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时烟火,我的乱世日常》 第1章 0001:洛阳烟雨少年气 永嘉元年,六月,洛阳的雨来的有些急。 祖阳坐在檐下门槛上,双手托腮,静静看著小院落雨。 十七岁的少年郎眉眼俊秀,只是身体瘦弱脸色惨白,好像大病初癒。 模样娇俏的小婢女慌张寻来,跪坐在地,將宽袖罗衫披在他的肩上,低声嗔怪:“公子怎又偷偷出了屋?若染了风寒……” 祖阳无动於衷,依旧出神道:“你说,若你重活了一次,最想做什么?” 女婢抿著嘴,將罗衫用绢带繫紧,继续道:“家主可是要责罚婉儿的。请公子可怜,快回屋歇养吧。” 祖阳转头看著她,微笑宽慰:“仲父处,自有我去分说。”显然,他並未妥协,依旧坐在原地等著她的答案。 婉儿眸光闪动显得无奈,总觉得公子似换了个人。高热甦醒后,他在很多事上都显得极有主见,不再似先前那般好说话了。 低头想了想,她眼神落寞:“婢子会劝阻阿翁,让他別来洛阳。那样或许阿翁就不会战死,弟弟不会饿死,娘亲也不会被关中兵掳去……” 门槛前垒著石板,石板侧长著青苔。雨滴依次砸中屋瓦、石板和青苔发出截然不同的声响,匯集而成韵律。 在韵律的间隙中,祖阳轻轻嘆了口气。 西晋末年啊,战乱和饥荒都才只是开了个头而已。五胡乱世,南北相隔,更加可怕的世道还有整整三百个春秋。 司马家的孝子贤孙一个个死球了事,安详的躺进棺材板。门阀世家们拍拍屁股走人,自詡“衣冠南渡”。 结果,整个华夏被丟进了无间炼狱,亿兆黎庶替他们这群鸟人承担了后果。 真特么操蛋。 或许,这就是自己重活一世的任务? 混一南北,再造太平……呵,老天爷倒真是看得起我。 而今,刘渊率五部匈奴高举大旗,成了天下反晋的领袖。王弥纵横青徐,汲桑火烧鄴城,那位奴隶出身的石勒正与晋军名將苟晞对峙於平原,大小打了几十仗,竟是互有胜负。 地走人面兽,风吹鬼面。锁妖塔早就倒了,创业大环境真的很差。 见祖阳出神许久,婉儿有些无措,担心是不是自己透出的忧鬱让祖阳不快。她小声问道:“那,公子想做什么?” “打过黄河去,解放全中国。” “啊?” 伸出右手在檐下接了一捧水,少年看著烟雨濛濛的天空篤定道:“『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不能去南边啊,做好准备,要到敌人后方去。” 身旁少女歪著脑袋,一脸懵懂。 下午,书房榻上。 祖阳按著竹简拧著眉头,看著墨黑色的药汤一口口灌进自己嘴里,眼神狰狞。 狠狠打了个激灵,这煮袜子一样的味道让祖阳不自觉联想起豆汁来。而此时祖阳的难吃排行榜上,豆汁已很荣幸的掉了一个名次。 “病已快好了,剩下的药材先储著吧,今后还有大用。”说完,祖阳重又低头看向竹简,那是《孙子兵法》的《军形篇》。 “诺~” 看公子的模样確实精神磊落,婉儿的心情很好,露著酒窝脆生生应了。她笑著用绢帕替他擦了嘴角,收拾好药碗准备出门。 祖家很大,三代亲眷都住在洛阳郊外人丁兴旺。祖家的第六房却很小,只有公子和婉儿。 这个小家在乱世里遮风挡雨,还让她衣食无忧,婉儿很知足也很知恩。 她想著明日向四房討条鱼,给公子烹个汤补补身子,再去大房那討些林擒回来,公子已不止一次说了想吃水果。 结果刚到门口,却恰有人要进来,两人险些撞个满怀,一见那人面像,婉儿唬得赶忙跪倒。 “见过三郎主,奴婢该死。” “贱婢,瞎了眼么?” 来人是祖阳的三叔祖约,一身大袖绢衫腰间繫著孝带。 刚刚愣头愣脑进屋差点撞到旁人,自己却嚇了一跳。他此时看著婉儿一脸憎恶,想著该怎么处置。 祖家世吏二千石,为北州旧姓、范阳大族,家中规矩其实蛮多的。 衝撞主人这种事可大可小,关键看衝撞的是谁。若是二叔祖逖、四叔祖纳,大多会一笑置之。 偏是这位三叔祖约最爱斤斤计较、睚眥必报。这几年,他房中女婢、僕役已被杖毙了八人。 饶是兄长祖逖屡屡训诫,可他仍旧我行我素。祖家的奴僕们大多畏他如虎。 婉儿紧张得发抖,只是跪地低头。 榻上的祖阳笑著爬了下来,对祖约行了子侄礼:“叔父怎没派个小廝?劳驾叔父亲探,小侄之罪也。 “婉儿且去吧,叔父何等高贵之人,岂会与你这等小女子计较?往后当心些,莫在这误了我叔侄交谈。” 婉儿匆忙应了,只觉得腿软。她不敢多瞧祖约脸色,小心翼翼出了门。 被祖阳一说,祖约倒也不好发作只是哼了一声,背著手走到榻前,没去坐,远远地挤出个笑脸。 “前些日子听闻贤侄高热昏厥,我可是难过的紧,忙前忙后是日夜为贤侄祈福啊。 “好在,我那六弟贤伉儷许是在天有灵,保佑贤侄扛了过来。贤侄此时当真好些了?” “已是恢復许多,多谢叔父掛怀。侄儿体弱,给家里添麻烦了。” 祖阳说著话同样挤出个笑脸,言辞恳切,但他脑海里浮现的则是前两日婉儿说过的话。 他病后郎中是四叔自洛阳城中延请的,诊药费则是二叔付的,大伯已故、五叔在外地为官,这两房却也遣人来问了寒暖。整个家里唯独不见三叔的踪影。 “祖財阮屐”这位三叔可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物…… 条件反射似的,三叔的风评和一系列故事被翻检而出,祖阳开始推测他的来意,也迅速在心里盘出应对的预案。 时间再怎么仓促也要做好准备,这几乎已成了祖阳的本能。 祖约捋著鬍鬚,嘴角扯了扯,貌似欣慰道:“既如此,也不枉我一番心意。这病去如抽丝,今后贤侄还得好好將养,切莫反覆。呵,今日来是有件事说与贤侄知晓。 “洛水北畔那十顷田地,前岁张方作乱时便已荒废,实是可惜。我与二哥商议,家中田產是该重新耕种起来,这世道不靖,该多储些粮食……” 果然。 祖阳只思忖片刻便作礼道:“多谢叔父帮忙筹计,谆谆教诲铭感五內,侄儿择日便去安排,招募些流民耕种。” 祖约愣了愣,连忙摆手道:“誒!刚说贤侄需要將养,怎还能去劳累这些俗务。我的意思是,由三房……” “叔父!”祖阳忽然红了眼圈,哽咽道:“我父母早丧,全赖诸叔伯照拂,今次病重又劳叔父日夜祈祷来回忙碌。小侄已是愧疚万分,不知如何报答……” 祖约连忙打断道:“一家人不说两家……” “此事,还请叔父万万莫再多言,就让小侄做些事吧!叔父乃是治国大才,若是再屈尊替小侄劳心这些繁杂庶务,小侄还有何面目做人?不若寻个绳索縊死,寻杯鴆酒醉死,免得世人都来戳我与故双亲的脊梁骨。” 祖阳说著便重重低下头去,有水滴在地上绽开。 祖约嘴角抽搐,可一肚子话头全被憋了回去。最后他伸著手指点点祖阳,撂下一句话便匆忙离去。 “我且让你仲父来劝!真是个迂腐小子!” 门外,隨从撑著硕大的伞挡在了祖约头顶,自己披著蓑肩站在雨幕中跟隨离开。这场雨显然是要过夜的。 抬起头,祖阳舔了舔嘴角。他將婉儿喊了过来,问道:“洛水北畔的十顷地是我的吧?” 婉儿点头道:“是,前岁时佃户有的跑掉不见踪影,有的被张方捉了,一直便荒弃下来。” 被食人魔捉了,那下场大概不会太好。 祖阳觉得头皮有点发麻。 之前的祖阳早早去了双亲,在家中一直都是个温吞性子,迂腐、怯懦、耳根子软,对事务也不善打理。 他父亲生前曾任偃师县丞,八品官,病故前也曾留下不少家底。 可三叔丁忧回家后,一番忽悠,少年就把家中財货交了出去,每月只固定领些穀物销。 现在眼看少年病重,想必是三叔想来吃绝户了…… 到北方去得有兵、得有权、得有钱。前两项得从长计议,钱这一项却是该从眼前抓起。 晋末的十顷田,若是换算到新世纪,可是足足三十多公顷近五百亩。 这是一笔重要財產,他不会轻易给出去。除非,能兑换到他想要的资源。 先得把地种起来。 第2章 0002:频频北望意耕田 清晨,云开日出,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祖阳自觉已是痊癒,只偶尔还有些咳嗽。十七岁的身体藏满了“折腾”二字,根本躺不住。 与婉儿再三陈述著运动有益健康,十四岁的小姑娘懵懂间鬆了口风,允他出去散步却仍时刻陪伴在旁。 雨后的天空洗炼,满眼碧蓝,空气中草的味道很足,只吸一口就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祖阳穿外裳復又披裲襠,在尚有积水的小院里来回踱步,时而手指凭空的勾画著。婉儿跟在身后亦步亦趋,也不做任何打扰。 这几日相处下来,她已开始体会自家公子的新习惯,知道他偶尔沉默出神是在思考。而每当公子思考时,她便觉得对方变得有些陌生。 公子染病前並非如此,那时他每日里都很忙,嘴巴尤其不得清閒。 即便是与自己相处时公子也显得心不在焉,不是叨念著清谈玄理就是先祖功勋。婉儿卖入祖家才三年而已,却比很多祖家人都清楚祖家的故事。 现在,公子突然变得沉默了许多。这样的变化她说不出好坏,但渐渐让她感到心安。 似乎,这种状態就是父亲曾说过的“稳重”? 人的情绪都是能相互传染的,两个人的世界里,如果一方变得沉稳安寧,另一人自然也就会多些安全感。 脚步声很有节奏,祖阳的思绪也因此飘飞很远。 此时是永嘉元年,不过,距离洛阳被破、衣冠南渡的“永嘉之乱”该是还有几年光景。 这最后几年是重要的窗口期,越早越好,在情势彻底恶化前祖阳必须要带足资本回北方创业。 不去北方,到了江南就会被门阀世家的倾轧玩到死。歷史上,自家那位英雄二叔中流击楫、满腔豪情,可最终不还是悲愤而终么? 没有资本,到了北方就是別人砧板上的肉。这不是比喻,而是这个时代的现实。他可没有变成食物的兴致。 转了不知是十几圈,祖阳忽然望向北方,打定了短期计划。 想去混乱的北国创业,就得有足够的资本,他现在只有十顷田和“范阳祖氏子弟”的名號,必须要以此为基础撬动更多资源。 名號得换成官位和权力,十顷田则要换成粮食、护卫和流动资金。他打算先从十顷田入手。 洛阳地区的不动產对他没有意义,可对旁人而言全都是意义,毕竟这里还是大晋的都城,天下首善之地,看看自家三叔的嘴脸就能想见其诱惑。 只不过,想要让价值最大化,他就得先把荒田变成良田,否则卖不出好价。 刚拒绝了三叔的帮助,开荒种地便只得去招抚流民,需要一大笔启动资金。 种子得有,食物得有,农具得有,住处也要搭建。这还不算后面要开渠引水,购置耕牛,救治伤病,安排守卫等杂费…… 晋朝未铸新幣,铜钱在流通中的比重有限,商品经济大幅度萎缩,绢帛等纺织品事实上起到了货幣计量的职能,远比铜钱更有购买力。 洛阳米贵,耕种十顷地底线三百石种子。 按估算,启动资金没个七匹绢是不可能的。而如果只有这点钱耕牛就不要想了,招募的人手必也捉襟见肘。最后的產出,呵呵…… 所以,十匹绢打底,不能低於这个数。且“谋官”的事现在也要做,不能將耕田一事作为先决条件。 还得寻找护卫、合適的创业基地,在这个过程里也要捋顺和宗亲的关係,桩桩件件都得费。 必须得想办法搞钱…… 想到这里,祖阳问道:“家中还有余財么?” 婉儿侧头心算片刻,苦著脸道:“绢还有半匹,大钱只有二十个『比轮』,『四文』小钱五十三枚。下月的开销三房还没发下来。” 祖阳点点头,盘算道:“那就卖些物件,比如那件鹤氅,所有无用物什都尽皆发卖掉。” 婉儿闻言有些吃惊。 那身鹤氅本是公子的心头好,白羽都是荆襄一带的鹤羽,而不是寻常的鹅羽。当初购置时足足了两匹绢,是聚会清谈时才会穿戴的。 此时竟要卖了? 祖阳心中倒是平静的很,毕竟他对这些物件也没什么留恋。 鹤氅、玉珏、黄泥砚、铜镇纸……祖阳一一盘算著自己能够快速变现的物件。 这些附庸风雅的玩意都造价不菲,现在乱战暂歇该是有些价值的,找个冤大头卖掉后应该能回拢不少,再加上家里剩下的…… 嘶,还是不够啊。 万事开头难,第一步就得钱如流水。 这可不是小钱,现在也没有什么天使投资人,也没机构能给他擼小贷的机会。 除了自己的叔伯们,没人供得起他,这或许也是家族宗亲的意义所在。 “居然又得去拉投资,嘖嘖。” 祖阳嘴里感嘆著有些好笑,只觉得重活一世反倒生出了既视感。思索片刻,他逕自朝门外走去,婉儿急忙追上。 祖家此时住在洛阳城南褚氏亭附近,北临洛水,南凭伊水,是一片阡陌相连的村舍。 祖家兄弟早先隨父亲入朝为官,父死后也一直客居於此。 这个家里,闻鸡起舞的二叔祖逖是嫡长子,祖约与他是同母的亲兄弟,都是自小富贵,家族留下的偌大家產大都在两人手上。 据说二叔早年可是轻財好侠的疏狂性子。 其他叔伯和自己父亲都是庶出,大多收穫了早当家的成长馈赠,这些年还都在上进路上勤恳耕耘。 二叔作为祖家嫡长要豢养门客庇佑乡梓,因此起了间低矮的坞堡,三叔在坞堡內营建了院落,其他几房则都没起什么大宅,只是聚落而居,鸡犬相闻。 祖阳绕出自家小院,却没有向正北去寻二叔,而是等著婉儿锁门便带她一路向正东而去。 与书里留下的印象不同,少年记忆中自家那位英雄二叔的脾气並不算好,至少原本的祖阳挺怕他的。 祖逖少年时轻財好侠、不拘小节,成年后开始发奋读书。先举孝廉、后举秀才,治家从政。与友人相交都是壮志豪情,严於律己,宽以待人。 这种人可敬,但並不可爱,家人相处中尤其如此。 毕竟,壮志豪情往往就顾不得家小子女,严於律己往往更会严格约束家人。懂得治军的家主,治起家来自然也是严肃有余,活泼不足。 祖逖与祖约是同母亲兄弟,兄弟俩感情极好,故而祖阳还有些信之不过。 这位英雄二叔现在更多是他的阻碍和麻烦,可偏又是他和整个祖家的庇护伞和顶樑柱,完美体现了矛盾关係和辩证法。 想到今后自己还是要从祖家借力借势,祖阳清楚自己终究得处理好与祖逖的关係,不过不是现在。 村落道旁草繁盛,时而有猫狗互相追逐,或有小儿骑著耕牛踽踽而过,显得恬静。 在乱世中,维持这样的恬静可不容易。 多年战乱频仍,一靠洛水天险,二靠祖家坞堡庇佑,这才让庄户得以生存。 祖家在庄中的声望不俗,庄户碰上祖阳主僕俩大多会打个招呼。祖阳微笑还礼毫不忸怩,看得婉儿又有些意外。 若在往日里,公子早就低头看路,视而不见了。 一路走到委粟山脚,在林深的地方有两套打通的院子。后面一套据说是用来造纸的,前面院子却是幽静。 门前栽著一片翠竹还引了条小溪曲折绕过,颇有雅趣,这是祖阳四叔祖纳的別宅。 在门口站定,使个眼神,小女婢乖乖上前叫门。片刻功夫,门子开了条缝,见是婉儿当即便白了她一眼,没有让路的意思。 六房的小女婢来了许多次,俱是来討要物件的,四房又不欠他们。 眼角余光看过去,门童又打心里觉得婉儿娇俏可人,让他就是想刁难逗弄一番。 祖阳见状走到了婉儿身边,也没说话,只是冷冷瞥了那人一眼。门童挤出个笑脸,赶忙让了道路。 婉儿瑶鼻一抬,轻轻哼了一声,故意昂起头从门童面前走了进去。 四叔祖纳是个温润君子,以“有操行、知孝悌”闻於世间。 早年司马乂尚未封王时便擢他於微末,近年已歷任中护军、太子詹事。隨著司马乂被杀,他便也急流勇退,以为嫡母守丧为名避居乡里。 拉投资的方法和搞传销没有本质区別,先从亲近之人聊起,总比其他人把握大些。 同为庶支,祖阳父母过世后,这些年多得祖纳的照顾,婉儿便没少来这里討些吃穿,不过从门子的反应看自然也没少挨別人的白眼。 进院行不多久,祖阳就看到了在廊下独自正坐的祖纳。 此时,这位四叔戴著平上幘身著青袍满脸肃穆,一手执白、一手执黑的交替落子。每一次,他都似在面对真正对手一样,频频长考,悠然自得。 祖阳心道:这四叔倒是个好气度,得在他这立个好印象,维持好亲情帐户才是。 见了祖阳进来,祖纳头也不抬的道:“给你补身子的鱼还有鸡子都已备好,拿了便且离去,莫来扰我弈棋。” “……” 祖阳嘴角抽了抽,自己这个做侄子的確实得人照顾,可这印象分也未免太低了些。 自己算是不得不帮衬的穷亲戚? 第3章 0003:弈棋忘忧忧亦增 “见过季父,小侄今日已是好转,特来拜望季父,谢季父为小侄延请名医。” 祖阳一丝不苟的按子侄辈向祖纳行礼,却没有就此离开的意思。即便祖纳的僕役已经將一篮鸡蛋和鱼交给了婉儿。 原主留下的印象不好,那自己便重新立个印象出来。 祖纳瞥了他一眼,问:“听说,昨日你『不识好歹』拒绝了士少(祖约的字)?” 祖纳与祖约俩人关係不好,家里人尽皆知,所以提及这位兄长时祖纳丝毫没有敬意,语气里反倒夹杂著冷嘲热讽。 祖阳站得近了些,发现祖纳在用的棋盘不是当代常见的十七路,而是与后世相近的十九路。 他拿捏著分寸,道:“叔父也是好意,只是小侄不想麻烦他老人家。” “呵……”祖纳摇头笑道:“那你就想来麻烦我?” “季父毕竟是君子嘛,嗯,可欺之以方。” 和这位长辈相处,祖阳敢於小小的僭越一番,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虽说之前的少年绝不敢如此。 可既然换了他来,便更想按自己的態度过一辈子,若事事模仿別人,这一世得多彆扭? 祖纳动作顿了顿,旋即自顾自提子:“士少那人贪財好利不假,可到底不会侵渔家人,你无需芥蒂。 “把田產交他打理,每年无需忧心还能落得些收成,何苦自己费神?今后出人头地,还是要著落在读书上。 “世道不靖,洛水以北那处地方別看是在洛阳脚下,可离家太远,盗贼反倒更多。这次,把家中田產统交给士少打理是士少所求,但归根到底其实是二兄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谈话的方向和味道有了些变化,祖阳微微挑了挑眉。 这番话让他再度审视了自己与祖纳的关係,这位长辈虽然对自己印象確实不好,可用心照拂也不似假的。 如果单纯从过日子的角度看,刚刚祖纳的这番劝解堪称金玉良言。这事儿的道理其实他也都能理解,换他在祖逖的位置上也会如此抉择。 不过,祖阳有自己的打算,而这种打算暂时没法和祖纳言明。 安静了片刻,祖阳仍旧腆著脸说:“现今暂无战乱,盗匪不会盯著荒地、流民劫掠,我主持耕地保住秋收即可。小侄还是希望做些实事,多些歷练,请季父成全。” 祖纳停下动作,深深看了侄子一眼,愈发诧异。 往日里,话说到一半,自己这个侄子就会赶忙应允下来,避免和长辈起了摩擦衝突。 今日,这言谈举止…… 他想了想,笑道:“来,与我手谈一局,若你能撑到收官,我自可助你些许。”说著,他將祖阳让到对面。 祖阳顿了顿,忍著心里的彆扭在对面蒲团上端正跪坐,笑问道:“若是小侄侥倖胜了,又如何论?” 廊下,婉儿目瞪口呆。 祖纳乃是国手,饶是她不懂弈棋却也听过四郎主的赫赫威名。公子是怎地了?竟想著要胜?这般说话,会被四郎主认为“轻狂”的吧? “呵……”祖纳上下扫了自家侄儿一番:“若你胜了,此番有求必应。” 话已说到此处,自然不需再费口舌,祖阳咧嘴一笑,心中已定下了策略。因是小辈,按此时规矩得以执白先行。 魏晋是中国围棋发展的关键阶段,十九道渐渐成为主流,竞技规则也渐渐与后世相类。 祖阳本就有棋艺在身,此时策略已定又翻检了少年记忆,果断落子。 第一手祖阳扣於目外,无甚出奇,显然是打算拆二张势开局。祖纳执黑子则落於五六路高目。 三路小目、二连星……檐角铜铃正掠过六月的微风,上午的阳光正好,显得端正平和。 双方落子很快,变化来得更快。 第八手时,祖阳的白子轻点三三,小飞守角如合鞘——正是最本分的无忧角定式。可祖纳的第九手竟直刺白棋小目,在五六路祭出“大斜飞掛”。此招本多见於中盘乱战,此刻竟在序盘时便悍然出招。 祖阳果断应著,隨后祖纳的攻势便连绵不绝,竟一开始就杀气四溢。 祖阳意態仍旧平和,饶是对手的攻势凌厉可他守角守得仍旧稳当,隨后按部就班开始拆边。 廊下院中,棋坪上落子声伴著檐角铜铃声声清脆。 婉儿拎著鸡蛋和鱼凑得近了些,踮著脚看向棋盘,虽然看不大懂,却觉得自家公子似乎下的颇有章法,与对手有来有往。 莫非,公子在弈棋上也深藏不露? 没人在意小女婢在想些什么,对弈的两人显然都已凝神对战。 中盘时,祖纳依旧凌厉相攻,而祖阳则依旧以“飞”、“跳”厚势,落子都在围空,看都不看祖纳的大龙一眼。 一百手时,祖纳忽然笑著摇摇头,丟了棋子:“你这般下法,与何人学的?” 祖阳也放下棋子,谢了季父指教,恭敬道:“小侄年轻识浅,弈棋、读书、处事、为人都在自己摸索。原本行事粗疏,好高騖远,而今大病一场略有所悟,想锤炼个『稳扎稳打』的性子。” 祖纳定定看著祖阳,许久后,直白开口:“你想要多少財物?” 祖阳也不客气,开口要了八匹绢大致合比轮铜钱十六贯。 祖纳点点头,道:“我可予你一半,余下你自己该去想办法解决掉。” 说到这,祖纳扶了扶小冠又补了一句:“若解决不了,我予你再多也是无用。” 祖阳顿了顿,有些为难,可仍旧再度拜谢季父:“午后,侄儿会去拜见仲父,请他应允,並能支应一二。” 祖纳发自內心地露出笑脸。 家僕捧来四匹绢布交给婉儿,被祖阳主动接了过去捧在怀里,祖纳挥挥手示意祖阳离去。 临转身时,祖纳对他道:“今后,常过来陪我弈棋。” 祖阳转身笑了笑:“敢不从命?”言罢,带著一头雾水的婉儿离开了小院。 等到主僕俩离开,门扉关闭,祖纳忽然起身,踱步走到了祖阳原本所坐一侧,他俯身看了许久,捋著鬍鬚喃喃道:“人之心性也,竟生变化?” 六月的天燥得厉害,热气蒸腾,鸟鸣声声,清风拂面时便忽让人觉得精神一振。 出了门,婉儿小鸟似的跑到祖阳身旁,张罗著又要把绢帛抱回去,祖阳拗不过她,只好接了装鸡蛋和鱼的篮子。 婉儿捧著绢帛明显感觉情绪高涨了不少,她好奇问道:“刚刚是公子贏了?” “输了,输得还蛮惨的。”祖阳抖了抖衣袖,手指轻微摩挲著,一脸淡然。 祖纳確是国手,围棋七八段的水平绝对是有的。虽然他的很多下法、定式变化比不得后世丰富,可对棋理研究极深。 祖阳前世不过只是业余玩家,在乡镇机关工作时总有閒忙交替,空了时他偶尔弈棋寻个消遣而已。 虽然刚刚守得扎实、拆得稳重,但到底比不过在此道浸淫日久的先辈。 当然,如果祖阳將ai定式和后世一些死缠烂打的招式用上,未尝不能靠著標新立异和剑走偏锋贏下一局。可这样一来,却落了下乘,与他此行目的背道而驰。 祖阳想拉投资,却不能做成一锤子买卖,想要细水长流就得討长辈欢喜。 哪个长辈不喜欢沉稳谦逊的后辈? 不过,虽然投资到手,可祖阳却並未多么欣喜。刚刚祖纳其实已经给足了他暗示,只有启动资金是不够的,这件事想要自己来做,关键得让现在的家主、祖阳的二叔——祖逖的首肯。 虽然没有程朱理学作祟,可宗亲家族一贯是这个国家和民族的社会基石,在现在这个时代尤其显得重要。 他想处置自己的財產腰杆得先硬起来,否则那些东西都得变成家族的一部分。 虽然觉得有些早,但是祖阳必须现在就和这位英雄二叔打打交道了。 第4章 0004:坞垒森森画计筹 回家放了东西催著婉儿做了午饭,饭后又散步片刻,祖阳倒头睡了个午觉。 避过正午烈日,耳畔蝉鸣声声,一觉自然甦醒已近申时,感觉天气凉爽了些,他才满足的伸了个懒腰。 虽然已经立志北上,可今生到底不比前生。 整个时代的节奏都慢了下来,他一个人的急切只会徒增焦虑。何况,现在是长身体的时候,多睡一会儿有好处。 唤醒了小婢女,他二人这才去了祖家坞堡。 所谓的坞堡其实就是小型的军事要塞,秦汉时便已有了端倪。每近乱世,便有豪族聚眾建垒,以求自保。 而今,这司马氏王八乱战,坞堡便显得愈发重要。 不同於孟津坞、巩县坞这等堪比小型城邑的巨堡,祖家坞其实单薄许多。一道长墙圈出庄园,四方多设望楼、箭塔,仅此而已。 之所以躲得过先前几次兵乱,一则,是因为位置偏狭洛阳禁军主力仍在。二则,也是因为守卫之人並不好惹。 二叔祖逖是个传奇,即便没有后续的中流击楫、兴兵北伐,他此时也算个传奇。 王八相爭之时,齐王司马冏、长沙王司马乂、豫章王司马炽乃至现在的东海王太傅司马越,他都曾效过力。屡换门庭可仍旧募者如云。 即便盪阴大败后,祖逖明確表现出不想与司马越为伍的架势,可范阳王、高密王、平昌公仍旧竞相徵召,在朝中风头一时无两。 一方面这是范阳祖氏嫡长子的排面,另一方面也確实是这位二叔相比於当世诸多“才俊”更显得“涉猎古今,有赞世之才”。一个人有才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同行能够给予衬托。 而今太傅司马越似已大权在握,可祖逖仍然不想出仕,只是一门心思在庄里打造坞堡。即便太傅给出的最新价码是典兵参军、济阴太守这样的高位。 兗州作为四战之地,其实是不太適合创业的,除非有曹操那种大福大报加持。二叔没去济阴也算是明智之举。 祖阳脑子里转著这些念头,带著小女婢一路北行。 为了占尽地利,祖家坞建在一处土垣上。雨后的土路多有泥泞,饶是两人倍加小心,可布履裙角难免要沾上泥点。 婉儿是个爱乾净的,看著裙上的泥点难免沮丧。祖阳一边走一边与她说著閒话,好在是安稳哄到了祖家坞。 到这里拜访便不似去四叔家串门那般隨意,敲门后要等待通传,隨后还需接受搜身才能跟著僕役入內。没道理让婉儿被搜身,祖阳乾脆叫她待在外院。 六月底,小麦已收了,妇女们挑拣出晒乾的麦粒倒入陶瓮,灶房飘出槐蜜枣的甜香。 堡內深处的桑树下,老人教少年以竹篾编织簸箕。但一路走来,青壮年却未看到几个。 坞堡更深处有座校场,僕役说祖逖正在教习门客军阵,耳畔训练的呼喝声此起彼伏。 走近校场时,呼喝声却忽然停了。 一人麻衣戎服背向祖阳,正对著百余人训话,百余个身强体壮的汉子俱无一丝杂音,更远处眾多年轻庄户也都围在校场旁观旁听。 “严鼓一通,步骑悉装;再通,骑上马,步结屯;三通,以次出之,隨幡所指……” 训示的声音不大,一板一眼。奇怪的是这训话之人却好似颇为紧张,一边训示一边却似在回忆什么,让祖阳莫名联想起了“背课文”。 这是二叔? 正自等待,一个声音忽在祖阳身后炸响,震得他一时耳鸣。 “再若顛三倒四记不清楚,晡食便免了,俱都出去樵採劈柴!”包括那魁梧汉子在內,百余人同时躬身,整齐道了声“诺”。 祖阳愕然转头,只见一人挽著袖子外著深色裲襠,身高体长、宽额阔肩,大步而来,显得刚毅严肃。 熟悉感汹涌而来,这才是二叔祖逖,怪不得原主这般怕他。 “见过仲父”祖阳端正行礼,模样乖巧。 祖逖上下扫量了一番,伸手拍了拍祖阳肩膀。这几下很是有力,根本不像是个文官的力道,拍得祖阳一阵踉蹌差点坐下。 祖逖摇头道:“你这身体太过虚乏,大病初癒不宜操劳。田亩之事你勿要操心,且回家专心歇养,好好读书。” 这並非是商量的口气,好似这事已然定了。 祖阳表情没变,不疾不徐地拱手道:“仲父,侄儿想做些实事,多些歷练。” 祖逖不耐的摆手:“来年行冠礼便要请中正定品,时不我待,打理田地又能歷练什么?莫要荒废学业。听我的,將田地予你叔父。” “仲父……” “莫再迂腐!此事我已与你的诸叔伯定了,照做便是。” 还真是封建大家长啊…… 场面稍有些冷,可祖阳依旧脸上带笑,意態从容道:“仲父,侄儿来岁便要成年,可迄今文不成、武不就,四体不勤、五穀不分,尚未操持过一星半点家事,只是蹉跎岁月而已。若只是死读诗书,侄儿怕终究不过是眼高手低之辈,即便定了品级也会墮了祖家名声。” 这番话说得真诚,敢於自嘲之人大多会显露出自己的真诚。祖逖有些意外,没有打断他的话头。 祖阳不卑不亢道:“洛水北畔的十顷地本已荒废,侄儿想自己將之操持起来,一可补贴家中用度,二可招揽流民安抚离乱,三可锤炼调度谋划之能,四可为叔父省些心力,一举数得。 “即便没做好也无非是败了自家產业,做得好了今后却是侄儿的立家之本,还请仲父成全。” 祖逖有些讶异,退后半步打量著自己这位侄子。 往日里这孩子谨小慎微,从不敢与自己爭辩,说话时顛三倒四甚至不敢看人的双眼,今日怎地倒还条理分明起来? 更让他觉得有趣的,是祖阳那话里话外的意思——这地本就是六房的,他祖阳可以自己支配,他不想將之交给旁人。 对这小小的冒犯,祖逖並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这侄儿本身的变化。 他与六弟的关係並不算亲密,可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祖”,既是同根便得互相扶持。与那区区十顷地相比,六房的兴旺显然更加要紧。 六房这一脉,莫非还能再出个人才? 祖逖倒也没有轻易答应,他招过僕役要了锦帕,擦了额头汗水沉吟道:“你且说说,若你来操持那十顷地,打算如何做?” 投资人想要听取项目报告,这是感兴趣的表现。祖阳理了理思路,隨后向祖逖做了介绍。 十顷地说多不多,可说少却也不少。 此时晋朝田制为“占田制”,丁男可占之地不过七十亩,丁女三十亩。十顷地在此时就意味著十户人家的家业。 组织农业生產是个系统工程,祖阳在乡镇农业中心做过不短的时日,对此颇有些心得,昨天想这十顷地时他便已有了腹稿。 他打算先以財货入洛阳买下耕牛至少两头,並提前僱佣秋收护卫。 隨后招揽流民四十人,人授田二十五亩。以五日为限清荒、疏渠,在田地旁就近另择荒地搭建窝棚供流民暂住。 此时春耕已过、夏种也有些晚了,只来得及种些菽(豆)。分八顷种小豆,二顷种绿豆,合计需种子三百石。八月下旬首收绿豆荚,九月望日即可抢收小豆。 祖逖打断道:“如此,田租若何?” “不定租,流民生死一线,有口吃食便足以卖力,若定了田租流民心气太高,日后反倒不易调整。抢种豆子若是种得好,无甚病害,秋收可得豆至少六百余石, “流民留秋冬口粮六十石足矣,再加上耕牛越冬、来年留种等等,余下的全部用来交换。而今粮价在高位,秋冬只会更贵。適合少换些粟、麦、盐混给流民平衡饮食,多换些农具储备。更多则冲抵耕种时的口粮消耗,摊平债务,以待来年。 “更要紧的,是用剩下的豆粕肥田畜养地力,明年转种春麦,来年可多些收成……” 祖逖又打断道:“初耕时,耕牛只有两头,耕的过来?农具未曾换得又往何处去寻?” 祖阳“嘿嘿”一笑,道:“耕牛价贵,只能少买。两头主用,犁田时还需仰仗家中。田地只要由荒转熟,来年便可少些投入。农具嘛,刚刚来看家中也是要等九月种麦的,现在正是农閒,器具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祖逖一时莞尔,认真琢磨了一下祖阳刚刚所说的內容。 原本他以为少年心性,揣著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此时听了计划才发现,这孩子竟是稳得很。 且耕种安置、方方面面俱都有所考量,称不上高明,可对於一个从未被他寄予希望的孩子来说,足以称得上惊喜了。 祖逖点点头,对祖阳露出笑脸,可说出的话却让祖阳始料未及: “想得不错,可惜確是不通实务,若你这般操持,绝无成功的道理。” 第5章 0005:定策剖决得施行 “你自幼活的安稳,却是將流民想得简单了。” 祖逖靠在一处矮墙上,看著祖阳摇了摇头。 耳畔,密集的脚步声显得很杂,校场上的变阵一时混乱,嘈嘈嚷嚷的,担任督將的祖家部曲再度呵斥起来。 祖阳没去管远处的热闹,而是想著二叔的话陷入思索。 祖逖则扭头瞥向军阵:“这些年四方离乱,能坚持到洛阳的流民已是群聚而动,早已丟了礼义廉耻。他们几经生死,可不似寻常逃荒之人。 “草根、树皮、燕雀、老鼠,饿急的时候黏土亦可下肚,易子而食寻常事也。 “且不说你只招募四十人挡不住旁人侵夺,只说这些流民本身怕也没有了耕田的常性。 “你以为只需守住秋收即可?若是流民將你发下的种子吃掉呢?若是他们宰杀了耕牛后一走了之呢?你如何阻拦?丟了种子倒也事小,若流民趁机將你掳去或乾脆將你也吃了呢?” 校场上尘土飞扬,经过督將的整训这一次变阵开始有模有样起来。 祖逖收回目光,重又看向祖阳:“心意可嘉,但仍需歷练。这次还是由你叔父操持,我允你在旁观摩便是……” 祖阳猜出了祖逖的计划。他抬起头,直视著祖逖双眼,仍旧恭敬道:“敢问仲父,若是由叔父操持,可是要动用庄户和家中的门客、部曲?” 祖逖自然点了头,指著校场上的百人幢:“这几年我无非在做两件事。一是继续营造坞堡,二是招揽锤炼门客。有他们在,寻常流民盗匪自是绕道而行。” 祖逖將手放在祖阳肩上,这次却没怎么用力,只是淡然道:“你无需多想,只你叔父做此事最为稳当。毕竟,我练出的门客部曲除了我,也只有你叔父指派得动。” 为討伐成都王司马颖,永兴元年太傅司马越兴兵十万裹挟皇帝亲征,结果在盪阴大败。 二叔祖逖逃得性命,战后恰逢母亡便归家守丧,迄今已有三年。 三年至今,祖家门客已二百有余,看起来个个精悍。其中不少甚至是战乱中溃散的禁军,披上盔甲就是支可战之兵。 若以他们为骨干,统领佃户和庄內青壮成军,別说等閒流民、盗贼,便是小股乱军也不是祖家坞的对手。 从祖逖的视角出发,以部曲守卫,庄客耕田,亲弟弟居中调度来处理一块田地確是万无一失。 祖阳也得承认,他確是將流民想得简单了,也把祖逖想得简单了。 这个投资人精明的很,只是画饼不足以骗过他,想骗过他得不断画更大的饼。 不过,只是如此,还拦不住他祖阳。工作遇到了困难便该去做细致调查,调查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思索停当,对二叔行了一礼,祖阳道:“仲父,此时正值家中农閒,部曲训练正当其时不宜荒废,若小侄不需动用门客主力也能完成开垦,此事便交由小侄主持何如?愿立军令状。” 祖逖闻言蹙起了眉头,但鑑於刚刚的对话他並未贸然否定祖阳,他打算听听这个给了他一丝惊喜的少年还能说出什么。 校场边,有些瘦削的少年侃侃而谈,神態飞扬,似一股“生態化学聚变”的蓝图正在勾勒。 祖逖的眉头渐渐舒展隨后復又紧蹙,来回踱步起来。 近申时,祖家坞炊烟阵阵,妇孺青壮俱都各自归家,一日两餐已到了晡食的时候。 祖约提了一小坛果酒兴冲衝进了堡中主宅,见祖逖准备用饭便笑著打了声招呼。 “兄长,今日且在你这里蹭顿饭食,顺便议一议荒地开垦的事。尤其洛水北畔,那块地孤悬在外,要早早调派门客,还得提前安置住处,恁多事哩……” 家僕们搬来分餐几案,婢女们將胡饼、菜蔬和盛放著羊肉羹的小鼎一一摆好,祖约给祖逖倒了一杯酒,兄弟相对而坐。 祖逖有些出神,他摩挲著杯爵道:“士少,洛水北畔的那块地,且交给阳儿打理吧。” 祖约愣了一下,忍不住跳脚起来大叫:“兄长,那小儿不通事务的,把事情交给他岂不……” 祖逖抬抬手,祖约的声音便立马止住,虽然他还有不少话想说。 祖逖將胡饼撕开,一边咀嚼著一边侧了侧头:“阳儿实务所做不多,但心思却很踏实。他与我谈了许久,言及先做『实情查访』,再辅以『分化制衡』等策,或可解决流民之患,也確有些道理。 “按他谋划只需门客二十人,此番且让他试试。我已许了他五匹绢还有耕牛、种子。家中人手若能省下自是再好不过,军阵演练还得抓紧些。” 祖约闻言一愣,一时顾不得祖阳连忙问道:“兄长,还要演练军阵?你我丧期已满,可以復官了!” 祖逖摇头道:“太傅其人志大才疏,此时又与陛下交恶,不是出仕的好时机,且再等等。” 祖约有些不满,可到底不敢忤逆兄长,把话题又转了回来:“既如此,我也只要二十人!兄长不必理会那小子的妄语!” 回忆著祖阳谋划中的环环相扣,再听著耳畔弟弟的信口开河,祖逖一时有些出神,隨后他才道:“此事已定了,勿要再言。阳儿与我做了个赌约,若此番行事不周、功败垂成,今后那片田地就交给你来打理,他不再妄议插手。” 祖约张了张嘴,虽有不甘却也重新跪坐下来。转念一想,觉得这般约赌似也可以接受。 少年人年轻气盛,被现实狠狠教训一通,自然便知道天高地厚。只可惜,这半年时间却要误了太多功夫,九月定已无法秋播宿麦,平白损失了大笔收成。 那都是钱啊! 祖约越想越是气闷,却又不得发作,赌气之下,他將一杯果酒逕自灌了下去。 祖逖没注意到兄弟的赌气,只是忽然对祖约问:“阳儿这孩子我顾看不多,他先前拜了何人为师?” 祖约白了哥哥一眼,用箸捞著羊肉:“兄长忘了?他与涣儿、智儿一同启蒙,拜的都是周夫子。” “哦……”祖逖闻言愈发困惑,喃喃道:“早先,怎不见他有这等才思?这周夫子竟是只言片语都未透过。 “莫非,所有人都看走了眼?” 祖家坞外,祖阳捧著五匹绢走出大门,看得婉儿瞪圆了双眼,惊讶叫著:“公子公子,连家主都被你说服了?” 四郎主一直对公子照拂有加,说服四郎主婉儿其实並不太意外。可连说一不二的家主都被公子给说服了,这和太阳从西边升起有什么区別? 她心中感慨著,上前作势就要接过绢帛,被祖阳侧身躲过。这五匹绢不到七斤,不算重,可宽的很,需要一直捧著,走得久了还是吃力的。少女的身形比他还瘦弱些,祖阳不打算让她受累。 “可婉儿喜欢拿著绢帛、铜钱这些物什嘛。”少女眨著眼,小小的撒了个娇。 “额……行吧,隨你。”对这小財迷颇有些无奈,祖阳把绢帛交到了婉儿怀里,喜得她露出了深深的酒窝和小巧的虎牙。 祖阳忽又回想起坞堡中训练的士卒,觉得有必要锤炼下体魄。况且乱世创业,还是得有些武艺傍身。 不过,这事也急不来。 “走了,回家。”祖阳没有向少女重复与祖逖商谈的过程,他外表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可里面藏著的灵魂已过了而立,在职场和机关都歷练许久,早已没了口头炫耀的衝动。 今日事只是开了个头而已,后面要做的工作还很庞杂。祖阳一边走一边在心中復盘。 今天来祖家坞一趟,拉到投资还在其次,更关键的是让他调整了认识。虽说都是中国,可此时此代的一切与后世都相差甚远,刻舟求剑、缘木求鱼都断不可取。 先调查,调查问题的现状和歷史,完完全全调查明白了,对问题自然就有解决的办法。 不止是单个问题,要想在这里站住脚跟甚至北行创业,他就必须把整个时代看得更透彻。 实事求是、因地制宜,从群眾中来到群眾中去……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速成的。 好在,他起点不错,比起他即將招募的流民要强上太多。慢慢来吧,来日方长。 “公子,你是怎么说服家主的啊?” “你想知道?” “其实也不想,只是路上公子不说话,无聊嘛。” “那便与你讲个故事如何?” “公子,我不想听《论语》了。” “呵,且讲个『哪吒闹海』的故事吧。” “哪……吒?” “话说,天地间有一颗混元珠……” 天边的日头渐渐西斜,阳光转暖,云朵天空俱都开始爬上金色。 捧著绢帛的少年当先而行,穿著条纹间色襦裙的少女雀跃著跟著后面。两人时而交谈,时而对望,少女银铃般的笑声清脆动人。 一前一后两道剪影,在漫天金色中熠熠生辉。 第6章 0006:周身浮华觅知音 清晨,朝阳正好,洗漱完毕的祖阳拉著婉儿一起在院中跑步。 既然决定要锤炼体魄,那就不能自己给自己找藉口,想著时机不到或是等著万事俱备。 真到那时,怕早就心已冷、劲已卸,事情也即不了了之。 习惯这种东西只能一点一滴养成,见效要靠日积月累,最好的时机便是当下。 对此,婉儿其实是不太开心的。毕竟公子早起无需忙碌,她却要生火做饭、烧水洒扫。不过她对此也没有什么办法,毕竟公子是公子,她不过是小小的女婢而已。 跑了不到三圈婉儿便已喘岔了气,红著脸想停下却被祖阳命令著又走了一圈。祖阳兀自跑了两圈这才站定,微微出了汗。 他对绝望的小婢女声明:今后每天都会如此,且运动量和运动方式会渐次增加。无视婉儿差点哭出来的表情,祖阳自去灶台盛了饭食。 他醒来后便把一日两餐奢侈得改成了三餐,早晨除了粟粥外,他必要吃个鸡蛋还强令婉儿也需如此。 小女婢脸蛋通红,可怜的在他对面剥著蛋壳,时不时还去敲打下小腿,祖阳却没去瞧她。 吃饭的间隙,祖阳思绪很是发散,先琢磨著该找机会去弄一头母羊,把钙也补上。 只是转念又想要先解决耕地的事,项目还没启动就拿著投资人的钱去买羊总归不大好。 呼嚕嚕喝掉热粥,祖阳才又捋了一遍今日安排。 先去洛阳寻人,卖掉家中杂物,去做调研前他打算先在洛阳逛一逛。昨日祖逖的话给他提了醒,与流民打交道应当先保证自身的安全。 他现在弱鸡一只,哪有能力自保?不知洛阳有没有对应的市场,金钱是否能买来他想要的服务。 嗯,就算没有,金钱也能创造出供应商来。当然,前提是金钱足够充裕。想到这,祖阳抬头对婉儿道:“有八个字,你把它背下来,今天用得上。是『落落穆穆、瀟洒倜儻』。” 文縐縐的话让婉儿有些挠头,在祖阳又重复了三遍后才算读得顺口些,隨后她便一遍遍的小声嘟囔。 饭后休息看了会书,祖逖安排的门客赶著牛车上了门。祖阳让婉儿带上鹤氅等物件一起上车,老牛在响鞭的催促下“哞”了一声,晃晃悠悠载著两人北向洛阳。 涉浮桥,过洛水,浮桥渡口有祖家和左邻几家派遣的部曲驻守,以木矛扎成鹿角,后有弓箭、铁刀等守卫,近两百余人將浮桥守得严实。 桥北有黑压压一片流民盘踞,可在南岸诸家的防备下却不得南渡,桥板上暗红色的印跡也无人擦除。 牛车驶过渡桥时,四下里流民爭相涌来。卖儿的、卖女的、乃至卖妻子和自卖的吆喝不绝於耳,满眼都是顛沛流离。 当然,稍远处人群里也有低声筹划,冷眼相加的。似是在评估著风险与可能的收益。有几个毛头小子甚至已悄悄凑了过来。 车夫显然是有武艺傍身,一见流民靠近便亮了刀子。 有人骤然停步,却也有人继续大胆向前,刀出鞘来的十分果决,有年轻人从后赶上,拼死拽住了前冲的同伴,刀锋在前人的脖颈前划过,差点便见了血。 这一手乾脆果决毫无犹豫,顿时唬得流民不敢向前。稍远处的窥视散了,近处的人们则纷纷围跪在牛车四周,男女老幼继续哭喊叫嚷。 祖阳无动於衷,他现在没有资格乱发慈悲。 婉儿一路轻轻攥著祖阳的衣袖,將头別在他的背后,自始至终都没向外看上一眼。祖阳一路也没有说话,只是在脱离流民群后轻轻拍拍她的手。 婉儿表情看似正常,只是双眼微红,坐直身子后又开始不住叨念著“落落穆穆、瀟洒倜儻”。 洛阳是大晋国都,司州要地、天下首善,也是所有司马子弟的梦想之城。 做著晋国梦的司马们前仆后继、脑浆迸裂,便也让洛阳屡次沦为战场。 而今,洛阳一带的战事暂歇,可元气却早已散了,不復昔日天下帝都的繁华。 津阳门的瓮城箭楼很是残破,甚至有些倾颓向西,护城河淤塞处还浮著半截衝车无人清理。门洞里,滴落的泥水在青石上凿出蜂窝般的孔洞,一如而今的天下神州。 守门老卒年逾甲,环首刀的铁环都崩了口,见有人靠近便懒洋洋的向牛车索要过所。被车夫一瞪眼便嚇退了回去,露出豁牙嘴脸陪笑著放行。 祖阳嘱咐车夫继续北行,过广阳门大街后再转而向西。大病之前的祖阳作为士族少年,自也是有圈子的。 鹤氅、玉珏这种稀罕物件寻常人消费不起,寻常寒素给不上价,他只能在圈子里找人消化。 这个目標客户,他已想了许久。 牛车行了一刻钟,在一间宅邸前停了下来。婉儿没读过书,可“王”字总还认得,四下看看有些惊讶问道:“公子,这莫非是司空的府邸?” 祖阳点头跳下马车,活动了一下腰腿。这年头的车轮都是实心的,一路坐车其实並没有什么舒適度可言,活动活动反倒觉得舒畅不少。 婉儿抱著包袱,看著门前石雕的麒麟缩了缩脖子。 琅琊王氏在这个时代里赫赫有名,司空王衍这等名人更是家喻户晓,是平日里升斗小民们需要仰望的存在。只是来到门前,小女婢都觉得有些畏缩。 可祖阳全无异样,嘱咐门客在门口等待,隨后他便催促著少女去叫门。 王氏这种高门大户,婉儿自是不敢去叫中门的,在侧门敲了一会儿,管事推门来看,见了祖阳后赶忙堆笑道:“呦,是祖公子登门,可是来寻我家昱公子的?” 祖阳笑著点点头,在管事引导下跨进了门去,婉儿小心翼翼跟隨在后,自有僕役先行入內通稟。 王昱是王衍之侄,南乡侯王澄之子,与他父亲俱是洛阳城中有名的豪放之士。早先在洛阳城外曲水流觴、清谈玄理,祖阳经人引荐得以结识。 两人与河洛薛明、陈准、清河周悦还有高阳王世子司马坤等人相交为友,玄理相近,自成圈子。 他便是祖阳的目標客户。 刚绕过影墙,穿过迴廊,远处便传来了一阵爽朗大笑。有声音叫道:“贤弟来得巧啊,为兄刚卜了一卦,说有故人来访,果然贤弟自己上了门来,哈哈哈……” 这话头豪爽、自然却又透著亲切,却並无观念里高门贵胄的盛气凌人。婉儿有些好奇,便从祖阳身后探头去看。 只见一人身著白衣麻衫,却是披散著头髮、正敞著胸口大步而来,唬得她赶忙缩了回去,左手小幅度拍打起胸脯。 这人好生狷狂! 王昱的卖相其实不错,今年比祖阳只大了三岁,长身玉立,丹凤眼、柳叶眉,鼻樑也是英挺。可偏生与其父一样喜好恣意狂放,早些年甚至也干过沿洛河裸奔的壮举。 所以,旁人初见时不了解他的性情,多有些接受不了。若似祖阳这等与他接触久了的,便是愈发接受不了。与这等人物走在一起,那是需要极强心理承受能力的。 可谁让人家有俩糟钱呢? 別看王昱只穿了一件白衫还披散了头髮,可行进间却是环佩叮噹。 他腰带上掛了足足三组玉珩,分別是汉宫残玉、西域血珀、吴地冰种,行路时是故意放得近了,引得这三件物事连连互击。这其中任意一件都是价值不菲,他却只是用来听个响。 祖阳露出貌似亲密的笑脸,远远向王昱行礼,恭维了一声“贤兄神算”。 王昱过来便把住祖阳的胳膊,扫了一眼婉儿也没多瞧,只仍旧哈哈笑著將祖阳往里间引去。婉儿跟在僕役身后,一道向里而行。 “贤弟隨我去偏院,今日叔伯与大人在正厅议事,你我只得另寻场所畅谈。”王昱隨口解释著,引祖阳绕过了正厅。 祖阳嘴里说著无事,可仍下意识向正厅瞥了一眼。明年自己行冠礼后將会被中正官定品,可这洛阳城里哪位中正比得上司空王衍?只要得这位大佬一句话,自己的官途便会愈发顺畅。 很难不让人动心。 只不过,走王衍这条门路,要铺垫的代价太高。仅凭王昱的关係还是不够的。走高门关係自然有高门关係的规矩,不是寻常“交情”二字可以通融。 况且,自家二叔已明確拒绝了太傅司马越的招揽,王衍与司马越现在是政治盟友,贸然去走王衍的门路,就怕不小心打了二叔的脸面。 对自己来说,宗族还是蛮重要的。 权衡过后,祖阳暂时放下了王衍一事,笑著跟隨王昱进了偏院书房。 第7章 0007:货与钱来断旎念 鹤氅、玉珏、博山炉…… 一件件物什被婉儿从包袱中取了出来,逐件放於书房的桌案上,没去动散落於桌面的算筹。除了鹤氅之外,其他物件大多小巧,摆满桌案后也算琳琅满目。 王昱瞥了祖阳一眼,好奇地问道:“贤弟,这是何意?” 祖阳早有腹稿,笑道:“贤兄,小弟今日与我家仲父打了个赌……”隨后,祖阳將与祖逖的约定、洛水北畔田地的需求,以及自己想要换些钱帛的事情一一道明。 王昱闻言哈哈一笑,摇头摆手道:“你家倒是有趣,你吃喝不愁非要做事,祖公朝中名士竟也愿与你这小辈赌斗。 “唉,钱帛小事耳,贤弟何必如此?若是有需,我借你十几匹绢帛何妨。再说这些玩意……呵,我也不缺。” 王昱出口前咀嚼了一下,將“看不上”三个字咽了回去。他相交朋友大多不在乎其人富贵与否,反正都没有他家富贵,没必要隨口伤人。 一旁,婉儿闻言后心头登时一紧。 她在摆放东西时便有留意,这屋中事物俱是珍奇。 笔架上搁置的乃是狼毫簪笔,翡翠镇纸旁搁的乃是青瓷砚台,就连墙上悬的掛盘都是墨玉雕成的。 相较之下,祖阳带来的物什虽然也算珍玩,可品质上大多弱了一档。 婉儿忍不住忧虑起来,只觉得自家公子想的差了。自家何等家底,岂能与王氏这等高门去兜售用过的物件? 祖阳却不慌不忙,依旧平静道:“君子相交贵乎於诚,这交换一事不是看贤兄缺什么,而是看小弟有什么。些许物什入不得贤兄法眼,可到底是小弟昔日心头所好。 “弟倾尽所有,便是篤信贤兄的仁义! “再说,贤兄父子之磊落仗义洛阳內外又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还乞贤兄之高风可拂小弟之蝇营,不令我愧然难当便好。” 王昱听了这番话咳了咳,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誒,贤弟过誉了,当真过誉。为兄不过也是小辈而已,岂也有薄名在外?” 祖阳立刻扭头看向婉儿:“贤兄妄自菲薄了,婉儿先前便与我说想来见见贤兄,就是久仰了贤兄大名,今日既见偶像,你且来说说。” 啊?我?偶像?说什么? 正充当人形摆件的婉儿一愣,脑门上接连蹦出一串问號,直到见自家公子对自己眨了眨眼,她豁然福至灵心,开了口。 “没错,婉儿早就听说了王公子『落落穆穆、瀟洒倜儻』,祖家庄上连黄口小儿都是清楚的!” 炎炎夏日,王昱只觉得如饮甘泉,通体舒畅起来。 这“落落穆穆”是生造词,是王衍专为吹捧弟弟王澄传出去的。王昱作为王澄之子也一贯以自家父亲为榜样,否则岂能去洛河裸奔? 他如此作为是为何事,不就是图个名声? 顿时,王昱有些飘飘然。来自异性的吹捧最为致命,即便这异性不过只是个小小婢女。 身份低怎么了?岂不是更显得至纯至诚? 隨后,王昱看向祖阳的眼神也多了些好奇。平日里这祖阳颇有些呆子气,谈玄时也多爱扯上大道至理,与自己等人相交多是隨附相和,並无多少主见。 今日,怎地言谈这般让人受用?令自己好生欢喜。 心情大好的王昱也不在乎钱买些无用品,反正他家里很多物什都是如此。 拍手叫来漂亮婢女,他温言吩咐道:“这些物什且都好好收起,取五匹绢帛来给祖公子。” 五匹! 旁边,婉儿眼中登时有精光亮起,嘴角都不自觉勾了起来,露出了小巧的虎牙。 这些物什除了件鹤氅,大多不是什么贵重之物。那鹤氅也是公子先前穿过的,按理讲卖不上好价。原本她以为这堆东西顶多骗个三匹绢,却不想快翻了一倍! 看到小女婢的酒窝和虎牙,王昱忽然眼前一亮,心底不禁盪了一下。 婉儿模样娇俏,可到底瘦弱算不得漂亮,何况漂亮女人他王昱也不缺,只是忽然觉得有女子发自內心崇拜自己,似乎更有情趣。 他手肘拐了拐,笑著小声对祖阳道:“贤弟,你这女婢倒颇有些灵性,让与为兄若何?我家中女婢你有青眼的,大可换去,多换两个亦是无妨。” 祖阳微微眯眼。 这个年月別说婢女,士大夫间连姬妾都能隨手送人,还引以为尚。祖阳倒没想过,王昱会对婉儿动了心思。祖阳低眉沉凝,看似有些犹豫。 见了祖阳的脸色,王昱莫名其妙,脸色也敛了起来,故作关切地问:“贤弟怎了?何处不舒服?” “兄长有所不知……”祖阳表情稍缓,转而已带上了一抹悲伤,他故意侧了侧头,嘆气道:“婉儿乃是我娘亲故去前买回来的……” “哦——”王昱拉了个长音,微微后仰,却是审视起了祖阳。 若是祖阳要以所谓“寄託哀思”为藉口相拒自己,他可就得好好估量下这人了。 “想要”两个字他其实已经说出了口,他想要的东西还没什么人会刻意拂了他的顏面。况且,自己刚帮了你的大忙,你祖阳难道要为区区一介女婢,整出这等拙劣藉口? 王昱嘴角还带著笑,只是斜著眼睛看向祖阳,似居高临下一瞬间就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祖阳小声且快速解释道:“原本高堂身体都是不错的,可自打买回这小女婢,也不知怎地,先是家父病死,隨后母亲又溘然离世,便连家中养的鸡鸭都死绝了。” 这话倒是不假,原主的父母確是相继病逝,不过鸡鸭死绝则纯粹是为了给他补身子才遭了不测。 王昱闻言下意识吞了吞口水,觉得四下有些阴冷。祖阳故作神秘,继续压低声音凑到王昱耳畔道: “前几天贤兄该也听说过,小弟大病了一场。简直突如其来,毫无预兆!唉,差点就见不得贤兄。 “那晚,小弟已是病得弥留。隱约间似听一老人在耳畔与我说过一嘴,小弟记得不全,大意是他说婉儿叫什么『天煞孤星』。小弟醒来睁眼却哪里又有什么老人?” “天……天煞?”王昱身上的寒毛立了起来,只觉得这六月的天反倒像是结了冰,让他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祖阳猛地一拍手,嚇了王昱一跳,却听他欣喜道:“对了,贤兄可听过刘备有坐骑名曰『的卢』?” 的卢?专门妨主的的卢? 祖阳拉著王昱往旁边走了两步,露出些许兴奋地小声道:“那老人还说过,天煞与那的卢相类。不过却也看人,的卢妨死了庞士元,却並未妨死刘玄德。我是福薄命浅,可我看贤兄乃大富大贵之相……” 我xxxx! 王昱猛地挣脱祖阳的手掌,打了个哆嗦退了两步,心底已是爆了粗口。突然弄出的声响让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他尷尬笑道:“贤弟玩笑了,哈哈適才相戏耳!君子岂能夺人所爱?这毕竟是令堂带回的人,该有情谊在的,此事不妥,休要再提。哈哈,莫提!” 说话间,他下意识看向婉儿,刚好小女婢回头冲他笑了笑,那唇边露出的牙尖在他眼中愈发像是獠牙。 心中的旖旎已是灭尽了,王昱赶忙转移话题催促:“快点將绢帛拿来,莫让我贤弟久等!” 祖阳抢到近前:“多谢贤兄,不过午后小弟还需去洛阳市集看看,能否劳烦贤兄兑些铜钱给我……” 王昱已不想再让祖阳主僕留在家中,那雌怪命硬得很,可莫平白给自己过了灾气。他大声道:“何必烦劳相兑,再给贤弟加个百钱!快些!” 一旁,婉儿没忍住“哈”了一声,只觉得耳畔已响起了铜钱交碰的脆响。她看向財神爷的眼神愈发精光四射,只觉得这才是豪门大户的风范。 “快些!”王昱被这目光嚇了一跳,衝著自家女婢已是叫嚷起来。 眼见財货铜钱俱到,王昱赶忙打了个哈哈对祖阳道:“俗事已毕,本待留贤弟在府上一敘,与为兄好生再论一论『圣人无情之辩』。 “可今日实在不巧,为兄午间还有事务,实在是不好相留啊!七月初三,那时邀齐诸人,一道再聚。” 祖阳很是知趣,他本也不打算陪著王昱浪费时间,连忙感恩道:“是小弟叨扰了贤兄,今日事多亏兄长仗义相助,弟不胜感激。此等义举当远播於世,弟必散兄长之声名於外。” 这话说完,王昱的心情总算又好了些。他谦虚两句將祖阳两人送出了书房。不过,这次他没再送两人出府。 管事路过身边时,他猛地將之拽住,低声道:“今后祖阳若再上门,记得把他那个婢女拦在府外,不许她踏进府门半步!切记!”管事愣了愣,赶忙应允下来,去追上了祖阳。 出府的路上,婉儿还不知刚刚发生了些什么,捧著绢帛铜钱满心雀跃,走著走著便忍不住垫步轻跳,带著绣袋里的铜钱生生脆响,惹得带路的僕役都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祖阳面色如常行走著,目光沉凝,不知心中在转著什么想法。 快出府门时他换上笑脸,回身与管事行了一礼,从婉儿绣袋里掏出五枚铜钱悄悄递过去,隨后请教道:“尊驾,若我想僱佣护卫,这洛阳不知何处去寻?” 管家用衣袖轻遮顺手收了铜钱,隨后笑著对祖阳道:“祖公子想要僱佣何种护卫,走单、过桑路、影子还是青娥卫?” 第8章 0008:洛城悠游意未平 一连串的名词让祖阳有些发懵,听起来当真是有这么个產业,他隨即虚心求教了起来。 许是五个比轮大钱有面子,管事也不藏私,出了王家大门后一一做了介绍。 所谓“走单”就是短期护行,按日计酬。出力的多是些江湖把式,日费数钱到百钱不等。护卫庄院的话,费用该是能更便宜些,却要僱主供应食宿。 “过桑路”有些像是后世鏢局走鏢,只不过是特指向河北行路,避过汲桑贼军泛滥的区域。 洛阳屡次乱战,不少兵卒溃亡。洛阳便有商贾出资收敛了一些悍卒,平日里养著,专做大额的护卫营生。对比“走单”的价格要翻倍甚至几倍。 哪怕只是过黄河去河內郡,每人每日都至少二百钱打底,若是確定要向冀州乃至赵、魏之地北过战区,这价格还得再涨。还必须预付“烧埋钱”,每人就得一匹绢了。 这等护卫一般都是结队而行,起手就得万钱,不是寻常人所能供应。 影子与青娥卫都是指贴身护卫,不过价格都是惊人,且常常有价无市。 尤其青娥卫特指女子护卫,据说乃是仿东吴孙夫人“彩衣卫“旧事,由教习自小教女子武艺。 按管事的说法,很多青娥卫是给高门贵戚褻玩姬妾换个情趣,却也不排除少数女子手上真有功夫,或可去青楼酒家碰碰运气。 听完介绍祖阳只觉得涨了见识,再度拜谢管事这才准备离去。恰在此时,又有一辆马车驶到近前,管事赶忙小跑著迎了过去。 一个相貌英挺的中年人掀开车帘,却是略显轻佻的跳下马车,嘴角带著玩世不恭的笑意。 “处仲公快请,家主他们都在等您了。” “呵,他们倒是真性急……” 说著话,中年人背起双手,慢条斯理向內而行。 祖阳与婉儿的牛车並不起眼,晃晃悠悠行向东南,只是临走前,祖阳回头看了一眼王家宅邸,目光幽深。 低头压下心中念头,祖阳思索了些旁的事。 刚刚来人字“处仲”,该是王昱的族叔王敦,是日后乱了东晋的权臣。 再联繫刚刚听来的信息,王家这一代的中坚力量今日竟是聚齐了。王衍想要做什么?是为了决策让王导去辅助司马睿么? 祖阳现在没有朝堂消息来源,只能依靠有限的歷史知识做出猜测。 王家,该是已经在做家族的布局了。局势变化很快,他不能只做个聋子,后面还得想办法建立自己的消息渠道。 想著这些,祖阳指示车夫出城直奔南市。 当前最要紧的还是耕地,他打算先僱佣听令於自己的护卫人手。至於类型,他目前比较倾向於“走单”。 若是人还凑合,与流民打交道的前期他便雇上几个,作为权宜。 过桑路符合他未来的规划,只是这事註定要慎之又慎,必须得让他信得过才行。 不然轻则一路顛沛重则客死异乡。护卫杀人越货总是比赚辛苦钱有吸引力,对此“陶谦”同志应该深有体会。 至於所谓的“青娥卫”他一点都没想法,听起来就是个噱头。 膀大腰圆的男保鏢和身娇体柔的女护卫,他首选前者,这是安倍桑用生命给他做的启示,要好好珍惜。 洛阳有四市,一曰金市,二曰马市,三曰羊市,四曰平乐市。 金市又称大市,在洛阳西南,临商观和凌云台的西边,与祖阳几人的距离最近。 不过,其作用与平乐市类似,主要是供达官贵人、豪门大族购买奢侈品的,寻常商贾、行脚甚至没资格入內; 马市在城东,顾名思义主要是买卖马匹牲畜的; 羊市在城南,距离太学不远,是唯一一处三教九流无所不有的宝地。 南市的热闹祖阳没有多看,按王家管事的指点找到几处“走单”江湖人的所在,著车夫去问了价钱试了身手,这事便算定下来了。 总共僱佣了五人,每日两餐,每日“四文”小钱需得百钱,“比轮”大钱却只要十个便足,对祖阳来说算便宜的。 標准就是五大三粗、粗通拳脚、脑子里都长满肌肉,能唬住旁人就行。 那五人也颇为识趣,按著腰刀把胸脯拍的震天响,直说自家走南闯北与三山五岳的綹子都有些交情,护他几日平安绝无问题,让祖阳儘管放心。 按车夫提点,祖阳也没有给几人下定,只约了明日时间地点。 婉儿一路上倒是对南市颇多好奇,目不暇接,可无非是看过就罢。 偏腿坐在牛车上,她將绢帛、钱袋攥得紧紧地,小手时不时便伸进钱袋子里摩挲。时不时將四文与比轮两种钱幣换算一番,不亦乐乎。 女娃儿无忧无虑,酒窝常驻脸上,好似这些物件远比那些多彩的商品更有吸引力。 