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朱元璋假死,我选择登基!》 第1章 朱元璋提前嘎了? “陛下他……驾崩了!” 东宫偏殿內。 夜里烛光闪动。 素来萧索冷清的空气,骤然被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打破。 书案后方,捧著书的俊美少年猛然抬头,看著面前报信的宫人,瞳孔骤缩:“皇爷爷驾崩?怎么可能!?” 他的眼神之中只有一种情绪:不相信。 不是不愿意相信。 而是…… 现在乃是洪武二十五年,而那个“开局一个碗”打下天下的洪武大帝朱元璋,是洪武三十一年才驾崩的。 算下来,应该还有六年的寿数才对! 没错。 他並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而是一个穿越者。 十年前穿越到了大明,成了太子朱標的第三个儿子,朱允熥,母亲是太子妃常氏。 太子的儿子,而且还是正室嫡出。 这本该是一个相当显赫荣耀的身份。 可操蛋的是。 常氏生下自己没几天就去世了,所以太子侧妃吕氏被扶正,成了太子东宫的主母,吕氏膝下那个比朱允熥还要大一岁的庶子,也就是后来的建文帝朱允炆,就此沾了嫡出的名分。 一母同胞的大哥朱雄煐,大明皇嫡长孙,又堪堪在自己穿越前就没了。 如此情境下。 朱允熥就十分尷尬了。 虽然朱標不是那种“有了后妈就有后爹”的人。 可枕旁风一向是最好使的,没妈的孩子橡根草,长时间的潜移默化足够让朱標对他的父子情分渐渐淡漠。 落在吕氏股掌之中。 十年时间以来。 朱允熥可谓是如履薄冰。 虽然沾了个穿越者的身份,知道这个时代的人不知道的东西,对许多事情的结局也略知一二,可碰上这天崩开局,所谓的“金手指”又一直没有觉醒的跡象…… 也没辙啊。 就在今年,连便宜老爹朱標也没了。 本就艰难的处境更是雪上加霜。 至於说跑到朱元璋面前指点江山…… 这种事情动輒要触碰到这个大臣,那个集团的利益,並不是上嘴唇碰下嘴唇的一句话那么简单。 且不说朱元璋乐不乐意搭理他,话一出口就要先招人恨。 再者,吕氏那边。 自己但凡冒头露出一点爭储之心,大概率要惹来杀身之祸。 毕竟自己生活在吕氏管理的东宫,一旦吕氏对自己起了杀心,也很难防得滴水不漏,正所谓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 所以。 朱允熥唯一能做的,就是当个透明人。 本想著苟到朱棣靖难的时候,提前去抱永乐大帝的大腿,譬如瞅准时机当个二五仔,给朱棣开开城门什么的。 毕竟一生都在纠结自己正统名分,甚至为此做出了歷史上唯一一个诛十族操作的judy,会很乐意要自己这个东宫嫡子当著天下人的面承认他的正统性。 把握好这个度。 同时做好一个不堪大任的紈絝子弟该做的事情,打造一个无任何抗爭夺位的可能性的形象。 好歹也能改变悽惨的命运,一辈子当个富贵閒散王爷。 却没想到。 出现了他始料未及的变故——朱元璋提前六年就嘎了…… 对於知道歷史走向的朱允熥来说,这消息显然难以置信。 见朱允熥不信。 面前的侍从太监信誓旦旦地道:“殿下,错不了,蒋指挥使亲自来东宫传的话,奴婢正好听了个清清楚楚。” 朱允熥双眼微眯,蹙眉呢喃道:“蒋瓛……” 蒋瓛是锦衣卫指挥使。 他嘴里的消息,不应当有错。 “莫非老朱真的提前嘎了?” “是为我的便宜老爹之死伤心太过的缘故?” “还是说是因为我的穿越引起了什么蝴蝶效应,导致歷史走向发生了改变?” 顿了顿,朱允熥目光一凛,问道:“朱允炆去乾清宫了?” “回殿下,这会儿约莫著要出门了。”侍从太监应声道。 朱允熥站起身来。 看向门外空荡冷清的院子,大脑陷入凝沉的思索之中。 “如果说……一切按照我所熟知的歷史那样发展,等著当二五仔抱朱棣的大腿的確是我唯一的出路,但……” “现在是洪武二十五年,许多事情还没有发生!” “或许……” “这是我最大的机会?” 朱允熥双手用力地按在身前的书案上,指节颤抖发白。 一颗心臟激烈跳动著,仿佛有一种莫名的东西在其中瞬间滋生,而后疯狂蔓延生长。 他脑海里出现了许多名字。 淮西勛贵之首,征虏大將军,凉国公蓝玉。 开国公常升。 颖国公傅友德。 …… 在当今的大明皇朝,这其中每一个名字都举足轻重,因为他们都是跟著洪武大帝打天下的人,战功赫赫,身份显贵。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这些人还是朱允熥实实在在的近亲。 朱允熥的亲娘、太子朱標的原配常氏,乃是大明军神常遇春的嫡女。 而凉国公蓝玉的亲姐姐,正是常遇春的妻子,常氏的母亲。 开国公常升则是常氏的亲弟弟。 简而言之。 如今的淮西勛贵集团之首,凉国公蓝玉是朱允熥的亲舅爷。 大明战神常遇春之子,开国公常升是朱允熥的亲舅舅。 只不过碍於吕氏的提防。 朱允熥不敢与他们有所接触。 原本这些人都是朱元璋留给太子朱標的班底。 朱標被朱元璋精心培养多年,又为人仁厚得人心,自然是有能力压住这些骄兵悍將的。 只可惜,匯集了朱元璋一切期待与希望的朱標却英年早逝,在不久之前,薨了。 这皇位最终落在了朱允熥同父异母的哥哥朱允炆头上。 为了让朱允炆坐稳皇位。 朱元璋在朱標去世的第二年,就让锦衣卫找了个说法,製造了歷史上著名的“蓝玉案”,包括诸多淮西勛贵在內,株连两万余人,几乎把这群骄兵悍將给杀了个乾净。 “现在却不一样,“蓝玉案”还没有发生,老朱还没来得及把我这些舅爷、舅舅们进行清算,甚至还没有公开宣布朱允炆是皇太孙,就提前嘎了。” “至於朱樉、朱棡、朱棣……这些皇子都已在外就藩多年,这个消息传过去都至少要好几天时间。” “这就是我的机会!” 想到这里,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就连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殿下?……” 看到自家殿下神色不对,侍从太监面色担忧,试探性地唤了一声,眼神之中更是充满了心疼。 小殿下从小到大活得战战兢兢。 前些日子太子没了,现在连陛下都驾崩了。 往后,不止这东宫,整个紫禁城都要成了吕氏那毒妇和朱允炆的囊中之物。 也难怪一向小殿下如此惊慌失態。 正如此想著,便听朱允熥道:“三宝,立刻去凉国公府找凉国公,给我捎句话。” 第2章 寻求庇佑?不!我要的是那个位置! 乾清宫。 偌大的宫殿门窗紧闭,其中竟连一个宫女太监也没有,只有烛火微微晃动,愈发显得殿中空空荡荡。 昏黄的烛光映照著两个身影,二人皆已是头髮白。 其中一人穿著一身明黄色五爪龙袍,正趴在乾清宫大门上,顺著门缝儿、眯著眼睛往外面瞟,神色之中带著一丝紧张和期待。 另外一名老者则是佝僂著身子左右踱步,似有不安。 几番欲言又止。 老者终於还是忍不住拱手一礼,劝道: “陛下,要不这件事情还是算了吧。您是一国之君,假称驾崩之事若是传了出去,也不知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没错。 穿著龙袍趴在门缝儿上往外瞟的,正是大明皇朝的开国皇帝,洪武大帝朱元璋。 他没死,只是让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去东宫,假传了个死讯。 在他身后坐立不安的。 则是朱元璋最信任的御医,太医院院使戴思恭。 作为太医院陪葬天团的c位,让他配合宣布朱元璋嘎了,戴思恭一把年纪,自然是有点慌的。 听到身后戴思恭的劝諫。 朱元璋继续趴著门缝儿,连头都没有回,语气之中略带一丝不耐烦:“要咱说,你们这些当太医的,就是胆子小!” “一个人的秉性资质,只有真遇到事儿了才能看得出来,等允炆来了乾清宫,咱看看这孩子的表现,当晚就站起来让他知道,咱是装的,这件事情不就没几个人知道么。” “咱只让蒋瓛去通知了允炆,大晚上的,消息传不出去。” 朱元璋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示意戴思恭不必多言。 戴思恭蹙起眉头暗暗嘆了口气。 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劝道:“可是陛下,不论別的,这件事情,它终究也不吉利吶,您九五之尊……” 朱元璋冷哼一声:“吉利?这些年来,咱当过和尚要过饭,要是讲究吉利不吉利的,早没命了!” “贼老天把咱妹子和大孙都带走了,现在连標儿也没了,咱还有什么好怕的!?为了大明皇朝的千秋鼎盛,吉利不吉利的,又算得了什么?” 说到这里,朱元璋沉默了片刻。 而后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带著一丝微不可察的轻颤:“大明……需要一个后世之君。” 戴思恭闭了嘴。 看著那个有些佝僂的背影,莫名地有些心酸。 他跟著朱元璋的时间不算短,平日里的陛下,威严、霸道、天子威压,皇权气势……背脊永远是直挺挺的,自从太子殿下薨了之后,终究也是佝僂下去了。 太子殿下没了。 陛下不仅是失去了一个最爱的儿子。 更重要的是,失去了他多年来倾注所有心血培养出来的继承人,失去了大明的后世之君…… 听朱元璋这么说。 戴思恭也算是明白了朱元璋突然喊他过来,又让蒋瓛去通报假死消息的用意了:要立储! 根据朝廷上下最近的风向来看。 陛下心里的新储君,大概率就是东宫的二殿下了。 假称驾崩试探东宫二殿下,看看二殿下的资质秉性,其一是为了更好地培养教导新储君,其二大概是……也要根据新储君的表现,开始给他铺路了…… 戴思恭正出神思索著。 便听到朱元璋似有些隨意的閒聊询问:“戴思恭,你说……允炆他能把握得住吗?” 话都对戴思恭说开了,朱元璋也没什么必要藏著掖著了。 立朱允炆为皇太孙。 从个人情感来说,朱標是儿子,其他人只能说是皇子,这皇位,当然是要传给標儿的后人才好。 从大明的稳定来说。 如果从其他的皇子之中选择继承人,九大塞王个个都不差,立谁为储,其他人谁都不会服气。 反而是立皇太孙,朱標血脉,名正言顺,谁也不好多说什么。 所以朱元璋心里基本早就打定了主意。 现在玩这么一出假死。 不过是为了看看朱允炆到底能不能把握住这个担子,如果握不住,那自己说不得就要替他做些打算和准备了…… 想到这里。 朱元璋眸中顿时露出一抹杀意。 戴思恭心头一凛,背后汗毛顿时就竖了起来,暗道:果然…… 不过他能在朱元璋身边侍奉这么多年,自然是有眼力见的,只露出一副惊惧、不敢置喙的样子:“陛下恕罪,微臣只懂看病,不懂这些。” 好在朱元璋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轻嘆了一口气:“唉……要是標儿……” 接著便摇了摇头。 背著手继续从门缝里往外看去。 戴思恭有些无奈地轻嘆了一口气,心中也无比遗憾:太子殿下仁厚、有威望,在朝深得文武朝臣的拥戴,在野深得百姓民心,陛下一手培养起来,是大明最好的后世之君。 旁人又有谁可堪相比的? 只可惜天妒英才罢了。 …… 东宫偏殿。 “三宝,立刻去凉国公府找凉国公,给我捎句话。” 听到朱允熥的话。 侍从太监三宝先是看著他愣了一下。 旋即便似是想明白了什么一般,目光一亮,神色之中夹杂著惊喜:“凉国公?殿下,您这是要……” 被称呼为“三宝”的侍从虽是个太监,却並不寻常。 姓马名和,小字三宝,后因功被朱棣赐姓“郑”,是为郑和,七下西洋,在世界航海史上也可称空前壮举。 马三宝在洪武十七年的“平云南之战”中成了俘虏,隨大军回到应天府,入宫服役。 按照他原本的命运,后面是要调配给朱棣府里的,巧的是,恰好在调配之前被朱允熥给发现了,就被他选到了自己宫里,成了他的贴身太监,平日里上学、读书、习字都是带著一起。 也正是因此。 马三宝的认知眼界与普通太监不可同日而语。 “奴婢之前多次劝殿下,和凉国公、开国公他们走动走动,也好叫太子妃知道,殿下您不是可以隨意拿捏的,如今……您可算想通了!”马三宝面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道。 他十三岁进宫挨了一刀。 本以为这辈子也就是宫里的寻常阉人了。 却不想入了东宫这位小殿下的眼,带著出入大本堂,聆听名儒教诲学习道理,得览皇家藏书开阔眼界。 心里当然只想自家殿下好。 可惜数年以来,殿下都只敢安安静静待在这座僻静冷清的偏院,时不时被太子妃暗中刁难也只有默默忍受,就连那些身为国公的亲舅舅、亲舅爷也不去亲近。 凉国公、开国公那些勛贵不是没有朝殿下投来过希冀的目光。 可殿下的逃避。 最终还是让那群人摇头放弃。 旁人都说。 东宫三殿下性子软弱、木訥蠢笨,实在不像皇家血脉。 马三宝每次也只能心里暗暗不平。 也常常替朱允熥著急惋惜。 现如今,朱允熥在这个关口“开窍”了,马三宝是最开心的。 “以凉国公如今的分量和地位,定能庇佑殿下,让太子妃和二殿下多顾忌些,不至於太欺负您。” “奴婢这就去找凉国公去!” 马三宝面上欢欢喜喜,就要转身。 然而,下一刻却听到一个令他心神震颤的声音:“別急,我並非要寻求凉国公、开国公他们的庇护。” “三宝,现在皇爷爷死了,我要的是那个位置。” 第3章 藏剑十数年,锋芒! “三宝,现在皇爷爷死了,我要的是那个位置。” 朱允熥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 可这次说出来的话,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宛如晴空霹雳一般震耳欲聋! 那个位置? 是指……奉天殿那张椅子? 之前唯唯诺诺,现在开口就是要爭储…… 这步子是不是迈得有点大了? 马三宝抿著嘴唇咽了口唾沫,呆愣愣地看著书案后方那个长身如玉的白衣少年,突然感到了一丝陌生…… 那双看著他的眸子。 完全没了往日那种淡漠、避退,而是无比的锐利、坚定。宛如一柄藏锋多年的利剑,骤然露出了锋芒! “殿……殿下的意思是……”这种事情,马三宝也不敢乱想,只能结结巴巴地试探著问道。 朱允熥没有卖关子。 嘴角噙起一抹淡笑:“你没有想错。” 虽然已经有了猜测,但听到朱允熥確认的时候,马三宝依旧不由得心口一紧,呼吸都变得急促了几分。 沉默了片刻。 马三宝才稍稍冷静下来。 却忍不住蹙起眉头,嘆息起来: “殿下既然有此意,为何……不早做准备?” “近些年来,二殿下尽显风采,深得大儒、翰林学士们的认可,太子殿下去了以后,更是侍奉陛下殷勤,早已夺得了先机。” “虽然陛下还没来得及明確颁下册封皇太孙的旨意,可不少人心里已经对陛下的心意有了猜测。” “此番陛下猝然薨逝,殿下想要那个位置,就算有凉国公相助,只怕……也难,况且这种赌命的事情,二位国公虽是您的亲舅舅、亲舅爷,想来也不一定会……” 马三宝分析道,话没说到底,但意思都在那里了:成不了! 越说著,他的心中就越觉得惋惜。 三殿下的出身和背景,二殿下原本是压根儿比不了的,只可惜三殿下之前没能把握住,失了先机,现在突然说要奉天殿那个位置,怕是连凉国公他们都不会搭理。 说白了。 这事儿,晚了! 他自是一心向著朱允熥的,如果真有机会,让他豁命出去也愿意,可如今的情势,基本可以说是没机会了。 所以这些利害关係,他无论如何都要讲出来,以免自家殿下一时脑热惹了什么祸。 看到马三宝一脸担忧,同时还想著法儿地和自己委婉地分析陈情其中厉害,朱允熥不由心头微动。 缓缓开口道: “三宝,你的意思我明白。” “你只管把皇爷爷驾崩的消息告诉他,然后再帮我问问我那位舅爷,皇爷爷死了,他想不想活。” 闻言。 马三宝面上露出一抹不解。 他感觉自己没听太懂。 陛下驾崩了是没错,可凉国公身子骨硬朗得很,去年还能带兵出征大胜而归,身为淮西勛贵之首,这活不活的事情,哪儿要凉国公去考虑? 不待马三宝说什么。 朱允熥便开口道: “凉国公现在的確是身份显贵,可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对於皇爷爷和我父亲来说,他们当然可以当一个战功煊赫的重臣,可在朱允炆那儿,这就是功高震主了。” “正如你所说,凉国公、开国公等人与我这一脉血缘亲厚,你以为朱允炆对淮西勛贵能放心?” “而且,朱允炆最信奉儒家文人那一套,不是个什么有大主见的人,在那群文人眼里,武將粗鄙,双方天生不对付。那些文人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可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能力,凉国公也多有体会。” “若是朱允炆坐了那个位置,凉国公纵然能一时无事,但绝不会一世无忧。” “当然,若是凉国公想著换个方向努力,自己上去试试,且不说昔日跟著我皇爷爷的开国老將们答应不答应,在外戍边的塞王们可不是朱允炆这种宫里长起来的软蛋。” “先不谈能不能庇佑得了我,凉国公还是先考虑庇佑庇佑他自己才是正事。” 说话间。 朱允熥已经將心里滋生出来的那把火暂且压了下去。 恢復了之前那种平静淡漠的模样。 但马三宝依旧能在他平静无波的眸子底下,窥见那抹锋芒,甚至隱隱感到一丝压迫感。 不知不觉,马三宝一颗心臟不由疯狂跳动起来:“这时候,唯一能信任凉国公他们的,只有与他们血浓於水的殿下!所以……凉国公只能站在殿下这边!” 从前是要在吕氏眼皮子底下保住小命,朱允熥格外小心谨慎。 这种事情,他並没有和马三宝说起过,所以在马三宝的认知里,凉国公蓝玉,淮西勛贵之首,牛逼哄哄,是个值得殿下去交往依靠的参天大树,倒不下。 现在听朱允熥这么一说。 好像真是这么个道理? 抬头看著朱允熥,马三宝不由恍惚:这当真是殿下?是那个被旁人背地里嘲笑胆小怯懦、软弱木訥的三殿下? 见马三宝一脸不敢置信的呆愣模样。 他能想到的,也就是让殿下向凉国公、开国公等人寻求庇佑罢了,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家这个平日里见人都不敢大声说话的小殿下图谋的,竟然是皇位!!! 朱允熥淡淡一笑,道:“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马三宝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摇著头道:“是三宝失態了,只是殿下突然如此,三宝一下子还真有点不习惯。“ 朱允熥挑了挑眉。 继续道: “吕氏是怎样的人,手段如何,你跟著我在东宫待了八年,应该比许多人都要更清楚。” “我都被人骂成木訥蠢笨、胆小软弱,不似皇家血脉了,吕氏还日日提防著我,若是我表现得稍微机灵一点,若是我和凉国公、开国公他们接触过密,你以为吕氏会不会对我更提防?” “一旦她认为我对朱允炆有丝毫威胁了,你说她会不会暗暗对我动手?就算我舅舅是开国公,我舅爷是凉国公,可我终究是生活在她的股掌之下的。” “我母亲,我大哥怎么那么巧,一个接一个地没了?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隱情?吕氏从一个侧妃被抬成了东宫正妃,膝下庶子甚至都有机会摸到『皇太孙』那个位置了,真那么幸运?” “三宝,只有连你都信我软弱无能,吕氏才会信我毫无威胁。” 朱允熥这些话说给马三宝听,其实也就是说给蓝玉他们听。 这些年来。 別说旁人都以为他胆小、懦弱、木訥。 就连他最信任的马三宝也被他骗了过去,常常还有些怒其不爭的情绪。 马三宝会对他有顾虑。 蓝玉、常升他们自然更会顾虑:虽然你是我亲外甥(外甥孙),可你这么一个软柿子,我们怎么放心跟你干? 毕竟现在是洪武朝。 蓝玉再怎么战功赫赫,居功自傲,也不敢说自己能只手遮天地通过一个傀儡掌控整个大明。 汤和还在家养老呢!淮西勛贵跟著朱元璋一路打过来,终究是更拥戴老朱家,而不是他蓝玉,戍边的亲王个个都是上过战场的好手…… 如果朱允熥是个猪队友,他蓝玉只怕是在自取灭亡。 朱允熥和马三宝解释这么多。 只是在告诉蓝玉他们: 第一,这些年不和你们亲近,不是不愿意,而是不能。 第二,你这个外甥孙,不是个孬种。 第三,我既然能隱忍这么多年,这件事情,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並非一时脑热。 第4章 蓝玉:我那个唯唯诺诺的外甥孙? 朱允熥话音落下。 马三宝深吸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一抹恍然大悟的神色,当即兴奋地道:“殿下的意思奴婢明白了!奴婢这就去凉国公府去!” 朱允熥有心自救,他比谁都高兴。 別说自家小殿下已经將形势分析得无比透彻,且筹谋縝密,就算是这件事情只有些微的可能,他也在所不辞! 看著书案后方那个长身如玉的白色身影,马三宝只觉心中感慨万千,眼眶微微发红,鼻头也涌上一阵酸意。 三殿下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他看在眼里。 那可是当朝太子嫡次子,是大明军神的亲外孙,是凉国公的嫡亲外甥孙,本该拥有无上尊荣才对! 好在这一柄藏锋十数年的剑。 今日要出鞘了! 朱允熥从书案后朝门口的方向走了出来,神色淡然,仿佛之前十数年的隱忍只是过眼云烟一般。 缓缓开口叮嘱道:“对了,如果你说动了凉国公,除了让他们跟五军都督府打好招呼之外,锦衣卫千户之上的官员,也一定要派人控制住。” 有蓝玉在,五军都督府的人朱允熥是不担心的。 毕竟近些年的大战基本都是蓝玉领兵,五军都督府的兵力都是战时的主要兵力,有时候蓝玉的话甚至比朱元璋还好使。 这也是朱元璋对蓝玉动杀心的原因之一。 不过锦衣卫却是直属朱元璋掌控,作为朱元璋的亲信,他们肯定都知道朱元璋有意立朱允炆为皇太孙的事情。 所以,锦衣卫反而是朱允熥最需要提防和控制的。 走到门口,朱允熥声音平静地道:“告诉我那位舅爷,我在乾清宫等他。” 说罢,便抬脚跨出门槛,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马三宝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隨后便也出了偏殿,同样消失在夜色中。 …… 凉国公府。 蓝玉正要回房间就寢,却听到府中下人前来稟报:“老爷,东宫来人求见。” “老子要睡了,让人滚!”蓝玉不耐烦地道。 前些日子朱標没了。 原本要他坚定地支持朱標他肯定是一百个乐意的,可最近朝中都说,老爷子想立朱允炆那小子为皇太孙。 蓝玉心里当然不痛快。 现在东宫掌握在吕氏和朱允炆的手里。 这时候东宫来人求见,谁知道是什么么蛾子? 所以蓝玉直接暴躁回绝。 “可是老爷……那人自称是东宫三殿下的人。”下人道。 “三殿下……”蓝玉微微一愣,蹙起眉头心中感到好奇,呢喃道:“这倒是稀奇,叫他进来。” 这些年来基本都和朱允熥没什么接触,朱允熥在蓝玉心里唯一的印象就是:唯唯诺诺、木訥、蠢笨、扶不起。 但即便如此。 他还是得认那是自己嫡亲的外甥孙。 对方都找上门来了,蓝玉当然还是愿意见一见的。 重新坐回大堂的太师椅上,右手双指轻轻敲击著扶手,眉间带著一抹思索之色,呢喃道:“这孩子也是可怜,出生没几天,我大侄女就走了,在吕氏手底下,这些年过得辛苦,现在连太子都薨了,只怕处境更难了。” 蓝玉並不是蠢笨之人。 坐下来稍微想一想就“猜到”了朱允熥找他的目的。 隨后轻嘆了一口气:“唉……这孩子虽然资质不佳,可终究是大姐和姐夫的血脉。既然求到我头上来了,我无论如何都还是要帮一帮的。” 不多时。 马三宝便被下人带了进来:“奴婢马三宝,参见凉国公。” 这些年以来,朱允熥一向不敢说话,难得主动开口要了这个小太监贴身伺候。 所以蓝玉对马三宝是有些印象的。 於是收起自己的暴躁脾气。 看向马三宝询问道:“是不是允熥那孩子遇到什么难处了?” 马三宝左右看了一眼。 而后抬头看向蓝玉道:“不知可否请凉国公屏退左右?” 蓝玉眉头跳了一下。 不知为何,感觉自己突然胸口一紧。 不过还是抬起手摆了摆,示意大堂內的所有人都退下。 “说吧。”蓝玉道。 马三宝抿了抿嘴唇,有些紧张地开口道:“启稟凉国公,陛下驾崩了。” “什么!?”蓝玉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瞳孔骤缩。 “陛下驾崩了,这话蒋指挥使来东宫亲口对二殿下说的,也是奴婢亲耳听到的,错不了。”马三宝再次確认道。 蓝玉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压压惊。 大堂陷入一阵沉默。 片刻后。 蓝玉才缓过神儿来,若有所思地呢喃道:“大晚上的,只让蒋瓛去通知朱允炆,这是要给他准备的时间?看来老爷子果然早就有意把皇位传给朱允炆那小子了啊……” 虽然朝堂上下对此早就有了猜测,所以有了心理准备,但真知道那小兔崽子要继承皇位的时候,蓝玉还是有种吃了苍蝇的感觉。 他抬起头来。 看向面前的小太监。 算是“明白过来”朱允熥突然来找他的原因了。 “太子殿下薨了之后,东宫变成了吕氏和朱允炆的天下,现在连老爷子都驾崩了,还要让朱允炆那小子继位,以后这紫禁城都要成了那娘儿俩的地盘,也难怪这孩子害怕。” “你告诉允熥,让他別怕,咱不会让他受委屈!” 蓝玉一拍大腿,信誓旦旦地道。 却见马三宝摇了摇头,道:“凉国公,您误会了,我们家殿下让奴婢来这里,是想问问凉国公,您想不想活?” “咱想不想活?” 蓝玉一脸懵逼。 这特么是什么狗屁话? 他蓝玉战功赫赫,功勋彪炳,陛下亲封的征虏大將军,淮西武將集团都以他为首,难不成还能活腻了? 不待蓝玉再说点什么。 马三宝便点了点头,道:“凉国公不妨想一想,您是前太子妃的亲舅舅,功高可得嘉奖赏赐,有时候也可震主,若是二殿下继承了皇位,如今的太子妃和二殿下是否能容得下您?” “二殿下现在是动不了您,日后若是羽翼丰满了呢?” “当然,以凉国公的影响力,或许也会动了“自己试一试”的念头,只是外面还杵著诸多王爷们,信国公还在府里养老,还有其他老將们……” 马三宝抬头看著蓝玉略带惊惧的面色,知道自己已经不用继续往下再说了。 蓝玉抿了抿嘴唇,目光凌厉地看向马三宝,眸中瞬间迸溅出杀意,问道:“这些事情是谁教你的?” 马三宝微微一笑道:“奴婢是三殿下的人。” 蓝玉不由瞪大了眼睛。 朱允熥? 我那个唯唯诺诺的外甥孙??? 第5章 告诉他,那张龙椅,咱扶他上去! 蓝玉懵了。 好大会儿没反应过来。 不是……这些事儿是朱允熥能想得到的!!? 那孩子平日里见著他们这些舅舅、舅爷的,连抬眼皮子看一眼都不敢,对谁都是唯唯诺诺,话也不敢大声说一句…… 老大朱雄煐没了之后。 蓝玉他们也曾不死心地把目光投向朱允熥,甚至找大本堂教学的夫子们打听他的情况。 夫子们虽不过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却个个都是闭目摇头,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 就这…… 老爷子驾崩了。 他居然能瞬间把形势看得这么透彻?? 蓝玉不得不承认,自己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除了震惊,心里也只一味地不爽老爷子把那个位置给了朱允炆那小兔崽子。哪儿能一下子想那么长远? 良久,蓝玉才有些结结巴巴地问道:“这些话……真……真是允熥说的?”面上带著一丝期待和暗喜。 马三宝看到蓝玉阴晴变化的表情,就知道蓝玉在想什么。 连他这个贴身侍候的人都被演了。 更何况其他人? 虽然已经在极力让自己保持平静,但面上还是忍不住流露出激动的神色来:“千真万確!” 蓝玉几乎是把手里的杯子扔回了旁边的茶几上。 站起身来,又坐下去: “既然如此,这孩子聪明啊……那他还……” “允熥他……怎么……” 蓝玉语无伦次地道,也不知道是太激动,还是想说的事情太多,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该从何处问起。 “那你还演?你早这样咱们说什么都是帮著你的啊!还至於让朱允炆那小子给逞了风头?” 同是被自家小殿下给演了的人,这种感觉马三宝感同身受。 当即开口解释道: “说起此事,奴婢得替咱们家殿下跟您解释一下。