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夺凤位,我坐稳帝王心头白月光》 第1章 重生 五月柔风,漫天柳絮。 钱嬤嬤的袖口还湿噠噠的沾著皂角沫子,一把推开了吱呀作响的下人房门。 “小蹄子还懒著!”她掀开泛黄的粗麻围帐,“外头都闹翻天了!” 微末倏然睁眼。 她被惊得心头激盪,思绪昏聵在梦里无法凝聚,不知今夕何夕。 钱嬤嬤见人醒了,拽著胳膊就把人往外拖,“做春梦了?还不快护著你家姑娘去?” 细细看清眼前的人,钱嬤嬤? 她不是还在王府时就被姑娘杖毙了吗? 怎么会… 微末被拽得一阵眩晕,定了定神往四周看去。 斑驳的樑上掛著蛛丝,一抹光柱从半开的窗扇里透进来,灰尘在晨光中起伏飞舞。 “嬤嬤,今日是什么日子?”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发什么癔症!”钱嬤嬤將手在裤腿上擦了擦,又覆上她的额头, “明日大婚,验身嬤嬤都到了,昭姑娘砸了三盏茶碗,正闹著要绞了头髮做姑子呢!” 大婚?苏晚昭已贵为皇后,要与谁大婚? 微末视线沉缓。 被生生剖腹的窒息感还在心头,她喉间发紧。 盯著自己素白的双手,没有染血的指甲,没有冷宫青石地面上磨出的老茧,手臂上被苏晚昭用金簪刺出的月牙疤,此刻也光洁如新。 不对,不是苏晚昭要另嫁,而是她…重生了。 窗外海棠开得正艷,细密幽香钻入她的鼻尖。 前世,也是这样大好的春色,苏晚昭一身凤服来到残柳宫,染著丹蔻的指甲掐进她的孕腹, “本宫与陛下的孩儿,怎能流著贱婢的血?” 她凑近她耳边,凤冠流苏扫过她的脸,“去死吧。你活著,本宫睡不安稳。” 微末瘦弱的身躯不住颤抖。 她曾为苏晚昭挡下多少明枪暗箭,替她喝下毒酒,抗下仗刑,她也曾抱著她哭得梨带雨,转头却將她送给赵晏暖床,“微末,只有你能帮我拴住王爷的心。” 她便熬干心血一路推著她登上后位,从不屑与赵晏有任何瓜葛。 替她代笔,教她抚琴,察言观色笼络夫君,广施义財贏尽民心,手握慈惠之名让她大放异彩。 再將敌人一个个撕碎,叫赵晏疼她入骨,最后,自己却被残杀在冷宫之中。 是赵晏登基后突然传寢,唯一一次承恩竟就叫她有了身孕。 身为奴婢,她何其无辜? 她將粗麻被抓出褶皱,不自觉按向平坦的小腹,可怜她只有七个月大的孩儿,竟被苏晚昭活活剜出,被碾作肉泥! 前世种种,如今想来竟是这般可笑! 原来这天底下,唯有权力在手,才能真正保护好自己,隨意支配她人人生。 再睁眼,料峭的狠厉已褪成平静。 既让她重来一次,她便要將加诸在苏晚昭身上的光芒全部收回来。 做赵晏这个未来皇帝的女人,將权力牢牢握在手中。 让苏晚昭也尝一尝,失去一切的痛苦。 她在钱嬤嬤的催促声中麻利地穿上粗布麻裙,“嬤嬤方才说,给姑娘验身的人已经到了?” “可不是!”钱嬤嬤不停地將人往外推,“你再不去,小心被你家姑娘打死!” 微末拉住她,取出一块手帕,从墙角裹上些防老鼠的石灰,才浅甜一笑,“多亏嬤嬤唤我。” 推开房门,外面一片鶯啼绵绵。 苏晚昭是平南將军府庶女,父母兄长皆战死沙场后,作为孤女的她,被皇后指给了锦澜王赵晏为妻。 可赵晏的生母德妃却对这个毫无倚仗的儿媳十分不满,便刻意派人前来验身羞辱。 她缓步来到苏晚昭门前,里面正传出瓷器破碎的声音, “你们別过来…微末呢?我要微末!”苏晚昭的声音发著抖。 “苏姑娘,你少些抵抗,就免受些皮肉之苦。老奴也急著回宫復命。” 微末在门外驻足,这两个嬤嬤名曰验身,实则暗中揣著银探子想要毁了苏晚昭清白。 前世苏晚昭被破了身,在大婚夜声泪俱下控诉德妃,引赵晏厌烦拂袖而去,多年不曾踏足虹霓院。 从此她二人受尽凌辱,如同活在炼狱。 微末轻捻指尖,她还得借苏晚昭王妃的身份往上爬,暂时不能撕破脸。 跨过门槛时,她见瘦一些的嬤嬤正拉著苏晚昭的小臂往床榻上拖,地上满是青瓷碎片,混著泼洒的胭脂,像极了冷宫青石砖缝里乾涸的血跡。 “微末!”苏晚昭鬢髮散乱地扑来,银色小衣滑落半肩,露出臂上一点红痣,“她们…她们想毁我清白…” 微末恍若隔世,此时的苏晚昭人畜无害,还是个只会躲在她身后哭的娇矜闺秀。 “苏姑娘慎言!“那瘦嬤嬤冷笑一声,“坊间传言,苏姑娘並非完璧,德妃娘娘体恤,特让老奴来验身证你清白,如何是毁?” 苏晚昭咬著唇不敢吭声。 “嬤嬤说的是。”微末不动声色地拦在苏晚昭面前,屈膝拜礼,“娘娘爱护,我家姑娘又岂会不知。” 瘦嬤嬤用眼尾睨著她:“你这婢子倒是懂事。那便好生劝劝你家姑娘,胳膊还能拧得过大腿不成?” 说著两人便大喇喇坐在客椅上,目光阴鷙地朝她们看来。 微末敛目应是,转回身为苏晚昭穿好外褂,“姑娘莫怕,只是例行验个身,两位嬤嬤定不会叫姑娘受委屈的。” “不…”苏晚昭抖若筛糠,死死攥住她的手,“我从未许过人家,怎会不是完璧?若她们如市井一般胡说,我…我还怎么面对王爷?分明是德妃她…心怀不轨!” 微末兴致颇高,並未如前世一般,打断苏晚昭对德妃出言不逊。 “简直荒谬!”瘦嬤嬤果然拍案而起,“娘娘是王爷生母,又是四妃之首,何故要对你一介孤女不轨!苏姑娘如此污衊,是以下犯上,该受仗刑!” 微末听得真切,这嬤嬤拍案时袖中发出的声响,分明就是暗藏著的银探子。 苏晚昭被吼得脸色煞白,拉著她的袖口不敢再言语。 “姑娘是被嚇糊涂了。”她用身体挡住那嬤嬤视线,悄悄將包著石灰的帕子塞进苏晚昭汗湿的掌心,“去吧,娘娘定是欢喜姑娘也来不及的。” 苏晚昭怔愣片刻,才颤抖著將帕子藏进了袖中。 她將人拉至瘦嬤嬤面前,“嬤嬤息怒,我家姑娘这就配合验身。” “一早听话,又何必受苦?”瘦嬤嬤叉著腰喝骂,“还不快躺到床榻上去?” 待苏晚昭依言躺好,微末便无声退至屏风后。那石灰粉尘极盛,她不想被沾染半点。 前世她拼死护主皮开肉绽,今生她不想再为苏晚昭承受哪怕一丁点损伤。 片刻,里间果然传出两个嬤嬤的鬼叫,“你撒的是什么东西?” 苏晚昭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微末!救我!” 见人被浮灰濛的闭著眼,微末心中恨意滔天,前世为她扛下的三十庭杖,此刻似又在脊背处燃起灼痛。 她很想捡起地上的碎瓷,径直割断她白嫩的咽喉! 可现在…还不行。 她掩下眸中汹涌,拉起苏晚昭的手腕就向门外衝去。 去找赵晏,只要从那嬤嬤袖中搜出银探子,危机顿解。 她知道那人此时正在府中。 “你受伤了?” 谁知她们刚绕过院中假山,迎面就撞上了一身玄色衣袍的赵晏。 微末身影一顿,嗯?今生他怎么来得这样早? 第2章 王爷的玉佩歪了 赵晏从混沌中睁开双眼,鼻尖钻入一抹清洌的薄荷香,这味道刺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那是他还是锦澜王时,为討好父皇日日薰染的香料。 撑著手臂起身,他揉了揉眉骨,却在指尖碰触到光滑的皮肤时驀然顿住。 垂眸看去,苍老枯槁的手变成修长的指节,就连虎口那处箭伤都消失无踪。 环顾四周,一案四角方桌,一把樺木靠背椅,一台四角立柱架子床,一排顶梁木质书架… 这是他在锦澜王府的书房。 “卫驍!”他朝门外喊道。 房门登时打开,卫驍顶著那张年轻的脸冲他抱拳,“王爷头疼?可要传府医?” 赵晏摆手,赤脚下床,来到窗边凝眸不语。 他竟然…回来了? 院中僕从捧著红绸穿梭在廊间,大红掠过屋顶上的琉璃瓦,恍若前世的登基大典。 “今日是什么日子?” 他做了三十余年的皇帝,开口间不自觉散发出的帝王威仪,使卫驍心中一沉,“回王爷,今日是庆历三十一年,四月初五。” 庆历三十一年…四月初五… 是他与晚昭成婚的前一日。 皇后故意打压,他为搏贤名,迎娶了成为孤女的晚昭。 没想到晚昭灵善坚毅,万事妥帖,辅佐他一心夺嫡,最终民心所向,他如愿成皇。 前世他活到六十五岁,看尽晚昭从灵秀少女变做枯槁妇人,从七窍玲瓏变得面目全非。 皆因晚昭那义妹不幸病逝,使她大受打击。 今生,他该好生呵护晚昭,再不叫她褪尽满身灵气才是。 赵晏闭著眼,任由卫驍替他更衣,他忽然想起,母妃派来的验身嬤嬤,此刻应当正在虹霓院。 … 疾步穿过垂门时,他正见两人踉蹌著奔逃,“你受伤了?” 微末鬆开拉住苏晚昭的手,恭敬地朝后退去,“王爷万福。” 苏晚昭摸索著上前,“王爷,是你吗?” 她脸上只是些许浮灰,一路跑来早已吹散,此刻见到赵晏,倒又目不能视了。 赵晏接过苏晚昭的手,触感如同冰锥一般划破他的记忆。 前世他午后方至,晚昭受尽了委屈,待他得知真相,已是多年蹉跎。 他小心为苏晚昭拂去石灰,“可还伤到別处?” 苏晚昭抽噎著摇头,“並未。是晚昭无用,让王爷费心了。” 修长的指节抚平苏晚昭鬢边碎发,“那便好。” 微末呼吸微滯,今生的赵晏怎么这样古怪? 他不是应该姍姍来迟,又在大婚夜恼了苏晚昭,从此冷落虹霓院多年吗? 可这男人方才竟像是刻意赶来一般。 且此时的赵晏待苏晚昭极其冷漠,为何她方才从男人低沉的声线中,听出了几分小意柔情? 她盯著地面思索,却不知微动的绣鞋尖,恰被男人敏锐地捕捉到。 赵晏喉结微动,这垂首恭立著的女子,便是晚昭日后的义妹。前世她为证晚昭清白,曾硬抗下自己三十庭杖。 是个忠心又坚毅的女子。 他盯著女子头顶缠发的红绳,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微末。” “微末…你倒是忠心。” 他曾將这女子纳为通房,登基后似是封成了贵人,只听旁人唤过微姨娘、微贵人,却从不知她的名字。 察觉到赵晏移开的目光,苏晚昭適时哭道,“那两个嬤嬤拿著银探子,想要…想要…” 赵晏心中微恙,他平日最厌女子哭泣,印象中的晚昭也从不是哭哭啼啼的性子。 想来是嚇坏了。 他解下玄色披风裹在苏晚昭肩头,“別怕,与我同去。” 微末落后三步跟著,她盯著赵晏腰间晃动的螭纹玉佩,那是前世承恩夜他留下的信物,此刻金线缠著的络子还是簇新的,不像后来被她摩挲得起了毛边。 两个嬤嬤找了水净面,出门时衣襟上还沾著发白的粉尘。 迎面撞见赵晏,方才的倨傲全部化成了颤抖。 “老奴见过王爷。” 赵晏负手站定,修长的身躯遮住大半晨光,“搜。” 卫驍领命,铁钳般的手掌扣住瘦嬤嬤咽喉,银探子从袖袋里滑出来,掉在地上发出脆响。 卫驍拾起递到赵晏面前,探子尾端的莲纹被刻成一个“德”字。 嬤嬤惊慌失措地跪地,“老奴也是奉命行事…” “哦。”赵晏嘴角噙著冷笑,“倒不知,嬤嬤奉的究竟是谁的命?” 瘦嬤嬤猛然抬头,正撞进赵晏那淬著寒霜的眸子里。这哪里还是锦澜王?分明是前朝诛杀权臣的暴君。 “德妃娘娘派老奴来时…”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嗤笑。 瘦嬤嬤当即打住话头,冷汗滴落在粗石地面上。 她没说谎,她二人的確是奉了德妃之命,只是那银探子的来由,她是万万也不敢说的。 “拖去暗室。”赵晏轻飘飘地摆手,“问问她们主子,可还记得三年前溺毙在御园的小宫婢?” 那小宫婢曾受皇后指使,在他的茶水里投毒。 “不,锦澜王,你不能扣下老奴!老奴还得回宫復命!” 卫驍拖人的声响渐远,赵晏转身,前世他直到登基才查到皇后手笔,如今倒省了诸多周折。 “晚昭受惊了。”他执起苏晚昭冰凉的手,拇指抚过她腕间的同心结,“本王送你回房。” 苏晚昭雾蒙蒙的眸子终於见了亮,“好。” 走过珠帘时,苏晚昭忽然脚底一滑,顺势栽进赵晏怀中,微末见状在原地驻足,守在了房门外。 若她所猜不错,赵晏也重生了。 否则不会提及溺毙在御园里的小宫婢,那是多年后剷除皇后时,赵晏给对方亲列的罪名,这时候的他,应是根本还不知情才对。 也不会直接將验身嬤嬤拖去暗室,那两人跟隨德妃多年,犹如他的长辈。 这样也好,赵晏重生一回,还带著对苏晚昭的幻想,那她便要在赵晏面前,將苏晚昭一点一点……扒光示眾。 “王爷的螭纹玉佩好生別致。”里面传出苏晚昭欢愉的声音,“可以送给晚昭吗?” “这是父皇御赐。”赵晏的声音低沉又暗哑。 “那有什么要紧?”苏晚昭顿了顿,“明日晚昭就要嫁与王爷为妃,父皇见王爷待我情深,也定会欢喜的。王爷是捨不得吗?” 微末独自立在廊下,微风吹得她心头髮痒。 那螭纹玉佩是赵晏封王时皇帝亲赐的,就连络子上的金线也是顶级匠人精心裁製,对他来说意义非凡。 前世她得了,是因那时赵晏已成皇,无需再看旁人脸色,此物倒如累赘一般。 可此时他碍於皇帝日日都得佩戴,离不得身,无关捨得与否。 苏晚昭却不知所以,开口索要。 方才倒是她想多了,只要她不开口、不规劝,苏晚昭每走一步,都是在自掘坟墓。 “本王为你另寻一个就是。” “不要…晚昭只喜欢王爷日日佩戴的这个。” “不行。” “不嘛…” “你不是喜欢青莲纹的?” “怎么会?”苏晚昭的声音明显高了两度,“晚昭从未喜欢过,只喜欢王爷喜欢的。” 房中隨即陷入鬼一般的沉静。 独爱青莲是她套给苏晚昭的第一层偽装。 高洁不妖,纯净不染,暗合她『如君淡雅』的品格。 若按本性,苏晚昭会將万事万物皆以赵晏的喜恶划分,喜对方之喜,恶对方所恶,像城墙根隨风的野草,也像对方腰间垂掛的死玉。 微末暗垂下眼尾,赵晏本就多疑善思,听闻苏晚昭不爱青莲,不知会作何感想。 “你且梳妆歇息。”片刻后才又传来低沉的声音,“夜里本王再来寻你。” 玄色身影经过门边时,带起一阵清洌的薄荷香。 “王爷的玉佩歪了。” 微末突然轻声开口。 赵晏顿住脚步,女子温热的指腹已缠上摇摇欲坠的金线络子,她螓首低垂,灵巧地打了一个罗缨结。 她周身是清新的皂角味,不似晚昭那般浓香刺鼻。 “王爷!”苏晚昭哀哀戚戚追到门前,却连半片隨风而动的衣角也没抓到。 “好生休息,本王还有要事。” 第3章 姑娘莫哭 赵晏向来是决绝的性子。 否则怎会任由苏晚昭被欺凌多年。 此人从不沉沦情爱,她努力半生,也只让苏晚昭走进他的生活,得到他的欣赏与尊重,却从未打开过这男人的心。 他只是觉得,典雅庄重、通权达变的苏晚昭可堪王妃与皇后之位,仅此而已。 苏晚昭久立在门前,顾盼自怜地念著,“微末,王爷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微末將人扶回房中,“王爷方才不是待姑娘极好?怎会生气。” “可他怎么突然就走了?” “王爷定是有事在身。” 她拿起玉梳为苏晚昭篦发,“姑娘只需保持本心,定会与王爷琴瑟和鸣的。” “真的吗?”苏晚昭眼眸发亮。 “嗯。”微末点头,篦子行至发稍时缓缓停住,“世人虚偽,唯有真性情最是难得,姑娘本性烂漫,王爷定会欢喜。” … 夜幕时分,宫里送来十二抬红妆。 微末苍白的指尖划过上面的鸞凤和鸣图案,想起前世,苏晚昭就是用这样美丽的盒子,装走她七个月大的孩儿。 “微末!” 珠帘轻响,苏晚昭环佩叮噹地扑来,珠翠流苏扫过她的脸颊,“幸好有你。” 温热气息扑在耳后,激起微末满身寒慄。 她下意识护住小腹。 “怎么了?”苏晚昭问。 微末恍惚,点了妆的苏晚昭精致动人,尚未变成那个善妒狠厉的皇后。 她摇头,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意。 “苏姑娘。” 两人回身去看,是卫驍。 苏晚昭眼角含笑上前两步,“卫驍,是不是王爷唤我?” 卫驍侧身让路,“宫里的训话嬤嬤到了,王爷请姑娘过去。” 苏晚昭闻言脸色煞白,扭头拉住微末小臂,“微末,怎么办,我害怕…” 微末將她双手攥进掌心,“姑娘莫怕,王爷也在,定会顾及姑娘的。” 苏晚昭这才绞著帕子跟去了赵晏的沁水阁。 棲梧国凡女子出嫁,前夜都要听母亲训话,苏晚昭是孤女,皇后便派来嬤嬤,以国母身份充当这一角色。 內容大致是先以三从四德耳提面命,再提出问题要女儿回答。按照习俗,问题也大多是若夫君纳妾,若妾室邀宠,若无所出云云。 苏晚昭也是知晓的,但她不知该如何体面作答。 前世她反覆去教,苏晚昭虽因紧张失仪,却也算勉强过关。 此时她闭口不言,一切任由她自行应对,赵晏会在场,也好叫他亲见,没了偽装的苏晚昭,究竟是何本性。 三人走进月洞门便飘来薄荷香,赵晏执卷端坐於亭中,一旁正立著个宫装打扮的老嬤嬤。 往亭中去时,苏晚昭的鞋尖不慎勾到裙裾,整个人扑进微末怀中,额上沁著细密的汗珠。 “姑娘且安心。”微末扶正她鬢间摇摇欲坠的凤簪,“嬤嬤问什么,便『如实』答什么。” 眾人目光皆凝聚苏晚昭一身,微末瞥见赵晏面上一闪而逝的疑惑。 刘嬤嬤捧著玉牒上前,“王妃万福。老奴奉皇后娘娘之命,特来为王妃训话。” 苏晚昭乖顺跪在事先备好的软垫上,刘嬤嬤便训道:“今汝將为人妇,须谨记三从四德。贞静自守、以夫为纲…” 天色渐暗,刘嬤嬤终於將王妃玉牒交於苏晚昭手中,“王妃明艷,与王爷极为般配。” “真的吗?”苏晚昭脸颊泛红,將玉牒转给微末,羞赧地低下头去,“晚昭…自是配不上王爷的。” 嬤嬤含笑问:“请王妃示下,若王爷执意纳侧妃,当如何自处?” “自是…自是…”苏晚昭突然转头看向亭外的微末,少女垂首立在稀薄的月光下,手中托盘里的玉碟映出惨白的光晕。 “晚昭?”赵晏屈指敲在桌案边缘,脆响惊起阵阵鸟鸣。 “自然是…”苏晚昭咽下喉间酸涩,“该为妹妹备下最敞亮的东侧院。” “王妃大度。”刘嬤嬤满意道,“若遇侧妃邀宠,当如何?” “自当…自当以家法论处。”她忽然攥紧帕子,“那等狐媚惑主的,合该跪在祠堂…不,晚昭是说…”没来由的慌乱使她肩线都在颤抖,“该规劝妹妹守礼。” 刘嬤嬤拧眉,眼中蓄起些许不满,用余光瞥一眼还端坐著的赵晏。 赵晏也皱眉打量苏晚昭,手中书页隨著微风翻飞作响。 “若王妃三年无所出,当如何安排子嗣一事?” “不…不能过继…该广寻名医为我瞧病!”苏晚昭突然抓住螺纹袖口,“庶出子女皆是旁人的孩儿,我…我…” “王妃慎言!”刘嬤嬤登时大怒,“王妃身为正房嫡母,怎能唤王爷的子嗣为『旁人的孩儿』?” 苏晚昭仓皇后退,撞倒一旁的鎏金香炉,香灰撒落在地上腾起阵阵白烟。 “且王妃方才所说『家法论处』,可知这四字牵扯甚广?王妃暴戾行事如何能给后宅一片安寧?难道不知十年前的陈贵妃便是用这家法——” “嬤嬤。”赵晏突然压下手中书卷,“夜深了。” 刘嬤嬤猛然噤声。 十年前的仲夏,陈贵妃正是用这家法將德妃胞妹活活鞭死,而面前这位冷麵王爷,自幼便与姨母感情甚篤。 “老奴失態。”她扯出娟帕拭汗,赵晏近日风头正盛,太子也要避其锋芒,她不敢表露出半分不恭,“眼下事毕,老奴告退。” “嬤嬤可还忘了什么?” 刘嬤嬤顿在原地,恍然道,“王妃贤良淑德,老奴恭祝王爷与王妃举案齐眉,鸞凤和鸣。” 赵晏如鹰般的眼神扫过,“送嬤嬤。” 待刘嬤嬤走远,苏晚昭当即泄了全身力道瘫坐在地,两行热泪滚滚而落。 赵晏碾出杯中半截茶梗,忽然记起前世微末故去,腹中便怀著他的长子,遗憾竟贯穿两世,“这便是你的如实作答?” “晚昭只是…只是…”苏晚昭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微末跪地去扶,短小的粗麻袖子几乎退至手肘处,恰露出手腕上拇指大的烫疤,“姑娘胆小,近日又时常梦魘,方才定是魘著了。” 赵晏瞥见那烫疤,想起那时为她敛尸,她苍白著一张脸,指节上曾布满斑驳繁复的划痕。 “对!”苏晚昭掩面啜泣,“晚昭总是梦见血淋淋的婴孩追著我索命…” “既是身体不適。”赵晏端起书卷遮住面容,“明日大婚便从简,你也好生休息。” 苏晚昭突然膝行上前,凌乱的手泼翻赵晏手边茶盏,“王爷信我!晚昭盼了许久的大婚,怎能从简?” 赵晏忽然感到陌生,前世无论如何,晚昭总会端著贵女的仪態,何曾这般失態过? “退下吧。”他不知为何没了兴致,淡淡道。 苏晚昭紧咬下唇,不敢置信地看过去,却只看得到冰凉的卷书。 微末素手擦去她脸上肆虐的泪珠,“姑娘莫哭,仔细哭坏了眼睛。” “微末。”赵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好生照顾你家姑娘。” 第4章 奴婢愚钝 五更天未明,外头已熙攘热闹起来。 微末醒来时,脑中还阵阵发昏。 苏晚昭昨夜梦魘,她只睡了一个时辰。 出门前,她拉住同行的钱嬤嬤,“明日姑娘房里的落红帕,嬤嬤不要去。” 钱嬤嬤横她一眼,“又闹什么么蛾子?” 她攥住妇人白的手,“嬤嬤信我。” “好好好。”钱嬤嬤趁机將两个鸡蛋塞进她腰间,“今日忙碌,饿时就吃一个。”触到她嶙峋的肋骨时,动作突然放轻,“瘦的跟个鬼似的。” 钱嬤嬤是府中的浣洗嬤嬤,前世去收那帕子时,发现帕面洁白如新,苏晚昭羞愤不已,强说是钱嬤嬤偷换了她染血的落红帕,將人活活杖毙。 后来她才知晓,原是赵晏並未与她同房,落红帕又怎么可能染血? 那是苏晚昭第一次露出凶恶的獠牙,她却痛失了王府中唯一愿意待她好的人。 微笑展顏一笑,像极了在母亲怀中撒娇的娇儿。 … 是夜,微末端著喜秤隨侍在侧,苏晚昭端坐在百子千孙锦被间,盖头下传来甜腻的呼吸,“微末,王爷来了吗?” “就快了。”微末垂首站立,有些许困意浮上心头。 “我好紧张…”苏晚昭搓著汗湿的手,“你说,王爷会喜欢我吗?” “会的。”微末轻声应著,“真情可贵。王妃只需时时与王爷坦诚相待,王爷定会倍加珍惜的。” “好。”苏晚昭点头,红盖头隨之起伏飘动。 话落,赵晏便推门而入,挑走她手中喜秤。 喜帕掀开时,红暖烛光正映出苏晚昭娇羞的面庞。 “王爷来的怎么这样迟,叫晚昭好等。” 赵晏坐在她身旁,“宾客缠人,不好推却。” 微末將摆著合衾酒的托盘送上前,苏晚昭开口间,凤冠上的珠帘撞出轻微细响,“那些人怎么如此不知趣!” 赵晏叩在杯沿上的力道重了三分。苏晚昭却浑然不觉地倾身执杯,“明知王爷劳累了整日,何故非要相缠?儘是民间那些腌臢的旧俗!” “那依王妃看,”赵晏的眸子在酒光的映衬下忽明忽暗,“该如何行事?” 苏晚昭端起合衾酒,自顾缠上赵晏小臂,“明日去给皇后谢恩时,定要告他们一状,好给王爷出气。” 赵晏举杯不饮,目光扫过她凤冠上的衔珠金凰。前世封后大典,晚昭也是戴著这样的凤冠,那时的她端庄得体,得朝野民间百口称讚,从不见半分挑理吝嗇。 “王妃似与皇后十分投契。” “多亏皇后赐婚。”杯酒入腹,苏晚昭目色迷离,“晚昭才有幸嫁与王爷,如此大恩,晚昭该毕生铭记…” 赵晏指腹摩挲著鎏金杯沿,烛光在酒液里碎成点点金光,“王妃所言…极是。” “王爷也觉甚好?”苏晚昭道,“皇后常说晚昭纯真无忌,晚昭还以为…王爷会不喜。” 窗外恰传来两声鶯啼,惊起烛火一阵躁动不安。 苏晚昭的確纯真。 皇后所出的大皇子占嫡又占长,出生既是储君,赵晏想上位,势必要与这对母子不死不休。 苏晚昭却念起了赐婚恩情,对夫君的死敌感激涕零。 赵晏仰头饮尽合衾酒,酒珠顺著喉结滑进大红衣领,“都退下吧。” 五月初夏,天边掛著好看的弦月。微末滑坐在地,前世此刻,她正因对抗验身嬤嬤遍体鳞伤,独自躲在廊下舔舐伤口。 困意铺天盖地般袭来,微末一日夜未曾合眼,斜靠在墙角缓缓睡去。 夜半,婚房中传出苏晚昭的哭声,“王爷为何不愿同床?可是嫌晚昭粗鄙?” 微末忽然惊醒,蜷了蜷发麻的指尖,赵晏不愿与苏晚昭同床? 想来是苏晚昭接连触及陈贵妃与皇后,彻底惹恼了赵晏。 皇后不必说,苏晚昭身为闺阁女子,不懂夺嫡之路暗潮汹涌,尚算有情可原。 可被刘嬤嬤瞅准时机刻意提起了陈贵妃,是切切实实捅了赵晏的心窝子。 她掩眸轻笑,將身子往廊柱下躲了躲。 赵晏自幼在姨母膝下长大,感情比之德妃更甚。 陈贵妃名曰狐媚惑主要以家法处置,实则是幼时的赵晏撞破陈贵妃与侍卫姦情,姨母来寻他时又恰被那侍卫发觉。 陈贵妃欲杀人灭口,姨母为护他枉死,从此他便恨毒了“家法”二字。 封王后,赵晏清算的第一人,便是陈贵妃。 门扉洞开,赵晏拂袖而出,微末起身不及,被抓个正著。 金丝蟒纹靴在她眼前站定,“你很冷?” 她这才发觉身上披著一件粗麻外褂。 能给她送衣裳的,整个王府只有钱嬤嬤一人。 她將外褂往下扯了扯,“奴婢不冷。” 头顶的声音却说,“穿好。” 她手一顿,突然被男人扣住手腕,手指掐在她短小一大截的袖口上,“不知道的,还当本王苛待下人。” 少女细密的秀眉轻轻蹙起,他猛然鬆手,暗骂自己不该拿小小奴婢出气。 他负手立於阶前,重活一世,燥火竟如此难控。每当面对晚昭,他心中总是怪异,那感觉说不清道不明,让他茫然找不到方向。 晚昭就像…被人换了灵魂。 他瞥见女子腕间淡淡的红痕,耳根不觉发烫,幸得深夜无人瞧见。可那拇指大小的烫疤却刺的他呼吸一滯。 他翻了微贵人牌子那夜,这疤痕便异常显眼,本以为是在宫中所留,没想到在这许多年前就已经有了。 “这伤,哪来的?”前世他也问过同样的话。 但他已不记得这女子当时答了什么。 微末忙去拉不及手腕的袖口,无果后只好拿右手遮了上去,“奴婢没用,半月前曾扯断姑娘一根头髮。” 这声音细弱蚊蝇,却刚好落入赵晏耳中。 赵晏心头微乱,只是因为扯断了一根头髮? “明日去库房领玉肌膏。”他顿了顿,“再领一匹水云锦。” 男人撂下话就欲抬步离去。 “王爷!”苏晚昭嫁衣还未褪,又追至院中,“晚昭知错了,求你不要走…” 赵晏脚步未停,“王妃早些安置,本王还有公文要阅。” 苏晚昭踉蹌著去追,微末转身將人扶住,嫁衣上的珠串硌的她掌心生疼,“王爷留步!” “何事?” 男人將手指移至腰间的螭纹玉佩上,微末知道,这是他耐心耗尽的信號。 “王妃训话时失言,明日进宫,皇后定会为难。”她扫一眼赵晏快速说道,“奴婢听闻,早年皇后賑灾时,最爱百姓献上的五穀绣囊。” 赵晏眉峰微挑,他倒是將此事忘了。 “接著说。” 微末轻舒一口浊气,“奴婢愚钝,若王妃將亲绣的绣囊呈於皇后,危机或许可解。” 第5章 王妃莫哭(请用票票猛猛砸我) 男人佇立在院中,月色將喜服上的金线淬成惨白的银光,“要亲手绣的才好。” 苏晚昭紧攥的指尖不住发颤,“可妾身……” 檐角悬掛的铜铃忽地一阵脆响,碎音未绝,赵晏就已拂袖离去,徒留满地的海棠碎瓣粘在苏晚昭旖旎的裙裾上。 “微末…”她將脸掩进掌心啜泣,“可我连並蒂莲的叶脉都描不像……” 微末虚扶著她的肩头,两指不自觉的轻捻。 苏晚昭自幼不喜女红,连绣块娟帕,针脚也是深浅不一。 前世也是这样荒白的夜,她熬红双眼替苏晚昭完成万寿图。太后抚著浮雕般的锁绣赞她灵手慧心,从此那独特的针法便成了苏晚昭独创。 令她贤名大噪。 后来赵晏贴身的蟒纹香囊、冬猎时穿的貂绒护膝,一针一线皆出自她沁血的指尖。 “王妃莫哭。”她轻声安慰,“有奴婢在。” 廊下阴影里,赵晏摩挲著螭纹玉佩的凸痕,两道纤影被油灯投在窗纸上,站著那人腰肢微折,似在细心指点。 以晚昭的女红,何时需要旁人指点? “王爷。”卫驍鬼魅般来到阶前,“两个验身嬤嬤扛不住,招了。” 赵晏按在玉佩上的手指一顿,“说。” “银探子上…”卫驍喉结滚动,“浸了能致女子不孕的红。” “倒是捨得下本。”赵晏突然轻笑,激起卫驍后颈一阵战慄。 前世他毕生未得嫡子,原来癥结在这。 “剐乾净些。”玄色身影离去时,清洌的薄荷香钻入卫驍鼻尖,“本王要她们喉骨串成的串子,献给皇后娘娘。” 卫驍瞳孔骤缩,他竟从王爷的语气里听出几分剥皮卸骨的快意。 三更,苏晚昭终是熬不住,伏在桌前沉沉睡了过去。 微末挑了挑灯芯,拿起才绣了小半的绣囊细看。 针脚散乱的如无状的蛛网。 她不急著补全,反先去了床榻边,將一丝褶皱也没有的落红帕扔到铜盆中燃烬。 这要了钱嬤嬤性命的东西,早该魂飞魄散。 明日的苏晚昭是泥菩萨过江,自是没有閒心再来寻这造孽的物件。 她取来绣针,按著苏晚昭的针脚继续游走,针脚乍看別无二致,可她偏偏多挑了半股丝。 皇后极擅刺绣,若这等粗陋的小心思逃得过皇后法眼,岂不枉费了她在赵晏面前刻意提起绣囊,和这为苏晚昭悉心布下的危局? 又是五更,天色朦朦。 自她跟了苏晚昭,整夜不睡倒成了寻常。 “王妃醒醒。”她轻唤两声,“该梳妆了。” “多亏你替我收尾。”苏晚昭对著铜镜扶正九鸞釵,眼尾还凝著哭红的泪痕,“你瞧,今儿这檀晕妆可还衬我?” 微末將新开的螺子黛送过去,“王妃天生丽质,便是病西施的模样也动人。” 镜中倒映著她微红的眼底,和略显疲惫的面容。 赵晏已去上朝,府门前候著的是他的金顶车驾,鎏金车顶在晨光中泛著莹莹华光,晃得人目眩神迷。 赶车的人竟也从赵叔变成了卫驍。 微末挑眉,前世的苏晚昭可不曾有此优待。 这车驾形制直逼帝王鑾驾,拉车的双马是来自南疆的汗血,马背披著纯金甲冑,铁蹄镶著锦澜王府独属的蟒纹金,便是被车夫握在手中的韁绳,也是由北狄岁贡的氂牛皮所制,点缀罕见的东海朝珠,极显奢华。 这是赵晏十二岁疏通漕运时,皇帝龙顏大悦之余亲赐。 皇后当年盯著车辙碾过宫门前留下的痕跡,徒手掐断了三根孔雀护甲,华贵程度可见一斑。 微末躬身钻进车厢,鼻尖便縈绕起赵晏一贯的丘山薄荷香。 车厢內华绸裹著软枕,锦帐扫过鎏金香炉,帐尾的珍珠串晃动著撞在楠木桌案上,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 案上那碟梅烙摆的极为討巧,洒著满满一层霜。 “王爷心中定是有我的。”苏晚昭指尖粘著霜,唇角翘得发颤。 微末心头轻动,“王妃凤仪,本就该配这独一份的恩宠。” … 皇后的仁明殿位於西殿群,两人在西角门前下车,正见若秋垂首立於滴水檐下。 此人是皇后面前得脸的大宫女。 苏晚昭躬身上前,“有劳姑姑引路。” “折煞奴婢了。“若秋回礼时肩颈笔直,“娘娘辰时三刻要听六宫稟事,王妃请快些罢。” 苏晚昭眼波流转,微末已捧著红绸包裹的银锭子上前,若秋一见就退后半步,“仁明殿有规矩……” 微末將银锭子送进她掌心,“权当给姑姑添些脂粉钱。” “对。”苏晚昭擒住她的手腕硬塞,“姑姑莫不是嫌少?” 若秋將红绸送进袖中,“王妃可知,上月工部侍郎夫人这般行事,可被娘娘罚抄了半月佛经呢。” 她將褶皱的袖口抚平,“襄南的风俗,在宫里还是收著些好。” 这若秋收了银子还摆脸,实在叫人恼火。 来往的宫娥纷纷屏息侧目,苏晚昭脸色涨红却也只得强撑著福身,“谨记姑姑教诲。” 平南將军府世代戍守襄南,若非皇后赐婚,苏晚昭一介姨娘早亡的庶女,如今早就不知该流落何方。 是决计捞不到皇子这样好的归宿的。 她心中敬畏皇后,连带著对若秋也惧怕几分。 三人一併往仁明殿去,微末数著宫道上见方的青石砖。上月有个洒扫宫女在此处被杖毙,据说肠肚都流了满地。 做奴才的,死生都在主子一念之间。 仁明殿的凤位之上,皇后正头戴九凤衔珠朝冠,章纹宫装隔著晨光熠熠生辉。 殿下眾妃皆整装肃穆,入目所及的环佩玛瑙、珠链琥珀,惊得苏晚昭猛然止步。 皇帝膝下五子,偏是赵晏这第三子最先成婚。皇后亲作保山赐婚,又得皇帝重视,此番接见便照著命妇的规制操办。 就连德贤二妃,也换上了华贵隆重的蹙金翟衣。苏晚昭並未盛装打扮,身上是一袭寻常月白襦裙,此刻在这珠翠辉映的正殿里,倒像是误闯进金丝笼中的灰雀。 皇后朝她招手,“昭昭,快来。” 苏晚昭提著裙裾踉蹌两步,在凤位前重重叩首,“晚昭拜谢皇后娘娘大恩。” “到底是平南將军府养出的姑娘,连磕头也比旁人响亮三分。”右首位的贤妃抚著赤金护甲轻笑,“只是这般气性,怎么就容不下姬妾所出的庶子女?” 第6章 为何连小小奴婢也不如 微末站在眾妃最末,不时撩来的微风搔得她耳根微痒。 贤妃育有二皇子赵诚,德妃育有三皇子赵晏,皇后育有皇长子赵元僖,三对母子明爭暗斗,早就势同水火。 只是二皇子赵诚文弱不比赵晏,贤妃这些年攀著皇后以求渔翁之利,愈发对德妃母子赶尽杀绝。 “儿臣…只是…”苏晚昭还跪在冰凉的砖面上,皇后摩挲著腕间的凤纹金釧视若无睹。 “只是什么?”贤妃轻嗤一声,“若中宫娘娘也似你一般毒妇心肠,早该將我等亲生的皇子溺毙在御园的荷池中!” “是晚昭昨日失言…”苏晚昭一抖,取出五穀绣囊高举过头顶,“昨夜王爷已训斥过了,晚昭熬了整夜绣成这绣囊,想求皇后娘娘宽恕。” 五穀绣囊取自民间习俗,每逢灾年百姓便缝製此囊祷告上天,每一个针脚都代表著百姓的苦楚与期冀,无人敢轻易践踏。 皇后抚摸著绣囊上的“丰”字抢针,这是她亲定的《祈天令》纹样。 “昭昭心有农桑,倒是衬得起锦澜王妃的玉牒。”皇后朝苏晚昭伸出手,“快来本宫这坐。” 贤妃握著茶盏的指尖一紧,暗骂皇后这老狐狸惯会披著假皮做好人。 她瞧著坐在对面未发一言的德妃轻蔑道,“德妃姐姐怎的不吭声?莫不是听闻验身嬤嬤惨死,连舌根都发苦?” 卫驍昨夜给仁明殿送来了银探子,隨之一道的还有两枚穿著喉骨的琥珀手釧,皇后命人毁了银探子,却將手釧径直送去了德妃的延福宫。 德妃垂著眸子不与她对视,“妹妹说笑,老奴们染了时疫暴毙,本宫正愁要送什么给新妇压惊。” 卫驍早已密报那银探子来由,此刻她只恨时机未到,扯不下皇后虚偽的麵皮。 “是么?”贤妃咯咯笑得枝乱颤,“姐姐如此护著儿媳,莫非此番用这绣囊討饶,也是得了姐姐明示?” 德妃淡淡扫她一眼,“妹妹的心思该多放一些在诚儿身上,本宫听闻他前日又呕了血。” “你!…”贤妃最忌旁人提起二皇子病弱,德妃是在捅她心窝子。 “好了。”皇后適时摆手,阻了贤妃的话,“当著小辈的面闹什么?” 贤妃施施然起身,收敛护甲將绣囊捻来掌心,突然翻至背面,“臣妾是担心农桑大义被人玷污利用,娘娘还得细细查看。” “苏將军满门忠烈,昭昭岂会做这等阳奉阴违之事…” 话未说完,皇后瞳孔骤缩。 绣囊正面绵软如柳,背面却似铁画银鉤,针法虽相同,但后来那人明显在极力模仿,收尾转折处还多勾了半股银线。 且后者针法颇具神韵,若非有意隱藏,此绣工可堪表率。 皇后低声喃喃,“这分明出自两人之手…” 绣囊承载万民心愿,起尾不可易手,否则必將触怒天神降下灾祸。 苏晚昭攥紧的指尖猛然颤抖,“怎么会呢…都是晚昭一针一线亲手缝上去的…” “起针如稚子涂鸦,收尾却有大家风范…”皇后勃然大怒,將绣囊重重扔在地上,“好个一针一线!苏氏晚昭,你是想天神降罪我棲梧吗!” 苏晚昭瘫坐在地,她分明仔细瞧过,那针脚极其相似,怎会如此轻易就被皇后发现? 微末上前跪在殿中,“皇后娘娘恕罪!王妃诚心,昨夜苦熬至三更…” 话未说完,殿外忽有金戈击玉之声破空而来。 “儿臣参见母后。” 赵晏靴底碾过满地凌乱,薄荷香隨风漫进殿中,他俯身拾起绣囊,指腹在“丰”字尾端突起处流连摩挲。 “这背面的抢针,是儿臣昨夜握著晚昭的手改的,算不得易手。” 皇后拍案怒斥,“荒唐!你何时学的刺绣?” “母后忘了?”赵晏將绣囊系在腰间,“十二岁南寻治水,儿臣在河工处学的。” 他忽然解下外袍裹在苏晚昭肩头,“晚昭怕针法粗陋辱没农桑,是儿臣强要添这几针。” 贤妃的寇丹紧紧陷进掌心,“锦澜王倒是怜香…” “贤娘娘,”赵晏转身轻笑,“您鬢间明月璫的缠丝鬆了。” 修长的指节探向贤妃头饰,贤妃只觉鬢间一痛,半截断髮已被赵晏擒在手中。 殿內阵阵死寂。 皇后盯著那断髮,想起先帝驾崩当夜,这狼崽子也是这样笑著拧断了叛臣的脖子。 “若无他事,儿臣退下了。” 离开仁明殿时,恰听殿內传出瓷盏碎裂之声,金顶马车在殿外候立,马儿发出不安的喘息声。 苏晚昭几乎是栽进马车的。 方才赵晏披在她肩头的玄色外袍缓缓滑落,露出里面被冷汗浸透的月白襦裙。 “王爷…”她开口间声线丝丝颤抖。 赵晏斜倚在金丝软枕上,手指把玩著那枚五穀绣囊。背面定是微末所绣,方才他只当是这婢子故意变针陷害,如今细看,两面相像程度倒也算鬼斧神工。 皇后並未说错,背面绣工確有大家风范。 他扫一眼跪在角落的人,“起来。” 微末重重叩首,“昨夜奴婢怕王妃熬坏身子,自行收尾却险些害了王妃,请王爷降罪。” “与你何干?”赵晏將绣囊轻飘飘扔在地上,“王妃不知绣囊不能易手?既熬不得深夜,索性不绣便是。” 车辕突然压过宫道上的凸痕,苏晚昭扑倒在赵晏膝前,“妾身一向最是听王爷的话…” 赵晏勾起她泪痕遍布的脸,“倒成了本王的不是?” “不、不是的…” 苏晚昭慌乱地想要解释,赵晏却已兀自收回手去,“王妃今日,倒让本王想起了南境战俘营里被嚇破了胆的鵪鶉。” “什么…”苏晚昭纵是做梦,也想不到赵晏竟会拿鵪鶉来比喻她。 男人將珠串垂帘拉起一角,车驾正路过陈贵妃旧居,家法二字又激得他青筋直跳。 他不自觉將目光投向角落里淡定自若的身影上,“这般胆色,怎么连小小奴婢也不如?” 第7章 只王爷一位(请用票票猛猛砸我) 车窗外忽来骤雨,雨滴砸在锦澜王府的琉璃瓦上咚咚作响,微末撑著油纸伞走进虹霓院时,苏晚昭已瘫成肉泥。 她將人送至床榻边,为她披上绒毯,苏晚昭却信手抄过案上的青玉瓷壶砸来。 微末侧头避过要害,瓷壶凸起的壶嘴却重重砸在胛骨上。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像个跳樑小丑?” 此时的苏晚昭活像冷宫里疯魔的丑婆子,鬢髮散乱面色潮红,“他竟说我胆色不如你!皇后也说你大家风范,你只是下作的婢子,如何能与我比?” 瓷壶再欲砸来,她猛地擒住苏晚昭的手,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王妃是想自掘坟墓?” “不…我不想。”苏晚昭被这目光刺得心头颤抖,手中瓷壶不自觉掉在地上砸成齏粉,“你…是不是有什么好法子?” 微末盯著她不断泛白的脸颊,这才將手上力道卸去三分,声音带著十足的蛊惑, “该忧心的从不是胆色,王妃该想法子投其所好,才能牢牢拴住王爷的心。” 门外突然传来卫驍的叩门声,“王妃,王爷请微末姑娘前去问话。” 苏晚昭藏在绒毯下的身子一抖,“好微末,此去定要为我探来王爷喜好!”她紧紧攥住微末的手,“如今只有你能帮我!” 微末嘴角翘起不易察觉的弧度,照著前世的语气答道,“奴婢纵是万死,也要护姑娘周全。” … 雨幕落在沁水阁的青竹檐上,伴著小池面上泠泠脆响,沉闷又清澈。 赵晏手执酒壶斜倚在临风廊下,寢衣被微风吹得半敞,嶙峋锁骨在雨雾中若隱若现。 下车时他鬼使神差一般又將那绣囊拾起,此时细看又叫他发现端倪。 “丰”字收尾处多勾的那半股银丝,分明是前世晚昭最擅长的技法,那时风靡棲梧的万寿图便是以此法绣成,那婢子如何习得? “卫驍!” 他忽被搅得心头微乱,冷声吩咐,“唤那婢子来。” 微末来时骤雨正浓,凉风卷著急雨打在身上冰凉彻骨。 赵晏的视线在女子湿透的半肩与卫驍乾燥的衣襟间游走,唇角扯出无奈的弧度,“你这呆子,活该孤独终老。” 卫驍將油纸伞立在廊角,这才注意到女子瑟瑟发抖的身躯,赧然道,“王爷,我…” 赵晏摆手,將绣囊掷在女子脚边,“此针法,你从何处习得?” 凉风隔著冷衣打在身上,微末只觉牙关打颤,强撑著答,“奴婢家贫,自幼便隨亡母以刺绣为生…” “不是王妃亲授?” “皇后曾说,王妃的绣工如稚子涂鸦…” 赵晏双目骤凝,皇后说这话时,他恰好走到仁明殿前,倒听了个真切。 他瞧著女子身上明显短小三分的粗麻衣,问:“为何不去库房领水云锦?” 微末冷地环抱住双臂,心头似拧成一个死结,“奴婢尚未得閒,王妃也会不喜…” 赵晏手指轻轻叩响紫檀案几,“取外袍来。” 不多时身后传来浮躁的脚步声,下一秒暖烘烘的外袍就被人披在了肩头,“快披上。” 见人终於停止了战慄,卫驍不安地挠了挠头。 这外袍正是赵晏在仁明殿时披在苏晚昭肩上的那件,此刻已被烘乾。她將身前缝隙紧了紧,整个人缩在里面周身才渐渐回暖。 “以晚昭气度,从不屑与人爭抢。”赵晏挑起矮桌上的金镶玉带扔过来,“你既绣工了得,就拿出看家本事。” 男人忽而轻笑,“绣不好,庭杖伺候。” “是。” 微末俯身拾起,这玉带是崭新的,还未镶嵌玉石,按棲梧律例,王公贵族的玉带上可镶十颗上品蓝田玉。 赵晏身份尊贵,玉带可纹九爪金蟒,微末用手指丈量著玉石位置,轻声道:“奴婢需要七九绣针、金白蓝黄红绣线各一绞,最好是金银丝或羽线,顏色要鲜艷、光泽度好…” 赵晏挥手打断她,“取本王私库的雪蚕线。” … 夜色渐深,微雨渐停。沁水阁的临风廊下燃著微弱的烛光。 赵晏手边堆满七个空酒壶,第八个也快见底,他再送烈酒入腹,醉眼望著烛光下女子翻飞的指尖,沉静的侧顏似与记忆中的晚昭紧紧重合。 她竟用锁针绣了繁复的九爪金蟒。 可锁针分明是晚昭独创,她为何… 赵晏眸光朦朧,这女子落针果敢,不过三四个时辰,颇具神韵的蟒身就已初现雏形,只差更考验功底的九爪与蟒睛。 男人咽下喉间酒涩,“这般熟稔,给多少贵人绣过蟒袍?” “只王爷一位。”她起身挑灯,隨风飘动的髮丝恰扫过赵晏耳根。 男人隱在暗处的唇角没来由地翘起,幽深眸子里倒映著女子纤弱的身影。 子时,赵晏心头微倦,才欲闭眼假寐,就听卫驍惊呼一声,“王爷!微末姑娘她…” 手中酒壶叮噹摔去阶下,再睁眼,就见锋利的针尖刺破指腹正汩汩冒血,刚好染红了未绣完全的蟒睛。 而本该执针的女子却伏在案边没了意识。 赵晏扳过她的下顎,收紧的指节在触到颈脉温热的跳动时驀然一僵。 “王爷,可要传——” “嘘。” 赵晏屈指抹去她指腹血渍,却突兀听到断断续续的异响。 视线缓缓落在女子均匀的呼吸上,这女人,竟在打鼾? 第8章 那等俗物,徒增累赘 赵晏打横將人抱起时,惊觉这女子轻得骇人。 他忽然想起,昨夜她彻夜缝绣囊,到此时只怕已近两个日夜不曾合眼。 难怪睡得这般乾脆利落。 玄色外袍从肩头滑落,恰露出颈窝处狰狞的红痕。他凝眸细看,这伤像是被钝器生生砸出来的,锁骨坚硬处已泛了青紫。 怀中身躯忽然颤了颤,微末无意识地將脸埋在他胸前染酒处,温热的呼吸隔著半潮的湿衣烙在他胸膛。 卫驍举灯跟隨在后,见主子踹开耳房的门,慌忙垂首盯著满地碎雨,“可要传府医…” “取玉肌膏来。” 赵晏將人拋向锦褥间,却在她吃痛蹙眉时下意识护住后脑。外袍再被扯开半寸,更多细小的疤痕从锁骨蜿蜒而下,像块残缺的舆图。 纤细的手腕无意识垂下床沿,看著还不及他两指粗。 那里有一块指腹大小的烫疤。 她曾说是半月前扯断了晚昭一根头髮。可此时细看,这疤痕新旧交叠,分明是被人多次烫在同一处所致。 窗外忽来阵阵惊雷,玉肌膏瓷瓶在赵晏掌心翻转流连。塌上人翻身的窸窣声刺得他喉间发紧,“倒睡得十分坦然。” 他为她扯过锦被,又解下床边垂帘,才转身离去。 推门而出时,卫驍正提著油灯候在廊下阴影里,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画像,昏黄的光线映出画上女子柳叶一般的眉。 “温侍郎嫡女的生辰贴也一併送到了。”卫驍的脸略显紧绷,“德妃娘娘说…下月初三宜纳彩。” 母妃不喜晚昭,曾为他亲选了一位侧妃。 正是这画中女子,礼部侍郎嫡女,温晴玉。 赵晏淡淡扫过,“都依母妃。” 温晴玉的父亲温远征颇有才能,是他日后党团中的核心力量。 … 傍晚將暗,微末醒来时先嗅到玉肌膏若有若无的苦杏味。 房中仅剩一丝能窥物的光亮,她认出这是沁水阁的耳房。 前世她捨命证苏晚昭清白,险些被赵晏乱棍打死时,曾在这里躺了一月有余。 她摸索著拿起床头案几上的火摺子点燃油灯,发现上面一併摆著的,除了玉肌膏与金蟒玉带,还有一套叠得齐整的水云锦衣裳。 是她从未穿过的紫红色。 这顏色带著浓郁的张扬,实在与她当下身份不符。 她屈指抚过玉带蟒睛处的血渍,那是昨夜她昏睡时不慎染上的。针线筐里多了绞孔雀丝线,针缝里穿著的还是她睡前用的雪蚕丝。 “微末姑娘,你醒了?” 门扉忽被叩响,卫驍的身影映在泛黄的窗纸上。 “卫大人,什么时辰了?” “酉时四刻。” 微末恍然,她竟睡了近九个时辰… 门外铁甲轻声作响,“王爷吩咐,要你试试那件衣裳是否合身。” 微末拿起针线筐里的绣针,就著灯光绣起了蟒爪,“王妃会不喜。” 卫驍捏著佩剑的手指紧了紧,“你总是说怕王妃不喜,她是不是…对你很不好?” 微末唇角一勾,却无丝毫笑意。 看似无心的话语最能引人深思。她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每一句,都会令眾人对苏晚昭的好感下降一分。 纵是贵如王妃,离心离德也只会走向穷途末路。 房中再无声音传来,卫驍擦了擦汗湿的手掌,犹豫片刻才又试探道,“你昨夜淋了雨,可要我帮你唤府医?” “有劳卫大人掛心,奴婢很好。” 卫驍尷尬一笑,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喃喃,“也不用叫我卫大人的…” … 微末指尖翻动绣的飞快,整夜过去也毫无困意,直到天色微白,用天蓝蚕丝勾成的蟒睛终於成形。 晨早露重,打在她的粗麻衣襟上冰凉潮湿,她將玉带塞进斜领对襟里,朝赵晏的书房走去。 赵晏每日寅时四刻起身,此时应当正在书房用早膳。 镶金玉筷挑起半块暗红的桂栗粉糕,浓焦甜腻的粉味便径直刺入赵晏鼻腔,他不悦地皱眉,“你做的?” “是薛厨娘做的。”卫驍盯著焦红的糕点,只觉这东西定会甜得发苦,“大概是粉放多了…?” 微末捧著玉带悄声来到阶前,偷偷扫了一眼正被玉筷审判的方形小糕。 赵晏並不喜甜,却独爱桂栗粉糕。 他爱浓郁的桂香,爱淡淡的新栗味和若有若无的微微甘甜。 若掺了粉便会过於甜腻,反成了他最厌恶的甜点。需將粉换成少量晶,再佐以文火熬煮出桂和新栗的香气,才正对他挑剔的口味。 前世她采桂蒸栗,反覆钻研调整,才叫苏晚昭牢牢拴住了这男人的胃。 苏晚昭只需拿著银勺在桂汁中翻动几下,便理直气壮称是自己亲手所做。 玉筷从赵晏掌间倏而滑落,记忆中的味道在舌尖空荡瀰漫,让他顿时没了胃口。 起身时才看到那猫在阶下的纤影,手里捧著那条金蟒玉带。 “为何不穿新衣?” 微末垂首將玉带送到他面前,“奴婢身份低微,实配不上那样好的料子。” 赵晏被激起一阵傲娇,不悦冷哼,“那便隨你。” 手指抚上玄底金蟒时,他不由呼吸微滯。 锁绣素有浮雕质感,使金丝鳞片看似层层叠就。 柔处针脚细密匀称,长短不偏半分。整体蟒身气势恢宏,蟒尾扫过的褶皱里似藏著边关狼烟,蓝银竖瞳仿若淬著气吞万象的俾睨之態。 他只当小小奴婢蠡测管窥,不曾想绣工竟如此细腻磅礴。 晨光渐暖,他凝著女子染露的长睫吩咐,“今日上朝,就束这九爪金蟒。” 微末犹豫著將手臂收回两寸,“可玉带尚未镶嵌玉石。” 男人却一把擒住她的手腕,“那等俗物,徒增累赘。” 赵晏离开沁水阁时,薄荷香也一併渐渐散去。 卫驍惊奇地看著她,“王爷从未如此高兴过,你可真厉害。” 微末遮了遮缓缓高升的暖阳,“卫大人,可有新鲜的银桂与板栗?” “有!” … 再回府,赵晏早已飢肠轆轆。 临风廊下的矮几上,静静摆著一碟桂栗粉糕。 与晨早不同,这两块明显色更淡,桂香更浓。 咬破糕体时,冰的清甜混著新桂涩香漫过喉间,赵晏咀嚼的动作忽而凝滯,连执盏的指节都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晚年的皇后性情大变,连带厨艺都多了些尖酸刻薄,每次捧来的糕点,都与他记忆中的味道天差地別。 前世他玉盘珍饈,反而最是怀恋这清雅的桂香,可苦寻二十余年皆不得,倒是抱憾终生。 两块小糕囫圇入腹,再抬手,盘中已空空如也。 他仍觉意犹未尽,將残渣捏在指尖碾碎,“王妃有心了。” 卫驍探头过来,“回王爷,这是微末姑娘…临走时蒸的。” “什么?” 残留桂香霎时穿透指腹,那抹瘦弱的身影忽而撞进心头,惹他喉结重重一滚。 第9章 他哪里有空再去见旁的女子? 微末回到虹霓院时,苏晚昭正愁眉孤坐在院中的鞦韆索上。 “微末!”苏晚昭攥著染灰的帕子扑来,“你总算回来了!王爷为何留你刺绣?他是不是很喜欢你?” 微末扶住她踉蹌的身子,指尖捻去她鬢间的海棠瓣,“王爷捨不得责罚王妃,便让奴婢代过,能以一条玉带换来王爷宽恕,奴婢纵使绣的呕血,也心甘情愿。” 苏晚昭却皱眉审视她,“只是刺绣,便再无其他?” 她在沁水阁过了两夜,苏晚昭是疑她主动勾引赵晏,行了床闈齷齪之事。 毕竟在她眼中,那男人龙章凤姿,是天下女子都该仰慕的对象。 她將人引向石桌,不经意露出昨夜刻意刺破的指腹,“王爷天人之姿,怎会將奴婢看在眼里。” 苏晚昭目光在那指腹上停留一瞬,又上下打量她一番,眼中疑色才渐渐散去,“那倒也是。”她顿了顿,“可为我探来王爷喜好?” 她取出从沁水阁带回的半块糕点,“王爷最爱桂栗粉糕。” “当真?”苏晚昭双眸忽而迸出神采。 在將军府时姨娘便常给她做这小糕,甜糯口感她十分喜爱,是她颇为拿手的甜点。 “只是粉需得適量,蒸笼火候更得掐著更漏…”微末拉住苏晚昭微凉的手,“奴婢听闻小园里的月月桂开了,王妃亲自采的桂,定能甜到王爷心坎里去。” … 晨光中,微末挎著竹篮跟在苏晚昭身后,里面装著浅浅一层月桂瓣。 赵晏钟爱的是秋末开的银桂。她方才在沁水阁用的,便是储在冷窖里的存货。 月桂稍甜,再堆叠粉,做出来的桂栗粉糕只怕会甜得发苦。 “王妃好雅兴。” 蟒纹靴碾过满地碎桂,苏晚昭手上一抖,银剪正被卡在枝椏间。她慌乱剪落整簇枝,回身去拾,赵晏腰间的金蟒玉带忽然刺得她瞳仁生疼。 她拾起枝藏在身后,“妾身听闻王爷最爱桂栗粉糕,便想亲自做了送到沁水阁去…” 男人幽暗的眸子扫一眼身后端著竹筐的身影,这女人倒是满心满眼地想为她主子固宠。 也罢。索性此时他心中疑惑正层层繚绕,实在想要弄清楚,前世钟爱半生的桂栗粉糕,究竟出自谁人之手。 “那可要王妃亲手做的才好。”他弹去苏晚昭肩头粉,“便是灶火,也半分莫要假手她人。” “王爷可是讽刺晚昭愚笨?”话未说完,红彤彤的眼里已蓄上了泪。 赵晏绕著她髮丝的手指一僵,“本王只是想尝尝王妃独一份的手艺。” … 虹霓院的小厨房里腾起阵阵白雾,微末静静看著苏晚昭笨拙地搅动桂汁,滚烫的新栗不时擦落鎏金灶台,满厨都是甜到发腻的微苦气。 日暮时分,苏晚昭终於捧著缠枝盘去了沁水阁,“王爷尝尝,这色晚昭可是熬了好多回呢。” 赵晏捏下一角送至嘴边,浓郁的琥珀浆裹著些许糊味在口中蔓延,桂香却一丝也没有留下。 与晨起那两块实在判若云泥。 “当真是王妃亲手所做?”他被甜得舌尖发苦。 “王爷…”苏晚昭娇嗔著將燻黑的手指送到赵晏眼前,“你瞧,妾身可是半分不曾假手她人呢。” “王妃实在辛苦。”他忽然取下苏晚昭鬢间金簪,眼尾却睨著角落里那只乖顺的兔子,“不如明日起,她来做。” 苏晚昭看著金簪尖端指著的方向,心头忽然一酸,“可微末她…也很辛苦的。” “王妃十指该染脂粉胭红。”他又將金簪握进苏晚昭掌心,“这等劳累活计,交给下人便是。” 苏晚昭俏脸微红,正欲反手笼住,男人却已抽手离去,竹简书捲髮出的脆响惊的她心头激盪,“王爷说的是,那妾身…都听王爷的。” 赵晏端起简书细看,任由苏晚昭燥起緋红的双颊,“下月初一祈农节,皇后亲点了王妃登台祈雨。府中当夜的百穀夜宴,也一併交给王妃筹备。” “真的?” 赵晏將写著福女的卷册放到她手边,“自然。只是王妃须得亲制祈服,方显诚心。” 离开沁水阁时,苏晚昭紧紧攥著福女卷册,全然忘了桂栗粉糕一事。 她盯著卷册上的“祈服制式”书页,仿佛看见自己站在九丈高台上受万民朝拜的模样。 棲梧国重农桑,三年一度的祈农节是举国盛事,能成为福女登上祝祷台,对女子来说是极大的荣耀。 虽只是依照旧例走个过场,可若这三载风调雨顺,苏晚昭便能得万民称颂。便是日后出入仁明殿,也有与皇后並肩而站的底气。 可惜前世登台前,她颈间南海珠串竟意外撒落一地,浑圆的珠子悉数没入了祭坛。 德妃当眾发难,果断换了温晴玉去登云棲台,“如此福薄之人,怎配替万民请愿?” 苏晚昭惊乱之中反將她踩在脚下,“都是这婢子害我!” 当夜百穀夜宴灯火通明,苏晚昭却忙著在后宅暗檐下,將十根银针尽数刺进她的指尖,“你可是想踩著本妃上位?” 直到多年后她设局了结了温晴玉性命,才得知那串突然崩裂的南海珠串,原是温晴玉手笔。 “好微末…”苏晚昭脸颊泛著不自然的潮红,“既要替我送桂栗粉糕,又要缝製祈服——” 她用力摩挲著微末指尖尚未癒合的针孔,“你这双手,可莫要像缝製绣囊时那般无用。” 微末嘴角沁著暖融融的笑,心底却藏著染血的刀,“奴婢这双手,最擅助王妃…一步登天。” … 两女相携离开沁水阁时,赵晏微翘的嘴角骤冷。 他並不强求女子十善尽美,可这蜜裹著的假面,倒比直言身份低微的坦率更令人生厌。 卫驍小心翼翼地问,“王爷,这糕…” 赵晏轻甩袍袖,“赏你了。” 卫驍瞟一眼通红的小糕,忙转移话题,“温侍郎嫡女派人送来拜帖,想见王爷一面。” “何时?” “后日戌时末,锦江边的画舫上。” “没空。” 方才他要那婢子每日戌时末为他送来桂栗粉糕,哪里有空再去见旁的女子? 第10章 嬤嬤可愿助我? 暮色渐沉,王府库房內烛火摇曳。 苏晚昭纤细的手指抚过锦盒中层层叠放的金箔片,薄如蝉翼的金叶映著烛光,在她眸底撒下一片繁耀碎金。 她捻起一块对著烛光细看,唇角勾起魘足的笑意,“微末,你瞧这金箔可够亮?” 苏晚昭已伏在朱漆描金箱笼前挑了整一午后,早被满目瑙珀玉珠迷了眼。 恨不得將库房中宝贝悉数缝到祈服上去,便是檐角垂落的明珠络子都想拆了做裙裾缀饰。 “王妃好眼光,可这金箔太亮…” 管家手中黄铜钥匙扣盘不安轻响,他望著案头堆成小山的绸缎珍珠与缠枝金叶,喉头滚动, “祈谷节意在祈求年穀顺成,往年祈服常绣以黍稷麦菽,缀些草编穗子方显…” “闭嘴!”苏晚昭冷目呵斥,腕间翡翠鐲子撞在朱漆箱笼上崢然作响。 她將金箔贴在胸前比划,面上透著潮腻的艷红,“本妃是万民仰望的福女,怎能穿得似如农妇般寒酸?” “温晴玉那贱人既敢肖想侧妃之位,本妃偏要教她知晓,什么才是正妃仪態!” 德妃宫里的咏荷姑姑晌午时到访,要苏晚昭为温晴玉备下“最敞亮”的东侧院,下月初三便要迎新人入府。 苏晚昭咬牙砸碎满室瓷器,十根指甲悉数崩断。 此时如受了刺激一般整个人都游走在亢奋边缘。 “王妃说的是。” 赵叔垂首退至阴影下,暗沉的眸子盯著地面再不挪移半寸。 微末捧著珍珠匣子上前,“南海贡珠虽小,胜在圆润如月,嵌在祈服裙摆上,定能衬得王妃步步生辉。” 苏晚昭抓了一把珍珠撒在案上,圆滚滚的珠子骨碌碌滚向四方,“不够!” 她突然攥紧掌心,残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我要整件祈服缀满金箔!连袖口的暗纹都要用贡珠勾边!” 她突然转身揪住微末的衣襟,“若祈服不如温晴玉那贱人的华贵,我便剜了你的眼珠子镶上去!” 微末踉蹌半步,面上却无半分惊惶,“奴婢听闻温姑娘的华服只用了蜀锦,金线也是寻常的赤金,怎比得上王妃的贡珠和御赐金箔?” 她弯腰將珍珠拾起,一颗颗擦拭乾净,“只是金箔厚重,若缝製不当…” “我不管!”苏晚昭忽而扯出半匹诱粉色金丝孔雀烟罗,在薄如蝉翼的料子上猛地一抓,“五日內必须缝好!” 赵叔提灯凝望两女离去的背影,忽觉那些金箔玉珠贴在这位新妃身上,堆砌出的不是满身福泽,而是催命的锦绣剧毒。 微末抱著一摞孔雀烟罗回到下人房,正遇钱嬤嬤站在院中叉腰训人。老槐树上绑著晾衣绳,素纱寢衣湿落落地滴著水,在青石砖上流出蜿蜒的水痕。 “小蹄子们皮痒了?这贡缎要搓出毛边,仔细你们一身贱骨头赔不起!” 钱嬤嬤手中撑衣杆抽得震天响,扭头看见微末,混著皂沫的湿手往围裙上一抹,“哟,野鬼终於捨得回窝了?” 墙根下捶打衣裳的婢子们嗤笑出声, “怕是给王爷暖床暖得骨头都酥了…” “瞧那缎子上的金线,蹭得她袖口都发亮呢。” “作死的玩意儿!”钱嬤嬤抡起撑衣杆砸进水盆,溅得眾人满脸沫子,“再嚼舌根,今晚都滚去刷夜香桶!” 微末垂眸扫过孔雀烟罗的褶皱,任由淬毒的目光將她穿透,沁水阁那两夜,倒让她成了眾矢之的。 钱嬤嬤扯著她钻进黝黑的下人房,接过她捧著的料子扔了满塌,“这两日死哪去了?当真给王爷暖床去了?” 她解开束髮红绳,乌黑墨发披了满肩,“嬤嬤觉得呢?” 钱嬤嬤嗤笑著捏她乾瘪的胸部,“就你这搓衣板?给王爷当脚垫都嫌硌得慌!” 微末忽然面色潮红,被满室尘灰呛得直咳,緋红从脖领蔓延上耳尖。 钱嬤嬤伸手给人顺背,“你为你家王妃连命都豁得出去,还能存著那样的心思?那些个小蹄子,老婆子明日…” “我当真存了那样的心思。”微末忽然抬头,眼底隱著孤白的月光。 钱嬤嬤满布皱纹的手猛地一滯,浑浊的眼珠几乎瞪出眼眶,“你说什么浑话?” 她握住钱嬤嬤颤抖的双手,“若不搏,如何翻身?” 乾裂的嘴唇动了动,老嬤嬤反捏住她冰凉的虎口,“小姑奶奶,那男人身边可连个婢子都没有,你若惹他厌烦,只怕要乱棍打死…” “我不怕。嬤嬤可愿助我?” 微末肃然的神色让钱嬤嬤一惊,“你说。” … 次日一早,钱嬤嬤起身便看到案边缝衣裳的身影,她上前拽过她的手腕,“你跟嬤嬤交个底,当真要这么做?” “是。”微末答得乾脆。 “可王妃若发觉…” “嬤嬤安心。”她將绣针在发间蹭了蹭,“咱们捧著她固宠,她怎会发觉?” 钱嬤嬤闻言点头,“行,那你只管顾好自己,那女人可不是什么好鸟!” 推门而出时,红日才刚刚露头。 几个婢子正猫在檐下交头接耳。 “大亮了还不起身,真当自己是主子了!” “她昨夜抱的那几匹缎子,怕不是从库房顺回来的…” “烂舌头的小娼妇!”钱嬤嬤挑起衣杆砸过去,娇呼声震得晾衣绳上的绸缎簌簌发抖,“人家主子会做桂栗粉糕討王爷欢心,你们若行,老婆子也管你们叫主子!” “嬤嬤是说,王妃这般盛宠,全是因那粉糕?”小婢女躲过衣杆高声询问。 “我何时说过?”钱嬤嬤横她一眼,“敢僭越主子,我看你们都活腻了!” 当日午后,整个王府的女婢都炸开了锅。 王爷最爱桂栗粉糕在眾女口中疯传,王妃就是因为这糕才成了福女,还得王爷万千宠爱! “听说了吗?王妃昨日亲做的粉糕,王爷一气儿吃了三碟!” “难怪沁水阁昨夜亥时才熄灯,原是在等王妃的糕点?” “可不是!就连王妃的贴身婢女都得了青眼,昨儿还赏了孔雀烟罗呢!” “方才我偷偷去了小园,你们猜怎么著?”小婢女搓著衣裳一脸神秘,“枝子都禿了!再不下手,枯枝你们都抢不到!” 钱嬤嬤拎著捣衣杵踱过廊下,状似无意地插话:“王妃祖传的手艺,凭你们也敢肖想?你们若有本事让主子多吃半块糕饼,老婆子明日也跪著给你们浣衣!” 第11章 奴婢定会竭尽所能 微末抱衣路过小园,在月桂树旁刻意驻足。 原本缀满金黄瓣的月桂,此刻枝条禿败竟如冬日枯枝一般。 庖厨方向传来薛厨娘尖厉的咒骂,“天杀的小贼!偷板栗便罢了,竟连竹筐也一併顺走…” 她低头轻笑,绣鞋捲起残埋进泥土里,转身回了浣衣舍。 戌时末,赵晏从兵部回府,远远便瞧见小园桂枝后鬼鬼祟祟的身影。 他无声逼近,正见一个小婢女踮著脚折尽最后几簇桂枝,扭头看到他,惊得怀中板栗簌簌掉了满地。 “王、王爷!”她扑通跪地,带著板栗骨碌碌滚到他脚边。 他俯身拾起一粒,熟栗的温热在指尖缠绕,他眸光骤冷,“薛厨娘赏你的?” “不…不是!”小婢女將头重重磕在地上,“奴婢…找薛厨娘借的。” 赵晏手指倏而收紧,甩袖欲走,“不说?便拖去暗室。” “不、不要!”小丫鬟惊慌失措,额头都磕出血印,“奴婢只是…想学王妃做桂栗粉糕!午后奴婢亲耳听到王妃说,她夜夜都得王爷恩宠…府里都说定是那糕点…” “糕点?” “是!王妃祖传的手艺,就连身边的奴婢也能让王爷多看两眼…” 赵晏心底陡然窜起一股邪火,“接著说。” 小丫鬟跪在地上抖若筛糠,“不只奴婢,所有人都在抢板栗和桂…她们说,若刚好对上王爷口味,兴许就能…攀上金枝…沁水阁的案几上…” “拖下去,杖二十。” 他转身碾碎满地板栗,心口鬱热躁动,再不愿多听半个字。 小丫鬟话未说完就被卫驍拖走,喉咙哽住求饶都不曾喊出口。 临风廊下,紫檀案几上隱约摆著十几碟桂栗粉糕,青瓷盘沿竟还贴著工整的梅笺。 “浣衣舍喜儿。” “庖厨灵儿。” “绣房阿柔。” … 甜腻粉味充斥满整个沁水阁,男人眉角透著霜冷的烦腻,太阳穴青筋突突直跳。 卫驍只觉周身骤冷,忙上前细看,“王爷…这…” 话音未落,微末便捧著食盒来到门边,“王爷万福。” 赵晏察觉到身旁温热,玄色袍角扫过满地月光,指尖捏起青瓷盘中的小糕。霜是淡金色的,糕体上带著细微裂痕。 “为何来迟。” “王妃要奴婢五日內赶製完祈服,奴婢不慎看漏了时辰…”她忽然看到案几上整齐的糕点,手中食盒不安轻晃,“奴婢今日,许是多余…” 男人突然扣住她欲退的手腕,扬袖掀翻案几。 十几碟糕点噼啪碎作满地琉璃,惊得廊下幼燕扑棱著撞向夜空。 “传薛厨娘!” 薛厨娘踉蹌扑跪在地,发间围布鬆散垂落,便听男人碾著碎瓷冷笑,“板栗是你给的?” “老奴冤枉!都是她们偷的!” “杖三十。” “王爷饶命!老奴也是遭人迫害…”薛厨娘身子健硕,此刻却颤抖如斯,“小蹄子们发了疯,竟连竹筐都顺走了,定是有人故意煽动谣言!” “厨房既交由你掌管,”他隨意扯下微末袖口沾著的金箔屑,任由那碎金飘进香炉,“遗失便是失察之罪。” “不…王爷明察…若非今日王妃当眾提起…”薛厨娘的叫喊声震得人鼓膜生疼。 赵晏冷声打断她,“再多话,打死为止。” 薛厨娘猛然噤声,任由卫驍將她拖去中庭。 微末垂首恭立在侧,晚风丝丝缕缕吹来发尖,吹起男人袍袖纱纱作响。 赵晏想杀鸡儆猴,此番厌恶到极点,倒是苦了这薛厨娘。 卫驍返回时拾起写著名字的梅笺送来案前,“王爷,该如何处置?” 笺签上沾著黏腻的脂,卫驍读书不多,却忽而想起那句“东施效顰。” “好个祖传的手艺。”赵晏眸光含笑,任由碎瓷在指腹刺出血珠, “传令——除虹霓院外,再让本王闻到桂栗香,便拆了那人骨头餵狼。笺上署名者,各领庭杖二十。至於王妃…” 他掀开微末手中食盒,取出小糕在指尖流连,“祈服事关重大,便在院中闭门缝製,任何人不得打扰。” 目光沿著纤细的手臂向上,这女人在他面前总是低眉敛目的模样,“再敢来迟,连你也一起罚。” … 月色洒满狭长的迴廊,卫驍第三次偷瞄微末手中的空食盒。 少年英气的胄鎧上映著孤白的光,耳尖偏比夕阳时的火烧云还艷,“王爷將十几个瓷盘都毁了,只留了姑娘的…” 微末故意晃了晃食盒,里面的瓷碟叮噹相撞,“卫大人说错了,这是王妃的手艺。” “是…”卫驍挠挠头,正想著如何將这话题延长,虹霓院门处便传来声响。 苏晚昭赤足扑来门边,一把攥住微末衣袖,“王爷为何要禁我的足?” 方才有个小婢女前来相告,她本纳闷对方周身浓郁的皂角味,便听闻赵晏发了雷霆之怒,一连处置了十几个女婢。 “定是你这贱婢挑唆!”她心中有鬼,用力嵌起微末手腕,最怕她说出假手缝製祈服一事。 “王妃慎言!”卫驍剑鞘“咔嚓”抵住门框,“您今日,可在婢女面前炫耀了粉糕一事?” “什么…”苏晚昭被逼踉蹌后退,想起午后她確在小园里,当著在七八个婢子的面说:“王爷最贪妾身这口桂香,夜夜都要…” 可那都怪婢子们投来的目光太过崇拜,她不过是逞口舌之快… “王爷亲口说…”卫驍刻意顿了顿,“您有閒情逸致教小丫鬟们做糕,不如专心缝製祈服。” “不…不是。”她突然攥住卫驍冰冷的袖口,“求你去告诉王爷,我不说了,我再也不…” “王妃该求的不是属下。”卫驍轻轻掰开她的手指,“而是那些因您受杖刑的奴婢。” 耳畔倏地传来女婢受刑的惨叫声,十几道声音一同响起,听得人汗毛直竖。 虹霓院门缓缓合上时,苏晚昭扒著门缝哭求,“微末,救救我…” 微末將食盒搁在青石砖面上,去触她冰凉的手指,“王妃且安心,奴婢定会竭尽所能。” 第12章 你傲娇什么? 盛京有一条澄澈粼粼的护城河,名为锦江。 锦江尾蜿蜒入城,两岸的七彩琉璃盏交映著铺满江面,纸醉金迷处是贵人们最喜爱的繁盛地界。 温晴玉的漱玉舫泊在江边最暗处,两个巨柳影影绰绰垂下来,舱顶悬著的十二盏流萤明珠灯格外暗沉。 她斜靠在织锦缠丝软榻上,石榴红轻纱襦裙滑至肩头,赤裸的脚踝缀著鏤空金铃,案头飘来的浓醇酒香托得满室霞光旖旎。 “姑娘…”丫鬟翠柳隔著珍珠帘颤抖来报,“锦澜王的贴身侍卫方才说…王爷身有要事,不便来见。” 温晴玉懒懒撑著头,光滑的纱绸在胸前低垂著,合眼把玩著一把通体墨黑的短匕。 那男人是锦澜王,身有要事倒也寻常。 “可说了是何要事?” 翠柳攥著手吞吞吐吐答,“是…是…” 短匕忽然带风斜飞过来,“咣当”插入她身前两寸的朱漆地板上,“说!” 小丫鬟瘫软在地,冷汗顺著脸颊滴落,“锦澜王每晚戌时末都要吃王妃亲手做的糕点,据说连秦相的宴请都推了!” 温晴玉突然起身,脚踝金铃隨之叮铃作响,“苏晚昭那贱人,定是故意缠著他!” 舱外响起醉酒的贵公子们给舞姬投掷金叶子的喝彩声,温晴玉赤足抽离地板上的短匕,手指在锋利的刀刃上轻轻抚过,“再去递帖,將时辰改为亥时末。” 亥末已是深夜,恰逢夜深人静,便是与那男人彻夜痴缠又如何? … 晚风裹著桂香掠过迴廊,微末捧著空食盒驻足在沁水阁的小池边,指腹摩挲著袖袋中的素羊皮嵌丝荷包。 这荷包上的皮子是她用未鞣製的生羔皮所制,油脂混著牧草腥气凝在纤维里,如今只差一味劣质的茉莉薰香,便能激发出浓烈的酸腐味。 前世祈谷节上苏晚昭的珠串突然崩断,便是温晴玉身边的翠柳趁乱潜入斋舍,將穿串的五彩丝线绞了以铜丝相连,再用烛火將铜丝烤至灼热后, 只待一盏茶的功夫,铜丝传递的余热便会將五彩丝线灼伤,此时只需稍加外力,丝线便会因沉甸甸的珠串彻底断裂。 她曾因这对主僕手笔承受苏晚昭十指穿针之痛,如今温晴玉正等在画舫上,这羊皮荷包便是她送给翠柳的见面礼。 “王爷今日用了三块。”卫驍掀帘出来时,面上带著十足的喜色,“要你明日多做一块送来。” 微末垂眼轻笑,“是。” 卫驍瞧著她左手拎著的篓子,疑惑问,“你要出府?” “王妃方才念著馋嘴锦江边的银鳞鱼。”她將空食盒递给卫驍,“要奴婢去选几条肥美的带回来。” 卫驍接过食盒的手不自觉收紧,“可天色已晚,王妃怎么…” 她拎著篓子巧笑嫣然,“王妃禁足在院中,奴婢没用,只能帮主子略解口腹之慾…” 赵晏的玄色靴尖恰在此时踏出门槛,“那便同行。” 金顶马车在暗巷中疾驰,卫驍用力扯著韁绳疑惑不解,王爷方才分明又推了温姑娘的拜帖,可怎么转眼就变了卦。 月色透过车帘缝隙漏进车厢,赵晏闭目倚著金丝软枕,指尖无意识摩挲著腰间的螭纹玉佩。 金线络子还打著她前几日亲手系的罗樱结。 “可看够了?”男人突然出声。 微末一惊,忙垂下头去,没看到男人隱在阴影下微挑的唇角。 那抹未成型的笑意只停留片刻,转瞬便被掩进黑暗里。 微末乖顺缩在角落,香炉將薄荷味与皂角香烘的交叠缠绕,从不时吹起的车帘钻出厢外。 马车突然碾过凹痕,微末手中竹篓脱手飞出,她本能地扑向车壁,却撞进一片清洌的薄荷香里。 赵晏仍闔著眼,左手却稳稳抵住她后腰,“坐好。” 掌心温度透过粗麻衣料,令她脊骨兀自一僵。 车帘外卫驍的告罪声混著夜风灌进来,马儿仰天嘶鸣,车子才渐趋平稳。 锦江边酒旗招摇,小贩敲著铜锣叫卖,画舫间鼓乐丝竹,不时传来贵公子们的起鬨声。 温晴玉赤足踩在漱玉舫的雕栏边,远远瞧见金顶马车时脚踝上的金铃欢腾轻响。 “王爷!” 她旋身跃下舫梯,却在瞧见车厢里钻出的素衣身影时驀然一僵。 微末抱著青竹篓子躬身落地,“奴婢见过…” 她刻意顿住,卫驍小声提醒:“温姑娘。” “奴婢见过温姑娘。” 温晴玉的石榴纱裙扫过微末绣鞋,在鞋面沾上一瘫污黑腥泥,“王爷既来了,还带著这些无干人等作做什么。” 温晴玉性子奔放,此时不顾人多径直缠上赵晏腰间,酥软的身子也隨之紧贴过去。 赵晏脚步未动,扭头向微末看来,“买完便去舫上候著。” … 微末俯身蹲在鱼摊前挑拣,守在舱门外的卫驍目光紧隨,待篓子沉甸甸地装满,她远远朝著卫驍俯了俯身。 卫驍掠过旋梯来到近前,她谦意道,“能否请卫大人帮我送到车上去。” “好。”卫驍小心接过,径直往马车方向走去。 微末瞧著绚影华光里的漱玉舫,翠柳正孤身守在舱外。 她缓步登梯,江风送来船舱里破碎的语声,“可带来秋闈名单?” 温晴玉娇软的声线紧跟著响起,“王爷眼里只有那名单,如此良宵,何不多看玉儿一眼…” 她来到翠柳身边站定,翠柳警惕地闪了闪身。 她掌心托起金丝羊皮荷包,“王妃被禁足已得了教训…”荷包再往前送了送,几分奶香隨风钻进翠柳鼻尖,“想与温姑娘化干戈为玉帛。” 翠柳鼻腔哼出冷笑,指甲却已勾住流苏穗子,“得了教训才来卖乖?我家姑娘可不吃这一套!” 荷包入手的剎那,她指尖突然痉挛,这触感竟比她偷藏的短狐绒还紧致三分。 “是。”微末突然压低嗓音,“王妃已將温姑娘入府事宜安置妥当,只为交下姑娘这个朋友。” 船身突然摇晃,翠柳快速將荷包塞进袖中,“算你们主僕识相,我家姑娘可是尊贵的侍郎嫡女,可不是什么剋死全家的煞星能比得过的!” 卫驍送了竹篓回来,將微末往身后扯了扯,“那又如何?入府也不过是个侧妃。她是王妃眼前得脸的一等侍女,你傲娇什么?” 微末躲在少年宽大的臂膀后微讶,记忆中的卫驍忠诚可靠,从未听他与谁逞过口舌之快,如今怎么这般大的火气? 第13章 进来斟酒(请用票票猛猛砸我) 翠柳叉著腰欲还嘴,却在瞥见卫驍腰间佩剑时突然收了声。 她往另一侧挪了挪,“哼,有男人护著了不起?”翻飞的眼珠险些瞪出眼眶。 “进来斟酒。”赵晏的声音忽从舱內传来。 卫驍与她对视一眼,“王爷唤的应该是你。” 微末怔愣片刻。前世她听闻温晴玉將赵晏留在画舫上整夜,若她此时进去岂不坏了两人美事。 “还不滚进来!”舱內又传来赵晏躁动的声音。 “快去、快去!”卫驍竟一把將她推了出去。 这力道太大,她被嚇了一跳,鼻尖险些撞在门框上。 她踉蹌著衝破虚掩著的舱门时,正瞧见赵晏泛红的眼底。 男人看过来的目光微滯。 鎏金烛台將舱內照得昏红,软绸纱帐交错著悬在樑上。温晴玉衣衫不整地缠坐在赵晏怀中,见进来的是她,游离的目光骤冷。 微末忙別开眼垂下头去。 鼻尖忽然绕起一丝怪异的香气,她余光瞥见角落里正腾起白雾的金漆香炉,猛然想起,这似乎是前世苏晚昭用过的合欢香。 赵晏將青玉酒壶重重摔在案上,“愣著做什么?”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微末小心上前,执起酒壶却发现没有斟酒的酒杯,端著的手愕然僵在空中,就听赵晏指著那金漆香炉冷声道:“浇了它。” “王爷?”温晴玉娇声惊呼,欲起身阻止却被赵晏死死箍在怀中。 她朝门外大喊翠柳,小丫鬟衝进来时,脖间正架著卫驍锋利的长剑。 “王爷这是何故?” 赵晏却隱著愈发红躁的眼底盯著手执酒壶的人,“去。” 微末进舱不过片刻,已被浓香熏得有些昏沉,她快步靠近香炉,將整壶琼浆悉数灌了进去。 炉中呲啦作响,白烟腾起时微末踉蹌著撞开船舱小窗,微凉江风吹进来,心头无名慾火才渐渐熄灭。 赵晏將怀中娇躯推开,温晴玉肩头纱衣再次滑落,狼狈间露出胸前赤红色的肚兜,男人挑起她光洁的腿起身,漠然拂袖欲走。 温晴玉爬行抓住他玄色袍角,腰肢扭动如光滑的水蛇,“为何这样对我?” “尚未过门,温姑娘自重。”他指尖碾过袖中秋闈名册,声音透出说不出的寒凉。 “你当我不知?你迎我进门不过是为了那张名单!”温晴玉就著力道起身,失控踹翻案几,西域葡萄酒泼溅在秋香地毯上,晕出大片血渍般的污痕。 “我可以装作不知,但你夜夜候著那个苏晚昭,为何半分柔情也不愿给我?” 烛火忽被小窗透来的江风颳得颤抖,微末垂首立在温晴玉身后阴影处,与舱门隔著大片碎瓷酒污。 “过来。” 赵晏的声音从舱门处传来,仿佛带著被江风浸过的冷意。他半张脸隱在薄纱暗影里,目光却锁著女子被碎瓷刮破的脚踝。 微末恭顺绕开满地狼藉,就听温晴玉冷嗤,“王爷倒是疼惜这婢子。” 染著玄色寇丹的脚趾踩上酒壶碎瓷,温晴玉任由血珠顺著瓷片染红地毯,“王爷不若再多留半刻?” 赵晏凝著衣衫不整的女子不语,转身时带走满室旖旎,“回府。” 走下旋梯时,微末听到身后女子崩溃大喊,“苏晚昭,你这个贱人!本姑娘定要与你不死不休!” 已近亥时末,江边渐寧。中了头彩的公子哥怀抱佳人钻进船舱,小贩也正敛摊回家,彩灯渐暗,徒留一片凌乱萧条。 微末无声跟在男人身后,原来前世温晴玉竟用了迷香,怪不得赵晏这般冷血的性子,也会为她整夜沉沦。 今生赵晏有所防备,反叫温晴玉恨毒了苏晚昭。 这样也好,免去她许多周折。 … 三人回到府中时月正当空,微末在虹霓院岔路前屈膝告退。赵晏脚步未停却道,“记得上药。” 卫驍瞄著渐远的纤弱身影,按著剑柄的手紧了又松,方才温晴玉发疯,不知她怕了没有。 微末拎著竹篓径直转向厨房,里面还昏黄地亮著灯,走近时才发现竟是薛厨娘还在擦拭灶台。 腰背处渗血的纱布黏著粗麻衣,每动一下都似扯出一道血腥气。 她將竹篓轻轻放在鎏金灶台上,扶住老嬤嬤爬伏上侧间床榻,“嬤嬤別动。” 从怀中取出赵晏给的玉肌膏,剜出一大块均匀涂抹在伤口处。 “姑娘仔细脏了手。”薛厨娘斯著气笑,腰间悬著的厨房钥匙隨著颤抖,撞在塌沿边上叮噹作响,“王爷若真要老奴的命,三十庭杖早將脊骨都敲碎了。” “这帮作死的小蹄子,听闻比老婆子伤得还重,若不是她们胡闹偏来偷板栗,我一把年纪哪里还要遭这种罪?” 微末手指触到狰狞的裂口,薛厨娘哎哟一声,她缩回手指瞧了瞧对方脸色,只听老嬤嬤还在碎碎念著, “明日定要往她们的餐碗里多撒上一把盐,齁死了事!” 微末噗嗤笑出声,“嬤嬤该把钥匙串栓在裤腰上。” “栓了栓了!”薛厨娘挺回身去瞧她,“前日锁了米柜,你猜怎么著?那帮小猢猻偷了钥匙,麵粉扬得跟下雪似的!” 微末哈著气吹乾药膏,取了新布替她包扎好,“明日我给嬤嬤绣个双层的钥匙袋,里面撒些芥末粉,便再无人敢偷了。” “可別!”薛姨娘忙摆手,“要是不慎混到王爷的吃食里去,可要了老婆子命了!” 她起身取出两条新鲜的江鯽,点灶熬成浓白的鱼汤,舀出半勺倒进粗陶碗里,“尝尝这个。” 微末捧著奶白鱼汤,鲜味钻入鼻尖似能褪去满身疲惫。 薛厨娘俯身熄灭灶火,“钱婆子总说府里丫鬟就属你最是懂事心善,老婆子今日才知。” 背上灼痛大幅减轻,她便知那药膏定不是俗物,“今日新蒸了枣糕,走时给你包两块。” “那群馋猫今日偷了王妃的燕窝雪梨,定瞧不上这等粗食…” 微末在厨房留至子时,薛厨娘不停的絮叨声像极了她幼时,祖母坐在老槐树下给她讲故事时的样子。 临走时薛厨娘往她怀里塞了个油纸包,温热的触感透过粗麻衣,里面裹著的正是两块被捏成荷叶边的枣泥糕。 第14章 姐姐可得撑住了 祈农节前一日,苏晚昭终於被解了禁足。 赵晏似对她再厌恶一分,始终未曾露面。 九丈高台已搭建完毕,眾人需在今夜前往鹤鸣山上的斋舍过夜以显诚心。苏晚昭作为福女更要点香焚烛、沐浴净身。 虹霓院门被缓缓打开,露出苏晚昭蜡黄颓败的脸。 她衝来一把攥住微末,“王爷有没有原谅我?” 微末反握住她汗湿的手心,“王妃安心,王爷早就念著王妃了。” “当真?” 她將人扶回房中点妆,柔声安抚,“王妃是正妻,王爷怎会当真冷落?前日不是还特意命人送来了虫草阿胶。” “那阿胶是王爷给我送来的?” 微末轻声答是,將她薄唇点成张扬的艷红。 苏晚昭的眸色终於见了亮,扒拉著首饰盒仔细挑拣,点翠金凤流苏、玉簪在她指尖不停翻飞,最终选定了一根素绿的翡翠步摇。 皇后派了德妃全程督察祈谷仪式,眾人须先前往宫门外等候德妃仪驾。 微末替苏晚昭收拾好细软,才终於在起程时见到了一袭玄色冕服的赵晏。 她泪色盈盈,男人却只淡淡扫过。 宫门前,苏晚昭紧紧跟在赵晏身后,翡翠步摇坠著的小珠隨著呼吸轻颤。她今日特意换了德妃赏的紫纱云锦襦裙,银纹袖口却总像短了三分。 禁足这些天,竟连身量都萎缩了似的。 “王爷…”她第三次去扶鬢间摇摇欲坠的步摇,忽被一阵鸞铃声惊退。 德妃的八宝仪仗缓缓抬出宫门,鎏金輦顶映著夕阳绚烂华贵。 温晴玉忽从轿窗探出头来,白皙面容描著好看的远山黛,一眼便瞧见人群中的苏晚昭。 她眸光发冷,指尖也紧紧攥著。 “儿臣参见母妃。” 赵晏的嗓音比平日还要肃然三分。 眾人跟著伏跪,苏晚昭紧张之余鬢间的翡翠步摇竟叮噹摔在地上。 德妃在仪驾中抚著温晴玉腕间的珊瑚串,“王妃见了本宫,似是很不开心。” 苏晚昭慌忙拾起步摇插回发间,“晚昭见了母妃,高兴还来不及…” “是么?” 德妃隔著纱帘望著她,眼中说不出的烦恶。 温晴玉適时挎起德妃小臂,矫柔撒起了娇,“娘娘说笑了,苏姐姐可是正妻,怎会不喜亲生的母妃,偏要討好旁人去?” 苏晚昭前些日子进宫谢恩时,明显待皇后更加亲昵,温晴玉是故意踩著痛处,好叫这对婆媳彻底反目。 德妃拍拍温晴玉手背,“她若有你一半懂事,本宫也安心了。” 温晴玉巧笑欲答,就见赵晏自顾將人拉起,“时辰不早,母妃请上路。” 德妃察觉出儿子不悦,摆手间仪驾便缓缓朝著城外行进。 九丈高台名为云棲台,建於京城外的鹤鸣山顛,山脚下是锦江支流蜿蜒而过。汉白玉台阶两侧立著状似白鹿的金身神兽夫诸,寓意地谷丰收。 棲梧国地处盐硷地带,肥沃土壤少之又少,先祖极重农耕,三年一度的祈农节便极为隆重。 德妃在温晴玉的搀扶下迈上玉阶,百官跟隨在后。这汉白玉共有上千阶,眾人须一气儿攀至半山腰处的斋舍才能歇脚。 苏晚昭死死攥著赵晏的半截衣袖跟在德妃身后,指节泛白如纸。紫纱襦裙被山风吹起一角,露出她微微发颤的鞋尖。 微末扶住她手臂,她整个身子都软靠过来,似足有千斤重,令她微微喘息。 温晴玉故意落后半步,金线蜀锦红裙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她目光在那手背上扫过,“姐姐这是软了骨头还是破了胆?叫人瞧见岂不丟尽王爷脸面?” 苏晚昭咬著唇,绣鞋踩在玉阶上咯吱作响,“我…我只是畏高。” “畏高?”温晴玉忽然拔高声调,故意碾过苏晚昭拖地的裙尾,“这里便畏高,上了九丈台又该如何?” 她忽然抬手捏住苏晚昭下巴,染著赤红寇丹的指甲几乎嵌入肌肤,凑近讽道:“若只有这般胆色,不如立刻滚回虹霓院绣!” “与你无关!”苏晚昭猛地挥开她的手,温晴玉趔趄著栽进翠柳怀中,腕上的玛瑙玉鐲磕在栏杆上崩出裂痕,下一刻便化成碎渣散落在地。 她看到翠柳腰间悬著的羊绒荷包。 四周官员纷纷侧目,只道这二女爭锋的戏码是不是选错了场合。 微末垂眸步步攀登,苏晚昭的身躯在她掌上骤然绷紧。温晴玉脾气火爆,又是眾星捧月的嫡女,万不是苏晚昭这等怯懦性子能应对的。 “这鐲子是娘娘今晨才赏我的,你竟敢將它磕碎!” 温晴玉一把扯住苏晚昭,整个人群都隨之停滯下来。 苏晚昭被拽得踉蹌,鬢间翡翠步摇也歪歪斜斜,“分明是你…” “我如何?”温晴玉的声音在山谷间迴荡,不依不饶,“我好心关怀,你却故意毁我玉鐲,岂不是当眾打娘娘的脸?” “玉儿。”德妃在首位驻足回望,“一个鐲子而已,算了。回本宫身边来。” “可是她…”温晴玉涨红著脸不肯离去。 “回去。”赵晏忽地甩袖,苏晚昭没了抓手再被掀退。 见男人面露不悦,温晴玉这才跺脚掠过苏晚昭身侧,鞋尖狠狠踩住那裙尾,不忘压低声音道:“姐姐可得撑住了,若是从九丈台上摔下去,怕是连骨头都捡不齐呢。” 苏晚昭忽而站直身子,身躯在风中微微摇晃。 微末瞧著她惨白的侧脸,想起前世苏晚昭站上高台接受万民朝拜时的傲然模样,此刻的瑟缩倒显得荒唐可笑。 山风掠过耳际,她听到自己心底一声讥誚的嘆息。这二女夺夫的戏,倒是比前世更有趣了。 赵晏忽而环抱住苏晚昭腰身,掌心扣住她的缀腰封往石阶上送,苏晚昭热泪含在眼眶,“王爷…” “莫再出声。”暮色將男人的侧脸淬成剪影,点燃了苏晚昭眸底燎原的星火。长睫忽闪著凝出一滴清泪,唇角是抑不住的狂喜之色。 赵晏余光却紧紧锁著身后那抹身影。方才转身时,恰瞥见她低垂的额角,细密汗珠凝在碎发间,瞧著再晃一晃便要碎了。 他这才发觉晚昭一直重重压在她身上,她每走一步,承受的都是两个人的重量。 那身量单薄的连影子都透风,再被多蹭半步,怕是就要碎成齏粉。 第15章 谁也別想得便宜 鹤鸣半山腰拓出大片平台,眾人踏上最后一步玉阶时已暮色將沉。 听雨廊顶垂掛的金角铜铃隨著眾人踏入齐声作响,朱漆廊柱上鐫刻著二十四节气浮雕,湿湿的染著锦江潮气。 青铜鼎內的龙涎香燃的正旺,仰头可见八角凉亭,上悬先祖亲提的“粒米归仓”赤金匾额。 眾人在匾前大礼朝拜,德妃在温晴玉的搀扶下將五穀撒入鼎內,“都各自歇息去罢。明日辰时,诸位莫要误了时辰。” 男女眷分以东西斋舍而居,再分內外两院以区別皇胄属臣,苏晚昭的福女斋位於內院最首,两人回到房中时晚意刚浓。 微末掀开悬掛的艾草帘,陈设与前世別无二致。 苏晚昭掌心被指甲掐出月牙血痕,褪去纱裙的里衣也被冷汗浸透,她猛地打翻案上红烛,“温晴玉那贱人算什么东西!” “小小侍郎女竟敢如此囂张,我可是王爷正妃!” 攥著翡翠步摇的手不停颤抖,唇角也被咬出血色,微末垂眸提醒,“王妃,该沐浴了。” “贱婢!连你也敢教我做事?”苏晚昭抄起案上白玉盏朝她猛砸过来,装著热茶的茶盏擦著她耳畔砸在门框上,瓷片叮噹碎了满地。 微末不动声色地伏地收拾瓷片,余光却瞥见苏晚昭攥著步摇无声向她逼近。 前世手臂上的月牙疤,便是她信极了对方毫无防备时留下的。 被所有人欺负的苏晚昭,向来只敢逮著她一个人欺负。 步摇的破空声横掠过来,微末突然反手扣住她惨白如纸的手腕。雕著合欢的簪尖离她眼瞳仅有半寸,带过来的风颳进眼中丝丝冰凉。 “王妃许是魔怔了,奴婢不是温姑娘。” 苏晚昭不由心中大骇,她踉蹌后退,步摇从指尖骤然滑落。 门外响起刚入戌时的铜铃声,她恍惚闻到婢女衣间残存的皂角香。 “对…是我魔怔了,你不是她…” 她低头喃喃,心底升起一丝从未有过的怪异。这婢女明明在笑,眼眸里却像是淬著毒。 “王妃定是嚇坏了。”微末將失魂落魄的人扶去浴房,替她褪尽衣裙时露出光洁滑嫩的肌肤。 她在蒸腾的水雾里抬头,望著苏晚昭湿润的后背挑唇,从方才到现在这女人都一声不吭,活像见了要索她性命的鬼。 她舀起半瓢温汤浇在后颈,待將合未合的门缝间出现那双暗纹绣鞋时,忽而轻笑出声, 方才进门时,她故意勾著鞋尖將房门留下缝隙,便是等著这送薰香的老嬤嬤来听墙根。 “王妃可要添些玫瑰露?温姑娘今日熏著的,王爷看起来很是喜欢。” “她算什么东西!我才不要与她一样的!”一提到赵晏,苏晚昭果然暴起砸向水面,水珠翻滚著溅上一旁的红烛漆台, “日后我定要剥了那贱人的狐狸皮!便是那偏心的母妃,我也要去皇后面前告她一状!” 铜壶在微末手中倾斜,暖热的温汤被缓缓倒进浴桶,方才驻足片刻的暗纹绣鞋此刻已落荒而逃。 那是德妃身边的掌事嬤嬤,此时怕是已回德妃面前邀功去了。 她才將苏晚昭潮湿的发尾吸乾,福女斋的门就轰然洞开。 德妃披著宫装外褂,里面露出月白色的寢衣,像是本已就寢却又匆匆赶来。 “好一个平南將军府出身的贵女!”德妃怒火滔天,裙摆扫过地板上未乾的水渍,將腕上檀木念珠重重砸在苏晚昭额角。 苏晚昭披头散髮地扑跪,“儿臣不知何处得罪了母妃…” “母妃?”德妃钳起她的下巴,指节微微发抖,“本宫自不配做这母妃,苏姑娘不如回宫亲唤一声母后,岂不爽快!” 苏晚昭潮腻的髮丝粘在额间,身躯剧烈颤抖,“儿臣听不懂…” 德妃冷哼將人甩向桌案,几上红烛蔬果被撞翻在地,漆红烛台將她额角磕得淤青。 温晴玉的银丝绣鞋踩住乱滚的香果,“姐姐怎会不懂?方才不是还要扒了我的皮?” 她腕间新套了个琥珀玉鐲,恰映出苏晚昭惊慌失措的脸。 苏晚昭怨毒的眸子忽朝微末看来,满眼都是怀疑。微末跪地相扶的手驀然一顿,“奴婢一直都在王妃身边,不曾离去。” 斋舍突起一阵穿堂风,吹得苏晚昭目色凌乱,她转下头去,似是不懂为何会这样。 德妃將带来的“祈天令”捲轴掷在她脚边,“王妃既仰慕皇后凤仪,便用金笺將这祈天令抄到天明。” “皇后亲撰的,定能缓解王妃孺慕之情。” 待眾人隨德妃呼啦退走,温晴玉反逆著人群款款而来,鞋尖“不慎”踩上苏晚昭蜷缩的手指,“原以为你多厉害,竟能用一块小糕拴住他的心…” 她俯身时蜀锦红裙铺了满地,“如今瞧著,怎么也不过如此?不等我动手便自寻死路,姐姐这便要认输了?” 方才被扑倒的红烛半熄著在苏晚昭手边跳动,滴落的蜡油恰融在她被踩住的小指上。她猩红著眼底將指甲在地上狠狠摩擦,残甲崩断著四散飞落。 “姐姐忙罢,妹妹便不叨扰了。” 艷红身影咯咯娇笑,扭动著腰枝轻快离去。苏晚昭爬跪在地上眸中儘是怨毒。 堂风忽烈,吹灭了满室烛光。 … 子时月光劈开云层,微末跪坐著研墨。苏晚昭肿胀的手指握著狼毫微微颤抖,面上泛著不自然的潮红。 “我今日才懂隔墙有耳的道理。”笔尖被送到砚台里滚了滚,手指弯曲时苏晚昭秀眉紧拧,却生生压住並未出声,“纵使心里想杀人,也不能隨意说出口。” 微末挑拨烛芯的手一顿,去触她紫涨的指节,“奴婢为王妃取冷帕来敷一敷。” 推门而出时,凉意顺著口鼻钻入肺腑。 苏晚昭接连挫败,竟也被激起一丝血性,反常的没有哭出泪。 她抬头望著满天星辰,不自觉缩了缩衣袖。 天边藏著几朵龙尾巴云,那是明日暴雨的预兆。 前世温晴玉刚下云棲台,雷暴便紧隨而至,巨雷將九丈高台尽数毁去,大雨接连下了两日。 她只需將仪式推缓半刻,纵使温晴玉夺了福女,高台被毁,她又能登去哪里? 指尖碾过袖袋中的劣质茉莉香。翠柳將那羊皮荷包隨身带著,明日就会成为她毁了苏晚昭南海珠串的铁证。 即便温晴玉弃车保帅,登得高台去,处置翠柳的功夫也刚好填满那半刻空白。 她既要借翠柳毁珠扯下苏晚昭,也要让温晴玉去做那天神共愤的煞女。 掌心微微发凉,她快步往厨房取冷帕。 福女受万民敬仰,这二女谁也別想得了便宜。 五更,苏晚昭手中狼毫“咣当”落地,趴伏在案头沉沉睡去。 微末將人扶去床榻,扭头看见外头微亮的日光。 翠柳快来了,她若不睡,岂不坏了旁人好事。 第16章 不需作证(请用票票猛猛砸我) 翠柳踮著脚闪身而入时,微末警觉地从假寐中睁眼。 她刻意將呼吸压得绵长,感知到有人摆手在她眼前晃了三晃。 腰间羊皮荷包在潮湿的晨早散出膻气,只是翠柳日夜佩戴早已无知无觉。 劣质茉莉香薰充斥满斋舍,外间窸窣传来剪断五彩丝线的咔嚓声。她背靠门板突然囈语,惊得翠柳手中银剪险些落地。 茉莉香裹著未鞣製的羊皮膻味,交缠出强烈的酸腐气息。翠柳显然也闻到了,缩著鼻尖不停吸气。 许是这味道令她极为不安,银剪与红烛尚未放回原位,翠柳就仓皇而逃。 她撑著地面起身来到案前,扒开南珠便见到断裂的彩线被铜丝虚缠著,已被灼得只剩细微一缕,铜丝上满是被烤黑的痕跡。 微末唇角扯出冷笑,如此拙劣的手段,前世的苏晚昭只顾蹂躪她,丝毫都不曾发觉。 她將珠串轻轻放回原位,又把裁剪荷包时剩下的小块羊皮丟进香炉,才返回床榻將人唤醒,“王妃,该起身了。” 雀鸟帐幔被掀开半寸,苏晚昭睡眼惺忪地尖叫,“什么味道?” “这香怕是受潮了。”微末佯装开窗散味,却故意將香炉盖子裂开一道缝隙。 “我的祈服!”苏晚昭赤足奔向衣柜,將缀满金箔珍珠的祈服掏出来一闻,满鼻的酸腐味冲得她连连作呕。 这气味即便开著窗也繚绕不散,直到她替苏晚昭插好最后一枚珍珠瓔珞,依旧刺鼻难忍。 辰时天边还掛著暖阳,若非重活一世,怎样她都不会想到,一个时辰后竟会有一场昏暗的狂风暴雨。 德妃已携眾女等在院中,百官也隨赵晏在院外驻足。福女斋舍门扉洞开时,苏晚昭那件华贵耀眼的祈服便出现在眾人眼前。 袖口缀满珍珠,裙摆也贴著鎏金箔片。 “你这祈服…”德妃话音未落,浓烈的酸腐味就如毒瘴一般直衝鼻尖。 眾女取下丝帕掩住口鼻,德妃雷霆怒斥,“苏氏,你竟敢秽染祈谷圣仪!” “不是…不是我。”苏晚昭慌乱摆手,指甲不慎勾住胸前珠串,摇晃间珠串突然应声崩裂,浑圆的小珠骨碌碌滚向德妃裙摆。 “怎么会这样…” 场面瞬间如鬼一般静謐。 赵晏踱步院外进来,正见苏晚昭瘫软在贡珠堆里。 檐角铜铃撞在肩头不安颤动,他指尖按住铃舌將整个人都隱进阴影。 前世珠串落地时,那婢子被按在满地珠玉上掌嘴。今生他倒想亲眼瞧瞧,好好的串子究竟为何突然崩断。 死寂中,温晴玉的莲纹广袖忽然带起疾风,她快步上前佯装质问,“苏晚昭,你竟这般倒反天罡,是想置娘娘於死地吗!” 鎏金护甲却径直捞向苏晚昭脖颈。 她急著取回证物——被翠柳烤黑的铜丝此时还悬在这贱人颈间。 可铜丝在她眼前一晃,转眼就到了身后婢女手中。 温晴玉突然俯身作搀扶状,“莫不是姐姐以次充好?”右手却借著宽袖遮掩,指甲猛地刺向微末握丝线的手。 赵晏掌心一紧,就见那女子顺势踉蹌,將丝线绕上苏晚昭腕间,“王妃明察,昨夜门窗紧闭,丝线上怎会缠有铜丝?” 苏晚昭这才恍觉,低头看去,铜丝表面竟还覆著一层燻烤后留下的焦黑,丝线断裂处也蜷缩著捲起。她一把扣住温晴玉手腕,“是你做的手脚!” 温晴玉却猛地將人掀翻,“苏晚昭,是你命格带煞触怒天神,何故陷害於我?” 苏晚昭踉蹌著將铜丝举过头顶,“天神会將铜丝烤焦?” “哼。”温晴玉冷哼,“那倒不如问问姐姐的贴身婢女,妹妹昨日可是一直侍奉在娘娘身侧,未曾离开半步。” 赵晏拇指无意识摩挲起腰间玉佩。她是最末等的螻蚁,在温晴玉的指控下,若无力自证,眼下便是死局。 他正欲抬步上前,就听苏晚昭颤著声质问,“昨夜我睡后,你做了什么?” 摩挲玉佩的手指突然发力,金线络子尾端隨之微微震颤。前世这丫头为护她几度濒死,她竟如此不辨忠奸? “奴婢將王妃扶上床榻,便靠在门边浅眠。”微末垂首伏跪在青石板上,发间凝著晶莹的晨露。 “空口白牙。”温晴玉刻意抬高声量,“谁能作证?” “不需作证。”微末突然转向人群末梢,“奴婢醒时,恰见翠柳姑娘掩门离去,”余光扫过温晴玉骤缩的瞳孔继续道,“今晨便起了这酸腐味。” 翠柳手中娟帕忽然飘落,羊皮荷包在腰间轻晃,“你…你血口喷人!” 德妃身侧的掌事嬤嬤闻言缩动鼻翼轻嗅,却被主子一记眼刀钉在原地。 温晴玉指节骤然泛白,就见微末垂目低语,“奴婢依稀记得,翠柳姑娘来时也戴著这个羊皮荷包。” 翠柳慌忙扯下荷包欲藏,脸色煞白惊慌爭辩,“不是…” 手指颤抖间荷包应声坠地,苏晚昭大步上前,拾起放在鼻尖轻嗅,浓烈的酸腐味呛得她接连咳嗽。 “上山时我便见你这奴婢十分金贵这污遭东西!就是她將我房中染的酸臭无比!”苏晚昭將荷包重重掷在温晴玉脚边,“你还有何话说?” 温晴玉眸光流转,扬手猛地抽在翠柳侧脸,“好个吃里扒外的奴才!定是你背著我擅自行事!”转头又对德妃福身,“娘娘明鑑,玉儿管教不严…” “好了。”德妃轻柔將人扶起,“既是奴才背主,打死了事。” “不…不要!是姑娘让我去的!都是姑娘…”翠柳手指紧抓地面,极力抵抗著侍卫的拖行。 “还敢污衊主子?”德妃蹙眉冷斥,“骨头也扔去山谷里餵狼!” 翠柳被拖出院门的哭喊还未散尽,德妃却已柔目转向温晴玉,一切行云流水得似是有备而来,“既是昭昭福薄,便由玉儿代行祈礼。” 苏晚昭杵在原地不知所措,残破的指甲掐进掌心,血珠顺著骨节滴进砖缝。 “玉儿定不负娘娘厚望。”温晴玉屈膝拜礼,起身时抚过鬢间的赤尾凤釵,那是她及笄时德妃所赠。 眾人退去,独留苏晚昭愤恨立在院中,温晴玉灿笑著上前,朱红裙摆轻轻扫过微末手背,“姐姐的狗,倒比姐姐伶俐些。” 赵晏玉佩在掌心转了三转,待眾人转身之前拂袖而去。 微末起身时,正瞄到月门外隨风而动的玄色袍角。 那身影,是赵晏? 第17章 儿子离不开卫驍 鹤鸣山巔因晨早浸满白雾,九丈高台上更是瞧不真切。 德妃遥坐在白玉铸成的凤椅上,两侧分列著观礼的百官女眷。 十二面绘著黍稷的幡旗烈烈作响,温晴玉赤足踏上五穀编纹的毡毯,茜色广袖祈服上缀满金粟,腰间还悬著谷麦穗子。 “她竟提早准备了祈服…”苏晚昭灰暗著脸色坐在赵晏身旁,锋利的指甲已將掌心划出细细密密的伤口。 她维诺转向赵晏,“王爷,我…” “王妃不必自责。”赵晏將茶盏轻放在桌案上,“福女之位,不过虚名。” 苏晚昭似有放鬆,开口再欲说些什么,却被远处大祭司的呼喝声打断。 眾人皆凝目望去,只见大祭司將鼎中残灰抹在温晴玉眉间,而后朝她躬身敬拜。微末瞥见苏晚昭紧绷的后背狠狠抽搐。 本该落在她身上的荣耀,此刻尽数归了温晴玉。 凉风阵阵袭来,微末抬头时,发觉赵晏也在不时望天。 距离雷雨到来尚需片刻,温晴玉却已踏上了登台的第一级台阶。 “祭司忘了。”赵晏坐在人群中突然开口,“本王幼时有幸亲见上一任祭司祈雨,福女登台前,先要诚心祭拜天地。” 大祭司在远处抱拳遥拜,又將温晴玉请下台阶,取来三根焚香送到她手中,却怎么也燃不起点香的燧石。 此处位於山巔,本就晨早露重,加之天色骤变云层低垂,风吹在脸上都觉潮湿,那燧石自然是无论如何也点不著的。 大祭司只好挥手招来侍从,几人將燧石围在中间,又换了火摺子,才堪堪將贡香点燃。 可天色恰在此时突变。 西风突然捲起鼎中香灰扬了满天,黑云就如倒悬的墨海压向山脊,幡旗被狂风顶成直线,一道巨型闪电忽在眾人眼前炸开,震耳欲聋的响雷惊得人群阵阵骚乱。 “快逃!暴雨来了!” 不知是谁高喊一声,人群开始动盪奔逃,苏晚昭面前桌案也被掀翻,惊魂未定中胡乱抓向身旁赵晏,“王爷救我!” 本还不时瞄向身旁女子的卫驍心下大惊,下意识去捞身侧的人,却在刚触到她衣袖时瞥见王爷已重重箍住女子手腕。 微末被拽的踉蹌,腕上突来的温度让她慌乱一瞬,回眸去看摔倒在地的苏晚昭,方才她与苏晚昭站得极近,许是那一声“王爷救我”让这男人抓错了人。 卫驍凌乱看著王爷拉著女子远去,只好赶忙去扶已站不起身的苏晚昭,扶著人快步跟上。 禁军统领抽刀大喝,“不要乱!保护德妃,保护王爷!” 他几步寻到赵晏身前,扫一眼被拉在身后粗麻打扮的女子,抱拳大声请示,“王爷,怎么办!” 赵晏抽剑劈开倾倒的青铜鼎,挥袖替女子挡住溅来的火星,“撤往东南山坳!” 首领领命,禁军持刀赶鸭子一般將人群赶往东南方向。 耳边疾风呼啸,微末脚步踉蹌,奔逃间男人温热的手掌忽然下移,將她的手牢牢握进掌心。 “王爷…你…” 她想出声提醒你抓错了人,苏晚昭和温晴玉还在后方不知死活,却看到男人侧过脸扫她一眼,“闭嘴。” 前世这女人为护苏晚昭被青铜鼎砸中,险些命丧山巔,今生他救她一命,却还这般多废话。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德妃被禁军护在中间,远远瞧见温晴玉摇摇欲坠的身躯,她身后骤起细密闪电,將高台劈得浓烟阵阵,德妃惊悚大喊,“快去救玉儿!” … 东南方向有一处平缓宽阔的山洞,眾人湿漉漉地躬身钻入时,外头已骤雨连天,黑云將白日压成不见五指的黑夜。 有人在山洞深处点燃火堆,紧接著四个火堆接连笼起,眾人围坐在火堆旁一脸颓败。禁军习惯性將皇胄与属臣分隔开,嘆息声在山洞里充斥迴荡。 “玉儿,你怎么样?”德妃惊魂未定,扒拉开温晴玉焦黑额头上的碎发,替她擦尽脸上潮湿。 温晴玉扑进德妃怀中大哭,“娘娘,玉儿被雷劈了…好疼…” 德妃哎哟著给人顺背,又转向赵晏,“晏儿,你可有受伤?” 赵晏脱下外袍拧水,被温晴玉震耳哭声刺得青筋直跳,“儿子没事。” 德妃心才落地,就看到缩在人群后方的微末,“方才你…怎么抓著她就跑了?” “儿子抓错了人。” 坐在外围的微末手指一僵,方才他分明看到了抓著的是自己,却並未鬆手反而一路衝进山坳。 腕上还残留著被他大力箍出的浅淡淤痕,这男人在当眾说谎… 苏晚昭瑟缩在赵晏身旁,冷衣黏在身上令她不停颤抖,她惨白著脸去瞧满心爱慕著的男人,心底一片寒凉。 他说抓错了人,可为何她总觉得…並不是这样。 德妃本也不喜苏晚昭,巴不得这无依无靠的孤女就此丧命山巔,便不再追问。 卫驍將外袍脱下烤乾,退至角落披在微末身上。她没资格靠近火堆,坐在最外侧靠近山洞的位置,狂风卷著骤雨斜浇进来,打在身上当真冰冷至极。 “多谢。”她向卫驍诚心道谢。 卫驍坐向她身侧,將雨珠悉数隔绝在外,摇头憨笑的样子像极了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 德妃看著不远处並坐著的男女,心思百转千回,尤其那女子总令她心中微微不安。 顾盼流转间对赵晏说道:“本宫瞧著,你那侍卫与昭昭的婢女极为般配。不如母妃做主,给他们赐婚如何?” 赵晏手中火钳驀然一僵,下頜线忽地绷紧,喉结滚动间心底极为彆扭。火光映出螭纹玉佩顶端的罗樱结,那是他重生当日她亲手系上去的。 “儿子离不开卫驍,再留几年。” 德妃一顿,望著儿子惯常冷毅的侧脸,只道定是自己多虑了。 她的亲子人中龙凤,怎么可能对一个粗糙的奴婢有心思? 赵晏余光扫见窃窃低语著的两人,心底忽起一阵躁鬱,火钳在篝火上掀起点点火星,惊得苏晚昭阵阵娇声低呼。 “你们两个,都滚来烤火!” 第18章 王爷亲手烤的 时间缓缓流逝,洞外暴雨却毫无停歇之意,反而愈加凌厉密集。眾人不知自己被困了多久,没有日头,具体时辰都分辨不出。 潮气从洞口源源不断地浸来,低矮的灌木丛挡不住匯聚的水流,洞中已如小河般遍地水洼。 眾人將外袍褪了,在火堆周围首尾相连,用以阻止蔓延过来的雨水,可暴雨不停,终究是杯水车薪。 “可恶的暴雨!” 有人意志崩溃,率先出声咒骂。 同来的百官多是各地方属臣,最靠近百姓的父母官,赶赴京城除了观礼之外,还各自带著谷麦源种用以探討交流。 如今观礼不成,源种也在方才的混乱中遗失,又被暴雨困在这不知名的山洞里,实在叫人抓狂。 赵晏母子一个是四妃之首,一个是当朝锦澜王,眾人碍於身份始终不敢衝撞冒犯。 可隨著那声咒骂,低语议论声顿时甚囂躁嚷起来。 今年祈农节这般多波折,令他们惊惶不安。 目光时不时就飘到赵晏身旁那两名女子身上。 先是锦澜王妃珠串崩裂,再是准侧妃登台前天象剧变,狂雷竟將九丈台都毁了。 莫非这两女是煞星转世,否则怎会接连触怒天神。 有人忍无可忍径直起身,“锦澜王,我等不愿坐以待毙困死在这山洞里,请放我们离去!” 赵晏面容掩在吞吐的火舌后,“既要寻死,本王不拦你。” 那人快步走向洞口,身后跟著四五个年轻官员。 禁军首领名叫霍崢,见状赶忙拦住那人去路,“暴雨连天山路多诡,你不要命了!” 那人沉声冷哼,“从玉阶下山,便是到了山腰处的斋舍,也比在这等死强!” 这话极具蛊惑,顿时又有几人起身欲隨。这些人虽是末流,可也算是朝廷命官,霍崢身兼护卫之责,自然不敢放任其离去。 他命属下將人拦住,转向赵晏,“王爷,大伙其实是饿了,若能填饱肚子,也能多扛些时候不是…” “东侧山涧有鱼。”赵晏將最后一根乾柴扔进火堆,“附近的小洞里应有乾燥的枯枝,霍大人可带人一探。” “当真?”霍崢此时也饿得眼冒金星,闻言顿时来了精神,招呼著十名禁军一同往那处山涧探去。 几人返回时果真抱著鲜鱼和枯枝,枯枝被藏在鎧甲下虽两端半湿,但也足够令人安心。 湿柴爆裂的烟雾呛的温晴玉额角泛黑,她捏著娟帕擦拭,却將金箔抹出漆黑污渍。 勾丝娟帕被掷进水洼,“这鱼没有盐巴,实在腥的倒胃口!” “府中的雪水燕窝,你倒不嫌寡淡。”苏晚昭慢条斯理地挑著鱼刺,眸光掩在长睫下看不真切。 “你说什么?”温晴玉翘指在苏晚昭鼻尖带出微风,腕间玉鐲叮噹作响。 赵晏眉色倏冷,“要闹便滚去洞外闹!” 火星飞散著溅上温晴玉鞋尖,两女皆悻悻不敢再言语。 暗处有人嗤笑,“不过两个煞女…” 话头刚起,便消散在霍崢抽刀的寒光中。 微末静静偎坐在火光暗影里,微弱暖意只够触到她的指尖。从进洞起约莫已过五个时辰,这雨要到明日戌时才停,他们还得在洞中待足六个时辰。 棲梧国靠天吃饭,歷来崇奉神明。云棲台被毁,祈农节被迫中断,皇帝定会龙顏大怒,苏晚昭与温晴玉谁都脱不了干係。 眼前突然闯进一条油滋滋的鱼,细微焦糊味在鼻尖蔓延,微末一愣,就见到卫驍映在火光中的笑脸。 少年凑过来悄声说,“王爷亲手烤的。” 她先撕下鱼皮放入口中,少了盐巴的確食不知味,但在这样的环境下已实属难得。 半湿脚踝忽然传来暖意,赵晏的玄色大氅“不慎”从石面滑落,恰裹住她冰凉的鞋尖。 … 次日戌时初,暴雨终於渐渐停歇,眾人走出洞外恍若隔世,互相搀扶著往斋舍蹣跚而去。 直到见著听雨廊,心才真正落了地。 可此时意见又出现分歧,有人提议先在斋舍整顿,有人想一鼓作气下山去。 赵晏回身看看包括母妃在內的四个女子,皆面色惨白口唇青紫,决定暂且留在斋舍。 温晴玉扭著帕子不愿,明日初三,是原定纳她入府的日子。 赵晏搀起德妃自顾离去,留她独在原地委屈愤懣。 微末拖著疲惫的身子为苏晚昭梳洗沐浴,直到將人香喷喷送上床榻,她才得以喘息。 苏晚昭指尖绕著雀鸟帐幔一角,忽然说道:“微末,你说…我若是將温晴玉杀了,她是不是就永远做不成王爷侧妃了?” 微末蜷在角落里的冷塌上,对苏晚昭这话丝毫不觉意外。 这女人本就心思毒辣,只是偽装在娇弱怯懦的外表下,不易叫人察觉。 她垂耳去听屋外隨风轻动的金铃声,轻柔回她:“温姑娘已有防备,总是不好下手的…” 夜深人静,整个斋舍悄然入眠,一夜无话。 次日天色大晴,眾人还未到山脚,就见到等候著的人山人海。 延福宫的咏荷姑姑一脸忧色,扑进德妃怀中声泪俱下。 温侍郎携一眾家眷悉数到场,哀声痛哭的模样活像已过世的女儿突然復生。 赵叔也赶著金顶马车候立在人群中,赵晏拉过苏晚昭衣袖,“回府。” 苏晚昭一路下山都安静至极,闻言乖顺跟在赵晏身侧。 “等一下!”温晴玉在身后突然出声。 “王爷曾答应初三迎我入府,可还作数?” “胡闹!”温侍郎惊得抱拳请罪,“小女不知轻重,望王爷海涵。” 赵晏將两女送上马车,驻足回望,“无妨。本王既然承诺,自会做到。” 温晴玉嫣然一笑,“那便好。玉儿便在府中等候王爷亲队。” 赵晏忽朝温侍郎招手,那人躬身上前,“侍郎名单中,可遗漏了一位名叫申临风的书生?” 温远征浸淫官场数十年,自是瞭然赵晏的弦外之音,“是,下官疏忽,请王爷恕罪。” 赵晏满意点头,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在崎嶇山路上缓缓行进,苏晚昭小心打量男人神色,“不知温妹妹入府的吉时,定在什么时辰好?” 赵晏闔目靠著金丝软枕,手指在膝头有韵律地跳跃,“申时末。” “是。” 苏晚昭垂眸应著,微末瞥见她猛然攥紧的小指。 她自然是不希望温晴玉入府的。 可温远征是赵晏拉帮结党的重要纽带,温晴玉入府就是必然结果。 赵晏方才提起的申临风是今年秋闈状元,此人有將相之材,却饱受压迫鬱郁不得志。 得赵晏提携后扶摇直上,是他夺嫡路上最强大的助力之一。 此时的赵晏急需温远征相助,苏晚昭纵是有千万个不愿,也得忍著。 第19章 带她同来(请用票票猛猛砸我) 暮春残阳斜打在锦澜王府匾前的红上,温晴玉的嵌珠雀翎轿帘被十二对鎏金宫灯衬得华光溢彩。 虽不及正妃八抬鸞轿那般宏大,但轿帘上的孔雀翎羽早已越过其他亲王侧妃的入府礼制。 德妃特意將宫贡的蓝孔雀尾羽劈成缕丝,缝进她喜轿的垂帘上。 “落轿——”隨著司礼太监一声唱和,温晴玉凤冠霞帔地下轿,径直跨向正门的朱漆门槛。 喜婆上前欲拦,“侧妃入府,该去偏门——”话未说完,就被温晴玉身边的素月狠狠拍了手背,“多嘴!” 喜婆手捧赤金茶盘訕訕退下,就见温晴玉的大红踩堂绣鞋在青石阶前堪堪停住。 苏晚昭著一袭软罗红裙堵在门前,“妹妹入府,倒是比我更风光。” 她目色如血般去瞧温晴玉鬢间的衔珠凤釵,那是德妃大婚时太后赏的,如今竟戴在温晴玉这侧妃头上。 温晴玉无声对立,两女似在看不见的刀光剑影里搏命廝杀。 “既是纳侧妃,便走该走的门。”赵晏身上的喜服寻常又朴素,隨意坐在喜堂正中道。 温晴玉甩袖回轿,从偏门回来时,喜婆递去茶盘的手却又迟迟僵在空中。 那本该跪敬主母茶盏的新人,此刻正端著德妃赐的翡翠如意昂首而立。 庭院里昏红的灯笼骤亮,將温晴玉赤红的盖头映得宛如凝血。 苏晚昭坐在主母位上死死攥著掌心,“妹妹为何迟迟不敬茶,难不成是想做没名没分的通房吗?” 温晴玉咬唇將如意塞进素月手中,取来敬茶跪地,苏晚昭浅尝一口便悉数泼在温晴玉脚边的砖面上,溅起的茶渍滴滴崩进温晴玉袜口。 “妹妹如今也是王爷的人了,该处处顾及王爷体面,鹤鸣山上那番做派日后还是收敛点好。” 温晴玉凤眸狠狠瞪过去,知晓对方是讽刺她鳩占鹊巢,又遭雷劈。 她当即反唇相讥,“姐姐当以身作则,旁人才能有样学样。” 赵晏將茶盏重重搁在案上,满室脂粉气搅得他心头烦闷,索性起身离去。 “王爷!”温晴玉扯下头上红绸去追,“今夜是玉儿的洞房烛。” “来日方长,不急於一时。” 新郎离席,场面顿时尷尬至极,丫鬟喜婆悄声退下,只剩两女面面相覷。 “你可满意了?”温晴玉厉声质问。 苏晚昭不疾不徐地起身,“妹妹说笑,你我妻妾之別,妾室本就该听主母训诫,有何不妥?” “哼!”温晴玉將案上茶盏拂了满地,“苏晚昭,咱们走著瞧!” … 锦澜王府今日诸事繁忙,不但要迎侧妃入府,还要举办百穀夜宴。 院中红绸仓皇撤下,原本摆著妆笼彩礼的庭院被悉数换成了迎宾的樺木桌椅。 微末捧著谷酒穿过游廊时,正听到温晴玉新提的婢女叉著腰训人,“侧妃的福枣怎么还不送来?你们的脑袋还想不想要了?” 这名叫素月的婢女倒比翠柳厉害跋扈许多。 百穀夜宴是为庆祝祈农节圆满落幕,但今年的仪式充满惊悚,意外频出,眾人皆蔫头低语,兴致不高。 苏晚昭在上首位处如坐针毡,总觉有人不时朝她递来讽刺的目光。 她有心离席,正欲起身时就听门外有太监高唱:“圣旨到!” 微末明显看到苏晚昭的娇躯隨之一抖。 “奉天承运,皇帝詔曰—— 今司天监正奏,祈农节皆因苏氏晚昭、温氏晴玉失仪中断,乃至天象大凶。著王妃苏氏、侧妃温氏即日起闭门抄录《祈天令》千遍,七日內上交大祭司於太庙焚祭,以安天神眾怒,逾期不效,褫夺封誥。钦此!” 传旨太监话音刚落,满庭皆譁然。 山洞內的言论再被翻出,这二女恐怕当真是煞星转世,否则司天监怎会窥见天象大凶?连陛下也龙顏大怒? 赵晏合手接过圣旨,“有劳德喜公公。” 德喜哈著腰凑近道:“王爷明鑑,两位娘娘为这事儿险些在垂拱殿打起来,奴才实在插不上话…” 赵晏取出一块金砖递过去,“公公费心。” 待德喜走后,有官员壮著胆子质问,“好好的祈谷节却被王爷两位女眷搞得乌烟瘴气,还请王爷示下,我等回了郡县该如何同百姓解释?” “不错!下官的平远县本就土地贫瘠,若此事宣扬出去,人心惶惶,还有谁愿意顶著烈日勤恳播种?” “王爷腰缠万贯,自是不忍苛责夫人,但受苦的可全是底层百姓,王爷不能坐视不理啊!” 眾人七嘴八舌,將苏晚昭与温晴玉推上风口浪尖。二女为那荣耀福女爭得头破血流,如今弄巧成拙,反让自己声名狼藉。 两人被围在中间脸色涨红,温晴玉更是生生掰断了新戴的汉白玉簪。 微末躲在人后不言不语。 其实后三年棲梧国风调雨顺,不说粮满爆仓也算小有结余,只是那场暴雨惊坏了这些官员的心。 “本王每年出黄金万两。”赵晏捲起圣旨交到卫驍手中,“以供百姓田间耕种。锦澜王府愿与诸位大人共进退。” 万两?黄金?还是每年? 三年那可就是三万两,黄金! 一亩官田加上源种、租税、肥料、耕牛,每年约一两银子,万两黄金可供十万亩田地整年的费用。 整个棲梧国也没有十万亩黑土,这万两黄金根本用也用不完。 锦澜王实在財大气粗… 果然金子最能堵人嘴,眾人当即愕然收声。 夜宴草草收场,三十六盏雕粟灯尽数熄灭。 温晴玉在赵晏身后亦步亦趋,“王爷,怎能这样便宜他们?那可是三万两黄金!” 赵晏猛地止步,周身寒意令温晴玉不自觉一抖,“那不如將你焚了告慰上天?” 温晴玉一头栽进男人仿佛淬著毒的眼眸里,凉风拂动间心头不停震颤。 “你命翠柳毁那串子时,可曾想过今日?” 他想起仪式当日温晴玉用指甲去勾缠五彩丝线,若非今生那婢子伶俐,只怕早被她二人挫骨扬灰。 温晴玉被激起一身粟粒,颤声道:“我…我没有,都是那贱婢…” 赵晏心头邪火猛地上窜,螭纹玉佩在掌心摩挲翻转,“回房抄书去。” 他甩袍离去,身影转眼没入黑暗。 卫驍疾步跟上时,忽听主子声线暗哑,“带她同来。” 小侍卫无需思考,回身拎起微末衣袖几步便没了影子。 第20章 选个伶俐的 当虹霓院和霜华院的院门缓缓关闭时,微末正窝在沁水阁的小厨房里做糕。 菱窗外,赵晏手执酒壶倚靠在临风廊下,月华將他身影拉得修长。 微末將蒸笼掀开一条缝,水汽蒸腾著漫过她发白的手指,她捡出浅焦色小糕放入盘中,將青瓷盘推至男人面前的案几上。 “王妃身边需得有人照顾起居。”赵晏捻起一块小糕咬破,桂香混著微风细密飘荡。 “是,奴婢这便回去。” 她正欲躬身告退,就听男人再次开口,“陛下禁足,院门许进不许出。” 赵晏在她微顿的身形上扫过,“去浣衣舍挑个伶俐的送进去,免得惹王妃不快。” 微末盯著自己的绣鞋尖问,“是卫大人与奴婢一同去挑吗?” “他没空。”赵晏拿糕的手忽而碰到盘沿,“自己去。” 卫驍隱在暗处的嘴角突然垂下,眼巴巴瞧著女子转身离去。 … 微末刚踏上浣衣舍的门槛,钱嬤嬤便鬼影一般从门后闪出,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小姑奶奶,还活著呢!” 她掀开衣袖將人前后打量,“可伤著哪儿没有?嚇坏了吧…” 微末瞥见月光下老嬤嬤眼中一闪而过的晶莹,心底泛起暖意。 她跟隨主子一路奔波,从来无人问过她冷不冷,可伤到哪里,是不是嚇著了。唯独钱嬤嬤,也只有钱嬤嬤。 自打她跟著苏晚昭入府,钱嬤嬤便待她极好,常抹著眼泪说自己像极了她苦命的闺女。 她突然张开双臂扑进老嬤嬤怀中,鼻尖泛酸,“嬤嬤安心,我好得很。” 钱嬤嬤偷偷抹了一把眼睛,“作死的丫头,既然好,为何不早点回来,让老婆子日夜悬心。” 浣衣方向突然传来冷嗤,“嬤嬤忘了,人家独得王爷头一份宠爱,这会儿可刚从沁水阁回来呢。” “到底是王妃亲自调教出来的,这都亥时一刻还往王爷怀里钻呢。” 几个婢女同时放下捣衣杵,面色不善地朝她看来。 微末认出有几人是上次被打了庭杖的,此时见到她就如见了灭族仇人。 率先开口的正是偷摘月桂最多的阿乔。 钱嬤嬤抄起身旁木盆狠砸过去,“都给我闭嘴!” 微末拉住老嬤嬤染著皂沫的手上前几步,“王爷要给王妃挑个贴身婢女。” 满院忽然死寂,连晾衣绳上湿衣滴水的啪嗒声也清晰传入耳中。 阿乔將手胡乱在围裳处抹了一把,扔下滑腻的皂角突然奔来,“微末姐姐!你看我如何?上回给王妃熏的罗浮香,王妃还夸…” 阿乔话未说完,就被另一个女婢挤走,“微末姐姐,我最会梳王妃喜爱的惊鸿髻…” “胡扯!你连红绳都绑不好!” “微末姐姐,我行的,我给王妃绣过帕子,最懂主子喜好!” “我最会描远山黛!” “我修的指甲王妃定会喜欢…” 十几个婢女將微末层层围住,不知是谁的廉价香珠蹭上了微末新换的碧衫袖口。 “都闭嘴!”钱嬤嬤的捣衣杵重重砸进水盆,溅起的污水染湿眾女裤管,“一个个的不知死活,王妃还在禁足呢,你们也爭抢著要去?” “那又如何?温侧妃不是也被禁足了?待禁令一解,王妃还是王妃!想被王爷多看两眼,得先跟对主子,否则哪有机会?” “就是,微末姐姐不就是这样一步登天的?” 钱嬤嬤恨铁不成钢般斥骂,“一群不害臊的小狐狸!以为去了虹霓院就能攀上金枝儿?” “那不然呢?难不成是微末姐姐貌似天仙,才得王爷青眼的?” “若不是王妃抬举,小小奴婢怎么可能入王爷的眼?” “只要跟了王妃,微末姐姐能做的,我们也行!” 钱嬤嬤擼起袖子將晾衣杆抽得震天响,惊得小丫鬟们阵阵娇呼著四下躲避。 微末心思沉缓。她整日在两女与赵晏之间穿梭,从未留意过府中的閒言碎语,这些小丫头原是这般想的? 苏晚昭远不似她们想像中那般良善,若怀著勾引赵晏的心思,只怕活也活不了几日。 前世她从不主动靠近,却还是在被赵晏传寢不慎有孕后,被苏晚昭剖腹残杀。 她將长睫垂下,若不选个心思百转通透的,实在与送她们去死无异。 被钱嬤嬤扯著回房时,院外再起喧譁,阿乔尖利的嗓音似能刺破窗纸,“微末姐姐,王妃夸我调的罗浮香最是幽香好闻呢…” 钱嬤嬤烦躁地捡起绣鞋猛地砸在窗框上,“再吵,老娘就让微末去薛厨娘那选一个,你们谁都別想如意!” 窗外女子霎时安静如水,钱嬤嬤扯过艾草蓆子拍得啪啪响,“听听,这群作死的小蹄子!都当姓苏的那里是登云梯!” 她將热茶斟满推过去,“嬤嬤替我物色一个罢,明日便要送进虹霓院去。” 钱嬤嬤不答反问,“我听说王妃因为珠串碎了丟了福女,九丈台也毁了?” 微末点头,將鹤鸣山一行仔细告知,却刻意隱去了劣质薰香与羊皮荷包。 不是她不信任钱嬤嬤,而是这种事嬤嬤还是不知道为好。 老妇人忽而愁然长嘆:“那叫翠柳的丫头也可怜,咱们做奴婢的,不容易。” “就选阿乔吧。”她將茶水一口饮尽,“那丫头精的猴儿似的,若换了旁人只怕活不了几日。” 微末也做如此想,钱嬤嬤轻拍她的手背,浑浊的眼中似有哀求,“你再明里暗里护著点,咱们別当真把小丫头害死了。” 微末反握住老妇人皱纹满布的手,“嬤嬤安心。” … 次日清晨,微末点了阿乔一併离去时,一眾浣衣婢咬牙切齿地跺脚暗骂。她瞥见阿乔脸上迅速收敛的笑意。 狭长的青石小径上,她不经意拂弄著道旁的透粉丁香,“你瞧这丁香开得多艷,可若没了树根,终究是枯骨一堆。” 阿乔正兴奋得不知所以,忽闻微末悠长的嗓音,心头不自觉就是一紧。 “西墙根那株不起眼的忍冬倒是常青,任是雨打风吹也自有个活法。” “姐姐提点的是。”阿乔眸光流转,忽而將鬢边碎发抿得一丝不苟,取下耳垂上的镀金耳坠塞进微末手中, “这东西实在张扬,烦请姐姐替我处置了吧。” 第21章 可去侍郎府 两女皆被禁足,微末倒整日清閒得无所事事。 明日便是端午,前世两女曾隨赵晏锦江泛舟。龙舟行至江心时,三只毒箭忽然破窗而入。 那箭速度极快,赵晏下意识避开心口三寸,淬著毒的箭尖却凌风贯穿他的虎口。 剧毒触之则入肌肤,龙舟尚未靠岸人就失去了意识。 赵晏中箭昏迷,女眷群龙无首,太子几番前来探病,却暗中將死士插入王府。 直到第七日天刚破晓,赵晏撑著病体斩杀了潜入书房的死士,拎著血剑在前厅坐了一宿,那些人才仓皇退出府去。 此毒强横霸道,中毒后臟腑如被虫蚁啃噬般剧痛难忍,三日內若不解必死无疑。 太医们手段用尽,加之赵晏求生强烈,竟叫他生生扛到七日。 可灌下去的药太多了,早已不知究竟是哪一味起了作用。 微末坐在下人房里思忖。 她幼时曾与隔壁郎中学过几日医术,略通药理。 毒素入体后直奔肺腑,致口唇青紫呼吸促狭。太医心有顾虑不敢下猛药,所用的名贵解药太过温和,效果极弱。 而路边最寻常的马齿莧性凉止血,清热解毒,反是最能中和热毒,使毒邪外出。 那时她偷偷將马齿莧捣成泥状混入赵晏软粥,或许真是这隨处可见的野菜起了作用。 今生两女禁足在院中,不知明日赵晏还会不会出门泛舟。 她思虑片刻后起身,无论如何,马齿莧总是先备上一些好。 她拎起竹篓从偏门离府,街头转角那家回春堂的掌柜从不缺斤少两。 “姑娘,你要的马齿莧,一共五钱。” 微末从伙计手中接过竹篓,点到最后三枚铜板时,街对面突然爆出撞破门窗的碎木声。 药铺伙计踮著脚张望,“准是温家那个混世魔王又闹起来了!” 温家? 微末心思一动,也来到门边驻足。 人群中,一个锦衣少年正被粗獷汉子举著门板砸向腰背,嘴里还在不停叫囂,“我姐是锦澜王侧妃,你们敢打我!” 果然是温晴玉那嗜赌成癮的胞弟,温朗然。 赌场打手揪住他衣领狠狠贯在石阶上,“狗屁的侧妃!谁不知道她命煞,云棲台都被她毁了…” “造孽啊!”回春堂掌柜出现在微末身后,跺著脚哀嘆,“温家小子这月赊了老朽八十两银子的安神汤…这可如何是好?” 微末问,“这人经常来赌?” “对!”掌柜恨声答,“早先不日日来,这不姐姐成了锦澜王侧妃,这小子都在赌坊泡了七日了!” 她再往人群里看去,温朗然衣衫不整地瘫坐在地,朝转身离去的打手吐了口血水。 人群交头接耳地渐散,少年踉蹌著起身时,忽被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拦住去路,“公子疼不疼?” “滚滚滚!” 温朗然抬脚欲踹,却被乞丐灵巧躲开。微末瞥见阳光下一抹刺目的光转瞬即逝。 乞丐偷偷往少年手里塞了个金锭子。 “我有钱,他们却不让进…公子拿著这锭子带我进去,我保公子今日能连本带息的贏回来…” “你会出千?”温朗然反扣住乞丐脏兮兮的腕子,又突然摆手,“不行不行!被发现了他们定会打死我。” 乞丐凑近他耳语,温朗然眸光渐渐发亮。 微末將未点完的三个铜板送到掌柜手中,自顾提著马齿莧往锦江边走去。 赌坊內突然传来温家少爷癲狂的笑声,“再来!今日定要贏回那尊汉白玉观音!” 温朗然嗜赌如命,不出半载便会拖著整个温家下地狱。届时温母为救子大肆敛財,会成了压倒侍郎府的最后一根稻草。 … 午前的锦江安然静謐,停泊著的画舫也仿佛褪去满身华丽,沿江只有几个鱼摊正在叫卖。 她来到江边远望,江心那处影影绰绰的水亭就是赵晏前世中箭的地方。 毒箭是从岸边射来的,刺客当时就藏在这片人来人往的酒楼客栈中。 她顺著江流踱步,江风吹起酒旗翻飞作响,连二楼雅间的雕窗也被遮挡,这藏身之处实在隱秘,倒不好寻找。 她將竹篓放在鱼摊前,挑起一串铜钱递给贩鱼嫂,佯装捡起几条肥美的银鳞,“嫂子可知哪处能瞧尽江景?” 鱼嫂接过铜钱眉飞色舞,“你们这些年轻的,就爱寻些刺激。喏——” 她指向身后远处,“后头废塔楼。前朝观星用的,如今就剩些野鸽子落脚了。” “姑娘,鱼头给你剁了不?” 鱼刀砍在案板上沉闷作响,微末浅笑頷首,“好。” 待来到塔楼脚下,日头正顶在当空。 她扶著发锈的铁栏登上旋梯,每走一步悬空的楼梯都吱呀轻响。 確定了毒箭射出的方位,到时便能多些防备。 脚下青苔滑腻不堪,待她蹣跚来到第三层缺口,发现此处正对准江心的八角水亭。 视野竟宽阔的毫无遮挡。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男声, “小丫头品味不错,与我一样喜欢在这儿看江景。” 微末一惊,转身时不慎踢翻竹篓,才洗刷乾净的银鳞顺势滑进脏污的青苔里。 那人衣衫襤褸,大喇喇坐在潮湿的地面上,一只眼从蓬乱的发缝里瞧过来,看不清面容。 微末定了定神,发觉这人竟是方才拦住温朗然去路的乞丐。 此时他手里正拿著个葫芦酒壶,周身散发著油腻的肉香味。 看来当真帮温朗然贏了不少钱。 乞丐撑著地面起身,也来到缺口处对著江心远眺,他猛地灌口烈酒,“想我申临风半生苦读,如今竟为了口腹之慾去做那等下九流之事。实在可悲…可嘆!” 微末心头一紧,申临风? 是日后那个官至丞相的申临风? 对方蓬头垢面,她竟一时没认出来。 她试探著开口询问,“不知公子哪里人士?” 申临风苦笑,“一路从姑苏落魄而来,盘缠早已用尽…” 他忽然攀上半高的泥石围墙,耷拉著双腿坐在上面,虚扶石壁的手也扬在空中,“不如就此离去,免得丟尽夫子声名。” 他张开双臂闭著眼,脚跟却无论如何都鼓不起勇气发力。身旁那女子一声不吭,半句也不曾相拦。 再睁眼,这女子竟已提著竹篓转身离去,“你这女子,怎的丝毫不同於旁人?” 微末停下脚步,抚了抚被江风吹乱的碎发,“公子一心想求死,我劝也无用。若不想,自不用我劝。” “哎?” 申临风翻身落地,正欲抬步追上,女子却已步下旋梯,“若当真走投无路,可去礼部温侍郎府碰碰运气。” 第22章 我与姑娘当真有缘(砸我) 微末提著竹篓从偏门回府,装著鲜鱼的布袋將野菜阴湿,她只好將袋子提在手中。 塔楼想必就是刺客的藏身之地,明日她留心提防,待毒箭射来时只需將那男人反向推开,便可躲过此劫。 穿过垂门,恰遇到来寻她的卫驍,“你去买鱼了?”小侍卫接过她手中鱼袋,直往另一侧的竹篓里瞧,“这是什么草?能吃吗?” 微末將竹篓拎到他眼前,“马齿莧,凉拌最是清热爽口。” “你懂得真多。”卫驍索性將竹篓也接来手中,又露出憨憨傻笑,“王爷唤你。” 微末徒步穿过沁水阁小池,便见赵晏执卷端坐廊下,紫檀案头悬著金蟒玉带,蟒睛处被勾出三寸长的金丝。 “今日上朝,不慎將它勾了丝。”赵晏目不斜视道:“你来处理。” 微末取出线筐里的银剪绣针,才將勾丝剪断,男人忽然放下书卷逼近,“锦江边的银鳞鱼?” 微末一顿,暗道这男人五感实在敏觉。 方才鱼袋在她手中不过片刻。 她下意识抬头,险些撞上男人近在咫尺的鼻尖,她看到幽静眸子里自己的倒影,赶忙垂下眼帘,“是,方才去江边选了几条新鲜的。” 微弱的鱼腥味混著淡淡酒气在赵晏鼻尖打转,“哪来的酒味?” “买鱼时遇到一个醉酒討食的乞丐。” “可曾纠缠?” 耳畔吹来微风,微末捏著银针的手指微动,他是在问那乞丐有没有纠缠自己? “並未…” 她顿了顿紧接著道,“只是那人自称申临风。” 赵晏呼吸一滯。前世他將申临风收至麾下时,此人已高中。此时距离秋闈尚有三月,他竟这么早就进了京? 温热的呼吸渐远,她听对方敛目喃喃,玄色广袖甩动间起身欲走,“可知那人去了何处。” “奴婢指他往温侍郎府去了。”微末低声道:“那人如今状似乞丐,王爷若见,只怕会惹人怀疑。” 赵晏顿住脚步,下山那日与温侍郎说的话,她倒是记得真切。 恍然间发觉倒是自己心急了。让申临风按部就班地从科举入仕,才不至被太子党发觉折了他性命。 “那便让卫驍送两坛杏酿去温府。”他坐回原处,指尖挑起女子被微风吹落的一缕髮丝,“就说赏给门房解馋。” “是。” … 卫驍送了杏酿回府,想起方才在温府门前吵吵嚷嚷的乞丐,皱著眉思索。 申临风,这名字他似听王爷提起过。 顛了顛手中才从御作局取回的金丝软甲,卫驍径直往沁水阁走去。 软甲被布帛包裹得密不透风,几日前他將图纸送去御作局时,王爷就曾交代不可展於人前。 一路进了书房,他將软甲平铺在桌案上,用铆钉连接的银丝甲便在烛火映照下泛起鱼鳞般的冷光。 “王爷,可是明日泛舟会有危险?不如索性留在府中,不去也罢!” 卫驍不明白,王爷明知危险,为何执意要去? 看这软甲应是为防刀枪暗箭一类,莫非会有刺客? 赵晏抚过软甲正中的护心镜,“一年才遇一次端午,不去岂不扫人兴致。” 前世他身中毒箭险些命丧黄泉,淬著毒的箭尖贯穿虎口时,他恍惚瞧见江边塔楼上仓皇逃窜的持弓死士。 直到太子焚了东宫,他才知晓,那批死士原是储君麾下。 他才抢了太子秋闈监考官之位,那对母子就迫不及待想取他性命。 “明日龙舟行至八角水亭时,你带人盯紧塔楼上第三层缺口。” 卫驍握刀的手忽然攥紧,“塔楼上有刺客?属下提前去布防!” 窗外突来惊雷,暴雨砸在房檐上沉闷作响。 赵晏的眸子忽明忽暗,“射箭前不要轻举妄动…本王要那根毒箭。” 毒箭? 卫驍犯了难,长箭易躲,剧毒最是难防,万一王爷有个三长两短… “王爷是要以身为饵?”他苦著脸,喉结接连翻滚,“可软甲只能护住上体,若有意外…” “所以要你亲去。”赵晏屈指敲在桌案边缘,“放出话去,本王明日要乘父皇亲赐的墨蛟舫。” “是。”卫驍抱拳,“那王爷明日要带谁同去?” 两位夫人都被禁足,总得带几个摆酒的奴婢,待王爷敲定,他也好提前知会各院。 赵晏眼前倏地闪过婢女瘦弱的身影。他负手立於窗前,思忖片刻道:“隨意选几个舞姬,再將那婢女带上。” “王爷说的可是微末姑娘?” 小侍卫正等著示下,却瞧见主子骤冷的眉眼直盯过来,他只觉后颈一片战慄,赶忙收声离去。 疾步退出沁水阁时,恰遇到来送食盒的微末。 她撑伞等在廊外,脚踝被雨水浸湿。 卫驍將人扯进廊下,“这么大雨,怎么不进来躲著?” 微末將食盒递过去,“奴婢见卫大人正与王爷商议要事。” 见小侍卫將食盒提在手中,她躬身欲退却被拦住去路, “明日王爷要去锦江泛舟,你也同去。”少年隔著雨水的眼眸潮湿莹润,“若有变故,你別怕,王爷会护著你的。” 微末撑伞的手指一顿,行程不变,她也好按计划行事。 “好。”她屈膝退下,转身隱没在漆黑骤雨里。 … 次日清晨,赵晏照著前世的时辰离府,墨蛟舫独自泊在岸边,金漆舫身在薄雾中层叠繚绕。 往日挤满画舫的江面此时空无一物,只余温家的漱玉舫远远靠著。 “我与姑娘当真有缘。” 申临风手持摺扇立在舫下,仰头间恰看到昨日不顾他死活,又给他指了条明路的冷血姑娘。 微末回眸,此时的申临风锦衣玉带,与昨日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她微微屈膝,转身返回舱內。 赵晏扶在凭栏上的手指轻捻,“既然有缘,不如同饮。” “好!”申临风手中摺扇唰地收起,撩起衣袍便登上舫去。 第23章 疼(求票票猛猛砸我) 墨蛟舫在锦江缓缓前行,金漆船首逐浪而出。 怒张的蛟口中衔著颗足有婴拳大小的镇海宝珠,船身以铁沉木为骨,九百九十九片龙鳞纹中填著孔雀石研磨成的腻粉,便是去了河海,也丝毫不惧风浪。 三重飞檐的舱楼下丝竹阵阵,舞姬正卖力扭动著腰肢,嫵媚目光时不时就朝两个男子飘来。 船头开阔处方方正正地摆放著一个紫檀祥云桌案,案脚垫著黑纹雪豹皮,案上是一盘由整块和田玉打磨成的雕刻棋盘,两侧圈椅上团坐著的男子正分执黑白对弈。 申临风捻著白子不落,反去瞧一旁跪坐著煮茶的婢女。 “王爷这婢女有趣,可捨得割爱?” 赵晏眸色倏冷,“今日你与她才见第二面。” 申临风劈开摺扇哈哈大笑,“竟还是个忠心的,路遇乞丐这等小事也要如实稟报。” 赵晏端坐著拧眉不语。 “缘分深浅,原也不在时日长短。”摺扇忽然抵向微末斟茶的手背,“不如王爷將卖身契拿出来,我便將她赎走如何?” “死奴。”赵晏將执了许久的黑子落在青玉盘上,“没有卖身契。” “那怎么行?”申临风手中摺扇被摇得呼啦作响,“棲梧例律,凡奴必有卖身契,若没有便与黑户无异。” “那又如何?” “王爷知法犯法。”申临风忽將声音压低,“可是要数罪併罚的。” 赵晏不怒反笑,“申临风,你在与本王谈律法?” 申临风看起来很是无辜,“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微末掀开茶盖,任由腾起的白雾隨著江风飘远,仿佛被討论的人不是她。 申临风此人八面玲瓏,除政事外万事皆可玩笑,他说出的话,听听就罢。 余光不时扫向远处塔楼,登船前卫驍还在,这会却不知所踪。 “你今日登船,原是为討个婢女?” 赵晏指尖黑子被掐出裂痕,衣袖隨风不安轻响。 “王爷此言差矣。”申临风隨意摇晃著手中摺扇,“婢女也是人,该有自己的意愿,若她愿意跟我,即便是旧主也不该相拦。” 几句话间,赵晏就成了『旧主』。 微末將青瓷盏推去他手边,看到男人执杯的指节微微泛白。 “她若愿意,即刻便能走。” 杯中清茶颤巍巍晃动,赵晏將微裂的黑子藏於掌心,似能听到自己细弱的心跳声。 她会走吗。 “王爷爽快。”申临风收起摺扇朝女子倾身,“姑娘可愿隨我去姑苏?城外有三十亩荷塘,最宜煮…” “奴婢粗笨。”微末端起茶壶斟满申临风面前茶杯,热茶点点溅上赵晏手背,“恐污了申公子雅居。” 汗湿的掌心忽而放鬆,碎裂黑子簌簌掉在玄色衣袍上,男人举杯浅饮,宽大袖袍后的唇角微翘。 算这女人尚有些良心。 申临风忽然拿扇骨轻敲她发间红绳,“当著旧主的面,谅你也不好说实话。” “不若今日戌时,我在江边等你,你若来,我便当真厚顏向王爷討了你,如何?” 赵晏心中不悦,屈指推走摺扇,“她已说了不愿,何苦纠缠?” 申临风突然发觉,这男人方才的戾气仿佛一朝褪尽,他不由再去瞧低眉顺眼的婢女,眼珠在两人脸上来回打转,忽而甩扇大笑,“有趣、有趣!” “王爷左拥右抱,坐享娥皇女英,竟在意这小小婢女?” 他再凑近女子脸颊,看得十分仔细,“倒也是个剔透的人儿…” “再胡闹,就滚下船去!”赵晏茶盏突然砸在桌案上,杯身四分五裂,热茶流了满桌。 微末拿起茶布擦拭,將碰歪的棋子放回原处。 “王爷息怒。”申临风收回摺扇,扇尖却不经意挑起女子隨风飘逸的髮丝,“在下不过是见这茶煮的妙,否则大浪孤舟,岂不无趣。” 赵晏鼻腔传出冷哼,“你有这等閒情逸致,不如多背些书,好一举中第。” 描画著翠竹的摺扇被甩出烈响,“书中不过死脑筋,若不能活学活用,便是顽石一块。” 申临风嘴角忽而勾起坏笑,“且有王爷在,在下自不怕仕途无望。” 赵晏沉声道,“你倒乖觉。” 申临风噗笑出声,“昨日温府门房接了杏酿就迎我入府,温侍郎也百般恭敬,那侍卫腰间佩著的,不就是锦澜王亲卫令牌?” “朝野乌烟瘴气,在下早就听闻锦澜王心怀天下,此番又慷慨解囊,每年出三万两黄金救民於水火…” 玩世不恭的脸色忽然义正言辞,申临风忽然起身跪地,“蒙王爷青眼,在下愿效犬马之劳,竭肱股之力,助王爷成不世功业。” 赵晏上前双手相扶,“起来。” 他挥手遣散舞姬,竹乐声骤停,“当今储君占嫡又占长,你有何良策?” 申临风斜一眼斟茶女子,赵晏挥袖道,“但说无妨。” “太子占尽嫡长,难免骄纵……” 微末將二人杯中凉茶倒进,又开盖往茶壶中添了勺枇杷蜜,垂眸时忽觉船身晃动,抬头间八角水亭竟已近在眼前。 心下一凉,方才船头分明对著东南方向,与江心渐行渐远,她本还以为时辰尚早所以並未留心。 怎么添勺蜜的功夫,墨蛟舫就直奔江心而去? 她突然转向船头摆渡的四名大汉,其中一人迅速別开的眼,似藏著诡譎的光。 耳畔忽来破空声,她猛然抬头看往塔楼方向,三根泛著幽光的毒箭正极速飞来。 箭尖对准的,正是还在和申临风低语探討的赵晏! “小心!” 她慌乱间撞翻摆得齐整的青瓷茶盏,碎瓷声还未退,已整个人撞向赵晏。 掌心忽然触到他蟒袍下紧绷的腹肌,这男人被她一撞,竟如青铜烛台般一动未动,她自己反被力道震得踉蹌后仰。 后腰撞上紫檀案几的瞬间,一支毒箭竟径直贯入她后肩扇骨。 赵晏宽袖挥出的气流打偏两只箭矢,第三支却因她这一撞失了准头。箭尖穿透肩甲的闷响在他心头炸开,血气上涌间他仿佛失聪了一瞬。 “疼…” 微末疼得全身痉挛,前世赵晏毒发时的青紫面色突然闪过脑海,此刻自己的右肩想必已淤黑一片。 赵晏瞳孔震颤地接住她下滑的身躯,暴怒的“靠岸”声似要震碎舱顶的琉璃瓦。 失去意识前,微末迷濛看到他眼底赤裸著的狂躁猩红。 第24章 救个婢子 墨蛟舫轰隆隆撞碎江边巨石,赵晏撑起玄色披风卷著微末疾步滚进马车。 蹬车的脚骤然一滑,怀中人瞬间绷紧的身躯令他青筋直跳。 申临风手中摺扇不知已然何时遗失,“王爷別急,只是寻常箭伤,要不了性命。” 赵晏青筋遍布的手撕开后肩粗衣,汩汩冒血的伤口处淤黑一片,青紫正向四周快速蔓延。 申临风瞳孔皱缩,“有毒?” 卫驍掀帘时惊觉呼吸倒转,他奉命伏击,待那人射出毒箭蜂拥而上,本是记掛王爷安危,可中箭的人怎么是她? 她口唇青紫面色惨白,分明是中毒徵兆。 赵晏扯断腰间螭纹玉佩砸过去,“去请周济安!”玉佩精准砸在卫驍额头,“太医院若敢拦…” “属下明白!”卫驍攥紧玉佩上残留的潮湿,纵马撞上长街,马儿发出尖厉嘶鸣,直奔皇宫而去。 金顶马车朝锦澜王府一路飞驰,车上不停传来瓷器碎裂声,申临风看见赵晏捏碎了暗格里所有药瓶。 他將人侧靠向软枕,徒手掰断箭尾,双手满是黑色污血,却还在將药粉不要命地撒在伤口上。 申临风上前扣住微颤的手腕,“血里混了毒,王爷该顾全自己!” 赵晏斜劈在他肩头,大力將申临风卷向车壁,金顶马车被这力道带得险些翻倒,南疆汗血撕著气阵阵悲鸣。 沁水阁臥房的垂帘被赵晏袍角卷得錚錚脆响,他踹翻百鸟屏风將人平放在虎皮榻上,后背垫个软枕,以免箭尖挪动崩裂伤口。 周济安被卫驍扯著摔在地上,手里还捏著根未收的银针。 他顿觉天旋地转,方才他好生在太医院整理器物,突然被卫驍拎著衣领薅出宫门,他被倒悬在马鞍上一路疾驰,五臟六腑几乎都要顛出喉头。 周济安颤巍巍上前时脚下疲软,待真正看清伤口忽骇然倒退,“蚀骨…” 赵晏坐在榻边阴沉如水,老太医后腰抵住侍卫手中坚硬的剑柄时,身上一片战慄。 他抹一把冷汗取出银针,“此毒煞是难缠,老臣需要时间调配解药,可若日落前毒素不清,这…” 他看了看塌上人的粗麻灰衣,心中稍定。原来只是个丫鬟,“这位姑娘只怕活不过今晚。” 赵晏抽出卫驍佩剑劈断黄梨案几,木屑飞溅中掐住周济安脖颈,“半个时辰內吊不住她的命,本王就剜了周府二十八口人的心肝。” “是、是!”周济安点头时乌纱帽滚落在地,“皇后宫中有一株龙血灵芝,定能让这姑娘撑到解药製成之时。只是那灵芝十分宝贝,皇后恐怕…” 他盯著赵晏阴沉的面色將后半句话生生吞入了腹中。 皇后恐怕不会拿来救一个小小婢女。 钱嬤嬤忽然衝进来踉蹌著扑到榻边,颤抖的帕子去接微末嘴角黑血,“不省心的丫头头…这又是怎么了?” 她扯下脖间褪色的平安符塞进微末半开的手中,將额头重重磕在地上,“让老奴去求药!豁出这条命也要…” “你守著她。”赵晏將掌心黑血拭净,转向周济安,“本王回来前她若死了,你就跟著陪葬。” 周济安全身一抖,只道这位锦澜王在先帝故去时也不曾这般穷凶极恶,此婢女究竟是谁… … 仁明殿內,皇后正倚在嵌满南珠的凤座上品茶,小宫女跌撞来报,“娘娘,锦澜王径直朝著殿內来了!” 皇后手中白玉杯盖咣当掉在茶盏上,“你说谁?” 话音刚落,就见一道玄色身影大步而来,身侧碎步追著个通传太监,“王爷不可,奴才得先去通传一声…” 赵晏?他竟完好无损! 元儿那死士百发百中,怎会失了手? 赵晏掀开衣袍跪地拜礼,“儿臣参见母后。” 皇后眉梢微动,这狼崽子何时如此恭敬地给她行过礼? 她捏紧掌心,儘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加平和,“晏儿快起来,何故要行这么大的礼?” “儿臣求母后赐龙血灵芝。”赵晏跪在青砖上的身形未动。 求? 龙血灵芝? 皇后心头髮颤。那龙血灵芝可是元儿在深山中偶然寻得,只是闻著那味道便能镇住她的头风,十年来她都未捨得掰下一片叶子。 会轻易给了这狼崽子? 她轻吹杯中茶沫,“晏儿不如告知母后,要拿来救谁?” 说话间赵晏周身传来血腥味,闻著正是元儿抹在箭尖上的蚀骨。 心中瞭然大半。看来是有人替他挡了箭。 赵晏垂首答,“救个婢子。” “荒唐!”皇后怒拍桌案,“龙血灵芝珍贵无比,本宫都捨不得轻易服食,你说你要拿来救一个婢子?” 蟒袍下摆的血渍隨风乾涸,赵晏抬头与皇后对视,“儿臣突发旧疾,稍后就向父皇请辞秋闈监考之位。” 皇后一顿,火气瞬间消散。 几日前赵晏与元儿在大殿上爭夺监考,陛下不知为何竟將好差给了赵晏。 此番虽没要了他性命,但若能换来监考官一职,元儿便能迅速积累人脉,培养党团。 最重要的是,元儿有了,赵晏便没有…如今朝中已有不少官员倒戈,此长彼消,倒是划算。 毕竟灵芝再好,终究是死物。 她往凤座上隨意一靠,“既然如此,晏儿想要…” “且慢!” 德妃突然撞开殿门,“晏儿,你简直胡闹!” 她掐著咏荷的手不停颤抖,“你父皇器重才让你监考,你怎能如此隨意便卸了职?” “你要救的人是不是山洞里那个小婢女?你…” “幼时母妃便时刻教导。”赵晏忽然高声打断她,“滴水恩当涌泉报。” “那不过是奴才本分!”德妃指甲扣进他臂膀,试图將儿子唤醒,“奴能捨命救主,你见过哪个主自断臂膀去救奴?” 赵晏阴沉的眸子仿若沁著血,惊得德妃心头大骇,“她若死了…锦澜王臭名昭著,要那监考之位有何意义?” “你…”德妃被堵得哑口无言,身子踉蹌著栽进咏荷怀中,“我实在是歪教了你。” 皇后搁下茶盏轻笑,“德妃何必这般大火气?本宫瞧晏儿有情有义,实在难得。” “若秋啊,快去將本宫的龙血灵芝取来,给晏儿送到府上去。” 第25章 全城的马齿莧 德妃喉间似被堵著一块铁疙瘩,赵晏却起身拂袖离去,“儿臣谢母后赐药。” 她颤抖望著儿子离去的身影,心底说不出的失望寒凉。 他是转了性子还是要紧那奴婢?若为他挡箭的是旁人,他是否也会这般跪在皇后面前求药? 咏荷撑著德妃小臂,主子身上的震颤清晰传来,她低声劝道:“娘娘莫要动气,王爷如今重情,不正是娘娘希望的?” 德妃狠狠攥住咏荷指尖,“高处不胜寒,本宫是希望他能近人情些…但他的情若独独只给一个女人,便是要命的软肋…” … 锦澜王府忙翻了天。 赵晏走后不久,太医院十六位太医悉数进了府,围在沁水阁的臥房外低声议论,没一会儿又变成了高声爭执。 “胡闹!这毒明显是內热之症,五味子如何能解?” “什么热毒?你没见那姑娘全身发冷,抽搐痉挛?” “剧毒攻心,自是有此症状!” 周济安捶打桌案听得冷汗直冒,他取来压箱底的万年口参才堪堪吊住那姑娘性命,锦澜王进宫许久,为何还不见回来… “都闭嘴!”他拂袖起身,“先拔箭!” “万万不可!”陈擎子快步將人拦住,“没有龙血灵芝,我等没有万全把握啊。” 眾人又七嘴八舌地吵嚷起来。 “可毒源留在体內,若王爷日落前仍不回府,这姑娘必死无疑…” “横竖是死,不如搏一搏,说不准她求生欲强烈,就扛过去了。” 卫驍捏著佩剑的手鬆了紧,紧了又松,心情隨著太医们的话上躥下跳。 他不时往院门张望,王爷不在,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当赵晏的身影终於出现在门边,卫驍猛地从地上窜起,“王爷!” 本来吵嚷的太医也一併望去,周济安只觉双眼乾涩酸痛,终於將这瘟神盼了回来。 眾人隨著赵晏步入房中时,钱嬤嬤正颤手端著茶盏递到微末嘴边,“丫头快醒醒,別学我那没良心的闺女…” 赵晏將龙血灵芝拋给周济安,“找人去熬。” 周济安徒手接过如烫手的山芋,血色灵芝在他怀中转了几转,锦澜王竟真的將这宝贝要了出来? 他抚著赤红的菌盖竟一时不捨得转手。 “拔箭。” 赵晏沉闷的声音惊了他一跳,他忙將灵芝交给陈擎子,来到塌边。 女子突然弓身呕出黑腥的血,周济安將人翻转,单手握住箭杆。 “按住她!” 钱嬤嬤哆哆嗦嗦按在肩头,女子却因剧痛不停抽搐,赵晏拂袍上前,“我来。” 周济安深吸一口气,“这种箭矢一般都有倒鉤…王爷定要按住。” 赵晏指节发白地扣住她单薄身躯,虎口处突如火灼般发痛。 女子扇骨处的黑色纹路从伤口缓缓蔓延,一路往心脉而去。 前世他不过虎口中箭,臟腑就如同被啃噬般剧痛难忍,剥皮剔骨的折磨险些让他举刀剖了自己胸膛。 如今这染毒箭矢却生生插入她后肩,险些將人贯穿。 周济安手握箭杆偷瞄赵晏神色,对方不开口,他不敢轻举妄动。 女子似有所感,长睫微颤间缓缓睁眼,她忽然拉住赵晏小指,眼底似都漫起黑紫色的光。 “马…马齿莧…” 声音太过微弱,钱嬤嬤滚著泪问:“丫头说什么?嬤嬤没听清…” 赵晏见人再次昏厥,骇浪在胸口铺天盖地般旋转,他暴怒喝道,“拔!” 周济安握住箭杆的手紧了紧,屏住一口气突然发力,倒鉤箭矢溅著黑血猛地拔出,黑紫色的瘀血四处飞溅。 女子身躯隨著力道忽然痉挛,小小一团弓缩在塌上不停地发抖。 “快…止血药!” 几个太医手忙脚乱地上前,將床榻围得密不透风,药粉一层层叠撒上去,黑血却仍流了满塌。 “失血太多,快取羊皮线!” “发热了,快备热水通体擦拭!” “指甲发黑,解药不对症!” 直到陈擎子捧著灵芝赤红的药液灌入女子口中,眾人悬在喉间的心才稍微落了地。 但龙血灵芝只能暂时吊住性命,想將人彻底救活,还得马不停蹄地调配解药。 世间剧毒万千,除鹤顶红与砒霜等天下尽知的,其余杂毒均得对症调配。 亥末微凉,赵晏闔目端坐在外间暖塌上,螭纹玉佩在掌心不停翻转。十六位太医仍在院中爭执不休,赵晏抬手招来周济安, “马齿莧是何物?” 周济安皱著眉思索,“一种野菜,性凉味酸,《纲目》记载有解毒之效…” 赵晏眉峰微动,方才她醒来,口中念叨的就是马齿莧。 “就拿它做药引。” 周济安一惊,“王爷,此物寻常,解毒效果堪忧,若耽误了病情…” 翻转的玉佩在掌心忽然顿住,赵晏捏住螭龙双尾的指节惨白如纸,“捣碎外敷,取汁入药。” 周济安还欲再劝,赵晏却冲门外低喝,“卫驍!” 卫驍跑动间甲冑撞上剑鞘叮噹脆响,“王爷。” “將全城的马齿莧都给本王搬回来。” “是!” 她中途甦醒,生死攸关之际绝不会无的放矢。 … 满城都开始抢一种名叫马齿莧的野菜。 无论多少,只要抱到锦澜王府门前,都会被悉数收下。 价格也高得离谱。 京城外有座低矮的药山,採药人每日上山时,名贵药草看也不看,专挖叶片扁平的马齿莧。 回春堂掌柜拍著大腿后悔,“昨日有个姑娘买了一筐,我只收了她五钱…” 如今那野菜价格成倍往上窜,掌柜估摸著那么大一筐,至少能卖五两。 守城兵將消息灵通,见有人背著药篓装著马齿莧,搓著手指连过路费都要多收一两。 风波闹了三日,王府突然放出话来,马齿莧够了,再来者不收。 黑商拍著药篓哀嚎,望著成山的野菜欲哭无泪。 坊间交头接耳流言四起。据说是锦澜王新结识个红顏知己,前些日子有人亲见他带那女子同游锦江,却不知为何中了毒。 马齿莧便是拿来给这女子解毒的。 而如今再不收,便是锦澜王要救的人,醒了。 第26章 儘管来斗(请用票票猛猛砸我) 沁水阁臥房的雕窗下,微末昏沉地睡著。 思绪昏聵,似回到刚重生那日。 她不时听到钱嬤嬤在耳边絮絮, “平安符最是镇邪,嬤嬤给你掛在床头,你可得早点醒…” “听说你给王爷挡了箭,温侧妃笑你蠢,姓苏的说你抢了功劳。傻丫头,跪雪地留下的旧疾还没好全…” “何苦替他挡这一箭?” 温热帕子拭过她冰凉的耳垂,耳边是药匙磕碰瓷碗的脆响, “丫头快醒醒,王爷赏了血燕。” 清涩汤汁入口时,她本能的吞咽,喉间像是吞了刀片,颳得她剧烈呛咳。 混沌中有人垫高她的后颈,清冽薄荷香细密钻入鼻尖,她听到男人低哑的命令声, “咽下去。” 她下意识服从,耳畔是男人绵长的呼吸声。 微末想睁眼,却被梦魘狠狠压住睫毛,破力间手指微动,钱嬤嬤的低呼声似掺著哽咽,“王爷快看!” 意识再度消散,她不明白,只是动了动手指,为何竟用尽了她全部气力。 … 浓苦药香刺破鼻尖,微末吞了吞乾涩的喉咙。 舌根发苦,还带著铁锈般的血腥味。 耳边传来衣料摩挲的纱纱声,她勉力睁开眼,恍惚间看到屏风后的身影倏地站起。 “醒了?” 赵晏的声音低沉暗哑,飘入耳中却如钟声般轻扬悠长。 喉间堵著参片,苦的她舌根发麻。 她试图蜷起手指,却发现掌心塞著个褪色的平安符。 “奴婢见过…” 支撑著想要起身,屏风外的身影却如风般转眼按住她的肩,“躺好。” 她这才发觉,赵晏一贯的玄色蟒袍换成了芥色常服,长发也隨意束在脑后,唯独腰封还是那条九爪金蟒。 她垂著眸子躺回锦被间,不敢与他对视。 赵晏看过来的眼神好似淬著光,她觉得自己正被架在火上烤。 后肩伤口处传来刺痛,她本没想为他挡箭。 脑海中想起墨蛟舫上的一幕,全力撞过去时,这男人纹丝不动,甩袖间还打落两支毒箭。 怪不得他不进船舱,始终坐在舱外开阔处,应是早有防备。 此刻她才想明白,那时竟是忘了,他也是重生回来的。 她乖顺躺在锦被里,將口鼻也掩在下面,赵晏站在榻边似是无意离去,她只得出声道,“王爷救命之恩,奴婢毕生也…” “那便毕生。” 微末一愣,不自觉抬眸,男人却已別过眼去。 他端起药碗,汤匙盛著药汁送来嘴边,“喝药。” 她又想起身,忽而撞见凌厉的目光又缩了回去。 药汁带著恰到好处的温热,显然反覆晾过。微末就著他的力道啜饮,发觉他指腹似有轻微刮痕。 那时被卷进马车,耳边不真切传来他接连捏碎药瓶的碎瓷声,刮痕应该就是那时留下的。 她嘴里发苦,喝下药汁更是苦的难言,闭著眼吸气时,口中突然被塞来个蜜饯。 还带著他独有的薄荷香。 手指忽而被他抓在掌心细看,“尚有余毒,可还有哪里不適?” “没有。”微末躲在锦被里,温热呼吸扑了自己一脸。 赵晏点头,起身走去屏风外,返回时手里拎著个玉刻令牌。 “伤好后,就来沁水阁当值。” 微末手指一颤,拿起枕边玉牌去看,双叶莲的底座上单刻一个“宴”字。 “佩戴本王亲令,为一等贴身侍女。” 卫驍腰间也悬著块令牌,与这块翠玉的的材质不同,她记得上面的刻字是“澜”。 微末手指在莲纹处顿住,“可王妃她…” “王妃自有人伺候,你只需…” 赵晏话未说完,房门就被吱呀一声推开。 钱嬤嬤端著托盘进来,盘上摆著个缠枝瓷碗,正丝丝冒著热气。 “你醒了?” 老嬤嬤声音发颤,几步走来扯住她的手,“谢天谢地,总算扛过来了。” 赵晏起身勾起衣架上的玄色外袍披在肩头,离去时对钱嬤嬤道,“嬤嬤有功,也一併调来沁水阁。” “是。” 钱嬤嬤福身谢恩,待赵晏跨出门去,夜风送来他沙哑的声音,“把后山温泉引到沁水阁,明日开始药浴。” 房中二人皆倒吸凉气,引温泉?那得耗费多大的人力钱力… 钱嬤嬤捏著她的手一紧,“小姑奶奶!老婆子活了六十载,头回见主子亲自守夜。” 微末却觉两颊臊红。 她其实只是弄巧成拙,若不是她胡乱掺和,第三根箭矢赵晏也定能打的下来。 便也就生不出这么多麻烦事了。 终於能起身坐坐,她实在躺的全身僵硬。 撑肘间伤口又传来裂痛,钱嬤嬤哎哟一声,在她腰背处垫了个软枕。 “嬤嬤,我睡了多久?”微末白著脸问。 钱嬤嬤將端来的参汤递给她,“整三个日夜!”说著又宠溺地白她一眼,“快喝了,薛厨娘亲手熬的,每日三顿,少一次都不行。” 微末接过瓷碗,就著热气仰头饮尽。 钱嬤嬤接回药碗搁在矮几上,扫一眼静静躺著的玉牌,“王爷从皇后那求来了龙血灵芝,又命太医拿马齿莧当药引子,內服外敷的好一通折腾,才把你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微末心头一惊,龙血灵芝? 那可是皇后的宝贝,前世赵晏中箭后,皇后连一片叶子也没捨得给。 “王爷拿了什么交换?” 钱嬤嬤一嘆,“啥也瞒不住你。我听说是王爷舍了秋闈监考官职位。” 苍白指节忽然攥紧。赵晏与太子正是水深火热之时,监考官直面天下考生,是最能笼络人心培养党团的绝佳机会。 她眸子缓缓沉淀,赵晏是以为自己捨命救他。 皇后想用个死物就换走秋闈监考…没那么容易。 钱嬤嬤见她面色不停变幻,忙说道,“你还有閒心担心主子!阿乔昨夜扒著门缝告诉我,王妃听了这事恨得咬牙切齿,温侧妃那头也不消停。” “再有一日那两个女人就要解禁了,我怕…” 微末赤足下床,將参汤渣子缓缓倒向盆栽,“嬤嬤安心,阎王都嫌我命硬。” 背过身的双眸忽然阴沉如霜,“她们若要斗…便儘管来斗。” 第27章 侧妃说的是 沁水阁独辟了个小院,院中挖出见方小池,小池通体以汉白玉铺陈雕砌,四周再围以十二扇青石挡板作为屏障,池底铺满火石,儼然成了一汪热气腾腾的温泉。 后山引来的泉水泛著翠绿色的光,野菜汁被混在里面,蒸腾出淡淡的涩苦味。 入水处的石壁被凿成倾斜状,恰托住微末无力抬起的右臂。 池底火石烫脚,皮肤也被灼得泛红,她才想起身,就听屏障外的声音无情传来,“时辰未到。” 她不安提了提只到胸前的贴身里衣,又將身子沉入水中。 卫驍捏著一封贴手信送到赵晏面前的案几上,“王爷,虹霓院送出来的。” 混著苏合香的信纸上只有四个字:思念旧仆。 赵晏指尖一松,信纸就飘然落在泥土上,“再挑几个会解闷的婢女给王妃送过去。” … 微末整日在温泉与臥房间穿梭,参汤药液灌得她小腹发胀,指尖都被泉水泡得褶皱不堪,脸色才堪堪日益红润起来。 绣金蟒那夜的紫红色云锦衣裳又被送了过来,静静躺在她床头案几上。 苏晚昭几日前解了禁,多次来沁水阁寻她,都被卫驍挡在了外头。 “微末现在是王爷一等贴身婢,王妃还是请回吧。” 她能想像出苏晚昭离去时阴鬱的脸。 此后两日,虹霓院每每送来的紫参鸡汤与当归嫩羊,经银针一滚都泛出妖异的紫黑。 卫驍手背青筋暴起,“我这就去稟明王爷!” 微末轻声拦住他,“吃食经多人转手,王妃许是冤枉的。” 晨露未晞,温晴玉带著素月来到院中,素月手里提著个朱漆食盒,盛著碗琥珀色的雪梨膏。 “听闻微末姑娘时常咳嗽,我特意放了勺枇杷露,烦请卫侍卫送进去吧。” 卫驍剑鞘挑开食盒盖子,银针明晃晃插入膏体,取出时针脚却並未变色。 小侍卫信口胡诌,“侧妃恕罪,王爷吩咐,微末的吃食需经银针验毒。” 温晴玉捏著娟帕假笑,“应该的。” 钱嬤嬤盯著雪梨膏一脸狐疑,“温侧妃可不是柔善的性子。” 微末舀出一勺送入口中,“再过五日,是她的生辰礼。” … 伤势渐愈,微末行动自如,便做起了贴身婢女的本职工作。 沁水阁內院主位处是赵晏的寢臥,西侧设有厢房两间,宽阔的庭院遍植翠竹,另一端是时刻上锁的书房,书房后蜿蜒著一条幽深小径,穿过月亮门直通一片繁茂的后园。 她来之前,这里只有卫驍与赵晏两人。此时二人同去上朝,整个內院就只剩她一个。 因足够宽敞,她的房间被直接安置在了垂荫后的西厢房里。 她端著赵晏常服绕去寢臥,才將衣裳熏了香,檀木架上就滑下一条嵌宝腰封。 她俯身去拾,发现绣纹的丝线已些许褪色,宝石也不再莹润发亮,却被好生保管在半敞的檀木箱匣里。 镀金带扣处有被反覆摩挲的痕跡,看宽度,像是未及冠的少年才会佩戴的。 封身发旧,绣样古朴,能被赵晏珍藏,或许是他姨母的遗物。 她从未见过那女子,只知她故去时,还是颇得圣宠的柔嬪。 “哟,瞧著是大好了。” 温晴玉一步跨进房门,裙摆上的珠片映著晨光熠熠生辉。 她盯著女子身上紫红色的水云锦眼角发烫。 贱婢而已,竟配得起水云锦? 身旁素月手里捧著个首饰匣子,同样面色不善地斜睨过来。 匣子被不耐地扔在桌案上,將里面的东西震得簌簌轻响。 微末挑眉,听著像是金箔一类的稀罕物件。 温晴玉护甲在匣面上流连抚摸,“你是聪明人,我也不和你绕圈子。三日后便是我的生辰,王爷贵人事忙,许是忘了。” 她忽然打开匣盖,露出里面摆得齐整的金叶子,金灿灿的足有几十片,“到时我要在霜华院设宴,你只需给王爷递个话,这整整一匣子…就都是你的。” 微末垂眸盯著那片映出自己倒影的金叶,不知为何,忽然想起温朗然那张癲狂的脸。 “这么简单?” 温晴玉冷笑,“自然不是。”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香种,小小一块就香气四溢,“苏晚昭给你送毒,你不会不知道,现在她只想你死,不像我,只要你乖乖替我办事,我只想你活著。” 她將薰香扔在案边,“三日后將这东西熏在苏晚昭的衣料上…记住,要熏够半个时辰才好。” 微末长睫微动,这是她曾在画舫上见识过的合欢香。温晴玉是调香高手,此番怕是想送苏晚昭下地狱。 她越过香种將匣子揽来身前,状似垂涎般拿出几片托在掌心,“一句话便能换来这么多金叶子,侧妃再有这样的差事,可万万不要忘了奴婢。” 素月见状讥誚道,“装的清高,瞧你见钱眼开的下作样!” “姐姐指尖连些金粉都沾不上,”她佯装將叶子举在眼前,上面映出她沉水一般的眉眼,“莫不是嫉妒?” “嫉妒你厚顏无耻地勾引王爷?” 匣子被重新盖好,她忽地凑近素月鼻尖,“姐姐今日这眉似用了螺子黛,可惜王爷不在,否则定也多看姐姐两眼。” 素月瞳孔一缩,“你胡说什么?我才没有…” 慌乱间打翻案上薰香。 温晴玉朝她投来狠厉的目光,素月惊得扑跪在地连声討饶,“奴婢见侧妃用后还剩了许多,扔掉实在可惜,这才…” “贱婢!敢挖老娘墙角?” 温晴玉扫开匣盖,捏起一片金叶子划向素月侧脸,锋利边缘如刀般割破白皙的肌肤,鲜血顺著素月的唇角滴落在地,“就凭你清汤寡水的破烂样,还想勾引王爷?” 素月疼得捂著脸低呼,温晴玉將染血的叶子掷回匣內,唇角勾起不屑的弧度,“贱婢就是贱婢,总以为自己如似玉像天仙一般,想攀高枝儿,也得瞧瞧自己什么德行。” “微末姑娘,你说对吧?” “侧妃说的是。”微末垂下眸子,恭顺的样子令人十分熨帖。 温晴玉抚掌轻笑,鬢间红魄步摇隨著转身轻轻晃动。 微末望著二人离去的背影,来到池边,將金叶悉数倒了进去。 满目金黄隱入並蒂莲叶的阴影下,仿似从未出现过一般。 她抚摸著后肩淡去的箭痕,新生出的皮肉微微发痒,焕发著蓬勃生机。 温晴玉想用合欢香毁了苏晚昭,不知苏晚昭该如何应对? 第28章 竟学会受贿了?(求票票猛猛砸我) 微末一路往虹霓院走去。 暖阳照在肩头,伤口似也癒合得快了些。 刚来到院门前,就见阿乔端著半盆血水横撞过来。 微末侧身躲过飞溅的污水,见阿乔额角还渗著血,忙虚扶一把,“怎么受伤了?” 阿乔抬眸见人是她,鬆口气道,“姐姐可算来了!王妃砸了满屋瓷器,我方才没留神…” 说著又朝院中偷瞄一眼,“昨日新送来的两个小丫鬟被掐得全身淤青,来时还说王妃菩萨似的人儿,这会儿才知道抹著眼泪哭。” 微末望著院中满地狼藉沉默不语。 阿乔索性放下铜盆,压低了嗓子將她扯到一旁,“要不是我嘴甜,八成禁足那些日子就死在这院子里了。王妃看著慈眉善目的,怎么发起疯来比话本里的老妖婆还瘮人!” 微末屈指弹在她额头,“祸从口出,当心这话成了你的催命符。” 话音未落,苏晚昭癲狂的声音就从院中传来,“阿乔,你死哪去了?” 阿乔缩了缩脖子,“姐姐当心些…” 踏上青石阶时,正厅的金边莲纹屏风轰然倒地,苏晚昭冒血的指尖正掐著一幅《仕女图》,图中抚琴女子的眉眼竟与微末有三分相似。 “贱婢,你还敢来!” 她將残画掷向微末面门,玉质画轴径直横劈过来。 微末侧身避开,画轴砸在地上四分五裂,她恍若未觉般屈膝拜礼,“奴婢不敢忘主,特来拜见王妃。” 苏晚昭跌跌撞撞揪住她衣襟,翡翠护甲掐进后肩箭伤,“我禁足时,你背著我做了什么?你是不是故意为王爷挡箭的?说!” 她依旧垂眸頷首,“温侧妃向王爷奏请带奴婢同去泛舟时,曾交代塔楼上藏著刺客。” “什么?”苏晚昭一顿,眯起眼狐疑地打量她。 “她拿王妃性命威胁,要奴婢豁出命去也要留在沁水阁。奴婢曾得王妃救命之恩,实在不敢置主子性命於不顾…” 苏晚昭的护甲鬆了力道,“她要你留在沁水阁做什么?” 微末眼角適时滑下一滴清泪,“离间王爷与王妃,为自己爭宠。” “一派胡言!” 苏晚昭突然大力一推,微末整个人就向后栽去,手指扫过一旁的鞦韆索,才堪堪稳住身形。 “当本妃是傻子?温晴玉能指使得动你?” 踉蹌间伤口似被撕裂,微末嘶著气取出那片染血的金叶子,“温侧妃方才给了奴婢这个。” 苏晚昭盯著叶脉上蠕动的金纹,叶梗处暗刻著一个“温”字。 她捏住金叶子的手指微微发抖,“这真是温府的…” 微末肩背挺直,又取出那块合欢香种,“三日后霜华院要摆生辰宴,温侧妃要奴婢將这合欢香熏在王妃的衣料上。” 苏晚昭眼中疑色顿时溃散,翡翠护甲在掌心崩然断裂,“好你个温晴玉,竟敢如此苦心算计!” 原本欲扣住她腕子的手忽然变成轻抚,苏晚昭摘下鬢上东珠坠子插进微末发间,“好微末,我早就知道你一片忠心,方才都是我太急…” 微末俯身欲跪,“奴婢愿为王妃赴汤蹈火。” “快起来!”苏晚昭拽著她起身,泪珠要落不落地悬在睫上,“那贱人的生辰宴,你可有什么好法子?” 微末轻扶她小臂缓缓往厅內走去。 才打了热水回来的阿乔瞬间僵在原地,王妃看起来心情大好?正与扶著她的微末有说有笑… 她紧紧盯著一袭紫红色衣衫女子的背影,同样是婢女,她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微末绕开满地碎瓷,將苏晚昭扶坐在软榻上,“王妃可將计就计,將合欢香送进温侧妃的酒盏中…” “不!”苏晚昭突然掐住镶边塌沿,“將那薰香加倍下在王爷酒中!”眼里迸发出炙烈热焰,“事成之后,本妃抬你做侍妾!” 窗外忽起冷风,吹得微末心绪微动,她佯装欣喜屈膝,“奴婢定会促成王妃美事。” … 赵晏依旧卡著戌时末回府,衣袍上染著微醺酒气。 烛火在臥房中不安跳跃,赵晏瞥见女子为她更衣的手。 不似兵部尚书之女那般温润如青葱,也不似苏晚昭那般白皙如透雪。 鼻尖忽来一丝血腥气,赵晏拧眉按住她解开腰封的手,“今日去了何处?” 微末將长睫垂在眼底,“王妃思念王爷成疾,砸了半屋瓷器,奴婢便去虹霓院瞧了瞧。” 赵晏眉心紧拧,“她为难你了?伤口为何崩裂?” 微末垂下手后退两步,“没有,是奴婢自己不小心。” 他瞧著女子低眉顺眼的样子,鼻腔传出冷哼,“你倒不忘旧主。” “毕竟是皇后赐婚,王爷该多些心思才是…”微末將玉带轻轻垂放上檀木衣架,“奴婢今日瞧著,王妃鬢间添了白髮。” 赵晏冷笑一声扯松领口,“不必替她进言,王妃若是…” 后半句话在他舌尖绕了绕,还是喉结滚动著咽回了腹中。 王妃若有前世一半贤明,他也不至於连那院门都不愿意踏入。 微末將醒酒汤搁在案头,赵晏今日喝了酒,周身都是醉人的酒气。 “王爷不喜皇后赐的婚,那温侧妃呢?”她將汤汁倒入酒盏,“三日后霜华院要摆生辰宴,王爷若不去,怕会寒了侧妃的心。” 赵晏没来由地一阵烦躁。这女人一味替旁人固宠,竟都忘了前些日子捨命救他,险些命丧黄泉。 他盯著女子头顶发涡,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怎么这汤尝起来,比兵部尚书府的陈年女儿红还要烈上几分。 赵晏瞥见她袖口突然滑出一半金叶子,映著烛火忽闪忽闪,叶梗上刻著个极小的“温”字。 竟学会受贿了? 他忽而擒起女子手腕,“你收了温晴玉的金叶子,便要本王前去作陪?” 微末用指尖捻起叶梗,“温侧妃给了奴婢整整一匣子。”她望著男人的眼睛笑得清澈,“奴婢悉数倒进小池了。剩下的这枚,想给王爷添个貂绒护膝。” 腕间力道微松,炙热烛火在案头不安分地跳跃著,赵晏唇角微勾,“如此说来,侧妃的生辰宴,要大摆。” 第29章 王爷为何不饮? 温晴玉生辰当夜,锦澜王府朱漆大门尽开,三十六盏寿字莲底灯將霜华院映得亮如白昼。 蹙金双蝶锦裙下摆在青石砖上铺出长长的尾翼,腕间串著的六个玉鐲金釧叮咚作响,温晴玉软靠在凤纹楠木宽椅上,酒还未摆就已將她醉得微醺。 门房昨日往各府递了请柬,宾客正源源不断地从府门涌进来,贺礼小山般堆满庭院。温晴玉从未享受过这样眾星捧月的生辰宴,便是在府中,父亲也会因顾及官位从不大操大办。 婢女僕从捧著金玉酒盏穿梭在廊间,绣著牡丹纹样的贺寿玉屏摆在身后,就是平日最惹她厌恶的苏晚昭,如今也正立在门前替她迎客。 贺寿声一浪高过一浪,她觉得自己就是那眾星追逐著的明月。 苏晚昭笑脸迎在门边,鬢上的东珠步摇隨之乱颤,刻意隱在袖中的指尖却死死捏著阿乔手腕。 阿乔咧著嘴叫苦不迭,实在想不明白,只是小小侧妃的生辰宴,怎会置办得如此铺张?王妃心里有气,她也不好过。 她眼珠动了动,虚扶上苏晚昭腰间,“王妃的步摇鬆散了,奴婢扶您去补妆吧。” 苏晚昭頷首,伸了伸弓了许久的背,就著阿乔的力道缓步走去自己的虹霓院。 灯映照间,与赵晏擦身而过。 她驻足回望,只见卫驍怀里捧著个小臂长短的珊瑚如意,又想起温晴玉入府当日,仗著德妃撑腰拒不向她敬茶时,怀里抱著的也是个如意,不由低声暗骂,“贱人!” 阿乔垂低了脸只当没听到,苏晚昭的步子却越来越快,“微末在哪!” 她碎著小步仔细追赶,“奴婢方才瞧见,微末姐姐端著酒壶从廊下走过!” 苏晚昭冷笑。今夜过后,她就彻底是王爷的人了,温晴玉,看你还能得意多久! … “王爷!” 温晴玉枝招展地扑来,赵晏不动声色將人拦在身外,目光在廊间不停环视,冲卫驍摆了摆手。 卫驍眼疾手快,见侧妃眼唇低垂,忙將珊瑚如意塞进对方怀中,“王爷亲自选的,侧妃瞧瞧可还喜欢?” 温晴玉捧著如意爱不释手,眉眼又染上喜色。她將赵晏拉至主位处坐好,端起酒盏送去他唇边,“王爷尝尝,这可是最淳厚的西域葡萄酒。” 