食,烂肉麵堪称一绝。不过这面也分不同档次:最上等的,当属那两家传承百年的老字號,往昔专门侍奉京城里的达官显贵。他家的面,精髓全在一个“烂”字,肉燉得酥软,滋味全都渗进了肉里。但一碗標价一毛半,价格著实不菲,普通百姓也只能远远看著,心里羡慕不已。 再看街边那些小摊,用的都是刮板肉。所谓刮板肉,就是杀猪时从砧板上刮下来的碎肉,甚至混著地上的残渣、淋巴肉,一股脑全丟进锅里。得下猛料,才能勉强盖住那股子腥臊味儿。好在价格便宜,两三个铜子就能解解馋,成了穷苦人偶尔改善伙食的选择。 除了烂肉麵,滷煮和炒肝也是常见吃食。做得地道的,都是老字號。街边摊做出来的,味道却实在不敢恭维,有的还带“馅”,吃到嘴里一股臭味。可架不住价钱亲民,穷苦人家也没得挑,只能接受。 大柵栏边上,有个“齐家酒肆”。这地方算不上什么正儿八经的大酒楼,不过是三间低矮的瓦房,门口掛著一块被油烟燻得漆黑的木招牌。 店里既没有雅致的包间,也没有专门跑堂伺候的伙计,就一个掌柜带著两个小伙计,忙得脚不沾地。 可这儿却是车夫们的心头好。新酿的纯粮酒,酒味醇厚、劲头十足,价钱还实惠。喝上三两酒,一天的劳累和疲惫,都能暂时拋到九霄云外。 店里没有热菜,只有各种冷盆,像油炸生米、肉皮冻、盐水毛豆、芥末墩、芫荽拌豆乾、凉拌海蜇、松蛋、小葱拌豆腐。一个当五的铜元,就能点上一盘,就著酒,別提多愜意。 陈二伸手撩开那满是油渍的门帘,猫著腰钻了进去。此时,屋內已有七八个车夫围坐。空气中白酒的辛辣、汗臭的酸腻,还有油炸生米的香气交织瀰漫,他却深吸一口气,仿佛嗅到了世间难得的仙露奇香。连忙招呼著身边一个半大小子坐下。 “这天气也不见暖和些,你麻溜地去跟你们家掌柜说,全是凉菜怎么行,也不弄点热乎的。”陈二扯著嗓子对店里的伙计喊道。 “哟,陈爷来啦!您快请坐,我一准儿跟掌柜的说。今儿还是照老规矩来一份?”伙计眼尖,立刻从条凳上蹦起来,满脸堆笑,十分殷勤地给陈二让座。 在这帮车夫当中,陈二可是个响噹噹的人物。倒不是因为別的,就凭他那张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能把稻草吹成金条的利嘴。当然,他为人也是出了名的仗义,如今身边的半大小子文三,就承蒙他的关照,才能有口吃的。 “麻利儿地上吧,今儿可把老子累坏了。”陈二大剌剌地一屁股坐下,顺手把毡帽“啪”地往桌上一扔,露出泛著青色的头皮,“拉了个穿西装的假洋鬼子,从东单到西四,一路上指手画脚的,跟个大爷似的。我呸!不就是有点臭钱,显摆个啥。” 正说著,掌柜的挑开后厨的帘子走了出来,满脸笑意地看向陈二:“陈爷,您最近不是念叨著想吃口热乎的嘛?我可一直搁在心上呢。” 掌柜一边说著,一边下意识地搓著围裙边沿,声音也压低了几分,“今儿还真给您备下了,就是这价钱……” 陈二正夹著生米就酒,听到这话,“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震得酒盅里的酒液泛起一圈涟漪:“齐老头,你这是几个意思?瞧不起我呢?” 说著,他伸手往兜里一掏,掏出七八个银毫,重重地拍在油腻腻的桌面上:“今儿確实倒了八辈子霉,没挣著几个钱,可也不差这口吃的钱。齐老头,你该不会把这儿当成八大楼了吧?难不成还能给我上盆鱼翅海参?” 齐掌柜连忙赔著不是,脸上堆满了討好的笑容:“哟,陈爷,您这话说重了。我就是想著大伙挣钱都不容易,隨口提一嘴。这么跟您说吧,对门那晋商开的饭庄子,您瞧见了吧?我去那儿吃了顿饭,大受启发。炒菜我不在行,可他们用的铜锅我会弄啊。陈爷,您看,一个银毫一锅,您来一份不?” 陈二盯著桌上那几枚银毫,心里犯起了嘀咕。去东来顺吃涮锅,那可得拉到一笔大活儿,他才捨得去。可这寒夜漫漫,谁不想吃上一口热乎的呢?脑海里,仿佛已经响起了铜锅子“咕嘟咕嘟”的诱人声响。 “成!”陈二咬咬牙,把一枚银毫推到齐掌柜跟前,“齐老头,咱把丑话说在前头,要是糊弄我,下回我可就不来了。” 齐掌柜赶忙收起银毫,转身吩咐伙计。不多时,小伙计端著一个略显发黑的黄铜锅子走了过来。 锅子鏤空的膛里,炭火正烧得旺旺的,清汤中漂浮著两段葱白、三片生薑。锅底铺著大白菜帮子,雪白的粉丝像细密的蛛网般散开,金黄油亮的炸豆腐点缀其中,五个肉丸子在汤里若隱若现,最上头码放著五片肥瘦相间的五肉,肉片薄得近乎透明,在滚烫的汤中微微捲起了边。 “嘿!瞧著不赖啊。”陈二的眼睛瞬间亮得比炭火还夺目。他抄起筷子,夹起肉片在汤里快速地三起三落,蘸上调料后塞进嘴里。剎那间,肉香在舌尖上肆意绽放,烫得他直往外呵气,却又捨不得把肉吐出来。 “嘿,我说齐老头,你早该准备这玩意儿了。这大冷天的,吃上一口,浑身都舒坦。”陈二一边说著,一边满意地咂咂嘴。车夫这活儿有多苦,只有自己清楚。满脸的冻疮,脚上磨出的水泡,每一处都是生活的印记。可每当上点钱,吃上这一顿肉,他就觉得,这一切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第三十二章酒肆的笑声 铜锅里的汤汁“咕嘟咕嘟”地冒著泡,蒸腾而起的热气模糊了陈二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他夹起两个炸得金黄的丸子,又挑了片肥瘦相间的五肉,连汤带水地扣在了文三的碗里。 “臭小子,趁热吃。”陈二伸出粗糙的大手,在文三的脑袋上揉了两把,把他那头枯黄的头髮揉得乱蓬蓬的,“得多吃点长点肉,將来好接老子的班。” 说著,陈二又往孩子碗里添了勺汤汁,“你爹走得早,从现在起我就是你乾爹。今儿我养你,往后你可得给老子养老送终。” 文三捧著碗,热气熏得他眼睛发酸。咬开丸子时,溅出的肉汁烫了舌头,可他却捨不得吐,囫圇著咽了下去,甚至连嘴角的油都舔得乾乾净净。 陈二是个庆丰司把门的,乾的是把门的差事,嘴却没把门的。说话没遮没拦,因此很招人討厌。这次人员变动,他也没能倖免,被一脚踢了出去。好在他人缘还不错,经人引荐,当了车夫。 陈二是个善心人,得知自己是顶了文三父亲的差事之后,便把文三当作乾儿子养了起来。不过是添双筷子的事儿,如今他挣得比以前多,应付起来倒也不费劲儿。 邻桌的车夫们瞧著陈二吃得那般香甜,一个个脖子伸得老长,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吞咽著口水。二狗子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铜锅,脖子伸得像只觅食的鹅,正仔细数著锅里还剩几个丸子,冷不丁被李大个儿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瞧你这点出息,就盯著那几个丸子!” 李大个儿自己也忍不住一个劲儿咽口水,突然“啪”的一声,把几个铜子拍在桌上,大声说道:“哥几个,今儿难得有荤腥,咱们凑凑钱,让掌柜弄点热乎的。这日子过得苦哈哈的,还不得自己心疼心疼自己!” 车夫们早就被馋得不行,一听这话,三五个立马凑起钱来。李大个儿底气十足,扯著嗓子喊道:“掌柜的,给我们也来一锅!” 齐掌柜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脸上皱纹里积著一道黑黢黢的煤灰,赔著笑说道:“各位爷稍候片刻,炭火得现生,等个几分钟就好。” 没过一会儿,齐掌柜又从厨房探出头来,脸上还沾著没擦乾净的碳灰,招呼伙计上菜。锅刚一上桌,筷子便如雨点般纷纷伸向锅里。李大个儿眼疾手快,夹起一个丸子,在芝麻酱和辣椒油调好的调料里一蘸,麻溜地送进嘴里。 “痛快!”李大个儿抓起酒盅,猛地灌下一大口酒。那火辣辣的酒液顺著喉咙一路烧下去,他满足地“哈”出一口热气,仿佛所有的烦恼都被这一口酒给吞掉了。 好菜不愁卖,这热乎的铜锅菜太对大伙胃口了。李大个儿他们几人凑钱又要了一锅。 大家吃得满嘴流油,就著锅子,酒也喝得飞快。没多会儿,一屋子车夫就都有了些醉意。人一喝多,话匣子就打开了。 “嘿,李大个儿,你怎么解裤腰带了?这儿可不是八大胡同!你喝多了吧。”陈二眼角余光瞥见,嘴就像没了把门的,打趣道。 “去你的,一边待著去。陈二,你小子和那孩子两个人吃一锅,我看你也没捞著多少。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你养著这孩子,今后可没多少口福咯。爷们儿四个人两锅,吃得肚子都快撑破了。”李大个儿哪肯在嘴上吃亏,立马回懟道。 陈二听了,脸上闪过一丝尷尬。但他是谁呀,那可是出了名的能说会道,立马张嘴就来:“嘿嘿,李大个儿,你知道我今天拉了个什么主儿?” 他慢悠悠地咪了口酒,故意卖个关子,接著说道:“协和医院的洋大夫!好傢伙,那洋大夫下车的时候掉了个纸包,我捡起来一看——好傢伙,是一只烧鸡!” 车夫们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七嘴八舌地追问后来怎么样了。陈二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脯,眉飞色舞地讲著:“那还用说?我车一停稳,直接撕开鸡腿就啃,那叫一个香啊,这辈子都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烧鸡!” “放你娘的屁!”李大个儿笑著骂道,“你要真捡了一只烧鸡,早找个地方偷著喝酒去了,这会儿估计酒还没醒呢!” 眾人听了,哄堂大笑。陈二訕訕地挠挠头,也不生气。在这热闹的酒肆里,吹牛扯皮是家常便饭,谁也不会真往心里去。 他没注意到,一旁的文三也跟著大伙,笑得十分开心,眼睛里满是平日里少见的光亮。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场风云变幻即將来临。福晋与梁锦儿两家皆是前朝王公贵胄,依循民国优待条例,仍能按月领取例银。虽说银两已折换成了大洋,但终究是一份旱涝保收的进项。 更不必说两家名下田產无数,光是每年收的地租,就是一笔令人艷羡的丰厚收入。 福晋的身份比梁锦儿又显赫许多。作为虞妃的亲妹妹,她时常得以出入宫禁,偶尔还能获赐些宫里的稀罕物件。这些宫廷的珍宝,隨便拿出一件到琉璃厂的古玩铺子,都能换来令人咋舌的银钱。 昨日福晋又奉召入宫,这回却与往日不同。自老佛爷驾崩后,她姐姐在后宫的处境便愈发艰难。昔日的姐妹反目成仇,明爭暗斗不休。 如今虞妃终於明白,那看似至高无上的凤位,並非人人都能坐得稳当。更何况如今已是民国,自己在深宫冷院里虚度了大半生,是时候该为將来打算了。 “妹妹,东宫那位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太医说是肺癆,药石罔效。”虞妃倚在填漆雕的窗欞边,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咱们家也该早作打算。你上回提的那件事......” 姊妹俩说了许久体己话,直到日影西斜,福晋才辞別出宫。但这一席推心置腹的交谈,愈发坚定了她心中那个盘桓已久的念头。 陆嘉衍可能还没意识到,时代的前进,让他即將陷入其中。参与进来容易,想要退出,恐怕身不由己了。 第三十三章连锁反应 寒夜笼罩深宫,似一块沉甸甸的墨玉,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鎏金蟠龙烛台上,红烛垂泪,泪渍层层堆叠,宛如岁月沉淀下的斑驳记忆。 文华殿檐角的铁马,在呼啸的夜风中相互撞击,发出细碎而清冷的声响,仿佛在低诉著宫闈之中不为人知的秘密。 自从福晋那件事发生后,就如同推倒了多米诺骨牌,一系列变故在朱墙內外接连涌起层层余波。这波澜起初细微,却如涟漪般不断扩散,渐渐影响到了陆嘉衍。 而福晋之事,不过只是一个开端,此后,一连串的风波就此拉开帷幕,搅得陆嘉衍不得安寧。 长春宫內,龙涎香的烟雾裊裊升腾,繚绕在黄梨月洞床的周围。她,半靠在床头,容貌枯槁,手指缓缓划过锦被上绣著的五爪团龙图案。 这些日子,她总是被噩梦纠缠,梦中,宫门前的汉白玉阶在她眼前一寸一寸地崩裂,那清脆的断裂声,如同命运破碎的预兆,让她从夜半惊醒,冷汗淋漓。 想起当年老佛爷薨逝时,陪葬的翡翠、东珠堆积如山,几乎要溢出棺槨。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旋即,一阵剧烈的呛咳袭来,她忙用帕子捂住嘴,待咳嗽稍停,帕子上已然洇开了一片血渍,殷红如血,恰似红珊瑚碎在了皑皑雪地里,刺目而惊心。她心中暗自思忖,若是这些珍宝能留下来充作军资,国家又何至於衰败得如此迅速? 其实,这覆灭的时代,与她这样一个並无实权的女子又有何干係呢?可她终究是难以跨过心中那道坎,总觉得这大好江山是毁在了自己手里,无顏面对列祖列宗。事实上,她从未有过丝毫藏私,早已將手头的存银尽数献出,却依旧无法阻止这大厦將倾的颓势。 此刻的她,已然油尽灯枯,生命即將走到尽头。往日的姐妹、朋友,那些儿时的伙伴,如同走马灯般在她眼前一一闪过。曾经的欢声笑语、恩怨情仇,都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却又遥不可及。 “取……取我那嵌螺鈿的紫檀奩盒来。”她气息微弱,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晰一些,目光望向窗欞外纷纷扬扬飘落的雪,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虞妹妹最爱螺鈿的光泽,年轻时我们常在擷芳亭比谁的首饰映著日光更亮些。咳咳咳,替我送到虞妹妹院子里去。” 贴身宫女眼眶泛红,双手捧著奩盒,脚步轻缓地退下,一串泪珠悄然落在了手帕上。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她躺在雕架子床上,声音微弱却透著几分急切,唤来了贴身太监:“小贵子,你还记得我阿玛家的鲍参领吗?他叫什么名字?” 崔玉贵佝僂著身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恭敬而低沉:“回稟娘娘,去岁奴才去府上送赏赐的时候,还特意问了一声。那人叫鲍德熹,已经去世七八年了。如今他儿子游手好閒,每日提笼架鸟,不务正业。” 她微微頷首,手指摩挲著书页泛黄的“同治六年”字样,思绪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当年。“鲍参领……他儿子如今……”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急促的喘息,案头的青玉烛台隨著她的喘息晃动,在昏暗中晃出重重鬼影。她接过宫女递来的参茶,轻抿一口,润了润乾涩的喉咙,嘆息道:“断了生计了?唉,都怪我………把昨个送来的珠子赏他吧。也好让他有个生活保障,我也用不了那些了。” 当装著十二颗东珠的锦盒被小心翼翼地捧出宫门时,守夜太监的梆子声透过三重宫墙悠悠传来。子夜的寒风呼啸著,捲起明黄的帐幔肆意飞舞。 她神色平静,轻声吩咐身边人逐个退下。鎏金自鸣钟沉重地敲响三下,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就在这时,枕边的盖碗突然坠地。“啪”的一声碎成数段,清冷的月光洒在碎片上,映出一片寒光,仿佛在为她即將消逝的生命奏响一曲无声的輓歌。 在她於悲伤落寞间,怀著最后的善意,將十二颗光洁无瑕的东珠赏赐给鲍参领之子,盼他能有个安稳生活。 可鲍大人得知获赏的那一刻,丝毫没有难过恩人的离世。內心的狂喜难以抑制。这十二颗东珠,於他而言,是一笔足以改变命运的巨额財富,仿佛只要拥有了它们,往后即便整日提笼架鸟,也能逍遥自在地度过余生。然而,他本就不是个安於现状、循规蹈矩之人。 得了赏赐的当天,鲍大人便得意忘形起来,到处炫耀。俗话说:“无德横財不是福,善人得报才是真。”像他这样无德之人骤然获得横財,说不定反倒会招来灾祸。 果不其然,他身边皆是些狐朋狗友,平日里大家境况相仿,无论是聚在一起赌博耍钱,还是吞云吐雾吸食大烟,都是些极度耗费钱財、掏空家底的勾当,日子过得时而拮据窘迫,时而勉强阔绰,彼此之间虽都心知肚明,却也看破不说破。可如今鲍大人陡然暴富,这在眾人眼中,简直是天理难容。 有时候,穷凶极恶的土匪强盗並不可怕,只要不主动招惹,便很难碰上。但若是身边亲近之人对你起了歹念,那可真是防不胜防。 自从得知鲍家得了赏赐,鲍大人身边那些囊中羞涩的狐朋狗友,尤其是烟膏子断了档、已然毫无底线的傢伙们,便开始打起了歪主意。 “我说老几位,眼瞅著明儿个要是再弄不来钱,咱们可就没法快活似神仙嘍,到时候只能干等著遭罪。依我看吶,鲍爷不是刚发了笔大財嘛,咱们找他匀一点出来,各位觉得咋样?” 其中一人率先开了口,这话一出,就如同捅破了窗户纸,眾人稍一合计,当即决定就这么干,还自我安慰著,就这一回,骗点银子解解燃眉之急便罢了。於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杀猪盘”就此摆开。仅仅一个时辰,鲍大人身上的三百大洋便输得精光。 换做旁人,或许就此罢手,也不算什么大事。可鲍大人偏偏死不悔改,心有不甘。他匆匆回到家中,打开库房,取出三件珍贵物件,马不停蹄地直奔当铺,当了一千大洋后,又折返回来继续赌博。结果鏖战通宵,这一千大洋也如同石沉大海,全部输得乾乾净净。 第三十四章心灰意冷的鲍夫人 晨曦微露,天光悄然爬上绣枕。鲍夫人正对铜镜,指尖轻轻抿著鬢角。镜中,东厢房紧闭的雕门冷冷映现,她心中暗忖,那死鬼昨夜必定又宿在了烟馆。 想到此处,她轻轻掸了掸领口,那里其实一尘不染,连脚下的连翘头履都懒得穿正。窗外,一阵焦香味飘来,想来是厨娘又烧糊了米粥。 鲍夫人迈著步子,绕过迴廊。不经意间,竟发现书房的门歪斜著,漏出一条细缝。 平日里这个时辰,书房门总是垂得严严实实,今日那死鬼怎么会去了书房?正疑惑间,一阵晨风“呼”地捲来,一张当票擦著她鬢边飞过,纸张崭新挺括,在灰暗的天色里格外扎眼。 鲍夫人心猛地一紧,手忙脚乱地抓住当票,心急如焚地推开书房门。只匆匆一眼,她便软了半个身子,忙扶住墙才勉强站稳。 目光扫向案头,只见那方名贵的端砚竟缺了一角,浓稠的墨汁顺著裂痕,已经染了帐本。她踉蹌著走近一瞧,帐本上分明压著一张借条,上头硃笔圈著的数目触目惊心。鲍夫人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双手紧紧捂住胸口,心痛如绞。 鲍夫人的手紧紧攥著当票,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像是突然被恶犬追赶,她的眼神瞬间充满惊惶,紧接著,便跌跌撞撞地朝著钱柜扑了过去,脚步踉蹌得如同风雨中飘零的落叶。 入目的是大敞著的铜锁,那曾经被银钱常年摩挲,光可鑑人的樟木格层,此刻却空荡荡的,乾净得犹如被野狗舔舐殆尽的白骨,泛著森冷的光。 鲍夫人的视线又转向供案,鎏金菩萨的莲座还在原地,可原先供奉在上头的金佛,却已不翼而飞,只留下一片刺目的空白。 “赌输了!全赌输了!”鲍夫人的喉头涌起一阵铁锈般的腥气,指甲近乎癲狂地深深掐进掌心,掐出一道道发白的痕跡。七年来,她日日夜夜提心弔胆,最怕的就是这一刻。赌徒一旦被心魔牢牢攫住,那瞳孔犹如要杀人般血红,空洞又可怖。 年前张家大少爷输光了家当,祖宅被恶霸收走,小年那天当街发了失心疯的模样,此刻在她眼前鲜活地浮现,那人到一头撞死,手里还死死攥著一枚骰子,狰狞的面容仿佛在诉说著赌徒的末路。 鲍夫人强撑著,拖著如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来到正房,转身便紧紧闭上房门,拉上窗户,將外界的一切隔绝在外。 她全然不顾青砖地缝里丝丝沁出的潮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隨即趴在地上,手中的铜簪用力撬动著地砖,刺耳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迴荡,“啊啊啊”一声悽厉的惨叫,仿佛是对命运无情嘲讽。 描金匣的盖子已被掀开,剎那间,冷汗密密麻麻地爬上了她的脊背。本该静静躺著房契的锦缎凹痕里,如今空无一物,好似从来就没有放过房契。 鲍夫人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心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喉间便已溢出一股腥甜。 眼前,满室朱漆家什突然开始扭曲、摇晃,像是被捲入了一场诡异的漩涡。鲍夫人眼前一黑,晃了晃身子,重重地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等她醒来,阳光已经铺满院子。鲍夫人起身扶著墙站在屋檐下,突然眉头紧蹙,目光急切地在院子里来回搜寻,心里咒骂著那个千刀杀的赌鬼。 她寻遍了每个角落,却连个人影也没瞧见,只等来了上门催债的恶徒! 一番询问后,鲍夫人如遭雷击:鲍大人昨夜赌得昏天黑地,输得一乾二净,如今还欠著两千大洋。若还不上,便要用这房子抵债。 听到这话,鲍夫人的指甲狠狠掐进廊柱,掌心传来刺痛,她却浑然不觉。抬手抹了把脸,才发现指腹沾上了碎屑般的胭脂。清晨精心描画的妆容,此刻就像一幅被雨水衝垮的扇面,斑驳不堪。 七年了,自从家里的顶樑柱倒下,这样的清晨也记不清是第几个了。过去,她总心存一丝虚妄的念想,觉得那个赌鬼总会在某个黎明前醉醺醺地回来,带著宿醉后的懊悔。可此刻,听著廊檐滴落的晨露声,她清晰地听见,那是七年光阴彻底破碎的声音。 当泪水悄然滑过唇角,鲍夫人尝到了一股铁锈味。这才惊觉,咬破的不只是下唇,更是那些年自欺欺人的软弱与幻想。 此时,小兰捧著铜盆匆匆走来,正好撞见夫人用绢帕用力拭去脸上泪痕的狼狈模样。 “去请陆公子,就说我有事求他,然他带著银票来,记住一定要告诉陆公子,我求他。”鲍夫人吐出的缓缓的吐出每个字,字字掷地有声。 晨光斜斜地洒下,將她的面容切成两半,左颊上未拭净的胭脂与泪痕混在一起,显得格外淒楚;右脸却如同冷玉一般,白得近乎透亮。她攥著帕子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浮起,暴露出內心极力压抑的愤怒与绝望。 恍惚间,她忆起及笄那年,母亲將鲍家聘礼里的翡翠鐲子套上她的手腕,满脸笑意地说:“我们淑静啊,可是要做正头娘子的。” 可如今,那只鐲子早已被典当,用来填补赌债,只在腕间留下一道经年不褪的白痕,仿佛是命运无情的嘲讽。 丫鬟小兰心里也明白,今日这鲍家怕是要大难临头,这个家恐怕是要散了。她应了一声,转身匆匆跑了出去。 鲍夫人强自镇定,招呼著催债的恶徒们喝茶,自己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努力控制著情绪,冷冷问道:“他人呢?输光了就没脸回来了?” “鲍大人运气不错,玩得正尽兴呢,嘿赌癮上来了。天大亮就跑去烟馆,还约好了今晚要翻本。要不天亮不知还什么样子哪。”说话的是个红脸大汉,留著一脸络腮鬍,身形高大,足有八尺多高,满脸恶相。 “不过夫人,这赌档有规矩,可没有欠著帐还能接著玩的道理。咱伙计可都知道,你们家底子厚著呢,宫里赏的东西拿出来不就结了。”汉子手里不停地盘著一对核桃,对著鲍夫人言语轻佻,態度十分张狂。 第三十五章新的想法 鲍夫人的眼神瞬间变得更加冷冽。她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喝著茶。若是以往,这般泼皮无赖怎敢踏入她鲍家半步!可如今,这个千刀杀的短命赌鬼,自己不想活了,还要把全家都拖入深渊。 见她不吱声,这群无赖愈发肆无忌惮。当红脸大汉用核桃尖戳著桌沿,再次提及“宫里赏的东西“时,鲍夫人已经在心底暗暗做好了打算。那锁在后罩房里的紫檀匣子,装著的可不只是赏赐的东珠——那是鲍家最后的体面,也是她最后的机会。 鲍夫人紧紧握著手中的帕子,身子忍不住微微发抖。她在心里不停地咒骂著,今日所遭受的侮辱,是她过去三十六年人生中从未经歷过的。 “鲍夫人......” 陆嘉衍的脚步在院门前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只消一眼,他便將满院狼藉尽收眼底——碾碎的枣泥酥像血痂般黏在地砖上,菸蒂在青石板缝间冒著最后的青烟,几个敞著怀的汉子正用沾满油渍的手拍打紫檀茶几。鲍家百年门楣,此刻正被这些脏靴子踩得咯吱作响。 正厅里的鲍夫人脊背挺得笔直,可攥著帕子的指节已经发白。她听见脚步声时睫毛猛地一颤,像是被火钳烫了似的从太师椅上弹起来,又硬生生压住本能缓缓转身。胭脂盖不住她煞白的脸色,倒衬得嘴角那抹强笑愈发悽厉。 “陆爷...”她声音里带著瓷器將裂未裂的颤音,“让你见笑了。”儘管脸色苍白,可吐出来的字句还得端著官眷的腔调。 “奴家...求你帮个忙。这边的事……”这话说到最后几乎成了气音,仿佛再多说一个字,那些被碾进地缝的体面就会从眼眶里涌出来。 “夫人,先去厢房歇著吧,这边的事交给我来处置。”陆嘉衍微微欠身,拱手作揖。他的声线温和,仿若带著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有劳陆爷了。”鲍夫人轻声答谢,起身往厢房走去。行走间,手指不经意触碰到袖中暗藏的银剪,那股冰凉透过指尖直钻心底,让她心中积压已久、仿佛要將自己吞噬的滔天恨意,一下子有了具象,像是寻到了宣泄口。 她的思绪不由自主飘回到陆嘉衍初来之时,那个没出息的赌鬼丈夫满脸不屑与傲慢,鼻孔里哼出一声,满脸轻蔑地说: “哼,到底是包衣奴才,能有什么大出息?就算读了些书又如何?商贾之流,终究低人一等。” 可如今呢,时过境迁,竟沦落到要向这位曾被他看不起的陆爷低头求助,命运如此顛倒,怎能不让人觉得讽刺至极? 陆嘉衍不慌不忙,修长手指轻轻撩起长衫下摆,动作优雅地缓缓落座。桌上的青瓷茶盏在他指尖轻轻转动,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小兰,给几位爷砌茶。几位兄弟怎么称呼?”他的声音温润有礼,可话还没说完,那个红脸汉子就大大咧咧地把裹著鞋的脚踩上了雕红木椅。 “好说,都叫我北城力哥!你是来平事的?”那汉子斜著眼睛,满是挑衅地睨视著陆嘉衍,说话时,左颊那道狰狞刀疤跟著扭曲,活像一条扭动的蜈蚣,看著格外可怖。 陆嘉衍神色平静,修长的指尖在膝头有节奏地轻叩三下,忽而嘴角一勾,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平事?我倒是想问问,多大的风浪,值得你们闹到人家內宅来?”说著,他翘起二郎腿,姿態閒適,腰间悬掛的羊脂玉佩隨著动作若隱若现,那温润光泽与上乘质地,无声地彰显著他的身份,表明他和眼前这群粗鄙恶徒压根不是一类人。 “两千大洋,钱一到,房契借条都归您。”红脸汉子猛地“啪”一声,將两张纸重重拍在案几上,力道大得震得茶托里的茶水泛起层层涟漪。“咱们弟兄立马给您腾地方,绝不耽搁。”他扯著嗓子叫嚷著。 陆嘉衍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捏起欠条,动作瞬间顿住。纸面上“壹仟伍佰圆”的硃砂印像是正在渗血,氤氳著诡异的红,一点点晕开。他眉头瞬间拧成一个“川”字,喉结滚动,沉声道:“一夜之间,利息就能吃掉半座四合院?你们这利息,也太离谱了些。” “哟嗬!”红脸汉子像是被踩到尾巴,猛地前倾身子,一张大嘴凑近陆嘉衍,一股刺鼻蒜臭扑面而来:“赌场救急如救火啊!他鲍老爷押手押脚借钱的时候,怎么不见您出来主持公道?” 边说边恶狠狠地往地上啐了口浓痰,隨后粗鲁地擼起袖口,露出靛青色刺青,张牙舞爪,看著要动手。 “爷给你讲讲规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这笔帐,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掏两千大洋,少一个子儿都不行!”他拍著桌子,扯著破锣嗓子叫嚷,脸上写满了蛮横与不讲理。 陆嘉衍不紧不慢,手缓缓探入怀中,抽出庄票,动作极为缓慢,像是在权衡思索。“宝丰號的票子。” 他语调平稳,將庄票平整地按在案上,往前一推,收起契据时,连对方的指尖都刻意避开,满脸嫌恶,好似碰到什么脏东西。 隨后,手一伸:“请吧。”简短二字,透著疏离与冷淡。此时,茶汤正泛起细密的蟹眼泡,可陆嘉衍连送客的茶都不愿给这些恶霸喝了。他抬手一挥,语气不耐:“快滚。”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小兰,叫人打扫一下吧,顺便和鲍夫人说一声,事情解决了。”陆嘉衍打发走恶霸,才慢悠悠地端起茶杯,有心思品茶。 此刻,他心中一个念头愈发强烈:这个乱世,光有钱远远不够。没有权势傍身,就如同待宰羔羊,任人拿捏;没有武力支撑,碰上恶霸只能狼狈应对。太平日子过久了,竟差点忘了,这世间黑暗从未消散,无处不在。 身份,人脉,枪!陆嘉衍如今不得不考虑了。如果他还是那个羊杂汤的老板,这些和他无关,可他现在走的这条路,不容许他没有这些了! 第三十六章异常决绝 陆嘉衍尚未来得及细想,鲍夫人已然带著贴身丫鬟走了进来。她微微欠身,行了一个標准的万福礼:“此番多亏陆爷仗义相助,否则妾身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陆嘉衍连忙拱手还礼:“夫人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谁都有个山高水低的时候。待夫人手头宽裕了再还不迟。” “不必等了。“鲍夫人眉宇间的坚毅,让人不得不重新认识这位贵妇,她声音冷得像结了冰,“想必陆爷知道,鲍家库房里存著十二颗上好的东珠。连同房契地契,我一併折现。必须赶在那个负心汉回府前离开京城,一刻也耽搁不得。” “叫我小陆子就好,原来的称呼也罢,夫人,这是何必哪?你不再……” “陆小哥,你以后也叫我关淑静吧。”她打断道,每个字都咬得极重,“从今日起,我只是关淑静。” 话音刚落,就见她从妆奩里抽出一把剪刀。青丝如瀑垂落肩头,她攥住一缕,剪刀寒光闪过,那缕髮丝便轻飘飘落在地上。 “从今往后,我关淑静与鲍家—……”她咬字极重,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两不相欠,老死不相往来。” “东珠倒好说,只是这房契......在下实在不敢经手。鲍夫......关女士。”陆嘉衍嘆了口气说道。 “陆小哥若不便,这当票你且收著,能折多少算多少。房契我自会去当铺处置。“她说著从袖中掏出一张崭新的当票,指尖微微发颤,眼神却坚定得可怕。 陆嘉衍暗嘆一声:“既如此......东珠按市价约值五百大洋一颗。当票规矩是一千大洋,我这就回去准备庄票。” “有劳了。”她转身走向內室,裙裾划过门槛时带起一阵寒风,“我收拾些细软便来。”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透著不容置疑的决绝。雕窗欞外,北风卷著枯叶拍打窗纸,而她离去的背影,比这深秋的寒风更冷三分。 陆嘉衍一走,关淑静片刻不耽搁。她將早已收拾好的细软包袱一提,唤来贴身丫鬟,冷冷道:“备车,去永昌当铺。” 骡车碾过青石板路,轆轆作响。关淑静端坐车內,手指紧紧攥著那张房契,指节泛白,仿佛捏著的不是一张纸,而是她与鲍家最后的牵连。 永昌当铺的掌柜正拨著算盘,抬眼一见来人,眼皮猛地一跳——这不是鲍府的夫人吗?再一看她递来的房契,更是心头一震。这可是西城的四合院,东富西贵,这个院子若按市价,能值五千大洋! 他眼珠一转,堆起笑脸:“哟,鲍夫人,您这是……活当?” “活当半年。”关淑静语气冷硬,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掌柜搓了搓手,故作迟疑:“活当嘛……只能押一千大洋,月息一分,能到手几个钱?