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折春枝》 第1章 撞死在登闻鼓前 大乾,元和二十七年。 隆冬。 月静庵。 裴桑枝身著打满补丁的单薄青色僧袍,神情麻木的跪在佛像诵经。 “吱呀”一声,年久失修的木门被从外推开。 霎时间,寒风裹挟著雪粒子,盘旋著,吹进淒清冰冷庵堂中。 隨之响起的是一道讥誚、艷羡夹杂的声音。 “静凡师妹还真是好福气。” “明明就是搅的侯府鸡犬不寧的灾星,偏偏侯府上下心善惦记著你。” 裴桑枝微微怔愣,迟滯的转动眼珠,须臾又归於一片死寂,古井无波道“静慧师姐。” 好福气? 这短短十余载,她的命途际遇何曾与好福气一词沾边。 她做了十四年被调包,养在乡野日日挨打受骂的可怜虫。 四年前,阴差阳错真相大白,永寧侯府迫於形势不得不认回的她。 她成了永寧侯府的真千金。 她的亲生爹娘,口口声声说亏欠她良多,心有愧疚,会竭尽全力弥补她。 她没有感受过爱,渴望被爱,她欢喜的信了,也不留余地的將一颗真心捧了出去。 实际上呢? 爹娘和兄长们一面嫌弃她满是薄茧的手和上不得台面的过往,又耳提面命她时时隱忍,处处谦让,不准让裴明珠受委屈,不准伤了裴明珠敏感的自尊。 为了虚无縹緲的父母之爱,兄妹之谊,为著他们指缝里流露出的一点点温情,她如跳樑小丑般折磨著自己,逆来顺受,伏低做小的討好所有人。 那些痛苦,不是一场骤然而至的大雨,而是漫长的潮湿,无声无息的侵蚀著她的血肉、骨骼。 直到裴明珠出城踏青游玩被劫,一夜未归。 为保裴明珠清誉无损,侯府先是对外宣称被劫走的是她,又以所谓的大局、家族名声为由,不顾她的泣血哀求,强逼她写下自白血书,断髮入庵堂修行,青灯古佛以自赎其罪。 所谓的侯府上下的惦记,更像是隔三岔五提醒静慧莫忘折磨她。 她不懂,血亲为何似豺狼。 她不懂,她为何罪至於此。 耳畔的声音依旧喋喋不休。 “明珠小姐与成探大婚在即,你就折骨为笔,刺血为墨,抄经祈福吧。” “顺便沾沾喜气,除除你身上的晦气,再赎赎罪。” “若不是你当初不检点坏了侯府清名,明珠小姐和探郎何至於耽搁至此。” 下一瞬,裴桑枝只觉眼前寒光一闪,锋利的匕首深深的划破她的手臂,鲜血汩汩流淌。 “以防你贪生怕死应付糊弄,影响了侯府的大喜事……” 裴桑枝覷了眼涌血的手臂,面目表情打断了静慧的振振有词:“师姐莫不是忘了我的右手早已经废了。“ 声音沙哑又阴森,配著面上狰狞的疤痕,恍若地府里索命的恶鬼。 是她替裴明珠担了骂名。 裴明珠踩著她的斑斑血泪嫁给了才名远扬的尚书公子。 静慧冷不丁打了个哆嗦,似有一股股寒意往骨头缝儿里钻,匕首脱手掉落在地,旋即忙不叠的將装满经书的背篓推至裴桑枝跟前,心底暗道一声,这静凡师妹真真是越来越邪性了。 面上却硬著头皮,一脚狠狠的碾过裴桑枝的手,虚张声势说著:“呸,你不抄也得抄!” “一日抄不完,一日不准用饭食。” “能替明珠小姐以血抄经,是你的福气!” 裴桑枝置若罔闻,只是直勾勾看著浸湿衣袖,滴答滴答落在经书上的鲜血。 良久,又抬眸瞧了瞧庵堂里供奉著的三世佛像。 佛像似无悲无喜,又似是满眼嘲弄, 三年诵经解不了她心头疑惑,殿前佛像也渡不了她过苦海。 既然,神佛不曾低眉悲悯於她。 既然,她伤痕累累又时日无多。 那她总要在死之前,拉她的故人一起下地狱,届时再继续论是非对错,討公道正义。 一家人,整整齐齐、团团圆圆的才好。 “静慧师姐。” 驀地,裴桑枝捡起地上的匕首,猛地扑过去,分毫不差的扎在静慧的心口。 滚烫的鲜血喷洒四溅。 ”静慧师姐,永寧侯府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竟能让你一个出家人尽学这些酷吏的手段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满背触目惊心的鞭痕。 她被炭火烧的焦黑残缺的右手。 她血管里的一根根细如牛毛的银针。 太多太多了。 记不清了。 “不重要了。” 匕首越扎越深,裴桑枝冷眼看著静慧如同条死鱼般,眼睛瞪得突起,绝望的咽气。 隨后,裴桑枝捻起香灰,撒在手臂的伤口上,试图止血。 然,无济於事。 裴桑枝瞳孔不由得微微一缩,定睛看向静慧胸前的匕首,自嘲一笑。 永寧侯府这是打定主意在裴明珠大婚前彻底除掉她这颗不起眼的砂砾,这株卑贱的杂草了。 可,即便今日难逃一死,她也不要悄无声息的死在这座破败荒凉的尼姑庵。 她偏要以卵击石。 哪怕动摇不了侯府的根基,也要在侯府苦心经营的名声上添上一抹阴霾。 裴桑枝扒下静慧身上厚实的衣裹在身上,奔向了满天风雪里。 伤口的血越流越快,晕眩感愈发强烈。 裴桑枝咬了咬舌尖,踉蹌著跌跌撞撞朝山下跑去。 在满山的碎琼乱玉中,招摇的八人抬沉香步輦,赫赫然映入裴桑枝的眼帘。 与此同时,状若罗剎恶鬼的裴桑枝亦惊扰到了对方。 “国公爷,是个负伤的老姑子。” 沉香步輦上,男子容貌綺丽朗艷独绝,雪白的狐裘下是一袭绣著金丝云纹的朱红锦袍,腰间碎玉叮噹作响,显得轻佻又慵懒,但依旧贵气逼人。 男子挑眉,丹凤眼染著雪光,睥睨扫了过来,眼角眉梢儘是风流韵味,妖冶的像是山野夺人心魄的精怪。 “坏了小爷绘雪中红梅的兴致。”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叩腰间玉带,白色狐裘隨之滑落肩头,男子矫揉造作的嘆息一声:“罢了,谁说这鲜血算不得最艷的红呢。” “无涯,拿些伤药给老师太,继续上山。” 裴桑枝心念转动。 没想到,她竟能在这荒山野岭偶遇名扬上京的荣国公荣妄。 是一掷千金的紈絝,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天皇贵胄,当今陛下乃荣妄的表叔父。 电光石火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直截了当:“荣国公,贫尼出家前是永寧侯府的四小姐。” “名唤裴桑枝。” 登时,荣妄直起了身子,难掩惊诧“是永寧侯府的可怜虫?” 二九年华,却形同老嫗。 看来,永寧侯府才是真真儿吃人不吐骨头的虎狼窝。 裴桑枝重重頷首,跪伏在地“贫尼病入膏肓,自知命不久矣,唯有一愿,想再见父兄一面。” “求国公爷送贫尼一程,来生结草衔环相报。” “说实话!”荣妄敛起诧异,唯恐天下不乱“既识得小爷,就该知悉小爷没什么助人为乐的美德,反倒更喜欢做些损人不利己的趣事儿。” 裴桑枝清楚的感受著生命的流逝,豁出去道:“一头撞死在侯府门前的石狮子上,给侯府的嫁女之喜添妆。” 荣妄的兴致愈发高涨,覷了眼佩刀的无涯一眼。 无涯心领神会,上前两步探了探裴桑枝的脉,凝眉“体內混乱不堪,能撑到今日已是奇蹟。” “在哪儿撞不是撞,不妨听小爷一句劝,直接撞死在登闻鼓前。” “不管你有天大的委屈,三司会审皆会查的水落石出,还你公道。” “这事,我荣家有经验。” 荣妄的脸上,半是跃跃欲试,半是与有荣焉。 “你,可敢?” “敢!” 荣妄轻拍手掌“甚好。” “无涯,送裴四姑娘一趟。“ …… 登闻鼓响,裴桑枝在皑皑风雪里咽了气。 下辈子,她定要做满山亭亭亘青、枝繁叶茂的树。 永寧侯府满墙的红绸,轰然坠地,泥雪飞溅。 第2章 宽恕是佛祖的事情 一拉一推间,裴桑枝的头皮被撕扯的生疼。 吉祥缸里夹杂著细碎冰茬儿的水不断挤入的口鼻,窒息感扑面而来。 “裴桑枝,脑子清醒了吗?” 狠厉中染著怒火的声音响起的同时,攥著脑后头髮的力道也隨之一松。 裴桑枝顿觉自己犹如一条濒死的鱼,瘫软的滑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气。 耳朵嗡嗡作响,似是被灌入的水堵了一层薄膜,听不真切周遭的声音。 但这並不妨碍她觉得这一幕很熟悉。 熟悉到永生难忘。 这一天,她毁了容,面颊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疤痕。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死前的走马灯,还是…… 麻木的抬起手,轻抚自己的脸颊。 冰冷,却也平滑。 没有凸起的疤痕,没有误用祛疤药膏生的满脸疹子。 裴桑枝呼吸停滯了一下。 莫不是…… 莫不是,她重新回来了? 隔著髮丝淌下的一道道淅淅沥沥的水帘,裴桑枝抬眼看著裴临允。 裴临允居高临下睨向她的眼神,充斥著鄙夷和嫌恶,就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 裴临允是她的三哥,一母同胞血脉相连的三哥。 可惜,裴临允从来没有承认过她的身份。 站在裴临允身后,哭起来宛如三月桃般娇艷的貌美女子是裴明珠。 占了她的身份,金尊玉贵备受疼爱的裴明珠。 至於她自己。 上天怜她吗?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给了她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让她回到了被接回永寧侯府的一个月后,恰逢永寧侯府老夫人的寿宴日。 裴临允无意间撞见与裴明珠指腹为婚的未婚夫成景翊寻她,便一口认定她勾搭成景翊。 来不及等寿宴结束,就趁宾客不注意,把她拖拽至破败的角落,厉声训斥她。 她轻声为自己辩解了两句,裴临允觉得她不知羞耻死不悔改,不由分说按住她,將她的头沉入吉祥缸里。 一次又一次,在她濒临死亡之际鬆开手,然后在她稍作喘息之后,再次按著她的脑袋溺入。 最后,许是疲累,也许是腻了,她被重重的甩在湿滑地上,面颊擦过凸起的尖角。 “裴桑枝,你脑子清醒了吗?” “对著明珠的未婚夫婿搔首弄姿,委实卑鄙齷齪、丟人现眼!” 裴临允见裴桑枝久久不言语,只是眸光沉沉又漠然的望著他,心头怒意翻涌,伸出一只脚,踹了过去,恼怒道:“不服气?” “穷乡僻壤出刁民,果不其然,小小年纪满肚子的男盗女娼,满眼儘是蝇营狗苟。” 裴桑枝浑身冻得发僵,手脚根本不听使唤,结结实实受了这一脚。 “清……” “清醒了。” 嘴唇控制不住的哆嗦著,声音颤的不像话不成调。 落在人耳中,更像是困兽舔舐伤口,淒凉绝望的呜咽和哀鸣。 清醒了。 镜中、水中月,求不得,也不可求。 这是她血泪斑斑的教训。 这一世,她是来討债的,不是来求那些虚无縹緲的亲情的。 “我知错。” “我服气。” 第3章 那可是荣妄啊! 裴临允的声音不轻不重,足以清晰的传入同席而坐的裴谨澄的耳中。 裴谨澄是永寧侯府的世子、裴桑枝的大哥。 不同於裴临允的轻狂傲慢,裴谨澄性情沉稳,颇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何时罚她不行,偏生要在宾客云集,往来皆官宦的日子里罚?” “人多眼杂,一旦被撞见,不知內情的言官们怕是要弹劾侯府磋磨亲女了。届时,侯府岂不是百口莫辩,甚至会连累明珠被人指摘?“ “临允,你越发分不清轻重了。” 裴谨澄眉心微动,眼底迅速掠过一抹不悦,低喝道。 “大哥,我……” 裴临允所有的辩解在触及到裴谨澄似染了寒霜的眼神时戛然而止。 悻悻地抿了抿唇,心底对裴桑枝那浅薄的担忧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源源不断地恼恨。 都是裴桑枝不知廉耻在先! 裴明珠见状,眼圈微红,宛如枝头掛著的露水般,怯弱又惹人心怜的解释道:“不怪三哥,怪我。” “早在枝枝认祖归宗当日,我就该將婚约还於她,而不是劳枝枝趁祖母寿宴私见景翊哥哥。” “若不是因为我,三哥也不会一时失了分寸。” 满满的愧疚和自责,让听者根本硬不起心肠来。 裴谨澄的眉眼似冰雪消融,缓了缓语气:“明珠,该是你的,就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成尚书府书香门第、钟鸣鼎食,景翊更是少年得志、士人翘楚,不是在乡野长大的裴桑枝能肖想的。” “即便是你有心相让,她也高攀不起。” “今日之事,大哥会善后,莫要忧心。“ 隨后,上前几步,行至永寧侯身侧,附耳低语。 不待永寧侯作出反应,就听身著一袭玄色长袍的侍卫闯入宴厅,一板一眼,语速飞快道“我家国公爷酒酣离席,於园醒酒之际,见贵府祠堂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不假思索前去救火……” 不等侍卫话音落地,永寧侯唰的一下站起来。 “荣国公?” 放眼整个上京城,能这般一掷千金给侍卫们置办行头的,唯有那离经叛道、败家子似的荣妄! 又是玉冠华服,又是宝石名剑。 简直能亮瞎人的狗眼! 坏了! 永寧侯额头急的直冒冷汗,心乱如麻,步履如风,朝著走水的祠堂狂奔而去。 相较於祠堂是否完好,他更在意荣妄的安危。 那可是荣妄啊! 其姑祖母乃先皇永荣帝的髮妻,先是二圣临朝摄政,逐渐独揽权柄十余载。 在荣皇后崩逝后,多年不理政的永荣帝一反常態,坚决地置法理於不顾,冒天下之大不韙为荣皇后上皇帝册文,祭告天地、祖宗、社稷。 史书工笔下,现前无古人的国有二君之记载。 而后,永荣帝將皇位禪让给独子,便悲哀不饮食,相思成疾,逾月亦崩。 至於荣国公荣妄,是荣家盼了三代才盼来的身康体健的独苗苗。 如今,坐镇荣国公府的老夫人,一生未嫁,是荣皇后的一等女官,亦是荣皇后掌权后的凤阁舍人。 当今陛下需得唤荣老夫人一声姨母。 倘若荣妄在寿宴上受了惊,陛下绝对会让永寧侯府吃不了兜著走。 毫不夸张的说,荣妄就是上京权贵的活祖宗。 见永寧侯失態,满堂宾客无不伸颈侧目,不约而同起身,乌泱泱一群人紧隨其后。 本来还在绞尽脑汁的编留下来看热闹的藉口。 这不,现成又光明正大的理由送上门了! 裴谨澄的脸色黑了又黑,狠狠的剜了眼裴临允,留下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甩甩衣袖,忙追著人群而去。 心下止不住祈祷,但愿裴桑枝能机灵点儿,不要给侯府抹黑。 祠堂外。 大火已经被扑灭。 空气里,焦糊味混合著水雾,细碎的灰尘漂浮著。 於明晦中,於雪中红梅树下。 荣妄斜倚在不知从何而来的湘妃榻上,榻边白霜色的银丝炭逸散著裊裊热气,面前还摆著张价值不菲的紫檀木食案,勾人的丹凤眼噙著三分醉意。 听见一道道急而乱的脚步声,荣妄懒懒一瞥,仿佛没有人值得他用正眼相看。 眼见荣妄无恙,永寧候鬆了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在心底埋怨了两句。 这是哪门子的救火! 分明就是添乱! 特地赏景的都不见得有荣妄舒坦。 心下牢骚不止,面上分毫不显,垂首拱手作揖道:“国公爷古道热肠,急公好义,裴某……” 荣妄蹙眉,扬手將酒盏挥落在地,语带嘲弄,透著毫不掩饰的不耐“侯爷是旁支过继来的,祠堂供奉的牌位里无裴侯血亲,不急不躁也在情理之中。” 永寧侯面色一白,神情訕訕,嘴唇翕动,解释著:“我一听到消息,就……” 荣妄抬眼,那双玩世不恭的眸子,既清澈又锐利,仿佛能看破所有的虚妄和偽装。 “別来这些虚的了。” 无涯闻弦音而知雅意:“劳烦侯爷付诊金。” 迎上一头雾水的永寧侯,无涯继续道:“方才,祠堂起火之时,见一瘦骨嶙峋的姑娘跪伏在庭院里,不省人事。” “探脉后,惊觉那姑娘脉象缓涩无力,气血、臟腑皆虚,似暗伤痼疾缠身,有天不假年之兆。” “我家国公爷菩萨心肠,怜贫惜弱,做不到见死不救。” “又念及,能在祠堂外受惩罚的当是侯府女眷,便大手一挥吩咐侍奉在侧的婢女將先太后赐下的救命药餵下。” “金银有价,良药无价,想来侯爷必不会装聋作哑昧了去。” “算算药效和时间,那姑娘也该醒了。” 裴桑枝在婢女的搀扶下,瑟缩著,声若蚊蝇”父……” “父亲。“ 直到此刻,永寧侯才循著声音看到角落里灰扑扑的裴桑枝。 凌乱的髮丝、素淡的衣裙滴答滴答落著水。蜡黄又惨白的小脸,恍如在宣纸上洇开又褪色的墨跡,衬得那双眼睛分外大,也显得整个人分外可怜。 巴掌印、脚印、甚至行礼时,露出的手腕上,斑驳狰狞的疤痕…… 身后传来的官宦们的窃窃私语声,好似凛冬呼啸的寒风,又似盛夏扰人的蝉鸣。 完了。 全完了! 这个逆女,就是个灾星,天生克侯府! 低眉顺眼的裴桑枝,没有错过永寧侯袍袖遮掩下青筋凸起的拳头,以及眸底一闪而过的杀意。 看她碍眼? 想杀她吗? 若是上一世,她会心伤、会自苦,会战战兢兢的反思。 但,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这一世,她反倒觉得,最一劳永逸的法子是她谋划算计,把看她碍眼,想杀死她的人通通除去。 如此一来,留在这世上的,自然都是些令她如沐春风之人。 届时,一团和气,美好的紧。 第4章 过继的就是过继的 “呦,竟是侯府的千金?”荣妄挑眉,漫不经心的摩挲著手指上的玉扳指,阴阳怪气的轻嘖一声,恣意道“小爷眼拙,属实未看出来。” “没想到,裴侯爷穿金戴银,裴小姐却朴素的泯然於眾。” “莫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女,其母是侯爷从楼赎回的娼妓,这才在大喜的日子依旧得冒著风雪在祠堂外罚跪?” “若不是小爷来的及时,令千金就要葬身火海了。” 荣妄说的隨心所欲,丝毫不顾及姍姍来迟的永寧侯夫人庄氏的脸面。 庄氏臊的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攥了攥帕子,恨恨的咬著后槽牙,硬挤出笑来,朝著裴桑枝招招手:“还不快些向荣国公见礼,拜谢他的救命之恩。” 裴桑枝暗嗤一声,面上適时地露出惊恐之色,身如抖糠,先是后退一步,又怔在原地,像是猛然意识到於礼不合后,方强忍著害怕,走上前来,扑通一声,乾乾脆脆地跪在地上,情真意切:“民女裴桑枝叩谢荣国公救命之恩。” 这一刻,裴桑枝有种前世今生交错重叠的恍惚感。 仿佛两条断流了无数载的长河,又一次流水潺潺,浩荡入海。 荣妄的眼中不变的是矜傲不羈,戏謔与清明交缠,一如那年的风雪拂过满山荒凉。 唯有荣妄自己,是漫天风雪里最惊心动魄的亮色。 隔世重逢,荣妄当得起她一跪。 “倒是实诚。”荣妄摩挲著玉扳指的手一顿,眼波流转,意味不明。 顿了顿,轻笑一声,拖长声音,乍一听好似黏著蜜,继续道:“不过,堂堂侯府千金缺衣少食也就罢了,竟还不通规矩礼仪,永寧侯府的家风让小爷大开眼界呢。” “永寧侯府,裴四姑娘……” “一场好戏,小爷真真是不虚此行。” “无涯,討了诊金回府,不耽搁裴侯爷修葺祠堂了” “老夫人最是喜欢听上京城里的新鲜事了,尤其是什么为母不慈,为父不仁,一碗水端不平。” 荣妄站起身来,厚实的狐裘滑落在地,好巧不巧的將裴桑枝罩在其中。 黑暗和柔软,陡然而至。 裴桑枝贪婪的汲取著暖意,眼眶和鼻腔有剎那酸涩。 她恨! 她真的好恨! 血脉相连的亲人不及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可笑! 可悲! 视线所及,金丝云纹朱红锦袍衣摆,缓缓消失。 荣妄一走,看戏的宾客们少了拘谨和忌惮,像是卸下枷锁般,开始七嘴八舌交头接耳。 “这实在不像话,虎毒尚且不食子呢。” “总归是亲生女儿,既然认回来了,不想方设法补偿也就罢了,竟还可劲儿磋磨苛待。” “瞧瞧那衣襟上的脚印,但凡讲究守礼些的人家,莫说是千金闺秀了,就是签了身契的僕婢侍从,也万没有被隨隨便便动粗施暴的道理。” “看不出来,永寧侯府的郎君还是擅拳脚功夫的勇士。” “呸,对血脉相连的弱女子动手,算哪门子的英雄好汉。” “真假千金的闺名就足以看出上心与否,桑枝、明珠,不辨自明。” “过继的就是过继的,行事作风没半分老勛贵的敞亮和大气。” 最初还是低声私语,但隨著附和的人越来越多,议论声也隨之升高。 庄氏无处可藏,脸色乍青乍红,硬著头皮找补道:“爱之深,责之切。” “父母之爱子,则为计之深远。” “她长於乡野,混跡於市井,性情顽劣,不服管教,温言软语相劝难改其顽固恶习。” “今儿责罚於她,也是她言行失当在前。” 裴桑枝:呕哑嘲哳难为听! “母亲。”裴桑枝搓了搓手臂上泛起的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强忍著噁心感,鼓起勇气,怯生生的探出头去,声音颤抖著,声泪俱下地辩解:“不……” “不是的。” “女儿真的没有像三哥说的那般,在寿宴搔首弄姿覬覦裴明珠的未婚夫,更没有与其私会。” “母亲,您信女儿一次。” “就一次,好不好。” 裴桑枝深諳,对这些金尊玉贵,呼风唤雨的贵人来说,名声和体面才是最为紧要的。 可,对於她这种只想活到最后的人来说,那不过是一股料峭的风,拂面吹裳罢了。 扬起这层遮羞布,日后,侯府诸人再无法肆无忌惮的迫害她,更不能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轻而易举碾死她。 毕竟,人言可畏呢! “成大公子,您澄清一番啊。”裴桑枝绝望的苦苦哀求。 一番话落下掀起了轩然大波。 既坐实了侯府三公子的暴戾狠毒,也將这池子水搅的更浑浊了。 宾客:老天奶,这是什么鬼热闹。 真真如荣国公所言,不虚此行! 不远处,光禿禿的柳树枝椏下,成景翊一袭月白衣衫外披著轻薄的鹤氅,身姿挺拔,清俊又斯文。 事关清名风骨,他避无可避,只得迎著眾人古怪的视线,轻抿薄唇,作揖道:“確如裴四姑娘所言。” “在下与裴四姑娘之间清清白白坦坦荡荡,私下从无往来。” “寿宴间隙与裴四姑娘寒暄,双方亦有僕婢隨侍左右,言谈举止不曾一丝一毫的逾矩。” 成景翊低垂的眉眼掠过丝丝缕缕的不解和自责。 是明珠屡次三番红著眼眶欲言又止,他便一叶障目的揣测,是认祖归宗的裴桑枝跋扈蛮横,让明珠受了委屈。 於是,他趁侯府寿宴,邀裴桑枝一敘。 这才有了今日的闹剧。 “原是如此。”庄氏声音艰涩:“误会一场,误会一场,让诸位见笑了。” “今日,招待不周。改日,我定备礼,亲自登门致歉。” “呵,好一场误会!”发须皆白的御史大夫蒋行州厉声冷喝,甩甩衣袖,拄著拐杖转身离去。蒋行州的未竟之语,满堂宾客心知肚明。 等著御史台的弹劾吧! 永寧侯:这寿宴非办不可吗? 见热闹落下帷幕,其余宾客陆陆续续结伴离开,徒留一地荒唐萧索。 萧索吗? 裴桑枝仰头看天。 不知何时,风雪已经停了。 层层叠叠的阴云后,是千万年高悬著的、不曾改变的太阳。 也是她即將等来的春天。 桑枝逢春,自可枝繁叶茂,亭亭如盖。 那些脏污玩意儿,就做滋养她的淤泥吧。 这一世,真的不同了。 终於有了真切感! 裴桑枝捂脸,痴痴的笑著,落在裴家人眼中就成了呜咽、恐惧。 ”晦气!” 永寧侯夫妇一口气堵在喉间,吐出来也吞不下去,暗啐了一声:“都滚去折兰院。” 第5章 我从未想过拆散这个家 折兰院。 永寧侯铁青著脸,定睛俯视著裴桑枝。 这个他从未正眼瞧过,从未放在心上的亲生女儿。 素净的衣裙穿在她的身上,活像是套著一副骨头架子,浑身不见肉,亦没有一丝高门贵女的气度,反而更像是荒野疾风下的杂草,任他从头看到脚,也难以违心的找出令人眼前一亮的地方。 一无是处! 一次次端详,失望和嫌弃也愈发浓烈,紧皱著眉,移开视线。 “裴桑枝,是不是不忿临允责罚於你,才在一怒之下纵火烧祠堂?” “否则,祠堂岂会无缘无故起火?” “此事兹事体大,牵涉甚广,后果不堪设想,如果当真是你做的,儘早坦白,为父才能替你斡旋,保你周全。” 裴桑枝瞪大眼睛,脸色一寸寸白了下来,不可置信的望向永寧侯,眼泪簌簌落下,哽咽著:“父亲,我……” “不是我。” “这是我心心念念的家啊,我怎么捨得。” 保她周全? 把她当替罪羊推出去还差不多。 思及此,裴桑枝顿了顿,惨白著脸,豁出去一般:“报官吧。” “祠堂乃一府之重地,起火因由不明,意外也就罢了,若是人为,那就是要命的隱患。” “民间有俗语,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为了侯府的安危,报官吧。” 报官二字一出,永寧侯险些一口气没上来,直接厥过去。 “胡闹!” “你这个逆女,非要让侯府沦为上京的笑柄吗?” 裴桑枝眨眨眼,眼泪悬在长睫上,將落未落,疑惑不解溢於言表,真诚询问:“父亲,难道上京的贵人视报官为耻吗?“ “乡下不这样的。” “报官是为了討公道,是为了证清白,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永寧侯慪的慌。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朽木! 烂泥! 乡野间长大的农女竟不知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 还有在人前那番不知所谓的自证恳求,简直就是拖人下水,越描越黑,以至於情况一团糟。 恰在这时,“啪嗒”声传来,廊外的那株老梅树被积雪压断了枝椏,永寧侯脑子里名为理智的弦也隨之崩裂。 只见,他怒不可遏地瞪向庄氏,猛地抄起手边的茶盏,砸向地面,无能迁怒“夫人,桑枝认祖归宗已有月余,你身为人母,不为她延请夫子,不教她文墨诗词和规矩礼仪,是诚心想让侯府丟人现眼吗?” “主母掌家理事,相夫教子,你做得好就继续做,做不好就主动让贤,省的让御史弹劾我为父不慈,治家不严!” 永寧侯的语气极重,庄氏身形一颤,眼角泛起薄红。 “父亲。”见永寧侯口不择言的责难,裴临允梗著脖子,大声叫囂:“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关母亲的事。” “实在要怪,就得怪裴桑枝不解释清楚,不顾全大局。” “乡野长大的玩意儿,一股子穷酸愚蠢样儿。若是易地而处,明珠定能力挽狂澜掌控局面,做到尽善尽美。” 裴桑枝眼神无辜,泪水犹如断线的珠子,源源不断淌过面颊,委屈的质问:“三哥,是我不想在爹娘膝下千娇万宠长大吗?” “是我不想掌家理事、琴棋书画、规矩礼仪无一不精吗?” “还是说,在三哥眼里,我生来低贱,又自甘墮落,就喜欢被藤条抽打,就喜欢跟野狗抢食,就喜欢活在潲水烂泥般的深渊之中!” 声声质问,字字泣血。 大局? 顾全大局的前提是身处大局之中,既不把她当侯府的小姐,她自然也没有义务遮家丑。 言语间,不忘摆出一副被伤透了心,破罐子破摔的模样,扬起衣袖,露出纵横交错的伤疤,心灰意冷继续哽咽道:“过去十四载,我日日割草餵鸡、煮饭洗碗、洒扫劈柴,从早到晚,难有片刻空閒。” “即便如此,养父母稍有不虞,还是会动輒对我拳打脚踢,罚我不准吃饭,我浑身上下遍布这样的疤痕。” “三哥,我也想做个金尊玉贵的大家闺秀啊。” “可,仅是狼狈的活著,就耗费了我所有的精力。” 上一世,认祖归宗后,她愚孝的信了裴明珠那句要为侯府的顏面和家宅安寧,报喜不报忧,將所有的辛酸苦楚尽数藏在心底。 而今,那些苦难便化作她披荆斩棘的利器吧。 裴临允本能地想要反驳,但话到嘴边,却感到难以启齿,气焰稍弱,答非所问:“你现在说这些要死不活的话,是想装可怜博取同情,还是想诛心让明珠內疚?” “是想让爹娘和兄长们心疼心疼我。”裴桑枝垂下眉眼,楚楚可怜,满是真诚:“我从未想过拆散这个家。” 毕竟、仅是拆散,怎么够? 永寧侯的怒火一滯,神情陡然变得不自在。 掩面而泣的庄氏,双唇抿了又抿,而后倒打一耙地说:“枝枝,你简直是在剜母亲的心吶。” “自打你认祖归宗起,我事事都思前想后谨慎考虑,生怕对你严厉会使你离心,与侯府疏远。” “没曾想,到最后,我的慈爱竟成了对你的放纵不管。” 裴桑枝泪流满面,却紧闭双唇一声不吭,静静地站著,对庄氏的惺惺作態视而不见。 气氛凝滯又尷尬。 裴明珠见状,手指紧紧缠著帕子,小声道:“父亲,不怪母亲,也不怪三哥,更不怪枝姐姐。” “是我。” “这十四载,枝姐姐吃尽了苦头,我却享受著她的身份带来的锦衣玉食,我心实在难安。” “或许,只要我离开,枝姐姐的心里就会好受些,侯府上下也能安寧和乐。” 裴明珠重重叩首,声音里透著无穷的哀婉淒绝,继续道:“父亲,求您把我送走吧。” “別院也好,庄子也罢,女儿都心甘情愿,绝无怨言。” 裴桑枝闻言,眼尾微挑。 三言两语,以退为进,便將矛盾的性质归结为拈酸吃醋。 永寧侯府怎么捨得把精心培养的裴明珠送走呢。 但,裴明珠是不是小覷了裴临允那炮仗似的一点就著的性子。 或者,想法更阴暗些,裴明珠的用意,未尝不是以裴临允作刀,以解眼下燃眉之急。 果不其然。 裴临允到底还是年轻气盛,血气上涌,猛然转身,赤红著眼眶厉喝出声,语气已带上了刀刃般的锋芒:“要走也是裴桑枝走!” 攥紧的指节肉眼可见的泛起青白,喉结剧烈滚动间,字字都裹著怒火,“便是送到庄子上,也比她从前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强过千百倍!” “大不了,多安排些僕婢侍奉左右,也不算委屈辱没了她。” 裴桑枝的心平静无波。 重生伊始的那些难以言说的酸楚和不甘,已然烟消云散。 不得不说,裴临允这柄刀,当真好用的紧。 她一个孤苦无依,任人宰割又渴望亲缘的弱女子,怎么能做撕破脸这样的蛮横事呢? 她只能逆来顺受,做好案板上的鱼肉呢? 不过,她倒要让裴临允看看,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刀俎却杀不得她! 第6章 枝枝,都过去了 裴桑枝故作痛苦,仰起脸,眸光深深的凝视著裴临允,自嘲一笑,苦涩道:“好。” 那声应答裹著颤音,极轻的尾音散在绷紧的空气中。 不就是火上加油吗? 她也会。 “如果这是三哥所愿,我……” “住口!”永寧侯猛地站起身来,掌风劈出裂帛声,一巴掌毫不留情的扇在裴临允面上:“桑枝姓裴,是我的亲生女儿,是侯府名正言顺的千金。” “这侯府,就是她的家。” “日后,谁再敢动此念头,说送走桑枝的话,就別怪我不顾及父子情分!” 事到如今,他非但不能苛责裴桑枝,还必须得好吃好喝的善待著。 御史们的那张嘴抵得上万千刀剑,杀人於无形,能隔著宫墙刮骨削肉。 “桑枝,你且安心留下,不管受了任何委屈,为父都会替你做主!” “为父信你,祠堂失火,绝非你所为。” “然,高门大户家丑不可外扬,若非生死攸关,不可惊动京兆府。” “还有……”永寧侯的视线落在裴明珠身上,一针见血道:“明珠也休要再言此等拱火的话。” “生恩是恩,养恩也是恩。” “侯府养你十四载,你就是侯府如假包换的五姑娘!” 裴明珠嘴唇翕动,囁嚅著应下。 永寧侯也没有放过庄氏,瓮声瓮气吩咐道:“侯府四姑娘该有的尊荣和体面,她一样不准少!” “再有疏漏,就让周姨娘替你执掌中馈。” 家宅不寧,是官场大忌,他决不允许自己煞费苦心筹谋来的荣华富贵,在阴沟里翻船。 庄氏的脸色更差了,麵皮上浮著的霜色几乎要漫过唇脂。 但,却也不敢埋怨永寧侯,只是心里对裴桑枝的厌恶攀升至顶点,怨毒几乎涌出喉头。 这算哪门子贴心小袄,算哪门子亲生闺女? 分明就是回府討债的。 “侯爷放心,妾身定引以为戒,日后待枝枝张弛有度,严慈相济。” 永寧侯勉强頷首,而后继续怒瞪裴临允,恨铁不成钢怒吼:“滚出来!” “来人,请家法。” “临允身为兄长,却对桑枝拳脚相向,实乃不悌。” “不罚,不足以正家风,不足以还桑枝公道。” “侯爷。”永寧侯夫人面露急色,“息怒啊。” “临允也只是一时被怒火蒙了心,才会口不择言,並无恶意。” 一直静观其变的裴谨澄也不再独善其身,忙不迭地温声相劝。 更莫说是早就淒淒哀哀啜泣起来的裴明珠了。 越发显得裴桑枝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三哥有什么错呢?” “是我无用,不討三哥欢喜,兴许我再努力些,变得优秀些,就能让三哥接纳我了。” “父亲,我不怪三哥,您也莫要再罚三哥了。” “再者说,一家人之间不必事事讲是非对错。” 永寧侯紧咬后槽牙,直接揪起裴临允的衣襟,拖拽死狗般,將裴临允拖至庭院。 永寧侯夫人庄氏和裴明珠脸上的心疼几乎如出一辙,忙跟隨而出。 不一会儿,鞭子的破风声响起,落在皮肉上。 裴临允的闷哼声,隱忍的吸气声时不时夹杂其间。 房间里,裴桑枝低垂著头,让人看不清脸,更分辨不清周身氤氳著复杂的情绪。 这就当是討些利钱吧。 这顿家法,裴临允是逃不了,避不过的。 永寧侯再有慈父之心,也抵不过对荣华富贵的渴求,对权势人言的畏惧。 “你满意了?”永寧侯世子裴谨澄目光审视,打量著裴桑枝,冷声道。 裴桑枝无声勾唇。 相较於裴临允那个行事衝动,蠢而不自知的炮仗,裴谨澄才是真正的毒蛇,时时刻刻蛰伏在暗处,吐著蛇信子,悄无声息间替裴明珠善后收尾。 做尽了恶事,手上沾满了鲜血,偏生还摆著副一碗水端平的公平姿態。 长兄? 凶禽恶兽罢了。 在抬头的一剎那,裴桑枝隱去嘴角的弧度,蹙著眉,泪珠將坠未坠,疑惑道:“大哥,我做错了什么?” “上京城人人都说裴家大郎乃天纵之才,怀瑾握瑜,明辨秋毫,那大哥能否解我之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大哥教我,要怎样做,才是对的。” “我是大哥的亲妹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我不求大哥怜惜我十四载的磨难,也不求大哥能像待明珠一样待我,只求大哥能放下心中的成见和芥蒂,心平气和的看我。” “我是羡慕明珠,但我更想有个家。” “有时候,我也会自欺欺人的想著,若是时光倒流,大哥有机会亲眼目睹我的遭遇,是不是会心疼我一二,是不是能早些救我出苦海。” “还是……” “还是会庆幸,幸亏明珠的亲生爹娘贪婪恶毒,一念之间,將我与明珠调换,明珠不用受那些我受过的苦。” “大哥,你教教我,救救我好不好。” 对待裴临允的法子,不適用於裴谨澄。 上辈子,她听说过荣皇后的一句至理名言,一只猴有一只猴的拴法儿。 她深以为然。 势不如人之际,面对聪明又掌权的人,那就把自己的心剖出来,说出口的每一句话假话都必须得先骗过自己。 不激怒。 也不能一味的卑微可怜。 廊外漫进的半寸天光映照著她泪光闪烁的眸子。 光影扫过裴桑枝面颊上显眼的掌痕,一旁案头博山炉青烟飘忽,一如裴谨澄不上不下的心。 裴谨澄驀地沉默下来,眸底的审视悄然淡去。 须臾,长嘆一声,不轻不重道:“枝枝,都过去了。” “过不去。”裴桑枝紧咬下唇,血珠滚落:“那些度日如年的过往,是横亘在我身体里的被打磨的分外锋利的碎石剑刃,狠狠扎在我的血肉,取不出来,日日夜夜都疼得厉害。” “就像这些疤,再好的药膏,也消不去了。” 过不去的。 裴明珠生身父母对她的折磨,过不去。 上辈子承受的不公和虐待,也过不去。 她不认命。 不认侯府眾人轻飘飘吐出的那句“这都是命。” 她送侯府眾人下地狱时,也能云淡风轻的说一句,这也是命! 不就是站著说话不腰疼吗? 裴谨澄难得语塞,眼神似有些动容。 分不清是唏嘘,还是不忍,亦或者是不赞同。 “枝枝,过去再难,也是过去。” “早在月余前,你就是永寧侯府的四姑娘了。” “爹娘和兄长们也不是不疼你,也不是不愿接纳你。只是,这些年,明珠长在身边,习惯成自然,一时间难以转变心態和认知。” “尤其是你三哥,他和明珠最一向亲近,才会一再失態。” “枝枝,再过些时日,都会好的。” 第7章 你曾卖身为奴? 轻飘飘的说辞,毫无分量,也毫无诚意。 裴桑枝心下不屑,讥誚暗藏,面上依旧是泪眼婆娑,孺慕之情溢於言表。 仰颈拭泪,明瞳灼灼的直望进裴谨澄眼底,哽咽著虔诚相询:“大哥会对我好吗?” 既要惺惺作態標榜公允,何妨將其奉上神坛高高供起? 这般人物虽阴险偽善,却也命门昭然,犹若金漆木偶空悬高阁。 软肋明显的很。 “桑枝从兄义,譬之藤萝附乔木,不畏斫伐也。” “大哥,可愿作藤萝之百年乔木?” 裴谨澄胸口堵的慌。 一双冷淡的眼眸似是被冬日寒气浸染,深沉的让人心惊。 四目相对,越发心塞。 裴桑枝意欲何为? 公然將小女人家的拈酸吃醋摆在明面上,要求他一视同仁? “你我兄妹,自当休戚一体。” “枝枝,如此可能安心了?” 话音落下,裴谨澄头一次见裴桑枝那张瘦巴巴的小脸上露出明媚的笑容,隱隱冲淡了縈绕周身的晦气和苦相。 是不是他先入为主的偏见过於浓郁了? 裴谨澄不由得捫心自问。 罢了,就从指缝间施捨些明珠多余的疼爱和物件给枝枝吧。反正枝枝没见过世间,平平无奇的东西亦会视若珍宝。 家宅安寧和乐为重。 將裴桑枝捏在手心为重。 今日的闹剧,绝不可再现。 裴桑枝佯作察觉不出裴谨澄翻涌起伏的心念,伸出粗糙的满是厚茧和毛刺的手指,拉住了裴谨澄的袖子,学著裴明珠一贯的撒娇模样,温温柔柔笑著道:“我信大哥。” “大哥无愧上京百姓的美誉。” 下一瞬,手指划的裴谨澄的袍袖勾丝破损,锦衣突现瑕疵。 裴桑枝的笑意被歉疚和恐惧所取代。 供起来,戴高帽,温声细语灌迷魂汤,整个流程行云流水。 裴谨澄的心情像是吞了死苍蝇般噁心,偏偏还得顾及体面,不能甩开,故作大度从容:“无碍,一袭衣袍而已。” “娇养些时日,便可指若削葱根。” “对了……” 裴谨澄顿了顿,状似无意的试探著:“枝枝识得字,读过书?” 举止粗鄙,然言谈有物,不像目不识丁的草包。 倘若,裴桑枝过去十几载当真如所言般煎熬、痛苦,又岂会有读书习字的机会。 这只能说明,裴桑枝在说谎! 裴桑枝不慌不忙,坦然自若应对:“不怕大哥笑话,年幼时,养父母曾將我典给留县的梨园伶人,端茶倒水,洒扫打杂。耳濡目染之下,侥倖识文断字,读过些戏文。” “我自知不伦不类,比不得大哥腹有诗书气自华。” 裴谨澄愕然。 “你曾卖身为奴?” 还是给下九流的戏子为奴为婢! 一时间,裴谨澄说不清是惊讶多一些,还是羞耻多一些。 裴桑枝洒脱一笑,细眉微挑,淡声道:“我没的选。” “或许,我的命真真如草芥般顽强,春风一吹,遍地青青。” “还好是我,若是明珠,怕是扛不过日復一日的折磨和虐待。” “不过,我相信,只要有大哥在,我的来日之路定会光明灿烂。” 裴谨澄莫名觉得,似有一股冰雪山巔的风颳过,通身凉凉沉沉,还有些许瘮人。 可,眼前的裴桑枝是那么的弱不禁风,软弱无害。 裴桑枝適时遮掩口鼻,打了个喷嚏,而后福了福身:“大哥,我身体不適,先行告退。” 演不下去了。 著实演不下去了! 再不缓缓,她怕自己控制不住,直接拿下髮髻上的簪子,狠狠的扎向裴谨澄的心口。 廊檐下,裴明珠眸色深深的注视著言笑晏晏的这一幕,指间的帕子绞成一团,皱皱巴巴。 难道,就连大哥也要逐渐偏向裴桑枝了吗? 朝夕相处情分真的不能彻底取代血缘吗? 自从闹出真假千金的笑话,旁人看她的眼神里便多了一抹深意。 她更愿意將那抹深意理解为嫌弃和耻笑。 裴桑枝迎著裴明珠的目光,缓缓向外走去。 庭院里。 裴临允跪伏在青石板上,后背衣衫被鲜血浸透。 这顿做给言官看的家法,永寧侯没有丝毫留手。 裴桑枝神色如常的垂眸看著裴临允,轻吐出一口胸口淤积的浊气,顿觉轻快。 这鲜血,委实令她快慰。 若是日日能见到仇人血肉模糊,该多有盼头。 有那么一瞬间,她险些克制不住疯狂上扬的嘴角,更克制不住心头叫囂的杀意。 不,永寧侯府的这群人配不上手起刀落的死法儿。 裴桑枝稍稍平復了內心的波澜,头脑逐渐清明。 跌跌撞撞跑下台阶,整个人重重的俯在裴临允鲜血淋漓的后背上,旋即转头看向气喘吁吁的永寧侯,哀求道:“父亲,別打了,別打了。” “如果父亲怒意难消,我愿意替三哥受家法。” 死咬著牙关,不想露怯的裴临允疼的倒吸一口凉气,惨叫声直衝云霄。 永寧侯:他没记错的话,三十鞭已经打完了。 “父亲,您饶三哥一次吧。” “求求您了。” 裴桑枝歇斯底里的哭嚎哀求著。 声音刺耳,惊起了立在枯树枝椏上的鸟雀,也飘出了永寧侯府的庭院深深。 驀地,裴桑枝力竭般晕过去。 这场兵荒马乱的大戏也是时候告一段落了。 永寧侯手中的软鞭轰然坠地,著急不已:“来人,请医女。” “快些请医女给四姑娘看诊!” 他是巴不得从来没有认回这个一无是处的女儿。 甚至,也凉薄的想过,若是裴桑枝死在乡野,也就不会让侯府鸡犬不寧,也不会让明珠早就定下的婚事凭白生出许多波折。 但,那是今日之前啊! 今日之后,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裴桑枝在人前雍容华贵。 裴桑枝压在身下的裴临允疼的呲牙咧嘴。 真的没有人管他的死活吗? 裴桑枝这个死丫头晕哪里不行,还非得晕他背上! 永寧侯府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 那厢。 荣妄慵倚在八人抬的沉香輦上,招摇过市。 云锦帷幔垂落,鎏金流苏隨輦摇晃。 “无涯,小爷今儿算不算是做了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善事?” 眉宇间洋溢著轻狂恣意的笑容,犹如一只饮尽倚斜桥酒肆美酒的狸奴。 无涯撇撇嘴。 他家国公爷天生就不是什么有美德的人。 等等…… 长得美,想得美也勉勉强强算美德吧。 第8章 小爷乐意顺手赏她一条活路 “国公爷,老夫人正发愁您的婚事呢。” “这桩衝冠一怒为红顏的谈资传入老夫人耳中,这个难题,怕是会迎刃而解。” “永寧侯府与荣国公府,到底算有旧交。” 其实,他想说英雄救美的。 然,他家国公爷是个彻头彻尾的紈絝,裴四姑娘也与美字毫不相干。 “无涯。”荣妄“啪”的一声闔上摺扇,轻敲扶手,胸有成竹道:“你不了解老夫人。” “老夫人偏爱姑祖母和小爷这一掛的长相。” “荣国公府但凡没落魄到吃不起饭的程度,都不可能找一个透著一股衰败凋敝之相的女子做主母。” 无涯由衷道:“此生,国公爷婚事无望也。” 他有幸在老夫人那里见过先太后的画像,穠艷昳丽,耀若春华,美的不可方物。 而国公爷的容貌,肖似先太后。 从小到大,他一直篤信,这般长相,世上无双。 荣妄白了无涯一眼。 无涯话锋一转,顺著荣妄的说法,继续道:“那国公爷为何会一反常態做善事呢?” “她很独特,能让一潭死水似的上京变得更热闹。”荣妄掷地有声。 “所以,小爷乐意顺手赏她一条活路。” “嘖,小爷知道,你欣赏不了这种独特。” 无涯:不还是煽风点火,看热闹不嫌事大吗? 世人眼中的离经叛道、胆大妄为,就是国公爷眼里的惊艷脱俗。 真真富贵窝里滋养出的底气。 “她若是扑腾两下,又沉寂活不了呢?” 荣妄抚著摺扇的手顿了顿,漫不经心勾唇:“那就当是小爷无聊之余的消遣。” “在那虎狼窝里,娇是活不下去的。” “她不想死,就必须得长出獠牙。” “小爷只喜欢不要命兴风作浪的,而不是稀里糊涂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的。” “她今日这股狠劲儿,就甚是对小爷的胃口。” “若她被一时的温情打动,敛起了锋芒,死了就死了。” “反正,小爷已经救过她了,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小爷都理直气壮。” “走快些,走快些,老夫人必须得吃到冒著热气的瓜。” 无涯很会抓重点,意有所指的重复“只喜欢?” 国公爷生来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能令其侧目记掛的少之又少。 不得不承认,永寧侯府的裴四姑娘走了狗屎运。 那把火,放的物超所值,说不定还会有意外之喜。 “那要不要安排人盯著永寧侯府?” 荣妄摆摆手“不必做无用功。” 只要够狠绝、够聪慧、够不要命,侯府的层层院墙挡不住裴桑枝的光芒。 荣妄没有说出口的是,裴桑枝鋌而走险纵火烧祠堂那一幕,阴鷙狠厉,却也美的像云销雨霽后的彩彻区明。 那种美,不在皮,不在骨,在心。 嗯,还是得再观望一二,方可宣之於口。 无涯:不对劲,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 …… 裴桑枝幽幽转醒。 身下躺著的紫檀木千工拔步床,清透鮫綃帐垂落而下,帐角缀的羊脂玉和翡翠铃鐺。 不远处,是嵌螺鈿妆檯和鎏金鏨铜镜。 错金博山炉上裊裊升起白烟,香屑又簌簌落下。 整架象牙雕刻的嵌宝屏风,將臥房一分为二。 这不是她之前所居的房间。 上一世,她认祖归宗后,永寧侯夫妇以事发仓促为由,安排她暂住在侯府最西边的那处早已荒凉破败的院落。 青砖碎缝,红漆斑驳,墙角枯藤丛生,阴暗处苔蘚不绝,像极了话本子里闹鬼的宅子。 她就在那样的院落里活了一日又一日,一月又一月。 这一世,她掀了桌子,扯了遮羞布,反倒有了新住处。 可,她不想再谩骂、鄙夷曾经的自己。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时的她,一个人面对四面八方的恶意和折磨有多迷茫,有多绝望。 象牙屏风外,人影晃动,飘来若有若无的低语声。 裴桑枝轻咳,声未落地,婢女已至。 “四姑娘,您醒了。” “您的身子可还有不適,医女就在厢房候著。” “侯爷和夫人守了姑娘许久,半个时辰前刚刚离开。” 裴桑枝摇摇头,声音略有些干哑“无甚大事。” 眼前的婢女原是庄氏身边的二等丫鬟,名唤素华。 说来可笑,她归府已逾一月,朱门綺户间往来僕从如云,却无一人垂首低眉恭敬规矩地唤她一声四姑娘,连个正经使唤丫头都算不得她的。 两世了,这是头一遭。 她得想法子,在这深宅大院里,觅得能收进自己名下,攥在自己掌心的人。 无人可依又无人可用,眼前的一切变化都只能是空中楼阁。 然,世间纷扰皆因利起,人心浮动亦为利驱。 自己身上无利可图又人人可欺,那她的苦心筹谋便薄如纸,不堪一击。 所以,难觅的不是僕婢,而是能充作她靠山的庞然大物。 不能是永寧侯。 也不可能是裴谨澄。 他们父子那番倒人胃口的话,狗听了都摇头。 所以…… 只能是他! 待身体好些,她必须得舔著脸走一趟佛寧寺了。 裴桑枝的眼底蔓延起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决。 在裴桑枝思忖之际,素华已恭身退下,前去稟明永寧侯。 不消多时,永寧侯和庄氏相携而至,端的是一派慈父慈母的嘴脸。 “枝枝且看,此处名唤酌寒院,原是清玉大长公主昔年閒居小憩之所。就连院落鎏金门楣上悬著的匾额,都是成老太爷亲笔所题。” “一应陈设布置,极其讲究,皆非凡品。” 说著说著,庄氏轻拍了拍裴桑枝的手“之前,明珠央求了我多次,我依旧没有应允她。” “往后,你就无需再回西苑,更不必再沾手那些粗使活计。” “从今儿起,你且在此处安心住下,母亲已替你选好使唤的丫鬟婆子,都是家生子里的伶俐人,个个能干忠心。” 永寧侯的脸上也堆出满满的慈祥,补充道:“当然,若你觉得不妥,或觉不合心意,明日可唤京城最好的官牙子带人进府,由你亲自相看挑选。” “桑枝,之前,为父和你母亲对你的照顾有所疏忽,这才萌生诸多误会。” “一家人,有话还是得明说。” 裴桑枝柔柔的笑了笑,温声道:“父亲、母亲选的人定然都是顶顶好的人。” “只是……” 裴桑枝倏地回握住庄氏的手,不安的抿了抿唇,小心翼翼道:“母亲,我入住清玉大长公主的故居,会不会有冒犯之嫌?” 呵,还真是不遗余力地给她挖坑,想看她自寻死路啊。 裴桑枝很想不管不顾的问问庄氏,她们真的是母女吗? 第9章 我给荣国公提鞋都不配 上京有则流传了数十载的美谈。 当年,永寧侯府老太爷裴余时未及弱冠,便承袭永寧侯之位,尚清玉公主。 婚后,夫妻情深,妇唱夫隨。 哪怕清玉公主身体孱弱且无缘子嗣、膝下空悬,老太爷仍不曾纳妾。 直至其母临终所求,方不得不过继如今的永寧侯为嗣子,绵延侯府香火。 而他自己则搬至清玉公主府,继续琴瑟调和。 彼时,清玉公主已然是显赫尊荣的大长公主。 裴余时既是大长公主的駙马,也是永寧侯府真正的老太爷。 待清玉大长公主薨逝后,老太爷便离府久居佛寧寺,不问世事,为清玉大长公主清修祈福。 永寧侯府也隨之渐渐的成了他人的囊中之物。 老太爷富贵无忧一生,纵是看淡了侯府库房里的黄白之物,不在意区区侯府家底,但断不会轻忽清玉大长公主旧年留下的物件儿。 更遑论是这处清玉大长公主亲手布置的酌寒院。 携壶酌流霞,搴菊泛寒荣。 兴许,这也是老太爷和殿下的回忆里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初来乍到,冷不丁的住进来,若是心安理得沾沾自喜,传进老太爷耳中,那才是要命的劫难。 別看老太爷活了一把年纪,但骨子里还是天真莽撞、嫉恶如仇的少年心性。 老太爷不念子孙福祚,不虑祖宗香火,单在意跟清玉大长公主活的隨心所欲。 要她说,老太爷真真是她生平仅见的洪福齐天之人。 傻人有傻福,真就一辈子瀟瀟洒洒痛痛快快。 裴桑枝敛起心底突突往上冒的寒意,神情里晕染著恰到好处的忐忑,满是茧的手恍若无意识般摩挲著庄氏的手背,薄唇囁嚅,似乎很是犹豫:“母亲容稟,戏文里说,孝子之至,莫大於尊亲。” “孝道大过天,我受些委屈不要紧,可若因我微末小事,反让御史台参父亲一本……” 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母亲,我没读过什么正经的圣贤书,不知自己说的对不对。” “若有误,定是那戏文误人。” 庄氏完全没料到裴桑枝会说出一番这样的话,怔愣了须臾,眼眸深处快速闪过一丝心虚,硬著头皮道:“任由酌寒院萧索荒凉下去,才是对殿下和駙马爷的不孝、不敬。” “有母亲这句话,女儿就踏实了。”裴桑枝从善如流。 永寧侯面露思忖之色,隨后眼睛一亮,讚许道:“想不到,桑枝长在乡野,未尝习孔孟之道窥经筵典籍,单凭些供人取乐的戏文,便能有此认知。” “看来,桑枝是未经打磨的金玉,而非朽木。” 哪怕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也勉强算伶俐。 若是精心教养,得开蒙请西席,读经史,琴棋照猫画虎,未必赶不上明珠。 不求脱胎换骨,但求她能面不露怯。 到那时,有他钻营取巧,將桑枝嫁入高门作妇,也並非不可能。 姻亲关係,本就是天然盟友。 就是那见不得人的过往,得好生遮掩、美化。 玉在櫝中求善价,釵於奩內待时飞。 思及此,永寧侯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夫人,桑枝的思虑有可取之处。” “虽说老太爷閒云野鹤,离群索居,但到底……” 到底还能喘气,他身为嗣子理当做做样子。 “那便將听梧院赐给桑枝吧,院中植银杏树,每逢秋日满地金箔,又凿墨池养锦鲤,比不得酌寒院奢华富丽,却也雅致文气,最適合桑枝陶冶性情。” 庄氏神情僵了僵,恨恨的咬了咬银牙。 伺候了几天伶人,听了几场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隨隨便便掛在嘴边,也不嫌丟人! 好的没学会,倒是学会了胡乱攀扯。 次次的反应,皆在她意料之外。 难不成,这就是平民百姓和高门大户之间的沟壑? “侯爷思虑周全,都依侯爷的。”庄氏笑的牵强。 “侯爷,妾身这就去安排下人打扫听梧院,顺带检查检查可有什么缺的,以便及早补上。” 永寧侯浑不在意的摆摆手,示意庄氏先行离开。 这下,庄氏脸上的笑容更僵硬了。 庄氏一走,永寧侯就迫不及待的露出了如意算盘。 父女对面而坐,永寧侯捋著鬍鬚,笑意盈盈:“桑枝,你可知今日替你仗义执言的人是何身份?” “我听见母亲唤他荣国公。”裴桑枝轻声道。 旋即,顿了顿,狐疑询问“那是仗义执言吗?” 怎么? 这已经动了顺竿子往上攀附的心思了吗? 永寧侯笑意更甚,浅啜了口茶水:“桑枝,你回京的时日尚短,不甚了解京中权贵。” “荣国公极得陛下宠溺,就连皇子公主们也略有逊色,不论行至何处,皆被人捧著敬著。” “其名,荣妄,乃陛下所取。” “且,荣国公府人丁单薄,没什么阴私毒辣,因而荣国公是上京贵女们可遇不可求的佳婿人选。” “今日,在祠堂外,荣国公的话虽说的难听,但对你的回护之意也做不得假。” “女子嫁人如豪赌,你境遇特殊,婚事怕是会多有波折,依为父之意,不妨藉此机会,多去感谢感谢荣国公,一来二去,自然就相熟了。” 裴桑枝垂首,眼角微微抽搐。 可遇不可求的佳婿? 这才是在欺她孤陋寡闻。 两世了,荣妄上京鬼见愁的名头响亮的嚇人。 不是在兴风作浪,就是在煽风点火。 性情乖张也就罢了,偏生嘴巴也像是淬了毒。 不是没有女子沉沦於荣妄的容貌和家世,但无一例外,各个出师未捷折戟沉沙。 “父亲。”裴桑枝抬起头,指了指自己清汤寡水,瘦的脱相的脸,一本正经道:“就我这副长相,但凡荣国公府没有家道中落,也不至於退而求其次的挑中我吧。” “戏文里常说,门当户对,方举案齐眉。” “荣国公与我站在一处,好比山巔艷阳和田间烂泥。说句难听的,我给荣国公提鞋都不配。” “非女儿妄自菲薄,而是清楚自己几斤几两。” 永寧侯笑不出来了。 说山巔艷阳和田间烂泥可能有些夸张,但以娇和杂草作比,却是恰如其分。 “万一……” 万一荣妄眼瞎呢。 好不容易有个攀附高枝的机会摆在他面前,总不能眼睁睁看著机会从指缝间溜走。 再说了,桑枝只是吃不饱,没长开,又不是底子差。 “还是试试吧。”永寧侯懨懨道。 “为父亏欠你良多,便想补偿给你最好的。” “然,对女子而言,什么金银外物,皆不及觅得白首偕老的如意郎君。” 裴桑枝:说的可真冠冕堂皇呢。 第10章 桑枝不敢辜负 为人子女,得孝顺的配合永寧侯演戏。 裴桑枝心下划过讥誚,神情却满是受宠若惊的感动:“父亲一片拳拳爱女之心,桑枝不敢辜负。” 是啊,人得往高处走。 势单力薄者,不借力为己所用,难不成等著重蹈覆辙吗? 荣妄啊…… 裴桑枝无声呢喃著。 永寧侯见裴桑枝识趣,满意的点点头:“你理解为父便好。” “嫁人一事,疏忽不得。” “嫁对了人,一步登天,就像当年的荣皇后,一介孤女……” “父亲。”裴桑枝驀地有些不耐,压低声音:“隔墙有耳,臣不语君。” 据她所知,戏文里可不是这般演绎荣皇后的。 將荣皇后波澜壮阔的一生简单归结於运气好嫁对了人,才是真正的愚不可及。 永寧侯不觉有异,反而煞有其事附和:“我儿提醒的对。” 远远瞧著,一派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画面。 …… 夜幕低垂。 琅玕院。 裴明珠临窗而立,眼神怔怔的看向乍起的冰雾攀著庭院里的梅树枝椏,脑海里迴荡著婢女的学舌。 廊檐下,六角灯笼隨风摇晃,洒下一地曖晕,驱散了夜色,她却觉得寒意变本加厉的渗进骨缝。 大哥说,愿作桑枝的乔木。 父亲说,桑枝乃金玉。 既然都已经错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就不能將错就错下去,裴桑枝为什么要回来坏事。 裴明珠的眼底掠过一抹暗色,抬手掐断了白瓷瓶里的红梅枝。 谁都不能抢走属於她的东西!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她只讲先来后到。 裴桑枝缺席了十四载,没有资格后来者居上。 “甘露羹可熬煮好了?”裴明珠擦拭著掌心的汁,回首问道。 婢女恭恭敬敬頷首。 裴明珠莞尔一笑:“摆进食盒,我要去给母亲请安。” 踏著沉沉的夜色,裴明珠再次前往了折兰院。 小厨房里裊裊升腾著清甜的糕点香气,顺著半掩的窗牖混入夜风。 裴明珠看著倒映在窗户纸上的身影,眸光闪了闪。 原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母亲,亲自下厨了吗? 那她十四载的承欢膝下算什么呢? 越想,裴明珠的眼眶越红,眼泪大滴大滴的砸落。 不顾笑不露齿、行不露足的规矩,提起裙摆小跑入內,哽咽著问道:“母亲,您是不是再也不疼明珠了?” 语气似幽怨,又似是撒娇。 “你这孩子,怎么好端端的说起这些话来了?”庄氏心疼的不得了。 裴明珠顺势埋进庄氏的肩窝里,啜泣著:“女儿自从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便日夜惶恐,梦里都揪著心……” 庄氏先是戳了戳裴明珠的额头,而后捻起帕子擦拭著裴明珠面颊上的泪珠:“又说什么痴话。” “十四年的情分,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她想要的就是如明珠一般的女儿。 裴明珠眨巴著眼睛,软软糯糯的轻哼一声:“真的吗?” 庄氏心软的一塌糊涂,环顾四周,小声安慰道:“明珠,有些陈年旧事,母亲不便细说,但你要知道,你本就该做母亲的女儿,没有人能取代你在侯府的位置。” “至於什么亲生不亲生的,不是最要紧的。” 裴明珠吃味道:“可,母亲让枝姐姐住酌寒院。” 庄氏嘆了口气,神情颇有些遗憾,意味深长道“若是她听话住下倒省事了。” 旋即,话锋一转:“你那琅玕院里的物件儿,不比酌寒院的差,清玉长公主是个没福气的短命鬼,你离的远些,以免沾染了晦气。” 裴明珠破涕为笑,撒娇道:“那我一直做母亲最贴心的小袄。” “我也要吃母亲亲手做的糕点。” 裴桑枝有的,她要有。 裴桑枝没有的,她也要有。 这十四年来,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父亲心系官场,祖母年事已高,內宅是掌握在母亲手里的。 裴桑枝一时的得意,算不得什么。 等此间风波泯然,她会让裴桑枝灰溜溜的滚出永寧侯府。 “母亲做了你最爱的澄沙糰子和茯苓饼。” “不哭了吧?”庄氏揶揄著打趣,脸上的笑纹像是浸著蜜。 裴明珠重重的点头:“我也给母亲熬煮了甘露羹。就是可怜了三哥,受了无妄之灾,父亲下手也太狠了些。” 庄氏嘴角的弧度趋平,声音里染上了不快和阴冷:“做一家人,也是需要缘分的。” “明珠,这些话莫要在你父亲面前提及。” 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 同床共枕多年,知夫莫如妻,永寧侯夫人最是清楚永寧侯生性之凉薄,为人之虚偽。 而今这副做派,不是良心发现父爱泛滥,而是为了堵幽幽眾口,顺便再將裴桑枝搁上天平,称一称有无价值。 “女儿明白的。”裴明珠乖巧应下。 裴桑枝穿戴整齐,裹著厚实的大氅,跟隨永寧侯一道来折兰院用膳。 恰见灯火映照下,庄氏和裴明珠亲昵依偎的影子。 幸亏,她不执著於上一世的求不得了。 否则,要磨平那些水滴石穿留下凹陷,会更苦,会受更多的罪。 再一次把自己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永寧侯不知裴桑枝真实的想法,自顾自说道“明珠天真烂漫,活泼娇俏,你们须姐妹摒弃前嫌,好好相处,日后嫁人,更是要相互扶持,倚仗。” “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著筋呢。” 裴桑枝嘴角翘了翘,淡声应下:“父亲说的是。” 那日后她下手时,得小心注意著些,万不能挑断附著在裴明珠骨头上的筋,確保裴明珠咽气前,浑身骨头全碎了,筋依旧连著。 谁让她是最孝顺,又最无知的女儿呢。 不过,杀裴明珠前,得先除掉那些个心甘情愿做裴明珠盔甲的人。 首当其衝的就是她的好三哥,裴临允。 希望裴临允会喜欢她回赠的厚礼。 真当她喜欢俯在裴临允鲜血淋漓的后背上吗? 重生第一日,自然要尽兴。 惨白的灯火映在裴桑枝的脸上,显得裴桑枝的神情越发阴森诡譎。 隨著永寧侯和裴桑枝走近,折兰院的下人们纷纷请安,惊动了小厨房里的庄氏和裴明珠。 庄氏不由得蹙眉,再抬头,面上已是无可挑剔的笑容。 虚假有余。 亲昵不足。 裴桑枝看的分明,心下疑惑再一次不受控制般蔓延开来。 她能理解庄氏偏爱养在膝下的裴明珠,却无法理解庄氏发自內心的厌恶她。 到底生了一场! 不过,总能寻到答案的。 老话说的好,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第11章 那她夺过来就是 “枝枝,来尝尝母亲做的糕点。”庄氏迎出门来,得体的朝著裴桑枝招手。 裴桑枝见礼:“见过母亲。” 语气和態度,与庄氏別无二致。 她是要演戏,但著实没必要委屈自己热脸贴冷屁股。 旋即,又对著裴明珠頷首“明珠妹妹。” 裴明珠脸上的笑意见风即散,不知怎的,她竟诡异的觉得瘦瘦弱弱的裴桑枝在这一刻孤傲得犹如雪岭山巔生出的一株红梅。 面上是软的,骨子里是凌霜决绝的。 呵,真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啊。 不,確切的说是狗仗人势。 白日里分明还如蛞蝓般蜷缩著,伸出黏腻触鬚可怜又卑微的对著她与三哥哀声討饶,祈求她和三哥高抬贵手。 此刻也敢將脊樑笔挺如松,眸光沉静如渊。 裴明珠不肯示弱,笑靨如,仪態无可挑剔的回礼,似是在无声的炫耀这些年富贵荣华滋养出的优越,逼的裴桑枝自惭形秽。 裴桑枝失笑。 有些东西用的久了就觉得理所当然是自己的了。 鳩占鹊巢久了,就真觉得自己是侯府的千金了。 “父亲、母亲,明珠妹妹举手投足间的仪態比我在画儿上看到的还要美。” 裴桑枝说的真诚,声音里的羡慕几乎要溢出来。 “母亲不是要为女儿延请西席和闺训嬤嬤吗,与其请不相熟的,不如重聘昔年教导明珠妹妹的夫子。” “最起码知根知底,教出来的成效也甚是喜人。” “女儿知自己不如明珠妹妹聪慧,但,定会勤勉努力,尽己所能不让您失望。” 炫耀? 那她夺过来就是。 似这般不入流的小仇,当下就报了。 前世,裴明珠三天两头就要显摆她那来头不小的的女夫子和教养嬤嬤。 余光瞥到永寧侯眉眼间流露出犹豫,轻声补充:“女儿实在是太想向明珠妹妹学,给侯府增光添彩了。” 至於嘴唇抿成一条线的庄氏,裴桑枝直接略过。 相较於利益至上事事权衡的永寧侯,打心眼里厌恶她的庄氏,才是真的毫无道理可讲。 说到底,眼下侯府真正的能做主的是永寧侯。 “枝枝有志气是好事……”永寧侯斟酌著开口。 眼看永寧侯態度鬆动,庄氏扯出假笑插话:“枝枝,你有所不知,明珠还在肚子里的时候,临终前的清玉大长公主亲自给她定下了教养嬤嬤,是当年凤阁舍人一手调教出的徒儿,尚仪局一把手,掌礼仪起居。” “若不是清玉大长公主与荣后关係莫逆,侯府可是求不来这样的殊荣的。” “而今,虽说李尚仪已然承帝后恩典,出宫荣养,但也不是隨隨便便能请的动的。” “枝枝,你万不能恃宠而骄,为难你的父亲。” “上京城中有资格给你做闺训的嬤嬤不计其数,何必兴师动眾,让你父亲去低三下四的陪笑脸求人呢。” 裴桑枝微微顰眉,亮的瘮人的眸色流转,直截了当问道:“祖母居然平易近人的召见过明珠妹妹的生母吗?” 说著说著,轻嘆一口气,继续道:“养母並未对女儿提过这桩往事,若是如此,的確是女儿想当然了。” 裴明珠娇俏的小脸唰的一下白了,羞愤欲死。 一字未提她低贱,却字字在含沙射影。 庄氏也沉了脸色。 庄氏和裴明珠心里不约而同的冒出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无力感。 裴桑枝视而不见,转而乖巧温顺的望向永寧侯,指尖轻轻绞著帕子,活脱脱一副可怜惹人爱的模样,软声道:“父亲,这样会让您为难吗?” “女儿只是想著,倘若教养嬤嬤的名声响亮些,来日议亲之时,也能添些筹码,总归是多份体面。” 议亲二字一出,永寧侯的神经猛跳了两下。 仔细想想,他的女儿也不是真的一无是处。 最起码,这双眼睛別样的好看。 罢了,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再者说,永寧侯府在上京城到底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永寧侯掩去眼底思绪,笑道:“不算为难。” “只要桑枝肯上进,为父就是把这张老脸豁出去一次也无妨。” 裴桑枝眉眼弯弯,笑的灿烂。 “女儿谢过父亲成全,也谢过母亲费心提点。” 庄氏:真是怎么看都觉得如鯁在喉。 尤其再看到裴明珠那张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时,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按耐住怒火,岔开话题:“什么养父养母,真假千金的事情,有碍侯府清名,日后便莫要提了。” “进去用膳吧。” 裴桑枝心安理得。 反击而已,没什么好不安的。 堪堪落座,裴谨澄携著一身夜风的清冷进来。 解释道:“父亲、母亲,儿子听说云霄楼改良了鵪子羹和酒蒸石首的食谱,精妙无双,便想著买给明珠和枝枝尝尝鲜,这才耽误了些时辰。” 裴谨澄话说的滴水不漏,雕食盒里飘出的鵪子羹和酒蒸石首的香气已漫过紫檀木桌。 “不碍事,澄哥儿疼妹妹是好事。”庄氏笑著接过了食盒。 裴明珠想笑笑不出,想哭不敢哭。 枝枝…… 她从没有如此厌恶过一个名字。 裴桑枝:神清气爽。 先扯遮羞布,再掀桌子。 不著急,不著急。 膳桌上,瞧著喜笑顏开,实则各怀鬼胎,唯有裴桑枝像没事儿人一样,煞有其事的挑挑拣拣。 “父亲、母亲,女儿想去看看三哥。” 用完膳,全程如坐针毡的裴明珠迫不及待离开。 裴桑枝帕子掩唇,病懨懨的咳嗽两声,小声囁嚅著:“三哥怕是暂时不想见我,劳烦明珠妹妹代我看看三哥可还好。” 好是好不了了。 至於受多少罪,就看裴临允的运气了。 真真是不喜欢这种不能彻底全盘掌握的不確定感。 裴明珠乾巴巴的应下,落荒而逃。 永寧侯和稀泥道:“允哥儿是一时钻了牛角尖,兄妹没有隔夜仇。” 裴桑枝柔柔弱弱頷首:“父亲放心,我明白的,也不会跟三哥计较。” 永寧侯抬抬下巴,示意裴谨澄送裴桑枝回听梧院。 丫鬟提灯走在前,裴谨澄和裴桑枝並排走在一起,一路无语,只是沉默的看著洒在青石小径上的朦朧光晕。 直到听梧院近在眼前,裴谨澄思忖再三,终是开口:“枝枝,我听到了你索要闺训嬤嬤的那番话。” “你……” “你是不是恨明珠?” 裴桑枝神色不改:“大哥,我在父亲面前所言,句句属实。” “如有虚言,终此一生都不得父母、兄弟之爱。” “大哥这下可信了?” “是大哥心里对我有成见,所以才会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將简简单单的一番话解读出千万种深意。” “既然大哥早就有了认定的答案,又何必带著答案来羞辱我。” “大哥,请回吧。” 第12章 她不该怨明珠吗? 裴桑枝福了福身,径直入了听梧院。 下一瞬,院门闔上。 裴谨澄怔愣的站在原地,心底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 真的是他的成见在作祟吗? 他越发看不懂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了。 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一夕之间,恍如隔世。 “世子爷,三公子发高热了,您快去瞧瞧吧。” 急促的声音打断了裴谨澄的思绪。 一门之隔,裴桑枝勾唇,静静地听著脚步声越来越远。 慢慢的,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大。 冷白的月光洒下,张牙舞爪的银杏树枝椏像是掛满了素镐,树下站的是索命的厉鬼。 裴桑枝抬手,轻抚胸口,痴痴地低笑出了声。 她想,她大抵是不正常了。 可,正常人是会被侯府这群畜生不如的东西撕碎的。 所以,做个疯子也不错。 “四姑娘,您身子骨弱,莫要呛了风,快些进来吧。” 站在廊檐下素华,见裴桑枝倚在树下,久不动弹,陡觉阴风阵阵,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小声提醒道。 素华被庄氏指给了裴桑枝做贴身侍奉的大丫鬟。 裴桑枝敛起疯癲诡譎的神情,摆出一副黯然神伤的无辜模样:“我实在忧心三哥。” 素华无言以对。 暗道,您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的处境吧。 在素华的注视下,裴桑枝满面愁容的回了房间。 房间里,烛火噼啪,炸开灯。 裴桑枝面上的担忧被凛然的杀意所取代。 恶人自有恶人磨,永寧侯府的报应从今天开始就要陆陆续续的降临了。 怎么不算个好日子呢。 …… 沧海院。 灯火通明。 裴临允面色潮红,冷汗淋漓,双眸紧闭,时不时抽搐著。 “大哥,我一来就看到三哥昏迷不醒。”裴明珠眼眶里掬著包泪,颤抖著说道。 裴谨澄脸色阴沉如铁,咬牙切齿:“府医不是替临允清理、包扎过背上的伤口了吗?” “你先在此处守著,我去稟明父亲,拿父亲腰牌请太医入府看诊。” “先让府医过来,想法子给临允降降热。” 言简意賅吩咐完,裴谨澄便脚步匆匆离开。 此刻,永寧侯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庄氏閒聊著对裴桑枝的安排。 “夫人,我知道你偏爱明珠,也不要求你一碗水端平,但你也不能让桑枝心寒。” “她是你我的骨血,长开了定丑不到哪里去。” “这些年来,你也知侯府在上京勋爵圈子里处境尷尬,駙马爷的態度那般冷淡,多的是人看不起我这个名不副实的嗣子,包括宫里那位贵人。” “否则也不可能这么多年过去,我才混了个閒差,而澄哥儿至今未被授职。” “如今,桑枝已经十四岁了,精心培养一两载,给她相看一门好亲事,备一份嫁妆嫁出去,侯府就多一份助力,澄哥儿的仕途也能走的更顺遂些。” 庄氏闻言,丝毫不觉得意外。 “妾身有分寸的。” “只是有时候会心疼明珠患得患失,妾身把明珠捧在手心宠了这么多年,见不得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可偏生桑枝是个心气高又心眼小的,处处想跟明珠爭个高低。” 说到此,稍顿了顿,故作一副忧心忡忡的姿態,欲言又止:“侯爷,妾身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桑枝长在乡野,混跡於市井,自小接触的儘是些不三不四的人,秉性品行不明,倘若记仇又錙銖必较,侯府恐有养虎为患之嫌。” “妾身也寧愿自己是在杞人忧天,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永寧侯皱眉,一把挥开庄氏,冷声道:“她不该怨明珠吗?” “这些年来,明珠霸占著她的位置,享受著侯府的荣华富贵和眾星捧月的宠爱,她呢?她在乡下过著畜生都不如的日子,有怨,很正常。” “若是她表现的不爭不抢,我反倒要忌惮她小小年纪,心机深沉。” “她的怨是对明珠的,不是对侯府的。” “似她那般惨痛不堪的经歷,便註定了她敏感、脆弱,又缺爱。只要你我待稍稍她好些,她就会死心塌地的为侯府著想。” “渴求爱的人,最好掌控,我劝你莫要坏我好事!” 攀不上荣妄,就攀其他高门大户。 劈头盖脸的一通训斥,庄氏眼皮颤了又颤,深觉脸面有些掛不住,低垂著头紧抿著唇,眼神幽怨。 半晌,才心不甘情不怨道:“侯爷有思量便好。” 永寧侯没有吭声,而是依旧冷冷的怒瞪著庄氏,直至庄氏扑通一声跪伏在地,方开口:“还是那句话,別逼我行宠妾灭妻之事。” 恰在此时,轻叩门扉的声音响起。 “侯爷,世子求见。” 庄氏慌乱站起来,而后端坐在永寧侯身侧。 “让他进来。”永寧侯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不慌不忙道。 房门被从外推开,冷风爭先恐后地灌进来。 裴谨澄三言两语將裴临允的状况说的清楚。 “发高热?”永寧侯失声反问。 “府医是干什么吃的,小小鞭伤也照料不好。” 隨后,解下腰牌,递了过去:“莫要再耽搁,骑快马去请太医。” “若是能请来徐院判,就万无一失了。” 高烧久了,可是会要命的! 徐家,太医世家,祖孙三代皆入职太医院。 从贞隆帝一朝起,歷经永昭、永荣、又至元和。 裴谨澄攥著腰牌的手一僵。 徐院判? 父亲可真敢想。 除了陛下,谁能使唤的动。 不对,还真有。 “儿子尽力。”裴谨澄含糊道。 话音落下,便大步流星离开。 永寧侯和庄氏匆匆披上大氅,朝著裴临允所在的沧海院走去。 庄氏半是担心,半是愤怒。 都怪裴桑枝那个天煞孤星,搅的侯府不得安寧。 …… 荣国公府。 荣妄拎著壶温酒,吊儿郎当的斜倚在狐皮软榻上,微挑长眉,慢悠悠道:“你说,谁来了?” 无涯:他家国公爷又装耳背了。 罢了,他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宠著啊。 无涯清了清嗓子,猛地拔高声音,一字一顿:“国公爷,是永寧侯府的裴世子。” 荣妄仰头,灌了口酒,酒气熏然下,越发姿容独艷,勾魂摄魄,轻笑出声:“还真是稀奇。” “想不到,清高的裴世子有朝一日会求到小爷头上。” 无涯歪歪头:“那请进来面对面奚落一番?” 这就是他家国公爷的癖好呀。 荣妄那双好看的丹凤眼流光溢散,伸出食指轻轻晃了晃:“不见。” “小爷今儿有比奚落人更有趣的事情,不缺这点儿乐子。” “思春?”无涯一本正经反问。 荣妄拎著酒壶的手颤了颤,殷红的嘴唇轻启,美如画的人说出的话却粗俗的紧:“你放狗屁!” 第13章 裴世子是在威胁我家国公吗 无涯道:“万一是裴四姑娘的事情呢?” 荣妄皱眉,嘴角一撇,眼神复杂,却一语不发。 无涯看懂了。 这不是认同,这是无语,这是吝嗇反驳,更是在用脸骂人。 骂他蠢。 “国公爷,您骂的可真脏。” 荣妄没趣儿的將酒盏搁在一旁的案几上,声响清脆:“是吗?” “小爷以为,美人儿做什么都是美的。” 无涯:最起码想的美。 “国公爷,真的不见裴世子吗?” 荣妄的眸子转了转:“小爷巴不得永寧侯府落魄成走地鸡。” “不见。” 反正不可能是裴桑枝的事。 不过,倒有机率是裴桑枝的手笔。 想到这个可能,荣妄顿时精神一振,溢著酒气的眸子,陡然黑白分明。 他就知道裴桑枝是个好姑娘! “见。” “有怀瑾握瑜美誉的裴世子登门,小爷拒之门外,显得太不近人情了,传出去,不大好听。” 即將跨出门槛儿的无涯身影僵了僵。 名声? 那玩意儿对於国公爷来说,就像在冬日里失去了一碗碗水晶冰,夏日里失去一个个暖手炉。 不仅毫无用处,还有点儿多余。 不消多时,无涯引著裴谨澄入內,而后如同一尊木雕般不苟言笑的站在一侧。 谁知道裴谨澄会不会突然抽风行刺杀之事。 荣妄嘴角噙著抹若有若无的笑,支颐而坐,好整以暇的看向裴谨澄,上下打量几眼。 瞧著挺急的。 裴谨澄垂首作揖,开门见山的表明了来意。 荣妄微不可查的挑挑眉,漫不经心地把问题拋了回去:“你的意思是,小爷打抱不平打错了?殃及裴三郎受家法,以至於他突发高热,惊厥抽搐,要劳烦小爷请徐院判出手?” “除了裴駙马,你们永寧侯府,祖祖辈辈都如此无耻吗?” 荣妄言语间,没有丝毫顾忌。 裴谨澄闻言,浑身一颤,耻辱感像无孔不入的夜风袭来的寒意,在四肢百骸流窜蔓延开来。 若非必要,他是真的不想跟荣妄打交道。 横看竖看,荣妄浑身上下都写著恶劣、狂妄二词。 然,他携父亲腰牌,靠著侯府薄面请去的太医无能为力。 不得已,他只能来求荣妄。 “在下不敢。” “实因舍弟病势汹汹,药石罔效,侯府束手无策,恳请国公爷看在祖辈们的交情上,施以援手,请徐院判出诊,侯府上下感激涕零。”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荣妄唏嘘著。 怪不得裴桑枝在古树下刨腐土、铁架旁刮红锈,那般起劲儿呢。 看来,在纵火烧祠堂前,她就预设好了一切。 不仅狠,还擅谋。 想著想著,笑意控制不住从眼角倾泄出来。 “你们永寧侯府是不是造了什么孽?”荣妄身体往前倾了倾,一本正经问道。 单看裴桑枝朝他磕头的瓷实劲儿,骨子里不像是心狠手辣的。 裴谨澄:说话可真难听。 “倒也不是不行。”荣妄语调拉长,饶有趣味,“拿什么来换?丑话说在前,別用那些寻常物件儿脏小爷的眼。” 裴谨澄还来不及鬆口气,就听荣妄的声音又劈头盖脸的砸下:“无涯,把小爷前些时日抢回的鎏金鸟笼抬上来。” 呼吸间,无涯已然明了荣妄的用意。 轻拍掌心,守在廊檐下的侍从闻声,躬身离开,片刻后抬著足有一人高的鎏金鸟笼入內。 鸟笼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犹如一记重锤敲在裴谨澄心口,不祥的预感像决堤的江河。 荣妄站起身来,威势愈重:“依裴世子之见,什么样的鸟雀能配得上如此鸟笼?” 裴谨澄骇然,不敢深思,薄唇止不住颤抖。 “我可以请徐院判出诊,但,我要你裴家明珠钻进鎏金鸟笼里唱曲儿、作舞,想来要比茶楼说书先生的孙女儿更相得益彰。” 荣妄的语气很轻,甚至还有几分玩世不恭的散漫。 但,裴谨澄整个人僵住了。 “荣国公府是权势滔天、简在帝心,可也不能如此羞辱舍妹。” 裴谨澄的声音里压抑著怒火,一字一句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 赤裸裸的羞辱,无异於是在逼死明珠。 荣妄作恍然状:“原来,这是羞辱啊。” “光风霽月的裴世子不想知道小爷是如何將这鎏金鸟笼抢回府的吗?” “无涯,好生给裴世子解解惑。” 无涯抬头挺胸,掷地有声:“去岁仲夏,裴三郎和裴五姑娘在茶楼听书,乍听说书老先生唤其垂髫之年的孙女儿明珠,便深觉冒犯,大发雷霆,在其额间烙字,又褪其外袍,撵入此笼,命其跪伏说书。” “真是好大的威风呢。” “辱人者,人恆辱之。”荣妄斩钉截铁:“怎么,难不成裴五姑娘有称帝之心,大乾百姓需得人人避讳不成?” “的確是志向远大。” 恐惧像一盆冷水,从裴谨澄的头顶浇到了脚底,冷得他直打哆嗦。 他隱约知晓临允性子张狂,在外行事霸道,却不知霸道到这种地步,还好巧不巧被荣妄看在眼里。 “国公爷,此事必有……” 荣妄打断:“没有误会。” “小爷天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若是世子爷心疼令妹,以身替之,也未尝不能通融。” 裴谨澄的心沉似千钧,喉咙堵的说不出一句话。 良久,颓然的低下头,萧索道“深夜叨扰国公爷,乃裴某之过。” “鎏金鸟笼一事……” 裴谨澄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永寧侯府会给出交代。” “告辞。” 荣妄望著裴谨澄融入夜色的背影,嗤笑一声:“孬种。” “无涯,把鎏金鸟笼送去永寧侯府,告诉永寧侯,他寄予厚望的长子是个孬种。” 无涯嘆息。 做国公爷的属下真是日日都有新刺激。 荣妄重新坐回狐皮软榻上,眉开眼笑,眼底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有太医守著,那些腐土、红锈要不了裴临允的命。 但,绝对能让裴临允脱层皮。 裴桑枝的下一子会落在何处呢? …… 那厢。 “裴世子。” “裴世子。” 无涯追上了裴谨澄,笑的无害:“奉国公爷之命,前去侯府送礼传话,不知能否与世子同行?” 裴谨澄脸色涨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荣国公做事当真不留一丝余地吗?” 无涯沉声:“裴世子是在威胁我家国公吗?” 裴谨澄就像是被扼住脖颈的鸡鸭,不敢再置一词。 荣妄是元和帝的心肝儿啊。 他配威胁吗? “还有,若是不留余地,就该是锣鼓开道了。” 第14章 把她当金丝雀养著 永寧侯府。 永寧侯瞠目结舌的看著庭院里的鎏金鸟笼,久久没有回神。 他的长子是孬种? 荣妄又发哪门子疯! 这是要毁了他的谨澄吗! 永寧侯恨的咬牙切齿,鬢角青筋突起,偏生又不能当著无涯的面发作。 好声好气的送走无涯后,一脚狠狠的踹向了鎏金鸟笼。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裴谨澄不敢隱瞒,一字不差的复述著荣妄的话。 永寧侯气狠了,胸膛剧烈起伏:“欺人太甚!” “简直欺人太甚!” 话音落下,气势汹汹转身回到沧海院,毫无徵兆,一巴掌扇向了拧著湿帕子的裴明珠。 裴明珠怔愣,眼泪夺眶而出。 庄氏傻眼了,一边將裴明珠护在怀里,一边尖叫著出声:“侯爷这是做什么?” “闭嘴!”永寧侯怒不可遏:“你问问她做了什么!” 裴明珠被嚇得打了个哆嗦,眼泪悬在眼眶,不敢坠下,更別提开口说话了。 裴谨澄抿了抿唇,示意僕婢们退下,又请太医暂去厢房后,才压著声音刪刪减减的道出。 庄氏心颤了颤,下意识將裴明珠护的更严实,想法子劝解道:“侯爷,贱民犯上,允哥儿和明珠以尊压卑,说破天荒,也是少年衝动,一时激愤,委实没必要大动干戈。” “蠢妇!”永寧侯脱口而出。 “大乾律都修改了几十年,早就禁了勛贵官宦对平民百姓动用私刑了,你提的是哪门子老黄历!” “那说书先生的孙女儿是签了死契的奴婢吗?” “临允也好,明珠也罢,都是你纵出来的。” “还有,不是我要大动干戈,你以为荣妄只是閒来无事隨口说说吗?” 永寧侯气的气血上涌,大口大口喘著粗气。 “父亲。”澄澈又怯弱的声音响起。 屋子里的几人抬头,循声望去,是瘦巴巴的裴桑枝。 说实话,裴桑枝也有些意外。 这把火,比她想像中的旺多了。 想到她过来时看到的鎏金鸟笼,若有所思。 永寧侯抑制不住满腔怒火,没好气道:“你怎么过来了?” 裴桑枝眨巴著清亮的眼睛,无辜极了:“父亲息怒。女儿忧心三哥的身体,夜不能寐,又闻此处吵闹声起,实在心焦,便鼓起勇气前来。” “三哥到底如何了?” 三更半夜,闹的鸡飞狗跳。 天边都快现鱼肚白了,裴临允的高热还没退。 当初,她为了在月静庵活下去,学的东西很杂很浅。 既无法妙手回春救人,也做不出见血封喉的毒药,但能就地取材,用最朴素的方法剜肉医疮或雪上加霜。 永寧侯深深闔目,连续深呼吸,待得眼瞼微颤著掀起时,绷紧的神情已一寸寸鬆缓下来。 “发了高热,烧得跟块火炭似的。” “你大哥连夜请来的太医施针灌药,但也只能暂时降温,片刻后,高热又会捲土重来。” “父亲,三哥吉人自有天相。”裴桑枝红了眼眶,哽咽著说道。 “不知我能为三哥做些什么?” “只要能让三哥逢凶化吉,哪怕是效仿先人割肉放血做药引,女儿也绝不推脱。” 永寧侯缓了缓神色,欲言又止:“若是能请的动徐院判……” “徐院判很难请吗?”裴桑枝故作无知,小声问著。 永寧侯頷首:“难於登天。无陛下口諭或荣国公相请,等閒根本见不到徐院判。” 裴桑枝一派天真:“父亲这般厉害,也请不来吗?” 看来,庭院里的鎏金鸟笼跟荣国公脱不了干係。 难不成,是想把侯府的某一位当作金丝雀养著? 永寧侯脸一黑,情绪复杂的紧,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该怒斥。 “为父与徐院判素无交集。” 裴桑枝遗憾地蹙蹙眉,绞紧帕子:“这可如何是好呢。” “父亲,您得想想法子,无论如何,都得救救三哥。” “您去拜访过荣国公了吗?” “女儿与荣国公一面之缘,瞧著国公爷虽说一不二,实则却是面冷心热的,父亲不如顺著国公爷的喜好,拜託国公爷请徐院判。” 永寧侯心头好不容易压下的怒火再一次翻腾起来,转头怒瞪了裴明珠一眼。 顺著荣妄的喜好? 把她金尊玉贵养大的女儿装进鎏金鸟笼里,供荣妄消气、取乐吗? 明珠不是八哥鸟,更不是黄鸝鸟! 他真要是这么做了,怕是会被清流、言官戳著脊梁骨骂,这辈子別想再挺起腰杆做人了。 諂媚逢迎,也是要讲尺度的。 永寧侯本想著死马当活马医,让裴桑枝去求求荣妄。 但,思来想去,惹怒了荣妄,更得不偿失。 投荣妄所好,不如投徐太医所好。 “明珠,你隨为父来。” 裴明珠不知永寧侯的想法,瞪大双眼,紧紧攥著庄氏的衣袖,疯狂摇头。 庄氏又气又急:“侯爷,明珠的闺誉和清白不容有瑕,否则,过不了尚书府那一关啊。” 借了清玉大长公主的遗泽,明珠才攀上这门亲。 如今,真假千金一事闹的沸沸扬扬,尚书府已颇有微辞,若是明珠再像勾栏女子一般…… 裴桑枝適时道:“母亲,求徐院判救三哥会影响明珠妹妹的清誉吗?” “难道世人不应该赞一声兄妹情深,明珠妹妹大义吗?” 庄氏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有脸说!” “要不是你,允哥儿怎么会受家法,若不受家法,怎么会高烧不退。” 裴桑枝颤抖著后退两步:“按母亲的说法,真正的罪魁祸首该是成大公子。” 永寧侯脑瓜子嗡嗡作响。 怎么又掐起来了! 庄氏是丝毫不把他的叮嘱放在心上! 永寧侯烦躁不已,一把抓过躲在庄氏身后的裴明珠,不由分说朝外走去。 庄氏推了把裴谨澄,催促道“还愣著做甚!” “明珠没脸,你脸上也无光,莫要让你父亲犯蠢。” 隨后,跺了跺脚,著急忙慌的追去。 房间里,只余裴桑枝一人。 裴桑枝缓步行至床榻旁,垂眸看著抽搐囈语的裴临允。 可真丑陋! 上辈子,她很恐惧很恐惧过裴临允。 在她眼里,暴怒的裴临允仿佛是一头染了疯病的牛,总有使不完的力气摔打她。 她打不过,甚至跑不了。 裴桑枝轻笑,说出口的话却是那般的悲戚:“三哥,你快点好起来,好不好。” “我在乡下听过削肉放血作药引子的偏方,据说可去百病。” “而沸水煮柳树皮,可镇痛去热。” “我也不知真假,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万一,心诚则灵呢。” 杀人怎么够。 得杀人诛心! 而演戏是演给活人看的! 第15章 一下又一下打庄氏的脸 天色慾明未明。 灯火映照下,裴桑枝倚在老柳树下,神情虔诚的近乎祈愿般攥著匕首,刀尖沿著虬结树皮游走剥落柳树皮。 又借小厨房,將刮剃下的柳树皮滚了三沸。静置片刻后,端著药碗回到裴临允的床榻旁。 药碗轻触檀木矮几,轻响声在寂静的沧海院分外清晰。 “三哥,你可一定要好起来。” 裴桑枝轻声呢喃著,拔下髮簪,划破手腕,鲜红的血簌簌砸入柳树皮熬煮的汤里。 在淡疤消痕上有奇效的沉鱼膏,她要定了。 世人多肤浅,眾生皆皮相,顶著满身的疤痕,不见得能博半分怜怜惜,但看久了定会让人作呕。 她以血肉作药引,救高烧惊厥的三哥,传扬至坊间,是多么感天动地的事情。 这碗血,值得的很。 豁出去,不仅要对他人狠,亦要对自己狠。 在裴桑枝头昏眼,摇摇欲坠的灌裴临允药时,身后传来怒吼声。 “裴桑枝,你在做什么?” 去而復返的庄氏,脚下生风,猛的挥掉裴桑枝手里的药碗,又毫不留情的扇出一巴掌。 巴掌落下前,裴桑枝踉蹌的摔倒在地,手腕上的伤口汩汩涌著血。 “你是不是记恨允哥儿,想趁他病要他命!”庄氏咬牙切齿的呵斥质问。 裴桑枝眼帘轻掀,余光瞥到愣在门口的永寧侯和年纪清雋的太医,无声的笑了笑。 永寧侯到底没有请来徐院判,但请来了小徐太医。 徐院判之子。 “母亲,三哥高烧不退抽搐不止,我害怕……” 庄氏痛心疾首:“害怕也不能对允哥儿下杀手!” “我没有,我想救三哥。”裴桑枝很是狼狈虚弱,几乎坐不稳“我在乡下……” 庄氏冷冷的打断:“乡下?” 其中的鄙夷,不言而明。 永寧侯黑著脸,语气里漫著隱晦的警告:“夫人!” “贵客在前,休要失仪。” 庄氏不甘心的咽下了那些没有说出口的斥责。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永寧侯心里直犯嘀咕。 他的夫人对桑枝的不耐和恶意似乎过於强烈了。 强烈到维持不住身为当家主母的从容和体面。 “小徐太医,请。”永寧侯敛起心下翻涌的疑惑,客客气气道。 小徐太医垂眸看著淌在地上的残汤,鼻尖轻耸,只一瞬,心下已有计较。 以血入熬煮柳树皮做成的药。 “侯爷容稟。古方上载,柳树皮煮沸,镇痛去热,紧要关头,可救人性命。” “而裴四姑娘又以血作药引,虽无確凿药理佐证,然其性至诚至善。” 小徐太医的一番话平铺直敘、没有太多情绪起伏。 却像响亮的巴掌,一下又一下打在庄氏脸上。 庄氏脸都绿了,窘迫地訥訥无言。 永寧侯睨了庄氏一眼,旋即脸上堆笑,找补道“拙荆素日只知掌家理事,不曾识得岐黄之术,今日急火攻心失了分寸,叫小徐太医瞧了笑话去。” “见笑了,见笑了。” “小徐太医不愧是承袭徐院判衣钵,名不虚传。” 小徐太医对永寧侯的恭维置若罔闻,垂眼瞧著宛若笑话的裴桑枝。 有些可怜。 脑瓜子好像也不大好使。 若是好使,也不会轻信了所谓的血肉做药去百病的谎言。 瞧著就是个逆来顺受的,委实不符合荣妄的喜好。 但…… 小徐太医幽幽的嘆了口气,从药箱中拿出金疮药,掷了过去:“先止血,待我给裴三郎去热后,再替你包扎。” 永寧侯:“小徐太医医者仁心。” “请。” 与此同时,永寧侯眼风掠过庄氏,示意庄氏替裴桑枝上药, 庄氏即刻会意,不敢不从。 搀扶起瘫软在地的裴桑枝,硬生生挤出抹笑:“枝枝,是母亲失態了。” 金疮药洒在手腕上,裴桑枝眼泪汪汪,疼的颤抖著吸气。 庄氏心不在焉的想著,裴桑枝是不是克她。 半个时辰,转瞬即逝。 裴临允的高热渐渐退去,也停止了骇人的抽搐。 永寧侯长长的鬆了口气:“多谢小徐太医妙手回春。” 小徐太医似笑非笑,边用帕擦拭著手,边漫不经心道:“也有裴四姑娘的那碗药的功劳。” “对了……” 小徐太医顿了顿,意味深长:“贵府寿宴上的风波,我略有耳闻,本以为是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当不得真,孰料……” 说著说著,勾唇轻笑,摇了摇头。 “不过,侯爷有魄力教子,也算亡羊补牢犹未迟也。” “侯府就按我留下的方子抓药、煎药,至多一旬,令郎便可痊癒,但身子骨儿是要弱上一些的。” 永寧侯神情僵硬,再次道谢。 隨后,在永寧侯和庄氏的注视下,小徐太医神色如常的替裴桑枝清洗伤口、上药包扎。 “裴四姑娘救令兄之心坚决的很吶。”小徐太医喟嘆著:“伤口很深,恐有留疤之危。” 嘖。 荣妄一反常態,莫不是换了脾性,竟青睞这种人人可欺还愚蠢心善的小可怜儿。 裴桑枝扯扯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唇角,声音轻的像是一股拂过耳际的风:“总不能眼睁睁看著三哥痛苦而袖手旁观。” “谢过小徐太医。” 永寧侯捏了捏眉心,笑道“我儿既有割股疗亲的襟怀和仁善,为父也定不教你这手腕上留下疤痕。” 老天奶啊,终於有了他补救、表现的机会。 否则,他真的担心外头的唾沫星子淹死他。 裴桑枝眼睛亮了一瞬,眨眼便善解人意道:“不会让父亲为难吗?” “只是添一道疤痕,不打紧的。” 永寧侯忙不迭道:“不为难,不为难。” 小徐太医见状,心底悄然瀰漫开一丝怪异感。 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但是又说不上来。 可能,是裴桑枝怪可怜的,裴侯爷怪爱演的,裴夫人怪暴力的…… 永寧侯察觉到小徐太医飘来飘去,且愈发诡异的视线,小心臟颤了又颤,连忙奉上丰厚的诊金,又再三道谢,客客气气的送了出去。 “今夜拙荆忧思过甚失了分寸一事,不知小徐太医能否代为保密,勿要外传。” “小徐太医也知道,侯府近来深陷流言蜚语的漩涡……” 裴桑枝:怕是不能。 不管来的是徐院判,还是小徐太医,都会成为助她成事的一股东风。 第16章 璞玉浑金,纯善之至 徐院判是艺高人胆大又有父辈遗泽,无需人情世故。 至於小徐太医…… 她记的清楚,小徐太医彻底出师前,凡行医,必得白纸黑字记录来龙去脉,每旬上交徐院判批审,而后在学徒间传阅。 她既出手,就绝不允许有任何疏漏。 果不其然,小徐太医沉声道:“裴侯爷既知徐府规矩,就不该强人所难。” “告辞。” 此刻,天已大亮。 徒留永寧侯怔愣地站在原地,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半晌,气恼地跺了跺脚。 昨夜,他卯著劲儿打定主意要请徐院判出诊,一方面是真的相中了徐院判妙手回春的医术,另一方面何尝没有想借徐院判之口,宣扬他侯府有错必罚的公允家风。 虽说,没请来徐院判,但请来小徐太医也大差不差。 毕竟,眾所周知,小徐太医是徐院判手把手教出来的。 徐院判又不可能藏私! 明明,一切都计划的好好的。 然,到头来,计划赶不上变化,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他是该怪桑枝的灵机一动? 还是该怪庄氏的死性不改! 没得选,只能怪庄氏。 永寧侯深吸了口气,脸色阴沉的转身回府。 沧海院。 瀰漫著浓郁的药味,细嗅之下,还有淡淡的血腥气。 “桑枝,等临允醒来获悉你为他做的事情,定会幡然醒悟,不再为难於你。” “届时,你们兄妹和睦,手足相协,为父宽心,侯府自当安泰昌寧。” 说的直白点,他就能过省心的消停日子了。 裴桑枝只觉得永寧侯的话好似唁唁犬吠,可笑的很。 仿佛裴临允不为难她,是什么天大的恩赐一般。 裴临允是玉皇大帝还是財神爷? “但愿吧。”裴桑枝柔柔弱弱,却也深明大义道:“无论三哥如何待我,我们终归血脉相连,亲人当同心。” 永寧侯闻言,觉得裴桑枝越来越顺眼,看向裴桑枝的眼神慈爱的不像话。 相对应的,对庄氏的不满几乎要溢出来了。 如此浅显的道理,桑枝都在身体力行,庄氏呢? 一遍、两遍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思及此,永寧侯恶狠狠地瞪了庄氏一眼。 裴桑枝:有种她是搅屎棍的感觉。 “父亲。”裴桑枝轻扯了扯永寧侯的袖子,话锋一转:“大哥和明珠妹妹呢?” 永寧侯没有隱瞒,肃容坦言:“明珠行事有差,犯下大错,为父已命谨澄星夜护送她至苦主门前,赔礼致歉,以求宽宥。” “桑枝……”永寧侯的语气驀地变得语重心长:“女子贵在贞静嫻淑,日后你的言谈举止,切莫张狂任性,失了侯府的体面,还让人抓住把柄。” 裴桑枝乖巧应下:“女儿不会的。” 竟是去赔礼认错了。 荣国公府上? 还是那鎏金鸟笼伤害的人? 裴桑枝低眉顺眼,心绪百转千回。 永寧侯又道:“你有恙在身,又流了那么多血,无需守在这里了,回去歇歇吧。” 是啊,桑枝饱经苦难,一朝飞上枝头,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都算好的了,又怎么可能恃宠而骄张狂霸道呢。 永寧侯迅速说服了自己。 裴桑枝恭顺起身:“女儿告退。” 她是真的有些乏了。 永寧侯目送裴桑枝离开,脸上慈爱的笑意缓缓隱去,取而代之的是冷硬肃杀。 抬抬手,挥挥袖子,僕婢们鱼贯而出。 庄氏紧紧攥著袖子,肩膀控制不住的瑟缩起来。 她知道,永寧侯是真的怒了。 “侯爷,妾身……” 永寧侯端坐在雕大椅上,抬眼,开门见山道:“我不想听任何狡辩之语。” “你为何厌恶桑枝至此!” “说!” 他坦言,对这凭空冒出、令侯府沦为上京百姓茶余饭后谈资的女儿並无甚好感。 那份不喜和轻蔑是基於裴桑枝毫无价值。 可,不喜归不喜,过去月余,他未曾想过刻意的搓磨作践,只是眼不见为净,任其自生自灭。 庄氏呢! 在他一再的耳提面命下,还是如此的不识大体。 “她是怯弱普通,比不得明珠光鲜亮丽,也比不得你与明珠十四载母女情分,但她骨子里淌著的是你的血,你是她的生身母亲。” “临允嫌恶她,折磨她,她却能以德报怨,足见她璞玉浑金,纯善之至。” “倘若她金枝玉叶的长大,绝不比明珠差!” “庄氏,我要听实话,休要搪塞,以虚言乱真!” 这回,永寧侯是必须要问出个所以然。 他不允许庄氏一而再再而三的坏他的计划。 庄氏垂首,眼珠子咕嚕咕嚕转著,嘴唇囁嚅了良久,半真半假道:“不瞒侯爷,妾身初见桑枝,就觉心惊肉跳,直冒冷汗,仿佛她不是妾身的女儿,而是生来的仇家。” “妾身也知这种感觉荒谬无稽,但委实难自持。厌恶尚且不及,又怎么可能生得起母女情分呢。” “侯爷,兴许妾身与桑枝天生没有做母女的缘分。” 永寧侯眸色冷冷,直勾勾的望著庄氏。 一掌重重的拍在扶手上,厉声道:“知道荒谬还敢宣之於口!” “偏心就是偏心,还说的这般冠冕堂皇。” “庄氏,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下不为例,否则,我会抬周姨娘为平妻,將桑枝记在周姨娘名下,到那时,桑枝依旧是嫡女,你也不必委屈自己勉强作慈母之態,全了彼此的体面。”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裴桑枝已经走进了上京权贵眼中,再也不是之前那个默默无闻可以隨意作践的小透明了。 今非昔比。 他识时务,讲究將利益最大化。 庄氏面白如纸,悽厉道:“侯爷,我是你的结髮妻子啊。” 永寧侯无动於衷:“如果你是妾室,已经被发卖出府了。” “这些年来,我给了你足够的正妻体面。” “我不想与你爭辩,只想知道你还愿不愿意做桑枝的母亲。” “做!”庄氏喉咙发紧,歇斯底里的怒吼。 淡淡的铁锈味在唇缝齿根间蜿蜒漫开。 若是扶立平妻,她还怎么在女眷圈子里立足! 可恨! 可恨至极! “说到便做到,要不然,別怪我不讲夫妻情面。” “准备份厚礼,你亲自跑一趟,请李尚仪来教桑枝学规矩礼仪。” “言辞恳切点,姿態放得低一些。” “另外,先把府库珍藏多年的沉鱼膏给桑枝送过去,再想办法从其他有沉鱼膏的府邸那儿换些回来。” “庄氏,不要再让我失望了!” 第17章 定是有人在老夫人跟前儿进了谗言 庄氏慪得要命,脸色变了又变,指甲狠狠的抠著掌心,胸腹间燃著燎原的怒火,隱隱有话要说,但终是將话咽进重新咽回肚子里,只留了句“侯爷宽心,妾身此后必当谨言慎行,再不敢误侯爷大事。” 永寧侯挥了挥袖子:“最好如此!” 荣国公府。 练武堂。 荣妄身著一袭絳红色圆领锦袍,美艷的丹凤眼微微眯著,摩挲著弓弩,鲜红的髮带被晨风拂起,满身的少年意气风发,惹眼极了。 弯弓搭箭,正中靶心。 自始至终,那双丹凤眼都噙著笑意。 隨后,轻嘖一声,將长弓往无涯怀里一塞,閒閒的瞥了眼一大早就来討嫌的小徐太医,玩笑道:“徐长澜,你是活不起了,还是老院判管不起你早膳了?” 徐长澜缓缓咽下最后一勺汤羹,漱漱口,轻描淡写道:“那你呢?” “荣明熙,你口味变了?” 荣妄挑挑眉:“肤浅。” “你是看医书看傻了,还是嫉妒小爷眼光独到?”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退一万步讲,裴四姑娘的容貌也称的上差强人意吧。” 巴掌大的小脸,瘦是瘦了些,也无甚血色,但漆黑的眉,明亮亮的眼睛,像极了水墨画上青松翠柏。 形不似,神似。 然,神似是种感觉,可意会,不可言传。 有意思的紧。 徐长澜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无所谓道:“相貌如何,仁者见仁,但那裴四姑娘上辈子怕不是苦瓜成精,要不然这辈子的命怎么会那么苦,那么可怜。” 擦拭著手指的荣妄,眼瞼微抬,眼波流转:“是吗?” 只言片语里是玩世不恭下的清明透彻。 徐长澜起了兴致,將昨夜所见所闻清清楚楚详详细细的娓娓道出。 末了,还不忘煞有其事的添上句总结:“我瞧著,裴四姑娘的处境虽像个小苦瓜,但她自己却很是乐在其中,甘之若飴。” 荣妄心念转动,须臾后,白了徐长澜一眼。 “当年徐老院判坚决不允你入仕途是明智之举。” 徐长澜敷衍的扯扯嘴角:“別以为你骂的隱晦,我就会感激你。” 稍顿了顿,正色道:“不过,有一说一,確实有些怪异,处处透著不对劲。” “不对劲就是对劲。”荣妄掷地有声。 裴桑枝的那股子狠劲儿,真真是不分敌我啊。 徐长澜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喃喃道:“想不到,有朝一日我连上京第一紈絝的话也听不懂了,这日子,实在是没法儿过了。” “没事儿。”荣妄拍了拍徐长澜的肩膀。 徐长澜还来不及感动,就听荣妄贱嗖嗖道:“听不听得懂弦外之音不重要,脑瓜子简单,看医书事半功倍。” 徐长澜:“荣明熙!” “你舔舔自己的嘴唇,当即就会被毒死。” 荣妄失笑,一本正经地舔了舔,挑眉:“还活著。” 徐长澜呈呆滯状。 他有眼无珠,交友不慎。 “荣明熙,这里头到底有什么猫腻?”徐长澜不死心地戳了戳荣妄的手肘,满满的求知慾几乎要从眼睛溢出来。 荣妄:“哪能有猫腻呢。” “常言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裴四姑娘就是可怜弱小无助,偏偏又以德报怨的小苦瓜呀。” “你不信我所说,还不信自己亲眼看到的吗?” 徐长澜:心里更没底了。 荣妄岔开话题:“来都来了,隨我去给老夫人请平安脉吧,守夜的嬤嬤匯报,老夫人近来夜里浅眠。” 话音落下,荣妄已抬步往前,頎长的身影投在青石板上,渐渐走远。 徐长澜闻言,敛起心底的疑竇,紧隨荣妄的脚步。 …… 颐年堂。 “老夫人。”荣妄笑意明朗,声音清澈。 荣老夫人身著深褐色织金缎对襟长袄,上绣寿纹,纵是霜雪压眉梢,满头白髮,仍威仪不减。 这股浸淫在权势里薰染出的威仪,在看到荣妄时,悄然散去,慈眉善目的恍若佛龕中的菩萨生出了血肉。 荣老夫人朝著荣妄招招手,故作严厉道:“昨夜,你是不是又闯祸了?” 即便年迈,荣老夫人的那双眸子还是暗藏一往无前的锋芒,未见浑浊,清明依旧。 其实,她不是荣家人。 是小姐怜她、疼她,央著当时的老太爷摆下认亲宴,开祠堂,將她记入族谱。 从那时起,她便是荣青棠。 荣妄嬉皮笑脸的走上前,隔著抹额轻按著荣老夫人的双鬢:“定是有人在老夫人跟前儿进了谗言佞语。” “老夫人,长澜他一大早就来给您请平安脉,您见见?” 荣老夫人轻拍了拍荣妄的手背:“当真是谗言佞语?” 荣妄郑重其事的頷首。 荣老夫人无奈的笑著摇摇头,满是疼爱纵容,隨后方道:“快些让长澜进来吧。” 荣妄拔高声音:“徐长澜,老夫人唤你呢。” 廊檐下,徐长澜掸了掸衣袍上的褶子,轻呼一口气,朝圣似的跨过门槛。 “晚辈徐长澜给老夫人请安。” 他可是听著荣老夫人的传奇故事长大的。 荣老夫人乃荣皇后的凤阁舍人,文可政令进出,皆经其手;武可在反贼作乱时,一把大刀杀的贼人近不得身。 確切地说,应该尊称荣皇后为元初帝。 毕竟,先皇永荣帝在荣皇后薨逝后,为其上皇帝册文,史称元初帝。 “无需多礼。” “可用了早膳?” 荣徐两府,算起来是几十年的交情。 徐长澜的小心臟“砰砰砰”跳著,文气清秀的脸涨红著:“劳老夫人掛心,晚辈已用了早膳。” “听闻老夫人夜里浅眠,特来诊脉,添一剂安神的方子。” 荣老夫人心道,徐长澜倒是比其祖父更稳重。 那些故人,绝大多数已经深埋黄土下了。 她看著这些风华正茂的后辈,脑海里那些陈年旧事愈发的清晰。 好像,是一股风颳过去,另一股风又袭来。 每一股风,似是沾染著独属於这代人的气息,又像是融入了上一股风。 荣老夫人的眼底浮现出眷恋和怀念,微微侧头看了眼荣妄。 似是在透过这张脸,看向数十年前的故人。 她家小姐,是世上顶顶好、顶顶聪慧、顶顶勇敢的女子。 荣妄早就习惯了老夫人这样的眼神,自觉的微垂眉眼,敛起通身的张扬不羈。 如此,才更像他嫡亲的姑祖母。 他记得老夫人说过,姑祖母是步步为营的性子。 荣老夫人:…… 她家小姐敢想敢赌,何曾內敛到如此地步。 荣老夫人收回视线,再次看向长澜,笑道:“年岁大了,觉少。” “诊诊脉更放心。” 荣妄和徐长澜异口同声。 荣老夫人左看看右看看,依言伸出了手。 第18章 三哥,你还是不是人 永寧侯府。 沧海院。 裴临允自转醒便未发一言,青白指节死死抠著床沿,沉默的望著帷幔上晕染开的褐色药渍上。 眸光深的像未磨的宿墨,又沉又暗。 昨夜高热惊厥,其中凶险,他亲歷了,最是清楚凶险。昏昏沉沉间,也曾丧气的想过他的小命有可能就交代在这里了。 他恐惧。 他不甘。 他想活。 他將领家法受的罪记在了裴桑枝头上,有多痛苦,他就有多怨恨裴桑枝。 大难不死,熬过了高热惊厥。 一醒来,僕婢便小心翼翼的告诉他,裴桑枝为了救他,寧削肉放血入煮柳树皮的沸水,唯愿他逢凶化吉。 天知道,他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心神有多震盪。 就像…… 就像被一道雷劈的焦黑,完全傻眼了。 既荒谬,又觉得不可思议。 裴桑枝竟在意他在意到了这种地步吗? 不怕疼,也不怕留疤,甚至不记恨他过去的拳打脚踢。 諂媚! 愚蠢! 不择手段! 就知道裴桑枝想跟明珠抢夺父母兄弟的疼爱。 裴临允轻哼一声,冷白的日光落在眼底,明明灭灭。 喉结滚动,却终究没有將那句怒骂说出口。 不知怎的,裴临允驀地想起了那些被他丟弃到犄角旮旯的小玩意儿。 鞋子。 髮带。 荷包。 外袍。 …… 细细数数,裴桑枝认祖归宗后的月余,是真的在不遗余力討好侯府的亲人。 裴桑枝很土、很笨。 除了针织女红能勉强拿得出手外,其他简直能笑掉人的大牙。 得知他有从军建功做小將军之志,裴桑枝就笨拙又殷切的典了首饰,只为买一本所谓的不传世的兵书送给他。 那不过是落魄潦倒的书生胡诌出来博人一乐的。 “兵书”被他投进了火盆里,付之一炬的同时,他也没忘讥讽谩骂裴桑枝。 具体说了些什么,他记不太清楚了。 他只隱隱约约的记得,裴桑枝低垂著头,攥著袖子的手指泛著白,肩膀轻轻颤著。 现在想来,裴桑枝是在无声落泪。 呵,裴桑枝可真蠢。 会轻信落魄书生的鬼话,会相信匪夷所思的偏方! 不像明珠…… 是啊,明珠呢。 裴临允一个激灵,眼底的迷茫骤然消散,声音沙哑道“五姑娘呢?” 侍立在一旁的婢女,恭声回道:“奴婢也不清楚具体情形。” “只知,昨天夜里,荣国公的下属无涯將一个硕大的鎏金鸟笼送至府上。” “侯爷勃然大怒,狠狠掌摑了五姑娘一记。世子爷见状,就让奴婢们退下。” “而后,四姑娘冒夜前来探望公子,没过多久,侯爷就拖著五姑娘出了沧海院,夫人和世子爷紧隨其后。” “天边擦白,侯爷和夫人请来了小徐太医,却不见世子爷和五姑娘的身影。” 裴临允眉峰紧蹙,皱成一团,眸光忽明忽暗,闪烁不定,似有些心虚。 但,心虚也只是一瞬,转眼便理直气壮起来。 他和明珠又不曾要那糟老头子和小女娃的性命。 反正都是些靠著出卖技艺营生的市井螻蚁,在哪里说书不是说书呢! 饶是荣妄再霸道不讲理,也不至於因此等微不足道又非亲非故的小事,迁怒开罪永寧侯府。 父亲何至於这般动怒,掌摑也就罢了,还不顾明珠的顏面,拖拽其离开。 定是那处处要跟明珠爭先的裴桑枝嚼了舌根。 裴临允身上升腾起凛冽的怒意。 “我要见裴桑枝!”裴临允一字一顿,怒火不加遮掩。 婢女不敢违逆,低眉顺眼,颤声道:“奴婢这就去请四姑娘。” 听梧院。 菱铜镜里映著张消瘦的脸,裴桑枝將最后一支簪子缓缓推入髮髻。 望著镜中人,裴桑枝轻嘆一声,又要去登台演戏了呢。 也不知裴临允这次给她准备了什么戏码。 但,绝不能是知恩图报,好声好气感谢的戏码。 猪狗不如的东西,是永远不会记他人的好的。 裴桑枝清澈明亮的眸子里结了霜。 在转头看向进来稟报的素华时,又骤然化为了一池子浮光跃金的秋水。 敌动,她不动,那不管戏码是什么,最后都会变成苦情戏! 看著苦罢了。 跟她过招的,才是真的苦。 “三哥醒了!”裴桑枝眼神亮晶晶的,眼角眉梢儘是惊喜:“三哥唤我,定是想见我。” 声音里的雀跃,像是寒冬里久违地暖阳,更像是融冰的春溪,轻盈盈的。 素华嘴角微微抽搐。 她瞧前来传话的婢女的神色,不见得是好事。 犹豫再三,到底还是没有多嘴打击裴桑枝。 裴桑枝敏锐的窥出了素华的欲言又止,心下愈发明了。 果然,裴临允就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面上丝毫不显,站起身来,欢天喜地的裹上披风,推门而出。 迎接裴桑枝的是四分五裂的白瓷碗。 裴桑枝顿住脚步,遥遥地望向发起怒来狰狞不已的裴临允。 还是想说一句丑的不堪入目。 尤其是,无意识张大的鼻孔在呼哧呼哧喘著粗气,像极了话本子里食人的山怪。 难道,这么些年,没有人提醒过裴临允吗? 尖锐刺耳的声响,裴桑枝身后的素华听的心惊肉跳。 四姑娘对三公子到底有豁出命相救的情分在。 三公子这番作態…… 素华不敢再胡思乱想。 她的卖身契在夫人手里捏著,夫人的立场就是她的立场。 “三哥……” 裴桑枝酝酿好情绪,怯弱又不解的轻声唤道。 裴临允的怒火一滯,余光瞥到帷幔上的药渍,不自在的別过头去。 但一想到裴明珠,这份浅淡的犹如枯枝薄雪,没有阳光照样会化的愧疚和不忍就被急躁淹没覆盖。 “是不是你在父亲面前火上浇油,父亲才那般不顾明珠的顏面和形象?”裴临允厉声质问著。 裴桑枝先是一怔,眼中仿佛失去了光亮,而后潸然泪下。 “我以为,三哥想见我是想冰释前嫌,你我会像父亲说的那样兄妹和睦、手足相协。” “不曾想,又是我自作多情了。” 难不成裴临允觉得小发雷霆一番,就能揭过她不顾一切相救的恩情了? 这不纯粹是想的美吗? 长得丑,想的美。 呵,用畜生来形容裴临允都是在侮辱畜生二字了。 “我果然没看错你,你就是心机深沉,想挟恩图报!” “裴桑枝,你可真齷齪!” 裴桑枝如坠深渊,用看陌生人的眼神凝视了裴临允片刻,旋即,猛的上前,抬手,使上浑身力气,狠狠的扇在裴临允脸上,先发制人,悽厉反问:“三哥,你还是不是人。” 终於是对称了。 永寧侯扇巴掌怎么老是只扇一下。 对称美,懂不懂! 第19章 说句难听的,你的身体里也淌著我的血 裴临允脑中轰鸣作响,火辣辣的痛感后知后觉涌上来,嘴角似有铁腥味溢出。 她怎么敢! 她怎么敢的! “公子。” “四姑娘。” 裴临允和裴桑枝的婢女惊呼出声。 “权当我过去的真心饲了野犬!” 裴桑枝下頜微抬,唇边凝著讥誚的冷笑,神情里儘是决绝和憎恶。 而后,伸手抄起檀木矮几上的另一只白瓷碗,重重砸在地上。 碎片飞溅。 裴临允怔愣,连躲闪的动作都忘记了。 些许碎瓷划过裴临允的面颊,带起串串血珠。 “我齷齪?” “我挟恩图报?” 裴桑枝看著裴临允肿胀的左脸,淌血的嘴角,心下是汹涌的快意,继续刺激:“真正连畜生都不如的是谁!” “从此以后,你我也不必兄妹相称了。” 她说过,裴临允这把刀好用的紧。 终於无需在裴临允面前演逆来顺受的戏码了。 “还有……”裴桑枝勾勾唇,晃了晃被软布包扎著的手腕,恶意满满:“我奉劝裴三公子一句,日后羞辱我时,最好再三斟酌言辞。” “你我一母同胞,而且,我用血肉救过你。” “说句难听的,你的身体里也流窜著我的血。” “看清楚了吗,这才是挟恩图报该有的倨傲和自得!” 裴桑枝嗤笑著睨了裴临允一眼,踩著满地的狼藉,扬长而去。 素华看傻了。 这还是那个只会无声落泪,任人欺凌的四姑娘吗? 四姑娘掌摑三公子,她敢说,都没有人敢信。 眼见裴桑枝越走越远,素华迅速朝著裴临允欠了欠身行了一礼,匆忙跟上。 此刻,在掠过庭院洒扫的下人时,裴桑枝脸上的悲愤和凉薄已化为淒楚和哀痛。 她掌摑兄长,非她无情无义,是无可奈何。 “四姑娘。” “四姑娘。” 素华急切的的呼唤碎在风里,裴桑枝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攥住裙裾往上一提,三步並作两步,闯进了折兰院。 忙忙碌碌一整夜的永寧侯浑身疲乏,正躲在书房偷閒小憩,忽听院里又起嘈杂,心口一堵,如遭重锤,眉头不受控制的紧紧皱起,烦躁的掀起身上的狐裘,站起身来,瓮声瓮气道:“院外何事喧譁!” 语气不耐,似钝刀磨石。 就不能让他得一刻清静吗? 喝问声让庭院里的喧譁止了一息。 须臾后,带著哭腔的请罪和“扑通”下跪的声音同时出现。 “女儿有错,请父亲责罚。” 没头没尾的一番话,让永寧侯的心高高悬起。 来不及多想,推门而出,映入眼帘的便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裴桑枝。 永寧侯驀地有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无力感。 尤其是看到满院躬身垂首,偏偏脖颈都抻得老长的僕婢后,愈发喉咙发紧,呼吸都窒闷起来。 瞧著规矩恭敬,实则一个个宛如池塘里偷听动静的水鸭。 “这是怎么了?”永寧侯掐了掐手心的肉,勉强维持著冷静温和,挤出声音道:“先起来,有什么事好好说。” 补觉前,他特地吩咐管家出府转了转,听了听风向。 永寧侯府苛待真女儿,裴三郎欺凌亲妹的流言像冬日的寒风飘满了上京的每一个角落。 而且,在这当口,裴桑枝不计前嫌,割腕取血入药,救三郎於危难的消息,也在一些高门大户间悄然蔓延。 用不了多久,便会人尽皆知。 到那时,人人提起桑枝,就会想到纯善仁孝一词。 有如此名声庇护,他是半点儿委屈都不能给桑枝受。 裴桑枝一味垂泪不语,哭的越来越悽惨。 永寧侯见状,后槽牙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横眉怒起,扫向素华:“你来说,究竟发生了何事,若有半句虚言,即刻发卖了去!” 素华跪伏在地,不敢有丝毫隱瞒,老老实实道出。 瞒不了。 沧海院里的丫鬟、婆子、小廝,何止两手之数。 永寧侯浑身一颤,眼前发黑,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分明是隆冬,冷汗却顺著脊椎爬进狐裘领口,像是千斤巨石坠著五臟六腑往冰窟窿里沉。 好个裴临允! 狼心狗肺,又愚不可及。 明珠到底给临允灌了什么迷魂汤! 这不就是纯粹的自掘坟墓! “父亲,女儿让您失望了。”裴桑枝喉间颤著泣音,掌心紧贴冰凉砖石,额头重重磕在地面,“女儿这辈子生怕是再难与他......” 话未说全,又泣不成声,肩头微颤,断断续续继说道:“再难与他兄妹和睦,女儿有负您的期望。” “或许,女儿与他生来没有做亲人的缘分。” “女儿伤心愤怒之下,冒犯了他,请父亲责罚。” 永寧侯的胸口起起伏伏,呼吸急促的不像话,睨了眼素华:“还不將四姑娘扶起来。” 素华战战兢兢,颤抖著搀扶裴桑枝。 裴桑枝无意为难素华,索性顺势半倚在素怀身上。 素华不合时宜的想著,四姑娘可真瘦弱啊。 像…… 像山野中那死在寒冬里的枯枝,仿佛轻轻一掰,就能掰断。 “桑枝,临允那都是些气头上的混帐话……” 永寧侯引著裴桑枝进了书房,耐著性子试图和稀泥。 裴桑枝仰起脸,喉间哽著三分涩意,指尖攥紧袖口,认真又真诚的发问:“父亲,女儿虽书读的少,却也知出言如掷冰,恶语伤人六月寒。” “更知,很多时候气头上说出的才是真心话。” “父亲,女儿尽力了,请原谅女儿的不孝和无用,也请父亲不要再勉强女儿去与他握手言和了。” “求父亲成全。” 永寧侯彻底怔住,神情訕訕,久久没有后话。 血脉相连的兄妹,却即將要变的老死不相往来。 他能怪桑枝小题大做,錙銖必较,没有容人的雅量吗? 不能。 “为父知道了。” “你先回去,为父必让那孽障给你请罪。” 裴桑枝也没有继续逞口舌之快,哭哭啼啼的倚著素华离开。 掉眼泪可真耗费精气神儿。 不如私底下备上几条染了薑汁的帕子,好方便日后时时刻刻说流泪时就流泪。 裴桑枝有一搭没一搭的想著。 素华则是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很怀疑,她孝敬夫人的陪嫁嬤嬤,被指到四姑娘院里是不是错了。 “素华,你在发抖吗?”裴桑枝侧眸,突兀开口。 素华眼神一晃,声音微弱:“奴……” “奴婢有些冷。” 她不是冷。 她是被嚇的。 总觉得跟在四姑娘身边阴风阵阵的。 裴桑枝直起身子,站定,缓缓擦拭著面颊上的泪水,似笑非笑道:“我还以为是我跟三公子起爭执嚇到你了。” 素华冷不丁打了寒颤,暗忖,四姑娘似乎话里有话。 第20章 咱们家孔雀倒先开了屏 沧海院。 裴临允吐出口血沫,瞳孔里的震惊仍未彻底散去。 被他和明珠踩在脚下的烂泥,长出了荆棘丛,敢对著他伸爪子了。 那一巴掌…… 裴临允想起了裴桑枝挥出那一巴掌时的狠绝,眉心跳了跳,下意识抬手抚上了肿胀的面颊。 那一巴掌,真的很重很重,也真的很疼很疼。 看不出来,瘦瘦小小的裴桑枝竟有那么大的力气,以至於他都觉得自己的牙齿隱隱鬆动。 长本事了。 裴临允一把扯过帷幔,低头垂眸,手指摩挲著那团药渍,面色忽而迷茫,忽而慍怒,忽而挣扎,直至帷幔皱皱巴巴,又猛的挥开:“来人,拆下来,烧了。” 既然裴桑枝都说了,不必再兄妹相称,那他又何必捫心自问。 反正,他有明珠一个妹妹就足够了。 明珠不会像裴桑枝一样,说冷硬伤人的话,更不敢动手打人。 见无人应声,裴临允拔高声音:“怎么都聋了,我使唤不动你们了吗,再磨蹭的话,等我痊癒了,亲自杖毙了你们。” 眼前投下一片阴影,隨之响起的是怒火横生的声音:“你想使唤谁?” “你想杖毙谁?” 裴临允唰的一下抬起了头,生怕再毫无徵兆的挨一巴掌,不由得瑟缩著往后挪了挪,乾巴巴道:“父……” “父亲。” 莫不是裴桑枝前去恶人先告状了? 不是,裴桑枝有什么脸告状啊。 挨打的是他,受伤的是他,被裴桑枝指著鼻子骂畜生不如的还是他。 他还在犹豫著,要不要看在裴桑枝以血入药救他的份儿上,小惩大戒一番,轻拿轻放过。 “听说,你很不满为父掌摑了明珠一记,又將她拖拽出府?” “掌摑明珠的是为父,让明珠去给苦主认错的也是为父,你对桑枝撒什么气!” 永寧侯声音沉沉,语气里除了怒火,更多的是失望。 这副德性,能成什么大气候。 亏他以前还欣慰於裴临允放出的大话,真真觉得其有少年將军之姿,差的只是一股扶摇直上的东风。 没脑子,还衝动易怒,上了战场,就是给敌军试刃的活靶子! 少年將军? 无名炮灰罢了。 永寧侯坐在床榻旁的木凳上,冷眼瞧著裴临允:“你是觉得明珠无辜,我不该也不能罚他?” “还是觉得侯府的尊荣固若金汤,屹立不倒?” 裴临允咽了口口水,心下更慌乱了。 “儿子不敢。” 永寧侯在府中向来是说一不二的。 一旦动怒,没有人敢捋那老虎鬚。 “做都做了,谈何不敢?”永寧侯再次把问题拋了回去:“你可知荣妄是如何质问谨澄的?” “他说,难不成裴五姑娘有称帝之心,大乾百姓需得人人避讳不成?” “这是诛心之言,若是传到圣上耳中,圣上心生疑虑,怀疑侯府有不臣之心,等待侯府的就是满门抄斩。” “事大事小,並非由你说了算。” “圣上起疑,侯府就是有罪,但看圣上决定何时挥下屠刀。” “那荣妄未免太跋扈了!”裴临允恨恨道。 永寧侯眸光深深,环视四周,压低声音:“跋扈?” “他有跋扈的资格,那便不是跋扈,而是天潢贵胄的气势。” “荣家,出了个元初帝。” “当今陛下又是元初帝和永荣帝的独子,亲族稀薄,甚是珍视荣妄这棵独苗苗,年幼时的荣妄是在当今陛下的膝前长大的。” “陛下一日千秋鼎盛,荣老夫人一日福寿安康,荣妄就一日能在整个大乾横著走。” “说句不恰当的话,荣妄的话就是王法!” 裴临允咬咬牙,心底泛著复杂的情绪,说不出是不甘还是嫉妒。 “你和明珠行事不密,落荣妄口舌是错。” “你不知內情,不分青红皂白,妄加揣测、羞辱桑枝,更是错上加错。” 永寧侯抑制著失望,继续指点教导裴临允。 到底是亲生儿子,总不能一怒之下溺死在恭桶里。 主要孩子大了,恭桶也放不下了。 若是能吸取教训,痛改前非,建功立业自是好的。若是不能,也得明白轻重,別给侯府惹祸事。 “父亲,儿子知错。”裴临允低下头。 “但,父亲当真要將裴桑枝抬的这般高,夺了明珠的光芒吗?” “明珠才是倾注了您和母亲心血的女儿,你偏袒桑枝,就不担心明珠离心吗? 裴临允依旧不死心的替裴明珠辩解。 永寧侯闻言,眉头皱的更紧了,眼里的失望几乎要化为实质,嘴唇翕动,终是將所有的斥责和解释掩於喉间。 “桑枝和明珠皆是侯府的千金,何来高低贵贱之分。” 永寧侯不耐的搪塞道。 离心? 裴明珠有什么任性妄为的资格? 没有侯府千金的身份,裴明珠什么都不是。 难道,裴明珠会蠢到跟侯府闹翻,回乡下做个农妇吗? 临允真是蠢的令人髮指!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他现在竟觉得,临允的脑子还不如裴桑枝。 裴桑枝行事无甚章法,那也只是因未经雕琢。 永寧侯嫌弃的瞥了眼裴临允,不欲再多说:“既已知错,那便寻个时机,好生给桑枝赔礼道歉。” 裴临允瞪大眼睛,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不可能!” “我是说话重了些,但又没有冤枉了裴桑枝。” “父亲,您可別被裴桑枝哭哭啼啼的模样哄骗了去,她掌摑我,指著我的鼻子骂的时候,强硬囂张的很。” “就算要和好,也得裴桑枝跪到我跟前儿认错,我好勉为其难的原谅她。” 要不然,他的脸就丟光了。 永寧侯顿觉手心发痒,看著裴临允脸上对称的巴掌印,又觉无从下手,索性威胁道:“你不认错,我就將明珠送去別院,待及笄礼方可重新归家。” “至於成尚书府作何想,我无暇顾及。” “毕竟,真正跟成景翊有婚约的是桑枝,而非明珠。” 裴临允反驳:“父亲,话不能这么说,景翊心悦的是……” 永寧侯皱眉,冷哼一声。 裴临允的声音戛然而止。 “心悦?” “心悦能值几两金?” “高门大户结亲,要的是门当户对,要的是相辅相成。” 永寧侯一针见血的戳破裴临允的幻想。 裴临允心凉的可怕,止不住怀疑,父亲到底有没有真心疼过明珠。 “我知道了。”裴临允蔫蔫道。 …… 荣国公府。 荣老夫人瞧著荣妄不过送了趟小徐太医的工夫便又换了身月白锦袍回来,指尖绕著茶盏沿儿笑:“这春天还没到呢,咱们家孔雀倒先开了屏?” “相中了哪家的小孔雀?” 荣老夫人夫特意咬重了“孔雀“二字,声音里满是促狭,半是打趣,半是认真。 第21章 小爷可以认她做义女 月白之类清冷素淡的顏色可不是妄哥儿的首选。 朱红、緋红、絳红、宝蓝、孔雀绿,越扎眼越得他欢喜。 荣妄扬眉,恣意明媚的笑道:“一成不变多没劲,您不是也总嫌我张扬吗,月白色多么低调沉静平易近人。” 荣老夫人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儿,眉眼间是满满的与有荣焉。 这副神采飞扬,风华灼灼,仿佛天底下的钟灵毓秀尽集一身,任是谁见了都得嘆服人间第一流。 “休要避重就轻。”荣老夫人笑道:“到底是哪家的小孔雀?老身一向开明,不作奸犯科歹毒狠辣即可。” 荣妄轻哼一声,耍赖道:“我这就去换回絳红圆领袍。” 话音落下,迎光而去。 荣老夫人转动著腕间的佛珠,嘆息声响,那双经歷了六十余载风雨的眼睛闪烁著晦涩复杂的光。 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四肢发达,头脑一知半解的婢女了。 耳濡目染下,她也学会了剥丝抽茧,学会了透过现象看本质。 永寧侯府的裴四姑娘绝非易与之辈,她不知全貌,不想隨意评判。 可恨、可怜、可悲都只是一字之差。 然,或许人心生来就是偏的,皆怀揣两桿秤,一桿星子镶金专称至血亲挚交,一桿砣坠玄铁偏量陌路旁人。 是瑶池仙品,还是瓦砾碎石,全看做评判之人的心。 在情爱一事上,她不愿妄哥儿走先皇走过的路。 不知怎的,她又想起了那句女儿家有野心不是错,想挣脱泥潭、尘尽光生更不是错。 真真是俗事乱人心吶。 “来人。”荣老夫人停下手中的动作,沉声道:“即刻著人往永寧侯府递个话,就说老身明日要设茶会,专请侯爷夫妇过府敘话,討教討教这养儿教女的门道,好生聊聊何为荣国公做事当真不留一丝余地。” 她是年迈,但不意味著是个对府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的睁眼瞎。 候在廊檐下的嬤嬤应声,躬身离去。 …… 颐年堂外的石径上。 荣妄看著老夫人院里的嬤嬤行色匆匆的背影,心头不由得生了些疑惑,朝著无涯挑挑眉:“戚嬤嬤怎的出府了?” 无涯浑不在意接话:“定是得了老夫人的吩咐。” 荣妄抿抿唇,抬脚踢了下无涯的小腿:“废话。” “去瞧瞧。” 无涯睁大眼睛,愕然不已,伸出手指:“国公爷,您都有胆子过问老夫人的事情了?” 旋即,疯狂摇头:“这活您来干,属下干不明白。” 荣妄瞪了眼无涯:“没用的东西。” 无涯:攻击不了人身,就人身攻击上了。 在荣妄的眼神威胁下,无涯本著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理念,祸水东引:“国公爷,术业有专攻,隱匿身份、追踪探听乃无的强项。” “让他去!” 荣妄一字一顿:“你去!” 无涯蔫了。 去也匆匆,回也匆匆。 “老夫人邀永寧侯夫妇过府敘话?”荣妄失声反问。 无涯一本正经的頷首。 荣妄眼神颤了下。 老夫人自辞官退隱后,便深居简出,鲜少露面。 更別说,她老人家一贯看不起永寧侯的为人作派,每每提及,白眼都快要翻到天上了。 竟突发奇想管起了閒事…… 无涯摩拳擦掌,眉眼间遍是看好戏的戏謔:“国公爷,您是相信老夫人专程为您討公道,还是相信属下藏著金山银山。” 荣妄扯扯嘴角:“你今早是不是练剑了?” 无涯呼吸一噎。 国公爷又阴阳怪气起来了。 “您是在担心裴四姑娘吗?” 荣妄:“是有些担心,担心她破釜沉舟才长出的刺,被老夫人的嚇的缩回去,那岂不是少了乐子。” “小爷我还等著看她將永寧侯搅的天翻地覆呢。” “到时候,小爷好把这桩大喜事转告裴駙马。” 无涯福至心灵:“那国公爷可以做裴四姑娘的靠山呀。” “有国公爷傍身,裴四姑娘摇身一变,就是上京城无可爭议的第一贵女,哪怕是横著走,满朝朱紫亦不敢妄议半分。永寧侯府那头,怕是要將她当菩萨般供在香案上,晨昏三炷香地侍奉了。” 荣妄蹙蹙蹙,犹犹豫豫:“这……” “这不好吧。” 就在无涯以为自家国公爷会欲拒还迎的端出那套“上赶著不是买卖的”说辞时,就听到了句能让人吐血三升的话:“裴桑枝本就长的乏善可陈,还瘦瘦巴巴,横著走会丑的惨绝人寰吧?” 无涯:他又被国公爷戏耍了。 以后,他再跟国公爷聚在一起出餿主意,他就是狗! 別过头去的无涯,自然也错过了荣妄眼底浮现的思忖之色。 这缕若有所思,渐渐转化为跃跃欲试。 老天奶,无人撑腰,裴桑枝都敢火烧祠堂,若有他撑腰,岂不是如虎添翼,定有胆子跟他一起做上京的鬼见愁。 於是,荣妄又踹了碎碎念发牢骚的无涯一脚。 “你安插些人手进永寧侯府,在裴桑枝耳边明里暗里的提点提点,比如双拳难敌四手、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再比如小爷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唬的她心甘情愿登门求救。” “您要趁人之危,纳了裴四姑娘?”无涯嘴角抽搐著反问。 荣妄一巴掌拍在无涯的后背上,没好气道:“有你做小爷的近卫,还真是让小爷顏面扫地。” 这下,无涯是真的有些不解了,喃喃自语:“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话有些难度。” “小爷可以认她做义女!”荣妄语不惊人死不休。 无涯瞳孔骤然放大如铜铃一般,喉间未及咽下的口水忽地一呛,剧烈的咳嗽起来。 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老天奶啊! 无涯的心头猛地生出些难堪来,到底是谁让谁顏面扫地啊! 他也是好人家出来的儿子啊! 无涯灌了盏茶水,止住咳嗽,眼泪汪汪的竖起大拇指。 荣妄心安理得:“义孙女儿也行,毕竟小爷与裴駙马同辈论交,有理可依有据可循。” 无涯满头黑线, “到时候,年近不惑的永寧侯还得喊您一声爹。” 荣妄:…… 荣妄清了清嗓子,脸不红气不喘:“过犹不及,过犹不及。” “义女刚刚好。” 主要是他丟不起这个人。 “您认真的?” “依属下之见,您还是快些换下这身月白锦袍吧,跟鬼上身似的。” 无涯欲哭无泪,心中戚戚。 他跟在国公爷身边多年,最清楚国公爷从不是瞻前顾后的性子,向来隨心所欲又雷厉风行。 老夫人吶,您无需担心荣国公府绝后了,府里马上就有小主子了。 但愿老夫人能接得住这个天大的惊嚇。 待会儿就去把这身月白锦袍烧了去! 第22章 不妨携她一道去赴宴 冬日里,暮色早早扑来,稀薄的日光隱於云后。 天色渐暗。 庄氏在外奔走一整天,又是苦口婆心,又低三下四,又是皮笑肉不笑,终於让李尚仪鬆了口,答应过府教导裴桑枝规矩礼仪。 同时,也没忘按永寧侯的吩咐,换了些沉鱼膏。 前脚刚踏过门槛,坐在雕木椅上捧著的定窑茶盏尚未沾唇,后脚便听得婢女一一匯报今日府里所发生的事情。 “三公子言语羞辱四姑娘。” “四姑娘伤心欲绝掌摑三公子。 “荣老夫人设茶会邀侯爷和夫人过府一敘。” 庄氏顿觉天都要塌了。 手中的茶盏砰然坠地,攥著木椅的手指节泛著白。 这是在回稟事宜吗? 这分明是在朝著她的心窝子放冷箭。 尤其是荣老夫人那一箭,简直能要了她的命。 这一刻,她甚至已经无暇顾及儿女们的小打小闹。 “侯爷呢?”庄氏神经绷地紧紧的,犹如被拉满的弓弦。 婢女:“稟夫人,侯爷在书房。” 庄氏顾不得洗漱换衣,就这样风尘僕僕地叩响了书房的门。 “侯爷,是妾身。” 永寧侯:“进。” 察觉到永寧侯声音里的疲惫和烦躁,庄氏的心紧了紧。 推门而入,书房一片凌乱。 书册、公文、家谱摊了一地。 永寧侯披头散髮,满眼血丝,颇有些几分疯魔的味道。 庄氏的心更紧了,驻足,停在原地,不敢再向前。 抿了抿唇,试探著道:“侯爷,您这是……” 永寧侯將手中的书卷扔在案桌,旋即,指节抵在蹙成川字的眉间,缓缓捏著眉心,喉间滚出的话裹著三分苦笑:“荣老夫人召见,谁敢怠慢不上心。” 那不是深宅妇人。 那是曾经官居凤阁舍人的元初帝心腹。 是大乾如今的超一品誥命夫人。 庄氏眼皮跳了跳。 荣老夫人的口信儿,解读的直白点就是兴师问罪,不满谨澄口出狂言冒犯荣妄。 可,即便是兴师问罪,也不必翻公文和家谱吧? 永寧侯嘆了口气,幽幽道:“你不懂。” “你我年少时,皆听过荣后的事跡,那就是个完全不能以常理揣度的。” “一步三算,智多近妖。” “荣老夫人既能稳坐荣后第一心腹的宝座,也绝不是省油的灯。” “据说,昔年她在凤阁舍人任上,每逢岁暮奉荣后懿旨督理吏部岁末考功,总是不按常例行事。” “她竟从官吏名录中隨机点选二十余人,逐一召见,当面抽查盘詰过往经办政务的细枝末节。” “毫无规律可循,百官胆战心惊。” “如今,这位老夫人年岁愈高,威仪愈重,谁能保证她不会找茬儿寻由头,鸡蛋里面挑骨头。” “届时,莫说乌纱难保,怕是连项上人头都要掂量几分!” 声音里有懊恼,更多的是遗憾、羡慕。 如若荣老夫人是他亲娘,哪里还需要他汲汲营营的往上爬,自有青云梯在等著他。 永寧侯咽下不甘,继续道:“荣氏荣宠不衰,即便是陛下也会顺著荣老夫人递的台阶下。只要荣老夫人开口,陛下绝不会扫了她的面子。” 真的真的好想攀上荣妄啊! 荣后为避嫌,什么都不曾给荣氏留下。 但,永荣帝给了啊。 给了荣国公府丹书铁券,给了荣国公府府兵,甚至留下遗詔,荣氏子孙,男丁依律承袭爵位,女子破格获封郡主。 很怀疑,永荣帝脑子里只有荣后! “万一,荣老夫人又重操旧业,我提前瞧瞧,也好应对一二。” 这一番话,听的庄氏既紧张,又心潮澎湃。 女子的巔峰,不是相夫教子,是君临天下,是位极人臣。 简直比话本子还像话本子。 然,就是实实在在发生的。 史书工笔下,白纸黑字,记载的清清楚楚。 庄氏敛起心中的艷羡,轻声道:“实在辛苦侯爷了。” 稍顿了顿,斟酌著提议:“侯爷,此事的起因和癥结终归在桑枝身上,明日赴宴时,不妨携她一道前去。” “局外之人但见活水源头清洌,怎信掘井者道尽甘苦?若得她亲口讲述,比你我舌绽莲剖白万句更显真意。” “不知侯爷意下如何?” 庄氏不著痕跡的时刻观察著永寧侯的表情,以便隨时扭转话锋。 “癥结在桑枝?”永寧侯蹙眉,言语间倒是没有太多不悦。 “我怎么觉著,荣老夫人是在替荣妄撑腰。” 庄氏鬆了口气:“侯爷,桑枝行走於人前,可堵幽幽眾口。” “荣老夫人金口玉言,有一锤定音之效。” 永寧侯思量再三,终是点了点头。 “明日茶会之上,你我夫妻必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儘可能让荣老夫人消气。” “说到底,还是谨澄年轻气盛,做不到忍常人所不能忍,大放厥词,才引得荣老夫人出面。” 庄氏的脸沉了沉,没有出言附和,只是勉强的点了点头。 “你去告诉桑枝,把该嘱咐的嘱咐了,该准备的行头准备好,事事要以侯府的兴衰、安危为重。” “桑枝的情况,上京几乎无人不知,礼仪规矩莫要强求,淳朴天真未必不能討得荣老夫人喜欢。” 庄氏福了福身:“那妾身就不打扰侯爷了。” …… 听梧院。 庄氏先是假模假样的关心了裴桑枝一番,而后忧心忡忡的表明了来意。 裴桑枝轻掀眼,覷了庄氏一眼,就像是在看一桶泔水。 “母亲,女儿怕给侯府丟脸。”裴桑枝绞著帕子,羽睫低垂,囁嚅著“女儿愚钝,若宴间行差踏错半分……” 活灵活现的演绎著胆小怯弱。 说著说著,话音越来越低,细听之下还有些轻颤:“能不能等女儿隨李尚仪学好规矩,再出门交际。 “阿枝,时势不如人,不由侯府做主,更不由你的意愿。市井蜚语利如霜刃,纵贯朱门绣户,也经不起一刀刀剐。如今闔府上下,需要你。” “昨夜,谨澄虽语锋带刺,究其本心仍是护持侯门清誉。此刻他正奔走,与明珠一道向苦主负荆请罪。二郎他远在书院,轻易归不得家休沐。允儿领受家法,又堪堪退烧,皆指望不上。” “枝枝,此时此刻,你责无旁贷。” 长睫掩映下,裴桑枝眼底掠过寒芒。 庄氏不怀好意! 这番话若是从唯利是图的永寧侯口中说出,她不觉意外。 但,庄氏不是永寧侯。 “单凭母亲做主。” 庄氏一喜:“母亲就知道你是个好的。” “那母亲这就去稟明荣老夫人,以免失礼。” “女儿若是能给侯府找座大靠山就好了。”裴桑枝状似无意,一脸天真的呢喃。 去? 去个屁! 不管是替侯府洗白,还是庄氏的圈套,她都不奉陪! 第23章 这个妹妹,小爷好像在哪儿见过 在人前替永寧侯府美言,她能慪死。 她真的见不得任何一个仇人有善终。 那些违逆本心的话,更会成为桎梏她的枷锁,甚至…… 甚至未必能瞒得过荣老夫人的火眼金睛。 她两世为人,也不过二九年华。 庄氏不知裴桑枝盘算,心满意足的起身离开。 …… 夜风轻拂过屋檐下的灯笼,远处依稀可闻打更人的梆子声,铜锣的余音与梆子声一同穿过院墙。 在万籟俱寂、人人睏乏的之际,裴桑枝留下书信,离家出走了。 信上三言两语,仍不忘把自己撇的乾净,將黑锅甩给庄氏。 “母亲说,挽侯府於倾颓,女儿责无旁贷。” “夜里难眠,思来想去,深以为然。” “父亲放心,女儿定会为侯府搬来靠山,解侯府眼下之危。” 靠山? 那只能是她一人的靠山。 上辈子,在侯府眾人的白眼和折磨下,裴桑枝清楚的知道哪棵树更容易攀爬翻越,哪座荒僻院落的墙角有狗洞直通府外。 钻狗洞,丟人吗? 不,活著便不丟人,让仇人活不下去,更不丟人。 裴桑枝拨开掩映的荒草,跪伏在地,手脚並用,从狗洞爬了出去。 明明只是院墙之隔,她却觉得呼吸都畅快了些许。 “呦,这个妹妹,小爷好像在哪儿见过。” 漫不经心又满是戏謔的声音在裴桑枝头顶响起。 裴桑枝心下一咯噔,硬著头皮,缓缓抬起头。 古话只说过,夜路走多了会碰见鬼,没说过会碰见鬼见愁啊。 荣妄是有什么三更半夜蹲墙角的特殊癖好吗? “国公爷。”裴桑枝藏起诧异和慌乱,小心翼翼道。 视线相触,裴桑枝不由得感慨,荣妄真真是得天独厚的好顏色。 冷白淒清的灯笼余光,毫不吝嗇地洒在他綺丽的面庞上,仿佛为他披上了一层若隱若现的鮫綃薄纱,更添了几分蛊惑的韵味。 仿佛,是月宫里仙子。 原来,诗文里的月下仙子也可以是男子。 嘴角上那抹玩世不恭的笑,又在悄无声息间將仙子拉入凡尘。 上天似乎给予了荣妄世上最好的一切。 裴桑枝在打量荣妄时,荣妄也在垂眸俯视著裴桑枝。 很狼狈。 乾枯的狗尾巴草缠在裴桑枝凌乱鬆散的髮髻上。 惨白又削瘦的面颊上不慎蹭上了红墙上的朱漆。 像…… 像乱葬岗的孤坟里爬出来的鬼魅。 荣妄心知,用这样的话的言词来形容尚未及笄的女子,略嫌刻薄。 但,的的確確是在写实。 这是他见裴桑枝的第二面,狼狈依旧。 荣妄抬手,捻起一根在裴桑枝髮髻上招摇飘曳的狗尾巴草,放在指间摩挲:“裴四姑娘还真是不走寻常路。” 语气幽幽,听不出喜怒。 裴桑枝眼角跳了跳,心念疯狂转动,眼眸里光彩熠熠:“夜深风寒,国公爷怎会在此?” 荣妄俯身,视线齐平,目光相接:“偌大的上京城,没有我去不得的地方。” 提灯站在荣妄身后的无涯撇撇嘴。 说的这般冠冕堂皇,也不知是谁在听闻裴四姑娘明日亦要赴老夫人的茶会后,便心不在焉。 回家吧,回家吧,好不好! 国公爷对裴四姑娘这个乐子未免太上心了些。 裴桑枝惊疑不定的覷了无涯一眼。 若是没看错的话,荣国公的下属是翻白眼了吧。 翻她? 还是翻荣妄? 裴桑枝將纷乱的思绪压入眼底,嘴角牵起抹浅浅的笑:“国公爷何处皆去得。” 諂媚又真诚。 哪怕是夜叩宫门,元和帝也会深感欣慰,拍著荣妄的肩头说一句妄哥儿终於想表叔父了。 荣妄冷哼一声,神色驀地沉冷,深觉裴桑枝满头的枯草碍眼的紧。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裴桑枝头顶拨弄清理一番。 风声呜咽,裴桑枝呼吸一滯,指尖无意识蜷进掌心,耳后烫的惊人。 相较於说是耳后发烫,她更倾向於是心里滚烫。 像是骤然出现了一轮骄阳,光华烈烈,照亮了她混沌不清的前路。 以她的微弱之躯想要让她侯府上下血债血偿何其难。 她得借力,借一切可借之力。 矫情什么! 生死和权势面前,矫揉造作才是愚蠢! 今夜,阴差阳错逢荣妄,未必不是天赐良机。 就在裴桑枝思忖著趁热打铁时,荣妄的贱嗖嗖的声音响起:“永寧侯府如今连篦头的银钱都省了吗?” “若非小爷与你有一面之缘,小爷恐怕都要以为你头上插著的是西市鬻婢的草標。” 裴桑枝的心烫的快,凉的更快。 荣妄只负责在看热闹不尽兴时添一把柴火、浇一瓢油,何曾亲自粉墨登场,博人一笑了。 罢了。 与其卑躬屈膝求荣妄庇护,倒不如她搭好戏台,铜锣一响,引来荣妄的目光。 只要她的戏够精彩,不怕荣妄不掺和一脚。 裴桑枝迅速冷静下来,眼里的失望一扫而空,稍稍往侧边挪步,避开荣妄颇具压迫性的视线,不卑不亢:“男女七步之距,国公爷自便,小女先行一步,便不奉陪了。” 荣妄愣了愣。 他已经站在裴桑枝跟前儿了,裴桑枝不求求他吗? 真的不求求他吗? “你欲去往何处?” 裴桑枝歪歪头,眉眼舒展,笑靨如:“去排一场能让国公爷看的尽兴的大戏。” 荣妄眼眸微眯,声音拖的绵长,似轻佻,似胁迫。 “高门贵女夜半钻狗洞出府,就挺精彩的。” “裴四姑娘就不担心小爷口风不牢,唇舌不紧,兜不住事吗?” 裴桑枝的笑意反倒真实了几分,鼓起勇气,倏地靠近荣妄,反將一军:“荣国公贵人多忘事,我火烧祠堂的一幕不就完完整整落於你眼中吗?” “我以为,我与国公爷之间的默契已无需宣之於口了呢。” “国公爷想看戏,我为国公爷唱戏,你我也算是志同道合。昨日既不曾揭破,日后又何妨继续做个看客呢。” “所以,国公爷能给我一个博您一乐的机会吗?” “看我为你唱一出上京城最精彩绝伦的大戏,定比裴家祠堂的火更艷三分。” “如何?” 该示弱时就示弱,该博弈时就博弈。 而荣妄喜欢鲜亮,那她就投其所好! 裴桑枝扬眉,眼尾漾开瀲灩波光。 荣妄只觉得,裴桑枝那双眼睛更亮了。 竟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第24章 他好像被调戏了 胆大! 又聪慧! 永寧侯真真是错把珍珠当鱼目了。 见荣妄沉默,裴桑枝继续道:“倘若国公爷觉得裴家一齣戏不够过癮,我也可以做国公手中最趁手的利刃。” 受制於人时,也是她磨礪自己这把刀的时候,更是她充盈羽翼的时候。 裴桑枝丝毫不觉屈辱。 荣妄始终没有接话。 他的本意是认义女,替裴桑枝撑腰壮胆,坐看其兴风作浪翻云覆雨。 为何三言两语间,画风就变成了他不认识的模样。 说实话,他很心动。 裴桑枝要为他唱一出上京城最精彩绝伦的大戏。 如此有诚意,他委实不忍心拒绝。 “你知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 荣妄稍作退让,交织的呼吸被夜风轻抚,逐渐消散。 裴桑枝仰头看著荣妄殷红莹润的薄唇,一本正经道:“约莫是知道的。” 荣妄眼睛一亮,满是期待。 万一,他和裴桑枝之间真有旁人不能理解的默契呢。 裴桑枝笑意盈盈,神色坦坦荡荡,不见一丝旖旎和羞赧:“方才,国公爷说自己口风不牢,唇舌不紧,话本子和戏文里早就给出了极妙的法子。” “唇齿相依,相濡以沫。” “其实,我也可以猝不及防对国公爷耍流氓的。” “然,我终归尚未及笄,加之上京匆匆,旧时那算不得正式的口头婚约未了断,著实不敢肆意冒犯。” 荣妄瞪大眼睛,双颊緋红,不可置信的看著裴桑枝。 这算哪门子默契。 “你此举有违人伦!” 裴桑枝蹙蹙眉,不解道:“这顶多算不守妇道吧?” 荣妄语塞。 看戏的无涯別过头去,试图隱藏自己无法抑制的笑意,但那不断抖动的肩膀却暴露了他,笑的根本停不下来。 天降红雨,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想不到,有朝一日,他家国公爷的口中能吐出有违人伦一词。 活久见,活久见。 无涯的低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清晰的令荣妄想找个狗洞钻进去。 裴桑枝的眸光未曾移开半分,再一次喟嘆,荣妄真真美的似硃砂溅玉,海棠醉日。 做什么上京第一紈絝,直接去坐大乾第一美人的宝座吧。 不论何种风情的美人儿,都绝对无法撼动荣妄的地位。 荣妄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道:“小爷原打算收你为义女!” 情绪过於浓烈复杂,让人分不清是羞恼,还是唾弃。 裴桑枝闻言惊愕地半启朱唇,连带下頜倏然紧绷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术般怔愣在原地。 还能这样? 原谅她孤陋寡闻,跟不上荣妄的脑迴路。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天地良心,她实在是太想做荣妄的义女了。 管她丟人不丟人,反正永寧侯夫妇比她更丟人。 要知道,荣妄二字,本身就是高高在上、权势滔天的代名词。 荣妄,字明熙。 妄是元和帝给予荣妄的权势和纵容。 明熙是元和帝对荣妄的祝愿和期许。 心念方动,话语已脱口而出。 “我愿意!” “別说是义女了,就是义孙女儿,我也愿意。” “义父?” 裴桑枝试探著唤道。 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 荣妄脸都绿了:“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无耻之徒” “小爷年纪轻轻,可生不出快及笄的女儿!” 裴桑枝提醒:“是义女。” 荣妄甩了甩袖子,阴阳怪气:“你还是老老实实做小爷手中最趁手的利刃吧,好好想想如何唱一出后无来者的大戏。” “唱不好,折了你,再熔了你。” 裴桑枝顺杆儿爬:“谢国公爷赏识。” 还好,荣妄不会坏她事了。 荣妄平復了下心跳和呼吸,故作淡然:“你究竟要去哪里?” 裴桑枝坦言:“佛寧寺。” “想来侯府上下皆已忘记,裴駙马才是侯府名副其实的主子。” “鳩占鹊巢久了,干起了反客为主的勾当。” “难怪他们那般怜惜裴明珠,恐怕是真的很能感同身受。” 荣妄愕然。 “裴老太爷可不是那般好请的。” 裴桑枝神色平静:“可若是能请下来,我便有了与永寧侯夫妇撕破脸的资格。” 虚与委蛇太噁心了! 荣妄眼底掠过狐疑之色,心下怪异的很。 不正常。 裴桑枝的声音中,没有一丝孺慕之情,没有期待的痕跡,甚至没有隱藏的不甘,唯独充斥著纯粹的恨意。 永寧侯府到底是作了什么孽? 这般思索著,也就这般將问题问出了口。 裴桑枝自嘲一笑,如玩笑般,云淡风轻道:“杀过我呢。” 轻飘飘的语气,让荣妄难以辨別真偽。 “敢问国公爷可还有示下?” “我还得赶去城门口,等晨钟一响城门一开便出城。” 荣妄抿了抿唇,瞥了眼无瞪口呆的无涯:“差人送裴四姑娘一程。” 无涯嘴贱道:“国公爷放心,属下亲自將小主子全须全尾的护送至佛寧寺。” 荣妄:…… 哪壶不开提哪壶。 无涯朝著漆黑的夜幕轻唤了声:“无。” 须臾,一个身穿道袍,却剃著光头的年轻男子从树上一跃而下。 无涯將手中的灯笼递给无,隨即向裴桑枝示意:“小主子,请。” 裴桑枝:尷尬的无地自容。 裴桑枝福了福身:“多谢国公爷。” 而后,隨著无涯离开。 隨著逐渐淡出荣妄的视线,裴桑枝鼓起勇气探询:“无涯统领,国公爷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无涯一本正经:“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 “念无与为乐者,隨至永寧侯府寻小主子。” 裴桑枝嘴角抽搐:“小主子亦未寢。” 无涯嘴里的实话比她还少! 那厢。 荣妄后知后觉:“无,小爷我是不是被调戏了?” “裴桑枝竟然企图对小爷我行不轨之事。” 无指了指自己光溜溜的脑袋:“国公爷,这合適吗?” 隨后,又指了指自己的道袍:“这下合適了。” “您就是被调戏了,看您的反应还去有些乐在其中。” “不如,贫道去砍了她?” “还有,关键问题难道不是裴四姑娘有婚约在身吗?” “您身为裴四姑娘未过门的义父,不应该操心下她的人生大事吗?” 一连三问,荣妄彻底陷入了沉默。 容他想想,他今夜来此的目的是什么来著? 对,是怕老夫人好心办坏事,嚇的裴桑枝直接缴械投降。 然后…… 然后,他被裴桑枝占便宜了。 这次的热闹看的,损失可太大了。 哼,他都尚未定亲,裴四却已有婚约在身了。 岂有此理! 第25章 她想活成荣妄 荣妄心底滋生出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然,今夜一敘,他对裴桑枝有了更清晰、更鲜活的认知。 裴桑枝不只是荒野上无人问津的杂草,也是东西南北风都压不倒的竹子,更是山巔崖边惊艷绽放的曇,通身縈绕著烂命一条就是乾的莽气。 这么坚韧又鲜亮的人,没有人会不动容。 “去查查裴四的过去。”荣妄摩挲著腰间的玉扣,语气不明的吩咐。 等等…… “什么叫未过门的义父!”荣妄叉腰,气势汹汹怒视无。 无双手合十,神神叨叨“阿弥陀佛,不可说不可说,佛渡有缘人。” 荣妄:“……” 呵,这个死光头又装上了。 …… 晦暗的天幕下,马车徐徐向前。 裴桑枝环顾车厢,瑞兽香炉升腾著裊裊轻烟,地铺西域进献的绒毯,车门帘幕织金缀玉,窗框镶嵌整块白玉雕云纹。 这仅是无涯隨意套的一辆车架。 裴桑枝再一次乍舌於荣国公府的富贵荣华。 坊间戏谈,荣国公府里,连廊下燕子筑巢用的都是金泥。 想来,似荣妄这般天之骄子,最大的烦恼便是要风得风的日子过於乏味无趣了吧。 她逃不过的是风霜雨雪,荣妄看倦的是金波玉浪。 天知道她有多想过荣妄那样隨心所欲,又富贵平静的日子。 说不羡慕是假的! 裴桑枝幽幽的嘆了口气,正了正神色。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荣妄啊! 她敢断言,荣妄和永寧侯府之间绝对有根深蒂固的齟齬和矛盾。 虽说,荣妄乖张任性又睚眥必报。 但,报的前提是有人招惹。 否则,单单只是为了看热闹,绝不会前世今生都毫不犹豫的选择对永寧侯府落井下石。 荣妄对永寧侯府的恶意是不加掩饰的。 前世今生,如出一辙。 不是不想旁敲侧击的打探打探,而是知悉无涯不会坦言相告。 裴桑枝缩回了准备掀起车门帘幕的手,倚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车辕上的无涯眸光闪了闪,渐渐鬆了口气。 裴四姑娘还是心有成算的,最起码不知当问不当问的时候就不会问出口为难人。 无涯甩了下马鞭,马蹄踢踏声越来越快。 一夜过的很快。 天亮起,几家欢喜几家愁。 荣国公府的僕婢们在有条不紊的准备茶会所需。 荣老夫人在慢条斯理的用著早膳,时不时睨一眼坐在檀木桌另一端神思不属搅动著汤羹的荣妄。 银匙轻叩碗沿,响了一次又一次。 而荣老夫人也瞥了荣妄一眼又一眼。 “是今日的早膳不合胃口,还是心里藏著事不得安生?” 荣老夫人漱漱口,擦拭了嘴角,挑眉问道。 荣妄手指一顿,轻描淡写:“在想著怎么臊的永寧侯夫妇无地自容。” “你要在今日的茶会上露面?”荣老夫人颇为诧异。 荣妄頷首,直白道:“有些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荣老夫人无奈:“妄哥儿,当年旧事並无隱情。” “隱情不隱情,不重要。”荣妄的眉宇间笼上了霜色,银匙重重刮过碗底,冷声道:“重要的是,永寧侯停妻另娶是真,裴惊鹤隨永寧侯賑灾莫名其妙死於灾民手中是真。” “惊鹤本是名正言顺的原配长子,到头来,尸骨无存,永寧侯堂而皇之的请立了裴谨澄为世子。” “老夫人,是裴惊鹤一遍遍的尝毒、试药,更改方子才解了我体內生来就带著的毒,让我免於早逝。” “该是裴惊鹤的东西,就必须得是裴惊鹤的。” “哪怕,裴惊鹤死了。” 荣妄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上,满是肃杀冷凝之色。 荣老夫人的眼底泛起遗憾和悲悯。 …… 永寧侯府。 永寧侯目眥欲裂,手指握拳,青筋凸起,紧紧的攥著裴桑枝留下的书信,怒火不受控制的翻腾。 一颗悬著的心终於死了。 “你到底在桑枝面前胡言乱语了些什么!” 永寧侯將书信重重的拍在案桌上,不耐烦的质问庄氏。 庄氏身子一颤,欲哭无泪:“侯爷,妾身敢对天起誓,没有说一句让桑枝去找靠山的话。” 永寧侯怒极反笑:“你的意思是桑枝煞费苦心污衊你这个当娘的?” 庄氏抿了抿唇,终是没胆量说出那句也不无可能。 “侯爷,兴许是桑枝误解了妾身的提点。” 永寧侯闻言,怒火不减反涨:“她长在乡野,哪里了解高门大户言语间的弯弯绕绕!” “愚妇。” 庄氏暗恨,却也不敢显露,捏紧帕子,隱晦道:“侯爷,桑枝初来乍到,哪里认识什么靠山,莫不是她害怕赴茶会,才编了藉口,偷偷躲了起来。” “昨日,妾身说服她时,她就问妾身能不能不去……” 永寧侯皱皱眉:“你也说了她初来乍到,哪有胆子离家出走。” “在这偌大的上京,除了侯府,她无亲无故又人生地不熟的,能躲在何处。” 他倒寧愿裴桑枝躲了起来,而不是出去闹笑话。 “若是她真的如信上所言去找靠山,会去找谁?” 永寧侯敛眉沉思,喃喃自语。 驀地,眼睛一亮,急声道:“差家僕去城门口问问,桑枝可有出城。” “若是出城了,追上去,无论如何也要把她带回来。” 城外佛寧寺,真真有一尊大佛。 他名义上的父亲。 清玉大长公主的駙马。 当年,迫於太夫人弥留之际的恳求,駙马爷不得不过继承他作嗣子。 但,他看的分明,駙马爷不情愿的紧。 否则,也不会马不停蹄的搬去公主府,除了年关祭祖,几乎断了与侯府的往来。 若桑枝请不回駙马爷,更坐实了他不受駙马承认。 若是不小心请回来了…… 他简直不敢想像自己的日子会过的多水深火热。 在他眼里,駙马爷从不是靠山,而是他避之唯恐不及的存在。 庄氏不敢耽搁,先是匆匆吩咐下去,而后才明知故问道“桑枝不会是去了佛寧寺吧?” “她……”庄氏佯作焦急:“她怎能如此不懂事,去惊扰駙马爷的安寧。” 永寧侯冷笑一声:“那你怎么不自省下,她已经认祖归宗月余了,怎的至今仍对侯府的內情还是两眼一抹黑。” 庄氏语塞。 又埋怨上她了。 当初,不是他们商议过后决定眼不见为净的吗? “是妾身之过。”庄氏僵硬的岔开话题:“眼下,当务之急是赴荣老夫人的茶会。” “急躁则生乱,侯爷先静静气。” 永寧侯:静静气?根本静不了一点。 第26章 就这么干脆又窝囊的跪了? 永寧侯和庄氏战战兢兢地登门了。 既是气的,也是怕的。 暖阁。 “晚辈给荣老夫人请安。”永寧侯和庄氏规规矩矩的行礼。 荣老夫人执定青瓷盏,徐拂雪沫浅啜半口,垂目缓言:“茶会雅事,何必拘形束礼?” 盏底轻叩檀案,话音略顿,唇角微抬,又添一句:“今稍顷另有贵客临门,且待片时。” 话说的平易近人,然,通身却是不怒自威。 首当其衝的永寧侯和庄氏,更觉威仪惊人,愈发不敢放鬆警惕。 直到,荣老夫人抬抬手,拋出句“坐吧。”,永寧侯和庄氏才抬起头。 “咚、咚、咚。” 沉闷的声音犹如鼓点般响起。 永寧侯小心翼翼循声望去,但见一袭孔雀绿长袍的荣妄屈指,一下又一下的敲击著紫檀木桌沿:“裴侯爷心底没有尊卑了吗?” “还是说,本国公在裴侯爷眼里如同无物,裴侯爷欺本国公年少!” 艷丽又冷冽,嘴角还噙著讥嘲。 永寧侯的心颤了又颤。 这活祖宗,怎么跟吞了炮竹似的。 荣妄根本不给永寧侯应对的时间,继续道:“本国公是陛下亲封的世袭罔替的荣国公,裴侯爷这般目中无人,是要不敬圣意,还是要当陛下的主子。” “你们要谋反不成?” 荣妄是真的恨极了永寧侯。 但,裴惊鹤功劳的遗泽却洒在了永寧侯身上。 世人一提,永寧侯的原配长子於他有救命之恩。 子死,父沾光。 永寧侯一咬牙不顾顏面,直接“扑通”一声跪行大礼:“荣国公明鑑,下官忠心耿耿,日月可昭,绝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不敬、不忠,亦不敢轻忽您。” 庄氏有一瞬间的傻眼。 活了半辈子的侯爷,就这么干脆又窝囊的跪了? 说好的男儿膝下有黄金呢,侯爷的膝盖骨怎么比她还软。 回神后,有样学样,亦跪伏在地。 荣老夫人修剪圆润乾净的指甲划过青瓷盏上的纹,眼神晦暗不明的掠过墙角的长颈大瓶。 真想如年轻时,简单粗暴的抄起瓶砸向装模作样的永寧侯。 罢了,青瓷盏和长颈瓶都太贵了些,碎在永寧侯身上不值当。 荣老夫人轻咳一声,拉回眾人的视线,直白道:“裴侯此举,是想让明熙也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吗?” “倘若裴侯对明熙不满,直言便是。” “老身虽年迈,倒也还有余力教导子孙后辈。” “退一万步讲,裴侯实在想表忠心的话,老身不介意隨你一同入宫面圣。” 永寧侯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 “本官的弹劾奏疏方呈至陛下御案,永寧侯怎地已先折节於此,跪起了荣国公。”沉浑之音自暖阁外乍起。 接腔的是一道清越颯爽的女声:“许是想让荣国公替他开脱吧。” 隨之,响起的是拐杖杵地的声音。 荣老夫人頷首:“蒋御史,向少卿。” 永寧侯愕然。 不是,谁家茶会请御史大夫和大理寺少卿啊! 满朝文武皆知,此二人以较真儿著称,盯上了谁,就像是饿了三天的野狗盯上了一根大骨头,非得撕下一丝肉不可。 御史大夫蒋行州和大理寺少卿向棲云对著荣老夫人回礼。 向棲云正值盛年,一身常服也难掩她的气势。 “你母亲近来可还安好?”荣老夫人笑著问道。 向棲云熟稔的坐在荣老夫人身旁,轻嘆一声:“家母的身体还是老样子,就是记忆越来越糊涂了,分不清今夕何夕。” “除了昏睡外,一醒来便捧著年轻时译过的外邦书籍,喃喃著让人听不清的话。还时不时的说著要与已故的清玉殿下一较高低。” “方才,我出门时,母亲倒是清醒了片刻,知我要来赴您的茶会,特地嘱咐我多蹭一碟子糕点带回去,让她尝尝。” 荣老夫人笑容里多了些悵惘,拍了拍向棲云的手背:“她不是想念国公府的糕点了,她是在难得清醒的时候,想念故人了。” “来人,看茶。”荣老夫人不欲多言,话锋一转。 婢女们鱼贯而入,热茶、糕点、瓜果,陆陆续续摆在两侧的紫檀木案桌上。 永寧侯和庄氏挤眉弄眼,面面相覷。 这就不管他们夫妻了? 难不成就这么继续跪著? 再说了,蒋行州和向棲月也没有给荣妄问安啊。 永寧侯愤愤不平的想著。 就在永寧侯斟酌著发出些动静提醒提醒荣老夫人之际,荣老夫人恍然:“到底是年岁催人,衰朽健忘,不过閒谈两句体己话,便忘了裴侯爷和裴夫人还在跪著。” “裴侯爷、裴夫人见谅。” 御史大夫蒋行州適时道:“永寧侯还不曾解老朽之惑呢。眾目睽睽下,跪求荣国公,莫不是在强人所难?” 永寧侯双颊涨红,有苦难言。 荣老夫人神色不变,慈爱的笑著看了眼荣妄。 荣妄广袖轻震,掸了掸锦袍,淡定自若的信口胡诌:“蒋御史有所不知,裴侯爷和侯夫人是在看著本国公向九泉之下的惊鹤懺悔呢。” “懺悔不该始乱终弃、停妻另娶。” “懺悔不该偏心新妇子女,漠视惊鹤。” “更懺悔,不该踩著惊鹤的尸骨,心安理得的享受本国公的恩情。” “本国公洞若观火,察觉此乃裴侯爷以退为进的说辞,不过是腐潭鱉精戴珠冠,泥沼老龟披人衣,装腔作势。” “本国公出言质疑,裴侯爷便迫不及待的指天发誓,说他一片慈父之心,天日昭昭。” “刚说到这里,蒋御史和向少卿就来了。” “本国公年轻,不知人心险恶,还望蒋御史能代为剖析剖析裴侯爷此举意欲何为。” “煞费苦心提及惊鹤,想必是所图不小。” 说到此,荣妄顿了顿,感慨道:“眾所周知,本国公最是不喜又当又立的人了,著实让人不耻。” 永寧侯瞪大双眼,嘴唇翕动。 见过睁眼说瞎话的,没见过像荣国公这种程度的! 这么会添油加醋,怎么不去云霄楼做大厨! 好的赖的都被荣妄说了,堵的他根本无法辩驳。 难不成,扯著嗓子喊,荣妄在胡说八道,他根本不是在懺悔吗? “是吗?”向棲云抬眸:“既如此愧疚,说再多也比不过实实在在做。” “向某有一愚见,裴侯爷不妨一听。” “若著实愧疚难当,便上表废了裴谨澄的世子之位,改立已故的裴惊鹤,侯爷也不必担心裴惊鹤后继无人,顶多也就是再过继一回罢了。” “这世上任何事情都是一回生两回熟。” 永寧侯的脸,红了青,青了白,白了黑。 庄氏更是咬碎了后槽牙。 怎么感觉,荣妄跟裴桑枝一样可恶。 果然,跟裴惊鹤扯上关係的,都克她! 第27章 面热心跳难为情 永寧侯神情訕訕,斟酌言辞:“向少卿有所不知,惊鹤身为长兄以身作则,上孝父母,下悌手足,襟怀皎若明月,性情高洁无私,且不贪名慕利,醉心於医术。” “在世时,便屡次三番辞让世子之位,直言谨澄敏慧仁厚。” “我请立谨澄为世子,亦是惊鹤生前身后之愿。” “荣国公应当也目睹惊鹤曾亲手写下愿为杏林春雨,不作朱门金册郎。” 说著说著,装模作样的抬袖掩面假哭,喉间溢出哽咽,三分愧色七分悵惘,真真有几分慈父嘴脸。 永寧侯演的起劲,暖阁里的眾人却无动於衷。 荣妄无所顾忌,漫不经心地嗤笑一声:“臭水沟里的王八上岸,也是装上了。” 永寧侯老脸一僵,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装作没听到。 “到底是裴侯爷的家务事,有没有一碗水端平,裴侯爷心知肚明,既然裴侯爷问心无愧,老朽就不討嫌的多嘴,妄议是非了。” 御史大夫蒋行州面无表情说道。 平铺直敘的语气里是隱晦含蓄的质疑和讥讽。 荣妄挑挑眉,搭腔:“坦荡无愧,那又何必跪著惺惺作態。” “裴侯爷,快快请起吧,万不能让惊鹤看在眼里,觉得本国公刻意折辱他最敬仰的父亲。” “明知裴侯爷有妻子仍厚顏无耻贴上去的惊鹤继母也是。” 庄氏气的恨不得扑过去撕烂荣妄的嘴。 但,也只能是一气之下气了一下。 荣老夫人见状,不疾不徐:“给裴侯爷和裴夫人看茶。” 永寧侯袍袖遮掩下的手一度握紧又鬆开,鬆开又握紧,在眾人的注视下硬著头皮站起身来,依礼落座於荣老夫人安排的位置。 颤颤巍巍的端起茶盏,正准备抿一口压压惊,又听上首传来声音。 “裴夫人,贵府的四姑娘呢?” “昨儿,你不是特意差人登门恳请老身,允你携女一道赴茶会吗?” “老身应允了,为何却不见裴四姑娘。” “莫不是在戏耍老身?” 庄氏心下一凛。 鸿门宴不愧是鸿门宴,未及切入正题,便受到诸多责难。 她很想实话实说,然余光瞥到皮笑肉不笑又隱隱警告的永寧侯时,话到唇齿又转了几个来回,遗憾应付道:“计划赶不上变化,老夫人慈心垂怜,原是小女三生修得的福分。 “只是眼下小女风寒復发,恐赴茶会衝撞了您。” “还请老夫人恕罪。” “唉,她是个没福气的。” 她原本谋划著名要让裴桑枝在荣老夫人跟前现了丑態,只消引得荣老夫人皱一皱眉,传扬出去,明儿个上京城贵女圈子,便再不会有裴桑枝的立足之地。 届时,侯爷自然也不会再多看裴桑枝一眼。 然,裴桑枝运气好的逃了,陷她於言而无信之地。 荣老夫人敛眉,语气莫名:“侯府之事,老身亦有所耳闻。” “被搓磨殴打在先,又以德报怨剜肉放血在后,身子骨儿受不住也在情理之中。” “说实话,老身委实想见见这位名声在外的裴四姑娘。” 庄氏心里就像是打翻了一大碗的黄连,苦的她发慌,垂著头,谦卑恭敬道:“老夫人抬爱,等小女將养好些,我再带她登门拜谢老夫人。” “是吗?”荣妄意味深长。 “昨儿夜里,小爷在外赴宴饮酒,直喝到三更天方散席。” “归家途中,小爷恰巧偶遇一女子正鬼鬼祟祟的朝著城门的方向去。” “那身量相貌像极了贵府那位瘦瘦巴巴可怜兮兮的四姑娘。” 说到此,荣妄稍顿了顿,眉宇间染上了看戏的笑意:“难不成是小爷看了眼,还是裴侯爷年轻时不洁身自好,仍有遗珠在外?” 永寧侯头皮发麻。 上京城这般大,东、西、南各开三个城门,到底是什么孽缘才能让荣妄撞了个正著。 如果,是正缘该多好。 永寧侯敛回飘远的思绪,胆战心惊的解释:“国公爷,俗话说,人有同貌人,物有同形物。” “小女生的平凡普通,天大地大,有相似也不足为奇。” 荣妄嗤笑:“人有相似的確不足为奇。” “但,瘦小如贵府四姑娘的那般,鲜有。” “罢了,裴侯爷说不是那便不是吧,以免又显得小爷在胡搅蛮缠。” 永寧侯一噎,脸上似开了染坊般精彩。 荣妄说话是真的尖酸刻薄,怪不得弱冠之年仍是孤家寡人。 “不敢,不敢。” 荣妄睨了眼永寧侯一眼,站起身来,朝著荣老夫人、御史大夫蒋行州和大理寺少卿向棲云作揖:“晚辈有事在身,先行告退。” 永寧侯和庄氏对视一眼,忿忿的想著,他们不算人吗? 確切的说,荣妄根本没把他们夫妻当人看! 荣妄挥了挥袖子,大步流星的朝暖阁外走去。 人和畜生不如的东西,到底不能长久的共处一室。 暖阁外。 “无。” “备车,去佛寧寺。” 他被永寧侯的不要脸噁心的厉害,胸口堵著口浊气,憋闷的慌。 他得去佛寧寺听不怎么正经的裴駙马诵诵经,解解签,再给惊鹤添盏长明灯。 若惊鹤泉下有知,多给永寧侯托託梦,最好夜夜惊醒再难眠。 无頷首的同时,偷偷覷了眼自家国公爷。 只见他那张穠艷的脸上阴云密布,像极了暴风雨来临前的阴沉山色。 其实,他能理解国公爷的憋屈。 猝不及防死去的裴惊鹤就是永寧侯府的护身符。 救命之恩在上,国公爷行事总归束手束脚。 然,裴四姑娘从天而降了。 国公爷对裴四姑娘,有欣赏,但同样也想执裴四姑娘这把刀,將永寧侯府搅得底儿朝天。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对裴四姑娘来说,亦如此。 …… 那厢。 毫无意外,裴桑枝被拒之门外。 无涯耸耸肩,摊摊手,表示无能为力。 这世上,能让裴駙马言听计从的唯有已逝的清玉大长公主。 谁人不感慨一句,清玉殿下驭夫有术。 裴桑枝低眉,眼神闪烁,心念转动,思忖著如何说服裴駙马。 寻常路,定是行不通的。 可怜,装过了。 道理,讲过了。 激將法,用过了。 但,裴駙马简直就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嘖,清玉大长公主可真可怜。 驀地,裴桑枝转过身,望向不远处的无涯,抬脚上前,温声请求:“劳烦无涯统领暂捂耳朵,可好?” 无涯眼睛唰的一下亮了,旋即又一暗。 好消息,有热闹。 坏消息,避开他。 无涯很有眼色又很心不甘情不愿道“我去院外候著。” 裴桑枝福福身:“有劳无涯统领了。” 想想接下来她即將说出口的话,就有些面热心跳。 第28章 愿勉力嫁入荣国公府 裴桑枝重新回到禪房门外,耳尖腾起薄红,轻咬下唇,定了定神,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老太爷。”裴桑枝鼓起勇气:“桑枝虽认祖归宗的时日尚短,却也听闻了一些清玉殿下的故事。” 禪房里,敲木鱼的声音一顿。 须臾后,又重新响起。 果然,清玉大长公主能让裴駙马变成顺毛驴。 方向对了。 “传闻中,清玉殿下与元初帝相交莫逆,数次並肩作战,共担祸福。” “哪怕是三十年前的那场由秦姓宗亲发起的叛乱,清玉殿下依旧义无反顾的站在了元初帝身侧,撰檄文討伐叛贼,誓不与乱臣贼子共存。” “就连清玉殿下的陵寢前,亦留有石碑,上刻元初清玉,金兰同契,千年万岁。” “史书工笔下,清玉殿下也是元初帝的左膀右臂。” “提起清玉殿下,元初帝是殿下生命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唰”的一下。 禪房的门被从內打开,露出一张不显老態的脸。 漫长的岁月似乎並没有在裴駙马的脸上烙印下太多痕跡,就连那双周遭布满细纹的眼睛,也清澈明亮。 喜怒哀乐,直白坦荡的地盛在其中。 不操心的人,就是长寿又年轻! “你到底想说什么?”裴余时蹙著眉,冷眼瞪著裴桑枝。 “丑话说在前,哪怕你磨破嘴皮子,说的天乱坠,我也不可能跟你回侯府。” 这么瘦! 裴余时心下惊呼,眉头皱得更紧了。 难道,永寧侯府的家业已经落魄到吃不饱饭的地步了? 惊呼之余,又有些庆幸。 幸亏,他当初快刀斩乱麻,毫不犹豫撂挑子不干,搬去了公主府。 哼,他早就说了母亲相中的嗣子不是好货!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裴余时打量裴桑枝时,裴桑枝悄悄鬆了口气。 好歹是打开门,见到面了。 常言道,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四捨五入,她已经成功了一半。 裴桑枝瞧著裴老太爷不像是有耐心的,也就没有绕弯,单刀直入:“桑枝想让清玉殿下九泉含慰,安寧喜乐,愿勉力嫁入荣国公府,让两府结秦晋之好。” “荣国公是元初帝娘家仅有的子嗣,某种程度上,也算作是元初帝的根。” “桑枝私以为,两府结亲,乃清玉殿下未竟之愿。” 裴余时耳畔炸开连绵的惊涛,也活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不可置信的望著裴桑枝,嘴唇翕动,偏生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良久,喉结滚动,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方重新找回声音:“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裴桑枝掷地有声:“知道。” 