祖阳掏钱买了一大袋枣子,允婉儿在车上吃些,让她愈发开心起来。 寻了个铺子,祖阳將手里的比轮大钱都换成四文小钱,於是便离了南市,让牛车驶向自家那块地去。 他打算实地看完耕地情况,结束今天的旅程,明日他再自己去寻些流民做调研。 南市离太学其实不远,婉儿小声提示了祖阳,说祖家几位公子都在太学就读。祖阳只“哦”了一声,並没有去看看的意思,婉儿知趣换了话头。 他现在在祖家还没有什么声望和地位,去了太学就是在做无效社交,上赶著让几位堂兄叨叨自己,何必呢?中元节將近,祭祖时这些堂兄自然会见到,不必急於一时。 车夫算是二叔的心腹,名叫石三,乃是祖家部曲的家生子,自小得以跟隨二叔、三叔习武,是盪阴大败时护著二叔一路回家的功臣。 祖阳本就嘴甜,路上东扯西扯一口口“石叔”的叫著,让那健壮汉子颇有些受宠若惊,可到底是熟悉起来。 远离了洛阳后,祖阳隨口问了问:“石叔,咱们雇的那几名护卫,身手与你相比如何?” 石三將牛向右赶了赶回到车辙里,憨厚一笑:“回公子,那五个都是些把式,不济事的。放对的话,挨不得我几下突刺。” 想起那几个刻意露出胸毛一脸不好惹的壮汉,祖阳不禁莞尔,復又想了想问:“若是他五人结阵来战,石叔可有把握?” 石三“嘿”了一声:“公子,那几个都是散漫性子,真若搏命是结不成阵的。当先放倒一个就得丧胆,余下几人在下略费些手脚,也能砍杀乾净。” 祖阳点点头,没再多说。 这番对答倒也符合他对此时战斗的认知。双方没有披甲、没有强弩,武艺高低的差距就是鸿沟。 一个百战悍卒、老练高手可不是寻常几个閒汉就能对付的,尤其还是市井里的江湖人。今后组建队伍、建设军队还是要慎重些,兵源素质很重要。 脑子里不断转著各种念头,可心底的一丝阴霾还是不可避免的浮了起来。 耳畔婉儿则哼起了小调,鸟鸣、飞虫、温热的空气、倒伏的草茎、轮子碾过车辙的声响都让人觉得安逸迷醉。 若非知道华夏的浩劫將至,祖阳怕自己也会沉湎於这样的氛围里。 炊烟裊裊、阡陌相连、田园牧歌,自己还是个士族子弟。他完全可以像王昱一样没事斗鸡走狗,调戏女婢,享受阶级剥削带来的单纯快乐…… 嘖嘖,可惜啊。 自己的目標已经定了,道不同,再看这种人物就愈发感嘆於对方的没心没肺。 得把“谋官”的事情提上日程了,不能一直这么弱小。 路还长,走著看吧。 第9章 0009:欲治民来先治吏 晨光曦露,薄雾冥冥,祖家坞的大门伴著鸡鸣声缓缓拉开。 石三赶著牛车出了坞堡,牛车上还载了三石黍和两口鬲,车旁则绑著铁镰刀、鈹各三十支。 老牛晃著脑袋一路向南,时不时掠一口道旁的嫩草,將稍有些湿润的车辙再度压得紧实。 二十个祖家门客各带著笔墨竹片和一日乾粮缀在后面,鱼贯著走出了祖家坞,互相见面不由得都寒暄起来。 这二十人都是门客中难得可识文断字之人,平日里在祖家坞多做些帐目、仓廩等文书事宜,互相间也都识得,却不想今日竟是被一併派了出来。 熟人相见难免互相打听,串了消息才发现,眾人竟都是被派给六房公子祖阳去打下手的。原本还算好奇高涨的情绪登时都落了回去,眾人一个个都开始小声抱怨起来。 这年头识字的人不多,他们几个在祖家坞本也有不少事情要忙,还多少都管了些人事,有了些许地位。可此次被派给六房,却一下子都成了力夫般的角色,还要听祖阳这等毛头小子指派。 收穫註定是没了的,还得忍受著不通庶务的小年轻瞎折腾,当真是天降的苦差事啊。 一片唉声嘆气之中,有与石三相熟的门客追了上去,跟石三打听情报。 石三回忆了下昨日种种,虽不確定但也猜测出祖阳是想招募流民耕田,將事情对门客说了,引得门客又是一番吵嚷。 信息很快传递开来,让眾人本就不高的情绪再度低落。原本眾人还只是担心捞不到好处平白吃苦,现在却是开始关心起自身安危来。 流民,那是能隨便招募的么?那是一眨眼就能化身盗匪的祸害啊! 石三也没料到自己一句话惹来这么大反应,挠挠头道:“阳公子办事还是妥帖的,前日他去看了田亩和水渠,昨日还去与流民对谈了许久,且已聘了护卫……” 可这声音早已被淹没在了汹涌的嘈杂之下。若非祖逖治家严格,可能很多人已掉头走了。 纷纷攘攘,二十一人加上一头牛抵达了六房的小院之外,看到院子里一男一女正绕著院墙反覆奔跑,怪模怪样。待看清那男子乃是祖阳后,眾人愈发觉得这年轻人不著调。 “呦,诸位夫子来得早啊,有劳诸位襄助。” 祖阳见了门外人群,缓缓停了脚步衝著眾人端正行了个礼。 到底是祖家子弟,门客们心中虽有不满可面上不好怠慢,敷衍著赔笑还了礼去。 眾人一一入了院子,待祖阳示下后自寻了石墩木架等物靠坐,等待著祖阳的吩咐。 祖阳没急著说话,让婉儿將前日买的一大袋枣子搬了出来,道:“我朝食吃得早,诸位请吃些枣子暂待片刻,多有怠慢还请见谅。” 说完,祖阳再度对眾人行了个礼,亲自把枣子捧给每人手里一捧,这才回到屋里用餐。 看著手里的枣,眾人忍不住都对视一番,一时没再多说什么。 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祖阳到底是主家,待他们这般有礼已是难能可贵,情绪上因此都舒缓了不少。 用饭后,灶房的火却並未熄。祖阳与婉儿都换了衣著,由婉儿捧著钱袋重新与眾人见礼。 祖阳笑道:“诸位都是仲父的股肱,今次劳烦襄助阳不胜感谢,知大家朝食吃得晚,一会儿便在院里喝过粥再说。”眾人闻言略有惊喜,省下一顿乾粮还能喝上热乎乎的粥,自然是极好的。 正自欣喜间,却又见祖阳从婉儿的袋子里掏出两枚四文铜钱交到了石三手里,隨后逐个向门客们派发。祖阳道:“些许薄礼,聊表心意,权当与诸位见面的彩头。” 这般一来,眾门客对祖阳的观感不禁大好,虽说两枚四文小钱也买不得许多东西,可到底也是现钱。 第10章 0010:井井有条做安排 午后,未时,祖家坞。 三房的庭院里,有脚步匆匆划过桑树斑驳的影子。中年门客快步跑进了院,在门外匆忙稟报:“郎主,我回来了,浮桥那边……” “等等……先进来”屋內的声音不是很耐烦,门客闻言赶忙脱了鞋履,只著袜踏上了屋內平整的地板。 进屋后屋內的光线有些昏暗,门客发现四下窗子都是关起的,他恭谨低头,没有去打量屋內的动静。 半人高的木柜旁,祖约正蹲在地上一枚枚数著比轮大钱,数好后便仔细用麻绳將之首尾串起,“哗啦啦”的脆响不绝於耳。 屋內多了个人,可祖约却並未在意。直到小半刻后,两串大钱被平整放回木匣、塞入木柜,他將小锁扣紧这才露出满足的笑容,伸展著抬起头来。 “如何,那小子怕是被流民闹得手足无措了吧?” 祖约勾著嘴角站起身,捏著鬍鬚道:“呵,流民岂是那般好招募的?他年轻识浅,胆大妄为,总得歷些教训才是。 “说吧,闹出了什么紕漏?我得看看怎么插进手去,还得替他摆平手尾,真是麻烦。” 门客眨了眨眼,有些尷尬道:“郎主,阳公子那边並未有什么紕漏,井井有条的。” “我就知……嗯?你说什么?”祖约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他刚刚说了些什么,蹙眉问道:“井井有条?就凭他?” “阳公子先是让流民自推了二十多个领头的,隨后让那些人排了队近前,对他们说了规矩。” “说了什么?” “先是让这些领队的自募三十个人,要身强体健能开荒耕田的庄稼子,按横六竖五排成队列,排好就有粥吃。” “就这样?” “对,只有八队按要求排成了,其他要么是人被他挑了毛病,要么就是队列没排整齐。总之,但凡有一处错漏他就不要。 “隨后,他当下就安排发粥。粥倒是不多,每人就一口而已,却是真的发放。 “剩下那些人敢叫嚷起鬨的,他就让石三带著护卫教训。石三出手狠辣,打翻了俩人亮了刀子,就没再有出声的了。”门客一口气说完,缩了缩脖子,他已觉察到了祖约心情不美。 祖约嘴角抽动,许久猛地一拍柜子,骂道:“流民宵小,说起来那般桀驁、歹毒,实际竟这般好拿捏!真是废物!然后呢?” “然后他又说要各队限时去北畔的地块,全员按时到了就有粮食,还是按队来发。结果有五队是全员到的,又都领了粮食。我看得真切,这次每人发了两口粥。剩下那些队伍但凡缺人,都没拿到粮食,任那些流民怎么哭喊可怜都没给。 “阳公子从中选了三队,让门客录了那些人的名字、籍贯,將地划成三片,每队一片,各发了铁镰和鈹。他与三个领队说了些话,具体是什么我就没听到。隨后那些流民就带著人去了地里,各自开始除草,都规规矩矩的,並无人挑唆闹事。我就赶忙回来稟报了。” “剩下的两队人呢?没闹事?” “没有,阳公子对那俩领队说了几句话,他们就散了。” 听门客说完,祖约紧蹙起眉头,在屋中来回踱步起来,好一会儿他忿忿跺脚道:“不想,这流民竟软弱可欺得很,小子倒有好运气!”说完,他重又沉凝下来,眸光阴沉,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洛水北畔,祖家田亩。此时三队共九十人正在忙碌地除草。 开荒除草其实最好选在春天,二月中旬至三月上旬,那时气温回暖、土壤解冻,草茎根脉却又大多乾枯,易於剪除。直接以铁犁翻耕就可顺道除草。 而今却是六月下旬,草木茂盛,杂草根壮苗厚生命力强,开荒要费的力气极大。 农人们需先以铁镰刀割除齐腰高的蒿、蓟,再用鈹深挖断了灌木根系,这才能算把草除了。 杂草品种不一,很多有半人高矮,杂草堆里荆棘丛生。除草时,这些荆棘、藤蔓隱蔽得很,农人往往会被颳得全身刺痛瘙痒。这还没算上头顶的日头和遍布的爬虫,三队人此时都在艰难劳作著。 “狗儿,浇水!” 眉眼端正的云真喊了一声,直起腰,拎著铁镰喘气,镰刃此时已砍出三处细小豁口。 眯眼望了望日头,他啐出一口带土的唾沫。半大少年从远处飞奔而来,拎著浸透还在滴水的衣裳,跑到近处少年用力拧著衣裳,有清水淋在镰刀上。 冰凉的清水浇落,已经发热的镰刀瞬间凉快了些许,不再烫手。云真捶了捶自己的腰背,继续低头开始除草。 被唤作“狗儿”的少年左右看了看,低声道:“真哥儿,且歇歇吧,又不是给咱自家种地。一共就给了三口粥,现在晡食都没得,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再说,他们前几日……” 狗儿没说完,云真却知道他说的是前几日差点被对方的护卫砍死的事。 云真割著草,头也不抬:“自己选的,就不怨旁人,何况你现在还活蹦乱跳。好不容易遇到个讲信义的,能吃饭还不珍惜?” 狗儿不置可否,继续压低声音道:“真哥儿,我扫听过了,那个祖家的公子是钱雇来的护卫,那五个拿刀的都是洛阳城里的青皮,欺软怕硬。一旦真闹起来,他们不顶事。” 云真瞥了狗儿一眼,摇摇头:“別打听这些有的没的。当务之急,是让大家先吃上食。你盯好进度,二十步就轮换,用鈹的人必须把根斩断,切记! “那公子说若是『考成』不达標准,咱可是要被换掉的!” 狗儿撇撇嘴,有些不置可否,直到云真瞪了他一眼少年才打了个激灵,“哦哦”的跑去给他传信。 云真顺势向远处一看瞥见了赵峰和杨秀,这是另外两支落选队伍的领队,一个来自河內,一个来自徐州。果然,他们並未放弃机会。 那位公子哥对他们说了什么? 云真一时猜不出来。原本他也算是个聪慧伶俐的年轻人,可这次面对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同辈,他却只觉得处处都在跟著对方的节奏动作。 当然,这里有身份差距使然。但更多的,云真觉得也有那人的本事在。否则,这近百人的流民,如何便被他支使得团团乱转? 第11章 0011:剪草除根农事行 田地边缘,祖阳负手站在垄头上,眯眼眺望著三队人的进度。看了一圈后,他的视线在云真背影处停留了许久。 只从表面的进度看,三队人里,云真的二队进度反倒是有些慢的,即便他们是唯一一个安排了三组轮换的领队。 另外两队相较之下,平掉的田地差不多比云真要多出一小半。好似人人爭先恐后,大片大片倒伏的荒草很有视觉衝击力。 “呵,果然,即便一起经歷了一天,他们还是想欺我年少啊。” 祖阳嘟囔了一句,忍不住笑了出来。看了看直插在地的木桿日影,祖阳跳下地头,反身走向牛车。 此时,两具陶鬲都已再度下了米。水是从洛河里舀来的,有门客在添火煮粥。稍远处,五个膀大腰圆的护卫貌似在拎刀戒备,可一双眼睛时不时便要向陶鬲瞥上一眼,互相间不断使著眼色。 拍拍手,祖阳將所有门客都唤了过来,嘱咐道:“申时將过,一会儿劳烦诸位去地里做下验收考核。 “按之前说的规矩执行,草未切下的、茎未斩断的都视为不合格。诸位还需翻土查实,需著重看看草根有没有断了,若是还留在土里也一併记为『不合格』。不可轻忽,俱都登记下来。 “以步履丈量,看看三队实际有效的除草面积,作为今日他们的考成。这是第一次,今后还需劳烦诸位跟隨他们隨时督促。” “诺!”二十门客整齐道了声诺,不再似之前那般多少还带著些搪塞敷衍。此时,眾门客对祖阳已是心悦诚服。 今日跟著这少年公子行事至此,桩桩件件的事情都很踏实,从桥头到地头並无任何齷齪。布置、规划简洁有效,一切都有条不紊。 门客们都是做过事,到底事情筹划如何、组织者能力高低,经手一掂量便晓得深浅。 祖阳显然是对这些流民早有了解,今日种种是自一开始就制定好了筛选和管理规则,绝非是临时想出的办法。 他由著流民跟从信任的首领,剔除任何想要浑水摸鱼之辈、私心泛滥之辈。完成要求就赏,不打折扣。完不成要求就罚,不讲人情。 最后从五队削为三队时,眾人还没怎么看懂。可此时结合著验收考核再一琢磨,便也清楚了祖阳的意图。 现在所剩的三队人籍贯各不相同。 他们分別来自并州、冀州和青州。三队人既非乡党便不会互相串联,害怕被替换才有竞爭。只有如此,祖家进一步的奖罚激励才有可能產生效果。 田地边,石三带著护卫们叫停了三队人的劳作,门客们带著笔和竹片踏入了已经清过草的地头。 门客们一步步对已除草的地头作著检验,甚至用鈹去翻开土壤,一寸寸仔细检查草根。看出什么了,他们会在竹片上记上一笔。不多会儿功夫,门客们的舌头便都黑了。 看见这一幕,来自青州的流民们脸色登时一变,有几人立时聒噪了起来。可此时挥著刀的护卫已走近,在明晃晃的刀子前他们很快便被驱赶离开,无法再干涉补救。 日头一点点偏斜,等到酉时过了两刻,门客们方才陆续返回,將竹片上记录的內容整理匯总。祖阳接过匯总的信息后又收过竹片,自行校对了一番,隨后才宣布起结果。 “二队完成面积最大,质量最优。每人黍粥两碗。先去就食! “一队有近两垄七丈地未断草根,草茎切割也不够乾净,每人黍粥一碗,次去就食。 “三队只有一垄十丈地断了草根,整体验收不合格。当予汰换,念及劳作已久,整队给黍半斗,自去吧!” 稍远处陶鬲的盖子被掀开,这一次门客煮得粥很粘稠,黍粥的清香隨著微风飘荡,只是嗅一嗅就让人很有食慾。何况等待就食的还是飢饿已久的流民。 顿时,有人欢呼,有人抗议,有人叫嚷。 狗儿激动的抱著云真的胳膊,啊啊怪叫。那粥如此粘稠,他们吃上两碗是真能饱腹的。 他们所在便是二队,云真要求眾人认真劳作竟真能换得一顿饱饭!对比那些偷奸耍滑的青州流民,幸福感从未像现在这般充盈心头。 相比之下,云真反倒平静的很,只是抬著眼默默注视著祖阳。 在石三和护卫们的大嗓门和刀刃嚇阻下,杂乱的声音戛然而止。有青州来的农人跪地哭嚎,只说他所除之地是合格的,不该与同队人一起被汰换,祖阳理也没理。 在他的安排下,门客们將并州、冀州的流民召集起来,开始按照队別一一安排盛粥。有破碗的便自带碗去,没有的则自去寻些草叶石片,有的甚至还想用手。都是欢天喜地的样子。 青州队伍很快便被护卫们驱离,半袋粮食和被驱赶的事情似又引发了新一轮內訌。 祖阳转身衝著稍远处跃跃欲试的人影招了招手。 来自河內的赵峰和来自徐州的杨秀同时抢了过来,还不到近前两人便开始互相推搡,大有打上一场的架势。 然而,河內人与徐州人的竞爭被祖阳及时叫停,並没有真打起来。 在祖阳的招呼下,两人飞快近前。隨后,祖阳让两人分別做下陈述,两人都拍著胸脯保证不会重蹈青州人的覆辙,必定尽心竭力。 隨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杨秀、赵峰竟都被祖阳录用替补。届时地块將重新划区,由四队人分別“承包”。 惊喜之下,杨秀连声道谢,將话说得真挚且漂亮,非常动听。这人该是读过些书。 赵峰却是木訥了许久,最后这粗獷汉子只是红著眼眶低下头,重重行了个长揖礼。 两人此时俱都焦急,转身便想回浮桥,儘快聚集人手。 还是祖阳將他们叫住,拉著还在喝粥的云真和冀州领队田原一起去地块上重新勘察。 先是確定了四队的分界线,由四人安排做好界標,並要求四队人分开屯住规划驻地,之后才让他们散掉。 第12章 0012:实事求是躬身事 之所以要在第一天就汰换一整队人,祖阳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杀鸡儆猴。 他一直认为:不分青红皂白的末尾淘汰制其实很愚蠢,除了强迫內卷之外別无意义,反倒会挫伤积极性,催生更多的急功近利和剑走偏锋。 他不打算一直如此,今后只做到赏罚分明足够了。 洛水桥北,流民们居无定所,漂泊无依。前日里祖阳换了麻布衣衫,带了石三去做了次“深入调研”。过程中,祖阳已动態的修正自己的计划和认知。 流民们是自各地一路辗转抵达的洛阳,可朝廷却对他们並无安置。 北邙山无数陵寢,自是不能允许流民常驻,洛阳城又是天子司隶,要保证贵戚们免受打扰。 毕竟风流人物们大多心善,见不得这么多穷人在眼前晃荡。 於是,地方官吏大多以哄骗、驱赶等方式將流民驱向南郊,让流民们自谋生路。 可一则南郊早已荒弃,並无什么食物可以安置流民。二则如祖家这等当地势力又纷纷设卡阻拦,强硬以对,只把流民逼得进退失据。 “逼上梁山”这话其实很有道理,若非被逼无奈有几人愿意鋌而走险、心狠手辣?岁月静好不美么? 想要招募这种群体劳作,反倒不能將他们完全按单一群体来对待。 “流民”这个词多是旁人强加给他们的,而非源自內心的身份认同。不同地域、不同经歷、不同心態、不同选择。要筛选,要分化,要甄別,要淘汰。 隨后却又要让剩下的人有些安全感。保持原本自然形成的组织结构,维持流民们民主推选出来的头领地位,在这个过程中“徙木立信”、严明赏罚。 简言之,恩要给,制衡要做,但更要树立信义,强化自己的权威。 到现在为止,祖阳觉得自己做得还不错。当然,就此让这些流民归心那是开玩笑,可保证持续的粮食供给前提下,让这些流民踏实为他出卖劳力却也够了。 做人不能太贪心。 况且,要时刻想著自己的目的——这片地將来是要卖掉的,现在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地块升值。也因此,经过认真调研后,祖阳对最初的耕田计划做了大幅度调整。 原本的计划只是招募四十人,现在回看未免过於保守,只是单纯考虑了最低人手而已。 但现实却是,前置的除草、开荒一事上祖阳就得扑上更多的人力,否则很可能会误了七月农时。 另一方面,加人也是要形成一群有实力的利益共同体,未来能够免於僱佣护卫,仅凭流民本身应对可能的盗匪和其他流民侵袭。 洛水北畔是流民聚集地区,难保不会有人盯上祖家这块肥肉,只靠祖阳自己是护不住田地收成的。 现在別看事情做了不少,可应付流民之患不过算开了个头。流民虽然有地域群体之別,可长期互相群聚,自也有互相间协同影响的可能,自己终究得有所防范。 总而言之,增加人手是必需的。不过,这势必就要增加农具、耕牛和种子、粮食的投入,最终投入產出比肯定不好看。但却能保证地块及时完成復耕,这样就能给眾多潜在的买家增添信心,让地价涨起来。 相比之下,实际的收穫多少显得並不重要。当然,他还得找好理由去应付自己的二叔才行。 安顿好流民住处,祖阳让石三与护卫们结了今日“走单”的酬劳,相约翌日继续僱佣。护卫们吃过稠粥、领了铜钱,欢喜地走了。 看了看四下寻觅材料搭建窝棚的流民,祖阳微微摇头,这走单的护卫他还得再雇几日,把式还有把式的用处。 与门客们收齐了农具、陶鬲,祖阳等人准备还家。来自并州的云真忽然凑了过来,恭敬作揖问道:“敢问贵人,明日何时开工?” 祖阳回头笑道:“待我等抵达,会告知诸位。” 云真却是继续道:“若明日事依旧是除草且贵人未至,我等自行清理了地块杂草,可算我等的『考成』?” 祖阳深深看了他一眼,点头算作回应,云真告辞后退下。祖家眾人赶著牛车回程,依旧是绕行浮桥,穿过流民积聚的所在。路上,祖阳忽然对石三问:“家中可还有船?能横渡洛水的?” 石三挠了挠头,他还真不清楚这些事。反倒是一旁的门客插话道:“只大房那边有一条小舟,能载四人。” 祖阳蹙了蹙眉,对那门客吩咐道:“明日,还劳烦您去左邻问问,是否有可载粮食的舟船,若是有的话商量租借下来。”门客客气一番,道了声喏。 过祖家坞时,天色已晚,夕阳斜掛。眾人与祖阳道別入內,没看到二叔等人,祖阳则独自南行返家。 婉儿早已等在门口,见祖阳归来便赶忙上前相迎,伺候著他换了鞋履,更了衣裳。这一日忙碌,虽说祖阳並未出什么劳力,可对一贯瘦弱的身体来讲还是过於疲乏。这身板太不济事,还得练。 婉儿早已烧好了热水,给祖阳泡了脚。当脚掌完全浸泡在温热的水中时,蒸汽氤氳,祖阳愜意的眯起了眼睛。 婉儿本是要替他搓洗脚掌的,被祖阳拒绝。或许是来到此地时日尚浅,让小姑娘这般侍奉祖阳还做不到那么心安理得。 隨口与婉儿说了今日种种,婉儿听得还蛮入神,只是祖阳也看得出来,大部分时间婉儿也只是摆出倾听的姿態而已。 倒是最后丈量验收涉及到了具体数字,婉儿才忽然投入进去,义愤填膺的痛斥著青州流民的偷奸耍滑,脸颊气得鼓鼓的。 洗完脚,婉儿不由分说去把水倒了。 趿了一双木屐,祖阳坐在床榻上开始復盘今日种种,又开始做新的规划。手指在榻上无意识的勾画著,这是他的习惯,边想边做记录。可惜这年头纸张珍贵,只好这般將就將就。 云真是个不错的执行者,且有领导才能可以很好控制并州流民,带领其劳作,也有自己的组织方法。 有他在,其他几个地方的流民明日就该开始偷师了,榜样的力量会持续传染,带动其他人一起进步。倒是有必要对他多做留意。 万事开头难,除草这事至少要两天才能结束,后续还要犁地、翻土、堆肥、选种浸泡……选种这事可以和除草同步做起来。 朝堂消息来源还没有头绪,是否该和之前的朋友打打交道,王昱那蠢货就该有不少门路才对…… 想著想著思路便发散起来,一时间没有边际的散逸开。祖阳看著忙活完的婉儿自去寻了麻线,借著窗外光將织机装好,准备好了梭子、剪刀开始织麻。 小姑娘的手很巧,四肢配合也很协调,年岁不大用起织机来却已熟练得很,房间里的声音单调却富有节奏。 想了想,祖阳突然冒出了个念头。 他从榻旁的小柜上选了本书,將婉儿唤了来。织机声一时停了,祖阳点燃灯火,將线装书摊开,对婉儿道:“今天开始,织布这事放放。我教你识字。” 婉儿脸部肌肉有些垮,困惑中夹杂著些许不情愿,嘟囔道:“公子也太能折腾了些……” “嗯?你说什么?” “没,没啊,能识字了耶,婉儿欢喜得很哩。”小姑娘嘴角勾了起来,只是並没有露出她的虎牙。 第13章 0013:谋阴浅浅变突然 夜里,并州流民拾柴生了堆火,三十多个男子並五个女人绕著火堆围成一圈,此时都在閒聊著。 徐州、冀州、河內的流民相距这里各有二百多步,也都从洛阳浮桥接了家人过来。 四队人按祖阳临走前的指示排布营地,向东方大致呈个弧形,確保一旦有事能互相支应。 只可惜,现在四队人並没有这等默契,只是各自孤零零的在黑夜中遥望著彼此的火光。 并州这一行人大多都是介休、鄔县一带的乡亲。自从司马腾战败,乞活军东出,匈奴兵一路北上,并州战火与灾荒並起,他们便无力再於并州生存,背井离乡南逃。 先过上党,隨后又经河內渡黄河,辗转来了洛阳。 这一路顛沛流离,匈奴、乌桓、盗贼、乱军、飢饿……无数灾难让他们经歷了无数次生离死別,饶是云真一路尽力保全可隨行的老弱妇孺大多都没了。 今日眾人虽然劳累,却好不容易吃了顿饱,还剩下了不少黍粥让女人也勉强果腹,可大多依旧皮包骨的模样。 此时,眾人多在想著些昔日幸福的光景,摸著肚皮尽力谈笑著,可说著说著难免又提到了离乱亡人。 幽幽的哭声突兀响起,將整个队伍的气氛弄得压抑起来。 云真用木棍挑著火堆,对眾人道:“莫再哭了,昨日事已经过去,现下该向前看。早点睡,明日还得早起耕作。” 正说著,他忽然发现稍远处的黑暗中有些动静——是一片密集的脚步声。 “谁!”狗儿一股脑爬了起来,拎著根燃著火的木棍,其余眾人也飞快站起,將女人们护在背后。 五六个人影从黑暗中並排走了出来,为首的一人是打青州来的黑脸汉子,而他背后则跟著今日被汰换掉的青州流民领队。 云真左眼抖了抖,顺手从地上抄起一块石头。那黑脸汉子他有所耳闻,绰號叫做“老鬼”,乃是个颇凶性的人物,手上该沾著不少人命。 见了并州诸人动作,老鬼笑了笑,伸手进怀里挠了胸口。他对云真抬了抬下巴,用一口浓重的青州方言道:“来,聊笔买卖。” 云真上前两步將狗儿拽到身后,平静道:“聊什么?” 老鬼向祖家地块儿看了看:“洛阳人没把咱们流民当人,你们可莫要被那些士族给骗了。现在几口饭还吃不够,今后呢?这群贵人还能养你们一辈子?” “你道怎样?” “清了杂草必要耕地,耕地之后必是要播种。十顷田,那堆种子至少得有两百多石,有这些吃食,咱都能继续往东走,绕过轩辕关南下。” 身旁,狗儿闻言有些意动,颇紧张的看向云真。云真想了想,復又问:“你打算怎么干?” “先说你入不入伙。是敌是友还没定下来,我怎能说与你听?”老鬼说著,身旁的几人大多抱起了手臂。并州诸人面面相覷,却都没有轻举妄动。 云真思索片刻,抬起眼,道了声“好”。 翌日,晨风轻拂,难得没有雾气。 祖阳拉著婉儿又跑了圈,站定后看著朝阳的方向深呼吸:“要是今后几日天气都这么好,割下的杂草或许能早些晒乾。” 婉儿今日被逼著多跑了两圈,此时掐著腰红著脸,大口大口喘著气。此时,她巴不得多下几日雨。 早饭依旧是粥和鸡蛋,吃过后祖阳带上乾粮逕自出门。浮桥和祖家坞都在北边,没道理每次都让门客们先向南走只为接他,这是昨日分別时就说好的。 抵达祖家坞时,坞堡大门已经开启。门客们都早早在门外等待著,见了祖阳整齐施礼,都带著笑脸。 见了昨日祖阳的调度,他们这些人倒是真的期待起了九月的红。只是流民招的有些多,除过草后还得劝说公子多汰些人去。 祖阳还了礼,道了声辛苦。正准备与眾人北行,堡內忽然跑出一个小廝远远叫住了祖阳。跑到近前,那小廝嚷道:“阳公子,家主唤你入內一敘。” 这个时候? 祖阳微微蹙眉,隨后点点头。他对石三道:“你带著他们先去地块儿那,安排流民们除草干活。今日还需遣人去南市买些粗布、架子,让流民们各自搭些窝棚。” 说到这,他顿了顿,一个念头突然袭入脑海。他斟酌片刻道:“辛苦去我家带上婉儿,如果巳时我还没到,便让婉儿替我决定赏罚,一应採买也让婉儿看著安排。” 石三愣了一下,没想到祖阳会把这种事交给一个小丫头去干。可门客不好质疑主家,他只是点头应了下来。祖阳转身跟著小廝进了祖家坞。 晨起的庄户、部曲们大多都在忙碌著,来来往往人影逐渐交织起来,见了祖阳大多都会打声招呼。 一路辗转绕过校场,祖阳被带到了祖逖居住的院落。 与祖约的雅致庭院相比,祖逖作为家主的院子反倒更显得简约朴素。 门扉之后声音有些杂乱,既有妇人在“咯咯”的学著鸡叫也有家禽扑腾翅膀时的声响。 小廝推开院门,引著祖阳入內,见了妇人后他赶忙行礼,喊了声“叔母”。 头上包裹布巾的妇人端著簸箕扭过头来,眉眼端庄,她欠身也对祖阳还了礼:“你仲父在屋侧练著石锁,自去寻他吧。” 二婶乃是淮南许氏的女子,原本也是锦衣玉食的贵小姐,嫁与二叔这些年倒也跟著朴素起来。 心中感嘆著二叔治家的水准,祖阳告別叔母,自绕过主屋与厢房间的过道,去了屋侧。 在石磨旁不远处,打著赤膊的祖逖正对著两枚石锁较劲,一身肌肉虬结。 见到祖阳抵达他也没歇著,反倒一边动作一边问道:“听说,昨日你招募了一百二十人?” 祖阳点点头,斟酌著怎么解释。 祖逖没让他说话,而是逕自道:“你该知道,这次之所以要垦荒,家里是为了多储些粮食。你招募流民如此之多,得分他们多少口粮?即便九月秋收,又能屯下几多粮食?” 项目成本激增可能超预算,投资人问询该怎么处理?別害怕,去给他画个更大的饼,没准还能获得追加投资。 祖阳揣著手,平静道:“回仲父,小侄招募这些人手不止是为了七月种菽,还是为了开垦土地后,九月抢种宿麦。” 听到这话,祖逖终於顿了顿,將两枚石锁放置於地,发出沉闷的声响来。 他从石磨上取了条手巾,一边擦著汗水一边道:“怎么,不是说要种春麦么?” “若是种春麦明年只能一收,若种宿麦来年七月还可种穀,可得两熟。储的粮食更多些。” “不需畜养地力?你既读过《四民月令》,当知书中有云:麦田七月勿耕,谨摩平以待时。” 《四民月令》乃是后汉农书,祖阳脑子里只有些浅薄印象,可能是早年读过。 他记不清到底书中原文是怎么说的,但他知道这知识点对应的是“轮种”,不同作物消耗土壤营养並不相同,不会损伤地力。《齐民要术》里该是有记载的,可惜这本神书还未问世。 二叔操持家事这么久,这种知识点他不该不懂的。听起来,这问题更像是考较。 他思忖道:“麦田七月勿耕,该是说五月、六月已耕,七月需蓄养地力。小侄田地荒弃至今,地力尚好,况且先种菽时便不算麦田。” 祖逖没有深究,又问道:“不怕和家中冲了农时?” “正因怕九月和家中农耕冲了时,多些人手可以替代些耕牛。”祖阳有条不紊做著解释。 他並没有言及自己为何调整以及如何调整的计划,毕竟这些事情都是围绕著“卖地”而来,很容易与祖逖发生爭执。捡著“多储粮食”来说反倒能击中祖逖的需求。 祖逖闻言后点点头,对祖阳道:“你既然是已想得清楚,便先隨你折腾吧,且看看九月能否收菽再说。 “今日叫你来有几件事,第一,家里也打算在七月种穀,耕牛便不能予你用了。自己去想办法。” 祖阳闻言霍然抬起头。 第14章 0014:天下家国事事难 这个消息確实对祖阳有些突然,现今这个年代连曲辕犁都还没发明,耕作对畜力的依赖程度要远甚於后世。 原本他是看出祖逖不打算轮作种穀,而是要趁著歇养地力的间隙整训门客、部曲及庄户的,祖阳这才想著趁机借用家中耕牛、农具节省成本。 家中重新种麦肯定要到九月份,届时祖阳地里的豆已经收割,重新犁地哪怕只是用人力来將就著也可以凑合继续种麦,毕竟已经垦过荒了。 现在出现这等变故,会给他的计划造成不小压力。 不过,祖阳转念又多少安下心来。他现在已有了些资本,连同二叔、四叔投资和自己变卖物件时来自王昱的溢价,他手头的流动资金加起来足足有绢十四匹半。 之前一直没动用这笔財富,想的是继续“啃老”,能多靠二叔这里提供粮食、农具又何必自己钱呢。 前番去南市也曾打探过耕牛价格,一头六岁左右经过驯化的耕牛大致一贯五百钱上下,购置几头回来再加上流民人手也能保证继续开垦,只是速度会慢上不少。 脑子里转过这些念头,祖阳对祖逖问:“仲父,家中不再整训门客、部曲了?为何突然要在此时种穀?” 祖逖丟了手巾,將一旁架子上的衣袍披上,道:“整训依旧是要整训的,世道不靖,庄子没有乡兵护卫我终是放心不下。只是,你叔父说的也有道理,粮食还得再多储些。时局变幻,这洛阳城……” 祖逖没有说下去只是轻轻嘆了口气,但联繫前后语境祖阳大致能猜到他的心思。该是怕洛阳再度被围,没有外部粮草输入。毕竟,之前绞杀司马乂时洛阳已经闹过饥荒,现在还没彻底缓过劲来。 这番话中祖阳抓住了两个关键词,其一是“叔父”,突如其来的变化是祖约劝諫祖逖的结果。呵,这位三叔怕是还惦记著那十顷田,这是想让祖阳知难而退。 祖阳眯了眯眼,心中飞快计较。隨后,他又想到了其二——“时局”。 时局现在又发展到了什么地步?二叔不是没有主见之人,能让他忧虑著改变主意,恐怕这时局確实不太妙。 祖阳趁机问道:“前些时日,小侄还听说苟晞將军已率兵征討汲桑、石勒,仲父是担心这些人?” 祖逖摇摇头,隨后却又点点头道:“汲桑、石勒之辈无非乱民而已,原本不过疥癣之疾。可惜,新蔡王不济,连带鄴城失陷倒让他们坐大。这还不是最让我担心的。 “若中华无內爭之虞,天下也就不愁不靖,偏偏而今朝中君臣不和。 “太傅不满陛下亲政已闹得朝野尽知,前次便要出番,最后镇了许昌。现在,听闻太傅有意进屯官渡,为苟晞声援。 “如此一来洛阳司隶的军力愈发捉襟见肘,万一再有盪阴之事……” 祖阳从话语中拼凑著时局的走向,补全著自己的认知,倒是並没有过於忧虑。 他不是歷史学家,无法將歷史记得准確。只是大概知道永嘉之乱的標誌是洛阳被攻破,距现在还有几年光景,离一战国灭的危局倒还远。 大晋这艘烂船,还有三斤钉呢。 不过,祖逖的忧虑倒也不无道理。可以说最后西晋灭亡,也更多是败在无休止的內斗上。 当真是:司马宣王指洛水,至今青史亦留香。 祖阳心中感慨,想要更多和祖逖询问些朝政、时局。祖逖对他说了年初的一些事情,诸如西阳夷寇江夏、陈敏乱江东,可这些都是祖阳已经知道的。 祖逖现在已无官身,连这些消息都还是与友人交谈时知晓的只鳞片爪,这让祖阳多少有些失望,愈发想著自己另闢一条门路。 隨后,祖逖摆摆手道:“此事就这般定了,不过今后的种子、耕牛、农具等一应物什你便自己想办法吧,去洛阳该能买到。”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是能买到,可洛阳米贵,买完种子他就不剩什么钱了,这还是他自己私下筹了不少。祖阳甚至没法留些钱来预防风险。 三叔来的这一下,確实让他有些被动。 祖阳暂且按下此事,转而道:“仲父,既是时局如此,家中力量该当更多动员起来才是。” “动员?”祖逖蹙著眉,等待祖阳的解释。 “时局维艰,家中不该只让仲父和叔父孤身操劳。季父乃是干才,且之前便做过官,打理家中田產自是无虞。如此,可使叔父多来操练门客。 “诸位堂兄此时在太学读书,太学却已非安稳之地,不若也回家来自习,打理自家產业。这样,万一有变,我祖家可多些应变之人。” 祖阳“一心为公”的给了諫言,確实让祖逖陷入了思索,许久后他微微点了点头,显然已是意动。 既然三叔你做初一,就別怪小侄我做十五了。祖阳心中冷笑一番,知道这事是成了。三叔想的是揽权,可祖阳想的是却分权,且借著时局为藉口名正言顺。 二叔是英雄,四叔是君子,可他祖阳却没这么崇高的人格。適当亮出牙齿,有利於身心健康。 隨后,祖逖冲他笑了笑,道:“另一件事是你的婚事。明岁你便行冠礼,已是男大当婚。你父母去得太急,我这做仲父的该替你操持起来。你叔母娘家有一侄女,而今待字闺中,蕙质兰心。你可有意?” 婚事? 祖阳闻言一愣,本以为这事还远,却是忘了此时男女婚龄都不大。他那几个堂兄比他也就年长几岁,可早就已经当了爹,他因为父母丧事才拖到现在,確实算“男大当婚”。 不过,祖逖的妻子乃是淮南许氏,她的侄女自也如此。根基势力都在淮南,家族內也没听说有什么人才,这却是与祖阳的规划相悖。 联姻是件大事,不论是对家族还是对个人都是如此,两家相亲更多看得不是妻子其人如何。美与丑在家族利益、政治结盟这种事前都是要往后排的。 既然祖阳打定了主意要北上创业,对妻子的选择就得慎之又慎,至少要能帮助他在北方站住脚。 別说什么蕙质兰心,这玩意在乱世没啥价值。就算她貌若天仙……咳咳,那时再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吧。 祖阳转过心思,赶忙对祖逖道:“回仲父,小侄年岁尚浅,且尚未立业,就怕辱没了叔母的一番好意。此事,且容小侄好好思量一番,再做计较。” 直接拒绝会显得不留情面,但祖阳已把心思透了出去,祖逖自然也能听懂他的打算。 毕竟祖逖只是祖阳的叔叔,这种大事一般还是要父母做主,他虽然身为家主,但不好越俎代庖。 反正已將意思带到,祖逖点点头不再多言,却没有放祖阳离开的意思,转而考较起了他的学问。祖阳硬著头皮、耐著性子勉强应付。 之前为了增强“谈玄”的本事,少年思考学习的都是大道至理,类似“天若有情”、“人生万世”、“混沌初开之时”这些终极哲学问题。 那些儒家经典他原本就没怎么好好用心学过,书本早就在书架上面落灰了,到现在他更是生疏得厉害,惹得祖逖对他一番训斥。读书这件事,祖逖是看得很重的。 好不容易应付了祖逖对他的关心,祖阳离开祖家坞已是巳时三刻。 艷阳高照、微风轻拂,祖阳站在祖家坞的门口眺望著远处茵茵碧草、洛水汤汤,一时无言。 此时石三等人怕是已在用朝食了,也不知这一上午事情做得怎样,婉儿有没有將赏罚事情安排清楚。 祖阳本想著返回祖家坞再请个护卫护送他过去,可忽然心底又闪过一个念头,他决定独自徒步向浮桥走去。 第15章 0015:敢用流民结善缘 洛阳浮桥北,流民们生生死死、来来去去,可仍旧维持了差不多千余人的数量。南郊到底还有些野菜生长,靠著挖掘、採集,这些日子还能勉强吊命。 在这片地方是无人理会他们死活的。 毕竟,皇帝陛下名义上已经將南郊舍了,专门用来救济流民,仁至义尽矣。还要皇帝如何?要朝廷如何做? 至於这南郊有没有足够食物,流民们是不是真活得下去,那又与皇帝何干,与朝堂上下袞袞诸公何干? 大家每日还要去谈玄论道、曲水流觴,忙碌家族布局、封妻荫子,很忙的。 一路走过浮桥,有设卡的祖家门客认出了祖阳,犹豫一番还是派人护送,只是祖阳谢绝了安排车马。 他穿著士人常见的便服大袖衫,看了看桥北散居满地的流民们,信步走了过去。 鞋履踏在散布石子的空地上踩断了枯枝,有人哼哼唧唧叫著饿,向祖阳兜售子女妻子的声音也还在,却不如他乘车时那般响亮。 也有些眼眶深陷的年轻人揣著手,在远远跟著祖阳的身影移动,只是慑於祖家门客的跟隨,行不多远便又逕自放弃。 祖阳走著看著,隨意放开了思绪。 安顿流民是一个系统工程,既包括安置地的设施营建、粮食水源的賑济分配,也包括人员转移、灾后重建、心理疏导、卫生防疫……只是想想便让人掉头髮。 而今,晋朝廷在流民一事上基本已经摆烂,任其自生自灭。却没人考虑这样干会给今后造成多大的麻烦。 不说別的,进入七月后洛阳雨水增多,高温湿热之下再没有安置,这堆流民之中大概率就要有流行病出现。届时只是防疫就得洛阳上下忙碌许久,要死掉不少人。 那些达官显贵们觉得自己能置身事外? 正踟躕间,他忽然瞥见有官员自北向南而来,似还押著两辆粮车。仔细一看,发现来的人竟还认得——高阳王的庶子司马坤,现任京兆尹丞,也是王昱小圈子中的一员。 垂裙覆带、白帽便服的司马坤远远看到了祖阳,颇高兴的甩开隨从,打马凑近打了声招呼。 “贤弟多日不见,这是往何处去?听闻有恙,而今可好些了?” “劳兄长掛怀,今已大好,现下在操持家中田地,正要去忙。兄长这是?” “哦哦,侍中荀公諫言需安置流民,陛下於是下了命令,从府库拨调粮食引流民南下,莫让其再聚於司隶。 “唉,这事情层层交待,最后便落在我这八品小官的头上,苦也……” 听著司马坤的抱怨,祖阳却是惊讶了一分。这晋朝廷里倒也不全是尸位素餐之辈,还是有人在做事的。只不过…… 祖阳瞥了眼司马坤带来的粮食,心中暗暗摇头。 这点粮定也是要施粥的方式下发,分到每个流民手里怕也就稀粥一碗,哄不走多少人。即便流民勉强能动,走不出偃师地界又得停下,届时还是个大问题。 不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祖阳也懒得多操閒心。现在,他自己的麻烦还没解决呢。 但念头一动,他又与司马坤问起了时局政事,他现在比较好奇各地造反的情况。 司马坤四下看看,对祖阳道:“我所知有限,只知道陈敏已被斩於建业,公师藩亦已死了……” 祖阳有些失望,这八品官確实所知有限,高阳王现下也是洛阳的閒散王爷,没什么实权。他们所知没比二叔强上多少。 寒暄几句约定改日谈玄,祖阳告辞向西而行,在祖家部曲的护送下行向目的地。 临行前,祖阳有些羡慕的回头看看司马坤,一时也在犹豫,要不要择机也去买匹马来? 六月的午后天空晴朗,虽然已是盛夏却不甚酷热,加上近几日惠风和畅,是跑马郊游的好天气。 祖家地块的北面,一白一棕两匹马先后驰过昔日的麦地,踏倒大片荒草。 夏风兜得大袖衫衣袂飘飘,显得骑士气度非凡。 骑白马的青年二十出头,著絳衫、裤褶。他纵马驰骋时向南看了看,对於祖家地块有人在耕作颇为惊奇。 他勒马停步,站定后回身喊了一句。棕马的骑士看起来比他老成,也凑过来询问著缘由。 “李兄有所不知,那片地与我家麦田相邻,都是自张方之乱时荒弃多年。却不想,竟组织了这般多人重新开垦。” 武鸣扶了下纶巾,左脚踩著单马鐙,右腿跪於马鞍直起身子打量,兴致盎然。 相比之下,线条刚硬的李釗则並无多少兴趣,他紧了紧两襠,摇头道:“有何稀奇?田地总归是人家產业,战乱暂息,復耕也是应然之意。” “不不不,那可不同!”武鸣手中衣袖翻舞,直如孔雀开屏,他有些兴奋道:“李兄看仔细,那在耕作的是何种人?流民,他敢招募如此之多,竟还能让其如此听话?你要知道,这北地流民可不比你们南疆,要剽悍得多。 “掠抢乡镇、洗劫村落都只是寻常,这些傢伙如那张方一般,可都是敢吃人的。嘖嘖,这操持之人颇有手腕。” 见李釗不信,武鸣“嘿”了一声道:“贤兄可曾见过太行群狼逐鹿?当年某隨长沙王在太行狩猎,三千流民眨眼变成群寇,如狼群聚集竟敢突袭王驾!长沙王那等英武,见此情形亦是大惊失色,连连派人求援!” “嘶——”李釗倒吸一口冷气,北地流民竟还敢刺王驾?虽然觉得离奇,可还是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后来?某单骑持槊冲阵,连挑了十六个流民悍將,这才护得长沙王突围!不然,我武家如何得长沙王如此看重?” 李釗对突围一事將信將疑,可却已下意识认可了北方流民剽悍。经武鸣这一说,能安排这么多流民耕作之人,好像当真很了不起。 正说著,有毛驴载著隨从將將凑了过来,听著武鸣的话脸露尷尬。公子这说辞变了好几番,群寇都从三十变成了三千,再等两年怕不是要到三万?再说,长沙王打猎都是叫著老家主,何时叫过他? 武鸣咳了咳,瞪了隨从一眼,吩咐他去打听,看那地块是谁家在操持,安排拜访。 隨从心底腹誹,这地块属於范阳祖氏他第一天就稟报过,公子还反覆问过许多次,想著与祖氏结交却苦没有契机,怎地现在却如第一天买地时似的? 腹誹归腹誹,隨从还是领命而去。 武鸣张开胸襟,迎著午后的微风只感愜意,马蹄下大片荒草迎风倒伏,划出一层层的波浪。 他对李釗叨念著:“我那妹子前番又来了信函,又劝我儘早发卖了洛阳產业回常山国。可她也不想想,这司隶之地寸土寸金,何时这般便宜过? “不趁此时多收购些田產,將来哪还有富贵的机会?呵,我父生前总与我说:『妹妹聪明,今后该多听她的安排』。老头子却不想想,谁才是家中樑柱?当年若不是我机谋百变,武家早隨著长沙王一起没了。 “这次,我偏让她看看,我这做兄长的是如何振兴门楣。” 李釗蹙了蹙眉头,问道:“你待怎地?” 武鸣勾了勾嘴角,道:“广交人脉,耕读传家,这是家业兴盛的必由之路。 “我先前买下这些地块必是赚的,愁得无非是人手不足,难以开垦。现在高邻能雇得流民劳作,我们去结交一番,再予他些钱財,请他遣人襄助,岂不两全? “等荒田变作熟田,人情变人脉,这就是我常山武氏今后的立家之本!” 第16章 0016:遇难如意喜相逢 当祖阳走到地块儿所在时,已是未时。祖家部曲见了门客诸人这才告辞离去。 祖阳隨身带的水囊都已喝了个乾净。 他到底是高估了自己的脚力、耐力和速度。累得小腿酸痛,只能感嘆这身板还得再练练。 而且,这几天连跑步带徒步,鞋底竟是破了,这手工鞋底到底比不得后世工业品耐磨。 也幸亏此时的路上没什么碎玻璃和铁钉,脚掌只是起了水泡而已,没被扎破。 可饶是如此,一样让婉儿不住心疼自责,只说回去再把新鞋的底子纳厚些。 祖阳一番宽慰,好在是劝住了婉儿没有落泪。 知道祖阳只喝白开水,婉儿自取了陶罐去洛水畔汲水,拾柴。 此时,旁边的门客前来稟报,说上午的工作开展颇为顺利,婉儿主持下的验收、赏罚都恰到好处。 只喝粥对劳作者来说完全不济事,所以今日开始祖阳便吩咐给流民加粮,但同样要分出三六九等。 这事其实也不好干。 流民中曾有人出言质疑,婉儿举著竹片反驳得声厉色急,骇得那人哑口无言。 这倒是有些出乎祖阳预料,是没想到婉儿还有这般能耐。 祖阳將上午工作的竹片简报索要过来,自己又重新看了遍,比著已发放的粮草做了校对,確认无误。 经询问得知,搭建窝棚的材料也都已由婉儿安排去做了採买,再有半个时辰石三等人就该返回,一应支出小姑娘同样算得准確。 至此,祖阳心头石块落地,他看著婉儿纤弱的背影微微吐了口气。 將事情交给婉儿来办有两个考虑,其一,是权力不好假於他人之手。 相比於石三和门客们,婉儿到底是他更亲近信任的人。 对流民的赏罚意味著威信的树立,他不在时还是希望自己的亲信来办这事。 其二,则是对婉儿长远的安排。 自打来到这个世界,婉儿是他最先看到也是最为亲密的伙伴。相比於其他的叔叔、堂兄,这个小姑娘现在更像是他的亲人。 对於婉儿,祖阳未来是想带她一起北上的。 不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如果婉儿只是个能给他提供情绪价值的娇滴滴小姑娘,只是个能伺候人的无知小婢女,他就不该带著她北行,否则將来也只会害了她,乃至害了自己。 所以,这些日子祖阳才会心血来潮似的让婉儿锻炼,教婉儿读书。今日也才会临机念动,让婉儿操持这些事情,实则是做一次考较。 还好,婉儿交出来的答卷不错。 祖阳一直觉得这姑娘对数字、钱財很敏感,心算也都不错,这次还体现出了一定的管理才能。可能是得益於其早年经歷耳濡目染,据说其父亲经商时多带她在身旁。 今后,还可以把数学和会计的知识渐次教给她。 不多时,婉儿汲水归来,自顾自忙碌著生火烧水。门客们则去指挥流民们收拢割下的草料,按祖阳交代的方法摊开摆放,以求儘快晾晒。 祖阳则看著流民们忙碌割草的背影陷入思索。 除草最多还有两日就能完成,接下来势必就要犁地翻土。留给他解决耕牛问题的窗口期不长。 虽说也可以让流民们閒下来几日养著,可一则会破坏“以工代賑”的氛围默契,二则可能激发流民心中的不安。 若要购置耕牛,南市便没有足够的供货,得去马市採购,他没有门路。 还有犁、耙、锄头等农具,也必须得提前採买。毕竟已和家里冲了农时,没法再在家里白嫖了。 正是思索著,忽然有门客凑过来稟报,说是左邻前来拜访。 祖家的邻居是陈、董、刘、张四家,都在洛水之南,与祖家协力守卫浮桥的,祖阳一时没想到会是谁来北岸访他。 一问才知道,不是家中的左邻,而是这块地相邻的主家,据说乃是常山武氏的嫡子。 石三对北地士族多有了解,向祖阳介绍道:“太康年间,长沙王乂曾任常山王,常山张氏、武氏多有子弟跟隨,討赵王、诛齐王时这些士族多有尽力。 “不过,长沙王被张方所害,这些人也没有谁前去送葬。武氏家主据说已病逝,其后人如何便不知详细了。” 祖阳点了点头,心中大概有了些计较。虽然是陌生人,可到底都是洛阳附近混的北地士族,祖阳当然没有理由拒绝,赶忙吩咐门客邀见。 不多时,祖阳便见到了牵马而来的武鸣和李釗,视线在两匹马上停留了许久。这个时节还能有马匹骑乘的,家境必然殷实。 看样子,这常山武氏在先前几次乱战中积累了不小家底。 三人见礼序齿,李釗已近而立最为年长,祖阳尚未及冠,乃是最小,直接就被自来熟的武鸣唤作了弟弟。 “贤弟好手段啊,这司隶流民最是刁顽凶狠,在南郊盘踞已久,好吃懒做朝廷束手无策。贤弟但能將豺狼训作耕牛,確是干才。” 武鸣颇有些自来熟,一点不生分的拉起了祖阳胳膊。相较而言,李釗则有些拘谨,不怎么说话。 “子庄兄太过誉……”祖阳谦虚著打了个哈哈,猜测著两人的目的,同时也在思考自己能从这两人身上得到些什么。 他从不打算去做无效社交,凡是动作必有成本,所有的成本都该转化成恰当的收益。 却不想,还没等他发问,武鸣便开始说起来意:“贤弟,我武氏虽比不得祖氏清贵,可在北地也算薄有家资,良田千顷,荫客无数。” 祖阳忍住翻白眼的衝动。良田千顷?此时一品大员法定可占之田才五十顷,虽说实操必定要比法律夸张,可千顷田已不是一般的富裕。 他此时很想抬头看看,天上有牛么? 武鸣还在絮叨:“只是为兄客居洛阳,这边的田產佃农离散,荒芜已久。噥,就在正北,恰与你家比邻。” “既闻贤弟有招徠流民、令其开垦之能为,兄冒昧相问,可否亦为我家田亩操心操持?诸般事宜钱帛,若有所需,但讲无妨。” 祖阳张开嘴,愣了好一会儿。隨后,他的双眼骤然亮了。 打著瞌睡就有人送枕头,祖阳没有拒绝的道理。 不要股份、不要管理权,只要祖阳承包工作和提供劳动力,这种优质投资人去哪儿找去? 第17章 0017:高邻相见话平生 一个是心思縝密,一个是自来熟络,双方目的又是趋同,合作意向很快敲定。 武鸣只与祖阳定了双方的分润方式,满足了祖阳的几个要求,至於合作细节,后面会由武家管事与祖家慢慢详谈,武鸣没那么多耐性。 他的目的只是要把田地重新开垦,顺便再与祖家建立起了联繫。 祖家要组织流民劳力替武家耕田十顷,约定武家地块收成按廿之三成向祖阳付酬。武家地块的种子武家自出,祖家地块的种子可以向武家来买。 武家有耕牛十头可借祖阳使用,祖阳想去马市买耕牛武家也有关係可帮忙操持,不过买卖、借用之时需要付给武家一些佣金和草料钱。 谈到这里,事便算定了。 合作便是这样,双方都要觉得占到了对方便宜,也都要觉得自己吃了点亏,这样合作才能稳妥且长久。 谈妥了这番事,双方都很高兴。武家管事带了酒水饮器,婉儿侍候著斟酒,三人相对共饮。 这年头的浊酒度数很低,祖阳只觉得口感像是醪糟,並没有多少酒水的辛辣。一连喝了三杯多生津解渴,祖阳完全没有感觉,倒是婉儿颇有些担心,小声劝了两句。 隨后,心情不错的武鸣又是兴致高涨,力邀李釗、祖阳去洛水畔走走。 祖阳嘴角抽了抽,无奈踏过刚刚才割了草的地头跟隨而行,忍著脚掌时不时被草茬刺出的疼痛,脸上还得装作浑若无事。 鞋履被磨破了,这在士族当中还是蛮丟人的。自己还是要脸之人,况且没必要让婉儿遭人白眼。 忍了吧…… 纶巾飞扬、衣袂飘飘,武鸣当先而行,口中还高声吟著曹子建的《洛神赋》,尽显魏晋风流。 祖阳则跟在后面,伴著阵阵割草声嘴角带著笑容,两个字母组成的名词简称正在他心头疯狂翻滚。 可能是祖阳不自矜的態度,也可能是他谦逊不质疑的姿態,让武鸣对祖阳很有好感,虽然才刚刚认识却愈发觉得彼此投缘。行走间,武鸣主动与祖阳论及了各自生平经歷。 当得知祖阳父母於三年前先后过世,武鸣不禁大感有缘,嘖嘖连连。 “贤弟,你我何其相似也。三年前,我亦丧父丁忧。想当年,我就在此处率兵力战张方,只杀得血溅三丈,叛军胆寒,长沙王视我为干城。可孝道为大,我只能舍了官职。 “唉,若非父丧丁忧,我又岂容乱贼猖狂,害了长沙王性命?贤弟,你该懂我的……” 我懂你xxxx! 祖阳头疼,脚也疼,脑子里不断算计著怎么把这自来熟的话癆送走。可谁知武鸣谈兴竟是越来越浓。他先是感慨了同病相怜,隨后又开始分析自己与祖阳的不同。 不似祖阳的父母双亡,武鸣的母亲和妹妹尚在常山国老家,迄今已三年未见。他转身、负手,面对著汤汤洛水感慨:“我为人至孝,此生仅感佩王元公臥冰求鲤。我是一直想把家人接到洛阳常住,骨肉团聚岂不美哉? “可惜,吾妹始终不允,反倒一直催促我儘快返回常山。 “呵,不住在这天下首善之处,反令母亲留在常山那穷乡僻壤?唉,寒了我这一番拳拳孝心吶。” 你丫个极品二百五! 祖阳心底衷心讚美著,嘴里恭维道:“武兄至孝之人,足以感动大晋。令妹不解兄长苦心,只顾乡土,妇人之见也。” 一番话,让武鸣更加觉得体己,大生知己之意,愈发觉得与祖阳相见恨晚。 一旁的李釗则始终沉默寡言,只是隨行倾听。武鸣聊了好一会儿,猛回头时才想起身边还有这么个好友在,赶忙也拉来介绍。武鸣口才便给,將李釗家世介绍得似如数家珍。 李釗乃是官身,是寧州刺史、龙驤將军李毅之子,而今掛著謁者的职衔领禁军的差事,可武鸣却卖了个关子,称其算是“滯留”在了洛阳。 謁者官品確实不高,可却是秩四百石的要职。因为謁者乃是天子近臣,专掌皇令传达。若是太平时节,这个职位可是年轻士族的登天梯,足以彰显家族底蕴的试金石。 这让祖阳对李釗產生了不小的好奇,这样一位年轻才俊大好前程,怎算是“滯留”洛阳? 这台阶显然是递给李釗的,祖阳乐得不再走动,转向李釗追问请教。 这位相貌刚毅的青年悠悠嘆了口气,开口道:“贤弟不知西南局势,太安元年时,建寧人毛詵、李叡与朱提人李猛就曾造反,当时我父领军斩杀毛詵,逼降了李猛、李叡。 “可那两人乃是诈降,李猛被我父所杀,李叡出逃后寧州五茶夷又反。寧州乱民、叛夷自此数之不尽。 “紧接著益州李特造反,我父遣州兵北上去救成都,可寧州却又陷入围困。夷人大乱,攻陷州郡,寧州兵力不足,道路断绝。 “为求援兵,父亲派我持手书来洛阳求援,至今已有三年余。唉,我虽是謁者,可之前皇权不彰,北面成都自身难保分不出援兵,如之奈何? “我不断疏通著门路,可迄今未求得一兵一甲南下,父亲据说已经仙逝。我独在洛阳困坐,至今一事无成……” 李釗是个內敛的性子,可內敛之人一旦感怀便更容易动情,说到这里他眼眶已是红了,祖阳看去能发觉他的牙齿都在微微抖动。 第一次见面就谈及隱痛,既是触景伤怀怕也是在求计问策,否则不该这般交浅言深。李釗这般心急,算不算飢不择食? 呵,这人有点意思。 祖阳下了判断,脑子里不自觉就已酝酿了一个模糊的想法。 不论这李釗如何妄自菲薄,可他天子近臣的謁者身份是实打实的。相比於司马坤八品小官,他更容易知晓天下大事,与他相交也算自己的门路。 武鸣忽然笑了笑,圆场道:“世康兄一贯如此,真挚。呵,贤弟怕还不知,世康有一妹极为英武,如今以女子身份统领州事,先帝封她做了寧州刺史。可谓女中豪杰啊!” “哦?”祖阳略略惊异,这確实顛覆了他的认知。 寧州便是后世的云南一带,现在確实是穷乡僻壤,可到底有五郡四十五县,户十万有余。当地不止有蜀汉旧贵,还有北人地主,更多的则是当地夷人部族,现在又开始闹起民乱,复杂得很。 一介女子能被推举统领州事,巾幗英雄啊。 脑子里咀嚼著这些信息,祖阳忽然对李釗追问道:“既如此,贤兄自己有何打算?” 李釗的手指突然死死扣住腰间玉佩,指节发白:“朝廷既不肯发援兵,我就...“他喉结滚动数次,终究没说出“南下“二字。 “世康兄,切勿莽撞”武鸣的劝解声中,他猛然抬头:“独自回去!愿效季布一诺千金!” “好,英雄气概!”一旁的武鸣拍手嗤笑道:“李兄,你可以一路向西再辗转南下,先过关中,復过汉中,再过益州。 “嘿,这一路上可精彩得紧,乱民、叛军、西南夷、寧州夷,总有一方势力会將你千刀万剐,最后你可乞求那人將你的骨头扔回去,也好去见你妹妹!骨肉团圆嘛。” 李釗气得嘴唇颤抖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祖阳则看著武鸣眨了眨眼。话是好话,可这么说就挺欠揍的。 真想打他。 第18章 0018:一波未平一波起 夜,祖家庄万籟俱寂,悠远的夜空时而盪起几声琴音,若有若无,悠扬动听,该是祖纳的手艺。 大多农家是不点灯的,夜里除了听听祖纳弹琴也没其他娱乐活动。 声音响了小半刻便停,村落庄园里点点星火逐个熄灭。 夜幕覆盖下,祖阳小院里的窗灯却还亮著。 婉儿將绣针用烛火细细烤过,隨后抱起祖阳的左脚,將清洗过的水泡轻轻挑破。 祖阳坐在榻边双手撑著边缘,隨婉儿摆弄著,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你觉得,李釗那人如何?”祖阳隨口问了问。 婉儿头也不抬,用小截软宣纸给祖阳擦著脚底:“李公子性情中人,似很重情、重诺,其实武公子也似如此,只不过他看起来,嗯……” “轻佻了些?”祖阳想起那个话癆装x犯,忍不住又抽了抽嘴角。 婉儿轻笑一声,露著酒窝点点头。 將祖阳的脚掌擦乾,婉儿自將绣针擦净,按祖阳的要求重又去烛火处烤了一遍。 祖阳却有些出神,手指在榻沿处凭空勾画了许久,忽然问道:“你说,若是我能帮李釗解了他寧州之围,他可会真心报答?” 婉儿在灯下扭过头来,露出小巧的虎牙:“当然,李公子那时不是说,若谁能解决寧州之围,他愿以妹妹嫁之。 “嘻,公子莫非动心了?寧州刺史,还是个女武士哩!” 祖阳“呵”了一声,觉得自己太过平易近人,小女婢现在都敢跟自己隨口调笑了,谁才是公子? “婉儿你得知道,这三次元的女武士嘛,听起来英姿颯爽,可大多没法看的。 “身段又好、功夫又高、模样还出挑,这种人物多只存在於人们的想像里,最多只能画出来……” 祖阳隨口说著,自去倒了水的婉儿便也隨口听著,用炭笔在木板上练习写字。至於“三次元”什么的她不打算深究,公子嘴里总有些奇奇怪怪的词。 停顿片刻,祖阳嘟囔道:“不过,寧州这事有点难。朝堂上没人关注,就没法找到撬动的支点……” 婉儿抬头,有些担心道:“公子,寧州天高路远还都是夷人叛乱,你可別……別太……” “逞强?放心,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再说,带兵平叛这种事就是我想也轮不到我。我充其量能给出谋划。 “嗯,也是时候,该给自己谋官铺铺路了。” 婉儿已有些听不懂了,乾脆也不再多想。只是她忽又记起一件事,犹豫再三还是对祖阳开了口。 “对了公子,今日流民那里……那个赵峰好像想与你说些什么,我见他好几次想近前,该是见有外人在场最后没敢。对了,那个杨秀似也有点奇怪。” “嗯,我知道了。” 说完,祖阳便不再多言,重又陷入思索,手指继续飞快勾画。婉儿也不再出声,只是借著灯光和木板上的文字较劲。 屋子里气氛温馨復又平和。 祖家坞,祖约的屋子里,此时气氛显得有些冷。 祖约端著一只白瓷碗来回踱步,眉头紧蹙。好一会儿,他越想越气猛地把瓷碗举了起来,可一下却又觉得心疼,轻轻將之放回了桌案上。 “好个奸猾小子,竟还消遣於我?”祖约愤懣的骂了一句,可声音却始终压抑著。 本打算劝动兄长重新种穀,能藉机给祖阳那小子断了支持,逼得他主动找上门来求自己帮忙。可谁想到,那小子非但没有服软,还反过来阴了他一下。 兄长已决定让他统帅一幢门客操练,並多整训庄客部曲。