这些年殿下不敢和诸位国公来往,心里是有苦衷的!” “国公爷您且想一想。” “现在太子妃本是侧妃之位却成了东宫主母,二殿下屈居庶子之位,走到今日却摸到了至尊之位,岂是幸运二字能解释的?” “我们家殿下终究得在太子妃手底下过活的。” “不瞒国公。” “不仅仅是您,就连奴婢这个日日跟在殿下身边的,也是到了今儿个,才看到殿下胸中的韜略和气度。” “殿下说,只有连奴婢都相信他软弱无能,太子妃才会相信他威胁不到二殿下的地位。” 听完。 蓝玉面上露出激动的笑容。 一拍大腿。 “此话在理,这孩子想得比咱周到!” “原来他不是个蠢蛋,反而聪明极了!” 与此同时,他当然也注意到了另外一点:“等等,允熥的意思是……咱家的大侄女和大外甥孙都是给吕氏那娘们给害的!?” “该死!该死!” 已故的太子妃常氏、大明皇嫡长孙朱雄煐,与他而言不仅仅是血浓於水的亲人,更是可以相互扶持维繫家族繁荣的。 说话的同时。 蓝玉“砰”地一声拍桌而起。 周身杀意四起,竟是给马三宝一种面对千军万马的错觉。 马三宝迟疑了一下:“殿下也只是猜测没有证据,只是,太子妃这十数年对三殿下明里暗里的打压欺负是真的,到处都是眼线时时盯著我们殿下也是真的。” “奴婢知道国公爷现在生气,不过奴婢斗胆请国公爷冷静。” “此番前来,还有件最重要紧急的事情。” 该说的事情都和蓝玉说开了,马三宝没有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立刻回归重点。 蓝玉是个气血衝动的武將。 依旧兀自沉浸在怒意和气愤之中,冷声道:“何事?” 马三宝有些紧张,深吸了一口气才开口道:“陛下驾崩了,二殿下去乾清宫了,咱们家殿下也去了,他在乾清宫等您。” 蓝玉神色一滯,面上的杀气和怒意瞬间消散了七八分。 显然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外甥孙这意思是…… 要趁著这个机会和朱允炆那小子爭一爭! “砰!” 沉默了一瞬后,蓝玉再次重重地拍了下桌子,竟是发出了一阵大笑的声音:“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好!!!” “有勇有谋,隱忍韜光,当机立断,这才是咱大明战神常遇春的外孙!是咱蓝玉的外甥孙!” 蓝玉本来就不是什么安分的人。 仗著自己的赫赫战功,连朱元璋面前都能囂张三分。 自从朱標薨了,朝中又都在说朱元璋属意於朱允炆,蓝玉这段时间可以说憋屈得不行。 之前没有考虑过朱允熥。 是因为朱允熥太过“软弱无能、木訥蠢笨”,压根成不了事。 现在马三宝三两句话把事情说开了,又早把形势分析了透彻。 这件事情自然是水到渠成。 “告诉他,那张龙椅,咱扶他上去!” “你先回乾清宫报信,五军都督府这边交给咱,咱准备准备就去!”蓝玉脸上带著痛快囂张的笑意,拍著胸脯豪爽地道。 马三宝心中一喜:“是!奴婢明白!” 顿了顿。 他开口补充道:“对了国公爷,殿下还叮嘱了一事。” “国公爷知会五军都督府的时候,莫要忘了,锦衣卫拢共两万多號人,他们只听从陛下之令,从蒋指挥使只单独把陛下驾崩的消息传给二殿下来看,陛下大概早就对他们有了交代。” “此事不可不防。” 蓝玉將收敛了自己囂张的笑意,冷声道:“那就把锦衣卫千户以上的官员都逮了。” 马三宝微微一笑:“咱们殿下也是这个意思。届时新皇登基,改天换地,若是他们不从,大不了便换个千户、指挥使便是。” 看著面前谈笑风生的小太监。 蓝玉不由得目光一亮。 仿佛透过马三宝,看到了那个连容貌、印象都几乎有些模糊的外甥孙,他挺起了刻意弯下的背,眸中露出藏锋多年的锐利。 其中甚至有几分与老爷子相似的杀伐! “这小子……” “藏得是真的深啊!” 蓝玉笑著感慨了一句。 言语之间儘是欣慰之意。 旋即朝大堂门口的方向大步流星而去:“来人,备马!” 第6章 朱允炆的表现,发愁的朱元璋 乾清宫。 “启稟陛下,东宫二殿下和太子妃已经朝这边来了。”蒋瓛躬身抱拳稟报。 他按照朱元璋的吩咐去东宫传消息。 见朱允炆和吕氏二人出了东宫,便先一步来乾清宫报信。 朱元璋双手负后。 虽然依旧和往日一般的皇权气势,可没人知道,他负在身后的双手却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心中竟有一丝紧张。 平日里的朱允炆自然是温良恭俭让,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许多时候都能哄得他开心。 不过朱元璋也知道。 歷来帝王只能称孤道寡,这个身份天然就会让他只能看到旁人恭谨的一面,即便是亲孙子也不例外。 可他年事已高,大明需要一位储君安定人心。 所以他才不得不以这种方法来观察朱允炆。 不仅是为了看看真正的朱允炆。更是决定,今日过后,哪些人要死,哪些人能活! 或许动輒便是无数性命灰飞烟灭,想到这一点,朱元璋內心也难免有了片刻波澜。 还是一旁的戴思恭提醒道:“那陛下得先藏起来了。” 朱元璋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拳头鬆开,心里立刻就平静了下来,点了点头:“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俩了。” 他是个铁血帝王,即便有心绪起伏也只会是转瞬一逝,该落屠刀的时候,连眉头都不会眨一下。 说完便神態自若地缓缓走回龙榻。 平静地坐在龙榻边缘。 “微臣遵命。” 戴思恭跟隨在他的身后,站在龙榻侧旁,只是事到临头,就难以自抑地开始紧张起来,额头、手心都在冒汗。 蒋瓛將龙榻前方的金色帷幔拉下。 这帷幔是针工局特製的,从里面看外面一清二楚,但从外面却看不清里面的事物。 帷幔刚刚落下。 便听到“吱呀”一声,一名身著淡金色锦袍,俊秀温雅的少年走了进来,泪眼婆娑:“皇爷爷……” 他的身后还跟著一名穿著简朴、风姿颇佳的中年妇人。 同样垂首抹泪。 自然就是朱允炆和如今的太子妃吕氏了。 透过帷幔隱约看到戴思恭这位太医院院使的身影,二人心中自然没什么好怀疑的。 “皇爷爷,昨儿个孙儿还见您好好的,孙儿亲手给您煮的面您还吃了一大碗,今日怎么就……皇爷爷……”朱允炆朝龙榻走来,声泪俱下。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蒋瓛心中一惊。 立刻踏前一步抱拳躬身:“还请二殿下节哀,不过陛下之躯尊贵,皇家有规矩,只能劳烦二殿下和太子妃在帷幔之后道別了。” 朱允炆顿住脚步点头:“我晓得,只是皇爷爷他……唉……” 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 大明以孝治天下,戴思恭和蒋瓛二人都在这里,这表面功夫无论如何都是要做到位的。 跟在他身后的吕氏面上悲伤之色不减,却是抬眸先后看了戴思恭和蒋瓛一眼,问道:“敢问蒋指挥使、戴大人,陛下去前,可曾留下什么说法?” 说完还不著痕跡地戳了戳朱允炆的后背。 朱允炆会意。 也抬头看向二人。 龙榻之上,朱元璋不由得目光一凛,暗道:“这吕氏……平日里倒是也为人低调、勤俭简朴、不爭不抢,侍奉標儿和咱挑不出一点错处,今儿的反应是不是太机灵了?” 不过他也就是心里过了下这个心思。 自己身居九五之尊之位,旁人知道自己“驾崩”了,难免都是要想到这种事情的,也不能说吕氏就怎么样了。 面对吕氏和朱允炆的目光。 戴思恭和蒋瓛按照朱元璋的吩咐,同时摇头。 蒋瓛道:“事发突然,陛下没来得及交代什么,不过陛下虽然还没有公告天下,但曾数次和卑职提起,有意立二殿下为皇太孙之事,所以卑职也只能唐突找二殿下主持大局。” 闻言。 朱允炆不由一阵心臟狂跳,只觉得一阵气血涌上脑门。 好在他经常侍奉在朱元璋身边,虽然年纪不大,但也有些隱藏情绪的功夫,面上克制著没有露出喜色。 “接下来该如何,就请二殿下安排了。卑职便在门外看守,二殿下有事儘管吩咐。”交代完朱元璋的话,蒋瓛便抱拳告退,毕竟接下来是朱允炆的舞台。 戴思恭也从帷幔后走了出来,拱手一礼,紧隨蒋瓛之后。 待蒋瓛和戴思恭离开。 朱允炆先是有些戒备地左右看了一眼,確认周围再没有旁人了,这才放下心来。 “这……娘,我……我现在该怎么办?” “朝堂上那些……那些大臣们,会服从我吗?” 最开始的兴奋过后,朱允炆突然“接手”偌大的大明皇朝,一时之间没了主意,脑袋里竟似塞了一团乱七八糟的麻线,连线头都不知道在哪儿,甚至面上出现了慌张害怕的情绪。 只能转头看向吕氏求助。 见此情形。 龙榻上的朱元璋忍不住在心里暗嘆了一口气,心中略有不满。 “允炆的確是个孝顺孩子,也颇为机灵,可有时候就是性子偏软了些,没什么太大的主见,如此大事竟然要询问深宫妇人!” 帷幔另一边。 吕氏也微微愣神了一下。 收拾好心中的欣喜冷静下来,道: “孩子,不慌!没听到刚刚蒋指挥使的话么,不论你这个“皇太孙”的身份是否曾经公告天下,但锦衣卫是认你的!” “而且这些日子以来,朝堂上的大臣们也都隱隱猜测著你皇爷爷的心思,许多朝臣本来就认为你皇爷爷要册封你,再加上你勤修学问、礼敬师长,翰林院的学士、庶吉士们都十分认可你。” “想来……他们都是不会为难於你的。” 朱允炆顿时心中一定,目光总算微微亮起,长舒了一口气:“没错,娘……娘您说的对!” 但转而又面露忧愁之色,其中还带了一丝恐惧:“可是娘,那些淮西武夫,尤其是蓝玉和常升他们那些人,都和前太子妃那一脉血缘亲厚……” 吕氏轻轻敲了敲朱允炆的额头。 她翻了个白眼,语气之中充满嫌弃和鄙夷:“傻孩子!名分上,你才是嫡长子!再说了,朱允熥那副蠢笨模样,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你怕什么?” “娘,我倒不是担心老三,只是……” 朱允炆微微低下了头,紧蹙著眉头,有些羞窘地道:“那些武夫粗鄙,他们都不喜欢我,每次看我的时候,眼睛里都跟藏了刀子一样,让我心里有点发毛。” “等乾清宫的消息传出去,他们会不会……会不会……” 说到最后,朱允炆的声音都变得小了下来,可见著实害怕,淮西勛贵是谁?那都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杀胚,心理素质弱一点的人,很难承受住那样的气场。 龙榻之上。 朱元璋一双眉头不由皱得越来越紧了。 面上也露出愁容。 “平日里咱看著这孩子恭顺,也是打心眼儿里喜欢的,怎么遇著事儿,还没个娘们儿镇定……” “现在咱“驾崩”了,你就是下一个皇帝,你手上握著的,是万人之上的权柄,你知道这权柄有多大么!?” 朱元璋不住地暗暗嘆气,心中越来越失落下去。 就从朱允炆这番表现来看,实在並非帝王之姿,纵然这孩子的確温良恭俭、孝顺,可儒家这一套温良恭俭、以孝治天下,要求的是百姓、是臣子、甚至是亲王。 对於一个帝王来说,胆魄、决断力、眼界、应变力……与这些相比,那些都是虚头巴脑的东西,根本无足轻重。 可偏偏……综合各方利弊来讲,朱允炆却又是当下情形之中,最適合立为储君的人选,毕竟他实在也不愿自己那些儿子们为了皇位骨肉相残。 “唉……这些都还能教!咱也只能撑著这把老骨头多几年,好好教教他帝王为君之道了……” “標儿啊,你可知你给你爹留下个多大的难题?” 一时之间。 悲伤、担忧、愁闷都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 第7章 再杀个人头滚滚!发生什么了!? 另一边。 见朱允炆这副惧怕的模样。 吕氏微微沉默了片刻,也忍不住轻蹙起眉头,有些无奈地愤愤道:“一群仗著功劳妄自尊大的人!连大明的皇嫡长孙都敢不敬!” 不过她虽然心中激愤。 却也知道这群人的地位举足轻重。 似乎是被这件事情给难住了一般,吕氏顿住了话头,若有所思,片刻后才將双手按在朱允炆肩膀上,就郑重地道:“索性现在夜还长著,娘立刻找人和江夏侯通个气儿!” 江夏侯周德兴。 淮西二十四將之一,是朱元璋的同乡,也是他小时候的玩伴之一,从起义到建立大明,歷经百战,建功无数。 不过他还和东宫太子妃吕氏关係匪浅,算是吕氏娘家的表叔。 所以他並不与蓝玉等人为伍。 而是支持吕氏一脉。 同为淮西勛贵,战功卓著,自然是抗衡蓝玉等人的最佳人选。 自从朱標去世,朱允炆封为“皇太孙”在朝中的呼声愈大,他和吕氏之间的联繫,也自然而然变得频繁起来。 朱允炆脸色缓和了些,点了点头道:“嗯!都听娘的!” 这时候。 也不知是不是乾清宫哪扇窗户没关紧。 殿中垂下的纱幔微微一动,连带著架子上的烛火也闪动跳跃了一下,殿內光影闪动,空空荡荡,莫名有种瘮人的感觉。 朱允炆不由被嚇了一跳,缩著身子环顾四周,咽了口唾沫弱弱地道:“谁……” 吕氏也被嚇得身体一僵。 蒋瓛和戴思恭都已经候在门外了,偌大乾清宫里就只有他们母子二人以及“一具尸体”,一点微小的动静都显得格外嚇人。 沉默了片刻。 吕氏深吸了一口气,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胸口,然后安抚地拍了拍朱允炆的肩膀:“许是哪里有风吹进来了,孩子別怕。” 只是话虽这么说,吕氏的心里却总有种发毛的感觉。 好像自己背后悬著一把刀子一样,空荡的宫殿里,莫名肃杀。 其实他们的感觉並没有错。 此刻龙榻上的朱元璋虽然依旧一动不动,可一双略显浑浊的双目微微眯起,杀意凛然…… 同时,他的心里也已经开始打算了起来: “蓝玉他们的確是一群骄兵悍將,近几年,蓝玉甚至仗著自己胜仗颇多,桀驁不驯,在咱面前都有气焰囂张的时候,以允炆这般性子,绝对是拿捏不住的!” “虽说造反他们不至於,但淮西勛贵已经自成一党,这些年还相互有姻亲关係。把持著朝堂,让未来的帝王束手束脚,分走帝王权柄,是一定能做到的。” “况且……他们平日里或多或少做过些侵占民田、滥杀无辜之事,只是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在咱眼皮子底下都杜绝不了的事情,在允炆手底下只会百倍千倍地变本加厉,受苦的便是老百姓!”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杀!” 朱元璋下眼瞼微微一颤,在心中暗暗做出了决定。 自从朱標去世之后。 料理淮西勛贵的事情一直在朱元璋的脑海里盘桓,只不过他一直都还没有彻底做出决定。 一方面是淮西勛贵集团的確有大功,都是当年跟在他身后,一路並肩作战、从战场上浴血拼杀出来的老伙计。 另一方面,如今暴元虽然已经被驱逐北上,可那些草莽外族还没有死心,依旧覬覦著中原之地,时不时便在边境骚扰,掀起战乱,这些人对大明来说还有用。 若非必要。 这些趁手的“刀剑”,还是留下更好使一些。 但朱允炆今天的表现,却让朱元璋把这个数日以来没下的决心给定了下来——蓝玉这一党人,是一定要杀了! 从从前的乞丐到如今的洪武大帝,朱元璋一颗心早就已经是千锤百炼,为了给大明的下一代帝王铺路,绝不可能因为什么“昔日的兄弟”、“小时的玩伴”、“从龙的功臣”,而起任何惻隱之心。 “不!不止是蓝玉一党!” “这吕氏平常看起来一副柔柔弱弱、贤良淑德的模样,咱竟没看出来她藏得不浅!” “標儿这才刚去了多久?这个女人和周德兴之间的联繫居然就已经如此紧密了?可见对咱屁股下这把龙椅早有了肖想之心。周德兴也不是个安分的。” “此事,更是不得不防!” “待咱把蓝玉那一党人杀光了,周德兴在淮西功臣里的资歷就没多少人比得过了,再加上他又是吕氏的娘家亲戚……最要不得的是,允炆长於吕氏之手,对她的依赖过重。” “吕后、霍光、王莽、杨国忠、贾似道……外戚专权的例子数不胜数,周德兴以及与他相关之人,也留不得了!” 朱元璋不由双拳紧紧握起,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结果他其实早在心里有了几分预料了,只是真到了下决心的时候,还是不由心头颤动。 蓝玉一党。 周德兴相干人等。 其中错综复杂、纵横交错,杀起来可不是几十个几百个,一旦牵连起来,粗粗估计一下,怎么也得万数往上了。 但朱元璋心里却没有丝毫动摇。 只要威胁到未来帝王的路,只要有动摇朱家江山的可能性。 那就再杀个人头滚滚! 思索间。 朱允炆和吕氏母子也冷静了下来。 吕氏强压下心里的那一丝不安,道:“孩子,现在不是怕的时候,等天亮了,老爷子驾崩的消息肯定是要公布出去的,明天是一场硬仗,你要趁著天还不亮做好万全准备。” 朱允炆点了点头:“那我把黄子澄、齐泰二位老师也秘宣入宫,他们都是翰林院学士,知识渊博、见多识广。” 吕氏点了点头。 说著便齐齐转身朝大门的方向而去。 朱元璋心中犹豫踌躇的事情都已经大概有了决定,吕氏和朱允炆二人又是要出去传递消息,自然觉得不能再继续装下去了,否则他“驾崩”的消息就要开始满天飞了。 只是他刚要站起身来。 就听到外面传来两声闷响。 “砰……” “砰……” 朱元璋杀人无数,当然立刻就辨认出来:这是什么人倒在地上的声音! 朱元璋心头一跳,他这次假称驾崩,为了避免消息泄露,早就把乾清宫內外的宫人全部都支开了,只留了一个戴思恭和蒋瓛。 倒在门外的还能是谁? 只是。 他早就下了禁令,乾清宫內外,没有他的吩咐擅闯,是死罪! 这种情形、这个时候,谁敢靠近这里?谁能靠近这里?而且还料理了蒋瓛和戴思恭两个人? 就连朱元璋脑子都出现了一瞬的空白。 “消息走漏了?” “刺客?” “这个时候咱身边的防守最是薄弱,是最好得手的时候!” 朱元璋心中暗忖,目光立刻变得警惕起来,杀意凛然,右手立刻摸到了悬掛在床边的宝剑的剑柄,一双眸子里迸射出精光,只待对方靠近便要拔剑斩了对方的头颅! “杀尽江南百万兵”。 即便年迈,洪武大帝依旧是洪武大帝! 第8章 朱元璋懵逼:啥?標儿家老三!!? 与此同时。 离门口更近的吕氏和朱允炆当然更清晰地感知到了门外的动静,齐齐嚇得往后退了几步,相互交换著惊恐的眼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下一刻。 “轰——” 乾清宫厚重的朱漆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啊——” “娘……” 朱允炆和吕氏二人都被这开门声嚇得心臟一颤,再往后退的时候,竟然因为太过害怕和慌张,直接绊倒在了地上。 乾清宫內的烛光晃动著。 映照出门外出一个瘦削高挑的身影,对方手里各拎著一个脖领子,其中一个是锦衣卫標誌性的飞鱼服,另一个则是太医院官服,正是蒋瓛和戴思恭! 吕氏和朱允炆颤巍巍地抬起头。 这才看清对方的面孔——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张面孔!此刻却又显得无比陌生。 一贯微微佝僂的腰背,此刻挺拔如松,面上再无从前那种木訥蠢笨的茫然,反而十分精明、冷静,一双明亮的眸子凌厉无比地盯著他们,竟令人有些不敢直视! “朱……朱允熥!?” 吕氏声音颤抖,不敢置信。 朱允熥是前太子妃生的嫡子,为了朱允炆,吕氏自然对他日夜提防,也好在对方天生资质蠢笨,她的戒心才放下来不少。 结果在这节骨眼儿上。 这小兔崽子居然跑来乾清宫了?甚至把锦衣卫指挥使蒋瓛都给撂倒了?这怎么可能? 这是那个说话都结结巴巴,被人撞一下都能摔屁股墩的老三? “你……你怎么……你怎么……”不仅吕氏懵逼,朱允炆更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在此之前的一瞬间,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无数的猜想,可唯独没想到推门而入的人会是朱允熥这个废物! 看到眼前那张冰冷的面孔,对方甚至还能轻轻鬆鬆地一手拖著一个人。 他的脑子仿佛骤然遭了一阵雷劈一般,焦成一团。 怎么会是朱允熥!? 怎么可能是朱允熥!? “二哥,小娘。”朱允熥噙起嘴角淡淡一笑,打了个招呼。 隨后抬脚跨进乾清宫的门槛,顺手拎著蒋瓛和戴思恭的脖领子,把两个人都拖了进来,往旁边一扔。 而后转身,反手又把乾清宫的朱漆大门给“吱呀”一声关上。 虽然他平时表现得弱不禁风的样子。 但他可是早下决心,要在靖难之役的时候当二五仔,抱judy大腿的,那种兵荒马乱、刀光剑影的时候,他要冒险去给朱棣开开城门、表表忠心,没点本事傍身怎么行? 这年代也没什么娱乐方法能让他沉迷,所以平日里除了看书,练得还算勤快。 好在这个年代的衣服都挺宽敞的,穿起来显瘦,遮掩起来就很方便了。 只是朱允熥怎么也没想到。 还没等到朱棣打进来,老朱就提前嘎了,正所谓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这时候正派上了用场。 迷药、配合他的身手,就形成了如今的结果。 於此同时。 帷幔后方的龙榻之上。 朱元璋也是微微张著嘴巴,一双浑浊的眸子瞪大,死死盯著门口那个頎长高挑身影,已然全无帝王的威仪与矜持,难得地出现了一脸懵逼的表情。 “啥?” “咱標儿家的老三??” “一个人撂倒了俩,其中一个还是咱的锦衣卫指挥使?” 他儿子一大堆,孙子更是一大堆,不过朱允熥身份地位特殊,所以朱元璋还是很清楚这个孙儿的情况的。 他观察过朱允熥上学:永远低著头,连夫子都不敢看,夫子提问,永远是一问三不知。 也曾经召集过自家的这些孙儿们上演武场考较:朱允熥连三十余斤的入门软弓都拉不开,刀枪剑戟这种利器,更是碰也不敢碰。 原本论血统、论嫡庶。 朱允熥是该排在朱允炆麵前的。 只是他实在难堪大任。 再加上蓝玉这些骄兵悍將和他还有亲缘关係,以这性子必定要形成外戚势大的局面,朱元璋也就把朱允熥拋诸脑后去了。 只是如今看来…… “单看咱孙儿这身姿气势,做起事情来也乾净利落,倒像是个做大事的。”朱元璋有些满意地点点头。 “这其中莫非另有隱情?” “咱倒是要再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他心中思忖著,同时鬆开了握著剑柄的手。 反正现在乾清宫大门紧闭,知情者或是站著或是躺著,都在这里了,也不担心消息泄露引起轩然大波什么的。 再说朱允炆这边。 懵逼了好大一会儿之后,他才和吕氏相互搀扶著站了起来,勉强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老……老三,你这是……在做什么?” 吕氏则比他镇定一些,质问道:“朱允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无召擅闯乾清宫!简直是大逆不道!” 看著对方闪烁的目光。 朱允熥忍不住噗嗤一笑:“小娘,我还以为你多厉害呢!擅闯乾清宫算什么?我连皇爷爷最信任的锦衣卫指挥使都给撂了,还怕一个区区擅闯之罪吗?” 说完又目光戏謔地看向朱允炆。 道:“我这是在做什么?皇爷爷都驾崩了,我作为皇爷爷的孙儿,当然该过来尽一尽孝心咯。” “平日在大本堂,二哥是最口若悬河,深得夫子们喜爱的,对《孝经》的领悟比我深啊。怎会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 “你!……”吕氏和朱允炆二人一时都是哑口无言。 朱允熥说的还真没毛病。 不过二人立刻就意识到一个问题:“你也知道老爷子驾崩的消息,这个节骨眼儿来乾清宫,还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 “好啊!朱允熥!你装得真好啊!” “枉我里里外外派了那么多人盯著你,竟都没看出来你藏得这么深!本以为你是个安分的,没想到还藏著这么大的野心!”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留你!” 最初的惊骇过后。 吕氏大概是想明白了:老三这小子这些年是装的,全是装的,目的就是骗过她的眼睛!事到如今才图穷匕见! 此刻。 她的心中瞬间无比懊悔。 她做小伏低,筹谋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朱允炆能有朝一日登上那个至尊之位,她不允许这件事情出任何差错! 吕氏目光一冷,说著便几步走到武器架旁边,抽出其中一柄短剑:“现在还不晚!” 第9章 小兔崽子,你乾脆去戏班子里演戏去 吕氏眸子里带著一缕疯狂之色,短剑剑尖直指朱允熥。 这一下子。 就连朱允炆也被嚇住了:“娘……” 朱允熥淡笑著摇了摇头,不退反进,閒庭信步地往吕氏的方向走去,微微一个侧身便躲过了对方的剑锋,同时反手一个手刀打在了吕氏的手腕上。 吕氏右手吃痛。 “哐当——” 金石交鸣之音在空荡的大殿之中迴响。 短剑应声掉在了地上。 吕氏脸色一变。 如同一只受了惊的兔子一般,立刻拉著朱允炆远离朱允熥。 朱允熥单手倚在武器架上,有些戏謔地看著面色铁青的吕氏,以及猝不及防还没反应过来的朱允炆,笑呵呵地道:“小娘该不会以为我真的拉不开三十多斤的软弓吧?” 说到这里。 他从武器架上的一张龙头弓取了下来,双腿叉开做出一个標准的射箭姿势,左手握弓,右手取箭搭上去,直接將龙头弓拉了个满弓。 拉弓、瞄准、弓箭离弦发出一声清脆的破空之音,一气呵成。 箭矢朝吕氏和朱允炆的方向疾驰而去! 吕氏顿时瞳孔骤缩,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住了一般,全身发凉,发出一声惊叫。 “啊——” 满弓的箭射得极快。 还不待吕氏和朱允炆做出什么躲闪的动作。 便听得殿中“砰”地响起一声闷响,箭矢插入吕氏二人面前一寸位置的地板上,箭尾发出一阵震颤的余音…… 吕氏母子似乎被嚇懵了。 均是盯著地上仍旧兀自颤抖的箭尾,呆若木鸡。 朱允熥和吕氏母子二人已经算是深仇大恨、不死不休了。 杀了吕氏和朱允炆,解了这十年的憋屈,他当然会很爽。 但朱允熥两世为人。 从来不是一个轻易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人。 如果按照原本的歷史轨跡,没有“老朱驾崩”这个意外发生,朱允炆登基之后也是给他封了一个亲王的尊位,只不过没有允许他去就藩,整个建文年间,朱允熥都只能待在应天府,表面尊荣,但日子过得怎样就不得而知了。 以朱允炆和吕氏对他的忌惮提防,却没有杀了他,是不想吗? 是不能。 如今的朱允熥同样如此。 想要稳稳坐在奉天殿那张龙椅上,孝敬长辈、兄友弟恭,这些表面上的功夫是肯定要做的。 图一时爽快。 只能给黄子澄、齐泰这些拥护朱允炆的腐儒攻击的藉口。 加大他登基的阻力。 所以朱允熥纯粹就是看马三宝还没回来,时间有多,嚇一嚇吕氏母子,也算是给自己这十年的憋屈先拿点儿利息。 而这一幕,也自然而然地落入了帷幔后的朱元璋眼中。 此时的朱元璋,脸上再次露出了惊愕之色。 “好小子!” “咱这龙头弓,可是一张虎力硬弓!遍数咱麾下整个军营,能把咱这张弓拉满的,也就只有常遇春、徐达他们几个有数的战將。当年南征北战,咱用这张弓也不知破了多少甲!” “这小子倒好,拉起满弓来,看起来比咱当年还要轻鬆!” “这小兔崽子!在咱面前拉不开一张三十余斤的软弓……这么会演,怎么不乾脆去宫里的戏班子里演戏去!” 看著朱允熥漫不经心地將龙头弓放回原位,朱元璋不由双眸发亮,心里虽在埋怨吐槽,可目光里儘是欣赏之色,甚至嘴角都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除了打心眼儿里高兴自己有个能將虎力硬弓拉满的孙儿。 更是觉得自己仿佛在那道身影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拉弓的模样,就连眼神里的杀意都如出一辙…… 也得亏他对箭矢的行动轨跡了如指掌,也看出了朱允熥只是想要嚇嚇人而已,这才没有出声阻止。 “只是这小子既不蠢笨,也不软弱,在武道方面也如此有天赋,干嘛跟咱装?” 最初的惊愕和欣喜过后。 朱元璋忍不住看著朱允熥,蹙眉端详起来。 选朱允炆是权衡各种利弊之后的结果,而朱允熥…… “如果这小子不在咱面前演,那咱选的一定是他!至於外戚干政的隱患,大不了在合適的时机找个藉口,把淮西勛贵那一党人削一顿就是了。” …… 帷幔之外。 吕氏和朱允炆呆愣了半晌。 这才堪堪回过神儿来,二人均是双腿发软,连挪开一步的力气都没有,就双双跌坐在了那根插入地面的箭矢面前。 两人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著。 想要站起来。 可是已经全身发软,无论如何都无法再站起来了。 心中竟莫名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你……你想杀了我们!?”朱允炆坐在地上,声音沙哑。 