裴余时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著裴桑枝,伸出手指,指了指院中零零散散的红梅,声音怜悯:“现在什么时节?” 裴桑枝不解其意,但仍老老实实答:“凛冬。” 裴余时手一拍门,拖长声音:“所以啊,你做什么不合时宜的春秋大梦。” 裴桑枝:“……” 裴駙马的嘴一向如此毒吗? 想来,跟荣妄定是很有共同语言。 在裴桑枝错愕时,裴余时继续道:“孩子,回家吧,好不好。” “回家关起门来,偷偷摸摸白日做梦。” “但,做梦归做梦,把梦话说出来就是你的不对了。” 裴桑枝长睫微颤,心下暗道,幸亏她脸皮厚,这些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不打紧。 换个角度想,裴駙马言语尖酸刻薄是好事。 永寧侯府的那群魑魅魍魎,就需要裴駙马这样的人才治。 无论如何,她都必须把裴駙马请回府。 裴桑枝当即打定主意。 思及此,裴桑枝抬头扬眉,身上的怯弱谦卑一扫而空:“老太爷可知,桑枝是如何来的佛寧寺。” 裴余时:“马车。” 寒冬腊月,总不至於是从永寧侯府走到佛寧寺的。 这孩子,怕不是真的癔症了。 裴桑枝:“是马车。” “但不是永寧侯府的马车……” 裴余时皱著眉打断了裴桑枝的话:“你们永寧侯府莫不是穷的连马车也得去车行租了……” 说著说著,眼神里的嫌弃和怜悯,被警惕取代。 “別想著打秋风。” “公主的家业都是留给我的,你们侯府別来沾边儿。” 裴桑枝眼角微微一抽。 裴駙马还真是割席割的彻底,口口声声你们侯府…… 她要不要提醒提醒裴駙马,他自己才是侯府唯一的、真正的主子。 裴桑枝深吸了一口气,狐假虎威道:“老太爷。” “我是乘荣国公府的马车来的佛寧寺,是无涯亲自驾的车。” 她需要借势,需要竭力说服裴駙马。 而,荣妄需要她做刀! 这一路,她思来想去,剥丝抽茧,越发肯定自己的判断。 她和荣妄的目的是一致的,为何不能合作? 荣妄昨夜跟她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就是欣赏讚许她给永寧侯府添的乱。 確切的缘由,她依旧一无所知,但这並不影响她掛虎皮拉大旗。 裴余时脱口而出:“真的假的?” 裴桑枝轻笑,陡然抬高声音:“无涯统领,老太爷想见见你。” 无涯“嗖”的一下,躥了进来,远远的朝著裴余时抱拳行礼。 裴余时:这真的不是幻觉吗? 裴余时下意识揉揉眼睛,失声喃喃:“无涯,你过来,让我掐掐有没有温度。” 无涯乾巴巴扯扯嘴角,又重新回到了院外。 无论裴四姑娘能不能得偿所愿,他都得安安全全的把裴四姑娘送回去。 “这下,老太爷总该相信桑枝不是无的放矢了吧?” “当然,也不是得了癔症,在胡言乱语。” 裴余时眼神复杂。 看不出来,他那个嗣子的儿女里竟还有这般爭气的。 “兴许,兴许是荣妄怜你瘦弱,唯恐你冻死在半道儿。” 裴余时越说,越底气不足。 荣妄是那么有美德的人吗? 裴桑枝闻言,面上不见气馁:“老太爷,怜不也是很好的开始吗?” “总比无动於衷强的多。” 裴余时:“那你可真会自我安慰。” 裴桑枝见裴余时的態度有所鬆动:“其实,不做儿女亲家亦可。” “不瞒老太爷,荣妄曾吐口,欲收我为义女。” “如此一来,清玉殿下和您也勉勉强强算是荣妄的义父义母。” “只是,我觉得到底不如相濡以沫的夫妻亲厚。” 好吧,是荣妄反悔了! 裴余时:“……” 这一辈人,玩的比他们那辈的多了。 裴桑枝如此淡定自若的侃侃而谈,著实不像是在撒谎。 第29章 今日我便与你赌这一局 看来,永寧侯府的祖坟是个风水宝地,接二连三冒青烟,眼下,还有直接烧起来了的趋势。 裴桑枝趁热打铁:“老太爷,观宅如观人。” “您真的忍心让这座承载著您和清玉殿下最初回忆的府邸,被一群烂人给毁了吗?” “烂人?”裴余时耳朵动了动,后知后觉的问起了正事:“你死乞白赖硬要接我回府,不是为了啃殿下留给我的家底?” 裴桑枝莫名觉得老太爷声音里的“烂人”二字格外轻快,就像是旁人终於发现自己討厌的人真的很討厌的那种爽感。 英雄所见略同啊。 裴桑枝重重的頷首,將她认祖归宗后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讲了出来。 裴余时的情绪也隨之起伏,愤慨不已。 “若是清玉殿下泉下有知,曾经苦心打理的侯府,短短十余年就成了吃人的虎狼窝,得多懊恼难过。” “老太爷,您说对吗?” 此时此刻,裴余时已经完全被裴桑枝牵著鼻子走了。 “你也是个可怜的。” 裴余时声音里的怜悯浓郁的快要溢出来了。 天真无忧了一辈子的裴老太爷,共情能力强的很。 “先进来吧。” “公主最是温柔心善,倘若知道大冷天我让你站在屋檐下受冻,会怨我的。” 裴桑枝眉心猛地跳了跳。 最是温柔心善? 纵观清玉大长公主殿下的一生,分明是坚毅果决,该出手时就出手,绝不含糊。 且,每一步都走的极其精准。 裴駙马仿佛是活在了独属於他自己幻想出的世界。 罢了,裴駙马开心就好。 裴桑枝语气肃正,一本正经的附和:“老太爷说的是,清玉殿下最是心善宽仁,能做殿下的孙女儿,是桑枝几辈子才修来的福气。” 话说的极其漂亮,裴余时听了很是满意。 他的公主殿下就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凡他所求,无有不应。 “算你有眼光。”裴余时顿时眉开眼笑。 裴桑枝也很是满意。 这怎么不算是她登堂入室了呢。 禪房里,窗牖半支著,冷风时不时挤入。 炭盆烧的旺,倒也不觉得冷。 裴桑枝和裴余时对面而坐,一人端起茶盏,一人有一下没一下敲著木鱼。 裴余时脑子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问的直白:“你想让我回府做恶人?” “怎么会是恶人呢。”裴桑枝眨眨眼,声音里流露著恰到好处的孺慕和敬仰:“老太爷是力挽狂澜的大英雄,是孙女儿最大的靠山,更是矢志不忘清玉殿下未竟遗愿的有情人。” 裴余时攥著木鱼棒的手僵了僵。 这一幕,怎么感觉似曾相识了。 听的他,晕头转向的同时,又豪气冲天,恨不得干出一番顶天立地的事业。 並且,一股子使命感控制不住地油然而生。 有一说一,他这个冒出来的孙女说话是真的好听。 裴桑枝垂下视线,看著茶水轻轻漾开涟漪,热气氤氳,眼底渐渐铺开一层水光,抿了抿唇,又抬眸,哽咽道:“老太爷,我不想死。” 裴余时犹豫不决,脸皱成一团。 他是真的很怕麻烦缠身啊。 听裴桑枝的描述,如今的永寧侯府无异於是茅厕炸了,谁靠近,就沾谁一身污秽。 就以他吃喝玩乐的一辈子,也干不来清扫、重建茅厕的活儿啊。 裴余时很有自知之明。 “桑枝……”裴余时声音艰涩,试探著说道:“你可能有所不知,我这辈子就没有管过家。” 言外之意,有心无力啊。 裴桑枝可怜兮兮道:“永寧侯府最缺的是明是非对错的掌舵人。只要您能回府,即便什么都不做,无形中也会是种震慑。” “只要您愿意做孙女儿的靠山,我定將侯府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绝不会扰了您的清静。” 裴余时皱著眉头:“你容我再想想。” “其实,公主殿下薨逝前,告诫过我休要掺和侯府的那档子烂事,以防我被烂人算计的连骨头渣都不剩。” 裴桑枝眼神闪了闪。 她何尝不是在算计裴駙马。 看裴駙马这副一把年纪仍不识愁滋味的模样,她的心头缠绕上了丝丝缕缕的负罪感。 “老太爷。” 裴桑枝放下手中的茶盏,清洌冽道:“我长在乡野,亦不曾有荣幸面见清玉殿下,殿下口中烂人烂事並不包括我。” “若老太爷肯移步隨桑枝下山,桑枝愿对天立誓,不出三载,必教侯府与荣国公府结作秦晋之好,以慰清玉殿下在天之灵。” “但凡有违,血亲尽绝。” 她算是看明白了,无论她表现出的再可怜,裴駙马的共情能力再强,也不及祭出清玉殿下这面旗帜。 裴余时没好气道:“我看你是巴不得他们死个精光。” 不过,他和他的嗣子,堪比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从未相处过一日,毫无父子感情可言。 更莫说,当年承祧一事,他迫於母亲弥留夙愿过继嗣子於膝下,公主殿下不满母亲择定的嗣子人选,雷霆震怒,以至於怒火攻心,缠绵病榻半载有余。 若非年幼的惊鹤阴差阳错的得公主殿下青眼,他可能就是大乾史上第一个被休弃的駙马了。 惊鹤死了。 侯府的其余人是死是活都跟他无甚干係。 裴桑枝没有言语,而是话锋一转:“桑枝观老太爷犹豫不决,既有怜悯之心,又有所顾虑,那不如將一切交给天意。” “桑枝斗胆跟老太爷打一个赌。” “如若今日荣妄会出现在佛寧寺,老太爷就隨我下山,可好。” “反之,我绝不再叨扰老太爷。” 裴余时挑挑眉:“那你可输定了。” “荣妄每月仅至佛寧寺添香火一次,前几日他方才来过,故而下月之前应是不会再来了。” 裴桑枝不为所动:“既然对老太爷而言,是必贏之局,老太爷可敢与桑枝赌上一赌。”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裴余时也被激起了几分血性:“好,今日我便与你赌这一局。” “你且放心,纵使你赌局落败,我既知你处境,便不会袖手旁观,我会手书一封给永寧侯和庄氏,让他们善待於你,保你余生无虞。” 裴桑枝乖巧道:“老太爷心善,与清玉殿下实乃天造地设的一对。” 裴余时又开心的敲起了木鱼。 裴桑枝硬生生在沉闷的木鱼声里听出了欢快的曲调。 搞得佛寺不像佛寺,更像是赏宴。 裴桑枝拂衣而起,倚在半支开的窗牖前,漏进半幅竹影的菱格纹落肩头,抬眼看向不远处的竹林。 寒风起,翠浪翻涌间,裴桑枝忽生一念,也不知清玉大长公主是怎生与稚子心性的裴駙马过了一辈子的。 二人相约白首,当真会志趣相投吗? 难不成,是像孩子哄? 第30章 她是真真有些覬覦荣妄 这一局,她贏定了! 荣妄要执她这把无所畏惧的剑,达成不为她知的目標,自然会尽力助她得偿所愿。 毕竟,她的羽翼愈丰,能掀起的风浪也就愈大,侯府那群令人作呕的东西,处境就越难,她也就越能闹的天翻地覆。 对於她请裴駙马下山回侯府之事,荣妄是乐见其成的。 希望,荣妄不会让她久等。 裴桑枝拢了拢衣袍,稍稍偏头瞥了沉醉於敲木鱼的裴駙马。 她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竟没皮没脸的算计一个泛著清澈愚蠢的老年人。 功德减一。 功德减一。 “老太爷,能不能让桑枝也敲敲木鱼,积积功德?”裴桑枝轻声询问。 木鱼声停了一瞬。 裴余时伸手从一旁的木匣里掏出木鱼:“慌了吧?” “桑枝,看在祖孙一场的份儿上,我给你句忠告,十赌九输。” 裴桑枝笑而不语,接过木鱼,站在窗下,缓缓敲了起来。 是啊,十赌九输。 她会是仅有的贏家。 一次贏,次次贏,贏到最后。 窗外,风声簌簌。 房间里,木鱼声阵阵。 蹲在院门口的无涯搓搓手: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比试敲木鱼的。 也不知裴四姑娘跟裴駙马说了些什么。 明明,裴駙马的態度表现的那般坚决。 好奇。 抓心挠肝的好奇。 无涯神游天外之际,眼前投下一片阴影。 “她进去了?”荣妄颇为愕然。 无涯一惊,猛的站起身来,拍了拍掌心的枯草碎屑,脱口而出:“进去了。” 隨后,才惊讶道:“国公爷,您怎么来了?” 国公爷来佛寧寺的日子,雷打不动的,今儿怎么破例了。 无涯蹙眉,若有所思。 荣妄挑眉:“想来,便来了。” 无涯眼睛一亮,面露恍然之色,道:“国公爷莫不是怕裴四姑娘此行受挫,才特地冒寒风前来?这般雪中送炭的情谊,倒叫属下想起......” 说到此,无涯顿了顿,继续道:“这是传闻中的英雄救美,还是怜香惜玉。” 不怪他多想,委实是太反常了。 荣妄一言难尽:“好了,不许说了。” “平常,让你少看些狗血的话本子,你不听。” “这下好了,旁人脑子里是脑浆,你脑子里是狗血。” 无涯脸上揶揄的笑容僵住了。 呵,还是熟悉的配方。 国公爷不张嘴时,好一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地少年郎。 国公爷一张嘴…… 別张了,直接毒哑吧! 无涯探头看向荣妄身后的光头无:“无,我跟你掏心窝子,你万不能跟我藏心眼子。” “国公爷怎地突然来佛寧寺了?” 无歪歪头,煞有其事:“许是被永寧侯气狠了。” 无涯:他看起来很好骗吗? 请把“被”字去了,听起来更可信。 “好了。”荣妄正色道:“言归正传,裴四给裴駙马灌迷魂汤了?” 在他的想像中,裴桑枝此番十之八九会碰壁,被拒之门外,灰溜溜下山,再想法子,重振旗鼓。 怎料,裴桑枝偏生抓住了那十之一二的微弱可能。 裴桑枝能进了禪房,就足以说明裴駙马心生动摇。 倒是令他意想不到。 真真是有出息、有前途的好姑娘。 荣妄眼底讚许的意味愈盛。 永寧侯这根歹竹,除了惊鹤外,终於出了棵好笋。 用好了,能替永寧侯掘坟! 无涯颓然的摇摇头:“属下不知。” “裴四姑娘先是梨带雨地哭诉,继而慷慨陈词晓以大义,最后连苦肉计与激將法都轮番上阵,奈何裴駙马依旧像聋了似的,无动於衷。” “禪房的门,连条缝儿都没有。” “属下不知裴四姑娘说的累不累,反正属下看的都累了。” 荣妄打断无涯的絮絮叨叨:“长话短说。” “然后呢?” 无涯摊摊手,神情幽怨,一本正经模仿裴桑枝的话:“劳烦无涯统领暂捂耳朵,可好?” 荣妄和无异口同声:“没用的东西!” 无涯:为什么受伤的总是他! 荣妄轻掸锦袍褶痕,又正了正白玉发冠,这才抬脚举步朝院內走去。 隔著那扇半开的窗,裴桑枝遥遥的看到了孔雀绿锦袍的荣妄。 天地很静。 唯有风声簌簌。 荣妄比一片葳蕤竹林,更鲜亮耀眼。 仿佛,荣妄在的地方,便是满庭春色。 勃勃生机对於她这种死而復生的人来说,有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在这世上,谁不愿成为光呢。 心绪翻覆的荣妄不经意间抬眼,驀然相对。 视线缓缓下移,落在那个小小的木鱼上。 裴桑枝会喜欢敲木鱼吗? 他想,相较於敲木鱼,裴桑枝会更喜欢敲响永寧侯的丧钟。 可,有那么一瞬间,他也觉得,敲木鱼的裴桑枝有种由內而外的寧静。 那叫岁月静好。 荣妄对著裴桑枝頷首致意。 裴桑枝笑著回礼。 想到她在裴駙马面前大放厥词,裴桑枝有些心虚。 敛起心虚,回首:“老太爷,我贏了。” 裴余时一边闔眸敲著木鱼,一边漫不经心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年轻人你莫要气馁……” 裴桑枝笑著,一字一顿:“老太爷,是我贏了。” “荣妄来了。” 她等的荣妄来了。 话音落下,叩门声起。 裴余时唰的一下睁开眼睛,腾地站起身来。 “谁……” “谁来了?” 输给名义上的孙女儿,他不要面子的吗? 他敲了那么久木鱼,在心底组织了一堆大道理,然后…… 他输了! 禪房外。 一门之隔。 荣妄声音清澈明朗:“是我。” 短短二字,是扑面而来的少年意气。 清爽的像是山风掠过松针的凉意,拂过竹叶的清香。 裴桑枝暗道,她是真真有些覬覦荣妄身上散发出的气质。 能静她的心。 裴余时嘆了口气,一把拉开门。 看荣妄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嘟囔著:“今儿荣国公府地上是长刺,容不下你了吗?” 荣妄眨眨眼:“你这是有了孙女儿,就厌了小爷?” “喜新厌旧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些?” “那我可要去清玉殿下的陵墓前好生念叨念叨了。” 裴余时无奈。 人人知他软肋,人人用软肋拿捏他。 偏偏,他自己还很是乐在其中。 仿佛,有人记得公主,那公主就不曾离开。 “你怎么来了?” 荣妄:“被你无耻卑鄙的好大儿气狠了。” “子债父偿,来听你诵诵经,再给惊鹤添盏长明灯。” 惊鹤? 一旁的裴桑枝默默將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 至於荣妄坦坦荡荡的毒舌,裴桑枝表示,她已经习惯了。 裴余时一惊:“他都有胆子去你跟前儿造次了?” 老天奶啊。 可真嚇人。 他可不认这倒霉催的不孝子。 第31章 直言让两府结秦晋之好 荣妄懒洋洋纠正:“是造次到老夫人面前了。” 裴余时:天已塌,人已死。 荣青棠。 力大无穷的荣青棠。 “他是活腻歪了吗?”裴余时喃喃:“荣老夫人真的能手撕了他。” 字面意义的手撕。 荣妄挑眉,意味不明:“活腻歪了?” “不见得吧,小爷瞧著他攀高枝儿的贼心不死。” 话音落下,裴余时和裴桑枝对视一眼,不言自明的心虚如出一辙。 只不过,一个明显,一个隱晦。 荣妄视而不见,朝著裴桑枝伸出手,掌心向上。 裴桑枝蹙蹙眉,明亮清澈的眼睛一眨一眨,满是疑惑。 荣妄失笑,眉眼越发张扬明朗:“木鱼。” “小爷想敲敲木鱼,去去身上的晦气。” 裴桑枝勾唇,笑著,双手將木鱼捧了过去。 裴余时左看看,右看看,心下默默道了声,好像还真有戏。 荣妄和裴桑枝之间的相处有种水到渠成的自然。 定了定神,斟酌著试探道:“荣老夫人可有动怒?” 旋即,又急急补上一句:“若是动怒,可会迁怒?” 万一迁怒的话,他就不下山回府了。 倒也不是他为老不尊言而无信,而是灵活变通。 荣妄脸不红气不喘:“老夫人慾与你那好大儿,討教討教这养儿教女的门道,还请了御史大夫和大理寺少卿作陪。” “你那好大儿府上热闹成了一锅粥,上京城里上自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哪个不是捧著海碗喝粥喝的饱饱的。” “都乱成这样了,你的好大儿的麒麟儿仍不忘厉声詰问小爷,是不是做事当真不留余地。” “怎么不算是青出於蓝而胜於蓝的能耐呢。” 裴余时眼前黑了一黑,装腔作势的扶额,一边“哎呀哎呀”的痛呼著,一边转头看向裴桑枝:“我旧疾犯了,怕是不能隨你下山回府了。” 躲的远些,抄家灭族也就轮不到他了。 裴桑枝神情很是一言难尽。 如此拙劣又浮夸的演技,堪比蹩脚的傀儡戏,连三岁小儿也骗不过。 裴駙马真真是人老心不老啊。 裴桑枝垂眸凝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著衣角。 俄顷抬首轻嘆一声,眸光清亮如星:“我虽长在乡野,却也听闻过荣老夫人当年的种种佳话。” 语气认真,又浸染著敬慕。 “英明神武,处事公允。有雷霆手段,亦有菩萨心肠,又岂会借题发挥,牵累无辜。” “老太爷,您说呢?” 裴桑枝並没有等裴余时回答,声音转沉,继续道:“永寧侯府如今没有老太爷坐镇,父兄既无敬畏,也无顾忌,自然跋扈行事,张狂的不知天高地厚。” “然烈火烹油,鲜著锦,若是长此以往,终会酿成无法挽回的大错。” “届时,才是真正的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老太爷,唯有您下山回府,方可解此危局。” 万不能让荣妄一席隨心所欲的话,嚇的裴駙马逡巡不前,又缩回壳子里。 说到此,裴桑枝顿了顿,把声音压的又轻又低,“今日,他们敢蛮横跋扈,明日,他们就敢作奸犯科。” “大乾律法恢恢,疏而不漏。” “老太爷,桑枝不是在咒父兄,而是在居安思危。” 裴余时只觉裴桑枝字里行间透出的是株连二字。 荣妄哑然一笑,低沉的笑声,勾人的紧。 那双含笑的丹凤眼,像是蕴著山烂漫时的无边春色。 瀲灩多姿,又生机勃勃。 裴四是忧心他非但帮不上忙还添乱吗? 裴桑枝被荣妄的笑声吸引了神思,不著痕跡的用余光轻轻一瞥。 这一刻,她觉得她自己是深藏在阴暗下水道的癩蛤蟆,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夜里偶然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皎洁的明月。 荣妄若有所感,漫不经心的瞥过来。 裴桑枝一惊,状似淡定平静的看向別处。 裴余时灵光乍现。 桑枝不会是相中了荣妄的美色吧! 什么完成公主殿下未竟的遗愿,让殿下泉下安寧都是託词吧。 但,他確確实实是因裴桑枝真假难辨的说辞动摇了。 不仅是殿下遗愿,还有藏在话语下的株连威胁。 他那倒霉催的嗣子,死就死了,总不能连累他丟了命。 思及此,裴余时仰起脸,期待的看向荣妄:“明熙,荣老夫人总不会寻我这等朽木老紈絝的麻烦吧?” 亟需一粒定心丸的裴余时,问的直截了当。 荣妄拖著调子:“大抵是不会的。” “裴四姑娘说了,老夫人就事论事,公允英明。” 裴余时闻言,长长的舒了口气,悬了许久的一颗心落回了肚子里。 荣妄见状,眉梢微挑,忽而轻笑一声,故作不经意试探著道:“駙马爷这是要打道回府,含飴弄孙,享天伦之乐了?” 裴余时挠挠耳朵,隱隱觉得荣妄的声音里满是幸灾乐祸。 仿佛,他即將要踏入一个大火坑一般。 裴桑枝適时提醒:“老太爷,愿赌服输呢。” 裴余时喉结微动,强压下心头翻涌的不祥预感,垂眸低声道:“確有下山打算...回府暂住些时日。” 嗓音像是裹著山间的浓雾,让人听不太真切。 一旦形势不妙,他立刻连滚带爬返回佛寧寺。 大不了,剃度出家。 不过,若是遁入空门圆寂后,是不是就不能与公主殿下合葬一处了? 裴余时神神叨叨想著。 荣妄敛眉。 果然,裴桑枝成功了。 他对裴桑枝,越来越好奇了。 “这些年来,侯府之人也曾数次装模作样的请你回府,然你自比丧偶的寒潭孤鹤,次次冷麵推却。” “无一例外。” “今儿倒是心软了。” “我很是好奇,认祖归宗仅月余的裴四姑娘到底如何打动了你这尊大佛。” 裴余时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因为她不虚情假意。” 荣妄语塞。 一时间,他都有些怀疑,裴駙马是真天真,还是假愚蠢了。 荣妄从不是扭扭捏捏的性子,抬眼看向裴桑枝:“裴四姑娘可愿给我解惑?” 裴余时对著裴桑枝摇头,暗示裴桑枝隨便编的理由糊弄过去。 要折下荣妄这朵人间富贵,必须得徐徐图之。 公主教过他,事以密成,言以泄败。成於心思,谋於深思。 他没实践过,但感觉很有道理。 更不说,他和桑枝还以荣妄打赌了…… 裴桑枝眉眼弯弯,直直的回望著荣妄,声音清脆又坦然:“我向老太爷保证,三载內勉力嫁入荣国公府,让两府结秦晋之好,慰清玉大长公主在天之灵。” 裴余时闻言,只觉头顶像是炸开了一个晴天霹雳。 爷孙俩的私话也是能隨隨便便说出口的吗? 万一…… 万一做不到,多丟人。 偏偏裴桑枝神色平静镇定,丝毫没有羞涩恐惧,似乎根本不担心会被拒绝。 轻飘飘又淡定自若的一句话,那神態和语气仿佛在说,庭院里的灼灼红梅好看的紧,待会儿就摘一朵斜插在髮髻上。 第32章 他需要裴桑枝,裴桑枝需要他 荣妄的心微微颤动,仿佛被微风吹拂的湖面,泛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 他看见,那双清澈的不像话的眼睛里,此刻只倒映著他的身影。 越看,心越颤的厉害。 荣妄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的蜷起,抢先败下阵来,別过眼去。 裴桑枝! 比他想像中的更为胆大,也更为捉摸不透。 一边说著愿做他最趁手的利刃,一边又想著反过来拿捏他。 一边说著给他排一出最精彩绝伦的大戏,一边又想拉著他敷粉著彩的登场。 有野心! 他从不觉得女子有野心是罪过。 只要能步步为营將野心付诸於行动,那野心就在闪著光。 便如他的姑祖母。 若无姑祖母的野心,荣氏早就成为权势倾轧下的一粒微不足道的沙尘。 荣妄心念百转千回。 裴桑枝是想让他平视她,而不是居高临下的俯视她吗? “裴四姑娘倒是坦诚。” 裴桑枝笑意不减:“凡国公爷所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是我该有的诚意。” 荣妄的手指摩挲著木鱼棒,起伏的心绪已然平復,不再迴避裴桑枝的视线:“裴四姑娘如此平静淡然,莫不是自詡胜券在握,志在必得?” 裴桑枝摇摇头:“也可以是越挫越勇。” “荣国公一日未大婚,我便一日有践诺的机会。” “三载,变数何其多。” “国公爷,多多指教。” 裴桑枝像模像样的朝著荣妄作揖。 荣妄:…… 原来,真正的无言以对是这种感觉。 他和裴桑枝之间,裴桑枝有用,所以他一再垂青。 他有用,所以裴桑枝殷勤相迎。 他需要裴桑枝,裴桑枝需要他。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双向奔赴? 荣妄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心口也似是有些发堵。 “指教?”荣妄嘴硬:“小爷我只负责看戏。” 一旁的裴余时已经彻底看傻眼了。 这世道,是真的变了。 真真有种到乡翻似烂柯人的感觉。 他只是在佛寧寺隱居清修,又不是钻进深山老林与世隔绝了! 裴余时心底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时隔多年,他又出息了! 裴余时美滋滋的想著,他上辈子定是做了了不得的大善事,这辈子才会有这样的好运道。 年少时,有母亲保驾护航。 大婚后,有公主温柔贤淑。 年迈时,有孙女儿奋发上进。 这样的好日子,根本过不厌。 “我这就拾掇拾掇东西,准备下山。” 荣妄摆摆手:“不急。” “先让永寧侯提心弔胆一番。” 刀悬在头顶,不知何时落下的恐惧,堪比钝刀子割肉的煎熬,比死更折磨人。 裴余时:“恶意满满。” 荣妄语气平平:“这就是我的本意。” “看你那好大儿过的不好,我天天活著都有劲儿。” 裴余时:又来了一张他招架不住的嘴。 裴桑枝是话说的格外漂亮,荣妄则是恰恰相反。 往地上吐口唾沫,都会冒白烟。 好好的一个贵公子,偏生长了张嘴。 在裴余时默默吐槽之际,荣妄已经又对著裴桑枝说道:“裴四姑娘以前可曾来过佛寧寺进香祈福?” “佛寧寺大雄宝殿和天王殿的佛像,皆是元初帝捐资塑的金身。” “这几十年来,但凡上京女子心有犹疑,忐忑不寧时,总要来这佛寧寺寺敬香祈愿。裊裊香火中求得心安者不知凡几。” “裴四姑娘不妨也去奉上三炷清香拜一拜。” “神明虽不言,但或能拨云见日呢。” 裴桑枝掷地有声:“我未有犹疑。” 她想报仇之志,磐石不移,百折不摧。 至於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徐徐图之的话,她更是嗤之以鼻。 眼见著仇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过的舒坦,就像烈火灼心。 “但,正如国公爷所言,看仇人过的不好,天天活著也有劲儿。” “还是得去拜拜。” “心诚则灵。” 荣妄:“孺子可教也。” “对了,佛寧寺的解签也准的很。” 裴桑枝頷首:“谢过国公爷提醒。” 隨后,分別朝著裴駙马和荣妄福了福身,方转身离去。 裴余时瞠目结舌:“妄哥儿,她口中的仇人是……” 荣妄挑挑眉:“反正不是你。” 裴余时:“那就不用担心了。” 荣妄低垂眼睫,唇线抿的发白,缓缓敲著木鱼,声响沉滯喑哑。 片刻后,倏然收手,木鱼棒悬在半空,启唇,喉间溢出半声冷笑,说道:“等你下了山,隨便寻个人问上三两句,便知裴四遭过什么罪受过什么苦。” 裴余时眼角微微一抽,这就怜上了? 形势一片大好。 荣妄睨了眼裴余时,继续道“她的处境……” “说句冒犯的话。” “她的处境,多么像老夫人口中那个当年孤立无援,不得不饮鴆自保的清玉大长公主。” 看著裴桑枝过的日子,他总是会想起裴惊鹤。 永寧侯的眼里、心里,是没有情义的。 裴余时闻言,整个人僵住了。 不嘻嘻。 若不是公主曾饮鴆伤了身体,又何至於早早的拋下他,更不会有倒霉催的所谓的嗣子。 “妄哥儿,你知道的,我一向不精於谋算。” “这一生,贵在听话。” 荣妄:“谦虚了。” 何止是不精於谋算啊。 分明就是,长脑袋只为身体齐全,像个正常人。 “那你下山回府后,便听裴四姑娘的吧。” 裴余时喃喃:“她看著也不像是能一步三算的,更像是惯爱异想天开的。” 荣妄:…… 裴駙马还嫌弃上了! “不过,相较於侯府的其他人,她最起码不討人厌。”裴余时自说自话:“所以,我会护著她的。” “她到底想做什么?” 荣妄:“伸张正义。” 他想要的正义。 裴桑枝自己想要的正义。 隨后,荣妄话锋一转:“你跟裴四打了什么赌?” 在庭院里,他隱隱约约听到了那句老太爷,我贏了。 裴余时想到裴桑枝单刀直入的画风,索性破罐子破摔,竹筒倒豆子般交代的乾乾净净。 这可不是他自作主张,是跟隨孙女儿的步伐。 荣妄眸光倏然一亮,似漫天星坠入幽潭。 裴桑枝什么都不知道,但又什么都没料错! 第33章 裴桑枝,你是女儿家,你知不知羞 荣妄心想,裴桑枝有资格做他的盟友。 佛寧寺果真是一处妙地! 半个时辰后。 裴桑枝攥著两根签文,眉眼舒展的回到裴駙马所在的禪房。 荣妄挑眉,噙著笑问道:“抽了一支上上籤?” 裴桑枝笑而不语,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將其中一支签递了过去。 荣荣妄接过,轻启薄唇,声音清润,语调缓缓:“园林月色摇疏影,恍若铺成满地琼,几度童儿来收拾,岂知收拾总成空。” 念签文的荣妄,似是不知不觉间晕染了佛寺的檀香,整个人添了些许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佛性。 那股子由內而外的气度,变得明亮,而不灼人。 “这可算不得什么好签啊。”荣妄抬眼,注视著裴桑枝:“月华如水,风拂影子,假的东西,一触即溃。再费心,也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 “下下籤吧。” “似在说,富贵在天,贫穷是命,不用求谋,皆是前定。” 裴桑枝頷首:“没想到荣国公对解签还有涉猎,的確是下下籤。” “父亲总教导我,要恪守孝悌之道,今有国公爷亲口认证的佛寧寺的签文灵验非常,我怎能不代家中父母、兄妹们求一支灵签,聊表寸心呢。” “不然的话,父亲该斥责我不孝不悌了呢。” 说到此,裴桑枝颇为惋惜的嘆了口气:“只可惜,我运气不好,虔诚期盼下,竟摇出支下下籤。” “我实在是太过意不去了。” 荣妄兀自失笑,好看的丹凤眼轻轻眯起,看起来愈发灵动,语重心长劝慰:“裴四姑娘不必自责。” “俗话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兴许是你的至亲手足亏心事做多了,神明也看不下去了,岂能怪裴四姑娘,只能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宿命罢了。” 裴桑枝:“国公爷大善。” 荣妄浮夸的作揖回礼:“裴四姑娘言重了,荣某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啊。” 下一瞬,画风一变:“既然小爷大善,裴四姑娘不妨好人做到底,让我一窥另一只签文吧。” 佛寧寺是有些门道在的。 他很好奇,裴桑枝抽中了哪一支命运之签。 裴桑枝摩挲著木籤的手指顿了顿,思忖片刻,轻声道:“鸞凤翎毛雨压垂,此时应被雀轻欺。忽朝一日云霄霽,依旧还教振羽衣。” “依旧算不得什么好签,让国公爷失望了。” 荣妄怔了怔:“中中籤,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时机一到,鸟雀又算得了什么呢。” 裴桑枝脸上的笑意真切了几分,由衷道:“国公爷,有没有人说过,您说话真的很中听。” “桑枝闻之,如暗室逢灯,寒谷春雷。” 荣妄:“小爷无一处不好。” 无和无涯对视一眼,深觉荒谬滑稽。 裴四姑娘到底在口出什么狂言。 国公爷的那张嘴,比得上千万支淬了毒的箭, 就连御史台的言官们都甘拜下风。 不过,有一说一,国公爷对裴四姑娘是真的双標。 那厢,裴桑枝和荣妄继续真情假意的你来我往。 “国公爷霽月光风,的確无一处不好。”裴桑枝发自肺腑的附和著,歪歪脑脑袋,略作沉吟,继续道:“所以,我对老太爷的承诺,不只有权衡算计的考量,亦有女儿家的拳拳私心。” 荣妄:裴桑枝又调戏他! 是可忍,孰不可忍。 荣妄傲娇的轻哼一声:“裴桑枝,你是女儿家,你知不知羞!” 继而,又不轻不重的警告道:“过犹不及,別到时候演过了,泥足深陷拔不出来。” 裴桑枝甜甜一笑:“谢谢国公爷的关心。” 荣妄瞪大双眼,一本正经的纠正:“是警告!” 裴桑枝:“差不多,差不多。” 荣妄无力辩驳,眼尾微挑,眸光微颤,忽而温声劝道:“日后裴四姑娘还是多用些膳食吧,若嫌一日三膳不足,那便索性添作五回六回。” “这般清减太过,笑起来倒比廊下的纸灯笼还透几分,太嚇人了。” 似是怕裴桑枝多想,又忙不迭的多嘴解释道:“非小爷嫌弃你其貌不扬,而是……” “往后,你总要出府应酬周旋的,世人最先观的便是这副皮囊。” 裴桑枝缓了缓笑意,温声道:“我知国公爷一片好意。” 裴桑枝这般客气,荣妄反倒有些不自在了:“裴桑枝,你……” 话到唇边,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得將竹籤往裴桑枝手里一塞,僵硬的岔开话题:“小爷去瞧瞧裴駙马的行李收拾的如何了。” 裴桑枝神色不改:“国公爷自便。” 她是真心实意觉得荣妄的那句话里並没有恶意。 荣妄跺跺脚,轻哼一哼,转身离开。 该调戏时不调戏,不该调戏时瞎调戏! 冬日的阳光,亮的晃眼,却没有温度。 缓缓升至最高,又渐渐西斜。 半个时辰后,一辆华丽宽敞的有些不像话的马车离开佛寧寺,朝著上京城驶去。 裴桑枝又一次少见多怪了。 这不是她印象里的马车,这分明一座移动的宅子,而且基本上感受不到任何摇晃。 裴余时心不在焉的敲著木鱼,声音凌乱不成调。 最怕麻烦了! 怎么就信了裴桑枝的邪,真的下山了呢。 荣妄捂了捂耳朵:“裴駙马,你再敲,我就把你那破木鱼扔下去!” 裴桑枝乖巧的给裴余时斟了盏茶,恭敬奉上:“老太爷,您放心,一切有我。” “只要您坚定不移的站在孙女儿身后,做孙女儿的靠山,就绝不会有一丝风雨飘到您身上。” 她绞尽脑汁请裴駙马回府,从不是为了让裴駙马给她出谋划策。 总不能只有她一人受孝道束缚,处处被桎梏。 总不能不停地忍著噁心虚与委蛇,摇尾乞怜。 裴駙马,会一跃成为永寧侯的天! 於她而言,这便够了。 裴桑枝语气越发坚定,继续道:“老太爷,您所念之事,所需之物,孙女儿自当竭尽全力,定教件件有著落,样样不落空。” 裴余时嘴角一动,那句“我要清玉公主活过来”险些脱口而出。 然而,被荣妄眼刀一扫,又默默咽了下去。 “以后无需如此见外,唤我一声祖父吧。” 裴桑枝顺杆儿爬:“孙女儿定当好生孝顺祖父。” 她在这世上,本就是孤家寡人。 但,她並不排斥有同舟共济的亲人。 裴余时指节抵著青瓷盏沿,呷了一口碧色茶水,后知后觉道“你有银子吗?” “就放大话!” “我丑话说在前,公主殿下留给我的家底我是不会拿出来分给任何人的。” “有朝一日身死,也是要隨著我的棺槨带去坟墓的。” 裴桑枝:“祖父莫急。” “那是清玉殿下对您的深深眷念,孙女儿不敢覬覦,也从未想过妄动。” 她要的是永寧侯府啊! 第34章 不错过任何一个利用他的机会 自元初帝起,大乾便已设女官署,虽寥寥可数,但总归是活生生的例子,让天底下的女子也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光景。 她为何就不能成为这条觉醒路上的例子! 她要报仇,她也要权势! 衝突吗? 不衝突。 这是永寧侯府欠她的。 裴余时闻言,眉开眼笑:“算你有良心。” 嘖,他的孙女儿说起话来还是这么合乎他心意。 公主殿下对他的深深眷念…… 嘿嘿。 荣妄简直没眼看。 以裴桑枝的本事,能把裴駙马哄的被人卖了还笑著数银子。 轻咳一声,荣妄微挑眼角,睨了裴桑枝一眼。 裴桑枝:??? 她和荣妄有熟悉到眉目传情的地步吗? 荣妄咬牙:“茶!” “小爷也要茶!” 裴桑枝:…… 裴桑枝依言给荣妄盏茶,荣妄心满意足的接过。 片刻后,荣妄状似漫不经心的用茶盖轻刮盏沿,淡淡道:“裴駙马,若来日裴四姑娘与你的其他子孙起了齟齬有了纷爭,各执一词时......” “不知这碗水,駙马打算如何端平?” “或者,您会信谁呢?” 哼,他又不白喝这盏茶。 裴余时不假思索:“自是信桑枝。” 荣妄又道:“倘若其他人搬弄是非,在你耳边抹黑裴四姑娘呢?” “甚至,还会假借清玉殿下的旗號。” 裴余时抿抿唇:“我知轻重的。” “选桑枝。” 荣妄不疾不徐,声音缓缓:“您老一把年纪了,可得说话算话。” 裴余时瞪了荣妄一眼:“那是自然。” “除了桑枝的话,其他人的都当作放屁。” 裴桑枝:话虽说的粗俗了些,但这觉悟属实好! 荣妄如此助攻,她若是错过此时机,老天都会有意见! 思及此,裴桑枝微微敛眉,长睫微动,斟酌著,小心翼翼道:“祖父,如今侯府是母亲执掌中馈,府中下人的身契文书也皆收在母亲手中,一切採买不拘大小贵贱,须得先稟明母亲,徵得母亲同意后,方可去帐上支取银两……” “但,祖父放心,桑枝可以把自己所有的月例都挪给您,绝不让您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裴余时的眉头不由得一皱“你的月例……” 他还真有些看不上。 这一辈子,他什么都吃过,就是没吃过苦。 荣妄失笑,懒洋洋的覷了裴桑枝一眼。 还真是不错过任何一个利用他的机会啊。 罢了,帮裴桑枝,就是帮他自己。 “裴駙马。”荣妄敛回视线,神色自若的搭腔:“这有何难。” “裴四姑娘是永寧侯府真真正正、且是唯一嫡出的千金。眼见明年便要行及笄之礼,议婚配之事,协理侯夫人掌家理事,桩桩件件都到了箭在弦上的要紧关头。” “反正那庄氏惯爱称病,不如放放权,一举两得。” “裴駙马意下如何?” 裴余时理直气壮:“公主殿下抱过你,所以我也听你的。” 荣妄嘴角微微一抽,別过头去不再言语。 马车里,骤然陷入了寂静。 没一会儿又响起了裴余时敲木鱼的声音。 …… 永寧侯府。 永寧侯和庄氏宛如脱了一层皮,有气无力地瘫坐软榻上。 四目相对,儘是生无可恋。 这算哪门子茶会! 永寧侯咬牙切齿。 先是毫无尊严的跪伏在地,被荣妄像猴子般戏耍羞辱。荣妄一走,还来不及鬆口气,新的磨难接踵而至。 討教討教养儿教女的门道? 分明就是大理寺少卿向棲云负责找茬儿,御史大夫蒋行州负责引经据典的驳斥。 他和庄氏连抬头的机会都没有。 到最后,还被荣老夫人绵里藏针的训诫了一番。 什么养而不教,父之过也。 什么不扫一屋,何以扫天下。 什么上樑不正下樑歪。 永寧侯深觉,又累、又气、又臊的慌。 这一天下来,像是丟了半条命。 雕门扇晃出细微的声响,婢女碎步入內,垂首屈膝,恭声稟报:“侯爷、夫人,有消息了。” “外院小廝寻到了四姑娘的踪跡,四姑娘確实朝佛寧寺的方向去了。”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永寧侯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是气的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最怕什么,就来什么。 永寧侯烦躁地挥挥手:“先下去吧。” 庄氏先是润了润嗓子,又以帕掩唇轻咳一声:“侯爷且宽心,駙马爷既在佛寧寺闭门诵经为清玉殿下祈福,想来也无暇分神顾及枝枝。” “那丫头莽撞求见,见駙马爷始终避而不见,自会知难而退折返府中。” 说著说著,往永寧侯跟前儿推过一盏茶:“侯爷,先消消气。” 而后,继续道:“若此番枝枝私自离府之事终究纸包不住火,不若对外只道是枝枝思亲情切,一片孺慕,特前往佛寧寺拜见駙马爷,为清玉殿下供奉长明灯一盏。” “届时,既全了侯府体面,也教世人赞声孝义。” 永寧侯嘆了口气,勉强笑笑:“也只能如此。” “夫人,今后有劳你多看顾下桑枝了。” “她……” “她的言谈举止未免太没有规矩,太没有分寸了!” “自作主张也就罢了,哪家正经闺秀,像她一样三更半夜的私自离府,她还要不要闺誉了。” “万一再发生些什么意外,她这辈子就完了!” 庄氏默默纠正永寧侯气急败坏的话。 是这颗攀高枝儿的棋子就失去价值了。 “侯爷放心,妾身定不负侯爷所託。” 永寧侯猛灌了口茶水,意味不明道:“终归是在乡野长大的,性子野了些,翅膀硬了些,骨头直了些。” 就像小树枝椏一般,到底得多修剪修剪,才能合乎心意。 想到这里,永寧侯沉声道:“李尚仪何时能入府教桑枝规矩礼仪?” 庄氏:“三日后。” 永寧侯眼底掠过一道阴鬱:“暗示暗示李尚仪,多教教枝枝以前的《女诫》。” “让她知女子卑弱,理应谦让恭敬,忍辱含垢。” 庄氏心头跳了跳,小声提醒道:“侯爷,元初帝掌权时,已经著礼部官员和史馆史官重修了《女诫》,剔除了其中的糟……” “糟粕?”永寧侯反问:“你也觉得那是糟粕?” 庄氏一惊,忙直起身:“妾身不敢。” “朝廷如此宣扬,妾身便听了几耳。” “旧版的《女诫》已经被官府收拢,焚的一乾二净了,妾身有心无力啊。” 第35章 红豆配相思,王八对绿豆 永寧侯横了庄氏一眼:“愚蠢。” “当真烧得乾净么?”永寧侯声音陡然拔高三寸,“那些王公贵胄若想私藏几卷,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炭火盆里爆出噼啪火星,映著永寧侯那张无形中傲慢起来的嘴脸:“只要世家大族择媳时,还盯著那套温良恭俭、三从四德的规矩……” 说著说著,语调拖长,摩挲著茶盏上的繁复纹:“所以啊,这旧版《女诫》永远断不了根。” “女子相夫教子,安於內宅是亘古不改的天道伦常。” “当年,荣皇后胡闹,先皇永荣帝又色迷心窍,一味纵容荣皇后,以致於阴阳失序,宅邸不睦。” “说到底,不过曇一现罢了。” “庄氏,你何时如此愚蠢了!” 庄氏眼瞼颤了颤,绞著帕子的手无意识的紧了紧。 荣皇后的一生,在世人口中,毁誉参半,莫衷一是。有人推崇备至,有人极尽詆毁。 庄氏迷茫地紧。 只是曇一现吗? 庄氏不由得想起了在茶会上言辞犀利,英姿颯爽的大理寺少卿向棲云。 见庄氏沉默不语,永寧侯脸色一沉,咬牙道:“庄氏!” 庄氏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堆起笑容:“妾身愚钝,侯爷教训的是。” 她何尝不知旧版《女诫》是焚不乾净的。 但,总要未雨绸繆,提前將顾虑提出,省的他日横生枝节,又被侯爷责难詰问。 永寧侯冷哼一声,挥了挥袖子:“备水,本侯要沐浴更衣。” 庄氏神情里的恭顺依旧:“妾身这便吩咐下去。” 她只是寻常五品小官府上的女儿,泯然於眾,能攀上駙马爷的嗣子,就是她这一生最大的造化了。 任何人都不能坏了她的福缘和鸿运。 知足! 她得知足! 庄氏站起身来,轻手轻脚的向门外走去。 庭院里。 “夫人……”僕婢气喘吁吁,脚下似生风。 庄氏蹙蹙眉,冷声道:“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僕婢来不及请罪,直截了当道:“夫人,候在城门口等四姑娘的小廝来报,駙马爷……” 喘著粗气,急促之下,话说的很是不利索。 庄氏的心高高悬了起来。 莫不是裴桑枝行事太无章法,出言不逊,冒犯了駙马爷? “駙马爷入京了!” 庄氏眼前黑了一瞬,只觉天塌地陷。 裴桑枝竟真的將这尊大佛请回来了。 庄氏抿了抿唇,不敢有丝毫耽搁,转身回房间,將此消息告知永寧侯。 剎那间,身心疲累的永寧侯像是被蛇咬了一般,“腾”的一下躥起来,宽大的袍袖翻桌上茶盏,碎瓷声起。 但,永寧侯恍若未觉,只是紧紧攥著桌角,面色煞白,乾裂的嘴唇,不可置信的挤出:“谁......” “说谁入京了?” 庄氏:“駙马爷。” 永寧侯身形晃了晃,这到底是要命的噩耗啊。 他当家作主多年,早已习惯说一不二,偏生裴桑枝那个孽障將駙马爷请了回来。 “侯爷。”庄氏心乱如麻,面露急色:“府里是不是得准备著恭迎礼?” “駙马爷他一向抉瑕掩瑜,挑剔的紧,若是让駙马爷误会侯府怠慢他,怕是连檐兽上的螭吻、看门的黄狗,都要数落几句了。” “尤其是,这些年,駙马爷跟荣国公处成了忘年交,那张嘴……” 庄氏欲言又止。 然,未竟之言,永寧侯心知肚明。 那张嘴,人见人嫌,鬼见鬼憎。 永寧侯恨恨的一拍案桌,一字一顿:“迎!” “必须恭恭敬敬的迎。” “即刻吩咐下人清扫府外长街石板,再將枯枝上悬满艷色绢。另,把駙马爷的旧居彻彻底底洒扫乾净,开库房,復位当年陈设的物件儿,务必得让駙马爷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处。” 庄氏頷首应下,隨后,嘆息一声,状似无意的自言自语:“枝枝实在是太不懂事了些,到底是在乡野长大。这般不知轻重,这以后还说不定要给府里添多少堵呢。”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李尚仪教起来有的辛苦了。” 所谓的自言自语,清晰的飘入永寧侯耳中。 永寧侯眸光陡然转冷。 他决不允许他养在膝下的儿女野性难驯! “火烧眉毛了,说这些有何用。” “差人把駙马归府的消息告知临允,让他更衣恭迎。” 庄氏斟酌著劝道:“侯爷,允哥儿尚在病中,高热才退,最是受不得寒凉。” 永寧侯睨了庄氏一眼:“腿没断,还喘气,就必须去。” 唯有如此,才能在最大程度上堵駙马爷之口,以表侯府上下恭敬相迎的诚心。 庄氏无奈应下。 不过片刻,永寧侯府便如沸水般翻腾起来。 僕婢们踩著青砖疾行,洒扫除尘、备宴张灯,甚至连角落的石凳都被擦拭得鋥亮。 只为迎接除却年关祭祖,从未踏过侯府门槛半回的裴駙马。 有些许心思敏锐的下人,默默攛掇,这侯府,怕是要起风变天了。 一声孝道压死人。 沧海院。 裴临允齿缝间不停的溢出抽气声。 不过是更换中衣再著锦袍的工夫,密密麻麻的冷汗几乎布满了后背。 这种疼,无异於是在受酷刑。 “又是裴桑枝!” 裴临允疼的面目狰狞,毫无意外的將这份罪记在了裴桑枝头上。 此生,他和裴桑枝不共戴天。 忍无可忍,裴临允痛呼出声。 服侍裴临允更衣、束髮的小廝更慌了。 …… 那厢。 裴余时看著心血来潮推牌九的裴桑枝和荣妄,深感无语。 依常理而言,蓄谋婚嫁之事,难道不应该怎么雅怎么来吗? 为何到了裴桑枝这里,就如此的不拘小节了? 裴余时揉著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喃喃自语:“合该是月下抚琴、红笺寄诗,鸿雁传书,最不济也该是屏风后偷递荷包。” 好歹装装样子啊! 而裴桑枝似乎根本不介意將顽劣、阴暗的一面展示给荣妄。 偏偏,荣妄还很是乐在其中。 红豆配相思,裴桑枝和荣妄就是王八对绿豆! 不过,有一说一,裴桑枝推牌九的本事是真的强! 裴余时腹誹不已,念叨来念叨去,终於忍无可忍,一拍小几:“你们……” “你们加我一个。” 自从清玉公主薨逝,他就再也没有靠近过赌坊酒肆、勾栏瓦舍。 裴桑枝和荣妄相视一笑,异口同声,打趣道:“您捨得用清玉殿下留给您的家財做赌资吗?” “小本买卖,不赊帐的。” 裴余时轻哼一声,悄悄捂紧了腰间的荷包。 他自是捨不得的。 第36章 寡廉鲜耻的扫把星 永寧侯府,中门大开。 一应人以永寧侯和庄氏为首,立在石阶下,翘首以望。 不管心里作何想,脸上皆是一派欣喜雀跃。 那辆悬掛著荣国公府纹饰和徽印的煊赫马车缓缓驶入所有的人视线。 永寧侯嘴里发苦。 怎么又是荣妄! 他真的很想不管不顾找个角落痛痛快快的哭上一场。 庄氏的恐惧更甚於永寧侯。 只见,她脸上虚假的笑容僵了僵,险些失態。 在荣老夫人的暖阁窝囊下跪,她和侯爷还能藏著掖著。 可,如若荣妄在侯府门前当著所有下人的面,突然发难,她和侯爷又该如何应对。 马车缓缓停下,庄氏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 这一刻,庄氏莫名其妙的能跟等待行刑的死囚共情了。 荣妄最先吊儿郎当的跳下马车。 不,是瀟洒风流。 隨后,裴桑枝踩著精巧的木梯,缓缓走下,垂首侍立在马车旁。 裴余时:这就开始乖顺上了? 永寧侯急趋数步,撩袍跪地“父亲大人在上,请受孩儿一拜。未能亲赴佛寧寺迎父亲回府,实乃孩儿不孝,恳请父亲责罚。” 庄氏眼睛亮了亮,侯爷不愧是侯爷,能屈能伸。 “儿媳庄氏,拜见公爹,公爹一路辛苦。” 裴临允在小廝的搀扶下,惨白著一张脸,跪在永寧侯身侧:“孙儿临允恭迎祖父。” 疼! 火辣辣的疼! 僕从们见状,乌压压跪了一地。 裴余时丝毫没有被架在火上烤的觉悟,更没有抬手虚扶的意思,任由他名义上的子孙跪伏在地。 眼神环顾,看著枯树枝头坠满的艷色绢,在寒风里簌簌打著捲儿。 裴余时的眉头不悦的皱了皱,眼尾褶皱纹路陡然加深:“这真金白银开得可真热闹。” 哼! 一群败家子儿! 断不能再容庄氏继续独掌中馈。 他连推牌九都得扣扣搜搜,掂量铜钱的轻重,他名下的嗣子却银子没处使打水漂玩儿! 简直岂有此理。 永寧侯低垂著头,眼底满是阴冷和不耐,再抬头,已是一脸清明和孺慕,:“父亲大人明鑑,孩儿素日里绝无铺张浪费之举。” “皆因父亲今日下山回府,实乃府中首屈一指的大喜事,孩儿喜不自胜,便斗胆添些亮色迎父亲。” 裴余时:“你这便直接將黑锅推在我头上了?” 永寧侯抿抿唇,没有再辩解,恭恭敬敬道:“孩儿思量不周,愿领责罚。” 裴余时撇撇嘴:“休要在外做戏了。” 话音落下,直接踏上了门前石阶,跨过门槛。 裴桑枝暗暗感慨,裴駙马不仅看起来年轻,手脚也是真的轻快。 一把年纪,连拐杖都不用柱。 永寧侯见状,忙不迭站起身来,声音关切:“父亲,孩儿扶您。” 庄氏眼风扫过裴桑枝,蕴著满满的警告意味,堪比此刻刮过长街的寒风。 裴临允则是一脸怨毒,眸子里的怒火几乎化为实质。 裴桑枝神色不改,甚至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恼火又如何? 恨她又如何! 侯府这群烂人已经错过了扼杀她的最好时机。 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了。 所以,从此以后,得麻烦她的父母、兄妹们多多生窝囊气,顶多无能狂怒一番了。 庄氏掸了掸衣裙上的褶子,对著裴桑枝冷声道:“还不快跟上进去。” 隨后,又堆著笑:“侯府逢喜事,不便招待,还请荣国公见谅。” 一语毕,便匆匆追隨永寧侯的步伐离开。 她只想离荣妄离的远远的。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裴临允在小廝的搀扶下,勉强站起,面上毫无血色,像极了义庄停了三日的死尸。 视线在裴桑枝和荣妄之间打转,最后落在裴桑枝身上:“扫把星!” “还是个寡廉鲜耻的扫把星。” 裴桑枝不疾不徐的反问:“敢问裴三公子,那你是什么?” “凌虐殴打胞妹的疯子?” “恩將仇报的白眼狼?” “我剜肉放血救你,你醒来不知悔改的羞辱我。” “我说的桩桩件件,可有一字一句的有虚?” “所以,你又凭何將寡廉鲜耻几字冠於我身。” “若说寡廉鲜耻,无人能比得过你呢。” “毕竟,正常的人也做不出跟毫无血缘的、名义上的妹妹形影不离,亲近的不分彼此。” “以前,真相未曾大白时,如此没有男女大防也勉勉强强有说辞。” “而今,我已认祖归宗月余,裴三公子还这般无所顾忌,未免过於不妥。” “裴三公子到底是心思齷齪,还是想毁了裴明珠的清誉。” “届时,水到渠成。” 裴临允目瞪口呆:“你疯了?” “你在说什么疯话!” 裴桑枝轻笑,学著荣妄气人的模样,微挑眼尾:“裴三公子好生不讲理。” “你方才厉声羞辱我时,是何等义正辞严。” “怎么,我稍作反问倒成了疯人囈语?” “横竖都由您说了算?”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若裴三公子心思坦荡,又何惧区区人言。” “我这是在劝诫裴三公子,何为规矩体统!” 裴临允气的整个人哆嗦著,却说不出话。 裴桑枝不疾不徐,覷了眼搀扶著裴临允的小廝:“还不快扶你家公子回去。” “瞧他虚的。” 隨后,不再看裴临允的反应,而是施施然折腰,望向荣妄:“国公爷,可还尽兴,可要再看看?” 荣妄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促狭的笑意。 这是在问他,这齣戏看的还满意否。 怎么,莫不是还要查漏补缺? “俗!”荣妄勾唇:“小爷还要进宫给陛下请安呢。” “代小爷问裴駙马好。” 裴桑枝身上的刺,越发的尖锐了。 这是件好事。 荣妄由衷感慨。 马蹄“踢踏踢踏”声起,那驾招摇奢华的马车渐行渐远。 裴桑枝敛起视线,拾阶而上。 裴临允气的险些晕厥过去。 乌压压跪著的下人们,面面相覷。 这还是那个麵团儿捏的四姑娘吗? 都说风水轮流转,可未免转的太快了些。 还有四姑娘说的话…… 不敢听,不敢想。 不过,这么一说,三公子和五姑娘之间確实欠妥啊。 “裴桑枝!”裴临允歇斯底里唤道。 裴桑枝置若罔闻。 蠢货! 第37章 你到底是不是桑枝的母亲 裴桑枝心安理得。 是裴临允和裴明珠先將脏水泼在她身上了,污衊她对著成景翊搔首弄姿。 她不过是舀起一瓢泼了回去。 礼尚往来罢了! 至於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还是让裴临允和裴明珠退吧。 她不退。 她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此刻,一心討好裴駙马的永寧侯还不知裴桑枝又一鸣惊人了。 永寧侯点头哈腰,脸上硬挤出一抹笑容:“父亲,您从前用惯的老物件都收拾妥当了,屋里摆设还是照您旧时的喜好,和原来一模一样,丝毫未改。” 裴余时一本正经的反问:“你是在邀功吗?” 旋即,又接著道:“那我谢谢你?” 永寧侯一噎,笑意如斑驳古老的壁画,寸寸龟裂。 裴駙马跟谁做忘年交不好,偏要跟荣妄做。 学什么不好,偏要学荣妄嘴贱。 裴駙马这张嘴虽比不得荣妄那样能把活的说成死的,但也不遑多让了。 永寧侯喉头滚动,咬了咬后槽牙,訕訕赔笑道:“父亲这般说可要羞煞儿子了,些许琐事原是孩儿本分,哪敢討什么功劳。” 裴余时问的认真:“那你又为何郑重其事的宣之於口?” “不是在邀功,那便是在影射我老眼昏?” 永寧侯语塞。 就知道,他是避不开裴駙马的苛责的。 毕竟,他深諳,真要瞅谁不顺眼,连对方喘气儿都嫌声大的道理。 “父亲您消消气,孩儿万万不敢存此悖逆之心!” “原是多舌犯上,孩儿这就自掌其口。” 说话间,永寧侯便作势抬手,不轻不重的扇在自己面上。 庄氏:她是真的开眼了。 在忍辱负重这条路上,侯爷实乃真男人。 这跟唾面自乾有什么区別。 裴余时膈应得慌,白眼快翻到后脑勺,神情复杂的看著永寧侯:“你在过继到我和公主名下之前,是不是跟上京的戏班子偷过师,还是跟耍猴戏的学过?” 明明笑的一脸諂媚,却让他觉得阴森森的。 是那种会在背地里扎小人诅咒他不得好死的感觉。 “祖父,什么猴戏?”裴桑枝声音轻快,笑著问道:“祖父喜欢猴戏吗?”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裴余时如蒙大赦,紧蹙的眉头不由得舒展。 裴余时对著裴桑枝招招手,笑道:“喜欢真猴戏,不喜欢假猴戏。” “偏生运气不佳,过继了个爱耍假猴戏的。” 裴桑枝心下失笑,面上却是一派天真:“我归家时日尚短,竟不知父亲还有这样的本事。” 永寧侯臊的面红耳赤,心里头憋著火,瞪了裴桑枝一眼:“桑枝,休要在你祖父面前胡言乱语。” 裴桑枝委屈巴巴,站在裴余时身侧,不再言语。 裴余时看向永寧侯:“你本事不大,但脾气是真差,改改吧。” 永寧侯瞠目结舌,憋屈的嗓子眼发腥臭,恨不得当场呕出口老血,喷裴余时一脸。 就在这时,裴临允在小廝的搀扶下磨磨蹭蹭走进来。 裴余时上下打量了裴临允两眼,冷笑两声,声音讥誚:“你就是传闻中瞎了眼护著鳩占鹊巢的野种,对嫡亲的妹妹拳打脚踢的裴三公子?” 裴临允神色一凛,眉头一皱,下意识便要反驳。 永寧侯连忙清了清嗓子咳嗽著,示意裴临允多忍忍吧。 裴駙马是侯府名正言顺的老太爷,谁都越不过。 裴临允咬咬下唇,强迫自己咽下险些脱口而出的话:“祖父明鑑,孙儿自知言行有失,父亲当日便请了三十鞭,裴桑枝也掌摑过孙儿了。” 裴余时侧头看了眼裴桑枝。 裴桑枝站出来,福了福身,轻声道:祖父,我的確忍无可忍掌摑了裴三公子,然其中是非曲直,还请祖父垂听分明。” 裴临允还真是个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蠢货。 她不提,裴临允却自己提起那一巴掌。 裴桑枝不疾不徐,一字未改將当时情形描绘而出。 裴余时愤慨不已,猛的然欺身上前半步,指尖几乎戳到裴临允,怒斥:“我也想问一句,裴临允,你还是不是人!说你是畜生不如,只怕豺狼虎豹听了都要羞愤自尽。” 这侯府,果然令人作呕! 下一瞬,裴余时直接一巴掌扇了过去。 永寧侯和庄氏脸色大变:“父亲息怒。” “公爹息怒。” “允哥儿纵有千般错,到底是您的孙儿啊,要打要罚,都可以。但,这些戳心窝子的话传出去,允哥儿这辈子就再无入仕的可能了。” 这下,轮到裴余时惊讶了。 这年头,什么人都配入仕了? 裴余时倒吸一口凉气,瞪大眼睛,愕然道:“就他?” “他要入仕?” “你们夫妇莫不是得了失心疯,在讲什么天大的笑话。” “没有铜镜,总该有尿吧,也不先照照自己什么货色,配不配提入仕二字。难不成是打算鋌而走险,置大乾律法於不顾,干那等买官鬻爵的勾当?” “没那金刚钻,就別揽瓷器活,真不怕被大风闪了舌头!” 永寧侯的心底驀地泛起诡异又不合时宜的赞同。 他也看出来了,允哥儿不是那块料,但也不好直接说出话。 裴临允的脸红的宛如被烈火灼烧过,羞愤的恨不得遁地而逃。 “祖父,你小瞧我!”裴临允梗著脖子,叫囂。 忍让一词,彻底被他拋到了九霄云外。 裴余时扯扯嘴角:“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压根儿没有自知之明?又蠢、又瞎,又是非不分的人入仕,就是在草菅人命。” “还有,我可没有你这样丟人现眼的孙儿。” “从今日起,你唤我一声駙马爷或是老太爷,万不要再唤我为祖父。” “实话告诉你,我丟不起这个人。” “滚下去吧,看你一眼就多余。” 眼见著裴临允被激怒,有口不择言发疯的趋势,永寧侯沉声警告:“还不快下去!”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必须得先顺著裴駙马。 至於旁的,再徐徐图之。 在永寧侯的怒视下,裴临允心不甘情不愿的离开。 裴余时深深吸了口气,良久才长长地舒出一口鬱结在胸的浊气。 再次抬眸,將矛头对向了永寧侯和庄氏,问的直白:“既然如此,你们夫妇又何苦將亲生骨血接回府中?” “莫不是特意將人接回府中拘著,就是为了放在眼皮子底下任人肆意磋磨欺凌,再將一个野种捧在心尖上?” “尤其是你,庄氏!” “好个贤惠持家的主母!后宅方寸之地,你执掌中馈二十载,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你的耳目,偏对血亲骨肉在你眼皮底下遭人践踏视若无睹!” “一不知庇护亲女,二不曾严惩恶奴,三不能持正家法。” “桑枝虽未在你膝下承欢,但终究是你十月怀胎,从身上掉下的肉,如何忍心看她如野草般在风雨里自生自灭!” “我很怀疑,你到底是不是桑枝的母亲!” 第38章 绝不要永远如此被动卑微 庄氏似是被人窥探了最不堪的隱秘心思,喉咙堵了湿般说不出话。 裴桑枝適时眼泪汪汪的望著庄氏,小声呜咽。 永寧侯:他能说,他也很疑惑吗? 庄氏如芒在背,指尖深深的掐入掌心,掐的生疼,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硬著头皮道:“桑枝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怎么可能不疼她。” “流落在外,长於乡野,野性难驯,与高门大户格格不入。” “正是怜她疼她,才不能因一时心软纵容了她。” “桑枝若无大家闺秀和涵养和气度,来日如何安身立命,又如何嫁得如意郎君。” “严也是父母之爱啊。” “至於明珠……” 庄氏抿了抿唇,喉间不自觉吞咽,继续道:“明珠在我和侯爷膝下承欢十四载,孝顺温婉,又与成家有婚约在身,若因血脉之故弃若敝履,岂非教天下人不齿?” “公爹,手心手背都是肉……” 裴桑枝止住呜咽,目光幽幽,哽咽著道:“自认祖归宗后,我日日晨昏定省不敢懈怠。” “处处小心翼翼,时时討好父母、兄妹,亲手为兄长作羹汤,又为明珠缝製荷包。” “弯下脊骨不敢抬眼瞧人,更不敢高声言语。” “如此,母亲竟还要將野性难驯四字冠在我头上。” “母亲是非要让我割肉还母,剔骨还父,才会觉得我温良谦卑吗?” 说著说著,裴桑枝泣不成声。 庄氏憋著一口气:“若论礼数,真正温婉端庄的名门淑女,断不会如你这般咄咄逼人地詰问尊长!” “说的严重些,这就是忤逆不孝!” “何为野性难驯,这便是野性难驯。” 永寧侯心头猛跳。 不是说好能忍则忍,务必让駙马爷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处吗? 为何庄氏一遇桑枝的事,就变得如此沉不住气。 裴桑枝惨然一笑,神情淒楚,眼尾泛起薄红:“你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手心的肉就是比手背多。” “父母亲缘皆是天定,非人力可择,求不得的终是求不得,妄求不过是错付情义,伤人伤己。” “母亲,女儿不妄求了。” 妄求不如求荣妄! 裴桑枝的脑海里驀地浮现出荣妄那双妖冶的丹凤眼。 那便是载著恼意时,也是清澈明亮的。 庄氏恼恨裴桑枝让她下不来台。 永寧侯著急找补:“桑枝,你母亲她……” 裴桑枝端的是一派黯然神伤的模样:“父亲,您不必替母亲解释,女儿心里有数了。” “我以后再也不会去母亲跟前儿碍眼了。” 裴余时看的一愣一愣的。 能让荣妄另眼相待的,绝不会是怯懦娇弱,一言不合掉眼泪的。 所以,这是酣畅淋漓的演上了? 有一说一,演的挺好的。 裴余时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中气十足呵道“庄氏,你休要顾左右而言他!” “为人母,毫无慈爱之心。” “为侯府主母,更是奢靡铺张。” “你这中馈,不掌也罢!” “桑枝是我永寧侯府唯一的千金,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野种配与其相提並论的,日后婚配的也会是人中翘楚,天潢贵胄!” “既受了委屈,便应当弥补。” “本駙马可不像你一般,偏心野种,不偏心血脉亲人。” “明日起,桑枝协你掌家理事。” “永寧侯府的嫡出千金,自当有该有的风范,靠所谓的搓磨打压培养出的只会是小家子气。” “侷促又上不得台面。” “庄氏,本駙马知你出身不高,眼界有限,不与你计较,但你也莫要再指手画脚,妄加置喙!” “可有异议。” 永寧侯:“父亲思虑周全,儿子无异议。” 庄氏:“公爹,容儿媳多言,桑枝长於蓬门蓽户,不通文墨,从未接触过中馈,看不懂帐本,仓促委以掌家重任,府里怕是会乱了套,误了家宅安寧。” “请公爹三思。” 永寧侯和庄氏的声音几乎不分先后响起。 於永寧侯而言,妻女掌家,並无甚区別,更遑论,桑枝仅是协理。 再者说,他也是盼著桑枝能嫁得高门的。 多用多看多学总没有错。 至於性情…… 慢慢磨便是。 生而为女子,难不成还能翻出他的手掌心? 无论桑枝攀上哪根高枝,都是需要娘家做靠山的。 庄氏的想法则与永寧侯南辕北辙。 掌家权是她在后宅活的体面滋润的根本,绝不能轻易分割出去。 裴余时看著永寧侯,煞有其事问道:“你当初偷偷摸摸停妻再娶庄氏,是相中了庄氏的牙尖嘴利吗?” “这永寧侯府,是我裴余时的侯府!” “至於庄氏的顾虑,庄氏倒也不必杞人忧天,本駙马会抽调代为打理公主私產的帐房教导桑枝。” 永寧侯赔著笑,不停的给庄氏使眼色。 事关切身利益,庄氏视而不见。 裴余时懒得跟庄氏多费口舌,直接摊开手,冷声道:“拿来!” 庄氏一怔,失声喃喃:“什么?” 裴余时一字一顿:“对牌!” 庄氏浑身上下写满了抗拒:“既是协理,又何需把掌家对牌交出。” 裴余时:“用你的话说,是咄咄逼人詰问尊长,是忤逆不孝,是野性难驯。” “我身为侯府之主,没有收回对牌的权力吗?” “难道,你要在太岁头上动土?” “若是如此的话,你们夫妇便隨本駙马入宫,去陛下面前辩一辩,本駙马倒要问问陛下,过继来的嗣子和儿媳忤逆不孝,能否从族谱上划去,重新过继贤嗣。” “反正,裴家旁支多的是后辈想过继到本駙马这一脉的。” “实在不行,本駙马求陛下收回爵位便是。” 他连子孙香火都不在意,又怎么会在意区区侯爵之位。 永寧侯闻言,不敢再观望,回眸,眼神阴鷙,威胁道:“庄氏,你还在等什么?” “是要本侯亲自取来,呈给父亲吗?” 庄氏暗恨,心不甘情不愿的捧了过去。 永寧侯接过,在裴余时的眼神示意下,隨手丟给裴桑枝。 裴桑枝看著掌心的对牌,欣喜转瞬而散,取而代之的是浓郁的苍茫暮色,心下止不住唏嘘。 世间男儿看不上的东西,女子却视若珍宝,为之相互绞杀,耗尽毕生心血,在一座深深宅院里葬去一生。 她绝不要永远如此被动卑微! 第39章 永寧侯府哪里来的百年清名 永寧侯儘可能缓和气氛,说道:“父亲,庄氏准备了家宴,既为迎父亲归府接风洗尘,亦盼著闔家骨肉团聚以敘天伦之乐。” 裴余时蹙眉:“大可不必。” “你和庄氏教养的那些个子女,各有各的晦气。” “老大沽名钓誉、假仁假义。老二拉帮结派,以眾暴寡,老三和那个野种,不提也罢。” “这样的骨肉血亲,聚在一处用膳,委实倒人胃口。” “你和庄氏先退下吧。” 永寧侯神情晦暗,眼底抑制的怒火,有喷薄而出的趋势。 在失態前,迅速低下头:“父亲教训的是,儿子今后定当整肃门风,严厉教子,绝不容许子孙后代有辱永寧侯府门楣。” 庄氏有样学样,把姿態放的极低。 裴余时语气意味不明:“你还是先修己身吧。” 永寧侯和庄氏沉默的离开。 等永寧侯夫妇的身影一消失,裴余时周身趋势骤变。 下頜微扬,眉峰高挑,似邀功般得意洋洋道:“早说过我能护你周全。” “如何?” “这下可信了?” 裴桑枝笑著頷首,脆生生的拖长声音,很给面子的附和:“祖父威武。” “对了……”裴桑枝眸光转了两转就试探著继续道:“孙女儿方才听祖父说父亲曾停妻再娶,偏巧在佛寧寺禪房时又听荣国公言及惊鹤这个名字,这二者可有关联?” “不知祖父能否给孙女儿解惑。” 上一世,竟无人在她面前漏过半句口风。 相较於旁的知情人,裴駙马的脑迴路要直接三分。 说起话来,自然也会少些顾忌和避讳。 裴余时脸上的笑意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愤愤不平,怒的將桌子连拍了两下:“你跟庄氏母女缘浅,也算不得什么坏事。” “在庄氏入府之前,你父亲尚有一位结髮之妻,虽称不上琴瑟和鸣,倒也算得相敬如宾,二人育有一子,名唤惊鹤。” “奈何好景不长,你父亲鬼鬼祟祟的与庄氏孽缘暗结。正当他暗中筹谋停妻再娶之际,原配夫人在佛寺进香礼佛时,被撞破与知客僧同榻而眠的荒唐事。” “这桩秽乱佛门的丑闻,於旁人或是灭顶之灾,於你父亲则无异於是天赐良机。” “满城风雨沸沸扬扬,你父亲以平妻之礼將庄氏迎入府中。原配夫人则是以秽乱家声之过被遣往別庄幽居,惊鹤孝顺,隨侍前往。” “即便如此,那原配夫人还是落得了病骨支离、英年早逝的淒凉下场,只勉强撑了三载。” “你父亲將其薄葬,又重新將惊鹤接回府中。” “惊鹤在医道上天赋异稟,舞象之年便被破例擢入太医院,深得陛下的宠信。” “荣氏血脉里蛰伏三代未清的沉疴宿毒,多少杏林神医束手无策,是惊鹤一遍遍尝毒试药,解了荣妄体內的毒,说是荣妄的救命恩人也毫不为过。” “淮南突发水患,引发瘟疫,你父亲主动请命前去賑灾,太医院数名太医隨行,惊鹤便是其中之一。” “灾民暴乱,惊鹤身死。” 说到此,裴余时的眸底是浓郁的化不开的悲愴。 “还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事到如今,这桩旧事已经过去近二十载,几乎湮灭於尘烟,其中是非曲直也无人在意。” 在裴余时看来,简直就是该死的人没死,不该死的却死了。 尤其是,惊鹤还做了永寧侯的垫脚石。 裴桑枝敛眉,若有所思。 可真巧。 难怪侯府脏污腐臭,原是根儿上就烂了。 而荣妄屡次三番的寻侯府的麻烦,是在替裴惊鹤討公道。 荣妄怀疑裴惊鹤的死因。 谁获益,谁嫌疑。 裴惊鹤不死,裴谨澄又如何被请立为世子。 退一万步讲,即便裴惊鹤的死並无隱情,確实是意外,荣妄依旧会把这笔帐记在永寧侯府头上。 要想保命,她必须得跟永寧侯涇渭分明,势不两立。 “祖父,难道就没有人怀疑元夫人在佛寺跟人……” 私通。 裴桑枝终究是没有將这两个字说出口。 一场以清白为饵的拙劣阴谋,围剿一个可怜可悲的女子。 她不愿將其定性为私通。 “没有人怀疑有猫腻吗?”裴桑枝目光灼灼的望著裴余时。 裴余时缓缓道:“他为人谨慎稳重,与庄氏这段情缘瞒的很紧,哪怕在至亲面前也不露半分端倪。” “在尘埃落定前,他又始终以礼自持,发乎情而止乎礼,不曾越过雷池半步。” “有人质疑,但所有的质疑声止於大婚当日,他请了数名女医及离宫的老嬤嬤,为庄氏验身,庄氏清白之身尚在。” “流言蜚语,烟消云散。” “而所有的骂名……” 所有的骂名则是让原配夫人全背了。 对未竟之语,裴桑枝心知肚明。 裴余时继续道:“按礼法伦常,停妻再娶惹人詬病,但有原配秽乱佛门的前提在,他未休妻,反倒得了句宅心仁厚的褒扬。” 裴桑枝嗤笑:“果然是学到了耍猴戏的精髓。” 裴余时幽幽道:“英雄所见略同。” 英雄? 裴桑枝眨眼,她跟裴駙马配称英雄吗? 她这辈子,是要做一个不孝不悌的毒妇的。 “祖父。”裴桑枝目光扫视周遭,声音压的极低:“倘若,有朝一日证实原配夫人和惊鹤兄长之死上,父亲和母亲的手並不如想像中乾净,您可会为了侯府的百年清名和声望,替其遮掩,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裴余时诧异的覷了眼裴桑枝,老老实实问道:“你是不是对永寧侯府的过往有什么误会?” “永寧侯府哪里来的百年清名。” “我的父亲是个糊涂蛋,著了青楼妓子的道儿,从年轻糊涂到老死。那青楼妓子的儿子,更是大节小礼通通不守,人人提起,嗤之以鼻。” “至於我……” “你也看到了,我顶多是个运气好的紈絝。” “当年,荣皇后和公主都曾说过,我眼里泛著清澈的愚蠢。” “要不是我运气好尚了公主,侯府早就败落了。” 裴桑枝眼角抽了又抽。 裴駙马好有自知之明啊。 “祖父才是真正的大智若愚。”裴桑枝真心实意的恭维著。 在裴駙马身上,压根儿没有那种欲买桂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的遗憾和萧索。 凭实力过的好日子,怎么不算本事呢。 裴余时挑眉:“还是你说话好听。” “日后,如果你真的能跟荣妄喜结连理,那……” 说著说著,眼珠子滴溜溜转:“那荣妄说起话来,岂不就是裹著蜜的鹤顶红。” “又毒,又甜。” 裴桑枝愕然。 他老人家还真信了她画的大饼。 第40章 两块掺著麩皮糠饼的善意 见裴駙马眉飞色舞,越说越兴起,裴桑枝心下一紧,忙敛了心神將话题往正事上引:“如此说来,祖父定不会徇私。” “那是自然。”裴余时脱口而出。 裴桑枝抿抿唇,倏地故作扭捏作態道:“也不知祖父介意不介意女子袭爵?” 似是玩笑,又似是认真。 確切的说,是藏在心底的野心悄然的冒头了。 她掌家,要掌的绝不仅仅是区区內宅后院。 她要做这侯门真正的掌权者和话事人,她要在权势场上分一杯羹,而不是在牌桌下等著施捨和关爱。 重活一世,她想,权力的滋味比被爱更迷人。 话音落地,裴余时怔了须臾,旋即,目光定定地看向裴桑枝:“你比我以为的更有野心。” “桑枝,不要以女子有野心勃勃为耻,不用以恭顺善良为荣,更无需扭扭捏捏。” “公主曾说,才能、品行、心胸、气度,与性別並没有必然关係。莫要信什么尊卑,更不要被世俗束缚,耗尽生来便有的力量。” “野心,也是力量。” “你若能走到那一步,我亲自去奏请陛下,让你袭爵又何妨。” “大乾的史书上,已留有女帝之名。” “这条路,有人蹚过了。” 裴桑枝怔愣的站在原地,眼神空空荡荡无所依。 駙马爷的字字句句如同重锤锤响的鼓声,震得裴桑枝耳中嗡鸣。 她抬手,轻轻的按住发颤的心口。 这一刻,她觉得,她的心跳声也是震耳欲聋。 先行者做的事情,终归留下了一片又一片的涟漪,是有意义的。 不要以野心勃勃为耻。 不用以恭顺善良为荣。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良久。 良久。 裴桑枝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祖父,大智若愚不是恭维,是真心实意的敬服。” 或许,裴駙马虽拙於谋略机变,钝於人情往来。 可,眼界、见识、心性却是一等一的。 裴余时白了裴桑枝一眼:“倘若你能托生在荣皇后掌权时,位极人臣不是虚妄。” “不过,时下风气虽比不得当年,但,当今陛下也是难得的开明之君。” “走到哪一步,看你自己的本事。” “不要在这里杵著了,影响我在故地怀念公主。”裴余时嫌弃的摆摆手。 裴桑枝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身:“孙女儿告退。” 这一礼,是心悦诚服。 …… 听梧院。 裴桑枝斜倚在软榻上,散漫的抿著热茶。 低眉顺眼的素华,心惊胆战之余,硬著头皮道:“四姑娘,侯爷和夫人差人传话……” 裴桑枝抬抬眼:“素华,我听的见。” 隨后,指尖摩挲著袖口,沉声道:“我知你是母亲安插的眼线,入听梧院伺候不过奉命盯梢,你也无须再遮遮掩掩。” “这般费心替母亲作眼,可领了双份月钱?” “趁我尚有耐心,你是自己打开天窗说亮话,还是由我將你送回折兰院。” “素华,你自己选。” 素华的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儿。 不用怀疑了,她孝敬夫人的陪嫁嬤嬤,被指到四姑娘院里就是错误的决定。 主要是,她真的没想到四姑娘竟疾风扫落叶般,从侯府任人践踏的小可怜,一跃成为有駙马爷撑腰的香餑餑。 这咸鱼翻身的架势,简直就像一股龙捲风。 风靡上京城的话本子都不敢如此写! 太快了。 快的让人猝不及防。 素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四姑娘饶命,夫人攥著奴婢的身契,奴婢不敢不从。” 裴桑枝语气玩味,重复呢喃:“四姑娘?” 素华心领神会:“姑娘。” 裴桑枝直起身来,目光幽幽的注视著素华:“留下,还是走?” “若是留下,我待会儿便能討来你的身契。” “若是走……” 素华冷汗涔涔,叩首:“奴婢愿继续侍奉姑娘。” “求姑娘成全。” 没有退路,更没有选择。 姑娘把她退回,总要有冠冕堂皇的说辞。 她不觉得姑娘会替她一个眼线周旋美言。 届时,等待她的不是被发卖,就是死的不明不白。 与其瞻前顾后,不如一条道儿走到黑! “当真想清楚了?” 小桌上的茶盏,水雾裊裊,氤氳不休,模糊了裴桑枝本就喜怒不明的面孔。 “人这一生如涉江采芙蓉,行差踏错半步,便是万劫不復。” “所以,凡事,当三思而后行。” “毕竟,首鼠两端之徒,左右逢源之辈,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她观察过素华,心里跟明镜似的,规矩仪態也说得过去。 可用。 素华咬咬牙,豁出去般道:“奴婢想清楚了。” 裴桑枝目光骤冷,声音却噙著笑:“倘若有人以你血脉相连的幼弟相胁迫呢?” “毕竟,你那幼弟,是二哥身边的书童啊。” 素华悚然大惊,不可置信的望著裴桑枝,慌乱之下,喃喃解释:“姑娘,奴婢是遭了灾的孤……” 撞上裴桑枝那双幽冷的仿佛看死人的眸子时,素华所有欲盖弥彰的辩解再也说不出口。 苦笑一声,认命道:“姑娘是如何得知的?” 父母歿於灾荒,她牵著幼弟逃难时被人群衝散。 苦寻数月无果,便自知幼弟凶多吉少。 为了活下去,她不得不插草自卖为奴。 孰料,有一年府中添置僕役,她却在官牙领进府的人堆里,瞥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弟弟因识得几个字,侥倖被二公子挑中当了书童。 她知高门大户的后院水深,便没有大张旗鼓的相认,私底下相处更是谨慎克制。 她以为,那是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阴差阳错。”裴桑枝平静道:“我不欲为难你,对令弟更没有恶意。” 在她活的不如一条狗的时候,素华姐弟给了她两块糠饼。 前世,她被侯府强送入庵堂。 最初,她挣扎过,她逃过。 她逃下过那座山,面颊上泥垢结块,脚底溃烂流脓。 像个乞丐,也像个疯妇。 素华姐弟没有认出她是府里的四姑娘,见她可怜,给了她两块掺著麩皮糠饼。 糠饼,救不了她的命,也不能让她逃出生天。 但,终究是被血亲遗弃后得到的零星善意和心软。 后来,她听月静庵的静慧说,折兰院的素华丧心病狂的下毒要杀裴二郎,被发现时口口声声要替幼弟报仇。 多番打听,方知,素华的幼弟被裴二郎送上了同窗的床榻,褻玩致死。 “过些时日,我会將你弟弟拨到老太爷院子里。” 到底是记掛著两块糠饼的恩。 第41章 我也演戏演累了,父亲也歇歇吧 素华被突如其来的话击中,嘴唇翕动,张开又合上,却发不出声音,索性直接对著裴桑枝哐哐哐猛磕头。 似是不知疼痛一般。 “不必磕了。”裴桑枝轻声道。 素华眼泪簌簌落下,伸出手指,哽咽著,:“姑娘,素华愿以命相隨。” “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见素华如此情態,裴桑枝心沉了沉,顰眉,疑惑道:“你弟弟他……” 难道,裴二郎下手这般早吗? 但愿是她多虑了。 事到如今,素华也不再隱瞒,喉头哽的生疼,颤抖著说道:“不敢瞒姑娘。” “自打去岁深秋起,每逢二公子休沐归家,奴婢总会在阿弟手臂上发现累累伤痕,要么红肿发紫,要么就渗著血。” “头回瞧见时,他报喜不报忧,支吾说是不小心磕破的。” “但,这番说辞怎么可能瞒的过奴婢。” “奴婢一眼就瞧出,那红肿发紫的瘀痕,是戒尺一记摞著一记,生生抽出来的印子。那渗血的伤口,是用锋利的短刃划开的。” “二公子便有那样一把短刃,是世子爷送予二公子的生辰贺仪。” “奴婢用经年攒下的月例银钱打点夫人房中的陪房嬤嬤,方得了机缘安插至姑娘身侧当差。” “本是想藉此机会在夫人跟前討个巧,博得夫人青睞,盼著日后能求一份体面恩典,给阿弟换个差事,哪怕是去前院做洒扫的小廝,也总好过日日被打骂泄愤。” “姑娘,奴婢一时鬼迷心窍……” 裴桑枝暗自稍稍鬆了口气,不幸中万幸,还好没有到最不堪最绝望的时候。 “素华,我解你后顾之忧,你当以忠诚相报。” “倘若有半分异心,即便天不诛你地不灭你,我也必杀你和你弟弟。”裴桑枝恩威並施道。 素华抹了把面颊上淌著的泪水:“今日起,奴婢的命就是姑娘的,姑娘让奴婢往东,奴婢绝不往西。” 裴桑枝垂眸,注视素华良久:“待裴二公子下次休沐归府,你弟弟就解脱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裴桑枝的言语中也没有再装模作样的称呼裴二郎为二哥。 素华不是个蠢的,领悟到了裴桑枝的弦外之音。 看来,姑娘掀起的这股颶风,怕是会久久不散了。 侯府的主子们,一个都逃不了。 不知怎的,素华心底涌出股畅快。 一条路走到黑又何妨。 “奴婢叩谢姑娘。”素华一字一顿。 裴桑枝身子往前一倾,递给素华一方帕子:“擦擦眼泪,莫要被人看出端倪,还要去折兰院请安呢。” 素华没有扭扭捏捏,接过帕子,將眼泪擦拭的乾乾净净,又迅速调整好情绪,恭恭敬敬道:“四姑娘,请。” 裴桑枝挑挑眉。 必须得承认,素华是真的上道。 折兰院。 “跪下!” 裴桑枝刚跨过门槛,话音未及出口,裹著戾气的阴沉暴喝声便劈头盖脸的砸烂,將她钉在原地。 “逆女,谁给你的胆子自作主张惊扰老太爷。” 永寧侯看著裴桑枝,气不打一处来。 裴桑枝熟练地眼尾一红,哀哀戚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里满是不解和难过:“父亲,祖父下山回府,不是好事吗?” “母亲说,侯府没有指望和靠山,闔府安危荣辱皆繫於您一人之肩。” “祖父身份尊贵且交友广泛,若能得祖父鼎力相助,父亲肩头重担不也能稍得喘息之机?” “女儿愚钝,实在不明白。” “这明明是喜事啊。” 永寧侯一噎,莫名其妙有种一拳打在上的无力感和憋屈感。 裴桑枝说的这般理直气壮,字字句句又像是在替他著想,倒衬的他这个做父亲的在无事生非似的。 永寧侯有心磨一磨裴桑枝骨子里的野性,沉声道:“桑枝,你是要替为父当家做主吗?” 尤其是在看到裴桑枝压根儿没有半分要跪的模样时,心头怒火更盛,面色也隨之越发难看。 这一瞬间,永寧侯不由得怀疑,他真的看透过这个看起来怯懦可怜又战战兢兢的女儿吗? 裴桑枝轻飘飘的抬眼。 问什么? 她不说,永寧侯不高兴。 她说了,永寧侯还是不高兴。 “我全心全意替父亲排忧解难,父亲竟如此误会我。”裴桑枝捏著帕子,痛心疾首。 永寧侯已经卑躬屈膝了整整一天,此刻容忍不了一丝一毫的指责和冒犯:“女子三从四德乃礼教大义,亘古不易。” “本侯训斥你,你自当虚心受教,而非妄逞口舌之利。” “悖逆不驯,错上加错!” “你不跪,我就打的你跪!” 说话间,永寧侯就抄起了一旁的马鞭。 裴桑枝见状,將绢帕收进袖笼,神色陡然冷冽,所有的畏缩胆怯再无半分痕跡,自顾自上前两步,端坐在雕大椅上,眸光直直的望向永寧侯。 “我也演戏演累了,父亲也歇歇吧。” 在她费尽口舌请动了裴駙马这尊大靠山的那一刻起,她就不是能被永寧侯隨手碾死的螻蚁了。 清玉殿下薨逝前,定周全思虑了裴駙马的余生。 真当她没有察觉到那些神出鬼没的护卫裴駙马的暗卫吗? 更遑论,她重生后,一连唱的两场大戏,没一幕是白唱的。 世人眼中,诸如蛮横、忤逆、不孝之类的这些字眼,永远不会跟她沾边。 就算永寧侯夫妇说的口乾舌燥,旁人也会下意识认定是污衊。 看不惯她,又干不掉她了,她又何必再委委屈屈。 来之前,还准备再装装的。 现在…… 呵! 都要用马鞭抽她了,她还装什么装! “父亲这般无能狂怒,小发雷霆,是在怒什么?” “怒自己煞费苦心营造的虚偽假面,终究裹不住败絮內里的刻薄阴损吗?” “还是怒自己年过不惑,明明膝下子女双全,却后继无人?” “亦或者是怒蝇营狗苟半生,东施效顰,依旧不伦不类的没有被上京权贵接纳吗?” “自我认祖归宗,父亲从未施捨过我一丝一毫的怜悯和慈爱,而今装腔作势,委实不像话呢。” 永寧侯怒不可遏,身体颤抖堪比风中残烛,晃了又晃。 庄氏则是傻眼了,目瞪口呆的瞪著裴桑枝。 明明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裴桑枝疯了? 如果没疯,怎么有胆子反过来挑衅侯爷,在侯爷的雷区反覆横跳。 对,就是挑衅。 这些话,就是赤裸裸的將侯爷的脸面撕下来,扔在地上踩啊踩,顺带还吐了口唾沫。 第42章 母亲,父亲骂你孽障呢 “逆女!”永寧侯咬牙切齿,攥著马鞭的手青筋暴起,作势高高扬起,似是打定主意要给裴桑枝一个教训,又似是在维持自己岌岌可危的威严。 裴桑枝的目光依旧不闪不避,继续直勾勾的盯著永寧侯,嘲弄意味十足:“逆女?” “父亲不曾视我为骨肉,又有何资格骂我为逆女。” “以前,在父亲眼里,我是杂草,死了就死了。” “现在,在父亲眼里,我是棋子,能用则用,不听话就狠心打磨。” “事实如此,父亲气的好生没有道理。” 裴桑枝歪了歪头,覷向大气不敢出又眼神乱飘的庄氏:“母亲觉得呢?” “罢了,母亲定不会与我有共鸣。” “毕竟,母亲明知父亲有妻子仍不知羞耻的暗通款曲,想来是钟情的不可自拔。” 庄氏:…… “放肆!”庄氏虚张声势厉喝,“你这孽障是要翻天不成!” “自古为人子女者以孝字当先......哪家闺阁女子似你这般悖逆乖戾!” “还不速速跪下,给你父亲磕头请罪,求得原谅。” 庄氏气的直咬后槽牙。 裴桑枝牙尖嘴利起来,就像是被荣国公上身一般。 裴桑枝勾唇,问的认真:“翻天?” “父亲,您是天吗?” “是的话,女儿恭恭敬敬的给您行三拜九叩的大礼也未尝不可。” 永寧侯的怒火一滯,哑口无言。 “你这个孽障,就不怕祸从口出,连累闔族被诛吗?” 裴桑枝:若是怕,她上辈子也就不会挺著最后一口气敲响登闻鼓了。 登闻鼓一响,多的是人落井下石。 没有亲眼看到永寧侯府被抄家流放,还真有些遗憾。 裴桑枝惋惜地嘆了口气,一本正经道:“母亲,父亲骂你孽障呢。” “一把年纪了,就不怕祸从口出吗?” 永寧侯和庄氏齐齐无语。 怎么感觉裴桑枝就跟个刺蝟似的,碰哪儿都扎一手刺。 不,更確切的说,裴桑枝就是一坨烂狗屎,谁想捏一下,都得惹一身腥臭。 什么玩意儿啊!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永寧侯怒极反笑:“装可怜怯懦装了月余,我这个做父亲的自愧不如。” 裴桑枝:“父亲谦虚了。” “比演戏,比虚偽,比无情,谁又会是父亲的对手。” “父亲,您还打吗?” 说话间,直接伸出手,一把扯过了马鞭,握在掌心摩挲把玩。 在乡下长大,做惯了苦力活,缺什么都不会缺蛮劲。 永寧侯气的说不出话,什么棋子,什么攀高枝,他现在只想裴桑枝死! “你以为,有老太爷做靠山,就能横行无忌了吗?”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带著无边的冷厉。 裴桑枝摇摇头:“我也没想横行无忌啊。” “奉劝父亲一句,日后休要把我当个小玩意儿似的糊弄拿捏。” 在看到永寧侯赤红的眼睛时,裴桑枝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缓了缓声音,意味深长道:“我们可是一家人呢,偏生显得我是个寄人篱下的可怜虫。” “我也只是想被公平对待,你们不给我,我只能自己討了。” “父亲最懂权衡利弊,能理解我的无奈吧。” 永寧侯的眉心动了动,有些摸不透裴桑枝的路数。 疯完了? 这是示弱? 还是爭宠? 难道,裴桑枝闹出这么大阵仗,就是为了把明珠撵出府。 越思忖,脑子里越是一团乱麻。 “你……”永寧侯试探著道:“你憎恨明珠?” 裴桑枝半真半假道:“易地而处,恐怕没有人能不怨懟吧。” “十四年来,她霸占了我的身份,抢走了父母的疼爱,夺走了哥哥的关怀。我为她做牛做马,替她挨打受骂,熬过数不清的苦日子,她却踩著我的血泪活得光鲜。” “裴明珠……” “明珠……” 裴桑枝声音玩味的重复呢喃著。 “我活的猪狗不如,她却是永寧侯的明珠。” 永寧侯和庄氏硬生生打了个寒战。 尤其是庄氏,愈发想不通裴桑枝这副又疯、又善变、又爱装的性子到底隨了谁。 这般诡譎,怕是连侯爷这个做爹的都相形见絀。 永寧侯眼神幽幽,眸含审视,惊疑不定的目光一寸寸逡巡著裴桑枝。 心下起起伏伏,难以平静。 “所以,你在府门外口出狂言是嫉妒心作祟,想毁了明珠?” 裴桑枝:“此言差矣,我分明是为了侯府清誉著想,防微杜渐,把问题扼杀在萌芽。” “你不说,我不会说,人人不说,那裴临允和裴明珠不知收敛,日復一日的,万一真干出什么丑事该怎么办。” 永寧侯狐疑:“你有这么好心?” 裴桑枝坦白:“我没有。” “但,我想嫁入高门,所以绝不允许有不三不四的人拖累。” 永寧侯皱皱眉,半信半疑:“纵有缘由,那你也不该当著闔府下人的面说这般话。” 裴桑枝摊摊手:“裴临允先嘴贱的。” “打蛇,当然打七寸!” “我看裴临允的反应,也不像是全然问心无愧,父亲最好还是问问。” 庄氏再也控制不住的插嘴:“桑枝!你怎能冷心冷肺到这般田地!连血脉亲情都不顾了!” “允哥儿是你一母同胞的三哥,明珠是你名义上的妹妹,就算你心里有再大的委屈和怨恨,也应该关起门来说。” 裴桑枝看傻子似的看向庄氏,毫不留情道:“你的心是不是偏到胳肢窝了?” “还是说,裴明珠是你跟情郎生的野种。” “要不然,我实在想不出理由,我的亲生母亲怎么会如此的眼瞎又偏心!” “至於冷心冷肺,我跟父亲学的啊。” “我是父亲的种,权衡利弊,一心往上爬不就是父亲毕生绝学吗?” 庄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离经叛道!” “不可理喻!” “粗鄙不堪。” “我是你的母亲啊,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 裴桑枝不疾不徐,反唇相讥:“天底下都有你这样的母亲,有我这样的女儿还有何稀奇?” “是是是~” “母亲最循规蹈矩,最高雅雍容了。” 永寧侯听的脑子嗡嗡嗡响:“庄氏,你住口!” 旋即,方对裴桑枝道:“明珠与成家郎君的婚约乃两家商定,你既重利益,就该明白这桩婚事於侯府可添助益,於你也是利大於弊。” “你是聪明人,这世上也没有解不开的仇怨,何必困守过去的痛苦,放弃眼下唾手可得的利益。” “你和明珠真假千金的闹剧,时间一久,便无人再提,这般姻亲相连,明珠嫁的好,自然为你的婚配之事平添几分倚仗。” 永寧侯强压著怒火,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 裴桑枝:真真是站著说话不腰疼。 不过,眼下能撕破脸,但不能上赶著找死。 第43章 裴明珠变裴春草 裴桑枝眸光幽冷,声音诡譎:“父亲说的確有几分道理。” “但,我是真的厌恶裴明珠。” “她越是光鲜亮丽,就越像一根刺扎进我结痂的伤疤,在我面前每晃一次,我就血肉模糊一次。” “父亲,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七情六慾,不能免俗,心头恨意,实在难消。” 庄氏指著裴桑枝,气的肩膀抖成了筛子,正欲开口。 “別逼著我扇你!”永寧侯怒瞪庄氏。 庄氏嘴唇囁嚅,手中的帕子几乎被绞烂了,恨恨的紧咬银牙。 侯爷竟然有退让之意! 永寧侯继续道:“桑枝,你想如何?” 裴桑枝莞尔一笑,眉眼似新月:“果然同父亲说话总是这般投契,不像某些人……” 说到此,裴桑枝顿了顿,刻意拖长尾音,眼波掠过气的面红耳赤的庄氏,“脑仁儿里灌满泥淖狗屎,说出的话,臭不可闻,脑子更是愚不可及。” 永寧侯嘴角一抽,心绪复杂。 好消息,被人夸了。 坏消息,被裴桑枝夸了。 尤其是,与他作比的参照是脑袋似是被驴踢了的庄氏。 “休要东拉西扯。”永寧侯轻咳一声,正色道。 裴桑枝乖顺:“好,听父亲的。” “我知父亲如我一般看重利益,女儿孝顺,自不会让父亲为难,捨去一枚精雕细琢十四载的棋子。” “然,我心中忿恨也需发泄,否则会被逼疯的。” 裴桑枝把玩著手指,云淡风轻继续说著:“疯子做出什么丧心病狂又大逆不道的事情都在情理之中。” 永寧侯咬牙: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你继续说。” 裴桑枝眼瞼轻扬:“父亲觉得,我堂堂永寧侯府的真千金闺名桑枝,而一个鳩占鹊巢的假千金名唤明珠,合適吗?” 永寧侯闻言,袍袖下的手驀地一松,缓声试探著道:“那我设宴广邀上京达官显贵,在其见证下,开祠堂改族谱,给你另择祥瑞嘉名,可好?” 刚刚经歷了被裴桑枝指著鼻子骂,永寧侯此刻竟贱兮兮的打心眼里觉得,改名之事一点儿都不过分。 裴桑枝摇摇头,朱唇轻启:“不好。” “父亲,自古以来卑从尊,如今该忍让一二的是贗品,而非我。” “父亲觉得,春草二字可好?” “桑枝、春草,一听就是相亲相爱的姐妹呢。” “生机勃勃,寓意也好的紧。” 永寧侯:裴桑枝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此等行径,纯粹是在把明珠当戏台上的丑角戏弄! 倘若他真依裴桑枝,明珠也就顏面扫地了。 可,倘若他不依著裴桑枝,依裴桑枝的难缠劲儿,指不定出什么么蛾子呢。 裴桑枝目光灼灼:“难道,父亲觉得不好吗?” 永寧侯紧皱著眉,指尖无意识摩挲著袖口,面露思忖之色。 只一眼,庄氏便知永寧侯动摇了。 现下的默不作声,不过是在权衡。 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从其重,单看侯爷心里的天平偏向何人了。 “如此,你真的能消气?”永寧侯望向裴桑枝。 裴桑枝似笑非笑:“是不是真的消气不消气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家宅安寧。” “父亲,女儿在市井乡野摸打滚爬,自有分寸。” “毕竟,我可不想再过以前的苦日子了。” 不是消气,而是小出一口恶气,再暂时稳住永寧侯。 永寧侯抿抿唇:“既如此,那便依……” “侯爷。”庄氏急切地脱口而出:“还请侯爷三思。” 庄氏话音未落,另一道声音已自廊檐下传来。 两道声线几乎同时响起。 “父亲,孩儿有异议。” 裴桑枝循声看去,但见裴谨澄挟著满身霜寒,气势汹汹的跨入门槛。 肩头沾著草屑,衣摆还凝著夜霜。 落后其半步的裴明珠死死揪著裴谨澄的衣袖,泪珠断了线似的往下坠,无声的呜咽著。 裴明珠的手紧紧攥著衣摆,整个人脆弱的犹如枝头颤巍巍的瓣,仿佛风一来,就会从零落成泥。 真真是有股我见犹怜的美感。 裴桑枝挑挑眉,是挺赏心悦目的。 裴谨澄安抚似的隔著袖子拍了拍裴明珠的手背。 隨后,朝著永寧侯作揖道:“父亲,桑枝的提议如此恶毒荒唐,您怎可纵著她胡作非为!” 其间,不忘用失望悔恨的眼神瞪著裴桑枝,似是在怨怪裴桑枝欺他骗他,在他面前装腔作势,在悔恨他愚蠢的信了裴桑枝楚楚可怜的样子。 裴桑枝眉眼含笑,目光不闪不避。 就那样,坦坦荡荡又问心无愧的回望著裴谨澄。 上辈子,为保裴明珠清誉,把她推出去的主意,就是顶著怀瑾握瑜美名的裴谨澄出的呢。 什么藤萝附乔木,唬人而已。 她恨不得绞杀了裴谨澄! 这种偽君子,就该被撕烂温润矜傲的外衣,被人践踏,被人戳著脊梁骨骂,就算是死,也不能死的清净。 “怎么会是胡作非为呢?”裴桑枝不疾不徐说道:“改一个闺名,抵十四载鳩占鹊巢的锦衣玉食的富贵日子,无异於是桩一本万利的买卖。” “但凡放出风声,毛遂自荐的人怕是能从永寧侯府排到数百里之外。” “大哥也要如母亲一般不顾血缘亲情偏心裴明珠,还是要像裴临允一般揣著见不得人的心思,跟裴明珠同进同出?” 裴桑枝歪歪脑袋,问的煞有其事。 裴谨澄不知府门外的那番爭执,幽暗的眸子里掠过些许迷茫。 永寧侯和庄氏则是头皮发麻。 谨澄不同於临允,临允的名声在那场祠堂大火后,已经很难挽回了。而谨澄是侯府的世子,端方美玉风雨不染的美名绝不可有损。 尤其还是这种有悖伦理纲常的污糟事! “谨澄,你住口!”永寧侯忙不迭地喝止。 不达目的的裴桑枝,就是条见谁咬谁的疯狗,委实没有必要往上撞。 裴谨澄皱著眉,不解的爭辩道:“父亲,明珠工琴擅画通晓六艺,进退有度容止合仪,素来是上京贵女中的佼佼者,更是成景翊认定的未过门的妻子。” “明珠改春草,明珠何地自容,又让成家作何观瞻。” “这些年来,明珠的言谈举止配的上明珠二字。” 隨后,又直截了当的冷声质问裴桑枝,说道:“即便你心中有气,也不该如此折辱明珠!” “你忘了你曾对我说过的话吗?” “还是说,往日温良谦卑皆是假象,这般阴鷙刻薄,才是你的本来面目?” 裴桑枝的手心倏地有些痒,想扇几巴掌止止痒。 第44章 挨了裴桑枝两巴掌加一刀子 这般想,便这般做了。 她看的分明,永寧侯的底线在侯府的爵位、在他自己的尊荣。 至於旁的,灵活的很。 “啪。” 裴桑枝抬手就是一巴掌,重重的扇在了裴谨澄脸上。 裴谨澄还没反应过来,便又挨了巴掌。 这下,莫说是永寧侯和庄氏了,就连裴明珠也愣住了,眼泪悬在长睫上,樱唇微张,却忘了呜咽。 裴谨澄怒喝:“你敢打我?” 裴桑枝頷首:“打你顶撞父亲,打你亲疏不分,打你愚蠢狂妄,打你有负父亲期望。” “身为侯府世子,被父亲寄予厚望,自小延请四方名儒教导,哪怕是块顽石,也该被打磨的发亮了。” “偏生你蠢,在如此优渥的资源堆积下,还是一副朽木模样。” “有你做世子,侯府何愁不衰败。” “你让父亲后继无人,你说你该不该打。” 裴谨澄的怒火中烧,胸膛剧烈起伏,口不择言:“如果不是你突然冒出来,侯府本该过风平浪静欣欣向荣的安稳日子,而不是似如今这般,诸事不顺,成为上京城的笑柄。 不,不是口不择言,是真心话。 这一刻,裴谨澄终於理解了裴临允对裴桑枝的厌恶。 “你,就是扫把星!” 话音落下,裴谨澄等著看裴桑枝急的跳脚的样子。 然,裴谨澄註定要失望了。 裴桑枝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嘖嘖称奇:“原来,这才是怀瑾握瑜的谨澄公子的真面目啊。” “如此说来,我打的更理直气壮了。” “烂泥扶不上墙!” “瞧瞧这副狰狞丑陋的嘴脸,跟田间乡野拿妻女撒气,吸父母姐妹血肉的废物有何区別。” 裴谨澄忍无可忍,挣开裴明珠攥著他衣角的手,欺身上前,狠狠的掐住了裴桑枝的脖子。 这一幕,发生在电光石火间,永寧侯根本来不及阻止。 裴桑枝笑著,任由裴谨澄掐。 须臾,似是笑够了,袖中滑落下一把匕首,横在了裴谨澄的脖颈间。 她倒要瞧瞧,到底是裴谨澄的手劲儿大,还是她特意打磨过的匕首快。 裴谨澄不鬆手,裴桑枝握著的匕首就往前推一下。 霎那间,血珠滚滚。 庄氏嚇的容失色:“裴桑枝,你个疯子!” “侯爷,您救救谨澄啊。” “他是你我的长子。” 永寧侯面色阴沉,眸底却又闪烁著常人看不懂的光。 “都住手!” “否则,一併逐出家门!” 裴谨澄感受著脖颈间火辣辣的疼,垂眸看著眼神玩味又疯癲的裴桑枝,终是先一步鬆开了手。 裴桑枝漫不经心的甩了甩匕首上的血跡,而后缓缓用帕子擦拭著。 “谨澄。” “大哥。” 房间里乱作一团。 庄氏和裴明珠围在裴谨澄身侧,又急又怕。 永寧侯没有动,只是凝著眉,定定的注视著裴桑枝。 他这个女儿,非池中之物。 “桑枝,倘若刚才是为父掐你,你可会不假思索的动刀子?” 裴桑枝挑眉,笑道:“父亲不会的。” “我活著,比死了更有价值。” “不是吗?” “父亲可没有裴谨澄那么蠢。” 永寧侯心绪翻涌,复杂不已。 他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在忌惮、愤怒之余,他竟有些欣赏裴桑枝。 裴桑枝的话又一次激怒了庄氏,庄氏眼眶猩红,张牙舞爪的扑了过来。 裴桑枝不慌不忙:“父亲,为人女,刺伤生母,到底不妥,还有劳您辛苦教妻了。” “母女相残可比兄妹鬩墙难听多了。” 永寧侯沉哼一声,未置一词,庄氏的脚步就定在原地。 裴桑枝“现在能聊聊裴明珠改名的事情了吗?” “当然……”裴桑枝放缓语气:“免的你们抨击我不近人情,我给你们两个选择。” “要么改名字,要么各归其位!” “不过分吧?” 庄氏冷笑一声:“不过分?” “你怎么有脸说出不过分这句话!” 裴桑枝面无表情:“当然靠的是爹娘给的脸啊。” 裴明珠哭的梨带雨:“父亲、母亲、大哥……” “我捨不得离开你们,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永寧侯发问:“那你是同意更改闺名了?” 裴明珠闻言,轻咬著下唇,没有言语,只是可怜兮兮的望著庄氏和裴谨澄。 她当然不想啊。 春草,春草,多卑贱的名字啊。 侍奉在正儿八经大家闺秀身边的一等丫鬟,都鲜少唤什么儿呀草的。 但她不能说,她得將希望寄托在母亲和大哥身上。 裴桑枝侧侧头,看著委屈巴巴又显得单纯无害的裴明珠,问的真诚:“你就一点儿都不想你的亲生爹娘吗?” “你那一对爹娘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娘卯足了劲儿偏宠耀祖,你爹乐此不疲的偷爬十里八村寡妇的床,指不定你有多少同父异母的手足呢。” “你若是回了家,日子会热闹的很,不怕孤单无趣。” “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也不知似你这种算什么?” 庄氏:裴桑枝的嘴可真贱啊! 裴明珠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仅仅听裴桑枝的描述,她就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窒息感。 那种感觉就像是被大鼻涕糊了一身,又像是蜕皮的蛇在她背上爬。 噁心,又令人抓狂。 她简直不敢想像那样的日子该如何过。 不。 她必须得是永寧侯的千金! 裴谨澄:“够了!” “你非要逼死明珠才罢休吗?” 裴桑枝摊摊手,吐出句“我已经很仁至义尽了”后,朝著永寧侯撇撇嘴,心安理得的將这一池子浑水转给永寧侯。 永寧侯略作思忖,沉沉的目光扫过裴桑枝和裴明珠,心下渐渐有了计较。 此一时,彼一时。 裴桑枝的身后还有駙马爷撑腰,暂时除不得。 更莫说,他觉得,裴桑枝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潜质! 重利,是件好事。 他不怕裴桑枝利慾薰心,就怕裴桑枝无欲无求,只想泄愤。 “明珠。”永寧侯眉心微蹙,摆出一副为难的姿態,欲言又止,最终嘆道:“明珠啊,桑枝在外受了十四年苦楚,你替她享了这十四年富贵......” “论起来,终归是你欠了她的。” “桑枝的话虽说的冷漠,但她很明显也不想把事情做绝。” “改个名字而已,春草春草。” “千里万里春草色,黄河东流流不息,这般气象,何尝不是勃勃生机欣欣向荣的美好寓意。” “就当是在偿还桑枝了,可好?” 裴明珠羞愤欲死。 那是改个名字而已吗? 裴春草这个名字,就是赤裸裸的讥讽和蔑视。 永寧侯负手而立,沉吟片刻后,继续道:“成家那边为父自会替你周全应对,保你婚约无忧之。” “至於对外交代,言辞分寸自然也会慎之又慎,断不会令你失了体面。” 裴明珠:话说的轻巧! 第45章 贯彻趁人之危的优良美德 明珠和春草,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说的再好听,她也难逃沦为笑柄的命运。 裴明珠暗恨,面上却是啜泣不语。 喉间溢出的低低呜咽声,断断续续,像极了小兽舔舐伤口的哀鸣,听的人肝肠寸断。 裴桑枝胜券在握的静静欣赏著。 她清楚,裴明珠这套楚楚可怜的哭泣,对满脑子利益的永寧侯毫无用处。 就像她也曾淌著血泪,跪伏在地,拉扯著永寧侯的衣摆,苦苦哀求,而永寧侯只是嫌恶的用看一滩烂泥的眼神看著他,冷漠的任小廝一根根掰折她的手指。 正如裴桑枝所预料的那般。 永寧侯神情不见波动,依旧是那副做作的为难。 而庄氏和裴谨澄,一个满是心疼,一个用恨不得生吞活剥的眼神瞪著裴桑枝。 然而,脸上的巴掌印和衣襟上斑驳的血跡,让这份威慑显得苍白无力。 裴桑枝伸出手,在脖颈间划了划。 裴谨澄气恼,却不敢对上裴桑枝的视线。 又疯又癲的裴桑枝属实嚇人的的紧。 永寧侯没有任由沉默蔓延,抬眼直视,加重语气,再次重复道:“明珠,你想好了吗?” 裴明珠紧咬著下唇,心不甘情不愿,却又不得不窝窝囊囊的点了点头。 “都听父亲的。” 短短一句话落地,旋即便泣不成声,慌乱的欠了欠身:“女儿先告退了。” 裴桑枝充分贯彻趁人之危的优良美德,笑意盈盈开口“春草妹妹,且慢!” 裴明珠仓皇的脚步猛地停住,强烈的羞耻感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让她窒息。 可,眼下的情况又不允许她夺门而逃。 裴明珠死死攥紧颤抖的双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哽咽道:“不知桑枝妹妹有何见教。” 裴桑枝徐徐道:“父亲说,春草妹妹行事有差,给侯府平添了不少麻烦,连夜前去寻苦主负荆请罪。” “春草妹妹可求得苦主的宽宥了?” 裴明珠:哪壶不开提哪壶! 永寧侯闻言,也顺势看向了裴明珠,眸含关切。 裴明珠囁嚅著:“父亲,女儿无用,那说书老先生执意要三哥登门谢罪。” 裴桑枝似笑非笑:“说来也奇,这十四载,春草妹妹是吃乾饭的吗,怎会如此不中用的?” 永寧侯面色一沉,声音冷峻:“先下去吧。” 旋即转向裴谨澄,语气稍缓:“你也退下,去止止血,好生包扎包扎伤口。” “今夜,折兰院发生的一切,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们心里要有分寸。” “若让本侯在外听到半句閒言碎语……” 永寧侯的视线扫过所有人,警告意味十足。 裴桑枝抢先保证:“父亲放心,女儿绝对守口如瓶。” 永寧侯:他不需要始作俑者保证! 在永寧侯森然眼神的注视下,其余人亦頷首。 隨著裴谨澄和裴明珠的离开,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桑枝,那日侯府祠堂起火,是你的手笔吗?” 裴桑枝摇摇头:“父亲未免太过抬举女儿了。” “女儿虽不拘小节,行事恣意,却也是个敢作敢当的性子。” “不是我做的,我绝不会承认。” “是我做的,我也绝不会遮掩。” 永寧侯嘴角抽搐,这股不要脸的劲儿倒真的是他的种儿。 真是造化弄人,膝下儿女成群,到头来最肖似他的,竟是未曾受教过一日的裴桑枝。 若裴桑枝是男儿,他怕是会欢天喜地庆祝后继有人。 眼见撬不开裴桑枝的嘴,永寧侯便不再討嫌。 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抬手轻轻一挥:“今夜这般忤逆之举,念在你这些年確实吃了不少苦头,为父暂且不予追究。但记住,下不为例。” 顿了顿,又沉声补充道:“至於明珠改名一事,既然已经依了你,往后便莫要再处处与她为难了。” “还是那句话,权衡利弊、纵横捭闔,最忌讳感情用事,绝不可一而再再而三的做得不偿失之事。” 裴桑枝敛起了一身的尖刺,乖顺道:“父亲教训的是。投桃报李,女儿也会在祖父面前替父亲美言几句的。” 永寧侯一噎。 这话听著可真是彆扭。 “你……”永寧侯搓了搓,结结巴巴道:“你能不能告诉为父,究竟是如何说服駙马爷下山的。” 裴桑枝信口胡诌:“不曾苦口婆心的说服。” “祖父一见我,便觉我颇有清玉殿下当年的风采,直言必会护我周全,做我扶摇直上的靠山。” 永寧侯哑然。 “真的假的?” 裴桑枝郑重其事的頷首道:“千真万確。” “父亲若心存疑虑,不妨亲自去向祖父求证。” 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她给自己脸上贴的金,怎么了! 永寧侯訕訕:“那倒也不必。” 尷尬之余,又觉心潮澎湃。 駙马爷要做桑枝扶摇直上的靠山啊。 那,桑枝攀上高枝儿还远吗? 这下,永寧侯都有些看不上人丁稀薄荣国公府了。 裴桑枝淡笑著:“父亲若再无其他吩咐,女儿便先行告退了。” “去吧。”永寧侯温声道。 声音里夹杂著隱晦的热切和期盼。 庄氏看在眼里,恨在心里。 等裴桑枝的身影在视线里消失,永寧侯幽幽嘆了口气。 明珠改春草,他该如何向成府交代。 又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 成府。 清静古朴的竹楼里,灯火幽幽。 发须皆白却又精神矍鑠的成老太爷,盘腿坐在蒲团上,神色淡泊的翻看著案头堆著的几卷《黄庭经》。 对面,跪坐著正值壮年的成尚书。 “父亲。”身居高位的成尚书,此刻却神情拘谨,肩膀绷的紧紧的。 成老太爷缓缓闔上泛黄的《黄庭经》,声音不高,字字清晰道:“裴余时下山回府了?” 成尚书恭恭敬敬:“回稟父亲,裴駙……” “裴老太爷。”成老太爷抬眼,厉声道。 成尚书闻言心头一凛,慌忙將身子伏得更低,额头几乎触地:“儿子已派人查实,此番是那与明珠错换身份的裴四姑娘亲自前往佛寧寺,將裴老太爷请下了山。” “搭乘的还是荣国公的马车。” 成老太爷拖长了声调,凝眉问道:“哦?竟有此事?” “可曾探听明白,那裴四究竟用了什么说辞说动了裴余时。” 成尚书面露苦色:“父亲,有清玉大长公主留下的暗卫日夜护卫裴老太爷左右,儿子派去的人实在近不了裴老太爷的身。” 一语毕,成老太爷脸上的淡泊消散的乾乾净净。 深深的指痕,留在了《黄庭经》的书封上。 第46章 他是想让我娶裴桑枝吗 “罢了。” 成老太爷洒然一笑:“她七窍玲瓏,思虑周全,留下的人定是顶顶厉害的。” “你派去的人难以近身,也在情理之中。” 看似豁达洒脱的声音里,蕴藏著淳厚浓郁的羡慕。 说到此,稍顿了顿,话锋一转:“裴四和荣国公相处如何?” 成尚书老老实实道:“相谈甚欢。” 成老太爷眼睛一亮,毫无徵兆道:“既然,裴四才是永寧侯府的真千金,又得了裴余时和荣国公的另眼相待,那两府的婚约自然该拨乱反正各归其位。” 成尚书一惊:“父亲的意思是?” 成老太爷的声音里透著不容置疑:“景翊的未婚妻是堪堪认祖归宗的裴四,而非鳩占鹊巢的裴明珠。” “明日,你亲自去趟侯府,將此决定告知永寧侯夫妇。” 裴余时和清玉的枕边人,耳濡目染下,喜恶偏好定也有几分相似。 他想,若是清玉尚在世,也会更喜欢裴四的。 成尚书想起瘦的皮包骨,有些难以直视,且规矩礼仪诗书礼乐一窍不通的裴桑枝,心里头是一万个不愿意。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裴桑枝和裴明珠根本没有可比之处。 思及此,成尚书抿了抿唇,鼓起勇气道:“父亲,您有所不知。” “裴四姑娘虽是永寧侯的嫡亲女儿,但长在乡野,粗鄙怯懦不识礼数,相貌更是平平无奇。”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自认祖归宗,永寧侯夫妇並没有將她放在心上,日后怕是也不会倾力栽培。” “於公於私,都不是履约婚嫁的合適人选。” “而明珠……” 成老太爷冷冷打断了成尚书自以为是的论调:“永寧侯夫妇的喜好如何,与我何干!” 那对道貌岸然的夫妻,从没有得到清玉的承认。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她能在绝境中觅得柳暗明的契机,能让裴余时下山替她撑腰,能跟荣国公言笑晏晏,就绝不是你口中一无是处的蠢货!” “还有,永寧侯夫妇偏疼贗品,疏离亲女,简直荒谬可笑。” 成尚书仍不死心,硬著头皮道:“景翊和明珠两情相悦,骤然换了未婚妻,景翊会难以接受。” 成老太爷斩钉截铁:“他不会。” “早晚有一天他会心甘情愿的迎娶裴四。” 侯府,怕是要热闹一阵儿了。 裴明珠自乱阵脚,出丑出多了,他那看似端方正直的好孙儿自己就会打退堂鼓。 “不必再说了,我意已决,你依令行事即可。” 成老太爷没有再看成尚书一眼,无声的下达了逐客令。 成尚书满面愁容的离开。 竹楼外。 成景翊著一袭雨过天青色锦袍,身披著的银灰鹤氅,长眉紧蹙,在青石小径上来回踱步。 时不时驻足望向不远处的竹屋,灯火通明,却始终照不亮他眸底翻涌的焦灼。 成尚书甫一出来,成景翊就忙不迭地迎了上去。 “父亲,不知祖父是否首肯孩儿的请求?待明年明珠行过及笄礼,便按礼制迎娶她入门。” 成尚书闻言,只觉嗓子堵的厉害。 幽幽的吐出口浊气,无奈的摇摇头:“没有。” 成景翊眼底浮现出丝丝缕缕的失望,似是自我安慰般,轻声喃喃:“到底还有时间,给些日子,我再去求求祖父。” 真假千金的闹剧一出,明珠身处侯府终归尷尬。 与其留在侯府与裴四姑娘平白生齟齬,倒不如他早早的迎明珠过门。 一来,能解明珠之困。 二来,也能安明珠的心。 他著实不忍心见娇俏明媚的明珠惶惶不可终日,以泪洗面。 成尚书见此情形,一时语塞,欲言又止。 但,老太爷都发话了,他瞒不住,也没胆子拖延。 思忖片刻,抬手拍了拍成景翊的肩膀,缓缓道:“翊儿,你祖父的意思是,当年两家订立婚约,订的是侯府的千金,而不是……” 成尚书点到为止。 成景翊不可置信,脱口而出:“祖父是想让我娶裴桑枝吗?” “不可能,他从不是囿於门户之见的顽固性子,怎会嫌弃明珠的身世。” 成尚书:“你不了解你祖父。” “他的决定,你我左右不了。” 成景翊一字一顿:“我认定的未过门的妻子是明珠,不是什么裴桑枝!” 成景翊想到在侯府老夫人寿宴上,在宾客面前下跪哀求,洋相百出的裴桑枝,心里是说不出的牴触。 他同情裴桑枝的遭遇,但他没有义务娶裴桑枝! 他的义务是护著明珠,为明珠遮风挡雨。 成尚书皱眉劝道:“你祖父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成景翊听不进去,猛的衝进竹楼,想替自己爭取一番。 “滚出去。”成老太爷不假辞色,没有给成景翊放肆的机会。 “我成府未来的当家主母必须是裴桑枝!” “你若不愿,就自请除族,让你弟弟做长房嫡长孙,迎娶裴桑枝过门。” 成景翊如遭雷击,失声道:“祖父,你怎能如此不讲理。” 成老太爷很是好笑的看著成景翊,语气平铺直敘道:“成家的泼天富贵,是我打下的。” “你父亲的尚书之位,是我扶上去的。” “你日日穿著云锦裁的袍子,饮著武夷山贡的春茶,被人恭恭敬敬唤著尚书公子,你便当真以为这些金尊玉贵的好日子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所以,在这座四四方方的深宅大院里,你没有资格在我面前出言不逊!” “倘若觉得我不讲道理,还是那句话,你自请除族!” 成尚书心急如焚,忙和稀泥道:“父亲,翊儿年轻,意气用事,您万不能跟他一般见识啊。” 成老太爷敛眉,一本正经反问:“你想致仕?” “还是想跟著成景翊一道除族,自立门户?” 成尚书不敢再多言,直接拉著成景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后,灰溜溜离去。 远离了竹楼,成景翊气恼道:“父亲,祖父越发老糊涂了。 成尚书低声喝道:“你住口。” “你祖父將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那就说明,你迎娶裴桑枝是板上钉钉,绝没有转圜的余地。” “你祖父要你娶,你便娶了!” “至於裴明珠,你从旁的地方多多弥补她就是了。” “如若实在情深意重,难以割捨,那就在三书六礼大婚后,一顶小轿把明珠抬进府里做贵妾,娥皇女英,共事一夫,也勉强能称得上一段风流佳话。” 成景翊怔住了:“明珠怎能做妾呢?” 成尚书甩甩袖子:“说句不讲情面的话,若不是她占了裴桑枝的位置,她连给你做妾的机会都没有!” “休要再触怒你祖父。” “明日一早,为父便去永寧侯府商定婚约。” 说著说著,成尚书心有余悸的瞥了眼夜幕里的竹楼。 越看,越觉得瘮人。 第47章 为什么被贼人掳走的不是你 翌日。 天还未亮,永寧侯府就抢先热闹起来。 永寧侯府老夫人所居的蟠桃院,僕婢们进进出出,劈劈啪啪一通响。 裴余时裹著厚实的大氅,在裴桑枝的搀扶下,指点江山。 “把那棵碧桃树也给本駙马砍了!” “那老妖婆真以为住著蟠桃园,栽种碧桃,春赏、夏食果,就是天上的西王母了。” 裴桑枝眼下泛著青黑,双眸无神,一边压下喉间溢出的哈欠,一边强撑著酸涩的眼皮无奈抬头望天。 这到卯时了吗? 天知道,冬日里的卯时,又黑又冻风又大。 挑这个时辰搞事,是认真的吗? 裴駙马比她更热衷於搞事情! 裴桑枝控制不住又打了个哈欠。 裴余时拢了拢大氅,斜著横了裴桑枝一眼,自得又骄傲道:“你不懂。” “昨天夜里,公主殿下踏月入我的梦了,先是质问我是不是背信弃义琵琶別抱了,而后又要割袍,与我恩断情绝,死生不復相见。” 裴桑枝:所以,裴駙马在骄矜自豪个什么劲儿? 拋开內容不谈,只听语气,旁人怕是会以为昨夜是裴駙马和情玉殿下的洞房烛夜。 裴余时看懂了裴桑枝的表情,微扬下頜:“你梦到公主殿下了吗?” “没有。” “公主殿下独入我梦,便如皎皎明月独照我,这是我的荣幸。” “夜半惊醒辗转反侧,思量之下,就只有可能是我那好大儿的亲娘惹的公主动怒,人人唤她裴老夫人,又唤我裴老太爷,怎么可能不令公主殿下误会。” 裴桑枝:…… 裴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翕动的嘴唇像是搁浅在岸的快死的鱼,许久吐不出一个字来。 最后,掐著婢女的手腕,硬生生晕了过去。 听闻动静便匆匆赶来的永寧侯和庄氏:…… 裴桑枝不露声色的扫了一眼,见永寧侯和庄氏眼下的青黑浓的嚇人,眼里的血丝密密麻麻,颓態和疲倦怎么都掩不住,顿时心满意足,嘴角漾起若有似无的笑。 做人嘛,有事没事还是要多攀比一下的。 不攀比,怎么神清气爽。 “母亲。” 永寧侯惊惧交加,三步並作两步,疾奔上前。 身形掠过裴余时之际,又猛地怔住,翻涌的血气仿佛被冷水浇头,发胀的头脑瞬间清明起来。 紧隨其后的庄氏,来不及止步,重重的撞在了永寧侯的后背上,直撞的他踉蹌几步才勉强站稳。 裴余时挑眉,寒声道:“你唤那厚顏无耻上门打秋风,却赖在府里不走的老妖婆什么?” 永寧侯头皮发麻,顾不得满院子的僕婢,径直跪下,以头抢地:“儿子失言,请父亲责罚。” 裴余时一脚踹在了永寧侯的肩膀上:“本駙马当初过继了子孙,没过继妻子!” “你如此捨不得老妖婆,你也收拾收拾滚出去!” 永寧侯不敢躲闪,只一味认错求饶,任由裴余时发泄怒火。 裴桑枝垂眼瞧著,心下嗤笑。 她这算不算是狗仗人势? 有一说一,挺爽的。 上一世,直至她死,裴駙马都不曾下山回府,故而永寧侯的生母就一直以侯府老夫人的姿態自居。 人前端的是一副人淡如菊又悲天悯人的高贵模样。 却能对她说出,为什么被贼人掳走的不是她,说能替裴家保全掌上明珠的名节,原该是她的造化。 思及此,裴桑枝勾勾唇角,回忆著老夫人那时拈著佛珠嘆息的表情和语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缓缓道:“祖父,消消气,或许父亲有苦衷呢。” “那老妇人到底是父亲的生母,倘若狗皮膏药似的赖上了父亲,父亲也没法子做的秋风扫落叶般不留情面。” 永寧侯:裴桑枝这人这么能处? 说替他美言,真替他美言。 裴余时则是狐疑的覷了裴桑枝一眼,想辨清楚真偽。 裴桑枝恍若未觉,话头忽转,继续道:“父亲,您也得多多体谅祖父,世人皆知祖父与清玉殿下伉儷情深,岂能容忍旁人玷污这份无瑕情意。” “眼下,祖父將那老妇人遣出府去,是那老妇人的造化,也替父亲省却好些麻烦,总好过被言官一封奏疏弹劾到金鑾殿上,招来雷霆天威。” “父子哪有隔夜仇,祖父他老人家还是很替你著想的。” “为什么撵走的是那老妇人,而不是旁人呢。” “该反思的是那老妇人,祖父和父亲万不能因外人而生了嫌隙。” 永寧侯眉眼皱了皱,下意识觉得哪里怪怪的。 但,细细一想,又觉得裴桑枝所言確是字字句句为他。 裴余时心下疑竇更甚,眼神不断在裴桑枝和永寧侯之间打转,茫然的挠了挠头,终是没有驳斥,而是看向永寧侯:“本駙马今日定要將那老妖婆撵出府去,你可有异议?” “没……”永寧侯不敢耽搁:“没有异议。” “可,那妇人晕……” 裴桑枝自告奋勇:“父亲,女儿在乡野见过赤脚大夫救治晕厥的病患,请父亲允女儿一试。” “那等没皮没脸的人,绝不能成为祖父和父亲之间的隔阂。” 裴桑枝说得格外义正辞严,永寧侯挑不出刺。 “去吧。” “別用匕首……”永寧侯不放心的补充。 裴桑枝莞尔一笑:“父亲可真爱说笑。” 下一刻,抽出髮髻上的金簪,没有半分犹豫,精准地扎进了裴老夫人的人中穴。 裴老夫人的老脸疼的皱成一团,却始终没睁眼。 裴桑枝心下瞭然。 呵,原来是装晕啊。 拔出金簪,在裴老夫人的眼皮下晃了晃,又轻轻蹭了蹭。 冰凉的触感,裴老夫人抖的更厉害了。 裴桑枝又像模像样的扎了几次,扎的裴老夫人的人中血肉模糊,而后,方回眸,嘆息一声,遗憾道:“父亲,看来扎人中行不通。” “倒不如试试刺目之法?只是这分寸拿捏很是讲究,若稍有差池,怕是华佗再世也救不回这双老眼。” 说话间,似手滑般,金簪擦过裴老夫人翕动的眼瞼,血珠顿时顺著皱纹蜿蜒。 这下,裴老夫人装不下去了。 裴老夫人身躯猛的一颤,装出一副幽幽转醒的模样。 裴桑枝面露惊喜:“醒了!” 裴余时接话:“来人,抬出去,日后不三不四的人再登门,来一次,打一次。” 永寧侯嘴唇囁嚅,权衡一番,终是没有再说出阻止的话。 第48章 我是什么很贱的东西吗? 成尚书夫妇抵达永寧侯府时,蟠桃院尚未收拾妥当。 “府中可是有大事发生?”成尚书蹙眉问道。 引路的小廝讳莫如深,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道:“駙马爷將老夫人撵出府了,命令不三不四的人不得登门。” 成尚书的心一凛。 前几日还大摆筵席庆寿的裴老夫人竟沦落成了无家可归的野犬。 裴駙马行事还是如此的隨心所欲,不考虑后果。 那,请出裴駙马的裴桑枝能是简单的货色吗? 因著自家父亲的缘故,成尚书对城府深沉、工於偽饰之徒素来深恶痛绝。 那些长袖善舞的作偽之辈,总教他忆起当年父亲笑里藏刀压的他大气不敢出的模样。 成尚书更不喜裴桑枝了。 成尚书眼尾微挑,不动声色地朝身后递了个眼色。 尚书夫人即刻会意,自袖中摸出一把碎银子,白光流转间已稳稳落在引路小廝的掌心。 小廝诚惶诚恐,忙躬身道:“小人谢过尚书大人,成夫人赏赐。” 在刻意套话下,成尚书也获悉了侯府掌家对牌易主一事,眉头不由得皱的更紧了。 也不知裴桑枝给裴駙马灌了什么迷魂汤! 还有,流落在外的,就是不懂尊卑孝悌。 裴駙马给,裴桑枝就心安理得收下吗? 不知所谓! 成尚书面沉似铁,大步流星。刚跨进待客的正厅,便抬手直指主座上的永寧侯,劈头便是一句:“你竟由著裴駙马如此肆意胡闹?” 何人不知,裴駙马一辈子就没干过正经事。 永寧侯心力交瘁:“不然呢?” “我是嗣子,他是駙马爷,又有荣后和清玉大长公主的遗泽庇护,陛下对他的荒唐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於情於理,我都必须得暂避锋芒。” “你今日骤然过府,所为何事?” 成尚书抿了口茶,压下心头莫名其妙的不耐:“为我儿景翊的婚事而来。” 廊檐转角处洒扫的小丫鬟,握著扫把,悄无声息的抄近路朝著琅玕院跑去。 琅玕院。 裴明珠绞绢帕绞得指尖发白,忽又惊觉失態,慌忙鬆开皱皱巴巴的帕子,抬起眼时连嗓音都发颤:“你当真听得清楚?成尚书夫妇说是为我和成大公子的婚事而来。” 小丫鬟不假思索点头:“奴婢听的清清楚楚。” 裴明珠轻咬下唇,紧蹙的眉眼缓缓舒展,整颗心如同被浸泡在温温热热的蜜水里,突然间就没有惊慌忐忑了。 果然如她所料,成景翊不会明知她的窘迫处境而无动於衷的。 原本,她对这桩婚事,还有些举棋不定,想攀上更高的高枝,若是能一举嫁入皇室,再好不过。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裴桑枝回来了。 比她上京才女名头更盛的是她侯府假千金的名头。 如今,她唯有牢牢攥住成景翊。 裴明珠递给小丫鬟一个没有任何標誌的荷包,温声道:“辛苦你了。” 小丫鬟接过荷包,规规矩矩地退下。 偌大的侯府,数十上百的下人各有各的谋算。 …… 不消多时。 裴桑枝和裴明珠被同时唤去了待客的正厅。 视线相触,裴桑枝和裴明珠的心同时一沉。 裴桑枝是不想跟自詡端方自持,实则软弱摇摆的成景翊有牵扯。 前尘往事歷歷在目,她清楚的知道,成景翊待裴明珠的情意不过尔尔。若当真情深似海,怎会任及笄之年的裴明珠生生空守三年韶华。 而裴明珠则是怕裴桑枝抢了她仅剩的退路。 裴桑枝先一步頷首笑了笑:“春草妹妹。” 时至此刻,裴明珠还是不能心无波澜的接受这个名字。 成尚书挑挑眉,覷了永寧侯一眼,低声相询:“春草?”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跟景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的裴明珠成了裴春草? 永寧侯訕訕一笑,脸不红气不喘的摊摊手:“姐妹情深,明……” “春草和桑枝,听起来就是一家人。” 成尚书:到底谁才是小可怜啊。 外头,人人唏嘘怜悯裴桑枝。 可现在,裴明珠连名字都改成了卑贱的春草二字。 而裴桑枝有裴駙马撑腰,有掌家对牌,有女眷的声援…… 永寧侯佯作未见成尚书眼中那抹微妙的神色,面上却仍端著堂堂侯爷的淡定和风仪,目光扫过堂前垂首侍立的裴桑枝和裴明珠,:“为父差人召你们姐妹前来,实为商议与成府姻亲之事。” “以前,侯府唯有春草一女,婚约自然毋庸置疑的落在春草头上。” “可,时过境迁,桑枝认祖归宗,乃侯府真真正正的千金。” “如此一来,婚约就有了分歧。” “成老太爷的意思是,景翊既为长房嫡长孙,承嗣宗祧乃其本分,他的妻子日后就是成氏一族的宗妇,非但要执掌中馈,更须维繫宗族之体面。” “因而,想聘身份清白,血脉无瑕的桑枝为妻。” 永寧侯的声音里不见丝毫忧虑。 他相信,裴桑枝瞧不上成景翊的家世。 以裴桑枝那得理不饶人,没理掀桌子的性子,定会將这个烂摊子处理乾净,让成尚书打消主意。 否则,他又何必当著成尚书的面唤来裴桑枝。 裴明珠摇摇欲坠,那双娇俏的眸子里蓄满泪水。 “成伯父,景翊哥哥也同意了吗?”裴明珠鼓起勇气道。 成尚书虚捻著须尖,目光游移,含糊其辞道:“婚姻大事,自古便是父母之命不可违,媒妁之言不可废。景翊这孩子素来恪守孝道,岂能与老太爷执理相爭?” “要怪就怪造化弄人,有缘无份,怪不得你,也怪不得景翊。” 裴桑枝:多大脸啊。 怎么就没人问问她想不想嫁呢? 搞得好像成景翊是个人人垂涎的香餑餑一般。 “桑枝,你作何想?”成尚书勉强压下嫌弃和厌恶,故作和蔼道。 裴桑枝面上绽开清凌凌的笑,一本正经的反问:“成伯父,我是什么很贱的东西吗?” “在被撵出府的老夫人的寿宴上,令郎以裴春草未来郎婿的身份告诫我,不得欺负裴春草,更是明言,他钟情之人,唯有裴春草。” “不管裴春草是何身份,他都会八抬大轿迎作妻子。” “我想,这世上,应该没有哪个女子想跟一个心里藏著自己名义上妹妹的男子缔结婚约吧。” “这不是善妒,这是自尊。” “乞丐都尚且不食嗟来之食呢。” 一直未曾说话的成夫人笑意盈盈道:“桑枝,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 “你是正妻,任是谁都不会越过你去。” “即便是姐妹共事一夫,也是娥皇女英,传唱佳话。” 裴桑枝歪歪头:“容我想想。” “若我记得没错的话,娥皇女英共侍的是舜帝吧,成景翊自比上古圣王吗?” 尾音浸著蜜似的笑意,偏生让正厅里的所有人脊骨发寒。 第49章 您管不耻下问,不卑不亢叫作猖狂吗 正厅里霎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当中。 永寧侯:裴桑枝这张嘴跟荣妄越发有夫妻相了,一开口就是朝著人九族去的。 先头,荣妄说春草有称帝之心。 眼下,裴桑枝说成景翊自比上古圣王。 不过,这次他是看戏的。 在他面前趾高气扬的成尚书被裴桑枝噎的脸色铁青,永寧侯的心底说不出的愜意。 “如此牙尖嘴利,成何体统!”成尚书一掌拍在案桌上,震的茶盏鏗然作响。 成夫人紧隨其后:“这便是你的家教吗?” 裴桑枝不著痕跡的撇撇嘴,坦坦荡荡道:“成伯父,成伯母,晚辈斗胆说一句,你们不要总挑剔別人,凡事先想想自己的所言所行到底像不像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辈。” “我的家教自有父亲操心,就不劳二位记掛了。” “怎么,永寧侯府的姑娘是田间地头的大白菜吗,由著尚书府挑挑拣拣,婚约想换就换,甚至还异想天开姐妹共事一夫。春草妹妹好歹唤了你们十余载的伯父、伯母,家父更是视成伯父为世交,你们这般作践人,就是在打我永寧侯的脸,就是没有將家父放在眼里。” “这就是尚书府的家教吗?” “怪不得父亲总说成老太爷虎父犬子,后继无人呢。” 永寧侯不嘻嘻了。 驳斥成尚书就驳斥成尚书,好好的牵扯他做甚! 莫不是裴桑枝窥透了他的小心思? 这句话简直是踩到了成尚书的痛脚。 成尚书气的鬢角青筋凸起,声音韞怒:“竖子猖狂!” 裴桑枝问的真诚:“您管不耻下问,不卑不亢叫作猖狂吗?” “被您如此折辱,若永寧侯府依旧是笑脸相迎,那才叫风骨尽丧,辱没门风。还做什么勋爵,哪怕回乡野种地,都会被人看不起,指著鼻子骂窝囊废。” “父亲,您说是吗?”裴桑枝驀地看向永寧侯。 永寧侯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含含糊糊道:“桑枝,不可对长辈无礼。” 裴桑枝眉眼弯弯,甜甜一笑:“父亲这话好生冤枉人,女儿方才分明用著敬词呢。” 说罢转眸望向成尚书,一派天真率直:“家父虽斥我无礼,却未曾指摘半句我所言有虚。” 裴桑枝顿了顿,眼波流转,笑的更加灿烂,:成伯父若是仍有疑问,晚辈愿为伯父释上一释。” “父亲分明是在嗔怪我瞎说什么大实话呢。” 成尚书心头哽著一团怒火:“唯小人和女子难养也!” 旋即,似是不愿折了身份跟裴桑枝计较般,直接对著永寧侯道:“你特意唤她前来,容她这般放肆,是想断绝了两府的交情,小辈们的婚约吗?” 裴桑枝:还真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菜就多练,少找藉口。 在言语上討不得好,占不了上风,就开始拿她是女子说事。 圣贤书还真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永寧侯訕訕一笑,笑的比哭都难看。 他想到了裴桑枝掀桌子放肆,但是他没想到能如此放肆。 他也很想知道裴桑枝究竟是从何处获知成老太爷和成尚书之间父子关係微妙的。 搞得好像是他在背后拉閒话,说人短长。 永寧侯抿了抿唇,略作思忖,避重就轻道:“成尚书,桑枝的流落在外,较之寻常闺秀,性子是野了些,本侯已延请李尚仪入府做她的闺训嬤嬤。假以时日。定能脱胎换骨,贤淑温婉。” 闹归闹,婚约是断不可废的。 春草今非昔比,尚书府就是她最好的归宿。 至於攀旁的高枝,他有更合適的人选。 成夫人瞅准时机,接话道:“李尚仪有的头疼了。” “贵府千金若野性难驯、桀驁不羈,我尚书府绝不敢迎此等儿媳过门!” 裴桑枝幽幽一笑,清洌冽道:“我也不敢嫁自比上古圣王之辈。” “人啊,不怕庸碌,就怕上赶著找死!” “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气,今日,我裴桑枝就把话撂这了,就算是剃头出家做姑子,也绝不会自甘下贱入成家门。” 一句话,噎的成尚书险些撅过去。 而裴明珠自始至终低眉垂首,无声落泪。 她视作最后救赎的尚书府,裴桑枝弃如敝履。 最令她难以接受的是,尚书府竟动了让她做贵妾的念头。 即便她憎恶裴桑枝,也必须得承认,裴桑枝有句话说的很对,这就是在作践她,羞辱她! 成景翊口口声声说待她之心日月可鑑,此生非她不娶,白首偕老,沧海桑田,此情不移。 而今,就这般轻而易举的屈服了。 什么山盟海誓,属实可笑! 裴明珠的指甲死死掐入掌心,可她自己却恍若未觉。 永寧侯道:“过了,过了。” “桑枝,还不快些请罪认错。” 成尚书唰的一下站起来,动作又大又急,带著雕木椅嘎吱作响。 “要不起!” “今日之提议,你侯府好生思量。” 话音落下,直接扬长而去。 成夫人阴阳怪气道:“还真是长见识了。” 而后,紧隨成尚书离开。 永寧侯幽幽嘆气,想利用裴桑枝一把,怎么这么难。 “桑枝,成尚书毕竟是长辈,即便你万般不愿更易婚约,也该留三分体面,周旋一二,何至剑拔弩张、不留余地?” “这般决绝行事,春草若想嫁入尚书府,只要受些刁难,日后更要如履薄冰了。” 裴桑枝故作惊讶,失声道:“成尚书夫妇不做人事,有意让春草妹妹做贵妾,父亲竟还想著要把春草妹妹嫁给成景翊吗?” “尚未大婚,就敢蹬鼻子上脸,折辱之態毕现,婚后怕是更不会把春草妹妹当回事。” “既站不稳脚跟,揽不下权,这门亲事要来何用!” 永寧侯嘴角抽搐。 难怪他觉得裴桑枝话说的情真意切呢。 原来,还是心心念念著助益。 永寧侯眼神复杂的覷了裴桑枝一眼,顾及著裴明珠在场,半真半假道:“两府婚约,已订立十余载,轻易不可废。” “你不嫁,就是春草嫁。” “什么贵妾不贵妾的,春草若嫁,必得是正妻。” 实话是,没了成景翊,他找不到第二个门当户对的冤大头了。 裴桑枝敛眉,无声勾唇。 正妻? 想的美! 在裴桑枝腹誹之际,永寧侯已经在开解裴明珠。 …… 成尚书气的七窍生烟。 坐在马车上,一连饮了数盏茶,依旧怒火难消。 第50章 他以拥有这样一位姑祖母为荣 成夫人轻抚成尚书的后背,温声软语:“老爷息怒,请听妾身一言。” “那裴桑枝桀驁不驯如野马脱韁,市井陋习浸淫出的尖厉口齿,更兼过往经歷甚是上不得台面,横看竖看都不是合適的宗妇之选。” “恰巧,景翊对裴桑枝全无好感,一切都是老太爷一意孤行,乱点鸳鸯谱。” “有今日之事作筏子,您在老太爷面前也正好有了说辞推拒这门亲事。” “咱们景翊饱读诗书,是万万不可迎这般粗鄙女子过门的。” 成尚书闻言,绷紧的肩背稍稍一松,语气中仍有些不忿:“我不单单是气裴桑枝言语无状,野蛮粗鄙,也是气永寧侯心比天高。” “原想著,更换婚约人选,是委屈了咱们景翊,不曾想,永寧侯竟想著给裴桑枝攀更高的门第,也不怕闪了腰摔断腿!” “就裴桑枝那副德性,永寧侯怎么有脸挑肥拣瘦的!” 成夫人先是一愣,面露困惑,旋即黛眉微蹙,沉吟片刻,方反应过来。 “老爷敏锐。” “若非老爷提醒,妾身都不曾发现。” 成尚书冷哼一声:“他本来能直接拍板决定,却偏偏要装出一副从善如流的慈父模样,召来裴桑枝和……” 成尚书委实觉得春草二字,难以启齿,索性止住了话头。 成夫人眼珠子转了转,若有所思:“裴駙马下山了,也难怪永寧侯的底气变足了。” “沐猴而冠!”成尚书咬牙切齿。 “对了,你暗中留心京中的世族闺秀,须得家世清贵,性情温顺,又德容兼备,事成之前切莫声张。” 成夫人闻弦音而知雅意,心下一动,压低声音,试探著说道:“老爷是想解除两府的婚约?” 成尚书眼瞼微跳,理直气壮:“裴桑枝是决计不能做成家妇的,而她裴……” “裴春草本就名不正言不顺,而今眼瞧著永寧侯的心也偏向了裴桑枝,亲疏远近摆在这儿,裴春草便没有资格做我尚书府的宗妇!” “景翊孝顺,只要你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会理解並接受的。” 成夫人抿抿唇,斟酌著道:“老爷,妾身冷眼瞧著,侯府的诸位公子与春草一向亲厚,倒是对裴桑枝不假辞色,疏离的很。” “假以时日,春草未必没有依靠。” 成尚书吹鬍子瞪眼:“可不是亲厚吗!” “亲厚到让人揣测兄妹之间不清不楚,齷齪曖昧!” “永寧侯膝下三子,唯有裴谨澄还勉勉强强算个人物,剩下那两个,不值一提。” “夫人不必再劝了。”成尚书的声音沉了几分,“我知那丫头素日里颇得你欢心,然,你既掌尚书府中馈之权,就该守住世家主母的分寸,拎得清轻重,休要本末倒置。” “尚书府不需要出身卑贱,又名唤春草的女眷!” 成夫人碰了一鼻子灰,心下茫茫然。 生而为女子,姓甚,名谁,真的重要吗? 日后,她们会有一个统一的称呼。 某某氏、某某夫人、某某老夫人,久而久之,她们就没有所谓的闺名了。 …… 那厢。 荣妄听闻了裴桑枝舌战群渣又能文能武的精彩表现,笑的根本停不下来。 “裴四唱的戏果然精妙绝伦。” 无涯见荣妄笑得一脸荡漾,又很是不值钱的模样,暗暗用胳膊肘戳戳了无,努努嘴,小声道:“这算不算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无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无涯无语,没好气道:“你一个吃肉、喝酒、杀生样样不误的假禿驴,装什么得道高僧。” 无轻咦了一声:“小僧今日修佛,不修道,要不然早一巴掌呼你脸上了。” 无涯:“小嘴巴,闭起来。” “小爪子,要放好。” 隨后,无涯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的朗声道:“国公爷,快到宫门口了。” “无让属下带话,请您把那副春心荡漾的嘴脸收敛起来。您进宫是给陛下请安的,不是去做新郎官儿的。” 无:真真是服了这个老六! 荣妄挑起车帘,薄唇轻启,一开口一如既往的淬著毒:“把你这副泼冷水討人厌又八卦的嘴脸藏好!” “小爷长的美,即便笑的荡漾,也面若桃。” 无涯:…… 明知次次不敌国公爷,他偏偏还次次嘴贱。 车驾缓缓停下,荣妄乾脆利落的跳下。 宫门口,早已备好了软轿,只等著接荣妄面圣。 “奴才请国公爷安。陛下一早上念叨您好几回了,特意让奴才在此候著您。” 领头的內侍,边给荣妄打轿帘,边笑著寒暄。 语气亲近,又隨和。 荣妄眼尾微挑,笑著回道:“陛下召我进宫,比上朝的臣子们还要频繁,旁人不知,小李公公还不知吗。” 李顺全:“陛下念著国公爷承欢膝下。” 荣妄:分明是睹物思人。 不对,是睹他思元初帝。 他是这世上最像姑祖母的人。 陛下乃永荣帝与姑祖母之独嗣,自幼承沐至臻至纯之父母慈恩,而今追思愈发深切。 不过,陛下疼他也是真的。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姑祖母的故交、亲人將爱屋及乌做到了极致。 轿帘落下,摇摇晃晃朝著华宜殿方向而去。 华宜殿,原是甘露殿,二圣临朝时,先皇改甘露为华宜。 谓之,荣贵当及时,春华宜照灼。 老夫人说,这是姑祖母对先皇许下的诺言。 软轿落地时轻颤了颤,轿身微倾的剎那,荣妄已躬身自轿內步出。 抬眸望去,遥遥的便看到了站在廊檐下,垂首而立的德安公公。 德安公公年岁很大了。 半生侍奉永荣帝和姑祖母,半生侍奉当今陛下。 前两年,陛下便体恤德安公公年迈,有意下恩旨,赐德安公公离宫荣养天年,然,德安公公婉拒了。 陛下也没有为难德安公公,继续交付信任。 一朝天子一朝臣,人走茶凉的话,在当今陛下这里,仿佛是一句极其荒诞又没有道理的屁话。 陛下仁德胸襟,登基后,並没有清算、打压姑祖母掌权时重用的老臣,也没有全盘推翻姑祖母实施的新政,更没有因姑祖母上皇帝册文,而裁撤女官署。 或许,如今的天下风气於女子而言,不及姑祖母掌权的那十余年,但却依旧没有堵死女子向上的渠道。 他记得,老夫人曾说,陛下被姑祖母和永荣帝教的很好。 为人子,孝顺。 为人君,仁德。 为人夫,公允。 坦率而言,他从不讳言以拥有这样一位姑祖母为荣。 第51章 不能在婚事上由著你胡闹 “国公爷万安,请隨老奴来。” 李德安躬身相迎,引著荣妄跨过朱漆门槛。 荣妄难得的乖顺,嗓音温和:“德安公公这般折煞晚辈了。” 眼尾扫过被风吹的呼呼作响枯枝丫,又看过李德安冻的通红的指尖,继续道:“时值寒冬,德安公公无需在殿外久候。” 隨后,又半是亲昵半是搞怪著开玩笑:“不过,明年开春后,还是要劳烦德安公公的。” 李德安轻甩拂尘,笑的慈眉善目:“不碍事的。” 余光瞥到荣妄那舒展明媚的眉眼,宛若春冰乍破,暗忖著,国公爷心情不错,兴许陛下的打算能得偿所愿。 万一呢。 陛下终归是一片好意。 荣妄心下一咯噔,这笑容有猫腻。 迅速停下脚步,指尖摩挲著腰间玉佩状似无意道:“德安公公,陛下今日不止召见了我吧?” 李德安笑而不语。 荣妄驀地转身:“小爷突然想起……” “明熙!”华宜殿深处传出一道威严天成的声音。 荣妄嘴角噙著的笑容一僵,无奈嘆息,认命的朝殿里走去。 早知如此,出门前就应该让无算一卦。 渊渟岳峙的元和帝端坐在紫檀御案前,不怒自威,执笔在奏疏上落下批覆后,將硃砂笔搁在碧玉雕龙纹笔山上,抬眼看向荣妄。 “朕若不下口諭传召你,你便想不起进宫来看看朕了?” 荣妄目不斜视,没有看一眼御案旁垂首点香的六公主谢寧华,淡声道:“陛下。” 元和帝:“唤朕表叔父。” 荣妄也不扭捏作態,怪模怪样的作揖请罪,嬉皮笑脸地开口:“表叔父,侄儿这些时日贪玩了些,便有些忘形了。” 元和帝挑挑眉:“贪玩儿?” “真当朕不知你是去掺和永寧侯府的家事了。” 元和帝对荣妄向来硬不起心肠来,把能给的荣宠都给了。 荣妄理直气壮,一派坦坦荡荡,不见半分心虚:“表叔父,侄儿就是见不得永寧侯好。” 元和帝嘆息一声,眉宇间儘是无奈和纵容:“人言可畏啊。他终究是惊鹤的生父,若你做得太过,只怕朝野上下又要掀起一片骂声了。” “言官们睁眼瞧著,朕就是想护,也做不到一手遮天。” 荣妄脱口而出:“骂便骂了,我又不怕人碎嘴。” “大不了,我私底下寻机会骂回去,若他们变本加厉,我就去朝著他们的小崽子招呼招呼。” 在元和帝面前,荣妄我行我素,没有遮掩他的狂妄不羈。 “你啊!”元和帝注视了荣妄片刻,终是笑著摇摇头:“罢了,朕在世一日,就会一日护著你。” “朕看了徐长澜给老夫人请平安脉的脉案,她老人家身体可还好?” 荣妄:“就是有些浅眠觉少,按长澜留下的安神方子抓药后,已经大有改善。” 元和帝:“那就好。” 旋即,覷了眼身侧的六公主谢寧华,话锋一转,带著几分促狭之意,打趣道“寧华,见了你明熙表兄,怎的这般生分,连问好都忘了。” “方才不是还央求朕,说要邀他同去兽园,瞧瞧新进贡的那批异兽吗?” 撮合意味浓的,荣妄想忽略都忽略不了。 谢寧华轻轻闔上瑞兽香炉的盖子,俏生生的向荣妄福了福身:“荣表哥好。” “荣表哥可愿赏脸与寧华同行?” 谢寧华歪著脑袋,纤长浓密的眼睫一颤一颤,面颊浮著淡淡的红晕,羞涩却也勇敢。 荣妄侧了侧身子,避开谢寧华一礼,而后手指微微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两声:“六公主万安。” “前些时日兴风作浪看热闹,不慎染了风寒,还未大好,怕是不能应公主所邀前去兽园了,还请公主见谅。 谢寧华到底是公主之尊,金枝玉叶,又当著元和帝的面,荣妄不得不斟酌言辞,在唇齿间转了一个又一个的弯,不至於让对方下不来台。 元和帝和谢寧华的眼中掠过的失望如出一辙。 谢寧华很沉得住气,即便遭拒,亦不见失態,大大方方道:“是我思量不周,怪不得荣表兄。” “父皇,荣表兄难得入宫与您小聚,儿臣就先退下了。” 过犹不及。 她不著急,她有的是耐心慢慢折下荣妄这朵上京城中最妖冶最名贵的。 毕竟,荣妄总是要娶妻的。 她是最合適的人选,早晚也会是唯一的人选。 谢寧华一走,荣妄不著痕跡地鬆了口气。 元和帝见状,越发无奈了,终是长嘆一声,挥袖屏退左右。 待殿中只剩二人,方缓声道:“明熙,朕这一番苦心,你当真不明白吗?” “从父皇手中接过权柄,尔来二十有三年矣,朕答应过父皇和母后,保荣氏一族尊贵煊赫。” “你是荣家的独苗,生性不羈,不喜官场的循规蹈矩,朕也由著你了。” “如今,朕越发老了,不能在婚事上由著你胡闹,必得安顿好你的退路。寧华是朕最宠爱的女儿,性情娇俏又颯爽,其母妃出身世家大族,你不妨试著跟寧华相处些时日。” “若你愿意,朕会下旨,让寧华嫁入荣国公府,替你操持庶务,孝顺老夫人,而非是你尚公主。” 荣妄能对疾言厉色的责骂照单全收,却有些招架不住元和帝的语重心长,眉眼间不自知的流露出丝丝缕缕的无措。 他和谢寧华? 荣妄心底说不出的排斥。 不是谢寧华不好,正相反,谢寧华的出身、容貌、才学样样拿的出手。 可,他不愿过一眼望到头的日子。 荣妄抿了抿唇,故作轻鬆道:“表叔父,侄儿手里还有皇镜司呢。” “虽说先皇在位时,皇镜司改头换面一分为二,麾下所属,一半併入禁军,行护卫宫城之责,一半就进御史台,行监察刺探之事,但终归不受禁军和御史台所辖,而是直属天子。” “前两年,您就把皇镜司的玉镜令赐给了侄儿。” “横看竖看,侄儿也算得上是位高权重,哪里需要靠迎娶公主延续荣国公府的煊赫。” 元和帝白了荣妄一眼:“你看朕信吗?” “手掌皇镜司,就叫位高权重了?” 荣妄郑重其事的頷首:“足够侄儿在上京城横著走了。” “你自己考虑考虑!”元和帝加重语气:“再犟,也到了婚嫁的年纪了。” “是寧华,总强过那些不相干的外人。” “明熙,待朕龙驭宾天之后,无论哪位皇子承继大统,朕都难以保证,他们能如朕这般,始终信你、容你。” 第52章 多的是人容不下他 他的母后是这世间罕有的奇女子,天底下,仰慕者如云。 而母后姓荣。 他信荣妄,不代表他的儿孙们也信。 荣妄的心沉了沉,面上却不露分毫,云淡风轻道:“表叔父,侄儿胸无大志又不入朝堂,举目四望皆是被侄儿这张嘴得罪的人,半个党羽附庸都没有,新君又岂会忌惮我这样一个紈絝。” “再说了,表叔父春秋鼎盛,必会长命无忧。” 元和帝眼眸深处泛著忧虑,勉强的勾勾唇角:“明熙,你小覷了人心的诡譎阴暗。” 也小覷了为君者的一念之差,便会血流成河。 “寧华下嫁於你,你依旧是皇亲国戚,风霜雨雪下自可保全己身。” 荣妄摇摇头:“表叔父,侄儿做个富贵閒散人就很知足了。” 元和帝不由得有些气恼:“你这个死脑筋!” “荣华富贵找上门去,你却拒之门外。” “朕的寧华有何不好?” 说到此,元和帝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神陡然一变,狐疑地打量著荣妄:“你既非六根清净的苦行僧,却对寧华避之唯恐不及,莫非..…” 元和帝身子微微前倾,眼神探究,意味深长地拖长了音调,“莫不是心中已有所属?” “究竟是哪家闺秀?” “朕可曾见过?” “倘若你当真有意中人,朕也不是那等棒打鸳鸯的恶人,你且说来与朕听听。” “如果勉强相配的话,朕下旨赐婚也未尝不可。” 实在上不得台面的话,他就假公济私一次,体验下昏君的乐趣。 他是大乾的帝王。 世家大族、勛贵官宦那么多,再添一个也不多。 他想让谁高,谁就能一飞冲天。 但,怕是得重新绞尽脑汁的替荣妄安排无惊无险的后路了。 荣妄闻言,本能地矢口否认。 然而,脑海里却鬼使神差的浮现出一张不及他十分之一风姿的脸。 渐渐的,愈发清晰。 老天奶啊! 荣妄瞳孔猛的一缩。 他对裴桑枝算什么? 见色起意? 一见钟情? 明明是偶尔唇齿相讥,偶尔並肩作战,这算哪门子心有所属。 荣妄抿了抿唇,平復了下心绪,长眉一扬:“表叔父,真没有。” “不是侄儿自夸自卖,似侄儿这般姿容,天底下,哪有女子能配的上。” “谁跟侄儿站在一处,都得自惭形秽。” 元和帝嘴角微微一抽,欲言又止。 “真没有?” 荣妄斩钉截铁:“真没有!” 元和帝:“那你尝试著去跟寧华处处吧。” “兴许能日久生情呢。” 荣妄心底发出尖锐的爆鸣声,怎么说来说去又绕回了这个问题。 荣妄咬咬牙,抬眸望向元和帝:“表叔父,您重新问。” 元和帝失笑,好整以暇,很是配合的问道:“你是不是心有所属?” 荣妄忙不迭頷首:“是。” “侄儿不仅心有所属,还非其不娶。” “所以,就不能再委屈六公主殿下了。” “至於是哪家闺秀还不便宣之於口,谁让侄儿紈絝之名在外,尚未能贏得她的芳心,万一不成,太丟人了。” 元和帝没好气道:“你还怕丟人?” 荣妄煞有其事:“怕呀。” “侄儿的脸又不是铜墙铁壁,能刀枪不入。” 元和帝瞪眼:“你就贫吧。” 忽而正色,指节轻敲御案,“既然不愿娶寧华为妻,那便准备准备入朝为官。” “御史台、大理寺、兵部、吏部、户部……” 元和帝一一细数,:“皆有母后旧部坐镇。你且择一处去歷练。” “若能立足自是最好。若不能便换个一处,从头再来。多试试,总有一处,適合你发光发热。” “明熙,朕是为你好。” 荣妄微敛眉目。 他心中雪亮,陛下对他一片慈爱,没有半分虚假。 可,就像陛下所说,陛下是陛下,皇子是皇子。 他和陛下之间的羈绊,是姑祖母,是老夫人,是亲缘,是情谊。 而陛下的皇子皇孙们,从未得见过姑祖母。 何谈羈绊。 有的更多的是忌惮、甚至是嫉妒。 年幼时,他体內余毒未清,孱弱多病,碰不得骑射,便只能一门心思地钻研圣贤书,屡屡蒙夫子讚许。 结果呢? 他被陛下的皇子公主们排挤、孤立、造谣。 那时的恶意,天真又残忍。 后来,在裴惊鹤呕心沥血的救治下,他得以远离一碗又一碗数不清的汤药,成为健健康康的少年郎。 能跑、能跳、能纵马弯弓,能翻山越岭。 那时,他已至舞象之年。 春蒐秋獮,他拔得头筹之际,自然也看的清楚,陛下的皇子们对他的恶意,变得愈发复杂。 他姓荣。 荣家出了位女帝。 他们容不得他学富五车才名在外,更容不得他胸中藏甲兵,腹中隱韜略。 不只是皇子们。 四面八方,多的是人容不下他。 慢慢的,他便清楚该如何自处。 “表叔父。”荣妄压下苦涩,惊呼:“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我文不成武不就,又口无遮拦的,一旦入朝为官,指不定要招惹多少死对头呢。” “万一他们把我撕碎了嚼吧嚼吧吃了,连骨头渣儿都剩不下,您可连弔唁的地儿都找不著嘍。” “您刚才不是还担心来日新君不容我吗?” 元和帝目光悲悯的望著荣妄:“明熙,旁人或许忘了,但朕记得。” “你年幼时功课次次甲上。” “你年少时骑射难逢敌手。” 如今,人人提起荣妄,都会淬一口,道一句上京城的鬼见愁。 以前呢? 荣妄是上京城最鲜衣怒马惊才绝艷的少年郎。 荣妄止住笑,轻声道:“是吗?” “表叔父,时间过去太久了,我都记不清了。” “不是还有句话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表叔父,我觉得做隨心所欲的紈絝,好得很。” 那些人容不下他,某种程度上恰恰说明他倚仗颇多。 元和帝眉眼微动,遮住了眸底的情绪:“去御史台。” “蒋行州骨头硬、脾气直,但叶门生眾多。” “正好,你这张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还能把活的说成死的嘴有了用武之地。” “这不是商量,这是旨意。” “要么娶寧华,要么去御史台。” “选吧。” 荣妄:“御史台。” 他只是不想祸国殃民,又不代表他怕事! 参不死朝堂上的贪官污吏,他就不姓荣! “表叔父,您一定得护好侄儿这条小命啊。”荣妄浮夸的哀嚎。 元和帝:没眼看,委实没眼看。 尤其是顶著一张肖似母后的脸做这样的举动。 在他的记忆里,母后一直都是雍容华贵、不怒自威的。 那是极致的权势和爱意滋养出的从容不迫。 第53章 还望荣表哥莫要嫌弃 “谁敢要你的小命,朕就要了他全族的命。” “如此,可安心了?” 元和帝唇畔噙笑,话音里却浸著森然的杀意。 荣妄深深作揖:“安心,安心。” 一条命,干就是了。 不过是从在上京城的兴风作浪挪到朝堂上跟文武百官针锋相对。 该愁的难以下咽的,是那些披著光鲜亮丽外皮下的令人作呕的阴沟臭虫。 元和帝心情大好,含笑对著荣妄招了招手:“且近前来,为朕研磨。” “表叔父特地召侄儿进宫,就是为了差遣奴役侄儿吗?”荣妄拖长了声调,拧著眉头,一张俊脸夸张地皱成了包子褶脸,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相较於平日里张扬的不可一世,更接地气了些。 元和帝目光轻扫过去,慢条斯理地嚇唬道:“不,原本是为了给你赐婚的。” 荣妄当即敛起嬉闹之色,赔著笑:“表叔父,侄儿喜欢研墨,若论这研墨的功夫,侄儿称第二,天下怕是无人敢称第一。” “除了侄儿,这墨旁人都磨不明白。” “德安公公,你磨的明白吗?” 躬身垂首而立的李德安失笑,习惯性纵著荣妄:“老奴磨不明白,还请国公爷不吝赐教。” 元和帝眉眼间的笑意愈发遮掩不住。 荣妄经得起他爱护。 在他面前,荣妄所有的小情绪和小算盘都清清楚楚的摆在脸上。 即便有时候说话也会拐十个弯、抹一百道角,却又故意把所有的弯弯绕绕摊开来给他瞧。 “明熙,还不快些?”元和帝执起硃砂笔,故作威严的催促道。 荣妄依言向前,立在御案旁,手持墨锭,手腕轻转,在砚台中徐徐研墨。 乍一看,动作虽一丝不苟,再一看,眼神却早已神游天外,对奏疏上密密麻麻的字根本不感兴趣。 铁划银鉤,但话实在太密太琐碎了些。 但陛下却能一目十行,提炼关键。 嘖,浪里淘沙始见金怎么不算本事呢。 荣妄歪头这样想著,在心底东一句西一句的碎碎念。 沙沙声不绝,御案上的奏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少,垂案批覆元和帝驀地抬起头,拾著奏疏轻敲了敲荣妄脑袋:“看看?” 荣妄疯狂摇头:“不看。” 若此事传扬出去,那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鼠辈,怕又要妄加揣测,说他覬覦东宫储君之位了。 可笑!这些蠢材也不思量思量,表叔父是失心疯了还是痴傻了,竟会不顾礼法伦常和天下太平將祖宗基业传给一个表侄儿? 偏偏那些个蠢货谈“荣”色变。 元和帝:“这个可以看。” “御史台弹劾永寧侯的。” “藉此机会,朕正好可以申飭责罚一番,光明正大的替你出口气,省得你自个儿暗地里使手段,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最后还要背个忘恩负义的骂名。” 荣妄:“表叔父英明。” 可,他对永寧侯府那群人憎恶,不是出口气就能消解的。 裴惊鹤受过的刁难和陷害,他都记得。 元和帝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嘴唇翕动,似是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幽幽的嘆了口气。 日头,攀升的越来越高。 元和帝把荣妄拘在华宜殿用了午膳,方大发慈悲鬆口放人。 “朕赐你的腰牌是摆设么?宫门明明隨时隨地为你敞著,可哪回不是非得传旨召见,你才肯进宫?三两旬都见不著人影,你心里头是半分也想不起朕这个表叔父。” 荣妄赔著笑,顾左右而言他:“表叔父,侄儿马上要到御史台当差了,日后多的是时间在您面前晃悠。” 是他非要避嫌吗? 是前朝后宫那部分盯著他的人,生怕他给陛下灌迷魂汤。 他一进宫,那些人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元和帝横了荣妄一眼:“你以为御史台的所有官员都有资格上朝面圣?” 旋即,话锋一转,“朕给老夫人备了些上等的滋补药材,稍后就差人送至荣国公府,你回去后,代朕向老夫人问安。” 荣妄从善如流的应下,脚步轻快的向外走去。 元和帝望著荣妄的背影,低声喃喃:“究竟如何做,才能保荣氏一族长盛不衰。” 其实,母后病逝后,朝堂暗流涌动,不乏心存怨恨之臣上书陈情,奏请父皇清算母后牝鸡司晨之过,將朝中母后一党尽数拔除,屠灭荣氏血脉,废女学、裁女官署,以免再现阴阳顛倒乾坤乱的覆辙。 那些人以为,是母后蒙蔽父皇在先,设计架空父皇在后,圣心必然愤懣难平,他们的奏疏是投其所好。 却不知,父皇假以旧伤復发为由,心甘情愿放权。 他记得父皇说过,如若没有母后,他不可能君临天下。 元和帝敛回目光,幽幽的嘆了口气,又道:“让李顺全亲自走一趟永寧侯府,不必给永寧侯留体面。” 李德安恭声应下。 …… 荣妄离开华宜殿,沿著长长的宫巷走著,转角便撞见了六公主谢寧华。 视线相触,荣妄的眉心微不可察的皱了皱。 “荣表哥。”谢寧华声音娇俏而清澈,眉眼认真,似是在寒风中等久了,嫩生生的面颊洇出胭脂色,透著鲜活的生气。 荣妄稍稍后退半步,避开谢寧华灼热的视线,语气疏淡又规矩:“见过公主,我尚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 谢寧华仰著脸,眼睛亮晶晶的望著荣妄。 眉眼穠艷妖孽,恍若四月牡丹国色香,与周遭的凋零枯寂的冬景格格不入。 谢寧华承认,她从未见过比荣妄更赏心悦目的脸。 哪怕剥去荣妄本身所代表的权势和价值,单看这副昳丽皮囊,就值得她煞费苦心,百般装腔作势。 “荣表哥留步。” “我既知荣表哥风寒未愈,便做不到视而不见。这是我亲手做的药囊,鼻塞难忍、头昏脑涨时,或可缓解一二。” “药囊针脚粗糙,还望表哥莫要嫌弃。” 荣妄垂眸看了眼谢寧华掌心里的那个顏色艷丽、纹精美繁复的药囊,下一瞬便抬起头,不点而赤的薄唇轻启,声音清冽的好似山泉击石:“六公主非要我打开天窗说亮话吗?” 谢寧华一怔,捧著药囊的手轻轻颤了颤。 俗话说,智者千虑,犹可周旋;愚者一怒,立见血光。 她瞧著荣妄委实不像个蠢人啊。 怎么就选择直接亮刀子,捅死她了? 荣妄直直的望著谢寧华,继续道:“六公主秀外慧中,当洞悉了陛下的撮合之意,自然也听出了我言辞间的婉拒之意。” 第54章 说来说去,不还是惦记上了 “在华宜殿中,当著陛下和內侍的面,我顾及公主的体面和清名,没有把话说的过於狠决。” “我以为,公主会適可而止的。” “可,公主这是在做什么?” 荣妄的眼神平静无波,落在谢寧华脸上,却叫她觉得那视线化作点点火星,灼得她既痛且耻,难堪至极。 她本想著温水煮青蛙,慢慢周旋、经营。 谁知,荣妄乾脆利落的没有给她布局的机会。 谢寧华指节发白,死死攥紧药囊,朱唇紧抿,眼底翻涌著不甘:“据我所知,荣表哥府中既无妾室通房,在外亦无红袖添香的知己,更不曾听闻有什么刻骨铭心、倾慕相许的意中人。” “那为何连半分余地都不留,就这样乾脆利落地拒绝我,而不是尝试著相处了解后再做决定。” 说著说著,谢寧华的声音颤抖起来,眼泪簌簌落下:“为什么连试都不愿意试。” 荣妄无动於衷,挑挑眉,又恢復成那副囂张恣意的模样:“当真要小爷说的再明白些吗?” “虽说从眼睛流出来的不可能是汗水,但,到底也分真假。” “倘若掉几滴泪,便能心想事成,那小爷不介意日日在朱雀大街上哭。” 说到此,荣妄的声音陡然变得凌厉阴狠:“六公主,小爷懒得掺和你们皇室爭爭抢抢的事情,也希望你们莫要步步紧逼欺人太甚,算计强拉小爷入局。” “若真逼的小爷走投无路,小爷就是豁出命去,也定会让六公主和恆王殿下领教下何为玉石俱焚。” 谢寧华像是被兜头泼了瓢冷水,嘴硬道:“父皇有意撮合,便足以说明,在父皇心里,我是最適合你的人。” 荣妄闻言,嗤笑一声,眉宇间儘是傲然和不屑:“那你隨小爷一道折返华宜殿,好让小爷將杨淑妃和恆王殿下之间的交易,详详细细的稟明陛下。” “陛下有意將你许配给小爷,无非是念及杨淑妃膝下无子。这般安排,纵使日后夺嫡之爭再如何激烈,也断不会牵连到你身上。” “可若是陛下获知,恆王殿下早早的投靠了杨淑妃,也不知陛下会作何想。” 谢寧华心下骇然,看荣妄的眼神就像是在看怪物。 “你……” 荣妄:“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谢寧华眼神晦涩,晦涩之下却是更深的灼热。 更想折下荣妄这朵既中用,也中看的牡丹了。 “元初帝是我祖母,是你姑祖母,你我亲上加亲不好吗?” 荣妄撇撇嘴:“少攀亲。” “姑祖母病逝时,你我尚未出世。” “她老人家怎会知晓后世子孙是龙是凤还是草木顽石。” “更何况,姑祖母的一生已然足够波澜壮阔,足以在青史中鐫刻下她独有的传奇篇章。” “她的荣光不需要后人锦上添。同样的,后世子孙造的孽,也不该算在她的头上。” “莫要动輒惊扰姑祖母的清静,搅得她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寧!” “没意思的紧。” “六公主,好自为之。” 荣妄甩了甩袖子,径直离开。 他不愿意跟皇室打交道,又不意味著他真的惹不起! 谢寧华怔愣地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荣妄真真是出乎她的预料,竟连母妃和恆王兄的勾连,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难怪朝中那些曾被荣后打压过的旧臣和皇兄们那般忌惮荣妄。 荣妄的祖父是荣后唯一的弟弟,姐弟相依为命长大,有智多近妖之称的荣后怎么可能不给荣家留后手。 谢寧华愈发能理解皇兄们提起荣妄时的憋屈和气恼了。 將荷包塞进袖口,谢寧华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 …… 宫门外。 荣妄脸色阴沉,恍若山雨欲来,乌云遮日。 无涯直犯嘀咕。 进宫前,国公爷还笑的春风得意,一脸荡漾,就像是枝头开的正艷,等待有缘人折下的。 短短两个时辰,大变样。 不知情的人,怕是会觉得国公爷去的不是皇宫,而是停满死尸的义庄,吃的不是御膳房大厨做的珍饈美味,而是尸体上乱躥的蛆虫。 莫不是陛下斥责国公爷了? “国公爷,回府吗?”无涯搓搓手,纯属没话找话。 荣妄嘴毒归嘴毒了些,但断不会无故迁怒、隨意宣泄情绪。 他是紈絝,是毒舌,不是恶劣,更不是恶毒。 “不回。” 无涯错愕。 无福至心灵:“国公爷想见裴四姑娘吗?” 无涯:恕他愚钝,没搞明白这是如何联繫在一起的。 荣妄眼里翻涌的怒火一滯:“不是。” 无涯鬆了口气。 他就说,无是不可能取代他成为国公爷肚子里的蛔虫的。 哼,舍他其谁! 下一瞬,就听马车內传出道欲盖弥彰的声音:“小爷不想见裴四,但想问问裴四有没有兴趣唱一齣戏,好给小爷解解闷儿。” 无涯:咦~ 死鸭子嘴硬。 天塌下来,都有国公爷那张嘴顶著。 四捨五入一下,不就是小爷想裴四了! 无涯深觉自己窥见了真諦。 “国公爷,光天化日的去见裴四姑娘是不是太明目张胆。” “要不,稍微收敛收敛?” 无涯多嘴的问了句。 盯著国公爷的人,来来往往的堪比一群群討人厌的蚊蝇。 荣妄眉梢轻挑:“小爷我光明磊落,可不是那地缝里见不得光的老鼠,犯不著三更半夜偷偷摸摸来听裴四唱戏。” “永寧侯府,小爷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毕竟,他和永寧侯府的恩怨,垂髫小儿都能掰扯出两件。 心情好了,去找个茬儿庆祝庆祝。 心情不好了,更得去找乐子散散心。 正好,陛下还要差人去申飭永寧侯呢。 无涯“国公爷说的对。” 一甩鞭子,马车徐徐向前。 无涯轻轻戳了戳无的肩膀,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问道:“怎的知道国公爷想裴四姑娘了?” 无的表情很是一言难尽。 见过刪刪减减不重要的,没见过像无涯这样刪减的。 嘆了口气,认命解惑:“心情不好时,最该去见那个一见就让你眉目舒展的人啊。” “不管確切的原因是什么,结果就是,裴四姑娘確能令国公爷开怀。” “更莫说,进宫前,国公爷那难得的好兴致,便是因著裴四姑娘的缘故了。” 无涯简单粗暴:“说来说去,不还是惦记上了。” 荣妄:“无涯,我没聋!” 第55章 跟荣妄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永寧侯府。 李顺全目光扫过阶下跪影,拂尘一扬,划出道弧度,尖细的声音抑扬顿挫,又带著几分凌厉:“陛下口諭。” “朕原以为裴侯只是办差庸碌无能,如今看来,连自家后院都管束不住。” “父失公允,何谈敬重?” “母丧慈心,焉配孝顺?” “兄悖人伦,怎堪友悌!” “上不能匡正朝纲,下不能齐家修身,这侯府简直一团乌烟瘴气,丟尽了勛贵的脸。” “著即日起,革去现任之职,罚俸三月。当静思己过,以观后效。” 字字句句,犹如晴天霹雳炸响在永寧侯耳边。 以观后效从不是优容,而是赤裸裸的警告。 李顺全的声音未停,依旧在梁间迴旋:“若裴侯无力整肃內帷、无暇约束子息,朕不吝遣尚宫局女官亲临永寧侯府,代行训导之责,以正家风视听。” 永寧侯浑身发冷,低垂的眉眼中,有恐惧,有愤怒,还有羞恼。 这番申飭,陛下没有给他留丝毫体面。 “微臣知罪。” “陛下天恩宽宥,容臣洗心革面。臣必深自刻责,凛之慎之,不负陛下教诲。” 永寧侯重重叩首。 李顺全宣罢口諭却不收声,只是敛起了传旨时的气势 传完口諭,李顺全敛起身上的气势,按流程,淡声道:“裴侯爷,不怪陛下动怒。单是今日送来的参劾奏章,便摞得足有半人高。” “虎毒尚且不食子,侯府这次的动静,闹的委实不像话了些。” “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提起侯府的闹剧,无不嗤之以鼻,唾骂一句虎狼窝。” “当家主母没个主母样,兄长不像兄长。” 说到此,李顺全轻嘖一声,意味深长道:“若不是偏巧赶上荣国公进宫问安,看在令裴大郎君的情面上,温言相劝陛下,恐怕,裴侯爷被褫夺的就不是差事了。” 一时间,永寧侯不知道该先震惊,还是先庆幸。 “谨澄?”永寧侯脱口而出。 李顺全控制不住地翻了个白眼,一字一顿道:“是惊鹤公子。” 永寧侯:…… 老是提个尸骨无存的死人做甚! 今时今日,偌大的上京,哪有人唤裴惊鹤一声裴大郎君的。包括府中兄弟姐妹齿序排列时,也早早將裴惊鹤剔除於外。 “能为国公爷解毒,是犬子惊鹤的福分。犬子若是泉下有知,定会对国公爷感激涕零。” “而国公爷知恩图报,高义薄云,实乃侠士之风、君子之范。” 李顺全是个人精,只一眼便看穿了永寧侯最真实的想法。 心下冷笑一声。 难怪荣国公如此憎恶永寧侯。 怎么,遍传上京城的救命之恩,难不成是荣国公自己吃饱了撑著去散播的? 