种穀耕田的事情却是交给了他最討厌的祖纳。 甚至几房的年轻人很快也要从太学回来,各自都要操持些家中事务,他能插手的事情反倒是少了。 事少了不要紧,关键是他能从中赚的財帛也就少了,这便不能忍受。可他二兄在家里一贯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他也著实没得奈何。 不行,他必须得找回场子。 祖阳那十顷田他非要弄到手里不可! “来人,研墨!”想到这,他对外猛地喊了一句,自有乖巧女婢入內替他铺纸研墨,红袖添香。 祖约提笔思忖了好一会儿,隨后在纸上落笔:“荀公尊鉴:前日闻公意擢拔才俊、恢復禁军,约实感佩,苦己身已长无从投效。 “然,祖氏子累世习武,家风谨严。今有六房祖阳,少小矜勇,颇通武略,特荐之於公,望公察纳……” 写著写著,祖约忽然笑出声来,听得旁边磨墨的婢女打了个寒颤。 祖约写完最后一笔,轻轻吐了口气,心满意足。既然断绝支援没能逼得你撒手,那便给你些甜头,让你不得不鬆手。 年少登高,披盔摜甲。少年郎而已,能抵得住这等诱惑? 写到这,祖约忍不住搁下笔,伸手向旁边一抓,惹得女婢一声娇呼,他自己则忍不住哈哈大笑。 一夜无话,天明时又是个好天气,晴空万里。 祖阳推门出来,长长伸了个懒腰,旁边的婉儿则刚刚挑好了水,还忍不住打著哈欠。 她眨眨眼,甜甜一笑劝諫道:“公子,你脚掌还没养好,今日便別跑步了吧?” 祖阳闻言点头,惹得婉儿露了虎牙出来。可还没等她高兴多久,祖阳道:“今日便做做力量训练,来,我教你伏地挺身。” “嗯!?” 门外小径上,有四房的僕役揣著手跑了过来,见祖阳主僕二人都趴在地上起起伏伏一时间有些发懵,虽然看不懂可是自觉大受震撼。 好一会儿,见两人都甩著手臂起身,他这才赶忙进了门,请了早安:“见过阳公子,我家郎主有请,让您今日过去一趟。” 祖纳相邀? 祖阳想了想,猜到了这位四叔想要说什么,笑著摇了摇头。他对僕役道:“劳烦足下告知,我吃些东西,一会儿就去。” 僕役赶忙客气一番,心中却是满足。这位阳公子病好后確实变化挺大,对他们这些僕役都很客气,让人觉得心安。 用过朝食,石三赶著马车到了门口,祖阳嘱咐婉儿继续替他盯著田地农活,让流民在除草完毕后去武家地块继续除草,分一部分人手规划开渠。 他下午会去找武家管事,解决耕牛和种子的问题。隨后牛车悠悠北去,祖阳则独自向祖纳的別宅而行。 第19章 0019:人间百態自选择 六月底的日子,麦田都已经收了,大多田地还没开始种穀子,正是难得的农閒。 前往四叔住处的路上,祖阳先后遇到了三四个同路的庄户。隨口聊了聊,发现都是要去四叔的纸坊劳作的。 洛阳周边的农人们大多不会去洛阳做什么买卖,商品经济不发达,他们既没有太多必需品,也买不起什么物件,除了偶尔去草市买些盐外別无所求。 在祖纳这里浆纸远比农活轻鬆,且每日可供应两餐吃个七八分饱,还能得两枚四文小钱。反正也是农閒时节,多少赚点便也知足。 看得出来,这些农夫们虽然也算经歷过战乱,可对未来的日子还都有奔头。一个脸庞黝黑的汉子对祖阳如是道:“王们都不打仗了,这天下不就马上太平了?” 在岔路口分別时,祖阳目送著他的背影,微微抿了抿嘴。 因僕役已早来打了招呼,当祖阳上门时正有童子候在外面,將他连忙引了进去。 四叔与之前一样,仍是一个人正坐在廊下的木台上。他仍旧戴著冠,左手执白、右手执黑交替落子。阳光打在白袍上,映得他纤毫不染,显得卓尔不群。 “见过季父”祖阳老老实实行了礼,回应他的却是祖纳的沉默。 祖纳似没看到他一般,自顾自连下了好几手,直到从棋盘上开始提子时才轻轻“哼”了一声,指了指对面的蒲团。 祖阳顺从的跪坐过去,自觉提子,隨后执白先行。 “你自去与士少较劲,何苦推我出来辛劳?”祖纳的语气有些不美,不过这一次他的棋风却显得温和了许多,不再似之前那般咄咄逼人。 祖阳依旧选择小目守角,稳扎稳打的应对:“季父乃是大才,而今家中事情繁多,也该为家里出出力才是。” “何时轮到你来教我?”祖纳平静说著,却没有教训的意思在。他占角布局后没急著拆边,反倒抢了一手天元。 这江流儿般的下法莫名其妙,让祖阳不由得愣了愣。 在祖阳思索时,祖纳对他道:“此次到底是二兄吩咐,我也不得不应。可你需记得:今后,你自做你的事情,莫来扰我。” 沉思过后,祖阳没理会祖纳这一手,继续拆边厚势,却也好奇问道:“小侄多有不解,天下將乱,四方扰攘。季父却始终躲在家中偷閒,却是为何?” “天下忧愁事何其多也,便是操心又能如何?你平的了天下?” 祖纳落子如飞,隨后抬头望著檐角晃动的风铃,嘆息道:“孟子云『穷则独善其身』,我在家中弈棋忘忧,何乐不为?” 棋坪上的落子声与风铃声交替著清脆,祖阳不多话,与祖纳一道沉浸在了棋局之內。 好一会儿停棋收官,祖阳又输得悽惨。 祖纳停在天元的那枚孤子,却是让他牢牢占稳了“草肚皮”,祖阳败得比上次还要厉害。 祖纳一边提子一边点评道:“你有自己的规划这很好,可一意孤行却非明智之举。落子弈棋,要学会变通。” 祖阳跟著提子,却是摇了摇头:“有些事却变通不得,总是有人要做的。即便小侄棋力不济,可向死而生未尝不能搏个机会。”说完话,他自己反倒有些出神。 祖纳动作顿了顿,有些不耐:“你且自去吧,记住我今日所言便好,日后莫把主意打到我的头上。” 祖阳却没急著走,刚刚心念一动,让他觉得时机似已到了,可以先探些信息。 他四下看了一眼,小声对祖纳问道:“季父,小侄来年將行冠礼,却不知届时为官可有何职可选?若是……我想去北地任职,该如何操持?还请季父教我。” 祖纳將最后一枚棋子丟进罐里,深深看了祖阳一眼,沉声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 洛水北畔,祖家地块。 十顷地看似辽阔无边,可一百二十人连续劳作几日,到底也將杂草收割得七七八八。流民们的窝棚也多搭建好了,虽不能保暖过冬,可至少足以遮风挡雨。进度上,要比婉儿预想的快上很多。 今日出发时,婉儿戴了一顶斗笠用来遮阳。她穿著打扮也简练起来,没有穿碍於行动的襦裙,而是穿了裤外面裹了条围裳,便於下地劳作。 想要把事情做好,便不能当甩手的掌柜,得把事情自己盯起来才是。 昔日跟隨父亲经商,父亲常常这般教导弟弟,她跟隨在侧却也记得清楚。现在,公子將流民奖惩的事情交给她来打理,她自是要把事情做好的。 照例巡视了一番进度,自又抽查了四队地块的土层和草根。她发现除草效率这两天是有所提升的,而且质量没打折扣。不仅如此,在田地西侧的位置居然还多了一处堆肥的地方。 粪肥显然刚刚堆积不久,还没发酵,此时臭气熏天让门客们都远远避开。婉儿却没显得娇气,反倒凑近了仔细做了打量。 粪肥里面掺杂了一些草木灰,杂草、树叶,还有不知哪里来的炭搅拌在一起。 看堆肥的数量,该是四队流民一起操持的,让婉儿多少有些意外。 她与门客们俱都问询过,之前门客们也好,祖阳也好,都未曾下达过堆肥的指令。找来流民一问才得知,竟是并州领队云真提出的主张,其他几队人也就应了。 不得不说,这个云真確实是个有头脑的。 这几日下来,他所带领的并州流民非但屡屡获得好“考成”,还不断调整革新著除草方法,连带著其他三队都偷师了他的组织方式。 原本散沙一般的流民队伍,此时在劳作中竟是显得有了些章法。看著远处正在弯腰割草的云真,婉儿將这些事情一一记下。 没有公子应允,她不好做其他额外的事情。不过,她相信知道这些事的公子是会奖赏於云真的。毕竟,公子总是在强调要赏罚分明。 稍远处,云真正弯腰劳作著,每行得几步就得停下来休息一阵。他看了看距离,再走五六步就要换人。轮流耕作,交替前行,现在轮替割草的间隔比起前天来又短了不少。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此时,即便是他也已饿得有些心慌。 昨日晡食喝的粥现在早已消耗光了,这还是他们已拿足了“考成”的前提下,其他几队人怕是更饿。 若在寻常时节,祖家给的这些吃食可顶不住他们这般辛勤劳作,可谁让他们此时顛沛流离呢? 身旁,来自徐州的杨秀不经意地回头瞥了一眼,用割下的草茎挡住脑袋,他压低声音对云真问道:“青州人该也找了你,你们怎么说?真要对祖家动手?” 云真没有抬头,同样低声道:“我们这等人……有的选么?总得先活下去。” 第20章 0020:谋官出仕意常山 “哈哈哈贤弟,只一日不见,可我却有如隔三秋之感。怪哉怪哉,你说这算不算是缘分?” 再见武鸣,依旧是在祖阳自家的地块旁。 当听到话癆兄热情的招呼时,祖阳也洋溢起了笑脸,远远冲他行了个礼,忍著肉麻回以热情道:“武兄来得好巧,小弟刚刚还在念及兄长。” 午时的暖风里,两个热情的年轻人笑著走近了,祖阳看著武鸣眸光微不可查的闪了闪。 这一日的话癆兄换了一身袍服,褪了原本的文士装扮,稍显的干练了些,却依旧让管事捧了酒水过来,看得祖阳额头青筋微跳。 这位来自常山国的自来熟莫名对祖阳很有好感,今日没有李釗隨行,只有自己和家中管事一道,声称是要和祖阳商谈耕地细节。 可祖阳看得出来,这傢伙此来该是专门为寻他聊天的。 自上次见面,祖阳便认定这是个交流欲望极强的人,肯定耐不得寂寞。 果然,聊了一会儿天,武鸣就开始带起了话题节奏,旁敲侧击询问起了祖阳参与清谈的圈子,王家王昱其人等等。虽然装作不甚在意,可问得多了自然会让祖阳看出些端倪。 不过,从祖家庄一路过桥至此,祖阳对这位投资人的观感却是有了不小变化。 因为就在刚才,他已为自己谋官北行定下了个目標地——常山国。 早上与祖纳聊过后,祖阳已获得了想要的答案——作为范阳祖氏子弟,祖阳在仕途上选择颇多,既有正途也有捷径。 作为北方旧姓、范阳大族,祖氏虽还比不得范阳卢氏、潁川荀氏这等高门,可却远非寻常士族可望其项背,起点便甩了旁人一大截。在这方面父辈们的仕途路径又很丰富,给了祖阳很全面的参考案例。 祖阳的爷爷祖武先生颇为高產,偏生他出厂的產品质量还都过硬,祖逖六兄弟俱被士林评为“开爽有才干”。 作为祖家嫡子,二叔祖逖起家便是司州主簿,职位看似低微,可那是堂堂大晋首都的地方官;三叔祖约则是授成皋县令,也是地近首都的千户大县。 相比之下,作为祖家庶子,四叔、大伯便只能各凭本事,另寻门路发展。不过范阳祖氏的金字招牌堪比后世的c9名校,不愁为官。 其中大伯、四叔都是被诸王徵辟成了王国官,隨后因俱是干才累迁到了高位。 自家父亲和五叔却是走了举孝廉入仕的门路,起点差了些,先为下县县丞,隨后才累升至上县的县尉。 对於想去北方任职的想法,鑑於祖阳口风很紧,祖纳也没有多问缘由。可能这位四叔当真只是想“独善其身”,亦或许他觉得祖阳会知难而退。 祖纳只是提示祖阳:若走朝廷举孝廉这等路子,必然要从小官开始做起,起点虽低可今后一路上行最是稳当不过,未来未必不能执掌州郡,牧守一方。 若是想走捷径,倒也確实有路子。学祖纳走诸王的门路便是,上升更快且如何选任无需经过朝堂公议,诸王一言可决。 只不过,而今的王国官更多是个清贵名號,诸王封地又大多离乱兵、叛军较近。既比不得朝廷命官有含金量,前去赴任又难以保证自身安全,所以肯主动去走这条路子的人不多。当然,被诸王延请徵辟则是另一回事。 司马家有本事和野心的王爷,现在已基本死过一茬。东海王成了太傅,却已与皇帝交恶,还不知今后双方如何相处。 新蔡王司马腾原本看似位高权重,牧守一方,可却被汲桑带兵砍了脑袋。剩下的司马诸王早已没了胆子,大多没有就国,都死皮赖脸窝在洛阳城中醉生梦死。 若是想走王国官的路子,祖纳直言可以从洛阳城中的诸王身上想想办法。另外,不知是不是祖纳听到了什么消息,亦或是其眼光独到,他特別向祖阳点明了平东將军、琅琊王司马睿。 只说:今后若求安稳,或可向徐州想想办法。 司马睿那里祖阳是决不会去的,且不说其人偏安的態度与规划相悖,单说那琅琊王氏今后是要与“马”共天下的,去了那边还想出头? 不过,祖纳的话確是金玉良言,它帮祖阳打开了眼界和思路。 他已想到:若是走诸王的路子,他未必需要等到明年冠礼之后。反正不需要以“举孝廉”作为前置,诸王“面试”通过就可以授官,立刻便能走马上任,很多规划都可以往前赶。 且更具吸引力的是,这些“王”们不愿意去王国就职,很多属官也都跟他们留在了洛阳。 这也就意味著:一旦祖阳成功且去王国赴任,他初期的职场压力会很小。若是他能做到王国三卿之一,他更是彻底没了上官一说,这十分符合期待。 对北地诸国一番盘点思量,祖阳很快便相中了武家子弟出身的常山国。 常山就是子龙老家,乃是小国,人口不足五千户。可是却也有一军的兵力共一千五百人,这是朝廷配齐的建制。 其位置西近并州,北靠幽州,东向向冀州,西边现在有刘琨在并州做钉子户,北边也尚在晋廷手中且那边自古出精骑。两块汉人势力一左一右,未来在五胡时代该能作为外援。 相比之下,安平、清河等国区域隔绝,难获增援。中山、高阳、河间、彰武等国则紧邻幽州,容易沦为幽州势力的附庸和战略缓衝带,常山的位置可以说得天独厚了。况且土地据说也算得上肥沃,越看越觉得是个不错的选项。 一路走过来,祖阳便已在心中转过了这些念头。故而再次看到武鸣时,他自然变得热情。 这位投资人作为常山武氏子弟,必然能与现任的常山王搭上关係。祖阳现在需要铺画他的谋官之路,武鸣的含金量正在持续上升。 打过了招呼,祖阳却没急著和武鸣去私聊,他告罪后还是先去看了土地的情况。谋官要紧,种田给自己积攒实力同样要紧,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祖阳將大袖衫撩起,逕自踏入土地,抽查復验著四队流民除草的成果。 远远的,还在劳作的流民们大多停了下来,连同在场中忙碌的门客们也是如此,都略有些紧张的看著祖阳。 他们与这位公子相处时间都不长,可都对祖阳的縝密和手段记忆犹新,生怕祖阳查出什么错漏来。 眼见祖阳离眾流民越来越近,赵峰四下看看,迈步向祖阳走得近了些。 在稍远处,狗儿撇撇嘴,跟著往前走了些许。 第21章 0021:风波忽起亦识人 六月底,日头已是有些毒。 除草后的土地尚未犁过,暂时用不著暴晒,割下的荒草目前在地面上平铺著,於青天白日的照耀下快速丟失著水分。 祖阳渐次看过几丈地,吐了口气,微微頷首。 而今,流民、门客对他的要求执行还算到位,虽有些瑕疵但还是能通过验收的。 失了春天垦荒的优势,此时除草便不能马虎。否则播种之后,生命力顽强的草根会迅速挤占作物的养分,届时再想除去这些要命的植物就更难了。 好在,流民们现在已是勤勉,门客们算是用心,婉儿的督促也並未懈怠。可即便如此,祖阳还是亲自將抽查进行到底,直到四队的地块俱都走完方才结束。 “诸位都做得不错,今日会加些粮食给大家,继续干活吧。” 褒奖一句,四下散站的门客、流民们俱都鬆了口气,由衷露出笑脸来都有些放鬆,人影一时间四下晃动。 稍远处,石三忽然眯了眯眼,吐了口中叼著的草根,提刀走向祖阳身后。 祖阳此时已转过身来,下意识向旁边瞥了瞥,很自然的注意到了四块营地搭建整齐的窝棚以及西侧的堆肥。婉儿立时赶上,在一旁向他说了情况。 祖阳有些意外的看了看云真,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后者此时也正盯著祖阳,似是察觉到了祖阳的动作,他立刻回以一礼。 置身田埂之外的武鸣已经有些不耐烦,正背著手来回踱步。他欣赏祖阳做事的態度,可当这事把他牵扯进去时便容易失了耐性。 祖阳没打算去与云真说什么,转身向回走去,迎向武鸣。 就在这时,人群边缘的赵峰开始向祖阳走来,脚步越来越快。在他旁边也有个人影似察觉到了什么开始跟著小跑,祖阳此时还恍若未觉。 突然,石三抢到近前一把抓住祖阳的胳膊,將他猛地拽到身后。右手拇指一抬,刀已出鞘了三分,寒意逼人。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就在赵峰即將接近祖阳的档口,狗儿从旁边窜出来,一把搂住了他脖颈,不由分说、嘻嘻哈哈就將他向后拽去。 石三冷冷看著两人,没有妄动。 “峰哥儿,你们那边活还没做完,且隨我们过去吧。”一旁,杨秀也哈哈笑著走了过来,招呼赵峰一起去除草。 赵峰貌似顺从的转身,可就在他转过头的那一刻,腰腹骤然发力猛地將狗儿背摔了出去。 这一下来得突然,惹得四下一阵惊呼。 石三刀已出鞘,赵峰顾不得许多,眼见杨秀等人正在凑近便衝著祖阳低声喊道:“公子,有流民要与我等串联,抢夺耕田种子!” 顿时,四下里眾人都变了脸色。 杨秀见机最快,一拳砸在赵峰脸上,怒道:“你胡说些什么!?” “慢!” 祖阳从石三背后闪身出来,將婉儿护到身后,冷冷吩咐了一句。此时,那五个“走单”护卫方才慌张的持刀跑来,对著杨秀等人摆足了架势。 稍远处的流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了狗儿被赵峰甩飞、赵峰又挨了杨秀一拳,并州、徐州两地流民俱都激愤,有农具的拎起农具,没有农具的则找著石头或乾脆赤著手,蜂拥而至。 场面,一时间剑拔弩张。 武鸣见状不对,也赶忙带著管事走得近了,却並未真正上前。他远远站定,左手攥著马韁,仔细看著前方动静。 赵峰缓缓从地上爬起来,衝著杨秀吐了口沾血的口水,迎上了祖阳的目光,祖阳对他问道:“你刚刚所言,可是属实?” 赵峰斜瞥了杨秀、云真和冀州田原一眼,不顾那许多暗示,抱拳道:“回公子,千真万確! “是青州流民牵的头,因青州队伍被您赶走,他们串联了不少青州人过来,我们几队人他都找了,要我们联手来夺祖家的种子!” 祖阳身后,婉儿的呼吸声快了许多,听起来该是有些生气的。 此时,四下里围来的流民已有数十人,听了赵峰的话后有人变得紧张、有人眼神已开始变得冰冷。四队人互相间拉开了距离,各自都在警惕和戒备著。 其实,对於流民企图抢夺种子这事,祖阳是有预期的。 先前调查流民组成时,他便通过小恩小惠从边缘人物嘴里套了不少消息出来,知道了其中不少亡命徒的“光辉事跡”。 即便他筛选流民时已经加以小心,剔除了不少不稳定因素,可如二叔所言:这些流民几经丧乱,心性、杀气都已远非昔日小民可比。 按原本的计划,祖阳是打算缓慢消解掉这一危险的。 毕竟,洛水北岸不止有自己这一方势力,想要活下去也不止自己这一个机会。只要渐渐爭取、团结住已经聚集来的这些流民,不给青州流民或者其他覬覦者太好的机会,风险虽无法消失,可未必会真的爆发。 毕竟,这里还是司隶境內,洛阳军队仍然成建制。想要杀人越货或是突袭哄抢,这些流民也得掂量下后果。 只要机会始终微小,风险就会被控制在一个相对低水平,最后很大概率会始终维持在这样一个状態达到某种平衡。 创业永远伴隨著风险,想要安稳无忧就该去考公上岸。对创业者来说,“风险可控”远比“绝对安全”更重要。 可现在,赵峰给他出了道难题。 此时,狗儿已从地上爬了起来,捂著腰背颇有些怨毒的看著赵峰。云真仍旧一脸平静,只是揣著手盯著祖阳。 杨秀双眼不断逡巡,来回扫视著场中形势。相比之下,四个领队当中,田原倒是颇平庸的一个,此时只是单纯的惶恐。 祖阳一边听著、一边也在打量著场中形势,同时则在心底飞快思考著对策。 忽然,他开口对赵峰问:“那青州流民如此大意?竟是將计划都告诉给了你?” 赵峰愣了愣,沉声道:“在下假意答应了,他们才说的。可……” 祖阳抬了抬手,转而看向田原问道:“你呢?青州人可找了你?” 田原脸色此时有些惨白,慌忙道:“没……不,找了!我拒绝了!早早就拒绝了!” 祖阳不置可否,將视线又挪向了杨秀,后者同样抱拳沉声道:“公子明鑑,那些青州人凶恶得很。在下是假意答应了,但从无对公子、对祖家不利的心思。” 最后,祖阳看向了云真。 后者施施然衝著祖阳行了一礼,平静道:“在下也答应了,若公子解决不了这些青州人的风险……” 他顿了顿,道:“在下会真的带著乡亲来抢粮。” 第22章 0022:天淡云轻处泰然 云真没理会四下里的惊呼嘈杂,没理会狗儿、杨秀拼命眨动的双眼,依旧平静行礼道:“我等离乱之人,没得选。请公子海涵。” 门客们的脸色大多难看得很,婉儿也拧起了眉头。五个护卫最先咋咋呼呼起来,大声斥责著云真忘恩负义。 他们持刀过去打算擒下这小子,在东主面前露把脸。可狗儿等并州流民立时都挡在前面,即便面对明晃晃的刀子也毫无退意。 五人將刀子比划了好几下,狗儿等不敢硬抗却也不肯散去。 护卫们碰上了不要命的,一时也不好真的行凶,口中依旧叫骂著可动作却缓了下来。 整个过程里,云真既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喝止任何一方,只是依旧平静地看著祖阳。 祖阳忽然笑了,不是故作姿態,而是发自內心。他一时间难以抑制心中迸发的激赏。 今日闹得这一出,虽然来的突然,打乱了他的计划,可到底是带给了他惊喜。 原本,祖阳在徵集流民时是曾想过招揽一些人手的,毕竟將来北上不可能只身而去,总要有些心腹。 这年月从流民里擢拔的人,不能指望其读书识字,但好好训练一番,至少可以考虑充作护卫打手。 不过,现在来看,他还是狭隘了点。没准儿,他真能捞到几个人才? 祖阳拍拍石三的肩膀,沉声吩咐:“京兆府尹丞司马坤公子是我好友,你著人去趟洛阳寻他,便將今日事说与他听,请他带兵捉拿青州流民的首领,余眾尽皆驱散。 “敢打我祖家的主意,总要付出些代价。” 杨秀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狗儿也焦急起来,频频回头去看云真,可后者一无所动。 赵峰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发出声音来。 说到这,祖阳顿了顿忽又道:“抓到人后,著人盯著用刑別把人打死,再请他带人到此来对质,且看看刚刚诸位所言是否属实。若有不同,一律按同谋处置。” 围观流民们霎时都变了脸色,田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慌乱道:“公子,刚刚是我记错了,我与杨秀、赵峰他们一样,都是假意答应的啊!” 失望自祖阳眼底一闪而过,他没有多说什么,挥手示意石三去做事。 石三寻了一个年轻些的门客,安排两名护卫跟隨著向洛阳去了,自己则重又提著刀回到祖阳身后。 祖阳对眾流民道:“诸位继续劳作,一会儿朝食继续按考成来定。这事情该不了多少时间,晡食时自会有个分晓,我会定下赏罚。散了吧。” 说罢,也不理会流民们的反应,他自转头走向武鸣。 婉儿回头去看诸多流民,见四队人互相警惕得逐步远离,心底有些担忧,可祖阳既然主意已定她也只是欲言又止。 武鸣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把松子,一边磕著一边卖呆儿。见祖阳逕自回来,他却直接问道:“你不怕这些流民直接跑了?” 祖阳笑了笑:“那又如何?” 武鸣愣了愣,忽而醒起这些人都是流民,而並非祖家的部曲庄户。正如祖阳所言,跑便跑了,想要以劳作换食物的流民还大有人在。 眨眨眼,他看向祖阳,愈发觉得其人有些意思。 远去的人群里,狗儿急切拽住云真的衣袖,不安道:“真哥儿,我们跑吧?那公子认得狗官哩!再不跑,別被他害了性命。” 云真只是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回头看了祖阳一眼,隨后逕自走去劳作。在他身旁不远,赵峰也从旁人手中接过镰刀,一言不发的继续割草。 杨秀在与自己的同乡低声爭议什么,眼神逡巡似乎举棋不定。田原却一脸魂不守舍,寻了个田垄一屁股坐下,任凭旁人在他身边说什么,却都只是发呆。 婉儿从武鸣管事手中接过装酒的陶罐,侍候著祖阳和武鸣。 这两人似已將流民的事情完全拋诸脑后,拉著管事一起开始討论採买农具、种子和耕牛的一应事宜,时而饮酒时而吟诗,谈笑自若。 很快,朝食开餐,婉儿与门客去安排考成发餐等一应事情,谈好细节的武鸣却没急著走,反倒继续拉著祖阳说话。 这次,祖阳倒是耐心得紧,听著对方把牛皮吹上天。好一会儿后,似不经意將將话题引到了常山王身上。 只是刚刚起个头,话癆兄自將常山王的详情当做谈资,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 早先长沙王司马乂曾被贬为常山王,在常山王任上將常山上下拧做了一股,如武家等士族在他洛阳秉政期间都出了不少力气,等司马乂復爵后常山王位便一直空著。 当今皇帝乃是司马乂之弟,他登基后让司马乂之子袭了长沙王爵位,隨后又从本族子弟中擢了一人封了常山王,那人唤作司马珩,乃是皇帝的堂侄。 常山国乃是小国,在冀州西北,並且地近幽州,常有匈奴、乌桓等小部落侵袭。司马腾带乞活军东出时,常山国也曾被祸害过,民生不佳。 原本却也有一支王国军,但先是精锐被司马乂抽调去了洛阳,司马颖作乱时又被徵发了一部分去守鄴城。剩下的人却早剩了老弱病残,不成编制。 司马珩原本无非是个宗室公子,喜好清谈、音律,见常山国残破若此根本没有北上就国的打算,封王至今一直都窝在洛阳。 作为常山氏族,武鸣自然曾去拜会过,与司马珩也算相熟。道其人喜好新奇,热衷玄谈,若是精於此道与他很好打交道。 其人原本只是宗室中一个普通子弟,家中並无太多余財。封王之后北境却被汲桑等人阻断,常山国的收成、贡赋无法南来。 近些日子司马珩的生活颇多窘迫,偏生他热衷博戏,有些坐吃山空的意思在。 还是个赌狗…… 在心里打上標籤后,祖阳对这人適时表达出了兴趣,他没有提自己想要北行或是谋官的想法,只道自己亦是热衷玄谈之人,想请武鸣择机引荐一番。 “小事一桩,常山就没我说不上话的人!”武鸣自无不可,满口应了。隨后听闻祖阳不通骑术,又热心的邀祖阳学马。 祖阳借著武鸣的指导熟悉著马具和马匹习性,由生疏到渐渐熟练,当门客与京兆尹的衙役们押送人犯归来时,他已能颇流畅的带马逡巡。 第23章 0023:月窗夜语再问心 “哦?然后呢?流民可有逃跑?他又如何处置?” 黄昏,祖家坞。 祖逖与祖约並肩站在一起,在校场边缘盯著军阵演练,身旁石三正向他匯报著今日种种。 当听到司马坤確实带来了青州流民头领,祖逖不禁好奇发问。祖约则蹙起眉头,不断偷瞥著自家兄长。 石三恭敬回稟:“流民无人逃跑,那青州人犯被逮了两个,不过为首的『老鬼』未曾捉住。 “那两人拖到田地旁时已被打得半死,俱都招供。只说四队流民都已答应了与他们合谋……” 祖逖忽然抬了抬手,打断了石三的敘述。他眸子向左上转动一会儿,隨后忽然又转向右上。 “租借渡船,准备种子,他曾自己走到流民之中,当时拒绝了部曲护送……”祖逖喃喃嘀咕著,思索著,似是已拼凑出了某些事情的轮廓。 片刻后,他微微頷首,这才示意石三继续。 石三道:“阳公子说,赵峰心向主家,当赏。杨秀、田原知情不报,当罚。云真有叛意,但论跡不论心,此番略施惩戒,以儆效尤。”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赏罚如何?” “赐赵峰黍米一斛,每日按斗发放,全队考成最佳。杨秀、田原绕田地奔跑十圈,云真三十圈,三队考成並末。” “论跡不论心”祖逖低头嘀咕了一番,眼神玩味。今日赵峰告举事发突然,但祖阳处置却很有分寸,且能看出对流民的防范早有思量。 “你自去吧。” 挥挥手,石三倒退著离开。祖逖转而对祖约道:“士少,你也听见了。此子心性不俗,当好生栽培才是。” 祖约侧著脑袋:“兄长,我正是要好生栽培!荀公位尊德厚,我將阳儿荐之於他,乃是为了阳儿的大好前程,我……” “你真当我这个家主糊涂?”祖逖斜瞥了弟弟一眼,后者闻言一窒,赶忙拱手说了“不敢”。 祖逖严肃道:“你惦记那十顷田地,我岂不知?早先,我以为这孩子体弱多病兼且性子软弱,守不住家业。允你替他耕田实是想多照拂一二。 “可现在你也看到,他处事能有深谋,思量足有远虑,便该罢了这心思。我与你说了多次,现在並非出仕时机。你明日再修书一封给荀公……” 听到这里,祖约脸色难看起来,他梗著脖子打断兄长道:“兄长,怎可如此?我刚刚给荀公举荐祖阳,翻脸却又作罢,我祖家脸面可还要得?” “还不是你惹出的事端!”祖逖语气难免严厉了些,可看著自己弟弟的表情终究还是没狠心训斥。 祖约见状嬉笑一声,道:“兄长也无需过虑,那荀公是潁川高门,荀令君之玄孙,眼界想来高的很。阳儿毕竟还未及冠,他未必就会青眼。” 祖逖脸色依旧不虞,祖约见状转了转眸子又道:“兄长,而今確非我等出仕时机,我也知太傅与陛下间必有齷齪。可家中有小辈能入禁军却是好的。 “太傅那边已断了念想,陛下这边却又不肯押注。这將来万一洛阳有变,我祖家在朝堂连个倚靠都无? “阳儿如今思虑周密,他入禁军也不得参与朝政,却可多少庇护我家……” 说到这,祖逖表情多少舒展了些许,摇摇头道:“罢了,此事且观后续如何再论。况且,也得阳儿自己情愿。 “你记得,今后万事需与我商量,再不可自作主张!” “弟弟晓得,兄长放心。”祖约这时彻底松下心来,嘴角微微勾起。 潁川荀氏的荀崧,他是高门不假,可现在在朝堂上却是皇帝一系,根基不深。要重建禁军,他正缺士族子弟帮衬。 嘿,那侄儿年少心高又只是偏房子弟,若得荀崧这等贵人徵辟岂还会拒绝? 夜里,祖阳家的窗灯依旧亮著。 主僕俩个坐在桌案两侧,一个在做今后的个人规划,一个在练习今日学的文字和算式,都很认真。 窗外的飞虫不断,两人偶尔会在自己身上狠狠拍打一下,也时不时会有飞蛾扑进灯里,烧得噼啪乱响。 好一会儿,祖阳叫停了婉儿的练习,批改一番嘱咐她自去睡觉。婉儿收拾停当,要出房门时却有些按捺不住好奇,问道:“公子,今日为何放过那云真?” 祖阳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记得,婉儿也是并州人吧?老家是在?” 婉儿抿嘴道:“大陵,九泽大湖以北……” 祖阳露出回忆的神色来,看得婉儿莫名其妙。公子祖籍是在范阳,长成是在洛阳,如何回忆起了大陵、九泽? 祖阳確实回忆不起来。 对於山西,他记得太行山、平遥、太原、平安格勒等等,却著实记不得哪个地方叫做大陵,有哪个大湖称作“九泽”。 而今,他连朝堂信息都没能弄得完整全面,想要弄幅舆图回来更是千难万难,尤其还是并州的舆图。 放弃回忆,他看著婉儿想起了当日问过她的话。 那时,婉儿说:希望劝阻父亲,不要来洛阳。可她却没想过,若非她父亲见机得快,及时从并州南下,很可能连她也一併饿死在了山西,或如云真一般早已沦为流民。 并州是块好地方,若非屡遭战乱、饥荒,现在又有二叔的好朋友刘琨屯住,那里才该是祖阳最好的创业首选目的地。 现在他的第一个创业项目却只能是常山,可后续发展并州是个绕不开的坎。毕竟,那里是中华大地的脊樑。 祖阳对婉儿问道:“日后,想不想回老家看看?” 婉儿眼睛骤然一亮,却又旋即暗淡下去,抿嘴道:“公子不说便不说,何必找旁的话来搪塞婉儿?” “不是搪塞”祖阳似乎定下了决心,对婉儿道:“我今日饶过云真,是因为今后可能要用他。日后我要去北边,身边必须要有人才帮衬,云真是北方人,且有些本事。 “还有你,若我北上,你愿不愿意跟我一道?”祖阳冲婉儿笑了笑,可神態却透著认真。 北上? 嘶鸣的战马、慌乱的流民、乾渴的大地、咆哮的胡人种种画面一闪而过…… 婉儿有些慌乱,她下意识抗拒著这种冒险,歷数道:“公子,北方太乱了!好多异族、胡人,现在还有乱兵、盗匪。那里还有旱灾、蝗灾,吃不饱……” 祖阳摇摇头,看著婉儿道:“没关係,若不愿去可以不去,我只是问问你的意向罢了。” 婉儿愣了愣,最后“哦”了一声,目光闪烁著告退离开。 祖阳吐了口气,微微摇头。 谈不上失望,也谈不上遗憾。趋吉避凶是人的本能,没什么可说的。其实,对两人来说这都是很好的结果。 女孩儿说的一点不错,北边太过危险,这是神州最先被打碎的区域,充斥著无数险恶。只是在祖阳看来危险无处不在,北方的危险还是肉眼可见,南方则是数不清的软刀子,杀人不眨眼。 危险往往都能与机遇伴生,对他而言北方是必经的选择。 可除了他,又有几人能看出这点,他又能与何人去说? 心头一时孤寂,祖阳感到疲惫。 吹了灯,钻进已经放下的床帐。祖阳挠了挠被蚊虫叮咬的大包,躺倒在枕头上,一时未眠。 忽然,脚步声停在了门口,祖阳翻身坐起。 瘦削的少女倚著门框单手抱著胳膊,眼眶微红,月光透过窗子映亮了她半边脸颊,让她一时显得分外清丽。 小女婢攥著裙琚,语气却坚决道:“公子去哪里,婉儿就去哪里! “婉儿好不容易才有了家,不能弃之。” 第24章 0024:凭空拜將意盎然 清晨,婉儿打好了水,来到祖阳房间唤他起来。 这些日子,她晨起的时间又早了不少。洗扫、做饭之余,婉儿会趁著空閒,自己先在院中做伏地挺身、练蹲跳,等祖阳起床后再与他一起跑步。 当知晓了公子的北行计划后,她对於早起跑步、锻炼身体这事便不再牴触,反倒变得愈发用心。忍著肌肉酸痛她每日早晚都挤出时间来练,甚至比祖阳都要勤奋。 要守住自己的家,她就不能扯后腿。 在门口唤了几声,祖阳没反应,婉儿便跑到床帐边打算推人。结果,刚掀开帐子,却见榻边散乱铺著一排竹片流民名册。 硃砂笔圈出“杨秀”“赵峰”等数人姓名。祖阳和衣而臥,手中还攥著一节竹片,上面的文字婉儿前天才刚学过,写的是“青州”。 晨光透过纱帐,映出他眉间未散的川字。隨著床帐掀开,几枚竹片失去了平衡,桌球落在地上。 祖阳是被声音惊醒的,看著小婢女缩了缩脖子退走,他打了个哈欠穿衣起床。 换上了適宜跑步的短打,祖阳在院里开始带婉儿活动起了关节。 隨后,去灶房熄了火,祖阳带著婉儿出了门。 时间已到了七月,早晨都不显得冷了。主僕二人迎著朝阳一路向东,穿过道旁的林木,跨过潺潺的小溪,小跑著从祖纳院前经过。 晨风轻拂,竹林瑟瑟。 小院门口,祖纳此时正带著童子在做五禽戏,对跑步而来的主僕俩见怪不怪,没怎么搭理。 祖阳倒是热心的,跑到近前突然喊了句“季父早啊!”嚇得旁边小童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在祖纳的冷眼当中,两人面不改色,一路绕行回家。 经过十几日的锻炼,婉儿体力好了不少,已能陪著祖阳绕著他画的圈子跑上一圈半,最后半圈还得走完,却没有再岔过气。 主僕俩回家用过朝食,换了衣裳,婉儿將所有绢帛用粗布裹紧,与祖阳一道徒步行走到了祖家坞。 此时,石三与门客们都已等待在侧。每日里的粮食已不再用牛车驮运,自有三名门客通过渡船直接运到北畔,石三的牛车只负责载著农具和祖阳主僕而已。 刚要上车,石三再度对祖阳道:“阳公子,家主吩咐你若到了,先去他那里一趟。渡船卸了粮会来接你。” 不会是三叔又作妖了吧? 祖阳心底转著思量,嘴里却已应下。这几天,四叔祖纳已经接手了家中的田地事宜,安排祖家庄上上下下重新犁地、堆肥,准备种穀。也因此,这几日三叔看祖阳愈发得不顺眼。 算日子祖阳的几位族兄这两天也要从太学还家,三叔该已被“发配”去训练部曲了才对。他还能怎么使绊子? 想了想,祖阳对牛车上的婉儿交代:“田里的事还是你来盯著。河畔原本就有水渠,这几日只是疏通一番便可,记得对他们工作的考成要重新定下。” 婉儿抱紧了绢脆生生应了,干劲十足的样子。隨后,祖阳进了祖家坞,不知祖逖目的他乾脆便也不多猜测,开始回顾近几日的计划安排。 经过了几天,风波已平,流民团体老实得很。不过,四队之间多少出现了些裂痕,尤其是对赵峰所在的河內队,其他诸人都变得有些冷漠。 祖阳对此没有介入。保证下属团队適当的隔阂,这其实有利於上位者进行管理控制。虽不太屑於这等权术,祖阳却也没有去费力弥平。他打算顺其自然。 將来,这些人他不可能全部带走。真正要用的无非是其中几个而已,且还有待进一步的考察观望,暂时没必要做得太多。 適时又给流民们加了些粮食,可以保证每顿吃得七八分饱,满足体力劳动需要,也就够了。 流民们为武家地块儿除草,在祖家地块儿开渠。前日武家管事和门客们一道去南市买了农具。田地復耕的准备在渐次落地,一切有条不紊。 谋官的事情,现在略有眉目。前日见武鸣时,他已接了祖阳的请託,只不知何时去做事,今日相见得再问问。那日,他又提起了李釗这位朋友,说其已打算辞了官职孤身南下。 进展有些快,看来李釗確实是没办法了。这是件閒事,对祖阳来说可做可不做,对大晋朝廷来说亦是如此。 连成都被流民攻占,整个富庶的益州都还没打回来,谁还去惦记著远在天涯的寧州边陲?任其自生自灭而已。 结合自己的歷史知识,祖阳其实已大致定了计划。 只是现在,他还没找到一个合適的切入点。管閒事的前提是有好处,要让这件事对自己產生最佳利好才行。或情报、或资源、或为谋官铺路,总之无利不起早,这李釗到底还不算他的朋友。 绕过校场,恰好便见到了三叔祖约在训练部曲。祖阳远远站定,恭敬向三叔行礼问好,后者也慈祥的勉励祖阳一番,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背过身时,各自却都冷了脸色。 “祖约肯定有问题……” “看你小子如何去选……” 两人不约而同回首,目光所及处却又是叔慈侄孝的温馨笑容。 见了祖逖后,二叔没绕弯子开门见山,祖阳方才知晓三叔到底闹了什么么蛾子。 中护军荀崧自洛阳来信:准备徵辟祖阳为禁军牙门將,统领两个百人督。 这算是调虎离山? 初出茅庐的半大小子,起手就是两百人的禁军统领,这確实算是厚待。不过,禁军的官职,祖阳是绝对不会去接的。別说只是个低级武官,便是让他取代荀崧做到了中护军又能如何?永嘉之乱时反倒更容易死。 祖逖还在向祖阳介绍著情况:“荀公名崧字景猷,乃是潁川荀氏的高门。现任侍中、中护军,掌管禁军选拔之权,位高权重。 “他是朝廷里难得的有为之臣,我很佩服他。即便而今天下纷乱,他却一直在努力定乱堪平。” 听到这,祖阳忽然有一丝灵感,冥冥中一根线將很多事情都串在了一起。 连番大战之后,禁军精锐死伤殆尽…… 中原大地的外军军权被司马越统管…… 此时荀崧要重建禁军…… 皇帝和司马越不睦…… 李釗,寧州…… 耳畔,祖逖还在继续分析:“若你入了禁军为將,今后自有前程。天下乱矣,从军將兵好过舞文弄墨。” 祖阳没理会这张空头大饼,对祖逖请教道:“这位荀公,在之前诸王之战时,履歷如何?” 祖逖闻言一愣,似之前没考虑这点,他回忆道:“他先为濮阳王的文学掾,赵王司马伦任他当过相国参军,再之后他与陆机等人交好,任了太弟中庶子……” 哈! 祖阳差点笑出声来。 对於现在掌权的司马越来说,这位荀公等於是妥妥的铁桿反动派啊。怪不得,连自己这种“弱鸡”都能被他徵辟去重组禁军。 这位荀公居然还是个愿意做事的能臣。对了,他曾经下令京兆尹賑济、劝离流民…… 残缺的认知在飞速重组,计划很快便完善起来。 助人、谋官、知天下,这些事俱可以一併做来。 机会到了…… 他对祖逖行礼道:“仲父,小侄不通军伍,不宜骤登將位。但荀公垂青徵辟,小侄当去面辞,以免有所齷齪。” 第25章 0025:奇计可居待价沽 有了渡船后,往来北畔地块便无需从浮桥绕路,方便了不少。 平底船满载粮食远比牛车要多,来回一趟也更加便捷。只是地块附近没有码头,靠岸时需要岸上之人接引,更需要船上的人“奋力一跃”。 还好,祖阳这些日子的锻炼多少有点作用,在石三接引下虽然有些踉蹌,好在没有狼狈落水。 此时,武鸣和李釗早已联袂而来,婉儿正与武家管事在一旁侍候。 看过田间事宜后,祖阳去与两人打了招呼。 今日武鸣是约好带著祖阳去採购耕牛、种子的,只是中途叫上了李釗。为此,武鸣还多带了一匹马。 云真、赵峰几人今日都很老实,祖阳嘱咐婉儿留下看顾田间事务,自己上了马背。隨后他又叫上石三,带了备足的绢帛赶著牛车隨行,一行人悠悠行向洛阳马市。 七月流火,按理说天气是该转凉。可此时路旁的虫鸣和著武鸣直让人觉得心烦。 与话癆的高谈阔论相反,李釗的情绪显得颇为压抑。灿烂的阳光在他这似乎有了缺位,眉宇间只剩下阴霾。 祖阳关切地询问了几次,这位忧鬱的汉子最终咬咬牙,跟他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舍妹、老母、妻子家小孤悬寧州已久,釗实不忍再枯坐洛阳!虽然未求得援军,可愿携三尺剑归,尽家中男丁的本分。” 说完,李釗忍不住抬头望天,一脸壮烈。 “嘖嘖嘖嘖……”武鸣撇嘴表演起了口技,却没有对李釗再说什么,而是对祖阳摊了摊手:“我已劝过世康多次,奈何他去意已决。唉,此一別便是生死殊途,我年纪轻轻便痛失挚友,可悲可嘆呦。” 李釗脸色有些发绿,恼怒道:“武子庄,你能否盼我些好?” 武鸣別过头去,倒是罕见的没再议论。 就实说,无人会看好李釗这次南下。 成都早已失守,整个益州已被李特的流民军占据,李釗走不得蜀道。而江南民乱方平,一路盗贼流民肆虐不休,能走的路其实真不多。 最安全的走法是穿荆襄、涉大江、过江州再寻路南下。 这一路不说人祸,单说烟瘴瀰漫、山高水远就很难让人想到什么好结果。更何况李釗是孤身南下,就算他平安回到寧州又能如何?只为多送个人头? 但对於这位老兄来说,他也確实没了主意。三年前带著使命北上,而今父死、援绝、在洛阳三年一无所得。家小亲人生死未卜,再无办法可想。 祖阳没急著开口表达什么,他想让这种氛围再酝酿一阵,求个欲扬先抑的效果。於是,一行人便沉默著抵达马市,连武鸣都已渐渐失了谈兴。 常山武氏是地道的北地士族,且地近并州,与马市贩卖牲畜的商人大多有些交情,是个极好的中间方。 武鸣將祖阳引到了一处宽大的牲畜棚外,此时李釗心情似已平静了不少,祖阳却偏选择在此时对他开了口。 “釗兄,我祖家却有办法,可助你请到援兵。” 李釗闻言愣了愣,茫然看著祖阳。武鸣却是猛地一拍大腿,笑叫道:“贤弟,可不能隨便骗他,世康兄会当真的!” 七月的午后,人也好,牲畜也好,大多还是显得有些慵懒。这突如其来的一叫,立时引得人、马、牛、骡纷纷侧目。 在一片牛哞、马嘶声里,祖阳看著李釗的眼睛,笑著点了点头。隨后,他逕自下马,撇下李釗、武鸣不管,去与商贩相看耕牛。 “不会吧!”不等李釗回过神,武鸣当先跳下马背追了过去,急吼吼问道:“贤弟,你不会真有办法吧? “成都失陷,寧州的州兵主力早已陷没,朝廷现在连益州都无计可想,你说你有办法解寧州之围?” 祖阳此时正隨著商贩在观察耕牛的牙口,確认著耕牛身上套犁的勒痕。 早早被农户驯化过的牛才是耕牛,和只是成了年却未经训练的牛是两个物种,价格天差地別。 验货的同时,祖阳似漫不经心般道:“不,子庄兄,得纠正你一点。我只能保证给寧州派去援军,却无法保证寧州之围一定可解。战事一起,谁能预先料定成败?” 听了这番话,一旁的李釗非但没有泄气,反倒似终於相信祖阳確有办法,他躬身长揖,大礼拜问。 “贤弟,到底有何妙计,且快快教我!若真能求得援军,你便是我再生父母,釗必有重报!” 这一礼,来的过於郑重。 近处,牛棚商贩看的目瞪口呆,稍远处的行人、顾客们也都纷纷侧目。 “小娘子,你快看!”有女子好奇的声音传了过来,钻进了祖阳的耳朵。 祖阳没急著去回应李釗,反倒侧头瞥了一眼。见是对门马厩处正自相马的一对主僕,婢女正扯著小姐的胳膊对他们这指指点点。 主家姑娘年芳豆蔻,著利落的红色裴褶服,一张鹅蛋脸,略带著些婴儿肥。闻言向祖阳这边瞥了瞥,似是见了李釗大礼求教有趣,她掩嘴笑了笑。 祖阳回过头,將李釗搀起,拍了拍他的胳膊:“贤兄言重了,切勿多礼,也勿要急躁。且先等小弟解决了耕牛的事情,再细细道来。” 他侧头又瞥了武鸣一眼,道:“况且,这事与子庄兄也有干係,或可助他打入洛阳士族的圈子。” “这如何等得及!?”一听这话,没等李釗抗议,武鸣已在旁边跳起脚来。他对祖阳嚷嚷:“贤弟贤弟,事关重大,可勿要卖关子!你真有办法?到底是何计策!?” 祖阳仍没理会,依旧吊著两人的胃口。 谈判便是如此,上赶著去卖的东西通常不会有什么好价钱。一问就说的计策也谈不上什么好计策。 非得是三顾茅庐、遍歷艰辛,求问计策的人才会把它当回事。 祖阳底蕴太浅,没资格搞什么飢饿营销。但祖家这面虎皮却还管用,適当的吊吊胃口是必须的动作。 与商贩问明了耕牛价钱,祖阳有些蹙眉。 而今洛阳暂时安稳,可米粮、耕牛的价格都在高位。 六岁口的耕牛而今行价基本在一千七百钱一头,比往年的价格贵了二百多钱。但商贩表示,有武鸣做中人,他们可以给祖阳便宜一百钱,可还是太贵。 祖阳是想儘量多弄些耕牛,武鸣借他耕牛使用不可能太久,再说武家地块同样需要开垦,十头牛不够用的。 可是,比牛更贵的是那三百石种子,而今洛阳一斛米已到了八十钱。 虽说豆子便宜,且种子可以从武家买,武鸣能把价格让到六十钱的成本价,可三百石便要耗去他九匹绢。 再加上之前僱佣护卫、购买农具、搭建窝棚的材料、给流民粮食等消耗,他可动用的现钱其实並不多。 祖阳露出沉吟状,似是看出了他的囊中羞涩,武鸣赶忙道:“贤弟,耕牛的事情好办。大不了我家地块再等等,先给贤弟来用,且快说计策吧,急死我了!” 祖阳等的便是这句话,他摆摆手道:“誒,怎可如此?我又並非是为了占贤兄的便宜。” 说著话,祖阳忽然转向了商贩。 “这样,店家,你这一棚中四头耕牛,我租下来。用到八月初,予你一匹绢,你看如何?” 武鸣根本没有耐性,闻言立刻对商贩道:“便这般定了,我来作保,多好的买卖!” 啊?租? 商贩看看祖阳,又扭头看看武鸣,总觉得这两人刚刚表演了一通,其实是为了占自己的便宜。 第26章 0026:筹谋绝境看天下 耕牛是重要的生產资料,可对祖阳来说確实买不如租。他的核心目的是復垦,而非对地块做持续耕作,蓄养耕牛不是性价比很高的事。 等七月一个月的深度犁土后,土壤板结的问题就能得到极大改善,经过阳光暴晒、草木焚烧积灰足可杀死大多病虫害和草根,再覆土施肥,墒情便可提起。 九月轮种小麦时,以人力翻耕即可。有了七月的犁地做基础,並非必须再用耕牛,只是费些人。祖阳故意沉吟引得武鸣开口相助,更多是为了快刀斩乱麻。 毕竟,牛贩热衷钱货两讫,是不希望这种动產还会回到手里的,耕牛租赁在这年头更多是地主和官府的买卖。可有武公子作保的话,到底不一样。 九月是种麦的关键期,那时候耕牛不愁卖且价格更高,只租一个月倒也不是不能接受,还平白多了笔租金的收成。 在武鸣话癆似的催促下,耕牛的租赁事宜便算是定了。 双方寻了两块宽大木简,並排后分別写下租赁內容,包括时间、地点、双方及租赁物、价款等。並於骑缝处由保人武鸣落下了一个“同”字。木简分开,双方各执一契,若“同”可“合”便是明证。 留下石三和商贩约定交割事宜,提前付定。祖阳便被武鸣、李釗拖拽著走了出去。他们確实已等得急了。 门口,先前相马的女孩儿此时似已买定了一匹枣红马,没用僕役相助她翻身而上乾脆利落。侧头瞥了祖阳等人一眼,女孩儿打马而去,笑容明媚灿烂。 祖阳却来不及多欣赏,被两个急性子直拽到院外一棵皂荚树下,看著四下还算僻静,李釗再度大礼拜请,攥著祖阳手腕求问著他的计策。 此时再拿捏姿態就容易適得其反,祖阳摩挲著竹简,侧头对李釗问道:“贤兄,援兵和计策我自会详细说与你听。但此计可行与否,却还要我来筹谋。有很多消息,得与你打听打听。” 忍著心里焦急,李釗问道:“是何消息?但问无妨。” “而今,北地局势如何?汲桑、石勒目前所在何处?战局是何进展?太傅打算如何安排荆襄、江南?朝廷对琅琊王作何安排?司空对王氏子弟可有举荐?” 祖阳一口气说了一堆问题,让李釗和武鸣都有些面面相覷。这些內容里,没有任何与寧州相关的,而且俱都是朝廷大事,上达天听,认真来说都算得上朝廷之密了。 这些消息,確实只有李釗这个謁者清楚。 李釗搓了搓手,有些为难道:“贤弟,这些事与我寧州似乎不甚相关,是否……” “世康兄,我说这些事与计划密切相关。且信我……”说到这,祖阳忽然有些恶趣味的补了一句:“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李釗满脸纠结,武鸣却挑挑眉,抖著大袖插嘴问道:“贤弟,可否透露一二,你到底要从哪里请来援军?” 也不怪武鸣多心,祖阳毕竟是个还未及冠的一介祖家偏房子弟。能招募流民耕田確实是有干才,可也算不得什么大能耐。他说有妙计,可別问到最后却是个信口开河。 祖阳点点头,知道该透露些內容出来。他蹲在地上用枯枝画了个地理简图,点著西南方问:“世康兄,你寧州离乱,流民多逃向何处?” 李釗视线左移,同样蹲下道:“原本是逃向益州,益州沦陷后大多逃向了交……”他双眼一亮,问道:“交州!?你要从交州请援兵?” 隨后,他又摇头:“贤弟,不可行啊。交州我也想过。可那边若来援兵山高水远极难跋涉,且我家与交州吾家毫无交情。况且,交州此时亦受乱民、夷人逼迫。这……” “若我说必从此处请到援兵呢?” “凭什么?” “凭你告诉我的消息。”祖阳顿了顿,丟了枯枝,看向李釗:“世康兄,你我確实相交不久,可我祖家名声在此,你愿不愿信我一次?” 武鸣抓耳挠腮,他对寧州、交州的事都不甚了了。可担心祖阳孟浪,还是追问道:“贤弟,你如何说动交州刺史出兵?” 祖阳摇头:“我从未说过要去说动交州刺史。” “那……” “我会让朝廷下令,皇帝下詔,太傅手书,调派交州兵马西征!”祖阳深吸了口气,再度看向李釗:“而这事能否达成,关键就在贤兄你的消息上。” 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武鸣不再多言,他看出祖阳不会再透露计划,可这事真能成功?祖阳也不过白身一个,能请动皇帝、太傅一起下令? 他毕竟也是事外之人,抓了抓脸,忍不住看向了好友。 李釗很犹豫,他有些难以置信。他努力了整整三年,走了无数门路,甚至不止一次说过可嫁妹妹,以此为报偿却求不来一兵一甲,他早已沦为士林笑柄。若非武家算是世交,他在洛阳都可能没有朋友。 祖阳如今只是动动嘴皮,却说可以让朝廷下令? 犹豫、挣扎,最后想著自己確实別无他法。与其孤身回家送死,不如试一试。於是,李釗咬著下唇点了点头。武鸣颇识趣,主动远离,去马厩那边相看马匹去了。 隨后,祖阳第一次相对完整的知晓了当今的天下形势。 琅琊王氏最近在朝堂上暂无什么动作,目前的领袖王衍已在前几日离开洛阳,前往官渡与太傅司马越会和,算是明確了站队。 北边,汲桑破鄴城后便大肆劫掠,放纵士卒。当司马越屯兵官渡声援苟晞后,他才南下与石勒合兵。此时已又与苟晞打了二十余战,互有胜负。 并州匈奴並未有什么大动作,刘渊始终龟缩於并州之南。据振威將军刘琨回报,其近日正於板桥邀击匈奴,叛军败绩已显,无力北上。 听到这,祖阳鬆了口气,他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刘琨在并州站住了脚,匈奴汉国暂时无力威胁太原,又还没意识到可以趁机东征。北方局势尚未恶化到无可收拾的地步,常山一带目前还是安全的。 李釗隨后又继续说了太傅司马越的动静,虽然后者已与皇帝闹了不愉快,可皇帝毕竟是皇帝,司马越的规划目前还是要通过皇命落实成具体的安排。 这些信息,謁者都有机会翻阅。李釗虽然一心惦念寧州,可对朝廷大事也算留心,俱都记得。 根据近期的奏报推测,司马越打算安排高密王司马略为征南大將军,都督荆州诸军事,镇襄阳;南阳王模为征西大將军,都督秦、雍、梁、益四州诸军事,镇长安; 將分荆州、江州八郡为湘州,琅邪王司马睿被裴氏推举,擬为安东將军,镇建业。 这些人都是司马越一系,这位太傅的政治手腕確实高超,在表面与皇帝闹出隔阂后,已经迅速將关键地方的人事安排明白。 皇帝虽然有心亲政,可是实控的政令也无非司隶一地,能不能出洛阳都还两说,而天下各处都已被司马越遥控了起来。 这些信息非常重要,等閒时候他根本没机会提前接触。猜想得到印证,祖阳吐了口气,露出了笑脸。 线索俱都串了起来,设想中的计划可以实施—— 皇帝、太傅、中护军、交州刺史、常山王、司空府等等势力、角色统统都要拉入局中,就凭现在的自己去撬动这些资源。 借李釗求援这件事破局,调交州兵救寧州,为谋求官位做铺垫。 帮人就是帮已。 第27章 0027:乱世人俱不由己 太阳坠入云层,闷雷在天际隆隆作响。在一连多个艷阳天后,洛阳再次下了雨。 雨幕昏沉,电光闪闪,簌簌而落。 大雨伴著斜来的风,寸寸敲打著石板、砖瓦,电光时而闪烁,让小院中的母羊嚇得“咩咩”直叫。 婉儿顶著蓑衣跑出门去,给简陋的羊圈加了一层布,隨后便被祖阳严厉的喊了回来。 这个年月里,下雨时是不能外出做事的。 没有吹风机、没有抗生素,对病毒和感冒的认知也很浅薄,整个医疗技术还没有与巫术做完全拆分,一旦淋湿、染病就有救不回来的风险。 除非盛夏高温,否则寻常人家子弟连头髮都不会清洗,就是怕风邪入体。 婉儿虽然挨了说,可仍旧坚持把粗布搭好,这才顶著蓑衣跑回了屋里。一进门,就看到祖阳颇为严肃的表情。 “你如果再不听我的话,今后就別再跟著我。”祖阳很少对婉儿发脾气,高热醒来后这更是唯一的一次。 婉儿脱了蓑衣放好,手指搅动著裙琚有些委屈,低头小声辩解:“羊圈漏雨……” “我再说一遍,最后一遍。” 祖阳表情依旧冷冷的,盯著婉儿道:“如果你不听我的,以后就不要跟著我。祖家很大,我能给你找到归宿,只是別跟著我。我说清楚了没有?” 小姑娘红了眼睛,泪水已到了眼眶打转,她到底点了点头。 嘆了口气,祖阳挥挥手,让她赶紧回屋去。刚刚折腾的一趟打湿了婉儿的头髮和裙边,还是要赶紧擦乾净。 婉儿看著祖阳张了张嘴,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比如,她有些担心田里正在晾晒的草。 婉儿是知道祖阳的打算,这些割下来的草是要晾晒之后一把火烧掉的,草木灰覆盖田亩,既能杀灭虫害,也能增强肥力。 只是,没能料到这天有不测风云,她们早先也並没有给流民们交代清楚。好不容易晾晒了许多天,眼看草叶都已枯黄,就怕这一场雨让草再返了潮,前功尽弃。 只是,看著祖阳婉儿记起了他刚刚说过的话,还是低头回屋去擦著身上的雨水。 婉儿一边用手巾擦著头髮,一边透过门缝去看公子。看著他负手而立站到了窗前,背在身后的手指还在凭空勾画著什么。 眼眶虽然还是泛红,可心底却泛起了一丝甜意。 这些日子以来,她越来越能感知到公子的“有主意”,也越来越感受到自己的被照顾。 被人照顾的感觉,真的很好,让人心安呢。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祖阳不知晓婉儿在想什么,刚刚的脾气也一闪而没。他重又陷入到自己的规划和思索当中。 这一场雨打断了时人的不少动作,也让这个本就很慢的世界愈发显得近乎停滯下来。 但总有些事需要人去做,也总有些人不得不去做事。 这是个复杂的计划,要帮寧州要到援军,更要为自己谋求常山国官职做好铺垫。二者是相辅相成、互为表里的关係。 计划需要引入常山王司马珩、中护军荀崧、皇帝司马炽、太傅司马越、王衍的侄子王昱、交州刺史吾彦……千头万绪。 但,计划是可行的。 借著李釗其人、武鸣的人脉、王昱的谈玄会、自己被荀崧徵召…只要执行得当,他足以撬动这些力量为自己所用。 小院內雨幕连连,小院外烟雨縹緲。这是中原洛阳,可在七月的雨幕里却仿佛成了江南水乡。 祖阳其实很喜欢江南的杏烟雨,可今生他註定要去北国的大雪风沙里討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的事要做。不出意外的话,李釗现在应该去见皇帝了。 宫城里,昭阳殿。 皇帝司马炽穿著冕服走到窗边,看著窗外大雨,他心情有些低落。 雨幕一下,很多事便不能去安排,这让他再度生出了无能为力之感,只觉得度日如年。 司马家似是被诅咒了。 內斗、政变、倾轧、阴谋、战爭……他的兄弟叔侄们有的死於刀剑,有的死於鴆杀,有的死於火烧,有的死於白綾。 他会如何死去? 顶著这样一个姓氏,司马炽很难不去思考这个问题。他与司马越的关係裂纹已深,更剧烈的衝突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可司马越如今大权在握,他又有什么?这洛阳城里,他连禁军都还没完全控制,中军诸將虽已效忠,但始终感觉貌合神离。 真当衝突无可避免的时候,他又要拿什么来自保? 阴鬱的天气,往往便会加剧阴鬱的心情。 有宦官轻著脚凑到身后,小声对司马炽道:“陛下,謁者李釗求见。” 司马炽回过神,回忆了下问道:“是龙驤將军李毅之子?寧州的李釗?”宦官称是,司马炽嘆了口气。 麾下的这位謁者他自是有所耳闻,也知道李釗所求为何物。可是,他如今自身都算难保,又能帮他什么? 朝廷连益州都已拋弃,岂还能管得了天涯海角的寧州? “不见!”司马炽抖了抖衣袖,將右手伸出了窗外。雨滴落在掌中,却又崩散溅落,最后他什么也没有握住。 宦官悄声退去,片刻后他又拧著眉头走了回来,犹豫再三反倒是司马炽主动问道:“他让你带了话?” 宦官躬下身,悄声道:“李釗说……若陛下救下寧州,则天下人必知天恩浩荡。若陛下弃寧州,则四方诸侯……” “但说无妨。” “必人人观望自矜。” 司马炽摆摆手,宦官不敢再多言,再度退下。大晋的皇帝就这么站在窗前,看著簌簌落雨,静默无声。 殿门外,李釗立在檐下,有些焦躁不安。 当刚刚那番话对宦官说出口时,他心底便塞满了强烈的悔意。只觉得自己当真是昏了头了,为何真的要按祖阳的安排行事。 其实他心里明白,他已別无选择。 “相信我,失败了你无非是被皇帝討厌,他决不会杀你。成功了,你就赚大了。”这番话,那个比自己小了七岁的年轻人是笑著说的,甚至还衝他眨了眨眼。 整个计划繁杂的很,牵扯的人、事又极广极多,其实他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理顺其中的关係和道理。但还是那句话——他已別无选择。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做一步。 宦官出了门来,对李釗道:“謁者请回吧。” “陛下怎么说?” “陛下什么都没说。” 