就在刚刚。 他看到了朱允熥目光里的愤怒、凌厉、杀意。 虽然只是一道眼神,却像是有万斤巨石压在了他的身上,让他连气儿都喘不过来。 在朱允熥箭矢离弦的那一刻。 他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 朱允熥冷哼一声:“我当然想杀了你们!” 说完,他收敛起自己心中的情绪以及眼中的杀意,面上露出一丝淡笑:“不过你们放心,目前来说,我不会让你们死的。” 说话的同时。 朱允熥在殿中寻了些合適的材料,麻利儿地把吕氏、朱允炆、蒋瓛、戴思恭四个人一一捆了起来。 听到这话。 帷幔后的朱元璋面露一抹恍然之色。 隨后差点气得没绷住。 “这小兔崽子又在演咱!” “什么在夫子面前一问三不知,都是演出来的!” 刚刚朱允熥眼里的杀意,朱元璋是不会看错的,他看得出来朱允熥恨透了吕氏和朱允炆。 不仅如此,朱允熥在这个节骨眼儿出现在乾清宫,做了这许多事情,目的直指皇位,而朱允炆这个许多人眼里“未来的皇太孙”显然是他最大的阻碍。 可是朱允熥却把这份杀心收敛了起来…… “这小子甚至已经考虑到了自己“登基”的阻力,以及需要防范的中伤,他很清楚,如果这时候杀了吕氏和允炆,朝中那些腐儒一定会拿这件事情做文章!” 这能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考虑得到的? 他太懂了好吧! 想到这一点,朱元璋心里不由得越来越满意。 “咱这一招装死,看来装得还真妙啊!咱以前怎么一点没看出来允熥这孩子呢?” “也差不多是时候给他们一个惊喜了……咱还有几年活头,再多教一教,不过同时也要调和调和这两兄弟的关係才是,自家兄弟哪儿有隔夜的仇?” 朱元璋心里美滋滋地想著。 第10章 臥槽!你特么把锦衣卫给端了!? 话分两头。 朱允熥进入乾清宫的时候。 蓝玉这边也出了凉国公府,立刻直奔开国公府而去,同时还遣人通知了舳艫侯朱寿、怀远侯曹兴、鹤庆侯张翼……等等当下人在应天府的公侯。 正如朱元璋所顾虑的那般。 经过这些年发展,有从龙之功的淮西勛贵之间,或是相互之间结为姻亲,或是曾多次一起扛枪浴血,亦或是有利益纠缠,早就盘结在了一起。 按照原本的走向。 只要蓝玉出了事,这些人一个也別想跑。 这些公侯虽与朱允熥的直接关係不大,但有蓝玉一句话,这些人都得动起来。 开国公府。 此刻,与蓝玉交好的淮西勛贵一党,都已经应了蓝玉之邀,陆陆续续到达,被人从偏门引入府內。 “凉国公!这什么情况?大晚上的,老子被人从床上喊起来……啥时候进开国公府还得从侧门进?跟做贼似的。”鹤庆侯张翼打著呵欠大步流星地进入了开国公府的客厅之內。 客厅內並无任何僕婢。 蓝玉和开国公常升已经在厅內等著了,除此之外还有几名侯爵尊位的淮西勛贵已经到场。 鹤庆侯张翼,从起事时期就和他老爹跟隨朱元璋,父子两代立下大功,后来就成了蓝玉的帐下驍將。 军伍之人没那么多讲究,说话也糙。 张翼隨便找了个位置一屁股坐下,轻车熟路地给自己倒了茶水,仰头一饮而尽,道:“五军都督府那边我都已经打点好了,都等你一句话,不过你到底想干啥?” 事关重大。 蓝玉当然来不及一个一个去找他们。 况且这种绝密之事,若非亲口告知,总有走漏消息的风险。 所以蓝玉只是先遣人把要做的事情安排给他们,然后让他们来常升府里集合,並没有说明具体情况。 听张翼这么一说。 包括常升在內的其他淮西勛贵面上也露出郑重且好奇的神色。 甚至心里隱隱有些不安。 大晚上的莫名其妙把大家叫过来不算,还找张翼去打点了五军都督府??这特么是要造反不成? 当然他们都知道。 有老爷子在,这天下还没人有胆子造反。 就算是蓝玉战功累累,最多也就是囂张骄横一些,造反是不可能造反的。所以这就更让他们费解了。 一个个忍不住询问议论起来: “蓝玉,现在老爷子盯咱盯得紧,我都已经老实好一阵子了,咱们聚在这里,算不算顶风作案?” “是啊,锦衣卫向来都是无孔不入的,要是咱们大半夜地在开国公府聚会的事情被锦衣卫知道了,老爷子可不会手下留情。” “连五军都督府都找上了,我知道五军都督府的人都信服於你,但是,按照规矩,你只能在战时调动这些人,现在也没在打仗,这种时候找上五军都督府…… “你忘了上次老爷子看你的脸色了?” “现在可没有太子殿下给咱们作保求情了……” 说到此事,眾人面上都不由露出一抹唏嘘遗憾之色。 这些人大多都是草莽出身。 很多时候难免没什么太大分寸,私底下犯错误的时候也不少,太子殿下为人温厚谦和,或多或少都帮他们说过话。 提起朱標,心中都很怀念。 更重要的是。 朱標一死,直接把他们推到了一个十分尷尬的境地,许多人心里都產生了不小的危机感。 尤其是最近锦衣卫越来越频繁地活动。 更是让其中一些嗅觉敏锐的人提心弔胆。 说话间,不少人都心有余悸地左顾右盼,仿佛生怕哪里藏著个锦衣卫一般…… 就在此时。 门外又有七八人走了进来。 正是舳艫侯朱寿、怀远侯曹兴以及军中一些相熟的副將。 这七八个人胸口都微微起伏著,面露一丝疲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几个人在来开国公府之前干了一场混战。 眾人心中一跳,越来越觉得事情不简单。 只见朱寿和曹兴二人並肩而入。 朱寿道:“锦衣卫两个指挥同知,四个指挥僉事,两个镇抚,目前人在应天府的,十三个千户拿了十一个、九个副千户拿了六个,都已经派人看守起来了,短时间內没办法找到所有人,只能做到这儿了。” “还有就是蒋瓛找不到人,他一向在老爷子身边隨侍,此刻应该在宫里。” “蓝玉,事儿我跟你干了,你可別坑我!” 朱寿把战绩简要跟蓝玉匯报了一番。 他也是从朱元璋起事就一路跟隨,一步一步立功,走到了今天的侯爵尊位的。 蓝玉来开国公府顺路,就简单把情况和朱寿和曹兴二人说了一下,让他们找几个信得过的副將把锦衣卫控制住。 毕竟让他们干的事是和锦衣卫正面对a。 和五军都督府打个招呼,也就是悄眯摸儿说句话的事,一方面对方也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另一方面大家都是战场上的好兄弟,没事也不会卖你。 但是给锦衣卫集体敲闷棍儿…… 不把事情原委说清楚,就是亲儿子也不敢跟你干。 蓝玉点了点头:“控制住了大部分人,已经足够了。” “蒋瓛肯定是在宫里的,不过锦衣卫这么多人,咱把那些千户、副千户的全拿住了,他一时也调动不过来,到时候不是他逮咱们,而是咱们逮他。” 不过。 朱寿和曹兴二人知道情况,其他人却不知道一点。 听到朱寿这几句话,都下意识地先懵逼了一下,首先进行了一番自我怀疑:嗯?我听错了吧?我肯定是听错了! 不过当他们各自看到身边的其他人都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珠子,露出一脸不敢置信的神色之时…… 这才堪堪反应过来:淦!特么的没有听错!! “锦衣卫?” “直贼娘!你特么把锦衣卫给端了!?” “蓝玉!你们俩是疯了吧?是嫌你九族活得太安逸了不成!?別说锦衣卫暗中窥探你,他就是明著懟你脸上来了,你也不能发这种疯啊!” “还有朱寿、曹兴,蓝玉发疯,你们几个也跟著疯了?” “疯了!全疯了!你们不在乎九族,老子还上有老下有小呢!找死別拉上老子一起!” “诸位告辞!恕不奉陪!” 意识过来发生了什么之后,厅內不知情的淮西勛贵顿时面露惧色,骂骂咧咧起身,就要跑路…… 第11章 蓝玉支棱起来了??? 原本以为只是一次平常的聚会。 这群淮西人万万没想到,竟然能演变成造反——连锦衣卫都干了,可不就是造反么? 说起来。 造反,他们不怕。 他们这群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是造反出身。 如今的功爵加身也都是拜其所赐。 但要他们造朱元璋的反,那算了,洗洗睡吧您嘞。 “不是,舅舅,你……你玩儿这么大?”就连蓝玉的亲外甥常升都有些绷不住了,內心慌得一批,这特么的是他的国公府!! 他也知道现在的局面对他和蓝玉是最不利的。 朱允炆眼看就要成为皇太孙了。 他们两个一个是前太子妃常氏的哥哥,一个是舅舅,不管是从亲情上来讲,还是从未来的局势利益来讲,都很被动。 但即便如此。 说句不好听的,人老爷子本来就是造反头子,你造他的反,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么? “老爷子驾崩了。”蓝玉缓缓开口道。 眾人兀自还沉浸在激愤之中。 客厅內,脚步声、桌椅碰撞声、骂骂咧咧的声音响成一片,嘈杂混乱。 却在三两个呼吸的时间之內。 一切声音。 戛然而止! 所有人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看向蓝玉,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 此刻,厅堂之內的沉默……震耳欲聋。 不等有人问什么。 蓝玉便点了点头,再次重复了一遍:“老爷子驾崩了。” “是咱东宫传出来的消息,蒋瓛亲自去东宫,单独给朱允炆递的消息,被咱三殿下的贴身小太监给听到了。” “很明显,老爷子死得突然,没来得及留下什么詔书。但锦衣卫知道老爷子的意思,所以单独去东宫给朱允炆传消息了,就是为了让朱允炆利用最后的时间提前做好准备。” “朱允炆坐了那个位置,你们乐意吗?” 蓝玉大马金刀地坐在客厅主位之上,目光定定地看著眾人。 客厅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没別的。 主要是这个消息太骇人了…… 虽然朱元璋这些日子为了太子朱標的死伤心,但身体总是健硕的,昨天上朝早还砍了几个人头,怎么会突然就没了? 但是他们也明白。 这个消息只能是真的。 蓝玉连锦衣卫都给端了,五军都督府都提前打好招呼了,若是老爷子还健在,他绝对不敢干这种事! 接受了“朱元璋驾崩”这个消息之后。 眾人也腾出功夫来思索蓝玉刚刚的那一番话了。 朱允炆登基。 他们愿意看到吗? 见眾人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態,蓝玉不想继续浪费时间等他们自己想明白,於是目光一凛,道:“朱允炆登基,你们当然不愿意。” “咱们这些人早就相互虬结在了一起,从亲缘、身份、情分上,都天然和吕氏、朱允炆一脉难以走到一起去。” “其次,咱们功劳多大啊?但这都大不过老爷子去,也没人敢在老爷子眼皮子底下搞事情,但对於朱允炆,却已经值得他处处提防戒备,因为他只是一个摘桃子的,他会畏惧我们!” “不仅如此。” “朱允炆平日里亲近的,都是黄子澄、齐泰之流,重视文人而轻视他们咱们这些武人,那些文人把咱们当作啥了?他们背地里都叫咱们“粗鄙的武夫”。” “要是朱允炆羽翼渐丰,咱们还有好日子过吗?” 蓝玉这一番话。 思路清晰,掷地有声。 立刻让在场不少人眸子里浮现出恍然之色…… 他们心里当然不喜欢朱允炆,不过他们大多擅长在战场上廝杀,这些弯弯绕绕的门道,他们向来都是一知半解。 现在被蓝玉这么一分析,不由有种“想通了”的感觉。 紧接著的,就是惊骇! 朱允炆上位。 对於这件事情,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了心理准备。虽然不爽,但都知道自己无力改变,所以只能接受。 现在这么一想。 他们这群人,都岌岌可危啊! 摆在他们面前的似乎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趁早搞事情,要么等著朱允炆羽翼渐丰,然后来搞他们…… “所以……你准备趁这时候动手,自己来?”有人咽了口唾沫,脸色有些发白地问道。 对於他们来说。 朱允熥早就成了透明人一个,经过这些年的潜移默化下来,许多人压根儿都想不起来,东宫还有这么一个原配嫡子在。 现在蓝玉搞这么大阵仗,自然以为他是要自己单干了。 有人蹙眉思索起来,约莫在细想蓝玉的话权衡利弊。 有人陷入了纠结之中。 一些性格鲁莽些的,甚至已经擼袖子了,左右都是个输,干嘛受朱允炆和那群文人的窝囊气? 蓝玉却摇了摇头: “哦,这倒不是。” “咱大明可不是从前的暴元,咱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朝中有浙东党,就算是同属淮西党,也不是所有的公侯都会对咱蓝玉服气。再说了,外面那些塞王们可一个个都不是孬种,咱造反,不太行啊。“ 眾人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不过很快就有人意识到不太对劲,朝蓝玉投去了一个怪异的目光:“不是,蓝玉,咱怎么突然觉得你有点不太对劲?” 这还是那个骄躁莽撞的凉国公么? 你要早有这智慧觉悟。 至於在外面打仗立了功,就忍不住到老爷子面前囂张一番,搞丟了原本该得的封號“梁国公”,只得了如今的“凉国公”? 在场眾人都知道。 蓝玉原本的国公封號应该是“梁”。 不过立功之后没忍住犯了些可大可小的错误,行事又囂张,就被朱元璋改成了“凉”以示警戒。 蓝玉是什么脾气秉性,脑迴路有多长,他们都太清楚了。 他能想得了这么多?? “嗯……好像变聪明了。”有人点头应和道。 其他人没有附和这个说法,毕竟这话言下之意就是:蓝玉本来有点不太聪明。只是眾人无论是神情和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表示赞同。 沉默片刻后。 为人更加沉稳的会寧侯张温站了出来,目光凝重,认真地道:“蓝玉,咱们这些伙计也都这么多年的交情了,旁的废话不多说,这件事情是谁在背后攛掇你?” 此事细细一想就知道。 蓝玉是不可能突然转了性儿的。 那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有人在背后出谋划策,甚至有可能利用蓝玉甚至整个淮西集团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第12章 蓝玉骄傲:都是咱外甥孙给咱讲的! 蓝玉背后有人攛掇! 被会寧侯张温这么一提醒,眾人当即反应过来,脸色均是变了变,只是所有人在脑子里搜颳了一遍,都想不出哪里能冒出来这么一个人,对方的目的又是什么。 虽然被人说“不太聪明”。 但蓝玉却没功夫在意,反而忍不住昂起了头。 脸上的表情还带著一丝骄傲之意:“没错,咱想不了那么多弯弯绕绕,这些事情,都是咱外甥孙给咱分析出来的!” “外甥孙?” “开国公家的小子?” “我怎么记得常升家的小子只喜欢舞刀弄枪的,夫子见了都发愁,啥时候有这能耐了?” 眾人脸上均是露出意外的神色来。 目光下意识落在常升身上,发现连他这个嫡亲的老子都一脸懵逼,一副“你们別看我,我儿子要有这能耐,我早烧香拜佛去了”的表情。 顿了顿。 会寧侯张温突然目光一亮,问道:“蓝玉,你说的外甥孙,该不会是东宫三殿下吧?” 他突然想起蓝玉之前说过。 老爷子驾崩的消息就是东宫三殿下传出来的。 只是那时候大家听到这个消息,太过意外也太过震惊,所以就把这个细节给忽略掉了。 他提起“东宫三殿下”这几个字的时候。 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忍不住露出失望和遗憾的神色来,自从朱標去世之后,他们这群人直接没了主心骨,日日气氛低迷。 但凡东宫三殿下能爭气些。 他们这些人也不至於骤然漂浮无依。 “啥情况?东宫三殿下不是……他怎么可能……” 眾人心中是不敢相信的,谁还不知道朱允熥是个什么货色? 这话里的意思,大家懂得都懂。只是碍於蓝玉和常升,一个是他亲舅舅,一个是他亲舅爷,顾著面子才克制住没有吐槽起来。 蓝玉却点了点头。 “就是咱那外甥孙!”说完,还转头看向了旁边的常升:“你嫡亲外甥,这么多年,他把咱都给骗了!” 得到蓝玉肯定的答案。 在场的淮西勛贵都露出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他们又不是没见过那孩子,见谁眼神都是闪闪躲躲的,话都不敢大声说,他干得出来这种事情? 不过他们也知道。 蓝玉没必要在这件事情上骗他们。 “骗咱们?他骗咱们什么了?为什么要骗咱们?”有人问出来所有人心里的疑问。 蓝玉轻嘆了一口气:“这孩子说,这些年,吕氏一直都防备著他,甚至透露,咱家大侄女和大外甥孙之死,或许都不简单……” “大姐和雄煐!?”常升怒然拍桌,腾地一下站起身来。 其他人面上也都是惊怒交加。 即便有些人对常氏没什么情分,可当年的朱雄煐,天生聪慧,深得朱元璋的喜爱,老爷子甚至曾经直说过:大明三代雄主尽聚於此。显然直接把朱雄煐当作了大明第三代君主看待了。 朱雄煐出身常氏一脉,自然被他们这些人当作了自己乃至家族后辈的下一代政治依靠——这一点才是最令他们愤怒的。 蓝玉脸色也微微沉了下去,站起身来按住常升的肩膀,目光也骤然变得无比凌厉:“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老爷子驾崩了,允熥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这是我们的机会,更是我们的活路!” “锦衣卫、五军都督府、甚至五城兵马司咱都打点过了,咱已经把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老爷子新丧,咱们当然要进宫去见老爷子最后一眼!” “允熥现在正在乾清宫等著咱们!” 蓝玉声音坚定,语气之中並没有带著一丝商量的意思,而是在通知在场所有人,不容置喙! 一连串巨大的消息砸在脑袋上。 不少人都有些懵。 所以……他们现在是要趁著这个时机,把朱允炆拉下马,把那个木訥蠢笨、唯唯诺诺的三殿下给扶上位?? 毕竟朱允熥这十数年来留给他们的刻板印象实在太深刻了。 不少人面上还是忍不住露出犹疑之色来。 蓝玉却不给他们过多思考的时间,继续道:“真他娘的墨跡,一个个没胆的货!今天这事儿,从你们今夜一只脚迈进开国公府的时候开始,就是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常升!咱们进宫去!” “宫里今晚当值的守宫侍卫曾在咱帐下效力,咱已经和他通过气儿了,他不知情,已经答应放咱们进宫!” 蓝玉或许政治眼光不行。 但在人员调动、排兵布阵这一块向来是雷厉风行。 说罢,也不等其他人回应他,便一甩身后的披风,直接推开人群,大步流星地朝客厅大门的方向而去。 常升愣了愣,隨后立刻跟了上去。 会寧侯张温摇了摇头,长嘆一口气,是第一个跟上去的。 他虽然一向沉稳冷静,但他也知道,但凡蓝玉遭祸,在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都得被蓝玉牵连进去,更別提他们都来开国公府来了——正如蓝玉所说,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就算现在缩回自己府里去,当作什么也不知道。 蓝玉这边一旦出了岔子。 他们该遭殃的还是要遭殃。 这也是为什么朱允熥只找了蓝玉一个。 对所有人一一解释並说服他们跟自己干,那是不现实的,就算真说服了所有人,黄儿菜都凉了。 蓝玉不一样。 他莽啊! 他有这个號召力,有魄力,也有这个能力让这些人不得不干! 一时之间。 所有人內心都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没错,他们被蓝玉坑了,这是一条贼船,上去了就下不来了,贏了单车变摩托,输了九族消消乐。 最操蛋的是。 蓝玉选的人,是那个没什么存在感的朱允熥,这也太离谱了……偏偏再离谱他们也得跟著干。 “他娘的!蓝玉!老子家里十八房娇妻美妾,你可別把老子给坑死了!”有人把自己手里的杯子往地上一扔。 “淦!!” “进宫去!要是遭了殃,咱去地府里问候你!” “去吧,不去也得去了!” “……” 其中的利害关係,眾人想一想也都明白,只能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来跟上蓝玉和常升了。 第13章 朱元璋:臥槽!你到底搞多大!? 乾清宫。 朱元璋看试探得差不多了,甚至这试探成功还颇为令人满意,就准备要站起身来,掀开帘子摊牌了。 便见朱允熥把吕氏母子、蒋瓛、戴思恭四人捆了个结结实实之后,兀自坐在乾清宫內一张太师椅上。 看著乾清宫紧闭的朱漆大门。 也不知在想什么。 朱元璋摇头一笑,心道:“这孩子武道资质已经是可以了,不过现在面对著这么大一个皇朝,处理起来终究还是差了些歷练,把吕氏和允炆给解决了之后呢?没头绪了吧?” “不过这孩子从来都没跟在咱身边接触过这些事情,能想得这么周到,已经很难得了,证明允熥的政治天赋还是很强的。有天赋、有胆色、有决断力,这就不怕,其他的都能教!” “待咱好好培养一番,或许就能弥补我失去標儿的遗憾了吧……” 想到朱標,朱元璋总是忍不住鼻头髮酸。 虽然欣慰於自己找了个好苗子,但一个六十几岁的老人失去了自己最爱的儿子,这件事情是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安慰弥补的。 朱元璋在悲伤之中沉浸了片刻。 然后便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將自己心中涌上来的情绪给压了下去:“还好,他是允熥,是你和常家丫头的血脉,你没能做到的事情,咱带著你的儿子来做!” 就在此时。 空荡死寂的乾清宫突然响起“吱呀”一声。 就连朱元璋都被嚇得心头一跳! 循声望去。 没別的。 乾清宫大门开了!!! 朱元璋不由紧紧蹙起了眉头,面露思索之色:知情人全在这里了,这会儿怎么还有人进来?? 思索片刻。 他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了殿內的朱允熥身上。 却见他面上並无任何惊慌之色,依旧是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嘴角甚至噙著一抹淡笑,缓缓站起身来,像是早就知道有什么人要来了一般…… 朱元璋顿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不待他再多想些什么,门外便传来一个略显阴柔的声音:“凉国公、开国公,诸位侯爷將军,我们殿下正在乾清宫內,只等几位来了!” 说话之人自然是一直候在门外的马三宝。 朱允熥收到他从蓝玉那边带回来的消息之后,就知道这一波稳了,所以留了马三宝在门外,一是望风,二是替他迎一迎蓝玉他们。 听到马三宝的话,朱元璋差点没绷住当场骂娘了。 “蓝玉?常升!?” “还有什么侯爷,將军……听这阵仗,这来的人一点不少啊!这消息咋传得这么快!!?” 原本他谎称假死,只是为了试探试探朱允炆的秉性,也好让自己对心中犹豫的一些事情作出决定。 事情明明应该很简单才对:蒋瓛通知朱允炆、戴思恭当场作证,然后自己再站出来摊牌,没人会知道发生过什么。 当然。 以朱允熥的表现来看。 这群人现在会出现在这里,肯定就是朱允熥的手笔了。 玩儿砸了,朱元璋心中不禁一阵鬱闷,忍不住在心中嘆道:“这允熥,到底搞了多大事情!?” 而且,他还很不解。 从他让蒋瓛去东宫假传驾崩消息的时候,一直到现在,拢共也没过去多久,这小兔崽子居然就有能耐把蓝玉这一大群不服管的全部乖乖喊了过来?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朱元璋轻嘆了口气,重新坐了下来,破罐子破摔了。 反正他驾崩的消息已经走漏了,不如乾脆看看,朱允熥会如何处理这群骄兵悍將,又是怎么把这群人喊过来的。 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 蓝玉、常升、朱寿、曹兴、张翼、张温……等等等等,他们既然都出现在乾清宫了,说明他们已经做好了拥戴朱允熥的准备了。 事情做到这个地步,如果朱元璋现在站出去摊牌,不治他们一个谋反罪,再来个九族消消乐,都说不过去了。 这时候。 这群人唯一的出路是什么? 杀了他!把假死变成真的! 別忘了。 这群人当年可都是反贼!他是最大的反贼头子。 一群骄兵悍將,刀头舔血,杀人不过头点地,当年能造一次反,现在为了身家性命,造第二次反又如何? 他洪武大帝再牛逼,双拳也难敌四手。 所以朱元璋这时候绝对不能被他们发现,他竟然还活著! 好在这时候压根儿没有人关注他这么“一具尸体”。 乾清宫门口。 不等蓝玉、常升等人进入殿內。 朱允熥就已经不急不缓地走到了门口,朝著蓝玉等人,不卑不亢地微微拱手一礼,面上带著一丝温雅的淡笑:“朱允熥见过舅爷、舅舅,见过各位叔伯公。” 他是大明战神常遇春的嫡亲外孙,按照辈分来说喊这些人一声叔公伯公完全没问题,还能拉近拉近感情。 用人之际嘛。 打打感情牌,不寒磣。 虽说他早料定蓝玉有本事把这群人聚集起来。 但看到门外这些面孔,他一颗心也算是放了下来,面上平静,心中则暗道:不愧是你啊,蓝玉! 乾清宫殿门外。 所有人看著朱允熥都有些发愣…… 十四五岁的少年,长身而立,俊逸的面容上有几分太子殿下的温和儒雅,也继承了前太子妃常氏漂亮的容貌特徵,如今挺直了背脊,抬起了惯常喜欢低著的头,一双如星的眸子大大方方地看著他们,端的是俊美无儔,气质不凡。 当真是一点儿也没有他们印象里那个“废物”的影子。 虽然和朱允熥还一句话没有说上,但他们现在总算彻底相信了蓝玉那一番话:这孩子,之前把他们都骗了! 这一刻。 不仅是朱允熥自己鬆了口气。 他们这群人,包括蓝玉、常升在內,全部都长舒了一口气。 在此之前,他们多少都有些提心弔胆的:一个窝囊了十几年的小孩,怎么会突然支棱起来呢?要是蓝玉说错了,他们就算把这么一个“废物”推上龙椅了,后续的麻烦也会接踵而至。 沉默半晌。 这才有人抱拳回礼,有些陌生地道:“见……见过三殿下。” 第14章 淮西勛贵:我的母语是无语 “见过三殿下……”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抱拳问安,只是神情之中多少带著些不太自在,毕竟眼前这位的转变太大了,一时之间实在难以习惯。 蓝玉和常升二人並没有说什么或者做什么。 只是站在原处,上下打量著朱允熥,心中不由百感交集。 从前。 无论是出於情分还是政治需求。 他们都没少关注过朱允熥。 但朱允熥现在这幅模样,却是他们十几年来第一次见,两人都感觉像是第一次见自家这个外甥(外甥孙)一般。 二人沉默了片刻,同时抿了抿嘴唇,仿佛有无数话想要说,想要问,但最终都被咽进了肚子里。 “眼睛像我姐。”常升欣慰道笑道。 “鼻子和我大姐一样高挺。”蓝玉道。 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不由相视一笑,陌生的气氛瞬间被缓和了不少。 朱允熥摸了摸鼻子,顺著话茬儿面上露出一丝遗憾,再次打出了一张感情牌:“可惜我没见过我娘和外婆。” 说完,他探头出去左右看了一眼,確认外面除了这群淮西勛贵之外並无他人,对著乾清宫內伸手虚引,道:“舅公、舅舅、还有诸叔伯公深夜入宫,还是先进来再敘吧。” 被朱允熥这么一说,蓝雨和常升二人都忍不住鼻头一酸,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看向朱允熥的目光愈发坚定了许多。 其他人则是点了点头。 知道事关重大,前后抬脚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朱漆大门关上。 立刻就有人抬眸朝龙榻的方向看过去,不敢置信地问道:“老爷子真驾崩了?昨儿看到还好好的啊。” 其他人也不由跟著看了过去。 看得朱元璋都不由心头一跳:要是被这群人骄兵悍將发现了,他们是真敢动手啊! 好在有人发现了躺在地上,被五大绑的太医院院使戴思恭:“这不是戴老头么?看来事情没有假。” 眾人忍不住转头看向朱允熥,仿佛用目光在询问:你乾的? 朱允熥笑道:“下手重了点,还没醒。” 眾人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 不儿,你这一副文文弱弱的样子,动起手来倒是挺狠? 蓝玉呵呵一笑,道:“狠点儿好,咱就看不惯朱允炆那副文縐縐的样子,男子汉大丈夫,搞那副娘们唧唧的样子像什么话!” 