李顺全懒的再多嘴,正欲留下句“好自为之”便回宫復命,却见荣妄堂而皇之地跨过朱漆正门,居高临下地看著跪伏在地的永寧侯:“都说裴侯爷与惊鹤一向父子情深,不如將裴侯爷送下去,亲自告诉惊鹤,让他在九泉下感激小爷,好保佑小爷心想事成。” 李顺全:我的爷啊,您真是半点儿名声都不顾及了。 他和陛下在缝缝补补、补补缝缝,国公爷在横衝直撞,撕的稀巴烂。 荣妄周身的寒意让永寧侯不自觉一抖。 永寧侯很是怀疑小李公公那句温言相劝的真实性。 荣妄看起来就不像长了张是会说人话的嘴。 可,小李公公也没道理撒谎,更没胆子假传陛下圣意。 如此说来,荣妄嘴毒归嘴毒,终究还是顾念惊鹤的救命之恩的。 “惊鹤孝顺,生前礼佛便殷殷祈愿椿庭长命百岁。” 永寧侯訕笑著道。 跪伏在人群中的裴桑枝贴心道:“父亲有心的话,可以去惊鹤兄长衣冠冢前烧纸钱。” “万一,惊鹤兄长惦念父亲,英魂未散,还在至亲身侧徘徊呢。” 话音落下,永寧侯顿觉阴风阵阵。 大白天的,別说这么嚇人的话,好吗? 灾民暴乱,裴惊鹤身陷人堆里,怕是被踩踏成一滩碎肉了。 在他身侧徘徊? 怎么,下碎肉雨吗? “桑枝,休要在荣国公和小李公公面前说这些怪力乱神之语。” 永寧侯先是装模作样的低声训斥,旋即又故作无奈的请罪:“小女无状,还请荣国公和小李公公见谅。” 李顺全淡笑不语。 荣妄眼神明亮,恣意挑眉:“无状?” “依小爷说,分明是太有状了。” “惊鹤对小爷的救命之恩记在了你头上,惊鹤解决淮南水患引发的瘟疫的功绩,也记在了你头上,说是你的再生父母也不为过吧。” “在再生父母的衣冠冢前,烧香焚纸,很是在情理之中。” “明明是情理之中的事,裴侯爷为何如此讳莫如深,避之唯恐不及?” “莫不是做了亏心事,夜半怕鬼敲门。” 眼见荣妄越说越放飞自我,永寧侯听的心惊肉跳,忙期期艾艾道:“这是怕触景伤情。” 荣妄冷笑。 触景伤情? 畜生还能伤情? 荣妄压根不接永寧侯的话茬,把人退路一堵,单刀直入:“裴四姑娘所说甚合小爷心意,裴侯爷作何想?” “毕竟,偌大的永寧侯府都吸过裴惊鹤的血啊。” 说到此,似是想起了什么,稍顿了顿,恍然道:“裴四姑娘除外。” “流落在外十四载,想吸血都吸不上。” 永寧侯胸口发堵,僵硬道:“是得给惊鹤烧些纸钱,寄託哀思。” 荣妄:“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是大好的日子。” 裴桑枝眉心微动。 她察觉出荣妄那副惯常的强势不羈下,藏著股压也压不住的戾气。 到底是谁惹这位祖宗不爽了。 小祖宗心气不顺,便想著来折腾折腾永寧侯? 还是想让她登台唱戏? 裴桑枝垂眸,心念转动,不住的思忖著,渐渐有了计较。 她是很愿意博美人儿一乐的。 尤其,这个美人儿是荣妄。 裴桑枝敛起纷杂的思绪,眼神亮晶晶的,透著惊喜和自得,声音脆生生道:“父亲,女儿在外学过叠元宝,也学过剪纸钱,愿为父亲分担一二。” “若是父亲想扎纸人和亭台楼阁的话,女儿也可以试一试。” “或者,你我父女二人一起做纸扎,更显诚意。” 永寧侯:你快闭嘴吧。 求你了,你快闭嘴吧,好不好! 单看这张嘴,跟荣妄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第56章 你也不能踩著为父上位啊 荣妄心底的戾气和怒火,似残冬檐角最后一滴霜露,忽逢初春暖阳倾洒,奇蹟般的消融了。 他什么都没说,但裴桑枝懂他。 对,就是懂他。 他要收回那句“裴桑枝有资格做他的盟友。” 不只是有资格,而是会成为最合乎他心意,最默契的盟友。 悄无声息间,荣妄紧皱的眉头被抚平,好看的丹凤眼笑著眯起来,艷丽又清爽。 “裴四姑娘涉猎如此广博,倒教洒家颇感意外。” “经歷诸多磨难沧桑,裴四姑娘依然能长成如今这般模样,其心志之坚毅令人嘆服。倘非幼年流落在外,不明身世,而今必是冠绝上京的琼琚玉蕊。” 李顺全顺势搭腔,为荣妄和裴桑枝助阵。 国公爷和裴四姑娘之间是不是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裴桑枝规规矩矩道:“都是为了活下去。” 李顺全一本正经:“裴侯爷好福气,有如此孝顺的女儿。真真是应了那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璞玉蒙尘,不掩其光。明珠不管隱在何处,都是明珠。” “裴四姑娘这般贴心,裴侯爷还不快些应了。” 永寧侯慪的险些吐出口老血,:“好,那便如小李公公所言。” 裴明珠脸色煞白,都快要把自己的手心抠烂了。 这个阉货,就是在刻意羞辱她。 她的出身即便再不堪,也比一个净了身的残缺阉狗强。 连个男人都不算的东西,凭何內涵她! 李顺全的眼神精准的落在了裴明珠身上:“那位便是府里原本的明珠吗?” 接连遭受打击的裴明珠,此刻再也压抑不住胸中翻涌的鬱结之气,一股无名火直衝脑门,竟不顾尊卑地脱口而出:“臣女曾在陛下与皇后娘娘所设的宫宴上献艺,当日,正是公公您亲手將御赐之物交到臣女手中!” 李顺全心中暗嘆,终究是年轻气盛,未经世事磋磨,到底沉不住气。 敌不过那位长在乡野的裴桑枝。 或许,国公爷心想事成的日子不远了。 “洒家不记得了。”李顺全淡声道:“宫中每逢佳节吉日,必设盛宴以庆。宴席之上,常有王公贵胄家的闺阁千金及青年才俊献艺助兴。或抚琴作画,或吟诗起舞,各呈意气风流。陛下与皇后娘娘观之欣悦,每每皆会赏赐,从无遗漏。” “从洒家手上送出的宫宴赏赐,怕是成百上千了。” 言下之意,你算哪儿根葱,配让他这个御前第二大太监铭记於心。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他爬到这个位子,不是为了让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呛声顶撞的,若连这点体面都保不住,索性去做洒扫太监吧! “明珠姑娘这性子,倒是傲气的很。” 这下,裴明珠的脸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煞白了,而是彻彻底底的绿了。 “春草,不得无礼!”永寧侯眼前一黑又一黑,沉声厉喝。 李顺全反问:“春草?” “这名字倒是恰如其分。” 连日的奔波,一再的打击,裴明珠终於扛不住了。 眾目睽睽之下,晕倒在地。 李顺全唏嘘:“性子傲,身子骨儿却差了些。” “洒家先回宫復命了,” 隨后,侧头看向荣妄,“能否劳烦国公爷送奴才一段路?” 荣妄:“小李公公,请。” 永寧侯府外。 “奴才適才於裴侯爷面前斗胆多言,还望国公爷恕罪。” 李顺全是在为撒的那句谎而告罪。 荣国公怎么可能会看在令裴大郎君的情面上,温言相劝陛下,轻饶了永寧侯。 荣妄笑道:“畏则不敢肆而德以成,无畏则从其所欲而及於祸。” “我懂此道理。” “所以,我还得向小李公公道一句谢。” 捧杀! 永寧侯越自以为是,无所敬畏,那离自取灭亡也是真的不远了。 他又不是那等不识好歹的人。 李顺全:“国公爷不怪罪奴才擅作主张便好。” “奴才这就先回宫復命了。” 送走了李顺全,无涯喃喃自语,“这就见完了?” “这就眉开眼笑欢喜上了?” 如果他没有瞎,没有聋的话,国公爷除了嘴了永寧侯几句,什么都没做吧。 至於裴四姑娘,低眉顺眼的跪在人堆里,基本没抬头,不仔细找,根本找不见人。 老天奶啊,国公爷到底是惦记裴四姑娘还是永寧侯啊! 传闻中的,不见面想的慌,见了面就吵的慌? 无涯那夸张的表情简直像在脸上开起了戏台子。 荣妄和无即便想装瞎子,也被他这通挤眉弄眼闹得不得不瞧上两眼。 “你又在脑补什么要命的画面了?”荣妄抬脚,轻踢了无涯一脚。 无涯语不惊人死不休:“要不把永寧侯纳进府吧。反正,他惯爱汲汲营营、见风使舵,想来不会错过这个攀高枝儿的机会。” 荣妄:…… 无:…… 好嚇人。 “无,以后你但凡打坐诵经,別忘了带著无涯一起。” 无敬谢不敏:“国公爷,属下怕他脑子里奇奇怪怪的想法玷污了佛经。” 荣妄:“念道经也行。” …… 永寧侯吩咐庄氏照看惊惧过度而昏迷不醒的裴明珠。 隨后,便转头看著裴桑枝道:“你跟为父来。” 裴临允呲牙咧嘴,对著裴桑枝,一字一顿无声说:“你完了!” 裴桑枝回以一笑,神情里不见一丝惊慌。 折兰院。 永寧侯沉著脸,眼眸里寒光乍现:“你在荣国公和小李公公面前胡说八道什么!” 裴桑枝嘴角上扬:“父亲,不是胡说八道,是在投荣国公所好。” “女儿时刻不敢忘父亲的谆谆教导。” “结果如父亲所见,成效很显著。” “最起码,荣国公夸讚了女儿,记住了女儿之名。” “这偌大上京城里,除我之外,可还有哪家千金能博得荣国公两分好脸色?” “就像父亲说的,万一,荣国公真的眼瞎了呢。” 永寧侯一噎。 火气再一次梗在了喉间。 这…… 听起来很有道理,他无言以对。 “话不能这么说……”永寧侯抿了抿唇,“你也不能踩著为父上位啊。” 裴桑枝画起了大饼:“父亲,做人啊,眼光要放长远,不能局限於眼下的一亩三分地。” “待他日,若女儿有幸高攀荣国府,得掌中馈之位,父亲还愁没有泼天的富贵不成?” “父亲不是说过,只要桑枝肯上进,您就是把那张老脸豁出去也无妨。” “势不如人之际,忍气吞声又如何,你我要的是利益,不是不值钱的脸面和一时吐气。” “春草妹妹逞口舌之快了,结果呢?” 永寧侯脑子糊涂了。 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若是荣妄和裴余时在此,定要痛诉裴桑枝。 好傢伙,通吃啊! 一吃吃三家。 “桑枝,有駙马爷给你撑腰造势,也不是非人丁稀薄荣国公府不可。”永寧侯艰难道。 第57章 他女儿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主要是,他真的有些承受不了荣妄的嘴了。 一想到,被女婿像训孙子似的训一辈子,他就觉得也不是非攀荣妄这根镶了金的高枝。 裴桑枝秀眉一扬,伸出手,指了指脑袋,语气格外真诚:“父亲,您这里面一半是面,一半是水,摇一摇就变成了浆糊吧。” “您怎么有勇气挑剔上荣国公的?” “是祖父给您的吗?” “是您亲口说荣国公极得陛下宠溺,就连皇子公主们也略有逊色,不论行至何处,皆被人捧著敬著。” “倘若这话传到荣国公耳朵里,怕是要在侯府门前摆开阵仗,骂个三天三夜都不带重样的。” 永寧侯表情难看:“你我父女之间的私语,旁人怎么会知。” 裴桑枝勾唇,似笑非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另外,女儿觉得父亲可能错估了祖父的实力。” “即便有祖父撑腰造势,永寧侯府在荣国公府面前依旧不堪一击。” 永寧侯气的吹鬍子瞪眼,不忿的爭辩:“纵是他权势滔天富贵逼人,难道还能凌驾於皇室之上?” “失了陛下的恩宠与荣老夫人的庇佑,他眼下的风光终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曇罢了。” 裴桑枝闻言,嘴角笑意骤然消散,垂眸盯著洒在案几上的光点,声音浸了霜,掷地有声:“父亲慎言。” “您这般口无遮拦,是要拖著整个裴家去死?” “你我合谋利益,就在同条船上,船沉了对谁都没有好处。女儿不想看您像母亲那样犯癔症,拖后腿,平白碍事。” “您刚才那番话,隨隨便便被编排一番,就成了父亲有不忠、不臣之心,巴不得陛下和荣老夫人短命。” 永寧侯怔在原地。 裴桑枝心下不耐愈盛:“您浸淫权势半生,见惯尔虞我诈、算计倾轧,合该更小心敏锐,谨慎善思,怎的这般……” 说到此,不由得加重语气:“这般愚钝轻狂!” “如果眼蒙尘翳,耳塞絮,那就捂的彻底些,做个十足的蠢货,反倒安全。” 永寧侯下不来台。 他女儿到底是个什么混帐玩意儿,竟然这么不给他面子! 指著他的鼻子骂他,跟在大庭广眾之下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有何区別! “为父绝无此意!”永寧侯咬牙切齿。 裴桑枝蹙眉蹙的更紧了,脱口而出:“那些朝堂上的政敌豺狼攻訐撕咬你时,可会细究你究竟存没存那份心思?” 永寧侯闻言瞳孔骤然收缩,喉结艰涩滚动数下,终是心虚的息了声,半句辩白也未能出口。 “父亲。”裴桑枝拔高声音。 永寧侯瓮声瓮气:“做甚?” “还没骂够吗?” 简直倒反天罡! 裴桑枝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望著永寧侯,旋即,推过去一盏早已没了热气的茶:“父亲,您还是先饮盏冷茶醒醒神吧。” “等这心头邪火散了,您那被怒气衝散的清明神智,总能归位了吧。” 永寧侯:他听懂了,裴桑枝又在阴阳怪气他。 “你有话直说。” 裴桑枝嘆了口气,无奈闭了闭眼,再睁眼,已是一片平静:“您把陛下的口諭当作耳旁风了吗,还是说已经做好准备迎尚宫局女官入侯府了?” “父失公允,母丧慈心,兄悖人伦……” “您恭听陛下口諭,总要有所作为啊。” 果然,人不能动怒,动怒会让人变蠢。 永寧侯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大鹅,涨红著脸,手指死死抠著雕扶手,嘴硬道:“为父心里有数。” “做事情,总得按部就班,慢慢来。” “正因为为父看重你,这才先將你唤来,指点教导你。” 凉茶里清清楚楚的映照著永寧侯被戳中心窝子的狼狈。 裴桑枝干巴巴道:“女儿实在是太荣幸了呢。” “敢问父亲,指点完了吗?” “容女儿提醒一句,您还答应了荣国公和小李公公,要亲手叠元宝、剪纸钱、做纸扎,去惊鹤兄长的坟头儿烧了。” “扎纸马香幡、亭台楼阁,很费功夫的。” 永寧侯胸口憋闷的更难受了,像是梗著块烧红的炭,呼吸吞咽间都带著股铁锈味,心下忍不住想,究竟是什么泼天的富贵和迷人眼的利益,值得他时时处处做孙子! “桑枝,我是你父亲。” 裴桑枝直截了当:“父亲这是在责怪女儿方才与您爭执么?” “有爭执才恰恰说明,你我父女缘分未绝,否则,女儿可以像漠视母亲一样,视父亲如无物。” “您是想做永寧侯府这艘百年航船的掌舵人,还是想效仿庄氏,两耳不闻窗外事,一门心思混吃等死?” “父亲,想想你我的光明未来啊。” 永寧侯又可耻的动摇了。 他总觉得,裴桑枝说话,既带著刺,又裹著蜜。 一面,让他恨的牙痒痒。 一面,又让他心驰神往。 “父亲日后若见女儿有行差踏错之处,只管严加训诫便是。”裴桑枝適时的递了个妥帖的台阶,全了永寧侯的顏面,让他有机会顺势下来。 永寧侯见好就收,顺势转开话锋,捋须沉吟著说道:“依你之见,为父此番当如何做,方显忠忱?” 裴桑枝眼瞼颤了颤,笼统道:“只要让陛下看到父亲的决心便好。” “至於確切如何做,女儿不便多言。” “庄氏和裴临允,终归是女儿血脉相连的至亲。” 永寧侯是真心求教吗? 不,又是意在祸水东引。 “女儿先行告退,回听梧院了。” “待父亲思虑周详,做好决断,再差人唤女儿前来。女儿定当尽心,教父亲叠金元宝、剪冥纸钱,做纸扎。” 一语毕,永寧侯更心烦意乱:“滚!” 裴桑枝睫毛微微颤动,在眼瞼投下一片阴影。 眉眼低垂,脑海里浮现出裴駙马所说的关於裴惊鹤的种种,几番思量间,心中已转过千百个念头。 从种种跡象来看,永寧侯对待裴惊鹤的態度,全然不见丝毫慈爱之心。 难不成,裴惊鹤受其母所累,永寧侯恨屋及乌? 亦或者是…… 永寧侯见裴桑枝如木雕泥塑般僵立原地,不由眉头紧蹙,怒从心起,厉声喝道:“还不速速离走!” 跟裴桑枝说话说多了,容易短命! 裴桑枝抬头,郑重其事道:“父亲,女儿心中有一言,思忖良久,如鯁在喉,不知当讲不当讲。” 第58章 荣妄可得好好珍惜她 永寧侯心底升腾起不祥的预感,犹如阴云盘旋不散。 “不知当讲不当讲,那便最好不要讲。” “还有,你话怎么这么多,已经疾言厉色说了一大通,还如鯁在喉!” 裴桑枝脸皮厚得很,被反將一军,丝毫不觉尷尬,笑意盈盈:“父亲,您口才见长。” 又忽而正色:“但,俗话说的话,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有些话,您还是耐著性子听听为妙。” 永寧侯:“说。” 裴桑枝声音清越如泉,字字分明:“女儿从前不知父亲膝下还有惊鹤兄长这一血脉,故而从未觉出府中兄弟姐妹的齿序礼节有何不妥。” 稍作停顿,眸光微凝,语气转沉:“然,如今既已偶然知晓此事,便再不能坐视父亲一错再错,继续顛倒长幼尊卑之序。” 永寧侯眼底那抹烦躁瞬间就被幽冷给取代了,声音嘲弄,意味不明:“你还讲究长幼尊卑?” 裴桑枝面不改色,頷首道:“自是讲究的。” “女儿冷眼瞧著,父亲大人对惊鹤兄长的厌憎之深,已非寻常不喜,倒似藏著段隱忍未发的憎恶。“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侯府上下將惊鹤兄长存在过的痕跡抹的乾乾净净,这般滴水不漏,想来也有父亲的授意。” “可,女儿想说的是人死如灯灭,哪怕有千般恩怨,也该隨青烟散去了。” “纵是再嫌恶惊鹤兄长,如今黄土白骨,倒不如……” 驀地,裴桑枝直勾勾的望向永寧侯,循循善诱,:“逝者已矣,生者当谋万全。如何將旧事化作云梯,父亲大人心下自当明了。” “父亲若执意困守陈年积怨,只怕要错过眼前青云路、登天梯,得不偿失啊。” “举手之劳,便能换得源源不断的利益,实乃一本万利的好买卖,何乐而不为呢。” 裴桑枝心下暗道,这种站著说话不腰疼的感觉,属实有些畅快。 难怪! “你到底想说什么?”永寧侯的脸色阴冷的像结了冰的深潭。 裴桑枝不疾不徐:“陛下贤明仁慈,定不会忘记惊鹤兄长研究出解淮南瘟疫药方的大功,且惊鹤兄长又解了荣国公体內的余毒,绝对算得上是救命之恩。” “陛下、荣国公、淮南百姓,皆会感念惊鹤兄长。” “父亲何妨顺顺推舟做做样子,將所有的身后殊荣皆捧给惊鹤兄长,反正他已经身埋泉下。” “瞧著再团锦簇,也不过是虚的。” 永寧侯一针见血:“你煞费苦心说这些话,不仅仅是为了將裴惊鹤添入齿序吧。” 裴桑枝没有被戳穿的拘谨:“知女莫若父。” “既然要布这一局,那就布的漂亮些。” “再排齿序、水陆法会、千盏长明灯、施粥布善,甚至可以替他修葺衣冠冢,亦或者放言,来日將大哥膝下长子过继给惊鹤兄长,承袭永寧侯府爵位。” “如此一来,一分未损,也堵了悠悠眾口。” “省的再有人说您和大哥在啃食死人的血肉。” 永寧侯目眥欲裂,每一个字都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竟敢妄想让侯府的爵位重归裴惊鹤一支?” “我允许他的衣冠冢入葬裴家祖坟,没让他沦为孤魂野鬼,就已是仁至义尽了。” “这件事,休要再提!”永寧侯神情决绝,语气不容置疑。 “裴桑枝,你小小年纪,满眼利益,满腹算计,实在是凉薄心狠,堪比豺狼虎豹!” “父亲!”裴桑枝打断了永寧侯的夸讚。 嗯,就是夸讚。 最起码,对於裴桑枝而言,是夸讚。 “好,那我不讲利益,讲感情。” “裴惊鹤乃父亲明媒正娶原配的嫡长子,父亲怎忍心將他安置在祖塋荒僻一隅?寒食无人祭扫,中元更无香火,竟连森森祠堂里,竟也容不下他一方棲魂的牌位。” “我不过是个与裴惊鹤素未谋面的外人,尚且心生惻隱,父亲您呢?” 永寧侯气的直发抖,胸口剧烈起伏,犹如旧风箱般在哼哧哼哧喘著粗气。 裴桑枝见状,嗤笑一声:“您看,我动之以情,您更不开心了。” “我与父亲,皆不是光风霽月、至情至性的君子,所以还是谈利益讲得失,最合適。” “不是自己的路子,以后別瞎往上挤。” 永寧侯怒不可遏:“无论如何,本侯都绝无可能请立裴惊鹤为世子!” 裴桑枝眸光微不可察的闪了闪,嘆息一声,颇为遗憾:“那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再排齿序,修葺坟塋,寒食中元享香火祭祀,灵位入祠堂,办水陆法会,燃长明灯,总是可以的吧?” 永寧侯定定的注视著裴桑枝。 真的,真的很想掐死这个处处跟他作对的孽障! 可恨这个孽障偏生有几分运道,请来了裴駙马,又入了荣国公的眼,连御前的小李公公都对她另眼相待。 气煞他也! 气煞他也!! “若不是知道你是我和庄氏所出,单看你这般行径,我怕是都要疑心,你跟那裴惊鹤才是血脉相连一母同胞!” 裴桑枝失笑:“父亲可真能说笑。” “裴惊鹤在旁人口中,既是赤诚善良的君子,也是胸怀大义的英雄。您觉得,这些锦绣高洁的字眼,哪一个跟我沾边。” “只有集父亲和庄氏所长,我才能出落的这般阴险凉薄,野心勃勃的想往上爬。” “父亲,您看著我,应该欣慰才是。” 永寧侯眼前发黑,唇齿喉咙间蔓延的血腥味越来越浓。 裴桑枝:“那我方才的提议,父亲意下如何。” 永寧侯身形晃了晃,声音嘶哑:“依你所言。” “掌家对牌在你手中,此等小事不必再请示於我。” 他不想再听到关於裴惊鹤的任何消息。 “滚!” “你现在就滚!” 他拿捏不住裴桑枝了。 裴桑枝福了福身:“不耽搁父亲的时间了。” “女儿告退。” 说罢,退后半步,转身离开。 永寧侯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裴桑枝脚步轻快,眉眼含笑。 不知荣妄收到这份礼物,可会欣然展顏。 像她这般会搭戏台、会唱戏,还会投其所好的刀刃,打著灯笼都难寻。 荣妄可得好好珍惜她, 毕竟,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说起来,她还是比较喜欢看荣妄这朵穠艷无双的富贵,张扬又意气风发的掛在枝头。 顰笑嗔怒,皆让人移不开眼。 是。 也是天边艷阳、皎月。 阴谋算计,步步为营,她来做就好。 她会始终记得荒山野岭上,一袭朱红锦袍的荣妄。 …… “裴四姑娘。” “不,以后该唤我裴五姑娘了。” 第59章 要学那怀春少女要对他诉衷情 “永寧侯在外有沧海遗珠?”无涯愕然,脱口而出。 裴桑枝唇角微扬,笑著轻轻摇头,將替裴惊鹤斡旋而来的身后遗存细细道与无涯:“且回去稟与你家国公爷,这一愿裴惊鹤九泉之下得以瞑目,二愿......” 声音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羞赧又灿烂真诚的笑意,“二愿博得美人一笑。” “劳烦无涯统领代我一问,国公爷满意否,展顏否。” “就说,这是我专程备下的心意。” 无涯瞪大眼睛。 天吶。 裴四姑娘…… 不,裴五姑娘她好会啊。 难怪国公爷心中鬱结时,会想著见裴五姑娘一面。 妙人! 在无涯惊讶之际,裴桑枝话头一转,正色道:“方才未曾请教,无涯统领来此,可是国公爷有什么要紧的吩咐?” 要不然,也不至於神不知鬼不觉的翻墙头,然后活像吊死鬼似的掛在她后窗外。 幸亏是白日,若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怕是能嚇得人三魂七魄俱散。 无涯捧出一截儿冬芽饱满的桑树枝,一板一眼的复述:“古籍有载,桑,东方之神木也。”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经冬不凋,不择地而生。” “国公爷说,五姑娘应如是。” “生生不息,肆意生长。” 裴桑枝目光灼灼的看著这截儿精挑细选的桑树枝,眼尾骤然泛起一阵酸涩,盈盈水雾模糊了视线。 人总有向光的本能。 荣妄啊。 怎么能这么好。 屋檐下的纸灯笼被风吹的簌簌作响,却盖不住她胸腔里轰鸣的心跳。 裴桑枝手指轻轻颤著,接过那截儿桑树枝,抑著翻涌的泪意,故作轻鬆:“必不负荣国公美意。” 旋即,勾唇笑道:“荣国公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中听。” “我心甚喜。” 无涯嘴角抽搐,认真问道:“裴五姑娘,您的良心不疼吗?” 裴桑枝不假思索:“不疼。” “谁好谁坏,我比谁都清楚,也看的真真切切。” “国公爷不过是受流言所误罢了。” 无涯:他比情人眼里出西施更透彻的理由了。 裴桑枝轻抚著桑树枝,眼帘微垂,状似不经意道:“敢问国公爷可回府了?” 无涯摇头:“就在侯府后巷。” “就是裴五姑娘钻狗洞的那面墙外。”无涯好心的补充道。 裴桑枝:大可不必说的如此详细! 光彩吗? “我想见荣国公一面,不知方便与否。” “若是唐突的话,权当我没提过。” 桑树枝粗糙的纹理硌著裴桑枝的掌心,乌鸦羽似的睫毛止不住一颤一颤。 她想,她是紧张的。 她想,此时此刻,她是想见见荣妄的。 无涯笑的戏謔:“方便,方便。” “太方便了。” 这一次,裴桑枝没有钻狗洞。 她衣裙清雅,乌髮流云,面颊乾净。 终於,她不再狼狈的站在了荣妄跟前儿。 “若是来道谢的话,就不必了。”荣妄葱白细长的手指挑起织金缀玉的车帘,眼尾上扬,甚是傲娇,却也矜贵。 裴桑枝先是施了一礼,而后抬眼,瀲灩生姿的望著高大马车上的荣妄,声音清脆中又晕染著一往无前的锐气:“国公爷,这一次可不可以不要居高临下地俯视我,走下来,看看我。” “就当,这是你我的初见。” 她知道,她依旧皮包骨,算不得美貌。 但,她站起来了。 荣妄怔愣,指尖一滯,原本拨弄著车帘珠玉的修长手指驀然僵在半空。 眼尾微挑,清澈的眸子里漾起几分惑色,恰似夜空中忽明忽暗的星子。 待回过神时,方觉耳垂隱隱发烫。 裴桑枝这般作態...... 莫非是被他这副皮相所惑,要学那怀春少女要对他诉衷情? 有些为难呢。 可,这是裴桑枝啊。 跟他心意相通,默契十足的裴桑枝。 “可以吗?”裴桑枝目光灼灼,再次重复道。 荣妄颇有些不自在的別开视线,无意识的拂过锦袍上並不存在的褶子,微微倾身,钻出了车厢。 他是不是应该像旁的名门贵公子一般,踩著马凳优雅从容的踱步而下,而不是像以往那般乾脆利索的跳下去。 太不体面了。 恨无涯和无是木头,而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荣妄瞪了无涯一眼,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到了他这里,就行不通了。 书到用时方恨少,人到用时方觉不趁手! 无涯摸摸鼻子,煞有其事道:“国公爷,您不想见裴五姑娘吗?” 荣妄怒极反笑,索性直接跳了下去。 他就多余装模作样。 “国公爷。”裴桑枝又福了福身,正欲再说些什么。 荣妄道:“等等。” 隨后,搬下马凳,声音清越如碎玉投进石涧,又带著难以忽视的郑重:“裴桑枝,走上去。” 裴桑枝微微不解,失声道:“什么?” 荣妄一字一顿重复:“走上去。” 裴桑枝依言,踩著马凳,走了上去。 荣妄缓缓解释:“裴桑枝,相较於你小心翼翼求我俯首折腰,我更想看到你坦然自若的走上来。” “你自由的选择,平视我,亦或者是俯视我。” “荆棘也好,石阶也罢,都不会是你的阻碍。” 裴桑枝垂眼看著荣妄,倏地笑出声,寡淡又乾瘦的脸陡然鲜活明艷起来:“荣妄。” “你信不信,你我缘分匪浅。” “你也上来。” 她才不想看荣妄跌下高台的戏码。 荣妄扬眉,笑了笑。 谁说裴桑枝平平无奇的。 荣妄唇角微扬,隨手撩起织金锦袍的衣摆,走了上去。 无涯用手肘戳了戳无:“你看懂了吗?” 无双手合十:“微懂。” 无涯咬牙,挥舞著拳头:“我能把你揍的微死。” 无撇了撇嘴角,眼神轻飘飘地將无涯从头到脚扫视一遍,唇边噙著一抹欠揍的弧度:“有你这股子使不完的牛劲儿,倒不如留著去应付宴大统领。” “长兄如父。” “虽说你是老统领做主收养的义子,並非宴氏血脉所出,但老统领临终前终究將你的名字正儿八经地写入了族谱之中,冠上了宴姓。” “听闻宴大统领近来起了心思,有意將你接回府中,亲自为你张罗婚事,要为你寻一门显赫的亲事,结一门高门贵女呢。” 无涯冷嗤一声,白了无一眼:“你又强到哪里了,五十步笑百步,难不成你炼出了长生不老的仙丹?” 无无涯互瞪一眼,然后同时別过头去。 “对了,你为何將裴四姑娘唤作裴五姑娘。” “是那鳩占鹊巢的鳩居上了,还是永寧侯又寻回了流落在外的子女?” 第60章 一直做上京城里最惹人注目的小孔雀吧 无这般问,马车內的荣妄亦作此问。 主从三人,脑迴路几乎如出一辙。 裴桑枝闻声,下意识抬眼看著荣妄。 四目相对,裴桑枝顿觉马车有些逼仄,每一寸空气都浸染著荣妄的气息,教人无处可逃。 清了清嗓子,欲盖弥彰的挑了挑身后的车窗帘,眼神飘忽:“本是打算劳烦无涯代为转告国公爷的,然,收到桑树枝,便心血来潮想见国公爷一面。” “那我便亲自告知国公爷。” 而后,裴桑枝將永寧侯的退让缓缓讲述出来。 荣妄的眼睛很亮很亮。 裴桑枝,真真是极好极好的姑娘。 无涯毫无徵兆搭腔:“国公爷,裴五姑娘还遗漏了一句话。” 裴桑枝的眼神飘忽的更厉害了。 托人捎话调戏荣妄和当著荣妄的面大言不惭能一样吗? 一想到无涯即將说出口的话,裴桑枝心下暗暗道,可真羞耻啊! “裴五姑娘说,此举一愿裴惊鹤九泉之下得以瞑目,二愿博美人一笑。” “属下已经证实过了,国公爷就是裴五姑娘话中的美人儿。” 裴桑枝强装淡定,不泄露一丝紧张。 只要她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荣妄先是一怔,旋即低低笑出声来,在安静的马车里漾开层层涟漪。 整张脸愈发惊艷,如同浸在月华中的牡丹,美得摄人心魄,叫人不敢直视,却又移不开眼去。 裴桑枝嘴硬,乾巴巴道:“这有何好笑的。” “人尽皆知,国公爷就是世上无双的美人儿。” 话一出口,裴桑枝反倒不那么紧张了。 “你是在怪小爷笑吗?”荣妄没有止住笑意,漂亮趋势丹凤眼里飘著点点水光。 裴桑枝轻呼一口气,平復心绪,撞上了荣妄的视线。 与其娇羞,不如旗鼓相当。 做台上的戏子也好,做心之所向的刀刃也罢,亦或者是厚著脸皮做生死相依的盟友,她都更希望,她和荣妄是旗鼓相当。 她想,荣妄也是如此。 “是在怪。”裴桑枝一本正经,“怪想见国公爷的。” “国公爷怪好看的。” 荣妄:裴桑枝一直是这么出其不意。 “你是在討我欢喜?” 不管是荣妄,还是裴桑枝,都不是扭扭捏捏搞弯弯绕绕的试探桥段的性子。 什么你不说我也不说,你猜我不猜…… 裴桑枝郑重其事的頷首:“方才顺全公公来侯府宣陛下口諭时,我听国公爷的声音里隱有霜寒,便斗胆猜测国公爷是心绪不佳。” “我说过,会博您一乐,为你唱一出上京城最精彩绝伦的大戏,也心甘情愿做国公手中最趁手的利刃。” “我是衷心祈愿国公爷万事顺遂如意。” 就一直做上京城里最惹人注目的小孔雀吧。 而她,做生生不息的桑枝。 雀尾拂桑枝,桑枝映孔雀。 荣妄哑然。 片刻后,缓声纠正:“不再是戏子,也不是刀刃。” “是盟友。” 盟友二字,荣妄说的极缓极重,带著说不清道不明的分量,听起来更像是誓言。 盟友也是友。 裴桑枝心满意足。 若是上辈子,她连做梦都不敢奢想,能成为荣妄口中的“友”。 这辈子,真好。 “好,是盟友。”裴桑枝重复道。 荣妄笑意更浓,宫里发生的那些个晦气事,早就被他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忘了,但裴桑枝又提起来了。 “国公爷是在因何事而烦恼?” “我很乐意为国公爷分忧。” 投其所好,博美人一乐,终归治標不治本。 知悉来龙去脉,彻彻底底將隱患抹杀,荣妄才不会因其所扰! 她记仇,不如荣妄豁达。 荣妄抿了抿唇,回望著裴桑枝亮的难以言喻的眼睛,终是没有隱瞒,原原本本道:“恆王私下投效杨淑妃,欲以六公主下嫁於我,把我拉上贼船,引我为恆王和庆平侯府所用。” “我念及六公主毕竟是陛下最宠爱的女儿,起初並没有打算选择撕破脸,而是寻了得体的由头,委婉推辞了。” “然而,六公主不仅未曾收敛,反而抬出陛下与姑祖母的名號,坚称她就是与我最为相配之人。” “想来,杨淑妃与恆王早已对六公主下了死令,定要她將我收入囊中。” “庆平侯府上下近来也颇不安分,不时有人在老夫人与我面前旁敲侧击,亦或者是在暗中散布流言。” “甚至收买荣国公府下人,打探我的行踪去向。” “若非我在各处都安插了眼线,耳目灵通,只怕『两府联姻在即』的谣言早已闹得满城风雨了。” “届时,只需陛下一纸赐婚詔书就能板上钉钉。” 荣妄眼底泛著寒芒,继续道:“他们合起伙来算计小爷!” 裴桑枝瞧著生起气来都活色生香的荣妄,悄悄嘆了口气。 六公主谢寧华又不是瞎子。 下嫁荣妄,绝不仅仅是为了替恆王拉拢势力。 放眼整个上京城,论家世之显赫、容貌之出眾、身份之尊贵,荣妄在適龄公子中堪称独占鰲头。 至於紈絝之名,无伤大雅。 荣妄是狂、是傲、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然细究其生平,掰著手指数也数不出荣妄为非作歹的劣跡来。 “扬汤止沸,终非长久之计,不如直接釜底抽薪。”裴桑枝眉尖微蹙,眸中闪过一丝锋芒,“国公爷,宫中之事你我鞭长莫及力有不逮,但宫外的杨氏一族.……” 裴桑枝顿了顿,唇角微扬,继续道:“可做的文章,可就多了。” “最简单的法子,挑拨离间。” “庆平侯乃杨淑妃的兄长,膝下两嫡子,是双胞胎,出生时辰前后相差不足两刻钟。” “这两刻钟,二人境遇天差地別。” “一个生来便是世子,养在杨老夫人和杨老太爷院中,一个却不得不屈居人下,辛辛苦苦去谋前程。” “庆平侯对杨世子寄予厚望,而庆平侯夫人则是偏心亲手养大的杨二郎,把杨二郎养得文不成武不就,却心高气傲。” “做父母的偏心眼儿一碗水端不平,子女之间怎么可能兄友弟恭,哪怕不斗个你死我活,也会是面和心不和。” “兄弟二人,世子之爭,向来如此。” “把杨世子的把柄推至庆平侯夫人和杨二郎面前,接下来的事情,水到渠成,国公爷坐收渔利即可。” “国公爷可会嫌恶我工於心计,阴险狠毒?” 荣妄:“是聪慧。” 旋即又道:“杨大郎的把柄可不好找。” 裴桑枝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指节微微发白,眼眸深处掠过挣扎犹豫。 荣妄都未能掌握的把柄,她若知晓,岂非反常? 可,面前之人是荣妄啊。 不是旁人。 是她两世仅有的光亮。 “有把柄。” 第61章 就让她死了之后再下十八层地狱吧 “国公爷不妨从杨世子妻妹之死入手。” “还有一个永州来的书生,名唤俞清,瘸了条腿,如今在京郊三十里的义庄做土工,埋尸掘坟。” 荣妄错愕,薄唇微微翕动,轻启又抿,百般揣测和千言万语在舌尖滚过,终是匯成一句:“当真好厉害,连这也能知晓。” 搞的他那些个眼线,像是干吃饭的。 “巧合而已。”裴桑枝轻声应答,见荣妄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悬著的心才略略放下。 荣妄笑著,亮澄澄的日光透过被风拂起的车窗帘,流转跳跃在他的面颊上,也映在了裴桑枝的眸子里。 裴桑枝眸中生光,驀地开口,声音轻轻:“国公爷可知我为何想將今日当作你我的初见?” 荣妄的视线掠过裴桑枝,笑道:“自是清楚。” “乾净又从容。” 说到此稍顿了顿,余光瞥见裴桑枝眼神里的期待,似是將他的字字句句皆镀上了微光。 “其实,你我初见那两次,你並不狼狈。” “不论是烈焰焚祠的破釜沉舟,抑或三更钻隙的攀附求存,那副姿態总带著几分孤注一掷的鲜活,在晦暗中灼灼生辉。” “很是耀眼的。” “裴桑枝。”荣妄驀地扬起声音:“人之美,不在皮,甚至不在骨,而在於心。” “日后,休要再妄自菲薄。” “倘若真要论皮囊之美,这天底下有几人能美的过我荣妄。” 裴桑枝失笑,頷首:“国公爷独一无二。” 荣妄傲娇的轻扬下顎:“有眼光。” 裴桑枝眉眼弯弯,心里似是源源不断的淌著温温热热的水,渐渐的蔓延至四肢百骸。 在她眼里,荣妄皮囊美,骨相美,心灵美。 就站在那里,便是光。 裴桑枝估摸著时间,便起身福了一礼:“国公爷见谅,永寧侯还等著我去教他扎纸人、叠元宝,这些祭品总要赶在日落前烧给裴大公子才好。” 荣妄道:“去吧。” “既是盟友,你可唤我荣妄,亦或者是荣明熙。” “国公爷来国公爷去的,都把小爷我叫老了。” “对了,明日我就要去御史台任职,跟著蒋行州御史大夫监察弹劾百官了,让你那个爹注意著些,別犯到我手里,不然的话,我让他吃不了兜著走。” 裴桑枝心念一动,从善如流:“荣明熙,下回见。” “还有,让他兜著走未免太便宜他了,他比较適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话音落下,撩起车帘,走下马车,衣裙飘拂间,身影很快消失在巷陌深处。 荣妄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力道不轻不重。 真是见了鬼了,荣妄暗骂自己一声,怎么就觉得裴桑枝笑起来跟儿似的,明媚得晃眼,还莫名让人心头髮软。 到底是心偏了,还是生了眼疾? 想著想著,荣妄又拍了拍脸蛋儿。 无涯和无一左一右坐在车辕上,先是对视一眼,而后不约而同道:“国公爷,人都没影儿了。” 荣妄矢口否认:“小爷没看!” 无涯抑扬顿挫:“荣明熙~下回见~” 无一本正经:“下回是何时呢?” 荣妄面颊滚烫,緋红一片。 无涯:不怪国公爷脸皮薄,要怪就怪裴五姑娘太会了。那撩人的小话不仅一套一套的,还说的分外顺理成章。 无涯轻咳一声,提醒道:“国公爷,您是不是忘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荣妄神色一凛,正色道:“查庆平侯世子妻妹之死,还有那个瘸了条腿的书生。” “近来,庆平侯府杨家,蹦躂的实在太欢快了些。” 无涯扶额,无奈道:“此事,属下和无会一一查的明白。” “属下说的是,裴五姑娘那个既不闻其名,更不知其人的未婚夫婿,指不定哪日便有人登永寧侯府的门提亲,求娶裴五姑娘了。” 先是义女,又是盟友,这个家没有他,迟早得散了! 荣妄蹙眉:“小爷已经吩咐了无差人去查裴五姑娘的过往。” “不过话说回来,这婚约一事成或不成,终究只有裴五她自己能做决定,你急什么?” 无涯:算他皇帝不急太监急! 荣妄指尖轻叩腰间的玉带,满面笑容:“走,去给庆平侯府添麻烦去。” 车轮碾过青石板,马车徐徐向前,离开了后巷。 …… 听梧院。 素华一见裴桑枝的身影,便步履匆匆的迎了上去,低声道:“侯爷院里的婢女奉命前来寻姑娘,被奴婢先应付了过去。” 裴桑枝神色自若,不疾不徐地问道:“他是如何发落庄氏与裴临允的?” 素华將嗓音压的更低:“侯爷以染风寒需臥床静养为由禁了夫人的足,並要求夫人在禁足期间,每日抄《女则》《女诫》,倒是抬举了周姨娘,让她帮著姑娘掌家理事。” “至於三公子……” “侯爷责令三公子跪在听梧院外负荆请罪,三公子抗命不从,当眾跟侯爷呛声,说侯爷是昏了头,侯爷被激的大怒,又动了鞭子,说既执迷不悟,不如直接打死了去,省的害人害己。” “世子爷为护著三公子,竟生生替弟弟挨了侯爷好几鞭子,最后一鞭子抽在了世子爷耳后,直接见了血,侯爷见状,方才收了手。” 裴桑枝眼尾微挑,眉目冷漠,嗤笑一声:“不愧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就是兄弟情深,让人羡慕不得啊。” 素华敏锐地察觉到裴桑枝话音中透出的寒意,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多置一词。 “素华,府里要重排齿序了,大公子是賑灾而牺牲的裴惊鹤,不再是世子爷,依次往后推,你日后仔细著些,莫要唤错了,失了礼数。裴桑枝幽幽道。 素华惊讶之余,又忍不住心生佩服。 幸亏,她没有吊死在夫人那棵歪脖子树上。 “奴婢明白了。”素华恭恭敬敬道,“姑娘可要去见侯爷?” 裴桑枝轻轻摇头:“不急。” 仰首望向头顶那片四四方方的天空,目光似是能穿过院墙的桎梏,落在更远的地方,声音轻得像是说给自己听:“冬日里种下的桑枝,不知来年能否抽枝展叶,长成亭亭如盖的桑树。” 总要试试的,不是吗? 荣妄送给她的这截儿桑树枝,冬芽饱满,会成活的! 裴桑枝眸中那抹飘摇的悵惘如薄雾散去,转而凝成一片凛冽的决然。 如果能成活,能春日繁茂,那她就…… 就想方设法折下荣妄这根镶金嵌玉又发著光的高枝! 荣妄太好了,好到让她滋生了独占欲,妄想这道光独照她! 呵,她可真卑劣啊。 裴桑枝心想,这算不算是恩將仇报呢。 是的话,就让她死了之后再下十八层地狱吧。 第62章 他能不能配的上裴桑枝 “姑娘可是要种这截桑枝?”素华迟疑地开口,眼中透著几分不解,“冬日里栽种,怕是不好成活。” 裴桑枝轻声道:“试试吧。” “夜间覆以秸秆或草苫,白日里再揭开,受冬阳照射,若还是不行的话,那便纸窗土墙做温室,亦或者昼夜燃蕴火。” “总有法子將这截儿桑枝种活。” 她拼尽全力从泥淖中挣脱,挣扎著向上攀爬,不就是为了能活得隨心舒坦些吗? 反正,败的是侯府的银钱。 旁的贵人温室养娇,她温室种桑树,大差不差。 素华见裴桑枝心有成算,便没有再劝:“奴婢去寻铁锹。” 这截儿桑枝,最终被裴桑枝种在了她推窗一眼便能望见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裴桑枝草草的擦拭去手上的污渍,没有打理沾尘的衣襟的模样,径直往永寧侯所在的书房寻去。 永寧侯见裴桑枝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胸中怒火中烧,却又百思不得其解。 他精心教养的儿女们,怎会在这般狼狈的裴桑枝面前一败涂地? 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 难不成,圣贤书中的那句“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不是唬人的假话,而是淬链出的至理? 若不然,他实在想不出旁的理由来自欺欺人。 裴桑枝对永寧侯眼中的纳闷视而不见,直截了当道:“父亲,您想先学叠元宝,还是扎纸人?” 永寧侯抿了抿唇,眉宇间闪过一丝无奈,嘆息一声,一言难尽道:“你见为父时,好歹也该整理下仪容。这般蓬头垢面的模样,与那不修边幅的市井之徒有何分別?” 裴桑枝皱眉:“父亲,您还学不学了?” “此刻顺全公公想必已將父亲今日言行悉数呈报御前,若日落前未能亲赴惊鹤兄长墓前祭奠,这欺君之罪,父亲能担的下吗?” “都到火烧眉毛的时候了,您还揪著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不放,莫非跟庄氏相处日久,被传染的脑子不好使了?” 永寧侯被噎的说不出话。 若不是顾忌最后那点体面,他真想揪著裴桑枝的衣襟问一问,这些年流落在外是不是把大粪当饭吃了,才能养出这般刁钻的嘴。 裴桑枝简单粗暴:“父亲,您若在心底暗自编排女儿的不是,这可算不得君子之风。” 永寧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眼底闪过一丝讥誚,终於开口:“你不是说过,你我父女二人,原也算不得什么好东西。” 裴桑枝神情复杂,嘆息一声:“您怎么还骄傲上了。” “这又不是什么多光彩的事情。” “您还学不学了?” 永寧侯咬牙切齿:“学!” 他算是看透了,他算裴桑枝哪门子父亲,分明就是裴桑枝的狗。 裴桑枝一手攥著满是倒刺的鞭子,一手握著泛著油光的大骨头,就这样將他牢牢制住,让他既不敢豁出性命撕咬,又克制不住对那根骨头的垂涎,只能焦躁地在原地打著转。 他可真贱啊! 永寧侯暗啐了自己一口。 …… 成尚书府。 竹楼。 白日里的竹楼,褪去了夜的幽寂,却平添了几分恬淡与清雅。 竹影婆娑间,成老太爷缓缓打著太极拳,一招一式皆透著岁月沉淀的从容,却始终未將目光投向石凳上的成尚书。 直到最后一式收势,成老太爷接过僕从递来的素绢帕子,缓缓拭去额间细密的汗珠,又抿了口清茶,这才沉声问道:“如何?可有结果了?” 成尚书调动起情绪,端的一派义愤填膺的模样,正欲开口。 成老太爷眸光淡淡的瞥了一眼:“休要作怪。” 成尚书呼吸骤然凝滯,一股寒意自脊背窜上后颈,那股深入骨髓的恐惧不受控制地翻涌而出,令他喉头髮紧,再不敢有半分添枝加叶的心思,只得垂首敛目,將侯府之事原原本本道来。 成老太爷眸色陡然一沉,森冷的目光如刀锋般剜在成尚书脸上。 枯瘦的手指缓缓鬆开,那方素绢帕子便似秋叶般飘落在石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好大的胆子。”老太爷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每个字都裹著刺骨的寒意,“谁许你擅作主张?” “当年两家定下婚约之时,我便已立下规矩:大婚之前,不得蓄养妾室、通房之流;大婚之后,须得年过四十仍无子嗣,方可纳妾!” “怎么,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吗?” 成尚书如坐针毡,额头上冷汗涔涔:“父亲容稟,那裴桑枝牙尖嘴利,性情乖戾,又野性难驯,绝非宗妇之选。” “若聘其为景翊妇,他日成家怕是会树敌良多,寸步难行。” “儿子斗胆请父亲三思。” 成老太爷目光如炬,一针见血的厉声斥道:“倘若当真沦落至此,皆是尔等无能,未能在庙堂之上挣得立足之地,岂能將这没落之祸归咎於女子!” “牙尖嘴利换个说法便是口齿伶俐。” “性情乖戾换个说法便是特立独行。” “野性难驯换个说法便是坚韧锐气。” “休要用你心中的成见来定义鄙夷旁人!” 成尚书深吸一口气,壮著胆子:“父亲,如今已是元和二十三年,早非荣后临朝摄政之时了。” “女子整日里拋头露脸,咄咄逼人,像什么话。” 老太爷的眼神愈发森冷,恰似屋檐下悬著的冰稜子,寒芒刺骨,直教人脊背发凉。 “然后呢?” “陛下尚且未推翻元初帝新政,你又有什么资格大放厥词。”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你这般作派,倒把成景翊的为人、性情暴露无遗。” “你和成景翊瞧不上裴桑枝,我现在反倒要怀疑,他能不能配的上裴桑枝。” 成尚书心下不服气。 他的儿子风姿俊逸,翩翩君子,年纪轻轻已有举人功名,假以三年砥礪之功必能蟾宫折桂,步入仕途。 有他铺路,何愁不能青云直上。 成尚书的不服气,清清楚楚映在成老太爷眼中。 “罢了,你既如此嫌恶,唤景淮前来。” “下去吧。” 成老太爷不欲再多言,挥了挥袖子,漠然道。 成尚书悚然:“父亲,您……” “您这是要弃景翊吗?” 不,何止是捨弃了景翊一人,分明是將他这一脉彻底摒弃,甚至连景翊的胞弟都未再纳入考量。 景淮,是他庶弟的独子。 他的庶弟被外放留县做了知县,与他是云泥之別。 知县的独子,哪里配得上永寧侯府的千金。 父亲定会多方周旋,在吏部銓选之际为庶弟谋得留京之职,使其仕途平步青云。 这块饼,不过掌心大小。 分与庶弟之后,又能剩下几何! 成尚书心底的恨意如野草般疯长,难以遏制! 为何,他的父亲如此地不近人情。 第63章 我和她这一辈子都清清白白啊 “什么弃不弃的。”成老太爷斜睨著成尚书,苍老的嗓音里透著几分淡漠:“老夫已是风烛残年,倒是你,如今官居尚书要职,羽翼既丰,翅膀也硬了。自立门户不在话下,既有你为景翊那孩子奔走周旋,他的前程自然是一片坦途,何需老夫操心。” 成尚书眸中阴鷙翻涌,积压多年的怨懟如溃堤之水汹涌而出:“父亲,区区一桩婚事,不过纳房妾室,您老人家何至於此。” 咬紧牙关,指节捏得发白,字字句句都裹挟著隱忍多年的愤懣和不满。 “儿子今日便要问个明白,您明知儿子与庶弟素有嫌隙,势同水火,却仍要这般抬举於他。难道在父亲心中,就全然不顾及母亲与儿子的感受了吗?”成尚书一鼓作气的质问著。 像是活了今日,不过明日了。 “还有!” “老一辈谈起您当年的风流軼事,总说您那时放浪形骸的做派,便是秦楼楚馆的头牌魁、南风雅阁的当红小倌见了,怕也要自惭形秽呢。” “儿此举,不过是念及景翊与明珠自幼相伴的情分,实在不忍见有情人天各一方,更不忍看景翊终日鬱鬱寡欢。思来想去,唯有此法可全二人之情,亦不违礼法。您今日雷霆之怒,叫儿想起那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俗谚了。” “裴桑枝流落乡野,粗鄙野蛮。” “裴明珠虽长在侯府,但出身卑贱。” “二人各有短长,共侍一夫又怎么算是辱没呢,传出去未必不能成一段佳话。” 成尚书面红耳赤地连番詰问,成老太爷面上不见丝毫慍色,反而气定神閒地轻抚茶盏,徐徐啜饮一口清茶,面不改色道:“说完了吗?” “你母亲?” “当年我洗心革面,师从明湛书院俞山长门下,游学三载,终得金榜题名,高中榜眼。那时多少权贵欲行“榜下捉婿”之事,我皆一一婉拒,更明言此生无意婚娶,惟愿將此身尽献大乾黎民。” “谁知你母亲竟使出百般手段,先是威逼利诱要我娶她,见我不为所动,又以死相胁。更煽动上京舆论,使我陷入进退维谷之境,最终不得不屈从就范。” “你以为你和你胞弟是如何来的?” 成老太爷眸底溢出些许恨意:“但凡我年轻时有今时今日的狠心和冷漠,也不至於在大婚后遭了你母亲的算计中了药,有了你和你胞弟。” “容她生下你们,又让她得以善终,已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仁慈。” “怎么?这些年权势在手,就让你选择性遗忘了这些往事?现在倒有脸来质问我可曾顾及母亲的感受了?” “成尚书!”成老太爷一字一顿:“好一个成尚书。” “富贵权势真真是养人啊。” 成尚书的脸色唰的一下惨白如纸,羞愤和不甘几乎將他完全淹没,口不择言道:“以此身献大乾黎民?” “您分明就是对清……” 成老太爷的目光幽幽,苍老的面颊上驀地露出一抹笑,掷地有声:“是,我倾慕於她。” “但,我和她之间清清白白。” “这一辈子,都清清白白啊。” 每个字都像是要烙印在石碑上一般。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他们之间有私情,不清白。 成老太爷声音里的这股仿佛从岁月深处而来的怀念和眷恋,像是一团火,灼的成尚书理智全无。 “您纳了妾有了庶子,您並没有守身如玉。” 成老太爷笑出声:“我娶了妻,便没了自荐枕席的机会,纳妾又如何?” “她瞧了欢喜,也膈应了你母亲,一举两得的美事,何乐而不为呢?” “你啊……”成老太爷隱去笑容:“放肆了!” “是我最近太好说话了吗?” 成尚书心头猛然一颤,寒意自脊背窜起,方才被怒火衝散的理智渐渐回笼。 “父亲,儿……” 成老太爷將手中的茶盏不轻不重的搁在案桌上,茶汤微漾:“不必狡辩。” “我知你怨我,也恨我。” “我亦如此。” “这般,公平的很。” “只是……” 成老太爷的声音陡然凌厉,带著森森死气:“今日之事若有只言片语泄露出去,那你我父子便一同共赴黄泉吧。” “去吧,唤景淮前来见我。” 成尚书目眥欲裂,喉间涌起一股腥甜,强忍著灭顶的屈辱,双膝重重砸在地上:“父亲!求您...…求您再给景翊一次机会!” 是他低估了父亲的冷酷无情,也高估了自己在父亲心里的分量。 他不敢赌,时至今日,仍不知父亲真正的底牌。 他想,如果能他一条命,换清玉大长公主死而復生,父亲会毫不犹豫的掐死他。 不,不止他。 还有他的胞弟,也难逃一死。 成老太爷淡声道:“各凭本事吧。” “有压力方知奋进,有比较才见真章。如此,正好让景翊全力以赴。” “我要的是结果,与永寧侯府结为儿女亲家的结果。” 成尚书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几乎要沁出血来,垂首低声道:“儿知道了。” “儿这就去差人去唤景淮。” 成老太爷闭目养神,不再言语。 待成尚书的身影彻底隱没不见,成老太爷轻击三掌,竹林深处簌簌作响,一个身著墨色劲装的中年男子如鬼魅般悄然现身,腰间悬著一柄短剑。 “永寧侯府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他那儿子不老实,总想把他当做耳聋眼瞎的老不死,变著法儿的欺瞒他。 墨色劲装的中年男子三言两语从裴明珠改裴春草、裴世子负伤、永寧侯生母被撵出府说到了天子下口諭申飭永寧侯、永寧侯罚妻罚子,裴桑枝教永寧侯扎纸人。 没有一件遗漏。 成老太爷眼角微眯,溢出一抹笑意:“永寧侯府倒是比从前热闹多了。” 说到此,顿了顿,目光悠远,似是透过眼前景象看到了什么,“若是公主尚在......” 话未说完,只余一声轻嘆在喉间打转。 若公主尚在人世,定会中意裴桑枝这般灵慧果决的姑娘。 沉吟片刻,似才堪堪抓住话中关窍,缓缓抬眸问道:“適才听你所言,荣国公与裴桑枝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而永寧侯也有意攀附荣国公?” 中年男子先是頷首,又抿了抿唇,斟酌了须臾,严谨道:“看起来更像桑枝姑娘在刻意投其所好,討好荣国公。” 第64章 先苦不一定后甜,但先甜是真的甜了 成老太爷眉头倏然一蹙,危机感油然而生。 他两个孙子加起来,恐怕也敌不过荣妄吧? 旁的不说,就荣妄那张脸,谁见了不神魂顛倒魂牵梦縈。 身著墨色劲装的中年男子覷见成老太爷眉头紧蹙,当即躬身向前,小心翼翼低声进言道:“主子,不如咱们顺水推舟,暗中襄助庆平侯府一臂之力?” 庆平侯府欲与荣国公府联姻的打算,犹如司马昭之心,早已是朝野上下心照不宣之事。 精於谋算的成老太爷眼中不见一丝意动。 成老太爷横眉冷扫,瞪视过去,厉声道:“成家上下,绝不沾染半分算计荣国公府的勾当。” “无论是六公主还是杨氏女,这娶与不娶,自有荣老夫人与荣妄定夺,岂容他人妄加置喙。” “若那些人胆敢得寸进尺,以荣老夫人的性子,怕是要將对方生吞活剥了去!” 墨色劲装中年男子:“万一桑枝姑娘……” 成老太爷:“那就是老夫的孙儿技不如人。” “愿赌服输这点肚量,老夫还是有的。” …… 荣国公府。 颐年堂。 小祠堂。 檀香氤氳。 雕楠木供案上,鎏金狻猊炉吐著青烟。 荣老夫人跪坐於云纹蒲团上,左手缓缓拨动沉香佛珠,右手执槌,在木鱼上敲出清越声响。 堂內只闻木鱼声声,与那裊裊香菸交织。 肃穆又安寧。 供桌后的墙壁上,悬掛著的不是佛像,亦不是观音像,而是一幅威仪天成的女子画像。 画中女子身著一袭玄色朝服,其上以金线精绣著龙凤盘绕的纹样。 那既是凤袍,亦是龙袍。 拜什么,都不如拜她的小姐。 小佛堂外,似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时隱时现。 荣老夫人停下手上的动作,虔诚的跪拜叩首后,方搭著戚嬤嬤的手直起身来,缓缓向外走去。 佛堂內外,是咫尺天涯的思念,更是生与死的距离。 “老夫人安好。” 荣妄眉眼含笑,躬身温声问安,旋即快步上前,不著痕跡地接替了戚嬤嬤的位置,稳稳扶住荣老夫人的手臂。 荣老夫人微微頷首,向戚嬤嬤递了个眼色,示意她暂且退下。 隨后,慈声道:“妄哥儿,今儿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荣老夫人没有错过荣妄上扬的眉梢,翘起的嘴角,还有那双丹凤眼里星星点点连成片的亮光。 显而易见的好心情。 轻轻一嗅,那縈绕在荣妄衣袂间的清冽幽香便悄然钻入鼻尖,带著股女儿家独有的温软气息。 荣老夫人大抵心中有数了。 荣妄眉宇间的笑意不减,大大方方道:“老夫人慧眼如炬,什么都瞒不过您。” 荣老夫人神色微讶,眉梢轻挑:“宫里的,还是宫外的?” 若果真是宫里的,她就得想法子断了杨淑妃掺和夺嫡的念头。 至於六公主谢寧华,她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横竖只要妄哥儿自己心甘情愿,她也不会棒打鸳鸯。 她要做的,是替小姐看顾好荣家这根独苗苗,是替妄哥儿扫清一切后顾之忧,护妄哥儿周全无虞。 荣妄搀扶著老夫人在软榻上落座,眉眼间带著几分明媚又恣意的笑意:“祖母这是想到哪儿去了?” “没有风雪月,也没有情情爱爱。” 荣老夫人:顶著满脸的春心萌动,一本正经说她像岔了? 她没有吃过猪肉,难道还没有见过猪跑吗? 越看越像不打自招。 眸中闪过一丝瞭然,却只是轻嘆一声,终究没有点破,反倒顺著荣妄的话,慈眉善目问道:“哦?那究竟是什么?” 荣妄眼中闪过唇角微扬,故作神秘地卖起了关子:“老夫人,这儿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您老想先听哪个?” 荣老夫人像模像样的思忖片刻:“小姐说过,先苦不一定后甜,但是先甜是真的甜了。” “先听好消息。” 荣妄:老夫人也越发有老顽童的特质了。 足以看出,老夫人年轻时过的定是鲜活恣意,妙趣横生。 “好消息是,永寧侯府已著手重新排定宗族齿序,为裴惊鹤重修衣冠冢、举办隆重的水陆法会,其灵位不日也会正式入祀宗祠。” 荣老夫人闻言一怔,眉梢微挑,將信將疑道:“他同庄氏竟也懂得良心发现,做起人事来了?” 语气中透著几分讥誚,又夹杂著难以掩饰的诧异。 荣妄噙著笑,眉目如画:“是裴五姑娘的功劳。” 荣老夫人闻言,心头骤然一紧,警铃大作。 裴明珠? 是裴明珠还不如是谢寧华呢。 荣妄余光扫见荣老夫人面上那欲言又止的复杂神色,连忙解释道:“老夫人容稟,自重新排定齿序后,原先的裴四姑娘如今已改称裴五姑娘了。” 荣老夫人的心忽而提起,忽而落下,几番起落间,终究是悬在了半空,不上不下地吊著。 “裴桑枝?” 提起裴桑枝时,妄哥儿不自觉柔和下来的眉眼,语调里掩不住的亲昵,教人想装聋作哑都难。 这是什么运气啊! 一时间,荣妄竟辨不出荣老夫人话语中的喜怒,只得谨慎解释道:“老夫人,她自幼不在侯府长大,我细细观察过,也多方试探过,发觉她的品性为人,与侯府那些人確实大不相同。” 若是无涯在此,定会嘟囔句,对方试探? 上赶著送上门还差不多。 老夫人轻轻拍了拍荣妄的手背,笑道:“咱们妄哥儿的眼光,老身自然是信得过的。” “裴五姑娘可怜的紧,能立起来是好事。” “妄哥儿,你给老身透个底儿,你待那裴五姑娘,到底是存了什么心思?” 荣妄脱口而出:“盟友。” “是个很值得信任,也很可靠的盟友。” 荣老夫人:…… “盟友挺好的。” “既是盟友,便好生善待。” 在荣妄眼神注视下,荣老夫人敷衍道。 在这一点上,既不像永荣帝,也不像元初帝。 “坏消息呢?” 荣妄眼睫微垂,眸光晦暗难辨:“此事,倒也谈不上是坏消息。” 话虽如此,但声音还是沉了几分:“表叔父有意將六公主许配於我,我已婉言相拒。” “不想六公主竟將我的礼让与周全,视作可欺之態。” “我实在懒得与她做戏,索性撕破这层脸面,以杨淑妃和恆王私下勾结作威胁,逼的六公主不得不让步。” “日后,耳根子是能清净些,但麻烦怕是要添一些了。” 第65章 爭气哪有爭宠来得实在 “庆平侯府?”荣老夫人低喃道。 虽是问句,语气却平铺直敘,没有丝毫疑惑之意,更不见什么波澜。 “无妨。若庆平侯府不知进退,老身定叫杨氏满门追悔莫及。” 荣妄给荣老夫人斟了盏茶,轻声道:“此等微末小事,哪里用得著您老人家出马。” 荣老夫人笑了笑:“有章程了?” 荣妄頷首。 荣老夫人见荣妄神色从容,胸有成竹,便不再多言。 “你心中有数便好。” …… 日落西山。 裴惊鹤的衣冠冢前。 裴桑枝望著眼前这座荒草丛生、黄土斑驳的衣冠冢,不由得轻嗤一声,眼底泛起几分讥誚:“瞧瞧,这世道啊,爭气哪有爭宠来得实在。” 永寧侯阴沉著脸,手中纸钱被捏得簌簌作响,冷眼覷向裴桑枝,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又在阴阳怪气什么?” 裴桑枝缓缓蹲下身去,从竹筐中捻起一叠黄纸,手腕轻扬,纸钱纷纷扬扬落入火堆。 霎时间,火舌窜起,舔舐著纸钱。 直到火苗將纸钱一寸寸吞噬殆尽,最终化作几缕青烟飘散,裴桑枝方直起身,伸出手指指向那座孤零零的衣冠冢,声音很轻很轻:“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 “事实就摆在眼前。” “父亲,若將裴惊鹤与庄氏三子比於玉尺之下,论才品、较器识,论出息,孰为圭璋孰为瓦砾,想父亲明镜在心,一目了然,无需女儿多嘴。” “然,裴惊鹤纵然百般爭气,父亲待他,终究是吝嗇半分温情和慈爱。” “上一辈的恩怨纠葛,女儿所知不过皮毛。但若拋开您的私心不论,单说这桩旧事。” “倘若裴惊鹤尚在人世,父亲的仕途想必会顺遂许多,说是贵人相携步步青云也不为过。裴惊鹤种下的善因,结下的福缘,只怕都会应在父亲身上。” “裴惊鹤终归是短命了些。” “不然,父亲现在恐怕已经官拜六部尚书之一,权柄在握,朝野侧目了。” 永寧侯的面容在纸钱燃烧的摇曳火光中忽明忽暗,透出几分说不出的诡异,显得整个人都有些阴晴不定。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死都死了,还说这些不切实际的话做甚!” “手脚麻利些,赶紧烧完回府。”永寧侯没好气道。 时不时掠过的寒风,总让他觉得阴森森的,止不住发冷。 裴桑枝眼神幽深的看了永寧侯几眼,失笑摇头。 而后,缓缓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帕子,俯身轻拭裴惊鹤墓碑上的积尘,又清理了周遭的枯黄的荒草。 待碑面洁净如新,裴桑枝整衣肃立,虔诚庄重的上了三炷香。 她想,若不是裴惊鹤的缘故,她终其一生也不可能有机会成为荣妄的盟友。 既来了,那便诚心些吧。 这一幕令永寧侯看得心头火起,不由冷笑讥讽道:“对这个死人倒知道恭敬,怎么不见你对活人这般恭顺?” 裴裴桑枝故作诧异:“您跟死人有何好爭的。” “又不是爭香火呢。” 永寧侯呼吸一滯,恨恨地瞪了裴桑枝一眼。 自知辩才远逊於裴桑枝,索性缄口不言,不自取其辱,只专心致志地焚烧纸钱。 一把又一把的纸钱被投入火堆,到最后留下一地灰烬,无声无息地落在人的发梢、肩头、掌心。 裴桑枝眼波流转,嘴角微扬,意味深长道:“父亲,您说惊鹤兄长在九泉之下可收到您亲手烧的纸钱,若是收到了……” 说到此,裴桑枝顿了顿,轻轻摩挲著掌心的纸钱灰烬,继续道:“若是当真收到了,怕是要受宠若惊,夜夜入梦来向您道谢呢。” 永寧侯面色铁青,转瞬间却惨白如纸。 僵硬地弓著身子,颤抖的手將茶壶中凉水倾泻而出,溅落在那一摊暗沉的灰烬上,发出细微的嘶嘶声。 有那么一瞬间,似孤魂野鬼在哀鸣。 “口无遮拦!” “哪有女子像你这般轻言鬼神之说。” 裴桑枝理直气壮:“正如荣国公所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我和惊鹤兄长无冤无仇,有何惧之。” 永寧侯抬头望了望天色,冷嗤一声:“倒显得你伶牙俐齿,多长了张巧嘴。” “时辰不早了,且下山吧。” 裴桑枝扬眉:“这便要下山了?女儿还想跟惊鹤兄长诉诉苦,说些掏心窝子的体己话,求惊鹤兄长保佑我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一辈子富贵荣华高高在上。” 永寧侯神情复杂:“他连他自己都保佑不了。” “年纪轻轻的,就死在了灾民暴动里,被踩成了碎肉烂泥,连个囫圇的尸身和完整的骨头都寻不到,真正的死无全尸。” “就这福薄的模样,不给你带来晦气就是烧高香了。” “下山!” 话音落下,永寧侯掸了掸衣袍上的灰烬,径直向山下走去。 裴桑枝眉心微动,对著墓碑又拜了三拜,踏著满地枯草紧隨永寧侯而去。 保佑她將永寧侯府搅的天翻地覆吧! 马车上。 裴桑枝轻抿了口茶,扫视车厢陈设:“父亲,您这些年有没有努力,怎的这车驾的规制连荣国公府一半的体面都及不上呢。” 永寧侯闻言,险些被一口热茶呛住喉间,颤颤巍巍地伸出食指指向自己,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你质问为父没有努力?” “若非为父夙夜忧勤、殫精竭虑,如今只怕还在穷街陋巷中过著簞食瓢饮的困顿日子,又怎么可能成为清玉殿下与駙马爷的嗣子,一跃成为上京城中勛贵。” 裴桑枝轻嘆一声,眉宇间浮起一丝憾色:“父亲,大丈夫当志存高远。若安於现状,又如何能更上层楼?这世间所谓的知足常乐,不过是庸人自欺的藉口。你我若耽於这般平凡度日,与自甘墮落有何分別?” “父亲,汝当勉励之。” 永寧侯简直快要气笑了。 他不仅是裴桑枝的狗,还是裴桑枝的孙子! 倒反天罡! 倒反天罡! 永寧侯气的仰起头,將茶盏中的茶一饮而尽,破罐子破摔道:“为父还等著你飞黄腾达,好生提携提携我这个不成器的父亲的。” 裴桑枝毫不谦虚:“会有这么一日的。” “旁的不提,父亲大人这份自知之明倒是难得。“ “人贵自知,而后自省,终得自律,善莫过於识己。父亲既有如此慧根,您会有大造化,迟早能成器的。” 第66章 孙儿既已有婚约在身,便不能背信弃义 “对了……” 裴桑枝轻蹙眉头,低声道:“今日,春草妹妹一时衝动顶撞了顺全公公,这名声怕是要愈发不堪了。成府那边不知会作何感想?” “这婚约,又会横生枝节。” “父亲,此事还请您多费些心思。若与成家这门亲事不成,春草妹妹往后议亲可就难了,甚至只能配些落魄潦倒的学子,赌一赌前程。” 永寧侯冷笑。 若非裴桑枝处处与明珠为难,他精心教养的掌上明珠何至於沦落到如此田地。 不过,也是时候在成府那头多下些功夫了,最好能早日將婚期敲定。 待来年开春,等明珠及笄礼成,便立即著手操办婚事。这桩姻缘,断不能再出什么差池。 他可没什么閒情逸致去扶持什么寒门学子。 “春草的婚事自有为父筹谋,不劳你操心,你把你的精力放在你要攀的高枝儿上,要好生跟著李尚仪学规矩礼仪,跟著代为打理公主私產的帐房学本事。” “另外,让府里的女医给你调理身体,庄氏给你换来的沉鱼膏,不要捨不得用。” “日后,不论攀上哪根高枝,都要靠子嗣、掌家权站稳脚跟,才能反哺为父。” “这些贴心话,原该由你母亲来嘱咐你。只是你们母女素来不睦,她嫌你言行粗鄙,你怨她见识短浅,每每相对便剑拔弩张。为父思来想去,这些话,终究还是得由我亲自来说。” 裴桑枝淡声道:“一切尽在掌握中。” 永寧侯表情訕訕,试探著道:“真的非攀荣妄这根高枝吗?” “陛下的皇子们未必不是更好选择。” 裴桑枝將永寧侯从头到脚细细审视了一番,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我可不似父亲那般三心二意、朝秦暮楚。” “女儿我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永寧侯:…… 老天爷真是不开眼! …… 三两日从指缝间溜走。 成府。 还是那座竹楼。 落日余暉透窗斜入竹楼,一袭青竹暗纹袍的少年郎侍立在紫檀木书案旁。 垂眸看著成老太爷落在洒金熟宣上的词句。 与成景翊相比,少年郎如竹间新雪,少了几分贵气,多了几分清朗。 “滴不尽相思血泪拋红豆,开不完春柳春满画楼。” 红豆曲。 红豆谓之相思。 成老太爷缓缓搁下狼毫,指尖在案几上轻叩两记,方抬眸淡声道:“景淮,你大伯可曾与你分说明白,老夫今日唤你前来所为何事?” 成景淮规规矩矩道:“稟祖父,大伯未曾言明。” 成老太爷听闻此言,暗自摇头嘆息,心中对成尚书的鄙薄之意又添了些许。 烂泥扶上墙,依旧是烂泥。 咸鱼翻了身,还是臭咸鱼。 “罢了,便由老夫亲自说与你听。” “你虽自幼隨父母在留县长大,不常居於府中,但成裴两家的婚约,想来你也是知晓的。” 成景淮未能参透成老太爷话中深意,却仍恭敬应道:“孙儿知晓。” 成老太爷:“那老夫便不绕弯子了。” 成老太爷打开天窗说亮话,寥寥数语將他的打算和盘托出。 成景淮愕然。 他本隨夫子在外游学,突然被连夜接回来,对京中发生的诸多变故浑然不知。 真假千金? 婚约易主? 祖父竟动了让他求娶侯府千金的念头! 成景淮抿了抿略显乾涩的唇,恭敬小心地躬身行了一礼:“祖父容稟,孙儿在留县时已与人定下婚约,实在不能如祖父所愿另结亲事,还望祖父恕罪。” 嗓音里带著显而易见的紧绷,却又在微微发颤的尾音中透出一股不容动摇的坚决。 “孙儿不愿做二三其德,嫌贫爱富之辈。” “这有违孙儿所读圣贤书,更有违父亲的悉心教导。” “永寧侯府的嫡小姐身份贵重,金枝玉叶之姿,自有天赐良缘相候,不是孙儿可攀附的。” 成老太爷苍老的眼神直直的落在成景淮的脸上,喜怒难辨,带著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更带著几分莫测的威严。 成景淮被盯的脊背发凉,单薄的肩膀控制不住的瑟缩著,但终是没有退缩。 他很怕触怒老太爷。 可,怕归怕…… 成景淮紧咬牙关,儘可能不让自己过於失態。 “你可知求娶永寧侯府的千金意味著什么?”成老太爷的手指在紫檀木桌上轻轻叩击,发出沉闷的声响。 成景淮刚要开口,便被成老太爷抬手制止。 成老太爷眸底精光乍现,缓缓道:“这意味著,老夫会將手中经营数十年的资源与人脉尽数向你父亲倾斜。明年起,他便不必再困守那七品知县的微末之位,老夫自会为他铺就一条青云直上的仕途。” 话音未落,成老太爷又意味深长地补充:“更意味著,老夫会为你延请当世名师大儒,为你造势铺路。景翊所得的一切,你都会有;景翊不曾得到的,老夫也会一一为你谋来。” “这些东西,你那个身在留县的未婚妻能给你吗?” 成景淮摇摇头:“不能。” “但……” 成景淮鼓起勇气:“正如君子爱財,取之有道;好人求名,追之有节,孙儿既已有婚约在身,便不能背信弃义。” 成老太爷的视线始终落在成景淮身上,没有须臾游移,说不上是满意,还是失望。 良久,才缓缓道:“你那未婚妻子是何方人士?” 成景淮唇瓣微抿,低声道:“不过是个农家女子,但她对孙儿有救命之恩。” “数年前孙儿遭人拐卖时,若非她冒险相护,孙儿怕是既逃不出那龙潭虎穴,更遑论搬来救兵了。” “救命之恩,涌泉相报。” 成老太爷沉吟片刻:“倘若只是恩情裹挟,老夫再想法子替你报恩便是,给她金银,亦或者为她再寻一门好亲事。” 成景淮素净的面容倏然泛起一抹薄红,低声说道:“非仅止於恩义。” 略作停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著袖口绣纹:“两年前,孙儿决意隨夫子游学前,便已存了求娶之心。若非如此,也不会特意央请双亲前去订立婚约。” “祖父,她出身不高,但性情极好。” “孙儿不愿违逆本心。” 成老太爷幽幽的嘆了口气:“你还是返回留县同你父亲商议一番吧。” “你恪守本心视金银权势如浮云,不代表你父亲也能如此。” “况且,你父亲谦卑恭谨,又最是孝顺,若真有婚约之事,岂敢不上稟老夫便擅自做主。” “依老夫之见,这所谓的婚约,恐怕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罢了。” “你確定你爹娘拜託了媒人上门说亲,交换了生辰八字,有了红纸黑字的婚书?” “若没有,便算不得背信弃义。” 第67章 你是上京贵女,不是坟塋里爬出的千年老尸 成景淮心头猛地一颤,指尖不自觉地收紧,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喃:“父亲他不会骗我的。” 但,他確实没有亲眼见到婚书。 且,他托心腹之人送去一封封书信,如同石沉大海,却连半纸回音都未能盼到。 亲信说,她一切安好,他虽有些空落落的,但也未曾多想。 他深知,她那对市侩的父母贪婪成性,自私偏心得厉害,待她极为刻薄。因而,即便在游学途中清贫自持,他也会每月托人將自己节衣缩食攒下的银两捎回去。只盼著那对见钱眼开的爹娘,能看在白银子的份上,让她少受些磋磨。 捎银钱的人也说,她已经不在外做工了。 细细算来,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她的音讯了。 越想,成景淮的脸白的越厉害。 那些深藏他心底的隱忧,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此刻却如暗夜涨潮般汹涌而至,一浪高过一浪地漫过心防,压得他胸腔生疼,难以喘息。 成老太爷见此情形,心中顿时瞭然。 或许,他猜中了真相。 “景淮,你在外游学已有两载,若是当初没有敲定婚约,那女子怕是已经另许良缘。” 成老太爷垂眼审视著成景淮,在心中默默盘算著胜算。 景淮的相貌虽不及荣妄那般妖冶浓艷,却自有一番清雅秀逸的风姿。 牡丹和竹子,各入各眼。 家境权势也抵不过荣妄,但他可以让景淮立誓终身不纳妾、不收通房。 景淮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 成景淮不知成老太爷心中的算盘珠子已经拨得噼啪作响,只是惨白著脸,强撑著最后一丝倔强:“不会的,她尚未及笄。” 成老太爷轻笑,似是在嘲弄成景淮的天真。 “你且先回去吧。” “倘若果真天意难违,有缘无份,便依老夫为你铺就的青云之路而行罢。” 话音落地,成老太爷不再言语,再度提笔蘸墨,將那未完的《红豆曲》一笔一划地继续写下去。 成景淮步履仓皇,形色狼狈,未敢在府中稍作停留,径直从马厩牵了一匹马,扬鞭向著留县疾驰而去。 自始至终,他都不知成老太爷口中的那位永寧侯府嫡小姐的闺名。 …… 永寧侯府。 李尚仪手握著戒尺,似是完全不讲情面般严厉道:“行莫回头,语莫掀唇。” “双手轻握,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叠放於腰间,目视下方,不可直视对方,以示谦逊。” “啪”的一声,戒尺落在裴桑枝的后背。 “行礼贵在自然,当从容不迫,如行云流水般舒展自如,这般僵硬拘谨,是要做甚!” “你是上京城的贵女,不是坟塋里爬出的千年老尸。” “来,跟著老身学。” “轻柔,舒缓。” “世人皆先敬罗衣后敬人,规矩礼仪亦是如此。你若做得不妥,旁人便会明里暗里讥讽你是乡野村妇,哪怕飞上枝头,在旁人眼中终究是难登大雅的蓬门雀。” “不管你心里作何想,认同与否,都不重要。” 裴桑枝没有懈怠。 上一世,她从未有机会真正学习世家贵女的礼仪规范。永寧侯与庄氏甚至连最基本的教养嬤嬤都未曾为她延请。 那些粗浅的规矩礼节,不过是她暗中模仿裴明珠的一举一动偷学来的皮毛,终究落得个东施效顰的境地,徒惹人笑话。 入乡尚且需隨俗,更遑论是权贵云集的上京城。 融入,才能更好的如鱼得水! “腰怎么又弯了!”李尚义的厉喝声再次响起。 裴桑枝的额间沁出细密的汗珠,咬紧牙关,强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再有一时半刻的分神。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李尚仪覷著案上铜壶滴漏的时辰,戒尺轻敲了敲掌心,大发慈悲道:“今日便先学到这里吧。” “你需融会贯通,外化於行,万不能前脚学,后脚忘,徒劳无功。” 裴桑枝:“多谢大人教导。” 李尚仪见裴桑枝神色坦然,眸中澄澈如水,竟无半分不忿之色,不由缓了缓语气,温声道:“玉不琢,不成器。” “你这孩子起步晚,那些个下意识的旧习惯早已深入骨髓。老身这般严苛,不单是教你新知,更要帮你把那些顽疾连根拔起!” “既要做高门贵女,这些规矩、教养是少不得要学的。” “老身下手自有分寸,虽不免疼了些,却不会伤及筋骨,更不会留下疤痕。这番惩戒,只为让你长长记性,日后莫要再犯。” 李尚仪的神情,威严又不失慈爱。 裴桑枝轻声道:“桑枝明白的。” 李尚仪轻嘆一声,抬手为裴桑枝扶正了发间微斜的珠,指尖在瓣上稍作停留:“当年,本该由我亲自教导的人原就是你。虽说是造化弄人,好在终究是真相大白拨乱反正了。” 旋即,目光一滯,视线落在裴桑枝那张瘦削的近乎脱相的脸上,不由蹙眉道:“好好一个名门闺秀,倒比那戏台上的提线木偶还要枯槁三分。” “你已认祖归宗多时,看来坊间传闻並非空穴来风。” “老身本不愿过问侯府这些个阴私勾当,但既然承蒙相请,你便须得跟著老身用心习学,莫要辱没了老身这数十年的名声。” “桑枝会竭尽全力跟您学的。”裴桑枝態度谦逊。 李尚仪驀地笑了笑:“竭尽全力?” “老身前去跟駙马爷请安时,正巧撞见駙马爷召见了清玉殿下的管事和帐房,据说要教你看帐掌家,没接触过这些庶务,上起手来比这些规矩礼仪难啃多了,光是那些帐本就够让人头疼的。” “而且,清玉殿下的旧人,都是些雷厉风行的性子,可容不得你浑水摸鱼。” “你这孩子,还是好生分配下时间和精力,別到时候两头不討好。” “回去歇歇吧,明日辰时你按时来此。” “桑枝谨记教诲。”裴桑枝福身,行了万福礼,方转身离去。 李尚仪望著裴桑枝的背影,想起永寧侯夫人庄氏隱晦又意味深长的暗示,摇了摇头,嘆了口气。 她此番来侯府,原是看在清玉殿下与駙马爷的情面上,倒也不必畏惧庄氏,事事依庄氏所言。 更不必说,倘若让荣老夫人知晓她竟搬出了《旧女诫》这套说辞,公然挑衅元初帝定下的规矩,只怕那根龙头拐杖当即就要戳死她。 再大的好处,也总得有命享用。 其实,这些年来,那些簪缨世族、钟鸣鼎食之家,暗地里仍多沿袭《旧女诫》之训,用以规训闺阁女子。 此路,漫漫。 绝难一蹴而就。 第68章 流水的心上人,铁打的哄开心的套路 素华亦步亦趋的跟在裴桑枝身后,小声道:“姑娘,成大郎君又送了首饰来。” 一个又字,道尽了素华的艰辛。 她知世间男儿薄倖善变,却不曾想善变的如此猝不及防。 从前,在夫人所居的折兰院当差时,常听夫人与六姑娘说起成大郎君。每每提及,必赞其专一深情、温柔体贴。那些时兴新鲜的珠釵首饰,总是一匣接一匣地往六姑娘的琅玕院里送。六姑娘妆奩中的珍宝,倒有大半都是成大郎君精心挑选添置的。 现在,成大郎君依旧换汤不换药的送珠釵首饰。 只不过,变成了送五姑娘。 还真是流水的心上人,铁打的哄开心的套路。 裴桑枝脚步未滯,只略一挑眉,眼尾掠过一丝讥誚,嗓音浸著寒意:“不是失心疯,便是受了什么刺激。” 成景翊的好感和青睞可真廉价又卑劣。 “照旧例將首饰变卖,所得银钱用於城北施粥,而后稟明父亲,请父亲决定善后之策。” 好名声是她的,烂摊子是永寧侯的。 素华抿了抿唇,神情颇为一言难尽:“姑娘,这次的首饰怕是卖不出去,要砸手里了。” 裴桑枝轻轻揉摁著酸疼的胳膊,皱眉道:“何意?” 素华毫不掩饰嫌弃之意:“成大郎君此番送来的,是支亲手雕琢的桃木簪子,那簪头勉强能辨出朵桃模样。不仅用料平平无奇,做工更是粗糙的惨不忍睹,哪怕街边小摊上摆著的十文钱的木簪,瞧著都比成大郎君的这支精致三分。” “偏生成大郎君没有自知之明,还配了首酸诗。” 裴桑枝闻言,眉头皱的更紧了。 “我还以为你会感慨成大郎君礼轻情意重呢。” 素华轻啐了一口:“呸!” “他也配!” “姑娘,您万不能被成大郎君的言巧语和层出不穷的小惊喜哄骗了去。” 裴桑枝笑道:“他也配?” “將桃簪和诗文一併送去琅玕院,面呈裴春草,告诉裴春草,似成景翊这般三心二意的贱人,实在没资格入本姑娘的眼,让她看好自己的狗,別放出来噁心人。” 裴桑枝心中疑虑渐生,近日这番殷勤討好,当真是成景翊心甘情愿所为么? 或者,再敢猜一些,是成景翊准备的吗? 她依稀记得,成景翊虽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骨子里却自有一番傲气。他对裴明珠的情意虽未至刻骨铭心,却也存著几分青梅竹马的怜惜,那是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情分,做不得假,总归是真实存在过的。 成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裴桑枝很是不喜这种耳聋眼瞎的感觉。 她不知,不代表永寧侯不知。 心念所动,裴桑枝直接去寻了永寧侯。 “成老太爷下令將成三爷的儿子接回京城了?”裴桑枝闻言一怔,朱唇微启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上辈子,可没有这档子事儿。 若她的记忆无误,成景淮当是乡试放榜,有了举人功名后方才返京。 永寧侯凝眉:“有必要如此惊诧吗?” “成老太爷执意要与侯府结这门亲事,可成尚书夫妇的所作所为实在有辱侯府顏面,加之成景翊妄想齐人之福,你又以出家相胁明志。这一桩桩一件件,自然让老太爷起了换人的心思。” 裴桑枝眼睫低垂,掩去眸中思绪,神色平静道:“倒不是惊异於人选更迭,只是未料成老太爷千挑万选,最终竟选中了生父乃庶子出身的成景淮。” “据女儿所知,成三爷始终不得老太爷欢心,虽入仕多年,至今仍屈居七品知县之位,未见半点升迁之望。而且,三房也基本上不回京团聚,生疏得不像话。” 永寧侯先是漫不经心道:“谁知道呢。” “成老太爷的打算,一般人也琢磨不透。” 说到这里,永寧侯猛然顿住话头,眼神狐疑地打量著裴桑枝:“你倒是对成家的事门儿清。” 裴桑枝脸不红气不喘,神色自若,眸光清亮地答道:“祖父曾提及,成老太爷是清玉大长公主的表兄。女儿一时兴起,便斗胆多问了几句。” 永寧侯將信將疑:“是吗?” 裴桑枝:“不然呢?” 永寧侯顿觉索然无味:“是就是吧。” “駙马爷对你可真是知无不言。” “丑话说在前,你跟成景淮之间绝不能传出任何风言风语。” “他这根枝还没有咱家的高呢。” 裴桑枝低眉敛衽,温声应道:“女儿还要隨管事和帐房先生学习看帐理家之事,就不在此多叨扰父亲了。” “对了,父亲您也干些正事,都被擼了官职了,还在左右手对弈,难不成能对弈出个什么名堂来?” “一把年纪没个长进!” 说罢,微微福身,脚步轻移退出了书房。 成景淮? 她和成景淮绝不可能有情意滋生。 她求过他! 在走投无路时,求过他! 没有结果,了无迴响。 身后传来永寧侯气急败坏的怒吼:“老子这辈子见过过河拆桥的,见过上房抽梯的,可还没见过像你这般拆得这般快、这般绝的!” “你属狗的啊,翻脸不认人!” 裴桑枝顿住脚步,一本正经:“女儿谢过父亲解惑,需要给您磕一个吗?” 永寧侯咬牙切齿:“滚!” …… 琅玕院。 素华將桃簪和诗笺捧了过去,似是个没有感情的传话机器:“六姑娘,我家姑娘说让您看好自己的狗,別放出来噁心人。” 裴明珠的视线落在素华掌中那支桃簪上,瞳孔一缩,面色陡然一白。 而素华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凝在裴明珠髮髻上。 那支歪斜插著的木簪简陋得刺眼。 不是桃,隱隱约约能辨出是玉兰的轮廓,雕工粗劣得与桃簪如出一辙。 只一眼就能看出两支簪子出自同一人之手。 唯一的不同,是蕊处,镶嵌著一颗浑圆莹润的珍珠,在暗处泛著孤零零的微光。 素华敛起视线,低眉顺眼道:“癩蛤蟆上脚面,不咬人膈应人。” 裴明珠心如刀绞,胸口翻涌著难以言喻的痛楚。更令她作呕的是,那股如鯁在喉的噁心感,像是吞下了一只骯脏的苍蝇,在喉间挥之不去。 怎么,成景翊已经在尝试著端水了? 明明传给她的书信上,分明还写著让她少安毋躁,等他的好消息。 这消息,还真是好得很! 裴明珠颤抖著接过诗笺和桃簪:“替我谢过桑枝姐姐惦记。” 她恨成景翊的负心薄倖。 也恨裴桑枝抢了她的荣华富贵! 第69章 倒不如让我一根白綾悬樑自尽 明灵院。 “明灵”二字,取自大道常恭谨,明灵不降威。 是裴谨澄亲择其义,又运腕挥毫,以翰墨丹青题写,后命巧匠精工雕琢成门匾,悬於院首。 裴明珠紧攥著两支木簪跌跌撞撞地跑来,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 也不言语,只是一味的將脸深深埋进案桌的衣袖间,瘦弱的肩膀隨著细碎的呜咽声不住地颤动。 裴谨澄眉头紧蹙,眸中难掩疼惜之色。 昔日明珠在侯府是何等风光,闔府上下將她视若珍宝,千般娇宠万般纵容,便是要那天上的月亮,也恨不得搭了梯子去摘。 偏生裴桑枝一回府,恍若惊雷降下,把一切搅的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裴谨澄抬手轻抚了抚脖颈上的伤口,眉头皱的更紧了。 理智上,他清楚,裴桑枝是他血脉相连的妹妹,他应当珍视呵护,宽厚相待。 可情感上,他委实做不到弃明珠而选裴桑枝。 更莫说,裴桑枝竟丧心病狂的伤了他。 那份本就淡如薄雾的兄妹情谊,终是被滔天的怨懟与刻骨的嫌恶吞噬殆尽。 他是永寧侯府的世子,更是侯府未来的掌权人。他的体面和尊严绝不容许让一个在乡野长大的裴桑枝这般挑衅轻侮。 “明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就哭成个泪人儿似的,可是哪个不长眼的又给你气受了?” 裴明珠抬起头来,面颊上淌满泪水,语气里儘是自嘲和苦涩:“大哥,我还算哪门子明珠。” 提及闺名,裴明珠哭的更情真意切了。 裴谨澄从袖中取出素白丝帕,温然的递到裴明珠面前:“明珠,闺名能改一回……” 话音未完,帕角已掠过明珠颤抖的指尖, “自然能改两回。” “如今駙马爷处处偏袒裴桑枝,她仗著有人撑腰,气焰愈发囂张,就连父亲也不得不暂避锋芒,步步退让。” “不过……” 说到底,裴谨澄声音一顿,冷笑一声,方继续道:“駙马爷能护她一时,难道还能护她一世不成?” “待来日,这侯府上下,终究还是得由父亲与我做主。” “届时,偌大的永兵侯府只会是你的靠山。” “这次,又是她欺负你了吗?” 裴明珠先是轻轻頷首,隨即又慌乱摇头,將两支簪子指摆在案桌上,颤声讲述著刚才发生之事。 “大哥,成景翊已变了心,如今竟要纳我为妾!” “与其受这等折辱,倒不如让我一根白綾悬樑自尽,也好落得个清白乾净的身子去见阎王。” 裴谨澄低垂眼眸,凝视著手中两支木簪,怒意未消的眉宇间渐渐浮起一丝若有所思的深意。 他和成景翊相交多年,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了解对方的。 成景翊可能会移情別恋,但不可能恋裴桑枝。 “明珠,你我皆知景翊为人,他若如此行事,或有不得已的缘由。” 裴明珠声音哽咽,字字泣血:“可他存了心要纳我为妾,这是不爭的事实。” “若当真做了妾室,我这一生便算是毁了。“ “他有千般难处,万般无奈。可我的苦楚,又有谁肯怜悯半分?” “大哥,他伤我至此,我能不能不嫁他。” 裴谨澄轻嘆一声,抬手为她拭去泪痕:“明珠莫哭。” 旋即微蹙著眉,语重心长道:“你与景翊自幼相识,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良缘。” “此番风波,说到底还是桑枝那丫头闹得太不像话。若非她这般张扬,也不至於闹到这步田地。” “大哥这就去找桑枝说道说道,总要教她明白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至於景翊那边,我也会当面问个明白,看他究竟有何难处。” “你放心,大哥定会为你做主。若他执意要纳你为妾……” “横竖你尚未及笄,时日尚宽裕,大哥自会为你另谋良配。” 裴明珠勉强扯出一抹笑意,眼底却藏著化不开的泪意,轻声道:“还好,大哥愿意疼惜明珠。” 有景翊“说一套做一套”的前车之鑑,裴明珠再也不敢轻信男人那些天乱坠的承诺,更不敢將希望完全寄託於一人之身。 即便这个男人是疼她、宠她、纵她十几年的裴谨澄。 若是难逃做妾的命运,那她不如做天潢贵胄的妾! 裴谨澄未曾察觉裴明珠心中翻涌的思绪,只当她是孩子气发作,便含著几分宠溺轻笑道:“尽说些傻话。” “莫要多想,你永远是裴家最受宠的明珠,兄长们何时不將你放在心尖上疼?” “若是让在书院求学的临慕知晓你近日境况,那小子怕是要心疼得连夜策马赶回来。” 裴明珠秀眉动了动。 是啊,她还有二哥这张底牌没有动呢。 “大哥不准打趣我。”裴明珠破涕为笑。 见裴明珠眉间郁色渐消,裴谨澄眸中泛起温软笑意:“前日大哥新得了幅前朝画圣的真跡,你且带回去赏玩。若合眼缘,不妨临摹一二。” 说话间,抬手轻抚裴明珠发顶,声音愈发柔和温润:“这世间光阴,原该尽数付与欢欣之事。若终日愁眉苦脸,不仅辜负了这大好韶光,还徒惹神伤。” 裴明珠眼波流转间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芒,轻抿朱唇,声音里带著几分自责,状似关切地柔声问道:“大哥身上的伤,可还疼得厉害?“ “明珠无用,保护不了大哥和三哥。” 裴谨澄含笑的眉眼一怔:“有府医好生照料著,无甚大碍。” “回去吧。” “剩下的事情交给大哥。” 裴明珠:当日寿宴之上,祠堂起火时,裴谨澄亦是这般大包大揽的。 送走裴明珠后,裴谨澄驻足思忖片刻,抄起两支木簪,又不忘往锦靴里藏了把匕首,朝著裴桑枝的听梧的方向大步而去。 说实话,他著实被裴桑枝那决绝到近乎疯癲的眼神震慑住了。 那眼神里翻涌著的恨意太过浓烈,仿佛他们之间横亘著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可细想起来,他不过是对裴桑枝的困境选择了袖手旁观而已。 有必要吗? …… 听梧院。 裴桑枝生涩的拨弄著金算盘,聚精会神重新核对著管事和帐房特地圈出的一笔笔帐。 算珠碰撞的清脆声响格外分明。 眼睛酸涩难忍,不由得打了个哈欠,溢出的眼泪润了润眼眶,好受了些。 要学的东西,是真的多。 但,忙忙碌碌不得閒时,她的心又最是安定。 流落在外的这些年,她听得最多的便是技多不压身。 她深以为然。 “姑娘,世子爷来了。” 第70章 你就是我爹也不行 素华轻叩小书房的门扉,恭恭敬敬道。 裴桑枝闻声,將鎏金书籤轻轻压入帐册,继而合拢册页,又將颗颗算珠皆归其位,这才抬首应道:“请进来吧。” 嗓音因久未言语而略显低哑,还漫著几分涩意。 又是裴明珠搬来的救兵吗? 眼看著裴临允不中用了,就请出了裴谨澄这尊小佛。 会会吧。 正好看帐本看的疲惫睏乏,是该劳逸结合一下。 “素华,上茶。”裴桑枝揉了揉微微发胀的鬢角,漫不经心道。 素华躬身应下。 裴谨澄见状,不阴不阳道:“你倒是好本事,短短时日便笼络了母亲院里的下人。” 裴桑枝轻抿了一口茶,眉梢微挑:“这倒成了我的不是?说来,终究是母亲她不得人心罢了。” “人心向背……”裴桑枝摩挲著茶盏边缘,眼波流转,“又岂是你我能够左右的。” 说来说去,她是不可能有错的。 裴谨澄一梗,摆出一副沉痛地神情:“桑枝,你怎么就成了这样。当年之事,实乃天意弄人,並非有人存心將你与春草调换。如今闔府上下皆想著弥补於你,你又何苦这般执拗,闹得家中鸡犬不寧、人仰马翻。” “一切都只是上天註定的命数。” “你伤我之事,我不与你计较,只希望你能適可而止。” “毕竟,我们都是一家人。” 裴桑枝低低笑了一声,指节上横著几道陈年疤痕,漫不经心地用指腹摩挲著青瓷茶盖。忽地指尖一颤,茶盖“錚”地磕在盏沿,溅出两三点茶汤。 “好个恶人先告状。” “当初认祖归宗之时,你们嫌我长於乡野、混跡市井,谓我粗鄙不堪难登大雅之堂;又恐我碍了裴春草的眼,不仅对我冷眼相待,更纵容那些刁奴恶婢肆意折辱於我。” “幸得上天垂怜,祖宗慈悲,不忍见我悲苦,祠堂起火,上京官宦勋爵知我处境,你们畏於人言,不得不重新权衡利弊。”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你们以为我会渴求你们的爱,隨便补偿我两下,施捨我些许温情,我就会感恩戴德替你们粉饰太平,甚至掏心掏肺的將满腔真心尽数奉上。” “可如今发现我不买帐,就开始怨我睚眥必报,不知得饶认处且饶人。” “还有啊……” 裴桑枝笑著拉长语调:“你怎么有脸大言不惭的说我伤你的,不是你先掐我的脖子的吗?” “怎么,许你掐死我,不许我刀了你?” 被人如此直截了当又一针见血地戳穿心思,裴谨澄的面色骤然阴沉下来,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嘴上却是不露怯:“桑枝,一笔写不出两个裴字,说到底咱们终究是一家人。先前侯府確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如今你既已搬进新院落,又得了掌家对牌,父亲更是为了你接连责难临允和春草……” 说到此,略作停顿,压低声音道:“不若你懂事些就此退一步?总不好让上京城的勛贵们,日日看我们侯府的笑话。” “一家人和和美美的,难道不比眼下这种两看相厌的情况强吗?” 裴桑枝:听明白了,这是来给她脑子灌水的。 很可惜,她的脑子里装的不是麵粉。 “大哥,让我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都是想得寸进尺的,说我不懂事的,都是想让我受委屈的。” “即想委屈我,又想得寸进尺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裴谨澄脸色一阵青白,被这话噎得下不来台,恼羞成怒道:“你就不怕落得个眾叛亲离的下场?” “侯府固然有错,”他咬著牙,一字一顿地反唇相讥,“难道你就当真事事得体,毫无半分错处?” 裴桑枝不疾不徐:“山本无愁,因雪白头。” “水本无忧,因风起皱。” “阴阳动静,相互为根。” “总归是怪不到我头上的。” “大哥,別说这些虚头巴脑的话了,只说你的来意吧。” 看了一会儿裴谨澄的表演,她顿觉神清气爽,连帐本上那些枯燥繁琐的帐面也变得生动起来。 裴谨澄:裴桑枝简直不是人,根本听不懂人话,沟通不了! “我是你大哥!” 裴桑枝:“你就是我爹也不行。” “再绕弯子,我可就要送客了。” 裴谨澄猛然抬手,“啪”的一声脆响,两支雕木簪被重重拍在裴桑枝面前的案几上。 “春草如今已一无所有……” “声名尽毁,身份不再,连父亲的疼爱也失去了,唯一剩下的只有与成景翊那纸婚约作为倚仗。她好歹尊你一声姐姐,你当真忍心將她往死路上逼?难不成你非要眼睁睁看她悬樑自尽,你才肯罢休?” 裴桑枝挑眉道:“她不是还有母亲和你们这些做哥哥的依仗,还有锦衣玉食奴僕成群吗?” “大哥,你是不是忘了,若不是她鳩占鹊巢,她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话音落下,裴桑枝捻著帕子,將两支木簪扫在地上,隨意踩了两脚,轻嘖一声,嫌弃道:“我可瞧不上成景翊这种始乱终弃的货色。” “不是都说了,让裴春草看好她的狗了吗?” “大哥有来我这听梧院找茬儿的閒功夫,不如多费些心思,快想些法子,早早促成裴春草和成景翊的婚事,省的让那个贱男人像只苍蝇一样在我身边嗡嗡叫。” 上辈子的成景翊何其春风得意马蹄急。 刚过弱冠之年,便高中探,又有整个成氏一族的倾力托举,仕途光明灿烂。 这辈子,因她这只討债索命的孤魂野鬼掀起的风浪,竟让成老太爷动了欲以成景淮取成景翊而代之的念头。 时也命也。 “成景淮”三字在心头掠过,裴桑枝眼底的光倏地暗了下来。 有素华姐弟两块掺著麩皮糠饼的善意。 自然也有成景淮视而不见袖手旁观的漠然。 不,不止是漠然。 明明她对成景淮有过救命之恩,有这个前提在,成景淮的漠然就是赤裸裸的恩將仇报! 裴谨澄:“我的意思是,你往后別再与春草为难。” “她总得挣个好名声,才好风风光光、堂堂正正的进成府的门。” 裴桑枝笑道:“我让她作孽的?” “分明是她自己在外蛮横跋扈惹是生非,回府后又摆出副委屈模样。几滴眼泪,几句模稜两可的话,倒叫那些没脑子的蠢货爭著当马前卒,奋不顾身的替她出头。” “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有人上赶著找不痛快,我若不接著,岂不辜负了这番'美意'?” “大哥,你锦靴里的匕首露出来了呢。” “快快藏好。” “来见自己的亲妹妹还带著刀子像什么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杀了我呢。” 裴桑枝驀地拔高了声音,足够清晰响亮的传至庭院。 旋即又压低,戏謔道:“亦或者是,大哥是个被嚇破了胆的孬种。” 第71章 平等的创死所有人 孬种? 裴谨澄的脸颊霎时涨得通红,脑海中不受控制地迴荡著荣妄那句囂张至极的挑衅:“告诉永寧侯,他寄予厚望的长子是个孬种。” 又是孬种! 他终於理解了,母亲为何会说裴桑枝的嘴可真贱。 “裴桑枝,你这般目空一切,早晚会遭报应自食恶果的。”裴谨澄咬牙切齿。 裴桑枝挑眉:“这怎么称得上目空一切。” “此刻,我眼里、耳中还有唁唁犬吠呢。” 说话间,眸中讥誚之色几欲凝成实质,连眉梢都浸著刺骨的嘲弄。 这样的神情落在裴谨澄眼里如同火上浇油。 “你心里还有没有尊卑孝悌,三纲五常?” 裴桑枝:“若是裴惊鹤在世,你又算什么东西呢。说来倒真应了那句戏文,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隨后,夹著嗓子,矫揉造作道:“大哥饶命啊。你心疼春草妹妹,我都明白。但,也不能杀我解气啊。” “难道,你也存了和裴临允一样齷齪的心思?” (请记住1?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裴桑枝一惊一乍,声音又尖又细,被风裹挟著,飘的很远。 裴谨澄眼神怨毒,眼尾洇出一片骇人的猩红,偏生又对裴桑枝无可奈何,只能一怒之下怒了一下,落荒而逃。 裴桑枝望著裴谨澄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笑著摇了摇头。 偽君子。 都是偽君子。 “素华,把这两支破簪子丟出去。” 话音刚落,她便重新落座於案前,隨手翻开帐簿,指尖轻拨算珠,珠玉相击之声在小书房中清脆作响。 这跟养了只逗趣儿的小畜生有什么区別。 …… 裴谨澄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简直快要气炸了。 以前,他是父亲最器重的长子,是弟弟妹妹们敬爱有加的长兄,是僕从们不敢直视的世子,更是一眾官宦子弟里眾星捧月的风云人物。 现在? 他就是个笑话! 裴谨澄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翻涌的怒意,携著一身凛冽的怒火,径直闯入了永寧侯的书房。 永寧侯瞥了一眼那扇在风中吱呀作响的雕木门,又扫过裴谨澄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容,眉头紧蹙,沉声道:“身居高位者,当喜怒不形於色。” “忘了吗?” 裴谨澄脱口而出:“父亲,你就任由裴桑枝这般放肆吗?说句难听的,她就差骑在儿子头顶拉屎撒尿了。” 永寧侯喉头一哽,险些被自己的唾沫呛著,一时竟拿不准是该先斥责裴谨澄的失仪,还是该先呵斥他这粗鄙不堪的言辞。 到最后,竟是诡异的笑出了声。 有一说一,裴桑枝行事作风还是挺公允的。 管他张三李四,平等的创死所有人,谁都別想好过。 裴谨澄恼羞成怒,失声怒吼:“父亲!” 永寧侯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敛去眼底笑意,伸出手指虚点了点裴谨澄缠著素白软布的脖颈,语气里带著几分无奈:“你不好好养伤,閒的没事干去招惹裴桑枝了?” 裴谨澄倏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望著永寧侯。 这什么话! 这什么態度! “父亲!您可曾见过她如今那副囂张跋扈的嘴脸?可知道她是如何百般折辱践踏明珠的?!” 永寧侯闻言,脸色骤然一沉:“明珠?” “谨澄,侯府里没有明珠,只有六姑娘裴春草。” “明知道裴桑枝难缠又得理不饶人,你还不知收敛,故意犯她忌讳,这般行径与无事生非有何区別!” 裴谨澄:??? 裴谨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永寧侯对裴谨澄那副活见鬼的神情视若无睹,兀自冷声道:“你道桑枝囂张跋扈?那春草在那祖孙二人额间烙字,剥其衣衫,囚於鎏金鸟笼之中,强令跪地说书,这般行径,比起你说的“跋扈”二字,孰轻孰重?” “她还算是名门贵女吗,简直就是恶霸。” “一日未能求得那对祖孙的宽宥,此事便如悬顶之剑,永成心腹之患,不知何时便会落下。” “她受些教训,敛敛性子,是应该的。” “她是去你面前哭哭啼啼了,还是去你面前搬弄是非了?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她的小心思如此上不得台面。” 永寧侯神色端凝,儼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裴谨澄语塞。 吞咽了几口口水,期期艾艾道:“父亲,一码归一码,您得就事论事啊。” 永寧侯:“就事论事?” “那便就事论事。” “是桑枝勾搭成景翊了吗?还是成景翊既要又要,吃相难看?” “再者,桑枝终究是个姑娘家,再过个一两年,总要寻门好亲事出阁的。常言道『远香近臭』,待她嫁入高门,与侯府互为倚仗,彼此扶持,自然是一荣俱荣。到那时,还怕她改不了这倔性子么?” “谨澄,听为父一句劝,忍一忍。” “桑枝的价值,远胜过春草。” 不得不说,永寧侯的想像很美好。 裴谨澄咬牙。 忍一忍? 他还不够忍吗? “父亲,就裴桑枝这副粗鄙恶毒的德性,能寻到什么好人家。” 永寧侯冷哼一声,眼锋如刀地斜睨一眼:“她这性子分明最肖为父,能差到哪去!” “况且这世道,多的是睁眼瞎的王八专挑绿豆看!” “你莫要因心中的成见,狗眼看人低。” 裴谨澄眉心紧蹙。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父亲说起话来好像也变得又贱又毒。 “父亲如此煞费苦心地栽培她,难道就不怕有朝一日她羽翼丰满,彻底挣脱您的掌控,反倒成为反噬侯府的祸患吗?” 裴谨澄曾面对面感受过裴桑枝的疯癲和杀意,远没有永寧侯乐观从容。 永寧侯不以为意,语气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傲慢:“离了侯府加持,她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罢了。这高门大户的主母之位,岂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子能坐得稳的?” “以她清醒理智的头脑和精於算计的性格,断不会做出这种损人又不利己的蠢事。” 永寧侯的傲慢源於孝道、尊卑、父权三座大山。 巍然不动的山在,永寧侯就会永远自詡立於不败之地。 裴谨澄哑口无言。 永寧侯继续道:“谨澄,你是世子,当有格局和心胸。” “在这一点上,你不妨向桑枝学学。” “脑子是用来权衡利弊的,不是用来偏听偏信,意气用事的。” 裴谨澄无语至极,根本说不出话。 他看明白了,父亲只是话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早就被裴桑枝灌下的迷魂汤灌晕了。 “父亲大人,他日您必当悔悟今日对裴桑枝之纵容。” 永寧侯顿感晦气,没好气道:“你若实在閒极无聊,不如就去替春草把烂摊子收拾乾净。” “我是她父亲,难不成她还敢弒父!” 裴谨澄怒气冲冲而来,失魂落魄而去。 这日子,真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第72章 这桩荒唐的口头婚约,小爷我不同意 翌日。 难得的风和日丽。 荣国公府。 无涯疾奔而出,身形快得拖出一道残影,衣袂翻飞间恍若腾空而起:“国公爷,大事不好!天要塌了!” 他声音颤抖,又尖声喊道:“这天真要塌了啊!” 荣妄尚未及褪去那一身緋色官袍,灼灼緋红映得他整个人如朝霞初绽,教人移不开眼去。 那对好看的丹凤眼微微眯起,眼尾上挑的弧度带著几分慵懒的意味,漫不经心地勾起唇角:“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著,你又不是擎天柱,又何必杞人忧天?” 初次列席朝会,目睹满朝官员唇枪舌剑,方悟庙堂机锋之妙。 原来只需裹一身浩然正气的锦绣官袍,便可挟大义之名,將人逼至理屈词穷之境。那冠冕堂皇的辞令,恰似淬了毒的匕首,寒光凛凛却难觅血跡。 进御史台,进的可太妙了。 无涯晃了晃手中的密报,气喘吁吁道:“国公爷,有人挖您墙角!” “大挖特挖的那种挖!” 荣妄一怔,煞有其事反问:“挖你,还是挖无?” 无涯一字一顿:“挖裴五姑娘。” 荣妄摩挲著腰间玉带的手一顿,眼睛瞪的又大又圆:“这世上,还有旁人能如小爷一般慧眼识珠?” 他和裴桑枝共同的心愿还没有实现呢。 谁活腻歪了,竟敢抢他的裴桑枝! 无涯將密报捧了过去:“国公爷,上面写的清清楚楚。” 荣妄接过密报,起初只是隨意扫了一眼,目光却在触及纸面的瞬间骤然凝滯。 眉心渐渐拧起,指尖不自觉地收紧了密报边缘。原本快速移动的视线越来越迟缓,最终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在纸上艰难挪移。 这一刻,仿佛字字句句化为了荆棘刀刃。 “裴桑枝竟受了这么多苦吗?” 荣妄失声喃喃。 饱受打骂,歷经磋磨。 寒冬腊月被弃於深山野岭。 遭拐子掳掠,险被採生折割。 辗转卖入梨园,沦为伶人奴僕。 那些年岁里,裴桑枝的日子,就是暗无天日的深渊里苦苦挣扎。 但凡命不硬,没那么能忍痛,怕是早早就命丧黄泉了。 受了这么多的苦,被认回侯府,与血脉相连的亲人同处一个屋檐下,依旧没能得到半分偏爱和庇护。 荣妄攥著密报的手越收越紧,神色也越来越难看。 “她的养父母真该死!” 不,侯府的那群烂东西,也该死。 他们似乎从未將裴桑枝视作一个有血有肉、知冷知热的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个可以隨意摆布,隨意奴役的牲口。 驀地,荣妄的心钝钝的疼。 说不清,道不明。 旁人断了裴桑枝的生路,她却生生从绝境中咬出了一条血路。 荣妄有些不忍再看下去,视线缓缓移开。 这跟挖墙脚有何关係! 似裴桑枝这般经歷,就是將那些个玩意儿都杀了,也在情理之中。 无涯急得直跺脚,声音里带著几分迫切:“国公爷,您行行好,快往下看啊!这紧要关头,可耽搁不得!” 荣妄:…… 荣妄的视线再次落回密报上。 “什么!” “跟裴桑枝有口头婚约的是成景淮?” 这一剎那,荣妄只觉得天雷滚滚,劈的他外焦里嫩,眼冒金星。 无涯:“这下,您也觉得天塌了吧。” 別人不明就里,他们可太清楚成老太爷和永寧侯府结亲的意愿有多坚决了。 更莫说,成老太爷破天荒的將成景淮接回了京。 荣妄眉心深蹙,眸光凝滯,竟似全然未闻无涯所言。 “在这权贵云集的上京城里,成景淮的出身確实微不足道。可若是在那小小的留县,成三爷可是一县知县,是百姓眼里的大老爷,身为堂堂知县公子的成景淮竟连一个裴桑枝都护不住?” “而裴桑枝的养父母不过是土里刨食的庄户人家。” 荣妄痛心之余,还有些难以理解。 成景淮这么没用的吗? 无涯闻言,愕然不已。 看来,国公爷此刻满心满眼都是裴五姑娘的苦难境遇,再容不下其他。 正常盟友是这样的吗? 无涯暗忖,他不正常! “国公爷,此事关键之处在於,一旦成老太爷知晓这桩婚约,只怕会倾尽全力促成这门亲事啊!” 荣妄眸色森寒,冷笑一声:“成景淮算什么东西!退一万步讲,纵使没有口头婚约,裴桑枝也是他成景淮的救命恩人。这么些年眼睁睁看著恩人在泥潭沼泽中挣扎沉沦,这就是成景淮的报恩之道?” “倘若裴桑枝能掐会算未卜先知,知晓成景淮日后恩將仇报,只怕寧可见他烂在人贩子手中。” 无涯:国公爷动怒了。 “国公爷。”无涯躬身低语,小心翼翼地提醒道:“依属下之见,那成景淮恐怕也被蒙在鼓里。” “他满心欢喜地以为,成知县应他所託,不仅请了媒人登门说亲,更已交换庚帖、签下婚书。” “成公子游学在外时,曾多次托人给裴五姑娘捎去书信银两。可惜都被成知县从中作梗私自截下,终是未能送到裴姑娘手中。” 荣妄脱口而出:“那还不是他蠢!” “不仅蠢,还自以为是,又疏忽大意!” 无涯:…… 荣妄冷哼一声,眉宇间儘是桀驁:“这桩荒唐的口头婚约,小爷我不同意。” 无涯嘴角微微一抽。 数日前,到底是谁气定神閒地说,这婚约一事成或不成,终究只有裴五她自己能做决定。 “万一……” 无涯迟疑片刻,抿了抿唇,斟酌著词句,低声道:“国公爷,属下斗胆一问……” “若是...若是裴五姑娘心中已有成景淮呢?” “那成景淮终究是裴五姑娘流落在外十四载里,为数不多带给她温暖的人,勉勉强强也算是一道光吧。” 荣妄眉梢一挑,嗤笑道:“光?什么光!” “他成景淮莫不是灯笼成了精,还是萤火虫化了人形!” “裴桑枝並非那种优柔寡断之人,更不会以德报怨却让自己受尽委屈。” “她从来就不是个滥好人。” 说著说著,荣妄驀地想起了裴桑枝言及这桩口头婚约时的神情和反应,渐渐又不那么自信了。 他这么大的一个大美人摆在面前,裴桑枝的脑子里都能清清楚楚的记得婚约…… 不是吧…… 裴桑枝不会还是个一诺千金有原则的人吧…… 不行,他得倒倒裴桑枝脑子里的水。 那成景淮,一瞧就不是个能交託一生的良人。 第73章 裴桑枝又在调戏他 无涯暗自啐了一口。 盟友? 哪门子盟友? 究竟是占有欲作祟的盟友,还是操心婚事的盟友? 国公爷分明就是沉沦其中而不自知,他稍加点破,还要落个胡言乱语的罪名。 “国公爷,您还分得清自己是爱看热闹还是爱管閒事吗?”无涯意味深长道。 荣妄眉梢一挑,理所当然道:“裴桑枝的事,能算閒事么?” 说罢,修长手指將密报轻轻折好,拢入緋红官袍广袖之中。略一沉吟,继续道:“去请裴五姑娘到云霄楼的醉月轩小聚。就说小爷我新得了留县几样稀罕吃食,正缺个懂行的知味者。” 管他成景淮是灯笼成了精,还是萤火虫化了人形,横竖,他都要將这道碍眼的光亮掐灭得乾乾净净。 无涯的神色复杂的看了荣妄一眼,欲言又止道:“属下虽不確定成景淮是否是灯笼成精,但可以確定,您上辈子定是只鸭子。” 荣妄反问:“莫不是瞧小爷长的俊俏?” 无涯深吸一口气,豁出去般道:“是死鸭子嘴硬!” 话音未落,人已逃之夭夭。 荣妄:“就算是死鸭子,小爷也是天上地下最美的死鸭子!” 旋即,转身看向在百年古树枝椏上掛著,如吊死鬼一般晃来晃去的无,扬声道:“无,小爷记得府里是不是有和个留县来的厨娘?” 无止住晃荡:“属下真不知道。” 荣妄:“你也没用。” 他得亲自去张罗一番,让厨娘精心烹製些留县的地道风味给裴桑枝尝尝。 是了,要把裴桑枝没尝过的,都给她补上。 想起密报上那仿佛日日血泪、步步荆棘的过往,荣妄的神色一黯,眼底翻涌著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疼。 从好奇新鲜,到互为利用,到悄然疼惜。 这是裴桑枝留在他心里、脑海里的印记。 一遍遍加深,一遍遍打磨,就像錚錚劲草,初时隨风偃仰,终是盘根错节,在心头蔓生出苍翠连天、葳蕤不灭的原野。 无见状,暗道,裴五姑娘那把火还真是烧在了国公爷的心坎上。 …… 永寧侯府。 裴桑枝微微眯起眼睛,狐疑地打量著神出鬼没的无涯:“国公爷请我品鑑留县的稀罕吃食?” 她尾音上扬,带著几分难以置信。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这倒是个新鲜事。 她在留县那些年,连填饱肚子都是奢望,所求不过果腹。若是让她评点哪家铺子的馒头最顶饿,她倒能说出一二来。 无涯:“国公爷是这么说的。” 裴桑枝眼角微微一抽,这拙劣的託词与那话本子里“我家老爷说他不在家”的荒唐答覆有何分別。 留县的稀罕吃食? 裴桑枝的指腹划过算珠,敛眉思索。 絮语后,抬眼,轻声问道:“国公爷差人去留县查了我的旧事吗?” 她的那些狼狈、灰暗、又骯脏的过往。 无涯心头一跳,不自觉地抿抿唇,欲盖弥彰的笑了笑,再次道:“云霄楼醉月轩,裴五姑娘可要赏光赴约?” 裴桑枝低喃出声,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自是要去的。” 稍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语气里添了几分苦涩的执拗:“哪怕是散伙饭,也得去。” 无涯忙不迭解释:“不,不是散伙饭。” 他可不能把国公爷交给他的差事办砸。 裴桑枝心念转动,一个又一个猜测掠过,脸上却是分毫不显,只微微頷首道:“烦请稍候片刻,容我换身衣裳便动身隨行。” 无涯闪身离开小书房。 两刻钟后,裴桑枝打著奉裴駙马之命採买物件儿的由头,堂而皇之的乘马车离开了永寧侯府。 马蹄踢踏踢踏,马车徐徐向前。 裴桑枝微闔著眼睛,脑子里被纷乱复杂的念头塞的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了,可待要细究时,却又空空如也,只剩一片茫然的空白。 她清楚,她在紧张,她在害怕,她在担心。 她害怕在荣妄眼中看到与侯府眾人如出一辙的鄙夷与嫌恶。 她担心此番一见,彻底绝了她折下荣妄这朵人间富贵的所有念想。 罢了! 裴桑枝深吸一口气,飘摇的心缓缓安定。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再睁开眼,一片清明坦然。 马儿昂首长嘶,车轮戛然而止。 在无涯的引领下,裴桑枝站在醉月轩外,抬手扶正微微倾斜的髮簪,指尖轻抚过鬢边散落的青丝,又细细掸了掸青瓷色衣裙上几不可见的褶皱。 正当她欲叩门之际,那扇雕木门被从內打开了。 荣妄那张耀若春华的脸猝不及防地映入裴桑枝的眼帘。 “国公爷。”裴桑枝福了福身,笑道。 荣妄眉梢微挑,眼底掠过讶异,发自肺腑的讚许道:“你跟著李尚仪学规矩礼仪颇有成效。” “当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无涯:难怪裴五姑娘总说国公爷说话中听。 平日里那张淬了毒的小嘴,偏生见了裴五姑娘就跟抹了蜜似的。 这般差別对待,换作是谁不觉得中听? 裴桑枝眸中倏然漾起一抹亮色,唇角微扬,声音脆生生的,又带著不加掩饰的雀跃“因我学得格外用心呀。” “国公爷,好眼光。” 荣妄倏然笑了,那笑声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低沉又有韵味,听得人耳根发烫,心头微颤。 “荣明熙。” 裴桑枝歪歪头:“什么?” 荣妄不疾不徐:“上次临別前,你说,荣明熙,下回见。” “所以,今日再见,你合该唤我一声荣明熙。” “你却如此生份,莫不是在翻脸不认人?” 无涯:嘖嘖嘖,都快要拉丝了! 裴桑枝笑意盈盈,声音很轻,却又晕染著沉甸甸的欢喜:“原来不是散伙饭。” “真好。” “荣明熙,真好。” 不是她妄自菲薄,而是荣妄本身就是很好很好的人。將荣妄与永寧侯府那些腌臢杂碎相提並论,简直是对他莫大的褻瀆。 荣妄心头驀地一颤,耳尖微热,慌忙偏过头去,却仍要强撑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小爷...自然是极好的。” 尤其是跟成景淮作比,他无一处不好。 那桩婚约,本就不该存在。 裴桑枝见状,起了几分打趣的心思,故意拉长语调,促狭道:“荣明熙,我不仅是夸你真好,也在说我们还有来日方长真好。” 说著说著,忽而凑近了些:“荣明熙,你呢,你说我们有没有漫漫来日可期。” 荣妄:若是他没有自作多情的话,裴桑枝又在调戏他吧? 第74章 身世还藏不为人知的秘密 荣妄后退半步,慌乱地伸出手臂挡在身前,虚张声势道:“裴桑枝,你尚未及笄,这些话说不得。” 无涯:嘴硬不断加加加加到厌倦。 裴桑枝面不改色:“那就等明年开春及笄礼成,我再说。” 荣妄:…… “等等……”荣妄回过味来,后知后觉道:“你以为小爷邀你前来,是为了吃散伙饭?” 裴桑枝很是坦率的打直球:“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瞧了你,原以为你会因我那些件不堪回首的旧事而疏远我。” 荣妄轻扬下顎,傲娇的冷哼一声:“那你可真是门缝里看小爷,把小爷看扁了。” 说话间,侧身让开半步,袖袍一拂:“既说了要请你尝这留县的稀罕吃食,岂会食言?还不快些进来。” 裴桑枝望著木桌上琳琅满目的菜餚糕点,心头驀地涌起一股暖意,像是被最和煦的暖阳轻轻包裹著。 她以为,那只是荣妄隨口一说的託词。 不曾想,荣妄当真將那些她连名字都未听过的留县特色一一摆在了她面前。 这样的荣妄,何止是一个“好”字能囊括的。 荣妄没有开门见山直言来意,裴桑枝也不忍打破此刻令她眷恋的温馨。 一道又一道的菜餚入口,裴桑枝的肚子填满了,心也充盈了。 每一寸,都写著荣妄二字。 裴桑枝放下食箸,漱漱口,软声道:“荣明熙,你这般好,会让一些躲藏的阴暗角落里的疯子覬覦,忍不住心生妄念的。” 比如她。 荣妄只觉莫名其妙,没做他想:“小爷嘴巴毒,又有权有势,哪个不长眼的敢打小爷的主意?” “就算有人不知死活地惦记又如何?不过是痴心妄想,看得见摸不著,馋死也白搭!” 裴桑枝訕訕一笑:“痴心妄想也得存著三分,保不齐哪天就成真了呢。” 荣妄先是眼神奇奇怪怪的覷了裴桑枝一眼,又突然扭扭捏捏道:“你吃饱了吗?” 裴桑枝心下暗道,终於要言归正传了。 但,她不心慌了。 裴桑枝目光灼灼的望向荣妄,四目相对:“你说,我听著。” 荣妄轻蹙眉头:“你別板著脸啊,搞的我都有些紧张了。” 裴桑枝轻嘆一声,眸中闪过一丝无奈:“既然如此,便由我来开这个头吧。” “荣明熙,你可是派人去了留县,查我的旧事?” 虽是问句,语调却平直得如同陈述,连尾音都不曾扬起半分。 荣妄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微微闪动,眼底掠过一抹几不可察的心虚,却仍坦荡道:“是查了。” 稍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低了几分:“但我发誓,绝无半分恶意。” 裴桑枝笑的云淡风轻:“荣明熙,我信你。” “那你想说什么,或是想问什么,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毕竟……” “我们是盟友。” 刻意放缓的语调,显得嗓音越发的温软绵长,像浸了蜜的丝线般柔柔地拖曳著,化作一个个小小的鉤子,悄无声息地挠在人心尖上。 荣妄扭开头轻咳,耳朵又有些红了。 又见鬼了。 眼下,他不仅觉得裴桑枝笑起来像儿一样,也觉得单单只是听裴桑枝说话,小心臟就扑通扑通的砰砰直跳,像是要跳出来一样。 不是见鬼了,就是病了。 待会儿回府,他就找徐长澜给瞧瞧。 “有两句话要告诉你。”荣妄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强自冷静下来:“第一句,过去那些年,你受苦了。” “第二句,你比我想像的要厉害、坚韧的多。” 裴桑枝眼眶泛红,声音里带著几分哽咽:“荣明熙,你这般说话,倒真像是长辈在训诫小辈似的。” 荣妄抿抿唇,郑重其事道:“若是早年间识得你,就是认下你做小辈,又何妨。” 话锋一转,语气陡然转冷:“永寧侯府的主子们当真是菩萨心肠。那对夫妇百般折磨於你,屡次三番欲置你於死地,他们非但不为你主持公道,反倒赠银送田,將那家人风风光光送往江南安顿。” “这般周全妥帖的安置”荣妄冷笑一声,“不知情的,还当是侯府在报答什么天大的恩情呢。” 裴桑枝低垂著眼睫,声音轻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兴许侯府上下,就是巴不得我早些死了乾净。” “特別是我那位名义上的生母。” “她对我的憎、恨、怨,根本毫无缘由,却又真真切切的存在,浓烈的让我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这般情状,哪里像母女,分明是不死不休的仇人。” “有时候,我总在想,有她做母亲,不如没有。” 荣妄脑海里倏然闪过一丝灵光,若有所思地打量著裴桑枝:“莫非你的身世还藏著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庄氏並非你的生母?” 裴桑枝:“也有可能是单纯的八字相剋天生犯冲,没有做母女缘分。” 这缘分,她也不想要。 “荣明熙,你说了两句话,那可有旁的疑问?”裴桑枝正色道。 荣妄闻言,指尖微微一颤,隨即手忙脚乱地整理起衣袖,又去拨弄案上的茶盏,小动作不断。 在裴桑枝灼灼目光的注视下,荣妄声如蚊蝇道:“还有你之前提到的口头婚约。” 裴桑枝頷首:“是有口头婚约尚未了乾净。” 荣妄:“那你可知,与你有婚约之人是何身份?” 裴桑枝淡声道:“留县知县的独子,成景翊的堂弟。” 荣妄听她话音平静,辨不出喜怒,更没有掺杂太多情感,心下竟无端鬆了口气,抬眸问道:“这门婚事,你可还愿继续?” “那成景淮倒也勉勉强强算是品行端方的青年才俊吧。” 荣妄说的很是违心。 什么青年才俊。 是蠢材! 是废物。 救命之恩报不了,定下婚约又护不住,直接找块豆腐去撞死吧。 荣妄思来想去,终是硬著头皮將密报递了过去。 一边递,一边在心中唾弃自己,在这等紧要关头偏生要作什么君子之態! 倘若裴桑枝看完密报內容,体察到景淮的隱衷,一时惻隱心动,决意要延续这桩婚约…… 那成景淮哪里能配得上裴桑枝啊! 现在收回密报,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 因为裴桑枝接了过去,垂眸缓缓扫了过去,声音悵惘:“原来,我已经爬了这么多座山了啊。” 过了太多的苦日子,受了太多的搓磨,有些事情,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很是详细。” “荣明熙,能否將这份密报送给我。” 阎王点卯,也得有名录啊。 荣妄不假思索地脱口道:“那你把成景淮那截儿撕下来。” “省的你看了心软。” 第75章 任上京城谁领风骚,我只愿为你折腰 裴桑枝轻笑一声,挑挑眉,方不紧不慢继续看下去,须臾后意味不明道:“心软?” “你怎知我此前对其中內情一无所知?” 裴桑枝的指腹拂过密报上密密麻麻的字跡,语气里浸染著一层荣妄无法感同身受的晦暗:“荣明熙,我知道的虽不如密报上这般详实,但该明白的,我心里早就有数了。” 荣妄闻言,手指一颤,茶盏应声坠落在案桌上,茶汤四溅,水痕在手背上蜿蜒漫开。 这岂不是说,裴桑枝一直都清楚成景淮的心意,也明白成景淮的难处? 他又不是媒婆,干不来说媒拉縴的差事,更不是君子,做不来成人之美的雅事! 荣妄盯著裴桑枝手中的密报,像是要盯出个窟窿。 下一瞬,就听见一声嘶啦声,裴桑枝指尖的密报破裂。 荣妄愕然。 裴桑枝轻飘飘的將那张薄薄的纸扔在一旁,转而从袖子中掏出一方素白乾净的帕子,动作很轻,缓缓地擦过荣妄的手背。 荣妄整个人都云里雾里。 耳畔又传来裴桑枝低低的声音。 “荣明熙,你是不是忘了,我在祖父面前立誓,三年之內嫁入荣国公府。” 荣妄只觉得帕子拂过的地方滚烫的厉害。 明明…… 明明茶水已经不见多少热气了。 那,不是茶水烫,是他自己在由內而外的发烫吗? 他好像是真的病了。 “荣明熙,你在看扁我。”裴桑枝眼睫微颤,驀地嘆息一声,嗓音里浸著委屈和无奈,:“我还能怎么办,当然只能扁扁的走开好了。” “你刚才说,那成景淮品行端方,是个青年才俊,是在旁敲侧击的暗示我他会是我的如意郎君,劝我应下婚约吗?” 说著说著,裴桑枝收回帕子,矫揉造作的抵在眼角,作势一言不合就掉眼泪。 荣妄呼吸一窒,失声道:“我没有!” 话音未落便意识到失態,稍定了定神,正襟危坐,嗓音泄露了几分恼意:“哪有人像你这般,专挑话里的字眼做文章的。” “我明明说的是,勉勉强强。” “可从来没有提什么堪为良配的如意郎君。” 每个字都裹著羞恼,偏偏在唇齿间缠绵了片刻才肯落下。 “还有……” 荣妄顿了顿,继续道:“你这般瘦小纤细,的確是不能圆圆的走开,须得扁扁的走开。” 仿佛只要他嘴上不饶人,就能压下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裴桑枝的眼底浮现一缕笑意,亦有志在必得。 “成景淮不是如意郎君,那谁是如意郎君呢?” “荣明熙,你希望我嫁的如意郎君,此生再无磨难波折,却不知……” “却不知,任上京城谁领风骚,我只愿为你折腰。” “还有,这世间多的是那种男子……” “既要妻子温婉顺以夫为天,又无法容忍她们真正愚昧无知;既贪婪地攫取聪慧博学的妻子所赋予的尊荣和体面,又要死死压制妻子的成长和蜕变,唯恐其觉醒后挣脱枷锁、窥见更为辽阔的天地。” “恰如既要折断飞鸟的翅膀,又奢望它能翱翔天际。这般既要又要的嘴脸,倒把这世间不少男子那点可怜的自私与怯懦,暴露得淋漓尽致。” “想要觅得似你荣明熙这般允许女子肆意生长的男儿郎做如意郎君,比登天之难度也差不了多少。” 门外的无涯和无对视一眼:天吶,裴五姑娘有鱼是真钓啊。 荣妄闹了个大红脸。 心底深处不受控制般密密麻麻地涌起一股名叫欢喜的悸动。 他的心,因裴桑枝的话而欣喜,而悸动。 “你……”荣妄嘴唇翕动:“你到底在何处习得的言巧语……” 磕磕绊绊,越发有虚张声势的意味。 “小爷我可是正经人……” “更有脑子,才不会被你的言巧语骗了去。” 裴桑枝险些忍俊不禁。 此刻的荣妄,浑身上下都写著一个大大的“娇”字。 真真是秀色可餐也。 裴桑枝装模作样的轻咳一声,“我也是正经人啊。” “只不过,兴之所起,心之所向,方字字肺腑。” 荣妄更晕乎乎了,轻咬了咬舌尖,儘可能清醒些:“且慢……” “你尚未言明要如何处置那桩口头婚约,更未道明对成景淮究竟是何態度?” 裴桑枝幽幽的嘆了口气,直直的望著荣妄,掷地有声道:“我从未想过要继续这桩婚约。” “没有一刻想过。” 最起码,这辈子如此。 她对成景淮的怨懟,从来不是计较那些未能如期而至的书信,也不是算计那几两碎银的薄厚。 在留县,她的確过的很苦很苦。 她的养父母,屡次三番的想神不知鬼不觉的弄死她。 为了活下去,她卑躬屈膝,脏活累活都做过。 她知道,她撑得过来,所以从未將希望寄托在成景淮身上。 她不怨,不恨。 毕竟,年幼时,她救成景淮,也是在救她自己。 那群被人贩子拐来的孩童里,成景淮的身份是最高的,家世是最好的。 也亏得她受多了搓磨,早早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好本事。 她对成景淮生怨,是在她成为侯府的弃子后。 永寧侯府这尊庞然大物,像是一张被精心编织的天罗地网。 四面八方密不透风。 將她那点微末小聪明和求生的伎俩尽数绞杀吞噬。她像一只被困於樊笼的待宰羔羊一样,连挣扎都成了奢望,只能默默等死。 她不想死啊。 她不想做一天好日子没有过过却短命的倒霉鬼。 她求了刚刚中举、被成老太爷破例准许回京备考春闈的成景淮。 她声泪俱下地恳求成景淮,望他念在昔日的救命之恩与未尽的婚约情分上,救她脱离苦海。 只求他暂且应下这门亲事,给她一个容身之所。待风波平息后,她自会与他好聚好散,届时便可自立女户,绝不拖累於他。 但,成景淮轻信了侯府刻意散布的说她心如蛇蝎、害人性命、又清白尽毁、咎由自取的种种流言。 那时的成景淮,身著一袭华贵的锦袍,刺绣繁复华美,金线银线交织,唯一的褶皱,是被她紧攥著的衣摆。 就那样居高临下的看著苦苦哀求的她,眉宇间流露出几分悲天悯人的神色,却掩不住那高高在上的傲慢和站著说话不腰疼漫不经心。 他说:“桑枝,你怎么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他说:“有错,当认罚。” 他说:“永寧侯府家大业大,即便让你去庵堂静思己过,也必不会让你受太多折磨和委屈。” 第76章 她最解风情了 他说:“待你赎清罪孽,等侯府平息怒气,我定当风风光光接你过门。这府中永远为你留著一方天地,我的心也始终为你保留位置。” 听听,多么高高在上,多么深明大义。 至於她,是多么的自作自受。 那是她唯一一次寄希望於成景淮,也是唯一一次求成景淮。 但,她等到了只是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话。 什么风风光光接她过门,她更是嗤之以鼻。 难不成,上辈子她死在登闻鼓前,成景淮能一直不娶妻当鰥夫吗? 呵! 鬼都不信。 经歷了那绝望的挣扎,她是疯了还是傻了,才会再继续吊死在成景淮这棵歪脖子树上。 呸! 什么口头婚约,狗都不认! 眼见著裴桑枝神情悵惘,通身流露出的气息,像深井里打捞上来的月光,溢散著经年累月攒下的枯寂和寒意,荣妄手指微曲,轻叩桌沿,状似蛮横霸道道:“说话就说话,怎么还怀念上了。” “你跟成景淮又没有什么美好的回忆,哪里还值得怀念了。” “在人贩子手里,是你替他打掩护,差点儿被打死都没有鬆口出卖他,他才逃了出去,搬来了救兵。” 荣妄的话驱散了裴桑枝心底积鬱的阴霾。 裴桑枝唇角轻扯,眼底闪过一丝戏謔:“荣明熙,你倒是说说我哪只眼睛里,写著“怀念美好”这四个字?” 她分明是在骂成景淮,好吗? 荣妄轻哼一声,丝毫不心虚:“那你继续说,说一些又停下算怎么一回事。” 裴桑枝:…… 她能说,方才她的思绪飘的太远了,一时间想不起说到哪里了吗? 裴桑枝悻悻地笑了笑,伸出手指拽住荣妄的袖子,轻轻扯了扯。 荣妄故作冷艷:“你才刚开头好不好!” “你说你从没有一刻想过要继续那桩婚约。” “还有,非礼勿动哦。” 裴桑枝嘴比脑子快:“我没有非礼你哦。” 她可真是调戏荣妄调戏的顺其成自然了。 在荣妄即將开口之际,裴桑枝迅速敛容正色,抢先道:“言归正传,容我继续说。” 荣妄的心悬在半空,不上不下地吊著,却也只能羞恼地瞪了裴桑枝一眼,暂且按捺下翻涌的情绪。 裴桑枝强作淡定:“成知县曾找过我。” “与其说是替子说亲,倒不如说是让我认清自己的身份,曾卖身为奴的农家女是没有资格踏进成家的高门大院的。” “话已说到如此直白又难听的地步,我怎还会执迷不悟,对著这门不当户不对的婚约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有那个功夫,不如再去做几份工,好填饱肚子。” “我本打算向成景淮坦陈一切,小小的要笔银子了断救命之恩,奈何成知县出言威嚇於我,严令在景淮取得功名之前,必须守口如瓶,不得泄露半分实情,以免扰乱他的求学之心。否则,就让我在留县活不下去。” “民不与官斗,胳膊拧不过大腿,不过是桩无伤大雅的口头婚约,还能令我的养父母有所忌惮,我便窝窝囊囊的答应了。” 其实,说到底,成景淮顶多只算她的旧人。 在庵堂悔过时,她曾听一老姑子说起,切勿与旧人復相连,缘尽方成旧人,缘尽则为故交。 若再纠葛,徒增烦扰。 昔日决然割捨之人,必因积怨成伤,其若反顾,多为权衡利弊,非真心所系。 她听在了耳中,记在了心里,並深以为然。 荣妄闻言,穠艷昳丽的脸上覆了层凛冽寒霜,冷哼一声:“年近不惑的成三爷依旧在七品知县的官位上蹉跎,这般微末前程也配妄称什么高门大户?” “偌大的成家,看似团锦簇,不过是靠成老太爷一人撑著罢了。” “就连成尚书的权势,也不过是浮云过眼,镜水月。” “不过……” “他有句话倒是没说错,的確门不当户不对!” “你可是永寧侯府金尊玉贵的嫡出千金,既有裴駙马撑腰,又有小爷我护著。莫说那成景淮,就算给他镀上金身、镶满珠玉,也配不上你一根手指头。” 荣妄心想,似裴桑枝这般拥有勃勃生命力的姑娘,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裴桑枝垂眸敛眉,无声笑了笑。 荣妄,真真儿的天下第一可爱。 “是,我也觉得他配不上我。”裴桑枝郑重其事的附和。 不管这一世的成景淮做何选,亦或者表现的何等深情不悔,都早已不在她的考量范围之中。 她和成景淮万分之一的可能,被成景淮斩断了。 荣妄心满意足,嘴上却是不饶人,故意板起脸来:“你怎么就不知稍稍谦虚一下呢。” 裴桑枝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你既已將我夸得这般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我若再不识趣地附和几句,倒显得我不解风情了。” 她最解风情了。 除了报仇,她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摘下荣妄这朵开的正艷的。 两世的交集,是她和荣妄的缘分。 荣妄:不嘻嘻。 裴桑枝总有让他哑口无言的本事。 他这张嘴碰上裴桑枝,也算是碰上对手了。 “有嘴贫的时间,不妨想想如何解决口头婚约这个烂摊子。” “你知道成尚书接成景淮进京了吗?” 裴桑枝頷首:“我察觉成景翊行事反常,有些失了章法,不似往日作风,便心中生疑,去问了永寧侯。” “从他口中,得知了成景淮抵京的消息。” 荣妄:“他又离京了。” “马不停蹄的返回了留县。” 裴桑枝若有所思:“突然长脑子去查证婚约一事了?” 荣妄轻嗤一声,撇撇嘴:“十之八九是成老太爷在背后提点。” 一语毕,语气陡然凝重:“你的身份,怕是瞒不了多久了。” “届时……” 荣妄指尖轻叩桌案,继续道:”成老太爷、成知县、成景淮,这祖孙三代必定会拧成一股绳,卯足了劲儿拿著当年的恩情和那纸婚约大做文章,你最好早做打算。” 裴桑枝以帕子半掩朱唇,眼波流转间故意拖长了声调:“哎哟,可真是嚇死我了呢。” “咱们这位尊贵无比,身份显赫的国公爷呀,您发发慈悲,救救我,可好?“ 荣妄的“好”字刚滑至唇边,裴桑枝的面色已然恢復如常,轻描淡写地吐出四个字:“不难解决。” 荣妄:就又玩他! 又玩他! 属实过分! “当年,成知县唯恐空口无凭,担心我日后反悔,执意要立字为凭。而我亦忧虑他日若被不明就里的成景淮记恨,便半推半就地应允了成知县的提议。” “那时,只想留个保命的后招。” “昔日,成知县嫌我出身微贱百般轻慢,今见我贵为侯府千金便上赶著往上贴,就不担心被人骂厚顏无耻吗?” 第77章 她这张嘴,开过光吧 荣妄:“倘若他就是厚顏无耻呢?” 裴桑枝眼波微转,眸中闪过一丝讥誚,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永寧侯府与成家的婚约,自有裴春草与成景翊去履行。成家这般门第,永寧侯岂会甘心赔进去两枚棋子?” “届时,不妨废物利用,让永寧侯去招架就是。” 荣妄眉心微蹙:“永寧侯算什么东西,也配將你视作为棋子。” 裴桑枝顺杆儿爬:“这世间,我只心甘情愿做你手中的棋子。” 荣妄耳根烧得通红,一张脸涨得仿佛要沁出血来,声音不自觉拔高,似是沾染著几分恼羞成怒的意味:“裴桑枝,我们……” “我们在说正经事。” 裴桑枝从善如流:“好,说正经事。” 她是真的愿意將那些算计之外仅存的几分真心,毫无保留地捧到荣妄面前。 真心假意,她从来分得清楚。 荣妄欲盖弥彰地重新斟了盏茶,端起茶盏抵在唇边,一连抿了几口,才缓缓开口:“裴桑枝,切莫轻敌大意。” “永寧侯此人薄情寡义,翻脸无情。只要利益足够,莫说是亲生骨肉……” “便是生身父母,他也能推出去。” “谁又能断言,成老太爷手中没有足以打动永寧侯的筹码?” 裴桑枝微敛眉目:“我不会將鸡蛋摆在一个篮子里,更不会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永寧侯身上。” “若他们当真欺我太甚,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我有把握把成知县送进大狱。” “罪臣之子,又有何联姻的价值。” 成景淮,挡不了她的路! 荣妄若有所思。 这般看来,裴桑枝对成景淮是真的无甚情意。 怎么办,莫名有些欢喜。 在荣妄暗自疑惑之际,裴桑枝的声音再度响起:“荣明熙,我曾打听过成老太爷的生平。” “初入仕途时,明明可入翰林清贵之地,却甘愿上表外放,远赴千里之外的匪患之地。三年间,他身先士卒剿匪平乱,数度负伤,而后励精图治,终使穷乡僻壤的小县焕然一新。” “吏部考评卓异,成老太爷原可入六部歷练资望,循阶渐进,平步青云。然,他又婉辞圣恩,毅然调任水患之地,筑堤修渠,治水防洪。” “一次次的舍易求难,选择最冒险的路子。短短十年,连升十余级,在同届科考的同僚还在五品官位挣扎时,他已经高居一品尚书之位。” “可,成老太爷位极人臣后,其言行举止却未见丝毫恋栈权位的贪婪,亦不见墨守成规的固执。” “十余年前,更是毫无徵兆的辞官。” “而后,基本上隱居於竹楼之中修道,传言中,为人通透豁达,仙风道骨。” “似成老太爷这般人物,又怎会非要执意跟永寧侯府结亲,甚至不惜打压长房嫡长孙,扶持庶子之子?” “莫不是传言有误,还是说这其中另有隱情?” “思来想去,我总觉得很是反常。” 相较於永寧侯这等半途被过继、勉强躋身上京权贵之列的边缘人物,荣妄显然深諳更多不为人知的隱秘。 “荣明熙,你能否为我指点迷津?”裴桑枝仰起头,清亮亮的眼睛灼灼的望著荣妄:“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 “我想做常胜不败的女將军。” 荣妄薄唇微抿,声线压得极低极轻,说道:“裴桑枝,我能解你心中疑惑。今日所言,当起於你我唇齿之间,止於你我方寸之地。” “出我口,入你耳,天知地知。” “並非存心与你为难,只是此事关乎先辈身后名节,实在不容轻忽,必须慎之又慎。” 裴桑枝眸光微颤,倏然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冒昧,纤指不自觉地绞了绞了袖口:“此事如若关係重大,不宜为人所知,便当我未曾提起吧。” 荣妄覷了裴桑枝一眼,打趣道:“方才,是谁说要做常胜不败的女將军的。” “你说,我便信你。” 裴桑枝略作思量,郑重其事道:“你我接下来的话,我绝不会外传半分。” 荣妄笑了笑:“我信你。” 旋即,压低嗓音:“其实,成老太爷对清玉大长公主怀著爱慕痴心。” 说著说著,声音更轻了几分:“是那种曾想过寧愿孤独终老,也要默默守护一生的那种痴心。” 裴桑枝驀地怔住,眼波微滯,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睁得圆圆的,朱唇半启,似有千言万语凝在唇畔。 她是真的没想到这种可能。 毕竟,清玉大长公主与裴駙马的佳话早已传遍京城,成为世人称羡的良缘典范。又有谁能料到,在这段佳话的背后,还藏著一位黯然神伤,爱而不得的成老太爷。 见裴桑枝惊愕不已,荣妄重重地頷首:“是真的。” “毋庸置疑。” “你先喝口茶,压压惊?” 裴桑枝的眼珠子缓缓转动:“此提议甚好。” 轻抿香茗,茶盏在指尖转了半圈,似在思量什么。片刻后,方斟酌著开口:“成老太爷与清玉大长公主既是表亲,又青梅竹马,这般情谊,怎的竟未能……” 到此处忽而一顿,只余茶香裊裊,將未尽之言隱在了氤氳水汽之中。 荣妄接话:“怎么未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吗?” 裴桑枝露出几分侷促的笑意:“並非我有意在背后议论裴駙马的不是,只是……” “只是,裴駙马確实好像也真的没有什么特別的过人之处。” 眼神特別清澈? 脑子特別简单? 相貌特別显年轻? 荣妄一针见血:“当年,裴駙马是永寧侯府的独子,外祖父是礼部尚书,大舅舅是京畿卫都指挥使,二舅舅是国子监祭酒。” “而成老太爷是光禄寺少卿之子,不仅无功名在身,且整日流连秦楼楚馆,眠宿柳的风流之名遍传京城,贵女们纷纷避之唯恐不及。” “那时,山雨欲来,清玉大长公主自然要选一条能將自己的生死和命运掌握在手里的路。” “相较於无功无业的成老太爷,裴駙马就是一座金光闪闪的宝山。” “清玉大长公主选中裴駙马,此举既可充实羽翼,又能巩固权位,实乃情理之中。” 裴桑枝恍然:“原来如此。” “受教了。” 她曾暗自揣测清玉大长公主与裴駙马能够相携白首,不过是因著公主將駙马当作孩童般哄著宠著,如今看来,这念头竟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她这张嘴,开过光吧。 第78章 这袭青瓷色衣裙很是衬你 “成老太爷一生鬱结难解,终成憾事,便將这未竟的心愿尽数寄托在了小辈身上。” 裴桑枝喟嘆著,总结道。 这心结,缠绕了成老太爷这么多年,怕是没那么容易解。 但,成家的儿郎们,真没什么好货色啊。 她不禁怀疑,成老太爷年轻时,不停的外放做官,不停的攒政绩求官声,不停的往上爬,根本无暇顾及儿子们的教养。 有孤独终老的打算,却娶妻纳妾了。 无暇管教儿子们,却还是三子绕膝。 裴桑枝心中思忖片刻,终是按捺不住,將满腹疑问径直道出。 荣妄轻笑一声,將他所知道的娓娓道来。 裴桑枝的嘴巴越张越大。 就硬嫁? 就硬下药? “今日,大受震撼。” 裴桑枝觉得,她有些不宜再继续打听老一辈人的爱恨情仇了。 再听下去,她怕她的小心臟跳出来。 荣妄失笑,挑挑眉:“你可还有想知道的?” 裴桑枝急忙摆手:“足够了,真的足够了。” 她诚恳道,“此行收穫颇丰,更让我获益良多。” 荣妄眉头骤然紧蹙,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不自在,唇角扯出一抹古怪的弧度:“收益良多?” “这种时候就不需要身体力行什么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的古训了吧。” “这世间芸芸眾生,没有一个人值得你以性命为赌注,只为换取那转瞬即逝的怜悯。” “你自己的命,最重要。” 裴桑枝眉梢微扬,洒然一笑:“荣明熙,他日若我真要入你荣国公府的门,必得是你心甘情愿、欢欢喜喜地备好凤冠霞帔,用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將我迎进门去。” “但凡你心里存著半分勉强和一丝一毫的不情愿,我裴桑枝都绝不会做那等霸王硬上弓的事。” 她捨不得,与荣妄沦为怨侣相对,终日纠缠折磨。更捨不得,因她这缕尘埃,遮蔽了荣妄那澄澈明亮的光华。 荣妄支支吾吾:“怎又说的如此直白。” 什么叫霸王硬上弓! 谁是霸王! 梨园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词里,茶楼说书先生醒木下的故事中,四方书局刊印的话本册页间,不都写著这般桥段。 什么情根深种却三缄其口,分明生就唇舌偏作哑人,你猜我忌辗转反侧,来来往往儘是误会纠缠,直把人虐的揪心扯肺,肝肠寸断? 裴桑枝从不这样。 乾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 更不会把嘴巴当摆设,任由误会滋生。 有时候,细细一想,裴桑枝不仅人如其名,亦像一座岿然不动的青山。 最起码,在他面前如此。 青山上的草树木,沟壑峻岭,他都一览无余。 莫名有种心安的感觉。 心安? 他又因裴桑枝而感到心安了? 这…… “时候不早了,你……” 荣妄目光游移著始终不敢落在裴桑枝身上。 “你该回去了。”这话一出口,荣妄便察觉到不妥,又连忙补充道:“我不是嫌弃你说话直接,也不是想催你回府……” 不知怎的,荣妄有种越描越黑的感觉。 越说,越心虚。 但,他说的真的是真话。 裴桑枝哀怨的嘆息一声:“我以后矜持些,以免嚇坏了你。” 旋即,站起身来,一本正经道:“时候是不早了,我的確该回去了。” “国公爷不必相送。” 荣妄通红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来。 怎么又叫他国公爷了! “倒也不用矜持。”荣妄磕磕绊绊道。 上京城不可一世的小祖宗,乱了心,慌了神。 裴桑枝轻哼一声,矫揉造作道:“国公爷,你好生难伺候呢。” “直白不合你的心意,矜持也不合你的心意。” “真的不是在鸡蛋里挑骨头,想让我知难而退,莫要高攀荣国公府吗?” “这可真真是教人为难啊。” 说罢,还一脸神伤的偏过头去,鬢边素色步摇隨之轻轻摇晃。 “臣女先行告退了。” 荣妄瞠目结舌。 他难伺候? 苍天可见,到底是谁蹬鼻子上脸啊。 初见,可怜兮兮的对著他跪拜叩首行大礼。 再见,諂媚逢迎的说要做他手中的利刃,为他唱上京城最精彩绝伦的大戏。 再再见,就眉眼弯弯,淡定自若的直言三载內勉力嫁入荣国公府。 再再再见…… 再再再再见…… 就是顺杆儿爬,都没有像裴桑枝爬的这般快的吧。 荣妄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然而当他瞧见裴桑枝的手指轻轻搭上那扇雕木门时,所有的好气终究化作了一声无声的嘆息。 “没有鸡蛋里挑骨头。” “也没有让你知难而退。” “还有,这袭青瓷色衣裙很是衬你……” 明亮的眼睛。 小小的脸蛋。 长长的脖子。 虽还消瘦,但却很有灵气。 他想,裴桑枝也是有点儿美貌的。 他勉强承认,裴桑枝有他十分之一的风姿。 裴桑枝转身,笑靨如:“我定当勤勉努力,盼君早日执雁来迎。” 青瓷瓶装荣妄这朵人间富贵。 荣妄:瞧瞧! 瞧瞧! 他就说了,蹬鼻子上脸的就是裴桑枝。 “大雁暂且没有,但先为你挑选了两名武艺精湛的侍女,此刻已在马车旁候命。” “永寧侯府是个虎狼窝,明枪暗箭怕是少不了,你务必当心。” 裴桑枝眉眼含笑,没有再说什么俏皮话,温温柔柔道:“好。” “我会为你报了裴惊鹤的救命之恩。” “荣明熙,下回见。” 荣妄也隨之眉开眼笑:“对了,还有那个从留县来的厨娘,我稍后以老夫人的名义差人送去侯府。” “想吃什么,就吃。” “未来还很长,也会很明媚,未必治癒不了过去十四载少伤痛。” 裴桑枝定定的望著荣妄。 见我荒芜,听我泣语,知我晦明。 也盼你能许我春朝。 荣妄:“裴桑枝,下回见。” 送走了裴桑枝,荣妄推开了醉月轩的窗牖,冷风灌入,风声呜咽,却还是遮掩不住他的心跳声。 身后,无涯声情並茂的演绎著。 “那要不要安排人盯著永寧侯府?” “不必做无用功~” “那就当是小爷无聊之余的消遣~” 语气学了个十成十。 荣妄:…… 有无涯做护卫,真是他的福气。 下一瞬,无涯用胳膊肘戳了戳无:“该你了。” 无既赏脸又敷衍道:“上次临別前,你说,荣明熙,下回见~” “小爷我可是正经人~” 荣妄脸黑。 有无做护卫,更是他的福气。 再想到裴桑枝那张抹了蜜的嘴…… “庆平侯世子妻妹的死因查明了吗?尸身寻到了吗?没查明,没寻到,你们怎么敢没心没肺笑得这么灿烂的。” 无涯:“国公爷,属下有心有肺的。” “您摸摸~” 第79章 素闻国公爷疾恶如仇,刚正不阿 “您摸了属下的心肺,能把属下放在您的心尖尖上吗?” “您快摸摸~” 无涯身体往前倾了倾,脸上的笑容又欠揍又灿烂,让人看得恨不得马上在他得意洋洋的脸上来上一拳。 荣妄黑著脸,咬牙切齿:“滚!” 无涯:“咱们国公爷除了嘴硬哪儿都不硬。” 荣妄骤然抬高声音,一字一顿:“宴!无!涯!” 无涯见势不妙,面上笑意倏然敛尽,眨眼间便换作一副肃穆神色,抱拳沉声道:“国公爷,属下这就去查个水落石出。” 话音犹在梁间縈绕,身形已如鬼魅般掠出醉月轩。 只余一缕清风拂过珠帘,珠玉相撞,叮咚作响。 走得快,回来得更快。 那张终日里陪在荣妄左右,总掛著戏謔笑意的面容,此刻竟罕见地浸满了紧张之色。 “国公爷,救命啊。” 荣妄蹙眉:“见鬼了?” 无好奇地探出身去,扶著栏杆向下张望,忽地轻嘖一声:“对於无涯来说,那人比鬼还可怕。”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荣妄心领神会:“禁军的宴大统领?” 正说话间,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拾阶而上,朝醉月轩行来。 虽生得孔武有力,眉宇间却自有一股书卷清气,行走间刚劲中透著儒雅,颇有一股文武双全的儒將风范。 “啪”的一声,无涯拍上门,又手忙脚乱地插上门栓,方长长地舒了口气。 看不见他…… 看不见他! 无涯的虔诚祈祷並没有奏效,中年男子的身影停在了门口。 “宴无涯,是你自己出来,还是我进去?” 声若洪钟,清楚地传了进来。 无涯冲荣妄挤眉弄眼,盼著他能出面应付过去。 荣妄:没眼看。 真真像是耗子见了猫。 “宴大统领。”荣妄径直推开门扇,唇角噙著笑意朗声道。 单看年龄,宴大统领更像是无涯的父辈。 宴大统领闻言抱拳回礼:“荣国公。” “烦请代我向老夫人问安。” 旋即,目光锐利已掠过荣妄肩头,落在后面瑟缩如鵪鶉的无涯身上,眸中寒光乍现:“我有要事与你相商。” “过来。” 语气里是浓浓的不容抗拒。 无涯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斩钉截铁道:“我是绝不会搬回宴府,与你们一大家子同住的。” 宴大统领的眼神更冷了,不再理会无涯,而是看向荣妄,嘴角浮过一抹淡笑:“这云霄楼的醉月轩,向来是登高望远的绝佳之处。老夫虽心嚮往之,却始终无缘入內。今日不知可否借国公爷的光,討一盏清茶,在这醉月轩中对弈一局?” 姿態谦卑至此,言辞又这般委婉恳切。更何况,已故的宴老太爷与荣老夫人乃是故交,当年两家往来甚密。这般情面,这般渊源,若断然回绝,倒显得荣家目中无人。 荣妄暗自嘆息,终是微微頷首:“既如此,便依宴大统领之意吧。” 茶香裊裊。 对面而坐。 宴大统领的手指在紫檀棋盒中缓缓摩挲,温润的白玉棋子在指间流转,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还未曾恭贺荣国公入职御史台。” “素闻国公爷疾恶如仇,刚正不阿,今蒙圣恩擢为御史,必能监察贪酷不法、民生利弊。” 荣妄轻笑。 宴大统领竟將他那乖张不羈,恣意妄为的脾性,粉饰成疾恶如仇、刚正不阿的品格,这般本事,还真是令他意想不到。 看来,是有求於他了。 荣妄指尖拈起一枚墨玉棋子,在指间轻轻摩挲片刻,方漫不经心地落在棋盘上。 宴大统领言重了。” 荣妄唇角微扬,眼底却不见笑意,“我不过是初出茅庐的新人,无非是陛下见我无所事事,整日里游手好閒,便想著让我跟在御史大夫身边,多见识些世面,多学些处世之道罢了。” “什么整飭纲纪,使贪墨者无所遁形,黎庶疾苦得以上达的担子,我可担不起。” 宴大统领亦不疾不徐地落下一子,含笑道:“国公爷风华正茂,若是稍加歷练,假以时日必能独当一面。” 隨后,又道:“老夫斗胆,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国公爷施以援手。” 荣妄不动声色。 这老狐狸,总算要亮出真章了。 “老夫人常言,宴大统领在为官处事一道上,早已青出於蓝而胜於蓝。若是连你都束手无策之事,本国公恐怕更是无能为力了。” 宴大统领失笑。 这是在说他圆滑世故呢。 “可有些事情,必须得劳烦国公爷。” 一边说著,一边伸手指向如木桩般杵在门侧的无涯,神色坦然道:“父亲在世时,无涯唯父命是从。” “自父亲仙逝后,他又一心追隨国公爷,唯国公爷马首是瞻。” 说到此处,宴大统领轻嘆一声:“我这个做长兄的,反倒是有心无力了。” “事关无涯,老夫不得不仰仗荣国公。” “荣国公,无涯年已弱冠,至今孑然一身。虽说是府上护卫,终究也是我宴氏血脉。老夫每每思及此事,寢食难安。今日冒昧相求,望国公爷念及两府交情,放无涯自由身,老夫也好为其择一门当户对的亲事,让他早日成家立业。” 荣妄抬眼,长眉一扬,语气玩味道:“宴大统领相中了哪门哪户的闺秀?” 宴大统领含糊其辞:“还在相看中。” “毕竟眼下无涯仍是国公府的护卫,身份所限,多有掣肘,能做的选择实在不多。” “当年父亲对无涯最为器重,我自不愿委屈了他。若隨意寻个门第不相当的女子配给无涯,反倒耽搁了无涯的前途。” 无涯眉宇间已显不耐:“宴大统领何必一再相逼?是我不愿离开荣国公府,不愿重返宴家,更不愿依你所言娶妻生子。” “我已经不止一次说的很清楚了。” 宴大统领对无涯的驳斥充耳不闻,仍自神色泰然地凝视著荣妄。 无涯:好气! 这副气定神閒的模样,搞得像是他在狗叫一样。 荣妄不闪不避,唇角微扬,四两拨千斤道:“恐怕要让宴大统领失望了。” “宴老太爷临终遗言与宴大统领今日所求实在南辕北辙。本国公自当取捨,择一而从。” “只是这孝道乃人伦之本,想来宴大统领也不愿因一时之利,而令先人在九泉之下难以瞑目吧?” “宴老太爷说过,宴氏一族,皆不得以任何方式胁迫桎梏无涯。” “宴大统领不记得了吗?” 第80章 银钱只会流向不缺银钱的人 宴大统领呼吸一滯。 怎会不记得。 “想来,家父当年也未曾料到,无涯竟会签下这纸身契,入了荣国公府做一名护卫。” “还请荣国公通融一二。” 这下子,不单是无涯按捺不住,就连一向玩世不恭的荣妄也显出了几分不耐之色。 大好的心情,就这样被破坏了! 这简直像是一碗蜜水里,掉进了一大坨臭哄哄的鸟屎! 有一说一,宴大统领此人虽圆融世故,却绝非阴险狡诈之徒。 文韜武略兼备,尤以赤胆忠心著称,对当今圣上忠心耿耿。 可,偏偏性情上有一极古怪之处。 对亲眷的掌控欲极盛,早年间甚至一度將统御禁军的雷霆手段,悉数施於治家之道。 他仿佛將身边的手足兄弟、结髮妻子、骨肉儿女都视作棋盘上的一枚枚棋子,必须严丝合缝地按照他精心设计的棋局,被准確无误地摆布在既定的位置。 而无涯,就是宴大统领眼中最不听话、最难以驯服的棋子。 思及此,荣妄袍袖一挥,黑白分明的棋盘顿时如星落云散,变得乱糟糟。 他分明瞧见,宴大统领浓黑的眉毛跳了又跳。 最后,似是忍无可忍般將一枚枚白玉棋子捡回。 “通融不了。” 荣妄抓起一把棋子,狠狠地砸落在地上,清脆的破裂声在醉月轩內迴荡:“无涯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冷冰冰、硬邦邦的棋子。” “就连收养无涯、亲授武艺,又为他延请名师启蒙的宴老太爷,都未曾这般强横地干涉无涯的人生抉择!你又有何资格要求无涯事事顺从於你!” “宴大统领,要不要做侍卫,要不要回宴家,都得看无涯自己的意愿,由他自己决断。” “你若再逼他,那本国公也学学你独断专横的作风,直接將他送进净事房,断了子孙根后,从此专心侍奉陛下左右。” “你做初一,本国公便做十五。” 无涯陡觉阴风阵阵。 他是不愿意回宴府,但他更不想做太监啊。 宴大统领沉了脸:“荣国公,你当真要因著此等小事与老夫为难吗?” 荣妄眉眼凌厉:“是你在为难无涯在先,罔顾无涯意愿在先,一意孤行在先!” 二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肯退让。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到底还是宴大统领先败下阵来。 倒也不是怵了荣妄,而是岁月不饶人,年纪不占优势,眼睛先乾涩,瞪不过荣妄了。 “老夫对无涯並无恶意,所作所为亦是在为他筹谋长远。” “他既入我宴氏族谱,便是老夫名义上的弟弟,若能脱籍回府,老夫自当以宴家嫡系之礼待之。” “来日无论是择选良配,还是求取功名,有宴家儿郎的身份加持,必当事半功倍。” “总不能任他荒废正业,整日隨你招摇过市、煽风点火吧。” 荣妄听得额角青筋直跳。 这话说的,倒显得他平日待无涯多刻薄似的。 无涯著锦衣,配宝刀,骑骏马,食珍饈,月领千两纹银做俸禄,甚至还能目无尊卑的阴阳怪气他。 毫不夸张的说,便是那钟鸣鼎食之家的贵胄公子,也未必及得上无涯这般逍遥自在。 还有! 什么叫荒废正业! 他手持玉镜令,皇镜司一分为二,不就是无涯无各司其职吗? 响噹噹的正业,说出去嚇死宴大统领。 荣妄:“你刚才还说本国公嫉恶如仇,刚正不阿呢!” 宴大统领:…… 寒暄寒暄,恭维恭维,说的人隨便说说,听的人也隨便听听,当真可就不识趣了。 荣妄继续道:“送客!” 无涯不假思索:“恭送宴大统领。” 宴大统领频频侧目,目光在无涯身上来回逡巡,心中暗自惊诧,怎么感觉无涯已经有宦官的气韵了。 諂媚! …… 永寧侯府。 永寧侯的视线落在裴桑枝身后面生的侍女身上,惊疑不定道:“你不是替駙马爷採买物件儿去了吗?” “这……” “採买了两个侍女?” 裴桑枝神色从容,淡定自若:“外头铺子里那些粗製滥造的玩意儿,根本无法跟祖父用惯了的老物件儿相提並论,摆在祖父院中做个陪衬都嫌碍眼。这般买回来,岂不是要折辱了祖父的雅致?” “我特意重金寻了技艺精湛的匠人,要为祖父精心打造一套上乘之作,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对了,是要走公帐的,就当是彰显你我父女二人的孝心了。” 永寧侯下意识道:“重金是多重?” 裴桑枝缓缓伸出了两根手指。 永寧侯唇角微抿,强压下心头翻涌的不舍,故作大度地摆摆手:“这两万两银子若能换得駙马爷舒心畅意,倒也不算白费。” “值当。” “值当得很。” 永寧侯的话音里透著几分刻意为之的豁达,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抽痛。 裴桑枝起银子来就不心疼吗? 一出手,就是两万两! 永寧侯很怀疑,裴桑枝自幼长於乡野,怕是连银子都没见过几回,对银钱根本没有概念。 败家! 败家! 永寧侯在腹誹心谤时,裴桑枝也在暗自懊恼。 说少了! 都怪她没见过大世面! 从前,她恨不得把一个铜钱掰成八瓣使,日思夜想的就是攒足一百两雪银,好打点县衙里那位主簿老爷,给自己谋一张清白的新户籍,办一张新路引。 但,攒不够。 根本攒不够。 別说百两了,就是十两都攒不够。 而今,嘴皮子上下碰一碰,两万两银子就过了明路。 她的手上,有了閒钱。 难怪,戏文里说,银钱只会流向不缺银钱的人。 永寧侯:“那这两个侍女?” 裴桑枝眉梢一挑,理直气壮道:“庄氏执掌中馈十余载,积威甚重。虽说如今被禁足在院,可常言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这般得罪於她,难保她不存了害我性命的心思。” 说著说著,拢了拢衣袖,“总要买两个身家清白、背后无主的丫鬟贴身伺候,时时盯著我的饮食起居,方能安心。” “想必父亲也不想见我不明不白地死了。” “毕竟,在眾子女中,唯有我最得父亲真传。若没有我,其他人终究难成大事。” 永寧侯:…… 四捨五入下,裴桑枝这个不孝女是不是在夸讚他能成大事? “的確,你最肖似为父。” “庄氏终究是你的生身母亲,纵使闹得再不愉快,她也不会真要了你的性命。” 裴桑枝不置可否。 “差点儿忘了……” “您儘快將成景翊与裴春草的婚事定下来,免得有风言风语传出去,牵连了我的名声。” “方才遇见荣国公,说是老夫人要赏我个从留县来的厨娘。” 永寧侯:他都有些佩服裴桑枝了! 第81章 你们在做什么! 这攀高枝的速度,一日千里,让他这个当爹的徒嘆弗如。 裴桑枝轻嘆一声,缓声道:“虽说只是个厨娘,可常言道“宰相门前七品官”,打狗尚需看主人。” “更何况是荣老夫人亲赐的厨娘,自然比寻常人要金贵几分。若让她听了些閒言碎语,回去稟告荣老夫人,让老夫人先入为主地认定我是个朝秦暮楚、水性杨的女子......” “到那时,不仅这根高枝攀不成,只怕还要连累永寧侯府永无翻身之日。” 永寧侯深知此事非同小可,神色顿时凝重了几分。 裴桑枝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继续道:“再说了,裴春草出阁与否,关係的可不止是我一人的清誉。” “终究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却日日形影不离,廝混一处。一个泫然欲滴泪涟涟,一个满眼疼惜情切切,这般情状,成何体统?” “就连大哥都……” “我看裴春草並非那等能將荣华富贵置之度外的人,如今眼瞧著成景翊又日渐靠不住,难保她不会將主意打在大哥头上。” “若是父亲当真能容忍既无家世背景又无名声清誉的裴春草做永寧侯府的世子夫人,那您大可以继续作壁上观,冷眼看我们这些小鱼小虾在这潭浑水里撕咬扑腾。” 永寧侯凝视了裴桑枝须臾:“小鱼小虾?” “你?” “这些时日以来,你掀起的风波,冒出的乱子,就如同澄澈如镜的锦鲤池中骤然闯入一头噬人巨鯊,獠牙森然,搅得池水翻腾,血口所及之处,无一倖免。” “桑枝,你太谦虚了。” “不过,你的提醒,为父心里有数了。” “你下去吧。” “切记,切记,安分守己,谨言慎行。” 裴桑枝温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什么噬人巨鯊。 她想吞进肚子里的,是整个永寧侯府! 裴桑枝方才离去,永寧侯便急不可待地唤来亲信,面色阴沉地追问道:“世子此刻身在何处?” 问话间,手指不自觉地敲击著案几,眼中闪过一丝焦灼。 亲信垂首,恭声道:“稟侯爷,世子爷在四公子的沧海院。” 永寧侯一时怔住,竟没能即刻反应心腹口中的四公子是何许人也。 哦~ 是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裴临允。 “六姑娘呢?” 亲信道:“亦在沧海院处。” “午后,世子爷与六姑娘结伴同行,往四公子处探望去了,至今未出。” 永寧侯闻言,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挥手屏退亲信,將鞭子狠狠攥入袖中,衣袍翻卷间,朝沧海院疾步而去。 那日駙马爷回府时,裴桑枝明明已在府门外將话说得那般直白难听,裴春草和谨澄、临允却依旧如此不知轻重! 难道不明白瓜田李下,人言可畏的道理吗? 永寧侯越想越气,胸中鬱结难平,只觉这些不肖子女没一个让他省心的。 沧海院。 永寧侯抬手制止了欲要通传的下人,阴沉著脸大步踏入。待看清屋內情形,血瞳孔骤然紧缩,一股暴怒之气直衝顶门。 “你们在做什么!” 只见裴临允衣衫凌乱地伏在案几上,衣襟半敞,露出背上狰狞的伤痕。裴春草跪坐在侧,白皙的手指颤抖著轻触那些伤痕,晶莹的泪珠不断从泛红的眼眶滚落。而裴谨澄静立一旁,目光却始终凝在裴春草身上,眼中盛满化不开的怜惜与柔情。 天塌了! 这到底是什么要命的违背人伦的画面啊! 永寧侯眼前一阵阵发黑。 裴春草被雷霆般的怒吼惊得浑身一颤,手中的白玉药瓶“啪”地滚落在地,碎成数片。 “父……” “父亲。” 裴临允手忙脚乱地拢紧衣衫,指尖微微发颤,声音里带著几分慌乱:“父亲明鑑,明珠她只是在为孩儿上药......” 裴谨澄眸中泛著的柔情,霎时如潮水般退去,眼底只余一片恐惧。 永寧侯深吸一口气,抬手便是一记凌厉的耳光,三张惊愕的面容如出一辙,接连在清脆的掌声中偏转。 “说,错在何处!” 永寧侯一把拽过身旁的檀木圈椅,大刀金马地坐下,手指不住摩挲著那根乌黑髮亮的软鞭,鞭梢在青石地面上划出细微的声响。 裴谨澄三人齐齐整整地跪在他膝前。 “春草,你先说。” 裴明珠哭得梨带雨,平日里白净如玉的小脸此刻涨得通红,嘴唇几度开合,却始终哽咽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永寧侯的心沉了又沉。 从前他未曾察觉,如今两相对比,方惊觉这金尊玉贵娇养出来的掌上明珠,怎就净沾染了勾栏瓦舍里那些以色事人、倚弱卖娇的下作手段。 这般矫揉造作的做派,纵然能一时討得郎君欢心,却终究难入世家女眷的法眼。 光靠这等浅薄手段,只怕连高门大户的门槛都迈不过去,遑论担得起宗妇之责,执掌中馈、统率內帷了。 美则美矣,却上不得台面。 可,明珠的规矩礼仪,是李尚仪亲自教的啊。 他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如今倒成了锯嘴葫芦?” “在你兄长们跟前搬唇递舌、挑唆生事时,怎就那般伶牙俐齿!” 永寧侯彻底不给裴明珠留脸了。 裴临允见裴明珠受辱,心中愤懣难平,脱口而出道:“父亲!明珠素来温婉,何错之有!” 永寧侯懒得与裴临允多费唇舌,当即俯身扬手,照著对方的面门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之所以容忍裴桑枝上躥下跳,一则因忌惮裴駙马的权势,二则亦是另有所图。 但,这不意味著人人都可以效仿裴桑枝,在他面前不知天高地厚,肆意挑衅他的威严! “临允,为父在问春草。” 裴临允梗著脖子,下頜线条绷得紧紧的,眼中分明写著不服,可喉结滚动了几下,终究没敢再吐出半个字来。 永寧侯的视线再次落在裴明珠身上,声音冷得渗人:“说!你可知自己错在何处?” “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今日便收拾行囊滚出侯府,去江南找你那对亲生爹娘去!” “春草,你该清楚,本侯对你已经够仁至义尽了!” 人,最可悲的缺陷,莫过於既无价值可恃,又无依仗可凭。 裴明珠骇得魂飞魄散,额头“咚咚“地撞击地面,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急。 “父亲,女儿知错了,不该因一时糊涂与桑枝姐姐爭风吃醋,更不该妄图独占爹娘和兄长的疼爱。” 第82章 借永寧侯这把刀,杀她想杀之人 “还有呢?”永寧侯垂眼看著裴明珠,一字一顿道。 裴明珠前额已磕得渗出血丝,却仍不敢停下动作,颤声道:“女儿不知礼数,竟在四哥衣衫不整时不知迴避,更僭越本分、规矩亲手为四哥上药,实乃罔顾男女大防之过。” “父亲,女儿知错了。” 永寧侯死死地盯著裴明珠,直盯得她头皮发麻,抖如筛糠。 良久,永寧侯缓缓吐出一句:“你瞧,你心里分明比谁都清楚。” “明明心如明镜,偏要装出一副无辜模样,將本侯那不成器的儿子们玩弄於股掌之间。