若是死当,价钱能翻个倍,您看……” 她倏地抬眼,目光如刀:“怎么,不能活当?” 掌柜被她这一眼刺得心头一凛,訕笑道:“哪儿的话!只是替您著想……” “不必。”她打断他,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开票,给钱。” 掌柜碰了一鼻子灰,只得悻悻地写了当票,数出一叠银票推过去。关淑静指尖一捻,確认无误,转身便走,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欠奉。 骡车再次疾驰,直奔陆府。她坐在车內,望著窗外飞掠而过的街景,唇角抿成一条直线,眸中寒意森然。“半年我都高看他了,离了我能活三个月不错了。”这四九城,她一刻都不想多留了。 然而,鲍大人可就没这份好运气了。晌午都过了,他才从烟馆的榻上悠悠转醒,宿醉般的疲惫感仍缠绕著他。 腹中一阵飢饿袭来,他有气无力地招呼小二:“去,到街上切几个脆梨来,动作麻利点。再给我续一泡,快点!”边说著,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口袋,只摸出几枚可怜的铜元,他毫不犹豫地一股脑儿全递给小二。 “就这些,买梨吧。”又补充道,“这一泡先掛帐,等会儿隨我回去取钱。”说罢,打著哈欠,凑近烟灯,百无聊赖地拨弄著火头,嘟囔著:“要滇土啊!跟你们掌柜的说,也不知道进点马蹄土,真是的!” 片刻后,隨著那裊裊升腾的烟雾进入肺腑,鲍大人像是被注入了生气,瞬间来了精神。他站起身,抖了抖衣服,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些。 隨后出门叫了辆人力车,匆匆往家赶去。坐在车上,他心里盘算著,回家取上两颗东珠换钱,今晚定要去赌场翻本,杀个片甲不留。 又一转念,觉得还是得先去庙里上个香,求个好彩头,再饱餐一顿,养足精神,才能在赌桌上大显身手。 可刚到家门口,鲍大人就瞧见两个陌生的閒汉大剌剌地堵在门前。他顿时眉头拧成了个疙瘩,满脸不悦地呵斥道: “你们两个,堵在我家门口乾什么?闪开!”话音刚落,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从门里大步走了出来,居高临下地看著鲍大人,冷冷说道: “鲍大人,您家这宅子,如今可是我家老爷的了。这儿有您的衣服和些细软。对了,您家夫人已经走了,离开四九城了。她托我给您带句话,往后,她便不再是鲍家的人了。” 鲍大人一听,顿时火冒三丈,破口大骂起来。可他还没骂几句,就被壮汉飞起一脚踹倒在地。 壮汉啐了一口,恶狠狠地说:“你就是没败家,在爷们眼里也啥都不是!更何况你现在这副德行,就是个破落户!” 鲍大人挣扎著刚要起身理论,拉车的车夫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嘿!你还欠我四毛钱车钱呢!说吧,拿什么给?” 这时,烟馆的小二也凑了过来,没了之前的点头哈腰,尖著嗓子道:“咱们烟馆的钱呢?昨个到现在,还欠三块二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由分说,七手八脚地把鲍大人身上那件华丽的锦缎大褂扒了下来,又扯下帽子,匆匆忙忙地直奔当铺换钱去了。 鲍大人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嘴里还不停地骂骂咧咧。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装著细软的箱子抬起来,一步一步挪向当铺。 好说歹说,这件家传的物件最终当了一百二十大洋。这,也是他如今仅有的一点財產了。 第三十七章 无福的鲍大人 “老天有眼,可这眼珠子怕是长歪了!”人们私下里这般议论,眾人带著几分幸灾乐祸。那鲍大人,分明是个无德无行的败类,却偏偏得了老天爷的眷顾,金银財宝、豪宅美眷,样样不缺。 可这世上哪有无穷无尽的福分?祖上积攒的阴德,早被他挥霍一空,如今只剩一副空壳子,偏还不自知,仍在赌桌上癲狂地押注自己的性命。 赌徒千千万,贏钱的各有各的欢喜,输光的却都一个德性——眼珠子发红,手指发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执念:“翻本!一定要翻本!“ 鲍大人便是如此。他早已输得精光,宅邸、田地、古玩字画,能变卖的全成了別人囊中之物。此刻,他怀里只剩皱巴巴的一百块银票,可这又如何?他狞笑著,一把拍在赌桌上,“再来!“他知道自己已无退路,可赌徒从不怕死,只怕没机会再赌一把。 陆嘉衍这边也没耽搁,抬脚便朝著福宝斋赶去。仅仅一天,七千大洋就出去了,他心急如焚,必须赶紧弄清楚手里这些物件到底价值几何。 他手脚利落地打好包袱,高声招呼大壮:“走!琉璃厂福宝斋。”两人跳上两辆人力车,车夫甩开膀子,跑得风驰电掣,没多久便到了目的地。 陆嘉衍一把撩开福宝斋的门帘,剎那间,一股浓郁的沉香味扑鼻而来。他心急火燎,三步並作两步跨了进去,內心就像揣著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王掌柜正在全神贯注地拨弄著算盘珠子,一抬头瞧见是陆嘉衍,立刻站起身来,双手抱拳行礼,笑得合不拢嘴,脸上的褶子都挤到了一块儿:“哎哟,我的陆公子!您可算来了!快请上座,快请上座!” 紧接著,他转头就朝里间扯著嗓子吆喝:“把新到的那套青茶具取来!还有今儿刚收的太平猴魁,手脚麻利些,赶紧给陆公子沏上!” 待陆嘉衍稳稳坐定,王掌柜的目光就像被磁石吸引住了一般,紧紧黏在那包袱上。他亲自去上好门板,此时,油灯“啪”的一声爆了个灯,那副银边眼镜也在昏黄的灯光下泛起黄光。 王掌柜搓著双手,眼中满是期待,说道:“陆公子,能不能让老朽开开眼吶?” 陆嘉衍轻呷一口茶,神色悠然,不紧不慢地將包袱往前一推,语气隨意又透著几分豪爽:“王掌柜,您这说的什么话,儘管看,不必客气。”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王掌柜的食指在右侧的蓝布上缓缓摩挲了三下,小心翼翼地展开画轴。隨著泛著柔和蛤蜊光的绢帛一寸寸展露,老掌柜的喉结不由自主地上下滚动,眼中闪过一抹惊艷与激动。 “您瞧瞧这山势!”他声音微微发颤,拇指隔空虚虚划过画中峰峦,神情沉醉,“雨点皴里竟藏著斧劈的劲道,这必定是宫里赏赐的物件!此乃默存的山水画作,他是乾隆爷时期的宫廷画师,这东西值多少不好说。依我之见,应当送到关教授那里,让他好好品鑑研究一番。” 接著,王掌柜將目光投向那尊金佛。此时,金佛在油灯下,泛著一层略显浑浊的光。王掌柜伸出手,稳稳地抄起佛身,就在触碰到的瞬间,他的腕子明显往下一沉,显然这尊金佛分量著实不轻。 然而,他嘴角却轻轻一撇,发出一声略带质疑的“哟,这么重的金佛这般做工?省的哪门子钱?” 只见他指腹迅速蹭过佛耳內侧,又將金佛翻过来,当看到底足朝上露出的蜂窝状气孔时,他的语气篤定,“官造金佛怎么会留下这等毛刺?依我看,也就只能当金子卖了。” 最后,当陆嘉衍打开檀木盒时,老掌柜不禁“咦”了一声,语气里满是惊讶与好奇。他赶忙掏出手帕捂住嘴,隨后拿起银镊子,轻轻夹起簪子上的装饰,凑到眼前细细端详。许久,他才忍不住讚嘆: “好个玲瓏心思!这縲丝芙蓉心,定是出自扬州老宝庆的手艺。想当年,这可是富贵人家女子梦寐以求的心头好啊!公子,这东西您就留在福宝斋吧。最近店里许久都没收到这般好物了,您就当给我个开张的机会。” 陆嘉衍頷首应允,紧接著不慌不忙地取出一个盒子,打开后,一盒圆润莹亮的东珠静静躺在锦缎之上,他顺手递向王掌柜,问道:“您瞧瞧,这个能卖多少钱?” 王掌柜双手接过盒子,往里一瞧,瞬间目瞪口呆,整个人像被定住了一般。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凑近仔仔细细端详了许久,隨后,声音微微发颤,带著一丝难以置信问道:“这是……鲍家的那赏赐?” 见陆嘉衍点头確认,王掌柜顿时激动起来,连珠炮似的说道:“这东西可不能就这么卖了,这么卖简直是暴殄天物啊!陆小哥,听我的,把这盒东珠拆开零卖。正好,我去跑一趟,找我那些师兄弟合计合计。” 陆嘉衍满心疑惑,忍不住问道:“拆开卖?有什么不同吗?我瞧著市场上的东珠价格都差不多啊。” “哎哟,我的爷!”王掌柜一拍大腿,满脸焦急,“市场上的东珠怎能和这宫里出来的顶级货色相提並论?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吶!” “前朝的时候,东珠那可是皇室专属,《大清会典》里明文规定民间禁用。虽说如今禁令解除了,可民间珠饰里,超过五分重的东珠都极为少见。而鲍家的这些是谁用的?那可都是顶级中的顶级!”说著,王掌柜差点激动得站立不稳,他心里明白,陆嘉衍肯定是捡了个天大的漏。 “王掌柜,那这些到底能卖多少呢?”陆嘉衍这才意识到,自己或许意外得了个大便宜。 “爷啊,这东珠的歷史背景赋予了它天然的溢价。普通市面上卖的东珠,那不过是俗物罢了!可您这盒珠子,那是打著灯笼都难找,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到。在咱们古董行,这叫『立门槛』的宝贝,都不用我费口舌去推销。” 王掌柜一边说著,一边用丝绸轻轻包裹起珠子,凑到灯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细看,眼里满是对金钱的渴望。 紧接著,王掌柜迫不及待地说起了他的生意经,整个人眉飞色舞:“据《养吉斋丛录》记载,乾隆年间,一颗重八分的上品东珠,估值白银千两。您这儿这些东珠,往少了说,也值二万大洋。我师兄在宝兴隆当掌柜,咱们找几个手艺精湛的老师傅,把这些东珠做成耳环。我保证,不管是国人还是洋人,都会疯狂撒钱抢购!” 第三十八章首次立威 两人好不容易从东珠带来的兴奋劲儿中缓过神,陆嘉衍便说起了此行的另一个目的。然而,话一出口,王掌柜便满脸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陆公子,您这是在跟我逗闷子的吧?您说的可是北城那个大力?什么力哥,他就是个是干扛大包的力巴,早些年运死猪进城卖,被差役打破了头,就仗著头上那条疤去嚇唬老实人。”王掌柜撇了撇嘴,满脸不屑地说道。 陆嘉衍一阵尷尬,轻咳一声掩饰道:“可他手底下那帮人瞅著邪性……哎,他这么挤兑人,我真是瞧不下去了。说实在的,今儿个我自个儿也憋著股火儿,那孙子冲我直吆五喝六的,当时恨不能上去给他一嘴巴子,可一瞅周围全是他们的人,我也干不过啊!” 王掌柜听了,脸不自觉地抽了一下,闭上眼睛缓了缓,说道:“陆公子,咱俩相识多年,交情不浅。要是换作別人跟我说这些,我高低得骂他一句棒槌。就您这身份,想教训这么个没本事的人,还犯得著烦恼?” 陆嘉衍眼睛一亮,急忙追问:“王掌柜,您是不是有什么办法?” 王掌柜一脸无奈,哭笑不得地说:“您知道自个开的是什么吗?您如今也算一方有头有脸的人物,手底下那么多车夫,难道都是吃白饭的?就凭他们,就能把那大力收拾得服服帖帖。您再点钱,晚上让这些车夫带同行去二荤铺吃顿饭,保证明天他们能叫来黑压压一大帮人。到时候,还怕收拾不了一个大力?” 见陆嘉衍若有所思,王掌柜又耐心给他支招:“您可是公使先生的座上宾啊!別的不说,让公使先生弄几支枪,这对您来说问题不大吧?只要別闹出人命,就算出点小乱子,送点小物件,公使先生出面打声招呼也就解决了。您再好好想想,您跟我提这事儿,是不是故意拿我寻开心呢?” 陆嘉衍瞬间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手中握有这么多可用的资源!怪只怪自己之前没仔细琢磨,白白为此事烦恼。这下心中有了底,他当即將四颗东珠和那支釵子留给王掌柜,接过五千大洋的银票后,便告辞离开了福宝斋。 回到家中,陆嘉衍妥善藏好银票,又取了一袋银元,径直前往齐家酒肆。他刚踏入酒肆,原本热闹嘈杂的空间瞬间安静下来,一眾车夫整齐划一地站起身,神色间带著一丝紧张: “东家,我们可真不是耍滑偷懒啊,今儿个李大个儿说亲成啦,找的是外城屯子里的姑娘,哥儿几个就合计著一块儿乐呵乐呵。” 陆嘉衍脸上浮现出真诚的笑容:“呵,这可是大喜事啊!店家,把店里最好的酒和菜都给他们上,要是不够,就出去再买点。” 齐老头撩开门帘,瞧了眼来人,单从穿著打扮就看出陆嘉衍身份不凡。他连忙应道: “嗐,您就擎好吧!今儿铜锅管够,每桌再来一份都富余出老多啦!”说完,扭头就麻溜地往后厨忙活去了。 陆嘉衍起身扫视了一圈桌上的吃食,开口问道:“就这些?没別的了?”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声回应道:东家,您早先跟我们念叨的,得为往后打算,大伙儿可都记在心里头了,哪儿敢瞎钱吶。 陆嘉衍听后,心中一暖,说道:“嗯,挺好的。谁帮我跑一趟傅记,买十份合菜卷饼、十份酱油老肝、十份方肉,买回来大家好好庆祝。”说著,便掏出三块大洋摆在桌上。 李大个儿眼眶微微泛红,猛地站起身来,声音带著几分激动:“东家太客气了,小的多谢东家!” 陆嘉衍摆了摆手,直言道:“得嘞,我这儿正好有事儿想麻烦大伙。都別跟我外道,要不是今儿人没凑齐,我早麻溜儿去定烤鸭了。”陆嘉衍心里清楚,哄著做事难长久,用点小钱打发人,下次再叫就难了。 “东家,您儘管说,到底啥事?”李大个儿急切地询问。 陆嘉衍没有丝毫隱瞒,將今天发生的事情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隨后,他把钱袋重重地放在桌上: “我这口气实在是咽不下去,心里窝火得慌。兄弟们,帮我出出这口恶气!这点钱拿著,哥儿几个敞开了喝酒,再招呼些人一道去,把场面给撑起来,壮壮声势!” 眾人纷纷拍著胸脯保证:东家您太见外了!明儿一大早我们先去探探底,晌午招呼弟兄们集合,晚上下了工就动手,指定让您挑大拇哥,倍儿满意!” 这帮车夫可没吹牛敷衍,第二天一路上都是车夫在招呼:“哟呵,哥们儿,晌午独一处啊,我请大伙吃烧麦,都麻溜儿来啊!” “弟兄们,中午会仙居见!炒肝、烧饼,我全请了,都得来啊!” “都在这儿猫著呢?中午老陈头那铺子,猪头肉卷饼管够,我请几位了。这不,真有个事儿得麻烦哥几个搭把手。” 这一天,四九城的胡同里、街道上,处处都能瞧见有车夫请客的热闹场景。到中午更是热闹非凡,不少铺子里都传出车夫们高声谈天的声响,偶尔还夹杂著几句笑骂。 “嘿,这些臭拉车的,这是抽的哪门子风啊?”许多人对此摸不著头脑,满脸疑惑,相互打听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可到了晚上,事情的缘由便水落石出。只见黑压压的上百个车夫,如潮水般朝著一群地痞围了过去,隨后便是一阵激烈的打斗。 那些车夫下手动起真格来,丝毫不含糊,招招都带著狠劲儿。那个平日里耀武扬威,自称“力哥”的傢伙,此刻脸肿得像猪头一般,原本囂张的神色荡然无存,满脸都是血跡,红一块紫一块的,狼狈不堪,只能在地上痛苦地呻吟,毫无还手之力。 这事儿在街头巷尾迅速传开了,尤其是在那些靠著街头营生餬口的人群里,传得那叫一个快。大家都知道,如今城里出了这么一號厉害人物,手底下管著一帮子车夫。 这些车夫人多,別看平时不怎么起眼,要是没什么要紧事,没必要去招惹他们背后的这位爷,不然,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挨一顿打。不过那只是小混混,真的几个狠角色还是没当回事。 第三十九章未来之路 这一晚,陆嘉衍睡得格外香甜。朦朧间,他又梦见了当初將他誆骗到民国来的那个地方。长衫老头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可一觉醒来,那些话语却如同晨雾般消散,没有在记忆中留下半点痕跡。 直到洗漱时,他才猛然惊觉——今日竟是自己来到这里的整周年。思及此,他不禁哑然失笑。虽说当初是受人矇骗,可那老头许诺的“月入过万“倒是不假。如今他的收入,何止是过万? 就著昨日的剩菜和温热的稀粥,陆嘉衍慢条斯理地用著早点。这时石头走了过来,眼眶泛红,神色黯然。 “石头,这是怎么了?“陆嘉衍放下筷子,关切地问道。 石头低著头,声音哽咽:“曹公公的病...怕是更重了。我劝他请个郎中瞧瞧,可他死活不肯,只照著方子让我去抓药。“ 陆嘉衍轻嘆一声:“寻常郎中怕是也难医治。他那方子是御医开的,外头哪还能找到比御医更高明的大夫?“他略一沉吟,“这些日子饮食要清淡些。晚上去定粤盛堂叫几个菜吧,就在广东会馆边上。他家的生滚鱼粥最是养人,正適合病人调养。“ 两人相对而坐,周遭一片静謐。粥碗里升腾的热气,在这寂静中悠悠飘散,似是唯一的动態。 陆嘉衍脑海里盘算著今天的安排,石头则满心忧虑著今后的生计,各怀心思,一时无言。 当他吃完早餐刚踏出家门,就瞧见门口的李大个儿候在那里。李大个儿满脸堆笑,恭敬说道:“东家早!您今儿个是要去学校吗?” “今儿確实得去。你在这儿等我,是有啥事儿?”陆嘉衍笑著询问。 “爷,您交代的那事儿办妥了!那傢伙让咱们给收拾了,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李大个儿忙不迭地邀功报喜。 “好啊,辛苦弟兄们了。先送我去学校吧,回头你再回趟车行,跟弟兄们说一声,这一个礼拜大家赁车的钱就免了。这趟车钱我就不单独给了,这儿有十块大洋,就当是恭贺你定亲的贺礼。”陆嘉衍一边说著,一边递过去一摞大洋。 李大个儿喜出望外,连声道谢。一路上,他嘴巴就没停过,东拉西扯地找著话题。可当他提到“鲍大人昨晚拿刀砍了自己那几个狐朋狗友,然后跳了井”时, 陆嘉衍心里猛地一震。他这才深刻意识到,关淑静这一走,鲍大人竟真的没了活下去的念想。 李大个儿见东家突然沉默不语,心里“咯噔”一下,暗自懊悔自己多嘴。他赶忙低下头,专心拉车,生怕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惹东家家不高兴。一路无言,直到抵达目的地,他才小心翼翼地招呼陆嘉衍下车。 陆嘉衍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简单应了一声,便径直走进学校。此时,班里的老师正在热情欢迎同学们回校领书。 开学第一天,倒也没什么特別要紧的事儿。老师主要是叮嘱大家要好好学习,还和同学们探討了日后的去向问题。家境优渥的学生,家里早就有了妥善的安排;还有些同学打算回河北、山东等地教书。 陆嘉衍还没拿定主意,只是隨意翻看著老师推荐的几个学校。突然,其中一个学校的名字映入眼帘,他顿时来了精神,心想:这可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要是能进这所学校,只要自己不犯什么大错,往后的生活基本就有著落了! 陆嘉衍一眼就相中了清河镇第一预备小学。在他看来,这所学校堪称绝佳之选,更是一块不可多得的跳板。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势必要牢牢抓住。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陆嘉衍决定主动出击。当天,他便径直去找了学校主任,诚恳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主任连头都没抬,目光扫了眼陆嘉衍递上的材料,直言:“你这字可不行啊。哪有读书人把小篆写成这般模样,实在是丑陋。就这鸡爪子写出的字去教书,岂不是貽笑大方?你先半年时间好好练练字,之后我再替你想想办法。对了,听说你在琉璃厂混得风生水起,怎么突然想到要来教书了?” 陆嘉衍躬身在旁,態度十分谦逊,恭敬地回应道:“学生这也是为了维持生计,当然,一定功夫好好练字,日后有资格为人师表。我自认为以目前的水平去教中学,確实会貽笑大方,所以才选了一所小学。” 接著,陆嘉衍又小心翼翼地说道:“今晚,我在东兴楼定了一桌便饭,想请主任赏光,略表心意,还望您务必抽空前来。” 主任听后,点了点头,应道:“行吧,我知道了,等忙完手头的事儿就过去。” 陆嘉衍心中一阵窃喜,看来事情有转机!他一出学校,便马不停蹄地去確认了订好的位置。回到家中,陆嘉衍翻箱倒柜,找出了明版復刻的《传习录》,又精心包好一张面额一百大洋的银票。做完这些,他才换上一身得体的衣服,前往东兴楼赴宴。 陆嘉衍早早便抵达了东兴楼,不仅把店里的招牌菜点了个遍,还特意要了一坛窖藏五年的女儿红。之后,他便恭恭敬敬地候在一旁,满心期待著主任的到来。 天色渐暗,华灯初上,东兴楼內热闹非凡,酒香与菜香交织瀰漫。陆嘉衍不时望向门口,眼神中满是焦急与期待。终於,主任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陆嘉衍赶忙迎上去,脸上堆满了笑容,热情地招呼主任入座。 “主任,您能来真是太给我面子了,快请坐!”陆嘉衍一边说著,一边拉过椅子,待主任落座后,才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旁。 “你这孩子,太客气了。”主任笑著摆摆手,目光扫过桌上的珍饈美饌和那坛女儿红。 席间,陆嘉衍不住地给主任斟酒、夹菜,聊起天来也是句句斟酌,既不显得諂媚,又恰到好处地表达了自己对这份工作的渴望与决心。主任偶尔点头,话並不多,但神色间却透著几分愜意。 酒过三巡,陆嘉衍见时机差不多了,便从身旁的包里拿出那本明版復刻《传习录》和包著银票的信封,双手递到主任面前,说道:“主任,这是学生一点小小的心意。这本《传习录》是学生偶然所得,一直珍藏,希望您能喜欢。还有这……是学生的一点孝敬。” 主任的脸色微微一变,目光在那两样东西上停留片刻,没有立刻伸手去接,而是靠在椅背上,轻咳一声:“啊呀,小陆太客气了,不过你那一手字真要练练了。” 一切都安排妥当,陆嘉衍心里门儿清,主任收下了东西,这事儿就算成了。他这般急切地想要去任职的这所学校,位置偏远,薪资微薄,在旁人看来毫无吸引力,几乎没人会选择,可在陆嘉衍眼中,它却有著无可比擬的重要性! 清河镇第一预备小学,还有个鲜有人知的身份——北洋第一陆军小学。这所学校办学时间短暂,仅仅四年便结束了办学歷程,但其毕业生大多都进入了赫赫有名的保定讲武堂深造。 陆嘉衍心里盘算著,只要自己往后多些心思经营人脉,找一两个能倚仗的靠山並非难事。毕竟,这所学校可是直通军界的黄金通道,一旦踏入,未来便充满无限可能。 中间一章 说些閒话 在这一章,我想特別聊一聊写这本书的初衷。我开启写作生涯起初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便隨性写了一本书。 那是我的第一本书,是毫无新意的套路文,没费太多心思,没想到还收穫了一千多稿费。后来,我又接连写了三四本类似风格的书。 但很快,我就对这种创作模式感到厌倦了,於是决定基於自身经歷写一本扫黑文。结果不出所料,书很快被关了小黑屋。 在那之后,又经歷了几次作品被封,我决心开始写真正喜欢的內容。我写了一本以传统武侠风格呈现的水滸题材小说,意料之中,它扑街了。 不过,这本书也为我吸引了一些读者,於是我又顺著自己的心意写了一本抗战文,大家熟知的《亮剑》系统文。大概写到七八万字的时候,开始有人关注;写到十三四万字时,已经有两三万人在读,每天的收入也颇为可观。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因为內容过於写实,粗口太多,书被封了。 后来,我又写了一本水滸题材的书,吸引了不少读者追读。但或许是受之前被封事件的影响,这本书被限流了。儘管如此,毕竟倾注了自己的心血,我还是会时不时更新几章。 写现在这本书,我就是不想再走套路文的老路了。为了凑字数而写,连我自己都看不下去,实在毫无意义。 所以,这本书没有系统,也没有外掛,就是大家现在看到的风格,之后也不会刻意引入各方势力。 此外,我想解答几个读者常问的问题。有人问,主角没有势力,凭什么保住家產? 其实,有势力也未必能保住家產,想想末代皇帝、宋jr、张zc,张zl,他们哪个没有势力? 之所以主角把大量身家安置在天津,就是因为那里都是租界,没什么人会糊涂到去招惹是非。 还有,主角读书並非为了进军界,只是想建立一些关係网,以便后续剧情的展开。关於这本书,大致情况就是这些了。 第四十章拜访老师 陆嘉衍下了人力车,沿著青石板路,不紧不慢地往家走。三月初的四九城,春寒料峭,寒意依旧浓重。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蓝缎长衫的领口,转头对身后身形魁梧的青年说道:“大壮,你去想办法打听打听,能不能把鲍大人的尸首收敛了。” 大壮听闻,猛地一愣,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一般:“少爷,那鲍大人可是个有名的大菸鬼,江上捞没捞上他的尸首还不清楚呢。” 陆嘉衍脚步顿住,沉思片刻后开口:“你去找人,无论如何把鲍大人的尸首收敛了。个十几块大洋,买副像样的棺材。” “少爷,这……”大壮欲言又止,满脸疑惑与不解。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陆嘉衍摆了摆手,神色平静,“就当是积德行善吧。况且,不过十几块大洋,就能在这圈子里落个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大壮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嘟囔著:“明儿一早我就去办。您可真是心善,就鲍大人那副德行,要我说死了也是活该。” “大壮,还记得原来你那主子吗?”陆嘉衍双手背在身后,继续向前走去,冷冷地拋下一句话,大壮闻言低下了头。 陆嘉衍走近中院,扭头说了句:“拿十五块大洋,找一家上等的棺材铺,再请人摆好香烛,烧些纸钱。记住,別四处声张。” 陆嘉衍回到家中,径直走到书桌前,坐下继续写那封尚未完成的信。这封信的收信人是关淑静,鲍大人生前的媳妇。虽说两人早已分道扬鑣,可毕竟没有正式写下休书,於情於理,陆嘉衍都觉得应该通知她一声。 “这字……”陆嘉衍看著信,不禁苦笑起来。来到这个时代都一年了,他还是难以习惯用毛笔写字。在现代社会时,他的硬笔字写得规整漂亮,可如今用毛笔写出来的字,却只有小学生的水准。 他硬著头皮看下去:“关女士:惊闻鲍公噩耗,不胜唏嘘。虽往日情分已淡,然念及旧谊……” “这字,实在是拿不出手。”陆嘉衍自言自语著,无奈地將信装入信封,用火漆仔细封好。 在这个时代,毛笔字可是读书人的门面。字要是写得差,就如同脸上有块疤,走到哪儿都会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启蒙老师——范先生。记忆中的范先生是个清瘦的老人,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听说现在还有人专门请他抄书,每千字的费用高达三毛。 “是该去拜访一下范先生了。”他低声喃喃道,语气中满是感慨。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大壮便揣著钱匆匆出门,著手操办鲍大人的丧事。而陆嘉衍整理妥当后,径直前往学校。 刚踏入校园,教导主任便迎面走来。主任脸上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那笑容里透著几分世故与圆滑,开口说道: “马局长那边已经打过招呼了,他特意嘱咐要关照你这个年轻人,希望能通过你鼓励更多读书人投身陆军教学。上头的意思,咱可得领会到位啊!” 说罢,他递过来一摞用麻绳紧紧綑扎好的书本,继续说道:“这是二年级甲班的讲义,你先拿去熟悉熟悉。新学期的文科教学任务,就落在你肩上了,可別辜负上头的期望。” 陆嘉衍伸手接过教材,最上面那本《国文读本》映入眼帘,扉页上一块明显的茶渍格外扎眼,书页的边角捲曲得厉害,就像饱经岁月沧桑的老妇人的指甲。他隨意翻了翻,內容陈旧刻板,毫无新意,果不其然,就是最普通的老式国文教材。 放学后,夕阳的余暉下。陆嘉衍径直前往城东的书香斋。一进店门,那股浓郁的墨香便扑面而来。他在店內踱步挑选,最终精心挑出一套湖笔,一方徽墨,一沓宣纸,洁还有一块端砚。 离开书香斋后,他又转身来到熙熙攘攘的集市。在肉摊前,他选中一块肥瘦恰到好处的五肉,摊主麻利地將肉称好,用油纸包裹严实。之后,陆嘉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袋子,里面是十块崭新的现大洋。 他將这些精心准备的礼物一併收拾好,提著便朝范先生家走去。 范先生住在南城一条逼仄的胡同里,胡同两侧的房屋紧紧挨在一起,仅容两人並肩通过。胡同中间,一间铺子出现在眼前,铺子后面便是范先生的住所。 屋子的门不大,门上张贴的春联因岁月的侵蚀早已褪色,可那字跡铁画银鉤、刚劲有力,依稀能看出书写者深厚的功底。 陆嘉衍抬手轻轻敲门,屋內先是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紧接著是拖沓缓慢的脚步声。隨著“吱呀”一声,门缓缓打开,一张刻满岁月痕跡的脸映入眼帘。 “范先生,学生陆嘉衍来看您了。”陆嘉衍赶忙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语气中满是敬重。 老人微微眯起眼睛,在陆嘉衍身上来回打量许久。过了半晌,他脸上才缓缓浮现出一抹笑容,说道: “是你啊!这么多年过去,你居然还能记得我这老头子的家。找我,是有啥事儿吧?快进来,快进来。”一边说著,一边侧身,热情地將陆嘉衍让进屋內。 屋內的陈设十分简朴,一张略显陈旧的书桌占据了大半空间,桌上笔墨纸砚摆放得整整齐齐,几本古籍隨意地堆叠在一旁,书页微微泛黄。墙上掛著几幅书法作品,笔锋刚劲有力,墨韵酣畅淋漓,每一笔每一划都仿佛蕴含著无尽的生命。 “先生的书法越发精进了,真是让学生望尘莫及。”陆嘉衍环顾四周,由衷地讚嘆道,眼神中满是钦佩与敬仰。 范先生听了,轻轻摆了摆手,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的苦笑,说道:“不过是为了餬口罢了。如今这世道,谁还真心欣赏书法?大多都是些商贾之人,出钱请我写几副字,不过是用来装点店里的门面罢了。”话语间,满是对当下世风的感慨。 陆嘉衍恭敬立在一旁。“先生,学生今日贸然登门,实有一事相求。” 第四十一章范先生 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不再遮遮掩掩,神色郑重,语气诚恳,“不瞒先生,学生这毛笔字…写得实在是难以入目,私下里练了许久,却如逆水行舟,毫无进展。所以今日特来,恳请先生能指点一二,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范先生听闻此言,原本平和的面容瞬间严肃起来,眉头紧紧拧成个疙瘩,脸上满是忧虑与不满。他重重地嘆了口气,声音中带著几分沧桑与感慨: “唉,如今世风日下啊!读了整整十年的新学,竟连老祖宗的毛笔字都写不好。现在那些新学堂都教些什么?钢笔、洋文,一味追逐西洋那套,却把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都拋诸脑后,终究比不上咱们的孔孟之道啊!”说罢,他轻轻摇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落寞。 陆嘉衍听著,头垂得更低了,脸上泛起一阵羞愧的红晕,语气中满是愧疚:“学生实在惭愧,从前年少无知,没有重视练字。