在推开乾清宫大门之前,其实他心里也还是有几分慌的,不过现在,他是越看这个外甥孙越喜欢了。 顿了顿。 他收起脸上的笑容,转而神色变得严肃认真了起来。 毕竟当下最重要的,是为明天一仗做好最万全的准备。 “好孩子!你做得很好,这戴老头估计是为数不多在老爷子过世之前陪在身边的,老爷子心里属意於朱允炆,说不定他就亲耳听到了老爷子最后的口諭,確实得防著。” “目前身在应天府的一些相熟老將,咱都已经帮你打过招呼了,五军都督府、五城兵马司咱也都招呼了一声,虽然没有告诉他们详情,但若是明日有什么事情发作起来,他们会明白的。” “至於锦衣卫那边。” “两个指挥同知、四个指挥僉事、两个镇抚,应天府內找得到人的千户、副千户都已经被咱控制起来了,剩下一时半会没找到的,也已经安排心腹在暗中打听捉拿了。” 蓝玉把当前的情报和朱允熥言简意賅都匯报了一遍。 隨后有些气恼的摇了摇头。 “就是可惜,没拿住蒋瓛。” “咱在乾清宫附近找了一遍没找到,去锦衣卫值守房里也扑了个空,也不知道是不是走漏了什么风声……” “不过你也別慌,他下面的人全被咱给逮了,锦衣卫的机动性就会差很多,就算到时候跳出来,咱也是能应对的。” 蓝玉看著朱允熥,耐心的安抚道。 “等等!你们看看趴在门边儿上的那一坨,穿的是不是飞鱼服?”蓝玉话音还没落下,就有人伸手一指提醒道。 大晚上的,烛光明灭,地上趴著躺著什么也不容易发现。 眾人眯著眼看过去端详了片刻,不由点了点头。 “好像还真是飞鱼服!” “该不会是……” 许多人心里都產生了大胆的猜测,有资格在这种时候出现在乾清宫的锦衣卫,那还能是谁? 只是眾人转头看了看一旁长相俊美,气质温雅如玉的朱允熥,又觉得不太现实,毕竟那是锦衣卫指挥使,能隨隨便便被人绑了? “咱过去看看!” 常升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弯腰拽住对方的肩膀一翻。 精壮的身材,有些粗獷的络腮鬍,面上锋锐与肃杀的刀痕…… “乖乖!还真是蒋瓛!”常升转头走回来,嘆道。 眾人不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齐刷刷地转了回来,再次落在了朱允熥身上,一双双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仿佛在用眼神询问:又你乾的? 不等朱允熥说点什么。 立刻又有人注意到了吕氏和朱允炆母子面前插著的那根箭矢:“等等,这根箭……” 吕氏和朱允炆两个大活人杵在那儿瑟瑟发抖,他们是早看到了的,暂时没功夫管他们而已。 不过大晚上的,不细看却看不到二人面前的箭矢。 只是这乾清宫里的惊喜一个接著一个,戴思恭也就算了,连蒋瓛都被撂趴下了,他们不得不细细观察一下。 这一观察,內心直接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他们都是常年在军营里打滚,各种刀枪剑戟的制式熟的不能再熟了,什么样尺寸的箭矢配什么力量量级的弓,没人比他们更清楚。 “臥槽!这是虎力硬弓的配箭吧?” “该不会是陛下那把龙头虎力硬弓吧?” “你看这宫里还有別的弓吗?” “不是,这支箭整个箭头都插进地板里去了吧?要想做到这种程度,应该要把龙头弓拉出来满弓才行吧!?” 一时之间。 乾清宫里的这些骄兵悍將全部都傻眼了。 对於这里的不少人来说,蓝玉之前在开国公府给他们分析的一大堆弯弯绕绕,或许还有些一知半解。 但这支箭代表什么…… 看著朱允通的淮西勛贵:嗯,我的母语是无语。 第15章 朱元璋的杀意:这孩子还是太草率 毫无疑问。 这乾清宫內外的人都被遣走了,这种地方,一般人是绝对不敢靠近的,他们进来之前,殿中拢共五个大活人,地上躺了四个。 能射出这一箭的还能是谁? 只能是朱允熥。 嗯。 那个不敢提刀拿剑,拉不开三十余斤的入门软弓的,朱允熥! 至於可能性,他都能装的窝窝囊囊、唯唯诺诺,如何又不能在武力上有所遮掩?反正他这演技嘛……只怕整个应天府最红的名角儿都要甘拜下风。 一阵不敢置信的感慨过后,眾人的目光重新回到朱允通身上,同时,乾清宫之內也再次沉默下来。 蒋瓛,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头头,你撂趴下了。 虎力硬弓,整个军中都找不出几个能给它拉满弓的,你拉了。 不是这些人不想说点什么。 实在是想问一问这里啥情况,一时之间都不知道从何问起…… 半晌。 蓝玉收起自己的表情朗声笑了起来,拍著朱允熥的肩膀。 “哈哈哈哈哈!” “好!有你爹的睿智儒雅,更有你外公、你爷爷的勇武!咱就说嘛,大明战神常遇春和咱洪武大帝的种,怎么会孬?” 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淡笑:“舅爷这些年领兵南征、北上破元、平定西南,战功赫赫,外甥孙就没占点儿?” 从之前蓝玉他们推开门到现在。 朱允熥算是看明白了。 常升是亲舅舅自不必说,蓝玉虽和他隔得远了些,但看自己的那种目光,还有自己提起母亲、外婆时候的神情,绝对是带了些真情实感,而非只是政治功利性的。 这一点他当然也要利用起来。 毕竟他熟知歷史,蓝玉这个人吧,你要真说造反,他倒也不会,能搞出来歷史上的“蓝玉案”,纯粹是朱元璋要给朱允炆铺路,找个藉口把淮西勛贵清理一番。 但是一些劣性他多少还是沾点儿的,譬如居功自傲、囂张跋扈、甚至侵占民田等等这些事情,都是存在的。 想要用好这把好刀,又不至於让这把刀反伤了自己。 来软的比来硬的强。 至少在当前阶段,他离不开蓝玉和这群淮西勋章的扶持。 果然。 朱允熥此话一说。 蓝玉立刻开怀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你这孩子!” “不过孩子,你这些年可把咱给骗惨了!” 朱允熥退后一步。 再次对著蓝玉、常升等淮西勛贵拱手一礼,到:“虽然此事我也托三宝向舅爷解释过,但我还得说一句,其实舅爷、舅舅、各位叔伯公的目光,我都记在心里,只是我也有我实实在在的苦衷。” 蓝玉摇了摇头,看著朱允熥的目光甚至已经开始带著一丝慈祥:“孩子,这些客套话不必再多说,咱都了解了,你比咱想得长远,没人会怪你的。” 与此同时。 其他淮西勛贵面上均是带著和善的笑意,纷纷开口安慰。 “凉国公说的对!从前咱也没细想过三殿下的处境。再说了,三殿下是天家之人,咱们做臣子的,哪儿有资格怪罪?” “好在如今一切也都好了。” “只要殿下愿意,奉天殿上的那张龙椅,咱一起扶您上去!” “……” 现在当然不是之前在开国公府的时候了。 之前一是摸不清现在的具体情况,二是眾人打心眼儿里觉得朱允熥压根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没有任何拥戴的价值。 而现在,一切都几乎尘埃落定了。 在內。 最难办的吕氏和朱允炆已经被朱允熥自己出手拿下了。 就连他们心里都有些打鼓蒋瓛,早被朱允熥敲晕在了地上。 朱允熥自己本身。 无论是秉性才能,还是勇武,都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这就是又一桩从龙之功啊! 这其中许多人本就已经是侯爵尊位,说不得日后摸个公爵之位也不是不行。最起码,他们的地位、家族又可以繁荣至少数十年。 在外。 锦衣卫已经基本算是被控制住了,闹不出什么风波。 五军都督府、五城兵马司那些人在本就和他们有交情的情况下,又碰上他们这种顺风局,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这种时候。 这群淮西人当然是什么话漂亮讲什么话。 每个人面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丝毫没有了最开始见到时候的忐忑和陌生,仿佛和朱允熥之间压根儿就没有过多年的隔阂一般。 …… “唉……这孩子,还是太过草率了啊……” 乾清宫被帷幔隔开的龙榻之上,朱元璋將每个人的表情、反应、神色、目光都尽收眼底。 但他却並不如何开心,反而暗暗摇头。 “虽说以允熥现在的处境,再加上这么多年来积攒下诸多不堪入耳的名声,身边能依靠的只有这群人,但是,这都是群什么人吶?骄兵悍將是没有怕处,现在给他们这么大脸面,以后可就要蹬鼻子上脸了!” 朱元璋在这群人的神情和目光之中看到的。 不仅仅是喜悦、欣慰。 还有野心、贪婪。 这些人都在朱元璋手底下打过仗,內里是个什么秉性,朱元璋心里门儿清。 有权了想要更有权,富贵了想要更富贵。 私底下都干过腌臢事。 只不过马皇后、朱標时时劝諫,朱元璋也想著还用的著这些人,所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公、侯已经是他们能达到的顶峰了,再进一步,就是外戚干政、结党营私、更有甚者就是架空皇权了…… 想到这里。 朱元璋面上再次露出狠戾的杀意。 不过考虑到外面的人太多,自己现在不宜暴露,这种杀意只是出现了一瞬就立刻又收敛了回去。 转而在心中安慰自己道: “不过咱也不能对允熥要求那么高。” “允熥资质虽好,但终究只是一个孩子,也就只能考虑到这里了,咱也不能要求他事事都想得那么周到,就是他爹也不能完全平衡好这方面的问题。” “要是这孩子什么事情都能面面俱到,那岂不是能直接继承皇位了?” “嗯,待今夜的风波过去之后,咱得好好教教允熥。” 朱元璋在心中暗暗记下了这一点。 隨后面上露出一丝欣慰。 “好在,允熥在性子方面,比咱標儿要硬上许多……” 第16章 自责,所以……他是在害怕? “那明日早朝便仰赖舅爷、舅舅,和各位叔伯公了。”朱元璋思索间,帷幔之外的朱允熥不卑不亢地道。 眾多淮西勛贵不由相视而笑,心中都有种落了地的感觉。 双方心里有了默契之后,眾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一旁的吕氏和朱允炆身上。 尤其是蓝玉和常升。 他们可没忘记,前太子妃常氏、还有那个曾经被他们寄予重望的皇嫡长孙朱雄煐之死,都和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人有关。 这些年。 他们被朱允熥给演了。 又何尝没有被这个女人给演了? 前太子妃常氏之死,他们只当是產后虚弱,身子不足;朱雄煐之死,他们也只以为是年纪太小,感冒风寒太甚导致的。 毕竟吕氏这些年,贤良淑德、简朴大方,实在没得挑剔。 但现在,经过朱允熥这一遭。 他们总算是看明白了。 这个女人藏得深! 至於他们为什么毫不怀疑地相信朱允熥的说法…… 別说朱允熥的才能、武力天赋出眾,光以他特殊的出身和亲缘关係,如果不去刻意隱藏,朱允熥甚至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得到他们的支持。 何以到了现在才敢向他们表露实情? 只能是为了防备吕氏的暗害! 稍微动动脑子就知道,这件事不可能有假! 更何况,当前这个情况,就算把私仇先放在一边,他们也不会容许朱允炆活著。 一个被议储的皇孙。 站在朱允熥的立场,本来就已经有足够的取死之道了。 而现在,朱允熥的立场,就是在场所有淮西勛贵的立场。 蓝玉本来就是囂张且莽撞的性格,眼睛一红,直接从武器架上拔出一柄长剑,烛光之下,剑刃反射出一道凛凛冷光。 “允熥,吕氏这毒妇该杀,还有这个小孽种,十数年来窃居“嫡子”之尊,打压你、欺辱你,占尽了本该是你和你哥哥的机缘。你下不了手,这手上沾血的事情,那就咱来!” 蓝玉將剑刃指向吕氏和朱允炆母子,眸子里迸溅出杀意,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气势,不由便令人背脊生寒。 他是个莽夫,在朱元璋面前都敢雷区蹦迪,现在朱元璋都“死了”,更是无所顾忌。 管你什么太子妃、什么皇孙。 这种深仇大恨,不可能不报。 包括常升在內的其他淮西勛贵也同样怒目圆瞪,看著被缚住身体、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母子二人,杀气腾腾。 “娘……他们……” 朱允炆顿时双目失神,扭动著身体往后退去。 “你……你们敢!” “我是懿文太子正妻,名正言顺的太子妃,你们胆敢犯上!” 吕氏脸色大变,立刻护在朱允炆身前,疾言厉色地呵斥道。 但不住颤抖的嘴唇,暴露了她內心的恐惧。 一旁的常升冷哼一声:“太子妃?我姐姐是怎么死的,我大外甥怎么死的,你这个太子妃怎么得来的,你自己心里有数!” 人在极度恐惧的情况下,本来就容易防线降低。 如今人为刀俎,吕氏母子不过砧板上的鱼肉一般,而这些刀俎更非寻常,一个个都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修罗,压迫力根本就不是常人能承受得住的。 更何况吕氏? 被常升这么一问。 吕氏整个人直接僵住,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下来,眼睛慌张地左右乱瞟,仿佛是在想自己是否有哪里暴露了什么。 不过她有本事让这么多人都看不透,心理素质还是没的说的。 很快就调整过来自己的状態,梗著脖子否认道:“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是太子妃,乃是大行皇帝亲封!你们不可动我!” 她不认为自己暴露了什么。 而且她心中明白,自己不承认,这群人不一定会放过他,承认了这群人一定不会放过她。 常升冷声道:“果然是你!” 朱允熥也忍不住目光一凛,在心中暗道:我的猜测果然没错。 虽然吕氏应变速度不慢。 但她刚才的神情已经足够说明:八九不离十了。 这一幕。 自然也落入了朱元璋眼中。 “所以……允熥是在害怕?” “他故意低下头,故意在人前唯唯诺诺,在夫子面前一问三不知,在咱面前拉不开弓,都是因为……他在害怕?” “常遇春家的丫头……还有咱家雄煐,明明他那么聪明,天赋异稟,合该是大明第三代雄主!” “这吕氏,该死啊!” 朱元璋双眼微眯,心中带著几分自责。 他给人定罪,有时候並不太讲究证据,譬如原本要发生的“蓝玉案”,只是因为猜忌,都能直接给蓝玉安上谋反的罪名,牵连两万多人的性命。 吕氏的一个心虚的眼神,已经足够他在心里给吕氏定罪了。 更何况,朱允熥这些年的表现,也完全足够佐证。 朱元璋轻嘆了口气。 透过帷幔看著那个高挑瘦削的背影,鼻头忍不住一阵发酸。 “吕氏这毒妇!咱大孙竟然是折在她手上的!” “还有允熥,要不是他天生机警聪慧,隱忍了这么多年,是不是也要遭了她的毒手了?这孩子这么多年下来,竟还能成长到如今的模样,也真是难为他了。” “也怪咱!也怪咱没看出来啊!” 朱雄煐是他最喜爱的孙儿,曾被他寄予大明江山的厚望。 朱允熥资质同样绝佳,不仅机敏、聪慧、有手段、有魄力,甚至连他和常遇春的武力天赋都继承到了,在如此逼仄的环境下都能如此……若是能从小长在他眼皮子底下培养…… 如此想著,他的心里也愈发愤怒,一双拳头不自觉紧握起来。 另外一边。 看过了吕氏的表现之后。 蓝玉缓缓提剑,面无表情,到:“承不承认都不重要,咱这就拿你的人头去祭奠我大侄女和大外甥孙!” 按照他的脾性,吕氏母子在他长剑出鞘的时候就该人头落地了,能拖延到现在,纯粹是因为他想看看吕氏的反应罢了,仇不能报错,而吕氏刚刚的反应足够他確认这一点。 然而。 当他挥剑的那一刻。 却感觉自己握剑的手腕被什么钳住了一般,竟没能挥下去! 第17章 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他娘的!谁!”蓝玉回头,怒道。 看到的却是朱允熥…… 一身月牙白绸布衫,温雅如玉的形象,和钳住他右手的力道显得极为违和——果然是能射出那一箭的人。 蓝玉蹙起眉头,不解道:“允熥?你拦著我做什么?原本斩下这一剑的,应该是你才对!” 朱允熥淡淡地摇了摇头。 “他们的確该死,但不是现在。” “现在我在朝中根基未稳,甚至连龙椅都还没摸到,想要顺利稳当地坐上那个位置,不能授人以柄。” 蓝玉面露一丝恍然之色:“你担心那些臭儒生?这些人確实跟苍蝇一样,能烦死人!不过你不用担心,敢乱嚼舌根,咱帮你杀了他们就是!” 他是个杀胚。 解决问题的方法,向来就是杀杀杀。 朱允熥面上露出一丝无奈,解释道:“舅爷,你能杀了朝堂上的文人,能杀了天下百姓吗?” 顿了顿,他又反问道:“不知我皇爷爷喜不喜欢这些文人?” 蓝玉蹙眉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在蓝玉的印象中,老爷子的確不喜欢这帮人,却还是在费尽心机地招揽天下读书人,甚至有时候在朝堂上被这些文人气到了,却能忍住暴脾气不杀人! “这就对了。” “我知道舅爷不喜欢听这些弯弯绕绕的道理。” “但有一条,皇爷爷的杀伐手段如何?皇爷爷管理国家的能力又如何?他不做的,自然有他的道理。” “文人刻板、认死理,但治国安定天下,却离不开他们。” 朱允熥知道蓝玉理解不了文人对天下民心安定的作用,只能用蓝玉能理解的方式迅速解释了一遍。 蓝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包括常升等大部分淮西武將皆是如此,不自觉地便收敛了眸中的杀意。 心里就一个感觉。 嗯……还是想不太明白。 但是,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嗐!!” 蓝玉没办法,只能气呼呼地把手中的长剑“哐当”一声丟在地上,金石交鸣之音锐利刺耳…… 人群之中,会寧侯张温却是忍不住暗暗端详起了朱允熥。 他虽也是立功无数的武將,可他在战场上更擅奇谋,平日里也是这群人里最沉默冷静,看得最透彻之人。 即便是在“蓝玉案”中被牵连,也只是因为一个“臥室中所用器物僭越”的罪名,可见连锦衣卫想搞他,都实在找不到其他適合牵连他的罪名了。 而此时。 在乾清宫陷入沉默的时候,张温越是端详著面前这个云淡风轻、神情自若的少年,心中便越是骇然。 年幼丧母丧兄,在处心积虑的继母眼皮底下隱忍十数年。 一朝露出锋锐,便迅雷不及掩耳,只靠一个蓝玉,就能在一夜之间把他们这些人全部拉上了自己的船。 明明一直藏锋,却在调遣兵力、稳定政局方面如鱼得水。 最恐怖的是。 受尽欺凌隱忍了这么多年,一朝扬眉吐气,居然还能保持如此清醒的头脑,冷静、理性、格局…… 这份心性,万中无一! “大明有这样一位君主,至少能保证往后几十年的繁盛!” 张温虽然混跡於诸多淮西武將之中,並未过多冒头,但心里竟是已经开始渐渐对眼前这位十几岁的少年信服。 当他意识过来的时候。 连他自己都惊到了。 只能在心中暗道:“大概是自小受人欺凌白眼,才锻炼出来这份韧劲和与年龄不符的稳重吧……” 顿了顿。 张温站出来提醒道:“三殿下所言有理,吕氏和朱允炆现下確实不能隨隨便便给杀了。” “只是如此,摆在咱们面前的,就又是个难题了。” “这段时间以来,老爷子常带著朱允炆处理政务,出入奉天殿,似乎有意於封朱允炆为皇太孙,而朝中的文臣武將几乎都已经在心里默认了这一点。” “只要朱允炆活著,站在他身后的,诸如黄子澄、齐泰之流便绝对不会放弃努力,这同样会给三殿下带来巨大的阻力和后患。” 闻言。 在场诸多淮西勛贵都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除了蓝玉和常升二人,其他大部分人对吕氏母子的杀意,都是由於这个原因——他们现在站在一条船上,阻碍朱允熥也就是阻碍了他们的荣华富贵。 片刻后,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了朱允熥身上。 虽然他们都是些老傢伙了,走过的桥比朱允熥吃过的盐还多,但在这时候也不得不下意识地承认,处理这种事情,还得看朱允熥的说法。 朱允熥面上神色依旧云淡风轻,缓缓开口道: “这有何难?东宫二殿下重病,国不可一日无君。但新帝感念兄弟情谊,加封亲王尊位,派人悉心照料,太医日日问诊,流水样珍品药材送进亲王府去,只盼著二哥能够好起来。” 这一点,他当然早就想好了的。 同样一件事情。 换个说法,意思就全变了。 说起来,这也算是朱允炆自己给他自己安排的出路。 毕竟在歷史上,朱允炆对朱允熥就是这么做的——给朱允熥封为亲王,却不允许他去就藩,表面尊荣加身,实际上则是软禁在京城——约莫就是黄子澄或是齐泰之流给他出的好主意。 而歷史上的朱允熥並不像现在的他。 提前就知道会出现靖难之役,知道未来朱棣会成功,还有“当二五仔去给朱棣开城门”这种操作。 所以在朱棣上位之后。 先是被夺了尊號,过不久直接被废为庶人,丟到朱元璋的老家安徽凤阳去了,当了十几年庶人最后还暴毙了。 现在朱元璋提前嘎了。 这滋味给朱允炆尝一尝倒是也刚刚好。 “啥意思?咋还要给这小子加封亲王?”蓝玉第一个表示不理解並反对,大明亲王什么神仙待遇?见过恩將仇报的,没见过仇將恩报的。 张温却是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目光一亮,道:“三殿下好手段!” “派人悉心照料,是时刻看守著朱允炆,但凡有人探病,一律以身体不適回绝;珍品药材可以让朱允炆保持『重病』状態;太医日日问诊,他这病重不重就是太医一句话。” “而加封亲王,还如此关心,三殿下就是宽容仁和,悌恤兄弟。” “就是黄子澄、齐泰也挑不出毛病来,朝臣百姓还得赞三殿下一句,兄友弟恭。” 第18章 对对对!就是那个老狐狸! 被张温这么一解释。 蓝玉、常升这些脑迴路比较直的,一下子就理解了过来,面上齐齐露出恍然之色,看向朱允熥的目光里透露著一阵阵无语。 不是?这小孩脑袋瓜里都长了些啥? 怎么感觉这娃子不像十几岁的小伙子,倒像是个活了几十岁的老狐狸?? 蓝玉蹙眉摸著下巴,上下打量著朱允通,道:“咱怎么感觉……你跟一个人有点儿像?” 他心里有这种感觉,一时之间又不太想得起来。 想了想,鹤庆侯张翼轻轻开口道:“像……像韩国公?” 蓝玉目光微微一亮。 点了点头道:“对对对!就是那个老狐狸!” 韩国公李善长,从朱元璋起事的时候就是他的军师,朱元璋南征北战的时候就是他坐镇管理后方,调度后勤粮草。 后来大明朝建立之时,封赏功臣,开国功臣之中封为国公的一共六人,便是徐达、常遇春之子常茂、李文忠、冯胜、邓愈和李善长了。 而李善长还是居於其中首位,被朱元璋比作萧何。 大明建立之后,一度被朱元璋重用的文官,诸如张昶、杨宪、汪广洋、胡惟庸……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获罪,只有李善长一直安安稳稳干到了洪武十八年。 足见这老狐狸圆滑。 对於蓝玉这个说法,在场诸多淮西武將都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他们是一群打直球的武將,对李善长的印象大多差不多:老狐狸、老银幣。 眼前这位三殿下的操作。 还真有那么点儿意思了。 过了片刻才有人意识到不太对,赶紧解释到:“呃那个啥……三殿下,咱不是在骂你哈……” 他们吐槽李善长老狐狸、老银幣,至少也是私下里吐槽。 现在朱允熥还在场呢。 毕竟这位小狐狸今天是东宫三殿下,明天他们就要把他推到奉天殿的龙椅上称“陛下”了。 这多少有点不太合適了。 好在朱允熥似乎並不如何在意,只是淡然自若地朗声一笑,道:“韩国公乃是大明肱骨之臣,博闻广识,是有大智慧大谋略之人,皇爷爷还曾把他比作萧何呢。” 诸多淮西武將暗暗鬆了口气,立刻笑嘻嘻地找补一番: “哈哈哈哈!没错没错,咱就是这个意思!” “韩国公那老狐狸是活得久,而三殿下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谋略手段,比韩国公强!” “……” 蓝玉嘿嘿一笑:“小狐狸好啊,小狐狸机灵!哪儿像那个朱允炆,死板无趣,整个就一书呆子,穿上了龙袍也不像太子,也不知道老爷子是怎么看得上他的!” 坐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朱允炆,虽然堂而皇之地听著面前这群人在討论怎么处理他,不过这种时候,他和吕氏是一句话不敢说的,只想捂著耳朵当一个透明人,生怕啥时候又惹到了这群杀胚。 內心只剩下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我已经很惨了,勿cue! 与此同时。 朱元璋都被外面的气氛逗得噗嗤一笑,差点儿笑出声来,也好在外面的人都在说话,没人关注到他这边细微的动静。 看著帷幔之外的白色身影,朱元璋不住地满意点头。 虽说朱允熥算计的是朱允炆。 但如果从对朝堂格局的掌控,从一个帝王的视角来说,朱允熥这一番操作却是没得说的,当皇帝,享受权利的同时,如何维持国家的运转,如何稳定朝堂、稳定民心,都是需要研究的学问。 在这一点上。 他看得出来,朱允熥对的理解是很通透的。 “这滑溜劲儿,的確很机灵,懂得变通,不局限拘泥於寻常的路子,既困住了自己的竞爭者,又堵住了朝臣百姓的嘴,顺带还能挣个好名声,的確是一箭三雕的处理方法。” “確实有几分李善长的作风。” 说起李善长。 没人比他更加了解了。 从起事到大明建立,一直到大明皇朝逐渐站稳甚至安定下来,都少不了李善长在他身边出谋划策。 蓝玉这么比喻,朱元璋觉得还真没什么毛病。 “允熥这孩子,不论是心性还是头脑,都是块上好的料子!” “虽说咱现在能一手掌控著整个大明天下,但处理平衡这些朝臣,与那些出口便是一堆堆大道理的文人周旋……却是了许多年才慢慢变得得心应手起来。” “这一点,允熥比咱要更强!” “允熥如今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竟然就已经可以想得这么周全,这一点绝不是单单一个机灵就够了,一定是对朝中那些文人的心理观察了解得十分细致才做得到。” 思索间。 朱元璋下意识地看向了另外一边的朱允炆。 在孙辈之中,朱元璋和朱允炆算得上是最亲厚的了,尤其是朱標去世之后,朱元璋带著朱允炆的时间就更多了。 忍不住就將两个人放在了一起比较起来。 “而在这方面,允炆却是极其欠缺。” “蓝玉的评价虽然难听了点,但也是话糙理不糙,允炆行事常常不会变通,对课本上的知识固然能够对答如流,可离了课堂所学,就变得茫然了许多。” 朱元璋想起平日里对朱允炆提出的问题,朱允炆常常是和他的伴读黄子澄以及翰林院之中如齐泰之流,亲近偏向他的学士討论请教,一起商量出来之后才將答案说给他听的。 就在不久之前。 朱允炆刚得知他“驾崩”的消息的时候,简直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一口一个“娘”。 朱元璋垂下眼眸,摇著头轻嘆了口气。 “唉……吕氏该死一千次一万次,可允炆这孩子,他和允熥终归是兄弟,当真要到这种你死我活的地步吗?” 两个孙子的资质如何,高下立判,朱元璋心中也欣慰於自己在当下这种为难的时候,找到了朱允熥这么一个好苗子。 可朱允炆再不如。 始终也是他的亲孙子。 朱元璋本是农民出身,骨子里依旧保有著一些淳朴的习性。 譬如对结髮夫妻马皇后的情分,譬如对儿子朱標毫无保留的宠溺与信任,譬如他对自己的自称,这么多年了,也还是更习惯用农民自称的“咱”,而非更加正式威严的“朕”。 他可以对別人冷血无情,甚至对有功之臣挥动屠刀。 但碰上自己的亲孙子,难免还是保有著心中的柔软。 此时不由陷入纠结之中…… 第19章 得寸进尺,这是人的本性 一时之间。 朱元璋也想不到合適的,调和兄弟二人之间关係的方法。 只能在心中暗暗安慰自己道: “好在,允熥並没有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这反倒是保了允炆一命,不然以蓝玉的架势,就算咱刚刚亲自站出来,也来不及拦住。” “好在,咱以后还是有周旋的机会的。” “嗯……兄弟二人之间的矛盾,对淮西勛贵的提防,对人心贪婪的不够了解,过度依靠信任外戚……” 朱元璋在心里总结了几点。 整体观察下来,他对朱允熥的资质很满意,但也总结出了几点朱允熥的草率不足之处,以及他目前还想不到解决办法的疑难。 当下在心里先默默记了下来。 算作是他明日开始,要去做的,要教导朱允熥的计划。 帷幔的另一边。 淮西武將集团已经彻底確认了拥戴朱允熥的可行性,对处理朱允炆的手法也同样达成了共识,经过一阵短暂的嬉闹之后便平静了下来,目光神情都变得不自觉地严肃。 