赵晏漫不经心地抽回衣袖,他爱稍烈的女儿红,或醇香的杏酿,平生最厌这种发甜的果酒。皱眉间他屈指推了推酒盏,“爱妃的生辰酒,本王未喝便醉了。” 终於在人群中捕捉到那女人的身影,她正端著烫金酒壶往自己的方向走来。 说好了做贴身侍女,这女人却东忙西转,一刻也不曾消停。 微末將葡萄酒倒进赵晏酒盏,甜腻酒香衝进鼻尖,赵晏瞥她一眼,將酒盏重重放回桌案上。 微末叠手垂立在后,权当没看到对方不悦的眼神。 她特意挑了酒香更甜腻的,就是为了防止赵晏饮下合欢香。方才苏晚昭当著她的面將合欢香揉碎了撒进酒壶,又一路与她同进霜华院,她没机会调换。 温晴玉就著长袖遮挡,朝她递来询问的眼神,微末垂下眼瞼,往苏晚昭的方向扫了一眼。 苏晚昭正端坐在赵晏另一侧,温晴玉不屑地瞄过去,面上扬起淡淡的笑意。 今夜过后,这女人就要被王爷彻底厌弃了,整日端著王妃架子,看你还能得意多久! 微末收回目光,却在余光扫见赵晏时瞳孔忽然一凝。 就这么一个对视的功夫,这男人忽然又探手端起方才的酒盏,踌躇著似是要放在唇边浅饮。 她心里咚咚直跳,眸光流转间忽然出声,“王爷尝尝,奴婢挑了最甘甜的,半点酒涩都没有。” 一旁的苏晚昭手心冒汗,直直盯著赵晏欲饮不饮的酒杯。 “砰——!” 酒盏又被重重放回桌案上,若是半点酒涩都没有,那实在令人倒胃口。 “去取杏酿。” 微末暗鬆口气,俯了俯身回了沁水阁。 再回来时,舞姬正酣,酒气正浓。因生辰宴摆在了深宅內院,来赴宴的便都是各府主母姑娘,一色的女眷觥筹交错间细细攀谈。 温晴玉独爱葡萄酒,人人面前都是紫红色的甜稠酒汁。 葡萄酒起初饮著不觉怎样,但后劲足,此刻眾女眷脸上都有些微红,目色迷离。 微末给赵晏新换个酒盏,斟满杏酿,赵晏脸色才缓和几分。 苏晚昭借著酒劲去拉赵晏手臂,“王爷为何不饮葡萄酒?可是嫌温妹妹选的酒色不好?” 杏酿被苏晚昭一扯,溅出些许撒在赵晏手背上,他扫一眼苏晚昭微醺的脸,“王妃醉了。” “我没醉!”苏晚昭忽然端起掺了合欢香的酒壶硬塞去赵晏嘴边,“王爷为何不饮?” 温晴玉见苏晚昭神色迷濛,只当是合欢香起了作用,她一把抢过酒壶呵斥,“王爷喜欢哪个就喝哪个,你何故如此?” “不…不行。”苏晚昭不知喝了多少酒,竟扒著赵晏肩头去抢,“这是王爷的,你不能拿走…” 两女爭执间,酒壶忽被打翻,红绸酒汁大半撒在赵晏衣襟上,染出大片污渍。 “放肆!” 赵晏怒拍桌案,惊得丝竹骤停。 眾人齐齐往主位上看来,只见两女还保持著推搡的姿势,锦澜王脸上正怒云密布。 时至炎夏,人人都穿著单层纱衣,酒渍透过衣襟染湿赵晏胸膛,激起他心中阵阵邪火。 宽大袍袖甩动间,两女被狠狠贯回座位上,“若无一丝天家气派,就都滚回房中去!” 说罢,赵晏愤而离席。 场面顿时鸦雀无声,窈窕婀娜的舞姬悄然退场,有不少宾客已起身准备告辞。 温晴玉脸上青白交加。 宾客陆续退走,连灯都似暗沉几分,瓜果桃核撒了满地,酒气还未退,就已空余满地狼藉。 她手指狠狠捏著抢过来的烫金壶盖,正欲扭头怒斥,就见苏晚昭已翩然离去。 看方向,竟是追去了沁水阁? … 苏晚昭脚底发软,追著赵晏的身形踉踉蹌蹌。 酒里有合欢香,即便不饮,洒在身上也有动情之效。方才她看得真切,酒渍透过那男人衣襟,早就浸入肌肤。 这机会千载难逢,她绝对不能错过! 第30章 奴婢万死(求票票砸死我) 微末一路跟著赵晏返回了沁水阁。 方才泼洒的酒壶中晕了浓度极高的合欢香种,酒汁染上肌肤,此时的赵晏恐怕已难自控。 男人露在外面的手背微微泛红,此刻正死死地攥著。 越过临风廊,赵晏突然开口,“留在这儿。” 微末脚步骤停。 卫驍也猛地停在原地,看看叠手恭立的微末,又去瞧主子紧绷的背影不明所以。 赵晏袍角转眼消失在臥房门后,片刻后传来沙哑的低喝,“卫驍,滚进来!” 卫驍惊出一身冷汗,忙三步並作两步地衝进房门。 雕窗上映出赵晏撕碎中衣,大步跨进浴桶的身影。 “水!凉的!” 卫驍急忙跑去井边,就见微末已扭著轆轤打了一桶上来,“快。” 他乾脆將甲冑脱下扔在一旁,擼起袖管提桶就跑。 苏晚昭突然出现在沁水阁內院,喘著粗气直奔赵晏臥房。 见到男人时,小衣刚好垂落半肩,露出酥麻的肩线,“王爷,让妾身帮你…” 赵晏闔目盘坐在浴桶里,任由卫驍提著冷水浇在头顶,赤裸的上身通红一片,紧绷的下頜线冷冷吐出,“滚。” 苏晚昭不肯就此离去,扑跪在浴桶边,鬢上步摇直直垂落水中,“王爷!我是你的妻子,为何不行?” 房中正传出苏晚昭悽厉的质问声,微末扭著轆轤瞧见温晴玉脸色铁青,风一般掠进了房中。 温晴玉一把薅起苏晚昭扒在浴桶边沿的手腕,將人大力扯退几步,“苏晚昭,你想做什么?” 苏晚昭被扯得踉蹌,径直摔坐在地,崩溃间攀扯著温晴玉的裙摆撕开一道裂口,“我想做什么?你这贱人,去死!” 温晴玉脚下一滑,低呼著一併摔倒,苏晚昭径直朝她面门挠来,她侧头躲避间扯住对方髮根,两女竟就此扭打在一起。 “你竟敢给王爷下合欢香,你这不要脸的娼妇!” “我是王爷正妻,你算什么东西?敢跟我这么说话?” 卫驍急得脸都白了,王爷正全身发抖,这两个女人竟如市井泼妇一般打了起来? 同是男人,待王爷撕碎衣袍时他就已经明白髮生了什么,可转念一想,两个媳妇儿都在这,王爷为啥要生生忍著? 他小心提著空水桶绕过战场,径直朝著井边的微末奔去。 再返回时,两个女人都鬢髮散乱如疯婆子一般,嘴里污言秽语的谩骂。他再次绕过,腰间佩剑磕在桶壁沉闷作响。 赵晏太阳穴青筋突突直跳,怒气成倍地往上窜,他忽然抽出卫驍佩剑猛地射出。 长剑打著旋扑通一声扎在两女交叠著的裙摆上,深深刺进青石砖,距两人仅有半寸之遥。 “都给我滚!” 苏晚昭髮髻凌乱垂在脑后,脖颈间被温晴玉抓出数道血痕,肩头还垂著被薅掉的一缕髮丝。 温晴玉艷红的口脂蹭在脸上,胸前衣襟被条条撕碎,抓痕遍布胸颈。 长剑在眼前阵阵嗡鸣,两女同时咽了咽口水,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赵晏眸中猩红渐退,目光如野兽般杀意滔天,“再不滚,就如这青砖地面!” 话音才落,长剑贯入的地面竟层层开裂,裂缝在两人之间快速蔓延,转眼攀上身后墙壁,落下滚滚碎石。 温晴玉最先起身,抽出勾丝娟帕遮住面容,逃也一般迅速离去。 苏晚昭哆哆嗦嗦爬起,软泥一般整个栽进阿乔怀里,挪著步子缓缓消失在了黑暗中。 卫驍咧著嘴回到井边,將空水桶往地上狠狠一砸,“你可见过王妃与侧妃扭打在一起的?简直像东市上为了两钱韭菜撒泼打滚的泼妇!看把王爷气的…” 少年义愤填膺,鼓著胸脯乾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捡起小石扔出老远,“要是换了我,八成会被气死!” 微末不由好笑,拾起水桶绑在麻绳上投进井口,“王爷可好些了?” 沁水阁的水桶偏大,装满水后十分沉重,微末扭了许久有些脱力,额角泛起细密汗珠。 卫驍见状从她手中接过摇把,“没那么快好,但咱家王爷定力足,你不用担心。” 微末坐在墙角,看著少年脚下生风来回折腾,干劲十足的样子似让她的心情也轻快了许多。 她没想到苏晚昭和温晴玉会打起来。 还是当著赵晏的面。 苏晚昭今夜喝了不少酒,彻底失了控。 垂下眸,鞋边青砖缝隙里长出一株极不起眼的劲草,草心萌出蒲公英茎,打著骨朵倔强地对著天边莹月。 她用指腹去触,身隨风轻摇的样子似在回应,骨朵里飘出细细密密的白色绒籽。 名贵的朵往往娇嫩,稍有不慎便会连根腐烂,反是这寻常的野草,总能活出自己的天地。 月色渐明,卫驍提走最后一桶水后再未返回,许是赵晏已退去了满身燥热。 卫驍站在门边冲她招手,“微末,王爷唤你!” 微末从青石砖上起身,掺了合欢香的酒是她端过来的,赵晏必定是怀疑她了。 进门时赵晏已换好寢衣坐在软榻上,长发还湿漉漉地滴著水。 她低眉跪在他面前,双手交叠恭顺叩首,“奴婢万死。” 赵晏指腹还泛著赤裸裸的红润,他端起清茶润喉,瞧见她乖觉的样子眉峰微挑,“何事万死。” 微末身形未动,“奴婢明知酒中掺有合欢香,还是送到了王爷面前。” 房中落针可闻,只余赵晏杯盏相撞的碰瓷声。他想起她端著烫金酒壶过来时,身旁幽灵般跟著的苏晚昭,也想起她说的那句『一丝酒涩也没有。』 葡萄酒甜香浓厚,他没察觉里面掺了东西,若非她故意说起毫无酒涩,那时他便喝进腹中了。 女子还保持著叩首的姿势,他瞥见她后肩处晕染了大片血跡。 是方才扭轆轤时崩裂的。 “回房上药。” 微末心头一顿,掩在暗处的眸子轻轻转动。 赵晏向来决绝,前世她不过替苏晚昭多爭辩两句,就险些被他乱棍打死。 那酒经了她的手,证据凿凿。若换了前世,只怕他会砍掉自己十根手指。 方才,是要她回房去? 第31章 何处能惹王爷倾心? 温晴玉再回到霜华院,僕从正在撤席,素月端著主子小臂怒斥,“看什么看!都转过身去!” 眾人忙搁下活计背过身。 侧妃蓬头垢面的样子,像是刚与谁打了一架。 温晴玉的双蝶襦裙被撕成碎布,鬢上髮簪早就不知甩到何处,她一脚踹翻案几,珠串玛瑙砸了满地,“苏晚昭这娼妇,竟敢用合欢香勾引王爷!” 素月捧来金疮药,小心涂在温晴玉手心破损的伤口上,“可本是给王妃的合欢香…怎会让王爷中了?侧妃不觉得奇怪吗?” “哼!”温晴玉忽地扯碎满床帐幔,碎布渣落了满肩,“定是苏晚昭那贱人趁我不注意蹭在了王爷身上!” 素月突然压低了嗓子凑近,“可奴婢瞧著,像是泼在王爷衣襟上的那壶酒…” 温晴玉甩袖坐在妆檯边,眼中沁著喷涌不尽的怒火,“你什么意思?” “奴婢听闻,那主僕二人是自幼的情分,”素月跪坐在她膝边,想起当日在沁水阁被那贱人挑拨,仍恨得咬牙切齿,“恐怕不会为了侧妃一匣金叶子就…” 她的声音似带著十足的蛊惑,“侧妃忘了,那酒就是微末端来的。且王妃腿软的样子像是纯粹喝多了酒,不像王爷,上身红得仿佛染了血。” 温晴玉指尖护甲死死抠进妆檯,“你是说那贱婢將合欢香投进王爷酒中了?” 素月捧来铜镜,镜中映出温晴玉被蹭的口脂,“王爷大怒,王妃怎会追著就去了?奴婢怕那贱婢收了侧妃的金叶子,却一心想促成主子好事…” “苏晚昭三番两次下毒,她还…” 话头戛然而止,温晴玉突然冷眉倒竖,她掐断篦梳,將碎渣狠狠砸向房门,“这对贱人在演戏给我看!” … 次日晨起,赵晏告了病假未去上朝。 沁水阁臥房的檀木衣架上已熏好霽色常服,微末正往袖袋里塞提神醒脑的柏子叶。 一旁的药罐子早就架上了炭,昨夜他一连被浇了九桶冰水,纵是铁打的身子也遭不住。 廊下忽而传来重重的脚步声,赵晏竟自己扯了那件常服,赤著脚往后院温泉走去。 微末无声追了两步,见他身影风一般没入转角,还是停在了原地。 赵晏头也不回地撞开屏风,赤足踩上温热的火石,盘坐在温泉中时,心头鬱郁的烦闷压抑。 她明知酒有问题,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昨夜乾涩到天明的眼,映出的都是她连求饶也平静的脸。 亏的只是撒在皮肤上,若他喝了整壶,只怕意识都会模糊。 从桂栗粉糕时起,这女人就专爱给苏晚昭固宠,明明只要她稟报一句,便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事。 温泉池旁的药罐还煨著,他探手过去却不慎打翻,翻撒的药汁混进池里,將火石也染得泛了黑。 卫驍的声音隔著屏风传来,“咏荷姑姑来探病了。” 还僵在空中的手一顿,“母妃倒消息灵通。” 他端起案上茶盏,就听卫驍踌躇道,“先去了温侧妃那里,这会儿正和微末说话。” 泉水在他胸膛处盪起涟漪,骤凝的瞳孔忽又垂了下去,“她聪慧伶俐,自有办法应对。” … 微末將熏好的常服叠进鎏金匣,就听身后有轻微脚步声渐近。 是个女子,周身散发著宫里才有的瑰露香。 咏荷一步跨进门槛,遮住一缕明亮的晨光,“姑娘如今倒与往日大不相同了。” 微末將袖口褶皱无声抚平,转身屈膝,“见过姑姑。” 咏荷眉梢一挑,这婢子换了身紫红色水云锦,瞧著比往日风光许多。 她捻起腰间素帕,状似无意扫过鎏金香炉,“娘娘听闻王爷身子抱恙,特命我来瞧瞧。顺道给侧妃送几副安神汤。” 她刻意提起温晴玉,便是想让这婢子知道,娘娘记掛王爷,也时刻不忘侧妃。 方才去了霜华院,咏荷才彻底知晓昨夜详尽。这婢子原本就是苏晚昭陪嫁,如今围在王爷身边,还不一心想给旧主固宠。 再或者,她人心不足,自己存了要登天的心思。 咏荷目光闪烁,似是想將人看透,“姑娘记著,破瓷碗永远装不得金樽酒,碎渣子扎手的滋味,可不好受。” 微末垂著眸子,將神色尽数隱在长睫后头,“姑姑明鑑,王爷的金樽酒,奴婢从不敢胡乱肖想。” “这样最好。”咏荷浑不在意说道。 无意瞥见衣匣里的金蟒玉带,咏荷拿起对著光细看,“瞧这针脚细密的,王妃那绣囊便是你补的吧?怪不得王爷专挑你来伺候。” 小炉上的药罐忽然沸腾,噼里啪啦不安撞响,微末隔著素布將盖子掀起,背过身时眸色骤冷,“奴婢只会些无用的女红,比不得侧妃大家闺秀,饱读诗书。” 窗外竹帘被晨风掀起半角,她瞥见隨风而动的霽色常服就立在窗欞后头。 咏荷被垂帘挡住视线,丝毫也未发觉,“侧妃虽年轻,却得咱们娘娘放心尖上护著。昨夜的合欢香,姑娘便当是隨风捲走的枯叶,忘了最好。” 微末恭顺深拜,“奴婢谨记姑姑教诲。” 这婢女的態度倒叫咏荷十分熨帖,她將玉带放回桌案,语气也松泛许多,“既跟了王爷,便不要再一味心心念念地惦记旧主,侧妃若得王爷宠爱,必也少不了你的好处。” 微末轻声答,“是。奴婢死生都是王爷的人。便如这罐下碳火,燃尽了也是给主子暖手的灰。” 赵晏逆著风立在窗欞后,指腹无意识摩挲著隨手摘下的细竹叶。 那句“奴婢死生都是王爷的人”撞进耳中时,泛白的指节忽地鬆开。 叶脉“咔”地断成两截,他喉结滚了滚,鬆手间碎竹叶隨风打著旋地轻声落地。 斑驳竹影在他肩头晃了晃,恰遮住唇角一闪而逝的温度。 倒也尚算…有良心。 咏荷满意地抽身离去,娘娘与侧妃想得太多,这丫鬟单薄得像竹竿子,何处能惹王爷倾心? 见咏荷踏出房门,赵晏下意识將身子隱进竹林,脚步顿住时不禁微愣,方才稍纵即逝的怯意…从何而来? 第32章 拿母妃压我?(求票票砸死我加更以报!) 赵晏赤著脚踏进房门,正见微末俯身擦拭飞溅的汤汁。 小炉上的药罐子方才就沸腾了许久,里面熬著驱寒的紫苏薑汤。 “更衣。” 他展开双臂时襟口滑下半寸,还带著温泉里蒸腾的潮润。 微末放下素布,捧来叠得齐整的常服,赵晏闻到衣间幽幽淡淡的柏子香。 前世登基后政务繁忙,他舍了丘山薄荷,常熏的便是这提神醒脑的柏子香。 女子正垂眸为他束紧腰封,他瞧见她虎口边缘不起眼的薄茧。 薄茧沿著虎口攀上手指,赵晏眉峰微动,这分明是常年握笔之人才有。 他挑起女子瘦弱的手腕,“你会写字?” 微末右手下意识合拢,眼神带著恰到好处地躲闪,“奴婢粗笨,幼时母亲曾托米公教导过几日,写得不好。” 赵晏呼吸一滯。米公…米孚? 米孚是当世大儒,诗词歌赋、字帖书法无一不精,篆、隶、楷、草、行均有涉猎,造诣之高被世人敬称为“米癲”。 可惜米公行踪不定,便是太子想与之结交,也极难寻到其踪跡。 她说她幼时见过米公,还隨之学过书法? 赵晏將人扯到桌案边,“他教你哪卷贴?” “《苕溪诗帖》三十五行本。”微末瞥一眼小炉上的药罐子,“王爷,薑汤得趁热…” “不急。”赵晏挑了根细小狼毫塞入她手中,“就写『松竹留因夏,溪山去为秋。』” 微末握著饱蘸墨汁的狼毫,前世种种纷至沓来。 米孚年轻时曾落魄街头,偶然流浪至府门前,母亲见他可怜,便请他入府盛情款待过一餐。 后来米孚名声大噪,辗转回来报一饭之恩,母亲自幼看重学识,遂求他亲自教导了自己一段时日。 她犹记得那人身姿挺拔,常穿一袭青绿色外袍,蓄著山羊须的样子十分慈眉善目,总对她说“笔锋藏刃,字字诛心。” 可惜时光匆匆,米公离去后她便再也未与之见过了。 家破人亡后她被迫流入青楼,端茶递水外的閒暇时,她常拿著枯枝在青楼后身的雪地上反覆描摹,以此缅怀亡母。 再后来青楼盪业,她无家可归,直到被苏晚昭捡回了平南將军府为奴。 前世她一心报偿救命恩情,为了给苏晚昭套上深闺千金的美名,实是煞费了一番苦心。 在赵晏的亲王宴上,她將提前写好的小楷藏在宣纸底下,再让苏晚昭当眾描摹,苏晚昭羞赧的举起小楷展於眾人眼前时,连太后也夸她有米公遗风。 笔尖蓄出一滴墨汁,微末挑起腕子,將那黑珠子又吸回笔腹。 她深吸口气,许久不提笔,应是退步了许多。 看似虚浮的手,在碰到宣纸时忽而稳如千斤,米公《苕溪诗帖》中的第一首五言,她用了被苏晚昭描摹过的簪小楷。 松竹留因夏,溪山去为秋。 赵晏瞳孔骤缩。 这字体…笔锋转折,收尾微弹,怎会与晚昭那般相似? 不,比晚昭更加细腻穷极。 米公的字帖常兼具“骨”、“韵”,眼前的小楷娟秀柔美,又透著刚劲骨力。 显然尽得米公真传。 女子已將狼毫搁回笔山,叠手退至一旁,他不禁追问,“你母亲是?” 微末心头絮絮,开口间也暗沉几分,“父亲无名,母亲也是寻常主妇,双亲都已故去多年了。” 赵晏一顿,见女子似被勾起愁绪,只得訕訕。 他提笔泼墨挥毫,在小楷后头补上“久賡白雪咏,更度采菱謳。” 两句诗一收一狂、一静一动,如在宣纸上隔江相望,柔劲相宜。 “卫驍研的墨太粗,” 赵晏幽深的眸子似闪著光,这女子给他的惊喜一次又一次,竟与他记忆中的晚昭缓缓重合。 “明日起,你来研。” … 赵晏酷爱书法,尤其推崇大儒米孚。 前世苏晚昭“师从米孚”的那一手簪小楷,为她在赵晏心中加了不少分。 苏晚昭也曾啃著米公诗集恶补,但书法並非一朝一夕练就,每有需要,她便躲在暗处替她代笔。 苏晚昭也从不敢在赵晏面前提笔写字。 微末將赵晏墨跡未乾的字帖夹在垂绳上,微风拂过时宣纸沙沙飘摇,像极了前世她死后,灵堂里悬掛的灵幡。 那时她飘在空中,看见剖开的小腹被细线隨意穿著,用殮服仔细遮好。苏晚昭哭得几度昏厥,穿著龙袍的赵晏只淡淡扫了她一眼。 如今重活,竟万般不同了。 宣纸缝隙间,她远远瞧见临风廊下款款而来的素月。 正停在远处朝她投来不善的目光。 微末唇角勾起,温晴玉不在,素月不敢擅闯沁水阁內院。 合欢香莫名其妙出现在赵晏身上,引温晴玉起了疑。 咏荷晨起时的敲打,便是温晴玉在私下里告了状。 微末朝素月平施一礼,转身扬长而去。 她再也不是前世那个逆来顺受的可怜虫,温晴玉想用一个奴婢就將她唤去霜华院,太过想当然了。 她返回臥房將重新热好的紫苏薑汤倒进青瓷碗,素手端起往赵晏书房走去。 再路过时,余光瞥见素月还等在原地。 她权当没看到,径直来到书房门前驻足。 赵晏不喜旁人擅进书房,她等了片刻,里面才有声音响起,“进来。” 她將瓷碗放在案头,又取来火摺子点燃红烛,待房中燃起昏黄的烛光时不经意开口,“奴婢方才远远瞧见了素月姑娘,许是侧妃思念王爷了。” 赵晏翻过一页书卷,轻轻嗯了一声。 她无声立在后头,赵晏手里是一本装订版的《治国策》。 书页泛黄,起了毛边的页脚有硃砂批註。 见赵晏挑起一支狼毫,她上前拿起墨锭细细研起了墨。 赵晏勤政,閒暇时便会赖在书房里。 卫驍忽然出现在门边,“王爷,侧妃唤微末前去霜华院一敘。” 赵晏头也没抬,“不去。” 卫驍却身形未动,“可侧妃要微末去绣个样子,娘娘最爱的牡丹纹。” 赵晏放下书卷轻笑,“拿母妃压我?” 卫驍苦著一张脸,“王爷忘了,再有月余,就是国宴。” 第33章 绣娘何在? 为纪念先祖在六月初六从狄戎手中夺回国祚,每年的国宴都会在最恢宏的太和殿筹备。 九重宫门次第洞开,金砖地面上摆满琉璃宫灯,便是盘龙柱上的龙鳞纹也被粉刷得熠熠生辉。 民间舞龙闹狮,鼓乐欢腾,锦江边彻夜不休,满江都是顺风漂流的莲心灯。 今上登基后,国宴便更是双喜临门,因六月初六也是太后寿辰。尤其今岁更是隆重,恰逢太后六十甲寿。 三六连枝,皇帝大赦天下,满京师都是欢庆的海洋。朱红宫门缀满了鎏金万寿纹,连御道旁的石狮都繫上了緙丝红绸。 微末用二十余日绣好了百鸟万寿图,凤凰尾羽是赵晏私库里的白孔雀翎,在晨光下流转出刀锋般的冷芒。 锁绣法有浮雕感,绣面上的百鸟似能飞出绸缎,连雀羽都触手生温。 前世这万寿图冠了苏晚昭之名,太后大悦之下亲赐了九鸞环翠玉簪,使苏晚昭名声大躁。 而今她將这东西收归己有,半分光芒也不想施捨她人。 赵晏將万寿图拿金丝楠木装裱,蒙上红绸径直抬进了宫。 朱雀门至太和殿尚有三里宫道,此时各府贵女排著队入宫,个个都带著价值不菲的寿礼。 秦相府的红顶软轿被堵在盘龙柱旁,轿帘被吹起半角,露出秦綰苍白的脸。 秦綰是秦相嫡长女,此刻她腕间缠著二皇子赠的药玉珠,正与德妃派来的掌事嬤嬤细细攀谈。 前世的秦綰被德妃乱点鸳鸯,嫁给了赵晏为侧妃,赵晏登基后这女子整日鬱鬱寡欢,没几年便香消玉殞了。 秦綰本是心系二皇子赵诚,但赵诚冰魂雪魄,从不表露一丝真情,她才愤而进了锦澜王府。 可秦綰死后,本就病弱的赵诚却在府中接连呕血,竟不出十日也溘然长逝。 明明是一对有情的璧人,却各自结局悲惨。 微末垂首跟在王府的软轿旁,那掌事嬤嬤与秦綰敘完了话,径直朝她们走来,瞧一眼被红绸遮住的万寿图奉承道,“王爷这贺礼当真別致,用红布遮著莫不是怕被人瞧了去?” “嬤嬤不知,”温晴玉忽然掀开轿帘,“都是咱们微末姑娘一针一线亲手绣上去的…” “烦请嬤嬤带路。”赵晏率先步下软轿,將温晴玉后半句话生生截了下来。 掌事嬤嬤深福一礼,“各位主子请隨老奴来吧。” 朱雀门两侧的角门对开著,是皇子入宫的专用通道。 微末跟在赵晏身后,玄色袍角不时掠过手边。 “一品以上女眷走东华门——” 尖细的唱喝声中,两队捧著鎏金果盘的宫女在宫道上穿梭,一列小太监扛著丈余高的珊瑚树疾步走过,枝婭间悬著的是婴拳大小的夜明珠。 温晴玉腰肢扭动著走在赵晏身侧,瞥一眼苏晚昭身上的金丝龟背如意团锦裙,徐徐开口,“姐姐袖口上的暗纹,我怎么瞧著像是皇后早年赏给陈贵妃的样子?”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苏晚昭手心一紧,她自幼在襄南长大,不知皇后曾赏过陈贵妃什么,只是觉得好,便让府中绣娘照著绣了上去。 她快速扫一眼赵晏脸色,又低下头,“这只是我在库房找出来的绣样,不是什么陈贵妃的。” 赵晏只顾往宫內走,並未多说什么。 苏晚昭和温晴玉自生辰宴后消弭了近月余,不吵不闹一片祥和,若不知情还当她们姐妹情深。 如今满身珠翠进宫赴宴的样子,实难叫人联想起那天夜里扭打在一起的惨状。 温晴玉曾几次三番来寻微末,赵晏却將卫驍留在了府中,卫驍一味堵在沁水阁外头,这对主僕回回碰壁,她也从不理会,只顾一心赶製万寿图。 进了太和殿门,远远便瞧见太后著一袭明黄色福寿金锦礼服,正笑呵呵摩挲著一串特製的翡翠念珠,九龙戏珠凤冠映著朝阳摇曳生姿。 皇后携一眾妃嬪围绕在旁,殿院两侧的金丝楠木席桌呈雁翅状排开,桌面铺著皇室独享的烫金丝绸,瓜果酒水整齐地摆放著。 此时已有官员携女眷落座,各自低声攀谈。 赵晏双膝跪在太后面前,“孙儿恭贺皇祖母岁岁安澜,福泽绵延,万寿无疆。” 太后眼角细纹似都透著欢喜,连连点头,“晏儿快快起身。” 赵晏起身后,突然振臂一扯,红绸被当眾掀起,百鸟万寿图上的金翅孔雀霎时流光溢彩,竟像在晨光中抖了抖尾羽。 “这是…”太后目光一凝,颤巍巍上前,头上凤冠的垂珠隨著步伐发出骤雨般的脆响。 丈余长的万寿图正中绣著只白羽孔雀,羽冠高耸的样子引百鸟环身朝拜,繁复的丝线色彩淋漓,再辅以锁绣独特的浮雕感,宛如一幅精雕细琢的泼油壁画。 太后抚摸著孔雀尾翼上的白翎,“晏儿竟知哀家最爱白孔雀翎…” 赵晏俯身扶住太后微晃的身形,“孙儿听闻皇祖母昔年隨太祖征討狄戎时,曾见到孔雀泣血明志。” “不错!”太后紧紧攥住赵晏手腕,“那孔雀自戕拦住大军去路,太祖撤兵折返,才从狄戎的层层陷阱中逃出生天。” “若没有那只白尾孔雀,就没有今日的棲梧…这百鸟万寿图,当真应景!” 四周官员女眷注意到太后情绪波动,纷纷围拢上前,见到万寿图的瞬间,顿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这是刺绣?当真不是哪位匠人凿出来的?” “你瞧那孔雀的眼睛,栩栩如生,实在传神!” “仙鹤脚下竟还有浮云,这飘逸之態究竟是怎么绣的?” 皇后惊异连连探手来抚,却在指尖悬在绣面三寸时忽然凝住,“千层锁绣叠七重尾线,尾羽用的竟是双面异色技法…”她赤金护甲挑起一根银丝,“这劈线的功夫,没二十年熬不出。” 德妃捏著咏荷衣袖,目光不自觉朝微末横飘过去,每次见到这婢女,她心中总是不安,眼前的万寿图,莫不是出自她之手… 七彩丝线在晨光中泛起阵阵涟漪,太后驀地攥住赵晏腕骨,“晏儿,快告诉祖母,绣娘何在?” 赵晏眉眼间染著三分自傲,宽袖一展,人群便兀自让出一条缝隙。 一个衣著朴素,发间缠著红绳的婢女,正低眉顺眼地叠手恭立在后。她指尖缠著素白条带,金砖地面上映出她质朴的绣鞋,分明与满殿华服有著云泥之別,却让人恍惚觉得仿佛全身都在发光。 第34章 与你换这素净婢女如何? 微末跪至太后脚边,“奴婢恭祝太后寿如嵩岳,福祉无穷。” 见是个年轻的素衣婢女,太后面色一滯,疑惑问道,“这…真是你绣的?” “王爷可为奴婢作证。”微末將头重重叩首。 太后与赵晏对视一眼,见对方点头,震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师从何人?” “奴婢名叫微末,幼时流浪四方,得无名老嫗传授此技。”微末轻声答道。 她幼时便隨母亲以刺绣贴补家用,母亲女红天赋极高,那时便隱有锁绣感悟。 前世多年后的太后寿宴,西域绣娘入宫,两方技法衝击之下,她终於突破桎梏,將锁绣加以完善並运用到实际当中。 以此给苏晚昭绣成了万寿图。 此时的棲梧刺绣大家,如皇后等人,虽也同母亲一般,但少了西域翻针技法,並未摸索出其中真諦。 锁绣含有明显的西域特色,可如今西域绣娘尚未来到中原,她无法自圆其说,索性推给无名老嫗。 “好好好!”太后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枯槁的手拍在赵晏手背,“晏儿许她何职位?” 赵晏答,“贴身侍女。” “那倒好,不该埋没了这等妙人儿。”太后突然拔下头顶九鸞环翠玉簪,“这簪子哀家戴了一辈子,今儿就赏你了。” “母后!”皇后突然出声,“玉簪是您的陪嫁,这位姑娘的身份恐怕承受不起。” 太后冷眉扫她一眼,“哀家说赏,她便承受得起。” 皇后一滯,訕訕答“是”便不再言语。 苏晚昭站在人群中,见还跪在地上的女子素手去接玉簪,心底没来由的阵阵发恨。 那感觉就像是本该属於她的东西,却生生被別人抢走。 “阿乔,看你微末姐姐多威风。” 阿乔缩了缩脖子,只当没听到。 温晴玉抚袖轻笑,“王妃眼红了?你们不是主僕情深,她怎么也没帮你绣一个?” 苏晚昭银牙暗咬,葱白的指尖狠狠抵著掌心,却只能僵著脊背杵在原地。 高台上,太后含笑抚过百鸟万寿图,命人摆在凤椅后的拱寿琉璃屏风前,好让贺寿宾客甫一踏入殿门,便能看到这只流光溢彩的白尾孔雀。 赵晏率先落座,锦澜王府的席面摆在太子与二皇子府中间,错了长幼排序,是因赵晏是除了太子外唯一被封王的皇子。 殿门下传来朝靴轻响,太子的明黄色龙纹朝服隨著步伐光芒流转,四皇子亲昵地隨在身侧,腰间玉带上绣著交缠的连理枝。 身后隨从抬著半人高的和田山河玉雕跨过门槛,南红玛瑙嵌作的祥云间,道道水脉皆由银丝堆砌而成。 太子才一站定,抬眸便瞧见凤椅后身的浮雕孔雀。皇祖母竟拿它挡住了拱寿琉璃屏风,不知是谁的贺礼。 他扫一眼已然落座的赵晏,单膝下跪,“孙儿与四弟有幸寻得整块天然和田玉,请三百巧匠雕了三月有余,特献给皇祖母,恭祝皇祖母松鹤长春,岁月悠寧。” “好好好,快起来快起来。” 太后才虚手去扶,殿外又来一顶檀木步撵,二皇子裹著素白斗篷歪在撵上,捧著松木经匣的手泛著青灰,他在僕从的搀扶下缓缓下撵,白著脸道,“孙儿手抄了皇祖母最爱的《宝华经》…” 话未说完就阵咳不止,素帕也染上一丝鲜红。对面席间的秦綰忽然攥紧腕上的药玉珠,茶盏在掌心晃出涟漪。 太后登时哎哟一声,忙唤贤妃去扶,“你父皇早说了让你留在府中,你这孩子非要逞强…” 贤妃心疼地將二皇子扶去席间,“出门前可服了药?” 二皇子落座后拂去贤妃的手,“皇祖母六十大寿,孙儿岂能安心留在府中。” “都是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微末瞥见太后眼角有泪光一闪而过。 二皇子自幼体弱,幸得生在皇家,否则只怕早就撒手人寰了。 秦綰目光不时向二皇子飘来,后者却只顾垂眸饮茶,似是丝毫不曾发觉。 丝竹骤起,宫女排著队呈上佳酿,人来人往间微末忽然瞧见温侍郎府席上的申临风,正摇著摺扇探究地朝她看来。 申临风如今已成了侍郎府座上宾,正与温朗然並肩坐在温远征身旁。 见她看过去,微微点了点头。 申临风是要参加今年秋闈的,至少在放榜以前,都不能与赵晏走得太近。 她无声垂下眸子,不做任何回应。 眾皇子皆未娶妻,唯独赵晏身边环绕著鶯鶯燕燕。太子忽將鎏金酒盏挨过来,明黄龙纹服十分刺眼,“三弟那万寿图绣工绝艷,听说皇祖母还赏了绣娘九凤环翠玉簪?” 赵晏执杯去碰太子盏底,“皇兄有话,不妨直说。” 太子將杯中酒一饮而尽,朗声笑道,“不知那绣娘今在何处,何不让为兄也见见这位巧手佳人?” 赵晏垂眸盯著太子乾涸的酒盏,忽而轻笑,“太子殿下上月才为扬州瘦马闹出风波,如今又要討绣娘?”玄色织金袍角压上太子龙纹衣摆,“当心明日言官又参你一本风流债。” 太子浑不以为意,指著宫女再將掌中酒盏斟满,仰头饮尽时,忽然看向赵晏身后,“三弟素来不用婢女近身,今日这小妮子倒是新鲜。” 他挑手去碰微末袖口,却被径直躲开,“这婢子莫不是有什么大本事?否则怎会入了三弟的眼?” 苏晚昭攥著金盏的手驀地一僵,酒汁染红了翠绿娟帕。温晴玉摇著泥金团扇凑近嗤笑,“姐姐可瞧仔细了,这才叫会咬人的狗不叫呢。” 赵晏酒杯重重搁在桌案上,惊得路过的宫女手心一紧,“比不得东宫,个个都是会跳掌上舞的貌美女姬。” “三弟想要?”太子又凑近两寸,“不如明日为兄挑个最好的,跟你换这素净女婢如何?” 赵晏眉角骤然冷厉,看过去的眸光也染上寒霜,“不如何。” 太子忽然心头一动,眯起狭长的凤眸,“三弟拿监考官换回来的人,莫非就是她?” 第35章 就此忘了吧(请用票票猛猛砸我) 赵晏唇角擒起冷笑,“皇兄若有这等閒情逸致,不如多想想,昨日父皇为何摔了你的奏摺。” 太子喉结翻滚,父皇斥责他结党营私的怒骂声似又在耳边迴荡。 三日前他呈上秋闈举子名录,那些精心挑选的东宫属臣之后、母族联姻之子,被父皇用硃砂圈出十七个与他暗中往来的名字。 父皇斥他太过心急,声声暴怒。 赵晏接过宫女手中酒壶,斟满太子酒盏,“监考官是秋闈重中之重,父皇有意留心,皇兄怎能如此大意。” 他將酒盏贴著太子手背推过去,“专挑东宫门客的族亲,难怪父皇要问你,急著填满羽翼,可是等不到他死的那天。” 太子瞳孔骤缩,微颤的手掌將酒盏扫翻,酒水顺著桌案流向他的龙纹衣摆,“是你在父皇面前告发我。” 赵晏端了端身形,拂起宽袖去遮滴落的酒污,声音忽然压低,“你我骨肉至亲,臣弟不过是想让皇兄悬崖勒马。” 太子豁然起身,震得酒盏原地打转,果盘里的凝梅子骨碌碌滚向二皇子脚边,“赵晏!你少给我揣著明白装糊涂!” 邻座女眷惊得娟帕飘落,温晴玉与苏晚昭双双僵在原地,她们都看到太子喉结上沁出的汗珠正顺著明黄衣领滑入衣襟。 “皇兄醉了。”赵晏將不安的酒盏重新放好,丝竹声也隨之停顿片刻。 二皇子忽在此时剧烈咳嗽,太子愤愤坐回原位,再没了方才嬉戏打闹的心思。 微末隱在眾人目光聚焦处之后,绣鞋在原地无声地摩挲著。 太子占尽天时地利,自幼锦衣玉食,难免自恃骄纵,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的他,唯独在意极了父亲的目光。 在一片夸讚托举中长大的人,生怕自己半步的行差踏错,惹歷来看重自己的父亲失望寒心。 可皇子们年龄渐长,尤其太子逐渐涉猎朝政,年轻气盛之下难免心有疏漏,皇帝对储君的要求层层拔高,太子总有触顶不及的时候。 於是皇帝对他的苛责越来越多,他也愈发小心翼翼,极力想得到父亲称讚的同时,心底也逐渐敏感。 前世纵火焚了宫殿,便是皇帝发了雷霆震怒,將他软禁在了东宫。 太后遥坐在凤位之上说道,“晏儿,给你皇兄换盏醒酒茶。” 不说还好,一说太子更是羞恼交加,昏然不知所措。 三品以上官员陆续全部落座,眾人捧著寿礼纷纷敬上前来,秦綰作为超品相府的嫡长女,最先拜在太后面前。 天水碧色裙裾铺在金石砖上,素手端著一个三层紫檀药匣。 “臣女听闻太后近来身子不適,特备了三层贺礼敬上。” 她將三层药匣依次滑开,“上层的艾绒混雪蛤油可敷在阵痛关节处,中层的沉香丸放在枕畔最是安神助眠,底层的冰片薄荷可在炎夏时贴在额角解暑。” 太后摆手將她招来身侧,命人將紫檀药匣细细收好,“好孩子,这心思比太医院那些老骨头强百倍。” 秦相嫡女素爱岐黄之术,多年研读医书已颇有小成,便是睡觉时枕边也要放著一本《千金方》,此番送来这等心思绝妙的寿礼,眾人丝毫不觉意外。 只有微末知道,她那般点灯熬油的日夜研读,都是因著二皇子的缘故。 太后忽然褪下水翠玉鐲套在秦綰腕间,“这般精通医理,不妨给诚儿瞧瞧?” 二皇子正倚在杏黄软枕上闭目养神,闻言指尖微颤,“孙儿是胎里带的体弱之症,何苦劳烦秦姑娘。” 话音未落,太后便佯装嗔怒道,“诚儿可是要惹皇祖母生气?” 秦綰转身来到步撵旁,將丝帕覆在二皇子腕上,“殿下权当体谅太后爱护之心。” 二皇子轻嘆一声,止住了想要收回的手。 满殿都沉静下来,皆望向无声对坐著的两人,微末看到秦綰的眼眶忽然红润,按在脉搏上的指腹也微微发抖。 “殿下心头鬱结,可是…” 秦綰话未说完,二皇子已抽手离去,“秦姑娘只当看了出戏,就此忘了吧。” 秦綰知他不愿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议论审视,脸色再惨白几分,只得俯身回了座位。 二皇子扯了扯被风吹散的斗篷,再次闔目浅眠。 太后见状无声嘆息,只得任由他去。 宫人將各府寿礼收去后殿,太后也面露疲惫,起身准备离席,“哀家在这,你们也玩不尽兴,就让皇后带著你们好生聚聚,哀家乏了。” 眾人起身,跪拜恭送太后凤驾。 赵晏杯中酒尽,微末捧著鏨金银壶上前时,温晴玉的泥金扇骨忽然扫倒琉璃杯盏,凝梅子混著红褐色汁水尽数倾洒上微末衣襟,顺著裤管染透鞋袜。 “哎呀,这琉璃杯盏也太滑手。”温晴玉捏著扇骨掩住口鼻,“姑娘当心,莫要滑倒引得旧伤復发。” 赵晏目光掠过微末滑腻的绣鞋,“去换双乾爽的。” 温晴玉捏著团扇的尾指高高翘起,“何不去母妃宫里?我瞧著微末姑娘与咏荷姑姑鞋子的尺寸刚刚好。” 说话间,咏荷恰捧著托盘来到近前,盘上琉璃盏中盛著新鲜的凝梅子。 温晴玉冲她招手,“姑姑来得正好,王爷要你带微末姑娘去换双鞋子。” 咏荷垂眸扫了微末染湿的绣鞋一眼,“姑娘太不小心了,这梅子里的凝黏腻得很。” 苏晚昭將酒盏递到唇边,方才她分明瞧见温晴玉撞盏时特意偏了三分,整盏的汁才都朝著微末衣襟去了。 心下忽然说不出的舒坦,她就等著瞧,这两个女人狗咬狗一嘴毛。 微末跟著咏荷往延福宫去时,余光扫到温晴玉也藉故起身。 咏荷还在身前热络地与她说著话,温晴玉已架著素月的手臂遥遥往她的方向趋步跟来。 温晴玉在府中寻她月余皆不得,如今进了宫,这女人还是不想轻易放过她。 第36章 奴婢定成全侧妃好事 延福宫的暖阁里,微末刚褪下湿透的杏色布袜,雕木门就忽被泥金扇骨抵开。 温晴玉扭著腰肢进来,倨傲地瞥一眼她指尖素带,“找了你许久,你却像条水蛇一样滑得很。” 微末坐在软榻边整理裤摆,“侧妃若有要事,吩咐奴婢就是了。” “我哪敢吩咐你?”温晴玉如今一见她低眉顺眼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一幅万寿图可是让你出尽了风头!” 微末套上崭新的绣鞋,肩背挺直地与温晴玉对视,“奴婢只是听王爷吩咐做事。” 温晴玉却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少给我提王爷!方才王爷为了你,竟与太子拌嘴!” 微末瞧著她近在咫尺的鼻尖轻笑,“王爷爱护,与奴婢何干?” “好一句爱护!”温晴玉怒声质问,“我问你,要你熏在苏晚昭衣服上的合欢香,为何会出现在王爷身上?你是不是与那贱人串通一气?” “侧妃说笑了。”她轻轻推开温晴玉的手,“奴婢收了金叶子,自然替侧妃办事。” 温晴玉冷哼一声,“当我是傻子?” 门纸上映出素月的身影。 微末朝她福了福身,“王妃那日双腿发软,侧妃没闻见她衣料上的合欢香气?” 温晴玉一顿,那天夜里葡萄酒的醇香太过浓厚,她没有察觉,只知道给苏晚昭备下的东市屠夫等到了夜半,结果只好又叫人偷偷溜出了府去。 微末抚平衣襟上的褶皱,踱著步背身,“当夜王爷责罚,奴婢只提了王妃,可半句也没供出侧妃。” “油嘴滑舌!”温晴玉盯著微末发间的环翠玉簪恨恨道,“以为我会相信你?” 微末指尖蘸了茶水在案上轻描,“奴婢只是想提醒侧妃,若王爷知晓侧妃暗中放了屠夫进府,会不会饶了你?” 温晴玉攥著扇骨的手一抖,扇面上的冰裂纹倏地割破指尖,若王爷知晓…只怕会將她乱棍打死。 微末转回身,用帕子裹住温晴玉染血的手指,“奴婢没助侧妃成事,实在愧对那匣金叶子。” 温晴玉忽地收回手,“装什么好人?你既握著我的把柄,为何不直接向王爷告发我?” “因为奴婢也想苏晚昭死啊。”微末抚过腰间刻著“宴”字的玉牌,指腹在字尾处反覆摩挲,“当年她为泄愤,將我推下荷池,侧妃可知肺腑都结了冰碴的滋味?” 她忽然面色凌厉,攥上温晴玉心口衣襟,“前些日子送来掺著剧毒的吃食,哪一道不是想杀我后快?” 温晴玉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后退半步,下意识去扯微末的手,可那手瞧著骨瘦如柴,力道却大的骇人。 她凝目盯著微末倏冷的眸子,似是在探究,犹疑著对方言语的可信度。 可那眼神中的恨意切切实实,温晴玉索性放弃,又冷笑著从袖中取出一颗猩红色的药丸,“你若將此丸融进苏晚昭的酒盏中,我便信你,如何?” 微末鬆开手,看著猩红如血的药丸,忽然轻笑著后退两步,“奴婢才投诚侧妃,就被人挑拨算计…” 她不经意扫一眼门外素月的身影,“若是事成,侧妃受人蛊惑,翻脸不认人当眾揭发,奴婢该怎么办?” “好办。”温晴玉当即冲门外唤道,“素月。” 素月不明所以地躬身进来,微末忽然刻意打翻案上滚烫的热茶。 沸水泼在素月手背的瞬间,温晴玉已重重踹上侍女心口,“瞎了眼的东西!”她用指甲死死掐住素月下巴逼她抬头,“给微末姑娘赔罪!” “侧妃?奴婢…”素月被抬起的脸上满是惊惧。 “啪——!” 话未说完,温晴玉已扬手抽在她脸上,护甲在脸颊划出两道深深的血痕。 “没听到本侧妃的话?” 素月一抖,跪行到微末脚边,攀住她的衣角求道,“是奴婢有眼不识泰山,微末姐姐,求你饶了奴婢吧!” 微末佯装俯身去扶,素丝娟帕无声將那药丸卷进掌心。她盯著素月红肿的手背,想起还在將军府时,苏晚昭也曾这般死死地踩著她。 “都是给侧妃办事的,妹妹別行这么大礼。” 微末指尖碰到她手肘,素月仰头时正撞见对方似盛满笑意又阴鷙的眸子,心下没来由就是一慌,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微末索性任由她去,自顾展开手心,垫著娟帕对光细看,“侧妃这药丸,有何功效?” 温晴玉却劈手夺过药丸塞进一个小瓷瓶里,“你只管照做!” 说罢又將瓷瓶推进她怀中,“当年德妃娘娘许我正妃之位,偏皇后那老贼硬塞来个將军府遗孤!” 温晴玉死死攥住微末手腕,“那贱人的位子本就该是我的,日后我的孩儿也该是嫡子!” 素月跪著向后瑟缩,她从没见过温晴玉这般模样,精致的柳叶眉如蜈蚣般扭曲,唇上的口脂也被咬破正染在牙缝间。 微末將瓷瓶小心收进袖袋,朝她福身,“奴婢定成全侧妃好事。” 她无声退出暖阁,走过转角时,听到温晴玉还在房中咒骂,“待我登上王妃之位,定要將苏晚昭的舌头也穿成珠串,塞进她短命娘的棺材中!” 廊下微风徐徐拂面,她瞧见正立在远处凉亭下的咏荷。 这女子生怕染上血,躲得远远的。 池中锦鲤欢腾地打著滚,微末从池边缓缓走过,不小心將方才裹了药丸的娟帕遗落进池中。 她本以为锦鲤会翻白肚皮,谁知红粉隨著涟漪盪开时,鱼儿像是突然陷入癲狂,在池水中不停翻腾,衝出水面高高跃起,搅得池水阵阵动盪如沸腾一般。 她瞳孔骤缩,这药丸竟有致人癲狂之效? 且药粉迟迟不溶,铺在水面上如一层赤色轻纱。 她捏紧袖中瓷瓶,眸色忽冷,若將这药丸投进苏晚昭酒壶,只需打开盖子一看,不溶解的药丸就是如山的铁证。 到时,一个“谋害王妃”的罪名就能让她粉身碎骨。 她將双手叠在身前,快步离开延福宫。 方才温晴玉明明说这药丸能溶进酒中,眼下情形却是恰恰相反。 明艷阳光映照下,长睫恰好遮住冷凝的双眸,好个温晴玉,好个一箭双鵰。 第37章 將你別在腰封上(感谢魂穿之在动漫当团宠) 微末贴著朱红宫墙根疾驰,耳边能听到宴会方向传来的歌舞声。 她正低著头,金砖宫道尽头却忽然转出一抹天水碧裙裾。 是秦綰。 秦綰身后的婢女捧著乌木诊箱,方才垫在二皇子腕上的素帕从箱边斜斜露出一角。 “秦姑娘万福。”她退至墙根福身,袖中瓷瓶“不慎”磕在宫墙上发出闷响。 秦綰忽地驻足,“姑娘身上怎会有血萎藤的味道?” 她蹙眉凑近两步,“可是『捡到』过猩红色的药丸?” 微末眼底还是闪过一丝惊诧,秦綰精通药理,嗅觉果然极其敏感,只是路过就察觉出了异常。 说“捡到”,便是不想多生事端了。 她从袖中取出温晴玉给的小瓷瓶,“奴婢方才偶然在『宫道』上拾到此物。” 秦綰拔开红色瓶塞嗅了嗅,水波般的眸子倏冷,“此物能使人致幻癲狂,姑娘万不可沾染。” 说著便將瓷瓶收进诊箱暗格,微末瞥见格內泛黄的《千金方》一闪而过。 她又从上方抽匣內取出一颗乌色小丸递进微末手中,“血萎藤毒性霸道,姑娘將这解毒丸溶进水中服下,便不用担心了。” 天水碧襦裙款款离去,宫墙上歪出一根合欢树枝,恰飘下一片瓣落在秦綰肩头,“姑娘的万寿图惊才绝艷,那样一双巧手,万不要被污泥浸染了才好。” 微末忽地抬眸,秦綰良善,与世无爭,这样的女子不该求而不得,鬱鬱而终。 “姑娘方才诊脉时,奴婢瞧见二殿下的呼吸错了两拍。”她盯著女子驀然顿住的脚步,“姑娘的眼角,如今还红著。” 秦綰施然转身,“微末姑娘,你…” “奴婢曾听王爷提起,去年腊月初三,二殿下高烧囈语,嘴里唤的都是綰儿。” 秦綰腕上的药玉珠“哗啦”一声撞在药箱的赤金锁上,“他…” 微末浅然一笑,“奴婢猜,二殿下心中,定是有姑娘的。” 许久,秦綰眸中泛起水润,她垂下头轻声喃喃,“他是云间鹤,我是地上藤……” “不。”微末上前捻走她肩头落,“姑娘可曾表过真心?” 秦綰忽地双颊緋红,摇了摇头。 她將落好生摆在药箱上,“姑娘瞧这合欢,若因害怕凋零就不肯开,岂非一生都飞不出宫墙外?” 秦綰眼中忽有光芒闪烁,可惜片刻就转瞬消失,“可方才在宫门前,母亲与德妃娘娘的掌事嬤嬤已言定…”她莞尔一笑转了话头,“兴许过些时日,我便要入锦澜王府做侧妃去了。” “秦夫人最是疼惜姑娘。”微末抬眸望进秦綰雾蒙蒙的眸子,“若知道女儿所嫁並非良人,定也愿意护著你的。” 秦綰復又垂下眼,手指无意识拨弄著药箱上的合欢瓣,微末將落捻起別上她发间,袖口不经意拂过箱壁上的点点硃砂。 “奴婢见过相思成疾鬱鬱而终的可怜女子,也见过垂垂老矣还相濡以沫的老妇人,人生不过数十载,往往一念就是一生…” “若能与心上人日日相对,便是时光稍纵即逝,也比百年后,墓碑上刻著旁人的名字好。” 秦綰眼中忽有碎光点点闪烁,素衣婢女倔强的神情似正撬开她心头大山,不由怔怔道,“可父母之命不敢违抗…况且连他也…” “姑娘不若试试让自己『突发恶疾』,能暂且推了婚约不说,藉机与母亲袒露心意,或许还有意外之喜。” 微末眉眼弯弯地笑著,二皇子早就心属秦綰,此番突发恶疾,他就是秦綰的意外之喜。 耳边宴会上的丝竹声骤然凌厉,秦綰仿佛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眼前的女子瘦弱娇小,却似带著巨大的能量,將她灼得眼角泛酸。 “久不回席,倒在这沾惹草。” 赵晏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两人皆是一震,秦綰迅速抹去眼角泪渍,歪头去看信步而来的赵晏。 “见过锦澜王。”她屈膝福了福身,与微末对视一眼后便抽身离去。 微末脊背一僵,转过身时正撞在赵晏心口的衣襟上,她下意识后退两步垂下头,“奴婢才换好鞋袜,偶然遇到秦姑娘,便多说了两句…” 说话间赵晏已擒住她的手腕抬步离去,“再敢乱跑,本王就將你別在腰封上。” 微末被拽的踉蹌,发觉这不是回太和殿的路,便开口问道,“王爷要去何处?” “席间无趣,去瞧瞧二哥。” … 綺云宫的药香熏得人头脑昏沉,两人先后踏进宫门时,二皇子正偎在软榻上穿药玉珠串。 微末瞧著这些珠子平华质朴,成色与秦綰腕上那串天差地別。 贤妃见来人竟是赵晏,愤愤然刺道,“三殿下倒是兄弟情深,带著个婢女来瞧你二哥笑话?” “母妃…”二皇子急咳著去拽贤妃衣角,“除了三弟,旁人还不曾来过。” “就你心善!”贤妃跺著脚,冷斥一声便甩袖离去。 二皇子將赵晏让至客椅上,面有赧色,“母妃是担心我,三弟莫要在意。” 赵晏摆手,“秦姑娘在太医院苦熬三个日夜,就为了那一碗培元汤,二哥为何视而不见?” 微末闻言一怔,本以为前世赵晏直到秦綰去世也不曾看破这段情愫,此刻再看,他竟是一早便发现了? 此番前来探望,莫非也存了想改变这二人命运的心思? 二皇子捏珠子的手一顿,“这副身子命不长久,何苦拖累人家姑娘。” “二哥此言差矣。”赵晏屈指敲上案几,“世间最难两心同,秦姑娘为了你丝毫不顾全自己,你怎能眼睁睁看著她嫁为旁人妇?” 二皇子忽来阵咳,弓起身子看似极为痛苦,平静后才沙哑道,“三弟也听说了…德娘娘想將綰儿指给你,如果她嫁进锦澜王府,我倒放心许多。” 赵晏倏地起身,压低了声音说道,“国宴后我便会稟明母妃,推了这桩婚事,二哥莫再龟缩。” 二皇子手上的珠串突然崩裂,珠子在盘中四下滚撞,赵晏一把揪住他胸前衣襟,“听见没有?等你想明白,怕是要抱著人家的药匣子哭!” “王爷!” 二皇子惨白著嘴唇正欲开口,卫驍便浑身湿透地撞开了雕殿门。 小侍卫手里还扯著半条撕烂的翟衣,面色惊慌凌乱,“王妃在太和殿发了狂症!正掐著侧妃脖子嚷著要请尚方宝剑斩妖妃,德妃娘娘已经晕过去了!” 第38章 侧妃要看哪只袖袋? 微末紧跟在赵晏身后在宫道上疾驰,还未进太和殿门,远远就传来阵阵尖叫与喧闹之声。 “都退后!別伤到昭昭!”是皇后的呵斥声。 一步踏进殿门,就见苏晚昭髮髻凌乱地骑坐在温晴玉身上,领口被斜咧著撕开,双手死死掐住温晴玉的脖子,嘴里还恨恨咒骂,“你这勾引我夫君的妖精,快快去死!” 微末心头一惊,她分明將血萎藤给了秦綰,苏晚昭为何还是发了狂? 温晴玉被狼狈压在地上,发间玉簪甩在一旁,水红色的宫裙被撕成条状,正满脸涨红翻著白眼。 桌案被掀翻,瓜果酒水撒了一地,宾客將两人重重围在中间,侍卫握著剑柄却迟迟不敢上前。 “宴儿!” 隨著皇后一声惊呼,眾人纷纷朝赵晏看来。 赵晏踏碎满地琉璃盏,劈手去擒苏晚昭肩膀,苏晚昭却红眼掏出赤金护甲径直划向赵晏咽喉,广袖甩动间打翻欲倾倒的三足铜炉,滚烫的香灰直奔著人群泼洒过去。 赵晏翻身跃过青铜烛台,铁钳般的左手自后勒住苏晚昭腰间玉带,右手擒住肩膀用力一提,膝头抵上脊梁骨往金砖地面上压,“取浸过水的牛筋绳来!” “小心!”二皇子见苏晚昭被反扣住的双手仍成鹰爪状,连忙出声提醒。 温晴玉瘫在地上不停喘息,颈间血珠滚进衣领,映得她惨白的脸色愈发骇人。 赵晏用牙咬住绳结狠狠缠了三圈,就听温晴玉颤抖的声音弱弱响起,“姐姐怎会突然之间就发了狂?” 站在人群中的秦綰柳眉紧蹙,她扫一眼婢女手中的乌木药匣,方才从微末那里要来的血萎藤分明还好好躺在里面。 她信步上前,“让我探探脉。” 赵晏侧身让出一条豁口,秦綰手指正欲探过去,苏晚昭却忽然野兽一般扑咬过来。 她惊了一跳急忙缩手,后腰却被人揽住,天旋地转间跌进一个胸膛,浓郁药香扑了满鼻。 二皇子闷哼一声,秦綰再扭头去看,苏晚昭已深深咬进惨白的手腕,血珠染红素白衣袖,啪嗒一声滴在地面上。 赵晏目色一凝,手刀霎时劈下,劲风颳过二皇子衣袖,苏晚昭当即双眼一闭昏软过去。 “快让我看看!”秦綰颤抖著掀开袖口,两道血色牙印明晃晃刺得她瞳孔生疼,睫上沁出的泪珠映著光晶莹剔透,慌乱间险些打翻乌木药匣。 二皇子气若游丝却带著笑,“秦姑娘的银针…要扎偏了。” “这时候还玩笑!” 秦綰用左手擒住右腕,针尖才堪堪止住颤抖,二皇子瞧著女子紧张的眉眼,忽然想起那年寒冬,她捧著新制的补药等在他府门前,肩头髮梢都凝著寒雪,也像现在这般哭湿了眼角。 皇后突然拨开人群,“诚儿这伤可要紧?” 秦綰侧头拭泪,“回皇后,二殿下並无大碍。” 说罢她低头咬断纱布,却不像从前追著他喊诚哥哥,冷漠別身过去时,二皇子忽觉心头似被挖走一块温热。 温晴玉扶著素月的手费力起身,面色仍带些许潮红,“王妃向来温良,此番定是有人故意加害!” 她不经意扫向人后的微末,阴鷙的目光恰被秦綰逮个正著。 周济安推开人群上前,冲赵晏抱了抱拳,见对方负起双手,才屈指去翻苏晚昭泛红的眼瞼。 他瞧了片刻,犹疑著来到秦綰身旁,“依老夫看,像是中了毒,可又不像毒…不知秦姑娘有何见解?” 此言一出,人群爆出阵阵譁然。 中毒? 锦澜王妃在国宴上中了毒? “是血萎藤。” 秦綰沉静的声音阻断了眾人低声议论,她端正站著与温晴玉对视,周济安猛一拍手,“对,就是那种能让人发狂的薰香!” “薰香?什么香竟这般厉害?” “血萎藤?听起来就很嚇人。” “锦澜王妃得罪了谁?” 眾人交头接耳地议论,奇异声此起彼伏。 秦綰肃然说道,“不但是薰香,还能製成药丸,小小一颗,藏进袖袋便无人能察觉了。” 温晴玉忽然快步上前,“秦姑娘说的血萎藤,若研碎了可是一种赤红色粉末?” “没错。”秦綰转身將乌木药匣盖好,漫不经心地答著。 “你们瞧!”温晴玉突然指向微末袖口,“这可是秦姑娘所说的赤色粉末?”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凝聚在微末身上,见她袖摆果然泛著红,人群再度骚乱起来。 秦綰忽然说道,“我方才在宫道上遇见微末姑娘,甚觉投契便攀谈许久,她袖摆上的粉末是我药匣里的硃砂。” “不可能!怎么会这么巧?”温晴玉高声质问。 周济安提著衣袍上前,將微末袖摆上的粉末沾在指尖嗅了嗅,“的確是硃砂。” 微末无声冷笑。 从延福宫出来时,她便已注意到那些粉末,走过小池时刻意將其抖落,方才与秦綰说话,她故意染上些许硃砂,就是为了等著温晴玉亮出底牌。 没想到的是,秦綰方才也注意到了,才开口为她爭辩。 温晴玉却眸光狠厉忽然暴起,抬手指向微末眉心,指尖几乎戳进她瞳孔,“就算是硃砂,你这刁奴袖中必也藏著毒物!” 说著劈手抓向微末袖袋,赵晏一步上前死死箍住掠来的手腕,“本王的人,轮得到你碰?” 赵晏五指扣进温晴玉脉门,生生將她拖离半步,温晴玉踉蹌撞上翻倒的桌案,才插好的步摇又沉沉得要坠落,“王爷寧信婢女也不信妾身?” 微末站在赵晏高大的背影后,心中冷意连连。 温晴玉,当真好算计。 那瓷瓶本就是为她备下的,若非她恰好遇到秦綰,瓷瓶一旦被搜出来,根本百口莫辩。 毒害王妃,只怕再也出不去这道宫墙。 “那毒物定在她…”温晴玉突然疯狂扑来,右手还被赵晏高高嵌著,左手已抓住她窄短的袖口。 可却在指尖触到空荡荡的袖袋时,顿时僵在了原地。 微末从容展开双臂,“侧妃要看哪只袖袋?” “不可能…你明明…” 温晴玉脸色惨白,紧紧盯著微末似笑非笑的脸,喉咙似被人扼住一般说不出话。 秦綰抽开药匣暗格,取出瓷瓶拿在手中,不善看向瘫软的温晴玉,“侧妃要找的,或许是这个。” 第39章 不是她(求催更,求暖手…) 秦綰將那瓷瓶攥在手中,“侧妃可是找这个?” “对!”温晴玉激动低呼,“就是它!” “秦姑娘快打开看看,里面是不是血萎藤?” 秦綰却翻转著瓷瓶轻笑,“这东西又不是从微末姑娘的袖袋里搜出来的,温侧妃何以一口咬定?莫非认得上面的青纹?” 温晴玉顿时语塞,“不…我不认得!我只是…猜的而已。” 秦綰上前两步,將瓶子凑近温晴玉,“方才我往太医院去,路过德妃娘娘的延福宫时,曾亲眼见到微末姑娘將这东西从地上拾起。” 微末不禁一怔,下意识抬眸。 这瓶子是温晴玉给她的,在延福宫时她就装进了袖袋,秦綰从未见过她从地上拾起。 她竟然在帮自己说谎? “听闻温侧妃那时也在延福宫,难道是你遗失的?” “你在说谎!”温晴玉眸光流转间忽然暴起,趁赵晏不备猛抽回手,一把夺过秦綰手中瓷瓶,径直拔下瓶塞將药丸倒入掌心,“诸位瞧仔细了!方才秦姑娘说这药瓶是微末给的!” 周济安就著温晴玉的手捻起药丸,放在鼻尖嗅了嗅,“这…果然是血萎藤。” 此话一出,顿时有人在旁窃窃私语,“这婢女莫非是想扳倒王妃好上位?” “瞧著观音面的,竟是个毒蝎心肠。” “亏太后方才还將九鸞玉簪赏了她,这种人哪里配?” 秦綰柳眉紧锁,这瓶子一直在她手中,微末根本没机会给锦澜王妃投毒,分明是这位温侧妃蓄意陷害。 侍女察觉自家小姐情绪有变,无声拉住她的袖摆,秦綰却轻轻推开侍女的手移步上前, “方才微末姑娘从拾起到交给我,从不曾打开瓶塞,我愿为她作证,她根本不知这瓶中究竟是何物,且此物一直在我药匣暗格中,她如何投毒?” “你说谎,定是你与她同谋!”温晴玉染红的指甲突然指向秦綰。 温晴玉两次提起她说谎,秦綰疑心大起,此物若不经她手,她如何知晓自己说谎? 二皇子咳嗽两声,“綰儿与王妃素不相识,为何要毒害她?” “哼。”温晴玉鼻腔传出冷嗤,“听闻国宴后秦姑娘就要入府做王爷侧妃,这不就是平白的动机?” “我不会嫁进锦澜王府的。”秦綰立在原地突然说道。 二皇子倏地一颤,抬眸与她对视,綰儿目光沉静,竟是从未有过的决心和坚定。 秦綰別开眼去,忽然转向皇后,跪地时天水碧裙裾如瀑布般铺开,“前日皇后问臣女是否愿意嫁给锦澜王,今日斗胆重新作答。” 二皇子不自觉將手中素帕攥出褶皱,呼吸凝滯间就听女子清声说道,“臣女不愿意,恳请皇后收回成命。” “綰儿…”二皇子喃喃念著,忽觉胸口气血翻涌,引他不住呛咳。 秦綰起身,生生止住想要上前的衝动,扭头对温晴玉道,“如今我没了动机,你可还能指认我与微末姑娘同谋?” 温晴玉心头一惊,还未作出反应,就见秦綰亦步亦趋地压制过来,“你见到瓷瓶就认出是血萎藤,可比微末姑娘知晓的多!” 微末唇角微勾,前世的秦綰逆来顺受,可从不曾这般盛气凌人。 温晴玉身形不稳,踉蹌跌在赵晏脚边,她抓起赵晏玄袍衣摆,金丝蟒纹被生生勾出丝缕,“王爷可信妾身?” 赵晏漠然抽回袍角,“不是她。” 温晴玉瞳孔震动,双手倏地垂落,指甲勾在金丝缕线上,勾进血肉勒出丝丝血痕。 太子忽然晃著琉璃盏轻笑上前,“三弟这婢女好生了得,王妃发狂、侧妃癲痴,竟都丝毫奈何不了她。”他忽然俯下身,浓重酒气扑在微末耳畔,“不若跟了孤?” 赵晏横跨一步挡住浸漫的酒气,“皇兄若不胜酒力,还是少喝些好。” 太子抚掌大笑,“孤到今日才知,三弟竟也会怜香惜玉?” 微末从赵晏如山岳般的背影下走出,將太子等人的嘲讽悉数背在身后,“敢问侧妃,奴婢袖中有什么,侧妃如何知晓?” “我已说了是猜的!”温晴玉伏跪在地上状若疯魔。 微末笑道,“那奴婢猜,侧妃袖中也有一颗。” 温晴玉一惊,残破的指甲竟“刺啦”一声撕破衣袖,“贱婢,你血口喷人!” 赵晏忽地將人踹翻在地,温晴玉踉蹌间衣袖猛然翻腾,红色药丸恰从袖袋甩出,掉在金砖地面上撞出清脆声响。 “果然是你毒害晚昭?”赵晏的声音透著从未有过的霜冷。 温晴玉翻滚著回身去拾那药丸,“不是我!她明明也有,王爷为何不疑她?” 微末却屈膝跪在皇后面前,“娘娘明鑑,王妃毒发时,奴婢正与王爷同在綺云宫,不曾返回席间,宫人与二殿下皆可作证。” 二皇子止住呛咳深吸口气,朝皇后抱拳,“不错,儿臣愿为微末姑娘作证。” 皇后被眾人吵得甚觉头疼,她扫一眼跪在地上狼狈至极的温晴玉,“温侧妃,你还有何话说?” 温晴玉將指尖药丸碾成齏粉,瞪著泛红的眼瞼朝微末唇语,“还没完。” 她忽然跪行至皇后脚边重重叩首,“妾身冤枉,定是有人故意加害妾身与王妃,请皇后娘娘明查!” 温远征突然从人群中衝出,一併扑跪在温晴玉身侧,“娘娘,小女自幼长在深闺,怎会知晓这种异邦薰香,她定是被冤枉的啊!” “对!”温朗然也在原地跳著脚附和,“定是这贱婢!她…” 话未说完,赵晏的墨玉扳指已隔空击在他唇上,鲜血混著碎牙溅上地砖,疼得温朗然顿时低呼一声,捂著嘴蜷成个虾米。 “敢在娘娘面前污言秽语,该打。” “好了!”皇后额角青筋阵阵跳动,头风復发让她心中躁鬱难忍,“先將锦澜王妃扶回仁明殿,周济安同来!” “至於你…”皇后低头看向伏跪著的温晴玉,“昭昭甦醒以前,你就在本宫的仁明殿待著,哪里也不准去。” 温晴玉被几个嬤嬤架著跨出太和殿的门槛,大红襦裙扫走地上几片碎瓷,带出刺耳的摩擦声。 微末自顾起身,拍去膝间浮尘,权当没看到温晴玉死死瞪过来的眼神。 皇后提裙步上凤輦,起驾前撂下话来,“晏儿放心,母后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第40章 皇兄小心被啄了眼 正午的骄阳透过梧桐树叶缝隙,在仁明殿的青石砖上烙下斑驳的光痕。 苏晚昭悽厉的惨叫不时从殿內传出,周济安只觉似又回到为婢女拔箭那日,不停慌乱低呼,“按住她!” 赵晏斜身倚在梧桐树旁的鞦韆索上,將微末腰间玉牌扯来掌心悠然把玩。 温晴玉跪在不远处的玉阶下,滚烫炽阳將她灼得摇摇欲坠。 “玉儿!” 德妃扶著咏荷手臂疾步赶来,径直来到温晴玉身侧,用金丝娟帕去擦她额角汗珠,“可伤到哪里?” “娘娘…”温晴玉扑进德妃怀中痛哭,肩头隨著哭声不断抽搐。 德妃揽住温晴玉发抖的身子,帕子擦过她糊了胭脂的浊泪,忽瞧见远处树荫下的赵晏,不由愤而斥骂,“你的侧妃都快晒化了,你竟还在取乐!” 赵晏將玉牌掷起老高,又稳稳落进他掌心,“有在国宴上当眾投毒的胆色,怎会连这点苦楚都忍受不了?” “胡扯!”德妃抓住温晴玉肩头的手指不觉收紧,“苏晚昭发狂时,玉儿一直在本宫身边,如何是她投毒?” “母妃这话说得晚了。”赵晏忽地攥紧落下的玉牌,“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抵赖。” “什么人证?不过是秦相那女儿信口胡说!” 德妃话未说完,怀中的温晴玉突然抽搐著昏厥,惊得她连声呼唤,“玉儿若有个三长两短,本宫…” 她阴鷙的眸子突然转向微末,咬牙切切,又是这个婢女。 低贱如螻蚁一般,为何不就此认下罪名,替玉儿受苦? 方才来时,咏荷已將太和殿一幕细细告知,她乍听之下便觉出怪异。 知子莫若母,儿子何时对哪个女子这般相护过?踹在玉儿肩头那一脚,分明是恼她对这婢女出言侮辱。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命人將温晴玉抬去树荫下,德妃恨恨起身。 热浪烤在地砖上蒸腾起滚动扭曲的热浪,灼得德妃眼角乾涩。她抬玉儿进府,本是想打压苏晚昭。晏儿日后是要成大事的,绝不能让这么个连母族都没有的女子白白占著正妃之位。 玉儿的父亲温远征仕途明朗,用不上几载定能做到礼部尚书,將礼部紧紧握在手中,她们母子才能源源不断地招贤纳士,步步登天。 可这么个身份卑贱的素衣婢女算什么? 玉儿若因她平白受辱,温远征必定心生嫌隙,晏儿向来高瞻远瞩,如今怎么这般糊涂! 莫非对这婢子动了情? 不可能,他从未对哪个女子动过情,即便是素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的秦綰… 她越想越觉气恼,盯著鞦韆索旁垂首著的女子,就连对方头顶缠发的红绳都刺得她眼底泛青。 她死死掐住掌心,该想个法子除掉这狐媚子才是。 母子俩正远远对峙,皇后忽从殿中缓步走来,“德妃没有大碍了?” 德妃俯身,一想起方才她突然昏厥离去,导致没能亲自护著玉儿就恼得呕血,“劳娘娘垂问,臣妾已无碍了。” 皇后凤眸扫过昏死过去的温晴玉,“晏儿的家务事,本宫不便插手,妹妹既来了,便將人带回去管教罢。” 温远征掌秋闈名录,元儿正是大用此人之时,这场闹剧本也不关她这皇后的事,方才既已罚了跪,索性就此抽手免得惹来一身腥臭。 “至於昭昭,本宫要留她在仁明殿休养几日。”皇后说著又转身进殿,“妹妹若无他事,就带著小辈们退下吧。” “是。” 德妃命人將温晴玉抬上步撵,一路往延福宫走去,她忽然扭头看向同行著的儿子,一把掐住他的小臂,“晏儿与母妃同去延福宫照看玉儿。” 赵晏却借抬臂遮挡阳光挣开德妃桎梏,“儿子乏了,实在思念府中冰枕。” 德妃被堵得无话,儿子歷来薄情寡爱,即便对著她这个母妃,也从不表现出太多亲昵,他若说一,纵是百头牛也拉不回来。 步撵恰路过御园,抬撵的宫人踉蹌撞上池边巨石,撵上一阵动盪,温晴玉腕间的纯金手釧倾斜著滑落,叮叮噹噹滚至赵晏蟒纹靴边,竟被他一脚踢进荷池。 “噗通”一声水四溅,惊散满池锦鲤。 德妃眸中涌上怒意,盯著儿子携婢女离去的背影恨然骂道,“冷血的狼崽子!” 咏荷无声来到身侧,德妃忽地揪起她的手腕,“去查!这个叫微末的婢女,究竟是何来歷!” … 微末跟在赵晏身后直奔宫门而去,路过太和殿时仍能听到阵阵丝竹之声。 国宴从晨起一直摆到落钥,是棲梧国百年不变的规矩。 赵晏的蟒袍衣摆忽地凝在原地,五指收拢间绷出两颊冷厉的稜角。 微末在他斜后方停步,用鞋尖狠狠抵住地面才没撞到他身上去。 这男人五感敏觉,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的样子,莫非是听到了什么?她屏住呼吸立起耳朵,才从阵阵丝竹声之下,隱约听到似是太子与四皇子正在低声攀谈。 “皇兄老是提起赵晏身边那婢子,莫不是瞧上人家了?” 太子冷嗤的声音传来,“他越把那婢女当眼珠子似的护著,孤就越要尝尝这野雀儿的滋味,剥了那身素衣,定比教坊司的魁还惹人怜…” 紧接著就爆出兄弟二人齷齪的鬨笑声。 日光斜切过赵晏侧脸,男人喉结滚动间溢出沉闷低笑,“父皇未至,本王若先行离去岂不失礼。” 尾音陡然低哑,男人转回身时蟒袍剧烈翻涌,仿佛那日鹤鸣山上压顶的黑云,修长指节挑起微末下顎,“隨本王去欣赏欣赏,当朝储君跪地痛哭的模样。” 微末被他影子整个笼住,耳边碎发被轻柔抚平,被迫与他对视时,她看到男人眼中喷薄翻涌的无尽癲狂。 再次踏入太和殿,入目已然歌舞昇平一片祥和,全然没了方才的满地狼藉。 兄弟俩正偎在一处醉眼迷离,太子身侧还躲著个明艷宫婢。见赵晏忽又折返,双双凝目望来。 赵晏径直过去时,太子腰间的盘龙玉佩突然坠地。 “这野雀儿羽毛金贵,皇兄小心——”他俯身拾起太子玉佩,“被啄了眼。” 第41章 去吧。(为催更加更!) 太子伸手扯回玉佩,知晓赵晏定是听到了什么,懒踏踏地嗤笑道,“常在山中打猎,还怕野雀儿啄眼?”他歪头看一眼跟在身后的微末,“三弟不也好好的?怎么知道孤不行?” 赵晏忽然凑近他,耳语道,“皇兄那死士在臣弟的暗室中囚了许久,怎么也没急著派人来寻一寻?” 太子斜靠的身形骤然直立,惊得那明艷宫女娇声一呼,他正欲开口,却被四皇子扯住了衣袖。 端午过后,去锦江刺杀赵晏的死士就一直没回府,他只当对方失手后吞毒死了,根本就没寻找过。 那毒见血封喉,死士怎么可能还活著? “你唬我?”太子冷笑著开口。 赵晏却噙著冷笑径直返回席间,留给他一个捉摸不透的眼神。 太子一拳重重砸在桌案上,震得酒壶叮噹作响,四皇子偷偷往赵晏的方向瞄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死士绝不可能还活著,赵晏定是故弄玄虚,皇兄別急。” 宴会过半,舞姬扭动著腰身轻盈退走,皇后与德妃都不在,凤位旁只剩贤妃一人撑场面,她清了清嗓子高声道,“贵女们有什么才艺,都献上来吧。” 登时便有女子施施然上前,羞涩的目光径直飘往太子方向。除赵晏外,其余皇子皆未娶妻,若有幸被皇子甚至是太子看上,一步便能登天。 贵女们抚琴跳舞、丹青书法,席间不时传来热烈的欢呼声。 凡贵族宴会,必少不了物色相亲对象,已有不少女子被夫人拉住仔细盘问,红透的脸像极了秋末的红苹果。 秦府小廝將檀木桌案稳稳立在丹墀之上,笔架上的狼毫隨著力道微微摇晃,秦綰飘然上前,三指捻起墨杆狼毫,行云流水间便在宣纸上写出两句经典诗词。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魂魄今安在,翩翩少年郎。 二皇子靠在步撵上的身子一僵,目光朝著那抹天水碧色的身影紧紧锁了过去。 席间的老翰林茶盏晃动,几步上前指著郎字收笔处的落针,颤巍巍问道,“秦姑娘曾得米公点拨?” 秦綰深福一礼,“臣女从未见过米公,只是十分崇拜他老人家的墨宝,时常临摹。” 老翰林將宣纸举起,点著头称讚,“自悟便有如此造诣,实属难得。” 顿时又有几位翰林院编撰上前,围在四周不时称讚,棲梧国重文,皇帝更是极其推崇书法,好的墨宝有价无市,秦綰这一句诗词,已足够令收藏大家疯狂。 太子却遥坐在人群之外忽然开口,“秦姑娘的墨法好是好,可惜少了些神韵。” 说罢突然击掌三声,屏风后便转出个轻纱蒙面的素衣女子,这女子来到太子身前深深一拜,便款款往丹墀上走去。 太子似笑非笑地说道,“借你狼毫一用,秦姑娘不会介意吧?” 轻纱女子径直来到秦綰身侧,秦綰下意识让出主位,就见那女子素手提笔,墨跡在纸上蜿蜒如条破空的蛟龙,抑扬顿挫间恣意洒脱,停笔时如雄鹰收翅,戛然而止却又意犹未尽。 绿叶迎春绿,寒枝歷岁寒。 愿持柏叶寿,长奉万年欢。 几位编撰忽地站起,推搡著往前挤去,嘴里高声大喝,“这是米公的『刷字』!” 老翰林手中茶盏忽然倾斜,茶水泼洒在脚边地面上,眼睛却直直盯著尚未乾透的宣纸,“这位姑娘是米公弟子?” 轻纱女子款款下拜,“恩师临走时,曾嘱咐民女不可张扬。” 礼部尚书猛然起身,紫檀官帽被大力震颤得险些掉落,“不可能!米公从不收徒!” 他大步扑到案前,手指在宣纸上隔空描摹,片刻后喃喃,“这…竟真是米公真传?” 在场眾人皆倒吸口凉气,礼部尚书忽然红著眼转向太子,“殿下从何处寻到这位姑娘?” 太子端坐著的脸上满是倨傲,眾人跟在轻纱女子身后,呼啦啦朝著他的方向汹涌而去。 微末沉默收回目光,倾斜银壶斟满赵晏酒杯,上前时忽听他轻声问,“你怎么看?” 她知晓对方是问那轻纱女子师从米公真偽,便垂著眸子答,“米公游歷四海,或许曾指点过哪家贵女也不稀奇。” 赵晏轻笑,“可愿上去展示?” 酒盏在赵晏指尖轻旋,她见男人眸中隱隱燃著燎原的火焰,退后一步微微屈膝,“奴婢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好。” 赵晏忽將酒盏重重砸在桌案上,高声说道,“皇兄平日作假也就罢了,怎么连米公弟子也要找个假的?” 太子正被眾人奉承得不知今夕何夕,忽听赵晏讽刺,顿时眉头倒竖,“三弟有何证据断定青儿是假的?难不成你有真的?” 说罢领著眾人哄堂大笑。 米公成名数十年,从未听说广收门徒,这轻纱女子是唯一一个,墨宝已隱有米公风骨,旁人便是照著字帖描摹,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锦澜王要到何处再去寻个米公弟子来? 四皇子也扯著嗓子嗤笑,“三哥今日若不找出个米公亲传弟子,可如何收场?” 赵晏唇角微挑,“太子殿下方才说旁人的墨宝少了神韵,依臣弟看,这位青儿姑娘也不过草莽,不及臣弟这婢女隨手一画的精髓。” “什么?”太子似听到极为好笑的笑话一般,扯著耳垂大声反问,“锦澜王说什么?婢女?恐怕连字也不识几个吧,跟孤提精髓?” 微末抿了抿被微风吹乱的碎发,抬眸往太子的方向看去。 身著明黄色龙袍的男子正端坐在人群中央,四周围绕著的眾人个个阿諛巴结,却在看向她时嗤笑低语,投过来的目光带著明晃晃的轻蔑。 “去吧。”赵晏懒懒靠向椅背,轻声说道。 她俯了俯身,垂眸踏上丹墀,对还立在原地的秦綰说道,“秦姑娘,能否借你笔墨一用。” 秦綰微微一笑,將墨杆狼毫塞进她手中,“无需言借。” 老翰林从人群中走回,皱著眉去瞧微末纸执笔的手腕,见她素衣清面,不由劝道,“这位姑娘,若不能帮主子爭回场面,不如就此收手,以免要受皮肉之苦啊。” 第42章 你换不走 微末手握狼毫莞尔一笑,“多谢老先生提醒。” 身形却丝毫未动。 老翰林眉心一跳,但见女子將笔尖送进砚池中吸满残墨,高悬的手腕忽然如握著刀剑一般稳若磐石。 微末收紧手腕,指尖驀地放鬆,狼毫在宣纸上悬停片刻,陡然落下时如千军破敌营一般划空錚鸣。 她用了米公最擅长的行书。 漫有兰隨色,寧无石对声。 却怜皎皎月,依旧满舱行。 老翰林手中茶盏“咣当”坠地,女子执笔的剎那,狼毫顿时垂直如松,自“漫”字起笔处墨色便层层晕染,浓淡相宜。腕骨旋转间似有千钧之力,袖口翻飞时稳如山岳。 “有”字转折处苍劲有力,老翰林突然踉蹌扑至案前,枯手死死抓住案几,“这是米公独创的『回锋断玉』!老朽曾亲眼见他演示过!” 礼部尚书李崇文突然大步跨来,官袍隨著步伐烈烈作响,双手因激动而大力拍上桌案,震响惊得眾人目瞪口呆,他颤抖指向寧字横鉤处的一抹留白,“天下唯有米公,才能写出这燕尾藏锋!” 眾人顿时你爭我抢地奔上前,恰捕捉到微末以“行”字收尾,最后一笔忽然急转直上,墨色由浓转淡间竟透出徐徐光泽。 “这是米公醉酒时悟出的『崩云笔』!听闻他老人家砸了无数方砚台才写成这个『行』字!” “『却怜皎皎月』…这句与我府中珍藏的米公真跡简直一模一样!” “这…这才是米公亲传弟子!” 老翰林哆哆嗦嗦的问,“这位姑娘,竟真是米公弟子?” 他想起方才也问过轻纱女子相同的话,不由臊了满脸。 狼毫还悬在空中,微末屈膝一礼,“奴婢只是有幸得过米公几日指点而已。” “只是几日指点?”老翰林的目光灼灼闪烁。 微末点头,下一句话还未出口,就被眾人高声截断。 “微末姑娘,米公他老人家今在何处?” “微末姑娘,我府上有最名贵的熟宣,可否请你来府中题一幅墨宝?” “微末姑娘,我愿出百两纹银,请你为我的府邸题字!” 眾人將微末围在中间,全然忘了方才的冷语轻蔑。她提起手腕,只是隨意將狼毫掷在荷清池中,就又引来满殿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太子手中的金樽“咣当”掉在地上,酒液尽数染湿一旁的雕绣鞋,轻纱女子却浑然不知,忽然疾步拨开人群,將那宣纸紧紧攥在手中,“不可能…米公从不收徒!” 微末浅然一笑,“姑娘方才不是还自称米公弟子?” “我…”轻纱女子喉间一哽,纵是被遮住面容,也能看到她从耳根蔓延到脖颈的红润。 眾人纷纷远离轻纱女子,用方才瞧微末的神情去瞧她,周遭眼神刺的女子咬牙切切,宣纸一角在手中被团成一个褶皱小球。 “哎哟!”老翰林上前一把夺回宣纸,宝贝似的放在桌面上,不停用手抹平,“可惜、可惜了!” “微末姑娘,能否…” 老翰林话还没说完,抬头就见微末已返回赵晏身侧,眾人这才想起,她只是锦澜王的贴身婢女。 那副浮雕孔雀已被太后抬回了善寧宫,只剩九鸞环翠玉簪还在她头上好好地插著,所有人心中都蹦出同一个疑问,这真的只是一个侍女? 浮雕锁绣,惊世墨宝,她样样信手拈来,可她瞧著不过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啊! 自古琴棋书画舞,高门贵女有名师指点,苦钻一门尚要耗尽心血,想做到极致,往往得半生蹉跎,可她分明年纪轻轻,这得多高的悟性? 若非亲眼看到她提笔,就是打死他们也绝对不会相信,百鸟万寿图与酷似米公的墨宝,竟全都出自一个妙龄女子之手。 眾人只顾惊嘆连连,却永远也不会知道,前世的微末为了托举苏晚昭,曾苦练半生。 太子铁青著脸,忽从牙缝中挤出一抹冷笑,“三弟这婢女,当真是个宝贝。” “何物宝贝?” 殿外忽来金戈击玉之声,皇帝不知何时立在大殿朱门处,明黄色常服光芒刺目,惊得满殿官员女眷慌忙跪地。 老翰林膝头一软径直栽倒,手中宣纸“哗啦”一声展开,墨跡未乾的五言行书正对著明亮天光。 “呈上来。”皇帝吩咐道。 德喜迈著碎步上前拾起,躬身呈上时瞥见皇帝目光骤凝。 “米孚风骨?” 李崇文匍匐跪至御前,“回陛下,就是收尾处的崩云笔,也与米公如出一辙!” “好笔法!”皇帝朗声夸讚,手指抚过宣纸上枯墨的裂痕,“不知出自哪位爱卿之手?” 李崇文伏地叩首,“臣等不敢居功,此乃三殿下的侍女所书。” “侍女?”皇帝眉峰一挑,看向跪在赵晏身后的女子,“抬起头来。” 微末直起身子缓缓抬头,目光停留在皇帝的龙纹皂靴上,头顶的雷霆之声似带著惊奇,“好个素衣婢女,米孚那老匹夫也算后继有人了。” 说罢便负手向贤妃所在的上首位走去,“都平身吧。” 路过时,德喜回头,细细瞧了眼正在起身的微末。 眾人才一站定,太子忽然伏跪在皇帝面前,明黄色衣袍隨意铺陈在地,“父皇,儿臣自幼苦求米公指点而不得,此女既得真传,恳请父皇恩准,允她入东宫指点儿臣笔墨。” 皇帝微微頷首,“此女年纪轻轻,可见悟性极高,倒能…” 赵晏突然甩袖上前,“父皇明鑑,端午泛舟时,是这婢女以身为盾,替儿臣挡下了毒箭。儿臣的命,是她捨命救下的,给不了皇兄。” 人群再度沸腾,替锦澜王挡箭的人原来是她?並不是什么红顏知己啊。 “既是救命之恩。”太子的丹凤眼斜睨著赵晏,“不如为兄拿进贡的雪豹皮,与南海十斛明珠来换,如何?” 赵晏唇角勾起冷笑,“便是將皇兄的珍宝阁搬空,也换不走。” 本还沸腾的人群顿时呆若木鸡。 锦澜王和太子殿下,竟在爭抢一个婢女? 第43章 本王是不是认错了人? 皇帝一掌拍在案上,“放肆!当朝皇子爭抢婢女,成何体统?” 太子却伏跪不起,“父皇,三弟今日为个婢女置两位王妃於不顾,儿臣身为储君,不得不柬!” 皇帝冷目扫过赵晏有意无意护著的女子,“晏儿,宠妾灭妻尚且声名有损,即便是救命之恩,她终究是奴婢。” 赵晏却忽然打开袖袋,一枚泛著幽蓝的毒箭头“噹啷”砸在金石砖上,“端午当日射来的毒箭险些要了儿臣性命,无亲无故的奴婢尚能捨命相护,骨肉相连的兄长却一心想斩草除根。” 箭尖在地上原地转了几转,德喜白眉微颤,见皇帝朝他摆手,拂尘一扫,禁军立时將满殿宾客请出庭院。 二皇子咳嗽著被宫人扶上步撵,四皇子临出门前回眸,嘴角抽搐地看著宫人掩上殿门。 贤妃娇唤了声“陛下”,却还是被皇帝皱著眉挥退。 太和殿內转眼只剩五人,皇帝拍案怒喝,“呈上来!” 德喜拾起箭头的手倏地一抖,箭尖上刻著的“元”字,分明是太子私印。 皇帝就著德喜的手斜睨一眼,顿时雷霆震怒,將青玉镇纸重重砸在太子面前,“逆子!你竟敢残害兄弟?” 太子双膝跪行后退,龙纹常服不慎刮上金石地砖,竟“刺啦”一声撕裂。他仰头时下頜颤抖,喉结不停滚动,“儿臣冤枉!这东西…这东西定是偽造!” “偽造?”赵晏踱步上前,“臣弟府中尚有两根,根根刻著储君私印,皇兄可要臣弟命人前去取来?” “不!”太子豁然起身,丹凤眼慌乱扫过德喜手上的箭尖,连手都在颤抖,“我根本没在箭尖上刻私印!我……” 话刚出口,他猛然顿住,冷汗顺著鬢角滑落,洇湿蟠龙纹领口。 德喜还端著的手再抖,赶忙將头又垂低两分。 “好个没刻私印!”皇帝勃然怒极,眼中怒火如巨浪般汹涌,“你倒十分清楚这箭尖该是什么模样!” 太子立在原地惊惶无措,拇指长的箭头被砸来脚边,他凝目细看,箭尖上刻著的“元”字明显大了一圈,根本不是出自东宫。 “赵晏!你竟敢构陷我!”太子双目猩红,嘶吼著扑向赵晏,双手却在刚要触及他衣角时突然被拂尘缠住。 德喜擒著拂尘把手,弓著身子劝,“殿下莫要一错再错啊。” 太子猛然回首望向皇帝,却见那双龙目已凝满冰霜,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父皇,儿臣一时糊涂…” 大颗泪滴滚滚砸向地面,捶胸顿足再无一丝储君模样。 太子一认错,皇帝反而於心不忍,他冷冷扫一眼还立在原地的赵晏,心头儘是不满。 太子纵然禽兽之行,可毕竟是储君,他不该当著百官女眷的面公然揭发。 “德喜。”皇帝沉声吩咐,“封了东宫,让太子闭门思过。” 隨即不悦地甩袖而去。 赵晏立在原地冷笑,父皇还是如前世一般偏袒太子。他险些丟了性命,盛怒下的惩罚就只是闭门思过。 而已。 太和殿门再次开启,眾人默默注视著径直走出的两人,方才太子被拖行的情景还在眼前,锦澜王却带著婢女转眼进了金顶马车。 这马车有皇帝特许,可隨意进出皇宫。 微末蜷坐在锦垫边的角落里,马车不时碾过宫道上的凹痕,午后懒阳从车帘偷偷照进来,卷著残荷香映在赵晏侧脸,莹莹的泛著暖黄。 她看著男人闔目浅眠,手指还在无意识地轻轻捻著,无声嘆息。 不论重来多少次,父亲的偏心总会变成一把利剑,狠狠捅进赵晏心窝。 赵晏忽地睁眼,正逮到女子几分愁怜的目光,对视的剎那她慌忙別开眼去,隔著光柱的脸颊似染上一抹嫣红。 他慵懒地靠向金丝软枕,唇角微扬,“你说,父子离心与兄弟鬩墙,哪个更可笑?” 他挑起她一缕青丝缠在指尖,细软的触感盪起心中阵阵涟漪,女子仍保持著恭敬的姿势,说出的话却令人十分火大,“奴婢愚笨。” 车窗外忽来惊雷,晴好的日头被黑云遮住大半,马车骤然停在王府门前,赵晏挥退欲上前搀扶的侍卫,径直往沁水阁走去。 微末快步追至临风廊,就见紫檀桌案上摆满了杏酿,卫驍另抱著两坛正往案头上送,赵晏已撕碎泥封灌酒入腹。 微末垂首立在三步之外,见他腰间螭纹玉佩颤的凌乱。 那是皇帝赐给他的,那时的少年一定不会想到,这东西如今竟成了他的枷锁。 暮色渐染,案上已空了十几坛杏酿,赵晏单手拎著酒罈痛饮,青瓷酒盏早已不知滚去何方。 微末掌来红烛立在他案前,微风经过时火苗不安分地跳跃,她只好五指併拢著去挡。 赵晏隱在烛火暗处轻笑,“它烛根粗壮,你还怕它熄了不成?” 女子柔眉在火光的映照下细腻如丝,他看到她脖领处投下恍惚朦朧的暗影。 “王爷不知,微火易折,该小心呵护才是。” 拎著酒罈的手指骤然收紧,眼前女子竟与他记忆中的苏晚昭缓缓重合,前世种种在赵晏脑海中剧烈地翻腾起来。 那时,苏晚昭也曾对著烛火哀怜唏嘘,对他说『世间凡微弱之物,皆该细心庇护才是。』 他胸膛起伏,重生后的一幕幕又在眼前不停闪烁,五穀绣囊、金蟒玉带、桂栗粉糕、百鸟万寿图、米公小楷…… 他突然拋碎酒罈,倾身上前扣住女子挡风的手腕,微微发力,女子便顺著力道朝他扑来,他展开双臂去迎,將人稳稳接进怀中。 微末腰间素帕忽然飘落,踉蹌间竟径直跌入男子胸膛,指尖不慎在他脖领抓出红痕,墨色瞳孔在她眼前如鹰隼般紧锁,扑过来的温热带著浑浊酒气。 赵晏伸出修长的手指在她颊边细细描画,“卫驍,本王是不是认错了人?” 第44章 给她名分 苏晚昭在仁明殿,温晴玉在延福宫,王府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赵晏昨夜宿醉,巳时还未起身。 微末端坐在西厢房的榆木塌上,正就著天光绣一方翠竹帕子,泛著光的眸子却在不定飘忽。 昨夜赵晏一直將她死死箍在怀中,对方擂鼓般的心跳声在她耳边盘旋了整夜。 “微末!” 忽听门外钱嬤嬤扯著嗓子喊,微末心头一惊,银针扎破指腹,冒出的血珠染红了还未绣完的竹叶尖。 她慌忙抿了抿冒血的手指,又將帕子从绣棚上取下,胡乱塞进被角。 钱嬤嬤抱著一摞浆洗好的衣裳撞开房门,“王爷衣服上的香,只能你来熏。” 她起身过去,“好。” 才取来丘山薄荷,钱嬤嬤就神秘兮兮地靠近,“你听说没有?秦相那位千金,昨儿一出宫就突发了恶疾,太医院去了三拨人,听说是重症心疾伴著呕血!” 微末薰香的手一僵,“嬤嬤是如何知晓的?” “满京师的茶楼都传遍了!”钱嬤嬤帮她將衣裳平铺好,“说是秦姑娘在宫里吃了不乾净的,这才引发了旧疾。” 旧疾?秦綰可从不曾有什么旧疾。 老嬤嬤突然又压低了嗓子,“听闻二殿下今晨天未亮就往太医院赶,咳得直吐血。” 微末心下一凛,她知秦綰定是故意给自己下了药,可二皇子却並不知情。那连风吹都受不住的皇子,可別急出什么病来才好。 “想啥呢?”钱嬤嬤见人呆呆的,一把拍上她手背,“方才府里还来了个戴青玉冠的公子,你可认得?手里摇著把摺扇,把小蹄子们迷坏了,个个发著浪的鬼叫。” 微末的思绪一下被拽了回来,摺扇?申临风? 他怎么在这个时候明晃晃地过来了? “那公子现在何处?” “卫统领径直带著人往臥房去了。” 钱嬤嬤话音才落,卫驍就出现在门边,“微末,王爷唤你。” … 申临风隨著卫驍踏进房门时,赵晏正赤脚踩在白虎地毯上,长发隨意垂在脑后,玉带也斜斜地束在腰间,肩头还披著件玄色外袍。 “可有要事?” 赵晏开口间声音异常沙哑。 申临风冲他抱拳,“温远征那老狐狸,昨夜拿著秋闈名录,偷偷將王爷亲自提拔的三个门生全划了。” 赵晏手指掠过案几上的醒酒汤,“走不了科举,便去户部,柳尚书那里还缺几个郎中。” “可那太显眼了。”申临风说道,“王爷既要用温家势力,何必为个婢女当眾折辱温晴玉?” 见人坐在桌边饮茶不语,申临风忽然推走他手边瓷壶,“王爷何不稍作退让?温侧妃毕竟是温远征嫡女,只需稍加安抚,便万事大吉。” 玄色衣袍从赵晏肩头滑落,申临风瞥见他颈侧似有抓痕,不由皱眉,“莫非將门之后、娇艷贵女都入不了王爷的眼,反而果真如传言一般,將一腔热忱都悉数掏给了一个婢女?” 赵晏屈指揉著太阳穴,“临风,你越界了。” 申临风一滯,才恍然惊觉自己失言。 他取出一块巴掌大的令牌轻搁在桌案上,声音放缓,“小太监送来时以为我是温朗然,要我转告温远征,德妃娘娘要他彻查微末来歷。” 赵晏挑起令牌团於掌心,“母妃实在多此一举。” “娘娘也是顾及王爷。”申临风道,“明面上是要他去查,实则是给温家送去一颗定心丸。” 他仔细打量赵晏神色,同是男人,端午泛舟时他便看出赵晏对那婢女不同寻常,心中不觉擂鼓阵阵。 那叫微末的婢女好生厉害,国宴时他全程在场,对方始终不言不语,万事妥帖又礼数周到,却让赵晏丝毫不顾及两位王妃体面。 身为门客,还只是半个门客,他本没有质疑主上家事的立场,但国宴风波沸沸扬扬,他思忖片刻,还是劝道,“给她名分,侧妃也好,通房也罢,哪怕是个侍妾,也免得叫她饱受妄议。” 赵晏手指一僵,忽地想起昨夜怀中女子微红的双颊,周身一时莫名燥热,“此事日后再议。” 他屈指叩在桌案,“温远征倒是清閒。温朗然在如意坊欠下的三万两赌债,让债主上门去討,记得带上那尊白芙蓉送子观音。” 申临风瞳孔一缩,那观音是温夫人为求嫡孙,去年特意从护国寺重金请回来的,早被温朗然偷偷拿去抵了债。 “如意赌坊是王爷私產?” 赵晏捏碎掌心的醒酒丸,尽数投进青瓷茶盏,“温侍郎既有气力管本王的婢女,不如先管管自家逆子。” “可若是这样…”申临风愁眉不展,“岂不是要与温家彻底决裂?” 赵晏轻笑,“温远征若能捱得过秋闈,本王自会为他摆平此事。” … 微末刚穿过垂荫,迎面就见到一个面如冠玉的摺扇公子立在小池旁。 她遥遥俯身,正想往赵晏臥房转去,却被申临风唤住,“是我誆骗卫驍,让他以王爷的名义去寻你的。” 微末止住脚步,申临风已摇著摺扇上前,“姑娘可听说过,洛樱儿与前朝圣宣皇帝的故事?” 洛樱儿与圣宣皇帝。 微末无声轻笑。 洛樱儿青楼是名妓,圣宣皇帝偶然与之邂逅一眼惊为天人,遂將人接进宫中,两人日日醉酒夜夜笙歌,不过几年光景国库就被挥霍一空。 后百姓忍无可忍爆发叛乱,衝进皇宫將圣宣皇帝扯下皇位,洛樱儿也被五马分尸投进湖中餵了鱼。 自此,前朝分崩离析,狄戎铁骑趁乱踏入,祸害百姓十数年之久。 申临风是在提醒她,不要做祸乱赵晏的妖女。 她肩背挺的笔直,转回身莞尔一笑,“申公子又可曾听说过,吕娥与贞宗的故事?” 申临风一顿,吕娥与贞宗… 吕娥是素衣婢女出身,在贞宗还是皇子时便照顾他的起居,贞宗逐渐对其萌出爱意,登基后不顾百官反对將其立为皇后。 此女出身贫寒,目不识丁,却能苦心自学,在十五年间遍读经史名著,一心辅佐贞宗夺嫡,贞宗登基后更是替其明辨忠奸,整顿朝纲,托起一片繁荣盛世,得百姓交口称讚。 这女子,是在自比吕娥? 第45章 被三弟说准了 申临风定定地望著眼前女子。 素日里总是微躬的脊背此刻如院中翠竹般挺直,惯常低垂的眸子仿佛淬著幽深的光,他不由心头波动,手中摺扇也险些脱手。 她在国宴上的种种又在眼前浮现,心底总有个声音在无声叫囂,这女子日后,成就或许还在吕娥之上。 他不禁苦笑著拱手相拜,“倒是在下小人之心了。” 起身时恰看到赵晏负手立在门前,正拿含笑的眸子看他,眼底是说不清的倨傲自得。 他甚觉好笑,顛了顛手中如意坊东家令牌,甩扇瀟洒而去,“王爷重託,在下定不辱命。” … 苏晚昭与温晴玉先后被送回府时,已是三日之后。 赵晏依旧每日寅时四刻起身去上朝,微末依旧每日穿梭在沁水阁內院。 两女回府后皆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悄无声息到令人惊讶。 微末正蹲在临风廊下拣选丝线,青瓷线碟里赤金、鸦青、雪白的丝缕缠作一团。钱嬤嬤捧著衣裳路过,垂摆下来的袖口划翻线碟,数十种丝线顿时缠落在青石砖上。 “作孽哟。”钱嬤嬤忙將衣裳放在一旁,俯身帮她拢起了线团,嘴上却絮叨著不停, “你说那两个女人咋这么安静?苏晚昭吃了那么大亏,会这么轻易就放过温侧妃?別是憋著什么坏水。” 钱嬤嬤歷来不喜苏晚昭,每次提起都是直呼其名。 微末扯著鸦青络子细细缠著线,“吵嚷出感情来了也说不定。” “胡扯!” 钱嬤嬤白了她一眼,“昨儿听採买的老张说,秦相请了龙虎山的道士来府上驱魔,听闻秦姑娘呕出的血都是黑的。” 呕的血都是黑的? 这世上有能致人呕黑血的药吗? “二皇子今日一早硬闯相府,被秦夫人指著鼻子好一通骂!”钱嬤嬤边说边嘖嘴,“早知今日,当初做什么去了?害苦了人家姑娘。” 微末捡起滚进石缝里的线轴,“嬤嬤的消息可比皇城司还灵通。” “哪有?”钱嬤嬤將线套往膝头一別,“如今就连六岁的娃娃,都知道秦姑娘是相思二皇子成疾,这不,连德妃赐婚的懿旨都耽搁下了。” 自国宴一別,她倒是多日不见秦綰了,不知若她登门拜访,能不能进得去相府大门。 两人正说著,卫驍忽从院外进来,手里还拎著包蜜饯,“温侍郎的嫡子被赌坊追债,当街扒了外袍抵帐,温夫人现在正哭著要见德妃娘娘呢。” 温朗然被如意赌坊追债? 这件事应该发生在五个月以后,今生怎么这样早。 她忽然想起三日前申临风临走时,手里托著的小牌子,上面刻的字似乎就是“如意”。 钱嬤嬤忽然拍著大腿笑,“该!那温朗然上个月还当街调戏良家妇女,连人家筐子里的鸡蛋也要顺走两个。” 又压低了声音,“听闻温家要变卖祖宅,连侧妃的陪嫁箱子都抬去当铺了。” 卫驍將蜜饯袋子撕开,捏出一个扔进嘴里,一屁股坐在两人中间的青石砖上,敞著袋子递过去, “温侧妃这两日夜夜在霜华院抄经,昨日我跟王爷下朝回府,她还想让王爷开了祠堂,让她进去烧香拜佛呢。” 钱嬤嬤拿出两个蜜饯塞进微末手心,“开祠堂?简直做梦!咱家王爷的祠堂里谁也没供,就供著一个灵位。”她伸出一根手指,“柔嬪。” 微末用手指托著蜜饯,想起赵晏书房边的蜿蜒小径,那里有一道上锁的月亮门,穿过里面繁茂的后园,就是锦澜王府的祠堂。 小侍卫一口一个蜜饯根本停不下来,嘴里还不停地嘟囔,“这么好吃的东西,王爷为啥闻著都难受?” 蜜饯拿在手里稠腻腻的,微末没了法子,只好送了一颗入口,“烧香拜佛该去护国寺,去祠堂有何用?” “对!”卫驍高声道,“王爷也是这么说的。” “不懂了吧。”钱嬤嬤翻著眼睛摆出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 “柔嬪是谁?那可是与咱们王爷感情最深的姨母,温家遭了这么大事,温侧妃肯定想求王爷啊,不好开口,那就多给姨母磕几个头,兴许王爷一高兴,就帮温家那混世魔王把赌债给平了。” “王爷正生著气呢。”小侍卫一努嘴,“听说是温侍郎对王爷不敬,这会儿是故意什么都不管的。” “温侍郎可真是疯了。”缕好了线,钱嬤嬤扑著浮灰起身,“姑娘在人家手里当侧妃,他还敢对王爷不敬?” 临走前又扯了扯微末衣角上的褶皱,“你当心些,这两个女人指不定真憋著什么坏水!” 卫驍再將蜜饯袋子推过来,微末摆著手拒绝,太甜了,齁得她舌根发苦。 她將青瓷线碟摆好,问,“王爷在哪?” 卫驍袋子里的蜜饯都快见了底,“在书房。” 微末径直往书房走去,她想去看看秦綰。 来到门边驻足,她朝里面唤了声“王爷”。 “进来。” 赵晏穿著那件霽色常服,手里捏著一根蘸著硃砂的狼毫。 “奴婢想去看看秦綰姑娘。” 赵晏嗯了一声,“等我读完这卷。” 微末一顿,“王爷要同去?” “二哥去了秦府。”他用硃砂在卷册上描画,“我怕他死在里面。” …… 虽说是亲兄弟,也不好这样口不择言吧。 黄昏,两人在相府门前下了马车,门房一见是赵晏,对视一眼便推脱著要去通传。 赵晏的玄色宽袖卷过门房挡路的手,径直往院中掠去,“敢拦本王,秦相好大的架子!” 绕过影壁,就见二皇子正斜歪在八角凉亭冰凉的石凳上,遮风的斗篷不知去向,身上只剩一件单薄的月白蟒袍,袍角裹著秦綰的乌木药箱。 隨从在他脚边跪了一圈,咳声顺著微风飘满整个庭院。 二皇子抬眸见到赵晏,惨笑一声,“被三弟说准了。”他抚了抚怀中药匣,“綰儿她…不见我。” 微末顿住脚,想起那日在贤妃的綺云宫,赵晏曾说二皇子会抱著秦綰的药匣子哭。 赵晏手背青筋骤起,一拳砸在亭柱上,“秦知年!我二哥若在此染了风寒,明日早朝,本王定要参你一本谋害皇嗣之罪!” 第46章 王爷可信我? 秦知年踉蹌著奔来,鬢上凌乱地垂下几缕银丝,青底衣袍上染满黑褐色的污渍,不知是药还是血。 此刻的秦相看起来比前世还要苍老许多。 他颤巍巍跪在地上,“王爷明鑑,老臣早已备下暖阁,是二殿下他执意要守著这凉亭啊。” 声音乾瘪沙哑,显然已多日不曾好好休息。 秦綰今日一早陷入了昏迷,周济安都摇头让准备后事,恐怕秦知年也没閒心来管这位二殿下。 “此处是綰儿教我识百草的地方。”二皇子摩挲著药箱锁扣处乾涸的血跡,忽然剧烈咳嗽,“待綰儿去了,我便埋了这药箱,去阴曹地府与她作伴。” 二皇子眼底猩红,残败的样子似经风一吹便要碎了。 “生时未曾相守,即便死后同穴又有何意义?”微末忽然轻声道。 二皇子面色一滯,涣散的目光在她双眼游移,忽地苦笑,“微末姑娘说的对,若能重来,我定会…” “定会怎样?”见他顿住,微末上前一步追问道。 二皇子却笑得苦涩,“定不会再躲在屏风后偷偷看她製药,不会再让她抱著给我的药孤身等在院中,不会再在她为我苦熬三个日夜时,对她视而不见…” 捏著药箱的手指忽然攥紧,“便是拋开一切,也要与她同在一处。” 秦知年歪斜著跌坐在石凳上,老泪纵横,“綰儿这孩子自幼就心事重,我与夫人从来不知,她属意的人原来是二殿下。” “那日皇后当眾问她是否愿意嫁给锦澜王,我还以为…” 老人家忽然哭出声,“若早知她心系二殿下,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应下德妃娘娘提的亲…定会成全她的心意啊!” 亭中痛哭声骤起,两个男人像个孩童一般不停抹著眼泪,微末轻嘆口气,原地俯了俯身,“秦姑娘或许…还有救。” 她本想隱晦提醒这二人秦綰或许只是心疾,但话到嘴边还是转了回去。 秦綰“病”了许多日,始终不肯摊牌,她总是不好私自对她的家人和二皇子多嘴什么。 “什么?” 二皇子攀著亭柱颤抖起身,惨白的嘴唇颤了颤,忽然攥紧微末袖口,“你…你能救回綰儿?” 话未说完,剧咳的血沫已溅上月白衣袖,喉间涌上的腥甜呛得他俯身痉挛。 微末心里一跳,“殿下要顾好自己,若秦姑娘醒来,见到你这样定也会伤心的。” 秦知年突然扑到微末跟前,枯槁的手死死攥上她手腕,又突然鬆开,“姑娘若能救回小女,日后就是我秦知年的坐上之宾,但有需要,老夫必定倾尽家產以报!” 微末赶忙去扶,“秦相万万不要如此,奴婢只想要二位一句话。” “什么话?”两人异口同声问道。 “若秦姑娘醒来,殿下可愿娶她为妻?” 二皇子忽然举起三指,“我赵诚对天发誓,若綰儿死里逃生,我愿百里红妆迎她过门。” “那秦相…” 秦知年不假思索地答,“老夫决计不会相拦!” “好。” 微末展顏一笑,却被赵晏扯住,“你还会医术?若不行,不要逞强。” 她抚去赵晏绷紧的手,眨了眨眼,“王爷可信我?” 內院突然传来瓷盏碎裂声,一个小丫鬟带著哭腔跌跌撞撞地跑来,“相爷!不好了!姑娘又呕血了!” 二皇子提步上前,率先往內院奔去。 秦綰闺房內药气扑鼻,青丝帐上溅满泼墨似的黑血。秦夫人瘫坐在毛绒脚踏上,手上的帕子被黑血浸透,“綰儿…我的綰儿…” 二皇子疾走两步,秦綰却面色惨白地抓住榻沿,“你走…” 话未说完,又一口黑血呕在杏色锦被上,惊得二皇子接连后退,“微末姑娘,求你…” 微末迎著秦綰失神的目光上前,榻上女子见到她时眼底泛起一闪而过的清明,“你怎么…” 她轻轻按住秦綰苍白的手,“姑娘莫再耗神。” 说罢转身对眾人道,“请诸位都出去吧,奴婢要为秦姑娘施针了。” 秦夫人认出这是国宴上那女子,突然跪地,“姑娘若能救回我的綰儿,老婆子什么都答应你!” 微末將人扶起,“夫人也一道去院中等候吧。” 待眾人步步回头的合上房门,秦綰擦了擦唇角,靠在软枕上浅笑,“你怎么来了?” 微末將她小臂送回锦被,“姑娘这是调了什么药?怎么这般凶险?” “不过是加了些雪胆草的假死药。“秦綰笑时露出唇边梨涡点点,“我唤它『冥息丸』,便是周济安也辩不出蹊蹺。” 微末怔怔望著锦帕上凝结的黑血,“可吐出来的可都是切切实实的血,这样岂不是耗损你的身子?” 秦綰垂低了眸子,“总好过毕生受人摆布。只是用些心头血,换来自由身,值当得很。” 微末瞧著女子略显倔强的脸,心中说不出的欣慰,“姑娘与我上次见时大不相同了。” 秦綰突然掀开锦被赤足下床,从博古架暗格里捧出个玄铁匣,“別叫我秦姑娘,唤我綰儿罢。” 她打开匣盖取出一颗乌黑色的药丸,“那日你说不敢开的合欢终究飞不出宫墙,是直直进了我心里。” 微末看著她又屈指挑了个水红纹的小瓷瓶,將药丸塞了进去,浅笑盈盈道,“这是假死药,几年前我便研製出来了,今日才发觉它的好,能破掉走不通的死局。” 她將瓷瓶塞进微末手中,“若你日后,我只是说如果…遇到绝境,便用它自救。” 微末摩挲著瓷瓶上的水红色纹路,“这东西如何用?” “放在舌下,半刻钟便能化开。”秦綰拉过她的手腕同坐在软榻上,“一个时辰发作,若中途无人唤醒,能睡满十八个时辰。” 假死药么,前世她从不曾得到过这东西。 她將瓷瓶放进袖中好生收好,犹豫片刻说道,“二殿下方才说…” 话未说完,她便瞧见秦綰陡然绷紧的后背,“若綰儿病癒,他愿以百里红妆迎娶。” 秦綰咬著唇,眸子雾蒙蒙的满是委屈,“一早为何不说?” 她声音发颤,转回身去整理玄铁匣,“如今才说,不觉得太晚了吗?” 微末轻嘆著拾起她不慎甩落的药玉珠,她清瘦了许多,手腕才箍不住这珠子。 秦綰追逐了许多年,抓到的总是一缕残影,那人冷冰冰的漠然至极,她怎会不委屈? “我来时,二殿下抱著你的药箱守在八角亭里,周太医说他急火攻心,恐怕熬不过立秋。” “不可能!”秦綰突然转回身,“今晨我还偷偷把过他的脉,並无虚浮之象!” 第47章 那也未必 微末展顏一笑。 秦綰忽然两颊泛红,攥著手指不知所措,“我只是…” 微末將她重新扶坐回榻边,柔声劝道,“綰儿,他既已知错,你何不原谅他?也成全自己。” 秦綰低垂的眸子泛出晶莹的泪珠,“微末,你可知我彻夜在太医院研製补汤时,他们都偷偷笑我想当皇子妃想疯了。” “可我不在乎的,只要他的身子能好起来…” “那年我抱著培元汤,满心欢喜送去他府上,他却让我在雪地里枯等了五个时辰。” 秦綰抬眸时泪珠翻飞,清瘦的脸上全是委屈的潮湿,“我病了七个日夜,他从不曾来看过我一眼!” 她忽然握紧微末的手呜咽,“既然无心,为何要来招惹我?幼时的处处相护,又算什么?” 秦綰红著眼眶掩面痛哭,微末紧紧揽住女子不停耸动的肩,颤抖的脊背揪得她说不出的心疼,“不怕,都过去了。” 许久,秦綰才缓缓平静,双眼已如杏仁般红肿,微末將她青丝別去耳后,“先睡一会儿,让他也在院中枯等你五个时辰,醒来就原谅他,好不好?” 秦綰润著湿漉漉的眼角点头,“微末,谢谢你。” 她拿锦被裹住秦綰髮凉的身体,“何需言谢?” 见人沉沉睡去,微末轻轻推开了鏤房门,秦夫人攒著檀木佛珠的手突然顿住,二皇子歪在隨从身上不停剧咳,几人纷纷朝她投来希冀的目光,却欲言又止地生生顿住脚步。 微末莞尔一笑,“夫人备些紫参鸽子汤吧,姑娘说饿了。” 檀木佛珠猛然崩断,佛珠砸在青砖上四处乱滚,秦夫人颤抖著上前叩住微末手腕,“綰儿她…” 微末俯身,“秦姑娘已无大碍了。” “当真?我的綰儿当真…” 秦夫人捂住嘴,眼泪翻滚著簌簌垂落,竟歪斜著身子欲跪,“姑娘大恩大德,我秦家世代不忘…” 微末赶忙扶起老妇人颤抖的身子,“夫人折煞奴婢了,姑娘只是心疾,我並没有做什么。” 说罢她斜了一眼死死攥著手的二皇子,“殿下方才在八角亭中所说,可还作数?” “作数!” 二皇子突然拂开隨从的手臂,呛咳著望向紧闭的房门,隨从慌忙去扶却又被他挥开,“只要綰儿肯原谅我,我定让她亲见满京师的百里红妆!” 赵晏皱著眉將人扯来身边,“你竟连医术都会?” 微末坏笑著摇头,凑近他耳边轻声道,“秦姑娘自己研製的药,或许能连二殿下的身子也一併治好。” … 秦綰在府中闭门將养了七日,听闻二皇子一直守在秦府,半步不曾离去。 赵晏在德妃面前直言不会迎娶秦綰,加之如今京中流言四起,遍传著二皇子与秦綰曲折的爱情故事,德妃只好作罢。 至此,这段错缘终於各归各位,圆满解决。 又过半月,二皇子当著百官的面在大殿上请旨,皇帝大袖一挥,亲自为两人赐了婚。 听闻连赐婚圣旨,都是皇帝亲笔写的。 大婚当日,二皇子履行承诺,整个玄黄大街上都覆著红绸,就连青石砖缝里都浸著百年桂酿的酒香。 礼部连夜悬起了透红的锦缎,一路从相府漫到二皇子府邸阶前,生生將昏黄的夕阳染成了大红色。 鸞凤和鸣纹样的纳彩箱笼堵满玄黄大街,金顶喜轿踏上红绸时,围观的人群猛然噤了声。 这喜轿舍了轿夫,反装上两个轮骨,再由六匹踏雪乌騅马缓缓牵引著,径直往新郎府邸昂首而去。 “天吶,我头一次见这么洋气的喜轿!” “这马儿也太美了,我好羡慕啊!” 微末站在枕流居二层的悬梯上,听著下方人群不停爆出的欢呼喝彩,心底忽地生出一丝艷羡。 前世她被苏晚昭送上赵晏的床,甚至连入府的过场都没有,她就稀里糊涂成了赵晏的通房。 今生,她同样出身低微,只怕终此一生,也得不到这样盛大的婚礼。 赵晏负手立在她身侧,察觉到女子微微扬起的唇角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挑眉问,“羡慕?” 微末苦笑著垂下眸子,“秦姑娘身份尊贵,奴婢便是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负在身后的手指蜷了蜷,赵晏別过身去,望著牵引喜轿的六匹乌騅,用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呢喃,“那也未必…” 与此同时,虹霓院內。 温晴玉一把掀起浮著微尘的垂帘,见苏晚昭正蜷在地上绣百子千孙被面,轻紫色的料子每隔一段便染著一团污血,乍一看去,似是红梅一般朵朵绽放。 她猛地將被面扯烂,“人家跟著王爷去了玄黄大街观礼,你我却像阴沟里的老鼠般,还窝在这见方的破烂院子里!” 苏晚昭指尖银针脱了手,淡淡扫了温晴玉一眼,“你拼著给我下毒,都没斗过她,又来我这里耀武扬威做什么?” 温晴玉气急,悽厉地嘶喊,“你还当微末是条忠犬?” “桂栗粉糕王爷只吃她做的,腰封只束她绣的,你没见她在国宴上出尽了风头?竟到此刻还未醒悟!” 苏晚昭紧了紧秀眉看向她,“你什么意思?” 温晴玉怒极反笑,来到苏晚昭身前俯下身,手指戳上她的心口,“她一步步踩著你往上爬,你却还当那贱婢是个温顺的。给王爷挡箭调入沁水阁,只是她飞上高枝儿的第一步!” 苏晚昭瞳孔骤缩,“端午那日,不是你指使她拼命护著王爷的?你还说塔楼上有埋伏的刺客…” “什么?”温晴玉只觉胸口气血翻涌,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当时与你一样,同被禁足,如何指使她?况且我根本不知什么塔楼什么刺客,怎么提前知会?” “如果我知道,我会叫那贱人巴巴地跑去王爷面前立功?” “怎么会…”苏晚昭忽地攥紧撕碎的被面,嘴里不停喃喃,“她在骗我…” 温晴玉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你才知道?那贱婢手段阴私,只怕要不了多久,你我连骨头渣都不会剩下!” “那怎么办?”苏晚昭反扣住温晴玉的手,“去稟告王爷?” 温晴玉气得將人一把掀翻,“苏晚昭,你能不能长点脑子?王爷现在宝贝似的护著她,你去告还是我去告?你信不信,说不到三句,你我就会被拖下去!” 苏晚昭被大力掀翻,踉蹌著跌倒在地,温晴玉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联手,要不要?” 苏晚昭慌乱的一点主意也没有,“怎么联手?” 温晴玉甩袖转身,眼中全是狠辣的光,“想办法开祠堂,我自有法子搞死她。” 第48章 不如做我的女人!(加更,今日四更!) 赵晏昨夜挑灯夜读,被灯油灼了手,微末才替他上好了药,抱著兽纹药匣转出沁水阁时,西边廊下突然闪过半片粗麻衣角。 假山后面探出只素净的手,她定睛去看,就见阿乔正缩在青苔斑驳的山石缝隙里。 “姐姐快些…”小丫头念著唇语朝她招手。 微末环顾四周,快步闪身钻进石洞。 “温侧妃今早又进了虹霓院!” 阿乔紧张的双手不停颤抖,扯著微末衣袖有些语无伦次,“前次她来我不在,今日来时,王妃把我们都支去了浣衣舍,偏我折回去躲在墙根下偷听…” 她不停地吞咽,眼珠骨碌碌地警惕四周,“她们要害你!” 微末將药匣放在一旁的巨石上,磕出的声音惊得阿乔猛然噤声。 小丫头额上满是汗珠,她摸出荷包里最后一粒薄荷冰片塞进她口中,“慢慢说。” 阿乔深吸一口气,贴近微末耳边小声道,“我听到温侧妃说,再有半月就是柔嬪的忌日,到时祠堂大开,就是…就是姐姐的死期!” “方才王妃还要我去取松脂…她们是不是想、想將姐姐…” 微末冷笑,她们想將自己烧死在祠堂里。 这两个女人竟然联手了。 看来有关锦江挡箭的谎言被戳穿了。 微风催得阿乔眼眶泛红,急的小丫鬟直跳脚,微末轻轻握住她的手,“回去时绕远些,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你来找过我。” 阿乔啄米似的点头,颤著音问,“那姐姐准备怎么办?” 微末自顾捧起药匣,转身时绣鞋碾碎了满地滑腻的青苔,“別担心,我命硬,死不了的。” 她快步抽离假山,垂著眸子思量。 这两个女人该有多大的胆子,竟算计进了赵晏姨母的祠堂。 半月后柔嬪的忌日…也罢,既然自寻死路,便也怪不得她心狠手辣。 “微末!” 忽听卫驍的声音传来,她顿住脚步回眸望去,小侍卫正身披甲冑冲她招手,身后还跟著一位锦衣少年。 她微微屈膝就待转身离去,那少年却慌忙撩起衣袍,追到她面前横身拦住去路,双眼倏地发亮,“你就是微末姑娘?” 微末后退两步,鞋跟径直抵在朱漆廊柱上,“见过公子。” 少年手里抓著个木质的平扁手匣,堵在她面前像座高耸的小山。 她绕过身再欲离去,少年却再次横步相拦,秀眉不悦地蹙起,就听对方清了清嗓子,有些兴奋地开口, “在下李知珩,家父是礼部尚书李崇文,姑娘在国宴上的墨宝惊才绝艷,父亲回府后连声夸讚…” 李知珩语速极快,正不停地讲著什么,微末察觉到头顶的目光如炬,客套地俯了俯身,“公子谬讚,奴婢还有要事。” “等一下!” 眼前忽来一只白净的手,微末抬起眸子不悦地看过去,就见少年耳尖红得似要滴血,双手悬在她袖边再不敢上前。 “我与父亲都崇拜大儒米孚,姑娘既有米公风骨…”他忽然解下腰间悬著的莹翠玉佩递过来,头低低地垂著,声音也愈发微小,“能否收在下为徒…” 微末顿时僵硬在原地,收徒? 收当朝礼部尚书家的嫡公子为徒吗? 她不由轻笑,“李公子说笑了,奴婢只是王爷侍女,愧不敢当。” 移步踏上廊间,李知珩却亦步亦趋地紧跟在侧,嘴里不停的说著,“你可以的,父亲都夸你除米公外,世间再无第二人!” “我…你若…不愿收我为徒…不如……” 李知珩咬著牙,后半句话在嘴边不停盘旋,他偷偷去瞄女子脸色,心头擂鼓阵阵似要跳出胸口。 来时父亲反覆叮嘱,定要顺路拜访一下微末姑娘。他撇著嘴嘟囔了一路,父亲拿回来的行书精妙入微,怎么可能出自一个十六七岁的婢女之手? 就算是,那女子定也如父亲那群人一般顽古不化,是个样貌普通的丑婢。 谁知方才他举目望去,这女子明眸皓齿,貌若桃腮,最重要的是对方周身散发出的沉静迷人的气质,竟令他突然心跳加速,连呼吸都错了半拍。 他知道,自己爱了。 眼见女子就要转出廊下,他猛地顿住脚步,闭著眼脱口而出,“不如做我的女人!” 午后的阳光歪歪斜斜,忽有微风掠过,屋檐下的几只黄雀扑棱著翅膀,盘旋飞去了天际。 锦澜王府的庭院忽然诡异的静謐下来,连同卫驍在內,三个人都仿佛被定在了原地。 “噗嗤——” 微末笑出声,回身看著似被霞光染红的少年,“不知李公子许我什么名分?” “贵妾!不…侧室!对,我许你侧室,总比你在锦澜王身边做奴婢强!你…愿意吗?” 微末又朝著他俯身一拜,莞尔道,“多谢李公子抬爱,奴婢不愿意。” “为什么?”李知珩追去两步,眼巴巴看著女子决绝地转身离去,没入廊角就不见了踪影。 他眼角乾涩,心中似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沉甸甸地压得他透不过气。 痴痴又迈出一步,卫驍的佩剑却已抵在他身前,“李公子不是有要事想求见王爷?” 李知珩失魂落魄地撞开卫驍佩剑,径直往微末的方向追去,“不见,我只想见她…” “李公子!”卫驍一把叩住他的肩头,“王爷已在沁水阁候了半个时辰!” 李知珩吃痛,用力拍打卫驍的手背,“本公子说了不见!你放开我!我要去找微末!” 卫驍咬牙,这礼部尚书的儿子怕不是有什么疯病,索性將佩剑別在腰间,箍住李知珩的臂弯就往府门外拖,“既寻王爷无事,李公子还是请回吧!” 李知珩这才恍然惊呼,“见见见!自然要见锦澜王!父亲托我给他送一份名单!” 第49章 就凭你(请用票票猛猛砸我) 李知珩被卫驍架著进了沁水阁时,赵晏正端坐在临风廊下。 礼部尚书的儿子,没资格进书房。 李知珩撩袍坐在对面,將扁平匣子推到赵晏手边,“家父说,他不便前来,让我替他走一遭。” 赵晏瞥一眼那匣子,“打开。” 李知珩一顿,心道我大老远给你送过来,你竟动动手都不肯,开个手匣也要本公子代劳。 他不情不愿打开赤金锁,里面赫然躺著一份秋闈举子名录。 赵晏目光一凝,那日申临风来时,曾说温远征划掉了他三个门生,此时那三人的名字又重新出现在了秋闈名录上。 李崇文… 他与对方没有任何交集,且秋闈名录不经他手,此番无事献殷勤,不知何故。 赵晏將茶盏拿在指尖把玩,“说说条件。” 李知珩不知何故忽然红了脸,搓著手低下头,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父亲说,想让微末姑娘入府教我笔墨。” 赵晏眸中忽而闪过一丝冷意,他瞧著少年低垂的头顶冷笑,“这么简单?不知李大人想换几堂课?” 卫驍直觉脖颈处的冷风嗖嗖而过,李知珩却浑然不觉,双手突然拍上桌案,將身子不停往前探去,“王爷觉得简单?如果觉得不好意思,不如乾脆把微末姑娘许配给我!” “咔嚓”一声,赵晏手中的青瓷茶盏裂痕遍布,眯起眼时,眸子已染上如霜一般的冷厉,“许配给你?” “对!” 卫驍看这疯小子亢奋地直点头,咳嗽两声去踢他蜷坐著的腿,李知珩却大手一挥,只道锦澜王府的茶盏实在劣质,竟一捏就碎。 他眼底燃起炙热,“我方才刚好见到了微末姑娘,一见钟情!请王爷成全我们吧!” 卫驍咧著嘴摇头,这人就算是当场被王爷乱刀砍死,他也问心无愧了。 国宴上太子当著皇帝的面求微末,不但没求走,自己反被关了禁闭,这个李知珩也不知有多大能耐,竟敢让王爷將微末许配给他… 他上下打量著李知珩细弱的手臂,瘦得跟竹竿一样,不晓得能扛过王爷几刀? “成全你…们?”赵晏手中碎瓷簌簌落下,细小的碎末溅上桌案又被弹飞,大块碎片成摞堆在一起,撞出刺耳的嗡鸣。 李知珩皱眉扯了扯耳垂,“对,我许她侧室之位!” 面上还带著不知名的自豪… 赵晏垂下眸子冷笑,“就凭你…” 话音刚落,紫檀桌案忽地整个倾覆,桌面与四脚分崩离析,木屑被一股气流卷著四散纷飞,不知哪块带著锋利的边缘,將李知珩的侧脸划出条条伤口。 李知珩被嚇了一跳,高呼间桌面已重重压在他身上,后脑磕向青砖地面,疼得他眼冒金星。 一抹玄色身影突然上前,一脚踩在他身上的桌面上,木质桌面顿时四分五裂,大力將他压得呼吸困难。 “你不配。” 李知珩顿感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他下意识吞咽才生生止住喷血的衝动。 “王爷若不满意,我可以让她当平妻!” 卫驍乾脆闭上眼后退两步,他实在於心不忍。 赵晏单肘压向膝盖,身子前倾,看向少年的眸子如深不见底的黑洞一般骇人。 李知珩瞳孔一缩,直到此时阵阵惊恐才从心底疯狂滋生,此刻喉间偏又乾涩无比,他不自觉吞了吞口水,心跳如山崩一般动盪不堪。 “滚回去,告诉李崇文,收拾好细软,明日告老还乡。” 身上力道再次加重,伴著剧痛,李知珩听到自己的肋骨被活活踩断了三根,少年躺在地上狼嚎一般鬼叫,惨呼声响彻整个沁水阁。 微末心头一惊,忙放下手中银针衝出房门,刚穿过垂荫,就见到赵晏一脸阴沉地过来,挑起她的下巴,“想飞?除非我死。” 他撂下话就直奔书房,被大力扯动的袍角险些撞上她的额头。 卫驍低头迈著碎步快速跟上,路过时咧著嘴朝她不停眨眼。 她不明所以地去看被僕从搀扶著离去的背影,似乎是方才那个自称是李知珩的少年。 赵晏撩起衣袍,坐下时撞得案上笔架叮叮咚咚地响。 他心头絮絮,执起一根狼毫胡乱地写著,停笔时惊觉难纸都是杀意。 他將狼毫重重掷进青玉笔洗,溅起的墨汁浸透了整沓宣纸。 忽又起身立在窗前,窗外翠竹细叶隨著微风沙沙作响,他扭下一片放在掌心,又烦闷地將叶骨折碎。 转身坐回案边,眼角乾涩难耐,他索性闭目浅眠。 卫驍盯著自己靴前蔓延的墨渍,听著紫檀桌案被主子叩出“咚咚”的闷响。 赵晏突然开口,“李知珩入府时,遇著了微末?” “是。”卫驍喉结滚动,“在前院庭中遇见的。” 赵晏睁开眼,扯过张洒金纸重新提笔,“说了什么?” “李公子扑上去要行拜师礼。”卫驍瞥一眼主子笔尖的墨汁无声滴在纸上,“被微末拒绝后,又说要…纳她为侧室。” 狼毫被重重按向洒金纸,“接著说。” “李公子问她是否愿意,微末说…不愿意。” 小侍卫瞧见主子紧攥著的手驀然鬆开,满室气温似都回暖了三分。 他趁热打铁,“是李知珩一直缠著微末的,微末看都没看他一眼。” 赵晏拿起被污了的纸,团成小球扔去地面,“唤她来。” 微末进门时,赵晏正闔目靠著椅背,领口被扯开几寸,青砖地面上堆叠著几个褶皱的纸团,毛笔也被隨意扔在青玉笔池边。 他最喜书法,从不浪费墨汁与宣纸。 她不知赵晏因何发怒,只好紧盯著自己的绣鞋尖,连发梢都纹丝不动。 赵晏將双眼裂出一道缝隙,见这女子仍是一副不瘟不火的模样,怒火登时躥起老高。 他豁然起身,一把擒住她的手腕抵上墙壁,近在咫尺的呼吸瞬时互相交缠。 她仍旧垂著眸子,全然不知方才他竟被一个愣头青气的翻背。 他掐著她的下巴逼她直视,“申临风说得对,本王的確应该好好考虑考虑…” 第50章 烧了这婢子生祭! 微末不知申临风与赵晏说过什么,只知道此后的半个月,赵晏的態度便一直淡淡的。 这个男人的心九曲十八弯,她没有立场问,便任由他去。 钱嬤嬤消息灵通,对她说起礼部尚书突然卸了职,那个要纳她为侧室的李知珩离京前曾来过王府,被卫驍並著几个隨从打出了府去。 阿乔又偷偷来找过她两次,除了火摺子,苏晚昭另外命她备了些火绒与松脂。 火绒遇火即燃,松脂涂在衣服上能把人烧成火球。 今日是柔嬪忌日,赵晏特告了三日长假,欲留在府中焚香祭祀。 寅时初刻,晨露还凝在翠竹细叶上,赵晏已净身完毕,微末取下他腰间的金蟒玉带,重新束上了一条三指宽的素綾孝布。 苏晚昭和温晴玉整装候在院中,两女鬢间各自別著朵素白色的丧。 书房旁的月亮门吱呀一声打开,积尘在眾人眼前簌簌飘落,温晴玉捏起锦帕掩住口鼻,瞥一眼跟在赵晏身侧的微末,被遮住的嘴角微勾。 蜿蜒的石径两侧开著正好的银微,满园都是馥郁的幽香。 微末拂开垂落的银微枝,抬眸看往祠堂方向。 祠堂是五楹两进的歇山顶建筑,正殿两侧分左右廊房,镇宅石狮口中衔著莹润的玉球,门楣上悬“贞静柔嘉”匾额,渡身金漆有少许斑驳脱落。 殿前空地宽敞整洁,唯西南角的矮石台上摆著口铜质水缸,取避火之意。 此时门前正垂手恭立著个粗麻老妇,开口间嗓音异常沙哑,“老奴恭迎主子们了。” 这声音仿佛带著浓郁的死气,惊得苏晚昭踉蹌一步险些栽倒。 赵晏抬步跨过一尺高的门槛,整墙的楠木神主架上只摆著一个灵位,上刻“冉氏清秋之位。” 六字描金小楷鐫刻得十分工整,却独独缺了“柔嬪”封號。 十五年前陈贵妃动用“家法”,皇帝任由柔嬪被生生鞭死,半分也不曾相护,赵晏心中对这个父亲有气,“柔嬪”二字便被他生生剜了去。 他亲自点燃犀角香,伏跪在团垫上重重叩首,供盘里的小果都隨之颤了颤。 苏晚昭捧著金边帛书趋步上前,以正妻身份宣读祭祀祝词,那祝词繁复拗口,她却读得异常流利。 老妇递来三根犀角香,苏晚昭素手接过,待转向温晴玉,犀角香就变成了寻常的檀香条,数量也从三根变成两根。 温晴玉恨恨去接,碎渣落了满手。 她没资格用名贵的犀角香,做侧室,就连上香都比正妃矮一截。 两女先后磕完了头,才欲起身,忽听到赵晏沉声开口,“去上第三柱。” 几人闻言顿时屏息凝神,连赤金香炉里燃起的青烟似也突然凝滯。苏晚昭才抓起欲焚的纸钱,身子就僵在了半空。 赵晏只有两房妻妾,要谁去上第三柱? 老妇抬起浑浊的眼,哑声道,“按祖制,妻三妾二…”她机械般转了转眼珠,看向恭顺立在人后的婢女,“婢子连踏进祠堂都该乱棍打死,王爷是要她进香?” 微末这才恍然,赵晏方才是在说她?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正如老妇所说,她只是素衣婢,能进祠堂就已是主子抬举,是绝不能以婢女身份磕头上香的。 她突然抬头,正撞进他似是泛著水光的眸子里,“去。” “奴婢…” 赵晏忽地甩袖,“本王说,去上第三柱。” 苏晚昭手中纸钱“噗”地掉在铜盆边缘,温晴玉上前半步又生生止住,眼中沁著毒汁般的恨意。 王爷是预备纳她为妾了?否则怎会独点她上香? 微末只好叠手上前,老妇颤巍巍將檀香送进她手中,她隔著氤氳的青烟去看柔嬪灵位,將檀香插入香炉,又跪上团垫重重叩了三叩。 待她退回原处,老妇才哑声提醒,“献胙肉。” 赵晏抓起提前备好的鹿肉掷向火盆,盆火却在触到鹿肉时火苗突然躥起老高,一人高的热浪窜上头顶,眨眼就烧焦了樑上的素綾。 苏晚昭被掀翻在地,脸色煞白。 “是小姐显灵了!” 老妇扑通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地念著,皱纹遍布的脸在火光映照下半明半暗,“小姐息怒、小姐息怒…” 火舌不停四处乱窜,不时爆出幽蓝色的光晕,苏晚昭惊呼著接连后退,偏此时门外突然又传来一声暴响。 “贞静柔嘉”匾额竟毫无预兆地砸在青石砖面上,从正中整齐裂开一道裂缝,在眾人的惊呼声中直接碎成两半。 老妇突然指向赵晏身后的微末,“是这婢子触怒了小姐!” 说著便膝行上前,枯手如爪般攥住赵晏袍角,“当年就是阿萝那贱婢叛主,小姐才枉死…王爷不该带这婢女进祠堂啊!” 赵晏垂眸睨著她,“那依容姨看,该如何处置?” “烧了这婢子生祭!”老妇猛然抬头,狰狞的面容在火舌映照下沟壑纵横,怒睁的眼白爬满赤红血丝,紧缩著的瞳孔也如鬼火一般骇人。 “那怎么行?”温晴玉假惺惺开口,“微末是王爷侍女,王爷怎能捨得?” 老妇眼中忽然流下两行浊泪,仰头迎上赵晏的目光,“小姐是为护王爷惨死,王爷怎能为个婢女让她九泉不寧?” 赵晏蹲下身与她平视,“生祭了她,便能平息姨母怒火?” 玄袍衣摆卷著香灰扫过鞋尖,微末盯著地面的眸子发冷。 这老妇是柔嬪乳母,自主子故去后便在此处独守半生,便是赵晏也不会轻易指使她。 能让她听命温晴玉来算计自己,普天之下只有德妃一人。 “一定能!”老妇暗沉的眼球倏地发亮。 赵晏盯著她看了片刻,轻嘆口气,拾起铁钳去夹盆中鹿肉,本不该自燃的肉却如火球般泛著幽蓝火焰,在青砖地面上滚了三滚,飘出浓焦的肉香味。 “容姨许是年岁大了。”他用铁钳豁开肉块,露出內里浸透的松脂油,“再也没有当年抱著本王衝出火场的精明劲了。” 老妇周身一抖,下意识瞥一眼同样面露惊色的温晴玉。 她昨夜將松脂灌进鹿肉,就是想用异象引赵晏怀疑,利用他对柔嬪的孝心一举处死这贱婢。 毕竟德妃派人来告知时,说的是这婢女主动勾引王爷,祸乱王府。 可没说要留她性命。 而赵晏分明是在提醒,他看破一切却不说破,是念在自己当年捨命救主的情分上。 “王爷!”卫驍的声音忽从门外传来,“悬匾额的麻绳被鼠疫蛀断了。” 他从樑上翻身跃下,手里抓著半截浸过蜜水的绳索,“这蜜里掺著招鼠疫的槐露。” 赵晏漠然起身,“姨母生前最信任容姨,容姨便留在此处为她多烧些纸钱吧,也好排解思念之情。” 第51章 你这毒妇! 微末端著铜盆路过祠堂,惨白的烛火下映著老妇跪坐烧纸钱的背影。 她知道,晨起时的生祭只是开胃菜,真正的大戏还没开场。 每年今日,赵晏都会留在东廊房过夜,她快步往回赶去,正撞见苏晚昭带著阿乔立在东廊房门外。 苏晚昭身后歪歪斜斜摆著十六个纸扎的童男童女,在笼光映照下个个面色惨白,唇上偏又点著娇艷欲滴的硃砂,看起来诡异又骇人。 阿乔正抱著最后一个半人高的童男摆好,冲她眨了眨眼。 “妾身愚笨,只想得出这个尽孝的法子,想给姨母送些使唤的人。” 苏晚昭揣著手,衣袖在身后童女的衣襟上扫过,衣襟上用金粉勾著“冉氏清秋奴从”字样。 赵晏的房门半开著,恰能看到苏晚昭微微弓著的身子,他目光在纸人身上缓缓扫过,“准。” 苏晚昭似突然脱力,手肘撞倒身侧童女,她忙低呼一声扶好,又转向微末,“微末,劳烦你搭把手,阿乔一个人很费力的。” 微末將铜盆放在阶下,含笑接过苏晚昭推过来的童女,“是。” 祠堂两侧的檀木架上燃著上百根白烛,容姨不知去向,只剩火盆还在不竭余力地燃烧著。 待最后一个纸人被塞进祠堂,苏晚昭突然反手落下三寸厚的柏木门栓。 阿乔被锁在外面,不停拍打门框,“王妃?怎么了?” 苏晚昭背靠房门,阴沉的眸子死死盯著灵位旁的微末,“你去瞧瞧,温侧妃有没有去房中陪著王爷。” “不行的。”阿乔拍著门不肯走,“王妃,您让奴婢也进去。” “再吵嚷,本妃先拿你打牙祭!” 阿乔猛然噤声,拍门的手也骤然止住。 微末扫过供案下翻倒的铜盆,含笑望著她,“王妃是思念奴婢了?” 苏晚昭却忽然扯断腕间珠串,浑圆的珠子砸在她脚边,“你骗我!根本不是温晴玉要你去挡箭的!” 隨著房间密闭,松脂味愈发浓厚,微末指尖抿起供案边缘粘稠的松脂,“王妃误会了,奴婢不是按照王妃吩咐,將合欢香投进了王爷酒盏?” 苏晚昭快步掠来,突然掀翻供案上的赤金香炉,“还想骗我,你当我蠢吗!” 微末旋身避开苏晚昭如鬼爪一般的手,苏晚昭却因大力猛地撞向神木架,连带著灵位旁摆著的白烛也跟著晃了两晃。 “王妃小心。”她翻身靠向门边,“你將松脂泼了满堂,若遇烛火,祠堂顷刻便会灰飞烟灭。” 苏晚昭脸一白,忙回身扶正欲倒的白烛。 温晴玉还没將王爷带过来,现在不能燃。 微末冷笑,“王妃不妨猜猜,温侧妃此刻正与王爷说什么?” 苏晚昭扶烛的手一顿,“你什么意思?” 她將樑上素綾往下扯了扯,刚好悬在一根白烛头顶,“是说王妃从库房领了三十斤松脂,还是说你因在宫中失仪恨毒了王爷,想焚了姨母的祠堂泄愤?” “你胡说!”苏晚昭大吼,“松脂明明是从香铺…” “香铺?”微末打断她,“可今早赵叔送来的帐面上,可明晃晃写著『王妃取三十斤松脂灭虫。』” “不可能…”苏晚昭的双手在供案边胡乱地抓著,“温晴玉明明说那香铺是她家私產,怎么会出现在赵叔的帐面上?” “奴婢猜。”微末往灵位前靠了靠,“松脂本就是以王妃的名义从库房领走的,再偷偷搬运到香铺,等著王妃取用。” 苏晚昭的瞳孔剧烈震颤,“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三十斤松脂数量太大,赵叔来沁水阁稟报时…”她忽然凑近苏晚昭耳边,“是我替王爷允了他。” “不…不行!”苏晚昭惨白著脸想熄灭满堂白烛,慌乱的手指却不停颤抖。 微末悄悄探手往柔嬪灵位处抓去,“王妃想將我烧死在祠堂里,就算我不死,也能將焚堂的罪名推到我身上,如此一箭双鵰的计谋,想必是温侧妃的主意。” 苏晚昭猛地朝她看来,汗渍渍的脸惨白无比,“你早就知道了?” 微末盯著她涌上红丝的眼球轻笑,“王妃就没想过,祠堂一旦焚了,王爷盛怒之下安有完卵?” “温晴玉置身事外,王妃届时如何辩白?” “她说……” “她说?”微末目光忽然凌厉,“她想要王妃之位,早巴不得你去死!” 苏晚昭惊惶后退,豆大的汗珠顺著脸颊滚落,房中松脂味渐浓,白烛火焰不安分地噼啪作响,门外突然传来温晴玉的声音,“王爷,你等等妾身…” 苏晚昭喘著粗气,此时她退无可退,只好银牙紧咬,一把攥住微末的衣袖,“微末,你不能这么做!你別…” 谁知她话没说完,微末猛地將她掀翻,也低呼出声,“王妃小心,这是王爷姨母的祠堂!” 苏晚昭踉蹌撞上烛台,隨著白烛根根倾倒,连带著樑上素綾,大火轰的一声泼天而起。 浓烟顿时充斥整个房间,微末身子前倾,一把扯过柔嬪的灵位抱在怀中,转身朝房门奔去。 苏晚昭的惨叫声在耳边迴旋,微末才要握住门栓,房门就被一股大力轰然击碎。她忙用小臂护住头颈,忽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扯进怀中。 “王妃还在里面。”她被浓烟呛得剧咳,柔嬪灵位从怀中露出一角。 赵晏瞳孔骤缩,生死攸关,她竟將姨母的灵位护了出来… 樑上爆裂的火星点点溅上微末脊背,他徒手扯断缠在她腰间的素綾,玄色外袍裹住她滚烫的身躯。 “王爷救我!” 苏晚昭燻黑的指尖刚够到门槛,赵晏衣摆忽地带起强风,生生將她踹回火海,“毒妇!你敢焚堂?” 霞帔广袖被火舌吞噬,苏晚昭死死扣住青砖地面悽厉地嘶吼,“是温晴玉害我!” 第52章 姨母安好著呢(求票票…) 卫驍扑灭最后一簇火苗时,整座祠堂已坍塌成焦黑的骨架。 浓烟滚滚冲向天际,赤金香炉通体漆黑地歪倒在废墟里,混著松脂味的火星漫天纷飞。 苏晚昭裹著一袭破麻席,鬢髮凌乱地跪坐在地上,双眼无神空洞,隨著周身剧烈抖动,浑浊的泪珠在颊边发著颤地滴落。 “小姐!我苦命的小姐啊……” 容姨呼天抢地的嚎哭,震得夜鶯扑稜稜四下乱飞。 微末拢紧蟒袍缩在石阶旁,看著赵晏暴怒踹翻最后半堵焦墙。 他徒手掰断焦黑的供案残架,染血的掌心握著还冒火星的樑柱,“姨母的祠堂…” 喉间滚出如野兽般的嘶吼,他突然掐住苏晚昭的咽喉按进黑灰,“你也配坐著喘气?” 蟒纹皂靴踩住苏晚昭焦黑的手指,伴著一道骨裂声响起,苏晚昭悽惨地哀嚎起来,“王爷饶命,是温晴玉…” 容姨突然叫喊出声,“老奴晚间亲见王妃提著松脂桶进了祠堂,还以为是要灭虫!” 赵晏怒极反笑,“苏晚昭,你还有何话说?” “王爷容稟…”苏晚昭被掐得双眼暴突,“松脂是…温家香铺里的…” 温晴玉早被赵晏骇人的神情嚇破了胆,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王妃莫要胡乱攀咬!库房记录上写的清楚,明明是你这月从库房领了三十斤松脂!” 脖间铁钳般的手瞬间鬆动,苏晚昭突然挣开桎梏,撑起身子不停呕咳。 “你怎知库房记录?”赵晏缓缓起身,强烈威压如山岳般压上温晴玉心头,“又怎知是三十斤?” 温晴玉全身剧颤,白著唇说不出话。 苏晚昭忽然转向廊下,指著缩在石柱后的丫鬟,“是阿乔去香铺取来松脂,她可作证!” “温晴玉让妾身提进祠堂,妾身本也以为是灭虫的…否则怎会將自己也置身火海?” 微末挑眉,懂得以退为进,苏晚昭变聪明了。 阿乔突然衝出来,跪在赵晏脚边磕头如捣蒜,“温侧妃说祠堂久不通风,鼠疫一定多得很!” 温晴玉慌忙去拽赵晏袍角,“不是的,是她们诬陷我!” 阿乔却突然抽出张单据,“这是去香铺时,掌柜写给奴婢的收据!上面明白写著松脂三十斤!” “什么…” 温晴玉才喃喃出声,突然被赵晏踹翻,整个身体径直跌进未熄的火星堆里,银丝锦缎遇火星突然復燃,“轰”的一声窜起淡蓝色的火焰,火焰顺著温晴玉的手臂往上爬,衣袖瞬间被灼出焦黑色的窟窿。 “啊——!” 温晴玉惨叫出声,打著滚的自救,素月尖叫著扯下衣裳灭火,手臂还是被灼出大片猩红的溃烂。 赵晏恍若未闻地负手立在坍塌的祠堂前,忽地转向跪在地上惊惧连连的老妇,“容姨,姨母生前待你不薄。” 容姨突然屏住呼吸,颤抖的身子在月光下孤白又淒凉,她看出对方眼中的杀意,颤声开口,“王爷,老奴当年捨命救你…” “所以你才恃恩托大,自认本王不会动你?” 赵晏大手一挥,两位侍卫登时上前缠住老妇的双臂拖行,“王爷,王爷饶命!” 悽厉的哀嚎混著拖拽声盘旋在焦梁残瓦间,赵晏摩挲著螭纹玉佩喃喃,“姨母怕黑,记得多掌几盏灯。” 殿前空地上突然鬼一般静謐,所有人都缩著脖颈噤若寒蝉。 许久,深夜逐渐寒凉,赵晏才沉著嗓子沙哑开口,“各领五十庭杖,召集所有奴僕…观礼。” 五十庭杖? 二十庭杖便能要人性命,何况是苏晚昭与温晴玉这种骄养在深闺的贵女。 还要僕从观礼,杀人诛心。 卫驍领命往前院飞奔,少顷便带回王府所有八十余奴僕,连看马厩的李大爷也被扯了过来。 “王爷!”苏晚昭崩溃嘶吼,“你竟要当著奴才的面…打妾身的庭杖?” 打庭杖要爬在条凳上,將腰背臀全部展於人前,便是在內院隱秘处置,对女子来说都是极大的侮辱,更何况是当著所有奴才的面。 赵晏发了恨,没干脆要了两人性命,已算尚且保留著一丝理智。 毕竟这两女一人是皇帝赐婚,一人是生母力保。 竹板被捅进尚有余温的灰烬堆,取出时板身还噼啪地冒著火星,伴著两女悽厉的哭喊,每落一杖都炸开星点火光。 五十杖毕,两人的腰背都血肉模糊地狰狞著,泛起阵阵焦腐气味,四周奴才盯著顺凳腿流下的黑水,几个胆小的当场呕出苦汁。 苏晚昭早在二十杖时已然昏厥,温晴玉滚下条凳,进气没有出气多。 赵晏始终背著身,任由两人被奴婢手忙脚乱地抬回院子,人群呼啦啦散去,只余他一人孤身立在残垣断壁前。 残月无声攀上树梢,將他支离破碎的身影拉得修长。 微末紧了紧被护在衣襟下的灵位,心头不由絮絮。 赵晏与柔嬪的感情极深。 德妃產子时只是小小贵人,全无亲自抚养儿子的资格,年幼时的赵晏不得皇帝喜爱,又被寄养在陈贵妃膝下,终日饱受磋磨。 柔嬪进宫探望长姐,却意外撞见小外甥浑身是伤,她束手无策,只心疼地抹著眼泪出了宫。 可回府后,她却再三央求父亲將她送进宫,冉父没了法子,动用全部人脉,柔嬪才成了皇妃。她费尽心力去爭宠,只为了能让赵晏吃口饱饭。 可以说,柔嬪悽惨的一生,皆是因想护著年幼的赵晏。 他对姨母心有愧疚。 微末无声嘆息,男人此时的身影萧条又落寞,她心底竟莫名生出一丝悔意。若不以焚烧祠堂为代价,他定然不会如此痛心吧。 赵晏孤身佇立许久,直到一更梆子声从院外响起,他才缓缓挪动了步伐。 仰头望见他下顎泛红的灼伤,微末捧著灵位起身,“王爷瞧,姨母安好著呢,连块金漆都没脱落。” 赵晏瞳孔泛起惊天骇浪,他颤著手抚过灵位边缘,忽將女子紧紧箍进怀中。 宽大双臂箍的微末肩骨生疼,她侧脸抵著他温热的胸膛,听到阵阵如惊雷一般的心跳。 折返回来的卫驍僵在石径尽头,看著主子染血的手掌环住微末瘦弱的身躯,垂下头无声苦笑。 第53章 认这丫头当义女 赵晏將柔嬪灵位好生安置在了沁水阁臥房,后园的祠堂也在飞快地重建著。 经容姨一事,月亮门不再上锁,银微被砍伐掉大半,蜿蜒小径扩建成平整的鹅卵石宽道,站在门边便能瞧见修復中的连排大殿。 赵晏要她为柔嬪的新祠堂题字,她推脱著不肯,却被男人箍著手压在了宣纸上。 她只好端端正正地题上“厚德流光”。 匾额覆著红绸悬上明亮的门楣时,整个沁水阁似都泛起了通透的光。 苏晚昭与温晴玉的伤足足养了月余之久,德妃与皇后宫里的名贵补品成车往王府送,將两人的小院都堆出半人高的小山。 她想起前世自己也险些被赵晏乱棍打死时,从未见过半根万年山参,全靠自己慢慢癒合。 咏荷带著德妃的斥责,气势汹汹来到沁水阁质问,听说竟是两女联手焚了柔嬪祠堂,只得灰溜溜离去,不敢再在赵晏面前提起半个字。 自那之后,咏荷便不再来霜华院探望。 柔嬪毕竟是德妃胞妹,难免心生不满。 温夫人一连往府中递了十几道拜帖,道道都被赵晏退了回去。 这日赵晏不在府中,温夫人不顾门房阻拦,径直衝进了霜华院。 “玉儿!” 温夫人掀开鮫綃围帐,被女儿溃烂的腰背惊得倒退半步。 温晴玉赤裸上身趴在冷席上,唇上仍不见半分血色,“都是那贱婢联合苏晚昭一起害我,母亲定要替我出口恶气!” “苏晚昭…”温夫人咬牙切齿,“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竟將我的玉儿害成这样!” 床头案上的瓷碟忽被温夫人扫翻在地,碎瓷砸在地上四分五裂,惊得素月低呼一声接连后退。 “不!”温晴玉抓住温夫人的手,“苏晚昭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母亲该想法子对付那个微末!” “一个低贱的婢子而已。”温夫人提走滚到脚边的碎瓷,“值当你我放在眼中?” 温晴玉撑著手臂回身,不慎牵动伤口疼得她不停抽气,“母亲有所不知……” … 未时的日头正毒,温夫人一步踏入沁水阁时,微末正与钱嬤嬤在临风廊下拾晒乾的艾草。枝菊茶盏猛地砸碎在她手边,滚烫茶水顺著手流了满阶。 “本夫人处置想爬床的贱婢时,你还没出生。”温夫人昂首立在青石小径上,“下作的东西,你也配称姑娘?” 微末步下石阶,端正行了个万福礼,“温夫人教训的是。”她垂著眸子十分恭顺,“奴婢只是听王爷之命行事,若有不妥,还请夫人指教。” 温夫人將帕子甩在她脸上,“敢拿王爷压我?即便此刻王爷在场,也得唤我一声岳母大人!” “夫人慎言。”微末抿了抿鬢边碎发,“令爱只是侧妃,夫人当不得王爷岳母。” “你…!”温夫人咬牙,她最恨旁人提起玉儿只是侧妃,气急之下大步上前,“好个伶牙俐齿的小贱人!今日我就撕烂你的嘴!” 钱嬤嬤横身挡在微末面前,“温夫人想做什么?这里可是沁水阁!” 温夫人一把扯走钱嬤嬤,径直朝微末脖领抓去。 微末侧身避开,温夫人臃肿的身躯霎时扑在地上,手腕按向枝菊碎瓷,鲜血汩汩而出。 “你竟敢伤我?” 温夫人捧著手不断朝她喝骂,“以下犯上,你该被活活打死!来人——!” “这里是锦澜王府,温夫人想动晏儿的人,胆子未免太大了些!” 院门外忽来沉喝,冉老夫人扶著御赐的紫檀鴆杖缓缓走来,鬢间九树金釵刻著御赐“端肃夫人”字样,惊的温夫人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恭敬福礼,“见过端肃夫人。” 微末心头一惊,端肃夫人? 她连忙跪地,“奴婢给冉老夫人请安。” 整个棲梧从建朝起,便只有一位超品誥命,就是冉鸿禎的原配髮妻冉老夫人,先帝在世时便御赐封號“端肃”。 端肃夫人是德妃与柔嬪的生母,也是赵晏的外祖母。 冉老夫人命婢女將微末扶上前来,“你就是护著清秋灵位的姑娘?” “抬起头来。” 她枯瘦的手抚过微末脸颊,“真是好孩子。” 温夫人上前两步,却被冉老夫人的鴆杖扫翻在地,“你温家教养出来的好女儿!竟敢焚我清秋的祠堂!若非这丫头拼死护住灵位,你温家九族都不够填井!” 她扶住微末再欲跪倒的身子,“老身倒要看看,哪个腌臢货色敢动我冉氏恩人。” 温夫人脸色青白交加,想辩驳又无从下口,只能干巴巴地杵在原地,怒目不时在微末脸上扫过。 “还不走?”冉老夫人瞪她一眼,“等著老身赶人吗?” 温夫人只觉一口恶血堵在心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匆匆扶了一礼就转身离去。 冉老夫人拉著微末的手坐在翠竹林中,鴆杖倚著一旁石桌,她抚过微末腕上的烫疤,“明日隨老身进宫,让莲儿给你裁几匹浮光锦。清莲那丫头,定要谢你护住清秋的功劳。” 冉清莲是德妃名讳。 冉鸿禎十年前便辞了官,带著冉老夫人回乡养老,这对夫妇许久不在京中居住,不知德妃早已视她如眼中钉。 “老夫人折煞奴婢了…” 微末话没说完,又被冉老夫人拍了回去,她忽然取下腕上金釧,顺势套在微末的手腕上,大小刚好遮住拇指大的烫疤。 “你应得的。”冉老夫人眉眼都带著慈色,看著微末爱不释手,全然没了方才面对温夫人的凌厉。 “孩子,你原籍何处?家中还有何人?” 微末抚著金釧垂眸答,“奴婢祖籍襄南,家中只剩奴婢一人了。” 冉老夫人抓著她的手一紧,“苦命的孩子…” “自秋儿走后,我还从未见你这般欢喜过。” 院外忽来脚步声,冉鸿禎与赵晏並肩出现在两人身前,“这就是护著清秋的丫头?” 冉老夫人笑著拉微末近前,“这闺女让我想起清秋及笄那年,也穿著这样紫红色的衣裳…” 冉鸿禎安慰地拍了拍髮妻的肩,冉老夫人忽又问道,“闺女今年几岁?” 微末俯了俯身,“到腊月年满十九。” “好…晏儿。”老夫人突然转向赵晏,“外祖母要认这丫头当义女,明日祠堂落成,就將她的名字添到族谱上去。” 第54章 被九重宫门锁的失了魂 认她做义女… 將名字添到族谱上去,那就意味著…她要做赵晏的姨母了… 微末偷瞄一眼赵晏铁青的脸色,不由好笑。 “外祖母说笑了…”赵晏僵著嘴角。 “外祖母从不说笑。”冉老夫人义正言辞,“这闺女命苦,老身也膝下空虚,且我与她一见如故,有何不可?” “可是…” 微末头回见赵晏如此吞吐。 “怎么,你是觉得她不配入我冉氏?”冉老夫人语重心长道,“她救下你姨母,就是我冉氏全族的恩人,別说她是你的婢女,便是黑市里的贱奴,外祖母也…” “不是。”赵晏喉结滚动,“孙儿习惯她伺候,日夜离不开。” 斑驳的竹影映著冉老夫人精明的眼角,“日夜离不开?” 赵晏点头,耳尖泛起可疑的緋红。 冉老夫人一瞬便將孙子心事看破,笑呵呵道,“你若有这份心,外祖母便只能作罢了。” 说著又將两人的手叠在一起,“明日进宫,我便將你母亲陪嫁的鸳鸯头面要出来。” … 当夜戌时,微末被唤进东暖阁。 老夫人正由丫鬟伺候对镜卸妆,见人来了忽从妆匣中取出一枚累丝金簪,“这是秋儿及笄时戴的。” 她將金簪插入微末发间,“如今你戴著更合適。” 菱镜中映出两人贴近的面容,老夫人的手扫见微末后肩凹凸的伤疤,“这是…” 她將衣领往后扯了扯,两寸长的疤痕就出现在眼前,惊得老夫人连声低呼,“这是何时留下的?” 微末敛目答,“端午时王爷遇刺,奴婢一时情急。” 老夫人的眼蓄上浊泪,“宴儿从未与我们提起过…好孩子,肯定疼坏了吧。” 微末腕间金釧忽地泛起暖意,她摇头,“不疼。” “怎会不疼。”老夫人抹了抹泪,“你这孩子当真与秋儿极像,当年她也是为了护著宴儿遍体鳞伤,最后却…” 被勾起心事,冉老夫人情绪激动,她在房中陪至夜半,待月上柳梢,才回了自己的西厢房。 廊下阴影处,冉鸿禎看著微末离去的背影,问身旁赵晏,“宴儿,外祖父看得出,你十分属意这姑娘,为何不早做打算?” 苏晚昭与温晴玉焚了女儿的祠堂,冉鸿禎虽不像冉老夫人那般喜形於色,但心中怒气绝不比髮妻少,以至两人入府半日,瞧也没去瞧伤势未愈的两女一眼。 便是苏晚昭被僕从扶著请见,也被冉鸿禎大手一挥赶了回去。 倒是这有情有义的婢女,深得他心。 赵晏望著微末离去的方向答道,“恰逢姨母忌日,祠堂又被毁,时机不合適。” 冉鸿禎嗯了一声,“这女子心性纯良,好生待人家。” … 次日清晨,后园中。 卫驍拿著金剪剪开匾额上的红绸时,厚德流光四字霎时映入眾人眼中。 冉鸿禎苍目如电转向赵晏,“你何时请动米孚那老顽固出山?” 赵晏染著晨光的唇角微勾,“外祖父打眼了,这是微末亲手所题。” “什么?” 冉鸿禎瞳孔震颤,看向人后的微末。 冉老夫人忽地上前箍住微末手腕,“当真是这丫头所题?” 赵晏无声点头。 “好!”冉鸿禎哈哈大笑,“如此年轻便得米孚精髓,看那老东西日后还有何脸面称自己是棲梧第一神笔!” 冉老夫人激动的面色微红,“隨老身进去上香!” 微末被老夫人拽著,只好又躬身敬了三柱清香。 待贡香敬毕,几人一併登上金顶马车,一路朝皇宫驶去。 冉鸿禎与赵晏拐去了皇帝的垂拱殿,冉老夫人带著微末直奔德妃的延福宫。 “母亲!” 德妃许久不见母亲,自有万千思念,却在看到冉老夫人身后的微末时,笑容登时一僵。 “怎么,不欢迎老婆子我?”冉老夫人立著眼去瞧德妃。 冉鸿禎夫妇子嗣单薄,膝下只有德妃与柔嬪两个女儿,柔嬪性子柔善,德妃刁蛮专横。 她曾因胞妹爭宠,暗中使过绊子。更因赵晏与姨母更亲,在陈贵妃残害柔嬪时未尽全力搭救。 冉老夫人对这个大女儿心有芥蒂,早早辞官,也有恼怒德妃的原因在。 “母亲说笑了。”德妃將人让至殿中,“咏荷,给老夫人搬紫檀圈椅来。” 冉老夫人落座后,刚好看到温夫人递进来的请安摺子,“听闻你极爱那个温侧妃?” 德妃將请安摺子往里拽了拽,“是,那孩子伶俐。” “伶俐到焚了你妹妹的祠堂!”老夫人手中鴆杖咚咚砸向地面,似要戳裂脚底金砖。 德妃陪笑道,“女儿也是才知情,已半月不曾遣人关照。” 冉老夫人闻言面色才有缓和,“那便好。”说著將微末拉至身前,“这丫头於我冉氏有恩,你擬道懿旨,给她和宴儿赐婚。” 微末虚抓著的手不自觉一紧。 德妃冷目扫了微末一眼,“母亲,懿旨岂是说擬就擬的?况且她只是奴婢。” “侧妃之位。”老夫人忽將柔嬪遗物,半截鎏金釵拍在案上,“再把你陪嫁的鸳鸯头面取来。” 德妃咬牙,她並非不愿,只是儿子明显太过看重这女子,若是个妖精,宴儿岂非毕生要被她牵著鼻子走? 宴儿可以有喜欢的女子,但不能爱! 且她一见这婢女就厌恶,总像是有什么宝贝要被她生生抢走一般。 德妃美目流转,母亲昨日才进京,短短一夜就被她收买,竟还想要自己的鸳鸯头面? 她攥著如意椅柄怒意翻涌,“母亲一来丝毫不问女儿安好,却满心为她討旨,究竟何故?” 见女儿极不情愿,冉老夫人的语气也隨之生硬几分,“她救宴儿性命,护你小妹灵位,难道不值个侧妃之位?” 德妃背靠椅背忽然冷笑,“按祖制,便是宫婢出身,至多也只能为贵妾,她只是下等奴,自然不值。” “冉清莲!”冉老夫人拍案而起,“自幼我便教导你知恩图报,你如今被九重宫门锁得失了魂?如此大恩竟也视而不见?” “母亲息怒。”德妃摇摇起身,“不是女儿心狠,是陛下有意,要给微末姑娘指个好去处呢。” 第55章 就將他留在棲梧 垂拱殿的御批枢案上燃著新贡的丘山薄荷,樑柱上精雕的盘龙缠著赤金锁链,垂帘是帝王专属的明黄色,御座后的东墙面整个悬著《万里疆域图》,正对面的西墙则是通底的博古架。 赵晏与冉鸿禎在殿外立了少顷,才被德喜陪著笑领进了殿中。 皇帝见是冉鸿禎,搁下硃笔问,“冉老先生何时进的京?” 冉鸿禎只道这皇帝老儿明知故问,昨日他刚踏进城门,消息怕就已经送到御前了。 他拱手参拜,“小女祠堂无故被焚,不敢不来。” 皇帝嗯了一声似有惆悵,“晏儿,听闻是你那婢女护住了阿柔?” “是。”赵晏答。 皇帝起身绕过枢案,负手立在龙纹窗前,“如此忠心,该赏。” 赵晏指尖微动,莫名不安笼上心头,他撩袍跪地,“父皇,儿臣欲…” 话未说完就被皇帝挥手截断,“此女出身低微,朕欲使她脱离奴籍,就寄在你七皇叔名下。” 寄给七皇叔?那微末岂非成了郡主,且与自己是名义上的堂兄妹。 虽说七皇叔是尊贵的崇景王,膝下也无一儿半女,但微末与崇景王府从无往来,为何突然要將她寄过去? 赵晏只觉心头不安愈发浓重,“儿臣的婢女,不给任何人。” 皇帝却大袖一挥,“此事由不得你。” 冉鸿禎上前一步欲劝,却被皇帝冷言喝退,“冉老先生久不在朝堂,还是慎言。” 两人同时僵在原地,皆不知皇帝有何打算。微末虽立功,但毕竟是奴婢,且不说七皇叔绝不可能主动要求过继一个婢女,便是婢女与郡主间的身份之差,便让人甚觉不妥。 皇帝返回龙位时目光接连闪烁,“高昌使团下月抵京,大皇子此番一道前来,欲求我皇族贵女和亲。” 他扫一眼赵晏铁青的脸色,想起昨夜德妃与他说的,晏儿心系婢女,实在是皇室丑闻。 “那叫微末的婢女若能替你的妹妹们挡下远嫁高昌的命运,朕为她亲修祖坟。” “若还能说动大皇子减去三成车马税,日后她所出子女,我棲梧世代以礼相待。” 原来如此。 给她郡主的身份,是想送她去和亲。 赵晏面色阴沉,只觉膝下金砖传来彻骨寒意,“为何是微末?” 皇帝重又提起硃砂笔,低下眉眼,“大皇子特意带著《苕溪诗帖》真跡,要见见米公亲传弟子。” 赵晏无声冷笑。 高昌是棲梧属国,曾得先祖御赐“赵”姓,大皇子名为赵柯罗,虽的確崇敬米孚,但苕溪诗帖暗藏在锦澜王府中,他又何来真跡? 此人此番隨使团抵京,一早便修书欲求贵女和亲,皇帝无非是心疼亲女,想拿微末挡灾。 赵柯罗驍勇善战却性格暴戾,前世来时娶走了五公主,可五公主远嫁高昌不过三载,便香消玉殞。 他面色霜冷,自顾从地上起身,直直对上皇帝不满的目光,“儿臣若能让赵柯罗放弃和亲,再將车马税减至五成,父皇能否收回成命?” 皇帝悬著的硃砂笔一顿,眯著眼打量自己这第三子。 高昌宝马闻名天下,每年在车马关税上,国库便要缩减两成银钱,若他真能將高额关税减至五成…婢女等芝麻绿豆般的小事,倒不足为虑。 他知这儿子有移山填海的本事,隨即轻笑,“一言为定。” … “什么?”冉老夫人拍案而起,“皇帝要微末和亲高昌?” 冉鸿禎起身扶住髮妻气得发抖的身躯,“晏儿已在御前许诺,此事暂且作罢了。” 冉老夫人一把抓住冉鸿禎手臂,“承诺?”又转向赵晏,“晏儿,你许了什么承诺?” 赵晏將案上一颗水晶葡萄按在指腹下把玩,眸子淬著冰寒的冷焰,“孙儿承诺,让赵柯罗自请放弃和亲,两国车马税减至五成。” “你疯了?”冉老夫人猛地吸气,“那狼崽子的祖父曾生啖敌將血肉!”她枯手指著东北方向,“当年我母族亲舅镇守玉门关,就是被高昌人做成了人皮鼓!” “那一族…”冉老夫人心有余悸地倒退半步,“那一族都是披著人皮的禽兽…怎么可能听你的话?” 微末立在老夫人颤抖的脊背后,不由去看端坐著的赵晏。 赵柯罗是高昌下一任的王,此人野心勃勃,上位后时常命边境骚扰棲梧,意图发动战爭,是赵晏登基后的主要对手。 两人年岁相仿,又几乎在同一时间称王,年少帝王满腔热血,你来我往几乎斗了一生。 前世赵柯罗迎娶的是五公主,她犹记得那女子出嫁时不过十六岁,坐在去往高昌的华轿中险些哭瞎了眼。 今生皇帝竟將主意打在了她的身上。 不由又想起德妃在延福宫时说过的话,想来应是她在皇帝面前进了言。 这个女人十分彆扭,儿子喜欢的,她偏要剥夺,儿子不喜欢的,她偏偏硬塞过来。 如此为人母者,实是少见。 赵晏似有所感,抬眸朝她看来,微末身子一僵,她看到的,全是男人滔天的野心和赤裸的…偏护之意。 冉鸿禎无声看了看微末,不曾想此女在晏儿心中,竟值五成关税。他嘆息道,“晏儿,你心中可有了计较?” 赵晏屈指弹走指尖葡萄,踱步去门前,“赵柯罗此人虽是莽夫一个,却极爱棲梧墨法。” “若能请来米公亲临,或许能让赵柯罗知难而退。” “可是…”冉鸿禎拧眉,“米孚那老匹夫行踪不定,上次露面还是在六年前的祈谷节上…以防万一,晏儿,你得做两手准备。” “外祖父说的是。”赵晏垂下眸子去抚螭纹玉佩,想起前世与赵柯罗酣斗一生,眼底闪过一丝冰寒,“若不成,就將他留在棲梧。” 厅中三人皆听出赵晏语气里的杀意,不由心底剧颤。 冉鸿禎与冉老夫人不约而同朝微末看来,眼中满是不解的探究。 晏儿为了她,竟想暗杀高昌王子? 微末被瞧得一滯,张了张口却又乏力地沉默下去。 赵晏起杀心,不全是为了她,而是因为赵柯罗此人颇有才能,让未来的棲梧十分忌惮。 第56章 知己知彼 是夜,微末陪冉老夫人坐在东厢房中。 昏黄的烛光將两人的身影投在窗纸上,小丫鬟见状放下挑灯芯的银剪,俯身退下。 冉老夫人拉著她的手,目光深远悠长,“晏儿幼时爹不疼娘不爱,渐渐养成了这薄情冷硬的性子…” “他身边从不曾有婢女,直到你的出现。別说他娘看的真切,就是老身才来了两日,也能瞧出他待你万般不同。” 老夫人怜爱的转向她,“莲儿之所以不喜,就是怕晏儿太过看重你,以至於乱了分寸,自毁前程。” 枯槁的手指在微末手背上缓缓摩挲,“闺女,你跟老婆子交个底,你心里可装著晏儿?” 微末缓缓抬起双眸,与老人家的目光对视时,深埋在內心深处,连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那个字,却迟迟说不出口。 自重生回来,支撑她的便一直是对苏晚昭的恨,她想得最多的就是要將本该属於自己的光芒全部夺回来,踩著苏晚昭步步往上登,一直登到万人之上。 她处心筹谋过,刻意纵容过,为的都是再不走前世老路,步步为营让自己翱翔九天。 因为只有权力在手,才能高枕无忧。 她从未想过要与赵晏有什么真正的情感纠葛。 他需要一个堪为皇后的女子,自己需要至尊无上的权力,仅此而已。 她知晓赵晏薄情冷性,从不將心掏给他,但今生这个男人却转了性子,她不是木头,自然有所知觉。 但感情这种东西,她已拿性命为代价尝过一次苦果,怎会再重蹈覆辙,將满腔热忱全部交託给一个男人? 便是她熬干心血给苏晚昭如山般的恩情,结局亦是悲惨,爱情?是会变的。 老夫人看她的眼神逐渐黯淡,轻嘆一声別过眼去,“老身能看出你这孩子绝不是什么祸水妖姬,日后,你定能慢慢发现晏儿的好。” 不知为何,微末喉间忽然哽住,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心头慢慢剥离。 门外忽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方才退出去的小丫鬟,“老夫人,不好了!苏王妃闹著要跳井!三个丫鬟都拉不住!” “什么?”冉老夫人豁然起身,当即出了门去。 微末跟在后面一路来到虹霓院,远远就听到苏晚昭悽惨的哭嚎,“王爷要休了我,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微末挑眉,阿乔午后偷偷与她说起,皇后宫里的若秋曾来虹霓院探望过苏晚昭。 赵晏何时说过要休她?是若秋嚼了舌根? 一进院门,便瞧见苏晚昭赤著脚踩在满是青苔的井沿上,双手死死抓著井绳,阿乔並著两个小丫鬟扑跪在身侧,抓著她裙摆不停哭求,“王妃三思啊…” 除阿乔外,另两个婢女手背脖间全是条状伤疤,新旧交替,似是拿金簪之类的东西生生划出来的。 冉老夫人的鴆杖狠狠杵在地面上,“闹什么!堂堂王妃竟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 苏晚昭却恍若未闻,潮红的脸颊滚满泪珠,“王爷呢?王爷为何不来?” “你既想寻死,还等著晏儿做什么?”冉老夫人怒骂。 她双膝一软,从井沿上栽倒下来,腰间溃烂的杖伤从破布似的襦裙边缘露出,散作乌巢的髮髻衬得她愈发癲狂。 “是王爷要休了我!”她悽厉地嘶吼,“我活著还有什么意思?” 冉老夫人眯起眼,语气带著深沉的不耐,“晏儿何时说过要休了你?” 苏晚昭爬行几步,“是皇后娘娘身边的若秋亲口说的!王爷今日入宫,便是想求陛下休妻!” “荒唐!”冉老夫人气的步摇都在颤抖,“来时老身便听闻你十分仰仗皇后,没想到真是个不知趣儿的!” 她猛地转过身去,“若一心攀附皇后,要死便死!”说著抬步离开,“今夜死了,明日老身给你收尸!” 苏晚昭呆呆看著冉老夫人离去的方向,忽地崩溃哀嚎,声音直衝云霄,却独独引不来赵晏的身影。 微末不由好奇,若秋刻意来將此事告知苏晚昭,不知是何动机? 难道只是想让苏晚昭闹这一遭,让赵晏更加厌恶她? 可皇后应是想力保苏晚昭的王妃之位才对。 她立在原地,冷目看著苏晚昭的指甲死死扣进砖面,鲜血顺著指缝滴进土壤,整个人如疯魔一般不受控制。 她小指无力地垂著,应是焚堂那夜被赵晏生生踩断的。 苏晚昭喉间忽然发出咯咯的怪笑声,抬起头赤目望向她,“我如今这样,你是不是很满意?” 微末无声睨著她,前世的苏晚昭锦衣华服,从容有度,何时这般疯癲狼狈过? “王妃何苦作践自己。”她轻声道。 “作践自己?”苏晚昭翻过身,展臂躺在青苔堆里,惨笑著渐渐缓下情绪,“方才我的確想跳下去,就此一了百了…” “可就在看到你的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这场没有硝烟的斗爭,谁输了,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她满是泪珠的眼中渐渐產生一丝清明,“所以,微末,別得意,我置之死地,必定重获新生…” 微末忽地转身离去,任由苏晚昭发出癲狂不绝的笑声。 … 次日,满京城的茶楼都在疯传,锦澜王府有个狐媚子,迷得锦澜王要休了髮妻。 不时有人从王府墙外走过,吹著口哨大喊千年狐狸。 待卫驍提著剑追出去,那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微末这才恍然,苏晚昭昨夜悽厉的大喊,原是算准了更夫经过王府外墙的时辰。 每一句休妻都传进更夫耳中,口口相传,她就成了秽乱赵晏的狐狸精。 自古宠妾灭妻尚且遭人詬病,何况她只是奴婢,恐怕此时酒馆里茶余饭后的閒聊,都是她如何要爬赵晏的床。 皇后是见苏晚昭地位不保,想用她最后的余热彻底抹黑赵晏。 怪不得苏晚昭昨夜平静的那么快,还说重获新生,她只是故意要闹这一遭。 微末搁下手中银针,在钱嬤嬤的注视下將长发以一根汉白玉簪高高束起,再换上一身男装,径直往偏门走去。 “小姑奶奶,你要做什么去?”钱嬤嬤一把拉住她。 微末勾起唇角,“嬤嬤不必担心,知己知彼,才能破局。” 第57章 喜提千年狐狸 午时的阳光蒸腾著潮腻暑气,却挡不住东市茶楼里阵阵鬨堂的笑声。 微末一步踏入时,正听见说书人的醒木重重拍在桌案上。 直击心头的震动却引来堂下眾人的高声喝彩。 “要说锦澜王府那个狐媚子,那可是千年修行的老妖…” 蓄著山羊须的老儒生挤眉弄眼,“否则怎么可能以区区婢女的身份,就將锦澜王妃逼到要投井?” 满堂宾客鬨笑,瓜子壳如雨点般砸在红布高台上。 微末寻了个角落坐好,小二弓著身子过来,“客官要点什么?” “雨前龙井。” “好勒!”小二眉飞色舞的下去,只道还得是高门贵府中的密辛吸引人,这位小哥瞧著细皮嫩肉的,他可从没见过。 说书人手中摺扇摇得噼啪作响,忽又展开幅春宫图,“瞧瞧这玉体横陈,画的就是那婢子勾引锦澜王。”说著又嘖了嘖嘴,“这等尤物,別说王爷,就是玉帝老儿下了凡,也遭不住啊!” 微末端起小二斟满的茶盏,也不由朝台上看去,图中女子衣衫半遮,修长的美腿缠在男人腰间,嫵媚的神情倒的確当得起尤物二字。 店小二忽拿手肘杵了杵微末臂弯,“公子,你看图上的女人美不美?” 微末被杵得一愣,杯中茶水溅在手背上,才发觉这人端来龙井后就一直没走。 店小二不去端茶倒水,反如茶客一般沉迷听书? 她不由失笑,將茶盏放下,“美。” “公子也觉著美吧?”小二突然凑近她,“这样的美人,咱家应有尽有,公子若喜欢,待会散场时只管跟小的来。”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说著就朝她挤眉弄眼。 微末瞧著,对方的眼珠就要翻出眼眶。 她重活一世,自然明白小二的弦外之音,若她推脱,只怕要引对方纠缠,只好点头,“好。” 小二这才心满意足地退下,“那公子慢用。” 满堂茶客哄闹不绝,微末往这茶馆四周打量。 此地名为茗香楼,是东市上生意最红火的茶馆之一。 一楼大堂足以容纳百人,二楼雅间隱蔽高档,常有贵人游玩而至。 此时大堂人满为患,二楼却空空如也。 掌柜绝不可能放著大好的生意不做,唯一的解释便是二楼被人包了场。 正想著,天字號雅间门纸上忽有人影闪过,那人步子太快,微末没看清楚。 “听说那婢女生的极美,还会写米公的崩云笔,怎么到了你这,就成狐狸精啦?” 有人高声质问。 “啪——!” 山羊须说书人再將醒木拍出个迴旋,“俗话说眼见为实,你没亲见,怎知那女子没有作弊?” “难不成你亲见了?” “老夫虽未亲见,但列为可知这奴婢如何上位?” 台下嗑瓜子的胖商人突然掷出核桃壳,“莫不是学了楚馆里的十八般床技?” 此言一出,满堂再爆鬨笑,震的说书人脚边收银子的铜盆都颤了三颤。 “非也非也!”说书人甩开摺扇,“听闻此婢通晓调香之术…” 话未说完又被窗边的青衫书生高声截断,“莫非给王爷的酒盏里投了合欢香?” “那香劲儿大,俺也想被人投一个!” “你个满手血腥的臭屠夫,连主顾最少的欢儿姑娘都瞧不上你,嫌你一身臭猪油味!” “咋了?俺有钱,她嫌弃也得伺候!” 茶客你一言我一语地鬨笑著,微末只顾垂眸品茶。 一个裹著赭色头巾的货商突然拨开人群,掏出一把镀银链子推过来,“最新样式的承恩链!跟微末姑娘手上的同一个款式,戴上这个,保准您家闺女也能攀个王爷!” 微末哑口,不说她应完全不像有闺女的人,便是这链子,阳光一照便能见到脱漆,对方竟开口就要一两银子。 她推脱著不要,货商却撇著嘴暗骂声穷鬼,消失在了人群中。 她苦笑著摇头,三教九流之地,真是什么人都有。 台下茶客愈发不受控制,竟当即站起几个男子,与说书人爭辩起来。 “什么合欢香,你这老头净胡扯!千年狐狸还需要那种东西?一个眼神不就能將锦澜王的魂都勾走?” “就是,驴唇不对马嘴,当我们好糊弄?” 这些人本就是来取个乐,拿贵人隱私满足口舌之欲,可说书人明显准备不周,越说越难圆场。 说书人脸红脖子粗地跟茶客叫骂,春宫图也被踩烂,被宾客泼过来的茶水荫湿粘在高台上。 有宾客不忿爬上台去,扯得说书人山羊须掉下半缕。 竟是个年轻人?鬍鬚是粘上去的。 掌柜见形势不妙,忙现身登上台去,拱著手给宾客赔罪。 说著又重重踹了说书人一脚,那人被踹个倒仰,竟脚下一滑接连滚落高台。 堂中正哄闹著混乱不堪,二楼雅间的房门忽被人从內打开,走出个深目高鼻的年轻男子。 这男子身著红蓝相间的交领短袍,袍上绣著精美的石榴纹,腰间束著一根皮带,皮带上垂著小型带鞘的刀具,长裤裤脚扎在黑色的皮靴中,儼然一副异域外乡的样子。 “闹什么?” 这男子沉声一喝,声音如洪钟般在大堂迴荡,眾人心里一毛,齐齐往二楼看去。 掌柜忙顺了顺衣角上被人扯出的褶皱,深深一拜,“不知大人有何示下?” 那男人一指滚下台阶的说书人,“他说得很好,我家主子爱听。” 说著又往人群里扫去,“刚才说崩云笔的人,也一併上台来讲,崩云笔究竟有何玄妙!” 说罢就转身返回了房中。 眾人目瞪口呆地望著又被大力摔合的房门,面面相覷著弓身坐回了原处。 掌柜只好抹著汗又將说书人拽上台来,“说不好,今夜你就出不去我茗香楼的大门!” 说书人反应很快,將掉在地上的鬍鬚又粘回唇边,“话说那只千年狐狸…” 微末捏著瓷盏垂眸,方才那人的汉话极不熟练,衣著也明显是异域外邦。 是赵柯罗的贴身隨从。 使团还未抵达,这位高昌大皇子就已混入京中,不知意欲何为。 第58章 掉进狼窝 茶楼在沉寂少顷后,又在说书人天乱坠的胡扯中被点燃了激情。 人群不时爆出哄堂大笑。 她在堂下坐了许久,听到的始终都是眾人嬉笑著打趣赵晏,这样的玩闹之词再加上千年狐狸的加持,用不了多久定会销声匿跡。 皇后应是万万也没想到,眾人的侧重点根本不是赵晏宠婢灭妻,而是她这只千年狐狸实在道行高深,將锦澜王都迷得神魂顛倒,不知所然。 心头稍定,她兴致缺缺,便想起身回府。 或许是满堂都无人离去,她才一起身,就被说书人逮个正著,“这位公子,你觉得老夫方才所说,是也不是?” 他好容易將眾人情绪推上高潮,怎能允许有人提前离席? 若让这小子踏出大门,整个茗香楼的风水定然倾泄,会源源不断有人跟著离去。 微末身子一顿,只觉满堂宾客都朝她看来,她转回身,果然见说书人正定定地等著她答话。 可她根本没听对方方才说了什么,如何知道是也不是? 她胡乱应了声“是”,便径直往大门走去。 谁知方才说崩云笔的青衫书生突然快步下台,扯住她的手腕就往回拽,“在下看公子饱读诗书,必定能给大伙讲明白这崩云笔!” 