看著他们为你迁怒厌恶桑枝,你很得意吧?” “春草,你来说说侯府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 悄无声息间,永寧侯敛起了声音里的冷冽,取而代之的是循循善诱。 “这十四年来,你占据著桑枝的身份享尽荣华富贵,綾罗绸缎加身,僕从如云侍奉。无论是仪態规矩,还是琴棋书画,本侯皆为你延请当世名家悉心教导。为你择定的未婚夫婿,更是上京城里人人称颂的端方君子,年少有为,门第显赫。” “即便后来真假千金之事真相大白,本侯也未曾为安抚桑枝而將你逐出侯府,更不曾將那桩人人艷羡的婚约夺回还给桑枝,甚至还放任你们欺辱了桑枝月余,如此厚待,你还有何不满足的?” “可你呢,你做了什么?” “对外,你守不住本侯为你定下的亲事,拢不住未来夫婿的心意;对內,你搬弄是非致使家宅不寧,言行失度连累兄长清誉。” “这般不知检点,莫非是要让满京城都看侯府兄妹乱伦的笑话?”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毁了你兄长们的一辈子!” “一旦满城风雨议论起来,谨澄袭爵无望,临允则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你怕是只能去庵堂了此残生。” 裴明珠如坠冰窖,彻骨的寒意席捲起身,齿关止不住打颤,哆哆嗦嗦道:“父亲,女儿真的知错了。” “求您,求您別赶走女儿。” 永寧侯继续道:“那你明白自己该如何做吗?” 裴明珠不假思索:“女儿明白。” “女儿会与兄长们保持距离,绝不会惹来风言风语。” 永寧侯指腹缓缓抚过软鞭纹路,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不止於此。” “还有你与成景翊的婚约,本侯念在多年养育之情,已说服桑枝退让,为你爭得这安身立命的根本。” “只是成家態度曖昧难测,要他们认下这桩婚事恐非易事。你还需自己多费些心思。” “毕竟,此事关乎你一生的荣华富贵和欢喜美满。” 裴明珠:“女儿谨遵父亲教诲。” 永寧侯神色淡漠地挥了挥手:“回你的琅玕院去。” 稍作停顿,又冷声补了一句:“日后若无要事,莫要再去搅扰你兄长们。” 待裴明珠离去后,永寧侯將手中软鞭重重摔在案几之上,一把揪过裴谨澄与裴临允二人,巴掌如雨点般接连落下,直打得二人面颊高肿,青紫交错,似那猪头般面目全非,方长长地舒了口气。 “谨澄,君子不立於危墙之下,你把为父的警告当耳旁风了吗?” 裴谨澄心虚,不敢爭辩。 “如此体贴入微,懂得嘘寒问暖,不如明日一早便起程前往江夏,到你那未过门的妻子跟前献献殷勤,好好表现一番。” “黄大姑娘与你的婚事已耽搁多年,如今也该將此事提上日程了。”永寧侯不容置疑道。 “等到了江夏,你脸上和耳后的伤也好了。” 临允既然不成器,废了便废了罢,横竖也未曾指望过他撑起门庭。 倒是谨澄,必须要持身以正,將来光耀门楣才是正经。 万不能让春草玷污了谨澄的前程。 裴谨澄眉心微蹙,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牴触,踌躇片刻,终是鼓起勇气抬眸问道:“父亲,儿子...当真非娶黄大姑娘不可么?” “那黄氏女不仅容貌粗陋,更在佛门清修多年,整日里不是诵经便是打坐……” 说著说著,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这般木訥无趣之人,如何能……” 永寧侯剑眉倒竖,怒喝道:“不娶她?你还想娶谁?” “娶裴春草吗?” “她是相貌娇艷,宜嗔宜喜,又惯会在你面前装娇卖痴。” 话锋陡然转厉,声音如冰:“可你別忘了她的出身!” 裴谨澄抿了抿略显乾涩的唇瓣,神情恳切的解释道:“儿子绝无此意。” “儿子对明......” 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儿子对春草,从来只有兄妹之谊,绝无半点男女私情。” 说罢,郑重抬起右手,“若父亲不信,儿子愿对天起誓。” 永寧侯冷笑一声:“你最好如此。” “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黄家大姑娘,生得眉目清秀,举止端庄得体,更难得的是持家有道、处事沉稳,日后你自会知晓她的好处。” “若无意迎娶黄家女,便去攀附那权势更煊赫、身份更高贵的贵胄千金,教黄家哑口无言。若不能,就给我噤声!” “滚回去收拾行囊,明天一早就走!” “至於你……”永寧侯的眼神缓缓移向裴临允那张猪脸,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他一次次梗著脖子大放厥词的模样,心里除了失望,就是嫌弃。 “至於你,就好好在沧海院养伤吧。” 他对裴临允,已然连半分训诫的心思都提不起来了。 裴临允:??? 莫名有些慌。 隨后,永寧侯唤来亲信,冷声吩咐:“今日侍奉在沧海院的下人,一个不留,全数杖毙。” 话音落下,不消多时,院中已隱隱传来哭嚎求饶之声,却很快淹没在棍棒落肉的闷响里。 包括,裴明珠的贴身婢女和裴谨澄的心腹小廝。 …… 听梧院。 裴桑枝不厌其烦地反覆练习著繁琐的礼仪动作,听著荣妄送的两个婢女绘声绘色的描述沧海院里发生的种种事情。 两个武婢,分別唤霜序和拾翠, 又见血了呢。 死的都还是她仇人的得力助手。 真是痛快。 昔日,那些人加诸在她身上的伤害,如今正以百倍奉还。 快了,很快就能轮到那些人的主子了。 黄泉路上,一个都別想少。 齐齐整整的下去,团团圆圆的多好。 她就是料定了永寧侯坐不住,定会去沧海院求证一番。 借永寧侯这把刀,杀她想杀之人,甚是趁手。 一举两得! 或许,三得,逼得那些个蠢货狗急跳墙,对她下手。 还有,她得琢磨琢磨取人性命、了结恩怨的路子。 她想让裴谨澄死在江夏! 就算是死不了,也得半残! 第83章 今晚的夜色甚美 那厢。 冷静下来的永寧侯,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顿时咬牙切齿。 好得很,裴桑枝是不是又將他当刀使了! 愤恨之余,又有些欣慰和惋惜。 欣慰裴桑枝能搅乱这一池子的水,能將所有人耍得团团转。 惋惜裴桑枝终究不是男儿身,空负了这一身的才智计谋。 倘若裴桑枝是男儿身,永寧侯府何愁不能躋身上京城顶级权贵之列,他未必不能人到中年,父凭子贵! 越想,越心潮澎湃。 越心潮澎湃,越难忽视心底的空落落。 果然,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 “来人。”永寧侯朗声唤道。 “侯爷。” 永寧侯道:“取一套藏书阁的钥匙,给五姑娘送去。阁中所有藏书,无论是经史子集、珍本古籍,还是孤本善本,都准她隨意翻阅誊抄。” “另外,即刻差遣伶俐的下人,將霓裳阁、奇珍阁的掌柜请来府上,务必要把上京城里最时新、最贵重的首饰衣料都呈与五姑娘过目挑选。” 或许,开开眼界,沉浸於富贵迷人眼,就能听他的劝,不要在荣妄这一棵空有皮囊,只会依附家族荫庇的歪脖子树上吊死。 主要是,嘴巴还跟淬了毒似的。 既然,桑枝连荣老夫人都能笼络得住,假以时日,还怕攀不上这天下至尊至贵之人么? 说不定,他还能做做国公爷。 永寧侯的眼底暗潮翻涌,野心腾腾。 亲信闻言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却也不敢多问,当即躬身应道:“属下明白。” 说罢便恭敬地倒退数步,方才转身离去。 永寧侯心血来潮的举动,恍如一块千斤巨石猛然坠入湍急的漩涡,在侯府这潭深水中激起层层叠叠的波澜。 …… 听梧院。 裴桑枝低垂眼睫,目光落在黄梨木匣中那串古铜光钥匙上,而后又略抬眼眸,透过半开的雕窗牖望去,庭院里女掌柜正垂首而立,身后各色綾罗绸缎、珠翠釵环在冷白的日光下流光溢彩,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心下疑云骤起。 永寧侯又发什么疯? 原以为永寧侯回过神来,定会召她前去训斥一番,好藉机摆足那副高高在上的父亲威严。 不曾想…… 这也太反常了。 莫名有种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的感觉。 但藏书阁那串古铜钥匙,的的確確令她心尖发颤。 读书啊。 读很多很多的书。 那些字句终將在她血脉里生根,化作长夜不熄的星火。 “烦请代我谢过父亲厚爱,容我稍作整理,隨后前往当面拜谢。” …… 琅玕院。 裴明珠轻抚著掌印未消的脸,双眸喷火,贝齿紧咬得咯咯作响,嫉妒如毒蛇般啃噬著她,心中的危机感更是在疯狂滋长。 偌大的永寧侯府,可还有她的容身之处! 疼她爱她的母亲被禁足,自私重利的父亲眼里只有裴桑枝,兄长们也因她之故,或遭叱骂,或受责罚,个个脸上、身上都掛著触目惊心的伤痕。 可,裴桑枝呢? 绝不能再任由裴桑枝继续风光下去了。 否则,即便她侥倖嫁入成尚书府,也不过是形单影只、无人问津的可怜人,既无依仗,更无体面。 裴明珠看著逐渐西斜的日头,眼神愈发狠辣。 她绝不相信,若裴桑枝失了清白之身,父亲还能这般器重纵容! 看来,入夜后,得偷偷去趟明灵院了。 大哥受此大辱,起程离京前设局教训裴桑枝一番,以泄心头之愤,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 想起永寧侯那毫不留情的一记耳光,以及那些字字诛心的刻薄言语,裴明珠只觉颊边火辣辣的痛楚愈发鲜明起来。 疼。 面上疼。 心里也疼。 …… 夜色如墨,万籟俱寂。凛冽的寒风掠过,唯有廊下一盏盏灯笼在风中摇曳,发出断续的窸窣声响。 裴桑枝吩咐霜序与拾翠分头行事。 一人盯紧琅玕院,一人留意明灵院。 至於为何又忽略了裴临允……倒也不是存心轻慢,实在是裴临允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如今连起身都颇为吃力,遑论费心筹谋来报復她了。 当然,更主要的是,以裴临允一人的脑子,也著实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 听到霜序的回稟,裴桑枝虽早已料到受辱的裴明珠与裴谨澄必会忍不住出口恶气,此刻仍不免感慨。 比她想像的还沉不住气! 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从不隔夜,但也好歹掂量掂量实际吧! 前脚刚遭永寧侯疾言厉色的警告,后脚又三更半夜的私会了。 这是没把她当回事,还是没把永寧侯当回事。 要怪,就只能怪永寧侯在火上浇的这桶油过於恰到好处了。 裴桑枝拢了拢身上的大氅,仰首望著夜空,神色一本正经道:“今夜月色清绝,倒有几分“流星透疏木,走月逆行云”的佛门禪意。” “祖父下山多日,想必甚是怀念山间孤月。” 说著说著,轻轻嘆了口气,眸中映著廊下的灯火,温温柔柔道:“为人孙女,自当体恤祖父心意。” “你们说呢?” 裴桑枝回眸看向素华和霜序,眉眼弯弯,笑容灿烂。 素华脸不红气不喘道:“姑娘说得对,今晚的夜色甚美。” 初来乍到的霜序还有些没摸清楚这对主僕的路数,迟疑地探身望向窗外,瞧了瞧黑漆漆的不见一缕月光的天,只得昧著良心轻声附和:“倒真有几分夜行山道的意境。” 就差几声瘮人的狼嚎了。 確定了,是她欣赏不来的禪意。 霜序的眼睛眨了又眨,心中暗暗道,原来姑娘喜欢这样的。 裴桑枝覷了眼小脸皱成一团的霜序,笑道:“待会儿你就明白了。” 霜序:“哪怕不明白,也理解。” 国公爷交代了,姑娘说什么,做什么都自有用意。 她和拾翠要做的事情只有两件。 其一,听话。 其二,保护好姑娘。 別说是指著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空说夜色甚美了,就是指鹿为马,她以后也会毫不犹豫地隨声附和。 素华眼角微微一抽。 活宝。 白纸似的活宝。 裴桑枝道“走吧。” “提灯,去邀祖父赏赏这难得一见的月。” 解衣欲睡的裴余时:他像是什么很蠢很贱的东西吗? 哪有正常人在数九寒天的三更半夜,邀一个年逾六旬的糟老头子赏月啊! 是真不担心他染了风寒,撒手西去。 好吧,他承认,他显年轻,还身体倍儿棒! 第84章 去看一场兄妹私会的好戏 裴余时裹著厚实的狐裘,缩著脖子,瞪了裴桑枝一眼又一眼,口中的嘀嘀咕咕的埋怨声縈绕不绝。 裴桑枝轻声道:“祖父,您再絮絮叨叨骂孙女儿,孙女儿可就不带你去看兄妹私会的好戏了。” 裴余时的眼睛“唰”的一下就亮了,缩在狐裘里的脖子,也一瞬间就抻直了,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急促起来。 没想到,一把年纪了还能见证如此劲爆的戏码。 想当初,他年轻时,没少见惊天动地的大场面。 比如,他那个死於非命的同父异母的庶兄跟贴身小廝在书案上翻云覆雨…… “兄妹私会?” 裴桑枝道:“裴谨澄和裴春草。” 裴余时眉梢微挑,轻咦了一声,颇为诧异道:“竟是裴谨澄?我原以为会是那个一点就著、炮仗脾性的裴临允呢。” “不过,裴谨澄瞧裴春草的眼神属实算不得清白。” “缠缠绵绵,温温软软的。” 裴桑枝眸光幽深:“既是兄妹情深,直接自產自销就此成全了彼此便是,偏要祸及无辜的黄大姑娘,当真令人不齿。” 上一世,裴谨澄对黄大姑娘百般挑剔,处处刁难,婚期一延再延。直至裴明珠踏青遇险,彻夜未归,永寧侯府再度沦为眾矢之的。虽由她这个弃子背负骂名,可这世上,多的是好事者攀扯不休。 为了让裴明珠的名声不染纤尘,裴谨澄特意对外宣称,那夜,黄大姑娘和他对月小酌、吟诗作赋,酒酣耳热之时,同榻而眠。 当黄大姑娘还懵然未觉之际,关於她与裴谨澄的风月传闻早已在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 她百口莫辩,无人信她。 此后,素来推拒婚事的裴谨澄竟以“生米煮成熟饭须担责任”为由,大张旗鼓地操办了一场轰动全城的婚宴,將黄大姑娘迎娶过门。 新流言覆盖了旧流言。 自始至终,全身而退的只有裴明珠。 黄大姑娘千里迢迢从江夏赶到上京,原是为了与裴谨澄解除婚约。 到头来,婚没退了,却落了个自荐枕席和婚前失贞的浪荡罪名。 多好笑。 多可悲。 裴余时未能察觉裴桑枝话语中潜藏的阴鬱与晦暗,只是直白地脱口而出:“这桩婚事分明是裴谨澄高攀了,他倒还挑三拣四起来。” “当年若非机缘巧合,裴谨澄隨惊鹤游歷江夏,恰遇黄家小郎君突发急症,幸得惊鹤妙手回春,裴谨澄根本没有机会搭上黄家。” 裴桑枝黛眉微蹙,眸中闪过一丝不解:“说来也奇,黄家若要报恩,合该寻惊鹤兄长才是,怎的这般好处竟都教裴谨澄得了去?” 裴余时缓声道:“此事说来话长。” 裴桑枝:“那长话短说?” 裴余时略作沉吟,道:“简而言之,黄家一是忌讳惊鹤生母与知客僧那段不光彩的丑闻,二是看不上惊鹤整日钻研医术、淡泊名利的做派,觉得他终究难成大器,甚至有些烂泥扶不上墙。” “所以,便罔顾黄大姑娘的意愿,定下了裴谨澄。” “不过,惊鹤施以援手时,从未存著求回报的心思。” “退一万步讲,就算黄家不嫌惊鹤,惊鹤也绝不会答应这门婚事,惊鹤心有所属。” 这下,裴桑枝眼底漾起一丝真切的兴味。 关於裴惊鹤的传闻,她听得太多。 在所有人的言语里,裴惊鹤都是光风霽月的君子。 与世无爭,超然物外。 如山间秋月,清辉皎皎温润乾净。 似春雨无声,润泽万物而不居功; 若落红化泥,甘作尘土滋养新蕊。 这般人物的倾心之人,倒叫她生出几分探究的心思。 “那定是个极好极好的女子。” 裴余时笑而不语:“这就不能告知於你了。” 裴桑枝:吊人胃口! 裴桑枝偏过头去,故作云淡风轻地轻咳一声:“我也不是很想知道,倒也不必说与我听。” 一语毕,又嘆了口气:“我本將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想我对祖父一片赤诚孝心,祖父却……” 裴余时:显得他可真坏! “你附耳过来。” 下一瞬,裴桑枝的眼睛又瞪大了。 这…… 这这这…… 裴桑枝有些语无伦次了。 这消息带给她的震惊,甚至比当初从荣妄口中听闻成老太爷倾慕清玉大长公主时更为强烈。 裴惊鹤真真是好胆识啊。 看著不显山不露水,实际上闷声干大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素华和霜序:有什么秘密是她们这种心腹下人不配听的。 隱在暗处保护裴余时的暗卫:有什么秘密是他们这种绝对忠诚的暗卫不配听的。 明灵院近在眼前。 裴余时驀地停下脚步:“做事何不做绝?” 裴桑枝的心咯噔了下,故作不解地看向裴余时:“不知祖父何意?” 裴余时淡声道:“古语有云:拿贼拿赃,捉姦捉双,这道理你该明白。” “明日裴谨澄离京,裴春草深夜为其践行,这般逾矩之举,虽说有些不合礼数,但也勉强能搪塞过去……” “你既已大张旗鼓唤我来做护身符,何不乾脆斩草除根,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你是心软了,还是有所顾忌。” 裴桑枝:这还是她以为的泛著清澈愚蠢的駙马爷吗? 她似乎低估了裴駙马的城府。 这也难怪,与清玉大长公主朝夕相处数十载,耳濡目染之下,纵是再愚钝之人,也该习得几分权谋心术了。 “孙女儿是担心操之过急,反倒坏了侯府的根基。” “毕竟,这世袭的爵位,孙女儿还想著要稳稳噹噹地收入囊中呢。” 裴桑枝半真半假说道。 不,是她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倚仗裴駙马的权势初掌侯府中馈,根基尚浅,羽翼未丰,可用之人寥寥无几。 裴谨澄毕竟是侯府世子,深得永寧侯器重。 若无万全把握能瞒天过海,她断不敢贸然对裴谨澄出手。 眼下,她尚无力承受永寧侯的雷霆之怒。 裴余时:“你不是说了吗?” “自產自销,成全彼此。” “黄大姑娘与裴谨澄这段孽缘,终究是因惊鹤而起。若黄大姑娘遭逢不幸,惊鹤身上的业障便又添一分。” “再者,我信荣妄的判断!” 裴桑枝眉心微蹙,眸中闪过一丝异色:“莫非,您也察觉惊鹤兄长之死另有蹊蹺?” 裴余时声音里浸染了些许夜风的寒凉:“那些灾民是疯了还是傻了,硬要踩死苦心研究解瘟疫方子的惊鹤?” “难不成是真的活腻歪了吗?” 第85章 三人行,是不是有些过於有伤风化了 裴桑枝“嗯”了声,明知故问:“祖父的意思是?” 风吹,庭院里的梅飘摇,落了枝头。 裴余时没好气道:“是你我的意思。” “你冒坏水起火头我添柴,你我祖孙,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祖父年纪大脊椎不好,一人背不起这么大的黑锅。” 裴桑枝眸光微转,不动声色地打量著裴駙马。 那双眼睛清澈如初,竟未被岁月风霜侵蚀分毫,不见半分城府算计,唯余一片真诚坦率。 仅是在为裴惊鹤抱不平吗? “祖父,孙女儿做不到啊。” 她总不至於为了算计裴谨澄,搭上自己的人生。 重来一世,她又不是给仇人陪葬的。 裴桑枝將纷乱心绪尽数敛入眸底,眼巴巴的望著裴駙马,千言万语的恳求尽在不言中。 她手下无人可用,可駙马爷麾下有啊。 那些神出鬼没的暗卫,早让她眼热得紧。 裴余时耿直道:“你又想空手套白狼。” 满眼都写著,你在哄骗我,但我没证据。 旋即,目光一转,倏地指了指低眉顺眼到几乎没有存在感的霜序:“你身后这个面生的婢女是个深藏不漏的练家子。” 裴桑枝愕然。 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该如何作答。 清澈愚蠢的脑子,却有一双火眼金睛? 老天奶是会搭配的。 裴余时面露得色,声音轻快,漾著不属於他这个年龄的少年感:“年轻时,本駙马有位刎颈之交,平生夙愿便是做个快意恩仇的江湖侠客。那些年聚在一处,见多了擅拳脚功夫的武人。” 说著说著,轻哼一声:“本駙马的眼睛就是尺!” 裴桑枝眸光微动,由衷道:“駙马爷这般快意人生,真教人艷羡不已。” 稍顿了顿,又温声问道:“却不知,与您刎颈之交的那位,可曾如愿以偿?” 裴余时瞬间不嘻嘻了,脸上的笑容消失的乾乾净净,虚张声势道:“老人家的事情,你这个做小辈的少管。” 什么都没说,又什么都说了。 裴桑枝心下瞭然。 大抵是事与愿违了。 裴余时继续道:“言归正传,我拨两名暗卫与你,听凭调遣。” “公主殿下说过,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裴桑枝故作迟疑:“若將裴春草配给裴谨澄,那成裴两府既定的婚约又当如何?” 裴余时轻嗤一声,浑不在意:“你父亲与庄氏不是最乐善好施,专爱替人教养女儿么?横竖再从旁支过继个姑娘到侯府便是。” “再差……总归差不过裴春草去。” 裴桑枝从善如流:“祖父英明。” 不,以永寧侯的心性,是绝不会坐视裴明珠缠上裴谨澄的。 最后的结果就是,永寧侯瞒天过海,將裴明珠送入尚书府为妾,將她最后一丝价值都榨取得乾乾净净。 这也是她想看到的局面。 今夜的闹剧可以闹开,却万万不可演变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倘若兄妹乱伦的丑闻飞出这座深深庭院,定会招致满朝言官如雪片般的弹劾奏疏,纵使百年侯府也难逃倾覆之危,更会彻底断送元和帝对侯府的最后一丝眷顾。 她的家业,她得把桌子守好,可不能被人掀了去。 再者说,成景翊那样二三其德又偽善自负的人,还是跟裴春草锁死吧,休要去祸害其他良善姑娘。 “祖父,您答应拨给孙女儿的暗卫呢?”裴桑枝理直气壮地討要起来。 这送到嘴边的肥肉,岂有再吐出去的道理? 裴余时轻鼓手掌,忽觉一阵风颳过,老树簌簌作响,婆娑树影间驀地窜出两道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躥出来,单膝点地,抱拳沉声道:“駙马爷。” 裴余时看向裴桑枝,道:“此二人,名唤夜鴞、夜刃,皆是以一敌十的好手,你可放心差遣。” 裴桑枝摩拳擦掌:“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烦请夜鴞小哥走一趟沧海院。下迷香也好,敲闷棍也罢,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裴临允“请”来便好。” 夜鴞抱拳,融入了夜幕里。 裴余时神情复杂,欲言又止:“你要一锅端了?” “三人行,是不是有些过於有伤风化了。” 裴桑枝义正辞严:“祖父说的哪里的话,圣人有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万一他们就想取长补短呢?” “祖父,您不能掘了旁人想进步的阶梯。” 裴余时挠挠头:“你说的好有道理。” “不过,咱们祖孙俩冒的坏水是不是太多了。” 裴桑枝咂嘴:“祖父不要妄自菲薄,这叫肚子里有墨水。” 裴余时煞有其事的附和:“你说话可真好听,以后多费费心,潜移默化的影响影响荣妄那小子。” 霜序默默地竖起了耳朵。 裴桑枝眉梢一挑:“您对荣国公有成见!” 裴余时:…… 到底是谁说话有失公允啊。 “干正事。” 留下夜刃,本是为了应对明灵院里值夜的下人。 可,院里哪还有什么下人,都被裴谨澄早早打发了出去。 毕竟,最信任的心腹,白日里刚刚被永寧侯杖毙。 眼下,反倒是拾翠在尽职尽责守著明灵院。 就这样,裴桑枝一行人畅通无阻的踏入了院中。 夜风裹挟著裴明珠与裴谨澄断断续续的私语,在寂静中若隱若现。 “明珠,巫蛊厌胜的法子终归是太冒险了些。” “你自小身娇体弱,大哥不忍心让你以身入局,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闪失,大哥也不愿见你犯险。” 裴谨澄的声音里透著难掩的忧虑。 裴明珠道:“大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些日子,我冷眼瞧著,父亲待裴桑枝越发不同了。” “也不知她给父亲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父亲对她千依百顺。我们兄妹二人加在一起,在父亲心中的分量竟还不及她一个刚刚认祖归宗的乡野村妇。” “大哥可还记得?”裴明珠声音微颤,“从前父亲何曾对你说过半句重话?更別说掌摑鞭刑这般折辱。长此以往,这侯府哪里还有我们兄妹的容身之处?” “该是大哥的东西,一样都不能少。” “大哥的体面和威严更不容裴桑枝践踏。” “若是需要些非常手段才能除掉裴桑枝,为了大哥,妹妹我在所不惜。” “哪怕所谓的反噬真的存在,我也不悔。” 第86章 她要让他一辈子对她牵肠掛肚 裴谨澄道:“你的一片心意,大哥理解。” “但,巫蛊厌胜,说严重也严重,可说轻也不过是闺阁闹剧。若父亲执意要护著裴桑枝,只怕最后也就是轻描淡写训斥几句,权当是小女儿家的胡闹,就此揭过罢了。” “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裴明珠的声音里染了焦急:“那怎么办?” “眼睁睁看著裴桑枝扶摇直上,压得我们兄妹喘不过气吗?” 裴谨澄安抚道:“明珠,你少安毋躁。” “以我之见,父亲偏袒裴桑枝,一则碍於世俗人言,二则因其尚有可用之处。” “这世道,女子最大的价值,不就是攀得高门显贵,光耀门楣,为母族谋利吗?” “常言道“打蛇打七寸”,只需让裴桑枝彻底失去利用价值,父亲自然会將她弃如敝履。届时,或將她打发得远远的,或任其自生自灭,都不过是早晚的事。” 裴明珠装糊涂道:“妹妹愚钝,还请大哥明示。” 裴谨澄一字一顿:“闺阁女子最重要的东西莫过於清白之身。” “待明日我离府之后,你需设法將裴桑枝引出府去。城外赏梅也好,佛寺祈福也罢,不拘什么由头。我自会安排人手假扮匪徒,在半道设伏。届时將她掳走,毁了她的清白之身,再闹得满城风雨。纵是父亲有心遮掩,也难堵这悠悠眾口。” “如果她实在不上鉤,那就只能用强的了。” “她初掌府中事务,根基未稳尚难服眾。你我大可以暗中威逼利诱,不论是府中马夫还是每日送菜的农户,只消寻个合適的机会,让裴桑枝的清白毁於一旦。” 裴明珠道:“大哥,这会不会太过分了些。” “若是父亲察觉其中端倪,你我只怕难逃家法严惩。” “若是父亲察觉其中关窍,怕是会重罚你我的。” 裴谨澄篤定道:“不会。” 哪会有人因一颗已经废掉的棋子大发雷霆。 父亲能怎么办? 当然是只能竭尽全力护好棋盘上依旧能谋取利益的棋子。 裴明珠:“好,我听大哥的。” 稍顿了顿,又犹犹豫豫道:“大哥,你真的想好要娶黄大姑娘了吗?” “我……” “我觉得,她和大哥不般配。” 声音里突然添了几分犹如蜘蛛吐丝的黏腻。 偷听的裴桑枝被膈应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是,黄大姑娘跟裴谨澄的確不般配,人畜殊途,强行在一起是要遭天谴的。 只有裴明珠最配裴谨澄。 裴駙马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裴桑枝,声如蚊蝇道:“怎么感觉裴春草那句妹妹愚钝,还请大哥明示,跟你那句祖父的意思是那么相似。” “听起来阴风阵阵的,叫人脊背发凉。” 裴桑枝:当然是因为她们都在揣著明白装糊涂啊。 她敢肯定,裴明珠早就决定坏了她的清白了,只不过是诱导著裴谨澄说出口罢了。 嘖,听君一席话,她突然就心安理得了。 毕竟,坏种儿都聚到一窝了。 所以,谁也不要嫌谁卑劣,单看鹿死谁手吧。 裴桑枝眼底掠过一道杀意。 “兴许是善良的人各有各的善,恶毒的人千篇一律吧。”裴桑枝漫不经心的小声道。 裴駙马:“没事儿,祸害遗千年。” 梆子敲过三声。 房间里的声音停了一瞬,夜鴞也扛著昏迷不醒的裴临允赶了过来。 “助兴的药,有吗?”裴桑枝看著夜鴞、夜刃,问的直白:“不要那种让人失去理智的烈药,要那种添趣助兴的即可。” 在裴桑枝心里,暗卫都是无所不能。 夜鴞和夜刃面面相覷。 不是,駙马爷在佛寧寺清修了多少时日,他们这群暗卫便也在佛堂古剎间隱匿了多少个晨昏。 佛门清净地,他们备那助兴的玩意儿做甚。 给谁用! 夜鴞:“姑娘,我们是受佛法薰陶的正经暗卫。” 话音还未落下,一直未曾言语的拾翠默默举起了手,囁嚅著小声道:“姑娘,奴婢有。” “但,奴婢也是正经人。” 国公爷手执玉镜令,是皇镜司的话事人,缺什么都不会缺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药。 裴桑枝:“好姑娘。” 白烟裊裊,飘进屋子。 裴谨澄垂眼看著与他同坐软榻两侧的裴明珠,不禁晃了晃神。 水润润的眼睛,一眨一眨。 红菱似的嘴唇,一开一合。 那双眼里,除了倒映著的烛光外,只盛著他一人。那张嘴,开开合合间吐露的儘是对他的仰慕和牵掛。 整个人犹如衔著晨露的桃,脸上未消的巴掌印更添破碎的柔弱美感。 一下。 又一下。 令他心颤。 令他神迷。 这是他宠爱了十余年的明珠。 他以为是他的妹妹,到头来却不是。 说实话,他说不清自己心头是何感觉。 心痒。 手更痒。 裴谨澄伸出手,轻抚裴明珠的面颊,指尖沿著泛红的掌痕游走摩挲,眼神迷离的不像话:“疼吗?” 裴明珠的心“砰砰砰”直跳。 不知怎的,她没有第一时间推开裴谨澄。 脑海里也不受控制地迴荡起永寧侯那一句句的羞辱和鄙夷,半是赌气,半是算计道:“大哥,疼的。” “很疼,很疼。” “也很害怕。” “大哥娶了黄大姑娘后,还会像现在这样对我好,心疼我吗?” “会继续替我出气,会继续替我撑腰,任何时候都会站在我这一边吗?” 说话间,温热的吐息如轻烟般拂过裴谨澄的掌心,带著若有似无的痒意。 似春日里最柔软的羽毛,在他肌肤上流连徘徊,每一次轻触都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慄。 裴谨澄声息有些不稳,哑声道:“会。” “我从不想娶黄大姑娘。” 裴明珠眼底迅速掠过一抹志在必得。 她要让裴谨澄对她念念不忘,一辈子对她牵肠掛肚,永远做她靠山。 摸摸脸颊而已,不打紧的。 “若我不是永寧侯府的假千金,而是黄府的闺秀该多好。” 话一出口,似是自知失言,慌忙紧咬著下唇,力道重的似是要咬出血来。 裴谨澄的指腹覆上裴明珠的下唇。 窗外。 裴桑枝打了个寒战:“我们祖孙俩还真就是来成人之美了。” 裴駙马:“那药不至於如此吧?” 裴桑枝道:“原是不至於,但月黑风高夜,四下又无人,一个图色,一个图势,放纵放纵倒也不难理解。” 这种情况下,人的欲望很容易像衝出笼子的小兽。 但,她知道,裴明珠不会让裴谨澄得手的。 眼见房间里的氛围越来越黏糊,越来越曖昧,裴明珠和裴谨澄也越来越忘我。 裴桑枝示意夜鴞绕至后窗,將裴临允放置在內室的床榻上,不忘小声叮嘱:“把该扒的衣裳扒了。” 夜鴞:…… 他觉得,他不像是刀口舔血的暗卫,更像是青楼妓院里的龟公。 “祖父,您看的过癮了吗?”裴桑枝压低声音道。 裴駙马:过癮是过癮,但一想到房间里的狗男女顶著的是他子孙后代的身份,他就有一种祖坟炸了的感觉。 “要走了吗?” 第87章 我就是要他们死 裴桑枝满头黑线:“不走不合適吧。” “以你我的身手,想悄无声息地推倒桌上的烛台,再神不知鬼不觉地逃之夭夭的可能性不大吧?” “术业有专攻嘛,”裴桑枝眉眼弯弯,笑意盈盈地奉承道,“我们祖孙二人,最擅长的还是运筹帷幄的脑力活儿。” 老弱病残,占了一半,还是不要为难自己帮倒忙了。 裴駙马正欲再言,裴桑枝趁热打铁继续忽悠:“祖父,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 “况且,孙女儿还想请您指点一二,商量个妥当的对策来应对接下来的局面呢。” “毕竟,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吗?” 在裴桑枝的嘴甜攻势下,裴駙马晕头转向,將自己原先想说的话忘得乾乾净净。 裴余时眉开眼笑:“你说的有道理。” 祖坟炸了又如何,蹦出个裴桑枝也算得失相当。 夜鴞和夜刃:內涵谁没脑子呢! 駙马爷那光可鑑人的脑壳里,怕是连一道智慧的沟回都寻不见,纵使剜出来,怕是连野狗都要嫌弃地绕道而行。 偏生,裴五姑娘嘴甜。 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接下来的事情就拜託二位了。”裴桑枝敏锐地捕捉到暗卫眸中流转的情绪,忽而侧首凝视,语气平静却暗含深意:“只需燃起些许火势,有点儿火苗便好。但切记,务必要在被支走的下人闻讯赶来时,將相亲相爱的兄妹三人困在明灵院內。届时你们趁乱混入人群,暗中提点救火的僕役速去稟报永寧侯。” “对了,该让裴临允醒的时候就得用银针將他刺醒来。” “毕竟,还需要他惊慌之下赤裸著跳出来。” 独乐乐不如眾乐乐,如此可遇不可求的场景,她总要让永寧侯亲眼瞧见,方能彰显她的孝顺。 夜鴞眉宇间掠过一抹异样的亮光,轻声道:“五姑娘,如此一来,明灵院的下人怕是活不成了。” 裴桑枝直勾勾地注视著夜鴞,一字一顿:“我就是要他们死。” 忽然轻笑一声,笑声却阴冷得令人毛骨悚然,声音里带著几分扭曲的快意:“冤有头,债有主……” 尾音微微上扬,又骤然压低,“即便要算帐,也怪不到我头上吧?” 她记恩,所以她愿意因两块掺了麩皮的糠饼救素华姐弟。 可,她同样记仇。 其实,上一世她杀的第一个人不是月静庵的静慧。 那时,她不愿替裴明珠背负被掳失贞的罪名,曾据理力爭到声嘶力竭,也曾跪地苦苦哀求。可她那些所谓的至亲们见她如此“不识抬举”,就先是罚她跪祠堂,后又狠心將她囚入阴冷的地窖,企图逼她就范。 她依旧紧咬牙关,不肯鬆口半分。 裴谨澄故作姿態的站了出来,將她引出了地窖,美其名曰让她先养好身子,旁的不必多想。 当夜更深露重之时,却有明灵院的两个下人撬开了她的院门,摸进了她的房间。 若不是她多了个心眼儿,怕是就著了道。 那两个下人,一死一伤。 可,那侥倖活命的小廝竟抖出她的贴身衣物,信誓旦旦咬定是她不甘寂寞主动勾引。更滑稽的是,明灵院与沧海院的下人们眾口一词,皆道亲眼目睹她与那已死的小廝暗通款曲,私相授受。 她心里清楚得很,裴谨澄是想彻底毁了她。 不仅要践踏她的肉体,更要碾碎她的精神,直到她像一滩烂泥般自我厌弃,彻底崩溃,沦为行尸走肉,替裴明珠扛下所有的黑锅。 她没有办法了。 写下血书,断髮入庵堂修行。 因著这桩旧事,她对裴谨澄和裴明珠会暗中唆使劫匪、马夫、农户来玷污她清白这件事,也丝毫不感到意外。 都已经势不如人,被人威逼恐嚇窝囊了一辈子了,这一世,若不能將大大小小的仇人都送下去,那她又何必重来! 裴駙马一时踌躇,迟疑的指尖微颤。 这些年青灯古佛前的晨钟暮鼓,早已將他的心磨得格外温软,不忍牵连无辜。 裴駙马不发话,夜鴞和夜刃亦不敢妄动。 霜序与拾翠相视一瞬,齐齐福身行礼,异口同声道:“姑娘且安心,余下琐事便交由奴婢们处置。” 她们二人一路过关斩將,力战皇镜司诸多女探子,最终脱颖而出,这才被国公爷慧眼识珠,特意挑选来侍奉姑娘。如今既入姑娘门下,自当以姑娘马首是瞻,为姑娘排忧解难。 素华不甘落后:“奴婢望风。” 哪怕后来者又爭又抢,她也不能眼睁睁瞧著后来者居上。 裴駙马眸光微动,眼底闪过一丝决然,“夜鴞、夜刃,你们一切听从五姑娘吩咐。” 话音落下,便率先一步朝著明灵院外走去。 裴桑枝对著夜鴞、夜刃頷首示意后,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夜鴞低声喃喃:“五姑娘有殿下之风。” 夜刃深以为然。 …… 梅枝横斜,掩映著青石小径。 裴桑枝立在斑驳树影间,声音幽冷如深潭,虚虚实实刪刪减减道:“祖父,您以为这是裴谨澄头一回生出这等毁人清白的恶毒心思么?” “我认祖归宗那日后,他便处心积虑要为裴明珠扫清障碍。为保裴明珠喜乐无忧,曾指使他院中小廝深夜潜入我的院落爬上我的床,甚至还有旁的小廝替他望风。” “若非苍天垂怜,那夜我福至心灵前往佛堂抄经祈福,只怕今日站在您面前的,早就是个背负著“人尽可夫”的荡妇之名的裴桑枝了。” “当然,也有可能,已经被用白綾绞死,尸骨扔去了乱葬岗做孤魂野鬼了。” “我恨。” “我就是恨。” 裴駙马怔愣在原地,眼睛瞪的又大又圆,满脸儘是不可置信。 喉头滚动数次,半晌才从齿缝间挤出句话:“不如让夜鴞將裴谨澄与裴春草的衣裳也一併剥了去。” “还有,她算哪门子的明珠。” 裴桑枝眸中寒意渐敛,唇角扬起一抹浅淡笑意,温声道:“祖父待我这般慈爱,当真是世间少有的好人。” 是个不识人间愁滋味的好人。 也是这世间罕有的幸运之人。 裴駙马凝视著裴桑枝,眼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既有长辈的慈爱,又含著深深的怜悯:“这些年,你受苦了。裴谨澄也太不是东西了。” 沉吟片刻,郑重道:“从今往后,就让夜鴞和夜刃二人隨侍左右,护你周全。” 裴桑枝:喜获身手不凡的猛將。 但,该装模作样推辞一番时,还是得推一推的。 “祖父疼爱孙女儿,可孙女儿哪能不懂事地抢您的人手呢。更何况,在孙女儿心中,祖父的安康周全,比什么都紧要。” 裴駙马闻言,不以为然地轻笑道:“本駙马与公主殿下鶼鰈情深,琴瑟和鸣,殿下岂会只给本駙马留下这么点儿人手?” “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哼,他可是殿下的心上人和大英雄呢。 第88章 桑枝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裴駙马:又是想念公主殿下的一天。 裴桑枝见状,也不再推辞:“既如此,孙女儿便恭敬不如从命。” 旋即,稍顿了顿道,一脸真诚道:“祖父和殿下这般深厚,情意真真是令人艷羡。” 至於成老太爷爱而不得的意难平,又与她何干? 论亲疏远近,她站裴駙马。 退一万步而言,以清玉大长公主之聪慧明达,既舍成老太爷而择裴駙马,足见裴駙马必有其过人之处,远胜成老太爷多矣。 “待孙女儿日后有了权势,积了银钱,定要寻遍大乾最负盛名的才子大家,將您与公主殿下的鶼鰈情深细细描摹,写成一篇篇情比金坚的佳话传奇,流传千秋万代。” “届时,哪怕千百年后,仍会有后世人自发为您为公主殿下著书立传,一遍遍传唱。” 裴駙马眼睛很亮很亮,连连道:“这个主意好。” “这个主意好。” 裴桑枝不过略提了个话头,裴駙马便已欢欢喜喜地开始了他的望梅止渴,画饼充飢之举。 这份激动,许久没有平復。 裴桑枝拢了拢衣袖,轻声提议:“祖父,咱们且找个暖和的地方歇歇,等那边有了响动,再赶过去也不迟。” 裴駙马先是頷首,而后又道:“本駙马还没有问你那两个会拳脚功夫的婢女,究竟是从何处寻来的。” “不要用从牙行买的或是机缘巧合碰到的来搪塞本駙马。” “本駙马聪明著呢。” “那些身怀武艺的侍女,多是世家大族耗费心血调教出来的,向来难得,轻易不会流通在外。” 裴桑枝眉心微动,纤指轻捻著素帕抵在唇边,眼波流转间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羞赧:“祖父待孙女儿这般慈爱,孙女儿又怎敢有所隱瞒。” “是......” “是荣国公忧心孙女儿处境,恐生变故,特意將霜序与拾翠二人送来给保护孙女儿。” 话音未落,已垂下眼帘,帕角在指尖无意识地缠绕,恰似少女心事般百转千回。 裴駙马愕然:“你们竟……竟发展得如此神速?” 裴桑枝笑道:“许是荣国公怜贫惜弱吧。” 裴駙马:放屁! 看来,用不了太久,他就要跟荣家做亲家了。 倘若公主泉下有知,定会夸他治家有道。 “走,带你去给公主殿下上一炷香。” 好消息当前,叫他如何按捺得住?恨不能插翅飞去,立时將这喜讯说与公主知道。 …… 明灵院。 “明灵院走水了,快来人啊。”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被支走的下人们闻讯大惊,慌乱地拎著水桶匆匆赶回来。 房间里的软榻上,却是另一番景象。 烛影摇曳,你儂我儂,两人依旧沉醉其中,浑然不觉院外渐近的纷杂脚步声。 裴明珠的衣襟早已鬆散凌乱,綾罗外裳半敞著滑落肩头,双颊酡红如醉,唇瓣更是艷得惊人,像是碾碎了一匣硃砂染就的,还微微肿著,泛著湿润的光泽。 半是助兴药的功效,半是算计之下刻意放纵的结果。 裴谨澄的眼神迷离混沌,更无半分清明之色。 修长的指节微微发颤,缓缓攀上裴明珠的肩头,將那件半褪的外裳又往下拉扯了几分。 裴明珠浑身一颤,轻呼,声音里带著惊慌:“大哥,不可......” 裴谨澄动作猛然一滯,深深吸进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著,又缓缓闔上眼眸,似要將翻涌的情绪尽数压下。 再睁眼时,一把將裴明珠揽入怀中,喉间溢出一声沙哑的呼唤:“明珠......” “这三年里,每一天我都在演戏。明明知道你不是我的亲妹妹,却要装作毫不知情,眼睁睁看著你和成景翊青梅竹马、形影不离。听著所有人夸讚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的心就像被钝刀割著一样疼。” “我亦曾暗中遣人寻访裴桑枝下落,在杀之以绝后患与迎回府中安置之间,始终难以决断。” “有时更会想,若你我並非血亲,我是否会比成景翊更有资格站在你身旁?” “然而,当我確信你对成景翊情有独钟后,便决意要除掉裴桑枝。可谁曾想,她竟如此命硬,又运气太好了,真假千金之事闹的人尽皆知。” “明珠,说来说去,终归是我欠你的。” “我向你承诺,哪怕来日你凤冠霞帔另嫁他人,我亦会以毕生之力,为你遮风挡雨。” 裴明珠的身形骤然一僵,眼底翻涌起难以遏制的怨毒之色。 原来,她本可以避开后来这些羞辱与磨难。 是裴谨澄一时私心作祟,在犹豫不决间给了裴桑枝可乘之机,才让裴桑枝得以站在她面前,令她沦为上京城茶余饭后的笑柄。 裴明珠恨得几乎將后槽牙咬碎,面上却仍强撑著温柔体贴的模样,声音轻软得能掐出水来:“不怪大哥的......” 话音未落,那刻意维持的温婉嗓音陡然化作一声悽厉的尖叫:“啊……” 几乎在同一瞬间,另一声丝毫不逊色的惊叫响起。 “啊……” “你们,在做什么?” 裴明珠猝然推开裴谨澄,仓皇別过脸去,目光躲闪著不敢望向不远处的裴临允,喉间挤出颤抖的声音:“你......” 你怎么衣不蔽体的啊! 话还未说出口,就意识到不对劲。 裴临允怎会在此! 不好! 裴明珠心头骤然一紧,声音里带著几分惊惶:你们有没有听见脚步声?” “还有……”裴明珠鼻尖轻耸:“还有什么味道。” “有人来了。” “藏起来,快藏起来。” “我们中计了。” 她以为她在算计裴桑枝,殊不知裴桑枝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疯子! 裴桑枝那个疯子! 裴谨澄並非愚钝之人,混沌的思绪在剎那间清明如水,当机立断压低声音:“你们先从后窗翻出去。” “明珠,你先走。” 裴明珠身体微颤,拢紧凌乱的衣衫自软榻起身,方才还晕著海棠春色的娇靨,此刻已惨白如纸,不见半分血色。 裴临允依旧是一副如遭雷劈的模样,直挺挺的站著,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幕。 大哥和明珠三更半夜偷…… 情…… 这简直顛覆了他的认知。 大哥和明珠是兄妹啊! 那他岂不是白白被裴桑枝骂了。 裴临允的脑子里驀地冒出了这句话。 他可真是太清白了。 “世子呢。” “这点儿小火苗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世子平日里是这么教你们的吗?” 永寧侯不悦的声音传来。 裴谨澄低声催促:“你还愣著做什么!” 第89章 六姑娘竟也任君多採擷了 裴临允脱口而出:“愣著思考大哥和明珠怎么能深夜偷……” 瞧瞧这嘴,定是亲过了。 再瞧瞧皱巴巴的衣裳,定是脱过了。 若不是他被浓烟呛醒,仓皇窜出,那两人只怕早已是金针刺破桃蕊,鸳鸯绣被翻红浪,成就那巫山云雨之事了。 不过,这是可以的吗? 这一刻,裴临允有些懊悔往日与那些狐朋狗友廝混时,听多了那些不堪入耳的淫词艷曲。那些露骨的词句此刻化作一幅幅活色生香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愈是压抑便愈是鲜明。 然后…… 每一幕,他都將大哥和明珠代入了。 他是真的要疯了! 裴谨澄额角青筋暴起,突突跳动,强压著胸腔翻涌的怒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事容后再跟你解释解释。” 旋即,指著后窗位置,厉声道:“系好你的中衣,速速离去。” “快走!” 眼见裴临允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裴谨澄不由分说便伸手推搡起来。 下一瞬。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永寧侯连唤数声裴谨澄却始终未得回应,心下陡然一沉。不及细想,抬脚便朝那紧闭的雕房门狠狠踹去,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门扇应声而开。 “谨……” 永寧侯目之所及,但见眼前荒唐景象,登时目眥欲裂,胸口仿佛被千斤巨石压住,哽得他几乎背过气去。 这是怎样令人浮想联翩的一幕啊。 衣衫不整的谨澄推搡著几乎赤身裸体的允哥儿。 至於裴春草…… 正慌乱地攀著雕窗欞,绣鞋在粉墙上蹭出道道污痕,菱窗外的夜风,卷著她仓皇欲逃的裙裾。 直直映入眼帘的那张宽大的软榻上,几支髮簪与耳饰零落在垫子上。 他的两个亲儿子和他的养女…… “你们!” 永寧侯又气又急。 身后,下人们手中的水桶纷纷“咚咚”坠地。 原以为只有三公子...... 不,该说是四公子了。 谁曾想,这看似清贵的世家公子们,倒是一个接一个地现了形,都对六姑娘存著这般齷齪心思。 而六姑娘竟也任君多採擷了? 真乱。 木桶轰然坠地的声响骤然划破寂静,永寧侯浑身一震,瞳孔一缩。 这等腌臢丑事,断不能叫半个字漏出这深宅大院。 否则,侯府的爵位不保。 这世上,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永寧侯后退了两步,抬手“砰”的一声闔上房门,转身立在廊檐下。 目光阴冷狠戾地扫过院中眾人,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方才,你们可都瞧见了什么?” 下人们惊恐地跪了一地,纷纷拼命摇著头摇头:“没……什么都没看见。” 短短一句话,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永寧侯按捺住杀意:“明灵院为何无人值夜?” 在眾人七嘴八舌的辩解中,永寧侯渐渐明白,这些下人都是裴谨澄亲自打发出去的。 这个认知让永寧侯的心不断下沉,如坠冰窖。 原来並非有人暗中设计,而是谨澄主动邀来了临允和裴春草。 这一夜,三人行。 怎么,难不成是临別在即,便相互睡来睡去践行吗? 噁心! 他不愿意承认,他养出了这么畜生不如的儿女! 以防夜长梦多,永寧侯当机立断唤来亲信,明灵院的下人们哭嚎求饶之声未绝,便被强行按倒在地,一盏盏鴆酒硬生生灌入喉中。 偌大的庭院,下人们横七竖八地蜷缩在地上。 一边呕著血,一边痛苦地哀嚎。 猩红的血沫渗出,將地砖染成森冷的紫黑色。 永寧侯始终立於廊檐之下,冷眼旁观著这一切,纹丝未动。 “父亲,这是……”裴桑枝搀扶著裴駙马姍姍来迟,瘦小的脸上写满了惊愕。 就连裴駙马也一本正经地演起了戏,眉头紧紧皱著,怒瞪著永寧侯:“就算是下人们玩忽职守,也罪不至死。你这般处置,未免太过於视人命为草芥了。” “这是永寧侯府,不是大理寺和刑部的牢房!” 永寧侯心中陡然一沉,暗道不妙,连忙疾步上前深深作揖。 “儿子治家不利,惊扰了父亲,还望父亲息怒。” 裴駙马摆摆手,煞有其事道:“说什么惊扰不惊扰的。今夜本駙马带著桑枝为公主殿下焚香抄经,本就未曾安歇。忽闻明灵院喧譁声起,闹出的动静不小,心下便思忖著……” 说到此,略作停顿,眼风往屋內一扫,继续道:“是不是谨澄那孩子性子刚烈,受不得责骂,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糊涂事在夜里寻了短见,这才特地过来看个究竟。” “怎么,瞧你这副做派,莫不是被本駙马猜中了?谨澄死了,你就让整个明灵院里的这些下人都跟著陪葬?” 裴桑枝垂首,眼角微微抽搐。 有时候,裴駙马是会说话的。 永寧侯抿了抿唇,著实有些难以启齿,又一时间寻不出一句妥当的说辞来。 没法儿说! 真真是丟人丟到家了! 裴駙马装模作样地覷了裴桑枝一眼,道:“桑枝啊,你且进去瞧瞧。看看咱们那位金尊玉贵的世子爷,可还有半口气儿吊著?” “真是好大的谱。” “大乾朝开国至今,何曾兴过人殉这等陋习?这般作践人命,也不怕被天下人的唾沫星子淹了祖坟。” 裴桑枝温声应下,便欲上前。 永寧侯心虚,下意识地张开手臂拦住了裴桑枝的去路。 裴桑枝故作不解,偏偏头,轻声道:“父亲,祖父之命,不得不从。” 永寧侯:“谨澄无碍。” 就在这时,紧闭的木门內突然传出一声惊惶的女子娇呼,隨后是“砰”的一声闷响,仿佛有什么重物重重摔在了地板上。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永寧侯暗骂! 他在外忙忙碌碌收拾烂摊子,那三个畜生又在里面做甚! “让开!”裴駙马沉了脸,冷了声。 “本駙马倒要看看房间里在闹什么么蛾子,让你不惜三更半夜赐下毒酒草菅人命。” “说,是不是裴谨澄招了妓子入府?” 永寧侯身形抖了抖,眼睁睁地看著裴桑枝越过他,推开了那扇门。 天塌了。 裴桑枝只匆匆瞥了一眼,就退回了裴駙马身侧,压低声音道:“祖父,那里头的画面有些不堪入目,孙女儿委实说不出口。” “咱府上……” “怕是要出兄妹乱伦的丑闻了。” 房间里。 裴临允倒在地上,手中还攥著裴明珠的一截儿袖子和系在腰间的緋色绣絛。 裴明珠捂著裸露在外的手臂,小声啜泣著。 裴临允无力解释著:“我……” “我真不是有意的。” “不知道怎么回事,小腿就突然抽痛了一下,脱了力摔了过去,本能地想抓住些东西……” 说著说著,声音渐渐低弱下去,几近呢喃:“你这衣裳的料子...怎这般不经穿?谁知道……谁知道是不是与大哥宽衣解带时,就被他撕扯坏了?” 是解释,更像是在推卸责任。 第90章 大哥和明珠还真是饿了 裴明珠羞愤欲死,支支吾吾辩解:“我们没有。” 真的没有到宽衣解带那一步啊。 她只是想吊著裴谨澄,让裴谨澄心心念念爱而不得,並没有想过要失身。 裴临允:他看著很像是没有脑子的傻子吗? “那你们衣裳乱乱,脸蛋红红,嘴唇肿肿,是在探討正经的学问。” 他两只眼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大哥和明珠抱得那叫一个紧啊,像极了那种活色生香的话本子里描述的力道大得几乎要將人揉进骨血里。 原来,侯府里真有这么乱啊。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里竟不合时宜地冒出了裴桑枝好眼力的感慨。 裴谨澄烦躁地抓乱了头髮,眼神凌厉如刀般剜了过来,咬牙切齿地低吼道:“闭嘴!” “火烧眉毛了,你还有心思在这儿耍贫嘴!“ “我和明珠,遭了算计。” 裴临允撇撇嘴。 他不信! …… 庭院里。 裴駙马冷眼睨视挡在身前的永寧侯,宽袖一拂,毫不客气地將人推开,步履生风地闯进了房间。 老天奶啊。 他到底错过了多少精彩的画面啊。 他和桑枝走之前,裴谨澄和裴春草可还没有亲在一处呢。 “禽兽不如的东西!”裴駙马这下是真的有些动怒了,扬手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摑在裴谨澄脸上,“裴临允是你血脉相连的亲弟弟,裴春草更是你看著长大的养妹!你就是男女通吃,也不该飢不择食吃到他们头上!” “这般丧尽天良,简直......简直......” 裴谨澄和裴临允两脸震惊。 裴駙马怎么这么敢想又敢说啊。 永寧侯紧隨裴駙马踏入房间,二话不说便抬腿狠踹,將裴谨澄重重踹倒在地。 这通火,他早就想发出来了。 撞破这桩丑事的下人们已经被他鴆杀了。 而裴駙马和裴桑枝,他没那个本事和胆量灭口。 “父亲,您小心些,莫要闪了腰。”裴桑枝贴心地提醒道,“还是先听听兄长们和春草妹妹怎么说吧。” “毕竟,这事儿实在是太惊世骇俗了些。” 永寧侯的怒火骤然一滯,喉头滚动了几下,终是化作一声乾涩的嘆息:“还是桑枝最懂事也最让人省心啊。” 裴桑枝:你看风评什么的完全不必在意,自有同行衬托。 短短数日间,她在永寧侯口中竟从忤逆不孝的“逆女”,摇身一变成了最是懂事、最令人省心的“孝顺女儿”。 不得不说,可真好笑。 裴駙马斜睨永寧侯一眼,唇角勾起一抹讥誚:“倒是难得,永寧侯这张狗嘴里竟也能吐出象牙来。” “会说人话了。” 永寧侯嘴角泛起一丝苦涩,低声道:“父亲教训的是。” 他微微垂首,声音愈发低沉:“从前是儿子被偏见蒙蔽了双眼,以致识人不明。” “父亲,请上座。” 裴駙马嫌恶地瞥了一眼那张臥榻,冷声道:“本駙马嫌这张榻脏,谁知道上头有没有什么污秽之物。” 永寧侯深吸一口气,恭恭敬敬搬了张雕圈椅过来,伺候著裴駙马坐下。 隨后,扫向裴谨澄三人,神色一冷。 幸亏,幸亏临允穿整齐了中衣,没有將不该露的裸露在外,要不然,场面会更加难堪。 裴桑枝:主要她怕来早了,脏了她的眼。 “畜生,说!”永寧侯沉声道。 裴明珠拭去眼角的泪水,声音哽咽道:“父亲,女儿只是想悄悄为大哥送行,不曾想竟惹出这般祸事,惊扰了这许多人……” “女儿也不知道为何会突然走水啊。” “父亲明鑑,我和大哥之间真的清清白白。” 永寧侯心底驀然涌起一股与裴临允如出一辙的微妙情绪。 他看著很像是没有脑子的傻子吗? “在说这番话之前,能不能先遮掩好你肩上的指痕,擦净谨澄唇角、面颊与颈间残留的口脂印!” “裴春草!本侯今日白昼才与你分说明白!” “好个不知羞耻的!深更半夜自荐枕席,竟敢爬上两位兄长的床榻,你的廉耻之心都被狗吃了吗?” “你非要毁了这个家才罢休吗?” “你贱不贱啊。” 永寧侯已经完完全全被气疯了,说起话来不管不顾。 亲眼见自己的儿女们滚在一处,什么涵养,什么体统,通通没了。 向来最是维护裴明珠的裴临允,此刻心底竟破天荒地生出了几分认同。 再怎么样,也不该如此啊。 天知道他在看到那一幕后,眼前真的是一黑又一黑。 大哥和明珠还真是饿了。 头一次,他对这个捧在手心多年的明珠,从心底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嫌恶,连带著泛起令人作呕的反胃感。 那感觉像是有蛆虫在心头蠕动,噁心至极。 等等! 什么叫和大哥之间清清白白? “父亲,儿子才是最清白的。”裴临允梗著脖子叫囂道:“不管是跟大哥,还是跟明珠。” “清白?”永寧侯怒极反笑。 他甚至不敢回忆裴临允衣不蔽体的模样。 那样的场景,由不得他不怀疑,裴春草一女侍二男! “我已逐一审问过明灵院所有值夜的下人,他们眾口一词,声称是奉了谨澄之命方才离开。” “谨澄偏在此时支走下人,而你与裴春草又恰在此时衣衫不整地现身於明灵院,这般巧合,口口声声说清白,当我是傻子吗?” 裴临允急声辩白:“父亲明鑑!儿子刚一睁眼便发觉在大哥榻上,仓皇起身后,正撞见大哥与明珠在软榻上耳鬢廝磨、卿卿我我……” “儿子敢对天起誓,儿子真的是清白的啊。” 他护明珠,是因为真心实意地把明珠当亲妹妹。 但,天地良心,真没想过跟明珠顛鸞倒凤巫山云雨啊。 这跟以前的小打小闹不一样。 兄妹乱伦也好,兄弟苟合也罢,都不是他能背得动的污名。 搞不好,就是大哥暗中指使人,趁他酣睡之际將他抬到明灵院,目的就是故意拖他下水,好让他彻底闭嘴,替他们这对狗男女打掩护。 这番话落入永寧侯耳中,只觉裴临允是在推諉搪塞,分明是死到临头还嘴硬,不见棺材不落泪。 但,也恰好证实了,裴谨澄和裴春草之间…… 似是唯恐永寧侯不信,裴临允急声补充道:“父亲,儿子亲耳听闻大哥提及,他早在三年前便知晓明珠並非亲生妹妹。大哥还向明珠许诺,即便他日她凤冠霞帔另嫁他人,他亦会倾尽毕生之力,护她周全,为她遮风挡雨。” “儿子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 第91章 敌我不分的那种曝 裴桑枝:知道会有意外之喜,却不知意外之喜来得如此迅猛。 相较於阴险偽善的裴谨澄和虚偽做作的裴明珠,裴临允简直是个没长脑子的草包。正因如此,她才特意让夜鴞將人扛来。 一来是要將这潭浑水搅得更浊,二来也是存了心思,要拿这个蠢货当突破口。 谁知,裴临允竟给了她如此大的惊喜。 何止是突破口,简直就是大漏勺。 不仅自曝,还曝人。 敌我不分的那种曝。 说来也真是奇怪,裴临允不是向来將裴明珠视若珍宝,甚至到了是非不分、顛倒黑白的地步吗?怎么如今大难临头,反倒各自飞了? 裴临允的话语宛若千钧巨石轰然坠落,掀起轩然大波,房间眾人尽皆失色。 永寧侯见裴临允言辞凿凿,说的有鼻子有眼,不似作偽,不由將信將疑,问道:“此话当真?” 裴临允连连点头如小鸡啄米,神色惶恐地竖起三指:“父亲,儿子若有半句虚言,甘受天打雷劈之刑。” 永寧侯闻言,又直接抬脚踹在了裴谨澄胸口,怒吼道:“孽畜!” “三年前,裴春草才十一岁啊!” “你早知她身世有异,一边刻意隱瞒,一边又在三更半夜做出如此不堪之事!” 这是什么癖好啊? 难不成有这层关係在,私会起来便分外刺激吗? 每当他认为自己已经將裴谨澄的禽兽想像到极致时,对方总会用更令人髮指的行径,再度顛覆他认知的底线。 裴谨澄被当胸一脚踹中,霎时面色惨白如纸,翕动的嘴唇泛著青紫,额角沁出的冷汗顺著煞白的脸颊淌下,强忍著疼痛爭辩道:“父亲,今夜之前,我跟明珠清清白白,从无半分越礼之举。” 裴桑枝心下嗤笑。 怎么只说没有越礼之举,却不说没有贼心呢? 是不想说吗? 旋即,故作怨恨,猛然抄起案几上的白瓷缠枝瓶,三步並作两步冲至裴谨澄跟前,不由分说地照著他脑袋狠狠砸了下去:“三年啊!”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你知道我差点儿死了几回吗?” “我可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啊!即便你为了你的心上人不愿认我,可凭你的身份地位,隨手施捨些庇护於我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吧?” 白瓷瓶碎,裴谨澄头破血流,鲜血汩汩地涌著。 永寧侯抬起手,似要阻拦,却在半空凝滯片刻,终是颓然垂落。 这下手是不是太狠了些。 火辣辣的疼痛和没顶的屈辱感交织著、翻涌著,激起了裴谨澄的愤怒和怨恨。 裴谨澄抹了把血,恶狠狠道:“人总有亲疏远近,既然天意弄人,那一辈子將错就错又何妨!” “还有!” 裴谨澄抬眼,望向了永寧侯,掷地有声道:“父亲,明珠绝非您权衡利弊便可隨意弃若敝屣的玩意儿,她是您的女儿,是您十余年来捧若珍宝、悉心教养的女儿啊。” “是不是亲生的,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我承认,今夜確实情难自禁,险些唐突了明珠。但此事绝非表面这般简单,我和明珠皆是局中棋子,背后定有他人暗中操纵。” “父亲若心中怒气难平,要打要罚都由我承担。只是明珠实在无辜,求父亲莫要牵连於她。” 裴临允:怎么又把他落下了? 是在含沙射影地说他是执棋人,还是指桑骂槐说他不无辜? 裴明珠:就这么认下了? 裴谨澄不会觉得他这种大包大揽很是有英雄气概吧!那番自詡深情的剖白,不过是自我感动的独角戏,旁人听来只觉愚蠢可笑! 认什么认啊! 裴桑枝冷笑一声,眉梢眼角儘是讥誚:“好一个情深似海!这等关头还惦记著护裴春草。” “既然这般难捨难分,不如八抬大轿迎她过门。反正成家那样的高门大户,原也瞧不上她的出身。” “不对,还娶不得。” “你尚有婚约在身,得用纳妾!” 裴谨澄厉声喝道:“住口!” “这府中上下,就数你对明珠恨意最深。最开始装得温良恭俭,真面目却最是阴险歹毒。今日这桩事,保不齐就是你一手策划,为的就是要我与明珠身败名裂!” 裴桑枝:答对了,有奖励! 奖励裴谨澄从世子之位上掉下来。 奖励裴明珠被一顶小轿送入成府做妾。 裴桑枝冷眼瞧著裴谨澄,理直气壮道:“呵,我一手策划?” “你、裴春草、裴临允,你们三人倒真是对我言听计从啊!怎么?是我让裴春草和裴临允深夜造访明灵院的?是我命裴临允褪去外袍只著中衣的?还是我指使你和裴春草在此啃来啃去的?” “呵,我竟不知自己还有这般通天彻地的本事!” “你说话前,先过过脑子,想想合理不合理,別像疯狗一样,见人就咬。” 永寧侯只觉得脑中嗡鸣作响,思绪纷乱如麻。 有那么一瞬,他也疑心过这齣荒唐又恶毒的戏码是裴桑枝的手笔。 可这念头不过电光火石间便消散无踪。 裴桑枝何等精明,最是计较利害得失! 更何况,以谨澄三人的性子,又岂会甘愿做裴桑枝手中提线木偶? “够了!” 永寧侯尚在踌躇之际,裴駙马猛然拍案而起,震得案上茶盏叮噹作响:“好个恬不知耻的恶人先告状!本駙马怎会有你这等不肖子孙,永寧侯府列祖列宗的脸面都要被你丟尽了!” “对嫡亲妹妹冷酷无情,对养妹心怀齷齪,甚至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放过!” “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也配做侯府世子?” “休得胡言攀诬桑枝!在被你们这厢腌臢动静惊扰之前,她一直在为公主殿下焚香抄经。” “从始至终,桑枝的一举一动都未曾有片刻离开本駙马的视线。” “怎么?莫非你还要將这桩兄妹乱伦、兄弟苟合的齷齪勾当,也栽赃到本駙马头上不成?” “你什么东西,也不想想自己几斤几两,配不配让本駙马如此紆尊降贵的算计,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裴临允双目圆睁,急声道:“祖父明鑑!孙儿已经將事情原委尽数道来,您为何还是不肯相信孙儿?” 裴駙马:“那你说说,你怎么会衣衫不整地出现在明灵院?” 裴临允哑口无言。 他若能道出个所以然来,此刻也不至於这般茫然无措。 既非裴桑枝所为...... 亦非长兄手笔...... 难道是他自己梦游般迷了心窍,浑浑噩噩地走过来的不成? 裴临允怀疑人生了。 第92章 裴谨澄和裴春草双双成弃子 “说吧,此事你欲如何处置?”裴駙马眸子微眯,冷冷扫过永寧侯那张青白交加的脸,:“养不教,父之过。本駙马倒要问问,你这个做父亲的,平日里究竟是如何管教子弟的?” “你捫心自问,你还有没有脸做这个永寧侯!” “既如此,不如让本駙马写一道奏章,將此事原原本本上呈圣上,恳请陛下收回爵位,你直接滚出上京。” 永寧侯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发出“扑通“一声闷响,声音哽咽而恳切:“父亲,此事万万不可外传,更不可上达天听啊!” “倘若走漏半点风声,只怕……只怕这上京城中,就再没有我永寧侯府的容身之处了。” 说到此处,又重重叩首,额头抵著冰凉的地面:“您就算不念及其他儿孙,也请看在桑枝的份上三思啊!” “您素来疼爱桑枝,总不忍心见她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后,再次从金枝玉叶的侯府千金坠落入泥潭吧。” 裴駙马冷嗤一声,眼底浮起几分讥誚:“本駙马领著桑枝回公主府。再不济,也能舍了这张老脸,豁出去为她討个县主的尊荣,至於她的前程,就不劳外人费心了。” “本駙马不死,桑枝就会一直是上京城的贵女。” “或许没了你们这些累赘,桑枝能攀上更高的枝头,走得更远。” 永寧侯的心都凉了,慌忙朝著裴桑枝使眼色。 裴桑枝佯作犹豫,扭捏作態了一番,方缓缓道:“祖父容稟,孙女儿有些浅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裴駙马:“你要替这群畜生求情?” 裴桑枝轻轻摇头,眸中闪过一丝无奈:“我只是想为父亲说几句公道话。” 稍顿了顿,声音温和却坚定:“上京城里谁人不知,父亲为兄长们和裴春草延请的都是当世名师,在教养上从未有过半分懈怠。若论用心,父亲確实已经竭尽所能了。” “只是,外界的教化或许能塑造一个人的形貌举止,却终究难以彻底雕琢其心性根本。兄长们和裴春草会长成何等模样,又岂是父亲一人能够左右的?“ “今夜这桩骇人听闻的丑事,最倚重的儿子和捧在手心里疼爱了十余年的女儿廝混一处,於父亲而言,也是莫大的打击,无异於穿肠毒药。” “而且,这等乱伦秽闻若传扬出去,不仅玷污门楣,更会遭人添油加醋,届时不知要生出多少不堪的流言蜚语来。” “清玉大长公主殿下实乃旷世奇女子,后世必当为其树碑立传。然细究殿下身后事,若名义上的子孙牵涉有违伦常之事,恐令殿下清誉蒙尘,使煌煌史册难全其美。” “还有……” 裴桑枝轻嘆一声,眉宇间浮起几分复杂神色,唏嘘道:“虽说我与裴临允多有齟齬,早已形同陌路,兄妹情分尽断,但平心而论,他虽衝动易怒了些,也蛮横愚蠢了些,却不是个信口开河爱说谎的性子。” “他自证清白的话有理有据,孙女儿愿信他是清白的。” “或许,他也是无辜的。” “因而,孙女儿恳请祖父三思。”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如何妥善收拾烂摊子,而不是让这把火越烧越烈。” 永寧侯暗自鬆了口气,紧绷的神经微微鬆弛。 裴临允却神色复杂,眸中情绪翻涌。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裴桑枝竟会为他仗义执言,相信他的清白。 在这百口莫辩、孤立无援的绝境中,裴桑枝的话语於他而言,就像是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块浮木。 那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感动,难以言喻。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明明,他对裴桑枝那般差劲。 一次次为了明珠伤害裴桑枝,又是恶语相向,又是拳打脚踢,又是傲慢地践踏心意。 他真该死啊。 想到这里,裴临允咬了咬牙,索性豁出去,竹筒倒豆子般,將他听到的话嘰里咕嚕说了出来,包括裴谨澄曾想要除掉裴桑枝。 裴临允心中並无太多顾虑。 横竖父亲素来倚重长兄, 反正父亲已决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那么他再多说一句,想来也无伤大雅。 俗话说,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怕咬。 永寧侯瞪了裴临允一眼,暗含警告,能不能不要再添乱了! 裴谨澄:裴临允还分得清敌我和亲疏吗? 裴桑枝眉心微微一动,倒真是小覷了裴谨澄的狠辣。 “我真的以有你这样的兄长为耻!” “你不认我也就罢了,竟还想杀我。” 裴駙马似是气急了般,直接对著永寧侯下了最后通牒:“你是自己清理门户,还是本駙马奏请陛下圣裁?” 永寧侯心头猛的一跳,不住地揣测裴駙马口中的清理门户为何意? “儿子斟酌良久,以为罚谨澄鞭刑三十,並令他向桑枝负荆请罪,不知父亲意下如何?“ 裴駙马冷笑不作声。 永寧侯沉吟片刻,终是狠下心来:“不如將谨澄遣回祖籍反省,令其改过自新,以三年为期,期满方可归京?” 裴駙马怒极反笑:“真是白瞎了桑枝替你说的那些话。你的儿子们变成这副德性,全是你纵的。” 永寧侯窥出了裴駙马声音里的冷意,瞥了眼满脸是血的裴谨澄,咬牙道:“此事还需劳烦父亲亲自上奏,恳请陛下恩准永寧侯府世子之位更易。” 他算是看明白了。 駙马爷的意思是,有侯府,没谨澄,有谨澄,没侯府。 二择一,他只能舍一人,选侯府。 谁让谨澄做事不检点,闹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怪不得他。 裴駙马的神色和缓了些许:“还有呢?” “你那个好养女呢?” 永寧侯道:“父亲,成裴两府婚约犹在……” 裴駙马:“你將你的好养女送去给成家最有前途的长房长孙做妻,你確定是结亲,不是结仇吗?” “换作是你,你愿意娶一个跟兄长宽衣解带的女子为妻吗?” 永寧侯的脸绿了。 “可,婚约总不能作废,更不能让桑枝代其嫁过去。” 裴桑枝適时幽幽道:“父亲,不妨问问裴春草自己的意思吧,看她是想给裴谨澄做妾,还是想给成景翊做妾。” “似她这种情况,委实不適合继续留在家中了。” “当然,我不是说她只配做妾,实在是成家挑剔。” “父亲,宜早不宜迟啊。” “今夜,她爬上了大哥的榻,那来日,指不定肚子里都……” 最后一句未说完的话,直听得永寧侯心惊肉跳。 罢了,终归只是颗废棋了。 他连长子都弃了,又何必惋惜一颗废棋。 第93章 敌人的猪队友,不就是她的好奸细 他处心积虑的遮掩那些见不得光的丑事,是绝不可能让裴春草给谨澄做妾的。 思及此,永寧侯冠冕堂皇道:“如今这般境况,成家仍愿收留春草为妾,替她兜底,於春草而言,未尝不是一桩造化。” 秽乱家风的东西,趁早打发了出去,倒也省心。 老二临慕也休沐在即,又是个跟春草感情深厚的,若是再…… 他可不想再经歷一遭今夜所受的打击了。 旋即,冷眼睨向肠子几乎悔青的裴明珠,不容置喙地沉声道:“明日日落时分,本侯会差人备一顶青布小轿,將你送去成府。” “凭你与成大郎青梅竹马的情分,以你的手腕心机,笼络住他、在后院站稳脚跟自是不在话下。若老天开眼,让你侥倖诞下一儿半女……” “你这余生,倒也算有了个著落。” 说到此处,话音微顿,意味深长地睨了眼裴明珠那张血色尽褪的面容,方才慢条斯理地续道:“本侯念在这十余年养育之恩的份上,姑且替你遮掩这桩丑事。你也不必记恨本侯,你心里应当明白,哪怕本侯此刻就將你溺毙在这池中,也无人能指责本侯半句心狠。” “侯府好,你才能狐假虎威,才能高枕无忧。” “所以,千万別犯傻。” 听起来,字字句句是慈爱温声的叮嚀。 实则,皆是赤裸裸的警告和威胁。 “知道了吗?” 裴明珠不敢有丝毫迟疑,哆嗦著頷首应下。 兄妹乱伦四字,足以將她震慑得死死的。她比谁都清楚,但凡这腌臢事漏出半点风声,莫说成景翊会不復素日里的怜惜,只怕立时就要將她扫地出门。 届时,她只能离京去投奔那个在裴桑枝口中,爱爬寡妇床的亲爹和眼里只有儿子的亲娘了。 “是,女儿知道了。”裴明珠颤声道。 裴駙马的神色愈发和煦,眉宇间的凌厉渐渐化开,望向永寧侯的目光中竟透出几分难得的讚许之意。 永寧侯浑身一震,心底竟无端涌起一股不合时宜的自豪来。 难道,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駙马爷终於开始认可他了吗? 这…… 这实在是太让他受宠若惊了。 永寧侯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目光如炬地投向今夜这场闹剧的第三位主角。 “临允。” 裴临允欲哭无泪。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千真万確,可,除了裴桑枝,偏偏无人肯信。 这一次,父亲的处置手段堪称雷霆万钧。 大哥的世子之位说没就没,那颗被千娇万宠的明珠转眼就成了妾室。 那......他呢? 该不会直接被扫地出门,任由他自生自灭吧? 关键是,他自生不了啊,只能自灭。 惊惧万分的裴临允死马当活马医般,用求救的眼神,哀求地望向了裴桑枝。 能救他的只有裴桑枝了。 但愿裴桑枝能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然而,裴桑枝只是用晦暗难明的目光深深看了他一眼,便缓缓別过脸去。 似有千言万语,偏生又不置一词。 裴临允眼里的光灭了,心也彻底死了。 诡异的是,他心底竟未生出半分对裴桑枝见死不救的怨懟,反而有些因缘果报的尘埃落定。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他若是裴桑枝,怕是恨不得落井下石。 就在裴临允万念俱灰,静候自己的下场之际,头顶上方驀然传来裴桑枝清冷似霜却又令人莫名安心的嗓音。 “父亲,女儿相信裴临允是清白的。” “不妨网开一面,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敌人的猪队友,不就是她的好奸细吗? 一场阳谋,堂而皇之地向裴临允施恩,犹如在兄弟二人已然龟裂的情谊上再添一道难以弥合的罅隙。 裴駙马:说好的一网打尽呢? 怎么到了收网的时候,又临时变卦! 他能怎么办,当然是附和裴桑枝的话啊,谁让他的脑子不如裴桑枝的好使。 裴駙马轻咳一声,整了整衣袖,正色道:“桑枝所言极是。裴临允性子耿直,又缺些机敏,若当真倾慕裴春草,以他那般莽撞的脾性,怕是早就闹得满城风雨了,怎会这般鬼鬼祟祟地选在三更半夜於明灵院私会?” “罢了,就给他个机会,莫要罚了。” 永寧侯蹙蹙眉。 不患寡而患不均,今日之事,若厚此薄彼,谨澄心中难免会积怨,他日兄弟鬩墙,反为不美。倒不如一併严加惩戒,既显公正,亦可保全手足之情,来日方长,日后犹有握手言和的机会。 裴临允全然不知永寧侯心中的盘算,只是怔怔地望著裴桑枝,眼底涌动著难以抑制的惊喜与感动。 情绪的起起落落,大喜大悲,无限地放大了这一瞬的感激。 裴桑枝真真是这世上最好的大好人。 更是刀子嘴豆腐心,即便先前的话说得那么绝情,临了仍是见不得他受冤枉,终究还是心软了。 以往,是他大错特错了。 此刻的裴临允早已將满身伤痕拋诸脑后,全然不记得这些触目惊心的伤口皆是出自裴桑枝之手。 永寧侯余光瞥见裴临允那副没脑子的蠢模样,眼底嫌弃更甚。 略作沉吟,转向裴駙马拱手道:“父亲,临允至今未能说明白为何会衣冠不整地出现在明灵院。若单单不处置他,只怕难以服眾。” 裴駙马唇角微扬,眼中却凝著嘲弄:“服眾?” “那些该服的“眾”,不都已被你尽数鴆杀了么?” “此刻,他们的尸身还横七竖八地倒在明灵院的青石板上,连血都未乾透呢。” 话音未落,一阵穿堂风掠过,仿佛带来庭院里未散的血腥气。 “更何况,依本駙马之见,裴临允之所以说不清其中缘由,未必就是有意隱瞒,说不定他亦是这场风波中的无辜受累之人。” 裴临允闻言,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对对对,祖父英明。” 日后,他一定要好好赎罪。 孝顺祖父,弥补桑枝。 永寧侯无语至极。 駙马爷未免太过於惯著裴桑枝,太过於没有立场了吗? 下山回府当日,是谁说的临允又蠢、又瞎,又是非不分? 又是谁说,可没有临允这样丟人现眼的孙儿? 又又是谁说,看临允一眼就多余? 是他吗? 言犹在耳,怎么桑枝不过为临允分说了三言两语,駙马爷竟似六月天孩儿脸一般,转瞬间就变了嘴脸。 一时间,竟说不清,这到底是好是坏。 第94章 只希望裴桑枝还会承认他这个哥哥 永寧侯终究不敢违逆裴駙马,只得訕訕陪笑道:“父亲教训的是,是儿子思虑不周。若临允当真无辜受累,確实不该再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地责罚於他。” 裴駙马煞有其事道:“无碍。” “本駙马行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尝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更甚。你不及本駙马,原也是寻常,倒也不必自卑。” 永寧侯:…… 駙马爷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谦虚啊! 他唯一不及裴駙马的,便是没有那份羡煞旁人的好运气! 永寧侯眸色微沉,面上却丝毫不显,反倒顺势躬身作揖,语气恭谨而谦逊:“父亲教诲如醍醐灌顶,儿子资质愚钝,日后还望父亲不吝指点。” 裴駙马:他是不是被顺竿子爬了? “那你以后便好生学著吧。” 呵,他的人生是绝不可能一人效仿成功的。 永寧侯心下安了安,隨后重新看向裴临允:“既如此,这一回为父便不罚你了。” “但今夜之事,你须得將它烂在肚子里,永远不得吐露半字。” 裴临允脱口而出:“儿子又不是傻子,怎会將如此悖逆人伦的丑事宣之於口。” 他恨不得將那些记忆从脑海中彻底抹去,连一丝痕跡都不留。 若是真能忘个乾净倒也罢了,偏偏那些画面如附骨之蛆,挥之不去,教他今后如何直视大哥和明珠? 永寧侯嘴角微微抽搐。 不是傻子? 那是什么? 聪慧的不明显吗? 永寧侯冷眼瞧著裴临允那副沾沾自喜的模样,深觉其浅薄可笑至极,实在懒得再多费口舌。 谨澄被他弃了,而临允本身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 所幸,他还有临慕。 临慕在读书上的资质虽不及成家大郎那般天纵奇才,但也有可圈可点之处,日后持恆精进,考取个举人功名,寻荫封入仕,亦能事半功倍,成就一番功业。 膝下的儿郎到底还是有些少了…… 永寧侯將万千思绪尽数掩於眼底,装模作样道:“父亲,不知可还有其他训示?或是儿子尚有疏漏之处?” 裴駙马忽而作恍然状:“经你这么一提,倒还真有一件。” 永寧侯立即正色,拱手道:“请父亲明示。” 裴駙马直截了当道:“是裴谨澄的婚事。” “本駙马在佛寧寺清修多年,心肠软,既见了今夜的丑事,明知裴谨澄私德有亏,覬覦养妹,便委实做不到置若罔闻,眼睁睁看著黄家大姑娘跳进火坑。” “反正,今夜过后,裴谨澄也不再是侯府世子了,倒也不必再迎娶如此高门贵女为妻。” “裴黄两府的婚约,就此作罢。” “对外宣称时,言明一切皆是侯府之过,莫要耽搁了黄大姑娘的终身。” 永寧侯闻言,眉峰微蹙,眼底闪过不豫之色。 弃子,也能发挥最后的余热啊,何必不留余地地碾死呢。 裴駙马见状,问道:“你有异议?” 永寧侯薄唇微抿,沉声道:“父亲,谨澄虽犯下大错,终究是儿子苦心栽培的儿子,如今夺了他的世子之位,这惩罚已是极重。若再解除了与黄大姑娘的婚约,那来日议亲,只怕再难与高门望族结秦晋之好。” 裴駙马挑眉,理直气壮反问:“那不是他作孽在前吗?” “像他那样齷齪的畜生,就只配烂在淤泥里。” “若你不愿经手此事,本駙马亲自派人去江夏。” “你知道的,本駙马的人虽未剃度出家,但也隨本駙马聆听佛法多年,从不打誑语。” 永寧侯的心紧了紧。 谨澄的前途,是彻彻底底暗淡无光了。 不再是弃子,而是废子。 “便依父亲所言。” 就在永寧侯以为一切尘埃落定时,房间里驀地响起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轻笑:“父亲啊父亲,为了权势、为了尊荣、为了您那高高在上的地位,为了討好駙马爷,您当真是连骨肉亲情都能捨弃。” “难怪上京城的勋爵官宦们,从始至终都瞧不上您这副做派。” “自以为苦心经营多年,到头来却连駙马爷的衣角都不敢沾,畏首畏尾,鼠胆寸光......” “怎么?父亲大人这次又想让谁来做这永寧侯府的世子?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临慕,还是蠢笨如猪暴躁无能的临允?” “裴桑枝有句话说的很对,您明明膝下子女双全,却后继无人。” “这都是您薄情寡义又利慾薰心的报应!” 淌满血的脸,配上阴冷的声音,格外瘮人。 寧侯面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怒火几欲喷薄而出,死死盯著谨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谨澄,你病了!” “病得不轻!” “即日起,就在明灵院好生將养,没有本侯的允许,不得踏出院门半步!” 裴临允:骂他暴躁,他认了! 他承认,他就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直爽性子。 但,他是不认那句蠢笨无能的。 裴明珠更是隱晦地覷了裴谨澄一眼又一眼。 不是,这又在发什么疯啊? 眼下这般情势,出言不逊激怒永寧侯有何好处? 简直就是在自討苦吃。 或许,这就是亲生和非亲生的区別吧,有剪不断的血缘在,就有底气。 不像她…… 裴桑枝眸光流转,將眾人神色变幻尽收眼底,唇角微扬,淡声道:“你如今前途尽毁,便要將这满腔怨毒尽数倾泻於至亲身上?莫非见他们安好,比你自己落魄潦倒更叫你痛不欲生?” “你口口声声指责父亲薄情寡义、利慾薰心,可曾想过自己又是何等面目?” “当你將弟弟们贬得一文不值时,可还记得他们曾经是如何真心敬重你这个兄长的?” “你记得,我记得。” “且不说远在书院的裴临慕,单是眼前的裴临允,平日里对你言听计从。今夜不过是没有替你遮掩丑事,你便立即翻脸无情,这般凉薄心性,还有什么脸詰问父亲!” “至於,我曾说过的父亲后继无人……” “是,我不否认!” “我认祖归宗时日尚短,你们又屡次三番欺辱迫害於我,我心有怨愤难抑,一时口不择言,犹在情理之中。” “还有,谁又知道父亲不可以人到中年再得子呢!” “你不过是仗著父亲膝下子嗣稀薄,且皆为一母所出,才敢这般肆无忌惮地挑衅父亲威严,羞辱父亲尊严!” 永寧侯:莫名其妙觉得裴桑枝的话別有居心,但听起来让人心暖暖的。 裴临允:他愿意给裴桑枝负荆请罪,竭尽所能对裴桑枝好,求得她的原谅。 只希望裴桑枝还会承认他这个哥哥。 只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第95章 她不明白,也不妨碍我自己本身就很好 庭院里。 那些个断了气的下人被草蓆草草裹了,悄无声息地抬出了侯府,青石板上猩红的痕跡经水一泼,板刷来回几下,便再寻不著半点血腥。 风里飘著浓烈的皂角香,將最后那丝若有似无的铁锈味也掩得乾乾净净。 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却实实在在的发生了巨大的变故。 永寧侯只隨意遣了个年过半百的哑仆照料裴谨澄的起居,而后便大手一挥,命人在明灵院的大门上落了把沉重的铜锁。 这般举动,既像是防著裴谨澄疯言疯语招来祸端,又仿佛只是图个眼不见为净的清净。 这一夜,可真惊心动魄啊。 裴桑枝凝视著轰然紧闭的朱漆院门,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裴谨澄本就不愿去江夏,如今这门一关,倒是彻底遂了他的心意,这般求仁得仁的结局,怎么不算圆满呢。 思及此,裴桑枝忽觉好笑,轻嘖一声,自己这般好心,倒真称得上是“成人之美”的谦谦君子了。 本来是想著让裴谨澄死在江夏的。 但,裴春草既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亲手奉上,她若不知把握,岂非辜负了天意? 裴谨澄被拘在明灵院,她想下手会变得更简单。 “桑枝,你须得引以为戒。”永寧侯幽幽嘆息,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沉溺於儿女情长卿卿我我,最是消磨野心,若想登临绝顶,便该將那些个缠绵心思,尽数拋却才是。” 说著说著,压低了嗓音:“尤其是这种有悖人伦,冒天下之大不韙的私情,简直就是自掘坟墓无疑。” “嘴可以甜,心必须得清醒。” “唯有守此分寸,终此一生才可游刃人间,不缚於情,不困於势。” 他对裴桑枝寄予厚望。 “相夫教子”只能是桑枝稳坐主母之位的权宜之计,绝不能沦为毕生之志! 都说温柔乡,英雄冢。 於桑枝而言,亦是如此。 裴桑枝眉心微动,不著痕跡的瞥了永寧侯一眼。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然从永寧侯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真切。 怎么? 受了打击,人性便暂时占据了上风,冒出来透透气吗? “父亲放心,我是绝不会犯此等浅薄的错误。” “我清醒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从未有片刻的游离,更不曾有半分的动摇。” 总要对得起上一世的裴桑枝。 总要让上一世的裴桑枝死也瞑目。 唯有如此,她才能心无掛碍的拥抱这一世。 永寧侯听出了裴桑枝话音里藏著股子倔劲儿和韧性,心绪越发复杂了,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不住的唏嘘:“可惜……” “可惜啊。” 裴桑枝眸光微闪,心下早已瞭然,却偏作不解状,明知故问道:“父亲这般长吁短嘆,是又在惋惜膝下儿郎难成大器,在遗憾我终究不是男儿身吗?” 永寧侯目光微动,避而不答,只温声道:“你將自己养得极好,如今成长的得这般出色。” 裴桑枝轻笑,状似无意道:“若是惊鹤尚在人世,父亲此刻想必也不必这般烦忧了。” “如此一想,的確可惜。” 永寧侯摇摇头:“不,过柔则靡,他不合適。” “若论心性,你远胜於他。” 裴桑枝敛眉。 看来,永寧侯是真的不念裴惊鹤的半分好。 这世上,当真有做父亲的厌恶嫡长子至此吗? 裴桑枝心下百转千回,面上却是分毫不显:“父亲谬讚,女儿愧不敢当。” 旋即,稍顿了顿,云淡风轻道:“裴谨澄被禁足明灵院,裴春草又即將与人做妾,这两桩事,父亲想好如何给庄氏交代了吗?” “庄氏可是最疼长子和幼女了。” “若是知晓了,怕是要把这裴府的天,都捅出个窟窿来呢。” 永寧侯冷哼一声,斜睨了裴桑枝一眼:“你与为父一路货色,在为父面前说话,就不要拐弯抹角试探来试探去了,不就是想让为父將庄氏盯的紧些,以免让他闹出么蛾子。” 裴桑枝:一路货色是什么好词吗? 骂的可真脏! 腹誹心谤也不耽误她笑意盈盈:“知我者,父亲也。” 伸手不打笑脸人,永寧侯见裴桑枝笑靨明媚,心中怒气不由消减三分,语气也缓和下来,温言劝慰道:“母女之间哪有解不开的隔阂,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早晚有一日,庄氏会明白你的好的。” 裴桑枝理所当然道:“她不明白,也不妨碍我自己本身就很好。” 她能在日復一日又样百出的搓磨里长大,依旧心气不灭、昂扬向上,就足以说明,她本身就是顶顶好的人。 不感激苦难,要感激的是苦难里不死的自己。 永寧侯见状,暗暗乍舌。 裴桑枝身上似乎有种奇特的精气神,能为她寡淡的容貌镀上一层生动的光彩。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越来越少嫌弃裴桑枝瘦骨嶙峋的相貌了。 这何尝不是裴桑枝的本事呢。 裴桑枝后退两步,皱了皱眉:“父亲,您这样的眼神,怪割裂,怪瘮人的。” 半是嫌厌,半是欣赏。 左右脑互搏吗? 永寧侯冷哼一声,广袖一甩,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眼见永寧侯的身影渐行渐远,裴桑枝面上的笑意倏然收敛,覷向不远处那株红梅树,冷声喝道:“还不出来!” 话音未落,但见梅枝簌簌颤动,落了满地的红梅。 裴临允侷促地扯了扯嘴角,眼底交织著忐忑与希冀,踌躇著向前挪了几步,终於在裴桑枝面前站定时,喉结上下滚动了几番,才从唇间挤出细若蚊吶的话语:“桑枝……多谢你肯信我清白,还愿意不计前嫌为我仗义执言。” 裴桑枝:难道裴临允没听闻过那句“冤枉你的人,其实比你更懂你的冤枉。”吗? 瞧瞧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可真陌生啊。 想当初,裴临允是多么的桀驁不驯,不管跟谁说话都是梗著脖子扬著下頜,一副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的狂態。 所以,从裴临允身上得出一个真理,这世上真有蠢到被人卖了还欢天喜地数钱的蠢货。 裴桑枝眸色冷冽,连一个正眼都未施捨给裴临允,声音如同淬了冰:“其一,可曾有人告诉过你,你真的很蠢。” “其二,既然你我早已不再以兄妹相称,那便是形同陌路,你这般亲昵地唤我闺名,不觉得太过逾矩了吗?” 第96章 是传闻中的相思病 裴临允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温声应道:“自然是有的。” “桑枝,以前是我愚钝糊涂,又偏听偏信,以致误解於你,更是一错再错,屡屡伤你至深。终是逼得你心灰意冷,斩断你我兄妹情分。如今想来,皆是我不明事理之过。” “是我蠢,是我糊涂,是我脑袋被驴踢了。” “我有错。” “你能不能给我个懺悔认错的机会,让我用行动来弥补给你带来的伤害。” “只要你愿意,我永远是你的哥哥。” 裴桑枝:裴临允的喜恶好生廉价,又好生令人作呕。 “我不愿意。” 下一瞬,裴桑枝倏然抬手,指尖掠过裴临允束髮的玉冠,那支温润的玉簪便被她攥在掌心。 忽地扬手一掷,玉簪落地,顷刻间四分五裂,碎玉飞溅,“裴临允,”裴桑枝盯著地上支离破碎的玉簪,幽幽道:“你说我现在若是声泪俱下地懺悔认错,这玉簪还能完好如初吗?” 所受的伤害,永远不可能被抹平。 更莫说是几句轻描淡写又苍白无力的话。 这世上,绝没有这样的道理。 裴临允心头猛地一颤,浑身不受控制地战慄起来。双唇轻颤,几番翕动却难以成言,最终只挤出几句支吾的低语:“可……”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挤出,带著难以言说的挣扎与期冀。 裴桑枝忽地轻笑出声,眼底泛起森冷寒意,微微偏头,语调轻柔得近乎诡异:“你也说了,是人非圣贤。” “人!” “你配吗?“ “你是吗?” “你若当真有半分悔意,不妨亲自去查证一番,我认祖归宗的头一个月里,究竟是如何熬过来的。那些刻骨铭心的折磨,有多少是拜你所赐。” “或许查清楚后,你就没有脸在我面前大放厥词了。”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想要认错,想要求得原谅,总要把我受过的苦,挨著受一遍,才算有诚意吧。” “否则,靠著这张嘴,上下嘴皮一碰,不就是纯粹在糊弄鬼呢。” “裴临允,去瞧瞧我受过的苦吧。” “何时尝遍了,我何时便会考虑考虑原谅你。” 原谅? 她才是骗鬼呢。 她就是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折磨够了,再送裴临允下去。 裴临允眼睛亮亮,热切又天真,压根儿不清楚自己接下来即將面对的事情:“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裴桑枝:真是蠢得没眼看了。 “光说不做假把式。” 话音未落,裴桑枝已踏过满地玉簪碎片,径直地朝听梧院走去。 裴临允望著裴桑枝的背影,蹙蹙眉,低声呢喃:“怎么能瘦成这样。” 像是根枯树枝一般。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平静,没有嫌弃裴桑枝。 这明明是他的亲妹妹啊,他怎就鬼迷心窍、猪油蒙了心,竟对她生出这般刻骨憎恶来? 裴临允脑海中驀地浮现出裴明珠的面容。 那张每每提及裴桑枝时便泫然欲泣、泪光盈盈的脸。 很可怜。 他们兄弟几人就很是心疼。 对,就是裴明珠在挑拨离间。 裴临允终於找到了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藉口。 怨不得他的,对吧。 他也是受人蒙蔽。 …… 听梧院。 拾翠一边轻手轻脚地伺候著裴桑枝梳洗,一边低声问道:“姑娘,昨夜之事,奴婢能否传信稟明国公爷?” 裴桑枝执起素绢轻拭颊边水珠,眼波未动便脱口道:“自然可以。” “但凡他欲知晓的,但凡能引他展顏的,你尽可说与他听。” 说到此,稍顿了须臾,指尖轻捻帕角,尾音绵长似柳丝轻曳,眸光流转间落在窗沿那尊青瓷瓶中的梅枝上,折出一支,递与拾翠:“替我给荣国公捎句话。” “就说……” “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便不同。” 在她心中,不是梅不同,而是荣妄不同。 拾翠眼睛笑的眯成了一条缝儿,郑重其事的接过梅枝。 她太喜欢去传信了。 从今日起,她就是姑娘和国公爷之间的信鸽。 …… 天已大亮。 荣妄眼下浮著两抹淡青,眸中倦意沉沉,惫懒的握著汤勺,心不在焉地搅动著瓷碗里的粥。 老夫人目光在荣妄身上来回打量了几番,终是忍不住蹙眉道:“昨儿夜里是去做贼了不成?” “还是说……” “咱们家风华绝代的小孔雀,昨夜又对著谁开屏了,偏生还没有得偿所愿?” 荣妄听罢此言,沉吟良久,忽抬手轻挥。 左右侍立的丫鬟小廝见状,皆屏息敛容,悄声退下。 待颐年堂只余二人时,荣妄哀声嘆道:“老夫人,我恐怕患了眼疾和心疾。” 他苦思冥想一夜,却越想越疑惑。 仿佛置身於一片浓雾之中,四周朦朧不清,连自己的轮廓都难以辨认。 可奇怪的是,裴桑枝的身影却格外清晰。 那张瘦削得几乎脱相的脸,在他眼中、在他心中,却如春般动人。 没错,他一夜未眠,也想了裴桑枝整整一夜。 荣老夫人一惊:“眼疾?” “心疾?” “可唤徐院判瞧过了?” “是不是旧毒未清除乾净……” 荣妄微微摇头,温声答道:“老夫人,我身子无碍,康健得很。” “是……” 荣妄欲言又止,白玉般的面颊泛起淡淡红晕,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袖角:“是我瞧著一个长得平平无奇的姑娘,竟有一种惊为天人的感觉。” “见她笑,像是得见春日漫山遍野的烂漫春华。” “听她说话,心头便似撞鹿,怦然之声震耳欲聋。” “徐长澜说,的確是病了,是传闻中的相思病。” “老夫人,我不確定怎样才算是对一个女子动心。” 说实话,裴桑枝算不上漂亮,但她身上有种摄人心魄的魅力。 就像一株向阳而生的奇异的树,带著与生俱来的自信与张扬,骨子里透著不羈的野心,浑身上下都散发著蓬勃的生命力。这种由內而外绽放的光彩,远比惊艷的五官更令人著迷。 世人能否慧眼识珠,那是世人的造化。 而他何其有幸,一眼就认出了这颗真正的明珠。 荣老夫人闻言,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色稍霽,却仍忍不住斜睨了荣妄一眼:“你说的可是永寧侯府的裴桑枝?” 卖这么大个关子! 第97章 你打算横刀夺爱? 兜著么大的圈子,绕这么大的弯,是想学算命先生说话,大喘气,还是要说拐子走路,步步绕弯? 嚇得她心疾都快要犯了才是真。 “再绕下去都能织布了。”荣老夫人没好气道。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她曾想过,在情爱一事上,她不愿妄哥儿走永荣帝走过的路,亦不愿妄哥儿走小姐走过的路。 一个是,鉤子还没放下,便纵身一跃咬了上去。 压根儿不管是不是飞蛾扑火,一条死路。 一个是,一生算计,步步筹谋,方可得自己想要之物。 然,担心来担心去。 妄哥儿终归还是对精於谋算的裴桑枝动了心。 荣妄面颊上的红晕愈发鲜艷,耳垂红得似是要滴血,仰起头来,嗓音低缓又惊喜著道:“莫不是您也如我这般想?” 他就说裴桑枝是个极好极好的姑娘,总会有英雄所见略同之人欣赏这股子独特又生机勃勃的美。 自成一派的魅力。 荣老夫人神色复杂,轻嘆一声:“老身不否定裴五姑娘的心性智谋,更不敢轻视她挣脱泥潭的勇气与决心。” “只是,也仅止於此罢了。” 见之如见漫山遍野烂漫山的感觉,她独独对小姐一人有。 可惜,那不是情爱欢愉,亦不是儿女情长。 是一生一世的诚服和忠诚。 她想,这两者之间,总归是不同的。 荣妄抿了抿唇,试探著问道:“老夫人,您不喜欢她吗?” 荣老夫人缓缓摇头,眼中漾起几分慈爱,语声温润却字字鏗鏘:“怎会不喜?半分也无。” “裴五姑娘是个万里挑一的灵秀人儿。行事之果决,连鬚眉男子都要逊色三分,甚至更教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世间女子千百面,各各有各香。” “老身自是欣赏裴五姑娘这般妙人的。” 荣妄稍稍鬆了口气,坦言道:“老夫人,我想,我对裴桑枝心动了。” 裴桑枝让他眼前一亮,让他心中乱跳,这本就给出了最直白,最无法隱藏的答案。 他不是那种陷入漫长的优柔寡断里反覆求证的性子。 眼下的相思,他认了。 荣老夫人眉梢微挑:“这就开门见山,不绕弯子了?” 荣妄听出了老夫人话中的揶揄之意,那张郎艷独绝的面容上笑意更深,宛如牡丹灼灼绽放,偏生又故意端出一副正经神色,唇角却掩不住上扬的弧度:“不敢跟您绕弯子,谁让明熙不会织布呢。” 荣老夫人笑道:“討打。” 荣妄闻言,温顺乖巧地將头轻轻抵了过去。 荣老夫人顺势轻拍了拍,唏嘘道:“男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话一出口,驀地一怔,想起了故去多年的故人。 她是从那人的口中听到过这句话,记在了心里,今日竟在不经意间,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真是老了,越发念旧了。 荣老夫人轻笑一声,敛起思绪,继续道:“妄哥儿,你也不是急性子的人,这回倒叫老身意外。裴五姑娘纵是九天玄女下凡尘,也该容你好生相看、思量些时日,怎的这般急吼吼的就来稟明老身。” 鲜衣怒马,不羈狂妄的小祖宗,主动將束缚自己的韁绳和枷锁交了出来。 荣妄沉吟片刻,目光几经变幻,终是如实相告:“她已有婚约在身。” 荣老夫人愕然:“你打算横刀夺爱,强取豪夺?” 这…… 这不太好吧。 倒也不是强扭的瓜甜不甜的问题,实在是拆人姻缘有些丧良心。 更莫说那裴五姑娘,生就一副强硬性子,岂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强掳来的姻缘,保不齐是株食人,让人吞不得吐不出,生生折了性命。 荣妄额角青筋直跳,连连摆手辩解:“您这说的都是什么话?我岂是那种人?” “况且他们之间並无红纸黑字的婚书为凭,不过是一句口头约定罢了。” “她不仅说三年之內嫁入荣国公府,还说任上京城谁领风骚,我只愿为你折腰。” “她对我言巧语……” 说到此处,荣妄神色微赧:“更確切地说,是甜言蜜语。” “这般说来,她心里……应当是有我的。” 荣老夫人无言以对。 从前,她只知荣妄是上京城里横行霸道的紈絝,却不曾想竟是个这般青涩纯情的紈絝! “几句言巧语蛊惑就把你蛊惑得心甘情愿为爱甘作见不得光的第三者了?” “妄哥儿,你脑子还清醒吗?”荣老夫人问的真诚。 这还不如强取豪夺光彩呢! 荣妄纠正:“甜言蜜语。” 荣老夫人:…… “好,就当是甜言蜜语。” 在荣妄眼神执拗的注视下,荣老夫人屈服了。 荣老夫人时常暗自思忖,那些陷入儿女情长的人,莫非天生就带著几分自欺欺人的本事? “与裴五姑娘有口头婚约的,究竟是哪家儿郎?”荣老夫人正色道:“你特意稟明老身此事,是想老身出面仗势欺人,替她解除婚约吗?” 荣老夫人不由得疑心起裴桑枝的居心。 荣妄道:“成景淮。” 荣老夫人蹙蹙眉,一时间没有想起成景淮是何许人也。 荣妄补充道:“成三爷的独子。” 隨后,荣妄將裴桑枝与成景淮之间那些鲜为人知的过往,一五一十地向荣老夫人娓娓道来。 荣老夫人嘆道:“那些年,成老太爷竭尽全力地在仕途上打拼,豁出命去往上爬,便疏忽了儿女的教养。” “膝下三子,各有各的糟心。” “若是如此的话,老身出面替裴桑枝了解这桩旧事,也算不得以权压人了。” “是她求到你跟前儿了吗?” 荣妄坦白道:“是我吩咐无差人去查了裴桑枝的过往,得知了这桩婚约,便邀她云霄楼醉月轩一敘。” “她说,她有应对的法子。” “但,我辗转反侧,实在做不到袖手旁观。” “成老太爷执念已深,早存了与永寧侯府联姻的心思,若教他知晓裴桑枝与成景淮的婚约,只怕会不惜一切代价地促成。” “成老太爷的手段和本事,这京城里谁人不晓?” 永寧侯不见得是成老太爷的对手。 荣老夫人微敛眉目:“什么执念不执念的。” “不是造化弄人,也不是缘分未到,说到底,是他年轻时势不如人。” “这么多年过去,他搭著清玉殿下这把梯子,得了永荣帝和元初帝的善意,拜得明师,一扫浪荡子的名声,有了锦绣前程。” “你且放心,成老太爷不是阴险狡诈之辈。” “他输得起。” 第98章 当真分得清心动和新鲜 “当然,若真的到了千钧一髮之际,老身不会作壁上观。” “倒是你,可是当真分清楚了心动和新鲜?” 她亲眼看著荣妄长大的,又怎会摸不透他的秉性? 惯爱些与眾不同,让人眼前一亮的。 越新奇,越有趣,越能博得荣妄的青眼。 荣妄抬眼,掷地有声:“不只是新鲜。” 这么些年,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看的新鲜还不够多吗? 荣老夫人无奈地摇头轻笑,终究不忍拂了荣妄的心意:“若裴五姑娘当真对你有意,便挑个时间,请她过府,让老身见见她。”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她总要亲眼看看方安心。 荣妄眉开眼笑。 …… “国公爷,拾翠回来了。” 荣妄方踏出颐年堂,无涯便已快步迎上,压低声音稟报导。 荣妄骤然驻足,面上笑意倏然敛去:“可是永寧侯府出了什么变故?” 难道,侯府的那些个畜生不如的东西伤到裴桑枝了? 无涯道:“裴五姑娘无虞,出事的是侯府世子和裴六姑娘。” 荣妄一掩气势,自得道:“那就去听听她给我唱的大戏,指不定又是为博我一笑呢。” “她也是用心了。” 无涯:…… 荣妄无视无涯的眼神儿,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最后,越走越快。 远远地,荣妄一眼就望见了廊檐下拾翠手中那枝横斜的梅枝。 拾翠是个有眼色又识趣的,小跑著上前將梅枝捧了过去:“国公爷,姑娘说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便不同。” 荣妄眼神既清澈又明亮,嘴角弧度不断上扬。 他就说,裴桑枝惦记他。 “拾翠,不知道什么叫借物喻人吗?” 拾翠眨眨眼:“属下该知道吗?” 心情大好的荣妄笑意盈盈:“不然呢?” 拾翠郑重其事頷首:“属下知道。” 荣妄心里美滋滋,傲娇的想著,裴桑枝对他的心意,人尽皆知。 真真是太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了呢。 荣妄接过梅枝,小心翼翼地將它插在案桌的瓷瓶里,又仔细调整了几次角度。 眼神柔和地静静欣赏了片刻,又在心底滔滔不绝地夸讚著。 这截儿梅,不是一般的好看。 裴桑枝也不是一般的好看。 拾翠:她是该让国公爷继续怡然自得呢,还是打断国公爷的痴汉状態,將永寧侯府昨夜的闹剧稟明呢? 拾翠偏头瞥了眼滴漏,估算著时辰已耽搁许久,终是咬了咬唇,壮著胆子轻声道:“国公爷容稟,姑娘她还嘱咐......” 话音未落,荣妄便转身回眸看向拾翠。 拾翠:老天奶啊,真没想到有朝一日,她还能拿捏住国公爷。 这简直比天下红雨还不可思议。 “姑娘说,但凡国公爷欲知晓的,但凡能引国公爷展顏的,属下尽可说与国公爷听。” “属下愚见,这是姑娘的坦诚相待之意。” 荣妄:这叫什么愚见? 分明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真知灼见。 “那你且说说吧。” …… 宫城。 裴駙马坐在摇摇晃晃的软轿上,不断打著哈欠。 明明他和裴桑枝一起看热闹的,但裴桑枝却能在晴天白日补眠,他却不得不的一大早赶来华宜殿面圣。 確定了,裴桑枝不仅没把他当老人,更没有把他当人。 李顺全余光微动,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哈欠连天的裴駙马。 只见他眼下青影沉沉,神色萎靡,活脱脱一副彻夜寻欢作乐、纵情声色后的颓唐模样。 可转念一想,裴駙马都这把岁数了,按理说早该过了这般荒唐的年纪才是,不至於如此不顾惜身体吧。 更莫说,裴駙马对已故的清玉大长公主一往情深…… 眼见裴駙马的眼皮愈发沉重,头也一点一点地往下坠,李顺全適时地轻咳一声,恭谨而不失分寸地提醒道:“駙马爷,华宜殿就在前头了,请您醒醒神。” 这模样,落在有心人眼中,怕是会被弹劾不敬之罪。 裴駙马浑身一颤,倏然直起腰身,將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颳得他面颊生疼,但总归是清醒了过来,脑海里快速浮现裴桑枝交代他的话。 裴桑枝说,实话实说,不必刻意遮掩丑事。 这…… 当真可行吗? 兄妹乱伦,可不是一般的丑事啊。 然而,若不能坦诚相告,以他的大智若愚的脑子,恐怕难以隨机应对。 那还是按裴桑枝的嘱託来吧。 软轿停在华宜殿外,李顺全躬身道“烦请駙马爷在此稍候片刻,容奴才先行入殿通稟圣驾。” 华宜殿內传出元和帝的声音:“直接请裴駙马入內。” 按辈分,他还需唤裴駙马一声表姨父。 李顺全:“裴駙马,请。” 一入华宜殿,裴駙马便不顾自己的老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老臣罪该万死,特来请罪。” 元和帝:??? 罪该万死? 就裴駙马的脑子,即便是再灵机一动,也闹不出要命的大乱子。 “顺全,还不快些扶裴駙马起来。” 裴駙马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顿时老泪纵横,颤声道:“陛下,老臣这张老脸实在没处搁啊!求您开恩,就让老臣跪著回话吧。” 看昨夜那场闹剧的代价可真大! 元和帝嘴角抽搐了一下,强忍著扶额的衝动,没好气道:“裴駙马,您老人家这厢哭得泪如雨下,那厢还不忘揉膝盖,倒是挺会忙活的。” 这齣戏,假的太明显了。 “於私而言,你是朕的表姨父,清玉姨母又曾为大乾立下汗马功劳,更屡次襄助母后渡过难关。既是自家人,有话但说无妨,何须如此作態?” 主要是哭的太丑了,又嚎的太大声了。 裴駙马:当天子的,眼神儿这么好做甚! “陛下,老臣斗胆恳请陛下暂退左右,只留德安、顺全二位公公侍奉。” “非老臣逾矩,实在是老臣要上稟之事,过於……” “过於丟人现眼。” 元和帝嘆息一声,抬手轻挥。 华宜殿內,一眾宫人低眉敛目,恭敬地屈身行礼,而后鱼贯而出。 “陛下,永寧侯府惊现了兄妹乱伦的丑事!”裴駙马语不惊人死不休。 元和帝:??? 他听到了什么? 第99章 裴駙马好像真的长脑子开窍了 裴駙马行事如此不按常理吗? 不管是达官显贵,还是升斗小民之家,皆以家丑不外扬为紧要,无不竭力遮掩,唯恐泄露分毫。 怎么到了裴駙马这里,就变成了反其道而行之,一大早便特意进宫,没有一丝丝铺垫,便这般开门见山地陈情於御前。 兄妹乱伦这种事,是能隨隨便便宣之於口的吗? 一时间,元和帝有些捉摸不透裴駙马的真正用意,暂时选择了静观其变。 而李德安和李顺全亦面面相覷,对视一眼后,又著急忙慌地垂下头去。 永寧侯府祖坟的风水是不是不好,要不然怎么会尽出荒诞不经之事。 “陛下。”裴駙马似是对华宜殿里骤然凝滯的气氛毫无所觉,坦坦荡荡继续道:“是老臣那过继的嗣子的继妻所出的长子和幼子,以及养女。” 元和帝眉心一跳。 复杂的关係,拥挤的三人行。 “朕记得,永寧侯世子与江夏黄氏缔有婚约,其养女亦已许配成尚书嫡长子。” 裴駙马忙不迭地頷首:“確有其事。” “然,老臣既已洞悉他们所为如此齷齪不堪、寡廉鲜耻,若仍佯作不知,厚顏为其遮掩,岂非与宵小同流合污?此等有亏臣节、玷辱清誉之事,断非老臣所能为也!” 元和帝嘴角微微一抽,故作淡定道:“朕最是清楚,裴駙马为人处世的耿直坦荡。” 说好听些是耿直坦荡。 说难听些就是一根筋儿直肠子。 裴駙马神色肃然,拱手正色道:“陛下谬讚,此乃老臣分內之事。” 稍作停顿,他又继续稟奏:“故而得知此事后,老臣即刻命嗣子遣人星夜兼程赶赴江夏,处理退婚事宜。至於与成家的婚事......” “那养女今日黄昏时分便会送至成府为妾。” 元和帝的神色更复杂了。 成府是做了什么孽,遭了什么报应,要收容一个寡廉鲜耻的女子。 这可是兄妹乱伦啊! 跟硬逼著成景翊嚼巴嚼巴咽下一只腐烂发臭的死老鼠有何区別。 成景翊可欺,但功绩赫赫的成老太爷不可欺。 “裴駙马,此举恐有不妥。” 元和帝端坐御案之后,眉峰微蹙,眸光微沉。 虽时至此刻,他仍未彻底参透裴駙马爷入宫覲见的深意,但帝王的本能已令他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裴駙马见元和帝神色有异,恐生误会,连忙躬身补充道:“陛下明鑑,所幸事发时,臣的嗣子及时制止,那养女尚保完璧之身。裴谨澄亦当场认错,坦言是他一时糊涂情难自抑,唐突冒犯了她。” “而且,那养女声泪俱下指天发誓,和裴谨澄之间真的清清白白,跟成景翊却是情投意合、两心相许。” “但,终究是深夜私会,有失体统。老臣实在无顏再让她以正妻之礼嫁入成府。不如一顶小轿抬去,权当做个没名没分的侍妾也罢。” “既为惩戒,亦为警醒。” “如此,也不算是践踏成家郎君的顏面。” 元和帝:分不清楚裴駙马是真蠢还是假蠢了。 “裴駙马既已將诸事妥善处置,又何必行色匆匆入宫?”元和帝问得直白。 裴駙马重重叩首,额头抢地:“老臣斗胆,跪求陛下恩准永寧侯府另立世子。” “若容裴谨澄此等寡廉鲜耻之徒继续承袭爵位,老臣寧愿……寧愿求陛下收回这百年世袭恩典。” 元和帝敛眉,指节轻叩御案,意味不明道:“夺爵之事,休要再提。” “华宜殿中无旁人,朕与裴駙马说几句体己话。” “当年,裴駙马的外祖、舅父、母亲,乃至髮妻清玉大长公主,皆曾倾力相助朕的母后。“ “今虽故人长逝,然朕非薄情寡义、翻脸无情之君。念及先人旧谊,自当保你终身显贵,使侯府爵禄自你之下再延绵三世,享百年尊荣。” “朕既为君,一言既出,駟马难追。” 裴駙马真心实意道:“陛下实乃仁君。” 元和帝摆摆手:“这些恭维的虚言就不必说了。” “你提出另立世子之议,可是属意那素有才名的裴二郎?” 裴駙马心下嘟囔,陛下才是真正的睁眼说瞎话。 裴临慕算什么货色,也配用素有才名来形容吗? “陛下容稟,老臣不敢欺瞒,裴临慕所谓的才名,大多是靠真金白银砸出来的。看似锦绣文章,实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过是个虚有其表的绣枕头罢了。” 其实就是驴粪蛋子外光里不光。 “关於世子人选,老臣暂无定见,还想再观望考量些时日。” “求陛下允准。” 他看得分明,裴桑枝对永寧侯府的爵位势在必得,旁人哪还有机会再染指分毫? 所以,他要做的就是让这个位子空出来。 元和帝沉吟良久,:“褫夺世子之位非同小可,须得寻个正大光明的理由,既堵得住悠悠眾口,又不会惹来无端猜疑。” “兄妹乱伦的丑事,终究不宜宣之於朝堂。” 裴駙马闻言,当即依照裴桑枝的叮嘱,脱口而出道:“陛下,老臣以为,对外可宣称此子私德有亏,不修礼法,屡犯尊长,实乃大不孝之人。” “此事原委,当言明是老臣痛心疾首,再三恳请陛下更易世子。陛下念及臣年迈体衰,又见臣苦苦哀求,方勉为其难恩准老臣所请。” 元和帝:这回一见,裴駙马好像真的长脑子开窍了。 兴许,是阅歷够了,沉淀出了智慧。 “既如此,便依你所请。” “只是与成家的婚事,断不能掀半点儿风浪。” 成老太爷虽已致仕,当年在任时的政绩却是实打实的。 光是百姓敬献的万民伞,便有两顶之多。 不论其心,单论其跡,是真正为民请命、为民解忧的好官。 总不能让这样的功臣,晚年还要寒心。 “老臣领旨。”裴駙马恭声道。 裴桑枝说了,裴春草一定有能耐留在成景翊的后院。 裴桑枝的话,他是信的。 毕竟,裴春草也只有这一条活路了。 处理完正事,元和帝略舒展了眉头,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方温声问道:“你可有心思將方才认祖归宗月余的孙女嫁与成府?如此既可全两家旧日体面,亦算是段良缘。” “若你介意真假千金共事一夫,也可从成老太爷其他房支的子嗣中另行择选。” 裴駙马斩钉截铁地摇头:“婚姻大事,虽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两情相悦也不可或缺。” “这些年来,桑枝流落在外,饱经艰辛,未曾受过永寧侯府半点荫庇。老臣实在无顏要求她为侯府委曲求全。” “桑枝嫁与不嫁,何时出嫁,许配何人,老臣决计不会逼迫桑枝半分,这一切,都由她自己做主。” “这是老臣承诺给桑枝的补偿。” 第100章 替裴桑枝背黑锅那还叫背黑锅吗? 嫁成府儿郎? 不可能! 绝不可能! 公主殿下的遗憾又不是成老太爷,而是已故的荣后。除非哪天成家的儿郎改姓了荣,或许还能让他多瞧上一眼。 更何况,荣妄对桑枝並非无动於衷,说不定哪天就能修成正果。 元和帝心中惊异更甚。 往日里,裴駙马对永寧侯府那些乌烟瘴气的人与事,向来是避之唯恐不及,今日却一反常態,竟主动凑上前去。 心下这般想,便也这般问出了口。 裴駙马闻言,神色微动:“说来也奇,就在桑枝前往佛寧寺请老臣下山前夕,老臣夜来忽得一梦,见公主殿下翩然而至。” “虽不知此梦是否意在嘱託老臣照拂桑枝,然世间之事,寧可信其有。不过是举手之劳,若能以此告慰公主在天之灵,老臣心中也便安了。” 这也不算说谎吧。 他確实是因公主殿下而动容的。 元和帝將信將疑,然转念思及此事终究是侯府家事,自己日理万机,实在无暇深究,便也作罢,不再多问。 继而温言道:“既已下山归府,正该颐养天年。让你那些儿孙们好生尽孝。” “你且先回府,圣旨稍后便至。” 话音落下,元和帝的眸光已转向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摺。 裴駙马很识趣地没有討嫌,再行跪拜大礼后,低眉顺眼,悄然退出了华宜殿。 细究起来,他在陛下面前是没有半分情分可言的。 但,他的命好。 便如陛下所言,陛下一日念著有外祖、舅父、母亲、公主殿下,昔年倾力相助荣皇后的功劳,那他就一日能倚仗这份恩宠横著走。 裴駙马坐回候在殿外的软轿上,一下又一下地轻捶著火辣辣作疼的膝盖,一边感慨他的命怎么这么好,一边懊恼刚才在华宜殿里跪得太实诚了些。 老胳膊老腿的,重重一跪,感觉散架了似的。 …… 华宜殿。 殿內龙涎香裊裊,却掩不住元和帝眉宇间那一丝几不可察的迟疑。 李德安垂手而立,目光悄然掠过元和帝手中那支悬而未落的硃笔。 李德安心下明了,恭声道:“陛下,侯府这桩丑事,可要老奴派人去查个明白?” 元和帝轻嘆一声,缓缓摇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深宅大院里的阴私勾当,就如那院墙上的藤蔓,看似不起眼,却枝繁叶茂层出不穷。朕虽为天子,又岂能事事插手?” “说到底,不过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罢了。” “朕忧虑的是……” 元和帝蹙蹙眉,终是没有说出口。 李德安在心中默默接话,忧虑的是,荣国公有没有脏了手。 一直以来,荣国公对永寧侯府的嫌恶都是不加掩饰的。 陛下欲言又止,即便他有心宽慰,此刻也只能缄默无言。 殷红的硃砂墨滴落在奏疏上,缓缓的洇开。 元和帝驀然回神,眸中闪过一丝黯然,扬声道:“顺全,將朕私库中那方羊脂白玉璧取来,你亲自给明熙送去。” 明熙是崑山美玉,没必要因顽石自降身价。 李顺全恭声应下。 待李顺全离开后,元和帝边垂首批阅奏摺,边状似漫不经心道:“寧华和明熙之间,至今还是毫无进展吗?” 李德安老老实实:“荣国公待六公主甚是冷淡,不曾假以辞色。” 元和帝轻抿薄唇,眼底闪过一丝无奈。 这保媒拉縴的差事,竟比批阅奏章、权衡朝政更令人劳神。 倒不是他这个为人君父的存心自卖自夸。 放眼整个京城,寧华的姿容气度、才学修养、家世门第,哪一样不是拔得头筹的? 但,偏偏明熙避之唯恐不及。 到底是明熙真的无心婚嫁之事,还是寧华有所不妥? 电光石火间,元和帝福至心灵:“去查查杨淑妃和庆平侯府。” 杨淑妃虽膝下无子,却未必真正甘於淡泊。 更遑论在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宫城之中浮沉半生,如若对至高权柄的渴望,恐怕比旁人的更为隱秘而炽烈。 万一…… 那他撮合寧华和明熙,就是害了明熙。 思及此,元和帝的神情里浮现丝丝缕缕的冷意。 李德安:陛下这是怀疑上杨淑妃了。 这对荣国公而言,也勉勉强强算一则好消息。 …… 那厢。 荣妄低垂眼眸,静静看著紫檀木匣中那块莹润如脂的羊脂白玉壁。 玉质凝若截肪,温润通透。 手指轻抚玉璧边缘,眉心微动,暗自揣度著元和帝赐下此物的深意。 在大乾,如此上等的羊脂白玉所承载的意蕴远不止於“仁、义、智、勇、洁”的君子五德。 甚至就连“凤印”也是用晶莹无瑕的羊脂白子玉雕琢而成的。 总不至於是在说他是个精光內蕴的君子吧? 可,不张扬,不艷丽,不耀眼几词,无一个跟他沾边。 他本身就是最张扬、最艷丽、最耀眼的存在。 荣妄心念转动,闔上紫檀木匣,轻声道:“敢问小李公公,陛下是以此物喻我?” 李顺全:“奴才愚钝,实在揣摩不透陛下的圣意。” “只是,依奴才浅见,国公爷在陛下心中的分量,怕是比这世间最纯净无瑕、独一无二的羊脂白玉壁还要贵重几分。” 荣妄眉心猛地一跳,一股莫名的预感翻涌,心下隱隱有了猜测。 压下思绪,朝著小李公公拱手一礼,:“劳烦小李公公代我向陛下谢恩。” 荣妄目送李顺全的身影离开,唤来无涯,蹙眉问道:“小李公公出宫前,都有谁进过宫门?” 无涯:“这事儿得问无……” 无从迴廊深处转出:“是裴駙马。” 荣妄闻言先是一怔,隨即哑然失笑。 他竟替裴桑枝背了这口黑锅? 元和帝赐下的羊脂白玉壁,是在告诫他莫要以玉击石,暗示他根本不值得脏了手。 罢了,替裴桑枝背黑锅那还叫背黑锅吗? 不叫。 那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无,小爷的私库里可藏有这般品相的羊脂白玉壁?” 若有,定要悄悄给裴桑枝送去一块。 他有的,裴桑枝也要有。 无:这就有些为难他了。 国公爷的私库所藏,琳琅满目,堪比漫天繁星。 而且,平日里,也是老夫人代为打理。 第101章 小爷生就这副祸水模样,矜持不矜持,不重要 “有一对莲叶荷双鸟佩,玉质温润,当是上乘的羊脂白玉所制。乃是老国公大婚之日,玄鹤观那位已然羽化登仙的老观主无为子,与家师祖一道相赠的贺礼。” 无淡声提醒道。 “当然,前提是国公爷未曾失手摔碎……” 荣国公府里待的年岁久长,或与国公爷交情亲厚的皆知,国公爷年幼,与眾孩童嬉戏於庭,玩捉迷藏之戏。一时兴起,藏入府內私库。眾童遍寻不著,而国公爷已在库中酣然入梦。 及至惊醒,见四下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便惊慌失措,仓皇奔逃间,撞碎了不少珍贵藏品。 而国公府上下早已乱作一团,闔府上下奔走寻人,直闹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他用失手二字形容,已经是委婉的不能再委婉了。 无涯闻言先是一怔,隨即恍然大悟般重重拍了下大腿:“的確有这么一对玉佩!” “我在国公爷的私库里瞧见过,不太起眼,就没放在心上。” 话音未落,又习惯性地翻了个白眼,语气里带著几分嫌弃:“无,那分明是“鸳鸯佩,你怎的给说成什么“莲叶荷双鸟佩”了?” “粗俗!” 无撇撇嘴,別过头去,懒得跟无涯计较。 这世上竟还有人说羊脂白玉莲叶荷双鸟佩不太起眼。 他也是真的开眼了。 “鸳鸯佩?”荣妄眸光倏然一亮,像是被突然点亮的星子:“倒是应景得很。” 一语毕,便迫不及待地迈开步子:“快隨我去寻来。” 刚走出几步,却又驀地驻足。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袖口,低声自语:“这般急切是不是显得不够矜持?” 无涯煞有其事的頷首:“真的是太不矜持了。” 荣妄眼尾微挑,斜睨了无涯一眼,指尖轻点自己那张穠丽如画般的面容,含著笑意的嗓音里浸著恣意洒脱:“小爷生就这副祸水模样,矜持不矜持的,还重要么?” “大不了,便將这对鸳鸯佩都赠予裴桑枝。” “只道是……” “只道是,预祝她好事成双。” 反正,裴桑枝心里有他。 其中一枚,早晚有一日,裴桑枝会亲自系在他的腰间。 无涯哑口无言。 国公爷这性子,真真是从不內耗啊。 “还不快些跟上。”荣妄笑著催促道:“分头找,找得快些。” “她赠了我梅枝,礼轻情意重。” “若小爷不回礼,显得小爷吝嗇又抠门儿似,不懂礼数。” 无涯和无对视一眼,认命跟上。 …… 日头攀升。 成府。 成景翊垂眸凝视著掌心那方素帕,指尖轻抚过帕上密密麻麻的墨痕,每一笔每一画都浸透了绵绵情意。 明珠不惜放下身段,主动遣人递来锦书,字里行间儘是倾慕思念之意,婉言不想看他为难,更不愿拖累於他,自请入他后院为妾,侍奉左右。 感动之余,更多的是诧异。 明珠看似温柔,但心气儿高的很,从不是委曲求全的性子。 他想过,明珠知悉他的所作所为后,会痛斥他朝秦暮楚,从此一刀两断,恩义俱绝。 却没想过,明珠心悦他至深,会如此替他著想。 成景翊又仔仔细细看了遍素帕上的字跡,轻嘆一声。若非祖父胁迫,逼他太甚,他怎会忍心让明珠做妾。 罢了。 妾室之名,不过一时之分,岂能困囿一生。 时移世易,他日扶正,未可知也。 裴桑枝容貌鄙陋,举止粗俗,既无才情,亦乏慧质,实非长袖善舞之辈,难堪正妻之任。 “来人,去取上好的红绸锦缎、龙凤喜烛,备几坛陈年佳酿,再命人剪些吉祥喜字窗,务必將明珠院布置得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成景翊眉梢带笑,朗声吩咐道。 明珠院本就是为他和明珠大婚准备的。 眼下,明珠虽屈居侧室,但他当竭尽所能自己,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內,予明珠以最周全、最妥帖的安置。 见四下寂然,无人应声,成景翊转身欲催,正对上成尚书那双山雨欲来的眼眸。 心头一凛,手中素帕不由自主地滑落在地。 “父……” “父亲。” 成景翊心头驀地一虚,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成尚书面色阴沉,冷哼一声,抬手挥退僕从。 待房间只剩父子二人,他猛然扬手,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成景翊脸上。 “孽障!”他厉声喝道,“你当真看不清如今的情势吗?” “红绸锦缎、龙凤喜烛、喜字窗?” “要不要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替你把裴春草娶回府!” 成景翊耳畔嗡鸣骤起,喉头一紧,声音发颤:“父亲!您对儿子纳明珠为妾一事不是欣然应允的吗?” “您不是亲口说过,裴桑枝命里亲缘浅薄,即便有裴老太爷撑腰,也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躂不了几日。永寧侯府的根基终究在侯爷父子手中攥著,而明珠尽得父兄如珠如宝的疼宠,哪怕眼下暂落尘埃,来日定能凤还巢,重登高枝。” 他深以为然。 所以,在他心底,他从未放弃过让明珠做他的妻子的念头。 成尚书被亲生儿子质问,面色愈发阴沉难看,额角青筋隱隱跳动。 “今时不同往日!你耳朵里是塞了猪毛不成?外头风云变幻,你却充耳不闻,整日里只知沉溺儿女私情!” “今日起,裴谨澄就不再是永寧侯府世子了。” 成景翊大惊失色,下意识驳斥:“不可能!” 成尚书唇角勾起一抹讥誚,冷笑一声:“怎么不可能?” “陛下的圣旨已到了永寧侯府。” “是裴駙马亲自入宫上奏请旨,永寧侯不仅未加阻拦,反倒亲手在奏表印了私印,连侯府的大印都一併盖上了。” “圣旨上写得明明白白,裴谨澄私德有亏,不修礼法,屡犯尊长,实乃大不孝之人,不配承袭侯府爵位。” 裴谨澄这辈子算是彻底毁了! 如同被烙上黥印的囚徒,那圣旨上的字字诛心,怕是要跟著他进棺材了。 成景翊身形猛地一晃,踉蹌著扶住身旁的椅背才堪堪站稳。 永寧侯府究竟发生了什么惊天变故? 明明,裴谨澄是永寧侯最引以为傲的儿子,又素有“怀瑾握瑜”的美誉,怎会在一夕之间就被扣上大不孝的罪名? 还被褫夺了世子之位。 而,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明珠又遣人送来书信,情真意切地请求入府为妾,只盼他能给她一方棲身之地。 难不成,是裴桑枝倚仗裴駙马之势,在侯府作威作福,肆意欺凌明珠以泄私愤? 第102章 春姨娘和草姨娘,您听哪个顺耳 倘若事態果真如此,明珠的处境只怕是岌岌可危了。 连裴谨澄都难以招架,明珠一介弱质女流,又当如何自处? 想来,明珠是走投无路了。 成景翊心下焦灼如焚,急得掌心沁汗,:“儿子与明珠自幼青梅竹马,如今她遭此大难,若我冷眼旁观,岂非成了薄情寡义之徒?这要是传出去,莫说儿子无顏见人,就是咱们成府的门风也要叫人戳脊梁骨啊!” “求父亲开恩,允准儿子接明珠进府。不消什么好院落,也不求什么喜宴,只求给她片瓦遮身,儿子这辈子都念著父亲的恩德!” 他怕裴桑枝把什么脏的臭的手段使在明珠身上。 成尚书眉头深锁,目光复杂地斜睨著成景翊,眼底翻涌著难以言喻的失望:“你听闻此事,第一反应竟是担忧那裴春草的安危?” 成家,还真是缺什么都不缺大情种啊。 他的父亲,如此。 他的儿子,亦如此。 就连那侄儿成景淮,也是个痴情种。 放著锦绣前程不要,偏为个乡野丫头折腰。 老太爷的利诱在前,他却连眼皮都不曾抬一抬,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老太爷。 搞得他很格格不入。 成景翊闻言一怔,隨即意识到失言,连忙垂首恭声补救道:“父亲恕罪,是孩儿失態了,不知永寧侯府如今是由谁承了世子之位?” 成尚书简直快要气笑了。 “无人,世子之位暂时空悬。” “景翊,此一时彼一时啊。侯府突逢巨变,裴春草如今身份尷尬,失了靠山。此时若抬她进门,只怕弊大於利。” “更紧要的是……” “你祖父那边,已开始替你三叔打点前程了。” “他不仅想让景淮取代你,甚至还想扶植你三叔来顶替我的权位。” “所以,容不得你任性了。” 成景翊抿抿唇,面露犹疑之色,但终是咬牙道:“父亲,儿子不能对明珠见死不救,否则只怕往后余生,儿子夜夜都要受这良心煎熬!” “只是抬一房妾室,不打紧的。” 最后一句,似是在劝服成尚书,又似是在游说他自己。 虽字字清晰,但终究底气不足。 成尚书沉默不语,成景翊见状又上前一步,语气篤定:“父亲,儿子自问才学、品性、名声皆不逊於景淮。” 说著说著,眼中闪过一丝傲色:“裴桑枝若是个明白人,有半分眼光,也该知道在我与景淮之间作何选择。” 成尚书负手而立,眸光幽幽,沉声道:“你既已意决,为父便不再多言。” “然则今日,为父须得赠你一句金玉良言。”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该心狠时当心狠。” 成景翊被这一番话说得云山雾罩,却仍是连连点头称是:“儿子受教了。” 到底,他没有辜负明珠。 …… 暮色渐沉,残阳敛尽最后一道余暉,悄然隱没於苍茫天际。 一顶青布小轿停在了成府的小门外,面无表情的侍女上前,抬手轻叩门环,“吱呀一声”,门从內打开。 “进来吧。” 坐在轿子中的裴明珠死死攥紧了帕子,指节发白,眼中翻涌著滔天的恨意与屈辱。 没有八抬大轿的排场,没有送嫁兄弟的护送,连最基本的嫁妆、嫁衣都成了奢望,就连女子出嫁时最寻常的一顶红盖头,此刻都显得如此遥不可及。 永寧侯府犹如丟弃残羹冷炙般毫不留情地將她撵出了府。 仿佛,她是这世上最脏的脏东西。 昔日与她形影不离的裴临允,更是自始至终没有露面。 真是可笑。 什么情谊都比不过利益。 她原以为,自己呕心沥血写就的那封锦书,定能触动成景翊,让他心软怜惜她。至少,该给她留几分体面,不至於让那些惯会看人下菜碟的刁奴鄙夷奚落她。 但,没有。 一路行来,她未见成府有半分张灯结彩之象,四下里静悄悄的,连一丝喜庆的喧闹也无。 青布小轿继续向前,似是越走越偏。 裴明珠忐忑不安,终是按捺不住轻声问道:“这不是去明珠院的路吧。” 明珠院,是成景翊亲自督工修缮,一砖一瓦皆按她喜好布置的所在。 在前面引路的僕妇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地甩出一句:“春姨娘慎言,明珠院乃大少爷为正头娘子精心准备的居所。” 言外之意,一个见不得光、被悄悄抬进府的姨娘,也配惦记明珠院? 裴明珠:春姨娘? 春姨娘! 这是什么卑贱又粗陋的称呼。 “你该唤我一声裴姨娘。” 僕妇神色从容,不卑不亢地回道:“老爷特意吩咐过,您毕竟是永寧侯府出来的,该有的体面自然不能少。春姨娘和草姨娘,您听哪个顺耳,儘管挑选便是。” 裴明珠呼吸一滯。 成家还真是会羞辱她。 “您是不喜欢奴婢唤您春姨娘吗?”僕妇追问道。 裴明珠死死咬住下唇,尖锐的疼痛伴隨著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 嘴唇翕动了几下,却终究没能发出半点声响。 春姨娘? 草姨娘? 她忍! 跟她过日子的是成景翊,不是成尚书。 成尚书这个做公爹的,总不能一直插手儿子的房中事。 只要沉住气筹谋,这局棋未必没有转圜之机。 横竖可能泄露她兄妹乱伦隱秘的人都不在世了,剩下的人,利害与共,断不会走漏风声。 思及此,裴明珠的心渐渐安定下来,不再与捧高踩低的僕妇计较,而是一门心思的酝酿情绪,以最娇弱、最柔美、最引人怜惜的姿態出现在成景翊面前。 事到如今,她能倚仗的就是成景翊的宠爱了。 最起码,还有锦衣玉食。 最起码,她不用回乡下。 青布小轿缓缓停下,素色轿帘被轻轻挑起。 裴明珠泪眼婆娑,哭的梨带雨,边抬眸,边颤声唤道:“景翊哥哥……” “春姨娘。”一道冷硬的声音,硬生生截断了裴明珠矫揉造作的做派。 只见立在轿前之僕妇,年近半百,鬢角梳得一丝不苟:“老奴奉夫人之命,特来教导春姨娘做姨娘该守的规矩。” “春姨娘实不该唤大公子景翊哥哥。” “该罚。” 下一瞬,一截儿粗糙木条直接抽在了裴明珠的嘴角。 “老奴是个讲规矩的,错在何处,便罚何处。” 裴明珠傻眼了。 她很怀疑,成景翊到底有没有收到她的信。 还是说,成景翊已然知晓她与裴谨澄之间荒唐的片刻情迷? 否则,何至於如此羞辱她。 真的不是在刻意敲打她吗? “请春姨娘下轿。” 裴明珠浑身发冷。 第103章 原来,被捨弃、被刁难、被羞辱是这种感觉 “我……”裴明珠默默咽了口口水,竭尽全力维持著摇摇欲坠的尊严:“我是大公子的妾室,不是下人。” 年近半百的僕妇浑浊的眼珠上下打量著裴明珠,面不改色:“成府的丫鬟婆子,规矩礼数可比春姨娘周全多了。” “这般搔首弄姿、矫情献媚的做派,老身倒是在勾栏院的娘身上见得多了。” “成府是体面人家,容不下没羞没臊的东西。” “日后,还请春姨娘自重。” “春姨娘迟迟不下轿,莫不是存了心思,要效仿那正室夫人的体面,等著新郎官亲自来踢轿门、迎新人?” “还是后悔了,不想委身给大公子做妾了?” 不等裴明珠回过神来,那根粗糙的木条又狠狠抽在她膝盖上,霎时皮肉发烫,火辣辣的疼痛直钻心尖。 裴明珠不敢再有丝毫迟疑,慌忙俯身弯腰,战战兢兢地下了轿子。 这已经不是下马威了。 这就是羞辱。 赤裸裸的羞辱。 荒僻的院落紧挨著下人房,裴明珠只觉得一道道异样的目光如附骨之蛆般黏在她身上。 那些视线像极了密密麻麻的虱子,顺著她的衣襟爬进领口,在肌肤上蠕动著,带来一阵阵令人作呕的寒意。 她又怒又怕又抓狂。 “请春姨娘屈膝跪地。” 裴明珠闻言一怔,眸中错愕不已,下意识侧首望向了发號施令的僕妇。 心中暗忖,成景翊尚未迎娶正妻过门,她入府为妾行的是哪门子的跪礼? 羞辱她,也总该有个度吧。 “我要见大公子。”裴明珠壮著胆子要求。 僕妇面色冷漠:“春姨娘若学不会为妾的本分规矩,这辈子休想再见到大公子一面。” “老奴劝春姨娘还是收敛起那副狐媚子做派吧。” 本分二字,就是成府要烙印在裴明珠骨子里的规矩。 成景翊对裴明珠尚存几分怜惜,但成尚书夫妇却是惯会审时度势的,眼见裴明珠孤苦无依,便唯恐裴明珠仗著青梅竹马的情谊,不知天高地厚地生出什么非分之想,覬覦不属於她的东西,进而影响到大局。 “来人,还不快些帮春姨娘屈膝跪地。” 裴明珠骇然失色。 成府世代簪缨,诗礼传家,怎能对她用强的? 但,周遭的僕婢不听她的辩解,不顾她的反抗,使足了力气,硬生生將她按倒在地,迫使她屈膝跪伏。 这一刻,裴明珠觉得她是一只毫无尊严的阿猫阿狗。 “请春姨娘诵读《女诫》。” “若有错漏,一字一责,戒尺伺候。” 裴明珠嗤笑一声,眼泪夺眶而出。 半是委屈,半是耻辱。 原来,被捨弃、被刁难、被羞辱、被搓磨,是这种感觉啊。 这就是裴桑枝的报復吗? 她不过是想牢牢攥紧自己拥有的富贵荣华,难道就罪该万死? 若从未尝过前呼后拥的滋味,若从未著过綾罗绸缎,或许还能做个清高模样。可既已食髓知味,教她如何甘心拱手相让! 人之常情,她亦无法免俗。 她犯下的致命错误,便是低估了裴桑枝。在有机会快刀斩乱麻除去这个隱患时,却被扭曲的优越感蒙蔽了心智,偏要像猫戏老鼠般逗弄所谓的侯府真千金,妄图看著裴桑枝匍匐在她脚下摇尾乞怜,好满足自己病態的虚荣。 却不曾想,这一念之差,终將酿成大祸。 还有那裴谨澄! 一想起裴谨澄,裴明珠气得牙痒痒。 蠢货! “啪!”一声脆响,戒尺挟著风声重重地抽在裴明珠的后背上。 裴明珠先是浑身一颤,像被突然扯动的提线木偶,僵直了身子。片刻的沉默后,又机械地张开嘴唇,一字一顿地念起了《女诫》。 除了忍,除了顺从,別无他法。 不远处的小假山旁,成尚书和成景翊並肩而立。 成景翊眸中盈满疼惜之色,遥遥望著明珠的目光几乎要化作水。 他咬了咬牙,明知此言会触怒成尚书,却仍忍不住道:“父亲,明珠的规矩礼数皆是李尚仪亲手所教,莫说是咱们尚书府,便是放眼整个上京城,也无人能挑出半分错处来。” 说罢,成景翊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眼中闪过浓浓的不忍之色。 成尚书无动於衷。 挑不出错来,就是最大的错。 “父亲!”成景翊见成尚书始终无动於衷,声音里已带了几分急切。 成尚书斜斜地睨了成景翊一眼,眼风如刀:“李尚仪教的是为妾的规矩吗?” “既已自轻自贱为人妾室,那些正室夫人该懂的规矩、该有的体统,就该忘得一乾二净才是。” “自她成为永寧侯府弃子的那一刻起,便已不配做你的正室。如今为父允她以妾室身份留在你身边,已是念在往日情分上格外开恩了!” 成景翊犹不死心:“明珠温婉良善,从不是与人相爭,使阴谋诡计的性子。她日后定会谨守本分,断不会再生事端。” 成尚书嗤笑一声,眼底满是讥誚:“若她当真如表面那般人淡如菊,与世无爭,在真假千金一事闹得满城风雨、裴桑枝认祖归宗之时,就该识趣地主动离开侯府。” “可如今看来,她不过是惺惺作態,既要那虚名,又捨不得放手永寧侯侯府的宠爱尊荣。” “景翊,你魔怔了!” “当然,若你当真割捨不下这儿女情长,见不得她受半分委屈,执意要去逞那英雄救美的意气,为父也不便强拦。只是……” 成尚书顿了顿,声音渐沉:“只是,原本该落在你肩上的家业资源,少不得要慢慢往你弟弟那边挪一挪了。想来,你能理解的。” “路给你摆在这儿。” “为父不替你选,也不强逼你。” 成景翊闻言,迈出的脚步驀然一顿,迟疑地收了回来,怔怔立在原地。 目光凝在那被僕妇肆意欺辱的裴明珠身上,成景翊只觉脑中前所未有的清明。一个念头如惊雷般劈开混沌:他绝不能步明珠后尘,沦为家族弃子。 若连自保都难,又何谈护她周全? 明珠素来最懂他心思,这般情深义重的女子,定能体谅他此刻的不得已。 这短暂的退让和委屈,不过是为了来日方长。 对,明珠一定会理解他的。 一定会理解他的。 “还请父亲莫要伤及明珠的根本。”成景翊幽幽道。 成尚书神色晦暗难明。 成家的大情种们,是情种,也不是情种。 顶著深情厚意的皮,做的儘是些权衡利弊的事。 第104章 荣妄对她有不矜持之心 兴许他们骨子里就不是至情至性的君子。 他的父亲如此。 他的儿子亦如此。 指不定,他的侄儿也逃不过这一判断。 一脉相承罢了。 至於他自己,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汲汲营营的小人。 成尚书嘲弄一笑:“自然。” “若为父当真想要那裴春草的性命,自有千百种法子叫她悄无声息地消失,何须如此兴师动眾?” “这般行事,”他眸光一沉,意味深长道,“一则是要教她安分守己,二来也是给裴桑枝好生瞧个明白。” “裴桑枝可不是个心眼儿大的。” 成景翊眉心微动,眸色渐深。 父亲的意思是,永寧侯府这场变故,背后真有裴桑枝的手笔?” 成尚书目光闪烁,避而不答,反詰道:“无凭无据,岂可妄言?” “在上京城那些达官显贵的眼里,裴桑枝可是个至纯至孝的典范,更是以德报怨的楷模。你说,谁会相信一个如浮萍般无依无靠的可怜虫,能在这潭深水里掀起什么风浪?” 永寧侯府祠堂起火那日发生的一幕幕的,已经先入为主地在云集的宾客心中留下了根深蒂固的印象。 这才是裴桑枝的优势。 成景翊气恼地咬咬后槽牙,没好气道:“也不知永寧侯的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心是不是被猪油蒙了,竟然会跟著裴駙马一起胡闹。” “世子之位,是能轻易更易的吗?” “裴桑枝就算有天大的本事,难道还能越得过嫡长子去。” 成尚书:“慎言。” “你今日的功课温习了吗?” “可有去裴桑枝跟前儿献了殷勤?” “眼下,景淮为个山野女子魂牵梦縈,正是你最好的机会。” “往后少把心思放在裴春草身上。在为父点头之前,你不许碰她一根手指头,更別提做那档子事。” “正妻进门前,妾室不得有孕。” 成景翊抿紧了唇,煞是难堪地別过脸去,轻声道:“父亲,儿子这般,与上京城南风馆里卖笑的小倌又有何区別。” 南风馆的小倌们从无挑选客人的权利。 无论来客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白是黑、是美是丑,只要踏进这朱门,他们就必须堆起諂媚的笑容,曲意逢迎。 他亦不能例外。 哪怕心底从未將裴桑枝放在眼里,却仍要违心地诉说著倾慕之词,佯装出一副情根深种的模样。 成尚书闻言眼角微挑,眸中闪过一丝错愕,显然未料景翊竟会问出这般令人匪夷所思的问题。 “南风馆的小倌们连討好裴桑枝的资格都没有!” “你还能用苦心人、天不负,臥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来安慰自己。” 成景翊双目猩红,声音嘶哑:“父亲,裴谨澄亲口所言,裴桑枝曾自甘墮落,卖身与梨园伶人为奴。这般过往,与那秦楼楚馆的娼妓、低贱的奴婢高贵不了多少。” 成尚书:捫心自问,裴桑枝的经歷是真的上不得台面。但,谁让裴桑枝运气好呢。 “没用的废话少说。” “你若真有能耐,便將那桑枝迎娶过门。” “届时任你如何冷落於她,为父绝不过问半句。” “你解脱了,为父也解脱了。” 成景翊暗恨:“父亲,裴桑枝属实有些油盐不进。” 成尚书眉头紧蹙,听著成景翊的满腹牢骚,终於按捺不住,很是不耐烦道:“景翊!你且捫心自问,堂堂尚书府嫡长子,竟连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丫头都降服不住?这般无用,倒在这里怨天尤人!” “倘若你討好裴桑枝时,能有此刻发牢骚的半分诚心,恐怕早已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成景翊:…… 他还不能抱怨抱怨了? “父亲,您有没有发现,您跟祖父越来越像了?” 成尚书闻言,眉梢微扬,眼底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自得之色。他正待抚须頷首,却听得成景翊话锋陡转:“尤其是那份不近人情的固执,与独断专横的做派,简直如出一辙。” 成尚书:…… “你可以闭嘴了!” 他以为,他的儿子在夸他和老太爷一样有作为! …… 永寧侯府。 裴桑枝垂眸看檀木盒中那对莹润生光的莲叶荷鸳鸯佩,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眸中流转著难以置信的讶异。 荣妄竟赠她鸳鸯佩? 日前,在云霄楼醉月轩见面时,荣妄不还是一副矜持、靦腆、又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彆扭模样吗? 怎么又突然转了性子,想起送她鸳鸯佩了? 一送还是一对? 据她所知,自古以来,若论定情信物,似乎从未有过以一对鸳鸯佩相赠的先例。 好歹送一枚啊! 她是那种贪心不足的人吗? 不是定情信物的话,那是什么? 委婉的拒绝她吗? 无声的告诉她,不要让她继续把少女情思繫於他身? 可,荣妄瞧著又不像是对她全无心意…… 男人心,海底针,猜不透,根本猜不透啊。 猜不透时还能怎样? 当然是坦率开口问啊! 生就一张嘴,难道要任凭猜忌蔓延、误会滋长,却始终缄默不语、猜来猜去吗? 裴桑枝轻嘆一声,抬眸望向那个如吊死鬼般悬在她后窗外的光头道士。 惨白的月色下,那袭青灰道袍隨风轻晃,瘮人的紧。 “无。” 裴桑枝上前两步,指尖轻叩窗欞,语气里带著几分无奈,“国公爷可交代了什么话?” 她算是发现了,不管是无涯还是无,都爱像吊死鬼一样掛著。 无跳下来,歪歪头:“好事成双?” “国公爷说,预祝裴五姑娘好事成双。” 裴桑枝眨眨眼,问得直接:“不是暗示我莫要再芳心暗许吗?” “鸳鸯佩,哪有人送一对的。” 无:裴五姑娘这性子跟国公爷还真是般配啊。 国公爷从不內耗。 裴五姑娘也不內耗。 这俩人凑在一处,日子过起来得多精彩刺激啊。 思及此,无决定要添一把柴:“国公爷说,送一枚显得太不矜持了。” 裴桑枝闻言,眉宇间驀地掠过一抹明媚的笑。 显得太不矜持了? 换而言之,荣妄对她有不矜持之心。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呀。 “荣妄说我尚未及笄,这些话说不得。” “那想来,有些礼也送不得。” “劳烦你代我转告他,待我明年开春及笄礼成后,便送他一枚鸳鸯佩。” 显得矜持不矜持,重要吗? 不重要。 尤其,那个人是荣妄。 无:他都担心国公爷听了裴五姑娘这番话后,日日掐著指头算日子,日思夜想。 荣妄:他像是算数都得靠掰手指头的样子吗? 这也实在有些太看不起他了! 第105章 心有灵犀一点通 无闻言,双手合十深施一礼,:“出家人不打誑语,贫僧定当將话带到。” 裴桑枝纤指轻点无的青灰道袍,又掠过他光可鑑人的头顶,真诚发问:“平日是依著时辰之类的规律更替身份,还是隨心所欲在道僧之间变换?” 一会儿僧,一会儿道,看的她眼繚乱。 无坦然答道:“因时因势择其善者而从之,此乃隨机应变之道。” “说的直白的些,主打灵活利己。” “不知裴五小姐可还有別的吩咐需贫僧代为转达国公爷?” 裴桑枝眼波盈盈,三分羞意七分坦荡,含笑道:“我对他亦存著不矜持之心。” “有诗云,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何尝不是天底下最难得的默契。” 无:难怪无涯爭著抢著要替国公爷送鸳鸯佩呢。 这就硬餵饭。 裴桑枝望著无的身影掠过青砖院墙,没有惊动任何人。 隨后,视线重新落在莲叶荷鸳鸯佩上。 或许,无需三载。 裴桑枝眉目含笑的想著。 “姑娘。” 恰在此时,檐下忽传来素华恭谨的声音:“侯爷遣人过来,请姑娘前去问话。” 裴桑枝闻声,眉心微蹙,暗自啐了声“晦气”。 十之八九,永寧侯仍不死心,想要再探一探那桩丑闻背后,究竟有没有她暗中推波助澜的蛛丝马跡。 永寧侯能允许她重利善谋,却不会坐视她让侯府伤筋动骨。 兄妹乱伦,委实过於惊世骇俗了。 不过,怀疑她又如何呢? 是能明目张胆地责罚她,还是能干脆利落的杀了她? 都不能! 所以,只好麻烦永寧侯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了。 裴桑枝掩去眸底的冷意,又看了眼莲叶荷鸳鸯佩,小心翼翼地將盒盖合拢,郑重其事地將檀木盒收了起来。 隨后,轻掸衣袖上细小的褶皱,动作不慌不忙。 继而抬步向前,缓缓推门而出。 “父亲相请的,自是要去的。” 裴桑枝方一踏入书房,便敏锐地觉察到永寧侯的目光正自上而下地审视打量著她。 怀疑之意,毫不掩饰。 “父亲万安。”裴桑枝脸不红气不喘:“我瞧著父亲面色憔悴,可是昨夜那桩荒唐事,依旧让父亲劳心伤神,难以忘怀?” 永寧侯眉头微蹙,暗自思量,裴桑枝未免太过从容自若,任凭他如何打量端详,竟寻不出半分破绽。 那双明眸清澈见底,神色坦然得不似作偽,倒教他一时踌躇起来。 裴桑枝的手真的乾乾净净也就罢了,可若是…… 那裴桑枝的城府得有多深,脸皮得有多厚? 越想,永寧侯越觉得毛骨悚然。 “那桩事与你到底有无牵扯?” 裴桑枝轻嘆一声,摇摇头:“父亲怀疑我?” “我以为,那日在明灵院的一番剖白,已足以证明清白了。” “退一万步讲,若我真要处心积虑构陷於他们,於我又有何益处可言?” “父亲莫非以为,我竟愚钝至斯,连“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般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得吗?” 永寧侯眸色幽深,心底的疑虑如暗潮翻涌,戒备之意分毫未减。 “桑枝,你是最有动机的人。” 裴桑枝倏然抬眸,目光如炬地直视永寧侯:“父亲待女儿,从来就存著七分偏见。” 说著说著,唇角勾起一抹讥誚的弧度,继续道:“如此偏颇之下,纵使是街边一滩狗屎,父亲怕也要疑心是女儿恶毒阴险的纵犬所为。” “我说了,不是我。” “那些自证清白的辩言,我也不想再重复一遍。” “若父亲依旧怀疑难消,大可想方设法查个底朝天。” 永寧侯一噎,没好气道:“这种事,怎么查!” 裴桑枝理直气壮:“父亲想怎么查就怎么查,反正我清者自清。” “让裴谨澄和裴春草深夜私会的,不是我。” “情难自禁到兄妹乱伦、罗裳半解的更不是我。” 永寧侯眉头越皱越紧:“不是为父非要以如此恶意揣测你,而是担忧你被昔日怨恨裹挟,在岔路上越走越远,再难回头。” 裴桑枝眸光清冷,掷地有声:“我问心无愧。” “父亲应当最清楚女儿的志向。这等兄妹乱伦的丑闻,若传出去,岂不是断了我攀龙附凤的青云路?” “清白二字,女儿已说得唇焦舌敝了。” “但凡有些许风吹草动,父亲便疑心是我背后作祟,兴风作浪。” “我实在不想跟父亲剑拔弩张,不想跟父亲老死不相往来,但更不想屡次三番被怀疑、被质问。” “无休止的猜忌与盘问,像钝刀割肉般消磨著我的忍耐和对父亲的孝心。” “为了你我父女的大计,有些话不得不先说在前头。” “若再有下次,我便去求祖父带我回公主府,与永寧侯府彻底断绝关係,也省得平白无故替人背这黑锅。” 永寧侯瞠目结舌。 就这么反过来威胁他了? 他很怀疑,孝道、父权、尊卑,究竟还能为他的威严撑起多久的体面? “桑枝。”永寧侯的脸色难看的紧,却下意识缓了声:“为父也是一片苦心,你且体谅体谅。” 裴桑枝反问:“一片苦心就能妄加怀疑了吗?” “父亲,下不为例。” “我是真的受够了,不管什么脏的、烂的、臭的黑锅都甩在我身上。” 强弱强弱。 一方强,另一方的气焰自然会弱下来。 她和永寧侯之间的地位和话事权,也该適当地倾斜易位了。 但,也不能彻底地把永寧侯逼到死胡同。 就当遛狗了。 永寧侯抿了抿唇,幽幽道:“桑枝,时至今日,你还能不能分的清,你我之间,谁是爹,谁是女儿。” 裴桑枝不假思索:“您是爹。” “这一辈子,您都是爹。” 她可要不起像永寧侯这样的不肖子。 永寧侯一时语塞,嘴唇翕动,却终究未能吐出只言片语。 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此事,便当与你无干。” 话音未落,又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警告的厉色:“但若再有下次,哪怕是要泄愤,也须得顾全大局。” 裴桑枝:“我巴不得永寧侯府如日中天,永无西沉之日。” “这是我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真的不能再真。” “父亲若是不信的话,我愿意立下毒誓。” 第106章 桑枝,我是来负荆请罪的 裴桑枝说这话时瞳孔里迸发出的灼灼光华,清清楚楚地映在永寧侯的眼底。 永寧侯心绪复杂。 他看得出来,裴桑枝说的是实话。 “毒誓就不必了。” “为父只愿你谨记,你姓裴,你身上流著为父的血,永远是为父的骨肉至亲。” 裴桑枝从善如流:“女儿从不敢忘。” 永寧侯轻轻挥了挥手,“且退下吧。” “记著分出些时间和精力去藏书阁多读些书,莫要浪费了那些典籍,辜负了为父的慈父之心。” 或许,书读的多了,能一点点抹灭裴桑枝骨子里的野性和不羈,能渐渐將尊卑和孝道內化於心外化於行。 他不需要一个浑身是刺又野心勃勃的女儿。 有野心可以,但前提是为他所控,翻不出他的掌心。 裴桑枝微微頷首,目光落在永寧侯憔悴蜡黄的面容上,眸中泛起一丝恰到好处的隱忧:“父亲当以身体为重,好生將养才是。” “若女儿將来有幸攀上高枝,觅得良缘,得享荣华,却没有机会孝顺父亲……”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裴桑枝轻嘆一声,这般憾事,可不能发生在侯府。” “父亲说,是不是这个理?” 永寧侯胸口憋闷的慌:“你少来气我,我能活到九十九!” “滚!” 裴桑枝状似无意地小声嘟囔:“不是父亲差人唤我前来的吗?” “要说找不痛快,原是父亲自找的。” 永寧侯气血翻涌的更厉害了。 “滚!” “利索的滚。” 永寧侯指著书房的门,终是忍无可忍道。 这是什么破世道。 他当儿子时,大气不敢出。 今朝,轮到他当爹了,亲生女儿反唇相讥的他哑口无言。 上天对他何其不公! 裴桑枝福了福身,心满意足地离开。 良久良久,书房里寂静无声。 永寧侯的胸膛剧烈起伏著。 闭目凝神,指节泛白地攥紧案几边缘,良久才將翻涌的心绪强压下去。 当他再度睁眼时,眸中犹带血丝,却已不见方才的动摇,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决然坚定。 站起身来,指尖掠过博古架上的青玉摆件,机关转动声里,一道暗格在墙面上悄然显现。 不是他不想父慈子孝,而是裴桑枝实在是太不服管教了。 所以,怪不得他。 他不会要了裴桑枝的命,也不会折断裴桑枝锋芒初露的羽翼,他只是想让裴桑枝乖顺些。 如此一来,於他而言,於裴桑枝而言,於永寧侯府而言,都是一桩好事。 三全其美。 等裴桑枝年岁渐长,会明白他为大局著想的苦心。 永寧侯咬咬牙,伸手將一个小瓷瓶攥在了手心。 …… 那厢。 裴桑枝离开书房,神色冷凝肃然。 她不想將永寧侯逼到死胡同,不想逼的永寧侯狗急跳墙。 但,很显然,她高估了永寧侯的格局和耐性。 永寧侯怕是要控制不住对她的不耐了。 如今,裴明珠早已沦为弃子,永寧侯却再也捨不得丟弃她这枚不听话的棋子。 既弃不得,那便唯有精心雕琢。 要磨去她所有的锋芒,銼平她每一处稜角,直到將她打磨成最趁手、最温顺、也最有价值的那枚棋子。 她能揣度永寧侯的心思,却始终摸不透他真正的盘算。 还好,她有人可用了。 要不然,稍有不慎,就要深陷险境了。 得让夜鴞和夜刃轮流,昼夜不休的盯梢永寧侯一段时日。 有备方可无患。 裴桑枝心下有了计较。 …… 裴桑枝停下脚步,有一瞬间的怔愣。 只见裴临允身著中衣,背负荆条,双膝跪在听梧院外。 她很怀疑,裴临允到底是想负荆请罪,还是经过昨夜的惊心动魄后,有了在人前衣衫不整的癖好。 裴临允的目光漫不经心地飘忽著,却在触及到裴桑枝到身影时骤然凝住。 眼睛倏然一亮,抬起手臂,朝她所在的方向用力挥动,清朗的嗓音里掩不住雀跃:“桑枝。” 裴桑枝眉心微蹙,没有作声。 裴临允脸上不见被冷落漠视的尷尬,反而利落起身,三步並作两步上前,又在距离裴桑枝三尺处站定,唇边噙著討好的笑,將姿態压的极低:“桑枝,我是来负荆请罪的。” 裴桑枝看著裴临允眼角眉梢藏不住的鲜活神采,眉头皱的更紧了。 这般神采飞扬的模样,哪里像是来负荆请罪的,倒像是来兴师问罪,来得意洋洋炫耀的。 “你是为了替春草妹妹出气,才故意让我难堪的吗?”裴桑枝扬声,问的直白。 “大庭广眾之下屈膝请罪,这般举动真的不是为了將我置於风口浪尖,任人非议指摘吗?” “我究竟何处亏欠於你,竟要这般坑害我?” 裴临允面上的笑意骤然凝固,慌忙解释道:“我並非此意。” “明珠她……” 话音未落,又立即改口道:“不,是春草。” “春草她能有机会活著给成景翊做妾室,已是她最好的出路和最大的造化了。” “桑枝,我是真心知错,今日特来负荆请罪。“ 裴临允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已查明你认祖归宗的头一个月里所受的种种折磨,更知道你......是如何熬过那段时日的。” 裴桑枝眸光冷冽地环视一周,待確认四下僕婢皆垂首屏息,这才倾身向前,压低嗓音道:“想不到,你查的还挺快。” “更叫人意外的是,查明了真相还有脸来我面前大放厥词。” “裴临允,你不觉得你欺人太甚了吗?” 不仅有脸,还笑意盈盈…… 她倒著真有些佩服裴临允的狼心狗肺了。 看来,敌人的猪队友,也不一定会是她说的好奸细。 主要是裴临允太蠢了。 裴临允正色,整个人正经了起来:“桑枝,你先听我说。” “我明白,你所经歷的一场又一场的折磨,那些痛苦就像被反覆弄脏的衣裳,你好不容易洗净晾晒,眼看就要风乾,却总在最后关头遭遇倾盆暴雨。” “是日日夜夜无休止的痛苦。” 他…… 他也没料到,没想到,自己隨口一句吩咐,竟被底下人鸡毛当令箭般奉行。惯会逢迎的僕婢们变本加厉,將裴桑枝当作最卑贱的奴僕肆意折辱。 每日送去的儘是些残羹冷炙,更有那些个諂媚之徒,竟將潲水混入饭食,存心要噁心裴桑枝。 棲身之处更是破败不堪的漏风茅屋,发霉的草蓆,连那床薄被都补丁摞著补丁,盖在身上如同无物。 还有僕婢故意將裴桑枝狠推入池中,手持长竹竿不断击打,逼得她在水中挣扎沉浮,呛入一口又一口的池水,每当她试图攀上岸边,便又是一阵无情的敲打,硬生生將她逼回水中。 还有人专门逮了老鼠,三更半夜丟进裴桑枝的破屋子里…… 很多…… 很多件…… 多的他,根本数不清。 而他,心底的羞愧也不受控的蔓延开来。 第107章 那请你节哀 “桑枝,我明白,那些荒唐愚蠢的行径给你带来的伤痛,远非三言两语所能弥补。我们本可以是最亲密的兄妹,却被我的一叶障目生生毁了这份情谊。” “若能回到从前,我绝不会眼睁睁看著你受半分委屈。” 裴临允言辞急切,字字句句都似从肺腑中迸出,仿佛恨不能將一颗赤诚之心剖出示人。 裴桑枝只觉噁心的紧,朱唇轻启:“请你节哀。” “过去毁就毁了,你再重提也无益。” 裴临允神色一滯,瞳孔微微收缩,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迟疑地开口,:“节哀?” “你……” “你还活著,一切就有翻篇的可能。” “我不敢指望你现在就原谅我,只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让我能够以兄长的身份好好弥补,重新开始。” “好不好?” 裴桑枝眸光幽冷,一眨不眨地望著裴临允:“可那个日日盼著父母垂怜、渴求兄妹情深的裴桑枝的的確確死了。” 终其一生饱经风霜,尝尽世间疾苦,歷遍人情冷暖,唯有在生命將尽之时,才得获荣妄给予的那一丝温情善意。 只有荣妄,明知她是她,依旧將光洒在她身上。 “人死不能復生呢。” “所以,哪来的翻篇可能。” 裴临允顿觉一股阴森的风自四面八方刮来,冷的他浑身上下泛著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下意识脱口而出道:“呸呸呸,好端端的说什么死不死的,平白无故添不吉利。” 他打心眼里认定了裴桑枝不过是在赌气使性子。 自然也就根本不相信裴桑枝口中难得的真话。 裴桑枝轻笑出声眼底的寒意转瞬既逝,敛去心底想送裴临允下地狱的真实想法,漫不经心道:“是挺不吉利的。” 忽而话锋一转:“裴四公子的耳朵倒是金贵,是听话只听半截的,还是专挑爱听的话才肯入耳?” “我记得清清楚楚,要想认错,想要求得原谅,总该把我受过的苦楚,原原本本尝一遍,这才叫诚意,不是吗?” “就是不知道裴四公子的这份“诚意”,究竟有几分真?” 说到此,裴桑枝顿了顿,伸出手指,指了指裴临允身后粗糙的荆条:“你说要证明给我看,这便是你的证明吗?” “倘若这世上之人都如你一般待己以宽、律人以苛,岂不是要乱了套。” “试问大理寺狱中和京兆府牢里那些作奸犯科之徒和作恶多端之辈,是不是也能效仿你的法子负荆请罪,只需在公堂之上对著苦主涕泗横流,在官员面前佯装悔过,便可轻易脱罪而去?” “你这般惺惺作態,除了令我当眾难堪下不来台,徒惹他人非议我小肚鸡肠之外,可还有半分益处?” “你可真是恨不得让我被流言蜚语逼死啊。” 裴临允张口结舌,有些不知该如何让裴桑枝相信他自己並无恶意。 “那我就將你受过的苦挨著受一遍。” 裴桑枝眼尾微挑,將裴临允从头到脚扫视一番,声音里儘是轻蔑:“就凭你这般养尊处优的矜贵身子骨,怕是连三成苦头都捱不住,便要缠绵病榻了。” 总要有人亲自尝尝她上辈子的苦难,走走她走过的路。 届时,才好杀人诛心啊。 裴临允不服气道:“你拭目以待。” 裴桑枝不置可否地睨了他一眼:“日后休要衣衫不整地出现在听梧院。你们兄妹不要脸面,我裴桑枝还要。” 说罢,便拂袖而去,再未多看裴临允一眼。 跟裴临允这种蠢货多费口舌,简直就是浪费生命。 有这个时间,她倒不如去藏书阁寻几册典籍翻阅,或是向李尚仪討教规矩礼仪,再不济,核验帐目、拨弄算盘也是好的。 她的生命应该在能让她丰盈羽翼的事情上。 当然,荣妄是例外。 惦记荣妄,不算虚掷光阴。 裴临允浑然不觉裴桑枝心底翻涌著的从未消失的杀意,只道是她终於心软,愿意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心头不禁泛起窃喜。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承受不住那些苦难。 裴桑枝瘦弱单薄的像片碎纸片,一阵微风就能將她捲走,都硬生生熬了过来,他更不在话下。 他这就回沧海院,依照查明的结果,一一去做。 由简及难吧。 先试著用浮著细碎冰碴的冷水浆洗衣袍...... 裴临允的脑海中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裴桑枝那双粗糙皸裂的手。 与“白皙嫩滑”四字毫不沾边、布满茧子的双手。 那是一双连永寧侯府里最下等的粗使婆子见了,也会嫌恶地別过脸去的手。 他可真该死啊。 裴临允猛地抬起手,狠狠扇了自己一记耳光。 这就回去浆洗衣袍! 周遭的僕婢:四公子的脑子是不是坏了? …… 沧海院。 裴临允坐在廊檐下的石阶上,面前一方青石板上,搁著个硕大的木盆,盆中冰碴子浮浮沉沉,在暮色里泛著凛冽的寒光,將周遭的空气都浸得冷了几分。 侯府是烧不起热水了吗? 那些个下人,是怎么想出用这些法子折腾人的? 裴临允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试探地掬起一捧刺骨的冰水,让夹杂著细碎冰碴的水流浸透衣袍。 手指刚触及水面,凛冽的寒意便顺著指尖窜上来,冷的他直打颤。 这衣袍,是非洗不可吗? 裴临允一把將袍子掷回木盆,溅起的水打湿了他的衣袖。 阴沉著脸,对一旁战战兢兢的小廝冷声吩咐道:“去,把那些刻意搓磨桑枝用冰水浆洗衣物的婆子统统发卖出府!” “叮嘱人牙子,让她们做最苦最累的活儿。” 若不是这些刁奴阳奉阴违,拿著鸡毛当令箭,他和桑枝之间何至於生出这般难以弥合的嫌隙。 小廝闻言打了个哆嗦,缩著脖子小心翼翼提醒道:“公子,如今府里是五姑娘执掌中馈,对牌钥匙都在她手里攥著。这发卖婆子的事,按规矩总该先稟过五姑娘,请她示下才是。” “您若是绕过五姑娘私自责罚下人,恐怕会让她误会您对她当家主事有所不满,甚至会被视为刻意挑衅。如此一来,反倒可能弄巧成拙,伤了和气。” 从前,他总以为能当上公子的贴身小廝,是烧高香求来的福分。 可自从得知沧海院和明灵院的下人们,一个个不是被乱棍打死,就是莫名饮鴆而亡后,他便对这人人艷羡的差事避之唯恐不及。 第108章 您从未真心想过要成全我们 偏造化弄人,越是避之不及,越是逃不开命运的安排。四公子在一眾小廝间隨意一指,竟就这般阴差阳错地选中了他。 月钱没涨多少,小命不保的风险也涨了不少。 尤其是,他发现四公子的不仅脑子不好使,还喜怒无常,让人难以捉摸。 这不是伺候人,这是伺候阎王爷! 越想,小廝的头压的越低。 裴临允蹙蹙眉,疑惑道:“是吗?” “我这是在为她出气,惩治那些刁奴,替她討个公道,她应当能明白我的用心才是。” 小廝无言以对,但又不能装聋作哑。 出气? 那些欺辱五姑娘的僕婢固然可憎,却也不过是深宅大院里隨波逐流的浮萍。她们惯会察言观色,不过是仗著主子的势力,依著主子的喜恶,才敢这般作践人。 罪魁祸首怨不到那些僕婢身上。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他可没少听下人们在私底下偷偷嚼舌根。 自五姑娘回府那日起,四公子便毫不掩饰其刻薄嘴脸,种种刁难接踵而至。前世子爷虽看在眼里,却只是冷眼旁观,任其肆意妄为;侯爷与夫人更是充耳不闻,仿佛府中从未有过这位姑娘。 这般放任自流,任其自生自灭,上行下效,方是祸根所在。 然而,这话他也只能在心底里偷偷说说,绝没有胆子宣之於口。 小廝垂首敛目,斟酌著词句:“公子容稟,五姑娘新掌中馈,本就根基尚浅难服眾人。您若贸然插手,反倒显得姑娘处事需人帮衬,会损了她的威信,只怕好心反成了坏事。” 裴临允气恼,厉声道:“发卖不得,难道还打不得、磨不得!”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那些个婆子各杖三十,伤愈前不得臥床休养。自今日起,每日需用浮冰刺骨的冰水浆洗衣物。” 末了又阴惻惻补上一句:“若这般就熬不过去,那便是小姐的身子,奴婢的命。” “活该短折!” “难不成,她们的身子骨比桑枝还金贵。” 小廝嘴唇囁嚅,不敢再多言。 裴临允眉头一皱,语气中带著几分不耐:“还傻站著作甚?是需要我备顶八抬大轿,敲锣打鼓地抬著你过去不成?” 小廝:有病! 有大病! “小人这就去。” 裴临允倏地抬手示意:“等等。” “先將木盆搬回房中,再著人多备几个炭盆送来。” 冷啊,实在是太冷了。 碰一下冰水,手指的骨头缝里都是疼的,是无数根细针在搅动。 也不知道裴桑枝怎么熬过来的。 不是都说女儿家的身子骨最是畏寒了吗? 稍受些凉气便要落下病根,於子嗣有碍。 偏生裴桑枝日日浸在刺骨的冰水里浆洗衣裳,初冬里又被人一把推入结著薄冰的池子…… 在祖母的寿宴上,他竟还…… 竟还揪著裴桑枝的头髮,生生將人按进那冻死人的吉祥缸里…… 那裴桑枝还能有子嗣吗? 倘若裴桑枝不能为夫家生儿育女,开枝散叶,那便很难在后院立足。 裴临允又开始发愁了,到底谁是裴桑枝的良人。 小廝:怎么不冻死你!怎么不愁死你! 裴临允自欺欺人又推卸责任的可笑行径,犹如插翅一般,顷刻间便传到了裴桑枝的耳中。 裴桑枝倚在榻上,任由素华將沉鱼膏细细涂抹在她遍布疤痕的肌肤上。 冰凉的药膏触及后背时,微微蹙眉,旋即又舒展开来,嘴角噙著一抹似有若无的讥誚:“他倒惯会给自己寻些冠冕堂皇的由头。” 素华恭声问道:“姑娘,可要奴婢去拦下四公子?” 裴桑枝略偏过头,眼尾轻挑,斜睨著素华:“在你眼里,我是那等以德报怨的菩萨性子吗?” 素华手上动作丝毫未停,唇角微扬道:“旁的奴婢不敢妄言,但最起码姑娘待奴婢確是如此的。” 