李釗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三年前,父亲送行时的画面突然涌现——老人將佩剑横在案前:“我李家重诺,必不弃寧州而走。朝廷,也不应弃我等於不顾。” 隨后,他將剑递给了李釗,却又补了一句:“若事不可为,当保全我家血脉。“ 那时李釗跪地许诺必带援军归来,而今…… 掌心渗出的血珠正顺著掌纹蜿蜒,他的诺言当真还有机会实现么? 衝著宦官行了礼,李釗在雨幕中离开了昭阳殿。 他心中期待著雨水能儘快停息,他盼望著能儘快出得宫去,与武鸣、祖阳重新取得联繫。 別无选择的他已经在湖中投下了第一颗石子,没看到涟漪泛起,他此时已忍不住想多扔几颗石头进去。 大不了就赌一把! 不论如何,祖阳给他做了保证:最迟七天后,成与不成,一切都会有个结论。 他最好没有骗自己…… 第28章 0028:再入洛阳展计谋 朝阳升起,羊奶的甜香飘散在院落里。 昨日刚下过雨,院中尚且泥泞,两人便在屋中做了些力量锻炼。隨后,主僕俩各忙各的。 婉儿一边生火做饭,一边复习著先前学过的算式和字音。祖阳將要施展的计划又一次做了打磨。 盘算、推演,祖阳心中安定。计划看起来很庞杂,但不复杂,每一步分解后都在力求简洁。 越复杂的计划越容易出紕漏,大巧不工,简单实用才是最要紧的。 唯一的问题——计划里需要祖阳在谈玄中一鸣惊人。 他已有了腹稿。 回忆了之前少年在谈玄会上的表现、归纳看,大部分的谈玄都是哲学思辨。 穿越者对待这种场景是有优势的,亮出几个经典悖论来,足可以震慑全场。祖阳对此颇有些信心,且欺负古代人这种事想想就觉得很有意思。 抵达地块儿时,门客和流民们早已开始忙碌。 祖阳早已將聘来的把式护卫遣散,地块处只留了石三一人看护,流民却仍秩序井然。 流民们早已將祖家的荒草除尽,此时一部分人在开渠一部分人则在武家除草。耕牛要到午后才能送来,但翻耕犁地的准备却已经开始。 门客们此时將每日的工作都单独写在竹片上,以四个队的形式拆解成不同任务,下发给四个领队,收工时再与总体进度做著对比。 一切有条不紊。 祖阳负手在田地边看了看,颇为满意。除下的枯草並未被丟弃在田地里,而是已被流民们收拢到了自家的窝棚当中,並没有受潮淋湿。 当上午的阳光浓烈地面乾爽后,云真便安排了几队人將草一一抱將出来,重新在地面做了晾晒。 祖阳第一次將云真唤到跟前,寻了个稍稍远离人群的地方。队伍中,杨秀、赵峰、田原等人都是一脸讶异与羡慕。 祖阳负著手,近距离打量了一下云真。这个年轻人与他年纪相近,但却有著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干练。祖阳很欣赏这种既年轻又稳重的人物。 他对云真问道:“流亡之前,你是做什么营生的?” 云真躬身拱手,直视著祖阳的眼睛道:“回公子,在下在并州家中耕读。” “哦?你也是士族?” “寒素罢了,都已破败,有辱尊听。” “识的字?读写无碍?” “无碍。” 祖阳没再多问什么,招呼一位门客过来,对他道:“王叔,今日下午分些书写的活计给他,看看他做的如何。做得好的话,可给他多加点吃食。” 云真闻言先是愣了愣,隨后露出一丝笑容,拱手应下。 这个时代很奇怪,社会秩序在日赶一日的崩解,可对人身份的区格却又在日赶一日的固化。 除非似汲桑、石勒一般揭竿造反,否则这大晋的天下就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变相种姓制。肉食者们与素食者们都一点没想著改变。 “唯才是举”这个词在中土神州此时就只是个词而已,隨著三国时代的结束,它已不再具有任何实际意义。 这无疑给祖阳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因为人才的基数变小了,尤其是能处理文字案牘工作的人才少了,整个受教育群体不增反减。 但也不是没有利好,那就是当发现了某些可能具有才能的人后,他不虞这些人会跳槽跑路。 这天下除了祖阳这里,还真就少有更好的机会能留给他们。 巳时时,武鸣再度聒噪而来,又额外给祖阳准备了一匹马。安排好婉儿、门客后,祖阳这次没带隨从,只是跟著武鸣一道骑马缓缓驰向洛阳。 在武鸣的教学之下,祖阳骑过几次马,现在骑术算是刚刚入门。 此时的马具尚未进化完全,是高桥马鞍和单马鐙的结合,人在上马时颇为困难。 好在祖阳的平衡能力还不错,至少能控制马匹前进的方向和速度,只是在马背上也颇为痛苦。 在洛阳南市的西入口处,李釗正一脸凝重的倚在一棵树下,静静等待著。见到祖阳和武鸣到后,他一言不发的迎了上来。 祖阳大腿內侧被磨得生疼,下马时难免齜牙咧嘴。可没容他多做舒缓,李釗已走到了近前,向他同步了昨日自己的行动。 “我昨日去求见了陛下,他没见我,也確如你所料,没有给我任何回应。”李釗脸上没什么失望,相反他看向祖阳一脸期待和热切。 “果然”祖阳四下看看,对两人笑道:“今日要做许多事,两位可得做好准备。” 依託李釗的身份、武鸣的人脉,先要把相关人等都拖入局里,这件事非他俩不可。现在,皇帝司马炽已经被拉了一把,进度不错。 隨后,祖阳小声对他们將计划一一阐明,两人眉头俱都一跳一跳,脸色变幻不定。 听罢计策,武鸣嘴角忍不住勾起,可旋即看到李釗復又压了回去。他咳了咳对祖阳道:“贤弟,这些事,我来办完全不成问题。没人比我更懂游说! “可是,这当真能对世康所求有助力?” 不是他反覆横跳,实在是这些要做的事情太过天马行空了些。听起来一件件似乎都是不难,可偏生看不到內在联繫,也不知哪里能对调遣援兵起到帮助。 祖阳没有回答武鸣的问题,而是再度看向李釗:“世康兄,开弓没有回头箭,你现在若还是不信我,大可离去。你並没有任何损失。” 李釗看著祖阳,许久忽然一笑。原本刚硬的脸庞硬生生弯出了一点弧度,没让人心生亲近,反倒愈发让人觉得他心思沉重。 “我信贤弟,愿意一试。”语罢,他反身回到自己的马旁,从马鞍旁的褡褳里取出一个颇沉重的大袋子,將之交给了祖阳。 “此间事,就拜託了!”李釗语罢,接过祖阳递来的文书,拉著武鸣离开。 祖阳等两人走得远了方才打开袋子,里面是满满一袋比轮大钱,足有千余枚。他掂了掂袋子的重量,隨后牵马向南市里走去。 远处,通往洛阳的官道上。 隨著马匹起伏的武鸣有些好奇,扭头问道:“世康兄,你当真相信祖生所言计划?” 李釗攥著马韁,另一只手则用力摩挲著玉佩,点头道:“我李家重诺,他既已应我,我便信他。只是,他最好没有骗我。否则,会让他付出代价。” 武鸣察觉到李釗情绪有些不对,没再拱火,而是提醒道:“他毕竟是范阳祖氏……” “子庄”李釗打断他的话头,侧著脸冷冷道:“我连孤身南下都敢做得,还管他是何人物? “快些走,將事情办了。” 第29章 0029:王府烹茶话赌约 “公子,这买卖当真这般容易?就这么几句话,就有比轮大钱可拿?” 第二次进入南市,祖阳走得相对驾轻就熟。很快,之前聘过的五个把式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丟了祖家的买卖,他们便又站於街头,寻人走单。 祖阳將要做的事与他们说了,可这般轻鬆报酬却又如此之高的事,让所有人都觉得不甚真实。 只是动动嘴皮子,这甚至不需要他们拎刀恐嚇、袒露胸毛。 祖阳將硕大的钱袋子打开,伸手扒拉一番,发出一片“哗啦啦”的声响,听得几人都是忍不住动了动喉结。 祖阳將袋子隨手繫紧,头也不抬的道:“你们几位先前曾与我合作过,所以这等好事才专门来找你们。可你们也说了,这等容易的事谁做都行……” “干了!”为首的汉子生怕祖阳反悔,连忙抢前一步拍著胸脯道:“公子放心,不就是传消息嘛,我等兄弟醒得咋做!” “不,不止是让你们五个来传消息。” 祖阳顿了顿,收了笑意,吩咐道:“我要你们去找到更多可靠的,能说会道的人,满洛阳城去传消息。 “你们有比轮大钱可拿,其他人有四文小钱可拿,都不落空。但是,今日日落之前,我要这洛阳满城,不分男女老幼,都在议论此事!” 与此同时,洛阳城中,一座堂皇府邸。 在管事的接引下,武鸣、李釗两人绕过影墙走了进去。此地在津阳门大街东侧,太社的西北。 这里原本是前朝权臣曹爽的大宅,因其全家死绝空置了许久。本朝开国后被拆分成了十多个小宅子,陆续被赏赐给了贵戚、宗亲。他们此来之处,乃是常山王府。 偏厅外,当代常山王司马珩迎了出来。他二十多岁年纪,早早蓄了须,身材不是很高大,一双小眼显得颇为精明市侩。 见了当先武鸣,他朗声笑道:“子庄贤弟,你可许久未来孤府上啦,今日可不能急著走,且品品孤府上的茶汤。” 作为常山大族,常山武氏、张氏与歷代常山王都很亲密。 即便是司马珩不打算就国北方,可只要他想顶住这个“常山王”的名號,他就必须要与当地士族搞好关係,要给这些地头蛇以面子,这就是大晋的潜规则。 武鸣姿態恭敬,远远就带著李釗长揖大礼拜见过司马珩,隨后迎上前去对司马珩介绍道:“王上,此乃寧州李釗,李世康,乃是我武家世交。今日特带来与王上相见。” 李釗挤出笑脸,拜望道:“久闻王上威名,有幸今日得见。” 司马珩回礼,回忆了片刻与武鸣確认道:“寧州李氏,莫非是要嫁……是女子为刺史的李家?” 武鸣面色未变,笑道:“正是正是,那女刺史便是世康兄之妹。” “哦~寡人久仰了。”司马珩笑容有些曖昧,却也没好当面说出些什么。 李釗在洛阳三年,为求朝廷援兵甘愿嫁妹的名声早已传得远了,很多人不识李釗其人,可大多都知晓其事,俱都引为笑谈。 女刺史听起来似乎颇有噱头,可谁人娶妻不是求娶对自己有助力的人家,洛阳之地大多是中原望族,娶一个边陲之地的女子作甚? 时人聚会时常常会取笑李家自作多情。当然,很少有人会真的思考一下,他们到底能否为寧州求来援兵。 到了偏厅,宾主落座,司马珩吩咐侍女入內烹茶。 此时的茶多是生茶,並非冲泡,需要以文火慢烹,里面还多需加入生薑、肉蔻等调味品,烹煮成汤,是个颇费功夫的活计。 因此,此事多要由妙龄女子操持,动作温文尔雅,求个赏心悦目。 司马珩与武鸣寒暄了几句,一边看著女子茶艺,一边问明两人来意。 武鸣笑道:“在下知大王热衷清谈,恰好近日得闻琅琊王氏有子弟將约请聚会,故而来问王上可有意否?” 司马珩闻言一挑眉头,赶忙斜了身子问道:“琅琊王氏?是何人为东主?” 武鸣道:“乃是南乡侯之子,王昱。” 司马珩大感兴趣,不由得高看了武鸣一眼:“子庄人脉颇广也,竟连王家公子也识得?” 司马珩本是宗室中一介寻常子弟,若非与皇帝和长沙王都有些亲缘在,根本轮不到他来封王。 何况,常山乃是小国,在朝中名士、贤人眼中可没有多少地位。 他刚在洛阳定居不久,又没有常山国的贡奉支应,此时正求找到各种机会去结交士林,扩大影响,却屡屡不顺。故而,几句话他便敲定了意向。 武鸣拍著胸脯许下诺言,保证会请王家给司马珩送来请帖。一时间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聊了一会儿,司马珩瞥见李釗只是静默,觉得有些冷落了这位士子,隨口问道:“久闻李兄为寧州奔走求援,不知此事如何了?”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李釗那位刺史妹妹到底嫁出去没有。可那样说话便是在打人脸面。任谁都知道,朝廷已然放弃了寧州,他此问不过只是故作关切罢了。 不曾想,李釗竟是笑著回应道:“多谢大王掛怀,此事已有了眉目。范阳祖氏已有贤才向釗许诺,为我寧州求来援兵。” “嗯?”司马珩愣了愣,咀嚼道:“范阳祖氏?莫不是那位祖逖,祖士稚?” “回大王,乃是祖家的六房之子,名为祖阳。” 这般一说,司马珩便全无印象,他捋了捋鬍鬚叮嘱李釗道:“世康,这祖阳怕是年岁不大,名不见经传,你可莫要被他信口开河誆骗了。” 武鸣忽然哈哈大起来,摇头道:“大王说的不错,那人我见过,尚未及冠的一少年,却不知世康被灌了什么迷魂药,竟是信了他的话。还与那人打了个大赌,当真是鬼迷心窍也!” 赌!? 司马珩登时来了兴致,连忙追问是何赌斗,以何为注? 李釗对司马珩拱拱手,脑海中转过的却是祖阳对他们分说计划时的交代:赌注务必要大,要让常山王感到惊讶且不得不加以关注。 在入常山王府前,武鸣建议李釗將赌注扯到万贯,反正这事给与不给都是他与祖阳的私事。 可此时李釗却深吸一口气,决意改个策略。因为他知道,所有人也都知道,李家已没有万贯的財力。別说万贯,就是拿出万钱都已拮据得很。 既然要做,他便得確保万无一失。 李釗谢道:“谢大王掛怀,在下与祖生赌的是:七日內,他能否为我寧州求来援兵。若是不能,其人自要赔我不少钱帛。若说他能做到……” 李釗顿了顿,似咬著牙道:“在下愿嫁妹妹於他。” 第30章 0030:花开两朵各已备 哈,果然,穷途之人。 司马珩闻言心底瞭然,这事確实没出乎他的预料。李釗要嫁妹求援兵,这事已不新奇。 不过,平日里谁都没將这事当真,因为谁也求不来援兵,故而也就没人当李釗说的是真心话,无非看著他上躥下跳图个戏謔而已。 可这次,竟真有人敢去接了这张悬赏?李釗还真打算兑现? 虽然有所预料,可司马珩仍然兴奋了起来,他本就热衷博戏,对这种赌斗一事最感兴趣。 况且,这番赌斗並非只是钱財博戏,赌的乃是往寧州绝境援兵,士族嫡女、一方刺史的姻缘。 何其有趣? 他拍了拍桌案,忍不住赞道:“好!世康兄好气魄,男儿在世当如此也。哈哈哈,此事有趣有趣得紧,寡人便一起来看看,为世康兄做个见证!” 武鸣在旁边愣了好一会儿,隨后方才哈哈一笑,赶忙隨声附和。温婉侍女奉上烹好的茶汤,三人对饮,又是一片宾主尽欢。 过午用过了茶点后,两人方才出得王府。 武鸣一路忍得辛苦,確认並无旁人在场后他连忙对李釗低声问道:“何故改了说辞?” “我家拿不出那么多钱帛,若空言戏语,常山王必定不信。”李釗攥著腰间玉佩,拇指用力摩挲著,挤出笑来道:“我家,只有妹妹可嫁了…… “还是要谢子庄兄,此番又是帮了我一件大忙。釗,无以为报。” 武鸣摆了摆手,他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可万一祖生当真为你求来了援兵?” “那我就当真会把妹妹嫁给他。”李釗吐了口气,说得斩钉截铁。 你问过人家,可愿意娶你妹妹么? 武鸣心中疯狂腹誹,但到底没有把这话说出来。 他虽然喜欢夸张其词,但什么適合说,什么不適合说心底自有一桿秤在。没必要平白开罪好友。 转念一想,祖阳虽然干才,可到底是偏房子弟……没准还真会成就一段好姻缘? 两人解决了这番事情,便计划分开。李釗还需安排人代祖阳去荀府下一份拜帖,毕竟祖阳除了一个小婢女再无贴身使唤。但这事不急,祖阳交代过,要傍晚时办。 路上,他们耳畔已响起了一阵阵的议论。听到信后,两人难免对视一眼,都感慨祖阳的动作够快。 “交州刺史吾彦遣使者来洛阳,为其幼女求太子妃。” 津阳门大街西侧,李釗、武鸣两人身后东北方的一座宅邸里。 有管事正在向荀崧做著稟报:“郎君,此事今日不知怎地,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简直无人不知。 “只说那吾家女天生丽质、蕙质兰心,东南夷人望见俱都惊为天人,號称什么『五千年未有之美人』。吾刺史此番秘密遣使来京,就是为其来求太子妃的。” 荀崧今年已过不惑,丰神玉朗、气態不俗。他著青色宽博衫子,端坐在胡凳之上捋著鬍鬚,有些奇怪道: “此事颇为蹊蹺,吾士则其人端厚谨慎,早年灭吴时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若真有其事,又怎会闹得满城风雨?” 皇帝司马炽刚刚登基不久,是飞马夺得的皇位,此时更是在亲政爭权,与惠皇后羊献容、东海王司马越关係都有裂痕。 为了稳固地位,他早早立了太子,只是这太子並非亲生,乃是过继的豫章王司马銓,是清河康王司马遐的第三子。 按理说,太子妃一事是该等上几年的,好牌不能一口气出完,皇帝毕竟要寻个有力的臂助联姻,譬如他潁川荀氏。 这件事,皇帝曾对他做过暗示,但荀崧目前还不想彻底绑死在司马炽这条船上,推脱嫡女年幼,装聋作哑糊弄了过去,没有答应。 难道,真的是吾彦窥见帝心想要投效皇权,迫不及待? 管事復又稟报导:“郎君,此事还有后文。” “嗯?” “坊间也有另一些人在传说,说吾刺史確实派人北上,但不是来寻陛下求太子妃,乃是为了寻太傅求世子正妻的。” 荀崧捋著鬍鬚的动作一停,眼中精光四射。 东海王世子司马毗乃是裴妃之子,今年也確实到了婚嫁年纪,若说此事倒也不无可能。 这交州若是联姻了东海王司马越…… 一时间他来不及去细思消息是否可靠,而是担忧起了帝国东南也归顺了权臣。 门外窗边,一道剪影一闪而没,没有发出丁点声响。 雨后的洛阳似乎得到了滋润,一股股勃勃生机在不断竞发,生活的味道夹杂在吆喝声中、车马轮下、隨著贩夫走卒穿街过巷,激盪著无数人生。 日子再怎么艰难,总是要过下去的。 和雍凉並冀这些遭了大旱、大蝗的地方相比,洛阳当真已算是天下首善,再怎么困苦人总要努力经营自己的生活。 当然,士族子弟们並不这么看。这天下,已让他们失望太久了。人间早已不值得。不若谈玄对饮、曲水流觴,求个恣意快活。 司空府邸,王昱的小院里。 “贤弟,已遣人与你说了,明日过午再来我家,何故早到?”看著祖阳这次没带那小婢女一道过来,王昱对他多了几分笑容。 祖阳道:“兄长,今日此来乃是有个不情之请。明日玄谈,小弟想要再邀几人,向贤兄求几份邀贴。” 王昱饮了口茶汤,没有说话,等待著祖阳向他说明。 谈玄不是项全民活动,眾人也並非真的想要探討大道至理。谈玄是为了社交。 所以,每一次玄谈所请,眾人大多都是相熟或要相互请託的,习惯都是在一个个小圈子里面完成。想要加人,却也要看那些人是否有资格。 祖阳介绍道:“前些日子,小弟与旁人相约时说起了兄长事跡,眾人对兄长慷慨仁义之名大为讚嘆,便央小弟能寻个机会,將其引荐於兄长。固有所请。” “哦?”王昱闻言,嘴角压不住的扬了起来,他放下茶碗哈哈笑道:“誒呀呀,贤弟有心了。竟当真去为为兄扬了名號?不知所请都有何人?” “小弟既应了兄长,自然要言出必践。所请有常山武氏、寧州李氏两位子弟,另外常山王对贤兄也有仰慕,也想明日能来一睹贤兄风采。”祖阳说著,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恭敬。 王昱有种通体舒畅的快感,北方士族、南方士族外加王室宗亲,这般一来自己岂不是天下闻名? 拇指抹过頜上的八字鬍,王昱对祖阳愈发显得满意。 早先,这祖阳呆头呆脑,言语直愣。现在却当真算是个良友了,不枉自己慷慨襄助栽培於他,他能有今日思量也该是与自己近朱者赤不无关係。 想到这,王昱抚掌笑道:“贤弟所请,兄自无不允的道理!今日便发请帖。 “对了,明日贤弟可要早来些,为了给谈玄增个彩头,为兄可是买下了一名青娥卫。” 第31章 0031:归程路上遇强人 今日没带婉儿,王昱的谈兴便显得很浓,拉著祖阳进了书房,扯著各种古籍、碑帖一直胡侃。 得亏原身之前所学驳杂,祖阳虽然对这些事情都不算精通,可到底都能附和几句。在职场和官场都混过,祖阳深知如何给人提供情绪价值。 越聊越是尽兴,两人一直聊到了申时方才罢休。临走前,王昱还颇有些恋恋不捨。 约好了明日早来,祖阳拜別,照例给了引路管事几枚铜钱这才牵马离开。 走不多远,一个“走单”的把式便从街角站起,四下看看小跑著凑了过来,对祖阳说了几句话。 后者点点头,寻了处僻静所在,两人一道寻了过去。 背后,一道人影同样牵著匹马,远远在街边看了悄声缀上。 “事办的不错,你们五人每人三枚比轮大钱,其他诸人每人四枚四文小钱,都在这里,且点点吧。” 说著,祖阳將装钱的袋子一分为二,將其中一袋掂了掂丟了过去。 护卫接了袋子听得哗啦作响,其他几人一边嘴里说著不敢一边將袋子拉开,兴奋的数了起来。 数著数著,其中有人的眼神不自觉便瞥向了祖阳怀中的另一袋钱,目光难免贪婪起来。但见祖阳冷笑了一声后,他们眼神瞬间恢復清明,也陪著笑了两句。 想对士族子弟尤其是祖家子弟动手,那后果他们还真得好生掂量掂量。 钱货交割已毕,祖阳摆手罢了这几人的恭维,独自牵马向津阳门而行。 今日事情进展的都还算顺利,李釗和武鸣既没派人过来寻他,想必事情也都在按计划执行。 如此,便只等明日的谈玄会了。不出意外,李釗的事后天便会有动静,而他自己的事也会很快有眉目。 离开城门后,祖阳翻身上马,他大腿內侧现在火辣辣的疼痛,可又必须强自忍耐著。轻轻带动马韁,祖阳也不敢將马跑快,他便悠悠向南而行。 南市、明堂、太学……祖阳一路行走,忽然想起了自己那些个堂兄弟。 听石三所说,那几位堂兄弟已从太学告了假,想必今晚就该返回祖家坞。不出意外,明日他过去祖家坞时就该能见到他们。 原主的记忆里,这些堂兄弟与他大多都是儿时玩伴。直到各自父亲被徵辟拜官后,他们隨著家人一道远走、分居各处,直至前几年方才重又团聚。 祖阳对这些人还是颇有些好奇。毕竟都是同一个姓氏的同龄人,不知道成色怎么样。 未来若是真要做出大事,同一个血缘关係下的人才储备会显得尤为重要。外姓诸人在这年头里,到底不如自家人用著放心。 不知这些人能否成为今后的助力。 正思量间,祖阳忽然惊觉,下意识向后瞥了一眼。 刚刚四周行人颇多还不明显,此时地近浮桥北畔行人渐稀,身后的马蹄声便显得愈明晰起来。 谁在跟踪? 那几个护卫?財帛动人心,他们终究是被冲昏了头脑么?就真不怕祖家的报復? 祖阳不打算冒险,他猛地一抖马韁,將马匹抽得加快了速度。 此地距离浮桥已经不远,只消一口气衝到桥头自然有祖家的部曲接应,任谁跟踪都没用处。 可也就在此时,身后的骑手也陡然加快了速度,不多时那一骑竟眨眼就从斜刺里窜了出来,带马直接横行截停了祖阳。 作为一个骑术新手,突然的急停对祖阳来说太过有难度。在勒住马韁骤然停下的过程中,他右脚下意识去寻找支撑点,却猛地一个踩空直接让他从马背上翻了下来。 在清脆的笑声里,祖阳落地滚了两圈。 好在,马匹已经减速。没有受伤,他赶忙起身追了两步將马匹拽住。 马可是武鸣借他的,若是弄丟了要赔偿好大一笔钱帛的。 带停马匹后,祖阳方才警惕的打量刚刚衝上来的冒失鬼,看清那人面相后他愣了愣,下意识嘟囔道:“是她?” 来人穿著一身淡黄色劲装、箭袖、淡棕色腰襴,一张脸带著些许婴儿肥,却是那日在马市买马的少女。 她怎会跟了过来? 女孩儿马术显然极好,轻易勒停了马匹,白色的男式长裤翻动如飞,灵巧地跳下马。 她手中马鞭轻轻敲打著手掌,对祖阳抬著下巴道:“你给那些閒汉钱財,我可都看到了。今日城中的流言是你散布的?” 祖阳下意识看了看四周,此地正是洛阳南郊,稍稍远离官道,此时四下里別无旁人。这小女子倒真是胆大,竟敢孤身一人就追上自己? 他看了片刻,对那女孩儿道:“是如何?不是又当如何?” 女孩儿哼了一声,小瑶鼻轻轻一抬:“莫想著蒙蔽过去,我既看见了那就是你传的!且將你的目的老老实实交待出来,或可饶你一饶。” 祖阳呵呵一笑,不再理会女孩儿,作势要去上马。女孩儿见状再度哼了一声,將马鞭插在束腰上逕自迎了上来。 祖阳面色一板,沉声道:“姑娘,在下无意与你计较。若你始终纠缠不清,可別怪在下不客……啊疼疼疼疼!放手,姑娘放手!” 祖阳伸手本想將女孩儿推开,却不料直接被对方拿住手腕就是一拧,他整个人都被对方带得反身蹲在地上。那女孩儿右腿直接在他背上来了个跪压,將他整条右臂都反剪了过去。 自己还真是弱鸡一只啊…… 女孩儿轻易拿捏著祖阳,笑道:“哼,本姑娘十岁开始就被各路名师调教,弓马嫻熟一身本领。想威胁我,就凭你?” 感受著肩关节和腕关节的疼痛,祖阳一脸无奈,他深呼吸了两口,平和道:“姑娘,消息確实是我让人传的。可这事也不干国法吧?” 女孩儿愣了愣,反驳道:“怎生不干国法,你……你假传消息,编排朝廷命官,妄议朝廷大事!” “街头巷尾的小民道听途说而已,我在传消息时也都说是在风闻,本就无伤大雅。再说,却又怎生招惹到了姑娘?姑娘是何身份,凭什么捉我拿我?” “少废话,且说明白,你编排这等消息到底想做什么?” 祖阳心知掰扯不清,自己这等弱鸡战力还是不要浪费心思,乾脆道:“在下只是想让这消息传播开来,让交州被人注意到而已。” 第32章 0032:无妄灾去兄弟在 七月的下午,日头已渐渐西斜,快到晡食了。洛水南岸已隱隱能瞥见炊烟升起。 通往浮桥的小道旁,祖阳蹲在地上轻轻活动著右臂,感受著肌肉痉挛般的疼痛。 还好,还好没有脱臼。 对面,神秘的女孩儿同样蹲了下来,將圆润的下巴搁放在了叠起的手臂上,看著祖阳微微蹙眉。 “你是说,这两条消息都是假的?你也不怕旁人知道是你编造的?” 女孩儿有些难以理解,本以为这是个了不得的大阴谋。她將马鞭重新握在手里,用软头轻轻戳了戳祖阳:“那你折腾这般多事情做什么?” 祖阳齜牙咧嘴,心中感慨著人算不如天算。任凭他怎么设计精巧,也没想到一个会武术的小姑娘就能把他折腾得够呛。 这小身板,必须加练! 祖阳吸气道:“刚刚已经对姑娘言明,只是为了让这朝廷袞袞诸公,重新注意到帝国边陲还有个交州罢了。没什么比正反相交的信息更能引人关注。”说话间隙,他趁著女孩儿不备,右手偷偷抓了一把沙土攥紧。 帝国? 女孩儿觉得这词用得生僻,正反相交的信息能引人关注,这说法也很新奇。可一下就问出了实情让她也有些不知所措。 接下来呢?抓他去见官?他好像也是个士族子弟。 消息本就正反相合,谈论的人也都说了是道听途说,《晋律》里似乎並无规定不可如此,再说主谋之人也据实交代了。 顿了顿,她清了清嗓子,好奇问道:“那,那消息里传的『五千年未有之美人』也是假的嘍?” 祖阳懒得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右脚微微后撤以便发力。少女难掩失望的表情。 “这次便先饶过你,若有下次……”她歪著头想了想,登时红了脸。归根到底,好像这次是自己蛮不讲理了,却怎好再威胁他。可若要拉下脸来道歉,她又做不到。 没把话说完,少女赶忙跑回马儿身旁,將还在吃草的枣红马拽得远了,慌忙上马离开。 自始至终,她也没透露下她姓甚名谁、 祖阳愕然片刻翻了个白眼,將沙土丟下,又活动了好一会儿。觉得肩膀多少没那么疼痛了,这才嘆著气费力上了自己的马,向家的方向走回。 到现在为止他也没想明白这女孩儿到底是想做些什么,只能感嘆“无妄之灾”。 傍晚时分,祖阳小院。 牵回来的马和母羊相对而望,鼻子对著鼻子,正一个打著响鼻一个“咩咩”直叫。 吵闹的声音里,夹杂著祖阳时不时倒吸冷气的响动。 家里的跌打药不算多,好在还有些。祖阳此时袒著半边衣裳坐在书房榻边,任由婉儿的小手擦拭著肩胛,那里此时已多了一圈红肿。 “公子当真什么也没做?就平白无故被人家姑娘……” “当真,你还不信我?” 婉儿確实有些难以置信,可也看出祖阳神色不善,吐了吐舌头不敢再问。 祖阳则是把这事拋诸脑后,开始计算起了明天的计划,手指下意识划动起来。 虽然略有意外,但司马炽、荀崧、吾彦、王昱都已经入局,戏台已经搭好了,就等著好戏登场。自己是主角和棋眼所在,明日要把戏唱好才行。 好一会儿,他忽然对婉儿道:“每日只锻炼半个时辰还是不够用。一会儿天黑之前再加练两刻钟!” “哈?”婉儿嘴角抽了抽,这一刻她很想实话实说,她自己加练的时间可不止半个时辰。可低眼看到祖阳肩上的伤,她忽然又觉得心疼。眼神坚毅起来,她用力抿了抿嘴。 黄昏时,院里的马儿和母羊就都扭过头去,好奇看著两头两脚兽开始了深蹲、蛙跳。 翌日,祖阳两人早早来到了祖家坞,果然祖阳被二叔唤了过去。 田地的事情已基本走上正轨,他嘱咐婉儿和石三先去处理,恰当分配耕牛和铁犁。隨后自己整理了衣衫,走进了坞堡。 这几日,坞堡里的诸多庄户也都显得忙碌。 男子们一边要勤於开垦种穀,一边又要忙著参与校场阵列演练,女人和孩子也都被动员起来,忙著晾晒麦子、编织帛布。 农閒时节却偏偏闹出了比农忙更紧张的劲头。 三叔今日仍在校场编练,现在队伍中又加入了不少庄户进来,阵型更为庞大。见了祖阳后他没怎么多话,两人打过招呼便即分开。 走到二叔的小院外,一个背诵之声突兀出现。“子曰: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意,君子当审或言,验或语……” 推开门扉,院中此时站著五个身量相仿的年轻人。 二叔祖逖有二子,长子祖道重、次子祖涣,大伯有子祖智,四叔有子祖衍,五叔有子祖济。三叔家有两个女儿,却並无男丁。 这五人除祖智外,年岁多相仿、眉眼多相类,此时穿著太学子弟的素净衣袍错落於院中,衣带飘动,俱都显得神采奕奕。 “阳弟来了”祖道重笑著打了声招呼,其他几位兄弟也多向祖阳问候了一声。除了祖智,祖阳在眾人中年岁最小,赶忙恭敬的向诸位兄长行礼。 二叔显然是在考较诸人学问,此时见祖阳只是点点头,隨后对著祖济道了声“继续”。祖阳在一旁旁观,跟著祖逖看过所有人的学问。得承认一点,就是这些人对儒家书本的熟悉远超原主。 好一会儿,祖逖还算满意的点了点头,对诸人道:“近些日子家里事情多,需要人帮忙。连阳儿近些日子都在操劳北畔地块,尔等暂时无需去太学就读,也都別急著出仕,都在家中帮衬著做事吧。” “孩儿谨记。” “小侄谨记。” 说罢,祖逖又交代了一番细项,嘱咐著等祖纳到来后由他们自去请示任务。隨后便拎著宝剑,自顾自离去。擦肩而过时,祖阳隱隱能够感知到二叔心底压抑的危机感。 院中都剩下年轻人,气氛便骤然鬆弛了许多。 堂兄祖济忽然一把搂住祖阳的脖子,哈哈笑道:“嘿嘿,小阳个头躥得够快,才半年不见,你竟快与我一样高了!” 祖智年岁最小,他虽是大伯之子可却是这里唯一要叫祖阳兄长的。他打量著祖阳的打扮,有些雀跃道:“兄长,你今日纶巾、宽衫还一身素净。莫非,是要谈玄?能带上我么?” 祖阳有些受不了这些堂兄弟们的隨意,好不容易挣脱了祖济的钳制,伸手点了点祖智的额头,笑道:“下次一定”。 祖涣有些严肃,负著手告诫道:“小阳,你马上及冠,可已不是小孩子了。这谈玄、清论到底並无实用,父亲早已对我等训诫过。 “为人处世,还是当读圣贤书,学真道理。不可贪图捷径,终日懈怠。” 果然,作为弟弟,祖阳被诸位兄长一顿教训。他却也只能摆出虚心姿態,默默受著。 不过,貌似谦逊的口头称谢,祖阳却在同时观察起了诸人的神態表现。 祖道重、祖涣端正严肃,祖衍、祖智开朗热情,祖济颇为敏锐。 並且,祖阳不得不再次感嘆自家二叔治家有道,这几位堂兄弟言谈举止都气度不凡,学士底子也都扎实深厚。特別让他满意的是,五个人都没有王昱、武鸣这等士族子弟的浮华轻慢。 只看模样,確实都是好料子。 他对现今所在的这段歷史知之不详,没记得祖家年轻一辈在史书上留下过什么名號,原本应有怎样的人生际遇。 但现在,他已来了,所有人的一切自该有所不同。 有机会,他是该多与这些堂兄弟亲近亲近。 第33章 0033:少女提刀盛会近 昭阳殿內,司马炽將信报轻轻丟在案几上,嘴角泛著冷笑。他的心腹大臣中书令繆播垂首侍立在旁,檐角铜铃在穿堂风中叮噹作响。 “交州至洛阳三千余里,消息竟能在司隶传得沸沸扬扬?呵,这世上竟还有『五千年未有之美女』,那得是何等天香国色,连朕都跟著好奇了呢……” 司马炽轻轻哼了一声,目光扫过殿外被晨风吹得哗哗作响的宫槐,“市井流言骤起,同时提及太子妃与世子妃,倒像是有人要利用朕,去逼著交州站队。” 繆播向前半步:“陛下明鑑,臣亦如此觉得。故而,臣意朝廷可不做理会。” “不做理会么……”皇帝眉峰微动,却是渐渐攒出深深的川字纹,“太傅刚刚表奏,要任琅琊王出镇建业...” 益州已失,寧州已弃,西南半壁早已脱离了控制,但好在这两地也並未归於司马越之手。可若是交州表了態,却归於司马越麾下…… 扬州、荆州现在都唯司马越马首是瞻,交州不保则广州必失,届时大江之南將不再奉迎皇命,而是尽入权臣彀中。 手指无意识摩挲著青瓷茶盏,盏中茶汤早已凉透。 繆播轻咳一声:“陛下,小不忍则乱大谋。” 殿內陷入沉寂,三足青铜兽炉腾起的青烟微微颤动。 是啊,形势比人强,自己虽然贵为皇帝,可又能做些什么?江南已是铁板一块,他又能从何处破局? “爱卿自去吧,朕,再想想……”看著繆播躬身退下,司马炽忽然起身长长嘆了口气。 拳头砸在案几上,瓷器震动的声响格外清脆。 洛水颇缓,静静向东流淌。 岸边的地块儿里蒸腾著草木腐熟的淡淡气味。 赵峰赤脚踩进晒热的泥土里,脚背上青筋如同暴起的蚯蚓,犁鏵破开板结的土层时发出骨节断裂般的闷响。 此时尚无曲辕犁,直辕犁又粗又大需要两头牛才能拉得开,想要深耕犁土再节省畜力就只能上人了。 两头牛当先开路,除了赵峰旁边还有另一个身体颇强健的流民跟隨,將犁绳压在肩头,汗珠顺著沟壑纵横的脖颈滚落,在烈日下折射出细碎的银光。 赵峰咬牙向前,觉得没什么不知足的。 自小他受到的教育都告诉他要知恩图报,现在有人能给他吃喝,保他不死,他不过就是出卖些力气而已,这很公平。 一饮一啄,俱是前定。 在他的带动下,河內流民的进度渐渐超过了其他几队流民。 同样是在拉犁的杨秀忍不住瞥了赵峰一眼,暗骂对方当真是牛一样的死脑筋,为了“考成”居然这般卖力。 云真此时也在拉犁,累得直喘粗气,看向赵峰虬结的肌肉眼里多是羡慕。 他先前很多组织调度的方法在此时却用不出来。耕犁和牛都在那里,现在比的就是气力大小,卖力与否。 经过上次的风波后,所有流民现在俱都安定的很。 每日里没有旁的心思,只想著努力做个好考成。隨著劳作渐长,他们惊喜发现祖阳批给他们的粮食竟是在逐步增多的。 能吃饱,有著落,眾人对祖阳和门客的安排便不怎么打折扣。有了耕牛后,整体进度飞快。 流民们吆喝著挥动荆条,牛背与人背上同时勒出暗红的血痕。泥浪翻卷处露出半截发黑的草根,像溺水者枯槁的手指,被铁犁无情地碾成碎末。 祖阳从祖家坞赶到时正看到这一幕,在田地间不由得静静打量了一会儿,视线在赵峰的身上多有停留。 接触太浅,他现在还看不出此人到底是重信重恩,亦或是奸诈的偽装。未来还有待观察,亦或许可以试探一番? 盯著需要两头牛、四个人扶持的直辕犁,祖阳微微摇头,心中泛著思量:未来的农业革命势在必行,但不是此时,否则反倒容易惹来麻烦。 大致盘算了下进度,祖阳將婉儿和几名门客唤到近前,今日他还有不少事情,不能在地里耽搁。 见眾人围了过来,他开口嘱咐道:“今日便开始烧草铺灰,不要想著一次烧完。犁地进度如何便烧到何处,仍旧渐进著做。 “另外,武家那边除草的进度也要加快些,人家连耕牛都借过来了,咱们得如自家地块一般上心。” 门客们点头应允,又一一和祖阳匯报著各个地块的进度。听了一会儿后,他便骑上了马匹忍著大腿內侧的疼痛行向洛阳。 婉儿看著祖阳的背影,轻轻活动了一下腿脚。 此时,深蹲、蛙跳带来的酸痛仍旧在折磨著神经,让她只是动一动便觉得难忍,连早上跑步都是咬牙才跑完的。 可低头想了想,回忆著公子肩上的伤,她还是鼓起勇气去找了石三。 “石叔”小女婢低声开口,石三抱著刀转过身来,对她露著笑容,目光中带著些许探寻。两人隨著祖阳一起行动了多次,可互相间却少有交谈。 “能教我练刀么?” “为什么要学刀?” “我想学学武艺,能够保护公子。” 石三打量了一下女孩儿,並未急著拒绝。他没有多话,將怀里的环首刀连鞘递了过去:“双手握持,手臂打直,看看能擎几时?” 婉儿雀跃著接了过来,只觉得手臂猛地一沉,整个人都跟著踉蹌了一下,险些让刀鞘坠地。 石三的环首刀乃是东汉形制,与当今士子间流行的短刀窄刃大大不同。刀身全长二尺六寸,重五斤七两,是能用作拼杀爭斗的利器,而非把式们的装饰品。 婉儿双手握持只是堪堪能把刀擎起,將双臂打直久了,更是全身都在微微抖动。 石三抓住了刀鞘,摇头道:“膂力太弱,女娃儿便学绣、纺布。舞刀弄剑这事,不是你该碰的。” 婉儿咬著下唇,没有鬆开刀柄。她拋开脑中些许挫败,对石三恳求道:“石叔再给我个机会,我可以的。”她顿了顿,补充道:“我必须学得!” 石三看著女孩儿的眼睛,摇摇头到底是鬆开了手掌。 远处的耕作热火朝天,流民们喊著號子,一片片的土地被铁犁翻开。门客组织著其他人將晒乾的荒草铺在翻开的土地上,隨后安排焚烧。 草木烧灼產生了不少烟尘,味道也渐渐发散开来。 视线中,数道烟柱冲天而起,婉儿站在田亩外,嗅著这些气味,倔强的一动不动,將手臂打得笔直,脸颊的汗水不断滚落。 “听公子说,那姑娘与我年龄仿佛,她能如此厉害我一样可以。要对公子有用才行!”心底反覆念叨著这些话,全身肌肉酸痛和疲惫的痛苦便仿佛能小上不少。 也不知过了多久,石三忽然再度拿住了刀鞘,对她道了声:“鬆手。” 婉儿愣了愣,鬆开已经捏的发白的手掌,却发现两条手臂僵硬得一时无法弯曲。石三用刀柄在她大臂上按了按,微微摇头,看著婉儿眼中的失望一闪而没。 到底还是不行么? 婉儿忍著没有哭出来,想跟石三说声谢谢,可刚要张嘴便觉得鼻子一酸,於是强忍住不再出声。 这时,石三忽然对她道:“环首刀不適合你,女子天生力弱,不论劈砍还是招架你学刀都没有优势。不过,你这女娃心性不错。若你想学,明天我可以教你另一种兵器。” 还有机会? 婉儿猛地抬起头,眼泪很不爭气,混著汗水滚了出来,但那颗小巧的虎牙却从唇边露出了小小的一角。 洛阳城,司空府。 祖阳跳下马来,把韁绳交给了门子牵引,自己稍稍擦了擦汗水。 宽袍大袖和纶巾、束腰並不適合骑马,只是祖阳没有旁的选择,整个祖家都没有一辆厢式马车。 舒缓了一下身体上的疼痛,他迈步走了进去。 今日,王昱邀请诸多好友於司空府上清谈玄理,武鸣、李釗还有常山王司马珩俱会到来…… 皇帝、荀崧、司马珩、王昱、交州刺史现在都在局中,他需要补上计划里关键的一环——一鸣惊人。 第34章 0034:为友扬名近谈玄 清谈是魏晋之时重要的社交活动,在晋时几乎已成了士大夫间的新俗。 大家聚在一起,羽扇纶巾、曲水流觴,谈道、谈玄、谈阴阳五行、论宇宙奥妙,为天下苍生求个根底,自显魏晋风流。 每年七月暑气未消,秋风未至,恰是谈玄对饮的好时机。王昱这番准备,早在数月前便已开始,早早便与祖阳约定。 也因此,他將计划的关键放在了今日——靠著穿越者的特殊语惊四座。 入了王府,管事连忙上前相迎,確认祖阳乃是孤身至此他鬆了口气,著僕役引著祖阳向翠梧园而去。 翠梧园,乃是王衍在洛阳时招待名士谈玄的所在。 因张方之乱、流寇肆虐,洛阳及周边几遭兵灾,洛阳城甚至差点就被付之一炬。如潘园、金谷园等著名庄园大多都已毁弃,可底蕴深厚的贵戚自可在家中重建高標准的会所。 王衍宅邸的翠梧园是近两年重新修葺的,栽种了梧桐数十棵,取了“凤非梧桐不棲”的寓意。 梧桐之间夹杂著不少木、兰草、翠竹,清风徐来,愜意解暑。工匠又以妙法引了城外活水入园,配以四层土阶,高低错落,使溪水曲折而行,横添妙趣。 祖阳將之一一看在眼中,不由得感嘆“真特么有钱……”一时间,他又动了將田地卖给王昱的念头。 入得园林时,王昱正在与一位华衣青年交谈,见祖阳来了颇为高兴,立时招了过来。 他拉著祖阳的手对那人介绍道:“裴兄,此人便是与你所说的英才,乃吾之好友,范阳祖氏子弟,名阳。” 王昱压不住嘴角,看著祖阳手掌用力捏了捏,亦介绍道:“贤弟,此乃河东裴氏的高贤,讳辰,徐州刺史公的从弟,现任散骑常侍一职。” 祖阳对王昱的热情有些不解,对他打来的信號也尚未看懂,可仍旧按礼数向裴辰行了一礼。 河东裴氏,底蕴悠远,当世高门。 尤其现今东海王司马越的王妃便是裴姓,裴氏在底蕴之外,更有了些外戚的架势。 等一下,裴妃的兄长似乎唤作“裴盾”来著,记得他便是徐州刺史。 “哦?”裴辰瞥了祖阳一番,隨意还了个礼,並未太过重视。范阳祖氏確是大族,可谁家又不是呢? 转念时,裴辰忽又好奇问道:“刚听闻足下早年家贫,高堂亡故,前几日又逢了大病,颇为坎坷啊。” 自己这么惨么? 福至灵心,祖阳立刻便懂了王昱热情和刚刚信號的意思。 这傢伙还真不客气,將自己说的这般可怜,这是要让自己现场帮他扬名呢。 对此祖阳倒没什么排斥,现在这个时间点也正是王昱利用价值最高的时候。 他微嘆了口气,点点头,看著裴辰道:“確是如此,人生不如意者十常八九。” 这句话听得裴辰一顿,引得他微微咀嚼。 旋即,祖阳便继续道:“不过,阳亦有幸,虽然高堂亡故可有贵友相交。士华(王昱的字)兄不弃我之坎坷,与我一见如故。 “更是屡次三番解囊相助,救我困疾。其人落落穆穆,瀟洒慷慨,有古之名士遗风。与他为友,阳实是三生有幸。” 听到这番话后,尤其是“落落穆穆”四个字入耳,王昱浑身一个激灵,只觉得通体舒畅。 果然,朋友这东西是有用的,如祖阳这种穷朋友在关键时候更是能知心知意。今日可以把他的座次往前挪挪。 他心中想著,连连摆手道:“哪里哪里,贤弟太过客套,吾为人处事但求心意通达尔,哈哈哈哈……” 裴辰也是个知好歹的,轿子眾人抬,连忙也顺著话头赞道:“士华果然洒脱,与友人相交亦如此慷慨,让人钦佩不已啊。” “誒,谬讚,谬讚……”仿佛一波一波电流袭上脑海,听得如此真诚的夸讚,王昱只觉得比男女房事还让他舒畅顺心。 说著话,裴辰忽然注意到园林东北一角的台亭有些变化,四面空处都被侍女们落下了帷幕,他好奇问道:“士华兄,今日还有女眷至此?” 王昱瞥了一眼,小声道:“族中女眷,深居日久也是无聊,听闻我等谈玄便来散散心。” 裴辰转著眼睛,忽然一挑眉,有些兴奋:“莫非……” 王昱点点头,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祖阳左右看看,没猜出两人打的什么哑谜,对那女眷也无甚好奇。 一会儿功夫,武鸣、李釗、司马珩,河洛士族薛明、陈准、司马坤等人俱都先后抵达,王昱一一招呼,互相引荐,其乐融融。 祖阳的视线隨意扫过了司马珩,並未太多关注,但却已將他身形容貌俱都记下,在心中飞快做著侧写。这位常山王可是今日最重要的观眾。 武鸣见了王昱,第一句话便嚷嚷道:“莫非当面便是士华兄?当真『落落穆穆』,让人见之忘俗啊。” 王昱闻言更加高兴,打量著武鸣:“武兄竟也知我?” 武鸣一脸认真道:“这洛阳城里,没人比我更仰慕士华兄了。” 祖阳一直觉得,若是给武鸣一根杆子,让他顺著去爬,他能一路登月。 一句话而已,登时惹得王昱对他好感大增,话癆兄立刻便开始滔滔不绝,竟没惹得王昱厌烦,好似臭味相投。 好一会儿,还是管事提醒王昱这才招呼眾人落座。 沿著曲水自高而低,林间或以平整光滑的大石为榻,或由工匠仿胡风而制大床,所有陈设皆仿自然。 眾人各自按著家世、官职、年岁落座,並无何人起异议。 常山王作为宗室王亲陪坐在王昱的下首,他似是第一次参加这般规格的谈玄盛会,垂足坐在大石之上显得有些兴奋。 祖阳被安排在了第二层,位置不高不低。借著落座的间隙,他好好打量了一下司马珩,將他手脚间的侷促和兴奋尽收眼底。 眼角余光见李釗冲他点点头,祖阳便也做了回应。 司马珩,这是他未来谋官的关键角色,也是目前整个计划的重要一环,他需要一个能在皇帝面前说上话的宗室子弟。 靠武鸣、李釗做足了铺垫,今日他更要一鸣惊人,就是为了能引起这位王爷的兴趣。 落座之后,僕役们大多都已退下,换上了一队身段玲瓏的侍女,为诸位名士一一奉上茶汤、酒樽和麈尾。 瓜果牛羊俱是冷餐,也以餐案的方式一一摆在眾人面前,但此时无人动箸。 王昱拍拍手,作为东主擎著玉爵起身道:“诸位高贤,昱今日卜了一卦,巽风相隨,谦言通玄;群贤毕至,妙理自现。 “今卦得《巽》之九五,刚巽乎中正,柔皆顺乎刚——恰似诸君心性通透,言辞如风入林,必激清论之澜!” 谈玄是高雅事,是社交事,自不能一上来就如大学生辩论赛般亮明规则,唇枪舌剑。 王昱先是敘了与诸人的渊源,隨后又代家主王衍和其父王澄道了歉意,再其后又引了时局维艰、生民离乱,说了今日玄谈意在参透奥妙,通达世理的空话。 在祖阳看来,所谓的谈玄更像是怎么扯淡怎么来,偏不说一句有用的抽象聚会。 可重生此世,他必须要適应这种抽象,以抽象对抽象,他相信穿越者是有这种优势的。 说罢,清谈仍未开始,王昱拍拍手却是有婢女簇拥著一名女子款款走来。 王昱笑了笑,举起酒樽一饮而尽,大袖一摆对眾人道:“枯坐而谈却也无趣,今日昱为诸公添个彩头。 “若今日谁人拔得头筹,將以青娥卫一人配赠。” 第35章 0035:青娥剑舞题微难 园林的中心是在第三层,当中此时被清理了一片空地。 那女子此时提著一只剑,著白纱衣裙步入场內,伴著琴瑟声声开始剑舞。 白纱显然用了上好的材料,轻软薄透,隨著那女子动作时而束胸凸显,时而袖口微滑,能显出不俗的胸口弧度,亦能露出白藕般的手臂出来。 在座诸人此时都看得目不转睛,除了李釗和祖阳两人。 李釗是真没什么心思,他眼神早已失去了焦距,只是一得空暇就又在思量著救援寧州的事情。 祖阳则是很艰难的才忍住了衝动,將要打的哈欠憋了回去。 当王昱刚刚说完时,他对青娥卫其实还是提了些兴趣的。 毕竟,被影视剧、武侠、仙侠小说薰陶了数十年,他对身材窈窕、容貌美丽偏又武艺非凡的女侠还是抱有期待的。 若能收个武艺高强的女护卫保护自己,那是既养眼又顺心。 可惜,只看了一会儿,祖阳便把期待消解得乾乾净净。 这女孩儿身材不错,剑舞也很漂亮,估计样貌该也出挑。可招招式式都看不到力量感。轻柔缓慢,偶尔搔首弄姿,更像是擦边舞蹈。 可要论擦边,你连腿都没露一条,能擦到哪儿去? 祖阳的小家不养閒人,他不打算请位网红回家供著。 莫名的,祖阳便出了神去,倒是想起了那日傍晚拦下自己的那个姑娘。 就实说,比起眼前的舞姬,那个单手就能把他擒拿的女孩儿倒更像是传说中的“女侠”,只不知她是何身世? 按她自己所言,十岁就被各路名师调教、弓马嫻熟,怕不是等閒人家的千金小姐。 若她也是北地士族的话…… 看著、想著,伴著一阵喝彩声祖阳回过神来,见那女子已收剑退到一旁,却並未离开太远。毕竟,她是今日这场盛会的彩头。 祖阳对彩头没有兴趣,但是他要想在今日引起常山王的关注,还是要在谈玄中出类拔萃才行。 於是,他一边思忖一边关注著王昱,等待今天的主题。 上帝悖论、忒修斯的斧子、普罗提诺之船、缸中之脑……总有一款“机灵”可以一抖,让他借著今天这个场子来装个大的。 王昱见眾人兴致都已高涨,场子也已热了,这才大袖轻扬开口定了今日的话题:“今日,诸君且以『有』『无』为题,论及大道始终,天地奥妙。”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眾人闻言欣然道彩,侍女已將酒樽从溪水上游漂下,谁若愿意开口便可从水中將酒樽捞起,先饮后言。 祖阳则默默低头喝了一大口茶汤,喝得太猛了些,他差点被汤里的怪味激得吐出来。 有无? 这是个什么玩意?他知道谈玄的话题抽象,可今天这话题也未免太抽象了点?这咋引到哲学悖论上面? 河洛周氏的周清当先清了清嗓子,一抬手,自有身旁侍女替他捞起酒樽。周清起身,举起酒樽饮了一口,笑道:“诸位,今日谈玄,在下且先拋砖引玉。 “依我之见,『无』乃万物之本源。《道德经》有云:『天下万物生於有,有生於无。』可见『无』者混沌也、无穷也,奥妙之始,玄之又玄。无既为始,则不可知也……” 说罢,喝彩声不断,一旁的美婢也是眇目连连。祖阳注意到,常山王轻轻捶打了一下大腿,似是对周清所言颇为认可。 第36章 0036:诸君且听四海事 祖阳將酒樽轻轻搁在案上,目光扫过在场诸人。林间蝉鸣忽歇,溪水声愈发清晰。 “释迦牟尼乃天南小国之王太子,其国在雪山南麓,稻穀一年可三熟,地多象群,兵士可骑象而战。”祖阳长身玉立、侃侃而谈。 北地无象,自昔年魏武帝幼子称象之后,北人根本无从想见“象群”是何样子。此时的晋人一如当年的周人,只能在脑海当中“想像”。 这当先一句,登时引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 “彼时其地行土教曰婆罗门,教门分人四等如涇渭。太子出城见生老病死,遂弃金冠赤象,於菩提树下证得无上正觉。这才有佛门『有无』之说……” 佛教自汉时东来,这故事其实很多人也都听过。可此时北地仍是道教大行,佛门的故事似祖阳这般知晓详细的到底太少。 尤其他还能说出天竺其地多象、稻穀可一年三熟,四等人尊卑有序,这更让晋人闻所未闻,倍觉新鲜。 司马珩的麈尾悬在半空,裴辰手中的茶汤已凉,陈准將空杯凑到了嘴边,却都浑然不觉。 王昱闻听这些话也很惊奇,但见诸人沉默,他清了清嗓子,故作渊博小声对近处的常山王、裴辰道:“祖阳所言不虚,佛祖之事载於《佛说太子瑞应本起经》。” “哦~”两人连连頷首,听闻有了出处,他们愈发觉得祖阳所言不似编纂。 裴辰难得夸讚了一句“祖生倒是渊博。”王昱作为此间东主,也愈发有了与有荣焉的快意。 “诸位可知,身毒之南有大海汪洋,一望无际?”祖阳突然俯身笑著招了招手,已经听得痴迷的侍女赶忙回神,又捞起一樽酒水递去。 素手撩动溪水,水珠折射出七色光晕。 “其地有城以象牙为饰,每逢月圆之夜,商船载著胡椒与金刚石横渡重洋,香料堆积如山,连海浪都浸透丁香气。商船横渡万里,一来一回,利足百倍!” 武鸣的喉结上下滚动,周清等人也悠然神往,仿佛闻见了异域芬芳。 李釗见四下里人人专注倾听,知道祖阳已算是“语惊四座”。尤其常山王司马珩更是探长了脖子,如一头小龟似的聚精会神。 他心下安稳,悄悄吐了口气。祖阳所言虽然有趣,对他却还是无法让其沉浸。 可眼见如此,李釗多少放鬆了下来,他位在三层东北,有注意到身旁那垂下帘幕的亭中似有两个人影。 原本影子还时不时互相凑向一起,传出步摇碰撞的叮噹声,此时那亭中却毫无声音,似其中之人亦正屏息凝神。 “天竺西去更有大国安息,拜火教徒以星辰为图腾。”祖阳指尖蘸水,在桌案上勾画六芒星,语调简快“其王坐於黄金孔雀座,商队牵著骆驼穿越流沙,驼铃响起处,丝绸铺就的道路足以…… 祖阳刻意顿了顿,刻意虚构夸张道:“绕洛阳城三百方圆。” 绕洛阳三百周,岂非比当年的王愷、石崇更加豪奢? 常山王的指甲深深掐入衣袂,溪水倒映著眾人放大的瞳孔。祖阳所言越来越匪夷所思,他偏生说得又如同亲见一般,生动非凡,异域万里之外的事情愈发引人遐想。 “大秦由元老院立碑刻法,凯撒的军团踏过地中海,纵横披靡……” “希腊哲人曾在雅典卫城辩论,他们亦曾探究大道至理…… “奥林匹克祭典上——”他笑了笑,猛地伸手指向天际“选健儿赤身裸体赛跑,胜者头戴月桂枝冠,败者要自费为胜者铸造铜像!” 裸体奔跑! 王昱闻言眼前一亮,差点想要击节称讚。那叫做希腊的国度、雅典的城邦如此洒脱,恰似自己落落穆穆。真是身不能至,心嚮往之…… “荒谬……”席间有人咳了咳,打断了祖阳的话头。祖阳说的有些久了,让某个想要表现的人物觉得有些嫉妒。眼见眾人锐利的眼光看来,他有些紧张,却仍旧驳斥道: “祖生所言都太过离奇了些,你年岁轻轻又不曾去国远游,如何得见?可莫要信口开河。再说,今日我等可还是要谈玄,这题目乃是『有无』,祖生偏题了些……” 司马珩、裴辰等人闻言俱都蹙眉。 王昱更是忍不住斜瞥了那人一眼,发现是南阳吕氏的子弟吕朗,忍不住暗骂一声“杀才”。眾人都觉得这人好生討厌。 谁管他祖阳是否信口开河? 眾人听故事听得正起劲,你这傢伙算哪根葱蒜?偏要扫了大伙儿兴致。 有人席间乾脆问起其人来歷,好信之人小声说起,其父乃是前北军中候吕雍。听到个“前”字,不少人便都露出戏謔的表情。 祖阳却是见好就收,赶忙向四周团团一礼,歉意道:“一时说得兴起,不意离题了,诸公海涵海涵。” 说罢,他施施然落座,身旁的侍女美目顾盼,眸放异彩。她好奇的是那埃及艳后確有其人?美女海伦当真倾国倾城,让两国血战不休? 常山王司马珩显然还没过癮,好奇之下也没去拿酒樽,张口问道:“祖生所言,可当真,不是杜撰?” 祖阳心头一定,今日事已成了大半,他对李釗眨了眨眼。后者见状知道该进入下一步,小声告罪后装作如厕,快步向外而去,此时已无人关注他的去留。 祖阳则朗声笑道:“自不是杜撰,今日满座高贤,阳岂敢戏耍诸公?阳之所言俱有依凭。昔日张騫通西域,班固越葱岭,这些事在史书中多有记载,阳略通史料,故而知之。” 听了这番话,眾人恍然之余,愈发觉得世间离奇。那希腊竟有所谓的“民主之制”,蛮夷亦有哲人“赫拉克利特”,也曾论过道之有无。 晋时人物痴迷清谈、玄理,连儒家经典都不愿深究,更何况史书古籍。见祖阳信誓旦旦,声称这些事多在史书中有载,於是便多信了七七八八,还觉得意犹未尽。 想到这,眾人愈发觉得那吕氏子弟惹人厌恶,扫了眾人兴致。 梧桐叶沙沙作响,七月毕竟已经入秋,树梢有叶子飘然坠落。 李釗一路疾步而走绕出翠梧园,遇到王家管事则推脱有些急事,不断按记忆去寻走。直到地近院墙,他才从怀中掏出一枚竹简,咳了咳將之拋到墙外。 等了片刻,墙外亦有咳嗽声应和,李釗心下安定,重新走回了院子。 园中,眾人一时间都没了去论“有无”的心思。裴辰兴致颇高,直接向王昱借了一套《史记》与《汉书》,王昱自无不可,著僕役去他及父亲的书房搬运。 那吕朗打断了祖阳的敘述,本是想要一阐自己的玄义。 却不料,他起身说了一会儿四下里却都在议论纷纷交头接耳,或是凑到裴辰身边去翻阅史书,討论著极西之地的诸多奇妙,根本无人听他说话。 尷尬之余,他自己小声拜谢了不存在的听眾,自顾自坐了回去。 第37章 0037:婉拒侍中道妙策 祖阳確实做到了“语惊四座”。 尤其当王昱的僕役將《史记》、《汉书》的竹简一一捧来,如小山一般堆在翠梧园供眾人翻阅之后,整场谈玄都有些偏了流程。 眾人原本就是个小圈子,除了裴辰等少数新人,其他诸人不少都是相熟,互相间也都颇为隨意。今日有了这等新奇之事,他们便都想要探个究竟。 此时,包括常山王司马珩在內,眾人各自都拿了些竹简翻阅。 裴辰接过僕役递来的《汉书》,按著索引直接找到了《张騫李广利传》。指尖在竹简上飞速游移,一会儿功夫他驀然顿住,麈尾簌簌颤动:“確如祖生所言!『大夏东南有身毒国……其人民乘象以战』——” 眾人譁然聚拢,常山王司马珩挤在最前,盯著简牘上“乘象以战”四字,喉结滚动。 他稍稍退出人群,自己去了《汉书》的竹简堆前。他隱约记得,汉书中该有《西域传》。翻检片刻,他也兴奋叫道:“確有安息国,史书上载『城邑如大宛,其属大小数百城』……” 很快,又有人在记载中挖出了大夏、大秦等诸多故事,虽与祖阳所言有些出入,可很多描述是对得上的。对於其中出入眾人倒也没有起疑,都觉得该是祖阳还有其他史书作为佐料。 一时间,翻看竹简的“哗啦”声不绝於耳,眾人乐此不疲。 先前质疑的吕朗麵皮涨红,袖中攥紧的拳头硌得掌心发疼。王昱则轻摇麈尾笑得矜持,乾脆也不再催促谈玄,仿佛这满室惊嘆皆是冲他而来,让他颇为受用。 祖阳垂眸饮尽樽中残酒,余光瞥见常山王投向竹简的热切目光,嘴角掠过一丝得色。 翠梧园外忽有急促的脚步声来,有管事带回的“急报”恰在此时穿透林荫——这正是他等待的涟漪。 “何事?”王昱看著突然过来的管事问道,管事看了看祖阳,附耳对王昱说了几句。 裴辰正看史书看得津津有味,见状连忙问道:“士华兄,出了何事?” 王昱挥手退了管事,看了祖阳一眼,对眾人笑道:“是侍中荀公召见祖生,僕役特来此处寻他,且让他暂且离席。” 祖阳可没什么僕役,荀崧更不可能到別人宴会上急召於他,这僕役乃是李釗借他的,为的就是能在他热度最高的时候让眾人知晓荀崧对他的“看重”。 很多事虽是事实,可换个说法就会让人產生不同的联想。 荀崧现任侍中兼中护军,掌管禁军低级武官选拔之权,还是潁川荀氏的高门出身。 若寻常时节,自不会主动派人来召祖阳。但祖阳却已著李釗在昨日派人送了拜帖,约定了今日他要上门,他与荀崧相见自成了事实。 在旁人看来,就成了荀崧出於某种目的,上赶著来召祖阳相见一般。 扯虎皮做大旗,蹭合照、炒流量,事业刚起步的时候抬高身价的手段无外如是。 祖阳连忙起身,再度对眾人团礼抱歉道:“诸公见谅,荀公催促不敢怠慢,告罪告罪……” 眾人对此自不会强留,一边与祖阳道別,一边俱都感慨著其人才识。便连裴辰也不由得稍稍改了態度,微笑道別。 司马珩捧著《汉书》看著祖阳的背影,更是了心思去咀嚼著这个消息。 连侍中荀公都特意召他,这祖生当真才华惊人啊。怪不得,他敢与李釗打赌,能解那寧州之围。 嘿,这事怕旁人还不知道。司马珩有种莫名的得意。 看著司马珩的视线,人群边缘武鸣与李釗对视一眼,后者微微点了点头。 武鸣装作去送別祖阳,当两人走到园林门口时,祖阳忽然回过身来,看著常山王对武鸣低语了些什么,时而摇头时而拍了拍武鸣肩膀,颇为怪异。 司马珩有些奇怪,可他左右看看,觉得祖阳確实是在看自己。自己怎么了? 再做打量,祖阳已抽身离去。武鸣若有所思迴转过来,本想向司马珩这边说些什么,可王昱已再度对眾人拍拍手,笑著重新组织了谈玄。吕朗赶忙跟著附和…… 离了王府,自有僕役將武鸣借他的马匹带来,祖阳跨上马齜牙咧嘴而去,不一会儿功夫便赶去了荀府。 下马敲门,自有管事將他引入了府邸。 相比司空府邸的园林风光,荀氏的宅邸稍显的朴实了些,但同样雕樑画栋,设计精巧。 祖阳一路谨慎恭敬,没怎么四处打量,隨著管事来到了一处偏厅。待管事通稟后,祖阳这才入內,见到了这位朝廷中枢里少有的实干之臣。 荀崧此时手中捧著一卷书,见祖阳入內后也没有与他多客气,受了对方的礼便隨手一指道:“祖生且自坐吧,莫要拘谨。” 祖阳落座,再拜,恭声道:“承蒙明公错爱垂青,征阳为牙门將。然,阳愧不敢受。 “阳年少浅薄,未经实务,禁军拱卫陛下职责堪重?,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近几日辗转难眠,唯恐荀公託付不效,思来想去还是特来相辞。” 荀崧闻言微顿,倒是並没有太多异样。 这年头高门士族子弟不愁为官,若是徵辟的职位不顺心意,大可请辞。这就是士族子弟与寒素、平民的不同,他们永远都有退路、有机会。 条条大路通罗马不假,可那条条大路却未必是给寻常人走的。人生的第一道分水岭是羊水,投个好胎才能有更多选择的余地。 祖家人难征不是什么新奇事,祖阳的二叔祖逖,近几个月里都已是连辞了数个职位,眼都不眨一下。 