书生额上全是冷汗,他从没见过米公,哪里知道什么是崩云笔,方才在台下他不过是乱说一气,被请上台只觉心臟狂跳,半个字也讲不出来。 二楼上那佩刀的汉子看起来凶悍无比,他可不想横尸在这茶楼里。 只好抓个倒霉蛋,替他挡一挡。 微末被大力扯著,一步踏上了台。 “我不识字。”她冷冷撩下一句就欲再次离去。 青衫书生却突然瞥见她的虎口,一把钳住她的手腕举过头顶,“你胡说,不识字怎会有行笔的薄茧!” 微末眉眼立时染上一层寒霜,这书生想找人挡刀,將二楼那人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 “公子怕死,何故非要拉著我一起下黄泉?” 书生脸一红,突然被说穿心事,心底莫名的发虚。 微末狠狠扯走手腕,径直往台下走去。 “哎呀,这不是微末…吗?” 微末已半步踏出高台,忽听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太子? 他何时解了禁足? 不过转念一想便也明白,高昌使团即將抵京,当朝储君自然不能被禁在东宫。 他未说姑娘,便是看到了自己的男装打扮。 她遥遥往二楼雅间看去,就见太子正穿著一袭青色常服趴伏在栏杆上,饶有兴致地看著她。 赵柯罗的雅间就在太子对面,这二人是约好了在此处相见? 前世她困於深宅,此时正是为证苏晚昭清白,被赵晏打得奄奄一息之时,倒不知太子与赵柯罗私下也有往来。 “是太子殿下!” 有人认出太子,顿时高呼一声。 堂中人整齐跪地,只剩微末还立在那里十分显眼。 青衫书生离她最近,扯了扯她水蓝色衣袖,低声提醒道,“这可是当今太子,你还不跪,不要命了吗?” “不必扯她。”太子轻笑著开口,“这可是米公亲传弟子,见了孤,可以不跪。” “什么?” “米公弟子?” “米公弟子不是锦澜王府里那个奴婢吗?可这人分明…” 眾人面面相覷,却在看到微末白净的脖颈时突然噤声。 这分明是个女子啊! “她就是锦澜王那个侍婢!” 有人认出微末大喊一声,满堂齐整地倒吸凉气,这就是那只千年狐狸? 方才他们似乎鬨笑著一直在骂她… 满堂茶客抖若筛糠,只要她给锦澜王吹上几口枕边风,他们这些人,只怕个个都要身首异处,一个都逃不掉。 妄议当朝皇子,他们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 货商手中的承恩链“啪嗒”一声落地,方才他还骂这人穷鬼。 店小二偷偷抬头瞄了一眼,方才他还暗示对方散场后隨他去寻舞妓。 说书人低著头全身一抖,我的妈呀,方才他为了鼓动气氛,说了老多污言秽语。 三人慾哭无泪,只觉小命就要休矣。 微末站得笔直,不含一丝情绪的原地福了福身,“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隨著她话音落下,堂下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噼啪声,不知是谁接连撞翻桌案,將桌上瓷盏撞了满地。 太子拿著一面玉骨扇轻摇,“多日不见,微末姑娘还是这么从容自若,怪不得三弟喜欢你。” 紧接著又朝对面雅间喊了句,“柯罗兄,你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这儿,怎么还不现身一见?” 天字號雅间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转出个异域装扮的男子。 这男子同样深目高鼻,但交领短袍明显比方才那名隨从名贵许多,前襟上的纹也不再是普通的石榴,而是用赤金丝线精绣的狼纹。 他的汉话十分流利,扫一眼堂下微末,见只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女子,才对太子说道,“太子殿下莫要说笑。” “孤从不说笑。”太子直起身,“不如微末姑娘当场展示一番,也好叫大皇子见识见识我朝风骨,如何?” 微末屈膝一拜,“奴婢方才来时,灶上还煨著王爷的药,若回得迟了,王爷恐会亲自来寻。” “拿三弟压我?”太子嗤笑一声,“你怕是还没搞清楚,孤与他谁大谁小。” “在奴婢心里,王爷最大。”她提步下台,边离去边说道,“太子殿下才解了禁足,应好生听曲享乐,莫再重蹈覆辙。” 她並非故意挑起对方怒火,只是太子早成劲敌,便是她伏跪求饶,此人也不可能轻易放过她。 若不言辞激烈,今日恐难脱身。 太子果然怒火中烧,暗骂这女人竟敢当著高昌大皇子的面提起他被禁足一事,羞恼之下大声喝道,“你给孤站住!” 微末却脚步未停,“奴婢还有要事,恕难从命。” 她快步疾走,只要出了大门,太子必定不敢当街动手。 赵柯罗忽然大笑,“你当真是棲梧太子?竟被这小女子如此轻视。” 被高昌皇子当眾嘲讽,太子更是气鬱不解,鼻腔登时传出冷哼,“那就让柯罗兄见见,孤的雷霆手段。来人——!” 微末距门槛仅余半步之遥,却突然被几个持刀侍卫拦住去路,长刀抽出剑鞘,个个泛著寒芒。 她转身怒目,“殿下这是何意?” 太子缓步踱下旋梯,“孤想留下的人,还从未插上翅膀飞走过,你也不例外。” 百人大堂突然寂静到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挤在墙边,冷汗不知觉的往下流。 就听女子清声说道,“太子若求字,改日奴婢便送去府中。若想擒人,这百余双眼睛看著,还是三思。” “哦?”太子浑浑笑开,“不知孤该三思什么?” 微末却脊背挺直,正面对上太子玩味的目光,“一思堂堂储君却踏足三教九流之地,二思包藏祸心使兄弟鬩墙,三思与高昌大皇子私下会面…”她目光骤然凌厉,“有通敌叛国之嫌。” 太子喉头一滯,竟被女子说的心底发虚,他才抬手指著她,“你竟敢…” 就听门外忽来一阵马儿嘶鸣。 “皇兄的刀若再指著我的人——” 赵晏劈手夺过侍卫手里的刀,翻转间“錚”的一声钉入太子靴前半寸,“休怪臣弟不顾君臣之礼。” 第59章 还敢不敢以身犯险? 三尺青峰破空呼啸,插入地面时刀柄犹自震颤嗡鸣。 太子常服后襟被冷汗浸透,赵晏却已执起微末的手,將人送上了马车。 “赵晏,你敢弒兄?” 赵晏冷冷挑眉,“皇兄不是还好好地活著?” “你——!”太子被堵的呕血,“你只是未遂罢了!明日早朝,孤定要参你一本!” 赵柯罗无声来到太子身边,“本殿看到的,可是太子先对人家的婢女刀剑相向。” “什么?”太子气得翻背。 今日他约赵柯罗在茗香楼碰面,就是想收买此人,方才他收下米孚的《白髮贴》,分明已表明立场,此刻却又向著赵晏说话? 赵柯罗却不顾太子铁青的脸色,径直往赵晏面前走去,他单手交叠在胸前,行了本族最崇高的见面礼,“锦澜王。” 赵晏立在马车旁,望著赵柯罗的目光泛著寒冰。 前世今生,此人都是他难以摆脱的宿敌。 水蓝色的眸子扫过车帘缝间微末的侧影,“听闻王爷这婢女是米公弟子,能否让本殿与她促膝长谈?” 赵晏挥手甩开他隨风飘来的编发金绳,“不能。” 赵柯罗一滯,想起方才茶馆里的流言蜚语,不由抚著腰间匕首鞘上的纹路低笑出声,“王爷可知茶楼里怎么传?都说你寧肯舍了两位王妃,也要护她周全。” 他手指突然探向车窗边缘的金漆,却被赵晏挥袖拂退,“你的子民可都说她是千年狐狸,给王爷下了销魂蚀骨的法术。” 赵晏却恍若未闻,冷漠地登上马车,“大皇子若是閒得慌,不如想想如何与陛下解释,提前进京一事。” 卫驍烦恶地拧著眉,狠狠瞪了这异域王子一眼,挥手高扬韁绳,马车便绝尘而去。 赵柯罗望著马车带出来的漫天尘土,挥手招来茗香楼掌柜,“她当真写出过米孚的苕溪诗帖?” 掌柜抹一把额头冷汗,抱著手答,“是,就是锦澜王这婢女,满京师都传遍了。” 深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冷意,寻不到米孚,带回个亲传弟子也好,高昌武强文弱,百姓也喜武厌文,刚好能利用这女子亲传弟子的名头掀起文墨改革,也好藉机窥探棲梧文化。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可他方才看得真切,赵晏对那女人分明十分偏护。 赵柯罗抿了抿唇角的络腮鬍,“有意思。” …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的凸起时,將香炉中燃著丘山薄荷的青烟震得一颤。 赵晏蟒袍上的金线在暖阳下泛著光,他瞧著女子低垂的脸,“可伤到何处?” 微末蜷在软垫另一端摇头。 车帘外不时传来“宠婢灭妻”的吆喝声,她弱弱说道,“坊间的传言…” “本王不在乎。” 她抓著天蓝色衣袖的手一紧,“可奴婢在乎。” 赵晏忽然取下她发上汉白玉簪,如瀑的长髮登时披了满肩,微末抬眸时恰被男人揽住腰肢拽近三寸,“你在乎?” 温热的呼吸又直直钻进耳蜗,她声音低到自己都快听不清,话在嘴边打了个转,说出口时就变成了,“因为奴婢怕死。” “怕死?”赵晏喉结滚动。 微末觉出男人的不悦,將身子往后缩了缩,“毕竟王爷安好,才有奴婢容身之地。” “哼。”赵晏鼻腔传出冷哼,“你倒是一贯的忠心。” 车厢內沉静下来,只剩微末垂眸摩挲衣袖的沙沙声,香炉里突然爆起香,薄荷味更浓烈了些。 她偷瞄一眼男人合目浅眠的脸,“太子与赵柯罗私下会面,恐会对王爷不利。” 赵晏闭著眼,想起前世太子勾结赵柯罗,重伤卫驍,给他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声音不自觉泛起冷意,“蛇鼠一窝,不足为虑。” 微末戳著手指不语,她是没想到会遇上太子的。 马车忽然停住,卫驍的声音从外头传来,“王爷,雅韵居到了。” 赵晏嗯了一声,“靠边,別挡人家生意。” 微末扒开车帘缝隙往外看去,雅韵居是东市上另一间生意极好的茶楼,与茗香楼分列长街两侧,遥遥而立。 两家掌柜小二每次见面都擼胳膊挽袖子,一副不打死对方誓不罢休的样子。 此时已近黄昏,街上行人络绎不绝,正三两成群地说笑著往雅韵居走去。 店小二没瞧见柳丛下的金顶马车,拎著铜锣扯脖子喊,“先生今日要讲锦澜王宠婢灭妻,客官们脚下快著点,过时不候嘍!” 隨著小二高声呼喊,宾客肉眼可见的多了起来。 车厢门忽被打开,卫驍的佩剑叮叮噹噹被扔了进来。 此时她正靠在车窗旁,赵晏二话不说,单手將她揽至身旁的金丝软枕上,然后突然扯开方才她座位处的车帘,长剑嗖的一声飞出,精准击穿了小二手中拎著的铜锣。 小二嚇得魂飞魄散,铜锣登时便脱了手。 路过宾客见状纷纷低呼,互相拉扯著远离瘫坐在地的店小二。 人群出现小范围的骚乱,小二还没找到长剑射来的方向,耳边就响起天神一般的冷喝,“转告整条街的茶楼,再让本王听到半句流言,就拔了各位的舌头。” 这声音分明不带太多情绪,却让店小二狠狠一个激灵。 仓皇间,他才忽地瞥见柳树枝条下的金顶马车,车帘正被甩动著闭合,他惊恐地手脚並用往后缩去,“锦澜王!” 这马车满京师只有一辆,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卫驍翻身下车取回长剑,“还不照办?想让王爷再说一次?” “不不不!”店小二翻身跪地不停磕头,“小的一定照办!” 满街宾客顿时散了个乾净,傍晚的长街此刻竟如清晨一般人跡寥寥。 赵晏回眸看著与他並肩而坐的女子,“可看清楚了?” 微末没太理解他话中意思,胡乱地点了下头。 赵晏却蜷著指尖捏起她的下巴,“有时候,粗暴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微末只觉整个人都要贴去他的唇角,扑来的呼吸衝上眼睫,惹得她意识都出现一瞬间的混乱。 “还敢不敢以身犯险?” 微末就著他的手点头,男人漆黑的眸子却忽然发散,左手抵上她的后颈,冷毅的眉眼在她眼前越放越大。 擂鼓声在耳中响起,她慌忙从他指尖逃离,足尖不慎踢翻赤金香炉,连著呼吸竟也错漏了两拍,“奴婢遵命。” 第60章 锦澜王这是何意? 残阳如血,將王府的垂门都镀上一层赤金。 苏晚昭跪在青石砖上,素白色的裙裾如瀑布般铺在海棠瓣间,脱了满头珠翠的长髮垂落至腰际,俏脸不施粉黛,如病西子般楚楚动人。 微末跟在赵晏身后穿过垂门时,正看到苏晚昭脱簪谢罪,暮色中,鸞鸟衔珠凤簪被仔细地摆在膝前的赤金妆盘里。 见赵晏出现在眼前,苏晚昭將额头紧紧贴张地砖,“妾身有三罪。” 她將姿態放得极低,声音却清凌凌地盪在院中,“一罪善妒,不能与侧妃和睦相处。二罪愚钝,听信谗言焚了姨母祠堂。” 说著苏晚昭忽然抬头,玉白的脸映著霞光竟有几分妖异,“三罪僭越,妄图阻止王爷纳妾。” 赵晏的蟒纹皂靴在青石阶上碾了碾,微末看到他扶著垂架的手不停摩挲。 这是他耐心耗尽的信號。 “你要如何?”赵晏的声音比暮秋的风还要冷。 苏晚昭从袖中取出王妃玉牒,双手举过头顶,“请殿下择吉日,纳微末为侧妃。”玉牒在霞光中流转,映得她指节泛白,“至於妾身…愿闭门思过,日日抄经为王爷祈福。” 微末瞳孔骤缩。 她从苏晚昭身上看出一丝血腥气。 没错,是看出,不是闻到。 海棠瓣打著旋地落在她鞋尖,她总觉得苏晚昭变了。 变得…阴鬱许多。 就像前世她成为皇后的样子。 “王妃许是病久了说胡话。”微末屈膝要扶,却被冰凉的指尖箍住手腕。 苏晚昭就著她的力道起身,凑近耳畔时轻声道,“妹妹可知?蝶若不困死自己,是永远也无法破茧的。” 温热呼吸扑在她耳后,声音却淬著寒冰,“多谢妹妹教我这道理。” 微末瞳孔一震,前世直到她惨死,苏晚昭都没唤过她妹妹。 赵晏突然拂袖离去,带出的微风恰好卷落苏晚昭肩头的粉白色瓣。 她挣开苏晚昭的手跟了上去,脚步忽然停顿,回眸望向那抹挺直的背影。 忽然发现苏晚昭今日未穿最爱的蜜桃粉,素白中衣外罩著件浅淡纱披,衬得整个人落寞又萧索。 自那以后,虹霓院的门便一直紧闭,直到许久以后,微末才又看到苏晚昭的身影。 … 在茗香楼见到赵柯罗的第三日,高昌使团终於进了京。 王府里始终万事安寧,唯独卫驍近几日一直早出晚归,回来时总也带著一股血腥气。 她不由蹙眉,总觉得自己掉进了血堆里。 巳时初,皇帝携百官列在宫门前,持刀禁军將眾人护在中间,银色鎧甲在晨光中泛著刺目的银光。 赵晏作为皇子,紧隨皇帝立於人前,另一侧是一身明黄色龙纹服的太子。 二皇子染了风寒並未前来,四皇子奉皇名去了江南,今生还从未现身过的五皇子,此时仍戍守在遥远的南境。 此时京中便只剩下赵晏与赵元僖两位皇子。 微末站在禁军的银甲阵列之后,细数著金砖缝里新添的金粉,重生后她目光所及处时常是身前方寸之地,竟不自觉养成了这个习惯。 从她的位置只能看到赵晏头顶的汉白玉冠,迎接使团的重要场合,皇子身边有专门宫侍和礼官,她隱在宫门一侧,百无聊赖地又摩挲起腕上金釧。 一声驼铃忽然混著马鸣撕破耳边寂静,微末隨眾人目光看去,只见十余匹雪驼並著三十余匹骏马的队伍正逆著晨光缓缓而来,驼峰间垂落的织金帐幔被风掀起,露出高昌图腾如血的狼首纹。 大皇子赵柯罗斜倚在白玉驼轿上,不同於那日的交领短袍,玄色右衽长袍半敞著,露出心口上玉白的狼牙坠子。 微末指尖一颤,方才赵柯罗如狼一般的目光似径直朝她斜掠了过来。 贡礼队伍行至御前时,赵柯罗翻身下轿,对皇帝俯身行了最崇高的交手礼。 礼还未毕,队伍末端突然躁动。 通体雪白的骆驼正用头撞击玄铁柵栏,琥珀色的眼珠满是不安与惊惶。微末忽然想起,前世这匹骆驼发狂,生生踩断了一个官员的脊骨。 皇帝指著那方向,“这…可要紧?” “无妨。”赵柯罗大手一挥,“我的队伍里有专门训驼的高手。” 礼官隨即响起唱和声,“高昌国主敬献——” 十二名赤足舞姬踏著银铃碎步而来,发间的雀羽隨著腰枝轻轻摇晃,捧著的象牙托盘里盛著血玉髓雕的狼首、淬著蓝光的陨铁弯刀、以整张雪豹皮纹就的万里疆域图以及盛在琉璃盏中的高昌龙涎香。 除此之外,另有一顶满镶祖母绿石的金凰振翅纯金羽冠。 赵柯罗就著托盘將羽冠推至皇帝面前,“棲梧的王,这是我高昌王后才能佩戴的王冠,只有您的贵女才有资格得到它。” 皇帝在那羽冠上扫了一眼,又偷瞄一眼身侧的赵晏。 你说让高昌自请退婚,如今人家堵上门,你还不出面解决? 赵晏广袖带风扫过象牙托盘,羽冠直被推地撞上舞姬心口,那舞姬身形不稳噔噔后退半步,“大皇子此言尚早。” 赵柯罗旷眉紧拧,“锦澜王这是何意?” 队伍后方突然传来白驼嘶鸣,微末看见铁笼被撞碎的碎屑混著尘土被高高扬起,那白驼琥珀色的眼珠赤红如血,径直朝端著托盘的舞姬衝来。 “护驾!” 禁军架起长枪拦在皇帝身前,却见白驼忽然人立而起,前蹄堪堪划过舞姬的雀羽发冠。 舞姬尖叫一声,端著托盘在人群中乱窜,白驼喘著粗气紧隨其后,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畜生!”赵柯罗劈手夺过禁军手里的长枪掷向白驼,“蠢货,还不鬆手!” 连微末都看出,白驼的目標是舞姬手里的羽冠,可许是羽冠过於贵重,这女子竟一直死死端著不肯撒手。 听到赵柯罗的呵斥,她才尖叫著將托盘狠狠一扔,羽冠在空中打了个转,径直朝著皇帝的方向飞去。 霍崢心下大惊,正面迎上发狂的白驼,长枪入喉的瞬间,前蹄重重落下,赵柯罗登时暴喝一声,“保护羽冠!” 可惜转眼之间,祖母石羽冠就被尽数踏成飞灰。 “此冠采天山赤金所铸,此驼亦是饮天池圣水长大,本殿跋涉千里…” 赵柯罗赤目控诉霍崢,霍崢却抽出长刀直指他面门,“大皇子可是要行刺?” 他这才瞳孔放大地慌忙跪在皇帝脚边,“高昌与棲梧世代交好之心,星月可鑑!” 皇帝摆手挥退霍崢,单手將赵柯罗扶起,“大皇子的聘礼,恐怕要再斟酌斟酌。” 微末立在身后,忽瞥见赵晏负著的指尖掛著血痕。 前世白驼发狂是在皇帝与大皇子並肩入宫门之后,白驼这才只逮住队伍末端的官员重踏。 今生提早了半刻钟。 她再去瞧赵晏默默抽回袖中的手,才恍然大悟。 这白驼应是水土不服,进了棲梧地界便一直躁动狂乱,方才赵晏故意去推託盘,是暗中將指尖鲜血抹在了羽冠上。 白驼嗅觉灵敏,才衝破铁笼一味去追端著托盘的舞姬。 他,是故意想毁了赵柯罗的聘礼吗? 第61章 可是为了她? “隨朕入宫!” 皇帝拉著赵柯罗的手臂,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一步踏入了高耸的金漆宫门。 禁军执戟分立两侧,百官在帝王身后涌成如小河般的人流。 微末垂首立在宫墙脚下,正瞧著眾人的黑靴个个从眼前走过,就忽被一只大手扯住,整个人隨之踏进了人流里。 才一接近这男人,鼻尖就縈绕起淡淡的兽血腥味。 她取出娟帕悄悄塞进他掌心,方才他藏在指尖的血还未拭净。 赵晏挑眉,借长袖遮挡拭净污血,嗔她一句,“古灵精怪。” 赵柯罗与皇帝並肩走在人前,两个高昌隨从抬著象牙狼首箱跟在后面,微末远远瞧见那象牙箱底刻著密密麻麻的梵文。 高昌近年来佛教盛行,连皇室也是释迦牟尼虔诚的信徒。 此时她正隨赵晏走在三品官员的队列中,不时有人侧目,就连已步上台阶的赵柯罗也不忘回身看来。 赵晏故意错开一步,隔绝了赵柯罗不善的目光。 给赵柯罗的接风宴设在太和殿,走过內金水桥,便是月余前苏晚昭发狂的殿前空地,此时宴席正沿著蜿蜒的锦江支流铺陈两侧,青玉案如珠链般有序地排列著。 皇帝端坐在五龙华盖下,赵柯罗与太子分坐左右上首,微末跟在赵晏身后,落座於太子下位。 宫娥鱼贯捧上浮著桂的琼浆摆到案头,又將金螭兽纹酒樽仔细放在各位主子手边。 赵晏挥退欲上前斟酒的宫娥,微末便低著头补去了他身旁空位。 赵柯罗目光奇异地看向赵晏,“锦澜王实在好雅兴,这般离不开佳人。” 赵晏眼也没抬,“与你何干。” 赵柯罗鼻腔传出沉闷的冷哼,便不再往赵晏的方向看来。 酒刚斟满,十二名高昌舞姬便赤足登了场。 茜红色条裙隨风轻扬,裙摆飘动间能瞧见內里的透红抹胸,纤细腰肢伴著脚踝上的铜铃不停轻响,翻飞的头纱在日光下似碎成点点金光。 赵柯罗突然抽出弯刀掷给领舞,惊得皇帝身后的霍崢顿时上前一步,在见到领舞反手接住刀刃时,才被皇帝摆著手挥退。 那刀刃隨著领舞翻身旋转,破空声凌厉的道道响起。 “此舞名唤《赤血胡旋》。”赵柯罗端著金樽,轻蔑瞪一眼皇帝身后的霍崢,才继续说道,“高昌女儿分娩当日都能持刀斩狼,不是寻常娇弱女子能比。” 隨著他话音落下,舞乐声骤然拔高,微末只觉鼻尖忽又升腾起一丝血腥气。 抬眸时就见舞姬竟將头上的银簪取下,簪尖径直刺入掌心,渗出的血珠隨著翻腾跃动四下翻飞,不停朝眾人的方位击打而去。 原来这就是赤血胡旋。 “赵柯罗,你这是对陛下不敬!” 登时有官员拍案怒斥。 赵柯罗却看著眾人仓皇躲避的身影哈哈大笑,“棲梧人没尝过狼血?怎么连女儿家的血沫子也要躲?” 赵晏將盏中酒尽数泼出,恰泼退舞姬甩过来的三滴血珠,“茹毛饮血,竟也得意忘形。” 赵柯罗闻言摔碎手中酒盏,“锦澜王,你处处与本殿作对。”他一指身旁的微末,“可是为了她?” 殿前霎时沉静下来,德喜迈著碎步附上皇帝耳边低语,讲述起了那日在茗香阁,这两人是如何针锋相对。 皇帝目光闪烁,举起酒盏挡住微勾的唇角,沉默不言。 他不在乎什么婢女,只要能將车马税减至五成,便是掀了这接风宴也无所谓。 赵晏却不顾赵柯罗质问,轻笑著转移了话题,“大皇子敢不敢与本王赌一局?” 赵柯罗一滯,刚觉得赵晏居心叵测,就见卫驍提著个玄铁链笼步入了席间。 眾人凝神看去,只见笼子里竟装著个通体雪白的银狐,笼壁被撞出数道裂痕,琥珀色的眼珠正泛著凶狠的幽芒。 微末也被银狐吸引了目光,这才恍然,怪不得前几日卫驍时常早出晚归,原是去抓银狐了? “就赌谁能驯服这畜生。”赵晏手指刚划过笼沿,三尺长的尾毛就根根如银针般炸起。 太和殿宫人適时將一口巨大的铁笼推上空地,卫驍直接打开手中链笼的出口,连笼带狐一併扔进了玄铁笼去。 赵晏说道,“侍卫前日巡猎,恰在一处山谷遇见这畜生正撕扯猎户的心肺,大皇子可有胆量?” 赵柯罗猛然起身,几步来到铁笼前,深蓝色的眼珠精光闪烁。 他能看出这条银狐品相极好,便是在天山也不见得能寻到如此纯正的毛色,且此兽一看就是成年母狐,脾气暴躁且战斗力极强。 但若能收服,这种灵兽就会毕生追隨。 他眼珠滴溜溜转了两转,忽然轻笑,“锦澜王想拿只野畜唬人?” 说著便拿靴尖去踢玄铁笼,银狐却突然暴起,獠牙穿透巨大的铁栏,在他袍角扯出根根絮。 赵柯罗一惊忙抽身后退,袍角竟刺啦一声被撕成两段。 宴中爆出阵阵惊呼,赵晏却抿襟端坐,“赌注简单些。大皇子若贏,本王这斟酒婢子任你处置。” 他顿了顿,“若输,就烦请撤回和亲庚帖。” 赵柯罗冷笑,“锦澜王拿本殿当三岁小孩哄?” 赵晏老神在在,眼角却升起一丝嘲弄,“本王听闻,高昌王后有条甚通人性的银狼,一见大皇子便如犬一般摇头摆尾…” 赵柯罗瞳孔骤缩,“本殿应了!” 微末心头一滯,不由去看男人盛满坏笑的脸。 赵柯罗不是高昌现任王后所出,那条银狼之所以见他便摇尾,是因两人暗通款曲,时常顛鸞倒凤。 野畜虽通人性却不懂得秘而不宣,只知主子见了这位大皇子就满心欢喜,於是便一味地摇尾奉承。 前世赵柯罗称王,將这位继母迎为了王后,堂堂五公主只得个伴姝,曾將赵晏恼得三个日夜不曾合眼。 他当眾以此事胁迫,就是要逼对方不得不应下赌约。 可赵柯罗是驯兽行家,赵晏有信心赌这银狐不会被他收服? 微末端著酒壶不语,忽听不远处的赵柯罗大喝一声,撕开长袍交襟,心口处纵横交错的刀疤就明晃晃地露了出来, “既是你立的赌约,本殿便来先手,你若输了,可別厚顏耍赖。” 赵晏伸出手,“请。” 有人从座位上站起,屏息凝神地朝铁笼里看去。 赵柯罗踢开笼门一步踏入,“拿火钳来!本殿训鹰降虎时,锦澜王还躲在母亲怀里喝奶!” 隨著他缓步上前,银狐突然发出婴啼般的嘶鸣,琥珀色的眼珠倒映著赵柯罗冷汗涔涔的脸。 隨从拿来火钳递进笼中,他猛地抄起径直刺向银狐,银狐却跃上笼顶倒掛而下,尾尖扫过赤红的钳身带起一串火星,点点溅上他赤裸的前胸。 赵柯罗在胸前胡乱抹了一把,再反手去扑,手踝上的玄铁护腕却因扑空突然卡在笼柱间,偏此时银狐又从他胯下穿过,利爪在腿根抓出三道深深的血痕。 “畜生!”赵柯罗暴喝著抡起火钳再砍,银狐却足尖轻点又跃上他的肩头,染血尖牙咬住狼牙坠子,头颅猛翻间赵柯罗竟被带著径直撞向未锁紧的笼门。 笼门上虚缠著的铁链是留给赵柯罗的退路,转眼却被他冲飞著大力撞开,微末掌心泛起汗渍,总觉得这银狐的眼底似充斥著猩红的冷芒。 第62章 晏儿,放手! 银狐衝出铁笼,转弯时前爪狠狠抓向赵柯罗臂弯处渗血的旧患,从他身上踩踏而过的每一步都留下血印,后爪又蹬飞了额上束髮的金环。 赵柯罗全身是血的暴戾而起,声音从披散著的发缝间嘶吼而出,“不知死活的畜生,本殿要生剥了你的皮!” 银白色的身影看也没看赵柯罗,突然闪电般扑向西南角,目標竟是底部刻著梵文的象牙狼首箱。 银狐弓起身子不停用头撞击箱壁,象牙箱忽地倒地倾斜,箱盖被撞开,露出里面被剥去利爪的银狐幼崽毛皮。 微末目光一凝,滚落出来的毛皮在日光下光华流转,还带出一丝血腥气,应是才被剥了没多久。 她没想到赵柯罗箱中装的竟是这个。 万物有灵,怪不得银狐一见他就发了狂。 银狐仰天发出悽厉的长啸,沁著血目突然掉头,又转回身径直撞向赵柯罗心口。 银狐凌空扑来,赵柯罗只觉它琥珀色的眼球里满是类人的恨意。 他心中大惊,往次便是降虎,也从未见过野畜眼中会產生这样的情绪。 锦澜王究竟从何处寻来这白毛畜生? 他心中激盪,脚步就忽然踉蹌,被撕扯出的絮不知何时缠上靴尖,退步时整个人忽然失去平衡,往后倾倒而去。 不好!咽喉要害已完全暴露在狐口之下! 倒地的瞬间他绷紧后背,一把抽出腰间匕首挡在喉前,眼见血盆大口就要扑来,他竟从未如此惊惧过! 殿前眾人屏息凝神,高昌隨从已抽出弯刀高喝大皇子,微末却见赵晏左手小指突然轻轻颤了颤。 “你尚有百子千孙困在谷中,若就这么死了,那些幼崽可都要填了猎户的长枪。” 银狐大张的獠牙堪堪停在赵柯罗匕首前半寸,琥珀色的眼珠闪过一丝清明,鼻尖翕动间竟发出如幼兽一般的呜咽。 赵晏语气轻的似在说情话,“每月朔日,本王都派府中侍卫荡平谷底陷阱,再清剿周边滥杀的猎户,保你子孙安然无忧。” 他取出一条嵌著东珠的带扣掷过去,“你若愿意追隨,便咬住带扣,过来。” 银狐此时正扑在赵柯罗身上,长耳却不停翻飞,似在凝神思考,眼珠转向赵晏时,竟蕴出一层蒙蒙的水雾。 它突然朝身下人类凶狠的嘶气,抬起右爪,在赵柯罗颈侧抓出三道血痕,才缓缓走向带扣,尖齿轻轻衔住时,东珠在艷阳的照耀下映出它眼角乾涸的泪珠。 这…… 赵柯罗险些命丧狐口,锦澜王却三言两语就收服了这畜生? 根本就是高下立判! 太子手中的金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眼睁睁看著赵晏接过带扣,环在毛茸茸的颈间,银狐就这么温顺地伏在他脚边,任由他抚平脊背上炸开的银毛。 “好!”皇帝突然拍向龙纹凭几,哈哈大笑,“好个通灵的灵兽!” 隨著皇帝表態,棲梧官员顿时爆出阵阵喝彩,个个面上充斥著自傲的潮红。 高昌虽是棲梧属国,但近年来国力愈发雄厚,以至於棲梧为维繫两国间微妙的平衡,歷任君主都遣贵女远嫁高昌和亲。 高昌虽以本国名贵特產回礼,可那些乱七八糟的白驼宝马,蓝焰匕首,哪个能抵得过一个棲梧贵女? 且最要紧的,是脸面。 高昌现任君王就已露出野心,这位大皇子更是无礼猖狂,若他上位,两国之间恐怕早晚要有一场硬仗! 锦澜王,实在给我棲梧爭脸!就让这个狗屁大皇子带著和亲庚帖滚回高昌去! 赵柯罗按著颈间伤痕翻身而起,周围官员的叫好声不绝於耳,隨从青筋暴起地抽出弯刀,却被他挥手喝退。 霍崢紧紧扣著手中长刀护卫在皇帝身侧,只要赵柯罗敢进一步,定叫他成了自己刀下之鬼! 赵柯罗睨著赵晏冷笑,“看来,你是有备而来。” 他又不傻,这白狐是因他亲手剥了幼崽毛皮,身上残留的血腥味才如此暴戾,否则想驯服区区一条银狐,他六岁时就能手到擒来。 不过这个赵晏究竟是如何知晓,他箱中是银狐幼崽的? 赵晏饶有兴致地看著他,指尖在茂密的毛髮中扫过,“大皇子,愿赌服输。” “好啊。”赵柯罗拾起地上金环將长发束去脑后,“庚帖我可以撤回,但这个女人——” 他又指向微末,“本殿要定了。” 几日前太子曾与他说起,皇帝欲给他和亲的人便是这叫微末的女子,锦澜王捨不得,叩著人不肯放。 他越不放,自己越是想要。 “赵柯罗,你出尔反尔?”大理寺卿拍案而起,他早就看出赵柯罗对微末心怀不轨,却不曾想此人竟如此厚脸皮地钻空子。 “本殿何时出尔反尔?” 他缓步来到龙位前,在霍崢死死的注视下,抽走皇帝手边的和亲庚帖,撕拉一声撕碎,鬆手时碎纸落了满地。 “锦澜王,你成功勾起了本殿的兴趣,这女人你仔细看好,万万莫叫本殿拐回了高昌去。” 他越说情绪越是亢奋,“否则王爷到时,只怕要扑进母亲怀里哭。” 微末发觉赵柯罗的汉话比几日前更加流利熟练了许多,区区三日,他竟就將汉话说得再无一丝外邦味道。 她不禁抬眸去看,这人还是如前世一般十分聪明。 赵晏映著寒霜的眸子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杀意,“那便试试。” 趴伏在他脚边的银狐突然对著赵柯罗嘶气,赵柯罗心有不忿低声咒骂,“长毛畜生,改日本殿就剥了你的皮!” 银狐炸毛而起,毛髮扫过微末鞋尖,她不由俯下身轻柔地为这小东西顺毛,“不生气,莫与禽兽一般见识。” 白狐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珠闪了闪,竟对著微末发出两声委屈的呜咽。 赵柯罗忽然暴起,登时上前两步,“你这不知死活的婢女,说谁禽兽……” 微末还蹲著,赵柯罗俯身时,狼牙坠子刚好扫过她额前碎发。 她只觉身侧一阵狂风,赵晏突然掀案而起,左手掐住赵柯罗咽喉,拇指死死抵住他的喉结,青玉案早已在两人中间化成齏粉。 “大皇子莫不是忘了,本王在茗香楼前说过的话。” 赵柯罗顿感呼吸困难,想起那时赵晏对上太子,长刀都敢钉入对方身前三寸。 他心底发虚却强撑镇定,“锦澜王,你敢在棲梧百官面前伤我?” 方才抽刀的隨从又上前来,握刀时錚鸣骤响,霍崢却大步上前先他一步抽出长刀,將那隨从生生逼退半步。 微末收回被白狐不停蹭著的手,缓缓起身,“大皇子残害它的子嗣,又生剥幼崽毛皮,对它来说,与禽兽何异?” “你…”赵柯罗脸色潮红,被赵晏逐渐收紧的手指压得愈发透不过气,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了。”皇帝一拍桌案,“晏儿,放手!” 赵晏却凝著冷目身形未动。 皇帝嘖了一声,“若不听话,你我约定就此作废!” 捏住喉结的手指突然鬆动,那约定是在垂拱殿时,他用五成车马税,换来皇帝承诺不送微末和亲。 他倏地撒手,赵柯罗一朝脱离虎口,踉蹌著撞倒身后的镀金仙鹤灯台。 第63章 救条畜生也不救赌徒 赵柯罗那隨从被霍崢逼在墙角,见主子狼狈至极,不忿怒喝,“棲梧的王,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的大皇子?” 这人说话不同於赵柯罗,带著明显的外邦口音,深蓝色的眼珠似在喷火,死死盯著面前的赵晏。 皇帝递给德喜一个眼神,德喜便亲下台阶扶起赵柯罗,“大皇子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別跟孩子一般见识。” 那隨从气的吹鬍子瞪眼,锦澜王明明与大皇子同龄,此时怎么就成了孩子? 赵柯罗好容易喘过口气,正想发飆就见皇帝一把端起酒盏,往他面前一推, “来来来,眾爱卿都隨朕一起敬大皇子一杯。” 满庭官员齐刷刷起立,端著酒盏对他遥遥相敬,“敬大皇子!” “大皇子好气量!” 眾人一同高喊的声音实在太大,气氛转瞬就被烘托得热络起来,赵柯罗攥著拳头,咬牙一把推开德喜,不得不接过宫娥递过来的酒盏一饮而尽。 太子隱在宽袖后的唇角微微上扬,赵晏与赵柯罗水火不容,他实在高兴得很。 计划正在稳步进行,赵柯罗开出的条件仅仅是苕溪诗帖真跡和微末那贱婢。 他低头轻笑,只要赵晏一倒,那贱婢就给了赵柯罗又如何。 至於苕溪诗帖真跡,待他登基,还怕找不到那么个死物? 用这两样东西去换赵晏的命,实在太过值当。 將盏中酒一饮而尽,此时的太子心中別提有多痛快。 赵柯罗铁青著脸,被德喜连推带拽的迎回座位,目光不时飘向对面的赵晏。 赵晏面前的青玉案被换了崭新的,此刻却甚觉酒不知味,退帖目的达成,他再也没了留下来的兴致。 想著便起身对皇帝拜礼,“儿臣身体不適,请先行回府。” 皇帝知晓这儿子的心思,无非是过了河就开始嫌桥短了,是一刻也不愿意多留。 他冷哼著挥手,赵晏便带著一人一狐径直出了宫。 银狐在赵晏脚边亦步亦趋,卫驍赶来金顶马车,微末才为它挑起车帘,它便弓身钻了进去,乖顺地爬在一旁打盹。 微末盯著隨呼吸起伏的银色绒毛,总想伸出手指去碰它漆黑的鼻尖。 谁知她指尖才停在那颗黑鼻头上方三寸,就突然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瞳孔里映著她有些慌乱的脸。 她慌忙缩手,银狐却懒洋洋起身,尾尖从垂帘下钻出,捲住她的手往鼻尖带。 冰凉湿润的触感在指腹晕开时,它忽然抖了抖耳朵。 赵晏的轻笑声在车厢內盪开,“倒十分通人性。” 银狐闻言抬起前爪,扑进微末怀中去够她发间红绳,绒毛扫过脸颊,痒得微末忍不住笑出声。 赵晏抬眸看向她,“取个名字吧,日后就养在沁水阁。” 微末將毛茸茸抱在怀里,心中说不出的喜爱,闻言眼眸亮晶晶地问,“奴婢取?” 赵晏点头。 她果真细细思量起来,“银璃,王爷觉得怎么样?” “就叫银璃。” … 锦澜王府的青石阶上还残留著正午阳光的灼热,她跟在赵晏身后入府时,怀里正抱著一个白色毛球。 银璃看著小脸修长,抱在怀里却沉甸甸的… 一步跨进门槛,银璃突然从微末怀中窜出,径直绕过垂门,奔向等在院中的温晴玉。 “哪来的畜生!” 温晴玉被嚇了一跳,倒退两步撞上垂架,鬢边的金釵步摇撞得叮噹作响。 银璃突然呲牙,一爪拍向温晴玉大红襦裙的衣摆,尾毛根根直立,琥珀眼珠泛起深蓝色的凶光。 “啊——!” 温晴玉嚇的容失色,一把將素月推到面前,素月一个踉蹌趴跪在地,与银璃皱起的鼻尖仅剩半寸之遥。 低沉的呼嚕声在面门响起,小婢女惊的竟作起了揖,“狐仙大人饶命啊!” “它最不喜旁人叫它畜生。”赵晏漫不经心地拎起狐耳,“看来它很不喜欢你。” 温晴玉脸色煞白,躲在垂荫后不敢上前,“王爷从何处寻来这只畜…这只白狐?” 银狐被赵晏拎著耳朵往沁水阁拖去,喉间发出一阵不甘的呜咽声。 赵晏没作回答,径直走过垂荫,温晴玉却一步衝出扑跪在地,扯住他哦蟒袍下摆大声哭求,“王爷!求你救救朗然吧!” “朗然他…他又欠下了十万两赌债啊!” 温朗然嗜赌如命,上次欠了如意坊三万两,据说温家变卖了祖宅才將將补齐,没想到才过月余,竟又欠下十万两。 但凡赌徒都会抱著侥倖心理,即便输得精光,也会觉得下一局就能连本带利地贏回来。 微末又想起曾经在如意坊门前,听到温朗然癲狂的笑声。 不自觉又想起申临风,话说这人已许久没有出现过了,不知去了何处。 温晴玉跪在地上哭的悽厉,“母亲已经病倒了,父亲也被官员弹劾,王爷若不出手相救,温家…定会从此覆灭了啊!” 她发间金釵摇摇欲坠,隨著赵晏停下脚步,银狐忽然挣开耳朵上的桎梏,叼走那金釵步摇,献宝似的放在微末脚边。 微末一愣,方才在马车里,它就一直去够自己发间红绳,此刻是觉得这金釵更好看,想让她戴上吗? 温晴玉忽觉髮髻一轻,回头间就看到自己的步摇竟被银狐叼去了微末脚边,不由怒意丛生。 但赵晏在场,她又有求於对方,只好紧咬著牙生生忍下。 她看著银狐琥珀色的眼珠,强挤出个难看的笑容,“你喜欢这个?我那里还有很多,都送给你好不好?” 声音轻得像是在哄小孩子。 谁知银狐却骄傲地昂起头,迈著优雅的四方步,径直钻进了微末怀中。 温晴玉暗骂畜生,谁知银狐耳力极佳,突然支起耳朵朝她凶恶地呲牙,嚇得温晴玉又是一声惊呼翻坐在地。 大红襦裙扫上赵晏蟒靴,他抬起靴尖將裙摆往外拨了拨,“你既还有很多,不如连同身上这襦裙一併当了,兴许够还利钱。” “不行!”温晴玉又去拽赵晏衣摆,“十万白银利钱就要三万多,妾身便是当了自己也不够还啊。” 赵晏被拽出些许烦躁,一把扯过袍角冷声道,“本王就是救条畜生,也不救赌徒。” 第64章 微末,你该死! 银璃被赵晏唤了声畜生,自打进了沁水阁后便始终闷闷不乐。 一味团成毛球缩在角落里。 便是次日赵晏下朝回府,它也只是支了支耳朵,动也没动一下。 温晴玉又红著眼眶追进沁水阁,手里捧著条染血的帕子,眼窝深陷的模样像是彻夜未眠。 她扑跪在赵晏脚边,血帕摔在地上,竟露出半截发紫的手指。 “王爷!”温晴玉嘶吼著圈住男人的蟒纹皂靴,“千金赌坊的人昨夜送来朗然的小指,说三日內若不还钱,下次就…就送来他的头!” 耳边忽来雷声阵阵,细密的秋雨落在温晴玉额前,晕了她墨黑色的远山黛,“求求你救救朗然,玉儿愿意当牛做马…” “当牛做马?”赵晏俯下身,捏起她泛红的下巴轻笑,“你焚了姨母祠堂那夜,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温晴玉猛然噤声。 赵晏的话如惊雷一般在她心头狠狠炸响,那夜被当眾杖刑的情景浮上眼前,脊背处仿佛又燃起阵阵钻心的灼痛。 她仰望著男人冷毅的脸颊,任由雨水滴入眼中也浑然不觉。 微末躲在临风廊下,看著那抹艷红色的身影不由唏嘘。 赵晏向来是狠厉绝情的性子,温晴玉胆大包天焚了柔嬪祠堂,还能活著,已是这男人最大的让步。 至於温朗然,他当真有见死不救的狠心。 果然就见赵晏旋步绕过地上的人,径直朝內院的方向走来,眼角眉梢不带一丝温度。 温晴玉却突然暴起,又扯住他的玄色披风,金线根根崩断间混著女子悽厉的质问,“柔嬪已经死了!” “我弟弟还是活生生的人,王爷怎能见死不救?” 这声音太大,惹得银璃忽从地上跃起,炸起银毛不停冲温晴玉低吼,琥珀色的眼球里映著赵晏冰冷至极的眼角,“赌徒,不值得救。” 温晴玉瞳孔剧颤,骇然缩回手。 她从不知自己嫁的男人原是这般狠心。 朗然虽可恨,可那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啊,自己的夫君怎么能眼睁睁看著她的亲弟弟去死? 微末看见温晴玉眼里的光逐渐黯淡,男人却毫不犹豫地抬步离去。 温晴玉下意识匍匐著去抓,却只捞到一把冰冷的雨。 女子趴伏在满地潮湿里,怪异的笑声从喉间传来,大红襦裙扑了满地,经雨打湿仿佛一滩赤红色的鲜血。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她突然抬头看向微末,“是你…都是你…” 骇人的声音从低沉缓缓悽厉,温晴玉的面容也隨之扭曲,“若不是你,我怎会鋌而走险?” “微末,你该死!” 她眼底的血丝都似爆裂开,抓起染血的娟帕掷向微末,“贱人,我要杀了你!” 隨即竟踉蹌著站起身,嘶吼著径直扑向微末心口。 “嗷呜——” 一声狐鸣在脚边响起,银狐突然化作一根银箭猛地窜出,精准撞上温晴玉小腹,温晴玉底盘不稳,登时被撞得仰翻在地。 惊恐的尖叫恰被一声闷雷掩住,银狐纵身跃上女子心口,尖厉的前爪在锁骨处挠出条条血痕。 “救…救命!走开,快走开!” 温晴玉十指胡乱地抓著,脚下绣鞋都被踢蹬进泥潭,银狐却发出如野兽一般的低吼,张开獠牙就往她脖领处咬去。 “银璃。”微末清声开口,“不可伤人性命。” 獠牙在喉管半寸处突然停住,银狐琥珀色的眼珠转了转,隨著毛髮慢慢伏贴,渐渐褪去了血腥的狂躁。 雪白前爪仍死死压住温晴玉的锁骨,扭头转向微末时,低吼却变成了不甘的呜咽。 微末柔声道,“听话。” 银狐停顿两息,慢悠悠转回了廊下,走动时在大红衣襟上留下一排黑色的脚印。 温晴玉仰面躺在愈加瓢泼的秋雨里,发出夜梟般瘮人的惨笑,“微末,我诅咒你,永世不能与赵晏长相廝守…” 天空再来一道惊雷,將温晴玉的话尽数劈散在满庭潮气里,微末兀自转身,她没听到温晴玉说了什么,也半点不想知道。 赵晏有句话说得很对,赌徒,不值得救。 … 再过两日,微末听闻温远征突然辞了官,带著温夫人与被砍掉小指的温朗然回了老家。 温晴玉在院中闭门两日,再出现时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仍旧穿著大红色的襦裙,不时来沁水阁探望赵晏。 她只是侧室,大红衣裙与身份不符,但无人管束她,就也一直这样穿著。 男人的嘴角从始至终都泛著冷意,温晴玉却恍若不见,自顾笑得灿烂如。 自那日接风宴后,赵柯罗便带著隨从住进了官驛,听闻每日都忙碌得焦头烂额。 高昌处於棲梧东南,国內半片沙漠半片草原,不见一点河流湖海,百姓刚步入文明社会不久,居住著的还是简易的土坯房。 赵柯罗虽脾气暴躁又野心磅礴,但他深知本国缺陷,便將精力一味地用在丝绸、文墨及棲梧宏伟的建筑上。 於是每日不是去观摩布坊染布,就是去国子监拜会祭酒。 再或者站在宫墙下,与负责建造宫墙的將作监卿深入探討。 此人除了与赵晏不死不休,倒的確是个贤明的君主。 微末每日在沁水阁伴著一人一狐,一切都仿佛风平浪静,岁月晴好。 接风宴后的第三日,赵柯罗欲在太子的陪伴下拜访护国寺。 烧香拜佛是赵柯罗此次拜访棲梧的目的之一。 因佛教刚刚传入高昌,却得百姓一致推崇,同来的队伍里还用四匹宝马拉著一座两人高的金身佛像。 但赵柯罗许是不甘寂寞,一连往锦澜王府递了两道请帖。 想邀请赵晏同去护国寺参佛。 赵晏將请帖悉数退回,半分薄面也不给。 这天日头刚落,温晴玉便带著素月来了沁水阁。 她端著一碟松仁酪摆在临风廊下的矮几上,托著腮对赵晏柔声说道,“娘娘近几日时常梦魘。” 她扫一眼烛光下男人冷毅的眉眼,“总是梦见姨母孤身游走在黑暗中,不知是不是护国寺的长明灯缺了油,娘娘想要王爷亲手去给添些呢。” 赵晏垂著眉眼嗯了一声,“还真是巧。” “什么巧?”温晴玉亮起眼珠追问,紧接著又低下头去,仿佛做错事的小孩子一般怯懦, “妾身铸成大错,一心想要弥补,王爷若去护国寺祭奠姨母,妾身能否同行?” 赵晏合上书页,看著她在烛火映照下忽明忽暗的俏脸,少见地勾了勾唇,“好。” 第65章 莫负王爷功德 晚秋的清晨还透著些许寒凉,护国寺的七宝莲纹神道上就已香客密布。 微末跟在赵晏身后踏上神道,能远远看到隱在晨雾中的钟鼓楼下方,悬著一口巨大的青铜古钟。 香客的祷告混著縹緲钟声传来,空气里都是醇厚浓郁的檀香味。 怀中银璃有些躁动,发出两声不安的呜咽,赵晏听到后忽然转身,“下来,否则就回去。” 银璃沉甸甸的一坨,近日却总爱赖在她怀里,微末抱了这小东西一路,额上不由地见了汗。 它先是瞧了瞧赵晏不容辩解的脸色,才不情不愿地扭动几下身躯,轻盈地落了地,迈著小碎步跟在微末脚边。 自苏晚昭將自己锁在虹霓院后,温晴玉每日的襦裙都是明艷的大红,此刻走在赵晏身侧,翻飞的裙摆如朵朵盛开的红莲。 一位农妇在神道上三拜九叩,身边跟著的孩童手里握著根猴王画,这孩童脸上涎水横流,分明是个痴儿。 温晴玉手持团扇从他身边走过,扇柄上垂下的珠链轻轻响动,痴儿仰著脸忽然一把抓住亮晶晶的珠链,黏糊糊的手正抹在她勾著金丝的袖摆上。 “滚开!” 温晴玉被嚇了一跳,尖叫著甩手去推,团扇倒竖著砸过去,那孩子身子倾倒间后脑重重磕在了地面上。 痴儿摔痛高声大哭,惊得农妇赶紧將孩子拉回身边,扑跪在地砰砰叩头,“贵人饶命!我这孩子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 农妇一身葛布粗裙,头上围著顶淡青色头巾,额上渗出的血將神道染红,嘴里还在不停求饶。 微末见她身旁摆著个破草筐,筐里还装著几张发霉的炊饼,孩子手里的画,恐怕用尽了她全部家当。 农妇的哭求声引起小范围骚乱,山雾里忽然走出两个身著赭黄色袈裟的护寺僧,来时正听到温晴玉叉著腰怒骂,“什么污遭东西,也敢攀扯本侧妃?” 僧人几步来到近前,二话不说便举起手中铜棍横在温晴玉颈间,“佛门清净地,夫人並无虔诚之心,还是请回。” “什么?”温晴玉被铜棍逼得倒退两步,“是这下贱东西衝撞了我!为何要赶我下山?” “阿弥陀佛。”武僧腕骨一抖,铜棍再往她喉间追来两寸,“佛曰眾生平等,夫人妄言了。” 眼见武僧步步逼近,温晴玉已紧贴身后凭栏退无可退,忽然扭头转向赵晏,“王爷救我,玉儿想为姨母祈福!” 赵晏上前將那孩子扶起,扑去他膝上尘土,“护国寺的规矩,本王也得遵从。” 护国寺百年规矩,凡在神道上高声喧譁者,不论身份高低,当即就会被赶下山去,每隔一段距离便安置的两名护寺僧,就是专司此职。 “原是锦澜王府的人。”武僧见是赵晏,倏地收起铜棍双手合十,“祈谷节时王爷的万两黄金救了千亩旱田,功德无量。” 他对赵晏郑重施礼,又对温晴玉说道,“还望夫人静心焚香,莫负王爷功德。” 那武僧说罢就转身离去,往来匆匆毫不拖泥带水。 温晴玉恢復了自由,见赵晏已走远,忙鬆开扶著凭栏的手,快步跟了上去。 微末落后一步,路过母子二人时,袖中恰滑落一块碎银,刚好掉进破损的草筐里。 农妇给孩子擦涎水的手骤然顿住,碎银翻滚几圈落在筐底,看著竟有指腹般大小,她哆哆嗦嗦將碎银塞进衣袋,抬起头,却只看见一抹素色身影飘然离去。 寒冬將至,这一小块足以让她们母子撑到明年春天。 农妇將孩子也拉著跪下,朝微末远去的方向重重叩首。 … 山顶又来一阵沉闷的钟声,走出近百丈长的御道,便是护国寺高耸的山门,山门两侧栽著成排的银杏树,远远看著黄彤彤的一片。 几人才转出神道,就见太子与赵柯罗正並肩等在银杏树下。 两人身后是足有两人高的,用红布围挡著的金身佛祖座像。 太子远远瞧见赵晏,往他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三弟府上还真是热闹。” 赵柯罗隨之望去,目光却紧紧锁著赵晏身后低眉顺眼的婢女,“本殿要的人,这不就来了?” 赵晏目不斜视地欲从两人面前走过,赵柯罗却上前一步拦住去路,“锦澜王真是贵人事忙,想请来同游古寺当真不易。” 他似笑非笑地睨著温晴玉歪斜的步摇,“怎么连家眷都如此狼狈,可见诚意不足啊。” 温晴玉忙將步摇扶正,就听赵晏冷声问道,“本王要去长明殿,怎么,大皇子也有亲眷护在我棲梧寺中?” “那倒没有。”赵柯罗笑时络腮鬍不停抖动,“那也不妨碍你我同行不是?” 赵晏不答,率先步上山门玉阶。 赵柯罗不以为意地嗤笑一声,挥手示意间十几名武士就扛起座像底部的壮木,跟在几人身后,一步步往台阶上走去。 玄悯主持正手持九环锡杖立在山门下,紫金袈裟被露水浸得微微发沉。 高昌武士抬著巨大的佛祖座像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老主持眼眶微微泛红,將锡杖递给小沙弥,双手合十深躬到底,“阿弥陀佛,大皇子功德无量。” 金身座像安稳落在大雄宝殿前,青烟裊裊中,覆身红绸被徐徐掀开。 两人高的佛祖宝相庄严,仿佛將整个山门都镀上一层赤金。香客们自发跪成两列,几个老妇抹著泪地不停叩首。 赵柯罗少见地收敛了倨傲之色,单手抚胸行了高昌佛礼,“此像经百名匠人精雕了三年,望能庇佑两国百姓。” “大皇子有心了。” 太子在一旁拊掌讚嘆,余光却瞥向赵晏,那人正仰头凝望座像眉眼,薄唇抿得发白。 微末想起,前世赵晏的后宫中有一处专给柔嬪置办的殿宇,里面小佛堂里供著的玉观音,也是这般低垂眉眼的慈悲相。 “请贵人们隨老衲进香。”玄悯亲自在前引路,九环锡杖在地面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温晴玉缩在队伍最末,方才被铜棍抵过的脖领仍隱隱作痛,连银狐蹦跳著踩中她的裙摆都未敢吭声。 眾人进殿上香,微末静静候在殿外,只见银璃蹦跳著四处翻腾,雪白色的身影才从眼前掠过,又在经幡后窜出,小沙弥在身后追逐著打骂,引来香客阵阵捧腹的笑声。 第66章 不可能! 银狐嗖的一声窜上桌案,小沙弥咬牙一扑,却只抓到尾尖一撮银色毛髮,“施…施主,佛门清净之地…” 香客不由捧腹,这小和尚竟管一只银狐叫施主。 小沙弥苦著脸趴在香灰堆里,抬头就见银狐粗壮的尾巴扫翻案上贡果,瓜果酒水顿时流了满地。 “別…” 一颗青枣骨碌碌滚向微末脚边,她才俯身去拾,耳边就忽然响起玄悯主持苍老的声音,“这…这是灵兽啊!” 她將青枣团进掌心,起身举目望去,就见银璃竟正对著桌案上的一尊金身佛像伏低叩首,黑色的鼻头紧贴在桌上,蓬鬆的尾巴鬆鬆地垂在案头。 玄悯又上前两步,“这灵兽通佛性,快取无根水!” 还扑在香灰堆里的小沙弥飞也似的跳起,片刻后便捧著一顶青玉钵交给了老主持。 玄悯接过玉钵,对银璃招了招手,“灵兽且来。” 银璃琥珀色的眼珠一转,抖落耳尖香灰,乖顺地小跑到老主持脚边蹲坐。 玄悯从青玉钵中蘸取无根水,水珠顺著指尖点在银狐眉心,水渍渗入银毛时,那簇毛髮竟泛起珍珠般的光泽。 微末瞧见,银璃的眸子好似比往日更澄亮了几分。 “嗷呜——” 银璃在原地转了两圈,忽然跃入不远处的莲池,它径直游向开得最盛的白莲,轻轻叼咬住又游回岸边,湿漉漉的爪子在灰色的石砖上留下道道水渍,又在阳光的炙烤下很快消失无踪。 银璃叼著那朵白莲,径直放在微末脚边,看过来的眼睛忽闪忽闪地泛著光。 玄悯捻著鬍鬚轻笑,“想来女施主定是与这灵兽有宿世之缘。” 微末罕见的抬眸,正对上赵晏柔和下来的眉眼,他指尖拂去微末袖口上的水珠,对银狐宠溺地开口,“你倒十分会挑人。” 温晴玉紧攥著帕子立在人群中,指甲在掌心掐出深深的弯痕,心中已暗骂了百遍不长眼的畜生,妒火却仍在熊熊燃烧。 赵柯罗上前两步,欲伸手去摸银狐未乾的头顶,“这等灵兽,锦澜王不如借给本殿养两年?” 银璃却倏地弓背呲牙,喉间发出闷雷般的低吼,赵柯罗猛地缩手,惊得太子也跟著踉蹌了半步。 太子整了整袍角轻咳一声,“灵兽认主,大皇子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了。” 玄悯看出银狐不喜这二人,便伸出九环锡杖横在赵柯罗身前,“王爷还要添灯,诸位请隨老衲来。” 从大雄宝殿旁的小逕往里走,便是供奉灯油的长明殿。 长明灯最初只供奉佛菩萨或三世佛,但隨著人们越来越篤信佛教,许多贵族出资在寺庙修建长明殿,將逝去亲人的牌位供奉在里面,再在牌位前摆上一盏长明灯聊以慰藉。 寺庙得贵族出资修缮,便也增派僧侣护佑这些长明灯,久而久之就成了习俗。 小径蜿蜒通幽,两旁是晚秋时最繁盛的木芙蓉,宽厚绿叶簇著淡粉色的小,看起来安然又静謐。 赵柯罗忽然紧跟上几步,莫名扯了扯赵晏衣袖,“本殿从未见过长明殿,改日你与將作监那老头说一声,將图纸给本殿,待回了高昌我也好也循著样子建一个。” 赵晏沉默,自顾收回衣袖,还拍了拍本就不存在的灰尘。 赵柯罗才欲发作,忽被一截垂下的枝条打了眼,再去看时赵晏已隨玄悯走出了小径尽头。 长明殿是一排三重歇山顶建筑,宏伟又庄严。 朱漆廊柱上雕刻树下悟道图,殿前空地处摆著座半人高的青铜香炉,炉口裊裊升起的烟雾混著灯油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四个身著青灰色僧服的小沙弥正握著扫帚扫地,其中一个背对著,身材异常魁梧。 玄悯推开久闭的长明殿门,陈年乌木气息便伴著浓厚的灯油味扑面而来,微末瞧见殿內的千余盏赤金铜灯如星河般铺展陈列,连周身温度似都升高了些许。 柔嬪的长明灯在第二排最靠右的位置,走近时能看出盏中灯油已近乾涸,与两侧盈满的灯座完全不同。 玄悯皱起白眉,招来一个扫地的小沙弥,“慧明,这盏灯前日添油时可是你当值?” 小沙弥战战兢兢地凑近,鼻尖几乎要贴上赤金莲纹,“弟子是挨盏添的,柔嬪娘娘这盏分明添得最满!” 玄悯才欲抬手训他粗心,赵晏却摩挲上柔嬪牌位边的兰草纹,“许是姨母思念我孤苦,才多燃些光热取暖。” 他接过玄悯递来的金柄油壶,壶嘴悬在灯沿半寸处,琥珀色的灯油便如瀑般注入。 各盏灯座底下都內嵌著一方带锁的乌木匣子,里面放著亡人生前最重要的物件,此时柔嬪这方匣子上的铜锁却斜开著,露出一角素白色的娟帕。 温晴玉忽然绞著衣袖往前凑,“王爷快看姨母这匣子!” 说罢就伸出染著丹蔻的手,啪嗒一声將木匣抽出,一把掀开匣盖。 太子正屏息凝神地紧盯乌木匣盖,那里面放著赵晏与高昌二皇子往来的密信,加盖了赵柯罗特意带来的二皇子印,只要一见光,定能治赵晏一个通敌叛国之罪。 他紧张的掌心都冒出汗渍,似乎已经看到赵晏被打入死牢的画面。 可匣盖一打开,里面除了一方未绣完的破帕子,再无一物。 “不可能!” 太子顶著泛酸的眼眶,猛地撞开挡路的温晴玉,將木匣夺在手中不停翻转,好似这木匣內部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暗格机关。 温晴玉被撞得踉蹌扑向身后的青铜架,大红色的广袖翻飞间,险些扑灭架上的长明灯,她慌忙扶住灯架抬起头,正撞见微末垂眸敛目的模样。 那婢女唇角竟噙著丝冷笑。 赵柯罗反应极快,见状从太子手中接过木匣,捏起素帕笑道,“锦澜王好孝心,连姨母的遗物都保存得这般精心,太子定也十分惊讶吧?” 太子却恍若未闻,一味低著头不停喃喃,他突然扭头朝殿外看去,院中的青铜香炉旁正站著个贼眉鼠眼的人。 分明是方才那个身材魁梧的扫地僧。 那扫地僧被看得一个激灵,忙垂下眉眼,抱著扫帚匆匆离去。 微末目光一凝,为何她觉得这人十分眼熟… 第67章 你想杀谁? 赵晏將木匣锁好,重新放回內嵌的凹槽內,转回身饶有兴致地看著太子,“皇兄在找什么?” 太子正盯著那扫地僧离去的背影,闻言猛地打了一个哆嗦,明黄色龙纹服下的脊背瞬间绷直。 他抹了把额上冷汗,“孤看那香炉做工別致,想给东宫也铸一尊。” “东宫要铸上香的香炉?”赵晏轻笑,“皇兄莫不是想出家常伴青灯古佛?” “啊?”太子魂不守舍,心头笼罩上一股强烈的不安,根本没听清赵晏在说什么。 方才那扫地僧是追隨他多年的死士,绝不可能阳奉阴违,密信莫名其妙的不翼而飞,难道是有人提前洞悉了他的计划,暗中將密信转移去了別处? 是谁? 越想心下越是擂鼓阵阵,冷汗顺著脊梁骨往下淌,浸湿了他內衬素白色的衣领。 诬陷赵晏的那几封密信不算什么,最要命的是昨夜被赵柯罗按著手签下的那纸文书。 上面白纸黑字地写著,他若登基,高昌每年的贡税减半,条件是以莫须有的通敌罪將赵晏打入死牢…还盖著他的私印。 密信不见了,那文书呢? 他与赵柯罗人手一份,他的那份被藏在了东宫西墙上的暗格里。 东宫…对,东宫如铜墙铁壁一般,西墙也增派了侍卫把守,绝无人能发现那处暗格。 他自我安慰著心头稍定,想回东宫的心却愈发强烈。 “皇兄很热?”赵晏挑著眉问。 太子慌乱扫一眼满殿灯火,扯了扯潮腻的衣领,“是…有点热。” 赵柯罗哈哈笑著圆场,粗厚的手掌大力拍在太子肩头,“就算锦澜王比你有孝心,也不用怕成这样!多大了?怕爹打?” 玄铁护腕重重砸来,竟將太子拍得踉蹌半步。 赵晏轻笑著率先走出殿门,“走吧,莫扰了姨母清净。” 几人先后来到院中,太子一刻也待不下去,訕笑著道,“孤突然觉得身子不適,这就回东宫去了。” “急什么?”赵晏伸出手指抹了把青铜上的香灰,“皇兄方才要找的人,马上就来了。” “什…”太子话没说完,就见卫驍提著个五大绑的汉子从东廊转出,“砰”的一声砸在香炉脚下。 他看著自己精心培养的死士,心底又是一阵发毛。 微末目光一凝,这人虽剃了头又穿著青灰僧袍,但她还是猛然想起,这就是端午那日,墨蛟舫上划船的大汉。 当时情况紧急,毒箭射来时她与对方匆匆对视过一眼,此刻这人眼中诡譎的光,分明与当日一模一样。 “三弟这是何意?”太子故意负起的手微微发著抖,“孤何时找过这等粗鄙之人!” 说著他又去瞧被捆缚的僧人,“你可认得孤?” 那僧人闻言突然剧烈抽搐,黑血从七窍涌出,温晴玉尖叫著躲在微末身后,惹得银璃不悦的阵阵低吼。 地上大汉在眾人的冷眼旁观下,很快就没了声息,太子才暗鬆一口气,就听赵晏再次开口, “皇兄驭下还是这般严苛。”他忽从袖中抖落一沓带著狼首印记的密信,“那这个呢?” 太子眼放精光,暗道赵晏竟还敢当眾將这东西拿出来,上面写著的可是他的催命符。 他肩背忽然放鬆,笑道,“孤从未见过这东西,不知三弟是从何处寻来?里面写的什么?” “玄悯大师。”赵晏將密信拍在香炉边沿上,“烦请读给太子殿下听听。” 老主持接过褐色信封,颤巍巍打开时身子突然晃了两晃,“五月初七,东宫运粮草三十石至大皇子帐下…换…换战马五百匹…用於…用於…” 用於扩充军队。 玄悯只觉天旋地转,再也读不出半个字。 皇子不得豢养私兵,是先祖时便立下的规矩,若有违反,按谋逆罪处置。 可这上面写著的,分明是太子私下豢养军队啊。 赵柯罗突然上前扣住玄悯手腕,“老禿驴,你胡说什么!” 这信封他认得,里面的內容分明是赵晏与二皇子,怎会突然变成了他与太子? 他劈手夺过密信,却在看到页脚上的名印时瞳孔骤缩。 赵元僖。 赵柯罗。 他额角青筋突突直跳,突然暴喝一声,“好个锦澜王!” 太子抖著手接过信纸,脸色惨白得再无一丝血色,“不可能…” 信是他刻意找人模仿赵晏的笔跡写的,也是他亲手装进信封里的,怎么会… 是赵晏,一定是他! 他忽將密信撕成碎片,目光骤然凌厉,“既然如此…那就別怪为兄…都是你逼我的!” 先抓人,再重新偽造封密信就是! 纸屑飞扬中,太子高声暴喝,“都给孤出来!” 青瓦墙头上霎时涌出百余名玄甲弓手,冰冷的箭尖映著日光,齐刷刷对准赵晏心口。 温晴玉突然张开手臂挡在赵晏身前,头上金簪被翻飞的广袖打落,“你们答应过我不伤王爷性命的!”她通红的指甲直指微末,“杀她,杀这个贱婢啊!” 温朗然被扣在赌坊的第三日,温晴玉接受了太子的十万两白银。 条件是引赵晏同来护国寺,並打开柔嬪长明灯下的木匣。 她不知道那匣子里有什么,只知道太子亲口答应她,此事过后,微末必死。 她太恨微末了,恨得牙根发痒。 她也必须要救朗然,那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 於是她便义无反顾地做了太子爪牙。 但赵晏不能死啊,该死的是那个奴婢! 赵柯罗突然对她大声斥骂,“蠢货!他既知晓密信有诈,定也一早就看穿你的谎话!你还护著他?” 温晴玉倏地转头,惊骇间眼角沁出一滴清泪,赵晏眼底如霜雪般冰寒,刺得她双臂重重垂落。 “你想杀谁?” 男人的问话如冰锥一般刺破耳膜,温晴玉踉蹌著倒退,恰撞上青铜香炉尖锐的转角,在后脊上刺出一摊血痕。 “王爷?” 赵晏突然掐住她的脖颈,重重贯向地面。 温晴玉被贯得七荤八素,偏那素衣婢女的身影又径直闯进眼中,她喉间溢出一阵似笑非笑的呜咽,突然暴起扑向微末,“是你!都是你蛊惑了王爷!” 赵晏的剑光比话音更快。 剑刃擦著温晴玉耳畔掠过,斩断的青丝混著头饰簌簌而落。 他顺势箍住微末手腕,宽大长袖如屏风般將她护在身后。 温晴玉被长剑逼退,披头散髮地跌坐在地,隔著垂下来的髮丝去看,满眼都是赵晏护著那婢女的模样。 “嗖!” 一支冷箭突然离弦,赵晏旋身將人按进怀中,箭尖擦过他的肩胛骨,將玄色披风贯出一道裂口。 微末不由惊呼,“小心!” 第68章 赵柯罗,你找死!(求票票) 赵晏將她护在身后,与太子遥遥对峙,“別怕,跟紧我。” 地上是倒在血泊中的尸体,墙上蹲著百余名玄甲弓手,卫驍持剑护在赵晏身前半步,兄弟二人中间似隔著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赵晏,孤本想给你留个体面,既然你如此不识趣,就別怪皇兄心狠。” 太子面色阴鬱地立在殿前石阶上,举在空中的手指微微发颤,玄甲弓手已將长弓拉满,只等太子一声令下。 赵晏指尖捏住半片隨风飘扬的密信,忽而轻笑,“皇兄难道不想知道,臣弟是如何发现这东西的?” 太子正欲落下的手僵在半空,眼中精光不停变幻,“你在孤身边安插了眼线?” 赵晏笑出声,將碎片扔进香炉焚尽,“东宫如铁桶般密不透风,皇兄竟连这点自信都没有。” “那你…”太子忽然顿住,似想起什么一般,猛地转向身旁的赵柯罗。 赵柯罗被看得一愣,拧著眉问,“你怀疑本殿?” “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晓…”太子咬牙切齿,“不是孤,还能是谁?” “荒唐!”赵柯罗怒目圆睁,“本殿与你同在一条船上,为何要自掘坟墓?” 太子这才面色一滯,眼中闪过一丝清明。 赵柯罗说得对,二皇子名印是他从高昌偷偷带来的,不会傻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可赵晏究竟是如何知道的? 他不由又去看披头散髮的温晴玉,不对…此女根本就不知道匣子里究竟是什么,更不可能泄密。 赵晏玩味十足地敲击著香炉边沿,这位储君殿下就算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他重活一世,根本就不需要有人告密。 见太子对赵柯罗的怀疑似乎还不够坚定,赵晏又悠悠开口,“听闻皇兄近日特意在东宫西墙隱蔽处修了个暗格,里面的东西定十分重要吧?” “西墙…” 太子瞳孔骤然紧缩,那暗格是他亲手凿出来的,將文书藏进去时,他连贴身隨从都支走了,天底下除了他根本再无第二个人知晓,赵晏又是如何知道的! 他只觉脚底发软,踉蹌间狠狠撞上身后殿门,突然猛地揪住赵柯罗衣领,玉扳指撞上狼牙坠子磕出一道裂痕,“是你!定是你这蛮子泄密!” “蠢货!”赵柯罗暴怒而起,一把扯掉太子铁钳般的手,又一脚將人踹下台阶,“那文书也盖著本殿的私印!你难道听不出他在拖延时间?” 太子被踹翻,骨碌碌滚下台阶,后腰又撞上青铜香炉,他只觉喉间一甜,竟当场呕出一口血沫。 恰在此时,东侧院墙忽然传来两声惨嚎。两名弓手被墙外铁鉤勾住后颈玄甲,硬生生拽下高墙,扑通一声砸在青石板上时,鲜血溅出老高。 太子一惊,忙缩去香炉后嘶吼,“射!给孤射死他们!” 见长弓拉满欲出,赵柯罗抽身躲进长明殿中,见太子一副东躲西藏的窝囊劲不由暗骂,“废物!” 长箭枪林弹雨般射来,赵晏蟒袍翻滚间已退至廊下,微末的视线被长袖护著看不真切,只听卫驍似正用刀鞘劈落不停射来的冷箭。 银璃化作银光窜上屋檐,利爪出刃朝著墙上弓手的眼眶个个抓去,惨呼声在四周不断响起。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它琥珀色的眼珠转向墙外,身著银甲的援军正手握铁鉤,不停將弓手拽下墙头。 为首那人著素白长袍,面容白皙,身旁还跟著个天水碧襦裙的女子。 “嗖!” 一支长剑钉入赵晏身侧樑柱,离微末咽喉仅余半寸。 赵晏揽过她的腰肢旋身躲避,剑锋挑飞紧隨在后的第二支冷箭时,温晴玉突然从血泊中爬起,十指死死拽住微末脚踝,“要死一起死!” 卫驍见状,翻转刀背横劈向她腕骨,隨著一声惨呼,顺势將人踹回香炉旁,温晴玉后脑重重磕向炉壁,喷出一口鲜血后当场昏厥了过去。 混乱中,赵柯罗突然从殿內窜出,俯身抄起一旁掉落的长弓,五指夹住五根长箭的尾羽,拉满时肌肉崩出声声脆响,“锦澜王,且看你护不护得住!” 五支长箭凌空破出,三支直取赵晏咽喉,两支阴毒地绕向廊柱后的微末。 赵晏目光一凝,广袖捲住女子腰肢,猛地將人推向廊下死角,“躲进去!” 他手中长剑旋转,挡住三根箭矢时,另两支已钉入微末方才躲避的廊柱,箭尾隨之剧烈震颤。 “到我了!”赵柯罗弃弓暴起,径直掠向躲在角落的微末,指尖距女子仅余半寸时,喉中发出猖狂的大笑,“锦澜王,这女人本殿要定了!” 赵晏回身不及,额上青筋层层暴起,“赵柯罗,你找死!” 微末目光如炬,不躲反迎。 早在赵柯罗窜出殿门时她便注意到这廝,见他果真朝自己扑来,俯身拾起一根羽箭,此时正紧紧攥在手中。 千钧一髮之际,一粒石子突然破空而至,精准击中赵柯罗的左眼。 血飞溅,赵柯罗吃痛倒退半步,微末愣了半息,突然举起手中长箭,猛地朝他心口刺去! 赵柯罗顿时惨叫一声,可惜微末力道不够,未能取他性命。 赵晏来到身前,又將她裹进怀中。 她往石子射来的方向望去,小径尽头处,竟是在御道上见过的痴儿。 那孩子正骑在母亲肩头,农妇粗布头巾下的脸涨得通红,痴儿手里拿著把桑木弹弓,还保持著射击的姿势。 “娘,阿宝打中坏人了!” 孩童突然拍手大笑,他指尖粘著的晶在阳光底下泛著光亮,口水混著渍糊了满脸。 雀跃间又从衣袋中摸出半块鹅卵石,刚將石子放入弓袋,一根长箭就呼啸著直奔那孩子面门。 微末心中大惊,“小心!——银璃!!” 银璃突然从屋檐窜下,雪白色的身体翻转间,將那长箭精准卷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农妇嚇得脸色煞白接连后退,忙將孩子从肩头取下,痴儿却打著滚的抗拒,微末在廊下大喊,“听你娘的话,姐姐还给你人吃!” “真的?”痴儿眼睛亮晶晶地问。 微末点头,又对农妇喊道,“快回去!” 第69章 求她瞧瞧那孩子的痴症 隨著农妇抱著孩子退走,赵柯罗突然发出一声震耳的咆哮,“你这贱人!” 他將残箭猛地拔出,捂著心口踉蹌起身,喷涌而出的鲜血將衣襟染得赤红,看过来时左眼还泛著淤青。 赵晏抬脚狠狠踹向他的膝窝,赵柯罗才一起身又歪斜著跪了下去,“砰”的一声激起半寸尘土。 “大皇子若活够了,本王不介意送你一程。”赵晏挥出长剑,紧紧抵在赵柯罗喉间。 与此同时,东墙轰然一声倒塌,烟尘中二皇子带著秦綰快步走来,身后跟著一队穿著银色甲冑的禁军。 秦綰提著药箱朝微末奔来,“你怎么样?可伤著何处?” 微末含笑摇头,“你怎么来了?” “你与他有事,我们怎么能不来?”秦綰嗔怪道,手指径直搭上微末脉搏。 太子还缩在青铜香炉下,见墙上弓手被尽数制服,扑通一声瘫坐在地,“完了…全完了…” 赵柯罗被长剑抵著,横眼去看龟缩著的太子,“完什么?你傻了?分明是你这两个弟弟要弒兄夺位!” 太子的龙纹袍前已蹭满香灰,头上玉冠也歪歪斜斜,闻言双眼倏地一亮,“对对…孤是储君,你们…你们这是谋逆!” 他哆嗦著想要爬起身,却在听到赵晏接下来的话时,全身一软再次瘫倒了下去。 “皇兄忘了?东宫西墙上,可还藏著你与高昌大皇子互盖了名印的文书。” 赵晏看向太子的目光阴沉又冰冷,心头也泛起阵阵凉意。 这分明是他骨肉相连的兄长,却三番五次想要治他於死地,前世今生,这位储君想杀他的心从未变过。 他喉间溢出一声苦笑,“不如让臣弟猜猜,那文书上写了什么…” 太子无力靠在青铜香炉上,闻言突然全身一抖,“不!不能说!” 他现在完全相信了,东宫里定是有赵晏安插的眼线,所以他才会不但知道文书的存在,甚至还知道里面的內容! 但是不能说,一旦说了,他必將永无翻身之日! 赵晏冷眼看著太子因慌乱垂下的几缕青丝,忽然別开眼,“二哥,將皇兄带回去吧,交给父皇处置。” 他不能私自处决储君,正如太子所说,那是谋逆。 二皇子轻嘆一声,悲悯看向狼狈的兄长,“皇兄,你已是棲梧太子,何必如此?” 太子无力地將头抵在香炉壁上,咯咯笑出声,“因为…圣心难测啊。” 二皇子沉默著摇头,他从无夺嫡之心,实在不理解这位长兄明明已经拥有一切,为何还要自毁长城。 明明是最嫡亲的手足,却闹得这般不死不休。 他从袖中取出一纸羊皮盟书递给赵晏,“你要的。” 赵晏將盟书接在手中,二皇子便指挥著禁军將太子押往皇宫。 只不过为了顾及储君顏面,二皇子还是给他安排了一辆遮丑的马车。 秦綰离去前,抓著微末的手嘱咐道,“有些受惊,待我回去配些压惊的药,晚些就给你送到府上去。” 微末点头,见秦綰追逐二皇子的身影像只雀跃的小兽,心底实在说不出的高兴。 赵柯罗仍被长剑抵著跪在地上,见太子躬身钻进马车,恨声骂道,“废物!” 赵晏忽地收剑,撩起衣摆蹲下身,將羊皮盟书“啪”地甩在赵柯罗脸上,“大皇子,谈笔交易?” 赵柯罗被打得鼻骨生疼,手背上青筋暴起,待看清盟书上的条款后,他眼眶暴突,將羊皮狠狠砸向地面,“车马税减至两成?你怎么不去抢!” 赵晏俯身拾起,靴尖踢走碍眼的残箭,“赵柯罗,你觉得自己还有与本王討价还价的资格?” 他轻笑,口中却说著最残忍的话,“要么签字,要么死。” “呸!”赵柯罗吐口血水,“本殿是高昌大皇子,更是来访使臣,棲梧敢杀我,就不怕挑起两国战乱?” 微末捧著赵晏的玄色披风静立在阶前,看到赵柯罗腮帮鼓起,喉结也剧烈滚动,心口溢出的血水已在身前瘫成个小水洼。 此人已是强弩之末,斗不过赵晏。 “就为这婢子?”赵柯罗突然癲笑,“你逼我撤掉和亲庚帖,再降低两国车马税…莫非这就是你与皇帝的约定?若成事,便不用这女人嫁往高昌和亲?” “大皇子还是这么聪明。”赵晏將盟书拍上他胸口,“签字,本王就在父皇面前保你一命。” “哈哈哈…”赵柯罗仰天长笑,“我柯罗那延从不受人胁迫,赵晏,拿我一命换你棲梧百年战乱,实在值得…” “百年战乱?”赵晏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一般,笑得愈发大声。 赵柯罗唇角被咬出血渍,“你笑什么!” 赵晏突然凑近他耳语,“高昌王若是知晓,自己的儿子与小娘私通七年,你猜他会不会千里修书…专程感谢我將你留在了棲梧?” 赵柯罗脸色瞬间铁青,瞳孔止不住的剧烈震颤,“你…你简直是天山底那只最邪恶的魔鬼!” 宽大手掌凌风击来,赵晏身形一动,灵巧退后三步,赵柯罗一掌扑空,重重摔向地面。 身前血水被扑了满襟,赵柯罗睚眥欲裂地暴喝,“取笔墨来!” … 太子与赵柯罗被先后押往皇宫,方才刀光箭雨的长明殿转瞬便倏冷下来。 玄悯主持从廊下转出,颤巍巍踩过满地狼藉,来到倾倒的东墙前,“这…这可如何是好。” 赵晏的蟒袍下摆沾著血,靴尖碾碎一支箭簇,“主持列个清单送去王府,一应损失由本王承担。” 玄悯双手合十,“王爷功德无量,明日老衲就为柔嬪重做法事…” “不必。”赵晏截住话头,看向墙头上乾涸的血渍,“卫驍。” 他指著小径尽头探出的那支木芙蓉,“將尸首埋了,做肥。” “属下领命!” 卫驍抱拳,才欲离去,恰看到微末抱著披风倚在斑驳的廊柱边,唇色泛白。 “微末?”卫驍下意识將手在甲衣上蹭了蹭,“你怎么了?可要传太医?” 微末摇头,“只是有点累。” 她顿了顿,忽然福身一礼,嚇得卫驍忙想伸手去扶,却在即將碰到她手肘时骤然停住。 “能不能请卫统领帮我一件事。” 卫驍耳尖有些泛红,不自觉挠了挠头,“你怎么还叫我卫统领,有什么事,儘管开口就是。” 微末说道,“劳烦你,將方才那对母子送去二皇子府,对綰儿说,我求她瞧瞧那孩子的痴症。” 卫驍只觉心口忽地发热,那痴儿他方才见过,涎水流得满脸都是,却在千钧一髮之际替微末挡住了赵柯罗的攻势。 “你放心!”他將胸甲拍得砰砰作响,“我定亲自护送!” 第70章 死生不开 皇宫,垂拱殿內。 皇帝摩挲著羊皮盟书上的大皇子印鑑,眼皮砰砰狂跳。 上面清楚写著,车马税减至两成。 明明说好了五成,这小子竟直接砍到了两成? 在高昌,大皇子的含义与棲梧不同,赵柯罗並不是高昌王最年长的儿子,实际上他在眾兄弟中只序列第二,只因此子已內定为王位继承人,所以才被敬称为“大皇子。” 原来的大皇子反而成了二皇子。 名头就像棲梧的太子。 所以盟书上的赵柯罗私印,可全权代表高昌王。 也就是说,从他签完字,盖上名印后,此盟书立即生效。 赵柯罗不傻,反而十分精明,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皇帝抬眸看向自己这第三子,想起方才太子被押解进宫,未敢流露出太明显的喜色。 “此事你立了功。”他屈指敲在龙案上,“想要什么赏赐?” 赵晏蟒袍未换,衣摆处的血渍已凝成硬邦邦的暗红,他不答反问,“皇兄欲勾结赵柯罗,陷害儿臣通敌叛国,又以玄甲弓手围攻,不知父皇想如何处置?” 皇帝手指一紧,他知道是太子先设局陷害,结果被他这三弟反杀,偷鸡不成,又被扣上了勾结赵柯罗的罪名。 棋差一招,怨不得人。 他正目光闪烁,忽而对上三子凌厉的眼神,竟不觉败下阵来,“储君关乎国本,朕需要时间考虑。” “端午时皇兄派死士暗杀,父皇只罚了禁足。”赵晏的声音透著冷意,“不如这次也关上一月禁闭,如何?” “你放肆!”皇帝听出儿子语气里的讽刺,拍案而起,案头的龙首镇纸被拂落,沉闷著滚去赵晏脚边。 赵晏用靴尖將镇纸扶正,眼也低垂著,“毕竟父皇当年为保嫡长子稳坐储君之位,连姨母被杖毙在慎刑司都能冷眼旁观,还有什么做不到?” “你这逆子,可知自己在说什么?”皇帝气急,指著赵晏怒目而视。 赵晏却突然轻笑,“不如乾脆將儿臣这条命给了皇兄,一了百了岂不更好。” “啪——” 皇帝心里一震,又胡乱抓过茶盏摔碎在赵晏额角,“滚,给朕滚去太庙跪著!” 赵晏却巍然不动,任由血珠顺著脸颊流淌,眼底似也被染出赤红,“父皇不如直说,哪怕皇兄要剐了儿臣,您也会给他递刀,是不是?” 皇帝脸上青白交加,忽地踉蹌著跌回龙椅,方才扫翻的硃砂染上衣袖,在明黄色的龙袍上晕出一片殷红。 他的確有心包庇元儿,原因也很简单,那是他第一个儿子,还是当之无愧的嫡子。 方才老二將人押回来时,那孩子跪在他面前声泪俱下的哭求,將他的心都揉碎了。 哪怕知道太子定是故意陷害老三,他还是心软了,只將人囚禁在了东宫,未动,也从未想过要动他储君之位。 他宠溺嫡长子,有什么错? 他想把江山留给嫡长子,有什么错?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拋开他父亲的身份说,太子为巩固地位,剷除威胁最大的政敌,又有什么错? 可他似乎忘了,太子的政敌是手足至亲,想置於死地的那个人,也是他的儿子。 他是九五之尊,说出来的话就是圣旨,从无人敢反对,可眼下这第三子红著眼质问,竟叫他心底阵阵发虚。 几个呼吸间,皇帝似乎就苍老了十岁,他忽然提起硃砂笔,展开一副空白的詔书捲轴,“你不是想要那个婢女?” 他垂著眼笔尖飘逸如飞,可只有他自己看得到,微微发颤的手写上去的字歪歪扭扭,“朕便赐她侧妃之位!苏氏仍是御赐王妃,这是朕的底线…” 像是生怕再听到儿子的质问一般,皇帝边写边说著,“像你二哥一样,朕亲自为你们擬旨!” 赵晏缓步上前,在皇帝盖上玉璽后,將詔书拎在眼前,“父皇实在了解儿臣心意,可惜……” 皇帝见儿子莫名走向香炉,拧著眉正想怒斥,就见那逆子手上一松,詔书就径直掉进了冒著火星的炉堆里,轰的一声窜起半人高的火焰。 火舌卷上玄色长袖,登时被灼出个焦黑色的窟窿,赵晏却半步也未退,冷毅的脸在火光映照下竟显出几分妖异,“儿臣不稀罕,她…也不稀罕。” 赵晏阴沉著脸离开垂拱殿时,皇帝砸翻了整台龙纹枢案,德喜拼著老命去夺玉璽,这块玉疙瘩才没跟著镇纸一併化为齏粉。 “传德妃!叫她马上滚来见朕!” … 见卫驍又大包小包地往临风廊运杏酿,微末就知道,赵晏今夜又要宿醉了。 徐徐夜风將酒气卷满沁水阁,男人衣襟半敞,两腮已现微红。 温晴玉被反绑著趴伏在阶下,嘴里哼著不知名的小曲儿,她忽然低笑,“妾身这曲儿,可衬王爷心境?” “比楚倌里新来的魁唱的还要好。”酒液顺著赵晏滚动的喉结流进衣领,在锁骨处匯成晶亮的水渍,“赏!” 卫驍一愣,赶忙翻遍全身衣袋,最后终於从窄袖暗格里摸出几快碎银,啪嗒一声掷在温晴玉眼前。 温晴玉自觉受辱,他竟拿自己与妓女相提並论,还像嫖客般给她掷银? 她忽然扭动著直立起身子,“哈哈哈!好个锦澜王!” “我温晴玉满心爱慕你,你三番两次的羞辱不说,我弟弟欠债时太子都能拿出十万两相救,你却连块玉佩都吝嗇著不肯给!” 她猛地向前一扑,麻绳勒进腕骨渗出丝丝鲜血,“赵晏,你的心肝是铁做的吗!” 赵晏將斜靠的身子前倾,捏起温晴玉泛红的下巴,“太子拿十万两救温朗然?”他用力將女子往前带,“你可知千金赌坊是谁的私產?” 温晴玉仇视的目光顿时呆滯了一瞬,心头忽然升起一丝不安,“是…谁的私產?” “就是你千恩万谢的恩人…太子啊。”赵晏甩开她的下頜,沾著酒气的指尖扫过长睫, “他先诱你弟弟豪赌,再派打手日日催债,最后让你心甘情愿当棋子。”他忽然轻笑出声,“这齣戏,可比你方才唱的有趣多了。” 温晴玉全身剧颤,“不可能…怎么会…” 赵晏重又倚上紫檀案几,將空酒罈砸碎在温晴玉脚边,“背叛本王的滋味,可好?” 温晴玉被碎坛惊得高声尖叫,扭动著跪行几步,两行清泪滚滚而落,想上前却突然失去平衡,额头径直磕在台阶上,磕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王爷!妾身知错了,妾身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 “晚了。” 赵晏將目光放远,所及处正是灯火通明的垂拱殿,他的声音透著无比淒凉,对卫驍摆了摆手,“带回霜华院去,锁死院门…死生不开。” 第71章 现在就走 太子又被锁进了东宫,朝野上下一片惶惶。 皇后日日跪在垂拱殿,褪去了鎏金凤冠与满头珠翠,穿著一身素縞的白衣。 德妃也不好受,那日被皇帝劈头盖脸的好一通训斥,骂她不堪为人母,管教不好自己的儿子。 可宴儿也是他的儿子,他又何时反省过自己? 分明是赵元僖胆大包天勾结赵柯罗,皇帝却一味偏袒嫡长子,只想关了禁闭就了事,他又哪里可堪人父? 德妃气得脸色发白,闭眼靠在软枕上不停抽气。 “娘娘…” 咏荷捧来一盏安神茶,看了看主子的脸色慾言又止。 “说。”德妃的声音发著颤。 咏荷上前两步,將茶盏轻轻放桌案上,“温侧妃她…被王爷锁死在霜华院了。” 德妃倏地睁眼,“什么叫锁死?” “门窗都被钉死,只留了道送饭的口子,院门掛了把大铜锁,墙上也被插满了铁网…” 德妃坐起身。 温远征辞了官,温晴玉倒也不如从前一般打紧,废便废了。 但那叫微末的婢女著实厉害,接连斗倒苏晚昭与温晴玉…… 苏晚昭没什么靠山,可温晴玉是她亲自给晏儿选的,竟也被她斗的半死不活。 这婢女想上位…没那么容易。 “咏荷啊,请微末姑娘来延福宫一趟,就说…本宫要好好感谢感谢她。” … 赵晏根本没在皇帝面前保赵柯罗。 因为皇帝压根就不敢动这位高昌大皇子。 只照例在垂拱殿盘问了几句,便將人好生送回了官驛。 赵柯罗见皇帝当场销毁了那纸文书,这才意识到这对父子根本不同心,皇帝老儿护著赵元僖又一心求和,根本就不是赵晏所说的欲杀他后快,导致他整个人都发了狂,听闻隨从都被刺死了两个。 毕竟两成车马税著实少得可怜,赵晏连哄带骗地逼他签了字,將他戏耍得实在太惨。 高昌本就不富裕,如今最主要的税收也直接减了八成,国库严重缩水,不只百姓,恐怕连皇室也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官驛消停了两日,就在所有人都认为这位高昌大皇子定要班师回国的时候,赵柯罗却放出话来,说要继续留下来观摩棲梧的秋闈。 皇帝没道理赶人,就任由他去。 太子被囚,皇帝又欲安抚自己这第三子,监斩官的职位就再次落回了赵晏手中。 所以赵晏近来就变得十分繁忙,新上任的礼部侍郎姓韩,是个刚入仕的年轻人,时常来府中拜会,每每要与他在书房聊至深夜,才披星戴月地离府。 微末每日就也照例地忙碌著,閒暇时便陪著冉老夫人说说话。 翠竹林下,她才將一块完好的核桃仁放进琉璃盏里,老夫人就徐徐开了口,微晃的摇椅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你这闺女,胆子当真大得很,晏儿说赵柯罗被你一箭贯心,血都溅出三尺高。” 说著她睁开浑浊的眼,轻轻拉住微末手臂,“你是怎么敢的?那人可像条恶狼一样。” 微末捏住铜夹子的手指微微泛白,她想起当日小径尽头上的痴儿母子,若非那孩子用弹弓替她挡了一瞬,或许她也不会那么顺利就刺中赵柯罗。 那对母子进二皇子府已经好几日了,不知綰儿有没有法子將那孩子治好。 吹了吹碎屑,她將果仁轻轻放进老夫人手心,“王爷说得重了,没有三尺高,奴婢当时心里也是害怕的。” “是老身说的!”冉老夫人突然大笑,松垮的眼皮下精光乍现,“当年我娘家舅母上战场时,也曾像你这般將利箭刺进敌军心口。” 枯槁的手指抚过微末腕上的金釧子,那是她入府当日送给这丫头的,“你这孩子当真是实心实意地待晏儿好,等晏儿忙完了这段时日,就风风光光纳你进门,老身到时给你备个大礼!” 铜夹子不知怎么忽然脱了手,微末只觉心头一阵微凉扫过。 她待赵晏很好吗? 是利用更多吧… 她知道这男人日后会成皇,於是故意给他做桂栗粉糕,故意用五穀绣囊让苏晚昭栽跟头,故意用锁针法给他绣玉带,故意睡著让他看到腕上烫疤,故意让他厌弃苏晚昭,慢慢注意到自己… 甚至她明明知道苏晚昭与温晴玉要焚祠堂,还是將计就计,半分也不曾阻止。 之所以护走柔嬪灵位,也只是为了让他感激自己,从而在他心中稳稳扎下根,仅此而已。 毕竟她只是个隨时都能被主子拋弃的奴婢。 她垂下眸子,任由微风扫过脸颊。重生后的近半年来,唯独端午那日,她是切切实实的性命垂危。 但那也完全不是她的本意。 这样的她,真的能算待赵晏很好吗? 眼前忽然闪过在长明殿时,他始终將自己护在身后的模样。可那又怎么样呢,她若不用些手段,是根本无法长久地留在这男人身边的。 “想什么呢?”冉老夫人拍了她一下,“想著该绣吉服了?” 微末倏地起身,“奴婢只是卑贱之躯,不敢玷污王爷。” “胡说!”冉老夫人嗔怪道,“温晴玉倒是不卑贱,她为了自己那赌鬼弟弟,毫不犹豫就把晏儿卖了…” 微末盯著地面上斑驳的竹影,没听到冉老夫人后面又说了什么。 她明明只是想借赵晏掌权而已,为何心里却这般…不舒服起来。 … 秋闈当日,晨露还未散尽,三千青衫学子就已如潮水般漫过玄黄大街,桐木考箱互相碰撞著发出沉闷的脆响。 微末扶著朱漆门框立在台阶上,见眾学子或紧张或亢奋,或三两成群地高声议论,忽就觉得活了两世的自己,仿佛行將就木一般垂垂老矣。 她隔著攒动的人头,忽然瞧见正走过街角槐树下的申临风,那人並未执扇,背著的藤鞭考箱却被擦得鋥亮。 他抬手拂开被风吹乱的髮带,清瘦的眉眼舒展开,忽然冲她遥遥一笑。 微末勾勾唇角,无声对他欠了欠身。 “姑娘真是好兴致呢。” 咏荷突然出现在王府门前,立在微末三步远的石阶下,身后还带著两个膀大腰圆的老嬤嬤。 微末顿觉来者不善,问道,“姑姑可是要寻王爷?王爷奉旨留宿在监考贡院,眼下不在府中。” 咏荷並未上前,似有意躲著大开的府门,生怕被里面的人瞧见一般,“娘娘要见你,请姑娘即刻隨我入宫。” “那请姑姑稍待,奴婢去换身衣裳,以免衝撞了娘娘。” 微末边说边往府內撤去,却忽被一个嬤嬤大力扯住了衣角。 咏荷嗤笑一声,“不过是个下人,还学主子更衣?现在就走,免得娘娘等急。” 第72章 王爷这是抗旨! “丙字號考生验身——” 贡院的朱漆门前,隨著礼部官吏高声唱和,钉门被缓缓开启,露出院內鳞次櫛比的排排號舍。 赵晏端坐在殿院正中的黄梨木案下,手指有一搭无一搭地敲击著,看著考生一个个接受验身,再一个个钻进自己的號舍。 “丙字列第七號!” 隨著礼官一声怒喝,两个禁军突然架著个白皙书生跪倒在赵晏案前,那书生抖若筛糠,考箱咣当一声坠地,滚出个夹著书页的炊饼。 “剥衣。”赵晏眼也未抬。 禁军应声撕开考生衣襟,只见他前胸后背沾满了写著密密麻麻字跡的书页,考生瘫坐在地,听到赵晏毫无感情的声音从头顶响起,“押送刑部。” 这考生被拖走时双腿都瘫在地上,求饶都没喊出一声。 验身处再次沉寂下来,赵晏余光瞥见正提箱进场的申临风。 他坦然解开束带,在礼官点头后才慢条斯理地去了自己的號舍。 赵晏从不怀疑申临风的学识,只將他的座位暗暗记下后便不再看去。 秋闈需经九日三考,贡院大门一旦关闭,除几种特殊紧急的情况外,中途不得再次开启,考生及所有官员的一应日常,都必须在院內解决,任何人没有例外。 是夜,號舍的油灯被悉数点亮,微凉的露水打在灯罩上,像染了一层寒霜。 赵晏正负手巡阅考场,忽听院门外一阵金铁交鸣之声传来。 “放肆!老身当年得超品誥命时,你们还是穿开襠裤的奶娃娃!” 外祖母? 赵晏心里一惊,外祖母似乎想要硬闯贡院? 他心头笼起一阵强烈的不安,径直往院门走去。 冉老夫人身穿超品誥命朝服,头戴九翟凤冠,昂首站在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军堆里,禁军刀已出鞘,却半步也不敢靠近。 这位可是当朝唯一的超品誥命夫人,他们不敢动。 “老夫人,院门已关,硬闯就是抗旨啊。” “让开!”老夫人手中鴆杖横扫,禁军齐刷刷后退几步,“我孙儿就在这门后,老身隔著门缝说句话便走,若误了秋闈,自有老身去御前请罪!” 方才说话那人没了辙,圣旨上说擅闯者杀无赦,若只是站在门边说句话,似乎也算不得擅闯… 况且这位老夫人也根本不是在请示谁,说话间人都已经走到了门边,他们也只得收起长刀訕訕后退。 “外祖母?”赵晏的声音罕见有些紧张。 冉老夫人贴上门缝,“晏儿,外祖母不瞒你,你听了也別急…钱嬤嬤方才说,微末已经一整日不见人影了。” 她顿了顿,“老身想著,她会不会去了二皇子府散心?或者回乡探望亲朋?” 冉老夫人话音才落,只听“轰”的一声,朱红钉门竟被撞出一块凸起,“秦綰今日隨二哥去了护国寺祈福,三日后才归…” “轰”的一声又响,震得樑上碎石簌簌滚落,“她家乡远在襄南,绝不可能不告而別。” “定是赵柯罗……” “轰轰轰——” 贡院內三千號舍案头的烛火齐齐一颤,考生们从柏木隔板探出头,正见到锦澜王撞门无果,又突然抽出禁军佩刀砍向门环上的铁链,不由同时缩了缩脖颈。 朱漆钉门被砍得四分五裂,冉老夫人顺著裂痕,能看到门內孙儿猩红的眼眶。 “晏儿,你別急…说不定…” 赵晏手中长刀不停挥砍,砍出的火星四下崩裂,“没有说不定,定是赵柯罗趁我忙碌將人掳走。” 他额上见汗,“若进了高昌,人就再无追回的可能。” 这铁链足有三指粗,上面还环著一把大锁,唯一的钥匙已被送去御前,除了暴力击碎再无他法。 可长刀劈过去时铁链根本纹丝不动,赵晏乾脆將长刀猛地刺进门面,“外祖母退后!” 他双手紧握刀柄,手背上青筋暴起,震出的火星在黑夜里如喷薄的焰火,转瞬间,铜门就被生生切出个可供一人通过的缺口。 韩侍郎扑跪在地,一把扯住赵晏衣摆,“王爷三思!若出了这门,罪同谋逆啊!” 又是谋逆…赵晏只觉一阵烦躁,一脚將人踹翻,“滚开!” 禁军长刀个个出鞘,泛著寒芒拦在他身前,却不敢真的往赵晏心口刺。 韩侍郎被踹得倒仰,乌纱帽骨碌碌滚出老远,“王爷若擅离贡院,只怕整个王府都…” 他话未说完,余光突然瞥见一个考生径直站起,“《棲梧律》卷七明確记载,若遇疫病、火患、人命等急情,监考官有权开启院门!” 韩侍郎一愣,他记得这考生,胸前掛著的名牌是叫申临风。 站在门外的冉老夫人將这话听得清清楚楚,她眼珠一转,手中鴆杖突然脱落,身子一软就径直栽倒了下去。 钱嬤嬤一扑,精准將人扶住,顺势跌坐在地尖声高喊,“不好了!老夫人晕过去了,快传太医啊!” 韩侍郎目瞪口呆,这么巧? 院门两侧的禁军下意识回头张望,赵晏长袖如刃,拂开身前挡路的长刀,三步並作两步踏出门槛,双膝跪地扶起冉老夫人,“外祖母?” 冉老夫人眼皮轻颤,一把攥住赵晏手腕,“都是这些禁军…和里面那个当官的,將老婆子的心疾都气犯了…” 赵晏一愣,正想著外祖母不知何时患了心疾,就见老夫人眼神狡黠,嘴角也偷偷翘起,“快去救那丫头,这里外祖母给你顶著!” 禁军持刀追了出来,“王爷,您这是抗旨!” 赵晏將老夫人轻轻推给钱嬤嬤,起身时韩侍郎恰也踏出门来,“韩大人,我外祖母若有半点闪失,就是诛了你们的九族也不够赔罪!” 说罢,他就长袖一甩快步离去。 方才那禁军提刀欲追,冉老夫人突然“哎哟”痛呼,双腿一伸,將他整个绊倒,铁甲咣当一声砸在地面上,佩刀也脱手飞出老远。 韩侍郎抹把冷汗,一回头却见老夫人分明面色红润,他突然一哆嗦,大步拦在欲追的禁军面前,“还敢追?没见老夫人疼得直抽气?快传太医!” 第73章 你想做王妃? 赵晏径直衝进官驛,一脚踹开厢房的木门,门轴因大力“咔嚓”一声寸寸断裂。 他指尖擦过桌案,青瓷茶盏尚有余温,被褥却叠的整整齐齐。 卫驍喘著粗气衝进来,“驛丞说,赵柯罗申时末退了房!” 赵晏徒手捏碎桌案一角,木屑狠狠刺进掌心,“备马!” 他转身时蟒袍扫翻茶盏,碎瓷砸了满地。 卫驍才要劝,主子已夺门而出,他忙衝去马厩,就见两匹乌云踏雪正被硬扯著拖出兽栏。 “王爷!马钱…” 厩卒小跑著赶来,恰被赵晏高扬的马鞭打了满脸。 卫驍赶忙跨上另一匹乌云,匆忙甩给厩卒一锭银元宝,“不许声张!” 长街石板都似被溅出火星,赵晏策马接连撞翻几个摊位,灯笼摊上的蜡油沾上蟒袍下摆,他却浑然不觉,充血的眼珠死死盯著前方城门。 守城將举著火把拦在马前,“王爷明鑑,申时后不得开城门…” 赵晏勒住马儿人立而起,手中长刀嗖的一声擦著守城將的盔帽扫过,径直钉入后方城门。 “本王说,开门。” 他每个字都泛著血气,左手攥著的马鞭深深勒紧掌心。 卫驍追至时正看到主子孤身立在城门前,守城將哆哆嗦嗦地指挥著要开城门。 他翻身滚下马鞍,一把攥住赵晏手中韁绳,马儿受惊扬起的前蹄险些踹中他的肩头,“王爷容属下问上一句!” 抬头时正对上赵晏猩红的眼,下頜仿佛都要绷裂,卫驍一惊,他从未见过主子如此心急如焚,竟方寸大乱的准备径直往高昌追去。 他转身揪住守城將,“高昌大皇子可出城了?” 守城將一抖,“没有!” “你確定?”卫驍眯起眼。 “高昌那些人穿著奇装异服,大皇子还蓄著络腮鬍…”守城將哆哆嗦嗦地捧出登记册,“末將绝不会记错!” 小侍卫一喜,忙转向赵晏,就见主子已调转马头,径直走向街边一个搂著青楼女子的醉汉。 这醉汉穿著交襟短袍,分明是赵柯罗的贴身隨从! 乌云踏雪嘶鸣著扬起前蹄,重重踏碎了醉汉失手掉落的酒罈,赵晏俯身揪住他的髮髻狠狠一提,“赵柯罗在哪?” “在、在红袖招…”醉汉见是锦澜王,惊得酒都醒了大半,隨著怀中女子尖叫一声跑开,竟尿湿了胯下绸裤,“三楼天字號…正…正听曲儿。” 赵晏高扬马鞭,又径直衝上长街,巡夜卫兵才听见马鸣,就被一阵狂风掀翻。 守城將瘫坐在地,见那人接连撞翻路边的餛飩摊,滚烫汤水才泼在青石板上腾起白雾,一人一马就消失在了长街尽头。 “红袖招在西市啊,锦澜王跑反了方向…” … 红袖招。 天字房中薰香裊裊,脂粉香伴著酒气在空气中纠缠交叠。赵柯罗敞著衣袍斜靠在软榻上,左右各搂著个薄纱裹身的舞姬。 琵琶女手指嫵媚轻拨,不时朝赵柯罗投去热烈的目光。 他刚从舞姬指尖叼来一颗葡萄粒,指腹柔软的触感还在唇上流连,房门就被人轰的一声击碎。 木屑飞溅中,赵晏缓步踏入,手中长剑在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嗡鸣。 舞姬们尖叫著四散跑开,赵柯罗醉眼朦朧地问,“怎么,锦澜王不陪著你的小婢女,也想来尝尝销魂蚀骨的野味?” 长剑划来时带起一阵嗡鸣,赵柯罗只觉眼前一,剑尖就已死死抵住他的咽喉,“她在哪?” “什么她?谁在哪?”赵柯罗满身酒气,右手却悄悄摸向心口的狼牙坠子。 那里面填著能灼瞎人眼的毒粉。 赵晏眼底泛著寒光,忽將剑尖下移,毫不犹豫刺进他右肩胛骨,血珠飞溅著染红被扔在地上的胡琴琵琶。 “啊——!” 赵柯罗疼得心都揪起,前几日被微末刺出的箭伤还未癒合,今日又被这疯子填道新伤,“你他妈疯狗,胡乱咬人!” 赵晏面无表情的翻转手腕,剑刃在他骨缝间生生转动半圈,“她在哪?” 鲜血从伤口汩汩冒出,躲在屏风后偷看的龟公全身剧颤,偷偷顺著门缝往外爬。 “老子没碰过那婢女!”赵柯罗青筋暴起,络腮鬍上也凝了冷汗,“否则早回高昌去了!” 旋转著的剑刃忽然顿住。 赵晏瞳孔微缩,眼中闪过一丝清明。 的確,微末失踪了整日,若真是赵柯罗,此时这人怕是已逃至棲梧边境了。 长剑噹啷一声掉在地上,赵晏心头如絮般繁乱,不是赵柯罗,还会是谁? … 微末被两个粗壮的嬤嬤架著,大力塞进了停在王府后巷的马车上。 踏入宫门时,她瞧见咏荷偷偷往守门禁军手里塞了片金叶子。 三人成品字形將她困在中间,径直往德妃的延福宫走去。 她想沿途留下些记號,就听前头的咏荷清声说道,“姑娘还是老实些好。” 隨著她踏进大殿,殿门就在身后砰的一声紧紧关闭,隔绝了一片大好晨光。 德妃正懒洋洋地倚靠在鏤金缠枝软榻上,捏著银銼刀慢条斯理地打磨著小指丹蔻。 她被两个嬤嬤按著肩跪地,膝盖刚好跪在满地残破的碎瓷渣上。 殿中如鬼一般的寂静,只余她膝头滴血的嘀嗒声,和德妃磨甲的沙沙声。 许久,德妃抬起手,透过指缝打量她低垂的眉眼,“倒是个性子倔的。” 微末弯腰叩首,碎瓷隨著动作再刺入膝骨两分,“奴婢见过德妃娘娘。” “本宫早知你有本事。”德妃轻笑,银銼刀在指尖不停翻飞,“苏晚昭那连母族都没有的废物便罢了,温晴玉也成了你的手下败將。” 她倾身上前细看婢女的眉眼,“说吧,使了什么腌臢手段?” 微末长睫轻颤,“娘娘谬讚,奴婢只是仰仗王爷信任罢了。” 谬讚? 德妃挑眉,她方才是在夸讚她吗? 心头没来由地一阵火大,她用力將手中银銼刀掷向婢女的额头。 见人不躲不避,刀尖在白皙额角刺出一道浅淡的伤口,她才觉得熨帖许多。 “大家都是女人,你也不妨直说。”德妃顿了顿,“一味缠著晏儿,你是想上位?想做王妃?” 第74章 想拖延时间? 微末垂首盯著半块被她鲜血染红的碎瓷,“奴婢不敢。” 她早知德妃想除她后快,上次在仁明殿,这女人看过来的眼神就泛著杀意。 前世的德妃虽厌恶苏晚昭,但也只是单纯的厌恶,情绪上就没有这么强烈。 可眼下她能感觉得到,德妃恨她,恨得牙根都痒。 就像温晴玉一样。 她们都觉得是自己抢走了赵晏。 如今温晴玉被锁死在霜华院,德妃想当然地又觉得,是自己从中作梗。 殊不知赵晏也同样重生,她根本不用做得太多。 解释?实无必要。 现在她该考虑的,是如何才能脱身。 在王府门前时,咏荷故意躲著府中人,无非就是不想让人知道,她被带来了延福宫。 毕竟赵晏虽不在,府里却还有一位冉老夫人。 所以,德妃是根本没想让她活著回去。 她不由苦笑,终究还是这卑微的身份,让她在德妃面前如螻蚁一般只能任人宰割。 她暗中捏了捏袖袋里水红纹的小瓷瓶,那是秦綰给她的假死药,从得到这东西开始,她就一刻也没离过身。 德妃走到她面前,绣鞋踩住一块弯曲的碎瓷,一用力,被膝骨压著的另一端就隨之撅起,再往血肉里刺进半寸。 见人微微蹙了下眉,德妃才满意地俯下身,“何必总说不敢?晏儿既钟情於你,只要你点一下头,本宫便成全你们又如何?” 微末忽然轻轻笑了笑。 她若点了头,岂不要被扣上狐媚惑主的罪名? 也罢,德妃既然没打算放过她,那就不如再乾脆点,免得平白受些皮肉之苦。 现在,她需要一个服药的契机,然后拖延时间。 綰儿曾说这东西要一个时辰才能发作。 她悄悄旋开瓷瓶塞子,將那粒乌黑色的小药丸攥进掌心,突然抬头对上德妃戏謔的目光,“王爷幼时与姨母感情甚篤时,娘娘是否也如此对待过柔嬪?” 德妃还带著笑意的脸色瞬间铁青,眸中似喷出滔天怒火,她猛地抬手抽在微末脸上,护甲故意狠狠划过去,白皙的脸颊瞬间多出两道泛血的伤口。 “不知死活的贱婢!咏荷,给本宫掌嘴!” 微末借力扑倒在地,混乱中快速將药丸塞入舌下,两个嬤嬤大力將她拽起时,药丸已融成汁液流入咽喉。 咏荷站在她面前抬手欲打。 掌风逼至耳畔时,微末忽然开口,“娘娘息怒,奴婢只是想说,前几日王爷宿醉,曾哭著说愧对母妃。” 德妃猛地攥紧帕子,“住手!” 扬起的手堪堪僵在脸颊半寸处,咏荷回头时却看到主子的面色正不停变幻,她不由又去看还跪在地上的女子。 娘娘最是在意王爷,这叫微末的女人实在聪明,一句话就掐住了娘娘命脉。 德妃挥退咏荷,“他说愧对本宫?” 微末佯装晃了晃身子,借著跪坐將膝盖从碎瓷中解救出来,“那夜王爷抱著娘娘亲手绣的虎头帽,说儿时曾害母妃跪了三日佛堂。” 虎头帽… 那是晏儿三岁时她亲手绣的,偷偷送去陈贵妃宫里时,小孩子欢喜得不得了。 可后来清秋给他绣了龙纹的,那虎头帽她就再也没见过了。 她还以为早被丟弃,没想到… 德妃突然上前一步,“他还说什么?” “王爷说,如今害母亲因他受陛下责骂,他恨不得剜心恕罪。” “他当真这么说?”德妃眼角倏地泛红。 微末瞥一眼铜壶里漏刻的水位,估算著药效发作时间,故意將声音放轻,“王爷还说,那年中秋夜,娘娘送过去的甜汤…” “甜汤?” 德妃绞著帕子,完全相信了微末的话,这些事除了她们母子以外再无人知晓,定是晏儿亲口说的没错,“那是本宫亲手熬的,他竟还记得…” 她激动的在殿內来回踱步,绣著金线的袖口不时拂过微末发顶,整个人透著说不出的喜色。 咏荷突然扯了下德妃袖摆,示意她去看微末腕间的金釧子。 德妃的眼神骤然变冷。 这是母亲戴了一辈子的老物件。 竟给了她? 她们还真是喜欢这个婢女呢,就像喜欢冉清秋一样。 心底又浑不舒服起来,就算晏儿良心发现,懂得体谅她做娘的心情,但这个婢女…还是得死。 她不喜欢晏儿看她的眼神,也不觉得这女人会在晏儿面前说她什么好话。 一个惑人的狐媚子罢了,只要死了,用不了多久晏儿自然会忘了她。 忘的乾乾净净。 她沉了沉心神,回到主位上坐好,“虽然你的確让本宫很开心,但既然来了,就別想著回去了。” “咏荷啊,端上来吧。” 咏荷闻言退去后殿,不多时又端著个黑漆木盘从屏风后转出,盘中托著个极为精美的鎏金盏,无色酒液在盏中泛著令人窒息的冷芒。 又是这个蛇头酒樽,微末冷笑,前世这杯酒是给苏晚昭的。 德妃被哄的开心,不再一心折磨,倒十分抬举她。 “念在你嘴甜的份上,本宫就给你留个体面。”德妃眼中闪过一丝狠辣,“乖,喝了它。” 微末缓缓探出手,却在即將触到杯沿的时候突然顿住,整个人伏跪在地,似连髮丝都在颤抖, “奴婢烂命一条死不足惜,惟愿临死前,能为娘娘亲手抄写《孝经》一份,以安娘娘爱护王爷之心。” “哦?你还有如此孝心?”德妃挑眉,“想拖延时间?等晏儿来救你?” 她嗤笑时肩背都在颤抖,“贡院大门已关,不满九日绝不会再次开启,你就是抄烂十卷孝经又如何?难道以为他会为了你硬闯贡门?” 微末伏在臂弯下的声音透著苦涩,“奴婢不敢,只是想让世人皆知,王爷待娘娘的一片赤诚孝心。” 德妃冷笑,只道这小小婢女已然是掌中之物,量她也翻不出什么来。 她的字受世人追捧,若能用来討好一下太后那个老妖婆,倒也十分划算。 “好啊,咏荷,取笔墨。” 两个嬤嬤为她搬来桌案,她自顾扯了把椅子坐下,对咏荷说道,“研墨。” 咏荷一愣,不由看向德妃,见主子点头,才不情不愿地拿起了墨柱。 角落里的漏刻缓缓流逝,孝经十分冗长,她又刻意放缓速度,终於在写到半数时,喉间忽然窜上一股腥甜,一张口,大片墨黑色的瘀血就尽数扑在了宣纸上。 她只觉头脑昏沉,全身无力,舌根一软就失去了意识。 咏荷嚇的失手打翻砚台,“娘娘!” 德妃正闭目养神,忽听咏荷尖叫,一睁眼,就见那婢女昏死在了桌案上。 咏荷颤巍巍伸手去探微末鼻息,顿时一惊,“人死了。” 第75章 我找不到她 因赵晏暴力破了贡院钉门,秋闈不得不被迫暂停。 皇帝雷霆震怒,一眾礼部官员跪在垂拱殿前瑟瑟发抖,考生也被带去刑部问话,唯独赵晏那个逆子,他几次差人去寻,回来的禁军都鼻青脸肿。 关键是他那个拥有超品誥命身份的外祖母,一直拖著“病体”护在那逆子身边,禁军根本就不敢轻举妄动。 逼得急了,人就往地上一倒,哼哼呀呀称犯了心疾。 气得皇帝阵阵发昏,整个皇宫都縈绕著一股肃杀之气。 德妃褪去了最后一根金凤玉簪,跪在了皇后三步之外。 “你前日还笑话本宫只会脱簪谢罪。”皇后瞥一眼皇帝绕回龙案前的身影,“如今也厚顏来跪著了?” 德妃低垂著脸唇角发白,知道皇后是故意讽刺,並未答话。 那婢女青白的脸又在她眼前浮起来,嘴角乾涸的黑血像极了清秋走时的样子。 明明並未饮下毒酒,那女人为何突然暴毙? 她未敢寻太医来诊,只知道呼吸脉搏全无,死得透透的。 身前未乾的墨跡染黑她的素白衣摆,她不敢动,这是方才皇帝发怒时砸在她面前的。 晏儿从昨夜起就一直在满京城地找人,她听回稟的禁军说,上至皇子府邸,下至城北的贫民窟,都被他掀得人仰马翻。 就连太子的东宫也被他一脚踹开,若不是母亲拉著,他只怕要拿手中长剑捅进太子心窝。 为了区区一个婢女,他何至於此?竟真的硬闯了贡院大门…… 上次晏儿这样发疯,还是在清秋的葬礼上。 那时他猩红著眸子,持一把短匕赶走了所有人。旁人穿素白孝衣,他偏换上大红长袍,他父皇震怒,他就接连刺了自己十几匕首,每刺一匕就哑著嗓子乾笑一声。 此后五年,他一次都未踏足延福宫。 一次都没有。 或许是那婢女死得太过突然,此时的德妃竟有一丝后怕。 怕儿子知道,是她这个母亲杀了他的婢女,怕儿子也如当年一般与她决裂。 德妃心头慌乱,尸体此刻还躺在延福宫的地窖里,得儘快处理掉才行。 她悄悄递给门外咏荷一个眼神,咏荷会意,径直往延福宫走去。 “报——!” 殿外禁军的高喊声嚇得德妃全身一抖。 “锦澜王方才持剑逼守城將关闭了城门!” “什么?” 皇帝气得嗓子都微微沙哑,“青天白日,为何要关闭城门?” 那禁军单膝跪在殿外,“回陛下!王爷说任何人不许出城!” “砰!” 殿內再传来一声闷响,皇帝砸无可砸,顺势摸上了传国玉璽,在德喜的求饶声中,才没砸向地面,而是重重拍在了龙案上。 “都去给朕找!!”皇帝气得翻背,怒声咆哮,“找不到那婢女,提头来见!” … 傍晚,天空忽来阵阵惊雷。 晚秋的雨总是来得很急,带著透心的冷意。 赵晏孤身立在玄黄大街的尽头,身后是用无数块巨石堵死的城门。 瓢泼秋雨里,禁军拿著一张画像挨家挨户地敲门,“可曾见过这个女子?” 黑漆漆的房门中伸出一只手疯狂地摇晃,“没见过!” 昨日还人头攒动的玄黄大街此刻人跡罕至,被大雨一衝更是萧索落寞,瓜果碎了满地,满目都是狼藉。 银狐湿漉漉的身影不停在檐角街头穿梭,喉间滚出阵阵低吼,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抹熟悉的味道。 冉老夫人躲在赵晏身后的挡雨棚下,鴆仗重重杵向地面,“这人怎么可能凭空就消失了!” 冉鸿禎看著孙儿冷毅的侧脸微微嘆息,抱了抱老妻落了雨的肩头。 钱嬤嬤抹著眼泪给老夫人顺背,“微末那丫头,自小就命苦…这罪怎么就遭不完呢?” 三位老人望雨兴嘆,眸中最后一点希望也渐渐暗淡。 两日一夜,半点消息也没有,只怕…… 卫驍忽然顶著雨跑来,眼底带著同样赤裸的猩红,“王爷!西市三百户地窖全撬了,锦江也派了六艘画舫打捞,可是…” 小侍卫突然一哽,可是还是找不到人。 从昨夜到现在,他越找心底越是发凉,这么大的动静,微末绝不可能故意躲著,定是被人强行掳走,甚至可能…已经出了意外。 前几日她还惦记那个痴儿,这样善良的女子,为何会是这样的命运? 赵晏乾裂的嘴唇动了动,“赵柯罗那里如何。” 卫驍答,“一直老实地待在红袖招,半点也不吵嚷。” 雨水顺著赵晏手中半截青锋剑成河般滴落,虎口上的血才一渗出就被立刻冲淡。 卫驍瞧见主子的嘴唇都被泡得发了白,下顎绷得能看到颈侧青筋。 他想將人往城门底下推一推,好躲躲这瓢泼大雨,可无论他推了几次,主子都似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 “三弟,开门!” 是二皇子的声音。 卫驍见人眉梢都未动一下,赶紧招呼守城將去搬堵门的大石。 二皇子被秦綰扶著不停剧咳,苍白的指尖一把攥住赵晏手腕,“我和綰儿一听说就赶回来了,现在怎样?人找到没有?” 赵晏垂著的睫毛突然抖落一滴冰雨,嗓音如锈刀一般沙哑低沉,“我找不到她。” “怎么会这样?” 二皇子的白色披风被尽数打湿,秦綰將人扶至挡雨棚下,问卫驍,“所有地方都找过了?” 卫驍垂丧著头,“东西南北市集,所有官员府邸,每一口井都派人下去探过了…” “不对!”秦綰双眸忽地闪过一丝精光,“还有一处,你们没找!” 赵晏冰凉的手突然钳住秦綰腕骨,身子一动险些踉蹌倒地,“何处?” “王爷!” 申临风在大街尽头出现,狂奔时脚下一滑,整个人扑倒在积水洼里,银狐嗷呜一声猛地窜到他眼前,將他嚇的顺势一滚, “昨日…我看到微末姑娘……” 他一直被扣在刑部,才见天日就惊觉赵晏竟还没找到人。 他还以为对方会径直往宫里去。 话未说完,他突然被赵晏揪著前襟拎起,“你看到什么?” 申临风被赵晏淬著血的眸子惊了一跳,“一个穿宫装的女子和两个嬤嬤將她带走了。” 赵晏瞳孔剧震,宫装? 母妃?! 第76章 毒酒,尸体,幽庭 秋雨泼天而下,丝毫没有停歇之意。 赵晏当先衝进皇宫。 身后跟著冉鸿禎、冉老夫人、钱嬤嬤、二皇子、秦綰和卫驍。 七人都未撑伞,快步往垂拱殿走去。 方才赵晏抓住个送药的小宫娥,小宫娥哆哆嗦嗦地说,德妃已在垂拱殿跪了整日了。 断剑流下来的雨水混著血,赵晏湿透的蟒靴在狭长的宫道上一路疾驰,才进殿门,就隔著雨幕看到德妃正著一身素縞,跪在九龙纹屏风后。 单薄的纱衣被穿堂冷风吹起,德妃缩了缩脖颈,才將半麻的膝盖挪动半寸,一摊冰凉的雨水就溅上她的手背。 一回头,正撞进儿子猩红深陷的眼窝里。 赵晏扑跪过来时,断剑在青石砖上划出火星,剑刃豁口处还勾著太子明黄色常服的金线。 “母妃。”他嘶哑的声音混著血腥气,被雨泡胀的手指突然掐住德妃腕骨,“她在哪?” 德妃只觉心臟都要从咽喉跳出,被儿子不人不鬼的模样惊得大骇,“晏儿,你怎么也不撑把伞……” 她想为儿子擦去额角流下来的雨水,却又被死死攥住,“她在哪?” “什么她?”德妃心如擂鼓,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发颤,她想將手抽回来,却发现半分也抽不动,“母妃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皇后挑眉,將跪得笔直的脊背稍转,“德妃说什么?晏儿寻微末已寻了整个日夜,你怎会不知他说的是谁?” 她未涂口脂的白唇轻笑,“莫非是你將人扣下了?否则怎会故意装起了糊涂?” 德妃披散著的长髮忽被冷风吹乱,她强撑著端起语调,“晏儿莫要听信谗言,母妃从未……” “母妃。”赵晏又凑近两分,血腥气混著浓厚的土腥味绞上德妃鼻尖,“告诉儿臣,她在哪?” “你这孩子!”手指已被攥出钻心的疼,德妃假意发怒,“母妃从未见过你那婢女,若不信,儘管去问延福宫的宫人,她们都能作证!” 冉老夫人心头郁急,將鴆杖捏得咯吱作响,“冉清莲!你莫要一错再错!” 德妃一听这话也来了火,在她心中那不过是个小小婢女,如螻蚁一般她想杀便杀了,值得双亲与儿子这般大费周章,特意跑来垂拱殿对她兴师问罪? 她激动地大声反驳,“我已说得很清楚,为何连母亲都不相信我?” “你…”冉老夫人还欲再说,忽被一串咯咯的惨笑声打断。 只见赵晏低垂著头,突然將断剑插入青石砖里,手指在剑刃上缓缓抚过,血珠从他指腹底下如珠子般颗颗迸裂,再顺著剑身蜿蜒流进石砖缝隙。 抬眸的瞬间,刺得德妃心神剧震。 他嘴角咧开的弧度像是被刀刃割开似的,右眼隨著肌肉抽动露出如血般的眼瞼。 她知道儿子彻夜未眠,但他此时的模样也未免太过骇人了些。 且为何又是这种眼神?冉清秋走时,他就是用这种眼神瞧著自己的! 赵晏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延福宫的宫人?母妃说一,她们可敢说二?”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你…你胡闹!” 德妃当真生出几分怨气,“我是你母妃!”她一指被插入砖缝的断剑,“难道你还想拿它来捅我的心窝子不成?” “儿臣自是不敢……” 赵晏话音未落,殿门外忽来一阵夹著雨腥的狂风。 咏荷被大雨打得睁不开眼,收起险些被撕碎的油纸伞一步跨进殿来,“娘娘……” 她想悄悄对德妃说,奴婢已將尸体安置妥当,却突然对上赵晏转过来的脸。 那张脸青白得没有半分血色,翻涌的眸子里填的全是赤裸裸的恨意。 她只觉双腿一软,油纸伞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慌忙伏地深跪,“奴婢见过王爷,见过冉大人、冉老夫人……” “姑姑今日的礼数实在周全。”赵晏抽出断剑起身,冷冰冰地打断她,“方才去过地窖?” 咏荷一惊,忙看向手心残留著的草木灰,此时正因受潮在她掌心和了泥,泛著淡淡的土腥味。 草木灰防潮,地窖里遍地都是,方才搬运尸体时,她不慎蹭了些在手上。 “没、没有。”咏荷吞吞吐吐,將草木灰就著未乾的雨水抹净,不知是冷还是惧怕,重新铺在地上的指尖微微发抖。 “是么。” 破损的剑锋突然擦著咏荷耳畔划过,削断她鬢角几根青丝。髮丝飘落时粘住湿漉漉的剑身,被送到咏荷眼前。 咏荷尖叫一声,跪行后退时,腰间的地窖钥匙串发出叮铃铃的脆响,赵晏唇角微勾,剑光一闪,又径直抵上她的脖领。 “晏儿,別胡来!” 赵晏手腕用力,剑刃就在咏荷颈间压出一条细微的血线,“怎么,自己的人,母妃倒知道心疼了?” “你…你疯了?快放开咏荷!” 德妃尖叫著扑过来,手指才碰到剑刃就被生生割破,她瞳孔骤缩,晏儿早就看到她探手过去,竟丝毫也没避著。 一连串的杂乱终於惊醒了在內间浅眠的皇帝,他赤著脚被德喜扶著,衝出来时两鬢还贴著治头风的艾草膏贴。 “混帐东西!难道你想弒母不成!” 赵晏慢慢收紧腕骨,咏荷脖颈转眼就被割得皮开肉绽,“父皇来得正好,就帮儿臣问问,母妃到底將人藏在哪里了?” “什么?”皇帝竖起剑眉走向德妃,“是你將人掳走的?” 德妃用力捏住冒血的指尖,嘴硬道,“没有!” 皇帝抬手就甩了她一记耳光,“蠢妇!你为个奴婢,想让亲生儿子被天下人口诛笔伐吗?还不快说!” 德妃被打得七荤八素,轰隆一声撞倒身后的龙纹屏风,皇后提著裙摆快速躲开几步,生怕被溅上一身污血。 咏荷大喊一声娘娘,却被断剑死死抵在原地。 赵晏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松泛的拳头忽然攥紧。这是他的母妃,若非此情此景,他怎会让她平白受辱? 冉鸿禎和冉老夫人心里同时一揪,这是他们疼护著长大的女儿,明明已经锦衣玉食,万人之上,为何还如此想不开,非要与自己的儿子作对? 清秋走时如此,如今又是如此。 德妃从一片烟尘中缓缓坐起,嘴角也渗出血渍,披散著的面容却久久地低垂著。 “咏荷,告诉他吧。” 声音融进轰隆隆的雷声里,却让人听得真切,“娘娘…” 咏荷突然咬牙,咚的一声重重叩首,脖颈擦著剑刃而落,让伤口又深了两分, “是奴婢给微末姑娘灌的毒酒,也是奴婢將尸体拖到幽庭去的,一切都与娘娘无关!” 断剑噹啷一声砸在青石板上,赵晏只觉脑中轰隆隆的不停炸响。 毒酒…… 尸体…… 幽庭…… 第77章 王爷? 幽庭是宫里焚烧旧衣旧物的场所,在皇宫最深处,里面有两个巨大的焚炼炉。 赵晏徒手撕裂碍事的蟒袍下摆,在狂风骤雨里一路往幽庭奔去。 不可能,他不断重复著。 青石砖上蜿蜒的沟壑被雨水填满,每踩上一片水洼都似要將他整个人撕碎。 秋闈前一日,她还说要给自己备些安神汤,以免在贡院里吃睡都不安稳。 不过两日未见,她怎么会……死了? 他不相信! 天空惊雷不断闪烁,赵晏左耳突然听不到雨声了,只余下尖锐的耳鸣,像极了端午那日在墨蛟舫上,凌空破来的箭啸声。 路过尚衣局时,狂风掀翻了廊下躲雨的晾衣架,捲起几件金蟒衣袍扑在他脸上。赵晏徒手撕碎绸缎,虎口上的伤再次迸裂。 这些蟒纹都不对,她绣的蟒睛该是左三右四的锁针脚。雨幕里突然浮出她蜷在烛火下劈线的模样,粗麻衣短小得连手腕都遮不住,却倔强地答他,只王爷一位。 “赵晏!你等等我!” 秦綰提著裙裾在身后狂追,方才咏荷交代微末临死前呕了大瘫黑血,她心中一动,她会不会是服了自己给她的假死药? 可赵晏的速度太快了,她刚转出垂拱殿,那男人就不见了踪影。 “啊——!” 大雨打的秦綰眼都睁不开,脚下突然一滑险些栽倒,幸得同样追出来的卫驍稳稳扶了她一把。 “別管我,快去追你家主子!”秦綰碎发湿漉漉地黏在额角,大声对卫驍喊道,“告诉他,我有法子將人救回来!” 卫驍全身一震,登时往幽庭的方向狂追而去。 … “奴婢死生都是王爷的人。” “王爷安好,才有奴婢的容身之地。” 耳边不停传来熟悉的声音,她明明说自己安好她就好,为何又先一步离去? 幽庭大门终於在满庭水汽里出现,赵晏忽被雨水呛住喉管,喉间涌上一股没来由的铁锈味。 他低头看见掌心嵌著半片脱落的指甲,竟没有推门而入的勇气。 十年前他护不住姨母,十年后他护不住心爱的女人。 为何不给她名分?至少她身边会有日夜不离的奴才护著。 为何不將她一併带到贡院去?至少她不会悄无声息就被带进了宫。 为何他不来得早一点…再早一点…… 他轻轻推开幽庭厚重的朱漆门,直灌耳畔的吱呀声刺得心头不停颤抖。 院中静静躺著一卷破草蓆,边缘露出青白色的指尖。 姨母临死前也是这样蜷著手,指甲缝里还沾著给他做长寿麵时揉进的麵粉。 草蓆忽被狂风捲起半角,露出下面的素色衣摆,衣料顏色已被雨水浸泡得模糊不清。 他跌撞著探出手,发胀的指尖微微颤抖,喉间也像有无数刀片在来回搅动。 余光忽又瞥见被雨水冲得发亮的手腕。 不对,那里分明应该戴著外祖母送给她的金釧子! 赵晏瞳孔骤缩,猛地扯开草蓆。 惨白的唇角凝著一抹硃砂痣,眉眼却十分陌生。 这只是个惨死的宫娥。 他全身脱力一般跌坐在水洼里,豆大的雨滴砸在耳廓噗噗乱响,微松的心口使他不停喘著粗气。 “王爷?” 砸得人生疼的雨滴忽被隔绝开,他听到雨水落在伞面上的咚咚声,伴著那道熟悉的声音,如惊雷般在他耳畔层层炸响。 赵晏呼吸都凝固了一瞬,猛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仰头望去。 微末葱白的手指湿漉漉地握著伞柄,腕间金釧子也泛著莹莹华芒,油纸伞漏下微白的光正映在她大红色的发绳上,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 一双乌黑的瞳孔灼得人心口都在绞痛。 雨珠顺著伞沿如珠链般滚落,她抱著手肘將油纸伞再推来半寸,露出冻得发红的鼻尖。 单薄的身躯就那么静静立著,仿佛被狂风一吹便会消散在这瓢泼的秋雨里。 赵晏猛地起身,这女人半个身子都露在伞外,竟还蠢的要给他撑伞! 发胀的手指痉挛著扯开心口衣襟,他忽然觉得透不过气来。 起身时皂靴踩裂一块乌砖,歪歪斜斜的玉带也被生生扯断,他却浑然不觉的,一步扑过去將人死死箍进怀里。 微末被箍得一顿,感觉自己要被这大力整个撞碎。 缠在她腰后的手背青筋暴起,湿透的额发扫过她微凉的耳垂,喉结抵著她颈侧脉搏,仿佛要透过皮肤確认底下跳动的生机。 油纸伞被撞翻在雨中,微末发出一声闷哼,她想抽出小臂,以缓解要被挤压到变形,已缓不过气的胸腔,却被他突然抓起按上胸膛。 那里咚咚咚地剧烈跳著,仿佛要衝破宽厚的肋骨。 “再敢乱跑,本王就…就……” 两个烧火太监战战兢兢地杵在屋檐下,这不是锦澜王吗?他跟这女鬼…不,跟这女子认识? 方才顶雨过来的人是咏荷姑姑吧?那不是延福宫的掌事宫女吗? 他们要是没记错,延福宫好像是德妃娘娘的寢宫吧,德妃又好像是锦澜王的母妃啊… 德妃处置的奴婢,是锦澜王的…相好?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打了个冷战。 幽庭虽远离深宫纷爭,但不代表他们不懂,主子们的隱私事,还是別打听的好。 方才咏荷带著两个粗壮嬤嬤抬来一卷破草蓆,千叮万嘱著要儘快焚炼。 若不是天降大雨,他们瞧著,咏荷急得都想亲自去点焚炼炉了。 这里虽负责焚烧旧物,但每月偶尔抬来几具不知名的尸体是常有的事。 他们只顾接了金叶子点头哈腰的应下,没想到那尸体竟在咏荷走后突然动了! 他俩被嚇得三魂丟了七魄,躲在屋里烧香拜佛,那女鬼却径直过来轻轻敲了敲窗,想要进来躲雨。 让她躲,只怕会死,不让躲,怕是死得更快! 两人哆哆嗦嗦打开门,跪在地上不停求饶,女子却忽然笑了。 那笑声悦耳又动听,他们这才恍然,女鬼应是绝对发不出这样好听的笑声的! 恰在这时,锦澜王就来了… 第78章 王妃?侧妃?还是姨娘? “王爷!秦姑娘说……” 卫驍在大雨中狂奔而来,转弯时因太过急切衝起三尺高的水。 他看到王爷正抱著一个女子,油纸伞在一旁歪歪斜斜地倒著。 待看清那女子容貌,小侍卫心头狂喜,上前时左脚突然绊住腰间剑鞘,双臂甩动著挥出串串泥点子,“微末!你没死!” 微末见是卫驍,赧然的拍了拍赵晏还箍著她的手臂,这男人却丝毫不肯动,反將力道又收紧三分。 “松…鬆手啊王爷!”卫驍沾著淤泥的手去掰赵晏指节,“你看她脸都憋红了!” 小侍卫见主子臂弯微松,一把將人扯去身后,咧著嘴大声冲微末喊,“你可嚇死我们了!王爷为了找你把整个京城都翻了!” 他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对吧,王爷?” 一回头却正对上自家主子要吃人的眼神。 卫驍手舞足蹈的姿势忽然僵住,訕笑著往后蹭了半步,“属下这不是…这不是高兴嘛。” 赵晏铁青著脸把微末往身后拽,“秦姑娘说什么?” “哦。”卫驍这才想起来,俯身拾起油纸伞挡在两人头顶,“秦姑娘说,她有法子將微末救回来。” 可微末现在已经活了,应该不用救了。 话音才落,秦綰就顶著雨又冲了进来,微末忙夺过纸伞去接,看到她的天水碧襦裙已尽数湿透。 秦綰收身不急,整个人扑进微末怀里,撞散了头上髮髻,“微末?” 女子眼圈倏地一红,將伞下的人整个捞进怀中。 微末这次有了经验,手臂微微抬高,油纸伞才没被再次撞翻。 秦綰鼻音很重,软软抵著她的肩,“你嚇死我了,咏荷说你死了,还吐了黑血。” 那宫女说完,到现在还在垂拱殿里跪著,她听后心里害怕,便冒著雨一路追了过来。 秦綰突然想起什么,一把抓住微末湿透的肩头,凑近她小声问道,“你是不是服了我给你的假死药?” 微末笑著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秦綰长舒一口气,又探向她微凉的腕脉,假死药有残留,还得细细清除才是。 微末却拉起她往廊下走,“多亏了你。” 几人悬了许久的心终於放下,这才发觉已被浇的通体湿透,只得先往一旁的宫舍躲去。 两个烧火太监嚇得赶忙退至门边,躬著身子推开了灰败的木门。 幽庭是个晦气地儿,可从没来过这么多贵人,跟那姑娘並肩走著的,是秦相的千金吧? 今日真是蓬蓽生辉了。 宫舍很小,毕竟只有两名宫人,小太监不懂打理,灰尘落了满窗,在这种潮湿的天气里泛著淡淡的霉味。 卫驍抹了把脸上雨水,“王爷,属下这就回去告诉老夫人这个好消息!”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赵晏点头,小侍卫就又衝进雨里不见了。 外面的雨太大,微末刚想拦著他,却被赵晏拉住手腕。 “外祖母惦记你,让他去吧,这小子皮糙肉厚,不碍事。” 微末瞧著男人舒展的眉眼,突然发觉他似乎有些变了,但变在哪里,她说不好。 瘦一些的小太监捧来个熊熊燃烧的火盆,里面的炭似乎发了潮,噼噼啪啪的升起黑烟,他有心打开窗,却见两个姑娘都被冻的嘴唇发白,只得作了罢。 还是等稍微暖和一些再说吧。 “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赵晏脱下斗篷拧水,架在盆边烘烤。 他本想问微末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他知道秦綰有许多稀奇古怪的药,她的症状与秦綰病重时一模一样,可此时身在皇宫不便明说。 一个小太监答,“回王爷,奴才叫冬青,他叫夏青。” 赵晏嗯了一声,见名叫夏青的小太监取来两件乾爽的外袍,各自递给微末和秦綰,点了点头道,“可愿意去锦澜王府当差?” 微末方才是从宫舍走出去的,还撑著一把油纸伞,这两人心地纯良,可用。 经此一事,他想给微末安排两个能保护她的人。 冬青眼睛一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將头磕出一连串的闷响,“奴才愿意!奴才谢王爷再造之恩!” 只要能离了幽庭,去哪都成!谁愿意整日被大尾黑灰熏得眼睛都疼? 更何况还是锦澜王府那么个好去处! 冬青这边忙著谢恩,夏青也扑跪下去,“王爷抬举奴才兄弟二人,奴才必定肝脑涂地,当牛做马!” 赵晏將半烘乾的斗篷加披在微末肩头,又为她拧乾衣摆上的水渍,“明日就入府,伺候她,寸步不离。” 等他回府还得再安排几名侍卫,两个小太监不够。 微末嚇了一跳,她还只是个奴婢呢,怎么能让旁人伺候她? 赵晏却低垂著眼,故意不迎她怪异的目光。 两人跪行著转身,“奴才给姑娘磕头,日后定唯姑娘之命是从,鞍前马后!” 夏青是个机灵的,他眼珠一转,“王爷,奴才对姑娘总要有个叫法,不知该称呼姑娘什么?” 王妃?侧妃?还是姨娘? 赵晏將炭盆往两女面前踢了踢,“先叫姑娘吧。” 过几日再改口。 余光忽然瞥见她脸颊上有两道浅浅的伤痕。 方才被大雨冲刷看不真切,此时再看,这分明是新添上去的,结了痂又脱落,露出淡粉色的边缘。 “哪来的伤?” 尾音未落,又瞧见她裤管膝骨处渗出的血线,染红了脚踝松垮的袜带。 微末往后缩,“是奴婢不小心。” 还没说完,就突然被铁钳般的手掌扣住,赵晏扬了扬手,两个小太监就不约而同地转过了身去。 湿透的裤管卷过膝盖时,露出密布著的细碎伤口,一道稍深的里面还夹著块碎瓷。 赵晏將碎瓷捏在指尖,脸色顿时阴沉无比,“母妃宫里的。” 秦綰倒吸一口凉气,“让我看看。” 青白肌肤被雨水泡得发胀,边缘翻卷的皮肉透著仿佛一碰就碎的淡粉色,流出的黄白脓液正顺著血水往下淌。 秦綰气得泪都含在眼眶,“德妃让你跪了碎瓷?” “夏青,给我止血的三七,再拿根银镊子!” 眼下药箱不在身边,她也只得就地取材。 夏青捧著三七过来,“秦姑娘,没有银镊子,只有把铜的…” “给我!” 秦綰用铜镊子又找出几片瓷渣,带出的血丝刺得她鼻头泛酸。 膝头肿胀的皮肤按下去就显出苍白的手印,要许久才能缓慢回弹。 夹走最后一块碎瓷时,秦綰恨恨將铜镊子扔在地上,板著脸对赵晏说道,“你母妃实在是太可恶了!” 第79章 她又算个什么东西? 赵晏被秦綰训的脸色发白。 他沉默著撕下最后一块乾燥的里衣,细细裹住了微末渗血的膝盖。 外头雨声渐停,露出半道初升的月光。 夏青才燃起一盏孤灯,门外就响起细密的脚步声。 “老夫人,您慢点。” 是卫驍的声音。 冉老夫人健步如飞,走得比皇帝还快,鬢间明明已生出几缕明晃晃的白髮,苍劲的脚步却將翟衣裙摆带得扑棱作响。 钱嬤嬤握著伞柄追得满头大汗,目光紧紧盯著前方破败的木门。 卫驍说微末没死时,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老嬤嬤偷偷抹了把眼,这简直是菩萨保佑。 “快…” 冉老夫人才伸出枯槁的手,木门就从里面被打开,隔著一股微薄的烟,她一眼就看到了正坐在赵晏身侧的女子。 “好孩子,快让老身看看。” 冉老夫人颤巍巍上前,痛得心都揪著,当她知道竟是清莲害死了这孩子时,捶胸顿足地险些当场呕血。 清莲怎么敢这样对她? 眾人先后跨进门槛,逼仄的宫舍瞬间被填满,挡住了微凉的月光。 微末先是一愣,隨即心底便升起一股暖烘烘的热流。 她没想到自己假死脱身,竟惊动了这么多人。 冉鸿禎、冉老夫人、二皇子、钱嬤嬤,后面甚至还跟著一脸阴沉的皇帝和德喜。 她醒来时整个人都被卷在破草蓆里,两个小太监正拽著她的脚踝往廊下拖,“虽说死了,也该有个体面…” 那时的天阴沉沉的,鼻尖绕著难闻的焦糊味,她一把掀开草蓆,大片雨水落在脸上打得她喘不过气,心头忽然涌起一丝莫名的淒凉。 就像昏天暗地地睡了一觉后,醒来时茫然不知时辰,孤身一人又不知身处何地。 她忙支著破旧的矮几起身,才对著老夫人屈膝欲跪,就被赵晏端住手肘,“不必跪。” 德喜突然清了清嗓子,眾人便齐刷刷往皇帝脸上看去。 只见皇帝板著脸,仿佛在说见你外祖母不必跪,见了朕也不必跪? 赵晏只好抱拳请旨,“父皇明鑑,她膝上有伤。” 皇帝这才淡淡扫了眼被白布包裹著的膝盖,端著架子嗯了一声,“准了。” 冉老夫人微微俯身,就著炭盆的微光去瞧,指尖刚碰到染血的白布就抖得厉害,“这…这是怎么伤著的?” 微末拉住老夫人的手,“是奴婢自己不小心,跪到了碎瓷。” “不小心?”老夫人眼中精光闪烁,“你还替她掩饰?谁会傻到主动去跪碎瓷?” 老夫人痛心疾首,鴆杖被杵在地面咚咚作响,“清莲、清莲吶!” 德妃撑著咏荷手臂追来时,正听到冉老夫人大声斥骂。 她身子晃悠悠的,一眼就看到了被围在中间的微末。 “鬼…是鬼……” 咏荷也面色惨白,手腕被德妃的指甲狠狠掐进肉里也浑不自知,“怎…怎么回事,她不是死了吗……” “这不是那个婢女……一定不是!” 德妃险將银牙咬碎,那女人分明死在了她眼前的! 忽瞥见对方膝头渗血的纱布,那是昨日跪碎瓷留下的伤。 她瞳孔剧颤,如同见鬼一般惊骇滔天。 她没死?还是死了又復活? 明明已经呼吸脉搏全无的,为何会这样? 如此大费周章,她本觉得只要人死了就不算白忙一场。 可是! 这婢女又活了! 还被母亲与儿子这般殷切地关怀保护著…… 如果她根本没死,自己方才受的那些罪又算什么! 指腹上的伤口忽然火辣辣地疼,疼得她想撕碎心口沉闷的衣襟! 她身躯不停摇晃,死死盯著远处婢女的眉眼,突然窒息一般接连后退。 慌乱中不慎踩中曳地的裙裾,整个人猛地向后倾倒而去。 “娘娘小心!” 隨著咏荷一身惊呼,主僕二人一同失去平衡,交缠著跌坐进了脚边的泥坑里。 幽庭的地面本就不似其他宫殿那般光滑整洁,大雨过后,灰渣更是混著泥土满地都是,两人重重摔倒,泥水飞溅著打上衣裙与脸颊,看起来狼狈极了。 惊呼声惊动了宫舍內的眾人,冉老夫人一扭头,就见到女儿正瘫坐在水污的地面上。 “冉清莲!你还敢来!” 老夫人杵著鴆杖一步跨出房门,“她救过你儿子的命啊!你嫌她只是个奴婢,不感谢也就罢了,为何非要置人於死地?还要如此折磨?” 她一看到微末惨白的脸和膝盖上的伤就觉惊惧连连,她与冉鸿禎携手一生,只得两个女儿,生清秋时难產伤了身子,从那以后她就再未有过身孕。 清秋走了,她只当是那孩子性子倔,自己选了一条不归路。 可此时此刻她却是明白了,是她们仅剩的大女儿接连作孽,冉家才如此子嗣淒凉,面临绝后! 老夫人看向女儿的眼神透著钻心的绝望与悲悯,清莲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她怎会不知道她的想法? 她幼时恨清秋更受宠,入宫后恨儿子与姨母更亲,如今恨晏儿满心满眼地护著微末。 老夫人闭上眼,可这毕竟是她唯一的女儿了,她多希望她能悬崖勒马诚心悔过。 她顶著酸涩的眼眶,杵著鴆杖颤声问,“你可知错了?” 德妃却突然抓起湿透的裙摆大笑,“错?我何错之有!母亲莫非要为了个贱婢治我死罪?” 她染著淤泥的手指向皇帝,“母亲不如问问陛下,这宫里哪日不死几个奴才?她又算个什么东西?” 她本也不算恨透了微末,但老夫人越护著,她就越是嫉妒地发紧,此刻竟是恨不得將那女人狠狠撕碎,塞进焚炼炉里燃成灰烬! “你……” 女儿狠厉的面色刺得冉老夫人气血翻涌,她捂著心口,呼吸也逐渐急促,在钱嬤嬤的惊呼声中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鲜血尽数染红了杖头的青铜鴞首,两眼一翻便昏厥了过去。 “母亲!” “外祖母!” “老夫人!” 微末一惊,忙去扶冉老夫人倾倒下去的身体,钱嬤嬤在另一侧擎住后腰,这才堪堪將人托住。 德妃跪行上前,却被冉鸿禎甩袖拂了个倒仰,“冉清莲,你这不孝女!枉费你娘日日为你诵经祈福!” 她瞳孔一缩,母亲日日为她诵经祈福?为何她半分也不知? 赵晏屈膝欲將人背起,却被秦綰拉住手臂,“別动!气血逆冲时挪动要命!” 第80章 罢了,就这样吧 冬青的后腰紧贴著脱皮的廊柱,夏青旧白的皂靴也深深陷进青苔丛生的乌石砖里。 两人看著眾人手忙脚乱地將老夫人横抬进宫舍,膝盖不自觉打起了摆子。 他们活了十六年,头回见著皇帝寢裤下露著的脚趾头。 “蟑……蟑螂!”冬青突然揪住夏青衣角,盯著从老夫人枕边窜过的黑虫。那虫子正在银丝边缘穿梭,似閒逛一般好不愜意。 夏青喉结上下滚动,刚见蟑螂逛够了钻进墙洞,就瞥见皇帝正皱眉扫过墙角里蛛网密布的桌案。 那上面供著一尊破旧的菩萨像,可面容却早被虫子蛀得只剩下半边。 两人缩著脖子往后蹭,幽庭一向环境艰苦,主子们应是能体谅的…… “卫统领!”秦綰忽然唤道,“去取我府中的乌木药箱!” 卫驍刚踏出房门,二皇子隨后便追到檐下甩出块玉牌,“持此玉牌…咳咳……门房不会拦你。” 秦綰忧心看向自己的夫君,见对方摆了摆手才又吩咐道,“夏青,去太医院借块千年山参。” 夏青哆嗦著从廊下阴影里爬出来,膝盖不慎磕在门框上青了一大块,剧痛传来时他才想起,太医院那帮老匹夫怎么会给他千年山参啊? 他扭回身也想要块玉牌,德喜见状便甩著拂尘拉著他一道出了门,“走走走,老骨头跟你一起去。” 待乌云散尽已是子时,炭盆里换了上好的银丝炭,终於不再滚出熏人的青烟。 皇帝一早就回了寢宫,二皇子身子不適也赶在落钥前回了府,余下眾人守在冉老夫人的床榻边,唯独德妃一身素縞跪在门外,淒白的月光洒了满身。 微末替老夫人擦了擦额角冷汗,突然感觉她枯槁的手指颤了颤。 “老夫人?”她轻声唤道。 赵晏与冉鸿禎正负手立在窗前,三步並作两步衝来时,险些撞翻冬青手边的烧水壶。 秦綰轻轻拨开眼皮,“已不碍事了。” “好好好。”冉鸿禎枯瘦的手掌抚过老妻发白的银丝,“你这老婆子,当真要嚇死我不成!” 冉老夫人勾起嘴角拍了拍冉鸿禎的手背,浑浊的目光转向残败的木门外。 大女儿跪在月下的身躯正微微发抖。 她轻嘆一声抓过微末手腕,“清莲糊涂,你千万莫要记恨她。” 微末將老夫人的手反握进掌心,“奴婢不敢的。” 这位老夫人与她非亲非故,却像钱嬤嬤一样待她极好,德妃是德妃,她分得清楚。 “不许再自称奴婢了。”老人忽然嗔怪道,又將她与赵晏的手交叠在一起,“晏儿,你预备几时纳她过门?” 赵晏双膝跪地,“孙儿明日…”他看了看女子有些泛红的耳尖,“就摆妆迎亲。” “不急。”冉老夫人轻咳两声,“请先生看个好日子,微末也得亲手绣嫁衣。” 她顿了顿,“有些话外祖母与你说了,你莫要气恼。苏氏毕竟是御赐王妃,身份轻易不可撼动,不能一时衝动接连触怒你父皇。” “你只管將掌家权交给这丫头,总也差不了多少的,日后若是……” 冉老夫人抿起乾裂的唇,將话头生生打住。 日后若是有机会,你再將人扶正就是。 赵晏低垂著眼不应,她知道孙儿想给微末王妃之位。 此番大闹垂拱殿,皇帝念在儿子尚算事出有因的份上,已是接连让步,若再挑衅触怒龙顏,只怕那人不会再如此轻飘飘就翻过。 她拍拍孙儿的手,“你好,她才能安稳,明白吗?” 赵晏心头一震。外祖母说得对,太子如春风下的野草,老四也虎视眈眈,他若不慎落败,会让她与自己一同跌入深渊。 他跪在地上將头磕出闷响,“孙儿明白。” “好。”窗外忽来一阵夜梟鸣啼,老夫人坐起身,轻轻取下微末发间將断未断的红绳,“外祖母做主,让晏儿许你侧妃之位,你可会觉得委屈?” 微末嘴唇翕动,心头不知怎么就跳漏了一拍,余光瞥见男人炙热的眼神,忽然不顾膝头肿胀伏跪在地,“微末谢过…外祖母。” “好、好!” 冉老夫人脸上的皱纹舒展开,面色也漾出几分红润,她將人拉来身边坐好,对冉鸿禎道,“让清莲进来,我有话与她说。” 德妃进来时裹进一片水汽,潮湿將银丝炭盆打得噼啪作响,火星四下崩飞。 老夫人示意她坐好,“方才老身做主,已將微末许给晏儿为侧妃。” 德妃抓著凭几的手指骤然收紧,就听母亲再次开口,“你是晏儿生母,这丫头日后总要唤你一声母妃。” 她打量著女儿惨白的脸色悠悠继续道,“上次我便与你討过鸳鸯头面,明日你便將那东西拿出来,让咏荷亲自送到府上去。” “就当做你为人母的心意。” 德妃心底忽起一阵疲惫,此时的她折腾了整日已全身脱力,发梢滴落的水珠滚进衣领又潮又腻,令她不太舒服。 她望著母亲苍老的面容,倏地將肩背放鬆重重靠上椅背。 那套头面是母亲出嫁时戴著的,她入宫时隨行做了嫁妆,连温晴玉都没捨得给,如今却要给这个婢女。 罢了,就这样吧。 她平静地开口,出声时的沙哑將自己都嚇了一跳,“不但要给头面,女儿还要给微末姑娘添上十八箱南海珊瑚、蜀绣云锦、足金首饰…” “定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嫁。” 冉老夫人眯起眼,“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德妃面色惨白笑得悽然,“女儿所说,句句真心。” 她真心觉得够了,从前在府中,如今在宫中,每走一步都在与人斗法,斗到最后,除了咏荷,人人都离她而去。 值得吗? 值得,似乎又不值得。 她与皇后缠斗许多年,儿子成了唯一被封王的皇子,母亲被封为唯一的超品誥命,她自己也是四妃之首。 明明已经拥有很多,可…为何此刻,她还是觉得如此孤寂。 罢了,就这样吧,她再次如是想著。 母亲说得对,无论晏儿院子里添了谁,总要唤她一声母妃。 她歪斜著起身,跪在冉老夫人面前深深伏拜,“母亲教诲,女儿必定深深谨记。” 第81章 去告诉苏晚昭! 西厢房北窗支起的竹竿下,微末膝头盖著条绒毯,绣架上绷著的正红云锦已显出半只鸳鸯轮廓。 深秋的风微凉,她自那日在幽庭挨了雨后,总是觉得周身寒意阵阵。 綰儿特意给她写了进补的药方,赵晏也给她裁了条貂绒毯子,她每日喝过药后便將绒毯盖在膝头取暖。 指尖却总也热不起来。 银璃闻了闻绒毯很不高兴,嗷呜两声后便缩去了角落里打盹。 微末失笑,亏得只是貂绒,若是狐绒只怕要將它惹急。 赵晏进宫寻她时,禁军以危险为由將它锁进了铁笼,这小东西没找到自己,心里本就不服气得很,如今见了貂绒更是满心不悦,索性躲去一旁不理人。 钱嬤嬤在毛团上抓了一把,又拍著围裙上的瓜子壳碎屑对她道, “东市胭脂铺的娘子们说,城北李首富家的浣衣婢今晨跳了井,遗书里写著,『奴婢与微末姑娘相差几何?』” 老嬤嬤得意地笑开,拍了拍微末捏著绣针的手,“她定是与那李首富有染,人家又不愿意给名分,这才一怒之下寻了死。” 夏青手里的蜜饯匣子险些被打翻,“嬤嬤,这也太夸张了吧…” 怎会有人傻到要亲手了结自己的生命? “夸张?”钱嬤嬤手舞足蹈地比画,“你可瞧见这几日护国寺人多得像蚂蚁一样?小沙弥说香灰缸每日都要清上三回,功德箱里塞的全是奴婢们写的姻缘签!” 夏青噗嗤笑出声,“功德箱不是塞银票用的?怎会塞满姻缘签?嬤嬤尽会浑说…” 钱嬤嬤叉著腰起身,一把揪住夏青的耳朵,“走,老婆子现在就让你瞧瞧去,到底是不是浑说!” 夏青被揪得哎哟乱叫,忙作著揖求饶,“姑娘快救救奴才吧!”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微末放下绣针,微笑时露出清浅的梨涡,“嬤嬤就放过他吧。” “哼!”钱嬤嬤鬆开手,点了点夏青眉心,“你个浑小子,要不是姑娘开口,今日定要將你扯到护国寺去。” “是是是。”夏青抱拳將身子弯成直角,“嬤嬤耳听八方,定不是浑说。” “那是自然。”钱嬤嬤抱著手臂,又神秘兮兮地转向微末, “你还不知道呢,刘御史家的粗使丫头,昨儿个偷了主母的螺子黛画眉,被打得只剩下一口气,给扔出了府去!” 夏青不由咧了咧嘴,明明是他家姑娘要做侧妃了,怎么全城的小婢女都疯了? 恰在这时,房门忽被推开,冬青搓著手看起来很是兴奋,“王爷请来了玄悯主持,说要给姑娘祈福,让姑娘这就过去呢。” 玄悯可是国寺主持,哪是说请就能请得动的?竟亲自来给姑娘祈福,他家姑娘可真不是盖的,比宫里的妃嬪都有排面。 … 玄悯今日换了件赭黄色袈裟,手里仍旧持著九环锡杖,杖顶嵌著的绿松石在阳光底下异常耀眼。 他垂落的白眉被风吹起半缕,对微末单手拜礼,“见过侧妃。” 微末不由一滯。 她对这个称呼十分陌生。 前世赵晏登基前她是没名没分的通房,登基后是半透明的小小贵人,从未做过侧妃。 赵晏自然地拉过她的手,对玄悯道,“有劳主持。” 棲梧女子出嫁,只有地位崇高的贵女才能得国寺僧人祈福,而玄悯作为寺中主持,只亲自出面祈福过一次,便是在册封皇后的大婚典礼上。 这位名叫微末的女子,是第二位。 钱嬤嬤站在人堆里,心里说不出的高兴,这帮僧人今日这样折腾一通,明日坊间指不定又要怎么传这丫头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毕竟人家可是从奴婢直接成了侧妃啊。 老嬤嬤忽又想起某个漆黑的夜,她眨著明亮的眼睛对她说,嬤嬤可愿助我? 眼角忽然有些湿润,她竟然真的做到了,虽说过程异常艰辛,但她一定不会后悔吧。 微末被请坐在莲蒲团上,玄悯掌心正托著一枚青玉钵,里面盛著的无根水是从寺门前的银杏叶上接下来的晨露,“请侧妃受甘露。” 他枯瘦的手蘸了水点上微末眉心,银璃忽从身后窜上来,玄悯在它头上抚了抚,“灵兽不可胡闹。” 百名灰衣僧人盘膝坐在院中,手持银杏叶经低声吟诵,声浪在锦澜王府的琉璃瓦上辗转盘旋,撞得檐角铜铃与诵经声发出奇异的共鸣。 微末月白襦裙的广袖铺展在蒲团两侧,袖口上的金色绣纹似也隨著诵经的节奏微微颤动。 赵晏著一袭玄色长袍立在她身侧,高大的身影恰好遮住灼她眉眼的日光。 一个小沙弥捧著三尺高的玉白净瓶缓步而来,玄悯执起瓶口翠绿色的杨柳枝轻轻一挥,空中霎时出现斑斕的虹彩,微末交叠的指尖承住三滴,余下的尽数沁入了青石砖缝。 半个时辰后,诵经声渐熄,玄悯將九环锡杖悬於微末额前,绿松石边沿漏出的金粉撒上碎发,在百僧齐诵的最后一句“永沐佛光”落下时,玄悯便用梵文念起了祝祷婚词。 微末听不懂,不由抬眸看向赵晏,赵晏也垂下眼帘看她,笑意里是说不尽的繾綣温柔。 … 素月不知何时忽然出现在垂荫下,她隔著茂密的人影去看,刚好能看到坐在正中间蒲团上的微末。 她紧紧盯著女子接受祈福的侧脸,心头不知有多恨。 侧妃还被关在霜华院里,她却要做王爷的新欢了? 她早就看出这贱人其心不轨,果然就叫她说中了。 她恨恨打落飘摇至手边的枯叶,一转身就消失在了荫后。 霜华院的门还被铁链锁著,她却早在房后无人处掏了个半大的洞,再用满地野藤覆著,好偷偷给侧妃送些吃食。 她才將从薛厨娘那偷来的半碗红烧肉递在洞边,里面就探出一只枯瘦的手。 “可看清楚了?前院什么动静?”温晴玉的声音模糊不清,显然正在吃肉。 素月犹豫了几息,不知该不该告诉主子。 “你哑巴了?”温晴玉催促。 素月只好贴著墙缝低声道,“是玄悯主持带著百来名僧人,进府来给微末祈福。” “什么?”温晴玉嘶哑著嗓子大叫,“玄悯那老禿驴为何要给贱婢祈福?” 素月轻嘆,“因为再过几日,微末就要做王爷的侧妃了。” “咣当!” 房內突然传来瓷碗落地声,温晴玉颓然蜡黄的脸突然挤来洞口,將素月嚇得惊呼一声瘫坐在地。 “那贱婢要做侧妃?” 她发间银簪仿佛勾著蛛网,簪头上的珍珠也褪成了灰黄色,“好、好得很!” 人脸退走时,癲狂的笑声忽从房內响起。 素月左顾右盼地往后缩,生怕引人发觉。 “去告诉苏晚昭!”温晴玉悽厉的疯狂嘶吼,“让她看看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狗,是如何一步步踩著她上位的!” 第82章 半旧的玉簪 与霜华院不同,虹霓院虽也院门紧闭,但门上没有大锁,墙头没有铁网,门窗也没被铁钉钉死。 唯独淒凉的空气仍与前院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时值晚秋,阿乔正带著两个小丫鬟在院中静静扫著落叶。 王妃自礼佛以来,连性子都沉静柔和了许多,整日不是用膳睡觉,就是去佛堂里抄经。 一抄就是整日。 虹霓院虽没被缩衣节食,她们也没被限制行动,但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 她们都快忘了王爷长什么样子了。 前院传来阵阵低沉的诵经声,春溪踮著脚往那处望去,忽地凑上阿乔,“姐姐快听,前头的诵经声都飘到咱们院了。” 阿乔白了她一眼,“怎么,你也想跟著一起诵?当和尚?” 春溪摇头,神秘兮兮又凑近两分,“咱们王妃都多久没出院子了,正好借这个机会出去看看王爷啊。” 说著就朝佛堂的方向努了努嘴。 阿乔明白她的意思,王妃现在也算半个佛教信徒,此时出院,理由很是充分。 但苏晚昭好容易沉寂一段时日,她可不想巴巴地送上去挨打。 她跟了苏晚昭这么久,早就没了想攀附王爷的念头,王妃都能沦落成这样,她一个小小奴婢能有什么好下场? 王爷来与不来她本也一点都不关心,反倒是春溪这个小蹄子,几日不挨打,心思竟活络起来了? 想著她將扫帚往春溪脚下一抡,“要去你去,当谁不识数呢?” 春溪撇著嘴躲远,与另一人低著头窃窃私语起来。 阿乔翻了翻白眼,这两人不知死活,早晚要被苏晚昭折磨死。 “阿乔在吗?” 门环忽被震响,她皱著眉仔细想了许久,也没认出这道声音到底属於谁。 她放下扫帚打开门,来人竟是温晴玉身边的素月。 不是说温晴玉都被王爷锁在霜华院了吗,这素月又来虹霓院做什么? “有什么事?”阿乔问道。 素月隔著门往里面四下探寻,“侧妃让奴婢给王妃带句话。” 温晴玉能给苏晚昭带什么好话? 她把手搭在门环上佯装欲关,“王妃正在午睡,你请回吧。” 素月一急,忙用鞋尖卡住门缝,忽然抬高嗓音,“侧妃让奴婢给王妃带句话,这百余名僧人都是在给微末祈福呢!” 阿乔透过即將关闭的门缝问,“你说给谁祈福?” 素月却並未理会她,索性將院门撞开一道口子又喊道,“再过几日,微末就要做王爷的侧妃了!王妃难道就不想出去观礼吗?” 微末姐姐要做王爷的侧妃了? 阿乔心头一喜,突然听佛堂方向传来一声闷响。 像是什么东西砸在地上发出的声音。 她抱著手臂踢开素月挡门的鞋尖,“满意了?” 然后重重关闭院门,震落一片尘灰。 虽说她是蛮开心的,但对苏晚昭来说,的確不是什么好事。 “阿乔。” 苏晚昭清冷的声音果然从佛堂传来。 阿乔应了声便往佛堂走去,路过时正瞥见春溪两人缩著脖颈躲在廊下。 方才不是还说要去请王妃出院?这会儿怎么躲起来了? 掀开青布帘子时,苏晚昭正跪坐在暗黄色的蒲团上,檀香繚绕间,鬢间散落的碎发垂在耳侧,她手里攒著串檀木佛珠,衬得脸色极其苍白。 阿乔垂眸,瞥见滚落到供桌底下的紫檀木鱼,被桌帘挡住了半个身子。 想来方才那声巨响便是它砸落在地的动静。 她俯身去拾,指尖刚触到木鱼边缘,忽瞧见供桌脚下压著半幅残破的仕女图。 她认出这正是眉眼与微末极为相似的那幅,此刻整张脸却被刀片划得破烂不堪,只余下一双含笑的眸子。 她將木鱼放回苏晚昭膝前,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王妃可要添盏新茶?” 苏晚昭未抬眼,只淡淡道,“不必了。”她指尖摩挲著腕间褪色的佛珠,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你去我房中找一根双蝶簪,给微末送去,权当我贺她新婚。” 阿乔长睫轻颤,转转眼珠,试探道,“侧妃进门时要给王妃敬茶的,王妃不出去吗?” 苏晚昭指尖驀地收紧,嗓音却平静到近乎冰冷,“不去。” “你只管將东西送到。” 阿乔低眉顺目地应了声“是”,转身时余光扫过那副被刮的仕女图,唇角极轻地抿了抿。 她看出苏晚昭心底明明十分介意,却在极力克制自己。 她从妆匣內翻出那根双蝶玉簪,准备现在就给微末送过去。 … 阿乔捧著匣子穿过垂荫,玄悯主持正收了法事准备离府,她踮著脚张望,只见百余名僧人鱼贯而出,却不见微末的身影。 “姐姐去哪了……”她嘀咕著转身,忽见一道银白色身影从檐上窜下。 银璃没见过阿乔,琥珀色的竖瞳冷冷盯著她,喉间还发出警告的低吼声。 阿乔却眼睛一亮,非但没退,反而蹲下身伸手捏了捏银璃的脸,“好漂亮的狗狗!” “嗷呜!” 银璃炸毛,爪尖在石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它不是狗! 阿乔笑眯眯地又揉了揉它的耳尖,从袖中取出半块梅酥,“乖,给你吃甜的。” 微末从厅內出来时,正瞧见阿乔盘腿坐在青石阶上,银璃被她双臂箍在怀里,雪白的尾巴不耐烦拍打著地面。 阿乔脸颊蹭著银璃蓬鬆的绒毛,笑得眉眼弯弯,“再让我抱一会儿嘛……” “阿乔?”微末扶著门框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阿乔闻声抬头,这才恋恋不捨地鬆开银璃,小狐狸立刻窜出三尺远,抖了抖被揉乱的毛,冲她呲了呲牙才跃上栏杆。 “王妃让我给姐姐送东西来。”她拍拍衣摆站起身,拿起身旁的雕木匣,小跑著捧到微末面前。 她轻轻晃了晃匣子,玉簪碰上內壁叮咚作响,微末接过匣子掀开盖,只见红绸衬里静静躺著一根半旧的髮簪。 这簪子样式古朴,青绿色的簪身也不再发亮,唯独双蝶展开的翅薄如蝉翼,连细密的触鬚都活灵活现,似在空中飞扬一般。 “这是…”在看到玉簪的一剎那,微末整个人如遭雷击一般僵住。 这是她母亲的玉簪。 簪尾缠著褪色的红绳结,是她六岁那年母亲亲手系上去的,与她发间那根一模一样。 那时她缩在街角,看著母亲被追兵拖走,这枚玉簪从母亲发间坠落,被她死死攥在手中,后来她被捡回將军府,次日簪子就不翼而飞。 原来,它一直在苏晚昭手里? 第83章 再不容改 阿乔见她神色骤变,疑惑道,“姐姐怎么了?这簪子……可是不喜?” 微末指节发白,死死攥著簪身,蝶翼上的小珠硌的她掌心发疼。 她垂下眸,蝶翼內侧有一道极浅的刻痕,那是她幼时顽劣,不小心用石子划的。 指尖无意识摩挲那道刻痕,前世苏晚昭从未拿出来过,如今突然送来她眼前,是威胁?试探?还是什么她尚未看透的阴谋? “她说了什么?”微末问。 阿乔歪著头看她,“她说,权当是送给姐姐的贺礼。” 她缓缓將玉簪插入髮髻,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替我谢过王妃。” 无论是什么,她接著就是。 … 大婚前夜,德妃果然派咏荷亲自送来了十八抬红妆。 鎏金妆箱整齐地列在临风廊下,箱面的鸞凤和鸣图案在月色下泛著莹光。 微末指尖扫过箱笼锁扣上延福宫的徽记,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德妃送来的这些物件,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体面。 就像这侧妃之位,表面风光,內里却是不为人知的步步为营。 夜风卷著玄色披风掠过石阶,赵晏不知何时立在她身后,掌心顺势裹紧她微凉的指尖,“手这么凉。” 被轻轻摩挲著虎口薄茧,微末心头一滯,急忙蜷起手指,却忽然被他扣住手腕,“秦綰成婚那日,你说羡慕她的乌騅踏雪。” 赵晏声音低得像是怕惊飞了枝头浅眠的夜鶯,“明日过后,你再也不必羡慕任何人。 微末抬眸,正撞进他映著星光的眼底。 男人眉弓下的阴影里藏著灼人的温度,指腹轻轻抚过她发间玉簪的蝶翼。 她感受著他掌心传来的滚烫,心想这双手日后是要执掌天下的。 而她费尽心力想要攀附的,正是这份滔天的权势。 “王爷厚爱,奴婢惶恐。”她声音轻软,鬢边流苏隨著低头的动作轻晃,在颈侧投下细碎阴影。 听她还自称奴婢,赵晏眉头轻轻皱了下,“还不改口?” “明日再改。”女子少见笑得顽皮。 他无奈,抬手將她一缕散发別去耳后,指尖无意擦过她的耳垂,微末睫羽轻颤,不自觉后退一步。 箱笼被撞出轻响,她身子才一歪斜,就被赵晏伸手护去腰后。 披风大氅將她半圈在阴影里,男人的鼻尖停在唇上半寸处,瞳孔里映著的全是她的倒影,“明日过后,你该唤我什么?” 心口忽来一阵微乱,夜风恰掀起她额前碎发,露出一双微微湿润的眼睛。 该唤他什么? 她突然想起前世咽气前,她也是这样仰头望著苏晚昭,满眼信任地唤她主子,换来的却是毫不留情地剖腹取子。 这世上最要人性命的,不就是將全部情感满心满眼地交託与人么? 她狠狠压下心口那一瞬的悸动,从男人温热的怀抱中脱离。夜风拂过,吹散了他披风残留的温度,也吹散了她恍惚的神思。 “夜深了。”她又低垂下眉眼,声音轻而淡,“王爷早些就寢吧。” 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再也不会。 … 次日清晨,西厢房內。 “再抿一抿。”冉老夫人枯瘦的手捏著胭脂纸,亲自按在微末的唇上。 铜镜里映出少女精致的眉眼,额间鈿是特意用鸽子血研成的细粉点上去的。 钱嬤嬤正跪在地上为她系腰佩,“丫头抬手——哎哟这腰身,比秦家千金还要纤巧几分!” “瞧瞧,”老夫人手指托起她白皙的下巴,“平日素净得跟个雪糰子似的,这胭脂一抹,真是美得让人心颤。” 微末扭头,见铜镜里映出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她怔怔望著镜中人,前世今生,她都从未点过这样艷丽的妆。 柳叶眉被青黛描得轻逸飞扬,唇上胭脂红得像沁出的血,德妃送来的鸳鸯头面沉甸甸的压在髮髻,垂在额间的东珠正隨著呼吸轻轻晃动。 “老身十六岁出嫁时就戴著这头面,先帝曾说冉家的女儿该得天下至贵,”老夫人忽將微末一缕碎发別至耳后,“今日才知,原是在你这儿等著呢。” 院外突然炸响百子炮,震得妆匣上的玉簪簌簌乱颤,薛厨娘慌慌张张捧来缠枝莲纹团扇,“姑娘快执扇,轿马到街头了!” 微末起身,鸳鸯头面上垂落的珠络撞出清越声响,她去挽老夫人的臂弯,却被反手握住手腕,“记住,今日迈出这道门——” “你就是锦澜王府的掌家侧妃,再不容改。” “是。” 微末呼吸微滯,屈膝深拜。 钱嬤嬤忽然哽咽,用手里帕子按了按眼角。 这丫头,从此后的罪该是再也不必遭了。 院外又来一阵鞭炮齐鸣,混著礼乐声浪扑面而来,她深吸一口气,执起团扇遮住面容。 扇面缠枝纹样透过天光,在她鼻尖投下一道淡淡的光影。 “走吧。”冉老夫人拍拍她的手背,“让满京都的人都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天造地设。” 她挽著老夫人迈出门槛时,头上金凤忽然折出一道耀目的光芒。 檐下守著的喜娘齐声惊呼,都说这是吉兆,却无人看见团扇下,新嫁娘眼中一闪而过的水光。 自重生以来,她等这一日等了许久。 从崎嶇小径迈上大路平坦,看似直登云霄,但她知道,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未来会有更多女人出现在赵晏身边。 而每一个女人对她来说,都將会是一场血雨腥风的战斗。 … 阿乔踮脚扒著西墙,鼻尖挤在灰尘满布的墙沿间,外头鼓乐声震天响,她看到一抹大红身影从沁水阁缓缓走出。 “瞧见新娘子没?” 春溪在身后死死拽著她衣角,却因矮了半个身量探不出头去。 “別吵!”阿乔瞄一眼佛堂方向,“刚出沁水阁!” 苏晚昭的茶盏停在唇边,紧闭著的门窗却仍隔绝不了欢庆的喜悦声。她想起自己大婚当夜,赵晏甩袖离去,直到今日两人也未圆房。 茶盏被重重砸在地上,她忽然伸手拂落满案经卷,方才还平静的眉眼霎时变得狰狞可怖。 “微末…我们走著瞧……” 第84章 礼成 微末踩著满地红绸踏出府门时,正听到满街骤然响起的抽气声。 整个玄黄大街的每一块青砖竟都被红绸包裹住,就连两侧梧桐的枝婭都缠著寸寸金丝的綃纱。 八匹纯黑色的赤霄齐声昂首嘶鸣,大红马鞍缀著的金铃隨著摇晃发出轻响,后头喜轿四面垂落的竟是正妃才能用的明黄流苏。 “这规制…礼部难道疯了不成?”坐在街角茶摊上的老翰林白须都在发颤。 “您老不知道了吧?”小二拿著抹布凑过来,“这位新嫁娘可是咱京都的名人,微末姑娘——” “你可知她曾是锦澜王什么人?”店小二俯身压住桌角,像是知道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丫鬟!” “您就说这丫鬟手段该有多了得?成了侧妃不说,出嫁还用正妃规制……” 微末? 老翰林眼中精光四射,没听店小二后面又说了什么。 原是那个丫头,怪也不得。 王府门前,赵晏高坐在一匹雪白色的赤霄螭上,大红婚服的金线隨著马背起伏时隱时现。 几月前他迎娶温晴玉时,不过穿了件暗红色的锦袍独身坐在高堂,如今事同人不同,他少见脱下那身玄色蟒袍,为她精心选了这件赤红金丝婚服。 “老身把人交给你了。”冉老夫人將微末的手重重按进赵晏掌心,“不敢让人掉半颗眼泪珠子。” “外祖母放心。”赵晏忽然將人打横抱起,微末低呼著攥紧他前襟,团扇险从手中滑落。 “抱稳了!” 冉老夫人与钱嬤嬤同时嚇了一跳,又齐齐笑出声。 喜乐声骤然响起,耳畔不断传来震耳的欢呼,微末將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团扇再压低两寸,遮住了红润润的面庞。 轿帘被掀开时,露出里面整块白玉雕刻的合欢枕,秦綰大婚时用的不过是云锦软枕,还是她亲手塞进喜轿里的。 八匹赤霄同时扬蹄,嘶鸣声在人群中迴响盘旋,轿顶的每根明黄流苏上都悬著颗九彩玉魄,惊得茶楼上观礼的贵女们娟帕掉了一地。 “呜呜呜…我也想这样风风光光地嫁人。” “哪怕做个侧妃,死了也值了。” 轿外的欢呼声浪震的微末耳膜发疼,她隔著浮光轿帘往外看,赵晏挺拔的背影正嵌在满目耀眼的金箔碎屑里。 她似乎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红妆队伍行至城门时,守城將慌忙命人撤走了路障,百抬朱漆妆箱在轿后排成翻涌的红流,最后头的礼官还在三条街外撒著金箔。 微末偷偷隔著轿帘缝隙往一侧望去,只见城楼上的笙旗竟也全都换成了描金喜幡,正隨著微风轻轻飘摇。 “落轿——” 迎亲队伍在京城整整绕了三圈,才又回到锦澜王府正门前。 浮光轿帘被赵晏亲手掀起时,满街喧譁骤然停歇。 新嫁娘被锦澜王打横抱出喜轿,大红嫁衣的拖尾径直拂过朱漆门槛,竟从正门直直进了府去。 “王爷!” 礼官捧著玉册的手直哆嗦,“侧妃该走西角门……” 赵晏恍若未闻,大红云纹喜靴踏过门槛前撒落的避邪铜钱,他垂首时呼吸正扫过微末耳畔,“抓紧了。” 话音未落已抱著人跨过三尺高的火盆,惊得喜娘手中托盘兀自一抖。 温侧妃入府时的情景喜娘还记忆犹新,当时这位王爷可是板著脸动也未动一下。 如今怎么像个得了宝的穷小子,嘴角都要勾到天上去了。 正厅內的龙凤红烛莹莹燃著,冉鸿禎与冉老夫人端坐在高堂椅上,老夫人笑呵呵地瞧著一对新人,又横了礼官一眼,“吉时到了,还等什么?” 礼官又是一抖,忙去瞧手中玉册,册页上分明写著“侧妃”二字,老夫人是要让他唱三拜礼词? 他忍不住偷眼去瞄赵晏,正对上王爷深潭似的眸子,脖颈忽来一阵寒战,不由想起方才这位侧妃是从正门入府的,乾脆將心一横,高声唱道,“一拜天地……” 身后观礼的秦綰湿著眼眶偎在二皇子身边,“算你这三弟有良心……” 贵女们绞著帕子瞧,侧室循著正妻礼,实在叫人嫉妒地发狂。 “礼成,却扇——” 礼官破音的尾调淹没在满庭震天的爆竹声中,赵晏推开她团扇一角,微勾的唇直直衝进她水漾的眼波里。 “皇上赐羊脂玉如意一对,嵌东珠十二颗——” 德喜不知何时出现在府门边,隨著他高声唱喝,繫著红的红箱被小太监流水似的抬到堂前。 “太后赐翡翠雕鸞凤和鸣屏风一座,南珠十斛——” “皇后娘娘赐累丝缀宝冠一顶,鸽血红宝八枚——” “德妃娘娘赐点翠孔雀步摇一对,玉雕並蒂金釧一双——” 满堂红绸翻飞中,男人突然揽住她的腰,他在漫天洒落的金箔屑中轻笑,“本王的侧妃,也是妻。” … 婚房。 百子千孙帐垂下的金丝流苏轻轻摇晃,微末端坐在铺满乾果的锦被上,嫁衣上的交颈鸳鸯被红烛映衬得流光溢彩。 这里是赵晏的臥房。 这男人没给她单独辟院子,而是直接將她安置在了沁水阁。 那便等於说,她折腾了整整一日,不过是从西侧厢房,嫁来了东侧臥房…… 大约有二十步那么远。 钱嬤嬤將一方雪缎落红帕轻手轻脚地铺在锦褥间,“明日老婆子亲自来取帕子,你可莫羞。” 话音未落,她自己倒先红了耳根,忙用袖口遮住嘴边的笑。 喜婆笑眯眯捧来几枚乾果,掌心一展,她才发现是红枣、生、桂圆、莲子各一颗,“侧妃吃下这四颗果子,就能与王爷早生贵子了。” 她才红著脸吃下最后一颗莲子,房门就被赵晏吱呀一声推开。 他大红婚服的衣襟微敞,露出一片泛红的肌肤。 他不是千坛不醉么,面上怎会出现酒醉的迷离…… 喜婆赶紧端来合卺壶,“王爷与侧妃共饮了这盏,往后就是『共牢而食,合卺而酳』了。” 见两人分別执起酒盏,喜婆慌忙拽著钱嬤嬤退下,门扉合拢时还不忘带熄了廊下宫灯。 隨著灯熄,光线忽然昏沉,微末攥著酒杯的手指驀地收紧,杯中酒液隨之晃起涟漪。 男人先她一步缠上小臂,烛火在他眼底燃起一片暗簇。 