明知她是夫人安插在身边的眼线,姑娘却仍以宽仁相待,给了她弃暗投明的机会。 待她真心归顺后,姑娘更是推心置腹,毫无猜忌,尽显用人不疑。 这本就是以德报怨。 她何其有幸。 裴桑枝闻言失笑:“素华,你与他们自是不同。” “只要你忠心不二,我自会护得你姐弟二人一世长安。” 她虽不是以德报怨之人,但却是恩怨分明之人。 素华眨眨眼睛。 姑娘说她不一样。 “那就由著四公子折腾?” 裴桑枝頷首,笑道:“对,就由著他折腾。” 不作,就不会死。 作多了,自然就死了。 很多时候,人为了活著,是能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的。 螻蚁的愤怒,亦可化作索命的白綾。 “夜鴞去盯著永寧侯了吗?” “去了。” 裴桑枝稍稍安心了些,思绪渐渐飘远。 推算时间和行程,成景淮差不多要知道所谓的婚约根本不存在了吧。 怪不得她。 更怨不得她。 …… 成景淮一路风尘僕僕,沿途既未投宿客栈歇脚,也不曾在酒楼食肆驻足用膳。飢时便啃几口包裹里的乾粮,渴时只饮几口水囊中的清水,如此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回了留县。 將马丟给看门的老僕,就匆匆闯进了府。 成三爷高坐厅堂,与宾客推杯换盏。酒过三巡,面泛酡红,正是酒兴方酣之际。 眼见成景淮一身狼狈,神色仓皇,活似逃难一般,成三爷霎时酒意全消。 当即草草散了宴席,三言两语打发走宾客,一把拽住成景淮急问:“你这般模样,可是触怒了老太爷,被逐出京了?” 他满心欢喜地以为,被外放的苦日子终於熬到头了,即將就要託儿子的福,擢升回京重获重用。 成景淮眼眶红通通的,沙哑著声音问道:“父亲,我能看看与桑枝的婚书吗?” 成三爷面色陡然一沉,目光游移不定,半晌才冷声道:“婚期未至,看那什么婚书作甚。” “你且先说说,老太爷接你回京所为何事?” 成景淮的心凉了半截儿。 “父亲,我和桑枝之间真的有红纸黑字的婚书吗?” 成三爷面色一沉,冷声道:“你这些年在外游歷,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就学会这般疑神疑鬼,顶撞尊长的本事?” “你还知道什么是孝道吗?” 何止没有婚书,他甚至连那户人家的半点踪跡都遍寻不著了。 仿佛一夕之间从留县蒸发了似的。 若不是留县近来未曾传出灭门惨案的消息,他几乎要以为那户人家已经死绝了。 成景淮只觉一股酸涩直衝鼻腔,眼眶瞬间盈满泪水,声音颤抖著质问:“从头到尾,您都在骗我,是不是?” “您根本......”他喉头滚动,艰难地挤出字句,“根本就看不起她。” “看不起她的出身,嫌弃她的家世,厌恶她的谋生之道。” “您从未真心想过要成全我们,是不是?” 说到最后,成景淮再也压抑不住,声音陡然拔高,几乎怒吼出声。 成三爷剥丝抽茧,攫住话中关窍,:“是老太爷透给你的信儿?” 第109章 桑枝绝不是与人为妾的性子 “老太爷知道你与那个曾卖身为奴的农女的纠葛了?”成三爷铁青著脸,厉声追问著。 成景淮忍无可忍:“是。” “是我亲口向祖父稟明,说桑枝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与桑枝早有婚约在身。” 说著说著,控制不住自嘲地笑出声:“想不到,父亲竟然瞒了我这么多年。” “您答应过我的!” “您怎么能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成三爷气得眼前发黑,扬起手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直打得成景淮偏过头去:“为了个卑贱的农女,你这般忤逆不孝吗?”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讲究的是门当户对。” “我虽只是老太爷的庶子,不及你大伯位高权重,但终究是上京成氏的血脉。你母亲亦是上京名门闺秀,官宦之后。” “这些年来,我与你母亲倾尽所有为你延请名师大儒,为你的学业操碎了心。日日盼著你能奋发向上,盼著你能金榜题名,盼著你能让老太爷另眼相看,不至於与那成景翊云泥之別。” “可你呢!” “你竟自甘墮落,执意要与一个什么脏活累活都做过,且对你仕途毫无裨益的乡野村姑定亲!” “你可知道,成景翊的未婚妻是永寧侯府的掌上明珠,身后倚靠的是已故的清玉大长公主,与皇室沾亲带故,更有老太爷鼎力扶持,前程似锦,不可限量。” “你有什么?” “难道真要十年寒窗苦读,好不容易高中,却要被发配到穷乡僻壤,灰头土脸过一辈子吗?” “你还没看够为父我在你大伯面前卑躬屈膝、俯首帖耳的窝囊相吗?” “你不想像你大伯和成景翊一样,前呼后拥,呼风唤雨吗?” “我为你的前程著想,何错之有!” 一连串的詰问,让成景淮白了脸,嘴唇翕动,囁嚅著道:“父亲,桑枝对我有救命之恩啊。” “当日若非桑枝捨命相护,儿子早已命丧歹人之手。她既救我一命,我自当救她出苦海,护她一生周全。” “这般恩义相偿,天经地义!” 成三爷拍案而起,厉声喝道:“报恩便非要断送自己的前程,辜负父辈的殷殷期望不可吗?” “你死了这条心吧,我绝不会同意你娶她过门!” 成景淮抬手拭去眼角泪痕,声音哽咽却字字分明:“报恩之道是千条万条,可我对桑枝岂止是恩义二字?我怜她遭遇,惜她坚韧,更想与她朝朝暮暮,相依相守。这般心意,又有什么错呢?” 留县多美人,他却再没见过有人有一双如桑枝那般清冽冽发著光的眼睛。 真真如浮光跃金,静影沉壁。 仿佛,所有的苦难於桑枝而言,都不过是过眼云烟,皆可付之一笑。 桑枝永远鲜活,永远明亮,永远生机勃勃。 这样的桑枝,让他心动。 想起桑枝,成景淮的眼底泛著繾綣温柔和嚮往。 “还有,我始终不觉得像父亲一样做知县是对人生的蹉跎,一县百姓的生计福祉、温饱安康繫於一身,这般重任在父亲口中怎就成了不堪之事了?” “以前,您明明不是这样说的。” 成三爷气恼:“迂腐!” “迂腐至极!” “能往上走,又为何要在七品知县的官位上老死。” “景淮,为父今日与你说的这番话,你要细细思量。这世间风月情爱,不过是漫漫人生路的几许涟漪,眼下再如胶似漆、刻骨铭心,待经年累月,终將变得乏善可陈苍白寡淡,难以激起一丝波澜。” “更何况,以那农家女的出身门第,哪怕是给你做个贱妾都算高攀了。你若实在割捨不下她,待大婚之后,或纳她过门,或在外头置办宅院锦衣玉食地养著,为父自然不会横加干涉。” “你总不能指望她替你掌家理事,迎来送往吧。” 成景淮低垂著眼睫,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嘆息。方才强压下的泪意再一次如决堤般涌上心头,在眸中凝成一片瀲灩水光。 父亲不了解桑枝。 桑枝绝不是与人为妾的性子。 “事到如今,父亲可否將此事原委如实相告?” “您究竟作何安排?桑枝又作何感想?孩儿那些书信与银钱,可曾真真切切送到桑枝手中?” “桑枝……” “桑枝她还好吗?” 想到那家人搓磨桑枝时,如同对待牲口般毫不怜惜的狠劲,成景淮心底早已有了答案。 怎么可能好! 桑枝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不知又受了多少苦。 成三爷见成景淮冷静了下来,稍稍鬆了口气:“既然已经瞒不住了,告诉你也无妨。” “只是为父也有个条件,你须得將上京后的种种,原原本本说与为父知晓。” 成景淮:“好。” “便依父亲所言。” 成三爷端起案上早已凉透的茶盏轻抿了一口,缓缓道:“你与裴桑枝之间確確实实没有红纸黑字的婚书。” “为父也从未真心想过要成全你们。” 成景淮身形微晃,仿佛被人当胸捅了一刀,连呼吸都滯住了,心底那最后一丝侥倖,终究是被这盆冷水浇得透心凉。 成三爷恍若未闻,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你离家游歷前,曾苦苦央求为父替你登门交换信物,定下这门亲事。为父见你心意已决,为安你心,让你在外无后顾之忧,这才应允了此事。” “在你离开留县后,为父也的確找过那农女。” 成景淮的心隨著成三爷的话高高悬起。 成三爷继续道:“只是,不是说亲,而是给了她选择。” “一是,苦等你,有无结果尚未可知。” “二是,百两银子,一张清白的新户籍和新路引。” “她毫不犹豫的选了第二条路。” “景淮,你对她一片赤诚,魂牵梦縈,可她在你心中的分量却是不过如此,寥寥外物便可轻而易举地取代你。” “那农女,贪財又自私,世故又圆滑,配不上你的心意。” 成三爷丝毫不担心信口胡言的谎话被拆穿,更不担心那农女不知天高地厚地跳出来跟他当面对质。 民不与官斗,自古以来就是金科玉律。 若他真的想弄死那农女,比碾死一只蚂蚁难不了太多。 “她收了户籍和路引,並答应为父在你取得功名之前守口如瓶后,便马不停蹄地离开了留县。”为证所言非虚,成三爷补充道:“你若是心存疑虑,不信为父的话,大可去县衙向主簿打听打听,她是不是去打听了新户籍和新路引。” 第110章 你的机会反倒更大些 成景淮將信將疑,却又忍不住相信。 他心知肚明,一直以来,桑枝对他都算不得热络,他的存在也是可有可无。 他不止一次,自欺欺人为桑枝开脱,桑枝只是太忙碌了,也太艰辛了,所以他们之间才会不冷不热,不温不火。 原来,桑枝对他真的无甚情意啊。 “以桑枝的韧性与才智,终於挣脱了那如蚂蝗般吸血的一家人。如今既得了银钱,又有了新的户籍路引,从此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这……” “这是件好事。” “这是件好事啊。” 成景淮喃喃低语,嘴角硬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还淒清的笑容。 於桑枝而言,是好事。 可,於他而言,到底遗憾,到底不甘。 没有人想被隨隨便便地放弃。 所有人都想被坚定不移地选择。 甚至,很多时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更能感天动地。 百两银子。 一张户籍。 一份路引。 便完完全全覆盖了他的心意。 成三爷眼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眸子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古怪,缓缓抬起眼皮,用探究的目光將成景淮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那眼神活像是在看一个青天白日现身的鬼魅。 这反应,属实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原以为,景淮听闻此事,定会怒髮衝冠,痛斥那村姑薄情寡义、见利忘义。 谁知,竟会说这是好事? “好事?”成三爷反问。 成景淮別过头去,避开视线,只低低应了。 片刻,却忽地轻笑一声,眼底浮起几分晦暗难明的情绪:“我救她出苦海也罢,护她周全也好,终究比不得让她自个儿挣出命来,涅槃新生,来得稳妥,来得彻底。” 成三爷抿抿唇,神色更复杂古怪了。 他的儿子,对那农女情根深种到如此地步吗? 不可思议。 但,越是如此,他越是不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父亲,您能保证自己说的句句属实吗?”成景淮最后求证道。 成三爷眉头一蹙,面上故作被冒犯被质疑的不悦,眸色陡然转冷:“字字属实,绝无半句虚言。” “如此,可够叫你安心了?” 成景淮定定地看了成三爷几眼,轻吐出一口浊气:“既如此,儿子便再信父亲一次。” 成三爷心安理得:“你我父子,本就该如此,外人终究是外人。” “现在,你可否將上京之事详述与为父知晓?” 他在这七品知县的位置上,已做得意兴阑珊。 奈何嫡兄处处掣肘、时时压制,若无老太爷周旋,只怕他此生都难有调任回京的机缘。 倘若老太爷垂青於景淮,他父凭子贵,说不定就能得偿多年夙愿了。 成景淮略作沉吟,斟酌言辞,將永寧侯府真假千金的曲折纠葛,连同两府婚约或將易主的微妙情状,平淡无波地讲述出来。 “你回绝了?”成三爷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瞪圆了双眼,“为了个乡野丫头,你连这泼天的富贵都不要了?” 疯了! 真是疯了! “你可知晓,你迎娶永寧侯府千金意味著什么?” “你可知晓,这一句轻率的推拒,葬送了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大机缘?” 成三爷脱口而出,问出了与成老太爷一般无二的问题。 那可是老太爷的允诺啊。 虽已致仕,但却未人走茶凉。 成景淮的態度未变:“我以为,既已有婚约在身,便不能背信弃义。” 言语间,是说不出的荒凉和自嘲。 成三爷急得直跺脚,额上青筋暴起,连声吼道:“哪来的什么婚约!” “根本没有这回事!” “你这就快马加鞭赶回上京,將此事告知老太爷,就说不愿意听凭老太爷差遣。” “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他也算是长见识了,还真有人將天上掉下的馅饼,往外扔啊! 说话间,成三爷激动地推了把成景淮。 成景淮无悲无喜,神色平平,只是摇摇头:“父亲,哪怕我与桑枝的婚约根本无存在,我也不想去蹚这趟浑水。” 成三爷:??? “景淮,你別犯傻!” 若不是他与永寧侯府的真千金差了辈分,他恨不得舍了这张老脸,也要腆著脸上门示好、求娶佳人。 成景淮:“我清醒的很,是父亲魔障了。” “这些年来,成裴两府的婚约,族中上下心照不宣,认定的联姻对象从来都是堂兄。” “祖父扶植大伯多年,大伯高居尚书之位,在朝堂经营多年,羽翼丰盈,根基已固。而且,大伯更是將祖父的人脉、资源视为己有,不容他人覬覦。” “而今,祖父一时心血来潮,起易弦更张之念,欲將婚约人选另许他人。若能求娶侯府千金,便许诺將家中资源人脉尽数倾斜三房。这般锦绣前程,端的令人心旌摇曳,神往不已。” “然而,父亲何以认定永寧侯府会捨弃成家长房嫡长孙、一品尚书之子、才名远播即將进士及第的堂兄,反倒选择我这个功名未就、声名不显,又出身寒微的庶房子孙?” “隨隨便便入局,会有可能粉身碎骨的可能。” “祖父能与大伯博弈,不落下风,父亲能吗?” “纵使祖父执意偏袒父亲,倾力扶持,但官场地位的悬殊又岂是朝夕之间能够弥合?” “难不成,祖父想,父亲就能轻而易举地將大伯取而代之吗?” “父亲,您最是清楚,大伯从不是好相与的。” “闹到最后,父亲和我,便是这场博弈里要牺牲掉的棋子。” 他是真的不愿意掺和这桩剪不断理还乱的事。 三爷心头那股子热乎劲儿,就像春日里刚抽芽的嫩苗,叫霜一打,登时就蔫头耷脑了。 可那点子念想到底还在心底里扎著根,虽说是蔫了,倒也没真箇枯死。 “景淮,你大伯斗不过你祖父的。” “你根本不清楚你祖父的手段?他要做的事,天塌下来也要做成;他要的东西,掘地三尺也要得到。” “你祖父,是个真正的狠人!” 成三爷的眼底是深深的敬畏和忌惮。 他没少见,他卑躬屈膝討好巴结的大哥,在老太爷面前瑟缩的跟个鵪鶉似的。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不敢有半分违逆, 至於他…… 以往,老太爷压根儿懒得搭理、指点他。 成景淮暗自苦笑,只得斟酌著开口:“此一时彼一时。” “祖父毕竟年事已高,精力不济。” “而大伯正当壮年,又手握重权。” “两相爭执,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 “父亲,这趟浑水我们实在不该蹚,更不宜在此时触大伯霉头。” 成三爷撇撇嘴:“没出息!” “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你身上自有可取之处,何必妄自菲薄?” 踱了两步,若有所思,又道:“况且那永寧侯府的真千金流落民间多年,与上京那些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定然大不相同。这般说来,你的机会反倒更大些。” 成三爷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转身问道:“对了,你可曾向你祖父打听过那侯府千金的底细?” 第111章 尽己所能爭回那纸婚约。 永寧侯府的真千金月余前认祖归宗? 要是他记得没错的话,那农女一家同样是在一个多月前突然不见踪影的。 不会如此巧合吧。 这样的念头一出现,成三爷整个儿人剎那间就紧绷起来。 对,绝不可能如此巧合。 那农家女粗鄙低贱,琴棋书画一窍不通,又瘦的脱相,说的直白些就是外不光,里更不光。 老太爷素来眼光挑剔,自是瞧不上这般孙媳。 思及此,成三爷紧绷的心弦顿时鬆了下来,气定神閒地捋了捋鬍鬚,嘴角噙著云淡风轻的笑意,好整以暇地等著成景淮开口。 成景淮一怔,摇头道:“不曾打听过。” 一方面,他满心满眼都惦记著与桑枝的婚约。 另一方面,对於成裴两府那桩陈年旧约,他也实是打心底里不愿沾染半分,那纯粹是个灼伤人的烫手山芋。 成三爷颇为无语:“连其闺名也不知?” 成景淮神色疏淡,眼底一片清明:“不知。” “既无意应下这门婚事,自当避嫌,更不该刻意打听裴姑娘的闺名。” 成三爷闻言,又想骂一句迂腐了,心下忍不住唏嘘,他是不是將景淮教的过於端方,不知变通了。 “榆木疙瘩!” “为父怀疑……” 成三爷抿抿唇,似是有难言之隱。 成景淮皱眉:“还请父亲直言。” 成三爷委婉道:“景淮,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农女……” 话到嘴边,却又踌躇,重新咽了回去:“罢了罢了,定是为父多虑了。” 成景淮一激灵,瞳孔微缩:“父亲的意思是,桑枝是永寧侯府流落在外的真千金?” 成三爷见成景淮的情绪有了起伏,心中便有了计较,不动声色地掂量著言辞,故意將话说得模稜两可:“此事……为父也只是猜测罢了。” “她爹娘待她著实狠心得紧。这般刻薄寡恩,哪里像是亲生骨肉?更蹊蹺的是……” 成三爷刻意顿了顿,“她的模样与她那对爹娘,还有手足兄弟,竟无半分相似之处。” “她的邻里乡亲也曾私底下说起过她非亲生。” “兴许,她的身世另有隱情。” “景淮,不妨在你祖父面前留三分迴旋的余地,莫要把话说的太死,拒绝的太彻底。”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总该为自己留条退路。” 成景淮眉头紧蹙,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低声自语道:“世间之事,当真会有如此巧合?” 可,万一呢。 成三爷眯起眼,將成景淮的动摇尽收眼底,適时又添了把火:“虽说为父先前嫌她出身低微,言行间多有不妥之处,到底没有將人得罪狠了,也没闹到撕破脸的地步。” “若她真是侯府千金……莫说赔礼道歉,就是让为父负荆登门谢罪,也绝无二话。” 话音未落,又重重嘆了口气,眼角余光却始终没离开成景淮的神色变化。 “你须得回京留在成府,方有机会证实为父的猜测。” 成三爷的言语里处处漏洞,態度更是反覆无常,但成景淮心里头那点子指望却跟野草似的,见风就长,拦都拦不住。 他就去看一眼…… 看看侯府的真千金是不是他心心念念的桑枝。 若真是她…… 哪怕被世人讥讽攀附权贵,哪怕被戳著脊梁骨骂兄弟鬩墙、重色轻友,他也要尽己所能爭回那纸婚约。 毕竟,那年生死关头,是他先遇见的桑枝。 若不是…… 这茫茫人海,山高水远,或许此生再无重逢之期。 成景淮轻嘆一声:“我稍作休整,明日一早便启程回京。” 成三爷闻言喜不自胜:“妙极!正该如此!” 略作沉吟,又嘱咐道:“你且先去沐浴更衣,用些膳食好生歇息。为父这便去张罗些留县特產,你明日带去上京,权当替为父在老太爷跟前尽些孝心。” 老太爷岂是那等和顏悦色,反覆与人商议的好性子?待景淮回京,这去留之事,恐怕就由不得他自作主张了。 以老太爷那老谋深算的心智,要说服尚带几分少年意气、涉世未深的景淮,简直如同探囊取物般轻而易举。 他只需在留县静候佳音。 或许,明年开春,他就能等来调令,返京就任新职了。 至於永寧侯府的真千金,到底是何人,他並不关心。是谁,都不可能是那个碍眼的农女。 成景淮作揖:“儿子先行告退。” 成三爷眉眼舒展,笑意如春风拂面,抬手轻挥道:“且去吧,我儿这些时日辛苦了。” 成景淮喉头微动,心底泛起一丝难以名状的彆扭,却终究不忍拂了父亲的兴致,只垂首应了声“是”。 成三爷望著成景淮渐渐远去的背影,脑海里盘算著的却是给老太爷写一封信,將那桩子虚乌有的婚约如实告知,再言辞恳切地將成景淮的终身大事託付给老太爷做主。 必须得写的情真意切。 他会做好老太爷心中最孝顺、最识时务的儿子。 …… 回到自己院落的成景淮,神色疲惫地吩咐小廝备好热水。待浴桶备妥后,挥手屏退所有下人,浸入氤氳著热气的浴汤中。 温热的水流包裹著身体,却化不开胸中鬱结,终是没能忍住,眼泪不受控制落下。 说不难过是假的。 他负笈远游,寒窗苦读,日日盼著早日考取功名,待得桑枝及笄之年,便要三书六礼,风风光光地將她迎娶过门。 日后,他做个清正廉明的小官,为百姓排忧解难;让桑枝做个无忧閒適的官夫人,从此远离苦难,再不沾染半点风霜。 他会为桑枝描眉画黛,在桑枝生辰时铺纸研墨为她作画,每逢佳节必精心备下惊喜,休沐之日便携桑枝踏青赏、泛舟湖上。 他总想著,细水长流的温柔相伴,终有一日能焐热桑枝那颗冷硬的心。 待到那时,桑枝之心,必如他心——脉脉情深,两相映照。 然而,终究是他太过天真了。 他错估了自己在桑枝心上的分量,也小覷了桑枝那份说放就放的决绝。 为何就不能多等他些时日,多信他几分? 明明来年秋闈,他就要赴考了啊。 成景淮双眼紧闭,將脸庞缓缓浸入温热的水中,蒸腾的水汽模糊了他的视线。 仿佛这方寸之间的暖意能稍稍缓解胸口的滯闷。 水面轻轻晃动,映出他微微扭曲的倒影,又很快归於平静。 成景淮这边淒悽惨惨戚戚,成三爷那边却是欢天喜地。 真假千金好啊,真假千金妙! 第112章 她真是没一次冤枉了永寧侯 上京。 永寧侯府。 听梧院。 裴桑枝低垂著眼睫,凝视著案几上那方莹润如玉的小罐,一缕若有似无的幽香縈绕鼻尖,心下嗤笑不已。 她真是没一次冤枉了永寧侯。 永寧侯和她,真不愧是父女。 她满腹算计满心仇恨,永寧侯亦是狠辣阴险。 心念百转千回,面上却是分毫不显,而是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疑惑,含笑温声问道:“父亲,这是何物?” 永寧侯神色自若,面上不见半分愧色,反倒摆出一副慈父姿態,温言笑道:“此乃为父依照裴惊鹤早年所留秘方,特请杏林名医精心调製的养顏圣品。莫说是寻常脂粉,便是宫里头那些御用药膏,怕也难及其十之一二。” “裴惊鹤曾言,此物兼具祛疤、美白、养肤三效,实乃世间罕有的珍品。” “虽说为父与他父子缘薄,平素也谈不上什么情分。但论及医术造诣,却不得不承认此子有得天独厚的资质,那些钻研了一辈子岐黄之术的老太医们,在他这般年纪时,怕是连他一半的成就都难以企及。” “你也知道的,当年荣国公体內先天所带的奇毒,便是由他亲手化解;淮南水患后爆发的时疫,亦是经他妙手回春。” “既是出自他之口的“珍品”二字,想来定非凡品。” 裴桑枝失声低呼:“如此稀世珍品,女儿用了实在暴殄天物。”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后宫嬪妃们日夜期盼圣眷隆宠,对容貌保养尤为用心。依女儿之见,不如將这罐难得一见的养顏膏进献给与侯府交好的贵人。贵人若因此更得圣心,想来定会念及侯府的这份心意,届时自会有所回报。” 永寧侯面上的慈爱之色几乎要维持不住。 进献宫中? 他莫不是嫌命太长了。 此事若闹將开来,莫说是侯府爵位,便是清玉大长公主的赫赫功勋,也保不住他项上人头。 裴桑枝该不会是察觉到什么端倪了吧? 然而无论他如何打量,裴桑枝眼中闪烁的只有纯粹的惊喜与毫不掩饰的真诚。 永寧侯稳下心神,故作为难道:“桑枝,你有所不知,永寧侯府世代列侯,是上京城难得一见的老牌勛贵,这百余年来姻亲故旧盘根错节,与各府各院都有著千丝万缕的往来。” “这养顏膏所用药材皆是珍品,炮製工序更是繁琐异常。若是要供给与侯府有旧的各宫娘娘,实在是力有不逮啊。” 永寧侯神色愈发凝重,“宫中之事最讲究个分寸。若是贸然进献,难免有亲疏远近、厚此薄彼之嫌。一个不慎,非但不能结好,反倒可能给侯府招来无妄之灾。” “再者说,在为父看来,你比宫里头那些金枝玉叶的娘娘们更能为侯府谋前程。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终究不如自家人来得可靠。” “这些年你在外头吃了这么多苦,遭了这么多罪,若想谋桩体面的亲事,总得先把身子將养好才是。” “桑枝,莫要再推辞了。为父只盼你日后青云直上时,能念著侯府的栽培之恩,如此为父的这番苦心便不算白费。” 裴桑枝:她可真是太感动了。 “父亲如此厚待女儿,女儿心中既感念万分,又不禁羞愧难当。” “往日种种,皆是女儿不孝,言语行止间多有衝撞冒犯,实在愧对父亲慈爱。从今往后,女儿定当痛改前非,恪尽孝道,以报父亲养育之恩。” 永寧侯乍舌:这倒是意外之喜。 他也真是受够了被裴桑枝夹枪带棒的刻薄话。 “不妨事。” 永寧侯將小玉罐往前推了推,慈爱道:“你先试试这养顏膏。” 他定要亲眼瞧著裴桑枝將那养顏膏抹上,方能真正安心。不怪他杯弓蛇影,多思多疑,实在是裴桑枝太让他忌惮了。 裴桑枝黛眉微蹙,讶然道:“当著父亲的面吗?” “这......” “这般行事,怕是於礼不合。“ “女儿的伤痕大多在后背,李尚仪教导闺训时曾言,女子大后当避父兄……” 永寧侯目光微垂,落在裴桑枝长袖掩映下的那双粗糙的手上,只见掌心布满厚茧,指节处还留著几道细小的伤痕。 抬手指了指:“就在这手上试试吧。” 试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试了。 裴桑枝指尖轻抚玉罐边缘,眼波流转间似有深意:“看来,这养顏膏当真稀罕得紧,女儿回府后倒还是头一回见父亲这般紧张呢。” 永寧侯闻言心头一紧,呼吸骤然乱了方寸,强自压下翻涌的心绪,故作从容道:“为父这些年亏欠你良多,总想著要多上些心......”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著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能弥补一分是一分罢。” “桑枝是不愿试吗?” 裴桑枝恍若未觉,笑靨如:“父亲如此殷殷相嘱咐,女儿自是要如父亲之意的。” 话音落下,裴桑枝素手轻抬,执起托盘里的小玉匙,在玉罐里颳了薄薄一层养顏膏,神色如常地轻轻涂抹在左手的掌心,漫不经心道:“膏体温润如玉,触之温凉相宜,还有一股子沁人心脾的幽香。” “似是雪中寒梅混著晨露的清气。” “父亲为此想必费了不少心思。” 永寧侯见状,心中悬著的大石终於落地,眉宇间的笑意愈发真切,连腰背都不自觉地挺直了几分:“好用便好。” “为父尚有要务在身,不便在听梧院久留。“ “日后若名医再制出这养顏膏,为父定第一时间给你送来。” 裴桑枝勾唇:“要务?” “是陛下息了怒,圣心迴转,重新给父亲安排了差事吗?” 永寧侯面上的笑意驀地一僵。 暗自咬牙,裴桑枝这张嘴,有时当真不如闭著的好! “长辈的事情,你少置喙。”永寧侯瓮声瓮气道。 裴桑枝:瞧瞧,瞧瞧,阴谋得逞,这底气瞬间就足了。 “恭送父亲。” 永寧侯冷哼一声,袍袖一甩,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裴桑枝朝拾翠投去个视线,拾翠頷首,推门而出,屏息凝神,环顾四周,確认无虞后,方折返室內。 低声道:“姑娘放心,四下无人窥视。” 而后,从腰间的鹿皮挎包里掏出柔软绵实的指套戴上,而后小心翼翼的覆上裴桑枝的双手,先后缓缓撕扯下两张人皮似的膜布,谨慎的放置在木匣里。 又寻来皇镜司司医特製的药水,替裴桑枝仔仔细细將双手清洗了个遍。 “姑娘,可要奴婢去处理了这罐毒药膏?” 裴桑枝擦拭了指间的水珠,摇头道:“就这么扔了,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 “他既亲自下毒,想必是极隱秘的奇毒。” “寻常大夫,怕是连毒性都验不出来。” 拾翠:“交给奴婢。” 裴桑枝:“刮一层,小心验。” “验不验的出结果都无妨,安心为上。” “剩下的放好,咱们的裴四公子不是总爱新伤加旧伤的前来装可怜,下回就勉为其难的施捨给他吧。” “若他毒发,我自然也就知道毒性和症状了。” 肥水不流外人田。 永寧侯的拳拳慈父之心,总不能白费了。 第113章 也匀出一些给三公子吧 裴桑枝转过头来,从窗牖斜射进的阳光正好铺在她半边脸上,眉眼弯弯,似是在笑。 未被阳光眷顾的半边面容却隱在阴影里,那只眼眸如同被雨水浸透的寒潭,幽幽地泛著冷意。 像是一只索命的冤魂。 然而,侍立在她身旁的眾人,无论是荣妄遣来的拾翠、霜序,亦或是她亲手收服的素华,个个神色如常,不见半分惧色。 拾翠有条不紊地收拾著小玉罐和沾了毒膏的膜布,霜序支起雕窗牖的瞬间,裹挟著寒梅清冽的西北风便迫不及待地涌入,將室內浊气一扫而空。 而素华则是跃跃欲试地试探著提议:“姑娘,奴婢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裴桑枝失笑:“讲。” 素华一派古道热肠的模样,脱口而出道:“三公子裴临慕在书院里惯爱推推搡搡或是使些拳脚功夫,想来难免会多多少少带点儿伤,四公子和三公子兄友弟恭,想来定是愿意將养顏祛疤的珍品匀出一些给三公子的。” “姑娘乃君子,君子成人之美,急人所急。” 裴桑枝覷了素华一眼:“你提醒的很是及时。” 她知道,素华恨极了裴临慕,此提议裹挟著无从掩饰的私心。 而素华,也没有想过遮掩。 素华“扑通”一声跪伏在地,声音哽咽道:“奴婢叩谢姑娘大恩。”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叩谢姑娘不计较她的私心作祟。 裴桑枝幽幽地嘆了口气,伸手虚扶了素华一把:“不必如此,起来说话。” “我说过的,只要你忠心不二,我自会护得你姐弟二人一世长安。” “这承诺永远作数。” “我对自己人,都很宽容的。” 素华破涕为笑,忙拭去眼角泪痕,站起身来,恭恭敬敬道:“姑娘,奴婢去为您备些吃食。” 裴桑枝頷首:“去吧。” 旋即,视线落在霜序身上,淡声道:“明灵院的情况如何了?” 霜序福身一礼,轻声道:“回姑娘的话,明面上永寧侯只留了个年过半百的哑仆照看裴谨澄。可奴婢暗中留心观察,几番试探,那明灵院外的的確確另有人隱在暗处把守。” “虽不及駙马爷赐下的夜鴞和夜刃,也不及奴婢和拾翠,但也算得上是身手利落的练家子。” 裴桑枝眉目微敛,眼底掠过嘲弄的神色。 永寧侯是將裴谨澄视作弃子,却也惦念著血脉相连的父子情分。 当然,对她的怀疑也从未减弱。 那些护卫,与其说是在监视裴谨澄有没有口出狂言,倒不如说是在保护裴谨澄,免得遭了她的毒手。 永寧侯倒也有些许慈父之心。 裴桑枝嗤笑一声。 “既然如此,暂且留他一条性命。” “这份手足相残的“厚礼”,还是该让与他血脉相连的裴临慕亲自来送。” 若说裴谨澄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裴临允是莽撞无知的炮仗,那么裴临慕便是彻里彻外、从骨子里透出暴戾的豺狼。 看似是侯府三子里耳濡目染圣贤书和墨香最多的人,实则是行事最为荤素不忌,圣贤典籍於他不过是一层华丽外衣,內里是个毫无是非观念的恶徒。 永寧侯对裴临慕一度寄予厚望,盲目地相信裴临慕有读书科举的天赋,为此,侯爷不遗余力地为其铺路搭桥。先是不惜重金將裴临慕送入大乾首屈一指的书院,更费尽心机地搜罗奇珍异宝,暗中打点清流名士、当世大儒,只为替其博得几分声名。 自以为裴临慕在书院是奋发上进,却不知裴临慕乾的儘是些拉帮结派、恃强凌弱,又龙阳断袖的种种不堪事。 这样的人一旦有机会尝到坐享其成的甜头,不用日日夜夜在书院装模作样的苦熬就能平步青云,只需稍稍鼓动一番,让他意识到永寧侯並没有彻底对裴谨澄死心,那么他就会迫不及待的亲手剷除最大的威胁。 报仇嘛,也没必要总让自己双手血淋淋的。 很多时候,善假於物,让他们自相残杀也未尝不可。 电光石火间,裴桑枝的心念已经百转千回,心下有了盘算后,便不动声色敛起思绪,话锋轻巧一转:“成尚书近日可有什么趣闻軼事?这般晴好的日子,总该有些新鲜话头才是。” 霜序绘声绘色地描述著成家给裴明珠的下马威。 僕婢的折磨刁难,成尚书夫妇的冷漠凉薄,成景翊的默不作声。 这般阵仗,哪是抬身家清白的妾室,分明像是给勾栏里买来的粉头立规矩。 裴桑枝意味不明道:“成景翊的懦弱无能,当真叫人开眼。” 一个退而求其次,一个怯懦畏缩,这般勉强凑合的姻缘,竟被上京百姓交口称讚,奉为天造地设的金玉良缘,何其可笑! 想来,裴明珠能对被捨弃、被刁难、被羞辱、被搓磨感同身受了吧。 报仇雪耻,本该这般才算痛快。 杀人不过头点地,若只图个速战速决,反倒让仇人死得太轻省了。 霜序踌躇片刻,轻声道:“姑娘容稟,奴婢思来想去,总觉得成府这番安排透著几分蹊蹺。虽说也可能是奴婢多心……” 裴桑枝纤指轻抬,在霜序额间一点,唇角漾开一抹浅笑:“你何曾多心?” “成府这般作践裴春草,桩桩件件都是算计。一则要磨去她的稜角,好让她明白以色侍人的妾室原就该是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往后在深宅里,只能靠著夫君的恩宠过活。” 话音微顿,裴桑枝忽地轻笑出声,声音清凌凌,“至於这二则……” “可不就是做给我看的。” “想必成尚书早已察觉我的恨意,这才刻意示好,盼我能投桃报李,至少给成景翊几分好脸色,若能识相地应下这门亲事,自然再好不过。” “否则,成府后院的私密消息,岂会这般轻易被你探得?” 就是不知,这成尚书的手段会一直迂迴温吞,还是终究要来个先礼后兵。 霜序不假思索:“成景翊什么东西,他也配?” 说句不客气的话,成景翊连国公爷的脚趾盖都比不上! 更不配姑娘笑脸相迎! 裴桑枝一本正经附和:“是的,他不配。” 霜序在心底默默补充了句:“国公爷最配。” 旋即,方开口道:“姑娘可有应对之策?” 裴桑枝神色从容,指尖轻叩案几,不慌不忙道:“莫急。” “成府这盘棋,可不止成尚书父子两个执子人。” “至於裴春草与成景翊那些风月爱恨,不必再报。但那位成三爷的公子的动向,需得多加留意。” “倘若他抵京,再告知於我。” 第114章 活色生香的自荐枕席 细细想来,成景淮所谓的倾慕非但没给她带来半分好处,反倒成了他人讥讽的由头,平白让她多受了许多冷眼与奚落。 而成景淮自己也满腹委屈,只道是满腔热忱却贴了冷麵,她又落得个不识抬举的埋怨。 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傲慢,她看的真真的。 不管成景淮去而復返是不是想通了要弃救命之恩的农女,要攀永寧侯府千金这根高枝儿,她都会坐实了是,不给成景淮剖白心跡,自辩诉衷情的余地。 届时,背信弃义又嫌贫爱富的人,有什么资格要求再续前缘呢。 想起成景淮,裴桑枝的心便如沉在寒潭底的石头,又冷又硬。 蹙了蹙眉,索性將那些不虞都拋开。 倒不如想想那浓艷独绝的荣妄。 这念头才起,心尖上便像偎了个手炉,暖意渐渐晕开。 裴桑枝的思绪,又一次不受控制的飘回了那个漫山风雪的日子。 荣妄慵懒的倚在沉香步輦,她跪伏在地。 一上一下,云泥之別。 一尊一卑,天渊之隔。 可当荣妄垂眸时,那双映著雪光的眼眸里既无居高临下的鄙夷,亦无矫饰的怜悯。目光乾净的如破开阴云飞雪的冬阳,连多日不化的山雪都映得明亮起来。 她想,她是信一眼万年这个词的。 然,想与荣妄举案齐眉、白首偕老不是件易事。 婚嫁婚嫁,从不是简单的两个人的事情。 甚至,不只是两个家族的事情,更是牵扯著无数盘根错节的利害关係。 唯独裴駙马心思澄明,竟真信了她信手勾勒的愿景,天真地以为只要確定了荣妄的心意,只要两情相悦,荣裴两府便可成就秦晋之好。 荣妄的每一座靠山,都是她不得不面对的考验。 宫闕深处执掌乾坤、威加海內的九五之尊…… 昔日辅佐元初帝的凤阁舍人,而今恩宠加身的荣国公府老夫人…… 就连那受永荣、元初两帝敕封的作为大乾皇家道观的玄鹤观…… 数不清。 元初帝给荣妄留下的遗泽多的根本数不清。 裴桑枝幽幽嘆了口气。 总要越过山,將荣妄揽下。 霜序並未察觉裴桑枝的思绪已飘至九霄云外,轻声探问道:“姑娘,您在想什么呢?” 裴桑枝眸光微敛:“想敲敲木鱼。” 一边懺悔。 一边祈祷。 霜序愕然:敲木鱼? 豆蔻年华,敲哪门子木鱼。 若是敲著敲著信佛了,开始清心寡欲,如江夏黄大姑娘一心想皈依佛门修行参禪,该如何是好。 於是,霜序匆忙与拾翠交换了一个眼神。 拾翠心领神会:“姑娘,您別敲木鱼了,您敲奴婢吧。” 裴桑枝嘴角微微抽搐,神情一言难尽。 拾翠真的是正经人吗? 拾翠:“姑娘,奴婢真的正经人。” 那厢。 永寧侯眉飞色舞,衣袂翻飞,眼角笑纹如摺扇般层层舒展,整个人都透著掩不住的喜气。 薑还是老的辣。 裴桑枝虽心思縝密、工於心计,终究年岁尚浅,见识阅歷都差著火候,且眼皮子浅的紧。 他只需略施小计,裴桑枝就毫无所觉地上鉤了。 待裴桑枝用完了那一小玉罐的养顏膏,他就能重振父纲,好好教教裴桑枝何为为人子女的孝顺和本分。 终於无惊无险地將裴桑枝攥在手里了。 从此以后,裴桑枝便如同他手中的纸鳶,纵使乘风直上九霄,那根细细的丝线,终究牵在他指间,永远都受他所控。 这真的是这段时间以来,最大的好消息。 可偏偏,这满腔的雀跃与欢欣,只能在心底暗自翻涌,无处倾诉。 莫名有些理解锦衣夜行的无奈和憋屈。 “来人,速备酒菜!” 永寧侯大步流星踏入院中,锦袍未及换下便扬声吩咐,又忽而想起什么似的,眉峰一挑:“取仅剩那坛百年陈酿来!” “再唤府上豢养的歌女舞姬前来助兴。” 必须得好好庆祝庆祝。 “侯爷……”亲信小心翼翼地凑近,压低声音提醒道,“您忘了陛下口諭吗?” “陛下命您闭门思过,静观后效……” “这般载歌载舞地庆贺,若是传到御前……” 这辈子都別想著被起復授官,安排差事了。 永寧侯闻言一怔,旋即面色一白。 是他得意忘形了。 这段时日以来被裴桑枝处处掣肘,动輒挤兑的日子实在不堪回首。不仅將他压製得喘不过气,更是三番五次指著他的鼻子骂他。 如今好不容易算计得手,竟一时忘乎所以,只顾著要一吐胸中鬱结多日的怨气,只想著酣畅淋漓的痛快一番。 险些酿成大错。 永寧侯眼神闪烁,暗忖裴桑枝是不是克他。 “你说的在理。” 话音落下,顺手从身旁的木匣里抓了把碎银子,“哗啦”一声撒在桌上:“赏你的!” “拿去吃茶听曲吧。” “对了,热一壶酒送来书房,莫要惊动旁人。” 亲信闻言如蒙大赦,连忙躬身行礼,声音里透著感激:“小的谢侯爷赏赐。” 隨后,拾起银子,恭恭敬敬的退下。 短短片刻,便去而復返。 清冽的酒香在书房里氤氳开来,丝丝缕缕縈绕不散。 永寧侯一连饮了几盅,却觉得舌尖发涩,喉间寡淡,没滋没味的紧。 庆贺都得偷偷摸摸! 索性將酒盏一推,末了直接拎起酒壶,仰头便灌,发出咕咚咕咚的闷响。 酒气上涌,永寧侯头脑发昏,身体有些发热,昏昏沉沉地撕扯下外袍,倒在软榻上睡了过去。 紧闔的书房门不知何时被轻轻推开,身著一袭柔美粉裳的年轻女子缓步入內。寒风拂过罗裳,勾勒出曼妙曲线。 粉裳女子轻挑衣带,薄衫委地,旋即如受惊的雏鸟般瑟缩著偎入永寧侯的臂弯。 永寧侯毫无所觉。 粉裳女子微微顰眉,將涂满口脂的红唇印在了永寧侯的面颊、脖颈。 见永寧侯依旧沉睡不醒,她手指微颤,缓缓解开了永寧侯的中衣系带。 衣衫凌乱,便显得活色生香。 …… 听梧院。 “你说什么?” “庄氏贴身嬤嬤的女儿萱草进了永寧侯的书房便再未出来?”裴桑枝倏然直起身子,失声反问。 霜序微微頷首,轻声道:“夜鴞说那萱草今日著实精心装扮了一番。髮髻梳得玲瓏別致,妆容描画得清丽秀雅,连身上衣裙都是用上好的云锦裁製而成。” “她假借侯夫人病重高热、昏迷不醒为由,谎称是来求永寧侯前去探望,这才骗过了守院护卫,得以混入院中。” 裴桑枝:“自荐枕席为真。” 到底是萱草自己生了背主之心,甘愿委身永寧侯为妾?还是庄氏听闻折损了一双儿女后,终於按捺不住,推出心腹上位,好在永寧侯枕边煽风点火? 她更倾向於后者。 第115章 见招拆招,不落下风 “府上豢养著一对双生舞姬,名云裳和絳仙,生得极是妖嬈,眼尾缀著一点殷红的胭脂痣。” “早前,永寧侯为攀附权贵,私底下屡次將这对舞姬赠予上峰狎玩取乐。” “二人不过三两载就损了根基,落得个病骨支离的下场,永寧侯见其再无用处,便如弃敝履,任其自生自灭。” “若无良医悉心调养,只怕她们撑不过多少时日,便要香消玉殞了。” “与其做个任人褻玩、隨意丟弃的玩物,不若去侍奉永寧侯,倒还能得个衣食无忧。” “若时运不济,便只能做个通房丫头。” “若得上天垂怜,或许能挣个姨娘名分。” “霜序啊,这般绝色若就此零落成泥,姑娘我实在不忍。” “你与夜鴞便替我行这一桩善事吧。” 无论是做通房丫鬟,还是当姨娘,总比寂静无声死在那座荒僻的院落里强。 到底算是一条生路。 “一枝独秀岂成春色?万紫千红方为胜景。总不好让庄氏和萱草独占这满园芳菲。” 霜序頷首应下:“奴婢明白了。” 一语毕,霜序匆匆离开。 姑娘此举,既给了几乎九死一生的姐妹舞姬活路,也让萱草这枚棋变成了废子。 反正已经够乱了,那还不如直接乱成一锅粥呢。 捧著热气裊裊,喷香扑鼻糕点、小食的素华满眼惊疑,暗忖,偌大的永寧侯府內,是不是根本没有姑娘不知道的事情。 那对姐妹舞姬,连她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更莫说那些悲惨又令人唏嘘的遭遇了。 跟著这样的主子,实在是太有安全感了。 “姑娘,你尝尝味儿。”素华狗腿又真诚地笑著。 …… 萱草看著身著单薄香艷的衣裙的舞姬,一头雾水。 这…… 这是什么情况。 云裳莲步轻移,对著缩在永寧侯怀里的萱草盈盈一福,朱唇轻启间吐露的嗓音娇软甜腻,偏又带著勾人心魄的媚意:“萱草姑娘,夫人忧心你是个青瓜蛋子难成事,特意吩咐我们姐妹前来相助。” “毕竟,人多才好办事呢。” 絳仙亦不甘落后,凤目在萱草与永寧侯之间来回打量,忽而掩唇轻笑:“瞧这情形,萱草姑娘怕是未能如愿呢。” “既如此,还不快些让开?莫要占著茅坑不拉屎,坏了夫人的计划。” “好好学著点儿,这都是你以后谋生的本事。” 萱草更茫然无措了。 难道夫人竟做了两手准备吗? 更令她诧异的是,选中的偏偏是两位韶华渐逝的舞姬。 云裳见萱草神色怔忡,迟迟未有动作,不由轻嘆一声,柔声劝道:“絳仙,莫要再爭了。这软榻虽不甚宽,却也容得下我们四人同行。” 萱草闻言,大惊失色,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一下躥了起来,缩在了软塌一角。 她…… 她还是个黄大闺女啊。 何曾经歷过这般孟浪之事?这般突如其来的刺激,教她如何承受得起? 絳仙不耐地蹙蹙眉:“轻声些,若是惊醒了侯爷,让你吃不了兜著走。” 隨后,与云裳对视一眼,彼此会意,同时抬手褪去了舞衣,一前一后,躺了下来,又低声催促萱草:“还愣著做什么?” “怎么?夫人派你来,是专程看我们演这齣活春宫的么?” 萱草窝窝囊囊,瑟缩道:“没有我的位置了。” 这阵仗,她是真的有些怕了。 夫人说,她只需衣衫不整地与侯爷同榻而眠,待被人撞破后,夫人自会说服侯爷纳她为姨娘。 从此往后,锦衣玉食不在话下。 她要做的,不过是在侯爷枕边吹吹风,时不时给五姑娘上上眼药,让侯爷厌弃了五姑娘罢了。 但,夫人可没说…… 云裳和絳仙可容不得萱草退缩。 她们还需要萱草做掩护,做护身符呢。 云裳微微仰首,將染著异香的口脂轻轻蹭在永寧侯的唇畔鼻尖,絳仙则乾脆利落地一把拽过萱草的手腕。 她们的身体早就被各种污浊的助兴药醃透了。 但,永寧侯和萱草不一样。 稍稍一些,便足以让他们动情。 剎那间,书房里,不堪入目。 庄氏安排的裴氏旁支子弟闯进书房,瞬间凌乱了。 简直有辱斯文! 难怪永寧侯府遭陛下严词呵斥。 这是百年侯府,不是街柳巷。 刺骨的寒风自洞开的门扉长驱直入,裹挟著冬夜的凛冽,如刀般割过永寧侯裸露的肌肤。 寒意渗入,將永寧侯从情慾的迷梦中一寸寸剥离,神智渐渐清明起来。 尖叫声响起。 此起彼伏。 永寧侯傻眼了。 莫不是他酒酣之际,又宣了舞姬前来献舞助酒兴? …… 折兰院。 庄氏头上戴著抹额,面容憔悴蜡黄,三分真病,七分做作。 这些日子她过得著实煎熬。 每日粗茶淡饭,不见荤腥,还要强撑著愤恨,日日抄写《女则》《女诫》。 她最寄予厚望的长子被夺了世子之位,娇宠的幼女竟被送去成府做了妾室。 她怎么能不急! 她怎么能不恨! 若不儘快想出应对之策,这侯府后院怕是要尽数落入裴桑枝的掌控之中了。 “宣草成事了吗?” 庄氏覷了眼身侧侍立的胡嬤嬤,语气里难得的染了几分喜意。 胡嬤嬤恭声道:“回夫人,老奴亲眼所见,约莫两刻钟前萱草那丫头进了侯爷的书房。这会子还未见被撵出来,想来……该是成了。” 庄氏眼睛亮了亮,装模作样道:“我不会亏待你们母女的。” 胡嬤嬤:“为夫人分忧解劳,是萱草几世修来的福分。” “永寧侯府乃百年勛贵之家,若非夫人垂怜抬举,萱草这般微贱之人,哪能有这般天大的造化侍奉侯爷。” “该是老奴母女叩谢夫人的大恩大德。” 毫不夸张地说,上京城中不知有多少根基浅薄的小官,削尖了脑袋想把庶女送进侯府后院为妾,只为攀上永寧侯府这棵参天大树。 更何况,萱草不过是个奴婢出身。 上看下看横看竖看,这桩婚事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任谁都要道一声祖坟冒青烟,绝对是个打著灯笼都难寻的好去处。 侯爷能做萱草的爹的年纪,是侯爷唯一的不足。 但,也只有这点不足。 她乐见其成。 萱草也是欢天喜地。 若是萱草能再侥倖生下一儿半女,那才是真正的脱胎换骨,一飞冲天了。 庄氏察觉到胡嬤嬤话语间掩饰不住的雀跃,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讥誚。 第116章 您还记得,先头那位夫人吗 卑贱之人,就是如此的浅薄。 隨隨便便丟一块儿骨头,尾巴就摇得欢实,根本停不下来。 一个奴婢出身的妾,最是好拿捏。 “你我主僕这么多年了,还用得著说客套话吗?有什么好事,肯定先紧著你来。” “你且去外头守著,若有什么动静,速来报我。” 她正好能趁此机会,以收拾烂摊子,给侯爷纳妾解除禁足。 新进门的姨娘得给她这个主母敬茶请安。 退一万步讲,即便侯爷不抬萱草为妾,那幸了她贴身嬤嬤的亲生闺女,总要给她交代和补偿。 胡嬤嬤闻言,脸上笑的菊似的,连声应道:“哎哟,老奴这就去,这就去!” 边说边拢了拢鬢角,脚步轻快地往外走,临到门口又转身福了一礼,眼角眉梢都带著喜色:“夫人且安心等著,保管给您带回天大的好消息来。” 一个自以为胜券在握,一切尽在掌握。 一个又以为天上掉馅饼,不偏不倚砸在她头上。 庄氏掩去心底的算计,幽幽道:“去吧。” 一刻钟后,胡嬤嬤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她面如死灰,浑身颤抖如筛糠,连滚带爬地扑到庄氏跟前,声音抖得不成调子:“夫人……” “出、出大事了!” “出大事了!” “完了!” “全完了!” 旁人不知云裳和絳仙那几载人尽可夫的经歷,她作为侯夫人的贴身嬤嬤,却是再清楚不过的。 甚至连青楼妓子都不如。 萱草与那对姐妹舞姬,一併伺候侯爷,侯爷还会接纳萱草吗? 胡嬤嬤只觉眼前一黑又一黑。 天塌了! 天塌了! 庄氏轻轻蹙眉,神色淡然地缓声道:“且莫心急,你且细细道来。” 这般情形,原也在她筹算之中。 胡嬤嬤颤著声儿道:“夫人,侯爷的书房里头,不止......” “不止萱草一人。” “这话怎么说?”庄氏一时怔住。 胡嬤嬤把心一横:“云裳和絳仙那两个舞姬,也都......也都伺候过侯爷了。” “您可要给老奴和萱草做主啊。” 庄氏闻言身形一滯,瞳孔骤然收缩,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颤抖的声音:“云裳和絳仙?” “她们不是早就被囚在西北角那个荒院里等死了吗?” 其实,当年云裳与絳仙初入侯府为舞姬时,正值豆蔻年华,清白之身犹在。 侯爷初见这对姐妹的妖嬈美貌时,曾动过几分旖旎心思,也想过收用做通房丫鬟。 但,她出手了。 她先是威逼利诱,迫使云裳与絳仙签下死契,继而蛊惑侯爷,寻来青楼鴇母將二人调教为府中家妓。 在可观的利益和人脉面前,侯爷几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明明二人多次墮胎元气大伤,命不久矣,怎么就突然跳出来兴风作浪,坏她好事了! 庄氏恨的直咬牙。 是不是又是裴桑枝! 但,说不通啊。 “老奴也不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 “可侯爷已经查到,有下人给夫人您递过消息。” “老奴赶回折兰院报信时,侯爷已命人备好了刑具,准备对萱草用刑。” “你知道的,萱草伺候侯爷前,是个如假包换的黄大闺女,这点做不得假。” 胡嬤嬤声泪俱下地哀求著。 庄氏心急如焚。 所以,裴氏旁枝的子弟撞破的是…… 此时此刻,庄氏甚至有些不敢想像那个画面。 “本夫人千叮嚀万嘱咐,將一切都安排的是顺理成章,又再三告诫萱草务要见机行事,切莫教那富贵荣华迷了心窍。” “她呢?” “为了生米煮成熟饭,把荣华富贵收入囊中,竟由著侯爷胡闹。” “谁家清清白白的姑娘像她那么不知羞耻!” 四人行! 胡嬤嬤:“夫人,萱草是老奴的命根子,你得救救萱草啊。” 庄氏深吸了一口气:“救?” “如何救!” 难不成她自己出去承受侯爷的怒火,保下区区贱婢吗? 胡嬤嬤如坠冰窖,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她颤抖著嘴唇,却说不出一个字。 那可是...... 那可是她含辛茹苦养大的萱草啊,是她这辈子唯一的骨血,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牵掛。 如若萱草死在侯爷的大刑之下,那她还有什么指望和盼头。 “夫人。” “您还记得,先头那位夫人吗?”胡嬤嬤抬起头,直视著庄氏,决绝道。 庄氏的心猛地一跳,恶狠狠地瞪了胡嬤嬤一眼:“你是在威胁我?” 胡嬤嬤顛三倒四:“老奴不敢。” “老奴这条命早就是夫人的了,与夫人本就是一根藤上结的瓜。萱草是老奴的软肋,只求夫人能救萱草一命。” “老奴这一辈子都不会背叛夫人的。” 庄氏一字一顿:“若我不救,你当如何!” 胡嬤嬤语塞,只一味地磕头:“求夫人救救萱草。” “求夫人救救萱草。” 庄氏眸色森寒,声音似淬了冰:“那些陈年旧事,你最好烂在肚子里,再带进棺材里。若敢泄露半句……” “莫说是你,便是你父母兄弟、公婆叔侄,一个都別想活。侯爷的雷霆之怒,不是你们这等螻蚁能承受的。” “你若不想做你全家的罪人,就好自为之!” “別忘了,你的手上也沾著血。” 胡嬤嬤磕头的动作顿住了:“老奴罪孽深重,手上血跡斑斑,但萱草是无辜的,她没有害过人性命。” 庄氏压低声音:“是还没来得及!” “从她欢天喜地答应做妾那一刻,你就该知道她是我除掉裴桑枝的一把好刀!” “侯爷不是那种任我摆布的人,今日闹到这般田地,侯爷丟了大脸,总要有人背锅。” “你死,萱草活。” 敢威胁她,那便去死吧。 胡嬤嬤怔怔地跪在地上:“老奴该如何相信夫人会善待萱草。” “砰”一声巨响,房门被狠狠踹开,震得门框簌簌作响。 永寧侯跨过门槛,脚步虚浮得像是踩在上。 面颊泛著不正常的潮红,连眼白都爬满血丝,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什么陈年旧事!” 身后,三个身影齐刷刷地跪成一排。 庄氏与胡嬤嬤面色骤变,心头俱是一颤。 侯爷他…… 他究竟听到了多少? 方才分明还在准备要对萱草动刑,怎会来得这般快? 萱草:云裳和絳仙都供了,她还遭那份罪做甚! 背靠大树好乘凉。 有夫人保她,她又何必死撑。 古往今来,主母为夫君纳妾,乃天经地义之事。 虽说,出了些意外。 但,终归是伺候侯爷,大差不差。 第117章 只得眼睁睁看著先夫人受辱 萱草全然不知庄氏的真实用意,亦无从知晓当年种种恶事的真相。因此,她的想法格外单纯,只道是永寧侯一时难以承受方才那般刺激所致。 房门里,永寧侯和庄氏对峙,胡嬤嬤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房门外,萱草左看看,右看看,已期从云裳和絳仙脸上捕捉到讯息。 “怎么,还要本侯再问第二遍不成?”永寧侯怒目圆睁,额角青筋暴起,抬脚便朝胡嬤嬤狠狠踹去。 奈何,这一脚竟踹了个空,反倒因用力过猛,整个人踉蹌著向前栽去。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永寧侯顿时脸色煞白,捂著后腰直不起身来。 终究是精疲力尽,有些强弩之末了。 庄氏见状惊呼一声,慌忙上前搀扶:“侯爷当心!” 永寧侯面色铁青,狠狠剜了庄氏一眼,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这就是你干的好事!” 天知道,他酒意消散后,看到那副不堪入目的糜乱场景,只觉一股热血直衝脑门,恨不得眼皮一翻,当场昏死过去才好。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com】 那张不算宽敞的软榻上,四具白生生的身体如藤蔓般无章无序的纠缠著,凌乱地铺陈在早已皱褶不堪的綾绸上。 躺在他身边的,要么折兰院里端茶倒水的奴婢,要么就是名为舞姬实为人尽可夫的家妓。 书房门口,站著的是旁支里他素来器重的后生。 那后生面色煞白,瞪圆了双眼直勾勾地望著他,嘴唇不住地颤抖。 忽然间,又猛地一个转身,踉蹌著扑向廊柱,弓著身子剧烈地乾呕起来, 每一声乾呕,都像是在说著噁心。 他的脸是真的丟尽了! 他手忙脚乱地披上衣袍,草草系好衣带,又威逼利诱地堵住了旁支子弟的嘴,这才阴沉著脸开始审问跪在堂下的萱草三人。 云裳和絳仙有问必答,供认不讳时,他尚怀疑是有人做局,刻意陷害庄氏。 岂料,庄氏贴身嬤嬤的独女,萱草的供述之辞,竟与云裳等人所言如出一辙,毫无二致。 谁都有可能背叛庄氏。 但,胡嬤嬤不会。 胡嬤嬤的女儿隨母志,也就自然死忠於庄氏了。 所以,就是庄氏暗中买通了在书房伺候的下人,得知他酒后微醺,便起了心思,欲將精心挑选的女子悄悄送至他的床榻之上,供他取乐,博他欢喜。 如此心思,在高门大户之间最是寻常。 他能理解。 他不能理解的是,庄氏不贤惠则已,一贤惠惊人。 一送送仨! 是真的不担心他醉酒荒唐,不知节制的死在榻上。 他怒气冲冲地疾步而来,欲厉声质问,却意外撞见庄氏与胡嬤嬤这对素来和睦的主僕竟撕破了脸皮。 往日敦厚忠心的胡嬤嬤出言威胁,端庄持重的庄氏也失了体统,两人恶语相向,活脱脱演了一出主僕反目的好戏。 他敏锐地嗅出了所谓的陈年旧事不寻常。 庄氏:…… 眼下的场景,她委实有些百口莫辩。 索性搀扶著永寧侯坐定后,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道:“侯爷,求您容妾身私下稟告。妾身这条贱命死不足惜,只求给儿女们留些体面。若因妾身之故,让临允、临慕和桑枝在上京城抬不起头来,妾身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啊。” “如今谨澄和明珠的前程已然毁於一旦,但,其余三个孩子,妾身总该为他们考虑一二。” “妾身坦言相告后,侯爷要杀要剐,亦或者要妾身病逝,妾身都绝无怨言,唯求侯爷垂怜,莫要一封休书断绝夫妻情分,更求侯爷宽宥,莫要迁怒於无辜孩儿们。” 说到此处,庄氏再也抑制不住,伏地啜泣起来。 永寧侯听闻桑枝二字,心头的怒火滯了滯。 是啊。 他马上就能將桑枝打磨成最趁手、最完美,也最温顺的棋子了,绝不能有任何差错,毁了桑枝攀高枝的机缘。 思及此,永寧侯眸光一沉,冷声喝道:“除胡嬤嬤外,所有人即刻退出折兰院,不得有误!” 旋即,垂眼看向庄氏:“胡嬤嬤是你身边的老人,她就无需避开了吧?” 看似徵求意见,实则发號施令。 庄氏根本没有拒绝的资格。 待折兰院的下人尽数退去,永寧侯沉声道:“现在可以说了?” 庄氏的额头重重叩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侯爷明鑑,妾身罪该万死。” 永寧侯眉头紧蹙,目光扫过庄氏那张病容惨澹、泪痕交错的脸庞,心中烦躁更甚。 猛地一挥袖袍,指尖直指胡嬤嬤,厉声道:“你来稟明原委!” 省的庄氏再用一些似是而非、真假难辨的话来搪塞他。 庄氏一惊,如遭雷击,连哭都忘了。 胡嬤嬤心头猛地一颤,仿佛听见脑海中炸开一声尖锐的爆鸣。 冷汗涔涔而下。 夫人要坦白的,究竟是哪一桩陈年旧事? 这些年来,她与夫人做下的那些伤天害理的勾当,桩桩件件都够她们遭天打雷劈的。此刻隨便哪一桩被翻出来,都足以让她们万劫不復。 “本侯的话也敢装聋作哑了?” 见胡嬤嬤眼神闪烁,久久囁嚅不语。 永寧侯直接抄起案上杯盘,狠狠砸了过去。 杯盘擦著胡嬤嬤鬢角掠过,在身后漆柱上撞得粉碎,顿时碎瓷四溅。 “好个刁钻的老货!连本侯的话也敢装聋作哑了?” 胡嬤嬤抖如筛糠,颤颤巍巍地覷了庄氏一眼。 庄氏纤弱的身子微微颤抖,却挺直了脊背,那双含泪的眸子透著决然:“胡嬤嬤,你只管如实稟告侯爷。” 柔柔弱弱,却又看起来视死如归。 只见,庄氏轻抚胸口,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这些秘密在我心里埋了太久,日日如枷锁加身,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既然天意让侯爷听见了这闺中秘事,终究是瞒不住了。” “瞒不住,那便索性不瞒了。” 胡嬤嬤暗忖。 闺中秘事? 侯夫人是缩小了范围,但跟没缩小也几无二致。 侯夫人如今富贵荣华,养尊处优,莫非真当自己是个乾净人了?当年在闺中时,那些个作孽的恶事也没少做。 “侯爷,老奴交代。” 胡嬤嬤暗自思忖须臾,在诸多恶跡中反覆权衡,最终选定了这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陈年旧事,权作搪塞永寧侯的试探之词。 保命要紧。 保侯夫人的命。 保她自己和萱草的命。 “侯爷,早在您大婚之前,夫人便已对您芳心暗许。只是天意弄人,当时您与先夫人到了婚期已定的地步。” “夫人情难自抑,遂以有要事相商为由邀先夫人赴约一聚。” “谁知先夫人返家途中竟遭歹人凌辱,夫人当时为求自保,只得……” “只得眼睁睁看著先夫人受辱。” 第118章 裴惊鹤是个野种! “侯爷明鑑,那时夫人尚是闺阁少女,养在深闺不諳世事。既无拔山扛鼎之力,亦缺临危不惧之勇,这才……这才未能挺身相救。” “但,说到底,先夫人婚前失贞一事,夫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事发之时,老奴与夫人躲在一处。” “此后,夫人终日惶惶不安,既恐惧东窗事发,又深陷自责之苦。她几度想要向您坦白一切,却终究不敢开口,唯恐得了您的厌弃。” “侯爷,夫人她真的不是有意的。” “当年,她只是怀著几分好奇,想看看究竟是怎样的奇女子能让您如此倾心。” “夫人曾说,哪怕是输,也得输的清清楚楚,心服口服。” “求您看在夫人对您一往情深的份儿上,对夫人网开一面吧。” 遭歹人凌辱…… 婚前失贞…… 永寧侯的脑海里不断迴荡著这些词,脸色阴沉的似是要滴下墨来。 是。 直到大婚之夜,红烛高燃,锦帐低垂。 他才惊觉,三书六聘、八抬大轿迎进门的妻子,竟已非完璧之身。 喜烛映得满室猩红,恍若一场荒唐的笑话。 那时,正值駙马爷的母亲为駙马爷挑选嗣子的紧要关头。他既不能休妻,甚至连稍显冷淡都不行。只得强忍著吞了苍蝇般的噁心,与她假作鶼鰈情深。 渐渐地,在日復一日的相处中,他內心的芥蒂开始消融。 她举手投足间的温柔体贴,诗书礼乐上的不俗造诣,都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 仿佛,除了那段曾失身於旁人,她身上竟找不出半点瑕疵,实在是难得的贤妻良配。 但,裴惊鹤出生了。 没有足月,是早產。 他又开始怀疑,裴惊鹤是个野种! 占据了他嫡长子之名的野种,是他受尽屈辱的证据。 毕竟,谁家的早產儿似裴惊鹤一般壮实。 自那日起,休妻弃子的念头便在他心底生根发芽,只待寻个冠冕堂皇的由头,將这奇耻大辱彻底抹去。 还好,他成功了。 经年已过,他却又得知,他的髮妻失身非自轻自贱,而是横遭无妄之灾。 不过,不重要了。 “你是何时寻的她?” 他到底还是想知道裴惊鹤的身世。 庄氏和胡嬤嬤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距您大婚之期,一月有余。” 永寧侯暗自掐算著日子。 若从那一夜算起,裴惊鹤分明是足月出生的。 十之八九,裴惊鹤根本不是他的骨血。 永寧侯驀地鬆了口气。 “仅此一桩旧事?”永寧侯目光如电,在庄氏与胡嬤嬤之间来回扫视,语带深意。 庄氏頷首,喉间哽咽难言,半晌方颤声道:“单这一桩事,便似千钧磐石压在心头,让妾身喘不过气来。若再多几件,只怕妾身早已撒手人寰......” 话音未落,已是泪落连珠子。 “侯爷,妾身知道自己对不住先夫人。” “但凭侯爷处置。” 不是他的亲子便好。 永寧侯定定地注视著庄氏,似是想透过庄氏的婆娑泪眼,窥见她心底最深的秘密。 庄氏淒悽惨惨戚戚地呜咽著,任由永寧侯打量。 她处心积虑谋算的,自始至终都是永寧侯继妻之位。 不是裴氏一族那些初露锋芒的年轻儿郎,而是堂堂永寧侯本人。 彼时,侯爷过继为駙马嗣子一事尚在未定之天,变数横生,她岂敢轻易託付终身? 然,侯爷婚事迫在眉睫,耽搁不得。 她须得寻个替死鬼。 既要替她尝尽苦楚,占住正室之位,又万万不能得侯爷倾心。 否则,她该如何取而代之。 这世间,能有几个男子真能对髮妻婚前失贞一事全然释怀? 每一丝芥蒂,都是一颗细长的钉子,直直地插进侯爷的心肺。 怪不得她。 要怪就怪先夫人福薄,运道不佳。 “罢了。” “你也不是有心的。” “旧事可以既往不咎,那今日之事呢?” 在永寧侯看来,他的髮妻的坟塋都荒了,指不定尸骨都烂了,委实没有必要因一个不清不白的旧人,搅扰眼下的日子。 虽说,眼下的日子也算不得安稳。 但,他比任何人都不想提及那对母子之事。 所以,他寧愿雷声大雨点小地轻轻揭过去。 庄氏心下鬆了口气,终归是逃过一劫了。 至於今日发生之事…… 那云裳与絳仙二人,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因旧恨难消而蓄意报復,还是暗中受人指使而行此勾当。 毕竟,云裳和絳仙有千百个理由恨她,恨侯爷。 若是云裳和絳仙想著临死前拉个垫背的,也能说得过去。 但,她总觉得有猫腻。 按理说,裴桑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晓云裳与絳仙的遭遇的。 她和侯爷瞒的死死的。 那些爬上过云裳和絳仙床的人,更不会宣之於口。 庄氏的心念百转千回,斟酌著开口:“妾身谢侯爷大人不记小人过。” “得遇侯爷,是妾身一生之幸。” “哪怕死后墮入十八层地狱,受尽业火焚身之苦,妾身也不后悔当年的坚定选择。” 永寧侯明白,此刻他理应动容。 可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寒意却自心底悄然升起。 说不清,道不明。 但,的的確確存在。 “不必谢本侯。” “要谢,就谢桑枝。” “本侯对桑枝寄予厚望,你是桑枝的生母,本侯自然要一再优容,另眼相待。” “你日后,要好生与桑枝相处。” 永寧侯仍固执地怀揣著让她们母女重归於好的痴念。 庄氏险些维持不住脸上娇弱无助又倾慕的神情。 裴桑枝?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她与裴桑枝竟能上演母慈子孝的温情戏码,那必定是她將裴桑枝玩弄於股掌之间。 裴桑枝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心甘情愿地討好她。 如此,她倒是勉强可以施捨给裴桑枝个笑脸。 “妾身自当谨记侯爷教诲。” 永寧侯微微抬手示意:“说下去。” 庄氏深吸一口气,抬眸直视座上之人,坦然道:“回侯爷,萱草確实是妾身遣去的。” 顿了顿,声音却愈发清晰:“上京城中勛贵如云,哪家不是姬妾成群?偏是侯爷持身清正,不近声色,这后院清净得紧,妾室寥寥无几。” “如今妾身被夺了管家之权,终日闭门思过,难得与侯爷相见。那周姨娘是先夫人为侯爷纳的妾室,向来不善逢迎,难解侯爷心意。” “妾身见侯爷形单影只,心中实在不忍侯爷孤寂,一时情急,这才行此糊涂之举。” “萱草是胡嬤嬤的独女,自幼在妾身跟前长大。虽是家生子出身,却生得冰清玉洁,更难得识得几个字,读过几本书,这般品貌才情,莫说是寻常丫鬟,便是那些小户人家的闺阁姑娘也未必及得上。” “妾身想著,是个替侯爷排解寂寞的好人选。” “侯爷明鑑,妾身也只择了萱草一人啊。” 第119章 哪一桩不是拿良知换来的功劳? “妾身就是择谁,也断不会选云裳与絳仙的。” 庄氏眼尾微红,言辞恳挚,神色间透著几分悽然。 虽人到中年,依旧有几分我见犹怜的风姿。 永寧侯不为所动,一针见血:“依你所言,是萱草背主?” “既是个吃里扒外的贱婢,留著也是祸害!” “来人。” 胡嬤嬤惊魂未定,忙不迭地哀求庄氏:“夫人,求您看在老奴忠心耿耿的份儿上,替萱草在侯爷跟前说个情.....” “就是借萱草十个胆子,她也绝不敢生出背主的心思啊!” 忠心耿耿四字,胡嬤嬤咬的格外重。 是在以过往的忠心和苦劳哀求。 也是在用昔日罪孽斑斑的旧事胁迫。 只盼庄氏能念及她方才护主的赤胆忠心,救救她命悬一线的骨血至亲。 庄氏的神情难看了一瞬。 这个老刁奴,又威胁她! 庄氏恨恨地咬咬银牙,抑制住心头翻涌的怒火,望向永寧侯:“侯爷,何谈背主?” “萱草的的確確是得了妾身的吩咐,才胆大包天的去前院书房伺候侯爷的。” 永寧侯冷笑一声:“萱草已然承认,是你唯恐她一人难以胜任,特意遣了云裳与絳仙二人协同行事。” “庄氏!”永寧侯猛地拔高声音:“你给本侯说清楚,究竟是萱草背主,还是你又一次欺瞒本侯!” 庄氏被惊的打了个激灵,瞪大的眼睛里儘是不可置信。 这一刻,连她自己都忍不住有些怀疑胡嬤嬤母女是不是早就被人收买,生了二心。 否则,又怎么会胡嬤嬤前脚用那些要人命的旧事威胁,萱草后脚就迫不及待往她身上泼脏水。 这步步紧逼的架势,环环相扣的算计,倒像是精心设计的连环局。 原来,侯爷口中的背主是此意。 “侯爷。”庄氏声音轻颤:“妾身愿对天起誓,绝无半句虚言欺瞒侯爷。云裳与絳仙二人,也绝非......” “夫人!”胡嬤嬤厉声唤道。 通红的眼睛似是在滴血,看的人忍不住心头髮寒。 夫人將罪责推脱得一乾二净,背主与攀诬构陷的罪名全数落在了萱草身上。 这般情状,萱草怕是难逃一死。 夫人的心怎能如此狠。 庄氏被胡嬤嬤凌厉狠绝的目光瞪得浑身不自在,心下既恼恨胡嬤嬤竟敢以下犯上,又暗恼胡嬤嬤如此沉不住气,要坏了大事。 她总要先保住自己在侯爷心中深情清白、无奈隱忍的形象。唯有如此,才能最大限度地博得侯爷的怜惜,让他心软,继而网开一面。 以往,胡嬤嬤也没有这般蠢笨,又不分轻重。 胡嬤嬤字字泣血,继续道:“夫人,救救萱草。” 庄氏心头倏地一颤。 她太了解这个跟了自己数十年的老嬤嬤了。 这是胡嬤嬤的最后通牒。 胡嬤嬤不愿赌,也不愿等了。 永寧侯眸色阴鷙,不耐地扫过她们主僕之间暗递的眼色,寒声道:“这等腌臢丑事,本侯不屑张扬处置,平白惹人非议。” “悄无声息地了结,赏她们三人鴆酒,拿草蓆裹了,连夜扔去乱葬岗餵野狗。” “乾脆利索。” 他贵为大乾的永寧侯,若想沉迷女色,多的是清白人家的姑娘甘愿自荐枕席,何至於此! 胡嬤嬤闻言,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阵阵发黑。 惊惧、忧心、愤怒种种情绪在胸中翻涌,喉头一甜,竟硬生生呕出一口殷红的老血来。 她颤巍巍抬手拭去唇边血跡,余光却瞥见庄氏仍旧支支吾吾,一副举棋不定的模样。 剎那间,胡嬤嬤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刻骨的恨意。 整整半辈子啊! 她兢兢业业,贴身侍奉了夫人半辈子! 便是没有功劳,难道还当不起一句苦劳? 不! 她就是有功劳。 胡嬤嬤在心底嘶吼。 那些熬过的夜、受过的累、咽下的委屈,自不必多说。她卖身为奴,领著月银,侍奉主子是天经地义的本分。 她不求记功,不敢邀赏。 可那些在暗处为夫人做的勾当呢? 那些见不得光、说不出口的齷齪事呢? 桩桩件件,哪一桩不是拿良知换来的功劳? 难不成,都不作数吗? 甚至,她都愿以一死来换取夫人庇护萱草。 明明,有儿女傍身的夫人能让萱草逢凶化吉,平平安安的。 胡嬤嬤深吸一口气,眼底最后一丝希冀也隨之熄灭。她不再指望庄氏,转而朝著永寧侯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地面的闷响在厅內迴荡。 “咚咚咚”。 三个响头过后,胡嬤嬤道:“侯爷,老奴……” 庄氏心头警铃大作,脊背陡然窜上一股寒意,冷汗涔涔而下,再不敢有半分迟疑,朱唇轻颤著急声道:“侯爷,妾身......妾身这就如实稟告。 “虽说,妾身自始至终只属意萱草一人伺候,图的就是她性子纯良,能清清白白地侍奉侯爷。可正如侯爷方才所言,萱草到底年岁尚小,平日里在折兰院不过端茶递水、侍弄草,就像张白纸似的,未经世事,更不知风雪月、男欢女爱。” “故而妾身曾......曾委婉提点过她,若是得閒,不妨向府中那些歌姬舞娘討教些风雅技艺。原想著让她长些见识,谁知……” “定是底下那些没眼色的奴才曲解了妾身的意思,这才阴差阳错,竟让云裳和絳仙钻了空子。” “妾身管教无方,请侯爷责罚!” “侯爷,妾身也是无心之失啊。” 永寧侯不禁心生疑虑——庄氏口中,究竟有几分真话? 想当年,庄氏虽出身不算显赫,却也是官宦之家的闺秀。其父虽官职不高,但她温婉嫻淑、才情出眾,硬是在上京贵女圈中闯出了自己的名头。 偏是这样的庄氏,竟甘愿捨弃府中为她精心安排的婚约,寧可背负骂名也要跟著他。 即便被千夫所指,即便闺阁中苦心经营的名声毁於一旦,她仍对他痴心不改。 与那个诞下野种的结髮妻子相比,清清白白又深情不悔的庄氏简直堪称完美无瑕。 正因如此,他对庄氏始终怀著一份愧疚,处处纵容。不仅鲜少纳妾碍她的眼,府中儿女更是个个出自庄氏腹中。 可如今,当往日的岁月静好被打破,那些曾被忽视的蛛丝马跡,渐渐浮出水面...... 是他从未认清庄氏吗? 当然,他承认,他自己也变了。 经年累月,那些愧疚不知何时就被磨的褪了色,而今他对庄氏也越发不耐。 或许,不是未认清,是情意如潮水般褪去,露出了河底嶙峋可怖的礁石。 到底多年夫妻了…… 第120章 奴婢身虽破烂,但此心依旧 “你的无心之失可真多啊。” 一次次无心之失,一次次將她自己摘的乾净。 永寧侯深深地看了庄氏许久,缓缓开口,声音意味不明:“庄氏,这是本侯最后一次纵容於你。” “你当真要护下那萱草?” 真真假假,他懒得再辨別了。 反正这一生,他和庄氏的命运早已如麻线一般,纠缠在一起。 剪不断。 理还乱。 萱草活,那个见证了荒唐丑事的旁支子弟就得死了。 庄氏硬著头皮道:“侯爷,萱草本是受妾身所託,加之她娘胡嬤嬤在妾身身边伺候多年,膝下只此一女,若因此事送了性命,妾身实在...实在良心难安。” “妾身知无顏企求侯爷,但……” “好。”永寧侯打断了庄氏:“你执意如此,本侯便如你所愿。” “不过,你安排的“见证人”,须得由你亲自料理乾净。” “记住,”永寧侯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淬冰,“若让本侯听到半点风声……” 说到此,忽然俯身逼近庄氏:“是半点,都不行。” 庄氏:…… 这分明是要逼她亲手除去那旁支子弟。 可…… 那是她悉心栽培多年的人啊。 原想著日后能在学问仕途上,为临慕添一份助力…… 毕竟,知子莫若母。临慕那点才学,莫说是一瓶不满半瓶晃荡,只怕连个瓶底都未曾沾湿。 临慕的诗文词赋,大半都是那些旁支子弟代笔捉刀之作。 罢了。 除去便除去吧。 反正,那旁支子弟的胃口也被渐渐餵大了,还不如最初谦卑温顺。 那人死了,她再替临慕寻个人便是。 “妾身明白。” “那云裳和絳仙?”庄氏试探著问道。 永寧侯:“还用问?” 恰在此时,折兰院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呼唤,那声音里透著几分焦灼:“侯爷可在此处?” “奴婢听梧院素华,奉姑娘之命,有急事面稟侯爷。” 永寧侯皱眉。 听梧院素华? 裴桑枝的人。 裴桑枝又来凑什么热闹。 永寧侯覷了眼跪在地上的庄氏和胡嬤嬤:“还不快些起来,丟人现眼的东西。” “去將桑枝的婢女请进来。” 胡嬤嬤颤巍巍地支起身子,拢了拢散乱的鬢髮她缓步向外挪动时,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死里逃生的恍惚之中,连脚步都透著虚浮。 惊魂未定。 不过片刻,素华便步履匆匆地掀帘而入,敛衽深深一礼,:“侯爷恕罪,姑娘方才急怒攻心,一时昏厥过去,幸得府上医女施针救治方才转醒。现下特命奴婢前来,恳请侯爷移步听梧院一敘。” 她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按理,原该是姑娘亲自来拜见侯爷的,只是姑娘此刻实在身体不適,奴婢临来前,还见姑娘呕出一口鲜血。” “万望侯爷体谅姑娘失礼之处。” 永寧侯一惊,做贼心虚,下意识猜测是他送去的养顏膏惹出了乱子。 “何事惹得桑枝大怒?” 素华朱唇微抿,眉间凝著几分踌躇,手指不安地绞著帕子。 半晌,才低声道:“听梧院小厨房里那位善做留县风味的厨娘,今日出府採买食材归来时,正撞见个形跡可疑的男子从墙头翻落,就摔在她跟前儿。那人似是摔伤了腿脚,疼得齜牙咧嘴,再跑不动了。” “厨娘疑心是贼人,忙唤来护院將人拿下。谁知那男子竟口口声声自称是裴氏子弟,还嚷著要见駙马爷,说有天大的要紧事。” “厨娘初来乍到,哪里认得什么裴氏子弟。又不敢贸然惊动駙马,只得慌慌张张地將这事报给了姑娘。” “姑娘如今奉駙马爷和侯爷之命执掌中馈,听闻此事后,生怕耽误了要紧事,便在屏风后见了那人。確是裴氏旁支不假……” 素华忽然顿住,缓了缓,指尖微微发颤,继续道:“奴婢实在不知那人说了什么,只见姑娘听罢后,竟气得浑身发抖,当场呕血昏厥……” “听梧院乱作一团,那人趁乱不知躲去何处。” 永寧侯闻言,愣在原地。 好消息:养顏膏的事情没有东窗事发。 坏消息:他和丫鬟、家妓四人行的荒唐丑事被裴桑枝知道了。 这…… 一时间,永寧侯竟不知该作何感想。 素华:“还请侯爷移步。” 永寧侯微微頷首,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庄氏的面容,语气虽淡却透著不容置疑的威严:“你终究是永寧侯府的主母,桑枝抱恙在身,你自当尽心寻出那行跡鬼祟的旁支子弟,切莫再让他衝撞了府中其他人。” “特別是駙马爷跟前,更要谨慎周全。” “尤其是駙马爷。” 要知道,駙马爷刚刚经受了兄妹乱伦三人行的刺激。 如今…… 又是四人行…… 他唯恐駙马盛怒之下,一纸奏章直达天听,请旨褫夺侯府世袭爵位,届时带著裴桑枝徒搬去公主府,留侯府满门倾覆。 三人行…… 四人行…… 下次总不会再闹出五人行的丑闻了吧。 永寧侯心头蒙著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的阴影。 肯定不会了! 老话说,只可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 庄氏:“侯爷放心。” 庄氏自然也分得清轻重缓急,她比谁都明白,这等丑事一旦传扬出去,那些言官的唾沫星子便能將永寧侯府淹没,文人的笔桿子更会如利刃般將侯府刺得体无完肤。 荣华富贵是根本。 不能动摇! …… 素华行至萱草三人跟前,忽而驻足,轻声道:“侯爷容稟,姑娘特意嘱咐,若遇见萱草姑娘一行,也一併带去听梧院。” “姑娘说,有些问题要当面问询。” 永寧侯神色略显尷尬,訕訕道:“桑枝近来身子不適,还是莫要让那些不相干的人前去打扰为好。” 素华不卑不亢:“侯爷,这是姑娘的吩咐,奴婢不敢有违。” “姑娘的性子,侯爷是清楚的。” 永寧侯呼吸一滯。 裴桑枝的婢女都如此的硬气! “那便带去吧。” 本来,他还想著,让庄氏趁机將这个烂摊子收拾乾净。 该灭口的灭口。 该捂嘴的捂嘴。 素华欠了欠身:“多谢侯爷成全。” 隨后,扫了眼跪著的萱草三人,“还不快快跟上。” 姑娘既说要给云裳和絳仙一条生路,自然不会让她们不明不白地消失。 永寧侯脚步微滯,阴鷙的目光扫过云裳与絳仙二人,从牙缝里挤出几句低语:“你们姐妹,若还想留著这条命,就给我把嘴闭严实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最好掂量清楚。” 自数十年前,大乾二圣临朝,一改贞隆帝在位时的诸多弊病,其中家妓更是被明令禁止的。 背地里偷偷摸摸钻空子和被掀到明面上所面临的问题,天渊之別。 云裳眉目含情,低语:“侯爷,早在入府之初,奴婢姐妹便全身心地归顺、依赖、臣服於侯爷了。” “奴婢身虽破烂,但此心依旧。” “今日得偿所愿,死亦无悔、无怨。” 永寧侯没好气:“正经点儿!” 素华:云裳说话的调调儿真真动人啊。 如此美艷,又歌舞双绝的一对姐妹的一辈子,就这样毁在了永寧侯夫妇手中。 第121章 父亲,你太让我失望了 听梧院。 炭火在青瓷盆里嗶嗶作响,溅起几点猩红的星子。 裴桑枝懨懨的斜倚在贵妃榻的单翘头上,披盖著一条薄被,唇色却淡得像是褪了色的海棠。案头素帕团皱,星星点点的血跡洇开数点褐红。 余光瞥见永寧侯的身影渐行渐近,裴桑枝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手指轻抬,褪下腕间的木珠,猛地掷於青石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倒也不是不能摔玉鐲、珠串,只是为永寧侯这等败类糟蹋珍品,实在不值当。 永寧侯的脚步驀地一顿,眸色微沉,心中暗忖。 这是在给他脸色看,还是要给他个下马威? 他这个女儿还真是骑在他肩膀上耀武扬威了。 隨后,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侍立在裴桑枝身侧的医女,只见那医女微不可察地轻轻頷首。 指下脉象弦急而数,確是肝阳上亢、怒火攻心之兆。 年纪轻轻,气性如此大,就不怕英年早逝? “父亲当真是操劳了。”裴桑枝以帕掩唇,轻咳一声,唇似笑非笑道:“到底是牡丹下死,做鬼也风流,父亲竟將这番风月戏言践行至此,连你我筹谋的大计,家族大业,都作了那风流冢里的陪葬品。” “桑枝!”永寧侯突然提高声调,硬生生截断了裴桑枝未竟之言。 眼角余光瞥见四周屏息低眉的婢女,声音里是满满的不容置疑:“侯府规矩,莫要忘了。” 这话说得含蓄,却分明是在提醒裴桑枝,总要给一家之主留几分薄面。 裴桑枝唇角勾起一抹讥誚的弧度:“规矩?” “若这永寧侯府当真还懂得“规矩”二字,又怎会接二连三闹出这等貽笑大方的丑事?” 话音落下,方看向婢女们:“你们先下去吧。” “咱们的侯爷要脸。” 永寧侯面上臊得发烫,耳根子都烧红了。 见婢女们纷纷退至廊檐外,这才暗舒一口气,紧绷的肩背略略鬆缓下来。 “桑枝,此事为父亦是遭了算计,实非本心所为。” 裴桑枝眸色凌厉,语气冷硬:“父亲身为永寧侯,一府之主,连在自家府邸都能遭人算计,闹出这种被人口诛笔伐的丑事。” “若连侯府內院都管束不住,还谈何立足朝堂?不如即刻请辞归乡,从族田里分几亩薄地,老老实实春耕秋收,做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舍翁,免得拖我后腿。” “所以,父亲在找说辞时,最好找的可信些。” 永寧侯:他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桑枝,你听为父解释。” 裴桑枝不假辞色:“麻烦父亲先听我说。” “哪个高门大户会要一个手足兄妹儘是些乱伦背德货色,父辈又是个光天化日与婢女、舞姬宣淫,行苟且之事的女子为主母?又不是聘去做青楼妓院的鴇母。” “父亲可知道,当我亲耳听得裴氏旁支子弟那番令人几欲作呕的狂言之时,我胸中如沸,五內俱焚,恨不能当场提刀去將有损父亲声名,会毁我大计之人,杀的乾净。” “父亲,你太让我失望了。” 最后一句,掷地有声又威严天成,惊的永寧侯险些膝盖一软,直接跪在地上。 永寧侯暗自腹誹,总觉得裴桑枝是要提刀活剐了他。 “现在杀也来得及。” 裴桑枝嗤笑:“是她们三人联手设局算计了父亲吗?守院护卫素来警觉,书房更是重地,她们究竟使了什么手段矇混过关,又怎能这般肆无忌惮地出入自如?” “区区婢女和舞姬还真是好大的本事。” “若真如此,这永寧侯府岂不成了任人进出的筛子?倒是我这个执掌对牌、总理中馈的主事之人失职了。” “既要肃清,就该顺藤摸瓜彻查到底。该杀的一个不留,该发卖的尽数发卖。定要將这永寧侯府整治得铁桶一般,再不能叫人看了笑话去。” 说到此,裴桑枝话音倏然一顿,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父亲,您现在可以解释了。” 永寧侯脑海里不断迴荡著那句,顺藤摸瓜彻查到底,该杀的一个不留…… 倘若彻查到底,最该杀的就是庄氏了。 以裴桑枝和庄氏之间两看相厌、势同水火的关係来看,裴桑枝真的敢弒母。 坦白的话在唇齿间辗转徘徊著,终是咽了下去,没有宣之於口。 母女相残,更令人难以接受。 “桑枝,这其中有误会。” “萱草原就是你母亲特意为为父挑选的通房,只是碍於体面,一直未曾明言罢了。为父饮酒时,她在身旁侍奉也是分內之事。” “至於云裳与絳仙,皆是府中老人,尤擅歌舞。当年她们风华正茂时,最得为父欢心。今日酒至微醺,忽忆往昔,便唤她姊妹二人前来献舞助兴。” “孰料,她姊妹二人却动了歪心,这才……” 裴桑枝:自私自利的永寧侯对庄氏倒是重情重义。 裴桑枝伸出手指指著自己的面颊,冷笑一声,吐字如珠:“父亲莫非觉得,我生就一副愚不可及的蠢相,还是脸上写著蠢货二字。” “方才那番话,前言不搭后语,简直驴唇不对马嘴。” “父亲该不会是要告诉我,此事竟是云裳和絳仙那两个舞姬设的局,轻而易举算计了你。” 永寧侯脸黑,在心底將庄氏骂了个狗血淋头。 若不是庄氏出昏招,他何至於被裴桑枝骑在头上拉屎撒尿。 “父亲存心遮掩,不肯明言,那便容我斗胆揣测一二。” “能令父亲心生惻隱的,不外乎三种人:或是能予父亲泼天富贵者,或是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再不然便是举案齐眉的枕边人了。 “父亲因触怒天顏而赋閒在家,朝中那些善於察言观色的达官显贵们,此刻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会主动凑上前来?故而第一种可能已不攻自破。” “再说骨肉至亲……裴谨澄尚在明灵院禁足,院门深锁;裴临慕远在书院未归;至於裴临允……” “他那点脑子,怕是连算计二字该如何写都想不明白。” “如此说来父亲这般费心维护的,只能是庄氏了。” “我说的可对?” “是庄氏又犯了蠢!” 裴桑枝尾音微微上扬,带著几分凌厉的质问。 “父亲不是保证过会管束好庄氏吗?” 永寧侯见再难遮掩、隱瞒,索性横下心来,將前因后果如竹筒倒豆子般和盘托出,交代得一清二楚。 裴桑枝故作瞠目结舌,喟嘆道:“她有脑子吗?” 第122章 我想过继到先夫人名下 “父亲。”裴桑枝抬眸,目光清凌凌地望过去,语气嘲弄的近乎刻薄,“当年您力排眾议,执意要迎她过门,莫非就是相中了这份独树一帜的愚钝,与任人拿捏的脾性?” “父亲博览群书,难道不知“蠢材生愚子,痴心种孽根”的道理?这般浅显的遗传之道,竟也要女儿来点破么?” 永寧侯悻悻:“她年轻时不这样的。” 裴桑枝挑眉:“有没有可能是父亲情人眼里出西施。” “不过……” 裴桑枝轻嘆一声,眸中泛起几分追忆之色,感慨道:“我突然想起因灾民暴乱而殞身的裴惊鹤。在旁人口中既是惊才绝艷的天才大夫,也是霽月清风般的君子。想来能教养出这般人物的先夫人,定是位才情卓绝的奇女子。” “未能得见先夫人与裴惊鹤之风采,当真是平生一大憾事。” 永寧侯闻言面色骤沉,毫不犹豫地厉声道:“荒谬!那等浪荡妇人,也配称什么才情卓绝的奇女子?” 不过是个处心积虑,妄图用野种混淆侯府血脉的蛇蝎毒妇罢了! 浪荡妇人? 裴桑枝微敛眉目。 她看的分明,永寧侯眼底翻涌著的怒火不似作偽。 难不成,当年先夫人与知客僧同榻而眠之事,不是永寧侯精心设计的局? 敛起眼底翻涌的情绪,裴桑枝缓缓摇头,声音轻却坚定:“父亲,许是您当局者迷了。裴惊鹤的心性如松竹清峻,为人似霽月澄明,几乎人人称道。这般光明磊落的君子,又怎会出自卑劣之门?含辛茹苦將他抚育成人的先夫人,想必更是蕙质兰心的贤德之人。” “父亲应当知晓,女儿的判断,鲜少有失。” “若有閒暇,父亲不妨去查查先夫人的旧事吧。” “一日夫妻百日恩,到底是结髮原配,如若真的查到先夫人蒙冤受屈,便將先夫人的坟塋从荒山野岭迁至裴惊鹤的衣冠冢旁吧,也算是全了他们母子的缘分。” 永寧侯眉心紧蹙,锐利的目光中透著几分审视:“你分明是庄氏血脉,与萧氏非亲非故,为何三番两次替那对母子筹谋?” 在永寧侯眼里,裴桑枝也是无利不起早的性子。 裴桑枝一字一顿:“父亲,我想过继到先夫人名下。” 旋即,不疾不徐地解释:“先夫人祖父曾官拜户部尚书,虽儿孙庸碌,未能延续荣光,久而久之门庭祚薄,子息凋零,族中子弟近二十余年来几乎在朝堂里销声匿跡。” “但,我特意向荣国公打听过,先夫人嫡亲的侄子有惊才绝艷之姿,已然连中两元,在辞赋、策论上的造诣更是令人望尘莫及,已致仕的兵部尚书周老大人,收其为关门弟子,日后前途无限可期。” “裴惊鹤素来交友广阔,恩泽遍施,至今仍有眾多故旧感念其恩义。” “若我能被记在先夫人名下,萧家、裴惊鹤的旧交,都会成为我扶摇直上的垫脚石。” “不过就是逢年过节添一炷香,便能换取如此庞大的利益和人脉,实在是本小利大的买卖。”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先夫人身上的污名能平反昭雪,毕竟我不能有一个背负著与人私通骂名的嫡母。” “父亲,您好生思量思量。” “周老大人乃永荣帝之挚交好友,当今圣上更是以亲族尊长之礼相待。” “与萧家嫌隙若不及时化解,恐日后反噬,悔之晚矣。” 听完这番言辞,原本怒不可遏、准备厉声呵斥裴桑枝胡言乱语的永寧侯,一时语塞,陷入了深沉的思索之中。 没落的萧家,竟还能有此造化? “真的假的?”永寧侯眉头一皱,狐疑道:“周老大人收关门弟子这等大事,外头能半点风声不漏?” 裴桑枝嫌弃地覷了永寧侯一眼:“父亲,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您连那个圈子的门槛都够不著,又怎么会知晓其中消息。” “权贵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您以为永寧侯府还是清玉大长公主坐镇时的侯府吗?” “或许等先夫人嫡亲的侄儿高中三元之时,周老大人自会公之於眾。” 永寧侯眼角抽搐:“你说话可真尖酸刻薄啊。” 裴桑枝神色自若:“尖酸刻薄与否不过是旁人评说,於我而言,抓住每一个扶摇直上的机遇才是正经。” “这父母兄弟都在拖后腿,我若是不自立自强,筹谋算计,这辈子还能有什么指望。” “所以,希望父亲暂时搁置个人喜恶,以大局为重。” 永寧侯含糊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急不得,急不得。” “当年,萧氏与知客僧私通的丑事,认证物证俱全,哪能有什么蒙冤受屈。” 裴桑枝也没有再执意要个明確的答覆:“那便处置今日之事吧。” “近日来,侯府见血太多了。” 永寧侯不解:“你的意思是……” 裴桑枝面不改色:“由庄氏出面,替父亲抬了萱草三人作妾。” 永寧侯:“你在口出什么狂言!” 裴桑枝不闪不避地回瞪著永寧侯:“不然呢?” “庄氏自作孽不可活。若非顾念父亲的情面,若非念及这一脉相承的血缘,我早將此事呈稟祖父处置了。” “如今这般,已是仁至义尽。” “要么三人同赴死,要么三人同求生,凭什么萱草能在父亲面前过了明路,得父亲庇护,而云裳与絳仙却要沦为弃子,命丧黄泉?” “就因为她们像曾经的我一般,不得庄氏的欢心吗?” “我偏要为她们姐妹爭一个公平。” “奴婢和舞姬,谁又比谁高贵了。” 永寧侯闻言,只觉胸口发闷,半晌才挤出句话来:“桑枝,你这话说得未免太不成体统。” “上京城多少簪缨世族、钟鸣鼎食之家,可曾见过哪家一日纳三妾的荒唐事?这般行事,你让为父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裴桑枝针锋相对:“那就全部杖杀,以儆效尤。” “既然,我为她们爭不来生的公平,那爭来死的公平,也未尝不可。” 永寧侯左右为难。 庄氏已然打定了主意要保下萱草,而今裴桑枝又咬死了“三人同生共死”的说辞,倒叫他夹在中间进退维谷。 “桑枝,此事说来惭愧……”永寧侯面红耳赤,支吾半晌才低声道,“云裳与絳仙二人的身子不乾净。” 裴桑枝:“被野鬼附身了?” 永寧侯:裴桑枝这个死丫头在装傻! 裴桑枝继续道:“父亲,您都收用过了,干不乾净还重要吗?” “还有,她们是府里豢养的舞姬,能不乾净到哪里。” “如果您担心一日抬三妾,有碍名声,那就先抬云裳姐妹,让萱草继续做通房吧,反正她还年轻,又有庄氏庇护,来日诞下个一儿半女再抬作姨娘也不迟。” “至於名目,让庄氏自己去发愁。” “就这么决定了。” 永寧侯愕然。 这就决定了? 这件事的走向,竟让他莫名生出一种云山雾罩般的茫然。 裴桑枝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说的乱七八糟,他听的也云里雾里。 “来人,请云裳、絳仙姨娘入內。”裴桑枝拔高声音。 第123章 桑枝记在萧氏名下就不是你的女儿了吗 “我绝不同意!”歇斯底里的怒吼在厅堂內炸响。 庄氏浑身颤抖,双眼猩红,髮髻散乱。 素日端庄的仪態此刻荡然无存,活像只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永寧侯负手而立,眉头紧蹙,冷声道:“庄氏,你且看看自己如今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高门主母的雍容气度?这般作態,倒与市井泼妇无异。” 说著说著,语气中带上了几分不耐:“本侯原是好意与你商议要事,你倒先失了分寸,如此疯癲模样,成何体统?” 对他不得不抬云裳、絳仙两个家妓为妾这等有辱门楣之事,庄氏半推半就地应允了,显出些许出人意料的顺从。 然而当涉及將桑枝记在萧氏名下时,却如同被人掐住了命门,庄氏顿时歇斯底里的激烈反对。那架势,倒仿佛与桑枝当真有什么母女情深似的。 明明这对冤家平日里相见,分明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哪来的什么骨肉亲情? 他不由得思忖,庄氏对桑枝到底存在怎样的心思。 庄氏强抑胸中的愤怒,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那双猩红的眼睛渐渐挤出几滴清泪,顺著面颊蜿蜒而下,无形间將那疯魔之色洗去,显出梨带雨的淒艷来:“侯爷……” 庄氏喉间哽咽,声音似揉碎了的瓣,“您……总该为妾身思量半分啊。” “虽说妾身与桑枝素来不睦,母女情分淡薄,可她终究是妾身十月怀胎、九死一生才诞下的骨肉。如今要让她记在先夫人名下,从此与妾身形同陌路,这叫妾身如何能忍?” “再者,此事若传扬出去,上京城里的誥命夫人们会如何看待妾身?往后在这贵妇圈中,妾身还有何顏面立足?只怕连出门见人都要被人指指点点,这日子还怎么过得下去?” “侯爷是想逼的妾身只身退避家庙,青灯古佛,了却余生吗?” “请侯爷三思啊。” 永寧侯垂眼看著声泪俱下的庄氏,眸底掠过一缕疑惑,有那么严重吗? 自古以来,便有诸多正室无出,而从庶出子女中择其贤者,记名於嫡母膝下,充作嫡子嫡女教养的成例。 如此做法,既合宗祧继承之需,亦全人伦慈孝之道。 不过,庄氏乃是续弦,並非妾室。 若要將续弦所出之女记在已被休弃的原配夫人名下此事委实棘手难办。 裴桑枝上下嘴皮一碰,就將这天大的难题砸向了他。 “庄氏。” “萧氏一族有復兴之兆。”永寧侯点到为止。 庄氏闻言心头一颤,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帕子,迟疑道:“侯爷此言,莫不是萧家有意翻先夫人的旧帐?” “当日先夫人与知客僧同榻而眠,乃是眾目所见,铁证如山,无懈可击。” “是先夫人不守妇道,荒淫失德,侯爷依礼停妻再娶,於法理、情理皆无不合。” “就算萧家日后重得圣眷,难道就能顛倒黑白,仗势欺人不成?” 永寧侯眼神晦涩复杂地睨了庄氏一眼。 庄氏说的好生理直气壮,大义凛然啊。 这脸皮,比他想像中的还要厚。 “庄氏,无论法理还是情理,束缚的从来都只是那些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至於这世间的是非黑白,又何曾有过亘古不变的定论?” “只要圣心偏向萧家,待萧氏权倾朝野之时,所谓法理人情自然皆为萧家所用。到那时,萧氏便是清白无瑕,永寧侯府便是罪孽深重。” “一旦萧家藉机翻案,重提她的陈年旧事,即便最终查无实据,也如同癩蛤蟆爬上脚背,虽不致命,却著实令人膈应。” “冤家宜解不宜结。” “退一万步讲,桑枝记在萧氏名下就不是你的女儿了吗?” 庄氏听罢永寧侯这番长篇大论,一颗心便如坠了铅块也似,直往下沉。 侯爷心里,怕是已经有所倾向了。 “侯爷,此事关係重大,妾身思虑再三,无论为公为私,都难以应允。如若侯爷执意如此,便不必再来问询妾身的意思了。” “若要將桑枝顺理成章地记在先夫人名下,势必要重新迎奉先夫人灵位入府。这般举动,侯爷面前便只有两条路可走。” “然则,无论是为先夫人洗雪沉冤,抑或是侯爷故作大度之態,都难免惹来物议纷纷。这般风波,於侯爷的清誉仕途,只怕是祸非福啊。” “妾身確有私心,但也是真心实意替侯爷著想。” “侯爷明鑑,那些早已盖棺定论的往事,该如同深埋黄土的枯骨,在漫漫岁月中化作无人问津的尘埃。” 永寧侯闻言,可耻的动摇了。 萧氏的过往,本就经不起瞩目和推敲,稍有不慎,他和庄氏就会引火烧身,徒惹是非。 “此事……容本侯再思量一二。” “你且速速擬个妥当的名目,好生安置了云裳与絳仙才是。” 永寧侯还是不了解裴桑枝。 裴桑枝既说出口,便如离弦的箭,不达目的不罢休。 即便永寧侯此刻踌躇退却,裴桑枝亦会步步为营,不疾不徐地將其引入既定的棋局之中。 庄氏见永寧侯有回心转意之相,缓缓鬆了口气。 她就要以母女的名义,站在天然的礼法制高点,压裴桑枝一辈子! 裴桑枝再狂悖、再不孝,难不成还敢弒母吗? “侯爷宽心,妾身自当谨慎安排,断不会授人以柄,有损侯府清誉。” “依妾身愚见,不如对外宣称云裳与絳仙二人,因日夜为妾身抄经祈福、侍疾奉药。其心至诚,其行可嘉。妾身感其纯良品性,特破格抬举为姨娘,以锦衣玉食相待,如此既全了体面,又显我永寧侯府的仁厚。” 永寧侯浑不在意地摆摆手:“隨你。” 反正,他是不会再踏入这对姐妹的院落了。 庄氏眸底倏然掠过一丝精芒。 云裳和絳仙因侍疾有功,被抬举为妾室,那她离风寒痊癒,解除禁足还远吗? “那旁支子弟的踪跡可寻到了?”永寧侯正色道。 庄氏神情一僵,不敢隱瞒:“也不知躲哪儿去了,护院们都快把侯府里外掀遍了,还是半点儿影子也没寻著。” “不过,妾身早已將那旁支子弟的寡母牢牢控制在手中,料他也不敢妄生事端,胡言乱语。” 永寧侯面色陡然一沉,冷声道:“若非你执意要保萱草性命,何至於这般麻烦。三人直接毙命,反倒乾净利落,死无对证。” 庄氏苦笑一声:“侯爷,萱草终归是胡嬤嬤仅有的念想。” 永寧侯一针见血:“依本侯看来,怕是那老虔婆手中捏著你的七寸要害,才让你这般投鼠忌器,不得不拼死护著那贱婢吧?” 第124章 倒也没什么要紧话,就是想嘲笑嘲笑你 数日的时间,倏忽而逝。 云裳和絳仙搬离了那座破败的荒院,迁入了堪堪洒扫一新的双姝院。 虽依旧算不得宽敞,但胜在精巧舒適。 裴桑枝正大光明地前去邀功,又特意嘱咐府上医女为二人悉心调理身体。 做好事,自然得留名。 她这人,就是如此功利,付出了,就要看到回报,绝不做无名善人。 如果没有她,待到明年阳春三月,飘雪倒春寒来时,就是云裳和絳仙的死期。 利用归利用。 功劳归功劳。 两码事。 双姝院。 霜序和拾翠守在廊檐下,素华低眉敛目侍於裴桑枝身旁,执壶斟茶。 云裳与絳仙四目相对,眸中泪光盈盈,双双“扑通”跪地,以额触地:“奴婢叩谢五姑娘再造之恩,余生愿为姑娘赴汤蹈火,纵使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茶盏中,水汽氤氳繚绕,碧绿的茶叶在澄澈的水中沉浮不定。似云裳与絳仙纷乱忐忑的心绪,又宛若二人身不由己的命运。 裴桑枝垂眸轻吹茶汤,水面一皱,漾起波纹。 倾身向前,茶盏不轻不重地落在云裳与絳仙身前的小几上,发出“嗒”的一声清响。 “抬起头来。” 裴桑枝嗓音温润,却带著不容抗拒的意味。 “今日起,你们便无需再自称奴婢了。” 旋即,又道:“看这盏茶,可曾品出几分意趣?” 茶叶在热水中徐徐舒展,茶汤亦由清透渐转醇郁。 絳仙轻嗅茶香:“姑娘,这是贡茶。” 裴桑枝不置可否,视线缓缓落在顰眉不语的云裳面上:“云姨娘慧眼,可曾窥见些旁的有趣物事?” 云裳眉心微动:“姑娘原是茶盏里起起伏伏的一片茶叶,而今,整盏茶都成了姑娘的天地。” “妾身与絳仙,不过是烹茶时滤去的残渣浮沫,本不堪入这青瓷玉盏。幸蒙姑娘垂怜,赐我姐妹二人以爭渡之机,方得这一线生机。” 裴桑枝轻笑:“云姨娘言重了。” “好好活著吧。” 旋即,指尖轻捻起檀木托盘里鏨银勺,银光流转间,已舀起两片舒展如眉的碧色茶叶。 忽而抬眸浅笑:“这茶,初时蜷曲,遇水则舒。” “来日,谁说云姨娘和仙姨娘就不能有天高任鸟飞的造化呢?” 云裳恭声问道:“不知姑娘有何吩咐?妾身与絳仙自当尽心效力。” 絳仙亦朱唇轻启:“但凭姑娘差遣,我等必当唯姑娘马首是瞻。” 裴桑枝依旧笑著:“我说了,先好好活著吧。” “若有需要,我不会客气的。” 话音未落,便已起身,朝外走去。 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她这算不算是造了十四层浮屠? 以后,不用下十八层地狱了。 她自己下十八层地狱倒也无妨,就是捨不得连累发著光的荣妄受苦受难。 素华眉眼含笑,轻声问道:“姑娘今日瞧著心情甚好。” 裴桑枝:“做好事哪有心情不好的。” 但,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所以,她只能偶尔行行好事。 思及此,话锋一转:“可將裴临允不著痕跡地引来了?” 素华嘴角微微一抽:“姑娘,根本不用费心引,这些日子,四公子巴不得围著您转。” 裴桑枝眼波微转,神情里儘是溢於言表的嫌恶:“前日里,他不是又唤了府医去瞧?” “又生龙活虎了?” 素华摇摇头:“前日,四公子先是命小廝凿开沧海院那方结了冰的锦鲤池,然后又不顾劝阻地跳了下去。背上未愈的伤又化脓肿胀起来,夜里发起低热,烧得糊里糊涂,府医连灌了几碗苦药,他倒还有精神威胁府医,不许將这事稟给侯爷知道。” “奴婢遵照您的吩咐,早在沧海院安插了眼线。那小廝今早只在四公子耳边略提了一句,说您要去荷园赏残荷枯叶作画,四公子便立刻饮了止痛汤药,强撑著起身更衣,说是定要来为您研墨添香,还要亲自指点您的丹青笔墨呢。” “这齣苦肉计,他演的还真是投入。” 裴桑枝嗤笑:“我还以为,你会说他一片诚心呢。” 素华:“姑娘,奴婢小心眼。” 她是姑娘的人,又怎么能慷姑娘之慨呢。 裴桑枝:“姑娘我也小心眼。” 在她身侧的素华,可真鲜活又明媚,但在上一世,却被逼的豁出命去替幼弟报仇。 咦…… 她这算是造了二十一级浮屠,该位列仙班了。 “走吧,去荷园见见劳苦功高的胡嬤嬤。” 裴临允只是她挑拨离间要用的刀。 胡嬤嬤才是她今日要迎的客。 冬日里的荷园,凋敝萧条,人跡罕见。 夏日翠盖红裳之盛景,早已消尽,唯余一池枯梗残叶,在凛冽寒风中瑟缩摇曳。 不像是显赫富贵的永寧侯府精心修缮打理的荷园,寂寥更甚於荒郊野渡。 硬要赏的话,也有残而不颓,败而不倒的风骨。 裴桑枝拢了拢狐毛滚边的大氅,將温热的鎏金暖手炉往怀里揣紧了些,倚在池边亭台的朱漆栏杆旁,有一搭没一搭地瞧著结冰的池面,静候胡嬤嬤的到来。 为了萱草的活路,胡嬤嬤一定会来的。 前几日的那桩四人行的丑事,庄氏绝不是心甘情愿保下萱草的。 胡嬤嬤伺候了庄氏半辈子,怎么可能不了解庄氏的为人。 她要做的只是添一把柴而已。 不消多时,胡嬤嬤缩著脖子,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这才躡手躡脚地溜进了荷园。 每走几步便要回头张望,活像只偷油的老鼠,生怕被人瞧见了踪跡。 裴桑枝淡笑著看著。 这是永寧侯府最体面的婆子啊。 她记得清楚,上一世,胡嬤嬤看她时,就像在打量阴沟里腐烂的淤泥,像在看餿水桶里漂浮的秽物,仿佛她便是这世间最腌臢、最卑贱的存在。 胡嬤嬤行至裴桑枝身前,强自挺直了佝僂的腰背,浑浊的老眼闪烁著几分强撑的镇定,竭力端著几分往日的体面,哑著嗓子道:“老奴斗胆问一句,五姑娘这般大费周章地传信唤老奴来这偏僻荷院,不知是要敘什么要紧话?” 裴桑枝饶有兴味地观赏著胡嬤嬤那副色厉內荏的模样。 片刻后,一本正经道:“倒也没什么要紧话,就是想嘲笑嘲笑你。” “当作寻常之家闺秀娇养著长大的女儿,献出了清白的身子,连个姨娘都没混上,还真是没出息。” “我要是胡嬤嬤,早就领著萱草,一头扎进这枯荷池里溺死了。” 素华:知道內情的,明白姑娘在激怒胡嬤嬤。不知道內情的,还以为姑娘的嘴就是这么刻薄。 第125章 看来我们兄妹终究血脉相连 胡嬤嬤果不其然被激得怒火中烧,眼珠瞪得滚圆,眼角几乎要迸裂开来,鼻翼剧烈翕张,哼哧哼哧喘著粗气,连带著下巴上鬆弛的皮肉都跟著颤动起来。 五姑娘这个始作俑者是怎么有脸说出如此尖酸刻薄的话的。 “萱草哪里比得上云姨娘和仙姨娘的福分!”胡嬤嬤恨恨地咬著牙:“可萱草年纪尚轻,往后的日子还长著呢。这能不能当上姨娘,有没有出息,可不是五姑娘一句话就能定夺的事。” 裴桑枝不疾不徐,笑意盈盈反问:“那是谁能定夺的?” “你效忠了半辈子的庄氏吗?” 胡嬤嬤的脸色愈发难看:“五姑娘今日唤老奴过来,若只为说这些个戳心窝子的风凉话,恕老奴告退!” 近日来,夫人待她已不似从前那般亲厚,往日的信任更是荡然无存。 她在折兰院的处境日渐窘迫。 她怎会不恐慌。 五姑娘这番话,简直就是在往她的伤口上撒盐。 裴桑枝轻笑:“莫急。” “素华,天寒地冻的,还不快些给胡嬤嬤奉盏热茶暖暖身子。” 裴桑枝眼尾余光扫见月洞门外那抹宝蓝色锦袍衣角若隱若现,唇角笑意不由深了几分:“要说存心看胡嬤嬤笑话倒也不假,可若说想给胡嬤嬤指条活路也是真心。端看胡嬤嬤心里头还存著几分求生的念想不曾?” 胡嬤嬤心头怒火骤然一滯,眼神止不住闪烁。 怎会没有求生的念想。 “呵,你会有这么好心?”胡嬤嬤眯起双眼,狐疑地打量著裴桑枝,疲惫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戒备。 裴桑枝面不改色:“胡嬤嬤倒是健忘,我素来最是温良恭俭。莫非忘了当年我初归宗祠时,是如何伏低做小,委曲求全的?” “先用盏茶吧。” 胡嬤嬤自素华手中接过青瓷茶盏,指尖缓缓抚过杯壁上繁复的缠枝纹,茶汤微漾,映出她眼底的晦暗不明。 思及庄氏素日的手段,再瞧眼前这尚带稚气的裴五姑娘,终是哑声道:“老奴既是夫人的贴身嬤嬤,这条贱命就不劳五姑娘掛心了。” “五姑娘的好意,老奴心领了。” 她总会有法子抚平夫人的怒火,消除夫人的猜忌的。 裴桑枝眼波流转,漫不经心地拨弄著腕间玉鐲:“胡嬤嬤早晚会明白,这偌大的府邸里,能护你周全的,只有我,也只会是我。” “狡兔尚且懂得多掘几处洞穴,胡嬤嬤这般精明人,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说到此,忽而倾身向前,声音压低了几分:“日后嬤嬤若遇著什么难处,儘管来寻我便是。” “只要嬤嬤的诚意够足,我裴桑枝最是知恩图报,定不会让嬤嬤失望的。” 言语间,眼角眉梢都带著几分篤定。 似是篤定了胡嬤嬤会走投无路前来寻她。 裴桑枝越是神色篤定,胡嬤嬤心中便愈发忐忑难安。 她猛地將手中茶盏往素华怀里一推,茶汤泼洒间,竟连退数步,踉蹌著转身而去,那仓皇背影活似身后有恶鬼追赶。 真是撞了邪、见了鬼了,她怎会鬼使神差地来赴五姑娘的约。 是她自己也下意识觉得夫人不会放过她吗? 她死不死的不打紧,但萱草还是骨朵儿似的年岁…… 裴桑枝望著胡嬤嬤落荒而逃的身影,眉目舒展。 从这一刻起,胡嬤嬤没的选了。 看著看著,渐渐地轻笑出声。 就像她给云裳和絳仙看的那盏茶,她要永寧侯府做她的掌中之物,那这座宅邸里的所有人都必须是她精心布局的棋局上,不得不落的棋子。 没有例外。 片刻后,裴桑枝敛起视线,漫不经心道:“拾翠,把笔墨纸砚铺好,姑娘我想好生画画这冬日的枯梗残叶。” 拾翠恭声应下。 没一会儿,裴临允便从月洞门后头转了出来,故作惊讶地扬声道:“桑枝,当真是巧!不想竟在此处遇著你。” “你也是来赏这满池颇有风骨的残荷的?” 裴桑枝面无表情:“巧吗?” 裴临允恍若未觉裴桑枝话中寒意一般,小鸡啄米般点头:“很巧的。” “这隆冬时节,人人爭赏寒梅傲雪,倒是少见有人会为这凋零枯荷驻足。”多得是人赏梅,鲜少有人会赏凋零枯萎的荷。” “看来我们兄妹终究血脉相连,连这般风雅意趣,都如出一辙。” 明亮的眼睛一眨一眨,殷切地看著裴桑枝,似是想博得裴桑枝的回应和认同。 “风雅意趣?”裴桑枝微微抬头,吝嗇地施捨了裴临允一个眼神儿:“我来赏这枯梗残叶,可不是为了附庸什么风雅。” “不过是,忆苦思甜罢了。“ “毕竟……”裴桑枝拖长了音调,在这雕樑画栋的永寧侯府里,想再找出如我回府之初所居那般破败荒凉的院落,倒真是件难事呢。” “所以你我是南辕北辙,切莫牵强附会。” 裴临允略显侷促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訕訕的笑容:“桑枝,往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就不必再回忆那些苦楚了。” 他真的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裴桑枝的苦难。 太艰辛,太痛苦了。 裴桑枝:“说的在理。” “罢了,就不叨扰你在此赏雅景品意趣了。” 裴临允下意识伸手一拦,没话找话道:“桑枝,我方才瞧见胡嬤嬤也从荷园方向出来,可是母亲有什么吩咐?” 裴桑枝矢口否认:“我不曾见过胡嬤嬤。” “我来此处时,听梧院的厨娘做了澄沙糰子和茯苓饼,再耽搁下去怕是要凉了。” 素华闻弦音而知雅意,配合道:“说起这个,奴婢倒想起夫人做的澄沙糰子最是精巧。那豆沙馅儿磨得极细,裹著糯米皮儿,上头还要点一粒硃砂印。” “还有那茯苓饼,夫人总说六姑娘脾胃弱,特意掺了桂蜜。蒸出来莹白如玉,透著淡淡的甜香。” “以前,夫人常做给六姑娘吃。” 裴桑枝自嘲一笑:“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强求不得。执意去摘那够不著的月亮,终究要坠得粉身碎骨。” “厨娘做的也一样。” 裴临允眼睛一亮。 桑枝想尝尝母亲亲手做的澄沙糰子和茯苓饼,还不容易吗? 反正母亲日日禁足折兰院,閒的很。 “桑枝,你且先回去,我稍后去听梧院看你。” 裴临允很是欢喜,像一个不得其法的无头苍蝇突然找到了方向。 裴桑枝诧异地覷了裴临允一眼:“我邀你了吗?” 裴临允:…… 不邀,就不能进了吗? 他又不是那种脸皮薄的人。 第126章 母亲真真是太无理取闹了 折兰院。 “夫人,小公子来了。” 庄氏倚在绣枕上,神情懨懨,倦怠地瞥了一眼,没好气道:“难为他还记得我这个当娘的。整日里追著裴桑枝献殷勤,热脸贴人家的冷板凳,倒是有閒工夫来瞧我了。” 天知道,当她听闻下人稟报允哥儿竟那般低三下四地討好裴桑枝时,心头是何等翻江倒海。 她强压著怒火,又遣人给不知好歹的允哥儿递了口信,明明白白地要他离那裴桑枝远些。 谁知那孽障竟敢如此回她…… “少管我!” 这样的儿子,养来就是给自己心窝子捅刀的。 胡嬤嬤抓住时机,顺著庄氏真正的心意,半是討好半是劝慰道:“夫人,世上最亲不过骨肉亲情。小公子与您血脉相连,母子连心,哪有什么隔夜仇呢?” “前些日子小公子定是一时糊涂,如今既已幡然醒悟,特地来向夫人赔不是。这般孝心,可不正是来哄夫人开心的么?” 庄氏斜睨了胡嬤嬤一眼,冷哼道:“你这老货,倒会替那孽障开脱。” 虽是这样说著,脸色却是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身子也不自觉地坐直了些许。” 略一沉吟,便抬了抬手:“罢了,叫他进来吧。” 胡嬤嬤喜笑顏开:“夫人还是疼小公子的。” 下一瞬,裴临允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额上还沁著细汗:“母亲,您怎么还躺著?快些起身才是!” 庄氏眉头微蹙,纹丝不动:“你赔你的不是便是,倒管起我是站是坐还是躺了?” 裴临允闻言一怔,脱口而出:“赔不是?“ 语气里透著几分诧异,又夹杂著些许无奈。 “母亲,儿子这回又做错了什么?” 庄氏一听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允哥儿压根儿就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赔不是? 下辈子吧。 庄氏的神色淡了下来:“什么都没有做错。” 裴临允:“那母亲还让我赔不是,真真是太无理取闹了。” 庄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 这个孽障! 她暗自咬牙,胸口剧烈起伏著。 若不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亲骨肉,此刻定要叫他尝尝家法的厉害,让他明白什么叫做“儿为什么这样红”! “你且直说,今日来我这折兰院所为何事?” “是又在外面惹是生非?或是闯下什么难以收拾的祸事?” 裴临允心安理得:“有些想念母亲亲手做的澄沙糰子和茯苓饼?” 庄氏反问:“你?” “你不是最是闻不得豆沙的味儿了?” 裴临允义正辞严:“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以前闻不得,不代表现在闻不得。” 庄氏狐疑地眯起眼睛,怀疑的目光在裴临允身上来回逡巡,半晌才冷冷道:“把话说清楚。” 裴临允被庄氏盯得浑身不自在,只得硬著头皮坦白:“母亲,是桑枝妹妹想尝尝您的手艺。” “您素来只给春草妹妹做,却从未想过给桑枝也备上一份。” “同是您的女儿,这碗水,您未免端的太不平,太让人寒心了。” 庄氏简直快要气笑了。 “不做。” “做不了。” “裴临允,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庄氏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怒火,声音嘶哑地低吼道:“都是因为裴桑枝!害得我被禁足在这折兰院中,你大哥的世子之位被皇上褫夺,连明珠都只能坐著寒酸的小轿去成家做妾!” “而你……” “非但不想著替我们报仇雪恨,反倒处处巴结討好那个贱人!” “你是不是疯了,你脑子是被狗吃了吗?” 裴临允喉头一哽,声音嘶哑得不成调:“贱人?” “母亲,您竟用这般腌臢字眼,称呼自己的亲生骨肉?” “您可曾想过查一查?查查她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吗?” 庄氏很想不管不顾地回一句: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於她何干! 但,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你听错了。” 裴临允的性子可不是好应付的。 “母亲,您为何会被禁足在折兰院,您自己心知肚明。” “至於大哥和春草……” 裴临允扫了眼侍奉在侧的胡嬤嬤,直视庄氏,压低声音:“我亲眼所见,三更半夜,二人衣衫不整地搂在一处。被撞破后,大哥亲口承认对春草情难自禁,这才夜半私会。” “母亲觉得,这般乱伦行径,难道不该罚么?” 稍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直截了当问道:“如此说来,母亲派胡嬤嬤去寻桑枝,並非为修补母女情谊,而是兴师问罪的?” “这世上,哪有人是您这样当母亲的!” 庄氏:??? 她听到了什么? 胡嬤嬤去寻了裴桑枝? 庄氏的眼神瞬间冷的嚇人,用看死人的目光直直看向了胡嬤嬤。 胡嬤嬤这是打算另寻靠山了吗? “夫……”胡嬤嬤嘴唇翕动:“夫人容稟,老奴……” “老奴……” 裴临允打断了胡嬤嬤,嗤笑道:“难不成胡嬤嬤还要说我血口喷人。” “我可是两只眼睛都看见,你在荷园与桑枝相谈甚久。” “虽听不真切你们在说些什么,但我可是看得分明,桑枝特意给你递了盏热茶。” 现在,他都喝不到桑枝的茶! 胡嬤嬤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整个人如坠冰窖,浑身发冷。 这下可真是黄泥巴掉进裤襠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纵有千张嘴也说不清了。 庄氏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重新落在裴临允身上,声音里带著几分冷意:“临允,你若还认我这个母亲,就离裴桑枝远些。她心里装满了对我们的恨意,这般居心叵测之人,你怎能不防?” “至於,澄沙糰子和茯苓饼,我身子不適,做不了。” “我还有事要处理,你先回去吧。” 裴临允:“是做不了,还是不想做。” 庄氏:“不想!” “滚!” 庄氏抄起手边的杯盏,狠狠地砸落在地上。 裴临允浑身一颤,再不敢造次,只得强压著满心不甘,灰头土脸地退了下去。 哼! 身子不適? 骂你他来中气十足的很。 不就是澄沙糰子和茯苓饼吗? 母亲不做,他做! 色、香、味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一片赤诚悔过之心。 母亲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差了! 小声嘟囔著的裴临允,丝毫不知胡嬤嬤即將面临的险境。 房间里。 胡嬤嬤跪伏在地,庄氏死死地攥紧胡嬤嬤的衣领,勒的胡嬤嬤老脸涨红,喉间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不敢挣扎半分。 “胡嬤嬤,你怎么敢的!” 庄氏另一只手高高扬起,接连几下重重拍在胡嬤嬤脸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旋即,指尖掐住胡嬤嬤的下巴:“怎么,前脚刚威胁完我,后脚就急著去裴桑枝跟前摇尾乞怜了?” “我可不记得,我吩咐过你去找裴桑枝。” “呵,还给你递了盏热茶,真是贴心呢。” 胡嬤嬤心下绝望。 庄氏猛地鬆开手:“胡嬤嬤,你该知道的,这世上,你是绝不能背叛我的。” 那日,侯爷话里话外就在暗示她除掉胡嬤嬤。 仿佛,侯爷在意的从来不是她手上沾染了多少血腥,而是这些腌臢事究竟有多少落入了旁人耳中。 第127章 裴桑枝第一个要除掉的,会是谁 “说吧,你想怎么个死法?” 胡嬤嬤瘫软在地,豆大的汗珠顺著老脸滚落,反应过来后不住地以头抢地,扯著嗓子哭嚎起来:“夫人明鑑啊!老奴真的没有。” “老奴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背叛夫人,是五姑娘她......” “是五姑娘设局害老奴!她这是要离间夫人和老奴的主僕之情啊!” “夫人明鑑啊。” 光可照人的地板上血跡斑斑。 庄氏不为所动,一语道破:““既如此坦荡光明,你为何要鬼鬼祟祟去见她?若非允哥儿意外撞见,本夫人至今还被你蒙在鼓里。” 胡嬤嬤的老眼滴溜溜转了两圈,道:“夫人明鑑,老奴这么做可都是为了您啊。您不是一直疑心云裳和絳仙那两个小贱人爬上侯爷的床,是受了五姑娘的指使吗?老奴这才斗胆赴了五姑娘的约,就是想替您探探虚实……” “夫人,老奴跟了您这么多年,就是条狗也养出感情了。更何况老奴和萱草的卖身契都在您手里攥著,是生是死都是您一句话的事情,老奴怎么可能敢起二心啊。” 是人是狗无所谓,有所谓的是能从庄氏手里活下来。 庄氏眼尾轻挑,似笑非笑地重复道:“替我试探?” “说说看,都探出些什么名堂了?” 胡嬤嬤佝僂著身子,颤声道:“夫人,五姑娘的嘴比那铁打的匣子还严实,是老奴没用,撬不开半分。” “正因无所获,老奴才没脸稟明夫人。” “只是……” “以老奴这些年看人的眼力,这事儿八成与五姑娘脱不得干係,夫人万不能掉以轻心啊。” 庄氏眉头微蹙,朱唇紧抿,眸中疑云暗涌,却是不置可否。半晌方幽幽道:“她还与你说了些什么?” 胡嬤嬤心头一颤,佯作惶恐地压低嗓音,半遮半掩道:“老奴不敢有半分欺瞒夫人,五姑娘確是想收买老奴,可老奴当场就狠狠驳了她的脸面!” 紧接著又赌咒发誓:“老奴这条贱命早就是夫人的了!活是夫人的奴才,死是夫人的鬼仆!” “这些年,老奴替夫人办的那些个事儿,离了夫人这座靠山,这府里谁还容得下老奴这副老骨头啊。” “生路还是死路,老奴分得清的。” 庄氏轻蔑地冷哼一声,眼底闪过一丝阴鷙:“倒还算你识相。” “这偌大的府邸里,能给你一条活路的唯有我!” “你且想想,若是当年的旧事全都抖落出来,裴桑枝第一个要除掉的,会是谁呢?” 说到此处,庄氏略作停顿,缓声道:“萱草的前程与恩宠,自有本夫人替她筹谋。侯爷既已认她做了通房丫鬟,来日寻个由头抬作正经妾室原也不难。你且记住,莫要因眼前得失而误入歧途。” “去將妆奩里那盒金镶玉缠枝桂胭脂取来,带给萱草。” “侯爷素爱桂清韵,这胭脂里还特意添了些许依兰香。”庄氏眼波流转,语重心长道:“你们母女,可莫要辜负了本夫人这番苦心栽培。” 胡嬤嬤闻言心头一凛,当即恭恭敬敬地伏身叩首,诚惶诚恐道:“老奴谢夫人大恩,定当谨记在心。” 胡嬤嬤紧攥著胭脂盒,纹硌的手心生疼,而后颤巍巍地退了出去。 庄氏面上笑意尽敛,眸中寒芒乍现,杀机流转。 这世上啊,唯有死人才守得住秘密。 胡嬤嬤每多活一天,就像在她心头悬了把刀。 今日这老虔婆敢为萱草威胁她,明日就敢为萱草背叛她! 她不能,也不该再心慈手软了。 …… 厢房里。 胡嬤嬤垂眼望著萱草,只见萱草双唇紧抿,眼角微红,一副赌气的模样,胡嬤嬤心底涌起一阵绝望的无力感。 如同藤蔓般在暗处悄然滋长,无限蔓延。 萱草虽为丫鬟出身,却是在锦衣玉食中娇养长大的。 她作为夫人跟前最得脸的贴身嬤嬤,执掌折兰院多年,侯府上下人人给她三分薄面。这般体面的身份,自然让她唯一的女儿也跟著沾光。 萱草在府中做著最清閒的差事,整日里被一眾僕婢簇拥著奉承。身上穿的衣裙,用的是夫人赏赐的上好绸缎;每日的吃食用度,更是从未有过半点亏待。 日復一日,萱草身上竟全然不见为奴为婢者应有的警觉与谨慎,反倒养出了几分闺阁千金般的天真和刁蛮。 以前,她还一度为此沾沾自喜。 如今,悔不当初。 “娘亲今日怎的这般狠心,连哄都不肯哄我一句。”萱草撅起小嘴,娇嗔地拖长了尾音,眼神却早已被那描金嵌玉的胭脂盒勾了去,再挪不开半分,手指不自觉地便朝那精巧物件探去。 胡嬤嬤冷声制止。 萱草的手仿佛被烈火灼烧般猛地一缩,眼眶泛红,噙著泪,委屈而倔强地瞪著胡嬤嬤。 胡嬤嬤只觉心头一阵阵绞痛,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勉强硬下心肠,先是警惕地环视四周,又觉不放心,颤巍巍地起身推开雕窗牖,仔细察看庭院里每一处暗影。 待確认无人后,这才轻轻合上窗,回身紧紧攥住萱草的手腕,压低声音道:“萱草,娘今日要问你一件事。你须得老老实实答来,关乎你的小命,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隱瞒。” 萱草见胡嬤嬤神色肃然,不敢再使小性子,乖乖应道:“娘亲请问。” 胡嬤嬤道:“你且老实告诉娘,五姑娘刚认祖归宗那一个多月里,你可曾跟著旁人作践欺辱过她?” 萱草面色骤然一僵,指尖不自觉地颤了颤,声音里透著几分不自在:“娘,您是不知道,那一个多月里,府里但凡有些头脸的,想在主子跟前討巧卖乖的下人们,哪个不是变著法儿地作践五姑娘?更有甚者,还有些下人自发聚在一处设了赌局,比著谁给五姑娘的难堪更多、更狠,贏了的人,还能去四公子跟前儿领赏。” “我是折兰院里最体面的丫鬟,自然不能不合群。” 胡嬤嬤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阵阵发黑,强撑著身子踉蹌上前,忙不迭地追问道:“你……你究竟都做过些什么?” 萱草含糊道:“都是些小事。” 胡嬤嬤厉声道:“说!” 萱草绞著衣角,声音越来越低:“就...就是把五姑娘刚浆洗好的衣裳扔进泥地里,等五姑娘去捡的时候,躲在墙角用碎石子砸她。看著五姑娘抱头躲避,摔得满身是泥的样子……” 顿了顿,又囁嚅道:“还有……五姑娘被罚跪在祠堂外时,我……我往她跟前扔过死老鼠。其实我就是想嚇唬嚇唬她,没有別的恶意的。” “比较过分的事就是……”萱草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我把厨房的剩饭剩菜端到她面前逼她吃。可五姑娘好像真的天生下贱,竟真的一点都不挑,好像……好像只要能活命,能填饱肚子,旁的都无所谓,什么都能咽下去似的。” 第128章 桑枝,你在关心我? “娘,比起其他那些有头有脸的丫鬟婆子,女儿做的已是够收敛的了。就为这个,那些小蹄子们还背地里嚼舌根,说我白占著体面差事,倒怕起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来。” “娘,女儿心里也是不情愿的......” “可,那时闔府的下人们都去作践五姑娘,独我一个不去,倒显得我不合群似的。” “五姑娘吃过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的作践,我做的这点小事算什么呀,估计她早就不记得了。” 胡嬤嬤气得直跺脚,恨铁不成钢地急声数落道:“我將你当千金小姐娇养著,你倒好,偏要与那些粗使丫头廝混在一处,还管什么合群不合群。” “但愿五姑娘不记得了吧……” 萱草轻抿唇角,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娘,您就別提那些芝麻绿豆大的事了。” “您怕是不知道,那些黑了心肝的,连把五姑娘推下枯井的毒计都想得出来。还有更歹毒的,说要把人关在那暗无天日的废菜窖里,就等著听五姑娘哭喊著求饶呢。” “主子们既已发了话,下人们哪敢不从?自然是要顺著主子的意思来。” “娘,我记的真真儿的!夫人知晓我给五姑娘送剩饭剩菜后,非但不责怪,反倒赏了我一支赤金镶玉的簪子呢!” “娘,你说夫人为什么那么討厌五姑娘啊。” 胡嬤嬤眼神凌厉地扫了萱草一眼,沉声道:“有些事,不是你该打听的。” “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说著说著,忽然放柔了语气:“萱草,你听娘说......若是......” 话到嘴边又顿了顿,胡嬤嬤深吸一口气:“若是娘哪天遭了不测,你记住,什么都別管,立刻去求五姑娘。就说......就说这是娘的遗愿,求她庇护你和忘忧。再说......就说娘祝她得偿所愿。” 萱草闻言一怔,隨即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道:“娘,你是不是糊涂了? “妹妹都夭折十多年了,哪怕五姑娘有通天彻地之能,难道还能插手阴曹地府之事不成?” “况且有夫人护佑著娘亲,能出什么岔子?莫非是因我爬床之事,侯爷迁怒於娘亲了?” “住口!”胡嬤嬤厉声呵斥,“记住为娘的教诲便是,休得多嘴多舌!在夫人跟前,方才那些话半个字都不许提。” 她稍缓语气,又叮嘱道:“若是夫人问起,就说为娘教导你要尽心侍奉夫人和侯爷,记住了?” 萱草怔怔地点了点头,眼中带著几分茫然:“女儿记住了。” 俄而又怯生生抬眸,细若蚊吟道:“只是,若真有不测,为何要等变故发生才託孤於五姑娘?何不现在就求她相助?” “娘,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胡嬤嬤:“你顾好你自己便是。” 就像夫人说的,若是当年的旧事全都抖落出来,裴桑枝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她。 萱草嘴唇翕动,似是想说什么,心下却又觉得胡嬤嬤在杞人忧天。 夫人一日不倒,娘就一日是侯府最体面的管事婆子。 至於她自己,且等著罢。那些个姨娘们顏色渐衰,夫人也年岁渐长,偏她还似那枝头新绽的桃,娇嫩得能掐出水来。侯爷总有一日会瞧见这朵含苞待放的鲜嫩儿,到时候,她早晚能成为侯爷最宠爱的姨娘。 “娘,这胭脂?”萱草手指轻抬,指尖在胭脂盒上悬了悬。 胡嬤嬤在深宅大院浸润数十载,阅人无数,怎么可能看不透萱草的心思。 不仅天真刁蛮,还心比天高。 是她教养萱草的法子错了。 大错特错。 悔意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浸得她五臟六腑都隱隱作痛。 “平常短了你胭脂水粉了吗,眼皮子这么浅。” 萱草小声嘟囔:“外头那些粗製滥造的胭脂水粉,怎配与夫人妆奩里那些金贵物件相提並论。” 胡嬤嬤听罢此言,更绝望了,很是怀疑,她留下的那些东西的价值,真的能让五姑娘庇护萱草余生周全吗? 或许,还是得她豁出去,狠狠咬夫人一口,方显得更有诚意。 儿女都是债啊。 “这胭脂不乾净。” “用不得。” …… 听梧院。 裴桑枝已然知悉裴临允怒不可遏地摔门而出,离开折兰院后,又在沧海院的小厨房里大显身手,险些酿成一场走水之祸。 她亦知晓,胡嬤嬤告退时,额角分明残留著未及拭净的血跡。 裴临允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该说的都说的了。 不得不承认,在做“刀”这件事上,裴临允有著常人难以比擬的天赋。 就是不知,裴临允送去的这把火,究竟能將那对主僕多年积攒的信任与情分焚毁几分,更不知这看似牢固的主僕情谊,何时会在烈焰炙烤下分崩离析,终至反目成仇。 太想这齣主僕反目的戏了。 想来,荣妄也会喜欢的。 “拾翠,去將永寧侯府送来的珍品养顏膏分出些来,拣那个青玉小罐子盛了。待会儿裴临允过来,总得备份像样的谢礼才是。” 拾翠兴致勃勃的应下。 两刻钟后。 裴临允提著食盒,踌躇不安地叩响了听梧院的院门。 他没想到,小小的澄沙糰子和茯苓饼做起来竟这般难。 他亲眼见厨娘將那麵团揉得服服帖帖,偏生到了自己手里,那麵团就像生了反骨,存心作对似的,难缠叛逆的紧。 根本记不清失败了多少次,也记不清重新做了多少次,终於在厨娘的指导下,只做出了勉勉强强能看得过眼的澄沙糰子和茯苓饼。 以后,他再不敢隨意小覷人了。 “四公子,请。” 裴临允瞪大眼睛,脱口而出:“桑枝允许我进去了?” 他能说,他已经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准备了吗? 天可怜见,桑枝终於看到他重新做人的诚意了。 登时,裴临允眉梢眼角俱是笑意,步履轻快地紧隨在素华身后。见她走得慢,有些按捺不住,几步抢到前头,又回头催促道:“快些走。” “桑枝,这是我亲手做的澄沙糰子和茯苓饼,你尝尝。” “我没有给春草做过。”裴临允特別强调道。 裴桑枝抬眼,看著笑意盈盈,眼睛亮的似流光溢彩的美玉般的裴临允,心绪莫名地有几分复杂。 满腔真心时,被弃若敝履。 满腹算计时,前世求而不得的,却这般轻易地呈现在她眼前。 原谅是不可能原谅的。 还是那句话,除非上一世的裴桑枝没有遭遇那些折磨和伤害。 否则,就是不死不休。 裴临允被裴桑枝的眼神盯的紧张,试探著问道:“桑枝,你肯让我进来,是不是开始尝试著原谅我了?” 裴桑枝:贱皮子。 是真的贱皮子。 “听说,你前几日落水了?” 裴临允大喜:“桑枝,你在关心我?” 裴桑枝:??? 脑补真的是大病,她只是想找个话头,能顺理成章地將养顏膏送出去。 “你说是就是吧。” 第129章 喜欢便日日用著吧 “我就知道,你呀,嘴上说得再狠,心里终究是惦记著我们的兄妹情分。”裴临允眉眼弯弯,笑得粲然,明媚的甚至都有些晃眼。 却让人分不清其中究竟是欣喜更多,还是掺杂著难以言说的庆幸与解脱。 庆幸自己终於不用再接著受桑枝受过的苦。 解脱自己总算不用再继续作践自己的小命。 他想和桑枝化干戈为玉帛是真,但怕了那日復一日的煎熬搓磨更是真。 裴桑枝敷衍地笑了笑:“不过是怕你行事莽撞,连累我也要受父亲责罚罢了。” “你后背的伤可好些了?” 隨后,她將那只盛著养顏膏的青玉小罐缓缓推了过去。指尖在罐身上轻轻一叩,便收回手来,刻意別过脸去,故作出一副冷淡彆扭的模样,真真坐实了“嘴硬心软”的评价。 淡声道:“这是父亲特意请了杏林名医,耗费心血为我精心调製的养顏圣品。兼具祛疤、美白、养肤三效,便是宫里的娘娘们也未必能得此等珍品。” “看在你又是浆洗衣袍,又是凿冰落水的份上,我便匀出来些许给你。” 说到此处,裴桑枝突然顿住,似是懊恼自己说得太多,语气又僵硬了几分:“新伤最易祛除,每日薄涂一层,不出半月便能见效。” “不过,父亲为著这养顏膏,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原是要我好生將养,日后好谋一桩体面婚事。加之,近来你屡次触怒父亲,若让他知晓我將此物分与你……” 未尽的话语化作一记眼风扫来,警告道:“所以,请你嘴巴严些,休要在父亲面前说些有的没的。” “怎么,瞧不上我这区区养顏膏?” 裴桑枝一边说著,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著裴临允的神色,末了轻嗤一声:“既然瞧不上眼,那便罢了,算我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旋即,语气骤然转冷:“素华,送客。” “往后这等目中无人的贵客,就不必再往听梧院里引了。” “听梧院庙小,放不下这尊大佛。” 裴临允浑然不觉,反倒喜形於色,仿佛得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般,话都说不利索了:“瞧……” “瞧的上。” 话音未落,他便急不可待地將青玉小罐拢入袖中,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像是生怕裴桑枝会突然反悔似的。 “桑枝,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你且安心,我定当守口如瓶,绝不让你因我受父亲责备。” “谢谢你还愿意给我机会。” 裴桑枝神色未动:“喜欢便日日用著吧。” “待你背上伤痕痊癒之时,莫忘了与我知会一声。” 裴临允眼中含笑,连连点头应道:“好。” “桑枝,快尝尝这澄沙糰子和茯苓饼,都是我亲手做的。若是合你口味,往后我常做些给你。” 裴桑枝缓缓掀开食盒的雕木盖,目光在精致的糕点上流连辗转,无意识地抬手,指尖掠过糕点,却又瞬间缩回。 最终,她將食盒重重合上:“不必费心了,我现下毫无食慾。” “还有,最爱吃澄沙糰子和茯苓饼的,是你放在心尖上疼著的春草妹妹。” “从来......都不是我。” 这一幕落入裴临允眼中,便成了裴桑枝故作坚强,却又自以为隱秘地拈酸吃醋、耍著小女儿脾气的模样。 他非但没有因热脸贴了冷屁股而感到挫败,心底反倒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他和桑枝之间,用不了多久就会兄友妹恭的。 裴临允眉梢微挑,饶有兴致地追问道:“那如今可有特別中意的糕点?” 裴桑枝幽幽道:“过去这些年,我日日夜夜想的,不过是能填饱肚子,不再挨饿受冻,不必再任人打骂。” “这是我最大的心愿。” 在裴临允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裴桑枝冷冷淡淡地抬眼:“你还有旁的事吗?” “若无他事,还是早些回去敷用父亲备的养顏膏为好。” 略作停顿,又添了句:“如此,我也好安心些。” 裴临允:桑枝还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明明就是关心他,偏生还如此彆扭。 “糕点是我第一次下厨做,手艺可能还不太熟练。先放这儿,你什么时候想吃了就尝尝看。” 裴桑枝缄默无言,只是用疏离淡漠的目光望著裴临允,眼神透著不容错辨的逐客之意。 裴临允轻嘆一声,眸中闪过一丝瞭然。 暗自思忖,凡事欲速则不达,循序渐进方为上策。眼下的局面,已是意外之喜。 良好的开端,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那我改日再来看你,你可一定要让我进门啊。”裴临允不放心地补充道。 裴桑枝:“改日再说改日。” 裴临允攥著青玉小罐一步三回头地向外走去,直至身影彻底消失。 裴桑枝盯著案几上的食盒,眼底闪过一丝嫌恶,冷声道:“拾翠,仔细查验这些糕点可掺了什么腌臢物。若还乾净,再去小厨房取些热乎的包子馒头,一併拿给后巷那些小乞儿。” 拾翠闻声,提著食盒大步流星地离开。 裴桑枝轻抿了口茶,换了个相对慵懒舒坦的坐姿,倚向身后的软垫,眯著眼睛道:“素华,据我所知,裴临慕所在书院本是旬日一休,偏生他既要躲著永寧侯抽查课业,又舍不下那群酒肉朋友,便整日里编排出些天乱坠的由头来搪塞永寧侯,只肯在月末休沐时回府应个卯。” “是也不是?” 素华頷首:“正如姑娘所言。” “三公子编造的託词不是赴什么诗会,便是藉口与同窗清谈。要么就是说要体察民意,游歷周边村镇,增长见识,知民生疾苦,偶尔还会托下人捎一篇应景的诗赋回来给侯爷交差。” 裴桑枝轻笑:“他做事倒是周全。” “这是好事。” “有点儿脑子,又会善后,他做坏事时,也能省下我好多麻烦。” 真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见见裴临慕了。 想来,那时的侯府,会更热闹。 她一手排的大戏,也会更討荣妄喜欢。 …… 沧海院。 裴临允美滋滋地趴在床榻上,不时催促著新提拔的贴身小廝,用玉片將养顏膏薄涂在他后背的新伤疤上。 在裴临允看不到的位置,小廝屏息凝神,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沾染上一丝一毫。 裴临允煞有其事地低声喟嘆:“珍品就是珍品,温温凉凉的,似是能渗到人骨头缝儿里。” 桑枝的心,怕是比他以为的更软。 那…… 若是春草也如他一般诚心懺悔认错,桑枝是不是也会试著原谅春草? 届时,皆大欢喜。 也不知春草在成府如何了。 第130章 必须嚇得成景淮看清现实,他配不上裴桑枝 成府。 竹楼。 成景淮如遭雷劈,惊喜与惭愧交织,来来回回穿梭,让他整个人怔愣在原地,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端坐在案桌后的成老太爷,白的眉毛微微皱著。 既有些诧异成景淮的去而復返。 更有些诧异成景淮在得知侯府真千金闺名后,失態至此。 在成景淮怔忡失语之际,成老太爷的思绪已如流云般辗转千回。 枯瘦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檀木桌沿,沉闷的敲击声终於惊醒了神游的成景淮。 “与你在留县定下婚约的那位农家女,可是永寧侯府认祖归宗的真千金?” 虽是问询之语,老人家的声调却平稳得不见波澜。 成景淮倏然回神,乾裂的唇瓣被他不自觉咬出一道血痕。眼眶泛起潮红时,少年郎的声音里浸著破碎的哽咽:“祖父明鑑,孙儿实在难以断定。” “可孙儿倾心相许的救命恩人,千真万確唤作桑枝。” 尾音颤在喉间,语气越发苦涩:“只是不知,此桑枝与彼桑枝,是否当真系同一人。“ 成老太爷颇为惊愕。 这世上,当真有如此凑巧之事吗? 旋即,成老太爷捻著鬍鬚,喃喃道:“便是那些风靡上京的话本子里,怕也编不出这等离奇的巧合来。” “想要验证,简单的很。” “不久前,永寧侯生母寿辰,侯府广开筵席,遍邀京中勛贵,一时朱轮华轂,冠盖云集。” “老夫虽未亲临,却也听闻那寿宴上颇生波澜。” “宴中,侯府祠堂走水,荣国公漫步醒酒,途经此地,救下了正在祠堂罚跪的裴氏桑枝。闻说那小姑娘身形羸弱,衣襟上犹见脚印,裸露的手腕更是伤痕交错。自此,侯府苛待亲女之事,便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此事,闹的极大。想来,那小姑娘的处境会好上很多。” 何止…… 想到永寧侯府近来风波不断,成老太爷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意。 裴桑枝,聪明的紧。 像公主。 成景淮的思绪縈绕在老太爷提及的侯府真千金那堪怜的境遇上。 “祖父,她的亲生父母、手足至亲也待她也不好吗?” 这无异於,桑枝刚出虎口,又进狼窝。 成老太爷頷首:“不好。” 隨后,话锋一转:“那日,景翊前去赴宴了,跟裴氏桑枝打过照面,而他新抬的妾室,是侯府那位鳩占鹊巢的假千金,跟裴桑枝朝夕相处月余,他们的人皆擅丹青,画一幅栩栩如生的人像,不在话下。” “你自去寻他,让他作画。” “他不敢违逆老夫的意思。” “待確定后,再来与老夫细说你们的过往,以及那桩婚约。” 成景淮垂首作揖:“祖父,孙儿想亲自去见见她。哪怕是远远看一眼,也好。” “求祖父成全孙儿的奢想。”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桑枝了。 若桑枝的处境那般艰难,他定要早早將桑枝接出来。 成老太爷眯起眼睛將成景淮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终是长嘆一声:“罢了。” “成裴两府也算世代交好,你既是老夫的孙儿,如今初回京城,理当去拜会裴老太爷和永寧侯,顺道备些薄礼,给裴家那些小辈们也带上一份,莫要让人说我们成家失了礼数。” “切记,无论如何,莫要失態。” “回府后,稟於老夫,以便从长计议。” 成景淮发自肺腑道:“孙儿谢过祖父。” 隨后,掏出信封,双手捧了过去:“这是父亲临行前再三叮嘱,命孙儿务必亲手呈予祖父的家书。” 成老太爷表示,他並不想接过来。 儿子们的秉性,他多多少少还是了解的。 不用拆开,他也能將信的內容猜的八九不离十。 左不过是急著撇清那桩没影儿的婚事,再假模假样地写些孝顺话,说什么“但凭父亲做主”、“绝无二话”之类的漂亮话罢了。 “且放下吧。” “你自去忙你的。” “书信不急,容老夫稍后细览。” 成景淮恭声应下。 …… 荣国公府。 手执象牙狼毫的荣妄正奋笔疾书,笔下的弹劾奏疏已至酣畅淋漓处,忽闻此言,狼毫骤然悬停於宣纸之上,墨跡晕染开来。 他猛地抬首,玉冠下的面容骤然失色:“你方才说什么?” 无涯躬身又稟:“国公爷,成三爷家的公子成景淮已抵京。適才尚书府內线来报,成老太爷特意备下厚礼,著成景淮前往永寧侯府拜访。” “此刻成景淮正在沐浴更衣,待收拾停当,即刻便要动身往永寧侯府去了。” 荣妄猛地將狼毫笔掷於案上,那双好看的丹凤眼因盛怒而愈发明亮,眼尾微微上挑:“成老太爷此举未免太过不讲武德,成景淮前去拜访永寧侯府,究竟守的是哪家的礼数?” 荣妄突然灵光一闪,猛地一拍大腿:“等等!小爷我怎么记得,老夫人今日也特意下了帖子,邀了裴五姑娘过府敘话?” 无涯无言以对:“国公爷说邀了便邀了吧。” 荣妄故作唏嘘道:“这还真是不巧了呢,谁让成景淮的拜访过於仓促成行了呢。” 无轻嘆一声,提醒道:“国公爷,您今日能拦下一次,可这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成景淮若真存了心思,总能寻到机会与裴五姑娘相见的。” 荣妄轻哼,眼角眉梢儘是意气风发:“就只拦这一次。” “小爷要让成景淮亲眼瞧著裴桑枝与小爷並肩而立。” “这一局,小爷要不战而屈人之兵。” 他的真正优势並非源於显赫的家世、出眾的容貌或滔天的权势。 这些外在条件纵然胜过成景淮百倍,却抵不过一个最简单的事实:裴桑枝的心,始终向著他。 裴桑枝只愿为他折腰。 这便够了。 “小爷这就去求老夫人下邀帖。” “无涯,你去把小爷新裁剪的絳红色锦袍备好。” “无,你亲自把小爷最奢华的车驾套好,去府门外候著。” “记著,排面要给足。” “必须得嚇得成景淮看清现实,他配不上裴桑枝。” 颐年堂。 “此时下帖相邀?”荣老夫人抬眸望了望天色,微微蹙眉道:“这般仓促,倒显得怠慢了裴家五姑娘,会不会让裴五姑娘觉得我们不够诚心?” 荣妄眸光微沉,急声道:“此时若再迟疑,只怕就要被旁人捷足先登了。” “至於诚心与否,从旁的方面补救也来得及。” “老夫人,您可得提前备好见面礼。” “我先去接她了。” 荣老夫人:…… 这不是徵求,这是通知。 “早就让你邀裴五姑娘过府一见,你偏生端著,前怕狼后怕虎,现在知道急了!” 第131章 咱们家的小孔雀又要开屏了 荣妄语速快得惊人,字字如珠落玉盘:“是我失策了。” 没想到成景淮这么容易被忽悠。 “老夫人,容我更衣著冠,先行告退。” 荣老夫人瞧著他匆忙的背影,不由笑著揶揄道:“瞧瞧,咱们家的小孔雀又要开屏了。” 戚嬤嬤抿嘴一笑,轻声附和道:“老奴伺候这些年,还是头一回见国公爷这般情状,想来对那裴五姑娘定是极中意的。” 荣老夫人闻言,笑意微微一顿:“婚姻大事,总要先见过了人,再作计较。” 话音未落,眼底已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色。 她全然不忧心荣妄会逊色於成景淮。 她真正担心的,是那位裴五姑娘能否入得了她的眼,过不过得了她这一关。 但愿裴桑枝是个既有勃勃野心,又能持守本心、明辨是非的姑娘。 否则,即使荣妄再倾慕心动,她也绝不会鬆口。 不是她硬要棒打鸳鸯,只是她既享著国公府老夫人的尊荣,就要承担该承担的责任。 戚嬤嬤开解道:“老夫人,国公爷眼睛亮著呢。” 荣老夫人眸光幽远,意味不明说道:“你哪里懂得。情之一字,原就是不知所起,待得一往而深时,任是再清明的人,也要变成个睁眼瞎了。” 戚嬤嬤暗自思量,老夫人一生未谈婚论嫁,却能將情爱之事剖析得如此透彻清醒,字字句句皆透著股洞明世事。 荣老夫人:她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见得多了,自然就有见识了。 “吩咐下去,准备起来。” “就按家宴的最高规格准备。” 不管裴桑枝能不能过了她这一关,在尚未有定论时,她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和傲慢。 来者是客,是荣妄中意的客。 “老奴这就亲自去盯著。” 荣老夫人微微抬手止住她:“不必,你只需吩咐下去便是。” “国公府的僕役都是见过世面的,哪怕宴席筹备匆忙,也自会各尽其责,断不会出什么差错。” 荣老夫人拄著拐杖站起身来:“倒是需要你隨老身去库房走一遭,拣选几件像样的见面礼才是正经。” 戚嬤嬤:“老奴领命。” …… 那厢。 荣妄隨隨便便地往浴桶中一浸,未及片刻便霍然起身,隨手绞乾了湿漉漉的墨发,换上了那袭新裁的絳红色锦袍,又在琳琅满目的玉冠中择了顶流光溢彩的玉冠束髮。 待穿戴齐整,他负手立於一人高的铜镜前,对著镜中身影凝神端详了半晌,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满意的弧度。 “小爷真是美艷的不可方物。” “成景淮拿什么跟小爷比。” 无涯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用手肘轻轻顶了顶身侧的无,压低声音道:“这身絳红锦袍当真好看?” 絳红色自是无可挑剔。 国公爷那张俊脸与挺拔身姿更是无可指摘。 可偏偏…… 那锦袍上的纹样既非尊贵的金线所绣,亦非清雅的银线勾勒,甚至连沉稳的玄色丝线都不用,却选用了格外扎眼的碧绿丝线。 袍袖与衣摆处还精心绣著片片桑叶,那翠生生的叶脉在絳红底色上舒展开来,活像是…… 活像是…… 怪他书读的不多,一时间竟想不出合適的比喻。 国公爷之心,真真是昭然若揭。 无斜睨了无涯一眼:“以前不是你把国公爷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说什么“便是披著麻袋也似謫仙临凡”,这会儿倒挑三拣四嫌弃起来了?” 无涯搓了搓手,訕笑著支吾道:“这话原是不假。可还有句老话是“红配绿,赛狗屁,国公爷虽生得玉质金相、世无其二,可也不能这般隨意糟践这张俊脸不是?” 说著又朝那件衣裳瞥了一眼,满脸都是痛心疾首的神色。 无不疾不徐道:“国公爷喜欢,裴五姑娘见了亦会欢喜,你就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閒事了。” 无涯闻言,眼中精光一闪,像是终於逮著了机会,当即拔高嗓门道:“国公爷,无那廝说您穿著这身絳红色碧绿桑枝纹锦袍活像只耗子!” 房间里的空气骤然凝固,仿佛连时间都停滯了一瞬。 荣妄与无面面相覷,继而同时抬起手,不约而同地將指尖对准了自己的鼻尖。 荣妄:他像耗子? 无:请苍天,辨忠奸! 荣妄瞪了无涯一眼,没好气道:“你就別添乱了!” “一听这话,就是你自己说的,你是瞎了狗眼了?” “莫要再耽搁了,即刻出发。” 无涯:又骂他是狗! 无则是轻轻地舒了口气。 不用请苍天了,他家国公爷就是青天大老爷。 与此同时,成景淮也缓步登上了那辆堆满大大小小礼盒的马车。 与荣妄意气风发的姿態截然不同,成景淮显得忐忑踌躇,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衣角,眉宇间笼著一层化不开的愁云。 他想见桑枝,却也近乡情怯。 想起自家父亲言语间对桑枝居高临下的鄙夷和嫌弃,想起那些没有送到桑枝手中的书信和银两,想起那张根本不存在的婚书,他就深觉自己没有资格,清白坦然地出现在桑枝面前。 可,祖父说,桑枝的处境很是不妙。 外人只道永寧侯府朱门绣户、堆金积玉,却不知对桑枝而言,那华府深院是虎狼之穴,日日都在啖肉噬骨。 既如此,他必须得爭一爭这门婚事了。 倘若桑枝是侯府千金,父亲怕是恨不得立时三刻攀附上去,哪里还会如从前那般冷嘲热讽?母亲自然也会收起那副鄙夷神色,再不敢轻视她的出身。 桑枝嫁进门来,非但不会受半点委屈,只怕还要被婆母捧在手心里疼著。 而他也会好生备考,金榜题名后入仕为官,为桑枝求誥命,护桑枝一生荣华无忧。 他绝不会再言而无信,留桑枝一人苦难挣扎。 成景淮心头那股无措的惶恐,在自说自话间渐渐平息。 他垂眸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眼底的犹疑已化作一抹决然,眉宇间悄然添了几分坚毅之色。 侯府的真千金,会是桑枝的吧? 在他与景翊大哥之间,桑枝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他。 那些只有他与桑枝知晓的过往,是景翊大哥永远无法触及的秘密。他才是那个先走进桑枝生命的人,更是桑枝心中不可替代的存在。 更何况,大哥既已纳了永寧侯府那位鳩占鹊巢的假千金为妾。以桑枝那般刚硬的性子,若要她选择大哥,简直比让她生吞一只死苍蝇还要令人作呕。 所以,只会是他,只能是他。 第132章 荣妄的超绝「不经意」 永寧侯府。 听梧院。 裴桑枝方才得了李尚仪的首肯,得以暂歇片刻。 她斜倚在软枕上,手中团扇轻摇,扇底生风,却驱不散额间细密的汗珠。 “素华,差人將炭盆移出些。” 正此时,霜序步履匆匆而来,微微倾身,附在裴桑枝耳畔低语。 声音轻若蚊吶,却惊的裴桑枝瞬间直起身来。 荣妄和成景淮在永寧侯府外不期而遇了? 霜序神色恭谨,再次深深頷首,继续道:“回稟姑娘,国公爷特意前来,说是奉了荣老夫人之命,专程送来邀帖,想请姑娘过府一敘,拜见荣老夫人。” “至於成小公子那边,说是奉成老太爷之命前来拜访。一是要拜会裴駙马和永寧侯,二来也为府上的各位郎君和姑娘都备了见面礼,想当面相送。” 裴桑枝微微挑眉。 荣老夫人和成老太爷…… 两尊大佛。 隨便拎出一尊,都能让上京城的勋爵官宦圈抖三抖。 但,两相比较一下,荣老夫人这尊佛更大。 她愿意以永寧侯父子生生世世的寿数起誓,绝不是因为她打心眼里偏向荣妄。 “成景淮说想当面相送?”裴桑枝隨口问道。 霜序回道:“正是。成小公子还特意提及姑娘,说成、裴两家乃世交之谊。原该在姑娘认祖归宗之日便登门道贺,奈何游学在外,路途遥远,以致耽搁至今。此番特备薄礼,一来补上贺礼,二来赔个不是,还望姑娘拨冗一见。” 裴桑枝嗤笑。 说来说去,不就是想见她一面。 也不知是成景淮得知了她的身世,还是在返回留县,与成三爷促膝长谈后,看清了现实,屈从了权势。 但,不论是哪一种可能,她对成景淮都无甚话可说。 与其说成景淮倾慕她,不如说他痴迷於自己扮演深情时的模样。 那所谓倾慕,浸透了傲慢与自恋。 底色却是凉薄如纸、廉价如尘。 如此情意,轻轻一触便溃不成军。 这一世,她实在拨不出时间跟这种人演戏! “拨冗?”裴桑枝拖长了声调,尾音像一把钝刀缓缓划过,“这冗啊……我可拨不动。” “至於什么贺礼,更是多此一举。” “他来之前难道不曾打听清楚?当初我认祖归宗时,永寧侯府连最简单的宴席都不曾摆过,更不曾惊动族中长老。不过是永寧侯碍於人言和形势,勉强在族谱上添了我的名字罢了。” “就连赐我一个寓意吉祥的名字,永寧侯都懒得费心取。” “他是来向我道贺的,还是来往我伤口上撒盐的?” “他的赔不是,我要不起。” 霜序心领神会:“那奴婢这就去婉拒了他。” 裴桑枝冷笑一声,摇摇头:“不用给他留那么多脸,我给他再多冷言冷语,他也得心平气和地受著。” 她对成景淮的救命之恩做不得假。 成景淮对她的见死不救和落井下石,更是真真切切。 对恩將仇报的东西,委实没必要讲体面和礼节。 “那荣国公府的邀帖?”霜序追问道。 裴桑枝眉梢舒展,眸中郁色尽消,嗓音温润:“不知荣国公可曾提及,老夫人邀我何时过府一敘?“ 霜序: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成景淮拿什么跟国公爷爭! “今日。” “国公爷说,荣国公府上下绝没有一丝一毫怠慢轻视姑娘之意。” “只是,事发突然,方仓促登门。” 裴桑枝轻笑著呢喃。 “事发突然?” 荣妄是听闻成景淮返京,又迫不及待地借著成老太爷的名头大张旗鼓地拜访侯府眾人,这才匆忙邀约? 是担心她吃成景淮这株回头草吗? 还是说,荣妄渐渐明晰了他的不矜持之心是何种情意了? 若是见荣妄,她自是不怕的。 但,这次荣妄是替荣老夫人送邀帖。 所以,她要赴的是荣老夫人的约。 想起荣老夫人盪气迴肠又不让鬚眉的一生,再想起她对荣妄的不轨之心,裴桑枝驀地有几分心虚。 荣老夫人是叱吒风云的巾幗英豪,会不会痛恨她这种地狱里爬出来的满腹阴诡、工於心计的做派。会不会容得下她这种虚与委蛇,演来演去的蛇蝎女子靠近荣妄。 裴桑枝的心提得越来越高。 从上一世起,她便深深明白一个道理。 当实力差距犹如天堑时,纵有千般算计、万般不甘,终究不过是徒劳挣扎,无济於事。 如今,她能將永寧侯府折腾的鸡飞狗跳。 但,绝不可能逃得过荣老夫人的掌心。 那是荣老夫人吗? 不。 那是高不可攀的皇权。 皇权之下,皆螻蚁。 霜序小声提醒道:“国公爷不是没有担当的人,姑娘何不试著多信一信国公爷。” 裴桑枝眸光微动:“我一直都信他的。” 自始至终。 但,她不忍心让荣妄这枝人间富贵陷於两难之境。更不忍见荣妄这轮灼灼骄阳,被重重阴云遮蔽了万丈光华。 她的惻隱、她的优柔寡断,皆繫於荣妄一人。 让她移不开目光的,是恣意不羈,又无畏无惧的荣妄。 心繫一人,下意识便想著高高地捧起。 “你且先去回绝了成景淮。” “至於荣国公府的邀约,就说劳烦国公爷稍候片刻,容我更衣后便来相见。” 头一次拜见荣妄的长辈,得乾乾净净清清爽爽的。 人靠衣装马靠鞍,尤其是她这张瘦的根本没长开的脸。 她又不是荣妄,披麻袋都堪比天仙。 “奴婢这就去。”霜序应道。 …… 永寧侯府外。 那辆宅院般庞大的马车张扬地横亘在道路中央,四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昂首立在车驾前,浑身上下竟寻不出一丝杂色的毛髮。 荣妄抬手推开雕窗牖,鎏金窗枢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垂眸俯瞰著不远处的成景淮。 只见成景淮身著一袭青色长袍身披白鹤氅,立在阶前,翘首以盼。 细究往日种种,管中窥豹,成景淮此人原就称不上聪慧机敏。 而今再度相见,观其姿容不过中人之姿,身形仪態亦无甚过人之处。 从里到外,从头到脚,一般般。 裴桑枝就是瞎了也绝不会弃他而选成景淮。 荣妄踩著马凳,缓缓走下马车,神色自然又矜傲地行至成景淮身侧。 成景淮驀然回神,一道挺拔身影映入眼帘。 待看清来人面容,他瞳孔骤然紧缩,深深一揖到底:“在下成家三房景淮,拜见荣国公。” 这名满上京城的混世魔王,怎么下马车了? 惹不起,也躲不过。 就是不知荣国公突然造访永寧侯府所为何事? 方才虽有个传话的小廝匆匆来过,但因两府车驾相隔著些距离,他只隱约听得“荣老夫人”几个字,其余话语皆模糊不清。 不过,这偌大的侯府,有资格与荣老夫人打交道的,唯有下山回府小住的裴駙马了。 荣妄很是“不经意”地摆摆手,挥了挥袖子:“不必多礼。” 碧绿的桑枝和桑叶就这样大喇喇地映在了成景淮的眼眸里。 成景淮的第一想法:这什么艷俗的顏色搭配。 下一瞬,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桑…… 桑枝? 第133章 小爷说相配,便是天造地设 荣妄的衣袍上为何会如此张扬地绣著桑枝纹样? 且,偏巧选在与他同一天登门拜访永寧侯府。 偶然吗? 还是说,荣妄和桑枝之间生了情愫? 不会的。 哪怕桑枝认祖归宗,贵为永寧侯府的千金闺秀,可若与云端之上的荣妄相较,依旧若萤火之於皓月,判若云泥。 以荣氏煊赫的门第,便是公主下嫁亦不为过,怎么会相中在乡野长大的桑枝? 然,即便如此,成景淮的心还是不由得沉了沉,视线一寸寸黏在荣妄的袖口,久久没有移开。 “国公爷的喜好真真是与眾不同。”成景淮沉不住气,意味不明地试探著。 荣妄长眉轻挑,那双瀲灩的丹凤眼中漾起瀲灩清辉,少年意气如清洌的般扑面而来,唇角微扬噙著几分恣意,嗓音清朗:“小爷向来最会欣赏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美。” “似你这般庸人,大抵是理解不了小爷隨心而为的真意。” 说著说著,荣妄又晃了晃自己的袖子,端出十二分正经神色道:“依成公子之见,小爷的这袭桑枝纹锦袍如何?” “与小爷可相得益彰否?” 成景淮的心更沉了些。 好像什么都没有试探出来,却又好像什么都试探了出来。 荣妄的话听起来別有深意。 “国公爷容稟,此身锦袍所选乃御赐贡缎,岁贡不过数十匹,珍稀非常。其上绣纹素来以奇珍仙葩、瑞兽祥云为贵,方显天潢贵胄的气度。” “今绣此寻常枝叶纹样,恐有损贡缎之尊荣,亦难衬国公爷之风范。” “在下斗胆妄言,还望国公爷海涵。” 荣妄眸底闪过一丝晦暗的冷芒。 他很想不管不顾地问问成景淮,在成景淮心里,裴桑枝是只配做仰人鼻息的可怜虫吗? 初次交锋,便含沙射影,字字句句轻贱裴桑枝。 怎么,成景淮是把他自己当成高高在上的救世主了吗? 荣妄冷哼一声,眉宇间儘是篤定:“小爷喜欢,便是世间至宝。” “小爷说相配,便是天造地设。” “你这一答,足以证明是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庸人。东方之神木,哪里就比不得你口中的奇珍仙葩,瑞兽祥云了?” “听说你还是个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文人,却不知读的是哪家的歪经,满腹儘是迂腐之见。” “就你这样的,读一辈子也读不出什么名堂。” “道不同不相为谋,还请你离小爷远些,省的熏臭了小爷的衣冠。” 成景淮被荣妄的话臊的满脸通红。 这些年来,他远在留县,鲜少踏足京城。关於荣国公的传闻倒是听了不少,都说那张嘴比砒霜还毒,往地上啐口唾沫都能蚀出个坑来。坊间传言绘声绘色,可他始终未曾亲眼得见这位国公爷的真章。 如今看来,盛名之下无虚士。 荣国公的这张嘴的的確確能让人无地自容。 “国公爷何必如此折辱於在下。” “国公爷既垂询在先,在下不过据实以对,何错之有。” 荣妄懒得与成景淮云山雾罩的周旋直截了当道:“睁眼张嘴就是演吗?” “装傻充愣有意思吗?” 成景淮虚张声势的怒容骤然凝固,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正欲开口爭辩,忽闻“吱呀”一声,只见一名身著湖蓝罗裙的侍女款款推门而出,到嘴边的话顿时哽在喉间,只得悻悻咽了回去。 不能失態。 绝不能失態。 “奴婢霜序,在五姑娘身边伺候,蒙姑娘抬爱,现领著一等丫鬟的差事。” “给荣国公请安。” “见过成小公子。” 成景淮心下惊疑不定,暗自思忖。 不是说侯府新认祖归宗的真千金备受冷落,举步维艰吗?怎的连她身边一个寻常婢女都这般气度不凡,从容不迫? 衣裙崭新得不见半丝褶皱,双髻上簪著鎏金髮簪,在日光下泛著细碎的光芒。如此气派,哪里像是落魄主子跟前的下人? “霜序姑娘,不必多礼。”成景淮温声应道。 目光却又不著痕跡地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心底驀然生出几分郑重来。 荣妄斜睨了眼成景淮,这人倒是將“看人下菜碟”的功夫,修炼得炉火纯青。 “不知裴五姑娘是否接了荣国公府的邀帖?” 霜序抿唇一笑,福身行礼道:“国公爷恕罪,我家姑娘方才梳妆未毕,烦请您稍候片刻,待姑娘收拾停当,即刻隨您过府拜见老夫人。” 荣妄:“此番本就是荣国公府临时起意邀约贵客,失礼在我,实在惭愧。” 成景淮神色微凝,语气中透出几分急切:“敢问霜序姑娘,裴五姑娘可愿拨冗一见?” 霜序脸上笑意一敛,直白道:“不愿。” 姑娘既已发话不必给成景淮留顏面,她自然也就无所顾忌了。 她隨侍姑娘身侧也有些时日了,深知姑娘素来恩怨分明。观姑娘待成景淮的態度,想来此人必是曾开罪於姑娘。 姑娘的仇人就是她的仇人,配不上她的好脸色。 成景淮闻言,脱口而出:“那前去传话之人,可曾將我的身份来歷,一五一十地告知裴五姑娘?” 霜序黛眉微蹙,似笑非笑地反詰:“身份来歷?” “成小公子这话说得倒是有趣。” “区区成家庶出三房,不过留县县令之子,侥倖得了个秀才功名罢了。你这般身份也值得三番五次掛在嘴边强调,莫不是真当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成小公子莫非离京日久,竟忘了这永寧侯府乃是高祖皇帝亲赐,永荣、元初二朝又屡加恩赏,世代列侯的体面,岂是寻常勛贵可比。至於我家姑娘……” “我家姑娘是这一辈唯一的嫡出千金,又蒙裴駙马慈爱悲悯,便是比之金枝玉叶也不遑多让。” 眼见成景淮面色愈发阴沉,霜序忽而话锋一转,声线陡然凛冽:“成小公子儘管放心,我侯府的下人最是懂规矩,断不敢有半分隱瞒。您既特意嘱咐了,传话之人定会一字不差地,原原本本上稟姑娘。” “她......”成景淮喉头一哽,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不肯见我。” 这样的认知像把钝刀,一点点剐著他的心。 桑枝是在怪他吧? 可天地良心,他何尝愿意弃她於不顾? 这一桩桩,一件件,连他自己都是被蒙在鼓里的可怜人。 第134章 我说过,我会娶你报恩的 霜序继续道:“侯爷得知成小公子到访,已吩咐备下茶点,亲自在厅相候。侯府上下自当以贵客之礼相待,断不会让小公子觉得有半分怠慢之处。” “但,当面向姑娘赔不是就免了。” 成景淮僵立原地,面上血色尽褪。 此桑枝必是彼桑枝。 若非如此,又怎会怨念深重,令他狼狈至此? “不知可否烦请霜序姑娘再为通传一声?便说是留县故人特来求见。” “倘若裴五姑娘今日不便,在下明日再来拜访也是无妨的。” “若是明日不得空,后日亦可。” 他必须向桑枝解释清楚。 在外游学的日子里,他提笔写下过一封封长信,字字斟酌,句句肺腑。也一次次攒下碎银两,托人捎回。 他从未忘记过桑枝,也从未与任何女子有过半分逾矩之举。 只要解释清楚了,桑枝会原谅他的。 霜序眸光微冷:“姑娘已把话说得明明白白,成小公子若是识趣,就该懂得適可而止的道理。这般强人所难,未免有失体统。” 旋即,朝一旁的小廝递了个眼神。 小廝见状,立即会意,连忙躬身向前,堆起满脸殷勤笑容:“成小公子,侯爷正在厅候著呢。您这边请,容小的为您引路。” 说著便侧身让开半步,做了个恭谨的“请”的手势。 成景淮的脚下仿佛生了根,整个人纹丝不动。 他久久凝思,终是微微侧首,眸光沉沉地望向了风华无限,红衣灼灼的荣妄。 认祖归宗不过短短时日,桑枝便將对他这个故人的情意尽数拋却,转而倾心於在上京城凶名昭著的紈絝子弟荣妄了吗? 桑枝何时如此肤浅善变了? 荣妄神色自若,不闪不避地迎上成景淮审视的目光。 他不仅乍见惊艷,亦耐看的紧。 成景淮爱看便看,横竖该自惭形秽的,总归不会是他。 “国公爷不想知道,在下与裴五姑娘这段渊源,究竟从何而起吗?”成景淮心下的阴霾不断蔓延,渐渐地覆盖了理智。 荣妄唇角微扬,眼底却不见笑意:“成公子这般作態,莫不是求见遭拒便恼羞成怒,便欲詆毁裴五姑娘的清誉?” “若是如此的话,还真是令人不齿呢。” 成景淮掷地有声:“在下做不出凭空捏造谎言,公然詆毁弱质女流的下作勾当。” “裴五姑娘於我有救命之恩。” 