如今临近毕业,步入社会在即,才惊觉这一手字拿不出手,实在悔不当初。”他微微咬唇,眼中满是懊恼。 “你小时候的字就不算好,现在才知道著急?”范先生一边说著,一边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抬手取下一本泛黄的字帖,纸张摩挲间,散出一股陈旧的墨香。“来,先写几个字让我瞧瞧。” 陆嘉衍赶忙上前,双手接过字帖,走到书桌前,桌上的砚台里墨已磨好,他提笔蘸墨,略作思忖,在洁白如雪的宣纸上写下“天地玄黄”四个字。笔锋游走间,透著几分生疏与紧张。 范先生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的失望之色愈发浓重。“手腕绵软无力,字的结构鬆散,毫无美感,甚至连基本的笔顺都写错了。” 老人缓缓摇头,眼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失望,“你这得是多久没好好练字了?怎么写成这副模样。” 陆嘉衍脸上一阵发烫,尷尬地笑了笑,笑容里带著几分窘迫。他挠了挠头,解释道:“家中琐事繁多,实在抽不出太多时间,久而久之就疏於练习了。” “哼,我看你是忙著替琉璃厂寻摸古董,把心思都放在那些玩意儿上了吧?基本功都不扎实,你这字啊,和小时候相比,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范先生长嘆一声,语重心长地说,“字如其人,在这世道,字要是写不好,旁人会怎么看待你?別人打眼一看,就觉著你学问不到家,为人也浮躁。” 这句话如同一把锐利的匕首,直直戳中陆嘉衍的心事。在这个时代,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几乎是知识分子的必备技能,是身份和学问的象徵。 想到这儿,陆嘉衍的眼神中满是坚定,再次向范先生请求道:“学生知道错了,还请先生务必教导我,学生一定虚心受教,刻苦练习。” 范先生手捻鬍鬚,沉吟片刻,目光中透著篤定:“每天下班后到我这儿来,书法得从楷书一步步练起。三个月,我保准你的字能拿得出手。” “多谢先生!”陆嘉衍闻言,眼中满是惊喜,急忙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双手递上,“这是学生的束脩,还请先生笑纳。” 范先生刚要推辞,陆嘉衍抢话道:“先生,您千万別推辞,这只是学生的一点心意,实在不足以报答您的教导之恩。” 范先生眼中闪过一丝感动,正要收下。这时,范先生的媳妇挎著菜篮子从外面走进来,一眼瞧见桌上摆著的猪肉和大洋,眼睛瞬间瞪得溜圆,闪过惊喜的光。还没等丈夫开口,她便热情地接过话茬: “哎呀,陆少爷您太客气了!这老头子就爱面子、摆架子,您往后有啥事儿,儘管吩咐他去办!”说著,她动作麻利地將桌上的东西一股脑收进里屋。 这一番操作,把范先生晾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好不尷尬,只能干咳两声,不自然地捻著鬍鬚,试图化解这突如其来的窘迫。 “你先生学问扎实得没话说,就是太迂腐、太清高,可清高又不能当饭吃啊。” 范太太一边嘮嘮叨叨,一边手脚麻利地把猪肉掛到厨房的房樑上,那十块大洋在她怀里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噹声。 “对了,听说米行最近不太安稳,也不知道关门了没?我得去瞅瞅,买点粮食回来。哎呀,差点把芝麻酱给忘了。” 范先生听到这话,脸色愈发难看,猛地重重咳嗽一声,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他余光瞥见陆嘉衍还保持著作揖的姿势,后颈渐渐涌上一层羞赧的絳色。 “妇道人家,懂什么……”他压低嗓子,不满地嘟囔著。此刻,范先生的脸涨得通红,就像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却又不好发作。 他故作镇定,轻咳一声,恢復了几分先生的架势,说道:“咱们先从基础练起吧,你看……”试图將话题拉回到书法教学上,掩盖方才的尷尬与窘迫。 墨香在屋內悠悠飘散,陆嘉衍全神贯注地练字,不知不觉间,日光透过窗纸,渐渐由亮白褪成了温暖的橘红。眼见天色不早,陆嘉衍搁下毛笔,毕恭毕敬地向范先生发出邀请:“先生,时辰不早了,学生想请您去二荤铺小酌几杯,还望先生赏光。”范先生微微点头应允。 二人来到二荤铺,一推开门,热闹嘈杂的人声便扑面而来。陆嘉衍中气十足,朝著柜檯后的掌柜扬声说道:“掌柜的,来一大缸上好的雕,要陈放三年的!” 话音刚落,几个伙计便吆喝著,齐心协力抬出一口五十斤的粗陶酒缸。缸身贴著喜庆的红纸,上面用浓墨写著一个大大的“范”字,格外醒目。陆嘉衍爽快地付了十八个大洋,隨后笑著对范先生说:“先生,您隨意点几个小菜,今天一定要吃好喝好。”范先生原本严肃刻板的面容,此刻终於微微放鬆,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连那白的鬍鬚都跟著轻轻颤了颤。 “一碟盐炒生米,一盆刚炸的猪油渣,记得撒上少许细盐端来。”范先生对这儿的酒菜了如指掌,熟稔地点著菜。酒壶刚一上桌,他便迫不及待地拿起酒壶,自顾自地斟满一杯,微微眯起眼睛,轻轻啜饮起来,喉咙里还低声哼著近来戏园子最时兴的《定军山》。他摇头晃脑,指节有节奏地在桌面上轻轻叩著拍子,整个人仿佛都沉浸在了这酒香与戏韵交织的美妙氛围里。 陆嘉衍又陆续端来酱牛肉、木须肉等菜餚,可范先生的心思全在美酒和戏曲上,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在这小小的二荤铺里,酒香醇厚,肉香四溢,戏韵悠扬,外面那些柴米油盐的琐碎、人情世故的纷扰,统统被隔绝在了这方小天地之外。 平日里,范先生在外面的世界里,不得不戴著面具,小心翼翼地生活,生活的沉重压力让他疲惫不堪。但此时此刻,他拋开了所有的偽装与烦恼,只是一个沉醉在美酒中的老书生,尽情享受著这难得的快活时光,在属於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寻得了片刻的寧静与欢愉。 第四十二章 劝学 从此以后,每天放学陆嘉衍就匆匆赶往范先生家。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时,总能看到范先生早已在案几上备好了笔墨纸砚,连镇纸都摆得十分规整。 “来得正好。”范先生捋了捋白的鬍鬚,从有些褪色的笔架上取下一支湖笔,“今天我们从永字八法开始。” 他手腕轻悬,横如千里阵云,竖似万岁枯藤,笔力透纸。砚台里的墨汁隨著他的动作微微荡漾,映著窗外的斜阳。 隨后陆嘉衍模仿著老人的动作。狼毫在宣纸上留下稚嫩的痕跡,起笔时总带著细微的颤抖,收锋处又常常力有不逮。 两个时辰过去,他的校服袖口已沾上点点墨渍,手腕酸得几乎握不住笔桿。 范先生轻轻按住他发颤的手腕:“你看这笔横,要像扁担挑水,两头沉中间稳。” 老人布满皱纹的手带著他重新走了一遍笔势,“书法之道,贵在持之以恆。你现在就像初春的竹笋,看著孱弱,待经歷三伏三九...” 范先生悉心教导,让陆嘉衍获益匪浅。打那以后,每个月陆嘉衍都有一份孝心送上,二荤铺里也从未断过酒。 在民国时期,教育领域成为各方关注的焦点,不少人在此投入心血。就拿阎老西来说,外界总觉得他为人小气吝嗇,可在晋省的教育投入上,他却毫不含糊。 当地新建的新式学堂,比楼房还要气派,校舍是青砖灰瓦,洋灰抹就的地面鋥亮,能清晰映出人影,足见其对教育的重视。 而那位热衷於被称作“校长”的微操大师,更是时刻彰显对读书人身份的执著。 然而,在这风云变幻的世道下,人们对待子弟教育的態度大相逕庭。有人將学堂视作改变命运的契机;而有人却把学堂当成鸟笼子,觉得只要將孩子关进去,就算尽到了为人父母的责任;有些人出於溺爱,往往会忽视孩子的教育问题。 陆嘉衍便有这方面的考虑,隨著自己事务愈发繁忙,他考虑到身边两个孩子的教育。便想著要给姨娘梁锦儿一个交代,往后两个孩子可以去他任职的学校求学。 这一日,陆嘉衍在贝勒府廊下蘸著硃砂批课业,忽然听见姨娘梁锦儿在廊下逗画眉。那鸟儿“啾“地一叫,倒叫他想起了正经事。 “姨娘,两个小的不如转到我要去的学校?我现在肯定越来越忙,两孩子去读读书,將来当了军官,如今这乱世,未来也好庇护家里。” 说著狼毫笔在砚台边轻轻一搁,撇了撇嘴说道:”总比在府里跟著那些姑奶奶学唱词,和大少爷学提笼架鸟强。” 梁锦儿指尖的盖碗合上。她望著檐角的装饰,家里虽不会少了儿子的银子。但是这孩子若是天天学成这副浪荡样子。还不如当个军官,至少不是个败家子。 梁锦儿心里十分明白,钱財得给儿子留著,但绝不能任由他挥霍。如今改朝换代,教育確实是件正经大事,读书人总不会吃亏,她得为儿子的將来做好打算。 “就这么办。”她掸掸旗袍上的瓜子壳,“明儿就把小宝的私塾退了,入学的事,打个招呼就成。你可得好好带著他,明白吗?” 梁锦儿话音刚落,手腕间的翡翠鐲子不经意磕在了盖碗上,发出一声闷响。她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贝勒府的那三位姑奶奶,三个姑爷的鸟笼子多得能摆满整整一个院子。自个的儿子可不能走这么条路。 然而,梁锦儿是个明白人,这世上总有稀里糊涂的主,白老爷便是其中之一。 白老爷一听到自家的宝贝儿子要去军校读书,就觉得简直是天方夜谭。“当兵?那不是我白家子孙干的事。別看祖上是武將,可咱家的传统就是会玩。你瞧瞧他小胳膊小腿的,像是当兵的料吗?” “老爷,您就当给未出世的孙子考虑考虑吧。”白夫人轻声劝道,声音里满是无奈与期许。她双手捧著儿子刚学会写的名字,小心翼翼地递到白老爷眼前,希望这幅字能勾起他对家庭、对子孙的责任。 白老爷不耐烦地瞅了一眼纸上歪歪扭扭的“白连旗”三个字,眉头皱成了个“川”字。他转头便吩咐管家:“去,把那个有名的周老夫子请来,束脩翻倍!只要能教好我儿子,钱不是问题。” 在他看来,让儿子跟著老夫子读书识字,才是安稳的正途。懂得规矩比什么都重要,至於学一门谋生手艺,横竖家里有祖上留下的丰厚產业,吃穿不愁,何苦让独生子去枪林弹雨里冒险挣前程呢? 白夫人看著在书房里打瞌睡的独子,满心焦虑,手中的帕子都快被绞成麻了。先生讲《论语》讲得激情澎湃,唾沫横飞,可白连旗却听得昏昏欲睡,哈欠一个接一个,大得都能瞧见扁桃体了。 而在窗根底下,白老爷哼著《游龙戏凤》,正揣好了两个葫芦往外溜。“爷今儿要去广和楼!”白老爷摸著新得的羊脂玉扳指,朝管家一挥手。那扳指在阳光下泛著油光,活像他吃得发亮的脑门。 管家苦著脸往家僕顺子的褡褳里装上两把银元,心里盘算著:“这一去,怕是又得扔出去半间铺面一年的进项。” 好在白老爷那些爱好,诸如斗蛐蛐、爱吃之类,耗费的不过是些小钱,还不至於让家底伤筋动骨。白夫人向来持家有道,时常拿宝贝儿子当作说辞,苦口婆心地劝诫白老爷。 也亏得白夫人这番努力,白老爷倒也有所收敛,没有太过肆意妄为,白家这才勉强维持著表面的安稳与富足。 要说开销,白老爷最捨得往嘴里送。天不亮就打发小廝去排队买门钉肉饼,非得吃那第一锅烫嘴的;晌午时分来碗地道的褡褳火烧,就著酱料,吃得满头大汗;入夜必须去八大楼摆上一桌。四九城街头巷尾吃的不亦乐乎,可这些吃食再金贵,比起他另一个嗜好,那真是九牛一毛。 第四十三章 宿命之环 初春的暖阳慵懒地洒在白家的庭院,白夫人坐在雕梨木椅上,怀里抱著珐瑯暖手炉,重重地嘆了口气。暖手炉散发的温热,却怎么也驱散不了她满心的愁绪。 不得不说,白家能有这番光景,全仰仗老太太当年的深谋远虑。临终之际,老太太把陪嫁的田產地契,一股脑全塞给了她这个儿媳。 以往,白老爷最大的销主要在吃喝和听戏这两方面。吃喝这一项,在他的眾多开支里其实还算最低的消费。他特別钟情於各类小吃,门钉烧饼、褡褳火烧、白水羊肉等等。 他是戏园子的常客,捧角儿、打赏从不吝嗇,一晚上在戏园子的费,有时候够寻常人家几个月的开销。 儘管白老爷如此能钱,可他的日子却愈发滋润。不得不说,他確实玩出了精。那些经他手买入的玩意儿,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价格一路飆升。 前些日子,他二十块大洋收来的蟈蟈葫芦,那葫芦造型別致,材质稀有,转手就有人出价二百大洋求购,直接翻了十倍。 去年他在外头淘换来一个竹鸟笼,据说是名家之作。他给鸟笼配上乾隆年间的鎏金勾子、又找来刻著繁复纹的红木盖板,又配齐一套从造办处寻摸来的青食罐,搭配起来十分漂亮。 今年这鸟笼已经是茶馆里的宝贝,成了镇店之宝,开价就是二千大洋。 白老爷这人可藏著旁人没有的本事。他眼光独到,所置办的物件不光件件是精品,还都能为他带来丰厚收益。 就拿他收集的玩意儿来说,扳指质地温润,玉色上乘;鼻烟壶小巧玲瓏,壶身的绘画和雕刻精妙绝伦,每一件都称得上是收藏珍品。他养蛐蛐、蟈蟈的葫芦,更是品质绝佳,只要一出手,就没有卖不上好价钱的。 所以,每每白夫人看著帐本上那些收入和支出,心中就五味杂陈,最后也只能无奈地感嘆一句:“这败家爷们儿,倒是有一手钱生钱的本事。” 可白老爷如今偏偏有个要命的嗜好。他爱上了一个名角儿!这可比抽大烟还烧银子! 在四九城之中,若是个寻常的角儿,凭他这点身家,大抵也能让他得手。可偏生,他看上的不是寻常人!而且著了魔一般,不光追捧那戏子,还彻底沉沦,疯狂地爱上了人家。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前儿个广和楼新来了个唱青衣的名角儿宝燕琴,白老爷一见那水袖翻飞的模样,当场就把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摘下来往台上扔。 第二天更是在鲜鱼口订了五十桌席面,专为给这角儿“打茶围“。管家捧著算盘直哆嗦:“老爷,这都够买两进四合院了...” 最要命的是这位爷捧宝燕琴还捧出了门道。今儿送个点翠头面,明儿打对金鐲子,后儿又惦记著要给这位角儿置办私房行头。 四九城里的戏班都晓得,白老爷捧宝燕琴那可是真下血本。上次为她置办的全套行头,用的皆是苏绣双面锦。在这行里,要寻摸一套好的戏服,那价钱可没个准儿,贵得没边儿。白老爷钱就像流水一样,活脱脱一个散財童子。 白夫人目光落在帐本上,“广和楼”三个朱红大字,刺得她眼睛生疼,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起来了。 每一回瞧见这三个字,她都觉得像是眼睁睁看著大把白的银子,源源不断地从自家库房往外淌,淌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这些钱,本能够用来购置田產,让家里的產业更厚实;也能修缮府邸,让白家的门面更气派;又或者给儿孙积攒下殷实家底,保他们衣食无忧。 可如今呢,全打了水漂,都填进了戏园子这个深不见底的窟窿里,自己的夫君,竟然拿祖上传下来的家底去养戏子! 此时,白老爷正翘著二郎腿在广和楼包厢里,手里核桃转得哗哗响。台上武生一个鷂子翻身,他甩出去的银元就雨点似的砸在戏台上。 他摸著翡翠扳指对管家嚷嚷:“去,把你儿子送到府上,好好陪陪我儿子。我最近没空陪他,放心吧,我单开一份例钱。”转头又衝著台上喊:“好!唱得好,爷再赏你一把。” 这位宝燕琴,是个极有眼力见儿的女子。白老爷在她身上砸下上千大洋,才总算博得了她些许好脸色。 谁能料到,半道上竟杀出个强劲的竞爭者,而且这人还是身份尊贵、赫赫有名的皇亲国戚。 相较之下,白老爷无论是身份还是家底,都差得太远了!一番明里暗里的炫富比试过后,白老爷仍心有不甘,还想著再拼上一拼。 可宝燕琴没给他留太多念想,只是劝他留下了些许家底,別浪费在她身上了,便转身与那皇亲国戚结婚了。 成婚当日,白老爷悲痛欲绝,在护城河边痛哭流涕,差点就跳了进去。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全四九城的人都知道白家老爷痴迷戏子,最后却输给了佟五爷的哥哥,大家都笑他自不量力、不识天高地厚。这一闹,白夫人的顏面也跟著丟尽了。 自那以后,白夫人便与白老爷各过各的,形同陌路。白连旗这下可遭了殃。所谓言传身教,正值十几岁关键时期的他,不但没得到父亲陪伴读书教导,白老爷还给他找了个家奴伺候。天天回家就教孩子怎么玩乐,这样的环境,孩子又怎能学好呢? 或许白家祖上真传下了这份灵性,白连旗虽识字迟钝,於玩乐之道却颇有慧根。那些风月场上的门道,他一点就透;市井间的把戏,他看一遍便能摹个八九分。 后来陆嘉衍知晓此事,也不过摇头轻嘆。这人哪,命数何曾全握在自己掌心?当心智尚且蒙昧时,周遭的风烟便已描摹了大半人生轨跡。 幼时未能培植的良木,待到根须盘错,再要扶正便难如登天。更遑论置身浊流之中,所交非人,所遇多舛,半生光阴便似那染缸里的素绢,纵使日后幡然醒悟,青春早如指间流沙,散尽无痕了。 第四十四章二件事情 陆嘉衍在一周后收到一封回信,那是关淑静给他的回信。尚未展开便有淡淡清香,待展开时,簪小楷的墨痕洇著斑驳泪跡。信上不过寥寥数百字,却写满了无尽心酸。 关淑静以簪小楷详述半生淒凉:自二八之年被一顶轿抬进鲍家深宅,便成了那宅中最不祥的摆设。 丈夫竟因“淑静“谐音“输尽“视作不祥,觉得实在晦气,总是对她避之不及,仿佛靠近一步就会倒霉,对这桩包办婚姻厌恶到了极点。二十年活寡,终將自己熬的心如止水。 如今,未提及其生活,不关心鲍大人是否下葬,只是隨信送来了当票。让陆嘉衍帮著处理旧宅。同时在信中表达了感激,也提醒了他两件事。 第一件就是要他找几个护院,这次地痞到家里闹事,关淑静这才想起阿玛当年掌管善扑营时,总说营里的摔跤手能把牛犊子扳倒。 第二件事是建议他娶妻当娶贤,婚姻乃是终生大事。娶妻当如並蒂莲,贤妻胜过知己好友,远胜亲属近邻。笔锋婉转,写下半闕《鷓鴣天》:“檐角铜铃说旧盟,十年心事冷如冰。劝君早觅宜家女,莫负梅一段情。”末了用蝇头小楷补了句:“舍妹幼承庭训,待字闺中。 陆嘉衍看罢,不禁哑然失笑,言及族中有待字闺中的堂妹,句读间暗藏牵线之意。 陆嘉衍不由哑然失笑,这鲍夫人居然做起了红娘。只是自己还没有娶妻的念头。只当看过就是了。 不过另外两件事確实得重视起来。鲍大人留下的这院子著实可惜,若买回来修缮一番,日后定能卖个好价钱。 还有善扑营,他也要了解一下,到底有没有传言中的真本事。如果属实,自己身边確实需要留一个有功夫的人傍身。 陆嘉衍向来就是雷厉风行之人,说做就做。他当即带著当票和银票径直去了当铺。说明来意之后,递上当票。 掌柜瞬间面露搵色,一手拿著盖碗撇去浮沫,一边冷冷的说道:“陆小哥经营的业务真多,这是要把肉吃乾净了,一点汤水不给別人留啊。” “掌柜的言重了,陆某知晓掌柜的今儿有些损失。我这边有套宅子,权当弥补了,不知掌柜的能不能接?”陆嘉衍抿了一口茶说道。 “笑话,我们这铺子从同治年间开到现在了。少东家现在就是官员,我们这儿什么宅子不敢接。就怕你那宅子拿不出手。”掌柜的冷眼看著他说道。 “那这张房契就算陆某赔罪了如何?”陆嘉衍自袖笼里抽出一张房契递了过去。 “这是……我明白了,放心,陆小哥,咱们这一行有行规,万万不会透露分毫。那我却之不恭,就收下了。我也不是矫情之人,今日之后我们就是朋友。有什么买卖大家一块吃肉。” 掌柜接过房契一看,態度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连忙起身拱手作揖,脸上的不悦之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隨后,两人办好了手续,掌柜將地契交还给陆嘉衍。这一来一回,该赚的银子分文不少,甚至远超预期,不过后续可能会有些麻烦需要应付。 但掌柜想到如今宫里势力式微,也没什么能力来找他们的麻烦,自然也就喜笑顏开了。 陆嘉衍办完事,转身去了趟车行。在这四九城打听事儿,问这些旗人车夫再合適不过。家长里短、江湖传闻,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陆嘉衍一问起李大个儿,对方果然知晓。 “善扑营?那可是给宫里表演的,偶尔也陪著小王爷、小贝勒们练练身手。不过如今用处不大嘍,天桥那边有一伙摆摊卖艺的,或许有善扑营出身的,要不您去那边瞧瞧?” 陆嘉衍听后,当即让他送自己过去。有没有真本事,过去一看便知。李大个儿应了一声,招呼陆嘉衍上车坐好,便拉起车快步飞奔而去。 到了天桥,只见这里热闹非凡。唱戏的、说书的、说相声的、演杂技的、摔跤的、变戏法的……各路艺人齐聚一堂。一溜排开的各色小吃摊,香气四溢,叫卖声此起彼伏。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突然闯入了陆嘉衍的视野之中。那是一个身材魁梧、身著短打的汉子,只见那汉子双手紧紧抓住了上百斤重的磨盘,然后猛地用力,將磨盘举起。低著腰飞速旋转起来,发出嗡嗡的响声,甚是惊人。 与此同时,汉子脚下的夯土面也开始踏出一个个脚印,地面上的灰尘被震得扬起,形成了一片灰色的烟雾,將汉子的身影笼罩其中。 陆嘉衍定睛看去,只见那汉子的脊背宽阔如虎,肌肉线条分明,腰肩同宽。手上青筋暴起,如同蠕动的蚯蚓一般。 在眾人的惊嘆声中,汉子將磨盘狠狠地砸向地面。只听得一声巨响,那磨盘竟然硬生生地在坚硬的青石地面上砸出了一个浅坑! “好膂力!“陆嘉衍不禁击掌喝彩,眼中闪过讚赏之色,“这位好汉,可否借一步说话?“ 那汉子闻言收势,灰褐色的脸庞上汗珠滚落。他隨手抹了把汗,粗布衣袖在额前留下一道水痕。 待看清眼前穿著缎子长衫的公子,忙抱拳道:“这位公子,可是有什么差遣?小的愿效犬马之劳。“ 话音未落,一旁的李大个儿突然瞪圆了眼睛,失声叫道:“哎呀!您莫不是善扑营里那位'铁臂擒熊'孟二爷?东家,这是赫赫有名的力士!。” 大汉闻言一怔,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意。他摩挲著粗糲的手掌,轻嘆道:“难为还有人记得这些陈芝麻烂穀子的事......如今仰枪一响,谁还瞧得上咱们这身把式?” 陆嘉衍听得真切,眼中精光一闪。他整了整袖口,拱手道:“孟壮士此言差矣。在下正欲延揽几位护院,不知壮士可愿屈就?你开个价,我自然应下。” 孟二爷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踌躇。嘆道:“公子抬举,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 他回头望了望场边正收拾器械的四个半大小子,声音低沉了几分,“这几个小鬼自幼跟著我学艺,若我独自谋生路,他们怕是要流落街头,討饭度日了。” 陆嘉衍顺著他的目光望去,见那几个少年虽衣衫简朴,却个个筋骨结实,手脚麻利,显然都是练家子。 他微微一笑,道:“无妨,我府上正缺人手,若孟二爷不嫌弃,不如带著徒弟们一同来,也算有个照应。” 大汉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却仍故作沉稳,抱拳道:“公子厚爱,小的不敢推辞。” 他顿了顿道:“小的在善扑营八年未逢敌手,曾得八卦门董师傅指点三年,略通些掌法。” 话音未落,他忽地沉腰坐马,双臂一展,竟单手扣住那数百斤的石碾边缘,腰身一拧,劲力骤然爆发! 只听“轰”的一声闷响,硕大的磨盘竟被他生生掀翻,凌空一转,又被他稳稳托住,轻轻放回石座之上。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孟二爷面不红、气不喘,只是拍了拍掌心的石屑,抬眼看向陆嘉衍,似在等他的反应。 陆嘉衍唇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瞭然——善扑营魁首、八卦掌创始人门徒,再加上刚刚这一手真功夫,这位孟二爷分明是在亮底牌。 他朗声道:“既如此,二爷与四位高徒的食宿,陆某一併包了。每月一百现大洋,如何?” 第四十五章 老孟的心酸 孟二爷闻言,神色一凛,连忙拱手道:“公子厚爱,孟二感激不尽。只是这“爷”字万不敢当,您唤我一声老孟便是。” 陆嘉衍见他执意推辞,便温声道:“既如此,我便依著你说的。这一百大洋你先收下,权当是安家之用。“说著自袖笼里抽出一银票塞入老孟手中。 老孟低头看著手中银票,喉头微动。他转身对四个徒弟沉声道:“都听见了?东家如此厚待,咱们定要尽心效力。“四个年轻人齐声应诺,眼中儘是感激之色。 陆嘉衍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道:“老孟,我收了一处宅子,打算修缮一番。你安排四个弟子替我看著院子。每日吃食我会让人送去。那宅子在东堂子胡同,原是鲍大人的府邸。你们今日便过去守著,一应吃食我会差人每日送去。” “公子放心。”老孟抱拳道,“有这四个小子在,保管替您看的妥妥贴贴的。別看他们现在人小,也有了点底子,寻常二三个成年人拿不下他们。” 李大个儿搓了搓手,哈著白气道:“公子,要不要再添置些厚实被褥?夜里寒气重,可別冻著几位好汉。” 陆嘉衍闻言驻足,略一思忖道:“还是你想得周到。明日你去布庄挑五套厚实铺盖,要新弹的,再置办些手炉,看宅子万一冷到。” 说著又从袖中取出钱袋,“这里约莫十来块大洋,你先带几位去澡堂子梳洗,再去成衣铺置办几身厚实衣裳。记著,衣裤都要加的,完事再带他们吃点东西。” 李大个儿双手接过钱袋,躬身说道:“东家放心,保管办得妥妥噹噹。” 陆嘉衍转向老孟,温声道:“孟大哥,你们先去梳洗更衣,李大个儿会安排好的。若还有什么短缺的,就和我吱一声,千万莫要客气。“ 老孟抱拳的手微微发颤:“公子这般仁义,叫我说什么好……”话到嘴边竟有些哽咽。他身后四个徒弟更是侷促地搓著衣角,有个年纪小的已经偷偷抹起了眼角。 暮色渐浓,街边的灯笼次第亮起。陆嘉衍望著五人远去的背影,但见老孟挺直的腰板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待五人收拾妥当,换了行头,焕然一新后,李大个儿领著他们来到二荤铺,中气十足地喊道: “掌柜的,有劳你吩咐小二出去买四斤饼。再给安排两斤猪头肉,小菜来双份肉皮冻、拍黄瓜和凉拌海蜇,手脚麻利些,儘快上啊!” 四个小伙抓著饼就往嘴巴里塞:“师父,真香…香。”老孟慈祥的看著四个儿徒,只是拿筷子夹些肉皮冻、黄瓜,卷了一张饼子充飢。 不多久,李大个子一抹嘴,打了个饱嗝,起身抱拳道:“孟二爷,今儿个算是结缘了,小的这就先告辞了。往后见面的机会多了,还望二爷多照应著点小老弟。” 老孟爽朗一笑,拱手还礼:“李兄弟客气了。咱们都是替东家办事的,往后互相帮衬著。”说著拍了拍李大个子的肩膀,“路上当心。” 待李大个子走远,老孟转身看著四个徒弟。最小的那个正眼巴巴盯著街对面热气腾腾的麵摊,不住地咽口水。 “瞧你们这没出息的样儿!“老孟笑骂一声,从怀里掏出仅剩最后一把零钱,在掌心掂了掂,“走!今儿师父带你们吃热汤麵去!” 老孟如今冷暖自知,遥想当年,他可是善扑营里的头等扑户,隨时能再进一步,那是何等风光!每月俸银八十两,另有俸米四十石。 除了这些固定进项,扑户还能拿到宫內的例赏,碰上帝、后的生日节庆,或是外巡隨扈、行围狩猎,各种赏赐更是拿到手软。那时的日子,滋润得赛过活神仙,他又怎能料到,自己竟会落魄至此。 这两年在天桥撂地,颳风天观眾少一半,下雨就彻底白忙活。四个半大小子跟无底洞似的,一块大洋看的比席面还大,恨不得掰成八瓣。 在天桥卖艺討生活,实在艰难。来天桥的大多是穷苦人,想从他们手里討得赏钱,简直难於登天。老孟他们常常飢肠轆轆,算起来,竟已有两年不知饱腹是何滋味。 这四九城的穷人都晓得,寒天里最实在的莫过於这一碗热汤麵——猪油暖胃,面片顶饿,热汤能一直暖到脚底板。在寒风瑟瑟的初春,这热汤麵是穷人难得的美味,可老孟他们却连这碗面都吃不起。 这热汤麵虽说做法简单、食材普通,可他们师徒五人一坐下,一人来上一碗,就得二十铜元。 往常,老孟连想都不敢想,哪能隨意拿出这么多钱来吃一碗热汤麵呢?但今天不一样,揣在怀里的银票给了他十足的底气,让他终於也能硬气一回。 老孟领著徒弟们来到摊位前,大大方方地坐下,扯著嗓子说道:“劳驾,给我们来四碗热汤麵,要加肉的!”话音刚落,“哗啦”一声,几枚铜子被他乾脆利落地摆在了桌子上。 “得嘞,马上给您做,爷稍候一会儿。”伙计收走钱,老孟才开口说道:“就这点了,熬过今天,明儿管饱。”四个儿徒点点头,他们知道自己的食量不能轻易透露出去。 麵摊老板的铜勺“当“地一敲,老孟的思绪猛地被拽了回来。但见那粗糲的手掌舀起一勺雪白的猪油,往烧得发轰的铁锅里一旋。油“滋啦“绽开的瞬间,葱跟著跳了进去,酱料一下,一股咸香顿时在寒夜里炸开。 “师父,熗锅好香!“彪子抽著鼻子喊。老板咧嘴一笑,铜勺搅动著翻滚的骨汤,另一只手麻利地揪著面片。那面片子薄厚不均地飞进锅里,在汤浪里沉浮,渐渐透出诱人的光泽。 徒弟们早已捧著海碗围在锅边,眼珠子跟著面片子转,活像一群饿极的小狼崽。 寒夜的麵摊前,孟二望著四个徒弟捧著海碗狼吞虎咽的模样,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两下。 最小的徒弟二虎突然呛住,面片从鼻孔里喷出半截,惹得师兄弟鬨笑。孟二抬手要打,却见孩子慌忙把掉在桌上的麵条捡起来塞回嘴里,连沾的煤灰都顾不上擦。 “慢些吃...“老孟的声音突然哑了。他想起冬天在天桥卖艺,西北风卷著雪粒子往领口里钻。他们师徒演完三场,铜盘里只落了七个铜子儿。 “师父您也吃啊!”大徒弟铁头把碗推过来,汤麵上还漂著几片肥肉。明显是铁头省下的孝敬他的。老孟突然觉得眼眶发热,赶紧低头喝汤。热汤顺著喉咙滑下去,烫得心口发疼。 第四十六章 孟二爷的过往 练武之人,吃的极为重要。所谓穷文富武,说的就是练家子吃喝厉害。除了饭量惊人,还需进补。没有足够的营养哪来的气力,而且不小心练出的伤也得找郎中医治。 李大个儿方才点的那些吃食,只能算吃肉解馋,哪够他们吃饱啊。四个小徒弟,少说也得一人二斤饼子、一斤肉才够填饱肚子,而老孟自己,就算把这量翻倍,都不一定能吃得饱。 他们好不容易有了陆公子这个依靠,哪敢暴露出真实的食量。要是让人家东家瞧见他们这副狼吞虎咽的模样,还不得被嚇跑了?到时候,可就把財神爷给赶跑嘍,人家还不得觉得请来了五个活祖宗,供不起呢! 余光里,四个徒弟捧著碗的手都在发抖。半大小子正是能吃垮老子的年纪,平日里二斤烙饼就著咸菜都只吃个半饱,今儿这点吃食怕是连牙缝都塞不满。 今儿个在天桥扛著磨盘连耍了三趟“霸王举鼎“,到最后一式时手臂直打颤——这练武的身子就像口烧窑的炉子,没有足够的柴炭填著,再旺的火也得熄。 之前在陆公子面前露那手“燕子三抄水“时,他眼前已经泛起了黑星子。硬是咬著舌尖才没露怯,落地时膝盖一软,差点当眾出丑。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老孟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把四个小徒弟全都叫到跟前。一行人脚步匆匆,直奔钱庄,將手里的银票兑换妥当。怀揣著一包沉甸甸的大洋,五个人马不停蹄地赶到米铺。 老孟迈进米铺,目光扫了眼墙上的米价牌,隨手拍了拍身旁的米袋,朗声道:“掌柜的,给我来三百斤大米,再要三包白面。” 掌柜的一听这大生意上门,脸上笑开了,赶忙迎上前,热情地说道:“客官您稍候!咱这麵粉一袋30斤,一块五一袋;三百斤一號粳米,给您算十四块五。总共十九块大洋。” 老孟二话不说,掏出一摞大洋,仔细数了数,又添上几枚递了过去。还没等掌柜的问需不需要送货上门,老孟就已俯身,一肩扛起一袋粮食,大步往外走去。四个小徒弟也赶忙依次上前,扛起袋子,跟在老孟身后,鱼贯而出。 返程途中,老孟路过肉铺,脚步顿住,目光在铺子里悬掛的猪肉上停留片刻,又扭头瞧了瞧身旁四个瘦巴巴的小子,心中一软,抬脚迈进肉铺。 