微末垂眸欲饮,却被他骤然拉住手腕,杯沿相撞的脆响惊得她心头一颤。 男人忽地倾身逼近,“合卺酒该这般喝。” 他低哑的嗓音裹著薄荷香,大红衣领倾斜著敞开,宽袖笼住她半边身子,將她抵在香气阵阵的床榻边。 温热的薄唇覆来时,酒液顺著她下頜滑落,她被呛得眼尾泛红,喘息著偏头时,又被他宽厚的手掌按住后颈。 微末仰头承受这凶猛的温柔,忽瞥见男人抬手挥落锦帐。 他眸底跳动的火焰混著低喘,分明已焚尽理智,仍不忘用掌心垫住她后脑,將人轻轻放倒在早生贵子的锦被间。 …… 第85章 你可认得他? 此后一连半月,微末日日在腰酸背痛中浑浑噩噩地醒来。 她觉得自己就要被折腾得散了架,那男人却还是每日精神抖擞的不得了。 隨著贡院大门被修好,皇帝在六日前宣布了恢復秋闈大考,赵晏仍旧作为监考官每日穿梭在贡院里,却在每日下考后准时回府。 皇帝没办法,只好说是念在锦澜王新婚燕尔。 可所有人都知道,锦澜王其实已经穿过三次婚服了,根本算不得新婚燕尔。 但皇帝都发了话,上次这位王爷硬闯大门的情景也还在眼前,谁又敢说什么呢? 连禁军也只能眼巴巴看著这人每日戌时准时离院,所谓的例行搜身也只是做做样子敷衍了事。 钱嬤嬤轻轻推开房门,端著碗黑褐色的汤药。 她瞧一眼手里的药碗暗自嘆息,旁人求子尚且求不来,她家侧妃却一心不想有孕。 但此时的微末与她身份有別,她不好开口询问,只好生生忍著。 她端著药碗送过去,“侧妃可要摆膳?” 微末拥著锦被坐起,锁骨处还带著未消的红痕,腰肢酸的她险些撑不住身子。 “嬤嬤若再唤侧妃。”她伸手接过药碗,“我可真要恼了。” 钱嬤嬤心里一下就松泛了,连带这次,丫头已说过三回不许唤她侧妃。 都怪薛厨娘那长舌妇,老在她耳边念叨什么如今主僕有別,让她连说话都带著三分小心。 老嬤嬤紧绷的肩头骤然垂下来,一屁股坐在榻边脚垫上,“死丫头!”枯槁的手戳了戳她膝头,“避子汤已连喝了半月,你当自己是铁打的?会落下病根的。” 她仰头饮尽苦药,將目光移向窗外,这里正对著虹霓院的佛堂,今日秋寒,苏晚昭却罕见地开了半扇窗。 “嬤嬤啊。”她声音低得像是在呢喃,“在敌人还未杀尽之前,我不想让我的孩儿一出生,就处於危险之地。” 前世她的孩子已有七个月大了,却因她不够强大,让他还未出生就悽惨的夭折。 与其整日担惊受怕,不如让他晚些再来。 她不想再给苏晚昭一丁点可乘之机。 “哎!” 钱嬤嬤重重嘆息,她明白微末说的,毕竟深宅大院里的女人,哪个好活?从前她是奴婢战战兢兢,如今成了主子,也还是没办法彻底放鬆下来。 她起身接回空药碗,“你且再歇歇,灶上煨著燕窝粥呢。” 她將滑落的锦被给人往上拽了拽,掖被角时碰到微末冰凉的脚踝,“哎哟这身子骨,明日得叫秦姑娘写张滋补的药方才行。” 老嬤嬤边走向房门边犯愁地念叨,“这么喝下去,可不要成了药罐子……” “嬤嬤。”微末又撑著手臂起身,“夏青那边可来了新消息?” 她瞥一眼桌案上静静躺著的双蝶玉簪,心头总有细微的不安縈绕不散。 苏晚昭將这东西送过来,总不会是无的放矢。 十日前她派夏青去了襄南,没有特別强烈的目的,只嘱咐他看看有无异常。 夏青机灵,每隔三日就送回一封平安书,內容却都平平无奇,没有太多值得注意的地方。 今日又是三日,应该又会有信传回来。 “三日前不是才来过回信?”钱嬤嬤从多宝阁中取下上次的信鸽签筒,“那孩子说襄南风调雨顺,连你娘住过的老宅都被重新粉了漆……” 话未说完,微末竟拥著锦被又睡了过去,眼底泛著淡淡的黑青。 老嬤嬤嘖了一声,將她留在外面的手臂塞回被子里,王爷也真是的,怎么没个轻重…… … 微末陷在混乱的梦境里,恍惚看见母亲被拖走时簪子落地的画面,不一会儿又变成一身凤服的苏晚昭带著笑朝她走来。 正梦得昏昏沉沉,忽然感觉有人轻轻摇晃她的肩头,“侧妃醒醒。” 冬青的声音像隔了层纱,微末迷濛睁眼时,正听到他说,“前厅来了位自称是李知珩的公子,想拜见侧妃。” 她眉头一蹙,“你说谁?” 李知珩?那不是前任礼部尚书李崇文的儿子吗? 上次被赵晏踩断了三根肋骨,次日这对父子就辞官回了乡。 这人怎么突然又回京了?还来拜访她? 冬青也纳闷,那人在前厅耀武扬威地叫嚷,他还以为是什么重要客人。 可眼下再看,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啊? 侧妃看起来跟那个愣头青一点都不熟。 他系好床围帐幔,扶住微末探出来的小臂,“那位公子带来个白髮老者,嚷嚷著要见侧妃。” 白髮老者? 她与李知珩只有一面之缘,连萍水相逢都算不上,他有什么特殊的人,非要带过来给自己看看? 她缓缓起身,没急著过去。 待慢悠悠地洗了漱用完膳,到了前厅时,已然是两个时辰后。 才迈进门槛,就听李知珩不耐烦地冲门口小廝嚷道,“小爷等了半日了!你们侧妃到底是描眉还是绣?怎么还不来!” “李公子突然拜访,提前又没个知会。”微末搭著冬青的手缓步而来,“我自然要好生准备一番,才能出来接见贵客。” 李知珩闻言转身,在看到女子的一瞬间,手中摺扇就“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离京许久,没想到再见时,她竟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往日一贯低垂著的眉眼此刻乌黑髮亮,微微弓著的身子如今也肩背挺直,一身月白襦裙衬得她肤如凝脂,发间垂下来的珍珠流苏也是恰到好处的小意温柔。 她腕间隨意套著个水头极足的翡翠玉鐲,正隨著动作轻轻晃出涟漪。 此刻的她,更迷人了…… “微…微末……” 李知珩喉结滚了滚,不自觉上前半步,张著嘴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女子轻声打断。 “李公子。”微末施施然落座,“我如今已嫁作人妇,按礼,你该唤我一声锦澜王侧妃。” 她抬眸时的目光淡如无波井水,刺得李知珩呼吸狠狠一滯。 那时初见,他便惊其为天人,满心爱慕地想要將她抬为侧室,可恨锦澜王联合朝臣弹劾父亲,逼得他们父子不得不辞官返乡。 今日他才回京,却听说她嫁了人。 嫁的还是锦澜王。 怪不得那人一听说自己想迎娶微末就发了怒,原来他是想將微末据为己有! 李知珩的拳头不自觉握紧,骨缝因大力发出噼啪的声响。 可恨,若他能一直留在京中,微末一定会是他的! 身后白髮老者突然重咳,惊得李知珩额头冒汗。 “李公子莫不是忘了此行的目的?” 他这才想起摺扇不知掉在何处,弯腰拾起时玉佩不慎撞在桌角,磕出一道细纹。 这是当初他想拜师时要送给微末的玉佩。 但她没收。 又想起临行前父亲的话,李知珩捏著破损的玉佩咬了咬牙。 “你…你上次说师从米公!”他指著白髮老者忽然拔高声调,“我师傅就是米公,你可认得他?” 第86章 他家侧妃真是厉害 微末挑眉,这人是米公? 她如刀刃般的目光划过老者,见此人身著雪白色广袖长袍,腰间掛著枚雕刻粗糙的玉葫芦,右手拇指指节粗大,虎口盘著厚厚的老茧。 白髮白须,身姿飘逸,连面上的倨傲也有几分米公风采。 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此人是个冒牌货。 米公书法惯用拇指,作画反而喜用小指,此人虽拇指粗大,小指却纤细圆润,指腹上连一丝薄茧都没有。 只能说习其形,不得其韵。 她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不认得。” 李知珩没想到她这样轻飘飘就承认了,“那…那你为何还自称米公弟子?” 微末勾起唇角,“我何时自称过米公弟子?” 当初在太和殿,她答老翰林的话是,奴婢只是得过米公几日指点罢了。 李知珩脸色瞬间涨红,就像一拳打在了软上,“可他们都说你是!” “春风楼的歌姬,茗香楼里的说书人,就连老翰林,也逢人就说你深得米公真传!” “李公子也说了,那是他们说的。”微末声音轻得不像话,“与我何干?” “什…什么?” 李知珩后退半步,他来时,父亲似乎不是这样说的。 他说微末一定会惊慌,会害怕,然后恳求他不要將这件事传扬出去。 到时无论自己提出什么要求,她都会答应。 可是… 她眼睛里的淡定是怎么回事? “哼!”那老者上前一步,“多说无益!老夫从未收过徒,却被你这女子窃取名號,要么你主动承认,要么老夫就亲手让你身败名裂!” “哦。”微末眨了眨眼,“不知老先生要如何让我身败名裂?”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老者瞳孔一缩,这女子竟然软硬不吃? 也罢,那就別怪他欺负女娃娃。 別说他模仿米孚仿了一辈子,从未叫人看出过破绽,就说真正的米孚如今已经死在了襄南,还有谁能说他是假的? 这可是东宫掌使亲口所说,否则他也不敢接这么大的活,要见皇帝,还要当眾开坛。 至於什么崩云笔燕回锋,他也一早便盘算好,只要他宣布就此封笔,一切就都万事大吉。 从今以后,他就是唯一的,名副其实的米孚。 思及此,老者倨傲地冷笑一声,“你不是会临摹老夫的苕溪诗帖?” “三日后秋闈放考,老夫受陛下邀请,要亲自为天下学子开坛讲学,你可敢来?” “去了做什么?” 微末不懂,他开他的坛,与自己有什么关係?与苕溪诗帖又有什么关係? 老者一噎,他总不能说那个络腮鬍拿著一沓银票,要他以米公的名义保出太子,这个天下唯一的米公传人就是最大的阻碍吧… “老夫要让你身败名裂,你难道就不来爭辩一下?” “哦。”微末垂下眸,轻轻抚著腕上玉鐲,“也好。” 也好? 老者气得咬牙切齿,怎么像是自己在求她一般? 微末站起身,“两位可还有其他事?” “赵叔,送客。” 两句话间没有一丝停顿,这哪里是询问?分明是在赶人。 他们只见女子款款转身,再未看过来一眼,就径直转回了內宅。 两人面面相覷,李知珩云里雾里不知所以,老者紧皱著白眉脸色铁青。 … 微末扶著冬青的手臂往回走,路过小园,恰看到凋落了满地的月桂。 那时她故意放出风声,引府中婢女爭抢月桂,桂栗粉糕被摆了临风廊满案,將赵晏气得脸色铁青。 她无意识勾起唇角,还能记起那男人踹翻桌案的情景。 想来,她也许久没给赵晏做过桂栗粉糕了。 “奴才瞧著,那老头根本就不是米公。”冬青皱著鼻子嘀咕。 微末指尖在他手背上轻点,“你如何知道?” “奴才幼时在御茶坊当值时曾见过本尊。”冬青撇了撇嘴,“那老头最不喜穿素白袍子——” “反而常穿青色素袍,腰间掛著的也不是什么玉葫芦,而是根被写坏了的黄杨木紫毫。” 小太监兴高采烈地比画,“上面的木渣子还扎过先帝的手呢!” 微末轻笑,“你记性倒是好。” 方才那老者身量与米公相近,样貌也有七分相似,但正如冬青所说,米公从不穿白。 也绝不可能如此咄咄逼人。 方才那人总归是格调太低了。 达不到大儒的风雅气度。 “侧妃会去吗?”冬青歪著头去看女子侧脸。 他实在很想知道,侧妃究竟会怎么应对。 “去啊。”微末理了理额前碎发,“得米公几日传授之恩,怎能眼见宵小毁他威名而无动於衷呢。” “嗯。”冬青傻笑,觉得她家侧妃实在是厉害,什么都不怕。 “丫头。” 钱嬤嬤忽然喘著粗气从月洞门追出来,手里捏著信鸽签筒,“才回来的,应该是夏青那小子。” 微末抽出被捲成细条的信笺,上面果然是夏青的字跡。 “襄南渐传南狄欲动,百姓口口感念苏將军,皆言若苏將军在世,何惧蛮夷。” 她忽地收拢五指,信纸皱成团陷进掌心。 苏將军,苏凛。 那是苏晚昭的父亲。 此人忠勇无匹,在襄南拥有极高的威望。 可南狄欲动是怎么回事? 苏凛故去后,南境就一直由五皇子戍守,前世直到她死,南狄也从未入侵过。 难道是有人在刻意煽动谣言? 百姓感念苏凛,视他这位现任主將如无物,那位嗜武如痴的五殿下怎么可能视而不见? 微末垂著眸子往沁水阁內院走,钱嬤嬤与冬青皆看出她思绪繁乱,只静静地跟在后面。 不…不对。 大军戍守边境,最怕军民离心,百姓不信任主將,五皇子绝不会坐视不理。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管不了。 微末脑海中灵光一闪,她忽然想到一个人。 襄南百姓最是信奉占卜之术,曾因这人占卜出苏凛有振襄南气运之命,便围杀了前任主將邱实明,又將苏凛捧上了主將之位。 南境天高路远,先帝毫无办法,只得任由他去。 后来苏凛果然带领大军一路將南狄打回老巢,直到今日也不敢再犯。 从那以后,此人在襄南百姓心中的威望便与苏凛齐名。 她还在將军府做奴婢时,曾与这人有过一面之缘。 她就是襄南第一占卜师,林安瑜。 第87章 都依你 “姐姐!这儿!” 几人才走到沁水阁门外的假山,微末就听到了阿乔的声音。 冬青一个激灵横身护在微末身前,左顾右盼寻找声音的来源。 她拍拍人紧绷的后背,“是阿乔。” 阿乔小脸煞白,见人闪身进来,一把扣住她的手,“昨夜三更,虹霓院来了一个人!” 微末心中一动,“可是女子?” 难道是林安瑜进京来了? 此女自幼与苏晚昭交好,远赴京城来解密友之危也不是没有可能。 阿乔却摇头,“是个裹黑衣的男人,从西墙翻进来的,说话像破锣一样,苏晚昭把我们三个锁在了耳房,我扒窗缝瞧见的!” 破锣嗓子的男人? 莫非是苏凛旧部? 可印象中,苏凛的旧部里似乎並没有这样的人。 微末追问,“可瞧见他是否佩剑?” “没有…”阿乔瘪瘪嘴,“当时太黑了,瞧不真切,我只听到他走动时,不知道什么东西哗啦哗啦地响。” 微末垂眸,呼出的白气凝在一旁的石壁上。虹霓院紧贴王府西墙,上次苏晚昭闹著要跳井,传话的就是打西墙经过的更夫。 但拿锦澜王府当无人之境,此人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至於阿乔说的哗啦声响,她心中隱隱有所猜测,但不敢確定。 “姐姐,”阿乔的眼睛湿漉漉的,脸颊也泛出一抹红霞,“你说王妃她会不会……” 微末明白她的意思,但苏晚昭虽喜怒无常,却並不是水性杨的人。 况且那个黑衣男的身份,现在还不好说。 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拉住阿乔微凉的手,“最近莫要再来寻我,顾好自己。” “若有急事,就將佛堂的窗子打开半扇。” 那里径直对著她臥房床榻,能第一时间发现异常。 阿乔被微末严肃的表情惊了一跳,忙点点头快步钻出了假山。 微末望著天边惊飞的麻雀,探手取下头上的双蝶簪。 苏晚昭才將这东西送过来,襄南就流言遍地,虹霓院也来了不速之客。 若说巧合,也实在过於巧合。 “冬青。”她轻轻唤道,“將这玉簪送到翠玉轩去。” “让掌柜照著样子做根一模一样的,”她轻轻抚著簪上蝶翼,“別忘了做旧。” 苏晚昭赌她不会遗弃母亲的遗物,她也赌对方必定在这根玉簪里藏了什么秘密。 偷龙转凤,才最稳妥。 至於虹霓院,放长线才能钓上大鱼,不急。 … 是夜。 秋露沉沉地裹在赵晏的蟒袍衣摆上,推门而入时,带回一阵似要入冬的冷意。 他瞧见女子背身熏衣的模样,眼尾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鼻尖忽来一阵桂栗香,一扭头便瞧见了桌案青瓷盘里摆得齐整的桂栗粉糕,他隨手捻起一块咬下半边,“你可是故意躲懒才许久不做?实在吊足了我的胃口。” 微末垂眸替他解开玉带,指尖勾开鎏金带扣时说道,“今日李尚书的公子来府中拜访,带来了一位自称是米公的老者。妾身瞧著,那人不像。” 赵晏嗯了一声,“李崇文便是得此人作保才官復原职。你如何瞧出不像?” 玉带还未褪尽,他就忍不住展臂將人轻轻拥进怀里。 一日不见,这女人就叫他思念得紧。 他究竟是何时这般喜欢她的?是那夜秉烛绣玉带?还是那盘记忆中的桂栗粉糕? 他不记得了。 只知道前世今生,他都从未如此喜欢过任何一个女人。 微末侧脸贴在他的衣襟上,只觉对方的心跳愈发强烈,腰上的酸痛突然如潮水般汹涌袭来,疼得她心里一慌。 她忙从他怀中抽离,每日夜里熄灯前,这男人的心跳就总是这样狂乱不止…… 但她真的有些受不住了…… 她绕去身后,將他外袍轻轻褪下,“秋闈放考时,那老者要开坛讲学,妾身想去。” 怀中人像条小鱼般遁走,赵晏低头苦笑,这种事,他一个男人怎么自控得住? “怎么,想手撕了他?” 他转过身再去捞人,指尖才触到她的裙裾,微末已旋身將他的衣袍掛去了紫檀衣架上。 素白衣带从他掌心滑走,激起他心底一阵细密的痒。 “米公对妾身有授业之恩,”微末背对著他整理衣襟上的褶皱,“总不能眼瞧著他的名头叫人糟蹋了去。” 赵晏两步跨过青砖上摇曳的烛影,从后將人圈在怀中,下頜抵著她的发顶轻蹭,“都依你。” 话才出口他自己先怔住,揽著她的手臂僵了僵,这语气温存的不像话,哪里有他平日半分冷厉。 微末感受著男人愈发燥热的心跳,惊觉再不说今夜只怕又没机会了。 “王爷私库里那捲苕溪诗帖真跡,能否借妾身一用?” 最后几个字淹没在交缠的呼吸里,男人抬手挥灭红烛,在她唇上含糊不清地呢喃,“都依你……” … 三日后,贡院门前。 微末端坐在金顶马车內,指腹摩挲著装有苕溪诗帖的檀木匣子,瞧见车帘外昏黄的秋阳正斜斜映在大门两侧的对联上。 “矮屋静无哗,听食叶蚕声,敢忘当年辛苦; 文星光有耀,看凌云驥足,相期他日勛名。” 隨著一道清脆的铃响,贡院新换的朱漆钉门“吱呀”一声打开,灰扑扑的考生如惊雀般蜂拥而出。 却都在路过马车时自动远离了半步。 这是锦澜王的金顶车架,惹不起。 微末扫一眼马车前正对著贡院大门的红色高台,那是专为“米公”讲学特意搭建的。 整个台面都被红绸铺满,台边还高举著一面巨大笙旗,红底黑字地写著:米公亲临。 一位身著银甲的禁军正站在一旁抻著笙旗角,以免微风吹过时叫人看不真切。 老者在一片惊呼声中端正而坐,面前的桌案也被铺上了红艷艷的绸缎。 他腰间青玉葫芦折射著刺目的光芒,下顎微抬时,连鬍鬚翘起的弧度都与米公分毫不差。 李崇文著一身官袍隨立在侧,官服补子上的孔雀眼似都在斜睨著台下,嘴角是绷不住的得意倨傲。 两人端立在高台正中,享受著学子们激情澎湃的欢呼。 有人挥舞著考箱高喊,“米公!当真是米公!” “米公!求您赐墨宝!”蓝衫学子扑跪在高台前,震得怀中宣纸洒落一地。 另一个考生被踩掉了鞋,被禁军拦著仍赤著脚往前挤,“米公,学生临摹您的诗帖十年,今日终於得见真顏!” “米公”突然抬起枯瘦的手,台下喧譁霎时死寂,他喉间滚出低哑的轻笑,“老朽特来观瞻我棲梧英才——” 尾音被刻意拖长,老者浑浊的眼扫过台下如获至宝的学子们,“尔等文章,可配得上这贡院对联?” 第88章 蠢货! “米公,学生写的是治国策论!” “学生写了道论阐述!” “学生写的是传承育人!” “米公”捏著山羊须,面上祥和又慈善,“好好好,都是可造之材、可造之材吶!” 他抬手,“坐。” 台下乌泱泱的学子眼放精光,抱著考箱齐齐席地而坐。 “米公”一本正经地捏著白的山羊须,垂在桌案下的小指却在微微发抖, “遥想当年,老朽身无分文,饥寒交迫,连一支黄杨木毛笔都买不起,只能日日用枯枝反覆练习,夜抄书卷时,烛火更是烧破了三件粗麻衣……” “可那又怎么样?只要能成为我棲梧栋樑,能用这双手造福百姓,一切都值得!” 台下学子正握著拳头噙著泪,听得慷慨激昂,谁知台上老者突然话锋一转,在红绸桌案上用力一拍, “可如今,看看你们自己,连考箱都是松木的,实在是太过铺张浪费!” 眾人被吼得一愣,松木? 他们不该用松木考箱吗?可这已经是最廉价的木材了… “米公!”一位学子恭敬起身,“不是学生不懂节俭,而是杨柳木实在柔软,根本不適合做考箱啊!” “对啊,考箱跟著我们远赴京城,若採用杨柳木,半路上就会坏掉的!” “错!” “米公”忽地起身,他伸出一根手指,遥遥点上那学子鼻头,“你们不是不该用松木,而是不该用考箱。” 闻言,台下顿时响起阵阵惊讶的譁然。 不用考箱,笔墨纸砚该往哪里装? 老者却面不改色,负手踱到台前,乾枯的嘴才一张开,台下又霎时寂静如水。 他实在享受这种唯我独尊的感觉,轻飘飘地说道,“用布袋。” 什么? 布袋? 眾人又是一阵目瞪口呆。 布袋容易破损不说,还会损伤笔尖,一根耐用的狼毫便要將近一贯钱,他们常年用笔,若是坏了就更换,一年下来的银子也不在少数啊。 怎么会比松木考箱更省银子呢? 老者挥手打散满场议论,“至於笔尖,你们做个笔套將它护住即可,有什么难?” 这…虽说听起来麻烦些,倒也的確是个办法。 见眾人垂眸思考,“米公”忽然冲皇宫方向拱手遥拜,“棲梧如今国力如此雄厚,我等最当感念谁?” “当感念皇帝陛下!”不知是谁高呼一声。 “没错!”老者突然从袖中掏出个豁口瓷碗,振臂一呼,“就连陛下龙案上的笔洗都是缺角的青瓷,你们又有何脸面用松木考箱?” 陛下的笔洗都是缺角的青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他们逢考必落皆是因心魔作祟,都怪他们一心贪恋华贵的松木考箱! “学生有罪!”一个麻衣书生突然扯断腰间的玉佩穗子,重重摔在人群里,“上月竟了半两银子打这劳什子!”他狠狠踩住玉珏,“米公一语惊醒梦中人!” 这人摔踩玉佩的声音还未停歇,又有数名学子红著眼扯下腰间佩饰,一枚枚羊脂玉佩接二连三被摔在地上,发出“叮叮噹噹”的脆响。 “米公”喉结滚动,脚尖不自觉往前蹭了半步,他分明看到有的玉佩莹润如脂,不知比他腰间粗劣的玉葫芦好上多少倍。 他藏在广袖下的手指蜷了蜷,面上却摆出痛心疾首的模样,“诸君若能持守清贫之心,何愁他日功名不就?” “米公所言极是!” “米公”点点头,面上露出满意的红润。 效果很好,他只不过胡言乱语一通,这些人就將他奉若神明,根本不用脑子思考。 他捏了捏袖中硬邦邦的捲轴,接下来就可以进入正题了。 微末躲在车帘后轻笑,这哪里是讲学,分明像是在煽动造反。 她忽觉车辕猛地一沉,就见赵晏裹著些许寒意挤上车来,披风上的暗色蟒纹轻轻覆上她的膝头。 赵晏就著她挑帘的手往外瞥,下頜轻轻抵在她的肩头,“譁眾取宠。” 微末轻笑,抬起青葱般的手指点向临街酒楼,“王爷瞧。” 酒楼二层雕木窗处,赵柯罗正斜倚在窗框上,面朝高台方向,手里捏著盏赤金酒杯。 赵晏轻嗤一声,“果然有此人在背后操纵。” 微末还未答话,就见台上老者的枯手突然一抖。 白袖中顺势滚落一卷暗黄色的捲轴,呼啦一下应声展开,李崇文惊出一身冷汗忙伸手去接,堪堪接住另一端时还不忘瞪了老头一眼。 这可是赵柯罗特意从高昌带来的苕溪诗帖真跡!扯坏了可怎么好? “是苕溪诗帖!” 台下顿时有人爆出惊呼。 “米公”在一片惊呼声中假意用袖口抹了抹眼角,“老朽一生埋首书卷,自觉身前成就已无法超越,决定从今日起,封笔归隱!” 他颤巍巍抚上诗帖,“这是老夫此生至高荣誉,今日便也一併毁去了事!” 说著他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短匕,作势就要往帖上斩去! 我了个老天爷! 李崇文嚇得乌纱帽都滚落在地,一把擒住“米公”手腕,“你搞什么!” “米公”却背对人群朝他眨眼,又颤巍巍转回身,在一眾学子的呼天抢地中痛心疾首道,“可惜唯有一事,老朽到死也不敢瞑目啊。” “学生愿为米公分忧,只求您留下这诗帖!” “对,学生愿为米公赴汤蹈火!” “米公”乾瘪的唇角抽搐两下,看起来像笑又像哭,十分怪异,他忽然抬手指著皇城方向,“太子殿下乃嫡长正统,如今却被困在东宫,实在是我等臣民之痛!” “我等该解救太子於危难之中啊!” “咳咳咳!” 台上苍老的声音径直钻进赵柯罗耳中,惊得他接连呛咳。 他手背顿时暴起层层青筋,赤金酒盏也被生生捏弯,用高昌语低声咒骂,“蠢货!谁让他当眾提起太子的?!” 皇帝本就想放过赵元僖,却苦於没有时机,这个冒牌货只需找几个忠心的学子写上几篇文章,再以米公的身份当面劝诫,皇帝定会就坡下驴。 最多训斥几句或打上几下,人就会被好好地放出来。 可这个蠢货竟然煽动学子直闯皇宫? 別说这根本不是一个好台阶,若是惹恼了皇帝追查下来,查到他插手棲梧內政,再被扣上个聚眾谋反的罪名,还会有好果子吃?! 到时別说赵元僖保不保得出来,他还能不能顺利回到高昌都是个问题! 正想著,他急忙冲隨从低喝,“快去將那老东西给本殿扯下来!” 可惜,已经晚了。 眾学子已经高举著拳头如游行一般径直朝皇宫而去。 赵柯罗气的嘴角抽搐…… 那老头却颤巍巍爬下高台,蹲在地上捡起了方才被学子砸碎的破玉…… 第89章 將人掳到高昌去 赵柯罗气得牙根发痒,眼下却也只能暂时在后面观望。 万一皇帝迫於压力,妥协了呢? 他將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外,手指死死捏著木质窗欞,目光在攒动的学子青衫间来回穿梭。 霍崢带著一队禁军拦在了游行队伍前,但应是顾及对方是学子,长刀都不敢出鞘,两厢人马正推推搡搡地僵持著。 不多时,他看到德喜小跑著来到霍崢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禁军就亮出了明晃晃的长刀。 果然搞砸了! 赵柯罗心中暗骂。 现在就得启程回高昌,否则恐怕就来不及了。 但那个冒牌货他得带走。 他將身子收了收,却在目光投回高台时瞳孔骤缩。 方才还在捡碎玉的人怎么不见了? 他喉结急促滚动,青筋在太阳穴突突直跳,那人收了他一大沓银票,若让棲梧皇帝知晓是他在背后推动,难保不会藉此向高昌发难。 可恶! 他將窗框捏得咯吱作响,李崇文到底从哪找来这么个蠢货,竟让他此刻如此被动! 左侧传来丝绸刮擦楠木的细微声响,他扭头看去,正见到一片素白衣角被扯进车帘。 脊背驀地一僵,是赵晏的金顶马车。 赵晏正单手支著雕车窗含笑望著他,“大皇子,別来无恙。” 声音分明淹没在了游行队伍嘶吼的声浪里,但他就是听清楚了。 若说皇帝尚有顾虑,可这个锦澜王却是明晃晃地想置他於死地。 赵柯罗的后槽牙咬得发酸,此刻万分后悔,相信了赵元僖和李崇文那两个蠢货! 这两人一个仍旧稳坐储君之位,一个官復原职,只將他坑得进退两难! 不行…… 他心底恨意翻涌,一拳砸在桌案上,如果他被留在棲梧,赵元僖也別想独善其身! 左手痉挛般从腰间皮囊中抽出张描金信纸,飞快写下一封密信,高昌大皇子名印混著掌心汗渍被重重按在了泥金印上。 他快速拿起信封,塞进了酒楼衣柜的第三层隔板下。 窗外忽来一阵马儿嘶鸣,他猛地撞关柜门,朝门外嘶声喝道,“把赤电驹都套上双鞍,从西城门回高昌!守城將若敢拦……”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就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 … 马车內,卫驍的长剑正轻飘飘地压在老者的脖领上。 “米公”的喉结在剑锋底下疯狂颤抖,惊得他连小小吞咽都不敢,“放、放肆!老朽可是当代大儒……你们、你们竟敢绑架我?” 话音刚落,对面男女齐齐轻笑出声。 微末声音柔得像是在哄小孩子,“老先生不必再装,实在没有意义。” “米公”瞳孔猛地收缩,“你…你不是只在幼时见过他一面?我与他有七分相似,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因为你形似,神不似。”微末轻轻挽上男人护在她身前的小臂,“气度不及他老人家一成。” “你…!” “米公”突然咬牙切齿,说出的话也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我最恨旁人说我不及他!我已经做了他一辈子的影子,为何还是不行!” 他突然暴起,却因身前被长剑抵著,只得用力撞向身后车壁,嘶吼道,“我到底哪一点不如他!” 车壁被撞出闷响,惹赵晏嫌恶的蹙起眉头,“聒噪!” 他长袖如刀刃般横抽出去,顿时將人抽得鼻血横流,鲜血溅在素白色的衣襟上,像朵朵盛开的红梅。 此时再看,这人慌忙拿袖口擦鼻血的样子,可是丝毫都没有了方才的风华傲骨。 卫驍突然掀开车帘,一股疾风卷著沙粒直扑进来,“王爷!”他指著西边腾起的烟尘,“是赵柯罗的赤电驹!” 赵晏也往那处看去,眼中寒芒乍起,“追。” 赵柯罗此人,绝不能放虎归山。 卫驍翻身出了车厢,反手將韁绳在腕上缠了三圈,马鞭高扬的同时,两匹披著赤金甲冑的南疆汗血齐齐嘶鸣,车轮滚动时带起大片漫天扬沙,朝著西城门的方向狂追而去。 赵柯罗手中韁绳疯狂抽打,守城將才看到远处飘来的烟尘,就警觉地举起了红樱长枪。 来人虽然用黑布覆了面,但他还是从那双淡蓝色的眼睛上认出,这是高昌大皇子! 来者五人皆身骑快马,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守城將大声喝止,却被漫天尘土呛得猛咳,“停马!…咳咳…” “冲!” 赵柯罗恍若未闻,冲其余四名隨从暴喝。 五匹快马擦著枪尖快速掠过,守城卫兵接连被掀翻在地,最后一名隨从经过时,竟用弯刀削断了他半截长枪。 守城將正捏著被削得整齐的枪桿睚眥欲裂,就听街角再次传来驱马的驾喝声。 他心里一突,是锦澜王的金顶马车… 赶忙招呼手下收枪退后。 卫驍攥著韁绳的手背青筋滚滚,汗血马蹄上的金印险些將青砖踏碎,“不想死就跟上!” 马车带来的狂风將守城將逼的踉蹌后退,这马车速度竟丝毫不亚於方才的高昌快马! 他瞥见车帘晃动的缝隙,赵晏正垂眸端坐著,从容得好似无事发生一般。 他喉头滚了滚,挥手时令牌险些戳中副將眼睛,“全队追击!” … 金顶马车在前方越跑越快,守城將看著即將消失的马车,捏著韁绳只觉冷汗直冒。 高昌大皇子好选不选,偏偏院中他这西城门,上回锦澜王夜里闯城门也是要从他这里过,难道西城门犯桃不成! 高昌那个络腮鬍没带陛下的出城文书,又一路绝尘而去,他真是欲哭无泪,人追不回来,有个说法也行啊! 不然陛下责问,他怎么回话? 阿弥陀佛,他身下这匹小马驹算是追不上了,只求锦澜王能英勇一点,保一保他这颗项上人头啊。 微末本以为马车全速追击定会十分顛簸,没想到她手中茶盏只晃出轻微涟漪,她扭头去看窗外飞快倒退的榆树林,连髮髻步摇上的东珠也只是轻轻摇晃。 赵晏斜靠著软枕看起来十分愜意,螭纹玉佩在他掌心突然停顿,“说吧,是谁指使你进京来的。” 他冷目扫过贴在角落里像只鵪鶉的老者,“除了救出太子,还图什么?” “米公”一抖,只觉这人周身散发出的强烈威压,竟比他前几日见过的帝王也丝毫不逊色,慌乱间后脑重重磕在车壁上,疼得他呲牙咧嘴, “是个络腮鬍…让我当眾拆穿她!” 他一指端坐著的微末,“他…他要趁乱將人掳到高昌去!” 第90章 骨碌碌 “我、我在台上时没看到她…” “米公”捂著后脑偷偷瞄了一眼微末,“我以为她不敢来,所以就直接攛掇那些人往皇宫去了。” 微末捏著娟帕的手骤然收紧,“你就不怕他们命丧宫门?” “怕什么…”老者微微低垂著脸,看起来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他们可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学子,棲梧未来的栋樑,皇帝怎么可能杀他们?” “杀光了岂不就没人可用了?” 微末咬牙,“是赵柯罗教你这么做的?” “不是啊。”老者摇头,“他只说达成目的就行,这么多人一起闹,皇帝铁定会妥协的。” 微末气的扶额。 这人既已成功冒充米公,办法就有千千万,他却选了一条最暴力最愚蠢的。 正如他所说,那些人都是棲梧未来的希望,万一皇帝一时衝动刀戈相向,棲梧必定元气大伤,让赵柯罗背后的高昌坐收渔翁之利。 她本以为是赵柯罗暗中指使,没想到是这人自己愚昧无知。 忽然瞥见他鼓囔囔的袖袋,里面的东西带著尖锐的稜角,是这人在台下细细捡起的碎玉。 原是个贪得无厌的守財奴,怪不得行事毫无章法。 微末这边关心此人奇异的脑洞,赵晏那边却在想老者方才说过的话。 要將她掳到高昌去? 男人轻轻笑了笑,撩起车帘去瞧。 一片烟尘中,赵柯罗几人逃亡的身影已越来越近了。 他眼中寒芒一闪,忽然起身钻出车厢,长袖刚好打落隨从投掷过来的冷芒弯刀,刀尖叮的一声刺中厢壁,震起一连串嗡鸣。 卫驍心头一惊,“王爷?” “解开右侧韁绳。” 马车极速狂奔中,男人却依旧站得挺拔,卫驍猛地挥剑,斩落套在右侧汗血上连接车厢的绳索,枣红色的骏马隨著挣脱桎梏,发出一声惊心动魄的嘶鸣。 “护好她。” 赵晏劈手夺过卫驍长剑,足尖点著雕车辕跃上马背的剎那,汗血前蹄竟將地面踏出两道深沟,电光火石间速度又快了两分。 卫驍大吼应是,震得车帘疯狂颤抖,他反手探进车厢,一把揪住“米公”后颈,衣帛碎裂声与老头“哎哟”的惨叫同时响起,眨眼间就被卫驍拎出了车厢。 狂风直往面上拍来,“米公”被灌得腮帮鼓起,嘴都合不拢,只得用枯槁的手死死按住自己的嘴巴。 他看见那人追击而去的衣袍隨著狂风烈烈飞舞。 卫驍正全神贯注,余光突然瞥见一支素白的手探出车外,猛地抽出方才钉在厢壁上的弯刀,然后连手带刀,嗖的一声缩回了车帘后。 “侧妃?”小侍卫心里一惊,她根本不会武功,那弯刀两面有刃,稍有不慎就会伤到自己! 微末却恍若未闻,將车帘打成一个死结推去一旁,双手死死捏著弯刀刀柄,一眨不眨地盯著前方孤身而去的玄色身影。 “卫驍,从左侧包抄!”她冷声喊道。 卫驍闻言精神一震,咬著后槽牙猛抽马鞭,將车速又生生提快两分。 落在最后的高昌隨从第三次回头时,微缩的瞳孔里正映出赵晏挑飞弯刀时带出的寒光,他心里突突直跳,用高昌语对赵柯罗狂吼,“大皇子,锦澜王单人单骑追上来了!” 他將负重胡乱踹下马背试图加速,却被赵晏剑尖迴旋回来的弯刀径直刺入后心,喷出的血沫染红了赵柯罗坐骑的后尾鬃毛。 那人松垮的指节还握著韁绳,身子却已径直倾倒下去,无人操纵的马儿仍在奋力狂奔,顛簸间尸体的右腿不断磕打著马腹,反而催得马儿跑得更快。 “赵晏!你就那么想我死?” 赵柯罗猩红著眸子回头,怒不可遏地嘶吼道。 赵晏勾起唇角冷笑,“大皇子,你觉得本王会让你平安回到高昌?” 此人是他毕生宿敌,他怎会放虎归山? 赵柯罗瞳孔一缩,他看到了对方眼中明晃晃的杀意,手上力道再次收紧,將马鞭抽得震天响。 他此来棲梧是以使臣的身份,还带了大批重礼,两国又一直交好,根本没带太多佩刀隨从,在长明殿死了一些,如今身边只剩下这四人。 运国礼的队伍如今他也顾不得了,只能先逃命要紧。 毕竟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来时风光无限,走时竟是策马奔逃? 此次是他与这位锦澜王初次相见,虽的確有许多不愉快,他也想过掳走他的女人,但那女人如今也毫髮无损,怎么也不至於拼著性命都要將他留在棲梧才对。 他毕竟是高昌下一任的王,这狼崽子不顾两国邦交,眼睛里那么强烈的杀意究竟是为什么?! 正想著,身后又传来长剑入体的噗嗤声,他回头去看,排成一字形將他隔绝在外的隨从,中间那人又被赵晏捅穿后心,径直栽倒了下去。 赵柯罗睚眥欲裂,韁绳已在掌心勒出深深的血痕,可他不能停,视线所及处是守城追兵马蹄扬起的沙尘,若是停下,待追兵到来,他必將命丧赵晏之手! 他再次夹紧马腹,不要命地逃亡而去。 赵晏噙著冷目,此时包括赵柯罗在內仅剩三人,前方两骑却突然併拢成犄角之势,他若再贸然上前,必將落入三人的合击圈。 他暗自鬆了松韁绳,缓缓朝著左侧隨从那处靠了过去。 左侧隨从察觉到冷意突然回眸,反手挥出的弯刀横扫他咽喉,右手同时从马鞍下抽出短匕直刺他心口—— 这隨从距离不足,整个人都飞出马外,竟是想拼著摔落马背也要取他性命! 赵晏挥剑挡飞旋击而来的弯刀,心口要害却全然暴露在短匕之下! 他身子向后倾倒,左脚踹飞马鐙,径直往那隨从的腰腹处踹去。 两人手中同时韁绳一松,马儿速度骤然下降,恰在这时,赵晏余光忽然瞥见金顶马车极速追了上来。 “王爷!”卫驍大吼一声。 他看见微末半个身子都探出车厢,狂风將她额前碎发吹得凌乱不堪,她双手紧紧握著一把冷芒弯刀,竟径直绕去隨从的咽喉,然后猛地一捞! “小心!”赵晏心头狂跳。 隨从躲闪不及,这弯刀双面有刃,他只觉眼下寒芒一闪,一股凉意精准勾住他颈侧动脉,下一刻,他看到自己极速后退,无头的身体被赵晏整个踹飞。 微末大口喘息,心口砰砰乱跳,那隨从的头颅从刀刃上骨碌碌滚落时,温热的血溅了她月白襦裙满身。 她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只知道看到那把短匕径直刺向他心口时,从脚底窜上来的凉意差点將她冰封。 她手上一抖,弯刀应声落地,阵阵后怕从心底袭来,瘫软的倒进了车厢里。 那头颅鲜血淋漓,睁著的眼睛里还带著面临死亡的恐惧。 她有点想吐。 “停车!”赵晏大吼。 她脸色阵阵发白,显然是被嚇坏了。 “哈哈哈…赵晏,今日你杀不了我,来日本殿定要让你加倍偿还!” 赵柯罗的声音从远处縹緲而来,他看到对方策马踏上吊桥,从另一侧割断绳索,整座桥在山涧中轰然撞毁。 他此时已无心再去管什么赵柯罗,一车一马缓缓停下时,他翻身下马,猛地扯飞还坐在车厢前挡路的老头,一步踏入马车。 双臂稳稳將人环住时,他刻意避开了她染血的袖口,单手覆住她轻颤的眼睫,“不怕,我在。” 第91章 终於回来了 老头像破麻袋般从车上滚落,鼻骨砸上路旁碎石,顿时又是鼻血如注,素白衣襟此时已完全变了模样,通红一片。 他捂著口鼻坐在荆棘丛里,恨恨盯著车上的几人,他可是大儒米孚,这个锦澜王竟敢这么对他… 待他回到学子面前,定要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得到教训! 愤愤想著,他从地上歪歪斜斜起身,可腰间的玉葫芦不知何时缠到一丛荆棘,竟隨著起身的动作撕碎他半幅衣摆,两腿间顿时冷风嗖嗖。 可恶! 这是他最后一件体面的素袍了! 车厢內。 男人掌心的温度透过染血的罗纱传递过来,微末缓缓平静,仰头望向赵晏,“赵柯罗逃走了?” 女子抬起的眸子仿佛盛著一汪秋水,赵晏轻轻拨开她微乱的髮丝,“无妨,来日方长。” 逃便逃了,日后还有的是机会,总有一日,他会亲手了结赵柯罗。 卫驍坐在车厢外,还脊背僵硬地保持著赶车的姿势,听到车內传出女子的声音,握著韁绳的手兀自鬆了松。 方才她举著弯刀的样子还在眼前迴荡,当时他嚇得心臟砰砰直跳。 她只是娇养在深闺的女子,她是怎么敢的? 忽地想起从前,卫驍突然就释然了。 对,只要事关王爷,她总是这样勇敢。 挡毒箭、护灵位、在长明殿刺杀赵柯罗。 今日又用弯刀斩落了高昌隨从的头颅。 小侍卫低头苦笑,她一定是很爱王爷的吧。 否则怎么会什么都不怕? 他沉默著將另一匹汗血重新套在车辕上,车帘被风吹开的剎那,瞥见微末苍白的侧脸紧贴在赵晏肩头。 “王爷,回城吗?” 他声音还如平常一样轻快无波,仿佛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心底那股难言的窒息。 赵晏嗯了一声,將软绵绵的人轻轻靠在了软枕间,她最好能睡一会,醒来后才能恢復体力。 “好勒!”小侍卫高声应了一声,转身走向灰头土脸的老头。 老头正捏著被撕掉的衣摆左拼右凑,忽被卫驍单手拎著重新拽回了车舆上,大力贯的他后腰狠狠撞到车辕边角,疼得他一把老骨头险些散了架。 “你这莽夫!” 他哆哆嗦嗦指著小侍卫的侧脸,却见对方仿佛没听到一般,面无表情地轻扬了下马鞭,马车就隨之掉头,朝著京城的方向缓缓折返。 “老夫不能坐在这!” 他指著自己遮不住小腿的衣袍,和一片通红的衣襟大喊,“若这般模样进城,老夫的脸面要往哪摆?” 话音才落,卫驍反手抽来的马鞭再次精准地劈在了他的鼻樑上。 老头顿时痛呼一声,捂著爆开的鼻血滚去角落,偏生马车突然顛簸,他后脑再次重重磕向车门,震得他眼冒金星,叫苦不叠。 守城將带著二十轻骑追来时,正见到金顶马车慢悠悠的往回走。 两匹汗血沉闷地喘著粗气,赶车的人一脸严肃,还有个浑身是血的老头正弓著身子不停呻吟。 他连滚带爬地滚下马鞍,抹一把糊住眼睛的汗渍,“王、王爷!赵柯罗那廝……” “逃了。” 守城將扑通一声瘫软在地,望著远处损毁的吊桥欲哭无泪。 天杀的,他觉得自己比竇娥还冤。 … 马车缓缓驶入城门时已是月明星稀,有守城將在前开路,赵晏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 微末睫毛颤了颤,耳畔先是听见远处“开东宫”的声浪,紧接著就嗅到赵晏袖口上的血腥气混著薄荷香。 她蜷缩的手指动了动,睁眼时一道月光正透过车帘打在赵晏的侧脸上。 紧绷的身子终於松泛了些,她瞧见男人正撩著帘子饶有兴致地往外瞧,不由问道,“王爷在看什么?” 赵晏將她膝头滑落的薄毯提了提,揽住她腰肢带来身侧,“你看。” 车帘外火把的点点光影落入微末瞳孔,她看到宫门前黑压压地坐著一大片青衫学子,零星站著几个尚有体力的正在与禁军推搡爭辩。 霍崢带鞘的长刀倒立杵著地面,劈腿坐在宫门前的台阶上,衣领被扯开半边,阴鬱的脸色泛著铁青,显然已经耐心耗尽。 微末挑眉,“他们竟然还在闹?” 赵晏轻嗤一声,“他们將米孚奉若神明,不死脑筋地將太子解救出来,怎会罢休?” 说著男人突然踹开车厢门,將老头嚇得全身一抖,伴著一股狂风,他就被一只探出来的大手猛地薅进车厢。 后脑再次撞上结实的车壁,又將他疼得呲牙咧嘴。 “谈笔交易?”赵晏垂眸把玩著微末的月白广袖。 老头吞吞口水,犹疑著点了下头。 “本王保你性命,再给你一身体面。”他眸底似淬著冷冰冰的月光,“你去將他们疏散。” “疏疏疏疏…疏散?怎么疏散?”老头眼皮狂跳,枯手不自觉抓向另一侧窗沿。 “怎么煽动的,就怎么疏散。” 那怎么行?老头咬牙。 他在高台上时话已说尽,现在再去疏散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难道要说太子咎由自取、不可饶恕,所以大家不要救他了? 要是有人问他,先生白日时不是这样说的,他该怎么答? 可恶,虽说他是假的,但也要脸面的好不好? 目光不自觉挪向一旁的女子,他已经让眾人相信了他就是米孚,大业已成功一半,没道理自己挖自己的墙角。 若真的能一鼓作气救出太子,他顺势投靠,太子必定会將他迎为座上宾。 怎么也比落在这对凶残的男女手里好。 唯一的阻碍还是这个女子,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她到底有什么手段能当眾拆穿自己。 他有“苕溪诗帖”,有皇帝、太子和李崇文的认可,还有大批愿意追隨他的天下学子…… 她是不是在故弄玄虚? 思及此,老头隱在阴影里的眼珠转了转,富贵险中求,他赌了! “好。”老头抬眸,眼中的狡黠一闪而逝,“那王爷可要说话算数。” 微末抬眸时恰捕捉到那抹转瞬消失的精光,垂了垂眸没有开口。 街角茶摊上,一位青袍老者握著个浅瓷酒杯,慢悠悠地送到嘴边撮了一口。 他望著停在不远处的金顶马车勾了勾唇,“终於回来了。” 第92章 老先生要往何处去? 店小二把抹布重重摔在老者面前的桌案上,心头怒火不停地猛窜。 他们这里是茶摊,这老头却偏要喝酒,他苦口婆心劝了半天,对方就是油盐不进,赖在摊前不肯走。 掌柜的没了办法,只好让他去隔壁酒肆借了几坛,但这老头慢悠悠喝了整个黄昏,足足喝了八坛烧刀子。 他还白送了盘生米。 眼下就要收摊,老头却还端著酒杯一口一口地撮,撮得小二心里突突地乱蹦。 这人没给钱啊! 他抬手戳向隔壁掛著的酒旗,“您老再不结帐,待会人家掌柜就要抄著擀麵杖过来了!” 青衫老者撮完最后半滴酒,用破洞袖口抿了抿嘴,“急什么。” 他用筷子尖指了指不远处的马车,“瞧见没?付帐得来嘍。” 店小二抻脖子一瞧,那马车全身都镶著金边,分明是锦澜王的车架,他又瞥一眼老者露著脚趾的破布鞋,皱著鼻子道,“您老灌了二斤黄汤就敢说胡话,锦澜王为啥要替你付帐?” “小郎君且等著瞧。” 老者浑浊的眼珠精光四射,小二却看著他虎口上的老茧直撇嘴,心说不过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田夫,还想攀扯贵人。 他抄起三个空酒罈摞在案头,嘴里不停地嘀咕,“穿得还不如我们后厨老丈体面,净会吹牛。” 街对面的马车上,卫驍拎鸡崽似的揪著“米公”后颈一跃而下,將人打横丟进了一家临街布店。 老头在地上翻滚两圈,起身时正撞上布店老板娘崇拜的目光,“这不是米公吗?” 他轻咳两声抚平衣摆褶皱,捏住山羊须时小指翘起老高,却忘了小腿还在外面露著,衣襟上乾涸的血渍也硬邦邦的,“把你店里……” 话没说完,卫驍的银锭子已经塞进老板娘手里,“隨便找件素白的,动作快点。” “好勒!” 老板娘顿时笑顏如,什么米公?哪有银锭子实在! 被卫驍用剑鞘抵住后腰出了布店时,老头的手还在慌慌张张系衣带,不经意间抬眸,似在街角摊位上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可当他再次皱眉看过去,那人却拿著个破蒲扇挡住了面容,佝僂著的背直往墙角里缩,从禿凳上耷拉下来的衣摆裹著泥,脚上布鞋也破破烂烂。 不,不会是他,他从不弓著腰背,也不会穿的这样破衣娄嗖。 他心底正狐疑著嘀咕,却被卫驍拿著剑鞘狠狠一捅,“快点!” 身子被顶得前倾,他踉蹌著回头张望,见破蒲扇又被抬高两寸,只露出一只枯槁的左手。 霍崢第一个看到走来的两人,压了几个时辰的火蹭的一下窜起老高,“米孚!你煽动考生围宫,莫非是想造反不成?” 真是气死他了,这群人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一个个像被灌了迷魂汤,狗皮膏药一样坐在宫门前,张嘴闭嘴要陛下放出太子,否则就要坐死在原地。 听说过书生都是驴脾气,但也没见过这么驴的! 陛下在垂拱殿气得要吐血,这位始作俑者居然就这么光鲜亮丽地出现了? 不怕死? 眾学子听闻米公回来了,齐刷刷起身,捧著的火把险些烧到老头的山羊须。 他突然高举双臂,“诸生风骨,老朽感佩!” 卫驍一愣,这人真是说变就变,一眨眼的功夫就道貌岸然起来,不但脊背挺直了,脸上也全是肃然之色。 但更离谱的还是这些学子,老头刚说一句话,他们就一个个眼放精光,他甚至看到有人激动地徒手掰断了一支毛笔。 至於吗? “然则——”老头突然捶胸顿足,袖袋里的碎玉隨之叮噹作响,“太子毕竟是陛下的亲骨肉,天家家事岂容臣民置喙?” 卫驍挑眉,转眼就能出口成章,是个狠人。 最前排的蓝衫学子突然攥著火把上前,火苗隨著动作四下乱飞,“可储君乃是国本,便是要废也该开太庙告祖宗!这样没时限的禁闭算怎么回事?” “对!米公那时所言慷慨激昂,如今为何换了一番说辞?” 老头悄悄横了卫驍一眼,像是在说看吧,我就知道他们会这么说。 “米孚!”霍崢隔著人海冲老头喊,“注意你的说辞,若再敢胡言乱语,莫怪本將不留情面!” 那蓝衫学子一听就炸了毛,突然转身对霍崢大喝,“霍將军为何如此咄咄逼人?难道诸如米公,见到储君被囚也不能直言相諫?” “若日后只能人云亦云,受强权压迫,那我等十年寒窗还有何意义?” “对!还有何意义?” 呼喊声一浪接著一浪,霍崢头疼的太阳穴狂跳。 这帮人顽固不化还头头是道,一直坐在宫门前跟禁军死磕。 他说乾脆杀他一两个以儆效尤,德喜说陛下恐激起民愤。 他说那就通通送进大牢,德喜说陛下怕寒了天下学子的心。 他又说那就乾脆將太子放出来,德喜又说陛下天威不容侵犯。 他愁的眉头皱起老高,麻烦,实在是麻烦透顶! 可锦澜王深更半夜將这老头扭送回来,总不会是让他继续胡闹的吧? 想著他就给卫驍递了个眼神。 卫驍会意,用剑鞘在老头后腰上捅了捅,“说正事!” “是是是。” 老头满嘴应下,眼珠却滴溜溜直转。 “诸位!请听老朽一言!” 他不动声色上前两步,脱离了卫驍的控制圈,“太子虽是嫡长,但却不是唯一!诸位可明白老朽言外之意?” 虽是嫡长,却不是唯一…… 虽是嫡长,却不是唯一? 卫驍还在想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方才那蓝衫学子竟已举著火把,怒气冲冲地朝著金顶马车快步走了过去。 “米公说得对!太子无故受此磨难,定是有人故意陷害!”他热血沸腾地大喝,“诸位同窗请隨我来,我们一起去问问锦澜王,是否知晓此事內情!” 啥?怎么突然扯到王爷身上去了? 人群从他身侧乌泱泱走过,小侍卫心里一慌,还管什么米公,他得赶紧回去护著他家王爷和侧妃! 车厢內,蓝衫学子的话径直传入微末耳中,她清浅一笑,“王爷输了。” 赵晏无奈,没想到这老头真的敢反水。 方才趁乱钻上车厢的申临风抱著双臂,朝窗外努了努嘴,“他们过来了,咋办?” 微末目光一寒,“此人不知悔改,接连玷污米公名號,不值得同情。” 她突然掀开车帘,手中托著装有苕溪诗帖的雕木匣,立在车辕上的身影比眾人高出一个身量,肩头的玄色披风隨著微风轻轻飘摇。 茶摊上的青衫老者眼前一亮,“哟,都长这么大了?”他剥开一颗生扔进嘴里,“看起来还蛮厉害。” 眾人一见车里出来的竟是个女子,脚步齐齐一顿,“你是何人?叫锦澜王现身一见!” 微末却睬也未睬,径直盯著那道,正逆著人群直往暗巷里钻的苍老身影,“老先生要往何处去?” 第93章 交给我 霍崢登时一个激灵,这老头想跑? 他拨开人群,见对方正弓著身子往破麻筐底下钻,“老贼休走!” 说著飞身上前一把扯住后颈,猛地將人扯了回来。 老头被扯个倒仰,素白衣袍勾住破筐,隨著霍崢突然拉扯,衣摆竟又刺啦一声被齐根撕碎,小腿再次光溜溜的露在了外面。 可恶!这是方才刚买的新衣! 声音引来围堵马车的学子回头,带头那蓝衫书生怒不可遏,“霍將军!你怎么敢如此对待米公?” 米公是当代大儒,他们敬著捧著都来不及,这位禁军统领竟然撕碎了他的衣摆? 他瞥一眼孤零零的小腿,米公没穿褻裤…… 不对!他是说,若叫他家乡的恩师们知晓米公受此大辱,定是要悲愤到吐血的! 微末站在车辕上,轻飘飘地打断他,“不过是个冒牌货,霍將军已是手下留情。” 冒牌货? 眾人愕然,这女子怎么敢说米公是冒牌货? 连茶棚里的青衫老者也挑眉凝望,他与这女娃娃不过也就几日的缘分,她为何偏能眾人皆醉我独醒,一眼识破? 蓝衫书生怒甩衣袖,“莫要胡说八道!你可是锦澜王侧妃,那位自称是米公弟子的微末?” 微末点头,“是。” 米公也算她半个恩师,既要为他正名,倒不如乾脆承认,以免被人说成是躲躲闪闪,不敢对质。 “既是弟子,”书生握著火把逼近车辕,“为何见到恩师如此无礼?” “恩师?”微末轻笑,“我的恩师温文儒雅,林下风范,岂是这种冒牌货能与之相提並论的?”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哦?青衫老者听得津津有味,笑眯眯的样子像个心满意足的孩童。 温文儒雅,林下风范?嗯…好词。 听女子再次提起冒牌货,人群终於“哗”的一声炸开了锅,后排学子手里的抄本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引眾人齐刷刷回头去看。 在那学子身后,隔著不太明亮的火光,老者衣摆破损,小腿漏风,腰际耷拉著泛黄的里衣,被霍崢用未出鞘的长刀抵著咽喉,目光躲闪,面上似还有畏惧之色。 这……似乎的確与他们印象里高风亮节的米公不太一样。 “胡说!”蓝衫学子反驳道,“我幼时曾见过米公,就是这副样貌,连身量都丝毫不差,怎会是假的?” “公子仅凭样貌和身量便断定真偽?真是枉读十年圣贤书。” 蓝衫书生一噎,脸上顿时一片潮红,他张了张口还待反驳,就听女子再次说道,“诸位若不信我,可瞧他小指。” “恩师作画三十载,惯用小指抵笔,当有厚茧,可此人小指细弱圆润,该如何解释?” 眾人再次齐刷刷看来,“米公”慌忙將右手缩进袖中,却还是被身前几个眼尖的学子瞧见了光滑的指节。 他心里阵阵发毛,他只顾打磨虎口厚茧,却全然忘了还有小指。 听到已经有人低声议论,蓝衫书生举著火把向他靠近,“米公何不伸出手指自证,也好叫她心服口服!” 老头气得牙根发痒,如果能伸他不是早就伸了? “你这信口开河的妖女!”他突然暴喝,从怀中取出一卷明黄卷帛,用左手哗啦一声展开,“这是陛下的御赐金贴!三日前老夫还在三省堂为陛下讲学,你敢说老夫是冒牌货?” 眾人面面相覷,御赐金贴? 上面的龙纹还在火光映照下泛著金,是陛下御赐的无疑。 若说他们不曾见过米公难辩真偽,陛下又怎么可能认错? 低语议论声顿时消散,看来说谎的人,还是那个女子。 可恶,险些將他们骗了。 “米公”突然挺直佝僂的背,冷哼指著立在车辕上的女子, “老夫有金贴,有苕溪诗帖真跡,还得陛下金口承认,亲自为我搭台讲学,你又有何凭证?” 老头得意洋洋,跟他斗,小娃娃还差得远。 眾学子恍然,对,还有苕溪诗帖! 放考那时他们曾亲眼见到米公拿出诗帖,看来骗人的定是这个女子没错了! “诸位——” “米公”抱拳环视一圈,“老夫从未收过徒,此女才是骗子啊!” 就算被逮住又如何,他可以再次製造混乱,然后脱身。 不过是多费几句口舌罢了,还是很简单的。 人群果然隨著他话音落下再次沸腾,“哼,定是你这女子贪慕虚荣,想要借米公名號招摇撞骗!” “对!我们要见锦澜王,骗子下去!” 质问声此起彼伏,几个激进的学子已然伸手去推搡车辕,微末立在车辕之上,月白广袖隨风飘荡,紧了紧握著雕木匣的手指沉默不语。 申临风慵懒地倚著窗,身体隨著车厢摇摇晃晃,他唇角噙著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王爷还不去护著娇妻?” 又悠然地补充道,“再迟疑片刻,只怕要被人扯下去了。” 赵晏眸光一沉,蟒纹广袖猛地掀开车帘,起身时带起一阵冷风,吹乱了申临风鬢边一缕碎发。 赵晏甫一现身,方才躁动的人群霎时沉静如水,几个推车辕的学子噔噔后退,火光中映出眾人略显苍白的脸。 他们曾亲眼见过这位锦澜王孤身破门,心里带著天然的畏惧。 赵晏將女子护去身后,“若再胡闹,就通通给本王去刑部大牢里待著。” 他声音不大,却让前排几人兀自打了个冷颤。 “凭、凭什么?”有人壮著胆子质问,“陛下都没治我等的罪,你又……” “父皇是父皇。”赵晏冷笑一声,目光扫过人群,嘴角蓄起一抹讥誚,“每年放榜,朝廷取用的不过就那么几个人,诸位心知肚明,何必自取其辱?” 这话如同当头一棒,敲得眾人满脸通红。 可偏偏这男人说得全对。 他们虽从万人大考中脱颖而出,但即便进京参加殿试,名落孙山的人也多如牛毛,默默返乡的人更是数不胜数,除了前面几个榜上有名的,其余人基本都是陪考。 能反驳什么? 只能握著拳头不吭声。 微末敏锐察觉到了男人周身散发出的冷意。 但暴力解决绝非明智之举,这些人中有未来的侍郎尚书、御史祭酒,与他们结仇的后果,就是让太子坐收渔利。 她轻轻触碰男人紧绷的手背,低声道,“交给我。” 她从赵晏宽厚的背影下走出,指尖轻点紫檀木匣,“既然米公提起苕溪诗帖,那不如將诗帖取出,传阅给诸位仔细赏析,好一辩真偽如何?” 第94章 莫再闹下去了(百票加更) 一辩真偽? 言外之意诗帖是假的? “米公”在眾人的窃窃私语中心里一毛,藏在袖中的小指无意识地搓著衣料。 他想起那个络腮鬍將诗帖递给他时,他就看出落款上“庆历”二字的笔法略显粗糙,根本就不是真跡,所以只敢在高台上匆匆展示,生怕被人瞧出端倪。 但人群动乱时他早就撒手,此时那贗品不知在何处,反正根本就不在他身上。 思及此他心中稍定,故作发怒道,“荒谬!此等传世珍宝,岂能如坊间话本一般隨意传阅?你当是小童描红的画纸不成?” “哦。” 微末眉梢微挑,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既然如此…”她忽从袖中取出一支狼毫,“那不如当眾展示一下崩云笔,先生身份便可立见真偽。” “米公”瞧著被青葱指尖捏著的狼毫笔,眼皮狂跳。 这女子为何要隨身携带一支毛笔? 右手颤巍巍地往身后背去,他虽也苦练三十载,但每每写到“云”字最后一点,手总会不受控制地狂抖,韵味就总是差上一丝。 此刻若提笔,定会当场露馅。 他喉头髮紧,强撑著直起腰板,“老夫既已宣布封笔,岂能出尔反尔?此乃文人风骨……” “诗帖真跡在此!” 一道震喝如惊雷般在人群中炸响,李崇文忽然托著一卷暗黄色捲轴出现在街头,身后还跟著他那个废物儿子。 老头瞳孔一缩,这傻子將贗品当做真跡收起来了? 收就收了,这时候欠儿什么?哪儿显著他了? 只见李崇文灰袍翻飞,托著捲轴大步而来,每走一步都似踏在他心口,令他心臟砰砰直跳。 老头不受控制地发抖,四下寻找能脱身的缝隙。 可这禁军头子的刀鞘半寸不离地抵著他咽喉,四周披甲士兵也將他团团围住… 坏了,他暗道不妙,今日只怕要就此栽在这对父子手里。 李崇文来到人前冷哼一声,望著车辕上的一男一女,被逼迫辞官的恨意在胸口波涛翻涌,他暗暗咬牙,今日定要让这两人身败名裂! 李知珩跟在父亲身后,望著身披玄色披风的女子,莹白月色衬在她脸上,將她映得如仙子般动人。 若那日她不与师父爭辩,认下冒充米公弟子一事,怎会有如今局面? 父亲本是打算放她一马的,只要她愿意跟了自己。 不过没关係,他不是喜新厌旧的人,就算父亲给他安排了两个美艷的通房,他还是愿意放下仇恨,將她带回府中好好呵护的。 李崇文解开捲轴上的黄色丝带,作势就要打开,老头突然在远处暴喝,“住手!” 数百道目光隨著话音落下,齐刷刷朝他刺来,刺得他心肝发颤,“老、老夫是说…” 老头不自觉攥了攥衣摆,“此地杂乱,若是不小心被火星撩著,或是哪个不长眼的碰坏了可怎么好?李大人还是……” “米公放心。”李崇文冷哼著打断他,“谁若碰坏了,就拿命来赔!” 说著他手腕一抖,捲轴“哗啦”一声展开,长达九尺的苕溪诗帖被这对父子左右握著,当眾展在了眾人眼前。 “米公”啊呀一声捂住脸,只敢从指缝里偷看,心里不停念著但愿此时天色昏暗,无人能发现才好。 眾学子推搡著往前探,最前面的蓝衫学子几乎要把脸都贴到捲轴上去,手中火把距离纸面仅余两寸。 老头捂著脸嘀咕,“点了它,烧啊,再靠前点,一把火烧了一了百了!” 霍崢也没听清这老头在嘀咕什么,將刀鞘狠狠一提,“老实点!” 李崇文得意地捋著鬍鬚,“睁大你们的眼睛好好看看,到底谁才是冒牌货。” 说著他还倨傲地扫一眼立在车辕上的两人,仿佛下一刻这对男女就要跪在地上向他求饶。 “假的,不必看了。” 眾人正聚精会神,忽听一道苍老的声音从茶棚方向缓缓传来,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衣衫襤褸的老者正坐在阴影里,手里捏著个破瓷杯,阵阵酒气扑面而来。 月光漏在他破洞的袖口上,露脚趾的布鞋正有一搭无一搭的轻敲地面。 李崇文猛地扭头,两道剑眉几乎倒竖,“哪来的老乞丐?你懂什么书法真偽!” 被霍崢架著的老头脸色瞬间惨白,这声音……为何如此耳熟? 微末握著木匣的手指一紧。 这位老者將面容全部隱在阴影之下,可此人周身轮廓竟让她十分熟悉,定睛看去,露在月光下的袖口正是那人最爱的青色长袍。 “不对!这里不对!” 蓝衫学子突然高喝,打断了眾人思绪,他指尖重重点在落款处,“诸位请看,米公写捺从来笔直如剑,这里却歪斜如蛇,分明不是米公亲笔!” “这……这是贗品!”蓝衫学子脸色发白,指著捲轴的手疯狂颤抖。 落款处写著“庆历九年八月初五”,此时所有人都一股脑地往那处涌去,质疑声此起彼伏。 “不错,这根本不是米公的用笔习惯!” “这是假的,这是贗品!” “米公”双膝一软,整个人瘫倒在青石砖上,“完了,全完了……” 李崇文猛地扑向捲轴,官帽斜斜就欲掉落,“不可能!这分明是……” 话说一半他突然哽住,想起赵柯罗將这东西带来时,他就曾有过疑虑,米公的诗帖怎么会无声无息地流落去了高昌? 可米公拍著胸脯保证这是真跡,他才不再怀疑,莫非… 他喷火的眼珠突然看向宫门方向,却见那老头已然全身瘫软,他恨得牙根都痒,这人竟真的是个冒牌货? “李大人!”蓝衫学子厉声喝道,“你身为礼部尚书,竟连诗帖真偽都分辨不出?” 他猛地转身指著“米公”方向,“那这位老先生的身份,是否也是假的!” 话音未落,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撞上他的后腰,他踉蹌著前扑,手中火把径直倒向捲轴边缘,乾燥的纸张瞬间被点燃,火苗呼啦一声腾起老高。 “不!”李崇文徒手去扑火苗,却被窜起的烈焰灼伤了鬍鬚,李知珩嚇得突然鬆手,眾人眼睁睁看著“苕溪诗帖”掉在地上,在火焰中化为了灰烬。 赵晏在微末耳边轻笑,“倒是省去许多麻烦。” 微末却一直盯著茶棚暗处的老者,直到火烧捲轴,对方的身形都未挪半寸,始终如泰山般沉稳镇静。 此人究竟是谁? 她只觉一个名字在心底隱隱地呼之欲出,却不敢十分肯定。 李崇文一把揪住蓝衫学子的衣领,“本官早已说过,谁若碰坏了,就拿命来赔!” 蓝衫学子却冷哼一声拂走他的手,“若是真跡,学生自当捨命来赔,可区区贗品,李大人有何脸面再说这样的话?” 李崇文一噎,气焰顿时萎靡了下去,谁知远处那老头又是一声暴喝,“谁说的?” “米公”见诗帖真的被焚,从地上猛地窜起三尺高,“谁说是贗品?这分明是老夫收藏二十余年的真跡,却被你们这些无知小儿当眾毁了!” “是谁?站出来,老夫定在陛下面前保他全尸!” 他浑浊的眼珠滴溜溜地转著,心中一阵窃喜,证物没了,米孚那老东西也早就死了,此刻就是闹上金鑾殿,他也是真真正正的米孚! “你…!” 蓝衫学子气得翻背,才欲上前理论,忽听茶棚方向传来一声轻嘆, “兄长,莫再闹下去了。” 第95章 十二年不见 什么?兄长? 眾人循声望去,只见阴影中那道身影缓缓起身,一步一顿的走向火光。 待老者完全走出阴影,四周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 火光下那张苍老的脸,竟与假米公与七八分相似。 只是此人枯瘦的脊背挺的笔直,双眸也清亮如星,通身气派如高山林越,与那自称是米孚的人仿佛隔著一道难以逾越的银河。 微末心头一紧,手指紧紧攥住木匣。 与初见假米公时相同,她根本不用去瞧对方手掌,便一眼能够认出,这才是真正的棲梧大家,米孚。 儘管老者衣衫襤褸,袖口嵌著几个破洞,袍角也沾著些许泥垢,髮髻零零散散,甚至还垂下几缕银丝。 可当他一步踏入人群中时,周身就骤然散发出一股渊渟岳峙般的气势。 他双眼只是在人群中淡淡扫过,竟就让前排的几个学子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兄长,好久不见。” 老者缓缓开口,嗓音沙哑却字字清晰,仿佛千年古钟敲响时最低沉的重音。 “我知道了!”人群中突然炸开一声惊呼,“是米襄!米公有一位孪生兄长名叫米襄!我在学院的杂事论志里读到过!” “那这位…”蓝衫书生声音发颤,他看到老者腰间悬著根发旧的黄杨木毛笔,心头猛地一跳。 他屏息凝神,不自觉將火把放低几分,不明白为何对方只是静静侧立在他面前,就让他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气场威压。 这位老者,是米公吗? 被困在禁军堆里的米襄突然剧烈颤抖,扑通一声再次瘫坐在地上。他面色惨白如纸,指向米孚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你…你不是死在襄南了吗?” 他喉结不停滚动,眼前又浮起东宫掌事那张篤定的脸,“那老东西的尸首我亲眼所见,长箭直中心口,绝无生还的可能。” 那人就差起三指立誓了,为什么他还活著? 怪不得方才路过茶摊时,他就察觉到了一股难言的熟悉感,原来真的是他。 米孚缓缓摇头,如絮一般的衣摆在风中轻轻摇曳,他眼中似有万顷波涛,语气却平静得可怕,“兄长就那般…盼著我死?” “不、不是!”米襄猛地摆手,下意识否定,想从地上爬起却不慎踩住衣带,又將他扯得一个踉蹌,“我…我是说,没想到你还活著…” 话未说完,目光已飘向別处。 米孚望著那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眼,带著无关痛痒的冷漠,心口猛地一疼。 这比他在襄南中的那一箭还要痛上三分。 是自己的出现,断送了他的大好前程? 他不知兄长究竟是从何时起这般憎恨他的。 自幼他爱书画,兄长爱陶俑。 他访尽天下名师时,兄长正因打伤县令公子的腿四处逃亡。 他跪了三个日夜,才求得山长收留米襄,可对方心不在学,终日对著泥俑发呆。 那日米襄摔了所有陶具,指著他的鼻尖冷笑,“你以为我需要你的施捨?” 他当时的眼神与此刻如出一辙。 后来他晚年成名,听闻有人將他模仿的极像,旁人问他为何容忍那人四处敛財,他暗道能仿出他七成相像的人,天底下唯有一个米襄。 枯老的手不自觉抚上腰间毛笔,那是幼时,兄长亲手给他削的。 夜风將诗帖灰烬打著旋的捲起,千人的场地上,此刻竟连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一个灰衣学子缩著脖子嘀咕,“可、可要是这位也是假的呢?” 这声音虽轻,却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对、对啊。”旁边立刻有人附和,“已经有了一个假的,谁知道会不会……” “除非,这位老先生能拿出苕溪诗帖真跡!” 他本以为自己能贏得喝彩,却突然瞥见同窗对他投来怪异的目光,一扭头,又对上米孚沉凉的眼神,他顿时如遭雷击一般杵在原地,竟再也提不起大声讲话的勇气。 僵持间,一道清亮的女声忽从身后响起,“真跡在这里。” 眾人齐刷刷回头。 只见女子正扶著锦澜王的手,从马车上缓步而下,月白裙裾扫过金漆车辕,手中捧著的雕木匣在月色下泛著耀眼的银光。 隨著她径直走向老者,人群如潮水般让出一条道路。 女子莲步从容,在距离对方三步远的位置停下,双手托匣深深一拜,“学生微末,见过米公。” 她低垂的脖领露出一截白皙的肌肤,发间的东珠步摇正隨著俯身的动作微微颤动。 人群不自觉阵阵抽气,却始终无人敢大声喧譁,这位老者,竟真的是米公。 米孚破旧的衣袖在风中摇摆,他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枯瘦的手掌虚虚一扶,“十二年不见,你这女娃娃还是这么机灵,不枉费老夫亲自教导。” 人群再次阵阵譁然,这女子,竟真的是米公弟子? 说罢,老者如电的目光在一眾学子脸上扫过,竟將人一个个瞧得低下头去,“比这些傻小子不知强了多少倍。” 蓝衫学子低垂著的脸殷红如血,“学、学生……” 此时他已不需要什么苕溪诗帖,就能认定此人必是米公无疑,如此强烈的威压,比恩师持戒尺训斥时,带来的压迫感还要足上不知多少倍。 微末浅然一笑,“我幼时曾见过米公,他们自是比不得我。” “哼。”米孚轻哼,“那也不过短短几日罢了。你不必替他们遮掩,如此不辩是非,实是我棲梧悲哀。” 米公的声音明明很轻,却將眾人训得噤若寒蝉,他们盯著自己的靴尖不敢抬头,却听到女子轻轻一笑,“我可以將米公的诗帖展示给大家看吗?” 米孚负著手,淡淡嗯了一声。 微末手指轻旋,只听咔嗒一声脆响,匣盖缓缓打开,眾人这才敢悄悄抬眸。 木匣里静静躺著一卷泛黄的捲轴,捲轴两端隱隱泛出金黄色的暗纹,封卷的绳结是勾著金银丝的红色缎带,连轴骨都是肉眼可见的名贵不凡。 女子在眾人敛声屏息中將捲轴双手捧出,对蓝衫学子轻声道,“还请將火把熄灭。” 蓝衫学子一时怔住,直到对上女子清亮的目光,才如梦初醒般啊了一声。 他慌忙將火把扔在地上,抬脚去踩,可火把上浇有桐油,越踩越是火星四溅,引得周围几人惊呼著接连后退。 霍崢不知从何处提来半桶井水,“让开!” 隨著冷水倾泻而下,火把才“嗤”的一声熄灭,白雾升腾间四周顿时暗了下来。 月光如水,静静撒在微末手中的捲轴上,她轻轻解开系带红绳,浅笑著將另一端交给赵晏,“有劳王爷。” 隨著捲轴徐徐打开,露出里面经年的象牙黄,眾学子不敢推搡,后排竟已叠起两人的骑罗汉。 其上墨跡浓处如漆,淡时似烟,“苕溪”二字起笔如刀削斧劈,收势却似行云般流畅舒捲,映著月色,竟能看到笔锋中暗藏著的行笔纹路。 前排几人不自觉上前半步,却又猛地停住,生怕自己的呼吸污了传世珍宝,“这…这才是米公真跡!” 第96章 去將为师欠下的酒钱结了 微末並未展示太长时间,就很快將捲轴收好。 她担心发生方才那样的意外。 李崇文站在人群边缘,死死盯著微末手中那方雕木匣,將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嘴里也泛出咬破牙齦的血腥味。 真跡原来一直都在锦澜王手中。 他们是將自己当成跳樑小丑一样耍弄! “走!” 他突然拽住儿子的袖口低喝。 “爹?”李知珩猝不及防被拽了一个踉蹌,“做什么去?” 李知珩其实没有太多感觉,他觉得父亲只是认错了真跡,犯了个人人都会犯的错误罢了,没什么大不了。 於是父亲喊他离去时,他又忍不住回头去望人群中的微末。 女子在月色下的脸颊莹润如雪,连轻笑时露出的梨涡都那般迷人。 李崇文灰袍隨著步伐烈烈翻飞,转眼已走到街角,“还不走,等著被人羞辱?” 李知珩只得快步去追,却仍三步一回头,直到那抹素白身影彻底淹没在人潮中。 微末將捲轴重新放进木匣,轻轻扣好赤金匣锁,“诸位对米公的身份,可还有疑问?” 蓝衫学子扑通一声跪地,將额头重重磕向地面,“学生糊涂,受奸人蒙蔽,竟分辨不出米公真偽……” 他身后哗啦啦跪倒一片,悲呼声此起彼伏,竟已有人偷偷抹起了眼泪。 米孚皱著白眉扫过满地跪伏著的学子,“你们做的糊涂事何止这一桩?” 他怒气滔天,声音冷得似要將眾人冰冻,“仗著自己人多,又读过几年圣贤书,就敢如地痞无赖一般,坐在皇宫门前与禁军对峙!” “你们如此胆大妄为,是篤定陛下法不责眾不会降罪,反而会迫於压力向你们低头,是也不是?” 老者如洪钟一般的声音在眾人头顶盘旋,学子们支著地面的手臂兀自一抖,谁也不敢起身答话。 “陛下不究,是怜你们寒窗苦读!” “你们倒好,聚眾胁迫君父,难道这就是圣贤教的为臣之道?” 为臣之道? 顿时有学子茅塞顿开,手指死死抓著地面眼放精光。 跪在最前面的蓝衫学子却忽然抬头,“可是……” “可是什么?”米孚屈指重重敲在他额头,“方才老夫就见你最是猖狂,说出你恩师名讳,老夫倒想当面问问他,是如何教导弟子的!” 这一下力道极重,蓝衫学子只觉被敲得眼前阵阵发黑,垂下头去不敢再辩。 米孚袍袖翻滚如云,目光骤然凌厉,“储君如何,自有百官同陛下商议,你们是当朝丞相,还是御前宰辅?区区一介白衣,也敢妄议天家之事,你们有几条命?” 夜风忽紧,吹起满地零碎的书捲纸片,眾学子垂首屏息,连衣料摩擦之声都清晰可闻。 “待你们金榜题名,位列朝班之时,再来与老夫谈什么可是,届时再与陛下直言相諫亦不迟!” 街角传来更鼓轻响,米孚白的眉宇间儘是肃穆之色,“现在的你们,不够格!可听懂了?” “学生谨记米公教诲!” 上千学子齐跪在宫门前,一併高喝的声音震耳欲聋,霍崢攥著刀鞘拍手叫好,“好!这才是米公该有的气度和风骨!” 米襄跌坐在地上,衣袍沾满泥土,他望著胞弟挺直的脊背,字字鏗鏘,不怒自威。 手指不自觉扣进青砖缝隙的泥土里,他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意,努力了一辈子,却还是不及他万一。 米孚见学子们垂首不语,语气稍缓,“既然听懂了,就都给老夫滚回去睡觉!” 他眉头皱得似是极其烦躁,“不到放榜日,少在外头瞎晃悠!” 话音才落,人群顿时如获大赦,呼啦啦站起身。蓝衫学子最先抱起考箱,经过米孚身侧时,深深一揖,“学生……惭愧!” 紧接著,眾人一个个弓著腰背快速掠过,每经过米孚身侧,皆拱手拜礼,“学生惭愧!” 微末站在马车旁,指尖被凉风浸得微微发白,赵晏不动声色地伸出手,將她冰凉的指尖笼入掌心。 她侧眸望去,只见男人轮廓分明的侧脸在月光中格外深邃。他应是与自己想到了一处—— 米孚看似勃然怒斥,半分顏面也不留,可实际上,是在护著这些学子们啊。 自古有句话叫“民不与官斗”,若一味僵持下去,陛下难保不会耐心耗尽,吃亏的终究会是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书生。 待最后一名学子也消失在长街尽头,霍崢忽然抱著刀鞘大步走来,对米孚郑重抱拳,“末將一介武夫,今日才知文士之威也能撼动山河,实在钦佩!” 米孚捋著鬍鬚轻笑,凑上前附耳说道,“霍將军,家兄一时糊涂,所幸並未酿成大错,能否將人暂且交由老朽掌管?” “这…”霍崢惊疑不定,“按律当交由陛下圣裁。” “哎。”米孚摆手,全然没了方才的凌厉,反而挤著眼睛像个倒卖文物的小贼, “你看夜都深了,陛下必定早已就寢,今夜老朽將人带走,明日一早,便亲自带人上殿请罪,如何?” 霍崢的目光在米孚微扬的鬍鬚上停留片刻,突然朗然笑道,“好,末將相信先生为人!” “爽快!” 米孚接过被拎成小鸡的米襄,对微末两人摆了摆手,“事了,回府。” 说罢就径直往金顶马车里钻去,破旧布鞋踩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格外清脆。 微末眨了眨眼,“米公要与我们同回王府?” 车帘突然被枯老的手掀起,米孚歪著头探出窗外,“既入我门,从今日起便改口唤师父。” 他眼中闪著狡黠的光,微末一滯,突然有些分不清此人究竟是米孚还是米襄。 “为师如今孑然一身,不跟著关门弟子,难道要去討饭?” 说著他看向赵晏,理直气壮地一指对麵茶棚,“徒婿,去將为师欠下的酒钱结了。” 徒婿? 他很喜欢这个称呼。 店小二和掌柜一直站在街边目睹了整个过程,震惊地发现,在他们茶摊撮了一晚上烧刀子的落魄老头,竟然是当世大儒…… 掌柜手里的算盘啪嗒一声落地,小二抱著酒罈的手不停发抖。 卫驍捏著个金元宝,隔街扔了过去,掌柜忙疯狂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可金元宝已稳稳落进小二抱著的酒壶里,酒溅了两人满脸。 小二颤巍巍取出金锭子,望向碾著月色远去的金顶马车喃喃,“锦澜王竟然真的给他结帐了……” 第97章 三个老疯子 米孚刚躬身钻进车厢,冷不防撞上一个歪歪斜斜的年轻书生,惊得险些从车辕上跌下去。 申临风同样嚇了一跳,慌忙直了直身子,手中茶盏溅出几滴茶渍,在袍襟上晕出一片青痕。 “学生申临风。”他迅速整了整衣摆,双手交叠行了个標准的书院礼,“见过米公。” 米孚眯起眼睛,“你也是今科殿试的学子?” “是。”申临风垂眸答。 “申…”米孚忽然倾身,“可是姑苏申家?” 申临风目光掠过一丝躲闪,“家父申明远,现任姑苏府通判。” 米孚眼中精光滚动,“你是申明远的儿子?”他顿了顿,“老夫可听说,那老顽固要与嫡子断绝父子关係,可是你?” 青年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正是学生。” 老者神色变幻,细细打量著眼前的青年。 月光洒在他清俊的轮廓上,眉宇间那股书卷气与当年金榜题名的申明远如出一辙。 他心中暗忖,早年便听闻沈家嫡长子文采斐然,今日观其气度,倒真有些状元之相… 他才收女娃娃做关门弟子,师尊礼还未送…… “咳。”米孚突然清了清嗓子,手指在膝头轻叩,“你可愿拜入老夫门下?” 申临风诧异抬眸,“学生听闻米公从不收徒……” “那都是老黄历了!”米孚大手一挥,险些甩到刚上车的女子,“老夫如今收徒看眼缘。” 他笑眯眯指著正在整理裙摆的微末,对申临风说,“来,叫师父。” 车厢內的空气瞬间凝固。 微末整理裙裾的手僵在半空,申临风铺在膝头的手指一顿。 两人隔空对视,微末瞧见青年眼底混乱的惊愕,申临风则看到女子眸中一闪而过的无措。 赵晏忽然轻笑,拉过女子微凉的手团进掌心。 他家小女子竟也要做师父了。 “她…”申临风喉结滚动,“比学生还小两岁。” 米孚白眉倏地竖起,破洞衣袖唰地一声扫过案几,“老夫今日开山立派,立誓只收一个关门弟子。” 他边说边指著微末,“你唤她一声师父,才能唤我师公,如此才算拜入老夫门下。”说著又眯起眼睛,“怎么,不愿意?” 申临风苦笑,余光瞥见老者空空如也的手,心道这誓言只怕是刚立的吧? 却仍整了整衣冠,对微末深深一揖,“…师父。” 微末指尖一颤,申临风怎么当真唤起了师父? “申公子,米公他老人家是玩笑话……” “谁说的?”米孚佯嗔道,“老夫向来言出必行。” 微末彻底怔住,米公收徒,却收在了她的名下? 这……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没想到申临风竟也点点头,“我是认真的。” 米孚之所以被称为当世大儒,是因此人擅书法,擅作画,擅诗词又擅音律,天下学子无一不想拜入其门下,他自然也不例外。 可惜米孚毕生从不收徒,不知让多少人痛乎哀哉。 只是唤微末一声师父,有何难? 况且这女子的墨宝,的確也当得起师父二字。 “丫头不必见外。” 米孚瞧见她僵硬的嘴角,大喇喇地摆了摆手,袖口上的絮隨著动作来回摇晃,“这才刚开始,往后再有好苗子,为师都给你收入门下。” 说著还衝她眨了眨眼。 微末嘴角抽了抽。 转眼的功夫,申临风就莫名其妙成了她的徒弟,此时的她…真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月色如银,映出老者眸中闪烁的精光,马车正缓缓行进著,米孚將目光缓缓飘向窗外。 方才那个蓝衫小子也不错…不过得等放榜以后再说。 他的徒孙,总得配得上他家丫头的身份才行。 … 锦澜王府,正厅。 冉鸿禎背著手在青砖地面上来回踱步,同一块砖已不知被他碾过多少次。 冉老夫人坐在太师椅上,手中紫檀佛珠转得飞快,每隔片刻就要往府门外踮脚张望。 “这都什么时辰了。”冉鸿禎突然停下脚步,白鬍子隨著嘴角轻颤,“晏儿贸然追击赵柯罗,竟还带著微末丫头同去!” “这么久了,怎么还不回来?” 冉鸿禎猛地一拍案几,惊得冉老夫人心头一跳,“你且安生些,晏儿不是鲁莽的性子……” 冉老夫人话未说完,就忽听廊下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冉鸿禎霍然转身,刚好对上一张苍老的脸。 这老头衣衫破旧,布鞋露趾,山羊须还掛著未化尽的夜露。 “米孚?” 冉鸿禎瞪圆了眼睛,还未震惊完,米襄又弓著身子钻了进来。 “米襄??” 米襄撇了撇嘴站去一旁,米孚则负手与他擦肩而过,“冉老匹夫,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冉鸿禎忽起一股怒气,冲米孚嚷嚷道,“你个老不死的,还敢出现在我面前?当年在青梧书院偷喝我松酿酒的帐还没算!” “放屁!”米孚怒拍桌案,“明明是你偷走了我科考的墨锭!” “我何时偷过你的墨锭?”冉鸿禎吹鬍子瞪眼,另一只手已抄起案上茶壶。 “那老子的墨锭怎么不翼而飞?”米孚將凭几拍的啪啪响,“当时舍中就我们三个!” 两个老头突然同时僵住,齐刷刷扭头看向缩在一旁的米襄。 米襄正悄咪咪去抓一块糕点,折腾了整日,他腹中早就飢肠轆轆了。 忽被两人利剑般的目光刺的一哆嗦,手中糕点就骨碌碌滚去了桌案底下。 “米襄?”冉鸿禎暴喝一声,“是你偷了我的酒?” 米孚已起身来到他面前,“我的墨锭也是你顺走的?” “放…放屁!” 米襄缩著脖颈强撑,心里却虚得发毛,“我哪看得上你们那些破烂!” 那块墨锭早就被他当掉换了三坛梨白,松酿酒的味道至今还在舌尖口口生津。 说来也怪,顺来的东西就是香。 “你胡扯!” “定是你这老匹夫偷的!” “不是我!” 冉老夫人翻了个白眼,这三人从求学起就日日吵嘴,直到各自结业才消停了许多年。 今日也不知哪座祖坟冒了青烟,就这么水灵灵地重逢了。 三把老骨头已扭在一起,冉老夫人牵著微末绕过战场,將人按在软椅上,“別理这三个老疯子。” 她从小丫鬟手中接过温热的帕子,替微末擦去指缝中的污血,“跟外祖母好好说说,究竟发生了何事?” 第98章 怕什么? 待微末与冉老夫人细细讲完,三个白髮老者终於气喘吁吁地分开。 冉鸿禎髮髻垂到耳畔,米孚本就破烂的衣袍又添了几道裂口,米襄最惨,鬍鬚都被薅掉了半缕。 米孚若无其事地抚平袖口上的褶皱,仿佛方才参与群殴的人不是自己,“冉老匹夫,这丫头如今是我的关门弟子了。” 冉鸿禎慢条斯理地理著垂落的髮丝,脸上还泛著因激动涌起的潮红,“巧了,这丫头是我孙媳妇。” 他一把扯过赵晏,露出个狡黠的笑,“按辈分,你该唤我一声冉老太爷。” “做梦!” 米孚白眉倒竖,转而也拽过申临风,“这是我徒孙,丫头的开山弟子。” 申临风僵在原地,嘴角不受控制地疯狂抽搐。 他望著眼前三位头髮蓬乱的老者,实在无法与他想像中的文坛泰斗形象联繫起来。 除却米襄,冉鸿禎还在官场时,也是很得天下学子拥护的…… 可方才…… 冉鸿禎上下打量了申临风一眼,“倒是个俊秀后生。” “怪事。”他又狐疑地转向米孚,“你这老顽固怎么突然开窍想收徒孙了?” 他忽然压低声音,“莫不是想安定下来了?” 米孚整理衣襟的手忽然顿住,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沟壑,半晌才轻声道,“漂泊了大半生…够了。” 他忽然抬头,眸中闪过一丝光亮,“老夫想在京城设间书院。”说著枯瘦的手就指向微末,“让这丫头做院长。” 房中忽然安静的落针可闻,红烛適时“啪”的一声爆开个烛。 冉老夫人攥著帕子的手僵在半空,冉鸿禎理髮丝的手突然顿住,就连米襄,都忘了去扶自己歪斜的鬍鬚。 唯独赵晏丝毫未有震惊,反而饶有兴致地侧过头,去看软软糯糯的小女子。 “大儒米孚要开设书院?”申临风低头喃喃,眼中笑意连连,仿佛已经看到天下学子挤破门槛的盛况。 微末倏地站起身,面上闪过难得一见的错愕,“师父,弟子资歷尚浅,恐怕难以服眾。” “无妨!”米孚大袖一挥,“为师说你行,你就行,天塌下来,为师替你顶著。” 怕什么?她家丫头能干得很。 冉鸿禎突然哈哈大笑,白鬍子隨之乱颤,“丫头莫要推辞。” 他忽然冲微末挤挤眼睛,“这老倔驴年轻时赌咒发誓绝不收徒,你若不当院长替他遮掩一二,他岂不是要食言而肥?” “哼!”米孚不忿冷哼,“老夫此生就收这一个徒弟!那些连真假都分辨不出的庸碌之才,至多做个徒孙。” 赵晏不知何时已立在微末身侧,握住她微凉的指尖,“既然如此,本王明日就去寻合適的宅院。”他唇角微勾,“米公可莫要反悔。” 米孚笑眯眯地捋著鬍鬚,“放心,老夫一言既出,几匹马也难追。” 微末抬眸与赵晏对视,在看到对方眼中的沉著笑意后心中稍定,不由问道,“那不知,要为书院要取什么名字?” 三位老者的目光忽地悠长,似同时泛起追忆之色,片刻后异口同声道,“青梧书院。” … 次日清晨,米孚带著垂头丧气的米襄,跟著赵晏一併踏上了金鑾殿。 昨夜学子在宫门前的叫喊声似还在耳边盘旋,皇帝恨恨的心头鬱结,有心严惩米襄,却被米孚以开设书院,造福天下学子为由力保了下来。 眼见殿试就要放榜,皇帝再三思前想后,终是挥了挥手,將米襄放出了宫去。 太子听闻后在东宫砸了满案茶盏,他好容易才想到一个能解救自己的办法,谁曾想这米襄竟是个败事有余的废物。 掌事也是废物,派出去的杀手更是废物,不但没杀了米孚,还让人安然无恙的回了京城! 这掌事被他一怒之下打个半死,险些一命呜呼。 金顶马车下朝后,直接回府接上了微末,连带米孚与米襄,几人准备一併去寻找適合开设书院的屋舍。 马车內,米孚换了身崭新的靛青长袍,袖口勾著的是微末亲绣的翠竹纹,他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封描金信笺递给赵晏,“昨夜在醉仙楼衣柜的暗格里找到的,差点忘了。” 他抖了抖信页里夹著的木屑,“老夫在茶棚看热闹时,正巧瞧见高昌那廝往衣柜里塞这个,兴许对你有用。” 他用身上仅剩的一块碎银贿赂了醉仙楼的店小二,小二就將这东西好生的送了出来。 赵晏眉峰微蹙,醉仙楼正是昨日赵柯罗最后现身的酒楼。 他接过信封时,指腹刚好触到边角凸起的印痕,若所猜不错,这正是赵柯罗高昌大皇子印鑑的轮廓。 信纸撕开的脆响在车厢內显得格外清晰,赵晏目光骤然一凝,只见上面寥寥几句的写著: “赵元僖私藏龙袍於东宫,並命绣娘仿製皇帝常服模样,暗绣五爪金龙於內衬。” 信末印著印鑑的位置还附著一行小字:绣娘王氏可作证,此女现扣押於东宫別院。 赵晏修长的指节缓缓收紧。 私藏龙袍是太子与皇帝决裂的开始。 也是太子焚烧东宫的导火索。 今生他本还想如何才能引出此事,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赵柯罗为了报復太子,直接留下密信欲告发太子。 龙袍乃天子象徵,私制已属谋逆,而仿绣皇帝常服纹样,分明是存了取而代之的心思。 此事若被父皇知晓,太子必將再无翻身的可能。 米孚瞧见他神色,往信纸上瞥了一眼,“赵柯罗这是铁了心要坑死太子啊。” 赵晏冷笑,將密信收入袖中。 前世他毫无防备,险被太子算计致死。 若非偶然撞破东宫暗墙发现龙袍,登基的那个人,或许不会是他。 对於这个兄长,他早就没了所谓的手足之情。 对他仁慈,就是在將自己一步步送上绝路。 想来,他还是听到了一个小婢女无意中的一句话,才孤身去了东宫。 那时的她正跪在地上被苏晚昭训斥,“奴婢若不亲入虎穴,又怎会知晓温侧妃房中,竟藏著王妃规制的大红翟衣。” 他扭头去看身侧的“小婢女”,正撞见小婢女也在噙著水汪汪的眸子瞧著他。 第99章 苏凛遗孤 日头西垂时,金顶马车停在了城西一处荒废的宅院前。 微末提著裙摆走下马车,头上珠翠在夕阳下泛著柔和的光晕,绣鞋刚落地,便惊飞了几只棲息的麻雀。 府门前杂草丛生,宽厚的朱漆大门半敞著,门上悬著一方斑驳的匾额,歪歪斜斜地写著清阳別院。 这是前朝清阳公主的旧居。 “没有合適的。”赵晏从身后环住她的肩,“只有这里足够宽敞。” 米孚与米襄接连走下马车,才一站定,两人的身形就齐齐僵在了原地。 院墙边探出一棵歪斜的老槐树,扭曲的枝干与他们记忆中的青梧书院一模一样。 米襄踉蹌著上前两步,“这棵树……” “像极了青梧书院那棵。”米孚的声音突然沙哑,目光扫过斑驳的院墙,“当年我们总在树下偷酒吃。” 微末俯身拨开齐腰的杂草,枯黄的草叶在她月白裙裾上留下细碎的浅痕。 她驻足环顾,残阳如血,將满院残败的琉璃瓦都染成浓烈的橘红色,四周砖墙经岁月侵蚀,只余下尺余高的地基,正堂旧址上,几根腐朽的梁木正倾斜著插在泥土里。 赵晏忽然抓起她沾著草屑的手,蟒袍袖口拂过她腕间玉鐲,他指尖划过西墙上的残垣断壁,“这里建三排斋舍,每间开六尺轩窗。” 微末顺著他的指尖看过去,恍惚看见青砖黛瓦的屋舍在夕照中缓缓浮现。待月光清辉,定会有学子在此处挑灯夜读。 “坐北朝南处,起五间明亮的讲堂。”赵晏拉著她转向正厅遗址,靴底不慎踩碎一块风化严重的烂瓷壶,“立柱就选南海沉香木,冬暖夏凉。” 米孚指著垂满野蔷薇的东墙,接话道,“那里就建造一排可供先生们休憩的居所。”他顿了顿,“居所就毗邻……藏书阁。” 赵晏嘴角勾起暖意,书院似已在脑海中渐渐成型,他拉著微末退开一步,指著面前空地,“这里立座文昌帝君玉像。” 他忽然抓起女子隨风飘动的裙带,“就选这种月白色的羊脂白玉。” 说著又俯身附上女子耳际,“將你的院长屋设建在最深处,二层才够俯瞰整座书院。” “能否加上一条垂荫长廊?”微末仰著头看他,“摆上一些结实的竹椅,可供学生们在阳光下背书。” “都依你。”赵晏笑道。 夜风渐凉,拂著四人的衣袂在暮色中悄然翻飞,米孚闭著眼,任由银白色的鬍鬚隨风舞动,仿佛已经听见朗朗读书声穿透岁月而来。 米襄蹲在西墙角,正用袖口擦拭著一块露出泥土的彩绘陶俑。 “就这里了。”米孚突然睁眼,浑浊的眼中柔光阵阵,“此宅再合適不过。” 赵晏頷首,转头吩咐身后的卫驍,“去工部调最好的匠人来,再传將作监卿,一月——” “不,半月之內,本王要看到青梧书院落地建成。” 此时已是深秋,再有一个月恐怕就会飘雪,届时建造难度会直线骤升,若不抢时间,就要等到明年春天了。 赵晏紧了紧握在掌心女子的手,他不想等那么久。 白日变短,几人踏上马车回府时天色已经有些昏沉,凉风顺著窗帘飘进来,微末不自觉往软枕里头挤了挤。 赵晏见她脸色微白,將身子往车窗处挡了挡,恰好为她挡住了钻进来的冷风。 米孚忽然开口,眼睛在昏暗中泛著精光,“徒婿,可听闻了襄南异动?” 赵晏修长的手指兀自一紧,他眉峰微蹙,声音也沉凉如水,“襄南百姓自发悼念苏凛,围堵了大军营帐,南狄趁乱骚扰边境,五弟前后受击,分身乏术。” 微末心里一惊,从前日夏青的平安书传回来后,她还再未收到有关襄南的消息,短短两日,百姓居然就围堵了大军营帐? 他们只是悼念苏凛而已,为何要如此激进,难道不怕南狄趁虚而入? 赵晏目光扫过米襄,他想起昨夜米孚刚出现时,此人曾提起襄南。 “米公既从襄南归来,可知此事內情?” 米孚看出赵晏的意思,也瞧了缩著脖颈的米襄一眼,声音沙哑道,“他只知道东宫掌事派人暗杀,其余一概不知。” 他顿了顿,目光泛著冷意,“东宫掌事前些日子找到老夫,想让老夫在陛下面前替太子美言几句,好让他早日解禁。” 赵晏眉头一皱,“先生拒绝了?” 米公眼中寒芒一闪,“储君残杀手足,不配为君。” 车厢內霎时沉寂,米孚顿了顿继续说道,“贿赂不成,他们便派杀手伏击。” 他声音低沉,似是在回忆,“老夫折了最后一个替身,杀手將替身的尸体扔在了乱葬岗,那天夜里,老夫听见有人与他接头。” 老者目光闪了闪,“接头那人操著一口破锣嗓。” 破锣嗓? 微末缩在袖袋里的手指紧了紧,脑海中闪过阿乔躲在假山下的脸。 米公所说,应该就是那夜潜入虹霓院的人。 她垂眸把玩著衣带,思绪翻涌。 看来此人的確是从襄南来。 他与东宫杀手接头,应是有著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或许是掌事需要米公在襄南的行踪,破锣嗓需要太子解禁后的势力,於是一拍即合。 至於为何又暗中潜入京城与苏晚昭碰面,那便要从破锣嗓的身份说起了。 阿乔说那人走动时不知是什么东西哗啦哗啦地响,当时她便有所猜测,如今想来,那些响声只怕就是她从不离身的占卜贝壳。 如此大费周章,又有能力挑起襄南百姓动乱的,普天之下就只有一个人。 那便是襄南第一占卜师,林安瑜。 襄南地处瘴气地带,稀奇古怪的药物有很多,想让嗓音產生些许变化不是什么太难的事。 她煽动百姓悼念苏凛,是在给苏晚昭造势? 目的是什么? 苏晚昭黔驴技穷,在赵晏身上再討不得半分好,所以求助了林安瑜? 正想著,忽听米孚又说道,“老夫想起来了,百姓围堵五皇子军帐时,说的是让锦澜王放出苏凛將军遗孤。” 他嘖了一声,“苏凛遗孤…可是你那位姓苏的王妃?” 第100章 本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马车才在王府门前缓缓停住,冬青就从廊柱后急步迎了上来。 他额头沁著细汗,手指也不安地攥著衣角,待看清车上下来的眾人后,又猛地剎住脚步,將满脸慌乱硬生生压成了恭敬,“奴才来接侧妃。” 微末才探出半个身子,就被冬青稳稳接住了手臂。 借著搀扶的姿势,小太监附耳凑上前,“奴才方才瞧见,王妃佛堂的窗,开了半扇。” 微末心里一沉,她曾告诉阿乔,若遇急事,便开半扇窗。 这丫头在给她传递信號。 她面上半分不显,转向正在与米孚走向书房的赵晏,福了福身,“妾身有些乏了,想先回房歇息。” 赵晏驻足回望,“去吧。”见她脸色微白又嘱咐道,“让薛厨娘熬碗安神汤。” 待眾人身影消失在书房的雕木门后,她攥著冬青的手指倏地收紧,主僕二人快速掠过垂廊,直奔虹霓院而去。 苏晚昭,她已许久未曾见过这个女人了。 冬青伸手推了推院门,却发现纹丝不动,他蹲下身,借著稀薄的月色从门缝往里窥探,“侧妃,门从里头閂上了。” 才说完,小太监忽地眼睛一亮,从墙角拾起一根枯枝,用尖端顺著门缝伸入,轻轻拨动门閂。 在接连拨断了几根尖细的枯枝后,门內终於传来一道细微的“咔嗒”声,冬青嘿嘿一笑,“成了。” 他小心翼翼推开院门,木轴转动的声音在寂静里十分刺耳,惊得他缩了缩脖子。 虹霓院中一片静謐,连正厅也漆黑如墨,唯有佛堂方向透出一丝昏黄的灯光。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微末提著裙摆快速穿过庭院,才来到近前,就见到两个小丫鬟低著头守在房门两侧。 春溪正垂首把玩著衣袖,忽瞥见月下一道纤影逼近,一抬眸,正对上一双清亮如水的眸子。 她心里一惊,慌忙张开手臂,声音不自觉发著颤,“侧、侧妃怎么来了?王妃正在礼佛,不见客的……” 微末唇角微翘,眸光却冷若寒潭,“让开。” 春溪呼吸一滯。 眼前的这双眼睛,与过去那个低眉顺眼的婢女简直判若两人。 她手臂不自觉垂下半分,冬青就眼疾手快地撞开了房门。 木门轰然一声洞开,卷落了佛龕上的半缕香灰。 微末目光一凝,她瞥见佛堂后窗闪过一道黑影,窗扇忽悠一下缓缓闭合,一片黑色衣角从窗欞滑落,转瞬消失在了黑夜中。 是林安瑜? 她竟然又来了? 她没急著去追,事实上只有她和冬青,也追不到。 她將目光转向佛堂正中跪著的人,瞳孔骤然一缩。 阿乔正笔直跪在乌黑的青石砖上,头上顶著一方荆棘冠。 这东西是个生铁打造的环形刑具,內圈布满半寸长的尖刺,外圈焊著三根铁烛台。 烛台上插著三根燃烧著的红烛,足有两指粗的红烛已燃到根部,滚烫的蜡油蜿蜒而下,顺著阿乔扶住铁架的手指,在手背上糊了厚厚一层。 微末登时上前一步,只见更多的蜡油从她额边滴落,將眼睫都粘连在一起,乍看之下,仿佛整张脸都覆了层半透明的淡红色面具。 阿乔听到她的声音,闭著眼转向她,“姐姐?是你吗?” 她指甲都掐进掌心,听出小丫鬟的声音正在微微颤抖。 心底忽来一股怒火,她猛地掀翻阿乔顶著的荆棘冠,生铁刑具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三根红烛在地面拖出猩红的痕跡,最终熄灭在了桌案底下的香灰堆中。 阿乔没了桎梏,身子忽地一软,倒在了冬青怀里。 小丫鬟眼睛睁不开,布满蜡油的手也无力垂下,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还真是姐妹情深呢。” 苏晚昭笔直地跪在暗黄色的蒲团上,手中木鱼有节奏地敲击著,悠长的嗓音从阵阵青烟后縹緲传来。 微末盯著那道纹丝不动的身影,冷笑一声,“王妃惩治奴才的手段,还是这么別致。” 木鱼声忽然漏了一拍,苏晚昭缓缓从蒲团上起身,“我真是不习惯,你这样与我说话呢,微末。” 她转过身,脊背突然一僵。 站在对面的女子肩背挺直,一身月白襦裙衬得她皮肤异常白皙,广袖上的银线正在烛光下流转如波,发间的素银步摇垂下一颗东珠,与她殷红的唇交相呼应,显得她更加明丽娇妍。 反观她自己。 为了让人相信她诚心礼佛,满头珠翠早被她褪了乾净,粗布衣裙被香火熏得略微发黄,空荡荡的手腕上只余一道常年戴鐲的浅痕,连眼尾都爬上了几道细纹。 苏晚昭忽地心中不忿。 半年前,这女人还跪在地上给她提鞋,如今却连裙摆曳地的弧度都显出了几分矜贵。 她突然就不想死守在这枯燥的佛堂里了。 就像安瑜说的,女子的富贵,要与人腥风血雨地夺。 看她,不就是从自己手里夺走了一切么。 苏晚昭笑出声,“我还以为是春溪那个小蹄子吃里扒外,没想到是她。” 说著就指尖一翻,一枚泛著光泽的贝壳脆声落地,微末定睛一看,上面刻著鲜红的“己未·癸卯”字样,分明是林安瑜占卜用的卜甲。 “她想偷出去给你看呢。”苏晚昭翩然转身,素手点燃三支青香插入香炉,“不过也无需偷,本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微末眸光闪烁,苏晚昭竟丝毫不避讳林安瑜的行踪。 “煽动百姓围堵五皇子军帐,还不算要紧事?” “怎么能说是安愉煽动? 苏晚昭神经质一般笑出声,“她只是占卜出南狄不日將会入侵,告诫五殿下好生防范,那些百姓就人心惶惶,整日念著我爹的好。” “围堵军帐也是他们自发的,安愉只是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办法?” 微末蹙眉。 如果只是告诫五皇子,怎么可能传得这么快? 五皇子又不是没带过兵的新將,自然明白民心慌乱带来的后果,这种消息无论真假,都应该当成绝密才是。 可事实却正好相反。 她看著苏晚昭怪异的笑脸沉声道,“她若只是占卜,自然怪不得她,可为何还要大肆宣扬,让百姓人人自危?” “又为何私自进京,多次潜入王府与你私下会面?难道你就不怕陛下龙顏大怒,治王爷一个私通南狄之罪,將整个王府都拖进地狱?” 苏晚昭毕竟是锦澜王妃,她若勾结林安瑜,別说皇帝,就是朝野百官,恐怕人人都会怀疑,这背后是赵晏在暗中推动。 “大肆宣扬,私自进京?” 苏晚昭却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还不知道吧?咱们陛下最是信奉占卜之术,已经密旨传召安愉进京。” “想好好测算一下棲梧国运呢。” 第101章 陪我一起下地狱 皇帝要请林安瑜测国运? 微末眸光微动。 这听起来逻辑不通。 襄南还在动乱,南狄虎视眈眈,皇帝竟然还有这份閒情逸致。 她看著苏晚昭胸有成竹的侧脸,唇角微扬,“你是说,襄南动乱未平,陛下非但没有降罪,反而请她进京来测国运?” 苏晚昭稍显得意地转过身,“安愉的本事你清楚,不必故意套话!” “你只需记著,只要陛下愿意信她,就无人能够置喙!” 微末垂眸。 看来林安瑜必是带来了能够平息叛乱的法子,才让皇帝如此高枕无忧。 是让苏晚昭重获自由,从此与赵晏形影不离? 亦或是给她更高的荣耀……誥命加身? 毕竟那些百姓,都在为“被困佛堂”的王妃喊冤。 可此时她忽然又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林安瑜如此大费周章,难道全是为了苏晚昭? 这两女虽自幼交好,但如此剑走偏锋,稍有不慎,林安瑜就会成为眾矢之的,被扣上聚眾谋乱的罪名。 她总觉得林安瑜的目的似乎不会这么简单的,只是为了苏晚昭。 不过目前她掌握的信息还是太少了,她目光扫过苏晚昭的素灰斋袍,悠悠开口, “陛下纵使信她占卜之术,可她在襄南勾结东宫掌事,欲害米公性命,难道陛下也会信?” 苏晚昭明显怔愣了一瞬,又很快恢復正常,“笑话,空口白牙,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 微末冷笑,“王妃的消息实在不灵通,米公如今已经安然回到京城,曾亲眼见到林安瑜与东宫掌事秘密会面。” 她逼近一步,“你作何解释?” 苏晚昭却冷哼一声,“与掌事会面的分明是个男人,你想诈我?” “是么?”微末眸中暗光涌动,“可为何米公一眼就认出,那是襄南第一占卜师?” 她凑近苏晚昭耳畔,“莫非林安瑜是故意露出马脚,好叫人知晓你与太子勾连?” “不可能!”苏晚昭瞳孔骤缩,慌乱间撞翻佛龕上滚烫的香炉,连香灰沾满手指也浑然不觉,“她绝不会害我!” 微末冷眼看著她惊疑失態的模样暗忖。 果然,这对姐妹之间的信任也不过如此。 苏晚昭一向耳根极软,又从不全心信任任何人,她不过三言两语,就让她怀疑起了林安瑜。 可是,还不够。 她还不知道这两个女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她忽然擒住苏晚昭手腕,力道大得仿佛要將纤细的骨头捏碎,“你猜,若王爷知晓你勾结太子,你的下场,会比温晴玉好几分?” “不,我没有!”苏晚昭嘶声尖叫,“太子短命,陛下定会另立储君,到时王爷他——”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苏晚昭睁大眼睛,她分明瞧见微末眼底闪过一抹明晃晃的精光。 “你果然炸我!”她猛地抓起一把香灰扬过去,却被女子一个旋身尽数躲避开。 微末躲开杂灰,心头剧震。 林安瑜竟然真的占卜出太子短命,还要在御前断言? 她袖中的手不自觉攥紧。 她们想推谁上位?赵晏? 可她是从哪里得来的皇子生辰? 这些都应该是皇室最高机密才对。 微末目光不停变幻,突然瞥见苏晚昭似笑非笑的脸。 对了,是她。 毕竟在这鱼龙混杂的京城,只要有银子,就没有买不来的消息。 苏晚昭想通过太子倒台重新获得赵晏的心。 林安瑜煽动民乱,除了要给苏晚昭造势,还想光明正大地进京。 她用米公的行踪,又或者是直接参与了刺杀,与东宫掌事做交易,就是想要通过太子党羽引荐,让最是信奉天象占卜的皇帝主动召见她。 很显然,她做到了。 但是不对,林安瑜想要进京的目的绝不会如此单纯。 心头忽来一阵悸动,推赵晏上位,给苏晚昭造势,对她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好处。 她觉得自己还是没有参透那个女人的想法。 可这两个女人当真愚蠢。 只道皇帝极信这些鬼神之说,却忘了,那是九五之尊的帝王。 还是一个极其看重嫡子的帝王。 若林安瑜真敢说赵晏有帝王命格…… 她眼前仿佛已看到皇帝阴沉的脸色,恐怕那人非但不会另立储君,反而会让赵晏彻底远离权力中心,永世不得近天顏。 因为在那个帝王心里,任何一个儿子都比不得他的嫡长子。 一阵怪异的低笑声在耳边响起,微末忽地攥住苏晚昭素灰色衣襟,“你真是疯了。” “疯?” 苏晚昭被抵在桌案边缘,阵阵低笑似是从喉间硬生生挤出一般,“对,我早就疯了。” “从他当著你们这些下贱奴才的面打我庭杖的那一刻起,我就疯了!” “从他以正妻之礼纳你进门,视我如无物的那一刻起,我就疯了!” 她仰著头,髮髻凌乱地铺陈在耳侧,嘶哑的嗓音里带著莫名的癲狂,“只要我能助王爷上位,他终究会明白,谁才是真正待他好的人!” “看啊,”她又突然平静下来,抬手去触微末白皙的额角,“你不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將他从我手中夺走的吗?” 她眼前闪过大婚前,赵晏带著她惩治验身嬤嬤时无处不在的小意温柔,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个男人就变了。 变得看著她的眼神只剩下赤裸裸的厌恶。 微末將她半个身子都压在桌案上,“林安瑜在哪?” 苏晚昭望著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眸,心底忽然十分畅快,“我为何要告诉你?” “难道你就不怕…”她的指尖已掐进苏晚昭脖颈,“帝王一怒,整个王府都灰飞烟灭?” “怕?”苏晚昭突然剧烈挣扎,“我连这佛堂都出不去!还有什么可怕?” 她扭曲的唇角微微上扬,烛火映在她暴突的眼眸里不停颤动,“若拼著性命都换不回他的心……” “那就让所有人,陪我一起下地狱!” 第102章 说是要占卜国运 微末突然鬆手。 隨著力道骤散,苏晚昭踉蹌著跌坐在了蒲团上。 烛火映照下,她散乱的髮丝黏在潮湿的额边,瞪过来的眼神扭曲又恐怖。 “咯咯咯……”苏晚昭低笑著抚摸自己的脸,“我既然敢说,就不怕你去告密。” “待大事落定,他自然会亲自来接我出佛堂。”她歪过头看向站在对面的女子,眼中泛著恶意的光, “到时,我还是御赐的锦澜王妃,而你,永远是低我一等的贱妾。” 或许是微末的目光有些闪烁,令她再度癲狂大笑,脸上还泛著不正常的潮红,“微末,即便你费尽心思爬了上来又有何用?只要我苏晚昭在,你永远做不了他的正妻!” 微末瞧著她疯魔的样子,深吸一口气,转回身望向门外月色。 此刻与苏晚昭做无谓的纠缠毫无意义,现在她该想的是如何应对林安瑜。 她垂眸摩挲著腕上玉鐲,方才来得太过匆忙,真该多带些人手,当场將人擒住,此刻便不会如此麻烦。 要与赵晏提起么? 夜风拂过她微微起伏的胸口,她眸色一暗,可这或许会暴露她也重生的秘密。 “阿乔我要带走。”她忽然开口。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身后响起衣料摩擦的沙沙声,苏晚昭似是又跪在了蒲团上,有韵律地敲起了木鱼,“隨你。” … 冬青半扶半抱著阿乔,三人顶著月色悄悄返回了沁水阁。 书房的灯还亮著,窗纸上映出赵晏三人议事的轮廓。 微末脚步未停,径直转向钱嬤嬤的房间。 “哎哟我的娘!” 钱嬤嬤正就著烛火绣件貂绒护膝,一扭头就见到一张半覆著蜡油的脸。 她举著红烛走近,颤抖的手指拨开少女凌乱的髮丝,“这……这是阿乔?” 阿乔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嬤嬤救我。” 微末抱了抱少女颤抖的肩,“嬤嬤可有法子,不伤她容貌,將蜡油完好地取下来?” “这是姓苏的乾的?”钱嬤嬤眯著眼凑近,透过半透明的蜡层往里瞧,底下白皙的肌肤已被烫得透粉,厚重的地方还有溃烂的伤口。 “天杀的!”她突然狠狠拍向自己的大腿,“狗娘养的贱蹄子!真是好狠的心肠!” 老嬤嬤转过身翻箱倒柜,瓷瓶碰撞声里还夹杂著咬牙切齿的咒骂,“烂心肝的毒妇!生儿子没屁眼!” 她找出一个小瓷瓶,將人扶坐在烛火旁,手指轻轻挑起阿乔的下巴,就著光细看那张被蜡油糊住的脸。 “冬青,去取冷水来!” 钱嬤嬤吩咐著,颤手拧开瓶塞时,一股薄荷香混著茶油的气味就在房中瀰漫开,她食指蘸了药油,沿著阿乔额际边缘轻轻涂抹,动作轻得像是在点妆描眉。 “天杀的黑心肝,这般糟践人,迟早要遭报应!” 老嬤嬤边骂边取下微末发间银簪,在烛火上燎了燎,“忍著些,丫头。” 阿乔浑身发抖,她能感觉到蜡油下的皮肤已经破损,最底下那层顺著伤口钻进去,钻心裂刃地疼。 微末给她递来一根裹著软绸的簪子,“咬著。” 冷水浸透的帕子敷上来时,阿乔不受控制的低声呜咽,蜡油经湿帕子浸润,渐渐泛起细密的裂纹,钱嬤嬤用簪尖挑开一道缝隙,將药油均匀地倒了进去。 她边做边骂,唾沫星子四下飞溅,“那毒妇也该尝尝这滋味,烫烂她那张假清高的脸!” 蜡层一块块脱落,露出底下粉嫩的皮肉,每撕到破口处,钱嬤嬤就再倒上些药油防止粘连,冷帕子不停在皮肤上轻点,用以缓解疼痛。 阿乔疼得撕气,老嬤嬤往她舌下塞了个蜜饯,“含著,甜味能压疼!” 隨著最后一片蜡油被揭下,阿乔已瘫软在微末怀里,钱嬤嬤麻利地打散一个鸡蛋,蛋清就著三七粉被搅成素白色的浆,轻轻涂抹在了伤口上。 阿乔忍不住要流眼泪,却被老嬤嬤训斥道,“不许哭,当心留疤。” 少女撇著嘴,刚被扶上床榻,就沉沉地睡了过去,钱嬤嬤再將帕子重新浸过冷水盖住她的脸,转头啐了一口,“这是用蜡烛在外层烤过,反反覆覆的烤,这才能烫烂一层皮!” 老嬤嬤嘖著嘴,“这女人咋能这么狠?” 微末清身立在窗前,任由月光打在她紧绷的侧脸上,“阿乔日后就跟著嬤嬤。” 钱嬤嬤挑眉,“姓苏的肯给你卖身契?” “当初我亲手送她过去,如今就能亲自要回来。”微末手指抚过窗纸上凝结的白雾,“那时我无力护她,如今终归与往日不同了。” 钱嬤嬤给人掖了掖被角,“那…要和王爷知会一声么?” 微末低垂著的眸色晦暗不明,“王爷日理万机,这点小事,何须扰他。” 臥房。 微末刚推开雕门,就撞进了一双幽深的眼眸里。 赵晏斜倚在床榻边,淡青色的寢衣半敞,“去哪了?” “去虹霓院走了走。”她解下沾著蜡油的外衫,“王妃瞧著清减了许多。” 赵晏探手將人揽过来,“你莫不是还想替她固宠?”说著埋进她衣间嗅了嗅,“佛堂的香灰味,蜡油还有三七混著薄荷膏的气息。” 微末失笑,这男人总能敏锐地嗅到她周身的味道。 她任由他抓著手腕,忽然轻声道,“听闻,妾身家乡的那位林姑娘进京了。” 她还是决定將此事告知赵晏,只不过不能泄露重生的秘密。 指尖在他掌心无意识地划著名,“说是要占卜国运。” “占卜国运?”赵晏脸色果然阴沉下来,“苏晚昭告诉你的?” 微末点头,察觉到他掌心正在慢慢收紧,“王妃说,陛下最信这些。” 她声音轻得像只无辜的小兽,“也不知能测出什么结果来。” 男人垂下眸子,眼尾闪著跃动的光。 微末知道他定是与自己想到了一处。 方才回来的路上她便想,林安瑜有心躲著不好寻找,不如就等她现身,再一举击溃。 占卜之术虚无縹緲,不见得能窥见全貌,只要她能让林安瑜无法自圆其说,自然就得不到皇帝信任了。 正想著,忽听赵晏在耳边轻笑,“旁门左道,不足为虑。” 第103章 琼林宴 转眼十日,已到了放榜日,林安瑜仍旧没有出现。 皇帝对此女只口不提,苏晚昭也安生地整日守在佛堂里。 京城安安静静的毫无波澜。 仿佛那一夜就只是微末做的一场梦。 黎明时分,天才蒙蒙亮,贡院墙外已挤满了等待放榜的学子。 有人锦袍玉带,有人布衣草鞋,数百人一同推搡著涌向那面朱漆照壁,不知是谁被踩掉了靴子,引起一阵骂声。 “申——临——风!” 最前排的学子突然尖叫,指著金榜最上方的三个朱红大字,那名字明显比其他字大了一圈,还是唯一的白底红字。 “申临风是谁?” 后排有人踮著脚高声问。 一个穿著杭绸锦袍的胖子边挤边喊,“申临风都不知道?那可是米公徒孙!” “徒孙?米公何时收徒了!”这声音带著明显的震惊。 胖子笑呵呵答,“这申临风是锦澜王侧妃的开山弟子,不是米公的徒孙是什么?” “什么?”一个瘦高个的学子被人群挤得摇摇晃晃,却直往胖子脸上探,“今科状元是那女子的学生?” 那天夜里,拿著诗帖真跡的女子她们还记忆犹新,从容有度,落落大方,米公亲口承认她是弟子,只是不知,她竟然还是状元的老师? “快看,是青梧书院的匾额!” 话未说完,一个站在后排,穿著葛布短打的学子就突然跳起来高喊。 人群隨著呼喊声齐齐回头张望,只见四个工部差役正抬著一面朱漆金边的匾额缓缓路过,匾额看起来沉甸甸的,最前头那人正累得满头大汗。 眾人只见泛著金光的胎底上,“青梧书院”四个大字如游龙惊鸿般似要跃动而出,那字跡筋骨嶙峋又暗藏著一丝秀润,尤其最后那一勾,仿佛带著女子特有的柔韧,却又在转折处透出錚錚骨力。 “这……这是米公字跡?是米公亲题!” “放屁!”最前排那胖子忽又衝破人群挤过来,“这是微末院长亲笔!”说著得意地抖动著双下巴,“米公亲口说的,书院匾额就得院长题字!” “怎么可能?”顿时有学子瞪圆了眼睛,“女子能写出这般字?况且这种程度,没有二十年功力根本写不出!” “不然你以为她凭什么能做今科状元的老师?”胖子突然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瞧见没?这是院长给申临风批註的时文!还能有假?” 醉仙楼二层,一扇开著窗的雅间內,赵晏与微末对面而坐,申临风孤身立在窗欞边,楼下爭抢批註的喧闹声传入耳中,令他把玩酒盏的手指驀地一僵, “老师何时给学生批註过时文?”他歪著头问。 女子正瞧著赵晏执壶给自己斟茶,闻言唇角不受控制地扬起,抬眸时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无辜,“不曾。” 她从未给申临风批註过时文,那胖书生手中的皱纸也不知从何而来,只是一见申临风的错愕就很想笑。 而已。 可金科状元的情绪又不得不照看,只得假意装作无辜。 赵晏將青瓷茶壶轻轻放回桌案上,衣袖下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女子指尖,眼底漾著藏不住的笑意,“既是人心所至,你乾脆应下便是。” 能让他家小女子名望大涨,他听著高兴。 申临风无奈摇头,“是是是,老师说的都对。” 楼下呼声忽然高亢,三人纷纷將目光再次投了下去。 只见最外围的一个青衫学子激动大喊,“我这就回乡变卖祖田,定要拜入青梧书院!” 那胖子八面玲瓏,任谁的话都接得住,闻言眯著眼打量他,“青梧书院只收榜上有名的,不知兄台姓甚名谁?在下也好帮你在榜单上找找。” 那学子顿时涨红了脸,紧攥著的拳头里露出半截落榜的號票,周围响起几声嗤笑,很快又被淹没在高昂的议论声中。 隨著一声清澈的钟响,贡院的朱漆钉门缓缓洞开,两排执事官手持杏枝鱼贯而出,中间为首的老知贡举捧著黄绢名册,雪白鬍鬚在风中微微颤动。 隨著唱名官员站定,人群霎时安静下来,数百名学子齐齐整理衣冠,肃穆的等在一旁。 “庆历三十一年八月十六,贡院唱名——” 老知贡举的声音带著特有的颤音,却异常清晰的传遍全场。 “一甲第一名,姑苏申临风——” 老知贡举四下寻找,也没瞧见申临风的影子,只得继续往下唱道, “一甲第二名,潁川陈知白——” 微末在二层瞧著,接过枝的正是那夜,人群最前排握著火把的蓝衫学子。 原来此人名叫陈知白。 陈知白攥紧手中枝,突然扭头看向醉仙楼二层,眼中闪著炙热的光。 任谁都看得出,这位榜眼已经在盘算如何拜入青梧书院了。 … “二甲第十八名,临江吴子燁——” 吴子燁激动的全身颤抖,接过枝时突然高喊,“敢问大人,青梧书院何时招考?” 老知贡举被莫名打断,皱著眉白了他一眼。 日头渐高,隨著唱名接近尾声,顿时有学子捶胸顿足,“学生寒窗二十载啊!” 一眾官员皆冷目回望,他们在贡院任职了一辈子,每年放榜时都会有这样的学子悲愤痛哭。 “奉陛下口諭。”老知贡举收起名册昂声道,“今科进士前三名,今夜酉时,入宫赴琼林宴!” 唱罢,便带著一眾官员退回了贡院。 隨著钉门吱呀一声关闭,將眾人喧囂悉数隔绝在了门外。 有人攥著枝神采奕奕,有人垂头丧气渐渐远离。 唯独人群中那锦袍胖子仍像条滑溜的泥鰍,在学子堆里钻来钻去,双下巴隨著笑声不停抖动,“兄台若想进青梧书院,在下有些门路……” 他搓著粗短的手指,眼中精光不停闪动。 申临风收回目光,“王爷,那封密信可隨身带著?” 赵晏从蟒袍袖中取出一封描金信笺,带著些许凸痕的高昌大皇子印鑑十分显眼,“谨慎些,別暴露。” 申临风接过信笺,在掌心轻轻一掂,“王爷重託,在下定不辱命。” 微末垂眸浅饮,赵晏预备在琼林宴上揭露太子私藏龙袍一事了。 今生纵使发生了太多不同,但距离太子焚宫自戕,终是一步步地近了。 林安瑜呢? 她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皇帝既召她占卜国运,她应该不会错过琼林宴这样的场合吧。 第104章 她想要赵晏 皇宫,琼林宴。 酉时的天色已袭来些许暗沉,太和殿的飞龙檐角下掛著整排莹黄的琉璃宫灯,缀的整个大殿暖意融融。 自太祖朝起,琼林宴便是新科进士独有的殊荣,三鼎甲一併进宫赴宴,得天子亲赐金玉冠,彰显无上荣光。 而今岁因著米孚还朝,礼部更是在殿前悬起了米公早年的《松雪集》,阵阵墨香下,以表达对这位当世大儒的敬重之情。 月色浸上漫长的宫道,又被暖调宫灯驱散的无影无踪,微末与赵晏相携著出现在玉阶尽头时,殿內已有人零星入座。 她素白的薄绒斗篷被风捲起一角,正欲抬步,忽听身侧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学生拜见米公!” 微末回首,正见陈知白穿著一袭翠竹圆领榜眼服立在转角处,依旧是他偏爱的蓝衫,看起来十分清雅。 他双手交叠在胸前,对米孚深深一揖,“学生想进青梧书院,恳请米公允准!” 米孚负手而立,靛青长衫外罩著件银线绣云纹的薄氅,雪白鬍鬚隨风轻扬,他打量著眼前这个目光灼灼的少年,剑眉星目,身姿如松,倒是个心思坦荡的好苗子。 他忽然大笑,长袖一甩指向一旁,“去问你们院长,老夫说的可不算。” 陈知白顺著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微末正立在金砖宫道上,他快步上前,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站定, “微末院长,”他双手捧出榜眼帖,“学生…想进青梧书院。” 微末垂眸,瞧见他因紧张手指微微颤抖。 “你既已中榜眼,为何还要进青梧书院?” 陈知白呼吸一滯,手指无意识摩挲著帖边缘,“学生…想拜入米公门下。” “只是如此?”微末问。 陈知白抬眸,正对上女子似有些沉凉的目光,心头那股燥火忽就熄灭了几分,“学海无涯,学生即便侥倖摘得榜眼,却也只窥得书山一角。” 他叠著手恭敬拜礼,“学生想继续苦读深造。” 微末的目光在对方脸上逡巡,眉眼清澈明亮,不见半分諂媚之色,倒是个真心向学的。 若人人都是为米公名號而来却志不在学,青梧书院定然无法长久。 她將肩头披风拢了拢,“五日后书院落成,你来寻我登记。” “是!” 陈知白的声音陡然拔高,端正行了个书院礼,便转身离去。 她隨赵晏步入正殿,只见龙椅空空荡荡,凤位上的皇后一袭正红朝服,厚重的胭脂仍盖不住苍白的唇色,不时掩帕轻咳,头上金凤步摇隨著咳嗽不停颤动。 皇帝本有心在琼林宴上解除太子封禁,但因米公遇刺一事,半数朝臣联名上书,硬是將太子继续圈禁在了东宫。 听闻皇后病了许久,连六宫诸事都暂时交给了贤妃协理。 贤妃正著一袭湖蓝色宫装端坐在凤位一侧,与面色苍白的皇后不同,她双颊都透著健康的红晕,连眼角细纹似都带著喜气,目光正不时飘向已然落座的二皇子。 微末边朝那处走去,边惊讶地发现,往日病容缠身的二殿下,此刻面色竟有了些许红润,常伴的阵咳也消失无踪。 月白锦袍与天水碧襦裙缠在一起,宛如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微末才一落座,秦綰就轻轻扯了扯她的裙裾,“你托卫驍送过来的那个孩子,已经治得差不多了。” 微末一顿,眼前浮现在长明殿时,坐在母亲脖颈上的孩童,手中弹弓的破空声似还在耳畔盘旋,“当真?” 秦綰点头,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虽还不及常人伶俐,但已不流涎水了。”她莞尔一笑,“今早还学会了自己束髮。” 微末心头一暖,抓住秦綰的手,“谢谢…” “嘖。”秦綰翻了个白眼,忽瞥见二皇子投来温柔的目光,声音也不自觉放柔,“你我之间,说这些做什么。” 殿內鼓乐声骤起,掩盖了女子们低语的声音,微末瞧见申临风穿著絳纱状元袍缓步而来,头上戴著顶乌纱冠,两侧还攒著金。 隨后是进士陈知白。 最后是面如冠玉,双目含情的探郎周景明。 德喜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陛下驾到——” 皇帝扶著龙纹扶手缓缓落座,脸色却与皇后如出一辙,苍白中带著些许憔悴。 “今科状元申临风,上前来——” 皇帝捻著金盘里的冠,缓缓压在申临风的乌纱之上。 “臣谢陛下隆恩。” 皇帝嘴角扯出一抹敷衍的弧度,隨后摆了摆手。 直到三甲皆顶冠入席,皇帝才扶著龙纹凭几直了直身子,“三位爱卿从今后便是我棲梧栋樑,当尽心竭力,做肱股之臣。” 微末瞧见皇帝眼底压著一股焦躁,指节轻叩两下,隨即朝德喜递了个眼色。 德喜会意,转身朝著殿角暗处拍了拍手。 几个小太监轻手轻脚地抬著一张紫檀桌案上前,稳稳置於大殿中央。 微末目光一凝,那上面摆著的,赫然是几枚刻著硃砂卜字的占卜青贝,中间还置一顶燃著清香的龟甲状香炉。 果然是林安瑜的卜具。 她环视大殿,却始终没看到此女的身影,反倒是陪坐在李崇文身侧的李知珩,正目光滚烫的直直向她迎来。 微末淡淡的別过眼,不再看去。 赵晏忽地往后一靠,懒洋洋的倚在椅背之上,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他垂下眸子把玩鎏金酒盏,明明神色散漫,却莫名透著一股矜贵之气。 德喜忽地高喝一声,“传林安瑜覲见——” 秦綰凑近微末耳边,压低声音道,“林安瑜是谁?我怎么觉得,今日这琼林宴的主角倒像是她?” 微末抬眸望去。 殿门处,一位女主窈窕的身影缓缓从黑暗中走出。 林安瑜穿著一袭絳紫色纱裙,在深秋时节显得格外单薄,腰间缠著条藤纹织带,底下的金丝络子隨著步伐轻摇。 乌髮以五彩丝绳编作细辫,半盘半垂,透著股异域般的明艷孤傲。 与苏晚昭的怯懦不同,此女眉眼间儘是倨傲之色,下頜微抬,眸光也清亮如雪,整个人透著一股不容轻视的自信。 只是,她的目光自踏入殿內起,便紧紧地锁在斜靠著椅背的赵晏身上。 赵晏却只是低垂著眼睫,修长的手指仍懒散地转著酒杯,连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可偏偏越是这般漫不经心,就越是叫人移不开眼。 微末望著林安瑜灼灼的目光,忽地明白了此女的真正目的。 她想要赵晏。 第105章 一根红绳 微末蹙眉。 她不记得前世时,林安瑜对赵晏有什么情愫,所以才一直没往那处想。 可眼下瞧著,林安瑜似是对赵晏覬覦已久。 赵晏也像是早就知晓一般,故意冷著眸子不愿意看过去。 她指尖微动,忽然替苏晚昭感到悲哀。 那女人还在佛堂里等密友相救,密友的目標却是她的夫君。 正想著,忽见一双绣著金丝藤纹的紫缎绣鞋停在眼前。 她徐徐抬眸,刚好对上林安瑜居高临下的目光。 对方唇角噙著讥誚的弧度,眼中儘是轻蔑之色,仿佛在打量什么不入流的物件。 微末指尖轻抬,白玉酒盏落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迎上那道充满敌意的视线,眸光沉凉如静謐的秋水,不起一丝波澜却带著不容侵犯的威仪。 林安瑜眉梢微动,显然没料到她竟这般镇定,“微末,別来无恙。” 微末勾唇浅笑,“林姑娘风采依旧,还是这般雷厉风行。” 林安瑜冷笑一声,藏在袖口下的指尖却微微收紧,“倒是没想到,当年將军府里那个不起眼的小婢女,如今竟是锦澜王侧妃了。” 她嘖了嘖嘴,“真是人不可貌相。” 微末却从容地理了理衣袖,语气透著说不出的淡然,“比不得林姑娘,连定两家亲事都遭人退婚,我这算不了什么。” 林安瑜脸色骤变。 只道苏晚昭说起时她还不觉如何,如今亲眼所见才发觉,这女人当真是万般不同了,不但不再低眉顺眼,反而透著一股逼人的气定嫻雅。 竟也敢当眾揭她的短。 还真是不好对付了呢。 她淡淡扫了眼女子发间的双蝶玉簪,只用几息就调整好心態,拂袖转身时压低了声音道,“別急,咱们走著瞧。” 林安瑜信步来到龙椅前盈盈跪倒,“民女林安瑜,参见陛下。” 皇帝斜倚在凭几上嗯了一声,“平身吧。” “朕听闻林姑娘是襄南第一占卜师,今日恰逢琼林宴,不如就给我棲梧测测国运如何?” 皇帝眸光闪动,元儿能否走出东宫,就看此女的手段了。 林安瑜恭敬道,“陛下有命,民女不敢不从,只是测算国运非同小可,需先找三人开卦。” 她轻轻抚过案上卜壳,“这几枚贝壳歷经百年,已通灵性,需以人气唤醒,才能测得准。” “哦?”皇子身子微微前倾,眼中闪过一丝玩味,“还有这等讲究?” “正是。”林安瑜捏起一枚青贝,“以三人开卦,也好叫陛下看看,民女这襄南第一,能否当得起。” “好!”皇帝抚掌大笑,“那谁愿意让林姑娘测一测命格?” 席间顿时引发一片骚动,片刻后,一位身著粉色团襦裙的胖妇人扭捏著起身,圆润的脸上堆著笑,“臣妇愿意一试。” 微末认出,这是户部尚书郑大人的续弦王氏。 林安瑜旋身坐好,拾起三枚青贝,在香炉上顺时针绕了一圈,问过王氏生辰后,忽將青贝往桌案上一洒。 “夫人命中有三子。”林安瑜指尖点在最右侧的青贝上,“长子非亲生,却最得您疼爱。” 王氏手中团扇“啪嗒”一声落地,颤抖道,“神了…老爷前妻留下的嫡子,確实比亲生的还贴心。” “今年腊月需防血光之灾。”林安瑜翻开中间那面青贝,“您左腿旧伤会在雪天復发,切记不要骑马。” “天爷啊!”王氏捂著心口退后两步,“我年轻时坠马留下的旧伤,连老爷都不慎清楚。” 她突然跪向皇帝,“陛下!这姑娘当真神算!” 皇帝满意点头,心说他要的便是这样的人心所向,林安瑜倒是不负眾望。 “有意思。”皇帝轻笑,“林姑娘果然名不虚传,下一位,谁来试试?” 经由王氏,席间眾人看起来都有些跃跃欲试,几位夫人甚至已经半站起身,林安瑜却忽地抬袖,纤指一点,“下一个,就请这位公子一试。” 眾人讶然望去,只见她指著的人,赫然是礼部尚书李崇文之子,李知珩。 李知珩正低著头把玩腰间玉佩,忽觉四周一静,抬起头就刚好对上林安瑜似笑非笑的目光,他顿时一个激灵,缩了缩脖子道,“我、我不算!” “混帐东西!”李崇文反手就是一巴掌拍在儿子的后脑勺上,“陛下面前,岂容你放肆?还不快给老子滚上去!” 李知珩吃痛,偷眼瞥向龙椅上的皇帝,见天子脸色阴沉,只好垂头丧气地站起身,磨磨蹭蹭的走去了殿中央。 林安瑜广袖轻拂,做了个请的手势,待李知珩不情不愿地坐在桌案前,她执起三枚青贝,问道,“公子生辰?” 李知珩眼珠一转,信口胡诌道,“甲子年、丙寅月、戊辰日、庚申时。” 林安瑜眉梢微挑,只將青贝往案上一撒,青贝叮叮噹噹地相撞,其中一枚竟直立著旋转数圈才落下,她凝视著贝壳排列,忽地轻笑, “公子说笑了。你的生辰当时壬戌年、己酉月、癸亥日、辛卯时,今年二十有三,对吗?” 李知珩倒吸一口凉气,后背瞬间渗出冷汗,“你…” 席间顿时一片譁然,几位夫人交头接耳,“连生辰都能反推?真是神乎其技!” 林安瑜不疾不徐的拢起青贝,“公子前半生顺遂,偶有小难也如春风过耳,转瞬即逝。” 李知珩刚鬆了一口气,只听女子话锋突转,“只可惜,公子锦衣玉食,却不懂珍惜。” 他猛地抬头,就见林安瑜唇角噙著抹若有似无的笑,“你袖中那根红绳,可是一位夫人的贴身之物?” 红绳? 贴身之物? 这可一下子就点燃了夫人们的好奇心,女子的贴身之物怎能隨便与人?莫非是李知珩与那夫人…… 李知珩浑身一颤,下意识按住右侧袖袋。 那里藏著的红绳,是他初见微末时,对方头上缠著的,后来他苦於相思,就偷偷照著样子编了一个。 他目光不自觉飘向席间的微末,又猛地收回。 这根红绳他从未叫任何人瞧见过,姓林的女人怎么会知道? 难不成真是算出来的? 林安瑜將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眸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公子若能悬崖勒马,或可免去这场血光之灾。” 端坐在席间的微末执杯浅饮,素手轻轻扶了扶沉甸甸的髮髻,指尖无意扫过头上的双蝶玉簪。 她忽然就明白,这根玉簪究竟有什么用处了。 第106章 就凭他? 皇帝突然拍案而起,怒视已跪在地上的李崇文,“你身为礼部尚书,竟纵容儿子与人妇私通?” 帝王一句话,直接將此事定了性。 礼部尚书之子与人妇私通,那还了得? 顿时有官员皱眉审视身旁的夫人,绞尽脑汁地想,自己的夫人可曾有过红绳一类的物件? 李崇文惊得额头触地,“陛下明鑑!犬子自幼胆小如鼠,定然、定然是有淫妇故意勾引啊!” “说的也是。”皇帝话锋转得极快,斜眼扫过李知珩,“你若主动交代,朕可以考虑保住你爹的乌纱。” 李知珩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慌乱中从袖袋里甩出一根红绳,“不是的,我与她是清白的啊!” 此话犹如冷水倒进油锅,再次炸开一片譁然。几个夫人以帕掩口,交头接耳地议论,“看,果然有红绳!” “这…这不是变相承认了吗?” “难怪方才林姑娘说要他悬崖勒马,否则有血光之灾哟。” 红绳刚一落地,李知珩忙扑上去想捡,却被林安瑜抢先一步捏在手里,“这红绳瞧著,倒是十分眼熟。” 皇帝缓缓站起身,往前踱了两步,“既然他不愿意说,那就请林姑娘接著算算,此妇究竟是谁。” 他深邃的眸子扫过满殿文武,路过微末时明显停顿了两息,“朕倒想看看,是谁如此不知廉耻,胆敢秽乱棲梧朝堂!” 微末察觉到皇帝停驻半刻的目光,心头冷笑。 林安瑜还真是好手段,竟然能让帝王亲自为她织网。 什么找三人开卦,分明是给她挖的陷阱。 不但要置她於死地,还要让她做淫娃荡妇,遗臭万年。 至於目的嘛…她瞧了瞧身边的男人,林安瑜怕是想做王妃,日后还想做皇后呢。 不知还死守在佛堂里的苏晚昭若是知道了,会不会发疯。 正想著,林安瑜已经重新撒落青贝,“此女新婚不久,且…就在这大殿之中!” 说著就闭上眼睛,片刻后又睁开,“我看到了,她发间戴著一枚双蝶簪,簪面上刻著李公子的名字!” 她忍不住想给林安瑜拍手叫好,这哪里是占卜,分明就是神仙下凡。 殿內人人自危,纷纷往身边人的髮髻上看去,有夫人高喊出声,“老爷,你看著妾身做什么?!” “妾身从不戴什么双蝶簪,那都是十几年前的老样了!” 耳边忽来一阵低笑,赵晏握著她的手紧了紧,她歪头看去,这男人却半分也不曾朝她侧目,一味瞧著殿中的林安瑜冷笑。 林安瑜霍然起身,广袖隨著动作卷出个好看的弧度,“诸位不妨瞧瞧,锦澜王侧妃头上戴著的,是什么?” 殿內霎时安静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利箭般投向微末。 “那…那簪子上是不是有双蝶?” “真是双蝶簪,林姑娘简直神了啊!” 微末只垂眸端坐席间,指腹在鎏金杯沿缓缓摩挲,面色沉静如水,仿佛被凝视的不是她一般。 林安瑜嘴角噙著胜券在握的笑意,缓步来到微末面前,“侧妃头上的玉簪,可敢取下一验?” 微末闻言抬眸,“验什么?” 林安瑜笑容一僵,她竟没在听自己说话? 但也只能强压怒气,扬声道,“自然是验簪上有没有李公子名讳!” “没有。”微末答得乾脆利落。 “呵。”林安瑜嗤笑一声,捏著红绳的手指一松,那红绳就轻飘飘落在了微末面前的桌案上,“襄南婢女缠发的习俗,都被你当成定情信物送给了情郎,你本就百口莫辩了。” 说著她故作怜悯地嘆息一声,“本姑娘也是好心,若验后没有,也好还你清白不是?” “毕竟占卜之术,偶尔出些小差错也在所难免。” 微末清冷地望著她。 这女人將前后话都说到了。 若有,她万劫不復,若没有,便是占卜之术的小差错。 言外之意是,哪怕没有,也改变不了她与李知珩私通的事实。 还跪在地上的李知珩忽然眼睛一亮,猛地支起身子,她竟然在日日佩戴的玉簪上刻了自己名讳?这是不是意味著,她心里也有他? 他激动的指尖都在颤,暗暗发誓定要將她从锦澜王的魔爪中解救出来,带回府中好好爱护! 微末冷眼看著林安瑜的惺惺作態,忽地轻笑一声,“你说验便要验,若是你信口胡说又该如何?” 林安瑜却目光闪烁,突然暴起直朝著她髮髻抓去,“是不是胡说,一验便知!” 微末端坐著不动,甚至微微抬了抬下巴,本想只待对方验过,真相自然大白。 可林安瑜还未触到自己一根头髮,眨眼间一个鎏金酒盏就忽地破空而来,重重砸在了她的腕骨上。 “啊——!” 林安瑜痛呼著缩回手,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去。 赵晏正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手指还保持著掷出酒盏的弧度,那双眼里透出的寒光,刺得林安瑜心头一痛。 他睨著林安瑜冷声开口,“无官无职的民女,也敢攀扯本王的侧妃?” 微末指尖无意识地揪起裙裾。 她一时没领悟透赵晏的想法。 他是信了自己,才不许验簪。 还是不信自己,生怕验簪? 林安瑜捂著手腕后退两步,见男人眼中骤起的凌厉,声音竟有些激动,“铁证就在眼前,王爷竟丝毫不疑?” “不疑。” 赵晏轻笑,目光扫过还跪在地上的李知珩。 这位公子哥正偷眼瞄著微末,脸上还掛著未褪的痴態。 “就凭他?” 第107章 当眾下跪道歉 “林姑娘,回来。” 皇帝觉出气氛不对,沉声叫住了还欲说话的林安瑜。 这狼崽子看起来又要暴走。 后面还有大事,琼林宴不能在这就中断了。 林安瑜回头时还想再辩,皇帝却板起了脸,“林姑娘难道忘了,今日是来测国运的?” 元儿还困在东宫,这女子怎么因小失大,没完没了? 林安瑜胸口剧烈起伏,她好不甘心! 但皇帝面上已经有了明显的不悦,她也只得狠狠剜了微末一眼后,愤而回到了桌案前。 皇帝见状朝李知珩也摆摆手,“你也回去。” 动作就像是在驱赶碍眼的蚊蝇。 李知珩如蒙大赦,忙撩起衣摆快步往座位里头钻。 临坐下时还不忘痴痴去看微末,却见对方低垂著眉眼,连个眼风都没扫过来。 没关係,他不会让她芳心错付的,等赵晏不在时,他就去找她! “下一个谁来测算?” 帝王的声音从龙椅上阴沉地响起,满殿女眷却再无一人应声。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枚双蝶玉簪上。 真是急死她们了,玉簪上到底有没有李知珩名讳? 眾女眷抻著脖子瞧,可根本什么也瞧不见,此刻心头就是像有千百只小虫在来来回回地爬,实在是太令人抓心挠肝了! 她们现在一点也不想算什么命格,只想知道锦澜王侧妃与李知珩,到底有没有苟且之事! 场面忽然透出阵阵诡异的气氛,皇帝连清了两次嗓子也无人理他,无奈之下,正欲隨便点个倒霉蛋,就听赵晏有些低沉的声音响起, “既然无人愿意,不如给儿臣算算。” 微末心头猛地一跳,一抬眸,赵晏已不紧不慢的起身,径直往殿中央走了过去。 他甩袖坐在林安瑜对面,修长的指节隨意搭在案边,唇角掛著意味不明的笑。 他想做什么? 林安瑜明显也怔愣了一瞬,可隨著男人坐下,心头又开始莫名的疯狂跳动。 对方冷厉的眉眼,微勾的薄唇,都与自己记忆里那个全身是血,却仍倔强抿著唇的小男孩缓缓重合。 心底不甘愈发强烈起来。 可恶,明明是她最先认识他的。 也是她將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她曾说过要嫁给他的,可现在他却娶了別人。 她喉头髮紧,想起了苏晚昭接过赐婚圣旨时灿烂的笑容。那时,她根本就不知道,远负盛名的锦澜王,原来就是他。 还傻傻地祝福苏晚昭。 缓缓將手中青贝收紧,好在一切都还不晚。今日,她就让皇帝彻底夺了废物太子名號,然后再亲手將他推上储君之位。 让那些只会在深宅斗来斗去的女人们瞧瞧,她才是他成皇路上第一人。 不过她也想要呢,想要现在仍被苏晚昭白白占著的…王妃之位。 德喜见状,忙偷眼去瞧皇帝,见帝王微不可察的頷首,才命一旁的小太监呈上纸笔。 皇子生辰乃皇室最高机密,绝不能当眾喧诸於口。 赵晏轻轻执起狼毫,將自己的生辰八字尽数写在纸上,朝对面的林安瑜推了过去。 林安瑜低下眼去瞧。 在苏晚昭將生辰八字给她的时候,她就知道了他的身份,这男人的八字她从七岁起就烂熟於心,根本不用再看。 她咬了咬牙,忽然起身跪倒在了皇帝面前。 “陛下。”她声音清脆悦耳,“给皇子测算命格极伤占卜者气运,若是测算国运,更是会折损民女寿数。” “恳请陛下赐些报酬,以抵天谴。” 皇帝闻言点点头,“应该的。” 隨即便对著德喜摆了摆手。 德喜立即击掌,就有两个小太监左右端著个覆红绸的托盘上前,红绸被扯掉的剎那,殿內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金元宝在托盘中被垒成小山,在不太明亮的灯光下泛著刺目的光晕,几位夫人不自觉地前倾身子,娟帕在手中狠狠攥紧。 瞧著足有百两! 林安瑜却只淡淡瞥了一眼,“臣女想要的,不是这个。” “哦?”皇帝眉头蹙起,“那你想要什么?” 跪在下方的女子忽然抬头,眼底闪著奇异的光彩,“民女若说了,陛下能否允准?” 皇帝沉默片刻才开口,“你若测得对,朕自当允准。” 可以允,但前提是要测算得“准”。 闻言,林安瑜眼中忽然迸发出惊人的亮色,她以额触地,“民女自请为锦澜王妃,恳请陛下金纸赐婚!” 什么? “我了个老天爷!” “怪不得处处针对人家侧妃,原是在这等著呢?” 眾夫人震惊瞧著林安瑜笔直的肩背,又不由同时往赵晏脸上看过去,芝兰玉树,龙章凤姿…… 自己若是年轻个十几岁,倒也喜欢这样眉目俊朗的。 可这种事,怎么也不好当眾提出来吧?莫非襄南女子都这般开放吗? 別说殿下眾人,就是德喜听了都咧了咧嘴,“可是…王爷他已经有王妃了啊。” 林安瑜缓缓直起身,声音如金铃被吹响时的轻颤,“民女愿做平妻。” 她眼前闪过苏晚昭狼狈又苍白的脸,那女人如今就像无根的浮萍,再来一阵风就能彻底吹倒,届时她就是唯一的御赐王妃,身份再无人能够撼动。 她不相信,自己幼时曾救他性命,他会毫不动情。 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嘴角却疯狂抽搐。 林安瑜之前可从未提过此事! 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手指捏在龙椅上咯吱作响,不由阴鬱地看向下首。 自己那三儿子正把玩写著生辰的宣纸,眼皮都未抬一下。 仿佛这场闹剧与他没有半分相关。 自古红顏祸水,可他怎么瞧著,反而是这儿子祸祸红顏? 算上林安瑜,这都第四个了吧! 他清了清嗓子,“赐婚这种事,总也要两情相悦的,晏儿啊,你……” 赵晏却忽然轻笑,“既然林姑娘有条件,不如儿臣也提个条件如何?” 林安瑜自顾起身,看向赵晏的目光晦暗不明。 赵晏转宣纸的手一顿,玩味的眸子看过来时,林安瑜顿觉脊背一僵。 “你若测的不准。”男人抬起指节分明的手指向微末,“就当眾给她下跪道歉。” 第108章 这不可能 林安瑜死死咬住下唇,齿间几乎已尝到血腥味,她眼底似泛起一抹猩红,指甲也死死抵著掌心。 他竟要自己给那个贱人下跪? 紫纱袖中的手剧烈颤抖著,她想起那枚双蝶簪上被她亲手暗刻下的“珩”字,忽地咬了咬牙。 待真相大白,倒要看看究竟是谁给谁下跪! 她猛地坐回椅上,椅背因赌气重重撞上案几,撞得桌上青贝都跳起半寸,“一言为定,王爷可莫要反悔。” 赵晏却勾唇一笑,再將宣纸往前推了推。 微末勾著手指,望向殿中那道玄色背影。 他向来不做无把握之事,是已经有了破局之法吗? 林安瑜强压心底怒气,抓起青贝往案上一洒,贝壳旋转间,她冷声道,“王爷六岁去往襄南,险些遇刺身亡,幸得一襄南女子相救才捡回性命。” “十二岁治水再度遇刺,死里逃生留下腰侧疤痕。” “去岁冬至,曾在垂拱殿与陛下爭执至呕血。” 赵晏无所谓地点头,“这些父皇都一清二楚,算你说得都对。”他轻轻敲击著桌案,“不如测算一下本王未来?” 皇帝一愣,什么意思?这小畜生竟敢暗示他与林安瑜暗中勾结? 微末心里一沉,看未来,帝王命格岂不要藏不住了? 可案前的男人却连眉梢都未动一下,仿佛谈论的只是今日天气般隨意。 林安瑜呼吸微促,“你…当真要看未来?” “怎么?”赵晏往椅背上重重一靠,“测不出?那就要请林姑娘……” “谁说我测不出!”她忽然拿起最左侧的青贝,脱口而出道,“王爷有帝王命格,日后当为我棲梧新君。” “放肆!” “轰”的一声。 皇帝突然暴起砸翻龙案,木屑翻飞间露出一双猩红的眼,“林安瑜,你简直无法无天!” 林安瑜被惊了一跳,不明白皇帝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她明明已经暗示过了,说“第三子当重用,储君应儘早放出,享受天伦。” 虽然没有明说,可这不就是太子短命,赵晏为王的意思?皇帝为何勃然大怒? 坐在凤位上的皇后忽然捏紧心口,指著林安瑜脸色发白,话还没说出一句,就双眼一翻,径直昏死了过去。 太和殿顿时一片骚乱,贤妃抓著皇后倾倒的身子大喊太医,德喜嚇得汗毛倒竖,赶忙招呼小太监將皇后扶了下去。 席间传出阵阵低呼,皇后本就病得摇摇晃晃,强撑著病体出席琼林宴,应是觉得皇帝会藉此放出太子吧? 可太子非但没放出来,自己反而被林安瑜一句话惊得当场昏厥。 这位姓林的女子胆子也未免太大,这种涉及皇位的事,也敢当眾说?谁不知道皇帝拿太子当心肝似的护著,这不是找死吗? 她们瞬间觉得,方才这女子说要嫁给锦澜王,已经是三思而后行了。 太子太傅拍案而起,“林安瑜!你如此胡言乱语,將储君置於何地?” 兵部尚书起身时將桌案撞翻,“太子乃嫡长子正统,如何是锦澜王继位?” “妖女乱国,其罪当诛!” 皇帝阴鷙的目光也如毒蛇般缠上赵晏,心头阵阵惊悚。 他其实是很信奉这些占卜之术的,否则也不会特意將林安瑜召进京城。 却忽然听赵晏低笑出声,“林姑娘编织这等谎言,莫非是想看我父子相残,兄弟相杀?” 林安瑜脸色煞白,她看了看皇帝铁青的脸,忽然就明白了这位帝王为何震怒。 她自觉说得很清楚,也原以为皇帝是默认了赵晏登基一事,有心改立太子。 不曾想对方竟是误解了她的意思。 以为她所说的重用是三子为权臣,尽享天伦是她想要救出太子。 可此时进退两难,她若认错,岂非要给微末下跪? 况且黑便是黑,白便是白,她说的都是实话,有什么可怕? 纵使传遍棲梧,她也问心无愧! 思及此,她猛地咬破舌尖保持清醒,顶著帝王要吃人的眼神跪拜下去,“民女几日前就曾稟报过陛下,是陛下误解了卦象!” 她挺直脊背,迎上头顶目光,“纵使陛下不愿,天命亦不可违!” “你…!”皇帝捂住胸口,与皇后一样,铁青的脸色骤然转白,颤巍巍地指著林安瑜,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踉踉蹌蹌的跌坐在了龙椅上。 “荒唐啊!” 群臣在殿下捶胸顿足,已有披甲武將跪在了地上,“微臣请旨,將此妖女就地诛杀!” “凭什么?”林安瑜猛地扭头对峙,声音异常尖厉,“我所说字字属实,不曾有半句妄言!” 她还没说太子至多还有一个月的命数,这些人就这般大的反应,若说了,这些太子党岂非要直接造反? 赵晏忽然整了整衣摆起身,拱手转向皇帝,“父皇息怒,占卜之术本就虚妄,何必如此执著?” 他勾了勾唇角,字字如刀,“儿臣可证明,这襄南第一占卜师,不过是个信口开河的骗子。” “如何证明?”皇帝灰败的脸色似又泛起一抹潮红,盯著赵晏的眼神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微末低声嗤笑,真是讽刺。 皇帝在期盼著,赵晏能否定自己,说自己只想做辅佐君王的臣子,说太子才是嫡长正统。 赵晏的目光也明显地沉凉了几许,转身时广袖扑棱作响,“既是测算皇子命格,那就请林姑娘给我二哥也算算,真相自然明朗。” 满殿皆屏息凝神地往二皇子那处看去,只见这位皇子身著素白长袍,正慢条斯理地剥开柑橘递给秦綰,察觉到眾人的目光后才轻笑一声,“巧了,我刚好也想算算。” 他起身来到案边,提笔將自己的八字写在赵晏旁边,“林姑娘,请。” 林安瑜狐疑地起身,这位病弱皇子常年闭门不出,她不曾让苏晚昭重金购买他的生辰八字,就从未测算过此人命格。 蹙著眉抓起青贝,待贝壳落地时,她突然如遭雷击。 “这、这不可能……”她踉蹌著后退两步,脸色苍白如纸,“为什么,二殿下也有储君命格?” 第109章 欠你的,本王早就还清 二皇子也有储君命格? 太子太傅的冷笑声突兀响起,“老臣失態了,请陛下恕罪!” 兵部尚书也冷哼一声,对太子太傅对视一眼,齐齐拂袖坐回了座位,脸上写满了讥誚。 就连皇帝灰败的眼珠也突然发亮,他直起身子,目光不停在林安瑜和自己两个儿子间扫过。 方才蠢蠢欲动的太子党全都灭了气焰。 什么襄南第一占卜师,根本就是谎话连篇! 一个王朝,怎么可能会有两位君主? 微末端坐在原处眸光闪烁,忽然就明白了赵晏的想法。 眾人方才太过激动,包括林安瑜在內,都忽略了一个关键信息。 林安瑜测算赵晏时,说的是帝王命格,测算二皇子时,说的却是储君命格。 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含义,此刻却被混为了一谈。 她低垂著眸子把玩衣带,想起前世二皇子短命,故去时皇帝特意追封了端肃皇太子。 皇太子,可不就是储君命格? 只不过是故去的储君罢了。 而赵晏方才阻止林安瑜验她玉簪,是觉得即便被验出簪上无字,皇帝既不会震怒,旁人也未必会尽信,无法解决根本问题。 毕竟李知珩袖中的红绳是切切实实存在的,林安瑜又给自己铺好后路,到时只怕此女轻飘飘一句话就能安然带过,而她,还是会被眾人戳著脊梁骨指指点点。 可此时…皇帝震怒,百官针对,林安瑜的卜言不攻自破,旁人只会觉得此女居心叵测,先前的一切都会被推翻。 最重要的是,皇帝不会再相信她了,並且愿意严惩这位襄南第一占卜师。 以卜术瓦解卜术,赵晏是在杀人诛心。 “我竟也有储君命格?”二皇子轻笑,苍白的手指捻著袖口上的橘渍,“林姑娘真是说笑了。” 说罢又適时咳嗽两声,病弱之態尽显。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满殿目光顿时都透出一丝怜悯,谁不知道这位二殿下常年臥病,最是与世无爭。 微末正暗自感慨赵晏手段狠绝,就忽见那男人朝她走来。 他指尖轻触上她鬢边,轻柔地取下双蝶玉簪,转身时,那双方才还冷漠的眼竟对她漾起了一丝笑意。 “请父皇亲自验看。”赵晏双手呈上玉簪,“这簪上可有一字半刻?” 微末看著赵晏冷毅的侧脸,心头忽地一热。 这簪子是她让冬青重新打造的,定然是没有任何刻字,但赵晏却並不知晓,他竟看也不看,就直接呈给了皇帝。 他竟这般相信自己吗? 指尖微微发凉,也不知心底哪根弦被触动,又泛起了那股令她不太不舒服的感觉。 皇帝急不可耐地挥了挥手,德喜就小跑著取过玉簪,待接过细细验看,无论是簪身还是蝶翼都光滑如镜,哪有半点刻痕? “林安瑜!”皇帝暴喝一声,“你竟敢在御前胡说八道,可知犯了欺君之罪!” 林安瑜脸色苍白地跌坐在地,紫纱裙摆犹如残阳般凌乱铺开,她茫然四顾,满殿官员女眷或鄙夷或讥讽的目光都如箭矢般朝她刺来。 “原来是想当王妃想疯了。” “竟敢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 “这等贱民该当何罪……” 窃窃低语声细密钻入耳中,她颤抖著抬眸,正对上赵晏冰冷的目光。 那双她七岁时就爱上的眼,此刻正泛著冰冷至极的光。 她猛地抓紧裙摆大吼,“不!我没有欺君,我说的都是实话!” “那便是功夫不到家了。”皇帝居高临下地睨著她,“襄南占卜世家,也不过如此。” 皇帝心头才叫一个恨。 此时恨不得將林安瑜整个撕碎。 他明里暗里暗示过多次,让此女借占卜之名保元儿出东宫,可她到底在做什么? 想让他改立太子,然后做太子妃? 皇帝阵阵冷笑,真是痴人说梦! “来人!” 帝王大手一挥,顿时有两名银甲禁军踏上殿来。 “將这欺世盗名的妖女拖下去,关进刑部大牢!” 林安瑜全身一抖,突然伏跪在地,“陛下不能治民女的罪,襄南还在动乱!” 皇帝恍然大悟,是了,襄南局势还未稳。 他忽然扯出个古怪的笑容,“德喜啊,擬旨吧,就给苏氏一个…淑贤夫人的名头,以平息襄南动乱。” 林安瑜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淑贤夫人? 心里突然迸发出强烈的不甘,她要被下狱,苏晚昭却平白得了个夫人名號? 真是太讽刺了,那女人甚至连府门都没出! 她死死攥著裙摆,禁军上前拉扯,她正想反抗时,忽听赵晏说道,“慢著。” 她心中一喜,忙抬眸看去。 却见男人居高临下地睨著她,“给她下跪,道歉。” 什么? 他竟真的要自己给那个女人下跪? 头顶犹如被浇下一盆冷水,林安瑜感觉心都在滴血,这男人冷血薄情的如一尊空心泥像,像是丝毫没有人类的情感。 她悽厉地嘶吼,“让我给一个贱婢下跪,除非我死!” “赵晏,我救过你的命!你真是好狠的心!” 赵晏却低笑一声,靴底突然碾上她肩头,力道大得像是要踹碎她的骨头。 林安瑜整个扑跪在地,挣扎著抬头时,正对上微末端坐著的身影,那女人纹丝不动,清凌凌的眸子正淡漠地望过来。 赵晏收回脚,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袍角,“欠你的,本王早就还清。否则你如何能成为襄南第一占卜师,自己不知?” 林安瑜瞳孔一缩,家族大考时反对她的人都莫名丟了性命,难道是他? “至於心肠狠毒,本王自认比不得你。”男人周身气压骤然冷厉,“你诬陷她时,敢说不是想要她性命?” 她只觉喉头似被什么东西堵住,堵得她鼻头髮酸,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原来他一早就知道自己身份,原来他对自己根本半分感情也没有。 原来他满心满眼护著的,只有那个微末! 禁军再上来擒人,此刻这女子如烂泥一般丝毫不再反抗,直到被拖行数步后才发出一阵瘮人的惨笑,“哈哈哈…好个锦澜王,好个锦澜王侧妃!本姑娘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微末静静望著那道被拖远的身影心头寥寥。 林安瑜幼时与赵晏有旧,她確是半分都不知晓。 可嘆此女筹谋良久,最终却只换来一场空。 她若不贪图赵晏,仅凭救命恩情,待这男人成皇后,定也会毕生无忧了。 可如今性命不保不说,反倒成全了苏晚昭。 倒是令人唏嘘。 苏晚昭…… 她莫名想起佛堂中那张慌乱的脸。 林安瑜久不在京中,不明帝王的想法情有可原,可苏晚昭呢? 她应是知晓一些才对。 可那天夜里,她只三两句就诈得苏晚昭和盘托出,莫非…那女人是故意的? 第110章 母妃难道就不急么? “好了!” 皇帝烦躁地摆手,“朕还得去看看皇后,都回去吧。” 他又看了看自己的三儿子,此时却是越看越顺眼起来,“晏儿,申临风三人的职位,你来擬定,不必回朕了。” 既是要做辅君的权臣,就得抓紧歷练起来才行。 隨著帝王要退场,殿中灯火忽地一暗。 眾人將散未散之际,席间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快看,那是什么?” 眾人循声望去,只见林安瑜被拖行过的金砖地面上,正静静躺著一封描金信笺。 映著灯光,信封上的朱红火漆印正泛著诡异的光泽,隱约可见半个残缺的徽记。 皇帝已离席的身形突然顿住,德喜慌忙小跑著过去,拾起信笺时瞳孔猛地一缩。 这…这是赵柯罗的大皇子印鑑。 赵晏不知何时已取回双蝶簪,此刻正踱步回到席位,他似是无意识团起了女子的手,掌心相触的剎那,微末察觉到他指尖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盯著正在看信的帝王,目光如数九寒天里的冰锥般冰冷刺骨,薄唇几乎未动,声音也轻得只有她能听见, “还没完。” 微末扭头,看到帝王捏著信纸的手正不断疯狂颤抖,不过几个呼吸间,双唇就苍白如雪,身子也摇摇晃晃的,径直往德喜怀里跌了过去。 德喜惊得直往信纸上瞥,才瞧了一眼就脸色大变,似被人掐住了咽喉一般尖细地高喊, “陛下回、迴鑾——!” … 琼林宴后一连三日,整个京城似乎都透著一股诡异的静謐。 每日前往书院督造验收时,微末总觉得车帘外的玄黄大街人跡寥寥,街头商贩的叫卖声似乎也压低了许多。 就连工部匠人与她匯报建造进程时,都是缩著脖颈,一副生怕被人听到的模样。 夏青昨日传回了最后一封平安书,说是因著苏晚昭被封为淑贤夫人,襄南百姓於当日便散了围堵,皇帝派去襄南宣告林安瑜欺君的钦差也顺利见到了五皇子。 夏青便也在赶回京城的路上了。 这日晨光微熹,微末才披衣起身,阿乔便端著水盆轻手轻脚地进来,绣鞋踩在绒毯上竟没发出半点声响。 小丫头已经大好,脸蛋水嫩嫩的没留下半点痕跡。 “侧妃可听说了?”她放下水盆,眼睛亮得惊人,“皇后娘娘大病了三日,周太医今早暗示仁明殿,要准备后事了!” 微末倒也不吃惊,前世太子焚宫后皇后就跟著薨逝了,只不过今生因著太子接二连三被禁足,病得提早了一些。 况且琼林宴散场后,皇帝必定直奔了东宫,那龙袍想必早就被搜出来了。 皇后惊惧之下一病不起,应是没有几日好活了。 阿乔神秘兮兮地伸出手指还欲再说,房门就被钱嬤嬤吱呀一声推了开。 老嬤嬤裹著满身晨露闯进来,反手就扣上了门閂,动作利落得丝毫不像个六旬老妇。 “我的小祖宗们!”她一把拽过两人小臂,三颗脑袋在妆檯前凑成团,声音压得极低,“垂拱殿今日又抬出两个血人,据说是伺候了陛下二十年的老太监!” 阿乔倒吸一口凉气,“陛下是不是疯了?” 钱嬤嬤啪的一声拍在阿乔的手背上,“你这丫头,不知死活!” 说著又警惕地推开窗子瞧了瞧,“听闻陛下前几日在东宫搜出了龙袍!” “龙袍啊!” 老嬤嬤惊的手指都在发颤,“陛下气得差点死过去,当场又给东宫加了两道大锁!昨儿个有两位老大人想替太子求情,险些被当庭打死!” “还有中宫…”钱嬤嬤嘖了嘖嘴,“皇后娘娘病得连药都餵不进了,仁明殿的灯啊,是亮了一宿又一宿。” “变天了,要变天啦……”老嬤嬤嘆著气不停唏嘘。 微末眸光微闪,手中玉梳缓缓停在发梢。 即便如此,皇帝还是未动废储之心么? 也或许动了,但她实在不愿一日一日地枯等下去。 太子不倒,赵晏如何上位? 將玉梳轻轻放在妆檯上,看来还得再添把火才行。 她垂眸轻笑,重活一世,怎么连耐心都似乎消磨掉了许多。 “嬤嬤,唤冬青来,陪我进宫。” “我要去看看母妃。” … 延福宫內熏著清凉的沉水香,还夹杂著玫瑰露的甜味,却仍掩不住一股久未通风的沉闷。 德妃正背对著殿门,闭目斜倚在窗边软榻上,听到脚步声也未回头。 “儿臣给母妃请安。”微末端正的福礼,声音清亮。 软榻上的人这才缓缓睁眼。 “是你啊。”德妃淡淡道,“本宫还以为,晏儿这辈子,都不会再让他的人踏足延福宫了。” 微末不卑不亢地直起身,“王爷虽未至,可心里始终是记掛著母妃的。” “记掛?”德妃冷笑一声,“他如今眼里只有你,早就將本宫这个亲娘拋之脑后了。” 说著,她搭上咏荷的手下了榻,转过身来时,微末瞧见她比从前清瘦了许多,鬢间未著半点玉饰,连眉梢那股凌厉的傲气也淡了,只余一片疲倦。 德妃缓步走去殿中,“说吧,你今日来,所为何事。” 微末缓步跟在身后,直到德妃坐好,才探手为她斟了盏茶,“母妃近日可听说了东宫的事?” 德妃眸光微动,终於拿正眼看了看对面的女子。 微末將茶盏推去德妃手边,“太子私藏龙袍,父皇震怒却仍未废储……”她抬眸,眼底闪过一丝锐光,“母妃难道就不急么?” 德妃指尖一颤,紧紧盯著微末,似想看穿她的心思,“你想做什么?” 微末唇角微勾,“父皇狠不下心,需要有人在背后…推上一把。” 德妃瞳孔微缩。 这女子此刻的目光与晏儿极像,像只狩猎的鹰隼,阴冷肃杀…又野心磅礴。 片刻后,她才忽地笑了,“说说你的想法。” 微末附耳过来,轻声道,“三日后,父皇要去太庙祭祖。” “母妃只需让太子相信,王爷要趁此机会造反逼宫……” 第111章 亲自入局 离开延福宫,微末绕过出宫的岔路,径直往东宫的方向转去。 头顶日光倾斜著打过来,將东宫的朱漆大门映得十分斑驳。 还未走近,微末就瞧见了两道缠在铁链上的巨大铜锁。 往日人来人往的宫道上如今门可罗雀,透著说不出的淒凉。 主僕二人绕过正门,踩著枯黄的杂草来到偏角的矮墙处,冬青拨开荒草,露出墙根下一个隱蔽的狗洞。 只是这狗洞十分窄小,看著刚够孩童通过,洞口还落著几片深蓝色的碎衣布料。 冬青蹲下身,往洞里塞块碎银,轻叩了三下砖石。 片刻后,一道尖细的声音就低低传来,“谁?” “劳烦通传。”冬青往前凑去,“锦澜王侧妃求见太子殿下。” 小太监取走洞口碎银捏了捏,转身消失在了原地。 微末诧异问,“你如何知晓这里有洞?” 冬青嘿嘿一笑,“宫里的隱蔽事多了去了,侧妃日后都会慢慢知晓的。” 主僕二人回到掛著铜锁的正门前,少顷,就听到里面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太子透著门缝往外瞧,沙哑道,“没想到是你。” 微末隔著缝隙,瞧见太子披头散髮,素白中衣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眼下两片青黑,嘴角还带著未擦净的酒渍。 她轻嘆一声,“王爷掛念兄长,特让妾身来看看。” 太子忽然低笑起来,笑声里带著不易察觉的颤音,“他会这么好心?” 他用后背重重贴上朱漆大门,撞出一声闷响,“孤都这样了,他还有什么目的,不妨直说。” 眼前又闪过搜出龙袍那夜,父皇一脚踹翻了香炉,滚烫的香灰漫过他整个手掌,父亲都不曾动容一下,一味指著他怒斥,“孽障,朕还没死呢!” 他只是喜爱那件龙袍罢了,真的不曾盼过父亲死。 可谁会相信呢? 微末的嘆息从门外传来,“没有目的。只是过几日父皇便要出宫祭祖,王爷感慨每年殿下都会与他们一道,今岁却不能同去了。” 她顿了顿,轻声道,“连昨夜在书房会见霍统领时,都忍不住悵然呢。” 太子猛地皱眉,突然扒住门缝沉声质问,“赵晏夜里私见霍崢?他要做什么?!” 霍崢是父皇的禁军统领,若无詔令,怎会夜会亲王?除非…… 微末似是被他嚇到,突然捂住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妾身失言了……” 她匆匆后退转身就走,“殿下只当没听过!” “站住!”