现在禁军復建,来投效的士族子弟並不在少数,倒也不差祖阳一人,毕竟人各有志。 不过,祖阳愿意上门告罪而非如祖逖一般回书一封打发自己,到底是做足了礼数,荀崧倒是对他满意。 荀崧笑道:“祖生过谦,倒与你仲父肖似。也罢,这中军现今兵不满员,事务也偏繁杂。你潜心读书,来日举了孝廉,自也有大好前程。” 范阳祖氏,礼数周到,这样的晚辈荀崧也愿意多言几句。不过,仅此而已。 说完这番话,他便打算送客了。 可此时,祖阳却忽然开口道:“荀公在上,交州刺史为女求太子妃,洛阳城內沸沸扬扬。小子有一言,愿请君鉴。” “嗯?”荀崧颇有些意外,但也没太当回事,隨口道:“且说来听听……”说著,他已重又將几案上的书拾了起来,並不觉得区区小辈能有何高见。 但片刻之后,他却又看著祖阳,脸色凝重地將书本重新放下。 他目光有些严肃夹杂著审视与惊奇,觉得自己是有些小覷了这个年轻人。 以寧州之围调动交州之兵? 两个天涯绝远之地,也可左右朝堂? 翠梧园里,时近晡食。 清谈此时已告一段落,侍女们將生冷餐食俱都撤下,换了稻米、肉羹、羊排等菜餚。眾人简单宴饮一番,这才尽兴散了。 最终,这场清谈还是陈氏的陈准拔得了头筹。王昱颇为大方,当真將那青娥卫交给陈准带走。眾人不论是否新近结识,俱都欢顏相別,各自离去。 走到门口时,武鸣忽然將常山王司马珩唤住,有些忧心忡忡对他道:“大王,还请借一步说话。” 司马珩见他面色凝重不知出了何事,谨慎起见让隨从侍卫在旁放风,他与武鸣寻了个街角的僻静所在。 “何事?” 武鸣低声道:“大王,祖阳临走前与我说,今日是我孟浪了,不该请大王至此。” “为何?”司马珩满脸疑问,不明所以。 武鸣警惕的四下看看,再度將声音压低,道:“他说:大王乃是陛下亲眷,该以陛下马首是瞻。可这王家却是太傅一系。” “该也无妨的,毕竟司空力主陛下即位……” “司空现在与谁走得近些?” 太傅司马越? 司马珩还是一头雾水,没明白这事的关联,却难免有些心慌。 武鸣见状急道:“而今陛下与太尉已是貌合神离,大王今日却受了这王家邀请。此事,若传到了陛下耳中,於大王大有不利啊。万一陛下一怒將大王贬黜……” “不会吧……”嘴上这般说,司马珩却是心乱,他是从来都没往这方面去想过。 他此前无非是个边缘宗室,借著死鬼司马乂和当今皇帝的关係,这才得以封王,脑子里哪有什么政治敏感度。 今日来此谈玄只觉得是接触名士、躋身洛阳圈子的好机会,先前对武鸣的引荐还颇为感激。可经武鸣这么一点,他才朦朧醒觉,自己好像是走了步错棋。 他这王位可是陛下给的,自己却走到了皇帝政敌这边攀附…… 想到被贬去边远蛮荒甚至王位都可能被褫夺,他便越想越是忧心。 赌徒在下注之前,最是患得患失。 也在这时,武鸣忽然插了一句,道:“大王,依我看,那祖生专门对我说及此事,怕是他有解决的办法。” 司马珩双眼骤然一亮。 联想起今日谈玄时祖阳的渊博见识,再醒起这危机都是祖阳察觉提醒的,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拽著武鸣的胳膊,他急切道:“祖生到底有何办法?快,带孤去寻他!” 第38章 0038:图穷匕见引求问 偏厅的竹帘被僕役掀起一角,漏进的日光在青砖上割出细长的金痕。 破天荒的,管事竟看到荀崧亲自送祖阳出了厅门,这年轻人何德何能? 荀崧负手立在檐下,玄色深衣的广袖被穿堂风鼓动,看著面前再度拜辞的少年人,他耳畔仍迴响著方才的对答。 这天下如棋局一盘,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 通观棋局,则麾下无閒子,俱有用处。交州、寧州,若非这年轻人点破他是当真没有把这两处和朝堂大势关联起来。 此事若能推行,他在帝党中的地位自然也会看涨,於己身也是有好处的。 “此子年纪轻轻,於政事、军略竟看的这般通透老道,祖士稚倒是教得不错。 “不过,他所献之策虽然有理,此事却不是我一人就能说动的,陛下现在已愈发谨慎。 “这小子说还有宗室会一起諫言此事,却不知是谁,与陛下关係如何……” 心头转著这些念头,荀崧指尖无意识摩挲著腰间玉组,笑著看向祖阳。庭中梧桐正飘落一片落叶,堪堪擦过青年肩头。 正要开口道別,忽闻环佩叮咚自迴廊转角传来。鹅黄裙裾挟著秋阳转过月洞门,少女发间银梳映著日色,在粉墙上投下流云般的碎影。 “阿耶!”清越嗓音灵动而至,惊飞了檐下麻雀。 “你那雕弓哪儿去了……” 尾音戛然而止。 女孩儿站在原地,歪了歪头。她瞪著父亲身前那个熟悉身影,婴儿肥的脸上满是警惕与疑惑。 祖阳低头动了动喉结,挤出个笑脸来掩盖心头惊讶。 是那日纵马拦下他的女孩儿,是那个逼问出他实话的女孩儿,他著实没想到她竟是荀崧的女儿! 不好!他传播交州流言一事確实不怕旁人知晓,可若是被她告知给了荀崧,还是不妥,有可能让计划横生波折。 祖阳心中念头急转,自也知道女眷当前他不好在此久留,急中生智道:“荀公,交州一应消息前因后果,阳毫无保留、俱都告知。还望君鉴。阳便告辞了。” 荀崧笑著点点头,觉得刚刚那句话有些刻意生硬,但也並未深究道了声“贤侄慢走”,目送著祖阳离去。 隨后,他蹙眉瞪了女孩儿一眼:“灌娘,说了几次,这偏厅前院常有外客,让你不要轻易外出! “你莫忘了你才『四岁』,是想让旁人都知道你已长了这般大,可以为太子妃了么?” 荀灌嘻嘻一笑,背著手右脚尖轻轻画著圆圈,也不多话,只让荀崧拿她无可奈何。 为了不应皇帝太子妃之请,荀崧已是扯了个谎,把嫡女姓名与庶女做了调整,虚减了十岁。虽说皇帝大概心知肚明,可这等事若挑开了,终究面上不好看。 说完,他忽然又醒起这丫头刚刚说了些啥,又怒道:“我那雕弓可三石硬,你骑马、学武、练剑也就罢了,还要玩弓?若伤了人……” “阿耶~”唤作荀灌的女孩儿赶忙跑到近前撒起了娇,拉著荀崧衣袖道:“女儿本事你又不是不知,伤不得人。那软弓確实没甚意思嘛……” 说著,她转移起话题,瞥向远处的祖阳的背影,问道:“阿耶,他当真是与你说了交州消息的始末、毫无保留?” 见荀崧点头,荀灌心道:確如他所说,他编造传言的事真不怕旁人知晓。他居然主动说与父亲知道。既如此,我確不必再说了。那消息果然没什么用处。 嚇死姑奶奶了,还以为他是来跟阿耶告状的! 荀崧忽然纳闷道:“你知道些什么?却是识得他?” 荀灌连忙摇头摆手:“女儿每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识得外边男子?都是家里僕役、女婢们传的,说什么交州刺史女儿要求太子妃……” 说著,她忽而好奇问道:“对了阿耶,那人是谁啊?” 荀崧道:“范阳祖氏的子弟,唤作祖阳。” “哦~”荀灌点点头,嘟嘟嘴,记下了这个名字。 有钟声自永寧寺方向传来,惊起屋脊上的片片寒鸦。当一缕斜照掠过荀府鴟吻时,祖阳方才擦了擦额头冷汗,长吁一口气。 那女孩儿该是不会去求证消息了,事情应该能糊弄过去。 不过,到底是让他虚惊了一场。 出得荀府,祖阳重又恢復端正稳重的模样,慢条斯理向外走去。隨后,他“惊讶”地发现,武鸣和常山王司马珩竟就在门外等他。 “祖生,可累得孤好等啊!” 见了祖阳出门,不等武鸣招呼,司马珩第一时间就主动迎了上去,待祖阳极为礼贤下士。这祖阳果然是被荀公召见的,足见其人能耐! 堂堂常山王这般做派,又看得荀府管事眉头一挑,看向祖阳的眼神愈发敬佩。这年轻人当真不简单啊! 计划推行的很顺利,祖阳压下上翘的嘴角,故作惶恐道:“誒呀呀,大王折煞我也。怎敢劳动大王来寻,只需吩咐一声……” 没给祖阳假客气的机会,在荀府门外已等的心急如焚的司马珩连忙上前拉住祖阳衣袖,小声道:“祖生,莫要客套。你今日提醒……” 祖阳视线与后方的武鸣碰了碰,后者微微頷首。武鸣赶忙上前,低声对司马珩道:“大王,此处不是说话的所在。” 司马珩连忙醒觉,道:“对对,孤仰慕祖生才华,今日一见倍觉欣赏。敢请祖生来孤府上一敘!” “这,寒舍在洛阳城外颇远……” “誒呀,祖生切莫推辞,你我一见如故。今日,便请宿在孤之府上,有何不可。你我抵足臥榻而眠!”司马珩极力相邀。 祖阳身后,荀府管事已是目瞪口呆。 武鸣適时凑了上来,宽解道:“正是,祖生,既然大王力邀便勿再推辞。这样,我著人去你府上带个口信,今夜便宿在常山王府何妨。” 司马珩闻言大喜,心头对武鸣的怨念都少了不少。 祖阳挣扎一番,终於点头道:“既然大王力邀,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武鸣適时告辞,让祖阳与司马珩自行相伴离开。那荀府管事则赶忙回了府邸,要將观察到的事情报予家主知晓。 黄昏时分,祖阳入了常山王府,被邀在正厅对饮。 司马珩將自家舞姬唤来,又命人提前掌了灯。乐伎吹奏,一时间堂內丝竹阵阵,舞女长袖翩翩。 眼见已经邀得祖阳入府,司马珩却不好直入主题。他耐著性子又与祖阳扯了些閒话,无非今日听了祖阳的言论大受震撼,让人钦佩云云。 祖阳也不急著询问,只是一味谦虚,还故意去打量了厅中舞女的舞姿,貌似颇感兴趣的样子。 看你还忍得了多久? 果然,过了一会儿,司马珩已是耐不住,赶忙低声对祖阳道:“祖生,今日你与武子庄所言孤已知晓,此事实在是那武子庄孟浪,孤亦未深思。事已至此,如之奈何啊?” “这,大王,此事也不过在下隨口一说,不好……” “誒呀呀,祖生万莫推辞,且教孤自救啊!” 火候拿捏的差不多了。 祖阳连番造势,引得司马珩主动求策已是足够。是该图穷匕见了。 他四下看看,对司马珩道:“还请大王屏退左右。”后者一听有戏,从善如流。 待厅中只有两人后,祖阳方才低声对司马珩道:“大王可知,而今陛下最怕何事?最想又是何事?” 第39章 0039:一石多鸟美人归 铜雀灯树在纱帐上投下重影,常山王府的客房里氤氳著苏合香的味道。 祖阳望著跪坐在屏风前的绿衣女子暗自苦笑,故作镇定的摩挲著案头青瓷盏。 “奴奉大王命侍奉公子。” 女子膝行两步,轻薄绢衣下的抹胸绑得不紧,那一双兔儿隨著动作轻跳,晃得祖阳眼晕。 成熟女子呈现出了水蜜桃般的质感,婉儿那种未成年的黄毛丫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真就拿这个来考验干部? 因他实在是不想和司马珩抵足臥榻,於是在献计之后推拒了司马珩的好意,只说自己睡姿不好,怕扰了常山王休息。 可是,祖阳到底也没料到,这司马珩不再亲自上床,却一转眼又给出了另一重的谢意。 女子仰起脸时,眉眼嫵媚,烛火恰好映亮领口一抹雪色。看得祖阳都动了动喉结。 祖阳並非是守身如玉的柳下惠,不过几经挣扎,他还是打算拒绝掉常山王的殷勤。 之前的铺垫虽有波折,可都已一一收束,他已成功得了司马珩的青睞。但行百里者半九十,没有最终功成,他可不敢半途放纵。 再者,近了女色就可能会留下种子,若有了孩子可就留下了把柄。 现在,他的人设是“大才”——大才就该有大才该有的矜持。 若是神秘感一泄,后面再张口可就困难了。 祖阳心中默默重复著自己的目的:接近司马珩是为了计划,计划成功的目的是为了谋官,遑论其余。 祖阳忽而起身推开槛窗,夜风裹著秋意扑面而来,让衣著单薄的女子忍不住缩了缩手臂。 “烦请转告大王……”少年声音散在皎洁月光里,“祖某谢过他的好意,可我並非市井俗子,大王未免將祖阳看低了……” 五更天的露水还凝在螭吻上,常山王府东堂已掌起连枝灯。司马珩一边让侍女伺候著穿戴衣物,一边蹙眉看向跪伏在地的绿衣姬妾。 “祖阳当真这般说的?你昨夜当真没爬上他的床榻?” “奴婢不敢妄言,祖公子所述只字不差。” 司马珩一时有些后悔。 昨夜深谈之后他得了祖阳献策,心中大喜。也愈发佩服祖阳智谋和手段,故而才安排自己的姬妾去侍候暖床。可不料却起了反效果? 祖阳的话是何意?这女子不合他心思?还是说……糟糕!这祖家子怕是心气颇高,误以为寡人轻慢他了。 此时时辰太早,肯定不能叨扰祖阳,可这误会却也不能种下。 司马珩对那姬妾急道:“去与管事说,上午务必留祖生在府上用了朝食,且等孤回府再让他离开,切切!” 说罢,他带了笏板对门外僕役道:“快,带好礼物,速速入宫!” 此时,昭阳殿內,看著荀崧不断挥动的笏板,皇帝司马炽陷入了思索当中。 “陛下,而今天下兵权多在太傅手中,可交、广两州兵甲未损,州兵仍自强横,正可效光武收隗囂之旧事。”荀崧鬚髮间银丝颤动,话语字字鏗鏘。 “笼络吾彦为陛下鹰犬,则南海咽喉尽在掌握。广州再投则整个南中亦將为陛下所制。如是,扬州、荆州之方伯该如何摆动,都必须要斟酌陛下之態度。 “可若是相反,则大江以南,再无人奉陛下之皇命矣。” 司马炽捻著手中短札,蹙眉问道:“可交州地狭绝远,笼络吾彦当真管用?其人牧守一方,朕又如何知晓其人心意?” 说著话,他不由得想起年初联络幽州刺史王浚的场景,他不是没试过拉拢边郡大员,可王浚给他的回信很简短也很冷漠,只是劝“陛下宜安坐洛阳”。 荀崧所言他如何不懂,可懂了简单,又要如何去做? 目光扫过阶下常山王新贡的简陋小珊瑚,这远房堂弟站在荀崧相同的位置上,同样举著笏板,说的竟也是远交近攻之策。 司马珩听了皇帝的问题心中一喜,再度暗赞祖阳的分析。 皇帝所虑与祖阳所料竟分毫不差,自己按准备的话术去说即可,於是他赶忙道:“陛下,此时刚好有个机会!寧州!” “寧州?” “寧州!” 蒙著鮫綃似的红晕,圆日攀上了宫城的鴟尾。 荀崧在殿中站得笔直,对皇帝分析道:“寧州被西南叛夷围困已久,此时危在旦夕。益州已失,关中无力救援,遍览诸地,唯有交州可发援兵!” 下意识的,皇帝想起了前两日冒雨来见的李釗,想起了自己掌心里握不住的雨水……豁然间,他怦然心动。 司马珩看殿中並无他人,急切对皇帝道:“陛下,司马越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啊!臣近几日与那王家之人接触,是为查清其虚实为陛下分忧。臣发觉,他们似也在打这些吴地方伯的主意。 “陛下务必要快,以恩笼之,以威嚇之,只消交州当真出兵,便足以证明吾彦心向皇权!” 同样的场景,当殿中只有皇帝和荀崧时,这位侍中也苦口婆心道:“可让李釗立刻南下交州传达皇命,著吾彦带著李釗去救寧州。 “只消寧州之围一解,李釗必然感念皇恩浩荡,这两州之兵俱將是陛下爪牙!” 相同的昭阳殿,不同时辰与皇帝奏对的两个臣子身影近乎重合,说著同样的话语。 “以交州兵解寧州围,一石二鸟,远交近攻!” “来人!”年轻皇帝突然拍了下榻上几案,震得案头貔貅镇纸一跳,他似终於打定了主意,道:“宣謁者李釗覲见……” 天光大亮,祖阳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拥著被子坐起。没了婉儿呼唤,他果然睡过了头。 下了床,祖阳先是活动了下腿脚,做了三组伏地挺身和深蹲,隨后推开窗算了算时辰。 荀崧和司马珩应该都已去见过了皇帝才对,最迟今天事情就该定下。 他穿了鞋袜,忽然听见了敲门声。四名侍女问了早,鱼贯而入,侍候著祖阳穿衣洗漱。 这等事祖阳倒是没有拒绝,坦然受了。 不得不说,与这常山王府的生活一比,自家小院里的衣食住行、吃穿用度都显得过分简陋。 三年前洛阳据说被张方洗劫一空,可此时看,这些王公贵戚们似乎又恢復了底蕴。 鎏金银匙轻叩著青瓷碗,羊髓羹蒸腾的热气漫过彩绘漆盘。五色缠枝玛瑙杯盛著柘浆,犀角箸横在错金炉旁,端的是“玉食珍饈”。 可惜了。 祖阳持著箸,惋惜著这次没能带婉儿一起来蹭顿吃喝。相比他,小女婢更需要多补充些营养。 见管事话里话外都是留他在此,祖阳用过朝食便也没急著离开。日上三竿时,常山王司马珩的笑声方才透过院落,远远的传了进来。 “祖生,祖生!得亏有你谋划,事成矣!”司马珩心情极好,挥手散去要替他更换衣物的侍女,逕自走到了厅中来见祖阳。 皇帝的决策很快,同时给司马珩的赏赐和褒奖也很快。那些许铜钱和绢帛司马珩看不上眼,但皇帝对他的夸讚和热络却著实让他心情大好。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全新体验! 他再也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閒散王爷了! 他现在是有能力出谋划策的閒散王爷了! 祖阳同样关注著事情的进展,不过他在司马珩面前还得保持著高深莫测的人设,故而见状仍旧显得端厚矜持,微笑道:“看来,大王此行收穫颇丰,这寧州之围,怕是该解了。” 司马珩闻言一愣,再度不住赞道:“祖生,妙策,当真妙策! “先前子庄与世康来我府上说你与世康打赌,那时我还不信你能说动朝廷去救寧州。浅薄,哈哈哈是寡人浅薄了。 “如今一切尽如你之所料,孤被陛下嘉奖,朝廷即將命交州发兵,李世康家小得以团圆。你呢,贏得美人作妇,一举多得,何其妙算,有那张子房之风也!” 祖阳跟著陪笑,却忽然愣了愣。 前面的话他都听得懂,“贏得美人作妇”是个什么鬼? 第40章 0040:谢了礼赠再拒亲 见祖阳表情有异,司马珩不由得愣了愣。有心想再开几句玩笑,忽又想到祖阳未必真愿娶那女刺史,没准只是李釗的一厢情愿。 怕话多惹人生厌,他乾脆也没再多嘴,借著捋须的动作遮掩神情,祖阳却也没有追问。 心中盘桓片刻,祖阳大致也猜出是李釗谎称的“赌约”出了些问题。思忖著,莫不是他又把妹妹推出来当了赌注? 这人妹妹是有多丑?难不成是怕她嫁不出去所以打算赌出去? 心里腹誹著李釗,祖阳打了个寒颤,口中却只是谦逊道:“大王谬讚,阳实不敢当。 “此事不过只是阳顺水推舟,真正重要的是大王睿智、深諳圣心,陛下圣明英断,这才定得此番计策。 “阳何功之有,谈何妙算?” 这话说得贴心,司马珩闻言微微点头,愈发觉得自己於权术一道確有些才华,之前不过是位卑胆怯这才不得施展。 此番,祖阳確实还是有些功劳的,其功却主要是在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从今而后,有这等博学贤才为自己出谋划策,再加上自己的英明睿智,在这朝堂之上自当无往不利。 他这閒散王爷没准还能更进一步,谁说他不能变成个一字王?不能谋个出镇都督?想著这些,司马珩再看向少年愈发起了笼络之心。 “来人!”司马珩击掌唤来管家,“取五銖千钱、蜀锦一匹赠与祖生。” 呦呵,好大的手笔。 五銖多是四文小钱,千钱下来还不足比轮半贯,但至少说出来好听。蜀锦倒是绢帛中的奢侈品,一匹顶普通绢帛三匹的样子。 就司马珩现在的经济实力来说,这份谢礼还是颇有诚意的。昨夜细看臥室布置、姬妾衣著,其实能看出些常山王府的窘迫。 只是,这么点谢礼,还不足以考验干部,人设更重要,谋官的铺垫更重要。 祖阳作揖道:“大王心意十足,阳铭感五內。然昔日光武夜读,冯异进麦饭而不取赏;武侯出茅庐,助刘备驱驰而无怨懟,无非投桃报李而已。 “大王既愿对阳礼贤下士,阳之所为亦无非替大王分忧。今日既已有个好结果,阳便即告退。” 用典故给司马珩做了暗示,可惜后者学识有限似是没看出来,这媚眼算是拋给瞎子了。祖阳倒也不急,反正铺垫已经做足,后面徐徐图之便是。 “誒?祖生,且再盘桓一二何妨。” “彻夜未归,亦恐家事繁多,请大王见谅则个。” 挽留不及,两人做了道別,司马珩颇为不舍,安排管事將祖阳送出了府邸。 他回头看看没能送出去的铜钱蜀锦,又回忆著昨日没能爬上祖阳床榻的美貌姬妾,陷入了深深思索当中。 这般大才在前,对自己恁多助力,却视钱帛如无物,拒美色如浮云,自己又该如何笼络? 正午时分,祖阳在常山王府管事的殷切相送下出了门,跳上马背。一路转过铜驼街角,果然见到了武鸣、李釗停在了约好的巨大树冠之下等待。 见了祖阳过来,两人顿时都变得有些激动,绽放著满脸喜悦。祖阳回头看了一眼,长舒一口气,跳下马背凑了过去。 “祖生大才啊!佩服,佩服!”武鸣晃著大袖跑到近处,忍不住上下打量了祖阳一番。直到现在他还没完全想通那计策的前因后果,可这成效却是如此显著。 皇帝当真下了詔,见了李釗,命令交州刺史出兵了! 而他们三人却並未付出什么大的代价,所做无非是传些流言,四处演戏,就这般轻易撬动了朝堂决策? 一旁,李釗的情绪更是激动不已,他整个人不再压抑,反倒双眼微红变得颇为激动。 他对祖阳感慨道:“祖生救我家大难,釗感佩不尽!我代家严、舍妹、內子及李家上下数十口、寧州数十万百姓,谢祖生大恩!” 言罢,长揖至地,宽袍袖口拂过地上泥土,李釗却丝毫不以为意。 他等了太久,失望了太久,绝望了太久,不曾想却在最最绝望之际峰迴路转、柳暗明! 一语话毕,李釗只觉得鼻头一酸,泪水便要夺眶而出。他慌忙捂住眼睛,水滴却从指缝渗透而出,奔涌不息。 “贤兄快快请起,此皆贤兄精诚所至,是子庄兄的牵线布局劳心劳力,阳不过只因势利导,何功之有?”祖阳扶著李釗胳膊,笑容灿烂。 他帮李釗不过只是顺手为之,並非为了什么朋友之义,两人相交这才多久? 如今,自己已知这天下形势,在常山王眼里又立起了高深莫测的形象,为之后的谋官铺好了道路,这些才是最有价值的收穫,他已经取足了报酬。 满招损、谦受益。 现在自己要做的可不是张扬嘚瑟,说几句好话、给彼此留下个好印象结个善缘、以待將来,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果然,几句话而已,让武鸣、李釗再度大升好感。 许久,李釗用袍袖擦了擦脸,看著少年俊秀的脸庞,此时越看越是顺眼。 他斟酌道:“贤弟,还有一事可能唐突冒昧。不知,你是否已有婚约在身?” 祖阳闻言嘴角抽了抽,他刚刚本是刻意在迴避这个话题,不想李釗却自己提了出来。 他就这么想要嫁妹妹? 不等祖阳回答,李釗声音还略有哽咽,自顾自道:“舍妹英武,处事有家父遗风。其相貌亦是淑美,可做君之良配。 “那日我去常山王府,已说了愿以婚约为注……” “不可!”祖阳断然拒绝道:“世康兄,趁人之危岂是朋友之义?舍妹大好年华,自当嫁与良人,岂能因隨口赌约所误?” 李釗笑著摇头:“不,我亦观贤弟乃良人,这才……” “万万不可,此事休要再提!我断不做此等不义之举!”祖阳根本不给李釗把话说完的机会,再度断然拒绝。 他连淮南许氏的女子都不想接触,李釗这远在寧州的妹妹又能给他什么助力? 婚约是重要的政治资源,他可不愿轻易浪费出去。 再说,上赶著推销,又岂能真是个漂亮姑娘? 李釗却仍旧颇为顽固,闻言反倒急切道:“祖生这般说是何意?岂当我李氏无有信义在?亦或……” 说著,武鸣偷偷在背后拧了他一把,又在他脚背上用力踩了一脚。李釗愕然旁顾,见武鸣冲他微微摇头,自己这也才忽然反应过来,神情暗淡了些。 是了,必是祖阳看不上他李家姑娘。 范阳祖氏乃是北地大族,祖阳虽是偏房又岂会娶南蛮边陲的李氏女为正妻? 自己一味坚持,莫非要让妹妹与他做妾? 他日回到寧州,母亲和妹妹会如何说他?岂非误了妹子终生? 就此作罢似也是好事,毕竟是祖阳自己不想娶亲,也不算他食言而肥……只是这般大恩在前,舍此之外他要用什么来报答? 就在李釗纠结为难之际,武鸣突然插进来拉住两人手臂:“要说美人,今日既然兴致不错,咱们不妨去看看新来的胡姬。 “去城南乐坊共饮一杯,我做东!权作庆祝嘛,也是为世康道別。 “世康兄不日便要南下交州,此一別更不知今生能否再见,今日当不醉不归!” 祖阳自无不可,他不愿再与李釗掰扯什么结亲之事。赶忙也低声道:“如此最好,两位贤兄,此事尚未做完。且去寻处说话的地方,还有布置需要做掉。” “还未做完!?”另两人对视一眼,俱都惊异,想不到这事竟还有后续。 李釗挤出一副笑脸,暂时將报恩的事情放下,心里隱隱猜测是否祖阳也不需要他的报恩,此事也可以就此作罢? 三人俱都上马,一边谈笑著一边驰向南城。 武鸣的话癆再度发作,声音被淹没在细碎的马蹄声里。 “哈哈,没人比我更懂胡姬!听我说,那胡姬的眼睛碧透如琉璃珠……腰肢比柳条还软……” 第41章 0041:主僕礪锋备远行 “王府侍女定是都擦著胭脂,綰著坠马髻吧……” 天刚蒙蒙亮,晨风吹过婉儿鬢边的髮丝。 平復著运动后的剧烈心跳,小女婢低头將指甲抠进左手指背,揭开了刚刚伏地挺身时蹭破的结痂。 公子彻夜未回,婉儿难免会在心底泛起些思量,看著空旷的小院时也会闪出些悵然若失。公子前天筛了一碗草木灰,还说今日要做些物件的…… 但很快,她抿著嘴振奋起来。將院里物什拾掇停当,锁了门,小跑著向北而去。 坚持学字、学算、锻炼身体,再跟石叔学刀、练武。 要去北方,她得勤加努力才能跟上公子的脚步,不能扯公子的后腿。 地块附近,当祖阳不在时,所有人似都已习惯了小姑娘的介入和安排。 草木灰的焚烧、各队伍任务的划分、门客们差事的领取,她做这些事也確实妥帖。一来二去,在不知觉间婉儿似已有了属於自己的威信。 田地间號子声此起彼伏,耕牛拖拽著铁犁,留下翻开的深色泥土不断远去。 日上三竿,祖阳却还未抵达。转过脸,婉儿却看到石三抱著一个小臂长短的包袱走了过来。 “石叔,是兵器?”女孩儿声音里夹杂著兴奋。石三点点头,甩来布包:“试试看,虎口抵住吞口。” 匕首?还是短刀? 粗麻布散开时,黝黑的革鞘呈现在了眼前。七寸长的短剑躺在日光里,刃面云纹將婉儿的半张脸映得雪亮。 石三对她道:“鱼肠剑的练法与刀不同,这几日你先练刺,每日用力直刺三百下,剑尖不能抖。” 鱼肠剑么?好怪的名字。 婉儿闻言点点头,紧盯著石三的演示,攥紧了剑柄。 识字日短,她还不知道专诸刺王僚的故事,但当她绷紧腰身,用力刺剑时,眼神里却已有了彗星袭月似的决意…… 清明门大街以南,平昌门以北的乐坊里,有一酒家。其东主似与凉州方面有些关係,偶尔能弄来西域的胡姬,让洛阳城时不时可以看个新鲜。 在二楼靠西的僻静所在,祖阳三人正在对坐饮酒。楼下,龟兹乐的伴奏中,一名露著雪白肚皮的胡姬翩然而舞。 从楼下收回目光,祖阳对李釗道:“带著陛下詔令去交州,世康兄可別以为就万无一失了。 “而今,太傅与陛下已有隔阂,此事人尽皆知。那交州刺史吾彦可是个前吴时的老臣,他自也是得掂量些轻重的。” 武鸣在一旁帮腔道:“不错,越是偏僻地方,越得在乎中枢的风向。若只拿著陛下詔令过去,没准吾彦会拖延下来。反正交州山高路远,也没谁会责罚於他。” 此时,李釗早已从失落中走出,闻言关切:“那该如何是好?” 祖阳笑道:“这就得看王家的作用了,过了正午,两位贤兄还得去司空府做场戏。刚好,也可让子庄兄更好的与琅琊王氏有所交结。” 武鸣闻言兴奋,赶忙和李釗俱都附耳过来,听著祖阳给他讲说著接下来要做的事。 相比这些人,祖阳还有自己的底牌—— 他清楚的记得,王衍是玩过狡兔三窟的戏码,在大厦將倾之前將族人全都分拆到了江南为官。 否则,最后衣冠南渡的高门无数,怎就王家可与“马共天下”? 所以,相比太傅司马越,王衍无疑会更加关注江南的权力分配和局势走向。 將对皇帝说的话与司马越说一遍,对方未必会在意。可若是与王衍说一遍,则效果会大大不同——这才是要收尾的一步。 听罢讲述,武鸣不由得嘿嘿一笑——这可真是一肚子坏水啊…… 一套话术居然还能两头诈唬? 回头想想,这件事从始至终,祖阳好像都没付出什么代价? 他无非是靠著舞唇弄舌去各处危言耸听,可偏偏一群高官、贵戚连同皇帝都被他拎得团团转,任由他空手套白狼般达成了目的。 转念一想,武鸣却又笑了笑,那又如何?反正今日这事,对他大有好处。 李釗怔愣了好一会儿,隨后便即忧虑起来,思绪不定,他脸色复杂道:“可这样一来,陛下那边岂好交代?我毕竟是陛下的謁者……” 想著今日清晨皇帝对他的殷切嘱託,想著皇帝对寧州百姓官民的深深眷顾,李釗一时竟有些犹豫了起来。 祖阳撇撇嘴,却还是耐著性子道:“世康兄,对你来说到底什么才是要紧? “是顺承皇帝的心思? “还是確保你能让交州出兵,救下寧州百姓和你李家数十口人命?” 李釗闻言出神,不自觉又回忆起当日大雨中自己得到的回覆,片刻后他眼神变得纯粹坚毅。 午后,武鸣、李釗两人再度敲响了琅琊王氏府邸的大门。 管事通稟后,王昱对两人的目的有些疑惑,不知他们今日何故突然又来到访? 管事跟著稟报导:“那李公子让仆带句话『此事牵扯太傅,事关重大』。” 王昱眯了眯眼,请两人进了书房。 寒暄片刻,三人做了番交谈,王昱有些迟疑道:“陛下命世康兄去交州,发交州兵救寧州?” 他吞下了后面的话:这和我王家有何关係?又关我屁事? 武鸣赶忙点头道:“不错,士华兄,正是因此我才甘冒大险拦下了世康,拖著他赶紧来寻你商量。此事对司空,对太傅不利啊。” “哦?”王昱愈发一头雾水。 其实这世间的事本就如此,大部分事情的线索、徵兆、原因、背景都是摊开在阳光下的,可却极少有人能將之有条理的串联起来,理顺清楚。 所谓的“实干做事”並非要人有多少奇思妙想,只需將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在纷繁复杂中能够抽丝剥茧,捋清条理,便已是难得的人才。 武鸣將祖阳教给他的话术一一重复出来,和著他自己独有的夸张表达让王昱越听越是心惊。 皇帝此举是要收服交州! 寧州之围一解,两地的军权便將唯皇命是从! 以南中制衡荆襄、江扬,再以吴地来制衡中原局势,掣肘太傅兵权,这是远交近攻之计! 当抽丝剥茧完毕,王昱便只顾著蹙起眉头,不断心惊。 父亲王澄是对他说起过王家布局的,江南的局势很重要,尤其对他们父子俩尤其重要。他们將来可就是要去荆州为官的。 万一交广、南中梯次变化,他们去荆州岂非也要受到钳制影响? 王昱开始庆幸这个消息得来的及时,对武鸣也多有感激。 可他时到底该怎么办呢?勒令交州不得发兵?可皇帝毕竟詔令已下,这等做法可等於公开决裂了。 武鸣看了看李釗,笑著对王昱补充道:“士华兄,世康今日便要出发南下,幸而被我拉了过来。为今之计,还请修书一封,著人速速送至官渡。 “我请世康且走得慢些,沿途稍作停留,等著太傅给交州的手书。 “此事,只需太傅亦给交州下出兵令,那吾刺史便无需再做取捨,他必对太傅有所感激。 “今后,太傅对交州徐徐图之便是……” 暮色染红太仓署檐角时,李釗骑著一匹快马衝出东阳门。 他一身劲装背著玄漆木盒,木盒里的火漆印下还压著片木樨叶。 回首洛阳,他情绪复杂,眼眶略带著红肿。三年已过,他遍歷甘苦,尝尽了冷暖……好在,终於为寧州求来了援兵。 同一时间,王家的信使也飞马衝出了城门,向著官渡狂奔而去。 此时的祖阳,却已骑著马,悠悠然走向了祖家坞。 今日事毕,武鸣高兴之余,乾脆將这匹马赠给了祖阳,比常山王更显得慷慨呢。 回首看了看天边夕阳,他手指凭空勾画:此间事了,该抓紧时间多锤炼下身体,要为北行做好准备了。 第42章 0042:豆升灯影话中元 秋天的日光里,洛水北畔,赵峰將手里最后的豆种按进湿润的垄沟。直起腰时,他正发现杨秀又凑到近处,正提著竹筒饮水看他似笑非笑。 这些日子翻耕、烧荒、堆肥、浸种,祖家、武家两片地块都已渐次完成耕种前的准备。赵峰带头卖力干得极为勤恳,河內人已是多次拿了好“考成”。 可因之前的事情,河內人与其他流民间的关係却並未有多少缓和。 两人目光相触的剎那,赵峰主动別过脸往袖口蹭了蹭汗,杨秀刚想讥讽两句却发现他又故意离得远了,根本不想和杨秀交流,让后者觉得有些憋气。 此时,云真正从另一边播种向前,时不时翻看著土壤,显得一丝不苟。 杨秀便又凑过去对他嘀咕:“那赵峰这些时日闷得很,不知又在憋什么坏水。得小心他点,怕还是要捧那祖家人的臭脚……” 云真蹙了蹙眉,没附和杨秀的话头,头也不抬道:“你们堆肥的进度太慢了。按主家之前的习惯,他不会等全部播种完才开始追肥,可能很快就会开始,你得提前安排才是。” 杨秀没能拉拢云真一起背后议论,多少有些不爽。可脸上却只是笑了笑,貌似感激道:“多谢提醒,还是云队正贴心,是咱流民的自家人啊。” 云真沉默以对,继续播种。 杨秀收敛了表情,有些凝重。 当下眾人似都已对那祖家的小公子归心,他便是想要挑拨几句都显困难,倒是个好手段。 远处传来门客清点农具的吆喝,狗儿带著几个半大小子挥舞著破烂麻衣奔跑著,惊起一群企图偷啄的麻雀。 对於炎黄子孙而言,有了田地,开始耕种,一切似乎便就重归於安稳。 七月流火,秋气渐浓。 自李釗离开洛阳,祖阳便再没了他的消息,也不知这位老兄南下顺利与否。 倒是武鸣某日特地来了一趟,跟他说了会儿话。只说自己从王昱的嘴里诈出了一点消息,猜测太傅司马越该是给李釗追了手书。 祖阳附和了几句,没再这个话题上多费功夫。 他思索一阵,反倒拜託武鸣去给司马珩带了个消息,並拜託武鸣能在司马珩处再帮他一个小忙。 武鸣对祖阳的选择颇不理解,范阳祖氏子弟,大好前途任他可选,为啥非要去常山那等地方? 可他现在已习惯了祖阳思维的天马行空,於是也就拍著胸脯应了。 在祖阳的帮助下,武鸣现在与王昱关係密切,还频频参与了几次谈玄,於洛阳士族圈里混得风生水起。投桃报李,他帮祖阳一点小忙自也应当。 祖阳如今每日里过得简单,几乎就是田地、家里两点一线。 一边继续关注著田间地头的劳作,一边將其他时间都抽出来锻炼身体、学习武艺,为北行做著准备。 婉儿的练剑他没有干涉,估摸著自己身体状况好转些后便央请石三教他刀术。 自古以来都是穷文富武。类似槊术、长剑这等硬功夫上手很难、精熟更难,都靠水磨,是要耗去大量时间打基础的,最好是从童子开始。 祖阳起步太晚,现在只是追求速成,那最好的选择就是练刀。 浇灌湿润的田地边缘,石三拎著刀鞘点了点祖阳的腋窝,后者吃痛之下调整了持刀的姿势,隨后又是弓步、拧腰,对著空气用力劈砍。 破空声显得颇为锐利,与一旁婉儿刺击时的声响比大了不少,石三对这一下仍不满意。 祖阳吸了口气,復盘著刚刚的错处。这是今日的第二百下,日落前他至少还要再练一倍…… 自七月初一场甘霖后,洛阳许久都没再下雨。 好在祖家的地块就在洛水旁,引渠之下还可浇灌。但武家地块还在更北,挑水灌溉便费了流民们不少功夫。 远处山峦鶯飞草长,近处田地豆苗茁升,眨眼七月十五。 暮色爬过祖氏祠堂的飞檐,祖逖带著祖家子弟一起祭拜了祖宗先人。 三炷清香过眉心,祖阳隨著眾人整齐跪伏、祷告,看著十数只灵牌在烛火中肃穆无声。 这些时日里,朝中各色人物对祖逖、祖纳、祖约都徵辟了许多次,官职价码也是一升再升,可无一例外俱都被祖逖委婉拒绝。 祖逖仿佛一个最为保守的投资者,握著祖家满门所有人的前途,谨慎注视著时局变动,却始终不肯轻易下场。 祖约与兄长谈了许多次,可最后仍旧没敢忤逆,不了了之。 倒是隨著时间推移,祖家的门客、部曲愈发有了私兵的模样。 这位家主其实是个心狠的,他对完不成考绩的要求远比祖阳要严厉得多。所有人都得陪著他自强不息。 路过祖家坞时,每日里几乎都能听到、看到被杖责的倒霉蛋。 祖阳则在默默观察著、学习著,贪婪汲取著这代人杰的处事智慧。 中元夜里,伊水边的萤火虫多了起来,似乎映著银河灿烂,將深沉夜色装扮得星星点点。 婉儿拎著镰刀的手指被艾草汁染得发青,她仍执拗地不让公子做这些粗重事,自己去割著河畔的一丛丛蒿草。 当蒲团摆下后,她擦拭镰刀的动作也显得格外用力,就像要割断什么看不见的绳索。 对著河水三次叩首,祖阳將莲灯举过眉梢。伊水的波光在他眸中散若银河,愈发显得幽深宽广。 他默默念叨著什么,指尖抚过灯座凹痕时稍稍顿住,旋即若无其事鬆手。 在婉儿的注视里,河灯被缓缓送进了东向的水流。 她没敢说自己在灯座上刻了“岁岁常相见”五个字,就像她没问那夜公子对著月亮呢喃的“平安喜乐”究竟是在说与谁听。 婉儿也放了只灯,那灯还是祖阳为她准备的。伴著少女的轻声呢喃祈祷,飘摇灯火经伊水入洛水,匯入数以百千的河灯队內,悠悠远去。 河灯入水时,祖阳便凝视著渐远的星火。他想起史书里的永嘉南渡、中原陆沉。似隱约看到这点星火,终將湮灭在时代的惊涛之中。 此时的平静倒更像是暴风雨到来前的预兆。 他知晓婉儿刻了字,却始终没有点破——乱世里能守住这点少女心事,未尝不是幸事。 而有些承诺,终究要用刀剑、辛劳、成就乃至生死间的拼搏来实现,言语的力量到底太轻。 更阑人静时,祖阳听到院中的响动,稍稍搁笔。正要推窗的手悬在半空,最终只將烛台往窗缝处挪了半尺。 昏黄光晕漫过羊圈,映出少女抱著母羊微微颤抖的肩头,旋即消散在了深沉的夜幕之中。 祖阳嘆了口气,没去惊扰,只抬手將写满简体字的信笺递近了烛火。 “回不去了,唯祝你们一切顺遂,平安喜乐……” 十五月圆,最勾相思。 八月初的一个上午,常山王司马珩忽然带著隨从郊游到了祖家地块,“偶遇”了祖阳,欣喜之下颇为热情的摆开茶具与祖阳在田间烹茶畅谈。 他给祖阳带来了一个消息:太傅司马越在上月奏请以琅邪王司马睿为安东將军,都督扬州江南诸军事,假节,镇建业。 祖阳听了后毫无波澜,反倒赞了赞常山王府的烹茶手艺。 司马睿躺贏了八王之乱,这是歷史书上的结论,祖阳自然早就知道。还是他让武鸣將这个消息带给了司马珩。 消息印证之后,司马珩愈发对祖阳惊为天人,这等安排他先前丝毫没能看出个端倪。 如果琅琊王都有机会牧守江南,他这个常山王为什么没机会去找个舒坦地界? 当然,这事靠自己肯定是没指望的,但他有贤才祖阳啊! 生怕自己与贤才的关係处得生分,司马珩乾脆便主动创造了这场“偶遇”。 司马珩很想再从祖阳这边求个计策,心底期盼能在日趋变动的朝局中能押个好注。 然而此时千头万绪之下,他却不知该怎么和祖阳开口。於是一场偶遇,从头到尾他反而只是与祖阳喝了顿茶。 第43章 0043:三顾求贤谋兵权 铜炉香的烟气很怪,升起时並非笔直,反倒呈裊裊婷婷的模样不断升腾。 祖家坞正厅里,祖纳揣著双手,静静注视著香气盘旋,没有去搭理身旁的祖约。 祖逖屈指叩击案几,揉著太阳穴问道:“昨日常山王突然过浮桥,入了我祖家庄,却没来我家坞堡?陈、董、刘、张几家也没消息。若非昨夜部曲回报,我甚至都不知此事。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祖约故意別著头不去看祖纳,懒散地回稟:“小弟不知,这些日子两耳不闻外事,我都忙著训练庄户呢。” 说到最后,祖约语气中刻意夹杂了些许抱怨。 这些日子为了让庄户们都经训练,他每日时间被拆成了四五段,需要分批主持整训,让他根本不得空閒。连与祖阳较劲都没了功夫。可祖逖却仍旧没想著让他歇歇。 这时,祖纳不疾不徐的声线响起:“小弟倒是有所耳闻,听说常山王是去了阳儿的小院……” “这不可能!”祖约猛地扭头,一脸不信:“他不过一介小辈,最多就管著十顷薄田……”话音戛然而止,他望著长兄骤然严肃的眼神,喉结滚动了一下。 祖逖看向祖纳,等待著下文。 “我家童子无意间瞥见的,说常山王与阳儿在院中交谈,颇为亲厚。”祖纳轻轻拨开飘到眼前的香雾,露出几分玩味,“两人该是早有熟识。” 祖阳和常山王早就熟识?他们怎生认识的? 司马珩虽然根基浅薄,可到底是堂堂宗室封王,却屈尊去到祖家偏房子弟的小院? 这司马珩想要做什么?徵辟祖阳? 祖逖蹙眉思索了一阵,盘桓著利弊。祖约闻言忽然转了念头,道:“兄长,这是好事。王国官大多清贵,阳儿从王国官入仕,做个掾属之类也可得歷练。” 本以为祖阳拒绝了禁军的牙门將,他调虎离山的谋划行不通了,却不想竟还有这种机会?祖约打定主意,要促成此事。 “苟晞骄敌数月,终於破了汲桑。”祖逖突然换了话头,將托关係问来的消息告知两个弟弟:“汲桑、石勒这一战败得惨烈,已退保清渊。再过一阵,河內到鄴城一道就该肃清了。” 祖约眼中迸出精光,兴奋道:“兄长,苟道將既平河北,百废待兴,朝廷必再征我等!这是出仕的好时机啊。” “不!”祖逖摇了摇头,对两人道:“恰恰相反,我说及此事是要告诫你们,近些日子不得再议出仕。”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为何?”祖约一脸不解。 祖纳嘆了口气,平静道:“先前汲桑破了鄴城,洛阳震动。大敌当前,太傅与陛下之爭还能稍作维繫。一旦外敌去除,这朝堂必然要搅动起来。” 祖约嫌弃的撇撇嘴,正想再劝劝兄长,却听祖逖也点头道:“士言所述正是此理,汲桑石勒尚有余力,苟晞还要打上几个月。可再之后,朝堂內必有齷齪。” 他顿了顿,补充道:“前些日子,吕雍曾来找过我,言语间遮遮掩掩,似有所谋……总之,我等且再观望一阵。” 祖约不甘心,忍不住抱怨道:“兄长,吕雍的北军中候早已去了,我等理他作甚!一等再等,那好职位岂就是等来的?隔壁陈氏子都已做了江州別驾。我家除了五弟却俱是白身!” “我意已决,再勿復言。后面的日子,士言盯著田事,士少与我继续盯著兵事,整修坞垒,护卫乡梓。”祖逖没再爭论什么,直接下了命令。 祖纳恭敬应下,祖约欲言又止,想了想他小声问道:“那常山王和阳儿那边?” “我自有理会……” 洛阳,常山王府。 司马珩再度邀请武鸣前来,有些苦恼道:“子庄,孤已屈尊去请祖阳献策,可他说了半天却仍旧没有给我做什么设计,这可如何是好?” 武鸣脑子里转过祖阳的交代,故作讶异道:“大王亲自去请计策,他祖阳居然还不置一言?” “那倒不是……”司马珩回忆著当日在祖阳小院里的对话,有些欣赏道:“他与我论了天下形势,有言及苟晞该是骄敌之计,必败汲桑。这才几天,还真让他给言中了。” 越是如此,司马珩便越是想要请祖阳给他出出主意。可不知怎地,不论明示暗示,那祖阳就是不予正面回应,顾左右而言他,让司马珩愈发有些求之不得的煎熬感。 武鸣听了司马珩的敘述,故意沉思许久,而后忽然道:“大王先前赠他钱帛、美姬他都不要?” “俱都推拒,所以孤才苦恼,不知该如何与他打交道。” “大王何不试试,聘他为官?” “誒,这祖家一直不肯出仕,太傅的徵辟都被那祖逖拒绝,孤何必自討没趣?” “非也非也,大王,这祖逖是祖逖,祖阳是祖阳。依在下看,这人生在世,所求无非名、利、权而已。 “这美色钱帛算利,谈玄显才为名,可祖阳都不怎么热衷。那他所求无非一个『权』啊,大王不去试试又怎知不行?” “这……”司马珩捋著鬍鬚,將与祖阳结识的种种经歷与刚刚的话做对应,忽然觉得武鸣说的好有道理。 他试探著道:“既如此,孤便下令去做徵辟?如何?” 武鸣赶忙摇头劝道:“大王前次屈尊求计都不成,可见这祖阳乃是自矜之人。若只隨意发令,他想来又会推拒。 “大王既真心欣赏其人才华,不若效刘豫州三顾孔明,再去请他出仕,拜请为官又有何妨?” 司马珩有些为难:“寡人好歹也是堂堂一国之君,这般屈尊降贵……” “这般传扬出去,岂不更显得大王求贤若渴,贤能非凡么?”武鸣適当递了根杆子过去,让司马珩双眼一亮。 “有理……” 中秋前,常山王司马珩提前下好拜帖,再度带著僕役过了洛水浮桥,直奔祖阳的小院。 早得了武鸣消息,祖阳自是在家中等待,他已对即將选择的官职打定了主意。 上赶著没有好买卖,从一开始祖阳就在铺垫司马珩对自己的好奇,维持自己的“高端”人设。就是要等司马珩主动来请自己出山。 只有让自己这个局成了卖方市场,他才有挑选的资格和机会。 否则,別看常山国只是个小国,资歷、年龄、人脉、非本地士族背景……条条框框都会把他的手脚捆死,让他无法去北方纵情施展。 若是努力了好半天,最后却只被封了个掾或者常侍,他等於白忙了一遭。 西晋封国,內史等同於地方刺史,这个官职的任命早已实质上收归中央掌控。常山王也没资格染指。 王国幕府的掾、常侍、中郎、傅等又缺乏实权,若是在王国之內还可以藉助常山王的权柄展开影响,可司马珩肯定没有过黄河的胆子,这些官职也就都成了摆设。 所以,思来想去,能够满足祖阳需求的官职只有一个。 天下大乱,这常山国最有价值的资源就是王国兵。要当王国官,他只能去爭一爭这王国中尉。 这张网撒了许久,是该收了。 苟晞既已击败汲桑,北上的窗口期显然已快出现。这个窗口期不知有多久,他必须抓紧。 第44章 0044:巧言善诱动人心 “祖生,你当真想要这中尉之职?” 司马珩诧异再问,仍是有些难以置信。他此次前来其实对祖阳算是备足了诚意,想要徵辟祖阳就任的乃是中郎一职。 王国官大多没什么实权,大晋对封王讲究的是“仅食租税、不治吏民”,类似常山这等小国大多“法同郡县”。 財政、治民的权柄都在內史手里,职同刺史,官员委任也都是由朝廷直接委任,没有国王说话的资格。 相比诸王可徵辟的其他官职,这中郎却难得有些实权,掌控王府车、骑、门户,常山王的护卫其实都在其下。最重要的它还是幕府一员,乃是王国官中的要职。 这已是司马珩能想到最清贵且有分量的招揽了。 可谁能想到,祖阳既没有推拒徵辟,却也没有考虑这个中郎,竟是主动向司马珩求了中尉。 这中尉可不同於其他官佐,这是王国三卿之一,且是必须要去就国的。 常山乃是小国,破格擢拔祖阳他也不怕非议。可祖阳若去就国,他聘请祖阳为官的意义何在? 司马珩十指交叉,好心劝解道:“祖生,怕你有所不知。孤那常山国自先帝时便遭兵燹,半年前曾有人报来,王国军帐下步骑已不满百,弓马更无完璧……” 祖阳垂眸拨弄著茶筅,看沫餑、豆蔻等物在碗里浮沉。院外秋蝉声嘶力竭,倒衬得心里愈发寧静。 司马珩说的这些事他自然都知道,可这才正是他选择中尉一职的原因。否则他大可以熬到明年冠礼后先举孝廉,再按部就班定品、寻个机会外放,何必走他司马珩的门路? 求的无非是个剑走偏锋,且必须要快! 当然,现在话却不能这般说。 祖阳笑著问道:“大王前番问我,是否还有庙堂之策,想来是想谋个出镇?” 司马珩倒是不避讳,端著茶碗呷了一口:“琅琊王与太傅、陛下都不同支,比孤还小了一辈,无非是走了裴妃的门路竟然能出镇扬州。甚至都督江南诸军事……” 凭什么? 司马珩將要到嘴边的三个字咽了回去,又呷了一口茶。这半年多时间里他確实是在洛阳做了閒散王爷,可不意味著他不想谋个好位置。他与当今陛下更加亲厚,他的位置乃是族兄司马乂拿命拼出来的。 若是琅琊王、高密王、南阳王都能领兵出镇一方,他凭什么不能?这群人背后有太傅司马越,可他背后有当今皇帝啊! 皇帝既然要和太傅爭权,岂不正是他踏足政局,弄浪朝堂的好时机? 祖阳不置可否,继续问道:“既如此,大王可有想要谋划的地方?” 秦、雍、梁、益四州现在是南阳王的地盘,荆襄之地是高密王的镇所,北方他是不会去趟浑水的,更南的交、广等地太过荒蛮…… 想来想去也就青徐之地颇为富庶,况且也是八大督区之一,虽然有个叫王弥的带著流民闹事,可连汲桑都败了,想必这等小贼早晚也能平掉。 思考了这些后,司马珩乾脆直言不讳:“孤有意谋镇青徐。” 祖阳为他分析道:“青州乃是要地,苟晞大军距离此处不远,王弥尚未平定。此番,苟晞立下大功,相邻的青、兗二州军事怕是要落在这位苟道將手里,以酬其功,大王怕是爭不过的。” 司马珩闻言点点头,脸色略有些不好看。 祖阳继续道:“这徐州原本是琅琊王所镇,此番琅琊王南下扬州,倒是有了出缺。可若是大王想爭,却有何优势可言?中山王、汝南王、扶风王等资歷可是要比大王更高,大王可有必胜的把握?” 司马珩尷尬一笑,他原本不过是个普通宗室,封王才不到一年,哪里有什么把握? 他故意抖了抖袖口:“孤早已有定策,然还想听听祖生的谋划,求个印证。” 祖阳对他笑了笑,道:“您与陛下亲厚,辈分也足。现在若求出镇,无非差了两点,一则乃是功绩,二则乃是財力。诚如大王所言,琅琊王走了裴妃的路子,大王却为何走不得?” “这,可行?”司马珩有些发愣,裴妃乃是司马越的妻子,自己作为皇帝一系也能去走她的路子? 祖阳笑道:“有钱可使鬼推磨,只要诚意给足,当今的徐州还算不上心腹之地,求裴妃为大王说几句话又有何妨?大王若能出镇,陛下想来也自会乐见其成。太傅那边,也未必不会做个顺水人情。” 也是,皇帝和太傅虽然不和,可还没到决裂对立的地步,两人还有缓和的余地在。 他司马珩没准就能成为这个缓衝。 他自己也一直在朝中没什么影响,只要提前和皇帝打好招呼,两头討好,这事未必就行不通。 无非是拍妇人马屁,那司马睿都能拍得,我怎却拍不得? 只是……拿什么打动裴妃呢? 眼见司马珩有些意动,祖阳趁热打铁道:“阳若能以中尉之职就国常山,一可整飭军马戡乱盗匪,为大王立功。二可督促內史押运租税南下,为大王积財。 “而今大王真正握在手里的无非常山一国,必须要竭尽其能方可成事。 “大王猥自枉屈,阳不胜感念,愿为大王效犬马之劳!” 在开怀的笑声中,司马珩把著祖阳的手臂免了他的礼数,嘴角已再难压抑下去“这是孤的《隆中对》啊!” 本王赌了! 一刻钟后,小院重归於安静。 “公子笑什么呀?”婉儿递上擦汗的帕子。 祖阳望著院中司马珩留下的诸多礼物,答非所问:“婉儿,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最容易被骗么?” 婉儿认真想了想,道:“该是蠢笨之人吧?” “不,恰恰相反,是聪明人,尤其是自以为是的聪明人。” “啊?为什么?” 祖阳帮著婉儿拾掇院中的摆设、礼物,隨口道:“因为聪明人想的更多,脑补的更多。你只需要给他们画一张饼,他们最终会觉得整个粮仓都是自己的。 “至於潜在的风险、可能的损失,他们都会下意识忽略掉,与骗子达成交易时会非常的痛快。” 婉儿似懂非懂,但还是把公子说的话都记了下来。 摩挲著綑扎严实的蜀锦,祖阳却已將司马珩的事拋诸脑后。现在,他得开始思量北行的细项了。 得从家里討要些信得过的“祖家人”,得从流民里提拔些有本事的“自己人”,打造一个基础班底。 卖地的事可以放出些风声,抬抬价,但又不能太早被家里人知道,否则必然横生波折,先斩后奏才是最简单的。 解决了这些事,才能再想办法、找时机,启程北行。 第45章 0045:心关家国亦关人 晋末的生活很奇怪。 所有人似乎都沉溺於一种即时的安逸之中,即便外界已经天下大乱、即便已经遭过了无数次的灾殃亦难以自拔。 昂扬向上的精神被压制,取而代之的是全阶层的得过且过。 士族贵戚如此,平民百姓亦是如此。 北方打得天翻地覆,可洛阳四周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村落依旧曖曖,炊烟依旧裊裊,洛阳元气渐復,金市、马市、南市依旧繁华。 或许,当匈奴铁骑和流民军攻破洛阳,人们哭过、惨过之后也一样会很快沉浸在新的安逸之中。 即便,那时的安逸要以自由、尊严和血泪作为代价。 祖阳其实很怕的,他怕自己在这样的环境中被温水煮了青蛙,一样沉溺於这样的安逸。 人都是社会动物,在试图影响这个世界的时候,首先却是要被这个世界所影响。 自律是一件艰难的事,他很反人性,对抗的就是人性本质中对安逸的无限追求。 生死压力临近时或许还能逼迫自己一把,可当背上了士族身份,当知道自己即便躺平也很容易衣食无忧后,就需要依靠其他方式来强化对自我的约束。 汗水顺著鼻尖、下頜滴落在地砖上,祖阳咬牙重又撑起了身体,隨后再次做了起落。 一百个卷腹、一百个伏地挺身、一百个深蹲…… 若是不跑步这就是他每天清晨的运动量,算不得多强悍,可对於祖阳现在的身体来说已经是难得的进步。 起身、低头,腹部已经能够明显看出人鱼线及多块肌肉的轮廓,两条手臂也粗壮起来,肱二头肌弧度渐涨,不再似过往那般单薄。 少年露出了笑容来。 自律的开始是痛苦的,过程是艰辛的,可当自律取得了收穫便能品尝到快意。尤其是看到了更好的自己时,这种喜悦足以冲淡所有过程的痛苦。 乱世创业,终是要有一副好身体的。 这几日婉儿身体不大舒服,祖阳没有拉著她一起训练,朝食他自己下厨煮了两碗面。 麵汤揉了鸡蛋、葱,是用萝卜燉出来的,还算清香,只是没有辣椒、酱油和味精让祖阳有些遗憾。可也只能遗憾,酱油还能想想办法,辣椒、味精是真的没辙。 今日他暂时不打算去田地里忙活,而是约了堂弟祖智一块聊聊天。 自司马珩来徵辟祖阳已过了六天,可迄今还没有什么消息传回来,这让祖阳稍有了些担忧,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对於谋官一事,该铺垫的都已铺垫完毕,他现在能做的便只是等待。田地工作已步入正轨,祖阳决定把更多精力放到人的身上。 二叔说的不错——他要抓紧时间搭建班底了。 这几日,每日照常去田地间,可除了盯著进度外,他了更多时间去了解身旁的人——流民、门客、祖家的兄弟们。 在原身的记忆里,祖阳幼时和其他堂兄弟相处时间不多,因为要隨著父亲去地方上任,祖家各房事实上是一种分家独立的状態。 直至祖母去世、世道险恶,祖逖才作为嫡长做主,邀各家各房来到祖家庄定居,立了祠堂並修建了祖家坞堡。凭藉著祖父早先在洛阳挣下的家底,一族人在此安家立命。 也直至那时,祖阳才重新与各堂兄弟有了交集。 近几日,他寻了些机会,分別与几位堂兄接触了下,情况並不容乐观。 这几位堂兄受家中薰陶已久,对未来的规划和目標都很明確,大多都在等著二叔何时放开限制,他们好举孝廉进而被徵辟为官。 成熟有时未必是好事,至少暂时他们不太可能被祖阳说动。 况且去北方討生活太过冒险,这些堂兄也颇多自负,不会听从祖阳的安排。 倒是堂弟祖智,因大伯过世的关係,他前几年与祖阳相处的时间颇多,在祖阳父母过世后更有些同病相怜,两人在诸多堂兄弟间的关係也最是亲厚。 几次接触下来,这个少年似乎拥有著更可贵的可能性。 除了时人对权威的崇拜外,他还葆有著旺盛的好奇心,这让祖阳看到了机会,愿意多些时间去做做爭取。 毕竟,好奇心是推动“不安分”的重要动因。 祖家庄夹在伊水、洛水之中,按理说取水並不算难。可近些年里,开引的水渠大多荒废,今年秋耕又提前了些,没有专门组织人力清淤,所以灌溉费力。 一路北向,祖阳能看到不少庄户往来断渠、深井挑水浇灌,模样辛苦。而这还是洛阳。 据说,关中、河北大片地方旱、蝗两灾交替,并州更是早早就已大旱绝收、人相食,否则又怎么会冒出“乞活军”这种组织。 就是不知他预计要去的常山国怎么样,是否还有可能组织起生產自救。这么想想,未来的前景並不算乐观。 到达祖家坞外,祖阳与石三等门客们做了交待,只说今日自己会在下午时过去,一切事务暂由门客们来处置。 不多时穿著简练利落的祖智小跑出来,远远就冲祖阳喊了句“阿兄”,少年的笑脸分外灿烂。 这些时日里,祖智多是跟隨祖纳在盯紧种穀的事,安排庄户们开垦、播种。他早先没怎么做过这些,近些日子里多是跟著大人身旁边做边学,倒也耐得下心思。 今日祖阳约他聊天,祖智倒也没有放下手头活计,乾脆便请祖阳向他分管的地块走去。 兄弟俩边走边开始敘著家常,从儿时趣事到祖智的太学生活,再到清谈玄谈渐渐聊到了农耕、农具上去。 祖阳顺嘴和祖智说起了开渠、冶炼和农具革新,槓桿、物理、风力、播种,这些东西太过高深了些,让祖智一时有些接不上话。 好在祖智在祖阳身旁显得格外放鬆,他双手抱著脑袋倒退著走路,似玩笑道:“阿兄,王祭酒曾给我们解过《庄子》。 “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於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 “阿兄不该多关注那些机巧之事。王祭酒说:百姓躬耕乃是自然之理,我等毕竟是士人,要做的只是劝课农桑,安稳乡梓便好。” 祖阳闻言点点头,隨手扯了路旁的狗尾草出来,边摆弄边隨意道:“嗯,你们那个祭酒是在放屁。” “哈?”祖智打了个趔趄,险些摔了一跤。 第46章 0046:论古析今初言志 祖智站稳了身子,夸张地晃著大袖,满脸不可置信:“阿兄怎可如此说?那是王祭酒,太原王氏……” “哦,所以呢?他姓王所以他有理?”祖阳笑著看向自家堂弟,捕捉著他脸上惊讶和快意交杂的微表情。 祖智確实没料到祖阳会这般讲话,印象中自己这位堂兄一贯循规蹈矩,连和长辈讲话都讲不利落,怎会如此出言不逊? 祖智左右快速看看,沉声对祖阳急切道:“阿兄,这些话可万万不敢去別处讲,你这般说到底是在詆毁先贤,这……这可是《南华真经》!庄子乃是圣人!” 西晋时,士人阶层的信仰崩塌,儒学地位早已被动摇。 道家思想合著五斗米道的传播和谈玄兴盛渐成显学,时人取名多以“之”字为尾,便是天师道信徒的標誌。以至於,太学当中尊奉老庄为圣之人不在少数。 祖阳將狗尾草穗子揉碎在掌心,青汁碎屑顺著掌纹簌簌而下:“我问你,神农尝百草前,先民食何物?“ “自是采野果、猎走兽......“ “那燧人氏钻木前,先民如何御寒?” “这……” “因狩猎发明弓矢,为饱腹育种栽苗,求御寒钻木取炎,这不都是机械、机心?若无这些,別说什么大道,你我如今也还在茹毛饮血。” “……” 祖阳指尖沾著草汁,在道旁青石上画了个火堆,“极西之地以火代指文明,有神话传言这火乃是天神私窃了神力授予凡人,这也是在放屁。 “文明乃是一代代普罗大眾不断摸索、尝试、总结、反思、累积而成。那些百姓黔首才是文明的创造者,这些机械、机心才是文明进步的推动力。” 祖智下意识呢喃道:“可圣人说……” “所谓圣人,亦不过能自圆其说之人,究其观点也无非一家之言耳。” 祖阳走上前,拍了拍少年肩膀,“若你能將千万人摸索的经验集其大成,自论天下万物之理,你亦可成圣人。” 秋风掠过田垄,吹动祖智腰间玉佩的丝絛,少年下意识按住晃动的玉饰,愣愣出神。 今天兄长讲的话,未免太过顛覆了些。 “智,过来!”祖阳走到田地边,系起衣袍下摆拦下了一行扶犁的农人。祖智走来,有些茫然站在他身旁。 “你看这犁鏵。” 祖阳蹲下身叩击农人的铁犁、耒耜,铁器与硬木结合处发出沉闷声响。 “商时用石犁,周人铸青铜,春秋始见铁器。机械机心每进一步,便能多养数成丁口。你说这是圣人教化之功,还是万千匠户敲打出来的生机?” 祖智下意识想要反驳,可耳畔铁器的闷响渐渐,在他脑海里盪开涟漪。 “武王伐紂,八百诸侯会孟津。你以为靠的是仁义?若无西岐之粟、荆楚之铜,周人拿什么杀进朝歌?” “你可知,秦直道为何百年不坏?三合土里掺了多少黔首的血髓……” 祖阳抓起把泥土,转身一指北方,任土壤从指缝流泻,“等邙山王气散尽,那些冠盖华章都要化作尘土,倒是这些犁痕——” 祖智浑身一颤,似田里被惊起的蚱蜢,耳畔祖阳的声音如魔似魅。 “这些田垄会记得,是谁用茧手刨出第一粒粟种,是谁创造了千年文明。” 农人抽打著耕牛继续前进,远处有人在呼喊著號子,数十庄户正在挖渠清淤,古铜色的脊背在秋阳下泛著油光。 话题似乎在机械、机心的基础上又进了一步,变得更加敏感。 “所以,阿兄是孟学子弟?是觉得……”少年喉结滚动,紧了攥住衣袂的手指,“民贵君轻?” 祖阳正要解释,身后忽然传来了声音喊他,来时的路上,祖家坞的僕役招手喊道:“阳公子,家主召你速速回去!” 祖逖此时召我?九月种麦的事? 祖阳眉头微蹙,旋即舒展。他笑著拍拍祖智肩膀,道:“改日再聊,我先回去一趟。”祖智点点头,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看著远去的堂兄又看看扶犁远去的农人,意识里有某些东西开始发生变化。 祖家坞,祖逖的宅邸。 祖逖负手立在宅邸正厅的槛窗前,秋阳將他的影子烙在青砖上,像一柄斜插的剑。祖阳跨过门槛时,恰好踩碎这道暗影,细尘在光柱里惊慌四散。 “好个常山国中尉。” 祖逖摩挲著窗欞雕,指尖在蟠螭纹的眼珠处反覆描摹,“你年纪不大,几时学得暗度陈仓?” 祖阳呼吸一滯,脑后寒毛髮紧。 消息竟是泄露了?二叔从哪里知道的详情?司马珩?他怎会把消息告知给自家二叔? 自己与司马珩特意叮嘱过,若旁人问起他来祖家庄的目的,就说他打算徵辟祖阳为“常侍”去应付遮掩,他分明已经答应了。 “想瞒我到几时?”祖逖的语调不快,所说仍是慢条斯理。祖阳额头却渗出了些许细汗。 这几日与堂兄交谈,他是清楚祖逖命令的——不准家人在此时谋求出仕。若只是王国常侍,二叔不会太过在意,毕竟那是没什么实权的清贵官。 可常山国的中尉…… 祖阳原本的打算是等徵辟底定、田產售出,届时再和祖逖通知一声,那时先斩后奏,即便叔父再怎么恼怒他大不了一走了之。 现在怎么办? 祖逖转过身,直视著祖阳,语气依旧平静道:“是想等著生米煮成熟饭,最后在临走前再来通知我这个家主么? “看不出来,你小子不知不觉倒是练出了一副好胆子……” 祖阳闭了闭眼。 呵,这位二叔还真是了得,竟是都被他看穿了…… 窗外,蝉鸣突然尖锐起来。 祖阳心底苦笑,眸光盯著地砖上的影子。他思绪清晰得很,知道二叔是在等一个解释。只是他不確定,得到解释之后这位二叔到底会作何决策? 严厉训斥之后断了他的念想,禁了他的足?还是…… 院里,叔母养的鸡发出了阵阵叫声,忽让祖阳灵光一闪。 闻鸡起舞、中流击楫……来不及多去思考,他决定赌一把。 “侄儿是欲效班超故事。” 祖阳抱拳作礼,语调坚定,“流民、胡人、乱匪肆虐河北,北地糜烂,常山乃並冀咽喉,控扼井陘……侄儿,愿回北方,重整山河。” “重整山河……”祖逖咀嚼著这几个字,目光渐渐幽深。 第47章 0047:暗流涌动道恶人 昭阳殿內,日光透过窗纸便显得清冷,龙涎香混著秋阳的燥意浮沉。 皇帝司马炽挥挥手让內侍將奏疏呈给荀崧,他自己的指尖轻轻摩挲著青玉镇纸,“荀卿以为,朕这位堂弟是何打算?这祖阳,今年可还尚未及冠……” 司马珩递来的这封奏疏其实已在案头足足五天,但一直未被皇帝批覆。祖阳未得消息暗自焦急,司马珩同样摸不到头脑。 按理说,王国官乃为诸侯自辟,朝廷任命大多走个形式。 祖阳也好,司马珩也好,其实都没想到过中尉任命会出现什么问题。这不怪他们不谨慎,只是司马炽这位皇帝太过不寻常。 这位精通《左传》的帝王,既不像汉献帝般软弱,也不似曹髦般刚烈。自夺位伊始,他就在惠皇后羊献容、东海王司马越的连番压制下,展现出惊人的政治韧性。 原本朝廷对王国官的任命不过只是走走过场,但司马炽却事必亲览,硬生生將自己的触角插进了诸侯列国的人事安排当中。 譬如这一次,虽然司马珩乃是皇帝一系,可司马炽仍旧按下了他的奏疏,隨后再小幅度释放出了消息,谨慎地试探著不同群体反应。 荀崧捧著奏疏,眸光微不可察地一颤。 常山王司马珩竟举荐祖阳任王国中尉? 御前奏疏並非等閒,肯此时呈交上来,必是祖阳、司马珩二人私下已达成了一致。那祖阳不肯接受禁军的职司,却愿意去做常山的王国官? 荀崧一时有些摸不著头脑。 自那日祖约举荐后,他便暗查过这少年底细,祖阳献策解寧州之围后他更是安排人复查了一番,可结论仍旧未曾变动—— 祖逖的侄儿,洛阳城外十顷薄田的主事者,在家中守丧三年並无太多名声的平凡人物,对西域史料有所钻研的偏才。 此刻皇帝眼中跳动的精光,让他想起那日少年在偏厅侃侃而谈的模样,总觉得查证后的传言与他所见所观有太多不同。 “常山王閒居洛阳已久,此番却愿做事倒也新奇……”荀崧开了口,垂首掩住眼底思量,袖口云纹隨著抬臂动作轻晃,“祖阳其人臣曾见过,並不似寻常紈絝,確有才干。” 见皇帝听得认真,荀崧继续道:“前番发交州兵向寧州之计,便是此人所献。” “哦?”余光瞥见皇帝坐直了身子,荀崧心中一定,他觉得玉成此事並无不妥,於是斟酌道:“常山王乃陛下亲眷,其人张势,对陛下有利,对大晋有利。” 司马炽起身踱至鎏金博山炉前,炉內香灰隨著空气扰动扑簌落下。他忽然忆起月前司马珩向自己献策“远交近攻”时的模样。这般看来,那时起祖阳便也已站在了司马珩的身后。 此事竟是一个弱冠少年所谋划?他竟同时策动了荀崧和司马珩? 范阳祖氏…… “卿觉得此子可用?” 荀崧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道:“陛下,前次提及恢復鄴城之人,昨日太傅已回信首肯了——尚书右僕射和郁。不过……” “讲!” “和公处,不太情愿。”鄴城刚遭兵灾,几近荒弃,和郁还只是不太情愿,之前选定的其他几个人选则是乾脆称病,果断推拒。 这些事司马炽都是清楚的,他也明白了荀崧的言外之意——而今,愿意主动去北地的臣子,已是凤毛麟角。 皇帝忽然轻笑,震得九旒冕珠帘轻晃:“就他,竟还不情愿?” 区区汝南和氏,其人並无干才,与兄长和嶠关係不睦,靠荫庇累升的庸才,贾后余孽……他这等人,竟还不情愿? 若非无人可用,自己又岂会想到他? 看看荀崧的表情,司马炽吐了口气,再度想到了远在官渡的司马越、与他貌合神离的北军…… “吕雍那里,也还无表示?” 见荀崧点头,司马炽脸色渐渐阴沉,对於这件事已有了决断。 窗欞外有枯叶翻飞而过,祖家坞里,祖逖沉默了许久,忽然冷笑一声:“去北地常山,你打算怎么做?想效班定远,你可有先贤的那等本事?” 没有直接斥责、反对,莫不是赌对了? 祖阳心头闪念,但来不及深思。祖逖已走到他的近前,进一步释放起了压力:“再说说看,十顷荒地你打算卖给谁?换得多少钱帛粮草?” 果然…… 祖阳头皮微麻,只觉得自己在祖逖面前已无所遁形。 他乾脆也不再犹豫,果断道:“仲父明鑑,小侄欲將田地售给司空子侄王昱,换得布帛至少四千五百匹。至常山恢復兵甲屯田,东衔幽州王浚,西接并州刘公。三镇互为犄角,锁住太行燕云——” 既然已经被人扒光了偽装,还不如坦然示之以真诚。 祖阳將自己规划中的策略简明扼要,一一敘说,同时观察著祖逖的反应。然而祖逖始终保持著一张扑克脸,让祖阳难以探知到任何反馈。 好一会儿,祖阳停了话头,心中忐忑等待著祖逖的决断。 若是祖逖不同意,这位家主有数不清的办法可以让祖阳错失这次机会,即便他此刻不过一介白身。 可他当真会如此做么? 祖逖走到祖阳的身前,没说话,而是將祖阳的右手抓了起来,细细打量。 少年的这双手背部的皮肤还很细嫩,但虎口、手心都已结了厚厚一层茧。尤其手心的位置,旧茧被磨破后又结了新茧,黑紫青红诸色混杂,正是短时间內连续磨练的结果。 石三对他说过,这孩子正在练刀。 祖逖望著少年的手掌,恍惚看见二十年前在司州院里与刘越石一起舞剑的自己。 那时他尚不知,八王之乱的烽火会將整个北地点燃,烧得华夏神州如此狼藉。 重整山河么? 祖逖鬆开祖阳的手掌,呢喃道:“此非恶声也……” “什么?”祖阳有些疑惑。 祖逖定定看著他,许久,他嗓音依旧淡然道:“若要北行,你必须要有一支护卫。 “祖家门客多不服你,你要自己安排人手,可以从你那些流民中想想办法。此事且需儘快……” 祖阳初还怔愣,隨后便即惊喜。 但不等祖阳高兴,祖逖忽而对他冷冷道:“方才说的似头头是道,可到底不解世情。若北行,你且需牢记—— “王浚其人,断不可信!” 祖逖寥寥几语描述,祖阳脸色立时便凝重无比。 二叔说的对,他確实是不解世情,歷史知识没涉及到的地方,他难免有些想当然—— 他將王浚想得太好了。 本以为只是一方尾大不掉的军阀,还在可以谈判、利用的范畴之列。 实际上,这是个道德底线极低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引胡乱华的发起者,屠戮百姓的刽子手。 为了让鲜卑僱佣兵劫掠鄴城妇女,他主动襄助,斩杀胆敢私藏者,最后鄴城死者枕籍超过八千余人…… 二叔对他的评语是两个字——凶孽! 第48章 0048:洛阳烟火画人间 等待消息的过程总是难捱的,但好在祖阳能沉得住气。 练刀、骑马、锻炼、读书、耕田,日復一日。 八月中,豆子发育得都很不错,田里的耕耘一片欣欣向荣,茁壮生长的作物总能给人们带来积极的情绪。 得到祖逖的支持后,祖阳的心底也更显得放鬆了些许,只是对原本的长期计划做出了一定调整。 原本既定的盟友现在必须加以提防,到北方后发育的计划也必须加快。 这样一来,原本构想中的坚固防线势必难以达成,只是也无可奈何。盟友的筛选很重要,因为往往盟友的背刺会比敌人造成更大破坏。 中秋节后第二日的傍晚,祖阳主僕辞別了石三等门客,从祖家坞向自家小院行去。 晚霞璀璨,暮色將道路染成暗红时,秋阳的光正掠过婉儿发间的草屑。 祖阳见了隨手摘掉,拍拍她的脑袋。婉儿也无异样,只是缩著脖子晃了晃头,露出酒窝与小巧虎牙,主僕间相处愈发隨意起来。 “公子,你说一会儿要做什么来著?” “牙膏牙刷,洁净牙齿用的。” “不是有青盐和柳条么?” “青盐太贵,跟柳条的效果也不好。牙齿很重要啊,得好好保养。” 又是听不懂的话。 婉儿对所谓的“牙膏”“牙刷”不明所以,只是扒拉著挎篮里採摘的薄荷与鸡舌香,轻轻嗅了嗅。两种草木的味道都很提神,不知公子即將做的牙膏是什么味道,她颇有些期待。 走到自家小院近处,两人意外发现门口有人在等。 三名緋袍信使各自牵著马匹,或蹲或坐似都已待了许久了。见了祖阳主僕后,为首者连忙跳將起来,银鱼符叮噹作响。 他远远行礼问道:“敢问尊驾可是祖公子,讳阳?” 祖阳点头回应,看著马鞍上的常山国玄鸟纹,猜出了三人的来歷和目的。他暗自舒了口气,心中放鬆下来。 信使捧著的漆盒恭喜道:“祖公子,常山王遣我等来此递予一应告身、官印,恭贺高升。” 婉儿眼睛瞪得大大的,在一旁显得激动不已。祖阳则保持著平静,上前答了礼,接过沉甸甸的托盘,上面是一个正方体漆盒及一卷繫著红绸的书帛。 “大王还嘱咐,请祖中尉明日过府饮宴,以作庆贺。”信使叉手,旋即告退。 祖阳道了声且慢,对婉儿点点头。小侍女赶忙开了院门跑进屋去,片刻后带了些铜钱出来,给了三位信使每人三枚比轮。祖阳又诚恳道了谢,信使们心满意足,欢喜去了。 祖阳向身旁瞥了一眼,见了个熟悉的人影在篱笆院外徘徊。 “公子公子,你当真就做了官了?”眼见信使远去,婉儿忍耐不住雀跃著蹦跳出来,催促著请祖阳看看官印模样。 祖阳却没著急,侧头道了声:“进来”。婉儿这才发现旁边有人,赶忙收敛著端庄起来,叫了声“智公子”。 祖智此时还处於懵懂状態,“哦哦”的回应著跟著祖阳进了院里。他本是来寻堂兄说说话的,却不想撞见了刚刚的一幕。 在院中寻了张胡凳坐下,祖阳掀开漆盒铜印,指尖抚过篆刻的“中尉”二字,冰凉的稜角刺得掌心发痒。 確认文书印信之后,他不自觉露出笑脸,心底长出了一口气——终於到手了! 有了这东西,北行的事情就已成功了一半。 祖智忍不住问道:“阿兄,你要去做常山国的中尉?” “嗯” “可仲父上月刚刚下令……” “仲父首肯过的,放心便是。” 祖阳嘱咐婉儿將印信收好,不再关心此事。自己则去將过滤沉淀好的草木灰清液取来,又弄了小碗荏子油。 祖智茫然看著祖阳在眼前忙碌,一时没想明白。先前仲父命令如此严厉,怎就对堂兄网开一面? 堂兄年纪轻轻,怎就成了三卿之一的中尉官? 况且,堂兄去做哪儿的官不可,怎地偏去北地常山? 正疑惑间,祖阳將一个石臼塞到了祖智怀里,又將婉儿採摘的薄荷与鸡舌香取来,道了声:“帮忙,分出薄荷跟鸡舌香,捣烂取汁……” “啊?” 莫名其妙的,祖智加入了牙膏製作的队伍当中。婉儿又搬了两张胡凳到院子里,自己取了梳好的猪毛和木柄,开始按公子的要求做出小刷。 祖智捣碎薄荷叶时忽然抬头:“阿兄这般本事,为何偏要舍了洛阳繁华去北地?”少年声音里带著不解。 “天生我才,总要有个用武之地。”祖阳笑了笑,將手中捧著的陶罐放低了点:“你看这草木灰碱液,若单独存放不过寻常污水,但与油脂相遇...” 他忽然將两种液体倒进陶罐,伴著一些碱面轻轻搅拌摇晃,“便成去污涤垢的宝物。” 暮色里泛著珍珠光泽的液体让祖智瞪大眼睛,薄荷的香气很是提神,让人神清气爽。 “可北地凶险...”祖智话音未落,祖阳擦著手道:“汉终军弱冠请缨、班定远投笔从戎,张騫凿空西域——哪个又不凶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男儿在世当如是,似这牙膏一样,该去把乱世污浊涤盪乾净。“ 祖智一时沉默,看著堂兄掌心层叠的老茧一时出神。 黄昏的光是暖黄色的,映在秋日的小院里显得颇为平和。 翌日,锻炼完毕的祖阳和婉儿吃著饭,祖阳对她交代了一声,说今日要去趟洛阳。 司马珩现在毕竟是他的上司,既然特意让信使相邀自己便不好拒绝。虽然在祖阳看来,这傢伙已经没啥利用价值可言。 若祖阳真去了常山,可不会往洛阳运一粒粮食。 去见司马珩前,上午他还计划著再去拜访王昱一趟,试试看能否提前把土地交易谈妥。上好的冤大头,不好好利用就可惜了。 一个多月没有降雨,按说田地有减產之虞,可而今就洛阳来看却似乎没有什么影响。 洛阳是个聚宝盆,它本身的粮食出產其实不多,关键是有黄河水系的漕运贯通南北,让整个天下来不断输血。 在司马越收杆八王后,荆襄、江南、山东、河北的漕运便不再有障碍,因此洛阳的粮食供应已渐渐平稳。 穿过浮桥后,岸北的流民也几乎没了踪影,原本堆满人体和窝棚的地方俱都空旷起来,冷冷清清显得荒凉。祖阳有些感慨於京兆府的雷厉风行。 祖阳信马由韁的向北,思忖著该是朝廷堵住了孟津渡,再由京兆府持之以恆的驱散引诱,这才达成了这般效果。 当然,洛阳的士绅们估计也没少趁机蓄养荫户和家奴。 穿门入城,一路到达司空府邸。 祖阳与王家管事已经很是熟稔,见面后僕役一边通稟,他已一边进了门去,不过这次他没有去向书房,反倒被引去了偏厅等待。 “阳公子且稍待,我家昱公子刚刚服了散,正在屋里休息。” 祖阳无可奈何,在偏厅等了大概半个时辰,脸色尚且通红的王昱这才披散著头髮、敞著衣襟,大步走来,还有些亢奋。 “哈哈贤弟来的早也,那日谈玄之后一直想和贤弟聊聊那西域故事,却一直未得空閒。来来来,今日且和为兄好好聊聊。” 社交便是如此,如果开门见山就谈事情,大多没什么好结果。你再不情愿,也得和人家先敘旧,说人家爱听的,再说人家听得进的,说过自己该说的,最后才能说自己想说的。 当胡吹海侃聊过半天后,祖阳貌似隨意提了提卖地的事,王昱却连忙摆起手,推拒道:“贤弟贤弟,我买那么多土地作甚,还要养活许多佃户,可没那么多財帛调用。 “实不相瞒,近些日子为兄刚刚费颇多置办了个小院,养了十三个河北士女……” 说到这,王昱神秘的凑了过来,脸色兴奋道:“都是真正的士族女子,多是在鄴城被破后辗转逃来的,失了亲眷。 “若在寻常时节,这些女子家里多是要给她们寻个正经夫婿,可现在,嘖嘖……” 王昱拍拍祖阳的手背,笑道:“我给自己卜了一卦——流年鸿运、命犯桃,哈哈哈……当此时节,正是我等男儿的大好光阴呢。” 祖阳跟著笑了笑,笑容看起来同样显得灿烂。 第49章 0049:鲁公夫人初相请 与王昱道了別,走出偏厅穿向迴廊,祖阳的心头难免有些遗憾。 原本以为將田地卖给王昱该是十拿九稳的,至少也能要到一个报价,却不料对方完全不感兴趣。 事情不急,但很重要,关係到他未来能够直接调派的资源有多少。 洛阳的田產,不愁卖。王昱走不通还有武鸣、有陈准、司马坤等等选择,最差还有他那位三叔兜底。 只是能否卖出个好价钱,另当別论——而祖阳需要的恰是一个好价钱,否则他何必费力去安排流民重新开垦? 王昱已是他圈子里最好的冤大头了。 暂且將心头的忧虑压下,祖阳知道他暂时別无办法,只得去圈子之外另寻优质买主。这事急不得。 转过头,想起王昱的话,想起近些时日的所见所闻,祖阳心中又多少有些阴鬱不平。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 世家子们在恣意纵情,野心家们在拼搏奋进,无產者们在苦苦求生,有產者们在委曲求全…… 社会秩序正在一寸寸的崩解,可肉食者们顾不上去力挽狂澜,反倒自己在享受著秩序崩解带来的狂欢,加速大晋这艘破船的沉没速度。 谈玄、服散、玩女人……大晋的人才们也就这点出息。 自己发展团队指望不上这些士子,得找些能干实事的。除了培养些管理型的人才外,技术人才也得提前储备,后面得著意打听打听才是。 正想著,王家管事带著一名侍女凑到身旁,对祖阳行礼道:“公子,敢问您可是有洛北的十顷田產打算出让?” 祖阳点点头,有些莫名,王昱刚刚不是拒绝了自己吗? 那侍女却在一旁笑道:“公子,我家娘子对这笔买卖有兴趣,敢问可否移步去西厅,与我家娘子详谈?” 娘子?王昱的长辈? 翻检著脑海里的记忆,祖阳记起那日在翠梧园中遮挡了帷幕的亭台。不过,他对王昱的亲眷不是很了解,不知道这所谓的娘子到底是谁,王澄的姊妹? 既然是女眷,这等交易的事情不该让管事出面么? 祖阳脑子里思量著,手上却赶忙回礼道:“有劳。”隨后,女子先行跑去通稟,管事则引著祖阳向西侧的偏厅而去。路上,祖阳趁机对管事问了底细。 每次祖阳出入都会给管事些人事,管事对祖阳还是颇有好感的,於是小声道:“此乃是司空的长千金,被先帝封做鲁公夫人的大娘子。” 这般一说,祖阳仍旧没有什么印象,只能感嘆原主的八卦能力实在太差。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心头转著疑惑,嘴里却不能问出来,只能想著今后再去探问,转眼间祖阳已是被引到了西厅。 相较於东厅,这里稍显的狭窄,当中有一道宽大的白纱屏风隔断,能隱约看到屏风后一道正坐的女子身影。 她挽著高鬢螺髻,似是穿戴著淡青色的絳纱復裙,因屏风遮挡看不清面貌。细碎的金黄折射在了白纱上,微微晃动,该是金步摇或鈿在秋日里的泛光。 祖阳不好太过近前,远远行了个礼做了问候。 屏风后的人影欠身做礼,声音颇为温婉夹杂著一丝软糯,头上釵、鬢边摇微微轻晃,带来些许叮咚。 她言道:“公子且宽坐,听管事报说公子在洛水北畔有十顷田地出让,妾对这笔交易颇有兴趣,故而冒昧相邀。” 祖阳在胡凳上落座,口中道著不敢,等待女子接下来的话头。 “公子的地块怕是荒弃了许久吧?” 女人再度开口,不知怎地忽让祖阳觉得语调清冷了些许,带上了一点疏离感。与王昱不同,这女人一上来便单刀直入,並无多少寒暄。 “回夫人,六月底便已重新开垦,此时已是熟田,在种豆菽的。” “哦?既是烧荒復耕,烦请公子详说草木灰施用之数。” 祖阳小口吸了气,略略凛然。王昱这位表姐可比他要仔细得多,这般交谈不禁让他联想起后世那些精明强干的女商人。 祖阳维持著恭敬,將耕田的种种细节一一道来。 那女子也问得愈发精细,包括流民安置、堆肥时间、刈草的方法、灌溉水渠及耕牛等等不厌其烦。 若非这些田间农事都是祖阳一力盯著,自始至终亲歷安排,怕是也要被她问住。 好一会儿,女人方才微微点头,声音似重又变得温婉,对祖阳道:“公子果然牢靠,听上去確是不错地块。公子若不介意,妾会择期去那地里看看,再对公子报价。” “应有之义,夫人遣人过来时通知祖阳便是。”祖阳说了一句,心里也泛起些欣慰,王昱虽然推拒了可王家这条线还没断。或许,这笔买卖能成? 屏风后的女子没再回应,反倒沉吟片刻后有些好奇问:“敢问公子,上次言及希腊之地,那里当真以行商贾事为荣?” 聊过了正事,祖阳倒也轻鬆了些,对答道:“確是如此,一方水土一方风貌。那希腊乃是滨海之地,土壤贫瘠,又无大河浇灌。因此,其地其民若想繁盛,便不能以农耕为本,而是需尽力向外交流开拓……” 工商业,海洋贸易,五百人大会,迦太基,葡萄、无果、橄欖、木材、羊毛、皮革、琥珀……祖阳將他记忆中的古希腊的知识隨口道来,夹杂著城邦民主、投票权、元老院习惯等等。 他口才便给,虽不似武鸣那等夸夸其谈,但慢条斯理的敘述中夹杂著诸多细节,便愈发引人入胜。 屏风后的女人安静非凡,似是已然入神。 好半晌,看著窗外日头渐高,祖阳收了话,行礼告歉道:“夫人见谅,祖阳尚有邀约,不能久留……” “呀!”屏风后的女子似是刚刚回过神,步摇等物哗啦一阵轻响,她向外看了一眼连忙道:“叨扰公子太久,委实过意不去。实在是这异域风闻太过有趣了些,前番听了只觉得新奇,今日再听愈发让人迷醉。” 她顿了顿,试探道:“日后,还能再请公子为妾来讲解一二么?” 祖阳並未多想,一个久居深宅的女人想听个新鲜而已,只要她把费用给足,这都不是问题。於是,祖阳温和回应:“敢不从命……” 魏晋隋唐,女子並未被礼教束缚,虽然同样讲求男女有別,却没有后世那般谨慎。隨口约了下次,祖阳也没太放在心上,告辞离去。 祖阳离开不久,侍女们撤下屏风,后面的女子终於显出容貌来。 她大概二十三四岁,纤指执著一柄素纱团扇。 她额间贴有金箔剪成的五瓣梅,衬得凝脂般的肌肤宛如新雪初霽。唇瓣点著浅红檀色,丹凤眼尾微翘似蘸了胭脂。那双眼睫毛纤长,似天生自带三分醉意,只是看看便让人觉得眸光慑处美得惊心动魄。 她此时看著门口,將团扇竖在高耸胸前,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態,俏皮似的呢喃道:“好生有趣……” 第50章 0050:逸闻听罢定时机 常山王府外,晌午日正高。 厅堂里,武鸣猛地一拍餐案:“贤弟,那可是鲁公夫人!你可看了她的模样?” 祖阳距离他太近,被这一声嚷得直蹙眉头,可偏偏司马珩也似一副好奇的样子,不知为何都这般激动。 祖阳搁下箸,摇了摇头:“有屏风阻挡,只能看到个大概身形……” “嘖嘖嘖嘖……”武鸣表演起了口技,大袖轻抖,居然替祖阳遗憾起来:“可惜啊贤弟,那鲁公夫人乃是有名的貌美佳人。没能一睹芳华,殊为遗憾。” 司马珩竟也跟著附和:“不错,鲁公夫人乃当世绝色也,没能一睹美貌,祖生確实遗憾吶。” 哈?绝色?可別又来个“五千年未有之美女”。 祖阳好奇之下又翻了翻记忆,確实没找到对应消息。 “这鲁公夫人既然当世绝色,小弟怎不曾听闻?我听她声音、观她身形该已有桃李年华,怎还不曾许配出去?” 有杆子递了过来,武鸣立刻便爬了上去,自信道:“贤弟,洛阳就没人比我更懂这士女韵事,且听我讲……” 司空王衍有三个女儿,幼女无甚稀奇,但前两个女儿却是国朝扰动之际的关键人物。 其次女名惠风是嫁给了废太子司马遹为太子妃的,其长女名景风则是嫁给了贾后的外甥贾謐,也便是祖阳今日所见的鲁公夫人。 两女几乎是同时许亲出嫁,可那时王景风的绝色之名便已家喻户晓,相较而言王惠风不过中人之姿,按常理说许太子妃是该许貌美的王景风。 不过,两门亲事都是贾后所定、王衍应允,无人敢於置喙。 太子由於此事与贾謐开始齷齪,贾謐仗贾后威势与太子相处更是丝毫不加退让,处处相爭。 其后,贾謐与贾后合谋,害死了司马遹,转眼赵王政变,贾謐又被杀。 王家两个女儿几乎又是同时双双成了寡妇。 这都是永康元年的事,七年前祖阳还是个隨父亲在外的娃娃,不记得这些情有可原。 祖阳闻言好奇道:“既已是六七年前,这鲁公夫人怎还未再嫁?” 武鸣饮了口酒,愈发显得得色:“自是要嫁的,她先许了河阴卫氏子,结果定亲之后那人便薨了。隨后又许了平原董氏子弟,却又是定亲之后人便没了……” 祖阳抽了抽嘴角,有些牙疼。 “自此,这洛阳城里便无人敢言再娶。即便她是当世绝色、司空长女,直到如今。据说她深居简出,乐於商贾买卖。现在看来,当真如此。” 司马珩嘖嘖感嘆著,说若他也有十顷田地出让,一定要藉机好好欣赏一番云云。 摆摆头,吃过瓜的祖阳便觉得索然无味。八卦一时爽,可爽过之后就又觉得是浪费了自己时间,这些所谓的韵事於他而言毫无用处。 看著司马珩,祖阳决定直奔主题,问道:“大王先前说有事相询,不知是何事?” 司马珩收敛了笑容,脸上露出一丝苦恼:“祖生,孤这几日感觉……皇兄似有意让孤出镇河北。” 嗯? 祖阳赶忙询问详情,据司马珩说,两日前皇帝召他入宫,先说了祖阳任命的事情,隨后话头便转到了河北局势。 而今,汲桑、石勒已全面转入守势,在清渊连筑八垒,偃兵休甲不与苟晞交战,可不论从哪看这伙曾经纵横河北的流寇都已不似长久。 北地经此一难出现大量缺员,皇帝似有意令常山王去都督冀州诸军事。 司马珩苦恼道:“这河北现在民生凋敝,军甲不齐,军权都在苟晞等人手里。再说,孤又无河北之地的心腹……” 说白了,怕事而已。 祖阳心中腹誹,不过嘴上却是讚嘆道:“大王眼光独到,此事確需从长计议。” 武鸣咽了口烹肉,附和道:“大王说的是,听闻那尚书右僕射和郁十月底要被派往鄴城镇守,这几日他走了不少门路想要拒绝,却根本不得其法,整日唉声嘆气,家中小妾以泪洗面呢,嘖嘖。” 和郁?驻守鄴城? 祖阳微微眯眼,似乎察觉到了自己北行的机会。若是朝廷派人驻守鄴城,隨行一定有大量兵士护卫,自己可以去蹭个安保…… 顿了顿,武鸣突然一拍大腿:“大王不如乾脆称病!” 司马珩眼前一亮,连忙追问道:“以称病为由拒绝皇兄,如何?祖生觉得呢?” 祖阳没急著回答,而是沉默思索。作为“高人”人设,他给出的建议不能过於平庸,反倒该出人意料才是。况且,这件事对他而言有何可利用的地方,也得仔细想想。 他並不愿司马珩现在就去北方,否则顶头上司离得太近,他后面很多事情都不方便。 可將来呢? 与四叔弈棋时的记忆闪过脑海,不由得让祖阳默默咀嚼。提早布下的一子閒棋,没准未来就会另有大用。 片刻后露出笑容,祖阳反问著对司马珩道:“大王何必要拒绝呢?非但不要拒绝,相反更要摆出一副为陛下分忧的架势来,力主北行。” “啊?这……”司马珩目瞪口呆。 道理其实很简单,很多事並不是去爭取就能解决的。 皇帝想让人替他去河北掌军,掌控军权,可太傅司马越会同意么?那些还在河北的实权派会同意么? 鄴城是先朝的政治符號,至於整个冀州、河北更是一片膏腴,哪怕现在遭了兵灾,生產不继,可这等要地司马越会拱手相让?再说,河北距离洛阳太近了。 皇帝想要把它抓在手里,未免太过想当然。 或者,皇帝也只是要做一轮新的试探? 不论如何,这个位子都轮不到司马珩,他根本不够资格。 既然註定不可能让司马珩出镇河北…… “大王不如早早表个姿態,如此陛下必定暗暗嘉许,未来自可另谋高位。”祖阳低声怂恿著,心底的另一番话却被他压了下去。 未来还有另一种可能——当將来局势糜烂不堪,皇帝焦头烂额之际,他也可能会寄希望於这个毛遂自荐的亲信。 当祖阳告辞准备离开常山王府时,司马珩还有些举棋不定,不过剩下的事祖阳便不打算再掺和了,由著他自己去苦恼。 閒棋本就是隨手布下,成与不成对当下的祖阳都没太大影响,现在他关注的是自己的北行计划。 如果十月底是离开的好时机,祖阳现在所剩时间就已愈发紧张,还有很多事必须要做掉。 临走前,祖阳与司马珩、武鸣分別告请,请他们之后派家中管事及一应人手配合祖阳来做件事情——他要安排一场考试。 两人並无不可,隨口应了。如是,祖阳已在洛阳凑了四户人家,足够配合他接下来要做的事。 司马珩似要独自斟酌沉思,武鸣也不好再继续叨扰,见祖阳要走他乾脆也告辞与祖阳一道离开。 “贤弟啊,这些时日里你还在忙著田亩之事?你马上及冠,还需积累名声。 “要多多参与谈玄才是正经事……” 这种论调祖阳以前也听过,曾经有人劝他“多上网、少看书,保持独立思考。” 出府的路上,武鸣隨口与祖阳说著人生道理,后者安静倾听,时不时点头附和,两个人都很满意这种相处模式。 走出府门准备辞別时,祖阳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武鸣这么喜好猎奇,或许会认识些技术人才? 他试探著问:“对了子庄兄,这洛阳城里可有什么可靠的匠人?” 武鸣刚刚上马,闻言问道:“你莫不是想要聘之北上?” 见祖阳点了头,武鸣摆手大笑道:“贤弟,这世人皆是趋利避害,有几人似你一般偏向险绝之处?信我,你聘不到什么人的。 “洛阳天下都,在这里做匠人大把大把的钱帛可赚,谁与你去北境冒险?” 祖阳咧咧嘴,倒也认可武鸣的道理。 不过刚要离开,武鸣忽然想到什么,拍拍额头对他道:“贤弟,你既认得荀公,不妨去请荀公帮忙。 “禁军装备军械是由少府中、左、右尚方出品,这三衙之內都豢养了不少军匠,荀公而今主掌禁卫,与少府关係颇近,他或可帮你寻到合適人选。” 第51章 0051:北行组队需择人 晨光漫过云母窗欞时,王景风脸上正掛著淡淡的笑容,在婢女的服侍下对著铜镜梳妆。 铜镜里,新柳黛眉衬著鹅蛋俏脸,水泽凤目漾著眼尾微扬。她抿了一口红纸,待鸦青长发被鈿、步摇挽成云鬢后缓缓起身。十六破交窬裙褶垂落,裙尾曳地堆叠出烟霞雾色。 想著即將出门去看看风景,她的心情便很好。想著又可以去听故事了,她心情便愈发开朗起来。 就好似窗外生出的朵,於无人时绽放,於观赏时灿烂。 只是不等她开心多久,门口的声音便让她又微蹙起了眉头。 “听说,阿姊要去寻那祖家少年?” 妹妹王惠风跨过门框,无视四下婢女们的问安,逕自走到姐姐身后。“还请顾及些阿耶的名声,前番与那男子共处一室便已多有不妥,可莫要传出笑柄去。” 王景风微笑转身,想要去拉妹妹的手掌,被后者侧身躲了过去。她眉眼处的失落一闪而没,仍旧笑著道:“妹妹莫要胡言,做做生意、听听故事,我与那少年才见过几次?无非是寻个开心罢了。” “阿姊勿怪,只是怕你耐不得寂寞,做出些出格的事情。妹妹是好心提醒,可莫要学你夫家舅母,墮了我家门楣……” 语罢,王惠风冷著一张脸转身离去,给王景风原本不错的心情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后者低垂著眼帘,挺翘的睫毛微微颤动,许久颇为无奈的勾了嘴角。 人能够决定自己的命运么? 父母贾后要她嫁给贾謐,她能如何?贾謐、贾后要害死妹夫,她又能如何?三次嫁人,三次夫家身殞,和她又有什么关係? 可如今,这破败的名声,和妹妹糟糕的关係却全都压到了她的身上,无非“命也”二字。 也不知,还要这样过上多久。 “走吧,备好马车……”她轻声嘱咐,侍女上前握住了她微凉的手掌。她深深吸了口气,拍拍对方手背,重又打起了精神。 洛水畔,祖家的田地已是遍布了豆萁,满眼葱绿。 流民们或浇水、或施肥,亦或时不时巡查一番,除去新生的野草。原本祖家的门客们会带著一些人开渠,只是今天不知怎地,门客们俱都不在。 田地旁,祖阳练刀、婉儿练剑,石三仍旧提著刀鞘在旁指点。 经过一个多月的练习,两人而今的架势已愈发有了模样,至少劈砍、击刺时刀剑都不会剧烈颤抖,已算得上进步飞快了。 眼见祖阳挥刀劈了一百下,石三点点头,道了声:“公子辛苦,且休息片刻。” 祖阳最后劈了一下,看著稳稳的刀身吐了口气,缓缓收刀。一旁,婉儿的击刺还只有九十二,她倔强著继续练习。 石三上前替祖阳收了刀:“家主前日吩咐,要为公子再打一口刀,公子是想要汉制的环首,还是现制的细刃?” 祖阳没有丝毫犹豫,选择了汉制。对他来说,大晋形制的刀太过清瘦,娘里娘气,重心也过於靠后並不適合他。 回到大石旁落座,擦了额头汗水,祖阳抬头看了眼日光。算算时间,也到了该做事的时候。 那日二叔与他交谈,是建议他將这批流民俱都编练成部曲,护卫他北上常山,但祖阳没有採纳。 且不说一百多人的队伍要整训多久才能堪用,只说这些人吃马餵需要耗费多少粮草就足让人肉疼。 届时整个队伍人员庞大,纪律堪忧,还得押运著巨量粮草,惹人瞩目。反倒不如小队人手来得爽利、敏捷。 他需要一队护卫,但寧缺毋滥。他身边的人不能只当打手用,带到北地的每个人、每个位置都得仔细考虑,所有的资源都必须在刀刃上。 这些人在路上担任护卫,到了常山就得要慢慢成为他的触手。所以,他早就决定要做一次选拔。 “婉儿,去拿东西。石叔,且把他们唤来吧。”吩咐后,婉儿收剑,石三点头,各自按著吩咐去忙碌。 不一会儿,云真、赵峰、杨秀、田原四人便到了近前。將近两个月的歇养,此时四人都比初见时结实了不少,不再如原本瘦削的样子。 此时,婉儿正捧著精美漆盒过来,一一摆放在了祖阳身前,共有四个。那漆盒是以黑底配金纹,打磨十分精致、样繁复,一看便是价值不菲,而漆盒里承装的物件怕也是金贵非常。 “今日门客们都被家中唤去做事,可偏生我这里有件事,必须今日做掉,所以需要你们带人去办。”祖阳负手而起,对四人做了吩咐。 事情不复杂,四个漆盒里承装著马蹄金,乃是祖家要带给洛阳城中显贵的礼物,今日便要送过去。他们四队人,由他们四个领队各自挑选两人跟隨护卫,晡食前返回此处便可。 祖阳当著几人的面打开了一只漆盒,拿出一枚金灿灿的马蹄金,道:“这盒子里的酎金关乎我的大事,你们陪著我祖家门客前去运送,万万小心,不得遗失了。此事办妥,隨从之人自有奖赏。” 四人看著金光闪闪的马蹄形物件都直了直眼,四人不约而同下意识对视了一番,隨后不算整齐的道了声诺,他们各自去挑选跟隨的人选。 看著四人的背影,石三有些不解的问祖阳:“公子,为何让他们自己挑人?有奖赏在,他们挑的人物恐怕多是些亲信。” 祖阳笑笑道:“就是要看看他们怎么挑人,挑的人又是什么水准。” 说著话,他心底则微微一嘆。他可选择的基数太少,范围太窄,最关键是他的时间太紧,很多事没法做得精细,否则该要更从容些的。 不一会儿,十二个人回到了祖阳身前,祖阳不出意外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譬如狗儿。 他告知四处人家在洛阳城的位置,叮嘱將漆盒送到后需要取回对方给予的回执,四人俱都应诺礼拜。 婉儿上前给每个盒子加了把小巧铜锁,发给四队各一枚祖家部曲的竹牌,隨后四队人各自捧起漆盒步行走向洛阳。 几乎与此同时,一辆华丽的马车刚刚离开津阳门,向著祖家地块而来,车子四周还有四名持刀的王家部曲作为护卫。 马车里,王景风掀开车帘一角打量著沿途景色,心情渐渐重又开朗。 第52章 0052:护金路上遇波折 前往洛阳的路上,云真等一行十二人避著车辙行走,路上显得有些沉默。 四个漆盒被狗儿等四人护在队伍內里,四队人沿著官道向东復又向北,安静的走著。 八月中旬,天朗气清。 沿途蒿草仍旧齐腰高矮,时而有飞虫蚂蚱在道旁蹦跳,但视线里却已没了先前隨处可见、哀求声声的流民。 经过京兆府的连番“整治”,那些人已被“劝离”。 或是拖家带口向东、或是冒险向南,至於现在到了何处无人知晓,似也无人关心。 四队人来自不同的地方,各有不同的顛沛流离。 相处了这么久后,平日里却也算是互相熟络,可不知是途径故地还是心有所感的缘故,今日眾人互相间显得格外沉闷。 好半晌后,终於有人故意找了话头,人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但说话间眾人的目光都时不时会扫向那四个精美的漆盒。 人这种生物有时最是怪异,无数个念头可以在剎那间生生灭灭,一念神魔,轮转不息。 就这么闷声行走,有些人的呼吸便忍不住显得粗重起来。队伍里,互相间打眼色的动作开始频繁。 迎面自北方忽而行来了一辆马车,马车外饰显得颇为华丽,车旁还有四名护卫佩刀隨行。 两队人於拐弯处骤然碰上,各自都下意识停了脚步。 见云真等人俱是一副流民模样,那四名护卫立时都將手按上了刀柄。 杨秀见机最快,赶忙摊开双手,用不算太標准的河洛方言道:“诸位上差,我等乃是祖家的佃户,奉命前往洛阳办事,並非歹人。” 说著话,队伍中的云真示意眾人俱都退向路旁,他自己甚至主动退入草里让开了道路。 四名护卫並未放鬆警惕,目光审视著眾人。但马车却已重又向前,木轮碾压著车辙缓慢从眾人的身前经过。 马车厢壁上繁复的雕和精美的铜件映在了眾人眼里,显得如此扎目,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就在车子即將通过时,车夫忽然又勒了一下韁绳,让拉车的马儿有些烦躁的顿了顿蹄子。马蹄敲在坚实的地面犹如一声声鼓点敲在眾人心里,他们不安的看著马儿打了声响鼻。 车夫侧耳向车厢里听了听,隨后冲他们问道:“尔等是范阳祖氏的佃户?是从何年何月开始与他家佃耕的?原本课税和租调是缴在何处?” 杨秀心中一紧,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见了这般表现,那四个护卫登时將刀子抽了出来,飞快护在马车一侧。 “尔等手持的漆盒是何物?莫不是盗掠了何处人家?”车夫的话已变成质问,护卫们左脚向前挪了挪,都摆出了適合发力的架子。 汗水从额头渗出,沿著脸颊流淌,自頜下滴落。眾人只觉得喉咙发乾,手臂开始跟著发麻。 因为前次告举的缘故,赵峰及河內人与其他队伍的关係都不算好。一行十二人,河內的三人被有意无意落在了最后。 此时,赵峰却攥紧拳头,沉默地拨开其他人,挡在了所有人的身前,低声道:“若说不清,你们便先走。” 狗儿吞咽了一下,神色有些茫然,脚步下意识向后退了退。田原三人则已是作势想要逃跑。 前方雪亮的刀身映著日头,隨著抖动发出一阵阵闪光,让人眼晕。 就在气氛剑拔弩张之际,云真向前两步,拱手行礼:“回稟贵人,我等乃是河北、并州流民,六月底被祖家招揽来耕田,勉强算是佃农。却並未入河洛编户。 “祖家东主令我等送物件入洛阳,有东主部曲的信牌在此,可供勘验,我等並非歹人。” 一口气说完,云真低下头,將婉儿给的祖家信牌双手举过头顶。其他眾人看著这一幕,仍都保持著警惕,盯紧了那四口刀。 流民没有编户,是一群无有身份的群体。他们不属於过去,似也不属於现在。 杀了、埋了,无非这天地间的弱肉强食罢了。当地官府不会理会,当地住户不会收埋,谁又能知道这马车里的贵人和贵人的护卫是何想法? 岁月似已不知过去了多少个轮迴,终於有一名护卫上前取了信牌验看,许久,眾人耳畔响起一声好似天籟的回稟:“確是祖氏徽记”。 车夫顿了顿,復又问道:“你等是跟隨祖家何人行事?” “祖家六房公子,讳阳。”这一次,是杨秀赶忙插了话。车夫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轻扬马鞭,车轮继续向前。护卫將信牌拋回给了云真,隨之走得远了。 当躲避许久,確认那马车已然走远后,眾人才先后缓过劲来,大气呼吸声此起彼伏。 闹过了这一出,眾人都有种死里逃生的庆幸,不自觉都加快了脚步。 又行了许久,杨秀忽然藉机凑近了狗儿。他没有去跟云真说话,反倒跟云真这个小兄弟玩笑道:“狗儿老弟,捧著这么一盒金子,是何滋味啊?” 狗儿撇撇嘴,斜了杨秀一眼,压低声音道:“有屁就放!” 杨秀拽著他向旁边走了两步,身后的赵峰见了微微眯眼,杨秀对他的打量毫不在意,恶狠狠的瞪了回去。 云真也向杨秀两人瞥了瞥,眉头微蹙,但没有说什么。 他其实对今日这趟差事有些看不明白。 门客们被祖家借调离开他可以理解,祖阳自矜身份不愿跟隨行动他也能理解,可为何连个看著他们的人手都不派? 若真的是四盒金子,就对他们几人这般放心?不怕他们乾脆卷了这笔財帛,亡命天涯? 正思索间,狗儿捧著盒子凑了过来,看著云真欲言又止。云真也只是看了他一眼,丝毫没有发问的意思。 过了晌午,眾人才走到了洛阳城南,因四队人所需抵达的住处各有不同,赵峰三人最先从队伍中分开,其他几人继续沿著城门入內,又依次在不同街口分道扬鑣。 眼见四下再无他人,狗儿这才凑近云真,低声道:“真哥儿,咱们跑了吧!” 另一人闻言愣了愣,旋即也兴奋起来,低声道:“对啊,有了这盒物件,咱们哪里去不得?” 云真没有说话,额头的川字纹愈发深刻起来。 第53章 0053:贵女忽至且验田 当王景风的车队抵达洛水北畔的地块时,祖阳是颇有些惊奇的。 他得到的通稟是说对方要在午后才来,届时要与他一同考察田亩,却不想对方竟是提前了整整半日,不告而至打了个突然袭击。 这是怕自己提前准备,做了什么掩饰? 带了婉儿与石三两人,祖阳主动迎了上前,看著头戴幕篱帽的华丽身影在侍女的搀扶下款款下了马车。 曳地长裙被侍女用手挽起,五朵履踩著软垫落於並不平整的土地上。虽然看不清面容,可只是窥一眼其人身段便不自觉浮现出“身姿绰约”的观感来。 这女人,便是此时的人间绝色? 祖阳一时间不自觉也生出了些许好奇,不知她与后世见过的美人相比是何差异,可否言过其实?念头一起,脑子里就会想著怎么来看看。 “见过夫人”压下好奇,祖阳远远行了一礼。 王景风见他在此似很开心,她欠身微福,语调软糯:“本不想晨时惊动公子,打算自己先来看看,午后再好好听听故事。却不想公子今日竟也这般早,想来是妾身叨扰了。” “阳近乎每日都在此处,谈不上叨扰。夫人莫要介怀,既来,可先在地旁休息,一会儿阳带夫人去地里查看。” 祖阳语调平和,彬彬有礼,愈发让王景风观感大好。 她往日里见过太多对她大献殷勤之人,也见过太多避她如避蛇蝎或刻意疏离的贵胄公子,祖阳平淡谦和、不卑不亢的態度让她颇感舒服。 侍女自去大石旁的平地处布置,安放锦墩、帷幔、铺设野游的一应物什。侍卫中有两人去了田地里,翻检了田地土壤,又掏出布帛去各处截取土样。 王景风並未急著去歇息,与祖阳寒暄两句后,她反倒款款走向田亩旁边,观望著远处的流民。 微风吹动她的衣袂,將胸前姣好的弧度勾勒出来,赏心悦目。 作为洛阳人士,名门贵女,王景风自然知道张方之乱给城郭四周的农业生產造成了怎样的破坏。 那一战后,各家佃户或死或逃,十不存一,导致大片的田地拋弃荒芜,很多地方至今也没能恢復。 早先祖阳对她说自家已恢復了生產,王景风只道是祖家安排了部曲渡河耕田,可路上遇到了云真一行后她不由得有了新的猜测,此时终於得到印证。 “公子竟真是招徠了这般多流民耕地?传言里,这些人凶顽贪狞,你是如何操持此事的?” 看著百余人在田间安静忙碌,几近农夫,王景风好奇的扭过头来对祖阳问道。 祖阳没急著回答,反倒回问:“夫人觉得,这些人在逃难之前,都是何种人物?” 王景风沉默片刻,摇摇头:“妾知公子之意,然这些流民几经顛沛,早已变了心性。 “河北之地,大寇汲桑所率队伍不正是流民?烧杀鄴城时,这等人哪儿还有一丝淳朴?前番,司隶之地也颇多盗抢姦淫,京兆府捉了人去也俱说是流民所为……” 祖阳没有爭辩什么,他只是平静介绍了自己先前的诸多做法,隨后道:“管子曾说:仓廩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阳所作所为,无非『以工代賑』四字耳。 “流民所求无非温饱、安全,若真能岁月静好,又有几人愿意去贪残暴虐?” “以工代賑……”王景风闻言后若有所思,缓缓点头。 很快,两名侍卫返回將包好土壤的布帛递了过来,侍女捧著举到面前,王景风左手敛著大袖,右手纤指捏起一块土壤在指肚搓动。 她轻轻頷首似对土质颇感满意,又取了另一包土进了幕篱之下,似是放在鼻端嗅了嗅。 这让祖阳对她愈发意外。要知道,这些土可都是追过肥料的。 身后,婉儿见了此景赶忙退下,不惹注意的跑去稍远处。 “公子竟是老於农稼?这土肥腐熟得刚好,已无异味。质地鬆软,草根虫幼除得也很乾净,看不出是刚刚復耕的土地。” 王景风验过四包土壤,心情似是不错,可在祖阳听来她的语调似又变得稍显清冷。 谦逊一番,王景风没有与他多谈,一身华贵的女子迎著秋阳,便即向黝黑的土地中踏步而去。祖阳看她的眼神愈发怪异,只是默默跟从。 在侍卫勘察取土之后,王景风又自己下了田地,在流民们敬畏、惊奇的目光里自去取了几块土来,仍是赤手捻碎,亲自嗅闻,丝毫不见忸怩做作。 好半晌,她似终於勘察完毕,轻轻拍了拍手接过侍女绢帕仔细擦拭。对祖阳道:“妾身对田地还算满意,且请公子报个价吧?” 这时,婉儿捧著陶罐走来:“夫人,罐中是烧过的清水,婢子侍候您净手。” 隔著帷纱,王景风看了婉儿一眼,缓缓点头。 田边大石处,洗过手的王景风坐在锦墩上,仪態端庄。 “此处毕竟是洛阳良田,夫人觉得六千匹绢如何?”祖阳保持著仪態,但张嘴就是狮子大开口。 听了祖阳的报价,王景风摇摇头,清冷的嗓音开始点评著地块的劣势,条理分明地还起价来。 渐渐的,两人达成了诸多一致,价钱慢慢砍到五千匹左右,最后的成交价还要再低一些。 隨后王景风不再议论价格,却又聊到了耕地的劳力,王景风要求出让田亩时需要隨附將这些流民转为王家部曲。 大多数的条件祖阳俱都应了,这王景风的生意谈得公道,价格很符合他的预期。在谈到流民时,祖阳却顿了顿:“夫人,流民里我需带走十余人,其他自可留给王家,若夫人无异议,此事便可定了。” 王景风语调忽又变得软糯,她好奇问道:“来路上,曾见到十余个流民捧著漆盒……莫非,便公子说要带走之人?” “还不確定,我会在这里挑选一番,充作我祖家的部曲。” “近日,听闻公子已应了常山中尉之职,是打算以这些人充作护卫?” “算是吧” “妾有一问,不知是否冒昧。公子乃是祖家子弟,在司隶若举孝廉自有大好前程,为何偏生要去北地冒险?” 祖阳斟酌了一番,没打算说实话。“重整山河”这等志向可以说给二叔听、说给堂弟听,可说与旁人却容易惹人遐想,殊无必要。 他沉吟片刻,想起了早年间一句颇有逼格的梗来,会心一笑,隨口道:“天地这般广阔,我想去北国好生看看。” 戴著幕篱的士女並无表示,似正在打量著祖阳。 有幼鹰掠击长空,在宽广的天地间发出一阵唳鸣,锐响悠悠,直衝霄云。 第54章 0054:別样人生各歷经 洛阳城,平昌门大街一处夹道巷里。 短棍压在肩头,一个閒汉猛地拽住田原的衣襟,將他硬生生拉到近前来。那个瞬间,田原闻到了对方嘴里浓重的蒜味。 五个青皮閒汉各持短械,將田原三人围住,漆盒在冀州汉子怀里细微地震颤起来。 “流民也敢隨意在洛阳街头行走?还拿著盗掠他人的钱財?这世道……喂,把东西交出来!省得带你们去见官!” 为首的刀疤脸咧著满嘴黄牙敞开胸怀,露出一丛丛黑漆的胸毛。 田原双腿发软,他平日里辈分不低,处事也算圆滑,却什么时候遇到过这种情景? 当下弯腰告饶:“好汉误会,我等是范阳祖氏的……部曲,对,这就是些寻常点心,好汉们高抬贵手。” 刀疤脸撇撇嘴,一巴掌扇在了田原脸上…… ----------------- 墙角阴影里转出三个扎绑腿的汉子,杨秀余光扫过身后的巷口,同样有三个汉子堵住了道路,各自都持著短械。 领头者拎著一块青砖逼近,不耐烦道:“你交是不交?劝你识相些,別误了大好性命。” 杨秀陪著笑脸:“诸位好汉怕是误会,我等真是祖家部曲,有牌子在此可验。若是不信,我等可以跟隨见官的……” 閒汉们没有停下,右边的人已经挥动了手中的短棍,发出一声呼啸。杨秀与两个同伴都被逼著后退半步。 “你娘!”身后的閒汉吐了口口水,捏了拳头,骂咧咧道:“识相点!信不信,老子弄死你们这群流民也不干官司!” 杨秀眼睛转了转,突然伸手笑道:“诸位好汉且住!不如这样,咱们做个交易。” 为首者停了脚步,饶有兴致看著杨秀。 杨秀从同伴怀里接过漆盒,对他们眨了下眼,转身道:“好汉,我等也不想误了性命。实不相瞒,这一盒里装的乃是金子,我大可交出来。” “算你识趣…”身后的汉子们嗤笑出声。 杨秀却又忽然为难道:“可这般一来,我等就没法回去交差了。没了依託,我三人早晚也是个死。” 为首者不耐道:“那又如何?关老子屁事!” 杨秀仍旧陪著笑脸,道:“若横竖都是死,我们不如乾脆和好汉们拼条命,拉一两人陪葬。反正我等都是流民,烂命一条,不值什么钱。” 这般一说,几个閒汉都有些犹豫起来,面面相覷。 杨秀继续道:“不如这样,咱们就在这把盒子打开,好汉分我们些许作为盘缠,从此天高水远,各不相见。” 说著话,杨秀已將盒子搁放在了地上,自己主动退了一步。那为首的汉子愣了愣,下意识去拿那盒子。 他俯身弯腰的剎那,杨秀却猛地前冲抱著那人的腰身扑倒。与此同时,两个同伴也同时前冲,抓向跌倒的那人。 擒贼先擒王…… ----------------- 东阳门大街一处巷里,高墙之外。 漆盒被赵峰交给身后同伴,他张开臂膀挡在眾人身前,纹丝不动。 “祖家交给常山王的物件,你们也敢动手?真不怕士族追究么?”河內汉子声如洪钟,暴露在外的手臂肌肉虬结,青筋分外醒目。 青皮汉子们拉开架势,有人甚至掏出了匕首,仍旧目光不善的逼到近前。 为首者掂著刀刃,嗤笑道:“你们手无寸铁,还敢大放厥词?攮死你们,无非得费力拉出城去,想不想试试?” 赵峰目光沉凝,平静道:“有胆就来试试。” ----------------- 平乐市外,云真打量著逼近过来的汉子们,脑子里却在急急思索著对策。 这一路行走,他愈发觉得今日事情透著蹊蹺和诡异。 狗儿抱紧了盒子向后退了几步,看著云真忍不住抱怨道:“真哥儿,我就说咱们带了金子就跑,你偏要来送!现在怎么办?” 云真来不及多说什么,只劈手夺过了狗儿怀里的盒子,道了句:“跟紧我!”隨后,主动迎向了正堵截而来的閒汉。 平乐市外,穿行的人群远比其他地方为多,熙熙攘攘。 云真走了两步很快奔跑起来,他抱紧盒子大吼一声:“光天化日,谁敢劫夺给司空府的东西!”说著,他不闪不避,竟就这么直愣愣冲了过去。 “若是猜得准確,这些人不会对自己下死手的……”心里如此念叨著,云真越跑越快,在那閒汉拎起短棍时,他乾脆闭上了眼睛。 ----------------- 午后,阳光显得有些慵懒,秋日里难得有些暖洋洋的。 王家的两个侍女自已拾柴生了火,在铜鼎里烹起茶汤,婉儿蹲在旁边帮忙打著下手。 精巧的食盒被摆在洁净的蜀锦上,王景风亲自將漆制的盖子取下,示意祖阳自取品尝。 祖阳正坐於蒲团,礼谢后取了一枚细环饼,放到嘴里轻轻咀嚼了起来。 据王景风介绍,这点心又叫“寒具”,乃是用蜜兑奶和面,文火烤制而成。祖阳尝了,確实酥软甜香,觉得与后世的糕点相比也自有一番风味。 两人就著暖阳、和风、田园品著点心,隨口聊著异域的趣事,享受著士族子弟们閒適的生活。 王景风对地中海周边的出產、经商、律法等都特別感兴趣,边听边问,时不时发出一阵阵惊呼,让时光在欢乐中不脛而走。 听得出来,王景风的心情不错,她的侍女在烹茶时偶尔回头去看,再互相对视都会露出笑脸。 其中一人小声对婉儿道:“你家公子倒是有本事的,我家景娘子许久不曾这般开怀了……”说著话,耳畔又有王景风银铃般的笑声传来,清脆悦耳。 婉儿添了把柴,有些得意的抿嘴笑笑,露出酒窝。 她倒是还知道替自家公子谦虚两句:“我家公子不过是閒来无事,翻了几本旧书,偶然间多记了些事儿。 “誒呀,其实也没什么,他常笑自己记性太好,连那些无用的东西都忘不掉,倒叫姑娘见笑了。” 话虽如此,婉儿眼底却流转著一丝骄傲,仿佛在说:“我家公子的本事,可不是旁人翻几本书就能比的。” 祖阳打量著身旁的幕篱帽,好奇心忽而泛起。 少年的心总是躁动的,他现在莫名便想看看这帷纱后的面容。看看到底所谓的“绝色”是否言过其实。 王景风拾了块牢丸送进帷纱下,又用绢帛擦了擦手指。 她似忽然醒起了什么,沉吟片刻,有些意犹未尽道:“既已叨扰公子许久,不如……” “不如去河边走走,如何?”祖阳整衣起身,笑著发出邀请:“此时天气正好,吃过东西刚好散步。” 王景风愣了愣,似未曾想过祖阳会这般主动邀约。低头沉吟片刻,她欣然应允。 两人沿著道路绕向洛水边缘,除了捧著裙摆的侍女外,其他人都间隔了些距离,不去打扰主家雅兴。 洛水汤汤,蝉鸣渐哑,二人沿浅滩徐行,秋阳將波光镀上金色。 王景风攥著手指,深深呼吸了一口河边空气,转向祖阳道“可惜,公子不日便要远行,今后怕是再难听得这些故事了。” 祖阳负手摇头:“来日方长,祖阳且去歷练一番,他日再见夫人或许会有新的故事。” 说到这,他忽然站下脚步,在侍女惊讶的目光里道了个不情之请。 岸边人影晃动,幕篱轻纱、交窬裙与素麻衣袂时而交叠,晕染著洛水。半枯芦荻纷扬坠下,搅碎浮光、泛起涟漪。 第55章 0055:金墉寂寂锁春秋 晨雾初散,又一轮朝阳升起。 素帷马车碾过护城河的石板桥,视线里映出了青灰色的城墙轮廓。 金墉城三座毗连的夯土台基默立晨光之中,墙垣斑驳处露出曹魏时铺设的条石,缝隙间蔓生著野草。 戍卒持戟立於女墙后,玄色皮甲映著冷铁寒光,目送著马车驰入,却是將王家的护卫都拦在了外面。 王景风掀帘,透过帷纱望向城西角楼,微微嘆了口气——永康元年,贾后便被囚死於此,贾氏砥柱崩塌,族人党羽俱被清算,也让她就此成了寡妇。 时转至今,这城里又关了另一名皇后,只不知未来的命运將会如何。 车轮碾过內城夯土道,惊起几只灰雀,扑稜稜掠过废弃的宫室檐角。残破的鴟吻下,新结的蛛网缀满露水。 “景姨!”垂门前,裹著杏色夹袄的少女一脸喜意,提著裙琚疾步迎来,发间步摇轻颤。 司马菱年方十三,眉眼肖似其母,唯颊边稚气未褪,行礼时袖口露出一截磨毛的素绢中衣。 王景风笑著下了马车,少女亲昵的上前挽了她的臂膀。 “给你们带了些点心和瓜果,且让霞儿给你们捧进去,你母后呢?” “在正厅等您呢,您也知侍卫不允她出来。” “无妨的,走吧……” 正厅內,当今大晋朝的惠皇后羊献容跪坐於蒲团,素髻斜簪一支白玉搔头,正提銚分茶。案头青瓷盏中,茶沫浮若积雪。 “难得你能过来,几个月里,除了吕公送了些物件做了问候,旁人都快把我们忘了。”她未抬眼,腕间银釧隨动作轻响,“有何新奇事情快说与我听,也让我母女俩都解解烦闷。” “吕公?南阳吕氏的吕雍?北军中候?” “都已是故事了,太傅秉政,又岂能容他来做北军中候。而今白身一个。” 王景风隨口与羊献容寒暄著,敛衽而坐,司马菱也敛了笑意陪在一旁,显得乖巧。 王景风与羊献容两人年幼时曾是闺中密友,但长到豆蔻年华便各自迎来了命运的安排。 一个嫁与贾謐成了寡妇,另一个嫁与皇帝几经废立却也成了寡妇。 自羊献容谋立皇帝失败后便被幽禁於金墉城內,平日里也唯有王景风这等身份才能进来探望她一二,让她母女的日子不至於如冷宫般幽寂。 “你也知道的,我如今深居大宅,只偶尔做做生意,哪有什么新奇事。”王景风接过推来的茶盏,顿了顿,“不过,倒是新结识了个渊博少年,听了些异域故事……” 西域商队驮丝绸越流沙,见安息奉圣火为教,帝王號称光明; 大秦元老执紫袍爭权柄,提图斯凯旋门却又迎来了皇帝开疆; 尼罗河夕阳晚照,埃及艳后曾委身於愷撒,以女子之身称王; 希腊公民议事,百姓掷陶片逐贤良,劈波斩浪,辩真理於城邦…… 檐角铁马忽而錚鸣,穿堂风捲起司马菱未压住的碎发,显得那双瞪圆的大眼睛愈发明亮。 遥远的异域、新奇的故事、动听的传说,让少女忍不住攥紧袖角,生出了无限嚮往。 相比之下,羊献容却显得分外平静,新奇之后便瞥了自己闺蜜一眼,饮了口茶汤打趣道:“听起来,那少年这般见多识广,確是个妙人。 “嗯,范阳祖氏…家世倒是够了,只可惜不是嫡子,但若与王家结亲身份勉强也能够的上。如何,是否与司空说说心意?” 王景风笑了笑,並未羞恼,她指尖抚过盏沿水痕:“莫拿我取笑,且不提我这等糟糕名头,只说这等年岁的老女人,又如何去耽误那等弱冠少年。 “呵,倒是咱们的公主……” 说笑著,王景风忽然住了嘴,刷地收回视线,她暗恼自己的不谨慎,心下一时歉然。 司马菱与其母囚禁於金墉城,还不知何年何月能够得以自由,哪里有机会去寻个姻缘? 司马菱倒是不以为意,也看出了王景风的尷尬,主动岔开话头:“姨母,那是个怎样的人物?生得可还好看?” “他啊……”王景风自然回忆起了祖家少年,“模样自是俊朗的,至於其人……” 下意识的,她又想起了昨日洛水河边,少年那个不情之请。 秋阳里,面若冠玉的少年眸中清澈没有丝毫淫邪,爽朗行礼说著:“久闻夫人有沉鱼落雁之容,阳颇好奇。只未曾瞻仰风采,心中不免憾然。 “不知是否有幸,得见芳容,以慰他日北行?” 王景风此时已记不得自己当时的想法,总之鬼使神差的她掀开了帷纱,看到了那少年一脸惊艷,清澈的眸中充斥著欣赏。 往日里,也不是没被世家子弟看到过,可她感知到的多是贪婪、欲望,越是年少越是如此。 眼前这个少年为何例外?他是个怎样的人? 雀鸟啁啾穿庭而过,王景风垂眸笑道:“至少是个胆子大的”,铜鑾铃在风中碎成几段,她又补了一句:“颇有趣的人物。” 远处戍卒换岗的呼喝声响起,盪过残垣,惊起更多灰羽的雀。 此时,胆大復又有趣的祖阳正在自家地块旁边,负手看著云真、赵峰、杨秀三人向自己走来。 昨日晡食时,除了田原之外其他三队人都准时带回了回执,成功率让祖阳多少有点意外。他原本以为,最多只能回来一半的。 甚至最后,连田原三人也回来了,只是他们並未带回回执也未带回漆盒。三人只是跪倒在地,哭诉著东西被洛阳的歹人劫走的消息。 祖阳倒没太难为田原,反倒开解一番只罚他们做了约五公里的长跑,免了三顿餐饭。 这是个老实汉子,尤其是他还敢主动回来,便愈发证明其人没什么心思,只是性子软弱,没什么能力。 这本就是一场试探,他只是要挑出合適的人选跟隨。其他人无非没有这个缘分,他会將之留给王景风,让他们继续在此处耕作生活。 另外三人带回的回执都很有趣,他特意拜託了常山王、王昱和陈准家的管事,要他们写明一路上安排的刁难和赵峰三人的应对。 而这三份回执的记载——大相逕庭。 最朴实的乃是赵峰,这个河內汉子身强力健、耿直守信,与同伴护著漆盒,硬生生扛著閒汉围攻,打出了一条道路。 当然,祖阳有提前嘱咐,只能威嚇不能下去死手,所以赵峰等人回来时也只是鼻青脸肿些,到底没受什么大伤。 杨秀则颇知变通,先以诈术骗得閒汉近身,隨后三人合力擒下了为首之人,他们挟持著那人一路闯出了围困。 其人机敏,又有口才,未来值得栽培一番。 最有趣的则是云真,他们三人是抱著漆盒一路奔跑过去的,一路上都没有还手,只是各自挨了几下棍棒。 看起来,是好像三人只是走了侥倖。可祖阳却猜测,该是云真看出了这场试探的底细。这个少年,敏锐之中总是不失沉稳。 一路上,四队人都可以隨时背叛祖阳,捲款潜逃,但好在四队人最终都按住了贪婪。