他掏出一块大洋递过去,说道:“老板,买八斤肉,方便送些骨头不?这几个孩子正长身子骨哪。” 老板接过钱,手脚麻利地割下一块肉,又往秤上添了三根筒子骨,笑著说:“这块肉刚切好,七斤三两,您瞅瞅这油,再搭三根筒子骨,分量差不离啦。” 老孟看著那三根骨头,微微皱眉,诚恳说道:“再加一根骨头吧,四个小徒弟,三根骨头可不好分吶。” “你这大老爷们……”老板一听,下意识抬起头,正要数落几句,可目光触及老孟的瞬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眼前这人长著一对厚实的饺子耳,身材魁梧壮硕,站在那儿不怒自威,看人时眼白微露,透著一股不容侵犯的狠劲。 老板干了这么多年杀猪的营生,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太清楚眼前这位绝非善茬,气场截然不同,那种强者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啊呀,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应该的,应该的”老板忙不叠点头,又添上几根扇子骨,满脸堆笑地递过去。 老孟接过肉和骨头,带著徒弟们回到家中。一进家门,老孟就开始张罗:“都別愣著,赶紧干活,支上火烧水。” 四个徒弟分工明確,有的忙著生火,有的跑去挑水,有的认真清洗猪肉,还有的挽起袖子开始和面,一时间,小小的院子里满是忙碌的身影。 老孟一边熟练地处理著食材,一边叮嘱道:“手脚麻利点,吃完饭,得去东家院子里盯著。记好了,十点准时交接,千万別迟到。师父先去东家那儿了。” “知道了,师父!”四个徒儿齐声回应,手上动作更快了几分。 陆嘉衍知晓老孟的不凡经歷,还是在昨晚吃饭的时候。当时,同桌的孙掌柜得悉后,主动开口介绍,这才让他意识到,今天这收的这个老孟,竟有著这般传奇的过往。 在善扑营,比赛是常有的事,规则极为乾脆,一跤定胜负,也不区分体重级別,全凭实力说话。只要获胜,就能得到升迁的机会。 要是三等扑户战胜了二等扑户,便能晋升为二等扑户;二等扑户要是能贏了头等扑户,就能一跃成为头等扑户。而最厉害的头等扑户,还有资格挑战钢儿达,那可是站在善扑营侍卫之下最高的位置。 老孟在善扑营里,堪称无敌的存在。一路过关斩將,无人能在他手下討到好处,那些对手在他面前,就像秋风扫落叶一般,纷纷败下阵来。 若不是没赶上最后那场小金殿观跤,他早就升职留在宫里,也不至於天桥练摊。 更让人惊嘆的是,老孟堪称全能。不管是弓、刀、石还是马、步、箭这些项目,他都达到了顶尖水准,每一项都能让旁人望尘莫及。 他的跤术更是一绝,不局限於传统的京城跤,对天津跤、河北跤、蒙古跤也无一不精通。尤其擅长天津快跤,讲究的就是速战速决,往往一招就能制敌,让人防不胜防。凭藉这一手出神入化的跤术,他在旗人里非常有名。 不仅如此,老孟还得到了董公公的赏识。董公公亲自点拨他三年八卦掌,根据他的特点,传授贴身的摔、打技巧。这三年的悉心教导,让老孟如虎添翼,一身功夫愈发炉火纯青,放眼整个江湖,也难逢敌手。 想到老孟的这些本事,陆嘉衍忍不住在心里感嘆,自己这笔钱得实在太值了。 別的不说,就看老孟带的那四个徒儿,虽说现在才十三四岁,但假以时日,等他们长大成人,个个都会是不俗的高手。 这么一来,自己身边一下子就多了五个武艺高强的护卫,安全感满满。这点销与得到的回报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一想到这儿,陆嘉衍就忍不住心中窃喜,觉得自己运气实在太好了。有了老孟师徒保驾护航,再也不用担心那些民间势力的威胁。只要自己按部就班,慢慢建立起关係网即可。 第四十七章 无意推荐 清晨,陆嘉衍刚整理好书包踏出家门,就看见老孟拉著一辆人力车匆匆迎了过来。陆嘉衍见状,满脸惊讶,忙问道:“孟哥,您这是做什么呀?” 老孟稳稳拉著车,笑著解释:“李大个儿昨天喝多了,今天没出车,我就顺便把车借过来了。我送您去学校,路上也能尽到护卫的职责。” 陆嘉衍连忙摆手拒绝:“老孟哥,让您拉我,这多不合適呀!您又不是吃这碗饭的。” 老孟爽朗一笑,说道:“有啥不合適的?我都在天桥练摊卖艺了,还在乎那些虚的名声干嘛?都是靠力气吃饭,不丟人!” 陆嘉衍听了,心中感动,抬手抱拳道:“那就多谢孟哥了!”说罢,便坐上了人力车。老孟拉著车,步伐矫健,朝著学校一路而去。 到了学校门口,陆嘉衍下车,转身在一旁的摊子买了两个猪头肉卷饼,递到老孟手中,关切地说:“孟哥,您拿著先垫垫肚子,中午我让大壮给你们送吃的来。” 老孟接过卷饼,心里一阵暖意。早上他一心忙著照顾几个徒弟,自己愣是一口东西都没吃,经陆嘉衍这么一提,还真感觉飢肠轆轆了。等陆嘉衍进了学校,他便找了个小吃摊,要了一碗豆汁,就著卷饼吃了起来。 一碗豆汁下肚,两个卷饼也被他吃得乾乾净净,可肚子只是有了两三分饱的感觉。老孟把车还给李大个儿后,又寻了个卖烙饼的摊子,要了十个烙饼,倒了一碗茶水,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不一会儿,十个烙饼就被他一扫而空,此时,他才真切感受到填饱肚子的畅快,心满意足地拍了拍圆滚滚的肚皮。 下午,陆嘉衍前脚迈出校门,就瞅见老孟那熟悉的身影候在一旁。他嘴角微微下拉,轻轻摇了摇头,还是抬脚走向人力车,无奈笑道:“老孟哥,你可真是恪尽职守啊。” 老孟憨憨一笑说道:“东家,要不您再购置一辆东洋车吧,有辆车我就能天天接送您。省的我老去车行借,再说您没人,我心里不踏实。” 陆嘉衍沉吟片刻,觉得老孟这话確实在理,便点头应道:“行,就按你说的办。等会儿我就让大壮跑一趟,让他去把车订了。先回趟家,我得换身衣服,下午还有些要紧事等著处理。” 老孟应了一声,拉著车子朝著家的方向跑去。一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閒聊著。 陆嘉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隨口问道:“对了,今天王师傅看过宅子后怎么说?大概什么时候能开始修补?” 老孟双手稳稳地拉著车,目不斜视地回道:“东家,王师傅说后天是个吉日,最宜动土开工。到时候找个人开坛祈福,热热闹闹的,等宅子修好了,指定能卖个好价钱。” 陆嘉衍轻轻頷首,若有所思地说道:“嗯,有道理。明天你跑一趟,跟王师傅说一声,让他帮我把人找好。” “东家,这事儿简单得很。天桥上隨便找个懂行的就行,要是您讲究,去道观请一位也成。真不麻烦,您吩咐大壮或者李大个儿跑一趟,保证给您办妥。” 陆嘉衍语气隨意又带著几分好奇说道:“噢?倒也是,那天桥上算命卜卦的人可不少吧?里头有没有算得特別准、真有本事的?” 老孟一边稳稳拉著车,一边熟稔地回应:“要说天桥上最出名的,得数瞎子陈三,还有那个『龟甲神算』禄钦。这陈三是河北来的道士,本事据说不小;禄钦呢,以前在宫里给贵人看风水,见过大世面。” “那些算卦的不会是神棍吧?“陆嘉衍指尖叩著扶手,笑著问道。 “瞎子陈三摸骨断生死,禄半仙罗盘勘凶吉。“老孟拉著车边回忆著便说,“要论排场,白云观倒是有一批。” 听闻这话,陆嘉衍眼中瞬间闪过一抹兴奋,兴致勃勃地说道:“这可太有意思了!老孟哥,你辛苦跑一趟,务必把这两位都给我请来。今晚就在家里摆上一桌酒菜,我非得跟他们好好嘮嘮,探探虚实不可。” 老孟一听,原本笑呵呵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慌乱,心急如焚之下,话都说得有些急了:“东家,您可千万別误会我的意思!我真不是在推荐他们俩啊。依我看,咱们要不还是去道观请一位知根知底、靠谱的大师吧。这两人我实在不熟悉,谁知道他们有没有真才实学。万一到时候出了岔子,在您面前露了怯,甚至惹出点什么麻烦事儿,我可怎么担待得起啊!” “无妨,不过是吃顿饭罢了。我也就是单纯有点兴趣,用不用他们还另说呢。”陆嘉衍纯粹是出於好奇,想一探究竟。 “唉,那好吧。既然您都这么说了,我让二虎跑一趟吧。”老孟满心懊悔,怪自己多嘴。他心里清楚,天桥上確实藏龙臥虎,那些出了名的多少有些真本事,可那里鱼龙混杂,保不齐就有坑蒙拐骗的,一想到这,他心里就七上八下,满是忐忑,生怕出什么差错。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陆嘉衍回到家中,先嘱咐大壮去办两件事办了,自己则换了身衣裳,揣上两个锦盒和一张银票出了门。 “”老孟,去东华门的东悦轩茶馆。”他登上人力车,简短地吩咐道。 约莫一刻钟后,车子在茶楼前停下。跑堂的伙计殷勤迎上来,陆嘉衍不等他开口便道:““关小姐订的雅间。 “好嘞!楼上竹字號雅间一位!”伙计高声唱喏,引著他上了二楼。早有跑上差的伙计候著,將他引进一间清雅的包厢。 雅间里坐著位年轻姑娘,齐肩的短髮衬著张鹅蛋脸,柳叶眉下是双会说话的杏眼。她身著湖蓝色绣旗袍,宽鬆的剪裁反倒更显身段,通身透著书香门第的端庄气度。 “这位可是陆先生?淑静姐姐托我来与您交接宅院的事。”姑娘见他进来,起身行了个標准的万福礼。 陆嘉衍心下暗嘆,这八成又是夫人在变著法子牵红线。面上却不显,只拱手还礼:“小姐不必多礼。夫人交代的事自然要办妥,请坐下说话。” 二人分宾主落座后,陆嘉衍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轻轻推至对方面前:“那宅子市价约在四千五到五千大洋之间,我按整数取了五千。这是晋南钱庄的银票,京津冀通兑,请小姐过目。” “有劳先生了,这边茶钱已付,您稍坐,我有事先走了。”姑娘接过银票,收好了便开口要走。让陆嘉衍想起后世的相亲,有些意兴阑珊。 第四十八章偶遇两位名人 陆嘉衍抽出钢笔,旋开笔帽,动作间带著几分悠然。笔尖在纸上摩挲,写下一张条子,隨后他扬手招来伙计,低声吩咐將条子交给楼下喝茶的老孟,让他即刻跑一趟使馆。 做完这一切,陆嘉衍身子往后一靠,神態自若地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茶,热气氤氳,茶香四溢。 刚刚那点小插曲,丝毫没能在他心头掀起波澜。在他看来,当下最要紧的便是巩固手中的势力,牢牢护住这才赚到手的钱財。 毕竟,…现在世间诸事,没什么比自身安危更为重要。唯有安身立命,站稳脚跟之后,才有閒心去谋划其他。 半小时转瞬即逝,韦鲁斯先生匆匆步入茶楼,神色间满是急切。一进门,他便三步並作两步走向陆嘉衍,脱口而出:“密斯特陆,你要的东西带来了吗?威尔斯爵士夫人可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陆嘉衍脸上掛著一抹从容的微笑,不慌不忙地说道:“华夏有句古话,慢工出细活。韦鲁斯先生,您先看看这副耳环。”说著,他轻轻將锦盒推到对方面前。 韦鲁斯迫不及待地打开锦盒,剎那间,湛蓝的瞳孔骤然放大,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一般,呆立当场,下意识地说道:“unbelievable, it's so beautiful(难以置信,太漂亮了)。” 眼前的耳环,金丝纤细精巧,环绕衬托著圆润光洁的硕大东珠,柔和的光泽流转四溢,每一处细节都尽显匠心,美轮美奐得让人移不开眼。 回过神来的韦鲁斯兴奋得手舞足蹈,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態,忙向陆嘉衍表达歉意: “实在不好意思,密斯特陆,这简直是一件无可挑剔的艺术品,我实在太喜欢了,一时间忘乎所以。对了,你要的东西我也带来了。” 韦鲁斯迅速从內袋里掏出一张支票,递向陆嘉衍,语气中带著几分热情:“两千英镑,一分不少,如约奉上。另外,你要的东西……” 话落,他朝门外迅速使了个眼色,解释道:“马车上备好了十支韦伯利转轮手枪,五千发子弹也都在里面,相关费用已经扣除,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交代的事情,我们马上就会去落实。我一向就喜欢和您这样的聪明人做交易。” 分別之际,两人在茶楼门口相互拥抱告別。陆嘉衍轻轻抚摸著手中支票的纹理,触感细腻,他的余光不著痕跡地扫过巷口那辆装载著手枪的马车。 微风轻轻拂过,撩动他的衣角,此刻,他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这两对东珠,换来的远不止是金钱,在这个弱肉强食、拳头才是硬道理的世道,手中有了这些“硬傢伙”,往后终於也能“以理服人”了。 “哟呵,这不是小陆子吗?”一道拖著京腔的嗓音斜刺里插进来,“怎么著,你也好这口儿?带著洋人来听评书?” 陆嘉衍猛地回神,转头见是那位常在街面晃悠的贝子爷,连忙拱手作揖:“贝子爷吉祥!您今儿也来解闷儿?” “嗐,閒得慌唄!”贝子爷把玩著鎏金怀表,表链在指间哗啦啦地响,“刚瞅见你跟洋参赞嘀咕半天?行啊你小子,混出人样儿了!” 他突然合上表盖,“走,正阳楼涮羊肉去!爷请你开开荤!” 话音未落,旁边穿杭绸马褂的年轻公子哥儿凑了过来:“这就是您常提的西洋表贩子?” 他乜斜著眼打量陆嘉衍,“给你五爷也整块金的。”转头朝跟班一扬下巴,“顺子,点银票!” 那小廝立刻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递给陆嘉衍。身上背的褡褳鼓鼓囊囊的,里面的银元碰得叮噹响。 “统共多少?够数不?”那青年漫不经心地说道“短了银子只管到范府寻我。”说罢大剌剌地一撩袍角,登上了一辆欧式西洋马车。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陆嘉衍躬身目送,抬眼时正瞧见茶楼前一字排开的西洋四轮马车。贝子爷他们踩著鎏金踏脚凳鱼贯而入后头跟著的几辆青幔小轿顿时相形见絀。而自己这辆咯吱作响的人力车缀在队尾,活脱脱像个跑腿的跟班。 他不由失笑,指节轻叩著手里的银票——整整三千大洋,就这么隨手给个素不相识的买卖人。这范五爷......等等!陆嘉衍突然一个激灵,“滷虾油范五!” 再望向那辆远去的马车时,他眼底闪过一丝玩味。日后那个吃炸豆腐不给钱的破落户,现在居然如此富贵! 陆嘉衍的楠竹筷尖在铜锅边沿轻轻一磕,夹了片浮在清汤上的口蘑。陆嘉衍这顿饭吃得极为愜意。平日里,他大多在家中用餐,偶尔外出下馆子,也不过是在二荤铺隨便对付一口。 今天,他坐在正阳楼的角落,与另外两人拼桌。三人互不相识,却安安静静地享受著这顿饭,氛围格外融洽。 锅中热气升腾,羊肉在铜锅里翻滚,散发出诱人的香气。陆嘉衍夹起一筷子羊肉送入口中,鲜嫩多汁,味道好得出奇,这滋味可比后世吃的涮羊肉强太多了。 “这羊肉可真不错,一点儿膻味都没有。”陆嘉衍忍不住讚嘆道,看来这四九城还真不是美食荒漠。 邻座青年闻言嗤笑,筷头点著他碗沿:“嗨,你这就外行了,你以前肯定是在小摊上吃的羊肉,对吧?” “那能一样吗?小摊上都是挑剩下不新鲜的肉。你知道为啥这羊肉好吃吗?这些羊从蒙古一路运到这儿,都瘦得皮包骨头了。正阳楼自己圈了块地,把羊养肥了再宰,宰完放血后,搁冰块上镇一晚。第二天晚上现切现上桌,就连口蘑都是新鲜运来的,就为了保证汤底原汁原味,鲜美无比。” 青年一指这盘肉说说道:“看见这刀工没?非得是前门张麻子的手艺!要是翻过来掉下一片,你直接扣掌柜的脑门上去。” 陆嘉衍瞧著青年眉飞色舞的模样,活像后世直播间里的带货主播。那人又掰著指头说道:“再说说这酱料,芝麻酱用的是山东潍坊十八道磨的,生酱得是河南驻马店正阳生做的,韭菜非得蒙古的不可,四川的辣椒现炸辣椒油。少了哪一样,那都是糊弄人。” 陆嘉衍脱口道:“我是庆丰司拿的羊肉。“ “庆丰司?”青年筷子悬在半空,“陆戴明陆大人是...” “正是家父。”陆嘉衍点头。 “巧了吗不是!”青年一拍桌案,震得铜锅里的高汤泛起涟漪,“我乃內务府克家行五。”说著从怀中摸出张洒金帖,“往后想吃地道的,凭这个寻我!” “你也和我一样,不关心家里,內务府的好东西……你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陆嘉衍摩挲著帖子边缘的云纹,忽然想起来了这位克五爷与范家“滷虾油“,並称四九城两大“散財童子“。可眼前这位谈起吃食如数家珍的模样,倒像是位隱於市井的老饕。 铜锅蒸腾的雾气里,他看见克五正把涮好的羊尾油往他碗里夹,油在汤麵上绽开朵朵金莲。 “有第一层味道打底,后面的瘦肉滋味更足。” 第四十九章瞎子陈三 “老孟,您说那瞎子陈三断生死,究竟是怎么个断法呢?”陆嘉衍坐在太师椅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掠过盖碗,神色间流露出几分好奇。 “嗨,东家,我哪能懂这个呀。这不过是天桥那边的一种说法罢了。他虽是个瞎子,可本事著实不小,听闻算命极为灵验。”老孟赶忙放下手中石锁,快步上前,恭敬地回应。 “等大壮把人接回来吧,我倒是挺有兴致见识见识。”陆嘉衍眼中闪过一丝期待,言语间满是迫不及待。 恰在此时,只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进院子。大壮一马当先,领著两人稳步而来。一位身著道袍的道士,小心翼翼地搀扶著一位盲人。 虽说两人手中竹竿都掛著铜铃,可仔细一看,便能发现其中的差异。瞎子陈三的竹竿上,掛的虽是算命的招牌,却缀著“虎撑”。懂行的人一看便知,这人多半是个郎中。 传说药王孙思邈,曾巧用铜铃撑开老虎嘴巴,成功取出骨刺。自那以后,游街郎中便喜欢用“虎撑”装点门面。他们学医之人,多少有些文化底蕴,不擅街头叫卖,便以这铜铃之声招揽生意。 而道士掛的则是正宗的“报君知”,这铜製器具需敲击发声,音色清脆悦耳。道士边走边敲,那悠扬深远的铃声,无端增添了几分神秘莫测的氛围。 两人进到屋內,陆嘉衍客气地安排他们落座,又命人奉上香茗。一番寒暄閒聊下来,陆嘉衍心中暗自思忖,这叫禄钦的道士看似有些门道,可三句话不离钱財。 短短几分钟,就开始提及要东边要买名贵鱼缸、西边要栽种珍稀树木之类的话。陆嘉衍只是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並不搭话。 反观那瞎子陈三,从进门起就一直眉头紧皱,沉默不语,丝毫瞧不出他有何过人之处,陆嘉衍一时间也难以判断他究竟有多大能耐。 暮色沉沉,华灯初上,到了晚饭时分,瞎子陈三终於显露出几分天桥上为人称道的本事。饭菜还未端上桌,他鼻子轻轻一吸,便悠悠开口: “公子实在是太客气了,竟安排了这么多的美味佳肴。这扑鼻而来的香气,肯定有白切鸡,用的是酱油和芝麻油调味,典型的江浙吃法,想来应该是新开的六角亭的手艺。还有李家独有的白水羊头,傅家那让人垂涎的猪头肉……” 这番话一出,陆嘉衍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兴味,原本隨意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微微坐直,不禁讚嘆道:“先生好本事!菜都还没上桌,您竟连我是从哪儿买的熟食都能知晓。” 陈三谦逊地摆了摆手,说道:“不是猜测,全凭鼻子去闻。我双目失明,所幸耳朵和鼻子倒还灵敏些。不过,老朽斗胆问一句,府上可是有人生病了?症状可是咳嗽哮喘,食欲不振,气短乏力?”说著,陈三恭恭敬敬地拱手作揖。 听到这话,陆嘉衍心中猛地一震,表面上却神色如常,瞳孔都未曾收缩半分。心中暗忖,这人好厉害!他怎么会知道曹公公的病情!但他脸上依旧掛著温和的笑意,不紧不慢地说道:“陈先生怕是误会了,府上並没有人生病。” 陈三闻言,脸色骤变,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愤慨:“若没有人生病,那老朽便告辞了。只是老朽想要奉劝公子一句,天道好轮迴,有些东西本就不该入药。若是没有病人,却將其当作补药来吃,岂不是太过伤阴德了!”说罢,衣袖一甩,大有拂袖而去的架势。 眾人面面相覷,神色间满是疑惑,全然不明白陈三为何突然发火。陆嘉衍依旧保持著一贯的镇定自若,微微挑眉,语气平和地开口:“先生,您在说什么?我实在是一头雾水,完全没听明白。” “呵呵呵,没听明白?”陈三冷笑几声,情绪愈发激动,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几分,“你家后罩房里的人在做什么!你当真一点都不知道吗?” “大壮。”陆嘉衍神色平静,不慌不忙地唤了一声。待大壮快步走近,他微微侧身,附在大壮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而后,又转向陈三,脸上掛著恰到好处的微笑,不卑不亢地说道:“先生稍安勿躁,请先在此稍坐片刻,我差人去问个清楚。” 没过多久,石头匆匆从內院出来,一见到陆嘉衍,便“扑通”一声跪地行礼:“陆爷,您找我?” 陆嘉衍抬手指向陈三,神色淡然,语气却不容置疑:“这位先生说,后罩房的女眷在做伤阴德之事。我且问你,那两个丫头在里头究竟干些什么?” 石头闻言,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神情有些慌乱,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囁嚅著开口:“爷,这事您就別问了。那病耽搁不起,咱们也是实在没办法啊。” 陈三冷冷一笑,那笑声中满是讥讽与不屑,“没办法?人一旦觉得没办法,就能无法无天了?真要是得了肺癆,好好休息便是,再找个郎中扎几针。哪怕是抽大烟等死,好歹也算条敢直面生死的汉子。居然靠活取紫河车续命,后罩房里住的,恐怕又是哪位非富即贵的大人物吧?这般伤天害理、极度损阴德的药材,也只有那些权贵才开得了方子、弄得到手,用得起!” 石头一听这话,顿时涨红了脸,向前跨了一步,梗著脖子朗声反驳:“你也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睁开眼到外头看看去,出了四九城,卖儿卖女的大有人在,便宜的,二两银子就能把儿女给打发了。您要有那份菩萨心肠,怎么不去管管?穷人的命本就不值钱,您有本事让老天爷改改这世道!” 陆嘉衍神色焦急,一把將老孟拉到一旁,压低声音急切地问道:“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老孟眉头拧成了个疙瘩,凑近陆嘉衍的耳畔,轻声嘀咕了几句。陆嘉衍听闻,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惊恐,难以置信地喃喃道:“这玩意居然能吃?这还是人……” “东家,宫里可没少用这东西,这种事,实在是不好说,咱们也实在没法评价。”老孟同样一脸纠结,紧握著拳头,满脸无奈,不知该如何向陆嘉衍解释清楚。 第五十章秘密败露 这时,陆嘉衍大步上前,提高音量,打断了还在爭执的两人:“二位,都静一静,听我说一句!” 隨后,他径直走到石头面前,目光紧紧锁住石头的眼睛,神色冷峻:“这东西从哪儿来的?看著我,说清楚。要是不说,今晚你们就收拾东西离开这儿,別再跟我提以前的事。他所谓的那点恩情,我也算是报答完了。” 石头面露难色,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迫不得已开口:“是从城外王婆子那儿弄来的……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那还真没什么。陈三,你那些清规戒律,跟和尚似的,太较真了。没那么严重,八大胡同里的姑娘,哪个没去找过王婆。”道士禄钦赶忙趁机插话,试图打圆场。 “行行行,算我迂腐,是我多管閒事了。”陈三苦笑著摇头,眼中满是失望,“別把我比作和尚,那个教派都有好人坏人。不是贴个招牌就是什么了。你是道士,现如今念头通达了没有?” 陆嘉衍眉头微蹙,指尖轻叩桌案:“王婆哪来这么多紫河车?后院那位究竟用了多少?说实话。” 石头扑通跪地,额头抵著青砖:“回爷的话,每日一服,见效確实快......” “那两个丫头呢?”陆嘉衍突然想起什么,眼神陡然锐利,“怎的许久不见人影?” “这......”石头身子一颤,冷汗顺著鬢角滑落,“是曹管事他......”话到嘴边又咽下,只將额头磕得砰砰响,“爷明鑑,小的这就去查个明白。” 陈三闻言,缓缓摇了摇头,眼中满是失望与悲凉,“是不是怀孕等著备用吧?万一哪天没了,好真人活取。”他连看都不再看石头一眼,语气中透著无尽的厌恶与决绝: “老朽实在不想再和你这种人多说半句。告辞!这世间最悲哀的莫过於,善人总以为天下皆为人,可你们根本不是!就是一群披著人皮、会说话的畜牲罢了!” 说罢,他用力一甩衣袖,转身便走,步履间带著难以掩饰的愤怒与痛心。 眼见陈三转身欲走,陆嘉衍心中一紧,急忙快走几步,伸手將他拦下,脸上满是诚恳与敬重:“陈先生,万望留步!陆某对先生的提点感激不尽。” 说罢,他脸色陡然一沉,转身面向石头,眼神中透著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们走吧。当初我就说过,所谓的帮衬,我自始至终都一无所知。看在亲戚的情分上,这几个月风险我担了,可我一分钱也没拿他的,帐本都在,你们自可以去查看。明日一早,我不想再见到你们。” 石头闻言,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要辩解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他满脸颓然,低著头,一言不发地转身,脚步沉重地向內院走去。 待石头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陆嘉衍才长舒一口气,神色温和地搀扶著瞎子陈三,轻声安抚道:“陈先生,消消气,快请坐。” 而后,他扬声招呼大壮:“大壮,上菜,开饭!”一场风波,似乎在这平静的安排中,渐渐平息。 酒过三巡,陆嘉衍执壶为陈三斟满一杯,温声道:“陈先生,明日我有个宅子要动土,想请您主祭。“ 陈三捋著白鬍鬚连连摆手:“公子抬爱了。小老儿只会把脉问诊、摸骨看相。这事还得找禄钦,那小子虽爱耍滑头,风水祭祀却是真本事。” 陆嘉衍眼中闪过一丝恍然,举杯笑道:“难怪初见先生时,见您掛著'虎撑'却摆算命摊,心里还纳闷。如今方知是位杏林高手。“他微微倾身,“不如就留在府里?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平日也好时时请教。” 陈三手中酒杯一晃,酒液溅出几滴:“这...公子说笑了。老朽江湖游医,哪当得起...” “先生过谦了。”陆嘉衍正色道,“您这般本事,留在府中既能指点迷津,遇著头疼脑热也方便。不过是添副碗筷的事,先生莫要推辞。” 陈三颤巍巍起身,深施一礼:“既蒙公子不弃,老朽...老朽谢过恩典。”说罢,眼角竟有些湿润。 陆嘉衍刚要开口劝解陈三,忽听后院传来一阵阴测测的笑声。董公公踱步而出,浑浊的眼珠死死盯著陈三:“老东西,是你在外头嚼舌根?” 陈三捋须而立,朗声道:“正是老朽。阁下就是那个丧尽天良的阉狗?”他忽然抽动鼻翼,嗤笑道:“声如破锣,痰鸣如锯,一身酸腐之气,肺里怕是已经烂透了。趁著还能喘气,赶紧寻个棺材铺子吧。” “好!好得很!”董公公枯瘦的手指掐进掌心,却发出夜梟般的笑声:“那咱家就借你吉言。” 突然转向陆嘉衍,声音陡然阴冷:“贤侄啊,这宅子里的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今日既然叫他们撞破了...。” 枯爪般的手拍了拍陆嘉衍肩膀,“就都留下吧。横竖你也不差这几口饭,连带著后院那两个丫头...都养著罢。”说罢,佝僂的身影缓缓没入后院阴影中,只余下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咳嗽声。 老孟脸色煞白:“曹...曹宝泉?东家,那老阉货竟还活著?”他猛地抓住陆嘉衍的衣袖,压低声音道:“这事要漏出去,咱们都得掉脑袋!” 陆嘉衍眉头紧锁:“他究竟犯了什么事?值得你这般惊慌?。” 禄钦突然冷笑一声,指节敲著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若是那个曹宝泉...咱们现在就是想走也走不脱了。” 他环视眾人,压低嗓子道:“当年刘总管贪墨的百万赃银,可都在这老狗手里攥著。別说宫里,就是知情人怕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他。” 屋內顿时死寂,只听得窗外竹叶沙沙作响。陆嘉衍忽然轻咳一声,打破了沉默: “既然如此...诸位就都留下吧。”他起身推开雕窗欞,夜风裹著桂香涌进来,“这院子空置房间颇多,正好添些人气。老孟,你今夜就搬来前院住著。 他顿了顿,又补了句:“用过晚饭都早些歇著,明儿还有要紧事办。” 第五十一章梁锦儿解惑 陆嘉衍彻夜未眠,翌日天光微亮便匆匆赶往学校告了假。他心绪翻腾如沸,思来想去,唯有梁姨娘可堪託付。这些年来,若非这位姨娘暗中周旋,他怕是连福晋的门槛都迈不进去。 贝勒府的朱漆大门在晨光中泛著冷光。陆嘉说明,不多时便被引至偏厅。梁锦儿正在梳妆,听得他来意,手中的牛角梳“啪“地摔在妆檯上。 “糊涂!“梁姨娘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丹寇几乎要掐进皮肉里,“你当这是市井小民爭几吊铜钱?朝堂上的明枪暗箭,沾著就是灭门之祸!“她突然压低声音,窗外的雀鸣顿时清晰可闻。 陆嘉衍后背沁出冷汗,茶盏在手中轻颤:“竟这般凶险?“ 梁姨娘猛地推开雕窗欞,晨风裹著玉兰香扑面而来。“你且看那新开的玉兰,。”她指尖发颤,“昨儿还好好掛在枝头,今晨就叫风撕碎了。” 说罢重重合上窗户,茶汤在盏中晃出危险的弧度,“坐下罢,今日这番话,你需得字字刻在骨头上。” 梁锦儿指尖摩挲著青瓷茶盏,忽地冷笑一声:“说什么骨肉亲情,你不过是见钱眼开罢了。没见过大钱,听闻有这么一堆送上门的財富,便忘乎所以了!” 茶汤映著她凌厉的眉眼,“你当那些银子是天上掉下来的?那是浸著血的阎王债!平地一声雷,陡然而富,真的有这么好的事吗?” 陆嘉衍喉头滚动,额角渗出细汗。梁姨娘的话像一把薄刃,將他那些冠冕堂皇的藉口层层剥开,露出內里不堪的贪念。 “你母亲当年...”梁锦儿忽然放轻了声音,指尖在案几上划出一道水痕,“寧可对著铜镜描画三更,也要躲开这门亲戚。你可知为何?”窗外一阵风过,惊起檐下铜铃叮噹,恍若警世清音。 “世人哪个不贪?可聪明人晓得什么银子烫手!多大的碗盛多少饭,皆有定数。”梁锦儿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今日这番话,你须得烂在肚子里。” 窗外竹影婆娑,映得她面容明灭不定。梁锦儿从缠枝莲纹的袖笼里抽出一方绢帕,慢条斯理地拭著指尖:“这钱你绝对不能碰,知道这事的人,慢慢处理掉。可靠的养著,没用的我替你打发到南方去。” 梁锦儿將茶盏重重一搁,瓷底碰在檀木案上发出“咔“的一声脆响。她倾身向前,鎏金护甲戳著陆嘉衍脑袋:“时局的风向变得比三月的天还快。宫里现在式微,没办法整顿局面,趁早把这事抹得乾乾净净,就当从没见过那人。” 陆嘉衍喉头髮紧,梁姨娘忽然轻笑一声:“你以为那些达官显贵真瞧得上你?” 她指尖点著他心口,“在他们眼里,你我不过是可以隨手丟弃的棋子。记住了,当过官的只知道等价交换,你掂量掂量自己值多少!这世上最要命的,就是不自量力!” 陆嘉衍只觉后背发凉。这些时日被贪慾蒙蔽的心窍,此刻竟透进一线天光。他原以为是自己时来运转,却不过是旁人棋盘上一枚过河卒子。 出了贝勒府,陆嘉衍在街角寻了间不起眼的老茶馆。粗瓷碗里的茶梗浮浮沉沉,就像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窗外报童吆喝著当日的新闻,衣衫襤褸的苦力佝僂著背从茶棚前经过。