太子厉喝,却只听脚步声仓皇远去。 他猛地踹向宫门,震落大片灰尘,“来人!给孤追上去!” 方才那小太监骨碌碌从狗洞钻出,鬼魅一般尾隨微末而去。 宫门处,微末“惊慌”的穿过长廊,余光瞥见身后躲躲闪闪的影子时,刻意放缓了脚步。 远处,霍崢正持刀当值,无意间侧目,就见微末捂著胸口正朝他走来。 “侧妃这是怎么了?”霍崢问。 微末在他面前站定,恰好挡住东宫那小太监视线,“霍统领,我方才从母妃宫里出来,宫道上…竟、竟然有老鼠。” 她看起来惊慌失措,手指著西墙根的一处灌木丛。 霍崢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抽出佩刀哈哈大笑,“末將这就去替侧妃斩了那老鼠!” 藏在灌木丛里的小太监心里一惊,他听不到两人在说什么,只瞧见微末往他的方向指了指,霍崢就朝这边看来,然后抽出了佩刀。 小太监嚇得拔腿就跑,锦澜王果然勾结了霍崢,还想杀他灭口! 他得赶紧將这个消息告诉太子殿下。 … 哆哆嗦嗦地钻回狗洞时,身后好巧不巧路过两名宫女,两人边走边悄声议论著, “听说了吗?霍统领昨夜秘密调动了禁军,说是要给陛下祭祖布防呢。” “太庙不是有驻军吗?每年並未调动禁军啊,禁军被调走,皇城谁来守?” “谁知道呢?我表哥在禁军当差,亲耳听到霍统领说的,还能有假?” 声音逐渐远去,小太监全身一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襟。 锦澜王,莫不是要造反……? 他抹了把额头冷汗拔腿就跑,踉踉蹌蹌地扑跪在太子面前,“殿殿殿殿下!锦澜王,他要造反啊!” 太子听完小太监的奏报,怒不可遏地掀翻了面前案几,“赵晏,你竟敢佣兵谋逆!” 他取来纸笔写下密信,交给小太监,“想办法送给太傅,要他彻查此事真偽!” 小太监揣著密信又爬出狗洞,可一直到华灯初上,也没见人再回来。 太子在殿中来回踱步,愈发觉得赵晏狼子野心,他睨了眼静悄悄的大门,终是忍不住,又抓来一个心腹太监,“去,告诉父皇,孤有要事稟告!” 待心腹太监连滚带爬地跑走,他便一直守坐在宫门內侧,直到月黑风高,门外才终於传来了德喜的声音,“陛下,您看著台阶……” 皇帝穿著明黄色的龙服面色如铁,袖口还沾著赤红色的硃砂,显然刚从奏摺堆里起身。 “父皇!”太子十指扒住门缝,瘦削的指节都隱隱泛青,“赵晏勾结霍崢,在太庙布防谋反,儿臣有人证!” 皇帝眉梢一挑,太庙布防?那不是昨日早朝时申临风提议,他亲自点头的吗? 元儿是怎么知道的?被困在东宫,手竟然还能伸得那么长? “证据呢?”皇帝声音冷得像冰。 “是赵晏的侧妃亲口所言,她——” “荒唐!”皇帝突然暴喝,“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布防?你私藏龙袍还不够,如今还要污衊亲弟?” 太子如遭雷击,扒著门缝的手倏地鬆开。 “你三弟至少勤於政务。”皇帝转身,衣袖打在朱漆门上沉闷作响,“不像你,成日只盼著朕死!” 脚步声骤然远去,外头再无一丝声音传来。 太子脸唇泛白地踉蹌著后退,心腹太监忙上前扶了一把,只觉殿下的身子如山岳般沉重。 他红著眼底喃喃,“原来…父皇早就不信任我了?” 第112章 丧钟 两日后。 晨光初绽,薄露未散。 青梧书院落地建成。 青瓦白墙的书院矗立在苍松翠柏之间,墙边两株梧桐的枝叶纵横交错,隔著晨雾撒下细碎的金光,正落在红底金字的匾额上。 微末著一袭素雪色广袖长裙,外罩一件颇具书香气息的雾灰色纱衣,鬢间只簪一支翠玉雕成的笔簪,款款站在敞开的朱漆院门前。 赵晏一身玄色锦袍玉带,正负手陪於她身侧。 两人身后,是身高丈余的文昌帝君玉像。 身前,是除却三甲外的三十三名今科学子,他们正整齐列队,手里攥著入院名帖,激动看向立在台阶上的眾人,只待院长亲手剪了红绸,便要衝入院中。 “听说青梧书院的藏书阁收尽了天下孤本!” “何止!今科状元与榜眼亲自授课,米公更是常坐论学,今次第一批学子,可只收榜上有名的!” 两个学子正热烈地討论著,忽被身后老丈撞了腰,“这书院若是早开十年,我家小子也能榜上有名啊。” 人群后方,百姓推搡著往前挤,小贩趁机兜售笔墨纸砚,几个孩子坐在父亲肩头,指著匾额咿咿呀呀地念,“青——梧——书——院——” “青简凝墨,承古续今通圣意。 梧庭聚贤,文德致知启天心。” “好联、好联!” 米孚立在楹联下抚须品读,米襄捧著名册唤他,“今日是开院仪式,不是品联大会。” 人群中有人高呼,“天爷,是米氏兄弟!” “这书院到底什么来头?那竟然是陈老先生!我祖父当年就是读他的《治学录》考中的进士!” “女子为院长,当真头一次见!” 微末肃然端立玉阶正中,衣袂如流云般舒然翻卷,她接过礼官递来的金剪,轻轻剪断身前红绸,“青梧书院,今日开院——” “承蒙诸位厚爱,愿诸君格物致知,修身明德!” 隨著红绸落下,院门前顿时变成一汪欢呼的海洋,学子们高呼著冲向米襄点名造册,连围观百姓也被好生请进了院中。 文昌帝君玉像后,恢宏讲堂的雕梨木门齐齐大开,隱约能看到排列整齐的乌木桌案,堂上备著瓷灯与砚台,上悬一副墨色如新的《万卷藏书图》。 西侧黛瓦白墙的屋舍连绵成片,每间门前都掛著素竹木帘,木帘一侧还缀著刻有学子名讳的青木牌。 正对面的三层藏书阁飞檐斗拱,檐下悬著排整齐的青铜风铃,经微风轻拂发出清脆的越响。 藏书阁前的九曲木桥横跨一潭活水池塘,池中游鱼锦鲤,红白相伴地穿梭在碧绿莲叶间。 穿过悠长的垂荫小径,可见院內最深处立著一座二层小楼,飞檐下悬著“澄观堂”匾额,楼前两株白梅斜倚相扶,二楼上轩窗半开,露出一角桌案,案上似还压著张未乾的墨卷。 “好院,真是好院啊。” 一位白髮老丈拄著节杖,颤巍巍地抚过廊柱上雕刻的《劝学篇》,浑浊的眼中泛著泪光,佝僂的身影在人群中显得异常孤寂。 书院內霎时人声鼎沸,学子们三五成群的围著名师请教,师长索性坐在讲堂前的台阶上,学子更是席地低坐,聚精会神的听讲。 赵晏执著微末的手缓步穿行其间,他目光扫过藏书阁前爭相借阅的学子,指腹轻轻摩挲著她的腕骨,调侃道,“这般书院,院长可还满意?” 微末浅笑著才要答他,忽听皇宫方向传来三声沉闷的钟响。 “咚——” “咚——” “咚——” 每一声都似砸在人心头,书院霎时鸦雀无声,连池中锦鲤都倏地沉入了水底。 微末心头一颤,这是丧钟。 被几人围著的申临风面色微变,疾步来道赵晏身侧,“王爷,是中宫…薨了。” 赵晏瞳孔不受控制的微微收缩,他神色复杂的望著皇宫方向,轻抿薄唇淡淡嗯了一声。 微末挥手召来冬青,“请百姓离院,撤下所有红绸,关闭大门,学子回屋舍静读,告知先生们,三日內不可授课。” 冬青躬身称是,小跑著给眾人传话去了。 国母薨逝,举国皆丧。 隨著赵晏登上金顶马车去往皇宫时,微末隔著车帘,瞧见茶楼酒肆的彩幡被匆匆扯下,孩童腕间的红绳也被母亲慌乱扯断,玄黄大街两侧跪满了百姓,或低声啜泣,或茫然叩首。 米孚放下车帘,嘆息一声,“倒是个懂得体谅田农辛苦的皇后,这…说没就没了。” 皇宫正门的大红朱漆已被白纱覆盖,德喜正佝僂著腰在宫门前迎候。 老太监脸上泪痕未乾,声音也异常嘶哑,“陛下口諭,凡三品以上…即刻入宫哭临……” 他瞥见人群中的赵晏,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 “陛下方才…砸了先皇后最爱的翡翠屏风,王爷稍后见到陛下,定要帮著老奴好生劝慰著些……保重龙体。” 赵晏顿住脚步,从鼻腔淡淡嗯了一声,靴底碾过残破的纸灰,径直往仁明殿走去。 翡翠屏风,是太子十岁那年,送给皇后的生辰礼。 狭长的宫道上,素白孝幡被北风无情地扯著,一个小太监踩著云梯去摘廊下最后一盏红灯笼,却因紧张突然踩空,灯杆摔在地上刺破笼身,不慎插进他食指指腹。 小太监捂著手指竟不敢哭,只吸了吸便抱著破损的灯笼转眼消失在了廊角。 微末才与赵晏並肩踏进仁明殿,寒意就顺著脊背爬上了心头。 满殿的素纱帷幔重重垂落,妃嬪们跪在两侧低声抽泣,脂粉在脸上衝出道道沟壑。 皇帝背对的身影仿佛被孝幡割得支离破碎,素麻丧服的袖口似还沾著翡翠碎屑。 他面前的灵位上,“孝贞仁皇后”的描金字跡还泛著未乾的光泽。 一旁的棺槨半开著,隱约可见里面玄红色的锦缎寿衣。 穿堂风忽然捲起一地纸灰,迷了所有人的眼。 赵晏穿过人群,径直往灵位前走去。 微末叠手跟在后面,路过最前头的德妃时,她忽然抬眸看来,雾蒙蒙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明亮的狡黠。 第113章 孤要听他的话 因皇后薨逝,原定的太庙祭祖被迫取消。 皇帝接连罢朝三日,日日传周济安入宫诊脉,龙体每况愈下。 后宫一时没了主心骨,德妃作为四妃之首,“不得不”重新走出延福宫,从贤妃手里接回了协理六宫之权。 整个皇宫都被一股沉肃压抑的气氛所笼罩,唯独东宫方向日夜传出震耳欲聋的砸门声。 “父皇,放儿臣出去…让儿臣见母后最后一面……” 皇后薨逝当日,德喜亲自带人將东宫偏门的狗洞用滚烫铁水浇铸封死,铁水流在砖面上,淌出一片狰狞的金属瘤块,彻底断绝了太子出宫的可能。 皇帝態度异常坚决,铁了心不准太子给皇后送终,东宫內外被一眾小太监团团围住,连只鸟儿的行踪都得呈报御前。 此时的东宫一片狼藉,破碎的瓷瓶,断裂的桌椅,就连廊柱上的雕都被生生剜出了几道裂痕。 太子披头散髮,赤著脚踩过满地碎瓷,素白中衣上沾著斑驳的酒渍和结痂的血污,衣襟斜斜地大敞著,露出胸前大片未癒合的抓痕。 他跌跌撞撞返回殿內,抓起案上一根毛笔,忽地冷笑一声,竟咬破指尖,在洁白的信纸上狠狠写下一封血书。 末了的一句是,父皇若不信儿臣,不如赐儿臣一死! 他將血书匆忙叠起,又直奔殿门而去。 透过狭小的门缝,血丝遍布的眼底死死盯著一个守在门外的小太监,“你!过来!” 那小太监被嚇得一哆嗦,左右张望了下,才小心翼翼地凑近。 太子掏出血书和一张金叶子,从门缝里塞出去,“把这个交给父皇!”他指甲死死扣著门板,“待孤出去了,就提拔你做掌事太监!” 小太监盯著金叶子,眼珠似贪婪一般转了两圈,“殿下…说话可算数?” “算数!”太子强压著怒气快速说道,“你放心,只要父皇见到孤的信,一定会放孤出去,到时,孤还是万人之上的储君!” 小太监看了看太子眼中忽然迸发出的癲狂,缩缩脖颈,“奴才这就去!” 这小太监一溜烟转过长廊,没往垂拱殿去,而是直接停在了西墙外的槐树下。 树荫下的阴影里,正立著两道纤细的身影。 他双手將血书举过头顶,“娘娘。” 德妃指尖捻起那封尚有余温的信,轻笑道,“还真是感人肺腑呢。” 微末静静立在一旁,目光往殿內那簇微弱的火光处望去,素白貂绒斗篷在月色下泛著寒光。 “你是如何知晓,太子会送出血书的?”德妃侧眸,眼底映著微末清冷的侧脸。 “他毕竟是储君。”微末的声音如夜雾般朦朧,“怎会轻易甘心去死。” 德妃一怔,她说这话时轻飘飘的,甚至连眉梢都不曾触动一下。 她忽然就明白,晏儿为何钟情这个女子了。 一步步將太子推上悬崖,此女心思深沉狠绝,绝不亚於晏儿。 微末垂下眸子,从袖中取出一张空白信纸递过去,“后面一切,都有劳母妃了。” 说罢福身一礼,身影便无声无息地退入了黑暗之中。 “好。” 德妃对著咏荷取出的火摺子轻轻一吹,將血书放在幽暗的火苗上焚尽,“那便让陛下瞧瞧,他疼护著长大的嫡长子,疯癲起来,是何模样。” 片刻后,垂拱殿內。 德妃端著药碗隨侍在龙榻边,皇帝面容枯槁,眼底泛著与太子相同的青黑。 德喜忽然双手捧著封密信进来,“陛下,太子殿下…送了封信来。” 皇帝强撑著病体起身,接过后双手兀自一抖。 这信纸上空空如也,半个字也没有。 “孽障!”他狠狠攥皱信纸,嗓音异常嘶哑,“他母后尸骨未寒,他竟拿白纸戏弄於朕?!” 皇帝本是有所期盼,未曾想满腔希望一朝落空。 德妃垂首,捏起娟帕掩住口鼻,“元儿或许是想说…他已无话可讲。” “无话可讲?”帝王猛地抬头,浑浊眼底迸出骇人的怒意,“他气死生母,还敢无话可讲?!” 德妃俯身为皇帝顺气,声音也鬆软下来,“陛下当心龙体。” “元儿毕竟是自幼被姐姐娇疼著长大的,总难免行差踏错,做父母的,怎能当真与孩子动气…” 皇帝一拳砸在床榻上,“可满朝文武都在参他!朕如何不与他动气?” 德妃被嚇了一跳,哀嘆一声,泪水盈盈地簌簌滚落,“唉,终是可怜了姐姐,临走时还念著太子的乳名……” “都怪朕对他太过骄纵,竟让他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私藏龙袍不说,还敢结党营私……他这是在盼著朕死!” 皇帝边说边剧烈咳嗽起来,唇边溢出一丝血沫,嚇得德妃赶忙用娟帕去擦拭,“陛下,您万万莫再动气了。” 帝王推开德妃的手,胸膛因怒气剧烈起伏著,“德喜,传朕口諭!让霍崢加派禁军死守东宫,若敢叫那逆子踏出半步,叫他提头来见!” 东宫,子时。 霍崢身披玄铁重甲,带领禁军直奔东宫。 铁靴踏在冰冷的砖面上,震的东宫飞檐都在微微发颤。 “传陛下口諭,加派禁军死守东宫,不得令太子出宫半步!” 霍崢冷硬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时,太子正瘫坐在汉白玉阶下,指腹在一把黑金短匕上反覆摩挲,任由鲜血顺著刀刃流向素白寢衣,晕出一滩刺目的猩红。 “咯咯咯……”他突然低笑起来,喉间挤出一道扭曲的气音。 仅剩的一个心腹太监抖若筛糠,“殿、殿下…咱们怎么办。” “怎么办?” 太子突然挥匕抹向那太监咽喉,温热的鲜血喷溅在他扭曲的笑脸上,“当然是…陪孤去给母后尽孝啊……” 他双臂撑住地面,摇摇晃晃站起身,伸舌舔向匕刃上的血渍,“父皇既不让孤活,孤就要听他的话……” 案上红烛正被风吹得颤抖,他拿起一盏走向垂地的纱帘,才一靠近,火苗就轰的一声窜上屋脊,“孤便是死了,也是棲梧太子…这华丽的东宫,该与孤同去……” 宫外,微末披著斗篷立在醉仙楼二楼的窗欞边,指尖一枚金叶子在淒白的月色下忽明忽暗。 待东宫火势再无力回天,她轻轻鬆手,任其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第114章 一定是他! 先皇后凤驾西去尚未过头七,东宫就突然燃起了滔天烈火,堂堂储君,竟葬身在了一片火海之中。 国母与储君接连薨逝,朝堂之上哀声四起,百官惶惶不可终日。 坊间更是议论纷纷,街头巷尾人心浮动,整个京城都笼罩著一片愁云惨雾。 东宫这场大火来得太过突然,火势迅猛的更是十分蹊蹺。 渐渐有传言说,是东宫內被泼满的烈酒助长了火势,这才使火焰转瞬间就吞噬了整座宫殿。 是谁泼了酒?是太子吗?还是另有其人? 儘管坊间议论不绝,但这些猜测终是会隨著东宫覆灭,彻底淹没进歷史长河中。 当夜,霍崢才一察觉到异样就立即命人破门,可待禁军费尽力气劈断了外门铜锁,却发现內门竟被人用厚重的门閂死死封了住。 待眾军合力破开最后一道屏障,东宫早已陷入滔天火海,冲天的火光將整座皇宫都映得亮如白昼,根本回天乏术了。 噩耗乍临,皇帝赤足奔出垂拱殿,衣袍不整就狂奔而至,当他亲眼目睹东宫在烈焰中轰然倒塌的惨状时,这位九五之尊终是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当场昏厥了过去。 接二连三的打击使帝王彻底病倒,终日缠绵在龙榻之上,面色也一日比一日灰败,每每从噩梦中惊醒,嘴里念著的始终都是太子名讳,浑浊的眼中满是悔恨之色。 垂拱殿內终日瀰漫著苦涩的药味,太医们如临大敌般轮流当值,腥苦汤药一副副地灌下去,帝王也丝毫不见起色。 周济安眼见龙体日益虚弱,心中惊惧交加,不得不走出內殿,预备向德妃与赵晏如实稟报。 他佝僂著背,开口间声音都在发颤,“微臣恐怕……陛下他撑不了几日了。” 说罢,他將头深深埋进臂弯,低头前还快速瞥了眼站在一旁的二皇子,心底暗忖。 太子歿了,皇帝若驾崩,新君必然会出现在这二位皇子之中,而锦澜王…胜算更大。 这位老太医,此刻已经开始操心下任帝王人选之事了。 微末叠手立在赵晏身侧,余光瞧见他与二皇子隔空对视了一眼。 此刻的二皇子眼中满是沉重的哀痛,赵晏的眼底却藏著寒凉的冷漠。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赵晏別开眼,缓缓摩挲起了腰间的螭纹玉佩,沉声问,“几日?” 周济安一抖,“不…不超过五日。” 赵晏抬起眼帘,將目光放远。 从垂拱殿的殿门看出去,是他们兄弟幼年时,常常一起玩闹的空地。 那时的父皇就总是拥著赵元僖嘘寒问暖,眼里从来都没有他们这些嬪妃所出的儿子。 似乎他们从出生起就是个错误,就只是赵元僖的陪衬。 他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对德妃道,“母妃,替父皇准备殮服吧。” 一旁的贤妃闻言面色骤变,手中被泪水浸透的娟帕飘然落在地上,“这怎么可能…陛下龙体向来极好,怎会……” “对!” 话未说完,殿外就突然传来一道凌厉的质问,“赵晏,你说,父皇怎会短短几日就病成这样?” 四皇子风尘僕僕地衝进殿內,衣袍似还湿漉漉地沾著江南雨水,他眉宇间满是狰狞的戾气,目光如刀刃般指著赵晏,“是不是你,背著天下人——弒君?!” 弒君? 德妃秀眉立时蹙起,晏儿怎能承担这样的大不韙之罪?她攥紧凭几才要起身驳斥,却被赵晏虚按著抬手制止。 赵晏神色平静,凝目对上四皇子愤怒的目光,“父皇病重,四弟既已回宫,不如先去塌前探望。” 四皇子攥在袖中的手驀然一松,似是一拳打在了上般的难受,他扫向殿內眾人,太医们都躬身垂立,他却总觉得这些人朝他瞥来的目光,都带著明显的异样。 他胸口起伏,只得冷哼一声,甩袖踏入了內殿。 才掀开垂帘,浓重的苦药味就夹杂著一股腐朽气息扑面而来,躺在龙榻上的皇帝面色灰败如枯槁,唇边凝著一抹淡淡的暗红,连胸膛起伏都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 四皇子瞳孔一缩,来到榻边轻轻推了推,“父、父皇?” 皇帝睫毛微颤,缓缓睁开了浑浊的双眼。 待看清面前的人是远在江南的四儿子时,他忽然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 可殿內尚有垂立著的宫人,皇帝强压下情绪,气若游丝道,“都…下去吧。” 待宫人悉数退出內殿,他才强撑著手臂起身,眼眶不自觉地暴突,“是你三哥!一定是他…咳咳……” “父皇也觉得是他?”四皇子急忙俯身,声音透著激动的颤抖,“皇兄之死定是他背后操纵,是不是?” 他胸口剧烈起伏,想起自打快马回京,一路上皇后薨逝,太子焚宫,如今父皇又病入膏肓,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实在令他心惊肉跳。 一定是赵晏,否则京城的天怎么可能变得这么快?他走时,太子明明还好好的。 皇帝面色灰白,艰难地点了点头。 元儿的死太过蹊蹺,若非有人干涉,绝不可能极端的焚宫。 他病了多日也想了多日,当夜那封密信十分诡异,越想越觉是被人暗中调了包,除了赵晏那对野狼母子,再也没人有这样的能力和动机。 一定是他! 皇帝目光不停变幻,忽觉喉间涌来一股腥甜,他死死將那股衝动压下,伸出枯槁的手指在枕下急切地搜寻。 待终於摸出一张虎符,他颤抖著塞进四皇子掌心,“这是…禁军虎符,若他逼宫,就、就地…诛杀……” 他每说一个字似都用尽全力,见四皇子握紧虎符,又从枕下摸索出一枚赤金令牌,“这是羽翎亲卫…咳咳…霍崢若叛变,亲卫是你最后的……倚仗。” “江山…绝不能给…那个孽障!” 皇帝身子一软,重重瘫在了龙榻上,他忽又想起林安瑜曾说赵晏有帝王命格,又死死掐住四儿子的腕骨,“去刑部大牢……放出林安瑜…她…能助……” 话未说完,帝王就猛地咳出一大口鲜血,竟两腿一蹬再次昏死了过去。 四皇子忙將两块兵符塞进袖中,冲殿外疯狂嘶吼,“周济安、周济安!” 第115章 择日问斩 四皇子垂著手立在龙榻前,看著周济安不停在皇帝额上刺入银针,皇帝却始终闭著眼,没有一丝反应。 他心底微寒,指尖不自觉抚过袖中两块兵符,忽然十分庆幸。 若非他一听闻皇后薨逝就快马回京,此刻这两块兵符定然不会落入他手中。 头顶似传来一道沉凉的目光,他抬头迎上,就见赵晏正似笑非笑地看过来,有意无意的扫过他装著兵符的袖袋。 他心底一毛,掌心骤然收紧,“我要去看看母妃,此处就先交给二哥与三哥。” 母妃? 他的母妃早已故去,他要去哪里看母妃? 四皇子只觉赵晏的目光似能將他看穿,拱了拱手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垂拱殿。 赵晏站在窗前遥望四皇子快步离去的背影,眸子微微发沉,二皇子皱著眉来到他身边,“四弟不是要去看母妃,怎么往宫门去了?” 赵晏冷笑,“二哥別急,要不了多久,便会回来了。” 天色转眼暗沉,周济安的银针在烛火下泛著冷光,可踏上的帝王依旧脸色灰白,毫无反应。 老太医抹了把额头冷汗,几步来到赵晏面前,“四殿下不知与陛下说了什么,陛下此刻气血逆冲,只怕…熬不过今晚了。” 赵晏眸光微敛,声音平静得像是没有一丝温度,“让母妃安排下去吧。” 一个时辰后,本就白幡垂盪的垂拱殿再添新纱,殿院中宫娥太监跪了满地,啜泣声压抑得几不可闻。 宫道尽头昏黄的烛光下,四皇子突然领著太子太傅疾步而来,身后的霍崢身披银甲,黑压压的禁军在几人身后紧紧相隨。 这位禁军统领眉头紧皱,手指死死捏著佩刀刀柄,面上带著明晃晃的不耐。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赵晏已与二皇子走出殿外,负手立在玉阶之上,任由四皇子命禁军將垂拱殿重重包围。 微末隔著半开的窗欞望过去,禁军队伍里零星地燃著火把,宫娥太监惊呼一声四散奔逃,四皇子阴沉著脸,一副要大开杀戒的模样。 能让极不情愿的霍崢听他號令,四皇子必定是得到了禁军虎符,但对方此刻的架势却丝毫不像护驾,反而像是要逼宫谋逆的乱臣贼子。 皇帝將兵符交给他时,定然不是这般交待的吧。 微末手指轻轻叩响窗欞,从四皇子带著禁军包围垂拱殿,让原本计划以武力迫使百官拥他上位、本该背负逼宫骂名的赵晏,反而成了护佑棲梧正统的勤王皇子开始,此子就註定会输得一无所有。 四皇子终究太急躁了,耐不住性子。 更何况,赵晏还早在昨夜就换掉了皇帝枕下的兵符,此时被四皇子当成宝贝抓在手中的,不过是个翠玉轩打造的冒牌货。 四皇子在阶前站定,將虎符高举过头顶,“奉父皇密令!锦澜王赵晏谋害储君,意图不轨,本殿特来护驾!” 声音虽尚算洪亮,却掩不住底气不足。 霍崢抬眼斜睨了这位四殿下一眼,心道是你带兵包围了陛下的垂拱殿,还说人家意图不轨? “锦澜王!”太子太傅怒指赵晏,“你调换太子血书,使储君绝望自戕,害陛下龙体抱恙,如此狼子野心,该当何罪?” 殿外正嘈杂纷嚷,龙榻上垂死的帝王却突然睁眼,扭头看向窗欞旁的女子嘶声问道,“外头…何事喧譁?” 扶著微末手臂的冬青全身一颤,被皇帝的声音嚇得差点惊呼出声。 微末不动声色的旋步来到龙榻边,“四弟他…谋反了。” “什么?”皇帝眼窝深陷,瞳孔已丝丝涣散,却仍强撑著身子往窗外探去。 微末微微侧身,以免挡住帝王视线。 在看到四儿子正带著兵,似是要闯宫后,皇帝一把揪住榻边的德喜,红著眼问,“你来告诉朕…咳咳…究竟是怎么回事?” 德喜老泪纵横,“陛下,四殿下他包围了垂拱殿,锦澜王正在殿前护驾……” 皇帝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轰的一声倒在了龙榻上, “蠢货……这江山,岂非要…拱手相让了……” 他看著窗外四皇子带兵逼近的身影,头颅歪斜在龙枕上,双目圆睁,空洞地望著殿顶的蟠龙藻井。 德喜全身一个激灵,颤抖著去探帝王鼻息,指尖触及一片冰凉时,顿时瘫软在地,“陛、陛下…驾崩了!” 四皇子闻声扑跪在地上,嘶声喊道,“父皇——!” 他猛地抬头,赤红著眼指向赵晏,“霍崢!即刻拿下这谋害君父的逆贼!” 赵晏却不疾不徐地从袖中取出另一枚银光流转的虎符,嘴角噙著冷笑,“赵凛偽造虎符,假传圣命,意图逼宫谋反。” 他抬眸看向霍崢,声音陡然一沉,“霍统领,还不动手?” 禁军暴出阵阵低呼,“看!怎么有两个虎符?” 霍崢上前一步一把夺过四皇子手中兵符,在看到边缘的缺口时脸色骤变,他將假虎符重重掷向地面,金属撞击声如惊雷般炸响,“四皇子偽造兵符,眾禁军听令——给我拿下!” 四皇子怔怔望著地上滚动的假符,不明白为何会变成这样? 直到霍崢的长刀抵上他咽喉,他才反应过来。 是他,定是他调换了父皇的兵符! 想著,他暴喝一声,“林安瑜,你还不出现!” 躲在暗处的林安瑜捏著亲卫兵符,目光灼灼地不停闪烁。 亲卫少將上前一步,“林姑娘,为何还不出兵?” 林安瑜咯咯一笑,手一松,兵符就稳稳落在了那少將手中,“你可知,什么叫天命不可违?” 说著就极速退走,眨眼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殿前空地上,太子太傅被几柄长刀架著,指著赵晏怒骂,“赵晏,你弒兄弒父,皇位得之不正,日后必有报应!” “是么?”赵晏像只冷血的野兽,看过来的眸子透著猩红的杀意,“霍统领,拖下去,关入大牢。” “择日——问斩。” 第116章 比某些人的封號强多了! 先帝国丧以最高规格举行,停灵二十七日,举国縞素。 赵晏亲扶灵柩入太庙,期间藉机整顿礼部,替换了李崇文等核心官员。 国丧结束次日,登基大典即刻举行,明黄色龙袍加身时,钦天监奏报“紫气东来”,霍崢率禁军高呼万岁,声震九重天。 赵晏登基后,以雷霆手段肃清了太子余党,吏部尚书、兵部尚书等党羽被革职问斩,太子太傅虽免死罪,却被流放岭南。 东宫属官尽数贬黜,朝中政局彻底洗牌。 民间虽偶有“新君手段酷烈”的热议,但更多百姓因赵晏在“四皇子逼宫”时护驾的英姿而赞其“天命所归。” 前朝在赵晏的铁腕下迅速安定下来,新朝如今只余一件大事,便是大封后宫。 微末被安置在了先皇后的仁明殿,苏晚昭则去了德妃原住的延福宫,德妃成了名正言顺的太后,去了善寧宫,而太皇太后则搬去了更深处的慈安宫。 王府中人悉数入住了皇宫,唯独温晴玉仍被困在霜华院,只留几个老奴照看著。 仁明殿是歷任皇后的居所,任谁都看得出,新帝这是有意册立微末为后。 前朝为此再起轩然大波,微末出身低微,曾流落青楼的旧事也不知被谁翻出,一位三朝元老在金鑾殿上撞了龙柱,册封大典就此被耽搁了多日。 京城几日前飘了一场初雪,这日才一放晴,薄薄的雪层就在日光下融成了水,顺著仁明殿的飞檐滴滴答答的垂落。 微末斜倚在临床的软榻上,身下铺垫著短绒貂裘,手边炭盆烧的正旺,偶尔迸出几点火星。 自她入主仁明殿,银璃便整日赖在殿中,为了不惹这小傢伙生气,微末弃了所有狐绒物件,连薰香都避开了麝香一类。 哄了大半日,小狐狸才默许她將银貂绒毯盖在膝头,自己则懒洋洋地蜷在塌尾假寐。 银璃最怕阿乔,忽听阿乔的脚步声靠近,它耳朵一抖,嗖的一下从半开的雕窗窜了出去,转眼就消失在了殿外雪地里。 阿乔端著托盘,才打了帘子进来,见银璃逃的飞快,忍不住咯咯笑出声,“算你跑得快!” 她將托盘轻轻搁在微末手边的小几上,掀开青玉盏盖,热气便氤氳裊裊地腾了起来,“主子,天寒了,用些热茶吧。” 微末放下手中的青梧书院名录,惊觉已日上三竿,她揉了揉鼻骨接过温润的青瓷盏问,“什么时辰了?” 阿乔嘟了嘟嘴,“快午时了,主子已经看了两个时辰,得歇歇。” 微末抬眸,忽觉日光有些刺目,冬青正在案边仔细核对著各宫往年的分例单子,钱嬤嬤指挥宫女擦拭多宝阁的声音也传入耳中,方才她竟丝毫未觉。 阿乔见她神思倦怠,不由嘀咕道,“咱们都入宫半月了,册封的圣旨怎么还不来啊?陛下可真是……” 话说一半又咽了回去,王爷如今可是不同了,是新朝的九五之尊,她不敢乱说话。 外头忽来一阵轻微的踏雪声,夏青搓著手推门进来,周身还泛著寒气凝成的白雾,“主子,德喜公公捧著圣旨往咱们这儿来了!” “真的?”阿乔跳著脚迎过去,看著比微末还开心。 微末才扶著软榻起身,德喜已笑盈盈地一步踏入,见她相迎,忙不叠地躬身道,“哎哟,娘娘可是折煞老奴了,外头风寒,您快坐著。”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她瞧见德喜捧著的圣旨退后一步,敛衽跪倒,“有劳公公。” 德喜便清了清嗓子唱道,“奉天承运,皇帝詔曰,微氏柔嘉成性,淑慎持躬,特册封为宸妃,赐协理六宫之权,钦此——” 微末起身接过圣旨,心底不由微微泛起涟漪。 宸字原本是以星辰代指帝王,后才引申为妃嬪封號,棲梧歷朝后宫中,能以宸为封號的妃子寥寥无几,是以贵妃之下第一人。 前世直到她死,都只是小小贵人。 今生倒是才入宫就从宸妃做起,距离那耀眼的凤位仅剩几步之遥。 她至今都没忘了重生回来时立下的誓言,毕竟封號再尊贵,不也只是皇帝的妾? 德喜將圣旨交给她,压低了声音道,“老奴才从丽妃宫里过来,那位娘娘看起来心情不佳,接过圣旨便黑了脸哟。” 阿乔杏眼睁得圆圆的,“公公,丽妃是谁啊?” 德喜翘著兰指轻笑,“咱们陛下如今后宫里可就两位娘娘,丽妃自然就是从前的苏王妃。” “什么?” “丽妃就是苏王妃??” 阿乔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又立刻捂住嘴,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似的,左右看看微末和钱嬤嬤,“可、可王妃不是正妻吗?怎么只封了个妃……” 小丫头心里翻江倒海,自古王爷登基,正妻封后天经地义,可苏晚昭不仅没当上皇后,连封號都只是个轻飘飘的“丽”字,这哪是册封?分明是在打她的脸啊。 她忍不住偷瞄微末,却见自家主子神色淡淡,指尖正漫不经心地抚过圣旨上的云纹,唇角似乎若有似无地勾了勾,忽然福至心灵。 原来陛下是故意的! 故意让苏晚昭低她家主子一头! 她眼睛倏地亮起来,嘴角也忍不住翘起,又赶紧低头掩饰,假装整理衣摆。 可那点子雀跃哪里藏得住?连德喜都瞧出来了,“咱们阿乔姑娘这是高兴什么呢?” 阿乔耳根一红,梗著脖子道,“奴婢、奴婢只是觉得,咱们娘娘的『宸』字真好听!比某些人的封號强多了!” 说罢,还意有所指地皱了皱鼻子。 德喜见阿乔那藏不住的喜色,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他微微躬身,嗓音压得低而缓,“娘娘容稟,老奴方才离开垂拱殿时,听到几位阁老又在提选秀的事。” 他抬起鬆弛的眼皮,眸底闪过一抹精光,“陛下这几日被闹得心烦,今早连摺子都掀了。老奴瞧著,陛下心里头,终究是最看重娘娘的。” “这不,让老奴先来传话,今晚要摆驾仁明殿呢。” 第117章 为何不见天子亲临? 德喜话音刚落,微末葱白的手指微微一顿。 抬眸时,眼底已是一片澄明。 三年一选秀是祖制,如今后宫里只有两位妃嬪,朝臣们怎会放过这般名正言顺的名头? 专宠是原罪,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是帝王了。 “公公辛苦了。”她將圣旨交给冬青收好,唇角含著恰到好处的浅笑,“陛下近日政务繁忙,本宫自当寻机会劝诫著些。” 说著便向钱嬤嬤递了个眼色,“去取那罐武夷红袍来,德喜公公最是懂茶。” 德喜连忙躬身推辞,布满皱纹的眼角却立时舒展开,心说这位宸妃娘娘当真是个水晶剔透的人儿,他的话分明只说三分,却被她听了个十成十。 … 夜半,仁明殿的赤金烛台已燃过半截,赵晏才终於披星戴月地赶来。 微末正执银剪修剪烛芯,见他眉间积著郁色,便知定是前朝那帮老臣又闹了整日。 微末起身,替他解下墨狐大氅,“陛下忙到这般时辰,可是前朝又有烦心事?” 赵晏揽著她一併坐下,“前朝那些老匹夫,仗著元老的身份指手画脚。” 他夹了块胭脂鹅脯,却只拿筷尖戳著,“襄南军餉的事吵了整日,倒像是朕在他们的银子。” 微末盛了碗鲜笋汤送过去,就听他忽然冷笑,“政事家事都要管,礼部连秀女名册都擬好了,他们说,朕的后宫太冷清。” “陛下如今是九五之尊,有些事总是免不了的。” 微末的声音像一缕烟,轻飘飘地落进赵晏耳中。 赵晏看著她映著烛光还异常澄澈的眸子,心底忽就酸溜溜的不舒服起来。 这女人的眼底平静得毫无一丝波澜。 他当然知道那些老臣说得都对,也知道选秀纳妃是祖制,可每当疲惫了整日回到仁明殿,看到她偎在烛火下等著自己的身影时,就觉得满宫的木都失了顏色。 可她总是这么识大局,懂大体,甚至亲自劝慰自己去纳其他女人。 要將他往別人怀里推。 他看著女子平静的眉眼,胸口那团鬱气越缠越紧,明明是自己想要的答案,她也明明说的都对,可真的亲耳听到时却像吞了颗青梅核,酸酸涩涩地紧紧梗在他喉头。 “你就没想过……”他本想说,没想过若朕贪新忘旧怎么办?可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没想过那些秀女入宫后的章程?” 微末为他舀了碗甜汤,“臣妾只是想著,三年前江南水患,正是靠著各家联姻才稳住局势。” 她素手將汤匙转了个方向,“陛下初登大宝,该有些自家人做坚实的后盾。” 自家人…… 年轻帝王忽就来了脾气,他猛地起身,“明日就下旨,你亲自替朕选。” 微末见人气哄哄地径直走向床榻,只好沉默著跟在后面,替他轻轻解下锦帐。 赵晏故意將身子侧去里头,本是沉稳冷厉的帝王,此时却支著耳朵小心听著身后的动静。 窸窸窣窣的声响,是她解了衣带乖巧地躺在了自己身后。 锦被掀起的瞬间,赵晏立刻绷紧了后背,想像她此刻大概正支起身子望向自己,发间金釵定在隨著动作轻轻摇晃,在纱帐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果然有温热的气息拂过后颈,“夜里寒,陛下当心著凉。” 带著白梅香的锦被轻轻覆上来,他几乎要忍不住转身去抓那只手腕,却还是只执拗地淡淡嗯了一声。 身后渐渐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赵晏转回身望著女子沉睡的侧顏,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想要的从来不是她的贤惠大度,而是哪怕她能表现出哪怕一丝丝不甘心的醋意。 … 三日后,晨曦初现,朱红的偏角宫门在一道吱呀声中缓缓开启。 秀女们身穿锦绣华服,手执轻罗小扇,在教引嬤嬤的指引下排成蜿蜒的长队,从太和殿一直延伸到宫门之外。 她们偶尔踮起脚尖,悄悄向殿內张望,眼底掩著盖不住的期待与紧张。 谁人不知,新帝便是过去名动盛京的锦澜王,剑眉明目,风姿卓绝,可是一等一的美男子。 若能入他的眼,自此飞上枝头,便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可当她们一步踏入太和殿时,满腔期待一朝就落了空。 殿內並无帝王身影,唯有两名女子端坐高台。 正中那女子一袭絳紫色鸞凤宫装,云鬢高挽,金釵步摇细细垂落,衬得她眉目如画,却又透著股不容侵犯的冷意。 她只是目光淡淡扫过眾人,仿佛就能洞穿她们的心。 右侧低坐的女子则穿著一袭桃粉色织金罗裙,面容娇丽,唇色点得极艷,可眼底却藏著一抹微不可察的阴鬱。 苏晚昭勉力维持著面上端庄的笑,心底却像吞了苍蝇一般难受。 赵晏登基,她本该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可那男人倒反天罡,竟只封她一个“丽”字,哪怕她费尽心机,求来“淑贤夫人”名號,又暗中散播微末出身青楼的流言,这女人还是稳稳得了个“宸。” 宸妃…那可是妃嬪中最荣耀的封號,微末她到底凭什么? 她只是自己的女婢,即便上了位,也只是个侧妃而已啊。 她堂堂正妻,如今竟然莫名其妙成了妾。 还是个低人一等,寻寻常常的妾。 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日后见了她,自己是不是还要行嬪妾礼? 苏晚昭越想越是心口鬱结,恨不得立马站起身,掐断那女人的脖子。 殿下眾秀女面面相覷,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与失望。 陛下呢?为何不见天子亲临? 选秀这样的事也可以由宸妃代劳吗? 可她们不敢问,只能低眉顺眼地站著,任由头顶目光来回审视。 “开始吧。” 微末手指轻叩扶手,清声说道。 她在人群中看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 “宸妃眼光独到。”苏晚昭忽然开口,“不如先挑几个合眼缘的?” 反正,挑的再好,最终也得看陛下的意思。 若挑出几个不符合那男人心意的,看她到时如何收场。 微末淡淡一笑,並未答话,只是抬了抬手,示意嬤嬤继续。 苏晚昭,时至今日,你还是那么沉不住气。 第118章 愿娘娘岁岁安康 太和殿內沉香裊裊,秀女们依次入殿行礼,又依次推出,朱红门槛已踏过二十余双绣鞋,却始终未见宸妃手边的镀金绢抬起过。 “户部侍郎之女柳如萱,年十六——” 第二十三名秀女盈盈下拜,鬢边素白海棠带进一抹幽香,微末手指微顿,这女子前世是苏晚昭最得力的心腹,曾在御园“不慎”將热茶泼在她结满冻疮的双手上。 “可读过《女诫》?”微末声音冷得像冰。 柳如萱睫毛轻颤,“回娘娘的话,臣女自幼……” “下一个。” 话未说完,就被微末冷冰冰的打断,柳如萱绞著帕子愤恨地抬眸,礼官已传下一名秀女入殿,她只好跺著脚退出了殿去。 苏晚昭斜睨微末一眼,这些女子个个家世不俗,容貌出眾,微末却连正眼都不给一个。 她瞧见嬤嬤手中空白的名册,红唇勾起一抹冷笑,“这般挑三拣四,莫不是根本没打算选新人,想独占圣宠?” 微末终於侧首,镶玉护甲泛著冷毅的寒光,“丽妃今日,格外关心本宫的差事。若坐得乏了,大可先回宫歇著。” 什么? 苏晚昭捏著帕子的指节发白,死死咬著下唇,胸口迸出滔天怒火。 凭什么? 凭什么这女人能独掌选秀大权,连问都不问她一句? 凭什么她堂堂將军府出身,以正妃之名入宫,如今却要像个摆设一样坐在这里,连插句话的资格都没有? 更可恨的是,那句轻描淡写地让她回宫歇著,简直是在当眾羞辱她! 苏晚昭闭上眼,回想王府佛堂里的慈悲座像,长舒一口气。 她不停告诉自己,已经很好了,看温晴玉,此刻不是还被困在王府,不见天日? 只要她有名有份地进了宫,来日方长,她总有能报仇的那一日。 时间缓缓流逝,殿外秀女因无人留用渐渐焦虑不安,窃窃私语声低低响起,礼官皱了皱眉,“肃静——” 直到第二十八位秀女入殿时,微末手边的绢才终於动了。 兵部尚书之女沈清澜行礼时脊背挺直,还未等礼官唱名,微末已轻轻开了口。 “留。” 苏晚昭猛地转头,却见微末已看向下一位。 紧接著是户部尚书侄女、镇北將军胞妹、內阁阁老的孙女,每朵绢递给出,都精准对应朝堂紧要处的势力。 她是在给自己培植党羽? 转眼已有四位女子入选,而当第三十四位秀女入殿时,殿角的铜漏恰好滴出一声不大不小的轻响。 她浅碧色的裙裾拂过金砖,行礼时露出鞋尖上绣的淡紫铃兰。 “大理寺丞之女宋知意,年十七——” 微末的护甲在名册上悬停片刻,眸子也缓缓地望了过去。 这个六品官之女,是前世在冷宫唯一给她送过炭火的人。 宋知意性子淡雅,今日也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打扮,头上只簪一朵淡粉色的小。 “留用。” 当绢送来眼前时,宋知意纤细的身子明显一颤,她杏眼睁得圆圆的,浓密的睫毛快速眨动几下,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竟被选中。 “臣…臣女谢娘娘恩典。”她声音轻得几乎快要听不见,起身时仍不敢置信地偷瞄一眼端坐高位的宸妃,却见对方正若有所思地打量著自己,嚇得赶紧垂下头,耳尖都染上一抹緋色。 “大理寺丞?”苏晚昭忽然出声,“宸妃莫不是糊涂了,区区六品官员之女怎配侍奉陛下?” 微末不紧不慢地合上名册,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本宫选人,看的是才情。” “她极擅音律,正好能给陛下解闷。” 见苏晚昭还要开口,她忽地抬眸,“丽妃究竟是觉得她出身低微,还是觉得本宫连这点主都做不得?” 苏晚昭一滯,面上说不出的扭曲不忿。 她有协理六宫之权,自己根本无权置喙。 宋知意站在原地不敢动弹,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 她看见丽妃娇艷的面容阴沉了一瞬,最终却强压下怒火,垂首答,“嬪妾…不敢。” 微末这才满意地頷首,对宋知意温声道,“三日后自有宫人接你入宫,记得带上你的古琴。” “是。” 宋知意福下身乖巧的答著,战战兢兢的退去了殿外。 待日头偏西,最后一位秀女也退出去时,苏晚昭看著嬤嬤手里的五支绢名录,冷笑出声,“原来不是不选,是专挑能巩固势力的选,变著的討陛下欢心。” 新任兵部尚书嫡女沈清澜。 新任礼部尚书侄女谢明姝。 镇北將军胞妹楚临霜。 內阁阁老孙女孟令仪。 大理寺丞嫡女宋知意。 除却吏部没有年龄合適的女子,並未送女参选外,其余个个都是能助赵晏巩固新朝的重要职位。 “丽妃既明白,何必多此一问。”微末起身,隨意理了理袖口,扬长而去。 春溪缩著脖子来到苏晚昭身侧,“娘娘,咱们回宫吗?” 她本也不想多嘴去问,可秀女已经全部退走了,嬤嬤太监也跟著宸妃一併离去,太和殿里现下只剩她们主僕二人,不走,难道等著用晚膳吗? 苏晚昭將手轻轻搭在春溪递过来的小臂上,声音意外地十分平和,“回宫。” 不急,还不急。 她如今得到的一切无非是仗著赵晏宠爱,等她一刀斩断那男人的情丝,这个从青楼里爬出来的女人,就只能下地狱! 她已经吃过一次亏了,在佛堂枯守那么久,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 仁明殿的桌案上放著选秀的名册,人选已定,只待赵晏亲自敲定各女的位份,便要为她们安排合適的殿院了。 可微末一连等了两日,赵晏都不见人影。 眼看秀女明日便要入宫,无奈,她只好带著名册准备亲自走一趟垂拱殿。 德喜正手持拂尘守在殿门外,身侧立著个细皮嫩肉的小太监。 见她过来,忙笑意盈盈地上前,“这是哪阵风把咱们宸妃娘娘吹来了?” 微末看了看跟在身后的小太监,“这位是?” 德喜哈著腰陪笑,“这是老奴的乾儿子德安,奴才老了,侍奉不了陛下几年,得赶紧找个接班儿的。” 说著拍了德安后脑勺一把,“还不快给娘娘请安。” 德安看著便是个机灵的,立即跪下行了大礼,额头触地的姿势標准得挑不出错,“奴才给宸妃娘娘请安,愿娘娘岁岁安康,日日舒心!” 第119章 明贵人 微末忍不住笑,这小德安的请安词当真別致。 她挥了挥手,“快起来吧。” 隨后转向德喜,“陛下今日可传膳了?” 德喜偷瞄了眼殿门,低声答,“回娘娘的话,陛下在批摺子,这几日连殿门都没迈出过一步。” “连早膳的珍米粥,都是原封不动撤回来的。” 微末点点头,提步往殿內走去。 赵晏本就勤政,新朝琐碎的事情一大堆,想来他已忙得焦头烂额了。 德喜看著女子纤细的背影,不自觉嘖了嘖嘴,德安小碎步跟在身后,忽被德喜拽住了袖口。 “瞧见没?这位主子…”他朝微末的背影努了努嘴,“陛下寧可空著后位也要立的人,你小子日后机灵著点。” 德安脖子一缩,立即垂下了头。 他从垂拱殿半开的窗缝里,看到了陛下正抬起眸子望著宸妃娘娘。 微末推开雕木门,一股浓郁的墨香就扑面而来,金石砖上摆著几个通红的炭盆,將殿內烘得暖意融融,赵晏却仍旧披著件曳地的玄色寢衣。 他背对著立在万里疆域图前,听见声响也不回头,手中硃笔在一处重要的关隘上重重圈了个红印。 微末想起德喜方才不是说他在批奏摺么,此刻怎么又看起了舆图? 她接过阿乔手里的名册,“陛下,秀女们的位份……” “你定。”他忽然打断,笔尖在砚台里蘸出暗红色的涟漪,眸子也不抬,转身时带起一阵松墨气息。 微末抬眸,却只瞧见他紧绷的后背,“可臣妾不敢擅自决断。” “无妨。”他终於转身,眸底分明情绪暗涌,却在触及她的目光时迅速归於平静,“越不过你去便是。” 他將硃笔搁在砚台上,又坐去高高垒起的奏摺间,隨意拿起一本仔细端详起来。 微末只道他是政务缠身,只得屈了屈膝,“那…臣妾告退。” 她垂著眸子后退转身,没瞧见帝王投过来的目光隱著强烈的欲言又止。 待微末的身影消失在迴廊下,德喜拽著德安的袖子往柱子后躲了躲,“这位主子一来,咱们陛下的硃砂笔都握不稳了。” 老太监尽心竭力地给后辈传授著,“懂得察言观色,才能在这吃人的宫里活得久,更何况你还伺候在御前,若是不懂帝王心思,当心自己小命不保!” 德安咽了咽唾沫,“爹,您的意思是?” 德喜轻哼一声,拂尘轻甩,“这后位空悬至今,你当真以为那些朝臣拦得住?咱们陛下登基前是个啥样人,你应该有所耳闻。” 德安缩著脖颈不停点头。 锦澜王,杀伐决断,冷血无情。 德喜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垂拱殿半开的殿门,哑声道,“陛下心里到底装著谁,咱们做奴才的若是弄不清楚,死了都没处喊冤。” “瞧著吧,这后位啊,迟早是她的。” … 是夜,仁明殿內烛火通明,微末正坐在填漆案几前,镶玉护甲在名册上缓缓划过。 五名秀女的名字整齐排列,墨跡在宫灯的照耀下泛著幽光。 “孟令仪、沈清澜、谢明姝、楚临霜……”她轻声念著,硃笔在宣纸上缓缓勾勒,“家世相近,便都为常在。” 笔尖移到宋知意的名字上方时顿了顿,终是写下了“答应”二字。 她出身稍低,是以答应才不惹眼。 至於殿宇,便先安置在她的仁明殿。 此女前世便不得赵晏宠爱,与她算是难姐难妹,能在吃人的皇宫里保留住一丝善念,是极为难得了。 她曾靠著宋知意送来的劣质炭火,熬过了能冻死人的冬天。 收起御用硃笔,微末才要起身,便听殿外忽然传来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她扭头看去,只见德安正小跑著一路进来,额上还带著薄汗,“稟娘娘,这是才送到御前的名帖。” 他恭敬地將描金名帖双手奉上,腰弯得极低,“陛下看也未看,只说让娘娘定夺。” 名帖?谁的名帖? 微末疑惑著展开,见偌大的描金纸上只空空荡荡地写著一个人的名字。 户部侍郎嫡女柳如萱。 她秀眉微蹙,很快又舒展开,没想到不过小小户部侍郎,竟有如此能耐,能將女儿的名帖直接送去御前。 她看了看德安恭立著的身子,轻声唤道,“阿乔,去將本宫的桂酥取来。夜深露重,让公公坐下喝盏茶再走。” 德安受宠若惊地接过茶盏,只道宸妃娘娘的心肠真是好,连整个仁明殿都泛著股神秘又好闻的香气。 微末將金纸捏在指尖,“公公瞧见了,这东西是柳侍郎亲自送来的?” 德安捧著热茶摇头,“回娘娘,是丽妃娘娘送去的,在殿外等了许久,陛下才允她进垂拱殿。” 微末眸色稍凝,倒也並不十分意外,柳如萱前世便是苏晚昭的得力心腹,只是没想到今生这两女勾结得这么早而已。 她执起硃笔,在柳如萱的名字上悬停片刻,忽然落下“贵人”二字,末了还在一旁添上“明”字为號。 阿乔瞥见主子用簪小楷在名帖上描摹,递糕点的手一顿。 明贵人,这封號未免太过招摇了些。 其他五女皆为常在答应,这位柳如萱以低一阶的家世反而得了个有封號的贵人,只怕到时一入宫,便会成为眾女发泄怒气的活靶子。 又瞧瞧自家娘娘老神在在的模样,小丫头又忽然明白了。 娘娘也是故意的! 微末合上册子,忽觉有些疲惫。 赵晏躲懒,她只好用硃笔代批,若是叫前朝那些老顽固知晓了,不一定又要闹出什么么蛾子。 好在赵晏的笔跡她早已模仿得出神入化,任谁都很难瞧出端倪。 德安暖了暖身子后便起身告辞,她看著小太监捧著糕点远去的背影,眸中闪过一抹冷意。 既然有人急著想做出头鸟,她不妨將这鸟捧得再高些,要高到摔下来时,足够粉身碎骨才好。 她將柳如萱安置在了离延福宫最近的临华殿,让这对姐妹住得近一点,才能在夜深人静时,不受打扰地好好商议杀人越货的勾当。 第120章 陛下钦点 次日清晨,六位新晋妃嬪一早便候立在了仁明殿的主殿前。 六人一字排开,柳如萱最左,宋知意最右。 殿內静悄悄的,宸妃娘娘似还没有起身。 为首的柳如萱昂首挺胸,石榴红遍地马面金襦裙在晨光下显得异常扎眼。 她轻抚额边碎发,睨著眼打量其余五人。 就算宸妃给留了如何,出身比她高一些又如何,还不是除了常在便是答应,连个正经的封號都没有。 她可是新君亲赐的贵人,哪是她们这些残败柳能比的? 想到陛下,便想到了昨夜她刻意夹在名贴中的小像。 陛下定是看到了,才为她钦定了“明”字。 思及此,柳如萱被寒风颳得生硬的脸蛋竟又红俏了些。 她从鼻子里轻哼一声,父亲为了让她做新君妃嬪,可是足足了大半家產,好在丽妃尚能在御前说上话,当夜便传回了她被封为贵人的消息。 快得她都有些不可思议。 待会去了延福宫,她可得好好谢过丽妃娘娘才是。 “有些人啊,就是不懂规矩。”她故意抚了抚昨夜內侍省送来的,银狐毛滚边的斗篷,“这请安的次序,可都是按圣宠排的。” 话音才落,她忽然甩动斗篷狠狠抽嚮往前走了一小步的宋知意。 宋知意本是被寒风冻得手脚发麻,才跺跺脚想换个姿势,就被柳如萱突然打中怀里抱著的古琴。 宋知意被嚇了一跳,隨著古琴发出“錚”的一声闷响,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向后栽倒而去。 站在身旁的楚临霜下意识伸手,跨出一小步將人稳稳扶住,扭头看向柳如萱时,出身將门世家的凌厉便涌上眉眼,“你做什么?” 柳如萱也没想到那个宋知意如此孱弱,她只是轻轻敲了一下就將她嚇成这个样子,她匆匆甩了甩斗篷別过眼去,“我都没使力,都怪她自己没用。” 守在檐下的冬青与夏青交换了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明了。 冬青借著整理宫灯的姿势,压低了声音道,“娘娘要咱们观摩这六位的品行…”他边说边烦恶地瞥著柳如萱,“我瞧著,就这位明贵人最是张牙舞爪。” 夏青瞧一眼柳如萱被冻得发红的鼻尖,好笑道,“听闻这位天不亮就起身点妆,胭脂都盖了三层,这会儿可全被鼻涕泡弄了。” 两人相视一笑,都觉自家娘娘这招实在高明。 顶著初冬的寒风,这六位是佛是鬼,一眼便让人瞧得出来。 又过了半刻钟,柳如萱开始在残雪上不停跺脚,她呵著气紧紧盯著仁明殿厚重的殿门,嘴里不停地小声念叨,“怎、怎么还不宣?” 冷风一阵一阵地袭来,吹得她话也说不利索了。 今日她为了能在陛下面前惊鸿一现,连绒裤都未穿,此时真是冻得脑子都开始发木了。 “阿嚏——!” 她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唇上娇艷的口脂一不小心蹭到了斗篷毛领上。 楚临霜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 真没见过冬月里还穿单衣的女子,腰线是被勾勒得盈盈一握了,可这身子骨也太差劲了些。 冒著染风寒的危险也要美丽冻人,真不知到底图个啥。 柳如萱见她嗤笑正欲发作,殿门就突然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阿乔捧著个小一圈的暖手炉出现在殿门正中,扬声道,“宸妃娘娘宣诸位小主覲见。” 她目光在柳如萱沾了口脂的毛领上停留了一瞬,又若无其事的补充,“请小主们注意仪容。” 柳如萱闻言慌忙去擦毛领,反而把口脂晕的更开了。 夏青適时递上一面铜镜,镜面故意倾斜几分,映出她发间步摇似也歪歪斜斜,待她手忙脚乱的整理好,其余五人早已依次入殿。 “你们、你们等等我,我是明贵人,我应该走在最前面!” 微末端坐在鸞凤椅上,见柳如萱跌跌撞撞的最后一个进来,目光扫过她污红的毛领,缓缓合上手中的名册,“明贵人今日的確十分明艷,倒很符合你的封號。” “谢娘娘夸讚。” 柳如萱敷衍地福了福身,快步来到眾女身前,隨著其他人的动作拜完了剩下的大礼,“参见宸妃娘娘。” 微末缓缓抬手,“都起来吧。” 待眾女都落了座,她目光淡淡扫视一圈,“既入了宫,便是姐妹,望诸位谨守本分,莫要行差踏错。” 几人端坐著微微躬身,“嬪妾谨记娘娘教诲。” 唯独坐在最上首的柳如萱,双唇动也未动一下。 她垂眸把玩著新染了丹蔻的指甲,心底嗤笑。 来之前父亲便打听清楚了,陛下已多日不曾踏足仁明殿,什么传闻中的宸妃专宠,根本就是胡扯。 这女人脸色惨白,想来定是昨夜又枯等了陛下一夜。 此次选秀,陛下根本未曾过问,全权交给宸妃处置,可偏偏她的名帖直送御前后,当夜就得了明贵人封號。 连宫殿都指了离延福宫最近的临华殿,这难道不是陛下的暗示? 哼,什么宸妃?不过是个失宠的可怜女人罢了。 她正这般想著,不自觉地抬眸,却偏偏对上了正端坐高位上那女子冷漠的目光。 她只觉心底此刻冰寒比之方才更甚,兀自打了个冷颤。 “明贵人很冷?”微末挑眉问。 “不不不,嬪妾不冷。” 柳如萱本是极其看扁这位宸妃了,却不知为何,一对上她,心底就说不出的发虚。 微末点头,目光又沉凉地落在她发间插著的凰凤金釵步摇上,“凰凤原是皇后规制,明贵人初入宫便得此殊荣,实在是福泽深厚。” 柳如萱被说得脊背一僵,但又很快挺直了腰背。 怕什么?这步摇是內侍省按陛下的旨意送来的,难道她还敢质疑圣意? “回娘娘的话,这是內侍省昨夜送来的,说是…陛下钦点。” 哦? 微末眉梢微挑,“陛下钦点?” 柳如萱面上带著明晃晃的得意,“对啊。” 阿乔正垂首立在微末身侧,闻言不由诧异地抬眸看去。 什么陛下钦点啊,这步摇明明是娘娘昨夜从自己的私库里取出来的。 这位明贵人,怕不是脑子不好使吧? 第121章 再忍几日 是夜,垂拱殿內。 烛火將赵晏的影子映在明黄色的帐幔上,修长的身影显得淒寥又孤寂。 德喜捧著盏参汤趋步上前,“陛下,快子时了。”他瞧著天子眼下的黑影,“龙体要紧啊。” 赵晏揉了揉眉心,倦意缓缓袭上心头。 他已连著几日宿在龙案前,连龙床都未沾过。 德喜將参汤放下,“陛下,方才咏荷姑姑过来传话,说太后让您今夜往后宫去呢。” 赵晏疲惫的眸子闪了闪,母后过去从不许自己与哪个女子太过亲密,如今他勤於政事,后宫如同摆设,善寧宫反倒催得急了。 德喜瞧见帝王脸色尚算和气,便朝著躲在暗处的德安挥了挥手。 德安迈著小碎步上前,手里捧著个描金托盘,跪在地上將托盘举过头顶,“请陛下翻牌子。” 小太监心里直打鼓,这绿头牌他呈了几日,就被退了几日,陛下老是这么熬著,龙体受不住不说,后宫的那些娘娘小主们哪里肯干? 珍珠坠子、金叶子还有金元宝一个劲地往他怀里塞,可陛下见了绿头牌就心烦,他能有什么办法…… 赵晏抬起眸子,托盘上还是整整齐齐地摆著八个女子名讳。 最前头的宸妃十分刺目。 她倒尽心竭力,一口气为他选了六个女人。 连牌子都做得这么精致。 前世直到他寿终正寢,后宫中也才仅仅只有五人而已。 心头也不知怎么的,就是闷闷的十分鬱结。 他目光在“宸妃”的牌子上停留许久,指尖几乎就要触上去,却又生生转了个弯,突然翻开了“明贵人”。 德喜眼珠子直转,等了片刻见帝王又垂下头去批奏摺,才挥挥手让德安退了下去。 “陛下今夜摆驾临华殿——” 他抬了抬嗓子,儘量让等在殿外的咏荷能听得到。 德安捧著托盘往后退,心里直犯嘀咕。 临华殿的明贵人?那可不是个省油的灯,鼻子都要翘到天上去的主,他才不希望这位主子得宠。 他默默退去阴影处,將托盘轻轻放下,然后抿抿衣襟,走出了殿门。 他得先去临华殿通报一声。 穿过九曲廊时,寒风顺著衣领直往胸口钻,冻得他缩了缩脖子。 还离著老远,就瞧见临华殿內灯火通明,殿门也大敞著,走近时便看到两个小宫女正提著琉璃灯在阶前张望,见到他的身影脆生生喊道,“来了来了!” 两个小宫女將德安好生迎进殿中,小太监环顾一圈,却不见明贵人的身影,听到屏风后似有声响,便清了清嗓子道, “陛下今夜摆驾临华殿,请贵人好生准备著。” 话音才落,屏风后就忽然传来一阵兵荒马乱的乱响。 柳如萱听到宫女进门的动静,便知是传寢的来了,她急忙对镜点妆,德安的声音却將她惊了一跳,手一抖胭脂就画去了腮边。 “糊涂东西!”她打碎了菱镜,破碎的镜片掉在地上又弹起来划了小宫女的手,“快打水来!本贵人怎么能这样见陛下?” 小宫女忍著疼不敢吭声,委屈巴巴地转身往殿外去了。 柳如萱愤恨的瞪了一眼又匆匆转出屏风,发间才插上去的步摇流苏都缠在了一起,“陛下到哪了?怎么才来报?本贵人的衣裳还没换……” 话未说完,外头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柳如萱脸色骤变,猛地將德安往旁边一推,“滚开!別当著陛下!” 可进来的人哪里是什么陛下?分明是方才出去打水的小宫女。 德安踉蹌著被推去殿外廊边,险些撞翻一盏落地宫灯,他盯著窗纸上柳如萱手忙脚乱的身影,想起仁明殿里那位永远从容又心善的娘娘。 上次去回话,宸妃娘娘还请他坐下喝了杯热茶,还有特別好吃的桂酥。 反瞧这位,还没侍过寢呢,就猖狂成这样! 夜风卷著冰刃打在脸上,德安恨恨搓了把快要冻僵的耳朵,什么东西,一副暴发户的嘴脸! 殿里又传出瓷器碎裂的声响,紧接著就是柳如萱拔高的嗓音,“蠢货!这是父亲特意带进来的甜白釉!” 德安扭头就走,此刻他忽然盼著陛下能在垂拱殿多看会摺子,让这位明贵人枯等一夜才好! 丑时三刻,赵晏终於疲倦地搁下硃笔,德喜捧著暖手炉候了许久,见天子揉著太阳穴闭目养神,轻声提醒,“陛下,临华殿那边……” “临华殿?”赵晏蹙眉,待看到案头翻倒的绿头牌时才恍然,对,方才他翻了明贵人的牌子。 挥手熄灭两盏烛火,帝王声音里透著说不出的疲惫,“备輦吧。” 初冬的夜异常寒冷,赵晏偎在輦上只觉指尖冰凉,待路过仁明殿的转角时,他下意识抬手,鎏金步輦便缓缓停了下来。 整座仁明殿都浸在漆黑的夜色里,唯独廊下悬著一盏能照亮方寸之地的绢纱宫灯,此刻正被寒风吹得摇晃,昏黄地在残雪上投下微弱的细影。 德喜顺著天子的目光看过去,敛著眼珠转了两圈,轻声道,“老奴听闻,宸妃娘娘每日寅时就起,亲手去小厨房熬煮参茶。” 他状似无意地补充,“说是…怕陛下晨起时胃寒。” 赵晏握著扶手的指节缓缓收紧,原来每日早朝前的参茶,是她亲手熬的。 自那日在垂拱殿,他又已多日未见她了。 冬日寒冷,不知端午时,她为他挡箭留下的旧伤有没有隱隱作痛? 他轻轻抚了抚光滑的虎口,今生因著她的缘故,自己少受了许多苦楚。 “走。”玄色广袖重重落下。 她说得对,对於后宫女子来说,专宠是祸,他既有心立她为后,便不能叫她背负妖妃的声名。 再忍忍,再忍几日,便去看她。 临华殿前,柳如萱已不知多少次去整理肩头的披帛,她盛装打扮,已在此处等了一个时辰有余。 但没关係,只要陛下来时,能第一眼瞧见她便好。 八个宫女提著琉璃灯在阶前站成两排,將临华殿的汉白玉地砖映得亮如白昼。 待终於隔著呼出的雾气,看到从阴影中走来的圣輦,柳如萱的眸子倏地一亮。 坐在輦上的男人眉眼冷峻,鼻骨如削,即便正闭著眼假寐,依旧挡不住他万中无一的俊美。 她只觉心臟砰砰直跳,笑顏如般上前两步,“嬪妾恭迎陛下……” 声调绵延婉转,透著说不出的情愫。 可圣輦却从她面前路过,径直往殿內转了去,輦上的男人连半个声音都没发出。 第122章 剁了你的手 临华殿內,烛火惶惶,薰香浓烈得呛鼻。 柳如萱几步追来,却发现赵晏正负手立於窗前,玄色龙袍在烛火下泛著冷硬的暗纹,背影如刀削般冷厉。 她只道从前的帝王只穿明黄色龙袍,唯有眼前的男人,將龙袍都製成了玄黄相间的,实在好看得与眾不同。 她捏著帕子来到男人身侧,羞答答地想去拽他袖口,“陛下……” 才说了两个字,帝王就转身走了开。 她连一片衣角也没触到。 可看到赵晏径直坐在了桌案前,柳如萱顿时又是心头一喜。 案上正摆著小厨房新做的夜宵,陛下劳累了整日,现下定是飢肠轆轆了。 她追隨过去,指尖轻颤著揭开食盖,甜腻的香气就瞬间瀰漫开来。 赵晏眉头皱起,他最不喜甜。 “陛下勤於政务,也该保重龙体,嬪妾特意命人备了夜宵。”她嗓音柔媚,將一碟晶莹剔透的桂藕推去赵晏面前,“这是江南进贡的蜜藕,甜而不腻,陛下尝尝。” 赵晏目光扫过藕片,浆熬得不够透,藕片也切得不够匀。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他想起微末做的桂栗粉糕,浆薄如蝉翼,透亮得如同剔透的琥珀。 最重要的是,这东西还未到鼻尖,层层甜腻就已將他熏得睁不开眼。 “放著吧。”他语气生冷,连筷子都未动。 柳如萱笑容微僵,又端起一道冰银耳羹,“这羹歷经三个时辰,是嬪妾亲手熬煮的……” 赵晏又想起,前世时苏晚昭也曾说桂栗粉糕是她亲手所做,可结果呢? 只怕是厨娘一併放进锅里后,她轻轻搅动几下锅铲,就称之为亲手熬煮的了吧。 他瞥见羮面上浮著的枸杞,放的太多,微末曾说过,枸杞性热,夜里他不宜多用。 “朕不饿。” 他推开碗盏,起身往殿內走去。 柳如萱咬了咬唇,又端起一盘醉虾去追,声音也因急切高了几分,“这是用陈年雕醃的,陛下……” “聒噪。” 赵晏只觉耳边有无数只苍蝇在飞,实在搅的他心烦透顶。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眼底似是夹著什么东西一般磨得难受。 已连著熬了几个日夜,此刻倦意如潮水般翻涌,连思绪都变得有些沉缓起来。 还在王府时,一回到沁水阁便能见到她的身影,那时无论多晚,她都会挑著灯芯等自己回来。 他不太习惯身侧有其他女人。 忽觉胸口一闷,他忙长舒口气。 不能想。 至少今夜,不能想。 他皱著眉强打起精神,步履沉沉地走向床榻。 柳如萱眼睛一亮,连忙放下碍眼的醉虾跟了上去,走动时悄悄褪下丝绒外褂,又鬆了松寢衣系带,露出了一截雪白的肩颈。 她探出舌尖润了润乾燥的红唇,心跳如擂鼓般狂响,陛下竟这般快就要就寢了。 赵晏和衣躺好,连帷帐都未放下,闭目的瞬间,眉宇上的冷厉终於鬆懈了几分。 柳如萱小心翼翼地靠近,衣襟大开躺在赵晏身侧,指尖微微颤动著,想探上男人紧绷的胸膛。 “敢碰朕一下,”赵晏眼未睁,嗓音低沉又冷冽,“便剁了你的手。” 柳如萱浑身一僵,指尖悬在半空,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她听出这位新君不是在打情骂俏,而是在实打实地警告。 她慌忙缩回手,强撑著柔声道,“嬪妾…嬪妾只是怕陛下睡得不舒服。” 可回应她的,却只有男人均匀的呼吸声。 怎么会这么快就睡著了? 她怔了怔,抬手在他眼前小心地扫了扫,却不敢碰到他哪怕一根头髮。 她盯著赵晏冷毅的侧脸,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 定是这几日政务繁忙,陛下才会这般冷淡。 对,一定是这样。 否则,他又怎会翻自己的牌子? 她可是新晋妃嬪中第一个受宠的,绝对不能叫旁人知晓,陛下来她这儿,真的只是为了睡一觉。 柳如萱摸不透帝王心思,乱七八糟的想法在脑中不停横飞。 她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靠去床榻边,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帝王好梦。 殿外忽来一阵疾风,撞得窗框扑扑作响。 她盯著乾巴巴的帐顶,心里酸溜溜地念著,明日…陛下定也会再翻她牌子的,定要再试试。 或许是这寢衣的衣料不合陛下眼缘,明日还是换件蚕丝的才好。 … 柳如萱是被一串细微的脚步声惊醒的。 她睁开眼,床榻另一侧早已空无一人,冰凉的仿佛从未有人躺过。 她愣了愣,恍惚还沉浸在方才的美梦里。 梦里的她小腹微隆,头戴九凤冠,正扶著宫女的手一步步踏上高台,赵晏站在最高处,朝她伸出手,温柔唤道,“皇后。” 她唇角不自觉地扬起,连带昨夜受到冷落的鬱气都消散了几分。 “小主醒了?” 露香轻轻放下热水盆,手背上还带著昨夜被碎镜划破的伤口,怯生生地问道。 柳如萱懒懒地支起身子,“露香,陛下是何时走的?” 露香恭敬地上前,“回小主,寅时末,德喜公公亲自来接的。” “可留下什么话?” “……没有。” 柳如萱眉心一僵,但很快又舒展开来,陛下定是急著去上朝,才没留下什么话。 露香偷瞄了一眼床榻,心中嘀咕。 昨夜她们守到四更天,本以为会传热水,可却什么动静都没有…… 可贵人怎么瞧著心情这样好? 那昨夜到底有没有承宠啊? 她不敢再想,只將头埋得更深了些。 梳妆时,柳如萱特意挑了支金丝嵌宝的步摇,对著铜镜左右端详。 薄唇抿得艷红,比那日刚入宫还要艷丽几分。 “去仁明殿。”她抚了抚鬢角碎发,笑意浓得快要溢出铜镜,“也该去给宸妃娘娘请安了。” 她特意选了件纯白色的狐绒斗篷,倨傲地往仁明殿走去。 春桃跟在后头,看见自家主子隔著斗篷还明显摇曳生姿的腰肢,默默嘆了口气。 贵人怎么还是不知道,宸妃娘娘不喜旁人去得太早,初入宫那日,不就是因此在殿外候了一个多时辰吗? 第123章 莫伤人性命…就好 冬日的阳光总是雾蒙蒙的不够透亮。 柳如萱裹著白狐斗篷,趾高气扬的走在宫道上,不时怪这阳光太浅,不能將她映的美丽动人。 一瞧见路上遇到的宫人全都冲她哈著腰,更是美滋滋的根本难以自控。 她乐的嘴巴都歪歪斜斜的,心想定是她昨夜承宠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皇宫,这些眼高手低的宫人们才对她如此恭敬。 谁不知道,在这皇宫里,一切都以圣宠说话? 脚步正轻快著,仁明殿就已近在眼前,平日里极远的路程此刻也近得像是两步就到了似的。 可就在她刚抬步要迈上台阶时,变故突生。 只听头顶“唰”的一声,一道银白色的身影突然从檐上掠下,明晃晃的爪刃擦著她的鼻尖险险飞过。 “啊——!” 柳如萱被嚇了一跳,尖叫著向后踉蹌,绣鞋不慎绊在斗篷上,整个人眨眼间便跌坐在地。 露香被这声尖叫嚇得全身一抖,还没反应过来,贵人就已经跌进了残雪堆里,素白斗篷也蹭到了乌黑的泥垢,她嚇得忙伸手去扶,“小主!” 柳如萱瞳孔猛缩,指著四爪立在台阶上的白狐大吼,“这是什么?” 露香扭头去看,顿时被嚇得一个哆嗦,她是因新朝扩建后宫才被选进来的宫女,从来不知宸妃娘娘的宫殿里,怎么、怎么有只狐狸? 还是只发了狂,想吃人的狐狸! 银璃弓著身子朝两人逼近,琥珀色的瞳孔死死盯著柳如萱身上的狐绒斗篷,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呼嚕声,尖锐犬齿隨著齜牙的动作若隱若现。 柳如萱手脚並用地往后退,后背“咚”的一声撞了墙,撞得她才精心挑选的嵌宝步摇险些掉在地上。 “哪来的野畜生?別过来!” 可白狐还是低吼著步步逼近,嚇得柳如萱赶忙用小臂护住头脸,“你別过来,救命啊!” 巧的是,殿门恰在此时“吱呀”一声打开,她头也不敢抬便朝著殿门疯狂尖叫,“娘娘救我!” 阿乔的目光在银璃和柳如萱之间扫过,瞧见女子凌乱的髮髻淡淡道,“明贵人,银璃不喜狐绒,您若想进殿,不妨先將斗篷脱下来。” 她边说边往前走去,右手轻轻拉住了银璃脖领间的镶宝玉带。 “什、什么?”柳如萱察觉到危险似乎远离了些,偷偷从缝隙里小心翼翼地看过去,见白狐果然已被阿乔拉住,便瞪著滚圆的双眼骂,“这畜生还有名字?银璃?” 她惊魂未定,胸口还上下起伏,嘴上却像鞭炮一般咒骂不停,“不过一只野生野长的杂毛畜生,也敢管本小主穿什么?!” 阿乔眼尾一冷,她竟敢再而三地骂银璃是畜生? 小宫女生了气,握著玉带的手悄无声息地鬆了松。 银璃察觉到脖间的桎梏微退,突然猛地跃起,直接將还坐在残雪里的柳如萱扑躺在地。 露香尖叫著往一旁躲去,根本不敢挡在柳如萱身前。 她心说完了,明贵人只怕要就此命丧狐口! “啊——救命!” 柳如萱嚇得魂飞魄散,阿乔方才不是抓著它吗,这畜生怎么突然就衝过来了! 她斗篷散乱,髮髻歪斜,精心描画的妆容也因惊恐而变得扭曲,不停用手臂挡著头脸尖声叫著,“我脱、我这就脱!別吃我!” 银璃將前爪按在柳如萱肩头,锋利獠牙距离她的咽喉只有寸许,温热气息伴著白雾扑在脸上,嚇得她疯狂战慄。 “银璃。” 一道清冷的声音忽从殿內传来。 微末不知何时端然出现在迴廊下,素手轻轻招了招,银璃便立刻放开了柳如萱,乖顺地退去了她脚边。 只是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还在死死地瞪过去,仿佛只要这女人再敢出言不逊,它就会再次扑上去。 此时的柳如萱已经全身瘫软,她歪过还枕在残雪上的头,看到宸妃伸出手,轻轻抚了抚白狐头顶,柔声说道,“不是告诉过你,不可伤人性命?” 她顿时又是一个激灵,心说这畜生方才果然是想吃了她,对吧! 微末垂眸看向她,语气异常平静,“明贵人受惊了。” 柳如萱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目光扫过微末脚边的银狐,乾脆利落地脱下狐绒斗篷扔给正在起身的露香,“没、没什么,本贵人胆子大。” 露香接过斗篷的手一抖,贵人还说没什么,嚇得连自称都说错了。 竟敢在宸妃娘娘面前自称本贵人。 单薄秋衣被风吹得紧紧贴住肌肤,柳如萱冻得牙齿不停打颤,“娘娘娘娘、娘娘!嬪妾冷。” 微末微微侧身,让出了入宫的路,“贵人这便进殿暖暖身子吧。” 柳如萱环抱著手臂一路狂奔,才要踏入殿门时,檐上好巧不巧落下一滴冰水,径直滴进了她苍白的脖领。 她瞬间被冻得全身一颤,一步闯进殿中,直奔中间摆著的火盆而去。 待看到玫瑰椅上坐著的人影时,脊背忽然僵住。 丽妃? 苏晚昭正捧个暖手炉歪坐著,戏謔地迎上柳如萱惊愕的目光,“妹妹这是…在雪地里打滚了?” 柳如萱脸上青白交加,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殿外,“是宸妃娘娘的畜生,它竟敢……” “银璃是陛下亲赐的灵兽,曾得玄悯大师亲自开天眼。”微末缓步入殿,截住她的话头,“便是咬死个把穿白狐裘的,也不算什么。” 炭盆適时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迸出的火星恰好打在柳如萱快要冻僵的指尖上。 她咽了咽口水,“可可可、可是,娘娘方才不是还说,不许这畜生伤人性命?” 畜生? “况且,我是陛下亲封的明贵人,它更不可以伤我!” 陛下亲封? 微末忽然就觉得,她特別不爱听这话。 入宫那日柳如萱就曾说,陛下钦点。 这四个字就像一根细密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她耳中。 胸口莫名泛起一股滯涩,就像有人在她心头最柔软处掐了一把,不疼,却让人呼吸发紧。 这感觉实在来的突兀又荒唐。 她明明知道柳如萱的贵人是自己封的,可一想起德安昨夜来报,赵晏摆驾去了临华殿,心中也不知怎的,就是涩涩的不太舒服。 此时再看柳如萱这张精心描画的脸,竟有种想撕了那殷红唇脂的衝动。 她从不主动与人挑衅,但此刻,她很想放纵自己一回。 “银璃啊。”她忽然唤道,“莫伤人性命……就好。” 柳如萱呆愣在原地,还没搞懂宸妃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眨眼间,那畜生竟然又暴起朝她扑了过来。 “啊——!!” 柳如萱崩溃了,算上这次,这只白毛畜生已经扑了她三回了! 况且自打她进宫,每次见到宸妃时,对方的目光就总是透著平静与柔和。 可方才,就在那么一瞬间,这女人眼神里透出来的狠厉,为何竟比扑过来的白狐还要骇人几分? 第124章 贵人醒了? 柳如萱甚至来不及后退,就再次被白狐压在了地上。 好在她倾倒的方向不是炭盆,否则定会被这大力扑的跌进火堆里。 “不要…娘娘,嬪妾错了!你救救嬪妾吧!嬪妾不想死啊!” 此时的柳如萱已经有些精神错乱,全然忘了方才微末说的那句,莫要伤人性命就好。 可这银狐全然变了模样,仿佛在殿外时只是故意嚇唬,此刻才是真真正正的想咬她一口。 “啊——!” 柳如萱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尖叫,她忽觉手腕上一疼,定睛看去,银狐锋利的犬齿已经隔著衣袖,深深刺入了她的肌肤! 最重要的是,它咬完了还不鬆口,正睁著兽猩的眼睛死死盯著自己。 苏晚昭冷眼看著柳如萱疼得面容扭曲,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心中冷笑。 这哪儿还有半分贵人的体面? 不过她看热闹不嫌事大,闹吧,闹得再大一些才好,左右她如今抓不住微末的把柄,说不准闹著闹著,就被她逮住机会了呢。 直到柳如萱疼得全身抽搐,银璃才依依不捨地鬆了口,甩著尾巴退去殿后,舔了舔染血的利齿,若无其事地躺在地上假寐了起来。 微末垂眸整理袖口,恍然发觉,自己竟是如此厌恶这个明贵人。 或许是因前世她对自己百般挑衅侮辱,也或许是纯粹不喜这人张扬的模样。 总之在看到她颤抖著蜷缩在地时,胸口那股滯涩忽就奇异般地消散了。 “畜生不懂规矩。”她轻飘飘地开口,“本宫晚些定会好好管教。” “阿乔啊,给明贵人宣太医。” 阿乔闻言福了福身,却一味慢悠悠地往殿外走。 她才不著急,明贵人流血流死了才好,省得狐媚子一般整日惦记著陛下。 陛下已经许久未来过仁明殿了,娘娘不知,她可是瞧得清楚,陛下分明是因著选秀的事生娘娘的气了。 可她明里暗里劝了多次,娘娘就是丝毫也不经心,偏说陛下是政务繁忙。 可昨夜陛下就宿在了临华殿呀?这怎么解释? 小丫头嘟嘟嘴,极不情愿地往太医院挪了去。 柳如萱无力地倒在地上,意识渐渐模糊,眼前也一阵阵发黑。 她强撑著最后的思绪想,那畜生的牙齿里,会不会藏著毒? 宸妃是不是嫉妒她得陛下专宠,才故意放出银狐咬自己? 微末抬步,绣著金凤的月白裙裾从柳如萱染血的手腕旁掠过,连一丝停顿也没有。 她径直走向凤椅,面色淡漠地翩然坐下。 苏晚昭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忽然轻笑,“你看起来,变得不一样了。” 微末漫不经心地摆弄著镶玉护甲,闻言头也未抬,“若不变,只怕早就命丧王府了。” 她说著抬起眸子,眼底闪过一丝沉凉,“如今我只知道,谁想害我,我便害谁,谁想杀了我,我便…杀了谁。” 苏晚昭被刺得一颤,只觉全身都被她眼底迸出的冷意拖进冰窟,竟莫名生出一丝心虚。 她想起过去在將军府,自己便时常对她折辱打骂,后来进了锦澜王府,她曾给她送过毒,还想借著柔嬪的祠堂置她於死地…… 但那些毕竟都不曾实现,且陛下也早就知晓,便是她想翻旧帐,也没处翻起。 思及此,她强自撑了撑,“方才说到沈常在,宸妃能否將她从我的延福宫里移出去了?” “为何?” 苏晚昭咬牙,方才她已讲了两次,这女人竟装起了糊涂,还想让她重复。 沈清澜也不知是不是得了肺癆,夜里咳得没完没了,声音大得能传到她的正殿,她根本就睡不著。 “嬪妾…” 她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微末就接话道,“本宫想起来了,你说沈常在病了?” 苏晚昭脸色铁青,她就是故意想听自己自称嬪妾吧? “嗯…”微末沉吟著,“待会周太医来了,叫他给沈常在也瞧瞧。” … 德安躬身来到龙案前,见帝王正忙,犹豫著看向德喜。 见德喜微不可察地点点头,他才將声音压得极低道,“陛下,仁明殿方才出了些乱子。” 赵晏笔尖一顿,抬眸时似带起一阵冷风,“说。” 德安一滯,“银璃扑咬了明贵人。” 这话一出,小太监分明看到陛下方才的冷厉骤然退散得一乾二净。 硃笔再次缓缓落下,赵晏轻飘飘地问,“何故。” 德安偷瞄一眼帝王脸色,陛下没问伤势如何,只问了何故…… 他转转眼珠,“奴才听说,是明贵人出言不逊,说自己是『陛下亲赐的明贵人』,这才让银璃发了性儿。” 顿了顿又补充,“宫人们都说,明贵人还指著宸妃娘娘的鼻子骂畜生呢。” 后面那句赵晏一耳带过,思绪停留在前一句上。 他亲赐的明贵人? 她…是不是不喜旁人这样说? 这念头就像一滴蜜,在他心底无声晕开。 “既知是畜生,便该躲远些。” 德喜与德安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低下头,陛下这態度,分明是默许了银璃的行径嘛。 谁知帝王又状似无意地说道,“若死了,便丟出宫去。” 好傢伙,一句话就让明贵人再无半分顏面。 … 柳如萱在一阵尖锐的疼痛中猛地睁眼。 入目是陌生的素纱床帐,鼻尖縈绕著一缕清苦的药香。 这不是临华殿。 她撑著身子想起身,手腕上却传来撕裂一般的痛楚。 “嘶——” 她疼得直抽气,混沌的思绪顿时变得清晰起来。 露香正跪在榻边,为她小心翼翼地擦拭伤口上的药膏,见她醒来半声也未吭,只紧皱著眉冲她微微摇头。 柳如萱疼得眼冒金星,哪还有空去体会这小宫女的意思?她怒气猛涨,张口就想骂畜生。 露香嚇得全身一个激灵,连忙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贵人醒了?” 一道清凌凌的声音忽从身后传来,柳如萱顿时一僵。 这是宸妃的声音,她竟然还在仁明殿? 她扭头看过去,只见珠帘外,一道窈窕的身影正坐在描漆桌案前,手中执著毛笔,不知在写什么。 鼻尖擦过宣纸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宫殿內显得格外清晰。 她脚边,那只银色毛髮的狐狸慵懒的匍匐著,眼睛半眯,正似睡非睡地打量她。 柳如萱顿觉毛骨悚然,连腕上的伤口都连带著更疼了些。 微末搁下笔,“既然醒了,露香,去將你家贵人的药端来吧。” 露香闻言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柳如萱却死死盯著她的背影不放。 她在仁明殿昏睡了这么久,这丫头会不会已经被宸妃收买了? 药里…会不会有毒? 第125章 一丁点也不行 柳如萱盯著案几上黑褐色的药碗,突然冷笑一声,“嬪妾谢过娘娘好意!” “只是这药,临华殿还不缺。” 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这位宸妃娘娘当真觉得她好欺负了。 露香嚇得直拽她衣角,却被她狠狠甩开。 她昂著下巴起身,“嬪妾这便回宫去了。” 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著股咬牙切齿的恨意。 露香被她拽得一个踉蹌,却不敢吭声,只衝著珠帘福了福身,快步跟了上去。 微末缓步来到殿门处,望著柳如萱主僕二人离去的背影,心中未起一丝波澜。 夜里寒风袭人,她不自觉拢了拢肩头的素绒斗篷。 阿乔和钱嬤嬤躲在烛火阴影处,两人正挤眉弄眼地互相推搡著。 阿乔拼命去戳钱嬤嬤的后腰,钱嬤嬤揣著手直往后缩,立著眼睛去瞪將她推得踉蹌的小丫头。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微末垂下眸子轻笑,“你们可是有话要与我说?” 闻言,阿乔突然发力,在钱嬤嬤后腰上猛地一推。 “哎哟!” 钱嬤嬤一个踉蹌跨了出来,险些栽倒在青石砖上,她扭头狠狠瞪了阿乔一眼,心说死丫头,自己不敢劝,偏会拿老婆子当枪使! 钱嬤嬤理了理衣襟,赔著笑上前,“娘娘,外头风大,小心著凉。” 她覷著微末的神色,斟酌著再次开口,“老奴瞧著…娘娘可是思念陛下了?” 微末心头微漾,思念他了吗?没有吧。 手指倏地鬆开斗篷系带,忽然又仿佛没了抓手一般胡乱抓著,指尖刚好触到了腰间的一枚硬物。 她低下头,这是赵晏前几日送给她的连理玉佩。 羊脂白玉雕的双枝互相纠缠著,一处枝婭上还雕著朵將开未开的梅,蕊上嵌著颗极小的红宝,无论明媚阴雨,都显得极为醒目。 指尖不自觉的摩挲著连理玉佩,她只是…记得他批摺子时总是忘记剪烛,记得他胃寒不宜多用枸杞,记得他腰间的螭纹玉佩络子旧了要重编。 仅此而已。 “嬤嬤看岔了。”微末鬆开玉佩,任由它隱没在斗篷褶皱里,“我只是在想,临华殿的一应物件,是否都供得太足了。” 柳如萱说她不缺那一碗汤药呢。 眼前忽来一阵清雪,在漆黑天际飘飘摇摇的无声无息,她踏出殿门摊开手,雪缓缓落进掌心,转瞬又消失无踪。 她嘴角微微上扬,人的感情就像这脆弱的雪,来时繁华眩目,走时烟消雾霽,全无半分温度。 若掏心掏肺地付出满腔热忱,等到被辜负的那一日,该会是何等的悽苦无助。 她不允许自己爱上赵晏,一丁点都不行。 钱嬤嬤悄声跟在后面,再劝道,“老奴是想著,明贵人之所以这般猖狂,还不就是仗著陛下……” “仗著陛下翻了她的牌子?” 微末冷笑,对於这个男人,她不敢说了解得万分透彻,却也敢十分肯定。 像柳如萱这样愚蠢张狂的性子,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他喜欢的,是玉衡自持,兰心卓立,又通情达性的女子。 柳如萱,差得太远。 “嬤嬤安心。”她收拢已被雪打湿的掌心,“我心中有数。” 她只需要做好自己,令赵晏觉得她可堪为皇后,就够了。 就像前世的苏晚昭,半分也不需要赵晏的爱,还是登上了九天鸞凤之位。 不是么? 钱嬤嬤暗暗嘆息一声,苦著脸回头望向立在廊下的阿乔。 她朝著微末努努嘴,像是在说,老婆子尽力了,要不明日还是你来试试。 阿乔嘴巴撅起老高,真是急死她了,娘娘如今怎么这般不听劝呢? 旁人都是爭抢著去夺陛下的宠爱,唯独她家这位主子,心里平静得像是一汪毫无波澜的死水。 哎,陛下也是的,娘娘执拗著不肯去,难道他就不知道主动过来看看娘娘吗? … 雪愈发大了,微末披著素绒斗篷立在雪地里,或许是过去绷得太久,她忽然就很喜欢这种放纵的感觉。 银璃突然从她脚边窜出,她笑著轻轻抚了抚小傢伙额顶顺滑的毛髮,“去玩吧。” 银狐迈著小碎步,不多时便在雪地上留下一连串梅形的爪印,雪白色的身影不时窜上覆雪的梅枝,似惊落了一地碎玉。 宫道上,德安特有的尖细声音忽从白茫茫的大雪中响起,“陛下驾到——!” 小太监生怕里头的宸妃娘娘听不见,扯著脖子一连喊了三声。 第四声时他才张开嘴,帝王就拧著眉朝他看了过来,声音就这样被生生卡在了咽喉里。 陛下来得太急,都不许他提前通报一声,他能有什么办法…… 万一宸妃娘娘在睡觉,那可怎么办? 赵晏一步踏入仁明殿,停步在了朱漆殿门前。 肩头的玄绒大氅落满碎雪,眉宇间的冷峻似也被夜色模糊掉了几分,他兀自抬起揉满深情的眸子,恰好对上女子怔然的目光。 她正孤身立在院中,素白斗篷裹著单薄的身形,发间落满了厚厚的雪,像是已在风雪里站了许久。 雪落无声。 他望著她,忽觉连日来的鬱结在这一刻尽数消散。 好久不见。 微末微微发红的指尖倏地攥紧,心头也不知怎么,像是莫名漏了一拍。 男人肩背挺阔地忽然出现在眼前,头上顶著洁白的落雪,眉睫也凝出了冰珠。 远远瞧著,像是成了个白眉老者。 她唇角不自觉地扬起,只是这如盛著蜜的弧度,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 第126章 选秀的惩罚 风雪呼啸,柳如萱裹著染血的狐裘,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上。 手腕上的伤口疼得发木,可她根本顾不上,径直往隔壁的延福宫转去。 她猛地推开殿门,带进一阵刺骨的寒风。 春溪抻著脖子瞧,“娘娘,是明贵人。” 苏晚昭正倚在软榻上品茶,闻言轻轻嗯了一声,“你下去吧。” “娘娘!”柳如萱急切地衝进来,礼也未行,几步上前抓住苏晚昭身边的矮脚梨木案几,“那贱人纵兽行凶,您难道就看著?” “贵人慎言。”苏晚昭撩了撩茶盖,“那可是宸妃。” “狗屁宸妃!” 柳如萱气得面红耳赤,一屁股坐在了矮几另一侧。 今日那畜生三次將她扑倒,来往宫人都看了个十成十,她的面子要往哪摆? 伤口经暖气一打,又开始隱隱作痛,她垂眸盯著纱布上渗出那丝血跡,恨恨地想,若非那时她偏手躲了一下,白毛畜生肯定会直接咬破她的动脉! 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柳如萱眼底猩红,將凭几捏得咯吱作响,宸妃这是想要她的命。 苏晚昭挑眉。 这位明贵人应该是才从微末那里离开,后脑上的髮丝还乱七八糟地蓬乱著。 这点委屈就受不得了,若是自己再告诉她,直到她离开仁明殿,这位贵人都一直躺在冰冷的地砖上无人管,直到周济安来了,微末才命人將她扯去了床榻上,她又该气成什么样子? 不过很好,柳如萱对微末的敌意越浓烈,她便越开心。 平白捡来个棋子,不用白不用。 她將茶盏轻轻搁在矮几上,假意长嘆一声,“哎,不管怎么说,她是妃,你只是个小小贵人,莫说放畜生咬你,便是日后要杀你,你又能如何?” “这后宫里啊,和前朝一样,官大一级…压死人。” 她將最后三个字咬得极重,果然就见柳如萱拍著凭几暴起,“我不信!陛下定会护著我的!” 苏晚昭嗤笑,她忽然觉得这个柳如萱实在可爱,“护著你?陛下若想护著你,早就去仁明殿接你了,可结果呢?” 她没说赵晏登基前是如何百般护著微末的,这个柳如萱想必半分也不知情。 才会认为那个冷血无情的男人会护著她。 她眸底渐渐升起一抹嫉色,那个男人的柔情,向来只给微末。 想让微末粉身碎骨,就得先斩断赵晏的情丝,否则,没人能真正动得了她。 她与温晴玉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柳如萱闻言双颊一红,不知是被冷风灌得,还是被她的话刺激到了。 “若非娘娘帮我递名帖,我现在连贵人都当不上!娘娘得帮我!” 苏晚昭佯装伸了伸懒腰,“本宫为何要帮你?” “与你父亲也只是一锤子买卖,拉你进了宫,就算钱货两讫,难道你还想赖著本宫不成?” 柳如萱目光闪烁,忽然扯下腕间的玉鐲子递到苏晚昭面前,“没了她,娘娘就是后宫第一人,况且,娘娘难道就不想亲眼看看她万劫不復的样子?” “我父亲在城西开了家新赌坊,生意红火的不得了,娘娘想要这个…”她將玉鐲子往前推了推,“往后嬪妾月月都给娘娘送上门来。” “但前提是…宸妃得死!” 苏晚昭看著她眉心涌动的恨意,唇角勾了勾,將玉鐲子捏来掌心把玩,“本宫可没什么好法子,总是不及你聪慧的。” 柳如萱听出苏晚昭言辞中的鬆动,忽然两眼冒光,“那女人做了娘娘十年的女婢!娘娘一定知晓,她有什么致命的弱点?” 致命的弱点? 这问题倒真將苏晚昭问住了,拋开別的不谈,还在將军府时,微末就是既能吃苦又能隱忍的性子,连藤条抽在身上都一声不吭。 不经意扫过妆匣里一盒香膏,她目光一凝,笑得明媚,“她最是碰不得白獭髓,沾染上半点就会全身起疹子。” 幼时她曾將白獭髓抹在微末的手背上,只有指腹那么一点点,就让她在床上足足躺了半月之久。 皮肤溃烂的层层脱皮,险些一命呜呼。 “白獭髓?”柳如萱咯咯阴笑,转身取出妆匣里的小药膏,“娘娘这东西,可有好听些的名字?” 苏晚昭拿娟帕轻点口鼻,“白玉脂。” “这名字不好呢。”柳如萱打开盖子闻了闻,一阵细密的幽香顿时传入鼻尖,“咱们宸妃娘娘一听便认得了。” “不如就叫它…瑶光玉露。” “漫长冬日实在乾燥得很,嬪妾也是一片孝心,才將这润肤圣品忍痛赠给宸妃娘娘呢……” … 翌日清晨,微末在一阵要散架的疼痛中艰难醒来。 连骨缝都在隱隱作痛。 昨夜,赵晏横扫了她亲手做的所有夜宵,光是桂栗粉糕,她就反反覆覆做了三回,足像头几日未曾进食的饿狼…… 就连她在灶边点火时,那男人也要围在她身后不肯离去。 堂堂天子,竟在小厨房与她纠缠了两个多时辰…… 然后,將她折腾到天色將明。 她不知道那男人究竟是如何精神抖擞去上朝的,只知道到了最后,她连手指都抬不起来了。 临走时在她耳边说,他觉得如今的状態很好,就让满宫的女子都觉得她不得宠,然后让她一个一个,再亲手將她们送出宫去。 或者,乾脆送进地狱…… 譬如柳如萱。 以此作为她为他选秀的惩罚…… 直到那时她才知,原来因著选秀一事,赵晏与她生了好几日的闷气。 殿门被轻轻推开,阿乔端著托盘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见微末已经起身,才旋转步走了过来。 小丫头的脸看起来比托盘上的药汁还要苦。 陛下好不容易来一次,娘娘却半点也不忘地要喝这避子汤。 这可要何时才能怀上龙宝宝啊? 阿乔愁眉苦脸地將药碗递过去,见微末毫不犹豫的端起饮下,心里別提有多难受。 钱嬤嬤隨后跟了进来,见阿乔垂著头,礼也不行一个便退了出去,不由念叨著,“这丫头,真是越发没规矩了。” 她將熏好的寢衣放在桌案上,“再有七日便是腊八,是娘娘的生辰。” 微末恍然,她自己都记不得了,只有钱嬤嬤,每年都不忘。 “嬤嬤安排便是。” “害!如今哪能老奴安排?闔宫都得给娘娘庆生呢!” 微末正欲说不想那般张扬,钱嬤嬤就拉著她的袖口直往浴室拽,“热水备好了,娘娘还是先沐浴吧。” 热水氤氳著雾气,將空气薰染得潮湿又黏腻,钱嬤嬤舀起一勺瓣水,从白皙的脖颈浇了下去,忽然嘆息道,“卫驍那孩子,自打陛下登基,就自请去了边境。” “说是什么要挣军功,可北境苦寒,也不知他现下如何了。” 微末浸在浴桶中,眼前浮起少年將军离宫那日的模样,银色甲冑亮堂堂的,脊背也挺得笔直。 那时她只当他是少年意气,还赠了一把镶玉匕首。 钱嬤嬤再开口,声音里带著轻微的鼻音,“他走时,说定在腊八前送回北境首领的头颅。” “那孩子向来守信,定然已在回京的路上了。” 微末垂眸拨弄著水面上的瓣,北境的雪,想来比京城的更冷吧。 第127章 万民同庆 腊月初八。 玄黄大街早早铺就了织绒红毯,长长的直通城门而去。 守城將瞧著从宫门处延伸过来的大红,忽就想起了锦澜王迎娶侧妃那日,连城墙上头的旗幡都被换成了大红织金的。 他一把薅来一个守城兵,指著红毯问,“是谁家王爷又要娶亲?” 守城兵眨眨眼,“头儿,这是为宸妃娘娘的芳辰准备的,你不会还不知道吧?” 宸妃娘娘? 守城將想了会儿,这不还是那个女人吗? “听闻陛下要万民同庆呢,虽说是小道消息,陛下也没真的下旨,可是……” 守城將也没听小兵后来嘀咕了什么,因为他瞧见了御绣坊的娘子们正抬著一卷丈余高的朱锦贺寿图掠过街头,十几人抬著直往皇宫而去。 他眯著眼细看,那上面似乎不是寻常的百鸟朝凤,也不是什么龙凤呈祥,隔著红绸隱约能看到,像是绣著什么人。 工部的人抬著百子戏寿浮雕出现在街头,每隔一段距离就摆一个,礼部也抬出了缩小版的福娃寿星,与浮雕穿插著摆在红毯两侧,茶楼酒肆將緙丝红绸掛得隨风飘扬,连街头的小孩子发间都別著一朵小红。 他抿抿嘴,忽然觉得这个宸妃娘娘,或许真不简单。 … 卯时三刻,仁明殿的宫灯还未熄透,微末坐在半开的窗欞边,看著小宫女们正踮起脚,嬉闹著往梅枝上系红绸。 钱嬤嬤立在她身侧,正感慨年轻真好,宫门外就忽然响起一道饱含慍怒的声音。 “通传什么通传?老夫想见徒弟,还得等你通传?” 微末眼睛一亮,师父? 他竟来得这样早? 抓过手边的素绒披风疾步迎出小殿,果然见米孚带著七八个青梧学子正大跨步而来。 他们个个怀里抱著捲轴箱匣,最前头的申临风和陈知白正合力抬著个半人高的青瓷画瓶。 “师父!”微末行了个学生礼。 “哎哟我的小祖宗!”米孚一把托住她的手腕,“你现在可是娘娘,给我这糟老头子行礼,折寿啊。” 微末拂开她的手,执意拜了下去。 起身之际,身后眾学子也齐刷刷躬身,“拜见院长。” 她正虚扶著眾人起身,一道鹅黄色的小身影忽从人堆里窜出来,径直扑向她怀中,“姐姐,人!” 微末被扑得后退一步,待看清怀中的孩童时,发现这竟是那个痴儿阿宝。 此刻这孩子的眼眸亮晶晶的,颊边没有了涎水,正看著她笑得如般灿烂。 綰儿竟真的將他治好了。 米孚捋著鬍鬚道,“阿宝如今老夫亲自带著,虽不及常人,但《千字文》已能背下半本了。” 她想起那日在仁明殿,孩子手持弹弓的模样,喉头微哽,“多谢师父。” “谢什么?”米孚瞪眼,“这孩子心地纯善,老夫喜欢得紧!” 师徒俩正说著,申临风与陈知白已將青瓷画瓶轻轻放在了绒毯上,底足落地时发出一道沉闷闷的声响。 微末將阿宝扶坐在椅子上,不由倾身细看去这画瓶,釉色初凝,胎底透光,是汝窑今年最新推出的天青色。 上面描画著活灵活现的墨色翠竹。 米孚一屁股坐在玫瑰椅上,指著学院眾人道,“看看他们眼底的黑青,足足熬了三个通宵,就为了画这瓷瓶!” “四十六片竹叶一人一片,连桑厨娘都蘸著墨画了两道。” 说罢又一把扯过申临风,“是这小子的主意。” 申临风被扯了个踉蹌,却不慌不忙地整理了下衣襟,“老师如今贵为宸妃,奇珍异宝自然是不缺的。” 他指尖轻点那片最挺拔的竹叶,“可青梧的叶子……” “是拿金珠玉粒也换不来的。”微末忽然接话。 她抚过瓶身各式各样的竹叶,抬头环视眾人,“这瓶子,本宫要放在仁明殿最显眼处。” 她嘴角勾起久违的,属於院长而非宸妃的笑意,“好叫往来之人都看看,我青梧的笔墨,可比御园的翠竹更有筋骨。” 眾人闻言不由同时露出一丝羞赧之色。 院长这是在以他们为傲吧? 他们还以为院长如今是尊贵的宸妃了,不会瞧得上他们这等粗俗的贺礼。 满殿笑意中,外头忽来一阵爽朗的声音,“什么稀罕竹子?叫我也瞧瞧。” 眾人回首望去,只见冉鸿禎携著冉老夫人顶著寒风赶来,老夫人仍旧杵著那根鴆杖,翟衣上的金孔雀仿佛振翅欲飞。 米孚当即擼起袖子,“冉老匹夫,这是我徒儿的寿礼,你少碰!” “你徒儿?”冉鸿禎手指直往青瓷画瓶上戳去,“这是我冉家的孙媳妇儿!” “啪!” 米孚一把拍开他的手,两个老头互相瞪著,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冉老夫人摇头,径直拉过微末的手,忽而碰到她腕上金釧,轻嘆道,“你今时不同往日了,难为还戴著这个。” 她从怀中取出个褪色的锦囊,解开时散出阵阵幽香,里头正躺著个古朴的乳玉扳指,外圈勾著已不太发亮的金丝,內圈刻著“冉”字小篆。 “这是太祖赐给冉家媳妇的信物。”老夫人將扳指套在她拇指上,“你外祖父嫌俗气,我收著等了四十年,今儿就送给你当寿礼。” 微末感受著手指上温润冰凉的触感,这东西戴在她手指上竟严丝合缝。 扳指一般都是男子佩戴,厚重又宽大,可这枚分明是按照女子的尺寸打造,连材质都是剔透乳白的羊脂白玉。 她一见这东西就十分喜欢,对著冉老夫人屈膝一拜,“微末谢过外祖母。” 冉老夫人拉住她,在扳指上重重一按,“过完你的生辰,我们老两口就要回乡了,你戴著它,晏儿不敢欺负你。” “外祖母为何不多住些时日?”微末忽然有些不舍。 冉老夫人拍拍她的手,笑道,“京城这地界,我和你外祖父住不惯,若不是等著今日亲手给你戴上这扳指,我们早就回去了。” 她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目光也飘向远处,“老宅的梅,这会儿也该开了。” 第128章 献礼 微末挽著冉老夫人的手臂踏入正殿时,女眷已悉数落座,见她进来齐齐起身拜礼,“参见宸妃娘娘。” 她脚步未停,不动声色鬆开手,往端坐在高位上年轻的帝王走去。 本以为赵晏政务繁忙,要晚些时候才能来。 她行至帝王身侧落座,步摇上垂长的东珠堪堪悬在耳际,隨著动作只轻轻晃了晃。 赵晏如今舍了丘山薄荷,每每靠近,总能闻到他衣料间淡淡的柏子香。 他忽然瞧见她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压低嗓音诧异问,“外祖母给你的?” 微末轻轻抚著扳指外圈的金线,頷首道,“今晨才给的。” 赵晏低笑一声,將她的手抓进掌心,细细端详这枚冉家世代相传的媳妇信物,目光又落在她莹莹的羽睫上,“当年母后入宫,外祖母连碰都不让她碰一下。” “外祖母定是自幼便疼你。”微末抬眸道。 赵晏忽然倾身,玄袍广袖掩住了眾人滚烫的视线,他抬手轻轻颳了下她的鼻尖,“傻话,那是疼你。” 下首的柳如萱死死绞著帕子,眼睁睁瞧著帝王的袖摆如垂云般將宸妃半掩入怀。 两人低声私语,偏生她一句也听不真切,陛下仿佛是故意小声的,正与那女人说悄悄话。 坐在她这个角度,只能瞧见男人冷厉的眉眼化开一道她从未见过的笑意。 坐在身侧的楚临霜最先发现异常,她斜斜打量一眼柳如萱的脸色,这分明是写在脸上的嫉妒。 “明贵人夜夜地得见天顏,这般圣宠犹嫌不足,竟还嫉妒宸妃娘娘?”楚临霜嗤笑著开口。 柳如萱脊背一僵,回头狠狠剜了楚临霜一眼,紧抿著嘴唇没吭声。 这般圣宠? 她盯著案头上那瓶瑶光玉露,喉头不停地松鬆紧紧。 旁人不知,她这个当事人可是一清二楚,自她入宫以来,除却一晚,陛下的確夜夜都来临华殿。 可每次来,不是深更就是半夜,她困得眼皮打架时,才能听到德安尖细的通传,“陛下驾到——” 而那男人踏入內殿,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脱了外袍便往榻上一倒。 活像个没有情感的冷血动物。 有回她壮著胆子去碰他衣角,却被他一句冷冰冰的“下去”赶下了床榻。 一床短小的锦被铺在地上,她听著帝王均匀的呼吸声,夜夜盯著殿顶的房梁发呆。 她换了最薄的纱衣,熏了最温情的薰香,可那男人总是眼皮都懒得抬,只当临华殿是个睡觉的地方。 没错,纯粹的睡觉。 她不明白,这个男人难道就没有一点点欲望吗? 见她久久不语,楚临霜挑眉笑道,“贵人这是羞了?” 柳如萱猛地灌下一口酒,辛辣灼过咽喉,她才將那股屈辱生生咽下。 就是打死她,也不能叫这些女人知道,陛下一连宿在临华殿半月有余,却连碰都未碰过她一下。 “多管閒事,小心烂舌头!” 她恨恨骂了一句。 楚临霜也极烦这个明贵人,闻言轻飘飘白了一眼,不再看去。 德安一甩手中拂尘,“献——礼——!” 此时殿內除却后宫妃嬪、冉氏夫妇和青梧书院的学子们,便是一品以上官员的家眷,王氏依旧穿著粉色团襦裙,圆润的脸上堆著的笑意一步上前。 她身后跟著四个小太监,正吭哧吭哧地抬上一尊半人高的金镶玉寿星,那寿星手里的蟠桃竟是用红宝石雕的,在宫灯照耀下晃得人眼。 “臣妇恭祝娘娘福如东海!”王氏笑得脸上的脂粉直掉,“这寿星的眼珠子是南海黑珍珠,夜里还会发光哩!” 夜里会发光? 阿乔站在微末身后三步处,闻言忍不住缩了缩脖颈。若是夜里起身,岂不是要被这东西嚇个半死? 赵晏眼也未抬,只轻轻摆了摆手,四个小太监又立刻上前,將这东西重新抬下了殿去。 紧接著是各府夫人依次上前,满殿只听得环佩叮噹碰响,祝寿声此起彼伏。 轮到宋知意时,她抱著自己的焦尾古琴旋步踏上殿来,开口时带著明显的羞涩,“嬪、嬪妾谱了支新曲,想献给娘娘…当做生辰礼。” 她攥了攥握在掌心的,本想送给微末的珍珠串子,可当看到眾人个个出手阔绰,她又紧张得拿不出来。 这东西是她用了全部体己从宫外换来的,但成色不好,珠粒也不够圆润…… 她父亲只是六品大理寺丞,体己银子实在不多。 德安闻言刚想报唱下一位,却被微末抬手止住,“可否弹给本宫一听?” 宋知意倏地抬头,本以为这般低微的贺礼会被无视,可宸妃娘娘望过来的眼神,竟似映著烛火的温茶,漾著几分真切的期待。 “嬪妾遵命。” 她忽就鼓起一丝莫名的勇气,將古琴轻轻放於案上,手指在琴弦上婉转一勾,“此曲名为《千岁引》,专为娘娘芳辰所作。” 待一曲终了,满殿寂静。 这曲子似窃窃私语,高亢时有如书院晨钟,末段又渐转清越,仿佛雪粒坠入玉盘。 “宋答应有心了。”微末的柔声款款与琴声余韵奇妙相和,“本宫甚是喜欢。” 隨后她又转向赵晏,“陛下该多来臣妾的仁明殿,听听宋答应的曲儿,这才是真正的秒人儿。” 帝王借著饮酒的遮挡斜睨了她一眼。 微末瞬间就读懂了这男人眼里的意思。 “若再將朕往外推,今夜你就完蛋了。” 她掌心一紧,想起那日晨起时的腰酸背痛,从未有过的,訕訕的不敢再说。 “咣当——” 殿下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將微末惊了一跳,她扭头看去,只见楚临霜在桌案上放下个玄铁匣子,轻轻一掀,寒光凛冽。 这是柄未开刃的短剑,剑身刻著微末的封號“宸”。 “这是兄长从北境陨铁上淬下来的。”她快速屈了屈膝,“剑身上的字是嬪妾自己刻的。” 微末目光落在楚临霜身上,发觉这女子虽穿著规制的耦合色襦裙,可站姿却如青松般笔挺,行礼时乾脆利落,不似其他妃嬪那般柔婉,但整体看下来,总给人一种怪异之感。 仿佛这身宫装是副不合身的鎧甲,正硌得她浑身都不自在。 微末抬手示意,德安立刻捧著那柄玄铁短剑上前。 她指尖抚过剑身上的“宸”字。 笔画如刀削斧凿,转折处锋芒毕露,哪有半点闺阁女子的秀气?倒像是沙场老將亲手所刻。 “楚常在的贺礼,实在別具一格。”微末忽然抬眸,唇角微扬,“可本宫瞧著……” 她转向赵晏,九凤步摇垂下的明珠在颊边轻晃:“楚妹妹这般风姿,襦裙反倒掩了本色。陛下可否开恩,许她平日免穿宫装?” 赵晏目光扫过楚临霜骤然亮起的眼睛上,那姑娘手指无意识地在裙侧摩挲,显然正在十分期盼。 “准。“ 第129章 保重到死才好 直到所有人都献完了礼,连苏晚昭都送了一对琉璃耳坠子后,柳如萱才摇摇晃晃地走上了殿去。 她將瑶光玉露高举过眉,袖口滑落露出截浩腕,“这玉露是用鮫人泪与天山雪莲调配的圣品,是嬪妾特意从江南寻来的,天下仅此一小瓶,献给娘娘做芳辰礼。” “娘娘每日只需用上指腹大小,保准皮肤白皙水润,一日比一日透亮、一日比一日年轻~” 柳如萱语调婉转,在寂静的大殿里来回飘荡。 “仅此一瓶?”微末开口问道,“本宫记得,丽妃也曾得过瓶鮫人泪面脂吧?” 柳如萱的脊背倏地绷紧。 此刻她万分庆幸没用丽妃宫里那瓶,就怕被这女人发现,果然她就极其警觉,对自己有所提防。 “丽妃娘娘那瓶是陈年旧制,嬪妾这个,掺了今年新采的雪莲蕊。” 她若无其事地轻轻启开瓶塞,满殿霎时幽香浮动,王氏激动地將身子前倾,“这是江南女子的圣品!臣妇了大价钱都没抢到!” 柳如萱心头嗤笑。 这可是父亲了几乎全部身家才得来的,就为了送宸妃上西天,你一个尚书续弦,有什么资格享用? 微末鼻翼微动,香气扑鼻,的確加了鮫人泪和天山雪莲。 不过,那抹深深刻进骨子的气息,还是被她精准地捕捉到了。 这所谓的玉露里,掺了白獭髓。 虽然香气极淡,但前世她险些丧命此物,永远都不会忘记那股淡淡的腥味。 她拿余光扫了眼端坐著的苏晚昭,知道她对此物过敏的,满后宫只有这一人。 她示意德安將东西呈上来,珐瑯盒拿在手中触手温润,她用护甲挑开盒盖,放在鼻尖嗅了嗅,“果然是好东西。” 柳如萱只觉胸腔里那颗心,隨著微末的动作狠狠撞了一下。 她与丽妃反覆確认过,导致这女人躺了半月的用量究竟是多少,然后让父亲照著用量足加了一倍,別看只有这一小瓶,但只要宸妃敢用,就定能送她下地狱! 她站在原地,掌握也沁出汗渍,仿佛已经看到宸妃全身起疹,不治身亡的模样。 “明贵人?”微末轻轻唤她,“你可还有其他事?” 柳如萱这才从幻想中猛然惊醒,“没、没有。”隨即匆匆福身退了下去。 隨著柳如萱退下,殿中鼓乐声渐起,酒色渐酣,席间也渐渐热络起来。 微末垂眸把玩著精致的珐瑯盒,眸色沉冷。 苏晚昭,她倒是会借刀杀人。 她只道她怕极了这东西,却不知前世在冷宫的那些年,连兽血都喝过,这副身子早就百毒不侵了。 虽仍旧不能彻底免疫白獭髓,但如今再碰,除了只能让她起些轻微的红疹外,根本不能对她造成任何性命威胁。 她勾了勾唇,不过这是柳如萱费尽心力寻来的,她若不陪著演下去,岂不辜负了人家一番美意。 她早已不是任人摆布的奴婢了,想杀她的,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抬眸时,眼中换上了恰到好处的倦色,她微微侧首,对赵晏说道,“臣妾有些乏了,想去更衣歇息片刻。” 赵晏当即放下酒盏,“可要传周济安?” 微末含笑答,“无碍的,只是今晨起得有些早而已。” 赵晏这才点点头。 她扶著阿乔的手臂起身,缓缓往后殿走了下去。 柳如萱坐在座位上,目光紧紧跟隨著那道纤细的身影,心里不停念著,“快去吧,等用了那玉露,一定给你一个惊喜……” 要怪就怪你偏对白獭髓过敏,这东西凶险得很,一不小心可就要命呢。 隨著一声珠帘轻响,微末的身影转瞬消失在殿后,她悄悄抬眼打量帝王,发现他仍望著珠帘晃动的方向,目光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情愫。 … 今次是宸妃生辰,寿星却中途退场,眾人都有些寥寥,好在帝王尚在主位,可是帝王却心不在焉,不时就望向內殿,分明是在等宸妃。 半个时辰后,帝王终於有些坐不住,才要起身,宸妃身边的阿乔就匆匆跑来,噗通一声跪在帝王身侧,“陛下!不好了,娘娘突然起了红疹,现下连气都喘不匀了!” 赵晏脸色剧变,霍然起身时险些撞翻桌案,“传周济安!” 大殿內忽然一片死寂,连丝竹声都在这一刻骤然停止。 眾人面面相覷,宸妃娘娘方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起了红疹? 正想著,赵晏已疾步离席,袍角翻飞间带起一阵狂风。 “嬪妾也去看看宸妃娘娘!”柳如萱突然从座位上弹起,声音里带著刻意的焦急。 她提著裙摆跟上去,內心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好戏终於上演了! 眾人这才如梦惊醒,纷纷起身一併往內殿走去。 殿前空地上,內殿的门紧紧关闭,柳如萱站在最前排,不自觉想起那日,那个白毛畜生就是在这將她三番两次扑倒的,如今她站在这里等宸妃的死讯,真是天道好轮迴! 片刻后,殿门吱呀一声裂开一条缝,周济安神色凝重地走了出来。 柳如萱再也按捺不住,一个箭步衝上去,一把扯住老太医的手臂,“娘娘她怎么样?” 这声音十分关切,细听却能听出一丝掩饰不住的兴奋。 周济安眉头紧皱,打量两眼这位新晋的明贵人,忽然摇摇头,嘆息一声走开了。 柳如萱心跳加速,回头去看周济安沉重的背影,袖中的粉拳死死捏紧。 微末,你要死了对不对? 连周济安都救不了你了对不对? 她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却被她再次死死压下,“娘娘,您可要保重凤体啊!” 心里却补了句,“保重到死最好!” 第130章 你最好祈祷她没事 阳光透过雕窗欞斜斜地洒入,本该明媚的內殿此刻却泛著噬人的寒意。 赵晏站在床榻前,逆光而立,玄色龙袍的轮廓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 他垂眸注视著塌上的女子,她正安静地躺在锦被中,素白的脸上浮著不自然的红疹,连纤细的腕间都泛著病態的緋色。 她呼吸清浅,仿佛隨时都会消散一般,唯有微微蹙起的眉心泄露著內心的痛苦。 他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她的面容,心底翻涌起滔天的怒意。 周济安只道是敏症,却找不到因何导致,今日是她芳辰,宴席上食物驳杂,往来人员繁多,无法准確判断。 或许是空气中夹杂了某种易敏粉尘,也可能是她走动间不慎沾染了某种烈性物。 总之,找不到源头,无法对症下药。 直到阿乔捧来用了一小块的瑶光玉露,周济安才断言是里面掺了极易引起过敏的白獭髓。 那时情形凶险极了,她全身发热,呼吸困难,直到周济安外用蛇床子止痒,內服蝉蜕、荆芥解毒,再佐以一副安神汤,才令她安然睡去。 直到她睡得清浅,赵晏才暗鬆一口气。 瑶光玉露…柳如萱。 他眸色骤冷。 前世做了一辈子皇帝,他不是不懂后宫的污臢事。本来想著,在后宫里养上几个閒散妃嬪也没什么所谓,一来免得前朝老臣日日絮叨,二来不让她过於锋芒毕露。 他也儘量不予她泼天的独宠了,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怕极了她再受伤,日夜忍著相思算著日子踏足仁明殿,便是不想让她活在整个前朝的敌意和后宫的算计之中。 可柳如萱竟还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献“毒”,究竟是谁给她的胆子? 周济安方才说,若不能及时找到敏源,她隨时都会有性命危险。 他攥了攥发凉的指尖,想起柳如萱献上玉露时那副温顺恭婉的模样,唇角勾起的笑意迟迟不达眼底。 倒是他想错了,只要后宫里有其他女人的存在,他便连她的安全都保证不了。 当初实不该意气用事,招来这许多个祸害。 怒火在胸腔里翻搅,搅得他喉间发紧。 既然如此,那么,柳氏全族…一个也別想活。 阿乔跪在脚踏旁,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娘娘…娘娘方才还很高兴,说明贵人送来的玉露香气清雅,定是诚心悔过。” 她抽噎著,声音破碎,“谁知、谁知才用了那么一点,娘娘就不对劲了。” “幸好只是擦了些在手背上,若是用得多了,岂不是要…要……” 她偷瞟一眼赵晏神色,將“一命呜呼”四个字生生咽了回去。 赵晏下頜绷紧,缓缓起身。 “照顾好她。” 开口间嗓音低沉得如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惊得阿乔心头一紧。 娘娘发作前曾告知她不必害怕,否则此刻她只怕会嚇得话都说不出来。 待赵晏走出门去,小丫头扭头看向床榻上的微末,呼吸均匀,娘娘好像真的睡著了。 赵晏转身走向殿外,隨著殿门大敞,刺目的天光霎时倾斜而入。 冉老夫人第一个上前,“晏儿,丫头如何了?” 赵晏缓了缓阴沉的脸色,“外祖母进去看看吧。” 冉老夫人点点头,快步进了殿去。 柳如萱正紧张望著赵晏,心想他为何没说宸妃薨了? 莫非还需要点时间才能咽气? 还攥著帕子不停地胡思乱想,忽听帝王轻声唤她,“明贵人在想什么?” “啊?”柳如萱嚇了一跳,一抬眸,就对上赵晏那双似含著笑,又仿佛黑沉如渊的眸子。 “没、没什么啊。”她吞吐道。 可赵晏却一直凝目看著她,她分辨了几息才认出,那双眼睛里正翻涌著杀意,冰冷得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怎么回事?他知道了? 不可能! 她闻过,白獭髓的淡腥味早就被幽香彻底掩盖,便是周济安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察觉! 到时只需宸妃一死,仁明殿掛丧,她再趁乱將玉露偷偷摸回来,一切便都万事大吉。 可这男人此时阴寒至极的目光,让她的心臟疯狂跳动,几乎要衝破胸膛。 冷汗顺著她脊背滑下,冰凉地浸湿了她的里衣。 他不可能这么快发现的…… 可若是没发现,他为何要这样看她? 帝王此刻的脸色就像要屠她满门,她只觉双腿发软,就要跪倒在地。 米孚顺著赵晏的目光看过去,在看到柳如萱惨白的脸时,眼睛登时一立,“什么意思?” 他盯著赵晏,眸底燃著怒火,“是这毒妇害了我那丫头?” 赵晏薄唇紧抿,眸色也晦暗不明,既未承认,也未否认,可那沉默本身就说明了一切。 米孚见状冷哼一声,倏地转向柳如萱,“好啊,好一个柳家贵女!你父亲这户部侍郎之位,开朝时老夫还替他说过话!” 他嗓音拔高,字字如钉,“欺负我那傻徒弟心眼好使?你竟敢害她?” 米孚猛地一甩袖子,袖风扫过柳如萱脸颊,將她惊得后退两步,唇瓣颤抖著却说不出话来。 老者並不动手,只围著她踱步,每走一步就甩出一句扎心之言。 “怎么,柳大人嫌官位太低,想用我徒儿的命给他铺路?” “还是说——”米孚突然停步,眼睛死死盯著她,“有人背后指使你?” 他目光扫过一眾妃嬪,“看后位空悬,都想爭抢著往上爬?我徒儿碍你们的事了?” 这话犹如惊雷一般,直直衝击进柳如萱心里,站在身后的苏晚昭也只觉浑身都不自在,忙用娟帕掩住口鼻,不敢吭声。 周围妃嬪宫人皆凝神屏息,无人敢拦。 谁不知道米孚是棲梧大家、文坛泰斗,就连帝王也要尊称一声“先生”? 更何况,此刻赵晏的沉默,分明就是纵容默许。 柳如萱终於扛不住,訕訕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米大家…误会了……嬪妾怎敢……” “误会?” 米孚气得吹鬍子瞪眼,一口也不松,“我那丫头现在躺在里面生死未卜,你跟我说误会?” 他怒然道,“柳氏,你最好祈祷她没事。” “否则,老夫让你全族遗臭万年!” 第131章 嬪妾愿意! 赵晏侧首,对擼胳膊往袖子的米孚道,“先生不必忧心,她已无碍。” 米孚灰白的眉须扬起老高,“当真?” 紧接著又问,“丫头是中了毒?还是被人下了药?” 说著不忘恨恨扫了眼,还死死咬著牙的柳如萱。 赵晏顿了顿,未说实话,“尚不知病情,但脉象已平稳。” “那也好。”米孚抹了把额上冷汗,“无碍就好、无碍就好。” 站在两人三步远的柳如萱闻言,喉头顿时一哽,胸口也不受控制地剧烈起伏起来。 无碍了? 脉象已平稳? 怎么可能? 丽妃明明说,白獭髓能让那女人过敏到死的啊! 仁明殿现在应该传出丧號才是! 为什么突然就好转了! 柳如萱不停转著眼珠,却怎么也想不通其中关窍。 忽然她灵光一闪,难道是苏晚昭在说谎? 故意让她献上白獭髓,然后…再在陛下面前揭发她,好治她一个以下犯上之罪? 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柳如萱倏地瞪大眼睛,狠狠朝著苏晚昭瞪了过去。 苏晚昭也心中犯浑,正假意抚过鬢间珠,察觉到明贵人投来冰冷的目光,心头与指尖皆是一顿。 柳如萱在怀疑她。 她没抬眸迎过去,只低下头继续摆弄染了红艷蔻丹的指甲。 虽说明贵人夜夜都得圣宠,她也的確有心一箭双鵰,但还未到时候。 她希望柳如萱能一举將微末干掉,到时只剩下这么个蠢货,实在是太好对付了。 毕竟从此女当眾献上玉露的行径来看,便知她是当真愚蠢,做事全凭脑子一热,丝毫不考虑退路和后果。 一旦太医院查明微末病症,那一小盒瑶光玉露,就能让柳如萱跟著陪葬。 只是眼下正值敏感时期,若她的目光挑拨那女人发起疯来,自己定也没有好果子吃。 於是她便任由柳如萱乾巴巴地盯著,连个眼风也不给。 微末脉象平稳了? 这很不对劲。 她记得清清楚楚,微末就是对白獭髓过敏,並且是很凶险的那一种。 襄南有位富商夫人,就曾因白獭髓引起了敏症,不到半个时辰便咽了气。 柳如萱加了一倍的量,她怎会这么快就转危为安了? 她望著內殿安安静静的窗欞,宫人不曾手忙脚乱,就连阿乔,也半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赵晏没扯谎,的確是好了。 她再次垂眸掩去眸底的冷光,莫非她不再对白獭髓过敏了? 可敏症极难治癒,况且据她所知,微末也从未针对此症治疗过。 苏晚昭思绪翻飞,甚至想到了如今已是二皇子妃的秦綰。 难道会是秦綰替她治好的? 赵晏轻轻揉了揉眉心道,“都退下吧,待宸妃痊癒再来请安。” 眾妃嬪女眷如蒙大赦,纷纷行礼退下。 宸妃才退席就病重,她们说不清楚,生怕因此受到牵连。 苏晚昭缓步走在人群最后,嫩粉色的宫装扫过台阶时微微一顿,她回头看向禁闭著的殿门,眼底闪烁著不解的疑惑。 微末,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眾人如潮水般退走,唯剩柳如萱还绞著帕子立在原地。 “明贵人。”赵晏忽然开口,“陪朕回垂拱殿。” 柳如萱猛地抬头,陛下要她陪同回垂拱殿? 她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欣喜,此时此刻,什么宸妃,什么白獭髓,都被她通通拋至了九霄云外。 她费了这么大劲,想要的不就是这个男人的宠爱吗? 若圣宠伸手即来,她还需要大价钱买那什么劳什子天山雪莲和鮫人泪? 如今宸妃昏迷不醒,这可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立刻提著裙摆碎步上前,“嬪妾遵旨。” 赵晏转身时唇角掠过一丝冷笑,他故意放慢脚步,听著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与环佩叮噹沉默不语。 刚转进垂拱殿,他在龙案前忽然驻足,惊得柳如萱险些撞上来。 “爱妃似乎心神不寧?” 爱妃? 柳如萱心头悸动的砰砰乱撞,此时却是什么心思也没有了,满心满眼都是眼前的帝王。 “嬪妾、嬪妾只是担心宸妃姐姐……” 她声音越说越小,脸颊如一片緋红的火云,娇艷得能滴出水来。 忽见帝王唇角微勾,陛下竟对她笑了? 赵晏抬手拂去她肩头凌乱的残雪,“柳卿近日递了请安摺子,说是思念爱女。” 柳如萱適时抬起雾蒙蒙的眸子,“父亲自幼便疼爱嬪妾的…说起来,自打嬪妾进宫,也已好久未见父亲了。” “朕特许柳卿明日进宫探望,”赵晏转身坐回龙案,声音带著说不出的蛊惑,“不过…如今宸妃病著,后宫不宜喧譁。” 柳如萱急忙跟上,绣鞋踩在光可照人的金砖上险些滑倒,“陛下放心,嬪妾定让父亲轻装简行!” 家眷入宫探望,那是妃位以上嬪妃才有的待遇,她以贵人身份就得以接见家人,那可是莫大的荣耀。 赵晏垂眸提起硃笔,眼中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讥誚。 “既如此…也罢。” 他顿了顿,“只是近日后宫不寧,朕唯恐柳卿会遇到危险。” “不如爱妃修书一封,让柳卿带上几名贴身隨从,朕再派德安去宫门接应,如何?” 柳如萱悸动万分,没想到陛下竟然这么关心她的家人! “嬪妾这就写!” 她劈手去夺赵晏手中硃笔,却被他不动声色地躲开。 “记得写明…”赵晏起身,將龙座都让给了她,“多带些得力隨从,就说……” “宫里有些宸妃的罪证需要搬运。” 什么? 柳如萱內心狂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来陛下是想对付宸妃? “陛下说的是真的?” “怎么?”帝王却语气骤冷,似被耗尽耐心,“爱妃不愿替朕分忧?” “愿意!嬪妾愿意!” 她接过赵晏递来的笔,半分也没想为何是鲜红的硃砂笔,指尖颤抖著便往描金纸上写去, “父亲大人亲启。 速带十二心腹入宫,明日未时在宫门候德安,宸妃罪证需武力夺取,机不可失。” 她写完笑顏如地递到赵晏面前,“陛下,嬪妾这样写可否?” 赵晏淡淡睨了一眼,“改成戌时。” “好。” 柳如萱已经根本没有了自主思考能力,完全不曾细想,帝王为何特意將未时改为了戌时。 也全然没看到,她伏在龙案上奋笔疾书时,身后赵晏盯著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第132章 当真暖和的紧 当日夜里,柳如萱被留在了垂拱殿。 赵晏走了,德安不在,就连露香都不知道被带去了哪里。 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內殿绒毯上,实在乾巴巴的毫无生趣。 不对,其实还有一个人,便是一个一直躲在暗处监视她的小太监。 她撇撇嘴,好像她是个囚犯一样。 这身出席生辰礼的宫装实在坠的她腰酸背痛,本想回临华殿换身常服,却被殿门口的两个银甲侍卫叉著枪拦住了去路。 “贵人请在殿內静候。” 她心中不忿开口爭辩,这两人却一直只重复这一句话。她出不去,只能等陛下回来。 直等到夜半,赵晏才披星戴月地进了殿。 他身后跟著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男人,瞧著年岁不大,一身侍卫打扮,剑眉星目,脸侧还有一道细长的刀疤。 疤痕红艷艷的,看著像是刚刚留下不久。 她听到陛下唤他“卫驍”。 那人自打进殿就站在阴影里一声不吭,唯独看过来的目光充斥著强烈的鄙夷。 她白了一眼扭过头去,一味去追赵晏,“陛下…嬪妾等你许久了。” 赵晏却只淡淡嗯了一声,径直往內间的龙榻旁走去。 她红著脸跟在身后,心想陛下特意將她留在垂拱殿,今夜定能与他缠绵了吧? 可她才一靠近,帝王便噙著冷冰冰的声线说道,“睡下面。” 说罢就翻身转向內侧,又將她孤零零地撇在了一旁。 她扯著锦被睡在龙榻脚下,手脚冰寒得怎么也暖不过来。 已入三九天,寒风呼啸,德安不知何时撤了火盆,將她生生冻醒了好几次。 心头不由得委屈起来。 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如果欢喜她,怎会夜夜都叫她宿在地上? 可如果厌恶她,为何又夜夜摆驾临华殿,如今还將她细心地留在垂拱殿? 难道不是怕后宫不安,她独自回宫时遇到危险吗? 她只觉帝王心思深沉的她猜也猜不到,想也想不通。 不自觉又打了个冷战,身下金砖透过薄绒毯,又透过锦褥还是觉得冰凉一片,柳如萱紧紧攥著被角,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直到次日天將破晓,她昏沉著醒来时,觉得小腹都被冰得有些坠痛。 龙榻和龙案前都空空荡荡的,陛下又走了。 她想回临华殿梳妆,却再次被侍卫拦了下来。 终於压抑不住怒气,她大声斥骂,“本小主要回宫,你们凭什么一直拦著我?” 德安恰在此时路过殿门口,柳如萱急忙招手,“德安公公!陛下在哪?天都亮了,肯定没什么危险了,让陛下准许我回宫去吧!” 德安手里像是拿著个什么东西,一见她就慌忙塞进了袖中,站在老远哈著腰回道,“小主稍安勿躁,陛下是想一下朝就能见到贵人,这才不许贵人离去的。” 凭柳如萱的心思,也一耳就听出了此话实在太假,她急著问,“那露香呢?让露香来服侍我也行呀。” 德安却依旧是那副低眉恭顺的样子,“露香姑娘有旁事,小主再等等。” 露香有事?她能有什么事? 但心底那丝期盼最终还是战胜了理智,她跺跺脚,只好又转身回了內殿。 关键是她也很想见到陛下啊。 昨夜没睡好,她乾脆卷著锦被睡在了龙榻上。 是夜,睡意迷濛间,忽觉有人在唤她,一睁眼,就看到父亲那张布满汗珠的脸近在咫尺。 “父亲?你来了!”她惊坐而起。 柳父后退半步欲行大礼,却被柳如萱一把拽住袖口,“贴身隨从带来了吗?” “都在殿外侯著呢。” 柳父抹了把额头冷汗,从宫门过来这一路上,他总觉得周身冷意嗖嗖,就像有无数双眼睛正在暗处盯著自己。 这感觉糟糕透顶,直到此刻也半分也不曾缓解。 “你信上说的宸妃罪证,究竟何意?”柳父不解地问。 那封信实在太过简短,他根本摸不到头脑。 今晨他也修书一封交给了德安公公,想追问一二,可女儿並未回信,他本以为出了什么要紧事,来的这一路上都提心弔胆。 柳如萱见父亲额上冷汗密布,乾脆將人拉著往龙榻上按,“父亲先歇歇。”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柳父被嚇了一跳,像被烫了屁股一般猛地弹起,他喉结滚动著,目光扫过塌上赤金线绣著的龙纹,“这、这可是龙榻啊……” 柳如萱噗嗤一笑,“又无旁人。”她用力按下父亲紧绷的肩线,“您瞧这织金锦被,女儿昨夜就睡在此处呢。” 殿外忽然传来巡夜侍卫的脚步声,柳父浑身一颤,却在触碰到柔软锦褥时兀自鬆弛下来。 也对,自打他这女儿入宫,就得陛下独一份的恩宠,连龙榻都能隨意酣眠,想必如今后宫定是以她为尊了。 唯独尚未怀上龙种,否则他柳家定能一飞冲天,连他的官位都能再往上升一升。 这般想著,柳父便开口问道,“你近日…可有神思倦怠,胸闷呕吐之症?” 柳父毕竟是父亲,这种话也不好直接问,只好拐弯抹角地暗示女儿。 柳如萱一听便明白了,父亲是在问她是否有了身孕,脸色瞬间一囧。 陛下连碰都没碰过她,怎么可能有孕? 她吞吞吐吐地回答,“没、没有呢,这才多少时日。” 柳父闻言点头道,“也是。” 毕竟女儿入宫才一月有余,倒是他心急了。 他再次將目光转向龙榻,掌心悄悄摩挲著榻沿上的五爪龙纹,喉结溢出满足的嘆息,“当真暖和得紧。” 手指游移间,却忽然在枕下碰到个硬物。 他犹豫著將那东西掏出来,拿到眼前一看,竟是把通体漆黑的镶玉匕首。 烛火恰在此时狠狠一晃,映得匕首寒光森然。 柳如萱怕父亲继续追问龙嗣一事,索性转过身踱去了窗边,此时尚未发觉异常,正喋喋不休说著帝王恩宠。 柳父完全听不到女儿在说什么了,匕首拿在手中时瞳孔狠狠一缩。 龙榻上怎会有这种凶器? 他心底不安渐渐扩大,到了最后,心臟已是砰砰跳著快要衝出胸口。 恰在此时,殿门轰然洞开。 他还未看清来人是谁,就听到一声暴喝掺著风雪砸入他耳畔。 “大胆柳斯,竟敢携带凶器潜入垂拱殿,意图谋反!给我上,拿下这个乱臣贼子!” 第133章 自刎谢罪 柳斯全身一抖,手中匕首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乱臣贼子? 他大脑一片空白,袖子里的手开始疯狂颤抖,全然忘了自己此刻还坐在龙榻上。 卫驍抽出长剑,剑尖泛著银光直指他面门,“柳大人,龙榻舒服么?” 柳斯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想站起,可这双腿也不知怎么回事,才一用力就瘫软的让他跪在了地上。 “不…这匕首不是……” “不是什么?”卫驍用长剑挑起地上的匕首,拿在掌心把玩,“证据確凿,你还有何要辩?” 证据確凿? 不是的,怎么会是证据確凿?他没想谋逆啊,正开口想辩,瞳孔却狠狠一缩。 垂拱殿是帝王宫殿,进出人员都要搜身,女儿也绝不可能携匕首入內,莫非…莫非…… 他忽然就明白了,这…这是陷阱! 陛下是想剷除他柳氏全族啊! 可是为什么? 女儿分明极得陛下宠爱,他也官运亨通…… 柳斯绞尽脑汁地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柳氏究竟哪里让帝王欲除之后快? 他也不跪了,乾脆支著双臂瘫坐在地上。 他看到自己的冷汗啪嗒啪嗒砸下来,还有救,只要和陛下解释清楚,一定还有救的! 柳如萱本是被卫驍突如其来的厉喝惊得尖叫,此时也终於反应了过来,父亲怎么可能谋逆叛乱? 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她上前一步挡在柳斯面前,与卫驍对峙道,“这匕首不是我父亲带进来的!你怎么血口喷人?” 卫驍一味冷笑著不语。 今日回京,恰赶上她生辰,他手里提著北境头领首级,便没往宫里来。 因为他觉得不祥。 没想到才找了个茶馆坐下,就听说宸妃娘娘病重。 他不要那军功了,將首级扔给手下,便衝进皇宫。 陛下说,是眼前这个女人给她投了毒。 他看著她从极不起眼的婢女,成为今日尊贵的宸妃,一路上有多少艰难险阻、命悬一线,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明贵人,有什么资格,竟敢给她投毒? 卫驍缓步上前,剑尖垂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柳如萱只觉此人目光阴沉地让她心底发凉,不自觉后退两步。 还瘫在地上的柳斯却在听到女儿的声音后猛地抬头,他似乎明白了。 一把扯住女儿曳地的裙摆,他厉声问,“宸妃的病是怎么回事?可与你有关?” 柳如萱被一股大力扯得直接坐在了地上,她心里一惊,连忙看向父亲。 父亲眼底猩红,看著她的样子像一头疯狂的野兽。 “宸妃?女儿不知……” “啪!” 没等柳如萱说完,柳斯一个耳光就甩了过去,柳如萱被打得七荤八素,珊瑚耳坠子都豁开耳坠,夹著血迸落在地上,“父亲?!” 柳斯咬牙切齿,“不知?” “你让我从江南带回来的那盒玉露,是不是献给宸妃的?” 柳如萱脸色一白,捂著脸不敢吭声。 柳斯一见女儿的反应便彻底明白了,他咬著牙问,“你、你让我掺在里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宸妃……宸妃是用了你的玉露才病重的?” 他也並非无端揣测,陛下夺嫡时他虽只是个末流小官,但对锦澜王府的私密事也有所耳闻,宸妃是什么人?那可是还做奴婢时,就风靡京城的人。 百姓对她的风评是,若非出身低微,早就抢了苏氏的王妃之位。 可自打女儿入宫就颇得圣宠,他本以为帝王喜新厌旧,早將那女子拋诸了脑后。眼下再想,分明不是那么回事。 可是,女儿只是让她病了一场,皇帝就要诛柳氏全族? 这……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了! 强烈的不甘在柳斯心底蔓延,他绝不能让柳氏就此陨落! 柳如萱望著父亲阴晴不定的脸色,脱口而出,“那又如何?她不是没死吗!况且陛下也半句都没怪罪我啊!” “蠢货!”柳斯大吼,一把抓起掉在一旁的匕首递到柳如萱眼前,“陛下请君入瓮,是想诛柳氏九族!” “什么……” 请君入瓮?诛灭九族? 柳如萱终於害怕起来,耳边嗡嗡作响。 她想起从陛下要她写信,到父亲带隨从进宫,到龙榻上的匕首,再到好巧不巧衝进来的带刀侍卫…… 她想起德安见到她时往衣袖里塞的东西,眼下回想,恐怕是父亲写给她的回信。 他根本就不是要搬运什么宸妃罪证! 强行將她留在垂拱殿,也根本不是德安说的什么想见自己,而是担心她发现异常走漏风声。 从仁明殿出来时,这个男人就已经开始谋划了?让她陪著一同回垂拱殿时,他就在想如何诛灭柳氏九族了? 柳如萱正脸色惨白的想著,殿门又被轰的一声撞开,几个五大绑的柳府隨从被推搡著进来,踉蹌跪在地上。 卫驍用长剑抵住一个隨从脖领,声音沉得发冷,“柳斯,带这几个人就想行刺,是不是太过想当然了?” 话音才落,剑光突然一闪。 那名隨从惨叫都未喊出一声,就瞪大了双眼,轰然倒地。 “啊——!” 柳如萱全身发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悽厉的惨叫。 她疯了一般想扑过去,却被侍卫死死压住肩头,“你滥杀无辜,污衊父亲,你到底是谁?陛下呢,我要见陛下!” 卫驍提著滴血的长剑,缓步来到她面前,剑身上浓郁的血腥味呛得柳如萱接连作呕。 “陛下?” “陛下正陪宸妃娘娘听曲儿,哪有空见你?” 柳如萱双唇发紫,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一边陪宸妃听曲,一边要想她柳氏全族的命? 这究竟是个何其极致冷血的男人? 卫驍懒得再看这女人不停变幻的脸,用衣袖擦拭著染血的剑身,对柳斯道,“柳大人怎么说也是读书人,不如乖乖认罪,也好留个体面。” 体面? 柳斯冷笑一声突然暴起,猩红著眸子一把薅住柳如萱的衣襟,“你惹出来的祸端,就给我自己扛著!別连累族人!” 柳如萱瞳孔剧缩,不可置信地喃喃,“父亲?” “去宸妃娘娘面前自刎谢罪!”他一把將柳如萱推倒在地,声音尖厉得如同地狱恶鬼,“换陛下宽恕我柳氏全族!” 这只是他眾多女儿中的一个而已,死了便死了,最重要的是要保住他自己的性命。 只要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 第134章 本宫亲自来 柳如萱从来不知,父亲待自己竟这般薄情。 她想起继母,和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嫡亲妹妹。 “呵……” 她冷笑一声,“父亲想拿我的命,换你们一家四口的命?” “你胡说什么?”柳斯抬手还欲再打,却被柳如萱灵巧躲开。 柳斯一掌扑空,被大力带地趴在了地上。 卫驍揉揉眉心,懒得再看这对父女反目,“带下去,送刑部。” 两名银甲侍卫登时上前,二话不说便拖著柳斯往殿外走。 柳斯官袍凌乱,挣扎著回头,“將军开恩,容下官面见圣上!” “柳氏满族忠心,天日可鑑啊!” “孽女所为与柳氏无关,即刻起,柳如萱逐出宗族!” “陛下!老臣愿以全族田產换——” 柳如萱跌坐在龙榻边,手里攥著半幅破损的裙摆,忽而低笑,忽而呜咽,“父亲…父亲啊!” 卫驍如一尊雕像般立在原地,看著柳如萱冷声道,“押去仁明殿。” 柳如萱早已不再挣扎,散乱的髮丝垂落下来,遮住半边红肿的侧脸。 越靠近,就越能听到仁明殿內传来清越的琴音,是一首《梅梢月》。 柳如萱忽然低笑起来,“陛下…真是好兴致啊……” 卫驍在殿门外站定,“陛下,人带来了。” 宋知意縴手按在弦上,琴声骤然停止,舞剑的楚临霜將长剑別去身后,躬身退至一旁。 “带进来。”赵晏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殿门缓缓开启,一阵暖香扑面而来。 柳如萱被拖行著跨过门槛,她抬头望向殿內眾人,目光在微末苍白的脸上久久停留。 殿內炭火嗶剥作响,映著眾人神色各异的脸。 微末裹著雪白貂裘斗篷靠在软椅上,青丝未挽,显得脸色异常苍白。她微微前倾身子,眼中带著关切,“明贵人这是怎么了?” 柳如萱被这话刺得发了狂,却被侍卫死死按住动弹不得,“宸妃,你装什么糊涂!柳家满门抄斩,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什么?” 微末往后缩了缩,转向赵晏时长睫轻颤,“陛下,柳大人是新朝重臣,为何要满门抄斩?他犯了何罪?” “行刺谋逆。”赵晏转著案上酒盏,眼皮也未抬。 微末的脸色看起来更白了,不可置信地摇头,“怎么会?这里面定是有什么误会。” “证据確凿。”赵晏別著眼,怕自己与她对视时会控制不住的心虚,他转开话题,“她送给你的瑶光玉露里,掺著白獭髓。” “什么?”微末捂住心口,貂裘滑落时露出脖间几点未消退的红疹,“臣妾自幼对白獭髓过敏,明贵人…明贵人她……” “她想要你的命。” “什么?” 殿內寂静无声,只余帝王阴沉的声音空空迴荡。 “她已经不是明贵人了。”赵晏起身欲走,他得去料理柳斯和整个柳家,“这个庶人交给你处置,朕去去就回。” 来到卫驍身侧时继续说道,“你留下,护好她。” “是。”卫驍抱拳答。 隨著帝王离去,禁军全部退走,空气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柳如萱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看著方才被龙袍扫过的痕跡,咯咯怪笑出声,“呵,庶人?”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明白,那个夜夜留宿临华殿的男人,根本对她没有半分情愫。 她隔著凌乱的髮丝去看高位上的女子,此时那双眉眼哪还有什么错愕震惊,只余空荡荡的淡然与冷漠。 “你怎么不去死?”柳如萱暴起,却被卫驍的剑鞘劈中膝窝,还未起身就又跪在了地上,“我该把那盒玉露全部灌进你咽喉里!” 微末慢条斯理地拢了拢斗篷系带,声音轻得几近縹緲,“宋答应,楚常在,回吧,本宫乏了。” 宋知意抱起古琴,与楚临霜对视一眼,齐齐行礼,“嬪妾告退。” 两女相携著离去,冰凉的夜风卷的宋知意缩了缩脖子,心底说不出的寒凉,“你觉得娘娘会怎么处置她?” 身侧的楚临霜却久久不语,宋知意疑惑地看过去,只见楚临霜垂著眸子,不知在想什么。 “楚常在?” “嗯?什么?” “罢了,没什么。” 楚临霜没去追问宋知意方才问了什么,一直在想那个突然出现的佩剑男子。 宫人说他是陛下还做锦澜王时的贴身侍卫,自打陛下登基,就请命去了北境,昨日回来时,带著北戎镇守边境首领的头颅。 她兄长便是镇北將军,深知那首领的彪悍与难缠,兄长与他对峙多年,已久不回京了。 这样一个年轻的侍卫,他竟能孤身闯进敌营,取下首领头颅,再安然退回? 楚临霜自幼习武,深知这有多难。 那人脸上带著疤,是深入敌营时留下的么? … 殿內。 柳如萱阴惻惻地发笑,散乱的髮丝在汗湿的额前黏著,“宸妃娘娘准备如何处置我?白綾?毒酒?” 她一指寸步也不离身边的卫驍,“还是让这条疯狗给我个痛快?” 微末斜靠在软椅上,低眉抚著腕上一点红疹,白獭髓的余毒仍旧让她呼吸有些不顺畅,“是谁告诉你,本宫对白獭髓过敏的?” 柳如萱突然往前一扑,“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 她笑声里透著无尽的癲狂,“我偏要让她活著,活到將你千刀万剐的那天!” 微末苍白的唇缓缓勾起,“是苏晚昭啊…” 她看到柳如萱身子一僵,轻轻嘆息道,“本宫向来恩怨分明,害我者,我必百倍还之。” “只是屠戮柳氏满门,倒真是陛下给本宫的惊喜。” “贱人!”柳如萱死死扣著青砖地面,指甲悉数崩裂也不自知,“事到如今,你还装什么菩萨?” 微末缓缓坐直身子,“你说得对。”她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个珐瑯盒,“確实不必再装。” 柳如萱瞳孔一缩,那是她送给微末的瑶光玉露。 “这盒掺了白獭髓的香膏,本宫命人加了点料。”她取下发间银簪,用簪尖挑起一簇,“听说…抹在伤口上会让人全身溃烂,偏偏三五日都死不了呢。” “什么…” 柳如萱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你在陛下面前装柔弱,却用这样下作的手段!”她指向卫驍,“难道不怕他告知陛下吗!” 她听到那侍卫冷笑一声,那笑声像是柄利刃,狠狠在她心头一绞,绞得她全身发抖。 “按住她。”微末缓缓走下软椅,“本宫亲自来。” 第135章 娘娘让给的 仁明殿內烛火摇曳,映著柳如萱惨白的脸。 卫驍铁钳般的手按在她肩头,长剑一闪,在白皙的手腕上割出一道伤口。 鲜血瞬间涌出,还未等她喊出声,微末已蘸著莹白的玉露,轻轻点在了伤口上。 “啊——!!” 柳如萱猛地仰头,拼尽全力却挣扎不了一点,她额上青筋暴起,瞳孔紧缩到针尖般大小。 那玉露一沾血肉,竟如活物一般渗入肌肤。 在伤口处先是泛起诡异的青紫色,隨即皮肉如沸水般翻涌,溃烂的腐肉中流出黄脓,混著血水蜿蜒而下。 溃烂的肌肤飞速蔓延,所过之处肌肤塌陷,露出森森白骨。 微末退后半步,声音轻如柳絮,“贵人不急著死。” “你十岁那年,继母將你推入冰湖,若不亲眼看著她伏法,你怎能瞑目?”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柳如萱疼得嘴唇泛白,冷汗浸透了衣衫,“你…暗中……调查我?” 微末只轻笑著,欣赏她的痛苦不语。 何须调查? 前世,柳如萱借著苏晚昭爬上妃位,给她那继母按了个通姦的罪名,柳家主母被腰斩,两个嫡亲妹妹被做成人彘,在她宫殿的暗室里摆了三日才咽气。 这女人从来都不是善茬。 她永远记得,前世冷宫里,柳如萱就是在这样的数九天,往她破败的床榻上泼了一盆又一盆冰水,也记得只要她閒来无事,便会用淬了毒的银针一根根刺入她指尖。 根根刺到根部,她手指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毒疮。 以折磨她为乐,换取苏皇后满意。 那时的她,不就是这样欣赏自己的吗? “啊!…杀了我,杀了我!!” 柳如萱的惨叫已不成人声,溃烂血肉散发出刺鼻的腥臭。 微末转身,“卫统领,將人带去暗室。” “记得每日浇一次盐水,別让她死得太快。” 钱嬤嬤从暗处闪出来,走在卫驍前面带路。 夜空不知何时又飘了雪,老嬤嬤提著昏黄的灯笼,老鞋踩在雪地上咯吱作响,“卫驍,你可会觉得娘娘太狠心?” 卫驍提著柳如萱后颈,像提破布口袋般拖行在雪地上,昏迷的女子四肢软垂,溃烂的手臂在雪面拖出蜿蜒血痕,转眼又被新雪掩埋得无声无息。 他想起战场上的种种,想起自己深入敌营时,若他怜悯求饶的北戎首领,估计早就被赶来的救兵五马分尸了。 狠心? 小侍卫轻笑一声,“对敌人手软,是愚善。” 柳如萱明目张胆想要她的命,若她还手下留情,他反倒觉得不可理喻了。 钱嬤嬤嘴角微不可察地鬆了松,深宫是吃人的地方,別看如今陛下待丫头极好,但帝王若怒,转眼便能横尸遍野。 就像柳府,哪有一丝辩白的机会? 丫头一路隱忍著走来不容易,她怕连最初的人都变了忠心,那她必定会慢慢地孤立无援,直到寸步难行。 还好,王府旧人都未变。 暗室生锈的铁门吱呀一声开启,这里是先皇后囚禁奴才的地方,里面摆著一副绞刑架,架上缠著两指粗的铁链。 卫驍利落地將人吊上去,铁链扣住溃烂的手腕时,带下一块腐肉。 “嬤嬤,盐水。” “哎。” 钱嬤嬤答应一声,转身去了小厨房。 回来时,手里的铜盆雾蒙蒙地冒著寒气。 卫驍接过还带著冰碴的盐水,一股脑的顺著柳如萱前襟浇了下去。 柳如萱被激起一丝神智,一声尖叫没喊完,就又昏死了过去。 两人锁好铁门走了出去,一时都站在门前,怔怔地望著鹅毛般的飘雪。 那时还在王府,她们三人就整日挤在一处,如今虽换成了仁明殿,但终究並未人非。 钱嬤嬤忽然往卫驍怀里塞了个油纸包,摸起来还热腾腾的,“娘娘让给的,说你最喜吃甜。” 打开后,竟然是三块裹著霜的蜜饯。 青年怔住,银甲下的肩线微微颤抖。 他取出一块塞进嘴里,甜丝丝地直奔肺腑。 那样急切地斩杀北境首领,又急切的一路奔回京城,兴许就是贪恋这一口甜糯的蜜饯吧。 青年怔怔地想,嘴角不自觉微微翘起。 两人相视一笑,似又回到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里。 … 次日午时三刻,柳府三十六口悉数跪在菜市场的行刑台上,柳斯穿著素白囚服,望著天空飘下的鹅毛大雪狂笑, “如此暴君,棲梧要亡矣!” 监斩官眉心一跳,忙扔下火籤令,柳斯却突然挣开衙役,仰天悽厉地嘶吼, “柳府三十六人今日含冤而死,我柳斯定以冤魂祭先帝,让他即便化为厉鬼,也要诛杀这个赵氏不肖子孙!” 刽子手连酒都未来得及喷,急忙落下砍刀,头颅骨碌碌滚到雪地里,惹周遭百姓譁然退散。 “听说是柳大人持凶要刺杀陛下。” “放屁!一个念酸书的文臣,有那胆子?” … 皇宫。 內阁阁老脚步匆匆,直奔垂拱殿而去。 “老臣谢道清,求见陛下!” 德安快步入內通传,见赵晏微微点了下头,才將谢道清好生请进了殿中。 谢道清是三朝元老,上回选秀,她的孙女就在其中,是为谢明姝谢常在。 谢道清本就对孙女只得了个常在心有不满,如今借著柳斯满门抄斩,打算和这位年轻的新帝硬碰硬。 赵晏正伏在龙案上批奏摺,余光撇了撇殿门方向,算算时辰,谢道清还算来得晚了。 柳斯是谢道清门生,可以说是被谢道清一手拉进官场的。 谢道清紫袍玉带,大步跨入殿中,他昂首站在龙案前,竟连礼都未行完,只隨意拱了拱手,就出声质问,“陛下,老臣斗胆一问,柳斯何罪之有,竟被满门抄斩?” “行刺谋逆。”赵晏硃笔未停。 谢道清面色一沉,“柳斯不过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怎么可能行刺谋逆?” “况且他只带了十几个贴身隨从,这是不是太过荒谬了?” “谢阁老。”赵晏终於搁下笔,抬眸看他,眼底带著摄人的寒意,“你在质疑朕的决断?” 谢道清胸膛剧烈起伏,却仍挺直脊背,“老臣不敢,只是此案疑点重重,陛下如此草率就覆灭了柳府,只怕会令天下读书人寒心!” 第136章 后宫真正的第一人 “寒心?” 赵晏手指轻轻抚过龙案上的奏摺,忽而轻笑一声,將那摺子啪的一声掷到孟道清脚边。 “阁老不妨看看,五年前江南水患,朝廷拨下的賑灾款,最后都进了谁的私库。” 折书在孟道清脚边摔得散开,他心里一惊,忙低头去看。 折面上御用硃批明晃晃地写著“侵吞賑灾银两三千余。” 赵晏手指轻叩桌案,“三万灾民易子而食的时候,柳斯应是正在粉刷新邸。” “阁老还觉得他冤枉?” 孟道清长袖下的手指剧颤,半晌都未吭声。 柳斯侵吞那三千余两,有他打点关卡的过路费。 新帝登基不超两个月,竟有如此雷厉风行的手段,能查出这件陈年旧事? 方才来时的怒气此刻全然溃散,冷汗顺著脊背流下,孟道清看著新帝似笑非笑的眸子不语。 此子比之先帝,不知精明了多少倍。 赵晏从龙案后起身,踱步来到他面前,“孟阁老今年,七十有三了吧?” 孟道清一顿,心头笼起一股不祥之感。 “朕念阁老三朝赤胆忠心,不愿你毕生英名毁於一旦,不如……” “老臣自请辞官!” 孟道清明白自己已无退路,柳斯的下场就摆在眼前,这位新帝不按套路出牌,惯会给人按莫须有的罪名,他若再赶,谢氏危矣。 可转念一想,难道只是因为这桩先帝时的贪污之事,就让新帝非要灭柳斯满门不可? 虽说的確伤天害理,但分明已经过去多年,绝不至於屠戮满门才对。 眼下他虽不敢再开口质问,但心里的犹疑却越来越大。 一定还有其他原因。 “明日早朝,朕会准奏。”赵晏轻飘飘地说著,“想必姑苏的梅,比京城开得好。” 谢道清的老家与申临风同在姑苏,申临风的父亲申明远,还曾与谢道清走得颇近。 孟道清挺直的肩背倏地佝僂下来,紫罗官袍像是大了两號一般,空荡荡地掛在身上,开口间嗓音异常沙哑,“老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他打量著帝王侧顏,“想去看看令仪丫头,只怕这一走,此生就再难相见了。” 赵晏並未立刻回答,而是垂眸站在龙案边,像是在思考。 这段空白期等的孟道清心头极其难耐。 “德安。”赵晏终於开口,“陪阁老走一趟。” “是。” 德安会意,陛下这是想让他盯著孟道清。 这位阁老要辞官回乡,他那孙女可还在宫中呢,万一对宸妃娘娘不利怎么办? 孟道清嘴角抽了抽,自然也明白其中深意,帝王这是要派人监视他。 心头莫名一揪,新帝如此做派,莫非是令仪在宫中並不得宠? 他拂袖踏出垂拱殿,天色已擦黑,忽来一阵激凉的寒风,吹得他心口拔凉。 一朝天子一朝臣,当真不错。 冒著风雪,他缓步往孟令仪的霽月宫走,德安在身后亦步亦趋。 “阁老看著些地面,雪厚路滑。” 孟道清从鼻腔里沉声应著,回想自己三朝元老,做官做了一辈子,最后竟是这般下场。 转出最后一个迴廊,孟道清远远就瞧见,霽月宫照明的灯笼似都比旁的宫殿暗沉几分,隨著他踏入,两个面生的小太监正在扫雪,正殿內飘出一股腥苦的药味。 令仪病了? 孟道清快走几步,正赶上孟令仪披著衣衫走出殿外。 她身上衣衫异常单薄,冷风灌得她不住轻咳,抬眼瞧见自己立在台阶上,明显怔了怔,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祖父?” 孟道清別说有多心疼,他最疼爱的嫡长孙女,如今竟消瘦至此。 唇无血色,眼底泛青,连指尖都冻得发红。 “快进屋!”他一把拉起孙女冰凉的手,不由分说就往殿里带,“外头这么冷,你穿这么少怎么行?” 他反手將殿门关闭,隔绝了不断涌进来的寒风。 孟令仪拢了拢衣襟,引孟道清入座,“祖父怎么来了?” 她嗓音轻软,却透著一丝疲惫,转身斟了盏热茶递过去,“喝口茶暖暖。” 热气氤氳间,孟道清环视一圈。 炭火不足,陈设简素,连窗纸都透著风。 这霽月宫,规格还不如令仪的闺房。 目光重新落回孙女身上,他忽然察觉出不对,“你祖母特意给你带的白狐绒呢?怎么不穿?” 孟令仪垂著眼轻声道,“宸妃娘娘养了只宠物,不喜狐绒的气味,孙女不敢穿。” “不敢穿?”孟道清眉心紧拧,“我孟道清的孙女,何时穿件衣裳也要看人脸色?” 德安立在两人三步远的位置,轻轻咳了一声。 孟令仪立时改了口,勉强扯出一抹笑,“孙女是说,不冷,不用穿绒,这样便好。” 孟道清捏著茶盏的手指缓缓收紧。 他娇养著长大的掌上明珠,在府中时连风都不曾吹过她的脸,如今竟在宫中活得如此战战兢兢? 宸妃竟如此霸道? 怒火在他胸口翻涌,却被他死死压住。 他盯著孙女躲闪的目光,忽然想起前几日的传闻,宸妃病重,柳如萱死前被褫夺封號贬为庶人……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孟道清心底窜起。 柳氏惨遭灭门,难道会是因为柳如萱得罪了宸妃? 他听闻引宸妃病重的是一盒香膏,还是在宸妃的生辰宴上,柳如萱亲手奉上的。 思及此,他故作平静地问孙女,“宸妃娘娘待你如何?” 孟令仪垂眸,“娘娘仁厚,前些日子还赠了孙女一盒香粉,只是孙女体弱,受不得浓香,便转赠给了沈常在。” 德安站在一旁,耳观鼻鼻观心,却竖著耳朵听。 孟道清眯了眯眼,从孙女的话中听出了端倪。 令仪向来喜爱香粉,也从不体弱。 可宸妃赏的东西,她不敢用,甚至不敢留,只能转赠她人。 他想起前些日子,新帝在早朝上说的“柳氏骄纵,不堪为妃。” 当时他还以为陛下是厌了柳如萱的性子,眼下听来,哪里是柳氏骄纵?分明是宸妃不容人! 孟道清心头髮冷。 他还曾劝諫皇帝,后宫牵一髮而动全身,要雨露均沾。如今再想,皇帝所谓的“专宠柳氏”,根本就是个幌子。 后宫里真正的第一人,从来都是宸妃。 第137章 得罪也罢 孟道清改变主意了。 次日早朝乾脆称病,不自请辞官,也不见赵晏。 孟府大门紧闭,连传召的德安都敲了许久的门,才等来一个稚嫩的小丫鬟怯生生地將他带进府中。 “公公请隨奴婢来。” 穿过迴廊时,德安瞥见庭院里的积雪未扫,廊下掛著的鸟笼也空空如也。 孟道清臥房门帘低垂,散发出浓重的苦药味。 “阁老昨夜突发急症,至今未醒……”小丫鬟轻声说道,躬身退至一旁。 德安上前,一把掀开围帐。 孟道清双目紧闭,面色灰败,胸口起伏微弱,儼然一副病入膏肓之態。 他眉头一皱,侧身让跟来的周济安上前把脉。 半晌,周济安收回手。 “脉象虚浮,气血两亏,似有鬱结之症。”周济安语气平静,“需静养月余。” 德安疑惑更甚,这老狐狸昨夜离宫时还步履生风,怎会一夜之间就病成这样? 他深深看了眼床榻上的孟道清,挥了挥手,与周济安无声退了出去。 德安一路回宫,直奔垂拱殿,宫人却说陛下去了仁明殿,他只得又转了方向。 昨日他亲耳听到孟道清说要自请辞官,今日就病倒了,这病实在来的古里古怪。 要说孟道清不是故意躲著,他都不信。 德安脚步匆忙,还好仁明殿不远。 刚绕过御园结冰的小池,忽就见到前方雪地上立著抹淡粉色身影。 苏晚昭扶著春溪的手臂,像是在散步一般,似笑非笑地朝他看过来。 “德安公公。”她嗓音柔婉,“这般急切,可是有要紧事稟报陛下?” 德安退后一步,躬身行礼,“丽妃娘娘安好,奴才出宫办差,只是照例给陛下回个话,算不得什么要紧事。” 他想退开绕走,苏晚昭却有意无意地堵在小径上,只余半个身位的空隙,他过不去。 “哦。”苏晚昭笑意不减,“公公可是去探望了孟阁老?听闻他今日未上朝,可是昨夜染了风寒?” 德安躬著身子,语气恭敬却疏离,“回娘娘,奴才是不懂医术的,只是周太医给诊了脉,说是需要静养。” 苏晚昭眼波流转,“静养?阁老一向身子健朗,怎会突然病倒?莫非是受了什么刺激?” 她缓步逼近,紧紧盯著德安的眼睛。 德安却不动声色地陪笑道,“娘娘说笑了,人食五穀,哪有不病的?奴才离开孟府时,阁老还睡著,实在不知详情。” 苏晚昭轻笑,“公公既如此说,倒是本宫多虑了。还以为是孟常在染了风寒,这才令阁老也病倒了呢。” 德安不置可否,再往后退了一步,“雪天路滑,娘娘当心脚下。” 苏晚昭笑容微冷,终是拂袖离去。 德安这小狐狸,嘴巴当真严实。 不过他越是遮掩,就越说明孟道清这病有蹊蹺。 前些日子,趁著微末与柳如萱斗得你死我活,她可没閒著。 柳如萱那蠢货临死前给过她一大笔银子,正好拿来收买各宫眼线。 那些新入宫的小宫女,能与主子有什么情分?不过都是露香那种吃里扒外,几下藤鞭下去就叛变的主儿。 她不过用了几锭银子,就换来几条忠心的狗。 昨夜,霽月宫的眼线匆匆来报,孟道清见过孟令仪后,回府就病倒了。 呵,哪有这么巧的事? 孟道清在垂拱殿与陛下说了什么她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位於宫殿群最边缘的霽月宫规制极差,孟道清去了,能受得了最疼爱的嫡孙女受那种委屈? 后宫女子的宫殿都是谁分配的?自然是宸妃啊。 这现成的仇不就来了? 她唇角微勾,不自觉捏了捏春溪的腕骨,“去霽月宫。” 孟令仪表面看起来柔柔弱弱,但若是知晓祖父病倒与微末有关,还怕她不乖乖入局? … 德安终於脱身,一进仁明殿,就见陛下与宸妃端坐高位,下首坐著今科状元申临风。 几人面色凝重,小太监想了想,暂且先退去了阴影里。 申临风继续方才的话题道,“被打的几个寒门学子里,有一人头撞石阶,当场毙命。” 微末凝著眸子沉思。 申临风方才说,昨日有几名寒门学子想借阅藏书阁里的《水经注》孤本,却被几个家境显赫的青梧学子殴打重伤。 还死了一个。 她当初本想著將入学门槛提高,能让书院快速壮大,可眼下再看却不是那么回事。 这些高门子弟太过倨傲,有不少都是奔著米公名头来的,纯粹地想要混日子。 她无声去看赵晏,为首的打人者,是他七皇叔新认的乾儿子。 这个七皇叔,就是赵柯罗来访时,先帝想让她记名过去的崇景王。 这位七皇叔妻妾成群却没有一儿半女,如今倒是不知从何处认来个义子,原名周显,现改名赵显。 赵晏迎上她的目光,眸中带著纵容的笑意,“不必顾及朕,按书院利律惩处便是。” 她总觉得自从柳氏覆灭,这男人看她的目光就又不一样了。 没了初登基时的隱忍自控,反而像是又回到了王府那时,带著赤裸裸的恣意和烈焰。 夜里无论多晚,也总要来她的仁明殿。 几日前阿乔忍著笑,找人替她换了副全新又厚实的床板。 意识到思绪飞远,微末赶忙摇摇头,对申临风说道,“將赵显几人逐出书院,永不得录入。” 申临风眉头微蹙,迟疑道,“老师,可当初是崇景王亲自登门,拜求米公將赵显收入书院的,若是逐出去……”他看了看帝王脸色,“恐怕不妥。” “没什么不妥。” 微末嗓音清冷,“他当眾打死寒门学子,证据確凿,没当眾杖毙已是给王爷顏面。” “寒门学子如何?难道没有一丝反抗的余地,只能含冤而死?” 她抬眸,直视申临风,“你亲自將他扭送大理寺,就说本宫说的,按律处置。” “既入我青梧大门,就得受我青梧管教。” 申临风垂下眸子,目光闪烁,似在权衡利弊,“老师,书院根基未稳,若因此得罪世家,岂非……” “若世家都是这般为非作歹之徒,得罪也罢。” 微末缓缓起身,不容置疑地打断他,“今日本院就再添一条规矩。” “即日起,青梧书院广收寒门弟子,免除一切束脩。”她眸光清冽,字字如铁,“至於高门子弟,学费翻至三倍,七成用於补贴寒门,三成充作书院修缮。” 第138章 不能沉沦 见申临风还是皱著眉头苦思,赵晏忽然轻笑,“申临风,你如今是右相,怎么反不如白衣时果决利落?” 申临风一怔,抬眸望向帝王,苦涩道,“臣是怕书院之事牵连太广,新朝根基未稳,若激起世家反弹,朝局恐会动盪。” 赵晏指尖一敲,“朝中有些人老了,早该给新贵腾腾位置。” 他眸色渐深,“正好藉此,整肃一番。” 前世他对老臣心怀敬畏,以至於手下留情,却被孟道清带领一眾文臣弹劾他这个新帝,不但指责他忘本,还想让他放权。 呵,放权? 皇帝若放权,与傀儡无异。 孟道清摆明了倚老卖老,狼子野心。 赵晏眼底寒光涌动,对德安招手,“说说孟阁老如何了。” 德安从阴影中躬身走出,“回陛下,周太医把了脉,说是气血两亏,需要静养,奴才走时,阁老还昏睡著。” “未见阁老夫人与其他家眷,府中略显残败,只有一个小丫鬟引路。” 赵晏垂下眸。 昨夜孟道清请旨去看孟令仪,他原本能拒绝。 但若想要彻底拔除以阁老为中心的一眾蛀虫,就必须同意他去。 孟道清是三朝元老,势力盘根错节,仅仅靠他主动辞官显然不行。 可若是他看不得孙女受委屈,便会有所动作,有了动作,他才有理由一网打尽。 不是不能雷厉风行,而是要师出有名。 赵晏看向申临风,“可听见了?昨日才答应朕告老辞官,今日就缠绵病榻,就是称这位阁老一声老狐狸,都是抬举了。” 申临风忽然意识到,帝王是想將孟道清势力彻底剷除,才释然一笑,“倒是臣优柔寡断了。” 点明了申临风,赵晏对德安吩咐道,“传朕口諭。” “青梧书院广纳寒门,乃朕与宸妃共议之国策,凡阻挠者,视为抗旨。” 他顿了顿,又添一句,“另著大理寺卿严查赵显殴毙寒门学子一案。涉事者,无论出身,皆按律处置。” 德安领旨退下,申临风欲回书院扭送赵显,就也起身告退,殿內转眼便只剩帝妃二人。 