他们並没有忘了。 即將要做的事情,是顶著朝堂上下的压力拥戴一位新帝。 这种事情可不是等著明天早朝宣布一句就能成的,他们还需要趁著天还不亮,在整个应天府內外作出更细致严密的布置才行。 “不知舅爷、舅舅,还有诸位叔伯公是否有其他疑虑?”朱允熥开口问道。 眾人左右看了看,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纷纷摇头。 该安的心安了,该处理的人处理了,接下来还能有什么?不要怂就是干唄。 蓝玉郑重地看了一眼朱允熥。 隨后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道: “允熥,你长大了,一夜之间就长大了,许多事情,你比咱这些人要机灵,咱这些人想到的,你早就想到了,咱这些人没想到的,你也想到了。” “明日,你只管往奉天殿上走,咱扶著!” 常升也点了点头,道: “是啊,从前咱以为,太子殿下会成为大明毫无疑义的第二代明君,以为你哥哥雄煐同样会顺利地成为第三代雄主。” “没想到后来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好在,你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了,咱们从来没想到过你从前的处境这么艰难,但你是个好孩子,更是个聪明的孩子,你隱忍多年,给你自己保留了希望,更给咱们带来了希望。” “舅爷、舅舅都会一路扶著你!” 他的目光之中带著无比的坚定之色,甚至微微有些发红。 蓝玉和常升二人对待朱允熥。 一开始是因为大姐(大侄女)新添了个小外甥(外甥孙)而由衷地感到高兴。 老大朱雄煐没了之后,则是期待他成为第二个朱雄煐。 即便后来发现实在扶不上墙,也希望他的人生能安安稳稳。 今夜突然看到这孩子露出了锋芒,长成了他们未曾料想的样子,心中自然感慨万千。 蓝玉和常升二人话音落下之后。 其他人也迫不及待纷纷开口: “没错,三殿下!当年咱们都在常將军帐下效力过,常將军破军无敌,咱们这些人无不钦佩。三殿下是常將军的亲外孙,说句僭越的话,咱虽不似凉国公和开国公他们与殿下血缘亲厚,但也有子侄情谊在!” “殿下不仅继承了太子殿下的谦恭温和,又有大行陛下的手段魄力,还有陛下和常將军当年的勇武风姿,自当为大明第二代雄主!” “还请三殿下放心。” “……” 眾人纷纷表態。 声音神態似乎都十分郑重认真。 他们口中的常將军,自然就是朱允熥的嫡亲外公,大明开国战神常遇春了。 常遇春在洪武二年暴卒而亡,那时候朱元璋还没有大封功臣,所以这些淮西人还保留著当年那种称呼习惯。 “允熥铭记於心。”朱允熥虽面上作出一副颇为感动的模样,可內心之中却是无悲无喜。 他並非没有注意到,之前这些人確认这份“从龙之功”的可得性之后,面上露出的那种野心和贪婪。 他两世为人。 脑迴路不可能跟一个真正的十四五岁小孩一样简单。 看待事情,往往是透过现象看本质。 这群人现在如此热忱。 决计不可能是因为敬佩常遇春,连带著对他这个常遇春的亲外孙爱屋及乌。 否则在此之前为什么只有蓝玉和常升二人偶尔还给他送点东西?其他人甚至已经忘了他的存在? 这些人的热情,不过是因为朱允熥现在身上有足够的价值,利聚而来、利尽而散罢了。 毕竟,在“未来的新帝”面前,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姿態总是要做足的。 所以朱允熥对这些人的吹捧和热情之中的虚偽,毫不在意。 不过,朱允熥自身也並不重视这一点。 他要的只是结果。 他要的,也只是这些人的价值。 至於对方的贪婪和野心,他可以接受——得寸进尺,原本就是人的本性,包括朱允熥自己在內也是如此。 发现老朱提前嘎了之前。 他的目標只是能成功抱上朱棣的大腿,改变自己原本悲惨的结局,当一个富贵王爷安稳一生。 而当情境骤变。 他的野心就滋生了出来——他要万人之上的那个位置。 做人。 要看透他人,更要看透自己。 他並不一味地觉得野心和贪婪是什么坏事情,譬如他今天能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內把这群人搜罗过来,就离不开这一点。 而他要做的。 就是利用这些野心和贪婪,同时保证自己不被其反噬。 在吕氏的眼皮子底下隱忍多年的好处,是造就了他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和高超的演技。 诸多淮西武將看到朱允熥郑重其事地“铭记恩德”之后,面上都不由得露出了得意的神色来——未来的新帝性情温和,有已故太子之风,他们此次的从龙之功,必定能带来更大的荣华! 於是乎,当即有人顺杆爬地贴了上来,热情地问道:“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臣等便先下去安排好其他琐碎事情,不知三殿下可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 朱允熥挑了挑眉,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故作一副突然想起的模样:“噢!说起来,倒还真有一件事情,需要劳烦舅爷、舅舅和各位叔伯公……” 第20章 侵占民田的隱患,藩王,读书人 朱允熥脑子里正想著这件事,犹豫著要如何开口,碰巧就有人先开口问了起来。 “三殿下但说无妨!”眾人心中正是热情高涨的时候,不疑有他,立刻应声道。 朱允熥微微沉吟了片刻,然后摇头轻嘆了口气,露出一副为难的神色来,到:“这……说起来算是个不情之请,可能会令舅爷、舅舅,还有诸位叔伯公有些为难。” “不过,允熥却敢担保,此事对於日后的裨益却是无穷无尽的,不知诸位可还愿意听一听?” 此话一出。 在场诸多淮西武將不由得神情一滯。 他们只是直肠子,不是没脑子。 “不情之请”、“为难”——既然提前说了这样的话,那这个请求对他们来说,肯定是需要牺牲点什么的。 让他们说点好听的话,做点互惠互利、顺水推舟的事情,这都好说。 但如果要触及他们的利益……大傢伙跟著你干,你这奉天殿都还没走进去,先提起要求来了? 一时之间,眾人迟疑著左顾右盼,等著看其他人表態。 好在常升立刻站了出来,拍著自己的胸脯道:“你直接说就是了!你能有今天这份能力和魄力,咱这些做舅舅、舅爷、叔伯公的都高兴,只要能安安稳稳地扶著你,咱为难一些又如何?” 蓝玉也隨之点了点头,自家嫡亲外甥孙,拿出点代价帮一帮怎么了? 要不怎么说是亲舅舅、亲舅爷呢? 朱允熥心中微微一动,他对人性的冷暖看得透,不代表他心里並没有感情上的衡量。 常升和蓝玉这话说出来之后,一些淮西勛贵的眼神不由得闪烁了一下:那是你外甥(外甥孙),又不是咱的! 不过,一向冷静的会寧侯张温,却是在略略思索了片刻后,缓缓开口问道:“不知三殿下想吩咐我们些什么?” 旁人大多只听到了“不情之请”、“为难”云云。但张温却还注意到了朱允熥说的那句:对日后有无穷无尽的裨益。 以他从开始到现在对朱允熥的观察和了解。 他不觉得朱允熥是什么莽撞、没有分寸的人。 而且,以这位三殿下的心性和对朝堂格局的拿捏手段,对方不可能料想不到,现在提要求会引起眾人不满。 能提出这件事情来,肯定在心里考量了许多。 他倒是想看一看。 这位三殿下要如何为难他们,又如何让他们受到裨益。 张温发声。 其他人也开始稀稀拉拉地应声道:“殿下请讲。” 毕竟张温向来是他们这群人里比较有头脑的,他的操作,值得跟一波。 朱允熥心中微微一定。 隨后目光坚毅地开口道:“还请诸位,管一管自己名下庄子里的人、手下的义子、亲戚,且莫要侵占民田、滥杀无辜。”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此话一出。 整个乾清宫顿时“刷”地一下安静了下来。 诸多淮西勛贵、甚至包括蓝玉、常升等人都是一副“你在大放什么厥词?”的表情。 朱允熥面上虽保持著镇定,但心中却暗暗嘆了口气。 他知道这群淮西人肯定是听不得这种话的。 別看这群淮西勛贵现在个个风光,身居公爵、伯爵之位的,可往上再倒个三四十年,大多都是受尽欺凌吃不上饭的农民。 穷人乍富。 大多数只会觉得自己的財富怎么积攒都不够。 所以在场这些淮西勛贵之中,不少人仗著自己往日的功劳、如今的身份,平日里都纵容自己手下人、收的义子、或是亲戚,侵占民田,滥杀无辜。 蓝玉甚至是其中之最。 在他们看来,自己刀里来血里去的为大明朝立下汗马功劳,拿点儿好处怎么了? 如果可以的话。 朱允熥现在是绝对不想提出这种不得人心的要求的。 毕竟他隱忍多年,也得亏他有蓝玉、常升这样一层亲缘关係在,才堪堪有追逐那个位置的基础资本。 这也是他唯一的资本。 但他很清楚。 这件事情他不得不提前招呼好这群人。 毕竟。 以他现在的名声和处境。 奉天殿上的那张龙椅不是那么好坐的。 就算明天顺利坐上了奉天殿上的龙椅,顺利登基,他也不可能立刻就坐得那么安安稳稳。 在內,有诸多朝廷文官,有那些认死理、不要命的读书人,有支持朱允炆的那些人会想尽办法找茬儿。 在外,各地藩王要么第一时间就不认他这个“新帝”,要么按住不动伺机寻找、等待机会,一个名正言顺靖难的机会。 大明的藩王手上。 可是有实打实的兵权的。 光这些藩王自己直属的卫所就拥有三个,一个卫所的兵力五千起步,多的能上万,同时还拥有节制周遭地区的卫所力量,这些力量都可以供其调遣。 而这些藩王之中,不少都常年镇守著边塞要地,大战小战操练下来,其作战能力更是不带一点儿虚的! 这时候。 如果这些唯一支持他的淮西勛贵还到处生事的话…… 朱允熥是遏止还是默许? 若是默许,这些原本就有开国战功的勛贵,仗著自己又一次的从龙之功,这种行为只会十倍百倍地变本加厉。 因为人心的贪婪是无穷无尽的。 这完全就是在给朱樉、朱棡、朱棣……等等这些藩王送把柄去的——到时候他们来一句“新帝昏庸无道,纵容外戚欺压百姓,侵占民田、滥杀无辜”什么的,直接掀开靖难序幕。 更可怕的一点在於。 读书人死板迂腐归死板迂腐,可这些人之中並不乏正气浩然之辈,他们自幼学的,都是为国为民,以黎民苍生福祉为己任的道理。 到时候,他们只会支持靖难的藩王。 说不定还要搞个內外配合,外面藩王死命打,里面这些硬骨头文人提起笔桿子死命骂,煽动天下民心。 別说一个蓝玉。 十个蓝玉在跟前他也得被人从龙椅上拉下来。 朱允熥做事的原则。 向来是走一步,看三步。 尤其是在这种危险性极大的事情上,更是要如此。 这一切看似很远,实则是他当下就不得不考虑的。 所以朱允熥唯一的选择就是,在他们这艘船开船之前,就把这个矛盾摆在明面上来,晓之以理、诱之以利! 第21章 嗐!还是吃了经验不足的亏! 乾清宫之內。 静——死一般的安静—— 在朱允熥直截了当地把矛盾摆到檯面上来的时候,所有人不由得以一种不敢置信的表情。 一个个都抿著嘴。 想开口骂人但碍於情面又只能憋著。 “啥玩楞儿?” “老子从前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老爷子看得紧不让咱捞点儿油水,咱也不敢跟老爷子那暴脾气硬刚。现在你靠著咱们的支持,龙椅还没坐上,就使唤起咱来了?” 许多人都已经开始在心里骂骂咧咧了起来。 在此之前。 朱元璋没少因为这些事情斥责他们,甚至曾经对他们这些人动过杀心,好在有马皇后和朱標时常劝諫,才让朱元璋没有轻易对他们这群人挥下屠刀。 说句实在话。 听到朱元璋驾崩的消息。 他们的第一反应不是悲伤、不是难过、不是可惜,而是……压在自己肩上的一块大石突然消失了,如释重负。 甚至心里暗暗有些窃喜。 ——从前的罪责没人追究了,往后更没人制约他们了。 结果朱允熥倒好。 直截了当跟他们说不要干! “要是別的事情也就罢了,让我们让了这块儿利益,合著老子出人出力,你特么的还要割老子的肉?” 也就是他们这群人已经没有別的更好的选择,否则一人啐一口唾沫,扭过头去就能把別人送上龙椅。 蓝玉和常升二人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在对方的目光之中看到了慌张和不妙。 他们本来都做好了准备,自己吃点亏做出点牺牲什么的。 一来朱允熥和他们是嫡亲的血亲,二来日后说不得会有其他好处弥补,三来他们当下也实在只有朱允熥一个选择。 不过蓝玉和常升也没料到。 这个聪明机灵、仿佛能够看明白一切的小外甥(外甥孙),突然就不明白了起来。 竟然直接一句话捅到大动脉上去了…… 顿了顿。 见气氛不太对,蓝玉只能硬著头皮站出来,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打圆场道:“哈哈哈哈哈!今天事情太多也太突然,允熥,你这孩子是想事情想糊涂了是吧!尽说胡话。” 常升也尷尬的摸了摸后脑勺。 附和道:“这些事情都是后面的事了,咱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紫禁城內外的一切布置好,確保明天一切顺利。” “其他的事情都往后再讲就是了。” “……” 二人一方面也对朱允熥说的这一番“胡话”心中不满,尤其是蓝玉,他在这方面可谓是劣跡斑斑,光是义子就收了几百上千个了,总不能人家喊声爹好处都得不了一点儿不是? 但经过之前马三宝传话给他们的一番分析。 蓝玉和常升都明白。 现在最重要的事,是確保朱允熥能顺利登基。 否则。 那个位置无论换了谁,他们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更遑论更大的权利,更尊贵的位置,更富贵的钱財了。 而朱允熥,至少还是能商量的。 所以这时候他们绝不能让其他淮西勛贵,因为朱允熥这句莫名其妙的话给动摇了。 两人打著哈哈。 你一言我一语地准备把这件事情先找补过去再说。 然而。 明明跟个小狐狸一样滑溜的小外甥(外甥孙),这时候却像是突然脑瓜子抽了一样。 丝毫不领他们这份情不说,反而还淡笑著重复强调了一句:“舅爷、舅舅,还有各位叔伯公,我刚才的话並非玩笑话,也不是什么糊涂话,一字一句皆是认真的。” 朱允熥具有这个时代的人没有的视角。 当然知道这群人一个个都是什么德行,所以也早就考虑过蓝玉等淮西勛贵对这件事情的反应。 对於眾人变了的目光,倒是並不怎么慌。 蓝玉和常升这边,本来还兀自替朱允熥打圆场辩解说著话。 结果直接被朱允熥打断了,声音戛然而止,嘴巴微微张著停留在说话的最后一个字的嘴型上,整个人有点僵硬…… 不得不说。 他们內心已经开始有点绷不住了。 “淦!” “这小兔崽子这是在发什么癲?” “老子这是在帮你,在帮你知道不?刚才那股机灵劲儿都他娘的哪儿去了!!” 蓝玉和常升二人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与愤慨,甚至已经在眼神交流之中口吐芬芳了。 不出意外。 在场其他淮西勛贵看了看朱允熥又看了看蓝玉二人。 乾清宫的气氛愈发凝沉了起来。 …… 与此同时。 与眾人仅仅一帘之隔开的朱元璋不由得摇了摇头。 “嗐!还是吃了经验不足的亏啊!” “你让这群骄兵悍將不敛財?空口白牙一句话怎么可能?这群人是不可能让利的!咱当初都已经差点要治他们的罪,喊打喊杀,都杜绝不了这种事情” “如此鲁莽提起,反而会动摇了他们助你之心啊!这次蓝玉倒是反应得格外快,只可惜,允熥这孩子有点太执拗了。” “这个时候,就应该先按下不提才对。” “先让这帮子人帮你先坐上龙椅啊!” 朱元璋本就在趁著现在这个机会继续考察朱允熥,所以自然而然地把自己放在了朱允熥的立场和视角想事情,也好从中总结朱允熥在行事之中的欠缺和不足。 日后这些欠缺不足,他都要一一给这孩子分析教导。 让这孩子真正有资格成为一个帝王! “不过咱倒是没想到,允熥这孩子还有一颗仁爱天下百姓之心,知道这侵占良田、滥杀百姓之事绝对不能被纵容,否则受苦的终归是大明百姓。” 转而一想,朱元璋的神色间又颇有些欣慰。 朱元璋虽然多少沾点儿“狡兔死走狗烹”的残暴和不义,但他身上不可否认的一点是——能体恤百姓疾苦。 因为现在天下受苦的那些人。 就是朱元璋曾经的影子。 他本是濠州钟离农民家的儿子,祖祖辈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可因为暴元的腐朽暴政,一家数口人,活活饿死了大半。 如今他好不容易將天下安定下来,自然不愿看到百姓受苦。 此时见朱允熥坚持提出这件事情。 虽然觉得朱允熥在政治层面上的处理是大错特错,可这孩子的这一份心,却是令他十分满意的。 第22章 这就又天下大乱起来了? “这娃子啊,心是好的,只是这事儿可得办砸咯!” 朱元璋嘴角噙著一抹淡笑,目光欣慰且宠溺地摇了摇头,暗暗替朱允熥嘆了一句。 “允熥孩子平日甚少接触这些骄兵悍將。” “心里对这些人的囂张、骄横、以及他们身上那些劣性估计错误,他们说什么“子侄”,你就真以为他们把你当子侄了?” “好在咱还没真死,还能替这孩子兜著,这次也刚好可以给这孩子一个活生生的教训,过后咱再给孩子好好分析分析,以后真正面临这种事情,就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 看到朱允熥在这里“犯了错误”。 朱元璋反而是喜闻乐见的。 朱標没了,他现在年龄也上来了,寿数无多,这样的真实经歷能让他更快、更有效率地培养出一个合格的后世之君。 这就够了。 反正,这都还不是真的。 思索间。 帷幔之外的气氛越来越紧,空气都似乎有种要凝固的感觉。 好在片刻后。 一直在观察端详朱允熥的会寧侯张温及时站了出来,挡在了就要发作的诸多淮西武將面前,道:“三殿下的话似乎还没说完?没记错的话,三殿下说,此举其实对日后大有裨益?” 他的面上带著一丝温和的微笑。 目光在朱允熥的脸上带著一丝探寻的意味,对方面上没有什么慌张之色,但同时也看不出太多其他的情绪。 张温心中实在想不通。 眼下气氛凝沉至此。 朱允熥还能如此淡定,到底会如何应对眼下这种局面。 其实,朱允熥说出的那句“不再侵占民田、滥杀无辜”,对於他来说其实影响並不大,因为他也不干这事儿。 毕竟原本的歷史走向之中,朱元璋想搞他,也只找得到一个“所用器物僭越”的罪名,其他罪名显然是找不到一点了。 穷人乍富。 有两种极端。 大部人会成为当年剥削自己的那一类人,尽情享受人上人的优越和好处,甚至变本加厉。 而小部分人,则是会心怀怜悯,对处境和自己贫弱之时的人感同身受,自己淋过雨便想替別人撑伞。 譬如朱元璋,这些年都儘量给农民减少赋税,与民休息,发布诸多利国利民的政策。 张温也属於这一类人。 他的看法和朱元璋差不多。 心里想著,大概是这位东宫三殿下,承继了太子殿下的仁德爱民之心,如今有望走上天下至尊之位,少年意气,或者说类似於新官上任三把火,迫不及待地就想做点什么。 仁德爱民之心。 在张温看来,这一点对於一位帝王来说十分重要。 歷朝歷代,大多亡於暴政——百姓但凡还能有一点活著的念想,都不至於到揭竿造反的地步。 他们这群人当年就是活不下去了,所以才有了如今的大明。 朱允熥这个出乎预料的举动。 儘管鲁莽意气。 却令张温心里多了几分敬佩之意,也从心里希望,这位东宫三殿下当真可以坐上那个位置。 所以他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了。 不过张温始终觉得。 朱允熥心中或许已经自有了一番盘算。 一个能在吕氏手底下隱忍十数年的孩子,怎么可能在这种紧要关头上鲁莽行事?他能把他们这群淮西勛贵搜罗到这里来,不可能不明白,这群人是他唯一的政治资本和依仗。 张温此话一出,乾清宫內凝沉的气氛瞬间缓和了不少——对日后大有裨益?如果这份裨益能弥补他们的损失,倒也不是不值得一听。 因此,眾人的目光“刷”地一下又集中到了朱允熥身上。 朱允熥不经意地看了张温一眼,心中觉得有趣,暗暗记下了这张面孔。 当然,现在不得不提出的矛盾提出来了,他当下最重要的是:解决这个矛盾。 面对眾人的目光。 朱允熥內心开始酝酿情绪,面上作出一副无奈为难的神色,嘆了一口气,这才缓缓开口: “其实,各位的顾虑,我心里都是清楚的。” “只是当下的处境,各位叔伯公心也明白。” “有诸位在朝堂上说话,当然都是很有分量的,可这朝堂上能说话的,不止咱们淮西一脉。” “在允熥心里,咱们都是自家人,心里肯定是偏向於诸位叔伯公的,可我却不能在外表现出这种偏颇。” “否则就会成为那些文人攻击的藉口。” “诸位也知道,要想在龙椅上坐稳,我的处境还十分艰难。大局未定,提出此事,允熥也是不得已的。只是咱自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觉得这件事情得提一提!” 朱允熥紧紧蹙起眉头,先表明立场:我肯定是偏著你们的!咱们都是淮西一脉,是一边儿的! 听到朱允熥这话。 眾人面上的神情顿时缓和了不少——嗯,总算不是老爷子说的那一套“百姓艰苦、你们要懂得体恤、触犯大明律”云云。 简而言之。 朱允熥没说他们做这事儿是不对的! 同时也不由愤愤吐槽起来:“这群文人!流血挨刀子没有他们,就会在朝堂上逼逼赖赖!真他娘噁心人!” 朱允熥又是轻嘆了一口气。 面上表情愈发为难:“其实,还不止这群文人,此事最为难的,在於我那些叔叔们吶。” “秦王、晋王、燕王……”眾人自然知道朱允熥指的是哪些人,这些有实力的戍边塞王,隨便掰指头一数都不少,个个都不是什么吃乾饭的。 但立刻就有人质疑了起来:“老爷子管著咱也就罢了,他们那么老远的,还要管到老子头上来?” 朱允熥摇了摇头。 “不是管到你们头上来,是管到我头上来。” “咱们现在已经站在了一条船上,你们做了,在旁人看来就可以理解成,是我默许的。” “诸位叔伯公沙场百战。” “如何不知道靖难出兵需要师出有名?” “若是诸王以此为藉口靖难,朝中文官、天下文人士子一支笔桿子煽动所有百姓,咱们该如何是好?” 朱允熥定定地看著诸多淮西武將,目光似是在询问。 眾人不由囁嚅著嘴面面相覷,想说点什么却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朱允熥提出来的危机,的確也关切到他们自身! 藩王靖难,他们能应对吗?倒也不是不行。 可藩王靖难、再加上文人士子口诛笔伐、煽动天下…… 霎那间,所有人仿佛又看到了马蹄之下的烟尘滚滚、尸山血海,听到了战场上喊杀声震天彻地…… 怎么像是他们当初起事的场面? 不是…… 三言两语。 这就又天下大乱起来了? 靠! 好有道理。 我竟无法反驳! 第23章 朱允熥:你看这个饼,它又大又圆 “哈哈哈哈!这娃子是真会讲话!这还能给他们圆回来?” “一番话听下来,咱都觉得这群人是在自取灭亡了。” 看到这群骄兵悍將又被干沉默了,朱元璋忍著没有让自己笑出声来,越来越觉得自家这孙儿有意思了。 不仅仅是对问题的分析一针见血,对所有情势格局、未来存在的隱患都瞭然於心,说话的方式也巧妙,一口一个自家人,属於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一个十四五岁的娃娃。 居然能把这群老油条给哄得一愣一愣的。 “而且,允熥提出来的藩王隱患,也確確实实存在!” “咱那几个儿子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因著咱“驾崩”这条消息,朝中文臣、天下士子、淮西武將、在外的藩王……短时间之內居然什么都考虑到了,纵然其中还有许多欠缺之处,但这孩子,是天生做帝王的料子!” “靖难、师出有名……这孩子平日里闷在自己院子里,却能对朝堂格局洞悉、拿捏朝臣的心理,咱真没想到,他对兵法还颇有研究……” “十四五岁的年纪,这小脑袋瓜比標儿还能开窍!” “这孩子到底是有多少惊喜是咱不知道的?” 朱元璋在心里略略一想,都忍不住感到不可思议。 忍不住地就想起了朱標。 朱標的资质当然不错,这么多年下来,已经拥有独立处理朝政的能力,仁德爱民获得朝野上下的拥戴和认可…… 但这都是朱元璋从小到大一手带起来的。 即便如此。 一些为君之道,朱標还是难以领悟,沾了个心软的缺点。 不像朱允熥,冷静得可怕,已经完全把自己放在“帝王”这个位置在思考看待问题了。 而朱允熥从小是什么样的成长环境? 这些年来除了每日去大本堂和诸多皇子、皇孙一起听夫子讲课之外,可没人再教他別的了! “这悟性,真是可怕!標儿啊,你这儿子比你强!” “不过……不够,这当然还不够。” 朱元璋看向那群已经被朱允通唬得愣住的淮西勛贵。 前一刻还颇为柔和的目光。 突然就变得冰冷下来。 “这群骄兵悍將,看不到那么远的地方,还都是群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 他太知道蓝玉他们这群人是什么德行的了。 他们的脑子是直的、是贪的! 就算暂时被朱允熥这一番言之有理的话给震住了,但过后还是会觉得,这些事情还很遥远,为了那么遥远的事情,就放弃自己嘴里最大的一块肥肉,不值当。 果然。 经过半晌的沉默过后。 立刻就有人开口反驳起来了: “三殿下说的……虽然有些道理,不过咱觉得,是不是有些太危言耸听了啊?” “秦王、晋王、燕王……他们那些藩王都远在外地,还分散在大明各个藩镇,想要短时间之內联繫起来,达成一致都不太可能,这些事情,一下子也不会发生的吧。” “就是!我觉得,大不了咱就收敛点、隱蔽点,做得別太过火、太明显就是了!” “……” 当有人出声反驳之后。 乾清宫之內,顿时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他淮西勛贵也都给自己找起了各式各样的理由开脱了起来。 毕竟,人总是更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正所谓“自古忠言逆耳”。 正是这个道理。 事情发展到这里,蓝玉、常升、张温几人都暗自鬆了口气:好在,虽然一下子戳到了这群人的动脉,但好在话说得不应,接下来只需要含糊过去就可以了。 涉及到这么多人的利益,本来就无解。 想到这里,蓝玉呵呵一笑道:“这些事情確实是后面的事情,咱们还是先把当下该做的事情做了,明日,你得安安稳稳坐在奉天殿的龙椅上去!” 这话是安抚淮西勛贵,也是提醒朱允熥:你再瞎闹,这位置可就不一定稳当了啊! 隨著蓝玉发话,眾人也停下了议论,重新安静下来,等著看朱允熥要怎么说。 朱允熥倒是面色如常。 没別的。 他有著超越这个时代的视角,当然知道这群人都是什么德行,讲道理要是能行,朱元璋也用不著三番两次对这群人动杀心了,所以他本来也没指望能跟这群人真正地好好讲道理。 他前面跟这群莽夫分析这么多。 说到底只是个铺垫。 前面的晓之以理,为的是后面的诱之以利。 顿了顿。 他扫视了在场眾人一眼,缓缓开口道: “我知道诸位叔伯公在意什么,你们为大明立下汗马功劳,都是有功之人,无论多大的好处都是该得的。” “不仅如此,诸位叔伯公今日愿意支持我坐在奉天殿的位置上,我更不能让诸位叔伯公白白劳累一趟。” 朱允熥微微一顿。 看到诸多淮西勛贵蹙起的眉头都舒展了开来。 在他们脸上看到了自傲、得意等种种神色。 接著便后退一步。 神色郑重地朝眾人微微拱手,道:“允熥在此允诺,这只是暂时的!眼下时局不稳,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待日后允熥把朝局稳定下来,把那个位置坐稳,各位叔伯公现在暂时损失的好处,日后必將加倍拿到!” “咱们一起稳稳噹噹地坐拥大明天下!” 朱允熥画下了一个大饼,这才是他最后的图穷匕见。 而他只说了个“日后的好处”。 这个好处是什么。 你们自己想。 你们要是认为我是承诺让你们日后可以隨便侵占民田、欺压百姓什么的,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我可没说过这种话。 当然,朱允熥说什么“一起坐拥天下”。 也是在诱导他们这么想。 如果一开始就把这个饼画出来,听起来就会显得很虚幻。 但有前面的铺垫在。 就会让这群人觉得:既有日后的好处,又能规避当前情况下的危机,这就很nice了。 他们也会更愿意相信朱允熥分析出来的那些灭顶之灾。 至於啥时候把位置坐稳了,我说了算。 这好处具体是什么,还是我说了算。 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的朱允熥,对於画饼和cpu技术还是颇有心得的。 