陆嘉衍望著茶汤里自己的倒影,忽然惊觉这一年来,他竟活成了自己曾经最厌恶的模样。 记得之前,他还在为了一份工作四处碰壁。如今锦衣玉食,却忘了当初所求不过三餐一宿。 初来之时的小富即安,不知何时已被铜臭浸透。茶凉了,苦涩的滋味漫上舌尖,自己膨胀了,钱財迷了双眼。 跑堂的来续水,热水冲开陈茶,腾起一片迷濛的雾气。陆嘉衍恍惚看见从前那个在寒风中搓著手呵气的自己,那时他最大的愿望,不过是有家有业,安身立命。 幸得梁姨娘悉心点拨,恰似拨云见日,令我醍醐灌顶。回想起先前那步棋,实在是太过草率,每思及此,心中懊悔不已。 既已犯错,当务之急便是做出让步,更要彻底改正。所谓亡羊补牢,但愿为时未晚。事不宜迟,陆嘉衍心急如焚,片刻都耽搁不得 他一路疾行,匆匆回到家中,见到老孟,便急切问道:“老孟,家里人可都在?可有谁外出了?” 老孟神色焦急,赶忙回道:“东家,我正打算跟您说呢。今儿一大早,曹宝泉死了!石头说要上街找人操办丧事,我担心其中有诈,就把他拿下绑在后院了。另外,贝勒府派人来说,今晚就帮您搬东西。” “啪嗒”!陆嘉衍手里的书包重重跌落在地上,陆嘉衍只觉一股森寒之意,顺著脊背陡然躥升,浑身瞬间泛起一层鸡皮疙瘩。梁姨娘的告诫还在耳边迴响,竟这般快就应验了。这趟浑水,真真是暗流涌动,稍不留神就是要命的局! “死了?”陆嘉衍声音不自觉发紧,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留下一道道发白的印子,“怎么死的?” 老孟往前凑近半步,几乎贴到陆嘉衍耳边,压著嗓子说道:“说是突发急症,可我瞧那脸色,分明是吞毒而死。” 陆嘉衍沉吟片刻,指尖轻叩桌面,茶盏里的残茶隨著他的动作微微震颤。他忽然压低声音道:“今日我染了风寒,身体不適待在家中,不曾外出。今晚把尸身送出城外就地掩埋,不要立碑。其他的等贝勒府来人,把你四个徒弟找来。守住那几个知情人!” 老孟会意,粗糲的手掌在衣襟上擦了擦:“东家放心,城外乱葬岗最近新添的坟头不少,多一个也不显眼。我那四个徒儿都是儿徒,最是稳妥。” 陆嘉衍望著窗欞上晃动的树影,忽然想起梁姨娘那句“棋子“的比喻。从今往后,他陆嘉衍寧可守著这方寸之地过日子,也绝不再做那痴心妄想的富贵梦。 第五十二章收拾后院 暮色四合中,马蹄声在青石板上分外清晰。陆嘉衍心头一紧,待看清从鎏金马车里探出的那只戴著翡翠鐲子的手,悬著的心才重重落下。 梁锦儿扶著丫鬟的手下车,月色描摹出她紧绷的下頜线。她抬手示意隨从散开,钢刀在灯笼下泛著冷光:“把三个人都搜搜身。”每个字掷地有声。 陆嘉衍刚要开口,梁姨娘一个眼风扫过来:“你当这是过家家?是不是没搜过!” 她突然压低声音,翡翠耳坠在夜风中轻晃,“绥远的马车就候在后巷,若在那奴才身上搜出半张字条,那人就留不得了!”她猛地攥住陆嘉衍的手腕:“记住,这样的祸事,我只替你挡这一回。” 陆嘉衍深深一拜,“小子明白,幸得姨娘帮扶,否则小的万劫不復。” “知道就好,老贝勒没几天活头了。今后我还得指著你,长点记性吧!”梁锦儿鎏金护甲划过他的脸,缓缓说道。 “姨娘怎会要我照顾,贝勒府上那个敢不听你的。小宝又是唯一男丁,姨娘高枕无忧。”陆嘉衍躬身说道。 梁锦儿闻言冷笑一声,指尖的鎏金护甲轻轻划过身旁的朱漆廊柱,发出刺耳的声响。“你当这贝勒府的金字招牌还能撑多久?” 她压低声音,有些悵然的说道:“你是一点不懂豪门大院啊……假如这家业不是他继承,那这份家业是否败落与他何干?老贝勒还没闭眼就急著挥霍往外搬。一闭眼怕是恨不得把宅子拆了!自个好好琢磨琢磨吧。你是机灵的,只是看的还太少。” 陆嘉衍垂首立在阶下,月光將他的身影拉得老长。梁姨娘每句话都牢牢记在心里。这位能从八大胡出身,又在贝勒府杀出一条血路的姨娘,此刻吐露的句句都是保命的真经。 “族亲如狼、奴才似虎、金银权势才是护身符。府里那些奴才,现在跪著喊我主子,转头就能为大洋卖了我。记住,在这吃人的世道,能靠的只有真金白银。”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陆嘉衍,“和你这样的聪明人。早些开窍,你若是悟不了,用不了多久也是一捧黄土。” 老孟疾速奔来,双手捧著一方染血的帕子。陆嘉衍刚要伸手,梁锦儿的鎏金护甲已抢先挑起帕角。 月光下,丝绢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地契银號,以及隱藏地点,墨跡间还沾著几道血指印。 “好个扮猪吃虎的奴才!瞧见了,主子不行了,亮出爪牙了。”梁姨娘突然冷笑,“这些產业,够买他无数条贱命。” 她突然逼近陆嘉衍,香气扑面而来,“这泼天的富贵,你接不住。我替你收著,这帕子能让你项上人头搬家!好好收拾残局,道士我要带走。瞎子就留给你了,也好时刻给你提个醒。” 梁锦儿隨后登上马车,马车帘子“唰“地落下,车轮碾过青石板,轧碎一地月光。陆嘉衍站在原地,这才发现后背的冷汗已浸透重衣。 “东家,您在这儿坐著歇会儿,剩下的事儿交给我来办。”老孟一边说著,一边搀扶著陆嘉衍坐下,隨后招呼二虎隨他一同出去。 陆嘉衍一把拉住老孟,声音压得极低,几近耳语:“记住,今日你我从未见过梁姨娘,也不知道贝勒府来人。” “东家放心,我晓得规矩。”语毕,两人便离开了。他们推著的板车上,赫然是两具用草蓆裹著的尸体,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陆嘉衍转身返回院子,径直走进右厢房。他拉开抽屉,取出皮带系在腰间,又打开盒子,將子弹一颗颗地压进转轮手枪。 长久以来的安逸生活,让他在这一刻才如梦初醒。姨娘的每一句话,都如同尖锐的针,刺得他脊背发凉,此刻的他,满心只想著如何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陆嘉衍握紧手中的转轮手枪,枪柄的冰凉透过衣料渗入掌心。穿过月洞门时,陈三那扇紧闭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老瞎子扶著门框,浑浊的眼白映著月光: “公子,小老儿不曾有半分害你之心。当日我一踏入这个院子,便觉出异样。早早脱身,未必不是好事。公子啊,人无千日好,无百日红,运势当头之时,更应想想將来落魄之日。小老儿向来识趣,也別无所求,往后只需有三餐果腹,有一处安身之所,待我去了,能有一副薄棺下葬,便足矣。” 陆嘉衍开口道:”如此最好了,小龙替我扶陈先生进屋。”陆嘉衍示意小龙上前,少年搀扶老人往屋里走去,陈三的盲杖敲过青砖,声音轻得像是嘆息:“老朽只要安然入土便足矣...” 待那佝僂身影消失在门后,陆嘉衍才继续往后院深处走去。夜风卷著中药的苦香,却压不住那股腐臭味。芍药开得正艷,可仔细看去,每片瓣边缘都爬满了细小的红蚁。厨房门缝里渗出的血腥气,在被掀开的被下轰然炸开——竟惊飞了几只绿头苍蝇。 曹宝泉的房门虚掩著,陆嘉衍用枪管轻轻顶开。月光斜斜照进来,照见地上散落的烟膏和带血的银元。一支翡翠烟枪断成两截,一旁还有掰断的指甲。他忽然想起那石头憨厚的模样,心里一阵翻涌。人心不及细看,凑的太近,实在噁心。 陆嘉衍亲自动手,仔仔细细地將后院收拾得乾乾净净。看著满屋子东西,他暗自决定,明日便要把它们全部丟弃。此刻的他仿佛不知疲倦,等所有事忙完,天边已经泛起了蒙蒙的鱼肚白。 恰在这时,老孟和二虎折返回来,告知他事情已经办妥。陆嘉衍听后,便吩咐他们將收拾出来的东西丟得越远越好。 二虎领命,推著板车一路前往南城最破落的地方,隨手一丟后,便匆匆离去。 彼时,南城有个叫子运哥,正百无聊赖地晃悠著。不经意间斜眼一瞧,竟发现这堆被丟弃的东西里有不少綾罗绸缎。 他眼睛顿时瞪得滚圆,嘴里嘀咕著“好傢伙,这么好的东西都不要了!”,便赶忙上前,又是往身上套,又是拿在手里,还打了两个大包裹,才心有不甘地离开。 没过多长时间,这堆被视作“垃圾”的物品就引来了不少人哄抢。瘦猴运气极佳,捡到一个翡翠菸嘴,拿到当铺一换,竟得了八十铜元,喜滋滋地哼著小曲儿离开。 运哥把两包衣服换成了十块大洋;还有人捡到玉佩,换了几块大洋后,转身就去了二荤铺,喝得酩酊大醉;有人抱著一张炕桌,卖了个好价钱;运气稍差些的,也捡到一床被子,好歹能用来取暖。 第五十三章 烫金名贴 这件事之后,陆嘉衍行事愈发谨小慎微,每日出行皆需老孟接送,腰间常年別著转轮手枪。如无必要很少在街上走动,就是碰到有交易也是邀请客户到家宅中洽谈。除了上学、练字几乎没有交际。 要不是今天公使先生紧急召见,。陆嘉衍他决然不会轻易踏出家门。一得知消息,陆嘉衍便急切的上了人力车,飞快赶到了办公室。 “密斯特陆,你所需要的货物都搞到了。我们向来十分欢迎像您这样的的代理商。”公使先生满脸堆笑,身手將一位金髮碧眼的洋人领到他面前:“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洋行的经理约翰.韦伯斯特。叫他约翰就好了。” “你好,约翰先生,久仰久仰,很高兴认识。”陆嘉衍微微頷首示意,礼貌地伸出手上前与他握手。 约翰和他热情地握手:“我带你看看这次到货的物品。” 约翰带著他们穿过曲折的迴廊,径直来到后庭院。只见三辆崭新鋥亮的stanly08款蒸汽汽车静静停放在那里,在明媚的阳光下闪耀著迷人的光泽,令人眼前一亮。 一旁摆放著一张胡桃木长桌,桌上依次整齐排列著三个锦盒,打开锦盒,里面是蓝丝绒衬里,三枚金怀表静静躺在其中,表盖上雕刻著繁复精美的纹路,在光影的交织下,散发出迷人的光彩。 “密斯特陆,请容我为你详细介绍一下。”约翰戴著洁白的手套,动作优雅地轻轻抚过车身,眼神中满是自豪,“这些都是今年刚刚推出的最新款蒸汽汽车,每一辆的造价高达三百英镑。再加上运费,三辆车总价一共是一万三千大洋。这是真正的奢侈品、艺术品。” “这边三块瑞士定製的顶级金怀表,极其精美,相信我你一定会喜欢。倘若你对这批货物感到满意,我们今天就可以完成交割,保证让你儘快提货。” 陆嘉衍的目光先是在怀表的表面上停留了片刻,隨后又缓缓扫过汽车。不经意间,他注意到其中一辆车的轮胎上,还残留著一些远洋运输时留下的海盐结晶。 “噢,这是我的失误,真是抱歉,我会额外赠送一些汽油给你,作为补偿。”约翰先生急忙拿手帕,小心翼翼的擦拭著。 “那就没问题了,我只有银票、庄票。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兑换成英镑与你们交易。另外能不能帮我在巴克莱银行开个户头?”陆嘉衍笑著问道。 “当然没有问题啦!我马上安排专人帮您办理。”约翰话锋一转,对著陆嘉衍诚恳的说道: “同时,我想诚邀你成为我洋行的买办。你在京城有不俗的人脉,英文又足够沟通,能准確理解商业文件的含意。我想你既能为我们开拓业务,同时能够协助我收购一些精美的珠宝和古董。” “那真是太好了,承蒙厚爱,我荣幸之至。”陆嘉衍笑著和他握手:“约翰先生,明天我会让人来取货,同时,把支票送来。” 当天下午,在银行专员的陪同下,陆嘉衍顺利在巴克莱银行开设了帐户,並存入了一万英镑的巨款。 回到家中,他立即提笔写了几份精致的请帖,交给管家老孟,嘱咐道:“明日一早,务必亲自送到几位爷府上。“” 翌日放学后,陆嘉衍如约前往洋行提货。远远地,他就瞧见洋行门口已停了好几辆华贵的马车,几位受邀前来的贵胄正三三两两地寒暄著。 “小陆子,又捣鼓什么新鲜玩意儿了?快让爷开开眼!”一位穿著锦缎马褂的年轻贝子笑著招呼道。 陆嘉衍快步上前,打了个千儿:“贝子爷吉祥!您且稍候,范五爷先前订了块怀表,得让他先过目。不如我先带您瞧瞧新到的英吉利汽车?那玩意儿精巧得很,保管合您心意。” 范五爷大手一挥,豪气地要了两块金表和一辆汽车。袁家二少爷挑了块精致的珐瑯怀表,贝子爷则相中了那辆艷丽的红色轿车。最后一位到场的郡王爷二话不说,直接把最后一辆汽车开走了。 约翰先生站在洋行门口,望著空空如也的展厅,惊得合不拢嘴。他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用带著浓重伦敦腔的英语讚嘆道: “oh, my god!这简直不可思议!”他转头激动地握住陆嘉衍的手,“亲爱的陆,你绝对是我见过远东最出色的买办!短短一个小时,你就把这些奢侈品全变成了真金白银!” 半小时后,陆嘉衍便与理查洋行签下特殊顾问的聘书。这份差事既无需坐班,也无固定薪俸,却享有每笔交易1%的销售提成。 然而最令陆嘉衍在意的,是那叠烫金名帖。在这个年代,洋行印製的名帖堪称无价之宝。他捧著这些名帖,指尖都在微微发颤,恨不能立即將它们散遍京城。 这几日,他借著范五爷的引荐,穿梭於各大王府宅邸之间。每到一处,必恭敬递上名帖,言辞谦逊却不失体面。 更不忘备下厚礼,辗转拜会军界要员。经过梁锦儿这一番训导,他深知乱世中若无强援傍身,纵有万贯家財也难保安稳。唯有先扯起虎皮当大旗,方能在这风云诡譎的时局中觅得一方立足之地。 梁锦儿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倒是个可造之材。” 福晋轻轻摇头,不紧不慢道:“且看他能否沉得住气。年轻人最要紧的是耐得住寂寞,眼下不过是稍通世故罢了。” 她顿了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该找个人好好约束他了。” 梁锦儿嘆了口气:“关淑静原想撮合他妹妹,谁知那丫头竟瞧不上他。” “呵,”福晋冷笑一声,茶盏重重搁在几上,“那个落魄的丫头也配挑三拣四?整日里嚷嚷著新学新学,成何体统。” 她理了理袖口,淡淡道:“不如把思媛许给他。你去传话,就说这是我的意思。” “那可是宫里出来的老姑娘了,他怎么能愿意?”梁锦儿皱眉道。 “寧娶富家婢,不取贫家女。规矩你能时常教他吗?再说了,之后他喜欢年轻的再娶一个就是了。思媛还能拦的住著他?” 第五十四章大婚 陆嘉衍收到梁锦儿差人送来的名帖,丝毫不敢耽搁,深知这贝勒府的邀约非同小可。略作收拾,便即刻动身,一路疾行前往贝勒府。 踏入內室,他原本以为只是与梁姨娘相见,却没想到屋內还有一位年轻女子安然端坐。 那女子柳眉恰似春日新柳,杏眼含波,顾盼间,眸光流转,动人神韵尽显。身著一袭月白色旗袍,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婀娜的身姿,每一个举手投足,带著温婉气质。 见陆嘉衍进来,女子轻盈起身,仪態优雅地施了一礼,朱唇轻启:“见过陆公子。”声音清脆悦耳。 梁锦儿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地说道:“嘉衍啊,今日叫你来,可是福晋的意思。这位是思媛姑娘,原是福晋姐姐身边的贴身丫鬟,今年得了特赦,才出了宫。虽说比你年长七岁,可你瞧瞧这模样,多標致。在宫里当差这些年,没吃过什么苦,要不是明说,谁能看出她的年纪?你们且先好好聊聊,我去取些东西来。” 陆嘉衍听了,不禁微微一怔。他虽如今有了成家的念头,却没想到这婚事竟如此突然地摆在眼前。更让他意外的是,对方比自己年长这么多,一时间,心里暗自踌躇起来,诸多想法在脑海中翻涌。 思媛依旧端坐如松,神色坦然,轻声说道:“陆公子,我確实年长於你。若你心中有所顾虑,不愿此事,儘管向福晋如实明言,我一切听凭福晋的安排。可要是你愿意,我便嫁你为妻。日后你若看上別家姑娘想要纳妾,只要是正经人家的女子,我绝不阻拦。该说的话,我都已说完。” 陆嘉衍正犹疑不定之时,梁锦儿已捧著锦盒匆匆回来,满脸笑意地问道:“如何?可还满意?要是觉得合適,咱们这就著手操办起来。” 见陆嘉衍欲言又止的模样,梁锦儿笑著打趣道:“大丈夫做事何必这般扭捏?点头便是应允,摇头就算作罢。要是成了,这婚事就包在我身上,我来替你好好张罗。” “但凭姨娘安排。”陆嘉衍思忖再三,最终还是应下了。仔细想来,这思媛品貌出眾,又通情达理,况且將来还能纳妾,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 梁锦儿顿时喜上眉梢,忙说道:“这才对嘛,多爽快!思媛,你且就在这儿住下。待我挑个黄道吉日,一定给你们办一场风风光光、热热闹闹的婚事。” 说著,便把手中锦盒给了思媛:“嫁过去的嫁妆不用愁,我们几个姐妹自然会替你安排妥当。”隨后,热情地拉过二人的手,兴致勃勃地开始筹划起来。 儘管福晋主张婚事一切从简,只消走过个基本流程就好,可陆嘉衍平日里积攒下的人脉,却让这场婚礼变得超乎想像的热闹。 送出去的喜帖不少,但凡与他相识的各方人物,都纷纷被吸引而来。前来贺喜的人接连不断,虽说大多是派家中下人代为转达祝贺之意,可那场面的阵仗,却惊得四邻们目瞪口呆。 只见一抬抬扎著鲜艷红绸的樟木箱子,源源不断地被送进院子里。唱礼单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於耳:“恭贺陆公子大喜,贝子爷赠和田玉如意一对!” “怡亲王福晋赐金丝楠木屏风一座!”………~ 而更让街坊们惊掉下巴的是,居然还有两个金髮碧眼的洋人。差人抬著精致的鎏金自鸣钟,专程前来贺喜。 梁锦儿斜倚在朱漆廊柱旁,掩唇轻笑:“姐姐本想著让他行事低调些,这下可好,明天这消息怕是又要在四九城传得沸沸扬扬了。” 她纤细的指尖隨意绕著绢帕,又接著说,“您瞧瞧那些邻居们的眼神,怕是都在暗自揣测,嘉衍是不是突然交上了什么大运。” 福晋目光缓缓扫过满院子堆积如山的贺礼,悠悠开口:“这皇城根下的风声,向来都是这般变幻莫测,今日能把你捧上九天,明日就能把你狠狠贬入尘埃。” 说著,目光微微一转,停留在那对正在敬茶的新人身上,“思媛在宫里这些年,若没有些实打实的本事傍身,早就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了。日后你看他如何调教这小子。咱是过来人,还能不知道婚姻是怎么回事?” 而此刻,最感到局促不安的人,非陆嘉衍莫属。贺礼已经堆满了两间厢房,可从东兴楼订的十桌席面,却只有寥寥几位亲朋好友零散地坐著。 他正琢磨著吩咐老孟,將菜餚一一打包,准备送往车行,就在这时,不经意间瞥见月洞门外,转出了一群女眷。 走在最前头的,是福晋家的婢女,她领著新娘的一眾故交们,姿態优雅地缓缓走来。身后居然还有不少庆丰司的人。 而在人群末尾,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让他手中原本拿著的喜秤,猛地颤抖了一下。 “帖子既然都送到了,身为父亲,总得来討杯喜酒喝。”陆父缓缓从袖笼中掏出一个红封,轻轻放在那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贺礼之上,封面上用金线绣就的喜字,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望著儿子那欲言又止的模样,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朝著主桌走去,嘴里还念叨著:“这份心意你就收下吧,如今你虽说不缺这些银钱……”后半句话,很快就消散在了喧闹嘈杂的喜乐声中。 红烛高烧的洞房里,陆嘉衍扶著雕门轻晃,酒意染红了眼角,晃眼的烛火在眼前炸开金芒。合卺酒的余温混著雕后劲,直往天灵盖上窜。 他踉蹌著扯开架子床的帐帘,却见思媛端坐喜床,凤冠上的珍珠流苏纹丝未动。 挑开红布,陆嘉衍开口道:“夫人,咱们歇了吧。”吹熄了灯,抱住思媛,卸衣解带,了其心愿。紧绷的弓弦总算能鬆了扣。可算了舒坦了。一年多了,八大胡同虽然常年开著,可那要命的脏病多瘮人啊。 第五十五章家有贤妻 时光悄然流逝,不知不觉间,陆嘉衍在这圈子里已然混了个脸熟。他出入各处时,常常有人热情地跟他打招呼。 消息也渐渐在外头传开了,都道这位是给洋人做事的买办,手底下还有著几十號拉车的伙计,而常伴其左右的,则是善扑营里身手一流的高手。 这样的传闻散布开来后,陆嘉衍便开始收敛自己的行事作风。平日里,他安安静静地读书练字,若有託付上来的生意,便接下做上一些。在日常往来中,联繫最为频繁的要数克五了。 说起来,认识克五之后,陆嘉衍才真正对品尝美食有了兴致。这克五,那是真真切切地懂吃、爱吃。他身上全然没有八旗子弟那些不良习性,唯独对“吃”这件事情有独钟。以他的家世背景,光是吃,那是绝对吃不穷的。 两人第二次吃饭,那是一次偶然的碰面。恰巧是一周里难得的休息日,陆嘉衍刚一出门,就碰上了克五。克五大老远瞧见陆嘉衍,便扯著嗓子喊道:“嘿,小陆子,这是打算上哪儿去啊?” “难得休息,正打算去寻些吃食呢。”陆嘉衍一见到他,便连忙让老孟停了下来,与他寒暄道,“小五哥,您这是要去哪儿呀?” “找吃食?嘿哟,麻利儿的!大清早儿的,咱先奔儿集市上遛遛,尝尝薑汁儿排叉、来碗杏仁茶。完了再咗儿几口茶漱漱口,歇乏会儿,顺道儿听段儿评书去。晌午头咱去都一处吃烧麦,晚上等瞅瞅有没有旁的事儿,要是没么蛾子,咱俩再核计核计晚上吃点儿啥,您瞧这主意咋样?”克五一听去吃当即就乐了。 “行啊,那咱就一道唄。”陆嘉衍笑著回应。 一路上,克五的嘴就没閒过,像个开了闸的话匣子:“您可得记得,隆福寺的薑汁儿排叉,那味道简直绝了!必须得现做现吃,这玩意儿要是脱了蜜,可就没法端上桌嘍。吃的就是这手艺,这可是咱八旗贵族传下来的甜食,一般人还真做不出来。” 刚到地儿,他又接著念叨:“这薑汁儿排叉讲究炸得通透,再裹上飴,外表油亮还不沾手,吃起来酥脆香甜,带著点儿恰到好处的姜味,再撒上果脯、山楂配色提味。您瞅瞅这炸的火候,拿捏得真是到位,这才是地道的吃食。” 在这四九城,无论多偏僻难找的旮旯地方,只要有好吃的,克五都能门儿清,一五一十给你说得明明白白。跟克五一块出去找吃的,那可真是一种享受。他为人实在,既不贪图小便宜,也不会仗势欺人,在这一眾公子哥里头,算是出挑的好人了。 思媛打心底里欣赏克五的性格,他为人坦荡,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行事说话直来直去,相处起来轻鬆又自在。 自从思媛操持家中事务,陆嘉衍基本不用为家里的琐事费神。她心思细腻、能力出眾,车行的帐目和家中的收支,都被她梳理得井井有条。毕竟她曾在宫里操持娘娘的大小事务,管理一个小小的陆家对她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每天陆嘉衍回到家,总有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等著他。练完字,转身便能看到门口摆放著毛巾、铜盆和热气腾腾的洗脸水。他每次出门,身上的长衫都被熨得平平整整,布鞋也总是洁净如新。 这般甩手掌柜的日子,实在是愜意。陆嘉衍完全没有那种忙完外面的事,还要在家门口抽根烟,排解无奈与疲惫的时刻,生活满是悠然自得。 思媛对当下的生活同样满意。陆嘉衍的社交圈子纯净简单,平日里除了上学研习书法,便是与克五一同寻觅京城的美食。思媛曾跟著去过一次,之后便不再参与。 她觉得那是爷们之间的聚会,自己不便掺和,若是他们愿意分享其中趣事,她便会饶有兴致地回应几句。 对於陆嘉衍的古玩生意,思媛並非一窍不通。每次摊开一幅古画,她都能凭藉自己的见识和理解,谈出独到的见解。就连在古玩鑑赏领域颇具权威的关教授,都曾对她的学识称讚有加。 这无疑得益於她在宫中的经歷,长年接触各类奇珍异宝,不知不觉间便薰陶出了深厚的鑑赏功底。 思媛对生活也有著自己坚守的原则,她定下三条底线:其一,陆嘉衍不得夜不归宿,让家人空等、徒增担忧;其二,杜绝赌博打牌这类不良嗜好,以免沾染恶习、败家破户;其三,不可留恋勾栏戏院等风月场所。 说来也巧,陆嘉衍本就没有这些不良习惯,二人在生活理念上的高度契合,夫妻感情极好。 自从思媛开始操持家中大小事务,陆嘉衍便有了更多閒暇时间,时常陪著克五穿梭於京城的各大酒楼。他们频繁出入这些场所,时间一长,不免引人注意。 有人开始好奇陆嘉衍的来歷,一番打听后,自然而然地想与他谈些生意合作。其中,找他最多的便是关於布料和染料的业务。 彼时,民国局势渐趋稳定,商业环境也隨之回暖,各地生意人纷纷活跃起来,著手拓展业务。一时间,染坊、製衣厂如雨后春笋般兴起,桐油贸易也日益繁荣。甚至还有不少人听闻陆嘉衍的名声,专程前来找他採购设备,筹备开办工厂。 在眾人忙於实业贸易时,思媛却另闢蹊径,盯上了英吉利的鼻烟生意。在当时,鼻烟极为流行,儘管日后逐渐销声匿跡,但在那个时代,它可是新派时尚的象徵。 尤其是在有头有脸的社交圈中,人们常以吸食鼻烟標榜自己紧跟潮流。而鼻烟壶更是身份与品味的重要象徵,想要彰显自己的风雅,那手中的鼻烟壶非得漂亮名贵、出自名家之手不可。 两个友人相聚,常常会兴致勃勃地互相交换鼻菸品鑑一番。思媛瞅准了这个商机,一口气进了一大批鼻烟,凭藉自己的人脉与本事,成功將其贩卖到宫中。一来二去,竟也赚得盆满钵满,居然实现了经济独立。 第五十六章入职上课 时光匆匆,转瞬之间,陆嘉衍便结束了一年的学习生涯。此刻,他身著一袭藏青色中山装,佇立在清河镇陆军小学的铁柵门前。 他的手指下意识触碰到口袋里那封调令,上面清晰写著“即日起暂调清河镇陆军小学任教”,剎那间,激动之情涌上心头,他深知,这將成为自己未来人生的重要倚仗。 “陆先生来得可真早啊。”一道温和的声音传来,只见一个戴著圆框眼镜的中年男子从门房稳步走出,胸前別著一枚“教导主任-周芝明”的铜质名牌,在日光下闪烁著微光。 “周主任早!我初来乍到,不敢有丝毫懈怠,往后还望您多多关照。”陆嘉衍脸上掛著谦逊的笑容,快步迎上前去,主动伸出手与周主任相握。周主任目光如炬,將他上下打量一番后,便带著他往校內走去,边走边说道: “你主要负责文科教学,有几件事得提前跟你提个醒。咱们这儿有些学生身份背景比较特殊,教学的时候千万別过於严厉。要是碰上实在不服管教的,就让学生去操场放鬆放鬆,劳逸结合嘛。” 不一会儿,周芝明主任便领著陆嘉衍来到了教室。“这个班有三十多个学生,后排那几个……你心里留个底就行。国文和歷史这两门课都由你来教,每天也就一两节课。每个月的薪俸是16块大洋,伙食费每月三块。教师们八人一桌用餐,每餐都是四菜一汤,米饭和馒头管够,隨便吃。好了,这些情况你了解清楚就好。” 很快,陆嘉衍迎来了在这里的第一节课。他抱著课本走进教室。剎那间,三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向他射来。 教室里坐著的都是十岁上下的孩子,身著清一色的灰布军装式校服,个个腰板挺得笔直,精气神十足。不过,陆嘉衍还是敏锐地捕捉到,后排几个身材高大的学生眼中,隱隱闪烁著桀驁不驯的光芒。 “同学们,这是新来的陆老师,今后將负责你们的歷史和地理课程。”周主任简单介绍完后,对著陆嘉衍微微点头,便转身离开了教室。 陆嘉衍踏上讲台,脚下的木质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黑板一侧的墙上,掛著一幅泛黄的中国地图,那上面的边界线,依旧保留著前朝时期的模样,无声诉说著岁月的变迁。 “请大家翻开课本第十八页,今天我们来讲西域都护府的设立。”陆嘉衍依照周主任提供的教案,有条不紊地说道。 “老师,我爹说咱们是来这儿当兵的,將来要做军官,学歷史没啥用。”一个学生突然举手发言,打破了短暂的平静。 “老师,国文课也是您教吗?我们不是要学新学吗,为什么课本里还要有古诗呢?”又有学生跟著提问,教室里顿时七嘴八舌起来。 陆嘉衍抬手示意大家安静,语气温说道:“我们学习国文,是因为我们身为华夏子孙,这是我们的根,自然要学。至於新学和旧学,並无绝对的好坏之分。课本里掺杂一些古诗,讲述一段段歷史,能让我们更深入地了解自己的祖国。” “可是,老师,我们现在不是总被列强欺负吗?以前的华夏是不是很厉害呢?”有学生满脸疑惑,眼中透著对往昔的好奇与对当下的不甘。 “我们华夏在过去確实强盛一时,但也並非从未遭受过欺凌。像宋、明两朝,也有著屈辱的歷史。我们之所以学习歷史,就是要明白,在每一个艰难时刻,总有人挺身而出,前赴后继,守护著民族一路前行。你们將来都会成为军人,那么学习宋代歷史,就要以岳飞为榜样,努力成为像他那样保家卫国的军人。”陆嘉衍目光炯炯,扫视著台下的学生,言辞恳切。 稍作停顿,陆嘉衍接著说道:“你们或许不知道,无论是宋朝还是明朝,我们国家在当时都称得上富庶。可即便如此,依旧时常在对外事务中吃亏。这其实就暴露了旧学存在的弊端,读书的真正意义被歪曲、偷换了。” 说著,陆嘉衍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段话:“张载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你们觉得这是读书的真正目的吗?不,这不是。这本质上是奔著做官去的!你们以后都会成为军官,所以学了新学,千万不要只知道喊口號,一定要脚踏实地去做事,明白吗?” 陆嘉衍的教学不拘泥於课本。不想照本宣科,他的课堂上喜欢讲鲜活的歷史故事。那些被教科书一笔带过的往事,或许不如听一段故事更记忆深刻。 “知道为什么我们要记住这些吗?“他常將粉笔搁在讲台边,粉灰簌簌落在衣衫上,“等你们这一代长大,或许要亲手守护这片土地。到那时,希望你们记得空谈误国。” 少年们的眼睛亮了起来,课本里乾瘪的年號突然有了温度。陆嘉衍深信,真正的教育不在於背的出多少,而在能否明白事理。就像胡同旁的茶馆里,说书人醒木一拍,贩夫走卒也能悟得家国大义。 在陆军小学任教之后后,陆嘉衍的生活总算初步安定下来。来到民国一年多,儘管偶有波折,但日子终究是渐渐有了著落。 下午三点,放学的铃声刚歇,陆嘉衍便推著自行车出了校门。老孟早已等在路边,见他出来,笑著扬了扬下巴:“走?” 两人一前一后蹬著车,沿著黄土路往城里去。车轮碾过碎石,发出细碎的声响。 陆嘉衍心里盘算著思媛今日谈的买卖——鲍家那处院子,不知最终能卖个什么价钱。再过几日,远洋轮的货款就得结清,若钱款不能及时到位,事情就麻烦了。 风掠过耳畔,带著初秋的微凉。他踩紧踏板,思绪却比车轮转得更快。这个生意必须做起来,慢慢做大,如今正处於节骨眼上,若是能形成规模,这点时间足够他积累一定財富,並且搭建起一定人脉了。 第五十七章 经营钢材 陆嘉衍所谋划的就是钢材贸易。考虑到一年之后的欧陆风云。普鲁士终將走上殖民地扩张的道路。 而到了那时候,钢材的价格会飞涨到一个非常高的地步。此时经营钢材,无疑是一个非常好的契机。而且更是搭上军方的一个契机。 普通的钢材国內就可以造,切莫小瞧晚清的洋务运动。此时国內钢材生產远胜后期,多年之后,抗战的主力步枪还是张大人打的底子。 如今市面上的碳素钢卖价是160大洋一吨。而西方废钢卖价不到5英镑,算上运费卖给钢厂,有不错的利润。 所以陆嘉衍开始做这个生意,对外宣称是瞅准了这个机会。洋人自然乐见其成,周边人也觉得他有本事。合同签下三年,每个月供应150吨废钢。单从合同来看,陆嘉衍必定赚的盆满钵满。 然而天不遂人愿,列强都在往华夏倾销商品。而华夏自身还是农业国,工业需求本就有限,何况廉价洋货充斥市场。废钢的销路始终打不开。 陆嘉衍大沽的空地上,废钢渐渐堆积起来,且越来越多,眼看著损失惨重。之前曾看好他的那些人,如今都在背后笑话他是个大冤种。 梁锦儿见他接连亏空,急得直摇头:“这个愣头青,怎的偏要做这买卖。连门道都摸清,就敢往里头砸钱,这不是往水里头扔银子吗。” 她眉头紧蹙,手里搅著帕子,又气又恼。旁人只是看他笑话,梁锦儿却把他当做子侄,白的银子掉进水里,她也心疼的不行。 “何必愁眉苦脸的,穷家小子做买卖有几个做成的?真当是开了天眼,走了好运。”福晋不以为然的撇撇嘴。 福晋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指尖轻轻摩挲著青盖碗,语气淡然:“小富靠勤,大富靠命,这小子还算勤快,赚些碎银子就该知足。偏生心比天高,非要博一把大的。” 福晋抬眼看了看梁锦儿:“你也別愁了,横竖不过折些本钱,也不至於血本无归。年轻人嘛,就当买个教训,栽了跟头才能踏踏实实的。” 殊不知,陆嘉衍正暗自欣喜。