微末望著二人离去的背影喃喃,“如此一来,七皇叔便要与孟阁老沆瀣一气了。” 赵晏从高位上下来,揽住她的腰,轻轻一带便將人揽入怀中,低头在她光洁的额间落下一个温热的吻,“早该来的局面,何需忧心。” 他低笑,指腹抚过她微凉的耳垂,“朕的宸妃,不必这般胆小。” 微末攥著他衣襟的手缓缓收紧,“臣妾是怕……” “怕什么?”话未说完就被他打断,“怕朕护不住你?还是护不住你的书院?” 微末忽然笑了,素手点在他心口,葱白的指尖轻轻一刮,“臣妾是怕陛下,到时不知要多添几根白髮。” 赵晏手臂收紧,將她整个抱住,“为你白髮,朕心甘情愿。” 感受著男人手掌贴向她后心,微末透过他肩线的目光却泛著凉意。 不能沉沦。 后背无意识地绷紧,指尖悬在他肩头半寸,却迟迟没有回抱。 前世冷宫里的雪似乎又下进了骨髓里,餿饭的酸腐味恍惚还縈绕在鼻尖。 帝王之爱如镜水月,今日蜜,明日砒霜。 一旦沉溺,等待她的必將是永无休止的痛苦与黑暗。 赵晏並未发现她的异常,缓缓將她鬆开,在她还留有红疹浅痕的鼻尖上轻轻一点,“再休息一会儿,这些事都交给朕,莫要多思。” 微末乖巧点头,福身恭送帝王离去。 她保持著屈膝的姿势,直到龙纹皂靴踩在雪面上的声音彻底消失在宫殿中,才缓缓起身。 崇景王仗著皇亲的身份,纵容义子毁她青梧声名,她怎会坐视不理? 便让赵晏替她护著青梧,至於后宫里的阴暗,就由她亲手料理。 阿乔从屏风后悄然走出,来到她身侧站定,“娘娘,丽妃方才往霽月宫去了。” “嗯。”她漫应一声,转回內殿坐在了妆檯前。 铜镜里的脸带著恰到好处的病容,颈边未消退的红痕还在无声昭示著柳如萱的罪行。 她总是不能好得太快,否则如何对得起赵晏待她的一片真心。 轻轻拧开珐瑯盒盖,只在香膏上沾了一点,指腹就传来痒意,轻轻推开,香膏便缓缓渗入肌肤。 苏晚昭以为她收买了几个眼皮子浅的宫女,却不知那些人在入宫时,每一声“主子”就都是她教的。 “让她们退远些。”她拨开衣领,看著红痕变得更鲜艷了些,“丽妃与孟常在姐妹情深,咱们別扰了人家敘话。” “是。” … 苏晚昭一步踏入霽月宫时,孟令仪正对镜点妆,铜镜里的人唇色苍白,却执拗地去抿口脂。 孟令仪没想到丽妃会突然到访,她宫里的人不多,此刻都在各忙各的,以至於丽妃都进了內殿也无人通传。 她忙放下玉梳见礼,“嬪妾见过丽妃娘娘。” 苏晚昭笑意温婉,却不唤人起身,“妹妹这霽月宫,倒是清雅。” 她环视一圈,伸出手指挑了挑连垂珠都没有的素色帐幔,“虽说你居一宫主位,但未免离陛下的垂拱殿太远,也实在太素了些。” 孟令仪声音平静,“嬪妾不喜奢靡,让姐姐见笑了。” 苏晚昭这才亲昵的双手將人扶起,“是本宫粗心了,害你一直屈著膝。” 她见孟令仪面色平淡,想来並不十分知晓孟道清之事,便继续道,“你虽不喜,可陛下喜欢啊。” “你瞧宸妃的仁明殿,哪一处不是金玉堆砌?就是她养的畜生,吃的都是尚食局特供的鲜肉。” 她假意嘆息一声,“都是陛下的妃嬪,可这宫殿嘛…差距未免太大了些。” 孟令仪恭敬立在一旁,垂著眸子未应声。 苏晚昭佯装无奈,自顾自坐了下来,“妹妹还不知吧,阁老他病重了。” 孟令仪指尖猛地一颤,倏然抬眸,“祖父病重?” 见这位孟常在这般反应,苏晚昭才放下心来,她果然是不知情的。 “陛下逼迫阁老辞官,他昨夜来探望你,原是想最后瞧你一眼,便举家回乡去了。” 苏晚昭摇头,眼底似浮起一抹怜惜,“可惜啊,霽月宫这般光景,连盏像样的茶都奉不上。阁老急火攻心,回府就倒下了。” 第139章 她从不在意 “怎会这样……”孟令仪不敢置信地喃喃,“祖父他是三朝元老啊。” “是啊。”苏晚昭的声音带著蛊惑,“阁老一生清明,想来…应是因著柳府的事触怒了陛下?” 柳府? 孟令仪目光闪动。 想起昨夜德安同来,说明祖父的確是从垂拱殿过来的。 是了,柳斯曾是祖父得意门生,此番满门覆灭,祖父去御前喊了冤,陛下不喜,所以要他辞官。 柳府一事宫外人不甚知晓,她却知道,是柳如萱谋害宸妃,陛下故意设局,柳氏一族才被悉数覆灭。 哪里是什么谋逆,根本是陛下在给宸妃出气。 用柳府整整三十六口人的性命,给一个女人出气。 那女人只是起了些疹子而已,不是吗? 陛下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她的风寒便是因此一连几夜夜不能寐,噩梦不断染上的。 祖父如今又因这件事病倒…… 宸妃,似乎每个人的灾难,都源於她。 但这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陛下已经开始针对孟家。 难道孟家也会像柳家一样,被满门…… 孟令仪不敢再想下去,脸色一阵一阵的发白。 苏晚昭欣赏著她紧抿的嘴唇,忽然倾身,“妹妹啊,阁老他一生受人敬重,比之米孚也是不差的,你若再这般与世无爭,孟家可就真的无人可依了。” “哪怕让陛下多看两眼,阁老在朝中也不至这般艰难。” 孟令仪沉默良久。 直到苏晚昭喝完第三盏茶,才倏然抬眸。 “娘娘有什么好计策?” … 临近年关,仁明殿內红绸高悬,宫女们在窗外踩著木梯张贴窗,呵出的白气在冷风中凝成一团团的白雾。 微末已在暖阁里闷了多日,宫女们嬉笑的声音实在引人心头难耐,她阁下书院学子名录,望向窗外。 雪停了,院中那株老梅横斜著,枝头缀著零星的红粉小,在素白的天地间格外醒目。 “阿乔。”她轻唤一声,“陪本宫出去走走。” 殿院中,廊下积雪被宫人扫至两侧,露出结著薄冰的廊道。 阿乔小心翼翼地扶著微末,生怕她滑倒,“娘娘当心。” 微末却兴致渐起,脚步也异常轻快。 她披了件银貂绒的滚边月白斗篷,指尖笼著烫金手炉,跃跃欲试地想走出迴廊。 却始终被阿乔死死拽著,小丫头一脸的忧心,“娘娘大病初癒,不宜受风。” 不远处传来宫女们的嬉笑声,她们开始忙著往廊下掛灯笼,茜红色的身影映在雪地上,像铺了一层浅淡的胭脂。 “娘娘,您看这灯笼掛得可正?”一个小宫女喜气洋洋地问。 微末正要答话,却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抬眸间,就看到孟令仪跌跌撞撞地闯入院中。 她只穿一件单薄的素锦袄子,杏色裙摆沾著雪水泥渍,一张小脸冻得煞白,唯有眼眶红红的,显然哭了一路。 “娘娘!”她不由分说跪倒在雪面上,“求您开恩!” 微末立在阶上微微蹙眉,命一个小宫女上前將人扶起,“孟常在这是做什么?” 孟令仪撑著宫女的手臂起身,泪珠簌簌滚落,“祖父病重,求娘娘允准嬪妾出宫,去探望祖父吧!” “祖父年岁大了,若是…若是撑不过这个冬天,嬪妾…嬪妾……” 话未说完,便哽咽著痛哭起来。 微末指尖在手炉上缓缓摩挲,“本宫虽协理六宫,但妃嬪出宫总要陛下允准。孟常在为何不直接去求见陛下?” 她嘴上反问著,心中却念头电转。 此事她若就此应下,显得权力过大,僭越帝王。若不应,又显得冷血无情,遭人詬病。 孟令仪看似孝心可嘉,却著实拋给她一个难题。 “嬪妾不敢…”孟令仪怯生生地答著,“想求娘娘替嬪妾求求情。” “哦?微末轻笑,“阁老乃三朝元老,陛下素来敬重,只要你亲自去求,陛下总没道理扣著你的。” “娘娘明鑑!”孟令仪突然激动起来,“昨日祖父面见陛下,曾…曾……”说著声音又小了下去。 “曾什么?”微末凝目追问。 “曾因柳府一事惹怒陛下,所以……” 孟令仪吞吞吐吐地说道。 微末瞧著她一脸的不自在,一瞬也就明白了。 好个以退为进。 故意提及柳斯一事,便是点明孟道清是因她病危。 赌她为顾及名声,不得不替她求情,否则她这个高高在上的宸妃,岂非刻薄寡恩,不堪高位。 若孟道清当真有个三长两短,紧接著是不是会有朝臣当眾揭露柳府覆灭的“真正”原因,弹劾她的摺子一本接一本,求赵晏诛杀她这个妖妃? 孟令仪实在聪明。 但却是多思了。 自从柳如萱入宫为贵人,柳斯一家便仗著身份胡作非为,她內殿的书案上,现在还摆著御史陈知白查出的柳斯罪证,作为她最后的底牌。 不將柳斯罪证捏在手中,她怎敢轻易装病设计柳如萱。 她眸色一沉,淡漠开口,“常在多虑了,陛下向来明辨是非,绝不会拿柳府旧事牵连无辜。” 孟令仪一顿,她竟丝毫不上当,不介意旁人说她妖妃祸国? 就在此时,苏晚昭正与赵晏来到仁明殿外,两人对话清晰传入帝王耳中。 “陛下您看,臣妾就说宸妃妹妹身子不適,这会儿怎么与孟常在站在风口上说话?”苏晚昭一边打量赵晏的脸色,一边试探著说道。 方才在垂拱殿,她只说微末身子不適,赵晏便放下杂事跟了过来。 真是帝妃情深呢。 她上前两步,佯装想去劝说,却被赵晏无声拉住手腕。 男人低垂著眸子,又挥手按住了德安的通传。 孟令仪柔弱的声音再次从殿內传来,“可是…可是陛下不见嬪妾,嬪妾没有机会稟明心跡啊,只求娘娘大发慈悲,替嬪妾说上几句好话吧。” 微末的声音却透著如风雪般的冷硬,“常在安心,今夜本宫会劝说陛下留宿霽月宫,若有话,你不妨亲自与陛下说。” 苏晚昭见赵晏眸色转冷,心中暗喜,预备再添一把火,“妹妹倒是有些不近人情了,人都有父母亲情,孟常在也是一片孝心。” 话音才落,赵晏果然抬眸,可却不是进殿数落微末,反而是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丽妃,你与孟常在唱的这齣双簧,实在是精彩。” 苏晚昭浑身一僵。 她原以为撕破微末偽善的面具,赵晏定会失望至极,可他为何是这般反应? 赵晏的確生气了。 但却不是气她不近人情,而是气那句,“本宫会亲自劝说陛下留宿霽月宫。” 她总是能如此轻易就將他推给別人。 她也从不在意自己会不会爱上別人。 第140章 不许多瞧旁人一眼 赵晏拂袖离去,只剩苏晚昭一人呆愣在原地。 虽说她並没有搞清楚帝王的真正想法,但…目的总算是达到了吧。 她整了整滚边绒领,昂首离开了仁明殿。 只要赵晏心有芥蒂,她就有机会將那道缝隙越撕越大,直到他彻底厌恶微末,一切便都水到渠成。 后宫没了她,所有人都会畅快的。 苏晚昭缓步走在雪面上,不知为何,她忽然下意识抚了抚自己的小腹。 嫁给这男人大半年,自己竟还未破身。 她多想能有一个孩子啊。 她本该是皇后的,也本该生出陛下的嫡长子。 可笑的是,她竟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丽妃。 民间嘲笑她的话本一册又一册,她不是不知道,可她能有什么办法呢? 赵晏厌恶她,碰都没碰过她一下。 这些日子以来,心里的苦涩真是说也说不清,道也道不明。 可若是能生下他的孩子,是不是就能让他多看自己两眼? 若是能生下他的长子,朝臣们是不是就有理由奏请,册她为后? 想著至今仍旧空悬的凤位,苏晚昭握在春溪小臂上的手指缓缓收紧。 她不想再与微末无休止地耗下去了,她必须先下手为强。 只要能怀上龙种,做什么她都愿意! 忽然想起如今还困在王府的温晴玉,她记得,那女人调的一手极品合欢香。 … 是夜,仁明殿。 帝王心有不甘,还是披星戴月赶往她的宫殿。 想听听她究竟要如何劝说自己。 夜色沉凉,赵晏脚步匆忙,走动间衣袖被寒风鼓起,他却丝毫不觉冷冽。 德安提著灯笼在身后小跑著追,“陛下,路滑,您慢些……” 帝王却充耳不闻,一把推开了仁明殿虚掩著的殿门。 內殿亮著一盏油灯,在窗纸上投下她纤细的身影。 赵晏径直来到內殿,衣袍一甩愤愤坐在了软榻边。 面色冷峻,薄唇紧抿。 微末原本正在案前翻看书院课业,忽被凉风吹乱髮丝,抬眸间还未看真切,男人已硬邦邦地坐在了她身侧的软榻上。 她忙起身迎过去,见他脸色不妥,轻声唤道,“陛下?” 赵晏侧过脸,不肯看她。 微末微微蹙眉,心想他今日怎的这般彆扭?莫不是又有老臣提及立后一事? 她坐在他身旁,伸手握住帝王冰凉的手指,“可是前朝出了什么变故?” 见他仍旧板著脸,微末只好试探著宽慰,“若是朝堂之事惹陛下烦心,不如去孟常在的霽月宫走走。” 赵晏手指一顿,听她果然提及此事,忽然转过头,目光幽深地望著她,“去了霽月宫,便能消弭前朝琐事?” 微末只当自己猜对了,莞尔一笑,“孟阁老病重,想来定有朝臣以此为难陛下,陛下若肯多顾及一下孟常在,那些人闭了嘴,琐事自然消弭。” 赵晏更气了,脸色一沉便猛然站起身,急走两步却又在殿门处突然顿住脚,龙袖翻动间不慎带翻了软榻旁,圆案上的茶盏。 “啪!” 青瓷盏被摔得粉碎,茶水翻滚著溅上微末裙角。 德安嚇得一哆嗦,连忙低头退去了阴影里。 “陛下?”微末不明就里。 赵晏却始终背对著她,一字一顿道,“宸妃倒是懂得以大局为重,实在贤良。” 微末怔了怔,隨即恍然。 原来他又在气这个。 当初替他选秀,他便像个孩子一般气了许久。 唤自己宸妃,想来是气的急了。 她眸底闪过一丝无奈,顺著他的话说道,“臣妾协理六宫,自然该以陛下的大局为重。陛下若常去霽月宫坐坐,孟阁老想必也会安心养病。” “他歷经三朝三帝,门生故旧遍布六部,臣妾只是唯恐前朝徒生变故。” “申临风將赵显扭送去了大理寺,宋答应告知臣妾,七皇叔今日大闹公堂,夜里又宴请了诸多文人墨客。陛下若此时对孟家施恩,想必能断了孟道清投靠七皇叔的念头。” 微末说罢,就抬眼去打量男人的反应。 本以为冠冕堂皇的道理说出来,他会点点头,说上一句有道理,事情便也就这样过去了。 可这男人却还是紧绷著脊背,负手而立,一副怒气不消的样子。 顿了顿,她只好又试探著解释道,“臣妾是怕陛下过於劳累,伤及龙体。” 可还是不行,她听到赵晏冷哼一声,抬步就走。 “陛下!”她连忙伸手拽住他的袖角。 匆忙间力道虚浮,他却立刻又停在原地。 唯独仍旧背著身子,不肯看来一眼。 微末眸光闪动,看来得改变策略。 她旋身绕去他身前,凑近时轻轻拉住他的衣襟,“陛下当真以为,臣妾愿意將您往旁人宫里推?” 赵晏梗著脖颈,紧紧盯著殿外夜色,眼睫却轻轻颤动了一下。 她手指垂落,缓缓揽住帝王腰身,说起了过去从未说过的情话,“当初选秀,臣妾看著那些如似玉的姑娘,心里酸得连晚膳都用不下。” 说著又抬起一双盈盈泪眼,“可那时陛下初登基,陈知白也並未官拜御史,那些人天天上摺子说什么开枝散叶,臣妾都是有所耳闻的。” “就只好强撑著,將绿头牌製得精美雅致,忍痛送去陛下眼前。” 赵晏指节微动,终於垂眸看来,眼底的冰川在这一瞬间悄悄融化。 微末顺势將额头抵在他肩头,“陛下只知臣妾大度,却不知臣妾不寐时夜夜听著更鼓,数著陛下有多久没来仁明殿了……那滋味,当真比外头的风雪还刺骨。” “臣妾还在廊下特意留了夜灯,就为等著陛下。” 帝王心头鬱气一朝溃散,他想起路过仁明殿时那盏昏黄的夜灯,原是她刻意给自己留下的。 微末仰起头,再接再厉,“如今孟家这事,臣妾恨不得將霽月宫的门窗都钉死。” “可前朝那些老狐狸,陛下是知道的,他们正等著抓臣妾的错处呢。臣妾想与陛下长长久久的走下去,不敢真的成了他们口中的妖妃。” 德安躲在角落里,察觉到帝王怒气因宸妃几句话瞬间烟消云散,吃惊地瞪圆了眼睛。 娘娘这招以退为进,实在是绝。 陛下这闷气生了整日了,来议事的申临风和陈知白都被他数落得灰头土脸,可来了娘娘这儿,不过三言两语就给哄好了。 小太监默默擦了擦额头冷汗,幸灾乐祸地想,瞧著吧,陛下不但不生气了,待会还得乖乖地去霽月宫呢。 堂堂天子呀,就这样被宸妃娘娘整个拿捏住了。 可娘娘这温柔劲,与平日相比实在不同啊,他都有些不太適应。 他瞥了眼同样低头杵在一旁的阿乔,阿乔借著余光,眨了眨杏圆的眼睛看过来,好像在说,別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赵晏终於破功,捏著她的下巴笑,“朕看你是吃准了朕捨不得当真与你动气。” 微末露出罕见的俏皮,“陛下可得答应臣妾,便是去了,也不许多瞧旁人一眼。” 她像个娇羞的小女子一般,从他怀中挣脱,“否则,臣妾可就不许陛下去了。” 第141章 王府旧人又怎么样 殿门轻响,微末俯下身,终於將那抹玄色身影送出了仁明殿。 她望著微微晃动的珠帘,长舒一口气。 挺直的脊背微微鬆懈,肩膀也耷拉下来,像一张绷了整日的弓忽然卸了力。 阿乔忙从阴影里上前,扶住她的小臂,“娘娘怎么了?” 微末闭了闭眼,觉得自己像是哄了十几个蒙学里的孩童一般乏累。 “累。” 她坐回软榻上,任由阿乔用手指蘸了薄荷膏,轻轻揉按著她的太阳穴。 小丫头却突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微末掀开眼帘,“笑什么?” 阿乔抿著嘴,眼角弯成一个好看的月牙,“奴婢还是头回瞧见,娘娘这样甜言蜜语地与陛下说话呢。” 她再次缓缓闔上双眼,“连你也笑话我。” “不是的。”阿乔解释著,连指尖力道都大了些许,“奴婢是觉得,娘娘若能时常这样,陛下定会被娘娘哄得神魂顛倒,再也不思旁人了。” 神魂顛倒? 微末无声轻笑。 那些软蜜蜜的话,此刻想来实在是肉麻的紧。 前世今生她都从未说过,更別提要她时常说起了。 只是方才说时,她却又半点都不觉得。 罢了罢了,与那男人相处的这一刻钟,她只觉绞尽了脑汁,此刻头也微微疼了起来,索性不愿再去想。 她缓缓起身,解开衣带走向床榻,心道今夜总算能补个好觉了。 “阿乔,熄灯。” “记得留著廊下那盏。” … 赵晏昂首阔步地离开仁明殿,脚步比来时轻快许多。 德安提著灯笼照亮前路,不时偷偷打量帝王微扬的唇角。 小太监无声嘖了嘖嘴,陛下这表情,活像心里抹了蜜一般,高兴全都写在脸上了。 “陛下。” 刚转出殿门不远,暗处就突然传来一道有些陌生的声音,惊得德安全身一颤,“什么人?!” 德安不认得,赵晏却对这声音太熟悉不过了,是卫驍。 卫驍自打从北境回来,拒绝了他两次封將旨意,只说朝中不稳,不愿再带兵出走,留他独自对抗变幻莫测的朝堂。 他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將他指来仁明殿,替他护佑她的安危。 除了卫驍,旁人他信不过。 赵晏拍了拍护在他身前的德安,“退下。” 卫驍肩头落著些许残雪,跪在了赵晏面前。 赵晏双手將人扶起,问道,“可有要事稟报?” 卫驍从袖中取出一封密函,双手呈至赵晏面前,“回陛下,申相方才差人送来了这个。” “宫门快要落钥,霍统领將人拦在了宫外,臣才从玄武门將这东西取回来。” 赵晏伸手接过,撕开火漆见果然是申临风字跡,上面潦潦几个字写著:明日申时,崇景王欲前往书院听学。 听学? 他那个酒池肉林的七皇叔,何时对听学感兴趣了? 信纸在帝王指尖转了转,“赵显才被申相亲自扭送大理寺,七皇叔倒是好兴致。” 卫驍和德安都没吭声。 赵晏將信递给德安,对卫驍说道,“日后再有密函,直接送去垂拱殿,莫叫她多思。” “是。” … 霽月宫离垂拱殿很远,要穿过大半个宫殿群,帝王带著德安到了宫门前时,夜更深了。 这宫门和仁明殿一样地虚掩著,露出里面黑漆漆的宫道。 德安皱眉,用气音念叨,“怪事,怎么连个守夜的婆子都没有。” 赵晏在原地顿了顿,抬手示意德安熄了灯笼,主僕二人便踏著积雪往主殿行去。 整个宫殿都静悄悄的,沿途也不见半个宫人,德安疑惑地咂嘴,“陛下?” 赵晏抬起手指嘘了一声,指了指不远处的窗欞。 小太监抬起头,看到內殿昏黄的灯光下,映在窗纸上两道纤细的身影。两人一站一坐,站著那人满头珠翠,连步摇流苏的影子都清晰可见。 看样子,是孟令仪和她的贴身宫女。 木质窗框底下被掀起一个缝隙,像是故意留著给人听墙根用的。 “想必陛下又宿在了仁明殿,不会过来了。” 德安惊讶得睁大眼睛,这哪里是宫女?听声音,分明是丽妃娘娘啊。 那看来在站著的那位,才是孟常在? 这么晚了,丽妃还在霽月宫做什么?今日在仁明殿外,她也听到了陛下会留宿霽月宫,不在自己的宫殿好好待著,偏要跑这来胡搅和,这…这不是膈应人吗? 孟常在还真是好脾气。 德安愤愤地想。 孟令仪站在苏晚昭身前不远处,心头正憋著火。 这位丽妃自打午后就一直赖在她这里,从申时到亥时,整整三个时辰,连晚膳都是在霽月宫蹭的,摆明了是想耗到陛下亲至。 这是不敢去仁明殿抢人,专挑自己这个位份低的欺负? 她屈了屈膝,声音发冷,“既然如此,娘娘就请回吧,嬪妾也要歇了。” “常在这是生气了?” 苏晚昭看出孟令仪面色不妥,带著笑意问道。 孟令仪低著头,薄唇抿得紧紧的,一言不发。 “妹妹真是不懂姐姐的一番苦心呢。” 苏晚昭执起矮几上微凉的茶盏,状似苦口婆心地劝慰,“常在还是不懂,就算陛下今夜来了如何?允准你回府探病又如何?不过是解一时之忧罢了。” “深宫里的女子,若没有帝王宠爱,就像御园里无人问津的,开得再盛也无人驻足。” “等老了,变成残败柳,再没个孩子依靠,下场可想而知。” “妹妹可曾见过先帝的李太嬪?如今在善寧宫后殿,活得疯疯癲癲。” “同是先帝后妃,有儿子的咱们陛下可都答应接出宫去了,没儿子的怎样?只怕死了都没人埋。” 孟令仪听完苏晚昭的长篇大论,只觉心中羞愤交加。 她也想得陛下宠爱,她也想怀上龙种,可自从她入宫,连陛下的面都没见过几次,况且柳如萱的例子就活生生地摆在眼前,她能怎么样? 丽妃这般耀武扬威,难道她留在这,陛下就能宠幸她了? 孟令仪气得心口剧烈起伏,“妹妹不得陛下宠爱,比不得姐姐是王府旧人。” 苏晚昭却苦涩一笑,“王府旧人又怎么样,陛下还不是碰也没碰过我。” 第142章 要自己睡在地上? 孟令仪一愣,抬眸去看苏晚昭。 什么叫陛下碰也没碰过她? 她记得,这位丽妃是第一个嫁给陛下的女子,不但是先帝亲自赐婚,还曾是名副其实的锦澜王妃。 她方才是说,时至今日,仍未与陛下圆房? 这怎么可能,孟令仪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姐姐就莫要打趣嬪妾了。” 苏晚昭却听不出喜怒地说道,“咱们这位陛下啊,心里只有宸妃。时间久了你便知道了。” 没得到正面回答,这让孟令仪心里极度不舒服起来。 她反而迫切地想要弄清楚,陛下到底有没有与这位曾经的苏王妃圆过房。如果连她都没有,那她们这些后晋妃嬪,又该拿什么去拼帝王恩宠? “女人啊,期就那么几年。”苏晚昭抚著自己的脸颊,“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年轻貌美时他都不愿多看一眼,等年老色衰,咱们,就都是一个下场。” “死无葬身之地。” 苏晚昭说这话时,目光里透著阴森森的寒意,惊得孟令仪不自觉冒了一身冷汗。 不知为何,李太嬪的样子缓缓在她眼前浮了起来,满头白髮,疯疯癲癲,甚至…遗溺。 宫里曾有传言说,李太嬪之所以会变成这样,都是太后暗中折磨的。 孟令仪心头惊惧,甚至有些噁心。 她不自觉把自己代入李太嬪,把微末带入了太后。 若陛下百年之后,宸妃是不是也会这样对待自己? 不…她怎么能变成那样?她可是孟家嫡长孙女,她不能有这样的下场。 指甲忍不住掐进肉里,丽妃说得对,帝王恩宠虚幻縹緲,必须要有一个亲生的孩子,来做一辈子的依靠。 昨日苏晚昭拿孟家与孟道清劝说她时,她还不觉如何,或许是尚未亲眼见到祖父,也或许是觉得还有孟家做靠山,她的確没有那么强烈的危机感。 可丽妃方才一番话,却是真真切切说进了她心坎儿里。 祖父不会一直活著,孟家也不会一直鼎盛。 谁不想人生美满,一直锦衣玉食地活下去? 谁想做善寧宫后殿里疯疯癲癲的先帝妃嬪? 孟令仪的手指不断收紧,眉头也高高地蹙著。 可所有问题似乎又回到了原点,陛下不喜,她能有什么办法? 主动引诱? 可那男人看起来並不是沉迷女色之人,若是弄巧成拙…… 苏晚昭见人目光闪动,便知目的达成,她掸了掸衣袖起身,假意才想起来一般凑近孟令仪道,“对了,陛下曾有一位温侧妃,至今还困在王府旧居,本宫听闻,她极擅调製无色无味的合欢香,或许能解妹妹的燃眉之急。” 见孟令仪错愕的抬眸,苏晚昭终於满意,扶著春溪迎过来的小臂款款离去。 “若是事成,妹妹可千万別忘了本宫。” 德安没听见苏晚昭凑近的那句到底说了什么,只看到这位丽妃娘娘目不斜视地离开了霽月宫。 主僕二人站在窗外阴影下,德安小声问,“陛下,要进去说话吗?” 赵晏不语,漆黑的眸子在薄月的映照下不停闪烁,片刻,才提步往殿內走。 德安赶紧跟上,急切间似踩断一根埋在雪层里的枯枝,“陛、陛下驾到——!” 孟令仪本还愣在原地,忽而听到通传声心里一惊,丽妃才走,陛下竟真的来了? 她慌忙提起裙摆迎出內殿,“嬪妾参见陛下。” 不知是紧张还是冷的,帝王周身散发出的冷意冻得她直打牙。 “起来吧。” 赵晏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自顾坐在了桌案边。 孟令仪就著宫女的力道起身,瞥见帝王手边凉透的茶盏,急忙说道,“五福,快去给陛下沏壶新茶来。” 她听出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 赵晏修长的手指轻轻敲著桌案,一下一下的声响在殿內十分清晰。孟令仪站在一旁,只觉每一声都似敲在她心上。 她偷偷抬眼瞧了瞧赵晏侧脸,发现帝王神色淡漠,目光始终没有看向她。 不知陛下有没有看到丽妃离去?或是两人方才在殿外撞了个正著?陛下这样不说话,是不是已经知道什么了? “宸妃今日与朕说,你要出宫探病?” 孟令仪正低著头胡思乱想,忽听帝王平静地开口,她心头一跳,索性跪了下去,泪盈於睫。 “回陛下,嬪妾自幼父母双亡,是祖父母一手將嬪妾拉扯长大的。如今祖父病重,嬪妾实在担心……” 她故意哽咽著,掩盖自己因紧张而颤抖的声线。 赵晏淡淡嗯了一声,目光终於落在她身上,“周济安去瞧过,阁老气血两亏,静养一阵子便无事了,你不必过於忧心。” 孟令仪只道赵晏这是不打算放她出宫,此刻倒是当真哭了起来,一个头就叩在了地上, “求陛下开恩,祖父他有旧疾,此番又是因掛念嬪妾才如此,若嬪妾能去看看他老人家,祖父定能好得快些,嬪妾才不至日夜忧心。” 头顶许久没有声音传来,直到孟令仪觉得无望了,赵晏才徐徐开口,“带几个隨从?” “就…就带五福一个。” 殿內又陷入沉默,五福端著新茶进来,轻手轻脚放在桌案上,又悄悄退了出去。 “辰时出宫,四个时辰为限,朕派禁军护送你。” 孟令仪一喜,忙直起身子,“嬪妾谢陛下隆恩!” “起来吧。”赵晏放下茶盏,“別忘了时辰。” “嬪妾谨记。”孟令仪站起身,心中却已经开始盘算,明日禁军隨行,王府旧居她便不能亲自去了。 这个念头刚起,她就发现帝王目光忽然变得锐利,嚇得她连忙又低下头,生怕被看穿心思。 “朕乏了,歇吧。” 赵晏突然说道,自顾起身便往內殿走去。 孟令仪一愣,她原以为陛下问过话后便会离去,没想到竟要留宿。 她忍不住想,丽妃方才说什么自己尚未破身,果然是骗她的吧。 她连忙跟上,却见德安已经上前替帝王更衣,伸出去的手微僵,只好訕訕地退去一旁。 德安轻手轻脚地给赵晏掖好被角,转身对乖顺立在一旁的孟令仪躬了躬身,“小主也该就寢了,奴才再给您多加两盆炭火取暖。” 说罢就指了指床榻下方的位置。 孟令仪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著德安,他这是要自己睡在地上? 第143章 安心等消息 孟令仪下意识看向床榻上的帝王,却发现他已闭目沉睡,胸口正隨著呼吸平稳起伏。 怎么回事? 德安手脚麻利地在地上铺好被褥,甚至都没用五福搭把手,熟练的让她心头阵阵吃惊。 见人又搬来两盆烧得通红的炭火放在旁边,孟令仪只好僵硬地躺下,感觉到后背贴上冰凉的地板,整个人都懵了。 五福欲言又止地不敢开口,被德安拉扯著下去了,內殿垂帘被缓缓放下,灯也只留下昏黄的一盏。 她盯著头顶的房梁想,陛下这是有什么洁癖吗?还是厌恶女子近身? 可她分明瞧见过,陛下与宸妃极为亲密,就在不久前宸妃的生辰宴上,他替她撩发,与她坐得极近。 那温柔的神情,与现在简直判若两人。 直到此刻,她才终於明白了丽妃那句,咱们这位陛下心里,只有宸妃。 也终於相信了,她说自己至今未破身。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轻轻翻了个身,炭火的热气扑在脸上暖融融的,却融不化她心头压著的冰山。 她突然想起柳如萱,那个夜夜被宠幸的明贵人,难道那时候,柳如萱也是这样睡在地上的吗? 又想起丽妃说过的话,那个王府旧居里的温侧妃……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看来她还真的、一定要想办法得到她手里的合欢香才行。 只是使用的契机得谨慎,至少…得先让陛下不再心里只有那个女人……还得找郎中,爭取一击即中。 宫里的太医不可靠…… 宸妃…只要这女人存在一日,她就一日无法真正靠近帝王。 孟令仪胡乱地想著,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 次日辰时,孟令仪身穿华服,在十六人禁军队伍的护送下登上了出宫的马车。 这是新朝首位获准回府的妃嬪,阵仗堪比省亲,引得宫人们纷纷驻足观望。 微末裹著貂绒斗篷立在仁明殿的角楼上,手里捧著个烫金手炉,卫驍和阿乔立在她身后,晨风將几人呵出的白气缓缓吹散。 孟令仪回府的队伍正在缓缓出宫,十六名禁军將马车全方位护住,看起来十分尽心。 “丽妃昨晚走的时候,不知跟孟常在嘀咕了什么。”阿乔撇撇嘴,“陛下突然过去听墙角,害得咱们的人都没听清。” 顿了顿,小丫头不甘心地又补充一句,“苏晚昭肯定没安好心。” 微末轻笑,要说这后宫里最恨苏晚昭的,除了她,便是阿乔了。跟著苏晚昭的那几个月,小丫头日日都提心弔胆不说,最后还险些被毁了容。 昨夜她特意吩咐眼线盯著霽月宫,可眼线正在窗外听得热乎,不曾想赵晏竟带著德安也去了那扇窗下偷听,眼线只好躲起来,结果错过了最关键的部分。 当时內殿只有那个叫五福的宫女,可此女是孟令仪从孟府带进宫的,她尚未买通。 於是对於那两女的伎俩,此刻她毫不知情,甚至可以说是一片空白。 她望著缓缓离去的马车,只道孟令仪这趟出宫必会有所动作,只是具体要做什么,还得再观察。 “卫驍。”微末突然开口,“可拜託了霍统领,给孟常在选几个得力的禁军?” 卫驍抱拳回道,“娘娘放心,这十六人里,有十二个都与孟阁老有过节。” “嗯。” 微末感觉鼻尖发凉,手指也缓不过暖意了,便转身往回走,“回吧,安心等消息。” … 马车缓缓停在孟府门前时,孟令仪一下车就发觉了异常,往日热闹的府邸静悄悄的,连个接引的僕役都没有。 五福上前轻轻扣了扣门,半晌才有个面生的小丫鬟怯生生地將府门裂开了一道缝隙。 “奴、奴婢见过小主!”小丫鬟慌慌张张跪在地上,“老太爷一早就得了消息,这会儿正清醒等著呢,小主快隨奴婢来。” 孟令仪扶著五福的手臂往里走,发现府中下人少得可怜,入目一片破败,像是许久都未曾打理过了。 “老太爷这几日胃口好些了,”引路的小丫鬟边走边念叨著,“昨儿个夜里还用了大半碗粥。” 越靠近祖父的院子,苦药味就越重,孟令仪皱了皱眉,“祖父每日都要服很多药吗?” 小丫鬟掀起厚重的布门帘,“这两日已减了许多了,今早还下地走了两步呢。” 明明是日头初升,屋里不知为何光线却极其昏暗,孟令仪眯了眯眼才看清床榻上的人。 孟道清半靠在床头,身上盖著厚厚的被子,整个人都清减了好几圈。 “祖父…” 孟令仪喉头髮紧,快步上前跪在了床榻边。 孟道清浑浊的目光骤然发亮,颤巍巍抬手抚了抚孙女的发顶,“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孟令仪察觉到祖父的目光在她身后两名禁军身上扫过,故意板著脸道,“本小主有话要与祖父说,你们去门外守著。” 两人对视一眼,只好抱了抱拳,守去了门外。 见两人退走,孟道清突然抓住孙女的手腕,低声问道,“祖父听说,昨夜陛下宿在你宫里了?” 孟令仪一听这话,脸色顿时一变,她咬了咬嘴唇,凑近孟道清耳边,將昨夜赵晏让她睡在地上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 “什么?”孟道清猛地坐起,眼中怒火几乎要喷出来,“这个混帐——” 这声音太大,孟令仪嚇得脸色煞白,她知道跟进来的这两名禁军意在监视,下意识往门帘处瞥了瞥,高声打断孟道清道,“祖父一定要保重自己,孙女才能放心啊!” 同时用力捏了捏孟道清的手。 孟道清会意,阴沉著脸不再吭声。 门外传来禁军佩刀相撞的声音,孟令仪俯身假装掖被角,快速说道,“陛下根本不近女色,孙女只能另想办法……” … 一个时辰后,孟令仪双眼红肿地从孟道清房中出来,她低著头快步往外走,却被禁军横刀拦了下来。 “常在要去哪儿?”禁军冷著脸问。 孟令仪抹了抹眼泪,“祖父的药少了一味,我想去药铺……” “陛下有令,常在不得出府。”禁军纹丝不动,横著刀鞘不肯放行。 孟令仪看起来很不甘心,咬著唇问,“连买药都不行吗?” “不行。” 她嘆了口气,只好对五福说道,“那你去吧。记得去城西那家老字號,他家的川贝最地道。” 她顿了顿,“要是成色不好……就去王府旧巷问问,那里常有上好的药材。” 第144章 侧妃难道不想出去吗? 五福挎著竹篮子出了府,脚步匆匆地往城西走去。 她在几家药铺进进出出,每次都摇头说川贝成色不好。 拐过两条街后,她察觉到身后有人跟著。 是两名禁军。 她知晓小主的打算,此刻却要先甩掉这两人,才能往王府旧巷去。 她故意放慢脚步,在一处首饰摊前驻足,偷偷瞄了眼身后漫不经心那二人,借著摊主掛下的布幌子遮挡,身子一矮,快速闪进了旁边的小巷。 “人呢?”高个子的禁军揉了揉眼睛,“刚才还在那儿!” 稍矮一些的禁军跺跺脚,“你赶紧回宫稟报统领,让他面见娘娘,我回孟府叫人来搜,这宫女肯定有问题!” 皇宫,仁明殿。 微末正在暖阁里修剪一盆兰,听著垂帘外的禁军结结巴巴地回报。 “属下…属下跟到王府旧巷附近,人就不见了。” 阿乔正端著一盏茶过来,闻言“咣当”一声將茶盏搁在了桌面上,“不见了?怎么会突然就不见了?” 隨即小丫头又抓住重点,嘖了嘖嘴念叨著,“可是…她去王府旧巷做什么?” 禁军將头深深埋进臂弯里,“是、是孟常在说,王府旧巷有成色上好的川贝。” 他偷瞄一眼暖阁里还在剪的宸妃,心里直打鼓。 霍统领这个老狐狸,竟然要他亲自来稟报,真是太不讲义气了,哪里有一点將领的样子? 万一这位宸妃娘娘发了怒,打他几个板子咋办?想想都觉得够他喝上一壶的。 此刻他是后悔万分,自己为啥不去找人?偏要领这苦命的差事。 “川贝?王府旧巷里没有药铺,哪来的川贝?” 阿乔大睁著眼睛问,那条巷子里,最近的药铺就是街角的回春堂,並且只此一家。 娘娘还在王府时,曾去那里买过马齿莧。 禁军也搞不清楚,只觉事情愈发不妙,额上正冒汗,就听微末清冷的声音从暖阁里传了出来。 “不用找了。”微末手中银剪剪断最后一枝多余的枝,“让他们都回孟府守著吧。” “娘娘?”阿乔疑惑地问了一声。 微末却已放下银剪坐了下去,“这位小兄弟辛苦了,你只管传话下去,让大家守好孟常在,將人好生护回宫来便可。” 禁军心里一喜,没想到这位宸妃娘娘这么好说话,连忙行个军礼退了出去。 “娘娘。”阿乔瘪著嘴掀开垂帘,替微末揉捏起了肩膀,“旧巷里根本没有川贝,孟常在一定另有目的,娘娘为何不搜了?” 微末轻笑,“川贝是没有,可却有一个人。” “人?”阿乔眼睛一亮,“温侧妃?” 温晴玉,那个极喜穿红的女人。 她已经许久都想不起还有这么一號人了,就像被尘封在了记忆里一样。 新朝初立时那女人正被锁在霜华院,陛下也像是忘了这个人一般,从未提起过。 还在王府时她就曾听闻,是温侧妃勾结了先太子想取陛下性命,陛下才彻底恼了她,下令霜华院的院门永不再开。 至於为什么没直接將人处死,她们都说当时还是锦澜王的陛下,是碍於母妃的顏面。 可她总觉得,陛下就是故意要折磨温晴玉的。 “可是…”阿乔皱起了眉,“温侧妃还在霜华院里锁著呢,形同半废,孟常在找她做什么?” 微末將目光放远,並未应答。 阿乔说得对,温晴玉已经形同半废,表面上,孟令仪的確没有刻意去寻她的必要。 但…温晴玉人虽出不来,调製合欢香的手艺可还在。 毕竟今晨德安来报,赵晏昨夜非但没有宠幸孟令仪,反而让她睡在了地上。 想来是这位孟常在被逼得急了,想走温晴玉的老路。 她想起很久以前,在温家的漱玉坊上,那女人盘著腿缠在赵晏身上的情景。 那时的香炉里,燃著温晴玉亲手调製的合欢香,她只吸入两刻钟,心头就难以自控得极为难耐。 不知若是孟道清知晓孙女睡在地板上一事,会作何感想? 她起身来到殿外,今日阳光明媚,她伸手接住被微风吹落的一片残雪。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只怕前朝后宫,都要不得安寧了。 … 禁军急步赶回王府旧巷,將微末的命令传达下去,眾人很快便撤了搜查。 五福从暗处走出来,只当这些禁军是没了法子,她拍了拍方才躲在破檐下被沾上的脏雪,悄悄往王府旧居挪去。 她左顾右盼地来到西角门,待確定禁军真的退走以后,才敢轻轻扣了扣生锈的门环。 很快,一个面相凶厉的婆子將门开了条缝,“找谁?” “主子要奴婢给旧人送些东西。”五福塞了个银锭子过去,又举起竹篮,露出里面半截人参盒子。 婆子也不问哪个主子,掂了掂银锭子就將人放了进去。 这位温侧妃的父亲曾是礼部尚书,虽说已经辞官了,但来送吃穿的人总是不断。 五福跟在婆子身后穿过庭院,一旁的木架子看起来像是个垂门,此刻却是萧条的已经腐烂。 走过一条长廊,她不慎踩到了什么东西,软乎乎的,低头一看,竟然是只死老鼠。 “啊——!!”五福嚇得差点打翻了手里的竹篮子。 婆子冷哼一声,“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失宠的女人可不就是这样的光景。” 五福给自己顺了顺气,不由想起了自家主子,若是活在这样的地方,小主只怕一日就会疯掉的。 踩著积雪来到霜华院,她看到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正在扫雪,扫帚破烂的只剩几根枝条,穿著的粗布衣裳上全是补丁。 “素月。”婆子喊了一声,“有人来给你家主子送东西了。” 素月只抬眸扫了一眼,手里动作不停,没吭声。 婆子见状推了五福一把,推得五福一个踉蹌,险些摔在雪面上,“去吧,想见侧妃,找她。” 隨即就大步流星地离去了。 五福战战兢兢来到素月身边,“敢问姐姐,温侧妃何在?” 素月瞟了眼她竹篮里的人参盒子,將扫帚一扔,伸手去接篮子,“给我就行。” 五福灵巧躲开,“奴婢有要事要亲见侧妃娘娘。” “侧妃在院子里呢,你能进得去?还说什么面见。”素月看起来极为不耐,又拾起扫帚扫起了雪。 五福被她扫起的残雪掀得接连后退,心里也生了一丝怒意,乾脆高声喝道,“侧妃整日待在这种地方不见天日,难道就一点都不想出去吗?” 第145章 让你家阁老將我送进宫去 素月又將扫帚往地上一扔,瞪著五福,“你吼什么吼?” 五福一愣,心里直犯嘀咕,这人有病吧?她都说了要救温侧妃出去,怎么她好像没听到一样? “你没听清我方才说了什么?”她索性连奴婢也不自称了,直截了当地说道。 “侧妃的禁令是陛下亲下的,你又是谁,口气这么大?”素月上下打量她,轻蔑地问。 不是素月不愿相信,而是她早就认命了。自从王爷登基,侧妃不知往宫里递了多少封信,可每次都是石沉大海。 只要陛下不鬆口,谁能有法子救她们出去? 微末与苏晚昭巴不得侧妃一直困在王府,百官也早就將她们忘了,老爷一辞官,人人都避之不及,过去最牢靠的关係如今也断了。 其实最重要的,是谁都不愿意,因一件对自己半点好处也没有的事去触怒龙顏。 她不敢信,不敢升起希望,怕到最后又是一场空。 五福虽看不出素月的想法,却挺直了腰板说道,“我家小主是孟常在,我家老太爷是孟阁老。” “孟阁老?” 素月神色变了变,“孟道清孟阁老?” “对。” 沉默片刻,素月才一转身,在前面带起了路,“跟我来。” 五福跟在后面绕过了大半个霜华院,脚下窄道上的积雪被清得乾乾净净,隱约能看到薄薄雪层上凌乱的脚印,像是经常有人从这里经过的样子。 前方不远处的院墙根下有个不起眼的狗洞,此刻正被积雪隨意地堵著,看不真切。 素月突然停在一处歪斜的木窗前,將快要散架的窗子推开半扇,吱吱呀呀的好一阵磨耳,“有什么话,你自己跟侧妃说。” 五福踮著脚朝窗內张望,只见梳妆檯前正坐著个穿素灰中衣的女子,正拿著木梳慢慢通发,铜镜里映出半张清瘦的脸,虽未擦脂粉,头上也不著首饰,眼睛里的光却意外地明亮。 她朝那背影俯了俯身,“奴婢见过侧妃。” “奴婢?”温晴玉放下木梳,轻轻嗤笑了声,“你是谁家奴婢?” “我家主子是孟令仪孟常在。”五福说道。 “孟常在?”温晴玉的声音陡然尖厉几分,“怎么,是微末让你家主子派人过来耀武扬威的?” “不是…我家小主与宸妃不是一路人。”五福急忙解释。 “有话直说,不说就滚。” 温晴玉不由有些烦躁,宸妃、宸妃,当年那只是个下作的贱婢,如今倒被称作宸妃了? 她有什么可听的?听那个曾经被她踩在脚下的贱婢,现在只需动动手指,就能碾死她这个废人? 五福急忙拿出两个金锭放在窗框上,“小主说,她诚心给霜华院添些日用,只要侧妃的一样东西。” 温晴玉盯著金锭,神色稍缓,“孟常在大张旗鼓回府,满城百姓都瞧见了。”她拿起早已褪色的口脂纸抿了抿唇,“这般风光,能要我什么东西?” 五福回头看了眼素月,一咬牙索性和盘托出,“昨夜陛下宿在霽月宫...却、却让常在睡在了地上。“ 温晴玉的手突然僵住,隨即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眼角都沁出了泪,“睡在地上?” 她站起身,笑得前仰后合,“孟阁老的掌上明珠...竟也斗不过那个贱婢?” 这女人的笑声就像带著毒,刺得五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掐著手心上的肉强说道,“侧妃若是觉得不够,我家阁老愿意救侧妃出去,只要侧妃亲手调製的合欢香!” 温晴玉的笑声戛然而止,救她出去?合欢香? 她缓步走向窗欞,盯著五福的眼睛,“想要调情的东西,黑市里多的是,青楼里也应有尽有,孟阁老如此冒险,不觉得太可笑了么?” “我家…我家小主不能用腌臢地界里的东西,万一……” “万一?” 温晴玉明白了,孟令仪根本就没有十全的把握,怕事情败露,怕被天下人口诛笔伐,怕跌进地狱。 可那男人岂是那么好相与的?在他面前,天下人算什么,便是没有天下人,等著这位孟常在的,也是和她眼下一样的人间地狱。 “好啊。”温晴玉笑盈盈地答道,“让你家阁老將我送进宫去,我就给。” … 五福匆忙赶回孟府时,日头已经西斜,到了小主回宫的时辰。 孟令仪正將最后一件斗篷披在身上,见五福捧著药包进来,连忙起身接过。 “祖父,这是城西最好的川贝。”孟令仪高声说著,把药包放在床头小几上,顺势扶住五福伸来的手。 借著搀扶的姿势,孟令仪压低声音问,“可办妥了?” “小主放心。”五福手指在她腕上轻轻一按。 孟令仪点头,轻轻舒了一口气,对孟道清说道,“祖父千万要保重身子,孙女在宫里才不至日夜忧心。” 见禁军已入內来请,孟道清握了握孙女的手,“祖父与你说的,你要记在心上,回宫后万事都要以宸妃娘娘为重,不要忤逆陛下。” “是。” 孟令仪退后一步,跪在地上朝著孟道清叩了个头,才扶著五福的小臂,三步一回头地离了府。 回宫的队伍走得平稳。孟令仪靠在轿中,指节无意识地敲著膝头。直到轿帘外传来禁军的稟报声,她才惊觉已到太和殿前。 她原想直接回霽月宫,没想到轿帘掀起,一抬眼就看见微末正立在台阶上。 她心头一跳,赶忙上前行礼,“嬪妾参见娘娘。” “妹妹快起。”微末伸手虚扶,“阁老身子可好些了?” 孟令仪垂著眼睫,“托娘娘洪福,祖父已能下床走动了。” “那就好。”微末笑意更深,忽然凑近半步,“本宫特意让人在霽月宫备了安神汤,妹妹舟车劳顿,不如去小坐片刻。” 孟令仪心里发虚,只觉后背沁出薄汗,莫非宸妃已经知晓五福去过王府旧居一事了? “多谢娘娘体恤,只是嬪妾还要去向陛下復命...” “陛下在垂拱殿议事呢。”微末温声打断她,指尖拂了拂她肩上並不存在的灰尘,“倒是丽妃方才来仁明殿问安,说起妹妹昨日睡得不好。” 孟令仪心头又是一跳,丽妃? 那女人莫不是对宸妃说了什么? 她下意识抬眸,正对上微末含笑的眼。那目光像能穿透人心,让她一时语塞。 “嬪妾...”她嗓子发紧,“昨夜...” “本宫只是隨口一问,妹妹不必紧张。”微末忽然退开半步,“妹妹脸色发白,还是回宫歇著吧,陛下那边,本宫替你回。” 直到走出很远,孟令仪仍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烙在背上。五福扶著她胳膊的手微微发抖,主僕二人都没说话。 第146章 这下你们满意了? 腊月二十九,年关將至。 微末素来不喜张扬,自入主仁明殿后,便免了妃嬪们的晨昏定省。可今日天刚亮,殿外便陆续传来脚步声,苏晚昭领著五六个妃嬪,竟像是约好了似的,齐齐过来请安。 微末端坐在主位上,眸光淡淡扫过眾人。 苏晚昭一身桃粉色宫装,笑吟吟福身,“娘娘金安。明日便是年节,姐妹们想著总得来给娘娘磕个头,这才冒昧来了。” 言毕,一眾妃嬪齐齐跪倒,“嬪妾们恭祝娘娘凤体安康,坤寧福厚。” 微末抬手,示意眾人起身,“都坐吧。” 楚临霜才一坐下便板起了脸,直截了当地讽刺起了苏晚昭,“丽妃昨日还说风寒未愈,今日倒精神。” 苏晚昭捏起娟帕佯装咳嗽两声,“便是病得起不了塌,嬪妾也不敢忘了年节之礼。” 年节之礼? 楚临霜冷笑一声,几日前钦天监奏报妖星现世,陛下特意封锁了消息,便是不想让娘娘知道以后忧心多思,是以如今满后宫都知,唯独宸妃娘娘不知。 丽妃这时候兴师动眾地攛掇她们过来,分明是故意想让娘娘知道吧? 孟令仪忽然在一旁柔柔开口,“楚妹妹別误会,丽妃娘娘也是念著礼数。” 紧接著她不等眾人说话,徐徐走上前来,关切道,“娘娘瞧著面色不好,嬪妾自幼与府医习得一些医术,不如让嬪妾给娘娘把把脉吧。” 阿乔立马警觉,“周太医每日都来请平安脉,就不麻烦孟常在了。” 孟令仪却忽然握住微末冰凉的手,“可娘娘瞧著十分虚弱,嬪妾实在担心……” “本宫的身子自己心里清楚。”微末轻轻推开她的手,“不劳妹妹忧心。” “也好。”孟令仪看起来十分关切,“太医们固然好,但咱们毕竟同是女子,娘娘若有不適,可一定要与嬪妾说。” 说著就转身退了回去。 临走时却说道,“陛下近日也不知在忙什么,怎么不来看看娘娘?” 与丽妃同住延福宫的沈清澜忽然掩唇轻咳,面色苍白如纸,声音却十分清晰, “陛下近日也是太过忙碌了,都怪钦天监急报,说紫微星旁现了妖星。” 她抬眼,意有所指,“还说什么……妖星就在后宫里『最尊贵的女子』身上。” 殿內骤然一静。 “沈清澜!”楚临霜出声呵斥。 沈清澜被吼得脸色惨白,慌慌张张跪倒在地,“嬪妾多言,求娘娘恕罪!” 微末指尖微微一顿。这几日赵晏连续宿在垂拱殿,连句话都没递过来,原是为了这事。 妖星现世。 最尊贵的女子。 她在心底冷笑,目光缓缓扫过殿內眾人。 苏晚昭出身將军府,孟令仪是阁老嫡孙女,就连最末位的宋知意也是官家小姐。 哪一个不比她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出身尊贵?想用这等模稜两可的讖语来动摇她的位置,未免太过天真。 她的视线在孟令仪身上停留片刻。这位孟常在今日格外活跃,此刻低眉顺眼地坐在座位上,方才有意无意地提起赵晏,分明是在给沈清澜递话头。 看来这就是孟阁老和孙女商量好的上位之计了。先是钦天监造势,再让这些妃嬪来她跟前敲边鼓...... “沈常在快起身,若非你提醒,本宫至今还被蒙在鼓里,倒是多亏你直言不讳。” 宸妃这话听不出喜怒,沈清澜只好乖乖谢恩,起身退回了座位上。 苏晚昭目光闪了闪,轻轻嘆口气,语气却带著几分意味深长,“陛下连夜召钦天监正使入宫,想必也是忧心。只是……”她眼波流转,“这『最尊贵的女子』,究竟是指谁呢?” 连夜召正使入宫? 苏晚昭话有机锋,她是在提醒自己,赵晏是信了她就是妖星的。 楚临霜冷笑:“丽妃娘娘这话问得奇怪,难不成是在暗示宸妃娘娘?” “哪有?”苏晚昭无辜道,“就连正使也未说究竟是谁,咱们可不敢乱猜。” 宋知意绞著帕子,急急开口间却声如蚊蚋:“天象之说……做不得准的……” “宋答应这话错了。”苏晚昭打断她,“先帝在时便最信钦天监,棲梧每年的祈谷节也是意在敬告上天祈求风调雨顺,你是在说,先祖的所作所为全是儿戏?” “宋答应这话,其心可诛啊。”苏晚昭冷冷地补充道。 “不…不是的……”宋知意一惊,被苏晚昭一番恐嚇,半个字也说不出,吞吞吐吐起来。 微末垂眸,轻轻吹开茶沫,唇角微扬:“钦天监观星,自有其道理。不过——” 她抬眼,眸光清凌凌扫过苏晚昭,“妖星也好,吉星也罢,总不能空口白牙。丽妃,你说是不是?” 苏晚昭面色不变,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忽听宫墙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吼声。 “诛杀妖妃!” “天降灾祸,必是妖孽祸国!” 那吼声由远及近,仿佛不止一处在吶喊。 殿內眾人面色骤变,听方向,竟像是从垂拱殿方向传过来的。 楚临霜猛地站起身,“娘娘,嬪妾想去看看!” 此时的微末尚不知晓,孟道清为了诛杀她,竟如此大费周章。 多年平静的锦江无故涨水,淹死了沿岸数名渔夫;西市三人暴毙,尸体发黑,大理寺仵作查不出死因;爆竹作坊无故爆炸,炸死了多名路过的百姓。 民间人心惶惶,渐有传言,这是妖妃祸国的天罚。 不等微末开口,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衝进殿来,扑通一声跪在门外大声道,“娘娘!陛下在垂拱殿震怒,德安公公让奴才来请您去劝劝。” 微末心头一紧,立即起身,可才一站直,忽觉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眼前也阵阵发黑。 她隱约听见阿乔和楚临霜大喊一声“娘娘!”,隨后便失去了意识,整个人向前栽去。 眾妃嬪乱作一团,苏晚昭下意识后退半步,楚临霜却一个箭步衝上前,在微末倒地前堪堪扶住了她。 楚临霜回眸瞪著苏晚昭,“这下你们满意了?” 苏晚昭甩甩娟帕,“你这是什么意思,娘娘定是紧张陛下才一时气血上涌,与我等何干?” 她转身对那小太监吩咐道,“还不快先去请太医?” 小太监此刻嚇得魂都飞了,他只是按照德安公公的吩咐来通传,娘娘怎么突然就晕倒了? 苏晚昭见人还怔愣地跪在地上,抬高了声音呵斥道,“还不快去!” 小太监这才回神,疯了一般朝著太医院奔去。 老天保佑,娘娘可千万別出什么事啊! 第147章 孩子,皇后 冷宫的地面阴冷潮湿,泛著股难闻的霉味。 微末瘫软在地上,浑身无力,软骨散的药效让她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她怀胎七个月的孩子沉甸甸压著地面,在腹中不安地踢动,仿佛预知到了莫大的危险。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凤服曳地的声响窸窸窣窣,她看到一双绣著精致金凰的鞋子停在眼前。 微末用尽全力抬起头,看到苏晚昭正满头珠翠地俯视著她,手里拿著一把冰冷的匕首,衬得指甲上的蔻丹鲜红如血。 苏晚昭缓缓蹲下身,毫不犹豫地將匕首深深刺进她的孕腹,“本宫与陛下的孩儿,怎能流著贱婢的血?” 被利器割破孕腹的剧痛让微末惨叫出声,鲜血染红她的衣衫,温热又黏腻。 苏晚昭却目光冰冷地凑近她耳畔,“本宫尚且未得嫡子,你有什么资格?” “记住了,下辈子,別碰不该碰的人……” … 微末躺在床榻上痛苦地辗转,双手始终死死护著小腹,口中不停囈语,“不…不要…我的孩子……” 见她冷汗已浸透寢衣,阿乔红著眼眶再次拧乾一方帕子,为她擦拭额上冷汗,“娘娘?娘娘?” 阿乔轻声唤著,带著浓重的鼻音。 方才周济安来过,说娘娘只是受到了惊嚇,给开了一副安神汤便退去了。 可这会儿安神汤还未熬好,娘娘的状况却越来越差,无论她怎么呼唤,娘娘就是陷在自己的梦境里无法自拔。 楚临霜迫切地上前,用力晃了晃微末的肩,“娘娘,快醒醒,快醒过来!” 苏晚昭立在床尾,眉头紧紧锁著。 微末的囈语或许旁人没听清,但她却听得清清楚楚。 孩子?她说什么孩子? “你已是皇后…为何还如此…容不下我……苏晚昭,你还我孩子……” 皇后? 苏晚昭眯起眼,她是在说,自己是皇后,还杀了她的孩子? 阿乔心头一颤,下意识看了看丽妃,“娘娘定是梦魘了。” 楚临霜性子急,一跺脚出了殿去,“我去瞧瞧安神汤好了没有!” “我不会…就这么死了的……我…这一世……” 微末的囈语还在继续,混乱得让人听不出语调,但苏晚昭却全身一僵,心底说不出的怪异。 那囈语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儘管声音虚弱颤抖,仿佛带著濒死前的绝望。 她比微末虚长一岁,八岁那年,她从街头將她捡回府,两人相处了整整十年。 那时她在府中被嫡母迫害,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夜里两个小孩子常常缩在被子里用气音讲话,从那时起,她就对微末的咬字发音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以至於此时此刻,塌上人即便含糊的囈语,她不用费力也能听的一清二楚。 她到底在说什么?死?这一世? 还有,微末根本没有孩子,她又何时害死过她的孩子? 况且后位至今空悬,赵晏也根本没有皇后。 苏晚昭正思绪混乱的想著,殿外突然传来德安的通报,“陛下驾到——!” 喊声才落,赵晏就大步踏入,周身怒意仿佛要凝成实质。 “都出去。”他冷声道。 苏晚昭与孟令仪对视一眼,隨著眾妃嬪鱼贯而出。 楚临霜端著碗安神汤回来,却被德安拦在了外面,在与等著她的宋知意匯合后,便也结著伴地往自己的宫殿走,唯独那双不善的目光,时不时就远远地飘过来。 苏晚昭想也不用想,便知这两女定是在討论自己,可她的心思却全然不在此,隨她们怎么瞪眼。 她扶了扶鬢间步摇,毫不在意地小声去问身边的孟令仪,“温晴玉將幻香给你时,怎么说的?” 孟令仪低声回她,“她说,那东西能让人看到心底最惧怕的记忆。” 记忆? 苏晚昭眉头皱得更深了,微末方才说的都是些虚无縹緲的话,就像是做了一场胡乱的噩梦,怎么会是记忆? 她轻咳了声,掩下心头疑惑,又问道,“宸妃说的梦话,你怎么看?” 孟令仪隨意掸了掸衣袖,“嬪妾没听清,只听到一声孩子。” “呵,”她冷笑一声,“看来宠冠六宫的宸妃娘娘,也想要个孩子固宠呢。” “可温晴玉明明说是记忆,后宫里根本就没有孩子,说明这不是宸妃的记忆,怎么解释?”苏晚昭不死心地追问。 “谁知道呢。”孟令仪淡淡说道,“可能是个人体质不同吧,咱们宸妃身子弱,出现了旁的幻觉也说不定。” “只要她说出几句惹陛下厌烦的话来,咱们目的达成,也就罢了。” 苏晚昭沉默,目光紧紧盯著前方,没再应声。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苏晚昭一次次告诉自己,温晴玉想从王府出来,幻香便是她的投名状,绝不会给孟令仪有偏差的劣质品。 况且此女调香的手段一流,既是她说的,就绝不会有错才对。 她总觉得,如果自己就这么轻飘飘地放过,或许会错过一个能將微末扳倒的大秘密。 苏晚昭眼中闪过一丝寒芒,那女人说的,或许,真是她的记忆也说不定…… … 眾妃嬪退走后,仁明殿內骤然安静下来,只剩微末急促的呼吸声和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赵晏几步来到塌前,握住微末冰凉的手,“怎么回事?” 帝王周身冷压瀰漫,目光却始终未从微末惨白的脸上移开。 阿乔嚇的乾脆跪了下去,“娘娘晨起时还好好的,方才小太监来报,说陛下在垂拱殿发了怒,娘娘想过去看看,可才一起身,突然就晕了过去,嘴里还一直说著胡话……” 微末在梦中痛苦地蹙著眉,唇瓣轻轻颤动,断断续续地呢喃著什么,赵晏俯身去听,却只听到几个零星的字眼。 “报仇…后位……” 赵晏瞳孔微缩,手指抚过她汗湿的掌心,“你放心,后位朕一定给你。” 可微末像是似乎陷入了更深的梦魘,突然挣扎起来,嘴唇急促地开开合合,却只剩下含糊的气音。 赵晏再凑近,却什么也听不清了。 “周济安呢?”帝王突然直起身,怒喝声震耳欲聋,“朕的太医院死哪去了?” 阿乔颤抖著將额头贴地,“回、回陛下,周太医方才来看过,说娘娘只是受了惊嚇,开了张安神的方子就走了…那时娘娘还没病得这么重……” “绑回来!”赵晏怒声吩咐德安,“朕要亲眼看著他诊脉!” 第148章 动盪骤起 周济安几乎是被禁军押来仁明殿的。 老太医额头全是冷汗,觉得每次面对这个女子,自己的小命都有不保的危险。 一进门,就对上帝王阴沉的脸,他双腿一软,险些跪坐在地上。 榻上的宸妃脸色苍白,眉头紧锁,即使在睡梦中也不时吐出几句囈语。 这症状不对劲…他心里一突,硬著头皮上前诊脉。 片刻后,周济安顶著赵晏要杀人的目光取出银针,小心翼翼施了几针后,微末终於沉稳地睡了过去。 “如何?”赵晏问。 周济安抹一把冷汗,“回陛下,娘娘的症状…像是中了什么致幻的药物。”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心惊,谁有这么大胆子敢给宸妃下药? 他偷偷抬眼,正瞧见帝王阴鷙的目光,嚇得不敢多言。 “致幻的药物?”阿乔猛地抬头,声音发颤,“娘娘这几日根本没有服药!” 周济安擦了擦额头的汗,“也可能是幻香......老臣曾听闻,有些精通调香之人,能制出这等东西。” “调香高手?”阿乔突然瞪大眼睛,像是想到了什么,扑通一声跪在赵晏面前,“陛下!是孟常在!一定是孟常在做的!” 她急急说道,“孟常在回府探望孟阁老时,曾偷偷去过王府旧居找温侧妃!温侧妃她......她最擅制香!” 阿乔继续道,“娘娘原以为孟常在只是去取些寻常香料,如今想来......”她声音哽咽,“定是那温侧妃给了她害人的东西!” 赵晏沉默片刻,突然转身往外走,“德安,传朕口諭——” 话还未说完,殿外又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地跪倒在地,“陛、陛下!垂拱殿前......礼部主事郑大人撞了龙柱,当场......当场就没了!” 那小太监抖得厉害,声音都变了调,“郑大人临死前高喊......『妖、妖妃疯魔,是是、是天罚降世,棲梧將亡啊——!』” 周济安面色大变,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后背几乎都贴上了殿柱。 他只是个太医,他什么都不知道。 阿乔嚇得捂住嘴,连呼吸都屏住了,一双杏眼里全是骇然与震惊。变故怎会来得这样快?偏偏娘娘当真出现了幻症,这可如何是好? 德安脸色青紫,额头也渗出冷汗。郑主事是孟阁老的得意门生,这分明是以死作局! 他偷眼去看赵晏,只见帝王眸色阴沉得骇人,指节捏得发出“咔”的一声脆响。 “她才病倒,前朝就得了消息.....”赵晏冷笑一声,声音轻得让人毛骨悚然,“真是快得不可思议啊。” 德安心里一颤,陛下这是怀疑孟家祖孙里应外合。 赵晏眸光一沉,突然喝道,“卫驍!” 殿外立刻传来鎧甲碰撞声,卫驍大步跨入,单膝跪地,“臣在!” “带禁军守住仁明殿。”赵晏声音冷得像淬了冰,“若出了半点岔子,你提头来见!” “是!”卫驍抱拳领命,声如洪钟。 赵晏转身往外走,德安在身后小跑著跟上。行至殿门处,帝王忽然脚步一顿,“即刻起,封锁后宫,任何人不得进出。” “违令者,斩。” “奴才这就去办!”德安躬身应道,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难怪陛下发了怒,孟道清这副架势,摆明是想造反啊。 赵晏侧目瞥向战战兢兢的周济安,“你——” 周济安扑通跪倒,“臣、臣明白!娘娘醒来前,臣绝不离开半步!” 赵晏最后回望了一眼榻上昏睡的微末,玄色龙袍在殿门处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度,转眼便消失在寒风中。 … 夜深露重,仁明殿內灯火辉煌,一盏灯也未曾熄灭。 自赵晏走后,这里始终安安静静,只余禁军来回巡逻的刀鞘碰撞声。 微末长睫翕动,从混沌中挣扎著醒来,缓缓展开眼帘时,入目仍是內殿熟悉的承尘。 她下意识抚上小腹,那里似乎还残留著梦境里匕首刺入的幻痛。 她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境很长,她却一直被困在同一个场景里挣脱不掉。 苏晚昭剖开她的小腹,孩子被碾作肉泥,流下的鲜血触目惊心。 “娘娘!”阿乔扑跪来榻边,眼下掛著两点青黑,“您可算醒了......” 微末撑起身子,这才发现窗外火光晃动。 禁军铁靴踏过青砖的声响透过窗欞传来,鎧甲碰撞声比平日密集数倍。她蹙眉看向阿乔,“外面怎么回事?” 阿乔忙扶她靠好,“陛下命卫统领带了三百禁军守著仁明殿,连御膳房送膳都要搜身。” 她压低声音,“前朝闹翻了天,礼部郑大人撞了龙柱,当场气绝身亡......” “什么?” 主僕二人话未说完,周济安忽然闻声赶来。 老太医眼下乌青,显是守了整夜。他搭脉时手指都在微颤,“娘娘脉象已稳,不会再因致幻的药物,出现幻觉,噩梦囈语了。” “致幻的药物?囈语?”微末指尖微顿。 她昏迷时曾说囈语? “本宫说了什么?” 周济安扑通跪下,“老臣不知啊。” 微末又看向阿乔,阿乔犹豫著说道,“奴、奴婢也没听清,只听娘娘说什么…孩子……” 孩子? 微末眸光骤冷,“还有么?” “还…还有丽妃娘娘。” 殿內陡然寂静。 阿乔与周济安对视一眼,纷纷低下头去。 她將前世的记忆说了出来? 心头不自觉一紧,“本宫说胡话时,谁在场?” 阿乔明白微末的意思,“低著头道,丽妃娘娘在,还有宋答应、楚常在和孟常在。” 微末秀眉微蹙,苏晚昭也在场? 那便是被她听了个清楚了。 可是,她怎会中了致幻的药? 晨起时一切正常,眾人请安后她便昏厥了过去,当时便觉一阵眩晕。 是孟令仪? 她想起孟令仪毫无徵兆地上前来,说要为她诊脉,还握住了她的手。 她抬起手,想来孟令仪是將东西抹在手心里了。 恰在此时,窗外忽起一阵骚动。 禁军厉喝声中,隱约夹杂著女子哭求,“求將军通传,嬪妾真有要事稟报娘娘!” 第149章 本宫想与她敘敘旧 殿外的骚动声愈发清晰,女子的嗓音带著哭腔,却又透著一丝执拗。 “卫统领!嬪妾確有要事稟报,事关娘娘安危!” 微末眸光一凝,这声音...... 楚临霜? 她来做什么? 卫驍却板著脸拒不放行,“陛下有令,后宫封锁,任何人不得隨意走动!常在是如何出来的?” 楚临霜一跺脚,乾脆拿出一枚青玉对牌,“奉娘娘旧令取安神汤,卫统领若不信,入殿询问娘娘便知!” 阿乔听出楚临霜语气急切,低声问道,“娘娘,可要见楚常在?” 微末沉吟片刻,抬了抬手,“让她进来。” 卫驍得了准许,这才放行。 楚临霜疾步进殿,气喘吁吁,显然是一路疾奔而来。她一进门便跪倒在地,声音压得极低,“娘娘,嬪妾有要事相告!” 微末示意周济安和阿乔退至外间,只留楚临霜近前。 “说吧。” 楚临霜抬眸,眼中是罕见的焦灼,“嬪妾方才经过延福宫,正巧听见丽妃与孟常在密谈。” 她喉头滚动,“孟常在说,孟阁老根本无病,是装的!目的也不是前朝,而是娘娘!” 微末眸光闪烁,示意她继续说。 “娘娘之所以昏厥,是中了孟令仪的幻香,那香清晨发作得最厉害,夜里却会好转。” 她急急说著,“明日早朝,孟阁老要当廷上书,请陛下宣您上殿......” “届时满朝文武若是见到娘娘『疯癲失態』,他们......” 楚临霜不敢往下说了。 微末瞳孔骤缩,內殿的空气隨之凝固。 孟道清……是装病? 原来如此。 她昏迷前听到的“妖妃祸国”,孟令仪假意探病回府,钦天监的“天象示警”,甚至那位撞柱而死的官员,全都是孟氏祖孙精心策划的局。 幻香清晨发作,夜里好转…… 难怪她会在晨起时突然晕厥,而此刻醒来,神志却已清明。 若明日她被带上朝堂,当著文武百官的面“疯癲失態”,赵晏就算再护著她,也抵不住群臣死諫。 孟道清……这是要逼陛下亲手处死她。 她的目光缓缓落在楚临霜身上。 苏晚昭和孟令仪密谋这种事,怎会如此隨意就让人听见? 楚临霜只是恰巧经过延福宫,就將事情听了个真真切切? “临霜。”微末嗓音低柔,却带著一丝锐利,“你今日……为何会去延福宫?” 楚临霜一怔,隨即低头,“嬪妾……嬪妾是觉得丽妃很可疑。” 撒谎。 依照她的性子,若是觉得可疑,只怕敢亲自將孟令仪扭送到她面前来。 微末不动声色地摩挲著袖口,“哦?这倒不符合你的性子。” 楚临霜手指微微蜷缩,沉默一瞬,终於低声道:“……是阿乔前日说,丽妃近日行跡可疑,嬪妾才……” 阿乔? 微末眸光一沉。 阿乔何时让楚临霜去盯苏晚昭了?她明明从未下过这样的命令。 “阿乔让你去的?”她语气平静,却带著无形的压迫。 楚临霜点头:“她说……娘娘近日心神不寧,怕有人作祟,让嬪妾多留意。” 阿乔……在瞒著她行事? 微末指尖轻轻敲在案几上,思绪飞转。 阿乔是她的心腹,若真察觉苏晚昭有异,为何不直接稟报她? 除非……阿乔知道些什么,却不敢让她知晓。 她抬眸,看向楚临霜,“你做得很好。” 楚临霜鬆了口气。 “但此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阿乔。”微末语气淡淡,“明日……本宫自有打算。” 楚临霜郑重点头,行礼退下。 待殿门关上,微末眸色彻底冷了下来。 孟氏祖孙想让她疯癲示眾? 那她便疯给他们看。 只是不知,这齣戏究竟会要了谁的命? 楚临霜退下后,微末立即唤来周济安。 “周太医,你確定本宫体內的幻香已清乾净了?”她嗓音冷冽。 周济安连忙上前,手指搭上她的脉搏。片刻后,他脸色骤变,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这……这怎么可能?” “说清楚。” “娘娘脉象中的滯涩之感又现,像是……幻香余毒未清。”他声音发颤,“可方才明明已经——” 微末眸光一沉:“孟令仪將此香抹在手上,本宫不过与她接触片刻便中招,为何她自己却无事?” 周济安跪伏在地:“孟常在应是事先服了解药!此等阴毒之物,必有相剋之法……” 微末静静看著他,不语。 周济安汗如雨下,衣领转眼被汗水浸透,“微、微臣不知药理,无从破解啊!” 微末笑意盈盈地说道,“若连你都辨不清药理,这毒岂不是无解了?” 周济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微臣无能!但天下万物相生相剋,只要知晓毒物成分,必能配出解药!” “哦?”微末指尖一顿,“那不知周大人如何才能知晓?” 周济安心里这叫一个苦,送走一个皇帝,又对上一个权妃。 他只觉这女子带给她的压力竟比帝王也毫不逊色,他还记得端午时给这女子拔毒箭的情形,那时她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鬟。 “微臣斗胆,若能与制香之人当面对峙,便有破解之法。” 头顶一瞬间安静极了,就连阿乔都目光怪异地看著他。 周济安冷汗直冒,让下毒的人来告知药理去调配解药,这听起来实在太过荒谬了。 “也好。”女子的声音终於传来,“若是如此,周太医便有把握?” 周济安猛地抬头,“有!” 微末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本宫知道了。” 她转向阿乔,“去请卫统领。” 阿乔福身应是,片刻后,卫驍踏著夜色入殿,铁甲遇到殿內暖气泛起一层薄薄的凉霜,“娘娘有何吩咐?” 微末抚著袖口金纹,语气轻缓,“本宫忽然想起,许久未见温侧妃了。” 她抬眸,眼底寒光乍现,“劳烦卫统领將人『请』进宫来,本宫想与她……敘敘旧。” 卫驍眸光一凛,“现在吗?” “对。” “臣即刻去办。” “记住。”微末指尖划过茶盏边缘,“別让任何人知道。” 第150章 你究竟想做什么? 微末靠在软枕上,思绪翻涌。 夜色沉沉,宫门早已落钥,仁明殿內外静悄悄的,只剩下禁军来回巡守的脚步声。 卫驍已走了半个时辰,她知道,急不得。 温晴玉得悄悄地带进宫来。 至於卫驍究竟要怎么做,她並不担心。 那是赵晏一手提拔的心腹,自然有他的手段。 密道、暗门,或是乔装成夜巡的侍卫。 毕竟宫墙再高,也拦不住真正想进出的人,更何况是能直取北戎首领头颅的卫驍。 但时间不多了。 距离天亮、距离早朝,只剩不到两个时辰了。 温晴玉必须在这之前开口,说出幻香的破解之法。 否则,待会儿的金鑾殿上,她若真的“疯癲失態”,即便赵晏想保她,也抵不住满朝文武的诛杀之声。 或许相比温晴玉来说,此时此刻,孟令仪才是最好的突破口,但她不想打草惊蛇。 孟氏祖孙,她要他们一朝覆灭。 微末冷笑。 前世那个想架空新君权力的阁老,今生竟更加疯狂,以整个孟家作赌,难道就为了將她拉下来,然后推孙女上位? 不,或许不止。 孟道清到底怀著怎样的野心,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前朝再未传来消息,连德安身边的小太监也没来一个。 赵晏想必正焦头烂额。 想到温晴玉,微末眸底闪过一丝冷芒。 前世这女人借著德妃的势,在后宫耀武扬威,连苏皇后都要让她三分。 可今生,赵晏尚未登基前,温晴玉就销声匿跡,到今日沦落到被囚王府的地步。 而德妃,前世那位精於算计的太后,今生竟也闭门礼佛,对后宫爭斗不闻不问。 一切都不一样了。 微末闭了闭眼。 或许,正是她重生后的每一步抉择,才让这些人走上了与前世截然不同的路。 阿乔坐在桌案边,脑袋正一点一点地打著瞌睡,却仍强撑著不肯离去。微末看著她,心里轻轻一嘆。 不是她不信任任何人,只是她太明白,人心易变,忠诚难测。 “阿乔,”她轻声道,“回去睡吧。” 阿乔猛地摇头,揉了揉发红的眼睛,“不行,温侧妃阴毒,奴婢不放心娘娘一个人在这儿。” 微末静静看著她。 这样的阿乔……真的会有事瞒著她吗? 但她终究没问出口,只是淡淡道,“卫驍也在,你怕什么?” 阿乔抿唇,固执地坐直了身子,”奴婢不走。” 恰在此时,殿门忽然无声打开。 卫驍高大的身影踏入內殿,肩上扛著一个被麻绳捆缚的人,黑布蒙著头,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巴。 “娘娘,”卫驍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人带到了。” 他反手关紧殿门,將肩上的人往地上一放。 温晴玉手脚紧缚,像一具僵硬的木偶般倒在地上,唯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著。 阿乔瞬间清醒,一个箭步挡在微末身前。 微末却缓缓起身,示意阿乔退下,旋身走到温晴玉面前,俯下身,一把扯下了蒙头的黑布。 黑布被扯下的瞬间,温晴玉的瞳孔因接触光亮猛地收缩了一下。 她眼前模模糊糊的,似乎瞥见一抹素白色的身影。 渐渐恢復清明时,那张她日夜都想撕毁的脸便出现在眼前。 是她!微末! 温晴玉嘴里塞著絮,额前髮丝凌乱地挡住视线,苍白的脸上沾著尘土,可那双眼睛却淬著毒,死死盯著微末,像是要將她生吞活剥。 这女人如今瞧著,真是华贵的不可方物。 温晴玉本以为经过了这么久,她早已心如止水,可她忽然发现,自己好恨。 恨微末如今高高在上,恨自己被困在王府旧居,像只阴沟里人人喊打的老鼠。 被她周身光芒照耀得抬不起头。 微末居高临下地看著她,唇角微扬,却不急著开口。 卫驍上前,一把扯出温晴玉嘴里的絮。 “咳咳——!”温晴玉呛咳几声,嗓音嘶哑,“怎么,宸妃娘娘难道就不怕我喊出声?” 微末顿了顿,只缓缓踱步至案几旁,指尖轻轻抚过茶盏边缘,“侧妃请便。” 温晴玉一哽。 她竟然不怕? 难道整个后宫都已经在她掌控中了? 不过她好不容易来到这儿,可不是来拼个鱼死网破的。 “他说你想和我敘旧。”温晴玉冷笑著指向卫驍,乾脆转移话题,“娘娘如今万人之上,莫非真是想我了?” 微末不语,坐下来悠閒地啜了一口茶。 她知道温晴玉恨毒了她。 所以她得等。 等温晴玉自己沉不住气。 赵晏登基三月有余,她这个曾经的侧妃却一直被困在王府里,过著贱奴都不如的日子。 怎能不恨? 温晴玉死死盯著微末,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丝慌乱、痛苦,或是急切——可什么都没有。 难道……她没中招? 不,不可能。 那香是她亲手调的,绝无差错。 除非孟令仪根本没敢动手。 “你装什么镇定?”温晴玉嗓音尖锐,“即便我如今落魄,可也曾是陛下的人,若陛下知晓你偷偷將我绑进宫,到时候——” 微末终於抬眸,轻笑一声,“到时候怎样?” 温晴玉一滯。 对,能怎样? 如今在这个女人面前,自己就是只渺小的螻蚁,便是死在这深宫里,只怕也激不出一点水。 手指缓缓合拢,久日不修的指甲在地面上划出一阵极其刺耳的摩擦声。 温晴玉不断告诉自己,不能乱,她还有幻香做为最后的筹码。 孟令仪想上位,却不知她想到发疯的,只是能从那该死的霜华院里出来! 孟氏祖孙,就是她重见天日的踏脚石! 微末放下茶盏,缓步走近,俯身看向温晴玉,“本宫今日请你来,其实是想帮你。” “帮我?”温晴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会有这么好心?” 微末佯装嘆息一声,“孟阁老的人已经在朝堂上喊打喊杀,说本宫是祸国妖妃,陛下因此一筹莫展。” 她垂眸,语气似是无奈,“本宫若再不表现出些大度来,陛下会怎么看我?“ 温晴玉眼神闪烁,眸底泛著浓浓的怀疑,“你究竟想做什么?” 微末没去看她,轻飘飘地继续道,“当初侧妃曾与本宫说过一句话,你是唯一一个希望我活下去的人。” “如今本宫便將这句话送还给你。” “温晴玉,此局此势,能给你一条活路的人,只有我。” “若陛下知晓,你即便被囚在王府,手也伸得进他的后宫,你说他会如何处置你?” “还是说,你天真的以为,孟道清只以区区几个文弱书生,就能逼迫堂堂天子就范?” 微末蹲下身,距离她鼻尖仅剩半寸,“难道你忘了,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第151章 孟阁老万面见本宫? 温晴玉浑身一僵。 那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她想起温朗然。 那个与她感情最深的胞弟,曾因赌债被人砍断小指,血流如注时,赌场的人就讥讽道,“你姐姐不过是个不受宠的侧妃,温家就要完了!” 她多次跪著哭求,那男人却连眼皮都没抬起过一下,一文钱都不曾施捨。 她想起父亲,曾经官拜礼部侍郎,却被赵晏当朝弹劾免官,一家子灰溜溜滚回老家,如今竟要亲自下地耕种。 她想起一贯养尊处优的母亲,如今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穿不起。 那男人从始至终都极其无情,无情到像一只食生肉、喝人血的野兽。 最让她呕血的是,朗然十八岁了,却连个愿意议亲的姑娘都找不到。 可恨她被囚在王府,根本没能力帮家人渡过难关。 温家如今活的破衣烂衫,飢不饱腹,皆因曾得罪当今陛下,长女还是个半废的侧妃。 所以,说什么赵晏会怎么处置她,难道不可笑吗? 那时她有侍郎府做母族,有德妃做后盾,都没在赵晏面前討得一点好。 如今这副光景,估计那男人会直接一杯毒酒了结她吧。 要搏吗?温晴玉暗暗地想。 她知道微末必定没安好心,可她也当真没什么好输的了,不过只剩烂命一条。 微末看著她的表情,知道火候到了,於是轻嘆一声,语气似带著一丝怜悯,“本宫若是你,绝不会甘心就此了结一生,好好的机会就在眼前,为何不珍惜呢?” 温晴玉猛地抬头,“有什么话,不如一次说清楚。” 微末眉梢挑了挑,“本宫打算將你接进宫,授嬪位。” “到时候,你想接家人回京,给他们置办宅院,甚至替温朗然谋个前程……都不难。” 温晴玉的呼吸急促起来。 嬪位……回京……家人的未来…… 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咬牙问,“为什么?” 微末知道她是在问自己的目的,笑道,“你毕竟曾是陛下侧妃,一直囚在王府,实在有损天子顏面。” 她顿了顿,“况且本宫也想借你,扭转糟糕的局面,总要诚心交换才是。” 温晴玉沉默,这女人倒是毫不隱瞒。 她目光垂下又抬起,似是在权衡利弊,又似是在辨別真偽。 许久,她终於开口,嗓音燥热得异常嘶哑,“有什么条件?” 微末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站起身,背对著她走到窗边,指尖轻轻拨开窗纱,望著外面的夜色。 “侧妃不如猜猜?” 温晴玉死死盯著她的背影,冷笑一声,“你想要幻香的解药?” 微末勾起唇角,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侧妃还是这么聪明。” 温晴玉简直要被这一声声侧妃刺得发狂。 多么可笑的称呼! 她红妆软轿嫁给的男人明明已是皇帝,她却还在被人一声声地唤著侧妃。 好……也好。 本想乾脆灭了这女人报仇了事,若是她以身入局,便能换家人平安,她心甘情愿。 深冬的朝阳总是来得很晚,虽然天还昏沉著,但微末知道,早朝就要开始了。 今日,是大年三十。 身后忽然传来女子低沉的声音, “……成交。” … 寅时三刻,天还未亮,垂拱殿內已是一片肃杀。 赵晏高坐龙椅之上,玄色龙袍衬得他眉目如刀,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叩,殿內瞬间寂静。 下面五大绑著的,是最先提出妖星现世的钦天监正使。 德安出列,清了清嗓子唱道,“陛下有旨——钦天监正使周全,妖言惑眾,即日革职下狱。” “日后再有妄议天象者,与之同罪。” 殿中百官鸦雀无声,周全今日五十有四,德高望重,新帝一怒,竟然將他革职查办? 孟道清的几个门生低著头面面相覷,此时都有些打起了退堂鼓。 他们本以为只是搞定一个后宫女子会十分容易,也以为陛下为了国运,定会毫不犹豫,可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得这么激烈。 先有礼部主事撞柱身亡,后有钦天监正使被下狱,都没令这位帝王改变护著宸妃的心思。 阶下,孟道清缓缓出列,苍老的声音里带著明显的痛心疾首,“陛下!钦天监测算天象,乃祖制!周大人不过据实以报,何罪之有?” 他颤巍巍跪在地上,“老臣斗胆,请陛下想想棲梧前朝——景帝年间,妖星现而帝不察,终致大旱三年;宣宗时紫微晦暗,因诛妖妃而国祚延绵!” “一桩桩一件件,由古观今,陛下为何视而不见?” 申临风立刻驳斥道,“孟阁老此言差矣!天象之说虚无縹緲,岂可因几句讖语就定人生死?” 站在申临风身后的陈知白接话道,“依孟阁老之见,是不是明日彗星掠过,陛下还得自裁以谢天下?” “荒谬!”孟道清沉声怒斥,“天子如何能与女子相提並论?况且京城异象频出,你敢说与妖星无关?若因一个女子动摇棲梧国祚,你二人谁能担当得起?” 孟道清是三朝元老,早被先帝免了早朝之礼,此时跪在殿前直言相諫,气势排山倒海般袭来,令两个年轻后生不得不暂避锋芒。 左相秦知年却不吃这套,悠悠说道, “京城近日確有异象,锦江暴涨、西市三人暴毙,但大理寺已在详查,尚未有结论之前,怎敢妄论这些就与一个深宫妇人有关?孟阁老莫要草木皆兵了。” 孟道清等的就是这句。 他猛地抬头,浑浊的眼里精光迸射,“秦相此言差矣!《周礼》有云,天象异变,当究其源!老臣请问——自宸妃入主仁明殿,陛下可还召幸过其他妃嬪?” 他环视群臣,声音陡然拔高,“如今妖星直指紫微,分明是后宫有人作大之兆!若再不诛杀祸源,我棲梧危矣!” 赵晏缓缓起身,眼底血色翻涌,“孟卿这是要朕,杀自己的妃嬪?” 此言一出,殿內温度骤降。 孟道清却梗著脖子不肯退步,“老臣请陛下宣宸妃上殿!若她问心无愧,何惧一见?” 赵晏眸光猛地一沉,指节攥得发白,正欲下令將这老匹夫拖出去,殿门竟轰然一声洞开。 百官齐齐向后看去。 初升的晨光稀薄而入,一道纤影出现在殿门处,逆光而立。 微末著正红宫装,金线凤纹熠熠生辉,缓步进殿时环佩无声,唯裙摆逶迤落地,仪態万千。 “本宫听闻,孟阁老要面见本宫?” 第152章 臣妾绝不手软! 女子的声音不大,却让满朝文武齐刷刷回头。 孟道清眯了眯眼。 宸妃腰背挺直,似乎並无幻症要发作的跡象。 赵晏眸光微动,见微末对他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帝王却不放心地又朝德安使了个眼色,德安立马会意,连忙低声吩咐一旁的小太监,“让霍统领带禁军过来待命。” 陛下这是担心宸妃的安危。 微末朝著高位上的人郑重行了一礼,隨即走到孟道清面前,轻笑道,“阁老的病好的倒快,昨日还咳血臥床,今日就能声如洪钟的死諫了。” 本就一片肃穆的文德殿內瞬间死寂。 孟道清眼皮一跳,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恢復镇定。 他自顾站起身,轻轻甩了甩袍袖,“老臣这把老骨头,不过是强撑著一口气为社稷尽忠罢了。” “倒是宸妃娘娘……听闻前些日子大病了一场,如今看著,倒是精神得很。” 他说话时,目光始终不离微末的眼睛,想从中看出一丝恍惚或者慌乱。 该发作了……可为何这双眼睛还如此清醒?甚至连一点疲態都没有。 微末故意不接话茬,声音陡然转沉,“阁老歷经三朝,最该懂得君臣之礼。陛下登基时日虽短,却也是天下共主。” 她广袖一拂,直面满朝文武,“你今日却当眾煽动官员胁迫天子,是何道理?” 孟道清心中冷笑。 他还当这女子有什么大本事,开口也不过是老掉牙的君臣之礼,他入仕四十余载,若不懂得如何辩驳,岂不虚度一生。 他拱手作揖,故作恭敬之態,“老臣正是为了社稷、为了君主,才不能坐视妖星现世而不理。” 说著就抬头直视帝王,语气不卑不亢,“陛下年轻,许多事看不透彻。老臣哪怕豁出这条命去,也得提醒陛下。” 他骤然提高声量,“妖星,当诛!” 微末却眨了眨眼,满脸诧异地问,“妖星?什么妖星?” 孟道清一滯,这女人装傻充愣的本事倒是一流! 也好,那就让她死个明明白白。 他一指还跪在地上,被五大绑的钦天监正使周全, “周大人夜观天象,看出紫薇星暗淡,妖星现世,是以后宫有人作大,欲图谋不轨!若日后任由其诞下皇嗣,將来必成傀儡皇帝,届时外戚专权,危害赵氏江山!” “这么严重?本宫却从未听说。” 微末捂住心口倒退半步,眼底瞬间盈上泪水,“可......可这般大事,岂能因周大人一言而定生死?” “毕竟是人命关天啊!” 转向周全时,微末发现这位正使丝毫不敢抬头看她,反而一直闭著眼一副看破生死的样子。 “娘娘此言差矣!”孟道清冷笑,“周大人在太祖六年预测旱灾,先帝元年占出地动,哪次不是救万民於水火?这等人物的话——” 他环视群臣,“我等难道不该信?” 微末低头绞著帕子,似乎被问住了,“周大人这般厉害......这么说,我们不信都不行了?” “不错!”孟道清斩钉截铁。 微末嘆息一声,抬头时眼中的泪光已尽褪,她转身看向申临风,“右相信吗?” 申临风高声道,“臣不信!” “那陈御史?” 陈知白冷笑,“装神弄鬼,一派胡言!” “秦相?” 秦知年衝著龙椅抱拳,“老臣以为,此事定是有人虚张声势。”他扫一眼孟道清,“妄图藉此荒谬之说,给自家子孙报私仇。” 孟道清看著秦知年,眼底闪过一丝讥誚。 私仇? 呵,秦知年这老匹夫,不过是嫉妒他女儿只嫁了个病秧子,而令仪却入了宫为帝王妃嬪吧。 毕竟两人不论何时见了面,秦綰也得对他家令仪行大礼,他在自己面前,自然便跟著矮上一头。 根本无足惧哉! 他並不慌张,甚至有些悠然。 钦天监的奏报早已传遍朝野,民间流言四起,连街头巷尾的百姓都在议论“妖星祸国”。 微末再如何狡辩,也抵不过人心所向。 他余光扫向被绑著的周全。 更何况,周全的儿子还在他手里。 这老正使就算被千刀万剐,也绝不敢翻供。 否则怎会寧愿被下狱也不敢喊冤? 至於微末。 孟道清心中冷笑。 她再囂张,也不过是个后宫妇人,今日百官齐聚,眾目睽睽之下,她若敢公然违抗天象之说,便是坐实了“妖妃”之名! 她別无选择。 微末再次轻声嘆息,转而面向满朝文武,“诸位想必也都听到了。既然孟阁老与周大人如此篤定……”她顿了顿,似是十分无奈,“本宫也无话可说。” 孟道清心头一跳。 她竟这般轻易认了? 他忍不住抬眼,却见微末低垂著眉眼,似是认命一般。 莫非……她要自戕以全名声? 这个念头刚起,便听微末继续道, “陛下仁慈,才不忍处置妃嬪。”她缓缓抬眸,眼底寒光乍现,“可本宫不一样。” “若有人敢危害赵氏江山,本宫定要將她千刀万剐!” 在百官一片怔愣中,她又將语气放缓,“不过,这毕竟事关江山社稷,陛下也得徵求百官意见,以免错杀以致懊悔不及。” “诸位大人,同意诛杀妖星的,请即刻出列,若护社稷有功,本宫会亲自向陛下请旨,给你们加官进爵。” 微末话音一落,殿內再次一片死寂。 少顷,在孟道清要杀人的目光下,几个阁老门生战战兢兢出列,站在了微末面前。 他们不敢抬头,只觉宸妃也目光如刀,实在剐得人皮肉生疼。 微末目光一凝,竟有七人之多? 她缓步走到他们面前,声音轻得像羽毛,“几位大人,同意诛杀妖星?” 那几人喉头滚动,冷汗顺著鬢角滑下,最终只僵硬地点了下头。 很好。 微末转身,看向孟道清,“阁老也觉得,妖星必要诛杀?” 孟道清负手而立,苍老的脸上儘是胜券在握的从容,“那是自然。” “绝不反悔?” 此刻的孟道清早已飘然。 他认定微末走投无路,连思索都省了,斩钉截铁道,“绝不反悔!” “好。” 微末忽然撩起裙摆,跪在龙阶之下,仰头望向赵晏,“臣妾受浩荡君恩,却一直默默无闻,不曾对陛下有什么回报。” 她声音清亮,掷地有声,“今日斗胆,恳求陛下赐臣妾手刃妖星的权力,为了赵氏江山,臣妾绝不手软!” 赵晏猛地站起身,快步走下台阶,一把扶起跪在地上的微末,眼底凝著重重的疑虑。 微末却借著宽袖遮挡,极快地对他眨了眨眼。 她…有计划? 第153章 多谢阁老明言 赵晏不敢应。 在他看来,若应了,便是必死之局,再无迴旋的余地。 微末见他怔愣,只好用力掐了掐他的手腕。 “你……”赵晏欲言又止地犹豫著。 微末无奈,此时几十双眼睛正盯著她,她总也不好说,臣妾已安排妥当,只等陛下一句话就好。 又等了片刻,这个杀伐果决的帝王却始终紧紧抿著唇,不肯吐出半个字,微末只好屈膝,快速说道,“臣妾谢陛下隆恩!” 说罢就在百官错愕的目光中快速抽手离去,转而面向孟道清。 嗯? 陛下好像什么都没说吧? “陛下既已应允,还请阁老明言,这妖星,究竟是谁?” 孟道清冷笑,“周大人有言,此乃后宫中最尊贵的女子,除了……” 他本想说除了你这位宸妃娘娘,还会有谁? 不想却被微末打断了最关键的部分,“哦?最尊贵?” 微末佯装困惑,“那可不好找了。丽妃出身平南將军府,几位常在皆是高门贵女,就连宋答应也是大理寺丞之女。” 她扶了扶鬢角,“至於本宫……全天下都知我出身低微,实在算不得尊贵。” 话音才落,女子忽然踉蹌一下,捂著太阳穴闷哼一声。 赵晏连忙扶住她,“你怎么样?” “陛、陛下……”微末声音虚弱,“臣妾头疼。” 孟道清本已起疑,可在见到她的幻香终於发作时,眼底猛地爆出一抹精光,“天罚已至!妖星受天道压制,必会大病一场,甚至——” 他猛地指向摇摇欲坠的微末,“会如宸妃娘娘此刻这般,发作狂症!” 老臣激动得鬍鬚乱颤,“胡言乱语者,便是当世妖星!” 孟道清胸有成竹地等著。 在他看来,只需几个呼吸的功夫,此女必会发狂! 他仿佛已经看到微末出现幻觉,癲狂流泪的模样。 届时,根本无需他再多言,满朝文武自会將“妖妃现形”的消息传遍天下。 棲梧百姓最信天命,一旦流言四起,就再也收不住了。 然而,变故却在此时突生。 他看到微末只是轻轻晃了晃头,眼神就瞬间恢復清明,困惑地看向自己,“阁老说什么?本宫只是晕了一下而已。” 孟道清瞳孔骤缩,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 怎么可能?! 昨日她明明发病昏厥,言语混乱,怎么此刻竟像个没事人一样?! 微末缓缓从赵晏怀中起身,唇角含笑,语气轻柔却字字如刀,“原来如此,多谢阁老明言,本宫……知道了。” 她转身的瞬间,余光扫向孟道清,忽然对他阴惻惻地勾了下唇。 那笑容如吐著信子的毒蛇,冷得孟道清脊背发麻。 他突然心惊地意识到,中计了! 就在孟道清还沉浸在震惊中时,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女子悽厉的尖叫。 那叫声像蒙著一层布,模模糊糊地叫人听不太真切。 “放开我!孟家不能像柳氏那样覆灭!绝不能!” 百官齐刷刷回头,却见殿门不知何时已悄然紧闭,唯有一名低眉顺眼的小宫女垂首立在门前。 微末淡淡开口:“阿乔,开门。” 阿乔屈膝一礼,缓步上前。 她先推开一扇殿门,吱呀声在死寂的大殿里格外刺耳。 眾人屏息等待著,心头却都齐齐涌起一阵怪异。 那七个阁老门生更是脸色煞白,他们总觉得,死亡正在悄然逼近。 当另一扇也被推开时,刺目的天光倾泻而入,照出殿外骇人的一幕。 一个女子被两个粗壮婆子架在中间,双脚离地,髮髻散乱,珠釵斜坠,原本精致的妆容被泪水糊得一片狼藉。 三人身后,是披著银甲的禁军队伍,此刻个个手握刀鞘,將眾人锁死在文德殿中。 女子双目赤红,两手在空中胡乱地抓挠著,嘴里不住嘶喊, “祖父救我!我们孟家不能步柳氏的后尘!” 满朝文武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柳氏? 那是前阵子,因谋逆被满门抄斩的户部侍郎一家,刑场上的血泼了满地,將雪层都染得鲜红欲滴。 可更让他们觉得毛骨悚然的是,孟令仪此刻癲狂的模样,与方才孟道清描述的“妖星发狂”一模一样! 无数道目光如利箭般射向孟道清。 老阁老此时双眼暴突,浑身发抖,他一眼就认出,那是令仪……是他的嫡亲孙女! 怎么回事! 令仪不是事先服用了解药吗?为何会突然出现幻症? 他猛地扑向殿门,却被几名持械入內的禁军拦住去路。 “令仪!!”他嘶声吼叫,声音破碎得不像样,“你胡说什么!我们孟家怎么会……” 孟令仪却仿佛听不见,突然盯著虚空尖笑,“哈哈哈……完了!禁军闯进府了!他们在翻祖父的书房!那匣子……那匣子不能打开啊!” 孟道清如遭雷击,瞬间面如死灰。 匣子? 他突然想起,自己这些年贪污受贿的记录,全都锁在书房暗格的一个红木匣中! 可令仪不是全然不知情吗? 怎么会…… 孟道清只觉天都塌了,浑身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虽然他直到此时也想不出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但能肯定的是,宸妃一直都在套他的话。 从她出现,假意询问“妖星是谁”,到佯装眩晕引他失言,再到此刻令仪疯癲入殿…… 每一步,都是这女人精心编织的杀局! “看来……”微末缓步走到孟道清身边,轻声道,“阁老口中的『妖星』,是孟常在啊。” “不!!”孟道清疯狂大吼,“妖妃!你陷害我孟家!是你!妖星明明就是你!” “去死吧——!!” 孟道清突然暴起,双目猩红如血,枯瘦的身躯爆发出骇人的力量,猛地朝微末扑去! 满殿文武惊慌后退,竟在混乱中扫清了孟道清冲向微末的阻碍。 禁军反应过来时,已来不及阻拦。 就在此时,一道寒光突然在微末眼前堪堪闪过! 赵晏瞬息抽出一旁禁军的佩刀,刀锋精准地刺入了孟道清的肩骨! “呃啊——!” 孟道清惨嚎一声,单膝重重砸在地上,鲜血顺著刀锋汩汩涌出,染红了阁老官袍,也染红了他的眼底。 不远处,被婆子架著的孟令仪突然尖声大笑,“哈哈哈……死了、都死了!” 她全力扭动著,眼中儘是扭曲的癲狂,“祖父……我们完了!” 第154章 孟道清,你不得好死! 胡言乱语者,便是妖星。 孟道清的话仿佛还在眾人耳边迴旋,此刻说这话的人却狼狈地单膝跪在地上,衣袍染血,他的孙女儿也因所谓的胡言乱语被当眾审判。 七个阁老门生骇然后退,可殿外是层层包围的禁军,能退到哪里去? 阁老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们一个也逃不掉了! 几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惧。 赵晏手腕一翻,染血的长刀从孟道清肩骨中抽出,霎时带出一蓬鲜红的血雾。 “孟道清,朕给过你机会。” “允你孙女入宫,准她回府探病。结果,你给朕送来个妖星?” 孟道清单手捂著肩膀,“不、不是的!陛下明鑑,令仪她不是妖星啊!” “哦?” 赵晏笑问,“阁老方才的话还未消散,此刻就要反悔?” “不,不反悔,这里面有误会,一定有误会!” “周济安何在?令仪她定是被人下了药!周济安!周济安!!” 可文德殿里哪有周济安? 便是有,他也不敢上前半步。 微末轻抚袖口,冷声说道,“阁老方才明明说,天罚將至,妖星必会胡言乱语。” 她垂眸看向癲狂的孟令仪,“怎么,见妖星是自己的孙女,阁老便心疼了?” 孟道清死死盯著微末似笑非笑的脸,脑中飞速盘算。 不能认……绝不能认! 无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令仪…不能被当成妖星处死。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绝对不能! 百官们面面相覷,事情演变得太快了,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孟道清就被陛下刺了一刀? 那可是三朝元老,陛下方才丝毫不曾手软。 殿內一时陷入死寂,眾人看看孟道清,又看了看站在帝王身侧的女子。 连日来,孟阁老毫不退步又异常篤定,以天象之说逼得帝王无从反驳,明白人都知道,那所谓的妖星,指的就是这位宸妃娘娘。 可宸妃没发狂,发狂的反倒是他自己的孙女。 这不是骑虎难下了吗? “不,我不去冷宫!啊,死老鼠!走开!本小主是陛下的常在,你们这些狗奴才竟敢让我吃死老鼠?” 眾人正各怀心思,暗自庆幸方才自己没做去做那出头鸟,就见孟令仪对著空气张牙舞爪,发癲的模样让人不忍直视。 微末看著殿中的孟令仪不语。 温晴玉將剂量控制得很好,孟令仪並未像她昨日那样昏厥过去,否则,没了孟令仪,孟道清为她量身定做的这死局,的確不好脱身。 孟道清老泪纵横,踉蹌著扑向孟令仪,“令仪!令仪別怕!你看看祖父!” 可禁军却用刀鞘结结实实拦住了他的去路,他碰不到孟令仪,只得又跪行至赵晏脚下,“陛下!令仪她不是妖星!是……是……” 他咬著牙闭了闭眼,思虑许久才终於狠心道,“是癔症!令仪她犯了癔症!” 满殿譁然! 孟令仪有癔症?! 赵晏冷眸微眯,“癔症?什么癔症?” “是……是孟家祖上,曾有先祖得过癔症!” “所以…所以令仪她不是发狂,这只是巧合!” 什么? 孟道清为了救孙女,竟说自家祖上有癔症? 这可是要写入族谱的污名!往后孟家女子再难议亲,男子只怕也仕途尽毁! 赵晏居高临下地睨著他,“孟阁老,《选秀律例》明文规定,凡有隱疾者不得参选。阁老明知故犯,可知犯了欺君之罪?” 孟道清如遭雷击。 欺君之罪? 他脊背阵阵发凉,此刻竟是走进了死胡同。 想救令仪,就要认下欺君之罪,可那样的话,孟家…… “本宫觉得……”微末缓步上前,来到孟道清面前站定,“阁老不如舍了孟常在,这样,至少还能保住孟家。” “否则,欺君之罪……可是要诛九族的。” 孟道清猛地抬头,目眥欲裂:“宸妃!你怎么如此狠毒?三言两语就要我孙女的性命?” 微末目光陡然转冷:“狠毒?” “阁老此言,实在可笑!” “提出妖星之说的是你,喊打喊杀的是你,口口声声说绝不反悔的也是你,还好意思说本宫狠毒?” “此时妖星落在自己孙女身上,阁老捨不得了,便想翻供?” “你只道与孟常在骨肉相连,却视旁人的性命有如草芥,不但用这等虚幻之说蛊惑百姓,胁迫君上,残害旁人性命,还想厚顏无耻地插手陛下后宫之事,实在令人不齿!” “年逾六旬,什么阁老,真是不堪如此高位。” 说到最后,女子眼中流露出的轻蔑,让孟道清浑身一震。 他堂堂內阁阁老,何时被一个女子这样当眾羞辱过? 可他也只能死死咬著牙,根本说不出话。 说什么?此刻说什么都是错! 微末居高临下地看著跪伏在地的孟道清,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孟阁老德高望重,本宫与陛下都十分敬重。” 她缓缓走近,“方才那些,本宫就当是阁老年老痴呆说的胡话。” “本宫再问你一次,孟令仪,到底有没有癔症?” 孟道清嘴唇剧烈颤抖,额头冷汗涔涔。 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太难回答了。 两条路都是地狱。 若认癔症,欺君之罪要诛九族;若不认,令仪妖星之名必死无疑! 许久,他终於崩溃,嘶声道,“没……没有!” “好!”微末骤然冷喝,“来人!將妖星孟令仪带下去,当庭杖毙!” “不!不行!!”孟道清彻底癲狂,猛地指著周全, “是他!是周正使偽造天象,根本没有什么妖星,老臣也是受他蒙蔽,令仪她是无辜的!” 周全正被突如其来的反转惊得目瞪口呆,他儿子还在孟道清手里,孟家若倒,对他来说可是天大的喜事。 他刚琢磨著,预备找准时机给孟道清致命一击,没想到孟道清竟然先开口反咬他,他暗恨这老贼为了自己孙女绑架他儿子,闻言更是气得睚眥欲裂,不由怒骂,“孟道清,你、你不得好死!” 周全心有顾虑不敢多说,咬牙切齿间只骂出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话来。 谁知孟道清为了活命,狰狞著脸指著他厉声说道,“陛下!此贼早与高昌沆瀣一气,此番妖星之说,就是他奉了高昌新君之命,蓄意构陷啊!” 高昌? 新君? 微末与赵晏皆是精神一震,高昌新君,那是他们的一位故人,赵柯罗。 第155章 乾爹告诉他的 周全闻言,脸色瞬间惨白,隨即暴怒反驳道,“明明是你绑架我儿子,逼我偽造星象!你这疯狗怎么胡乱攀咬?” “陛下!!”周全跪行著上前几步,眼底全是明显的慌乱,“老臣有罪,是孟道清用犬子性命威胁,老臣才偽造天象的啊!” 偽造天象? 此言一出,满殿惧是譁然,百官中有许多如申临风一般的新晋官员,他们年纪轻轻,不懂官场污秽,此时震惊得无以復加。 一个钦天监正使,一个內阁阁老,竟然联手偽造天象,鼓动民意,对帝王施压? 这…真是太超出他们的认知了。 如此说来,压根没有什么妖星,宸妃也是冤枉的? 难怪孟道清一见到孟令仪,当场就改了口,这哪是什么忠心可鑑?分明是故意要置宸妃於死地。 孟道清冷笑一声,竟“呸”得啐了周全一口,“若非你怕我说出你勾结高昌的污遭事,怎么可能连亲生儿子都捨得交出来?” 他阴惻惻道,“你府中成箱的金银不是早就备好了?就等高昌来人救你,这才寧死也不翻供!也根本不怕下狱!” 周全彻底懵了。 这老贼......竟將他调查得如此透彻? “孟老贼!!”他突然暴起,拖著捆缚的绳索站了起来,脖颈青筋暴凸, “你还敢说我?!柳斯案中你贪污賑灾银两,导致三州流民饿殍遍野!你府库里的金银,怕是比国库还厚!” “你......!” “你什么你!你书房暗格里的东西都是证据!”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竟当庭撕咬起来,一桩桩、一件件朝堂秘辛被血淋淋扯出,听得满朝文武瞠目结舌。 偏偏此时孟令仪指著两人捧腹大笑,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微末微微侧目,余光与赵晏相接。 两人眼中皆是一片心照不宣的冷冽笑意。 真相大白,已不需他们再多说什么。 帝王拉起她的手,微微皱了一下眉,仿佛在嗔怪,为何不提前告知於他?害他白白担心一场。 微末冲他眨了眨眼:臣妾也想说,但是没机会。 “陛下!”周全突然扑跪在赵晏脚边,打断了两人的思绪, “老臣糊涂,竟被孟道清胁迫,犯下滔天大罪,险些害了宸妃娘娘,可勾结高昌之罪,老臣绝不敢认,望陛下明查!” 孟道清见状,也一个箭步衝上前扑跪下去,“陛下明鑑!老臣也是此刻才知,根本没有什么妖星,这一切都是周全怂恿,他儿子也好好留在府中,根本就没有绑架一说!” 赵晏揉了揉眉骨,轻声一嘆,似是十分痛心,“两位都是我棲梧功在社稷的老臣……” 周全与孟道清齐齐抬头,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期冀。 果然,新朝未稳,这个年轻的帝王根本就不敢妄动,对吧? “可惜。”谁知赵晏忽然话锋一转,眸子也阴沉得可怕,“二位目无君上,不但犯下欺君之罪,且通敌叛国,实在不可饶恕。” 什么? 孟道清不敢置信的想要开口,赵晏却並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来人,將孟阁老送进刑部大牢…” “严加审问!” “不!”孟道清面如死灰,嘴唇颤抖著,却像忽然想起什么一般突然双眼发亮,“陛下,我孟家有太祖御赐的丹书铁券,你不能动我!” 上前拖行的禁军闻言脚步一顿,下意识抬眼望向帝王,手上力道微松,似在迟疑。 丹书铁券乃开国太祖所赐,可免死罪。 赵晏却眼神冷峻,大袖一挥,“太祖铁券该保赤胆忠心的贤臣,而你妄图动摇国本,欺君罔上,也敢要铁券庇护?“ 他眉头一皱,眼底闪过一丝厌烦,似乎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污浊,直接对禁军下令,“拖下去!” 孟道清浑身一软,双腿几乎无法支撑身体,整个人如烂泥般被禁军往殿外拖行而去。 从令仪上殿起,他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原以为铁券还能保孟家一命,至少保住令仪不受他拖累,可没想到……陛下竟连祖制都不顾了。 原来,在真正的皇权面前,所谓的免死金牌,不过就是一张废铁。 他被拖过百官队列时,浑浊的老眼看到还坐在殿中的孟令仪,他顿时挣扎著伸出手,声音嘶哑地唤道,“令仪……令仪啊!” 可孟令仪却毫无反应。 她仍痴痴地坐著,嘴角掛著婴孩般的笑意,不时轻轻“咯咯”笑出声,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一切浑然不觉。 孟道清的手僵在半空,最终无力垂下。 老者被两名禁军架著拖出文德殿,散乱的白髮在晨风中飘动,突然爆发出一阵苍老而悽厉的大笑。 那笑声在空旷的殿前广场上迴荡,越来越远,却十分清晰, “赵晏!此女工於心计,今日能破我谋划,他日必成你棲梧大患!即便没有妖星一说,她也会......” 最后几个字被殿门关闭的巨响截断,但所有人都听懂了那未尽的威胁。 殿內百官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有人偷偷用袖子擦拭额头的冷汗,有人低头盯著自己的靴尖,生怕与帝王的目光相接。 一片令人压抑至极的死寂中,微末轻声对德安说道,“劳烦公公差人將孟常在送回宫去吧,她这般模样,实在不宜久留在朝堂。” 德安连忙哈腰应是,隨即对两个站在阴影里的小太监招了招手。 孟令仪直到被送回自己的宫殿,都浑浑噩噩的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德安见人被安稳地回了后宫,才又悄声退了回去,这场大戏实在太过惊心动魄,他一度以为孟道清胜券在握,毕竟宸妃昨日的状况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可今日她却好生生的,毫无一丝幻症发作的跡象,她究竟是如何解的?周济安明明说过没有完全的把握。 小太监心中翻江倒海,他想起乾爹临走时对他的再三叮嘱,“看著吧,这凤位啊,迟早是宸妃的。” 当时他只当乾爹是倚老卖老的吹牛皮,可此时他更加坚定了。 满后宫的妃嬪,惹谁,都不能惹这位宸妃娘娘。 毕竟能在前朝后宫联手设局的风波中全身而退,事后还能保持体面收拾残局,这份心性和手段,后宫无人能及。 他下意识挺直了腰杆,在这深宫里,跟对人,比什么都重要。 也是乾爹告诉他的。 第156章 大封后宫 隨著孟氏祖孙相继被送走,文德殿內久久鸦雀无声。 赵晏揉揉眉骨,只觉说不出的乏累。他看了眼尚被捆绑在地的周全,挥挥手,示意德安將人先带去垂拱殿。 这位钦天监正使与赵柯罗有密信往来,他想將计就计,这个周全就暂且杀不得。 德安见帝王面露疲惫地去拉宸妃的手,忙高唱一声,“散朝——!” 眾百官心有余悸,互相对视一眼,除了那七个被已被禁军控制的阁老门生,便都无声散去了。 赵晏拉著微末一路回到了仁明殿。 周济安始终未敢离开,见帝妃相携著归来,忙上前替微末诊脉。 许久,老太医收回诊脉的手,躬身道,“回稟陛下,娘娘体內幻香已清,凤体无碍了。“ 赵晏坐上高位软椅上,目光露出一抹疑惑,“朕记得太医院先前对这幻香束手无策,如今是如何解的?” 老太医的背脊明显僵了一下,下意识瞥向微末,喉结滚动一下未敢开口。 微末知道周济安的为难,他若说出真相,便是揭发她私自接温氏入宫;若不说,又是欺君之罪。 “陛下,”她適时开口,“周太医为臣妾诊治一日一夜未曾合眼,不如先让他回去歇息?” 赵晏目光在周济安脸上逡巡,最终摆了摆手。 周济安如蒙大赦,他被困在仁明殿整个日夜,倒退著退出殿外时,冷风灌在身上激起他一阵战慄。 待殿门关闭,微末无声屏退宫人,这才来到赵晏身边坐下。 她看到帝王眼中蕴著淡淡的疑问。 “其实...”她斟酌著词句说道,“那日孟令仪回府探病时,她的贴身宫女曾去过王府旧居。” 赵晏突然顿住,声音里泛起隱隱的怒意,“幻香是温晴玉给的?” 微末垂下眼帘,“温姐姐在王府这许久,日子並不好过。孟府势大,她一个弱女子总是反抗不了的。” 她见赵晏神色稍缓,才继续柔声说道,“今早情况危急,臣妾斗胆让卫驍將她悄悄接进了宫来。若非她献上解药,臣妾恐怕…...” 是温晴玉替她解了幻症? 赵晏沉默良久,並未计较微末將人偷偷带进宫,反而忽然冷笑一声,“先给毒,再来解,她倒是聪明。“ 微末本是担心赵晏会责怪她擅自行事,可此刻见他虽然语气严厉,但眼中的怒意却已消退大半,便知他並未在意。 她微鬆口气,轻轻握住赵晏的手,“温姐姐毕竟是母后亲赐的侧妃,此番解救臣妾於危难,又助陛下剷除孟党,臣妾想…….“ “你想接她入宫?”赵晏少见地打断她,眉头不自觉泛起一丝冷意。 温晴玉曾勾结先太子,他对那女人没有半分好感。 微末不慌不忙地继续道,“臣妾知晓陛下恼她,臣妾只是想著,如今孟道清倒台,朝堂必会经歷大清洗,待刑部审出罪证,只怕会牵连多位官员。” “陛下有心洗牌,但百姓难免议论,届时人心惶惶,总是不好。” “不如趁除夕將至,陛下暂停几日宵禁,让百姓肆意欢庆,再大封六宫,也好安定人心。” 见帝王目光闪动,她转身斟了杯茶递过去,“至於温姐姐...自从新朝初立,坊间便总流传著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有关陛下,也有关臣妾。不妨只当给她一个住处,让她好生在宫中生活,也就罢了。” 赵晏沉默地接过茶盏,却只盯著杯中浮沉的茶叶不饮。 微末知道他在犹豫。 既恼怒温氏当年的背叛,又不得不承认她此番的功劳。 赵晏明白,从柳氏到孟氏,民间已有暴君之说隱隱流传,此番彻查孟道清这位三朝元老,必定会牵扯出多位老臣,他不想重重拿起又轻轻放下,这些人就都要严惩。 不说集体罢官,至少也要连降三级。 然而朝局一旦动盪,就势必会引发民心浮动,继而造成一系列棘手的后果。 今日是除夕,的確是个大赦天下的好时机,既不刻意,也不会被人说成无事献殷勤…… 窗外晨光渐明,阳光稀疏地透过窗欞,在二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 微末安静地等待著,她知道赵晏需要时间消化这些提议。 她看著帝王紧绷的侧脸渐渐缓和,指节也不再僵硬,便知道这事成了七八分。 “也好。”赵晏终於开口,“那你觉得,给她什么位份最妥当?” “温姐姐毕竟曾是陛下侧妃……”微末眉眼弯弯地说道,“贵人位份总是不合適,不如赐位嬪,擬號就取名字里的『晴』便好。” “嗯。”赵晏点头,“都依你。” … 孟道清被关入刑部大牢,这位昔日权倾朝野的阁老,多年来贪赃枉法的罪证开始接连浮出水面。 孟府书房里的红匣子被送到了赵晏的御案前,里面装著贪污帐本、地契,和与各官员往来的密信,最多的一笔足有万两白银,牵连的官员从京城到地方,多达百人。 赵晏震怒,当即下旨查抄阁老府,被下狱的官员无数。 当日,申临风便亲自带著一队精锐禁军包围了孟府。 朱红色的大门被撞开时,府中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几个不知情的老僕战战兢兢地跪在院中。 老僕经不住审讯,个把时辰便吐了口,原是孟道清一早便將家眷送去了京城郊外的孟家別庄。 等申临风带人快马加鞭地赶到时,果然见孟府上下几十口人正手忙脚乱地收拾细软,几辆马车已被装满,眼看就要启程。 一眾女眷见官兵闯入,顿时哭作一团,阁老夫人当场昏厥。 孟道清在狱中硬撑了几日,在家眷尽数入狱后终於崩溃。 他日日嘶喊著要见赵晏,却只等来刑部加快审理的旨意。 三师会审后,孟府满门被判流放荒雪崖,一应家產悉数充公。 这位歷经三朝的內阁阁老,最终在押解途中鬱鬱而终。 赵晏隨即下旨,永远废除阁老一职。 偌大的孟府,如今只剩下疯癲的孟令仪一人留在京中。 至於孟府其他人死的死,病的病,便都是后话了。 微末只知道自己每日都很忙。 忙著给各位妃嬪擬定位份,忙著从青梧书院挑选人才,填补空缺的官位。 第157章 油尽灯枯 因孟道清一案,前朝官员罢免眾多,果然如微末预料一般人心浮动,宫门前每日都有大片学子聚集討要说法,茶馆坊间议论纷纷。 大封后宫的计划不得不加快进程,用以安定民心,转移百姓的注意力。 整个正月,朝堂內外的事务都堆积如山。 微末索性与赵晏日日留宿在垂拱殿,方便商討空缺官员的人选,和后宫眾人的位份。 內阁一倒,大小官员突然如打了鸡血一般,疯狂检举告发,垂拱殿的龙案上永远堆满奏摺,帝妃预想中的商討就总被搁置,烛火常常燃至三更。 甚至除夕那夜,二人也只是匆匆用了些御膳房送来的几样应节菜餚,然后並肩坐在暖阁里守岁。 微末靠在赵晏肩头小憩了片刻,醒来时却发现帝王仍在批阅奏章,烛光下映著他眉宇间深深的倦意。 她只好小声吩咐德安摆些夜宵,再给他轻轻揉捏肩膀缓解疲惫。 人人只道皇位好,却不知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每日都要付出几倍於常人的精力和心血。 赵晏突然挪出一摞奏章塞给她,又递来一支硃砂笔,声音异常沙哑,“你来看这些。”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微末惊得指尖一颤,下意识地想要推拒。 后宫不得干政是每个王朝铁打不动的规矩,这些奏摺都实实在在地涉及朝政秘辛,与选秀硃批大不相同,即便她是妃,也没有查看的权力,更遑论要替皇帝御笔硃批。 她慌忙想要起身,却被赵晏一把按在肩头,整个人深深陷进了高高的奏摺堆里。 “陛下难道不怕臣妾...擅权乱政吗?”她仰著脸小声问道。 赵晏低笑一声,指尖拂过她鬢边碎发,“怕什么?等你给朕生个儿子,这江山迟早都要交到你们母子手上。” 他语气轻鬆地像在说今晚的膳食安排,“到时候我们的儿子坐上龙椅,你还用得著专权?” 微末呼吸一滯。 她想起自己一次都不落地服用避子汤,只得心虚的闭了口。 她连忙低头翻看奏摺用以掩饰没来由的慌乱,生怕被赵晏瞧出她目光里的躲闪。 很快的,那股心虚倒是很容易就被分散开来。 奏摺上,满纸都是官员们互相攀咬的丑態,这个说那个收了孟府的田產地契,那个揭发这个替孟道清传递密信,字里行间儘是狗咬狗的嘴脸。 “倒是省事了。”她嘀咕一声,硃笔在几个名字上利落地画上红圈,“这些人的供词都能互相印证,不用再费工夫探查。” 赵晏瞧著她认真的侧脸勾起唇角,眸底儘是宠溺的笑意。 他从未想过要立旁人为后,储君之位,也只能给他们的嫡子。 不过话说回来,这么久了,她怎么没像前世那般早早就怀上皇嗣? 看来周济安还是老了,日日的平安脉也不知请到哪里去了,他得再替她提拔个出类拔萃的太医才行。 … 直到初六这日,微末才终於从成山的奏摺中抽身,有了时间思考后宫眾人的位份一事。 她执笔在名册上勾画,硃砂点过一个个女子的名字,却在两处停驻许久,迟迟未能落笔。 其一是一直与苏晚昭同住延福宫的沈清澜。 此女是兵部尚书沈风嫡女,原本家世显赫,可如今沈风因孟道清一案受牵连,被赵晏连降了三级。 若再晋她的位份,难免让朝臣揣测圣意,以为陛下对沈家仍有倚重,优柔寡断。 可若不晋,又显得刻意打压,平白被人说成帝王无情。 微末指尖轻轻敲著桌案,思忖著该如何权衡才最妥帖。 其二是谢明姝。 此女自入宫以来,不爭不抢,安静得几乎让人忘记了她的存在。 孟氏一案中,谢明姝连面都不曾露过,若將她与立下大功的楚临霜同封贵人,对楚临霜来说,实在不公。 可若满后宫皆晋,独独落下她,又显得刻意冷落,反而引人猜疑。 那要是越级提拔楚临霜呢? 微末微微蹙眉。 楚临霜確实有功,可若直接晋嬪位,又显得太过拔擢,毕竟她尚无子嗣,贸然越级,难免惹人非议。 她搁下笔,揉了揉眉心,抬眸望向窗外。 天色已暗,殿內烛火摇曳,映得她面容忽明忽暗。 这后宫之事,看似只是位份高低,实则牵一髮而动全身。 她轻嘆一声,將名册合上,决定等赵晏回来,与他商议后再做定夺。 有些事,终究不是她一人能够决定的。 阿乔忽然低眉顺目地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娘娘,周太医方才遣人来报,说是孟常在……只怕熬不过今晚了。” 微末怔了怔。 前几日阿乔確实稟报过孟令仪染了风寒,她只当是家人流放,鬱郁成疾,加之她自己实在繁忙,便並未急著处置这位孟常在。 事实上,自孟道清倒台后,赵晏对孟令仪並未赶尽杀绝,仍让她以常在的身份住在霽月宫,只是撤了大半宫人,缩减了煤炭用度等,也再未召见过她。 没想到,短短六日的光景,孟令仪就先扛不住了? 微末搁下笔,起身理了理衣袖,“隨本宫去看看。” 夜风凛冽,宫灯在风中轻轻摇晃著,將两人模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微末披著貂裘走在狭长的宫道上,阿乔提著昏暗的油纸灯在前引路。 刚走出垂拱殿不远,身后便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微末回头望去,只见卫驍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沉默地护在她身侧。 三人一路无言,穿过重重宫墙,最终停在了一座偏僻的宫苑前。 霽月宫。 不知是不是夜深的缘故,宫门上的漆看起来像是开始斑驳脱落一般,透著股垂死的腐朽味。 卫驍推开殿门,一股没来由的霉味便扑面而来,还夹杂著些许苦涩的药气。 殿內破败狼藉,青石砖上残雪未扫,廊下也只点了一盏油灯,火光微弱得几乎看不见,映得满院昏黄无比。 这里哪还像嬪妃的居所? 微末抬步走进內殿,环顾下只见窗纸破了几处,冷风嗖嗖地灌著,榻上的帐幔泛黄,被褥也单薄陈旧。 孟令仪静静地躺在那里,脸色灰败如纸,唇边还残留著未擦净的血跡。 周太医见微末进来,连忙行礼,“娘娘,孟常在鬱结於心,又染了风寒,如今已是……油尽灯枯了。” 微末缓步走近,看著榻上气息微弱的女子,忽然想起那日朝堂上,孟令仪疯癲痴笑的模样。 谁能想到,曾经被超品阁老捧在掌心的孟家嫡长孙女,最终要在这像冷宫一般的角落里,无声无息地死去? 第158章 因为她根本不相信你 微末来到距离床榻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冷眼看著脸色惨白的孟令仪不语。 孟令仪已在弥留之际,睁眼时眼前模糊一片。 迷濛中,一抹素白色的身影直挺挺立在眼前,她不用看清楚,也知道是宸妃。 “你…是来看我咽气的?” 孟令仪的声音轻得像要飘散的柳絮。 微末冷眼看著她被烛火映照的侧脸,“本宫只是来看看你。” “有什么可看……”孟令仪低笑一声,枯发垂在脸侧,“看我这將死之人...如何对你摇尾乞怜吗?” 微末垂眸,示意周济安退下。 老太医不假思索地立刻躬身退出。 等到殿门合上的剎那,她才淡淡道,“没想到,你祖父才走,你便紧跟著要去了。” “什么?!”孟令仪猛地撑起身子,“祖父他...什么时候……咳咳……” 话未说完,一口黑血就喷溅在软枕上,染得暗红绣纹愈发狰狞。 微末退后半步避开血沫,语气平静得听不出喜怒,“才到流放地没几个时辰就咽气了。” 她理了理袖口,“周太医没告诉你?也是,你这些日子一直都浑浑噩噩的。” 孟令仪突然发出野兽般的低嚎,十指抓得床板吱呀作响,“是我..都是我太贪心…...” 她开始疯狂后悔起来,若不去爭宠,至少孟家还在。若不去爭宠,祖父至少还能做他的阁老,所有人都能好好活著。 她疯狂捶打自己的胸口,想起在文德殿时断断续续的记忆,若那个时候她能清醒过来,祖父是不是就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微末逕自拖了把积灰的圈椅坐下,冷眼看著孟令仪哭得撕心裂肺。 可惜,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如果。 “为什么!”孟令仪突然扑到床沿边,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你要害我儘管来!为何要牵连整个孟府!” “我一个人的命还不够吗?!” 她目眥欲裂地疯狂嘶吼,“你…你这毒妇!就像当初柳府那样,只是因为柳如萱送给你一盒能引发敏症的玉露,你就牵连无辜,屠尽柳家满门对不对?!” 柳家满门吗? 微末的確有心了结柳如萱,但柳家覆灭,却是赵晏的意思。 她將手搭在椅背上,不动声色地说道,“柳家私吞賑灾粮,致使三县百姓易子而食,柳斯死有余辜。” “至於孟家...” 她缓缓起身,来到床前,居高临下地看著奄奄一息的孟令仪,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你以为你自幼锦衣玉食的金银是哪来的?孟道清的月俸不过区区五十两,本宫要是没记错,你及笄礼上那件孔雀金丝披风就值几千两吧?” 她缓步绕著床榻走动,绣鞋踩在陈旧的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你当自己无辜,当孟家无辜,可知道这些年你吃的每一口山珍海味,穿的每一匹綾罗绸缎,都沾著灾民的血肉?” 孟令仪大口喘息著,手指死死揪住被褥,指节泛白。 “你又知不知道孟府抄家时,抄出了多少金银?” 微末突然停下脚步,俯身逼近,“足足有三百八十万两。”她冷笑一声,“够十万户寻常百姓五年的吃穿用度。” “现在,你还觉得孟道清无辜?” 孟令仪像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整个人瘫软著往后倒去。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呼吸声如同破旧的风箱,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不...不可能……”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却还在做最后的挣扎,“怎么会这么多……” 微末不再说话,依旧静静地看著她。 孟令仪忽然神经质一般,强撑著低低笑出声来,声音嘶哑却带著最后的倔强,“我祖父贪得到,別人想贪还未必贪得到,如何?” 微末看著她垂死挣扎的模样,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一个人若是自幼被灌输歪理,早已根深蒂固,又岂是她三言两语就能点醒的? 她懒得再与一个將死之人爭辩,只淡淡道,“你毕竟是陛下的常在,放心去吧,本宫会给你最后的体面。” 说罢,就转身欲走。 “站住!”孟令仪像是迴光返照一般,突然爆发出一股巨大的力量,竟然挣扎著坐起身,声音颤抖著大喊,“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 微末脚步一顿,侧过半边脸,月光映在她的轮廓上,显得格外冷清。 “你、你究竟……”孟令仪死死盯著她的背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究竟是如何说服温晴玉帮你的?她明明恨毒了你!” 微末缓缓转身,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 孟令仪一滯,心底说不出的绝望。 她虽然对疯癲上了文德殿的记忆很模糊,但也隱约知道自己一定是中了幻香。 她想起那天清晨,一个小宫女忽然进来点燃的那根香,那东西,只有温晴玉才有。 她明明已经答应温晴玉,只要事成,就救她离开王府旧居,给她自由。 可为什么……为什么温晴玉还是背叛了她? 她不懂。 微末看著她扭曲的表情,忽然轻轻笑了,“因为她根本不相信你。” 孟令仪瞳孔一缩。 “你也根本不了解,咱们的陛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微末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剖开孟令仪最后的执念。 温晴玉比谁都清楚,孟令仪和孟道清根本就没有能力救她出去,因为他们根本无法说服赵晏。 所以她最初的想法是乾脆藉此时机杀了自己,报仇了事,便是將来死了也不留遗憾。 因为她太了解那个男人了,一旦有了抉择,就绝不可能轻易改变主意。 更何况她还曾经差点要了赵晏的命。 温晴玉原本已经绝望,但卫驍的突然出现,却给了她另一个希望。 立功。 立功后,再经由微末亲自去劝说,她才真的有了一丝丝,走出王府旧居的可能。 孟令仪的脸色彻底灰败下去,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口气。 她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最终,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微末不再停留,转身踏出房门。 刚迈出一步,身后就传来五福惊慌的叫喊声,“小主?小主!!” 她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站在廊下,听著里面混乱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哭声。 孟令仪,走了。 第159章 旁人都未必可信 微末走出霽月宫,夜色愈发阴沉了。 不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扭头去看,发现来人竟是德安,身边还跟著內务府总管刘福。 德安额上带著薄汗,显然是一路小跑著过来的。 “娘娘,”德安躬身行礼,声音压得极低,“陛下听说您来霽月宫看望孟常在,特意让奴才过来瞧瞧。” 微末神色如常,“本宫无事。” 德安往殿內瞄了一眼,见殿门半掩著,隱约能听见里面宫女的啜泣声。 他凑近半步,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常在她......” “孟常在病逝了。”微末淡淡道。 德安眼皮一跳,立即噤声。 那双精明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两转,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 微末看在眼里,心里忽然有了计较,看来孟令仪突然病重,怕不只是风寒那么简单。 她转向刘福,“孟常在既已去了,就按常在的规制办后事。但不必掛幡,也不许哭丧,备口柳木棺,葬在妃陵边缘西北角,不必立碑,刻个『孟氏』便是。” 刘福刚要应声,德安却突然插话,“娘娘仁慈,只是......” 微末挑眉问,“怎么? 德安陪著笑,“奴才斗胆,想著孟家毕竟犯了事,若是按常在的规制,会不会......” “她终究是陛下的妃嬪。”微末明白德安说的是那口柳木棺,便出声打断他,“人死如灯灭,虽入不了妃陵,但最基本的体面还是要给,也免得陛下遭人非议。” 德安立即会意,连连点头,“娘娘说的是,是奴才糊涂了。” 微末不再多言,抬步离去。 才走出几步,就隱约听见德安在身后低声吩咐刘福,“去回稟陛下,就说......孟常在已经去了。” 夜风徐徐吹过宫道,微末伸手拢了拢毛领披风。 她忽然明白了,不只是她想要解决孟令仪,就连赵晏,也在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 霽月宫到垂拱殿的宫道很长,微末缓步走著,阿乔和卫驍默默跟在身后,三人都未开口。 微末望著宫墙夹道间昏黑的天空,思绪翻涌。 孟令仪虽死,但苏晚昭却仍是心腹大患。 那夜不慎在睡梦中泄露的重生秘密,不知苏晚昭究竟听去多少,也不知有没有在意。 最近一段时日苏晚昭始终安安静静,等温晴玉再入宫来,这两个女人再见面,不知会是什么情景? 而另一个令她忧心的,却是宫外的崇景王。 这些日子申临风始终没有递来关於青梧书院的消息,不知书院那边究竟怎样了。 “阿乔,”微末突然开口,“最近申临风可有消息送来?” 身后的脚步声明显一滯。阿乔支支吾吾道,“回娘娘,这个...” 微末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自己的贴身宫女。 阿乔的脸突然涨得通红,手指不安地捏著油纸灯的把手。 微末想起楚临霜说过,阿乔要她暗中注意苏晚昭,眼神不觉就锐利几分,“你有事瞒著我?” “奴婢不是故意的!”阿乔扑通一声跪在了雪面上,“是陛下他……” 卫驍突然上前半步,打断阿乔说道,“陛下曾吩咐,有关青梧书院的消息都直接送去垂拱殿,陛下也是担心娘娘多思伤神。” 微末站在原地,任由夜风吹动她鬢边的碎发。 她静静看著两个低头不敢与她对视的人,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赵晏是不喜她插手青梧书院的事吗? “阿乔,”她声音很轻,“是陛下让你盯著苏晚昭的吗?” “是...”阿乔听起来有些紧张。 “所以你就找了楚临霜帮忙?” 阿乔急急解释,“奴婢日日隨侍娘娘,实在分身乏术。丽妃对延福宫的宫人防备极严,奴婢实在得不到有效的消息...这才求了楚常在……” 微末看著跪在地上冷到发抖的阿乔,忽然想起在王府时,这个丫头三番五次捨命给她报信,曾帮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 如果连这样的人都不能信任,她还该去相信谁呢? “起来吧。”她轻嘆一声,“阿乔,你我和卫驍,还有钱嬤嬤,我们一路从王府过来,是有情分在的。” 她伸手扶起女子,指尖笼住她冰凉的手,“但旁人...未必都可信,记住了吗?” 这句话说得很轻,却让阿乔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是,奴婢记住了。” 她又將目光转向卫驍,“卫统领,最近青梧书院如何?” 卫驍的声音异常沉稳,“崇景王自那日听学后,藉故与米公当眾爭执,隨后就联合几位高门家主对书院施压。” 他顿了顿,继续道,“前些时日他上门挑衅,要求举办诗会,结果在比试中落败,最近倒是十分安稳,不过……” 卫驍眉头微皱,“他身边突然多了个襄南来的幕僚。” 微末眸光一凝,“襄南来的?叫什么名字?” “姓陈,名献。” 微末在记忆中搜寻片刻,却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她在襄南生活了十年,对当地世家大族都了如指掌,若连她都未曾听闻过此人,只怕来歷並不简单。 怪不得赵晏让阿乔盯著苏晚昭。 “继续盯著。”微末轻抚袖口,“特別是这个陈献,有任何风吹草动,都告诉我。” 卫驍点头应下。 微末转身继续往前走,心中不停盘算著。 与她预想的一样,崇景王果然因乾儿子赵显被驱逐出了书院,就联合世家大族故意打压。 但书院里有申临风、陈知白和师父兄弟二人,她倒是不那么担心。 只是这个从襄南来的陈献,怕是与苏晚昭脱不了干係。 苏晚昭果然起疑了吗? 找来一个襄南的人,又是在酝酿什么? 正思索间,延福宫的轮廓渐渐出现在眼前,她顿住脚,转身往延福宫走去。 第160章 除非怀上龙嗣 苏晚昭听到通传,从內殿迎出来时脸上还带著未褪的讶色,“妹妹怎么突然来了?” 她今日穿了件藕荷色宫装,发间只簪了支白玉步摇,显得格外素净。 “来告诉丽妃一声,”微末缓步走进殿內,“孟常在歿了。” 苏晚昭手中团扇“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瞪大眼睛,嘴唇微微发抖,“这…什么时候的事?” 微末在玫瑰椅上坐下,抬眼打量她,“丽妃不知道吗?本宫还以为,姐姐一早心里就有数呢。” “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晚昭弯腰去捡团扇,暗道微末此来必是没安好心,只怕她一个疏忽,就会被扣上同罪的帽子。 可惜啊,孟令仪这么快就死了,孟氏全府也都被流放,这女人便是兴师问罪也死无对证了。 她有什么好怕的。 想著她便悠悠开口,“自打孟家出事,这宫里谁还敢往霽月宫凑?孟令仪是什么光景,我当然是不知道的。” 见微末並不言语,她刻意嘆了口气,摇头道,“说起来,孟常在看著娇娇弱弱的,谁能想到她竟敢在你眼皮子底下用什么幻香?还勾结孟道清想要害你,如今这下场,可不是自作自受?” 微末静静听著,目光落在苏晚昭微微发白的指节上。 “不过话说回来…”苏晚昭突然话锋一转,状似无意地问,“那日妹妹中了幻香,到底梦见了什么?怎么尽说些不著边际的胡话?” 微末手指一紧,很快又放鬆开来。 她唇角微扬,“都是些零零散散,毫无章法的梦境,早就不记得了。” “难怪。” 苏晚昭用团扇掩著唇笑,“妹妹一直喊著什么『孩子』,可咱们这些人里,谁又有孩子呢?” 她目光灼灼地盯著微末,不肯放过她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或许真是那幻香太过霸道了吧。“ 微末端起春溪奉来的热茶,借著氤氳热气掩去眼中神色,“是啊,都是些荒唐梦罢了。” 两人相对而坐,殿內一时静得能听见铜漏的嘀嗒声。 微末垂眸品茶,任由沉默在彼此之间无声蔓延。 苏晚昭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著,扇面上绣的蝴蝶仿佛隨时都要飞出来。 微末若一口咬定是梦,那还真不好办。 其实她心里已经有所猜测,只是还需要验证。 在襄南时,她就时常从林安瑜嘴里听到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事,什么投胎转世,轮迴往生,什么奈何桥边的孟婆汤,什么带著前世记忆的人。 她是曾经亲眼验证过的,那自称重活了一世的人,所说的预言到最后都分毫不差。 所以,她丝毫不觉得自己的猜测太过离奇。 或许,她也带著前世的记忆也说不定? 苏晚昭心里不由升腾起一股莫名的兴奋,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也就解释了为何在王府时,她似乎总能提前预知一些隱秘的事。 比如去岁端午,她平白无故的,就替赵晏挡了毒箭。 而赵晏对她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转变的。 那时微末只是她房里的小丫鬟,她都不知道的事,她又是如何知道的? 总不可能是赵晏主动告诉她的。 况且,赵晏也应该並不知情才对。 苏晚昭紧紧攥著掌心,心头突突地狂跳。还需要验证,但究竟该如何验证,她还没想好。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她有八成的把握,让赵晏与她彻底决裂! 微末率先打破寂静,“丽妃在想什么?” “啊?”苏晚昭被微末突如其来的声音嚇了一跳,“没、没什么。” 微末不自觉地眯起眼,她看到了苏晚昭眼里的兴奋,和方才一闪而逝地躲闪。 襄南人歷来崇信迷信之说,苏晚昭自然也不例外。 其实本来她只要一口咬定那只是虚幻的梦境就高枕无忧,但坏就坏在,赵晏也是重生者。 这番说辞或许別人不会信,但赵晏…是一定会信的。 若她也重生的秘密暴露,她过去在这男人身上下的功夫,会一夕崩溃。 或许还会落得与前世一样的下场也说不定。 那么…如果她没有办法打消苏晚昭的疑虑,这个女人,就留不得了。 “本宫听说,崇景王身边多了一个襄南来的幕僚。”微末放下茶盏,故意提起此事,“不知与丽妃有没有关係?” “幕僚?什么幕僚?”苏晚昭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你怀疑我勾结崇景王?” 微末看著她不语。 苏晚昭皱起眉,“我与你一样,日日在这深宫里熬日子,连封信都送不出去,我能给崇景王送什么幕僚?” “最好是这样。”微末站起身,“如果时至今日,你还揣著些不安分的小心思,日后事发,可莫怪连本宫也护不住你了。” 苏晚昭抿著唇,將唇瓣都咬得发了白。 护著她?真是可笑。 她怕是巴不得自己马上去死。 否则这件根本就与她无关的事,这女人为何要故意提起?还不是想將罪名扣在她头上? 她攥著团扇的指节泛青,却只能低声道,“娘娘多虑了,臣妾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微末斜睨了她一眼,不再多言,转身向外走去。 苏晚昭刚要屈膝行礼,忽听她又说道,“对了,三日后的初九,陛下要大封后宫。” “届时温晴玉会被正式接进宫,本宫希望,你与她见面时,別再像从前那般扭打起来。” 苏晚昭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 过去她与温晴玉斗得你死我活,闹出多少洋相,背后还不是拜微末挑唆? 她强忍羞恼,低头应道,“臣妾明白。” “嗯。”微末满意地点头,身形却未动,“还有,陛下说,妃位不好再晋,除非怀上龙嗣。”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苏晚昭平坦的小腹,“所以这次大封,姐姐的位份不变,还是稳稳噹噹的丽妃。” 什么? 苏晚昭胸口剧烈起伏,所有人都晋升,唯有她位份不变? 这是什么道理? 还有,龙嗣? 这女人是在讽刺她至今未与赵晏圆房? “不过丽妃放心,”微末踏出门槛前又补了一句,“旁人也都越不过你去。就算是温晴玉,进宫后最多也就是个嬪位罢了。” 待微末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苏晚昭猛地將团扇砸在地上。扇骨“咔嚓”一声断裂,那只绣得栩栩如生的蝴蝶顿时身首异处。 春溪嚇得浑身一抖,忙低下头去不敢言语。 苏晚昭气得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想起当初被微末耍得团团转的日子,想起温晴玉即將入宫的羞辱,更想起那句“除非怀上龙嗣”。 可恶! 此时此刻,她毫不犹豫地相信,只要这个女人存在一天,她就永远也不可能怀上龙嗣! “春溪!”她咬牙吩咐,“去,给茗香楼掌柜送些好东西过去,就说……宸妃娘娘交代他,做一件事。” 第161章 別在这跟我绕弯子 正月初九,吉日良辰。 皇帝大封的旨意晓諭六宫,从卯时半刻起,钟鼓礼乐之声就在各宫墙之间徐徐迴荡。 经孟党一案,微末晋为宸贵妃,金册宝印加身,成为了后宫名副其实的第一人。 楚临霜因功晋为贵人,赐號“敏”。 而曾令微末头疼的谢明姝和沈清澜等人,虽同被晋为了贵人,但却並未赐予楚临霜那样荣耀的封號,用以彰显天子赏罚分明。 至於另外一位宋知意,也毫无意外地被封了常在。 帝王后宫共六人,有五人得以晋升位份,独独缺了曾是王府旧人的丽妃。 百姓因此议论纷纷,茶楼坊间儘是流言蜚语。 可没想到,这边尚未议论完,那头就又发生了另一件更令他们瞠目结舌的事。 在王府旧居沉寂了近一年的温侧妃终於被接进了宫中,封为晴嬪。 据说也是因剷除孟党立了功。 但很快地,另一种说法就甚囂尘上。 说晴嬪不只是立了功,还怀上了龙嗣。 否则按照陛下那样杀伐果决的性子,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原谅了她? 茗香楼的说书人口水翻飞,引堂下眾人阵阵惊呼。 陛下自去年四月大婚,身边一直没断了女人,可却一直也没个一儿半女,甚至从未传出过哪个妃嬪有孕的消息。 以至於百姓一有閒暇便常聚在一处偷偷议论,说是当今陛下其实不能人道,所以才一直没有喜讯。 孟道清下狱时不是还曾破口大骂,说他的孙女入宫月余,尚是处子,从未侍寢过? 而如今幸亏晴嬪有孕,当今天子不能人道的说法才不攻自破,否则,新君的帝位恐怕坐不长久。 毕竟前几日,连病懨懨的二皇子都传出了正妃有孕的消息,不能生育,是不可以做皇帝的。 別忘了,在先帝仅剩的三子中,除了当今陛下和二皇子,可还有一个远在襄南镇守边境的五皇子。 五皇子要军功有军功,要血脉有血脉,若天子当真不能人道,早晚都会被五皇子夺走帝位。 怪不得陛下不计前嫌地接温侧妃进宫了,想来也是著急了吧。 如此看来,这后位究竟会是谁的,还真不好说。 百姓们那边正兴致高昂地胡言乱语,而温晴玉正坐在入宫的轿輦上,缓缓往深宫里走去。 她等这一天等了那么久,却不想竟和其他人的晋封混在了一处,以至於她入宫的排场小得可怜,所有人的目光也都在关注宸妃晋升宸贵妃。 更可气的是,这轿輦七拐八绕,最终竟停在了偏僻的霽月宫前。 这里才死了一个孟令仪,还距离垂拱殿十万八千里。 “娘娘,到了。”领路太监尖细的嗓音传来。 温晴玉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掀帘下轿,望著斑驳的宫门不语。 素月给太监塞了个沉甸甸的红包,“劳烦公公了。” 待引路太监退去,眾人隨著温晴玉进殿后,素月將小包袱往桌上一放,激动得红了眼眶,“娘娘,我们总算熬出头了!” 温晴玉望著破洞的窗纸,还有案几上未擦净的血跡,冷哼一声道,“出头?这才只是个开始。” 素月也瞧出来了,这宫殿实在破败,还透著股说不出的霉味,只好抿著唇不再吭声。 远处隱约传来册封贵妃仪式的礼乐声,素月只当没听见,指挥著宫女们打扫起了宫殿。 就在此时,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尖细的通报,“丽妃娘娘到——” 温晴玉挑眉,她前脚刚进宫,苏晚昭后脚就来了。 她逆著光往殿门外望去,只见苏晚昭穿著一袭桃粉色宫装,笑吟吟地跨进门来,“许久不见,妹妹別来无恙?” 温晴玉端然站著,膝盖也未弯一下,只淡淡道,“丽妃娘娘不去参加册封大典,倒有閒心来我这晦气地方?” “去了做什么?”苏晚昭自顾自坐下,“去看那个曾经的奴婢,如今踩在我们头上耀武扬威?” 温晴玉闻言嗤笑一声,“这么重要的场面,你不去,宸贵妃能容得下你?” 苏晚昭漫不经心地摆弄著腕上的翡翠鐲子,“怕什么?告个病也就是了,横竖陛下也不会亲自来查。” 她抬眼看向窗外,远处隱约可见仪仗的华盖,“至於她,现在阿諛奉承的人怕是排著队的要见她,哪有閒心理会我们?” 內殿里传来小宫女不慎打翻茶盏的声响,温晴玉皱了皱眉,却並未开口斥责。 苏晚昭环顾一圈,意有所指地继续道,“倒是妹妹你,这样的委屈怎么也受得了?” 她一指內间床榻,“孟令仪可就死在那张床上,你夜里睡觉,不怕么?“ 温晴玉忽然笑出声来,眼底一片冰冷,“怕什么?怕鬼?” 她缓缓走过去,站在榻前盯著崭新的锦被,“丽妃娘娘久居深宫,或许並不知道,半夜撞门的老鼠,墙外污言秽语的醉汉,磋磨人的婆子,嗖了的饭菜,哪一样,可都比鬼可怕。” 苏晚昭一滯,隨即垂下眸子轻轻嘆息一声,“说的也是,妹妹这段时日…確实受苦了。” “丽妃若是来说这些废话的,”温晴玉突然转身,广袖带起一阵凉风,“就请回吧。嬪妾乏了,要歇著了。” 苏晚昭这才收起假惺惺的同情,索性开门见山。 她走近温晴玉压低了声音道,“当然不是,我是来告诉你一个消息的,至於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全看妹妹接下来要怎么做。” 见对方仍旧板著脸並不答话,苏晚昭轻咳了一声,“不知妹妹可听说了?坊间都在传,你是因怀上龙嗣才被接进宫的。” 龙嗣?温晴玉觉得有些可笑。 她距离破身最近的一次,便是在去年的漱玉坊上。 可最后,还是被微末这个女人搅和了。 温晴玉面无表情地开口,“让他们传去,我如今这副光景,会怕流言蜚语?” “妹妹想岔了。”苏晚昭不肯放弃地凑近一步,“你是觉得无所谓,可陛下呢?陛下会怎么想?” 温晴玉冷笑著答,“我会不会怀上龙嗣,陛下一清二楚。” “正是因为陛下一清二楚。”苏晚昭忽然激动起来,“他才会觉得,是你在故意散播谣言,想逼他就范。” “毕竟,百姓可都在偷偷说,陛下他…不能人道。” 温晴玉的表情终於有了一丝动容,虽然只是轻轻皱了皱眉,但苏晚昭还是非常满意。 “妹妹总不想,好不容易进了宫,就被陛下这样无端猜忌吧?” 温晴玉突然一把攥住苏晚昭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苏晚昭,你有什么话,不妨一次说清楚。” 她眼底翻涌著压抑许久的恨意,“別在这跟我绕弯子。” 第162章 你与往日不同了 苏晚昭眼底闪过一丝阴鬱,面上却仍掛著假惺惺的笑,“我能跟你绕什么弯子?” “你难道就不好奇,这么不著边际的流言,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 温晴玉冷冷看著她,问,“怎么传出来的?” “除了那位宸贵妃故意散播,还能有谁?”苏晚昭紧张兮兮地说道,“你当她接你进宫,真是好心?” “只需再过段时日,莫须有的罪名一扣下来,你还是逃不过惨死的命运,而她呢,平白得个贤名,无限风光。” 温晴玉闻言嗤笑一声,眼神带上了几分讥誚,“苏晚昭,別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怎么,想让我给你做出头鸟?像孟令仪一样?” 苏晚昭瞳孔骤然一缩,温晴玉竟然知道她暗中攛掇过孟令仪? “你胡说什么?”苏晚昭强装镇定,声音却在微微发颤,“我是为你好,不联手除掉她,哪有我们好日子过?” 温晴玉却懒得再跟她虚与委蛇,“联手?若是联手,为何孟令仪死了,你还好好活著?甚至能全身而退?” 不等苏晚昭回答,她便甩袖转身,“不必多说,娘娘就当我被囚怕了,现在只想好好活著。” 她侧眸瞥了苏晚昭一眼,眼底儘是冷意,“你做过的那些破事,我不管,但你也別来攛掇我给你当替死鬼。” 她抬手做了个送客的手势,“丽妃,嬪妾乏了,请回吧。” 苏晚昭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终於绷不住假笑,咬牙切齿道,“温晴玉,你一定会后悔的。” 说完,她愤然起身,衣袖带翻了桌上的茶盏,茶水泼洒一地,却无人理会。 她没想到,这个温晴玉,比从前难对付多了。 更没想到,自己暗中攛掇孟令仪的事,竟被温晴玉知道了。 温晴玉冷眼看著苏晚昭离去的背影,直到殿门重重关上,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与苏晚昭不一样,她还有家人。 那时在王府,她们两人联手都不是微末的对手,如今她已是贵妃,拿什么再去斗? 她也不想斗了,家人能好好活著,比什么都重要。 “素月。”她唤道,“替本宫更衣,我们去拜见贵妃娘娘。” 素月一愣,“娘娘,现在去?” “现在去。”温晴玉淡淡道。 既然回来了,她总得有个態度。 … 今日的仁明殿內金碧辉煌。 温晴玉来到殿门前站定,瞧见里面人山人海,赵晏正亲手將贵妃宝册赐予微末,温柔的模样令人侧目。 一眾妃嬪跪拜恭贺,丝竹管弦之声不绝於耳。 她看著里面热闹欢腾的景象,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终於重见天日,却似乎並没有她想像中那么欣喜。 反而心头沉甸甸的,像是压了一块石头。 她的目光不自觉再次落在赵晏身上。 他还是那样龙章凤姿,惹人注目。 很久以前,她就爱这个男人了。 甚至是她非要嫁给他的。 那时,父亲是礼部侍郎,手里握著秋闈名单。她心里清楚,赵晏答应娶她,不过是为了那份名单,为了拉拢父亲。 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 如今,时过境迁,父亲已被贬官,赵晏的眼里……再也不可能有她了。 他满心满眼,只有那个站在他身边的女人。 温晴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涌的不甘和酸涩,抬步往殿內走去。 才踏入殿门,便有个面生的小太监迎上来,眼中带著几分疑惑,“这位娘娘是......?” 素月刚要开口,却被温晴玉轻轻抬手制止住。 她唇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声音也带上了几分温婉,“本宫是新入宫的晴嬪,特来恭贺贵妃娘娘晋封之喜。” 小太监恍然大悟一般“哦”了一声,不自觉地多打量了她几眼。 那目光让温晴玉全身都不爽利,仿佛带著股无声的嘲讽。 她別开眼去,只听对方顿了片刻才低声说,“晴嬪娘娘请隨奴才来。” 小太监在前面躬身引路,將她带到德安跟前后,附耳过去低语了几句。 德安立马堆著笑迎上来,“奴才该死,竟没去给娘娘道喜,实在是贵妃娘娘这儿走不开......” 他边说边不著痕跡地打量著这位天子旧人,“娘娘是来见贵妃的?” 温晴玉微微頷首,眉眼间不见半分慍色,“公公言重了。本宫不急,等贵妃娘娘得閒再说,公公且忙去吧。” 说罢,她就从容走向妃嬪聚集的角落,连脚步都轻得仿佛没有声音。 德安望著她离去的背影,暗自诧异,不是说这位主子十分骄纵么?可如今瞧著,这性子倒像是温和的不爭不抢,与传言大不相同。 微末端坐在主位上,远远瞧见温晴玉进殿的身影,却並未立即召见,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直到礼官宣告仪式结束,眾妃嬪依次退下,她才命人將温晴玉请了进来。 温晴玉缓步上前,恰与正要离开的赵晏擦肩而过。 帝王步履未停,眼神也未偏移半分,仿佛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她垂下眸子往殿內走,心里如滴血一般难受。 “晴嬪坐吧。”微末示意宫人看茶,“一切可都习惯?” 温晴玉抬首,唇角微扬,“有什么不习惯的?比旧居好多了。” 微末轻轻頷首,忽然话锋一转,“本宫听闻,丽妃去看过你了?” 温晴玉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她竟然这么快就知道了? 但转瞬便恢復如常,她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后宫早就是这女人的掌中物了,“是,她想挑拨我一起对付你。“ 微末眸光微动,细细打量著眼前的人。 这个曾经骄纵任性的温侧妃,此刻竟如此平静地主动向她投诚。 “晴嬪,”微末轻声道,“你……与往日不同了。” 温晴玉迎上她的目光,淒凉一笑,“人总要识时务。” 殿內薰香裊裊,两人之间似有无形的暗流缓缓涌动。 微末摩挲著茶盏边缘,忽然觉得有趣,在这深宫里,果然没有永远的敌人。 “丽妃与你说了什么?”她问道。 温晴玉没想撒谎,她还指望微末兑现承诺,將父母亲接回京城来。 更何况即便说谎,她也相信,会被她当场识破。 “她提起了近日京城的谣言,说坊间都在传,陛下不能人道。” 第163章 不要自掘坟墓 不能人道? 微末心里一惊,手中的茶盏都险些翻倒。 她眉头紧蹙,心知这对一个帝王来说,是何等致命的传言。 “这种话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她开口间声音都沉了几分。 温晴玉摇头,“不知。我將她赶出去了,她只说是你故意散播的,想嫁祸给我,好让陛下猜忌我。” 她一见微末骤然冷肃的面色,便知苏晚昭果然是在誆骗她,顿了顿又说道,“如果不是你,就是她。” 微末垂眸沉思。 苏晚昭竟敢散播这样的谣言? 宫外的消息她素来依赖霍崢传递,可霍崢暂时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正思量间,殿外忽然传来卫驍低沉的声音,“娘娘,有急报。” 微末眸光微亮,“进来。” 卫驍大步踏入,见到温晴玉时脚步明显一顿。 温晴玉却先他一步开口,语气轻鬆又熟稔,“卫统领,好久不见。” 卫驍只是草草抱拳,隨即快步走到微末身侧,俯身在她耳边低语,“霍大人传来消息,说茗香楼近日在散播,关於陛下龙体有恙的传言。” “还说,后宫女子如今都是……处子。” 微末瞳孔骤缩。 这种直指帝王尊严的流言怎会突然就传开了?竟连后宫女子都是处子这样的隱秘都被传得沸沸扬扬? 寻常百姓绝不会知晓这等宫闈秘事,也没有那个胆子四处传播。 定是有人在背后操控。 茗香楼...她眼前浮现出去年在那里偶遇先太子和赵柯罗的情形。 那雕樑画栋的三层茶楼,是京城权贵最爱的聚集之地。 而崇景王几乎日日都去,是茗香楼的常客。 不知为何,她心底莫名泛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慌张。 她忽然想起了在襄南镇守边境,连先帝薨逝都不曾回京奔丧的五皇子。 还有崇景王身边突然多出来的那个,叫做陈献的幕僚。 微末突然起身,决定马上去见赵晏。 但在那之前,她得先去一趟延福宫。 “晴嬪,”她边走边快速说道,“隨本宫去瞧瞧丽妃。” 温晴玉还未来得及应答,就见微末已快步走向殿门。 那素来从容的背影此刻竟透著几分罕见的慌乱,绣著金线的裙裾迈过门槛时翩然翻飞。 卫驍一个箭步上前,“娘娘,可要属下先去稟报陛下?” 微末脚步不停,“稍后我亲自去面圣。” 说罢她就快步走出仁明殿,卫驍紧隨其后,他能感受到微末此刻的紧张,右手不自觉地按在了刀柄上,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 温晴玉连忙追上去,可微末速度快得让她不得不小跑著才能跟上,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 “娘娘,”温晴玉气息有些不稳,疑惑地问, “不过是一些流言罢了,你为何如此紧张?陛下登基尚不足一年,没有子嗣再正常不过,待日后有人怀上龙种,这些谣言不就不攻自破了?” 微末的脚步猛地顿住。 怀上龙种? 她藏在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缓缓攥紧。 可她现在还不想有孕,那些每次都按时服下的避子汤,那些刻意拉长月事,避开侍寢的日子,此刻突然在脑海中无比清晰。 那么其他人呢?可赵晏似乎从未宠幸过旁的妃嬪。 她应该为了他的江山,劝说他去宠幸其他女人,让別人为他生下皇子吗? 一股莫名的烦躁忽然涌上心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龙种哪是那么容易说有就能有的。”她声音有些发紧,刻意避开温晴玉探究的目光,重新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宫道两侧的红墙显得格外压抑,微末的脚步越来越快,仿佛这样就能甩开那些纷乱的思绪。 卫驍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常,眉头紧锁著,又跟近了些。 温晴玉看著前方那抹紧绷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神色。 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再问什么,只默默地加快了脚步。 远处,延福宫的轮廓渐渐清晰。 微末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无论有多少烦乱,眼下最重要的,是先解决这个可能动摇国本的谣言。 她一步踏入延福宫,殿內的谈笑声隨即戛然而止。 苏晚昭正与沈清澜对坐著品茶,见微末突然闯入殿门,握著茶盏的手不由一抖,溅出几滴茶汤洇上了她的手背。 一个小宫女率先迎了上去,“贵妃娘娘,容奴婢通传......” “滚开!”卫驍一掌將人推开,推得那小宫女踉蹌著跌坐在了地上。 来者不善,苏晚昭脸色骤变。 她看著微末阴沉如水的面容,又瞥见跟在后面的温晴玉,心头猛地一紧,难不成事情败露了? “卫驍,”微末声音冷得像是淬了冰,“把丽妃押去垂拱殿。” “娘娘这是何意?”苏晚昭强自镇定地站起身,广袖下的手指却在抑制不住地颤抖,“臣妾犯了什么错,值得贵妃这般兴师动眾?” 卫驍却充耳不闻,已经大步上前,直接扣住了苏晚昭的腕子扭到她背后。 “贵妃娘娘!”沈清澜慌忙跪了下去,“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丽妃姐姐她......” “沈贵人,”微末一个眼刀扫了过去,“本宫劝你慎言,再多说一个字,就连你一起押走。” 沈清澜顿时噤若寒蝉,脸色煞白地伏在地上不敢再动。 苏晚昭终於慌了,她挣扎著想要挣脱卫驍的钳制,“微末!你凭什么......” “就凭本宫是贵妃。” 微末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凑近她耳边低语,“茗香楼的谣言,你真当我不知道是你命人散播出去的?” 