只要他时不时和这群淮西武將示弱一番、分析分析当前情况,展望展望未来,最关键是有这个大饼吊著。 你看这个饼,它又大又圆。 三年之后又三年。 等朱允熥彻底坐稳皇位之后:最终解释权归朕所有~ 第24章 好傢伙!变脸技术堪称国粹! 朱允熥话音未落。 整个乾清宫又一次“刷”地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三殿下刚才说的那话…… 是什么意思? 现在损失的好处,日后能加倍地拿到?一起坐拥大明?? 这是未来新帝的允诺!! 虽然现在要收敛,但以后,可以隨心所欲了! 其实这允诺不允诺的倒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这位东宫三殿下,从头到尾都没有对他们所谓“侵占民田”,表现出任何谴责之意! 在此之前。 老爷子就不用说了。 这种事情但凡被他发现了,必定要遭训斥。 训斥都还只算轻的,再严重点儿军法处置屁股开什么的,甚至因此而被处死的人都不少。 就算是太子朱標,因为不愿见到老爷子造过多杀孽,背负屠戮功臣的罪名,所以愿意开口替他们求情。 可事后也还是要一本正经地跟他们嘮嘮叨叨,提什么苍生、什么百姓,然后板起脸来叫他们不要再犯云云。 这位东宫三殿下却是不一样的。 他说:淮西勛贵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该得好处! 他说:淮西勛贵出人出力帮他登上皇位,不能白白劳累! 就是嘛!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咱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天下,没有咱们当初的刀头舔血,哪儿有天下百姓今天的安稳日子,咱总不能拿著脑袋白白去拼不是? 这才是真道理! 其他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都他娘的是屁! 短暂的惊愕过后。 乾清宫內这群淮西武將看著朱允熥的目光,骤然就变得火热了起来,其中夹杂著满意、骄傲、贪婪……等等诸多复杂情绪。 仿佛心里一下子就找到了共鸣。 甚至暗暗觉得,跟隨这位三殿下比跟隨太子还正確啊! 诚然,他们这群人都是坚定的太子党。 但利字当头。 其他的,就得往边上排排了。 这群脑迴路直的骄兵悍將,当然不会去想什么以后的后果、影响、会不会让以后的大明乌烟瘴气之类的因素,他们也懒得动脑子去考虑那么多。 他们只知道。 现在隱忍一时是有道理的,也不是要他们把嘴里的大肥肉吐出来的意思,而现在隱忍的好处是:日后则是可以安安心心地吃肥肉,吃更大的肥肉! 半晌。 蓝玉的笑声打破了此间的寂静。 “哈哈哈哈哈哈!还是咱允熥做事谨慎!好!咱回去就吩咐下去!眼下这个难关,咱一起过!” 他当然是最开心的。 自家外甥孙获得了这些淮西勛贵的支持。 同时,他们自己该得的利益也一点不会少,甚至会更多!而且还是不用提心弔胆的利益! 而他蓝玉,既是天子的舅爷,又有从龙之功。 未来朝堂之上。 何人能出他蓝玉其右? 其他淮西勛贵面上也露出了之前那种和善的神色,仿佛前面的质疑、愤怒、不情不愿……等等都完全没有发生过一般。 “三殿下说得话都有道理,咱都懂!” “是啊,三殿下有所求,咱当然是要全力配合起来的,大傢伙说是不是?眼下情况艰难,自然得共同进退!” “正当如此才是啊哈哈哈哈!” “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说话间,这些淮西人面上都带著笑容,会来事儿的,甚至连对朱允熥的称呼都给改了,目光似乎无比坚定而忠诚,乾清宫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朱允熥:“好傢伙!你们这变脸技术比我演技更牛逼!” “那便谢过诸位叔伯公的理解了。” “此事,我也知道诸位叔伯公受委屈了,我都记在心里。” 朱允熥心里虽在吐槽,但面上却露出喜色,作出一副感激的模样再次拱手一礼。 眾人立刻抱拳回礼。 “三殿下言重了!” “此事乃是臣等分內之事……” 一个个说话都变得客气了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一个个有多忠心。 与此同时,朱允熥的心里也是暗暗鬆了口气。 虽然他有八九分的把握。 但这件事情涉及的利益太大,他也不敢掉以轻心,毕竟他如果想要入主奉天殿,绝对少不了这群人的支持。 而且將这群人劝服。 还关係到了他接下来的一个重要布置。 想到这里。 朱允熥再次开口道:“既然诸位叔伯公愿意鼎力相助,那允熥还想再多说一句。” “三殿下请说。” 眾人立刻应声道。 这回比之前要积极多了。 经过之前一遭,这些淮西勛贵对朱允熥已经算是好感爆棚了,况且,最敏感的事情都已经聊过了,后面还能提出来什么过分的要求? 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淡笑。 道:“今夜要做的事情,第一点自然是將整个应天府上下的兵力排布都部署好,这第二点,希望诸位叔伯公手底下正在发生的民田侵占案子,在天亮之前,都能把手缩回来。” 说完,朱允熥目光坚定地看著在场眾人。 最敏感的话题双方已经达成了共识,现在朱允熥提出来这点要求,相比之下就显得不那么令人震惊和难以接受了。 当然,蓝玉等人肯定还是很疑惑的。 “天亮之前?是不是太仓促了?” “这些事情咱倒也不是不能今晚就做,只是咱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不应该是打贏明天那一仗,让三殿下先坐上龙椅再说么?这些事可以往后稍稍?” “对啊!咱也知道现在情况特殊,三殿下的提议肯定也是愿意配合遵从的,不妨等明日一切尘埃落定再去安排此事?” “……” 朱允熥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戏謔的笑容:“我这个安排,正是为了明天能更加顺利。” “啊?” 诸多淮西巡贵面上表情更疑惑了。 这有啥关係? 朱允熥端起旁边桌上的茶杯,缓缓抿了一口润润嘴。 而后才开口解释道: “诸位也知道,朝堂上有咱们淮西勛贵,但大明立朝多年下来,那些被皇爷爷请来朝廷任职,以及那些通过科举致仕的文人士子同样占据半边天。” “那些文人最喜欢標榜自己忠贞、为国为民、体恤百姓、以黎民苍生福祉为己任,这种自命清高的名头。” “文人与武將天生不对付,也是最喜欢拿这些事情参来参去的。” “索性咱们也是要收手。” “如果……让那些自命清高的文官认为,我朱允熥甫一登基,就让他们日日参奏而不得其结果的事情迎刃而解,明日这一仗是否就要容易许多了?” 第25章 太毒了!暴君!昏君! 朱允熥为什么一定要在今天晚上这么紧急的时候,把“侵占民田”的事情摆在明面上,摊开来讲? 第一是这件事情越早说越好。 这群人现在能支持朱允熥,立场关係只占了其中一部分,另外一部分目的,就是衝著更大的权利,更高的地位,可以更放开手脚收敛財富去的。 要是真等他们把朱允熥给扶上去了再讲。 这感觉像什么? 我裤子都脱了,你就给我看这?——难以接受。 还不如趁早就说,別把他们的期待拉那么高。 而更重要的。 则在於这第二个原因。 就是明天的一步棋了。 蓝玉他这群武將杀胚眼里,处理事情唯一的办法就是杀!杀!杀!那群文官只不过是嘴厉害了点儿罢了。 但实际上真能这么做? 便宜皇爷爷老朱都不会这么干! 在此之前。 朱允炆在朝中素有贤名,尤其是翰林院之中以黄子澄、齐泰等人为代表的文人士子,更是与他颇为亲近。 就算和朱允炆没那么亲近的一些文臣。 心里也都大概知道,朱元璋是要立朱允炆这个皇太孙的。 而他朱允熥又是什么名声和风评? 因此。 明天朝堂上会是幅怎样的情景。 完全可以想像。 难不成朱允熥真让蓝玉和常升他们提著刀在朝堂上,见一个反对的杀一个反对的? 素来乱世出忠贞之臣。 大明建立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无论是在朝还是在野的文人士子都是从元末暴乱那个时期走过来的。 对於其中的许多人来说,气节更甚於自己的生命,即便你是一句话便能人头滚滚的皇帝,他们也不会缩回脑袋。 对於这类油盐不进的文人士子,不是在朝堂上隨便杀一两个人,就能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 甚至有可能出现反效果——你越杀,他们越起劲。 至少图一个千古留名,后世史书嘛。 你全杀了? 天下文人士子何其之多,提起笔桿子就是要戳死你的架势。 而对於朱樉、朱棡、朱棣……他们这些藩王来说:嘿嘿嘿!感谢大自然的馈赠,我要奉天靖难嘍~ 这就又回到了之前分析出来的那个死局。 而唯一的破局之法就是,获得一部分文官的支持。 让淮西勛贵在“侵占民田”之事上撤手。 这就是他的投名状。 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 文人士子的风骨、气节可以成为阻碍朱允熥的高墙,但你要是能给出他们想要的结果,那也可以成为助力! 说他们“冠冕堂皇”、“自命清高”,那是给淮西人听的。 朱允熥心里却知道。 这些文人或许迂腐了点,但其中许多人是真的心怀天下的。 …… 乾清宫之內。 朱允熥说一半、藏一半,言简意賅地把自己的用意说了出来以后,在场眾人先是略微懵了一下,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来。 隨后便开始陆陆续续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来。 “有道理啊!” “反正咱也是暂时要收手的,趁这个机会让三殿下得到那些文人的支持,这件事情直接就稳了!” “三殿下和韩国公那老狐狸……”有人下意识脱口而出,好在及时就悬崖勒马把剩下的话给咽了回去。 老银幣! 真是个老银幣! 这种话显然不能当著本人的面讲,更何况还是未来新帝。 蓝玉朗声一笑:“哈哈哈哈!什么老狐狸,咱允熥这叫聪明绝顶!这机灵劲儿,绝了!” “是是是,没错,你看我这张破嘴,是咱陛下智计无双!” “殿下聪颖过人,实乃天命之人!” 明白过来朱允熥的意思之后,诸多淮西勛贵都是拍著大腿叫绝,面上充满喜色。 朱允熥这一计,不仅可以大大减小明天登基的阻力,对往后稳定朝局也同样有巨大的帮助。 而朝局越快稳定下来。 就到了他们收利息、拿好处的时候了。 正当眾人面带喜色,对朱允熥交口称讚的时候。 人群之中。 张温垂下眼眸。 低著头掩饰著面上的失望之色。 原本以为这位三殿下是体恤百姓、少年意气才忍不住提出这个要求的,也期望著他能有两全其美的处理手段。 结果却是…… 一番权衡利弊之后不得不提这件事情。 而他安抚这些骄兵悍將的方法,竟然是允诺让这群人在他皇位稳定的时候,变本加厉地行此伤天害理之事。 毒! 太毒了! 简直就是饮鴆止渴! 的確。 在眼下看来。 他作为一个劣势的皇位竞爭者,可以获得这群坏淮西勛贵的忠心追隨,可以骗过那些为国为民的文人士子,稳固地位。 可日后会如何,他有想过吗? 这群人在老爷子的压制下都敢顶风作案。 到时候有了当朝皇帝的允诺默认,这种风气必定如同野火燎原一般猛烈! 大明的百姓怎么办? 可以想见,数十年之內,不,或许只需要十数年,大明皇朝就会成为昔日的暴元! 张温也是从那个惨不忍睹的时代一步步走过来的。 中原大地昔日的生灵涂炭而今歷歷在目。 此刻。 张温一颗心直接沉入了谷底。 “暴君!” “昏君!” “朱允炆固然沾染了太多文人士子的酸腐风气,为人也確实死板、不够魄力,可比起这位三殿下,瞬间就显得贤明多了!” “我真是看走眼了!没想到这位三殿下的內里,竟是个心狠手辣,冒著黑水儿的!” 原先的期望有多大。 现在的失望就有多大。 他原以为,这位东宫三殿下是天选之资——心性坚韧、隱忍、韜光养晦、聪颖过人、有魄力、有手段、甚至连武力天赋都是万中无一的——大明有他,当再繁盛至少数十年。 可是。 这一切一切的好处。 此刻都变成了坏处——糟得不能再糟了! 一个心思狠毒自私但又有能力有手段的皇帝,比一个平庸懦弱的皇帝,破坏力要强上千倍万倍。 而大明百姓不幸。 恰恰碰上了这么一个!! 张温彻底低下了头,一双手插进了自己的袖子里,默默后退到这群人的最后方,不愿再多说什么。 心里只剩下一种“什么都无法改变”的无力感。 这种场合。 他不能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 即便是出了这个乾清宫。 在外人的眼中,他和淮西勛贵是绑在了一块儿的,就算把这一切拿到外面嚷嚷,旁人说不定只会怀疑是他们这群人的什么诡计,而淮西勛贵集团,能把他剥皮抽筋。 朱允熥这个昏君要登基上位了。 以他的心性和心思,他还能把那个位置坐得很稳。 大明也要完了。 而他。 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第26章 朱元璋翻脸!(有反转打脸,別跑) “逆子!” “咱老朱家怎么就出了朱允熥这孽种!?” 乾清宫帷幔另一侧。 亲眼目睹、亲耳听到一切的朱元璋气得一张老脸发红,双拳死死握住,咬紧牙齿极力克制著自己,以免自己忍不住立刻衝出去,把朱允熥吊起来抽死。 心中更是已经把朱允熥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自己就是农民出身,前半生都在这片满目疮痍的中原大地上顛沛流离,深知普通百姓的不容易。 所以他投了起义军。 所以他拼了性命也要把暴元统治者驱逐出中原大地,南征北伐直到统一中原,建立大明。 所以他体恤百姓、减免赋税,一步步让大明兴盛起来。 他淋过雨。 所以想给大明疆土之上的老百姓都撑起来一把伞。 而他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累积起来的一切,这个孽障居然为了一己私慾、追逐权力而要去轻易毁掉! “不可饶恕!不可饶恕!” “咱还以为,他继承了咱標儿的善良和仁德,原来……原来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拿大明百姓、拿大明国祚当作筹码,换取淮西勛贵的支持和配合,骗取文人士子的信任,堵住藩王和百官的悠悠眾口……这一箭三雕,却要把我大明皇朝射落下来!” “民心,才是承载一个皇朝的关键!才是大明的根本!” 朱元璋不由遥想起了当年。 那时候,暴元逼得他们这些普通百姓活不下去。 家里那么多口人,一口饭吃不上,是家里人把最后剩下的十三粒米让给了自己煮了粥吃,自己才得以留下了这条命。 若非那时候暴元逼得自己无路可走,这世上就不会有如今的朱元璋,而只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朱重八! “可是这孽障不懂!你把苍生百姓卖了,到手的权柄,最终是必定都要还回去的!” “此子,其心可诛!!!” 朱元璋双眼微眯,死死盯著朱允熥的背影,只觉得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连心口都憋闷得慌。 与此同时。 心里也少有地產生了一阵浓浓的后怕,甚至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背脊发凉。 以他居於上位者多年的经验和目光来看。 朱允熥的一系列布局和操作,完全能让他顺利登基,稳坐皇位,然后一步一步把整个大明掌控在手中。 也得亏他这次是假死,如果自己这次“驾崩”是真的,大明就完了,天下百姓也完了! “不过……也好在咱策划了这次假死,让咱看到了他这个隱患,也可以提前把他料理了。” 心中思索著,朱元璋已经直接对朱允熥做出了判决:“明日咱便要在朝堂上颁布圣旨昭告天下,將朱允熥贬为庶民,一生幽禁,让他永无触碰任何权柄的可能性!” 杀了朱允熥。 这是朱元璋脑子里怒极之下的第一个念头。 没別的,玩弄人心、玩弄权柄、有魄力、心够狠——这样的人太聪明、太可怕了! 然而,这样的人却视苍生百姓如螻蚁,毫无怜悯之心。 是最不能坐在龙椅上的人! 如果是旁的什么人,朱元璋会让他死的比谁都难看。 可是。 朱允熥终究是他的孙儿。 更是朱元璋唯一最爱的儿子,朱標的血脉…… 至於蓝玉这一票人。 该死的终究该死! 朱元璋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暂且先平静下来。 而后目光一转。 看向了早已被朱允熥一个手刀拍晕,躺在地上的朱允炆。 一下子就觉得朱允炆眉清目秀,顺眼了一万倍。 “虽然资质平庸了一些,终究允炆才是咱唯一的选择。” 仿佛经歷了大起又大落。 朱元璋无论是神情还是目光,都显得疲惫了许多。 自从朱標死后。 朱元璋同时承受著丧子之痛,和对大明未来的忧虑。 今天晚上的经歷。 就像是他在黑暗之中踽踽独行了许久,突然看见了一抹强烈的光明,可这抹光明不过持续了片刻,就立刻又消失了。 他依旧在黑暗和阴鬱中徘徊。 即便心里已经定下了朱允炆。 朱元璋眸子里还是充满了落寞和遗憾。 “唉……咱还以为是上天垂怜,可惜啊,上天哪儿那那么多垂怜呢?简直就是造孽!” “咱终究找不到能比的上標儿的人了。” “標儿啊,你说你这个儿子他什么都好,怎么就没学到你的仁德和善良?” “孽障啊……” 朱元璋有些失魂落魄地坐在床榻边缘,暗暗感慨。 …… 与此同时。 帷幔的另外一边则是截然不同的气氛。 以蓝玉为首的淮西勛贵都是一副士气大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模样。 毕竟。 经过朱允熥这么一安排。 这件事情好像突然就开始变得简单了起来,而且看起来……成功好像就在前方朝他们招手一样。 当然更重要的,是日后更大的权力、地位以及財富! “既然三殿下已经安排好了一切,那咱就依照三殿下所说行事,微臣提前恭祝陛下登临大宝!” “恭祝陛下!” “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朱允熥把一切安排好,双方达成默契和共识之后。 诸多淮西勛贵先后朝朱允熥抱拳行礼,准备告辞离开。 一些人则是已经开始提前恭喜、表忠心了起来,甚至对朱允熥的称呼都变成了一口一个“陛下”。 该安排的也安排得差不多了。 朱允熥一一拱手回礼:“舅爷、舅舅、各位叔伯公,有劳!明日早朝就仰赖各位了,允熥必定不忘恩德!” 一番你来我往的寒暄过后。 蓝玉等人均是放轻脚步,先后退出了乾清宫。 吕氏和朱允炆母子也早被朱允熥打晕了。 所以是被他们顺手抬出去的,出去之后自然是由蓝玉安排心腹悄悄送回东宫,然后指派人手严密看守控制起来。 朱允熥站在乾清宫门口,长身玉立,身背挺直,双手负后,看著一个个深夜消失在外面的茫茫夜色之中。 他抬头看了看天穹。 始终噙著一抹谦逊淡笑的嘴角缓缓落了下来。 沉吟片刻后。 朱允熥往后退了一步,重新关上了乾清宫的朱漆大门。 第27章 万人之尊,是权柄,更是责任…… 当朱漆大门被“吱呀”一声关上了之后。 整个乾清宫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殿內的火烛兀自欢快当跳动著,最后也归於平静。 帷幔之后。 朱元璋缓缓鬆了一口气。 虽说他朱元璋从来就没有怕过什么,但他不能死,起码今天晚上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看到蓝玉等人离开,一根紧绷的弦自然松泛了些。 他的目光隨著朱允熥的身影移动著,下眼瞼微微颤动。 “你的皇权梦结束了,孽障!” 朱元璋暗道了一句,正想要站起身来现身,却刚好看到朱允熥经过了武器架的旁边,神色一下子就迟疑了…… 没別的。 他差点就忘了。 这小兔崽子和他表面上看起来那温润如玉的形象,可是完全相反的——不久之前,这小子轻轻鬆鬆將他的龙头虎力硬弓拉出了个满弓! 就算蓝玉那群莽夫已经全部都离开了乾清宫。 这小子一个人也是不能轻视的! 他和朱允熥虽是嫡亲祖孙,但从小到大拢共都没见过几面,更谈不上什么感情不感情的。 以朱允熥的狠辣程度,朱元璋丝毫不怀疑,对方能做出弒君杀祖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不是朱元璋没有魄力或是胆子小。 而是他不得不正视,自己至少已经没办法把那张弓拉满的事实。 但凡再早个十年,亦或者他已经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了,朱元璋都能直接衝出去硬刚。 可现在不行。 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咱要真在这里假戏变成真驾崩了,允炆在他手里就跟只鸡崽子一样,压根儿就不是他的对手,咱还得等!” “等明日早朝!” “他要宣布咱“驾崩”的消息,咱就端端正正出现在奉天殿上,正好把他废了!” 诸多心思在朱元璋脑海里流转了片刻,朱元璋心里立刻有了主意,按捺住了立刻现身治罪的想法。 也好在朱允通现在绝对不会让他“驾崩”的消息传出。 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人来关注他这一具“尸体”。 …… 另外一边。 朱允熥並没有找地方坐下。 而是在乾清宫之內慢悠悠地转了一圈,最后在殿內的龙书案后方坐了下来。 龙书案上摆放著的。 除去必备的笔架、砚台、宣纸、墨条和硃砂条之外,就只剩下堆得满满当当的摺子。 摺子堆起来的高度。 足够把坐在书案后的朱允熥整个儿全部遮住。 从今往后。 坐在这里的,就会是他了…… 朱允熥看著龙书案上满满当当的摺子,轻嘆一口气摇了摇头,呢喃自语道:“洪武大帝,第一个把丞相这个职位直接给废了的皇帝,勤政,事必躬亲,果然名不虚传!” 坐在帷幔后的朱元璋狠狠瞪了他一眼:“所以咱累死累活守下来的大明江山,你就准备给咱败了?孽障!” 朱允熥自然是看不到这些。 也不会知道这乾清宫之內居然还有一个大活人在看不见的地方瞪著他,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他坐在太师椅上扫视了一眼面前叠得密密麻麻的摺子。 不知不觉。 一颗心臟竟然开始加速跳动了起来。 就连双手都不自觉有些轻微的颤抖。 这一张张摺子,不仅仅是纸,不仅仅是几个字,而是掌握了整个大明皇朝所在之地的生杀予夺。 这就是帝王。 这就是权柄。 但隨之而来的,也是巨大的责任。 隨手划下的一个硃批,就掌控著无数人的命运,是死、是生、是富贵、是潦倒……皆在朱允熥一念之间。 这种感觉,即便两世为人,心態也早就变得平静、淡定的朱允熥也是第一次摸到。 好在这种情绪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这个位置他既然爭了,那他在走出东宫的那一刻,就已经在心里有了觉悟。 深吸了一口气。 朱允熥缓缓拿起桌上那一条已经被用了一半的硃砂条,在旁边的砚台上加水,研磨……隨后从笔架上拿下来一支狼毫硃批御笔,在宣纸上笔走龙蛇。 “大明皇朝……” 他边写边念,四个字遒劲有力,跃然於纸上。 而后又以这四个字为中心,画了一个圆,將其圈住。 “这时候,好像还没人知道地球是圆的吧?”放下笔,他摇头轻轻嗤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 说完,他凝视著桌面上被一个大圆圈起来的“大明皇朝”四个字,嘴角带著淡笑:“既然来了一趟,又走到这个位置上来了,不做点什么就太可惜了。” 从前是天崩开局。 即便朱允熥来自二十一世纪,又超越著这个时代的目光,也有远超这个时代的记忆和知识水准,却没有任何可以发挥的机会。 而现在却不同了。 坐上了这个位置。 朱允熥的想法如何不能大胆一些? 得寸进尺。 这是人的本性。 现在他马上就要得到这个位置了,而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更多值得他去做的事情! 於个人而言。 是他顺势膨胀起来的野心。 但同时。 也是他想要弥补,或者说……尝试阻止未来那些还没有发生的事情——那些血泪和屈辱! 他知道。 两百多年之后,野皮猪叩关,在中原汉人的土地上,又建立一个外族皇朝,把汉人压在脚下当奴才。 再两百多年之后,烧杀抢掠,山河破碎,人人可欺。无数汉人葬身屠刀枪炮、坚船利炮之下,就在他现在踩著的这片土地上,满城的人都將成为被人杀生取乐、残忍实验的对象。 这是鐫刻在每一个汉人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和耻辱。 只要知道这些,只要有这个机会,何以有知之而不为之的道理? …… 与此同时。 帷幔之內,坐在龙榻上的朱元璋一双眉头蹙了起来,满脸都是疑惑不解的神情。 “地球?这是什么东西?” “圆的?这都啥跟啥啊?” “既然来了一趟?来哪里?这孽障从出生起就在东宫里待著,能去哪里,又能从哪里来?” “做点什么?” “这孽障这是在咱书案上嘀嘀咕咕地在念叨什么?怎么儘是些咱听不懂的话?” “他想做什么啊?莫不是肚子里还憋著什么坏水?” 朱元璋看著龙书案后方的朱允熥,不由得一脸懵逼,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吐槽起来。 第28章 连一个小太监都明白的道理! 即便朱元璋是一代雄主,也还是会受困於时代的局限,这个时代的认知还是天圆地方,连“地球”这个名词都没有。 自然对朱允熥说的东西一头雾水。 他更不会知道。 这看似隨意的嘀嘀咕咕,其中所蕴含的信息,足够把他的三观震碎后拼接,然后再震碎再拼接,无数次。 “不过,虽然咱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这小兔崽子的眼睛里藏著的野心,大得很!” 朱元璋目光一凛,心里並不想承认,此刻朱允熥的眼神有几分他当初的模样。 顿了顿,他摇了摇头。 “不一样的,咱当初纵然有野心,也想逐一逐这万人之上的尊位,可咱同时也想著让百姓安居,让天下安定!” “而这孽障心里……” “只有权力,只有自己!” “咱绝不允许这样的人把咱一手建立的大明江山搞得乌烟瘴气!” 朱元璋心中愤愤道。 …… 另外一边,龙书案后。 朱允熥凝视著桌面上的字跡和圆圈良久,才將目光挪开,將自己飘飞出去的思绪收回。 只见他站起身来。 缓缓走到殿內的武器架旁边隨意抽出一柄短匕。 然后回到龙书案后,神色淡然地將那张宣纸订在了书案后方的紫檀木书架上,而后转过身来,深呼吸了一口气。 “这都是后面的事情。” “现在,我得先把这个位置坐稳,这是第一步。” 朱允熥暂且將那张宣纸拋诸脑后,轻声呢喃。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想到这里。 他转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马三宝,问到:“另外的人,喊过来了没?” 马三宝低著头,沉声道:“之前就已经按照殿下的吩咐,以陛下的名义传召过来了,这会儿估摸著,应该还有一炷香的时间。” 朱允熥听得出来,马三宝的情绪有些低迷。他隨手端起旁边的白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已经有些偏冷了。 马三宝是个细心的人。 这种事情以前並没有出现过。 朱允熥放下白瓷茶杯,抬头看了一眼马三宝,摇著头淡然一笑,大概明白过来什么。 “茶凉了。” “奴婢去给殿下再沏一杯。” “在想什么?” “啊?” “你觉得我做得不对。”朱允熥面上依旧带著淡笑,並不生气,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就道破了马三宝的心思。 算起来,他在这个时代生活了有十年之久了。 这么多年。 他明白的另外一个道理就是。 这里的每一个人,不再是歷史课本、歷史资料、抑或是文学小说里一个简单的名字,他们都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朱元璋是,蓝玉是,吕氏是,朱允炆是…… 就连普通的太监宫女都有各自的思想和喜怒哀乐。 