若非如此,他怎能名正言顺地囤积这如山钢材?待到来年高价拋售时,旁人只会当他是撞了大运,断不会起半点疑心。 这倒也是个良机,正好藉此看清身边眾人的真心。这段时日以来,陆嘉衍刻意收敛锋芒,不仅再未添置新衣,连往日频繁的交际应酬也推脱了不少。他像只蛰伏的猎豹,在旁人怜悯的目光中,静静等待著属於他的时机。 初时还好,转眼一年光景,空地上的废钢已堆积如山,足足有上千吨之多。眾人议论纷纷,连府里上下也都在议论这事。 这一日,老孟又听得彪子在背地里嘀咕,当即上前一个爆栗:“混帐东西,就你在背后嘀嘀咕咕。东家是少了你吃,还是短了你穿?这一年多来,要不是东家照拂。我们现在还在天桥底下,扎紧腰带喝凉水哪。” 小龙开口道:“就是,师父说的在理。彪子,做人可不能见风使舵,东家待咱们不薄。” 二虎憨厚的打著圆场:“那是师弟人小不懂事,师兄你消消气,不要怪他。” 家中,思媛倒是另闢蹊径,想出了生財之道,张罗著做起了净水生意。陆嘉衍看在眼里,心里暗暗讚嘆:“思媛,这法子挺好,你怎么想到的?” 思媛拿著帕子抿嘴一笑:“这还用多想,四九城里的水一向苦涩难咽。宫里用的是玉泉山上送来的。那点子水才够几个人用?咱们当奴才的,平日里用还是內金水河。经沙石一滤倒也勉强入口。宫里有人就想出这法子,用乾净的细沙、竹炭、过滤一遍。水质就好上许多。” 陆嘉衍接过话头,笑著说道:“若再加些淘洗过的煤渣和麦饭石。这样过滤出来的水更清澈。” 思媛惊讶的瞪大双眼道:“哟,这也是洋学堂里教的吗?明儿我就差人去试试。掌柜的,您可甭小瞧了这一铜子一勺的小买卖,架不住量大。咱家三个加工点支应著,一天下来几十块现大洋进帐呢!” 她说罢有些骄傲的说道:“你要是缺钱了,我给你啊。” 陆嘉衍笑了笑:“行啊,等我那天手上紧巴了,就来找你要。” 除了家里人不离不弃,外头还有位爷雷打不动地惦记著——克五爷。这位爷顶多隔三天必定登门,比那西洋钟还准。 克五一撩门帘儿,眉飞色舞地嚷道:“嘿!小陆子,您猜怎么著?西长安街那片儿新起了好些个衙门,嚯——那叫一个热闹!我昨儿个溜达了一圈,真真儿开眼了!“ 说著笑嘻嘻的轻声说道,“有熟路的给我指了家二荤铺,龙海轩!那手艺——绝了!“一把拽起陆嘉衍的袖子,“麻利儿的,跟我走一趟!保准让您吃了这顿想下顿!“ 龙海轩的软炸肝尖確实是一绝。暗黄酥脆的面衣裹著软糯的猪肝。外头撒了一层辣椒麵,一口咬下去“咔嚓”一声,先是香辣爽脆的面衣,接著便是內层醃製入味的肝尖,咸鲜软糯,复合丰富的口感,那口感真是………一个字——绝! 其他的菜餚也是不错,但再好的滋味也掩盖不了一个现实。那就是旗人开始落寞了,他们的好日子渐渐到头了。眼瞅著共和成了气候,黄粱美梦也碎了。 也就是克五还没意识到,早些年內务府一年销在260万两左右,相当於380万大洋左右。如今宫里拢共就四百万大洋优待费,时不时还得拖一拖。那能养这么些人。 內务府裁撤冗余人员之后,克五原先的三品侍卫餉银也泡汤了。亏的是內务府克家多年经营,家底殷实。方能经得起他这么霍霍。 所幸克五也就一点吃喝的毛病,这每个月也就几百块打发了。家里长就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著他在外面瞎混了。 第五十八章人情投资 但其他內务府裁撤人员就没那么幸运了。尤其是早就断餉的那一批人,经过几年时间,愈发寒磣起来了。 以往瞧不上的东西,现在想来都嘴馋。以往四五品的官宦家庭,现在也把吃顿好的二荤铺作为炫耀。肉摊前,平日里无肉不欢的旗人,也难得出来买肉了。 东西城卖猪头肉的都挑著“红柜子“,老远就听见拖著长腔的吆喝:“卖熏鱼儿咯——炸麵筋嘞——“ 可您要是真去买,十回有八回得赔著笑脸告诉您:“对不住您吶,麵筋今儿个卖完了。要不您捎点儿这个?好歹帮衬帮衬生意不是?” 这买卖做得那叫一个讲究!既顾全了主顾的体面,手上的片肉功夫也好。老师傅那把大刀耍得贼溜,“唰唰“两下,肉片儿薄得能照见人影。 眼瞅著盘子里堆得跟小山似的,细一掂量却没几两实在货——可偏偏叫人挑不出毛病! 这软炸肝尖做得也是这门生意。七八两猪肝裹上一层面衣,炸出来愣是能堆满一大盘。克五这样锦衣玉食惯了的爷们儿,哪懂得这些市井门道?还当是四九城又兴起了什么新鲜吃法,吃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 旗人日子的败落,连带著街面上的生意都跟著走了下坡路。就连琉璃厂这样往日里靠著京里关係吃饭的地界儿,如今也冷清了不少。 想当年,多少达官显贵在这儿牵线搭桥、谈买卖做交易,琉璃厂就是个顶体面的中间人。现如今啊... 如今不成了,送进来的多,买回去的少。铺子一个月有八九百大洋的销售就算不错了。 同样的,街面上拉车也多了起来,没人买卖就没了介绍费。虽然陆嘉衍早就赚回了本钱,把赁车费降到三十铜元。车夫的生活依然不如从前了。 要说这琉璃厂的生意经啊,那门道可不浅,除了那个门可罗雀的店铺生意。主要还是靠三大块业务: 头一桩就是“寄卖”业务。也就是熟悉的达官贵人,把好物件搁到这里头来卖。这生意以前红火,现如今啊全看缘分了。 第二桩讲究的是“蒙“字诀。但凡有进了店里的。甭管是卖家还是买家,掌柜的绝不明说。掌柜会先拿眼梢打量一下穿著,再拐著弯的探一探家世,连奉上的茶叶都是来试探虚实的。末了还得让客户自己报个价。要是露了怯?呵呵,那可就... 最普遍的就是第三桩,全凭自个的人脉牵线搭桥。掌柜的心里都有一本帐,哪位爷阔绰、好哪口儿。寻著对路的好物件,专程请人来看货。因著投其所好,十回倒有九回能成交。 这头一桩寄卖的营生,如今全凭运气;第二桩“蒙“字诀的买卖也越发难做了。自打造办处裁撤了大批匠人,这些失了皇粮的手艺人,只得重操旧业。 手艺精湛的尚能混口饭吃,那起子手艺不济的,却也各有各的门道。 就比如那专司写款的师傅,寻个民窑出的上等坯子,提笔蘸釉往底款上一题,送进窑里再烧一道。 嘿,转眼就成了官窑的物件!这般伎俩自然瞒不过琉璃厂里那些老狐狸,可要糊弄那些往来客商,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那些个手艺精湛的老师傅,专接定烧瓷的活计。虽说是民窑烧造,可件件都是精工细作的好物件,往日专供达官贵人把玩。如今市面上,这等精品是很难见的。 自打这些仿品充斥市面,琉璃厂的生意更是雪上加霜。唯独那王掌柜是个明白人,早早攀上了陆嘉衍的门路。 这些年来著实赚了不少现大洋,只是这身子骨却是一日不如一日。眼看琉璃厂也不赚钱,最后把铺面盘了出去,回家將养身子。如今也就偶尔接些老主顾的买卖,权当赚些零银子了。 如今陆嘉衍在琉璃厂的名声可是不小,隔三差五就有掌柜的上门拜访。不过他向来只谈生意,照旧过自己的日子。 这日晌午,步兵科的虞主任竟亲自登门,脸上堆著少见的笑容。两人寒暄过后,虞主任搓著手开了腔: “陆老师啊,您这可真是真人不露相!”虞主任满脸堆笑:“老话说人不可貌相,谁能想到您不显山不露水的,竟是琉璃厂的行家里手?昨儿个要不是饭局上有人点破,我还被蒙在鼓里呢!” 陆嘉衍一听这话音儿,心里顿时明镜似的——这位爷准是遇著什么难处,想淘换件好物件了。 “虞主任您太客气了,”陆嘉衍拱手笑道,“有什么需要儘管吩咐。只要是陆某力所能及的,定当效犬马之劳。” 虞主任闻言,脸上顿时显出几分窘迫,手指不自觉地摩挲著茶杯:“还不是为著赴东洋士官学校进修的事......这批覆选名单上本是有我的,可如今有人......” 他欲言又止,重重嘆了口气,“若再不使使劲儿,只怕这机会......” 陆嘉衍会意,轻咳一声岔开话头:“虞主任想要什么样的物件?字画还是瓷器?若是其他门类,我也可以帮著寻摸。” “字画......”虞主任声音低了下去,“不能太名贵,我......囊中羞涩”他攥紧了拳头,指节都泛了白。这要求著实为难——既要体面,又要有分量,还得价码合適。 这些日子他跑遍了琉璃厂,次次都是失望而归。眼瞅著截止日期將近,若再找不到合適的,这辈子的前程怕是就在学校蹉跎了。 陆嘉衍略一沉吟:“虞主任,您手头能拿出多少?八百大洋可使得?“ “使得!一千都成!只要能有幅......“虞主任话音未落,突然瞪大眼睛——只见陆嘉衍已从內室取出一轴画卷。 “这是墨存先生的山水,正经的宫廷画师。”陆嘉衍徐徐展开画卷,“单论画作,七八百大洋顶天了,確实寒酸了些。可妙就妙在——这位是乾隆爷御用的画师。”他指尖轻点一处,“您细看这儿,多亏这位爷有这爱好。” 虞主任凑近一瞧,顿时呼吸都急促起来:“这、这是......印章!” 陆嘉衍含笑点头:“多亏关教授提点。画作本身是一回事,有了这个,分量可就不同了。”他轻轻捲起画轴,“八百大洋,这画就是您的了。” 陆嘉衍心里跟明镜似的——这画若搁在铺子里,再等些时日也许能卖出更高的价钱。可眼下这几百大洋的利润,换来的是一位未来军中要员的情谊,这笔买卖怎么算都值当。要知道,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赴东洋深造的,往后最不济也得是个高级教官的位份。 第五十九章培养身边人 陆嘉衍这人情买卖做得活络,除了虞主任这样的军官,他也没少帮衬学堂里的学生。有想家念著故乡味的,他就帮著淘换些地方特產;要给先生们接风的,他就推荐些四九城里地道的馆子。横竖是广结善缘,眼下未必用得著,先把这份情谊处下再说。 他这路子铺得宽,连笔墨营生也没落下。时常往《京城晚报》、《译文书摘》投些译稿,把西洋的小说诗歌翻成雅致的白话。 挣那几个润笔钱倒在其次,要紧的是能跟文坛里的先生们搭上话。有时在茶馆偶遇,互相拱拱手,寒暄几句,这交情就算结下了。 学校里只要一得空,陆嘉衍准保往后操场靶场钻。腰间那把鋥亮的转轮手枪,成了他最贴身的护身符。 这一年光景下来,在教官的指点下,子弹不知打掉了多少发。如今二十米开外,十枪能中个七八;若是十米之內,那更是闭著眼都能指哪打哪。握把上的木纹也被他摩挲得油光水滑。 夕阳西沉,陆嘉衍蹬著自行车与老孟一道返家。刚拐进胡同口,就听见报童扯著嗓子吆喝:“號外!號外!奥匈王储遇刺......” 陆嘉衍嘴角微扬,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轻快的声响:“终於来了。这钢材慢慢囤著吧。”他心中暗忖,怕是將来就会有人主动找上门来。 回到家中,见思媛去福晋那儿串门未归,陆嘉衍兴致正好,便招呼老孟、小龙、二虎三人:“走,去齐家酒肆喝两盅。“ 掀开酒肆的蓝布门帘,但见范先生正独酌小饮。桌上摆著三样下酒菜:拌菠菜、肉皮冻、咸香的海鱼乾。老先生眯著眼,手指在桌沿轻轻打著拍子,嘴里哼著西皮二黄的调子。 “范先生好雅兴!”陆嘉衍拱手笑道,“您慢用。齐掌柜,烦切盘酱牛肉来。” 又指了指范先生的酒缸,“给老先生续满,帐都记我这儿。”转头对跑堂的吩咐:“待会儿得空再来点菜。” “明儿来练字,刚有些起色,莫要荒废。”范先生抬头看了一眼,接著自娱自乐。 陆嘉衍早习惯了范先生这般做派——在这二荤铺里,老爷子向来活在自己的戏文世界里。 他隨意点了几样招牌菜,四人便围坐小酌。正閒谈间,邻桌突然炸开一阵喧譁,引得陆嘉衍侧目望去。 只见陈二拍案而起,醉眼乜斜著环视眾人:“嘿!还不信邪?”他手指挨个点过去,唾星四溅,“你们这帮......”突然拔高了嗓门,“一个个都是榆木疙瘩!井底的蛤蟆——能见过多大的天!” 陈二越说越来劲,一脚蹬在条凳上,叉腰嚷道:“天桥算命的陈三爷知道不?'陈三断生死'——四九城谁人不知?” 说著把胸脯拍得山响,“听这名儿就晓得咱俩啥关係!他亲口跟我说过,万事都有个先兆。当年他们孤儿寡母投奔四九城,如今...”他故意拖长声调,“也是孤儿寡母离了四九城,这可不就到头了么,能拖这么些年也是祖宗保佑了。” “得了吧!”旁边一个车夫嗤笑道,“陈三爷都六十开外了,您才三十出头。这辈分都捋不顺,还在这儿矇事儿呢!” “你懂个屁!”陈二急赤白脸地回嘴,“咱们陈家门里讲究学问!满大街打听打听,三是不是比二大?论辈分那是我亲叔!” 齐掌柜边擦酒杯边摇头:“我早就说了,陈二顶天三两烧刀子,您非得给他要半斤。再掰扯下去,怕是要跟玉皇大帝认本家了。” “陈二啊,”另一个食客插话,“您这么明白,咋又犯多尔袞的错了?这孩子能听您的么?” “去你大爷的!”陈二抄起筷子作势要打,“再胡咧咧信不信我抽你丫的!” 陈二护著文三,气鼓鼓地搂著他说道:“把饼子吃乾净,別听他们的閒话。” 齐掌柜闻言,立刻瞪起眼睛骂道:“你小子,自己也没孩子,倒学会戳人痛处了?” 陆嘉衍饶有兴致地看著这场市井爭执,觉得颇有意思。待风波渐平,他转头问道:“老孟,你这四个徒弟,哪个最出挑?” 老孟捋著鬍鬚,如数家珍:”小龙今年十七,从小跟著我学艺,功夫最是扎实。別看他身形精瘦,练的是天津快跤的路数,不像善扑营还要搭手试探。讲究的就是一招制敌,出手快如闪电。擅长抱摔,脚下功夫。” 说著又指向小胖墩:“二虎性子憨厚,长得敦实,虽然脚下慢些,但胜在下盘稳如磐石。走的是蒙古跤的路子,正所谓一力降十会。” “剩下那两个小子,”老孟顿了顿,“彪子和小猫都还小,特別是小猫才十三岁,是我在天桥收留的。现在跟著学八卦掌的基本功,不过年纪尚小,將来能练到什么火候,还得看造化。” 陆嘉衍目光落在小龙身上,温声问道:“可愿学认字?得閒时我带你去范先生家开蒙。” 小龙眼中骤然亮起光彩,声音里带著几分雀跃:“回东家的话,我认得些字。师父曾带我在私塾念过三年书,只是后来......”话到此处,他声音低了下去。 “哦?”陆嘉衍眉梢微挑,兴致更浓,“那我先给你几本书,遇著不识的字便来问我,若有不解之处,我也可为你讲解。” 小龙双手不自觉地攥紧衣角,声音微微发颤:“多谢东家栽培!我......我定当用心学。” 陆嘉衍含笑点头:“不急,循序渐进便是。待你將这几册书读通了,我再教你別的。” 这时二虎憨厚的声音插了进来:“师父,我......我也想学认字。” “你啊,”陆嘉衍转头看向这个敦实的少年,眼中带著几分慈爱,“就跟在我身边吧。得空时,我一点一点教你。” 陆嘉衍暗自打量著这两个年轻人,心中已有计较。小龙机敏功夫好,二虎忠厚踏实,都是可造之材。 若能悉心栽培,待他们成年后,帮助他们成家立业,未尝不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他心知肚明,自己並非“及时雨”宋江,报个名字,塞一把银元,便能让人纳头便拜。眼下这两个后生,倒是眼下最堪用的苗子。虽说要费些时日调教,但已经快成年了,这份投入很快就能见效,他觉得值当。 “且慢慢来吧。“陆嘉衍在心里盘算著,“待他们根基扎实些,再作长远打算。“这般想著,他看向两个年轻人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深意。 第六十章醉酒吟唱 隨著欧陆风云变幻,商贾气象渐渐起了变化。洋货入华势头渐疲,物价开始趋於稳定,但目前钢材行情,犹自踌躇著向上攀爬。 此时的四九城日渐稳定,大帅府威严日盛,维稳一地治安。往日横行的地痞无赖要么收拾爪牙蛰伏。要么收拾铺盖卷直奔天津卫。大帅里,隨著老鸭子地位渐渐稳固,府上的大公子的心思活络了起来。 二公子夹在父亲兄弟之间,恰似那风月场的老鴇,这边陪著笑,那边弓著腰。既想劝解父亲,莫要行差踏错,又要躲著兄长威逼迫害。 生生將个才情横溢的公子哥儿,熬得形销骨立。老爷子最是赏识他的才华,偏生这份赏识,反成了催命符。大少爷眼里的忌惮,溢於言表,只差动手了! 二公子的母亲是高丽人,在府上的日子过得战战兢兢,咳嗽都要捂著帕子。无法照拂儿子,被大姨太夺走,还打断了腿。 二公子从小看在眼里,自然知道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为了打消兄长猜忌,索性做了那醉臥章台的荒唐客。寄情於风月之间,明確不爭夺家庭利益。 四九城里,胭脂胡同的姐儿们常见他倚著栏杆听曲,大柵栏的茶楼里总见他醉醺醺地拍板眼。这般自污名节,不过是想叫兄长知道,这帅府的滔天权势,他不感兴趣,只要不耽误他游戏人间。 那戏园子里的锣鼓喧天,他眼底的清明就越发混浊。旁人只道二少爷沉湎风月,却不知他每回走过正阳门桥洞时,总要盯著那流水发半晌呆。 这一日,余派名角登台献艺,二公子早早定了头排坐席,戏单上那几摺子,他闭著眼都能哼出调来,偏是要来听这活生生的嗓子。 名角儿一开腔,那声儿打著旋儿往上飘,穿梁绕柱,连戏园子外头卖水煮羊杂的老王都撂下勺子。羊肠子还在锅里打著滚呢,他倒先支棱著耳朵听起了戏文。 秋风卷著肉汤的香气,车夫们忍不住掏钱买了,聚在一起蹲在墙根下,捧著粗瓷大碗吃的浑身暖洋洋,一边吃著羊杂,油粘在鬍鬚上也顾不得擦,嘴里还含混不清地跟著戏园里飘出来的唱腔哼唧。 二虎今日陪著陆嘉衍来听戏,也坐门口吃的满脸憨笑。方才进场前,陆嘉衍往他手心里拍了一块大洋,方才进场前,陆二少爷往他手心里拍了块沉甸甸的袁大头。 “甭拘著,门口的小吃乐意吃就买点垫垫肚子。我进去听戏得有一会儿哪。” 这会儿二虎面前摆著四五个空碗——爆肚的、滷煮火烧的、炒肝的,碗底还汪著酱色的汤汁。他抹了把嘴,嚇坏了门前的摊贩。这拉车的好大的胃口,这么个吃法,这人能养活自个吗? 二虎憨憨的走大步跨向摊子,声如洪钟:“掌柜的,这羊头索性都给我吧!”嚇得摊贩手一抖,结结巴巴道:“我的天,您还能吃?” 二虎吃的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流油,心里那叫一个美。却不知戏院里面的陆嘉衍备受煎熬,如坐针毡,度日如年。他那里听得懂这咿咿呀呀的京戏,要不是贝子爷生拉硬拽,他是绝对不会走进这扇门的。 好不容易等到大轴戏结束,贝子爷站起身,贝子爷意兴阑珊,带著人离开了戏院:“今个就庆余堂听听小曲,耍耍去吧。” 庆余堂,名虽似药铺,实乃京城首屈一指的风月场。这销金窟里,一盏茶便抵寻常百姓一月嚼穀,一瓶白兰地顶得上半年劳作。往来皆是朱紫贵客、豪绅名流。 陆嘉衍碍於情面,被眾人半推半就拥了进去。甫一落座便如芒在背——洋酒瓶上明晃晃的价码刺得他眼疼,姑娘们脸上厚重的脂粉,更像刷了立邦漆一般,让人不忍直视。 “贝子爷容稟,小的家里规矩颇多,贤妻有言,戌时必得归家。”陆嘉衍起身长揖,恳切说道:“今日恕小的不能奉陪,还望贝子爷玩的尽兴。” “才沾席就要走?”贝子爷將翡翠鼻烟壶往案上重重一磕,冷笑道,“区区个宫女就把你治得这般服帖?罢,要走便走。只是这满座贵胄,你总得饮了辞席酒才像话。” 陆嘉衍推辞不得,只得硬著头皮连饮了八杯白兰地,这才勉强脱身。甫一出得门来,夜风迎面一吹,酒劲便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他踉蹌著扶住斑驳的砖墙,胃里翻江倒海,直吐得肝胆俱颤。二虎见状连忙上前搀扶,好容易才將他安顿在人力车上。 拉起车槓快步前行,陆嘉衍瘫软在座位上,醉眼朦朧地望著街边忽明忽暗的灯火。酒意上涌间,他不自觉地哼起了一段熟悉的歌曲: “台下人走过......不见旧顏色......”沙哑的嗓音在夜色中飘荡,时而断续,时而绵长。 二公子眉头一蹙,手中摺扇“啪“地合拢:“这唱的什么曲子?调不成调,腔不成腔,倒是词里透著几分意思。” 话音未落,他已撩起衣摆疾步追去:“快!给我追上前面那辆车!” 偏生他的马夫迟了一步才套上车出来,而二虎却似初生的牛犊,两条腿跑得比马车还快。青石板上“咚咚“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转眼间就拐进了巷子深处。 待二公子追至巷口,只见朱漆大门“咿呀“一声合拢,將两人身影吞没。他驻足门前,仰头望著“陆府”的匾额,月光在匾上镀了一层冷霜。 那句“惯將喜怒哀乐都融入粉墨”在心头反覆盘旋,竟觉喉间发苦——这不正是说的他自己么?摺扇在掌心敲出沉闷的声响,忽而轻笑一声:“'白骨青灰皆我'...孔尚任这《桃扇》,当真写尽了人世沧桑。“夜风捲起他月白色长衫的衣角,在青石板上投下摇曳的孤影。 他转身时,腰间玉佩叮咚作响:“明日去递个帖子,就说——“略一沉吟,:“西城沈家二公子,想请陆先生东兴楼一敘。这般好词,倒值得浮一大白。” 第六十一章福祸相依 陆嘉衍酒醒后,才惊觉自己稀里糊涂竟结识了大帅府的二公子。只是这位公子眼下处境微妙,大帅府里暗流涌动。这突如其来的结交,是福是祸,实在难以预料。 次日晌午,陆嘉衍还是整肃衣冠赴了约。东兴楼雅间里,二公子执壶斟酒,饶有兴致地问起昨夜那曲戏文。 “二公子见谅。”陆嘉衍起身作了个长揖,“这词曲原是晚辈偶然听得,不过隨手记下残章断句罢了。” 说著取过案上宣纸,狼毫蘸墨时手腕轻悬,幸而如今书法有进步,也算字跡端正。待墨跡干透,他双手奉上纸笺。 ”乱世浮萍忍看烽火燃山河,不错不错,虽身处市井,心繫家国。放翁先生这句“位卑未敢忘忧国”,接的好。”二公子看著唱词喜欢的很。 二公子指尖轻叩桌面,忽然展顏一笑:“今晚我正要与红豆馆主商议新戏本子。” 他眼波一转,换了话题:“不知陆先生如今在何处高就?” 陆嘉衍微微欠身,:“惭愧,在下如今在北洋第一陆军小学任教,偶尔为报馆译些洋文。”顿了顿又补充道:“閒时也做些古玩字画的营生。” “宋版书可曾经手?”二公子眼中倏地亮起光芒,身子不自觉地前倾。初听陆嘉衍是个读书人,便有几分好感,听到古玩更感欣喜。 陆嘉衍沉吟片刻:”巧得很,前日刚从隆昌典当行赎出一套《尚书图》,虽是明仿宋刻,却是万历年间吴门书坊的精品。” 他抬眼笑道:“二公子若看得上眼,明日便差人送到府上。” “妙极!”二公子抚掌大笑,隨即微微皱眉,“只是明日我要排新戏,置办行头费不少。” 他忽然压低声音,“我那儿有个乾隆青仙松瑞鹿橄欖瓶,釉色极正,权当抵给先生如何?” 陆嘉衍闻言一怔,连忙摆手道:“这可比我那刻本贵重多了,如何使得?” “无妨。”二公子漫不经心地地说道,“家里库房堆得满满当当,看得都腻了。我既然缺钱,这个便拿去抵扣。” 陆嘉衍暗暗咋舌。这青官窑若是大件,市面上少说也要万元以上。真正传家的宝贝,他竟这般隨意处置? 转念想起这位爷平日的做派,倒也释然——毕竟是个能把几十万两白银在数月间挥霍殆尽的主儿。 就在这里风雪月之际,远方的战事却愈发吃紧。毛熊军队在东西两线接连受挫,不仅坦能堡一役惨败,对奥匈的攻势也未能奏效。军械短缺的毛熊国,此刻正忙著向东瀛、旗等国紧急求购军火。 第二天,陆嘉衍就陷入风波之中!他只觉得后背沁出一层冷汗。他昨日才与二公子把酒言欢,今日两国公使便已找上门来——这些列强的耳目竟已渗透至此。 他抬眼看向左右两位公使,一位指节轻叩桌面,面带微笑却目光锐利;另一位则慢条斯理地搅动著咖啡,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步步紧逼。无论得罪哪一方,都绝非他能承受的。 “密斯特陆,”其中一人缓缓开口,“我们知道你是个精明的商人。不过,听闻你与二公子交情匪浅?或许……你能为我们做些事情?当然,报酬绝对丰厚。” 陆嘉衍心中暗嘆,这哪里是商谈,分明是逼他选边站。他定了定神,脸上堆起商人惯有的圆滑笑容: “两位公使抬举了。我与二公子不过初识,交情尚浅。况且二公子向来游戏人间,不问政事……” 陆嘉衍顿了顿,故作诚恳道,“不如二位先说说,究竟需要我做什么?我也好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既然已被架在火上烤,那便只能学一学三个鸡蛋上跳舞的本事了。 约翰牛公使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袖口:“我们希望这些南方报纸能出现在大帅的案头。只需办成这一件事,你我之间的钢铁合约即刻作废,违约金分文不少。你的收益可达数倍,我想你是聪明人。”他嘴角噙著笑,眼神却冷得像块冰。 高卢鸡公使紧接著推过来一张地契:“天津法租界两公顷地,连带领事馆的特別保护。密斯特陆,你只需让大帅看看南方的民意...” “若是陆先生愿意在《京城晚报》上再发篇文章...”约翰牛公使又补上一句,他手一摊“我们只求华夏稳定。毕竟,谁都不愿看到投资打了水漂。” 陆嘉衍只觉得喉头髮紧,手中的红茶险些握不稳。两位公使开出的条件一个比一个诱人,支票上数字分外碍眼。“事关身家性命...”他声音有些发哑,“容我...容我斟酌七日。” 陆嘉衍回到家中,连外衫都未及脱下,便跌坐在太师椅里。窗外暮色沉沉,恰似他此刻阴云密布的心绪。他揉著隱隱作痛的太阳穴,只觉这乱世步步惊心——今日之事,分明是要他做那刀尖上舔血的勾当。 “掌柜的,怎的不知点灯,还在为那件事烦心吗?”思媛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手里捧著碗冒著热气的鸡汤。她將青瓷碗轻轻搁在案几上,汤麵上浮著的枸杞隨著晃动打著转儿。“您这眉头都拧成结了。” “我在在翊坤宫伺候的这些年头,曾听娘娘说起过一件事,当年正逢江淮水患。”思媛將瓷碗端上,劝陆嘉衍喝一点。 “那日早朝后,工部尚书带著三十七位京官联名的摺子求见。您猜那奏章里夹著什么?竟是扬州孩童传唱的賑灾歌谣。” 她嘆了口气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六部每逢要事必结党联奏,不过是要让主子瞧见,这摺子后头站著千千万万张嘴。” 陆嘉衍猛地直起身子,眼中骤然迸发出光彩。:“都说家有贤妻,如有一宝。今日听君一席话,当真是醍醐灌顶!” 思媛唇角微扬,將已经温热的鸡汤又往他面前推了推:”且先把这汤喝了。”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著陆嘉衍的脸庞,“越是大事当前,越要沉得住气。您看那江心的渡船,风浪再大,艄公也得稳稳把著舵不是?” 第六十二章 文死諫 陆嘉衍此刻心中已有打算,一人之力终究有限。若此事真乃民心所向,追责便如逆水行舟——那无形的民意重压,任谁都得掂量三分。 他深知单枪匹马难成大事,须得广结同盟。舆论场便是绝佳的战场,而他手中正握著京都数家报馆的笔桿子。各地反对之声如涓涓细流,经由他的笔端匯聚成澎湃江河。 此刻他只需再添一把火。案头摊开的各地报纸中,一段犀利的论述引起他的注意。这样的文章他早已驾轻就熟,不过两个时辰,七篇檄文一挥而就。墨跡未乾,他便挟著文稿直奔报馆。 其实如今反对者遍布朝野:忧国忧民的文人、惶恐不安的旗人、惜財如命的资本家、明哲保身的军官、虎视眈眈的洋人......这些人最不愿见到的,便是华夏重蹈覆辙。眼下的太平光景,才是他们心照不宣的默契。 主编审稿时,金丝眼镜后的目光越来越亮。最终他摘下眼镜,郑重地伸出手:“陆先生敢为天下先,实在令人钦佩。既然先生都不畏强权,报馆又岂能畏首畏尾?是时候让国人看清真相了。”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引得满堂编辑围拢过来。主编將文稿传阅眾人,但见一个个编辑读罢,眼中皆燃起灼灼火光。 “陆先生,我们联名刊发!” “对,我们全部署名,倒要看看他们敢不敢把我们都下狱!” “文死諫,武死战,正是我辈报国之时!” 此起彼伏的声浪中,陆嘉衍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暮云低垂,恰似山雨欲来。 这只是第一步,要掀起波澜,还得靠茶馆——这四九城里消息最灵通的去处。普通百姓有几个捨得买报? 旗人老爷们更是不屑一顾。唯有那茶馆里三教九流匯聚,才是民意的源头活水。 可连日来,陆嘉衍寻遍京城说书人,竟无一人敢接这烫手的买卖。就在他焦头烂额之际,范先生领著七八位白髮苍苍的老儒生登门造访。 “望之啊,”范先生抚著稀鬆的鬍鬚,眼中闪著久违的光彩,“当年为你取这个表字,典出《论语·子张篇》——君子有三变:望之儼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老夫原指望你做个温润如玉的君子,隨势而变。” 老人说著忽然自嘲一笑:“说来惭愧,老朽年轻时也以为读通圣贤书就能治国平天下。这些年试著用圣人之道处事,才明白那些之乎者也,不过是给人看的门面话。” 他颤抖著说道,“倒是这史书里的刀光剑影,才是真章。如今这局面,正该我们这些老骨头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了。” 身后几位老者纷纷頷首。最年长的张老太爷拄著拐杖上前一步:“我们这些老朽虽不中用,但好歹在茶馆里还有几分薄面。明日就去各大茶馆,给百姓们说道说道这天下大势!” 陆嘉衍望著眼前这群平均年过六旬的老先生,眼眶有些湿润,原来当年有这么多殉道者。 星星之火,终成燎原之势。从最初七八家茶楼的说书场,渐渐蔓延至整个四九城的茶馆酒肆。大帅將总统改为终身制,更欲世袭罔替。这换汤不换药的把戏,明眼人谁看不透? 红豆馆主適时推出一出新戏《曾公出征》。台上老生一板一眼唱道:“乱世浮萍忍看烽火燃山河;位卑未敢忘忧国,哪怕无人知我。” 字字泣血,惊得满座看客拍案叫绝。这唱词像把刀子,直戳进每个京城百姓的心窝子里。 各大戏班纷纷响应,连演七天义场。每至终场,必齐声高唱:“旧恨尤未消,岂可走旧桥?改弦虽阵痛,眾志万事通!” 台下的茶碗盖叮噹作响,竟比戏台上的锣鼓还要响亮三分。前门大街的茶博士发现,近来连跑堂的小伙计都能將这唱词背得滚瓜烂熟。 这戏文像长了腿,从戏园子溜进胡同口,又从胡同口钻进各家各户的炕头上。就连八大胡同的姐儿们沏茶时,也会不自觉地哼上两句“位卑未敢忘忧国”。四九城的空气里,渐渐瀰漫著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 七日的民间酝酿,终於在这一天迎来了高潮。陆嘉衍站在装满报纸书籍的板车前,望著身后越聚越多的人群——有长衫儒巾的教书先生,有短打装扮的商贩伙计,甚至还有几个旗人打扮的老者。 “走!”陆嘉衍一挥手,车軲轆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格外清脆。这支奇怪的队伍穿过正阳门,拐过棋盘街,沿途不断有人加入。 院校的学生纷纷加入,茶馆的说书先生夹著惊堂木,使馆的马车追隨其后。等到了大帅府前时,乌泱泱已聚了上千人。 “请大帅明察民意!” “维护共和!反对独裁!”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陆嘉衍正要登上石狮基座演讲。忽然,大帅府一侧,一辆西洋马车缓缓驶来,在人群前三丈处停下。 车门开处,先踏出一双鋥亮的马靴。待那人整个身子钻出来,陆嘉衍瞳孔猛地一缩。 那张瓜子脸、细眉毛,活脱脱就是春晚舞台上那位总说“我可想死你们啦”的笑星长相。 他按著腰间配枪走来,皮靴踏在青砖上的声响让现场骤然安静。“是你带的头?”他盯著陆嘉衍,满脸严肃。 陆嘉衍深吸一口气,將手中《共和宣言》举过头顶:“这是四万万同胞的心声!我们依宪请愿,何罪之有?” “姓名?”军官举起马鞭,突然提高声调,“可敢报上名来?” “北洋第一陆军小学国文教习陆嘉衍!”他索性解开长衫前襟,露出里面的西式衬衫,“要杀要剐,陆某候著!“ 这话像块热铁扔进冰水里,人群顿时炸开了锅。几个学生模样的青年挤到前排,把陆嘉衍团团护住。谁也没注意到,徐副官嘴角闪过一丝古怪的笑意。 突然,军官一把夺过板车把手,对车夫喝道:“起开”在眾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竟亲自推著满载请愿书的板车往大帅府走去。 陆嘉衍笑了,他知道冯大帅是会做这件事的人。別的大帅他未必一眼认得出来,这个確实有七八分相似。 第六十三章 提出构想 “大帅,此事还需三思啊!您祭孔改制,已是惊天动地之举。如今中外舆论譁然,各报连篇累牘,都在议论此事。若无列强默许,咱们北洋军恐怕......” 大帅拍案而起:“这位置坐得我如芒在背!你说说,为何不能再进一步?” 军官压低声音:“大帅明鑑,眼下根基未稳,贸然行事恐生变数。不如先整顿军务,操练新军,待兵强马壮之时......”他递上茶盏,“您看是不是这个理?” “吃饭,怎么老提这些,来来来,去客厅吃饭去。”大帅不管他怎么说,拉著他往外走。 