荣妄故作恍然大悟状:“原来你就是那个忘恩负义的卑劣小人啊。” “裴五姑娘年少时,在拐子手中捨命救你,这是天大的恩情,你身为县令之子,明知她的养父母百般折磨於她,屡次三番害她险些丟命,你却冷眼旁观,见死不救,任由救命恩人受尽苦难。” “如今见她认祖归宗,成了上京名门贵女,你倒像块甩不脱的狗皮膏药,死皮赖脸地黏上来了?” “嘖……” 荣妄轻嘖两声,接著道:“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也不能太势利眼吧。” 成景淮半是羞愤,半是愕然。 “你……” “你知道?” “她竟连这些事情都告诉你了?” “你们之间,是不是……” 是不是私相授受,暗通款曲了? 荣妄语气坦然:“小爷自己查的。” “小爷我可不像某些人,会愚蠢地做个睁眼瞎。” 小廝轻声催促道:“成小公子,这边请。” 成景淮神色未改,已经打定主意要在此守株待兔,定要见上桑枝一面。 荣妄:见吧,见吧。 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东西。 待亲眼瞧见他和裴桑枝璧人成双,登对非常,他倒要看看成景淮的痴心妄想还能撑到几时。 …… 永寧侯等的都要谢了。 从他遣小廝去迎成景淮算起,已足足过了三刻钟。 三刻钟! 別说是人,便是只乌龟、是只蜗牛,从府门爬到前院厅也该到了! 莫非成景淮此番前来,並非真奉成老太爷之命诚心登门拜访,而是专程来戏弄於他,以报当日桑枝当眾斥责成尚书夫妇之仇? 还是说,裴春草那个孽障在尚书府后嚼舌根了? “来人!速去查看成景淮是不是死在半道上了!”永寧侯怒不可遏,言语间已失了分寸。 死就死远点儿,不要死在他侯府,脏了他侯府的地界儿。 尚书府,真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 那厢。 成景淮终於等到了姍姍来迟的裴桑枝。 远远的,他凝眸望去,竟不敢相认。 是她。 却又不像她。 那张脸依旧如记忆中般清瘦,身形也还是那么单薄,可周身却笼著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 清冷与贵气交织,眉目间还透著一股子倔强。 华服加身,是那般的合適。 行走间,婷婷裊裊,仪態万方,就像是生来就在达官显贵之家精心教养著长大的贵女。 明珠生晕,美玉莹光。 这还是他记忆里的桑枝吗? 这一刻,成景淮心底翻涌的不是久別重逢的喜悦,亦非解释误会、倾诉衷肠的衝动,而是一片晦暗的潮水,裹挟著令人窒息的恐慌,正一寸寸漫过他的心间。 那是彻彻底底超出了掌控的恐慌。 那是他竟觉得他高攀不上的晦暗。 怎能如此。 怎会如此。 成景淮喉头哽得厉害。 他眼睁睁看著桑枝一步步走近,看著她对荣妄绽开如笑靨,那笑容明媚地刺眼。 而当她转向他时,唇角弧度未变,眼底的温度却骤然冷却,化作一片他不想读懂的疏离客套,全然窥不出一丝一毫的旧日情愫。 以前,他们明明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一步。 擦肩而过的那一剎那,成景淮颤抖著开口道:“桑枝,是我……” “是我啊。” “你救过我,我说过,我会娶你报恩的。” 裴桑枝眸色清寒,语气淡漠:“救你不过是机缘巧合。认祖归宗前,我连温饱尚且难以为继,终日为生计奔波劳碌,哪有余暇听你这般风月閒谈。” “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婚书为凭,成小公子还请自重。若再纠缠不休,坏我名声,休怪我翻脸无情。” “莫要让我后悔当年从人贩子手中救下你。” “但凡有关於你我之间的流言蜚语,再见,你我便是势不两立的敌人。” “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望你三思,最好不要恩將仇报。” 四下僕从早已被霜序屏退,唯余各自心腹数人侍立左右。 “好自为之。” 话音未落,裴桑枝已转身欲下石阶。 成景淮心头一紧,未及思索,忽地伸手,指尖堪堪勾住她飘起的袖角。 “桑枝,我能解释的。” “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我给你写过信,托人给你捎过银两的。” 裴桑枝:“那我夸夸你?” 第135章 是心甘情愿,还是刀架在脖子上的「自愿」 “且不说我从未收到过所谓的银两,即便真有此事,难道这区区银钱不是我该得的吗?” “堂堂留县县令公子的性命,莫非还抵不上这几两碎银?” “若我没记错,当年悬赏榜文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著“凡提供確凿消息者,赏银百两”。而我何止是提供消息?分明是拼著性命將你从人贩子魔窟中救出!” “结果呢!” “我不但没拿到该得的赏银,反遭令尊令堂的百般威胁恐嚇,扬言让我在留县活不下去。还得吞下委屈,硬著头皮听你说些那些游山玩水的破事。” “你知不知道,你每寻我一次,我都得饿好几天肚子。” “因你之故,我不得已换了多少次活计,连口饭都吃不安生!” “有时候,我很怀疑,成县令府上是不是穷得揭不开锅了,竟连救命恩人的赏钱都要昧下。” 说到此,裴桑枝唇角微扬,嗤笑一声“所以……” “你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瞧我?活像遭了天大的背叛似的,当真是......可笑至极。” “成三爷府上竟已拮据至此了吗?”荣妄清越的嗓音如碎玉般响起,抬手间,利落地挥开了成景淮勾著裴桑枝袖角的手:“我荣家在大乾不少州县都设有善堂,倒是可以接济一二。” 嗯,舒坦了。 裴桑枝的袖角,是什么人想碰就能碰的吗? 成景淮的手缓缓垂落在身侧,一双眼睛紧紧地盯著桑枝,试图想从桑枝脸上看出一丝一毫赌气、说谎的痕跡。 但,没有。 什么都没有。 桑枝的眼神清明冷厉,神情里不加掩饰的排斥和疏离。 “桑枝,当初议定婚约之时,你分明未曾出言反对啊。”成景淮紧紧攥住那丝微弱的希望,就像是溺水之人死死攀住漂来的浮木一般,声音里带著几分难以忽视的颤抖和急切。 裴桑枝只觉好笑得紧。 “你当真分不清,我这“自愿”究竟是心甘情愿,还是刀架在脖子上的“自愿”?” “在令尊令堂眼中,我的意愿、我的性命、我的尊严,不过是你情绪起伏的陪衬,是你锦绣前程的垫脚石。” “谁让你父亲是留县县太爷呢?在他看来,碾死我这样的螻蚁,比踩死一只蚂蚁还要轻巧。” “我为了活命陪你们演这齣戏,难道就该千刀万剐?” “成景淮,被逼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是我!该怨恨、该愤怒的更应该是我!” “收起你这副失魂落魄的嘴脸。这齣戏里,你从来都不是最委屈的那个。” 最没有资格惺惺作態的就是成景淮。 成景淮的嗓子里如被塞了浸满水的湿,骤然堵住了声,却依旧有些不甘心道:“桑枝,我……” “我不知情的……” 裴桑枝上下打量了成景淮两眼:“一句不知情,就能推卸的乾乾净净?” “真真是轻巧。” “成景淮,请你听好了,从头至尾,我都不需要你自以为是的怜悯和救赎,我也从来不曾欠你分毫。” “是你欠我,欠我一条命。” “所以,谁都能来我面前扮救苦救难的菩萨,唯独你不能。” “还有,以后请按规矩唤我一声裴五姑娘。” 话音方落,裴桑枝眸光流转,抬眼看向了荣妄,意味不言而明。 荣妄轻笑:“裴五姑娘,请。” 看著那两道並肩缓步前行的身影,成景淮心中驀地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男女授受不亲,你们孤男寡女同乘一驾马车,成何体统。” 他和桑枝的尊卑高低,似乎完完全全顛倒了。 今日一见,他仅有的底气和优越,都散的乾乾净净。 桑枝,根本不需要他的拯救。 他以为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於他、於桑枝而言都是不可替代的珍贵回忆。 殊不知,在桑枝心里,那不过是一条晦暗腥臭、唯恐避之不及的阴沟。 “成小公子已经目中无人到如此地步了吗?”裴桑枝不急不躁道:“亦或者是说,在成小公子眼里,我还是当年那个无依无靠,挣扎求生的,不是孤女,胜似孤女的可怜虫?” “素华、霜序、拾翠,还不快些向成小公子见礼。” 荣妄眨眨眼,决定紧跟裴桑枝的步伐,侧首瞥向无、无涯二人,眉梢轻挑,语带促狭:“你们二位莫非是被成小公子的风采和气势震慑住了?还不快些见礼。” “嘖,都让人以为小爷我出门在外是孤家寡人了呢。” 无涯、无不约而同地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我?” “向成景淮见礼?” 简直就是倒反天罡! 无涯轻咳一声:“成小公子,宴某忘了自报家门。” “宴某不才,乃昔日禁军大统领的的养子,既是荣国公府的护卫统领,亦任职于禁军,护卫皇城。” 无轻拂道袍,掸平细微的小褶:“贫道无。昔年二圣临朝之际,家师蒙元初帝垂青,曾暂领钦天监监正之职,兼掌工部印信。” “说来惭愧,贫道没有家师的才学渊博,只在御史台掛了个微不足道的虚职,但也勉勉强强算是入仕了吧。” 无涯笑了笑,补充道:“依礼数而论,横竖都该是成小公子先来向我们二人见礼才是。” “再者说,成小公子还是不要咸吃萝卜淡操心为好。” “国公爷与裴五姑娘出行,自有僕婢、侍从隨侍在侧,片刻不离。” 说到此,无涯语气转冷,一字一顿道:“断不会如你所言,出现什么孤男寡女的情形。” 隱在暗处的夜鴞和夜刃面面相覷,是他们不配被姑娘宣之於口吗? 裴桑枝道:“成小公子可还有异议?” 成景淮喃喃:“桑枝,你我就非得如此吗?” 裴桑枝简直要被气笑了。 她若是再睚眥必报些,这一世便直接顺手將上辈子对她落井下石的成景淮一併收拾了! 真是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偏来投。 上赶著找死的人,是不是有大病! 荣妄听得牙根发酸,忍不住出声打断:“你这人好生无礼!裴五姑娘方才明明已经提点过你,偏你像耳朵里塞了猪毛似的,左一个闺名右一个闺名地叫个不停。” “裴五姑娘,莫要理会他了。” “请。” 宅院般庞大的马车徐徐向前。 “霜序,方才我与成景淮对峙时,侯爷身边的小廝躲在门后墙边偷听了多久?”裴桑枝漫不经心地问道。 她料定,永寧侯久候成景淮不至,定会派人来催。 霜序恭声道:“在您说成县令府上穷的揭不开锅的时候,那小廝便来了。” 裴桑枝轻笑:“那来的还不算迟。” 成三爷和成景淮,就先交给永寧侯去焦头烂额吧。 第136章 真情里若带著些算计,难道就不是真情了吗 荣妄端坐於裴桑枝对面,时而轻拂广袖,时而以指腹缓缓摩挲袍面刺绣纹样,腰间玉佩隨著他刻意为之的晃动,发出清越的琳琅之声,在马车里格外清晰。 这次第,怎一个“忙”字了得。 裴桑枝怎么不看看新裁的絳红锦袍。 分明,锦袍上的桑枝纹样精致,连桑叶的脉络都栩栩如生。 还有,自打照面起,她一句话都没有对他说! 荣妄故作夸张的长吁短嘆,又装模作样地將小几上的摺扇“唰”地展开又合上,活似台上唱不罢休的戏子。 深觉他是在拋媚眼给瞎子看? 还是说,裴桑枝改了主意,不打算攀折他这根高枝了? 这偌大的上京城,还能寻出第二家这般门第荣贵,后院乾净,又恰逢適婚之龄的高枝吗? 快折他啊!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空折枝。” 见无声的暗示未能奏效,荣妄索性朗声吟诵起诗来。 裴桑枝眼波微漾,险些掩不住唇边那抹笑意。 捻起手帕,虚虚掩唇,低低咳了一声,眼尾漾开一抹瀲灩春色。 抬眼看向荣妄时,眸光似三月柳梢拂过的春水,盈盈一脉间儘是说不尽的欢喜。 “荣明熙……”裴桑枝柔声唤道,嗓音里浸著蜜:“折枝……不好吗?” 荣妄见裴桑枝的视线终於落在自己身上,眼底掠过一丝得逞的愉悦。 但,面上却是分毫不显,只矜傲地偏过头去,从鼻间逸出一声轻哼:“这满枝绿叶,自然比不得奼紫嫣红的团锦簇来得惹眼,否则,某些人怎么会半晌没瞧见我衣袍上的刺绣。” 说话间,指尖特意抚过袖口桑枝、桑叶纹样,继续道:“说来也是,折枝到底不如摘令人心喜。某些人前些日子还说著“任上京城谁领风骚,只愿为我折腰。话说的漂亮,如今腰杆倒是挺得笔直,甚至连眼神儿都吝嗇地多给一个。” 说到此,尾音故意拖长,眼风斜斜扫过去:“想来我这个紈絝,早入不得某些人的眼了。” 这下,裴桑枝是真的绷不住了,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旁人若是对她阴阳怪气,她心里定会烦躁地想拧下对方的脑袋。 可荣妄这般阴阳怪气,她脑海里却只縈绕著两个挥之不去的字…… 一个“娇”字。 另一个“媚”字。 这般风情,当真是赏心悦目极了。 裴桑枝一笑,荣妄心头一颤,反而有些不自在了。 他下意识收了刻意夹著的嗓音,指尖的小动作也戛然而止。慌乱间隨手抄起茶盏,借著饮茶的当口,堪堪掩住已然红透的耳根。 “某些人?”裴桑枝唇边的笑意渐渐敛去,眼底泛起一丝水光,轻声呢喃道:“原来除我之外,竟还有人能对国公爷说出这般亲昵动人、缠绵悱惻的情话。” “旁人说了,国公爷便就听了。” “原以为,我总该是有些不同的。“ “如今看来,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罢了。既然无缘做国公爷的心上人,不如请国公爷遵照昔日想法,收我为义女可好?” “我退而求其次,当个荣国公府的“小主子”,倒也不错。” “这人啊,总要学会知足常乐才是。” “我所求无多,惟愿国公爷能堂堂正正地设下认亲宴,让这上京城里人人都知晓,从今往后,我也是有倚仗的人了。” “如此,便心满意足。” 荣妄闻言,猝不及防被茶水呛住,登时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张本就穠丽的面容,此刻更似被风雨摧折的桃,洇出几分揉碎了的艷色,连眼尾都沁著瀲灩的水光。 是那种濒临凋零的荼蘼艷色。 裴桑枝:都有些不忍作弄荣妄了。 哪有紈絝公子如荣妄一般,凭白担了无数飞扬跋扈的凶名,实则纯粹良善的跟淙淙流淌在山涧的清泉似的。 裴桑枝轻嘆一声,身子微微前倾,抬手抚上荣妄的后背,想为荣妄顺顺气。 但,事与愿违。 荣妄咳嗽的更厉害了。 裴桑枝的手僵在半空。 尷尬了。 良久,荣妄止住咳嗽,有气无力地瞪了裴桑枝一眼,没好气道:“什么义父义女、小主子的……” “我可没说过。” 他不认帐。 当时,说这话时,他是被裴桑枝吸引而不自知。 年少轻狂,口出狂言。 裴桑枝歪歪头:“那某些人是多少呢?” 荣妄:“没有某些人,只有……” “你……” 裴桑枝好整以暇:“我什么。” 荣妄耳根的緋色更浓,羞恼道:“你存心的!” 裴桑枝笑靨如,眼波流转间儘是狡黠:“是呀,就想听你將这两句话连起来说呢。” 荣妄呼吸一滯,胸腔里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他垂下眼帘,声音轻得像是嘆息:“从来就没有某些人,只有你。” 他压根儿没有给过別人在他面前造次的机会,更莫说是说这些繾綣曖昧的情话了。 哼,旁人也不会似裴桑枝胆大包天! “我也从未对旁人说过,只有你。” 不止今生今世。 还有湮没在轮迴中的前尘往世。 她与荣妄的宿缘,早在上一世那场纷扬大雪中便已註定。那场纷纷扬扬的雪,穿越了时光,一直飘到了如今。 从她无助地跪伏在荣妄脚下,到如今与他对面同乘。 很多都变了。 可,细细一想,又没变。 荣妄,一直是那个荣妄。 真正嘴硬心软,嘴毒心澄澈的荣妄。 这一刻,对拜见荣老夫人这件事,裴桑枝的心里突然不紧张、不忧惧了。 重生以来,她所言所行,算不上是纯善大度,更算不上是表里如一,与高门大户聘娶宗妇的要求,相差甚远。 但,她也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她只是做不到以德报怨,做不到將血海深仇化作云淡风轻的一笑。若要她放下仇恨,无异於要她亲手拋弃上一世那个在绝望中孤立无援的自己。 她不悔。 同样的,她也不差的。 不比任何人差。 她裴桑枝,会配得上荣妄,也能配的上荣妄! 荣老夫人身为元初帝的凤阁舍人,曾伴君侧於朝堂风云数十载,以女流之身凌驾於满朝文武之上,既经得起刀光剑影的朝堂倾轧,更无畏於史官笔下的口诛笔伐,又岂会容不下她这样的后辈女子? 她不该妄自菲薄。 也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荣妄何其敏锐:“你不担心了?” 裴桑枝頷首:“我的算计是真,但我的情意也是真。” “既是真,就无所惧。” “常言说的好,算计里掺了真情,是仙品。” “反过来而言,真情里若带著些算计,难道就不是真情了吗?” “退一万步讲,哪怕荣老夫人不喜我,你也不会冷眼旁观,任我独自挣扎。” “我赌你是世上真真正正的真君子,不会弃我於不顾。” 第137章 十赌九输,恰我运气好遇到了十之一二的胜局 “赌我是个君子?”荣妄眉梢轻挑,强压下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故作镇定地轻笑道:“这般赌徒心性,可真是要不得的。” “你没听过十赌九输吗?” “多少人为这一念之差,输得倾家荡產,落得家徒四壁的下场?” 裴桑枝眉眼弯弯,声音温软:“我运气好。” “恰好遇到了十之一二的胜局。” 荣妄深深地看了裴桑枝须臾,掷地有声道:“对,你运气好。” “也不止是运气好。” 是裴桑枝本身就很好。 裴桑枝脸上的笑意愈浓。 荣妄微微侧过脸去,目光游移在窗欞投下的光影间,嗓音里带著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当真从未对旁人说过么?” 裴桑枝愣了一瞬。 这话锋转得突兀,待她回过味来,才惊觉他竟是在计较方才那句“从未对旁人说过亲昵动人的情话。” “旁人都不是你,而这世上只有一个你。” 荣妄心满意足地勾起唇角。 忽又正了神色,煞有介事地抚了抚絳红锦袍上並不存在的皱褶,眼底掠过一丝期待:“你还没评点我这身新裁的衣袍......” 尾音微微上扬,带著几分刻意掩饰的在意:“可还入得了你的眼?” 裴桑枝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很是应景。” “与你我分外相配。” 荣妄的嘴角几乎要扬到耳根去,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这世间怎会有裴桑枝这般妙人,做著最离经叛道的事情,说著最甜软动人的话。 三言两语便能说到人心坎里去。 难怪裴駙马被她哄得晕头转向,二话不说便下山回府,甘愿做她坚实的靠山。 眼下,荣妄觉得他自己也要在这甜言蜜语里醉倒了。 “还是你有眼光。” “不像那谁谁谁……”荣妄意有所指地顿了顿,拉长声音:“不像成景淮那等有眼无珠的庸俗之辈。” 裴桑枝失笑。 这眼药上得可真直接,又理直气壮。 荣妄横了裴桑枝一眼。 虽说背后论人是非確非君子所为,但情敌既不是一般人,也一般不是人。 思及此,迅速心安理得起来,指节在案几上轻轻一叩,眼底那点心虚化作明晃晃的得意。 根本不需要惴惴不安。 他就要嚼舌根! “成景淮说,枝叶纹样,有损贡缎尊荣,难衬小爷风范。” “简直是笑掉人大牙。” “自己不过尔尔,偏偏自视甚高。” “你说,他是不是有大病!” 裴桑枝煞有其事道:“对,他就是有大病。” 相识数载,她从未向成景淮吐露过半分温言软语,更不曾摇尾乞怜地祈求他的垂怜。 正因如此,她百思不得其解,成景淮究竟凭什么认定她心甘情愿,又凭什么认定她需要他那高高在上的救赎? 这不是有大病,是什么? 失心疯吗? 俯视,是生不出真正的情意的。 荣妄:“英雄所见略同。” …… 永寧侯府。 成景淮的书童抿抿唇,偷眼覷了覷自家公子阴沉的侧脸,喉头滚动几下,终是鼓起勇气,硬著头皮道:“公子,那咱们还进府拜访吗?” 公子或许当局者迷,但他却看得真切分明。 那些年,桑枝姑娘的养父母非但吝嗇得连一块粗布、一碗薄粥都捨不得给她,反而如豺狼般覬覦著她的血肉,变著法子强夺她起早贪黑挣来的血汗钱。若交不出银钱,便威胁要將她卖入那烟之地。 为此,桑枝姑娘不得不同时做著好几份活计,从天光微亮到夜深人静,连喘息的工夫都没有。 偏生公子总在閒暇时不请自来,不由分说便要拉桑枝姑娘去“散心”。他哪里知道,这一时的耽搁,害得桑枝姑娘有的活计被东家辞退,有的要熬到三更半夜才能做完,更有的还要倒赔银钱。 桑枝姑娘那句“你知不知道,你每寻我一次,我都得饿好几天肚子。”没有一丝一毫的夸张。 公子予桑枝姑娘的,从来不是她心头所盼。 而公子亦非她的东风,反成了她命途中的绊脚石。 桑枝姑娘不动心,才是最正常不过的。 成景淮脸色阴沉的骇人,宛如暴雨將至时翻滚的铅云。 他分不清是愤怒、难堪、嫉妒浓烈些,还是被桑枝毫不留情拒绝、痛斥的失落和难过多一些。 他只知道,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自然要拜访的。” 成景淮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 即便有祖父在背后撑腰,永寧侯府这等门第,也绝非他能肆意妄为之处。 让永寧侯久候多时,实乃莫大的失礼。 既要寻个妥当的说辞向永寧侯解释、赔罪,以消永寧侯心头怒火。 桑枝啊,桑枝。 他原以为,自己能够真心实意地祝福桑枝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他才惊觉…… 自己做不到。 心底翻涌的嫉妒如毒蛇般啃噬著他的理智。 他嫉妒! 他嫉妒荣妄。 凭什么? 凭什么他与桑枝数载相伴,却让荣妄这个后来者捷足先登? 凭什么,桑枝在他这里,是刀架在脖子上的“自愿”,到了荣妄那里就是心甘情愿的自愿。 这么多年了,桑枝从未对他那样笑过。 是因为荣妄是天潢贵胄,贵为大乾荣国公,更是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表侄儿吗? 是因为,他给不了荣妄能给她的吗? 他知道的,桑枝从未认过命。 桑枝骨子里那股倔强劲儿,就像荒野上烧不尽的野草,春风一吹,又倔强地冒出头来。 所以,桑枝很有可能想攀上荣妄这根高枝,扭转任人欺凌的命运。 他怨怪桑枝吗? 成景淮捫心自问。 想怨怪,又没有资格怨怪。 但,不死心是真的。 成景淮再一次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心绪,终是抬步迈过了那道朱漆门槛。 厅。 “侯爷,不好了。” “侯爷,大事不好了!” “究竟何事如此惊慌?”永寧侯心头一跳,脱口而出道:“莫不是成景淮当真在半路上一命呜呼了?”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怔住了。 这究竟是乌鸦嘴一语成讖,还是言出法隨? 永寧侯捻著鬍鬚,暗自嘀咕:“怪哉,怪哉……” “回侯爷,成小公子安然无恙。”小廝喘著粗气,额角渗著汗珠,“只是……只是他与五姑娘曾议过婚约一事!” 永寧侯惊愕。 婚约? 怎么又是婚约! 成裴两府是槓上了吗?成家怎么就逮著他永寧侯府薅,连他流落在外的女儿都不放过。 还不如成景淮死半道上呢。 “你把你听到的细细说来。” 桑枝是要直衝云霄的,万不能折在成家庶出三房的儿郎身上! 第138章 与你兄长相比確实相去甚远 小廝战战兢兢地將他偷听到的一五一十地稟报上来,不敢有丝毫遗漏。 永寧侯闻言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噹作响。 “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成三!”永寧侯咬牙切齿道,“在七品知县的位置上蹉跎了大半辈子,如今倒敢威胁到本侯的千金头上!” 以前瞧不起桑枝,现在又恬不知耻地攀上来。 还有那成景淮,算什么东西! 谁影响桑枝攀高枝,谁影响侯府如日中天,谁就是他的死敌! 什么婚约不婚约的,他绝不承认! 如若成家铁了心不要脸,那大不了鱼死网破。 恰在此时,厅外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晚辈成景淮,奉祖父之命特来拜见侯爷。” 永寧侯从鼻间溢出一声冷哼,充耳不闻。 他能等的,难道他成景淮就等不得? 呵,奉成老太爷之命? 这是要搬出成老太爷来压他?他永寧侯岂是这般容易就被唬住的? 事实上,他就是。 偌大的上京城,没几个人是不怵成老太爷的。 旁人往上爬,是汲汲营营,成老太爷往上爬,是豁出命去拼、去搏、去赌。 要么,立大功。 要么,下黄泉。 惊险刺激的让人不敢復刻成老太爷的旧时路。 真正的狠人。 大狠人。 永寧侯眸色一沉,朝小廝勾了勾手指:“近前回话。” 隨后压低声音道:“去告诉駙马爷,就说以前对五姑娘忘恩负义、恩將仇报的白眼狼找上门来了。这廝竟还厚顏无耻地想要强抢民女,威逼五姑娘下嫁。” 永寧侯说著,眼底闪过一丝厉色。 成三和成景淮父子有成老太爷,他还有裴駙马呢! 裴駙马虽智略不及成老太爷老辣,却胜在交友广阔、福泽深厚,更得圣眷优渥,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助力。 若是对上了,谁贏谁输还不一定呢。 小廝嘴角抽搐,面露难色:“侯爷,这……” “这可行吗?” 永寧侯横眉一扫:“怎么不可行!” “速去!” “对了,秘密稟报,莫要闹的人尽皆知。” 在他看来,成景淮偏挑这节骨眼登门造访,还大言不惭地重提婚约之事,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开口前也不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配不配! 小廝领命,躬身退下。 厅外,成景淮广袖轻拂,拦下匆匆而过的小廝,温润如玉的声音里带著几分恰到好处的谦和:“不知侯爷可在此处?” 小廝斜眼瞥了成景淮一眼,暗自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道:“我家侯爷还当成小公子是特意杵在这北风里,就为赏这数九寒天的別致景致呢。” “侯爷到底是长辈,最是体恤晚辈。既然成小公子有这赏景的雅兴,自然要成全您这片风雅心思不是?” “您继续赏著,侯爷疼惜后辈,继续等著您便是。” 成景淮的脸色变来变去,青白交错间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头。他刚要抬手阻拦继续开口,小廝就已侧身避过,逕自扬长而去,只余下一地稀碎的光影在他脚边摇晃。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永寧侯动怒了,在故意给他难堪。 但,错的確在他。 没法子,成景淮只得放低姿態,再次扬声求见。 永寧侯斟酌著分寸,片刻后便鬆口放成景淮进来。 “贤侄这一面,可真让本侯好等啊。六壶清茶饮尽,连净房都跑了两遭,这厅的坐榻都快被本侯坐穿了,却始终盼不来贤侄的身影。” “说来倒是稀奇,今日究竟是谁拜访谁?本侯这般殷勤相候,倒像是专程来求见贤侄似的。” “贤侄口口声声说奉成老太爷之命,却又如此行事,倒叫人不免揣测,莫非成老太爷这是要越过駙马爷给永寧侯府立个规矩?” 永寧侯阴阳怪气起来,也是一等一的厉害。 三言两语,便臊得成景淮面红耳赤,恨不得立时寻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侯爷容稟。”成景淮躬身长揖,衣袂垂下姿態恭谨至极:“晚辈对侯爷素来敬仰,家祖父更是日夜教诲谨守本分,绝无半分不敬之心,万望侯爷明察秋毫。” 说到此,顿了顿,声音愈发恳切:“晚辈自知失礼,实因在府门外偶遇一位故人。此人与晚辈情谊深厚,多年未见,骤然重逢,一时喜不自胜,情难自禁,这才耽搁了时辰。” “还望侯爷宽宥。” 永寧侯:??? 永寧侯闻言不禁冷笑。 成家这小子倒是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情谊深厚?呵,这话说出来,他自己听著不觉得心虚么? 方才小廝回稟时说的那些话,桑枝字字句句分明是指著成景淮的鼻子在骂,哪里看得出半分情谊? 这种情形下还敢说什么情谊,当真是…… 无耻之尤! 嗯,比他还无耻! 还有情难自禁一词…… 自从亲眼撞破他的儿女们衣衫凌乱的三人行,他就再也无法直视这个词了。 “你这般失礼,与你兄长相比確实相去甚远。” “无论是学问修养,还是礼数规矩,都差了几分火候。” “景翊时常过府走动,向来进退有度,从未有过半分失礼。” “看来令尊在留县时,终究是疏忽了对你的管教。” “不过,既然成老太爷將你接回京城,日后你便该好生跟著兄长学习。假以时日,言传身教之下,想必也能有所长进。” 永寧侯语重心长地说著,言辞恳切,乍听之下,倒真像是发自肺腑地在为后辈筹谋打算。 成景淮听在耳中,只觉字字如针,句句似刀,扎得他心头刺痛难当。 他原以为永寧侯会顺著他的话锋接下去。 那样,他便能自然而然地提及与桑枝的往事。 可,永寧侯完全不搭腔,似是丝毫不关心。 他寧可对方只是漠不关心,而非早已心知肚明,用这般冷漠、排斥的的態度逼他识趣地知难而退。 “侯爷教训的是。” “晚辈此次特为府上公子小姐备了些许薄礼,不知可否有幸当面呈上?” 永寧侯不动声色地斜睨了成景淮一眼。 这年轻人终究是阅歷尚浅,喜怒形於色,那点心思如同清水见底,一览无余。 无非是想借著今日这个由头,把他与桑枝那档子事摊到明面上来罢了。 “你来得不巧了。” “谨澄前些日子犯了错处,本侯罚他在府中禁足思过。” “临慕远在书院求学,须得月底方能归家。” “临允不慎受了些伤,如今正在静养,不便见客。” “至於小女,眼下正在相看亲事,已是八九不离十就要定下了,实在抽不开身相见。” “等她大婚,贤侄倒是可以来沾沾喜气。” 駙马爷怎么还不过来將这痴心妄想的兔崽子撵走! 裴駙马:他只听裴桑枝的! 別人的话说的再天乱坠,也不好使! 第139章 她是执棋落子人,我只是观棋者 成景淮几乎要绷不住了。 他此刻终於確信,永寧侯分明是在刻意刁难,就是要逼他知难而退。 如同当年桑枝遭他父亲冷眼相待,如今轮到他被桑枝的父亲所厌弃。 世事更迭,因果轮迴,报应不爽。 谁说没有感同身受的。 真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侯爷。”成景淮强自压下心头波澜,拱手一礼,声音里带著几分难以掩饰的颤抖:“晚辈听闻五姑娘认祖归宗时日尚浅,骨肉团聚之乐何其珍贵。婚姻乃终身大事,若因仓促定夺而致明珠暗投,岂不令人扼腕?” “晚辈斗胆劝还望侯爷三思。” 永寧侯闻言轻嗤一声,捻须笑道:“贤侄此言差矣。” 而后,眸光微转,语气中透著几分傲然:“小女此番相看的郎君,非但家世显赫、品貌俱佳,更对小女有救命之恩。这般天赐良缘,岂会有什么差池?” 说到此处,永寧侯略作停顿,眉峰一挑,继续道:“退一万步说,纵使真有什么变故,有本侯与駙马爷在,还怕挑不出这天下顶好的儿郎来配我家掌上明珠?” “贤侄的好意本侯心领了,此事就不必再费心了。” “本侯尚有要事在身,便不久留你了,这就差下人引你前去拜见駙马爷。” 他的话已经暗示的足够明显了。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但愿成景淮识趣儿,更愿成老太爷不要强求。 “侯爷。”成景淮面露急色:“晚辈还有一事……” 永寧侯敛起笑意,冷声打断:“贤侄,凡事当知进退,更应有自知之明。” 旋即,对著厅外的下人扬声道:“来人啊,好生为成小公子引路,去给駙马爷请安。” 成景淮抿抿唇,无奈道:“晚辈告退。” 永寧侯执盏轻啜,眸光幽深地睨著成景淮失魂落魄的背影,唇畔浮起一丝讥誚的冷笑。 駙马爷那张利口,可比他尖酸刻薄多了,简直堪比淬了毒的刀子。 这等將人得罪死的勾当,合该让那枝繁叶茂的駙马爷来做才是。 但…… 事情的发展却让永寧侯大失所望。 成景淮连裴駙马的面都没见著,直接被拒之门外。 …… 那厢。 步转迴廊,半落梅婉娩香。 “老夫人正在颐年堂暖阁中品茗对弈,国公爷与裴五姑娘且隨老奴移步前往。” “对弈?”荣妄眉心微蹙,眸中闪过一丝讶异,“老夫人竟还邀了旁人过府?” 戚嬤嬤躬身一礼,声音恭敬而规矩:“回国公爷的话,老夫人此刻正在暖阁中自弈,左右手对局正到紧要处。因棋势胶著难分,老夫人特意吩咐老奴前来,恭请国公爷与裴五姑娘移步观棋。” 荣妄眉心微蹙,暗自思量:老夫人此举,莫非是要考校裴桑枝在琴棋书画上的造诣? 可转念一想,这又与刻意刁难有何分別? 他与老夫人皆心知肚明,自裴桑枝撕破永寧侯府那层遮羞布后,永寧侯才匆忙为其延请名师。短短时日內,纵是填鸭硬灌,又如何能將她培养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 不,这不是老夫人的为人。 荣妄眼底闪过一丝犹疑,正欲再作试探,却见裴桑枝眸光微转,轻轻摇摇头,朝他递了个噤声的暗示。 他只得將满腹疑竇生生咽下。 戚嬤嬤见状,不由暗自嘆息。 这世间当真是滷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往日里张扬不羈、鲜衣怒马的国公爷,到了裴五姑娘跟前儿,乖顺得如同被捋顺了毛的猫儿,连半分往日的威风都不见了。 看来,老夫人今日这番试探,终究是徒劳无功了。 国公爷心意已决,岂是旁人三言两语能动摇的? 越是靠近暖阁,幽沉寧静的檀香便愈发浓烈,丝丝缕缕沁入鼻息,让人无从忽视。 “来了。” “外头冷,快些进来暖暖。” 荣老夫人的头髮已近乎全白,綰成端庄的圆髻,只用一支简素的白玉簪固定,再无多余珠翠,眉眼间,透著宽容与慈爱,瞧著似寻常巷陌里含飴弄孙的老祖母,全然看不出她曾是执掌詔令的凤阁舍人。 裴桑枝匆匆抬眸一瞥,旋即恭谨地垂下眼睫,双手交叠於腹前盈盈下拜:“晚辈裴氏桑枝,恭请荣老夫人金安。愿老夫人松柏长青,福寿绵长。” 荣老夫人捻著佛珠,伸手虚扶一下,慈声道:“不必多礼,荣国公府內没那么多规矩。” 而后,朝著裴桑枝招招手:“到老身跟前来。” 这裴五姑娘的举止仪態远超出她的预期,不仅规矩周正,更透著一股行云流水般的从容气度,不是照猫画虎的虚浮做派。 裴桑枝缓步上前,余光不著痕跡地掠过棋局。 不是戚嬤嬤所说的胶著,而是白子似乎已经到了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境地,只要黑子想,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剿杀白子。 “可曾学过下棋?”荣老夫人慈眉善目,声音温和。 裴桑枝眉眼舒展,坦然答道:“虽未正经拜师学过,但少时有段时日常观人对弈,略知一二。” “不精,但能看得懂。” 在留县时,她曾在棋社做些洒扫打杂的活计,或是浣洗棋子,或是奉茶递水。 那时候,有些东西不需要刻意地时间和精力去学。日升月落,寒来暑往,总有人在耳边念叨,耳濡目染日积月累下,那些棋理便如春雨润物,她多多少少会懂一些的。 她从没有放弃过自己。 荣老夫人轻舒了一口气。 “看来,顺全公公对裴五姑娘的讚誉,诚非虚言。” “若非幼年流落在外,身世飘零,以姑娘之才,今日必是上京城中冠绝群芳的琼琚玉蕊。然璞玉虽蒙尘,难掩其辉。若裴五姑娘执白子对弈,不知此局当以何策破之?” 裴桑枝敛眉垂眸,视线大大方方地落在棋盘上,凝神静思片刻,轻声道:“晚辈斗胆一试。” 旋即,捻起一枚莹润的白子,棋子“啪”地落在边角。乍一看,纯粹是自暴自弃,自断生路的莽撞之举。 荣老夫人缓缓抬眸,眼底晦暗难明,辨不出是喜是怒。她先是深深看了裴桑枝一眼,继而將目光转向荣妄,唇角微扬:“妄哥儿,可要替裴五姑娘重落这一子?” 她指尖轻叩棋盘,继续道:“老身今日破例,允你悔一子。” 荣妄摇摇头,不假思索:“裴五姑娘有自己的用意。” “她是执棋落子人,我只是观棋者。” “观棋不语,方为真君子。” 第140章 他们要我死,我偏要活得比谁都好 这话,也是在安裴桑枝的心。 裴桑枝赌他是世上真真正正的真君子,不会弃她於不顾。 那他就是。 无论这一步棋对与错,都有他为裴桑枝兜底。 裴桑枝只管顺著心意去落子便好。 荣老夫人闻言不禁失笑。 上京城里赫赫有名的鬼见愁,紈絝之名人尽皆知,如今竟从他口中吐出“真君子”三字,倒真真是件稀罕事。 裴桑枝听懂了荣妄不甚隱晦的弦外之音,心头驀地涌起一股暖流,连带著整个人都踏实了下来。 “请老夫人落子。” 黑子落下。 裴桑枝再执白子。 几个回合下来,原本困顿的白子竟如春冰乍破,渐渐显出生机来。 “置之死地而后生。”荣老夫人笑道:“这几招落子精妙,竟將困局中的白子尽数盘活,当真是柳暗明又一村。” “你这棋艺,可不是略知一二能概括的。” “你啊,太过谦虚了。” 话音未落,一枚黑子已清脆落在棋盘上。 “如今,你又要如何落子呢?” “是斩草除根赶尽杀绝,还是春风化雨,留人一线日后好相见?” 裴桑枝再迟钝,也嗅出了荣老夫人的试探之意。 醉翁之意,从不再考校她在棋道上的造诣,而是在研究她的本心和性情。 “对真正的恶狼,必须斩尽杀绝,永绝后患。” 裴桑枝的声音清凌凌地响起,恰似穿窗而过的寒风,带著不容置疑的凛冽,却又透著几分鲜活的生气。 “老夫人恕罪,晚辈年少识浅,多有疏漏,方才所言恐是井蛙之见,若有冒犯之处,恳请老夫人勿要怪罪。” 裴桑枝没有再执棋子,广袖垂落间已盈盈下拜,螓首低垂,一副恭顺认错的姿態。 她不是不能说怀菩萨心肠,网开一面。 也不是不能说春风化雨,以德服人。 但,她不想,也说不出口。 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在荣老夫人面前说出的字字句句,都会变成她亲自给自己戴上的枷锁,变成她给她憎恨的仇人留下的活路。 荣妄,她是要的。 仇,她更是要报的。 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她会暂且先舍荣妄,报仇为上。 反正,她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哄回荣妄。 荣老夫人垂眼看著似怯弱天真,又唯唯诺诺的裴桑枝。 臣服的姿態和侵略性的眼神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 该示弱时便示弱。 可心底那执念,却如磐石般岿然不动。 “如此说来,永寧侯府祠堂那场蹊蹺大火,竟是出自你手?” “就连剜肉取血救裴临允这场戏码,也是你精心设计,只为博得美名?” “是也不是。” 好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 荣妄失声道“老夫人,侯府种种皆是因果报应,其间牵扯甚深,恩怨纠葛盘根错节,与裴五姑娘实在无关。” 荣老夫人神色莫辨,默然不语。 裴桑枝唇角轻扬,掷地有声:“是我。” “那一切皆是我的谋划。” “我还不想死,我要活著。” “既然他们不给我活路,我便自己挣出一条生路来。” “他们要我死,我偏要活得比谁都好。” “占了我身份的人尚且锦衣玉食,活的风生水起,我又为何要被逼去死。” “我不甘,我偏要爭。” “爭不一定能笑到最后,但不爭一定会死。” 荣老夫人此番询问,心里跟明镜似的,她再做隱瞒,无异於是自取其辱。 荣妄的心高高悬起。 其实,倒也不必如此坦诚直白。 时间一点点流逝,荣妄的心也渐渐提到了嗓子眼儿。 真真是折磨人啊。 “老夫人明鑑,裴五姑娘此举实属无奈。彼时处境,若不奋力自救,唯有坐以待毙;然寻常之法非但无济於事,反会雪上加霜。此中苦衷,还望老夫人体察。” “依我之见,实在是情有可原。” 荣妄绞尽脑汁地替裴桑枝辩解。 荣老夫人覷了荣妄一眼:“妄哥儿,你先闭嘴。” 荣妄:闭嘴容易把心上人弄丟! “老夫人,裴五姑娘如此行事,桩桩件件我都知晓。更有甚者,某些事情原是应我之请,她方才出手相助。若有过错,当归於我,还望老夫人莫要责怪於她。” 辩不清,那就大包大揽地將责任尽数揽下。 荣老夫人轻嘆一声,无奈道:“若再聒噪不休,老身今日便缄口不言了。” 荣妄:…… 荣妄眸色微沉,默默地向裴桑枝身侧靠近一步。 无需多言,行动便是最直白的表態。 无论如何,他都会坚定不移地站在裴桑枝身后。在这荣国公府里,他绝不容许任何人给她半分难堪,哪怕是至亲长辈,也休想让她受半点委屈。 裴桑枝,是很好的人。 倘若老夫人愿意了解裴桑枝,亦会欣赏裴桑枝的。 那种旺盛的生命力,像野火般灼灼燃烧,比世间一切珍宝都更令人心驰神往。 荣老夫人神色未变,连眼风都未扫向荣妄,只是看著裴桑枝,沉声问道:“你方才所言的那匹真正的恶狼,究竟是何许人也。” 裴桑枝抿抿唇,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能说,她想將她的父母、兄弟、还有裴明珠,统统送进阴曹地府吗? 她的亲人,不是她的亲人,而是她的仇人。 生死不两立的仇人。 荣老夫人凝视片刻,忽而轻轻摇头,唇边溢出一声幽幽嘆息:“既如此,老身便换句话问。” “你最终想得到什么?” 裴桑枝眸光灼灼:“我想做大乾开国以来的第二位女侯爷。此后,大乾的史书上,不止武德侯是女子,永寧侯亦是。” “永寧侯的爵位后,必当添上裴桑枝三字。” 驀地,荣老夫人的神情有些恍惚。 她想起了她的小姐。 你看小姐当年做的一切,如今生根发芽,开结果了。 那些曾被世人詬病的举动,那些离经叛道的选择,如今都显出了价值。 世间多了昂首挺胸的女子,她们敢爭敢抢,敢爱敢恨,正沿著小姐当年那条毁誉参半的路,坚定地走下去。 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將那条羊肠小道,渐渐走成康庄大道。 她想,她是爱屋及乌的。 不止是爱荣妄,更是爱她家小姐。 “倒也算是有志气。”荣老夫人不轻不重地提点道:“但是,仅后宅的阴谋诡计,终是难登大雅之堂。” “若要堂堂正正立於人前,叫人心服口服,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世道向来如此,哪怕怀抱同样的理想,追求同样的事业,女子若要得偿所愿,便须付出比男子多千百倍的心血与艰辛。” “否则,你就算得到那个位子,也是攥不紧的。” 年岁大了,午夜梦回惊醒之际,她时常捫心自问,她的小姐耗著本就比寻常人短的寿元,撑著你寻常人弱的身体,从二圣临朝到总揽军国大权,却盛年早逝,究竟值得与否。 是值得的。 最起码,让世间女子知道,有百態,人有千姿。 天外,是有天的。 荣老夫人敛起飘远的思绪,目光重新落在眼前人身上,缓缓开口:“你可知,老身今日为何特意邀你前来?” 裴桑枝頷首:“晚辈知道。” 第141章 此生此世,我只取荣国公一瓢饮 “既心知肚明,还敢如此气定神閒,就没有设想过你会过不了老身这一关,被老身棒打鸳鸯吗?”荣老夫人好整以暇地问道。 裴桑枝弯弯眉眼:“想过的。” “任是谁乍一见晚辈和荣国公,都很难违心地说一句般配。” “无论是家世、出身、亦或者是相貌、经歷,皆大相逕庭,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不为过。” “这些都是显露在外的客观事实,晚辈无法否认,也无从辩驳。” “因而,晚辈不止一次地忧虑、惶恐,问自己能否登上荣国公背后的一座座高山,最终摘下荣国公这轮高悬九天的骄阳。” “况且,晚辈也深知自己那些班门弄斧的小聪明瞒不过老夫人,单以我做的那些事情、以及我流落在外时那些难以容於高门大户的过往,就很难成为老夫人心中为荣国公择选妻子的首选。” 荣老夫人顺著裴桑枝的话,继续问道:“那你又是如何说服自己淡定从容地站在老身面前的。” 裴桑枝挺直脊背,回望著荣老夫人,发自肺腑道:“晚辈认为,想活著、想活下去,想在死局面前闯出一条活路,不丟人。” “不做那些活计,我便活不到今日。” “不筹谋破局,我早已是乱葬岗上一具枯骨。” “生死面前,还分什么高低贵贱。” “回首过往,我不觉得丟人、不觉得卑贱,反而很佩服自己。” 试想,若易地而处,並非人人都能像她一样,在那对养父母的苛待下求得生机,更遑论全须全尾,安然存活。 某种程度上,她裴桑枝就是很厉害。 “老夫人,我是恩怨分明,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毁我一粟,我夺人三斗。” “我虽非纯善之辈,却也绝非丧心病狂、毫无底线的恶徒。” “知我不足,必当勤学;见我过失,定当力改。” “假以时日,我会变得更好。” 荣老夫人愈发有一种分不清今夕是何夕的恍惚感。 裴桑枝没有小姐那般盛得让所有人黯然失色的容貌,但骨子里有些喷薄而出的东西却如出一辙。 为了活著。 为了活下去。 不丟人。 的確是不丟人。 荣老夫人神色微缓,语气中却透著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意,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道:“会变得更好......” “听你这话里的意思,是觉得眼下就已经很好?” 裴桑枝低垂眼睫,轻声道:“是晚辈狂妄了。” “然,晚辈不愿妄自菲薄,作违心之论。打心眼里悦纳己身,方能以澄明之心、从容之姿去爱,去被爱。” “爱之一道,原该从爱己始,需得深信自己配得上这世间万千美好。” “如此,方可不困於得失之患,不囿於猜疑之牢。” 荣老夫人的神色更复杂了。 像。 又不像。 小姐不信人心,甚至重重戒备,突如其来的善意非但不能接近小姐,反而会令小姐心生警觉,避之唯恐不及。 永荣帝以毕生践行,言行相顾,始终如一,才让小姐真真正正地回应了同等的情意。 裴桑枝不一样。 在情爱之事上,裴桑枝很勇敢。 勇敢的相信、勇敢地尝试、勇敢地认为自己配拥有。 这样的裴桑枝,有几分小姐大权在握后的气度。 “说的有几分道理。”荣老夫嘆息道。 “但,这还不够。” 裴桑枝笑道:“荣国公倾慕於我。” 说话间,裴桑枝微微侧头,眸光温柔繾綣地看向荣妄,接著道:“都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但,这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自然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意。” “哪怕有时候很难说的条理,但绝不是莫名其妙就突然出现的,必是我身上所具备的某种特质,让他在万千人中,独独对我心动。” “我认为我很好,荣国公亦认为我很好。” 荣老夫人闻言,眼波微转,沉吟片刻,忽地低笑出声。 小姑娘的胆子,真真是太大了些。 更不似永寧侯与庄氏女的女儿,那对夫妻惯会諂上欺下,行事瑟缩,尽显小家子气。 “你说妄哥儿对你一片痴心,那你呢?” “你对他,又是何等心思?” “是存了攀龙附凤的心思,还是真心实意地倾慕於他?” 话已至此,荣老夫人也不再拐弯抹角,径直挑明了问题。 裴桑枝朱唇微启,还未及出声,荣妄已斩钉截铁地掷下一句:“我甘愿为她所攀。” “权势、地位,本就是我的一部分,哪能像件锦袍一般,说剥离就剥离开来。” “老夫人,您这话问的太没道理了些。” 何必深究。 裴桑枝愿为他折腰,他就愿俯首作阶,任她攀附。 至於是一部分他,还是完整的他,不都是他吗? 他和裴桑枝的性子,都不是那种瞻前顾后,自怜自困的人。 裴桑枝坚信她自己配得上世间一切美好。 他,亦然。 荣老夫人白了荣妄一眼,目光在他那绣著桑枝、桑叶纹样的袖口和衣摆处停留片刻,眼底的“嫌弃”和无奈几乎要溢出来。 罢了,有这份果决和锐气,是件好事。 而裴桑枝身上的闪光点,也不容她忽视。 就在此刻,裴桑枝开口道:“此生此世,我只取荣国公一瓢饮。” 荣老夫人眸底掠过一抹浅淡的笑意。 妄哥儿也算是好运气,相中了一个勇敢又坚韧、又不折锐气的姑娘。 最起码,这条情爱之路,妄哥儿不用走的那般艰辛了。 思及此,荣老夫人神色又柔和了几分,眼角细纹都显得更慈祥了。 她侧身转向戚嬤嬤,声音温和:“去將老身为桑枝备下的那对东海夜明珠取来。” 戚嬤嬤:老夫人这是乐见其成了? 那对莹润如水的东海夜明珠,足有鸽子蛋大小,可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了。原是永荣帝与元初帝大婚次日,永昭帝作为婆母,特意赐下的。 “老奴这就去。” “桑枝,坐老身旁边来。”荣老夫人笑著道。 裴桑枝眨眨眼,终是鬆了口气,依言坐下。 说不紧张是假的。 总算是过了这第一关。 荣老夫人轻抚著裴桑枝的手背,眉头微蹙,眼中满是担忧:“太瘦了些。” “可曾请大夫好生调养过?” 这话问得小心,却掩不住心底的忧虑。 她实在担心裴桑枝年少时吃了太多苦,若落下什么病根却不自知,那可如何是好。 荣家可不能再出短命鬼了。 而荣妄又是荣家的独苗苗,肩负著延续家族香火的重任。 这是很现实的问题。 “在调养了。” 第142章 一石激起宫城千层浪 荣国公奉荣老夫人之命,亲自登门迎接裴桑枝入府敘话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便传到了元和帝的御案之前。 宫城。 华宜殿。 “裴五姑娘?”元和帝满头雾水。 李顺全恭恭敬敬回稟:“回稟陛下,永寧侯府不久前方重序齿序。这位裴五姑娘,乃当年流落在外的侯府真千金,闺名唤作桑枝。 元和帝低声轻喃:“裴桑枝?” 这名字似曾相识。 元和帝凝神细思,指尖在龙案上轻轻叩击。 片刻后,眼中闪过一丝恍然。 是了,那个將裴駙马请下山的女子。 记忆渐次清晰,裴駙马前来请旨恩准永寧侯府另立世子时,曾提及此女名讳。 当时駙马眼底的怜悯和疼惜之色,他记忆犹新。 “原来是她。” “得裴駙马青眼的裴桑枝。” 即便如此,但让荣妄亲自去接,荣老夫人这番安排还是显得过於隆重了。 这其中…… 元和帝不免多想了一些。 莫不是荣老夫人和荣妄相中了永寧侯府的真千金? “那姑娘有何过人之处?” 要知道,即便是对寧华,荣妄也向来是不假辞色的。 李顺全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垂首斟酌著词句道:“回陛下的话,奴才与裴五姑娘不过是前去宣读口諭时的一面之缘。然此一面,奴才瞧著裴五姑娘虽流落在外受尽磋磨,却难得保持著通透沉稳的心性,非但不曾怨天尤人,反倒显出几分寻常闺秀没有的韧劲来。” 元和帝愕然:“没了?” 韧劲儿? 这世上还缺有韧劲的女子了? “那姑娘相貌、才情如何?” 李顺全抿抿唇,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裴五姑娘的相貌…… 若是他来说的话,多多少少有些冒昧了。 元和帝误会了李顺全的欲言又止:“惊为天人?” 李顺全支支吾吾地回道:“回稟陛下,裴五姑娘流落在外时,饱受饥寒之苦,身形、容貌都未及长开。如今瞧著虽是瘦削了些,但假以时日调养,定能出落成个娇俏明媚的美人儿,就像那含苞待放的骨朵一般。” 李顺全表示很为难。 他既不能欺君,也不能明知裴五姑娘和荣国公关係匪浅,还出言贬损。 元和帝眸光微动,已然听出了李顺全话中未尽之意。 “如此说来,那丫头瘦得厉害?” 顿了顿,又似在脑海中勾勒著什么,一字一句道:“瘦得脱了相的那种瘦?” “至於长开后的模样,更是未可知了?” 一连三个问题,听的李顺全冷汗涔涔。 “才情呢?”元和帝继续问道。 李顺全:叠元宝、纸钱,扎纸人和亭台楼阁算才情吗? 他私以为,是不算的。 说出来怕是会笑掉人的大牙。 “回稟陛下,奴才实在不知。” “裴五姑娘认祖归宗时日尚浅,尚未在京城各府宴饮场合露面,奴才委实难以揣测其才情深浅。” “奴才愚钝,恳请陛下恕罪。” 元和帝眉头微蹙:“你方才说她流落在外,饱受饥寒之苦。这般境遇下,怕是连温饱都难以为继,又哪来的银钱、心力与机缘去研习琴棋书画?” “至於规矩、品行、礼仪……” 元和帝幽幽地嘆了口气。 常言道,仓廩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那…… 谁来告诉他,容貌寻常,才情浅薄,更兼礼数粗疏的裴桑枝,是如何能得荣府老夫人青眼相加,更让眼高於顶的荣妄另眼相待。 要知道,荣妄可是出了名的挑剔啊。 “陛下。”李顺全躬身垂首,小心翼翼地试探著说道:“有道是“耳闻不如目见”,想来裴五姑娘定有奴才眼拙未能察觉的过人之处。” 元和帝的神情有些僵硬:“再有过人之处,她也是高攀了明熙。” “永寧侯府不过仰仗清玉大长公主与裴駙马的余荫,这勋爵之位虽可袭三代,然观永寧侯其人,志大才疏,终日汲汲营营却一事无成,忙来忙去也不知道忙什么。” “其子辈更是庸碌之辈,难堪大任,瞧著就不是有出息的样子。” “不出数年,必成徒有其表的空壳侯府。” “这般註定会没落的门第养出的女儿,如何配得上朕的明熙。” “昔年母后临终犹牵念舅舅和表弟体內残毒未清,父皇更是三度垂训於病榻,命朕以仁德庇荫荣氏血脉。 指节扣在紫檀御案上发出闷响,白玉扳指与案头螭龙镇纸相击:“而今,舅舅和表弟俱因体內残毒英年早逝,只留了荣妄这一根独苗苗,幸得上苍垂怜,得遇惊鹤替他解了毒,再无性命之忧。” “朕的明熙合该得到这世间最好的。” 最后一字落下,殿外寒风骤急,恍若应和著元和帝难以言说的执念。 一直缄默不语的李德安忽然抬眸,声音轻得似一片落叶:“陛下,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这世间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尤其是国公爷的婚姻大事,终究要他自己心甘情愿才好。” “否则,就算是勉强地凑成世人眼中的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於国公爷而言,只怕是此生都如影隨形难以摆脱的折磨。” “老奴斗胆建议,陛下可先行垂询荣老夫人与国公爷,或召裴五姑娘入宫覲见,待多方考量后再作圣裁。” 元和帝呼吸一滯,指尖不自知地摩挲著白玉扳指。 良久,他才轻吐出一口浊气,声音里带著几分难以察觉的疲惫:“罢了。先派人盯著,仔细瞧瞧荣老夫人见过裴五后......究竟作何反应。” 若能过荣老夫人那一关,便说明裴桑枝確有不俗之处。 明熙是个有血有肉的人,绝非任他隨意摆布的玩物。无论如何,他都该尊重明熙的喜怒哀乐,顾及他的所思所感。 究竟如何做,才是对明熙最好的? 元和帝的眉头越皱越紧。 …… 隔著一重重宫殿。 “恆王兄,稍安勿躁。” “有些事,急不得,急来也无用。” 谢寧华斟了盏茶,轻轻推了过去。 “如何能不急。”身著墨蓝色云纹锦袍的恆王脱口而出反问著。 “寧华,近日宫中风云诡譎,父皇竟无端冷落了淑妃娘娘。更蹊蹺的是,庆平侯府近来也是不得安寧。那个叫俞清的瘸腿书生,先是神不知鬼不觉地避过了侯府天罗地网般的搜查,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今竟又在死士的追杀下死里逃生,偏巧撞在了大理寺少卿的车驾前。这桩桩件件,实在透著几分不寻常。” “他怎么那么难杀!” “那可是向棲云啊,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主儿。” “除也除不掉,笼络也笼络不来,凭著她母亲跟先皇和元初帝的交情,父皇绝对会袒护她到底。” “若是真的被她查出些什么,杨世子能討的了好?” “更何况,你与荣妄的婚事本就是父皇亲自撮合,本该水到渠成。可如今不仅毫无进展,反倒让一个乡野长大的丫头捷足先登。” “诸事不顺,怎能不叫人焦心。” 谢寧华眸光闪了闪,慢条斯理地为自己也斟了盏茶,浅啜两口后方才悠悠道:“单凭一个瘸腿书生的疯言妄语,向棲云纵有通天之能,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第143章 螻蚁的愤怒,烧不穿权势筑就的天堑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恆王眉头紧锁,面上忧色不见减弱。 寧华指尖微顿,茶盏与案几相触,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脆响,再抬眸,语气从容却不容置疑:“没有万一。” “沈家早已式微,一代不如一代,族中子弟没有出挑的儿郎,连祖传的基业都守不住,如今全指著庆平侯府这根救命稻草。有表兄这个乘龙快婿在,沈家岂会自毁长城?” “当年沈三之死便是明证。” “他们非但不敢深究,反倒忙不迭地收拾残局,慌慌张张给个死人配了阴婚,草草下葬了事。” “事到如今,沈家人岂敢走漏半点风声?定会將恆王兄与杨世子撇清干係,不留丝毫把柄。” “在世人眼中,到底是出身微贱又来歷不明的瘸腿书生的话可信,还是沈三的父母、手足的话可信?” “不难选吧。” 恆王眸色一沉,故作不悦地拂袖道:“此事与本王何干?” 说罢,偏过脸去,却掩不住眉眼间一闪而过的心虚。 谢寧华闻言並不爭辩,只微微勾起唇角,眼底掠过一丝玩味:“是寧华失言了,还望恆王兄海涵。” “寧华不过是想著劝慰恆王兄,此事原不必如此忧心。” “退一万步说,即便真有什么差池,以庆平侯府的根基,隨便寻个替罪羊顶罪,也足以將这桩小事遮掩过去。横竖那个叫俞清的瘸腿书生,知道的也是些皮毛罢了。” “螻蚁的愤怒,烧不穿权势筑就的巍峨天堑。” “所谓的愤怒,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火星,徒留一缕青烟而已。” “若只是区区一个瘸腿书生,自然不足掛齿。但此人竟能从死士手中全身而退......”恆王忽然压低声音,眼神阴鷙:“本王担心的是,这背后另有其人。有人想借这把刀,將本王和庆平侯府拖下水。” 谢寧华轻嘆一声:“此事无论如何也牵连不到恆王兄身上,恆王兄尽可宽心。” “说破天去,也顶多是杀人偿命。” 恆王缓缓端起青瓷茶盏,仰首將盏中茶水一饮而尽,似要將胸中鬱结一併咽下。 待放下茶盏时,眼底已恢復清明,只是唇角仍绷得紧:“非是本王杯弓蛇影,实在是父皇年事渐高,龙体日渐衰颓,大不如前,太医院日日请脉却无人能探清脉案,偏生储位空悬至今,越是这等关头,越是半步都错不得啊。” “夺嫡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略作停顿,话锋一转:“杨世子妻妹之事暂且不提,倒是你与荣妄……” “他怎会自甘墮落,与永寧侯府那个上不得台面的粗鄙女子廝混到一处。” 谢寧华隨口道:“许是山珍海味尝腻了,想换些清粥小菜尝尝鲜。” “父皇待荣妄如珠似宝,恨不能將世间至宝尽数捧到他跟前,又怎会捨得让裴桑枝肖想荣妄这个金疙瘩。” “最急的,不该是你我,而是父皇。” 恆王若有所思,神色稍霽:“依你所言,倒有几分道理。” “不过,你就真的不担心裴桑枝真的攀上荣妄,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 “荣妄素来恣意妄为,行事全凭心意。若他执意要迎娶裴桑枝,只怕连父皇也未必拦得住。” 谢寧华不疾不徐:“哪有人能吃一辈子的清粥小菜。” “之前,裴明珠諂媚逢迎时,我曾见过裴桑枝。” “一无是处。” “荣妄一时兴起怜惜弱质,原也寻常。可若真要娶这般上不得台面的女子做国公府主母,怕是要气得元初帝掀了棺材板,泉下不寧。” 恆王道:“你心里有数便好。” “荣妄背后牵扯的势力盘根错节,若能为我所用自是上策。如若不然,也断不能容他倒向其他皇子麾下。” “寧华,本王与你、与庆平侯府,唇齿相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万望你尽心竭力。” 谢寧华頷首:“恆王兄放心。” “我冷眼瞧著荣妄对裴惊鹤那点子救命恩情念念不忘,思量再三,深觉与其直愣愣地逼他鬆口娶我,倒不如另闢蹊径。” “那些被黄沙掩埋的旧事,譬如萧氏与知客僧的私通丑闻,又譬如裴惊鹤蹊蹺死於灾民暴乱之事,桩桩件件都透著蹊蹺。若能从中查出些端倪,不仅能让荣妄对裴桑枝心生芥蒂,更能叫他明白谁才是真心待他之人。如此徐徐图之,何愁不能一步步攻破他的心防?” “恆王兄以为呢?” 恆王沉吟片刻,补充道:“即便寻不出端倪,人为亦可造端倪。真假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在荣妄心里种下这根刺,让他仇恨永寧侯夫妇。” “心上人的双亲是杀死救命恩人的凶手,多有趣。” 谢寧华附和道:“恆王兄英明。” “只是,恆王兄早已开府建衙,又得父皇恩准入朝议政。反观寧华久居深宫,出入多有掣肘。此番行事,还望恆王兄不吝相助。” “来日,寧华必有厚报。” 恆王摆摆手:“本王先差人去查查。” 谢寧华轻笑:“多谢恆王兄。” 送走了恆王,谢寧华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的乾乾净净,猛地挥手將恆王方才用过的青瓷茶盏狠狠扫落在地,上好的瓷器摔得粉碎。 谢寧华望著满地狼藉,冷哼一声:“蠢货!” 就是这样的蠢货,稍示忠心,母妃便如获至宝,迫不及待地说项庆平侯府鼎力支持。 讽刺至极! 倘若恆王真能如母妃与庆平侯府所愿,登临大宝,那恐怕连母猪都能飞升九天了。 这些年来,荣妄处处与永寧侯府作对,是閒极无聊吗?说到底,不就是疑心裴惊鹤之死与永寧侯夫妇脱不了干係。 明明心有怀疑,却还是引著裴桑枝登堂入室。 实在耐人寻味。 裴桑枝啊…… 今日之后,裴桑枝算是真真正正的走进了上京所有贵女的视线。 谢寧华摩挲著腰间香囊,心下犹豫不决。 她该以何种態度对待裴桑枝。 是巧笑倩兮的递出橄欖枝,还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除掉? 关键还是在荣妄身上。 得试探试探荣妄对裴桑枝到底是何等心思。 一时兴起的新鲜?还是当真的就认定了裴桑枝。 真是给她出了个大难题啊。 她曾细细梳理过京城无数贵女的底细,分析过她们与荣妄的可能,却独独没想到会是裴桑枝。 她在恆王面前说的话,也不全是假的。 那次的初见,她確实未窥见裴桑枝身上有半分可取之处。 或许,是裴桑枝太会演了。 把她自己偽装的人畜无害。 “来人,替本宫更衣。” 第144章 你要选裴桑枝做伴读? 华宜殿。 “你要选裴桑枝做伴读?”元和帝错愕不已,手中的硃笔堪堪停在半空。 “寧华,歷来能入选公主伴读者,皆是上京城中簪缨世族、钟鸣鼎食之家的闺秀才女。此等殊荣,原就是皇室恩典。这些姑娘们十有八九都会蒙帝后赐婚,不是配与皇子龙孙,便是许给宗室子弟,最不济也是嫁入功勋世家。” “既然你提及裴桑枝,想必对她的境况已有所了解。” “她认祖归宗时日尚浅,在外漂泊十余载,礼仪教养、诗书才学皆有所欠缺。永寧侯夫人虽已为她延请了李尚仪教授闺阁礼仪,但时日太短,恐怕难见成效。” “以她如今这般情形,若选入宫中伴读,只怕......” 这绝非恩典,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羞辱。 身为君王,即便心中认定裴桑枝不配与荣妄比肩,也断不会刻意折辱,任其沦为贵女圈中的笑柄。 母后说过,女子立於世间,多有不易。 谢寧华的笑容僵了一瞬。 她的父皇是万民称颂的仁君,亦是史官笔下当之无愧的贤明之君。 勤於朝政,爱民如子。 但,她和皇兄们却是个顶个的虚偽、善谋。 想来,生来便独一无二的父皇,大约永远无法体会这些皇子、公主们为权势荣宠而明爭暗斗的煎熬。 “父皇。”谢寧华眼波微转,將万千思绪尽数敛入眼底,依旧笑靨明媚:“您可真是冤枉儿臣了。” “不瞒父皇,儿臣也是听闻荣表哥亲自迎了裴家五姑娘过府拜见荣老夫人,方才动了请她入宫做伴读的念头。” “这还是荣表哥头一次如此亲近一个女子。” “父皇的掛念儿臣都明白。荣表哥的婚事您一直放在心上。儿臣也知道父皇曾有意撮合我们,只是……” “只是,缘分一事终究强求不得。荣表哥既无心於此,儿臣也不愿让父皇为难。” “婚姻大事,还是要你情我愿。” “儿臣秉承父皇教诲,虽未及行万里路以广见闻,然日夜潜心研读圣贤典籍,於经史子集皆有所得。圣人之训,儿臣铭刻於心,绝不会因事与愿违而生怨懟之心,更不会对裴五姑娘存嫉恨之意、行构陷之举。” “凡有违君子之道之事,儿臣断不敢为。” “父皇明鑑,儿臣身边的伴读们大多已到及笄之年,各家都在为她们筹备婚嫁之事。儿臣思忖著,与其强留她们在宫中,不如体恤下恩,赐她们一份恩典,让她们能回府专心备嫁。”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如此一来,裴五姑娘便会成为儿臣唯一的伴读。” “宫中既有博学鸿儒为师,又有经验丰富的嬤嬤教导,更有汗牛充栋的典籍可供研读。裴五姑娘若能在此,定能进益神速、获益匪浅。他日即便有人想拿她曾流落在外之事做文章,有这段伴读经歷在,也无人敢轻慢於她。” 说到这里,谢寧华稍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俏皮,继续道:“更何况,荣表哥的终身大事,父皇难道不想亲自考察一番吗?这样既能全了儿臣的心愿,又能让父皇为荣表哥掌眼,岂不是两全其美?” “儿臣向父皇保证,绝不会让裴五姑娘受一丝一毫的委屈和冷眼。” “父皇,您好生考虑考虑,成全儿臣所请,可好?” 元和帝看著谢寧华的目光渐渐柔和慈爱下来。 细细回想,寧华自小懂事,从未让他有过半点忧心。 然而,他的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暗卫呈上的密报上所书的种种,心下又止不住怀疑。 孝顺、娇俏的寧华,当真对杨淑妃与恆王的暗中往来一无所知吗? 这个念头,如鯁在喉。 “不急,容朕再思量思量。” 不是思量,是在观望荣老夫人的態度。 …… 日头西移。 荣国公府。 荣老夫人抬眸瞧了瞧天色,温声道:“时候不早了,妄哥儿,你亲自送桑枝回侯府罢。” 略顿了顿,又含笑嘱咐:“顺道替老身向裴駙马问个好。” 见荣妄应下,荣老夫人忽又想起什么,忙唤住他:“且慢,把老身吩咐戚嬤嬤备好的那些个滋补的药材、养身的补品都带上,让桑枝一併带回去。” “桑枝瘦的紧,须得好生將养著才是。” 说话间,荣老夫人的眼角眉梢都透著慈爱。 “桑枝,可不许推辞。” 太瘦了…… 瘦的她都担心冬日里呼啸的西北风会把裴桑枝吹走。 裴桑枝頷首:“晚辈谢过老夫人美意。” 荣老夫人慈和地摆了摆手,温声道:“都是小事。” “不知永寧侯府中可有精通医理、擅长烹製药膳的厨娘?若是府上一时寻不著合適的,可以从老身的颐年堂里挑一个得用的过去。” 颐年堂里那些精通药膳之道的厨娘,皆是她亲手调教出来的。说起来,她这手药膳的绝活,还是当年跟著永荣帝学的呢。 在宫里的那些年,她和永荣帝爭著抢著给小姐做药膳。 互不相让的。 裴桑枝笑道:“老夫人,侯府有粗通药理的医女,勉强能做的来药膳,若实在不得用,晚辈少不得要来叨扰,厚顏向您討个厨娘使唤。” 荣老夫人见状,便也不再勉强,只是轻嘆一声,语重心长道:“莫嫌老身絮叨,须知美玉不与瓦甑相爭,万事当以保全自身为要。” “以自伤为代价的谋划,三思再三思。” “否则,真出了什么问题,悔之晚矣。” 裴桑枝:“晚辈明白。” 目送荣妄和裴桑枝相携离开,荣老夫人幽幽地嘆了口气。 戚嬤嬤见状,执起案上的茶盏递到老夫人手边,又绕至身后为她轻揉鬢角,含笑问道:“老夫人可是应允了这门亲事?” 荣老夫人缓缓道:“此事老身做不得主,决定权在妄哥儿手里。” “况且,妄哥儿中意的是裴桑枝这个人本身,而非那些浮於表面的东西。不是那副皮囊,也不是那些个才情虚名。” 这才是最无解的。 旁人好歹是始於顏值,陷於才华,而妄哥儿则是直接略过了,一步到位。 就是相中了裴桑枝这个人。 “速遣人入宫,將老身的態度及今日暖阁之事,除却裴桑枝对永寧侯府的算计外,一五一十稟明圣上。” “还有,不要让那些探子四处窥探晃悠,扰了老身清静。” 至於她嘛,要去对著小姐的画像好好絮叨絮叨。 她想,小姐会开心的。 就是不知道小姐会不会嫌弃裴桑枝的容貌。 第145章 早就「啪啪啪」自打嘴巴了 “陛下,荣老夫人赠与裴五姑娘一对稀世东海夜明珠作为见面礼。还精心准备了各类名贵药材与滋补佳品,殷殷嘱咐裴五姑娘要好生调养身子。” “更是有意將亲手调教出的药膳厨娘拨去一位侍奉裴五姑娘,只是裴五姑娘谦逊有礼,婉言谢绝了这番美意。” 元和帝闻言,眸色微动,若有所思。 那一对东海夜明珠...... 如此厚赐,荣老夫人这是默许了荣妄与裴桑枝继续往来? “你且將荣国公府今日之事,一五一十细细道来,不可遗漏半分。” 李顺全不敢有丝毫耽搁,连忙將事情原原本本地稟明,末了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陛下,荣老夫人特意嘱咐,说是实在不愿被那些探子扰了清净。” 元和帝闻言,面上非但不见半分慍色,反而展顏失笑:“荣老夫人的性子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爽直,半点未改。” 他略一沉吟,復又敛容正色道:“传朕口諭,將那些暗桩悉数撤回。” “说来惭愧,论及对母后的了解,朕不及荣老夫人多矣。” “既然荣老夫人对裴桑枝青眼有加,朕便再观望些时日。且给那裴桑枝一个机会,且看她能否担得起这份期许。” 李顺全鬆了口气:“陛下英明。” 话音方落,却又踌躇起来,欲言又止地偷覷圣顏:“只是……还有一事,奴才实在拿不定主意,不知该不该稟明陛下。” 元和帝挑眉:“御前回话也敢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 “朕恕你无罪,但说无妨。” 李顺全躬身垂首,毕恭毕敬地回稟道:“启稟陛下,此事涉及成府庶出三房的小公子成景淮。” “奴才奉陛下旨意,命人在外暗中盯著永寧侯府的动静。今日荣国公前往侯府接裴五姑娘过府拜见荣老夫人时,成景淮也奉成老太爷之命,携礼登门拜访。不料在侯府门前,成景淮竟与裴五姑娘当眾起了爭执。更令人意外的是,二人爭执间提及曾议过婚约之事。” 乾爹提点他,此事最好由他亲自上奏,至少能確保客观公允,总好过让那些居心叵测之人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致使圣上对裴五姑娘生出先入为主的嫌恶。 他深以为然。 荣国公虽顶著“上京鬼见愁”的凶名,实则却是朝野上下人人垂涎的香餑餑。各方势力明里暗里都在盘算著如何拉拢、攀附这棵大树,更有甚者妄图將其掌控於股掌之间。 诸多手段之中,联姻无疑是最简单直接,却也最行之有效的上策。 荣国公府本就人丁稀薄,一旦结为姻亲,荣国公又岂能不对妻族多加照拂? 有些队,莫名其妙就站了。 荣国公这一动,那些昔日与荣家交好、与元初帝有故旧之谊的人,自然也会在不知不觉间有所倾向。 “议亲?” 元和帝指尖轻叩御案,蹙眉道:“朕依稀记得,成老太爷那位庶子並未在京中任职……” 一时间,他有些想不起成三爷外放何地、身居何职了。 李顺全轻声提醒:“外放至留县,出任留县县令一职。” 元和帝恍然道:“与京中显贵相较,留县县令虽不过是七品末流小官,然在地方上却是一方父母官,手握实打实的权力,成景淮既为县令之子,又怎会与流落民间的裴桑枝有所牵连?” “莫非是裴桑枝流落民间时另有际遇?或是被哪户殷实人家收养,才得以与官宦子弟相识?” “可她既然曾与成景淮议过亲事,如今怎的又与明熙有所牵扯?” 元和帝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嫌贫爱富”、“爱慕虚荣”、“攀龙附凤”之类的刺目的字眼。 这实在不怪他多想。 李顺全连忙將自己打探得来的消息稟报上来。 元和帝喟嘆:“原来如此。” 嫌贫爱富的不是被他疑心的裴桑枝,而是成老太爷的儿孙。 成家父子对待救命恩人的態度,未免显得有些薄情寡义,令人心生凉意。 他治下的父母官,竟是如此品性吗? “去告诉你乾爹,让他从朕的內帑里挑选几匹上好的缎子和几套精致的头面首饰,给裴五姑娘送去。” “吃了那么多苦,还能出落成让荣老夫人满意的模样,倒也是难得。” 看来,裴五姑娘的品性还算是可圈可点的。 元和帝不禁为终於发现了裴桑枝一个可取之处而龙顏大悦。 总算是寻得了一处闪光,不是那么一无是处了。 实属不易。 多找找,兴许还能再找出来。 “陛下圣明,奴才这就去办。” 李顺全深藏功与名,不著痕跡间將荣国公与乾爹的嘱託办得滴水不漏。 谁说他是关係户的。 乾爹能在一眾净身入宫的小太监里挑中他,就足以说明他根骨清奇、与眾不同。 …… 招摇华美的车驾內。 荣妄斟了盏茶,手腕轻转,將茶盏递向裴桑枝。 笑的犹如春水泛波,灿烂到有些荡漾。 袖口翠色绣纹在光影间忽明忽暗,一如他此刻掩不住的欢欣。 裴桑枝並未立即接过茶盏,而是微微倾身,好整以暇的望著荣妄,用探究的眼神细细描摹著荣妄那张穠丽绝伦的面容,视线一寸寸掠过精致的眉眼,將这份独绝的艷色尽数收入眼底。 驀地一笑,偏头娇俏地眨了眨眼:“荣明熙,你倒是说说,究竟是什么时候,偷偷把心落在我这儿了?” “容我想想,是谁说我们只谈正经事。” 车辕上的无涯与无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读出了震撼。裴五姑娘这番直白大胆的言行,他们真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当真是好生厉害,好生直接。 偏生国公爷竟就吃这套。 不,確切地说,国公爷吃裴五姑娘的每一套。 看似国公爷高高在上,实际上分明是裴五姑娘说东,国公爷绝不往西,给个梯子就敢上天摘月。 倒真应了那句老话,一个锅配一个盖。 还真就王八配绿豆,看对眼了。 无涯唇角微扬,朝无摊开掌心,无声地做了个口型:“胜负已分,银子拿来。” 他就赌,裴五姑娘定不会含羞带怯。 能贏无一次,太不容易了。 无撇撇嘴:“財迷!” 无涯:“彼此彼此。” 无边从腰间的荷包掏银子,边竖起耳朵听马车里的动静。 他太想知道国公爷的答案了。 毕竟,国公爷在裴五姑娘面前向来都端得矜贵的样子。 实际上,早就“啪啪啪”自打嘴巴了。 第146章 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念著的还是你 “在你祠堂纵火那一日。” 是一见钟情,又不是一见钟情。 是你来我往的互相利用,又不是纯粹的利用。 但,绝不可否认,的的確確有眼前一亮的感觉,亦有在利用里默默流淌的真心。 就像裴桑枝所说,机关算尽处,偏生情根深种。 於他,利用是真,情难自禁、深陷其中更是真。 “裴桑枝,细说起来,我动心应在你之前。” 裴桑枝黛眉微蹙,眸中闪过一丝复杂。 那把火,不仅焚尽了过往桎梏,也在火光中烧出了她的锦绣前程,以及那个令她心折的良人。 说不清楚到底是她折荣妄,还是荣妄折她。 “荣明熙。”裴桑枝倏地抬眼,唇畔的笑意浸染著荣妄有些看不懂的沉鬱和悲凉:“不,是我在前。” “是我先对你动心的。” “说不定,我上辈子活著的最后一日便对你动心了,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念著的还是你。” 荣妄是她惨澹、悽苦、又黑暗的一生里唯一一抹带著温度的亮色。 没有荣妄,她上辈子恐怕只能带著满腔不甘与遗憾而去。 遇荣妄,荣妄给她指了一条明路。 又在她撞死在登闻鼓后,替她伸张了正义。 那些藏在相助背后的私心与算计,那些或许掺杂其中的怜悯与慈悲,孰轻孰重,孰多孰少,她不愿深究。 她只知道,永寧侯府倾覆了,她的仇人终得恶报。 这就够了。 荣妄被裴桑枝看的有些心慌。 “这话说得怪不吉利的。” “小爷貌美如,又是天潢贵胄,鸿运当头,又不是扫把星,怎会让你一见小爷,反倒丧了命。” “该是小爷的福气庇护了你才对。” 裴桑枝轻飘飘道:“或许是,相见恨晚呢。” 荣妄放下茶盏,猛然扣住裴桑枝的双肩,不轻不重地晃了晃:“裴桑枝,你给小爷清醒些!那些乱七八糟有的没的念头趁早给我收起来。” “小爷既然能被你惊艷第一次,就必定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哪怕你只剩最后一口气才遇见小爷,小爷也会让你了无遗憾,然后还要再给你办个风风光光的葬礼,叫全京城的人都来瞻仰。” “反正小爷不会以貌取人,就算你已经老得掉牙、满脸褶子了,也不必担心小爷嫌弃。” “该对你动心,还是会对你动心的。” 荣妄下意识默认,裴桑枝长命百岁,寿终正寢。 “不过……” 荣妄唇角微抿,眸中闪过一丝困惑:“上京城不过方寸之地,你我怎会等到白髮苍苍才得相见?这其中,必有人暗中作祟。” 裴桑枝眼眶一热,眼泪险些落下。 勉勉强强也算是白髮苍苍活到老了吧。 毕竟,荣妄初见她,唤她老师太。 就连无涯,也唤她老姑子。 二九年华,形同老嫗。 “的確是老的不成样了呢。”裴桑枝声音里带上了淡淡的哽咽。 荣妄心头驀地一紧,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凝视著眼前人,声音里带著几分急切:“裴桑枝,无论你是做了噩梦,还是生了癔症,都给我看仔细了,我这儿是根又高又稳的枝,你只管踩上来。从今往后,什么噩梦都近不得你的身。” 裴桑枝缓缓眨眨眼,忍下泪意,故作轻巧,似是执意要分个胜负般:“荣明熙,是我动心在前。” 荣妄无奈:“好,是你,是你。” “你说上辈子就上辈子。” 人,真的有前世今生吗? 荣妄心中的疑惑如浓雾般挥之不去。 他暗自思忖著,或许该去佛寧寺寻方丈一敘,又或者该设法去找找无那位行踪飘忽、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尊。 那半禿头的老道士,还是有真本事的。 访得了名山,练得了丹药,还能干得了钦天监的活儿,甚至好能顺便替工部收拾收拾烂摊子,修修堤坝、通通渠。 在姑祖母掌权时,那老道士简直就是一块儿青石砖,哪里需要搬到哪里。 “荣明熙,我嗓子有些干。”裴桑枝指尖轻点桌面,一本正经地转移话题:“作为胜者,我特许你给我敬茶,让你沾沾我的喜气。” 荣妄:话题的跳跃度要不要这么大! 但,还是老老实实地依言將茶盏捧在了裴桑枝面前。 裴桑枝眼含笑意,浅啜了两口。 “裴桑枝……” “荣明熙,”裴桑枝眼波流转,声音里带著几分嗔意,“这般连名带姓地唤我,不觉得太生疏了吗?” 说话间,她轻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著荣妄的袖角,“虽说婚约尚未正式定下,但既已见过双方长辈,也算是八字有了一撇,你待我这般疏离,可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荣妄抬手扶额,眉宇间儘是无奈。 此刻他终是深切体悟了何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之前,裴桑枝在他面前何曾面前展露过这般模样? 不过转念一想,如此鲜活灵动的模样倒更让人心生欢喜,也比从前更添几分生气。 “你未取小字,那便只能唤你闺名了。” “依礼,待你及笄礼上,你的亲长便会为你取小字。” 裴桑枝摇摇头:“我受不起这么大的福分。” “你知道的,我厌恶我的父母、手足。” “所以,你不需要小字。” 荣妄心领神:“桑枝?” “枝枝?” 裴桑枝眉开眼笑。 嬉笑片刻,荣妄言归正传,正色道:“枝枝,裴谨澄被夺爵后,侯府外便有陛下派出的暗探盯梢,你我与成景淮的爭执,被暗探传回宫城,递到了陛下的御案上。” “你在留县的旧事,终究是纸包不住火的。” “为防小人藉机生事,我不得已让顺全公公將那些事先行稟明圣上。与其等有新人做文章嚼舌根,惹得圣心不悦,不如將主动权攥著自己手中。” 裴桑枝頷首:“是瞒不住的。” 十几年的痕跡,想抹平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她也从未想过遮遮掩掩。 “多亏你应对及时。”裴桑枝微敛眉目,眸中光影明灭不定。 停顿须臾,方缓声道:“若陛下只知我曾与成景淮议亲的皮毛,却未窥全豹,不知其中曲折……” 裴桑枝话音渐低,幽幽道:“只怕顷刻间,我便要落得个朝秦暮楚、嫌贫爱富的骂名了。” “荣明熙,你说成景淮是不是克我?” 荣妄不假思索:“对,离他远远的。” 车辕上的无涯:这算是妇唱夫隨吧? 如今只盼著裴五姑娘的身形日渐丰盈,容貌愈发舒展。若不然,待到与国公爷大婚之日,怕是要叫人错看成玉树临风的美男子与阴湿的瘦弱女鬼。 活脱脱像是画本子里写的阴阳两隔的人鬼姻缘了。 第147章 你就当他在放屁就是了 永寧侯府。 永寧侯望著眼前莹然生辉的夜明珠,瞳孔骤然收缩,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连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胸膛剧烈起伏著:“这......” “这对夜明珠......” “桑枝!”永寧侯突然拔高了声调,嗓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嘶哑,“你可知道这对东海夜明珠的来头有多大!” 早知裴桑枝是个有出息的,却不想她这般能耐,连阅人无数的荣老夫人都对她青眼有加,赐下这对意义非凡的稀罕玩意儿做见面礼。 裴桑枝微微摇头。 荣老夫人与荣妄皆未曾提及这对夜明珠的特別之处,而她见识浅薄,自然无从知晓夜明珠背后暗藏的意义。 “还请父亲解惑。” 永寧侯接连灌下三盏茶,温凉的茶水顺著喉头滑落,这才稍稍平復了胸中翻涌的情绪。他定了定神,將那些道听途说来的消息娓娓道来,声音里仍带著几分难以掩饰的激动。 毕竟,他以前也没资格亲眼瞧见元初帝给永昭帝敬茶时,永昭帝赐下的新婚贺礼。 还真是沾了裴桑枝的光了。 裴桑枝:原来,这对夜明珠的来头竟如此大。 永寧侯:原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感觉如此爽。 “桑枝啊……”永寧侯搓著双手,脸上堆满垂涎的笑容,连声音都透著几分討好:“这对夜明珠可了不得,便是与御赐的丹书铁券相比也毫不逊色。侯府得了,怕是要供在祠堂最显眼的位置才配得上它的贵重。” 说话间,眼珠转了转,身子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倾:“不如这样……” “啪”的一声脆响,裴桑枝干脆利落地闔上锦盒,指尖在盒盖上轻轻一叩:“多谢父亲解惑。” “父亲可欣赏够了?若是尽兴了,女儿便要好生收起来,来日出阁时一併添作嫁妆,也好带去夫家挣几分体。” 话音微顿,裴桑枝忽地挑眉轻笑,眼尾掠过一丝隱晦的讥誚:“至於供在祠堂......” “祠堂可重修好了?” “毕竟……”裴桑枝抚过锦盒上精致的纹路,声音轻得像一声嘆息,“当日的那把火,烧得可真不是一般的大呢,重新起来怕是不易。” 永寧侯的激动和欣喜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愤懣不满,面上却是故作语重心长,捋须嘆道:“桑枝,女子出嫁后的倚仗和立身之本,绝不是嫁妆里的一件件死物,终究要看娘家门楣是否显赫,父兄能否为你撑腰,你万不能钻了牛角尖儿,一脚踏进死胡同里。” “更何况,荣老夫人与元初帝的关係非比寻常。想当年元初帝尚在微末之时,荣老夫人便以贴身婢女的身份侍奉左右。待元初帝青云直上,又將她收为义妹,这份殊荣已是非同小可。及至元初帝临朝摄政,更擢升她为执掌詔令的凤阁舍人,可谓步步相隨。细究起来,荣老夫人当真是陪伴元初帝走过一生荣辱的至亲之人。” “你我视若珍宝的元初帝御用之物,在荣老夫人眼中,怕不过是寻常旧物罢了。” “你听为父一句劝,你带这对夜明珠去荣国公府,只会徒劳无功。” “但,放在永寧侯府就大有用处了。” 裴桑枝抬眸,朱唇轻启,一针见血道:“父亲这般迂迴周折,说到底,不过是覬覦这对夜明珠罢了。” “不过,荣老夫人亲赐的见面礼,女儿可不敢擅自处置。” “父亲若当真这般喜爱,女儿倒不介意亲自走一趟荣国公府,徵询下荣老夫人的意思,只要荣老夫人首肯,女儿定当双手奉上,绝无二话。” 永寧侯面色骤然阴沉,眉宇间闪过一丝尷尬之色,强压下心头不悦:“你这孩子,自家人的事本该关起门来细细商议。哪有你这般行事,恨不得將家中私事尽数抖落出去?” “为父这般苦心规劝也是为你好,难道在你眼中,为父是那等目光短浅、贪图小利之人?” 见裴桑枝仍无动於衷,永寧侯又咬牙,依依不捨道:“罢了,既然你执意如此,理解不了为父的一片好意,为父也不再多言了。” “这对东海夜明珠,你且自己收著罢。” 裴桑枝一本正经:“父亲辛苦了。” “父亲不是那种目光短浅,贪图小利之人,但女儿的眼皮子浅。” “从前的苦日子过多了,女儿便总想著攥住更多的东西,多攒些傍身的依仗。” “唯有將金银俗物实实在在地攥在手心里,这颗心方能落到实处。” “父亲这般善解人意,慈爱无私,又最是疼我,定然能体谅女儿这番心思的,对吗?” 永寧侯一时语塞,被堵得哑口无言。 天可怜见,任凭他如何舌灿莲,还是说不过裴桑枝那张伶牙俐齿的巧嘴。 好的赖的,都被裴桑枝一人说尽了。 永寧侯勉强勾起唇角,装模作样道:“我儿受苦了。” 裴桑枝温声:“是父亲深明大义。” 永寧侯只觉一股鬱气直衝脑门,恨不得当场给裴桑枝一记耳光。 他强压下这股衝动,话锋一转,面色骤然阴沉,声音更是冷的嚇人:“桑枝,你与成景淮曾议过亲这等大事,怎么敢瞒著为父?” “你可知,就因你刻意隱瞒,为父今日在成景淮那小辈面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口口声声说与你有旧情,且情意深厚,今日重逢喜不自胜,说什么情难自禁,不舍敘话……” “你可有什么想跟为父解释的?” 裴桑枝神色从容,不紧不慢地开口道:“父亲,你就当他在放屁就是了,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既无婚书为凭,又无信物为证,空口白牙也敢妄称议亲?” “若他日后再敢胡言乱语,您只管让护院將他轰出门去便是。” “他算什么东西,唁唁犬吠,卑劣无耻。” 永寧侯本想著藉此机会拿捏裴桑枝,此刻却被她理直气壮的態度震得说不出话来,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这......” 他声音里带著浓浓的难以置信:“这可是事关女子清白名节,岂能儿戏?三人成虎,眾口鑠金,积毁销骨,你当真一点儿都不怕吗?” 裴桑枝直视永寧侯:“我的清白不在他成景淮口中。” “怕什么?” “我身正不怕影子斜,父亲也莫要再自己嚇自己了。” 说到此,裴桑枝倏地一笑,继续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父亲不是说,女子的倚仗和立身之本要看娘家门楣是否显赫,父兄能否为其撑腰?” “父亲,女儿现在就需要您撑腰呢。” “您堂堂大乾的世袭永寧侯,若叫人知道却畏首畏尾於一个七品县令之子,怕是要笑掉人大牙呢。” 第148章 险些忘了给裴五姑娘道喜了 “父亲,此刻正是您大展拳脚的好时机。” “女儿拭目以待。” 永寧侯:??? 他这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裴桑枝竟將他方才忽悠的话语原封不动地掷了回来,用来堵他的嘴。 是真就不怕他这口气提不上来,活活被气昏过去! “成三爷与成景淮这对父子不过是疥癣之疾,根本不足为惧。真正令人忌惮的,是那位门生故旧如古树盘根般遍布朝野的成老太爷。” “桑枝,你何时竟也学会如此天真了?” 永寧侯轻嘆一声,眼底浮起几分恰到好处的怜惜:“桑枝,这世间唯有血脉至亲,才会真心实意为你筹谋,替你忧心。” 稍顿了顿,语气愈发恳切:“今日为父忌惮裴老太爷的权势,暗中遣心腹將成景淮污衊你清誉之事稟报駙马。原想著駙马素日待你亲厚,定会为你主持公道,替你撑腰,收拾烂摊子。谁知他竟置若罔闻,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 “桑枝啊,你往后可要多留个心眼才是。” “真好还是假好,还需细细分辨。” 裴桑枝:好傢伙,终於让永寧侯找到机会装上了。 装的人模狗样。 装的天昏地暗,不知东方之既白。 就是不知道说这些话的时候,永寧侯的良心疼不疼? “父亲。”裴桑枝笑意盈盈:“虽说你我父女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不能太小人吧。” “您总不愿百年之后,世人提起您的名讳,反倒成了某种品行的代名词吧?” “比如,后人一提起愚蠢又阴险又挑拨离间的人,直接省略为做人不能太裴……” 永寧侯勃然大怒:“裴桑枝!”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裴桑枝从善如流,不见恼怒:“好好好,做人不能太裴桑枝。” “无关痛痒的,我实在是不介意。” 永寧侯咬牙切齿:这个孽障! 气煞他也! 气煞他也! 他原是想向裴桑枝发难的! 就在这时,书房外突然传来素华的声音:“姑娘、侯爷,宫里派了人来,此刻正在前厅等著呢!” 永寧侯的怒火瞬间凝滯了,回过神来后不由得埋怨:“不会是你跟成景淮之间那段见不得人的旧情传到陛下耳中了吧。” “你说说你,都流落在外,吃不饱穿不暖了,还不安分守己。” “这下,你可满意了!” 裴桑枝神色陡然转冷,抬手执起案上凉透的茶壶,將茶水尽数倾泻在永寧侯头顶:“父亲,別乱咬人。” 旋即,將茶壶“噹啷”一声掷於青砖,碎裂的瓷片映著森冷的幽光:“唯有心怀鬼胎之人,才会闻得天家来使便惶惶不可终日。” “女儿可不似父亲与兄长,终日只会嘴上耍横、无能狂怒,实际上根本没一点儿真本事。” “说我不安分,那父亲都半截儿身子入土了,怎么还兴致勃勃的四人行呢?” 水珠滴答滴答顺著永寧侯的髮丝落下。 永寧侯傻眼了。 反了! 这简直是反了天了! 裴桑枝这条疯狗,说翻脸就翻脸。 “你……” 永寧侯的气势悄无声息间矮了半截儿,虚张声势地挤出一句话:“你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你!太过分了!” 裴桑枝纤指轻捻丝帕,慢条斯理地拭去指尖水珠,眼尾漾开一抹讥誚:“父亲还是快些更衣整冠吧,天家使者可候不得。” “方才父亲那番话,实在不入耳,女儿不爱听。” “所以,女儿就不在在天家使者跟前为父亲周全找补了。” “女儿先行告退。” 永寧侯闻言,来不及生气,脸一下子就白了。 裴桑枝就是条不听话的疯狗! 幸亏…… 幸亏他棋高一著,先下手为强了。 要不然,结果不堪设想。 “来人,伺候本侯更衣。” “快来人!” 永寧侯急声唤道。 前厅。 永寧侯紧赶慢赶,几乎是狂奔著进来的,气喘吁吁。 看著是李顺全亲来,心里咯噔了一下,连忙拱手赔笑道:“本侯不知是小李公公大驾光临,未能远迎,实在失礼,还望公公海涵。” 这位御前的红人,这么閒的吗? 怎么隔三岔五就出宫宣旨。 李顺全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想不到侯爷即便被卸了差事,还是这般日理万机,忙的脚不沾地啊。” “侯爷若实在繁忙,倒也不必特意赶回来应付咱家。” “今日,咱家来永寧侯府,不过是奉陛下之命,给贵府五姑娘送些赏赐罢了,並非来给侯府传什么旨意。” “陛下怜裴五姑娘漂泊之苦,嘆其虽遭际多艰,犹能砥礪自持,诚为难得。” “裴五姑娘,上前受赏。” 李顺全,拂尘一甩,扬声道:“圣恩浩荡,赏永寧侯府裴五姑娘云锦十匹,雨过天晴软烟罗十匹、缠枝百缎子三箱。” “御赐累丝嵌宝头面一副、赤金点翠的喜鹊登枝步摇一对、东珠耳坠一副、翡翠鐲子一对。” 裴桑枝:“臣女叩谢陛下隆恩。” 永寧侯傻眼了。 谁来告诉他,陛下到底听了些什么,听了多少? 又是赏赐綾罗绸缎,又是赏赐头面首饰…… 难道,不应该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在永寧侯惊疑不定之际,李顺全手中浮尘轻扬,淡笑道:“五姑娘,咱家这便回华宜殿復命了。” “依制,明日申时前,令尊需代你將谢恩摺子呈至御前。” “当然,若令尊事务缠身、无暇他顾,咱家亦可遣宫人前来,接姑娘入宫面谢圣恩。” 永寧侯被挤兑的脸色变来变去:“不忙,不忙。” 他赋閒在家,能忙什么! 李顺全:还不如忙呢。 他看得出来,陛下很想亲眼瞧瞧裴五姑娘。 裴桑枝垂首敛目,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多谢顺全公公提点。” 话音方落,素华便心领神会地向前半步,借著广袖遮掩,不著痕跡地將一个素色暗纹的荷包捧了过去:“公公辛苦了。” 裴桑枝:前些日子,她才昧下永寧侯两万两,眼下这些打赏的银钱,还是不缺的。 李顺全没有推辞,隨手接过丟进了袖子里。 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他接了,裴五姑娘更放心。 “哎呀,险些忘了给裴五姑娘道喜了!” “五姑娘如今苦尽甘来,福星高照,往后定是锦绣前程,步步生辉。” 裴桑枝笑道:“借顺全公公吉言。” 看来,李顺全与荣妄的私交颇好。 裴桑枝心下暗忖。 永寧侯:他是空气吗? 还是说,他会传说中隱形的仙法? 他是一家之主啊,怎么就没人看得见他! 眼见李顺全转身便走,连个眼神都未留下,永寧侯深吸一口气,忙紧赶几步追上前去:“小李公公,请留步。”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李顺全虽只是个阉人,却是个能在御前递话的主儿。 他必须得好生贿赂贿赂李顺全,免得他在圣上跟前搬弄是非,平白惹出祸端。 顺便,再探探消息。 要不然,心里不踏实。 第149章 如果这些算优点的话,永寧侯也算天纵奇才 李顺全脚步微顿,面色微沉,语气疏离道:“裴侯爷有何指教?” 永寧侯暗自腹誹,这小阉狗是不是学过川剧变脸?在裴桑枝跟前就笑得跟朵菊似的,平易近人。 到了他这儿,倒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冷脸。 年纪轻轻就老眼昏的东西,连看人下菜碟都能看走眼? 永寧侯心下暗恨,面上却堆起諂媚笑容,忙不迭將拇指上那枚水头极足的翡翠扳指褪下,双手奉上,笑道:“区区薄礼,还望小李公公赏脸笑纳。” 李顺全斜睨一眼,嘴角笑意若有似无,不咸不淡道:“这般稀罕物件,瞧著必是侯爷的心头至爱,咱家怎好夺人所好呢。” 永寧侯暗自咬牙,心口一阵绞痛。 这小阉狗胃口倒是不小! 他戴的这枚翡翠扳指通体碧透,乃是上等珍品,放在市面上少说也值百金,便是寻常贵族都难得一见,却还填不满李顺全的胃口。 强压下心头怒火,永寧侯抬手解下系在腰带上的玉佩,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意:“这是本侯的一点心意,小李公公可莫要再推辞了。” 李顺全扯扯嘴角,笑道:“原来是侯爷的心意啊,倒是咱家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方才还道侯爷是要贿赂咱家,妄图窥探圣意呢。” “是咱家误会侯爷了。” 边说边不动声色地將翡翠扳指和玉佩拢入袖中,指尖在温润的玉面上轻轻摩挲。 永寧侯的宝贝,不收白不收。 横竖能让永寧侯破財,陛下知道了只怕还要夸他机灵,夸他事办得漂亮。 不得圣心的玩意儿,不知道洗心革面,夹起尾巴好好做人,偏偏还汲汲营营兴风作浪。 难怪这么多年,陛下始终没有安排一个手握实权的位子给永寧侯呢。 永寧侯欲哭无泪。 他原想著重金贿赂李顺全便能成事,谁知对方三言两语间,就將他的算盘珠子尽数打散,连个响声都没落下。 “怎么会呢。”永寧侯脸上堆著諂媚的笑,眼角挤出几道细纹:“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小李公公可是陛下跟前极为得脸的红人,什么稀世珍宝没见过?本侯这些粗鄙玩意儿能入您的法眼,让您赏玩片刻,那真是本侯修来的福分。” 李顺全眼珠子骨碌一转,眼底掠过一丝讥誚。 永寧侯这般作態,当真是將清玉大公主与裴駙马的顏面都丟尽了。 “侯爷说笑了。” “侯爷才是真正的羡煞旁人,一路有贵人相助,顺风顺水。” “这命相,可遇不可求。” 说到此,故意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上句:“依咱家看,往后啊,只怕还有更大的造化等著侯爷呢。” 李顺全將话说得滴水不漏,字字句句都挠在永寧侯心尖上,却又叫人抓不住把柄。 永寧侯闻言,大喜过望,顿觉翡翠扳指和玉佩送的实在值当。 他就说,这世间哪有不爱黄白之物的凡夫俗子? 即便真有这等清高之人,也断不会是那断了命根子的阉宦! “小李公公的意思是......”永寧侯微微躬身,语气中带著几分谨慎的试探。 李顺全垂眸轻笑:“这等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侯爷可不要坏了规矩。” 而后,他忽而抬眼望向庭院盛放的梅似是无意般嘆道:“这世人都道生儿好,却不知生女亦是福分。” “侯爷,你说是不是。” 永寧侯眸光微颤,明白了其中深意,喉结滚动间斟酌著措辞,说道:“陛下圣明烛照,实乃千古仁君。微臣本侯原以为小女昔日往事不堪入目,恐污圣听,不想陛下竟如此宽仁厚德,对小女这般垂怜体恤,实在令本侯感佩万分。” “本侯蒙陛下天恩,如沐日月之辉。日后,自当夙夜匪懈,竭忠尽智以报君恩。哪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亦在所不辞。” “惟愿陛下万岁万万岁,谢氏江山永固,大乾河清海晏。” 李顺全嘴角猛地一抽。 永寧侯的这番话,他实在有些听不下去了。 他分明记得,永寧侯自入仕以来,不过在各部閒职上虚度光阴辗转度日,如今更是连那点可怜的差事都被陛下褫夺,如此光景,竟也敢大言不惭地说什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永寧侯敢说,他自己都不敢听。 若是说给陛下和乾爹听,陛下和乾爹怕是也只会当反讽的笑话听。 “侯爷,咱家还要回宫向万岁爷復命,就不多叨扰了。” “也请侯爷留步。” 再不走,他担心自己忍无可忍,一口唾沫直接啐向永寧侯。 永寧侯含笑:“小李公公慢走。” 永寧侯佇立庭院,目送小李公公的身影渐行渐远。待那抹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他面上堆砌的殷勤笑意骤然消散,长舒一口浊气,抬手揉了揉僵硬的颧骨。隨后挤出一抹笑容,转身边向前厅走去,边一脸慈爱道:“桑枝啊……” 骂早了…… 倘若早知陛下遣李顺全前来是为赏赐裴桑枝,他断不会在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说出那些难听话。 到头来,他非但没能討到半分便宜,反被白白被那壶茶浇了个透心凉,又被裴桑枝指著鼻尖好一顿痛骂。眼下,他反倒要腆著脸去赔不是,低声下气地求她原谅。 他做的是爹吗? 不,他当的是孙子。 甚至,连孙子都不如。 裴桑枝端坐於主位之上,神色自若地垂眸扫过元和帝赏赐的綾罗绸缎与珠翠头面,而后徐徐抬眼,將目光落在永寧侯身上。 她这个亲生父亲啊,在能屈能伸上,真是行家。 细细想来,著实令人费解。 当年永寧侯府太夫人究竟看中了他哪一点?竟在弥留之际强令裴駙马过继其为嗣,以承袭侯府香火。 论才学,不过庸碌之辈;论德行,更是不堪一提。倒是那些阴私算计、诡譎伎俩,薄情寡义颇有些独到之处。 对了,还有些心狠。 如果这些算优点的话,永寧侯也算是天纵奇才吧。 裴桑枝敛敛眉,漫不经心道:“怎么,父亲莫非要將陛下的恩赏也请进祠堂,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与列祖列宗同享香火,好让永寧侯府的后世子孙都瞻仰这份传传家吗?” 说著说著,裴桑枝又故作懊恼:“只是,这些綾罗绸缎若长久供奉,怕是经不起虫蛀,失了光华;那些珠翠头面搁得久了,式样也该过时了。” “不过,若是父亲执意如此的话,我倒也不会再推辞拒绝。” “毕竟,为人子女者,岂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违拗亲生父亲的心意呢?” 第150章 你要的,都给你! 裴桑枝低垂眼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声音里的嘲弄昭然若揭。 永寧侯被这番话说得面红耳赤,老脸火辣辣的,偏又发作不得,只得强自按捺,装作听不懂般捋了捋鬍鬚:“桑枝,你这孩子今日怎么尽说些糊涂话。” “陛下这番赏赐,件件都是为你精心挑选的。那些料子、首饰,挑的都是些极其衬你的东西,可见陛下对你的厚爱。这份恩宠,满京城也不多见。” 说著又摆出慈父姿態,故作大度地一挥手:“为父思来想去,这些赏赐就都留在你院里,不必充入公中了。想裁剪什么衣裳,就裁剪什么衣裳,想做什么帐子,就做什么帐子,都隨你的意。府里其他人,断不会来分你的。” 裴桑枝轻笑:“父亲才是爱说胡话呢。” “明明就是我的东西,怎么到了父亲口中,倒像是您格外开恩,给了我天大的施捨呢。” “父亲,您真的不要吗?” “方才,女儿真的想著尽一份孝心,將这些料子各取一角,拼成一件五彩斑斕的外袍,献给您呢。” 见永寧侯皱眉不解,裴桑枝又笑著解释:“这样倒也没什么深意,不过图个“乱”字罢了。” “毕竟咱们府上这些所谓的男女之事,可不比我想献给父亲的衣裳色整齐多少。” 永寧侯:气死他,对裴桑枝有什么好处! 他一死,裴桑枝依制就得守孝三载,不得婚嫁。 三年啊。 上千个日夜,天知道荣妄会不会见异思迁,被旁的女子吸引了心神。 “桑枝,侯府这些风月丑闻若传扬出去,你以为自己能独善其身吗?” “我苦心遮掩,也是在顾全你的体面。你已经不是孩童,当知轻重,岂可任性妄言,將这些事整日掛在嘴边?” 见裴桑枝不为所动,永寧侯咬咬牙:“为父方才不该说你都流落在外,吃不饱穿不暖了,还不安分守己。” “为父有错。” 裴桑枝眼尾轻挑,故作委屈道:“可,父亲那些话可真真伤透女儿的心了。” “不若这样,父亲打开您的私库让女儿开开眼界?” “那些金玉珠翠,光彩熠熠,光是看著就叫人心里暖融融的。” “待女儿看够了这些宝贝,什么伤心事都拋到九霄云外去了,自然也不会再跟父亲置气,更不会与父亲计较。” “您说,这个主意可好?” 永寧侯愕然。 见过敲诈,没见过如此明目张胆的敲诈。 看看? 怎么可能只是看看。 这个女儿將他身上的劣根性继承得淋漓尽致,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罢了,就当是破財消灾了。 如今裴桑枝已得了元和帝与荣老夫人的青眼,他须得小心周旋,好生哄著这枚棋子。 尤其是在那养顏膏见效之前,更要步步为营,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打草惊蛇。 永寧侯长嘆一声,眉宇间儘是懊悔之色:“终究是为父关心则乱,口不择言在先。如今要弥补於你,也是理所应当的。” “这样吧,为父准你去我的私库里挑选一件称心的物件。” “这世上,也只有为父会如此对你了。” 裴桑枝手指微抬,不疾不徐地竖起三根:“三件。” “若只能挑选一件……” “这般吝嗇,可显不出半分诚意呢。” “父亲,您说是吗?” 永寧侯双目圆睁,难以置信地提高了声调:“你可知本侯私库中所藏都是些什么档次的稀世珍宝?” 裴桑枝诚实地頷首道:“约莫是知晓的。“ 若是一无所知,她也不会贸然开这个口。 她需要银钱傍身,需要广施善举以博美名,更需要一步步从深闺走向眾人瞩目的位置,让上京城的达官显贵们都清清楚楚地记得,永寧侯府里,还有她裴桑枝这一號人物。 她是裴桑枝。 就像荣老夫人所说,若要堂堂正正立於人前,让人心服口服,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在这世道,女子若要得偿所愿,便须付出比男子多千百倍的心血与艰辛。 “既知道,你还敢狮子大开口?” 此刻的永寧侯,活脱脱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大鹅。 裴桑枝淡定自若,一本正经的反问:“为何不敢?” “是父亲心疼,又不是我心疼。” “父亲,您这般小气,倒叫女儿难做了。” 永寧侯恼恨的咬牙切齿。 他如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般,费尽心机才积攒起这些私藏,如今裴桑枝竟敢狮子大开口,张口就要討去三件珍宝。 谁给裴桑枝的脸啊! “两件!”永寧侯心不甘情不愿道。 裴桑枝又竖起了一根手指:“四件。” “父亲磨磨嘰嘰的態度,让我很是不喜。” 永寧侯:??? “三件!” “就三件!” 永寧侯心疼的似是在滴血。 “桑枝啊,那些物件都是为父费尽心思才搜罗来的,件件都是心血。你且仔细挑选,无论你选中哪一件,都要仔细珍藏,切不可轻率变卖,更不可隨意赠与他人。” “你若是月例不够,就行公中的帐上支取。” 只要在裴桑枝手里,早晚还是他的。 裴桑枝轻声道:“从公中帐上支取银子,到底不妥当,府里的其他人怕是多有微词。” “父亲何不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不如……將您的私房钱匀些给女儿可好?” 说著,她手指轻点腰间荷包,意有所指道:“这荷包鼓了,女儿心里才踏实。心里踏实了,自然就不会一时情急,將父亲珍藏的宝贝拿去变卖了。” “毕竟,卖容易,可想要再寻回,就得看运气了?” “兴许,一辈子都寻不回来了呢” 永寧侯脱口而出:“裴桑枝,你有完没完!” 裴桑枝敛起笑意,冷声道:“我有完没完?” “我倒要问问父亲,你这般没完没了的叮嘱是何道理?口口声声说要弥补,可我连私库的门都还没进,您就急著告诫不许变卖、不许转赠。” “既如此,我要这些死物何用?” “莫不是,摆著好看?” “父亲难道我囊中羞涩,捉襟见肘吗?” “你可要思量清楚了,如今我已得陛下青眼,想来,用不了多久,陛下就会宣召我入宫覲见。” “若我心中鬱结难舒,这张嘴怕是会失了分寸,没个把门。” “可若是心情舒畅了,说出来的话自然如春风化雨,动听得很。” “说不定,在我一番美言之下,父亲大人官復原职也未可知呢。” 永寧侯抿唇。 不得不承认,裴桑枝把威逼利诱这招用的是炉火纯青。 换句话说,他这个当爹的,被裴桑枝这个逆女拿捏的死死的。 “给你!” “你要的,都给你!” 第151章 他对裴明珠心生怜悯 成府。 成景淮正心绪烦乱地在园中漫无目的地游荡,撞见了被压著学规矩好不容易躲出来喘口气的裴明珠。 娇俏的美人儿被连日搓磨,此刻,正倚在白梅树下轻声啜泣,鬢髮略有些凌乱,眉宇间难掩憔悴倦色,却更显得楚楚动人,添了几分惹人怜爱的美感。 多年前,他隨母亲返京探亲,沾著两家世交的情分,得以受邀前往永寧侯府赴宴。正是那场宴会上,他第一次见到了裴明珠。 他至今仍清晰记得,那日的宴席上,裴明珠宛若眾星捧月。永寧侯夫妇对她百般呵护,侯府几位郎君更是对她言听计从,但凡她有所求,无不如愿以偿。 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口中怕融了的宠爱,在那一刻变得如此真切可感。 彼时年少,他望著这般景象,还在心下暗自感嘆过,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勛贵之家娇养出来的千金小姐。 不曾料到,裴明珠与桑枝之间会有如此深的恩怨纠葛。 裴明珠锦衣华食、奴僕簇拥之时,桑枝却在为奴为婢,於泥淖中艰难求生。 到底是裴明珠鳩占鹊巢了。 想到这里,成景淮驀地顿住脚步,再不肯向前半分,袍角一旋便要转身离去。 “堂小叔子......” 一声似浸了水的丝绢的哽咽声自他身后传来。 成景淮身形一滯,不得不停下脚步,缓缓转身,唇角已然掛上一抹客气而疏离的笑意。 “春姨娘。” 裴明珠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僵硬,转眼间又换作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我听闻府中下人议论,说你今日去了永寧侯府?” “此事可当真?” 成景淮惜字如金:“是。” “不知春姨娘有何指教?” 他只是隨便走走,怎么偏偏倒霉地碰上了桑枝的死对头? 论亲疏远近,他总要替桑枝考虑一二的。 裴明珠捻著素帕轻拭眼角,声音里带著几分颤抖:“你……可曾见过桑枝?” 话音落下,又垂下眼帘,声音愈发低微:“我如今沦落至此,日夜都在赎罪。她……她可还怨著我?” 景淮眉头微蹙,语气中带著几分不悦:“春姨娘此言何意?” “你既心甘情愿委身大堂兄为妾,如今又说这些模稜两可、引人猜疑的话,怕是不太妥当吧?” 裴明珠闻言,苦笑一声:“心甘情愿?” 他抬眸望向成景淮,眼中盈满淒楚:“我裴明珠乃永寧侯府金尊玉贵养大的贵女,琴棋书画俱佳,与景翊早有婚约在身,本该是他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 “可如今呢?” “如今却落得这般境地,一顶小轿悄无声息地抬进府来,住在最偏僻的院落,连个粗使丫鬟都敢对我呼来喝去。这些日子,我日日以泪洗面,却连景翊的面都见不著……” “若换作是你,这般境遇,你可会心甘情愿?” “我明白桑枝心中积怨难消,可母亲、大哥、三哥与我,都已付出了惨痛代价。母亲被迁怒,禁足在折兰院;大哥的世子之位被褫夺,成了弃子;三哥屡受家法,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而我......更是沦为卑微妾室,尊严尽失,余生尽毁。这些,难道还不足以平息桑枝心中的怨恨吗?” 成景淮眉头越皱越紧:“你的意思是,这些都是桑枝的手笔?” 裴明珠的瞳孔微缩,敏锐地抓住了这个亲昵的称呼。 桑枝? 如此熟稔的称呼从成景淮口中道出,莫非他与裴桑枝早有渊源? 裴明珠心念百转千回,面上却是分毫不显,只是一味掩面,泣不成声。 不言,胜过万言。 成景淮失声否认:“不可能。” “桑枝生性善良,绝不可能生出主动害人之心。” “还请春姨娘慎言!” 裴明珠心下有了计较。 看来,不是一般的渊源啊。 口口声声唤桑枝,还下意识地袒护…… “堂小叔子,这世间的善良从来都是因人而异的。” 裴明珠轻嘆一声,眸中適时泛起复杂的情绪。 “我鳩占鹊巢,顶替了桑枝的身份。母亲与兄长们待我如至亲,这份温情愈深,便愈发衬得这些年我们对她的亏欠,於她而言,是弃她於不顾的,不死不休的仇人啊。” “我並非要责怪她,更谈不上怨恨,只是实在放心不下。” “桑枝性子倔强得很,任凭我们如何解释、怎样表明弥补的诚意,她都置若罔闻,反倒將我们的一片好心曲解成別有用心......” “常言道纸包不住火。永寧侯府多年来风平浪静,闔家和睦,偏生桑枝一认祖归宗,府上就风波迭起。时日一长,难免会惹人猜疑。” “桑枝做的那些事若是传扬出去,那可是大不孝的罪名。到那时,偌大的上京城,哪里还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就再也没有活路了。” “堂小叔子,我知你与桑枝素有旧谊,情谊深厚。还望你能多加劝解,开导於她,劝她及时收手,莫要一错再错,在这条歧路上愈行愈远。” “我此生亏欠桑枝太多,这辈子毁了便也罢了。可桑枝好不容易才过上这锦衣玉食的好日子,若仍要执迷不悟,一条道走到黑,实在是太不值得了。” “哪怕她心中有天大的怨愤,到如今这般境地,也该消停了吧。” 成景淮微愣:“你怎知……” 裴明珠很是自然的接腔:“我怎知你与桑枝有旧?” “看眼神。” “方才提及桑枝时,你那双眼睛里藏著的繾綣情意,浓得都要溢出来了。想必,她就是那位与你议过婚的意中人吧?” “作为过来人,我给你个忠告,有些人一旦错过,就是一辈子了,且行且珍惜。” “还有……”裴明珠顿了顿,悽然一笑:“你既对她有情,更该引著她走向更好的道路,而不是眼睁睁看著她作茧自缚,自毁前程。” “堂小叔子,我言尽於此。” 成景淮看著裴明珠微微颤抖的肩头,那句“春姨娘”在唇齿间辗转,终是咽了回去,再难说出口。 “大堂兄待你一往情深,终有一日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他顿了顿,声音又轻了几分,“当年与桑枝身份错换,原非你所愿。你待她这般真心,假以时日,她定能明白的。” 最后几个字散在冷风里,不知是在宽慰裴明珠,还是在说服自己。 裴明珠眼眶通红:“承你吉言。” “也由衷地祝你能和桑枝有情人终成眷属。” 成景淮:“多谢。” 是啊,若桑枝能学会以更豁达的胸怀看待周遭的人和事,少些执拗,多些通透,让身上的稜角和尖刺,能平缓一些,该有多好。 裴明珠:蠢货! 到裴桑枝身边竟有像成景淮这般愚钝之人拖累,心底不禁掠过一丝愉悦的笑意。 这念头让她连日来的鬱结之气都消散了几分,连身侧的凛冽寒风似乎都变得温暖起来。 不虚此行。 第152章 裴临慕千呼万唤始出来 月末。 天光晦暗,细雪零落,碎琼乱玉般簌簌飘散。 永寧侯府。 听梧院。 裴桑枝“望眼欲穿”的裴临慕终於暂时拋却了外头的天酒地,回府了。 素华那颗高悬已久的心终於缓缓落回原处。 她暗自庆幸,弟弟又一次在裴临慕身边活著熬过了这漫长的三十个日夜。 “姑娘……”素华欲言又止,想提醒,又怕逾矩。 裴桑枝垂首凝神,笔锋在宣纸上流转如行云,头也不抬地淡声道:“你且宽心,此事我已託付駙马爷。” “駙马爷討要个小廝是不需要理由的,侯府上下任何人也是没有资格拒绝的。眼下,你弟弟约莫十有八九已调至駙马爷院中当差了。” “待我稍后去给駙马爷请安时,你便能顺理成章见到你弟弟了。” 素华的眼睛亮的惊人,喜极而泣。 “奴婢叩谢姑娘大恩大德。” 她的命,是姑娘的了。 裴桑枝轻笑道:“別跪了,还不快起来研墨?早些临摹完李尚仪布置的字帖,也好赶在晌午前去给駙马爷请安。” 终归是还完了那两块掺著麩皮糠饼的恩情。 素华抬手拭去泪痕,低应一声站起身来,手中墨锭在砚台上疾转如飞,似是要磨出火星子来。 裴桑枝余光覷了一眼,失笑嘆气。 倒也不用这么快。 她都担心素华会不会把砚台磨穿了。 不过,她很是能理解素华的迫不及待 素华是迫不及待地想亲眼看看一母同胞的弟弟是否安好。 而她,则是迫不及待地想用裴临慕这把阴鷙暴戾的刀,彻彻底底的將永寧侯府闹个天翻地覆,把该死的人都送下去了。 这一世,永寧侯府只能做她的青云梯,绝不能做桎梏她的囚笼。 她该像女官署的女官们一样,官袍加身,在权势的修罗场上分一杯羹,为自己爭得一席之地。 …… 前院。 书房。 裴临慕身著一袭书院统一制式的青色袍,头戴方巾,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书卷气。 双手交叠,躬身作揖时,宽大的衣袖轻摆,倒真显出几分斯文儒雅的气度来。 然而,眼底那抹青黑的阴影与眼白中密布的血丝,却在不经意间將这份气度撕开了几道细微的裂痕,显得漏洞百出。 永寧侯凝眸端详裴临慕片刻,眉宇间浮现几许忧色,温声询道:“可是近日先生布置的课业过於繁重?亦或者是隨侍书院的那些小廝们疏忽职守,未能尽心侍奉?” 裴临慕习以为常,脸不红心不跳道:“回父亲的话,近日天寒地冻,儿子不慎染了些风寒。又恐耽误了夫子的课业,惹得夫子动怒,故而只得挑灯夜读。这才显得形容憔悴了些。不过无妨,趁著休沐好生將养几日便可痊癒。” 说罢,又微微垂首,语气诚恳:“劳父亲掛念,实在是儿子的不是。” 永寧侯心下一暖。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想起那整日里变著法子气他的裴桑枝,再看那不知廉耻叫囂“情难自禁”的裴谨澄,还有那愚钝不堪却不自知的裴临允。 他的临慕,当真是芝兰玉树般的人物。 孝顺知礼,又勤勉上进,让他老怀大慰? 谁说他后继无人! 这不就是有人了! “说到底,还是那几个书童疏忽职守,懈怠瀆职,否则怎会让你染上这风寒之症。” “駙马爷也不知是著了什么魔怔,偌大的府邸难道就缺伺候他的下人不成?却偏要蛮横无理,硬是將你用惯了的书童强要了去。” “罢了罢了,为父再多为你物色几个伶俐的书童,总要寻得几个妥帖的,好生照料你的饮食起居才是。” 裴临慕神色恭谨,温声劝道:“祖父垂青选中儿子的书童,实乃儿子的福分,还望父亲息怒。” 他略作停顿,又轻声恳求道:“只是这新书童的人选,不知可否容儿子自行挑选?” 永寧侯:“当然可以。” 眼瞧著裴临慕面色憔悴、倦容难掩,永寧侯心下不忍,终是打消了抽查他这月课业的念头。 只得摆摆手,继续道:“临慕,你先回去补补觉。” 裴临慕鬆了口气:“儿子多谢父亲体谅。” 若真要抽查他,只怕当场便要露了馅。 书院夫子们的课,他倒是从不缺席,连眼皮都不曾耷拉一下,端的是勤勉好学的模样,在诸位夫子心中留下了极佳的印象。 至於那课业…… 却是连一个字都不曾亲自动笔写过。 尤其是这一个月,他实在忙碌的紧。 “儿子先行告退。” …… 廊檐下,书童偷眼覷著虚掩的朱门,声音不轻不重道:“公子,您方才为何不对侯爷据实以告?” 裴临慕才幽幽嘆道:“纵使说了也无用,不过徒增父亲烦忧罢了。” “我自己再忍些时日也无妨。” 书房的雕木门“砰”的一声被猛地推开,檀木门框在墙上撞出沉闷的声响。 “究竟出了什么事!”永寧侯负手而立,声音低沉。 裴临慕脸色煞白,故作惊慌,失声道:“父亲,没......” “真的......什么事都没有......” 永寧侯皱的眉间沟壑深得能夹死只苍蝇,目光冷冷地扫向裴临慕身后瑟瑟发抖的书童:“你来说!” “若敢有半句虚言,本侯即刻就將你发卖出去!” 书童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叩在青石板上:“侯爷饶命!” “求侯爷开恩啊!” “不是奴才存心隱瞒,实在是......” “实在是公子再三叮嘱,要奴才守口如瓶......” 话未说完,已浑身抖如筛糠。 永寧侯:“说!” 书童瑟缩著身子,指尖不安地绞著衣角,偷眼覷了覷裴临慕的脸色,又慌忙垂下眼帘,终於像是下定了决心般,颤声道:“奴、奴才这就说……” “奴才全都告诉侯爷。” “这段时日,公子在书院里实在是太难了。” “府上这些事闹得满城风雨,书院里也传得沸沸扬扬。公子每日去学堂,那些同窗不是当面指桑骂槐,就是背地里指指点点。但凡公子走过,四下里便响起窃窃私语,那些目光……那些话……” 书童说著说著竟红了眼眶:“公子他日日受这般折辱,却还要强撑著读书。这身子骨,如何能不憔悴啊……” 永寧侯满腔怒火为之一滯,神色訕然道:“书院中皆是饱读圣贤之书的读书人,怎的连这点明辨是非的能耐都没有?只会一个劲儿地隨波逐流,人云亦云。” 第153章 若无必要,儘量避开桑枝 裴临慕苦涩一笑,垂首道:“父亲教训的是。” “只是这世间之事,正如双腿长在他人身上,去留难强求;唇舌亦是如此,流言蜚语终究堵不住。” “终究是儿子修为尚浅,未能修得八风不动之心境,仍会为閒言碎语所扰。” “劳父亲掛心了,儿子日后定当勤勉向学,摒除纷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永寧侯闻言神色微滯,略显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温声劝慰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终究是圣人之境。你也不必以此苛责自己。” 裴临慕眼中泛起孺慕之情色:“儿子谢父亲教诲。” 稍顿了顿,略作迟疑,声音里带著几分忐忑,小心翼翼问道:“父亲,儿子斗胆,不知大哥究竟因何触怒了駙马爷?竟让駙马爷不顾大局和侯府体面,亲自入宫请旨另立世子?” 书童很有眼色的退至庭院外。 永寧侯含含糊糊道:“就是圣旨上所言,谨澄他私德有亏,不修礼法,犯了大不孝之过。” “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替谨澄操心,这些风言风语虽不堪入耳,但时日一长自会平息。待风波过去,外人再提起时,最多不过说句少年轻狂不懂事。” 裴临慕眸色微沉,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此事非同小可,想必大哥此刻心中鬱结难解。儿子稍后便去探望,也好为大哥分忧解愁。” 永寧侯脱口而出:“不必。” 想到裴谨澄那夜指著他鼻子,歇斯底里地咒骂他畏首畏尾、鼠目寸光又后继无人的癲狂模样,他至今仍心有余悸。 若临慕见了谨澄,无论说什么,谨澄都会认定他是在耀武扬威地炫耀。 “你且回去好生休息便是,谨澄会自己想明白的。” 裴临慕蹙蹙眉,心底愈发疑惑,忍不住暗自思忖,侯府究竟发生了什么惊天变故,以至於让裴谨澄被褫夺世子之位,而明珠更是被仓促送往成府为妾。 “父亲……” 永寧侯决绝截断:“此事不必再多说。” “另有一事需知会於你。侯府已重新排定序齿,將英年早逝的裴惊鹤列入其中。日后称呼务必谨慎,尤其在桑枝面前……” “还有,若无必要,儘量避开桑枝。” 並非他轻视自己的儿子们,只是不得不承认,与裴桑枝相比,这群不成器的傢伙简直如同土鸡瓦犬。 裴临慕察觉到永寧侯眉宇间溢散出的的冷意,当即按捺住满腹疑惑,恭敬垂首道:“父亲息怒,儿子这便告退。” 说罢,躬身退出迴廊,往自己的院落行去。 府里不是还有个临允吗? 在父亲这里旁敲侧击不出个所以然,倒不如去寻临允。 撬开临允的嘴,总比撬开父亲的嘴简单。 夜鴞將前院书房外发生的这一幕,原原本本地复述给裴桑枝听。 裴桑枝听完,不禁失笑感慨:“侯府上下,倒是一脉相承的好演技。” 一个赛一个的,演技一流。 暴戾阴鷙的裴临慕,在永寧侯面前,却能將自己偽装成温润儒雅的谦谦君子,低眉顺眼时委屈可怜,谈吐间又尽显孝悌之风,还时不时露出几分委屈神色,活脱脱一个恭谨、孝顺的好儿子、好弟弟。 难怪,永寧侯从未怀疑过他在书院的所作所为。想来在夫子们面前,他这齣戏演得更是滴水不漏。 “他是不是朝著沧海院去了?”裴桑枝抬眼问道。 夜鴞道:“確如姑娘所言。” 裴桑枝唇角微扬,笑意更深:“那便不必再费心了。” “裴临允那点子脑子原就可有可无,更別说还有那贴身小廝日日在他耳边煽风点火……” 眸光流转间,她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他啊,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夜鴞离开后,裴桑枝用绢帕蘸了清水细细拭净指尖残留的墨痕,又换了身乾净衣裳,这才携素华往裴駙马居所问安。 素华的眼角眉梢都染著掩不住的喜色。 她弃了暗,投了明,竟得了姑娘不计前嫌的信任,连她一母同胞的弟弟也挣出一条生路来。 这般想著,横看也好,竖看也罢,她和弟弟的前路,竟都亮堂堂的,照得人心头髮烫。 “素华,再笑下去,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裴桑枝瞧著她那副模样,忍不住打趣道。 素华笑意盈盈:“奴婢开心。” 是真真切切的开心。 以前,她每次月末见弟弟前,心绪总是复杂的厉害。 有牵掛、有担忧、有恐惧、有恨意。 唯独没有简单又纯粹的欢喜。 弟弟的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如今跟在駙马爷身边当差,纵使再艰难,也断不会比之前在书院里伺候裴临慕时更难熬。 裴桑枝笑道:“那本小姐今日便锦上添,让你好事成双。” “给你半年的月钱赏银。你且拿去好生安置你弟弟,既要添置些乾净的衣裳鞋袜,也別忘了买些可口点心给他解解馋。” 素华:“奴婢谢过姑娘。” 她恍惚觉得,上天终於眷顾,往日阴霾尽散,眼前儘是柳暗明。可心底却更明白,云开月明的转机和好运,全繫於姑娘,都是姑娘给的。 “姑娘,您一定会长命百岁,事事顺心如意的。” 裴桑枝闻言挑眉,故意板起脸来:“这般甜言蜜语,至多赏你半年月钱,多一个铜板都休想。” 话虽如此,眼角却泄出一丝笑意。 …… 裴駙马的院落热闹的紧。 內室里,鎏金暖炉烧得正旺,炭火噼啪作响,將寒意尽数驱散。几名青衣小廝垂手侍立,轻摇羽扇,带起阵阵暖香。 裴駙马半臥在锦绣软榻上,慵懒地斜倚著引枕,双目微闔,手指隨著节拍轻叩案几,耳边是伶人那婉转如鶯的崑曲唱腔。 縈绕不绝,更添几分奢靡之意。 好一个富贵閒人的快活光景。 太愜意了。 裴桑枝暗嘆,她是真真有些艷羡裴駙马的好日子。 能无忧无虑一辈子,得是多大的造化。 “你来了?”裴駙马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在裴桑枝身上略一停留,便抬手挥退了左右小廝和唱崑曲的伶人。 裴桑枝福身行礼,乖顺道:“孙女儿特来给祖父请安。“ “请安?”裴駙马支起身子,眼中闪过一丝狐疑,捻著鬍鬚道:“莫不是又排了新戏,要哄本駙马去看?还是说又要拉本駙马去给你当苦力,挡刀挡枪。” 他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那些个太劲爆的戏码折腾了。 裴桑枝上前,执起羽扇,边轻轻摇著,边语气真诚道:“祖父,这次真没什么大戏。” “孙女这些时日,晨起便要习规矩礼仪,午后需练琴棋书画,入夜还得挑灯研习帐册,实在是分身乏术,哪里哪里还腾得出精力排演新戏?” “再者说,如今闔府上下见了孙女儿都避之唯恐不及,能躲则躲,能避则避,竟无一人愿与孙女儿多说半句话。” “孙女儿实在是有苦难言。” “今日前来,当真只是诚心给祖父请安的。” “所以,真的是来请安的。” 第154章 在本駙马心里,你一肚子坏水 裴駙马撇撇嘴:“你猜本駙马信不信。” “在本駙马心里,你一肚子坏水,不把坏水冒出来,就把你自己醃入味了。” 裴桑枝愕然。 这话说的,不是一般的难听。 “我猜祖父是信的。” 裴駙马没好气道:“本駙马不信。” “若你当真没有在暗中谋划什么大戏,不准备兴风作浪,又怎会如此言辞恳切地非要本駙马去討回那个唇红齿白的小书童?” “说来也是荒唐,亏得本駙马这张老脸够厚。换作旁人,谁能拉下脸来强抢自己名义上孙子的贴身书童?” “怎么,这次轮到裴临慕撞你手上了?” 裴桑枝一言难尽。 有时候,她是真分不清,裴駙马是真有清澈的愚蠢,还是只是聪慧的不甚明显。 反正,裴駙马的脑子,总像是六月的天儿,时晴时阴的,叫人拿捏不准。 不过,这场手足相残的惨剧终究是永寧侯府自家儿郎们唱的主角戏,既不会污了她的手,更无需她亲口认下半分干係。 思及此,裴桑枝手指微顿,將羽扇轻轻搁在案几上,朝素华招了招手。 “素华,你来告诉駙马爷。” 素华闻声,垂首趋步上前,忽地双膝一屈,重重跪在青石地上,发出“扑通”一声闷响。 “駙马爷,是奴婢求了姑娘救命。” 她话音未落,那膝盖叩地的脆响已惊得裴駙马浑身一震,原本斜倚的身子瞬间绷得笔直。 裴駙马咽了口口水:“你……” “你有话好好说。” 素华眼眶一红:“駙马爷容稟。” 不是装的,是真疼。 这一跪,跪的实在是太重了些。 裴駙马:“你稟,你稟。” 素华抬袖拭去面上泪痕,声音哽咽难言:“姑娘拜託駙马爷討要那个书童,原是奴婢失散多年的亲弟弟。” “老天开眼,竟让我们姐弟在侯府重逢。可谁知,弟弟被选作三公子的书童,本是天大的体面。可奴婢……奴婢每每见他,身上总带著新伤叠旧伤,有板子打的,有利刃划的……竟没一处好皮肉。” “奴婢追问,那孩子却死活不肯说。”素华重重叩首,额间已见青紫,“奴婢实在怕……怕这好不容易寻回的弟弟,哪天就遭了不测,丧命了。” “奴婢实在走投无路,才斗胆求到姑娘跟前。” “姑娘仁厚,见我们姐弟这般光景,心生怜惜,才答应相助。” “求駙马爷明鑑” “倘若駙马爷心存疑虑,不妨传唤那书童前来问话。既可查验他身上伤痕,亦可当面质询他与奴婢的往来关係。” 裴駙马忙道:“本駙马没说不信,你先別磕了。” “他现下在东厢房,你自去看看他吧。” “你们姐弟许久未见,想来定是有很多话要聊。” 他以前就知道,裴临慕是外光里不光的驴粪蛋子,却没想到,竟不光成这样。 在书院,不思勤学奋进,不务圣贤功课也就罢了,反倒以欺凌书童为乐,这什么破癖好。 他觉得,永寧侯这一脉本就不该过继到自己名下,而是过继给他那个早已被逐出宗族的同父异母兄长更为妥当, 一样的卑劣,一样的可笑。 哦,桑枝除外。 他替公主殿下认下了桑枝做后辈。 裴駙马敛起思绪,轻咳一声,故作从容淡定地看向裴桑枝:“是本駙马错怪你了,这次你肚子里冒的不是坏事,是好水。” “本駙马不白错怪你,再赐你名暗卫,听你之命行事,权当赔罪。” 话音未落,裴駙马的眼角余光已瞥见裴桑枝的眸子倏然亮了起来。 裴桑枝只觉喜从天降,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她唇角不自觉扬起,却又强自抿住,端端正正行了个礼:“长者赐,不敢辞。孙女儿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裴駙马瞪了眼强忍笑意的裴桑枝:“收著吧。” “日后荣老夫人若再赏你元初帝的旧物,记得分本駙马一件。” “本駙马要供在公主灵位前。” “记仔细了,只要元初帝独用的旧物,若沾了永荣帝的边儿,一件都不要。” 要不然,他怕把公主殿下气成厉鬼,再也不肯去投胎。 “不准拒绝!” 裴桑枝:“孝敬祖父和祖母,是孙女儿应尽的孝道。” 裴駙马轻哼:“这还差不多。” “不过,话说回来,你真没打算对裴临慕动手?” 裴桑枝半真半假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裴駙马將信將疑,但也没打算打破沙锅问到底,而是话风一转道:“那就在此陪本駙马一道听听戏吧。” 他暗忖著要多记几段戏文,日后也好为殿下唱和。 裴桑枝会意一笑:“孙女儿这就去唤他们进来。“ 不多时,锦帐轻卷,丝竹渐起。水磨腔调缠绵悱惻,细腻悠扬,如珠走玉盘,似絮绕雕梁。 一曲终了,但见裴駙马早已倚著锦枕沉沉睡去。 裴桑枝见状,挥挥手,引著伶人们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一出房门,裴桑枝就看到了立在庭院里,脸色煞白的素华。 这是…… 裴桑枝心头倏地一紧,三步並作两步上前,一把攥住素华冰凉的手腕,声音压得极低:“可是你弟弟的身体有所不妥?” 是伤的太重了? 还是裴临慕已经丧心病狂地把素华的弟弟送上了同窗的床榻? 素华的眼泪大颗大颗夺眶而出,砸在裴桑枝的手背上:“姑娘……” 哽咽的声音里是难以忽视的依赖。 “到底发生了何事?” “只要人没死,就一切都还来得及!”裴桑枝稳下心神道。 素华:“姑娘,他……” “他竟求我,想让我在您跟前递个话,求您开恩,重新將他调回三公子身边当个书童。” “好不容易跳出了那个火坑,怎么还能在跳进去。” 裴桑枝的心沉了沉。 总不至於是受虐者病態的依恋上了施虐者。 不,不会。 更大可能的是,素华的弟弟定然有什么致命的把柄落在裴临慕手里。 就像被铁链锁住的困兽,既不敢逃离,更不敢反抗。 “莫急。” “我先见见他,听听他作何想,又如何说。” “姑娘我既然选择搭把手,就不会隨隨便便再將你们姐弟扔在半道儿,除非是他真的一门心思走到黑。” “那就不是我想不想管,而是能不能管的了了。” 仇,易报。 恩情,难还。 第155章 记清楚了,她是因你而死 小厅。 裴桑枝垂眸看著跪伏在地苦苦哀求的书童,眉头越皱越紧。 求的如此情真意切,她实在是没瞧出半分作偽,像极了难捨旧主。 “你……” 小书童颤声:“稟五姑娘,公子为小的取名长吉。” 裴桑枝眸光一凛,径直挑明利害:“长吉,你可想过,继续留在裴临慕身边,无异於自寻死路?” “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长吉瑟缩著身子,声音发颤:“五姑娘明鑑,公子对小的既有知遇之恩,平日里又待小的亲厚。小的虽是个粗鄙之人,却也懂得忠义二字……” 说著说著便又磕下去,额头抵著青砖地面:“求五姑娘发发慈悲,成全小的这点忠心,小的情愿一辈子给公子当牛做马,尽心伺候。” 素华听得又急又气又怕,一把攥住长吉的手腕,指节发白,厉声道:“你究竟被灌了什么迷魂汤?” “你睁开眼看看!他平日里对你非打即骂,浑身上下哪还有一块好皮肉?这也配叫对你好?” “阿姐好不容易才为你求来这条生路。你倒好,非要往那火坑里跳!” 素华猛地捶了下心口,继续道:“你这般糊涂,九泉之下的爹娘如何瞑目?可曾想过阿姐这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日日夜夜替你担惊受怕,生怕听到你的死讯。” “你听阿姐一句劝,安安生生跟著姑娘安排的路走。駙马爷院里当差,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这府里头,唯有姑娘是真心实意为咱们打算。” “你信阿姐一次好不好。” 素华既急自己的弟弟不知好歹,又怕那一番话触怒了自家姑娘。 长吉不为所动,只是一味重复道:“求五姑娘大发慈悲。小的此生別无他念,既不图功名利禄,也不求光耀门楣,唯愿追隨公子左右。今日能做书童,来日愿为长隨,便是毕生所愿了。” 裴桑枝:长吉话里话外不就是在说她是强人所难吗? “別无他念,唯愿追隨三公子左右?” “你连一母同胞的阿姐都不顾了吗?” “今日,无论你是心有顾忌,还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但说无妨。我既在此,看在你阿姐的份上,定会为你做主。” “这般隱瞒,与饮鴆止渴何异?” “你自己想想吧。” 亲眼目睹长吉这副模样,裴桑枝的心底驀地涌起一阵不安。 裴临慕怕不是在用驯犬的法子调教长吉,更令人心惊的是,看这情形,似乎已经得手了。 长吉抬头,缓缓看了素华一眼,惨澹一笑,说出话却是半分情面都不顾,带著不容转圜的决绝:“从逃难时被人群衝散的那一刻,阿姐和我的姐弟缘分就断了。” “断了的线,再接也是疙瘩。往后各人有各人的活法,阿姐不必再为我操心。” “你我以后便当作从未重逢相认,希望阿姐不要再勉强我。” 素华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眼泪“唰”的一下夺眶而出:“你!” “你说什么!” 素华大受打击,终是忍无可忍,一个箭步衝上前去,扬手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摑在长吉脸上,旋即突然拔高了声调,嗓音里带著撕裂般的痛楚:“你再说一句混帐话试试!看我不打醒你这个糊涂东西!” “在这世上......”她的声音陡然低了下来,却更显悽厉,“你我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啊......” “我告诉你,你......” “素华。”裴桑枝淡声打断道。 任凭素华再痛心疾首的训斥,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素华闻声,指尖驀地一颤,倏然收回的手垂落在身侧,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整个人战慄如风中枯叶,喉间哽著万千言语,最终都化作了压抑的呜咽。 一声接著一声,似杜鹃啼血,在寂静的厅格外分明。 裴桑枝幽幽嘆了口气,抬眼直视著长吉:“长吉,你也看到了,你不顾念素华,素华却是不可能不顾念你的。” “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以素华的性子,她怕是会豁出命去,不顾一切地替你报仇,但你应该也很清楚,素华与裴临慕作对,就好比蚍蜉撼树,单凭她一人,到头来怕是伤不了裴临慕分毫,她自己却枉送性命,只能去九泉之下跟你团聚。” “若这便是你想要的结局,我便不再多说,今日便直接成全你的所求,不仅能將你调回裴临慕身边当差,一併將素华送去也可以。” “想来,素华是愿意时常能瞧著你的。” 长吉一怔,脱口而出:“不,不可以!” 裴桑枝微微偏头,故作疑惑地反问道:“不可以?” “为何不行?” “你方才不是说过,裴临慕待下人极好,是个难得一见的好主子?” “既是好主子,更该將自己的血亲带去,一起过吃香喝辣的好日子。 “莫非……”裴桑枝忽然拖长了音调,语气浮夸:“莫非你对裴临慕起了独占之心,自以为是地觉得,只有你才配得上伺候他?” “风靡上京城的话本子里,也没不是没有在外求学的公子和书童,名为主僕实为断袖的例子。” 素华听在耳中,只觉得天塌了。 长吉满脸窘迫,下意识摇头:“小的没有。” 裴桑枝敛起疑惑,冷了脸:“没有最好。” “那我便做主將素华和你一起拨去伺候裴临慕了。” “记清楚了,若素华有半分差池,害死她的既非裴临慕,也非本小姐,而是……” 裴桑枝勾唇,吐出诛心之言,“她是因你而死。” 既然好言相劝没用,那她就另闢蹊径。 在她的记忆里,素华和长吉的姐弟关係很是融洽亲厚。 素华关爱长吉,长吉敬重素华。 她倒要看看,长吉能不能背负的起素华这条命! 霎时间,李长吉面色骤变,血色全无,一张脸惨白如纸,连唇色都泛著青灰,慌忙摆手道:“五姑娘,万万不可!” “求五姑娘开恩,让阿姐继续留在您身边。阿姐心灵手巧,最是伶俐,对五姑娘更是忠心耿耿,定能將您侍奉得妥妥帖帖。” “求五姑娘不要赶走阿姐。” 裴桑枝无动於衷:“长吉,你不觉得你的要求太多了吗?这般得寸进尺,倒叫本姑娘好生为难。” “放眼这偌大的上京城,可曾见过哪家的下人似你这般,三番五次地討价还价?” “到底你是主子,还是本姑娘是主子?” “你求我开恩?巧了,我倒想求你高抬贵手,莫要再这般不知进退。” 话音方落,裴桑枝的视线扫向素华:“素华,你可愿去裴临慕院里伺候?” 第156章 有人是甘为爪牙,有人却是身不由己 素华已然明了裴桑枝的用意,不假思索地欠身行礼:“奴婢谢姑娘垂怜,甘奴婢愿意去。” 裴桑枝眼底掠过一抹隱晦的笑意。 她就说,素华很是上道,极有眼色,省了她许多口舌。 “哪怕当真要为长吉送命,你也心甘情愿?”裴桑枝好整以暇地把玩著腕间的玉鐲,慢条斯理道:“他既已不认你这个姐姐,你又何必执著?” “只要你此刻对天起誓,与长吉恩断义绝,我便收回成命。往后,你仍是听梧院最体面的大丫鬟。” “如何抉择,全在你一念之间。” 素华哭著摇头:“姑娘,他不认我这个姐姐,是他的事情。” “可我,不能不认他。” “与其独活於世,夜夜受那锥心之痛和噩梦缠身的折磨,倒不如隨他去了。黄泉路上,一家人也好团聚。” “死了便死了吧。” 裴桑枝柳眉倒竖,佯装震怒地拍案而起:“好个不识抬举的东西!既然你这般急著赴黄泉,本小姐若再阻拦,倒显得我不通人情了。” “既如此,你且回听梧院收拾收拾,今日便去伺候那位吧。” “你放心,念在主僕一场的情分上,待你与长吉咽了气,我自会差人给你们收尸,总不好叫野狗叼了去。” “还不快去?” 素华郑重道:“谢姑娘成全。” 长吉左看看,右看看,脸上的焦急之色愈重。 他比谁都清楚,那些在三公子跟前伺候的貌美婢女,最终都落得怎样悽惨的下场。 三公子长了张儒生脸,实际上就是能把人活剥了吞下腹的豺狼虎豹。 眼见著素华转身离去,背影渐行渐远,长吉只觉眼前天旋地转,一片昏暗,咬咬牙,豁出去道:“阿姐,你……” “你等等。” 他…… 他不能罔顾阿姐的性命。 他不能自私地只考虑自己的安危。 “我……” “我说。” 裴桑枝和素华不约而同的鬆了口气。 尤其是裴桑枝…… 天知道她多怕裴临慕真的用了训狗的法子调教长吉,而长吉这个受虐者也真的依恋上了裴临慕这个施虐者。 万幸! 当真是万幸。 她头一次觉得,有把柄攥在旁人手里,竟是件好事。 “素华,回来吧,听听长吉如何说。” “本姑娘心善,最是喜欢伸张正义,替人做主。” 素华高悬的心方才稍缓,却又在下一刻猛然揪紧。 她的心落的太早了些。 只见长吉嘴角扯出一抹惨澹的笑,那双眼睛里满是自嘲与厌弃。 他佝僂著身子,嗓音嘶哑道:“五姑娘,小的...小的曾姦淫过良家女子的清白。这等腌臢事,姑娘还要替小的討这个公道么?” 说罢,不敢再抬头,只將那张精致的有些女相的脸深深埋进阴影里。 裴桑枝和素华两脸震惊。 这…… 裴桑枝:天地良心,两辈子了,她真没看出长吉是这么胆大包天又卑劣无耻的人。 素华更是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撅过去。 第157章 你若不说,我便去寻裴桑枝问个明白 沧海院。 裴临慕故作义愤填膺,怒气冲冲地闯入了沧海院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正在涂抹养顏膏的裴临允匆匆裹好中衣,待看清来人后,眼睛里顿时盈满不悦,怒瞪过去:“三哥这般横衝直撞,莫非连让下人通传的规矩都忘了?” 裴临慕虚张声势的怒火一滯。 他还没来得及发难,裴临允倒先是不满上了。 “你我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哪有那么多的规矩要讲。” 裴临允不紧不慢地披上外袍,嗤笑一声:“我每每去拜访三哥时,你那群书童將院门守得铁桶一般,非得你亲自首肯才肯放行,更遑论是你的臥房、书房这等私密之处了。” 一母同胞的兄弟?呵! 他曾经那样敬重裴谨澄,事事唯命是从,即便心中偶有不舒坦,也始终谨守本分,不曾有过半分违逆。 可裴谨澄呢?处处对他遮遮掩掩,更將他拖入兄妹乱伦的浑水。待到东窗事发,竟全然不顾他的死活,只顾著为春草开脱辩解。 他的一片赤诚真心,终究是错付了! 裴临慕微微一怔,眼底闪过一丝讶异。 不过月余未见,眼前之人竟判若两人。 以前,裴临允说话直来直去的,虽然也会戳得人心窝子疼,却也算坦荡磊落。 可如今这番绵里藏针的话语,阴阳怪气的语气,倒让他一时难以適应。 裴临慕敛了敛心神,缓了缓语气道:“临允,你知晓父亲的性子。他对我课业要求极严,若是因受惊而乱了笔锋,哪怕只污了一滴墨,整篇都得重头来过。” “你且体谅体谅为兄。” 裴临允白了裴临慕一眼:““怎么?三句话不离父亲对你的器重,你不就是想炫耀父亲更看重你吗?” “最厌烦你们这等读书人,肚子里多装了几本圣贤书,说起话来就非得九曲十八弯。明明是自己理亏,偏要拐著弯儿把错处都推到別人头上。” “今日分明是你擅闯我院落在先,胡搅蛮缠在后,如今倒好,东拉西扯一通后,倒成了我小肚鸡肠,没有容人之量了。” “父亲即便再器重你又有何用?他心底认定的继承人从来就只有裴谨澄一人!要不然,怎么可能不直接敲定世子人选,反而寧愿让侯府惹人非议,也要空悬世子之位。” “你我不过都是为裴谨澄铺路的棋子,充其量只能做他的左膀右臂。这侯府最好的东西,终究都是要留给裴谨澄的。” 裴临慕被噎的有些说不出话,眸色不由得暗了暗,只能避重就轻道:“临允,长幼有序,大哥的名讳岂是你能直呼的?若是传到外人耳中,怕是要说我们侯府兄弟鬩墙,平白让人看了笑话去。” 裴临允不以为然地轻哼一声,低声道:“他既做了初一,便休怪我做十五,有什么可笑话的。” 那夜的情形他可是瞧得真切。 三更半夜,裴谨澄与春草紧紧搂作一团,唇齿交缠间朱唇都吮得艷若涂朱,连春草的衣裙都褪到了臂弯,露出白肩头来。 如此丑事,他都不曾对外人提起,已经仁至义尽了。 “对了……”裴临允忽地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要紧事,神色骤然严肃起来,“你往后可不能再唤他大哥了。你离府日久,怕是不知道家中已重新排过序齿。这是桑枝奉父亲之命亲自经办的差事,若你还这般称呼,叫下人们听去了,指不定要在背后议论桑枝办事不周,连这点子小事都没料理清楚。” 裴临慕没有错过裴临允提起裴桑枝时眼里时眼里的亮光,以及和声音里的轻快,心下越发疑惑了。 据他所知,闔府上下,折腾裴桑枝最狠的人就是裴临慕了。 那是真的不把裴桑枝当人的折腾。 手段粗浅,他和裴谨澄都不屑用,但也胜在阴毒下作。 怎么现在就成了跟桑枝你好我好了? 裴临慕抿了抿唇,试探著道:“父亲做出此决断时,你为何不稍加劝阻?你分明知晓母亲最是厌恶裴惊鹤与他那声名狼藉的生母。如今將裴惊鹤重新列入族谱序齿,不就是不是存心与母亲作对,碍她的眼,往她心口上扎刀子吗?” “母亲心里怎么可能痛快了?” 裴临允看傻子似的看了过去:“三哥,你还真是站著说话不腰疼。” “陛下都下口諭训飭了,父亲还能毫无作为吗?” “三哥若实在心有异议的话,待下次陛下遣顺全公公来宣口諭时,我定请父亲专程去书院接你回府。也好让三哥当著天使的面,好生尽一尽孝道,彰显对母亲的孝心。” “临允!”裴临慕终於失了耐心,眸中偽装的怒意化作真火,声音沉沉压下,“你今日是吞了炮仗不成?句句带刺,字字诛心。这些日子,我远在书院,与你山水相隔,何时招惹你了,你这般咄咄逼人,是非要拿我做那出气筒不可?” 裴临允不咸不淡道:“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表面上的好,不是真的好,很有可能是笑里藏刀,背地里憋著坏呢,唯有患难,方可见真情。” 裴临慕咬牙。 裴临允有没有吃炮仗他不確定,但他能確定的是,一定吃错药了。 “府中究竟出了什么变故,大哥他......” “二哥他为何突然被废黜世子之位?明珠又为何仓促入成府为妾?” “你就算是对大哥有怨言,也不能对明珠见死不救,眼睁睁看著她断送一辈子的幸福!” “你忘了,我们以前说过,要將明珠宠成上京城里最无忧无虑,最恣意快活的的千金闺秀吗?” “与人为妾算哪门子无忧无虑!” 裴临允眸光闪了闪,气势弱了三分,但还是提醒道:“没有明珠了。” “只有春草。” “裴春草。” 裴临慕:??? 这府里,真是人人都沾了脏。 除了裴桑枝,摇身一变,光鲜亮丽。 裴临慕暗自思忖时,又听裴临允继续道:“三哥,我劝你也不要再过问春草的事,她能给尚书之子做妾,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 “若是你硬要刨根问底,闹开了,怕是会弄巧成拙,到那时,春草非但不会感激,反倒要恨你入骨。” 裴临慕抓狂。 谁能告诉他,什么时候起,撬开裴临允的嘴也变得这么难了? 人人都知道,为什么只有他不能知道! “临允。”裴临慕深深吸了一口气,嗓音里浸著几分哀求,“你就给三哥透个口风可好?” “你若不说,我便去寻裴桑枝问个明白,或者是去成家找春草问清楚。” “哪怕问不出確切答案,也强似如今这般,像只无头苍蝇似的,终日惶惶难安。” 第158章 不是吃错药了,是吃屎了! 裴临允脱口而出:“你少去惹桑枝不快。” “至於春草,你就是把春草吊起来打三天三夜,她也不可能跟你坦白半个字。” 裴临慕打的是知己知彼的主意,可偏偏知悉內情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讳莫如深,把事情瞒得死死的。 “桑枝原谅了你以前施加给她的种种折磨?”裴临慕眼中精光一闪,突然话锋一转。 “闔府上下,你该是她最痛恨的人,但也是她最熟悉的人,想来也是因为如此,她才会对你有所惦念和期待。” “哪像我呢,不过是与桑枝打了个照面,便匆匆赶往书院。既不曾对她恶语相向,也不曾纵容下人作践於她。往日里还常暗自懊恼,觉得与桑枝太过生分疏离,总不及你与二哥同她的手足情深。如今看来,我反倒是因祸得福。” “你说,我若去了桑枝跟前儿,桑枝可愿意听我说的话,可愿意真心实意地接纳我做她的兄长,可愿意敞开心扉对我诉说心事?” 裴临允眉头皱得紧紧的。 这不仅是在显摆,更是在威胁了。 是欺负他书读得少,心眼儿还不够脏吗? “三哥,你是读书人,读书人不都讲究不在背后议人短长吗?” 裴临慕一本正经:“可你们也欺我远在书院,对府中诸事一无所知,生生將我蒙在鼓里,成了个睁眼瞎。” “我裴临慕虽身在书院,却也是裴家血脉。难道你们以为,我知晓实情后,会与外人勾结,加害永寧侯府不成?” “我再问一次,你说不说,不说的话,我就去问桑枝了。” 裴临允怒瞪了裴临慕一眼:“阴险。” “我有时真怀疑,你才是这侯府里最令人胆寒的存在,表面温良恭俭,內里却像头披著羊皮的恶狼!” 裴临慕面不改色,摊摊手:“我只是个文弱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 裴临允略作思忖,朝著裴临慕招招手:“你附耳过来,此事关係重大,万不可让下人听见分毫。” 这可是要命的事。 裴临慕暗自思忖,好不容易调教的这批新来的下人服服帖帖,用的称心如意,若再因走漏风声被父亲杖毙或是赐下鴆酒,那可就太得不偿失了。 裴临慕心下一喜,面上却是分毫不显。 没脑子的人,依旧是没脑子,就算是镶了圈金边儿,也只能是照亮片刻。 他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衣袖,缓步向前。 越听,眼神中的惊骇之色越浓。 怎么敢的! 兄妹三更半夜做那档子事,是真想毁了永寧侯府吗? 父亲將此事瞒得密不透风,半点风声都不曾走漏,这份苦心他自是能理解。 可,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裴谨澄做出这等令侯府顏面扫地的丑事,父亲竟还是没有彻底死心,选择了將世子之位空悬,以待来日。 就是按照长幼尊卑来说,也轮到他了吧。 在书院求学,又能求得什么令人艷羡的前程? 且不说他在那如过江之鯽般的读书人中,想要崭露头角已是千难万难。即便退一万步讲,当真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又能如何? 须知这大乾王朝,每三年便要出一个状元。 那么多的状元里,真正能出人头地的有几人?封侯拜相的又有几人? 细数下来,怕是屈指可数到近乎於无。 只需世子之位落在他头上,他便可一步登天,再不必在夫子面前装模作样,也不必在父亲跟前煞费苦心地演那勤勉好学、奋发上进的戏码。 天子既已金口玉言,永寧侯府的爵位自是稳如泰山。 世子之位,他志在必得。 “你眼神阴测测的,在盘算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裴临慕蹙眉问道。 裴临慕低垂眼帘,苦涩一笑:“怎么可能是阴测测,不过是羡慕罢了。” 他声音渐低,似嘆非嘆:“羡慕父亲待大哥那般慈爱和用心。” “我可不稀罕。”裴临允冷嗤一声,別过脸去。 裴谨澄和桑枝之间,再无兄友妹恭的可能。 但,他还有机会。 如今,府里的形势明朗的很。 紧隨桑枝的步伐,才有鸡犬升天的机会。 “三哥,你若再去桑枝跟前搬弄是非,可別怪我翻脸。还有,往后你要去听梧院寻她,须得捎上我一道。” 他本不愿这般低声下气。 但,谁让他又吃了闭门羹,进不去听梧院了呢。 老话说得好,见面三分情,不见哪来的情。 裴临慕:“好,都依你。” “方才,我瞧见你背上伤痕累累,新伤叠著旧伤,可曾好好上药?” 驀地,裴临允的脑海里浮现出裴桑枝的警告,顿时眼神一凛,警惕起来:“这就无需三哥费心了,我用的药自然是真真正正的好东西。” 裴临慕无语至极。 他又不抢! 一月不见,裴临允越发不像个正常人了。 “我稍后便要去寻桑枝,你可愿同行?”裴临慕略作停顿,指尖轻抚袖口,温声道:“我在书院外的长街上,见著些精巧玩意儿,想著小姑娘家定会喜欢,便都买了下来。趁现在得空给桑枝送去,省得待会儿忙起来又忘了这茬。” 裴临允眯起眼睛,狐疑地打量著对方:“你当真这是给桑枝买的?不是给春草的?” 裴临慕神色自若地点点头:“自然。” “你该知道,春草向来挑剔,最是不喜欢这些市井摊贩的小玩意儿。” 裴临允闻言顿时变了脸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怎么,春草眼光高,桑枝就活该用这些粗製滥造的玩意儿?” “我劝你醒醒吧,如今的桑枝早已今非昔比,不是认祖归宗时的可怜虫。陛下和荣老夫人对她青眼有加,裁衣的缎子、佩戴的珠釵环佩都是御赐的,侯府的中馈和对牌也在她手里,她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就凭你隨手买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玩意儿,也配往她跟前送?省省吧,別自取其辱了。” 裴临慕:不是吃错药了,是吃屎了! 要不然怎么会满嘴喷粪呢! “我绝无此意,只是想著投其所好,一片心意而已。” 不过月余未见,裴桑枝竟已如新竹破土,势不可挡。元和帝的青睞、荣老夫人的赏识、荣国公的偏爱,乃至裴駙马的器重。 是了,若能得裴桑枝倾力相助,让她心甘情愿支持自己承袭侯爵之位,纵使父亲再如何偏宠裴谨澄,终究也是徒劳。 思及此,裴临慕略作沉吟,继而缓声道:“不过,你所言確有几分道理。这样,我先將那些新奇的小玩意儿给桑枝送去。明日一大早,便亲自往奇珍阁与霓裳阁走一遭,为桑枝量身定製几套时新衣裳,再挑些精巧首饰。” “断不能委屈了桑枝半分。” 裴临允:显得他好不会做人啊。 第159章 不如直接折现可好 听梧院。 “桑枝,是三哥对不住你。当日匆匆一见便去了书院,竟不知你在府中受了如此多的委屈......” “若早知如此,三哥定不会让你独自面对这些。” 说话间,裴临慕將一只大大的雕木匣推到了裴桑枝面前,继续道:“这些都是照著女儿家喜好挑的,你且看看可还入眼?” 裴临允:就这么光明正大踩著他上位? 他是什么很贱的东西吗? 简直就是诚心想让他下不来台! 裴桑枝懒懒地撩起眼皮,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 儘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全卖出去都凑不了几两银,换不来几斗米。 勉勉强强胜在精巧、新鲜。 “三哥。”裴桑枝移开视线,眼不见心不烦:“母亲將我打发到那处连下人房都不如的破落院子时,三哥难道是不在场吗?” “是我记不清了,还是三哥贵人多忘事?” “这些年实在吃了太多苦头,身上没一处好皮肉不说,连这脑子也愈发不灵光了。” “还望三哥多担待。” 裴临允迫不及待地落井下石,声音里透著几分急切:“在。”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旋即,又斩钉截铁地重复道:“他在。” “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当时,三哥与春草站在一处,温言软语地哄她开心,许诺要將霓裳阁仅得一匹的浮光锦高价买下赠予她。” “那可是波光瀲灩、行走间如星河摇曳的浮光锦,上京城的多的是千金贵女们为之倾倒。” “寿宴那日,春草身上所穿的罗裙,就是用那匹名贵的浮光锦精心裁製而成的,她在宴席上出了好大的风头呢。” 桑枝记不清了不怕,他记著呢。 裴临慕眸色微沉,不动声色地剜了裴临允一眼,眼底掠过一丝阴翳,在心底冷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听不出来裴桑枝是在拐弯抹角的阴阳他吗? “桑枝……”裴临慕低低唤了一声,喉间溢出几分涩然的嘆息,小心翼翼道:“彼时,三哥心里装著事,未曾將母亲的话听进去,如今想来,实在是我的不是。” 裴桑枝没有理会沉浸式演戏的裴临慕,反而向裴临允投去个鼓励的眼神,似是无声在说,这里就交给你了。 瞬间,裴临允的腰杆儿都挺直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三哥踩他,他也踩三哥,他倒要看看三哥还有什么脸显摆! 在討好桑枝这件事情上,他比三哥有经验的多。 “是心里装著事,还是装著春草?” 话一出口,裴临允便察觉其中曖昧,连忙正色道:“莫要多想,我绝非指那些违背伦常之事,就是单纯的字面上的意思。” 他有罪! 一提起春草,他的脑海里就下意识浮现出背德又香艷的画面。 裴临慕的脸也绿了。 他捫心自问,往日里对春草虽百般呵护,却从未生出半分男女之念。这世间娇媚动人的女子和清秀俊雅的男子何其之多,何至於要动这顶著兄妹名分的窝边草? 尤其,以前还不知所谓的真假千金一事。 那时,在他心里,春草就是实打实的血亲妹妹。 论变態,他到底还是比不过裴谨澄。 “你在桑枝面前说这些混不吝的污糟话做甚!”裴临慕拼命想將话语的主导权抢回自己手中。 裴临允却不接茬儿,自顾自道:“你分明就是没把桑枝当回事,视桑枝如无物,眼下见桑枝得势,却又厚著脸皮说这些虚偽做作的话。” “我呸!” “惺惺作態。” 裴临慕慪的想吐血,他甚至有些怀疑,裴临允这般处处与他作对,当真只是为了討好裴桑枝?还是说......那人也盯上了永寧侯府的世子之位? 但凡他活著,根本不可能轮到裴临允。 “说我惺惺作態?那你呢?” “之前也不知道是谁,把桑枝往死里作践,闹得满上京城的权贵无人不知。如今倒来指责我,真是可笑。” 裴临允轻哼一声:“我可跟你不一样。” “我是真心实意想求得桑枝原谅,让桑枝认下我这个兄长的。” “再说了,桑枝待我亦有一腔真心,不过是性子倔强又嘴硬,实际上心软的很。” 裴桑枝轻抿了一口清茶,眼底噙著几分玩味的笑意,看得正入神时微微頷首。 对,就该这么宣扬她。 谁不知道她心肠最软呢。 软得叫整个永寧侯府都鸡犬不寧。 裴临慕被裴临允一番话堵得语塞,面色微僵,索性侧首望向裴桑枝,直截了当地问道:“桑枝,明日可有閒暇?” “若是得空,三哥想带你去霓裳阁与奇珍阁转转。听闻近日新进了不少时兴料子,还有几套华美首饰,正衬你的气质。” 裴桑枝眼波流转,懒懒地丟出一句:“不得閒呢。” “三哥若当真有心,不如直接折现可好?” 霓裳阁的料子再华美,奇珍阁的珠翠再夺目,又怎及得上陛下私库里那些珍藏呢。 只是... 送上门来的“肥羊”,若不趁机好好宰上一刀,怕是连老天爷都要骂她不知好歹了。 “就是不知三哥口中的时兴料子和华美首饰,一般都值多少银钱?” 裴临慕错愕不已。 这是什么路数啊? 果然是乡野市井养出来的粗鄙之人,言行举止全无半点闺秀风范。 放眼京城名门,哪家贵女会说出这般市侩的话。 “折现”二字从她口中吐出,平白沾了满身铜臭气,当真是庸俗至极。 在裴临慕沉默之际,裴临允已经学会了抢答。 “桑枝,你有所不知。霓裳阁的衣裙,便是最寻常的料子,起价也要五十两往上;奇珍阁的珠釵首饰,更是动輒数十两。若按三哥说的时兴料子和华美首饰置办起来,少说也得五百两银子。” “若是遇上紧俏的货色,价钱翻上一番也是有的。” “所以你若真要折现,不如索性要足一千两。免得日后看中了什么,反倒因银钱短少而错失了。” 裴桑枝从善如流:“三哥,你觉得一千两如何?” 裴临慕喉头一哽,满腹苦水却无处倾吐。 这分明是趁火打劫! 难道他那一千两银子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就这般轻巧地被人三言两语讹了去? 可事已至此,话赶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若是再推三阻四,反倒显得他小家子气。 “好!一千两便一千两!”裴临慕强压下心头鬱结,故作豪迈地一挥袖袍,“正好你认祖归宗后,为兄还没有送你见面礼。” “为兄这就回去翻翻这些年攒下的私房钱,凑起来给你送来。” “还得翻私房钱凑啊?”裴桑枝刻意拉长声音:“三哥当初一掷千金给裴春草买浮光锦的银子,也是东凑凑西拼拼,硬挤出来的吗?” 第160章 硬把绿帽子往他头上甩了 裴临慕彻底笑不出来了。 “桑枝,为兄往日確实疏於理財,多有挥霍无度之处,日后自当痛改前非。” “且容为兄先行筹措,稍后必当亲自送来。” 一千两,换来的是裴桑枝的阴阳怪气,还不如去打水漂呢! 裴桑枝饶有兴味地欣赏著裴临慕那副口是心非的模样,勾唇道:“三哥这般客气,倒叫我不好意思了。” 旋即,她转头吩咐:“拾翠,你且隨三哥走一趟,也省得他来回奔波。” 裴临慕无力道:“也……” “也好。” “桑枝你真真像传闻里所说的那般心善。” 裴桑枝一本正经頷首:“我也觉得是。” “三哥,你莫要在听梧院耽搁了,快快回去凑银子吧。” “不瞒三哥,我这个人属实爱財。” 裴临慕神色訕然,面上浮起几分尷尬,终是寻不出由头再作停留。 “那就让你的婢女隨我走一趟吧。” 待裴临慕和拾翠一走,裴桑枝敛起笑,斜睨了眼裴临允:“你怎么还不走?” 裴临允脸上堆著諂媚的笑容,双手不自觉地搓动著,眼中闪著期待的光芒:“桑枝,方才我的表现可还入得了你的眼?” “这样,你可愿意多原谅我几分?” 见裴桑枝没有立即拒绝,他得寸进尺道:“若是,若是你真消了些气,能不能唤我一声四哥?” 裴桑枝眼角微微一抽:“有没有告诉过你,你做这个动作时,分外的猥琐?” 一语毕,眼神直直地看了过去,接著道:“所以,你是在替自己邀功,让我对你感恩戴德吗?” 裴临允慌忙摆手:“我不是,我没有。” “我这就走。” 裴桑枝望著裴临允落荒而逃的背影,嗤笑一声。 有些人啊,就是纯粹的狗改不了吃屎。 想到即將到手的一千两,裴桑枝的心情好了些。 但,她想要的不止是一千两。 “素华、霜序,我是不是有好几日没去给父亲请安了?” 霜序闻言抬眸,望了望窗外天色,心中暗自嘀咕:这既非晨昏定省的时辰,也非午间问候的当口,小姐这是唱的哪一出? 素华道:“是有几日了。” 霜序眼波一转,立即会意,接话道:“可不是,的確有段时日了。” 裴桑枝幽幽嘆了口气,自责道:“如此说来,我当真是不孝至极,该当好好反省才是。” “既如此,你们还愣著作甚?隨我一同去给父亲请安,看看他老人家近日可还安泰?” 素华:姑娘不去气永寧侯,永寧侯可能还会安好…… 可姑娘一去,永寧侯十之八九会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不过,去气气也好。 偶然一气,算小气。 小气,怡情! 怎么不算是姑娘孝顺呢。 …… 前院。 永寧侯斜倚在檀木案前,漫不经心地翻动著泛黄的纸页。年轻时写的策论在指尖沙沙作响,时不时自得於自己的遣词造句化用古典颇具灵气。 想来,駙马爷的母亲拍板择他过继,也有看中他的才华的成分在。 老了老了,再也找不回当年的灵气了。 或许,临慕就是继承了他一部分的才情,才能写下一篇篇锦绣文章。 就在永寧侯半是感伤怀念,半是沾沾自喜时,书房外驀地传来声音:“侯爷,五姑娘前来请安。” 永寧侯的好心情戛然而止。 裴桑枝又要闹什么么蛾子,找什么不痛快! 他何需她来请什么安、表什么孝心?只求她能安分守己,莫要再生事端便谢天谢地了。 真不想见啊! 可,他更清楚,裴桑枝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请进来。” 永寧侯先饮了一盏凉透的茶,激得他一个寒颤。他闭了闭眼,在心里反覆默念: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摊上裴桑枝这么个忤逆不孝的女儿,害的他大冷天还得喝凉茶! 书房门被猛然推开,凛冽的寒风爭先恐后地涌入,裹挟著刺骨的凉意直扑面门。永寧侯猝不及防地皱了皱鼻尖,一个响亮的喷嚏脱口而出。 再睁眼,就看见裴桑枝红著眼眶,满脸委屈地走了进来? 永寧侯见状,没有半分心疼,有的只是怀疑。 裴桑枝红眼眶? 