苏晚昭瞳孔骤缩,浑身僵硬的如坠冰窟。 微末眯起眼,她本也是诈一诈苏晚昭,没想到真的是她? “带走!”她鬆开手,冷声喝道。 苏晚昭被卫驍扭著,尖声叫道,“微末,你血口喷人!我要见陛下!我要......” “闭嘴。”微末反手一记耳光就甩了过去,清脆的响声震得殿內眾人浑身一颤。 苏晚昭的脸颊顿时红肿起来,震惊到无以復加。 温晴玉站在一旁,静静看著这一幕。 她从未见过微末如此动怒的模样,那双总是含著笑意的眼睛此刻冷得像两把刀子,周身散发出的威压连她都感到心惊。 “苏晚昭,我很早以前就告诉过你,不要自掘坟墓。” “如今你自己作死,就別怪我心狠手辣。” 微末整了整衣袖,率先迈出了殿门。 第164章 困局 微末押著苏晚昭一路疾行至垂拱殿前,远远便瞧见德安正在殿门外焦急地踱著步。 小太监扭头瞧见这副阵仗,慌忙迎上前来,脸上堆著勉强的笑容,“贵妃娘娘金安,这是怎么了?” “劳烦公公找根绳子,”微末冷冷扫了眼被卫驍制住的苏晚昭,“先將人捆好扔在偏殿,稍后陛下自会召见她。” 德安眼皮一跳,目光在狼狈不堪的丽妃身上打了个转,立即会意,“奴才这就去办。” 他招手唤来两个力壮的小太监,“將丽妃娘娘请去偏殿,好生照看著。” “德安!”苏晚昭挣扎著喊道,“本宫要见陛下!微末她......” “丽妃娘娘请慎言,怎能如此称呼贵妃娘娘?”德安沉下脸,使了个眼色,小太监立即用手捂住了苏晚昭的嘴,架著她往偏殿拖去。 待动静渐远,微末才开口问道,“陛下在做什么?” 德安擦了擦额头上並不存在的冷汗,压低了声音凑近一步,“贵妃娘娘不知,方才陛下给您授完宝印回来,正巧撞上崇景王求见。这会儿正在里头说话,已经好一阵子了。” 他偷瞄一眼垂拱殿门,“奴才听著里头语气不大对,您快去看看吧。” 微末心头一凛,崇景王竟来得这般快? 这位閒散王爷无事从不登门,看来那些谣言果然已经传进了他的耳中。 她不由紧了紧藏袖中的手,“去通传。” 德安小跑著去了。 微末来到殿门前站定,垂眸整理思绪。 听闻赵显离开书院后四处游荡,崇景王这个乾爹管不了,被赵显闹出了很多丑事,他就跟在后面收拾烂摊子。 虽然她不明白,为何只是乾儿子,崇景王还这般相护,但能肯定的是,这位七皇叔心生怨恨,必定来者不善。 殿內隱约传来爭执声,崇景王拔高的语调刺得人耳膜发疼,“……陛下登基至今,后宫一无所出,民间因此议论纷纷,臣实在忧心......” 微末眼神一冷,果然是为这事而来。 德安匆匆返回,脸上带著几分惶急,“娘娘,陛下宣您进去。” 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正了正凤釵。 卫驍欲跟上,被她用眼神制止,留在了殿外。 独自迈过那道朱漆门槛时,微末忽然想起温晴玉方才的话,“待有人怀上龙种……”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隨即被她狠狠压下。 眼下最要紧的,是帮赵晏度过这场危机,至於其他……以后再说。 殿內,崇景王正背对著门口,宽大的亲王服在日光下波光流转。赵晏端坐在御案后,面色阴沉如铁,见微末进来,紧蹙的眉头几不可察地鬆了松。 “臣妾参见陛下。”微末盈盈下拜,声音清越,恰到好处地打断了崇景王滔滔不绝的諫言。 崇景王转身,见到微末时明显一怔,隨即皮笑肉不笑地行礼,“老臣见过贵妃娘娘。” 微末直起身,唇角勾起完美的弧度,“皇叔远道而来,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本宫好备下上好的茶点款待。” 微末缓步走到赵晏身侧站定,宽大的衣袖垂落在御案旁,恰好与赵晏的龙袍袖口若即若离地相触。 她挺直腰背,目光平静地迎上崇景王探究的视线,可心底却翻涌著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崇景王眯起眼睛,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忽然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老臣今日冒昧前来,实在是忧心赵氏国本,陛下成婚已近一年,后宫却至今无一人有孕,坊间甚至传言眾妃嬪仍是处子,这实在是太过荒谬。” 微末的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她知道,此刻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把柄,让崇景王借题发挥,最严重的后果,就是直接动摇赵晏的皇位。 她只能以身份僭越的方向暂时喝退这位七皇叔。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冷冷地开口,“难道皇叔今日前来,就是来过问陛下枕席之事的?“ “贵妃此言差矣。”崇景王却不慌不忙,“国之根本,怎能说是枕席之事?先帝在时……” “先帝在时,”微末突然打断他,“最忌讳的就是宗室干涉宫闈!” 她看著崇景王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忽然觉得很无助,后宫眼下就是没有怀上龙胎的妃嬪,这让她怎么反驳? 崇景王眼中明晃晃闪过一丝讥讽,“老臣一片赤诚,天地可鑑。倒是贵妃你……” 他意味深长地打量著微末,“这般激动,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隱?” 赵晏猛地拍案,龙案上的茶盏震得叮噹作响,“七皇叔,你太放肆了!” “放肆?”崇景王却不吃这套,不依不饶地继续道,“那不如请眾妃嬪一一验过如何?不过就是请两个婆子,也不算什么麻烦事。” 验妃嬪? 这对帝王来说,可是奇耻大辱! 崇景王竟敢这样公然羞辱赵晏? 若没得到確切消息,崇景王必定不敢! 她看著帝王同样震怒的侧脸,心头像被人用巨石碾过一般沉重。 此刻的赵晏必定与她一样无力。 崇景王是赵家人,此事由他出面最为合適,赵晏虽是皇帝,可一旦涉及家事,这位嫡亲的七皇叔立场坚定,句句在理,他根本无从爭辩。 崇景王见两人不语,冷笑著再次上前一步,“陛下若是怜香惜玉,不肯让妃嬪们受辱,那不如请太医给陛下当眾把脉?若並无坊间所传那般,不就堵上这悠悠眾口了?” 微末心头猛地一震,终於彻底明白过来,这哪里是劝諫,分明是要当眾羞辱赵晏! 她看著崇景王那张故作关切的老脸,一股无名怒火从心底猛地窜起。 这怒火来得如此突然又强烈,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手指死死攥著,微末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无论如何,先稳住这个崇景王再说。 她忽然展顏一笑,“七皇叔想抱皇侄的心情,本宫明白,不过这种事毕竟急不得。” “不如这样,皇叔再耐心等上两个月,到时陛下与本宫必定给你一个喜讯,如何?” 殿內骤然一静,崇景王显然对这个回答十分意外,不由一时语塞。 赵晏抬眸看向微末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 “可是……”崇景王还想说些什么。 微末突然沉下脸,“陛下后宫之事,母后尚且从不过问,皇叔还要咄咄逼人到几时?” “陛下已经给足您体面了,若再纠缠,莫怪陛下不顾叔侄情分!” 崇景王脸色变了又变,微末以退为进,竟叫他没了继续施压的理由。 最终,他重重哼了一声,“好!但两个月太久,就为期一月。” 他阴鷙的目光扫过帝妃二人,“若是到时还没有喜讯,陛下自己考虑清楚,会是什么后果!” 第165章 陛下再努力些 殿门关闭的声响在空旷的大殿內迴荡,崇景王的脚步声终於彻底消失。 微末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摩挲著袖口的金线,方才脱口而出的承诺此刻在心头沉甸甸地压著。 她不敢抬头,只盯著地上斑驳的光影出神,一个月,她要去哪里变出一个龙种来? 赵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站定,“你打算怎么在一月之內给七皇叔一个交代?” 微末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喉间发紧,“陛下...多努力些,总会有的。” 这话说出口,她自己都觉得心虚。 “光朕努力怎么够?”赵晏靠近,从身后环抱住她,温热的呼吸缓缓拂过她的耳畔。 帝王抬手將她鬢边一缕散落的髮丝別去耳后,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脸颊,“既然敢在七皇叔面前夸下海口,你也得...尽心努力才是。” 微末的心跳突然乱了一拍,脸颊不受控制地暗暗发烫。 赵晏的怀抱温暖而熟悉,可此刻却让她如坐针毡。 一股没来由的愧疚涌上心头,今生,这个男人从未负她,甚至今日被崇景王这般羞辱,也不曾推她出去顶罪,可她却…… “你……”赵晏忽然皱眉,將她转过身来,“过去这段时日,可曾觉得身体有哪里不適?” 微末一怔,抬头间对上他关切的眼眸,那双眼深邃如墨,里面盛满了她读不懂的情绪。 赵晏看著眼前的人,心头掠过一丝不解。 前世这个时候,她早该有孕了。 莫非是当年那支毒箭留下了什么后遗症? 周济安这个庸医...得再找个太医给她看看才是。 “臣妾没事。”微末勉强笑了笑,不动声色地从他怀中退开,转身走向窗边,“只是觉得这谣言来得蹊蹺。” 她故意转移开话题,“还有七皇叔,来得未免太快了些。” 赵晏的目光始终追隨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道,“看来,是后宫里有人不安分。” 微末微鬆一口气,转回身与他对视,“晴嬪今日特意来告知臣妾,丽妃曾拿这谣言试探她。” “丽妃?”帝王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 微末走上前,轻轻挽住他的手臂,“臣妾想著,谣言刚起,丽妃怎会这么快就得了消息?所以就自作主张,先將人控制住了。” “人在哪?” “在偏殿侯著。” 赵晏沉默片刻,突然扬声吩咐,“德安,带人上来。” 片刻后,两个小太监就押著被五大绑的苏晚昭进了殿。 赵晏坐回了龙案前,微末叠手立在帝王身侧。 苏晚昭跪在地上,髮髻散乱,却仍强撑著挺直脊背,不肯伏身。 她抬眸直视赵晏,声音倔强地强辩,“陛下,臣妾冤枉!臣妾从未散播过什么谣言!” 赵晏面色冷峻,“冤枉?” 他声音低沉,却带著股帝王威压,“晴嬪亲口指认,你曾以谣言试探她,你还敢狡辩?” 苏晚昭咬唇,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恢復镇定,“臣妾从未说过那种话,又何来散播之说?况且......” 她顿了顿,忽然抬眸,目光幽幽地看向微末,“况且贵妃娘娘素来与臣妾不和,谁知道是不是她故意构陷?” 微末眉头微蹙,没想到苏晚昭竟抵死不认,“丽妃,事到如今,你还想倒打一耙?” 苏晚昭却不甘示弱地继续说道,“臣妾只是实话实说!贵妃娘娘若问心无愧,何不让人当面对质?” 赵晏眸光一沉,显然已极不耐烦,他抬手一挥,冷声道,“传晴嬪。” 不多时,温晴玉便缓步入殿。 她身著素色宫装,发间只簪一支白玉簪,与当年王府时的明艷简直判若两人。 她向赵晏行礼后,目光平静地看向苏晚昭,“不知丽妃娘娘要与嬪妾对质什么?” 来时,传唤她的小太监已將情形与她说清,竟是苏晚昭要与她御前对质。 苏晚昭眼中闪过一丝怨毒,“晴嬪,我好心去看望你,你为何要陷害於我?” 温晴玉不疾不徐地开口,“今日你亲口对我说,坊间传言陛下不能人道,还问我可知是谁散布的。怎么,如今不敢认了?” “胡说!”苏晚昭的声音陡然拔高,“我何时说过这种话?” 她转向赵晏,眼中含著盈盈浅泪,看起来无辜又可怜,“陛下明鑑!她们二人这是合起伙来构陷臣妾啊!臣妾冤枉。” 她怎么可能认?认了就等於死无葬身之地。 微末静静立在一旁,心中冷笑。 她们四人同在一处,这场景何其熟悉,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锦澜王府。 只是如今,人虽依旧,局势却早已不同了。 温晴玉的声音打断了微末的思绪,她问道,“丽妃娘娘若觉得嬪妾冤枉了你,不如说说,今日你去霽月宫找我,所为何事?” 苏晚昭显然早已想好说辞,丝毫不曾犹豫就开口,“我只是念在旧日情分上去探望你!毕竟你刚入宫。” “探望?”温晴玉冷笑一声,眼中儘是说不尽的讥讽,“丽妃,你我过去有多少冤讎,何来一丝旧日情分?” 说罢,她转身面向赵晏,缓缓跪了下去,“陛下,嬪妾愿以性命担保,丽妃確曾亲口说过那些话,她是要构陷贵妃娘娘。” 赵晏眸光转冷,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苏晚昭,朕念你是王府旧人,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认是不认?” 微末站在一旁,敏锐地察觉到赵晏今日的反常,他一向杀伐果断,此刻却执意要苏晚昭认罪。 她心念电转,顿时明白了过来,他是要推苏晚昭出去顶罪,好平息坊间那些不堪的流言。 “陛下!”苏晚昭突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您只听信她们的一面之词,为何不让真正散播谣言之人上殿?只要传来茗香楼掌柜问过,真相自然大白!“ 微末忽然眯起眼,嗅到一股阴谋的味道。 她確信温晴玉所言非虚,苏晚昭必定说过那些话,可为何苏晚昭如此执著要见掌柜? 若掌柜指认她,岂不就百口莫辩? “陛下,”她突然开口,声音带著清冷,“臣妾以为,此事关乎皇家顏面,不宜当眾审问。不如將丽妃交给臣妾,带回仁明殿细细盘问可好?” 赵晏转头看向微末,眼中闪过一丝讚赏。 他本就担心掌柜上殿会节外生枝,微末这个提议正中他下怀。 “嗯,贵妃所言有理。”赵晏沉声道,“德安,派人送贵妃和丽妃回仁明殿。” 苏晚昭脸色骤变,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已被两个小太监左右架了起来。 “陛下?传掌柜来,臣妾的冤情自然就会洗清!为何又要將臣妾交给贵妃?” 微末冷眼看著她挣扎的模样不语。 苏晚昭不懂,赵晏根本就不在乎她是否冤枉,帝王想要的,只是一个能平息谣言的替死鬼罢了。 第166章 你想杀我? 德安带著两名小太监,押著苏晚昭,一路跟著微末离开了垂拱殿。 温晴玉带著素月缓步跟在最后,才走了几步,她忽然停下,朝微末福了福身,声音低柔地开口,“娘娘,嬪妾身子有些不適,想先告退了。” 微末回头看她,温晴玉的脸色確实苍白,带著股事不关己的漠然。 待两人目光相接,她便明白了,温晴玉並不想掺和这些事。 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让自己帮她把家人接回京。 示好过了,就罢了。 “去吧。”微末也不想强人所难,轻声道。 温晴玉垂眸,不带一丝犹豫地转身离去。 德安见状凑过来几分,压低声音道,“这位晴嬪娘娘,瞧著倒是位安分的主儿。” 微末转身继续往前走,想起今生初见温晴玉时,这女子的纵情大胆,轻轻笑了声,“人,总是会变的。” “是。”德安躬身答著,顿了顿继续说道,“自打陛下登基,奴才可从没见陛下这么憋屈过。” 他偷偷瞄了眼微末的神色,“崇景王仗著身份,竟敢这般放肆,实在是太目中无人了。奴才瞧著,陛下气得脸都青了。“ 微末脚步未停,神色如常,却明白德安话中深意,他是在提醒她,子嗣之事已迫在眉睫。 苏晚昭在身后冷笑一声,“德安公公想不明白?陛下几乎夜夜留宿仁明殿,贵妃却一直未有身孕,难道不奇怪么?“ 德安嚇了一跳,张了张嘴没敢接话。 微末顿住脚步,回头看她,“你想说什么?” 苏晚昭扭扭肩,待两个押著她的小太监力道鬆了些许,直起身子冷哼一声,“如果不是你不能生育,就是偷偷喝了什么避子的汤药。” 她盯著微末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至於究竟是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微末眸光微冷,心中恍然。 原来苏晚昭在这儿等著她呢。 若她真的不能生育,便永远坐不上后位。 若是喝了避子汤……赵晏就会对她心生嫌隙,甚至彻底厌弃她。 左右为难。 德安脸色一变,厉声呵斥,“大胆!竟敢污衊贵妃娘娘?” “污衊?”苏晚昭看过来的目光像是要將微末穿透,“微末,我太了解你了,你心里到底藏著多少秘密?敢不敢当著陛下的面说?” “你敢说自己没有生育能力吗?还是承认一直在偷喝避子汤?根本就不想怀上陛下的孩子?” 苏晚昭满脸得意,认定微末必定是无法怀上孩子,所以才一直没有身孕。 毕竟谁会不想怀上龙嗣?只有可能是她根本怀不上。 但在她看来,最好的结果是微末故意避孕,这样赵晏才会彻底厌恶她。 她不敢说自己生不了,就得硬抗下故意避孕的罪名。 无论怎么选都是死路,多好。 “你你你……”德安指著苏晚昭说不出话来。 微末抬手制止了他,淡淡道,“德安,不必理会。” 说罢转身,心中已有了决断。 苏晚昭知道的太多了,必须死。 转过最后一道朱红宫墙时,微末忽见沈清澜正披著斗篷立在背风处,手里捧著暖炉,身侧跟著一个稚嫩的小宫女。 她一见到微末立即上前行礼,冻得通红的手指紧紧攥著暖炉边缘,“贵妃娘娘,嬪妾...嬪妾有事相求。” 微末停下脚步,呼出的白气在眼前飘散,“何事?” 沈清澜不敢看被押著的苏晚昭,只低声道,“延福宫西偏殿太过阴冷,嬪妾想...想求娘娘开恩,换个住处。” 苏晚昭突然嗤笑一声,“沈清澜,你这是怕受我牵连?” 沈清澜脸色煞白,嘴唇哆嗦著说不出话。 微末瞥了眼她踌躇不安的脸色,“此事我会向陛下稟明,你先回去吧。”说罢便要迈步离开。 “娘娘!”沈清澜却突然追上两步,背对著苏晚昭,凑到微末耳边低声道,“嬪妾还有一事...丽妃娘娘在寢殿暗格里藏了东西。” 苏晚昭在身后竖著耳朵听,却什么也听不到,“沈清澜,你在说什么?” 沈清澜嚇得退后两步,却仍坚持说完,“是她床榻下的暗格,嬪妾偷偷看到的,用...用胭脂盒压著。” 说完便匆匆福身告退,背影显得十分慌乱。 微末望著沈清澜仓皇离去的方向,又回头看了眼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苏晚昭,忽然觉得人心真是难测,竟连沈清澜也莫名其妙地来向她投诚。 至於真假,可就不得而知了。 仁明殿。 寒风卷著细碎的雪粒拍打在朱红殿门上,发出微弱的沙沙声。微末来到阶前,抬眼望了望明媚的天色,对卫驍道,“卫统领,守在这里,任何人不得靠近。“ 卫驍抱拳应是,按刀立於殿门外,身影如铁铸般纹丝不动。 阿乔正在殿內杵著下巴发呆,今日是娘娘晋贵妃的日子,晨起娘娘就没用早膳,她不过去小厨房催了催,再回来,人就全都不见了。 眼看已经日上三竿,娘娘能去哪呢? 正想著,殿外就传来脚步声,小丫头抬眸一看,只见微末正带著被捆绑的苏晚昭一步踏入了殿来。 她本想问,可察觉到不安的气氛时顿时噤了声,不知所措地望向微末。 苏晚昭被小太监扔在地上,德安哈著腰道,“娘娘,奴才这就告退了。” 微末嗯了一声,“有劳公公。” 德安躬身行礼,带著两个小太监转身离去。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將呼啸的寒风悉数隔绝在外。 仁明殿內炭火烧得很旺,却仍驱不散苏晚昭心底那股渗入骨髓的寒意。 “让她们都下去吧。”微末吩咐道。 阿乔应声將宫人全部赶去殿外,连换气的窗子也被她轻轻闭合,直到此刻,她才注意到自家主子异常冷峻的脸色。 “娘娘......”阿乔不安地上前,小心地想问些什么。 微末轻轻坐在软椅上,没有看她,“你先去偏殿候著。” 阿乔只好转身退下,却听到微末又在身后吩咐了一句,“將周济安送给本宫的东西备好。” 小丫头心里一惊,前些日子周济安给娘娘配了一种药,名叫噬元丹,是一种慢性剧毒…… 她最后瞥了一眼苏晚昭,福了福身,无声退下了。 待阿乔退下后,殿內只剩下微末与苏晚昭二人。 “你想杀我?”苏晚昭眸光闪烁的,静静盯著坐在上首位的人。 “苏晚昭。”微末端起茶盏,並不看过去,“你我之间,该有个了断了。” 第167章 苏晚昭,安心去吧 “了断?你要与我了断什么?” 苏晚昭身子猛地前倾,却被绳索牢牢束缚住,“微末,你还有脸跟我说了断?我曾救你性命,你却抢我夫君,害我至此!要了断,也该是我与你了断!” “我本是御赐的锦澜王正妃,可现在呢?丽妃??” “呵呵呵…”苏晚昭咯咯低笑起来,“你只是我从街上捡回来的贱婢!贱婢!!” “可他为什么会突然爱上你?你说啊!” 苏晚昭的情绪几近崩溃,跪在地上大声嘶吼,身体因用力微微佝僂著,在她看来,微末伺候她十年,她千不该万不该拥有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她的一切,都应该是她的! 她只是想要夺回来罢了,可为何每次都斗不过她?从前在王府是,现在入了宫还是。 可那女人就那么静静地坐著,不但丝毫愧疚都没有,还说想要杀了她? 真是可笑至极! 微末轻轻抬眸,看著这个与她纠缠了两世的苏晚昭。 她轻舒口气,闭上眼,前世记忆就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那时她不爭不抢,一心辅佐,就为了报答苏晚昭的救命之恩。 哪怕在將军府时,苏晚昭每有不顺,就会以折磨自己为乐,她也从未在乎过。 只更加精心地为她谋划,替她著想。 那时的她只想著,自己的命是她给的,便是倾尽余生的报答又如何? 后来入了宫,苏晚昭终於如愿以偿,借著在王府积累的声名,在赵晏心中占据了一席之地,被立为皇后。 她以为自己功成名就了。 可突然有一日,她被赵晏传寢,次日,苏晚昭便隨便寻了个由头,將她打入了冷宫。 她曾跪在雪地里求饶,可苏晚昭连看都没看一眼,转身便走。 她忘了,当初是她亲手將她推上赵晏的床的,只为了与温晴玉爭宠。 在苏晚昭心里,她从来都只是个低贱的奴婢。 前世那所谓的义结金兰,也不过是收买人心的手段。 冷宫的日子比死还难熬。 漏风的窗欞,发霉的饭菜,冬日里冻得结冰的被褥。 她蜷缩在角落,数著墙上的裂痕度日。 后来,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不敢声张,只日日捂著肚子,盼著孩子能平安降生。 可七个月时,还是被苏晚昭发现了。 那日,苏晚昭穿著凤服踏入冷宫,金线绣的凤凰在阳光下明晃晃的,特別美。 她竟还天真地以为,苏晚昭是来救她的。 “贱婢不配怀上陛下的骨肉。” 她至今还记得,苏晚昭的声音冰冷的不带一丝情感。 她惊恐地往后缩,却被宫人死死按住。 撕裂般的剧痛中,她眼睁睁看著苏晚昭亲手將她的孩子血淋淋地拽出来。 那团小小的血肉还在微弱地抽搐,苏晚昭却抬脚,一点点碾碎了孩子的头颅。 “咯吱、咯吱......” 鞋底碾过骨头的声响,混著苏晚昭愉悦的笑声,成了她永世的梦魘。 每每午夜梦回,都让她后怕的彻夜难眠。 微末睁开眼,眼中是今生从未出现过的动容。 苏晚昭不死,她绝不怀孕。 哪怕日日喝下避子汤,哪怕赵晏终有一日会察觉,她也绝不让悲剧重演。 好在,她等了两世的日子,终於来了。 苏晚昭式作死,赵晏已对她起了杀心。 此时復仇,再合適不过。 帝王默许,就永远也不会有人追究,这位丽妃真正的死因。 “微末......”苏晚昭坐在地上,还在咯咯怪笑著,“你恩將仇报,不怕报应?” 微末平静地看向她,声音不带一丝情绪,“苏晚昭,欠你的,我早就还清了。” 用我和那个孩子的命,还清了。 “还清?”苏晚昭瞳孔微缩,“什么意思?” 微末却並未回答。 她缓缓站起身,来到苏晚昭面前,居高临下的看著她时,发觉她们二人的身份刚好与前世反转,带著说不出的讽刺。 殿內陷入短暂的沉默,苏晚昭抬起头定定的望著她,嘴唇微动,片刻后,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说道,“微末,我曾不止一次的回想,你到底是从何时开始背叛我的。” “后来我想清楚了,从我大婚时起,你就变了。” “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微末抿著唇不语。 苏晚昭並不意外她的缄默不言,苦涩一笑,“验身婆子来时,他分明对我十分温柔,可为何大婚当夜,他突然头也不回就走了?” “你当时就在廊下,你与他说了什么?” 大婚当夜么?她並未与赵晏说什么。 只是苏晚昭反覆表达出对先皇后的崇敬,引起了赵晏的厌烦而已。 “那天夜里,你是不是故意提起五彩绣囊的?你明知我女红不如你,你替我收尾时做了手脚,皇后才看出来的对不对?” 苏晚昭皱起眉,问出了长久以来始终压在心头的疑问,“可你是与我一起从襄南过来的,与先皇后並无太多接触,你又是如何知道,先皇后是刺绣大家的?” “还有,那日我穿著隨意入宫谢恩,你一定知道我的衣著不合礼数,可为何没有提醒我?” “从前在將军府,你从来不会这样的。” 苏晚昭等不到想要的回答,又说道,“后来你在沁水阁过了两夜,给他绣了条金蟒玉带,从那时起,他就变了。” “他是什么性子你我都清楚,他绝不可能如此轻易就爱上一个女人,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你……”她越说越是心惊,甚至觉得自己即將说出来的话天马行空到可笑至极,“你是不是提前知道些什么?” 知道赵晏的喜好,了解他心底最柔软脆弱的地方,才能一举抓住那个男人的心。 可別说她以前並不认识赵晏,就是进了锦澜王府,微末也与赵晏毫无交集。 苏晚昭想不通,这一切的一切,她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微末將目光移开,任由苏晚昭探究的目光在她脸上巡视。 她並不打算告诉她这些。 重生是她最大的秘密,即便苏晚昭已经死到临头,也不行。 “苏晚昭,安心去吧,本宫会念在往日情分上,將你葬入妃陵。” 她终究不是苏晚昭,做不到她那般残忍嗜杀。 她抬手,阿乔便端著一个托盘走上前来,盘中摆著一个瓷瓶,和一个装满茶水的杯盏。 苏晚昭瞳孔骤缩,挣扎著半跪起身,“不,微末,我曾救你性命!你不能杀我!” 第168章 因果循环罢了 微末背过身去,任由苏晚昭在身后发疯一般的嘶吼。 檐上积雪被风吹落,打在殿门上又滚落下去,除了沙沙声,留不下半点痕跡。 “阿乔,动手。”她轻声说,平静得让人听不出情绪。 阿乔端著黑漆托盘的手微微发抖。 小丫头眼前不停闪过在王府佛堂时,苏晚昭將铁圈套在她头上,上面燃著两指粗的蜡烛,蜡油一滴一滴流在她脸上的情景。 她咬咬牙,將瓷瓶中的药丸倒在掌心,將托盘放在一旁后,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向被捆缚在地上的苏晚昭。 苏晚昭抬起头,散乱的髮丝已汗涔涔地黏在额前,她的目光从药丸移到阿乔惨白的脸上,突然剧烈挣扎起来,“阿乔,你敢——!” 阿乔顿住脚,对著暗处挥挥手,两个粗使嬤嬤立即上前,一人按住肩膀,一人钳住下巴,苏晚昭双手被捆在身后,除了发出嘶哑的嗷呜声,什么都做不了。 “丽妃娘娘...”阿乔声音发颤,却还是稳稳地捏起药丸,“您...您该用药了。” 苏晚昭的瞳孔骤然紧缩,濒死的恐惧让她猛地挣开桎梏撞上阿乔,阿乔被撞了个踉蹌,药丸擦过唇角,落在苏晚昭的衣襟上滚落在地。 其中一个嬤嬤眼疾手快地捡起来,粗糙的手指用力,强行掰开了苏晚昭的嘴。 “微末…你……唔...唔嗯!” 药丸被塞进口中,阿乔连忙將茶盏凑到苏晚昭唇边,不顾她挣扎將整杯茶全部灌了进去。 嬤嬤一见成了事,手腕翻转按住苏晚昭的下巴,迫使她不得不连水带药全部吞了下去。 温水混著苦药味灌入喉间,苏晚昭被呛得剧烈咳嗽,茶水顺著下巴滴落,在桃粉色的衣襟上洇开一大片水渍。 嬤嬤们仍死死按著她,直到確认她咽了下去才缓缓鬆手。 苏晚昭瞬间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她乾呕几声想要吐出来,却发现指尖已经开始发麻,全身无力的像虚脱一般。 “这是…什么……”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嘶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难听。 微末这才转过身来。 苏晚昭的脸色已经泛起不正常的灰白,额角也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试图撑起身子,借力的肩膀却颤抖得厉害,最终又重重跌回地上。 那双杏眼此刻爬满血丝,空洞又无神。 微末没回答苏晚昭的话,而是吩咐阿乔,“去请周太医,就说丽妃娘娘突发心疾,请他过来诊治一番。” 她垂眸看著地上渐渐失去力气的人,继续说道,“丽妃这个样子,不適宜再回延福宫了,把偏殿收拾出来吧,好生照料著。” 阿乔低头应是,两个嬤嬤隨即上前將人架起,往偏殿拖去。 苏晚昭双腿无力地拖在地上,绣鞋在砖面划出两道浅浅的痕跡。 临到殿门时,她突然挣扎著回过头,嘴唇蠕动著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微弱的气音。 直到声音彻底消失不见,微末才缓缓坐回高位上,此刻殿內只剩她一人,四周寂静得令人窒息。 正午刺目的阳光透过窗欞,打在青石地面上又映照过来,在她眼中泛起一阵阵眩目的光影。 她孤零零地、一动不动地坐著,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彻底凝固。 日头不知不觉地慢慢偏移,从刺目的白变成一缕昏黄的暖,最后化作暗金色的余暉,攀缠上殿內的雕樑柱。 暖炉中的炭火也渐渐熄灭,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可微末仍保持著最初的姿势,指尖都不曾颤动一下。 她的目光似乎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在看。 脑海中时而闪过苏晚昭离开时望向她的眼神,时而又变成前世冷宫里那滩刺目的血跡。 但更多的,她的思绪怔怔的一片空白,混沌而模糊。 直到阿乔轻轻推开殿门,她的目光才重新有了焦点。 “娘娘......?” 阿乔心里一惊,殿內昏暗得几乎快要看不见,她忙去內殿取来烛台,返回时才见微末眼睫微颤,仿佛从一场漫长的睡梦中惊醒。 微末缓缓眨了眨眼,这才发觉身子如生了一场大病般酸痛难忍,她揉揉眉心,指尖冰凉,连带著太阳穴也隱隱作痛。 “周济安来了么?” 阿乔放下烛台,低声道,“周太医被太后娘娘急召去了善寧宫,说是头风发作的厉害,怕是要明日才能过来。” 微末起身往內殿走去,闻言眉头微蹙,“太后怎么了?” “听说是今早赏雪时受了寒,午后就头疼不止。”阿乔小心搀扶著她,感觉到主子的手比往常更凉些,“德安公公方才派人来告知,说陛下也去探望了。” 微末“嗯”了一声,“太后年纪大了,有些小病症在所难免,先备笔墨吧,我晚些再去探望。” 阿乔將主子好生扶坐在桌案前,心里却仍在想著方才的情景。 她从没杀过人。 她想起方才苏晚昭被拖出去时那张灰败的脸,又想起嬤嬤们讳莫如深的表情,后背不由沁出一层冷汗。 笔墨取来时,她抖得差点打翻了端著的砚台。 “娘娘......”阿乔將宣纸细细铺好,声音不由自主地发颤,“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微末没有立即回答。 她执起狼毫笔,在砚台中缓缓蘸墨,待笔尖吸饱墨汁,她提笔在宣纸上拖出一道浓重的痕跡。 她要仿照苏晚昭的笔跡,写一封罪己詔书。 阿乔站在一旁,看著主子笔下渐渐成形的字跡,心头如擂鼓般砰砰乱跳起来。 那字跡竟与苏晚昭的一般无二,连勾折处的锋芒都分毫不差。 她突然想起从前在王府时,微末的字就被许多人追捧,不曾想她连模仿都这般相像…… “不过是些旧事……因果循环罢了。” 微末突然开口,笔尖在纸上轻轻一顿,“你且去吩咐小厨房,这几日的膳食都做得清淡些。” 阿乔猛地回神,连忙应是。 她退出殿外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苏晚昭已被安置在偏殿,已然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可烛光下的微末眉眼舒展,侧脸沉静如水,瞧不出半分情绪波动。 不像她,直到此刻还后怕得心头髮怵。 第169章 朕绝不负你 微末放下笔,天色已完全黑透。 她垂眸看了看以苏晚昭名义写下的罪己詔书,心道此事也该暂时有个了结了。 可想要彻底解决还不够。 毕竟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她下意识抚向自己的小腹,或许,真该考虑有个孩子了。 “阿乔。”她唤了一声。 阿乔打了帘子进来,“娘娘?” “更衣,隨我去看看太后。” … 微末缓步走在昏暗的宫道上,夜风袭来阵阵冷意,她拢了拢貂裘毛领,阻住了不停往脖领灌进来的凉风。 来到善寧宫门前时,她抬头望向內殿。 窗纸上映著两道清晰的人影,其中一道挺拔如松,正是赵晏。 “娘娘,”隨行的阿乔小声道,“陛下还在里头呢。” 微末轻轻“嗯”了一声,心中暗忖。 自赵晏登基以来,太后便深居简出,连初一十五的请安都免了,今日却突然犯了头风,召见太医,又留赵晏到这般时辰,想必是有话要说。 守门的宫女见她过来,福了福身道,“见过贵妃,贵妃请稍后,奴婢去通传一声。” 微末不动声色地在廊下静立,不多时,宫女便折返了回来,“太后请娘娘进去。” 善寧宫院中漆黑一片,想必是太后每到黑夜便不再出殿,这才免了照路的宫灯。 微末借著阿乔手里昏暗的灯光往里走,掀开厚重的门帘,一股药香便混著安神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內殿里,太后半倚在榻上,额间缠著阵痛的白布,面色憔悴得厉害。 赵晏坐在一旁,见她进来,眉头微不可察地鬆了松。 “儿臣给母后请安。”微末端端正正行了大礼。 太后抬了抬眼皮,“贵妃来了?坐吧。” “是。” 微末解开斗篷递给阿乔,在绣墩上落座后关切道,“儿臣来看看母后,母后可觉得好些了?” 太后冷眼看过来,声音里透著一丝疲惫,却掩不住那股子怒意,“你还知道来看哀家?” 闻言,微末动作一顿,与看过来的赵晏对视了一眼。 “贵妃,既然来了,哀家就且问你,自打皇帝登基,几乎夜夜留宿在你的仁明殿,你如此霸著皇帝不说,为何这么久了也没个孩子?” 太后突然咳嗽两声,微末赶忙从宫女手中接过参茶递过去,却被她推开,“你听听外面现在都传成什么样了?什么叫皇帝不能人道?” “哀家现在只想颐养天年,你们怎么也不让哀家省省心?” 微末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浓密的阴影。 她瞥见赵晏搭在膝盖上的指腹微微发白,显然已经在此听了许久的训斥。 “母后息怒,”她轻声道,“是儿臣的不是。” 她低著头,也能感受到太后锐利的目光如刀子般朝她刺来,“不是?那你说说,你何处不是?” 微末指尖轻轻摩挲著衣角上的绣纹,思虑片刻后温声答道,“儿臣不该独占陛下恩宠,当劝陛下雨露均沾,为皇室开枝散叶。” “哼。”太后面色稍霽,將手中的暖炉转了转,“还算你识大体,你若真能明白这个道理,哀家也算没看错你。” 她突然压低声音,言语中带著几分警告,“若还不能有个龙嗣,等著咱们娘仨的,就是灭顶之灾。” “是。”微末应著,乖顺得叫人挑不出错处。 “不过,外头的流言也实在难听。”太后发泄完怒气,声音明显和顺了不少,继续说道,“你作为贵妃,该懂得替陛下分忧,这些污遭事,你寧愿自己扛著,也不能让皇帝背负这样的罪名。” 她意味深长地看过来,“你明白哀家的意思吗?” 微末手指一顿。 她听懂了,太后是要她对外宣称自己体寒不孕,好保全赵晏的顏面。 她想了想,先认下倒也无妨,待日后有孕,这种说法自然就不攻自破了。 可就在她准备应答时,一只温热的手突然覆上了她冰凉的手背。 赵晏的声音在身侧沉沉响起,“母后,她不能认。” 太后眉头一皱,“怎么不能认?为了你的江山,这点委屈都受不得?” 她侧目望去,只见烛光映照下,帝王的侧脸如刀削一般坚毅。 赵晏缓缓握紧女子的手,一字一句道,“因为儿臣想要册她为后。”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震得殿內眾人皆是一怔。 太后手中的暖炉“咚”的一声落在地上,炭灰都洒了一地。 微末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想立自己为后?在没有子嗣的情况下? 太后忽然坐直了身子,气得手指发抖,“你……糊涂!若她当真不能生育,你將毕生不得嫡子,你让满朝文武怎么看?让天下百姓怎么想?日后的江山,你要交给谁?” 赵晏却神色不变,声音竟带著一丝执拗,“儿臣心意已决。” 微末看著男人连眉梢也未动一寸的侧脸,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前世那个眼睁睁看著她被打入冷宫的赵晏,今生竟愿为她做到这般地步。 太后猛地拍在榻沿上,额间的白布都隨著力道歪了几分,“好好好!赵晏,自小哀家就管不了你!” 她气得浑身发抖,指著微末道,“但这件事,绝对不行!除非她怀上龙嗣,否则——” 太后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手死死抓住榻边扶手,“哀家就是死在这善寧宫,也绝不同意!” 赵晏沉默片刻,待太后平復了阵咳,才缓缓开口,“母后,儿臣与七皇叔擬了一月为期。一月后,无论结果如何,儿臣都会昭告天下。” “儿臣的皇后,非她不可。” 说罢,不等太后再说什么,他站起身,拉著微末行礼退安,毫不犹豫便转身离去。 独留太后在身后不停叫喊。 直到出了善寧宫,赵晏才將脚步放缓,他拉著微末的手,帝妃二人在宫道上並肩而行,身后留下一串並排的脚印。 微末垂眸盯著迈步的鞋尖,赵晏的掌心温热,將她冰凉的手指完全包裹。 “陛下......”她率先打破沉默,轻声开口,“若臣妾当真不能生育,怎么办?” “秦綰不是有孕了?”赵晏语气轻的仿佛能被风吹走,“二哥有儿子了,就让他多生几个,到时朕过继一个过来便是。“ 微末一怔,突然笑出声来。 赵晏停下脚步,扭头看她,“笑什么?” “没什么。”微末眼中漾著未散的笑意,“只是觉得,如果那样的话,綰儿怕是要受苦了。” 赵晏挑眉,隨即会意,也不由自主地扬了扬唇角。 夜风卷著雪粒掠过廊下,微末不自觉地往赵晏身边靠了靠,帝王顺势將她揽入怀中,用大氅裹住了她单薄的身子。 “冷?” 微末抵在他肩上,轻轻摇了摇头,却被他搂得更紧。 “微末。”赵晏突然唤她,呼出的白气凉凉拂过她耳畔,“这一世,朕绝不负你。” 第170章 你说什么? 次日。 天光未亮,殿內还笼在一层朦朦朧朧的暗色里。 炭火烧了整夜,暖意被帐幔笼在床间,似还残留著昨夜尽情的狂热。 微末尚在睡梦中,便听到帘子外德安低声呼唤,“陛下,时辰到了。” 赵晏极轻的嗯了一声,缓缓起身。 他动作轻柔,像是怕惊扰了她一般。 半梦半醒间,微末感觉到一个微凉的吻落在了额间,轻柔得像是一片未化的雪。 赵晏的手指拂过她的鬢髮,又仔细掖了掖被角,最后將锦被沿压得严严实实,不露一丝缝隙后,才起身离去。 微末虽然始终闭著眼,却也能想像到他此刻的神情。 那双总是锐利的眉眼,此刻必定如昨夜一般,柔和得不像话。 片刻后,殿门轻轻开合,溜进一缕微凉的晨风,微末听著赵晏的脚步声渐远,这才缓缓睁开眼。 全身酸疼得厉害,尤其是腰腹处,像是被碾过一般,她轻轻动了动腿,忍不住“嘶”了一声。 恰在此时,殿门被轻轻叩响。 “娘娘?”阿乔的声音从外间传来,“您醒了吗?” 微末勉强撑起身子,“进来。” 闻言,阿乔端著个黑漆托盘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托盘里照例放著一碗热气腾腾的避子汤。 她偷瞄了眼床榻上凌乱的锦被和微末颈间的红痕,脸颊顿时红到了耳根。 “娘娘,药......”阿乔將托盘往前一送。 微末坐起身,將药碗端在手中,苦涩的药香就顺著鼻尖蔓延进肺腑,她盯著这碗熟悉的汤药,心底思绪万千。 阿乔屏息凝神地等在一旁,若是往常,娘娘早就不假思索地一饮而尽了,今日这是怎么了? 正想著,她就见微末从床榻上起身,將整碗药都悉数倒进了榻边的兰盆中。 小丫头心头一颤,捧著托盘上前两步,“娘、娘娘?” “以后都不必准备了。”微末將药碗放回托盘中,声音还带著几分沙哑。 阿乔眼睛一亮,嘴角都忍不住地上扬了几分,“是!奴婢记下了!” 娘娘终於想通了,真是太好了。 她转身將托盘送去外间,脚步轻快得几乎要跳起来,连裙摆都跟著阵阵飞扬。 微末望著阿乔雀跃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 她伸手抚上平坦的小腹,心中百感交集。 这一世,她终於要直面那个曾经让她夜不能寐的恐惧了。 … 晨光透过窗纸明媚地洒进来,微末坐在妆檯前,任由阿乔为她梳理长发,铜镜中映出她略显疲惫的面容,和眼下那抹淡淡的黑青。 “丽妃如何了?”她轻声开口,指尖摩挲著妆檯上的一支玉簪。 阿乔手上动作不停,低声道,“应是不大好了,奴婢瞧见春溪在廊下偷偷哭了好几回,周太医给的药......想来药效十分厉害,昨夜偏殿的灯亮了一宿。” 微末垂眸,目光落在一方狭长的玉匣上,那里面是母亲留下的双蝶簪。 她打开匣子,將簪子取出,在指间轻轻转动。 待阿乔为她插好最后一根素白玉簪,她起身说道,“去看看丽妃。” 主僕二人一前一后,径直往偏殿走去,才推开雕木门,一股比外头还冷冽的温度冰冷地袭来,凉得让人指尖发麻。 微末环顾一周,看到熄灭的炭盆正丝丝冒著青烟,破洞的窗纸边缘凝著晨早凛冽的冰渣,就连脚下地面,都好像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霜冰。 她提步往里间走去,见苏晚昭正闭著眼躺在床榻上,锦被还算乾净,却透著股令人心底发凉的冷意,春溪抱著双臂站在一旁,眼睛红肿肿的,冻得脸色发白。 是宫人自发撤了苏晚昭的炭火,才让偏殿冷得如同冰窟一般。 “奴、奴婢见过贵妃娘娘。” 微末挥挥手,“你去正殿暖暖身子吧。” 春溪如获大赦一般行了大礼,急切地退了出去。 春溪是还在王府时浣衣舍的旧人,跟了钱嬤嬤许多年。 苏晚昭听到动静,缓缓睁开双眼。 她脸色灰败得嚇人,眼下乌青浓重,嘴唇也泛著不正常的黑紫。 “来了啊......”苏晚昭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坐吧……” 微末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垂眸把玩著自己的手指,两人沉默相对,只余苏晚昭不透亮的呼吸声忽大忽小地不停响起。 气氛一瞬间怪异极了。 阿乔见状,缓缓退去了屏风外。 “还记得在將军府时……”苏晚昭將目光从微末脸上移开,盯著空洞的床顶徐徐开口,“你就与旁人不同。” 她声音沙哑,像是带著几分怀念,“那么多丫鬟,就属你最机灵,別人总挨板子,你却总有法子躲过去。” 微末静静听著,沉默不语。 “你认字,会读书,连字都写得比我好。”苏晚昭的目光涣散,像是透过帐顶在看遥远的过去,“我那时总觉得这些没用......女红懒得学,诗书也不肯读......” 她轻咳两声,手指用力攥住锦被却还是倔强地说著,“若是早知道......父亲和兄长都会战死沙场......我定会好好学的......那样的话,王爷是不是就会多喜欢我一点?” 微末知道,苏晚昭已到了弥留之际,口口声声还在称赵晏为王爷。 “奉旨入京那日……我嚇得整夜睡不著,还好有你夜夜都陪著我……” “那时的你还没变,满心都替我打算......就算我打你骂你......你也从不记恨......” 苏晚昭说到一半,忽然惨然一笑,“记得吗?那年寒冬......我在街角捡到你时,你都快冻僵了......”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脸颊脏得像猫......手里还死死地攥著那枚双蝶簪……” 微末的思绪跟著苏晚昭的话缓缓飘远,那时她流落的青楼盪了业,被赶上街头,险些冻死在冰天雪地里。 “可是,微末啊,你知道吗......”苏晚昭机械般转了转布满血丝的眼珠,定定地望过来,“你大婚时,我给你的那支双蝶簪,也是假的……” 话才说完,苏晚昭就剧烈喘息起来,大口大口的抽气声震得人心神惧盪。 微末瞳孔骤然紧缩,她猛地站起身,绣墩被突来的力道撞翻在地,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你说什么?” 第171章 故意替你挡箭 苏晚昭大口喘息著,胸腔剧烈起伏,却仍断断续续道,“怎么了……沈清澜不是告诉过你了?很意外么?” 微末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沈清澜说苏晚昭在床榻底下藏了东西,竟然是母亲的双蝶簪? 她不明白母亲的双蝶簪究竟有何用处,苏晚昭不但要偷偷將它拿走,还处心积虑地带进宫,藏在了床榻底下? “你为何要藏母亲的遗物?”微末质问道,“你当初救我,难道是为了这个?” 苏晚昭一笑,刻意避开不作回答。 可微末竟从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狡黠。 她心中一凛,苏晚昭有什么重要的事瞒著她? 看苏晚昭如今的样子,应是並没有要告诉她的想法。 微末转身往外走,她要亲自去延福宫取回母亲的簪子。 苏晚昭却在身后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叫、叫春溪进来,我要走得体面些......” 微末並未理睬,径直带著阿乔出了门。 春溪正在正殿里的暖炉旁暖手,忽然透过半开的窗扇看到微末疾步离去,心里一惊,她以为苏晚昭咽了气,便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 可待她回到苏晚昭面前,却看到主子正脸色铁青地杵著榻沿,面上露出与憔悴病態十分不符的阴险之色。 “娘娘?”春溪小心地问。 苏晚昭最后看了眼紧闭的殿门,“她走了么?” 春溪没来由就是一抖,此时的丽妃看起来面色灰败,像死人一般,“贵妃吗?走、走了。” “走得好。”苏晚昭颈间突然暴起青筋,“你,马上去请陛下,就说我有事关贵妃性命安危的要事稟报。” 春溪缩著脖子往后退,“娘、娘娘,陛下他日理万机,怎么可能跟奴婢来……” “不来?”苏晚昭眼中泛起一股阴狠,“春溪,你若请不来陛下,待本宫故去,就留下旨意要你陪葬!” “什…什么……” “还不快去?!” “是!奴婢这就去!” 半个时辰后。 当卫驍果真在延福宫床榻下的暗格中取出那支真正的双蝶簪时,微末的指尖都在发抖。 簪子上双蝶翅羽底部,竟刻著细小的南狄文。 襄南与南狄接壤,她自幼在襄南长大,自然认得南狄文字,只是太过复杂的却看不懂,所以根本不知道这些字究竟什么意思。 微末心底阵阵发凉,为何她幼时竟没发现? 母亲陪嫁的簪子,怎么会有南狄字? 她一时有些恍惚,竟分辨不出,这一枚双蝶簪,究竟是不是真的。 与此同时,仁明殿偏殿。 殿外冷风呼啸,殿內却静得可怕。 赵晏负手立在窗前,玄色龙袍泛著冷冽的光泽。 他眉峰紧蹙,眼底压著一层厌烦的薄怒。 若非春溪稟报说苏晚昭有关微末性命安危的要事,他绝不会踏足此处。 苏晚昭素来与她不睦,多半会是挑拨。 但事关她性命安危,他寧可信其有。 苏晚昭此刻正瘫在床榻上,面色比方才瞧著更加灰败了些许。 她见赵晏进来,还挣扎著要起身行礼,却被帝王一个冰冷的眼神钉在了原地。 “陛下……”她声音嘶哑,手指死死攥著被角,“臣妾时日无多,有些话......不得不说了。” 赵晏眸光微沉,“说。” 苏晚昭咽了咽乾涩的喉咙,“微末她......一直在偷喝避子汤。” 赵晏眉梢微动,冷笑一声,“你何时对她的起居习惯如此了如指掌了?” “陛下!”苏晚昭被赵晏一句话挑得激动起来,“你就那么相信她?可知她的本来面目,根本就不是你看到的样子?” “陛下每次留宿离开后,仁明殿的小厨房都会传出一股苦药味,臣妾住了两日,那味道就悄悄瀰漫了两日。” “陛下不如细想,微末她身体从无病症,为何要喝药?又为何每次都在侍寢后?您猜,那药会是什么?” 赵晏背著身子,指节在袖中轻轻碾著,她…每次侍寢后,殿內都会飘出苦药味? 帝王不愿再想,沉声说道,“丽妃,污衊贵妃是何罪名,你应当清楚。” “臣妾已是將死之人,何必说谎?”苏晚昭呛声道,紧接著又剧烈咳嗽起来,“陛下何必嘴硬?她一直未有身孕,难道不是铁证?” “这种事,除了陛下,恐怕没人会知晓得更清楚了吧!” 赵晏抿著唇,出奇地没有反驳。 帝王就那样静静地站著,看向窗外的眸底却翻涌著从未有过的复杂。 她…在喝避子汤? 这个念头像一根细针,不受控制地刺入心臟,泛起了一阵尖锐的痛楚。 他知道苏晚昭居心叵测,可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確实不止一次的想过,为何今生的她迟迟没有身孕? 前世,她分明那么快就有了他们的孩子。 可是,为什么? 苏晚昭见帝王无声沉默,便知这些话果然说进了他的心里,不管微末是不是真的在喝避子汤,事实上,她也根本没有真凭实据,一切都是自己猜测。 但即便如此,临死前,她也要拉著微末垫背! 绝不让她舒舒服服地过完后半生! 苏晚昭杵著榻沿的手在发抖,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只好瘫软在枕上,气若游丝地继续道,“陛下可曾听闻过,这世上有一种人,能带著前世记忆重生?” 赵晏瞳孔一缩,猛地转过身来。 榻上的苏晚昭带著志得意满的笑意,说出的话却让他双耳都在嗡鸣。 “臣妾猜,微末她带著前世的记忆。” “所以她事先知道陛下爱吃桂栗粉糕,知道端午时你会遇刺,故意替你挡箭。” “甚至......” 苏晚昭越说越觉得心头十分畅快,“甚至她提前就知道,陛下姨母的祠堂会被毁。” “但她非但没有阻止,反而藉此换取陛下的感激,任由祠堂焚成了一堆灰烬!” 她看到自己每说一句,赵晏的脸色就阴沉一分,“微末知晓陛下是未来的天子,所以处心积虑接近你,为的……就是至尊无上的皇后之位!” 苏晚昭的呼吸已经开始不顺畅起来,虽然她明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但心底却从未这样痛快过。 有的、没有的,真的、假的,猜的、胡说的,她要一股脑的,全都泼给微末。 还要往帝王心底最脆弱的地方刺! 赵晏,你不是爱她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还爱不爱她? 会不会將她凌迟处死?让她曝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 她要用尽最后的力气,让这对情比金坚的有情人互相猜疑怀疑,最后…彻底决裂! 她已经全然不必考虑后果了,不必躲躲闪闪,更不必藏著掖著。 反正自己烂命一条,死了,微末还能把她怎么样? 第172章 他不相信 赵晏缓步走到榻前,居高临下地望著苏晚昭,目光冰冷得骇人。 苏晚昭想笑。 她咧了咧嘴,却只从喉间涌出一滩污血,呛得她想咳。 可没有力气了,有的血顺著嘴角流出去,有的又灌回嗓子里,堵住了本就微弱的呼吸。 她连忙侧头,想让呼吸更顺畅一些,“陛……” 赵晏却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锁死了最后一片生机,“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苏晚昭瞳孔涣散,像个断线的木偶一般,瘫软的任由赵晏抓著,“陛、陛下何必再来问我?不如……去问问她……” 赵晏额边青筋层层暴起。 思绪完全不受控制地翻涌著,眼前闪过无数幅画面。 端午龙舟上,她毫不犹豫扑过来替他挡箭的模样;大火中她抱著姨母牌位衝出来时,脸上沾满菸灰却仍对他笑的模样;还有那碟她亲手做的、他最爱吃的桂栗粉糕…… 若她真是重生而来,那这一切……都是算计?她替他挡箭,是因为早知道会有刺杀?她救下姨母牌位,是因为早知祠堂会被毁?她做桂栗粉糕,是因为清楚他的喜好? 她的接近……只是为了后位? 这个念头如毒蛇般缠绕上来,赵晏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苏晚昭的喉咙隨之发出“咯咯”的声响,脸色已经由涨红转为青紫。 帝王素来冷静自持,此刻却已完全陷入混乱。 他想起前世微末早早死去,想起今生她偶尔流露出的异样,若她带著那样的记忆回来,却仍选择接近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陛、陛下!”春溪的尖叫声突然响起,“娘娘!娘娘没气了!” 赵晏猛地回神。 鬆开手的瞬间,他看到苏晚昭如破布般瘫软回榻上,双目圆睁,嘴角却诡异地扬起一道弧度,仿佛在嘲笑他的失態。 德安哆哆嗦嗦地上前,在看到苏晚昭死不瞑目的样子后,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快!来人!传太医——不,准备后事!丽、丽妃娘娘是因病薨逝!” 几个宫人慌手慌脚地涌进来,德安在他耳边问著什么,赵晏却双耳嗡鸣,恍若未闻。 他后退一步,看著自己的手掌,那里还残留著掐死苏晚昭的触感。 帝王脑中一片空白。 他杀过无数人,从不会为一条性命动摇,更何况只是一个他毫无感情的女人。 可此刻,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 德安小心翼翼地请示,“陛下,丽妃的后事……” 赵晏没有回答。 他转身,浑浑噩噩地走出殿门,任由风雪扑面而来。 双臂在身侧无力地垂著,帝王一个人走在宫道上,心头泛起前世今生都从未有过的孤寂。 他想起刚重生归来那日,从苏晚昭房中出来时,微末在廊下叫住他,为他的螭纹玉佩亲手打上了一个罗缨结。 想起从皇宫回来后的那个雨夜,临风廊下,她就著灯火绣那条金蟒玉带,衣裳短小的连手腕都遮不住。 后来困得睡了过去,还是他亲手將她抱回了耳室。 想起那日下朝回来,桌案上恰到好处出现的桂栗粉糕。 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逐渐注意到她。 再后来,鹤鸣山巔,端午龙舟,祠堂大火,她的惊世墨宝,假死惊魂。 一步一步,直到他彻底沦陷,再也不能自拔。 可她,是带著目的来的吗? 前世她早早亡故,所以今生不想再走那样的老路? 赵晏停下步子,抬头看了看夹道上方狭窄的天空。 今生的確与前世大不不同。 他本以为是自己的改变,才导致了她命运的改变。 帝王闭了闭眼,他不在意她是否也是重生,只想知道,若这一切从一开始就都是算计……那她对他,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半分真心? 他不相信。 可她为何要喝避子汤? 她是不是……根本不愿怀上他的孩子? 风雪中,帝王缓缓攥紧拳头。 思绪不停左摇右摆,躁动得没完没了。 许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眸底恢復了那片平静的深邃。 无论如何,他都要当面问问她。 … 另一边的宫道上,微末拿著双蝶簪从延福宫往回走,她想问问苏晚昭,蝶翼底下的南狄字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才一靠近仁明殿,殿內就隱约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间或夹杂著几声压抑的啜泣。 卫驍眉头皱了皱,警觉地上前一步,“娘娘稍候,容我先去探看。” 微末却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偏殿的方向,“不必了。” 她声音很轻,“想来是...丽妃娘娘薨了。” 她提步,率先往殿內走,才走进殿门,就见到德安正焦头烂额地站在偏殿门前。 转头见微末进来,德安如见救星般大步而来,“贵妃娘娘!您可算回来了!” 他压低声音,额上也沁著冷汗,“丽妃娘娘方才咽气了,可陛下不在,这后事您快给拿个主意吧。” 微末站在原地,目光越过他望向偏殿。 春溪撕心裂肺的哭声穿透门扉,在殿內迴荡。 可大仇得报的痛快尚未涌起,先漫上心头的反而是空落落的寒意。 苏晚昭,死了? 她提起裙摆,迈进了偏殿的门。 眼前闪过的是当年流落街头时,苏晚昭如天使一般突然出现在眼前,带著能融化人心的笑容。 她来到榻边,苏晚昭歪斜著身子,僵硬得像根枯枝,死不瞑目。 她缓缓抬起手,將她双目闭合。 苏晚昭,你我的恩怨,在这一刻,全都烟消云散了。 “给丽妃整理遗容,至於后事,待本宫亲自请示陛下后,再做定夺。” 德安闻言就是一抖,他悄声上前两步,声音也压得极低,斟酌著用词小心说道,“娘娘...方才陛下来过。” 他喉结滚动,打量著微末的神色吞吞吐吐地继续道,“丽妃娘娘跟陛下说了些话,关於避子汤,和……” “什么重生……” 微末的瞳孔骤然紧缩。 “是么。” 第173章 绝不 寒风渐歇,暮色沉沉地压下来,压得人心口沉闷闷得透不过气。 微末走在去往垂拱殿的路上,步伐不疾不徐。 两侧的朱漆宫墙明艷艷得像是能穿透人心,令她心头极不舒服。 阿乔和卫驍无声跟在后面,谁也不敢贸然开口。 片刻后,垂拱殿的殿门就出现在眼前。 微末来到殿前石阶上顿住脚,“你们在这里等我。”隨即便一个人往殿內走去。 阿乔不放心,抬步便想去追,卫驍却一把將人拉住,冲她摇了摇头。 小丫头只好咬著唇,望著自家主子的背影忧心忡忡。 德安方才与娘娘说的话,她虽然没有全部听懂,但避子汤她是知道的。 陛下知道娘娘偷喝避子汤了,会不会雷霆大怒? 娘娘自从出了仁明殿,就一句话也没说,周身冷得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一样。 哎,她想跟上去向陛下解释,今日晨起的那碗避子汤,娘娘是没喝的。 这样的话,陛下会不会原谅娘娘? 微末一步步往里走,垂拱殿內黑漆漆一片,没有亮灯。 殿前值守的侍卫见她来了,立即行礼,却不敢多言。 微末抬手示意他们退下,自己缓步上前,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殿门。 冷冷清清,除了一抹背对著殿门的身影,再无一人。 赵晏负手立於御案前,听到脚步声,並未回头,只是微微垂下眸,露出一双复杂至极的眼。 殿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发出一道沉闷的声响。 微末站在殿中央,静静地看著他的背影,素白色的貂绒大氅纹丝不动。 两人之间不过数步之遥,却仿佛隔著一道遥远的万水千山。 窗外暮色渐沉,直到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厚重的云层吞噬,垂拱殿殿院中的宫灯终於缓缓亮起。 昏黄的灯光透过窗缝照进来,在两人中间拉下一道长长的光影。 赵晏终於抬眸,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你…在喝避子汤?” 微末攥了攥有些汗湿的手,“是。” 这个字吐得乾脆利落,像一把匕首直直朝著帝王心头刺来。 他无意识转动镇尺的手指驀地顿住,“为什么?” 微末沉默,盯著地上的光影出神。 寂静在殿內无声蔓延,赵晏手中的镇尺又开始转动,这次的速度明显快了几分。 玉器相击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暴露了帝王此刻並不平静的心绪。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换了个问题,声音里带著几分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 “验身嬤嬤来府里的当日。” 赵晏瞳孔微缩,她承认了,丝毫没有避讳。 原来…她与自己同一天重生。 那就意味著,自己回来后,她与自己的每一次见面,说的每一句话,都带著前世记忆。 赵晏手中的镇尺骤然停下,玉器磕在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他忽然將手掌按上去,力道大得像要將镇尺捏碎,任由掌心被硌得生疼也不肯鬆手,“你…有没有什么,要与我说的?” 微末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几乎要衝破喉咙,她知道,事已至此,再隱瞒已无意义。 “前世......”她开口,声音很轻,“我怀上你的孩子后,被苏晚昭以偷窃罪打入冷宫。” 赵晏呼吸微滯,他记得,那时的苏晚昭曾与他说起此事,但他只道奴婢出身的女子眼皮子浅,根本没有理会,只让苏晚昭自行处置。 微末轻轻说著,指尖在掌心缓缓收拢,掐出一个个月牙状的深痕,“我在冷宫里苦熬了七个月,想著若孩子降生,你定会將我接出去。” “但是没有,我没等到你,却等到了苏晚昭。” “是她亲手將我们的孩子,从我腹中剖出,当著我的面,用鞋底碾碎了头颅,我也血尽而亡。” “你难道忘了,微贵人尸体上穿著的那件殯服,宽大得不像样子?” “那是为了遮住我被掏空的小腹。” 赵晏猛地转身,苏晚昭竟对她剖腹取子? 帝王的呼吸不受控制的剧烈起来,那是他的长子,苏晚昭怎么敢! 他捏著镇尺的手微微发抖,又想起前世她死后,自己只在她的棺槨前转了几转,看了一眼。 看到了她惨白的脸,和指腹上斑驳的伤痕。 话都没说一句便离开了。 仅此而已。 赵晏上前几步,眼底翻涌著无尽的震惊与痛色,“你为何不一早与我说?若我知道真相,我一定……” “刚重生回来后的你,会信吗?” 微末抬眸看他,眼底一片清冷,“那时候的你,还在怀念前世端庄得体的苏皇后。而我在你眼里,不过是个意外承宠的婢女罢了。” 赵晏喉结滚动,竟一时语塞。 微末继续道,“前世,苏晚昭能討你欢心,是因为我。” “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你身上绣品的每一个的针脚,吃的每一口点心,喝的每一盏茶,都是我。” 她扯了扯嘴角,“可前世的九五之尊,什么都不知道。” “而前世我一心报答的恩人,也如此残忍地杀死了我和我的孩子。” 赵晏喉结滚动,心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是因为自己那夜心血来潮翻了她的牌子,才让她丟了孩子,丧了命? 是因为他对她的不重视,才让苏晚昭有机可乘,將冷宫里的她折磨致死? 孩子……原来他的长子,是这样没的。 那时候他去了她的葬礼,也仅仅是因为那个孩子。也是因为那个孩子,他追封了她的諡號,以妃位规制下了葬。 可他却忘了孩子的娘。 前世的他,心里从始至终都没有她,忽视,轻视,甚至觉得她出身低微,惯会偷盗。 赵晏心头像被刀割一样剧痛,他下意识想上前抱住她,可微末周身泛起的冷意,却让他生生止住了脚步。 “陛下说......”微末忽然问,“这样的我,重生回来后,该怎么做才对?” 赵晏沉默。 如果是他。 如果是他带著那样的记忆回来,面对曾经害他死去的仇人,他大概会恨不得將其碎尸万段。 “微末,我……” 微末摇头打断他,悽然一笑,“但我不怪你,我只恨苏晚昭。” “在我知道你也重生之后,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去做我想做的事,报我两世的仇。” “在苏晚昭死之前,我绝不再怀孩子。” “我不愿意,也绝不再让我的孩子处在那样危险的处境里。” “成为其他女人上位的踏脚石。” 第174章 此生不必再相见 殿內再一次陷入死寂。 帝王目不转睛地望著她,她却看著窗纸上的光影出神。 执拗的不肯转过头来。 她半边脸颊映著光,半边藏在阴影里,叫人连表情都看不真切。 年轻的帝王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 他是天子,生杀予夺,受万人追捧,从没有人敢这样冷冷落落地对他。 他莫名有种错觉,仿佛只要一鬆手,她就会像一缕烟似的,从他眼前消散。 这种即將失去一切的感觉,让他胸口发闷,连呼吸都变得艰涩起来。 沉默了不知有多久,赵晏才终於开口,声音低沉又克制,“你…恨我么?” 微末抬眸看他,眼底似有情绪翻涌,却又很快归於平静,“陛下何必问这个?” “我想知道。”赵晏无意识向前走了两步,“前世的我......间接造成了你和孩子的死,你那么恨苏晚昭,那我呢?” 微末看著惯常冷硬的帝王,轻轻扯了扯嘴角,“恨如何,不恨又如何?陛下是天子,臣妾的生死,本就不该由您掛怀。” 赵晏胸口一窒,那种若隱若现的失去感再次涌上来,他手指微微收紧,等了片刻才再次开口,“所以......就像苏晚昭说的,你重生回来后的每一次接近,都只是为了自保?” 微末没有立刻回答。 她別过头去,半晌才道,“陛下觉得呢?” “你不是。”赵晏像是怕听到什么一般,急切地说道,“你若只想自保,方法定有千千万,怎么会……” 微末苦笑一声,打断了他,“千千万?陛下说笑了。” “我只是个奴婢,生死都不由自己,若不竭尽全力地往上爬,怎么自保?” 赵晏才伸出去,想要抱抱她的手突兀地僵在半空,是了,她唯一能依靠的苏晚昭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她要指望谁去活命? 喉间像吞了块铁一般难受,那种仿佛有千斤重的坠压感一直延伸到心头,赵晏觉得自己就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揣著最后一丝侥倖,小心翼翼地问,“可你对我…总是有一丝真情的,不是么?” 说完,连他自己都震惊了。 这討好的语气。 前世今生,他何时对任何一个人如此低声下气过? 从未。 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他原本从不觉得爱情是什么值得歌颂的东西,连血脉兄弟,父子至亲都能反目成仇、刀兵相见,爱情?太幼稚了。 他一心只想成皇,女人不过是他大业上的绊脚石而已。 但此时此刻,那种从心底最深处涌上来的惧怕感,就是让他连尊严都不想要了。 他怕。 怕她报完了仇,转身就走。 怕她会因那个孩子,迁怒自己。 怕得要命。 只要她点头,他一定既往不咎,如从前一般待她好。 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事实却给了帝王一记最响亮的耳光。 微末的目光缓缓转过来,平静得就像一汪死水,“陛下活了两世,为何还这般糊涂?” 赵晏的瞳孔狠狠缩著,心头像被刀绞一般痛,可女子的话却还在没有一丝情感地说著, “在这个世上,除了权力,还有什么是值得的?” “就像你,如果在与先太子的爭斗中败下阵来,命都没有了,还要爱情吗?” 微末终於转过身来,端端正正地面对他,“苏晚昭说得没错,我的接近,只是…为了自保。” 赵晏定定望著她沉静的眸子,绝情、冷冽,没有一丝情感。 微末顿了顿,声音轻了下来,“我本来也不愿意让陛下知道的......就这样逢场作戏地过完这一生,不好吗?” “逢场作戏?”赵晏声音骤然冷了几分,“你把我......把我们的过去,都当成逢场作戏?” 微末沉默。 赵晏忽然低下头苦笑,不愿意再看她冷冰冰的眼睛,“微末,最后一次,告诉我,你对我......究竟有没有过一丝真情?” 微末藏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攥著,心底最深处的某个地方,隨著他的话漾起一股莫名的波动,却又被她很快压下。 真情吗? 那种东西,早在前世她死去的时候,就戒了。 “没有。” 赵晏一直低著头,想像不出她在说这两个字的时候,究竟是什么表情。 女人语气冷得就像一把血淋淋的刀,將他的幻想全部斩断。 他无声扯了扯嘴角,想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抬起脚往后退去,他再次背过身,眸底翻江倒海的情绪慢慢沉落,许久后,终於趋於平静。 再开口时,他又变成了那个无情冷血的帝王,语气中带著不容侵犯的威压,“既然如此,宸贵妃,退下吧。” 微末却站在原地未动。 她望著帝王挺直的背影,玄色龙袍上的金线在烛光下泛著冷芒,衬得他愈发疏离。 忽然,她提起裙摆,缓缓跪了下去。 “我大仇已报,请陛下......放我出宫。” 赵晏身形一僵,手指在袖中猛地攥住。 她竟绝情至此,连最后一点体面都不愿意留? 怒火混著说不清的刺痛在胸腔翻涌,烧得他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你想去哪里?”帝王声音沉冷,並未转身。 微末跪在地上,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本就不属於这里,恩怨已了,天高海阔,自有逍遥之地。” 本就不属於这里? 赵晏心头无名火起,“咔”的一声轻响,龙案上的镇尺竟被他捏出一道细微的裂痕。 他下頜绷紧,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想清楚了?” “是,想得很清楚。” “好……由你。” 闻言,微末缓缓起身,广袖垂落间,端端正正行了一个深蹲礼,“愿吾皇万岁荣华,江山永固。” 她抬眸,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朝夕相伴了许久的背影,“你我,此生不必再相见。” 话音轻飘飘地落下,女子隨即没有一丝留恋的转身离去。 素白色的貂绒大氅扫过金砖地面,像一片不会融化的雪,悄无声息地消散在了殿外的风雪中。 第175章 朕要亲眼看她,被焚成灰烬 德安手忙脚乱地从仁明殿偏殿出来,直奔垂拱殿而去。 他脚步匆匆,心里乱成一团,丽妃还横在床榻上呢,陛下和贵妃却双双不见踪影,既没人下令处置,也没人敢擅自做主。 他一个奴才,哪敢妄动? 他一路小跑著往垂拱殿赶,心里盘算著得赶紧寻到陛下,至少得討个准话。 可刚迈进垂拱殿的院门,就瞧见阿乔和卫驍直挺挺地站在院中,神色凝重。 德安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凑到卫驍身旁,压低声音问,“卫统领,这是咋了?” 卫驍的目光一直紧紧锁著殿门,一眨不眨,“娘娘进去有一刻钟了。” 德安眼皮一跳,又瞥了眼阿乔,只见她眉头紧锁,手指正不安地绞著衣角。 他顿时明白了,眼下这情形,谁进去都是找死。 德安只好跟在一旁等著,几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敢发出声音。 许久后,殿內依旧静得嚇人,连一丝声响都听不见,德安甚至开始怀疑,陛下和贵妃到底在不在里头? 就在他胡思乱想时,殿门终於“吱呀”一声打开了。 微末独自走了出来,身后黑漆漆的,像一张吞人的大口。 阿乔立刻迎了上去,“娘娘?” 卫驍也紧跟两步,目光闪过一瞬间的关切。 德安仔细一瞧,贵妃的眼眶似乎有些泛红,可再一眨眼,那点痕跡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微末淡淡开口,“无事,先回去吧。” 她抬脚便走,阿乔和卫驍一左一右的无声跟在后面,可刚走出几步,微末忽然顿住,背对著德安说道, “德安公公,陛下不喜甜。” 德安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又听她继续道,“夜里风凉,记得提醒他添衣。还有……案上的摺子,別堆得太满,他看久了眼睛会疼。” 这话听著寻常,却莫名让人心头一紧。德安张了张嘴,喉咙发乾,“娘娘放心,奴才记下了。” 微末没再说话,径直离开。 德安站在原地,望著她的背影,心里莫名发慌,贵妃这话,怎么听著……像是在交代后事?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赶紧转身往垂拱殿內走去。 刚踏入殿门,便觉一股寒意扑面而来,殿內烛火未燃,唯有几缕微光透过窗欞,在地上投下昏黄的光影。 “陛下?”德安试探著唤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大殿內迴荡,却无人应答。 他壮著胆子往里走,终於在內殿的御案前看到了那道身影。 帝王背对著他,一动不动地站著,手中似乎握著什么东西。 德安小心翼翼地靠近,这才看清,陛下手中攥著的,竟是一枚已经碎裂的镇尺,锋利的边缘割破了他的掌心,鲜血正顺著指缝缓缓滴落。 “陛下!您的手……”德安惊呼一声,慌忙上前。 赵晏却恍若未闻,只是静静盯著掌心的鲜血,声音低哑得不像样子,“她要走了。” 德安听得云里雾里,却不敢多问,只能颤声道,“奴才这就去传太医!” “不必。”皇帝缓缓收回手掌,任由鲜血渗出,语气冰冷而平静,“她狠得下心,朕却狠不下。” 德安后背一凉,將头压得更低,大气都不敢喘。 赵晏闭了闭眼,再开口时,语气已恢復平静,却透著不容置疑的冷硬,“传旨,將清阳公主在江南的行宫收拾出来,再调一队禁军过去值守。” 他顿了顿,“贵妃……身子不適,要去江南疗养一阵子。” 德安眼皮狠狠一跳,猛地抬头,差点脱口而出,贵妃出宫?! 这不合规矩啊!后宫妃嬪无詔不得离宫,更何况是远赴江南…… 可在对上赵晏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时,他所有的话都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不敢出声。 赵晏见他不动,眸色森寒地问,“怎么,连你也要忤逆朕?” 德安嚇得“扑通”一声跪下,额头抵著地面,“奴才不敢!只是……丽妃娘娘那边……” “丽妃?” 赵晏的声音陡然变了调,裹挟著滔天的恨意,德安甚至能听见他指骨攥紧的“咯咯”声。 “尸体现在在哪?” 德安冷汗涔涔地答,“回、回陛下,还在仁明殿偏殿……无人敢动,只等陛下示下……” 赵晏忽然笑了,那笑意森然可怖,眼底烧著近乎疯魔的怒火。 苏晚昭,你想得简单,以为死了便能了事? “褫夺苏氏所有封號。”他一字一句,声音轻得令人毛骨悚然,“將尸体送去幽庭。” 德安浑身一抖,幽庭?!那可是宫里焚烧旧物的地方,陛下这是想…… 可还没等他应声,赵晏又缓缓补了一句,语调平静得诡异至极,“朕要亲眼看著她,被焚成灰烬。” 德安猛地抬头,脸色煞白。 焚刑!那是处置罪大恶极之人才用的极刑!陛下竟恨到这种地步?! 赵晏却已转身走向殿外,玄色龙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背影如刀削般冷毅。 德安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拖著沉重的步子往仁明殿折返。 他抬手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喉咙里像堵了团,连呼吸都带著股压抑的腥气。 这皇宫往日金碧辉煌,此刻却像座巨大的囚笼,压得他连喘息都十分费力。 待又回到仁明殿,他发现內殿竟已点起了灯,暖黄的光透过茜纱窗投下几道朦朧的影子。 德安眯著眼瞧去,认出贵妃端正地靠窗坐著,几个小宫女正抱著什么东西忙忙碌碌地穿梭。 他心头猛地一揪,这架势,竟是真的要走了? 贵妃素来身子康健,哪来的什么病症需要去江南疗养?莫非…丽妃临死前的重生之说,当真藏著什么要命的玄机? “造孽啊...”德安不自觉地喃喃出声。 他在御前伺候这么久,最清楚陛下对贵妃那份情意。 別的妃嬪不过是摆设,唯独对这位主儿,陛下像火一样热情,又护短得不要不要的。 柳如萱、孟令仪,再到如今这位丽妃娘娘,哪一个敢打贵妃的主意,都必定没有好下场。 正想著,偏殿里突然传来一道瓷器碎裂的声响,德安猛地回神。 他掀开帘子进去,就见春溪正带著几个小宫女缩在墙角瑟瑟发抖,转头一看,丽妃的尸身竟还直挺挺横在榻上,挪都没挪一下。 他心头火起,抬脚就踹翻了一个铜盆,“干什么呢,尸首都僵了还不挪?等著生蛆吗?!” 小宫女们哭喊著跪了一地,春溪白著脸跪行上来拽他的袖子,“公公明鑑...方才我们要抬时,娘娘的指甲突然勾住了帐子...” 她说著自己先打了个寒颤,“像...像是有什么不甘心……” “放屁!”德安厉声打断她,“没什么丽妃了,陛下金口玉言,褫夺苏氏封號,她现在就是个民女!” “都给我听好了,苏氏罪大恶极,陛下亲口定的焚刑!” 说著朝门外一挥手,“来两个人,用草蓆裹了直接送幽庭!” 第176章 烧到天亮 幽庭,夜。 明明是冷冽的夜风,德安却总觉得里面夹杂著一股腐朽的湿气。 他提著灯笼走在最前头,四名太监抬著被草蓆包裹的尸首跟在后面,零散的头髮从草蓆边缘盪下来,在渐深的夜中显得格外瘮人。 德安边走边寻思,自先祖创立棲梧,从没有任何一位妃嬪死后被处以焚刑,这位丽妃娘娘是头一个。 不,不是丽妃了,是苏晚昭。 正想著,尸首的右手突然又从草蓆中垂落下来,惊得正回头的德安顿时一个激灵。 “再走快些!”德安低声呵斥,心臟突突地发毛。 他正了正身形,眼角不住地偷瞄走在最前头的人。 帝王的玄色龙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了一体,唯有腰间的玉带扣偶尔反射出一道冷光。 德安借著微弱的光去瞧,那玉带上似乎绣著一条九爪金蟒。 如果他没记错,这应该是陛下一直珍藏在玉匣子里那条。 陛下一共珍藏了两条玉带,一条是先柔嬪的,一条就是这个。 先柔嬪那条缀满了宝石,也破旧一些,这条却一颗宝石也没有,但那条金蟒却活灵活现的,十分传神。 德安暗自思忖,陛下这般喜爱,不知是出自哪位绣娘之手。 赵晏始终无声走在前面。 这条路,承载了他最深刻的记忆。 那日的瓢泼大雨里,他听闻她的死讯,不顾一切地往幽庭狂奔,满脑子都是她的一顰一笑,那时候他以为她真的死了。 而现在,她虽然要离开,但至少还活著,与他同在一片月色之下。 够了。 才靠近幽庭,远远就传来焦油焚柴般刺鼻的气味。 两个守火太监正缩在耳房里偷喝暖身的烧酒,破旧桌案上铜钱大的油灯晃得满墙都是乱颤的残影,两人正兴起,突然听到“哐当”一声巨响,铁门就被狂风猛地拍开。 年长太监指著年轻的骂,“就知道偷酒,连门閂都——” 他边骂边去推门,却在看到来人后突然噎住,手中酒碗“啪嗒”一声碎在了地上。 玄色龙纹靴尖一步踏入门槛,帝王带著一身寒气立在夜色里,身后跟著的太监总管正提著一盏惨白的灯笼。 “陛、陛下万福金安!” 两个太监几乎是爬著出门的,膝盖扑通一声砸在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年长太监口中一甜,竟是被嚇得不慎咬破了舌尖。 陛下怎么会亲临这种焚化旧物的污秽之地?这简直比中元节见鬼还骇人! 赵晏却脚步未停,径直往焚炼炉的方向走去,“起来吧。” 身后德安快步上前,灯笼杆直接戳到年长那太监的肩上,“开炉。” 开炉? 两人对视一眼,喝的那半壶酒全醒了,年轻太监嚇得唇都泛了白,年长太监却反应极快,连滚带爬就扑向了焚炼炉。 那是口两人高的生铁炉子,炉膛里还积著前日焚衣的灰。 年轻太监跟在后面,抖得连铁鉤都握不住,却在弯腰取火镰时意外瞥见德安身后。 四个太监正抬著一卷草蓆,席缝里漏出几缕乌黑色的长髮,发梢还缠著根银白色的簪子。 “啊!” 小太监左脚绊右脚地跌进灰堆,呛得满脸全是黑灰。 年长太监顺著目光往后瞧了一眼,惨白著脸狠狠掐了一把小太监的大腿,“想死別拖累我!快点火!” 小太监只好哆嗦著又站起身,可划火石的手却在不住发抖。 “请、请陛下暂避烟尘……”年长太监恨铁不成钢,索性扭头冲赵晏跪了下去,他顺手捡起地上的铁鉤,“咔噠”一声撬开了炉底的风门。 “不必。” 赵晏却一动不动,像尊雕像般立在原地,淡淡的说道。 老太监抹了把冷汗,不敢再说,只好用眼神示意小太监动作快些。 当火石擦出的火星终於跳上泼了油的条时,焚炼炉就著风门的鼓动,终於“轰”地一声燃了起来。 德安却嫌火势太小,突然踹了小太监一脚,“磨蹭什么!” “是、是!奴才这就添猛火!” 小太监一溜烟的窜回耳房,不多时就捧出个黑色陶罐来,里头装著专门用来助燃的松脂油块。 他回到炉边,顶著猛烈的火焰將油块扔进去,刚接触到里面的火舌,炉子里就猛地窜起一人多高的热浪,逼得几人不得不连连后退。 德安见火势已起,立刻朝身后四个小太监使了个眼色,“赶紧的!” 四人正要动作,赵晏却忽然说道,“草蓆留下。” 德安一愣,心头猛地突了几突,陛下连张破蓆子都不给留?这是要让苏氏赤条条地走,做鬼都挨冻啊! 他不敢多言,只得示意小太监们將草蓆撤出去。 苏晚昭的尸体已经僵了,灰白的唇角凝著块暗红色的血跡,十指还保持著弯曲的姿势。 月白色的光照下来,看得人直想呕。 四个小太监將尸首从草蓆里拽出来,抬著头脚,像扔一截木头似的,“咚”的一声,就將人拋进了炉膛。 火舌立刻卷了上来。 皮肉烧焦的刺鼻气味瞬间瀰漫开,混著头髮燃烧的焦臭,熏得几个小太监捂住了嘴,德安皱著眉,想后退又不敢,只得也用袖子掩住口鼻,眼角都被呛出了浊泪。 可赵晏却像尊石像般立在炉前,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守火的小太监站在炉边,踮著脚不停往炉中添油块,可油块本就不多,眼见著就要见底,他急得满头大汗,蹭到德安身边低声道,“公、公公,油块没了……” 德安气得又是一脚踹上他的腰,“还不快去再找?” 小太监却杵在原地未动,苦著脸看向德安,幽庭里的油块一共就这么多,平时只烧些主子们不要的旧衣物,根本不用松脂油块,也从没烧过尸体啊…… “取你们房中的酒来。”一旁的赵晏突然开口,肃杀的声音让几人心头都是一毛。 一老一少两个太监嚇得一哆嗦,差点跪在地上,陛下怎么知道他们偷藏了酒? 直到老太监狠狠掐了那年轻太监一把,小太监才反应过来,“是、是!奴才这就去!” 他连滚带爬地冲回耳房,不多时又抱出来两个粗陶酒罈。 他刚要往炉子里泼,赵晏却伸出手,“给我。” 眾人皆是一怔。 德安眼睁睁看著帝王接过酒罈,揭开坛封,浓烈的酒气顿时衝散了一部分焦腥的臭味。 他抬手,將酒液泼入炉中。 苏晚昭焦黑的轮廓还横在里面。 第一下,酒水淋在烧焦的髮髻上,“嗤”地一声腾起一股白烟; 第二下,泼在那双已看不清楚的眼睛位置,火焰“轰”地窜得更高; 第三下,酒水直接浇向心口,烧穿的肋骨在火中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 赵晏泼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完成某种祭祀仪式。 一坛渐空,又取来另一坛。 待最后一点酒液也泼在了尸首的脚踝上,赵晏终於將空酒罈扔给德安,声音平静得可怕,“再取酒,烧到天亮。” 第177章 天亮了 仁明殿。 微末斜倚在梨木妆檯前,指尖轻轻拨弄著母亲留下的那支双蝶簪。 烛火孤寂地摇曳著,簪翅上的纹路在微光下泛著温润的华彩,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殿外寒风呜咽,卷著几块碎石拍打在窗欞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娘娘,这件素绒袄子要带上吗?江南虽暖,但冬日里也是湿冷的。” 阿乔抱著一件月白色绣梅的夹袄站在屏风旁,眼圈微红,声音也带著明显的沙哑。 微末的目光从铜镜中抬起,落在阿乔手中的衣物上。 那是前阵子她生辰时,赵晏特意命尚服局制的,用的是江南进贡的软绒,领口还绣著他亲手描的梅图样。 “不必了。”她轻声道,声音飘忽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几件素色的旧衣就好。” 阿乔的嘴唇颤抖著,看著几个小宫女手脚麻利地收拾著箱笼。 说是收拾行装,可里面寒磣得令人心酸,娘娘连最爱的貂绒大氅和素白玉簪都不要了,更別说那些珍贵的首饰。 小丫头终於忍不住,扑到微末跟前跪下,“娘娘,咱们非走不可吗?若是陛下他改变主意了呢?” 若是…若是陛下不愿意让娘娘走了呢? 陛下明明那么疼爱娘娘的。 难道只是因为娘娘喝了避子汤吗? 小丫头愤愤地想著,只以为是赵晏要赶人出宫,此刻却是彻底恼了他。 微末目光沉沉地望著她,“阿乔,你若想留下,我不勉强你。跟著其他主子,等到了年纪出宫去,也能嫁个好人家。” 她顿了顿,“跟著我...这一生怕是没什么出路了。” “不,奴婢的命是娘娘救的,死也要跟著娘娘!” 阿乔急得直拽她衣袖,眼泪终於夺眶而出,“可是...可是这算什么呀?陛下连道正经旨意都没有,就这么將您赶去什么別宫,实在是……” 她突然噤声,因为发现娘娘眼尾似有痛色一闪而逝。 小丫头心里一酸,此时此刻,最难过的恐怕就是娘娘了吧。 阿乔將所有的话全都吞进了肚子里,偷偷抹去眼泪,起身去系那个青布包袱。 忽然,一阵风卷著股刺鼻的焦臭味,从窗缝里透进来,熏得她心头翻江倒海。 “什么味儿啊……”一旁的小宫女们窃窃私语,有人已经开始拿袖口捂住了鼻子。 微末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般地站起身,快步走到西窗前,猛地推开雕槅扇。 西北角的夜空泛著诡异的橘红色,浓烟像条狰狞的黑龙盘旋在幽庭上空,將半边月亮都染得乌黑无比。 阿乔想起,方才德安招呼人將苏晚昭的尸首抬走时,她隱约听到了一声什么焚刑。 小丫头当即明白了什么,胃里更加不受控制的翻搅起来。 她上前几步,看见娘娘攥著窗欞的那只手关节发白,目光紧紧锁著天边的那抹橘红。 难闻的焦臭味里分明混著皮肉烧灼的腥气,正是从幽庭焚炉方向飘来的。 德安將尸体抬去幽庭焚了? 是陛下的意思吗? “娘娘……”阿乔颤抖著去微末,想说陛下在给你出气了,却恍然摸到一手冰凉的冷汗。 微末望著那片血色夜空,忽然轻笑出声,“你闻,这味道…像不像还在王府时,小厨房里烧糊了的金乳酥?” 阿乔现在一点也不想什么金乳酥,更想吐。 她不得不用袖口掩住口鼻,再抬头时,却见娘娘已鬆开了手,眼底乾涸得像口枯井,再不见半点波光。 “关窗吧。”微末转身走向妆檯,“明日还要赶早起程。” 阿乔在原地暗嘆一声,陛下与娘娘之间,真的再无迴旋的余地了吗? 阿乔亦步亦趋地跟在微末身后,小心翼翼地开口,“娘娘,要把嬤嬤一併带上吗?” 小丫头问著,又自顾自地嘀咕起来,“嬤嬤被娘娘派去青梧书院都两个多月了,连个消息都没传回来......还有冬青和夏青那两个小崽子,说是去给嬤嬤送药材,结果一去也没了踪影......” 微末的手指在妆檯边缘微微一顿。 “嬤嬤年纪大了,书院清静,適合养病。”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服自己,“至於冬青和夏青......” 阿乔没注意到微末眼中闪过的冷光,还在絮絮叨叨,“奴婢前日还梦见嬤嬤说书院里闹老鼠,把她的药罐子都打翻了......” 微末突然转身,“去把前些日子申临风送来的书信取来。” 阿乔哦了一声,连忙下去翻找,不多时就拿著个信封折返了回来。 这是三日前收到的,微末接过,將信纸再次展开,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院中梧桐遭虫蛀,需主亲自来治。景显二人常来浇水,虫患愈重。” 阿乔凑过来,看得一头雾水。 大冬天的,哪来的虫子? 还有这景显二人,说的到底是谁?还常来浇水? 水一浇出去不就结冰了吗?怎么还会有人寒冬腊月的去给梧桐树浇水? “嬤嬤在书院发现了些事情。”微末將信纸凑近烛火,火舌瞬间便將信纸吞没。 景指的是崇景王,显则是赵显。 这对父子背地里不知在搞什么鬼,嬤嬤没写明,想必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至於究竟为何,这几日被苏晚昭闹的,她还没来得及回信去问。 她转而道,“明日出宫后,先去青梧书院。” 闻言,阿乔顿时睁大了眼睛,“可陛下不是说直接去江南?” “所以要走得早些。”微末望向窗外仍旧十足的火光,声音平静得近乎无情,“赶在宫门刚开时就动身。” 阿乔只好低低应了声“是”,见主子神色倦怠,忙取来素绸寢衣为她更衣。 当层层床幔缓缓垂落时,阿乔最后望了一眼,娘娘静静躺著,羽睫低垂,像是已然安睡。 待阿乔的脚步声远去,微末才缓缓再次睁开了眼。 帐幔外烛火將熄,透过素纱投下颤动的暗影。 她望著帐顶金线绣的鸞凤,忽然觉得讽刺。 重生这一年,她与苏晚昭斗,与六宫妃嬪斗,甚至与自己的心意斗,到头来,不过还是一场空。 窗外,幽庭方向的火光依旧浓烈,那股焦臭味仍縈绕不散,像极了这宫里的日子,表面锦绣,內里腐朽。 微末翻了个身,將脸埋进软枕,却一丝困意都没有。 她望著眼前的一团漆黑,不由想,赵晏將苏晚昭焚成了灰烬,是在替他们的孩子报仇吗? 亦或是,自己將他彻底惹怒后的泄愤? 不知过了多久,微末闭著眼,脑中乱糟糟的,总是控制不住地回想。 想得更多的,竟然是还在王府里,那段安逸閒暇的时光。 焦腥味似乎更浓了,挥之不去。 她又一次睁开眼,望著帐顶繁复的绣纹,直到天色泛起鱼肚白。 天亮了。 该走了。 第178章 走吧 寅时三刻,东方刚刚泛起一道蟹壳青,仁明殿的宫灯却早已点亮。 微末坐在妆檯前,任由阿乔为她綰上最简单的垂月髻。 鬢间未著丁点金银玉器,素净的像是未出嫁的女儿,唯有眼底那一抹青黑,与白皙的脸颊格格不入。 阿乔脸色也不好,显然同样彻夜未眠。 她看看铜镜里的人,还是选择了沉默。 反正不管娘娘去哪,她都要跟著的,罢了。 天下男子果真半点也靠不住,实在坏透了。 过去她常听人说陛下无情,那时还不觉得,如今再看,果然无情至极。 娘娘都要走了,陛下竟一直都没过来看看。 哎。 她想给微末簪上根玉簪,微末却出声阻止了她,“何必枝招展的。” 阿乔刚想劝上两句,殿外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贵妃娘娘!” 宋知意不等通传,一把推开了仁明殿的大门。 微末扭头看去,只见她杏色裙裾都被晨露打湿了大半,发间流苏叮噹乱撞,显然是一路跑来的。 她扶著门框喘气,眼角噙著抹热泪,“姐姐......我、我刚听说......” 微末站起身,对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怎么跑成这样?” 宋知意扑到她跟前,颤抖的手抓住她的衣袖,“姐姐怎么突然就要走?我……” 微末勾了勾唇角,抬手为她抹去滚落的泪。 越过宋知意单薄的肩头,微末看见温晴玉隨后跟了进来,静静地立在殿门前。 她舍了从前最爱的大红,反而穿著一袭靛青色的衣裙,她倚著门框,晨光在身后勾勒出一道朦朧的轮廓,那双颇有攻击性的眼睛此刻却深沉如水。 “江南风景好,我想去看看。”微末收回目光,轻轻拍著宋知意的后背。 宋知意却忽然抬起头,“可是,妃嬪离宫,不就代表著……”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 离宫即是休弃,代表著从此与皇家再无瓜葛,日后再想回来,就不可能了。 “傻丫头。”微末为她理好散乱的鬢髮,“听闻清阳公主的行宫临著西湖,你日后若得空,微服出巡,便去看看我。” “这怎么行?”宋知意突然挣脱开她的手,“姐姐一介女流,流落在外如何生活?嬪妾这就去求见陛下,姐姐別走,等我回来!” 说罢竟就提起裙摆,一溜烟地往外跑去。 “知意?”微末想拦住她,可一转眼,人就已经没了影子。 殿內骤然安静了下来。 微末与温晴玉对视一眼,很是无奈。 温晴玉仍旧倚在门边,片刻后说道,“没想到,我回来了,你却要走了。” 微末苦笑一声,望向窗外渐亮的天色,“这里像座牢笼一样,也没什么劲。” “没劲?”温晴玉蹙起眉,探究地打量她,“有他在,怎么会没劲?” 微末沉默,下意识抚上左手的手腕。 却在触到空荡荡的肌肤时忽然惊醒。 那里曾套著个翠玉鐲,是赵晏亲手为她戴上的,可她昨夜就將那东西褪下去了,此刻空空如也。 许久,温晴玉再次开口,“你和他怎么了?是因为苏晚昭么?“ “不因为任何人。”微末抬眼看她,眸中似有雾气氤氳,“只是有些事,说穿了以后,就无法再面对了。” “与其心有隔阂,不如相忘於江湖。” 温晴玉定定地望著她,忽然正了正身子缓步走来,伸手拂去她肩头並不存在的尘埃,“我觉得你还会回来的。” 她又后退一步,屈下膝盖福了福身,“谢谢。”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郑重。 微末前些日子疏通吏部,为父亲重新觅了个九品京官,她的家人此刻已经在返回京城的路上了。 虽说只是个芝麻绿豆般的小官,与从前的礼部侍郎天差地別,但温晴玉已然知足。 微末正想说些什么,却见温晴玉已经转身离去。 靛青色的身影穿过重重宫门,像是一幅褪了色的旧画。 那个曾经与她同在锦澜王府,如今又同在皇宫屋檐下的女子,终究也成了宫墙上一道模糊的剪影。 阿乔无声凑上来,“娘娘,时辰到了。” 微末轻轻嗯了一声,最后看一眼铜镜中的自己,环顾一圈她居住了许久的宫殿,又望了望那个最熟悉的方向,终於轻声开口,“走吧。” … 仁明殿外,卫驍正单膝跪地检查马车的轮轴。 他今日晨起去寻了德安,想从宫外调来一辆马车直接停在仁明殿门口,没想到他才开口,德安连陛下都没去请示,就应下了。 还挤眉弄眼地对他说,陛下要他时刻守在娘娘身边。 他本还想请命此事,陛下却早就想好了。 他跪在垂拱殿前磕了三个响头,才转身离去。 娘娘要离宫,若不隨在左右,他根本不放心。 他套了件银白色鎧甲,跪地的姿势稍显笨拙,江南路远,轮轴绝对不能有问题。 刚检查完一侧,他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他扭头看去,是宋答应和敏贵人,身后还不远不近地跟著晴嬪。 他站起身遥遥抱拳,余光瞥见宋知意和温晴玉匆匆进了殿去,楚临霜却在看到他时驀然停住了脚步。 卫驍皱眉,不明所以。 楚临霜站在原地,怔怔望著对面的男子。 他身著鎧甲,却未戴盔帽,束髮的发绳有些松垮,一缕黑髮垂在颈侧,隨著他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再次想起兄长信中说,北境雪夜里,就是这道身影单枪匹马衝破敌营,一刀斩下了首领的头颅。 “卫统领......”楚临霜不自觉地攥紧了帕子。 卫驍並未抬头,也並未开口。 “你......也要隨贵妃娘娘去江南吗?”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问题实在太过愚蠢。 他本就是她的隨身护卫,是不可能留下的。 “是。”卫驍犹豫了一瞬,沉声应道。 楚临霜看著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突然道,“江南多雨,车轮容易腐蛀。”她顿了顿,“我兄长在工部有位故交,最擅制防水的桐油......” 楚临霜混乱著,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卫驍终於抬眸看了她一眼。 他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块麂皮,“多谢贵人,末將备了这个。” 第179章 风是暖的,光也是甜的 微末踏出仁明殿时,晨雾已然散尽,天光明亮著倾泻而下,將朱红色的宫墙映得格外鲜艷。 她刚迈下台阶,便见楚临霜正带著贴身宫女站在殿门外,手指紧紧绞著帕子,目光闪烁。 不远处是检查轮轴的卫驍。 “娘娘……”楚临霜见她出来,欲言又止地上前两步,言辞中带著明显的犹豫不决。 微末驻足,细细打量她,“敏贵人,有什么事吗?” 楚临霜咬著唇,半晌才鼓起勇气开口,“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去江南?” 微末一怔,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身旁的阿乔瞪圆了眼睛,手中捧著的包袱都险些落了地。 江南难道是什么好去处吗?小丫头听得一头雾水。 晨风缓缓拂过,掀起微末一片素白色的衣角。 少顷,她才轻声说,“临霜,你可知我这一走,意味著什么?” “我知道,但是……” 楚临霜急切地抬起头,脸颊突然莫名的緋红起来,余光不自觉地瞥向不远处正在整理马具的卫驍,“陛下从来都没碰过我,我也算不得是什么真正的妃嬪,还不如……” 微末蹙眉,楚临霜的样子,竟像极了情竇初开的少女。 “临霜。”微末轻声打断她,柔和的声音里透出几分严厉,“深宫之中,一言一行都关乎身家性命。” “你兄长还在北境戍边,你该多为他考虑。” 楚临霜浑身一颤,大梦惊醒一般死死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微末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道,“我知你素来率真,但往往率真才最是要命。” “『陛下从没碰过你』这种话,绝不能再与旁人说。记住,你既已是陛下妃嬪,日后心里就只能装著陛下,明白吗?“ 这话犹如一盆冷水,浇的楚临霜脸色瞬间煞白。 她立刻低下头,眼中是褪也褪不尽的慌乱。 心头砰砰乱跳著,她这才惊觉,自己方才的念头,若被有心人听去,怕是会连累整个楚家。 冷汗顺著背脊滑下,她慌忙福身,“是嬪妾糊涂。” 微末伸手扶起她,“我已经不再是什么贵妃了,不必多礼。” 隨后她转身,踩著脚凳上了马车。 “娘娘!” 待阿乔也跟了上来,楚临霜站在车外,忽然唤声道,“若有为难,一定要给我写信,我虽然位份不高,但一定竭尽全力护著娘娘。” 微末掀起车帘,对她露出一抹善意的微笑,“敏贵人,保重。” 卫驍翻身上车,抓起韁绳一紧,马车便缓缓离去。 楚临霜站在原地,心头忽然泛起一阵孤寂。 她走了,他也跟著走了。 … 不远处,赵晏正负手立在垂拱殿的角楼上,玄色龙袍隨著晨风猎猎作响,露出贴身的暗红色里衣,就像一道未愈的伤口。 他望著那辆青布马车缓缓驶出宫门,朴素得连个像样的车铃都没有,轻飘飘地仿佛载不动这两世光阴。 德安隨立在一旁,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他偷眼瞧著帝王绷紧的下頜线,那里正几不可见地颤动著。 目光下移,帝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腰间玉佩,那是贵妃娘娘亲手打的穗子,如今已经被磨得起了毛边。 “行宫那边可安置妥当了?”赵晏突然开口。 德安连忙躬身答道,“回陛下,禁军已先一步抵达,六个宫女都是精挑细选的。金银细软装了十箱,连娘娘惯用的青瓷茶具都带上了,还有周太医,今晨也已启程。” 赵晏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却仍黏在远处已出了宫门的马车上,“擬旨。” 德安应了一声,连忙在桌案上展开一卷明黄色的绢帛,只见帝王甩袖转身,执笔的手背似有青筋若隱若现。 “贵妃微末,因宿疾復发,著即刻前往清阳行宫调养,一应供奉,俱按宫中旧例。钦此。” 帝王玉璽重重按在绢帛上,像一滴凝固住的血。 赵晏又站起身,马车已转瞬不见,只剩扬起的尘烟轻轻飞扬著。 他忽然將玉佩攥得死紧,她带走的何止是几件素衣?分明剜走了他胸腔里最鲜活的那块血肉。 “陛下......”德安看著帝王掌心缠著纱布的伤口再次渗出血丝,嚇得声音都变了调。 赵晏却低笑出声,眼底翻涌著偏执的暗潮,“德安,你说江南的月色,可会比宫里的更亮些?” 不等回答,他已转身走下台阶,只留德安一人还怔怔地杵在原地。 微末,只要我不同意,你就不许从我掌心溜走。 再绝情,都没用。 我绝不放手。 … 青布马车缓缓行驶至宫门处时,微末掀开了车帘一角,正看见霍崢按著刀鞘立於朱漆大门旁,银白色鎧甲泛著冷银色的光。 “霍將军。”她轻唤了一声。 霍崢转身,凌厉的眉眼在见到她的一瞬间便柔和了下来。 他大步走近,却在距离马车三步处停住,抱拳深深一礼,“娘娘此去......”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多保重。” “將军也是。”微末頷首,目光扫过他甲冑上新增的刀痕,“冬日苦寒,记得添衣。” 两人相视一笑,千言万语都化在这句最简单的叮嘱里。 霍崢退后一步,长刀出鞘三寸又推回,这是军中最高级別的送別礼。 微末放下车帘,马车徐徐穿过宫门阴影时,她不自觉地拢了拢衣领。 当车轮终於碾过最后一道门槛,久违的市井喧闹便如潮水一般涌了过来: “新蒸的桂糕——” “磨剪子嘞,戧菜刀——” “姑娘看看这绢,这可是最新的货色。” 这些最寻常的声响落在耳中,却让微末浑身一颤。 她忽然又一次掀开车帘,任由冷风裹挟著炊烟、脂粉与糕的甜香扑面而来。 小贩的吆喝声,孩童的嬉闹声,甚至驴车走动时发出的吱呀声,都鲜活得像针尖一般,刺进了麻木已久的感官。 阿乔不安地想要放下帘子,“娘娘,当心著凉。” “叫我夫人。” 微末闭著眼微笑,阳光在她睫毛上活灵活现地跳跃著。 这是前世今生的第一次,她感受到风是暖的,光是甜的,连尘土都带著生机。 那些在仇恨里始终束缚著自己的心態,此刻像褪壳一般,从她心头片片剥落。 “夫人。”卫驍的声音传了过来,“直接出城吗?” “去书院。”微末轻声回应了一句。 待马车东拐西拐地终於来到书院门前,微末掀开帘子往外瞧去。 门前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她正要下车,却突然听见院內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紧接著就是钱嬤嬤沙哑的怒喝, “老身便是拼了这条命,你们也休想动书院一块砖瓦!” 冬青带著哭腔的声音紧隨其后,“嬤嬤当心,他们带了刀!” 微末瞳孔骤缩,猛地衝出车厢。 第180章 给我打 微末快速跳下马车,发现书院的大门紧紧关著。 卫驍上前,来到门边推了推,纹丝不动。 他扭头看来,微末说道,“翻墙。” 朱漆大门厚重无比,强力破不开。 卫驍退后两步,靴底在地面上一蹬,整个人便无声跃上了院墙,惊的阿乔顿时发出一声惊呼。 他单膝跪在青砖墙头,借著老槐树枝干的遮挡,將院內情形尽收眼底。 只一眼,他的呼吸便窒住了。 青石板上横七竖八倒著二十余名学子,有几个已经昏死过去,嘴角渗著血丝。 书院的藏书被撕得粉碎,雪白的纸页沾著泥脚印,像一场惨烈的雪崩,七八个彪形大汉在各个房间和廊下穿梭,所过之处一片狼藉,连文昌帝君像也被杂物磕出了裂痕,像是正寻找著什么。 一个锦衣华服的青年背对著院门,湖蓝色锦袍在晨光下泛著冷光,他蹲在钱嬤嬤跟前,剑尖懒洋洋地挑著老嬤嬤的下巴,“说吧,东西藏哪了?” “我呸!”钱嬤嬤一口血沫吐在他脸上,“狗仗人势的东西!” 青年別过头,抬手抹了把脸,將手中长剑抵上钱嬤嬤脖间,“老虔婆,你找死?” “这里是青梧书院!”被按在一旁的米襄挣扎著想要起身,又被身后的壮汉一脚踢在膝窝,“陛下亲手掛的匾额还在门外,你敢伤人?!” “伤?”青年阴惻惻地笑,剑刃在钱嬤嬤脖子上轻轻滑动,转眼就见了血丝,“两个老棺材瓤子,再不说,小爷就直接送你们上路。” “你只说找东西,”米襄吞了口口水,声音也发颤,“可你究竟要找什么?” “装什么糊涂?”青年將剑尖又压低一分,“青梧书院里有什么好东西,你们会不知道?” “徽宗的《听琴图》!”米襄急道,“还有米孚的《蜀素帖》,还有一幅《苕溪诗帖》,都、都藏在后堂的暗格里——” “呵。”青年低低笑出声来,“申临风和陈知白都进宫了,米孚那老不死的也去赴了什么狗屁诗会。” 他说著,將剑刃又往下压了半分,“不说,那就杀了你们,小爷自己找!” 院墙上的卫驍心里一惊,出声大喝,“赵显,住手!” 他快速跃下院墙,落地时反手抬起门閂,门外的阿乔用力一推,微末的身影就出现在了眾人眼前。 赵显才一回头,院子里就凭空多出了两女一男。 那男的他认识,皇帝的贴身护卫,叫什么卫驍的。去年在北境立了功,回京后人人都恭敬地称他一声卫统领。 什么统领?不过是个跑腿的奴才罢了。 赵显站起身,心里不屑地想。 他只轻飘飘地瞧了卫驍一眼,目光就转而落在了那两道纤影上。 这两名女子他並不认识,却也看得出是一主一仆,为主那女子身著一身素衣,不是什么名贵料子,鬢间空荡荡的,连个像样的耳鐺都没有。 这般寒酸的打扮,想来不过是哪个小门小户的娘子,八成是託了卫驍的关係,想来这青梧书院求学。 赵显嘴角扯出一丝轻蔑的笑。 这种穷酸女子他见得多了,仗著几分姿色,便想攀附权贵改换门庭。 倒是她身边那个小丫头瞧著十分可人。 他的目光隨著思绪黏在阿乔脸上,这小婢女生了张幼態的圆脸,杏眼樱唇,此刻正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活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赵显舔了舔后槽牙,这种稚气未脱的丫头,玩起来才最有意思。 “卫统领好雅兴啊。”赵显收回长剑,挑衅十足地说道,“怎么不在御前伺候,反而带著红顏知己四处閒逛?” 钱嬤嬤浑浊的双眼猛地睁大,她看著微末,嚇得心臟都险些跳出来。 娘娘怎么出宫来了? 她乾裂的嘴唇颤抖著刚要出声,却见微末对她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老嬤嬤意会,只好压抑著澎湃的心绪生生咽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惊呼。 “你你你……”还跪在地上的米襄人都麻了,他没看错吧?这不是宸贵妃吗? 他挣扎著想要再次站起来,却被身后的两个壮汉用力按著肩膀,半分也动弹不得。 “闭嘴!”钱嬤嬤突然踹了他一脚。 米襄吃痛,闷哼了一声,却在看到钱嬤嬤闪烁的目光时,终於后知后觉的明白了,赶忙低头去装作不识。 冬青和夏青被捆在身后,透过缝隙瞧见微末,顿时嚇的三魂丟了七魄,震惊到无以復加,“娘……” “娘什么娘?老婆子可没你们这样的儿子。”钱嬤嬤扭头骂了一句。 “啊?”冬青懵了,看著钱嬤嬤说不出话来,还是夏青轻轻撞了他一下,他才悻悻的收了声。 微末缓步踏入院中,来到文昌帝君座像旁站定,她细细打量著眼前的锦衣青年,秀眉微蹙。 这人约莫二十出头,生得倒算周正,只是那双微微上挑的眼里满是轻浮,嘴角天生下垂,衬得整个人都透著股阴鷙。 这便是赵显?崇景王认的那个乾儿子? 方才在门外,她已將赵显与钱嬤嬤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这人带著打手闯进书院,翻箱倒柜要找什么东西,却又不明说究竟是何物。 “把门关上。”赵显突然抬手示意。 一个壮汉提著沉重的砍刀,阴惻惻地望著院中央的三人,“砰”的一声將院门再次闭合。 赵显踱步到微末跟前,故意用剑鞘挑起地上撕碎的《论语》残页,嗤笑道,“这位小娘子,你想攀附权贵,何必非要进这破书院?” 他从剑尖取下残页,不假思索地撕了粉碎扬在空中,“小爷在这读了两个月,除了之乎者也,屁都没学到。” 微末静静站著,看著满地残破的书页,心头渐有怒火缓缓燃起。 书院从选址开始,所有人都亲力亲为,每一片砖瓦都凝结著莫大的心血。 师父兄弟、申临风、陈知白,还有…… 还有他。 可赵显却將她辗转周折找来的典籍真跡悉数摧毁。 余光瞥见一旁的文昌帝君座像,底座边角处和衣袍突出的地方竟被硬物磕出了裂痕。 微末闭了闭眼,想起那时他曾拉著自己的手,指著面前的四方地面说,“这里就立座文昌帝君像,就选这种月白色的羊脂白玉。” 再睁眼,女子眼中已冷厉无比,赵显却浑然不觉,突然凑近,微末闻到一股浑浊的酒气扑面而来。 “进这狗屁书院,还不如跟了我,小爷保你吃香的喝辣的。”他目光越过微末肩头,贪婪地盯著阿乔,“也不要你做什么,把这丫头给我就成。” 说著就伸出噁心的手朝阿乔脸上摸去。 阿乔嚇得脸色煞白,惊叫著躲到微末身后。 “是么?” 微末冷冷的看著他,“卫驍,给我打。” 第181章 带银子来赎人 卫驍唇角勾起一抹凌厉的弧度,他早就按捺不住了。 手中长剑连鞘都未出,身形已如鬼魅般闪至赵显面前,赵显只觉眼前一黑,腹部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砰!” 玄铁剑鞘重重击在赵显的小腹上,將他整个人都打得倒飞了出去,后背狠狠撞在了院中那棵老槐树上。 赵显闷哼一声,捂著肚子滑跪在地,喉间竟涌上一股腥甜。 他心下大惊,喝的那两斤烧香春此刻全都醒了。 这小小护卫竟有这般好的武艺? “你......”他疼得面目扭曲,抖著手指向卫驍,“別以为你是皇帝面前的红人,老子就不敢动你!来人!给我弄死他!” 闻言,七八个彪形大汉顿时朝著卫驍扑了过去。 卫驍站在原地冷笑一声,剑鞘在掌心一转,身形就如游龙般穿梭在眾人之间。 这些打手个个肌肉虬结,却只会仗著蛮力挥刀乱砍,一收一放间毫无章法,又怎么会是卫驍的对手? 院中顿时响起一片哀嚎。 剑鞘所到之处,壮汉们纷纷倒地,骨头断裂的脆响接连不断,混著喷出的鲜血,將青石板染得斑驳陆离。 不过几个呼吸间,方才还囂张跋扈的打手已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哀嚎声此起彼伏。 赵显瘫坐在槐树下,脸色惨白如纸。 他眼睁睁看著自己重金买来的人被卫驍像砍瓜切菜般料理乾净,裤襠不自觉地阴湿了一片。 卫驍缓步走向他,终於將长剑出鞘,泛著冷光的剑尖直指他鼻尖。 赵显全身一抖,竟还打了个激灵。 “你、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他哆嗦著往后蹭去,后背紧紧贴上光禿禿的树干,“我爹是崇景王!我可是他老人家的独子!” 卫驍嫌恶地看了眼地面上莫名聚起的水洼,眉头紧紧皱起。 堂堂七皇叔说与自己有缘,大张旗鼓认下的乾儿子,就这点能耐? 微末示意阿乔去给钱嬤嬤和米襄等人鬆绑,自己则缓步上前,在距离赵显五步远的地方站定。 “崇景王让你来找什么?”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却让赵显又是一颤。 他想起前几日老爹神秘兮兮地塞给他一袋银子,让他想办法去青梧书院找本什么图册。 他当时只顾著天酒地,银子都快挥霍完了才想起这茬。 老爹催得紧,他索性雇了几个打手直接闯了进来,反正书院里就剩个老嬤嬤和一个糟老头子,外加两个不中用的小太监。 可翻遍了整个书院,连那图册的影子都没见著。 赵显咬著嘴唇,眼神飘忽。他只知道那东西叫什么水利考,却不知究竟有什么用。 可老爹警告过,若是走漏了风声,连他都得遭殃。 他好不容易攀附上个皇亲贵胄认了乾爹,绝不能让崇景王倒台。 打死都不能说! 微末静静注视著赵显不断变幻的脸色,忽然轻笑出声,“好啊,那就打死。” 什么? 赵显脸色骤变,这女人竟能看穿他的心思? 可他哪里知道,自己那点心思早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了,根本不用费力去猜。 惊惶之下,赵显突然暴起,张牙舞爪地向微末扑去,“你敢动我,我可是皇亲!” “錚——” 卫驍手中长剑一晃,剑身直挺挺打在赵显胸前,赵显被大力打得猛地向后退去,再一次撞在树干上,撞得他眼冒金星,七荤八素。 长剑再次指来,这次不再对著鼻尖,而是直接抵在了他的喉结上。 赵晏额角不自觉流下豆大的冷汗。 他觉得自己若再上前一寸,就会被长剑穿透喉咙。 微末不再理会,头也不回地往钱嬤嬤身边走去,“卫统领,麻烦了,留口气就行。” “末將领命。” 身后顿时响起一声声悽厉的惨叫。 赵显一边哀嚎,一边不停地咒骂,“我爹是崇景王!你们这些贱民敢动皇亲?!卫驍!你堂堂御前侍卫,为何要听一个女人指使?!” “你是哪里来的娼妇,被我爹知道,定要你求死不能!” 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骂得越凶,落在身上的拳头就越重。 卫驍专挑最疼又不致命的地方下手,几拳下去就让他频频呕出血沫。 微末扶起钱嬤嬤,老妇人鬢髮凌乱,膝盖也跪得发了麻,却顾不上自己,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小祖宗,你怎么出宫来了?” “此事容后细说。”微末压低声音,为老嬤嬤理了理耳边碎发,“嬤嬤先告诉我,赵显到底要找什么?” 钱嬤嬤警惕地看了眼被卫驍按在地上痛殴的赵显,拉著微末往廊柱后躲了躲。 她粗糙的手掌微微发抖,压低声音道,“前些日子给你去信,没敢明说。夏青那孩子不是去过襄南吗?申先生就著他的见闻,编了部《襄南水利考》。老婆子也不懂里头写的什么,可米孚先生说了,有了那本书......” 她突然收声,警惕地扫过四周,才继续道,“就能知道襄南十二州所有的暗渠水道,老婆子猜,赵显就是冲这东西来的。” 微末心头猛地一跳。 襄南?又是襄南? 崇景王久居京城,按理说对千里之外的襄南不该有兴趣才对,怎么老是盯著这茬不放? 先是身边突然出现个从襄南来的幕僚,如今又专程派赵显来找那本书。 她忽又想起五皇子。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 崇景王与五皇子,一个是皇帝嫡亲的叔父,对京畿边防了如指掌,一个握著边关兵权,若这两人勾结...... 微末攥紧了袖中的帕子,她回头看了眼趴在地上呻吟的赵显,那张原本还算俊俏的脸此刻肿得像个猪头,锦衣上沾满了泥土和血跡。 她暗暗思忖,涉及谋反大事,寧可错杀,也绝不能放过。 “冬青,夏青。”她突然扬声唤道。 两个小太监连忙跑来,脸上还带著未消的惊惶,“娘娘?” 微末指了指满地狼藉,“带著学子们把院子收拾了,大门重新打开,先生继续讲学,让书院恢復该有的秩序。” 待两人领命退下,她又示意卫驍,“把赵公子请去后院柴房,好生『照看』。” 她特意在“照看”二字上咬了重音,卫驍会意,拎起赵显的后领,像拖死狗一般便往后院走去。 “米先生。”待赵显被拖走,微末又转向一直沉默的米襄,“劳您跑一趟崇景王府。” “面见崇景王,就说他儿子打碎了先帝御赐的紫檀笔洗,撕毁了《兰亭序》摹本,让他带著五千两银子来赎人。” 米襄张了张口,五千两那么多? 可转瞬又觉得,赵显將书院砸了个稀巴烂,让他乾爹只掏五千两,真是太便宜他了! “好,我即刻就去。” 待眾人各自散走,微末望著院中穿梭的学子,忽然想起赵晏曾说过的话,“襄南多水,若有人要反,必走水道运兵。” 她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所以,五皇子想从襄南运兵,就得事先勘察水路,申临风的那本水利巨著,是他不二的选择。 第182章 皇叔,別来无恙 微末將目光向身后移去,远远便瞧见了內院里的二层小楼。 那是澄观堂。 此时正值正月,院中两株老梅开得忘情恣意,枝头艷红色的小斜倚在二楼窗边,在一片白茫茫的残雪映衬中,俏红得像是谁隨手撒了一把硃砂。 微末提步往內院走去,这座她从未踏足过的院长书房,此刻却莫名透著股熟悉的气息。 外置旋梯上没有残雪,显然是有人时常清扫。 推门而入,迎面而来的是一张黄梨木大案,上面用镇尺压著几张素白宣纸,一旁摆著个紫檀木砚台。 微末指尖抚过案面,竟不染纤尘。 窗边的小几上摆著个白瓷瓶,里头插著几枝將开未开的梅,想来是钱嬤嬤每日更换的。 她倚窗而立,將整个书院尽收眼底。 院中已恢復秩序,被打翻的书架重新立起,散落的典籍也归了位。教舍里传来隱约的读书声,夹杂著冬青夏青指挥洒扫的吆喝。 方才那些凶神恶煞的壮汉,早被扔出了院墙。 “申临风啊申临风......”微末轻嘆一声,指尖点著小几上摆著的一叠水利图纸。 怪不得夏青他们一去不回,原来是被这部《襄南水利考》绊住了脚。 申临风的才学她是知道的,能让他耗时数月编纂的著作,必是字字珠璣。 只是没想到,竟会引来崇景王这般覬覦。 柴房方向突然传来赵显杀猪般的惨叫。 微末摇头,崇景王也算是老谋深算,怎么挑了这么个草包当乾儿子?与赵晏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別。 她转身坐下。 身下的软椅上套著绒,坐起来很柔软。 她听到门外隱约传来窸窣的说话声。 “什么?离宫?!” 是钱嬤嬤震惊的声音。 紧接著便是阿乔带著哭腔的解释。 老嬤嬤似乎踉蹌了一步,將门框撞出了一声轻响。 微末没有出去。 她摩挲著小几上一方龟钮铜印,这是书院院长印信,底面很乾净,显然从未使用过。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恍惚间,窗外却忽然传来一声清越的狐鸣。 她抬头望去,只见一抹雪白色的身影在院墙上飞掠而过,蓬鬆的尾巴在风中划出道银亮的弧线。 “银璃?”微末眸光微动。 白狐纵身跃下窗台,轻盈地落在书案上,琥珀色的眼睛直直盯著微末,发出一声委屈的呜咽。 微末失笑,它每月朔日都会隨禁军去城外山谷巡查陷阱,她走时,它刚好不在。 想来是今日回宫却不见自己,一路嗅著气息追到了书院。 银璃往她怀里蹭,微末便伸手接住它,小东西用湿润的鼻尖去蹭她的手腕,像是在责怪她为何不告而別。 “傻东西。”微末挠著它的耳根,看它舒服地眯起眼睛,“留在宫里锦衣玉食不好么?非要跟著我浪跡天涯。” 银璃却一口叼住她的袖角,尾巴也缠上手腕,摆明了不肯鬆口。 “好好好。”微末妥协道,“你也与我同去,可好?” “嗷呜。”银璃这才满意地叫了一声,趴在她怀中不动了。 这小东西向来通人性,当年她不过在赵柯罗的接风宴上替它说了一句话,从此它便认定自己了。 门轴忽然发出一声轻响,微末扭头看去,只见钱嬤嬤端著碗热茶走了进来,与她对视时欲言又止,忧愁地望著一人一狐。 “嬤嬤啊,”微末別回眼,头也不抬地逗弄著银璃,“我装了许久的贤良淑德,如今好不容易能喘口气,您就別劝了。” 钱嬤嬤咬著唇,怔怔望著她的侧影,晨光中,那个曾经处处谨慎的小丫头,如今蜕变的眉目间儘是霜雪。 老嬤嬤喉头滚动,终是颤声道,“怎么就......走到这步田地了?” 微末轻笑,指尖点了点银璃的粉鼻头,转移了话题说道,“嬤嬤可要与我同去江南?我看米叔方才护著您的时候,紧张得不得了。” “小祖宗,又浑说什么!”钱嬤嬤老脸一红,作势要打,又把茶盏往案上一搁,“老奴自然是要跟著的,你去哪,老婆子就去哪!” 微末看著钱嬤嬤侷促的表情,忽然笑出声来。 那笑声清亮明快,透著股放肆纵情,像是冰封的溪流突然解冻,又像冬尽春来时枝头忽然冒出的骨朵。 “嬤嬤啊,”她拭了拭笑出的泪,“您这模样,倒让我想起还在王府时,被赵管家追求时的样子。” 钱嬤嬤怔了怔,老赵? 那人古板得令人髮指,她可伺候不起。 她望著小丫头眉眼弯弯的样子,忽而嘆道,“你这丫头......老婆子有多久没听你这样笑了?” “罢了罢了。江南水土养人,到时咱们再好好挑个知冷知热的,总强过在宫里熬日子。” “嬤嬤尽胡说。”微末低头整理银璃的毛髮,指尖却微微发颤。 “怎么又是我胡说了?”钱嬤嬤抬手拍了下银璃的头,示意它下去,又將热茶端来微末面前,“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没个依靠怎么行?老婆子能守你几年?到时阿乔也嫁了人,谁来护著你……” “嗷!” 钱嬤嬤话没说完,怀里的银璃突然炸起了毛,微末心头一凛,顺著小狐狸警惕的目光望去,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书院大门竟被人粗暴地一脚踹开。 崇景王带著二十余名侍卫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米襄小跑著跟在后面,不时就对崇景王翻翻白眼。 “申临风!米孚!”崇景王一脚踢翻廊下的盆,“给本王滚出来!谁给你们的狗胆,竟敢扣押皇亲?!” 微末唇角微勾,慢条斯理地抚平银璃炸开的毛,缓缓起身。 这位七皇叔来得这么快,倒是十分看重赵显这个草包了。 她缓步走出澄观堂,晨光吹起她素白的衣袂,几乎与白雪融为了一体。 台阶下的崇景王突然噤声。 他眯起昏的老眼,看著那个从梅影深处走来的身影,素衣墨发,眉目如画,身侧还跟著条呲牙的白狐。 微末穿过芬芳的老梅,在崇景王不远处站定,唇角含笑,“皇叔,別来无恙。” 第183章 怎么这么流氓? 在看清来人后,崇景王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他上一次见到微末,还是在垂拱殿里,帝妃二人亲密无间,合起伙来对付他,还承诺了龙嗣一事。 他本也极不在意什么龙嗣,只是想给赵晏施压罢了。 那时这女子穿著华贵的贵妃朝服,端庄温婉,可眼前这人素衣木釵,唇角含笑,眼底却透著冷冽的光,哪有半分从前的影子? “微氏,你、你竟敢擅自离宫?” 微末轻笑一声,“陛下御笔硃批的旨意,怎么叫擅自?” 她缓步走下台阶,“倒是皇叔你,瞧这架势,是要拆了青梧书院?” 崇景王脸色一沉,冷哼道,“哼,你离宫与否与本王毫无关係,但你既已离宫,就该安分守己,扣押皇亲,可是大罪!” 微末歪了歪头,故作疑惑,“皇叔说的是赵显?他带著打手闯进书院,打伤学子,损毁典籍,这笔帐,我还未与他算呢。” “放肆!”崇景王怒喝一声,身后的侍卫隨即齐齐上前一步,“显儿是奉本王之命来取东西,何来闯字一说?” “哦?”微末挑眉,“取什么东西,需要砸烂书院的桌椅,打伤年迈的先生?” “还是说,王叔觉得,青梧书院是陛下钦赐的学府,就可以隨意践踏?” 崇景王脸色微变。 他当然知道青梧书院的背景,可那本襄南水利考至关重要,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他强压怒火,沉声道,“少废话!把显儿交出来,本王可以当今日之事没发生过。” 微末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皇叔,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什么?” “赔偿。”她轻轻吐出两个字,目光不屑地扫过崇景王身后的侍卫,“赵显打碎的,可是先帝御赐的紫檀笔洗,撕毁的是《兰亭序》和《苕溪诗帖》摹本,伤的是德高望重的米先生,这笔帐,你不会想赖吧?” 崇景王气的鬍子直抖,“你——!” “我?我怎样?”微末步步紧逼,“光天化日之下,皇叔想耍流氓?还是想要我將赵显直接送去大理寺?” 崇景王气的胸口剧烈起伏,大理寺? 他的显儿已经被申临风送过一次大理寺了,险些要了他半条命。 想著,崇景王眼中泛起一股冷厉,“微末,你既已不是贵妃,本王今日就叫你好好体会体会民间疾苦,来人!” 他大手一挥,身后侍卫顿时上前几步,整齐的步伐震得房梁都颤了几颤。 微末一挑眉,“皇叔若想来硬的,五千两可就解决不了了。” “少废话!”崇景王暴喝一声,“给我上!” 几十名侍卫齐刷刷上前一步,刀剑出鞘的寒光在晨光中格外刺目。 微末轻轻往后退了一步。 早已从柴房走出来的卫驍乾脆抽出长剑,拦在衝来的侍卫面前,银璃从微末脚边猛地窜出,齜著牙,喉间发出阵阵低沉的咆哮,转瞬就冲了出去。 “保护院长!保护书院!” 教舍的门突然被撞开,数十名学子手持刀枪棍棒冲了出来。 他们脸上还带著淤青,眼中却燃烧著怒火。 有微末在场,这些平日里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仿佛有了主心骨一般,三五成群地围住一个侍卫,棍棒如雨点般重重落下。 卫驍身形如鬼魅,长剑在人群中穿梭。 他专挑侍卫的手腕、膝盖等非要害处下手,剑锋所过之处,鲜血飞溅,却无一人丧命。 银璃则化作一道白光,专门扑向侍卫的面门,锋利的爪子在他们脸上留下道道血痕。 “啊——我的眼睛!” “这畜生!滚开!” 院子里顿时响起一片哀嚎。 崇景王脸色大变,他没想到这些平日里温顺如羊的书生,此刻竟如此悍不畏死。 更没想到,微末身边的一人一狐,竟有如此战力! 不过片刻,院子里又是一片狼藉,侍卫们捂著伤处痛呼,栽倒一大片。 卫驍甚至觉得,这些侍卫软绵绵的,还不如赵显带来的大汉抗打。 崇景王懵了,他府中一共就这么多侍卫,以多对少,以强对弱,竟然根本不是对手。 “皇叔,”微末退回台阶上,目光扫过鬼哭狼嚎的王府侍卫,居高临下地看著他,“现在,我们可以重新谈谈赔偿的事了么?” 崇景王被逼退到角落,气得浑身发抖,却不得不承认,他输了。 “一万两。”微末伸出一根手指,在远处晃了晃,“少一个铜板,都不行。” “你做梦!”崇景王暴怒,“微末,你別以为有陛下撑腰,本王就不敢动你!” 微末忽然笑出声来,笑声清脆,却透著几分讥誚,“皇叔啊,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別说我现在可不是什么贵妃,只是一个被休弃的妇人。” 她歪著头,“便是今日之事,也是你父子二人有错在先,便是上了刑部大堂,赵显也得扒层皮才下得来,你要动我,隨时可以,不过,你確定要让赵显去大牢里转一圈后,我们再谈?” 崇景王脸色铁青。 他当然知道微末在刺激他,可偏偏毫无办法。 显儿打砸青梧书院,他跟著又砸了一遍,去了大理寺,赔偿也是免不了的。 “五千两。”崇景王咬牙道。 “一万一千两。”微末微笑。 “什么?!”崇景王瞪大眼睛,“你方才还说一万两!” “方才是方才。”微末漫不经心地坐在冬青搬来的软椅上,“我方才还说,皇叔若想动强,可就不是五千两能解决的了。” 崇景王胸口剧烈起伏,差点背过气去。 他死死盯著微末,终於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温顺的贵妃了。 怎么比他还流氓? “可我身上的银钱不够。”他咬牙切齿地说出一句。 “好,”微末慵懒地摆弄著指甲,“皇叔回府去取,还是找人去借,我都等著。” “你——!”崇景王气疯了,打也打不过,讲又讲不通,实在气煞他也! 他死命咬著后槽牙,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狠狠摔在地上,“一万一千两!现在,可以把显儿交出来了吧?” 微末示意冬青拾起银票,清点无误后,才微微一笑,“那是自然。” “卫统领,带皇叔去接赵公子。” 第184章 琥珀 卫驍领命,转身去柴房拖人。 不多时,赵显就被扯著腿拖了出来,这位翩翩公子此刻蓬头垢面,锦衣也破烂不堪,被拖在雪地上张牙舞爪地挣扎著,可卫驍力道极大,他根本挣脱不开。 “老爹!”赵显见到崇景王,顿时哭嚎著大叫,“他们打我!那个卫驍,还有那只该死的狐狸!” 崇景王看著儿子这副惨状,气得眼球暴突,“微末!你竟敢殴打皇亲?” 微末冷笑一声,“皇叔就莫要一口一个皇亲了,赵显算什么皇亲?” 说著她又指向满院鼻青脸肿的学子,“皇叔不妨先看看他们,这可都是赵显带人打的,不由分说就痛下狠手,我只不过是替他们出出气,小惩大诫罢了。” “他们算什么东西!”崇景王暴跳如雷,“也配跟本王的显儿相提並论?” 微末眼神陡然转冷,“都是人生父母养的,怎么,你儿子的命就比旁人金贵?便是王子伤人也该与庶民同罪,更何况赵显还只是个乾亲,他金贵在哪?” 乾亲? 崇景王气的翻背,微末三番两次提起乾亲,蔑视显儿,分明就是在讽刺他毕生无子,只能认乾儿子传宗接代,如此触及他的逆鳞,这女人实在欺人太甚! “少废话!”崇景王恨得险些將后槽牙咬碎,“伤人就得赔偿!” 他大手一伸,也学起了微末的样子,“一万两!” 微末一怔,掩著口鼻轻笑,“好啊,那不如咱们现在就去找个医馆验伤,你儿子的医药费我出,我书院这么多人的医药费皇叔来出,如何?” “你!” 崇景王气得浑身发抖,手指死死攥著锦袍袖口,气也喘不匀。 他活了大半辈子,头一回体会到这种被人逼到墙角、无路可退的憋屈感。 眼前这个曾经以温婉闻名的女人,如今竟像条毒蛇一般,將他的每一条退路都封得死死的。 微末只瞧了一眼崇景王铁青的脸色,便將他的心思猜了个通透,“皇叔想岔了,並非我咄咄逼人,而是赵显雇凶打砸书院,有错在先,你理亏,自然说不过我。” 崇景王猛的转头瞪向赵显,这小子竟然还雇了打手? 赵显被乾爹刀子般的目光一刺,顿时缩著脖子低下了头,半分也不敢对视。 崇景王明白了。 定是自己给的那一千两银子又被这败家子挥霍光了,这才鋌而走险,雇了群地痞来硬抢。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若真成了倒也罢了,偏偏东西没找到,自己还成了人质。 他顿感胸口又来一阵绞痛。 这本是给乾儿子在老五面前立功的机会,若將来他与老五大事可成,凭著这份功劳,显儿在新朝也能谋个好前程,可如今却满盘皆输。 怒火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透心凉的失望。 这一遭不仅折了面子,里外里还赔进去一万多两白银,崇景王闭了闭眼,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原本应该也能成事的,显儿挑的时机非常好,可这个微末突然出现,將一切都打乱了。 “我们走。”他呼出一口气,不得不拽起赵显的衣领,大步往外走。 “皇叔啊。”微末的声音远远地从身后飘来,“您英明一世,临近古稀之年,可千万別被身边人拖累了。” 微末的话一语双关,崇景王心里一沉,脚步隨之就是一顿。 身后的赵显收势不及,险些撞上他的后背。 “本王的私事,”崇景王头也不回地说道,“不劳费心。” 说罢就拽著赵显狼狈离去。 王府护卫们紧隨其后,如潮水般退散了个乾净。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学子们心有余悸地將刀枪棍棒扔在地上,发出一阵杂乱的脆响。 微末望著父子二人离去的背影,心底微凉。崇景王是先帝最疼爱的幼弟,此番吃了这么大的哑巴亏,想来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卫驍忽然上前,递来一物,“夫人,方才从那廝身上掉出来的。” 微末蹙眉,卫驍手里托著的,是块婴儿拳头大小的晶石,看起来竟像是个年代久远的琥珀。 赵显隨身带著这东西做什么? 她素手接过,掌心霎时传来一股冰凉的触感。 她细细打量掌心之物,细看之下,瞳孔骤然紧缩。 这琥珀中封著的不是寻常昆虫,而是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那蝶翼上的纹路、舒展的姿態,竟与母亲留下的双蝶簪一模一样,连翅尖扬起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这......”她的指尖微微发颤,大脑一片空白。 小心將琥珀翻了个面,背面竟还刻著四个南狄文字,虽然比簪子上那些细如蚊足的字跡要清晰许多,可对她来说依旧如同天书,半个也不认得。 她將琥珀在掌心牢牢攥紧,寒意顺著脊背爬了上来。 赵显身上怎会有这种东西? 为何与母亲的遗物一模一样? 她心头突突地跳著,一种不大好的预感从心底缓缓滋生。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无论如何,先弄清楚上面的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再做论断。 师傅他老人家漂泊一生,或许会认得上面的字也说不定。 思及此,她便对米襄问道,“米先生,师傅他老人家去参加什么诗会了?何时能归?” 米襄莫名其妙地回答,“他没说,神秘兮兮就走了,说要少则月余,多则半年才归。” 半年? 微末心里一沉,时间也未免太久了些。 “夫人?”冬青捧著崇景王给的一沓子银票过来,小心翼翼地问,“这些银钱如何处置?” 微末定了定神,决定先將书院安定下来再说。 “先买药,再置办些肉食补品,休假两日,给大家补补身子。” 她望向正在收拾残局的学子们,“清点损毁的物件,照实添置。若有剩余,就充作书院公款,交由米先生打理。” “是。”冬青领命而去,隨眾人一道忙碌了开来。 微末提起裙摆往回走,將不停冒出的震惊狠狠压下,可那琥珀像是会发热一样,在她掌心躁动不安。 急不得,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母亲不会与南狄有关联的,那是个土著部落,茹毛饮血,残忍嗜杀。 崇景王今日来时,並没有带著那个姓陈的幕僚,微末垂著眸子想。 那人自称来自襄南,又始终神神秘秘,从不见人。 会是谁呢? 第185章 一个都不留 崇景王府。 赵显跟在崇景王身后,一进门就“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刻意用了十成力道,就是要让乾爹听见这份“诚意”。 “爹!儿子知错了!” 膝盖传来的剧痛让他头皮发麻,却硬是忍著一声也未吭,二十几岁的大男人此刻哭得涕泪横流。 赵显嘴上说知错,心里却不知何错之有。 这么严峻的任务,他不得手难道不是情理之中?你也见到那个叫卫驍的功夫有多厉害了吧? 但错还是要认的,且一定要下跪,还要哭。 这招他屡试不爽,这老头子就吃这套,“儿子见您这几日为那册子茶饭不思,这才急著去取......” 崇景王背对著他站在窗前,挥手屏退所有下人,连最贴身的侍卫都没留下。 待下人统统退了出去,將房门也带上后,赵显立刻膝行几步,一把抱住了崇景王的大腿。 他故意让脸上的伤蹭在对方衣摆上,留下了斑驳的血渍。 “儿子哪知道会碰上那个女人啊!卫驍那廝拳拳都往儿子肋骨上打,可儿子咬著牙一声没吭,就怕......就怕丟了爹的脸面!” 说到动情处,他仰起那张鼻青脸肿的脸,湿漉漉的三角眼里两分真痛八分做戏,却硬是挤出十分真诚,“爹,儿子这条命都是您给的,就是现在为爹去死,儿子也绝无二话!” 崇景王终於低头,看了看这个与自己毫无血缘的乾儿子,忽然想起当年在街边捡到他时的模样。 八岁的孩子饿得皮包骨,却能用甜言蜜语討来半个馒头。 如今这本事倒是愈发精进了。 “那你说说。”崇景王突然开口,“你错在哪了?” 赵显一愣,眼珠滴溜溜急转,“儿子、儿子不该雇打手,而是该.....” 他绞尽脑汁,半晌才终於憋出一句,“该徐徐图之!” 这个词他前日刚听幕僚们说过,此刻灵光一现,自觉十分高明。 崇景王却突然冷笑一声,“不,你错就错在不够狠。” 他俯身,手指捏住赵显的下巴,目光透著说不出的狠厉,“书院,你该夜里去,那些人,也一个都不该留。” 赵显嚇得一抖,他从未见过老头子露出这样的神情,还说著这么狠毒的话。 “你既已找到机会,就该下手再利落些。”崇景王的声音轻得像耳语,“拿了东西走人,就算那个女人来了,不知是你做的,就拿你没有任何办法,可明白?” “老爹......“赵显喉结滚动,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崇景王却忽然色厉內荏起来,“记住,你现在是我崇景王的儿子!就算天塌下来,有老爹给你顶著。” 他拍了拍赵显肿起的脸颊,“你只需要別被人抓住把柄,把事情做乾净。其他,都由我来收尾。” 赵显呆愣愣地点头道,“儿、儿子明白了。” 崇景王嘆了口气,终是將他扶了起来。 他总对这个孩子狠不下心,或许是真的將他当成了自己的骨血。 当年那个在雪地里对他笑的小乞丐,如今却成了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王爷。”门外突然传来沙哑的声音,“陈献求见。” 听到是陈献来了,赵显赶忙抹了把脸退去一边,这个阴魂不散的幕僚將老头子套得死死的,准是又来坏他好事! 崇景王沉默片刻才开口,“进来。” 隨著门轴吱呀一声轻响,一个戴著青铜面具的男子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他瞧著四十出头的样子,身材瘦削,额际夹杂著些许白髮,半截面具下的右脸隱约可见一片狰狞的烫疤。 扫过垂首立在一旁的赵显时,眼睛微不可察地眯了眯。 陈献径直走到崇景王身后三步处站定,这个距离既能耳语又不会逾矩。 “王爷,”他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防备什么,“我的琥珀不见了。” 赵显向来耳力极佳,將陈献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浑身一颤,下意识摸向胸前里兜,那个从陈献房里顺来的漂亮石头呢? 崇景王抬眸,先看了眼面色惨白的赵显,又望向陈献面具下紧绷的嘴角,突然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那枚琥珀他是知道的,陈献从不离身的物件,据说关乎著某个重大的秘密。 “显儿,”崇景王皱眉盯著他,“你可见过陈先生的琥珀?” 赵显的喉结上下滚动,后背也渗出一层冷汗。 他想起在青梧书院的柴房里挣扎时,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怀里掉了出去...... 见老头就那么定定地看著他,眼中似有怀疑,他立马强撑著挺直腰板,硬声道,“没见过!老爹,儿子连陈先生说的琥珀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陈献冷笑一声,面具下的眼睛泛著寒光,“府上的丫鬟曾亲眼看见少爷进过我的房间,隨后琥珀便不翼而飞。少爷作何解释?” “放屁!”赵显猛地跳起来,指著陈献的鼻子骂道,“你少血口喷人!谁知道你那破东西长什么样?我拿了能有什么用?” 陈献的拳头在袖中攥得咯咯作响,“少爷拿了还能做什么?无非是见那东西值钱,抵押典当了好去天酒地。” “证据呢?”赵显梗著脖子,声音却有些发虚,“你说我拿了,证据呢?” “丫鬟亲眼所见,还要什么证据?” 赵显眼珠一转,突然改口,“我是去过你房间,可那是老爹让我去找你的!我进去后发现你不在,立刻就走了,根本什么都没碰!不信你问老爹!” 反正那琥珀已经掉在青梧书院了,现在就是搜身也搜不出来,只要抵死不认,陈献能拿他怎样? 陈献果然沉默了,咬著牙不吭声。 他死死盯著赵显,仿佛要用目光將他刺穿。 崇景王见状,连忙打起了圆场,“陈先生会不会是遗忘在別处了?显儿知道那东西重要,不会这么无法无天的。” 陈献却冷哼一声,“那琥珀一直放在我房內的桌案上,从未动过,少爷若问心无愧,不如让陈某搜一搜身如何?” 崇景王眉头一皱,脸上浮现出些许不悦,“陈先生,要不你再找找?” 赵显却又跳了出来,一脸委屈地叫喊,“老爹!儿子愿意自证清白!” 他说著就开始解衣带,“儿子自己来,绝不让老爹为难!” 他一层层脱下外袍、中衣,直到只剩单薄的褻衣裤,昂著头对陈献挑衅道,“看清楚了?哪里有你的破石头?” 陈献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僵硬了半晌才冷哼一声,礼也不行,就转身大步离去。 崇景王望著陈献离去的背影,脸色也不太好看。 这个幕僚本事虽大,脾气却也古怪得紧。 他疲惫地挥了挥手,“显儿,你先下去吧,找个机会,再去一趟青梧书院。” 赵显正得意,闻言哦了一声,连忙又去穿衣服。 再去一次青梧书院?可雇打手需要银子啊,他偷瞄了一眼崇景王不耐的神色,心说算了,今日大凶,还是改日再要。 “儿子告退。” 赵显跪在地上给崇景王行了个叩拜大礼,才转身离去。 他每次告退都要下跪磕头,这是他表达孝心的重要手段,绝不能少。 青梧书院,他还真得再去一次。 不为了那什么破书册,就为了那块会发光的漂亮石头,他也得再入虎穴。 这次,他得按老爹教的,夜里去。 一个,都不留。 第186章 替我换装 澄观堂內,微末静静坐在案前,凝望著渐黑的夜色不语。 银璃蜷在她膝上,耳朵时不时抖动一下。 申临风和陈知白在宫中留了许久,此时宫门已快落钥,竟还没回来。 当圆月缓缓升起,申临风与陈知白终於一步踏出宫门时,巡夜的侍卫们已经开始换岗。 两人沉默地穿过长街,直到转过第三个街口,陈知白终於忍不住开口。 “你说,院长怎么说离宫就离宫了?” 申临风没有接话,只將手中的书箱换了只手提著。 茶楼酒肆的夜灯映照过来,在他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陈知白好奇心大起,见申临风不接话,压低了声音道,“陛下听说院长停在书院,二话不说就加派了一支禁军,看这架势,也不像要废妃的样子啊。” 申临风沉默片刻,才道,“陛下家事,我们无权置喙。” 他顿了顿,想起了另一件令他更加忧心的事,“不过,禁军本就分了一半去江南行宫,如今再拨出这一支,陛下身边只剩半数护卫了。” “是啊。”陈知白嘆了口气,“北境战事虽平,但朝中暗流涌动,五皇子那边又蠢蠢欲动,陛下这时候削减身边禁军,实在冒险。” 申临风脚步微顿。 他想起方才在垂拱殿,赵晏说这话时的模样。 帝王背对著他们,背影显得孤独又寂寥,语气也平静得近乎冷漠,要他们再抽调一支禁军,確保微末在去江南的这一路上安全无虞。 给他的感觉,不是陛下休了微末,倒像是微末休了帝王。 但正如他所说,这件事不是他们能够置喙的,很快,他便摇摇头说道,“陛下的意思,你我心知肚明。他既已决断,我们照做便是。” 陈知白欲言又止,最终低声道,“可若崇景王或五皇子趁机发难……” “那便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了。”申临风打断他,“陛下既將此事交给我们,便是信任。我们只需確保娘娘无恙,其余的,自有陛下定夺。” 陈知白无声点头,两人便不再言语,加快脚步向书院走去。 一进书院的门,远远便瞧见內院的澄观堂亮著灯,两人对视一眼,明白这是微末在刻意等著他们。 推门而入,果然见阿乔与钱嬤嬤隨侍在一旁。 两人上前,刚绕过垂帘,微末就已迎了过来。 “不必多礼。” 她虚扶一把,想阻住两人行礼的动作,可申临风与陈知白仍一丝不苟地拜了下去,动作恭敬,仿佛她仍是那位身居高位的贵妃。 微末眸光微动,却未再阻拦,径直从袖中取出那枚琥珀,置於案上,“你们可认得这个?” 申临风上前拿起,对著烛光细看,眉头渐渐拧紧。 琥珀內的双蝶栩栩如生,不像是工艺品,反倒像是刚褪蛹的新蝶振翅欲飞时,被人拿树脂突然封住的。 將琥珀翻转个面,那四个如天书一般的文字就映入了眼帘。 申临风认出这是南狄文,却也如微末一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臣不识。”他皱著眉头,將琥珀递给了陈知白,“但藏书阁或许会有线索。” 陈知白翻看片刻,同样摇头,“南狄文字本就罕见,棲梧与南狄敌对多年,典籍中恐怕也难有记载。” 微末思索片刻,“去藏书阁一探便知。” 几人前后移步藏书阁,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陈旧的墨香感就扑面而来。 阁中书架高耸,书册如星辰般浩瀚繁多。 昏暗的走廊尽头,一位佝僂著背的老人提著油灯缓步走了过来。 “申先生。”老人来到面前,颤巍巍的弓身作揖。 申临风微微頷首,说道,“林叔,这位是院长。” 林叔浑浊的眼睛一亮,望向微末时明显十分诧异,他恭敬地又行一礼,“老朽见过院长。” “林叔不必多礼。”微末上前一步,“阁中可有关於南狄的史书?” 林叔沉吟片刻,“有的有的,就是不多,有本《南狄风物》和《异国志》,都在西阁角落。” 微末说道,“烦请林叔引路。” 老人哈著腰转身引路,油灯在幽暗的走廊中划出一道昏黄的光带。 眾人跟著他穿过几排高耸的书架,最后停在了一个积满灰尘的角落边。 “就这两本了。”林叔踮起脚,从最上层取下了两本泛黄的册子递了过来。 微末接过《异国志》,见书页已经泛黄,她轻轻翻开第一页,发现里面记载的是游客在各国游歷的所见所闻,又翻了几页,才找到有关南狄的记载,可仅有寥寥几笔,没有有用的线索。 申临风拿起另一本,就著烛光翻看,陈知白几人也开始在附近书架翻找。 微末翻到最后一页,又缓缓合上。 “没有。”申临风锁著眉头,“有关南狄的记载太少,文字更是寥寥,看来只能找一些认识南狄文字的人问问才行。” 陈知白忽然放下手中书卷,目光闪烁著看过来,“或许可以去黑市碰碰运气。”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那里三教九流,人员混杂,说不定有人认得这文字。” “黑市?”微末抬眸。 “恰巧今夜就是开市的日子。”陈知白点头,看了眼窗外的月色,“子时开市,天亮前散。” 钱嬤嬤察觉出微末的跃跃一试,嚇了一跳,急忙上前,“姑娘,这太危险了!” “嬤嬤安心,卫驍和申先生与我同去就是。”她拍了拍老嬤嬤扯住她衣袖的手,“你留下,和陈先生继续找一找,如果发现什么线索,就通知我。” 钱嬤嬤知道她一旦下了决定,任谁也劝不动,只得嘆了口气,“要小心。” 微末点头,边往外走边取下束髮的木簪,“阿乔,替我换装。” 她隱隱有种预感,这枚琥珀与娘亲息息相关,所以她一定要弄清楚,上面的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卫驍跟在身后,沉默地取下佩剑,换上了一柄不起眼的短刀。 申临风將书册放回原处,对林叔交代了几句后,跟著一道走了出去。 夜色中,子时的更鼓已远远传来,微末將琥珀藏入袖中,银璃在她身边亦步亦趋地轻蹭。 今夜,她定要揭开这琥珀的秘密。 第187章 熟悉的眼睛 微末换上了一身靛青色男装,將长发高高束起,又在腰间配了把装饰用的匕首。 铜镜里的“少年”眉目清秀,只是眼神太过锐利,不似寻常作乐的公子哥。 她抿了抿唇,又用炭笔將眉峰描粗了些。 “这样如何?”她转头问阿乔。 阿乔咬著唇摇头,“姑娘…公子这通身气度,哪像是去黑市的?倒像是去考状元的。” 微末要她们喊夫人,钱嬤嬤却非要她们喊姑娘,说是姑娘日后还要嫁人的,死活也不许她们再喊夫人。 微末失笑,抬手將最后一丝碎发別进冠中,“无妨,黑市里多的是怪人。” 卫驍早已换好粗布短打,將那把玄铁短刀藏在了袖中,他整个人如一把入鞘的利刃,收敛锋芒地紧绷著,瞧上一眼就让人觉得十分危险。 而申临风的变化最大,两撇滑稽的小鬍子贴在唇上,斗笠压得极低,连走路的姿態都变得佝僂了几分。 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曾带人清查过黑市,里面有人认得他。 “进黑市需要通行令。” 几人出了书院,申临风摸了摸两撇假鬍子说道,“我们得先去弄三块才行。” 微末挑眉问,“去哪里弄?” 申临风神秘一笑,“跟我来。” 三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卫驍依旧留在车辕上,拉起了韁绳。 “去西市,有棵粗壮柳树的暗巷,进去第三户,找一个姓施的。”申临风说道。 卫驍应了一声,手中韁绳一紧,马车便在夜色中缓缓穿行起来。 微末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去,京城西区的街巷比东区狭窄许多,青石板路因年久失修,车轮碾过时发出阵阵沉闷的声响。 片刻后,卫驍低沉的声音从前头传了过来,“到了。” 微末径直走下车,借著月光,她看到一棵歪脖子的老柳树,树干粗糲龟裂,垂下的禿枝在夜风中颤巍巍地左摇右晃。 树后那条暗巷黑得渗人,连月光都照不进去。 卫驍皱眉,“你確定里面有人家?”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申临风整了整斗笠,“上次奉旨清查黑市时,就是在这儿弄到的通行令。” 他顿了顿,在前面带起了路,“就是贵了些,一张要一两金。” “啥?”卫驍差点呛住,“这么贵?” 微末也暗自咋舌。 一两金足够寻常百姓锦衣玉食的过上整整一年,这黑市的买卖果然暴利。 申临风刚要解释,巷子深处却突然传来一阵细密的脚步声,这步子不急不缓,却莫名让人后背发凉。 卫驍瞬间绷紧了脊背,短刀无声出鞘半寸,一把將微末护进了墙角阴影处。 申临风也迅速退后,手指按在了腰间暗藏的匕首上。 微末屏住呼吸,感觉银璃在怀中炸开了毛。 脚步声渐近。 一个瘦高人影从黑暗中缓步走出,月光照在他半张青铜面具上,泛起一阵诡异的光。 微末蹙眉,此人身后跟著两名护卫,周身散发出的气场令她十分不舒服。 他步履徐徐,似乎並未注意到暗处的三人。 而就在即將擦肩而过时,那人突然转过头来,与微末四目相对。 面具下的眼睛在月色下泛著冷光,瞳孔漆黑如墨,眼白却透著不正常的青灰色。 微末心头猛地一颤,这双眼...她一定在哪见过。 面具人脚步未停,很快就消失在了街角。 但那一瞬的对视,却让微末后颈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那是谁?”卫驍声音发紧。 申临风缓缓吐出一口气,“崇景王府的幕僚,陈献。” 微末心里一紧,这就是陈献? 那个从襄南来的幕僚? 秀眉缓缓蹙起,她確信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可那双眼睛,却莫名透著一股熟悉感。 她努力回想,可记忆里分明没有这样一个戴著面具的人。 卫驍察觉到她的异样,低声问,“怎么了?” 微末压下心绪,將怀中银璃放下,“没事,先去弄通行令。” 三人一狐继续往里走,黑灯瞎火,也不知申临风究竟是怎么分辨出第三户人家的。 他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 不多时,门缝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探出来一张怪异的脸。 这人三角眼,鹰鉤鼻,嘴角还生著一颗长毛的黑痣。 他眼珠滴溜溜转著,將微末三人上下打量个遍,才问道,“做什么的?” 申临风轻咳一声,嗓音陡然粗獷了几分,“来三块通行令。” 那人嘿嘿一笑,登时伸出手来,“两金一块,概不赊帐!” “什么?!”申临风差点跳起来,“不是一金吗?你怎么坐地起价?” “你们还真是消息不灵通啊。”那人嘖了一声,阴阳怪气地摇摇头,“这几日有南狄国宝在黑市拍卖,两金都是低价了!要是昨日,五金都抢不到!” 申临风指著他怒声反驳,“就是陛下的国宝也没这么贵的道理!你当黑市是你家开的?漫天要价,信不信我去——” “没钱?”那人却根本不吃这套,反而嗤笑著將手往回一收,“没钱就別去黑市!像你们这种人,只怕连根毛都买不起!” 他冷哼一声,说著就要关门。 卫驍眸色一沉,短剑“錚”的一声出了鞘,他將剑刃別在门缝间,一把扣住门框,猛地往外一拽—— “啊!” 那人惊叫一声,整个人瞬间被拽了出来,双脚离地的惊呼连连。 卫驍懒得和他废话,乾脆將短剑抵在他脖子上,“白送,给不给?” “给给给!好汉饶命!”那人嚇得面如土色,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三张巴掌大的木牌递了过去。 卫驍接过,又递给申临风,“是不是这东西?” 申临风看了一眼,点点头,“是。” “走。”卫驍將人往地上一扔,抓起微末的小臂便往回走去。 申临风跟在后面,嘖嘖摇头道,“哎,还是拳头好使啊。” 那人瘫坐在地上,盯著三人离去的背影,咬牙切齿地暗骂,“哼,去吧!等到了黑市,有你们好看的!” 三人再次上了马车,按照申临风的指引,穿过几条偏僻的巷子,最终停在了一处破旧的石墙前。 墙面上爬满了枯萎的藤,密密麻麻的,若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藤蔓后竟藏著一条狭窄的通道。 “就是这儿。”申临风低声道,“里面像迷宫一样,跟紧我。” 第188章 你们这群不长眼的 微末点头,躬身钻了进去。 卫驍走在最后,警惕地打量著四周。 乾燥的冬季里,通道內竟阴暗又潮湿,足足拐了七八个转弯后,前方才终於出现了一丝光亮。 一扇厚重的铁门挡在小路尽头,门前站著两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手握重剑,目光森冷。 “通行令。”其中一人面无表情地伸出手。 卫驍上前,將木牌递过了去。 那壮汉接过,仔细端详片刻,突然眉头一皱,將木牌往地上一扔,“假的,不能进。” “什么?”三人同时愣住。 申临风脸色一变,“不可能!这是从老施那儿拿的,怎么可能是假的?” 壮汉冷笑,“假的就是假的,再废话,別怪我们不客气!” 