大帅夹起一筷子鲍鱼,漫不经心地问:“巩县兵工厂的事,筹措得怎么样了?他张大人能办成的事,我岂有办不成的道理?” 军官欲言又止:“大帅,那边投入实在太大。依卑职愚见,不如先更新现有几家厂的设备......” 大帅突然大笑打断:“来来来,先吃饭!天津卫的大虾著实不错。”军官只得咽下未尽之言,一道道菜品尝。 大帅用筷子尖挑起一片晶莹的鱼鳞,在烛光下晃出金灿灿的光,“瞧瞧,这鰣鱼鳞片都得用金碗盛著!” 他突然將鱼鳞往醋碟里一蘸,送入口中嚼得咔咔作响,“老子原先以为不刮鳞就是讲究,今儿个可算开了眼。这金陵城里的大户,连鱼鳞都得蘸著镇江香醋吃!” 大帅抹了把油嘴,將金碗往桌上一顿,“他娘的,这才叫过日子!” 侍从们端上青大碗,虽器具做的粗糙,却盛满山珍海味。大帅举箸指点:“门口那些闹事的,给点钱打发了便是。” 他冷笑一声:“小老百姓就该好好种地过日子。倒是南方那边......” 大帅突然压低声音,“你派人去查查最近有什么动静。尤其是那个姓蔡的……” 死諫之事终究无疾而终。人在利慾薰心之时,纵有千百人吶喊,也难唤醒那颗被权势蒙蔽的心。但陆嘉衍大帅府前那一諫,以死送上民声。却如惊雷般在士林间炸响。 不过三日,街头巷尾的说书人已將这段故事编成了鼓词,连三岁孩童都能哼上两句“陆生叩闕“的调子。 齐家酒肆这些日子格外热闹。掌柜的在门口新掛了块“义士居”的木匾,柜檯旁特意辟出一方雅座,专供慕名而来的文人墨客歇脚。 这日晌午,几个青衫书生一进门便对著角落里的范先生长揖到地:“范公高义!今日这坛绍兴黄,还请先生赏脸。” 邻桌的老举人闻言也颤巍巍举杯:“老朽添个彩头,再加一碟酱牛肉!”酒肆里顿时响起一片叫好声 柜檯后的老齐偷眼瞧著这一幕,悄悄在帐本上记下:这已是今儿第七拨来请酒的人了。他拍了拍身边的小胖子,“瞧见了没有,人哪得做点事,有点学问。” 范先生依旧低头哼唱不语:“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一把老骨头,也就说几句实话。” 此时,六国饭店的水晶吊灯將会议室照得通明,各国公使端坐在真皮沙发上,手中香檳泛著琥珀色的光。 英吉利驻华夏大使慢条斯理地转动著手上绅士杖,率先开口:“陆先生,您的表现实在出色。我们期待下一次合作,或许你也期待著我们今后的合作。”他抿了口红酒,镜片后的蓝眼睛闪著精明的光。 霓虹公使突然前倾身子,和服袖口在茶几上扫过:“陆桑の行动は素晴らしい!(陆先生的行动令人钦佩!)” 他急切的说道:“京都の能楽师が特別公演を准备しています...(京都的能剧大师已准备好特別演出...)大日本帝国愿为阁下提供一切必要的支持。”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高卢鸡代表突然大笑,將一叠文件推过桌面:“陆先生,我们最讲实际。” 他敲了敲桌上支票的数字:“您做到了我们所求之事,我们自然也要兑现承诺。这是该兑现银行支票,隨时可以支取。” “陆先生,您不妨提提要求,我瞧瞧能否办到。我对您接下来的计划很是好奇。”旗公使满脸堆笑,眼中闪烁著探究的光芒,询问道。 陆嘉衍目光中透著坚定,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打算筹办一所职业工人学校,专门教授工具机操作。不知几位能否给予支持?日后学有所成,开展来料加工、组装业务,我只是想让华夏人开阔眼界、启迪心智。要是条件允许,我还想在京津冀地区开设一些小学。” 利国利民利已,做力所能及之事,这便是他心底的谋划。漆黑的世道之中,一盏蜡烛,点亮一丝光明也好。 “没有问题,我会向上级提议,拨一笔款子给你。不过这所学校的………”旗公使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带著审视。 “旗可以冠名,可以全权代理,我只要免费教育。”陆嘉衍隨即开口道。 “那就没有问题了”,公使突然大笑,“那我们可以达成一致了。” 走出六国饭店的陆嘉衍意气风发。教育兴国、强军兴国,其实並不矛盾。只是我们落下的太多,需前赴后继,慢慢的来。 总要有人开一方土地,来做基础教育。都搞精英教育,岂不是再办科举?世人皆知精英好,若没有百姓扶持,何来精英!太平盛世,百姓抬,民福则国强,民福则万眾归心。 第六十四章 救不了妹妹 霓虹国的代表在陆嘉衍眼中总带著一股说不出的厌恶。尤其是那撮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小鬍子,每每让他手指发痒,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才解气。 但此刻,他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大阪人?消息可靠?” “千真万確,都是公开资料。不过...”对方不解地挑眉,“这很重要吗?” 陆嘉衍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天壤之別。若是这个地方来的,倒值得会一会。”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叩著桌面,心里已经有了盘算。 恰在此时,天津的宅院內,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般。鲍夫人此刻正气得浑身剧烈颤抖,额头上青筋暴起,脸上的皮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著。 她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盏被震得叮噹作响,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屋內格外刺耳。 “好你个没良心的妮子!”鲍夫人的声音尖锐而颤抖,带著几分歇斯底里,“我砸锅卖铁供你读书,事事都为你的前程著想,你倒好——” 她颤抖的手指几乎戳到亲妹妹的脸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非要去学那些洋玩意儿!那些洋人什么时候正眼瞧过你?喝了几口洋墨水,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她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地起伏,精心盘起的髮髻散落了几缕髮丝,狼狈地垂在脸颊边。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將她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容映得格外可怖。 鲍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平日里精致的妆容此刻也掩盖不住她脸上的狰狞。她猛地將手中的茶盏狠狠砸在地上,上好的民窑青瓷瞬间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溅得到处都是,在地面上晕染出一片深色的水渍。 “我这些年为你操碎了心!”她的声音尖锐得几乎破音,在屋內迴荡,“咱爹走得早,我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省吃俭用供你上最好的学堂。圣约翰教堂学院一年三百大洋,你知道姐姐是怎么省出来的吗?你倒好!” 她猛地一把拽过妹妹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肉里,仿佛要把这些年的委屈和愤怒都发泄出来。 “放著好好的新式教育不学,偏要去读那些西洋糟粕!那些金髮碧眼的洋鬼子,背地里不知道怎么笑话你呢!” 窗外,树影在微风中婆娑摇曳,斑驳的光影在二人之间跳动,更添了几分压抑的气氛。鲍夫人突然鬆开手,踉蹌著后退两步,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带著一丝哽咽: “你以为……你以为那些洋人真的看得起我们吗?”她抬手抹了把脸,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精心梳妆的鬢髮散乱地贴在脸颊上,显得格外狼狈。 “在他们眼里,你和八大胡同里的窑姐没什么两样……你知道他能待多久?和你是不是真的情投意合。你要是嫁了这人,咱们这门亲戚就断了!” “断了就断了!”关秀凝满脸怒容,眼眶泛红,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现在是洋人的天下。你就抱著那老一套的规矩和姓氏做梦吧,大清早就亡了!” 说罢,她用力一甩门,“砰”的一声巨响在屋內迴荡。关秀凝觉得这个姐姐简直无可救药,满脑子都是陈旧的观念。而理察,那才是她的真爱。至於四九城那个整日穿著长衫的男人,在她眼中不过是个迂腐守旧的本地土著罢了。 “凝儿!回来!”关淑静瞪大了眼睛,眼眶泛红,声嘶力竭地大声喊道,声音里满是焦急与担忧。她太了解妹妹的倔脾气了,这一摔门出去,怕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望著那被狠狠关上的门,沉闷的声响仿佛一把重锤,重重敲在她的心口,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关淑静满心悲戚,在她看来,妹妹定是被那些言巧语的洋人迷了心智。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关秀凝沉浸在所谓爱情的美梦里,对残酷的真相一无所知。那个她视作真爱的“理察”,真实身份是门捷列夫,一个从毛熊军队里逃出的逃兵。 他平日吹嘘的万贯家財,不过是隨口编造的谎言,实际上,他出身於西伯利亚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家境贫寒,生活困苦。 身上穿著的那件看似体面的衬衫,也是他偷偷摸来的,只为装点门面,骗取关秀凝的信任和感情。 此时,毛熊国內正在大规模抽壮丁,战爭的阴云笼罩著大地。可门捷列夫毫无守家卫国的理想与担当,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逃。 西伯利亚的寒冬太过凛冽,环境恶劣,而四省又太过贫穷,无法满足他对安逸生活的幻想。 偶然来到天津卫,他发现这里富庶繁华,又碰上关秀凝这个对他死心塌地、还颇有钱財的女人,便处心积虑地设下骗局,妄图就此过上不劳而获的日子。 华夏的要饭之人没人在乎,西洋乞丐趋之若鶩。她也不想想,这廝若是西洋混的好,跑这地方来是不是疯了! 可蓝眸子,高鼻樑就是这般吸引人,关秀凝情不自禁投怀送抱。姐姐的劝道一点用没有,她自己婚姻都不幸福,居然教起她来了! 第六十五章 开始布局 大帅初立之际,二十二省都督並非尽出北洋。特別是南方各省,都督多为革新派人士。他们理念各异,有的倾心君主立宪制,有的嚮往联邦制,然而支持帝制者却寥寥无几。 陆嘉衍担任陆军小学教师后,才深切认识到北洋的雄厚实力。当时,陆军军官分为三级九等,上等为將官,中等为校官,下等为尉官。军队编制以十四人为一棚,三棚编为一排,三排组成一连,四连构成一营,三营合成一团,二团编成一旅,二旅则组成一师。 彼时的学制,小学分为初等四年、高等三年,高等小学简称高小;中学学制四年,大学学制三到四年。大帅对教育颇为上心,也正是在这一时期,诸多大师涌现。 武器装备更是不输今后的某某师。难怪大帅起了別的念头,新学堂落成之时,大帅亲临揭匾。临行前,他忽地驻足,朝陆嘉衍招了招手:“你就是那个闹事的?来,坐下给老子说道说道,外头都传些什么閒话?” 陆嘉衍后背早已汗湿,却强自挺直腰杆,拱手回道:“大帅明鑑,走向共和实非易事。如今四海百姓,无不盼著华夏能从此富强。若再走回头路...只怕民心难安啊。” “放屁!”大帅猛地一拍茶几,茶盏震得叮噹作响,“老子接手这烂摊子时,库房里穷得叮噹响!没有老子镇著,这局面早他娘完蛋了!那些个酸秀才整天满口仁义道德,谁来管过老子的难处?你倒是本事不小,带著这么多人造反!” 陆嘉衍喉结滚动,却仍不卑不亢:“大帅的难处,小民自然不敢妄议。只是这民意如潮...小民不过一介布衣,何德何能引得眾人追隨?实在是...眾望所归啊。还望大帅三思。” 大帅冷哼一声,指节在案上重重一叩:“老大敢糊弄老子,老子自会收拾他!老二跟你走得近,你告诉他——” 他嗓音一沉,眼底却闪过一丝罕见的柔和,“叫他別怕,他爹还没死呢!有我在,谁敢动他一根指头?” 大帅站起身,背著手踱到窗前,望著远处新学堂的轮廓,沉默片刻,忽然嗤笑一声: “愿天下各族平等善待华夏?呵,话说得轻巧,可这世道……”他摇了摇头,“罢了!学校好好办吧,缺什么说一声,也不差你那三瓜两枣,总得有人做点实在事。” 陆嘉衍躬身送別大帅,心中却是一片澄明。这乱世纷扰,非他区区一介书生所能左右。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深諳此理。放眼这烽火连天的世道,又有几人敢说自己能做得更好? 他转身望向新落成的校舍,青砖灰瓦在夕阳下泛著温润的光。这才是他力所能及之事——让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家子弟,让那些整日与铁器为伴的工匠学徒,都能在这方寸之地习得文字,明晓事理。 待到学有所成,这蒙学便可升格为职业技术学院。士农工商,自古各安其位,而在这新旧交替的年月里,那些手持銼刀的匠人、操纵机器的工人,才是推动这古老国度迈向现代的中坚力量。 檐下铜铃在晚风中轻响,清脆的声响与陆嘉衍胸中的激盪遥相呼应。既然生逢此世,总要在这方寸之间,留下些实实在在的痕跡。 回到家中,还未及掸去衣衫上的尘土,思媛便快步迎了上来。她手里攥著一张药方,指尖微微发颤:“掌柜的,你瞧瞧郎中怎么说......” 陆嘉衍接过那张笺纸,目光在墨跡间游走,忽然怔住。再抬头时,眼底已漾开一片温柔:“思媛,你......这是喜脉,你有了?” “这个妹妹我刚刚叫来......”思媛垂下眼帘,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若是......你就......” “胡说什么!”陆嘉衍一把將她揽入怀中,指尖轻轻抚过她的脸庞,“你这傻姑娘,怎么还惦记著从前那些混帐规矩?你才多大年纪,我疼你还来不及。” 他的拇指拭过她眼角的湿润,温声道:“这是天大的喜事,该高兴才是。” 两人正说著,院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陆嘉衍抬眼望去,只见管家引著一位身著西式礼服的男子匆匆而来——正是那位大阪使臣。 他唇角微扬,心中早有预料,转身对思媛温言道:“你先回房歇著,这事我来应付。” 待侍女搀著思媛转入內室,他才整了整衣襟,朝来客拱手道:“山本先生,別来无恙。” 那霓虹使臣摘下礼帽,露出一张精明的面孔。他操著生硬的中文,开门见山道: “陆桑,我听闻大沽码头堆积如山的废钢,已经让您寢食难安了。” 说著从怀中掏出一支镀金菸斗,在指尖转了个圈,“如今战事频仍,钢材价格飞涨,可您这批货......”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怕是找到买家,也运不出去吧?” 陆嘉衍不动声色地斟了杯茶,氤氳热气模糊了他的表情。码头那批钢材钢材,確实已堆积两年。 洋行压价,军阀强征,这其中的利害他再清楚不过。此刻窗外暮色渐沉,將厅堂內的雕窗欞投下一道道阴影,恰似他心中盘算的重重思量。 “山本先生消息倒是灵通。”陆嘉衍轻啜一口茶,“只是不知贵国远在东海,要这些锈蚀废铁有何用处?” 使臣前倾身子,菸斗在桌沿敲出清脆的声响:“明人不说暗话!只要能赚钱,我就乐意。陆桑是聪明人,我想搭上什么船,您应该有数。” 他掏出一张支票推过桌面,“这个数,足够您再建三所技术学堂。” 陆嘉衍指尖轻叩桌面,忽然从袖中抽出一张纸笺,沿著红木桌案缓缓推过去:“山本先生且慢,其实......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霓虹使臣狐疑地接过纸张,金丝眼镜后的瞳孔骤然紧缩:“金卢布债券?”他猛地抬头,“现在市面上白银兑卢布的匯率已经跌了三成,您这兑换比例如此之低......” “正因为如此,才想借重贵国的金融渠道。”陆嘉衍苦笑著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青瓷杯沿,“实不相瞒,这些债券是我吃不下。但凡我有办法……” “这批债券,我估计战后起码……这个数,偌大个国家怎的会突然没了。这是长期生意,先生!” 他刻意压低声音,“若能通过贵国在高丽的正金银行运作,至少能赚六成。” 使臣的菸斗停在半空,忽然爆发出洪亮的笑声。他拍案而起,震得茶盏叮噹作响:“陆桑啊陆桑!这等好事您早该开口!” 他一把抓过债券对著灯光细看,金丝眼镜反射出贪婪的光芒,“正金银行的山田课长是我同窗,这买卖......” 他忽然敲了敲桌子,“抱歉,臥的同事,可能不喜欢与人共享……” “行,您回去商议商议,给我报个价吧。” 第六十六章 女人的算计 陆嘉衍望著院中飘落的梧桐叶,嘴角噙著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茶汤在舌尖泛起微微的苦涩。 思媛蹙著眉头,纤白的手指绞著帕子:“我虽不懂这些弯弯绕,可那东洋人眼里的算计,连我这妇道人家都看得真切。” 她忽然压低声音,“听说他们早就在谋划……” “夫人多虑了,”陆嘉衍忽然转身,从博古架暗格中取出一本蓝皮帐册。他指尖在某一页轻轻一点,墨跡未乾的数字在烛光下泛著微光: “废钢卖了个好价钱不假,可那批债券......”他忽然轻笑出声,“不久之后你会明白的!” 思媛笑了笑:“你的打算我不干涉,家里的事我守著底。福晋昨个问起。存你那儿的钱,全换成房子吧。” “大沽的房子.....”陆嘉衍推开雕窗欞,“明日就去看看。不过——” 他忽然转身,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得绕道去趟英租界,怡和洋行的经理还等著签炼钢炉的订单呢。这个电炉,才是我拼死挣来的东西。” 思媛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眼波流转间,满是洞悉一切的瞭然。 “原来你早就盘算好了......这些心思在外面耍耍也就罢了,可別带进家里来!我跟你说的可不是玩笑话。” 思媛嘆了一声,低头说道:“苏家有个小姑娘,今年刚满十八,她家是造办处『苏作』的木匠世家。与其你在外面寻那些胡同里年轻窑姐,倒不如我帮你把把关。收了她吧,往后好好待人家。我这人眼皮子浅,你行事可別让我瞧见。” 陆嘉衍嘴角含笑,並未作答,只是轻轻將妻子微凉的手拢进自己掌心,仿佛这样便能將所有的言语与情绪都悄然藏起。 天津卫那四合院里,关淑静满脸怒容,胸腔里的怒火熊熊燃烧,猛地抬起手,將手边的盆子狠狠摔在地上。 “哐当”一声巨响,盆子瞬间四分五裂,碎片飞溅,在地上杂乱散落。“这妮子居然当了阿玛的盘子!把当票给我拿来!” 她扯著嗓子怒吼,声音尖锐又急切,每一个字都裹挟著难以遏制的愤怒。 当僕人哆哆嗦嗦地把当票递到她面前,她一把夺过,目光刚一触及那上面的字,整个人就像被抽去了筋骨,瞬间瘫软下来,脸上的血色也在剎那间褪去,变得一片惨白。 “这是阿玛留给子孙的传家宝啊。”她喃喃自语,声音里满是绝望,眼眶中也蓄满了泪水,声音不自觉带上了哭腔,“申格拿的三个鐲子,我拿的祖母绿,小妹拿的青大盘。本想著这些能一直传下去,守住咱们家的念想,不到万不得已……” 她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猛地瞪大双眼,眼神中满是惊惶与焦急,“这洋人要是真有钱,怎会骗她这传家宝!这汉子不安好心吶!” 说著,她踉蹌著站起身,脚步虚浮,却又拼命稳住身形,衝著身边的人大喊:“快,替我拉住她!不能就这么算了,那可是阿玛留给小妹的东西,是咱们家的根啊,绝不能让那洋人就这么轻易得逞!给我研墨,我给姐妹写封信!” 屋內的空气仿佛都因她的愤怒与绝望而凝固,每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立原地,只有关淑静那带著哭腔的呼喊声,在狭小的空间里不断迴荡,诉说著她的悲哀。 福晋收到信后,嘴角浮起一丝讥讽的轻笑,隨手將信丟给梁锦儿,说道:“瞧瞧吧,那副模样,哪像是瓜尔佳的子孙,这般手足无措。” 梁锦儿伸手接过信,快速扫过內容,微微皱了皱眉,旋即整了整衣襟,抬眸看向福晋,神色诚恳: “姐姐,您也这般看吗?其实,道理您比我清楚得多。我能有今天,走得这般顺遂,全靠三姐妹齐心协力托举著我。穷人想要改变阶级,可不就得抱团取暖嘛。咱们姐妹之间若是相互算计,又怎能守得住这份家业呢?” 她微微一顿,目光坚定地与福晋对视,继续说道:“姐姐,帮她就是帮我们自己啊。做人做事,还是得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如今咱们拉她一把,將来指不定什么时候,她也能在关键时刻助咱们一臂之力,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福晋手中的茶碗猛地一颤,茶水险些溅出。“还好你脑子清楚,我这脑子还停在前朝那些事儿里,转不过弯咯。” 她稳了稳心神,接著吩咐道,“去查一查这小子的来路,让小路子赶紧把东西赎回来。” “姐姐,您可是咱们的主心骨、顶樑柱啊。”梁锦儿赔著笑,话锋一转,“不过姐姐,我之前跟您说的那件事……” “你可真能折腾!”福晋眉头一皱,语气中满是嗔怪,“关淑静虽说徐娘半老,却也风韵犹存,难怪有人惦记。可你到底想干什么?这不是把姐妹往火坑里推吗!” “姐姐,我哪能是那种人啊!您可不能冤枉我。”梁锦儿急忙解释,神色诚恳,“他们年龄相仿,而且对方才学出眾。我这是在给姐妹精心物色下半辈子的依靠啊。” 福晋冷哼一声,目光如炬地盯著梁锦儿:“人找得確实不错,可梁锦儿,你的心思可比那三个妹妹深沉多了。曹公公那事,別以为我不知道,不是你乾的?现在心里愧疚了,就想法子帮小陆子。当初你把老三老四都送进宫,连我姐都说你心狠。给太监找对食,也就你能做得出来!” “姐,这事就別再提了……”梁锦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双腿一软,瘫倒在地。那是她心底最深的伤疤,根本不敢揭开,甚至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当年的她,又怎会料到世间竟有那般残酷的场景。 “我不提,可你自个好好想想。一步步算计的人生真有意思吗?咱们没进宫,你倒好,算计比宫里还深些!” 第六十七章 学堂 对於那些眼光独到、財力雄厚的高端玩家来说,琉璃厂的普通物件实在难以入他们的法眼。 除了几家声名远扬、底蕴深厚的老字號之外,琉璃厂的店铺多半经营玉器、杂项这类相对小眾的古玩品类。 这些东西虽说偶尔也能算是“捡漏”,但与真正的顶级古玩相比,还是相形见絀。 在四九城的古玩的世界里,上好的古玩主要指名门大家的书画墨宝以及御窑出品的瓷器。名家书画中的巔峰之作,向来是艺术市场的宠儿,无论何时都不愁买家。 而御窑瓷器,则是官窑中的精华所在,是专供皇室使用的顶级器具。其中最上等的,自然是留在宫中,供皇室成员赏玩使用。 次一等的,也会被赏赐给王爷贝勒或是朝中大臣。也正是因为如此,顶层的玩家们心心念念、时刻关注的,始终是那些曾经深藏宫中的稀世珍宝。 陆嘉衍刚办完这些事,市场上就风起雨。二公子那稀世橄欖瓶在他手里的消息,不知怎的竟如春风过境,转眼间传遍了整个古玩行当。 才回府上,门房便递来一叠拜帖——琉璃厂的周掌柜、东交民巷的洋行买办、甚至沪上来的珠宝商,都排著队要见他。管家捧著茶盘进来,低声道:“东家,外头候著的客人,都快排到胡同口了。” ”唉,谁知他隨手送来的竟是这等重器.....”陆嘉衍指尖轻抚过橄欖瓶温润的釉面,青缠枝在灯光下泛著幽蓝的光晕,“这般成色的御用青,便是万两银子也嫌唐突了。” 思媛执起茶盏,轻声说道:“横竖要寻个买主,依我看......”纤指忽而点在请柬烫金的落款上,“不如就成全了这位?” “妙极!”。陆嘉衍摺扇“啪“地收拢,“还是媳妇慧心。”忽又压低声音道:“不过得让他应承个条件——既然要办学堂,总得有个领头人。如今这世道......技术才是王道。” 他望著窗外,琉璃窗格將他的侧脸分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老祖宗的手艺不差,咱得费点心思追上去。” “这无烟火药当真比寻常的强上许多?”思媛捻起一撮灰白药末,指尖传来细腻如雪的触感。 陆嘉衍柔声道:“德州军械局,那是前朝洋务运动的留下的好东西。那些工人、学生、买办,是一笔极大的財富。” 他喉结滚动著吐出这一句句话来,“华夏如今三分之二的子弹都烙著它的钢印。眼下这二百七十台德国制弹机,五千熟练工人,四百名留洋技工......” 话音戛然而止,陆嘉衍知道十年之后,这点老底子会被拆的啥都不剩。既然他来了,留住这批工人比什么都重要。 “电炉子的帐该结了,快把东西卖出去吧,土地的钱也该给了,这钱的也太快了。”思媛嘆了口气道。 陆嘉衍长嘆一声,满脸无奈:“媳妇,以后要是把这尊『钢铁菩萨』请进门,” 他苦笑著掂量了一下帐房钥匙,神情颇为苦恼,“咱家怕是得勒紧了裤腰带了。” 思媛正在给珐瑯自鸣钟上发条,听到这话,指尖动作微微一滯,隨即语气坚定地说道: “这话可还是你自己说的呢,生於乱世,又怎能掩耳盗铃,对诸事不管不顾?这电炉就算再怎么烧钱,你也留著。总会有识货的人来,怎么,全华夏就只有你一个人能看得明白?听我的,既然做了就別后悔,一鼓作气坚持下去才是正理。” 说著,思媛便拉著他往后院走去,打开橱柜:“瞧见没,嫁给你时带的嫁妆可都在这儿呢。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陆嘉衍惊得嘴巴张得老大,心里暗自惊嘆,我的天吶,这居然是……有了这些,他还担心什么!原本以为自己娶了个宫里丫鬟,如今看来,这分明是…… 几十万大洋,乍一听似乎是一笔巨款,可一旦投到这些事业当中,却不过如同九牛一毛。上头没有任何支援,仅兴办一所学校,便足以让人感到力不从心。 歷经种种艰难,学校终於建成。学校分为两级,一级是普及初小教育,为孩子们打下知识的基础;另一级则是二年技能班,技能班又细分为四个班,分別教授化学、医护、工具机以及算术,致力於培养实用型人才,为社会输送多样化的专业力量。 所幸洋鬼子没有食言,该来的钱一分不少。学堂还是办了起来,陆嘉衍所求的也是把教育铺开。他只能引路,先把这条路走通。 橄欖瓶出手后,学堂的师资力量骤然提升。几位新来的先生都是业內翘楚,陆嘉衍正欲召集眾人商议办学事宜,却被思媛轻轻拉住了衣袖。 “掌柜她柔声劝道,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划,“该放手时且放手。把体面留给旁人,这学堂难道真要靠你一人支撑?” 晨光透过雕窗欞,在她眉眼间投下细碎的光影,“分些权柄出去,既成全了他人,也解脱了自己。你这么聪明的人,该明白我的意思。” 陆嘉衍低笑一声,指尖轻轻摩挲著茶盏边缘:“我原也这般打算,面上总要做得漂亮些,这诸般事情还是他们轻车熟路。” 思媛斜倚在窗边,夕阳的余暉染红了她半边脸颊。她忽然转身,绣鞋尖儿轻轻踢了下他的靴侧: “明儿换身新衣裳,把造办处那个小丫头收了吧。”她的声音带著几分漫不经心,“省得我年老色衰时,你瞧著生厌。” “胡说什么。”他伸手去捉她的腕子,却被她灵巧地躲开,“你才多大年纪,就说起这些。” 思媛轻哼一声,鬢边的珍珠步摇隨著她的动作微微晃动:“男人不都这样?说穿了反倒没趣。” 她忽然凑近,带著茉莉头油的香气拂过他耳畔,“只一样——別去外头沾些不乾不净的。家里我把把关,心思多的別带进来。” 她的指甲在他掌心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否则..……你自个走紈絝子弟路子,自个是看得见的未来的。” 第六十八章身边强人 “东家,今儿余老板登台唱《游园惊梦》,您倒好,偏不爱听这正儿八经的戏。”二虎牵著马,嘴里絮叨著,“反倒是梁姨娘隨便哼个小调,您听得眼睛都直了。” 陆嘉衍整了整袖口,无奈摇头:“各人有各人的偏好。今日是二公子亲自设的场子,不去不合適。“他抬眼望了望天色,轻嘆一声,“走吧,別误了时辰。” 话音未落,忽听前方一声暴喝——“停下!“ 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横挡在路中央,腰间別著短刀,眼神阴鷙地盯著他们。 陆嘉衍定睛一看,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寒意。他对这个人再熟悉不过了,因为正是这个人,曾经在鲍夫人宅子里对他恶语相向。 “呵呵,陆先生,你还记得我吗?”那人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笑容,让人不寒而慄。 陆嘉衍一看周边七八个壮汉,悄悄摸向了手枪:“你想干什么?” “老子被你打得够惨了,在京城根本活不下去了!”那人恶狠狠地瞪著陆嘉衍,“所以,今天你得借点钱给我,老子要去天津卫混混!” 陆嘉衍的脸色变得苍白,他知道这个人是个狠角色,绝对不会轻易罢休。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二虎停好了人力车,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东家,您稍坐一会儿,给我点时间,我来解决这件事。”二虎的声音低沉而有力,透露出一种让人安心的沉稳。 陆嘉衍虽然心中仍有些忐忑,但看到二虎如此自信,他也稍稍鬆了口气。然而,当他看到二虎孤身一人面对那七个人时,他的心里又不禁打起了鼓。 二虎站定后,毫无惧色地直视著那七个人,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为首的那个人见状,怒喝一声,挥拳朝二虎打去。 然而,二虎的反应速度快如闪电。他轻鬆地侧身一闪,顺势一拉,那人便失去了重心,向前扑去。紧接著,二虎顺势一拌,只听“扑通”一声,那人直接摔了个狗吃屎。 “就这点手段,也敢出来耍狠?”二虎冷笑一声,砸拳一几,把壮汉打趴。挑衅地看著剩下的六个人。 那六个人见状,顿时怒不可遏,一窝蜂地朝二虎扑了过来。二虎却不慌不忙,他灵活地穿梭在人群中,时而用拳,时而用脚,每一招都精准地击中敌人的要害。 只见二虎一个箭步衝上前去,低身抱腿一个爆摔,直接將一个人抡起砸下。那人惨叫一声,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著。 紧接著,二虎一个闪身,避开了另一个人的攻击,然后迅速伸手一搭一拉,那人便像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样,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陆嘉衍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二虎的身手如此矫健,动作如此利落,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华夏功夫? 