呵,他寧可相信她是用薑汁熏出了眼泪,或是直接就是染了红眼病。 经歷了这么多的事情,他是半点儿也不相信裴桑枝的眼泪了。 “你又想做什么?”永寧侯警惕道。 裴桑枝轻呼一口气,声音清亮:“父亲,我斗胆一问,我是您的亲生女儿吗?” 反正,她的戏是给闔府上下那上百张下人的嘴演的。 她在勛贵官宦圈里好不容易立起来的人设,可不能隨隨便便地倒塌了。 哪个下人还没有个七大姑八大姨家的亲戚在旁的府里做工。 永寧侯的第一反应是裴桑枝果然在演戏,而后才道:“当然是。” “你到底想问什么?” 裴桑枝神色从容,不疾不徐地问道:“如此说来,三哥莫非並不是您的亲生骨肉?” “是您救命恩人託付的遗孤,亦或是哪位忠心下属的儿子?” 裴桑枝不慌不忙:“那三哥是不是不是您的亲生儿子?” “是您救命恩人的儿子?还是您忠心耿耿下属的儿子?” 永寧侯:??? 永寧侯皱眉。 不是,谁来告诉他,裴桑枝又发什么疯? 他瞧著很像是那种欢天喜地替人养儿子的冤种吗? 还是说,裴桑枝知道些他不知道的隱秘? 难道,庄氏背叛过他? “临慕就是我的亲生骨肉!”永寧侯掷地有声:“桑枝,你怎么能隨意揣测你三哥的身世,还这般口无遮拦,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你想做什么,直说!” 別硬把绿帽子往他头上甩了,他一把年纪,戴不动了。 裴桑枝声音里带著恰到好处的疑惑,轻嘖一声:“那我是父亲的亲生女儿,三哥是父亲的亲生儿子,按理说父亲该一视同仁才对,可怎么偏偏就厚此薄彼了呢?” “搞得我还以为三哥是父亲恩人的遗孤,父亲特意弥补,在报恩偿债呢。” 永寧侯深觉他自己冤枉的不得了。 他又做什么了? 他不就翻了翻自己年轻时的策论,美滋滋的欣赏了一番吗? “说人话,別拐弯抹角的。” 听在他耳中,实在瘮的慌。 裴桑枝言归正传:“方才,三哥先是带了些不值钱的破烂玩意儿去探望我,又说要给我一千两让我去霓裳阁和奇珍阁置办些衣裙、首饰。” “一千两白银,可不是什么十两八两的散碎银子。女儿执掌中馈后,把闔府上下的月例银子都记在心上。三哥每月不过二十两月例,算上年节赏赐,一年到头满打满算,统共也就三百两齣头。” “並且,前不久,他还高价替裴春草抢了匹浮光锦。” “我想问问父亲,三哥的如此阔绰的底气是什么?” “是父亲私底下偷偷贴补了三哥吗?” 永寧侯:又奔著他的银子来的! 裴桑枝是貔貅吗? 只进不出! 不对,是饕餮,永远不知道满足! 第161章 你何时才能改掉这覬覦他人之物的恶习! 永寧侯冷哼一声,没好气道:“本侯方才就在琢磨,你这双红眼究竟是拿薑汁熏出来的把戏,还是当真染了红眼病。如今看来,倒是两样都占全了——既是装模作样,也是真染了疾。” 裴桑枝蹙蹙眉,很是真诚发问:“父亲,你其实更应该反思反思自己,若您给女儿的恩赏都是独一份儿的,府里上下人人艷羡的,女儿又何必患得患失,眼红旁人呢。” “归根到底,还是父亲做的不妥呢。” 永寧侯简直快要气笑了。 恶人先告状! 顛倒黑白! “不妥?”永寧侯反问,声音里透著几分不忿:“前几日,你才从为父的私库里取走三件珍宝。这府中上下,除你之外,还有谁能踏进为父的私库半步?” “桑枝,为父待你,已是格外厚爱了。” 裴桑枝咬死了道:“可是,父亲,我隨隨便便掏不出一千两,也从一眾贵女手中抢不来浮光锦。” “一比较,女儿还真是处处不如人。” “厚爱可不能只在嘴上说说,总该让女儿实实在在地感受到才是。” 永寧侯气恼。 说不过,根本说不过。 “临慕的银子不是我私底下贴补的。” 裴桑枝挑挑眉,摆出一副你看我信不信的神情:“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正好砸在了三哥头上。” “难不成三哥是財神爷的私生子,才有这样天降横財的造化?” 永寧侯见裴桑枝这般不依不饶的架势,生怕她又惦记上自己的私藏,连忙解释道:“临慕去书院求学时,庄氏便做主將她嫁妆里那间书院附近的铺子契书过给了他。” “临慕出手大方,想必是这些年一边求学一边经营铺子颇有进益。” 末了还不忘自证清白,义正言辞道:“这绝非为父私下贴补!为父行事向来公允,深知“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断不会做出这等偏私之事。” 语气里没有欲盖弥彰的心虚,只有对守护自己私藏的坚决。 裴桑枝眉心微动。 终於到正题了。 “父亲,若论起该拿铺子练手的,合该是女儿才对吧?” “女儿將来是要嫁入高门大户的,兄长们亦要迎娶贵女为妻。府中庶务、生意往来,自有各家媳妇操持打理。” “再者说,庄氏的嫁妆,於情於理都该有女儿一份。” “若真要按父亲口中的公允算,父亲与庄氏还欠著女儿十四年的月银,按一年三百两算,便是四千二百两。再看兄长与裴春草,每月裁製两身新衣,一年二十四套,十四年下来就是三百三十六套。用的都是上好的料子。三哥与裴临允说过,霓裳阁的衣裙起价五十两,这一项便是一万六千八百两。” “至於珠釵首饰,每季添置一套,一年四套,每套逾百两,十四年就是五千六百两。” “其他琐碎开支暂且不论,单这几项合计就有两万六千六百两。父亲身为长辈,想必愿意给女儿凑个整数。“ “那就请父亲一次补足女儿两万七千两吧。” “如此一来,女儿就相信父亲是真的待我亲厚了,我也会好生孝顺父亲,助父亲成为上京城人人巴结的权贵。” 永寧侯闻言瞠目结舌,一张嘴张得老大,半晌合不拢来。 他算是发现了,见裴桑枝不仅有碍寿数,还破財。 张口就敢討要一间铺子和两万七千两银子。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永寧侯咽了口口水,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 駙马爷下山回府时,裴桑枝便借著孝敬的名头,转眼间挥霍了两万两。 这才几日光景? 真当他的银子是大风颳来的,大水衝来的吗? 裴桑枝一本正经地頷首:“知道,在討公道,在捍卫自己应有的利益。” 永寧侯实在瞧不惯裴桑枝理直气壮的模样,脱口而出道:“既然知道,你怎么还敢说出口的啊。” 裴桑枝歪歪脑袋:“敢问父亲,我可有多要?” “这每一笔银钱,哪项不是师出有名、光明正大?” 永寧侯哑口无言。 深吸了一口气,艰难道:“你所说的那些东西,以前都是庄氏在一手操持的……” 裴桑枝神色淡然,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只要父亲不担心庄氏与我话不投机,闹出些母女相残的难堪来,我这便去折兰院寻她给我补上这些银钱。” “其实,我无所谓的。” 永寧侯咬牙:又在威胁他! 又在威胁他! 要不然,直接让裴桑枝做他的爹吧! “桑枝,你素来深居简出,骤然要这许多银钱,又能作何用场......” 裴桑枝唇角微扬,笑道:“父亲,您私库里那些珍藏多年不见天日,只怕都要生出霉斑来了。与其让他们在暗处蒙尘,倒不如取出来晒晒,见见光,大傢伙儿商议著分了吧。” “这算是女儿替您分忧了。” 永寧侯恨恨道:“桑枝,你何时才能改掉这覬覦他人之物的恶习!” “不是你的,就不要妄想占为己有。” 裴桑枝挑眉,不紧不慢地见招拆招:“父亲,您何时才能改掉这口是心非又吝嗇抠门的恶习。” “你攥那么多,是想都带到棺材里吗?” 永寧侯的胸膛剧烈起伏:“有你,真是我的……” “报应!” 裴桑枝:“福气。” 永寧侯闻言先是一声冷笑,继而长嘆一声,语气中透著几分疲惫与无奈:“也罢,本侯便將名下那间锦绣坊的契书予你。至於你过去十四年的用度,你自去折兰院寻庄氏討要便是。” “若是她不肯,你便说是本侯的意思。”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却隱隱透著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他与庄氏同床共枕十余载,对庄氏积攒的体己银子,心中自然有本明帐。 庄氏当年的嫁妆,他分文未动,原封不动地交由她自行打理。 就连被他休弃的萧氏的嫁妆,也一併归给了庄氏。 更因当年大婚之时,庄氏为他受饱受流言蜚语之苦,更在大婚当日遭嬤嬤当眾验身。他心中愧疚难当,婚后特意將侯府收益最丰的几间铺面划归庄氏名下,又私下贴补了不少银票。 细算起来,庄氏的腰包鼓得很。 两万七千两银子,虽不至於让庄氏元气大伤,却也足以让她肉痛一阵,正好藉此给她个教训。 谁叫她事事都对他遮遮掩掩。 別以为他看不出,庄氏和胡嬤嬤之间藏著的那些猫腻。 裴桑枝眉开眼笑:“多谢父亲。” “父亲大气。” 能有这么大的收穫,最该感谢的是裴临慕。 那就让裴临慕死的时候身上再多添几刀吧。 第162章 这么一看,我还真有些心疼母亲 折兰院。 庄氏倚在软枕上,半闔的眼帘下闪过一丝冷芒,朱唇轻启:“你来做甚?”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为著那点折磨裴桑枝的恶趣味,一时糊涂留了她性命。 若那时,她当机立断,这烦人的祸根,早该在黄泉路上走一遭了。 裴桑枝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视线扫过周遭侍奉的僕婢,故作疑惑道:“今日倒是稀奇,怎么没见母亲最信赖、最倚重的胡嬤嬤?” “平日里,她可是片刻不离母亲左右的。” 庄氏眉头微蹙,语气中带著几分不耐:“前些日子萱草染了风寒,胡嬤嬤爱女心切,便求了我恩准,让她过去照料几日。” 她忽然抬高声音,眼中闪过一丝警惕:“怎么?你寻她有何要事?” 裴桑枝笑著摇摇头:“我与胡嬤嬤素无交集,隨口一问罢了。” 庄氏:素无交集? 在荷园与胡嬤嬤相谈甚欢的是谁? 裴桑枝对庄氏的嗤笑恍若未觉,从容的继续道:“今日来折兰院,是有两件事要说与母亲听。” “其一,父亲命母亲补给我过去十四年欠缺的用度,折算下来约莫三万两银子。” 顿了顿,又添了句,“父亲特意嘱咐,若母亲有异议,就直言这是他的意思。” “对了,父亲已將锦绣坊的契书给了我,说是权当这些年的补偿。” “母亲也向父亲学学,乾脆利落些,不要含含糊糊,拖泥带水。” 庄氏猛然直起身子,脊背绷得笔直,一双眼睛死死盯在裴桑枝脸上,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诞不经的鬼话,脸上的惊愕之色几乎要凝成实质。 到底是这世道变了? 还是侯爷得了疯病! 锦绣坊的盈利在侯府的那些个铺子里是数一数二的,说给裴桑枝就给了? 好! 锦绣坊是侯爷的,侯爷自己疯了,想给就给,凭什么还要牵连她。 三万两啊! 她得攒多久! “你……”庄氏喉头一哽,声音发颤:“你究竟给侯爷灌了什么迷魂汤!” 裴桑枝越是春风得意,她心头那团鬱气便越是翻搅得厉害,直教她喘不过气来。 裴桑枝施施然落座於庄氏对面,指尖拈起一枚黄澄澄的橘子,慢条斯理地剥著金丝般的橘络。 忽地轻笑一声,眼波流转间带著几分漫不经心:“母亲这是说的什么糊涂话?” 清甜的香气在空气中瀰漫,裴桑枝將剥好的一瓣橘子退至庄氏面前,方才悠悠道:“女儿与父亲血脉相连,本就是天生的同盟。父亲荣,则女儿荣;女儿显,则父亲贵。” “如今母亲与两位兄长屡屡让父亲在陛下面前丟失顏面,这般衬著,女儿可不就成了父亲跟前最得脸的么?这般情势下,父亲不疼我,还能疼谁去?” “母亲且先把那三万两银票予了我,女儿才好说这第二桩要紧事呢。” 庄氏恨恨地咬紧牙关,从齿缝间挤出话来:“这府中银钱往来由你把持,库房帐册俱在你手,如今倒来问我討要?三万两银票岂是平白能变出来的!” 裴桑枝慢条斯理地用绢帕拭著纤指,唇角噙著笑:“帐面是帐面,母亲的体己是体己,这两桩事,原不该混为一谈。” 隨后,眼风扫过侍立的僕婢,不容置疑道:“你们都退下。” 待最后一个婢女掩上房门,裴桑枝信手將帕子掷在案上,说道:“父亲还留了句话,我本不愿说与母亲听的。” “但,奈何母亲不配合呢。” “既如此,我也不好再自作多情给母亲留顏面了。” 庄氏的面容骤然绷紧。 裴桑枝脸不红气不喘,煞有其事道:“父亲说了,这就权当是您欺瞒他在先的一个教训。” “破財消灾,钱买教训,倒也是桩划算买卖。” 话锋一转,她忽而倾身向前,:“不过,母亲,女儿实在好奇,您究竟瞒了父亲什么了不得的事?父亲说这话时,那脸色可当真难看得很呢。”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她就不信,前阵子刚闹出了“四人行”那桩事,永寧侯和庄氏之间能毫无罅隙。 庄氏的脸瞬间就白了。 侯爷此话,到底是何意思? “母亲……”裴桑枝神色未变,声音却沉了几分,继续道:“若您不信,不妨移步前院,请父亲当面与您分说。” “三万两,买一个既往不咎,换一个夫妻和睦,不亏的。” 庄氏的眼神闪烁不定,眼瞼微微颤动,半晌才幽幽嘆道:“桑枝,我终究是你血脉相连的生身母亲。这些年费尽心思攒下的体己钱,原就是为你准备的嫁妆。你何苦非要让母亲如此下不来台呢。” 裴桑枝不耐,直接摊开掌心:“既然早晚是我的,那就宜早不宜迟,择日不如撞日。” 生身母亲? 呸,庄氏对她是纯恨! 庄氏凝眸望著裴桑枝,目光幽深,良久,她终是缓缓起身步入內室,听得一阵窸窣声响,再出来时手中已捧著一个雕檀木匣子。 “这里头是三十张千两面值的银票,”她將匣子轻轻搁在裴桑枝面前,指尖在匣盖上摩挲了一下,“是我这大半辈子所有的积蓄。” “你若要拿,便拿去吧。” “只是……你能不能看在你我母女一场的份上,让我为你操持明年开春的及笄礼可好?” “你是侯府千金,及笄之礼自然马虎不得。那些个管事嬤嬤再是能干,终究不及为娘的心细。” 裴桑枝懒得听庄氏打感情牌。 这是在折兰院待不下去了吗? “母亲想为我操持及笄礼?只怕您还担不起这个体面。” “您当年在闺阁时就声名狼藉,如今又遭陛下申斥。若由您出面主持,非但不能为我的及笄礼增光添彩,反倒要连累我成为京中笑柄。” “这等大事,就不劳母亲费心了。您还是安心在折兰院反省己过为好。” “当然了……”裴桑枝驀地一笑:“你若当真閒来无聊,非要张罗及笄礼,倒不如去成府走一遭,给那已经做了妾室的春草妹妹好生操办一场,定要办得风风光光、锣鼓喧天才好。” “听说,春草妹妹的处境不太好呢,有几分我认祖归宗之初的惨样。” 庄氏恨毒了裴桑枝,一字一顿:“裴桑枝,我是你的母亲!” “你就不怕別人说你不孝吗?” 裴桑枝掩唇轻笑:“母亲有所不知,女儿能得父亲铺子和您的银钱补偿,可全赖三哥从中周旋呢。” “三哥刚一回府,便直接去了听梧院,二话不说就塞给女儿一千两银票,还说要带女儿去霓裳阁裁新衣,到奇珍阁挑首饰。” “听说啊,三哥这些银钱,可都是从母亲给他的铺子里赚来的呢。” “还有一事更妙……”裴桑枝故意拖长了声调,:“裴临允如今也幡然醒悟,整日里变著法子討女儿原谅,又是重尝女儿受过的苦,又是亲自下厨献殷勤,活像个摇尾乞怜的狸奴,当真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母亲觉得,有父亲、有三哥和裴临允这般护著,您的话还有人会信吗,还能伤著女儿分毫吗?” 说到底,裴桑枝轻嘆一声,阴阳怪气道:“这么一看,我还真有些心疼母亲。” “人財两失啊。” 第163章 我当真是您的亲生骨肉吗? “若是我身败名裂,难道你就能独善其身?” “世人议论起来,哪个不说“子承父业,女肖母德”?” “桑枝,你我这般针锋相对,到头来只会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如今你仗著荣国公的势,可曾想过,这世间最易变的就是男子的情爱?为娘十月怀胎生下你,难道会存心害你不成?” 庄氏伸手想抚裴桑枝的髮髻,却又僵在半空。 “从前,是我被经年累月的朝夕相伴蒙蔽了双眼,一味担忧明珠受了委屈会做出什么傻事,而今在这折兰院禁足思过的日子里,倒叫我渐渐看清了许多事。细想来,我真正亏欠的並非明珠,而是你……” 裴桑枝轻笑,眼底却无甚笑意:“母亲,你方才想抚我髮髻却又欲落未落的手,是担心我会躲闪,还是心里膈应,迈不过去那道坎儿。” “您的演技,真真是差劲儿极了呢。” “我这人讲究礼尚往来,您还是不要白费功夫了。” “至於您所说的两败俱伤……” “您配吗?” 庄氏对她是纯恨,是那种无论她做什么,怎么演都不会动摇的恨。 只会更恨。 所以,她完全没有必要在庄氏面前演戏。 有演戏的功夫,不如多让庄氏有气撒不出。 “母亲,女儿现在要与您说这第二桩要紧事。“ “还请您静心细听。” “我当真是您的亲生骨肉吗?” 庄氏心头猛地一颤,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掌心:“你……”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桑枝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这句话很难理解吗?” “我思来想去,您对我这般刻骨恨意,总该有个缘由。” “既非因生我伤了根本,缠绵病榻;亦非因生我遭人唾弃,身败名裂……”她忽地一顿,声音意味深长:“那这份恨……可就耐人寻味了。” “母亲觉得,我的分析可有道理?” 庄氏闻言勃然变色,下意识矢口否认,厉声斥道:“简直荒谬绝伦!” “若非你是我亲生骨肉,我岂会容侯爷將你接回府中?又怎会眼睁睁看著你將这侯府搅得天翻地覆?” “你若因我往日疏於照拂,便妄自猜疑身世,实乃大不孝!” 裴桑枝微微蹙起蛾眉,一片“好心”劝道:“母亲且轻声些。女儿私以为,这种事情原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才是。” 庄氏虚张声势,拍案道:“你放肆!” 裴桑枝不慌不忙地將竖起食指,轻抵嘴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母亲稍安勿躁,容女儿细细道来。” “母亲方才说若非亲生骨肉,断不会接我回府。可若是……” “可若是这里头藏著更不堪的隱情呢?” “说来也巧,”裴桑枝轻抚衣袖,“女儿前些日子偶然听闻了些陈年秘辛……” “不过,心想著终归只是一面之词,偏听偏信要不得。” “所以,母亲,您能为我解惑吗?” 庄氏眼皮轻颤,眸光闪烁不定,心绪纷乱如麻。 一时间,辨不清裴桑枝这番言语究竟是蓄谋已久的挑拨离间,还是那日荷园私会时,胡嬤嬤当真背主求荣,向裴桑枝透露了些许隱秘以表忠心。 然,不论是何种可能,她都不能任由裴桑枝牵著鼻子走,只能咬死了不承认。 “哪有那么多隱秘。” “桑枝,你就是我的亲生骨肉。” “这一点,毋庸置疑。” 裴桑枝闻言,先是一怔,而后定定地直视著庄氏,眼底的荒芜和讥讽如野火蔓延开来。 “那你为何偏要置我於死地呢?” “莫非……”裴桑枝尾音陡然转厉,“我是您与人私通所生的野种?您给父亲戴了这顶绿帽子,珠胎暗结后又怕事情败露,便要亲手了结这个活证据?” “你!”庄氏面色骤变,又惊又气,扬手便要掌摑,却在半空被死死攥住了手腕。 裴桑枝逼近一步,一字一顿:“怎么,被我说中了?” 庄氏气得浑身发抖:“我清清白白跟著侯爷,这辈子除了他再没第二个男人!你这孽障,竟敢这般污衊你的亲生母亲!” “亲生母亲?”裴桑枝鬆开手,忽然笑出了声笑到眼角沁出泪,“好一个亲生母亲啊。” “罢了,横竖不过这两种情形。” “其一,您並非我的生身之母。” “其二,我不过是您生下的见不得光的野种。” “否则,真想不出什么合情合理的缘由了。” “真相是哪一种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终於给了上辈子卑微的渴求母爱的自己一个答案。 庄氏的脸色变来变去,神情阴晴不定,嘴唇翕动,却终究未能吐出一个字来。 裴桑枝抬袖擦拭掉眼角的泪:“问之前,我就知道母亲是不会大发慈悲告诉我的。” 庄氏惊疑不定:“你所谓的第二桩要紧事就是说这一通捕风捉影的混帐话?” 裴桑枝缓缓摇头:“怎么会?” “真相不重要。” “我想记在元夫人萧氏名下,特来徵询母亲的意见。” “你我虽有母女之名,但两看相厌,既如此,便就將这最后一丝羈绊也彻底斩断吧。” 庄氏闻言,恶狠狠地瞪了裴桑枝一眼:“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休想记在萧氏名下!” 裴桑枝挑眉:“母亲究竟是嫉妒元夫人萧氏,还是忌惮恐惧?” 庄氏避而不言。 裴桑枝原也不打算等庄氏作答,自顾自续声道:“想来父亲早已向您提过此事,这些时日,也该让您思量够了。” “今日我既亲自来说,便不是要与您商议,不过是知会一声罢了。” 庄氏:“只要我不同意,你就做不成此事!” 裴桑枝轻笑:“母亲,若將我与兄长们的性命置於生死天秤的两端,选了我,兄长们便活不成了,您还会这般坚决地说不吗?” 庄氏瞳孔一缩:“你又做了什么?” 裴桑枝:“我什么都没做。” “不过是在等母亲做个决断罢了。” “若母亲肯將我记在元夫人萧氏名下,女儿自当投桃报李。今日之后,绝不再动兄长们分毫。” “兄长们到底谁能成为最后的贏家,全看兄长们自己的造化,我不掺和。” “母亲意下如何?” 反正,该布的局,早已经布完了。 棋盘上的棋子,註定沿著她预设的轨跡行进。 庄氏直勾勾的盯著裴桑枝:“若我执意不允,你当真敢行这弒兄之举?” 裴桑枝:“母亲想看的话,我自然要成人之美。” “母亲,命只有一次,珍贵的很,兄长们的生死存亡,此刻全繫於母亲一念之间。” “兄长们活著,母亲的后半辈子才有盼头啊。” 第164章 裴桑枝,你会后悔的 裴桑枝自己都有些感动了。 她可真善解人意,以德报怨,对仇人都能这般苦口婆心,循循善诱。 若庄氏感动,那再正常不过。 若庄氏不敢动,那就是铁石心肠、六亲不认。 “侯爷不会任由你胡作非为的。”庄氏像是攥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死心道。 裴桑枝眸色幽深,语重心长道:“母亲莫非忘了,庆平侯前两年才添了个庶子?那孩子比庆平侯世子的儿子还要年幼几岁呢。” “庆平侯年近甲尚能得子,父亲正值壮年,又有什么不能的?” “即便兄长们都不在了,父亲只需纳几房年轻貌美的妾室。待生下男丁,再將生母抬作平妻,这不就又有了承袭家业的嫡子吗?” “母亲当年,不也是从平妻之位一步步走过来的?” “这条路啊,可是前程似锦呢。” “到最后,只有母亲一人孤苦伶仃。” “兄长们的存在,於母亲而言是独一无二的,但对父亲来说,却是可以隨意替代的。” “只要父亲愿意,再得十个八个子嗣不在话下。” 庄氏心神大震,久久没有言语。 她…… 她竟真的因裴桑枝的话动摇了。 侯爷素来权衡利弊,精於算计。凡事皆以利害为先。於他而言,只要香火得续,血脉得传,至於承继之人是谁,倒也无甚要紧。 重要的是看得见摸得著的利益。 重要的是侯府的兴旺昌盛、钟鸣鼎食。 这就是侯爷。 如今,在侯爷眼中,裴桑枝儼然是一颗熠熠生辉的金疙瘩,侯爷自会竭尽全力地袒护她,恨不得將她奉若神明,高高供奉在神坛之上。 这样的现实,容不得她不忌惮。 “你的兄长们是我的倚仗,难道就不是你的倚仗了?” “即便他日你有了庶出弟弟,又怎能及得上这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 “桑枝,莫要执迷不悟,在这等事上犯糊涂。” 裴桑枝的耐心有告罄的趋势。 “母亲,这种荒诞的话还是莫要再说了,平白惹人笑话。” “他们到底是我的倚仗还是裴春草的倚仗,您心里比谁都清楚。” “实在不愿再与您多费唇舌。若您执意不肯应允,不出一个月,定叫您尝尽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滋味,一次,又一次。” “您若是不信我有这样的能耐,那就拭目以待。”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见庄氏仍踌躇不定,裴桑枝眸光一冷,当即拂袖转身,將那盛著三万两银票的木匣往怀中一拢,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迈去。 “慢著!”庄氏陡然拔高了声调,声音里透著几分慌乱。 说话间,庄氏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这些日子裴桑枝翻云覆雨的手段,她可是看得真真切切,此刻哪敢拿用儿子们的命去赌。 裴桑枝脚步微滯,却始终不曾回首,只淡淡道:“母亲还有何指教?” 庄氏挫败道:“空口无凭,你拿什么让我信你?” 裴桑枝回首:“倒也真没什么真凭实据,母亲想听的话,我可以用自己的性命起誓,今日之后,如若再对兄长们下手,便死无葬身之地,生生世世不入轮迴。” “如此,母亲可还满意?” 庄氏冷笑一声,眼底儘是讥誚:“死后的事?谁又能管得著那阴曹地府的事。“ 她忽而敛了笑意,厉声道:“我要你用这一世的荣华富贵起誓,用你日后儿孙的血脉发誓!” 稍顿了顿,又阴测测补上一句:“还有,我要你助谨澄重获侯爷青睞。” “谨澄的禁足解除之日,就是我主动向侯爷提起將你记在萧氏名下之时。” “呵,嫌我丟人现眼,那萧氏又何曾有什么好名声可言了。” “裴桑枝,你会后悔的。” 裴桑枝笑意盈盈:“这就不劳母亲掛心了。” “母亲所提的要求,我同意了。” “三日为限……” “至多三日,我定会让明灵院院门上的那把碍事的锁消失。” 这可不是她要坑害裴谨澄,而是庄氏亲自递了把刀。 不算违背誓言。 裴桑枝嗓音清越,语气里篤定与自信,犹如一把锋利的匕首,一寸寸挑开庄氏强装的镇定,令她心底那股不安愈发汹涌起来。 真的该早早的弄死裴桑枝! 裴桑枝前脚刚走,庄氏便再也按捺不住满腔怒火,猛然將案几上的茶盏尽数扫落,青瓷碎裂之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来人!” “把胡嬤嬤叫回来!” “萱草不过是染了个小小的风寒,又死不了人。” “还有,再差人去盯著五姑娘,瞧瞧她离开折兰院去了何处!” 这种被人威胁,又时时刻刻提心弔胆的滋味实在是太难受了! 庄氏扬声吩咐道。 那厢。 裴桑枝直接捧著三万两银票又去见了永寧侯。 永寧侯心有余悸:“你……” “你又又又来做什么!” 裴桑枝笑得情真意切:“女儿特来感谢父亲。” “正如父亲所言,母亲心里......”她轻轻摩挲著檀木匣子,“终究是疼我的。” “咯嗒一声,匣盖打开,裴桑枝指尖抚过银票,笑靨如:“女儿不过討要两万七千两,母亲怜我这些年受苦,竟多给了三千两呢。” “若非父亲为我指明这条路,女儿怕是至今还在误会母亲的良苦用心呢。” 永寧侯难以置信地追问:“庄氏当真给了你三万两?” “她……是心甘情愿的?” 莫非,他的那些苦口婆心的道理,庄氏终於听进去了? 这简直…… 这简直堪称奇蹟。 不容易。 太不容易了。 裴桑枝一本正经地頷首:“当然是心甘情愿的。” “既然,母亲愿意尝试著对我好,我也会试著接纳母亲的。” 永寧侯闻言,不禁百感交集。 裴桑枝:“父亲,女儿很满足。” 既得了铺子和银票,又在庄氏的心口扎了根毒刺。 这根毒刺会越扎越深。 她要让庄氏自作孽不可活。 她要让永寧侯彻底放弃庄氏。 相依相伴二十余载的夫妻反目成仇,定是一场好戏。 届时,该死的都死了。 永寧侯也盼不来新的子嗣。 那她就成了永寧侯府的独苗苗。 饭要一口一口吃,棋要一步一步下。 永寧侯神色一松,眉宇间的复杂渐渐化开:“如此甚好。“ “日后得閒,你便多去折兰院走动走动,陪她说说话。” “人心都是肉长的,日久见真情。” “为父相信,假以时日,你们母女定能尽释前嫌,重拾母女情分。” 裴桑枝微微欠身,温声道:“父亲教诲极是,女儿心中所想亦是如此。” “如此,便不打扰父亲清静了。” 说罢,又规矩地福了一礼:“女儿先行告退。” 永寧侯摆了摆手,语气虽缓和却透著几分告诫:“今日你既得了铺子,又收了这许多银票,往后便该安分些,莫要再让为父为你劳神费心了。” 裴桑枝:“女儿明白。” 第165章 荣国公在背后指点於他 宫城。 华宜殿。 “棲云今日竟得空入宫,倒是稀客。”元和帝端坐御座之上,原本肃穆的眉目渐渐舒展,垂眸望著阶下长揖的向棲云,唇角微扬,打趣著问道:“莫不是大理寺的案卷都理清了?” 向棲云的母亲乃元初帝的左膀右臂。 而元和帝年长向棲云数岁,既无血亲手足,加之父辈关係亲厚,因而,自幼便以兄长之姿对向棲云多加照拂。 二人虽为君臣,却更似兄妹。 向棲云嗓音清越,语带锋芒:“陛下,大理寺中案牘如山,新案叠旧案,这卷宗怕是永远也理不完的。” 元和帝先是抬抬手,示意向棲云落座,而后方笑道:“那你今日怎忙里偷閒了,莫不是专程进宫探望朕的?” 说著,手指轻叩案几,语气中带著几分熟稔的调侃:“自你入朝为官以来,朕除了在朝会上见过你,其余时日,你不是埋首卷宗,就是追缉凶犯,忙的根本不见人影。” “陛下。”向棲云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道:“微臣近日承办一案,案情错综复杂,棘手的很,有些不得其法,特来向陛下请教一二。” 元和帝蹙蹙眉,疑惑道:“还有案子能难住你?” 向棲云微微頷首,缓声道:“前些时日,微臣自大理寺下值归府途中,遇一永州来的书生俞清。此人腿有残疾,竟不顾性命扑倒在微臣车驾前,手持血书,声嘶力竭地恳求微臣为其伸冤。” “微臣见其状甚为悽惨,便做主先將其带回府中,並遣了府医为其诊治。” “说来蹊蹺,当夜便有贼人潜入微臣府邸,径直朝那书生所居客院而去。若非家母身边那位武婢身手不凡,及时察觉异样,那俞清只怕早已命丧黄泉。” “待他神志稍清,微臣便上前简单询问了几句。” “他自称沈三姑娘的未婚夫婿,说沈三姑娘死的冤。” “沈三姑娘?”元和帝眉头渐渐拧成一个川字,指节无意识地轻叩御案,“可是庆平侯世子妻族那个沈家?” 倒非沈家显赫到能人尽皆知,实是他正密遣暗卫调查杨淑妃与庆平侯府的,这才如此敏锐。 向棲云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回稟陛下正是庆平侯世子的妻族沈家。” 略作停顿,继续道:“自当年沈家在皇权更迭之际押错筹码,这数十年来,家族声势早已江河日下。族中子弟无甚建树,全赖姻亲维繫著最后一丝体面。” “说到这一辈的沈家女儿,共出四位千金。长女最为风光,如今贵为庆平侯世子夫人;次女许给了年逾三十的吏部郎中作续弦;四女方才及笄,尚在闺中待嫁。” “至於那沈三姑娘......“”向棲云突然收声,面上露出几分迟疑之色。 元和帝追问:“沈三姑娘如何?” 向棲云轻嘆一声,眸中泛起几分怜悯:“当年,沈家对外宣称,沈三姑娘突发恶疾不治身亡。因是未嫁之身,按礼制不得入祖坟。沈家不忍其沦为孤魂野鬼,便匆匆与一商贾么子配了阴婚,草草下葬了事。” “此事微不足道,从未引人猜疑,微臣亦未曾縈怀於心。” “然,那瘸腿书生言之凿凿,臣为求审慎周全,不得不详加查考这桩陈年旧事。” “风过留声,雁过留痕,世上绝没有真正天衣无缝地作案。” “微臣查到,沈三姑娘的恶疾,是在庆平侯世子的好不容易盼来的嫡子的周岁宴后染的。” “宴席之上,沈三姑娘容光焕发,未见半分病容。她明眸流转,笑语嫣然,在替世子夫人殷勤款待赴宴的女眷。” “但,在抓鬮时,就再也没有人见过沈三姑娘了。宴席散后第三日,沈家就对外宣布了沈三姑娘的死讯。” 元和帝脸色沉了沉:“以你之言,沈三姑娘的死与庆平侯府脱不了干係?” 向棲云略作沉吟,斟酌言辞,谨慎道:“微臣目前尚未掌握確凿证据。” “不过,据瘸腿书生俞清供述,他与沈三姑娘早有约定。待参加完庆平侯世子嫡子的周岁宴后,沈三姑娘便藉故远赴祖籍暂避亲长催婚。待俞清金榜题名之时,再向沈家表明二人情意。” “更具体的是,二人商定由俞清出银两打点,混入鏢局亲自护送沈三姑娘返乡,而后他再孤身一人返京,专心备战三年一度的春闈大考。” “可,俞清没有等到沈三姑娘,却等到了沈三暴毙的噩耗。” “俞清对沈家对外宣称的沈三姑娘的死因心存疑虑,待沈三姑娘与人结阴婚下葬后,他不顾忌讳,趁著夜色潜入坟地掘棺验尸。” “当棺盖掀开,他赫然看见沈三姑娘脖颈与手腕上布满触目惊心的青紫掐痕。而后又扯开沈三姑娘的衣襟,在胸口处发现数道极深的齿痕伤疤。” “正当他欲进一步查验时,守墓人发现了他。” “遭了一顿拳脚后,便要被扭送京兆府问罪。” “俞清一心要为沈三姑娘討个公道,故未作反抗。” “谁料未至京兆府,竟遭刺客追杀。虽侥倖逃脱,却付出了一条腿的代价。” “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让他確信,沈三姑娘之死背后定有惊天隱情,而幕后黑手的势力更是深不可测。为求自保,他不得不自毁容貌,烧毁了半张脸,隱姓埋名在京郊义庄做起了与尸体打交道的营生,从此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他说,他原以为,此生再无机会为自己、为沈三姑娘討回公道,却不曾想,就在前些时日,竟有人为他指明了微臣这条出路。” “他既已寻得微臣,微臣忝居大理寺少卿之职,自当秉公执法,不能视若无睹。” “微臣斗胆,特来请陛下示下。” “此案,究竟查得,还是查不得?” “种种跡象表明,庆平侯府难逃干係,实乃此案最大嫌疑。” “然则,庆平侯府与杨淑妃以及六公主血脉相连,荣辱与共。这一查,恐怕牵一髮而动全身。” 元和帝的脸阴沉如墨。 “天子脚下,竟敢如此肆无忌惮地作奸犯科,这分明是藐视朕躬,践踏我大乾律法!” “查!” “朕倒要看看如日中天的庆平侯府是什么藏污纳垢之所!” 原以为,他准备给明熙的是最好的。却不曾想,险些让明熙沾一身腥。 或许,最眼明心亮的是明熙自己。 向棲云拱手:“陛下英明。” 元和帝冷声道:“俞清可曾吐露,究竟是何人在背后指点於他?” 向棲云抿抿唇,一字一顿道:“荣!国!公!” 第166章 大乾朝堂第一名嘴 “何人?”元和帝猛然从龙椅上弹起身来,双目圆睁如铜铃,连声音都变了调:“你方才说......是何人?” 向棲云垂首侍立,对元和帝的失態毫不意外。 毕竟当她初闻此事时,那震惊程度,比起此刻的九五之尊,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陛下,是荣国公。” “依微臣愚见,荣国公此举怕是根本没想过在臣面前隱瞒,否则,以荣国公的本事和人手,俞清断无可能探知其真实身份。” “既然无意瞒臣,想来……更无意欺瞒陛下。”俞清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得知荣国公的身份。” “没想瞒臣,自然也没想瞒陛下。” “陛下容稟,庆平侯府虽门庭显赫,枝叶繁茂,然其家风与荣国公府实非良配。” “微臣冷眼旁观多时,庆平侯府上下皆存覬覦之心,尽显贪饕之態,恳请陛下明鑑,慎思此桩婚事,勿轻许婚约。” 元和帝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重新端坐於龙椅之上。 他抬眸凝视著阶下的向棲云,眼底泛起几许复杂之色:“棲云,你终究唤了朕数载“哥哥”。虽时移世易,朕承继大统,你入仕为臣,但......” “但,那些年少情谊,朕从未敢忘。至今视你如妹,故而在朕面前,不必如此谨小慎微。” “你大可直言不讳,亦当秉公执法。” “朕记得分明,入主大理寺,缉凶断案,乃是你自幼立下的宏愿。为著这个夙愿,当年你没少像个跟屁虫似的,追在那位先任大理寺卿、后擢兵部尚书的周老大人身后。” “既知,便不会让你行违心之事,徇私枉法。” “至於明熙和寧华的婚事,朕已经不再强行撮合了。” 向棲云眉目舒展,笑意明朗,温声道:“陛下明鑑,微臣並非谨小慎微,更不曾忘却往昔兄妹情谊,实在是,著实被那些言官的弹劾摺子嚇怕了。” 含笑的声音里染著轻快的无奈。 她的母亲很幸运,得遇元初帝,在鸿臚寺实现了人生价值。 而她,也很幸运。 遇到了一个愿意承袭母志,继续给女子发光发热机会的元和帝。 她在大理寺,得偿所愿。 元和帝不禁失笑:“棲云,你说这话时,是不是忘了明熙如今亦是言官?他弹劾起人来,不但尽得蒋行州真传,那张利嘴更是青出於蓝,毒的不像话。满朝文武无不闻风丧胆。” 向棲云抿唇轻笑:“前些时日他还参了臣一本呢。” “铁面无私的很。” 元和帝轻挑眉梢,玩笑道:“那可不能忍。” “朕这就传明熙入宫,这仇啊,今日不报,更待何时?” 向棲云眼皮一翻:“陛下分明是想当面问问荣国公关於那书生和庆平侯府以及沈家的事情。” “偏生要拿臣做筏子。” 元和帝面上不见半分被戳穿的窘迫,反倒神色自若地正了正衣襟,淡声道:“朕更想问问明熙,对永寧侯府的裴桑枝究竟存著什么心思。” “至於庆平侯府与沈家的旧事,自有你去查个水落石出。” “你背后倚仗的靠山硬得很,想来也不会將区区庆平侯府放在眼里。” 元和帝皇帝唇角微扬,语气中带著几分瞭然与调侃。 向棲云眉心微动,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若庆平侯府只是庆平侯府,微臣自是不怵的。” “但,庆平侯府又不仅仅是庆平侯府。” “庆平侯府背后牵连的,可是盘根错节的皇亲国戚。微臣不过一介大理寺少卿,这副腰板......” 说著,向棲云自嘲般拍了拍官袍,“怕是经不起这般龙爭虎斗啊。” 元和帝嘆息:“莫要再言语试探了。” “自先帝手中接过这江山社稷,朕便知晓,从此往后,朕先是天下人的君,再是儿女的父,妻妾的夫。” “放手去查吧。” 稍作沉吟,元和帝抬眸望向殿外,目光落在躬身侍立於廊檐阴影处的李顺全身上,隨即朗声道:“李顺全,速去荣国公府传旨,请荣国公即刻进宫,陪朕用膳。” 李顺全应声而去。 不消多时,殿门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只见荣妄身著宝石蓝圆领锦袍,絳红里衣若隱若现,衣袂翻飞间已大步流星踏入殿中。 “陛下,臣特来请罪。” 荣妄没有含糊,直接扑通一声跪伏在地。 元和帝眼皮颤了颤:“你膝盖上可绑了护具?” “你最好是绑了!” “朕召你进宫,是为了一道用膳的,不是为了听你请罪告饶的。” 一旁的向棲云默默地撇了撇嘴。 见过溺爱的,没见过这么溺爱的。 想她年少时,跟著仵作学验尸,又溜进义庄观察死尸,一时睏倦,竟盖著裹尸的草蓆睡了过去。母亲寻遍各处不见她踪影,最后竟是义庄土工要抬尸体统一下葬时,才將她惊醒。 母亲气得抄起手臂粗的棍棒就打,这还不算完,更要她直挺挺跪著,不许出声,不许躲闪。若是躲一下,便加罚十下。 这样的责罚,她根本数不清受了多少次,依旧活蹦乱跳的。 而荣国公就跪了一下,瞧瞧元和帝心疼的! “陛下,慈表叔父多败侄儿。”向棲云道。 元和帝先是瞪了向棲云一眼,隨后才看向荣妄。 荣妄闻言,手指轻轻撩起宝蓝色锦袍的下摆,露出膝间缠绕的厚实的护具,含笑道:“陛下且看,臣臣绑著呢。” 向棲云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閒,唇角噙著一抹促狭的笑意,故意拖长了声调:“呦……” “本官当是谁这般威风凛凛呢。” “原来是我们大乾朝堂新晋的第一名嘴啊。” “日日唇枪舌剑弹劾不休,眼下这般情形,是不是该先弹劾弹劾自己呢?” “陛下,荣大人这般装束面圣……”向棲云不紧不慢地指向荣妄身上的护具,“臣斗胆一问,这算不算是欺君?” 元和帝:“你就別添乱了。” 向棲云:刚才还是少时情谊不敢忘,现在就说她在添乱了。 果然,情谊是会转移的。 “明熙,你要因何事请罪?”元和帝道。 荣妄一本正经:“煽动无知百姓衝撞大理寺少卿向大人的车驾仪仗,致使马匹受惊,险些酿成大祸。” 元和帝眼角微微一抽。 避重就轻,要不说荣妄是大乾朝堂第一名嘴呢。 名副其实! “少打马虎眼!”元和帝轻咳一声,没好气道。 “好好交代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向棲云趁乱掺和道:“陛下,您得替微臣做主啊。” “陛下明鑑!微臣险些被甩下马车。” “那马匹突然惊起之时,微臣魂飞魄散,肝胆俱裂,此刻回想起来仍觉后怕不已。求陛下为微臣主持公道。” “若蒙陛下垂怜,赐臣一件元初帝的旧物镇宅安神,微臣定当时时感念圣恩。” 元和帝简直快要气笑了。 但,心底却是说不出的轻鬆和愜意。 这种感觉、这种情绪,太难得了。 第167章 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感觉越来越浓烈 “想都不要想。”元和帝乾脆利落地拒绝著:“你方才侃侃而谈,可没有一点儿后怕的样子。” 向棲云:“那是微臣不想在陛下面前失仪,强撑而已。” 元和帝无奈:“你还想不想听正事了?” 向棲云:没有人能对未知的事情不好奇。 除非不是人。 向棲云闭嘴了。 元和帝眸光微转,重新看著殿下的荣妄,指尖轻叩御案:“明熙,朕要问问你,是想先解释那瘢腿书生俞清与庆平侯府、沈家的纠葛,还是先说说你与永寧侯府裴五姑娘之事?” 荣妄接裴桑枝去拜见荣老夫人的当日,他便动了宣召荣妄入宫问话的心思。 然而思忖再三,终究还是暂时按捺下了这个念头。 荣妄眼尾微垂,神情里带著几分可怜:“表叔父,侄儿能站起来回话吗?” 说话间,不忘轻轻动了动被布层层包裹的膝盖,小声补充道:“虽说绑著护具,可这腊月里的石砖地实在冻得慌……” 元和帝执瞥了荣妄一记:“朕何时让你跪著了?” “不是你自己非要跪著吗?” 荣妄闻言,眉眼一弯,嬉皮笑脸地站起身来,嗓音清亮,带著几分对长辈的撒娇意味:“果然还是表叔父最疼我。” 向棲云心下暗自感慨,幸而自己未曾婚嫁,膝下更无女儿。否则,只怕连她这般理智的性子,也要忍不住动那牵线搭桥的心思,想將女儿许给荣妄才是。 这张脸啊…… 当真是比那“秀色可餐”更胜三分,叫人看了便移不开眼去。 单荣妄一人,抵得上春夏之时,御园里满园的千红万紫。 倘若个个都似荣妄姿容绝世,她倒真要信了“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这句俗谚確是至理名言了。 向棲云心下如此想,嘴上却道:“本官定当將荣国公今日这句话谨记於心。待他日登门拜访荣老夫人时,必当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转述给老夫人听。” 元和帝眉眼慈爱,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棲云,今日怎么你今日怎的总逗著明熙玩?” 向棲云拱手一揖,理直气壮:“陛下明鑑!微臣好歹也算是看著荣国公长大,视如子侄。如今他却將微臣算计入局,让微臣如何不痛心疾首。” 元和帝瞥了荣妄一眼,示意荣妄自己解决。 荣妄眨眨眼,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晚辈礼,语气里带著几分討饶的意味:“向姨母,您大人有大量,就饶过晚辈这一回吧。” “俞清之事,晚辈能解释的。” “正是要在眾目睽睽之下,才更显得堂堂正正,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向棲云强压下唇角扬起的笑意,故作威严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本官今日便饶你这一回。你若有閒暇,多来向府走动走动,陪本官的老母亲说说话,权当是赔罪了。” 或许,只要多看看荣妄那张与元初帝极为相似的面容,母亲的神志就能多维持片刻清醒。 本书首发.com,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有时候,她真怕母亲糊里糊涂的一睡不醒。 荣妄从善如流:“晚辈义不容辞。” 元和帝搭腔:“好了,现在可不准再打断了。” “明熙,你继续说。” 荣妄端坐於另一侧的紫檀雕大椅上,抬眸脆声道:“表叔父,侄儿想先说说与永寧侯府裴五姑娘之间的事情。” 元和帝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向棲云也默默的竖起了耳朵。 她想,偌大的上京城,没有人不好奇裴桑枝和荣妄之间的往来。 荣妄被这两道不加掩饰的灼灼目光盯的有些不自在,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而后偏头轻咳一声:“我……” “我倾慕永寧侯府的裴桑枝。” 元和帝与向棲云闻言皆是一怔,旋即对视一眼,竟在彼此眸中读出了相同的瞭然。 果然如此。 瞧瞧荣妄的眼神和声音里的繾綣,活脱脱像是春日里第一枝颤巍巍的挣脱寒意的桃。 “你……”元和帝抿抿唇,欲言又止:“你倾慕她?” 想到李顺全口中的裴桑枝,元和帝看著荣妄,心底那种鲜插在牛粪上的感觉越来越浓烈。 上京城中才貌双全的名门贵女不知凡几,偏生荣妄放著满园芳菲不顾,独独相中了那乡野间长大的裴桑枝。 “明熙,你是怜惜她悽惨的遭遇,还是折服於她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性?” 荣妄眉心微动。 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性? 这…… 好吧,若是与永寧侯府那些畜生相较,的確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他须得好生记在心上,待出宫后定要告知裴桑枝,他的表叔父独具慧眼,对她青眼有加,讚不绝口。 普天之下,还有比天子金口玉言更具分量的言语吗?从今往后,若再有人胆敢在背后说三道四的嚼舌根,且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 元和帝:青眼有加?讚不绝口? 他没有啊! 他是疾首蹙额,心觉匪夷所思! 荣妄低笑一声,声音里含著几分繾綣笑意:“表叔父,我既怜她身世飘零,又折服於她的品性,更倾心於她这个人。” 元和帝:没救了。 “她的容貌、才学、规矩……”元和帝有些哑口无言。 荣妄笑容明朗:“她容貌清丽淡雅,並不逊色於旁人。” “至於才学礼数,不过是起步稍晚罢了。以她的聪慧勤勉,假以时日必能后来居上。” “表叔父,这些並不是她的缺点。” 元和帝胸口发闷,却掩不住心底涌起的欣慰。 明熙从不是旁人口中不知天高地厚的紈絝。 “既是你心之所向,朕自当尊重,不妄加评判和指摘。” “然,你与裴五姑娘之事,朕还是希望你以缓图之,勿失从容。” 裴桑枝所嫁並非寻常勛贵,而是曾出过女帝的荣家。 在这般门第,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被置於眾目睽睽之下,半分差错都容不得。 荣老夫人年事渐高,他必须確保裴桑枝能撑得起荣国公府主母的重担。 两情相悦固然重要,可在这簪缨世族里,仅凭儿女情长,终究是远远不够的。 荣妄道:“想急也急不了。” 他看得分明,在裴桑枝心底有比儿女情长更重要的东西。 元和帝眉头微蹙:“此话何意?”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著几分迟疑:“莫不是,你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单相思一场?” 元和帝心绪百转千回,复杂凌乱极了。 既不愿见自家琼枝玉叶误落污淖,又忧那蓬间粪土反倒嫌弃起金枝玉叶来。 荣妄半真半假道:“表叔父,她还未及笄。” “女子清誉何其重要,我总不能因一己私慾而肆意妄为。” 元和帝:他觉得自己像戏台上逗人笑的丑角! 第168章 表叔父属意何人,他日,我便效忠何人 向棲云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隨即察觉到元和帝投来的目光,连忙以手掩唇轻咳两声,迅速敛容正色,端坐如松。 她一般不笑。 除非,实在没忍住。 倒也不是她不想插嘴,而是元和帝的神情有些微妙。 想来,心里定是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元和帝收回视线,眸色深沉如墨,声音里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明熙,荣国公府未来的当家主母,朕不得不慎之又慎。” “若非你直言倾慕裴五姑娘,老夫人又对她和顏悦色,更是將那对东海夜明珠相赠,朕是断不会將她列入考量的。” “但既然你开了这个口,朕就必须让她成为配得上荣国公府的当家主母。” “莫要怪朕多事,朕委实做不到听之任之。” 荣妄微敛眉目。 要说诧异,倒也没有多诧异。 元和帝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 但,这份情意必须在陛下面前过了明路。 他的態度越鲜明,越坚定,陛下待桑枝才会越郑重、越耐心。 “不知表叔父想如何做?”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元和帝见荣妄並未立时激烈驳斥,神色稍霽,暗自鬆了口气。 明熙倾心为重。 只要裴桑枝不是真的烂泥扶不上墙,他也不愿做棒打鸳鸯的恶人。 “寧华日前向朕进言……”元和帝眸光微转,並未对荣妄有所隱瞒,径直道出实情:“她有意选裴家桑枝入宫伴读。” 荣妄的眉头不由得皱了皱。 谢寧华! 谢寧华到底想做什么? 荣妄正凝神思忖间,御座之上元和帝的声音再度传来,字字清晰:“她说,她已经明白与你无缘,不愿再强求。” “朕观其辞色恳切,不似作偽,便细听其缘由。” “她说,宫中有鸿儒授业,有嬤嬤教导,更有天底下最全的典籍藏书,实乃裴桑枝成长之佳所。” “再者,身为公主伴读,裴桑枝自当更容易在上京贵女圈中立足。” “连日来,朕心中多有踌躇,难以决断。” “今日,你既在朕面前剖明心跡,朕反倒觉得,將她留在眼皮子底下教导,方是上策。” “不过话说回来,凡事皆有两面,祸福相依,做寧华伴读虽好,却也並非全无顾虑。” 向棲云疯狂眨眼,接下来的话,还適合她听吗? 总觉得下一瞬就要爆出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满上京城谁人不知,陛下对六公主宠爱非常,更何况杨淑妃膝下无子,这份宠爱便愈发毫无顾忌了。 眼下,却亲口说出了並非全无顾虑的话。 单单是因为庆平侯府行事贪得无厌吗? “陛下。”向棲云微微欠身,故作淡定:“微臣见今日天光甚好,金辉洒落,正宜......” 话未说完,便被元和帝淡淡截断。 元和帝连眼帘都未抬一下:“棲云啊。” “朕看你这眼疾是愈发重了。且安坐片刻,待会儿,朕传徐院判来,给你好好诊治诊治。” 向棲云:大可不必。 杀鸡焉用宰牛刀。 徐院判的医术虽没到生死人肉白骨的地步,但在阎王爷手里稍微抢抢时辰,绝对是绰绰有余。 向棲云敛衣正坐,眼观鼻鼻观心,当即决定不管听到什么全当作没有听到。 “朕查到,恆王与杨淑妃结盟了。”元和帝掷地有声道。 荣妄:这可不是他告密的。 他巴不得离夺嫡这个烂摊子远一点儿,再远一点儿。 也不知到底是恆王和杨淑妃露了马脚,还是庆平侯府自作孽不可活,惹得陛下生疑了。 向棲云初闻此事时略感讶异,细思之下却又觉在情理之中。 庆平侯府图谋进身之心未泯,杨淑妃为保娘家这座靠山不倒,自然要与侯府同气连枝。 诸皇子中,恆王虽有王爷之名,然生母微贱,既无党羽扶持,亦无势力可恃;反观杨淑妃,出身煊赫一时的庆平侯府,圣眷优渥数十载不衰,却偏偏仅育有六公主一女。 这般情势之下,恰似天作之合。 恆王得其势,淑妃得其嗣,各得其所。 於恆王、於庆平侯府而言,两全其美。 但,恆王和庆平侯府行事未免也太不周密谨慎了。 荣妄接话道:“陛下明鑑,不论六公主对庆平侯府的野心和筹谋知情与否,她都终究是杨淑妃的骨肉至亲,血脉相连,难以割捨。” “荣国公府未来的主母,实在不宜再与六公主过从甚密。否则......” 否则,一旦杨淑妃与恆王的关联昭然若揭,他怕是会百口莫辩,被满朝文武视作恆王一党。 这种本就能避免的风险,就该从一开始彻底扼杀在萌芽。 荣妄的最后一句话,並没有说出口,但元和帝心知肚明。 霎那间,华宜殿陷入了寂静。 向棲云终究无法做到充耳不闻。他目光游移,在左右之间来回逡巡,最终斟酌著开口道:“除非......” 话音未落,两道视线便齐刷刷看回来。 向棲云心中一横,索性破罐子破摔:“除非,陛下能彻底断绝恆王殿下的夺嫡之念......” 其实,皇子们皆已不再年幼,按理说,立储之事早该水到渠成,可陛下却迟迟未下决断。 朝中,有臣子奏请立贤,亦有臣子提议立长。 但,陛下一次次避而不谈。 以至於,这场水越来越浑,谁能想进来掺和一脚。 荣妄心下暗道,向少卿跟他一样,也是有恃无恐。 隨隨便便的就將立储夺嫡之事掛在嘴边了。 元和帝眉目微垂,眸光既未投向荣妄,亦未落在棲云身上,只凝著御案上那叠硃批未乾的奏摺,指尖在檀木案几上轻轻一叩:“连棲云也觉得朕该立储了吗?” 向棲云:“微臣斗胆进言。” “陛下明鑑,诸位皇子皆已非当年垂髫稚子。如今诸位殿下年岁渐长,所思所想自然较之从前更为深重。” “更甚者,即便诸位殿下本无他念,恐其身边之人亦难免存有非分之想。那些人为了搏个从龙之功,谋取泼天富贵,只怕早已蠢蠢欲动……” 说到此,向棲云略作停顿,抬眼窥视越元和帝神色,谨慎补充道:“微臣与诸位皇子並无交情往来,方才所言也绝无私心。” 元和帝驀地开口:“立储便能绝了夺嫡之心吗?” “自古及今,正位东宫的储君,能有几人安然践祚?” “朕不是想揽著权不撒手,更不是忌惮他们,只是……” 他总想著再权衡权衡,再审视审视,想著给大乾的百姓选一个仁爱又有作为的继任者。 “明熙,你作何想?”元和帝看向了荣妄。 荣妄不假思索:“表叔父属意何人,他日,我便效忠何人。” 元和帝笑了笑:“容朕再想想。” “继续说裴桑枝……” 第169章 侄儿和裴五姑娘才不是痴男怨女 “你既不愿让她做寧华的伴读,可是心中另有打算?”元和帝语气温和,眼底闪过一丝探究。 荣妄略作沉吟:“表叔父,以侄儿所见,裴五姑娘绝非那等目光短浅,只知眼前一亩三分地之人。她素来胸有丘壑,想必对自己的前程早有筹谋。侄儿虽心生倾慕,却也不该越俎代庖,擅自替她决断人生大事。” “然,侄儿的確有一事相求,万望表叔父斟酌成全。” 元和帝身子微微前倾:“何事?” 荣妄整衣肃起身,深深一揖,恳切道:“侄儿斗胆恳请表叔父,若他日裴五姑娘有意挣脱永寧侯府的桎梏,不愿再囿於中馈琐事,还望表叔父能开恩允她入女官署效力。哪怕只是隨侍诸位不让鬚眉的女官左右,做些洒扫应承的差事,於她亦是难得的歷练和进益。” 元和帝眉头微蹙:“莫非,你想让她走女子入仕之途?” 可偌大的荣国公府,终究需要一位能持家守业、安定內宅的主母来执掌中馈。 荣妄笑道:“只是想提前向表叔父求个恩典。” “表叔父所虑之事,侄儿这些时日反覆思量过。” “荣国公府最不缺的便是得力的忠僕。”荣妄抬眸,语气从容而篤定,“若侄儿有幸与裴五姑娘缔结良缘,府中诸般庶务,自有人打理周全,根本无需裴五姑娘事必躬亲,为这些琐事劳心费神。” “至於是否要让裴五姑娘走女子入仕这条路,侄儿此刻也难有定论。” “可,纵使不入仕途,多增些见闻阅歷,总是有益无害的。” 裴桑枝是否入仕为官,他无从知晓。 但他心知肚明,裴桑枝早已將永寧侯府的爵位视作囊中之物。 既然如此,裴桑枝便不能囿於深闺后院。 她必须走出那方天地,广学博览,淬链自身,让更多人都见识到她的锋芒。 元和帝凝视著荣妄,目光久久未移。 荣妄那张穠丽绝艷的面容,与记忆中母后的容顏重叠,恍若隔世。而他这般倾尽全力扶持心爱之人的姿態,又与当年父皇如出一辙。 然而细观之下,却又截然不同。 荣妄不曾经歷先皇与先皇后幼年时那般刻骨铭心的仇恨,未曾体会过那种走投无路的绝望。 他的率性而为中透著从容,举手投足间儘是坦荡。 那是一种生於锦绣、长於安寧的篤定。他的勇往直前並非破釜沉舟的决绝,倒像是晨起信步於自家庭院,深知前方必是繁似锦,春光正好。 可惜了。 母后年少时心脉受损,肝气鬱结多年,后来执掌朝政又日理万机,终究耗尽了心神,早早便香消玉殞。父皇情深难抑,相思成疾,也隨之撒手人寰,皆没能亲眼瞧见过荣妄。 若是瞧见了,父皇和母后怕是欢喜的紧。 元和帝的眸底,儘是怀念和悵惘。 他比谁都清楚,这世间不知有多少人艷羡他的际遇。 父皇与母后琴瑟和鸣,六宫空悬。 作为帝后唯一的子嗣,他初一降世便被皇祖母册立为皇太孙;待父皇登基,他又顺理成章地入主东宫。即便是二圣临朝之时,荣家也始终安分守己,母后更从未动过將皇位传予娘家侄儿的念头。 这一生,他享尽万千宠爱,走得比谁都顺遂。 都说帝王之家素来最是无情,金鑾殿上难觅寻常百姓的天伦之乐。史册中多少父子相残、兄弟鬩墙的惨剧,偏生在他身上,竟破例尝到了世间最难得的真情滋味。 也罢,便再纵著荣妄些又何妨。 元和帝轻嘆一声。 若母后尚在,怕是恨不得这天下的女子走出深闺,在所长之处,大放光彩。 “朕准了。” “裴氏桑枝自幼漂泊民间,深諳黎庶疾苦。若真有志於女官之职,不妨先隨养济院女官历练,以廩老疾孤穷丐者。” “循序渐进,且观后效。” 荣妄嘴角噙著一抹掩不住的喜色,眉眼间儘是得色,几乎要笑到耳根子后头去:“侄儿谢表叔父隆恩。” “表叔父英明。” 元和帝白了荣妄一眼:“收著些。” “这是朕的华宜殿,不是香火旺盛,痴男怨女聚集的月老庙。” 荣妄下意识道:“表叔父,侄儿和裴五姑娘才不是痴男怨女。” 元和帝心觉好笑,顺著荣妄道:“不是痴男怨女,是什么?” 荣妄:“郎才女貌。” “珠联璧合。” “神仙眷侣。” 元和帝:“咦……” 向棲云:“嘖……” 向棲云这一声“嘖“拖得绵长婉转,尾音打著旋儿上扬,活似戏台上的青衣吊嗓子:“哎呦,本官这口牙哟,都要被酸得倒了个儿嘍!” 听完荣妄方才那番话,她愈发觉得荣妄就是天底下丈母娘都会捧在手心里当眼珠子疼的女婿。 也不知那永寧侯府是走了什么狗屎运,时不时就有天大的气运眷顾。 且,爭气的都是女儿家。 儿郎们一个比一个晦气又无能。 荣妄嬉皮笑脸:“表叔父,您老行行好,快宣徐院判来给向少卿瞧瞧他那口牙......” 元和帝眉眼含笑:“你还是快些解释解释那瘸腿书生俞清与庆平侯府、沈家的纠葛吧。” “还有,你是如何得知这般隱秘往事,又是如何在这偌大京城,寻得那瘸腿书生的踪跡?” “再磨磨蹭蹭下去,连用膳的时间都要耽搁了。” 荣妄微微蹙眉,並不打算透露裴桑枝在这件事中所扮演的角色及其所起的作用。 他从不否认陛下对他的偏宠。 亦深知这份恩泽会爱屋及乌地惠及裴桑枝,令陛下对她亦多几分宽容。 然而,那桩旧事牵涉的,是圣眷优渥二十载的宠妃母族,更可能牵连龙子凤孙。 这其中的分量,由不得他不慎重。 思来想去,在这件事情上,裴桑枝更適合隱於幕后。 “陛下容稟。”荣妄敛去面上笑意,神色肃然道:“臣此番贸然查探庆平侯府,实因不堪其扰。庆平侯府屡次三番欲与荣国公府结亲,臣苦无良策断绝其念,更不胜其烦应对彼等层出不穷的伎俩。思来想去,唯有寻其错处,令其自顾不暇,臣方能得片刻清净。” “此念头一起,竟如野火燎原,再难遏止。” “於是,臣潜心研察穷究庆平侯府近年诸事,忽觉庆平侯世子妻妹之死颇有蹊蹺。得此疑竇不易,臣卯足了劲儿鍥,循此线索深挖细查。” “幸赖天佑,终使臣觅得若干蛛丝马跡。” “那永州来的被打断腿的书生俞清,与沈三姑娘有情之事,真真切切。” 第170章 老一辈的风云人物里,不少是恋元初帝脑 “俞清手中有沈三姑娘贴身佩戴,从不离身的长命锁。” “凡沈氏血脉,无论男女嫡庶,满月之时必由族长亲赐长命锁一枚。这既是族中长辈寄予的殷殷期许,更是沈家子嗣身份的重要凭信。” “沈家子孙对此长命锁珍而重之,皆妥善保管,绝无遗失丟弃之理。” “更令人称奇的是,俞清竟能將沈三姑娘的笔跡摹写得惟妙惟肖,几可乱真。” “闺阁女子的手书墨宝,若非至亲至近之人,岂会轻易示人?又怎会落入一个籍籍无名的落魄书生之手?” “因著长命锁为凭,字跡为证,臣选择相信了俞清所言。” “所以,臣为俞清指明了一条申冤之路,並暗中派遣护卫护其周全,替他挡下了死士的截杀,而他得以留得性命,活著撞在了向少卿的车驾之前。” “向少卿刚正不阿,执法如山,实乃微臣心中最堪当此任的不二人选。” “陛下,微臣虽因私心调查庆平侯府有失妥当,然,此案现已牵涉人命。而且,那名唤俞清的书生有举人功名在身,赴京兆府鸣冤途中却遭歹人截杀,以致腿残容毁,功名尽废。若此等骇人听闻之事不能彻查严办,何以彰显我大乾律法之威严。” 元和帝幽幽嘆息:“明熙,你……” “你放心,朕方才已经命向少卿彻查到底了。” “不管庆平侯府藏了多少污纳了多少詬,都会查的清清楚楚,大白於天下。” 向棲云:说来说去,出力的还是她。 “求陛下赐诛佞剑。”向棲云不再坐於紫檀木雕大椅上看戏,挥袖起身,跪伏於大殿中央,额首贴地。 她只是区区大理寺少卿,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与野心勃勃,又暗蓄死士的庆平侯府相抗衡? 因而,该示弱时就示弱,该求助时就求助。 元和帝的脸色凝重了几分,低声喃喃:“诛佞剑……” 向棲云素来行事沉稳,绝非无的放矢之人。 他既敢请“如朕亲临”的诛佞剑,想必已然掌握了些许证据,十之八九能断定庆平侯府暗藏齷齪。 是日渐落魄的沈家在用沈三姑娘巴结庆平侯府?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还是庆平侯府…… 亦或者是恆王,见色起意,却失手杀了沈三? 恆王啊…… 万一真的是恆王呢。 元和帝唇角泛起一丝自嘲的苦笑。 他那个在朝堂上总是温和敦厚、恭顺內敛,透明得如同老好人般的儿子,竟藏著如此骇人的恶胆。 或许,恆王的温良恭俭让,不过是做给他看的,是做给那些观望的文武百官看的。至於那些无权无势的弱者,恐怕见到的,就是另一副狰狞面目了。 不敢想。 不能想。 就等真相大白吧。 元和帝语气低沉:“都有贼人敢堂而皇之的夜闯向府了,只请赐诛佞剑,怎么够……” “陛下。”荣妄拱手接话道:“此番牵连向少卿,实乃臣之过。臣定当竭尽所能,护向少卿周全,绝无闪失。” 元和帝:“你那么点儿就留著保护你自己吧。” “难不成朕还能眼睁睁看著向少卿身陷险境。” 荣妄:那么点儿人? 不仅有先皇钦赐的府兵编制,更豢养著精锐护院和暗卫。 他还执掌著玉镜令。 老夫人手里头攥著连他都不知道的势力。 这叫,那么点儿人? 真真是看不起他! 元和帝目光沉凝,继续道:“棲云,朕赐你诛佞剑,执此剑如朕亲临。另遣一队隱龙卫暗中隨护,保你周全。” 这下,向棲云悬著的心总算彻底落了地。 诛佞剑在手,便是恆王与庆平侯府权势显赫,也再难压她分毫。 有隱龙卫暗中相护,就算是恆王与庆平侯府起了杀心,也休想动她一根汗毛。 如此一来,她是真的能无所忌惮地彻查此案了。 这才是她进这一趟宫的目的。 既探明陛下的心志,又请回了护身符。 荣妄与向棲云侍奉元和帝用罢晚膳,便一同告退出宫。 “看不出来,荣家竟也出情种了。”长长的宫巷里,向棲云嘖嘖称奇。 荣妄挑挑眉:“向姨母,这很奇怪吗。” “祖父一生只娶祖母一人,父亲亦只钟情於母亲。我们荣家的男儿,素来只求一世一双人。” 向棲云抿抿唇,眼神复杂。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荣妄祖父身体里带的毒难解,又遗传给了荣妄的父亲,就是想三妻四妾也有心无力啊。 每一代人丁单薄,能侥倖延续一脉香火,便算是祖宗庇佑了。 也就是荣妄运气好,遇上了裴惊鹤这个医道奇才。 “是,你们荣家都是情种。”向棲云违心道。 “但,相较之下,你更像先皇几分。” 荣妄疑惑:“我倒觉得自己更像姑祖母。” 向棲云一时语塞,暗自腹誹:元初帝那般清醒理智的女子,怎会是沉溺於儿女情长之人? 谁是恋爱脑,元初帝都不是恋爱脑。 不过,上京城老一辈的风云人物里,不少是恋元初帝脑。 且,女子居多。 说起来,简直有些匪夷所思。 “明熙啊,你可能对自己有什么误解。”向棲云抬手,拍了拍荣妄的肩膀:“你快些去將今天的好消息告知裴五姑娘吧。” 荣妄:总觉得向少卿话里有话。 …… “寧华,你且替本王去华宜殿走一趟,探探父皇的口风。” 恆王负手立於窗前,指节不自觉地摩挲著腰间玉佩,眉宇间阴云密布。 庆平侯府豢养的死士费尽周折潜入向府,竟还是让那俞清逃过一劫。 他真的是没有见过比俞清命还硬的人。 一个穷书生,还是个死瘸子,却让他和庆平侯府伤透了脑子。 谢寧华秀眉微蹙,眼底浮起几分困惑:恆王兄行色匆匆,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恆王回首:“你不知?” “这深宫里的风吹草动,你的耳目难道不该比本王更为灵通么?” 谢寧华心下陡然窜起一股无名火。 不过是攀了倚仗,便忘了自己几斤几两,如今就敢在她面前这般拿腔作势,倒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心下恼火,面上却是分毫不显,一本正经道:“难道,裴惊鹤之死与宫里有关?” 恆王眉头紧皱,先是低斥了声:“你在说什么胡话。” 旋即,又狐疑的打量了谢寧华几眼,缓缓说道:“你当真不知?” 谢寧华深吸一口气:“还请恆王兄明示。” 恆王:“向棲云入宫面圣了。” “不久之后,陛下又差李顺全接荣妄进宫用膳。” “本王一时难以揣测陛下召荣妄入宫的深意,然则向棲云此番前来,必是另有所图。” “绝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你替本王去打探打探。” “不,不止是为本王,更是为整个庆平侯府。” “若向棲云执意纠缠,庆平侯府必將首当其衝,元气大伤。” 谢寧华故作惊怒:“恆王兄,你糊涂啊!” “此刻前去,与不打自招有何异!” 第171章 六殿下这齣戏演得妙 “若就此作罢,本王岂非成了有眼无珠、有耳不闻的废人。” “李德安那个老东西对父皇忠心耿耿,简直冥顽不灵。任是威逼利诱,他都岿然不动。更可恨的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李顺全,也是个唯命是从的榆木疙瘩,眼里只有父皇的旨意。” “如今华宜殿被这二人把守的铁桶一般,本王费尽心思安插的眼线竟无一人能近得御前。就连重金收买的几个宦官,也被压製得永无出头之日。” “寧华,父皇素来最是疼你,待你又毫无戒备之心。此事恐怕唯有託付於你,方能探得一二。” 谢寧华只觉得耳畔似有千万只绿头苍蝇在“嗡嗡嗡”盘旋,声音黏腻恼人,挥之不去。 转念一想,她却又自嘲地勾起唇角。 听蠢货狂吠,倒不如真去听蚊蝇聒噪来得清净。 华宜殿里安插不进眼线,不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吗? 父皇又不是那等软弱可欺、任人摆布的傀儡帝王。 那是执掌生杀大权,让满朝文武战战兢兢了二十余载的九五之尊。 偏生恆王这个不知死活的,妄想在父皇眼皮子底下耍弄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把戏。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恆王兄!”谢寧华嗓音陡然一沉,眼底闪过一丝阴翳,“今时不同往日。父皇近来冷落母妃,连膳食都不再召母妃同用过,如此明显的疏远,你我都看在眼里。” “事出反常必有蹊蹺。” “我怀疑……” 谢寧华欲言又止,恆王的心隨之沉了沉。 “你的意思是……” 谢寧华缓缓点头,意味深长道:“这些年来,母妃能盛宠不衰,靠的从不是易逝的容顏,而是她那份温婉贤淑、与世无爭的品性,更是她对父皇那份无微不至的体贴关怀。” “这既是母妃立足后宫的根基,却也恰恰成了她最致命的软肋 “表面上,母妃待父皇的种种体贴依旧如常,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而父皇,终究不可能毫无缘由地疏远母妃。” “依我之见,父皇若非因庆平侯府日渐囂张招摇的做派迁怒於母妃,便是已然通过某些渠道,得知了恆王兄与母妃结盟之事。” “眼下这般情势,若我再贸然去父皇跟前说些模稜两可的试探之言,非但无助於恆王兄,反倒会適得其反,徒惹父皇对母妃和恆王兄的猜忌。” “此等微妙时刻,静观其变方为上策。” “即便真到了最坏的地步,让向少卿查出些蛛丝马跡,也自有替罪羔羊顶罪。” “恆王兄,多做多错,此时妄动,只怕会弄巧成拙啊。” 恆王动摇了。 “庆平侯府的做派如何囂张招摇了?”恆王底气不足道:“再囂张招摇能胜过荣妄吗?” “单是荣妄那辆堪比大宅子的马车,就已是逾制至极,更別提他......” 谢寧华眸中闪过一丝不耐,冷声道:“庆平侯府有什么资格与荣国公府相提並论?恆王兄这般不著边际的言语,倒叫人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恆王冷哼一声,语气中带著几分怨懟:“说到底,还不是父皇偏心!” 他攥紧拳头,声音愈发尖锐:“放著亲生儿女不疼,倒把个外姓的表侄儿宠上了天!” 谢寧华幽幽道:“谁让他姓荣呢!” 恆王眸中寒光一闪,冷嗤一声:“呵,也亏得他姓荣。若换了谢姓,只怕父皇早就迫不及待地將那储君之位双手奉上了。” “父皇当真是老糊涂了。” 谢寧华见恆王言辞愈发恣意,不由蹙眉劝道:“王兄慎言,此话已逾矩了。” 略作停顿,压低声音,继续道道:“圣心难测,非你我臣子所能揣度,更不是你我能够左右。” “与其为既定之事徒增烦忧,不若將心思用在可为之处。” “深宫中的女子,如御园里四季更迭的繁,一茬未谢一茬又开。若任由母妃恩宠渐衰,前朝与后宫本就盘根错节,这世道向来是趋炎附势的。届时,莫说母妃处境艰难,只怕连我与恆王兄也要受其牵连。” 恆王掩去不忿,勉强冷静下来:“倘若父皇当真知悉了本王与杨淑妃结盟呢?” “帝王心术最忌结党,这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只怕再难拔除。” 谢寧华的心也沉了几分。 父皇会不会怀疑她是知情者? “那就先让庆平侯府安分守己些,莫要再挑衅大乾的律法。” “生而为皇子,肖想储君之位,本就不是不可饶恕之事。且父皇的性子仁爱宽厚,不是滥杀之人。” “如今庆平侯府既以恆王兄为尊,还望王兄多加约束。须知韜光养晦方为上策,留得根基在,何愁没有东山再起之日。” “最重要的是,圣心不能失啊。” 恆王嘴唇翕动,似是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口。 庆平侯府以他为尊? 只能说,他和庆平侯府谁都想当爹! 轻嘆一声后,恆王话锋一转:“裴惊鹤之死,著实难查了些。” “灾民暴动,场面乱得很,哪有人会特地留意裴惊鹤。” “如今时过境迁,再想寻个见证之人,怕是比登天还难。” 恆王忽然抬眸直视谢寧华,眼底锋芒毕现:“寧华,既无风可借,那便由本王来兴这个浪!” “三人成虎,眾口鑠金。” “只要本王筹谋得当,做得隱秘些,绝不会有人能查到本王身上。” “所以,你要抓紧时机,儘快拿下荣妄。” “圣心在荣妄,那就必须得让荣妄成为本王麾下的得力干將。” 谢寧华微微頷首,正色道:“寧华必当全力配合恆王兄。” 话音方落,略一迟疑,环顾四周后压低声音:“人多眼杂,恆王兄还是速速离去为妙。” 恆王:“本王心里有数的。” 谢寧华:有数? 有个屁数! 目送恆王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谢寧华转身向內殿轻声道:“恆王殿下已离去,二表嫂且安心出来吧。” 下一瞬,只见一个风姿绰约的年轻妇人轻撩帷幔款步而出,举手投足间既有风华正茂的明艷,又不失大家闺秀的端庄气度。 “六殿下这齣戏演得妙,连恆王都被牵著鼻子走了。” 这般带著半是调侃半是亲昵的语调,分明透露出二人非比寻常的交情。 谢寧华执壶,为年轻妇人斟了盏茶,茶汤澄澈,映著她眉眼间的盈盈笑意:“二表嫂快別打趣我了。” 年轻妇人接过茶盏:“还是……听你唤闺名时最是熨帖。” 谢寧华从善如流:“漱玉。” “今日之后,你我不成功便成仁。” 第172章 连句话都不愿同我说了吗 永寧侯府。 荣妄堂而皇之地登门拜访裴駙马,在裴駙马的院落里与裴桑枝“不期而遇。” 裴駙马撇撇嘴,怨念十足道:“登门拜访却两手空空,你哪怕是要做戏,也该做得周全些才是。” “为难本駙马一把年纪了,还得看你们俩眉目传情。” “狗都不看。” 狗不看,他看。 他就喜欢看这种乐子。 荣妄笑意浓浓:“你我之间的交情,若还要这般客套,反倒显得生分了。” 裴駙马不假思索:“生分好,生分妙,生分才有厚礼收。” 哪像他这般,整日里费心费力地替人打掩护,到头来却落得个徒劳无功。 “荣妄啊。” “常言道得好:要想马儿跑得快,须得让马儿吃饱草。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荣妄道:“您老人家可不能是马儿,您得是清玉大长公主殿下最惦记的駙马爷啊。” 裴駙马骤然打了个寒颤,狐疑地打量著眼前人:“你今日嘴里莫不是含了蜜?” 他暗自思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才正常。 若真有那吐象牙的狗,反狗嘴里若能吐出象牙来,那才真是活见鬼了。 偏生荣妄这张惯常淬了毒的嘴,今日竟似抹了蜜般甜腻,直叫人后背发凉。 裴駙马只觉他每吐一字,都似在唇齿间磨著一把薄刃,说不准何时就会猝不及防地飞射而出,直取咽喉。 这般提心弔胆的滋味,当真比明刀明枪更难捱。 “你不是应该说吃得饱,死的早,才对吗?” 在一旁煮茶的裴桑枝忍俊不禁。 只能说,荣妄的毒舌形象太过於深入人心了。 荣妄抿了抿嘴唇,委屈巴巴:“在裴駙马眼中,我竟是这般不知礼数、不敬尊长之人么吗?” “駙马爷年高德劭,也该给晚辈做个表率才是,这般平白污人清白,怕是有失长者风范啊。” 裴駙马简直快要气笑了,没好气道:“你那个风评,还需要本駙马污衊!” “猪鼻子插大葱,装象!” 荣妄並未作答,只是愈发委屈的地转过头,目光穿过氤氳水雾,落在裴桑枝身上。 “枝枝……” 短短二字,百转千回。 裴桑枝指尖微滯,双颊霎时晕开一片緋色,不知是羞意难掩,还是被蒸腾水汽染就的胭脂色。 真是难为情啊! “駙马爷面前,你好好说话!” 荣明熙就是故意的! 裴桑枝遥遥地瞪了荣妄一眼。 荣妄修长的指节微微曲起,轻抵在鼻尖上,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轻笑,继续道:“駙马爷污衊我……” 裴桑枝:还上癮了? 不等裴桑枝回应,裴駙马傲慢的轻哼一声:“桑枝是本駙马的孙女儿,姓裴!与本駙马是一家人。” “论亲疏远近,桑枝自然该当站在本駙马这一边。” 荣妄唇畔的笑意愈发深邃,正欲开口说些什么。 裴桑枝眼疾手快地捧过一盏清茶,不由分说地抵到他唇边:“喝!” 荣妄:“......” 裴駙马见状,心满意足地頷首浅笑。 当真是滷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所幸这被降住的,是那不可一世的荣妄! 以后不还是要跟著桑枝唤他一声祖父! “本駙马且去暖阁赏鉴匠新培的奇,尔等且將这未分胜负的牌局继续下去吧。” 他还是很有眼色的。 既然,已经在陛下和荣老夫人之间过了明路,那这门婚事,十之八九是结定了。 駙马爷前脚刚走,裴桑枝便长长舒了口气,隨即白了荣妄一眼,没好气地嗔怪道:“让你私下唤我枝枝,可没许你在駙马爷面前这般没轻重。” 荣妄矫揉造作:“枝枝,你是在对我翻白眼吗?” 裴桑枝一本正经:“是呀,你没看错呢。” 荣妄一手接过茶盏,另一手却顺势攥住裴桑枝的袖角,牵著她同坐在那雕罗汉床上,眼尾微挑,轻哼道:“越发张牙舞爪了。” “本来……”荣妄故意拖长了声调,“还有两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呢。” 裴桑枝:“好消息?” “两个?” 荣妄摩挲著裴桑枝袖角的繁复纹,点点头。 裴桑枝眼波流转间泛起盈盈水光,幽幽一声嘆息,手指微蜷著锦帕,楚楚可怜地望向荣妄:“荣明熙,我不过对你翻了个白眼,你便这般狠心,连句话都不愿同我说了吗?” “原来你我之间的情分,竟连个白眼都经不起......” “到底是……” 荣妄:“打住!” “你我之间的情分深的很,也没有被错付。” 裴桑枝眨眨眼,眼泪收放自如。 荣妄:他似乎真的拿裴桑枝没有办法! “枝枝,我刚从宫里出来。陛下已將诛佞剑赐予向少卿,命他彻查沈三姑娘的命案。” “有诛佞剑在手,又有圣命在身,想必真相很快就会大白於天下。” “这算是一桩好事吗?” 裴桑枝:“算。” 凡能伸张正义、震慑奸邪,使作恶之徒在戕害人命时多存一分畏惧,皆为善举。 这世上,总归是普通百姓多了些。 是沈三姑娘和俞清的正义,也是很多人的曙光。 荣妄道:“第二件事,我替你向陛下求了个恩典。” 裴桑枝眉心动了动:“恩典?” 元和帝不觉得荣妄这朵鲜插在了牛粪上,没来兴师问罪已是万幸,又怎会再赐她恩典? 不得不说,裴桑枝歪打正著,猜的准准的。 元和帝就是这样的感觉! 荣妄听出了裴桑枝的弦外之音,失笑道:“枝枝,陛下夸你的品性出淤泥而不染,你万不可妄自菲薄。” 裴桑枝:??? 每一个字她都认识,且听清楚了。 但,为什么连在一起又觉得如此的荒谬又陌生。 她的品性跟出淤泥而不染,八桿子打不著吧。 裴桑枝喉头微动,悄悄咽下一口唾沫,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袖,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荣明熙,你究竟在御前说了怎样一番天乱坠的话?” 若是把元和帝的心下对她的期望拔的太高,见过她之后,难免会有失望。 荣妄轻易便看穿了裴桑枝內心的不安,语气篤定而温和道:“不必忧心,你所顾虑的那些事,绝无可能发生。” 天地良心,陛下的期待值已经低的不能再低了。 “在陛下心里,你是个可怜的好人。” 裴桑枝:人设塑造的太成功了。 荣妄继续道:“我替你求的恩典是,若你以后不愿再囿於中馈琐事,可以入女官署效力。” “陛下已然应允,金口玉言。若你真有意於女官之职,来日可先隨养济院女官历练,以賑济那些孤苦无依的老弱病残。” 裴桑枝怔住了。 她想攀一株高枝,而这株高枝递了她一条青云梯。是真真正正的,能將自己命运握在手里的青云梯。 荣明熙啊。 第173章 爱上荣明熙,就是人之常情 爱上荣明熙,就是人之常情。 她想,她爱荣明熙,是必然。 而荣明熙爱她,是上天垂怜,漫天神佛庇佑才会出现的万分之一的奇蹟。 可偏生,奇蹟就是发生了。 “荣明熙。”裴桑枝轻声唤道,嗓音里带著几不可察的轻颤,“你怎么可以这么好。” 她有一张舌灿莲的嘴,但此刻却像是被人抽走了所有机巧辞藻,只剩最质朴的字句在唇齿间辗转。那个笨拙的“好”字,承载著千言万语也道不尽的情愫。 荣妄神色从容,眸光清正,不见邀功之色:“两心相许之人,自当倾力相扶。成全你心之所向,不过分內之事,何谈一个好字。” 裴桑枝眼眶湿润,嘴角的笑意却是一点点蔓延开来。 荣妄口中轻描淡写的“分內之事”,得让天底下多少男子汗顏。 “你就是好。” “我也好。”裴桑枝哽咽著补充道。 这一世,她的运气真好。 荣妄指尖轻抬,捻起帕子拭去裴桑枝眼角滑落的泪痕,眼底漾开一片纵容的笑意:“是,我们枝枝最好。” “枝枝,我只能为你求来入场的资格。但在这张几乎被男子垄断的名利桌上,能爭得多少,走得多远,终究要靠你自己。” “所以,不必谢我。”他忽然低笑一声,眼尾微扬,“若是將来你能走得足够远,反倒该是我来谢你才是。” 手中的帕子掠过裴桑枝微颤的睫毛,荣妄忽然凑近几分,嗓音里浸著几分慵懒的戏謔:“枝枝,你知道的,我自幼体弱,胃口又挑...”他故意拖长了尾音,含笑道:“最是馋那一口心爱之人的软饭。” “不如,你成全了我?” “好不好。” 裴桑枝重重地頷首:“自是好的。” “荣明熙,我很乐意养你的。” 是真的。 荣妄竖起手掌:“那一言为定?” 裴桑枝:“一言为定。” 有些人,真真就是她生命里的那束无法替代的光。 赫赫然的悬在天际,照亮她的前世今生。 荣妄歪歪脑袋,捧起茶盏,放低了姿態,柔顺道:“妻主大人,请用茶。” 裴桑枝破涕为笑。 妻主? 荣妄这般作態,当真是將世家公子的体面矜持尽数拋却了。 裴桑枝接过茶盏,手指顺势若有似无地划过荣妄的掌心,眼波流转间带著几分打趣:“既入了我裴家的门,便安心做你的正君。我裴桑枝在此立誓,此生绝不纳二色,定將你捧在手心里疼著宠著。但凡我有的,必先紧著你用;有本妻主一口汤喝,就必然有你一口肉吃。” 荣妄眉心微蹙,一本正经拱手道:“妻主大人此言差矣。自古妻为夫纲,岂有让妻主饮汤而夫郎食肉之理?这般顛倒伦常,实在折煞在下了。” 裴桑枝彻底止不住笑,笑的前俯后仰。 “荣明熙。” “你我若是搭个戏班子,只怕不出三日,便能叫整个上京城为之倾倒。” 荣妄傲娇的一抬下顎:“小爷的戏,旁人可看不得。” 话音方落,嗓音倏地低软下来,带著几分撩人的缠绵:“只给妻主大人看。” 去而復返的裴駙马满眼震惊。 荣妄怎么能比他还不要脸,还豁的出去! 想当初,他不过厚著脸皮熏了清玉公主最爱的龙涎香,又照著公主近来痴迷的话本子里那位清冷仙君的模样,特意裁製了一身雪色长衫,连眉间那抹祥云纹都描摹得分毫不差。 竟不知还能唤公主殿下为妻主。 其实,也怨不得他,那时殿下看的是仙侠话本子,不是女尊话本子啊。 一时间,裴駙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还是裴桑枝眼尖,余光瞥到了懊恼的捶胸顿足的裴駙马。 “祖父?” 荣妄:!!! 谁来告诉他,裴駙马什么时候回来的,有没有看到他那么羞耻的一面。 而裴駙马神色一敛,故作正经地轻咳一声,目不斜视地跨过门槛,却又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本駙马不过是回来取件物什,你们......” 未尽之言分明是在说“你们继续”。 在与荣妄擦肩而过的剎那,裴駙马终究按捺不住,开口道:“荣妄,你是怎么比本駙马还不要脸的?” 荣妄顶著通红的一张脸,强自淡定:“或许是天赋异稟吧。” 裴駙马神情一言难尽:“是挺异的。” “后生可畏……” “后生可畏啊。” 话音落下,裴駙马已迈步继续向前走著,口中念念有词:“妻主大人~” “咦……” 裴桑枝和荣妄,面面相覷。 裴桑枝小声道:“駙马爷这是在嫌弃吗?” 荣妄斩钉截铁:“不,他是在羡慕、嫉妒。” “或许,还有懊悔。” 荣妄的嗓音清朗明澈,並未刻意压低,字字句句都清晰地飘进了裴駙马的耳中。 裴駙马脚步一顿,脸色变来变去。 越想越气,越气越想。 最气的就是,荣妄真的说中了! 他就是羡慕、嫉妒、懊悔。 当初,他在公主殿下面前分明能表现的更好,把公主殿下哄的更开心的。 裴駙马想著,都快要把自己气哭了,索性顿住脚步,转身,先是瞪了荣妄一眼,而后又看向裴桑枝:“桑枝,到祖父这里来。” “隨我去公主陵寢看看你祖母。” 裴桑枝:??? 裴駙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清玉大长公主陪葬元初帝帝陵,帝陵重地,是想去看看就能去看看的? “祖父,您清醒清醒……” 裴駙马喃喃道:“本駙马当初怎么就没有想到的。” 自己的失败固然心痛,但別人的成功更让人揪心。 他得缓缓。 裴駙马指了指门口:“你们出去,本駙马现在不想再多看你们一眼。” 眼不见,心不烦。 荣妄拱手作揖:“晚辈正欲携枝枝前去见一位故人。今日暂且告退,改日定当专程登门,再向駙马爷请安。” 裴駙马连忙道:“携礼再登门。” “本駙马原是个贪財好利的俗人,这礼嘛,自然是越重越好。” “礼若不够分量,倒不如不来。” 气归气,但能討的便宜可不能少。 荣妄:…… 见荣妄没有即刻应承,裴駙马轻嘖两声,似是在自言自语,又似是另有所指:“这般錙銖必较的郎君,如何託付终身?” “大婚前尚且如此吝嗇,来日同衾共枕……” “简直不堪设想。” 荣妄嘆息,这挑拨离间的可真光明正大。 裴駙马真真是人老心不老的最典型的代表。 “携礼。” “一定携礼。” 裴駙马是桑枝的祖父,是得孝敬著些。 第174章 我愿意给你当牛做马,做狗也行 离开永寧侯府后,裴桑枝登上马车,待车帘垂落,方轻声问道:“故人?” “不知要见的是哪位故人?” 荣妄倚在软枕上,笑道:“算不得故人。” “文不成武不就,却心高气傲的杨二郎。” 裴桑枝错愕:“你与杨二郎有旧。” 荣妄摇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玩不到一处去。” “他瞧不上我这无法无天的紈絝作派,我亦瞧不上他那一无所成,却偏要摆出目下无尘的傲慢清高。” “不过是在各家宴席上打过照面罢了,”荣妄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袖,“私下里,可没什么交情可言。” “对了,他还在雅集宴席上当眾赋了首酸诗,字里行间儘是对我含沙射影的讥讽。这事传到庆平侯耳中,当即命人將他拿了去,结结实实行了通家法。” “从那之后,有我在的地方,就没有他。” 裴桑枝蹙蹙眉:“那这次又是为何去见他。” 荣妄隨意道:“他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到了我面前。” “我思忖著,既要让庆平侯府自顾不暇,总得让杨二郎在杨世子面前有几分抗衡之力。” “否则,庆平侯必定会弃卒保车,毫不犹豫地捨弃杨二郎,全力保全杨世子。” “之前,是你指点我,我才能在庆平侯府寻到突破口,能有如今局势,你当居首功,理应隨我一道去见见他,正好听听他想说什么。” “你放心,他自身难保,不敢在外攀扯,污你清名的。” 云霄楼。 醉月轩。 荣妄与裴桑枝刚踏入房门,杨二郎便神色惶然地扑了上来,眼中布满惊惧:“荣国公,我感觉,我夫人......她、她欲取我性命!” 杨二郎颤抖的声音里透著彻骨惊慌,整个人都在不自觉地战慄。 真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裴桑枝和荣妄顿时怔住了。 这…… 这真的不是在说胡话吗? 荣妄倏然伸手,横臂拦住杨二郎的去路,生怕他一时眼瞎,唐突了裴桑枝。 “別发疯別卖傻,有话好好说。” 杨二郎猛地剎住脚步,抬眼望了过来。 看见荣妄时,满眼的惊喜和期冀,那是对生的渴望。 视线再扫向裴桑枝时,又变成了疑惑,脱口而出的是:“不应该是无涯和无跟在你左右吗?” “怎的换成了女侍卫。” “你对你的护卫,都这么阔绰吗?” 杨二郎看著裴桑枝髮髻上的珠釵,精美华贵的衣裙,忍不住感嘆称奇。 荣妄眉头微蹙,沉声道:“这位是永寧侯府的裴五姑娘。” “休得无礼!” 杨二郎瞳孔骤缩,满脸惊愕:“坊间传闻竟是真的?” “你......” “你......” 你究竟看上她哪一点? 若非碍於裴桑枝在场,杨二郎几乎要脱口而出这句无礼至极的质问。 这都出双入对上了。 他还以为,儘是些空穴来风的无稽之言。 裴桑枝:“杨二公子。” 杨二郎神情僵硬:“裴……” “裴五姑娘。” “我没有旁的意思,就是惊讶……” 越解释越像此地无银三百两。 一向傲慢清高的杨二郎,实在违心的说不下去了。 但,谁让他有求於人呢。 裴桑枝眼波微转,佯作未觉杨二郎那声惊呼中暗藏的弦外之音,只唇角噙著浅笑,从容自若道:“无碍。” “今日之前,杨二公子与我素未谋面。“ “不知者无罪。” 原没有什么好计较的。 任谁站在姿容绝世、风华绝代的荣妄面前,都难免黯然失色,沦为陪衬。 这么一朵开的正艷的,落在她手,她该欣喜才是。 杨二郎訕訕地笑了笑:“终归是我失礼了。” “还望裴五姑娘见谅。” 不过,转念一想,荣妄除了那张脸过分好看了些,出身过分高了些,其他儘是些缺点。 这般带刺的毒,谁人敢近?谁人敢采? 也就是裴五姑娘初来乍到,没有听闻过荣国公的风评,没有见识过荣国公的所作所为,才会被这副的皮囊所蒙蔽。 细究起来,也不知道是谁更吃亏些。 荣妄抬手示意,语气淡然却不容置疑:“坐。” “直入正题吧。” 他心下还盘算著早些打发了杨二郎,好与桑枝一同用膳。 別问他为什么刚在宫里用了膳,就又饿了…… 他那是饿吗? 他就是想同桑枝一道用膳罢了,哪需什么缘由。 所以,杨二郎若是个明白人,就该三言两语交代清楚,识相地速速离去。 事实证明,杨二郎既不是个明白人,更不识相。 只见杨二郎的小脸“唰”地一下又白了,哆嗦著道:“我感觉,我夫人想杀我。” “这些日子来,她总借著想再要个孩子的由头,半哄半逼地让我喝下各种稀奇古怪的偏方汤药。” 荣妄不为所动:“这话,你该去跟你娘说。” 杨二郎轻嘆一声,道:“我夫人原是家母的娘家侄女,自幼便深得家母怜爱。她寻来的那些偏方,都是先经家母过目首肯的。家母还特意请了城里有名的几位大夫验看,都说那些方子確是难得的养生良方。” “有母亲撑腰,夫人行事愈发理直气壮,连推拒的余地都不给我留。” “可自打一碗接一碗地灌下那些汤药,我这身子反倒一日不如一日。夜里辗转难眠,好不容易合眼又被噩梦惊醒,浑身冷汗淋漓,有时连气都喘不上来。” “蹊蹺的是,白日里请大夫诊脉,却总说无甚大碍,是我忧思过重。” “母亲便数落我无事生非,说我心存抗拒才编出这些谎话。夫人更是日日以泪洗面,怨我辜负她一片苦心。” “可这身子骨的好坏,终究只有自己最明白啊。” “我怕,我再喝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去了。” “荣妄。”杨二郎猛然攥住荣妄的衣袖,声音急切道:“自知往日多有得罪,那些口不择言的冒犯之语,如今想来实在羞愧难当。但......还望你能不计前嫌,替我秘密延请徐长澜诊脉。” “我愿以这些年积攒的全部珍藏相酬。” 传闻中,徐长澜在医道上有当年裴惊鹤之才。 而徐长澜是荣妄的知交好友。 说话间,还不忘乞求的望向裴桑枝:“裴五姑娘,求你发发慈悲,帮我说说情。” “我……” “我若是侥倖逃过这一劫,我愿意给你当牛做马。” “做狗也行。” 什么傲慢。 什么清高。 他只想活著。 裴桑枝嘴角微微抽搐:“杨二公子,我能冒昧地问一句,为何是你在喝养生的汤药吗?” 杨二郎:可真冒昧。 第175章 平日里,你是不是只顾著装了 若是他愿意说,早就和盘托出了,又何必这般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杨二郎目光游移不定,脸上泛起难堪的红晕,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磕磕绊绊道:“我身体有些隱疾……” 裴桑枝:她真的冒昧了。 杨二郎却似忽然开了窍,言语间变得利落流畅起来:“正因如此,家母才任由我的夫人遍寻民间偏方。” “世家大族里,开枝散叶原就是头等大事,若能添丁进口,自然算得上大功一件。” “况且,我大哥虽妻妾成群,却连得三个女儿,至今未有儿子。早年间,祖父祖母与父亲尚能以缘分未到为由宽慰,可这两年来催得愈发急切,对大哥大嫂也颇有怨言。” “这般情势下,我反倒因膝下有子而得了些好处。” “所以,我对再添子嗣一事並不排斥,只是那汤药......” “喝起来真的不对劲。” “你们人美心善,不知可否施以援手。” 荣妄挑挑眉:“那一碗碗养生的补药倒也不算全然无用,至少治好了你眼高於顶的毛病,这张吐不出人话的嘴如今也总算能说出几句人话了。” 杨二郎:到底是谁嘴里吐不出人话啊。 在杨二郎苦大仇深的眼神注视下,荣妄言归正传道:“这世道讲究夫妻同体、休戚与共。若夫君身亡,独留孤儿寡母在这吃人的世道里挣扎求生,不是明理之人会选的活路。” “你方才口口声声说你的结髮妻子欲取你性命?” “这倒奇了。杀人总要有个由头。她为何要杀你?” “除非,杀了你,她能活得比现在更好。” 说到此,荣妄顿了顿,话音陡然一沉:“难道你们夫妻感情不睦,你动輒对她拳脚相加,恶语相向,將她折磨得生不如死?” 杨二郎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脱口而出道:“绝无可能!” 他声音发颤,语速却极快:“她是我母亲的娘家侄女啊!母亲千挑万选,又亲自教养了整整三年,才为我们定下这门亲事。成亲以来,我们夫妻虽不敢说蜜里调油,却也相敬如宾......” ““我......我顶多是......装了些......” “但,绝没有恶语相向,更没有拳脚相加。” 这口天大的黑锅,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扣在他身上。 他如何担得起这般沉重的罪名! 荣妄:“那是你宠妾灭妻,让她心寒,衝动之下生了杀心?” 杨二郎闻言,下意识看向了自己的下半身,苦笑一声:“就我这种难以为外人道的隱疾,平日里连大夫都不敢多见,恨不得瞒的死死的,怎么可能还会跟妾室胡闹。” “我至今都想不明白,她为何非要置我於死地。” “可那股寒意.....” “毛骨悚然。” “这种感觉,越来越盛。” “荣妄,你帮帮我。” “我以后当你们二人的狗……” 荣妄眉头一皱,没好气道:“整日里把“做狗”掛在嘴边了。” “还有,把你那些积攒的仨瓜俩枣都清点妥当,悉数送给裴五姑娘。” 杨二郎忙不迭地頷首。 荣妄微微侧首,目光凝在裴桑枝的面容上,长眉轻蹙:“桑枝,以你所见,杨二少夫人为何偏要对他下此毒手?” 裴桑枝眸光微敛,沉吟须臾,忽而抬眸直视杨二郎,眼中精光乍现:“杨二公子,我有一事相询,还望杨二公子如实相告。” “否则,我恐怕难以参透尊夫人这番大费周章的玄机。” 杨二郎拱手一揖:“裴五姑娘反问无妨,在下必知无不言,言无不信。” 裴桑枝暗撇了撇嘴。 话说得这般满,待会儿怕是要被打脸了。 “杨二公子,尊夫人是不是知道沈三姑娘之死的真相。”裴桑枝放缓语调,目光灼灼地逼视著杨二郎。 杨二郎一怔:“沈三姑娘之死?” “沈三姑娘不是突染恶疾,药石无医,暴毙而亡吗?” “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吗?” 西移的日光透过醉月轩的雕窗欞,將斑驳的光影洒落在杨二郎的面容上。 一半浸在细碎跃动的金光里,另一半则隱没在博古架投下的幽深阴影中。 裴桑枝定定地看著杨二郎,似是想分辨清楚他话里的真假虚实。 “你……” “平日里,你是不是只顾著装了?” 见杨二郎眼中流露出货真价实的震惊,连带著那对剑眉都显出几分茫然,实在不似作偽,裴桑枝一言难尽道。 杨二郎挠挠头:“隱疾在身,虚张声势而已。” 裴桑枝:谁真问了! 荣妄微敛眉目,思绪辗转,渐渐明白了裴桑枝的想法。 “或许,你夫人是真的想除掉你这个碍眼的傢伙。” 旋即,朝著侍立在门边的无涯道:“去差人邀徐长澜,就说小爷在醉月轩设宴款待,请他务必前来。” 隨后又道:“杨二公子,你且在此候著徐长澜,小爷要同裴五姑娘另寻一处雅间用膳。” 云霄楼这么大的排场,难不成还寻不出第二间清净地儿? 杨二郎抬手指向自己,眉头皱成歪歪扭扭的蜈蚣:“当真要將我独自撇在此处?” 他害怕呀。 荣妄:“当真。” “上京城里谁人不知,这云霄楼的醉月轩乃是小爷我的地界?便是那些勋爵官宦家的子弟,也没那个熊心豹子胆敢擅闯。你放宽心,在此静候便是。” 杨二郎抿了抿唇,终是鼓起勇气道:“荣妄,可曾有人与你说过?你这般“小爷”来“小爷”去的作派,与那些骤得横財却无半分底蕴的暴发户里的紈絝子弟如出一辙,平白添了几分市井流气。” “你是大乾的荣国公,三代底蕴,不该如此的。” 荣妄冷笑一声:“那些养身的偏方,你还是用的少了!” “再者说,小爷本就是上京第一紈絝。” “还是鬼见愁的紈絝!” 想当初,他为了將紈絝子弟的形象扮演的活灵活现,特意暗中观察那些京城浪荡子的做派,集眾家之短於一身,將那些骄奢淫逸的糟粕学了个十成十,反倒把世家子弟该有的涵养拋了个乾净。这番“去芜存菁”的功夫,终是让那些虎视眈眈的皇亲国戚们深信不疑。 杨二郎懂什么! 就懂枕边人捧著药碗,笑意盈盈地说著,二郎喝药! “桑枝!”荣妄轻轻扯了扯裴桑枝的袖子,“我们走!让这个倒霉催的蠢货自己在这儿发霉吧!” 杨二郎哑口无言。 他的確倒霉。 还是个蠢货。 第176章 裴桑枝,你是不是偷亲我了 另一处雅间內,沉香裊裊,珠帘半卷。 荣妄与裴桑枝相对而坐,中间的红木案几上错落有致地摆著各色精致的茶点,更有几碟时令鲜果点缀其间。缕缕茶香混著点心甜香,在暖融融的室內氤氳开来。 荣妄低垂著头,那双惯常明媚好看的丹凤眼此刻晦暗不明,似有浓墨在其中翻涌。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青瓷茶盏,釉面映出他苍白的指腹。 薄唇几度轻颤,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成一道紧绷的直线。 “荣明熙。” 裴桑枝微微倾身向前,双手托腮,歪著头凝视著荣妄,眼波流转间带著几分俏皮:“无论你在人前如何偽装,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荣明熙。” “是我的救赎呢。” 说罢又正了正神色,眼底盈满坚定:“我比谁都清楚你的为人,那些虚名浮誉,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不必当真。” “无需介怀。” 荣妄只觉裴桑枝的嗓音柔软如羽,轻轻拂过心尖,惹得他心头微微一颤。他抬眸,那双丹凤眼中盈满自责:“枝枝,是我让你难堪了。” “上京城中,旁的贵女心仪之人,不是世人交口称讚的谦谦君子,便是才华横溢的翩翩才子,纵是寻常些的,也是温良敦厚的良人。” “偏生你的意中人,却是个人人避之不及的紈絝。” 裴桑枝指尖微颤,不自觉地抚上荣妄微垂的眼睫,声音如碎玉落盘:“荣明熙,你可知道……” 指尖在荣妄颤动的睫毛上流连,继续道:“男子最动人的嫁妆,便是这三分自卑。” “你忘了,我是你的妻主。” “妻主荣,你荣。” “日后,你的妻主会名满整个大乾,天底下的男子皆会艷羡你。” “当然,天底下的女子也会皆艷羡我。” “你我就是最登对的。” 裴桑枝感受著掌心源源传来的温热触感,驀地心尖发痒,竟生出几分难言的馋意来。 满桌的茶点晶莹剔透,鲜果清香扑鼻,却都不及眼前人来的动人,来的勾魂摄魄。 仗著荣妄瞧不见她,裴桑枝肆无忌惮地用目光细细描摹著他的轮廓。 视线流连过荣妄的鼻樑,落在微抿的薄唇上。 鬼使神差地,裴桑枝忽然倾身上前,蜻蜓点水地在荣妄的嘴角轻轻啄了一下。 她不是胆小鬼。 她是胆大鬼。 她就要荣妄! 所以,偷亲一下,也在情理之中吧。 荣妄浑身一颤,霎时緋色自双颊蔓延,直染得耳尖都泛起薄红。 “裴桑枝,你是不是偷亲我了?”荣妄明知故问道。 裴桑枝依旧轻遮著荣妄的双眼,一本正经道:“定是云霄楼的炭火烧得太旺,连冬日里的蚊蝇都躁动不安了。” 荣妄嘴角的笑意,一点点加深。 “对,是蚊蝇。” “姓裴名桑枝的蚊蝇吗?” 裴桑枝轻哼一声:“我是那种偷偷摸摸的人吗?” “不,我不是。” “我行事素来光明磊落。” 话音未落,裴桑枝倏地撤下手,朱唇却再度欺近,在荣妄唇角烙下第二枚温软的印记 “看清楚了吗?” “这才是我。” “光明正大。” “一人做事一人当。” 荣妄缓缓地眨眨眼:“没看清楚呢……” 裴桑枝:“示范之事,可一而不可再。” 话锋一转,又道:“荣明熙,该说正事了。” “杨二郎的妻子是不是想搞去父留子那一套?” 荣妄:??? 裴桑枝不是人!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 方才还在耳鬢廝磨,转瞬间就能冷著脸谈正事? 情绪抽离更替的如此隨心所欲吗? 分明就是在戏弄他。 真当他是麵团捏的吗? 好吧,好像就是麵团捏的…… 荣妄懨懨地嘆了口气:“我的命可真苦。” 裴桑枝夹起一块糕点,笑意盈盈地递至荣妄唇畔,打趣道:“这甜味儿啊,先润了唇舌,再沁了心脾,心尖儿一甜,命数自然就不苦了。” 荣妄先是恨恨地咬了一口,咀嚼了片刻,方才道:“確实有去父留子的可能。” 裴桑枝缓声接话道:“庆平侯府统共就两位嫡出公子。如若杨世子当真折在沈三姑娘这桩案子里,世子膝下无嗣,侯夫人那般眼里容不得沙的性子,绝无可能能容家业落到庶子手。要她后半辈子看庶子脸色过活,简直比杀了她好难受。” “这般算来,杨二郎就会成了唯一的世子人选。” “杨二郎再一死……” “杨二郎的妻子倒真是好志向,对世子夫人的位子不屑一顾,净想著一步登天做庆平侯府世子的母亲。” 荣妄淡声总结:“她所图非小,怕是要將庆平侯府的权柄尽数收入囊中。蛰伏待机,暗中谋划,终是要做这侯府真正的掌权之人。” “她既知沈三姑娘的真实死因,恐怕......並非得自庆平侯夫人之口。” 裴桑枝眉心微动,脱口而出:“她有同谋!” “且还是一个身份显赫的同谋,否则她绝不会冒如此大的风险。” “但,绝不可能是……” 裴桑枝和荣妄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绝不能是恆王。” 恆王自以为得计地投靠了杨淑妃,满心欢喜地將庆平侯府视作自己的政筹码,自以为已將其牢牢绑在自己的战船之上。 殊不知,杨二郎的妻子暗地里却在谋划著名为庆平侯府另寻明主,这场看似稳固的联盟实则暗流涌动。 思及此,荣妄嘲弄一笑:“看来,沈三姑娘之死一案,会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在某种程度上,倒是让向少卿省了不少事。” “这杨世子,离死不远了。” “那人的反应属实是不慢。” “我这边才刚发难,那边就急著借刀杀人,要借我这把刀斩了杨世子的项上人头。” “然而,那人与杨二夫人千算万算,却唯独没算到杨二郎会来求我这一著。“ “毕竟,以前我跟杨二郎也算是老死不相往来的。” “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煽风点火。” 裴桑枝宽慰道:“不管是谁,既然都已经露出了马脚,那就如雪中行路,离全然露出行跡不远了。” “所以,再吃块糕点甜一甜?” 荣妄:“妻主大人,您要不要看看您夹的糕点是甜的还是咸的?” 裴桑枝:那你的命是真的挺苦的。 第177章 以前心高气傲是强装的 “无涯,你不是说你家国公爷特意在醉月轩设宴款待,请我务必前来吗?” “人呢?” “宴呢?” 徐长澜侧头看向无涯,语气里是满满的质疑。 非但无宴,连荣妄的人影都瞧不见。 有的只是笑的諂媚,看起来却无比命苦的杨二郎。 他和杨二郎可素无交情啊。 无涯一本正经,先是指了指杨二郎:“小徐太医,人在这儿呢。” “至於宴……” 说到此,无涯顿了顿,指尖转向自己:“不需要设宴,你的宴不就在眼前吗?” “小徐太医莫不是忘了,我姓宴。” 徐长澜:??? 到底是他出现了幻听,还是无涯疯癲了? 徐长澜下意识地探上了无涯的脉,喃喃自语道:“脉象和缓,不现刚暴之態;从容有度,未见躁急散乱。既非阳亢神乱之狂,亦非痰鬱气结之癲……” “倒是肝经略有鬱火,依我看该寻门亲事了娶妻了。” “啪”的一声脆响,无涯甩开徐长澜的手,面上浮现羞臊的薄怒:“別有事没事瞎诊脉,再胡言乱语,我就把你捆了去找徐院判辩辩理。” 徐长澜缓缓拉长声音:“嘖……” “年轻气盛的,讳疾忌医可不好哦。” 杨二郎小声嘟囔:“有没有人管管我的死活啊。” 说话间,缓缓举起了手,声音里还带著几分心虚的委屈:“小徐太医,我才是你的病患啊。” “看我!” 徐长澜循声看去:“这不是我们目下无尘、心比天高眼,又笔下成脏的杨二公子吗?” 杨二郎:“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以前心高气傲是强装的,现在装不下去了是因为生死难料。” “小徐太医,你就给我看看诊把把脉吧。” 话音方落,杨二郎就半是迫不及待半是委屈巴巴的捲起了袖子,探出了手臂,顺便还睁大眼睛、又张大嘴巴露出舌苔。 大夫们诊脉,不是都要望闻问切吗? 但愿小徐太医能看在他如此心诚又配合的份儿上,可以暂时摒弃前嫌救救他。 徐长澜並未急於为杨二郎把脉,而是若有所思地望向无涯,意味深长轻声道:“荣明熙大人不记小人过,与狗改不了吃屎的杨二郎化干戈为玉帛了吗?” 昔日,荣妄与杨二郎之间,势同水火,积怨甚深。 关係之恶劣,实非一个“糟”字所能尽述。 他和荣妄是挚交,自然是要与荣妄齐心协力,同仇敌愾。 不过,据他对荣妄的了解,荣妄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性子,也不知杨二郎靠什么打动了荣妄。 无涯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家国公爷乐善好施,慈悲心肠,最是见不得人受苦受难,而杨二公子恰巧求到了国公爷跟前儿,我家国公爷不忍袖手旁观。” “也是杨二公子运气好,命不该绝。” 徐长澜轻笑:“然后,他就用我做人情?” 无涯摊摊手:“谁让您交友不慎,做了国公爷的挚交。” 徐长澜:又怪他? 杨二郎弱弱道:“所以,能给我看了吗?” 今日恰逢夫人外出访友未归,他总算寻得良机,暂且摆脱了夫人的耳目监视。 这般天赐良机,真真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必须得抓住机会。 徐长澜抬抬眼,细细端详了杨二郎片刻,眸底的疑惑真真切切的:“庆平侯府自身便是权贵,又出了圣宠不衰的杨淑妃,想要请动太医院的太医诊病,易如反掌吧?” “更何况,本官记得不错的话,庆平侯府早就在太医院安插了自己人。每月为杨淑妃请平安脉的江太医,不正是侯府的座上宾吗?” 说到此处,徐长澜忽然倾身向前,沉了声音:“杨二公子,你今日这般卑躬屈膝地求到本官与荣妄面前,究竟所为何来?” 杨二郎眉头紧蹙,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若是我说……江太医他,对我有所隱瞒,你...可信?” 那些大夫,无论是江太医还是母亲延请的,竟似串通好了似的,眾口一词,连说辞都分毫不差。 徐长澜眸光闪了闪:“信。” “毕竟,你瞧著满脸苦相。” 一语毕,徐长澜便敛息凝神,三指轻搭上杨二郎的腕脉。 只见他眉峰渐蹙,指腹在寸关尺三处反覆推寻,忽而轻“咦”一声,凝滯片刻,又屏息细察。 “这脉象...” 杨二郎脸色煞白,声音发颤地急声道:“我是不是中了剧毒,命不久矣了?” 他另一只手抓住小徐太医的衣袖,眼中满是惊恐与哀求:“徐太医,你医术高明,一定要救救我啊!” “多贵的药,我都要。” “多苦的药,我都喝。” 他虽好显摆、爱挑剔,但凭良心说,他確实未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罪不至此。 徐长澜缓缓摇头,指尖仍搭在杨二郎腕间:“脉象平稳,未见中毒之徵候。” “倒是这弦细之脉,主肝鬱气滯。更兼关部微涩,似是忧思过度,鬱结於心所致。” 杨二郎听罢此言,面上竟无一丝劫后余生的喜色,反倒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天塌了。 天塌了。 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便是小徐太医,可如今从对方口中吐出的,竟与先前那些大夫所言分毫不差。 “小徐太医,你且仔细诊诊。” “我......” “自打喝下那一碗碗的汤药,身子骨一天比一天不济了。夜里翻来覆去合不上眼,好容易迷糊过去,又被噩梦魘住惊醒,通身的冷汗把褥子都浸透了,有时连气都接不上来......” 杨二郎將先前对荣妄说过的症候,又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 徐长澜抓住了杨二郎言语间的重点。 汤药? 庆平侯府起內訌了吗? “莫急。” “我只说似是,又没说一定是。” “很多时候,脉象是有欺骗性的。” “急什么!” 徐长澜从怀中取出一卷银针,指尖轻捻间,寒芒闪动,执起杨二郎的手,银针精准刺入指腹,殷红的血珠便接连坠入白瓷碗中。 隨后又取出一个小玉瓶,启封时幽香浮动,两滴翠色的液体徐徐滴落,垂眸静静的看著碗里血液的变化。 杨二郎见状,大气不敢出,生怕影响徐长澜的判断。 良久,才小声囁嚅著道:“小徐太医,你可曾看出了什么?” 徐长澜沉吟片刻,眉宇间浮现一丝凝重:“情况確实有些复杂,我一时还说不清楚。” “不过,可以確定的是,这绝非寻常所说的忧思过重、鬱结於心那么简单。” 杨二郎死了的心又活了半截儿,但还是凉的可怕。 第178章 她在谢你曾借她一股东风 他就说,他的夫人想杀他。 若非我多留了个心眼,此刻怕已做了那冤死鬼,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小徐太医,您看我这还有救吗?” “我的小命就握在你手里了。” 徐长澜:“依旧不清楚。” “不过,杀你的人倒是不辞辛苦,也算是对你有心了。” 杨二郎哭丧著脸。 他不需要这样的用心啊。 “小徐太医,这用心给你,你要不要。” 徐长澜避而不谈,转而问道:“杨世子终於容不下你了?” 杨二郎长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说道:“若真是大哥所为反倒好了,至少还有个说得过去的由头,我这心里也能好受些。” 这些年来,他与大哥的关係始终若即若离,像隔著一层薄纱,看似亲近却又疏远。 更不必说母亲…… 总是处心积虑,想方设法要让他取代大哥位置的母亲。 所以,若真是大哥对他出手—— 他反而能理解。 “那是?”徐长澜问道。 无涯接话:“他说,是他夫人。” 徐长澜先是一阵愕然,旋即便又由衷道:“你夫人还是很有本事和门路的,能寻来让我伤脑筋的汤药。” “可我记得,你夫人不是令外祖家的表小姐吗?素来又仰仗令堂照拂。” “说来奇怪,她有何等门路和手段,按说,你最该了如指掌才是。” 杨二郎猛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诧,脱口而出:“你是说,她在外头有了相好。” “定是有情郎在背后撑腰!那姦夫替她壮胆出谋,这才使得她胆大包天,竟敢下毒害我性命!好一对狗男女,这是要毒杀亲夫后双宿双飞,做那长久夫妻啊!” 徐长澜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颤了颤,眼底闪过一丝无奈。 “杨二公子。”徐长澜轻嘆一声,边將那捲银针收起,边说道:“那些风雪月、恩怨情绪的话本子,还是少看些为妙。” “世间哪来那么多狗血戏码?” “不过是写书人编来哄人的把戏。” “说不定,你的夫人真真是位深藏不露的主儿。” “今日暂且到此,待我查阅医典、请教家父之后,再与你详述结论。” 杨二郎鼓起勇气:“你能抓点儿紧吗?” 徐长澜淡声道:“这不是立时要人命的东西,你演技好些,面上功夫做足,只要不露出马脚,让夫人瞧出端倪,逼的你夫人不得不再下毒手,你的小命就暂时安全无虞。” 杨二郎颤声道:“我……” “我努力。” “多谢小徐太医相救。”杨二郎深深一揖。 说罢,他转向无涯,轻声道:“荣国公那边,我就不前去煞风景叨扰了,还望无涯统领代为转达我的谢意。” 其实,他想说的是,他就不去討嫌惊扰荣国公和裴五姑娘小聚了。 但他既不敢,也怕败坏了裴五姑娘的清誉。 是得抓紧时间回府,要不然还得绞尽脑汁想说辞解释。 杨二郎前脚刚走,徐长澜便眯起眸子,若有所思地问道:“荣明熙那廝,是不是还在云霄楼?” “怎么,他今日还宴请了其他客人不成?” “我还是不是荣明熙的挚交了。” 无涯匆匆丟下一句“我这就去稟报”,话音未落,身影已然消失在门外。 片刻后,无涯又去而復返:“国公爷在醉仙阁。” 徐长澜处理乾净白瓷碗里的血滴,又小心的將白瓷碗收起,嘱咐道:“別忘了付了这只碗的银钱。”,隨后方抬脚朝著醉仙阁走进。” 一进醉仙阁,徐长澜甫一落座,目光在荣妄与裴桑枝之间打了个转,顿时抚掌笑道:“荣明熙啊荣明熙,我就说你口味变了,说你就是病了,是传闻中的相思病,你还嘴硬矢口否认。” “如今看来,我可有一字说的不准?” 荣妄竟真的相中了苦瓜成精的裴桑枝。 时至今日,他还是纳闷儿,荣妄为何会看上可欺还愚蠢心善的小可怜儿。 裴桑枝留给他的第一面印象,委实太深刻了些。 裴桑枝敛衽一礼,盈盈福身:“小徐太医安好。” “前次承蒙照拂,一直未得机会当面致谢,今日可算又见著了。” “谢过小徐太医。” 小徐太医可是她夯实名声和人设路上迈出的一大步。 徐长澜蹙蹙眉:“谢我替你清洗伤口、上药包扎。” 裴桑枝轻轻摇头:“这是谢小徐太医亲笔所录的行医手札,字字分明地记载著那夜出诊的来龙去脉。” 徐长澜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真相,呼之欲出。 荣妄笑著解释:“她在谢你曾借她一股东风。” 徐长澜后知后觉。 “你……” “你不是小苦瓜成精?” 是莲藕成精? “还真就像荣明熙所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不得不佩服,荣明熙的眼光的確独特。 裴桑枝声音里带著歉然,补充道:“那日,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冒犯之处,还望小徐太医原谅一二。” 徐长澜闻言唇角微扬,眼底掠过几分瞭然,直言不讳道:“本就是荣明熙授意我去的。” “以你当时的境遇而言,挣扎求生並未有错。” “本也无可厚非。” “更何况,你並未给我带来任何伤害。” “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究竟是如何篤定那晚我一定会应邀前往永寧侯府出诊?” “莫非……是荣明熙私下向你透露了什么?” 裴桑枝笑道:“不难猜的。” “永……” 裴桑枝改口道:“家父终究不会坐视裴临允高烧不退,因此伤了神智或丟了性命......” “若论医术,上京城里,小徐大夫与令尊当属杏林翘楚。” 徐长澜轻嘆一声:“实在是想不到,你和荣明熙还有这样的缘分。” “你辛苦了。” 裴桑枝:??? 她辛苦了? 荣妄长得美,心善,嘴甜,又体贴,何来辛苦一说? 她辛苦什么? 难不成是荣妄那惊为天人的容貌太过耀眼,容易叫人看得痴了,反倒伤了心神? “不辛苦。” 是命好。 荣妄用胳膊肘不轻不重地撞了下徐长澜,没好气道:“休要在裴五姑娘面前败坏我的名声。” 徐长澜:败坏? 他可真是没眼看,没耳朵听。 “邀我来赴宴,宴呢?” “刚刚行完医,饿得很。” 荣妄:“早就吩咐大厨备下了席面。” “言归正传,杨二郎的身体到底如何了?” “是他杞人忧天、多虑自扰,还是真真就中了毒,活不长久了?” 第179章 日日往你堂兄妾室院里跑 “十之八九是中了毒,只是这毒颇为蹊蹺,我一时竟看不透其中门道。” “起初我还道是杨世子终於按捺不住动了手,谁曾想……下毒手的竟是杨二郎明媒正娶的结髮妻子。” “说来也怪,这些年虽未刻意打探庆平侯府內宅之事,却也听闻杨二郎夫妇琴瑟和鸣。侯夫人待这娘家侄女更是亲厚,不仅从未为难,还让她与杨沈氏共理府中庶务。这般情状,怎会闹到要取人性命的地步?” “莫非杨二郎夫人是在不知不觉间被人当了刀使?” “荣明熙,你给我分析分析。”徐长澜轻抿茶汤,指尖摩挲著青瓷盏沿,忽將茶盏往案上一顿,竹筒倒豆子道:“更要紧的是,你又为何要如此费心地搭救杨二郎。” “若再用那套乐善好施,慈悲心肠的说辞来搪塞我,休怪我袖手旁观,任他自生自灭。” 荣妄剑眉微挑,唇畔噙著几分玩味的笑意:“徐长澜,你这张嘴倒是愈发聒噪了。说来徐老院判当年力阻你入仕,果真是慧眼如炬。” “方才,我与枝枝细论此事,我们都觉得杨二郎那位夫人绝非任人摆布之辈。她所求的不是儿女情长举案齐眉,图的也不是后宅方寸之地?” “她要的,是整个庆平侯府的权柄。” “至於为何要救杨二郎......” 荣妄驀地低笑一声,指节轻叩案几:“我既已做了捕蝉的螳螂,受不了暗处还藏著坐收渔利的黄雀?” “我的如意算盘,岂是那么容人偷偷摸摸捣乱的。” 徐长澜瞪了荣妄一眼:“你翻来覆去就是这句话!” 还是在隱晦地骂他。 旋即,又道:“还枝枝……” “方才不是还冠冕堂皇地唤她裴五姑娘吗?” 荣妄:“这是重点吗?” “重点是,你好生钻研钻研杨二郎身上的毒,万不能让他就这么利索索死了。” 徐长澜没好气道:“先用膳。” …… 成府。 竹楼。 “你......”成老太爷看著成景淮,面容上罕见地浮现出几分茫然。他叱吒风云半生,见惯了风浪,头一回生出一种近乎荒谬的失语感。 “你与裴桑枝既有患难与共的情谊,又曾险些订立婚约。老夫本也有心成全这段良缘,可你……” “可你,非但不诚心悔过,求得裴桑枝宽宥,反倒日日往你堂兄妾室院里跑!” 说到此,成老太爷猛地拍案,茶盏震得叮噹作响,声音控制不住地拔高:“送炭火?赠被褥?这般殷勤备至,究竟存的是什么心思,是哪门子道理!” “春姨娘用得著你怜悯吗?” “你还想不想跟裴桑枝成婚了!” 他原以为,三房虽是庶出,却难得出了个可堪造就的后起之秀。不仅才学过人,更难得的是心有圭臬,既不为利慾所惑,亦不因年少气盛而莽撞行事,倒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可这才过了多久,成景淮就糊涂成这样。 成景淮双唇微颤,几番欲言又止,终是垂下眼帘低声道:“祖父容稟......” 话未出口,先自失了三分底气。 “桑枝她亲口说从未对孙儿有过半分心思。” 成老太爷冷笑:“这便是你对裴春草嘘寒问暖的缘由?莫要让老夫后悔將你接回上京,倾尽心血培养。” 成景淮面色惨白如纸,十指深深掐入掌心。几乎要脱口而出,將登门永寧侯府时裴桑枝那番诛心之言尽数道与成老太爷知晓。 可喉头滚动间,那些话语却似千斤巨石哽在胸口。 他终是怯了。 犹豫再三,成景淮颓然垂下头,连衣袖都在微微发颤,哑著嗓子深深作揖道:“祖父,孙儿这就去寻桑枝……” “求她……求她消消气。” 捫心自问,他还是很不习惯桑枝凌驾於他之上。 求…… 他求桑枝…… 成景淮的心头说不出的挫败和落寞。 成老太爷目光如炬,將成景淮上下打量一番,冷笑道:“就凭你这般模样,也妄想越过荣国公,摘得那高门贵女,抱得美人归。” “你的赤诚之心何在?” “你的磐石之志何在?” “是这上京城的锦绣繁华,蚀了你的肝胆,软了你的骨气吗?” “莫要去丟人现眼了。” “你难道还看不明白?裴春草与裴桑枝早已势同水火,断无转圜余地。” “你一面摇摆不定地怜惜心疼裴春草,一面又痴心妄想维繫与裴桑枝的婚约。莫非真当裴桑枝是个眼盲心瞎的蠢货,看不出你这般齷齪心思?还是自以为风流倜儻,全天下女子都该对你青眼有加?” 他的孙儿们有何资格去攀扯她的后辈。 不配的。 倘若他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地要將成景淮与裴桑枝强行捆绑,只怕日后九泉之下,更无顏面对清玉的亡魂。 “景淮,你好自为之吧。” 驀地,成景淮的心头笼罩上一层不祥的薄雾,失声道:“祖父,您不管孙儿了吗?” “姻缘天定,终究非人力可强求。”成老太爷的嘆息在竹楼里幽幽迴荡。 声音里沉淀著数十载光阴都未能消解的悵惘,沉重得让成景淮难以参破。 成老太爷心想,他与清玉之间,隔著的何止是岁月?分明是造化弄人的天堑。 一直都差了些缘分。 当初,他不过是区区光禄寺少卿之子,府中乌烟瘴气,门楣黯淡无光,连体面都维持不住。而清玉虽贵为帝女,却是深宫里最不起眼的一颗杂草,靠著谨小慎微、恭顺乖巧在宫墙夹缝中求存。贞隆帝甚至想一道和亲旨意,將清玉如浮萍般推向塞外苦寒之地,断送清玉的一生。 那时的他,既无显赫家世撑腰,亦无滔天权势傍身。即便倾其所有,也给不了清玉在吃人的皇城里安身立命的资本,更不足以让清玉的日子脱胎换骨,焕然一新,有在权势富贵里纵横的底气。 因此,他並非清玉心中的首选。 清玉最终捨弃了他,选择了裴余时。 纵使他万般不甘,也不得不承认,裴余时確实比他更合適。 裴余时啊…… 是永寧侯府的世子,礼部尚书的外孙。 两位舅舅,一位是国子监祭酒,一位是京畿卫都指挥使。 唯有这样的家世,才能为清玉插上翱翔的羽翼; 唯有这样的权势,才能让清玉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 曾经,他最大的奢望不过是能委身於清玉做个面首,亦或盼著裴余时早些归西,好让他取而代之。 造化弄人。 如今,他欲將这份縈绕半生的遗憾在后辈身上寻得弥补,怎奈朽木难雕,终是徒劳。 第180章 苦肉计博心软 “无论你选择留在京城,还是返回留县,老夫都尊重你的决定,不再多加干涉。” “若决意留在京城,老夫自当为你打点一切,送你入最好的书院继续求学;若是选择返回留县,也可隨从前的夫子们游歷四方,增长见闻。” 成景淮双膝重重砸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声音里带著几分哽咽:“祖父明鑑,孙儿对桑枝一片真心,日月可鑑。奈何桑枝她心如寒霜,不肯稍假辞色,丝毫不念往日情分,永寧侯大人更是对孙儿百般挑剔。孙儿斗胆,求祖父出面说和......” 说著他深深叩首,额头抵著冰冷的地砖,声音愈发恳切:“不求其他,至少......至少为孙儿爭个与荣国公公平相爭的机会。” “孙儿並非不愿去见桑枝姑娘,实是不敢啊。” “桑枝不近人情的態度,让孙儿望而却步。不见她,至少不必听那些如冰锥刺心的话语,还能自欺欺人地想著,桑枝不过是气未消,才会对孙儿恶言相向。或许,她心底深处,终究还是记掛著孙儿的。” “再者,孙儿对春姨娘多加照拂,实因担忧桑枝性情刚烈易折。近来永寧侯府变故频仍,若处置不当,恐落人口实,招致物议纷紜。” “祖父,孙儿想娶桑枝之心,从未有片刻的游离。” “若能得偿所愿,孙儿愿一生不纳二色。” 老太爷怒拍案几,鬚髮皆张:“愚不可及!” “人这一生,说短也短,不过弹指一挥间,数十寒暑而已。” “可说长却也是漫长得令人心惊,足足三万多个日日夜夜啊!” “在这漫长的一生里,在这茫茫人海中,能寻得一个灵魂相契之人,那才是上天赐予最珍贵的礼物。” “而你,根本不懂裴桑枝!” “至於情爱之事……”成老太爷冷笑一声,袍袖一甩,“从你方才那番言辞里,从你今日的举止看,老夫既辨不出真心几何,也看不出假意几分。究竟是得不到的怨念作祟,还是铭心刻骨的挚爱,恐怕连你自己都说不清楚吧。” “所以,裴桑枝又为何要退而求其次选你?” 他是有执念。 但他,更拿得起,放得下。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你且去吧。往后若无老夫传唤,莫要再踏入这竹楼半步。” 他已经悬崖勒马了,清玉不会怪他的。 对吗? 竹楼外。 驀然间,成景淮只觉有冰凉之物无声无息触上他僵硬的面颊。抬眼望去,是细碎的雪粒,稀疏而试探地从裹尸布般云层深处飘落下来。 一片,一片落在他身上。 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心寒又逢风雪天。 成景淮的目光久久凝滯在不远处那棵早已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几根禿枝的老槐树。 这景象与他记忆深处某个画面重叠在一起。 那个被拐子囚禁的破败院落里,也立著这样一棵枯死的老槐树。粗糙的树皮磨得他手腕生疼,却也將他与桑枝的命运紧紧系在了一起。 他们曾在那棵树下依偎取暖,他用自己的身躯为桑枝挡住刺骨的寒风。而桑枝,那个瘦小的身影,也曾为他拼上性命与拐子周旋。 那些记忆鲜活如昨日,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仿佛能触碰到桑枝颤抖的指尖,听见她冷静坚定的声音。 成景淮眨了眨发涩的眼睛。那些以命相护的岁月,怎么就成了她急於割捨的过往? 可为何,只有他还在这些回忆里徘徊? 为何,桑枝却不再怀念了呢。 桑枝能对素未谋面的他捨身相救,想必定是个心地柔软之人。那些伤人的话语,绝非出自她的本心。 他这就去求桑枝。 若桑枝不见他,他就一直站在风雪里等。 直到她愿意见他为止。 桑枝会不忍的。 成景淮轻呼出一口白气,心下当即打定了主意。 这一刻,成景淮忽然觉得,那灰濛濛的天幕与簌簌飘落的寒雪,竟也不似方才那般令人心生厌烦了。 “主子,景淮小公子方才命人备了马车,往永寧侯府方向去了。”身著墨色劲装的中年男子垂首稟报,声音低沉而恭谨。 成老太爷双目微闔,风雪拍打窗欞的声响在耳畔迴荡,却始终未曾睁眼:“自取其辱罢了。” “年轻人多撞几回南墙,未必是坏事。” 苍老的手指轻轻摩挲著紫檀扶手,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嘆息:“总要叫他们知道,这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老夫到底是没有与永寧侯府做亲家的福分。” 身著墨色劲装的中年男子略一踌躇,终是抱拳进言:“属下打眼瞧著,景淮小公子待裴五姑娘確是一片赤诚。这些年的情分做不得假,想来裴姑娘纵然使些小性子,过些时日也就迴转了。此事……未必没有转圜余地。” 说话间,偷眼覷了覷主子神色,又续道:“以主子的手段,要让永寧侯俯首帖耳,心甘情愿地应下这门亲事,原也不是什么难事。” 成老太爷满是褶子的眼皮微微颤了颤:“拿捏永寧侯的確易如反掌,甚至让裴余时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也不是难事。” “但,真正难对付的既不是裴余时,也不是永寧侯。” 真正难啃的骨头,是將永寧侯府搅的天翻地覆,偏生她自己还光鲜亮丽的裴桑枝。 还有站在裴桑枝身后的荣国公府。 “最主要的是,老夫深觉景淮配不上錚錚劲草的裴桑枝。” “与景淮为伍,无异於以尘垢掩明珠,徒然消磨裴桑枝的绝世风华。” “你也不必再说了。” “还有……”说到此,成老太爷猛然睁开眼睛:“你莫要与他们这些小辈搅和在一处,否则,休要怪我不顾多年主僕情分。” 中年男子忙道:“属下不敢。” …… 永寧侯府角门外,寒风凛冽。 成景淮解下狐毛大氅,隨手搭在躬身而立的小廝臂上。一袭单薄青衣在朔风中猎猎作响,反倒衬得他身形愈发清癯挺拔。 呼啸的北风灌满袍袖,倒莫名为他平添几分孤高清绝之態。 但,假的就是假的。 “劳烦前去通稟。” “成景淮求见裴五姑娘。” 角门的小廝暗暗在心底啐骂了句,哪里来的吃饱了撑的疯子。 “这位爷,您可有拜帖?或是邀贴?” “我家五姑娘是隨隨便便什么人都能见的吗?” 小廝冻得浑身发抖,牙齿不住地打颤,不停地跺著冻僵的双脚,恨不得立刻“砰”的一声將门摔上。 五姑娘做主,吩咐厨房给闔府下人每人赏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那汤还冒著白气,香味直往鼻子里钻,他却连一口都没来得及尝。 成景淮指了指自己:“我是成府的公子。” “前些时日,我来过的。” 第181章 你到底又在打什么算盘 小廝双手拢在袖中,冻得不住倒抽凉气,却仍挺直腰杆道:“便是王侯家的公子,也断没有既不提前递拜帖,又无主家邀帖,就这般贸然登门,张口便要见我们五姑娘的道理。” 一语毕,少顿了顿,眼中透著几分警惕,跺了跺脚,呵出的白气在寒风中消散,声音却愈发坚定:“五姑娘如今尚在闺中待字,你这般唐突孟浪的行事,恐怕於礼不合。” “成公子,请回吧。” 他的肉汤啊…… 等等他。 成景淮身形未动,再次郑重拱手,语气坚定道:“劳烦通传一声。” “贵府五姑娘在认祖归宗前,曾与在下同歷生死,乃是实打实的患难之交。前些时日,我还与她在侯府门外敘旧寒暄,此事府中下人皆可作证。” “所以,烦请往二门处传话,让僕妇通稟五姑娘。我確信,五姑娘定会相见。” 小廝惊疑不定,上下打量了成景淮几眼。 说实话,他確实知晓那日五姑娘曾与奉老太爷之命登门的成小公子有过交谈,却也仅隱约听闻当时气氛不甚融洽,至於具体谈话內容,却是半点也不得而知。 这府里上上下下的僕役,恐怕唯有侯爷身边的心腹和五姑娘贴身的侍婢才知晓其中內情。 然而,眼见成府公子言之凿凿,神色篤定,小廝心下不免多信了三分。踌躇片刻,终是鬆口道:“小的可以去通传一声,只是五姑娘肯不肯见您,可就说不准了。” “不过,”小廝忽又正色,压低声音道,“成公子须得谨言慎行,切莫再提什么五姑娘流落在外时的旧事,更休要说什么同生共死的浑话。” “你百无禁忌,我们五姑娘可还要名声呢。” 自五姑娘执掌中馈以来,不仅赏罚分明,更令闔府下人的衣食用度都较从前改善了许多。 单说那每日膳食,再不是从前冷硬的残羹剩饭,而是热腾腾的新鲜饭食;冬日里发的袄,也由单薄的旧絮换成了厚实的新。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偶尔,五姑娘还会特意吩咐大厨房添些荤腥,给下人们打打牙祭。 五姑娘待下如此仁厚,又处事公允,下人们自然都记在心里。他们只是出身微贱,囊中羞涩,又不是品行低劣,狼心狗肺之辈。 成景淮眉心微蹙,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桑枝初掌中馈,竟在短短时日內便贏得侯府下人的拥戴。 他指尖摩挲指腹,转念间又释然,以桑枝素日温良宽厚的性子,得人心原也寻常。 只是...... 这般仁善的桑枝,为何偏偏对母亲与手足兄妹,狠绝至斯,赶尽杀绝呢。 或许,是钻进了死胡同吧。 “方才言语失当,是我思虑不周,日后必当谨言慎行。” “劳烦前去通报吧。” 小廝又仔细打量了成景淮几眼,仍不放心地叮嘱道:“你且在此等候,切莫擅闯入內。” 成景淮听罢,胸中鬱结著一股无名火。 他好歹是一个饱读圣贤书的读书人,又不是那等不知礼数的粗鄙之人。 这般防贼似的戒备,未免太过折辱人了。 可偏偏,有气却不能撒! 只好从牙缝里硬挤出一句话:“放心,我会守礼的。” 小廝低垂著头,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撇。 守礼? 若当真守礼,又怎会对著他一个下人,就这般轻率地將与五姑娘的陈年旧事隨口道来。 也不嫌臊的慌。 “等著。”小廝声音冷了几分。 景淮闻言,胸中怒火更炽,气得指尖都在发颤。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今日方知此言不虚。 想他在留县时,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 別说是门房小廝了,就是那些乡绅富户见了他,哪个不是笑脸相迎,恭敬有加? 以前,他觉得权势不重要,能入仕做个为民请命的小官,看顾百姓的衣食住行,便是人生至乐,问心无愧。 可眼下...... 成景淮的脑海中不可遏制地浮现出荣妄那张令人憎恶的面容。 嫉妒! 他嫉妒荣妄与生俱来的权势地位。 嫉妒荣妄不费吹灰之力的就將桑枝从他生命中夺走。他们之间数载的朝夕相处,竟敌不过荣妄短短数月的巧言令色。 若是...... 若他也能位极人臣,执掌生杀大权...... 他的境遇会不会截然不同。 这个念头一滋生,便如野草般在他心头疯长。 他仿佛看见权柄在握的自己。 再无人敢將他拒之门外, 再无人敢对他冷眼相向。 成景淮那双尚算清明的眼睛,也逐渐被欲望所吞噬。 …… 此刻。 裴桑枝並不在听梧院,而在永寧侯的书房中。 “你要替谨澄求情?”永寧侯见鬼似的看著裴桑枝,眸底满是难以置信。 明明裴桑枝和谨澄已经是彻底撕破脸皮,以裴桑枝睚眥必报的性子,不手刃谨澄,都算裴桑枝手下留情了,怎么可能再好心替谨澄求情。 这般反常,跟黄鼠狼给鸡拜年,有何区別? “你到底又在打什么算盘?”永寧侯狐疑道。 裴桑枝轻笑。 她觉得,永寧侯怕是更想问她又在冒什么坏水。 这就是口碑啊。 “父亲。”裴桑枝抬眼直视永寧侯,半真半假著笑道“前几日,我说过母亲愿意尝试著对我好,我也会试著接纳母亲的。” “不瞒父亲,替裴谨澄求情这件事情,实则是母亲拜託我的。” “就算是看在那三万两银票的份儿上,我也会美言几句的。” 永寧侯闻言,心下的狐疑和忌惮没有半分减少,反而越来越盛:“真的假的?” 还不等裴桑枝回答,又道:“不,肯定是假的,你还有所隱瞒。” “你贪財归贪財,但绝不可能因財帛而消弭仇恨,更可能是钱財也贪了,仇也顺便报了。” “三万两,打动不了你。” 裴桑枝一怔。 不得不承认,永寧侯还是了解她的秉性的。 思及此,裴桑枝轻轻摇头,故作无奈地嘆了口气道:“果真是知女莫若父,女儿这点心思,终究是瞒不过父亲的法眼。” “诚如父亲所言,区区三万两,確实打动不了女儿。” “所以……”裴桑枝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女儿还与母亲做了另一桩交易。“ 永寧侯追问:“什么交易。” 裴桑枝很是坦诚道:“我替裴谨澄美言,劝父亲解了他的禁足,母亲便应允將我记在萧氏名下。” “这般划算的买卖,何须思量?” “如今的裴谨澄,不仅失了世子之位,更背负不孝恶名,早已声名狼藉,是彻彻底底的弃子,前途尽毁。这般下场,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我和母亲的这桩交易,横看竖看,我都是不吃亏的。” “对了,父亲,陛下还夸讚我的品性出淤泥而不染呢,即便只是为不负圣誉,我更当时时砥礪德行,多行善举才是。” “父亲觉得呢?” 第182章 真正的大戏,要开锣了 永寧侯只觉得,这世道是真的变了,陛下的耳目也是越来越钝了。 “你……” “就你?” “出淤泥而不染?” “你分明是出牛粪而全染!” 永寧侯失声喃喃。 裴桑枝笑靨如,一本正经道:“父亲,您怎么狠起来连自己都骂呢。” “父亲这话可说得不妥。您堂堂大乾永寧侯,若自比牛粪,叫满朝文武如何自处呢?” 永寧侯哑口无言。 他没有骂自己,他是在骂裴桑枝! “你確定陛下夸你出淤泥而不染了?”永寧侯正色道。 裴桑枝重重頷首:“確定。” 永寧侯动摇了。 裴桑枝又添了把柴,趁热打铁道:“父亲,裴谨澄到底是您给予厚望多年的儿子,想来哪怕是不得已处置了他,心中也是多有不舍。” “同样的,那夜裴谨澄口不择言,许是一时糊涂才说出那些大逆不道的话。这些日子闭门思过,想必早已悔不当初。若父亲此时能稍加垂怜,他定当感激涕零,从此洗心革面,再不敢有半分逾矩之言。” “毕竟,没有会在脑子清醒的情况下找死。” “如此安排,既可全父亲与裴谨澄的父子之情,又能慰藉母亲日夜牵掛之心,更能遂我所愿,成我所求。” “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呢。” “你这番话...倒也不无道理。“ 永寧侯眸光微闪,意味不明地道:“你这番话倒也不无道理。” “谨澄那孩子,总不能让他一辈子困在明灵院那个地方。” “桑枝,”永寧侯的语气忽然软了几分,“为父知道谨澄一时想岔了,但他並非愚钝之人。待他冷静下来看清形势,定不会再与你针锋相对。为父也不奢望你们能冰释前嫌,只盼你看在我和你母亲的面子上,莫要再与他计较了。” 裴桑枝眸色清冷,唇角噙著笑意,从善如流道:“父亲,他早已不配入我的眼,更不值得我耗费心神去对付。” 她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往后余生,就让他在永寧侯府做个富贵閒人罢。” 反正,也活不长了。 永寧侯眉头微蹙,心中暗忖:这般顺从,反倒令人不安,直让人寒毛直竖。 “此事……”永寧侯沉吟片刻,终是谨慎道,“容为父再思量一二。” 没办法,那股如影隨形的不安攀上心头,挥之不去。 裴桑枝挑挑眉:“择日不如撞日。” “兴许,过几日,我就没有这样大发慈悲的好心肠了。” “父亲若不信我所言,不妨前去折兰院求证一番,若证实我所言不虚,今日便打开明灵院门上的那把大铜锁吧。” 永寧侯神色略显尷尬,目光游移不定,刻意放缓了语调:“非是为父不信你,只是忧心谨澄闭门思过的时日尚浅,恐未能深自反省。” 稍顿了顿,又道:“罢了,便依你之意吧。“ “此番便当作你施恩于谨澄的契机,也好修补你们兄妹之间的情分。” “为父自不会向谨澄透露你与庄氏的交易细节,亦会告诫庄氏守口如瓶。此事便当作你以德报怨,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裴桑枝:从无情分,根本无需修补。 嘴上却道:“谢过父亲。” “既如此,女儿便不叨扰父亲了,这就去將喜讯稟告母亲,想来母亲定会欢喜的。” “父亲,女儿还有一事相求。萧氏之事宜早不宜迟,若能儘快洗清萧氏身上的污名,將女儿过继到萧氏名下,方能彰显侯府修好之诚。若待萧家子弟崭露头角后再行此事,不仅显得诚意不足,更会落人口实,说侯府趋炎附势、欺软怕硬,反倒不美了。” “还有,拖久了,不免夜长梦多。” 永寧侯摆摆手:“为父心里有数,何需你事事指点。” “你且去吧。” 裴桑枝方踏下青石阶,素华便急急迎上前来,低声道:“姑娘,角门的小廝使人来传话,说是成家成景淮公子来了,口口声声要见姑娘。” “那小廝说,成公子说了好些模稜两可,引人遐想的话。” 裴桑枝眼底掠过一抹嫌恶,幽幽道:“是我这几日把他给忽略了,让他的日子过的太愜意舒坦了吗?” “拾翠前日不是还提起,近来他与裴春草你来我往,相谈甚欢,颇有相见恨晚之嘆吗?” 一个处心积虑的接近。 一个怜惜贵女落凡尘。 倒也算是臭味相投,那就一起烂下去吧。 素华道:“確实如此。” “据说是嘘寒问暖,未有一日间隔。” 裴桑枝嗤笑一声。 记忆里有的人,会比上一辈子更鲜活、更明亮、更让人心生眷恋。 而有的人,只会比上一辈子更令人作呕、憎恶。 恰似腐肉生蛆! 前世种种恍如昨日。 成景淮那忘恩负义的嘴脸,那见死不救的冷漠,如今细想,怕不是也有一部分惦记裴春草的缘故在。 噁心! 属实噁心! 一个转身就跟兄长的小妾勾搭上的东西,也配在她面前装腔作势。 见裴桑枝眼神冷厉,素华咬咬牙道:“姑娘,奴婢去找拾翠要包毒药,毒死成景淮那个狗东西,让他再没有机会败坏姑娘的清誉。” 裴桑枝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素华那气鼓鼓的脸颊,眼中噙著促狭的笑意,打趣道:“我家素华这杀性倒是愈发见长了。“ “杀人何须亲自动手?”裴桑枝收回手,漫不经心地抚弄著袖口的纹,声音轻飘飘的:“这世间取人性命的法子千千万,弄脏自己的手,可是最不入流的把戏。” “见见他吧。” “把他领去駙马爷的院子。” “駙马爷这些日子怕是閒得发慌,正好给他添些乐子。权当是我这个做孙女儿彩衣娱亲,聊表一点孝心了。” 素华:“不是奴婢杀性大,是成景淮癩蛤蟆想吃天鹅肉!” 裴桑枝:如今,她竟也是天鹅了。 旋即,裴桑枝又换来霜序,兴致盎然的吩咐道:“速遣人去採买些喜庆的玩意儿,好生装点侯府,张灯结彩。再去云霄楼置办两桌席面,务必拣那最贵重的、最稀罕的、最有排场的点来。” “裴谨澄既被解了禁足,我这个做妹妹的,自然要好生张罗一番,替他庆贺庆贺。” “今夜,吃团圆饭。” 稍作停顿,又意味深长地添了句:“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是侯爷的一片慈父之心罢。” “我做个深藏功与名的幕后英雄就好。” 霜序心领神会:“奴婢定会办的漂漂亮亮。” 喜庆的氛围下,才会让裴临慕的杀意再难遏制。 红灯笼怎么就不配跟人命系在一处了。 真正的大戏,要开锣了,她真的等的太久了。 第183章 是要让一个妾室身兼两祧 “这……” 成景淮脚步一顿,眉头微蹙,语气中带著几分犹疑:“这不是去听梧院的方向吧?” 闷头走在前头引路的素华闻言,眉头顿时拧成了疙瘩,心下的脏话犹如脱韁的野马狂飆不停。 谁来告诉他,成小公子的脑子里装的是些什么玩意儿,存的究竟是何等心思? 竟丝毫不顾及姑娘待字闺中的身份,全无避嫌之意,一门心思盘算著要往听梧院去见姑娘。 这般不知轻重,若惹出什么閒言碎语来,就成了私会,姑娘的清誉还要不要了。 还是说,本就是存了那等齷齪心思,非要像块甩不脱的狗皮膏药似的黏上姑娘? 真真是其心可诛!“ 素华勉强压下心底的不耐和嫌恶,冷声道:“成小公子,男女有別。” “听梧院乃侯府內宅,公子身为外客,贸然进入,怕是不合礼数。如今,连这般浅显的规矩,都要旁人提醒了吗?” “听闻,成小公子还是个读书人,怎么在规矩礼数上,连只会走马章台的浪荡子都不如了。” 成景淮被素华未加遮掩的讥讽刺得心头火起,面上却只是强撑出一副訕訕的笑容:“原以为我与五姑娘的交情,早该不必这般生分才是。” 素华冷笑一声,意有所指:“成小公子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吗?” 一语毕,便不再言语,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活脱脱就是个寡廉鲜耻,虚偽做作,又自视清高的贱男人! 分明就是早已习惯了对姑娘颐指气使,隨心所欲地摆布她的人生,却还要將这般居高临下的操控,冠以“爱意”的美名。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 成景淮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竭力维持著表面的平静。 不,他不是恩將仇报的毒蛇。 他只是想一切都回到之前的模样,让他和桑枝能延续相守的缘分。 他,此心未改。 是桑枝…… 是桑枝变了心。 片刻后。 “为何引我来此拜见駙马爷?”成景淮驀然驻足,仰首望见那方鎏金门匾,喉间溢出一声惊愕的詰问。 “就算五姑娘不想见我,也犯不著让裴駙马出面吧?” 成景淮不由得打起了退堂鼓。 素华闻言面色一沉,眸中闪过一丝慍色,没好气道:“成小公子未免太能说笑了。” “我家姑娘最是知礼明义,孝顺温婉,日日晨昏定省从未间断,便是风雨如晦也必来探望駙马爷。明明成小公子来得不巧,怎的反倒恶语伤人,这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请。” 飞雪簌簌,在成景淮的发间肩头积了满满一层,单薄的青衣也在悄无声息间染就成斑驳白。 一见成景淮,裴駙马当即沉了脸色,侧首朝裴桑枝挑了挑下頜,唇齿未动却分明递出一句:“不是说有乐子可瞧?怎的又是这个丧眉耷眼的晦气东西。” 上回他便寻了由头推脱不见。 当真是应了那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裴桑枝眉眼微弯,做了个稍安毋躁的眼神儿。 这边,眉眼传话。 那边,成景淮郑重其事地拱手作揖:“晚辈成家景淮,拜见駙马爷。” 礼毕,他微微侧身,又向一旁的裴桑枝頷首致意:“见过裴五姑娘。” 许是冷的厉害,成景淮的声音有些发颤。 裴駙马兴致缺缺地抬抬手手:“免礼。” “又是奉你祖父之命登门拜访吗?” “说来也怪,本駙马以前怎么不知,他何时对永寧侯府这般殷勤了。” 成景淮素来对成老太爷敬畏有加,不敢隨隨便便借其威势狐假虎威,此刻只得恭谨垂首,老老实实坦白道:“駙马爷明鑑,实是晚辈有要事需与五姑娘相商,这才斗胆不请自来。冒犯之处,还望老太爷海涵。” 裴駙马睨了成景淮一眼:“你当本駙马的孙女儿是什么阿猫阿狗吗,你想登门便登门,你想见便见?” “是这永寧侯府的门槛儿太低了,还是本駙马的威名太弱了。” “本駙马是隨著公主殿下唤你祖父一声表哥,但不是唤你,你是怎么做到如此理直气壮的。” “怎么,成府现在已经轮到你当家做主了?” 裴桑执壶为裴駙马添了新茶,適时接过话茬道:“祖父容稟。” “孙女儿近日听闻成府一桩趣事,最教人唏嘘的莫过於成小公子那片惜之意。只是……” “只是,这朵娇早有名主,偏又与咱们永寧侯府颇有渊源。” 裴駙马手中茶盏微钝:“可是说的裴春草?” “正是。”裴桑枝唇角微扬,笑意不达眼底:“据说,成小公子对春草妹妹关怀备至,不仅越俎代庖惩治刁奴,更是日日嘘寒问暖,连炭火被褥这等琐事都亲自过问。” “这般殷勤,倒显得比春草妹妹的夫君还要上心几分呢。” 裴駙马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唇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成家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莫非是要让一个妾室身兼两祧?” 这个念头一出,裴駙马声音陡然冷了下来:“这等有辱门楣之事,但凡体面些的人家,都做不出来。” “更何况,春草不过是个妾,还是你堂兄的妾室。” 如今这世道,竟已荒唐至妾室兼祧两房的地步了? 成家倒真是“开风气之先”啊。 “裴春草本就非我侯府血脉,如今又不过一顶小轿抬入你成府为妾。你们堂兄弟与那裴春草纵是烂在一处,也是你们成家的腌臢事,何故要来污本駙马孙女的耳朵?” “桑枝虽掌著侯府中馈,终究是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 “这般不知廉耻的事你也有脸登门商议,本駙马听著都替你害臊!” 成景淮:他什么都没说啊。 成景淮慌忙拱手作揖,额角已渗出细密汗珠,急声解释道:“此事绝非您所见那般。晚辈与春姨娘之间清清白白,从未有过半分逾矩之举。之所以屡次相助,实因她与桑枝同出侯府,见她在堂兄后院受人磋磨,於心不忍......” “这一切,都是看在桑枝的面上。” 裴桑枝眼底掠过一丝讥誚。 同出侯府的情分? 呵,当真是可笑至极! 上辈子,怎么没有看在她和裴春草同出侯府的份儿上,救她一命呢? 真是虚偽她娘给虚偽开门,虚偽到家了。 “硬给我身上泼潲水吗?” 她更想说,是非要將她一併拉进屎坑里吗? “就是,就是。”裴駙马附和道:“少来攀扯本駙马的孙女儿。” 第184章 端方君子千篇一律,无耻之徒千人千面 成景淮臊的面红耳赤,一咬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豁出去道:“駙马爷。” “昔日晚辈与桑枝两情相悦,早已互许终身。虽未及三书六礼,却已盟誓白头,只差一纸婚书便可结为金玉之好。” “岂料天意弄人,晚辈游学在外期间,桑枝突然认祖归宗。这一別……” “可晚辈这颗心,自始至终都系在桑枝身上。此情天地可表,日月可鑑!求駙马爷垂怜,成全这段被命运捉弄的姻缘!” 裴駙马与裴桑枝四目相对,皆从对方眼中读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惊,错愕的神情如出一辙。 可真无耻啊。 此前,裴桑枝早已將留县与成景淮的种种际遇,事无巨细地向裴駙马和盘托出,未曾有半分遮掩。 不能说毫不相干,只能说两模两样。 桑枝的隱忍、被迫、折磨,怎么到了成景淮口中就是两情相悦,盟誓白头的风月佳话了。 “你让本駙马大开眼界。” “端方君子千篇一律,无耻之徒千人千面。” “今日一见,方知何为活到老学到老。” 这是裴駙马的真心话。 “本駙马一时语塞,竟寻不出个恰当的词儿来形容你。说来汗顏,想是当年读书太少,今日见了真正的活畜生,反倒词穷,不知从何说起了。” “桑枝垂髫之年,稚气未脱,便已懂得捨己为人。当年她甘冒性命之危助你脱困,你可曾想过將生机先让与她?” “你没有!” “她让你先走,你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纵使说遍天下道理,这救命之恩也重如山岳。” “而你真是將大恩即大仇,演绎出了新样。” “还有!”裴駙马霍然起身,抄起立在一旁的檀木拐杖重重抵在成景淮心窝,一下又一下,力道沉得几乎要戳进骨头里:“从前你为尊,桑枝为卑,她为活命只能任人宰割,连挣扎的资格都没有。” “但今日不同往昔,你给我睁大眼睛看清楚了!” “如今她是尊,你是卑!” 拐杖“咚”地杵在地上,震得青砖嗡嗡作响。 “她乃本駙马代公主殿下亲认的嫡孙女,是这永寧侯府名正言顺的千金!” “就凭你这几句似是而非的浑话,也配让本駙马和桑枝畏首畏尾?” “女子的清誉?在滔天权势面前,所有的流言蜚语都会是拂面春风。” “呸!”裴駙马忍无可忍,一口唾沫狠狠啐在成景淮脸上,“你儘管去说,你儘管去传!” “说一个字,本駙马就剁你爹一根手指。” “说够一句,连他那传宗接代的孽根也一併剜了餵狗!” “什么东西!” “本駙马倒要看看,你祖父会不会为了你这个不肖子孙与本駙马作对!” 身处急风骤雨中心的成景淮面如土色。 他万万没有料到,在佛寧寺修身养性、参禪打坐多年的裴駙马还有如此杀气腾腾的一面。 “来人,送客!” “不,送活畜生!”裴駙马一字一顿道。 裴桑枝笑意盈盈:“祖父,您新养的戏班子,这不就派上用场了吗?” 裴駙马正在气头上,原本就不甚灵光的脑子更是形同虚设,竟一时未能参透裴桑枝的弦外之音。 裴桑枝不疾不徐地道:“祖父,古人云来而不往非礼也。如今区区一个成府庶出三房的公子,都敢在您面前如此放肆,不仅口出狂言,更胆敢顛倒黑白污我清誉。若就这般轻易放他离去,岂不让外人以为我们裴家祖孙,是那等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她已经警告过成景淮了! 按照先礼后兵的套路,也该给成景淮些苦头吃了! 裴駙马虚心求教:“比如?” 裴桑枝唇畔笑意愈深,语气里却透著几分漫不经心:“比如,將成景淮五大绑,堵了他的嘴。让府里的戏班子在前头鸣锣开道,再叫那些个名角儿好生唱一唱……” “就唱他如何罔顾人伦惦记堂兄妾室,唱他如何厚顏无耻登门强求,非要我们侯府允了春草侍奉两房这等荒唐事。” “如此有违天理的要求,便是我们侯府一时激愤,做出些出格之举,想来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无论如何,我们不过是道出实情罢了。” “他对堂兄那房妾室百般殷勤,嘘寒问暖,怜香惜玉。若说心中没有半分非分之想,只怕连他自己都不信。” 旋即,裴桑枝转头看向成景淮,亮晶晶的眸子里映著成景淮那张半是不可置信,半是如丧考妣的脸,开口道:“容我猜一猜。” “我想,当年被侯府眾星捧月的裴春草,想必曾让你惊为天人吧?” 话音未落,便见成景淮瞳孔骤缩。 “但,可惜啊,你们之间天壤之隔,你连肖想的资格都没有,你觉得你的妄念对裴春草来说都是种褻瀆。” “你只得將那份痴念,生生掐灭在心底,强迫自己放下惊鸿一瞥。” “可如今呢?明珠蒙尘,凤凰落羽,高悬枝头的明珠坠入了凡尘,她不再高不可攀,她变得温顺柔婉,成了连你都能俯视、施捨的存在。” “她楚楚可怜地落两滴泪,你便自以为是的替我原谅了她,还冠上冠冕堂皇的藉口,让我做你们的遮羞布。” “说实在的,你们俩挺般配的。” “一个恩將仇报,一个鳩占鹊巢。” 眼见成景淮嘴唇翕动,裴桑枝继续道:“別著急反驳。” “我知道,我猜的是对的。” “我比你以为的更了解你,了解你藏在得体外表下的卑劣,了解你每个虚偽表情后的算计。” 裴駙马左看看,右看看。 瞧著成景淮心虚的模样,还真叫桑枝猜准了。 不由轻哼一声,既有这般看透人心的本事,不如去朱雀大街上摆个卦摊,当个活神仙。 敛起心下思绪,说道:“是个好主意。” “他做初一,我们祖孙做十五。” “真要论起来,也是我们祖孙被逼无奈。” 成景淮双唇颤抖,声音里带著难以抑制的颤慄:“桑枝,你......” “你不能......这样对我。” 裴桑枝无动於衷:“咎由自取!要怪就只能怪你把我的告诫当做了耳旁风。” “当然,你也可以效仿祖父他老人家方才的生活,名角儿们在外唱一字,你就来剁家父一根手指头。” “前提是,你有这个胆量和血性。” “但,你没有。” “你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 就是剁了永寧侯的头,她的眼皮都不眨一下的。 “来人。”裴桑枝扬声道:“將成小公子捆了!” 眼睛和耳根子,清静了。 裴駙马白了裴桑枝一眼,目光幽怨:“这是你彩衣娱亲吗?” “分明是本駙马粉墨登场,为你亮一嗓子。” 裴桑枝嬉皮笑脸:“是祖父疼我。” 裴駙马郑重其事的纠正:“不,是本駙马绝不允许任何人妨碍本駙马告慰公主的在天之灵。” 裴桑枝:清玉公主脑! “祖父,今日晚膳需闔家共聚,同享团圆之乐?” 裴駙马心有余悸:“又需要我这个老不死的献唱了?” 裴桑枝摇摇头:“这次真不需要。” 第185章 他本是官宦贵公子,偏效那魍魎乱纲常! 铜锣“哐啷”一声脆响,清亮亮地盪开了寂静,紧跟著,鼓槌便“咚咚咚”地敲打起来,却像刚烧开的水咕嘟咕嘟的,一下子就把雪后有些寂静的街面给唤醒了。 人群里早踮起一片脚尖,窗欞间探出无数脖颈。 沿街的茶楼酒肆,但凡是能落脚的地界,都挤满了攒动的人头。 谁不知这是好戏要开锣的阵仗? 名角儿们水袖一甩,咿咿呀呀地开了腔: “他本是官宦贵公子,偏效那魍魎乱纲常!” “说什么玉树临风好模样,肚肠里尽装些蛇蝎心肝!” “覷覦那堂兄房內如眷,春草名儿烙心膛。人伦大防全拋却,礼义廉耻尽餵了豺狼。” “惦记兄妾行卑贱,祖宗听了也汗顏!。” “这等悖逆荒唐念,怎敢登门污侯府清严。” “说那登门非强占,允她侍奉两房便,兄得贤妾他得仙。” “世上竟有这般厚顏,畜生不如枉姓“成”。” “我侯府,百年忠烈门庭显,岂容鼠辈辱门楣!” …… 一番唱念做打,直把看客的胃口高高吊起。 戏班子的队伍后头,跟著永寧侯府的护院,四人肩扛一顶无帷软轿,轿中端坐的成景淮毫无遮掩,就这样大剌剌地暴露在眾人眼前。 被粗麻绳五大绑的成景淮浑身僵硬,动弹不得,一张脸臊得通红,恨不能立时在地上裂开条缝钻进去。 偏生四周围观的议论声与鄙夷目光,犹如雪后透骨的寒风,丝丝缕缕、无孔不入的往他身体里里钻。 裴桑枝怎么敢的! 她明明深知他这些年为了求学上进吃了多少苦头。 晨起苦读,夜半挑灯,盛夏熬过满背痱子,严冬生过冻疮皸裂;更不消说在外游学时体察民生疾苦时,险些被山间落石砸断腿骨。可为何还能如此铁石心肠,狠心毁他清名。 这就是要毁了他! 人群中的议论声如潮水般翻涌,一浪高过一浪。 “覬覦堂兄房內如美眷?惦记兄妾行卑贱?侍奉两房?这事听著著实劲爆,只是云里雾里摸不著头脑,你可理清其中门道了?” “这其中的门道还不明显吗?你没瞧见后面抬轿的护院腰间掛著永寧侯府的腰牌?前头唱戏的伶人们又口口声声提著成府。要说这永寧侯府和成家能有什么牵连,可不就是先前闹得满城风雨、甘愿为妾的那位假千金么?” “堂兄弟爭一女?那轿子上抬的是成家的哪位郎君啊?” “你不认识?庶出三房的成景淮啊!他父亲外放留县做七品县令,能养出这等不知廉耻抢堂兄妾室,又厚顏无耻地登门,求侯府成全他与那假千金共侍二夫的荒唐事的儿子,想来也是个品行低劣的,在任上还不知造了多少孽,当真是上樑不正下樑歪!” “大户人家可真乱,那假千金是不是貌比天仙又惯会撩拨人心,要不然怎么可能引的堂兄弟反目。” “这也不能全怪假千金,最不要脸的就在轿子上抬著呢。”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谁是苍蝇,谁是蛋?” 夜鴞、夜刃对视一眼,事了拂衣去,深藏功於名。 这些年来,他们惯於手起刀落砍瓜切菜的杀人方式,真真是有些不太適应五姑娘这样迂迴但又诛心的路子。 但,不得不承认…… 爽! 听著周遭此起彼伏的议论声,成景淮只觉得喉头一阵腥甜,恨意几乎要衝破胸膛。 这不仅要將他置於死地,还要將春姨娘也拖入万劫不復的深渊。 在这高门大户里,谁家能容得下这样丟人现眼,又说不清道不明的妾室苟活於世? 裴桑枝好狠的心啊。 “这种畜生不如的东西也配坐四人抬的轿子?永寧侯府行事已是足够厚道了,若换作我是侯府的主子,定要將他捆缚马后,一路拖行过来。”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把腐烂的菜叶,裹挟著令人作呕的恶臭,精准地砸在成景淮脸上,黏腻的腐水顺著面颊蜿蜒而下,稀稀拉拉地淌满了整张脸。 成景淮控制不住的作呕。 抬著轿子的护院:幸亏扔的准,否则遭殃的就是他们了。 这种事情向来是一呼百应的。 烂菜叶子和小石子不要钱般,纷纷朝著成景淮砸了过来,更有甚者就地取材,弯腰用抓起路边的雪揉搓成团,再掷出去。 没一会儿,成景淮就变得臭不可闻了。 是真正字面意义的臭不可闻,活脱脱像是从茅坑里爬出来似的。 这番动静闹得如此之大,成府上下想装作不知都难。 然而,几乎没有人真的因成景淮而著急上火。 相较於著急,成老太爷更多的是错愕,错愕永寧侯府行事章法全然不同於往日,是不同寻常的激烈。 这便是裴桑枝的反击吗? “主子,景淮小公子在外受此大辱,可要属下即刻备车前去接回?”身著墨色劲装的中年男子恭敬地询问道。 成老太爷眸光幽深,冷冷扫了一眼:“此乃他咎由自取。若他没有在永寧侯府口出狂言,何至於令侯府如此不顾顏面地发作。” “下去吧。” 片刻后,成老太爷眼眸微眯,抬手轻叩案几,又一名身著墨色劲装的男子闪入竹楼內。 “去查。” ““若查明他背主……” “就地格杀。” 这般接二连三、毫不掩饰的偏颇之举,莫非真以为他毫无察觉? “属下领命。” 竹楼里再次回到了寂静。 成老太爷斜倚在檀木椅上,心绪复杂。 这般流言蜚语,於成家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而言,更像是被风掠断几根枝椏,可那枝椏,偏偏都砸在了成景淮和裴春草身上,倒真让他不好发作。 尤其是,成景淮本就行为不端。 就成景淮做的那些事情,但凡明眼人观之,都不会觉得清白。 自作孽,不可活。 成老太爷幽幽的嘆了口气。 越发对裴桑枝好奇了。 而成尚书则是怒不可遏,不仅是这桩伤风败俗的丑闻,更是此事牵连到他苦心栽培的嫡长子。 他就说裴春草不是安於室的! “景翊!”成尚书怒目圆睁,厉声喝道:“你可曾听见那些戏子是如何编排成府的?可曾听闻市井百姓又是怎样耻笑我成家!” 他重重拍案而起,声音里满是悔恨:“早知今日,当初就该狠下心来,断不该容你將那顶青布小轿抬进府门!” “如今倒好,堂兄弟为个贱妾爭风吃醋,他竟还有脸闹到永寧侯府去!” 成尚书气得浑身发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日后,旁人提起你,是会先想起你的才学,还是你被自己的妾室和堂弟戴了绿帽子的秽闻。” 第186章 將裴春草送到成景淮房里 成景翊的脸色难看的紧。 但,他却不能由著父亲盖棺定论。 “父亲,春草与景淮堂弟之间清清白白,绝非坊间传闻那般不堪。孩儿愿以性命担保,此事乃小人构陷,纯属无稽之谈。” “至於春草……”成景翊声音微颤,指尖不自觉地摩挲著腰间香囊,“儿子与春草自幼相伴,青梅竹马两心相照,十余载情谊,这世间,再没有人比孩儿更懂她的品性了。” “还请父亲给儿子些时间,让儿子详查。” 尚书怒极反笑,忍无可忍,骤然扬手摑了过去:“事到如今,你竟还执迷於清白不清白的问题。” “永寧侯府先发制人,市井愚民偏听偏信。哪怕你舌绽莲、磨破嘴皮,在世人眼中也不过是欲盖弥彰!” “还有!” “你拿什么证他们里外清白?是那些炭火被褥能作证,还是……” 成尚书的话音又森冷几分:“还是她那已非完璧之身?” “真当为父不知她早就勾著你暗度陈仓圆了房!” “这府中上下,多少双眼睛都瞧见了裴春草与成景淮私会互诉衷肠,难不成你要把所有人都灭口?” “还来得及吗?” “一个妾室,无关紧要。” “紧要的是你的前程,是你的仕途啊!” 成景翊被那一记毫不留情的掌摑打得猛然偏过头去,脸颊上霎时浮现出五道鲜红的指痕,嘴角渗著血將满腹的辩解之词尽数咽下,只余一声沉闷的呜咽。 垂下头,嗓音沙哑地低声道:“求父亲出手,解儿子之危。” 他知道轻重缓急的。 成尚书闻言,眸光微敛,沉吟半晌,终是沉声道:“既难自证清白,那便索性坐实了罢。当务之急,是要保全自身周全。至於那些脏水,就尽数泼在裴春草与成景淮头上。” “裴春草不检点,成景淮心思齷齪,这是他们该承受的。” 成景翊愕然,不可置信的再次询问:“父亲的意思是?” 成尚书斩钉截铁:“將裴春草送到成景淮房里。” 成景翊:??? “父......” “父亲!春草是儿子名副其实的妾室啊。” “既已有了夫妻之实,儿子怎能......怎能將她让予他人?” 成尚书定定的看著成景翊,不容置疑:“唯有如此,你方能將自己摘得乾乾净净。你潜心明年的春闈,对此事从不知情,你亦是受害者,你不曾想过会为一妾室与堂弟反目成仇。如今更要摆出宽宏大度的姿態,忍痛割爱,成全这段“美事”。” “既然,宰相肚里能撑船可传为美谈,那这桩赠妾之事,也不会过於被抨击。” “可是……”成景翊依旧有些犹豫。 成尚书负手而立,眼中杀意凛然,果断道:“没有可是!” “若不是此刻弄死裴春草会惹一身腥,我当下就会命人用白綾勒死这个贱人。” 成景翊神情恍惚,心底忽然掠过一丝阴暗的念头,无声呢喃:倒不如......让春草死了乾净。 这个念头来得猝不及防,又屹立不倒。 若春草以死明志,他不仅能独善其身,更能...... 寒风拍打窗欞,成景翊猛然惊醒,被自己方才的念头骇得面色发白。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恐慌。 他怎么能......怎么敢生出这般可怕的心思? 圆房那夜,红烛高照,他承诺春草此生绝不相负。待时机成熟,必当迎她为平妻,让她能堂堂正正地与自己並肩而立,再不叫她受半分委屈。 短短数日,竟要他亲手將春草送往成景淮处。 春草糊涂啊! 怎能与成景淮私相授受,拉拉扯扯。 “父亲,没有別的法子了吗?” 成尚书一字一顿:“没有!” 成景翊低垂著眼帘,轻嘆一声:“父亲教诲,儿子谨记於心。” 旋即,躬身行礼:“儿子这就去办。” 成尚书冷眼扫过神思恍惚的成景翊,捻须长嘆,语重心长道:“堂堂七尺男儿,为了个朝秦暮楚的浮浪蕊如此失魂落魄,当真糊涂!这般毫无助益的庸脂俗粉,也值得你耗费心神?” 成景翊哑口无言。 那是明珠啊。 曾经,他打心眼里认为明珠值得拥有这世间最美好的一切。有时,他会不自觉地自惭形秽,仿佛自己这般凡夫俗子,是高攀了明珠。 他也曾因明珠没有解除婚约,而欢喜不自胜。 但,终归是不一样了。 …… “什么!”裴春草如遭雷击,双膝一软跌坐在地,十指死死攥住成景翊的衣袍下摆。 她仰起苍白的脸,泪水在眼眶中打著转,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夫君……你我青梅竹马十余载的情分,春草心里眼里何曾有过旁人?求您……求您別这样对我。” “求求你。” 隨意转赠的女子,哪有什么好下场。 比之贱妾都不如。 成景翊强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目光缓缓掠过这间焕然一新的屋子。 炭火烧得正旺,崭新的被褥叠得齐整,素雅的瓶里插著几支腊梅,就连窗欞都换上了崭新的青纱。 这些,都是成景淮暗中为春草添置的。 成景翊的视线最后凝在裴春草上,那支星子与弯月相互缠绕的银簪刺痛了他的眼。 这簪子......也是景淮送的吗? 真的清白吗? 成景翊不由得动摇了。 成景翊俯身,修长的手指轻挑起裴春草的下巴,声音低沉:“春草,你为何要一而再地容忍堂弟私下寻你?又为何一次次接受他的施捨与照拂?” 话音未落,他骤然抬手,將那支星月缠绕的簪子从她发间拔出。银簪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光,“叮噹”一声滚落在地。 “你会不知男子赠女子簪子为何意吗?” “是你的默许给了他越界的胆量,是你的曖昧让他產生错觉,是你模稜两可的態度让他误会你们情投意合,最终导致了现在这个无法收拾的局面。” “这一切的苦果,终究是你亲手种下的因!” “春草,我尽力了。” “看到我脸上的指痕了吗?为了护你,我顶撞了父亲。” “但,这一次的事情,实在闹的太大了。” “堂弟对你有意,他会代我好生待你的。” 裴春草眼神呆滯。 