卫驍眸中寒光一闪,手已按上剑柄,申临风嚇了一跳,急忙拦住,將他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恐怕我们是被那个姓施的算计了。” 微末眸光微沉,想起从暗巷离开时,她似乎看到了,那个叫老施的人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她回头瞥了一眼守门的壮汉,正瞧见他对身旁同伴低声耳语。 同伴目光闪烁地接连点头,快速往他们的方向扫了一眼,便转身进了铁门。 微末正觉得事情不妙,不多时,那同伴就带出了七八个手持兵刃的凶悍打手,竟二话不说就朝他们围了过来。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七八个壮汉身形魁梧,腰间各自扎著一条暗红色的皮革腰带,肌肉虬结的双臂各持一柄双头锤,锤头泛著殷红的光,显然浸染过不少鲜血。 扔掉假令牌的为首壮汉咧嘴一笑,露出了满口黄牙,“敢拿假令牌糊弄老子?找死!” 话音未落,那双头锤就已呼啸著朝卫驍砸去! “鐺——” 卫驍反应极快,反手抽出短剑横挡,却被震得连退了三步,虎口立即泛起了一股麻木刺痛感。 他眸色一沉,解开腕间绑著的素色布条,在掌心狠狠缠了几缠,护著微末往墙角疾步退去。 申临风见状,也迅速抽出腰间短匕横在身前,边退边压低声音问,“卫统领,有几成把握?” “不到五成。”卫驍冷声答道,待將微末护到墙角,他横跨一步拦在身前,像只蓄势待发的野兽,“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 “可恶。”申临风咒骂了一声,“假令牌恐怕是什么暗號,这些人才不由分说就动手。” 说著他低头看一眼已炸开毛髮的小狐狸,往掌心啐了一口,“你有五成,加上我和小狐狸,就有十成!拼了!” 七八个壮汉已亦步亦趋地围了过来,双头锤在地面上拖著,摩擦声听得人汗毛根根倒竖。 微末站在卫驍身后,目光一一扫过这群壮汉,他们步伐沉稳,兵器上的血腥气极重,显然都是刀口舔血的狠角色。 若真动起手来,即便能胜,也必定会惊动黑市里的人,到时再想查琥珀的线索就难了。 况且若拼尽全力廝杀,卫驍和申临风必定会受伤,轻伤还是重伤,就得看这些人的功夫究竟如何了。 她不想赌,因为无论输贏,都不是她想要的局面,也达不到今夜前来的目的。 电光火石间,她狠狠攥紧双手,掌心顿时传来一阵疼痛,低头一看,右手心里还攥著那枚圆润的琥珀。 她眼睛一亮,突然高声道,“且慢!我们是你主子邀请来的贵客,你们不能动手!” 为首那壮汉双头锤一顿,满脸狐疑地眯起眼打量她,“贵客?贵客拿假令牌?” 微末不慌不忙,迎面对上那壮汉的目光,装出几分薄怒地说道,“假令牌只不过是试探罢了,否则我怎知你们守卫是否薄弱?有没有敷衍了事?若我前脚进去,朝廷后脚便来清剿,我的损失谁来负责?” 壮汉显然被唬住了一瞬,却很快又嗤笑一声,“人人都说自己是贵客,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 微末心里一喜,果然被她猜对了。 既有国宝拍卖,为免流拍,必定会邀请一些有能力购买的人震场,这是寻常卖家都想得到的猫腻,更何况是黑市之主。 她举起右手,掌心一摊,那枚琥珀便露了出来,“此物贵重,自然不好轻易示人。” 壮汉狐疑地凑近,双头锤仍半举著,显然並未完全相信。 但当他的目光落在琥珀上时,目光骤然就是一凝。 这是主人特意交代过的琥珀蝶印,他不止一次地见过画像,绝对不会认错。 “这......”壮汉手中大锤缓缓放下,眉头越皱越紧。 他想起主人对他说的,持此蝶印者,无论是谁,必须放行。 可这几个人看起来年纪轻轻,会是主人口中真正的贵客? 微末见他动摇,立刻乘胜追击,板起了脸说道,“国宝卖家竟从未交代过,今夜我会带著『信物』前来?” 她也不知该如何称呼这枚琥珀,索性说是信物。 “倒是没有……”壮汉的態度明显萎靡了不少,脸上横肉看起来都鬆散了许多。 他也没说谎,这话是主人交代的,並非国宝卖家。 微末察觉出壮汉的防备之心渐散,当即怒斥道,“没有?那我岂不是白来一趟?可恶,待我回去,定要叫他好看。” “罢了,想来也不会是我想要的那东西。”微末佯装要走,在身后各自拽了拽卫驍和申临风,“没劲,我们走!” 卫驍两人跟在后面一头雾水,还没进去呢,怎么突然就要走? 壮汉脸色变了又变,见人要走才真正慌了神,主人特意交代他,定要將持蝶印的人请入市中,他赶忙收起双头锤,粗声粗气地对手下喝道,“你们这群不长眼的,还不快给老子退下!” 隨即小跑几步追了上去,对微末抱拳,姿態明显恭敬了许多,“三位恕罪,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三位贵客请隨我来。” 卫驍下意识又绷起神经,短剑再次横在胸前,微末却轻轻拍了拍他的小臂,故作高深地冷哼一声,“带路吧,若再出岔子,你们担待不起。” 壮汉连连点头,哈著腰转身,去推厚重的铁门。 微末暗鬆一口气,指尖无意识摩挲著琥珀,心下不由暗忖。 这东西究竟有何开头,竟能如此轻易就撬开京城最大黑市的大门? 第189章 神秘人 铁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微末长舒一口气,將总是习惯性交叠的双手僵硬地垂在了两侧,只有这样,她看起来才更像一个男人。 她们跟著壮汉穿过了一条幽暗的甬道,来到尽头时,眼前豁然开朗。 她有些意外,黑市並没有她想像中那么繁乱杂陈,反而要规整得多。 正中央是一座半人高的半圆形石台,四周不远不近地环绕著阶梯状的看台,看台上面是由粗石打磨成的石椅。 最內圈的石椅上铺著貂绒坐毯,中圈是竹节椅靠,最外圈的石椅上则空无一物,显然是用来区分看客的三六九等。 略微抬头,能看到一圈悬空的石制二楼,边缘用铁柵栏围著,铁柵栏后有几个雅间,此刻正房门紧闭。 微末数了数,东侧与西侧加在一起,共有六间。 中央石台上现在空无一人,但台边站著几名蒙面的黑衣护卫,腰间配刀,目光如鹰隼一般,正锐利地扫视著人群。 石椅看台上三三两两坐著人,或低声交谈,或沉默等待,竟无一人高声喧譁。 微末目光扫过全场,发现卖家大多坦然露脸,而买家则或多或少做了乔装,有的戴著斗笠,有的蒙著面巾,更有甚者直接覆了张怪异的面具。 扫过西侧角落时,她的视线驀地一顿。 一个覆著青铜面具的人正安静的坐在那里,是陈献。 他一动不动,连面前的茶水丝毫未动,似乎正在闭目养神,与周遭的人流格格不入。 “贵客先隨意逛逛,”壮汉躬身道,“小的去稟告主人。” 微末指尖微动,有心想拦,此时却毫无理由,只得任由他去。 待壮汉走远,她迅速將琥珀藏进袖袋深处,確保不会被人窥见,尤其是陈献。 这几日她反覆思量过琥珀的来歷。 赵显那种草包,绝不可能长期保有这等贵重之物,恐怕早就会被典当成银钱天酒地,所以,这东西更有可能是近日才从別处顺来的。 而比起崇景王,琥珀属於陈献的可能性更大,他来自襄南,与南狄接壤,又神神秘秘,身上藏著太多秘密。 如果这枚琥珀是陈献的,那他一定认得上面的字,也知道双蝶的秘密,甚至可能会知晓,母亲与南狄,到底有什么关联。 她压下心绪,不动声色地往一处阴影里走去,现在暴露还太早,还是先观察一阵子再说。 陈献始终闭著眼,连呼吸都平稳得微不可察,像是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像。 “公子要茶么?” 落座后,一名小廝忽然悄无声息地靠近她,端著的托盘上放著三盏清茶。 微末想了想,从袖中拿出一个银锭放在了托盘上,“不必找了。” 小廝乐得嘴角都咧到了耳根,將银锭子揣进怀里后,神秘兮兮地对她说,“公子可有心仪的东西?小的可以免费回答公子一个问题。” “这黑市里的门道小的无一不精,若旁人来问,至少收费一两银子……”小廝抬起一根手指,滔滔不绝地讲著,丝毫没发现微末的目光已越过他看向了別处。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她落座的地方是个类似茶棚一般的存在,也像茗香楼那种大堂,大堂里摆著四角方桌,桌上有一些瓜果酒水,微末找的位置靠后,又在二楼旋梯下面,是以非常隱蔽。 而就在她正对面的桌案边,一个穿著对襟短袄,戴著黑角面具的男子忽然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男子鬢边插著一根赤红尾羽,男戴红女戴绿,是襄南人特有的装扮。 她心头一跳。 襄南人向来信奉神明,对棲梧朝廷不屑一顾,为何突然之间,竟有这么多襄南人跑来京城? “那个人是谁?”微末低声问小廝。 小廝话头一顿,顺著微末的目光看过去,摇了摇头说道,“戴了面具,不认得。不过……” 他像是思索了一瞬,才继续道,“这人一早就来了,像无家可归一样,在那儿坐了快四五个时辰了,不跟別人交谈,也不许人坐在旁边,怪人一个。” 不交谈,不接触? 微末心里渐渐有了个猜测,但尚不敢完全確定。 她现在不想表现得太具有目的性,隨即对小廝笑了笑,“多谢小哥。” 小廝一听便知自己的承诺完成了,只道这位看客倒是十分好说话,忙弓著身子说了两句吉祥话,便端著托盘退了下去。 微末收回目光,將茶盏在指尖转了转,慢慢捋顺著自己的思绪。 正思索间,石台方向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铜锣。 “戌时三刻,开市——” 人群微微骚动著,齐步往看台的方向走去,她看到每个人手里都攥著一个木牌,上面似乎刻著对应的座位號。 微末正欲隨著人群一道去,方才那壮汉却已折返回来,低声道,“主人请贵客往二楼雅间去。” 她心头一紧,与卫驍、申临风交换了个眼神,三人都明白,此刻已是骑虎难下。 她只得点点头,跟在壮汉身后,逆著人流踏上了通往二楼的石梯。 而就在转身的剎那,她余光瞥见另有两名壮汉朝著她身后走了过去。 其中一人走向陈献,另一人径直去请那名戴著黑角面具的男子,与来请她的壮汉一样,两人恭敬低语了几句后,陈献与面具男就也起身,一前一后地往二楼走来。 二楼雅间有东西各三间,微末跟在壮汉身后,来到西侧中间门前站定。 雕木门紧闭著,门框上悬著一块木质令牌,上面单刻一个“天”字。 微末往两侧瞥了瞥,隱约瞧见另外两间的木牌上分別刻著“地”和“人”。 壮汉对她抱拳道,“国宝要压轴才登场,贵客莫急。里面一应俱全,权当消遣。” 微末“嗯”了一声,那壮汉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去。 她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並未立即推门,而是假意来到铁柵栏边,目光淡淡地俯瞰著楼下熙熙攘攘的人流。 陈献脚步未停,径直进了左侧雅间,而黑角面具男则踏入了右侧房门,关门声极轻。 待廊道上再无一人,微末才转身,轻轻推开了房门。 可当房门彻底大开时,眼前景象却让她呼吸骤停,险些惊掉了下巴。 第190章 蝶印 推开木门的瞬间,三人皆是脚步一顿,怔愣地呆立在了门边。 房间內,是三个只穿著烟紫色半透明纱衣的嫵媚女子,她们相拥著倚靠在窗边软榻上,酥胸半露,雪白美腿,娇嫩肩颈,身贴身地缠在一起,看得人慾血喷张。 扑面而来的是满室甜腻的暖香,和说不尽道不明的荒唐旖旎。 三人不约而同地顿住脚步,微末明显感觉到身侧的卫驍浑身一僵。 右侧女子见有人进来,竟赤著脚从榻上跳下,隨著她走路的姿势,里面短小的肚兜若隱若现。 “公子可算来了~”这女子娇笑著就要往最前面的卫驍身上靠。 微末余光看到卫驍的脸色腾的一下,红成了熟透的苹果。 她侧目看去,这个平日不苟言笑的侍卫统领,此刻连握著短剑的手都僵直得不敢动弹。 “咳。”微末以袖掩唇,险些笑出声来。 申临风倒是镇定,上前半步挡在卫驍身前,“诸位姑娘怕是认错人了。” 女子掩唇轻笑。“怎会认错?持蝶印的贵客,合该由我们姐妹招待。”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微末,“主人特意交代,要我们......好好伺候。” 说著便突然贴近耳畔,温热气息带著股甜腻的酒香,“这位小公子生得真俊,不如先饮杯酒,暖暖身子?” 微末被激起一阵战慄,正觉得不太舒服,想要挣脱,这女子竟就如水蛇一般,手臂转瞬又缠上了她的腰。 她被缠得浑身一颤,腰间的触感柔软滑腻,令她脊背层层发麻。 她尚未来得及推开,一抬头,女子通红的唇已近在咫尺,红艷的唇脂在她瞳孔里无限放大,竟是对著她的脸颊亲来—— “放肆!” 卫驍暴喝一声,铁钳般的大手猛地扣住女子手腕,女子痛呼一声,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被狠狠摜在地上,纱衣翻飞著褪下肩头,髮髻也隨之散乱不堪。 微末心头一跳,迅速转身合上房门,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再回头时,屋內已是剑拔弩张。 卫驍短剑出鞘,寒光直指地上女子的咽喉,方才还旖旎无比的气氛在此刻变得凛然肃杀。 另外两名女子嚇得容失色,抱作一团,连尖叫都卡在了喉咙里。 “別叫,別衝动。”微末快步上前,轻轻拍了拍卫驍的手臂,这男人现在全身肌肉都紧绷著,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烦恶之色。 见人不肯收剑,微末只好去扶地上的女子,借著搀扶的姿势,她压低声音道,“姑娘见谅,我这位兄弟幼年受过伤,那方面......不太行。” 她刻意顿了顿,快速回头看了一眼,捂著嘴神秘兮兮的耳语,“他最烦这种事,你不要惹他,也千万別往心里去。” 女子借著微末的力道起身,只觉全身骨头都在痛,尤其是腰骨,像要散架了一般。 她捂著红肿的手腕,惊魂未定地抬头,正对上微末意味深长的眼神。 “......” 微末趁势將她扶到桌边,又朝另外两名女子招了招手,“都坐吧,喝杯茶压压惊。” 两名女子战战兢兢地挪到桌边坐下,目光还不时扫著正在收剑的卫驍。 被推倒的女子揉著手腕,终究没忍住,小声嗤道,“自己不行,干嘛阻碍旁人寻欢作乐?什么人呢......” 卫驍,“......?” 申临风,“.....?” 两人茫然对视,不行?什么不行? 微末面不改色,一把將卫驍也拽到身旁坐下,申临风见状,只好坐在一旁,身侧正是那个摔在地上的女子。 侍卫统领余怒未消,短剑“鏗”的一声拍在桌上,声音大的,连茶盏都跳了几跳。 三名女子嚇得正了正身子,顿时噤若寒蝉,再不敢多言。 微末指尖轻点桌面,注意到三名女子腕间各繫著一根丝绳,一红、一青、一金。 她目光在三人脸上缓缓扫过,“不知三位姐姐,怎么称呼?” 红绳女子最先开口,“奴家名唤红綃。” 青绳女子低眉顺目,“青蘅。” 金绳女子揉著手腕,没好气道,“金釧。” 微末点头,名字倒是对应著各自丝绳的顏色,她唇角微扬,“你们主人倒是有心,特意安排三位来作陪?” “哪是主人安排的?”金釧嘴快,脱口而出道,“想伺候蝶印贵客的姐妹数都数不清,这可是我们自己爭取来的,主人哪有閒情逸致管这閒事?” “哦?”微末饶有兴致地问她,“爭取?爭取什么?” “自然是……” “金釧!”红綃突然厉声打断她,“你忘了规矩?” 金釧脸色一白,立刻闭口不言。 屋內霎时静得可怕,连银璃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微末眸色微深,“蝶印”? 看来这琥珀在黑市里的名头,比她想像的还要大。 而之所以大,就是黑市之主对蝶印十分看重了。 她忽然有种想法,如此大张旗鼓地说是拍卖什么国宝,会不会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目的只是为了引蝶印上鉤? 南狄地处贫瘠之地,连政权都极不稳定,新君如雨后春笋一般,今日是你,明日就是他,会有什么国宝? 申临风突然轻笑一声,“既然有规矩......”他指尖翻出一枚金銖,在指间灵活的翻转,“不知这个能不能买个消息?” 金釧的目光立刻黏了上去,她盯著旋转的金銖,喉头滚动了一下,“你想买什么消息?” 红綃脸色骤变,一把拽住她的手腕,“金釧!你疯了?” 金釧却猛地甩开她的手,眼睛仍死死盯著那枚金銖,又问了一遍,“你想买什么消息?” 微末眸光微动。 奇怪。 这三个女子发间的金簪做工精细,腕上的玉鐲水头极好,就连纱衣的滚边都是真金线绣的,怎么看都不像是缺钱的主儿。 更何况,黑市的通行令动輒一金起价,能在雅间伺候贵客的姑娘,怎会为区区一枚金銖如此失態? 申临风显然也察觉到了异常。 他故意放慢动作,將金銖在指间转得更慢了些,“我们想找个懂南狄文的人。” “南狄文?”金釧突然笑了,笑容里带著几分古怪,“你们手里不是有'蝶印'吗?何必......” “啪!” 红綃突然扬手给了金釧一记耳光。 “你今日话太多了,想死,別拖累我们。” 她声音冷得像冰,转头对微末挤出一个僵硬的笑,“贵客见谅,这丫头方才吃了酒,至今未醒,几句胡言,贵客莫要往心里去。” 微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愣,她看著金釧迅速红肿起来的左脸,那姑娘眼中分明闪过一抹怨毒,却硬生生忍住了。 第191章 原来是女儿身 红綃猛地站起身,朝微末深深一福,“贵客既然不需要伺候,我们姐妹这就告退了。” 说完,她伸手去拽金釧的胳膊,却被狠狠甩开。 “要走你走!”金釧回眸死死盯著红綃,声音沙哑地说道,“主人已经半年没发过银钱了,我弟弟还等著药救命,这珠子我一定要拿!” 红綃瞳孔微缩,“你疯了?坏了规矩是要进水牢的!” “水牢?”金釧却突然咯咯笑起来,笑声里带著股微不可察的癲狂,“不过几只臭老鼠和破水蛇罢了......” 她猛地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下方一片狰狞的青色淤痕,“我全家死得只剩老娘和幼弟了,我非但拿不出银钱救我弟弟的命,每月还要受这『毒蚕噬心』之苦!” “当初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来这种鬼地方?红綃,你还要我忍到什么时候?” 毒蚕? 微末目光闪动,那种只在深山老林里才有的毒物,黑市之主竟將它带来了京城? 她幼时流落青楼做洒扫丫头时,老鴇就曾用毒蚕折磨过一个不肯接客的姑娘。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那么恐怖的画面。 她躲在屏风后,看到老鴇將一只扭动著触鬚的活蚕送进了那姑娘口中,不过须臾,她就全身青筋暴起,蜷缩在地上不停抽搐,嘴里发出如野兽一般的嘶嚎。 她实在想不出,眼前这三个娇娇弱弱的女子,究竟是如何扛过一个月一次的毒蚕折磨的。 红綃如遭雷击一般僵在原地,金釧的声音却再次响起,“如果不能救我娘和幼弟,我…寧愿死。” 房间里一时安静至极。 坐在中间的青蘅突然轻嘆一声,“红姐......金釧说得对。” 她转向微末,眼中泛起水光,“我看这位公子与眾不同,或许......或许愿意救我们出这地狱也说不定。” 她像是想起什么一般低下头去,素手紧紧攥住了衣角,“若不能......我也想像金釧一样,寧愿死。” 红綃的嘴唇颤抖著,目光在二人脸上不停游移。 就在她刚要开口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咚咚咚。” 方才引路的壮汉在门外粗声问道,“贵客可还满意?主人命小的来添些酒水。” 红綃浑身一颤,她看了看金釧和青衡,又快速扫了眼微末,紧咬著下唇,眼中闪过一抹挣扎与决绝。 微末心头猛跳,这女子莫不是要告密? 可下一瞬,红綃突然贴过来坐下,素手轻搭在她肩上,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公子,得罪了,我们姐妹的命,全在你一念之间。” 她倏然重新换上了那副娇媚的神情,腰肢一扭便缠上微末,纱衣也拂过她的脸颊,冲还怔愣在原地的金釧和青衡说道,“还愣著做什么?不要命了?” 门外,壮汉的敲门声愈发急促,“贵客?” 屋內静得出奇。 壮汉心头一跳,就想破门而入。 “公子,你这酒量可不行啊~”红綃突然拔高声音,带著几分醉意娇嗔。 闻言,壮汉悬著的心顿时放下,暗想这些贵客玩得正欢,怕是根本没听见敲门声。 他再次扬声问了句,“主子让小的给贵客添些酒水!” “砰!”里面传来一道大力的拍桌声,“催什么催?进来!” 壮汉这才哈著腰的推门而入,身后还跟著个端酒的小廝。 他眯著眼扫视屋內的景象,只见六个人齐齐整整的围坐在圆桌边,三个娇娘正殷勤地斟著酒。 几人面泛桃红,显然已喝了不少,唯独中间那人坐得笔直,双手僵硬地搭在膝头,连呼吸都有些侷促。 想来是个没开苞的雏儿。 壮汉也不理睬,待小廝添完了酒,试探地问道,“贵客可还有什么吩咐?” 微末仰头饮尽红綃递来的酒,状似无意地问,“国宝何时拍卖?” 此时房门大开,她才听到外头拍卖的喧闹声如海浪般涌来,没想到这房间竟如此隔音。 壮汉陪著笑道,“快了,就快了。只是主人想请贵客带著蝶印一见。” 微末指尖一紧。 现在去见那神秘主人还为时尚早,她还没弄清楚这黑市究竟有什么猫腻。 想著,她忽地捏住红綃下巴,故意粗声道,“让你们主人等著,小爷还没尽兴。” 壮汉顿时会意,男女之事若上了头,確实片刻也难等,但主人那边...... “还不快滚!”卫驍突然厉声喝道,他已被金釧缠得心头烦乱,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是是是。”壮汉连连后退,“那不知贵客要等多久?” 微末揽过红綃的腰,贴上她的脸颊,“半个时辰。” 壮汉只好躬身退下。 当房门再次关闭,微末立刻鬆开了揽著红綃的手,红綃也当即瘫软下来,后背纱衣已被冷汗浸透。 卫驍一把推开金釧,额上已是细汗密布。 红綃一边喘著气,一边打量著微末,“怪不得公子不近女色,原来是女儿身。” 微末一愣,方才贴得太近,露馅了。 卫驍闻言,戒备地又去摸桌上短剑。 红綃却冷笑一声,“我若不是想诚心投靠公子,只管闭嘴就好,何必暴露?” 微末目光锐利地审视著她,“你就这么投靠我了?难道不怕我跟你们主人告密?” 红綃唇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姑娘既然带著『蝶印』前来,无非是想与主人做笔交易罢了。” 她有意无意去瞧微末装著琥珀的袖袋,“这东西是打开南狄宝库的钥匙,而我家主人知道宝库所在,你有钥匙,他有地图,一拍即合。” “不过,你与主人交易,你们至少要五五分成,但如果与我交易,我一文钱都不要。” 红綃目光柔和下来,看了看一旁坐著的金釧与青衡,“只求姑娘將我两个妹妹带出黑市,仅此而已。” 微末心头一震,南狄宝库? 她从未听说过什么宝库,更不知这琥珀竟是钥匙,这与母亲遗物如此相似的东西,竟牵扯出如此重大的秘密? 红綃敏锐地捕捉到她眼中的惊疑,脸色骤变,“你......不知道蝶印的用处?” 她猛地后退两步,纱衣翻飞,“你不是主人要找的人!” 第192章 就让我们姐妹死在一处 红綃一脸震惊,眼神复杂地看著微末,“姑娘,这蝶印...你究竟是如何得到的?” 微末淡淡道,“机缘巧合罢了。” 机缘巧合? 她说得这样轻描淡写,让红綃心底一阵发凉,竟不自觉涌起一丝绝望。 金釧却不明所以地突然衝上前,一把扯住了红綃的衣袖,“红綃!持蝶印的人是谁有什么要紧?只要能救我们出去不就行了?” 红綃苦笑一声,拍了拍金釧的手,“傻丫头,这位姑娘连宝藏的存在都不知道,怎么会是垂涎金银之人?既不是,又怎么会愿意与我们做交易,救我们出去呢?” 她说著便转向微末,眼中闪烁著洞察的光芒,“你根本不知道蝶印的真正意义,对吗?” 金釧一滯,也回头看过去,眼中希望的光芒渐渐暗淡。 微末坦然点头,“我的確对什么宝藏没兴趣,也没打算真的去见你们的主人。” 金釧闻言,脸色瞬间惨白,踉蹌后退了一步,“那...那我们……”她的声音颤抖著,眼角也泛起绝望的泪光。 可下一瞬,她又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突然扑向微末,力道大得连桌案都晃了几晃,“等等!你们方才不是说要找一个认识南狄文字的人?我知道谁认识!但你得救我们出去!” 微末暗自摇头,“三个大活人,我怎么带出去?” “可以跟主人赎身!”金釧急切地说,“你就说...就说我们姐妹伺候得好,想给我们赎身!主人最爱做交易了,只要价钱合適……” 微末沉默片刻,在心中快速权衡利弊。 黑市鱼龙混杂,她冒充蝶印持有者已属冒险,若见了黑市之主万一露馅,不仅救不了人,连自己都难保。 她只是来打探琥珀上面南狄文字的,若不是被暗巷里那叫老施的人坑骗,也不会误打误撞来了这里。 她不是圣母,这三名女子与她也只是萍水相逢,若力所能及自然不该袖手旁观,可从眼下的情形来看,她不该冒险,更不该与那神秘的主人正面交锋。 至於那什么宝藏…自古以来,宝藏之说十之八九都是假,即便是真,她没那么大野心,也没那么大能力,她只是想知道母亲与南狄究竟有什么关联,仅此而已。 付出太大,而回报却太小,何况黑市並不是她唯一的出路。 “抱歉,”微末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这交易风险太大。” 金釧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你...你不想找认识南狄文字的人了?” 与壮汉约定的时间已过半,微末站起身准备离开,“这里找不到,总有其他法子,大不了往襄南走一遭也就是了。” 红綃却突然出声叫住她,“姑娘且慢。” 微末脚步一顿,侧首道,“还有何事?” “姑娘既带著蝶印前来,主人便不会轻易放你离去。除非……你將蝶印留下。” 微末唇角微扬,从袖中取出那枚琥珀隨意把玩著,“留下便留下,本也不是什么要紧物件。” “姑娘想得太简单了。”红綃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你以为黑市之主是什么良善之人?见了蝶印真容的人,他向来是寧可错杀,绝不放过。” 微末指间翻转的琥珀突然停住,她眯起眼睛,“姑娘的意思是...我想走还走不得了?” 红綃轻嘆一声,“这暗香阁能在天子脚下经营十余年,朝廷三番五次清剿都无功而返,姑娘以为靠的是什么?” 一旁的申临风闻言,面上顿时有些掛不住,轻咳一声辩解道,“那皆因每次官兵將至,你们便撤得无影无踪,並非朝廷无能。” 红綃眸光一闪,若有所思地打量著申临风,“这位公子...莫非是朝廷中人?” 申临风正要作答,微末已先一步挡在他身前,“红綃姑娘既然知晓这么多门道,不如给我们指条明路?” 红綃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移片刻,忽而展顏一笑,“罢了。” 她移步至墙角那幅《海棠春睡图》前,指尖在某片瓣上轻轻一按,隨著“喀嚓”一声轻响,墙面竟滑开一道暗门。 红綃转回身,“隔壁有位头戴赤红尾羽的客人,姑娘想必早已注意到他了。” 微末挑眉,“那个始终独自一人,戴著黑角面具的人?” “正是。”红綃点头,“据我所知,他是南狄贵族,姑娘若想破解那些文字之谜,找他再合適不过了。” 果然是南狄人?还是南狄贵族? 方才她在大堂与端茶小廝说话时,便有所猜测,此人不与其他人接触,会不会就是怕自己的南狄口音或某些异域习惯,会暴露身份? 而此人如此谨慎地隱瞒身份,只怕此来的目的並不单纯。 红綃似看透了她的想法,意味深长地补充道,“他来此,或许也与姑娘一样,不为国宝,而是为了蝶印。” 暗门后传来一串脚步声,显然是黑角男已发现密道所在,微末凝视著隔壁昏黄的亮光,忽而轻笑道,“红綃姑娘这般相助,就不怕你家主人怪罪?” 红綃闻言,唇边笑意渐渐染上了几分淒艷,“我在这锦绣牢笼里待了五年,做尽了伤天害理之事,今日若能救姑娘一命,也算给自己赎些罪孽。姑娘若有心,救我两位妹妹出去,红綃自然感激不尽,若不能……” 她回眸看向金釧和青衡,“就让我们姐妹死在一处,也就罢了。” 微末静静看著她,忽然对红綃產生了一丝敬畏。 从始至终,她都只说让自己將金釧和青衡救出去,从未提及过自己。 而她暴露得太多了,若自己一去不回,等壮汉来了,势必解释不清,方才的展顏一笑,这女子分明是抱著必死之心的。 她轻嘆一声,这三个女子明明正值妙龄,却不但要承受每月一次的毒蚕折磨,性命隨时不保不说,日日还要以色示人。 毕竟来黑市的,能有几个善男信女? 她浅浅一笑,却是改变了主意,“几位姑娘稍待,待我破译了文字,便去与你们的主人赎身。” 说罢,她便躬身钻进了暗道。 第193章 表兄妹 这暗道比想像中要短得多,仅一堵墙的厚度,两步便重新见到了光亮。 微末刚踏出暗道,就看到了三步开外,一个戴著黑角面具的男子正笔直地站著,仿佛已经等候多时。 明明隔著冰冷的面具,微末却清晰地感受到了对方身上毫不掩饰的错愕。 卫驍察觉到危险,一个箭步上前,铁塔般的身躯挡在了她与面具男之间。 “兄台,”微末从卫驍肩侧露出半张脸,唇角勾起浅笑,“做笔交易如何?” 面具男没有答话,甚至连声音都没发出一点,就只是摆了摆手,转身坐回了摆著茶具的桌案旁。 微末也不恼,从袖中抽出一张薄纸,上面是她来之前临摹的,琥珀背面那四个南狄文字。 她將纸张铺在桌案上,再用指尖推到对方面前。 “兄台可认得这几个字?我愿以百两黄金交换。” 面具男仿佛漫不经心地侧头一瞥,身形却突然整个僵住。 他猛地抬头,黑角面具下的呼吸声变得异常粗重,微末甚至能想像到,那面具后瞪大的双眼和扭曲的面容。 两人无声对视著,半晌,一道沙哑生硬的中原话才从面具后挤出,“你...从哪里...看到这个?” 微末蹙眉,此人说起话来腔调古怪,不及当初的赵柯罗一半流利。 “有幸在一枚琥珀上见过,里面封著双蝶,霎是好看。” 隨著她话音落下,“砰”的一声,面具男突然暴起,连木椅都被带翻在地,二话不说就猛地朝她扑了过来。 卫驍瞳孔一缩,极速闪出,宽厚的铁掌精准扣住对方肩膀,一拧,一推,面具男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微末本以为两人会缠斗几招,正想往身后退去,不曾想这人摔在地上后,就开始抱著右臂直抽冷气,完全站不起来。 她再次皱起眉头,只是寻常摔倒,儘管卫驍手劲重,可也不该如此痛苦才是。 直到瞥见他肘部衣料上渗出来的血渍,她才瞭然,原来是有旧患在身。 她摸不准面具男的底细,便任由他在地上翻滚喘息,待他缓过劲,一句蹩脚的话才再次透过面具沉闷闷地响起,“那东西...在哪里?带我去!我……” 后面是一串听不懂的南狄文。 微末索性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这个人果然如红綃所说,是衝著蝶印来的。 “我可以带你去,但你得先告诉我,这几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面具男却摇摇头,“我不说。” 微末悵然,没想到还是个犟种。 “兄台方才是否没听清楚?我愿以黄金百两交换。” 这人却依旧坐在那里,定定地望著她,忽然冷哼了一声。 她听出了几分鄙夷。 无奈,她只好再多表达出几分诚意,“我知道蝶印能开启南狄的一处宝库,但我对那些金银没兴趣,只想知道这几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仅此而已。” 面具男乾脆往身后靠去,连头都靠在了墙上,摆明了根本就不相信她。 “这世上,並非人人都贪慕金银財宝。” “…” “你看我像贪得无厌的人吗?” “…” “你只需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我马上就走,还以百金相换。” “…” 卫驍捏了捏剑柄,申临风轻咳一声。 两人都回头朝她看来,眼中写满了无奈。 微末扶额,失策了,早知道不该提及知道琥珀的下落,平白让这人提高了警惕。 但已走到这一步,答案近在咫尺,她不甘心就这么放弃。 思虑片刻,她决定和盘托出,“我…有一个朋友。” 她顿了顿,明知道隔著面具,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还是紧紧盯著不肯移开视线,“她母亲临死前曾留给她一枚双蝶簪,簪子上的双蝶与琥珀里的一模一样,蝶翼下还刻著细小的南狄文,所以她托我帮她调查,她母亲与南狄,究竟有什么关联。” 面具男果然动了。 他身子突然前倾,甩动的双臂不慎撞翻了身旁的圆凳,圆凳在地上骨碌碌地转著,他也浑然不觉,“刻著南狄文字的双蝶簪?你朋友可是女子?” 微末一愣,是她的错觉吗,这人说话竟字正腔圆,半分异域口音也没有了。 “是、是啊。” 面具男突然起身,看起来是想走近两步说话,却被卫驍拦在了三步之外,“蝶翼下的文字可是……” 又是一串南狄文,她听不懂。 但这次她確定了,这人的中原话分明十分流利,方才怪异的腔调,根本就是装的。 微末苦笑,“我若懂,何必要来问你?” “告诉你朋友!”面具男嘖了一声,想突破卫驍的阻拦上前来,“这四个字是『月隱王璽』,你朋友很可能是朔方王室血脉!” 微末心头一震,朔方王室?那不就是南狄皇族的別称? “阁下说笑了。”她看似语气平淡,心中却已泛起惊天骇浪,“我那朋友生在棲梧长在棲梧,父亲不过是襄南道一个小小的盐课司大使,母亲更是寻常妇人,怎会与朔方扯上关係?” 她不动声色地捡起被面具男动作吹落的拓纸,借著弯腰的间隙长长舒出一口气,以缓解因心跳而发紧的声线。 申临风站在一旁,闻言脸色骤变。 他偷偷打量著微末的侧脸,震惊得无以復加。 当朝贵妃娘娘,竟是南狄王室血脉? 棲梧与南狄是世仇,每年大小战役无数,若微末真是南狄人,她註定此生后位无望不说,还会受尽百姓的非议与冷眼,至於百官…更不可能轻易放过她。 做个討价还价的质子?这恐怕是最好的下场了。 若是陛下知晓,不知会作何反应…… “你朋友在哪?” 见微末垂著眸子不吭声,面具男发了急,突然伸手摘下面具,露出了一张轮廓分明的脸。 他是异瞳。 左眼如湖水般湛蓝,右眼却是幽深的黑褐色,高挺的鼻樑上还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我找了她三年,带我去见她!” 微末打量著这个明显带有异族特徵的青年,心中说不出的彆扭。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母亲那样温婉的妇人,连杀鸡都不敢看,怎么可能是茹毛饮血的南狄王族? “她已嫁作人妇,不便见外客。”微末隨口编了个由头,脑中乱鬨鬨地想要转身离去。 青年突然用朔方话快速说了几句,见微末毫无反应,又换回中原话,“双蝶簪是朔方长公主一脉的信物,带我去见她,否则——” “否则如何?”卫驍来了脾气,乾脆抽出短剑架在了异瞳男的脖子上。 微末停下脚步,却並未回头,“我那朋友说过,簪子是外祖母给母亲的嫁妆,阁下认错了。” 青年却死死盯著她,“棲梧的嫁妆怎会有南狄文字?” 他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枚银锁佩,有女子掌心大小,雕刻著精致的双蝶纹样,微末看到,正中间刻著一个南狄单字。 “朔方长公主一脉,男传银蝶锁,女传双蝶簪。” “这上面的字,是长公主的姓氏,你朋友的那支簪子上,必定也有这个標记。” 微末目光一凝,认出这字与双蝶簪上的某个字似乎很像…… 异瞳男继续说道,“十七年前朔方內乱,长公主抱著刚满月的女儿逃往棲梧,从此下落不明,我是长公主兄长之子,按你们中原的说法……” “表兄妹。”申临风脱口而出,隨即意识到失言,赶紧补充道,“我是说,若此事为真,阁下与微…与那位姑娘確实是表亲。” 第194章 真相 表兄妹? 微末顿住脚步,狠狠瞪了申临风一眼。 申临风只觉脖颈一凉,回头正对上微末刀锋一般的眸子,顿时噤若寒蝉。 “我叫云湛。” 云湛上前半步,却仍被卫驍死死拦在角落里,“现在可以带我去见你那位朋友了吗?” 微末回眸,“空口白牙,我如何信你?” “银蝶锁就是铁证。”云湛將银锁拍在案上,“若我有恶意,大可以继续偽装,你又不懂南狄文…” “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不是靠个信物就能建立的。”微末无情地打断他,“不如先说说,你为何要偽装口音?来黑市究竟所为何事?” 云湛那双异色瞳孔在烛光下忽明忽暗地闪烁著,“我不想暴露面容,只能改换口音,否则黑市之主怎会认定我是南狄人?我怎能被安排在这雅间?又怎能接近身怀蝶印之人?” 微末指尖微微一颤,他的目標是陈献。 若不是她偶然得到蝶印,中间的天字號雅间应该就是陈献的,只隔了一堵墙,的確近在咫尺。 “蝶印你是在陈献身上看到的吧?那个戴青铜面具的瘦高男人。” 云湛果然提起陈献,“起初我以为你是他的人,直到你拿出那些文字,我才知道你不是。因为陈献精通南狄文,根本无需问旁人。” 他顿了顿,忽然单手抚胸,像是做了一个崇高的仪式,“既然你不是他的人,又是表妹的朋友,我选择相信你。” 说罢,他低下头,將倒地的圆凳扶起,一屁股坐了上去,回答起了微末方才的问题,“陈献想联合黑市之主打开长公主留下的宝库,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夺走蝶印。” 他又忽然抬起头,眼底燃起一簇熊熊怒火,“那是我云家的东西!表妹下落不明,云家如今只剩我一个,我怎么可能让他们得逞?” 他將拳头捏得咯吱作响,“棲梧不是有句话,叫做在所不惜?哪怕豁出我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微末沉默,在所不惜不是一句话,而是一个词。 她索性也拉过一个绣墩坐了下去,指尖轻轻摩挲著桌案边缘。 她本不欲淌这趟浑水,但命运就像一只无形的大手,不停地將她往前推,推她去面对那些极不情愿面对的东西。 无论她愿意与否。 母亲真的会是云湛口中的南狄长公主吗?可母亲从没有异域口音,也没有奇奇怪怪的生活习惯。 她不愿意相信。 可双蝶簪又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如果那所谓的宝库真是母亲留下的,她该不该像云湛一样,在所不惜地去守护它? 不知为何,她眼前忽然出现离宫前的夜晚,那个男人在黑暗中孤寂的背影。 她垂下眸子,指尖也垂落下来,缓缓摩挲起了黑褐色的粗布衣角。 如果她真有一半的南狄血统,那他…… 微末脑中乱鬨鬨的,重生后从未出现过的茫然无助和不知所措,此时竟悉数爬上了心头。 她在怕,可究竟在怕什么呢,不是早就与他一刀两断了吗… 见微末背著身子不语,申临风忽然出声,问云湛道,“说得轻鬆,你单枪匹马,就想虎口夺食?” 云湛转向他,“你是棲梧右相申临风,对不对?” 申临风一滯,他从未见过这个南狄人,他怎么会认得自己? 况且今日的他已经乔装打扮了。 想著,他下意识低下头,打量起了自己的穿著,又摸了摸还贴在脸上的假鬍子,一切正常。 云湛微微一笑,“上次你带兵清剿黑市,我见过你。” “是吗?”不知为何,申临风忽然觉得,这个人十分危险。 云湛却对申临风忽然提起的警惕不以为意,说道,“你们应该很想知道,陈献要那么多金银到底想要做什么吧?” “有话直说。”申临风的態度忽然不好起来。 云湛也不恼,云淡风轻地徐徐开口,“申大人可知,陈献背后是谁?” 说完,也不等人回答,便冷笑著继续道,“那个草包崇景王,根本不值得他去卖命,他真正效忠的,是贵国的五皇子。” 五皇子? 微末霍然起身,与申临风隔空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皆是惊惧之色。 “你有何凭据?”微末沉声问道。 云湛笑了一声,“五皇子镇守襄南多年,与南狄的交战数不胜数,陈献是他的军师,南狄谁人不识?” 微末眸光闪动,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什么崇景王的幕僚,根本就是障眼法。 若她所猜不错,应是五皇子与陈献偶然得到了蝶印,却不知用处,多番辗转后听闻黑市之主知晓宝库所在,五皇子便派陈献持蝶印进京,为的就是与黑市之主接触,一起打开宝库,瓜分財宝。 至於崇景王,从他指使赵显偷窃《水利考》来看,也早就与五皇子沆瀣一气了,或许从赵显被逐出书院起,也或许更早。 微末掌心沁起冷汗,虽然她早有猜测崇景王与五皇子意图不轨,可真正確定后,仍不免心头剧震。 “贵国五皇子豢养私兵多年,在南狄早就不是秘密,连平头百姓都知道他那支私兵的厉害,唯独你们棲梧朝堂自己,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云湛將三人不停变幻的面色尽收眼底,言辞里嘲弄之意更浓,“襄南与南狄交界处有不少古墓,也一早就被他盗掘一空了。你们上一任皇帝驾崩时,他甚至没回来奔丧,那是因为那时的他,正在地底下挖坟呢,等爬上来,新君都登基了,还奔什么丧?” 卫驍眉头紧皱,“盗墓?为何要盗墓?” “自然是为了金银充作军餉啊。”云湛像看傻子似的瞥了卫驍一眼,”八万大军每日人吃马嚼要多少银子?他养不起了,可不就得去挖死人的钱?” 微末目光一凝,五皇子竟急切的盗起了墓?所以,起兵造反已是迫在眉睫了? 云湛似乎很满意三人的反应,將微末带来的拓纸拿在指尖把玩起来,“也就是说,助我夺取蝶印,就是助你们的皇帝稳固地位,救你们的百姓免遭战火。” 他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直视申临风,“申相现在还认为,我是单枪匹马吗?” 第195章 总不好让人家等的太久 申临风一时语塞,脸颊不由燥热起来。 他身为当朝右相,此刻却要听一个南狄人来揭露本国的谋反之事,在这之前,他竟对五皇子挖坟掘墓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 更尷尬的是五皇子为了起兵,竟然要去掘南狄长公主的私库? 还被人家的后辈子孙找上门,真是丟人丟到家了。 而此时微末的想法,却与申临风完全不同。 她想起前些日子崇景王以赵晏无后为由大闹朝堂,如今想来,分明是在给五皇子铺路。 传闻五皇子早在襄南娶妻生子,名正言顺的皇室后裔,若他当真起兵造反,朝中官员和天下百姓,有多少人会真心拥护赵晏? 如果四皇子当初暴毙的旧事被有心人翻出来,崇景王再以皇叔的身份振臂一呼,那后果…… 想到这里,微末的手指不自觉攥紧了衣袖。 五皇子手握八万精悍私兵,確实不好对付,但转念一想,既然他至今仍在蛰伏,也急需军餉,那就意味著暂时还不敢轻举妄动,只要有所防备,並不是无解之境。 她几乎一瞬间就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五皇子得到这批財宝。 思及此,她稍稍安心,又开始分析起陈献。 目光忽然落在脚边安静爬著的银璃身上。 这次出门前,银璃一反常態的非要跟著她,当时还觉得奇怪,现在想来,银璃只怕是一早就预感到了危险。 而恰恰正是银璃的存在,她的身份恐怕一早就暴露了。 从云湛方才的话中能得知,他一早就知道,持有蝶印的人会被安置在中间的天字號雅间,所以才处心积虑地想要进到隔壁,好藉机偷取蝶印。 而连云湛都知道的事,陈献又怎会不知? 她猛地抬头,从她被壮汉请上楼起,陈献就知道蝶印在她身上了,这是个陷阱! 隨著思绪翻转,微末的后背不自觉沁出一层冷汗,她迅速环顾四周,这地字號雅间门窗紧闭,唯一不会被人察觉的出口就是方才来时的那条暗道…… 暗道? 红綃…… 红綃是故意將她引来的,那女子从始至终都在骗她!什么救她们姐妹出去,想给自己赎罪,全都是假的! 可是为什么? 黑市之主只想要財,与谁交易不是交易?为何非要与陈献联手? 难道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与长公主的关係,怕自己不会与他分享財宝? 可是没道理啊,这些事连她都是第一次知道不是吗? 她忽又想起陈献那双熟悉的眼睛,她到底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可一直想到太阳穴都开始刺痛,她还是没有头绪。 她缓缓抬头,想不起来。 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她得好好想想,此情此景,要如何才能安全脱身。 其余的事,日后再说。 卫驍的目光一直盯著微末。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指尖死死掐著掌心,连骨节都泛了白。 他想开口询问,却被她周身散发的寒意慑住,只能焦灼地抿紧嘴唇。 直到微末突然抬头,卫驍才急声道,“你怎么了?” 微末没有回答,目光如同淬了毒的箭,直直钉在那条幽暗的通道上。 与那壮汉约定的半个时辰早已过去,可隔壁却始终死寂无声,没有半点声音。 她冷笑一声,好一招请君入瓮! 申临风顺著她的目光望去,突然倒吸一口凉气地上前几步,“红綃在骗我们?” “恐怕是。”微末的声音比冰还冷。 闻言,卫驍“錚”的一声抽出短剑,抬步就要往暗道里钻。 “卫驍!”微末一惊,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將人扯了回来,“別轻举妄动!” 卫驍一怔,隨即冷静了下来。 小侍卫从没这样左右为难过,他不怕死,只怕无法將她平安带出去。 云湛看著三人骤变的脸色,异色瞳孔微微收缩,“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他来回扫视著暗道和微末,“你们是怎么过来的?发生什么事了?” 微末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却让云湛后背发凉,“云公子,你以为自己在很聪明地暗中布局,却不知我们早就在陈献和黑市之主的掌控之中了。” “什么意思?” 云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此时有些摸不著头脑。 “申先生。”微末並未答话,深吸一口气,转向申临风,“你可有脱身良策?” 申临风垂下眸子深思起来,“黑市豢养的打手,个个都能以一当十,若是硬闯,无异於以卵击石。” “不过…”他紧拧著眉头继续道,“黑市之主素来忌讳与官府正面衝突。若能引守护书院的禁军前来製造混乱,或许能趁机逃出生天。” 他说著从怀中取出一枚精巧的铜管,那铜管不过食指长短,里面肉眼可见地填满了火药,“这是兵部特製的穿云箭,只是需在露天处燃放方可见效。” 他们来的这一路上,黑市都是片瓦遮顶,丝毫不见阳光,想著,申临风走到窗边推了推,木窗却被全部钉死,纹丝不动。 “破窗而出呢?”卫驍压低声音问。 “动静太大。”申临风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只怕我们还没走出三步,就会被射成筛子。” 微末眸光微闪,“也就是说,我们既需要製造一个燃放穿云箭的机会,又要有能拖住打手的实力,等禁军赶来,才有一线生机?” “正是。”申临风点点头。 “给我。”微末突然伸手。 申临风一怔,“你要做什么?” “你们几个大男人必是重点防范对象。”微末將铜管拿在手中,“而我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文弱……书生。” 申临风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微末已经利落地將信號弹藏进了贴身里衣。 “走吧。”微末整理好衣襟,转身面向幽暗的通道。 她束髮的丝带不知何时鬆了,几缕青丝垂落在颈侧,反倒衬得那张脸愈发清冷。 “恐怕从踏入那条暗巷开始,我们就已经中了人家的圈套了,也或许,更早……” 微末眼底泛著寒凉的光,“有人在等我们,总不好让人家等得太久。” 第196章 逃 待眾人顺著暗道返回时,烛火摇曳的室內,早已换了一副新的天地。 红綃三人被麻绳捆作一团扔在角落,青衡的额角还渗著鲜红的血渍,金釧一脸愤然地扭动著手腕,见微末回来,悻悻地低下了头。 戴著青铜面具的陈献悠然坐在八仙桌旁,指尖转著一只青瓷茶盏。 而门口处,一个身著墨黑锦缎长袍的男子负手而立,腰间悬著的金算盘在烛光下泛著冷光,想必就是那位神秘的黑市之主。 微末的目光在对面墙上新出现的暗道口停留片刻,原来这里每一间房都是相通的,他们的一举一动,早被尽收眼底了。 “这么快就回来了?”陈献將茶盏往桌上一磕,“该说的都说清楚没有,这下死也该瞑目了吧?” 微末没有答话。 她静静看著垂首的红綃,那姑娘髮髻散乱,金釵歪斜地掛著,早没了初见时的嫵媚风情。 “红綃姑娘真是好演技。”微末声音很轻,“连我都骗过了。” 她是真的想过要救她们的。 这个念头在心底一闪而过,带著些许苦涩。 红綃突然抬头,唇上咬出的血痕触目惊心,那双总是含情的杏眼里,此刻一片复杂。 微末別过脸,不愿再看过去。 “陈先生倒是好心。”她隨意地在陈献对面坐下,“这是想让我死也能死个明白?” 陈献面具后传来闷闷的笑声,“不敢当,你不去,我怎么確定他到底是谁?黑市的贵客,总不能轻易冒犯。” 他突然转向云湛,“云家小子,从襄南一路跟著我到京城,真是难为你了。” 云湛脸色霎时惨白。 他的目光在微末和陈献之间来回游移,“你的目標是我,要杀要剐冲我来,何必牵连无辜!“ “无辜?”陈献突然大笑,青铜面具隨著笑声诡异地抖动起来,他指著微末,“这就是你心心念念要找的表妹,当朝宸贵妃娘娘!说了半天话,竟没认出来?”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什、什么?” 云湛猛地看向微末,这明明是个年轻公子,连手背都泛著黝黑,怎么会是表妹…… 微末苦笑一声,“陈先生说笑了,我爹娘只是个平头百姓,与什么南狄长公主,没有半分关係。” 陈献还想说什么,负手在一旁的黑市之主却突然轻咳一声,“陈先生,时候不早了。” 他金算盘上的珠子“啪”的一声脆响,“贵妃娘娘的命,可值十万两黄金。” 闻言,微末反而笑了。 她慢条斯理地整理著袖口,“本宫的命,就值这么点?” 就在所有人愣神的剎那,卫驍突然暴起,一脚踹翻了八仙桌! 沉重的红木桌案轰然砸向陈献,茶盏果盘碎了一地。 微末趁机闪身至窗边,快速取出穿云箭,只听“嗖”的一声,穿云箭破窗而出,在夜空中炸开了一朵幽蓝色的焰火。 卫驍的动作快得惊人,不等陈献从桌下爬出,短剑已抵住他咽喉,另一只手如铁钳般扣住他肩膀。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红綃几人失声惊呼,黑市之主也猛地转身,眼中儘是不可置信之色。 “好胆识。”陈献感受著颈间寒意,竟咧了咧嘴笑道,“不在隔壁放信號,偏要在我们眼皮底下冒险…就这么確信能逃出去?” 微末背靠窗欞,月光在她黑褐色的衣服上镀起了一层银边,“不在这儿放,怎么擒住你?” 说著,她转向黑市之主,“放我们走,我便放了陈献,否则,禁军的铁蹄可不好说话。” 令微末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黑市之主竟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闻言他转了转眼珠,开口间满是嘲弄之意,“娘娘以为,我在乎他的死活?” 他目光灼灼地扫向微末藏著蝶印的袖口,“只要有蝶印,我谁都不需要。” 说罢,他突然击掌三声,门外顿时涌入了七八个巨汉,將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今日要么留下蝶印,要么…就留下各位的命。” 壮汉二话不说就杀了过来,微末瞳孔一缩,突然厉声喝道,“陈献!” 她的声音穿透混乱的战局,让正在战圈外观望的陈献猛地抬头。 卫驍已经鬆开了对他的钳制,正与三名壮汉缠斗,刀光剑影间血光四溅。 银璃呲著尖牙,灵巧地穿梭在敌人之间,每一次扑咬都精准地击退冲向微末的敌人。 “不想死的话,就跟我一起对付他!” 陈献站在战圈边缘,青铜面具下的眼睛闪烁著危险的光,“我为何要帮你?” “愚蠢!”微末一边后退一边厉声骂道,“若被他抢到蝶印,我们谁也別想活!他知道私库所在,有了钥匙就万事大吉。你没听到他方才的话,没了蝶印,你还有什么价值?” 陈献身形一震,眯起眼睛重新打量起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 她脑筋转得实在太快了,放出穿云箭是想逼迫墨玄急切出手,而墨玄一旦出手,没了蝶印的他就再没了利用价值,她再巧言令色,拉自己入伙共同对敌,將胜算拉到最大。 陈献心里很彆扭,却又不得不承认,微末说得没错,没了蝶印的他,眼下最大的威胁的確是墨玄。 这位黑市之主只认財,根本不会在乎他的死活,难保不会將他一併剷除,毕竟他也是知晓这个天大秘密的人之一。 若宝库被夺,五皇子的大业必將功亏一簣。 想到这里,陈献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包药粉,毫不犹豫地扬向了空中。 微末始终盯著陈献的一举一动,见他探手取出一个小药包,顿感头皮发麻,“屏住呼吸!” 同时转身去拆窗框,可她力气太小,木窗根本纹丝不动。 “云湛!”她转头对还在发愣的异瞳青年大喊,“还愣著做什么?” 云湛如梦初醒一般,“哦”了一声大步上前,他低喝著一把抓住窗框,手背隨著动作青筋暴起,竟生生將整个木窗从墙上扯了下来。 木屑飞溅中,微末震惊地看了他一眼,这人力气竟如此惊人?骗人的吧? 窗外顿时传来一阵新鲜的空气,微末衝著烟雾喊了声,“卫驍!” 第197章 墨玄,你好大的胆子 此时药粉已经瀰漫开来,室內能见度骤降。 微末看到卫驍的轮廓踉蹌著走来,立即抓住他的手腕,“陈献想拿回蝶印,不会放过我们的,走!” 她率先跃出窗口,站在了二楼的缓台上。卫驍不假思索便跳下了去,申临风紧隨其后,微末纵身一跃,被已安然落地的卫驍稳稳接住。 然而云湛却在窗边踌躇不前,脸色阵阵发白。 微末一怔,这人竟然恐高? “你再不跳,”她仰头威胁道,“我就带人去挖空长公主的私库!” 闻言,云湛一咬牙,闭上眼终於跳了下来,可他身形歪斜,卫驍和申临风不得不合力去接,才勉强將人接住。 云湛脚下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银璃!走了!” 微末喊了一声,见那抹银白色的身影也跳了下来后,才放心地转身准备逃离。 “东侧围墙下有暗道!” 微末脚步一顿,回眸去看,竟然是红綃。 她冷声道,“不劳姑娘费心。” “我已经没有理由骗你们了!”红綃仍被捆著,却將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急得声音发颤,“黑市打手有数百人,你们撑不到禁军来的!” 微末再次回头,女子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口型分明是,“我想赎罪。” 她身形一顿,隨即无声地转回身。 远处已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墨玄的怒吼声在夜色中格外刺耳,“给我追!一个都不许放过!” 她深吸一口气,当机立断道,“去那条暗道。” 说罢,她抬步就走,衣角在夜风中无声翻飞。 申临风紧跟在侧,压低声音问,“那女人可信吗?” 微末没有回答,只是加快了脚步。 她心里清楚,红綃眼中的悔意,或许是真的。 就像前世她在冷宫中见过的那些罪妇,临死前眼神中的幡然醒悟。 几人借著阴影的掩护在黑市中穿行,银璃化作一道白影先行探路,微末则带著眾人躲进了一处废弃的药材摊后。 腐朽的木架散发著苦涩的药香,恰好掩盖了他们的气息。 云湛紧贴著微末蹲下,异色的瞳孔在黑暗中不停闪烁,他犹豫片刻,悄悄看向近在咫尺的女子,“要不,把蝶印交给他们吧。” “你疯了?”微末秀眉微蹙,声音压得极低。 “我没疯,”云湛急忙解释道,“我是想,毕竟是死物,终究不及人命贵重。” 他看到微末眼中的疑色,以为她是担心五皇子造反,紧接著说道,“只要不是落在陈献和五皇子手里,你们的皇帝就不会有危险的。” 微末侧首看他,月光从木架缝隙漏进来,照得她眼中寒芒乍现。 云湛心头一颤,剩下的话竟全部卡在了喉咙里。 他其实只是害怕,害怕刚找到的表妹,会再次被他弄丟了。 微末別开眼,透过缝隙观察著外面的情形,冷冷道,“此事休要再提。” “可是……” 云湛还想说什么,头顶却突然传来银璃极轻的低吼声,他不得不停下话头,见微末耳朵微动,唇角也勾起一丝弧度,“找到了。” 待最后一队打手跑过路口,几人迅速起身,银璃从屋顶跃下,拖著粗厚的尾巴在前方引路,他们贴著墙根疾行,时而隱入阴影,时而跃过障碍。 黑市的建筑杂乱无章,反倒成了最好的掩护。 几人屏息凝神地边走边停,直到转过一处堆满陶罐的拐角后,银璃突然停下,前爪扒开了一堆乾草,下面赫然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微末蹲下身,指尖轻触洞口边缘,就沾了一手潮湿的苔蘚。 这暗道显然年久失修,但里面有风声传来,確实是条生路。 “我先下。”卫驍收起短剑,正要探身,远处却突然传来一声尖厉的哨响,这应该是黑市追兵联络的信號,听声音,距离他们不过百步之遥。 微末与申临风对视一眼,同时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然,没有时间犹豫了。 而就在卫驍即將探身进入暗道的剎那,身后突然传来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脚步声,和一阵阴冷的轻笑,“真是让我好找啊。” 微末浑身一僵,缓缓转身。 只见墨玄不知何时已站在面前,身后密密麻麻挤满了手持箭弩的打手。 月光下,那些泛著寒光的弩箭齐刷刷对准了他们,箭尖泛著诡异的幽蓝,像是涂抹了剧毒。 卫驍立即横跨一步,高大的身躯將微末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他的呼吸明显粗重了几分,握著短剑的手背上暴起层层青筋。 “这么久了,你怎么还不逃?”微末定了定神,声音却比平时略微紧绷,“禁军应该已经到门前了。” 墨玄闻言竟悵然一笑,那张唇红齿白的脸上浮现出病態的狂热,“我在京城蛰伏十年,等的就是今日。大门早已用精铁加固,就算禁军想破门而入也要费些功夫。” 说著突然张开双臂,咯咯笑道,“有了蝶印,就算这里化为废墟又如何?” 他脸色变幻得极快,说罢就沉下脸,猛地一挥手,身后数十名弩手同时上前一步,弓弦上发出绷紧的“咯吱”声。 微末只觉头皮发麻,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见状,云湛突然闪身上前,异色双瞳在月光下灼灼生辉,“想杀她,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你的尸体?”墨玄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神经质地大笑起来,“你们朔方王室向来痴情,可惜啊,你这个落魄皇子的性命,实在不值一提。” “且慢!”微末被两个男人牢牢挡在身后,看不见前面的局势,只得先喊一声,再將他们左右推开。 她从袖中取出那枚琥珀蝶印,高高举过头顶,“我死之前,必先毁了它!”她作势就要往地上摔,“你可以试试看。” “別!”墨玄脸色骤变,慌忙抬手制止,“有话好商量!”他连声音都变了调,金算盘上的珠子哗啦啦地乱颤。 微末站在阴影里,眯著眼打量起了这个奸商。 月光下,她分明看见对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手中的琥珀突然变得无比沉重。 这人绝不可能轻易放他们离去,这枚破东西,此刻竟拴著他们四人一狐的全部身家性命。 就在这千钧一髮之际,门外突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震得地面都在颤动。 墨玄脸色大变,猛地回头望去。 紧接著是第二声、第三声,伴隨著精铁断裂的刺耳声响,一个清冷威严的声音穿透夜色传来,“给朕砸!” 微末心头猛地一跳,是赵晏? 厚重的黑市大门在第四次撞击后轰然倒塌,月光如潮水般倾泻而入,照亮了门外整齐列阵的禁军铁骑。 为首之人一袭玄色龙纹常服,腰间玉带在月光下流转著温润的光泽,他手持长剑,剑尖还滴著血,显然是刚经歷过一场廝杀。 “陛下...”申临风喃喃道,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 赵晏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墨玄,“墨玄,你好大的胆子。” 第198章 捅自己两刀 隨著赵晏话音落下,手持长刀捍盾的禁军鱼贯而入,银色寒光在狭窄的院落里显得异常刺目。 墨玄瞳孔骤缩,为首那男人低著头,將面容全都隱在了阴影里,唯独身上玄色龙袍的金线晃得人心头猛跳。 皇帝?他竟亲自来了? 他强自定了定神,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让自己进入弩箭打手的保护圈中,“陛下竟有閒情,踏足黑市这等污秽之地?” 赵晏拎著染血的长剑,终於走进月光里,他缓缓抬眸,露出那张如霜似雪的脸,“朕若不亲自来,怎知墨老板的胃口这么大?” 墨玄突然笑了,“陛下是说...那笔交易?” 他故意拖长音调,往微末的方向瞥了一眼,“可蝶印现在在贵妃手里,您该问她才是。” “你既知她是贵妃,这是想要下杀手?”赵晏手中长剑重重顿地,“墨玄,谁给你的胆子?” “陛下这是什么话?”墨玄取下腰间的金算盘把玩,无辜道,“您事先交代过,引陈献入局,目的就是要得到蝶印,在下不过是履行承诺罢了,何错之有?” 微末猛地抬头。 她看著赵晏侧脸绷紧的线条,突然明白了。 墨玄与赵晏早就认识,甚至有约在先,目的就是想要从陈献手中骗取蝶印。 原来他早就知道蝶印的存在和意义了? 可是…他想要的目的,是什么呢?也是为了长公主的私库吗?他想要那些金银? “履行承诺?”赵晏嗤笑一声,“你用精铁封门,带打手將她围困,这就是你的承诺?” “陛下这话可冤枉人了。”墨玄摊了摊手, “五皇子谋反的证据,我可都按照约定送到您案头了,但谁能料到贵妃娘娘会带著蝶印自投罗网,还將原本大好的局面搅得一团乱麻?陈献此时八成已经逃了,眼下正是打草惊蛇,功亏一簣。” “与她无关。”赵晏的目光终於落在微末身上,声音陡然沉了下来。 女子也抬眸,与他远远对视著。 那一瞬间,她看清了帝王眼底翻涌的情绪,无奈、挣扎,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复杂。 他始终凝望著她,似要將这些日子的空缺一次看尽。 月光浅浅描摹著她清瘦的脸庞,带著一丝莹润的悽美。他没想到,这女人远比他想像的还要坚韧,独闯黑市不说,还逼得墨玄出动了全部打手。 他勾了勾唇角,心底涌起一片久违的暖意。就像当初成立青梧书院,他愿意托举她做九天翱翔的鸞凤,时至今日,还是如此。 分別的这些日子,孤寂、苦涩,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这种感觉了。 实在是思念百转千回,令他夜夜都难以入睡。他在仁明殿流连反转,不肯离去,是因为那里的每一处都有她的影子,魂牵梦縈。 赵晏不愿挪走视线,却不得不先摆平眼前的麻烦,“就算她没有出现,墨老板就会乖乖將蝶印送去垂拱殿?” 帝王说著轻笑一声,“若不是她,朕也不会这么快知道,区区商贾,竟也想学梟雄,屯兵造反?” 墨玄喉结一滚,瞳孔骤然收缩。 他自认行事极其隱蔽,招募私兵的银钱也都是通过地下钱庄周转的,除了他,任何人都不知全貌,皇帝怎么知道的? 冷汗顺著背脊滑下,若只做一个商贾,他有大把活命的机会,可屯兵之事一旦暴露,等著他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偷眼打量四周,禁军铁甲已封死了所有退路。 “陛下说笑了...”墨玄强撑著笑容,將金算盘举高,“討价还价我还行,行军打仗?我可不是那块料。” 说著,他突然动了! 三枚淬毒的银针从他袖中激射而出,直取赵晏面门。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吸引,纷纷举目望去,只见赵晏身形急转,长剑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银弧,隨著“叮叮叮”三声脆响,暗器尽数被击落。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墨玄右手一翻,一道乌光又从袖中射出,竟是一枚带著铁链的玄铁锁!微末的注意力还在赵晏身上,待察觉时已来不及闪避,铁锁“咔”的一声缠住了她的腰。 “娘娘!”卫驍目眥欲裂,飞扑上前却只抓住了一片撕裂的衣角。 墨玄猛力一拽铁链,微末整个人就被拖得腾空而起,重重摔在了他的身前。 他立即反手扣住她咽喉,指甲深深陷入她雪白的肌肤,“都別动!” 卫驍硬生生剎止住脚步,持刀的手因用力而疯狂发抖。 身旁的云湛刚要上前,墨玄立即收紧了手指,微末痛苦地闷哼一声,异瞳青年只得咬牙停下了脚步。 赵晏脸上血色尽褪,那双总是沉稳如古井的眼眸此刻翻涌著从未有过的慌乱。 他握剑的手青筋暴起,声音却异常轻柔,“別伤她……” 墨玄將微末从地上拉起,整个人藏在女子身后,只露出一双阴冷的眼睛,“陈献都逃回襄南了,陛下不去追,跟我在这儿较什么劲?” “你想要什么?”赵晏捏著剑柄,声音不自觉地发颤。 缠在女子腰间的铁链在月光下泛著寒光,墨玄的笑声也令人毛骨悚然,“想要什么?自然是想要活命啊。” 他拖著微末缓缓后退,“劳烦陛下和诸位退到院外,给我半个时辰,若敢追来……” 手指在微末颈间威胁性地摩挲,“这么漂亮的脖子,折断一定很痛快。” 微末被迫仰起了头,却在对上赵晏视线时微不可察地眨了眨眼,眸底闪过一抹精光。 她强忍著咽喉被收紧的疼痛,对墨玄说道,“你做这么多,不过是为了金银財宝,只要你肯臣服陛下,荣华富贵自然享之不尽,何必冒这等风险?” 墨玄闻言大笑,铁链隨著他的动作哗啦啦的不停作响,“臣服?然后一辈子做条摇尾乞怜的狗?” 他凑近微末耳边,声音却故意让所有人都听得见,“我要的是万人之上!不如你亲自问问你的好陛下——” 他猛地收紧掐著微末脖子的手,“他愿不愿意用江山换美人?” “放了她。”赵晏突然出声,“江山给你。” 申临风面色骤变,“陛下?!”他急得上前一步,赵晏却无声抬手,將他钉在了原地。 墨玄一怔,笑声却更加癲狂,“就为了这个有一半南狄血统的女人?” 他讥誚地摇头,“我不信,除非……你捅自己两刀。“ 第199章 你这个疯子 “不要!”微末失声喊道。 可已经晚了。 赵晏毫不犹豫地举起长剑,寒光一闪,剑锋就没入了他的左肩。 鲜血瞬间浸透了玄色龙袍,顺著剑刃滴落在地,啪嗒声一下接著一下,像一柄巨锤,重重砸在人心头。 “赵晏,你做什么?快住手!”微末的声音都变了调,挣扎著想要扑过去,却被铁链死死勒住腰身。 她看著男人渐渐苍白的脸色,心如刀绞,“你这个疯子...快停下!” 所有人都愣住了。 卫驍咬著牙,看著赵晏抽出长剑,再次捅了下去,他急得耳边响起阵阵轰鸣,却一步也不敢妄动。 墨玄也怔住了,他没想到皇帝真的会捅自己,且一丝犹豫也没有。但隨即又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有意思,再来一刀?” 赵晏再次握住剑柄,他缓缓抽出长剑,鲜血已在剑柄处滴落成线,在地面上蜿蜒成一滩刺目的红。 微末的瞳孔骤缩,喉咙里溢出一声破碎的呼喊,“不要——” 可剑锋再次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 赵晏闷哼一声,身形晃了晃,终於单膝跪地。 玄色龙袍被血浸透,从衣袖边缘不停涌出,月光下的龙袍泛著暗沉的光泽,像一汪湿润又化不开的墨。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终於垂下一直昂著的头,可深吸一口气后仍倔强地想要抬起,仿佛想將女子的模样刻进骨髓。 墨玄猖狂大笑,连身子都颤了几颤,“看啊!九五之尊跪在我面前了!” 申临风再也顾不得森冷的对峙,几步衝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帝王。 这位素来沉稳的右相声音不停地发著抖,“陛下!为了一个女人,您连命都不要了吗?!” 赵晏咳出一口血,低低嗤笑了声,“她若死了......我活著......无趣。” 申临风如遭雷击。 这是为君者最大的忌讳,若所爱之人德行无亏尚可,若是个祸国妖妃,江山转瞬就会倾覆...... 他重重一掌拍向地面,陛下关心则乱,根本没有洞察出,墨玄只想挟持微末为人质,从而逃出生天,根本不会轻易伤害她。 可这不是也恰好反映了,这位年轻的帝王,爱微末已经爱到了骨子里,完全失去了自主思考能力了么? 微末死死攥著拳,心臟砰砰跳著,连呼吸都紊乱起来,眼泪不知不觉已流了满脸。 她想起重生回来后的每一天,都在为了让他活下去而筹谋。 从挡下那支毒箭开始,到诱先太子自焚,再到先帝临死前的毁灭性打击,最终一步步登上贵妃之位,乃至成为皇后,她所有的算计,都建立在“他必须活著”这个前提之上。 可此刻,看著他为了自己血流如注的模样,微末心底涌起的剧痛几乎让她窒息。 这种痛比前世死去时更甚,比前世今生的每一次受伤都更加撕心裂肺。 心底传来切切实实的剧痛,她终於明白了,原来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他了。 “別哭……”赵晏抬眸看她,染血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为她拭泪。 微末这才发觉,自己的视线早已模糊。 她全身颤抖著,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最终只能狠狠咬破舌尖,让自己恢復一瞬间的清醒。 一切都是因为她成了人质,若非如此,算无遗策的赵晏怎会这般被动? 趁著墨玄得意忘形的剎那,她抬起手,悄悄摸向了自己的衣袖。 那里硬硬的触感让她心头一跳,是蝶印!母亲留下的琥珀此刻正贴著她的手腕,仿佛正在发烫。 墨玄仍在狂笑,掐著她脖颈的手略微鬆了松,“陛下这般深情,不如再捅自己一剑?这次不如直接捅心窝,若我心情好,说不定真会放了她——” 微末眼底寒光骤闪,怒意顺著脊背径直爬上了九重天。 “王八蛋!去死吧!”她突然暴起,攥紧蝶印猛地朝墨玄右眼磕去! 蝶印应声悉数碎成了齏粉。 “啊——!”墨玄的注意力此刻全在赵晏身上,身前的小女子在他看来已经是掌中之物,毫无半点威胁,蝶印砸来时,他猝不及防,只一个怔愣的功夫,就被砸中了右眼。 剧痛让他本能地鬆手捂眼,微末趁机挣脱了铁链,反手又是一脚,狠狠踢向了墨玄的下体! “啊——!”墨玄再次发出惨叫,这次的悽惨明显比之前更甚。 黑市打手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一转头,主人已经疼得蜷缩在了地上,成了个弓背的虾米,他们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墨玄侧躺在地,一手捂眼一手捂著下体痛苦地哀嚎,眼睛在流血,下面疼得他几乎想要咬断自己的舌头。 他望向朝著皇帝飞奔过去女子的背影,心底一片冰凉。 耳边的嘶喊声令赵晏精神一震,涣散的眼神重新聚焦。 他想站起来,却因失血过多而踉蹌了一下。 申临风急忙扶住他,却听帝王哑声下令,“活捉墨玄!” 卫驍早已按捺不住,长刀出鞘直逼墨玄而去。 云湛也趁机衝上前,异色瞳孔燃著滔天的怒火,“你找死!” 墨玄见大势已去,突然掷出一枚烟雾弹。 隨著“砰”的一声巨响,浓烟瞬间瀰漫了整个院落,待烟雾散去,他已不见踪影,只剩下持著弩箭的打手慌乱的面面相覷。 禁军趁机將所有人全部包围。 微末顾不得追,转身扑向赵晏。 他左肩的伤口仍在流血,玄色衣袍被浸得全部湿透。 她的手指发抖,想碰又不敢碰,“你......你这个疯子......” 赵晏却低笑,染血的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脸。 鼻尖传来浓重的血腥气,微末眼眶发热,强压下翻涌的情绪,转头对申临风急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回宫!” 第200章 再无他法 微末伸出手,才触碰到他的肩膀,掌心就染上了一片温热的血渍。 她眉心一跳,根本不敢挪动他。 若不做简单处理,他会血尽而亡。 大喊了一声,让卫驍去请周太医即刻进宫,同时一把撕开了赵晏的龙袍。 露出的伤口上皮肉翻飞,足足有三处,一看就令人头皮发麻,他竟每一刀都下了狠手。 鲜血还在不停涌出,狰狞得令人窒息。 她咬了咬唇,强迫自己镇定,然后从裙角撕下几根布条,用力勒在了那些伤口上。 天边已渐渐泛起鱼肚白,门前找来了一辆马车,眾人小心翼翼地將赵晏抬了上去。 车厢內,微末將赵晏的头轻轻靠在自己肩头。 他的体温比平日低了许多,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她不敢动,只能透过衣料传来的温度確认他还活著。 禁军铁骑护卫在马车两侧,马蹄声急促地踏过清晨的街道,很快穿过宫门,直奔垂拱殿。 德安见到浑身是血的帝王,嚇得直接跪倒在地,“这、这是陛下?” 微末等人脚步未停,直到將赵晏轻轻放在了床榻上,她才命德安即刻封锁皇宫,任何人不得隨意走动。 帝王性命垂危的消息绝对不能泄露出去。 卫驍回来的很快,周济安被扔进来时还穿著里衣裤,显然是还未起身,就被迷迷糊糊地架进了宫。 老太医嚇得差点昏过去,床榻上躺著的,不是皇帝吗? 他哆嗦著手指去探脉,脸色越来越难看。 “如何?”微末问。 周济安也不打马虎眼,“老臣需即刻为陛下诊治,娘娘还是暂避为好。” 她全身都是赵晏的血,泛著股浓重的血腥味,闻言只好回眸深深凝望了他一眼,魂不守舍地退了出去。 他就那么静静躺在那里,连唇都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垂拱殿內即刻忙碌了起来,她不敢再进內殿,生怕会听到让什么令她承受不住的消息。 外殿內沉寂许久,微末坐在软椅上,听著內殿里周济安不间断的吩咐声,大脑仿佛放空了一般无知无觉。 半晌,她才凝起一丝思绪开口,却是问申临风,“申相是在怨恨我吧。” 申临风一直在原地踱著步,闻言垂眸,语气带著说不出的疏离,“臣不敢。” 短短三个字,將两人的距离彻底拉远。 微末清楚他的想法,一个让帝王自伤的贵妃,在朝臣眼里已是祸水。 但她没再追问,而是转而问道,“陈献和墨玄都逃了,蝶印也碎了,右相觉得,他们接下来会怎么做?” 申临风沉思片刻,答道,“既无钥匙,便只能强破私库之门。” 微末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落在殿外渐亮的天色上。 沉默片刻,她又问,“申相,你说……我这个有一半南狄血统的女人,还有资格站在他身边吗? 站在一边的卫驍和云湛同时抬眸。 气氛再一次凝固住,包括申临风在內,谁都没开口。 一抹晨光忽然升起,透过素白的雕窗欞,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就像她要离宫那夜,窗外昏黄的光影,和那句无情的“没有。” 她垂眸望著自己染血的指尖,忽然意识到,原来从前的自己一直都在逃避。 逃避承认对他的感情,逃避直视自己的內心。 而之所以心虚,是因为害怕。 怕他责怪自己的欺骗,怕他怨恨自己的隱瞒,更怕那双总是温柔注视自己的眼睛,会在知晓一切后变得冰冷疏离。 她怕极了再也看不到他眼底闪烁的光,那是她两世为人,唯一想要握住的温暖。 如今,她想通了、想透了,看著他刺向自己时的魂飞魄散,让她想要堂堂正正地站在他身边。 可南狄血统一事已被太多人知晓,纸终究包不住火。 若朝臣得知,必定群起攻之,要求將她这个“敌国血脉”打入冷宫甚至当眾处死。 而赵晏若执意护她,必定会是一场血雨腥风,朝堂动盪、民心惶惶,最终演变成无法收拾的糟糕局面。 微末无声勾了勾唇,眼底燃起一簇决绝的火焰,继续自己方才未尽的话继续说道,“现在没资格,日后,我要让自己变得有资格。” 她忽然抬眸看向云湛。 青年异色的瞳孔在晨光中格外明亮,带著南狄人特有的深邃轮廓,正与她隔空对视著。 “不知云公子对南狄这些年的內乱,有何看法?”她轻声问道。 云湛一怔,並未体会到她的意思,可隨即就面露痛色,“南狄內乱二十年了,可害苦的只有百姓,我离开时,南狄人口已不足鼎盛时的六成。孩童被易子而食,妇人被迫为娼,男子十之八九战死沙场......” 他垂下头,声音也异常紧绷,“最可悲的是,这些死伤大多来自南狄人自己的刀剑。” 微末看出青年眼中的悲悯,更坚定了自己內心的想法,继续引导他道,“若是由你来做未来的王,你准备如何拯救南狄?” 云湛倏地抬眸,不假思索便道,“我要停止內乱,重新与棲梧修好!” 他激动地上前一步,“我在棲梧看到太多南狄没有的东西,先进的纺织机,高產的水稻,还有完备的医馆制度......只有引进这些,让百姓休养生息,才是真正拯救他们!民安,国才安!” 见到云湛的反应,微末便知,这些想法恐怕早已在他內心深处扎了根,所以才能脱口而出。 她微微点头,“云湛,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 云湛也一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图。 他单膝跪地,取出银蝶锁郑重举过头顶,“我云湛以朔方王室血脉立誓,若得位,必使南狄与棲梧永世交好,如违此誓,天地共诛!” 申临风呆愣一瞬,隨即倒吸一口冷气,“娘娘这是要做什么?” “我要辅佐他登上南狄王位。”微末平静地说,“待南狄向棲梧称臣,两国血脉交融,我这一半南狄血统,还算什么罪过?” “什么?”申临风不敢置信,“可南狄如今战乱不休,还有五皇子虎视眈眈,哪有那么容易?” “申相,我自知此事极不容易。” 微末打断他,声音却异常坚定,“他为救我连命都可以不要,我能回报的,唯有堂堂正正站在他身边。不做祸国妖姬,不做他江山的拖累。” 她望向內殿方向,眼中泛起温柔波光,“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努力去做的了,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申临风浑身一震。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在锦澜王府沁水阁的那场对话。 那时的赵晏还是锦澜王,微末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丫鬟。 他讽刺暗示她別做祸国妖姬,而她却自比吕娥。 后来每每想起,自己还觉得可笑。 可如今看来,可笑的是他。 这个女子的心如高山巍峨,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做一只养在笼中的金丝雀,而是心有抱负,坚韧果敢,令他都自愧不如。 第201章 暂別 空气再次凝固,连几个男人沉重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微末站在三人中间,黑褐色衣衫上浸染著大片暗红色的血渍,却丝毫不显狼狈,反而透著一股令人敬畏的凛然气势。 申临风觉得眼眶发乾,犹豫道,“可若陛下知道......” “不要告诉他。”微末乾脆的打断。 “为何?”申临风不解地抬头。 微末静静看过来,“申先生,若他执意要去南狄寻我,你可拦得住?” 申临风顿时语塞。 想到赵晏方才为微末自伤的模样,若是知道她要孤身犯险……后果不堪设想。 卫驍突然上前一步,声音坚定如铁,“你要去,我跟你一起去。” “胡闹!”申临风急得额角都见了汗,“五皇子有八万大军!这件事必须从长计议!岂能如此草率!” 微末知道申临风这態度已是默许,便安抚他道,“云湛说过,襄南那八万大军全靠盗墓充作军餉,没有粮食,就是铁打的汉子也提不动枪。所以……” “所以长公主的私库就是关键!”云湛异色的瞳孔骤然亮起,接过话头,“控制住私库,就等於掐住了五皇子的命脉!若他能伏法,我们利用私库金银接手他的八万私兵,那么……” 云湛越说越是激动,若接手了私兵,他就有了可能,將篡权夺位的骆隼赶出宫殿! 微末讚许地点头,“不错。如今蝶印已碎,他们必定会武力破门。但五皇子不可能带著全部八万大军跋山涉水去开库。” 她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私库,就是诱捕五皇子最佳的伏击点。” “我知道私库的具体位置!”云湛激动地说,“就在南狄与棲梧交界的赤谷深处!” 申临风听得头皮发麻,“你打算带多少人?” 微末说道,“崇景王是五皇子的眼线,人带多了会打草惊蛇,也会让赵晏起疑。” 申临风连连摇头,“不行!这计划太冒险了!万一......” 可这句“万一”还未说完,微末已转身面向內殿,带著一股决然。 晨光微亮,透过半透明的纱帘,隱约可见床榻上的人影。 赵晏的胸口微微起伏,脸色仍苍白如纸,周济安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是终於稳住了伤势。 “申先生,”微末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他的伤至少要养半年,这段时日......一切都拜託你了。” 申临风张了张嘴,想劝又无从劝起,最终只重重嘆了口气,颓然垂下手。 许久,他才哑声问,“若陛下问起......臣该如何说?”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微末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就说我爱上了別人,不告而別。” “他定会满天下寻你的!”申临风急道。 “那就......”微末顿了顿,“留一封信吧。” 她走向案前,提笔蘸墨,却又悬腕良久,最终只寥寥数语,折好后递给申临风,“若我得手,会往书院放一只信鸽,这期间,务必提防崇景王。待信鸽至,便將那位七皇叔……连根拔起。” 申临风一震,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 赵晏是嫡系正统,绝不能背负“弒叔”的污名,那么这件事,就必须由旁人来做。 “臣......明白。”他接过信,低声道。 “还有一个人。”微末眼中闪过凌厉,“你要提防陈知白。” 申临风一怔,“知白他……” 微末没接话,只看著他不语。 申临风忽然想起,在藏书楼那夜,是陈知白忽然提起黑市,他们才有了黑市之行…… 他精神一震,冷汗顺著额头流下,微末见状,宽慰道,“我並无证据,只是觉得奇怪。” 申临风点头,可心里却已信了大半。 几人再次静静立著,直到日影西斜时,周济安终於掀帘而出。 老太医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娘娘,臣已缝合伤口,血也止住了。但今夜必会高热,需有人寸步不离地守著。” 微末点头,目光深深看了老太医一眼,“周太医是聪明人,今日之事......” 周济安苦著脸躬身,“老臣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微末这才掀帘入內。 几名宫人战战兢兢地,在窗边齐刷刷跪成一排,德安苦著脸,“娘娘……” 微末扫了眼低首跪著的宫人门,见她进来,他们更是抖如筛糠,显然是听到了她方才在外间说过的话,怕被灭口。 微末淡淡道,“霍统领已封锁了宫门,这段时日,只要你们不离开垂拱殿,性命自可无忧。” 闻言,宫人们如蒙大赦,连连谢恩叩首,微末吩咐德安要亲自煎药,不可假手於人,又命人备下冰帕和汤羹后,这才走向龙榻。 榻上的人双眸紧闭,唇色青白。她轻轻抚了抚赵晏的脸颊,感受著他微弱的呼吸,许久才低声道,“从前,努力的那个人总是你,这次……换我。” … 垂拱殿內烛火摇曳,药香十分苦涩。 赵晏高热不退,额头滚烫,微末拧了冰帕子覆在他额上,又扶起他的后颈,將药一勺一勺餵了进去。 药汁从他唇角滑落,她再用指尖轻轻拭去。 一连三日,她几乎未曾合眼。 困极时,便伏在榻边小憩片刻,醒来时掌心仍紧紧握著他的手指,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他的温度。 第四日清晨,赵晏的呼吸终於平稳下来,高热也渐渐退去。 德安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道,“娘娘,各宫妃嬪还算安生,只是太后娘娘像是察觉了什么,闹著要见陛下……” 微末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再等等。待我离宫后,再让她来。” 德安欲言又止,最终嘆息一声,“娘娘......您这一去,多久才能回来?” “不清楚。”她声音很轻,目光却落在赵晏沉静的睡顏上。 德安搓了搓手,“奴才想著,这种局面,有时候......有奇异能力的人,比千军万马还管用。” 他凑近一步,“京城东街一个巷子里有个能人,会易容改声,连身形都能变。” 微末眸光一闪,深以为然,“嗯,將地址和姓氏告知卫驍吧,让他替我跑一趟。” 当夜,確认赵晏脉象平稳后,她悄然回了仁明殿。 殿內一切如旧,梳妆匣下还压著他送的那对连理玉佩,白玉雕琢的並蒂莲,寓意“生死不离”。 她指尖摩挲片刻,最终只取走其中一枚,另一枚仍留在了妆匣中。 子时三刻,她换上一身夜行衣,最后看了一眼垂拱殿的方向。 月光如水,宫墙寂寂,她像一片影子般,果断融入了夜色中。 第202章 抵达 微末才出仁明殿,迎面就遇到了来接应的卫驍。 “云公子已在宫外侯著了。” 微末点头,与他並肩沿著宫墙疾行,此时宫门已经落钥,走正门肯定不行,只能从偏门离宫。 偏门前,一名禁军垂首而立,见二人走近,沉默地推了开沉重的宫门。 踏出去的剎那,微末忍不住回望,巍峨的宫墙在月色下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而那个人还在里面沉沉睡著。 保重。 她在心里喃喃。 月色下,几道骑著马的身影静静立在不远处,看身形,牵著两匹空马那人便是云湛,另外几个应该就是守护书院的禁军,此时脱去了一贯的银甲,皆作商旅打扮。 “那个就是德安说的易容师,冯良。”卫驍指向其中一名瘦小男子,“他的人皮面具每隔三日便要更换一次,属下索性將人一併带著。” 冯良见卫驍指向他,连忙翻身下马,来到微末面前躬身行礼。 “先生不必多礼,此行有劳了。”微末虚扶了一把。 此人瞧著不过二十四五岁的模样,眼睛里却闪著精明的光,是个机灵的。 她抬步往云湛那处走去,才要上马,忽见眾人身后还停著一辆青篷马车。 卫驍凑了过来,“是钱嬤嬤和阿乔……非要跟著。” “胡闹。”微末急步上前,一把掀开车帘。 只见阿乔和钱嬤嬤都粘著假鬍子,穿著粗布衣裳,活像一对蹩脚的父子。 马车里大包小包地堆著许多行李。 坐在车辕上的人回头,竟然是米襄。 “你们——” “老奴死也要跟著姑娘!”钱嬤嬤抢先说道,“把老婆子自己留在这,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阿乔也探出头,“奴婢、奴婢也是!” 微末太阳穴突突地跳,她深吸一口气,“五皇子本就近水楼台,马车要何年何月才能到,如何来得及?” 钱嬤嬤梗著脖子,“那您就先走!老奴就是爬也要爬去!” 微末无奈,襄南路途遥远,她不放心。 最终,只得分出两名禁军与马车同行后,才毫不犹豫地翻身上了马。 韁绳一抖,骏马扬蹄的剎那,她最后望了一眼皇城方向。 “走!” …… 微末原计划五日之內赶到襄南,可真正上路后才发现困难重重。 先是队伍中的几人水土不服,不得不多次停下来休整,后来又遇上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山路泥泞难行,马匹险些失蹄。 直到第十日黎明,一行人才终於赶到襄南城外。 晨光熹微中,襄南的城门在薄雾中若隱若现,微末勒马驻足,一瞬间有些恍惚。 她在这座城长大,熟悉这里的每一缕风,每一寸土。 虽是冬季的尾巴,但襄南气候温热,百姓还是习惯早起劳作,待到午时酷热难耐时,便躲回家中纳凉。 此时城门下已人来人往,挑担的农夫、赶集的商贩,熙熙攘攘,吆喝声此起彼伏。 微末易容成一位富商家的年轻公子,锦衣华服,腰间悬玉,只是眉宇间透著几分风尘僕僕的疲惫。 云湛则扮作她的隨行管事,异色瞳孔被特製的药水遮掩,如今只是一双普通的深褐色眼睛。 守城士兵查验文牒时,云湛下马,不动声色地塞了两枚金锭过去,那士兵掂了掂分量,咧嘴一笑,挥手放行。 踏入城內,微末的感官瞬间被熟悉的景象填满。 早市摊位上戴著银饰的妇人,远处悠扬的芦笙声,不时经过几个穿著绣短褂的少女,街角的老茶摊上,几个抽水烟的老汉,无一处不透著襄南特有的异域风情。 她幼时常隨母亲逛这些街巷,如今归来,却已是物是人非。 下意识地往南门方向望去,敞开的城门缝隙间,隱约可见城外黑压压的军帐,那是五皇子的驻军。 “公子,”云湛压低声音凑近,“別一直往那边看,会惹人起疑。” 微末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一行人穿过热闹的街市,最终在城东寻到一家名为“清风居”的客栈落了脚。 掌柜的是个精瘦的中年男子,见他们衣著华贵,立刻堆著笑迎上来,“几位客官是打哪儿来?” 卫驍上前一步,粗声粗气道,“我家公子从京城来,做药材生意,要几间上房。” “好嘞!”掌柜的搓著手,亲自引他们上楼,“咱们这儿风景最好,保准您住得舒坦!” 微末踏入客房,推开雕木窗,远处青山如黛,近处市井喧囂,风景的確很好。 而最让她惊喜的,是此处刚好能瞧见五皇子的驻地。 虽然看不到全貌,但正中间那顶最大最华贵的帐篷格外醒目,帐顶的金色旗幡在晨风中微微飘动。 云湛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旁,低声道,“赵玹去年成了婚,在城中购置了宅院,已经不在驻地住了。如果猜得不错,现在那顶帐篷里住著的,应该是从京城逃回来的陈献。” 卫驍仔细听了听门外的动静,確认无人偷听后,走过来问道,“赵玹的宅邸在何处?” 云湛指向城南方向。 从二楼望去,远处一座明显带有京城风格的宅院格外显眼,朱漆大门前掛著两盏大红灯笼,在晨光中依然亮著。 云湛皱眉嘀咕,“不知道赵玹有没有启程去赤谷……” “没有。”微末斩钉截铁地说。 她站在窗前,目光锐利地扫视著远处的军营,突然抬手示意,“看,那个端著食盒的小兵。” 云湛和卫驍立即凑了过来,果然看见一个士兵小心翼翼地捧著漆木食盒,在帐前行了礼才进去。 “军营里等级森严。”微末低声道,“能在主帐用膳的,不是陈献就是赵玹本人。普通將领可没这个资格。” 她的视线又转向城中宅邸,“再看那边。” 只见远处宅院的空地上,隱约能见到一匹通体雪白的战马,正披著纯金灿灿的马甲,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那是赵玹的金甲驹。”微末冷笑,“他为了效仿赵晏的金顶马车,特意打造的。若是要远行,定会骑著它招摇过市。” 卫驍若有所思,“所以五皇子还在城中?” “嗯。”微末点头,“我猜或许是陈献受了伤,躲在帐篷里养伤,这才耽误了行程,赵玹必定是在等他痊癒。” 她再次指向驻地方向,“看那些进出的郎中,还有小廝手里拿的药包。这么早就忙著抓药,说明伤得不轻。” 云湛恍然大悟,“难怪他们还没动身,那我们……” 微末收回目光,转身走向房中圆桌,“赵玹既然还在城中,我们就要重新计划了,陈献在军营,赵玹在府中,他们隨时可能匯合出发。” 她从怀中取出一张简陋的舆图放在桌上,指著赤谷方位,“我们必须赶在他们之前到达私库。” 第203章 正大光明的去 云湛皱起眉头,“可赤谷在城南的两国交界处,要过去的话,必须得从大军眼皮底下经过,这……如何是好?” 微末垂眸,襄南城距离两国的交界处实在太近,所以驻军才会挤在城外那么近的地方驻扎,毕竟再往南就是南狄地界,大军总不能越境。 但这也意味著赵玹直接把守了南城门,想出去,就得和赵玹正面交锋。 卫驍也犯了难,粗糲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刀柄,“要不...夜里偷偷摸过去?” “不行。”微末摇头,“军营夜间的巡防会更严,一旦被擒,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房间里一时陷入沉寂。 云湛焦躁地在窗前踱步,木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微末的手指有节奏地轻叩桌面,片刻后忽然停住。 “就光明正大地去。”她眼中闪过精光,“別忘了,我们可是药材商,就说去药山採药。” “採药?”卫驍和云湛异口同声的问道。 微末点头,指尖在地图上划出一条路线,“襄南城外有座药山,而赤谷就在山后,我们北面上山,南面下山,正好避开赵玹的队伍。” 她顿了顿,“赵玹若去赤谷,必定会走山下官道,至少要绕两日路程,我们走山路,也定能抢先一步。” 云湛锁著眉,仍有疑虑,“可若赵玹不放行,或者我们露出了什么马脚……” “商人嘛,该懂散財之道。”微末唇角微扬,“那药山崎嶇难行,深山里却有名贵药材,寻常百姓不敢深入,我们这几个要钱不要命的商贾,正中他们下怀。” 她意味深长地看著两人,“赵玹常年与南狄对抗,想必军中伤患不少,连军餉都吃紧了,药材也必定紧缺。” “我们只需许诺將所有採到的药材,分出一半给他,赵玹何乐不为?最多派出两个小兵监视,也就罢了。” 卫驍和云湛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恍然。 “至於马脚。”微末收起地图,声音沉了下来,“我们提前做足准备便是。” 她起身走向窗边,望著远处的军营,“冯良擅长辨识药材,让他准备些常见的草药样本,我们隨身带著。再备些金银,专挑那些面色发黄的守军打点,那都是长期缺医少药的,听闻我们要去药山,一定会双手赞成。” 云湛补充道,“那我去弄几套採药人的装备,背篓、药锄这些。” “还有。”微末转身,目光灼灼,“打听清楚军中谁管药材补给,这种肥差必定是赵玹的心腹,若能买通他,必能事半功倍。” 卫驍咧嘴一笑,“属下明白,这就去办。” 微末点点头,来到窗边凝视著远处连绵的山脉轮廓,思绪如蛛网般铺展开来。 若能顺利抵达赤谷,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精打细算。 禁军不能带,人越多就越会引起赵玹的警惕,所以只能依靠他们四人行动,扮猪吃虎,是此时的最优解。 私库的门他们破不开,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潜伏在暗处,等赵玹的人马蛮力破开大门后,再坐收渔翁之利。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自从做了赵晏的侧妃,就娇生惯养的像是能掐出水来,虽说十日马背顛簸,掌心已被磨出细微的茧子,但还是太惹眼,需要更粗糙些。 她看著木质窗框上细密的倒刺,將手掌放在上面快速地来回摩擦,木刺扎进皮肉的细微疼痛让她眉头都没皱一下。 云湛见状倒吸一口凉气,一个箭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腕,“你这是做什么?” “太嫩了。”微末平静地抽回手,看著掌心新添的几道红痕,“一个常年採药的商人,不该有这样一双手,它会成为我们致命的漏洞。” 云湛愕然,看著她又將手放在窗框上摩擦,心头泛起一阵细密的痛。 良久,他不作声地递来一块粗麻布,微末无声接过,用力在手背上搓了几下。 细小的血珠渗出来,很快就被布料吸收,这样粗糙的痕跡,才配得上他们即將扮演的角色。 她转头看向窗外,阳光照在那顶墨色大帐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逃走的墨玄必定也在暗处虎视眈眈,这个狡诈的商人绝不会轻易放弃私库里的大笔金银。 来吧,墨玄,她还有帐要和他清算呢。 微末缓缓收紧拳头,敌人在明她在暗,只要布置妥当,他们必有一线生机。 他们用了整整半日时间准备所需物品。 云湛找来的粗布衣裳散发著浓重的苦药味,每一条褶皱里都浸透著草药的气息,再合適不过。 採药用的背篓、药锄、铲子等工具一应俱全,连捆药的麻绳都准备得妥妥噹噹。 卫驍更是带回来一个意外之喜,赵玹军中掌管药材补给的刘管事。 微末只用了三言两语,就让这个面色蜡黄的瘦削男子盯著手中的金锭两眼放光。 刘管事咽了咽口水,金锭在他掌心转了个圈,隨即就被他塞进袖中。 “几位隨我来。”他搓著手,眼中闪烁著贪婪的光芒。 中军大帐前,刘管事让小兵进去通报,不多时,小兵就掀开帐帘示意他们进去。 帐內瀰漫著浓重的苦药味,混合著浓烈的酒气,难闻得令人作呕。 微末顿感一阵噁心,却只能死死压下。 她弓著腰,像极了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商人。 一面绣著猛虎下山的屏风將大帐一分为二,屏风后隱约可见一个瘦削的人影。 微末眼角余光扫过,那身形极像陈献,只是未见那標誌性的青铜面具。 赵玹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手中把玩著一个白玉酒杯。 他比微末记忆中更加魁梧,眉宇间儘是戾气。 “將军,”刘管事諂媚地躬身,“这是小的一个远房亲戚,从京城来的药材商,想去药山采些草药。” “京城来的?” 赵玹还没说话,屏风就后突然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微末手心一紧,这声音她绝不会认错,正是陈献。 但她面上不显,反而將腰弯得更低,摆出一副市井商人的諂媚模样,“是、是,小的听闻襄南药山深处有种血灵芝,在京城都卖疯了,有价无市啊……” 屏风后沉默了片刻,微末能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正穿透屏风审视著她。 “陈先生?”赵玹皱眉看向屏风,“有什么问题?” 隨著一阵布料摩擦声,陈献缓步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微末屏息凝神,依旧保持著卑躬屈膝的姿態,借著后退的动作快速瞥了一眼? 瘦高男人脸上布满了狰狞的烫疤,皮肉扭曲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样貌。 但当微末看清那张脸的轮廓时,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这个叫陈献的男人,竟然是他? 第204章 又见故人 微末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臟几乎停跳了一瞬。 这个自称陈献的男人,竟然是林安瑜的父亲林远庭? 怪不得她一直觉得眼熟,又总是想不起来。 可林远庭不是早在三年前就被一场大火烧死了吗?林安瑜还曾为其父大办丧事,当时襄南所有贵族都前去吊了唁。 她想起林安瑜在京城被赵晏当眾羞辱后便神秘失踪,难道林远庭戴上面具投奔五皇子,就是为了给女儿报羞辱之仇? 微末此刻戴著精巧的人皮面具,声音也因服了药水变得粗哑难辨,活脱脱一个贼眉鼠眼的药材贩子,她在看清陈献面容时不由怔愣了一瞬,隨即又慌忙低头。 “怎么?”陈献满是疤痕的脸扭曲了一下,“我的样子很嚇人?” “小人不敢!”微末將腰弯得更低了,陪著笑说道,“只是...只是被军师大人的威仪震慑罢了。” 陈献冷哼一声,突然一把抓起她的衣袖凑到鼻前嗅了嗅,闻到浓重的药草味后又看了看她布满伤痕的手,隨即又转向卫驍,检查起他背上的药篓。 同样戴著面具的卫驍捏著拳头,后槽牙咬得咯吱响。 微末紧张的心跳如擂鼓,好在陈献並未起疑,又从云湛怀中搜出了那本草药图鑑,隨手翻了翻,就將书扔回了背篓中。 “你既是京城来的药商,可知京城最大的药行,是哪家?”他突然发问。 “回军师,是百草堂。”微末一早做了功课,不假思索地回答。 “去年冬季最紧俏的药材是什么?” “是雪蟾酥,因北境大雪封山,货源断绝。” 陈献见她答得流利,却仍有些怪异的眯起眼睛,“你们倒卖这一次,能赚多少?” 能赚多少?微末一时语塞,她遗漏了这个细节。 好在冯良即刻佝僂著腰上前,“回军师,若是上等的血灵芝,一转手就能翻这个数……”他比划著名五根手指答道。 赵玹把玩著酒杯问,“如何?” 陈献找不出破绽,阴晴不定地又打量了几人一眼,不情愿道,“暂时看不出问题,可以进山,不过得派人盯著。” 他话音未落,帐帘突然被人一把掀开。 “爹!” 隨著一道娇嗔,林安瑜忽然闯了进来。 微末又是一怔,林安瑜原来一直躲在襄南? 她抬眼去看,见这女子比从前消瘦了些许,眉眼间却多出了几分狠厉。 林安瑜看到微末等人,嫌恶地捏住鼻子,“什么味儿啊!” “半点规矩都没有,简直胡闹!”陈献呵斥了一声,转身对赵玹拱手,“將军,不如让小女带上几个亲兵,亲自盯著他们。” 赵玹懒洋洋地点了点头。 林安瑜却顿时炸了锅,“我才不要跟这些臭烘烘的男人一起上山。” “由不得你任性!”陈献厉声打断她,“此事关乎大计,你亲自去盯著。” 林安瑜撅了噘嘴,“是。” 微末低垂著头,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 蛇虫鼠蚁都到齐了,正好彻底解决后患。 林安瑜不似陈献那么警觉,只隨意点了两名亲兵,就满脸不情愿地跟著他们上了山。 前几日刚下过雨的山路泥泞不堪,每走一步都要费力地从黏稠的泥浆中拔出脚来。林安瑜在后面不停地咒骂著,华丽的裙摆早已沾满泥点。 “这该死的路!你们这几个该死的药商!”她一脚踩进泥坑,差点滑倒,气得直跺脚,“要不是你们几个,本小姐何至於受这份罪!” 微末適时回头,脸上堆满討好的笑,“小姐金枝玉叶,確实委屈了。等採到血灵芝,小的第一个孝敬您。” 林安瑜被这马屁拍得舒服,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只是用绣帕捂著鼻子继续前行。 卫驍走在最前面开路,时不时与微末交换一个眼神。 他借著俯身铲泥的动作,不著痕跡地摸了摸藏在靴子里的短匕。 微末则扶著湿滑的树干,小心地避开那些容易留下脚印的软泥。 快到山顶时,林安瑜突然开口,“你们从京城来,可知皇帝近况如何?” 微末脚步未停,故作惊讶地反问,“小姐身份高贵,莫非与皇上有旧?” “旧?“林安瑜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是仇!” 一个亲兵紧张地拽了拽她的衣袖,林安瑜猛地甩开,“拽什么拽!有什么不敢说的?反正他们——” 话说一半,她突然住了口。 微末背对著她,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那句未说完的话再明显不过,反正她们也活不到下山了,恐怕一採到血灵芝,就会被林安瑜灭口,横尸在这药山上。 看来赵玹军中的確缺少药材,否则方才还在帐中时,就会杀了她们灭口了。 快接近山顶时,微末突然一个踉蹌,痛呼一声跌坐在一块青苔遍布的大石上。 云湛没有准备,立即紧张地蹲下身,“怎么了?” “脚...脚扭了……”微末捂著右脚踝,豆大的汗珠顺著鬢角滚落。 她故意將裤腿拉起一些,露出慢慢肿起来的脚踝。 云湛一惊,就想上手去揉。 微末不动声色地躲了躲,他才恍然,悻悻收回了手。 林安瑜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废物!快给我起来!” 微末痛苦地仰起脸,面色煞白,“小姐…容我歇息片刻……” “你不是药材商吗?”林安瑜尖声骂道,“连跌打损伤的药都没带?” “是小的考虑不周...”微末咬著嘴唇,“要不...就地找找有没有能用的草药。” 林安瑜一脚踢翻旁边的背篓,“那还不快找!” 微末朝卫驍使了个眼色。 卫驍会意,背起翻倒在地的药篓四下搜寻起来。 他状似无意地绕到一个亲兵身后,突然出手如电,一手捂住那人的嘴,一手拧断了他的脖子。 另一个亲兵嚇了一跳,刚要拔刀,一柄短匕已经破空而来,正中咽喉。 一切不过眨眼之间,两名亲兵就没了声息。 林安瑜听到身后异响,不耐烦地转身,“磨蹭什么——” 可眼前的一幕让她瞬间血色尽失,话也戛然而止。 两名亲兵闭著眼倒在泥泞中,卫驍正慢条斯理地从尸体上拔出血淋淋的匕首。 第205章 卫驍,动手吧 林安瑜嚇得脸色惨白,声音都变了调,“你们想干什么?!” 卫驍面无表情地抽回匕首,扭头从背篓里取出一根麻绳,云湛和冯良一左一右架住林安瑜,卫驍便利落地捆住了她的双手。 “你们根本不是药商!”林安瑜拼命挣扎,“到底是谁?” 微末慢条斯理地揉著已经消肿的脚踝,轻笑道,“故人相见,林小姐记性怎么这么差?” 林安瑜死死盯著眼前这张陌生的男人脸,眉头紧锁,“什么故人?我根本不认识你!” “认不出来就算了。”微末站起身,拍了拍衣摆的尘土,“谅你也猜不到。” 她话锋一转,“说说吧,赵玹和陈献有什么计划?” “我凭什么告诉你?”林安瑜咬牙切齿。 微末无所谓地摆摆手,“不说也无妨,我有的是耐心。”说完便示意继续前行。 一路上,林安瑜不停地叫嚷,“你们到底是谁派来的?有什么目的?” 卫驍被她吵得烦了,直接从背篓里扯出一块破布条,结结实实地塞住了她的嘴。 直到天色渐暗,几人才终於到达了山脚,一条清澈的小河横在面前,河边还有间破旧的猎户小屋。 眾人都有些乏累,便进屋子里休整,洗去满鞋的泥泞,又找来些乾草生火取暖。 卫驍去林子里转了一圈,拎回两只野兔烤了起来。 林安瑜被扔在墙角,精神有些萎靡。 微末扯下一条烤兔腿走过去,取下她嘴里的布条,“吃点东西?” 林安瑜却不接,死死盯著微末,“你到底是谁派来的?是赵晏?” 微末轻笑,“陛下日理万机,早就不记得你了。” “那就是那个女人派来的!她想杀我对不对?”林安瑜大叫道。 “林小姐,”微末慢悠悠地转著手中的兔腿,“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见林安瑜气得脸色铁青,她转而问道,“不过我倒很好奇,你父亲为何要假死投奔赵玹?就为了给你出气?” 林安瑜冷笑,“关你什么事?” 微末不紧不慢地说,“难道赵玹许诺事成后封你为妃?”她故意拖长音调,“堂堂林远庭的女儿,竟然要靠交易上位?“ “你懂什么!”林安瑜果然被激怒,“妃子有什么稀罕?要做就做——” 她突然意识到失言,猛地闭嘴。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微末眼中闪过一丝瞭然,“做什么?做公主?” 林安瑜却死死抿著唇,什么都不肯说了。 微末也无所谓,她本就没想能从林安瑜这里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该知道的,她也全都知道了。 至於陈献是不是对赵玹包藏祸心,与她无关。 之所以没在山上就解决了林安瑜,是因为脚下泥泞得连站都站不稳,实在麻烦。 她继续递过兔腿,塞进林安瑜被捆著的手心里,“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就在这时,冯良走了过来,恭敬道,“公子,该换药了。” 微末微微頷首,起身走到火堆旁坐下。 在跳动的火光中,她抬手缓缓撕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 冯良接过面具,默默退到一旁开始调配新的药膏。 林安瑜眼睁睁看著那张陌生的男人脸被撕下,露出微末那张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容,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来,“锦澜王侧妃?!是你?!你...你竟然……” 她的声音因震惊而扭曲,“你竟然易了容?!” 微末没接话,这个女人的记忆显然还停留在赵晏登基之前。 紧接著,林安瑜看到卫驍和云湛也相继撕下了偽装。 当云湛那双標誌性的异色瞳孔在火光中显现时,林安瑜彻底失语,嘴唇颤抖著,“云…云湛?卫……” 她想不起来卫驍的名字了,只记得他是赵晏身旁的贴身护卫。 “你们竟然只身来了襄南?还…还进了將军大帐?”林安瑜崩溃了,这易容术实在太好,她、父亲和五皇子,竟无一人发现端倪。 “微末!你想做什么?你是衝著私库来的?” 微末置之不理,揉了揉发僵的脸颊,连日戴著面具让她的皮肤闷得发痒。 她专注地烤著火,对林安瑜在角落里的叫骂充耳不闻。 过了片刻,待林安瑜安静下来后,她便做了决定,平静地对卫驍说,“卫统领,动手吧。” 云湛闻言一怔,“不拿她做人质?” “没必要。”微末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带著她反而容易暴露,若是她半路闹起来,只会让我们陷入危险。” 云湛犹豫道,“那...不再问问话?” 微末摇头,火光在她眸中跳动,“她知道的那些对我们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若是她说谎,反而会干扰我们的判断。” “我们只需按原计划行事,取得赵玹的虎符便是。” 云湛若有所思地闭了口。 卫驍沉默著站起身,匕首在火光下泛著寒光,林安瑜这才意识到死亡临近,疯狂挣扎起来,“你们敢!我父亲不会放过你们的!赵玹会——” 可卫驍的动作乾净利落,根本没给她继续叫嚷的机会。 微末看著墙角渐渐失去生气的躯体,轻声道,“把她埋了吧。” 说完她转身走向窗边,望著远处被军营灯火映照的泛黄的天,思绪平静得没有一点波澜。 林安瑜死就死在太过轻敌,只带两个人就隨她们上了山。 这个女人的死对微末来说没有半点衝击,她只是苏晚昭的一个闺中密友,还是想抢她男人的偽密友,幼时每次来將军府,也从不会与她说话。 赵玹阴险狡诈,陈献为保护女儿,不会让她知道的太多,如果一直带在身边,不但起不到好作用,反而会成为一个难以掌控的定时炸弹。 她调整了下思绪,不再去想林安瑜。 在军帐中见到陈献时,那人的伤势显然已经好了七八分,恐怕他们前脚刚离开军营,赵玹后脚就会带著人马启程。 最迟明日入夜时分,赵玹的人就能抵达私库。 今夜必须好好休整,明日天不亮就得出发。 但从此刻起,他们就要时刻提防那个神出鬼没的墨玄了。 “云湛,”她突然开口,“还有多远?” 云湛走到她身旁,借著月光辨认方向,“往东南方向再走半日就能到。” 微末点点头,“好好休息,明日寅时三刻出发。” 一夜无话,只有篝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次日天还未亮,林间的鸟鸣就將微末惊醒。 她睁开眼时,东方才刚泛起鱼肚白。 眾人陆续起身,到溪边掬水洗了把脸。 冰凉的溪水让人瞬间清醒,微末將长发重新束起,贴上新调製好的人皮面具,率先起身往东南方向走去。 “走吧。”她简短地说道。 卫驍和云湛默默跟在后面,望著前方那个娇小却挺拔的背影,心中泛起复杂的情绪。 这几日来,微末展现出的惊人韧性让他们无比震撼,无论是一连多日的纵马狂奔,遇到突发情况时的沉著应对,还是此刻忍著脚伤继续赶路,一切的一切,都远超出他们对深宫贵妃的想像。 冯良也察觉到了什么,悄悄凑近云湛,压低声音问道,“你们当真没骗我?这真是宫里那位养尊处优的贵妃娘娘?” 云湛望著微末瘦削的背影,她的衣摆被晨露打湿,衣衫也被树枝刮破几处,髮髻鬆散,却依然往前行进著。 他轻轻点头,“如假包换。” 卫驍罕见地接过话头,“在她面前,从来没有什么困难是跨不过去的。”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钦佩。 冯良咂了咂嘴,摇头感嘆,“就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恐怕也吃不了这样的苦,这位贵妃,实在与眾不同。” 微末似乎察觉到身后的议论,回头看了一眼。 晨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前面路滑,小心些。”她轻声提醒,转身继续前行。 三个男人同时应了一声,快步跟了上去。 晨雾在林间瀰漫,脚下的枯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每个人都保持著警惕,目光不断扫视著四周的树丛。 微末注意到周围的植被逐渐变化,原本茂密的树林开始出现大片裸露的岩石。 “快到了。”云湛微微喘息,压低声音道,“前面就是赤谷的入口。” 微末眯起眼睛,隱约看到前方两座陡峭的山崖间形成了一道狭窄的缝隙。 那应该就是他们的目的地,长公主私库的所在。 第206章 我们被骗了! 几经辗转,四人终於来到了私库门前。 云湛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虚弱地说,“到了……” 微末抬眸看去,私库镶在山壁上,门前垂著茂密的树枝和藤条,的確极其隱秘,即便从面前经过,若不仔细查看,也很难发现端倪。 两扇褪了色的朱红石门並不高大,仅到人肩头,门上有两把粗厚的铁环,此刻正严丝合缝地紧闭著。 门中央有一个圆形的凹槽,显然是用来放置蝶印的。 微末远远地去看门前泥地,没有发现脚印,看来五皇子和墨玄都还没到,她心中稍安。 几人踩在杂草堆里,向四周环顾,这里是一大片荒寂地带,鸟儿都看不到几只,突兀出现的脚印会让人立马警觉。 想了想,她决定从背后绕过去,以免留下痕跡。 几人专挑草丛茂密处小心行走,不时扶正身后倾倒的杂草,儘量做到万无一失。 等再次绕了回来,日头已来到头顶,此时体力已快到达极限,他们不得不先寻个隱蔽处整顿。 “看那里。”卫驍忽然指著一块巨石说道。 微末循声望去,发现那实在是处绝佳的藏身之所。 一块突出的巨石后方,前方有灌木遮挡,上方有浓密的树枝垂落,既能隱蔽身形,又能將私库门前的情形尽收眼底。 微末长舒一口气,“走。” 巨石被阳光炙烤得极为乾燥,几人坐在上面,拿出隨身携带的乾粮隨意垫了垫,谁都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 休息了片刻,卫驍和云湛默契地分头去周边踩点,顺便收集些乾草。微末则就地取材,用柔韧的树枝编织起了草帽,以作偽装。 冯良见状也学了起来,只是草帽编得歪歪扭扭,实在不太好看。 微末忍不住无声笑了笑,正想纠正他,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乱鬨鬨的脚步声。 微末与冯良对视一眼,悄悄从巨石边缘探出头去。 只见几名五大三粗的汉子正朝这边走来,为首那人身材高挑,赫然就是墨玄。 微末心里一紧,墨玄来得太快了,卫驍和云湛还没回来。 墨玄站在他们初来的位置上,远远盯著私库前泥泞的路面皱了皱眉,转头对身旁一个壮汉低声交代了几句,隨后竟径直朝著她们藏身的巨石走了过来。 微末瞳孔一凝,墨玄显然是与她想到了一处,也打算在此埋伏,等待五皇子。 她无声摸出腰间防身的匕首,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同时在心里默默祈祷,卫驍,別暴露。 墨玄带著人一步步逼近,在距离巨石仅剩几步之遥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厉喝,“来人!给我拿下他!” 微末一怔,是陈献的声音! 墨玄身形猛地一顿,缓缓转身。 只见陈献和五皇子端坐在高头大马上,身后黑压压的士兵已经手持兵器,呈合围之势向他逼近。 “墨玄,”陈献阴冷的声音在谷中迴荡,“私库明明就在襄南,你却故意引我去京城绕圈子,好毒的心思。” 墨玄不慌不忙地掸了掸衣袖,竟还笑得出来,“无毒不丈夫。你找不到门路,求到我头上,我自然要收些利息。” 陈献还要开口,赵玹却抬手制止,“不必多言。”他冷冷地一挥手,“拿下。” 微末躲在巨石后,耳边传来刀剑相击的錚鸣,喊杀声在谷中惊天迴荡。 但这里是五皇子的地盘,墨玄带来的那几个人根本不是对手,很快就被制服。 廝杀声渐渐弱了下去,最终只剩下墨玄歇斯底里的叫骂: “赵玹!你以为杀了我就能高枕无忧?我告诉你——” “杀了吧。”赵玹淡漠的声音打断了墨玄的嘶吼。 紧接著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求饶声,隨后戛然而止。 微末屏住呼吸,听到沉重的马蹄声向石门方向缓缓移动。 “给我撞开!”赵玹一声令下。 轰隆隆的撞击声顿时响彻山谷,震得微末藏身的巨石都在微微颤动。 她悄悄探头,只见十几个穿著鎧甲的士兵抱著根粗大的树干,正一下下撞击著那扇看似单薄却异常坚固的石门。 每撞一下,门上就簌簌落下些碎石,但很明显,距离破门还差得远。 冯良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压低声音问,“娘娘,我们现在……” 微末竖起食指抵在唇上,示意他噤声。 她们现在能做的,只有等。 士兵们轮番撞击了许久,石门却纹丝不动。 陈献挥手示意停下,凑到赵玹耳边低语几句,隨即从一个士兵手中接过长剑,將剑身插入了门缝中。 剑尖似乎碰到了什么机关,陈献用力上挑,却没挑动。 他只得又接连插入三把长剑,唤来四五个壮汉一起发力。 隨著一阵沉重的金属摩擦声,门內传来“咔嗒”一声脆响,显然是个极其厚重的机关门閂被撬开了。 赵玹亲自扯住门上铁环,猛力一拽,石门就发出沉闷的吱呀声,缓缓开启,扬起一片尘土。 赵玹迫不及待就要往里冲,却被陈献一把拽住胳膊,只见陈献阴沉著脸,隨手抓过一个瘦小的士兵,一脚將人踹了进去。 “啊——”那小兵踉蹌著跌入黑暗,片刻后颤抖的声音从深处传来,“没、没事!殿下可以进来了!” 声音被洞內的回音扭曲,又被山风吹散,但微末还是听清了。 她看到赵玹和陈献对视一眼,脸上露出狂喜之色,迫不及待地踏了进去。 不多时,陈献的声音从洞內传出,“都进来!搬东西!” 微末勾了勾唇,看来里面的金银財宝確实不少。 直到最后一个士兵也消失在石门內,微末猛地站起身,她看到卫驍和云湛也从两侧现身,三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卫驍和云湛手中各抱著一大捆乾草,微末则摸出了事先准备好的火摺子。 “走!”微末低喝一声,四人如离弦之箭一般快速冲向石门。 卫驍一马当先,在洞口將乾草堆往洞口一扔,隨即用力推门,云湛紧隨在后,扔下乾草就去推另一扇。 冯良急得满头大汗,看看卫驍,决定去帮云湛。 微末闪身来到门前,毫不犹豫地吹起火摺子,乾草堆瞬间被点燃,黑漆漆的烟升腾而起。 洞內传来惊慌的喊叫声,“怎么回事?!” “门要关了!” “快出去!” 声音听起来距离很远,赵玹他们明显已走到私库深处,根本来不及阻止。 当石门轰然闭合的剎那,微末听到了陈献撕心裂肺的怒吼,“是那几个药商,我们被骗了!” 第207章 大睡一场 深山老林里最不缺的就是枯枝败叶。 微末站远了些,这些浓烟实在呛得人睁不开眼。 此时大火已经冲天而起,將朱门彻底覆盖。 方才卫驍三人合力,將士兵们先前用来撞门的粗壮树干横插在了石门铁环上,此时任凭里面如何撞击,石门都纹丝不动。 忙完这些,几人已是满头大汗,几次折返抱回来的乾草和枯枝已经足够,坐在地上剧烈喘息起来。 “他奶奶的。”冯良用手扇风,累得直爆粗口,“老子从没干过这么惊心动魄的事,真刺激!” 云湛瘫软在地,虚弱地摆了摆手,“墨玄朝你们过去的时候……我差点衝出来。” 微末捂著口鼻,看著滚滚浓烟从石门缝隙中缓缓渗入。 那里面是个密闭空间,赵玹他们缺氧脱力只是时间问题,挣扎的力道会越来越小,只要坚持个把时辰,他们就再没有活著出来的可能。 石门內,赵玹的咒骂夹杂在撞击声中不断传来: “是赵晏派你们来的对不对?!” “要多少钱你们开口!” “放我出去,金银分你们一半!” 微末充耳不闻,只是静静地站在远处等待。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山风渐起,吹散了部分浓烟。 石门內的动静果然越来越弱,撞击声从最初的猛烈变得断断续续,最终只剩下微弱的拍打声。 当最后一缕夕阳消失在山巔时,石门內终於彻底安静了下来。 微末不急,又等了两个时辰,直到月光愈发莹白透亮,才起身准备过去看看。 卫驍从不远处过来,走在她身前。 云湛和冯良也小心地跟了上来。 如果里面的人没死,死的就会是他们。 几人不约而同地吞了吞口水。 四人来到石门前,各自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 卫驍和云湛站到横插的壮木一侧,隨著微末点头示意,两人同时发力將沉重的树干猛地推开。 “嘶——”卫驍去拽门环,可手刚碰到就被烫得缩了回来,他吹了吹,再次摸了上去。 隨著朱门缓缓开启,里面积聚多时的浓烟如洪水般喷涌而出,翻滚著朝几人无情压来,他们被呛得不住咳嗽,不得不连连后退。 许久,待烟雾稍稍散去,正要上前查看,门中却突然衝出一道寒光! 一柄长剑从黑暗中刺出来,直取站在中间的冯良面门,嚇得他差点魂飞魄散。 “我了个老天爷!” 千钧一髮之际,卫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剑锋才堪堪擦过衣襟,躲过了一劫。 冯良嚇得直拍胸脯,微末却心头一紧。 还有人活著? 可那持剑之人刚衝出烟雾就重重栽倒在地,没了动静。 卫驍谨慎地用刀尖將人翻转过来,竟是赵玹! 他脸上满是焦黑的菸灰,胸口还在微微起伏。 微末看出他已在弥留之际,便走过去蹲下了身。 赵玹艰难地睁开眼,嘴唇蠕动著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微末辨认著他的口型:“你们…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自上山以来,已经听过太多遍了。 她轻轻扯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清冷如玉的脸,又轻咳一声,恢復了原本的声音,“我,叫微末。” 赵玹的瞳孔骤然收缩,手指颤抖著抬起,像是想要掐住她的咽喉。 可刚抬起一半,就再次无力地垂落了下去,死不瞑目。 微末暗自嘆息一声,从他腰间摸出一枚被燻黑的虎符,用衣袖仔细擦拭后,露出了青金的本来面目。 云湛见状凑了过来,声音发颤,“这就是……虎符?” “嗯。”微末將虎符递给他,“有了它,你就能调动赵玹的军队,去爭夺王位了。” 云湛接过虎符喉头滚动,想起故国满目疮痍的景象,一时哽咽难言。 微末拍了拍他的肩膀,“人要往前看。等你做了南狄王,將你的抱负付诸实践,必会青史留名的。” 云湛猛地抬头,眼角泛著红润,他看著眼前无论何时都冷静自持的女子,心头有一团火,越烧越旺。 可在看到她不带一丝情感的目光时,又猛然惊醒。 云湛別开眼,胡乱抹了把脸,站起身郑重地向微末深施一礼,“大恩大德,云湛没齿难忘,日后哪怕豁出性命,也定要报答。” “胡说。”微末嗔怪一声,“若要你性命,我不远万里的来这做什么?” “况且,我也只是为了自己。”微末同样站起身,回望著遥远的北方,“你不必有负担。” 月光將她的背影映衬得十分孤寂,仿佛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走进她的內心。 良久,她环顾四周,“把这些痕跡处理掉吧,里面的財宝我们暂时带不走,先回去接管军队要紧。” 卫驍三人立即行动起来,將现场清理乾净,又將朱门关闭后,他们选了四匹战马,往襄南城的方向缓缓走去。 路上,微末摩挲著袖中的半块连理玉佩,思绪已经飞回了那座皇城。 不知道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 回到军营时,微末已是疲惫不堪,紧绷多日的神经一朝鬆懈,她困得根本睁不开眼。 云湛因手持虎符,毫无阻碍的带著他们进了驻地,微末终於再也扛不住,隨意找了个帐篷,倒头就睡。 卫驍不放心,寸步不离地守在榻边。 他自己也乏累的混乱不堪,却只敢在地毯上小憩片刻,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確认她是否安好。 这里是赵玹的军营,即便已经拿到虎符,他还是觉得危险。 他多次睡著又甦醒,床榻上的女子却依旧睡著,连姿势都没变一下,小侍卫心里发毛,竟轻手轻脚地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 感受到温热的呼吸拂过指尖,卫驍不禁摇头失笑,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在微末昏睡期间,钱嬤嬤一行人终於风尘僕僕地赶到了。 看到老嬤嬤熟悉的身影,卫驍紧绷的神经才真正放鬆下来。 钱嬤嬤这一路足足走了近二十日,急得嘴上都起了燎泡。 如今见到安然沉睡的微末,悬著的心总算放下大半。 可微末这一睡就是三天三夜,丝毫没有醒转的跡象。 钱嬤嬤和阿乔急得团团转,又不敢贸然叫醒她,商量著要不要去请个大夫来看看。 此时云湛和卫驍已顺利接管了赵玹的军队。 他们恩威並施,又用私库运来的財宝犒赏士兵,这些將士们饱受赵玹苛待,饥寒交迫又被病痛折磨,如今有吃有药,很快就卸去了防备,加之云湛谎话连篇,终於让他们接受了自己这个新主將。 一听说微末自打回营,就始终昏睡未醒,云湛才终於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慌忙找来了一位老军医。 老军医搭上微末的脉搏,眉头却越皱越紧,半晌不语。 “哎哟!”钱嬤嬤急得直跺脚,“你这大夫怎么回事?倒是说话呀!我家主子到底怎么了?” 军医缓缓收回手,神色复杂地看向眾人,“这位姑娘她……是喜脉啊。” 啥? 喜脉?? 第208章 决定 所有人都震惊了。 云湛更是大脑一片空白。 从在黑市上结识她开始,这么久的顛沛流离,他竟然不知道,自己的表妹有了身孕。 还让她吃了那么多的苦…… 如果早知道,他一定不会让她一道来襄南的! 她只是个女孩子啊!还是在最脆弱的时候。 云湛想著,不由去看床榻上的女子,心里涩涩的。 她比很多男人都坚强,冷静、睿智,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 棲梧皇帝真是有福气,有这样一位肯为他上刀山下火海的贤妻。 一片静謐中,钱嬤嬤第一个反应过来,一把拽住了老军医的衣领,“你…你没瞧错吧?” 老军医额角冒汗,还在想到底谁才是这位姑娘的夫君,看云湛和卫驍错愕的神情好像都不太像,就被钱嬤嬤薅了起来。 “老夫从军三十年,绝不会有错!” 见人信誓旦旦的样子,钱嬤嬤心里落了底,却很快又被另一件事嚇得一哆嗦。 阿乔目光闪了闪,“嬤嬤……” 钱嬤嬤一把推开那军医,问阿乔,“娘娘不是一直在喝避子汤?” “最、最后那次,没喝……” 阿乔结结巴巴地说。 离宫的前一天,她照常端去避子汤,娘娘是没喝的,都倒进了盆里,还告诉她以后都不用准备了。 小丫头还因此高兴了半日,结果第二天娘娘就离了宫。 “你確定?”钱嬤嬤红著眼睛问,“陛下知不知道?” 娘娘已经离宫一个多月了,在这种节骨眼上有了身孕,万一陛下怀疑……丫头死无葬身之地啊! 阿乔被问得有点紧张,“不、不知道。” 应该是不知道的,那时她想进垂拱殿解释,娘娘都不让她去,后来看娘娘出来时的样子,大抵是没提这件事的。 钱嬤嬤眉头皱起老高,这可不妙。 陛下知道了丫头在喝避子汤,偏偏不知最后那次没喝? 偏偏两人现在又生分了,万一陛下起疑,不肯认这个孩子,那她家丫头可咋办? 一旁的老军医也懵了,这位姑娘是娘娘? 哪个娘娘?当朝天子的娘娘吗? 卫驍见钱嬤嬤凝重的脸色,悄声將老军医请了下去,顺便让云湛也离开了。 把人送走,他走回来说,“我这就快马回京,告诉陛下这个好消息。” “不!”钱嬤嬤一把拽住他,“等丫头醒了再说。” 看她怎么决定,她们不能自作主张。 直到午后,微末才悠悠醒了过来。 阳光很刺目,口很渴,头也晕晕的,还有些噁心。 “水……” 她下意识唤了一声。 正在打瞌睡的阿乔立马睁开眼,“娘娘,你总算醒了!”说著就红了眼眶。 怎么了?微末一怔。 看到旁边是阿乔,就知道是钱嬤嬤她们到了。 可她只是睡个觉而已,阿乔怎么这么大反应? “云湛他们出事了?” 她第一反应就是云湛没能用虎符接手军队,被人乱刀砍死了。 “不、不是……”阿乔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眼泪止也止不住。 她都听云湛说了,娘娘她们怎么来到襄南,上了药山,杀了林安瑜,又用火解决了五皇子他们的。 她家娘娘都有身孕了,还吃这么多苦,小丫头心疼得不得了。 怪不得一觉睡了这么久,一定是劳累过度了。 微末见她只哭不说话,急得坐起身,可或许是起得太猛,她忽然觉得眩晕了一下。 端著热水盆进来的钱嬤嬤一见人醒了,还皱眉揉著太阳穴,一副难受的样子,顿时哎哟了一声。 她慌忙放下热水盆迎了过来,“小祖宗,可別乱动!” 微末一把反握住她,“嬤嬤,云湛和卫驍他们怎么样了?” 钱嬤嬤见阿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知道微末定是误会了,“他们都好,军队也接手了,云湛现在是主將,你別担心。” “真的?”微末有点不信,“那阿乔哭什么?” “奴、奴婢不哭……”阿乔抽抽搭搭地答。 钱嬤嬤將她重新扶回床榻上,为她盖好被子,“这傻丫头是心疼你,有了身孕还这么不要命的,你可是头一个。” 老嬤嬤偷嘴笑著。 微末却整个人都僵住了。 身孕? 她下意识抚上自己的小腹。 怪不得从私库返程时,她一路上都觉得天旋地转,进赵玹的中军大帐时,要药气和酒气冲得一阵噁心。 原来是因为有了身孕吗…… 心里忽然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惊喜、愧疚,还夹杂著一丝慌乱。 是前世的那个孩子,回来找她了? 她想起离宫前一日,亲手倒掉的那碗避子汤,从那时起,这个小生命就在她腹中扎根了吧? 钱嬤嬤见她怔愣,说道,“老奴已经备好了最柔软的马车,咱们这就回宫去吧?” 在她看来,微末有了龙种,无论如何,还是该即刻回京才是。 微末却低著头沉默。 事情还没办完,她还没让南狄与棲梧血脉交融,现在回去,她还是有半个外邦血脉的异族女子,她的孩子也会成为別人口中的异类。 虽然她也很想飞奔回京,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但,不从根源上解决掉南狄血统一事,这个孩子不但不能帮他稳定朝堂,还会成为他的拖累,被千夫所指。 最终,微末摇了摇头,“先去南狄。” 钱嬤嬤慌了,她本就怕陛下不认这个孩子,丫头这一去,万一把孩子生在南狄,岂不是更加说不清了? 老嬤嬤想著,就把想法说了出来。 微末苦笑一声,“如果真是这样,说明我与他,此生缘分尽了。” 钱嬤嬤心里一痛,鼻子发酸。 老天爷啊,你为何要如此折磨一对有情人? 可老嬤嬤知道,微末一旦做了决定,就任谁都拉不回来了,只得嘆息一声,不再劝说。 第二日,大军就拔了营,越过国界,往南狄皇城的方向进发。 那辆本该回京的马车,也跟著微末一道,消失在了两国交界处。 第209章 掌柜可知那姑娘名讳? 一年后。 棲梧,京城。 帝王刚刚结束了一场叛乱。 为首那人是他的七皇叔,本已落草为寇了,却仍以他无后为由,纠集了大批山匪,以正皇室血统为旗號,杀进了京城。 他是故意养著他的。 就想让七皇叔亲自来京,他好问问,是否知道她的下落。 一年了,她逃得无影无踪。 这一年里,他的心每天都在滴血。 腰间的玉佩已换上她留下的那半块连理,可那个人,从没回来过。 他的確无后。 他对每个女人都提不起兴致。 每一个靠近他的,不是为权就是图势,再没有人能毫不犹豫地替他挡下毒箭。 就算事先知晓又如何? 拿自己的命换他的命,也是需要莫大的勇气的。 可惜那时候的他,不明白。 非要纠结她是不是处心积虑。 如果她真的处心积虑,怎么可能奋不顾身? 他已敞开后宫大门,就连宋知意,都被他好生送了回去。 如今只剩两个,楚临霜和温晴玉。 他也由著她们去了。 帝王站在城墙上,看著广袤的天地,却寻不到心里那个人的影子。 “临风啊,你知道她去了哪里,对不对?” 身后的申临风闻言,抿了抿唇,没吭声。 微末走后一个月,他收到了来自襄南的密函,她们控制住了五皇子的军队,將赵晏登基以来最大的隱患扼杀在了摇篮中。 他想不出,就凭微末她们区区几个人,加上一支只有十几人的禁军小队,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但她的確做到了。 那个女子的功德已然超越前朝吕娥。 申临风苦笑了一声。 那时她拜託自己,不要將她的去向告知陛下,他就一直守口如瓶。 可陛下每天都在发了疯的寻找,整个棲梧都被他翻了个遍。 可她去了南狄啊,他怎么找得到? “报——!” 申临风正想著,一个身穿鎧甲的小兵急步登上了城楼,“南狄新君密函,请陛下亲启!” 申临风心里一跳,南狄新君? 南狄闹了一年的內乱,终於有了胜负吗? 他走过去接过密函,递给赵晏。 赵晏打开,上面只有寥寥几句: “南狄愿向棲梧称臣,將版图悉数划归,孤愿卸去王位,称异姓王。” 赵晏掌心一紧,“申临风!她在南狄?!” 申临风一愣,以为信是微末写来的。 可瞥了一眼从帝王手中飘下去的信笺一眼,那不是微末的字跡,也没有提她只言片语。 陛下是怎么猜到的? 赵晏眼眶猩红,一把攥住申临风的衣领,“告诉朕,是不是!” 申临风嘆息。 已经一年了,南狄也已结束內乱,主动示好,现在说,不算违背承诺了吧? “是。” 赵晏瞳孔骤缩,怔愣在了原地。 他没想到,答案来得这么快。 “备快马!” 帝王边说,边快步走下了城墙。 申临风嚇了一跳,忙追上去,“陛下,您不能离京!” 赵晏不说话,步子却越来越快。 “陛下!南狄新政不稳,此去祸福难料!” 申临风急得脑门全是冷汗,“您若离京,群龙无首!” “让二哥监国!” 什么? “陛下?陛下!” …… 南狄向棲梧示好,愿意俯首称臣,交界处就不再是两国,而是两个省。 短短几日,交界处的战火停了,巡防的士兵撤了,换上了棲梧惯用的中转驛站。 毕竟两国百姓都希望儘快停火,早日恢復安寧。 赵晏骑著快马,日夜不休的,三日就抵达了襄南城。 申临风和霍崢一人一马地跟在后面。 霍崢还好,申临风却累得面如土色。 “陛…陛下…歇歇吧。”他觉得自己的腰都快折了。 赵晏勒紧韁绳,马儿就缓缓停了下来。 这里是襄南的南城门,地上还残留著大军驻扎过的痕跡,不远处有座鬱鬱葱葱的山,看起来很是繁茂。 夕阳已然西斜,他决定在城中留宿一晚。 毕竟申临风看起来就要遭不住了。 他们在城东寻了间名叫“清风居”的客栈落了脚。 一见几人进门,掌柜的放下手里活计,亲自迎了过来,“几位客官气度不凡,是打哪来?” 霍崢上前一步,“我家公子打京城来,要几间上房!” “好勒!”掌柜应了一声,亲自引他们上了楼。 “咱们客栈风景最好,保管几位客官住得舒坦!” 赵晏推开雕木窗,远处青山如黛,近处市井喧囂,他觉得,风景的確很好。 掌柜给几人斟了杯茶,“客官来得可真是时候,如今交界处的巡防撤了,南狄成了咱们棲梧的一部分,是想去就能去了!” 霍崢渴得要命,端起茶盏猛喝了一口,“怎么,过去这里全是边境兵吗?” “那可不!”掌柜的打开了话匣子,“过去有位五皇子,虽说是镇守襄南,对咱们可是一点都不好!” “军里缺衣少穿的,他就让小兵来咱们手里抢,咱们都是平头百姓,能有多少?” “好在南狄这位新君明事理,主动跟咱们示好,这不,陛下批了摺子,从今往后啊,南狄棲梧就不分家啦!” 掌柜的笑呵呵的,一脸神秘,“小老儿听说,这可都拜南狄新君的一位红顏知己所赐!” 霍崢听得来劲,哈哈著追问道,“红顏知己?” “对啊。”掌柜的一脸正色,“听闻这姑娘是咱们棲梧人,还是襄南人!为了让南狄俯首称臣,日夜劝说新君,新君也腻了战乱不休,这才给陛下上了摺子!” 棲梧女子?襄南人? 霍崢笑不出来了,和申临风对视了一眼。 他早就知道陛下此来的目的,是为了寻找贵妃娘娘,也知道南狄新君是那个叫云湛的。 娘娘离京时守夜开城门的小兵,就是他安排的,那个云湛,当时就等在宫门外。 不会那么巧,这位红顏知己,就是娘娘吧? 两人不约而同去瞧帝王的脸色。 赵晏垂著眸,转著手里的玉瓷酒杯,“掌柜可知,那姑娘姓甚名谁?” “当然知道!”掌柜拍著胸脯说,“那姑娘可是咱们襄南的大恩人,没有她,我们就过不上这安寧日子!” 赵晏心里咚咚地跳著,听掌柜缓缓说道, “那姑娘叫微末,身边跟著的侍卫,叫卫驍!” 第210章 这算重逢吗? “噗——!” 霍崢没忍住,把刚喝进去的茶水一口喷了出来。 差点喷在申临风脸上。 微、微末……? 真是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怎么成云湛的红顏知己了? 霍崢僵著脖子去看自家陛下,陛下的脸色明显不好了。 有点黑,还有点青。 “去去去!”他对还在滔滔不绝的掌柜大手一挥,“简直胡说八道!” “怎么能是胡说?那姑娘还曾在我这清风居住过呢,我…唔唔唔……” 申临风见人没完没了,一把捂住了掌柜的嘴,把人推了出去。 他也一起跨出门槛,顺便关上了门。 “嘘!!” 申临风对还在唔唔乱叫的掌柜比了个手势,然后把手拿开。 掌柜气得直跺脚,用襄南话骂了一句,他听不懂。 “掌柜的。”申临风塞了个银锭子过去,“你可知那姑娘现在在南狄,是什么身份?” “我说你们这些京城来的……”掌柜本还生著气,忽觉掌心被塞来个沉甸甸的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个银锭子,立马乐得眉开眼笑。 “那小老儿可不知道。”掌柜话风变得极快,摇头道,“也没人传过那姑娘是什么身份啊,都说是红顏知己,还有人说是咱们苏將军府上的旧人,她……” “真没有?”申临风打断他,不死心地追问,“你再好好想想!” 如果微末真的已经成了云湛的女人,那他可得劝陛下就此折返。 堂堂棲梧国君,不远万里来到南狄,却发现曾经的爱人成了別人的女人,实在是太没面子了。 陛下可丟不起这个脸。 最重要的,他怕赵晏会一刀砍死云湛。 闻言,掌柜的细细思索了起来,“没有!没人说过。” 没有?那或许不是他想的那样? 可紧接著又说,“不过……” “不过什么?” 申临风急得直冒汗,这人说话怎么断断续续的,不能一次说完吗? “听说她生下了南狄王的儿子,那应该算是妃子吧?” 啥? 微末生下了云湛的儿子?? 不不不不不…不可能吧! 申临风整个人都不好了,像被雷劈了一般杵在原地。 就在这时,身后的房门突然传来“吱呀”一声巨响。 没错,申临风觉得就是巨响。 他猛地一个激灵,转过身,看到果然是赵晏正阴沉著脸站在房门处。 完了,陛下不会听到了吧? “你说…她生下了南狄王的儿子?” “对、对啊…”掌柜觉得,这人的目光像是要吃人。 可他又没说谎,这事在襄南早就不是秘密了,还有好多百姓去她的行宫送呢。 “陛陛陛…陛下……” 申临风控制不住的结巴起来,这一年,他深知陛下是如何寻找微末的,那种刻进灵魂里的思念,他感受得到。 可…… “现在出发。” 赵晏转身,大步下了楼。 申临风和霍崢对视一眼,连呼吸都放轻了,只得默默跟上。 夜风裹著晚春的凉意扑面而来,却浇不灭赵晏心头那把火。 他翻身上马的动作十分粗暴,引马儿不安地踏著蹄子。 这一路上,月光將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却无人开口。 申临风看著陛下紧绷的背影,喉咙乾涩的不停吞咽口水。 临走前,掌柜说微末並未住在都城的王宫,而是在城郊的一处行宫安顿著。 申临风皱眉苦思,不进都城,虽的確能免去接受盘查的麻烦,但既然被叫做行宫,想来守卫应该也不会少吧? 该不该亮出身份? 前头的赵晏一声也不吭,申临风想了想,还是决定,走一步看一步吧,现在他不敢开口。 “是不是那里?”霍崢突然压低声音道。 闻言,赵晏猛地勒住韁绳。 月光下,一处竹篱围起的院落静静佇立著,这院落与其说是行宫,倒更像是寻常人家的宅院,只是规模大了些。 竹篱上爬著不知名的藤蔓,檐下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倒映著淒白的月色。 赵晏的心臟突然漏跳了一拍。 他在远处勒紧韁绳,像是怕打扰了篱笆院落的寧静一般。 良久,他翻身下马,靴子却不慎踩断了一根枯枝,那道格外刺耳的“咔嚓”声,让他生生止住了脚步,突然不敢再上前。 你...在这里过得好吗? 他在心里轻声问。 篱笆上晾著的小衣裳隨风轻摆,那尺寸一看就是婴孩的。 赵晏的喉咙发紧,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步。 就在这时,屋內突然亮起灯光,紧接著, “哇——” 一声嘹亮的婴啼声突然划破了夜空。 赵晏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透过窗纸,他看见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正抱著什么轻轻摇晃,她的剪影比记忆中单薄了许多,低头的弧度却温柔得让他眼眶发热。 “阿乔!快拿尿布来!小皇子尿了!”钱嬤嬤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卫驍!羊奶温好了没有?” 小皇子?这三个字像刀子一样扎进了赵晏的心。 他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微微发抖,是……云湛的孩子? 那时的她,不是寧愿喝下避子汤,都不愿生下他的孩子吗? 那时的她,不是为了不让自己的孩子处在危险之中,寧愿不让他来到这个世界吗? 可为何…… 卫驍慌慌张张地衝出来,在院子里的石灶上生起了火,小小一盅羊奶被放进温水里,不一会就冒出了热气。 赵晏站在原地,看著房中那一阵手忙脚乱沉默不语。 他似乎忘记了时间,目光在那道倩影上久久凝固。 婴孩的哭声渐渐停止,灯火也骤然熄灭。 他突然想起离宫前那晚,垂拱殿始终都未点燃油灯,就如此时一样,沉寂得令人窒息。 天色渐渐亮起,赵晏终於转身。 他的脚步比来时沉重了数倍,身影在晨曦中显得格外孤独。 “陛下……”申临风忍不住开口。 赵晏摆手,翻身上了马。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处院落,转身策马离去。 马蹄扬起尘土,也模糊了他泛红的眼眶。 或许,他该放手了。 在院子里假寐的卫驍突然惊醒,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微末在窗后问,“卫驍,怎么了?” “没……”小侍卫仿佛看见了几道身影,正骑著马快速远离,马蹄声飘飘渺渺地传了过来。 微末像是心有所感地推开窗,抬眸朝著远处望去。 借著昏白的晨光,她似乎看到了一抹玄色袍角,正无声翻滚著,向远方扬长而去。 她蹙眉,不知为何,心里突然……狠狠抽搐了下,很痛。 第211章 我叫赵连理 再三年。 南狄。 春日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青石板路上。 小连理穿著一身绣著金线的小锦袍,圆溜溜的眼睛滴溜溜地转,趁著钱嬤嬤打盹的功夫,偷偷溜出了行宫。 他早就听阿乔姑姑说过,他的爹爹在京城,是个很厉害的人。 可娘亲总是不让他问,每次提起,娘亲的眼睛就会变得很安静,像是藏著很多很多故事。 连常和他玩耍的王小虎都有爹爹,偏偏他没有。 他也想要爹爹! “哼,娘亲不说,我自己去找!”小连理攥著小拳头,迈著小短腿,一路溜到了城中一家客栈的后院。 后院拴著几匹高头大马,小连理眼睛一亮,垫著脚想去够韁绳,可惜个子太矮,连马鞍都摸不到。 他左看右看,搬来一块垫脚的石头,刚爬上去,就被店小二抓了个正著。 “哎哟我的小祖宗!”店小二嚇得魂飞魄散,连忙弯腰作揖,”小公子,您怎么跑这儿来了?快回去,王爷要是知道了,小的脑袋可就不保了!” 小连理嘟著嘴,奶声奶气地说,“我要一匹马!” 店小二冷汗直冒,“您、您要马做什么?” “我要去京城,找我爹!”小连理理直气壮地叉著腰。 店小二差点跪了,“小公子,京城离这儿骑马至少五日路程,您一个人去,王爷还不得扒了我的皮?”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自从三年前南狄臣服了棲梧,他们的王就成了梁广王,可虽说是梁广王,生杀予夺的权力却是和从前別无二致的,像他这样的平头小百姓,要是弄丟了小公子,恐怕立马就会人头落地。 小连理才不管,垫著脚去拽马韁绳,嚇得店小二手足无措,又不敢硬拦,只能哭丧著脸不停作揖求饶,“小祖宗,您饶了我吧……” 就在这时,一道冷峻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 “连理。” 小连理浑身一僵,慢吞吞地转过头,果然看见卫驍站在身后,眉头紧锁,眼神严厉。 “师、师傅……”小连理缩了缩脖子,小声叫道。 卫驍沉著脸,“私自跑出来,还偷马?你想去哪?跟我回去,抄十遍《千字文》!” 小连理蔫了,委屈巴巴的耷拉著脑袋,跟著卫驍往回走。 一路上,卫驍还在训斥,“京城路途遥远,你一个小孩子,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 小连理低著头,踢著路上的小石子,心里不服气,“可是我想见爹爹……” 卫驍脚步一顿,终究没再说什么。 可到了最后一个转角处,卫驍忽然发现身后似乎没了动静,回头一看,孩子竟然不见了! “连理?!”卫驍脸色骤变,立刻转身四处寻找,可街巷空荡荡的,哪里还有小孩子的影子? 他翻遍了整条街巷,卖菜小贩的箩筐、客栈后院的草垛、甚至查看了街边每一个可能藏人的角落,可…孩子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完了……”卫驍脸色煞白,立刻转身往行宫狂奔。 行宫內,微末正坐在案前翻阅医书,钱嬤嬤端著一碗刚熬好的药走进来,“娘娘,小公子最后一副药熬好了,等凉些就能……” 话未说完,卫驍猛地推门而入,声音发颤,“娘娘,小公子……不见了!” “啪嗒”一声,微末手中的书册掉落在地。 “什么?!”钱嬤嬤手中的药碗差点摔了,“怎么会不见?不是让你看著他吗?” 卫驍懊悔地攥紧拳头,“属下失职……小公子刚才跑去偷马,属下训斥了几句,结果回来的路上,一转眼他就不见了!” 钱嬤嬤急得直跺脚,“偷马?一个小孩子,偷马做什么?” 微末猛地站起身,“他说什么?” “说…说要去京城找爹爹。”卫驍说道。 在內室整理衣裳的阿乔疾步走了出来,闻言“哇”的一声大哭,“都怪奴婢……小公子总是问起爹爹,奴婢不忍心,就、就告诉他,他父亲是棲梧的皇帝,住在皇宫里……” 微末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收拾东西,立刻启程回京。” 钱嬤嬤一愣,“不找小公子了?” “不必找了。”微末声音微哑,却异常篤定,“一定是去京城了。” 什么? 三人异口同声。 小公子才三岁啊,这么远的路程,他一个人怎么回得去? 她转身看向窗外,那是京城的方向。 “备马。”她轻声道,“我们……回家。” ....... 京城,金鑾殿。 赵晏坐在龙椅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著扶手,神色倦怠。 “陛下!”一位白髮苍苍的老臣跪伏在地,声音洪亮,“国不可一日无储君,后宫空虚,皇嗣无继,臣等日夜忧心啊!” “是啊陛下!”另一位大臣也上前劝諫,“您不纳妃选秀,登基多年未有子嗣,將来社稷何依?” 赵晏懒懒地抬了抬眼皮,“等我殯天,让元儿继位就是。” “陛下!”老臣痛心疾首,“赵元虽聪慧,但毕竟是二殿下的长子,不是嫡系血脉,若无亲生皇嗣,朝野上下人心不稳啊!” 赵晏冷笑一声,“怎么?朕没有儿子,就做不得这个皇帝了?” 殿內霎时一静。 申临风见状,连忙上前缓和道,“陛下正值盛年,此事可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老臣怒道,“陛下登基四年了!不但后位空置,连妃子都没有几个,成何体统?” 赵晏眼神骤然一冷,老臣缩了缩脖子,立刻噤了声。 帝王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偏头,低声问德安,“治寒症的药,给行宫送去了没有?” 德安连忙躬身,“回陛下,前日就送去了,是周太医亲自配的药,剂量都是按小孩子的分量调製的。” 赵晏微微頷首,不再追问。 德安偷偷抬眼,看著自家主子。 这三年来,陛下每年都要微服去一趟南狄,一走就是月余,回来时总是沉默寡言。每月还要亲自督促快马送去上好的药材,从无遗漏…… 莫非南狄有位小皇子?否则谁能让陛下如此掛心? 自打贵妃娘娘离宫,后宫可是再未进过一个女子,两位像摆设一样的妃嬪连侍寢的机会都没有,更別提小皇子了。 除了那位贵妃娘娘,陛下对谁可都没这么上心过…… 朝堂上,老臣们还在爭执不休。 “陛下!天子无后,江山不稳啊!” “是啊!请陛下三思,选秀纳妃!” 赵晏闭了闭眼,“不纳。” 突然,一道清脆稚嫩的童音从殿外传来,如一道惊雷炸响在寂静的金鑾殿上: “爹爹!!!” 满朝文武猛地回头—— 殿门外,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娃娃,穿著锦绣小袍,脸蛋红扑扑的,正迈著小短腿,跌跌撞撞地往殿內跑。 赵晏猛地站起身,龙椅都被他撞得晃了晃。 这孩子……那眉眼…… 小娃娃跑得太急,“扑通”一声摔在了大殿中央,却也不哭,自己爬起来,仰著小脸,乌溜溜的眼睛直直望向龙椅上的赵晏,脆生生地又喊了一声: “爹爹!我来找你啦!” 金鑾殿上,一片死寂。 赵晏的手微微发抖,连呼吸都停滯了一瞬。 爹爹? 他在唤谁爹爹? 赵晏脑中一片空白,眼睁睁看著那小小的人儿几步衝上玉阶,风尘僕僕地扑进他怀里。 小脸上还沾著泥巴,却笑得灿烂,“爹爹!你是我爹爹吧?阿乔姑姑说,我爹爹是皇宫里最厉害的那个人!” 阿乔? 赵晏呼吸一滯。 他曾在暗处见过这孩子,那时他才两岁,被微末抱在怀里,软软糯糯的一团。 才一年未见,竟已长这么大了? 小娃娃仰著脸,眉眼与他如出一辙,鼻尖上还沾著一点灰,活脱脱就是他幼时的模样。 “你……”赵晏喉结滚动,嗓音沙哑得不像话,“叫什么名字?” “连理!”孩子响亮地回答,“我叫赵连理!” 赵???连理??? 赵晏瞳孔骤然紧缩,几乎是下意识的问,“你……不是叫云宝?” 小连理歪了歪头,“那是我的乳名!我的大名叫做赵连理!!!” ——赵连理!!! 孩童清脆的嗓音在金鑾殿內轰然迴荡,震得房梁似乎都颤了三颤。 申临风最先从震惊中回神,颤声问道,“小公子……你娘是谁?” 小连理骄傲地挺起小胸脯,“我娘叫微末!” ——微末!!! 整个朝堂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申临风眼睛一亮,“扑通”一声跪地,高声喊道,“微臣参见小皇子!!!” 其余朝臣面面相覷,有人膝盖一软跟著跪下,有人还呆若木鸡地站著,整个大殿乱作一团。 而赵晏…… 赵晏彻底懵了。 他僵硬地低头,看著怀里这个与自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傢伙,指尖微微发抖。 这是…… 他的儿子? 他与微末的……儿子?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眾人回头,只见一道纤细的身影逆光而立,青丝微乱,气息不稳,显然是匆匆追过来的。 微末。 她站在殿门口,看著龙椅上相拥的父子二人,眼眶倏地红了。 赵晏缓缓抬头,四目相对的瞬间—— 三年分离,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