一支烟的工夫都不到,地上便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倒下的人。陆嘉衍满脸惊愕,脱口问道:“二虎,你在老孟哥的徒弟里,是不是最厉害的?” “小龙比我厉害,其他人就都比不上我了。就彪子那两下子,他就是来七八个,我也能轻鬆摆平。师傅如今上了岁数……否则我和小龙联手都討不得好。” 陆嘉衍这才彻底明白,自己身边这两位究竟有多厉害。以往他总觉得武术没什么实际用处,可二虎今天这一番身手,著实让他大开眼界。 “东家,咱们也就是为了混口饭吃。以前没有枪的时候,咱们学的这门手艺,讲究的就是在三步之內,哪怕只是划根火柴的时间,也能取人性命。唉,可如今,没人再信咱们这本事了。” “我的天吶,二虎,你今天还留了手?”陆嘉衍愕然问道。 “夫人交代过,只能自保,不能害人。”二虎拱手说道。 陆嘉衍与二虎一同前往戏院,一路上,陆嘉衍內心满是踏实之感。身旁有二虎这样身怀绝技的人。 还有什么可忧心的呢?回想起方才,那保鏢前来敬酒,二虎仅仅用两根手指,便將其製得动弹不得,原来自己身边竟藏著这般厉害的人物! “明天要不要学学用枪?小龙这本事,抬手就是一枪,枪枪十环,唉,人比人气死人。你学学未必比他差,说说看有啥想办的?”陆嘉衍开口询问。 二虎听闻,“扑通”一声跪下,恳切地说道:“东家,俺求您件事。帮我把爹娘葬了。” “快起来,这在大庭广眾之下,成何体统。你有事儘管说,我答应便是。”陆嘉衍急忙伸手去扶他。 二虎眼眶泛红,解释道:“家里实在没钱,没亲戚了。当年变法,爹娘义无反顾就投身进去了。东家,求求您帮帮忙,替我安葬家人。” “快起来!我一直都把你当弟弟,这事我肯定会办。就如同是我自己的叔叔阿姨,我哪能不管呢!”陆嘉衍用力扶起二虎,言辞篤定。 “东家……”二虎声音哽咽,千言万语都化作这一声饱含感激的呼唤。 这事必须要办。陆嘉衍暗自思量:“千金买马骨...这世道,想要成事,总得有人心甘情愿帮衬自个。死士——这个词在舌尖滚了滚,终究没说出来。可有些事,不是不提就能当不存在的。” 这个世道啊,想要站稳脚跟,有些代价不得不付。总得有人去做那个“马骨”,也总得有人来当这个买骨之人。“二虎,希望我用不到你。””陆嘉衍嘆了一声。 第六十九章再娶的 提及思源为他寻觅的姑娘,陆嘉衍仅见了一面,便慌乱不已。那姑娘星眸漆黑如漆,只一眼,便叫人深深沉溺。她轻启朱唇,声若海棠绽蕊,叫人如何抵挡。 姑娘不过隨意开口,陆嘉衍便自知先前的见识是何等浅薄。起初,他只知姑娘出身苏作木匠世家。毕竟后来宫中多用广作器具,苏作渐渐没那么出名。 却不知苏作技艺,实则另有乾坤。苏作工匠善於巧用小料,经他们妙手拼合,竟能造就大气磅礴之作。 苏作家具,更是將“惜木如金”发挥到极致。大件器具常以包镶之法製作,以杂木为骨架,外贴优质硬木薄板;小件器具则打磨得极为精细,常见小块碎料拼接而成的构件。这对工艺要求极高,既费人工又耗时间,可成品却美观至极,拼接处严丝合缝,工艺巧夺天工,令人惊嘆。 然而,前朝之时,苏作却被视作小家子气。明代苏作的精巧细致,难以在当下盛行。也正因如此,广作逐渐取代了苏作的地位。 陆嘉衍望著那姑苏女子,心中暗嘆,都说姑苏女子温婉动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眉眼间的柔情,实在是让人沉醉。 他正看得出神,忽然被晴儿娇嗔的声音打断:“再这么看下去,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啦!你可记好了,既然已经有了我,就不许在外头过夜。” 晴儿的父亲是个有些古怪的老头,每天天刚蒙蒙亮就准时起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必定是吃上一碗羊骨汤麵。 在姑苏地区,阳春麵十分常见,说白了就是一碗猪油酱油汤麵,可这老头儿就独爱这一口,仿佛喝完这碗面,一天的精气神儿才算真正被唤醒,日子也跟著热闹起来。 说起陆嘉衍和晴儿的亲事。老头儿心里其实不太乐意。虽说同曾在內务府当差,两家也算门当户对,但要让晴儿做小,他实在难以接受,心里犯起了嘀咕:凭什么呀? 思媛也察觉到了他的顾虑,赶忙出来打圆场:“叔叔,进了这门,大家就平辈相称。你看王府里也有侧福晋,只要我家望之能好好善待晴儿,这事儿也就成了,你看咋样?” 老头这才勉强点头应下,陆嘉衍却早已紧张得手心冒汗。他向来最怕见家长这种场合,此刻站在堂屋里,只觉得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晴儿的父亲端著茶碗打量他时,他结结巴巴连句完整问候都说不利索,原本准备好的客套话全堵在嗓子眼,憋得耳根通红。 倒是那姑娘从里屋掀帘出来解了围。陆嘉衍抬头时正撞见晴儿,只看一眼面容,顿时连呼吸都滯住了——杏眼盈盈似含著春水,唇若点朱,发间银簪隨著步伐轻晃,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他活了二十多年年,从未见过这般標致的人物,只这一眼,便觉得方才受的窘迫都值当了。 “泰山大人在上,小的定然视晴儿如正室。从今往后,绝不再娶。” “是个老实人,罢了。”老头咂摸著旱菸下了定论。他敲了敲烟杆,“小子,咱家穷,可不是卖女儿。你要是有些怠慢我的姑娘。老子教你认识一下鲁班术。” 陆嘉衍还怔怔望著姑娘发愣,直到对方抿嘴一笑,他才慌忙低头,“泰山教训的是。” 思媛给他找到,约莫是目之所及最漂亮的姑娘。陆嘉衍自问,以前几十年做梦都不敢想一想。 思媛是大气温婉,晴儿这江南丫头,怕是做梦都不敢想。 “是个老实人,罢了。”老头咂摸著旱菸下了定论,灰白的烟雾在堂屋里缓缓盘旋。他“篤篤”敲了两下烟杆,眯起的眼睛里透出几分锐利,“小子,咱家虽穷,可不是卖女儿。你要是敢有半分怠慢——”烟桿头突然往桌角一磕,震得茶碗叮噹作响,“那天晴儿说受了委屈,老子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鲁班术里的“缺一门”。” 陆嘉衍还怔怔望著姑娘发愣。思媛今日穿了件藕荷色斜襟衫,发间一支素银簪子,衬得脖颈修长如天鹅。直到对方被瞧得不好意思,低头抿嘴一笑,他才猛然回神,慌忙抱拳作揖:“泰山教训的是,小婿定当谨记。” 走出院门时,陆嘉衍仍觉得脚步发飘。思媛竟真让他寻著了,这约莫是目之所及最標致的姑娘——柳叶眉下生著双会说话的杏眼,不施粉黛也明艷照人。 他暗自掐了把大腿,这般品貌的姑娘,莫说从前几十年不敢胡乱想,就是做梦时,怕是连个模糊影子都不敢勾勒。 想到那个总爱撅嘴的江南丫头晴儿,陆嘉衍不由摇头。晴儿这般清秀可人,但比起思媛这般大气温婉的做派,终究是少了些气度。思媛年纪大些,他还能做个梦,晴儿这般天仙似的人儿,怕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小一点不懂事,他得宠著。 第七十章补一章 原先的京都,八大胡同就是女人的地狱。白日里,那些掛著红灯笼的勾栏院门庭若市,脂粉香气混著酒气飘满整条街巷。到了夜里,鶯鶯燕燕的笑声里总夹著几声压抑的啜泣,像是被掐住喉咙的猫儿,挣扎几下,又被人按进了水里。 可在这片污浊里,竟还有一方净土,叫“清倌小馆”。这里的姑娘不卖身,只卖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拿得出手。她们大多出身官宦世家,只因父兄获罪,一朝跌落云端,被发卖至此。虽免不了被人轻贱,可比起八大胡同里那些被碾进泥里的姐妹,到底还算是体面些。 梁锦儿,便是其中一个。“锦儿”是艺名,她本姓什么,连自己都快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年抄家时,母亲被拖走前死死攥著她的手,指甲掐进她肉里,声音却轻得像片落叶:“活著……活著才有指望……” 后来,她被卖进了清倌小馆,遇见了三个姐姐。 大姐最漂亮,一双凤眼微微上挑,不笑时冷艷逼人,笑起来却像春水化冻,勾魂夺魄。当年有个宫里来的嬤嬤瞧中了她,说贵人喜欢这样的,要带她进宫。 大姐临走那夜,抱著她们三个哭湿了半边袖子,可第二天还是抹了胭脂,笑著上了那顶青布小轿。 再后来,听说她成了公公的“痰盂”——老头心情不好时,便让她跪著,一口唾沫啐在她脸上,再让她自己擦乾净。 二姐生得最是温婉,嗓音如黄鶯出谷,弹得一手好琵琶。有个掌印太监看中了她,说要收作对食。 二姐不肯,可老鴇子,拿藤条抽得她后背血肉模糊,最后她还是被抬进了那太监的宅子。不到三年,人就没了,说是“病死的”,可送回来的尸身上,手腕脚腕全是勒痕。 三姐最刚烈,拼死护著锦儿,自己却被一个內务府庆丰司主管瞧上。那人被迷的不行,家里早有小妾,可偏要三姐给他生个儿子。三姐咬牙应了,怀胎十月,拼了半条命生下个男婴,这才换得些许自由。 而锦儿,因著三个姐姐的庇护,总算没被推进火坑。她学琴、学画,小心翼翼地周旋於那些来听曲儿的文人雅客之间,不让人碰,也不让人欺。 可她知道,这清倌小馆的“乾净”,不过是层薄薄的纱。风一吹,就破了。 就像当年大姐被抬走时,那顶青布小轿的帘子被风掀起一角,她看见大姐的手死死攥著帕子,指节泛白,像是攥著最后一点尊严。 “自个儿做了什么,自个儿好生想想。”福晋撂下这句话,像剥笋似的將她剥得乾乾净净。那镶著玳瑁的护甲轻轻划过茶盏边缘,发出令人心颤的脆响。 梁锦儿攥紧了帕子,指节发白。她最不愿回首的便是那段往事,可三个姐姐临终前的嘱託却总在夜深人静时縈绕耳畔。 记得大姐弥留之际,三姐妹围在病榻前,大姐枯瘦的手紧紧攥著她的腕子:“咱家走洋务这条路,输了就是输了...老三的孩子,得乾乾净净地活。都记著………” 二姐往她手里塞了块绣著兰的帕子,上头还沾著咳血的痕跡:“那些腌臢事,永远都不能让宝宝知道。” 三姐最是刚强,那时已病得说不出话,只用手指蘸著茶水,在案几上一笔一划写下“小宝”二字。两个孩子,都是姐姐救得她。如今死了三个,她心里自然知道该珍惜什么。 “德才兼备的好名字。”送走三个姐姐,梁锦儿攥紧帕子盘算,“我们姐妹搜肠刮肚...才想出来的...,这孩子我得一辈子护著。” “不丟脸。“大姐说这话时,正蘸著桂油给她梳头,铜镜里映出那张过早憔悴的脸。 “你自打进了那个地方,就该把清高二字嚼碎了咽下去。”木梳卡在髮结处,大姐的手顿了顿,声音忽然低下来。 “野猪………这名字还能再丟脸吗?咱得把前尘旧事一五一十地摊开说。这世道,越是藏著掖著,越容易被人拿捏。大大方方的,家没了,我们败了,都是姑娘,赔笑不陪睡。” 镜中的大姐突然捏住她下巴,力道大得让她疼出了泪:“记著,做事要乾净。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得滴水不漏——就像当年我家,那里错了………维新、西征都是大势所趋。咱们拼命抬你,你得给我们一个洗怨的机会。” “姐姐......”梁锦儿指尖一颤,想起以往,她茶盏险些脱手。那些陈年旧事像潮水般涌来,她慌忙用帕子按住眼角。当年在王府伺候时,福晋那双能洞穿人心的眼睛总让她无所遁形。 可她知道,这位面冷心软得厉害。记得有回自己染了风寒,福晋嘴上骂著@没用的东西”,转身却差人送来上好的川贝枇杷膏。 那装药的珐瑯盒子至今收在箱底,盒盖上並蒂莲的纹样都磨了边——福晋每次发完脾气,自己倒要躲在屏风后懊恼半天,绢帕拧得能绞出水来。 最教人唏嘘的是,这般冰肌玉骨的美人,老王爷竟从未碰过。年近四十的福晋至今守著女儿身,绣帐上的鸳鸯还是簇新的金线。 梁锦儿常看见她对著铜镜出神,玉簪斜插在未梳起的散发间,镜中人眼角已生出细纹,却仍保持著少女般的天真情態。 福晋这张脸生得极是福相——圆润的脸庞如满月般莹润生光,双颊丰腴却不显臃肿,反倒衬得那对杏眼愈发灵动。 偏是这般富贵面相,却难入那些男人的眼睛。那个不要寻那瓜子脸的纤弱美人,殊不知这等福相才是真正的聚財之相。 老话说得好,男子娶妻犹如二次投胎。娶得贤妻旺三代,这般福泽深厚的女子,原该是千金难求的贵人。 偏生世人眼拙,倒把珍珠当鱼目。福晋端坐在雕椅上时,通身的气度贵不可言,那等庸脂俗粉站在跟前,顿时就失了顏色。这般金贵的命格,岂是寻常人能消受得起的? 第七十一章我改改 喝多了隨便写了。这书確实我自个看不下去。也不是多有骨气,我不想看,我总得自己看的过去。 想好了 昨夜醉饮,久违的醺然。晨光刺破残酒时忽然顿悟——这些日子太在意那些浮动的评论,笔锋不知偏到何处去了。该回到大纲上来了。 第七十二章斗虫 “你得管管白连旗了,天天就捧著大公鸡,四处斗鸡赌钱。你知道鲍家怎么落寞的………你又干嘛去!” 白老爷的心思早飞到了斗场,耳边夫人的数落声嗡嗡作响,却半句也没入耳。忽地,他猛地一拍脑门——今日正是约战的日子! 那蛐蛐罐里的宝贝,可是他的命根子。他一把抄起桌上苏州的老泥罐子,指腹摩挲过温润的包浆。罐中传来“瞿瞿“两声,似在催促。白老爷心头一热,抬腿便往外冲。 “刺啦——”上好的杭绸马褂被门槛生生撕开道口子。这声响惊的一胡同的摊子抬头看著他,却没让白老爷的脚步慢下半分。 胡同口,张三的滷煮摊子正冒著热气。他舀起一勺老汤,慢悠悠淋在死面火烧上,眼睛却瞟著白老爷远去的背影。“嘖嘖,”他摇头晃脑,”白爷这魂儿啊,早让那蛐蛐勾去嘍。” 也难怪白老爷痴迷。罐里这只“红沙青”,可是了三百现大洋从山东寧津淘来的。通体青中透红,翅如琉璃,更难得的是那股子凶性——不用打草,见虫就咬,五战五捷,从无败绩。 这一个月来,白老爷靠著它横扫四九城。贏钱倒是其次,关键是那份“打遍京师无敌手“的体面。 如今他走在街上,连提笼架鸟的八旗子弟见了,都要拱手问一句:“老白,今儿个又要去会哪路英雄?那个那么不开眼?走走走,跟你一手。” 那蛐蛐罐在白老爷手里一掂,便是个活招牌。东四那位爷前些日子专程跑了一趟寧阳,两千现大洋砸下去,就为寻几只压得过“红沙青”的好虫。 挑虫那日,八仙桌上排开二十几个泥罐,最后就留下四只最凶的。可连著四场斗下来,从五十块一局涨到五百,愣是没一场能贏。 “牙口不如白家那只师爷捏著败將的须子直摇头,“您看这脖颈,打了草也抖不出杀气。今儿別去了,横竖都是输。” “放屁!“四爷一把拍在案上,震得茶盏叮噹响,“当初在寧阳,不是你一眼相中,说这是百年难遇的'斗青'?这会儿倒怂了?” 眼见主子要摔罐子,师爷慌忙拦住:“爷要贏他...也不难。” “哦?”四爷扭头看著他。 师爷凑近耳语:“您忘了白爷是怎么输在戏班子的?有些输贏啊..”手指在罐沿上一敲,“未必在盆子里见分晓 四爷忽然笑了,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叩著桌面。窗外槐树影晃在他脸上,明暗交错。 “有意思。”他捻著翡翠扳指,指腹摩挲著冰凉的玉面,“不斗虫...” “斗人。”话尾带著痰音,他咳了一声,端起盖碗抿了口茶。 师爷会意,凑近半步:“听说白家那小子,近来迷上了斗鸡。公鸡嘛...最是爱吃活虫...” “哈哈哈哈!”四爷听后大笑,震得案上茶盏叮噹作响,“妙啊!自家儿子惹的祸,他就是想发火也找不著正主!你小子也忒毒了一些。” “奴才不得为主子分忧么?”师爷躬身,袖口里塞进一张银票。 四爷忽地敛了笑容:“去给陆先生递个话。我儿子今年入校,让他好生照看。” 鼻子里哼出一声,“小门小户的能有什么见识?梁家那老狐狸多精明,早早把儿子送进去了。今后北洋大有可为,偏这白傻子...” “爷说笑了。”师爷掏出怀表看了看时辰,“白家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奉恩將军的虚衔。”他掸了掸衣袖上並不存在的灰尘,“要论门第,连给您提鞋都不配。” 窗外传来卖冰葫芦的吆喝声。四爷眯起眼睛,阳光透过琉璃窗,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还是老办法,那药去配来吧。”他漫不经心地敲著桌面,“给白家小娃子送去,找个精明的。” 四爷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要上好的,带金线的那种,一闻就红了眼睛的。” 师爷会意地笑了。这种药最是猛烈,若是和蛐蛐罐放在一处...他笑了笑。 这一日,白老爷的哭嚎声惊了整个茶楼。他披头散髮地瘫坐在太师椅上,手指死死抠著桌沿:“作弊啊!老四你他娘的使诈!不该是这样的......不该......” “哦?”四爷慢条斯理地合上茶碗盖,瓷器相碰发出清脆的一响,“白爷您倒是说说,哪儿不对了?你儿子的鸡冲了进来,你冲我吼什么?” 管家带著两个壮仆悄无声息地堵住了厅门。阳光透过雕窗欞,在地上投下一道道柵栏似的影子。 “老子肯跟你讲规矩,已经是赏你脸了!”四爷突然拍案而起,震得茶托跳了三跳,“老四?也是你配叫的?同文馆里和我上了几天课,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他猛地揪住白老爷的前襟,“今儿可是你儿子的大公鸡闯进来吃了我的虫!按规矩——这虫子归我了,那个你掏钱赔吧。” “那是你给的药鸡!”白老爷突然嘶吼出声,喉结剧烈滚动著,“四爷...四爷您不能......” “掌嘴。”四爷鬆开手,掏出手帕细细擦著指尖,“赔不起银子还敢满嘴胡唚。” 他转身望向窗外,自顾自喝著茶,语气突然倦怠,“早年间哪有这些囉嗦......” 板子声混著呜咽在庭院里迴荡。四爷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他们確实在同文馆的槐树下一起临过帖。那时老白多会巴结,找到好玩意,捧来多老实。 “太吵了。“四爷揉了揉太阳穴。管家立刻会意,摆手让人把白老爷拖去了后巷。 白家两个小廝抬著软轿回来时,白老爷瘫在轿里已不成人形。青缎马褂上沾著血沫子,那只惯常托著蛐蛐罐的右手,此刻软绵绵地垂著,罐子早已砸烂。 白夫人鬢髮散乱,一路跪行至四爷府前的石狮子旁,额头在青砖上磕出闷响。直到轿帘落下,还听得她带著哭腔的絮叨:“四爷抬抬手,抬抬手,老白不懂事,拂了您面子。” 福晋听闻后,赶了过来,三言两语劝了。“早提醒过你...茶馆里耍耍便罢了,偏要往宅门里钻。” 丫鬟递上帕子,她擦了擦手说道,“不是一路人,硬凑也是白搭。不是妹妹来求,我懒得管你。” 第七十三章心灰意冷 白夫人立在雕拔步床前,看著丈夫裹著纱布仍死死攥著那个裂了缝的蛐蛐罐。烛火跳了一下,在她眼底投下一片阴影。 ”当家的,”她声音轻得像怕惊了谁,“咱往后就在家里耍耍,成么?赌钱真没意思,败了家业怎么见祖宗。今儿已经丟了脸了,公公要是泉下有知……” 白老爷突然挣扎著支起身子:“明儿...明儿山东的徐师傅到京!让小德子去琉璃厂寻个老泥罐..……”纱布里渗出的血渍在枕上洇开一朵暗。 “你!”白夫人猛地甩开衣袖,腕上的鐲子撞在黄杨木屏风上,噹啷一声响。 夜风穿过迴廊,吹得她遍体生寒。这些年看著他追戏子捧角儿,如今又拖著儿子学这些下作勾当。 “当年若不是阿玛获罪...”她对著铜镜喃喃自语,突然抬手抿了抿鬢角,“我凭什么陪你耗著,姐姐说的对,给儿子留一点吧。” 这时候,陆嘉衍指尖轻叩著黄梨案几,“规矩这东西...”他忽然冷笑,“有一个人破了例,往后就都成了笑话。这师爷办的事,就像白衣渡江,那是断了后路的做法。” 窗外传来瓷器砸地的脆响,接著是掌柜的告饶声。这半月来,城里赌档欺行霸市的事愈发多了——自打白家那档子事过后,硬碰硬的莽夫突然都冒了头。 “小陆,上面怎么说的?”他对座的中年人刚开口。 “是您该管的事么?”陆嘉衍“面色一板“啪”地合上茶盖,“既然看清了局,就別往浑水里蹚。” 陆嘉衍忽地压低嗓音,在中年人耳边轻声道:“大帅心里明镜似的,自有他的筹谋。你以为单凭匹夫之勇就能平定高丽?” 陆嘉衍指尖蘸著茶水,在案几上画了个圈,“这华夏多少狠角色甘愿为他所用?只要他还在,这盘棋就散不了。” 茶烟裊裊中,陆嘉衍长嘆一声:“若是.....史书上本该记他一笔“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他不该如此谢幕……” 他摩挲著茶杯,“他若不死,后来何至於......” “当家的,你难过了?”穿旗袍的少女推了他一下,“对了,两国公使找您三回了。卢布都跌成废纸了——您当初给人做的保,如今连累多少家东瀛人?” 陆嘉衍头也不抬:“这事你可不要管了。明日把院子掛出去,好歹...得做做样子。“他抿了口茶,茶叶梗在舌尖打了个转。“咱过段苦日子成吗?” “姐姐说你突然开了窍,”少女绞著绢帕的手顿了顿,“怎的心机深沉至此?” 陆嘉衍望著窗外的梧桐,嘆了一声。“谁愿活得这般算计?我以前也想要太平,可谁管过我了。那一天流氓对著我大骂,我可没有唾面自乾的度量。” 他指尖轻叩案几,“我若不如此,能得几日安稳?” “白爷何等单纯,你看他得意时那副嘴脸——”他突然冷笑,“如今又是什么下场!” 茶汤映著他骤然阴沉的面容,“这世道从来吃人不吐骨头,不过面上装得岁月静好罢了。明儿搬了吧,先生那副画买的太值了。这一个班留在身边,城里我那个都不怕了。” “养这些粗汉作甚?”少女绞著帕子,眉尖蹙起,“先生得了画,临行前说了,学校里保举你做主任,官身岂不是体面?” 陆嘉衍摩挲著手中盖碗,忽然轻笑:“这十四人確实抵不得千军万马。不过往后与人说话时,好歹能挺直腰杆。我只想好好说话的时候,能好好说话。” “这是什么意思?我怎的听不明白。” 他垂眸盯著茶沫沉浮,任沉默在厢房里蔓延。这次捞的油水太厚,该蛰伏些时日了。更何况与洋行的新买卖...... 窗柩外传来卖杏仁茶的梆子声。这世道谁不是拨著算盘珠子过活?白家的事就像脱光了朱门的脸面,明晃晃掛著给人瞧。那些號称姐妹的,可有一个站出来? 陆嘉衍想起白夫人跪在青石板上那日,姨娘的翡翠鐲子就在帘后叮噹作响。她只要开句口,何至於如此,可是算盘一打,她就收住了。 “小陆!”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唤將陆嘉衍从思绪中惊醒。抬头见关教授拄著文明杖站在院门口,灰布长衫下摆沾著新泥,显是刚下火车就赶来了。 “关老?”陆嘉衍忙迎上去接过皮箱,“办学的事您竟亲自来了。我怎的好意思。” 老教授掏出手帕擦汗,银边眼镜后的目光却炯炯:“我能不来吗?明面上我是校长,可章程经费哪样不得你暗中周旋。” 他忽然压低声音,“那件事......能定了吗?” 陆嘉衍眉头微蹙:“您非要请那位?外头传得很难听,说他既是残废,又是......” “要请!”关教授突然拍案,震得茶盏叮噹响,“莫说一百大洋,就是倾家荡產也要请!” 老人激动得鬍鬚直颤,“这样的本事,你我此生未必能遇第二回!他若不是残疾,岂会瞧得上我们这小庙?” 院角的海棠被风吹落几瓣,正飘在教授褪色的缎面鞋上。陆嘉衍看了看履歷,心中暗暗惊讶:蓝色马克思勋章,这都顶了天了。 “好,”他终是点头,“我明日就派人送聘书。”顿了顿又道,“用烫金的,我们都去迎他。吃喝住宿,咱都管了。虽然是速成班,咱也得办的有声有色的。” “国富民强,得有军力,咱输的………有生之年,我们抖擞一下,若再战,我想华夏贏一回!” 陆嘉衍低著头不敢抬起来,咱们再贏,那得好久好久了。 第七十四章背叛师门 “三万大洋!这也太贵了陆嘉衍重重地拍了下桌子,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就这么台小发电机,发电量没多少,竟敢要这个价!” “人家经理说了,这已经是给咱们的优惠价了。”思媛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可咱们...確实造不出来啊。落后了就得认下来,我当年在宫里听的多了。振臂高呼的不少,痛陈利弊的不少,办事的有几个?骂人的多了,解决问题的才是忠臣。” 陆嘉衍长嘆一声:“恨不得能生出三头六臂来...可眼下,也只能硬著头皮想办法。” “別想那么多了,”思媛柔声劝道,“能把学堂办起来就是好事。工业救国的理想,连学堂里的先生们都夸你有志气呢。咱不怕晚,一步步来,迈出这一步就好过嘴上快活。” “但愿吧...”陆嘉衍望著窗外,声音里带著几分疲惫,“但愿这一切都值得。” “东家,都收拾妥当了。”大壮抹著眼泪,身后几个长工抱著最后几件行李。 “跟大伙说,是我对不住他们。”陆嘉衍咳嗽两声,特意提高嗓门,“做卢布生意亏得血本无归,只能委屈各位另谋高就了。”他说这话时,眼角瞥见墙根阴影里闪过两道身影。 搬到城西破院那日,北风卷著枯叶往门缝里钻。陆嘉衍裹紧袍,看著工人们把“斯诺德学的董事换成关教授的名字。 暗处,绰號小猫的半大少年缩了缩脖子,捅了捅身旁的彪子:“真让哥哥说中了,这东家眼瞅著不行了。” 彪子搓著满是老茧的手掌,呼出的白气在冷风中凝结:“师傅现在火得很,八大胡同的爷们提起前门那场比试,哪个不竖大拇哥?” 他说著摸了摸腰间尖刀,“自打二虎在擂台上露了脸,四九城那个不知道他的拳脚是师傅教导的。” “听说大帅新办了技击营?”小猫哈著气暖手,“专招前清善扑营的遗老,每月光餉钱就...” “傻不傻……你当那功夫有用?以前搭来搭去的不顶事了。”彪子按住小猫肩膀,两人屏息听著院里传来的咳嗽声。 等脚步声远去,他才压低嗓子:“我是师傅唯一亲传的八卦掌弟子,可要论真功夫...”他做了个踢腿动作,“大师兄的戳脚,三寸厚的城砖说碎就碎。” 小猫眼睛发亮:“大哥说的可是那日张铁头,我眼都没眨一下,大师兄一脚就...” “那叫搭手揣……”彪子突然抓住小猫手腕一拉,右腿闪电般扫出,在距对方裤襠半寸处急停。 “师兄那功夫就是眨眼要人命。”彪子鬆开手,嘆了一声道,“这年头,越简单越快的杀招越管用。善扑营那套见招拆招的玩意儿...” “二虎那手蟒蛇劲可了不得!。了”彪子压低声音,五指突然如铁钳般凌空一抓,“你是没见过他使真功夫——上次保定来的那个摔跤手,脖子被他这么一搭一拧...“ 小猫听得直缩脖子,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后颈:“咔吧一声就...” “哪有什么声响!”彪子嗤笑著比划,“二虎手上留著分寸呢,他这么憨,那会下死手?真要发力.. 他双手做了个拧毛巾的动作,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颈骨能给他拧成麻 “可二师兄这身怪力..…”小猫咽了口唾沫,“莫不是打娘胎里带来的?” 彪子掸了掸袖口並不存在的灰尘:“他们河北沧州那地方,三岁娃娃都能举石锁。二虎他爹当年卖炊饼..…” 说著突然嘆了一声,“那口铸铁饼鐺,师傅试过——双手都举不过胸口!” “龙脚虎拳,小辫子的手,如今可都到了东家麾下。咱也得有个出头之日啊,大哥……” “功夫我有,东西我也摸清了。”彪子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拍指了指后厢房,“东家今儿搬家,我亲眼看见箱子里藏著七把崭新的转轮手枪。“ 他突然揪住小猫的衣领,声音压得极低,“你身上不是揣著二虎给的五百大洋银票?咱们乾脆......” 小猫脸色煞白,声音直打颤:“这、这可是背叛师门啊!今后咱怎的……” “师门?”彪子冷笑一声,鬆手掸了掸小猫皱起的衣领,“等咱们干完这票,在外面立了棍。江湖上只会记得“彪爷”的名號。” 他眯起眼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至於你猫的大名,也总好过现在当个跑腿打杂的。” 第二天拂晓,老孟独自坐在院角的石凳上,颤抖的手指捏著那封密信,浑浊的泪珠砸在信纸上晕开一片。 晨雾中,瞎子陈三拄著竹杖摸过来,枯瘦的手指刚搭上老孟肩头就猛地一颤。 “孟哥,”陈三压著嗓子说道,竹杖重重杵地,“这一身反骨隔著皮肉都硌手!您留著这等孽障,岂不是给阎王爷递刀子。” 老孟嘆了一声:“可这孩子的筋骨...百年难遇啊...“ “糊涂。”陈三的盲眼瞪得骇人,竹杖“啪“地抽在青石板上,“狼崽子打小养还能看家,这都长出獠牙的年纪,你要是打小养著他,也许能成。” 他突然凑到老孟耳边,烟嗓里淬著毒,“孟爷,咱们跑江湖的,三岁看老这话...可是用人命换来的理儿!人之初,性本善,那就是骗人的。江湖上一打眼就看你不顺眼的多了去了。哪来的善?人心底的恶是与生俱来的!” “唉,我得跟东家说一声。”老孟起身的时候,肉眼可见的驼著背,今儿这事伤了心了。 第七十五章 吃一回鸭子 陆嘉衍搬进了小宅院,明眼人都识趣不来叨扰。便是府里的姨娘、福晋、姨娘有事,也只唤思媛那妮子去料理,这姑娘办事向来妥帖。 偏生克五爷是个没眼色的。这日不由分说拽著他就走:“今儿非得带你开开眼。嘿,保准让你见识新鲜玩意儿!” “什么新鲜玩意儿?”陆嘉衍一路拉著鞋,踉踉蹌蹌跟著。 “你道四九城的鸭子怎么个吃法?”克五摇著扇子说道。 “不就是烤著吃?还能翻出什么样?今儿便宜坊吗?”陆嘉衍站定问道。 “你丫就是个榆木脑袋克五爷拍腿大笑,“我特地请了位行家。瞧,这位修先生,祖上可是显赫的很。来,修先生给说道说道。” 修先生慢条斯理道:“说起这烤鸭的讲究,还得从朱明年间说起。烧鸭、燜鸭、腊鸭,吃法多了去了。咱们现在这掛炉烤鸭,倒是从广府烤乳猪的技法化来的。早年间都用燜炉,如今全聚德改成了明炉,倒是更见功夫。” “快给他说说这鸭子选出来的门道!”克五爷急不可耐地插嘴。 “这选鸭啊,”修先生伸出三根手指,“得是京西玉泉山一带的填鸭。日日吃著河里的螺螄蚌壳,养得膘肥体壮。不能过百日,您可知'填鸭'二字何解?” 他比划著名往嘴里塞的动作,“就是掰开鸭嘴,把黑豆、高粱硬往里填。” “最多四十日修先生突然提高声调,了“得养得油光水滑才够格。老鸭柴,嫩鸭寡,瘦鸭涩。要的是那刀划下去。”他用手掌作势一比,“能见著一指厚的油膘,方算上品。” “这鸭坯的处理更有讲究,”修先生笑著说道:“只能在鸭膀子底下开个小口。五臟掏净后,得灌入用上等榛蘑吊的高汤。细细燉个几天才行。” 他眯起眼睛,“外皮要刷三遍飴,晾足十二个时辰,方能入炉。” 修先生闻言抚掌而笑:“这店里的规矩更是讲究。跑堂的都得是眉清目秀的后生,但凡面相带煞的一概不用。” 他蘸著茶水在桌上画了两笔,然后说道“客人落座,先奉上笔墨,请您在鸭票上题个字——这叫“认鸭子”,待会儿烤好的就是您亲笔点中的那只。” “最金贵是鸭胸那四片“丁香叶子。”修先生眯起眼睛,拇指食指轻轻一搓,“得用细瓷碟单独盛著,撒上绵白。东家尝鲜时这么一蘸——” 他做了个优雅的送食动作,“那滋味,嘖嘖……” 克五爷早已坐不住了,扯著陆嘉衍的袖子直嚷:“修先生,您这把我说得喉头直动!走走走,今儿个非得去尝这个鲜不可!” 陆嘉衍被拽得一个趔趄,嘴上还硬撑著:“嗨,不就是只鸭子嘛,小五子你慢著点......哎哟喂!” 克五爷风风火火闯进店里,老掌柜早弓著腰候在门边。那布满皱纹的手直打颤:“五爷,小老儿实在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出什么事了“克五爷收住脚步,眉头拧成了疙瘩。 老掌柜扑通就跪下了:“求五爷救救急,借一千五百大洋周转。小店愿折一千只鸭子抵债......” “不成!”陆嘉衍顿时变了脸色。若是旁的他一句话不会说。可这事他得提几句。 克五爷確实是个浪荡公子,平日里没少惹是生非。可今后,店里办的不地道,分明是店家仗著百年老號欺负人。老掌柜若在也就罢了,可日后卢孟实可是翻了脸!这两个巴掌,哪是在打克五的脸?分明是往那鎏金招牌上泼脏水! “三成乾股,我现在掏三千现大洋,这钱我陆嘉衍出了!”他一拍桌子,茶盏震得叮噹响,“老掌柜,您家的难处我不问。但五哥既是我兄弟,这事我就不能坐视不管。从今儿起,他得有个桌儿,能行吗?” “小陆......”克五喉头一哽,竟说不出话来。 “外人爱嚼什么舌根隨他们去!” 陆嘉衍起身掸了掸长衫下摆,“我陆嘉衍就一句话,兄弟不就是落魄时好在身边的人!” “今天五哥如何待我,没能力罢了,今儿有钱,我得对得起人家。” 请个假,吃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