她…… 她不理解,事情怎么会发展到如今这种地步。 “夫君,我能解释的。” “我真的能解释的。” “你听我说,我並非要与他亲近,只是想探明他与裴桑枝的过往。夫君,他们確是旧识,而且似乎曾有过情愫。” 这话半真半假。探听消息固然是一方面。 可更深处的缘由她却难以启齿。 在成府的日子实在太过煎熬。 在成尚书夫妇的授意下,她活得比最低等的奴婢还不如。而她的夫君景翊,明明身为尚书之子,却连护她周全都做不到,甚至夫妻间的温存都要像偷情般躲躲藏藏。 她在初来乍到,又得老太爷赏识的成景淮眼中看到了怜惜。 所以,她钓了成景淮。 第187章 恨君不似江楼月,恨君又似江楼月 但,发乎情止乎礼,一直都是欲拒还迎,若即若离,从未让成景淮真正逾越雷池半步。 她心里明镜似的,高门大户最是忌讳一女侍二夫这等有违妇德之事。 她是真没料到会將自己赔进去! 更令她始料未及的是,永寧侯府如今行事竟也如此不著边际,全然不顾高门大户的体统。 戏班子沿街唱念做打,这哪里像是正常人能干出的事情! 永寧侯不是最好面子了吗? 裴春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烦躁与困惑,手指轻拭眼角,愈发淒婉道:“夫君,我所言字字属实,不敢有半句虚言。” “我深知老太爷执意要促成裴成两府联姻,更明白那成景淮为何能得老太爷青眼。谁若能贏得裴桑枝芳心,便是得了青云直上的通天梯,得了老太爷的全力扶持。” “古语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苦心打探,不过是想为夫君与公爹分忧解难。” “夫君,我与那成景淮之间真的清清白白。” “你再替我向公爹陈陈情,留下我,好不好?” 跟了成景淮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別说富贵了,怕是这辈子都別想翻身。 成景翊眉头紧蹙,面露审视之色:“你方才说,他与裴桑枝之间曾有旧情?” “若真如你所言,裴桑枝又怎会如此决绝?不仅当眾羞辱於他,更令他读书人的清誉毁於一旦?” “这委实有些说不通。” 裴春草忙不迭道:“说得通,说得通!” “爱与恨,就像並蒂而生的藤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越是纠缠得紧,越分不清彼此。” “最炽烈的恨,往往是从最纯净的爱里淬链出来的;而最深沉的爱,有时偏要用最决绝的恨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就像那首词里唱的……” “恨君不似江楼月,恨君又似江楼月。这世间的儿女情长,原就是这般既矛盾又缠绵,剪不断理还乱,也说不清道不明。” 成景翊若有所思,低声喃喃:“依你之见,是反將一军?” “永寧侯府能对成家泼脏水,成家也能將这盆脏水原封不动地泼回去?” 话方出口,他却猛然摇头:“不妥,不妥。” “此事若闹將开来,非但討不得好,只怕还要落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下场。届时非但成全了成景淮与裴桑枝的姻缘,永寧侯府的雷霆之怒反倒要由我一人承担。” “更何况,你与成景淮加在一块,在永寧侯府眼中怕是都比不得裴桑枝一根手指。她身后站的可是裴駙马,是荣国公府这棵参天大树。” “下三烂的手段不是不能使,而是在使之前,要掂量掂量能,败露后,能不能承受得起对方倾泻而出的怒火。” 裴春草:依她之见? 她不过是將那些明摆著的客观事实陈述出来罢了,既未置一词臧否,亦未献半策筹谋。 成景翊自己满肚子下三烂心思,偏要栽到她头上。如此推諉塞责的做派,愈发显出他是个毫无担当之人。 可,她这一辈子的荣辱却也只能系在这样的人身上了。 可悲。 可笑。 “夫君,此事关係重大,还需从长计议才是。” “眼下当务之急,是求您再替我周旋一二。这一女侍二夫之事,分明是要逼我赴死啊!” 成景翊抬手,用锦缎衣袖轻轻拭去裴春草颊边滚落的泪珠,眼底浮动著晦暗不明的情绪,幽幽嘆息一声:“春草......” “我如今......实在別无他法。” “且当是为了我,暂且......暂且去景淮院里避一避。” “待我春闈折桂,待我入仕为官,待我不再做这笼中困兽之时,我定当为你重造户籍,安排身份,凤冠霞帔迎你过门。” “平妻之位,誥命之尊……” 说著说著,又猛地將裴春草拥入怀中,声音哽咽颤抖得不成样子,“我成景翊对天起誓,绝不辜负。” 裴春草整个人僵住了。 这饼画的太过拙劣,连三岁稚童都哄骗不得。 她若真信了成景翊这番鬼话,倒不如那圈中待宰的牲畜。 至少猪玀被宰时尚且懂得嚎叫两声。 分明是已经打定主意捨弃她了。 裴春草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咬咬牙,伸手轻抚平坦的小腹:“夫君,兴许我腹中已经有你的骨血了。” “你当真忍心...让我们的孩儿对著別人喊爹爹吗?” 成景翊踉蹌著后退半步,瞳孔骤然紧缩,声音里带著不可置信:“不可能......” “绝、不、可、能。” 裴春草惨然一笑,泪水模糊了视线,猛地抬头,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哀婉淒绝:“为何不可能?” “是因为……” “是因为夫君將避子药佯作补药,日日哄我饮下么?” “夫君可还记得?去岁茶楼听书,那出妻妾相爭、一尸两命的戏码演罢,你特意带我去医馆,让大夫將避子汤的药材一一指认给我看,说怕日后我不小心著了別人的道。” “夫君忘了,我却记得真切。” “每一次云雨过后,那碗热气腾腾的“补药”都会准时送到我手里。” “你说……”裴春草的声音突然轻柔下来,却带著毛骨悚然的温柔,“你说,这是调理身子的良方,用久了才好生养。还说盼著我给你生个像你的儿子,像我的女儿。” “夫君可知我听著这些甜言蜜语,看著那碗黑漆漆的汤药,心里就像被钝刀子一下下地剜。” “所以,你没喝?”成景翊眯起狭长的眼睛,眉头紧蹙,冷厉质问著:“每一次,都是我亲眼看著你咽下去的。” 裴春草瞳孔微缩,错愕不已。 她说了这么多掏心掏肺的话,竟换不来他半分怜惜吗? 比她以为的还要绝情。 罢了,她也不遑多让。 “对!”裴春草眼中闪过一丝决然,豁出去道:“我每次都是当著你的面將药喝下,待送你离开后,又硬生生抠著嗓子全吐了出来。” “因为我早已倾心於你,甘愿为你生儿育女,哪怕......哪怕要赔上这条性命!” 不,她想登堂入室,她想让自己有所依。 夫君靠不住,就靠儿女。 她是绝不可能认命的。 “夫君,我在永寧侯府时,母亲日日以珍稀药材为我调理身子,大夫都说我气血充盈,最是宜子之相。” “且,这些日子总觉得身子乏得很,月事也迟了十日未至……” 成景翊心头骤紧,非但毫无感动,反倒惊骇至极:“你......” “你怎敢如此自作主张!” 裴春草与他早有婚约一事,上京权贵圈中谁人不知?如今她不仅入了他的后院为妾,若再诞下庶长子...... 成景翊喉头髮紧,眼前仿佛已经浮现那些高门贵女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到那时,他的婚事怕是真要沦为整个上京的笑柄。 世家贵女嫌他荒唐不可托,寒门闺秀又配不上他的门第。 “砰”的一声,身后的门被一脚踹开。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来人,把春姨娘给捆了!” 第188章 没什么,就是给你下了绝嗣药 成尚书怒目圆睁,气势汹汹地大步跨过门槛,抬手便是一记凌厉的耳光甩在成景翊脸上:“混帐东西!让你管不住自己。” 清脆的巴掌声在房间里炸响。 成景翊脸颊顿时火辣辣的疼,心里却是不由得鬆了口气。 他真的有些招架不住眼下的局面了。 父亲既来了,那便交由父亲接手吧。 他对春草有情,更是不忍心亲自处置春草腹中的胎儿。 到底是他的骨血。 “儿子知错了。”成景翊低垂著头,缓步退至雕木窗旁,垂手而立,儼然一副听凭父亲发落的模样。 成尚书怒其不爭地瞪了成景翊一眼。 没用的东西! 多亏了他不放心跟上来,否则以这窝囊儿子优柔寡断的性子,怕是要心软放水,不仅会偷偷送裴春草出府,说不定还会暗中接济供养。 “我儿秉性纯良,待你一片赤诚,不因你卑微出身而轻视,反倒纳你入府,锦衣玉食供养周全。” “可你呢!” “竟敢水性杨,欺瞒於他,背地里与他堂弟暗通款曲,行此苟且之事!如今还想將这来歷不明的孽种栽赃到我儿头上。” “我儿与你有何深仇大恨,值得你这般处心积虑地加害於他?” 成尚书寥寥数语,便已將这桩事盖棺定论。 “父不详的孽种,没有资格留在世上。” “既要入景淮房中为妾,就该清清白白地去。揣著个肚子,成何体统!” “也不必准备墮胎药了,著粗使婆子拿木棍来。” 自始至终,成景翊都低垂著头,神情漠然,仿佛眼前之事与他毫无瓜葛,就连那跪伏於地的女子,也似与他素不相识。 唯有身侧紧紧蜷缩的手,稍稍泄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成景翊!”裴春草声嘶力竭地呼喊,悽厉的声音里带著最后的绝望与期盼,死死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救救我,救救你的孩儿啊!” “难道你要让我们曾经听的说书,今日都变成血淋淋的现实吗?” 成景翊眸光微颤,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挣扎。 成尚书也顺著裴春草的目光斜睨过去,唇角勾起一抹讥誚的冷笑。 成景翊硬著头皮道:“春草,別闹。” “父亲行事,总有父亲的道理。” 粗使婆子们攥著手臂粗的木棍步步逼近,裴春草却倏地笑出声来,那笑声在凝重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公爹,若是伤了我腹中胎儿,您那寄予厚望的嫡长子这辈子可就绝后了。” “不过,成府子嗣昌盛,过继一个倒也不失为良策。” 说话间,又挺了挺小腹,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公爹,您让婆子们动手吧。” 幸而,前日母亲遣人送来了那副能让男子绝嗣的秘药。 母亲说,物以稀为贵。 而她,在確定自己有身孕后,便將那秘药悄无声息的下在了成景翊的膳食里。 不怪她,要怪就怪成景翊薄情寡义。 没有妇人之仁,是她做出的最正確的选择。 “你什么意思?”成尚书父子异口同声道。 裴春草擦乾净面上的泪水,拍了拍裙摆上沾的灰尘,施施然起身,自顾自的坐回雕大椅上,昂首直视著成尚书:“字面意思。” “我腹中这块血肉,怕是要成为令郎此生唯一的血脉至亲了。” “所谓夫妻连心,所谓琴瑟和鸣,他哄我饮避子汤,我骗他服绝嗣药。” “这不是最公平不过了吗?” “当日,我用这绝嗣药时,也曾良心难安,辗转反侧。如今想来,却是先见之明,是防患於未然,是我在这吃人的后宅里,为自己挣出的一条活路。” “公爹,你还要墮了我腹中的孩儿吗?” 说到此,裴春草话音微顿,眼波流转间望向成景翊,笑靨如:“景翊哥哥,你当真还要对公爹言听计从吗?” “莫非真要过继你弟弟,或是堂弟的子嗣?” “届时旁人议论的,可就不止你被戴了绿帽这等閒话了。” “只怕还要添上一句,难怪他的妾室与堂弟暗通款曲,原是这做夫君的根本不成呢。” 尾音上扬,说不出的嘲弄。 “你疯了吗?”成景翊双眸赤红:“我是逼不得已,你呢?” 裴春草:“我是情有可原。” “景翊哥哥,这么多年,你不止一次对天起过誓的,你说我们生生世世不分开。” “我正是怕你违背誓言会遭天谴,这才出此下策啊。” “你瞧,这世上还有谁比我更在意你?更爱你呢?” 成景翊失声喃喃:“疯子!” “你这个疯子!” 成尚书迅速冷静下来,沉声对左右道:“速去请张先生来。” 府医乃是跟隨他二十年的心腹,最是知根知底。 是真是假,总不能全凭裴春草一张嘴说。 府医一番诊断后,缓缓对著成尚书摇了摇头。 成尚书目眥欲裂,成景翊则是觉得天都要塌了。 “父亲,现在该如何是好?”成景翊六神无主,全然失了方寸。 成尚书虚张声势:“慌什么!” “景翊,你听为父的,你不能被她拿捏了!” “这一时被拿捏,这一辈子都会被拿捏。” “这天下名医何其多?为父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出能解绝嗣药的神医来。” “退一万步说,若真无解,你与弟弟一母同胞。让他多纳几房妾室,待生下子嗣过继到你名下。” “届时对外宣称是你的骨肉,这深宅大院里的秘密,外人又能知晓几分?” 成翊眸色微黯,缓缓摇头:“父亲,儿子不愿做那替他人养子的冤大头。” “求父亲开恩,容春草腹中骨血一条生路。” “糊涂!”成尚书咬牙切齿:“你如何篤定她腹中怀的就一定是你的种?” “满京城谁人不知,她与景淮那孽障早有苟且!” 成景翊执拗道:“父亲,春草是不可能委身於景淮的。” “她真正需要的富贵荣华,景淮给不了她。” “所以,她是清白的。” 裴春草无声嗤笑。 这下,不就证明她的清白了。 原来,想要立足,靠的不是伏低做小,而是心狠手辣。 成尚书:“那便只能把成景淮往死里锤了!” “裴春草,你该在眾人面前佯装以死明志了。” 裴春草不慌不忙:“最好是佯装。” “若不然,景翊哥哥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私隱,还有公爹当年卖官鬻爵的勾当,只怕不出三日,便会成为上京城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打蛇打七寸! 这是她从裴桑枝身上学来的。 有一说一,好用的紧。 成尚书气急,险些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撅过去。 他被威胁了? 姓裴的,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看你纳的好妾室!” 第189章 不將这潭水搅得天翻地覆决不罢休 成景翊:眼下,最绝望的该是他吧。 他以为的柔弱可欺,依附他而生的菟丝,悄无声息间就给他下了绝嗣药。 气,气不得。 恨,恨不得。 他知道,若他有气性,该不管不顾地处置了裴春草。但,事到临头,在有后和有气性之间,他选择了有后。 “父亲,眼下还是先处理正事要紧。待事了,可否吩咐府医为春草开几副安胎的汤药?” “虽说她將避子汤呕了出来,但终究还是服下些许。儿子忧心这会影响胎儿,恐有损其康健。” 成尚书气的冷笑两声。 这副窝囊透顶的模样真是像极了他在老太爷跟前儿的样。 隨后,又冷眼看向裴春草:“侯府早已改天换日,没有你的容身之所。你既是成家妾,便该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若成府倾颓,你亦难逃覆巢之危,有些话,想都不能想,更別说说出口了。” 裴春草勾唇,意味深长道:“公爹说笑了,儿媳与景翊哥哥两情相悦,自然是要白头偕老、恩爱一生的。” 成尚书:一个妾,做什么春秋大梦! 为了景翊,他忍! 待裴春草生下腹中胎儿…… 届时,他定要叫这不知分寸的贱人死无葬身之地! 待料理乾净后,再为景翊聘一位门当户对、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 片刻后,荒僻的小院里骤然炸开一阵阵惊惶的呼喊。 “来人啊……” “快来人啊!春姨娘悬樑自尽了!” 悽厉的喊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像是拼了命要撞破那重重高墙,將这骇人的消息传到府外去。 …… 永寧侯府。 裴桑枝指尖轻抚琴弦,动作尚显生涩,琴音断续间,夜鴞与拾翠先后躬身稟报,低语在幽静的室內轻轻迴荡。 夜鴞回稟的是戏班子在长街上的表现,以及围观百姓的反应,拾翠则是在转述著成府发生的一幕幕。 琴音,渐渐流畅。 裴桑枝笑道:“祖父这银子得可真值当。重金养著的戏班子,临时借来一用,竟有这般出人意料的妙处。” “名角儿就是名角儿。” 成景淮厚顏无耻得紧,腆著脸討没趣,她慈悲心肠,怎么不算是成全了他那副贱骨头呢。 “倒是裴春草……” 裴桑枝的声音顿了顿,琴音也隨之一滯。 成老太爷的静观其变、成尚书的弃车保帅、成景翊的自私优柔,皆在她的预料之中。 唯有裴春草。 她真是没想到,庄氏对裴春草是半点儿也不藏私,绝嗣的药,说给就给。更是没想到,裴春草是半点儿也不含糊,绝嗣的药,说下就下。 不过,裴春草腹中那尚未成形的胎儿,虽能暂时护她在虎狼环伺的成家周全,却也不过是权宜之计。 这胎儿能保她几个月?即便足月,能否平安诞下,都未可知。 本以为,最先用上绝嗣药的会是永寧侯。 思及此,裴桑枝的眸光闪了闪。 兴许,永寧侯说不定也用过了。 可真是个大快人心的好消息啊。 “速去將成景翊绝嗣无法生育的消息暗中散布出去。尤其要让人知道,他为了遮掩此事,竟掩耳盗铃,甘愿忍辱含垢,將堂弟之子认作己出。” 她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落井下石、趁火打劫才是她的本性,不將这潭水搅得天翻地覆决不罢休。看著她的仇敌像下饺子般纷纷跳进浑水,上演一出出狗咬狗的好戏,这才配得上她一贯的作风。 呵,毕竟,她这辈子就致力於做一个不择手段的主儿。 嗯,她就是作风不正。 但,她不改。 “会有人信吗?”拾翠恭声问道。 裴桑枝笑意盈盈,指尖轻挑,拨弄琴弦,发出清越的颤音,笑意盈盈:“我为这上京城精心烹製了一席盛宴,权贵老爷们爱吃的山珍海味,平民百姓喜欢的家常小菜,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应有尽有。” “所以,怎么会无人问津?说不定啊……” “那些观望犹豫著要不要与成景翊结亲的权贵,正对著其中一道菜垂涎欲滴呢。” “快些去吧,莫要让食客们等急了。” 拾翠:似懂非懂。 但,听姑娘的吩咐行事,总不会错。 “对了……”裴桑枝忽而想起什么,目光转向屏风那侧正为衣裙薰香的素华,“素华,待会儿叫大厨房熬些雪梨汤,要燉得好些。” “今夜闔家团圆,总要听戏班子唱一出父慈子孝的好戏才算应景,还是得先润润嗓子才是。” 府外是府外,府里是府里,哪个都不能落下。 人要两条腿走路,復仇自然也要两条腿在平稳。 她搭好了戏台子,裴临慕不要让她失望才是。 …… 沧海院。 “临允,你知不知道,父亲解了二哥的禁足?”裴临慕试探著问道,手指不自知地摆弄著腰间的玉佩,以此来掩饰自己的慌乱。 裴临允漫不经心道:“这有什么可稀奇的。” “我早同你说过,在父亲心里,裴谨澄才是最特殊的那一个,所有的厚望和期许,不都给了他了吗?哪是能轻易放弃的。” “我还听说,母亲为保万全,还私下给了桑枝三万两银子,嘱託她在父亲面前多为裴谨澄周旋美言。” “这是你我都抵不过的。” “就是委屈了桑枝,不仅得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还得以德报怨的替裴谨澄安排贺宴。” 裴临慕闻言一怔,隨即用看痴人的目光上下打量著裴临允。 裴桑枝委屈? 裴临允是哪只眼睛看出裴桑枝委屈的。 最委屈的是他! “临允,你说父亲对二哥多有眷顾,是不是还想著另寻时机再立二哥做世子?” 裴临允唇角微撇,面上虽是一派浑不在意,话音里却洇著几分难以察觉的酸涩:“不过解个禁足罢了,倒闹得满府张灯结彩,红绸绕柱,笙歌不绝。竟还特特地去云霄楼重金订了那最稀罕的席面。这般阵仗,不知情的,怕要以为是駙马爷续弦,或是父亲另娶正妻呢。” “我记得,你我的生辰都没这么热闹排场。” 跟亲眼看著长大的妹妹深夜私会的裴谨澄凭什么! 一碗水端不平,哪怕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心里也是会泛酸的。 侍立在裴临允身后的青衣小廝低眉顺眼,状似无意地轻声道:“或许......” “或许侯爷此番安排,另有深意。” 话音未落,两道视线齐刷刷的看了过去。 小廝浑身一颤,双膝“扑通”跪在地上,额头连连叩向青砖,颤声道:“奴才该死,胡言乱语。” “求公子饶命。” “求公子饶命。” 裴临允对这个用起来得心应手又行事周全的小廝正是溺爱的时候,见不得他这副模样:“起来回话。” 第190章 恭喜,死者为大 “三哥,你嚇到他了。” 裴临慕额角青筋隱隱跳动,眼尾不受控制地抽搐著。奇怪的眼神在裴临允与青衣小廝之间来回游移,终是抿了抿唇,一言难尽道:“你……” “你和他?” “你们……” 裴临允斜睨了裴临慕一眼,嗤笑道:“三哥,你这满腹经纶的读书人,心思倒是腌臢得很。” “也不知你在书院里整日钻研的,究竟是圣贤文章,还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从前服侍我的得力下人,被父亲或杖毙或鴆杀,早已所剩无几。如今新提拔上来的这些,做事总不合我心意。好容易才调教出个称心如意的,若再被三哥你嚇得不机灵,脑子不好使了,我找谁诉苦去?” 裴临慕眉心挑了挑,隱晦地打量了裴临允两眼。 想確定他是隨口一说,还是別有深意的试探。 裴临允对裴临慕內心的暗潮汹涌视若无睹,只是將目光重新投向那青衣小廝,淡淡道:“你说说看。” 青衣小廝止住叩首之势,垂首恭谨道:“公子容稟,奴才斗胆揣测,侯爷此番大张旗鼓设宴,许是要向上京城的王公贵胄们昭示,世子爷......” 话音未落,便知失言,忙不得道:“不,该说是前世子爷的失势不过是权宜之计。侯爷他终究不忍当真弃前世子爷於不顾。” “待这团圆宴过后,指不定很快就有新的世家贵女要与前世子爷议亲了,订立婚约了。” 青衣小廝说罢,小心翼翼地抬眼窥探裴临允的神色。 裴临允煞有其事地頷首,附和道:“对,我就是这般想的。” 言语间,颇有几分与有荣焉的自得。 他调教、培养的小廝,就是厉害! 而裴临慕的眼神,则是愈发晦暗不明。 父亲可真是煞费苦心啊。 “你这小廝倒是伶俐。”裴临慕心不在焉,隨口道。 风歇雪止,暮色四合。 永寧侯府喜气洋洋。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红绸飘舞,灯火摇曳,就连庭院里的枯枝上也繫上了绢,远远望去,似春末夏初,繁满树,绚丽非常。 戏班子铜锣一响,檀板轻敲,咿咿呀呀地开了嗓。 裴谨澄被禁足於明灵院的这些时日里,身形消瘦了一大圈,原本合体的衣衫如今空荡荡地掛在身上。虽得永寧侯体恤,特遣人伺候他沐浴更衣,剃去满面胡茬,却仍掩不住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颓唐之气。 细看之下,甚至还有几分阴测测的。 仿佛,与周遭的热闹、喜气格格不入。 既是团圆的家宴,便没有什么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规矩。 裴駙马与永寧侯分坐主位两侧,难得获准出席团圆宴的庄氏也在席间就座,而年轻一辈则另设一席。 裴駙马看了裴桑枝一眼又一眼。 真的不需要他这个老不死的登台唱戏了吧? 裴桑枝:她能说,她已经分不清駙马爷是深恶痛绝,还是乐在其中了。 裴桑枝扯著嘴角笑了笑,便將精力投向了她这一席。 重头戏,在她这里。 裴桑枝斟了杯温热清甜的果酒,朝著裴谨澄轻轻晃了晃,大有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架势:“恭喜。” 裴谨澄幽幽的注视著裴桑枝那张日渐清丽的脸,心中的怨毒疯狂攀升。 哪怕是裴桑枝替他说情,他依旧恨裴桑枝。 毕竟,若非裴桑枝从中作梗,他何至於沦落至此?就连他视若珍宝的明珠,也不至於沦为人妾室,受尽屈辱。 但,他更清楚眼下的情势,绝不能与裴桑枝作对。 他得韜光养晦。 他得东山再起。 裴桑枝故作窥不见裴谨澄眼底的情绪,洒脱道:“看在父亲和母亲的份儿上,看在我如今百难全消,来日之路光明灿烂的份儿上,我便不与你计较你曾想杀我一事。” “这笔帐,一笔勾销。” “先干为敬。” 主要是死者为大。 旋即,不管裴谨澄作何反应,仰头饮尽杯中酒。 裴临允小声嘟囔:“凭什么跟裴谨澄就能一笔勾销。” 他受了那么多的苦,桑枝连个笑脸都吝嗇给他。 更嫉妒裴谨澄了。 难不成,就凭裴谨澄有父亲、母亲的偏爱,就永远能高人一等吗? 裴桑枝淡淡地瞥了裴临允一眼。 裴临允登时坐直了身子,收敛神色,一本正经的举起酒杯,学著裴桑枝的语气,脸上堆起笑:“恭喜二哥。” 一语毕,尤嫌不够的补了一句:“已经解除禁足了,重获世子之位的日子还会远吗?” “指日可待。” “二哥,先干为敬。” 裴临允为表诚意的话,成功的扎了两个人心。 一个是裴谨澄。 一个是裴临慕。 在裴谨澄看来,那句话是赤裸裸的讥讽和嘲弄。 在裴临慕看来,则是一种让人心惊胆战的预言。 是啊。 只要父亲铁了心的扶持裴谨澄,裴谨澄就绝不会一蹶不振。 而他,就依旧得去书院装模作样的演勤勉求学的戏码。 他总不能在书院读一辈子的书吧。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恭喜二哥。”裴临慕压下心底的嫉妒,恭顺道。 裴谨澄闻言,眸中掠过一抹罕见的暖色,终是执起案前酒盏,与裴临慕的杯沿轻轻相触:“临慕,此番归来,不妨多在府中多留些时日。书院冬日的课业想来也不甚繁重。正好可与为兄说说你在书院的见闻。” 裴临慕脸上的笑更勉强了。 这话说的,好像偌大的侯府都是裴谨澄的一样。 “那就听二哥的安排吧。” “刚好我也有很多事想跟二哥好好聊聊。” 裴谨澄见裴临慕依旧是一副谦逊的模样,心中稍安,当即迫不及待地拍板道:“就定在今晚。” “待团圆宴散席后,你隨我一同回明灵院。” 裴临慕:“都听二哥的。” 这兄友弟恭的温馨一幕尽数落入不远处永寧侯与庄氏眼中,二人相视一笑,面上皆是欣慰之色。 然而一旁的裴駙马却无端打了个寒战。 总有种笑里藏刀的感觉。 处处洋溢著喜庆的团圆宴,在他看来,更像是丧礼前的最后一场狂欢。 那厢。 裴临允又低声嘟囔起来,语气里透著几分不满:“三哥敬的酒就喝得,我和桑枝敬的就喝不得了?” “倒像是我们亏欠了你似的。” “究竟是谁问心有愧,想必各自最心知肚明。” “还有,若不是桑枝,你如今怕是还在明灵院里关著呢。” 最后他索性將酒杯往案上一搁,继续说道:“有本事不喝酒,那就有本事继续禁足思过啊。” “就你犯下的错,就是被关一辈子也是应该的。” 裴临允的话,有种不顾人死活的隨性。 “想来,他大概仍觉得是我取代了裴春草的位置吧。”裴桑枝淡声道。 裴临允谨慎地环视了一圈,確认无下人注意后,才凑近压低声音道:“二哥,你还是断了念想为好。” “她……” “她跟成景淮勾搭上了。” 横竖这一席上的几人,都知裴谨澄做下的齷齪事。 裴谨澄愕然:“谁?” 他真的没有听岔吗? 第191章 就爱这背德之事带来的刺激 裴桑枝轻笑,善解人心道:“自然是春草妹妹。” “这些日子闭门思过,想必二哥已有所顿悟。有些执念,早该放下了。” 说著说著,故意拖长音调,继续道:“要我说啊,有些人错过了,该放三天三夜的炮仗庆贺才是。” “二哥说,是不是这个理?” 裴谨澄尚未答话,裴临允便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桑枝此言极是,正是这个道理。” “往后有景翊、景淮两位堂兄弟照拂,春草的日子定不会差到哪儿去。” “二哥这下可以安心了。” 裴谨澄只觉得耳边嗡鸣作响,脑海中迴荡著方才听到的话语,一时间竟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觉。 怎么可能! 明珠和成景淮? 明明是八桿子打不著的两个人。 “不可能!”裴谨澄失声低吼,酒盏脱手砸落在地,酒水四溅。 “你们胡说!” 明珠委身给成景翊做妾,他能理解,亦能接受。 那夜的情形歷歷在目。 若非明珠顺从父亲的安排入府为妾,等待她的便只有遁入空门、与青灯古佛相伴的淒清余生。 两相权衡之下,那已经是当下最好的出路。 可,成景淮又是凭什么! 裴桑枝双手一摊,做出一副无辜模样,轻声道:“你若不信,大可去问三哥。” “这事儿啊,早就传得人尽皆知了。” “自然,若有二哥执意要自欺欺人,我们这些做弟弟妹妹的,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裴谨澄闻言,视线紧紧地锁在了裴临慕脸上,心下无声地祈求著能听到他想听到的答案。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裴临慕头皮发麻,神情訕訕道:“二哥,此事不是空穴来风。” “你有所不知,成景淮今日亲自登门,说什么与春草一见如故、两情相悦,还厚顏恳求祖父应允让春草同时侍奉两房,直把祖父他老人家气得面色铁青,险些背过气去。” 剎那间,裴谨澄只觉胸腔里那颗心破了个窟窿,凛冽的寒风呼啸著穿膛而过,冻得他五臟六腑都蜷缩起来,齿关止不住地打颤。 可嘴唇翕动间,下意识吐出来的却仍是固执的替裴春草开脱:“明珠……明珠断不是那样的人。” “许是……” “许是成景淮卑鄙下作,存心要污了明珠的清名。” 裴谨澄的声音发著抖,却一字比一字咬得重。 仿佛这样就能证明那些不堪的流言只是无稽之谈。 裴桑枝轻嘖了一声,看不出来,裴谨澄还是个“情种。” 裴临慕与裴临允对视一眼,兄弟二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诧异、无奈,又带著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意。 终是裴临允心直口快:“二哥,你觉得这可能吗?” “倘若不是情难自抑,两心相许,成景淮何至於此?难道他疯了不成,非要过人人喊打的日子?” “这分明是被情爱冲昏了头脑,迷了心智,失了分寸。” 裴临允的声音忽地压低了几分,眼神鬼鬼祟祟的飘向另一席,微微倾身,试探著小心翼翼道:“兴许......” “兴许春草她与二哥一般,就爱这背德之事带来的刺激呢。”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异於常伦又难宣之於口的特殊癖好,细思之下,也不是多么难理解的事情。” 裴谨澄哑口无言。 裴临慕做贼心虚。 裴桑枝瞠目结舌。 裴临允恍若未闻,依旧自顾自地说著:“二哥,你在春草心里既非独一无二,更不会是最后一个。如果执意想不开,只怕往后要习惯的日子还多著呢。” 裴谨澄鬢角青筋暴起,突突跳动,猛地一掌拍在紫檀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眼睛猩红,像是要吃人一般:“你住口!” 这突如其来的鬼动静,非但未能震慑住裴临允,反倒惊得永寧侯喉头一哽,顿时剧烈地呛咳起来。 庄氏手忙脚乱地为永寧侯抚背顺气,又急忙斟了盏温热的茶奉上。 折腾了片刻,永寧侯的咳嗽终於停歇了。 “好好的团圆宴,你又闹什么!” 真是不省心! 裴临允含糊其辞道:“父亲,二哥听了春草一女侍二房的传言,一时急火攻心,难以自持。” 永寧侯的脸“唰”一下阴沉下来,语气冷硬:“这些时日的禁足思过,你竟半点长进也无?” “好好想想,今日这团圆宴,究竟是因何而设,为谁而设。” 裴桑枝余光瞥见裴临慕脸上一闪而过的窃喜和困惑,暗嗤一声,道:“父亲息怒。” “您想想,出淤泥而不染。” “您再想想,一举三得。” 今夜,她必须把这把火烧的足足的。 犹豫想退缩? 想都別想。 永寧侯胸中翻腾的怒意骤然一滯,深深吸了口气,换上一副慈父般的温和神色:“谨澄,今夜这家宴是专为你设的。为父特意吩咐桑枝备了云霄楼最稀罕的玩意儿,又专门请动了你祖父他老人家参宴,莫要辜负这番心意,快些入座吧。” 永寧侯的反应令庄氏与裴临慕皆是一怔。 庄氏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她未曾料到裴桑枝能在永寧侯心中占据如此分量。 而裴临慕眼底暗潮翻涌,万千思绪在心头掠过,指节不自觉地收紧了三分。 出淤泥而不染? 难不成出了这种有悖人伦的事情,父亲却还是觉得裴谨澄是出淤泥而不染吗? 荒谬。 裴谨澄咬咬牙,缓缓起身,深深作揖:“孙儿失仪,请祖父责罚。” 又转向永寧侯,恭敬行礼:“父亲恕罪。” “方才骤闻此事,一时惊骇难抑,以致失態。” 说罢垂首而立:“孩儿知错,甘领家法。“ 裴駙马不慌不忙地搁下象牙箸,取过青瓷茶盏徐徐漱了口,方抬眸淡淡道:“惊骇?” “有何好惊骇的。” “那等腌臢丑事都做得出来,一女事二夫又算得什么?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永寧侯连忙劝解:“父亲明鑑,少年人血气方刚,行事难免有失分寸。然古人云“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还望父亲宽宥一二,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如今他有改过之心,若再苛责,不就是本末倒置了吗?” 裴駙马嗤笑,语带玩味:“少年人?” “当真是……好生年少的少年郎啊。” “但愿他能如你所愿,是真的洗心革面,而不是执迷不悟,变本加厉,酿出更大的祸事来。” 永寧侯硬著头皮道:“儿子愿给谨澄个机会。” 裴駙马不再言语,而是靠在椅背上,微眯著眼睛,閒適愜意的听著不远处戏台子上悠悠传来的戏文声。 呦,还是父慈子孝的戏呢。 他这戏班子,差不多就是给裴桑枝养的。 第192章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啊 同一折戏文,落在不同人的耳中,便化出千百般滋味来。 裴临慕深觉刺耳。 父慈子孝? 父亲是对裴谨澄慈了,对他呢? 当裴谨澄高居世子之位,前呼后拥如眾星捧月时,他却要在书院里一刻不停地演戏,做尽了旁人眼里卑劣的噁心事。 若这世子之位是他的...... 他定不会如裴谨澄那般没用,更不会做出兄妹乱伦这等有辱门楣的丑事。这侯府的门楣,本该由他来继承,来光耀。 家宴仍在继续。 眾人面上带笑,眼底却藏著各自的心思。 “二哥,父亲待你可真好。”裴临允阴阳怪气,酸溜溜的话语像是浸透了陈醋。 “出淤泥而不染?” “这评价当真是高得令人艷羡呢。” 旋即,又看向裴临慕:“三哥,你书读的多,博学多才,这下一句可愿为我解惑?” 裴临慕已经彻底笑不出来了。 先是世子之位悬而不立,后又办声势浩荡的家宴,眼下父亲口中又道出了一句出淤泥而不染。 从种种跡象来看,父亲对裴谨澄始终寄予厚望,虽未曾明言要再立为世子,却也从不掩饰对裴谨澄的偏爱。 可到了他这里,就只知道一味督促他埋首经籍,走科举入仕的路。 他像是块读书的料子吗? 不只是父亲! 母亲亦然。 一想到庄氏眼都不眨便掷出三万两白银,只为让裴桑枝在父亲跟前替裴谨澄说句好话,裴临慕心底那簇名为嫉妒和愤恨的火焰便愈发灼人,烧得他五臟六腑都隱隱作痛。 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凭什么? 自己也是母亲的儿子啊。 一直以来,他对母亲也尽心竭力,很是孝顺。 可母亲眼里,终究只有那个兄妹乱伦的裴谨澄。 他只是想要裴谨澄没有本事坐稳的世子之位而已。 父亲母亲不捧给他,他自己去取。 须臾之间,裴临慕便有了计较。 戏台上的咿咿呀呀声渐歇,夜渐渐深了。 裴駙马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兴致缺缺道:“这家宴,散了吧。” 裴桑枝唬他,今夜明明没什好戏可看。 “恭送父亲。” “恭送祖父。” 裴駙马挑眉瞥来,看向裴桑枝:“你隨本駙马来。” “有些事要交代你。” 裴桑枝先是对著永寧侯和庄氏頷首致意后,隨即提裙跟了上去。 火已经烧起来了。 油也浇进去了。 究竟是要將裴谨澄折磨得生不如死,还是乾脆利落地取其性命…… 这些,都已不在她需要费心的范畴了。 …… 满院的灯笼高悬,將每一条抄手迴廊,每一条青石小径,都照的亮堂堂的。 裴桑枝亦步亦趋地跟在裴駙马身后。 “今夜的戏文,比不得白日里那出精彩。”裴駙马忽而驻足。 裴桑枝轻声道:“祖父,夜还长的很。” “若祖父尚有雅兴,不妨再赏片刻。且看戏台子上的那些个名角儿们,今夜还能唱出怎样令人目眩神迷的好戏来。” 有些想荣妄了。 荣荣素来爱看戏,却无駙马爷那般福分,能得近水楼台之便,將每一出大戏都瞧得真切。 裴駙马眼睛亮了亮:“戏台子上还有戏没演完?” 裴桑枝意味深长道:“保不齐有哪位名角儿戏癮犯了,不知疲倦,非要再唱一出才肯罢休呢。” “拦是拦不住的。” “只怕锣鼓喧天,过於嘈杂,吵著您老人家养神。” 裴駙马眉心动了动。 锣鼓喧天? 过於嘈杂? 今夜的戏,到底会后多大的场面。 要知道,当初那场三人行的大戏,裴桑枝都没这么郑重其事。 “能收场吗?”裴駙马难得谨慎道。 裴桑枝笑道:“祖父,您可曾见过哪出好戏唱不到终场,落不了幕?” “再者说了,唱戏的可不是您孙女儿,是台上那些角儿们。这戏该怎么收场,原该是他们自个儿掂量的事儿。” “孙女儿不过是个看客,连票钱都算不得正经出过呢。” “看得尽兴了,赏几个铜板喝彩;若是不合心意,嘘两声也是常理。” “您说呢,祖父。” 裴駙马表示,他是越听越心慌了。 “有阎王爷吗?” 裴桑枝望向明灵院的方向,眸中映著灯火:“祖父这话,孙女儿可就真真答不上来了。” 裴駙马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看来,今夜还是出骇人的戏。 明灵院。 或许是多日少人气儿的缘故,即便被草草洒扫过,这偌大的院落依旧透著股挥之不去的冷清,连砖缝里都渗著丝丝荒凉。 裴临慕下意识拢了拢身上厚重的狐裘大氅,抬眸望向身前那道略显单薄的背影,声音里带著几分迟疑:“二哥,你这明灵院里终究是冷清了些,不若改日再添几个得力的僕役?” 裴谨澄脚步未停,沉声道:“不必。” “人少了,清静。” 裴临慕轻抿唇角:“二哥觉得清静,只是父亲若知晓此事,只怕要心疼二哥受了委屈。说不定,不等二哥开口,父亲就会急著唤人牙子进府,任二哥隨意挑选合意的下人呢。” 裴谨澄闻言骤然色变,犹如一只被踩了尾巴的野猫,浑身毛髮倒竖,嘴角扯出一抹森然冷笑,字字如冰:“临慕,你未免把我们的父亲想得太好了。” “什么骨肉亲情……” “在他眼里,不过是隨时可以捨弃的棋子罢了。” 裴临慕:??? 不是! 裴谨澄是不是太贪得无厌了。 若在別家府邸,做出这等兄妹乱伦的丑事,又触怒天顏,惹得陛下雷霆震怒,莫说再次出头,怕是连性命都难保! 哪像父亲…… 真是越想越气。 “二哥。”裴临慕深吸一口气,將翻涌的情绪压下,语气放得极轻极缓,“你与父亲之间,可是有什么心结未解?” “今夜的家宴,我与临允都看在眼里。父亲待你,实在是掏心掏肺的好。” 裴谨澄冷笑不语,拾级而上,推开房门。 “进来吧。” “我確实有些要紧事想同你商议。” 烛火,陆陆续续被点亮。 裴谨澄与裴临慕相对而坐,中间隔著一张紫檀案几,茶盏中的茶水早已凉透,浮著一层薄薄的茶沫。 “我这院子里的下人死的死,散的散,如今连杯热茶都奉不上,你莫嫌弃。”“裴谨澄执壶为裴临慕斟茶,苦笑著说道。 裴临慕:这话好生耳熟啊。 对,临允也说了,院里的下人或被杖毙或被鴆杀,死的差不多了。 “怎么会嫌弃。” “能得二哥另眼相待,是我的福分。” 能成为他的垫脚石,也会是裴谨澄的福分。 “不知二哥想与我商议什么?” 裴谨澄修长的手指轻抚过青瓷茶盏,浅啜了口凉茶:“正事稍后再议。” “我想问问你,你休沐回府这几日,可曾去成府探望过明珠?” “我记得,往昔你待明珠,比我还要疼惜几分。” 裴临慕心底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啊。 这话说的,搞的好像他也心怀不轨,覬覦春草似的。 第193章 黑心兄弟二人齐下手 “这几日休沐回府,我日日周旋於父亲跟前为二哥陈情,未能抽身前往成府探望春草。如今二哥既已脱困,明日我便递上拜帖,定要去成家走一遭。” 裴谨澄眸光微黯,欲言又止道:“只是......” “如今成府正值多事之秋,一女侍两房的传闻甚囂尘上,此去......未必能见得著春草。” “还有,二哥,我待春草如亲妹,这份疼爱,便如同对待一母同胞的骨肉至亲,別无他意。” 兄妹乱伦的屎盆子,千万不要往他身上扣了。 再次听到“一女侍二房”几字,裴谨澄的心依旧针扎似的疼,苍白的薄唇抿成一道直线,喉结上下滚动了几番,却只溢出几丝压抑的喘息。 似是有什么话难以启齿,半晌才挤出一句:“你在家宴上说的话可是真的?” 烛火摇曳,將裴谨澄眸子里的痛楚映得忽明忽暗。 裴临慕掷地有声:“真。” “不瞒二哥说,父亲初闻春草与成景淮的丑事时,当真是勃然大怒。起先也与二哥一般想法,认定是成景淮卑鄙下作,存心要折辱春草。” “为查清此事,父亲当即不惜重金买通了成府后院一个老嬤嬤。那老嬤嬤经不住银钱诱惑,到底吐露了实情。” “原来春草与成景淮二人平日里就多有私相授受之举,举止亲昵非常。成府下人间早有些风言风语,只是碍於主家威严,无人敢將这些閒话传到主子们耳中罢了。” 裴谨澄的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无意识呢喃:“明珠定有说不出的苦衷。” 裴临慕几不可察地扯了扯嘴角,眼底掠过一丝讥誚。 事到如今,即便真有千般苦衷,又当如何? “二哥。”裴临慕又轻嘆一声:“何必自苦。” “我斗胆劝二哥一句,早些想开吧。” 裴谨澄置若罔闻,自顾自道:“此事既已闹得沸沸扬扬,明珠如今处境必然如履薄冰。成府那边態度未明,你明日寅时便去成府门外守著,但愿成家能看在永寧侯府的薄面上,对明珠稍加宽待。” 裴临慕凝眉,语重心长道:“你清醒清醒。” “如今眾目睽睽之下,春草的性命反倒最为稳妥。无论从情理还是利害考量,你我都不宜过分涉足此事。” 哪怕裴春草以死明志,也再难洗刷满身的污名。 “水性杨”、“浪荡荒淫”这等字眼,会如同附骨之疽般死死钉在她的身上,任她如何挣扎也甩脱不得。 他若此时表现得过於急切、关怀备至,更要惹来世人诸多不堪的揣测与非议。 只怕明日街头巷尾他二人“兄妹乱伦”的丑事,就要覆盖“一女侍堂兄弟的”的艷闻。 裴谨澄怒瞪:“那也不能放任不管,眼睁睁看著明珠自生自灭。” 裴临慕满心不耐,很想不管不顾地啐骂一声:有本事,你自己去强闯成府,把裴春草抢出来,再光明正大地娶进门啊。 为难他,算什么本事。 但,想到他的打算,又硬生生忍住了。 “二哥,春草有孕了啊!” “但,有小道消息说,成景翊绝嗣无法生育。” “你说,这个孩子是谁的!” “总不能是二哥的吧。” 说到此,裴临慕喉头一哽,声音陡然转冷:“二哥,你也別怪我说话难听。我本不愿將这些腌臢传闻说与你听,可看你为情所困、执迷不悟的模样,我实在......” “你因她丟弃了世子尊位,退了与黄家大姑娘的婚约,至今仍对她念念不忘,处处为她著想,可她呢?” “才入成景翊后院几日,就急不可耐地爬上了成景翊堂弟的床榻!”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茶盏震得叮噹作响:“若非念在十余年兄妹情分,我真是恨不得……” 裴临慕胸口剧烈起伏,终是將那句“恨不得亲手了结了她”生生咽了回去。 “若二哥不嫌弃,我愿陪二哥,一醉解千愁。” 裴谨澄怔愣在原地,瞳孔微颤,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他一时竟不知该先震惊哪件事。 是先震惊向来人模狗样的成景翊,內里竟是个不能人道的银样鑞枪头。 还是先震惊於明珠当真自甘下贱,放浪形骸到如此地步,竟隨隨便便就爬上了成景翊堂弟的床榻,还珠胎暗结。 那可是…… 那可是明珠名正言顺的堂小叔啊。 这个认知让他喉头髮紧,仿佛吞了块烧红的炭。 裴谨澄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裴临允在家宴上那句“兴许春草就爱这背德之事带来的刺激。” 这句话如同水草般缠绕著他的思绪,挥之不去。 他的心乱极了。 一会儿是那夜的意乱情迷,温香满怀,令人魂摇魄盪。一会儿又是明珠的轻浮行径,朝秦暮楚,似路柳墙。 两种画面在脑海中交替闪现,撕扯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本想与裴临慕商议的正事,也被他忘得一乾二净。 “喝酒。” “对,喝酒。” “一醉解千愁。” 裴谨澄跌跌撞撞地衝出房门,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快!取酒来!” 嘶哑的嗓音在空荡荡的庭院迴荡,带著几分癲狂的颤音。 裴临慕唇角无声地勾起一抹冷笑,手指轻轻摩挲著袖口那处微不可察的凸起。 这般大喜大悲之下,便是疯了傻了...... 想来父亲也该体谅才是。 能留裴谨澄一命,已是他念及兄弟情分的最大仁慈。 在裴谨澄的大喊大叫下,终於唤来了小廝。 “二公子。” “取酒来!” 赤红著眼睛,状似疯癲的裴谨澄嚇坏了小廝。 小廝哪敢怠慢,慌忙转身夺路而逃,不过片刻功夫却又气喘吁吁地折返回来,怀中紧紧搂著个硕大的酒罈子。 裴谨澄夺过酒罈子,径直回了房间。 小廝抬手抹了把额间细汗,长舒一口气,方才直起微躬的腰身,步履匆匆地朝明灵院外行去。 二公子莫不是被禁足久了,患了失心疯? 拐角处,一道身影被灯火拉得老长,在地上投下暗影。 “酒可送进去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小廝浑身一颤,险些尖叫出声。待定睛看清来人,慌忙躬身行礼,衣袖都因慌乱而微微抖动:“见、见过四公子。” “回四公子的话,已经送进去了。” 小廝低著头,声音里还带著未散的惊惶。 真嚇人啊! 这深宅大院里的主子们,一个赛一个地骇人,这差事办得叫人整日里提心弔胆、如履薄冰。 裴临允负手而立,故作深沉地吩咐道:“你且在此好生伺候著。” “二哥心中鬱结难舒,若他要酒...…” “只管搬来便是。” “大醉一场,倒也痛快。” 第194章 您快去见二公子最后一面吧 一转身,裴临允的嘴角便不受控制地扬起。 抬手轻抚过唇角,却怎么也压不下得逞的快意。 终於,终於能替自己出一口恶气了。 想到裴谨澄即將出丑的模样,他眼底闪过一丝得意。 掺了巴豆、大黄的酒,定能让裴谨澄拥有一个刻骨铭心、永生难忘的夜晚。 裴临允此刻正沉浸在欢欣雀跃之中,將裴临慕全然拋诸脑后,根本不记得裴谨澄会与裴临慕把酒同饮。 什么一笔勾销,不计较。 桑枝不计较,他计较。 裴临允心情美滋滋,眼睛笑的眯成了一条缝儿,昂首阔步地朝著沧海院走去。 对了,桑枝送他的养顏膏眼瞧著要见底了。 明日,他得厚著脸皮再去向桑枝討些。 好东西就是好东西,他背上的伤如今都只能隱约看见些许白印子了,若不细看,几乎瞧你不出来。 “速去为本公子备上美酒,今夜定要痛饮千觴,一醉方休。”裴临允一回沧海院,就眉飞色舞地吩咐青衣小廝。 小廝一面恭敬应著,一面偷眼打量主子神色,故作不经意道:“公子今夜气色甚好,可是又遇著什么喜事了?” 裴临允挑眉,睨了眼青衣小廝:“出了口恶气,算不算喜事。” “別磨蹭,快去备酒。” 顿了顿,又添了句:“让厨房拣几样时鲜的爽口小菜来。今夜这酒,须得喝得尽兴才是。” 青衣小廝一脸的主子开心,他就开心的忠心:“奴才这就去。” 那殷勤劲儿比得了赏钱还要欢喜三分。 这副模样,成功地取悦了裴临允。 他就是驭下有术。 裴临允立在窗前,遥遥地望著明灵院的方向,仿佛已经预见那处即將上演的鸡飞狗跳之景。 裴駙马亦如此。 睡不著! 根本睡不著! 抓心挠肺的。 反倒是裴桑枝沐浴后,换上一袭素色衣裳,轻便又柔软,慵懒地斜倚在软枕上,青丝半干未束,隨意垂落肩头。 手中捧著从藏书阁新得的古籍,指尖轻捻泛黄书页,细细品读。 没必要在已经篤定的事情上费心神。 拾翠一边用素绢帕子细细绞著裴桑枝半乾的头髮,一边压低声音问道:“姑娘,可要奴婢派人去那边盯著些动静?” 她话未说尽,但主僕二人心照不宣。 盯著哪里,不言而喻。 裴桑枝纤指轻捻书页,眼波未动半分,只淡淡道:“不必。” “纵使结局与预期稍有偏差,亦不足为虑。” “能应付。” 见裴桑枝如此从容,拾翠便不再多言。 好像,凡姑娘想做之事,就没有做不成的。 烛火摇曳,夜深人静。 裴桑枝指尖轻抚过泛黄的书页,將古籍缓缓合拢,搁在檀木架子上。 旋即,掩唇打了个的哈欠。 “都下去歇著吧。”她摆了摆手,嗓音里带著几分倦意,“待会儿外头热闹起来,再隨眾人一同去瞧也不迟。” 明灵院。 裴临慕看著裴谨澄一杯又一杯的酒下肚,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裴谨澄涨红著脸,眼神浑浊,大著舌头催促著:“临慕,你也喝呀,別只看著。” 裴临慕仰头,一饮而尽,晃了晃空荡荡的酒盏,装作微醺的模样道:“二哥你千杯不醉,有传闻中的酒仙之风,我这点儿微末酒量,实在比不上二哥。” 孰料,裴谨澄眼下根本听不得传闻二字。 “什么传闻!” “喝,必须喝。” 边说,边摇摇晃晃的替裴临慕斟满了酒。 裴临慕无奈,只得硬著头皮一盏接一盏地饮下。 酒液入喉,竟比往日更为苦涩,更为辛辣,那股若有似无的熟悉滋味在唇齿间徘徊,也不知是这酒当真特別,还是他做贼心虚的缘故。 兴许,他以前也曾喝过这种酒。 喝到最后,裴临慕是真的有些醉了。 “噗……” “噗噗……” 恶臭伴隨著连绵不绝的声音瀰漫开来。 令人作呕的气息像一盆冷水,稍稍浇醒了裴临慕混沌的醉意。 本该昏迷,而后疯傻的裴谨澄拉裤兜了? 这一刻,裴临慕有些不知该如何恰当又精准的形容眼前这一幕。 只见,裴谨澄饮得酩酊大醉,面若重枣,瘫倒在罗汉床上不省人事。他的外袍不时诡异地鼓胀起伏,隨即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渐渐地,暗黄的浊液从袍角渗出,淅淅沥沥地在地面上蜿蜒开来。 这…… 裴临慕猝不及防地乾呕出声,下一瞬,只觉小腹一绞痛,脸一白,猛的向外衝去。 他知道,为何总觉得今夜的酒特別了。 巴豆! 有人在酒里下了巴豆! 但,此时此刻,他根本分不出多余的心神细细思忖,只顾朝茅房奔去。 守门的小廝:!!! 他看到了什么! 三公子,边跑,边拉? “三公子!您这是怎么了?小的马上去找大夫!”小廝扬声道。 裴临慕羞愤欲死。 那厢。 与庄氏小別胜新婚,难得想温存一番的永寧侯,在准备上阵的那一刻,被猝不及防地打断了。 永寧侯披上外袍,踩著靴子,一把拉开房门,阴沉著脸,语气里压抑著怒火,喝道:“又出什么事了!” “这府里真是一刻都不让人安生。” “侯爷,出大事了,您快去明灵院瞧瞧吧。”下人气喘吁吁。 永寧侯皱眉:“明灵院?” “二公子他又闹什么么蛾子!” 下人声音微颤:“二公子他……府医说情形危急,怕是……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府医拼尽全力,也只能为大公子再续一时半刻的性命。” “侯爷,您快些过去见二公子最后一面吧!” 永寧侯一怔:“什么叫最后一面。” 內室里的庄氏也彻底躺不住了,连忙拢好衣裳,匆匆出来:“你再说一遍!” 下人咬牙道:“府医说,公子他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永寧侯和庄氏对视一眼,面色陡变,顾不得训斥回话的下人晦气,大步流星朝著明灵院走去。 莫不是受打击太大,窝囊的自尽了? 越想,永寧侯越觉得有可能。 於是,狠狠的剜了庄氏一眼,咬牙切齿道:“看你生的好儿子!” “堂堂七尺男儿,为了个女人寻死觅活,当真是把祖宗的脸面都丟尽了!” 庄氏心中忧急如焚,指尖不自觉地绞紧了帕子,声音里带著几分压抑不住的恼意:“侯爷,眼下是说这些閒话的时候吗?” “谨澄可是你我的长子啊。” “若他真有个闪失,你我可怎么活得下去。” 永寧侯闻言,別过脸去,紧抿的唇角微微颤动,终究咽回了那些更伤人的话语。 纵是铁石心肠之人,也不愿承受这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剜心之痛。 “走快些吧。” “兴许、只是虚惊一场。” 庄氏捻著帕子,掩唇,低声的抽噎起来。 谨澄是她第一个孩儿,让她第一次体会到为人母的喜悦,为她挣来了永寧侯夫人该有的体面与尊荣。 於她而言,分量是最重的。 是她的命根子。 永寧侯低斥:“憋回去!” 第195章 谨澄,你安心去吧 刚踏入明灵院,永寧侯的眉头便深深蹙起,他鼻翼微动,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庄氏,你可曾闻到什么异味?” 话音未落,庄氏已掩袖作呕,脸色煞白。 “侯爷快別闻了。”她强忍不適,声音发颤,“想是下人们懈怠,这恭桶与茅房怕是有几日未清理了。” 永寧侯神情一僵。 所以,他嗅了半天屎尿的污浊味道? 此念一起,永寧侯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又刻意抬高了声量,语气里透著几分欲盖弥彰的严厉:“这些下人愈发懒散没规矩了,桑枝平日里便是这般管家的吗?” 话音未落,他自己先屏住了呼吸。 庄氏听罢此言,虽则忧心裴谨澄生死未卜,心底却悄然泛起一丝难以抑制的窃喜。 “桑枝毕竟还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骤然接手这府內庶务,难免力有不逮,手忙脚乱。这掌家理事千头万绪,她偶有疏漏也是情有可原。” “待妾身解了禁足,定当悉心教导,手把手地指点她理家之道,必不辜负侯爷期望,將她培养成真正合格的千金贵女,来日的高门宗妇。” 永寧侯自知做不了裴桑枝的主,因而不敢隨意应承,只能支吾其词,顾左右而言他:“噤声。” “你不觉得臭吗?” 庄氏:窝囊废! 还有脸嫌弃谨澄窝囊! 分明就是隨了根儿了! 越是靠近房间,腐浊的恶臭便愈发浓烈,直往人鼻腔里钻,熏得人胃袋翻涌,几欲作呕。 这…… 永寧侯暗自忖度,这恐怕不是下人们懈怠,没有及时清理恭桶、茅房所致,而是谨澄失禁,拉在了屋子里。 思及此,永寧侯的脚步迟滯了。 他有父爱,但不多。 於是,行至廊檐下时,永寧侯略一驻足,斜睨了庄氏一眼,神色自若道:“夫人且先进去瞧瞧谨澄,我在此处问问下人,究竟发生了何事。” 庄氏未能识破永寧侯的盘算,頷首应下后,便匆匆向內行去。 永寧侯的视线倏然转向瑟瑟发抖的小廝,装模作样道:“家宴散后,明灵院中可有何异状?二公子他做.....” 话未问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骤然响起,隨即便传来撕心裂肺的呕吐之声,一声接著一声。 永寧侯循声望去,但见庄氏倚栏而立,一只手紧撑著栏杆,另一只手捂著心口,俯身作呕不止,像是要把胆汁也呕出来一般。 永寧侯嫌恶的蹙蹙眉,没好气道:“庄氏,你这是做甚!” 庄氏双唇微颤,却说不出话。 她不能回想。 只要稍一回想,胃部便剧烈痉挛起来,翻江倒海,酸水直往喉头涌。 她心里清楚得很。 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谨澄啊,她不该有半分嫌弃之意。 但,她控制不住本能。 直到腹中再无物可呕,庄氏方才颤巍巍直起身来,用帕拭去眼角悬著的泪,又细细抹净唇角残渍,懨懨道:“是妾身失仪了。“ “不知侯爷可问出了什么?” 永寧侯薄唇微抿,刚要开口作答,房间里便响起府医惊慌失措的呼喊:“二公子!” 庄氏下意识地转身要往里冲,却在抬脚跨过门槛的剎那硬生生顿住了身形。 府医颓然:“侯爷,夫人,老朽已竭尽所能了。” “二公子的时辰不多了。若侯爷与夫人尚有未尽之言,还望儘早嘱咐为好。” 府医和僕从们在近前侍立,永寧侯即便心中嫌恶,此刻也不便显露太过凉薄之態。 强自屏息,步履沉重地跨过门槛,堪堪与庄氏擦肩而过,那触目惊心的景象便这般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这何止是拉在了屋子里! 满身。 满榻。 满地。 永寧侯很怀疑,是不是裴谨澄的肠胃炸了,这才…… 根本没有下脚的地方啊。 真是难为府医了,在这般浊气熏天、秽物横陈的腌臢环境中,还能神色自若,兢兢业业地施针用药。 这份月银,的可真值。 “谨澄,可还有未了之愿?”永寧侯立於三步之外,目光沉沉地凝望著罗汉床上气息奄奄的裴谨澄,面露痛惜之色。 他很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做到,人都快硬了,却依旧拉的停不下来的。 裴谨澄无意识地呢喃。 一会儿唤著明珠。 一会儿唤著临慕。 永寧侯听在耳中,喜怒不辨的面容越发晦暗不明了无人知他作何想法。 庄氏也终於止住了本能的厌恶和作呕,站在永寧侯身侧,泣不成声。 “谨澄啊。” “你……” “无论是谁將你害成这般模样,娘也定要那人血债血偿。” 庄氏心中最先浮现的怀疑对象便是裴桑枝。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將这桩罪过尽数推到裴桑枝头上。 事已至此,总要让谨澄的死有价值! 永寧侯眉心微动,也顺势道:“谨澄,你安心去吧。” “为父会好生操办你的身后事。” “让你体体面面,乾乾净净地走。” 也不知是永寧侯与庄氏的言语起了效用,还是裴谨澄当真大限已至,不过须臾光景,就彻底没了声息。 庄氏哭得肝肠寸断,泪几乎喘不过气来。 永寧侯面色阴沉似水,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庭院里。 永寧侯的视线扫过府医和小廝,沉声道:“说,二公子究竟因何而死!” 府医躬身稟道:“回侯爷的话,老朽细察脉象,又经望闻问切,依多年行医所见,二公子所中之毒,原是可致人癲狂的慢毒。只是……” 说到此,府医顿了顿,语气略有些成迟疑,“只是,二公子偏又服食了大量大黄、巴豆等泻下之药,更兼豪饮无度,这几般凶险之物相激相盪,以致药毒相激,內外交攻,这才……” 言及此,府医抬袖拭了拭额角冷汗,未敢尽言。 永寧侯眉头紧锁,皱得似是能夹死苍蝇。 “可致人癲狂的慢毒?” “大黄、巴豆?” 庄氏踉蹌著扑上前去,十指死死攥住永寧侯的衣袖,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侯爷!是有人存心要毒杀我们的谨澄啊!” “谨澄这孩子向来温良恭俭,待人接物最是宽厚,何曾与人结过仇怨?这些时日又一直在明灵院闭门思过,连院门都未踏出半步......” 说到此处,庄氏突然悽厉地哀嚎一声:“这到底是怎样的深仇大恨,非要取我儿的性命不可啊!” “侯爷,求您为谨澄做主!这孩子若是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去了,九泉之下如何能瞑目啊!” 庄氏总算长了点记性,没再蠢到直接提及裴桑枝的名讳。 第196章 这是在把她当畜生骂? 永寧侯额角青筋暴起,突突直跳,强压著怒意,无奈道“夫人,本侯正在查问此事!” “你这般哭天抢地,才是真要让谨澄九泉难安,死不瞑目。” 说罢,猛地甩开被攥住的衣袖,冷声吩咐左右:“来人,还不快扶夫人回房歇息!” 庄氏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浑身颤抖:“求侯爷开恩,容妾身留在此处......” “妾身发誓再不敢哭闹,绝不会妨碍侯爷查案......” “求侯爷......体谅一个母亲的心啊。” “求求侯爷了。” 永寧侯为难得紧。 他怕…… 他怕谨澄之死与裴桑枝有所牵连,倘若庄氏在场听闻此事,痛失爱子的悲慟刺激之下,只怕会不顾一切地將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届时局面失控,才是真正的雪上加霜。 谨澄虽是儿子,却终究成了弃子。 既已折了一个儿子,何苦再赔上那前程似锦的女儿?她註定要光耀门楣,便不能白白断送在这无谓的牺牲里。 可,庄氏虽不依不饶,但却说的句句在理,让他根本无言辩驳、拒绝,只得悻悻道:“那你便留著吧。” 大不了,就是善后时多费些周章。 庄氏哽咽著:“多谢侯爷成全。” 永寧侯眸光阴沉,看向小廝,冷声道:“將明灵院今夜之事,一五一十道来,不得有半分隱瞒。” 小廝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声音发颤:“稟……稟侯爷...…” “今夜家宴散后,奴才亲眼见著二公子与三公子结伴而归。二公子面色阴鬱,三公子还温言劝慰了几句。” “后来……后来二公子邀三公子进了明灵院敘话。奴才不敢近前伺候,只远远听见屋內似有爭执。不多时,就见二公子双目赤红、状若癲狂地衝出来,嘶喊著要酒...…” “奴才不敢违逆二公子的意思,连忙去酒窖取酒。可……可就在返回明灵院的路上,偏巧遇见了四公子。” 说到这里,小廝的额头已沁出冷汗:“四公子说他的玉佩丟了,非要奴才立刻去寻。奴才本想推辞,说二公子等著要酒,可四公子態度强硬坚决,奴才实在没法子,只得將酒罈暂放在路边,托四公子照看...…” “待奴才寻回玉佩,赶紧把酒送到明灵院。离开时,又在院墙拐角处遇见四公子。” “四公子特意嘱咐奴才要好生伺候,说二公子心中鬱结,若要酒儘管取来便是……” 小廝的声音越来越低:“再后来,再后来就听见三公子边乾呕著,边捂著肚子衝出来找茅房。” “侯爷明鑑!奴才知道的都说了!” 小廝重重磕了个头,声音里带著哭腔,“奴才真的不知二公子怎么就……怎么就中毒身亡了啊!” “奴才真的不知道啊。” 永寧侯闻言,心中五味杂陈,一时竟辨不清是何滋味。 是如释重负? 倒更像是悬著的心又往上提了几分。 好在,小廝的言语间未见裴桑枝的身影,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转念一想,自家那两个不成器的孽障怕是脱不了干係。特別是那个一点就著、行事莽撞的临允,更叫他放心不下。 庄氏闻言,顿时如遭雷击般怔在原地。 她脑海中一片混沌,只余一个念头在反覆盘旋:这怎么可能? 不该是裴桑枝吗? 可说来说去,嫌疑最大的却成了临允? “侯爷......”庄氏嘴唇轻颤,嗓音破碎得几乎不成声调,“侯爷明鑑,您怎能……怎能轻信一个小廝的胡言乱语。” 永寧侯眸光幽深似潭,缓缓掠过庄氏惨白的脸庞:“哦?夫人倒是说说,那小廝可有说了些什么?” 庄氏浑身一僵,如骤然清醒。方才情急之下的失言,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是……是没说什么。” 永寧侯语气莫测:“是啊,他不过是据实以告,將所见所闻如实稟报於本侯罢了。” “仅此而已。” “本侯尚未发话,你急什么!” “来人,速去將二公子与三公子请到明灵院来。” “记住手脚轻些,駙马爷在家宴上多饮了几杯,这会儿想必已经安歇。若是有哪个不长眼的惊扰了駙马爷安寢,仔细你们的脑袋。” 怕惊扰裴駙马安寢是假。 怕裴駙马来了火上浇油是真。 毕竟,裴駙马和他是真的没有半点儿父子情可言。 小廝弱弱提醒道:“侯爷,三公子他……” “他还在茅房中……” 永寧侯蹙眉,夜风拂过,腐臭浊气顿时灌入鼻腔,令他几欲作呕。“茅房”二字甫入耳,便觉喉头一阵翻涌。 实在有些听不得茅房二字。 他觉得,整个明灵院都像是茅房。 若教那田间老农见此光景,怕是要喜得抚掌大笑。这般肥沃之地,种出来的菜蔬定能卖个好价钱。 “去瞧瞧他可好些了没有,若是还活著,便是抬也要把他抬过来。” 庄氏不安好心地提醒道:“侯爷,不妨將桑枝也一併唤来商议吧。” “谨澄好歹是桑枝一母同胞的兄长,哪怕二人之间多有齟齬和不睦,但人死如灯灭,再大的仇怨也一笔勾销了。桑枝是个好性情的,必不会再与谨澄计较。” 齟齬、不睦四字,庄氏咬得极重。 永寧侯冷冷睨向庄氏,似是看傻子一般:“收起你那点齷齪心思。原以为你幡然醒悟,当真知错了,不料竟还在做戏。” “此事与桑枝何干?叫她来做什么?” “莫非是要她亲眼看看谨澄死得何等的不体面?” “还是说,要让她也来闻闻明灵院这满院的腐臭气息?” “还有一事!”永寧侯突然压低嗓音,意味深长地道:“你可曾想过,若是让桑枝知晓了,与直接告知駙马爷又有何分別?” “难道你不知道,駙马爷疼桑枝如珠如宝,而桑枝孝顺駙马爷更是尽心竭力?” 庄氏不死心:“可……” “可,这到底是家事啊。” 永寧侯终是失了耐性,索性破罐子破摔道:“谨澄临终之际,心心念念的仍是那裴春草。既如此,不如就让她回来披麻戴孝,或是索性將她封进谨澄的棺槨里,全了他这一片痴心也罢!” “横竖不过是家事一桩!” 庄氏一时语塞,哑口无言,面上青白交加。 侯爷这番话,分明是將她的脸面撕下来掷在了地上。 “侯爷明鑑,”庄氏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妾身绝非此意。” 永寧侯直截了当地反问:“你究竟是何意思?” 庄氏绞著帕子,低声囁嚅:“妾身不过是怜惜谨澄。” “好个怜惜!”永寧侯冷笑一声,毫不客气道:“夫人若当真怜惜他,此刻就该去给他收拾妥当。该沐浴便沐浴,该擦拭便擦拭,该更衣就更衣,而不是眼睁睁看著他在秽物中煎熬?” 庄氏瞪大眼睛:“侯爷,儿大避母啊!” 永寧侯反唇相讥:“怎么,兄大就不需要避妹了?” “好话歹话全凭你一张嘴,黑白是非都由你说了算。若是在这儿待著这般不痛快,不如趁早滚回你的折兰院去!” 庄氏:…… 这是在把她当畜生骂? 第197章 他是边拉边咽气,边咽气边拉 “侯爷既已决意不许桑枝前来,妾身自当遵从。只是......”庄氏微微侧首,眼底闪过一丝黯然,戚戚道:“侯爷何必出言伤人,倒叫妾身心寒。” “妾身刚刚经歷了丧子之痛啊。” 永寧侯蹙眉。 以前怎么不知庄氏这么能装! 还是丧子之痛,不够痛! “庄氏,本侯劝你闭嘴。” “休要逼本侯在这个关头,不顾夫妻情分。” “要哭哭啼啼,就去谨澄的榻边哭,他兴许心有不舍走得慢,还能听见。” 庄氏:这…… 这说的还是人话吗? 谁来告诉她,为何侯爷突然间就不耐烦了? 就因为…… 就因为她妄图將裴桑枝牵扯进来吗? 何至於此! 永寧侯似是看穿了庄氏的想法,郑重道:“对,至於。” 他念夫妻情分。 他也念父子情分。 但在这侯府之中,最要紧的永远是价值。 庄氏:怎么感觉,真正被人灌了迷魂汤,神智昏聵,举止癲狂的人是侯爷。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可,她下的可不是迷魂药啊。 “妾身明白了。” “侯爷的意思,便是妾身的意思。” “侯爷的追求,便是妾身的追求。” 沧海院。 裴临允兴致盎然。 自娱自乐地在糊窗牖的纱绢上画了轮明月。 赏著月,饮著酒,时不时夹一筷子爽口的下酒菜,还不忘附庸风雅地诵著豪迈奔放的诗词。 他已经记不清,他有多久没有如此般酣畅淋漓、恣意欢愉。 对,从他的亲祖母寿宴那日起。 “再给本公子拿些酒来。” 反正世子之位横竖也轮不到他,他索性隨心所欲,只求畅快,只求出口恶气。 青衣小廝匆匆推门而入,急声道:“四公子,还喝,抓你的人来了。” “完了。” “完了!” 裴临允醉眼朦朧地打了个酒嗝,眼神涣散地环顾四周,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抓我?” 踉蹌著向前踏了一步,衣袖一甩,带著几分醉態的囂张:“谁敢抓我!” 话音未落又仰头灌了口酒,酒液顺著下巴滑落也浑然不觉,反而挑衅似的张开双臂:“放马过来啊!” “本公子会怕吗?” 青衣小廝: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二百五! “四公子,侯爷请您移步明灵院一敘。”几名护院垂手立於廊檐之下,恭声道。 裴临允囂张道:“不去。” 青衣小廝上前两步,附在裴临允的耳边小声道:“公子,二公子暴毙了。” 裴临允忽觉耳边痒的厉害,下意识抬手掏了掏耳朵,醉意熏熏道:“谁?” “谁暴毙了?” 青衣小廝急的直跺脚。 这么能喝,怎么没喝死! “二公子死了!”青衣小廝一字一顿。 这下,裴临允终於听清了,顿时傻眼,整个人踉蹌著向后跌去,重重摔倒在地。 死了? 他就使坏的下了些大黄、巴豆之类的泻药,怎么可能要了裴谨澄的命。 莫不是又在陷害他。 真不是他啊! 裴临允额间冷汗涔涔而下,却顾不得擦拭,只一把攥住青衣小廝的衣袖,声音里透著几分惶急:“快!速去寻五姑娘!” “就说......求她救我。“ 见青衣小廝还在发愣,裴临允猛地推了他一把,厉声催促道:“还不快去!” 桑枝会仗义执言救他一次,便会救第二次。 青衣小廝连声应下,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护院下意识横臂阻拦。 裴临允见状,霍然起身,电光石火间如离弦之箭般衝撞过去,硬生生在护院与青衣小廝之间撞开了一条路。 这是路吗? 这是他生的希望啊。 “公子,小人去了。” 裴临允:小廝如此忠心,就是他命不该绝。 那青衣小廝倒是个知进退的,虽事態紧急,却不敢坏了府里规矩,直接闯听梧院。而是从怀中掏出裴临允昔日赏的银錁子,又在月下悄声许下重利,这才说动了垂门值夜的婆子。 那婆子掂了掂手中银钱,终是扭著身子往院內通报去了。 “啪啪啪……” 一阵急促的拍门声驀地撕裂了听梧院的寂静夜色。 裴桑枝睁开眼睛,幽幽烛火摇曳里,那双眼睛显得分外亮。 “素华,更衣。” 该她登上戏台表演了。 婆子三言两语便道明了来意,眼珠里透著几分市侩却也厚道的精明,秉承著拿人钱財替人消灾的架势,临了又尽心竭力的添了句:“五姑娘,您快去救救四公子吧。” 裴桑枝的心情很是一言难尽。 裴谨澄不出意外的死了。 但,裴临允却意外的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这是真的始料未及。 见过自寻死路的,却没见过这般上赶著往自己身上揽祸的。 不过话说回来,局面乱作一团,倒也未必全是坏事。 浑水之中,自有摸鱼之利。 再不济,光看戏,也能看饱。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婆子不敢稍有耽搁,更不敢四下张望,只低眉顺眼地弓著身子,匆匆退了出去。 仅是传个话,便能得一把银錁子,这等好事,简直是从天上掉馅饼。 她最爱干这传话的营生了。 婆子一走,拾翠神情复杂的上前来,轻声稟报:“姑娘,明灵院的情况有些一发不可收拾的糟。” 裴桑枝执起青瓷茶盏,浅啜一口茶,神思一振。 黛眉微挑,语气平淡而凉薄:“不过是个该死之人罢了,能糟到何种程度。” “这是阎罗殿上的生死簿早写定的。” “是裴谨澄自己,命该如此。” 对,就是裴谨澄的命。 迴旋鏢扎在了裴谨澄身上,想来裴谨澄也能死得其所,含笑九泉了。 拾翠心有余悸:“姑娘,裴临允在裴谨澄的酒中掺了大黄与巴豆......” “夜鴞方才来报,说那药量,便是头壮牛,只怕也要被活活泻死......” 裴桑枝端著茶盏的手颤了颤,迟疑问道:“裴谨澄是拉死的?” 拾翠闻言先是一怔,隨即摇头如拨浪鼓:“倒也不是这般说法。” “他是……边拉边咽气,边咽气边拉。” “那场景……”拾翠打了个寒颤,绞尽脑汁遣词造句,:“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开天闢地头一遭,往后怕是也再难见著那般惨不忍睹的景象了。” 裴桑枝眸色幽深,嘲弄一笑,轻声道:“永寧侯府这般“兄友弟恭”的情谊,当真是感天动地。同心协力地將裴谨澄推入死地,倒也称得上是另类的手足情深了。” 拾翠:“姑娘若是要去的话,还是要先做好心理建设。” “不是一般的噁心。” “自然要去。”裴桑枝笑道:“若任由永寧侯这般遮遮掩掩,轻描淡写地揭过,岂不辜负了这精心搭就的戏台?” “这般好戏,总要有人捧场才是。” 第198章 三哥,你身上这是什么味儿 “荣国公府上可有回信儿递来?”裴桑枝神色一敛,正声问道。 拾翠垂首恭谨道:“稟姑娘,一切已安排妥当。” “烟火为信。” “待烟火信號升空,大理寺便会以追捕逃凶为由,声称眼见凶犯潜入永寧侯府,届时將请求入府搜查缉拿。” “今夜,这齣大戏,定能唱得尽善尽美,让整个上京城为之侧目。” “姑娘……”说到此,拾翠顿了顿,声音和缓了些许:“国公爷说,姑娘受累了,这齣戏他很欢喜。” 裴桑枝闻言,眉眼繾綣了些许。 “该发信號了。” 今夜,要折进去的,从不只是裴谨澄一人。 除非,永寧侯的权势当真能只手遮天。 可惜啊,他不过是个半吊子,连半瓶水都晃不出个响来。 所以,到头来,他谁也护不住。 白髮人送黑髮人,送一个也是送,送一双还是送。 虱子多了不怕痒,永寧侯总会习惯的。 “走。” “父亲母亲痛失给予厚望的爱子,四哥的下人又如此言辞恳切的前来求救,不去劝慰一番,实在不妥。” 裴桑枝裹著狐裘走出听梧院时,一朵绚烂的烟绽放在永寧侯府上空。 明灵院。 永寧侯闻声抬首,看著天际绽开的烟,映得夜空明暗不一,眉头微蹙,低声自语:“不知是谁家如此不知分寸,就是天大的喜事,也不该在夜半三更燃放烟......” 庄氏:“侯爷莫闹。” “这左邻右舍住的可都是簪缨世族、富贵人家,保不齐是哪家公子哥儿夜饮过量,一时醉眼迷离,失了体统。” 永寧侯神色微动,不置可否,目光扫向侍立一旁的僕从,沉声喝道:“还不速去看看,三公子与四公子为何迟迟未至!”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前去请裴临慕、裴临允护院表示,太难了。 真的太难了。 裴临慕拉得虚脱,在茅房里根本直不起身来。 隔著一扇斑驳的木门,护院们面如土色,生无可恋。 死死捂住口鼻,就听见门內传来阵阵“噗嗤噗嗤”的粘稠声响,间或夹杂著“哗啦哗啦”的液体倾泻声。 堵住耳朵,就会有一股腐臭难闻的气味便从门缝中钻出,熏得人头晕目眩。 这几个汉子齜牙咧嘴,恨不得能多长出几只手来,好將五官都堵严实了。 “三公子身子可爽利些了?侯爷正在明灵院相候。” “万望公子速往,莫教侯爷久等才是。” 裴临慕面色涨红,有气无力:“再等等,再等等。” 他尝试著颤巍巍的伸手去提起裤子,指尖刚触到门閂,腹中便又掀起一阵翻江倒海。伴隨著清晰的“咕嚕”声,只得颓然鬆开手,踉蹌著重新蹲了回去。 羞耻又尷尬,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护院立於门外,低声道:“三公子,侯爷又差人来催了。若是三公子身子实在不適,小的们先去向侯爷復命可好?” 裴临慕:这到底是什么要命的一夜啊。 “再等等,马上好。” 不同於裴临慕的心有余而力不足,裴临允则是明目张胆地耍起无赖。 只见他每挪两步,便如同一条蠕动的蚯蚓般在地上连打几个滚,继而没脸没皮地抱住护院的小腿,拖著长音哼哼唧唧道:“哎哟哟,不行了不行了,本公子这就要晕过去了......” 不为別的,只为儘可能的拖延时间。 护院焦头烂额。 堂堂的侯门贵公子,怎么如此的没羞没臊,没皮没脸。 “四公子!” 再一次险些被扯掉裤子后,一名护院终於按捺不住怒火,厉声喝道:“侯爷此刻正在气头上,您这般磨磨蹭蹭、拖拖拉拉,无异於火上浇油!” 他阴沉著脸,又补了一句:“若再惹得侯爷大怒,对您可没有半分好处。” 裴临允訕訕地缩回手,一撩衣摆蹲坐在青石板上,慢条斯理地拍打锦袍下摆沾的尘土,偏还要摆出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一本正经地胡搅蛮缠:“此言差矣。” “你去请本公子时,没瞧见满地的酒罈子?醉汉走路原就是这般东倒西歪的,摔个三五回……” 说著还竖起三根手指晃了晃,“不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护院额角青筋暴起,咬牙切齿:“下的看您清醒的很!” 这廝怎不乾脆摔进阎王殿去! 裴临允訕訕的缩回手,蹲坐在青石板上,拍了拍锦袍上沾的土,一本正经的胡搅蛮缠:“你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 “你去请本公子的时候,也瞧见了地上的酒罈子,喝多了酒的人走路晃晃悠悠,时不时摔一跤,不很正常吗?” 护院咬牙切齿。 摔这么多跤,怎么没摔死你! 裴临允眼珠滴溜溜的转了转,忽地哀嚎一声,整个人如断了线的木偶般直直栽倒在地,口中含糊不清地呻吟著:“头晕……天旋地转的……” “醉了,醉了。” “当真是不胜酒力。” 护院略一沉吟,估算著路上耽搁的时辰,眉头紧锁。片刻后把心一横,斩钉截铁道:“来几个人搭把手,抬著四公子直接去明灵院面见侯爷!” 裴临允闻言,也不装了,腾的一下窜起来。 “抬什么抬!” “像五马分尸,不仅可怕,还不体面。” “本公子是堂堂永寧侯府嫡出的四公子,要脸。” 说著,又推搡了开口提议的护院一把:“让开,本公子认得路,自己走。” 他尽力了。 但愿他的心腹小廝,爭气些,能成功见到桑枝。 也但愿桑枝能再心软一次,救救他。 他真的没想过要了裴谨澄的命啊! 谁知道裴谨澄的身子骨儿竟这般不济,不过是些寻常的巴豆、大黄,竟生生要了他的性命。 这么虚,还有脸乱伦! 这边,裴临允不敢再有片刻耽搁,匆匆整理衣冠便老老实实的朝明灵院走著。 那边,裴临慕也终於熬过了那阵翻江倒海的泻意,苍白著脸直起身来。 二人,在明灵院外的径上不期而遇了。 裴临允猛地捂住口鼻,连退数步,夸张地蹦跳起来:“三哥!你身上这是什么味儿!” “怎么这么臭!” 他捏著鼻子,声音都变了调:“该不会是……掉进茅坑里了吧?” 说罢还嫌恶地扇了扇面前的空气,语气中的嫌弃几乎要凝成实质。 裴临慕的脸色瞬间阴沉如墨。 “若是让我查到,哪个天杀的在酒里下了巴豆,我活剐了他。” 裴临允顿时安静如鸡。 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裴临慕就是被殃及的池鱼。 “三哥,你可是读书人,读书人最讲究的就是温良恭俭、胸襟似海。” “那些喊打喊杀的粗鄙勾当,不是你这读书人该沾染的。” 裴临慕咬牙切齿:“读书人也是人,不是泥塑的菩萨!” 第199章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在外头鬼哭狼嚎什么?还不速速滚回来!”永寧侯的怒喝猛然炸响。 他养的是儿子,不是一群小鸡崽。 裴临慕和裴临允对视一眼,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悻悻然。 明灵院东北角的木亭里。 永寧侯立於庭院东南角的木亭下,先是抬手示意周遭僕从悉数退下,而后不耐地睨了眼抽泣不止的庄氏,方目光幽冷地掠过狼狈不堪的二人。 裴临慕浑身散发著恶臭,裴临允则满身泥泞。 这两人一个似茅厕里蠕动的蛆虫,一个如雨后泥泞中翻滚的蚯蚓,简直难以直视! 这就是他的嫡子啊! 后继无人四字在永寧侯的脑海里不断迴荡。 越来越觉得,更像是讖语。 不行! 永寧侯心下愤懣难平,暗自盘算待裴谨澄下葬后,就即刻纳两房身家清白的良家女为妾,以绵延子嗣,开枝散叶。 这一次,他要亲自手把手的教导,绝不让其长於妇人之手,变得儿女情长,既优柔寡断又鼠目寸光。 最好,最好,像桑枝一些。 但,要比桑枝更懂孝顺! “你们可知发生了何事!”永寧侯的声音里氤氳著怒气。 裴临慕垂首敛目,喉结微动,斟酌再三方低声道:“儿子知错。家宴散后,不该私下邀二哥纵酒,以致不慎落入他人圈套,著了小人的道,当眾失仪。” 说罢,又补了句:“父亲……二哥他,可还安好?” 话音未落,腹中便又传出一阵咕嚕咕嚕的绵长鸣响。 永寧侯回想起房中那不堪入目的一幕,心头猛地一颤,慌忙后退数步,唯恐沾染上半分污秽。 真是让人心有余悸啊! 常人唯恐鲜血沾身,到了他这儿,倒成了惧怕屎尿溅衣。 裴临慕僵住了。 赤裸裸的嫌弃,根本不加掩饰。 但,他不敢表露出丝毫的不忿,忙请罪道:“儿子失態,请父亲宽恕孩儿的无心之过。” “实在是那躲在暗处害人的贼人其心可诛!” 裴临允急的跳脚:“怎么就其心可诛了!” 他用的不过是些大黄、巴豆之类的泻药,又不是什么砒霜、鹤顶红这等见血封喉的剧毒! 永寧侯和裴临慕异口同声:“所以,真的是你?” 裴临允呼吸骤然一滯,眼神飘忽不定,略显侷促地偏过头去,声音细若蚊吶:“我不过是在酒罈里撒了一小把泻药……那日他设计害我在先,我不过是想让二哥当眾出丑罢了。” “这世道,难道只许他暗算我,就不许我回敬一二?” 话音未落,又急急补充:“可我终究念著血脉亲情,断不会要了二哥性命。” “父亲明鑑!二哥之死与我绝无干係。古往今来,谁听说过巴豆大黄能顷刻间要人性命的?” 越说,底气越足,索性回正脸,挺直腰板,猛地指向裴临慕,声音陡然拔高:“三哥今夜也饮了那加料的酒,如今不也好端端站在这里?不过就是多跑了几趟茅厕而已。” 最后这句说得掷地有声,仿佛找到了最有力的证据。 “父亲明鑑,定有其他人在背后兴风作浪。” 这下,轮到裴临慕错愕了。 裴谨澄死了? 猝死? 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像一记闷棍狠狠砸在裴临慕的太阳穴上。素来引以为傲的表情管理在这一刻出现了裂痕,震惊之色如潮水般漫过他的面容。 永寧侯爷见状,眯了眯眼睛,心念微微转动。 不对劲。 不是震惊不对,是纯粹的震惊不对。 永寧侯的目光在裴临慕与裴临允两兄弟之间来回逡巡。 如今,临允已然不打自招,亲口承认了酒中掺入大黄、巴豆等泻下之药乃是出自他手。 那么,另一个那能令人渐渐癲狂的慢性毒药...... 细思极恐。 手足相残,兄弟鬩墙吗! 这一刻,永寧侯像是遭受了巨大的打击。 裴临慕敏锐地觉察到永寧侯投来的审视目光,心头微凛,面上迅速不露声色地调整著神情。 然而此刻的故作镇定,反倒如雪地留痕,將那份不欲人知的心绪映衬得愈发可疑。 下一瞬,永寧侯的问题就劈头盖脸的迅速砸来。 “临慕,你很意外?” 裴临慕唇边浮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声音里浸著恰到好处的悲凉:“父亲明鑑,儿子实在……实在惊痛难言。” 肉眼可见的,他喉结微动,似在强抑哽咽:“其一惊的是,二哥正值风华正茂之年,素来康健无虞,怎会……怎会这般猝然离世?” “其二,惊的是四弟与二哥的嫌隙竟已深至如斯地步!那滔天恨意,竟能驱使他对亲兄长...…下此毒手!” “血脉兄弟、至亲手足,何至於此!” “何至於此啊。” 话音忽滯,以袖掩面,声音陡然沙哑:““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萁向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从前读此诗,只道是文人笔墨。今日方知字字皆是血泪。” 裴临允心下一沉,暗道不妙。 到底比他多读过几年圣贤书,三言两语间便將罪责撇得乾乾净净,末了还要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故作姿態的吟诗伤怀。 好一个“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当真是唱念做打,样样俱全。 比駙马爷养的戏班子还要有嫻熟。 “三哥,你这话说得可真是令人费解。”裴临允突然拔高了声调,吵嚷道。 “什么叫做对亲兄长下次毒手!” “你是还是存心装聋作哑?还是耳朵塞猪毛了。” “我再说最后一遍,二哥的死与我毫无干係!那些酒里下的大黄、巴豆,不过是些玩笑把戏。” “倒是你……”裴临允眼珠子转了转,电光石火间,计上心头:“父亲向来偏爱二哥,如今二哥突然暴毙,最大的受益者是谁?莫不是有人担心煮熟的世子之位飞了,这才狠心要了二哥的命。” 说著,他突然“扑通”跪倒在地,声音陡然悽厉:“父亲明鑑!三哥此次回府,屡次试探儿子,说什么“父亲是不是还对二哥多有眷顾,是不是还想著另寻时机再立二哥做世子?” 第200章 不用报官了,你的官来了 “父亲!三哥分明是心怀鬼胎啊!求父亲为孩儿做主,还二哥一个公道,还儿子一个清白。” “三哥他绝对有动机的。” 永寧侯眸色幽幽一沉,眼底暗流涌动,似在权衡利弊。 庄氏见状,心头一紧,急火攻心之下脱口而出:“临允!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这般无凭无据的浑话,怎能往你三哥身上栽!” 裴临允一听不乐意了,又像窜天猴一样站了起来:“怎么?” “母亲的耳疾治好了?” “刚才,三哥往我身上泼粪的时候,说我下毒手要了三哥的命的时候,母亲怎么不说三合无凭无据说荤话。” 裴临允越说越激愤,袖中双拳紧握:“旁的人家都是长子撑门楣,幼子得宠爱,偏生我们侯府,我这个么儿倒成了爹娘眼中的草芥,爹不疼娘不爱。” 庄氏被这一番话懟得呼吸骤窒,眼前金星乱迸,胸口剧烈起伏著,险些背过气去。 她攥紧帕子的手直发抖,心中暗恨:这孽障怎的如此愚钝!都到了这等生死攸关的关头,竟还分不清轻重缓急! 蠢出生天的玩意儿! “临允,娘不是这个意思......”庄氏强撑著挤出这句话,声音里带著几分咬牙切齿。 裴临允却冷笑一声,眼底儘是质疑:“那劳烦母亲暂且免开尊口。” “您每开一次口,每说一句话,儿子就觉得您这颗心,怕不是都偏到胳肢窝里去了。” “够了!” 永寧侯猛地褪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狠狠摜在地上。上好的玉石应声而碎,飞溅的碎屑惊得眾人俱是一颤。 “你们可知府医验出谨澄的真正死因了?” “事情尚未分明,就在这里吠来吠去,咬来咬去。” “记住你们的身份,你们是永寧侯府的公子,不是市井里抢骨头的野狗!” 裴临允翻了个白眼,从鼻间轻哼一声,撇撇嘴,小声嘟囔道:“大差不差。” “这侯府的世子之位,可不就是块被野狗爭抢的骨头吗?” 永寧侯怒瞪过来,心中那杆权衡利弊的天平开始剧烈晃动。 瞎说什么大实话! 相较於临允,临慕勉勉强强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你如此乖戾桀驁,罔顾人伦纲常,如今做出这等残害手足的恶行,倒也不足为怪。” “临允,”永寧侯环顾四周,刻意压低了嗓音,“此刻庭除寂寂,为父已將閒杂人等都屏退了,留下的皆是你的血亲。若此事当真系你所为,你且认下罢,为父自当竭力为你周全。” 谨澄的死,太不体面了。 而临允下手的法子,也太不周密了。 这得蠢到什么地步,才会亲自动手给嫡亲大哥下药?满院的下人都是摆设不成?放著下人不用,非要亲力亲为。就算非要作死,好歹把戏做全套,或许还能矇混过去。 偏偏还要自曝其短,不打自招,扯著嗓子四处张扬,生怕別人不知道这桩蠢事! 直接敲锣打鼓地宣告天下了。 这份“坦诚”真令他这个做父亲的嘆为观止! 裴临允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著永寧侯:“父亲,您竟能如此顛倒黑白,睁眼说瞎话。” “是我所为,我认!” “非我所为,哪怕刀斧加身也绝不认罪!” “若有必要,我们公堂上见分晓。在桑枝到来之前,我一个字都不会再多说。” 永寧侯骤然色变,声音都变了调:“桑枝?” “你惊动了桑枝?” 裴临允微微頷首,神色间透著几分理所当然,篤定道:“偌大的府邸,唯有桑枝一人愿信我、替我分辩,还我清白。” “我不等桑枝,等死吗?” 永寧侯:…… 没有大聪明,却又有病急乱投医的小聪明和瞎猫撞死耗子的小幸运。 他只觉得胸口发闷,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等死?“ “谁要等死?“ 裴桑枝姍姍来迟,故作疑惑道。 永寧侯顿觉太阳穴突突直跳——这活祖宗一来,怕是要把水搅得更浑。 “桑枝。”为防止裴桑枝掺和,永寧侯当机立断截住话头,“今夜之事,不是你该掺和的场合。” 裴桑枝轻嘆一声,眸中泛起复杂神色:“父亲,是四哥求我来的。” “这些日子,四哥为了求得我的原谅,將我认祖归宗后受过的苦楚,都一一尝了个遍。” “人心终究是肉长的,女儿……女儿又怎能真的铁石心肠?” “四哥相求,我不能不应。” 裴临允的眼睛“唰”的一下,亮的惊人。 桑枝又唤他四哥了。 他就说了,桑枝最是嘴硬心软,还是放不下这份兄妹情谊。 “四哥,你可要我迴避?”裴桑枝看向裴临允,轻声问道。 裴临允疯狂摇头:“桑枝,你是侯府里最公正的人,你走了,我的小命可真就完了。” “他们都欺负我……” 裴桑枝的眉心不著痕跡的蹙了蹙。 可真矫揉造作。 眼睫微垂,不动声色地敛去眸中的情绪,再抬眸时,已是將裴临允彻底摒除在视线之外。 转而將视线径直望向永寧侯,看似恭敬徵询,言辞却如开门见山:“父亲,二哥猝然离世,此事非同小可。” “如今这口黑锅,眼看著就要扣在四哥头上。” “女儿並非要说四哥对二哥全无芥蒂,但以四哥的性子,纵有嫉恨,也绝做不出这等狠绝之事。” “还请父亲明示,四哥之死究竟有何隱情,何必......继续遮遮掩掩。” 永寧侯咬牙:“他这些日子被禁足在明灵院,终日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早已形销骨立,虚弱不堪。” “今日家宴之上,又骤然听闻春草在成府的消息......” “这般大悲大喜之下,偏又饮了那掺了过量巴豆、大黄的毒酒......” 裴桑枝挑眉:“如此说来,父亲的意思是四哥虽无心加害二哥,可二哥这条性命,终究是断送在四哥手上?” 永寧侯还未来得及回应,裴临允就扯著嗓子喊道:“不可能!” “报官!” “我要报官,让大理寺派仵作前来验尸。” “他若真是因巴豆、大黄而死,我偿命就是。” 裴桑枝:不用报官了。 你的官来了。 第201章 看不看都浑身难受 明灵院外,忽闻护院高声稟报:“侯爷容稟,大理寺向少卿率眾叩门,言称追缉之凶犯慌乱之下潜入侯府之中。为保侯府上下平安,亦防凶徒再度脱逃,特请侯爷行个方便,开府门之禁,允大理寺官差入府搜查。” 永寧侯瞳孔骤然收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更深漏静之时,大理寺少卿竟敢率领差役,要搜查这自大乾开国以来便屹立不倒的永寧侯府? 缉拿凶犯? 这什么蹩脚的藉口。 驀地,永寧侯想起了方才炸响在夜空的烟。 处处透著巧合。 处处透著诡异。 在永寧侯凝神思忖之际,裴桑枝不著痕跡地朝裴临允递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朱唇轻启却未出声,示意道:“方才不是还闹著要报官吗?如今官差已至,还不速去迎人进府。” 裴临允心领神会。 於是,在裴临慕刚说:“不可。” “今夜二哥死得蹊蹺,四弟身上的嫌疑尚未洗清,此时若让以刚正不阿闻名的向少卿进府,那就是……” 话还未说完,裴临允就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猛衝了出去,直奔府门而去。 只要他跑得够快,门开得够及时,这盆脏水就休想沾他分毫。 裴临慕的劝阻声戛然而止。 永寧侯目眥欲裂,失声厉喝:“拦下他!” “快拦下他!” 裴临允衝动鲁莽,脑子不好使,但腿脚还是很利索的。 而护院和下人们碍於身份,也不敢真伤了他。 府门大开的那一瞬间,永寧侯便深知,今夜的事情已经不受他控制了。 全完了! 庄氏压低声音,轻扯永寧侯衣袖:“侯爷,妾身方才分明瞧见桑枝那丫头朝临允递眼色呢。” 裴桑枝闻言,惫懒地抬了抬眼皮,不紧不慢道:“母亲,女儿三更半夜被扰了清梦,这会儿眼睛乾涩难耐,才叫母亲看岔了。” “毕竟不是谁都能如母亲这般,即便是在夜半三更仍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还这般精神抖擞。” 永寧侯沉声低斥:“闔府上下正值多事之秋,你们倒有閒心在此斗鸡似的爭执不休。” 稍作停顿,他略缓了语气:“桑枝,为父知你能劝得住临允。且去与他分说,家丑不可外扬。谨澄之死,为父也信与他无关,万不可將府里这些事闹到向少卿跟前。” 裴桑枝轻拢狐裘,手指遥指门前。 裴临允已然跪在向少卿狡辩,声声泣诉,鬼哭狼嚎著“求青天大老爷做主”。 “父亲,此刻再说这些,怕是迟了。” “四哥那爆竹性子,向来是说风就是雨,府里谁能拦得住他?” 说罢幽幽一嘆,似是无心道:“这些年父亲宦海沉浮,无暇顾及家事。倒不知母亲平日是如何教养子女的。” “如今看来,竟是一个个都......” 忽而止住话,又嗤笑一声:“细论起来,倒是三哥最堪造就。” 那厢,裴临允如竹筒倒豆子般,將侯府今夜发生的种种悉数道与向少卿。 向少卿微微皱眉,眼底闪过一丝迟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著腰间玉带,沉声反问道:“裴公子当真要本官插手此事,彻查令兄暴毙,替你做主,还你清白。” “依本官的多年办案的经验,永寧侯府这潭水,绝不如表面这般简单。” 她刻意在“永寧侯府”四字上加重了语气,似要將烫手山芋推拒出去。 裴临允听出他话中推拒之意,心下大急,重重叩首三记,朗声道:“確定。” “向少卿刚正不阿之名,上京皆知。我深信,唯有向大人秉公执法,方能还我清白,更可令二哥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总不好叫他做了糊涂鬼,连报仇都寻错了仇家。” 向少卿负手而立,长嘆一声:“罢了。“ “既受朝廷俸禄,著此官服,自当恪尽职守,在其位谋其政。今日既有苦主求到了本官跟前儿,若再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岂不愧对这身官服?” “本官今日便接下此案。” “倘若查明你確係蒙冤,”向少卿一字一顿道,“本官定当还你清白,绝不容奸人构陷。” 裴临允大喜过望,只觉胸中恐惧、憋闷一扫而空。 他早说过自己命不该绝,如今果然应验。 既有桑枝替他据理力爭,又有向少卿突然造访解围。 这般天时地利人和,就是天意。 这般想著,他愈发確信自己就是那逢凶化吉的福星转世。 “你能鬆开本官的靴子了吗?” 向少卿抬了抬脚,奈何裴临允攥得死紧,靴筒都被捏出了几道褶皱。 裴临允这才惊觉失態,慌忙鬆开双手:“大、大人恕罪!我一时忘形.....” 向少卿先是横了一眼,旋即抬脚,大步流星的朝著永寧侯和庄氏走来。 “侯爷。” 向少卿抱拳行礼,隨著她的动作,腰间的诛佞剑也隨之一晃。 映入永寧侯眼中,瞳孔不由得一缩。 腰配诛佞剑,某种程度上,相当於天子亲临,他就是想发作,都没有资格。 只能將所有不满,生生咽下去。 永寧侯回礼:“向少卿大驾光临寒舍,本侯未能远迎,实在失礼。” “向少卿奉陛下钦赐诛佞剑查办此案,本侯本当全力配合大理寺缉拿凶犯。只是府中近日有不便之处:一则駙马爷下山回府清修,恐搜查惊扰;二则內院乃女眷居所,恐有不便。还望向少卿体谅,另寻他法。” “不衝撞,不衝撞。”裴駙马急促的喘息声由远及近,嗓音里透著几分急切:“小向大人但搜无妨。” 眾人循声望去,见裴駙马在小廝的搀扶下,匆匆而来,细细一看,眼眶里似是还掬著汪泪。 裴駙马:纯粹是被噁心的。 他终究没能抵挡住该死的好奇心的驱使,去亲眼看了裴谨澄的死状。 此刻他不得不承认,从前確实是自己见识浅薄了。 人固有一死,却从未想过竟能死得这般不堪入目。 裴谨澄的尸身都硬了,可榻上那些秽物仍在淅淅沥沥地往下滴落。 不去看,浑身难受。 看了,也浑身难受,肠子都悔青了,呕的他根本停不下来。 向少卿瞥见裴駙马眼中闪烁的泪光,当即整肃衣冠,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晚辈礼:“駙马爷节哀。” 裴駙马:这死状委实太过噁心,当时只顾著反胃,哪还顾得上哀伤? 根本没反应过来。 第202章 是要告诉你,你做父亲了 “永寧侯府上下定当全力配合大理寺查办案情,缉拿凶犯。” “本駙马曾闻向少卿麾下设有女差役,为保全侯府女眷清誉,还望向少卿体谅,遣女差役入內院搜寻。” 向少卿:“此乃下官分內之事。” “谢过裴駙马体恤之恩,駙马如此通情达理,实乃下官之幸。” 永寧侯:这是在含沙射影他胡搅蛮缠吗? “駙马爷,下官尚有一事需稟明。”向少卿目光轻扫过如释重负、喜形於色的裴临允,不疾不徐道:“贵府四公子涕泪横流,恳请下官彻查二公子身死一案。” “经再三思量,本官已应允此事。” “適才永寧侯言道,駙马爷下山归府是为清修,图个清净。然则,下官既接手此案,为查清真相,恐怕接下来这段时日,下官要时常登门叨扰了。” 裴駙马眼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图个清净?” 幸亏当年那些在上京城与他一道撩猫逗狗、翻墙爬树的紈絝子弟已经死的差不多了,否则若是让他们听见这话,怕是要笑掉大牙。 “本駙马喜欢热闹。” “安心查、仔细查,定要將谨澄之死查个清楚明白。” 不远处,裴临慕已然彻底僵在了原地。他四肢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操控著,同手同脚的踉蹌几步后,终是重重栽倒在地。 他原以为,这场精心编织的局尽在掌握。 可直到此刻才惊觉,自他迈出第一步起,棋局便早已易主。 这感觉,恍若…… 恍若他正心甘情愿地、一步一步地,踏入某个精心设计的牢笼。 原来在这偌大的侯府里,想让裴谨澄死的,远不止他一人。 而他,上赶著做了幕后之人的刀。 是谁在暗中操纵这一切! 到底是谁要置他於死地! 越是慌乱,思绪就越发纠缠不清,如同一团被抓乱的丝线。 等等…… 现在不是追查幕后黑手的时候。 眼下最要紧的,是儘快物色一个既可靠又能完全掌控的替罪羊。 裴临慕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尖锐的疼痛勉强冷静下来。 他闭了闭眼,脑海中迅速掠过那些被他拿捏住把柄的书童们。 忽然,一张怯懦的面容清晰地浮现出来。 最是温顺怯懦的那个,木訥寡言,又无亲无故,正是被駙马爷要去的长吉。 裴临慕慌乱不安的心渐渐定了下来。 是了,这个最不起眼的棋子,反倒能成为他手中最听话、最趁手的傀儡。 趁著四下无人留意,裴临慕倏然起身,步履匆匆地寻向长吉所在。 长吉一见这道熟悉的身影逼近,顿时浑身战慄如筛糠:“公...公子...” 裴临慕警惕地扫视周遭,倾身向前,嗓音压得极低:“隨我出来。” 长吉双唇剧烈颤抖著,话语结结巴巴:“公、公子?没有駙马爷的吩咐……奴才万万不敢。” 裴临慕眸中闪过一丝不耐,不屑演戏,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道:“蠢材,本公子是要告诉你,你做父亲了。” 他刻意顿了顿,欣赏著长吉骤然僵住的身形,继续道:“听说你在这世上孑然一身,连个血亲都没有。本公子一时动了惻隱之心,得知那被你糟蹋的良家女有了身孕,破例没赏她一碗落胎药。” “倒是个有福的,”裴临慕把玩著腰间玉佩,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头胎就给你生了个带把儿的。” “若想知道那对母子的下落,现在就跟我走一趟,若是不愿,那便是你对她们无情无义,这样的孽种留著也是祸害。” “你说,是让她们悄无声息地咽气好,还是该把那妇人的丑事抖落出去?让她族中长辈亲自按族规处置了她。” “浸猪笼的滋味可不好受……” “至於那个孽种……”他轻笑著做了个投掷火把的动作,“烧起来定会哭得很大声。” “本公子会好人做到底,把他的骨灰收拾好了,送与你做念想的,好时时缅怀。” “那女子和那孩儿可真命苦啊。” “唰”的一瞬,长吉的脸惨白如纸。 “公子不是说,您赐给了她丰厚的银两作补偿,替她寻了户殷实淳朴的人家,公婆慈爱,夫君温厚,她过上了安稳富足的日子了吗?” 裴临慕心安理得:“本公子何曾说过半句虚言?” 他慢条斯理地扳著手指细数:本公子替你好吃好喝地供著她,还在她孕期特意买了丫鬟贴身伺候,这般待遇难道称不上殷实富足?” “你父母双亡,无人能对她颐指气使,苛责於她,这难道算不得公婆慈爱?” “至於你这般性情,难道还当不起一句温厚夫君?” “长吉。”裴临慕笑了笑,露出一排森白的牙:“本公子只数三下……” “走不走,你自己决定,本公子不会强人所难。” 长吉年少,不经事,却是牢记著裴桑枝和素华的叮嘱。 靠近三公子,会变得不幸。 但,他又不敢全然置之不理。 他对那良家女子本就歉疚,如今…… “奴才如何確信公子此番不是又在戏弄奴才?” 裴临慕冷笑:“当日你玷污她时,想必也看见了那枚掛在她颈间的劣质长命锁吧?” “她產子后,曾修书一封,连同那枚长命锁一併托人送与你。” “隨我来,”裴临慕转身,“我让你亲眼看看这铁证。” 长吉低垂著头,眼睫轻颤,声音细若蚊吶:“劳公子稍待片刻。灶上还煨著给駙马爷的参汤,容奴才去交代给其他下人,便即刻隨公子前去。” “那参汤,駙马爷回来就要喝的。” 裴临慕眸光一暗,语气森然:“你莫不是想去通风报信,寻人相助?” 长吉低眉顺眼,轻声道:“公子明鑑,奴才自幼孤苦,举目无亲。来駙马爷院中伺候不过旬日,哪有人肯为奴才这等低贱又孤苦之人,甘冒触怒公子的风险,来帮奴才。” 裴临慕:“速去速回。” 片刻后,长吉去而復返,恭谨道:“公子,走吧。” “奴才想瞧瞧她寄来的书信和长命锁。” 第203章 她要让永寧侯亲手杀了裴临慕 “姑娘。” 素华附在裴桑枝耳畔,轻声低语。 裴桑枝眉心微动,温声安抚道:“莫急。” “此事虚实尚未可知。即便当真如此,裴临慕如今也是困兽之斗,再难兴风作浪。至於那良家女子的下落,那些甘为虎作倀的书童,必知晓內情。” “现下就严加看管,一个也不许走脱。” 话音落下,余光瞥到素华眉间愁云未散,便打趣道:“素华,长吉他还是很聪慧懂事的。” 最起码,没有一听到消息,便方寸大乱,不管不顾地任由裴临慕牵著鼻子走。 素华忧心忡忡,小声道:“姑娘,奴婢思来想去实在忧心。若是向少卿查出二公子之死与三公子有牵连,定要拿他问罪。刑讯之下,到那时...…” 她顿了顿,声音又低了几分,“三公子那般性子,难保不会狗急跳墙,破罐子破摔,將那些……那些被他糟蹋的良家女子的腌臢事都抖落出来。” 裴桑枝闻言,轻嗤一声:“他必死无疑。” “而且,我敢断言,他绝对活不到被押入大牢受刑问讯的那一刻。” 她要让永寧侯亲手杀了裴临慕。 弟弒兄,父杀子。 这戏码,方能一泄她心头之恨。 素华的心定了定。 她信姑娘。 …… 眾目睽睽之下,所有人瞧见一个身手矫健的黑衣人,飞檐走壁,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这一幕,恰恰印证了向少卿所言追捕逃犯之事確非虚言。 永寧侯更是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 向少卿神色肃然,语气中透著公事公办的疏离:“裴侯爷,逃犯既已惊走,侯府上下自可安心,不必再为此事忧心。” 永寧侯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拱手道:“全赖向少卿威名远播,令宵小之辈闻风丧胆。” 眼下,他真真是有些分不清到底是一出处心积虑排好的戏,还是一切都是阴长阳错的意外。 向少卿回了一礼:“客气了。” 旋即,看向她手下的差役,沉声吩咐道:“一队人马继续追捕逃犯,务必要快;其余人等隨我留下,仔细勘验裴二公子身死现场,不得有丝毫疏漏。” 永寧侯眼前一阵阵发黑。 终究还是躲不过。 眼眶有些泛红的裴駙马一听身死现场四字,又忍不住俯身乾呕起来。 向少卿眼风微扫,视线瞟来,眸中透著几分关切:“駙马爷可是身子不適?” 裴駙马神色复杂,欲言又止:“向少卿,本駙马劝你,先做好准备。” “那场面,绝非寻常人所能承受。” 向少卿神色淡然,对此不以为意。 倒非她心高气傲,实是多年办案生涯,早已见惯世间最血腥可怖的场面。 支离破碎,东一块、西一块的残肢,蒸煮得皮开肉绽的尸块,她都曾亲手勘验过。 就连那些腐败生蛆、恶臭扑鼻的尸身,於她而言亦是司空见惯。 那一幕幕,於她而言不过是卷宗里寻常的一页。 裴谨澄死在侯府之中,再惨烈又能惨烈到哪里去? 裴駙马:他敢保证,裴谨澄的死状,会噁心到每一个嘴硬的人。 包括,见多识广的向少卿。 思及此,裴駙马摇头晃脑,神神秘秘道:“小向大人,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你自去瞧瞧吧。” 向少卿非但毫无惧色,反倒被勾起了几分探究的兴致。对著手下一挥手,便率先进入了明灵院。 鼻尖微微翕动。 並非预料中的血腥气。 而是…… 一股秽浊的恶臭? 向少卿眉头骤然一蹙,眼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两下。 转念便瞭然。 饮了掺有大黄、巴豆的酒,这般腌臢气味,倒也在情理之中。 心下有了计较,向少卿继续抬脚,迈上了廊下石阶,三两步就跨过了门槛。 然后…… 然后,怔怔地站在了原地。 她想过会是大场面,但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大场面。 这…… 终於能理解为什么裴駙马的眼眶里似是还掬著汪泪了。 不是哀伤。 是乾呕不止,生生逼出的泪水涟涟。 向少卿別过头去,定了定心神,方在此转过头来,这才重新转回视线,目光在满地污秽间搜寻落脚之处。 这哪里是什么凶案现场,分明是谁家茅房被爆竹炸了个底朝天。 秽物四溅,恶臭熏天。 只见她驀然抬手,示意身后差役止步,说道:“昨夜用过晚膳的,且在庭院候著;若有肠胃不適者,亦在此处等候。” “其余人等,隨本官入內查勘。” 差役们闻言会意,当即分作两拨。 少卿大人这是在提点,案发现场不是一般的小场面。 其中一拨差役,跟著向少卿入內。 下一瞬,接二连三的乾呕声响起。 又是长见识的一天。 片刻后,一名差役上前拱手稟道:“少卿大人,属下细察裴二公子尸身,虽有些许揣测,但人命关天,为求稳妥,以防万一,是否应当传唤仵作前来验尸?” 向少卿侧身回眸,目光掠过廊檐下神色阴晴不定的永寧侯,唇角微扬,象徵性道:“裴侯爷且宽心,大理寺的仵作皆是行家里手,寻常案件自有无需开膛破肚的法子验明死因,保管令郎的尸身完完整整,体体面面地入土为安。” “所以,敢问侯爷,可否允我唤仵作前来验尸?” 永寧侯不阴不阳道:“向少卿的思虑这般面面俱到,又有駙马爷的金口玉言在前,本侯若再推辞,倒显得不识抬举了。“ “只是,还望向少卿好生管教手下,莫要让犬子死状流传市井……” “非是本侯有意为难向少卿,实乃永寧侯府百年清誉所系,不得不慎之又慎。” 向少卿恍若未觉永寧侯话中暗藏的锋芒和隱晦的冷意,依旧神色自若地拱手道:“裴侯爷所虑確在情理之中,本官自当岂有不应之理。” 旋即,才对著堂下差役沉声吩咐:“速去將大理寺里经验最老道、手艺最精湛的仵作传来。务必要將裴公子的死因验个清楚明白,不得有半分含糊。” 差役:“属下这就去。” 向少卿頷首应允,而后又看向永寧侯:“裴侯爷,烦请將今夜在明灵院当值的下人,以及与裴二公子有过接触的一应人等,悉数传唤至此。本官需逐一问询,还望侯爷行个方便。” 第204章 我选择保下四哥 永寧侯像是认命般点了点头。 但熟知永寧侯性情和为人的裴桑枝,已经猜到了永寧侯看似妥协,实则已经做出了取捨,堵住了府医和下人的嘴。 然,谁说取捨不能更易。 “父亲。” 裴桑枝唇角微扬,缓步上前,眸中闪过一丝犹疑,声音里带著几分欲言又止的踌躇:“女儿心中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永寧侯的心一凛。 难不成,今夜还有旁的风波? “何事?” 裴桑枝摆出一副为难的模样:“此事与三哥有些干係。” 永寧侯警惕道:“有话直说,不必卖关子。” 裴桑枝轻轻吐出一口气,故作姿態地抚了抚鬢角,语气里带著几分刻意的矫揉造作:“那父亲大人可千万要保重身子,若是气坏了身子骨,女儿可担不起这气死生父的罪名呢。” 永寧侯:这真的不是在故意诅咒他吗? “无需吞吞吐吐。” 裴桑枝道:“父亲,三哥他恐怕已犯下足以招致抄家灭族之祸的重罪。” 永寧侯神色骤变,瞳孔微缩,心中惊疑不定。 难不成......裴桑枝已然知晓谨澄之死乃临慕所为?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可,就算知晓真相,也不至於严重到抄家灭族的地步。 “你此话何意。” 裴桑枝將声音压得极低,几不可闻:“您可知道,三哥在书院求学犯下的那些勾当?” “他借著侯府的权势,不知糟蹋了多少清白姑娘。若那些可怜人有了身孕,便强行灌下落胎药,害得多少良家女子香消玉殞...…” “这还不够,他亦与同窗行那龙阳之好,以此为荣,整日里沾沾自喜。” “至於他那所谓的才名...…”裴桑枝冷笑一声,眼底满是鄙夷,“不过是场骗局罢了。那些课业、诗词,哪一样不是钱买来的?” “皆是旁人代笔,无一字一句是他所作。” “昔日,我尚以为是三哥在外不慎开罪於人,遭人挟怨构陷。父亲素日里常道,三哥性情温良,行止端方,更兼满腹经纶,最是持身严谨、洁身自好的读书君子。” “然……” 永寧侯只觉得裴桑枝的话语如同千钧巨石,一字一句皆挟著雷霆之势,劈头盖脸地砸向他,直將他砸得心神俱震。 方才他还暗自思忖,相较於临允,临慕到底尚存几分可取之处。 孰料,裴桑枝寥寥数语,便將他这点可怜的期许击得粉碎,连半分侥倖都不曾留下。 不论是人品操守,还是才学造诣,临慕都堪称卑劣之极,令人髮指。 “你……”永寧侯喉头一哽,强撑著嘴硬道:“这些毫无根据的风言风语,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书院的夫子们每月给临慕的评语,字字皆是“谦逊好学”、“温良敦厚”,不曾有过半分勛贵子弟的骄矜之气。” “莫非,你要说临慕竟能將整个书院的夫子都收买了不成?” 裴桑枝挑挑眉,不疾不徐道:“真假与否,女儿此刻尚不敢妄断。” “不过,这世间之事,真金不怕火炼,假玉经不起琢磨。” “三哥既能將父亲瞒得滴水不漏,哄得团团转,区区书院夫子,又算得了什么?” 永寧侯咬牙,重复道:“你从何处听来的。” 裴桑枝面不改色,神色自若地信口胡诌道:“父亲想必知晓,女儿在留县认祖归宗前,过的是何等艰辛日子。为了谋生,什么活计没做过?久而久之,自然结识了不少三教九流的人物。” 略作停顿,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之色,幽幽说著:“记得在浆洗衣裳时,我曾遇见个古怪女子。那女子年纪轻轻,却透著股沉沉暮气。起初只说是个丧夫的寡妇,后来相熟了,才肯吐露实情。” “那时女儿尚不知自己身世,只当是听了个淒楚故事,跟著唏嘘感嘆,少不得还要义愤填膺地骂上几句。” “此事若一直沉寂无声,倒也罢了。” “可但凡走漏半点风声,只怕整个侯府都要被牵连进去,谁也討不得好。” “更何况,三哥年纪轻轻就这般心狠手辣,若是...…” 说著说著,裴桑枝突然打了个寒颤,肩膀微微瑟缩:“女儿实在不敢往下细想。” “否则,父亲以为我为何会对从来不曾打骂羞辱过我的三哥这般疏离冷淡?” “总不会是我閒得慌吧。” 永寧侯死死地盯著裴桑枝:“那你为何偏在今夜旧事重提?” 裴桑枝轻笑,坦坦荡荡道:“因为,父亲心中所想,女儿看得分明。您这是要舍了四哥,保全三哥。” “看父亲的反应,如若我所猜无误的话,二哥之死,必与三哥脱不得干係。” “父亲想保下三哥,无非是觉得三哥更有前程。” “可若那些锦绣前程皆是镜水月,而他残害手足、心狠手辣却是铁证如山呢?” “父亲,您想想,就因为觉得二哥挡了他当世子的道,他就能狠下心来杀二哥,那来日,挡道之人换成你我呢?” “四哥虽行事衝动鲁莽,但本性终究未至狠毒凉薄。” “两害相权之下,孩儿的选择自然与父亲南辕北辙。” “试问,这世上有几人愿意与毒蛇豺狼共处一个屋檐下。” “我怕死,我不敢。” “所以,我选择保四哥。” 永寧侯的心又沉又冷,脱口而出的却是:“今夜之事,到底是不是你的手笔。” 裴桑枝眉心微蹙,语气冷然:“父亲,休要將莫须有的罪名强加於我。” “若我真存了害二哥的心思,当初他被禁足时,借祖父之势便可轻易除之。” “绝对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父亲该清楚,我有这般本事的。” “再者,”裴桑枝唇角勾起一抹讥誚,“女儿早说过,巴不得永寧侯府昌盛不衰、屹立不倒,若是我所为,又怎么会坐视兄弟鬩墙这等有辱门楣之事发生?” “至於谁承袭世子之位,於我而言並无二致。” “横竖,我从未將兄长们视作倚靠。” “只求他们,安分守己便好。” 最后一句说得极轻,却字字分明。 “请父亲莫要忘了,你我之间的那番推心置腹的谈话。” “我要的是什么。” “父亲要的又是什么。” 第205章 飞出高墙,越过宅院 永寧侯目光沉沉地凝视著裴桑枝,良久,唇角忽地扬起一抹让人看不懂的笑意,语气渐深:“为父信今夜之事非你所为。” “至於你所陈之事,为父自当细细斟酌。” “既然你执意要保临允,那便好生护著。” “保一时易,保一世难。” 裴桑枝状似感动:“女儿多谢父亲信任。” “只是,还望父亲能彻查此事,莫要只听三哥一面之词。毕竟老鼠不会认为自己吃的东西是偷来的,苍蝇不会觉得自己脏。” 永寧侯:裴桑枝是会比喻的。 “你在明灵院好生守著,务必稳住局面。大理寺那边步步紧逼,绝不能再让他们得寸进尺,更不可再生出任何乱子。” “为父去去便回,此间诸事就託付於你了。” 裴桑枝声音平静而从容:“父亲放心。” 目送永寧侯的身影消失在迴廊尽头,忽然低低嗤笑一声,眼底泛起讥誚的冷光。 信她? 哪里是信她。 不过是穷途末路,退路尽断后的无奈妥协。是困兽犹斗,不得不认清现实,与现实虚与委蛇。 哪怕永寧侯怀疑这场风波皆由她一手掀起,如今也只能佯装不知,硬著头皮將错就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走下去。 赌一把。 毕竟在这盘死局里,他早已无子可落。 永寧侯,素来只认棋子有用与否,不问黑白。 不知何时,向少卿行至裴桑枝跟前儿,考虑到身上难闻的味道,又向后退了两步,神情慈爱和温和。 裴桑枝心知,这是爱屋及乌。 向少卿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讚赏:“本官曾闻裴五姑娘聪慧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既如此,本官也就不绕弯子了,还望姑娘莫怪本官交浅言深。” 略作停顿,目光渐渐深邃:“五姑娘可知,若囿於这深宅內院,困於周遭人事,便如同作茧自缚身陷囹圄,永不见天日。” “但若敢破门而出,迈过这道门槛,继续向前或许会看见石缝中倔强绽放的野,或许能仰望直插云霄的巍峨山峰。待登高望远之时,那天地间蓬勃的生机,自会驱散心中经年积鬱。” “五姑娘,本官不忍见你染垢,更不愿见你凋零。” 裴桑枝眉眼微动:“少卿大人良苦用心,晚辈铭刻於心。” 可,有些时候,並非作茧自缚。 而是那些茧,本身就存在。 想要飞过高墙,越过宅院,就必须把缚在身上的茧,一层一层撕掉。 向少卿轻嘆一声,眸中掠过一丝复杂神色:“裴五姑娘不嫌本官多事便好。” 裴桑枝乖顺道:“怎会。” …… 那厢。 长吉一只手攥著长命锁,另一只手攥著小瓷瓶,眼神却落在案桌上的那封似是鲜血做墨写的书信上。 他不知那自己是否是那良家女子所写。 但,可他掌中攥著这枚长命锁却是做不得假。 “长吉,你思量的如何了?” “你也知道,本公子身价不菲,又出手阔绰,若有本公子尽心照料,你的儿子,来日必有光明灿烂的前程。” “如今这一命抵两命的买卖,你该做个决断了。” 长命锁上的纹路硌的长吉手心微疼。 “公子几时曾给过奴才选择的余地?这决断二字,奴才实在当不起。” “若奴才今日不从,公子当真会给奴才留一条活路吗?” “左右不过是一人性命与三条性命的区別罢了...…” “奴才贱命一条,身单力薄,无力相抗。只求公子千金一诺,好生照拂那苦命女子与奴才的骨血。” “如此,奴才虽死无悔。” 裴临慕闻言,紧绷如弦的神经骤然一松,那颗高悬的心终於缓缓落回原处。 他绝处逢生了。 “那是自然。” “本公子行事向来恩怨分明,对这般大恩之人,自当以厚礼相待。” “他们孤儿寡母,日后便是本公子的座上宾。但凡所需,必当尽心照拂。” 长吉颓然认命:“那奴才便依公子之计行事了。” 裴临慕不放心地嘱咐道:“此事需做得滴水不漏,大理寺那些人可都不是省油的灯,莫要被嗅出半分端倪。” 长吉:“即便不为別的,单是为了保全他们母子的性命,奴才也会尽心竭力的。” 裴临慕:“有此觉悟是好的。” “你儘快按吩咐去办吧。” 懦弱、愚笨、又低贱的人,能替他去死,是那人的福气! 长吉躬身:“奴才告退。” 自始至终,长吉都低垂著头,仿佛要將自己埋进尘埃里。 而裴临慕的目光几度掠过,却也始终未能看清他掩藏在阴影中的神色。 一离开,长吉就迫不及待地去寻了裴駙马。 如今,他虽已调至駙马爷院中当差,不再侍奉裴临慕,但若贸然在大理寺少卿面前告发,在旁人眼中终究难逃背主之嫌;若径直去寻五姑娘,又恐连累她遭人非议。 思虑再三,他决定先行稟明駙马爷。 以駙马爷素日的行事作风,十有八九会召五姑娘共商此事。 这般安排,方显得顺理成章。 在枯枝交错的暗影下,长吉匆匆穿行而过,全然未觉另一条小径上,永寧侯正阴沉著脸,朝著他方才走过的方向踱步而去。 而心事重重的永寧侯,亦未从沉思中抬头,没有察觉到神色惶急的长吉。 片刻后。 “临慕。” 裴临慕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浑身一震,猛地从雕椅上弹了起来,结结巴巴道:“父……父亲。” “您……” “您怎么过来了?” 永寧侯沉默不语,只是用冰冷的目光望了过去。 课业假手於人。 弒兄之罪。 姦淫良家女子。 这一桩桩罪行,没有一件做得天衣无缝,无不留下把柄。 正如桑枝所言,倘若临慕屡次姦淫良家女子之事败露,等待永寧侯府的唯有抄家灭门之祸! 纵有天大的功劳在前,也抵不过民心向背,物议沸然。 裴临慕被永寧侯盯的心惊肉跳,冷汗涔涔而下,浸透了內衫。 那目光如有实质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却连指尖都不敢稍动,只得僵立在原地,任由永寧侯锐利的视线一寸寸刮过周身。 “临慕。” 在裴临慕的神经紧绷到极致时,永寧侯终於又开口说话了。 “以你之见,究竟是侯府百年基业的荣辱兴衰更为紧要,还是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更当珍视?” 裴临慕的指节在袖中无声地攥紧,青筋隱现,心下暗自揣摩此话的深意。 是试探? 亦或是捨弃? 若是后者…… 那被捨弃的人会是谁? 是他自己? 亦或是临允? “父亲,孩儿愚见,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虽重,但重不过侯府的百年基业和兴衰荣辱。” 第206章 他死不瞑目 他不是不想说骨肉至亲更值得珍视。 而是不能。 他深知,这两者,在父亲心里,根本不可能相提並论。 父亲的话,只是问句,但从不是问题。 永寧侯的神色更诡譎奇怪,眼底翻涌著晦暗不明的情绪:“那你狠心对谨澄下手,为的是侯府的兴衰荣辱吗?” “还是说,你想做世子?” 裴临慕心头骤然一紧,仿佛千斤巨石悬於胸腔,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双唇微颤,下意识囁嚅著想要狡辩。 却见永寧侯眸光冷冽,沉声喝道:“说实话。” “本侯还愿意问你,便是给你最后的机会。” “你若是不想要这最后的机会,那你大可撒谎。” “但,你也別怪本侯不留情面。” 裴临慕將所有的狡辩之词生生咽下,硬著头皮道:“父亲,儿子没想过二哥会死,也从未想过要了二哥的命的。” “是临允……” “都是临允!是他!儿子万万没想到他竟会在酒中掺入过量的大黄、巴豆,以致...…以致加剧了毒性。” “父亲明鑑。” 永寧侯只觉荒唐的可怕。 一句没想到,就將过错推卸得乾乾净净。 於心高气傲的谨澄而言,落得个疯癲痴傻的下场,比直接要了他的命,好不了多少。 偏生临慕还振振有词。 真就应了桑枝那句话,老鼠不会认为自己吃的东西是偷来的,苍蝇不会觉得自己脏。 敛起心绪,道:“莫要辩解。” “回答!” 裴临慕呼吸一滯,喉头微动,终是鼓起勇气抬首直视永寧侯:“父亲,儿子斗胆,愿请世子之位。” “此举非为一己之私,实为侯府百年基业计。” “二哥他做出的……” “做出的可是兄妹乱伦这等悖逆人伦之事啊!” “当其行此禽兽之举时,他可曾想过会令侯府百年清誉毁於一旦?” “今日家宴,二哥言语之间,分明对春草余情未了念念不忘。若任其发展,难保不会重蹈覆辙、令侯府再蒙奇耻大辱。” “孩儿不想冒险。” “父亲,孩儿所言,句句属实!” 永寧侯几乎要被裴临慕的无耻言行气笑了。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说辞。 心中不由得冷笑,搞得好像裴临慕自己是什么清白无瑕的正人君子似的。 “好,算你说的有几分道理。” “第二问。” 裴临慕不敢懈怠,当即躬身垂首,恭谨应道:“父亲大人请讲,孩儿定当知无不言。” 永寧侯直截了当:“今夜之事,可有桑枝挑唆?” 裴临慕一怔。 “並无。” “孩儿休沐归家后,与桑枝相见不过寥寥数面,且每每皆有临允在场相伴。” 在这件小事上,委实没有必要撒谎。 尤其,还是个一戳就破的谎言。 倘若父亲去向临允、桑枝求证,那才是真的得不偿失。 永寧侯悄然鬆了口气。 幸亏…… 幸亏裴桑枝还没有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 不过,这也恰恰说明,桑枝所说之事,並非在刻意抹黑临慕。 “罢了。”永寧侯嘆息一声:“谨澄行差踏错,一步错,步步错。如今落得个这般结局,说到底,也是他种因得果,怨不得旁人。” “做错了事,总要付出代价。” 侯爷的声音平静得如同一潭井水。 平静到裴临慕凝神细听,却依旧辨不出其中究竟藏著几分痛惜,几分决绝,亦或只是漠然的陈述。 更让他分辨不出真假。 永寧侯缓缓抚须,目光沉沉地注视著眼前之人:“长幼有序,嫡庶有別。如今谨澄既已褫夺世子之位,你想承袭爵位,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 “下不为例!” 又轻嘆一声,语气中带著几分无奈:“为父膝下如今只剩你与临允二子,总要有所抉择。” “你自幼聪慧过人,素有才名,在书院屡得师长嘉许,若再得世子之位加持...…將来前程,自是不可限量。” “至於临允...…” “自你祖母寿宴那日起,他的名声便已尽毁。如今上京城中,但凡是体面人家,谁不是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这其中的取捨,为父心中,自有定见。” “临慕,今夜还有场硬仗要打!” 说到此,永寧侯顿了顿,从袍袖中掏出一个药瓶,递了过去:“你也饮了添了大黄、巴豆的酒,泄的都有些虚脱了,面色更是难看的紧。” “这是为父向府医要来的药丸,止泄,养肠胃。” “你用温水送服下去,好隨为父一起再去明灵院瞧瞧。” “为父总要保下侯府未来的世子。” “当然,也是保下侯府的未来。” 裴临慕闻言面露喜色,不疑有他。 毫不犹豫地接过小药瓶,倒出一颗乌黑髮亮的药丸。而后,他仰头將药丸送入口中,就著案桌上的温水服了下去。 是啊。 父亲没得选了。 他决定下手时,不就也赌过,即便父亲有所觉,也不得不息事寧人。 还好。 他赌贏了。 “父……” 裴临慕脸上的喜色,戛然而止。 眼睛瞪的又大又圆,嘴角溢出鲜血,顺著下頜滴滴答答地落下。 怎么可能! “为……为什么!”裴临慕感受著胃里的绞痛,不可置信道。 为什么被捨弃的是他! 永寧侯掩下心里的痛惜,冷笑道:“你在此义正辞严地指摘谨澄兄妹有违伦常,可曾想过自己那些齷齪勾当?姦淫良家女子已是罪不容诛,竟还处置得如此不堪,留下首尾!” 裴临慕:他姦淫良家女子? 他堂堂侯府公子,想要什么样的绝色佳人,不过是一个眼神的事。 这世间,多的是女子巴不得能入他的眼,何须用这等下作手段? 简直荒谬! “临慕,今夜之事,总要给大理寺一个交代。” “若任其追查不休,恐牵一髮而动全身。届时泥沙俱下,指不定,旁的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臢事也会被揪出来。” “你也说了,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虽重,但重不过侯府的百年基业和兴衰荣辱。” “人死罪消,纵有滔天之罪亦当烟消云散,想来大理寺也不会再追究了。” “你吾儿安心去吧。为父必当厚葬於你,择良辰吉日,延请高僧超度。如有合適的机会和人选,定当过继到你名下,使你香火永续,不至成了孤魂野鬼。” 裴临慕笑出声来。 鲜血大口大口地呕出。 “弟弒兄,父杀子。” “弟弒兄,父杀子。” 裴临慕边呕血,边反覆念叨著。 这偌大的永寧侯府,还真是一处吃人不吐骨头的虎狼窝啊。 不,还有夫杀妻。 还有兄杀妹。 没落下一桩呢。 笑著笑著,裴临慕渐渐没了声息,眼睛却依旧瞪的像铜铃。 死不瞑目。 第207章 永寧侯府改天换日 裴临慕死了。 这消息来得突然,却也在意料之中。 裴桑枝早就算准了这一切,可当真听到消息时,心头仍泛起一阵奇异的轻鬆感,像是悬了许久的重物终於落地,震起一片尘埃,又缓缓归於平静。 无惊无险,死的甚好。 虽说,对於裴临慕这般罪孽深重的大奸大恶之徒,这般乾脆利落的死法確实太过轻巧,简直是对他滔天罪行的宽恕。 然而,对那些被他残害的良家女子而言,这却是最稳妥的结局。 既免去了她们要在公堂之上再次撕开血淋淋的伤疤。也不必终日提心弔胆,惧怕这个恶鬼有朝一日会將那些恶行当作勋章炫耀。 恶人的死,重要。 无辜的人,继续好生活著,不受流言蜚语的所伤,安度一生更重要。 那些可怜的女子,她们渴求的或许从来不是快意恩仇,而只是一个不必提心弔胆的清晨和一个能安枕无忧的深夜。 裴临慕死的好! 死的妙! 今夜之后,永寧侯府真的是她的囊中之物了。 “那些助紂为虐的书童呢?”裴桑枝微微侧首,声音里带著几分凌厉。 素华趋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回姑娘,都已著人看守起来,特请夜刃大人前去审问。” “只是观侯爷的意思,怕是要等大理寺的人离开后,將他们尽数杖毙,给三公子陪葬。” 裴桑枝闻言,眉梢轻挑,眼底闪过一丝冷意:“整整齐齐上路,倒也是他们的造化。”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不过,不必等永寧侯动手了。夜长梦多,待夜刃问出要紧的,直接放把火烧个乾净。” “横竖,今夜这桩公案,自有替死鬼来背。” 素华:“奴婢明白。” …… 折腾至此,天边已微亮。 裴駙马携长吉行至明灵院外,却驻足不前,不肯再踏进去一步。而是微微倾身,朝院內探首,一边招手!一边一声又一声的唤道:“向少卿。” “向少卿。” 向少卿闻声回首,见是裴駙马驾到,当即褪下污秽斑斑的羊肠手套,三步並作两步迎上前去。 裴駙马下意识屏住呼吸。 他不是嫌弃向少卿,是嫌弃裴谨澄的屎尿。 向少卿细致入微,注意到了裴駙马陡然蹙紧的眉头,在距离三尺之外的地方停下脚步,拱手道:“不知駙马爷唤下官来,有何示下。” 裴駙马简短道:“適才院中小廝长吉急报,所言之事骇人听闻,与谨澄之死有莫大干系。本駙马不敢怠慢,特携此人前来面稟向少卿 旋即,他侧身示意身后侍立的长吉,继续道:“其中详情,便由长吉细细道来。” 话音未彻底落下,人已经缩回了院门不远处的那株红梅树下。 向少卿眸中闪过一丝无奈,终是未再多言,转而將目光投向跪伏在地的长吉:“长吉?” 长吉以额触地:“奴才长吉叩见少卿大人。” 说罢,他双手高举过头,呈上那个从裴临慕处带出的青瓷小瓶。 隨后,长吉又一五一十地道出了裴临慕胁迫他顶罪的经过。只是將威胁之词稍作改动,声称裴临慕以素华性命相要挟——若他不从,便要取了素华的命。 说到此处,长吉声音微颤,坦白了他与素华实为姐弟的隱情。这个不为人知的关係,此刻成了整件事最关键的註脚。 让一切,听起来都顺理成章了。 倏地,向少卿的面色凝重起来。 “长吉,你所言当真?” 长吉重重叩首,恭声道:“回稟少卿大人,奴才所言字字属实,若有半句虚言,甘愿领受大理寺刑责。” “此瓶中盛放著的正是三公子交给奴才的慢毒。此毒阴险,能令人渐至疯癲痴傻...…” 一语毕,长吉深深伏拜:“求少卿大人明鑑,可召仵作与大夫共验此毒。” 向少卿默默嘆息。 这一步步…… 一时间,她都不知该作何感慨了。 “来人,速去传唤裴三公子裴临慕至明灵院。” 不消多时,大理寺的差役匆匆折返,步履慌乱地闯入內堂,声音里透著几分惶急:“少卿大人,不好了!裴三公子他......” “裴三公子留下血书一封,而后...…而后竟服毒自尽了!” “这便是裴三公子留下的血书,永寧侯亲自验看过,又与公子往日手跡比对再三,確认...…確实是公子亲笔所书。” “少卿大人请看。” 向少卿眉头微蹙,眼底闪过一丝疑虑。 这又是什么路数! 这一夜过得委实离奇,案情几番反转,跌宕起伏,倒像是专为她的查案之旅添些趣味似的。 向少卿接过绝笔血书,一目十行地扫了过去。 “父母双亲大人膝下:” “儿顿首百拜,泣血以告,自知罪孽深重万死难赎!” “毒杀兄长,大逆人伦,此乃儿亲手所铸之弥天大罪!手足相残,同室操戈,悖逆天理,儿实为豺狼,不配为人!” “奈何,今夜鬼迷心窍,私心作祟,为慾念所控,行此禽兽之举,铸成千古恨。” “今兄长身故,闔府悲慟,儿念及此,肝胆俱裂,悔恨噬心,痛不欲生。血泪和墨,难书其罪之万一!” “儿深知,此罪一旦昭然,永寧侯府百年清誉將毁於儿手,累及父母清名,祸延闔族上下。儿死不足惜,唯恐家门蒙羞,祖宗蒙尘。此乃儿万死亦难偿之第二重罪孽!” “儿不敢求父母宽宥,更无顏苟活於世。以死赎罪,是儿唯一之路。儿愿以此躯伏诛,或可稍减侯府之羞,稍安枉死兄长之灵於九泉。” “不孝子,裴临慕绝笔。” 向少卿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这绝笔血书…… 认罪认的乾脆。 悔恨悔的深刻。 求死求的决绝。 真真就生动形象的塑造了一个私心作祟,一时衝动犯下大错又悔不当初,愿以死谢罪,不令侯府蒙羞的少年人形象。 有那种深入骨髓的悔恨、对家族声誉毁灭性打击的恐惧、以及以死谢罪的绝望悲壮。 明明是罪大恶极之事,偏生添了几分令人唏嘘的悲剧感。 善与恶。 罪与罚。 说实话,这封血书流传出去,或许真真能为永寧侯府挽回一些荡然无存的顏面。 但,前提是没有长吉方才那番话。 向少卿抖了抖血书,眼角微微一抽:“所以,一个前脚威逼利诱下人顶嘴的大奸大恶之徒,后脚就突然良心发现,不惜以死明志,决绝赎罪?” “这是把本少卿和大理寺当成了痴儿,还是自以为在写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话本子!” 天大亮后,永寧侯府怕是要彻底改天换日了。 向少卿心中的这一念头,无比的清晰。 一环扣一环。 偏生,还是这些人自己走到了这一步。 果然,能让荣妄紆尊降贵的亲自拜託她前来的,就绝不可能是小打小闹。 但,这也太嚇人了吧。 第208章 庄氏置之死地而后生 永寧侯好不容易料理完残局,自詡布置得天衣无缝,便急匆匆赶往明灵院。不料还未踏入院门,便听得向少卿那句满是讥誚的话语。 什么叫把向少卿和大理寺当成了痴儿? 又什么叫在写那等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话本子? 他为了给大理寺交差,又捨出去一个儿子,还不够吗? 怎么! 大理寺是得要逼的他,家破人亡,断子绝孙吗? 永寧侯先是侧过脸去,抬手狠狠揉了揉眼眶,直將眼周揉得一片赤红,这才缓缓转过身子。 只见他面色灰败,眉宇间儘是掩不住的颓唐,连步履都显出几分蹣跚之態。 “家门不幸......”他喉头滚动了几下,嗓音沙哑得像是被粗糲的砂纸磨过,“让向少卿见笑了。” 话音未落,又似强压哽咽般重重咳了一声,袖口不经意地拭过眼角。 向少卿见状,薄唇微抿,眼底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冷意,暗自思量著裴临慕服毒自尽的蹊蹺。 这看似决绝的以死谢罪背后,不知藏著永寧侯多少精心算计的痕跡。 当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无毒不丈夫。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难怪,当年他能够从一个名不见经的旁支子弟,摇身一变成为永寧侯府的红人,竟能討得老夫人的欢心,让老人家执意要將他过继到駙马名下。 也算是本事。 “裴侯爷且暂抑悲慟,容本官直言。”向少卿神色凝重,缓声道,“依本官所见,裴三公子之死疑竇丛生。所谓“弟弒兄”一案,恐是有人精心构陷,栽赃陷害,意在混淆视听。” 稍作停顿,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即便手足相残属实,三公子自尽一事,其间亦恐另有隱情。“ 永寧侯的悲伤一滯:“敢问向少卿,此话何意。” 懒洋洋倚在红梅树下的裴駙马自知到了他发光发热的时候,於是清了清嗓子,上前两步:“这个问题,由本駙马来回答最为合適。” 他早已临时抱过佛脚,自然清楚如何拿捏分寸,把话说得恰到好处。 “你当知晓,前些时日本駙马硬是从临慕身边討要了个书童去。想来你与临慕私下没少议论,说本駙马行事霸道,连孙辈院里的下人都要强占。只是,你们终究没那个胆量,敢来当面质问本駙马一句。” 永寧侯慌忙俯身作揖,额间沁出细汗:“父亲明鑑,儿子万万不敢有此等心思。” “永寧侯府上下,从亭台楼阁到木扶疏,无一不是父亲您老人家的。莫说是临慕院中的书童,便是要儿子晨昏定省、亲侍汤药,亦是儿子分內之事,岂敢有半分怨懟?” 裴駙马白了永寧侯一眼。 终是念及永寧侯一日之间痛失二子,便將到唇边的刻薄话咽了回去,只从鼻间轻哼一声作罢,继续道:“本駙马这一生享尽荣华,富贵无忧,世间珍奇应有尽有。若非是桑枝求到了本駙马跟前儿,本駙马可不会行此等有失身份之事?” “庄氏拨去听梧院伺候桑枝的婢女素华,原是那小廝长吉的胞姐。当年因灾荒失散,不想竟在侯府重逢。只是素华在庄氏的折兰院当二等丫鬟,长吉则在临慕跟前做书童,姐弟虽同在一府,却难得相见。” “后来素华奉命侍奉桑枝,见这位主子心地纯善,便含泪跪求她救救弟弟。素华泣诉道,长吉每月回府,衣衫下的皮肉总是新伤叠著旧伤,竟无一处完好。这般下去,只怕性命难保。” “此番长吉隨休沐的临慕归府,本駙马特意召见,验看伤势,果然如素华所言。本駙马在佛寧寺清修多年,最见不得这般虐仆之事。既知实情,当即做主將长吉要了过来。” 永寧侯听的一头雾水。 这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字字句句绕来绕去,究竟与临慕服毒自尽一事有何干係? “父亲,儿子愚钝。” 裴駙马一本正经道:“你不是愚钝,你是心急。” “本駙马既將长吉討要了去,那他就是本駙马院里的下人,但昨儿夜里,临慕又以素华的性命相要挟,强行让长吉替他顶罪。” “长吉惊惧不已,向本駙马坦白了一切。” “本駙马思虑再三,实不忍见临慕一错再错,瞒天过海,这才带著长吉来见向少卿。” 永寧侯:!!! 不是,他怎么不知道临慕还画蛇添足了这么一出! 余光扫过向少卿手中那封所谓的绝笔血书,但见每一个殷红的字跡都在暗自发笑,仿佛无数张讥誚的嘴,正无声地嘲弄著他的愚妄,刺得他双目生疼。 “父亲,临慕的品性是有目共睹的,这其中定有误会。” “品性?”裴駙马缓缓呢喃,意味不言而明。 就在这时,一名大理寺差役悄然凑近向少卿身侧,压低声音道:“少卿大人,经查证,那瓷瓶中所盛之毒,与裴二公子所中之毒分毫不差。此毒不仅极为罕见,更是昂贵的紧,若无特殊门路和雄厚財力,断不可能寻得。” 向少卿道:“將此结论说与裴駙马和永寧侯。” 差役頷首,朗声重复了一遍。 永寧侯:真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 向少卿冷冷道:“裴侯爷,若这名唤长吉的小廝真有这般通天门路和万贯家財,又怎会沦落到卖身为奴的地步?” “您说,是这个理不是?” 永寧侯神色訕然,低声道:“许是临慕...…终是幡然醒悟了......” 稍顿了顿,又似自我说服般补充道:“那封绝笔血书,总归做不得假。” “佛家有云,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永寧侯轻嘆,“人心之变,往往就在转瞬之间,想法便会天翻地覆。” “事已至此,还请向少卿给侯府留几分薄面。” 向少卿抬眼,直视永寧侯,沉声道:“《大乾律》中虽有“民不举官不究”之例,然此仅適用於寻常纠纷斗殴。但凡涉人命重案,官府必须主动介入、立案查办,此乃朝廷铁律。” “裴侯爷贵为勋爵,又曾身负朝廷要职,想必对这些律例条文,应当瞭然於胸才是。” “是我!”庄氏披头散髮,双目红肿,神情恍惚地踉蹌而出,对著眾人悽然喊道:“是我。” 庄氏对著永寧侯深深一福,声音哽咽道:“侯爷,妾身罪孽深重,实在无顏面对您。” “其一罪,妾身身为人母,却未能严加管教膝下子嗣,致使侯府骨肉相残,实在愧对列祖列宗。” “其二罪,在知晓是临慕犯下大错后,妾身未经侯爷示下,便擅自劝他以侯府顏面和声誉为重,致使他羞愤之下,服毒自尽。” “妾身有罪。” 永寧侯心神大震,再一次正视与他日渐生疏,隔阂日重的庄氏。 庄氏惨然一笑,旋即望向向少卿。 “既为人母,规劝逆子迷途知返,竟也要累及侯府满门?” “若少卿大人执意要治侯府之罪,妾身甘愿引颈就戮,惟愿大人明察秋毫,莫使无辜受累。” 话音未落,就猛然伸手去夺大理寺差役腰间的佩刀,寒光一闪间便要往颈间抹去。 差役:別坑害他,好不好! 他可担待不起逼死堂堂永寧侯夫人的罪名。 第209章 我不要你,我就要桑枝 差役一手紧按刀把,一边慌忙侧身闪避开。 惹不起,躲的起。 向少卿的面容剎那间漆黑如墨,字字如冰:“裴侯夫人好大的威风!本官依贵府四公子所请彻查命案,夫人却一言不合当堂夺刀,是要以死相胁阻挠办案,还是存了刺杀朝廷命官的心思?” “难道,裴侯夫人在心里,质疑大乾律法的合理性和公正性,觉得出现人命案,官府不应该主动介入,而是应该如寻常纠纷般民不举官不究?” “大乾开明,设有女官署制,並未全然闭塞女子进身之途。裴侯夫人既有凌云之志,何不把握今宵良辰,精研大乾律法,效古人悬樑刺股之勤,他日堂堂正正入朝为官,諫言献策?” 不就是惯用的泼脏水、扣帽子那一套吗? 她照样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庄氏身上冒出密密麻麻的如蚁群的冷汗,濡湿了內衫。状似不经意的垂下眼帘,用余光不著痕跡的瞥了眼差役腰间的佩刀,心有余悸。 她不过是在做戏,意图逼迫大理寺低头,而后便可顺势收场。 “妾身......”庄氏喉头哽咽,声音发颤:“妾身不过是个见识短浅的妇人,既无少卿大人的经世之才,亦无封侯拜相的雄心。这一生只知守著內宅方寸之地,將相夫教子视作毕生功业。谁知......” 说到此,庄氏忽然掩面而泣,“谁知,连这最本分的事都办砸了,教子无方,一夜之间痛失两子,这般无用之人,还有何面目苟活於世......” “若是能一死了结今夜的风波,让今夜的悲剧落幕,也算是妾身最后的价值了。” “向少卿。” “妾身虽是妇道人家,却也明白事理,懂得是非曲直。眼见临慕执迷不悟,实在不忍看他在这条歧路上越走越远,这才冒昧相劝,望他能回头是岸。” “难道......以命抵命,还不足以偿还吗?” 向少卿心念转动,说不出的嘲弄。 可真是夫妻情深啊。 “本官自会派人详查此事。” “若案情果真如裴侯夫人所言,裴三公子確係因羞愤难当、悔恨交加而自寻短见,那么裴侯夫人自然无罪。” 不得不承认,永寧侯布置的的確天衣无缝。 加之庄氏倾尽全力从中周旋,百般遮掩,竟真的將裴临慕之死坐实为自尽而亡,天衣无缝得令人无从指摘。 “向少卿,此案......可否结案了?” 庄氏低垂著眼帘,憔悴的面容上儘是哀戚之色。 只是那微微颤动的唇角,却在不经意间泄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 向少卿失笑:“此案已明,可以结案了。” “来人!將裴四公子拿下!” 永寧侯与庄氏闻言,面上俱是一惊,二人神色竟有几分相似,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临慕不是已然认罪了吗?” 向少卿面不改色,目光平静地扫过永寧侯夫妇:“裴侯爷与夫人莫非悲痛过度,竟忘了裴三公子所下之毒不过是令人疯癲痴傻的慢毒,原不足以致命。” “若非裴四公子的大黄、巴豆,二位今日又何须承受这白髮人送黑髮人之痛?” 庄氏这回是真真儿急了眼。 她连脸面名声都顾不得了,拼著叫人戳脊梁骨也要替侯爷遮丑圆场,为的是什么? 左不过是指望著给临允挣个前程,铺条路。 临允是她唯一的指望了,这棵独苗若有个闪失,她往后还能指望谁呢? “向少卿,那真的只是兄弟间无心之过啊!他並不知情,何来罪过?更何况,他从未存过害死谨澄的心思啊!” 说罢,庄氏急转身子,目光灼灼地望向永寧侯,声音里带著几分恳求:“侯爷,您替临允说句话啊。” 永寧侯面色阴晴不定,最终狠狠一咬牙:“本侯相信大理寺素来公正严明,向少卿更是明镜高悬。此案关乎人命,想必向少卿定会秉公而断。” 向少卿微微頷首:“侯爷放心。依律法而论,裴四公子所犯之罪,尚不至死。” “具体量刑,大理寺自当集眾官之智,权衡各方情状,最终定下最为公允的判决。” 不死,但也能脱层皮。 隨后,向少卿看向大理寺一眾差役,朗声问道:“案件勘验的每个环节、每处细节,可都如实记录在案了?” “回大人,均已详实记录!” “仵作验尸所得的各项结果,可都分门別类、条分缕析地载明了?” “稟大人,已一字不落,全部载明。” 向少卿正色:“永寧侯府毕竟是大乾一等一的百年勛贵,现此命案,事关重大。於情於理,本官皆自当具本上奏,稟明陛下。” “唯有將现场勘查、证人供词等一应细节记载详实,呈递陛下的奏章方能言之有据,切中要害,不致貽误圣听。” “走!” 裴临允傻眼了。 怎么查来查去,折腾了一夜,三哥也认罪了,到头来,他还是要被下大狱! “我不去!” 裴临允手脚並用,整个人如八爪鱼般死死缠住廊柱,十指几乎要嵌入木纹之中。 他扯著嗓子喊得声嘶力竭,脖颈处青筋暴起:“我堂堂...…又不是阶下囚,你们凭什么……凭什么押我去大理寺!” “我不去!” “桑枝......” “桑枝!快救我!快救救我!” 庄氏见裴临允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声声唤著裴桑枝,只觉胸中翻涌起一股鬱气,又急又气,恨不能立时与这糊涂儿子断了母子情分。 这孽障到了这般田地,竟还辨不明敌友亲疏,分不清谁人真心相待,谁人暗藏祸心。 裴桑枝无视庄氏那似是要吃人的眼神,上前两步,温声道:“四哥且安心隨少卿大人去。大理寺素来公正严明,此案证据確凿,案情明了,断不会滥用私刑。不过例行问讯几日,待大理寺上下有了章程,案情了结,定能平安归来。” “如今四哥是侯府唯一的公子了,更该谨言慎行,莫要失了体统,再让人看了笑话去。” “快些下来吧。” “四哥若还是不放心的话,我可以日日前去探视。” 庄氏失声道:“不可!” “我,我日日去探视,你安心掌家理事便是。” 裴临允磨磨蹭蹭的下来,嘟囔著:“我不要你去探视。” “我就要桑枝去。” 庄氏几乎要气极反笑。 她实在不愿承认眼前这个被卖了还欢天喜地替人数钱的蠢材,竟是自己的骨肉。 这般愚钝,怕是连死到临头都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 第210章 情人眼里不出西施出癩蛤蟆吗 大理寺一行人离开永寧侯府时,天已大亮。 长街短巷渐次甦醒,叫卖声、车马声、人语声交织成市井喧譁。 永寧侯府那桩骇人听闻的弟弒兄又自戕谢罪的命案,已隨著晨起的炊烟,如野火般在京城各处蔓延开来。 不过一个时辰光景,这便已传遍上京城。 上达天听惊动圣顏,中震朱门显贵,下至市井小民,无人不在议论这出人伦惨剧。 眾人面上或惊或嘆,心底却都不免暗道:这锦衣玉食的富贵日子,怕不是过腻味了。 荣国公府。 颐年堂。 荣妄正陪著荣老夫人用早膳,戚嬤嬤在一旁绘声绘色地讲述著街头巷尾流传的閒言碎语。 荣老夫人接过茶盏轻抿一口,慢条斯理地漱了漱口,方缓声道:“永寧侯府这风水倒是稀奇,莫不是祖上择址时走了眼,亦或是祖坟选址时衝撞了什么?怎的世代都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孽障。” 她略一停顿,隨即抬眸望向荣妄,眼中漾起慈爱的笑意:“妄哥儿,这么热闹又罕见的场面,你昨儿夜里就没去凑个趣儿?” 荣妄睁著一双好看的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挑,显出几分无辜又委屈的神色。 “老夫人,昨夜我连院门都未踏出半步,整宿都在研读蒋御史昔年的弹劾奏章草本,还特意摘录了不少精妙词句,想著日后借鑑一二呢。” 说著说著,还不忘指指自己眼下泛著的青黑。 “您瞧,我这黑眼圈儿都出来了。” 荣老夫人脸上笑意愈深,眉梢眼角却染上几分无奈,打趣道:“以你这般伶牙俐齿,还需要如此刻苦钻研蒋行州的草本?” 荣妄一本正经:“谦虚。” “谦虚。” “俗话说得好,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更有一言,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荣老夫人白了荣妄一眼,而后朝著戚嬤嬤挥挥手。 戚嬤嬤会意,立即躬身应是,带著一眾僕婢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荣老夫人含笑道:“妄哥儿,你说巧不巧。昨儿个深更半夜,大理寺偏生在那会儿缉拿逃犯;那逃犯又偏生慌不择路闯进了永寧侯府;更巧的是,永寧侯府偏在此时出了命案......” “最巧的是,被棲云撞了个正著……” 荣妄嬉皮笑脸:“老夫人,无巧不成书。” 荣老夫人道:“你有所不知,棲云近来著实辛苦。她母亲这几日身子骨儿不大好,她一下值就往她母亲院里赶,端茶递药、伺候汤水,片刻不歇。” “你说,究竟是什么大案要案的逃犯,竟能让棲云捨得撇下她母亲。” “老身真真是好奇的紧。” 荣妄哑口无言。 荣老夫人状似瞧不见荣妄闪烁的眼神,继续道:“可是你亲自去请的棲云?” 荣妄招架不住,老老实实道:“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老人家。” 荣老夫人嘆息:“果然如此。” “妄哥儿,其中的细节,老身不多过问。” “老身只问一件事,裴二郎和裴三郎到底死在何人手中。” 荣妄神色一凛,正色道:“裴谨澄之死,確如大理寺所断,乃裴临慕、裴临允兄弟所为。” “裴临慕覬覦侯府世子之位已久,借与裴谨澄宴饮之机,暗中投下令人疯癲痴傻的慢毒。” “而裴临允则因私怨难平,心有不忿,玩闹似的,在酒中掺入大黄、巴豆等泻药, “二人虽未共谋,却阴差阳错,终致裴谨澄命丧黄泉。” “然而,裴临慕之死却並非如大理寺呢永寧侯府对外宣称的那般,在侯夫人一番劝诫后,他因羞愧悔恨而甘愿以死谢罪,以保全侯府顏面。” “这背后,另有隱情。” “裴临慕是永寧侯亲手毒杀。” 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荣老夫人,都不免有些错愕。 当年那些往事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现。 卑鄙无耻如汝阳伯,狠辣阴险如贞隆帝,都没有真的狠心到亲手毒杀儿女那一步。 毕竟,血脉相连,骨肉至亲。 但,永寧侯让她开了眼界。 “永寧侯府如今闹到如今这种一发不可收拾的田地,只怕是从根子上就坏了。” “永寧侯与庄氏这般为人,能教养出什么好儿女来。” 庄氏明知亲子死於永寧侯之手,却还是能在须臾之间权衡利弊,做出决断,替永寧侯解围。 这已经不是清醒理智了…… 荣妄忙不迭地补救道:“老夫人,桑枝可不是永寧侯夫妇教养出来的,您骂了永寧侯府的其他人,可就不能骂桑枝了。” “就连陛下都夸桑枝是出淤泥而不染呢。” 荣老夫人神色微凝,眼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轻嘆道:“妄哥儿,你倒真是应了那句情人眼里出西施。” 荣妄小声嘟囔:“不出西施,难不成出癩蛤蟆吗?” 荣老夫人没好气道:“瞧你这副不值钱的样儿!” 荣妄:荣家最不缺的就是银钱。 但,他缺桑枝。 四捨五入,他无需值钱,他只需值得桑枝倾心相待。 荣老夫人见状,无奈了。 她还能如何?少不得要倾尽全力,帮著妄哥儿成就这段良缘,抱得美人归了。 “不出意外,永寧侯府要是她的囊中之物了。”荣老夫人喟嘆道。 有一说一,裴桑枝这姑娘確实有真本事。 她硬是从荆棘丛生的荒径里,踏出了一条繁似锦的康庄大道。 不,更准確地说,裴桑枝是將那条布满荆棘的路,驯服成了她自己的后园,牢牢地掌握在了手心。 荣妄与有荣焉:“那是她有本事,有能力,有魄力,有……” 荣老夫人:…… “你可以继续去看將行州的弹劾草本了。” “颐年堂是处清静地儿,容不下满脑子情情爱爱的人。” 荣妄挑挑眉。 得遇裴桑枝,他就觉得情爱是世上极其美好的事情。 比任何一场热闹、比任何一出大戏,都更令人心驰神往。 “老夫人,我是欢喜的。” 荣妄留下这句,便小跑著离开了。 荣老夫人怔愣了一瞬,又笑了起来,眉眼间满是慈爱和纵容。 “戚嬤嬤。”荣老夫人扬声唤道。 戚嬤嬤应声,躬身入內:“老夫人。” 荣老夫人笑道:“去把那串经佛寧寺住持开过光的玉佛珠取来,你亲自给裴五姑娘送去。” “永寧侯府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年纪还小,若是受到惊嚇可就不好了。” “对了,再备些养神压惊的药材一併送去。” 不只是压惊,是撑腰壮胆。 戚嬤嬤:“老奴这就去。” 第211章 仅此一点,便足以抵过万千不是 “压惊?” 永寧侯府的议事厅內,裴駙马和永寧侯面上的神情像得惊人。 “你確定是给桑枝压惊?”裴駙马失声喃喃。 天可怜见,此刻最需要压压惊的,分明是他这个一把年纪且惊魂未定的駙马爷! 戚嬤嬤微微欠身,语气从容又不失礼数:“老夫人念及裴五姑娘年纪尚小,归家时日又短,骤然目睹这般骇人之事,恐受了惊嚇,特意命老身將这开过光的玉佛珠並几味养神安魄的药材送来。” “说来也奇,老夫人虽只与五姑娘有过一面之缘,却总说格外投缘,一见如故。这些日子常在佛前念叨,说裴五姑娘生得灵秀,心里头喜欢的紧,时常惦念著。” 裴駙马的眼神愈发一言难尽了。 “承蒙荣老夫人垂爱掛念,实乃桑枝的福气。” “改日……” “改日本駙马定要桑枝登门拜谢,向荣老夫人请安。” 戚嬤嬤顺势道:“既是駙马爷这般说,荣国公府必定早早预备著,专候五姑娘光临呢。” 说罢,目光在永寧侯与庄氏面上轻轻一扫,唇边笑意便敛去三分,转而福身道:“老奴就不在此叨扰駙马爷与侯爷、夫人商议要事了。” 话音落下,已款款退后两步,这才转身离去。 永寧侯此刻心中百味杂陈,犹如打翻了的五味瓶,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 他既为裴桑枝能討得荣老夫人欢心而暗自欣喜,又因荣国公府的態度而愤懣难平。 想他堂堂永寧侯,在那些人眼中竟还不如一个深闺女子来得重要。 別以为他没有察觉到戚嬤嬤看向他时陡然冷淡了的神色。 虽未明言,却已道尽了轻蔑 看人下菜碟儿的,能是什么好货色! 裴桑枝眸光微转,轻而易举地洞悉永寧侯心中所思,不由在心底轻嗤一声,唇角微扬,带著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直言不讳道:“父亲未免太过敏感了。” 戚嬤嬤不是瞧不起永寧侯,是压根儿就没正眼瞧永寧侯。 言外之意,根本没把永寧侯当人看。 永寧侯掩耳盗铃,蹙眉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本侯在想,府中近日风波不断...…不若请些高僧开光的法器镇宅,或是寻位得道高人来做场法事驱驱邪?” 裴桑枝一本正经地发问:“父亲莫非觉得,永寧侯府为这上京城添的谈资还不够多?从王公贵胄到市井小民,谁人不在议论我侯府之事?” “还是说,父亲打算將这一桩桩丑事……真假千金的身世之谜、兄妹悖伦的丑闻、一日纳三妾的荒唐、甚至...…弟弒兄的人伦惨剧,统统推给那虚无縹緲的邪祟之说?” “我漂泊在外多年,学识浅薄,见闻有限。斗胆请教父亲,究竟是何方邪祟如此閒极无聊,日日前来永寧侯府滋扰,专行此等卑劣齷齪又见不得人的勾当?这般行径若是在邪祟界传开,怕是连那邪祟都要顏面扫地吧?” 声音里的讽刺,没有一丝一毫的遮掩。 永寧侯面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起,本能地想要厉声呵斥裴桑枝目无孝道、心无尊卑。 却在瞥见駙马爷似笑非笑的神情时猛然惊醒,终是硬生生將满腔怒火咽下,挤出一句连“为父...…为父一夜之间痛失两子,这心里难免方寸大乱,惊慌失措,生怕你与临允有丝毫意外。” 裴桑枝幽幽道:“父亲,您还是別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咒我和四哥了。” “再者,二哥和三哥死的並不光彩,您实在没有必要总是掛在嘴边。” “非但博不得旁人半分怜惜,平白还让人看了笑话去。” “言归正传吧。” “父亲召集全家聚在此处,不知是有要事相商,亦或有重大决定宣布?” 庄氏双目赤红如血,浑身颤抖著,终是忍无可忍,一把攥住裴桑枝的衣袖,声音嘶哑地质问:“谨澄与临慕皆是你一母同胞的骨肉至亲!他们暴毙而亡,你心里竟连半分悲痛都没有吗?” “这般冷血无情,你还是个人吗?” 裴桑枝冷漠的睨了眼庄氏:“母亲,当我知道二哥为了裴春草要置我於死地,以绝后患时,我没有以血还血,让他以命抵命,就已是顾念著这一脉相承的血缘之情。” “至於三哥……” 裴桑枝忽地绽开一抹笑意,眼底的寒意却更盛:“母亲虽不復青春,可这记性也不该差到这等地步吧?” “三哥那条黄泉路,不正是母亲亲手递过去的吗?” “方才在大理寺面前说的大义凌然,如今倒又演起这齣猫哭耗子的戏码来了。” “女儿实在没兴致与母亲做这些口舌之爭。还请母亲安分些,莫要再生事,仔细听父亲说正事。” “若再要往我身上泼脏水,不如请大理寺卿再走一遭,好好查查三哥的死因?” “看看是以死谢罪,还是蓄意谋杀。” “看看到底配不配得上母亲口中的暴毙二字。” 庄氏气的浑身发抖。 “都给我住口!”永寧侯怒不可遏,重重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噹作响:“吵什么吵!吵成这样是要把侯府掀了不成?” 庄氏也是有病,明知道吵不过、惹不起,还硬要吵,硬要惹。 到最后,除了憋一肚子火,还能得到什么! 裴駙马眸光一沉,反手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扇在永寧侯后脑勺上:“本駙马尚在此处,你装什么大尾巴狼。” 永寧侯登时气焰全消,缩著脖子囁嚅道:“父亲息怒,实在是庄氏与桑枝太过不像话……” 裴駙马轻飘飘道:“真正不像话的,都已经死了。” 永寧侯唯唯诺诺:“父亲教训的是。” “儿子欲说之事有二,其一是谨澄和临慕的身后事该如何操办。” “其二,是临允如今被押在大理寺狱中,儿子想著该如何周旋打点,好让大理寺从轻发落,早日將临允接回府中。” “二是,如何为押入大理寺狱的临允奔走斡旋,让大理寺轻罚轻判,早日接临允归家。” 虽说他心底盘算著再纳几房妾室,多生几个儿子延续香火。 可眼下…… 这不还只是个念想么? 临允这根独苗,他无论如何都得保住。 或许他还可以让庄氏好生调养身子,为他再添一个嫡子。 庄氏今日在大理寺少卿面前的那番举动,倒让他恍然惊觉,这许多年过去,庄氏依旧是最懂他心思、最合他心意的人。 那一刻,她全力护他的模样,与记忆中年轻时的庄氏重叠在一起。 横亘在心底的隔阂,在这一瞬间,轰然瓦解。 庄氏纵有千般不是,万般过错,却有一点至真至诚。 待他之心,数十载如一日,未曾有丝毫改变。 仅此一点,便足以抵过万千不是。 第212章 出了个让所有人都不痛快的餿主意 裴桑枝:永寧侯这又是在自鸣得意了。 瞧他那副沾沾自喜的模样! 十之八九,他怕是正为庄氏表露在外的一片赤诚而深深动容呢。 但愿,永寧侯在得知绝嗣药后,还能心旌摇曳、不能自已。 裴桑枝端坐在雕木椅上,漫不经心地一下又一下抚平衣袖上被庄氏攥出的褶皱,静静地等待著下文。 只见,永寧侯继续道:“此两桩事皆关乎侯府的安危和声誉,儿子不敢擅作主张,特来请父亲示下。” 裴駙马蹙蹙眉:“以后,你可休要再提声誉二字,永寧侯府还有什么声誉可言。” 倘若母亲在天之灵得见今日永寧侯府的境况,不知会作何感想。是懊悔当年执意替他过继嗣子的决绝,还是怨恨他未能竭尽所能庇佑子孙? 但,不重要。 当年,他拗不过母亲。 如今,母亲也管不著他。 再说了,永寧侯府的门楣,虽一时蒙尘晦暗, 然,不消多时终,便將拂去阴翳,重现昔日荣光。 他信桑枝。 他也听公主殿下的。 裴駙马敛起思绪,指尖轻抚腰间那褪色香囊,细密的针脚已被岁月磨得模糊,锦缎边缘亦绽开几缕丝线,又忽地收拢五指,將香囊攥入掌心,面上却只淡淡道:“你且先说说你的想法。” “本駙马在佛寧寺清修多年,这上京城里的官场风气、人情往来早已生疏。” 永寧侯心头一紧,眼底闪过一丝警觉。 裴駙马这番话里话外,分明透著要撂挑子做甩手掌柜的意味。 倘若駙马爷当真袖手旁观,以他那点微薄情面,恐怕既难以说动大理寺网开一面,更无法令朝中同僚高抬贵手。 届时非但於事无补,反倒可能让陛下对永寧侯府愈发嫌恶。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您曾对儿子说过,您行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尝过的盐比我吃过的饭更甚。我不及您,原也是寻常。” “您的阅歷和智慧,儿子自愧弗如。” “如今正值存亡之际,唯有仰仗父亲运筹帷幄,方能挽狂澜於既倒,扶大厦之將倾,带领永寧侯府转危为安。” 裴駙马满头黑线,眼角抽了又抽,意味深长道:“你当年真的是拜错了庙门,討好错了人,平白多走了数十年弯路。” 永寧侯闻言一怔,一时竟未解其意。 他心中明镜似的,裴駙马这番话说得阴阳怪气,字字带刺,分明暗藏讥讽。 可这弦外之音究竟所指为何,偏生又琢磨不透...... 但,他疲惫至极,再无心力深究,只得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儿子此生最大的福分,便是蒙祖母垂青,得以承欢膝下,继嗣永寧侯府的香火。” “所以,还请父亲教教儿子。” 裴駙马冷了脸:“本駙马说了,你且先说说你的想法。” “裴谨澄和裴临允的身后事,你是要风光大办,还是要准备一副薄棺,挖个土坑,將他们悄无声息的葬了?” 永寧侯敏锐地察觉到裴駙马语气中的不悦,却只能壮著胆子,硬著头皮解释道:“父亲明鑑,谨澄这孩子走得实在冤枉,也实在委屈,儿子在他弥留之际曾亲口许诺,定要为他风光大葬,让他体体面面、清清白白地离开人世。” “那孩子听完儿子的承诺,这才安心合上了眼......” “而临慕……” “他虽铸下大错,然能及时幡然醒悟,不惜以死明志,为永寧侯府保全最后一丝体面,倒也算得上光明磊落。” 裴駙马神色复杂,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依你所言,是要將他二人的后事办得极尽哀荣?” 永寧侯微微頷首,底气不足道:“这...…已是儿子能为他们兄弟二人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裴駙马像是听到了极其好笑的事情。 “桑枝,你来替本駙马说。” 裴桑枝道:“多谢祖父信任。” 旋即,才看向永寧侯:“父亲当真以为,这风光大葬......便是二哥三哥九泉之下最惦念之事吗?” 永寧侯的腰板直了一些:“你此话何意?” 裴桑枝不慌不忙:“二哥走的不安心,也算是死不瞑目,他最放不下的,无非两件事。一是害他性命的仇家,二是远在成府的裴春草。” “如今,害他丧命的仇人,已经前后脚跟他去了,二哥总算能闭上一只眼了。至於另一只眼……” “不如遣人去成府周旋,许以厚利將春草接回。届时给她另立身份,改名换姓,与二哥结个阴亲,也好让他在九泉之下不至孤寒。” “反正,裴春草对成尚书父子来说,早已成为烫手山芋,要说服他们放弃,想来並非难事。” 永寧侯失声:“你想让春草殉葬?” “大乾,早已明令废除了人殉。” 裴桑枝蹙蹙眉,矫揉造作道:“父亲在说什么丧心病狂的话。” “让她做二哥的未亡人,给二哥守寡便是。” “当然,若她当真对二哥情深似海,难忍相思之苦,三两年后追隨而去,那也是她自己的选择,外人岂能怪罪我们侯府半分?” “给了二哥最想要的,丧事风光与否还重要吗?” 裴桑枝:她可真坏啊。 必须得多做些善事,多去佛寺、道观添些香油钱。 让漫天神佛多保佑保佑她这个恶人。 庄氏神色骤变,声音陡然拔高,急切道:“此事若有一丝风声走漏,侯府上下怕是要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侯爷,此事万万使不得啊!” 前些时日,她已暗中差遣心腹,將重金求得的绝嗣药分出一份予了春草。 春草有身孕,那腹中所怀便是成景翊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 无论是以子为贵,亦或是物以稀为贵,春草要在这深宅之中站稳脚跟,想来已是指日可待之事。 春草素来乖巧懂事,孝顺她。 待得来日,她们母女二人便可相依为命,互为倚靠。 裴桑枝摊摊手:“那母亲就让二哥死不瞑目,夜夜入您的梦诉说冤屈吧。” 永寧侯:裴桑枝还真是出了个让所有人都不痛快的餿主意。 摆明了,就是反驳他风光大葬的提议。 他都有些不敢听裴桑枝让临慕安息的法子了。 裴桑枝秉承著旁人不痛快,她就痛快的想法,继续道:“至於三哥走的踏实又了无遗憾的法子,更简单了。” “投其所好。” “既然他心心念念要做这个世子,那就让他做就是了。” “死人嘛,掛个名而已。” 永寧侯怒斥:“休要说胡话,世子之位不是儿戏!” 裴桑枝反唇相讥:“那父亲又说什么风光大葬的胡话。” “还嫌永寧侯府不够丟人吗?” “非要让外有人觉得侯府上下都是不变是非的货色吗?” “今日,我就把话撂这了,一副薄棺、一个土坑,就是我所能容忍的极限!” “如若父亲再有异议,那就索性草蓆一卷,扔去乱葬岗中,任豺狼野犬分食,鸦雀啄骨。” “父亲別忘了,於大乾有功的裴惊鹤,也不过就是得了个小土堆!” “荒冢孤坟罢了!” 裴駙马:“桑枝所言,甚是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