马三宝自然也是如此。 他本来是云南一带的普通百姓,在洪武十七年的“平云南之战”中成了俘虏才来的应天府,入了紫禁城。 自然深深明白,普天之下的百姓过得有多苦。 日后七下西洋的郑和。 自然也不会是什么趋炎附势之辈。 诚然,他被朱允熥挑选到了东宫,受朱允熥恩惠,但他的认知和良知告诉他,朱允熥刚刚和淮西勛贵的谈判和博弈,他不认可。 只是同时,他又极其不愿意去质疑朱允熥。 所以有些神思恍惚。 听到朱允熥直接把他內心的纠结点破,马三宝眼神闪烁了一下,面露尷尬之色。 顿了顿。 他抿了抿嘴唇,目光一定,点了点头:“是,奴婢没想过,殿下会对淮西勛贵做出那样一个允诺。” 这些年,马三宝贴身伺候朱允熥,几乎可以说是形影不离,再加上朱允熥身上又並没有那种贵族天生的傲慢之气,马三宝平日就是有什么说什么。 二人之间早已经不是普通的主僕关係。 今天这件事情虽然比较敏感。 但朱允熥都自己提起来了,马三宝也就不藏著憋著了: “奴婢觉得不对,苍生疾苦,吃不饱饭的大有人在,奴婢小时候过的就是这种日子,苦,太苦了。” 他考虑得或许没有朱允熥那么遥远。 一下子想不到什么皇朝的兴衰、天下大势民心。 但他知道很多百姓一年的吃穿就指著几块田里的收成,连这都没了,他们要去死吗? “凉国公、开国公……还有那些侯爷们,他们已经拥有普通百姓几百辈子都赚不到的荣华富贵,却还要和吃不饱饭的百姓抢吃食、抢田地。” “而殿下您却……” 说到这里。 马三宝停住了话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瘪著嘴,似是赌气一般將自己的脸別了过去。 …… “就是这个道理!” “连一个小太监都明白的道理!” “天下百姓,苦啊!这群骄兵悍將贪得无厌,获得的东西还不够多吗?连百姓唯一能傍身的东西都要抢!这孽障还要纵容,还要助紂为虐!” 坐在帷幔之后的朱元璋目光一亮,恨不得一拍大腿站起身来附和一声。 “这小太监虽然没了根儿,却是个有骨头的!” 与此同时, 朱元璋看著马三宝,目光之中露出几分讚许之色。 旋即脸上便只剩下失望,摇了摇头。 “只可惜……没用!” “这孽障从小到大长在深宫,从来不知道天下百姓过的都是什么日子,怎么会明白这些?” “在他的眼里,百姓不过是他的政治筹码,是他用来和旁人交易权柄的工具而已。” “就连蓝玉他们这些过过苦日子的都做不到心怀怜悯,就更別提这个养尊处优的皇孙了。” “咱太知道这种人,就像前朝暴元的那些统治者、贵族一样,他们高高在上,视百姓如草芥螻蚁,你和他说一千遍一万遍,他也不会怜悯体恤天下千千万万的普通人的。” “这小太监……倒是可惜了。” “这小兔崽子狠辣、果决,你敢忤逆他,他杀你一个小太监,不过就是手起刀落的事情。” 朱元璋有些怜悯、遗憾地看著马三宝,心中嘆道。 他没忘了之前朱允熥看吕氏和朱允炆母子的目光,那种狠戾和杀心,要不是留著他们还有用,吕氏和朱允炆母子此刻必定已经身首异处。 更別提这么个忤逆他的小太监了。 第29章 他们想错了,关我朱允熥什么事 当朱元璋心中惋惜的时候。 却见朱允熥竟是不怒反笑,甚至顺著小太监的话茬儿,把他想说但没说完的话给补充上了。 “而我,却要为了一个皇位,为了权力,纵容这些淮西人去做那些欺压百姓的事情,实在並非明君所为,这是昏君,是暴君,是也不是?” 朱允熥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目光之中带著一丝玩味。 听到这话。 朱元璋微微一愣。 “嗯?” “这小兔崽子……这不是明白这一点么?” 突然之间。 朱元璋隱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了。 …… 帷幔之外。 马三宝转过头来,撇了撇嘴:“奴婢……可没这么说。” 朱允熥无奈摇头,淡然一笑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你么?” 马三宝乾脆也不藏著了。 蹙起眉头满脸不解之色道:“既然殿下您也知道,那为何还要许下这样的承诺?” 朱允熥嗤笑一声。 百无聊赖地拿了根笔放在手上转动把玩起来。 “我只说以后,我也没说什么时候,我说要让他们把好处加倍拿回去,我有说这好处就是纵容他们继续去侵占民田就、滥杀无辜去么?” 马三宝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回想了一遍朱允熥之前说过的话,茫然地摇了摇头:“好像……没有……” “那不就结了?”朱允熥道。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马三宝一脸懵逼:“殿下的意思是……骗他们的?” 朱允熥呵呵一笑:“什么叫骗啊?是他们自己理解错意思了,关我朱允熥什么事?” 听到朱允熥这么讲,马三宝顿时就鬆了口气,连面上的神情都变得和顏悦色了起来。 他就说嘛。 自家殿下是最体恤不过的人了,平日里对他这个奴婢都没有丝毫傲慢之意。 怎么会置天下百姓的生死於不顾? 但旋即又蹙眉露出担忧之色:“可是殿下……他们帮您得了皇位,又以为您到时候会默许他们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到时候殿下您不允,他们能答应嘛?” 淮西勛贵的厉害,他自然是有所耳闻的。 仗著战功赫赫,十分囂张,况且支持自家殿下上位的兵权还算是朝他们借的,万一翻脸…… 殿下该如何自处? 朱允熥把手上的狼毫御笔掛了回去,又从龙书案上隨手挑了本摺子打开,漫不经心地看著,一边道: “此一时彼一时。” “现在是皇爷爷刚驾崩,新君未定,时局动盪。” “五军都督府下辖卫所的那些副將、裨將、偏將和这群淮西人又有战场上的情谊,摇摆之间,肯定是更愿意选择跟著他们干,他们图的是一个前程。” “只要我能把这个皇位坐得稳稳噹噹……” “待我慢慢把內忧外患逐渐清扫,朝局稳定下来,再提拔起来一批自己人,同时潜移默化地分化他们,你看他们还跟著这群淮西人造反不造?” 朱允熥把手上无聊的请安摺子合上,隨意往旁边一丟。 说白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往往皆为利往。 淮西勛贵侵占民田,受益的是他们自己,还有他们的那些亲戚,义子之流。 难不成这好处还能分给每一个士兵? 即便是他们的亲戚、义子之流,如果朱允熥能给他们更大的好处,如何不能分而化之? 这其中朱允熥可以操作的空间就很大了。 当然,这种权柄的回收是不能一蹴而就的,毕竟朱允熥现在的根基还是太薄弱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在时机成熟之前,这群淮西人现在该哄著还得哄著。” 朱允熥缓缓地道,对於此事並不著急。 他即將接手的,是一个国家,是整个大明皇朝,其中错综复杂的纠葛和博弈太多,內忧外患,一切只能耐著性子慢慢来,从前能隱忍十年,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马三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面上的忧虑之色並没有散去多少:“可是殿下,奴婢担心……在时机成熟之前,他们按捺不住了怎么办?” 他可没忘记。 自家殿下之前都把这件事情的因果分析得明明白白了。 这群淮西人没见到好处,对这块肥肉还是一点儿不愿意撒手,可见他们心中的贪念太甚。 贪婪,这种东西是有癮的。 你能劝住他们戒一时。 谁知道这群人什么时候就又等不及了? “哈哈哈哈!”朱允熥朗声一笑:“他们按捺不住,要的无非就是钱財,那我就给他们钱財。” 马三宝蹙起眉头,有些懵逼:“给他们钱財?” “他们要的可不是一星半点,殿下,咱们有么?” 他不懂了。 要真有这么多钱,那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了。 可关键是…… 自家殿下有多少家当,他比谁都清楚。 要想让这些人满意,从朝廷国库拿钱?还是从陛下私库里拿钱? 就连朝廷都经常喊著这里缺钱那里缺钱的, 到时候整个朝廷都不用运转了不成? “当然有。” “没有成本的钱財,多得是!” 马三宝能想到的,朱允熥当然早就考虑过了。 贪念无穷无尽,他可没指望这群淮西人,能老老实实等到他羽翼丰满的时候。 这个问题如果是旁的什么人,確实是无解的。 但朱允熥不仅拥有超越这个时代的眼光,脑子里还有超越这个时代的技术! 没有成本的钱財——玻璃。 或者说。 在这个时代应该叫做。 琉璃。 虽说玻璃本身並没有什么太大的价值,在二十一世纪,拼夕夕九块九包邮能整一大把。 可在这个时代。 这东西是个稀罕玩意儿。 隨便一颗玻璃珠子都能值老鼻子钱了。 朱允熥一方面对淮西勛贵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另一方面给点这些基本没什么成本的补偿,完全可以给他爭取足够的时间。 以那群淮西人的直肠子。 可意识不到这东西本身没有价值。 只要朱允熥控制好自己这个玻璃生產的源头,不让这东西变成烂大街的玩意儿,此计就是可行的。 “没成本的钱財???” 马三宝挠著头,完全没理解过来朱允熥这话的意思,这句话里每一个字他都懂,连在一起,他就听不明白了…… 第30章 点石成金的法子,竟是真的!? “殿下,奴婢没懂。”马三宝很老实地承认道,实在是朱允熥刚刚说的那句话太自相矛盾了。 朱允熥呵呵一笑,言简意賅地比喻道:“你可以理解为,我有点石成金的本事。” 算起来,在这个时代还真是点石成金。 毕竟製作玻璃的主要原材料就是石英石,国境之內石英石矿產资源不少,而用这石头製作出来的玻璃,在这个时代则能价值万金。 怎么不算点石成金呢? 马三宝顿时露出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嘆道:“点……点石成金??这不是仙人才有的本事么?” 对於他来说,这个说法倒是已经能够理解了。 就是听起来太离谱了…… 这是凡人能干得出来的事儿? 还是说,自家三殿下不是凡人,而是神仙? 可自家殿下要是神仙的话,还用得著受吕氏那毒妇的窝囊气么?用得著在东宫苟到现在才敢出手么? 怎么想都想不通。 …… 与此同时。 同在乾清宫,帷幔另外一边的朱元璋也是一脸懵逼。 “点石成金?从古至今也只在画本子里出现过。” “咱要能有这本事……” “也不用日日愁著一根铜板掰成两半儿了。” 对於朱允熥这通“鬼话”,朱元璋显然是不信的,忍不住就在心里默默吐槽了起来。 只是转念一想。 又觉得……朱允熥完全没必要在这样的场合下说鬼话。 “这里只有他和那个小太监在场,这小太监显然是他的心腹死忠,按理来说,这种状態下,他的话应该就是他的真实想法,毕竟这里没有旁人,他完全没有演的必要。” “如果说他是在演这个小太监……那更不可能。” “马上就是一国之君、万人之上的尊荣了,这小太监不认可他甚至忤逆他,他大可直接杀了这小太监,何必和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解释这么多?” 朱元璋看著神色自若的朱允熥,不禁陷入沉思。 心里越思考分析。 就越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自己的脑海里盘旋——这小子说的“点石成金之法”……该不会是真的吧!? 纵然朱元璋的固有认知在告诉他,这个想法很荒唐。 但他脑海里的念头却越来越强烈。 “其实,这小子对淮西勛贵的估算,每一步都没有什么大差错,如果这“点石成金之法”是真的……” “那他的计划的確可行——以利害关係恐嚇他们,以那所谓“没有成本的钱財”安抚他们,同时自己慢慢在朝中站稳脚跟,培植起只属於他自己的势力,最终彻底摆脱淮西勛贵的钳制……” 想到这里。 朱元璋一双浑浊的眸子都不由得逐渐亮了起来。 一颗心臟更是再次疯狂跳动。 大胆一点想,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意味著什么? 大明国朝將拥有无限的財富? 更重要的是,这证明朱允熥並非他之前所想的那样,是一个只看得到权力的人。 未来几十年的后世之君,將是一个无比英明的雄主,洞察朝廷內外,拿捏人心,有眼光,有手段,有决断,运筹帷幄、武力杀伐无一欠缺…… …… 正当朱元璋心中犹疑的时候。 便见帷幔之外,朱允熥胸有成竹地看著那小太监道:“此事你就不必担忧了,我自有万全把握。否则,与那群淮西人与虎谋皮,最终只会重蹈前元的覆辙罢了。” 马三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大概不是太明白朱允熥这话其中的真正意思。 见此,朱允熥饶有兴趣地问道:“说起前元,大多数人都知道说一句“前朝亡於暴政”,但这是一个笼统的概念,你可知其中最根本的缘由?” 在旁人眼里,马三宝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太监。 但朱允熥知道。 七下西洋的郑和绝不普通。 只是现在马三宝的见识、思维、格局都还没有被打开。 只要能够发挥他的潜力,日后,无论是制衡统御朝堂,还是更远一些的海外作业,马三宝都是他绝对需要、也完全值得去倚重的人。 所以朱允熥也很愿意去帮他打开这一扇门。 索性等人也无聊。 朱允熥也就势顺聊了起来。 马三宝摇了摇头:“这是那些文人士子喜欢谈论的事情,奴婢不懂这些。” 朱允熥挑了挑眉,继续道: “元朝末期,苛捐杂税严重,压得百姓抬不起头来,但要真正细究这其中的因由……” “前元的贵族、士绅为了一己私利,或是强取豪夺、或是趁著天灾人祸发国难財,或是设计买卖,不断地扩大自己名下的田產,朝廷收上去的农税一年比一年少,朝廷要用钱的地方却只会多不会少,这时候,钱从哪里来?” 马三宝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认真地跟著朱允熥的话思考著,当即便应声答道:“百姓?” 朱允熥点了点头:“所以,压在百姓身上的税赋越来越重,越来越重,以至於到最后,朝廷收税的名头竟然能收到百姓尚未出生的子孙后代身上去了……百姓手上甚至连一把稻穀都留不下,这便是所谓的暴政。” 说到这里。 朱允熥停了下来。 马三宝则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 “不错!土地兼併!这才是根本原因!” 帷幔另一边的朱元璋认可地点了点头。 一双眸子里出现了愤恨之色。 ——他就是从那个年代一步步经歷过来的,即便到了现在,暴元当年的苛政,他依旧历歷在目! “所以无论如何,咱都不能容许那群骄兵悍將,露出一点这兼併土地的苗头来!就算世人要说咱朱元璋残暴心狠,咱也得一批一批人杀下去!” 朱元璋双眼微眯,不由得有了一种被认同的感觉。 而后。 他才再次抬眸看向朱允熥。 嘴角噙起了一抹弧度: “他知道,他都知道!这些事情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真有法子能“点石成金”!” 现在朱元璋已经完全相信朱允熥所说的那种,匪夷所思的“点石成金”之能。 土地兼併导致税收下降,逐渐导致前元的暴政变本加厉,一步一步把百姓逼入万丈深渊之下,然后才有了天下百姓揭竿而起的乱世。 这些事情,他一开始並不明白。 也是一步一步夺得天下,然后遍览史书总结歷朝歷代的经验教训才慢慢总结、理解出来的。 朱允熥能条理清晰地分析出来。 说明他完全明白这其中的利害。 既然如此,他就一定明白,他对“侵占民田”之事的默许,会带来多严重的后果。 “在完全明白这一层利害关係的前提下……” “如果不是这“点石成金”的法子是真的,如果不是他真的有对付那群淮西勛贵的万全之策,他绝不会如此冒险!” 第31章 我承认我刚才说话的声音大了点 “允熥这孩子的眼光,当真犀利得很!!” 想到这里。 朱元璋目光火热地看著朱允熥,面上露出狂喜之色,脸上那已经有了斑驳和褶皱的皮肤都变得有些泛红。 “他这哪儿是对淮西勛贵没有提防?哪儿是不了解人性的贪婪?哪儿是只看得到权力??” “咱考虑到的事情,他早就考虑到了!” “他这是在拿这群淮西人当刀子使吶!哈哈哈哈哈!” 朱元璋一颗心臟“砰砰”狂跳著。 只觉得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如果不是此情此景不方便露面,他恨不得仰天大笑一番。 一开始。 在他对大明的未来担忧纠葛的时候。 意外发现,自己竟还有这么一个孙儿! ——心性坚韧、隱忍多年,却能在自己“突然驾崩”的一夜之间,就把那群骄兵悍將给聚集了起来,小小年纪便能对朝堂格局洞悉得一清二楚,知道朝堂上的文官、武將都是些什么脾性,拿捏其心理,並对此加以利用…… 唯一美中不足的,也就是对这群淮西武將太过依赖。 结果朱允熥与这群淮西武將的一桩交易。 瞬间又破碎了他的期望。 毕竟在朱元璋看来,朱允熥不过十四五岁,能把朝堂格局看个七八分的全面已属不易,以他的年龄和阅歷,再加上皇权的诱惑,很难把目光放得更长远…… 如今才发现。 这孩子居然早就把所有事情都考虑了进去! 他不得不承认。 即便是以他为上位者三十多年的经验和阅歷,也不会比自己这个孙儿想得更加全面! 这种失而復得的感觉。 或者应该说,当他心中还在为失去一缕烛光而失意落寞的时候,突如其来就骤然见到了一片曙光——这种感觉带来的惊喜,简直无以復加! “看来……咱连这孩子的十分之一都还看不透!” “把这群淮西武將当刀子使,咱做到了,这孩子也做到了,但是……” “控制好这把利刃,咱只算做到了一半儿。” 淮西勛贵的贪婪和劣性,是他所控制不了的事情,所以这些年来,他训斥过,惩罚过,人也一批一批地杀过。 这才堪堪能勉强压下。 朱元璋知道。 能用得好淮西人这把利刃,同时还压得住他们的,他自己算一个,標儿大概算半个。 “而这孩子……他似乎能做得到!” 在这一点上,虽然朱元璋还只是听过朱允熥的理论,並没有见到实践结果,但他看得出来,这理论的可行性不差。 此刻。 朱元璋一脸满意地看著静静坐在龙书案后方的朱允熥。 面上充满了欣慰和宠溺的神情。 一张老脸容光焕发。 完全忘了自己之前是怎么在心里一口一个“孽障”、“逆子”、“其心可诛”地把朱允熥骂得狗血淋头了。 朱元璋:嗯?咱承认刚才说话的声音大了点儿,但咱只在心里说,没在嘴上说,不算不算! “这其中的关键点就在於那所谓的“点石成金”。” “咱现在就是好奇,这孩子到底要怎么“点石成金”!” 想到这里。 朱元璋看著朱允熥的目光都在发亮。 一双手都忍不住悄悄搓了起来。 也不怪朱元璋淡定不下来。 有这本事。 那作用可不仅仅是应付淮西勛贵,自己管理大明皇朝这么多年以来,那些因为缺钱而无法完成的事情,岂不是都能放开手去做了?? …… 另外一边。 马三宝顺著朱允熥的思路凝神思索了一会儿。 而后一双眸子在夜晚的烛光下熠熠生辉: “奴婢明白了!” “所以最根本的原因,是前元的那些贵族、士绅因一己私利,把土地全部都收拢到自己手上导致的!” 他跟著朱允熥这些年以来,都是和朱允熥一起出入大本堂,皇子皇孙听的课,他也算一点不落地听过来的。 虽然费了一些时间。 但被这么一点,马三宝此刻只觉得茅塞顿开! 他一直以来只知道,前元野蛮、残暴、不把老百姓当人,百姓们当然要揭竿而起,把暴元给推翻。 更深一层的,完全没想过。 越是深思自家殿下刚才的一番话,马三宝心里的震撼就愈发深刻,忍不住嘆道:“殿下好聪明!从前要不是因为吕氏那毒妇儿不得不隱忍,二殿下哪儿能跟您比?夫子们恐怕连看他一眼的功夫都没有了。” 说到这里,马三宝面上立刻露出愤愤不平之色。 从前跟著自家殿下出入大本堂。 那些说殿下难听的话,他可一点没少听,此刻,数年来的窝囊憋闷,终於释然。 朱允熥曲起右手食指和中指,以指腹在龙书案上轻轻敲击了两下,淡笑著道:“那如今淮西勛贵想要做什么?” 马三宝立刻答道:“想做和前元那些贵族、士绅一样的事情,想把百姓的田地都拢到自己的手里!” 朱允熥道:“我若没有法子遏制他们,反而要默许他们做这样的事情,岂非自取灭亡?” 马三宝目光一亮。 面露一丝恍然:“殿下真能『点石成金』!” 毕竟…… 料到了后果还去做这种自取灭亡之事的人。 那是傻子! 自家殿下能是傻子么? 马马三宝虽然不知道自家殿下到底要怎么“点石成金”,但他现在已经完全明白,殿下肯定是有法子的! …… 帷幔之后。 朱元璋眸子里露出一抹意外之色,暗道:“这小太监的资质,也不寻常啊,允熥刚才一番话虽然说得很清晰很有条理,但没有一定资质和学识的人,是理解不了的。” “嘶……咱没记错的话,允熥这孩子七八年前破天荒地开口要了个小太监去,莫非就是这个小太监?” 朱元璋似乎突然想起来什么。 眸子微微眯了一下。 朱允熥从小到大默默无闻,风评也很差,除了上学几乎都是自己一个人闷著,几乎跟个透明人一样,开口把马三宝要到自己院子里去,算是很不同寻常的一件事情了。 所以这事儿也传了朱元璋一耳朵。 只是当时朱元璋已经认定朱允熥这个孙儿蠢笨平庸,不甚在意,也就拋诸脑后去了。 现在想来…… “该不会允熥在那个时候,就看出来这个小太监不寻常了吧?七八年前的事情,那时候的允熥,才五六岁的年纪??” 朱元璋心里暗暗產生了一个猜测。 但立刻又觉得这个猜测有点太过离谱了。 正当他思索之际。 一道轻微的叩门声打破了乾清宫的寧静。 紧闭的朱漆大门之外,响起三道不同的声音: “臣翰林院学士刘三吾。” “臣吏部尚书詹徽。” “臣户部左侍郎傅友文。” “应召,覲见陛下。” 第32章 简直是天生的帝王之资!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 听到三道熟悉的声音,朱元璋先是心头微微一跳,隨后便反应过来,面上露出一抹释然之色。 “是了,刚才那小太监说了,已经以咱的名义传召了另外的人过来,前面閒聊的这会儿就是在等这几个人。” “没想到竟是他们三人。” 朱元璋挑了挑眉,看向紧闭的朱漆大门,面上露出一抹饶有兴趣的神色,同时也缓缓思索起来。 “刘三吾是翰林院掌院学士,但凡科举进士及第者,均要进入翰林院学习之后再视情况委任官职,他身为翰林院掌院学士,官职品阶虽不算最高,但他的態度却能影响不少清流文官。” “詹徽是吏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这两个职位在朝中都举足轻重,分量不言而喻。” “而傅友文虽是只是户部左侍郎,但咱前头把户部尚书给撤了,户部左侍郎就是现在户部的一把手。” “这娃子是会抓重点的。” 朱元璋嘴角噙起一抹淡笑,点了点头。 他知道。 眼下时间已经不算多了。 自己向来勤政,早朝是从来不会无故缺席的,站在朱允熥的立场来看,就算明天不宣布自己“驾崩”的消息,这个消息都一定瞒不住。 因为一旦自己没有上朝,再加上锦衣卫官员集体消失。 这件事情不可能不了了之。 而在这剩下不多的时间里,想要一个一个说服朝中其他文臣武將是绝对不可能的。 “选了几个几乎能影响大半文官態度的人,很聪明!” “而且,能在短时间之內做出这个判断,必然要对朝堂上的职位、责权、乃至於其中各种微妙的影响都了如指掌!” 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坐在龙书案后方神態自若的少年,愈发觉得自己这孙儿的底摸不透了。 一步一步看过来。 他竟然渐渐有了种感觉,只觉得自己这个突然露出锋芒的孙儿,像是在云端俯瞰著一切,给人一种莫名的睥睨感——那种隨时都將一切掌控在手中的睥睨! “简直就是天生的帝王之资!” 朱元璋看著朱允通在心中嘆道,下眼瞼微微一颤。 这一点,就连他精心培养的標儿,也差了不小的意思。 “不过……想要讲动这三个人,难度也不小……尤其是刘三吾这种喜欢认死理的学究。” 想到这里。 他的心中不由隱隱期待了起来。 …… 乾清宫,朱漆大门外。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均是十分恭敬地拱手弯腰,等待著乾清宫內的回应,只是神色之中各有忐忑。 陛下深夜突然召见。 而且还提前打过招呼说有要事相商,连乾清宫內外的宫人都给支开了…… 这种情况,之前从来都没有过。 重要到把所有人都支走的事情,那得多严重?这样的事情会是什么事?三人无论如何想都没有任何头绪。 自然心中忐忑。 尤其是詹徽和傅友文,额头、脸上、乃至拱起来行礼的手心,全部都在冒汗。 他们一个管著户部,一个管著吏部和都察院,几乎每天都要和朱元璋面碰面,对朱元璋的脾性不可谓不了解。 当今陛下是什么人物? 驱逐暴元一统天下建立大明,铁腕铁拳铁石心肠,一言不合就能杀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的人物。 从前有贤惠仁善的皇后娘娘时时劝諫倒也还好。 后来皇后娘娘病逝,好歹还有东宫太子殿下在,大家心中也还存有几分安心。 而现在。 陛下但凡一个不高兴。 还有谁能劝?又有谁敢劝? 自从太子殿下薨逝,朝臣们上朝之前都在家里把遗书给写好了,主打一个视死如归的心態。 而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他们几个突然在深夜被传召入宫。 这事情甚至还严重到把乾清宫周围的宫人全遣走了…… 谁特么也不知道,今天会不会一脚踏进乾清宫,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心里当然是疯狂打鼓。 就连刘三吾的面色也是一脸凝重。 夜里无星无月,只有乾清宫之內透出来一些朦朧的烛光,伴隨著光影颤动的,是一片瘮人的死寂。 正当此时。 面前的朱漆大门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 虽然只等待了几个呼吸的时间。 但几人都觉得仿佛过去了几个世纪之久一般…… 门开后。 第一眼看到的。 是一个脸生的小太监。 小太监微微一笑,先是道了一声:“奴婢见过刘学士、詹大人、傅大人,几位大人请。” 说完,马三宝后退两步,侧过身去伸手虚引。 三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左右相互对视了一眼,抬脚跨入乾清宫之內。 走进来之后,他们並没有见到朱元璋的身影。 或者说,除了引他们入內的那个脸生的小太监之外,一眼看过去,看不到第二个人。 三人自然而然地把目光看向摆满了摺子的龙书案。 心中更是愈发紧张:“陛下竟然熬到了这个点,到底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心中如此想著。 但面上却都在极力保持镇定,拱手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只是话音还未落下。 站在最右侧的傅友文突然一声惊呼:“这……这这这这……这是什么!!?” 詹徽本就脆弱的心灵愈发雪上加霜。 当即嚇了一跳,压低声音斥道:“老傅!你在大惊小怪什么?疯了不成?” 心中更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骂骂咧咧:“这特么的是什么地方?乾清宫啊!你不要命老子还想好好活呢!” 与此同时。 他还是没忍住循著傅友文的目光看去。 刘三吾比他虽然要淡定一些,却也好奇地看了过去。 这不看不知道。 一看嚇一跳! “臥槽!” “蒋指挥使??” “还有……这不是太医院院使戴大人么??” 没错,傅友文看到的,正是被朱允熥撂倒之后一手一个拖进来的蒋瓛和戴思恭。 二人此刻闭著眼睛昏迷不醒不说。 身上居然还被五大绑了! 一个是锦衣卫指挥使,陛下最信任的心腹,另一个则是陛下最倚仗的太医。看到这一幕,三人当场直接懵逼,脑子cpu都快被烧坏了。 乾清宫……发生了什么?? 三人下意识地朝龙书案的方向看过去,看向龙书案旁边的小太监,此刻乾清宫里唯一能看得到的“活人”。 却在此时。 龙书案上堆叠得极高的摺子后方。 一个白色身影站起身来,突然出现在了三人视线之中。 第33章 允熥想请三位,助我登基! “刘学士,詹大人,傅大人。” 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却嚇得三人都是一个激灵。 