这等表现,足以让祖阳给他们些基本的信任。 等三人近前后,祖阳对他们开门见山道:“我即將赴常山为官,需挑选出十名护卫隨我北上。你们可以思量下,是否愿意跟隨我身边。 “若是,你们將成我祖阳的部曲,今后衣食生死皆听我安排,自不会亏待尔等。 “若否,你们可继续留在此地,他日这田地易手,你们也可继续替他人劳作,自也可安稳度日。 “晡食之前,给我一个答覆。” 第56章 0056:金帛易地定契约 翌日,傍晚。 洛水浮金,斜阳將两人身影俱都拉长,烙印在豆田上。 王景风头戴幕篱广袖轻扬,纤细的指尖掠过垄间青荚:“如此,你我交易达成。地价三成折绢,七成兑金饼——公子可还满意?“ “善”祖阳对王景风再度行了一礼,將盛放契书的漆盒递给了王景风隨行的侍女,“待其他诸事皆了,霜降前即可交割。” 王景风微微頷首,阳光自她身后打来,將她端庄的身影映得愈发窈窕。 祖阳侧著头,颇有些贪恋的欣赏著,待秋风再度吹紧衣袂时,峰峦起伏处塞满了视野,让他满足的收回了目光。 这般好景致,还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嘖嘖…… 其实祖阳不是很明白,那日既然已经与王景风谈妥了框架,剩下过契、定约乃至流民墮籍这些细节其实该交给王家管事来做,王景风这等身份频频来此与他商谈杂务其实並不合適。 可谁能拒绝金主的要求呢?尤其这位金主还如此的美丽动人。 王景风似是对身旁的目光毫无察觉,只是依旧打量著远处劳作,默默挺直腰背。 暮色漫过田塍,流民们正在收田地中的绿豆荚。至於小豆要等到九月望日。 秋日渐凉,流民们的陈旧单衣已然有些难以御寒,在正式墮籍为王家部曲前,祖阳需要操持给流民们更买新衣,安顿住处。 王家在洛阳西侧有一间废弃的庄园名为秋园,院中原本居住的是王家佃户,庄园主体则是用於主人谈玄避暑的。 现在王景风做主,可以將之交给自家的“部曲”居住。但在流民正式墮籍前,清理秋园、整飭住处的事也要一併交给祖阳打理,都作为交易的条件,后者並无异议。 两人的交易谈得很顺,因为价钱確实可观。特別是王景风愿意將七成价款兑成金饼,对祖阳更有十足的吸引力。 毕竟,他可不愿在北上时还得押送著整整四千七百匹绢帛。 於是,祖阳乾脆放弃了货给三家、多头抬价的打算,迅速定了契约。他的时间有限,后面还得为北行做更多的准备。 “公子当真只是从史书上看到的安息、大秦还有埃及?” 聊完了交易,两人间一时重又变得轻鬆起来。 王景风声音变得软糯,听在耳中只觉得酥酥痒痒,她好奇道:“公子所言俱都活灵活现,就好似你曾去过那边一样,你到底是如何得知这么多事情的?” 她转身时,袖间沉水香与四下泥土腥气悄然交缠,营造出一种奇特的味道。 祖阳深嗅了一口,擦了擦发痒的鼻子:“若我说,我確实去过大秦,见过他们建造的斗兽场;也曾去过埃及,见过他们建造的金字塔,夫人可信?” “自是不信的,小公子才几岁年纪,敢开口说出这等大话?”王景风笑著开口,隨后自己便愣了下来,似是有些诧异於自己对祖阳的言谈隨性。 祖阳对这话也自不在意,反倒撇撇嘴:“那你只能保持错误的认识嘍。” 王景风侧头看著祖阳,越看越觉得这个少年奇怪。两人分明才没见过几次,可相处时就好似儿时的朋友玩伴一般,让她毫无压力。 自然、隨和,並无芥蒂与希图。甚至比自己与羊献容相交更加简单,平淡如水。可他分明是个男子啊! 莫非,这便是圣人所言的君子之交? 哈,可自己却是个女子呢。 想到这,王景风索性也不再思索註定找不到的原因,反倒隨性所至起来。 “你为何非要到北方去?待在洛阳不好么?能否和我说句实话?” “不能,不好,因为说了你也不会相信。你记得原先那个藉口,挺好的。” “你不说,如何知道我信与不信?” “我倒是想与你说一件事……”祖阳沉默片刻,欲言又止。 与王景风的相处也让他觉得很简单,似是回到了后世职场当中,在与干练的女同事交流合作。 这个女人强势、认真、做正事时专注,聊八卦时天真。或许是身份高贵的原因,与祖阳相处时颇为淡然。不似婉儿,偶尔还会表现出不少拘谨。確实让人觉得舒服。 不过,自己要和她说这件事么?她又会选择相信么? “什么?”王景风感到有些奇怪。 “若是他日洛阳城破,你无法南逃。可以试著向北方来,或可有条生路。” “你,在说什么胡话?” 设想的对话在祖阳脑海里一闪而没,祖阳看著她摇摇头,笑道:“没什么。” 三日后。 田地里的豆子已抢收出了些许,豆萁根脉被拔出、斩碎,耕牛重又套上了铁犁,翻耕已收过豆的土地。 洛阳西侧,祖家门客安排著流民推著独轮车碾过野径。洛阳西郊的秋园残垣爬满薜荔,石兽倾颓处,田原带人挥镰斩开荆棘。 残破的土墙被合力推倒,可堪居住的屋子被一一清理出来,流民们眼见冬日有了著落,大多高兴非常。 他们並不在意自己墮籍的是祖家还是王家,只要能给自己一口吃的,让自己挺过这个冬天便已足够了。 但对有的人来说,情况可能並不一样。 祖家庄,祖阳小院毗邻的东北角的空地上,十捆茅草垛被挨著井壁堆放。 赵峰等四人正在逐个立起房柱,將一个並不算牢靠的屋架搭起。狗儿踩著木梯铺设屋顶,草屑混著汗珠滚进领口。 不一会儿,婉儿从远处小跑而来,生气的咆哮声响起。 “草垛堆去旁边啊,污了井水后面怎么清理?” 杨秀赶忙过来陪著不是,只说几人马上就能搭完架子,很快就要搬走草垛。 眼见婉儿气呼呼的走远,狗儿在木梯上冲她的背影摆了鬼脸,隨后灵巧的滑將下来。 他左右看看凑到云真身旁:“真哥儿,我还是没明白,你们怎么就都选了这姓祖的公子? “我当真打听过,分明是那个姓王的女人家里更加有钱有势,咱们给谁当部曲不成,何必来他这受累?將来还得去北方送死。” 云真此时正削著木板,他手艺生疏,时不时会被木刺扎进肉里,却还是干得起劲。 他看了与他同样选择的几个人,其中绝大多数都是那日参与祖阳考验的同伴,只有一个新面孔是来自冀州的流民,他是被祖阳特意选拔出来塞给赵峰小队的。 笑了笑,云真扭头对狗儿道:“你耳朵不错,但眼光当真不行。你既然信我,便跟我们走到底。咱们这位公子……” 他指甲掐住一根扎进掌心的刺尾,用力一拔,“是要做大事的,跟著他没错。” 若非如此,谁又会对他们这帮流民如此用心。 隔壁院中传来磨刀声,祖阳正將祖家坞给他新锻的环首刀涂抹桐油。 保养过后,祖阳擦拭了下刀身,雪亮的铁片映出屋舍梁间垂落的蛛网——那蛛正沿银丝坠向案头,恰落在他简笔画出的北地舆图上。 第57章 0057:硕果纍纍做盘点 当暮色將小院门扉染成暗金时,祖阳合拢了最后一卷竹简。 为了让家中的马匹吃好,祖阳特意运了些晒乾的豆秸回来。赵峰和那个青州流民还帮忙搬了些豆子。 木杴扬起些许尘雾,让小院中泛著青涩豆香,馋得那匹騸马直打响鼻,连那只母羊也忍不住咩咩直叫。 与赵峰两人道了別,祖阳抓了把绿豆给那两个吃货,小院里登时又安静了下来。两张大嘴此时都在吭哧吭哧的进食。 “总计实收一百一十六石,没错了!”窗口处,核点完帐目的婉儿用炭笔在樺树皮上划出痕跡,小瑶鼻轻巧一抬,宣告自己做好了归总。 她心算本就很快,在学习了祖阳教授的数学知识后辅之以算式,结果出的便愈发迅捷。祖阳刻意让她训练,因此將所有门客记录的帐簿都交她匯总核算。 婉儿自己已核对了两遍,確认无误,对自己交付的“作业”颇为自得。学习与成长总是会让人欣喜的,每个人都渴望变成更好的自己。 在酒窝和虎牙的加持下,小姑娘不自觉用手摸了摸鼻头,顿时让她显出了些小丑模样。 “扣除要给流民预留的三十石口粮,余下豆子可还多呢,等望日的时候约莫还得有四百多石豆子。嗯,还没算武家要分润的。 “公子,明日要不要去找四郎主,提前请他安排庄里劳力,等九月收割后把豆子都运回来?” 婉儿將树皮交到祖阳手里,笑著问道。 祖阳接过计算结果,没急著回答,而是自己又验算了一遍。確认无误后,他摇头道:“不,我和武鸣有商议过,这批豆子会存在他家的仓廩里。 “明日开始,先让流民们去替武家收绿豆荚,咱们的菽趁著天晴晾晒好,之后直接向北运至武家园子即可。” 三年前,武鸣买下了洛阳西南的土地,顺带著为了装载大笔钱粮,他又出资买下了一座城外小院,並搭建了数座仓廩打算用来储粮。 结果张方一来,非但武家的土地拋荒,连他买下的仓廩也一直处於搁置状態。 在获知这些仓廩位置后,祖阳与他做了约定,收穫的豆子全都放在武家暂存。反正武家的豆子收穫完毕也不会超过六百石,两家粮食堆在一起也堆不满他预留的仓廩。 之所以不运回祖家来存粮,祖阳对武鸣和诸多门客的说法是:运输不便,往南运回祖家陆路要过浮桥,水运船只不够,太过麻烦。 可祖阳真正想的却是要把这批粮食运到北境,放在武家更为方便。一旦先入了祖家仓,將来万一有个变故,再拿出来可就不好说话了。 北边情况目前看比他预想的更糟。 在与武鸣的交流中,后者提及了自家妹妹的来信。据说,常山国春夏两季总共只落过两场雨。 蝗灾紧接著旱灾,让国中粟米减產近半,隔壁中山国已开始强行征粮,乞活军所过之处据说更已是扒光了树皮。 这种情况下,粮食就变成了战略资源。 九月望日后,全部收完的粮食该有五百五六十石左右,连同武家的分成他是一定要带去北境的。 非但如此,他还得再多买些粮食起运。现在,粮食远比绢帛和黄金更有价值,更能襄助他在北境打开局面。但数量要限制,否则他没法起运。 思索间,祖阳回过神,发现带著黑鼻头的小婢女又在摆弄著王家送来的漆盒,颇有些爱不释手。 漆盒做工很精致,远比他交给云真等人做考验的漆盒要贵重。鏨刻著“王”字的马蹄金饼被婉儿摩挲著,摆弄著,在暮色窗口中泛著哑光。 卖给王景风的土地作价合计四千七百匹绢,其中七成兑为金饼,合三百二十九枚,现已交割完毕。 这些黄金是王家通过关係私铸的,各个都是足量,每一枚都合此时的度量一斤,祖阳曾经掂了掂,自己估算该有后世市斤半斤的样子。 三百二十九枚金饼,合计大概八十多公斤。乱世金银,这八十多公斤的分量和两个婉儿的体重相当,却远比后者更能带给祖阳安全感。 “別再摩挲了,封装好,这可是咱的身家。”祖阳走到窗边敲了敲婉儿的头,用手帕擦掉了她鼻尖的黑色。 小女婢晃著脑袋“哦”了一句,恋恋不捨的关了漆盒。 二叔、四叔的投资肯定是要还的,还有门客的红,原本要入祖家仓廩的粮食没了也该有所表示,祖阳打算用绢帛支付。 再刨去这些日子给流民们採购衣食的费,除了三百多枚金饼,他还能剩下一千四百匹绢。这些东西北运不易,他打算寻找人脉,陆续都兑成金饼。 王国中尉的官职大国是六品官,常山这种小国则是七品,俸禄大概有四百石。 不过这点薪俸祖阳是没打算和司马珩要的,反正他现在肯定也不肯出。 相比於这点俸禄,祖阳更看重的是王国中尉这个头衔和头衔对应的王国军权。 枪桿子,粮豆子,金饼子。 短短两个月不到,祖阳从一个只有十顷荒地的祖家少年,变成了拥有不菲家资的王国中尉,还从流民当中拣选出了十个可堪一用的部曲,当真很有收穫感。 可惜,这还远远不够。 当婉儿捧著陶碗过来添水时,祖阳已进了屋,正在纸上勾勒一条颇复杂的路线。听到婉儿进来后,他头也不抬的交代道。 “荆襄新谷市价每石低洛阳南市近三十钱,走沔水入黄河可省三成运费,我会找关係买上一批。 “门客们现在大多回祖家坞了,届时清点、交割的事情交给你和云真来做。” 听闻自己可以做事,婉儿颇有些雀跃,搁下陶碗用力点点头。 祖阳则继续自己的算计,他將笔锋指向了河內,可忽又顿住重又指向洛阳,“粮食先运到洛阳来,只是过孟津渡需要司隶校尉的批文。” “和郁既要驻守鄴城,今后把粮食北运还得著落在他身上。可是听二叔的意思,这傢伙並不可靠,既无才干也无胆子。有些头疼啊……” 这些话祖阳没有对婉儿说,只是自己在心底转了转,並没有太多焦虑。他始终信奉一件事:车到山前必有路。一味焦虑,除了內耗之外別无用处。 暮色渐浓时,婉儿正坐在门口,借著光亮用新收的豆秆编织草垫,这个垫子她打算缝到公子的鞋底去。 小女婢露著虎牙,粗糲的草茎在她指间翻飞如蝶。 夕阳中,祖阳瞒著婉儿偷偷登上木梯,爬到了家中茅草屋顶。 不顾公子形象的,他舒了口气,仰头倒在暄软的草堆上,枕著双臂眺望远方。 红日西垂,薄云淡淡。 祖家庄里,此时村落曖曖,恬静非凡。 再过上一会儿,四叔的琴音就该响了,在这副金色的画里会盪起些许波纹。 夕阳暖风里,送来了不知谁家妇人吟唱的《黍离》。 祖阳开始还颇生涩,听著听著便跟著吟唱起来,將思绪飘飞向那尚未去过的北方。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第58章 0058:厉兵秣马待征途 祖家坞,祖逖的书房。 祖约搓著手显得有些忧虑,许久后,见兄长老神在在,他忍不住对祖逖抱怨道:“阿兄,阳儿年幼未经世事,可你怎能也让他如此任性胡为? “此时北地已尽皆糜烂,他去常山国岂不……” “岂不如何?”祖逖坐在桌案后书写著什么,说话时头也没抬。 “岂不是陷他於险境?”祖约平日里並不敢顶撞自家兄长,可今日却到底按耐不住,把话说出了口。 祖逖手中的笔未停下,毫尖继续沙沙在纸上划过。他平淡道:“我知你贪图那十顷田地,可那毕竟是六弟的家產,现在便是阳儿的產业。 “他要卖给谁,自可决定,且我已首肯,此事断无翻转之理。” 祖约闻言一窒,仍有不甘:“阿兄以为我说这些是为了那十顷田? “卖便卖了,是那小子自己选的,將来赔光输尽、客死他乡也是他自找苦吃!可他到底也是祖家人!” 祖约闷气踱步道:“没错,我祖士少是贪財,可我也是他的叔父!兄长,你难道就不为阳儿的安全考虑考虑?” 祖逖没急著说话,將他要写的书信写完这才轻轻搁下笔,隨后看著祖约道:“我今日召你来正是为了此事。尚书右僕射和公十月会北上镇鄴,阳儿那时跟隨北上最好不过。 “我凭著刘越石的关係,与他也算有旧,已经给和公修了封书信。阳儿十月跟隨北上,该可得他照拂。不过,和公只能护他到鄴城,想去常山,他还得靠自己。” 祖逖起身,看著祖约道:“他已从流民中选好了十名护卫,即日起你带著一起操练,让他们儘快熟悉军伍、合击、战阵。將来北上才能有些用处。” 祖约有些不解:“直接从门客中择出些老手给祖阳如何?也省去重头编练的时日。” 祖逖摇头,只是淡然吩咐:“你照做便是,用心些。”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祖约欲言又止,低头应命而去。 待祖约走得远了,祖逖这才扭头看向屋角屏风,道:“今日听了你叔父的话,心里是何感觉?” 祖阳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面色確实有些古怪。他低头拱手,道:“往日里,確是小侄误会了叔父。” 祖逖摆摆手:“他说这些话未必没有私慾,我只是让你多见些人心。咱们祖氏乃是一家,家人间切莫要生出隔阂。” “小侄记下了。” “我没给你祖家门客,可知为何?” “此行人选该得对我言听计从,祖家大多数门客未与我歷过事,终究不如自己提拔的人如臂使指。” 祖逖微微頷首:“不过,我会把石三派给你,隨你一起北上。你身边还是得有干练之人辅助。至於其他事,你好自为之。” 从祖逖房中退出,祖阳沉默地走过祖家坞的道路。 今日种种,倒確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也让他更加深刻的了解了这个时代“家族”二字意味著什么。 祖约未必不是在覬覦他的田產,但那番关切也未必不是出於真心。 自己,到底是祖家人。 可惜,现在能量还是太低,还不足以劝动二叔做出些违背常识的决策。 他知道,自己这位英雄仲父比他更想挥兵向北,比他更想重整山河。 但是,祖逖是嫡长子,家族的重担都压在了他的肩上。 眾位弟弟和祖家家眷、门客、乡梓的安危都仰仗著他祖逖,他现在不止是在为自己而活。 基於对司马越深深的不信任,祖逖这几年一直都在为最坏的情况做著打算。 若非把家族安顿清楚,他决不会冒险北上。 可是这位英雄二叔也不会想到,日后时局的变化会如此激烈,如此急转直下,甚至让情况恶化得突破他设想中的底线。 时局如此,逼著他在极端不利的情况下举家南遁,更是在极端不利的情况下冒险北伐。 等到將来,自己是该多回馈给家族一些的。只是不记得,歷史上衣冠南渡后的祖家境况如何。 边走边想,祖阳很快出了祖家坞的大门,云真、赵峰等人正在门口等待。 “即日起,你们几个白日无需再去田间了。每天上午来祖家坞应名,听从我叔父指派,演练军阵接受整训。早晚回到住处,我另有安排。” 对几人做了交代,祖阳留下他们,自己骑马行向了洛阳城。 现在已是八月底,皇帝给和郁北上的命令是十月底,祖阳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准备。要忙的事情还有很多。 在南市寻了数家商贾,祖阳最终敲定了一家河洛陈氏的偏房,以陈准好友的名义见到了那位东家。 祖阳曾专门和陈准打听过,他家这位经商的偏房门路颇广,更关键的是他手下护卫武艺都在水准之上。 言明目的后,祖阳从陈家预定了一批粮食,並又聘了他的护卫“走桑路”共计十一人。 约好务必都是精悍老卒,祖阳爽快付了定。 十月底这些人会在河內治所先行集结等待祖阳,隨后护送祖阳过鄴城抵常山。 现在,赵峰等人的水准还不如他当时僱佣的五个把式,一身武艺、本事都欠调教,得慢慢来。 可祖阳並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僱佣现成的护卫是他必然选择,且这本也是早先就已定下的谋划。 常山王在前次与祖阳问计后,几经犹豫,最后还是听从了祖阳的建议,主动向皇帝请缨去镇冀州。 这让司马炽非常高兴,却果然没能运作成功。 太傅司马越几句不轻不重的反驳丟来,立刻便让此事作罢。 皇帝与权臣间的试探见好就收,司马炽没有做任何坚持,继续抓紧时间打磨洛阳中军,夯实自己的权柄。 但因司马珩表现不错,这些日子里皇帝对这位宗亲已愈发亲厚,司马珩专门又请祖阳过府饮宴,以示感谢。 “本王自觉,在政事上还是有些天分的。” 司马珩很高兴,频频自得於自己的政治智慧。 没错,主意是祖阳出的,可选择是本王自己做的,这不是智慧是什么? “大王岂止是有天分,这等果决老辣实在是难能可贵。大王实乃国之干城啊!” 祖阳跟武鸣一捧一和,一顿彩虹屁將司马珩拍得飘飘然很是舒服。祖阳趁著机会又薅了一把羊毛。 他请司马珩写了一封亲笔信,言明——祖阳在常山国履职乃是秉承常山王的意志,诸司官吏必须配合,並许祖阳必要时可便宜行事。 反正司马珩不打算真箇北上,他写的信也未必管用,空头人情隨手就给了出去。 祖阳却珍而重之將信笺吹乾,贴身收好。 三人宴饮对谈,皆大欢喜。 这几天忙碌的事情不少,祖阳便没再去到地块附近。但他已提前將给门客们的红做了部分兑现,少年牢记著自己许出过的承诺,谨慎维护著自己的信誉。 听婉儿说,王景风又去了一次田地,据说是为了看看种麦的一应准备,还拉著婉儿说了不少话,赏给了婉儿一支鏤空的雕木釵,让小丫头爱不释手。 练刀、读书、交际、谋划,教婉儿算数记帐,带著云真等人跑步炼体。 偶尔拉著祖智给他灌输些“人民史观”和“男儿自强”的道理,一点点改造著堂弟的三观和志向。祖阳在八月最后的日子里,过得充实且忙碌。 八月的最后一天,当祖阳在院子里支起黑板,教赵峰等人识字时,武鸣派人来到祖家庄,带了一封书信。 那信的前半段是武鸣吹嘘自己,说他在洛阳士人圈子里怎样的如鱼得水,再度鼓动祖阳前来参与谈玄,被祖阳一略而过。 后半段却换了笔跡,乃是附了李釗派人带回的信笺,这是李釗写给他们两人的。內里有说起李釗的近况。 这位老兄写信时已一路南下到达建业,因听闻新都、会稽两郡有流民肆虐,他暂时在建业停留了一段,附上了不少在建业城中的见闻。 诸如:吴中的士大夫对琅琊王大多鄙薄;顾荣、贺循等吴中士子的谈玄盛况;江南风物与中原、西南大不相同等等。 信的最后,李釗写道“三吴之地,占田严苛,豪强兼併,民亦为乱。 “世道不靖已甚,不知何日方休。釗停留多日,心急如焚,停笔时即將继续南下。 “待来日重逢,你我三人当纵酒高歌,再敘情谊……” 第59章 0059:匠才难得且觅寻 “今天,婉儿还是要去田里盯著点,收过绿豆的土地已经犁过,便先种宿麦吧。这样望日收菽时,两顷地该已播种好了。 “我从季父那边刷脸借了辆耬车,你们好生利用。” 祖阳一边喝著羊奶,一边对餐桌上的婉儿交代。后者低头对付著鸡蛋,点头应下,自动过滤了她听不太懂的名词。 院子里,云真等十人或蹲或坐,各自捧著粥碗围坐一旁,吸溜声此起彼伏。 这些日子,祖阳都是让眾人到他小院里开火,让他们与自己一道用著朝食。开始时眾人还颇多拘谨,和祖阳主僕相处久了自也都適应了下来。 对眾人来说,一早可以在祖阳这里蹭一顿饭,上午去祖家庄整训时还能再蹭一顿朝食,双倍快乐,自然乐得如此。 只不过,在祖阳这吃饭还不止是吃饭,每顿饭后都有作业要交,这就让他们多少有点苦恼。 “狗儿,来,这几个字怎么读?” “猪千口?” “是猪舌……你若是去做採购,那东家得被你逼死。”祖阳看著挠头的狗儿吐了口气,“今天晚上把这两个字抄写二十遍,记牢、记准。晚上要认新字,复习拼写。” 狗儿脸上的丧气一闪而过。 一个一个验过功课,有一半人都不合格,祖阳也没有生气,只是一一指导,布置了新的作业。 这个时代里没有什么义务教育,大多数人甚至都不会写自己的名字,让这群成年人学习写字,確实好似在难为人。 可祖阳却不打算改变计划,对他来说“人才”的標准是早就画好的,既然费精力筛出了这十个苗子,他就得让这些人在未来能真正担起担子。 端了碗水漱口,祖阳隨后看著云真、杨秀道:“你们俩是读过书、识过字的,要多帮忙盯著他们的功课,多费点心。” 云真、杨秀拱手应允,祖阳交代了几句后,骑马载上婉儿,当先离去。 看著两人共乘一马,婉儿雀跃似的倚在祖阳怀里,狗儿又远远比划了个鬼脸,颇有些不开心。 他嘟囔著:“公子、心肠,將来必定三妻四妾!也不知那丫头乐个什么……” 云真却是和赵峰一起,將眾人的碗筷拾掇起来,去井边打了水来洗了。 在向祖家坞走去的路上,云真难得认真对狗儿道:“识字是好事,你得多用些心思。” 狗儿不当回事,双手抱著后脑,嘴里叼著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草茎:“有什么用?不过是个小护卫,將来也是给那公子卖命的。何必费那么多功夫。” 云真蹙眉,四下看看,果然见旁边几个人也都似颇以为然。他想了想,放开声音对狗儿道:“你有没有想过,什么才是你的机会?” 狗儿抬头看著天空,没有理会这个问题,可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想了想,开始茫然起来。 云真继续道:“公子是个有本事的,至少那拼音之法我闻所未闻。我幼时启蒙,先生都是用直音法、反切法来教习。 “不懂什么是反切法?『东,都笼切』就是说『东』字的读音由『都』的声母和『笼』的韵母及声调组成。百千个字,都是这么来学的。” 狗儿脑补了一下这种学字法下的痛苦,脸色立时变得难看,心底也多少有了些触动。 云真继续道:“能识字,未来就能读书。能读书识字的人就有机会为吏、为文书,而非一辈子只做个普普通通的兵卒、佃户。 “你当公子教你识字很悠閒?你几时看过公子懒散?这几日,他不是练刀就是与我们一起锻体,再不就是跑去洛阳忙活。 “他不欠我们什么,相反,今日衣食住读你我全都仰赖公子,你有何可抱怨的?” 狗儿的脸已经红了,他放下双手別过头去,小声嘟囔道:“我又没说不想学……” 队伍里,赵峰听了这番话若有所思,其他眾人也多有所感,开始默默回忆起了昨晚学的字音、字形。 祖阳將婉儿带到祖家坞旁放下,与石三告罪一声,只说今日自会补上练习,请石三替他演练下今日要学的招式。 看过石三演练,祖阳默记一番,隨后告辞行向洛阳。 既然推拒了荀崧的徵辟,他再想求见这位大佬便不似早先那般容易。想要拜访的拜帖已下给荀府许多时日,直到昨日前去询问他方才得了反馈,时间已过了十余天。 好在,他还是约到了今日巳时过府。 没什么可抱怨的,谁让自己现在的事业才刚起步,而要见的却是侍中外加中护军的上位者呢? 人家愿意给他时间便算是给足了面子,且这面子里有多少是看在范阳祖氏头上,谁又能分得清楚? 抵达荀府后,在偏厅等了许久,祖阳忍著茶汤的异味灌了个水饱。最后,管事却跑来告歉,说荀崧被皇帝急召入宫,今日著实又没了时间。 但好在,荀崧也算讲究,临走前给祖阳留了一道手书,是写给少府监的。书信中寥寥几笔却是写了落款,请府监允祖阳去徵调两名匠人,隨他北行常山。 有了这封介绍信,倒也足够。祖阳拜谢了管事,准备去少府处寻觅一下人才。 未来他需要革新农具,到北国又註定要牵扯军事,兵器、鎧甲的修补、锻造处处都需要工匠。 洛阳作为天下都城,这里的工匠技艺水平也显然是国中领先,若不客气的说放眼世界这里的手工人才都是出类拔萃,所以祖阳才要著力在北行前搜罗。 只是,这事確实不太好办。 武鸣之前的分析確实有理,这几日祖阳也尝试著去四市聘请,给不少看上眼的工匠出了高溢价的钱奉,可一听要北上常山,大多数人都选择摇头拒绝。 钱帛確实可动人心,但前提是要有命在。北地现在灾荒、兵乱不断,有几人愿去那边冒险却不在洛阳好好享受繁华? 多日下来,祖阳一无所得,还是得把希望寄托在荀崧这里。毕竟,军中匠户不同於市井工匠,他们多是士家制度下的受害者。 所谓的“士家制度”也称“兵户制度”乃是曹老板的发明,让士兵们世世代代为兵,父死子继,无穷匱也。且一旦出征家属就要留在国中为人质,一旦叛逃家人便要连坐伏法。 对他们而言自由、薪水或许更加重要,没准能让他们在头脑一热之下跟著祖阳去北方冒险。 闷头算计著走到前院,祖阳忽然听到身旁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女声。 “听说,你想要招募匠人?” 扭过头去,祖阳再度看见了荀灌。 秋阳光泽中,这位姑娘一身赭色劲装,鹿皮护手紧束纤腕,箭囊斜系左腰,鵰翎羽箭如霜似雪挎在身侧,即便脸上还有些婴儿肥,可仍是不掩颯爽。 她这身打扮,显然是要去打猎的。 说起来,近些时日流民群体消散,倒確是有越来越多的士族去城外赏秋。 祖阳此时已知晓了荀灌身份,知道她是荀府千金,赶忙对她行礼。荀灌倒是没理会这些礼节,看著祖阳道:“我对少府左尚方熟得很,可以帮你哦。” 想起那日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通擒拿,祖阳嘴角微抽,显得有些警惕。他试探著问道:“多谢,只不知姑娘为何……” “哼,算是给你赔个不是。那日算你讲义气,没有跟我阿耶告状。本姑娘江湖儿女,自然要以德报德。” 看著这位与婉儿差不多年岁的“江湖儿女”,祖阳忽然笑了笑,觉得这样的角色多少印上了他前世对某类人物的印象。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第60章 0060:灌娘引路探良匠 荀灌是个开朗的姑娘,也显得热情健谈。一路上两人並轡,荀灌给祖阳说了不少少府工匠的事情。 热情、健谈这种形容词自然都是好的,不过,放在这个时代的女孩儿身上,还是显得有些特別。 毕竟,荀灌今年方才豆蔻,又不似王景风这等成熟女人,按理说是该被培养成矜持、端庄的贵族小姐才是。也不知荀家这些年是怎样的家教,能养出她这般豪爽无忌的性子。 少府是秦汉九卿之一,魏晋相沿。 主责本是与大司农一起管理天下財货,汉武帝改革后开始置办官营手工业,兼管盐铁,並负责祭祀、军械等器物承制。 洛阳城里要论能工巧匠,怕是绝大多数都在少府三尚方內。 皇帝司马炽登基软禁了先皇后羊献容,委政事於司马越示弱,但很快便开始亲政与太傅司马越爭权。 他最先与同样不得志的士族如荀崧、华混结盟,在司马越把持的禁军体系中硬生生塞了个中护军进去。 隨后渗透卫尉控制了武库,通过前任北军中候吕雍等人的影响力,施压让禁军中层的诸將向他效忠,又进而控制了少府三尚方,才算是在洛阳勉强站稳了脚跟。 这也是司马越选择离开洛阳,出镇许昌的重要诱因。 作为荀崧的千金,荀灌没少利用父亲的权威去少府制器。她而今背负的雕弓、羽箭、马鞍、马鞭连著鹿皮护手等一应物什,都是左尚方监製出品,质量优良。 少女本也是个喜欢新奇的性子,据她自己说,平日无事她除了练武、骑射外,时常就会跑去左尚方给工匠们现场提需求。一来二去也就跟那边的匠人熟稔起来。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郭大匠手艺最好,乃是太原郭氏偏房,现在已经任了弩射郎中,我这张弓便是他监製的。不过,他在洛阳家口眾多,该不会隨你去北边…… “滎阳冯氏的冯匠官资歷浅了点,打造兵器在行,不过鞘制皮具的手艺却是差了,也不太懂我的要求。他在马上要升任主事的关键时期,怕也不会跟你北上……” 一路上,荀灌对左尚方的诸多匠人如数家珍,让祖阳省下了不少时间去打探分析,可越听他也越是心冷。 这些有名的匠人大多都是士族子弟,虽说血脉淡薄很多,可也俱是有身份的人。自己这个王国中尉显得庙小,且常山这地方一听就险恶,怕真是不容易招揽人才。 於是,他询问是否有可堪一用的兵户匠人。 荀灌闻言耸耸肩:“那我便爱莫能助了,那些兵户们大多都是打下手的角色,字都不识得,更遑论听懂我要些什么,我都不熟识。” 九品中正制不仅涉及朝堂內的政治职位瓜分,对於匠人这些技术型人才一样有著重大的影响。 你是名门望族的偏房远支,那么来做匠人自然好处多多,最好的工具、最好的场地、最好的订单、最好的升迁路径。 虽然无法出將入相,可成为顶尖匠人、木工大师的机会自然要比寒门、黔首多的多。 家族的荫蔽可以给你提供更多的机会,家族的名声可以让你早早拜於名师。再者,谁家还不多多照顾自己人? 可若你只是个普通手艺人,祖辈无人出仕,朝中无人可以攀附,那你就老老实实去打下手吧。 除非你技艺精湛得著实厉害,又能走狗屎运般把这一身才华展露出来,否则凭什么与那些名门子弟竞爭? 可这就给祖阳选拔人才造成了严重困难。他时间有限,目前又没有那么多的权利去搞选拔,要怎么去挑选出合適的人选带去北方? 若只是普通工匠,他完全不必在洛阳费心,去了北地重新培养也完全来得及。祖阳不由得沉默,思来想去最后决定,还是过去实地再看看。 沿铜驼大街北行,过东阳门、开阳门大街,一路向永和里后再折向西北,祖阳很快见到夯土高墙环绕之处。 东侧与太仓仅一墙之隔,西侧武库箭楼可俯瞰工坊,少府的左尚方便在眼前。 荀灌显然是此间常客,她进门时甚至不需要验看凭证,守卫赔笑作礼便放了两人入內。这让祖阳很想吐槽一下这里的保密工作。 青灰夯墙內约有十二座工棚,露天锻炉打铁声不绝於耳。有老匠人正將锻好的刀片浸入青铜尿缸淬火,剧烈的嗤嗤声中,缸沿凝结的褐红泥垢簌簌剥落,也升腾出一阵刺鼻的气味。 “噥,这里便是左尚方了,你想找什么人直说,我可以帮忙带路。” 荀灌捂住口鼻交代了一句,便等著祖阳的决定。眼见祖阳还在思索,她索性蹲在一处工棚外的剑架前,自顾自打量起了各种半成品,津津有味也似。 祖阳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要从口碑最好的几人聊起。 在魏晋这种贵族时代里,名声確实代表不了一切,可到底也是一个重要的参考指標。更重要的是,暂时也没有其他的数据和线索可供他来做参考。 隨后,荀灌便带著他依次去见了她刚刚说过的郭、冯、徐、杨四位大匠。 无一例外,虽然四人对祖阳言语客气,仪態恭敬,可对离开少府北行常山却是坚决婉拒,毫无犹豫。即便祖阳已经给他们开出了堪称高薪的报酬,可仍旧无济於事。 “我就说吧,没几个人愿意去北边的。” 荀灌说起这句话时颇有些少女老成之感,她手指绕著一缕鬢边散下的头髮,道:“你若还想试试,便自己去吧,我去找郭大匠聊聊铸剑的事,一会儿要走的时候来找我就好。” 祖阳谢別了这热情少女,自己负手穿梭在了左尚方的工棚之间。 这些棚子並非露天的简易结构,很多都是在房间里延伸出了一块空间,也因此將道路切割得曲折蜿蜒。 这里既有冶铁的熔炉,也有制陶的泥坯,还有些工棚满地木屑一看便是做木匠手艺的地方,各种易燃物和著明火交叠。 行走期间,祖阳又不禁担忧起这里的消防压力。 正如荀灌所言,处处工位都是忙碌不休的状態,每个人似都有做不完的活计。恍惚间,祖阳似又回到了后世的职场。 他一时心中也没有確定的目標,便乾脆信马由韁边走边看了起来。 刚刚接连四次碰壁让他也长了个记性,想要三两句话鼓动一个士族子弟北上是不可能的,即便这所谓的士族子弟已经是远支偏房,他们也一样会自矜身份。 祖阳若想带人离开,只能去找身份更低的寒素远支、平民百姓。 没办法获知这些人的过往履歷,那便打量打量他们做出来的成品物件。一个人的手艺、理念、技术多多少少都会从他的作品中得以彰显。 祖阳或许没法说出自己想要什么样的人,但是不想要什么样的人自然还是能做排除的。这是个笨法子,可却是现在唯一的选择。 “这人做的陶器壁薄厚不一,看来品控不严,淘汰……” “这人木工雕確实漂亮,可那两个榫卯构件有明显的缝隙,不行……” 走著看著,一个个的匠人被他拋在身后,祖阳的眉头始终蹙紧。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在一张案上看到了一架小巧的龙骨车模型,祖阳不自觉缓了脚步。 这具微缩农具以紫红柘木为骨,精雕水槽叠榫严丝合缝,桑皮丝链串二十四片樺木刮板,切削的极薄。 最令人称奇的是棘轮装置——轮齿以牛角片嵌套黄杨木轴,每片厚度不过黍米,却暗藏三重咬合机关。 除了这架模型本身小巧精致之外,更让祖阳觉得好奇的是,它出现的位置並非木匠的操作台旁,而是毗邻一个陶匠的转轮。 第61章 更新时间调整(求周二追读) 朋友们,明天开始,更新时间调整到零点1、2,两章连发。 大家的阅读时间眾口难调,调整之后简单些。 夜猫子们凌晨继续修仙,作息正常的朋友睡醒了就能连读两章。 哈哈,明天又到周二了,为数不多的復活赛节点,还请大家明天赏脸点个追读啊。 第62章 0061:巧匠未聘再邂逅 祖阳正要仔细打量那架精巧的龙骨车模型,旁边的陶匠见了却赶忙起身,隨手將之收到了身下的竹篾里,赔笑一番。 那匠人身形颇为瘦削,深目隱在低垂的眉弓下,握陶铲的指节粗大微曲,甲缝嵌著黑紫,右手虎口处能看到串灼烧留下的月牙疤。 祖阳观察一番,好奇问道:“刚刚那龙骨车,可是你制的?” 匠人看著祖阳憨憨一笑,却並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似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继续低头劳作。 祖阳刚想追问,似醒起了什么,下意识四下看了看。 当触碰到的视线纷纷避开后,他暂时按下这番心思,重又开始观察起了这人的劳作。 陶轮转动带起的泥点溅在粗麻围裙上,那匠人佝僂起脊背,全身隨转轮节奏起伏如弓。 他的手很稳,对比转轮和旁边的器具,这个人反倒更像是一种机械。 片刻功夫,一只造型精巧的细口陶罐便已显露出了轮廓,且中心稳当、从各个角度看去都很对称。 祖阳蹲身观察著半乾的陶坯,见那匠人捏著刮板的指节骤然发紧,泥胎边缘被削出均匀的斜面。 祖阳不懂这工艺本身,但只看外观就能发现这陶器外壁的厚薄並无起伏,整个作品都在保持著一种基於精准的美感。 祖阳眸光闪动,对匠人问道:“敢问足下如何称呼?” 匠人沉默著,没有回应。 “足下如何称呼?”祖阳故意提高声调,不依不饶。 马楷的刮板骤然在泥胎上划出深痕,他抬头快速扫视四周,喉结滚动数次才挤出两个字:“马…楷。” 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被陶轮声碾碎。 隨后他张了张嘴,小声道:“公子勿与旁人提及那龙骨车,可好?” “好”祖阳没有询问缘由,笑著应了下来,能看到匠人微微鬆了口气。 他没在此处多做停留,而是继续按照刚刚的节奏去看了下一个工位的匠人。 祖阳转身时,余光瞥见抡锤的铁匠顿了顿动作,相邻匠人的陶轮明显慢了一拍,有数道目光似在不经意间瞥了过来。 马楷的背脊佝僂得更深,仿佛要將自己揉进陶坯里。 半个时辰后,祖阳將整个左尚方的匠人看了个遍。他深吸了一口气,快步向回走去。 在郭大匠的工棚外,他见到了正在挥剑的荀灌。 这女娃拎著的是一柄长剑,看模样这剑要比他的环首刀重,可荀灌的剑招却凌厉的很,远比那日在王昱府上见过的青娥卫要来的有力。 祖阳怕对方误伤了自己,早早停了脚步,却见荀灌灵巧收剑,动作乾脆利落。 “可有心仪的人物?”荀灌笑了笑,婴儿肥的脸蛋上露出运动后的红晕。 “有!”祖阳平静回应目光炯炯,向她问起了马楷其人。 荀灌咀嚼著这个名字,缓缓摇了头,她並不知晓其人底细。祖阳也不耽搁,直接进了郭大匠的工棚,对他作礼请教。 马楷这个名字似並不常被人提及,郭大匠也仔细思索了一会儿,这才一拍额头说了起来。 据他说,马楷祖籍是在关中扶风,但其人却是在洛阳本地长大,家中並无士人背景,乃是平头百姓一个,制陶手艺差强人意。 祖阳隨意扫了眼郭大匠製成的诸多作品,嘴角微微勾了勾,但还是对郭大匠的提点表达了感谢。 刚想离开,那郭大匠倒又补充了一句:“对了,他祖父马钧倒是个人物。前朝明帝时改制水转百戏偶人,还任过给事中哩。 “可惜到了马楷这辈,连考工署的吏职都没保住……” “等等!”祖阳诧异反问,“你说他祖父叫什么?” “马钧,在匠人当中也有些名气,据说还做过前朝的五经博士呢。” 祖阳谢过郭大匠的点拨,转身向外,心中则是惊喜著捡到了宝贝。 马钧! 若是没记错的话,可是上过歷史教科书的人物!祖阳还记得他曾復刻过黄帝的指南车。 扶风人士、曾任五经博士、水转百戏……不会有错了! 荀灌在一旁有些迷茫,显然她並未曾听过马钧的名號。出了工棚,她自將那口剑放回剑架,对祖阳问道:“怎样,去寻那马楷问问看?” 祖阳刚要点头,却是顿了顿,反道:“不,等等再说。今日先到这里吧。” 接连碰壁之后,祖阳一时不敢再做冒险,打算先想清楚方案再去与马楷谈。 从他观察来看,马楷在左尚方过得其实並不如意,可还是不够保险。 他需要力求万无一失才行——这个人,他要定了! 两人隨后走出左尚方,乘马向荀府而回。此时早已过了晌午,头顶的阳光难得带来秋日的温暖。 路上,祖阳从刀术出发找了话题,以请教为名和荀灌谈了起来,自没让两人之间冷场尷尬。 沿著来时路返回,经过宫城外转到铜驼大街时,两人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了一声软糯的呼喊。 “灌娘?祖公子?你二人如何凑到了一起?” 祖阳讶异转头,果然在路边的马车里看到了戴著幕篱的王景风,她家的马车正在向北而行,却不知她怎这般凑巧掀帘看到了两人。 荀灌显然对她早已熟识,在马上开心唤了声“景风阿姊”。 能看出,王景风见到他们似也高兴得紧,连忙唤停了马车,在侍女的服侍下走到街边,祖阳与荀灌也连忙跟著下马。 荀灌乃是贵胄之女,一身利落打扮就颇为吸睛。祖阳、王景风身段、气度也自是出挑,三人站在一处又有华贵马车、两匹健马在侧,登时引得不少人看了过来。 王家侍卫凑到近前,劝諫道:“大娘子,永和里醉月居距此不远……” 王景风从善如流,对两人发出邀请:“两位,相请不如偶遇,隨妾身去醉月居小坐片刻,何如?” “好啊好啊!那儿的炙羊肉最是一绝,阿姊可愿做东?”荀灌小幅度的蹦跳起来,毫不客气的把请客重担丟了出去。 祖阳却是有些犹豫,他其实不太想费时间,再去做无用社交了。 虽说王景风是绝色美人,可又能跟祖阳有半毛钱的关係?且说句不好听的,祖阳日后北行,王景风留在洛阳,两人怕是一辈子都未必能够再见。 即便费时间处了交情,又有何用? 他现在更想把时间在马楷身上,想想如何才能说动这个人才跟他一道北行。 正在想著该怎么委婉拒绝,荀灌却是忽然插了一嘴:“刚好,这位祖兄似乎有个难题在考虑,景风阿姊最是聪慧,不妨帮他想想。” 王景风似是看出了祖阳的犹豫,谨慎斟酌道:“公子若有要事……” “哦,没有,今日並无他事,那就劳夫人破费了。” 祖阳行礼应下了邀请,看得出王景风似很高兴。三人或上马、或上车,行向了醉月楼。 祖阳確认——自己只是想到作为士族贵女,或许王景风真的能帮他想个办法。与王景风不经意间撩起了帷纱没有关係……嗯,至少那不是主要关係。 第63章 0062:醉月对谈话短长 铜驼街,永和里,醉月居。 所谓“铜驼陌上集少年,金马门外聚群贤”——这里可类比后世的三里屯、解放西,是大晋士子们聚会欢饮的所在。 此处有数家酒肆,其中醉月居最为有名。 据说,当年阮籍与刘伶曾在此共醉同臥,醒后相对而泣、嚎啕大哭。如今,两人大哭之处反倒成了洛阳名气颇高的景致。 不临街的幽静小院,没有酒幡、招牌的门楣,厅堂內桌案席居错落有致,环境清幽典雅。 一路走来,祖阳看得嘖嘖称奇。这种高档场所原主来的较少,今日也算涨了见识。 店家迎上前来,王景风已如东主般点了炙羊腿和点心,妥帖做好了安排。待护卫们取了块屏风遮蔽,她跪坐下去,大方方的摘下了幕篱。 “景风阿姊真好看……”荀灌手肘撑著桌案单手托腮,肆无忌惮的欣赏著。 祖阳不好如此放浪,只是正坐著看过去,亦未迴避著视线——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虽然已是看过了几次,祖阳仍旧觉得这张脸颇有些惊艷。王景风的五官很精致,眉眼比例恰到好处,薄施粉黛仍给人一种“天然去雕饰”的韵味。 所谓“绝色”自然是夸张的修辞,可见多了后世工业化的造物,祖阳再看此时的俏女子,便愈发觉得赏心悦目。 王景风被两人看得有些不自在,却未说什么,只是掩嘴轻笑。 不多时点心上齐,三人一边取用,王景风一边问了祖阳,他所遇难题是何事。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祖阳早有腹稿,將马楷及其出身、自己希望招揽又怕对方拒绝的担心等都一一道明。 王景风想了想,问道:“这位马匠人可有妻子在洛阳?家中现在还有何人?现居何职?其父辈履歷如何?家境如何?” 祖阳尷尬的张了张嘴,王景风却点头道了声“妾身懂了”。 你懂什么了? 听著王景风略显清冷的嗓音,祖阳一时无语。 她將侍女唤到身旁,附耳说了一番话,侍女自去了屏风外,祖阳回头瞥了一眼发现侍女叫来了一名护卫,正在稍远处说著什么,后者很快出了门。 他愈发讶异於王景风的行动力。 王景风笑道:“祖公子且稍待片刻,妾著人去打探下消息。”顿了顿,她又问道:“公子想要聘请马匠人,不知是想如何请法?求个心甘情愿,还只是对方跟隨效力即可。” 祖阳沉吟片刻,品味著其中区別:“还是求个心甘情愿的……” 马楷是个技术型、专家型的人才,若只是出工不出力,亦或是心有顾虑失了匠心巧思,那就太可惜了。 祖阳不仅想要个工匠,更需要一个將来能將他无数想法付诸实践的大师。从那辆水龙骨车上,祖阳能看出马楷有这样的潜力。 不能把他当卢俊义对待。 王景风点点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显然是要等侍卫的反馈。 她转而看向荀灌,笑问道:“你这只有四岁的丫头,为何又跑了出来?不怕荀公头疼?” “四岁?”祖阳看著荀灌满脸诧异,虽说脸上的婴儿肥不作假,可这咋看也不像是个四岁的娃子。 荀灌嘻嘻一笑,大咧咧道:“陛下和先帝不一样嘛,这点事他肯定早已知晓,本就瞒不住的。” 王景风浅笑摇头,见祖阳仍旧懵懂,便解释了一番。 所谓的“四岁”乃是荀崧以自家庶女的年纪虚报,主要是不想荀灌成了太子妃。这件事做得並不细致,毕竟相熟的士族都已晓得根底。 不过,看破不要说破,皇帝也並未深究。只是荀家自也要约束荀灌,达成默契,不能太过招摇。不然,皇家脸面上不太好看。 很显然,这位“江湖儿女”並没有把这种默契放在心上。 三人边吃边聊,王景风很自然的询问了祖阳与荀灌因何结识。 后者突然用力咳了咳,抢过话头道:“这位祖生替我阿耶出谋划策来著,阿耶颇赏识他,刚好我又认识少府那边的匠人,於是就让我来帮下祖生啦。” 荀灌说完,赶忙往嘴里塞了两颗牢丸,用力咀嚼,吃得本就圆润的脸蛋如同仓鼠。 曾经暴力逼供、打伤他人,这种囧事不能让圈里人知道,姑娘我也是要面子的。 祖阳自没有说破,只是笑著点点头,算是认了。 荀灌顺坡就下,马上又夸张了几句,只说祖阳智谋出眾。至於她父亲为何会派女儿家出去帮忙,她又怎生愿意帮助祖阳,那就是自然省略的內容了。 王景风有些诧异,没想到祖阳年岁轻轻竟能给荀崧这种高位者出谋划策,还得了番赏识。 仔细想想倒也確有可能,那日谈玄祖阳中途离场好似就是被荀崧召见,况且他见识渊博,谈吐不俗,怕是当真胸有韜略。 谈玄论道、服散纵情,这样的士族她见得太多了。反倒是祖阳这样的年轻人显得殊为另类。 博览群书,见识不凡,实干才高,年少有为。 讚嘆之余,鬼使神差的,王景风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夫婿,他与祖阳到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人。 进而,她又想起了早上的场景——妹妹与自己的冰冷交谈、不欢而散。 自小亲密无间的姊妹,而今却似仇寇一般。冰封的关係已有数年光景,却始终不见化解。 也是因为心下鬱结,她这才乘车外出,在城內閒逛散心这才遇到了祖阳两人。 这,莫非是种缘分? 或许,他能有办法? “祖公子,妾身有一事,还想跟公子討个计策。不知……” 话一出口,王景风又有些犹豫。这等家事最是难断,祖阳即便见识渊博,可到底过於年轻了些,只怕…… “夫人但讲无妨”祖阳笑了笑,投桃报李。 即便王景风最终没有给他什么好主意,只要她安排的人打听到刚刚那些问题的答案,对他也有极大的助力。帮对方出个主意自也无妨。 王景风抿嘴斟酌了片刻:“妾身,有个朋友……” 祖阳眉头微挑,看向王景风的眼神略带怪异。 王景风將事情做了虚化处理,將贾后说成了一方权贵,將其他事情都化在了所谓的朋友身上,想问问“朋友”如何才能化解她妹妹心中的怨恨。 祖阳没急著回答,而是认真想了一会儿。 听过武鸣介绍的背景八卦,再加上王景风的“我有一个朋友”,他已经能將刚刚故事里的人一一对號入座。 所谓的“心结”更像是情感加上心理问题,麻烦之处在於——还掺杂了些狗血的家长里短,稍有不慎容易惹来怨懟。 他復又抬起头,迎上了王景风颇有些期待的目光。心中的利弊计飞速转著,斟酌了措辞,祖阳缓缓开口。 “等等!”一旁,荀灌忽然插了一句,如临大敌似的。 第64章 0063:少年建言劝医心 “等等!” 荀灌突然按著案几起身,挤出一个笑脸,对著王景风道:“阿姊,炙羊肉久久未来,我与祖生去厨下催一催。” 说罢也不等王景风说什么,瞪了祖阳一眼径直绕过屏风,祖阳会意跟上。 王景风摇头浅笑,看著手中一枚点心,却又是攸尔出神。 自己未免病急乱投医了。 祖阳再如何腹有韜略,现在到底不过一个弱冠少年,这等女儿家事他如何能解? 王景风啊王景风,刚刚怎就昏了头了? 踏上鞋子,祖阳走到庭院东侧槐树下,荀灌的笑意早已收敛,脸上难得显出些严肃神色。 她冲厅堂看看,压低了声音:“景风阿姊刚刚所说……那朋友的公案,你可知道其中內情?” “略知一二,荀娘子莫非清楚?” 荀灌闻言一窒,也不好越俎代庖將底细都透给祖阳。 她跺跺脚有些恼火,“你若拿不出切实法子,寧可装聋作哑也別逞强,记住没?” 见祖阳点了点头,荀灌却没能放下心,只是当先回了厅堂。荀灌不了解祖阳的本事,只怕他胡说一通,反倒让王景风处境更糟。 潁川荀氏与琅琊王氏並为当代世望,两家间已是歷代通好。王景风大荀灌很多,可两人却是同辈,荀灌自小便得这位姐姐的馈赠和照顾。 眾多亲友中,王景风是少有的开明之人,对荀灌的骑射、习武包容有加,从不妄自说教,两人颇为亲昵。 回到席间时,荀灌有些尷尬,因为炙羊肉不知何时已用金缮纹瓷盘盛上了几案,正滋滋冒著油星。 王景风並无异样,只是笑著招呼著两人来趁热品尝。 瓷盘边的小银刀被王景风攥在手里,殷勤为两人分餐,刀刃与瓷盘相碰发出细碎清响。 祖阳跪坐端正,刚想开口,却听王景风说:“公子且先尝尝菜餚。也是妾身冒昧,这等事不该让公子费心为难的……” 善解人意的举动都会收穫不错的观感,祖阳因此也即笑笑,没急著说话,举起筷子品尝了自己餐盘里的羊肉。 口感倒是出乎意料的好,肥瘦相间的羊腿肉被烤得嫩滑,炙烤前还该是用酒水醃过,又放足了桂皮、椒,並无什么腥膻味。 嗯?淡淡的辣味……莫非就是茱萸? 迴避了敏感的话题,荀灌也是食指大动,吃了一口后也忙不迭的称讚。三人边吃边聊,王景风又催促祖阳说起了异域见闻,很快荀灌也听得入迷起来。 小半个时辰后,侍卫返回,隨后侍女绕过屏风跟王景风等人做了详细稟报。 马楷而今三十有三,现在左尚方內只是个普通陶匠,乃是民户。其父在时倒是曾任过主事,可惜没能长久。 他的一身手艺除了家传之外所学驳杂,经常能见他去向各路工匠討教技法,或是自己对著成品琢磨。 曾娶了一门亲,与妻育有一子,但三年前战乱时妻子俱都亡散,至今孑然一身。 他曾经多次向少府官员、来此巡视的一些贵戚进献自己改良的工具、器械,但一直未得重视。 祖阳听的专注,对马楷的侧写愈发丰满起来。 王景风闻言鬆了口气:“还好,他並非兵家子,否则想要脱籍便是极难。是民户的话,凡事也就好办了。” 想了想,她对祖阳建议:“马楷无牵无掛,且职位低微,招揽该是不难的。可若想其心甘情愿,招揽便不能只用財帛。 “其人既愿屡次进献物件,想来是有上进之心的。公子既然已是常山国中尉,或可从常山王那边想想办法?” 祖阳眼前一亮。 確实,他潜意识里总以为自己已经把司马珩薅得差不多了,可王国官不值钱,既然已经谋了一个何不再多谋几个?无非是多几枚官印和告身的事。 祖阳开始认真盘算起来。 不知觉间,日光西斜,已快到了晡食时。三人已在此聊了许久,总不好继续一起用饭。王景风打量了一下时辰,便准备与两人告辞。 这时,祖阳却忽然开了口,打断了她的念头。 “夫人朋友之妹,是被前事伤了心。心结不解,日后只会越陷越深,容易偏执日甚。心病,且需心药来医。” 王景风愕然,赶忙追问:“要用何药?如何来医?” 祖阳却拿起盘边的小巧银刀,以刀刃敲了敲瓷盘,“夫人可曾见过补瓷?” 王景风看著布满金缮纹路的瓷器,一时有些不明所以。 “最好的修復不是掩盖裂缝,而是让光线照亮每道破碎的轨跡,顺著轨跡做最小的修补,事半功倍……” 祖阳娓娓道来,阳光渐渐偏转,映出了空气中细小的微尘,將三人的脸庞也染上一层金黄。 荀灌开始时忧心,却越听越是投入。 她看著祖阳不禁有些奇怪,不知这人是从哪里学来的本事,竟连这等女儿家的心里事也能说个七七八八。居然还不会尷尬? 许久,三人辞別,王景风认真谢过了祖阳,坐上马车后还在不住的回想。 原本与祖阳的交际纯粹是为了生意,她而今无法相夫教子,做做商贾事权当消遣。 她与祖阳的接触多了,除去享受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倒也愈发觉得其人有趣。 这个少年年岁不大,可总是能从他身上感知到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不仅仅是那些故事,还包括言谈中所透露出的稳重、阅歷、自信…… 当然,也有面对她外貌时不加遮掩的欣赏,这甚至让她愈发起了些好强与逗弄的心思。 可今日之后,王景风对少年又多了另一重观感,开始正视起了他的能耐。 或许,他能任常山中尉不只是因他的家世。想必,他真的给荀崧出谋划策过,还得到了对方的赏识。 祖阳在她心底的形象渐渐丰满,愈发变得高大起来。 他给的建议,值得一试…… 虽然有马匹乘骑,可从铜驼街出城再过浮桥回家还是耗去了不少时间,祖阳毫无疑问错过了晡食,乃至天色都已经黑了。 好在,他与婉儿早已养成了一日三餐的习惯。 抵达小院时,灶房的炊烟还未散去,赵峰、杨秀等人也都各自拿著碗筷蹲在了院子里,眼巴巴的望著灶房。 几人的形象並不算好,身上多是出汗过多留下的汗渍,一张张脸看起来也不够乾净。 祖阳接过婉儿递来的木盆。他一边清洗一边看著院中其他人,问道:“都洗过手没?” 回答是肯定的,甚至於异口同声。 相处这么多天,公子的规矩他们早都记下——不洗手可没有饭吃。 几人白日里被祖约操练得狠了,即便晡食吃过一顿现在却又开始感到飢饿难耐,不敢不守规矩。 即便祖阳的规矩確实有些多。 早晚锻链、识字、喝温开水、饭前便后洗手、起床要整理被褥、每隔两天必须烧水洗澡…… 不过,规矩多了,却也让人更加的心安。 人,有时是渴望被他人管著的。 第65章 0064:月夜浮生照人心 夜幕深沉,小院里只有一盏孤灯,忽明忽暗映出十二道影子。 碗里没荤腥,饭是闷好的粟菽,菜是以盐巴、蒜泥凉拌的马齿莧和蒲公英。眾人围坐在一起吃饭,这是小院里的新规矩。 “都说说,婉儿手艺如何?这菜吃著可苦么?”祖阳夹起一条马齿莧笑著问道。 吃什么本身其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吃的同时有所交流。 中国人的文化里,聚餐是一种拉进感情的特定形式。只要是聚在一起吃著饭,就总能让彼此更近一些。 北行在即,祖阳需要人为创造出越来越多这样的场景,让他的团队在出发前就儘量拧在一起。 学字、锻体、洗澡、训练……这样的场景似不经意,却已有了许多次。 某人嘴里含著饭,嘟囔:“婉儿小娘子手艺蛮好,还加了蒜,不似俺娘只会浸盐布,那才是苦的。” 眾人鬨笑中,婉儿低头红脸连耳根都在发烫,她轻声道:“……我还淋了些醋的。” 云真没有说话,用行动夹起了一簇马齿莧嚼得津津有味,喉结滚动间竟像在品什么珍饈。 赵峰翘起嘴角,追忆似的道:“我娘也爱做马齿莧,她说这是救命菜——那年大旱,她怀著我阿妹,靠它撑了整整三个月。” 说到母亲和妹妹,赵峰忽然出了神,一时却沉默了下去。 眾人都顿了顿,似是察觉到了某种情绪的变化,也似都在感怀起了什么。 杨秀忽然放下筷子,哈哈一笑,出奇附和起赵峰来:“我娘也是!不过,她说这菜沾了土气,得拿蒜泥压著。她在世的时候,也是婉儿这等做法。” 杨秀显然想要调节下气氛,只是可惜並未成功。 生离死別,月落月生,那些记忆似已太过遥远——以至於不经提点,都无法自脑海中翻检出来。 可一旦翻检起来,便如月涌大江,奔腾不止。 祖阳笑了笑,轻声道:“之前听你们问过,为何要识字。除了上进之外,有个很好的理由—— “那些过去的人、过去的事,你们可以用文字將她们都记下来。 “哪怕年深日久,只要文字还在,就不会忘记。” 狗儿用力扒著饭,眼眶渐已通红。就在刚刚那一刻,他决心要把字好好学起来。与那公子无关,只是他也有想记住的人,想记住的事…… 学字、洗澡。 部曲们的屋子里鼾声渐起,月光却越过窗欞,流淌到更远的远方。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人心安几人愁? 同一轮弯月掛在窗前,有人酣然入睡,也有人心思不定、辗转徘徊。 祖智很烦恼。 他已知道了堂兄北上的计划,也愈发感知到堂兄对自己的期望所在。 可他要怎么选?要冒险与堂兄一道北上么? 窗外,四叔的琴声显得有些縹緲。因距离他的住处太远,听不真切,可仍旧在寂静的环境里缓缓盪开。 少年的烦恼其实並不算多,未来、成长外加上姑娘。 祖智这些年或是漂泊、或是求学,还没有心仪的女子。自己的学业也还不错,至少二叔还颇为认可。 盘算来去,真正的烦恼也就只有未来了。 看著窗外星空,祖智幽幽嘆了口气。 其实,他知道自己心底早已有了答案,只是因为这个决策太过重大,他不敢轻易出口而已。 可该来的总会来,就像明天的太阳要照常升起,他又能逃避到什么时候呢? 况且,堂兄所说確实有理——北地神州,还有百万劳苦百姓…… 司空府,王惠风的屋外。 王景风同样抬头看著月儿,停下了来回踱步。 望著窗前那道熟悉的影子,她现在却觉得有些陌生,自己多久没来了? 这几年里,她与妹妹都居住在了娘家,与儿时一样。两个院子不过百十步,可心却偏偏渐行渐远。 “逃避从来就解决不了问题,相反,要解开心结的第一步,是让心结被彼此看到。” 回忆著白天祖阳所说的话,王景风深深吸了口气,拎著酒罈走了进去,敲响了房门。 “大娘子?” “六出先去休息吧,我找妹妹说几句话。” 打发走了婢女,王景风在妹妹警惕疑惑的目光中关了房门,將酒罈搁放在了桌上。 “你我好久没有一起喝酒了,记忆里,上次还是在你十二岁的时候。咱们一起偷了父亲的一瓶兰陵酿……” 听著声音软糯的开场白,王惠风戒备的脸色忽而缓和。 记忆中,两个扎著双丫髻的女子提著裙琚,喜笑顏开,互相抢著玉瓶里的酒水喝,还学著男子名士谈论经典,故作豪迈。 最后,两人都醉倒在了园里,累得家中女婢们好找。那一夜她们又唱又跳,折腾得满地狼藉。 她仍旧沉默著,可却也来到桌案前,看著王景风仪態优雅的斟了两杯酒水。 窗外月如鉤,杯中影如眸。 酒香氤氳了视线,似也给了人某种勇气。王景风心中默念著“坦诚”二字,按祖阳所言抬起了眼,直视著妹妹的眸子。刚开口,她自己却险些哽咽。 “我知道你这些年的不开心,你恨贾南风,恨贾謐,於是也跟著恨我。我最亲爱的妹妹却在恨我,我心里很难受。 “但不怪你,是我的错。 “我一直想忘掉那些人、那些事。觉得只要忘掉了,一切就能重新开始。可我却也忘了,你不是我,你从小便心思细腻,对男儿一旦心许,便一往情深……” 要开诚布公,坦诚开场。要表达对她的关心,说明自己的来意。 不要含糊,不要迴避。亲人间最忌讳的就是遮掩,亲情里最痛的无过疏离。 不要讲自己的不容易,不要企图让对方因为愧疚而心软。让对方说出心里话,耐心的倾听,给予足够的回应…… 王景风回忆著白日里听来的方法,一一照做。杯中酒水干了又满,月影失而復得。 终於,她轻轻握住了妹妹的手。 王惠风惨笑一声,乾脆抓起酒罈灌饮,酒液顺著脖颈浸透衣襟。 “阿姊或许不知,阿耶命我绝婚,將我从金墉城里带出来时,我是不想走的,可我没办法。 “我看著太子站在门口想要叫我,可我却无能为力,我只能一直哭,一直哭…… “可那一夜,贾府偏偏歌舞昇平!” “碰!”的一声,酒罈被摔碎了。 “阿姊,为什么害太子的人是你的夫婿? “贾謐死了他活该啊!你为什么要为他戴孝披麻,为什么? “阿姊,你知不知道,你每日里不絮於怀的样子最让我痛恨? “为什么偏偏是你啊……” 王惠风先是带著酒意敘述,隨后带著醉意哭诉。泪水滴在手背上,滴在酒盅里,滴在裙琚边。 王景风静静听著,红了眼眶。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按著妹妹的手背,轻轻道了声:“对不起……” 院里,一直徘徊在此的六出听到了一声嚎啕。 窗纸上,原本孤绝的影子有了依靠,两个寡妇、一双姐妹如儿时般依偎在了一起…… 第66章 0065:弈棋观人试锋芒 九月初,晨风裹挟凉意掠过小院,枯黄叶片打著旋飘落,被一只崭新的布履踏碎。 “左右左,一二一” 屋前台阶上,祖阳左手负后右手拎著一只荆条,正在喊著口號。 云真绷著脸色抬起腿脚,让四肢协调著挪动,他身后九人左臂繫著灰麻布条,隨號令和云真的动作在原地踏步摆臂。 “左!还记不记得哪里是左?”荆条扫过一名部曲的后背,倒吸冷气的声音惹得其他人也一时齜牙咧嘴。 “碗是左,筷是右!”所有人再度大声重复著,在院里啄食的家雀已对此有了抵抗力,没有再受惊飞走。 三十七次失误后,原地踏步的十个人才总算做到了步调一致,可向前齐步走时又发生了新的混乱,赵峰走著走著便即顺拐。 挨打,再练。 好半晌,祖阳才叫了停,十人赶忙去接过婉儿分发的朝食。 此时,黍粥尚且带著余温,不过煮蛋却已是冷了。眾人也顾不得许多,各自蹲在院里大口大口呼嚕吃著。 “有些进步,但不多。晚上再抽出一刻钟来练。”祖阳喝著羊奶,提前做了安排,没理会狗儿等人幽怨的眼神。 临出门前,祖纳的僕役先来了小院,將祖阳唤了过去。 云真等则跟著婉儿离开,十一人行向了祖家坞。前者將要去接受祖约的操练,后者则需去地块旁监工、练剑,各有各的忙碌。 路上,为了应付晚间练习,婉儿还在替眾人喊著口號,让大家学习著摆臂和左右节奏。 按祖阳的吩咐,他们过几日要择机集体去一趟常山王府,希望能走出些样子来。婉儿对此颇为上心。 只是,並非所有人都这般想。狗儿走在队伍靠后的位置,故意怪模怪样的乱扭,被云真敲打了后脑。 “真哥儿,练这玩意一点用都无,哦哦,还有早起必须叠被子,这不穷折腾人吗?”狗儿捂著脑袋回头,出声抱怨。 还没回头,却又被婉儿攥著小拳头砸了另一边脑袋。 “公子说有用,就要好好练。公子说了『良好的內务是战斗力的基础』!”做事情时,婉儿总是出奇的认真,务求完美,一点也不似平日里那般好说话。 狗儿陪著笑脸做了保证,开始跟上节奏,等婉儿转过身时他则露出鬼脸,学著婉儿的口型忸怩著学话,於是云真又敲了他一下。 其实,云真自己也並不理解这样做的意义,不明白叠被子、走队列於战斗力有何关係。但相比於其他人,云真更懂得一个道理:令行禁止。 他们要去的地方乃是北境,混乱且危险,队伍里只能有一个声音,容不得每个人都冒出自己的想法来。 算算时间,只剩一个多月了。不论是武艺还是其余,他们都需要抓紧些练习。 一声雁鸣响起,云真下意识抬头,看到了一行“人”字秋雁,飘忽南飞…… 相反的方向上,祖阳刚刚跳下马背。 这些时日训练下来他的骑术已有了些基础,上下马背已无需旁人帮衬。 祖纳院里的青檀树簌簌作响,门童早已敞著门,恭候在外。祖阳將马韁交给他,信步走了进去。 棋坪纵横十九道,坪面打磨得极光滑,足可鑑人,此时正映著祖智紧抿的嘴角。 黑子叩击榧木棋墩的脆响惊飞雀鸟,祖纳摇摇头,说了句“心思未定,你还没法与我手谈。” 见祖阳进了院子,祖智连忙起身衝堂兄行了个礼。祖纳则是分毫不动,只是微微捻须。 看著祖阳对自己行礼,他才微微抬了抬下巴,祖阳知趣的走到对面跪坐,开始拾掇棋子。祖智与棋童又要了只胡凳,恭谨坐到一旁观棋。 祖阳很知趣,自选了执白打算落子,却被祖纳叫住。 “猜先。” 一旁的祖智愣了愣,他发觉今日季父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祖阳也偷眼打量了一番,从善如流。猜先后却是祖纳执白,他也毫不客气第一手落於目外。 祖阳刚要落子,祖纳却悠然开口道:“既然想去北地,还打算拐骗你的傻弟弟同往,就拿出些真本事出来。” 祖阳瞥了一眼身旁的祖智,后者脸色有些涨红。 祖纳继续道:“北地的胡人、流民、盗匪俱是狠戾,可不会如我一般讲什么风度,如果你没有旁的本事,去了也是送死。 “不如早早打消念头,至少给你伯父留个后。” 祖智有些羞恼的低下头,却没敢出言反驳什么。 祖阳抿抿嘴:“既如此,季父,小侄便得罪了。”语罢,祖阳落子三三。 他已听懂了祖纳的言下之意——这一局棋,他不能只是一味求稳,他得想办法求贏,哪怕不择手段。 一间低夹、二间高掛,白棋拆三时,祖阳黑子斜尖入空,旁观的祖智发现自己已经看不懂了。 堂兄的下法似乎愈发偏离常理,处处都在剑走偏锋。可偏偏他落子奇快,似乎已是不假思索,这是什么下法?却当真是一点都不讲风度。 对弈的两人却似乎都未多想,自始至终祖纳也並未抬头看看祖阳。他只是在认真对待一盘棋局,思考之后落子果断。 可隨著棋局进展,祖纳长考用时却是越来越久。 第五十三手,祖阳黑棋点入天元。祖纳终於有所触动,抬头看了自家的侄子一眼。 隨后他思忖良久,白棋落子靠断,祖阳的黑子却似间不容髮的落於三路,棋势瞬间跨断形成倒垂莲。 祖智下意识屏住呼吸,不知何时他已从胡凳上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 “別挡光!”祖纳头也不抬说了句,祖智连忙退到一旁,只是抻长脖子去打量著进展,听著棋坪上的落子声声清脆。 好半响,两人收官终盘,祖阳最后竟是胜了整整七目半,让祖智忍不住大张开嘴巴。 要知道,四叔乃是国手。“忘忧”可不止是在司隶,便在整个天下都是盛名。堂兄竟当真贏了!? 祖纳目光一时复杂,看著棋盘久久不语。 祖阳则长身跪立,谢过了季父的指教与谦让。 “大哥只有智儿一子,六弟也只有你这一颗独苗。”过了好一会儿,祖纳重新开口,“我不可能看著你们去送死。” 祖智有些尷尬的低头,跟著堂兄行礼。 “一局棋而已,说明不了什么。所谓观棋观人,无非虚妄。但见仁见智,確有道理。”祖纳看向祖阳,沉声问道:“你去北地,打算如何开局?” “守角、厚势而已。” “若是贼人杀来了呢?” “做活而已。” “活不了了呢?” 祖智下意识吞了吞口水,拿眼睛去偷瞄著还在对话的两人,额头已是渗出了些许汗水。记忆里,四叔从未曾这般咄咄逼人。 祖阳顿了片刻,“叫吃、打劫、对杀……向死求生,而已。” 檐下风铃轻动,却是带著些秋风肃杀。 祖纳抖了抖衣袖起身,逕自走向屋內。临进门前,他悠悠一嘆,道:“你们两个,好自为之啊……” 第67章 0066:寒门知遇敢隨行 少府,左尚方。 豆羹的焦糊味在工棚內飘荡著,混杂著木炭燃烧、尿液和汗水蒸发的味道,颇有些刺鼻。 伙房正在给眾人加餐,七八个工匠依次排队盛了,捧著碗筷围坐在夯土台边谈笑,做著午间加餐和小憩。 少府的工匠也要分层的。 为王公贵戚打制餐具、臥具、礼剑等的乃多是大匠。这些人身份高贵,多不需要忙碌,每日磨链雕工,钻研技艺求个精益求精即可。 为禁军打制兵器,替朝廷打制祭祀礼器,整修房舍榫卯等大批量工程的则多是普通匠人,均是寒素、平民子弟。 他们每日里都是重体力活,消耗不少,若只是一日两餐可吃不饱。好在少府待遇不俗,中午肯给他们加餐。 这段时间既是补充体力,也是给他们难得的休息放鬆之契机,算得上是优待了。 人群之外,马楷盛了豆羹缩在角落,粗糙的指节捏著半块硬饼,小口吞咽。 工棚中大多时候都没有新鲜事,能够作为谈资的事件往往已被咀嚼过了许多遍,可眾人还是能乐此不疲。 “听说前日那锦衣郎君前后往郭大匠处去了两次,苦求了许久,可郭大匠还是拒绝了徵辟。” 木匠冯五用竹籤剔著牙缝,“到底是名门子弟,寧可两次碰壁却连正眼都不瞧咱们这些粗坯。” “嘿,若是当真瞧上你了,你还能真跟他去常山国?” “去个屁,嘿嘿,去哪儿不是做活?在洛阳还能落个安稳舒坦。常山?切……” 这时,陶工徐三突然嗤笑出声,木勺柄猛地敲了敲马楷后脑。 “马大匠,你怎不来说两句?那日贵公子不还专门打听过你哩,你这般上进,怎没跟他一道走啊? “去常山,没准还能落个主吏做做,也省得每日里投告无门,与我等『燕雀』为伍不是?” 其他工匠登时鬨笑出声,一时间执箸乱点,看向马楷的目光中多是戏謔。 人贵自知,自知者才能和光同尘,融入群体。 不自知的,则大多都会沦落得马楷这般下场。 每每自比鸿鵠,非但连个好友都无,甚至惹得人憎狗嫌,处处受人排挤。 大家都是每日里累死累活,可偏你马楷做完陶工后竟还有余力去做其余,木工、烧锻、建筑、鎧甲无所不做、乐此不疲。 甚或时不时还要弄出些新奇玩意,跑去进献给少府主官,或是其他贵戚。 得亏这些名门高官自有风度,不吃这等溜须拍马,否则你这般上进,且让其他人如何自处? 寒素便是寒素,做好自己的本分,乐天知命才是正途。可惜,这等痴人偏就不懂这个道理。整日如跳樑小丑一般拼命,也不知是拼给谁看。 鬨笑声中,马楷却没敢反驳,他赔笑著微微挪开了身子,脊背又佝僂几分。 放下碗筷他微微嘆了口气,背对著眾人向袖中摸索著,掏出了一只木雕,出神凝望。 雕像还没做完,只是依稀可辨是个女子的轮廓。布衣釵裙,偏是眉眼处透出一股温婉,饱含深情的看向马楷。 指腹抚过裙裾褶皱,他耳边忽又响起了监工的劝诫:“马楷,这眾位同儕说你几句也是为你好,可得往心里面去。” 见马楷发愣,监工忽地將筷子拍在案上,提声道:“你是个陶匠,做好本分就是。让你制的陶范,至今可修了齐整?莫再三心二意,尽日摆弄些奇技淫巧!” 马楷沉默著点了点头,深吸了口气正要告罪,忽闻铜铃急响。 左尚方的朱漆大门轰然洞开,两个皂衣差役躬身前行,引著一位緋袍信使昂首而入。 这信使一见便不是寻常衙门的吏员,显然是有身份的,毕竟那锦带上的银鱼符正隨著步伐在叮噹作响。 “哪位是祖籍扶风的马生?” 信使目光扫过眾人,在粗麻短褐间逡巡。顿了顿,他微笑著补充道:“讳楷。” 满室死寂中,马楷犹豫著起身,拱手道了声:“尊驾,我乃是扶风马楷”。 信使突然施了个长揖礼:“常山王闻先生大才,特命某来相请。王府车驾已候在永和门外,还望先生移步。” 冯五的竹籤掉进了豆羹里,徐三的木勺摔在地上,勺里豆羹泼溅到旁人的靴履上,却已无人关注。 这马楷竟然能得常山王的延请!? 这小子拍马屁走门路莫非还真有用处? 莫不是要聘他去王府为匠?那可便真是翻了身了! 马楷掌心沁出细汗,木雕尖锐的裙带几乎要掐进肉里。二十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人称他“先生”。 马楷缓缓回了一礼,环顾自身有些尷尬道:“我,衣著简陋,又不曾沐浴,这……” “先生不必多想,大王已盼先生久矣,但隨我行便是。” 在旁人惊诧不解的目光里,马楷深深吸了口气,將木雕塞回袖中,大步跟隨信使走了出去。 当他背影消失在门口,身后人群里骤然爆发出嘰嘰喳喳的议论声。 永和里外的街角,一辆华贵马车正停泊於此。 信使引著马楷走到近前忽然没再靠近,反倒是对马楷做了个“请”的手势。马楷不疑有他,掀开车帘跨步走了进去。 让他讶异的是马车里竟还有个人,正是那日前来左尚方与他交谈的公子哥。马楷不由得浮想联翩,却被祖阳一句话便打断了思绪。 “马生莫要多想,这次延请徵辟確是在下一力促成的。且上车来,你我一敘,如何?” 马车里,祖阳的笑容温和仪態端正,应了“温润如玉”四个字,让人见之忘俗。 马楷深深吸了口气,走入了马车之中。信使与车夫驱动著车辕,马蹄声与车辙声缓缓响了起来。 对祖阳来说,打动马楷、徵辟马楷这只是把事情做了一半。 他不止要让马楷效力,更要让马楷分清他是在为谁效力,且今后甘心为之效力。 忠诚这件事——很重要。 可惜,现在乃是大晋朝,自这个时代伊始“忠诚”二字就已被蒙上了厚厚一层阴影。除了每个人心底的道德约束外,祖阳还必须为忠诚找到其他的利益捆绑。 现在,祖阳要將马楷绑上自己的战车,且要让他清楚——这辆车的驭手不能是旁人,而只能是他祖阳。 马车帘幕垂落,將外界的喧囂隔绝成模糊的背景音。祖阳单手按在紫檀凭几上,指节有节奏的叩击起来。 一下一下,声音似敲在了马楷的心底,让他本就忐忑的心情愈发紧张。 “扶风马德衡之孙,左尚方最最上进的匠人——”祖阳突然倾身,正视著马楷双眸“一辈子在左尚方做个陶匠,至死方休,你可甘心?” 马楷瞳孔骤缩,喉结滚动。祖阳停下了手指的敲击声,看著他继续开口。 “我要北上去往常山,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可你不知道的是——我要在常山国兴建一座堪比左尚方的工坊,军械农器诸物百工无所不包。 “而这座庞大的工坊,需要一个主事之人。今日,我,为你挣来了这个机会。” 马楷骤然低头,目光闪烁不定。 祖阳却没有理会,宽大袖风扫开车帘,秋阳劈进昏暗车厢,远处左尚方工棚升起的黑烟还清晰可见。 “广阔天地,除了本官之外,再无掣肘。你可愿一试?” 未等马楷回答,祖阳已將王府徵辟文书拍在案上。 “常山王其实不愿见你,但我可以让他见你。” 衣袖扫过文书上“工曹参军”的硃砂印,祖阳掀帘的手仍停在半空:“当然,你也可以继续等,等到时间彻底朽烂了你的龙骨水车。” 第68章 0067:筹备行装隱龙蛇 看著祖智和马楷两人离开的背影,司马珩显得有些高兴。 常山王府的书房內,冰纹窗欞將秋阳切割成细碎光斑。 司马珩踱步时锦袍下摆扫过青砖,惊起浮尘在光束中翻涌。 “祖生,孤確实没有想到,你对北上就国一事居然这般用心。非但为孤搜罗贤才,居然连令弟都一併举荐入幕,这真的是……” 司马珩喜得直搓手,一时却找不到合適的词语来表达。 他一直以为祖阳想要北上不过是为了镀金,求个变相外放的机会。待不了多久,祖阳可能就会再走门路调任中枢。 常山国毕竟残破。 虽然没有转运钱粮给他,但半年多里书信却一直未断。仓廩空虚,施政艰难,百姓离散,租税调都难徵收……连他见信都觉得悲苦。 却不想,祖阳竟真是要为他整顿王国基业。 整训队伍、寻找工匠不说,居然还把堂弟祖智也一併带上,俱都荐了王国官职。 这显然已非是镀金的做派,是真打算为他的常山国做一番事业! 此刻,司马珩竟觉得有一丝感动。 他骤然封王,根基浅薄。 武鸣等常山士族与他熟络但並不算亲厚,皇帝与他同宗却自己都举步维艰。 半年多的时间里,他这个常山王看似春风得意,其实在洛阳城中也无非是左右逢源,想求个上进而不得。 祖阳非但为他做出了清晰规划,居然还真的在一步步的付诸实践。自己没投多少本钱下了一注,居然还赌贏了!这真没枉费自己一番礼贤下士。 “大王既擢臣为中尉,臣自当为大王、为常山国尽心。”祖阳拱手立於櫸木案前,神態依旧恭敬。 司马珩驻足頷首示意免礼,他捻动腰间玉珏,却是忽然又想起了近些时日皇帝与太傅一系的暗流涌动,显得有些为难。 指节叩击木案,他思忖道:“不过,卿此一去山高路远,你不在孤身边出谋划策,孤心不安吶。” 心中不安当然不只是因为朝堂政爭,对司马珩来说整顿了常山国固然不错,可对他却算不得重要。 他现在所有期望都是能出镇徐州,补上琅琊王留下的缺额。这才是他徵辟祖阳,又对其大开绿灯的最根本原因。 祖阳对此早有腹稿,他拱手行礼道:“大王勿虑,所谓『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 “徐州毕竟是半个都督府,若大王贸然直求,太傅必不应允。可若是换个想法……” “如何做?” “据闻,太傅已奏请陛下分荆州、江州八郡为湘州。” “你是说,孤去自请,出镇湘州?” “届时,再设法走通裴妃门路……” 房间里,熏炉青烟裊娜上升,將铜漏滴答声衬得愈发清晰。 房间外,外院里。 云真、杨秀等十名流民护卫正立於廊下阴影之中,互相间小声交谈,以为小憩。 方才,他们听从祖阳指示,就在院中为常山王演练了队列行进。 说实话,眾人都觉得自己走得不算好。行进间偶尔还是会有人忘却摆臂和步伐,只能勉强算是整齐,没能走出祖阳督训时那般气势。 可常山王偏偏觉得颇为满意,还当眾褒奖並命府中管事赏赐了每人几枚比轮。 “真哥,咱公子的办法还真挺唬人哩,你看,三枚比轮,那大王也真捨得。”狗儿左右看看,小声道,“我先前去茅房时偷去后院灶间瞧了一眼, “僕役们啃的饼子都是麦麩掺著碎豆,比咱先前吃的賑粥还糙。端给大王的漆盒里倒是搁著羊腿,可那漆盒边角都露木茬了,拿红泥硬描著边充门面哩!” 狗儿將铜钱在手中反覆摩挲著,举过头顶,又被云真不动声色按了回去,眼神示意他小声些。其他人也颇为兴奋,这三枚比轮对他们而言已是不小一笔进项。 片刻后,內院门轴发出轻微响动,祖智与马楷一前一后跨出了门槛。 眾人多已认得祖智,知他乃是祖阳的堂弟。至於马楷,眾人则只知其姓名。他是与祖阳同乘一辆马车而来,祖阳並未详细介绍其身份。 但既然能与公子同乘,自然也不会是寻常人物,眾人互相提醒赶忙都上前见礼。 祖智、马楷向眾人回礼拱手,祖智道:“兄长尚有要事与大王商议,命我等先去府外稍候,他稍后便到。” 杨秀点头应下,目光却悄然落在马楷洗得发白的麻衣上,对这个人物愈发摸不到头脑。 看衣著做派,和自己等人差不太多,该也是个苦哈哈。 那他何德何能?竟然与祖家公子同乘而来,还得到常山王的私下召见? 新晋的常山国工曹参军似是注意到了杨秀等人的打量,略显侷促地避开视线,手指无意识摩挲著袖口补丁。 十二人沉默著穿过三重门禁,王府门前的铜钉在秋阳下泛著淡淡的冷光。 出门的剎那,狗儿先是隨意一瞥,隨后用力眨了眨眼。 他突然拽住赵峰衣袖,伸出手去有些惊讶道:“方才街上那个牙门军,你看著眼熟么……” “什么?”话未说完,赵峰不由得蹙眉。 他循著对方的指示看去,他確实看到了几名牙门军兵卒在街头走过,却並未有什么熟悉感,於是缓缓摇头。 云真侧头疑惑道:“怎么了?” 狗儿张了张嘴,最后只是露出牙齿笑了笑,晃了晃头。不过,他仍旧有些疑惑的向远处打量著,似是在搜寻什么人。 城西槐树將阴影投在门口石麒麟时,祖阳大步流星跨出王府。王府管事送至滴水檐下,两人殷勤道別。 转身的剎那,祖阳脸色恢復了沉凝,缓缓扫视了府门前的眾人一番。 加上不在此处的婉儿与石三,眼前这些人就是他要带去北国的隨从。折腾到了现在,他好在是有一个初步的班底了。 门客、婢女、祖家人、刚刚墮籍的流民部曲、不得志的少府工匠……文盲率约百分之七十。 还算不错。 祖阳为眾人互相做了介绍。当听说马楷乃是新任的“工曹参军”时,眾人登时肃然起敬,再度郑重行礼。 这个时代里,奴婢、部曲、门客、平民、吏员、寒素、官员、士族、高门……都是涇渭分明的存在,每一层向上都需要仰望。 马楷略有些慌乱,笨拙还礼。 祖阳没有多做停留,將马韁交给赵峰,他便带著眾人步行向远处行去。 快到城门时,他很自然的將祖智、马楷唤到了身边。 启程的时间已愈发近了,但想要做的准备却是越来越多,真是时不我待啊。 祖阳压低嗓音,手指在马楷肘部虚点两下,“若我要至少五具手弩,射程不得低於二十步。你可做得出来?” 手弩? 祖智愣了下欲言又止,马楷喉结滚动沉吟了好一会儿。 此非寻常武备,而是朝廷严厉管制的利器。这位上官到底想干什么? 他双眼微微泛光,就实道:“卑职需要熟铁、铜、柘木、牛筋……” “找祖智置办。” 祖阳高兴的拍了拍马楷肩膀,这果然是个宝藏中年。 转向堂弟,祖阳道:“一会儿路过南市,你带几人去搜集物料。所需钱財先常山王来支应,今日必要备齐,此事只你二人知道……” 正说著,身后队伍里忽然响起了嘈杂。 祖阳有些奇怪的回过头,见云真突然扯著狗儿挤到队列前段。少年的草鞋在石板路上打滑,险些撞进祖阳怀里。 “公子,狗儿刚刚认出了一个人,可能会有问题。”云真拱手稟报,对狗儿使了个眼色。 祖阳看向狗儿。 “可能是我看错了……”狗儿缩了缩脖子,“刚刚看到一个牙门军,那人左眉缺角,走路时右肩微塌…… “像是,之前来寻我们作乱的青州流民头目——老鬼。” 秋风吹开额前碎发,在转身时,那人黑色面庞和眉角淡去的刀疤显露出来,与那夜在火堆旁见到的人物如出一辙。 老鬼? 当日司马坤等人寻而不得的老鬼? 他非但没逃居然还回了洛阳? 牙门军…… 他此时在洛阳,想做什么? 第69章 0068:牙门诡影动洛京 津阳门外,祖阳正带著队伍向南出城,一行人颇有些行色匆匆。 祖智和马楷原本都不知道老鬼其人,对云真和狗儿突然来报有些摸不到头脑。 杨秀很能察言观色,见状后就凑上前去,將青州流民企图串通各队袭击祖家地块的前事和盘托出,让两人都跟著担忧起来。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世上最让人恼火的就是防贼。 如祖智分析,那老鬼先前就计划著袭击祖家地块,隨后祖阳又拜託京兆府追捕於他,双方定然是已结下了梁子。 他此时不论是去而復返还是始终眷恋不去,定然都还是在打著祖家地块的主意。没准就是要趁著祖家刚刚收穫不久,前来抢夺穀物。 这几日因著天气晴好,祖阳刚收穫的豆菽都还在地块附近晾晒,尚未运抵武家仓廩。 武家地块此时也是刚刚收穫,豆菽同样堆积在附近。两块地里更多的豆子还未收穫。 再加上要耕种宿麦运来的种子…… 若是老鬼联络了其他流民冒险,这么大一批粮食確实足以动人心。 对此,云真、赵峰等人也都颇多认同。 此时祖家尚未完全交割,王家尚未完全接手,地块附近的流民们又未做防备。一旦老鬼等人发难,確实有可能被他们得手。 故而,一路上眾人都很焦急,毕竟这些粮食可是祖阳的。 祖智还建议自己先骑马赶到地块附近,先安排石三组织流民们做好防备,但被祖阳予以拒绝。 一路上,他边走边在思索,始终觉得这其中有些问题。 若那老鬼只是为了抢夺粮食,他该再等等的,等到望日之后全部收穫才对。 况且他为何会返回洛阳?为何又穿著牙门军的戎服? 自汉时起,禁军曾一分为二,南军驻守宫城,北军驻防都城。后南北合军,南军去了军號,仅北军留名等同于禁军。 但发展至今,这禁军实际上仍旧分成了两部分,一支名为宿卫军,另一支便是牙门军。 宿卫军主要负责宫城內的诸门守卫,其部队都是精锐,作为皇帝控制的亲军长于坚守,构成了宫城的宿卫力量,確保皇宫和皇帝的安全。 牙门军则驻防在京城郊外各关键据点,作为国家控制的机动部队长於野战。在需要时,牙门军会出征作战,以应对全国范围內各种军事威胁。 王八乱战之际,消耗最为惨烈的就是禁军。 尤其当司马越盪阴大败,这支强悍的牙门军连同宿卫军一併溃败,即便后续又收拢了残兵,可已再不復昔日武德。 这也是为什么荀崧会徵辟祖阳为牙门將,显然,皇帝现在是正打算恢復禁军武装的。 可老鬼只是个流民,还是京兆府通缉的人犯,他如何能穿上牙门军的戎服? 祖智等人的猜测不能算错,可想的都是流民本身要做什么。 可这个时间点上,当真只是流民本身想做些什么? 流民们做得到么?尤其那老鬼还穿上了牙门军的戎服…… 一边想祖阳一边带著眾人走出门洞,任凭身边的堂弟和部曲们心急如焚,他仍旧没有轻举妄动。 执行要果断迅速,但做决策时务必三思而后行。 因为一旦开始行动,就再难有机会调整或者回头了。 出城门之后,祖阳忽然站住了脚。 被赵峰牵著的马匹有些烦躁,不安的刨了刨蹄子打了个响鼻。 不对劲。 祖阳微微眯了眯眼。 城楼牙旗正被西风扯得笔直,护城河的水位很浅盪起阵阵涟漪,守门的兵丁百无聊赖抱著长矛聊起了今日出门的贵人车驾…… 祖阳转过身,眉心深深蹙起。 他无视身旁眾人情绪的紧绷,將视线重又看向了洛阳巍峨的城头。 荀崧任职中护军、李釗领了禁军官职该是宿卫军、自己却被徵辟为了牙门將,为什么?为什么给自己的官职不是宿卫军的职衔…… 不对劲! 逃窜又突然归来的老鬼、牙门军的戎服、京兆府驱散了司隶流民、原本盘踞在浮桥北侧的流民几乎无影无踪…… 皇帝在与太傅司马越爭权…… 一条条线索在脑海中纷乱的沉浮著,祖阳豁然睁大双眼,跑到刚刚正在扯淡的守门兵卒身前。 他不顾旁人的惊讶一把攥住那兵卒的手腕,沉声问道:“你刚刚说了什么?再与我说一遍。” 宜阳门外,一路连通洛水浮桥的官道上,华丽的马车正在向洛阳南市驶来。 王景风轻轻掀起车帘,正望著远处南市飘扬的幡旗出神。妹妹王惠风倚在软垫上,似在假寐,只是拇指在无意识地摩挲著腰间玉佩。 车厢里,祭奠时燃烧的纸灰还沾了些许在两人袖口,手炉温热间將檀香与秋风的味道混在一起,让人昏然。 经过那一夜长谈,姐妹俩算是正视了彼此间怨恨的根源,坚固的冰层有了些许裂纹。 在王景风主动提议下,姐妹俩今日一道出城去祭奠了愍怀太子司马遹。家中马车不够宽敞,王景风还特地去向裴妃借了她的车驾。 司马遹的坟前,王景风以五服亲眷的身份行了跪拜大礼,在漫天纸屑中叩拜於地。 那一刻,她听到了身后的啜泣声。王景风能感受的到,与妹妹间的那道冰层裂缝越来越大,已愈发有了破碎的跡象。 可惜,还差点火候。 看著越来越近的南市大门,王景风微微出神,不由自主的再度想起那个年轻公子,以及他曾对她所说的话。 先前种种皆已应验,后续是否同样如他所说—— 姐妹俩还需保持適当距离,要建立安全的沟通渠道,保持交流与关心,才能让双方关係逐步修復? 逐步是多久?距离又是多远呢? 车轮碾过青石板,碾碎了姐妹间短暂的沉默。 “阿姊,那家绸缎庄的蜀锦纹样倒別致。”王惠风忽然指向街边商铺,语气里带著几分久违的雀跃。 王景风顺著她手指望去,眼底泛起笑意:“我记得你幼时最爱在布庄数织机上的经纬。” 两人能重新嘮起家常,这已很好。王景风很沉醉於这样的相处,因此也愈发对祖阳的諫言在意起来,纠结起来。 难道,真的要离开洛阳? 马车拐入南市时,三名牙门军正从东阳门方向巡逻而来。 脚步声鏗鏘作响,惊起檐下灰雀。 侍女替她抚平车帘,在车帘缝隙落下的剎那,王景风微微蹙眉,瞥见领头军士眉角那道淡去的刀疤。 第70章 0069:疾驰南市赌危局 津阳门外,日已正中。 守门士卒给了祖阳最新的消息,那脸上带著刀疤的牙门军是向南市方向去了。 又问了几句祖阳略作思量,从赵峰手中扯过韁绳翻身上马,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鞍韉上收紧。 “智!速去京兆府寻司马坤,让他调巡城武吏去南市; “修文兄(马楷的字),即刻回王府求援,请发王府护卫向南市。 “就说裴妃在南市方向,那里有贼人作乱!” 他將马鞍边沉甸甸的钱袋拋给云真,“你们步行隨我去南市,沿途置办长兵器,不得耽搁!” 裴妃?作乱?这都什么和什么? “兄长三思!”祖智攥住马轡的手背青筋暴起,他此时还没把事情想明白。不止是他,马楷、赵峰等人同样一脸困惑。 刚刚那士卒是说:早上出城的华贵马车乃裴妃所有,可这与祖家有何关係?公子又怎么篤定老鬼要去作乱?要去威胁裴妃? 狗儿怯怯的张了张嘴,到底没敢说“也可能是自己看错了”。 云真攥著钱袋,没有发急,只是看著祖阳,若有所思。 祖智还在劝諫:“兄长,且不说是真是假,若当真是贼人作乱你孤身一人去了南市又能如何?况且,老鬼若调虎离山……” 话音未落,环首刀鞘已重重敲在他手腕。 祖阳眼底泛著冷光:“我已有了决断,你们听令行事即可!速去!” 马蹄在青石板上踏出重重的音节,祖阳伏低身形攥紧马韁。秋风灌进衣袍,腰间革带与刀鞘碰撞出细碎声响。 无数个线索、细节匯聚在了一起,当士卒说出今日出城的贵人是谁后,祖阳抓住了那一丝灵感,霍然有了明悟—— 若老鬼要袭击祖家地块,他就不该来洛阳现身,平添许多波折和风险。若他真的是牙门军士卒,更不可能隨意在洛阳街头閒逛。 牙门军正在恢復,对流民兵的管控一定会比良家子弟严厉许多,需要提防他们作乱。 老鬼的目標不是他祖家和那些粮食,老鬼也不可能是被牙门军隨意吸纳的士卒! 皇帝与司马越爭权,宿卫军已被皇帝控制,爭夺的关键是在牙门军。 自己被徵辟为牙门將而不是宿卫军,这是荀崧想往牙门军里安插势力。 牙门军还没被任何一方彻底控制。 那么,既然荀崧能安插势力,其他人自然也能! 今日,是太傅司马越的王妃裴氏出了津阳门,士卒认出了她的马车…… 奔行间,祖阳还在拼凑著事情的脉络与走向。 他记不清晋末这段歷史的具体细节,但他知道此时的世道充斥著阴谋和算计,於是他便能看出这事情中潜藏的风险。 篤定?祖阳当然无法篤定,但——事出反常必有妖! 流民早已被京兆府驱离,老鬼本就被打成了逃犯,他如何能够脱免甚至返回洛阳?谁给他的牙门军戎服?裴妃的马车为何偏在今日外出? 风险中,往往都蕴含著机遇。 万一是真的呢? 他如果能在最合適的时间出现在最合適的地点,他不就有机会去救下裴妃了么? 这不是什么英雄救美的戏码,而是一场政治投机。 相比於皇帝,太傅司马越才是当今的实权派,让他欠下一个天大的人情,日后好处自然不少。 老鬼有没有调虎离山的可能,当然有!但和潜在的收益相比,风险可控! 祖阳是当断则断的性子,既然决策已经做下,就必须果断执行!这也是对自己团队的一次磨合与歷练。 他骑术比先前有所进步可仍显生疏,此时却已是在飞快行进了。 马蹄踏过吊桥,祖阳风驰而去。 远处,背负弓箭的荀灌一身劲装,正骑在马上与身旁护卫交谈。 她今天心情不错,外出打猎跑了两个时辰,射回了只山鸡和两只野兔,俱都射穿了眼睛没有损伤皮毛。回到家后,她打算去和不会骑马的侍女们再炫耀一番。 刚刚靠近津阳门,她远远便看到了祖阳的身影,荀灌颇有些兴奋的从马上直起身子,晃动起手臂。 “喂!祖……” 话音未落,视线里的祖阳便头也不回的驾马远去,一骑绝尘。 荀灌动作僵在半空,忍不住嘟起嘴来,觉得有些扫兴。不知道那傢伙火急火燎的要去做什么。 誒?莫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这傢伙总是能弄出些有意思的事情来…… 眸光一转,手指点在有些婴儿肥的脸颊上,荀灌狡黠一笑也一拽马韁跟了上去。 两护卫莫名其妙,可也知道根本拦不住这位姑奶奶,只得赶忙追上。 津阳门外已无里坊,但散居的市民却有不少。 云真攥著钱袋挨家挨户衝进去,木门撞在土墙上簌簌落灰。“主人家,可有耒耜和耙,我出市价两倍来买!” 有些民户倒是爽快,有些则想坐地起价,可忽又见赵峰堵在门口,壮硕身躯遮住半数天光,最后也变得爽快起来。 马楷一路跑得气喘吁吁,在常山王府角门停下时已是不自觉弯了腰背,汗水沿著脖颈流进粗麻衣领。 他才刚刚离开不久,门房自是认得。见他如此焦急又听说有要事需寻管事,门房不敢耽搁,急忙敞开侧门著人通稟。 祖智疾奔至京兆府衙时,司马坤刚审完一桩讼案。这司隶之地官司极少,他算是难得的处理了些公务。 事情一毕,他只觉得案牘劳形,周身疲倦不堪。 著文吏將散落满地的竹简公文拾掇起来,他打算去后院服一剂散,提提精神。正在此时,衙役通报说祖家的祖智有要事拜访。 司马坤与祖阳交好,祖家其他子弟他倒是没打过交道,但看在祖阳的面上自是要见见的。 道了声“晦气”,他只好去了偏厅。 片刻后,司马坤舍了祖智,慌乱跑到大堂抓住主簿:“快发铜符!调南三街武侯三十人……不,五十人!速去南市!” 腰牌拍在案几上,闷响惊得廊下鸽子扑稜稜飞起。 民乱、裴妃,这俩玩意凑在一起是会要人命的! 南市布幡在秋风中猎猎作响,华贵马车的轮子慢慢停了。 王景风拉著妹妹的手正打算聊些什么,忽听得街面传来重物倾倒声。她掀开车帘望去,三辆满载陶瓮的车横堵在街口,先前那队牙门军正在向马车走来。 稍远处,八个精壮汉子从主街两侧露出身形,其中两人穿著牙门军服,其他人俱都穿著流民常见的葛布短褐。 王家护卫察觉到了不对劲,正出声喝止著远处的流民靠近。身后,来自青州的老鬼抹去嘴角的一丝赭石粉,短刀出鞘寒光映出他狰狞笑意。 第71章 0070:险境急智挽狂澜 南市西街,青石板的缝隙里渗入暗红血渍。 稍远处,喊杀声、呼喝声与马嘶声激烈的响著。近处,则是不少摊位被毁的商贩和百姓一道喧譁叫喊。 晋隨汉魏,坊市里只配了令与吏,武吏则只会巡视並未配置常驻的安防力量。 此时骤起变故,武吏不在,竟是轻易的形成了杀局。 当祖阳纵马赶到时,战场已然向南市深处转移,商贩和不少百姓在尖叫著向外逃窜。南市道口处则有五具尸体横陈。 確实赌对了,可惜还是慢了一步,自己安排的援军大概率是赶不及的。 情势似不容乐观。 祖阳没急著冲向喊杀声响起处,而是继续带马逆著人流向前,凑到几具尸体旁看了看情况。 五具尸体里,一具属於护卫,一具是驾车的马夫,另外两人则都是被环首刀劈死的贼人。 护卫的伤口是在后腰处,该是被从身后偷袭而死。车夫的致命伤则在左胸侧,那枚要了他性命的手戟尾端还露在外面。 马夫坠落后,该是惊了马匹,这才让马车衝到了里面。 两个贼人伤口都在胸腹,该是被护卫所伤,不过让祖阳意外的是,他们手中所持的都是棍棒。 看著那两支棍棒,祖阳下意识眯了眯眼,心头闪过一丝疑惑—— 幕后策划者行事会这般粗糙?他处心积虑攒了今天这么个局,竟没有给流民们人手配上一柄利器? 而且,来此作乱的贼人似乎也不多,情况远比他预想的要好。 那人在想什么?这不像是无意识的疏忽…… 祖阳只是闪过这个念头,並未深究。他知道,现在没时间去思考背后的道理。 让过慌不择路的人群,他单膝跪在马鞍上,远远向坊市里看了看。 裴妃的鎏金马车此时正静止著,挽马卡在两辆倾倒的推车之间。两侧轮轂都深深陷在车辙內,而右侧车辙前方却是大量破碎的陶瓮,让车辕彻底卡死。 马车顶棚云锦垂幔被利刃划开尺长裂口,拉车挽马前蹄焦躁刨地却因车辕卡死无法动弹。 六名流民持棍棒围住仅存的三名护卫,刀刃与硬木相击迸出沉闷的声响。 护卫们身手不俗,此时仗著刀刃长大,虽然人少却暂且能做支应。 然而,祖阳一眼便看得出他们无法长久。 为了护住身后的马车,这三人根本不敢稍离。刀术中的步伐、腾挪、闪转全都无从施展。以少敌多之下,落败不过是时间问题。 穿牙门军戎服的疤脸汉子该就是所谓的“老鬼”,他挥动短刀逼退了护卫,此时正要踏上车厢,另两名同伙挥刀掩护,阻止护卫的救援,可后者却拼死缠斗,让老鬼未能得逞。 车厢里有女子的尖叫声响起,並不知细项如何,情势確实已很危急,但祖阳仍未轻举妄动。 他自忖並非武林高手。 事实上,从穿越伊始起算到现在,他也才锻链了两个多月。刀术勉强算是打了个基础,甚至未必够得上入门。 目前,祖阳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晰——一只稍微强点的弱鸡而已,盲目上前无非送死。 再好的投机机会,也得有命在才能看到收穫。 祖阳並非是个见利忘命的亡命徒。 在保证距离安全的情况下,祖阳缓慢带马靠近,不断扫视著战局和战局周围的情况,寻找著可能的机会。 如果没有机会,他会果断放弃这次行动。 裴妃或许很重要,但绝没有自己的命重要。 隨著逃散的百姓稀少,渐渐的,祖阳的目光微凝,锁定在了马车右后方的稍远处。 那是一处半掩的牲口市侧门——有五匹未卸鞍的挽马正在厩栏棚里不安喷鼻,拽动著韁绳引得马棚乱晃。 刀刃入肉的闷响传来,一个护卫捂著腹部跪倒在地,被旁边持棍棒的贼人乱棍砸在了头顶。 祖阳突然动了! 他驾马扬刀向战局冲了过去,突兀的马蹄声让交战中的双方都忍不住侧头看了他一眼。 “贼子,看刀!” 马背上,骑士陡然一声大吼。 两个著牙门军服的贼人登时闪动,几乎是下意识做了躲避,动作行云流水。可让人意外的,骑马过来的傢伙竟是一刀都没劈下。 他驾马而来,隨后又驾马而去,竟是直直的衝过了战局,一头钻进了旁边牲口棚里。 那人勒停马韁的动作生疏且可笑,在无人的马棚中自己闹得十分狼狈。 战场寂静了片刻…… 本以为等来了援军的护卫们忍不住爆了粗口。 短暂的错愕后眾人重又廝杀起来,將小小的插曲拋之脑后。仅剩的两个护卫已浑身是伤,却还是不敢捨弃主家逃命,此时仍旧在拼死抵抗。 牲口棚里,祖阳踉蹌著下马,但神色並无一丝慌乱。他按部就班將厩栏里的挽马韁绳俱都解下,连同自己的坐骑在內互相系在一起。 交战两方没人来看他一眼,所有的视线都盯紧了已经被卡住的马车。 从容不迫的繫紧韁绳,祖阳抽出环首刀,切下自己宽大的袍袖撕裂成布条,又將几匹马的马眼一一蒙上。 他用剩下的一团布包了一把土塞进怀里,攥刀找准了方向,突然用力刺入当前挽马的马臀。 悽厉叫声里,受惊的挽马嘶鸣著撞开木栏,带得整个马棚顶部茅草簌簌而落。 因韁绳互相俱都绑在了一起,六匹“瞎马”拖著捆成一束的韁绳径直衝向战场中央。 混乱中,贼人们慌忙闪避,老鬼本已弯腰准备进入车厢,见状不敢托大,身形晃动滚向马车左侧。 巨大的轰鸣里,老鬼被侧来的衝击力撞得跌落出去,整个车厢都被撞得向左横移。 马群撞在拦路的车架上,因衝刺的距离不够並未將路障撞开,但却已让本已被卡住的马车和駑马原地直转了小半圈。 车轮被这股力量带动,从倾斜的角度上碾著陶片,硬生生別离了车辙。 祖阳趁机猫腰钻过倾倒的木栏,绕过马车向拦路的车架衝去。 染血的环首刀猛地挥落,劈中了一个刚刚起身的贼人,他这一下用力过猛,刀刃卡在了骨头上,一时间拔不出来。 祖阳乾脆弃了刀,隨手捡起一只碎瓦片用锋刃再度扎到“瞎马”的臀上。 剧痛之下,六匹惊马再度发狠,將拦路的车架彻底推开,隨后轰鸣远去。 噹啷震响里,祖阳拧腰用力左脚革靴踏上陶瓮碎片,马车卡死的轮轴竟被他蛮力带动了半寸。 他牵著挽马的轡头绕过陶瓮碎片向前,让马车轮子再度落回了车辙。 “轰”的一声震颤,车厢里,女子带著哭音的痛呼响的短促。 “驾!” 眼见眾人都还没能缓过神,祖阳跃上了御手位猛烈抽打韁绳,两匹駑马吃痛扬起前蹄,让车子在剧烈顛簸之中开始移动。 而在此时,来时的方向上,荀灌和两名护卫正打马而来,吃惊的看向一片狼藉的南市。 第72章 0071:危局得破显智勇 顛簸中,马车终於撞开散落陶瓮,跌跌撞撞行向里坊之內。 南市东西贯通,共有两个对向出口。若是能一路驰骋,马车就可以横穿而过自东门离开,危局便解。 回过神来的贼人们开始疯狂追赶,仅剩的两个护卫皆已重伤,迎著劈头盖脸的重棍且行且退,已无力阻挡。 此时马车刚刚启动,尚未提起速度,一只大手却已攀上了马车的边缘。 老鬼咬著短刀,奋力向御手位置攀了上去。 “下去!” 祖阳一脚踹在老鬼脸上,后者被这一下踹的头脑晕胀,却仍旧死死扳住了车厢边缘,右手用力已稳住了身形。 祖阳不敢再踹第二脚。 对方身体素质明显好过他太多,万一被抓住脚踝,可能会直接將自己拽下马车。 他镇定看向四周,將韁绳在横木上绕了一圈,將右脚勾住。 隨后,他突然俯身向前,手中锐利的陶片再度割向马臀。巨大的惯性骤然而来,让车上所有人都是一个踉蹌。 老鬼却仍旧死死扳住马车,並未被甩飞下去,他一双粗壮的手臂用力,渐渐调整回了重心。 车厢內,器物翻倒的响动再度传来。 两名侍女趴著脸色惨白,王惠风缩在角落,王景风死死攥住车窗雕木格,发间步摇的金链缠住撕破的帷帐,鬢髮散乱狼狈不堪。 二姝现在根本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透过车厢帘幕上的投影能看到正有两人在御手位置互相爭斗,险象环生。 她们伸手握在一起,好似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祈祷…… 马车已经跑起了速度,车辙如轨道般稳住方向,让马车顛簸渐小,行进愈快。 身后的乱战稍稍被甩开,耳畔风声呼啸,渐已听不清身后嘈杂的动静。 老鬼终於用力攀了上来。 他左手摘下口中衔著的短刀,右手抓著车厢门缘,在剧烈喘息中看向了对手。 祖阳仍蹲坐在御手位,左手伸进怀里右手死死攥著陶片,双眸里未显慌乱仍旧满是镇定。 高速行进的马车上,两人互相对望,两侧景物飞掠而去,都没有退缩之意。 “弄死你!” 老鬼黝黑的疤脸狞笑著,短刀骤然举起。 千钧一髮之际,祖阳左手突然一扬,布包散开漫天泥土眯了老鬼视线。 也就在此时,车厢里的两女同时扑出。 王惠风拋出手炉砸在老鬼胸口,炭火如星火般散落。王景风则攥著金制髮簪,用尽全身力气將尖尾刺入敌人把著门边的右手。 锐啸的破空声紧隨而至,羽箭射透了太阳穴,將老鬼所有震惊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兔起鶻落,巨大的躯体仰面而倒,带起了烟尘。 落后马车二十步的地方,看著贼人终於坠落,纵马追来的荀灌这才放下雕弓,微微吐了口气。 祖阳保持著扑击的姿势,右手还攥著陶片,见了这一幕微微愕然。 来不及多想,他对身后人说了声“抓紧”,隨后丟了陶片开始尝试控制马匹。 马车厢门处,王景风抓著门边披散著头髮,一脸错愕地看向祖阳。 她根本没有想到——於困境中启动马车的、一直在与贼人搏斗的人竟不是护卫,而是这个少年。 怎会是他?他怎会在此? 念兹在兹,本还在感嘆著少年的聪明智慧,突如其来的变故就將少年的勇敢与镇定也一股脑的塞到了她的面前。 他是专门来救我的…… 秋风里,断了衣袖的少年侧脸稜角分明,气度沉稳,本就俊逸的五官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恰到好处的意料之外,让她本就剧烈的心跳更加狂乱。 荀灌带来的护卫,救下了被围攻的王家护卫,进而追上了还在追赶马车的眾贼人。 荀灌的护卫们骑术精湛,以骑制步又兼刀具锐利,很快便將局面稳住。荀灌很激动,她纵马游射,时不时便放上一支冷箭,令人防不胜防。 又过了一会儿,云真、赵峰等人狂奔而来,顾不得气喘便挥动著农具加入战局。贼人们终於放弃,溃散开来。 等到武吏、司马坤和常山王侍卫俱都抵达时,战局早已终了,还是在祖阳、荀灌的反覆呵斥下才勉强保住了两个贼人的活口。 “贤弟,多亏有你,多亏有你啊!” 司马坤擦著冷汗,拍打著祖阳的胳膊,满脸庆幸。 他一路赶得焦急,衣冠都有些凌乱。当见到裴妃马车里走出了王氏女时,他並未放鬆多少,反倒愈发感到阵阵后怕。 裴妃出了意外当然嚇人,可若是司空王衍的两女出了意外,这一样是要捅破天的。 相比於司马坤的如释重负,祖阳心底倒是略有遗憾。不能说所救非人,王景风到底算是熟人,看到她安然无恙祖阳也由衷感到心安。 但裴妃的政治价值显然是要比王氏姊妹高的,原本的算盘未能全竟,多少让人惋惜。 荀灌和祖阳、王景风打过招呼,此时早已经闪了,毕竟她才“四岁”,不適合出现在这种场合。 王景风两姊妹在侍女的服侍下整理好仪容,戴好幕篱方才出了车厢,与司马坤和事后才出现的市令等人见礼。 面对这群小官,两女都没显得太过客气。 今日过於凶险,差点她们两个便要遭遇不测,种种后果便是想想就让人心颤,这件事必须要有个交待。 司马坤唯唯诺诺,恨死了这群贼人,心里已开始琢磨著如何对两个活口用刑。此时,祖阳却又先他一步。 他蹲在被武吏控制的贼人面前,试图问话,对方却毫不理睬。 这种態度既非畏缩也非强硬,反倒更像是冷漠之下的无动於衷。或许,当真需要用刑才能让他们开口。 祖阳伸手將狗儿叫了过来,指了指两人脸孔问道:“认识?” 狗儿拄著耙子蹲在一旁,此时满脸兴奋。 他看著此时的场面,已是想明白了祖阳的决断——那俩女人都是贵人,不知是不是什么“裴妃”,今日自家公子当机立断,却是立了大功的。 还真別说,这公子倒是有些能耐。 狗儿闻言沉下心思,认真辨认了一番,指著一个穿牙门军戎服的汉子道:“他是跟老鬼的嘍囉,青州人。” 果然是流民…… 祖阳闻言点点头,看著那个青州人愈发觉得这件事办的诡异。 南市地近洛阳,虽然他们谋划隱蔽、动手突然,可显然是跑不出多远的,城防力量会迅速加以反应。 即便他们当真袭击得手,又要如何善后?莫非,只是单纯的雇凶?弃子死士?意义何在? 突然,祖阳神色一动,他起身走到还在听训的司马坤身旁,沉声问道:“若今日是裴妃被劫,京兆府会如何动作?” 王惠风本还在说著话,见祖阳突然出声打断有些不悦,但王景风悄悄拉了拉她的胳膊,前者便也停了动静,看向这个救下了她们的少年。 “啊?”司马坤闻言一愣,看著祖阳脸色严肃,他也开始思索。 “武吏没有马,训练也不够精细。若真是裴妃被劫,这事上达天听,自然是要上报。北军此时听令於……他们该会动用牙门军的骑卒来追。” 果然,又是牙门军。 祖阳飞速思索,手指凭空勾画起来,片刻后他突然动作一停。 祖阳对司马坤急道:“速派人向金墉城示警!快!” 第73章 0072:夜话復盘且育人 夕阳垂落时,祖阳的小院里炊烟渐尽,捣药声单调且富有节奏的响了起来。 石臼里,艾草灰混著几粒未碾碎的叶梗,在暮色里泛出青白。祖阳摊开的手掌被婉儿抱在膝上,虎口掌缘绽开暗红的血痕,被油灯映得微微发亮。 婉儿跪坐在苇席边缘,將捣烂的草药敷至伤口,少年腕骨几不可察地颤了颤,但没有出声。 秋风吹动柴扉的碎响里,婉儿微微抽著鼻子,看著公子被韁绳磨烂的手掌暗自心疼。 眾人刚刚都用过了晚饭,此时俱都待在院中。 马楷抱膝坐在柵栏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赵峰倚著屋墙摆弄著指节似也比他好不到哪儿去,狗儿故意把头別到一旁,装作在看远处的风景,石三则只是抱著自己的刀,在屋檐下闭目养神。 十余人或蹲或立围在院中,目光都聚在祖阳被灯火勾勒出的侧脸上。 祖智第三次调整跪坐的姿势,膝前蓆子已被衣褶磨出印痕。他瞥见婉儿缠好最后一道葛布,终於按捺不住倾身向前,手肘还碰倒了盛著草药的藤筐。 “兄长,就別卖关子了!今日事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为何你会决定去救援南市?为何你又能料定金墉城会有人闯城?” 下午未时,就在司马坤的信使抵达金墉城不久,加强戒备的守卫们便发现了一行神色异样的歹人。 他们本是化妆成押运香车的民夫,被卫兵们喝令检查后当场露了破绽。香车里藏了十余把刀剑,而只差一点,这些靠著臭味和身份掩饰的傢伙就能接近城门。 短暂的交手后,歹人留下了三具尸体,其余星散逃窜。此时,大半个司隶都在展开搜捕,洛阳城內也不得安寧。 可祖阳到底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神机妙算这种事他们往往只在传说中听过,据说汉初的张子房便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可这种事到底只是传说。 然而,今天他们却亲眼所见,这种料事如神的本事就在身边展露了出来。由不得他们不加好奇。 同样的问题祖智已问了第二遍,所有人俱都支棱起了耳朵。 祖阳倒不是在卖关子,实则他也一直在思考和復盘今日种种。 神机妙算?他肯定够不上。 今天发生的事说白了无非是一场赌,他在数个可能中押了一个並果断付诸行动,只是他的赌运比较好而已。 当然,想要押中“可能”他也並非是凭空瞎猜。所有的行动决策都源於分析,而所有的分析都是建立在一定的信息和情报基础之上。 这天下从来就没有所谓的“料事如神”,只有勤勤恳恳不厌其烦的“庙算万遍”罢了。 他抬眼看了看好奇的堂弟和同样好奇的诸多部曲、同伴,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才开了口。 “你们大多数人,与狗儿相处的时间也比较久了……”第一句话,祖阳开口后却让在场眾人都有些摸不到头脑。 狗儿更是忍不住四下看了看,显得有些不自在。 祖阳衝著杨秀抬了抬下巴,问道:“你觉得狗儿的记性如何?眼力如何?” 杨秀行礼斟酌道:“狗儿兄弟眼尖,记性也是极好的。”顿了顿,他又忍不住笑著刺了一句“若是他识字也能上心些,就更好了。” 话音一落,旁边眾人都小声笑了起来,让狗儿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祖阳含笑点头,又问向其他人:“你们都这般认为?” 祖智、马楷和石三与狗儿接触不多,没有表態,其他人都点了点头。 祖阳点头道:“判断从来都不是凭空做出来的,任何决策的第一件事都是確认情报的准確性、可信性……” 祖阳以问题开头,开始引导著眾人进行思考。 復盘好似不重要,毕竟事情已经发生过了,无非只是一段段的人生经歷而已。 復盘却又很重要,它能將所有发生过的经歷演变成经验,变成人生成长过程里最最宝贵的养分。 救援南市的决策並不算突兀。狗儿眼尖记性好,他认出了穿著牙门军戎服的人是老鬼,这件事便有很大的可能性。在这个基础上便可以展开进一步的推理。 流民们早已经被全部驱散,老鬼若想例外必然有其凭依,凭依无非两种,一种靠自己,一种靠外力。 老鬼是流民,被人歧视、提防才是常態,大概率是外力作祟,而他身上牙门军的戎服可以佐证。 牙门军刚刚恢復,兵员也在渐渐扩充。且不同於宿卫军,牙门军的爭夺在当前的局势下尚未明朗,多方势力都在往里塞人。 老鬼能够出现在常山王府外,也无非两种可能,一是他自己想来有人为他行方便,二便是有人安排寻他来了城中。 这种时候,流民自己又岂会想著费尽心力来洛阳呢…… 祖阳说的比较缓慢,眾人听得都很仔细,便连石三也忍不住睁开了眼睛,跟著祖阳的话开始推敲、復原今日种种。 跟著祖阳的思路捋过一遍之后,眾人果然发现这“妙算”並不很难。 当各种可能性根据概率大小摆在面前时,当选择行动的成本和收益列明清楚后,怎么行动其实是一件再清楚不过的事。 可当眾人开始代入自己去思考时,忽然又觉得不太对劲。 因为每一个选择所面临的风险都不是个单纯的数字,每一件事都与切身相关,与利益乃至安危相关,足以让人踌躇不前。 那么短的时间里,並不是谁都能果断做出决策的。 再往深了想,难题又变得更多起来。 在信息刚刚堆到眼前时,大多数人只能看到一团乱麻,有几人能將所有事情在极短的时间里一一分解,摆清条理? 想到这些的人,看向祖阳便愈发钦佩起来。 而在这些人中,如狗儿、杨秀则又想得更深了一层——不是谁都会把日常听来、看来的信息记在心里。 所谓的情报有七八成是摆在明面上的消息,可只有有心人才会將这些消息进行记忆、分类,在需要时快速归纳、分析。 而祖阳做对了选择,显然是把刚刚所说的每一层、每一条都做对了! “这公子,是真有本事的……” 狗儿喃喃低语,暗下决心要好好识字、读书。 公子说过,读书才能明理,人人皆可为圣贤。这句话该也不是假的。 短暂的沉默过后,还是祖智忍不住追问道:“可是阿兄,金墉城又是怎么回事?当时分明谁都没有提到金墉城啊!” 祖阳把包扎好的手掌抬起来,轻微舒张著五指,道:“这是我今天要教你们的第二件事,跟算学也有相通之处—— “要学会求解,而答案往往都是题目中並未出现的东西。” 第74章 0073:庙堂宫室暗潮生 铜雀衔环的宫灯將宣室殿照得通明,司马炽指尖摩挲著青瓷盏沿,盏中茶汤已凉了多时。 华灯初上,洛阳內外仍然汹汹攘攘,牙门军在四处追查歹人。皇帝召了舅舅王延、中书令繆播、侍中荀崧、庾珉等少数心腹入宫议事。 沉吟了许久,中书令繆播幽幽开口:“荀公是说,又是那祖阳提示了京兆府,这才遣了人飞马去向金墉城示警?” 司马炽微微抬眼,其他人也下意识看了过来。 荀崧做了肯定的回应,“此事有京兆府官吏、南市市令、我家侍卫等口述为证。司空府上的两位夫人该也是知晓的。” 侍中庾珉看了身旁的同僚一眼,又看了看將象牙笏板抵在掌心,重又探著身子蹙眉望向案几上摊开的司隶舆图。 南市在洛阳正南,距离宜阳门尚且有些距离。而金墉城却位於洛阳西北,在闔閭门更北、百尺楼西南,已是地近金谷涧,两地相距极远。 他摇著头,声音沙哑著道:“奇哉怪也,臣还是想不通。这事也太过蹊蹺。这祖家小儿未及弱冠,救下了鲁公夫人姊妹也就罢了,怎还有了这未卜先知的本领?” “莫非是……”庾珉顿了顿,眼神里忽然射出了一阵精芒,被自己的想法惊得抬起头来。 王延也登时与他想到了一处,猛地一拍大腿“他也从了贼子?此番是故作姿態?” 司马炽突然轻笑出声,暗自摇头。 摆了摆手,皇帝终於开口说话,不能让议事的方向太过偏离。“庾卿、舅父,勿虑,此事不是祖家小子所为。是他看出来的。” “看出来的?这两地相距近十里,连个徵兆都没有,如何能看出来?”庾珉显得愈发困惑,王延也跟著点头,只觉得不可思议。 荀崧微微蹙眉,只是他比庾珉两人年长许多,还有些老臣的形象包袱,不想露怯,於是捋了捋鬍鬚故意頷首。 司马炽瞥见了这一幕“哦”了一声,显得有些惊喜,问道:“荀卿也已明白了?不妨为眾卿讲解一二。” 荀崧登时一窒,连忙躬身道:“臣不敢越俎代庖,还请陛下开示。” 司马炽笑了笑,眼底的失望一闪而没。 他忽然有些感慨。虽然还没有见过祖阳,可是这个小子的名声却已让他有些如雷贯耳。 调兵解救寧州有他,清谈会上见闻博广有他,司马珩背后有他,今日竟还有他…… 第几次了,他竟还能给自己带来惊喜?这范阳祖氏怎就偏生这般人才辈出? 可越是如此,他心底越是有些焦躁。 这般好的人才,偏偏祖逖也好、祖阳也罢都没有出任朝廷官职,祖阳竟还主动去选了任常山国的王国中尉。 寧选诸侯效力,却不肯为帝王分忧…… 低下头,司马炽压下心底翻涌的想法,將指尖点在洛阳西北角的金墉城。 “洛阳四塞之地,北邙山如屏,伊闕如钥,虎牢如闸。”他执起青铜镇尺,在大案边踱步而行,沿著司隶舆图勾勒出蜿蜒曲线。 几人俱都看了过去,微微点头。荀崧兼任中护军、繆播任中书令,两人对中军布防更加清楚,知道以上几处连同金墉城都是牙门军的驻防之地。 果然,皇帝继续道:“金墉城距南市虽也有些距离,可却是牙门军最近的驻防地,牙门军若要驰援追捕乱民,显然需要就近调兵。” 说到这里,繆播方才恍然:“若裴妃被袭,金墉城必定会第一时间发兵。” 有些话皇帝並没有明言,但几人却都已醒起——驻守金墉城的何伦乃是司马越王国军的老班底。 若听闻王妃被袭击,何伦不可能无动於衷,他金墉城的牙门军又是距离南市最近的兵力,必定要第一时间调兵而出。 “调虎离山?”王延忽然吸了口气,“届时金墉城兵马混乱,贼人便可趁机混入。” 这下几人便都已懂了。把信息情报都摊开在眼前后,判断无非是自然的推演而已。 只是,这般简单的推断,他们先前为何都没有想到? 几人默默对视一番,都显得有些不自在。 庾珉忽然纳闷道:“可是,就这点人手,即便混进金墉城里又能做什么?” 司马炽眸光泛冷,低声反问:“金墉城里,有什么?” 眾人闻言一时悚然…… 金墉城,惠皇后居所,檐角的风鐸被夜风扯得叮噹作响。 羊献容將数张信纸叠在一起,边缘凑近铜烛台。火苗舔舐宣纸的光惊动了门外值守的年老宫人,却又被羊献容沉声呵退了回去。 许久,纸化成灰,这位年岁並不大却被数次废立的皇后发出幽幽一声长嘆。 “母后,该进药了。” “搁著罢。” 司马菱端著托盘入內,將药碗小心搁置在案几上,她偷偷瞥了一眼纸灰但没敢发问。 她知道,自家这位母后不喜欢旁人窥探她的秘密。 羊献容注视著最后一片灰烬跌入承露盘,青烟在指间缠绕片刻便消散无踪。 “外面乱乱鬨鬨的,到底发生了何事?”羊献容漫不经意的问了句,走来端起药碗。 司马菱抿抿嘴,將刚刚从外门宦官处听来的消息细细道来。 有歹人企图袭击金墉城、牙门军正在洛阳內外展开搜捕,隨后又说有贼人作乱於南市…… 司马菱说著,羊献容听著,依旧漫不经意。只是当司马菱说到王景风姐妹车驾遇险时,羊献容手中的药碗突兀停在半空。 “你方才说,遇袭的是谁?王景风?” “是,女儿托宦官从巡值的赵司马处听来,確是景姨姐妹。不过万幸,她们得人搭救,並无大碍。就是景姨先前提过的少年呢,叫做祖阳。” 羊献容放下药碗,眸光伴著灯火闪烁不定。烛火爆开的噼啪声里,她忽然呢喃出声:“原该是裴氏的……” 话尾尚未落地,她自己先怔住了。司马菱困惑地仰起脸,却见母亲已恢復素日淡然模样,只抬手將女儿鬢边歪斜的珠扶正。 “且去歇著罢……” 待女儿脚步声消失在迴廊尽头,羊献容忽然闭起眼,重重吐了一口气。烛火將她的侧脸映在斑驳墙壁上,飘荡摇曳、光怪陆离。 戌时的更鼓穿透洛阳坊墙时,司空府西院的灯火仍未熄灭。 打发走了王昱等前来探视的族中子弟,王惠风將青瓷盏搁在榻上案头,看著胞姐將最后一口羹汤饮尽。 自回来后,王景风一直显得有些兴奋。 “阿姊,今日那祖家少年,便是先前来府上清谈之人吧?”王惠风平静问道。 “是啊,他唤作祖阳,今日多亏他救下你我性命……” 王景风將榻上隱囊往身后挪了半寸,笑吟吟看向妹妹,“先前只道他颇有见识口才了得,不曾想居然连胆识机变也是常人难及。” 王惠风偏偏头,也勾起嘴角:“姐姐未免过誉了些……” “並不过誉,他確有才干。对了,你还不知,他那日又与我说了唤作埃及的地方……” 王景风兴致盎然,將前些时日祖阳与她和荀灌讲述的异域见闻一一道来。过程中,王景风不自觉便会夹杂两句对少年的讚嘆,欣赏之意溢於言表。 烛芯爆开的火映亮王惠风蹙起的眉尖。 不知为何,虽然今日王景风已隨她大礼祭拜了亡夫,虽然姐妹俩今日算是共了患难生死…… 可看著王景风那张精致的脸孔,看著她嘴角盪起的笑意,王惠风仍觉得心中有些许不痛快。 更漏声穿过三重锦帐,王惠风起身时带起的风有些猛,扑灭了最近的一盏灯。 黑暗漫过姐妹俩的裙裾,將那些未尽的言语都浸在冰凉的夜色里。 王景风有些尷尬的起身,捋著鬢边並未散乱的头髮:“时候不早,你快些睡吧,我,先回去。” “阿姊,救命之恩自然当报,可你我都是女儿,该注意阿耶的脸面,不要与旁的男子牵扯太深。” 王景风背对著妹妹,微微侧头,看不清表情。 门轴转动的吱呀声不大,可落在耳中却显得佶屈聱牙,分外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