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定睛一看。 站在龙书案堆叠的摺子后方的,是十四五岁的少年。 对方长身而立,俊美无儔的面容上带著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一双眸子如星如渊,很难让人看得透他在想什么…… 詹徽、傅友文二人直接懵了。 被五大绑的锦衣卫指挥使和太医院院使,不见身影的陛下,坐在龙书案后的少年…… 这特么都什么跟什么!?? 而站在最左边,已然头髮白的刘三吾顿时瞳孔皱缩,嘆道:“三……三殿下??” 翰林院的学士除了翰林院的诸多工作。 还会在大本堂负责教授诸多年幼皇子、皇孙们的学业。 朱允熥虽然是个透明人。 但刘三吾经常见到他,当然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只是认出来的同时。 心中却是大为惊骇! 他平日里见到的三殿下——永远低著头,目光闪躲,走路恨不能贴著墙根儿,话都不敢大声说——能是这副模样? 而当刘三吾道出朱允熥身份的时候。 詹徽和傅友文脑子里的第一反应,甚至还是早已经在外就藩的晋王朱棡——当然晋王殿下不长这模样,也不是这年龄。 回想了好一阵儿。 詹徽和傅友文齐齐看向对方。 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不敢置信。 詹徽抿了抿嘴唇,咽了口唾沫:“东宫……三殿下??” 这情形朱允熥自然早就料到了,毕竟在过去,“朱允熥”这个名字几乎都已经消失在了所有人的印象之中。 见三人终於重新想起了他这个人。 朱允熥淡淡一笑,不卑不亢地道:“允熥,这厢有礼。”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不由一阵面面相覷。 这真特么是东宫三殿下? 半晌。 刘三吾才试探著问道:“敢问三殿下,此间……到底发生了何事?” 虽然他还是没想明白,自己那个唯唯诺诺的学生怎么突然变了个大样,但眼下,似乎搞清楚这一点更重要。 朱允熥见三人稍微冷静了下来,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言简意賅地道:“皇爷爷驾崩了。” 简简单单六个字。 听在三人的耳中,却宛如一阵晴天霹雳,脑子里都仿佛骤然响起一阵轰鸣一般! 第一反应是不敢置信。 毕竟昨天早朝,陛下精神头都还很不错。 可是想起来刚才看到的太医院院使戴思恭——陛下最信任的太医,在这个节骨眼儿出现在这里…… 这件事情……大概是真的了!! 三人迟疑了一会儿,才终於接受了这个事实,齐齐侧身一转,面向龙榻的方向曲膝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文人向来最重礼数,礼法不可废。 磕完头之后,三人站起身来,刘三吾转身看向詹徽和傅友文二人,道:“既然现在陛下大行,按理应该昭告天下,通知礼部的人来殮尸,操办丧事才对。“ 詹徽和傅友文下意识点头应和道:“该当如此。” 不过很快他们就反应过来,现在的情况可没那么简单。 锦衣卫指挥使、戴思恭被绑了,那个几乎都没什么人想得起来的东宫三殿下现在却直接坐在了龙书案上! 按理来说。 最近朝中“立东宫二殿下为皇太孙”的呼声极高,陛下也日日將东宫二殿下带在身边,教导国政。 陛下驾崩,就算要找人来主持处理。 论长幼,论亲疏,论名分,都应该是二殿下在这里才对。 可乾清宫却不见二殿下身影。 其他人还都被绑了。 这位三殿下……到底要做什么!!? 一时之间。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脑海里掠过千千万万个念头。 仔细一分析,这其中的答案也很容易就呼之欲出。 只是三人谁都没敢说出口来。 沉默片刻。 还是刘三吾看向龙书案后的朱允熥,下眼瞼微微颤动著,神色凝重地开口问道:“臣等收到传召,召曰陛下有重大国事要与臣等相商量,如今想来,这不是陛下的意思,而是三殿下的意思……不知三殿下……意欲何为?” 朱允熥淡淡一笑:“允熥想请三位,助我登基!“ 这件事情迟早都是要说的,他也看得出来对方心里有了隱隱的猜测,卖关子就没什么意义了。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再次愣住。 心里想归心里想,但朱允熥就这么直接承认了是三人没有想到的。 此等大事。 竟然说得如此直白、坦然…… 说难听点儿,你这叫做篡位啊!而且……你三殿下在朝中是什么风评,你自己该不会一点都不知道吧? 一记直球。 就是一身风骨浑不怕的刘三吾都给干沉默了。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一时间拿不定情况,也不敢立刻发表什么意见,毕竟都是朝中打滚的老油条了。 地上还躺著两个呢! 戴思恭就不说了。 蒋瓛能在朱元璋身边担任锦衣卫指挥使,那什么猛人啊?他都被撂了,危险,太危险了。 虽然不知道朱允熥手无缚鸡之力是如何做到的。 但詹徽傅友文觉得,这时候还是保持沉默最保险。 不过刘三吾,翰林院掌院院士,朝中文人清流之首——只要是自己认定了的道理,可不会管那么多。 当即就梗著脖子道:“三殿下这话好没道理!” 朱允熥也不慌,反问道:“请教先生?” 刘三吾轻哼了一声道。 “论次序,二殿下才是东宫嫡长子,陛下也经常把二殿下带在身边出入奉天殿,教导国政,虽然陛下还並没有册封詔书,但按哪个道理来说,都该是二殿下为尊。” “若是三殿下有陛下遗詔,登基名正言顺,微臣绝无任何异议,可三殿下若是名正言顺,最有可能听到陛下遗詔的太医院院使,锦衣卫指挥使,如今为何被绑,昏迷不醒?三殿下这是想要篡位!?” 刘三吾挺胸抬头,梗著脖子,疾言厉色。 声音之中虽然带著一丝苍老,可是说话却是鏗鏘有力,一副绝不与小人同流合污的样子。 他现在也算是明白了现在乾清宫到底是什么情况了。 陛下驾崩。 按理来说名正言顺的是东宫二殿下。 现在看来,这位向来默默无闻的三殿下要篡位!更有甚者……陛下的死是否还有內情,都未可知!! 第34章 孟子四章,其三 刘三吾是大儒。 一生钻研的都是孔孟之道,学的是忠君爱国,现在却看到陛下的寢殿之內变成了如此乌烟瘴气的情形。 自然不能忍。 且不说陛下之死到底是否有蹊蹺。 但朱允熥想要藉此机会行篡位这种逆背之举,甚至屁股都已经坐在了龙书案后的椅子上——坐上了陛下的位置上…… 简直就是大逆不道,罔顾人伦礼法! 闻言,詹徽和傅友文二人对视了一眼,暗地里都不由为刘三吾捏了一把汗。 “翰林院之首,果然天不怕地不怕,这老傢伙认死理,你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孙,大半夜把他喊过来支持你登基?这这不是笑话呢么?” “这老傢伙也是一点都不计后果啊……蒋瓛都已经躺在这儿了,这小子手无缚鸡之力的,说明他背后肯定还有人在,说不定等下就从哪儿蹦出一个八尺大汉,当场给你敲晕跟蒋瓛还有戴思恭扔一堆里去。” “就算你不愿意支持他,也迂迴一波啊,等回头上了朝堂你再骂不行?別到时候连累我们俩也被敲闷棍啊!”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表面都在强行维持著淡定。 可內心已经开始慌的一批。 他们或许第一眼没认出来朱允熥,可一旦知道了对方是朱允熥……那许多事情一想就明白了。 本书首发.com,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这些年来,这位东宫三殿下虽然已经没有存在感了。 可他是什么出身? 大明战神常遇春的嫡亲外孙。 凉国公蓝玉是他亲舅爷,开国公常升是他亲舅舅!连带著淮西勛贵集团一大部分的公侯都跟他沾点亲带点故的。 “都说东宫三殿下木訥蠢笨、懦弱无能,不似皇家血脉,可你今日看看他的样子,再看看他说出来的那几句话……显然事实並非如此!” “他敢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还敢假传圣旨把咱们三个叫过来,肯定是背后有倚仗的!这倚仗能是谁?九成九就是以蓝玉为首的那一党淮西人!” “蒋瓛躺在那儿,就是最好的证明!” 一时之间。 詹徽和傅友文都是心思百转,思索著眼下的局势。 全身上下都在涔涔冒汗。 低著头不放心地左顾右盼,生怕下一刻就从哪里跳出来什么八尺大汉、刀斧手,把他们给一起敲晕绑了,第二天早朝再因病请假什么的,那就完犊子了。 诚然。 刘三吾的话他们心里肯定也是支持的。 毕竟你一个无才无德的皇孙,又名不正言不顺的,甚至还可能是绑了两个听到陛下遗詔的人想要篡位,更有甚者,说不定连陛下的“驾崩”都不清不楚。 詹徽和傅友文虽然要更机灵一点,更懂得变通一点。 但他们二人好歹也同样是读圣贤书的。 心里怎么可能认可? 他们都是从乱世,一步一步走到了如今逐渐安定的大明。 若是未来的国君是这样一个罔顾人伦礼法、无才无德、大逆不道,甚至可能篡位杀祖之人…… 大明是否还有未来? 且不论这未来国君如何。 支持他的又是一群什么人?淮西勛贵,一群乍富的土匪莽夫,在朝堂上囂张跋扈,在外侵占民田、滥杀无辜……现在这群人有了更高的权力、地位……会是何等光景? 这场面。 只要稍微想一想。 詹徽和傅友文都不由得直摇头。 不过现在情形紧张,二人都不敢轻举妄动,苟住留著条性命,至少明天在朝堂上还有说话伸张、阻止此事的机会,而不是悄无声息地就被这位三殿下给处理了。 “唉……这老头子也是耿直,这些话留著明天在朝堂上再去说不行吗?非要现在犯轴……” 看到刘三吾一副昂首挺胸寧死不屈的样子。 詹徽和傅友文就发愁。 …… 与此同时。 坐在帷幔后面的朱元璋面上却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 “咱就说刘三吾这老学究不好对付了。” “还有詹徽和傅友文……这俩老小子更鸡贼一点,对允熥这“篡位”的行为以及后面的隱患,心里大概有个估计,认同显然是不可能认同的,但他们不发表意见,滑不溜秋的老手了。” 朱元璋神色自若地躲在后面,面上带著饶有兴趣地笑意,人都已经靠在了旁边的床框上,儼然一副看大戏的样子。 他现在是精神得很。 自从朱標死后,就没这么放鬆过了。 除了丧子之痛,这大明朝的未来更是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身上,愁得他头髮都白了许多。 现在好了——出现了一个朱允熥! 至少在目前看来,自己这个隱忍了多年的皇孙,是哪儿看哪儿都合適。 能不能搞定刘三吾这几个人都不重要。 毕竟他多少还是缺了个名分,这在礼法上是绕不过去的。 “不过这小子倒是也沉得住气。” “刘三吾先论名分,再论礼数纲常,甚至直接指著允熥骂他篡位、弒君杀祖……” “以他如今登位的把握,直接把自己放在了帝王的位置也在情理之中了,被人指著鼻子骂居然还是不慍不怒,不管他心中是否生气,这份喜怒不形於色,也算难得。” 朱元璋看著龙书案后方的朱允熥点了点头。 只见他此刻面上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甚至还能带著淡淡的笑意。 “或者说……他早已料到这情形,心中有了成算?” 朱元璋双眼微眯,若有所思地看著朱允熥端详了起来。 …… “夫子还是和课堂上一样严厉啊。”面对刘三吾的一顿劈头盖脸,朱允熥不怒反笑,道。 刘三吾不禁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上。 我现在在跟你讲“篡位”、讲“弒君”、讲“礼法纲常”!你跟我嬉皮笑脸地顾左右而言他? 一下子让刘三吾觉得。 自己像是在课堂上遇到了那些不受教的顽皮学生。 顿时气得鬍子都吹了起来,厉声呵斥道:“三殿下,老夫没有在和你开玩笑!也请殿下莫要罔顾礼法纲常……” 詹徽和傅友文眼神惊慌地对视了一眼。 都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內心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这死老头能不能看看眼下这情形谁是老大?他说他是皇帝都行,你作死別连累我们啊! 然而。 他们並没有迎来想像中的雷霆大怒。 也没有什么八尺大汉、刀斧手从暗中跳出来。 只听到那个温润如玉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和:“学生有一问题想要请教夫子,不知《孟子四章》其三,是什么来著?” 第35章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刘三吾正在一旁吹鬍子瞪眼。 不过他在皇宫里教授皇子、皇孙已有二十多年,作为夫子的习性深深印刻在了骨子里。 被朱允熥这么一问。 当即便下意识答道: “《孟子四章》其三,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絜,祭祀以时,然而旱乾水溢,则变置社稷。』” 说完之后。 刘三吾才突然反应过来。 自己现在可不是在上课!现在是站在自己面前这臭小子,弒君杀祖!要篡位! “你……”不过刘三吾刚想继续骂,却被旁边的詹徽和傅友文二人给拉住了。 詹徽拍著刘三吾的背,打断道:“刘先生消消气消消气!咱先听听三殿下怎么说。” 傅友文则是从上到下摸著他的胸口:“不错不错!做事情是要讲究证据的嘛!不如我们先把事情搞清楚再说。” 现在人家摆明了就是要夺位。 你要是能爭取那也罢了,你要是不能爭取,还要指著人家的鼻子骂,你看人家容不容你? 他们觉得自己是时候表个態了,不然迟早得跟刘三吾一起在这里嘎了,他们不想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同时也不想刘三吾死在这里。 其一,是这样的人虽然死板,但值得人敬重。 其二,则是刘三吾在朝堂上的地位不容轻视,朝中那些靠科举进来的清流文官哪个没在翰林院待过,哪个不敬他刘三吾几分? 你在这里破口大骂。 只有朱允熥和他们这两个人听得到。 你明天去朝堂上骂,带著大家一起骂,那群淮西人再牛逼,他们也不能杀尽天下所有文人士子。 101看书1?1???.???全手打无错站 即便一定要死,死在明天的朝堂上比死在这里更有价值。 刘三吾这边还在气头上。 被詹徽和傅友文拉著反而还不太高兴了。 “詹徽!傅友文!你们別拉著老夫!” “你……” 刘三吾又要开骂了。 但又被詹徽给按住了:“刘先生刘先生……淡定!” 说完,又顺势附在刘三吾耳边,耳语道:“蒋瓛都被撂趴下了,他背后有人!只怕现在那群淮西人大半都站他后面!你小心死在这里!” 闻言,刘三吾灰白色眉毛倒竖起来。 板著脸道:“那又如何?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詹大人你……” 傅友文再次拉住他打断:“刘先生冷静啊!” 而后同样在他耳边轻声劝道:“我知道刘先生不怕死,但人死有重於泰山有轻於鸿毛,死在这里,刘先生明天就是因病告假,过几天病逝……但凡留条性命,明日在朝堂上能说得出来话,那便是死了也值得!” 詹徽也趁热打铁低声劝道:“傅大人所言有理啊!明日朝堂上若是文官清流没个主心骨,再被那群淮西人一嚇,这位说不好还真就登基了,那大明皇朝才是真的没有以后了……” 三人这么推推搡搡著。 刘三吾这才终於冷静了下来,不再想要推开詹徽和傅友文继续破口大骂。 詹徽和傅友文对视了一眼,长舒了一口气。 这才把刘三吾给鬆了开来。 刘三吾抖了抖衣袖,將自己身上有些褶皱的衣袍给抚平,横眉冷哼了一声:“三殿下想说什么?” 看著三人推推搡搡的样子,朱允熥不由暗暗摇了摇头。 这三个人会是什么態度,他心里早就有了个估计。 刘三吾自不必说。 詹徽能在朱元璋手底下做到吏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决然不会是尸位素餐之辈。 他甚至还是一个会因为和太子朱標政见不合,而闹到朱元璋面前去评理的人,肯定是把苍生百姓放在了第一位。 歷史上的詹徽虽然在蓝玉案里面被牵连了。 但那並不是因为他真的和淮西党人盘结在一起或是其他,而是因为他在审讯蓝玉的时候,被蓝玉胡乱攀咬,这才牵扯了进去,说是无妄之灾都不为过。 至於傅友文。 也是有些文人风骨在的。 洪武十三年,朱元璋为了加强皇权集中,处理了当时的丞相胡惟庸,把丞相这个职位都给撤销了,直接就把相权一把子揽在了自己手里。 为此,製造了大名鼎鼎的“胡惟庸案”,死了三万余人。 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歷史上的傅友文,正是因为对这种滥杀表达了不满之意,所以才丟了性命。 这样三个人。 骤然听闻朱元璋驾崩,又看到他这个“无才无德”的皇孙居然要带著那群臭名昭著的淮西人“篡位”。 无论他们表面的表现如何。 心里一定是不会认可的。 但朱允熥选了他们三人,却也正是因此! 顿了顿。 朱允熥缓缓开口道: “刘夫子,二位大人。” “首先我可以保证的一点是,皇爷爷的死,与我无关。” “戴思恭还活著,这一点你们可以和他確认。” “若是皇爷爷之死与我有关,那他现在必定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这一点很好解释,也很好验证。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微微一愣:“这话似乎……有点道理……” 如果陛下之死与三殿下有关,戴思恭或许就会是他的罪证,没有活下来的理由。 不等三人说点什么。 朱允熥继续道:“其次,皇爷爷並没有留下遗詔,至少,无论是蒋瓛还是戴思恭都没有拿到皇爷爷的遗詔,否则,他们同样会死得不能再死。” 三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话也没错。 如果没有遗詔,就算前面陛下的种种表现都是倾向於二殿下,那也还是差了个一锤定音。 如果这二人之中谁听到或者持有遗詔。 站在三殿下的立场,此二人隨时可能会成为给二殿下正名之人,绝不能活! 如此说来。 弒君杀祖、篡位……之类的名头似乎都站不住脚了。 想到这里,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不由面面相覷。 刘三吾脸色稍微好了一些。 却还是一副板著脸的样子:“就算没有弒君杀祖、篡位这些罪名在,陛下也没有留下遗詔,但论次序、论亲疏、论陛下的心意,似乎还是二殿下更名正言顺。” 詹徽和傅友文暗嘆了一口气:“顺坡下驴得了,都说了明天早朝再跟他辩,白劝了!” 二人看了一眼朱允熥。 见朱允熥的脸色还不错,这才暗暗鬆了口气。 只见他微微一笑,再次开口道:“这事儿先放一放。” “允熥想请教夫子,还有二位大人。” “假设朱允炆登基了,可他既没有被封为皇太孙,又没有拿到我皇爷爷的遗詔登基,不知我那些在外就藩的二叔、三叔、四叔……他们愿不愿意认?” 詹徽和傅友文认真思索了一番,摇了摇头。 这一点说得还真没毛病。 即便按照礼法来说,太子薨逝了,陛下现在也驾崩了,按照顺位,父死子继也同样名正言顺! 刘三吾没有表態,但也没有出言反驳。 朱允熥继续问道:“若是他们不认朱允炆,不知我那些叔叔们会怎么做?” “清君侧!”詹徽目光凝重道。 “你说那时候我的舅爷、舅舅,还有那些叔伯公们会不会帮朱允炆?”朱允熥道。 “不会!”刘三吾下眼瞼一颤,道。 “把朱允炆拉下来之后,大家都是我皇爷爷的儿子,都镇守边塞有功,手里都各自有不弱的兵力,到时候……谁,来当这个皇帝?”朱允熥看向三人,面上带著一抹戏謔的笑意。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都不由沉默了下来。 他们知道答案,但是不愿意说。 万人之尊的位置诱惑力有多大,这一点谁都清楚。 各大塞王打生打死。 苦的是苍生百姓。 见三人神情愣住,朱允熥挑了挑眉,继续道:“那我们换一个选择,排除掉朱允炆这个选项……” 詹徽摇著头嘆了口气:“三殿下不必再说了,这个选择的结果,无非就是跳过各大藩王『清君侧』的过程,直接开启爭夺罢了。” 朱允熥点了赞道:“詹大人好眼光。” “我的记性有点不太好,想再请教一下夫子和二位大人,《孟子四章》,其三的內容,是什么来著?” 第36章 或许……他比咱適合当皇帝! “《孟子四章》,其三的內容,是什么来著?” 朱允熥的声音不急不缓,温润如玉。 可是这最后一句话落在刘三吾、詹徽和傅友文三人耳中,却宛如一记惊雷! 原来,他之前莫名其妙地问什么《孟子》,三人都还觉得有些懵逼——你都要篡位了你在这里討论学问? 结果他最后的落脚点居然是在这里!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现在他们不就需要做这一点决断么? 是要保苍生万民? 还是坚持所谓的“君王纲常不可乱”? 这位东宫三殿下……早就用孟公的话给了他们答案! 他们不笨。 心里也都知道。 朱允熥刚才的一番话说得没有任何毛病! 无论是支持朱允炆,还是支持父死子继让任何一个藩王继承大位,都只会引起无休止的爭端! 而如果是朱允熥。 他背后有那群桀驁不驯的开国强將——唯有他可以震慑住在外的各大藩王! 即便有藩王想要反他,凉国公、开国公、景川候、鹤庆候、舳艫侯……可用之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谁能反得了他!? 这些骄兵悍將是让人头疼,用起来也是真好用。 这时候怎么选? 民为贵! ——面前这位东宫三殿下似乎才是最合適的! 隨著朱允熥那温润如玉的声音落下,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都陷入了沉默和沉思。 偌大的乾清宫之內,安静得可怕,只剩下烛火映照出来的光影时不时颤动著…… 朱允熥站在龙书案后。 左手撑在书案上,右手食指和中指曲起,以指腹轻轻敲击著桌面,看到三人均是蹙起眉头若有所思,云淡风轻的脸上噙起一抹戏謔的淡笑。 看来他的估计没有错。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刘三吾是大儒,学的是忠君爱国,可他学的更是心怀天下的大义,是百姓,是苍生! 这老头子虽然迂腐,但朱允熥可以用魔法打败魔法。 而詹徽和傅友文,纵然处事更圆滑,但他们心里的文人气节还在,他们从那个乱世之中走过来的人,同时又不缺乏对天下万民的怜悯…… 他们也一定不想看到百姓再次再次陷入战火之中。 只怕这三个人的心里。 前面有多刚直。 现在就有多纠结。 …… 与此同时。 坐在帷幔后面默默看著一切的朱元璋,此刻心中宛如波涛翻涌,完全无法平静下来…… “全面,太全面了!” “藩王的心思,天下大势……他看的一清二楚!” 朱元璋下意识便在心中嘆道。 朱標薨逝到现在。 他想了很久,想了很多,心中也经过了各种权衡。 自然知道。 若以朱允炆为皇太孙以及日后的国君,除去与吕氏相关的外戚隱患,再除去以蓝玉为首的淮西武將集团的威胁,剩下的就是那些镇守藩地的塞王了。 正所谓知子莫若父。 他知道自己这些儿子都很优秀,原本作为一个父亲,他是该为此高兴的。 可在这种特殊情形下,优秀反而成了祸乱的根源。 所以朱元璋对於这些优秀的儿子们也是防了一手的:他准备封朱允炆为皇太孙之后再下一道旨意——在他驾崩之后,不许任何藩王离开封地给他奔丧! 在歷史上,他也是这么做的,所以朱允炆稳稳噹噹地即位,登基称帝,过程上也没什么太大的波折。 只是朱元璋千算万算。 万万没有料到朱允炆会自己作死,刚上位就著急削藩,削起藩来还不是一个一个削,而是一组一组削…… 直接把人逼反了。 想到自己之前为了给朱允炆扫清道路,冥思苦想,处心积虑……此刻的朱元璋不由得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满意地点了点头,面上掛著止不住的笑意,仿佛褶皱都被抚平了不少。 “和允炆相比,允熥这孩子就让人省心多了啊!” “在咱“突然驾崩”这种情形下,没有册封,没有任何遗詔,他居然都能利用各方势力相互钳製得死死的!” “这种操作,別说允炆了,就是老二、老三、老四……他们这些人放在他现在的位置上,都不可能想得到!” “最难得的是……从他知道咱“驾崩”的消息到现在,有多长时间了?拢共也就几个时辰罢了。” “这孩子的小脑袋瓜里又想了多少事情?” 对於这一点。 朱元璋心里是觉得极其不可思议的。 別说旁人了,就是他,这个在龙椅上待了二十多年,常年上位者的思维去思考、权衡各种事情的皇帝。 也是了很久的时间,才堪堪把各种情况、威胁、危机给一一捋清楚,想清楚。 而朱允熥。 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 居然在几个时辰的时间里,就能把淮西勛贵、朝堂上的文人士子、拥兵在外的藩王……全部都权衡安排好! “不仅能权衡好各方势力和威胁,甚至还能把那些威胁变成自己的助力,巧妙,实在巧妙!” “就连刘三吾这种老学究都被他给问住了!哈哈哈哈!咱向来只见过这老傢伙把咱的皇子、皇孙们训得一愣一愣的,第一次见他被自己的学生给问住,有趣有趣。” 朱元璋一副看大戏的表情,饶有兴趣地端详著愣在原地沉思的刘三吾、詹徽和傅友文。 恨不能在这个时候笑出声儿来。 “除了权衡……” “这孩子看人的眼光还准,拿捏人心的本事更是稳!” “难怪挑他们三个人。” “一个刘三吾,学问上的大儒,德行无亏,所以咱放心把皇子、皇孙们交到以他为首的翰林院学士、庶吉士的手上。”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能得咱倚重,成为吏部、户部这两个最重要位置的一把手,也正是因为咱看中了他们对百姓负责、会为百姓著想这个好处。” “这样的人,会为了礼法纲常而坚持气节,却也会心怀悲悯之心,为天下苍生和百姓考虑,他们的刚直,反而会成为说服他们的利器!”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咱以前没条件读书,换了咱,这些话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的,但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 “民心才是承载一切的关键和根本!” “这娃子明白得很!” “或许……他比咱还要更適合当皇帝!” 第37章 好傢伙!在这儿等著他们! “或许……他比咱还要更適合当皇帝!” 思索间。 朱元璋脑子里居然不自觉地蹦出来这个念头。 就连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他一生,打天下打得,守天下守得,大明皇朝从最开始的百废待兴,到现在的欣欣向荣,朱元璋自认不输旁人。 如今居然下意识產生了这样的想法。 他有点接受不了。 不过他看著戏謔淡笑的朱允熥,转而细细一想,又觉得这个想法也在情理之中。 “心性、手段、魄力、隱忍、权衡、格局……乃至於武力天赋都没得挑,这其中有许多地方,咱不得不认输。” “咱纵马提刀惯了,做事情的习惯就是杀杀杀,也是后来当了皇帝,慢慢琢磨著当皇帝的道理,想事情才全面了许多,可是多年的习惯是刻在骨子里的,改不了。” “咱妹子就最不喜欢咱这一点。” “当年很多事情,要是咱能和允熥这般,想出一些迂迴、两全其美的法子,不那么执拗地杀那么多人,说不定咱妹子还能多活上不少年头……” “妹子,你说是不是?” 想到这里,朱元璋抿紧嘴唇,蹙起了眉头。 就连鼻子都变得酸酸的。 他的妹子,大明皇朝的马皇后,自朱元璋还是郭子兴帐下一个大头兵的时候,身为郭子兴义女的马皇后就下嫁给了他,携手相互扶持,一路跟著他走了过来。 后宫里无论多少鶯鶯燕燕。 可从来没有任何人可以撼动马皇后的地位。 洪武十五年。 马皇后病逝,成了朱元璋一生无法释怀的痛。 虽然朱元璋不愿意承认,但他心里很清楚,马皇后的病逝,与他自己本身有脱不开的关係。 他戎马半生打下了大明江山,他得把这江山守住啊!为此,他的猜忌心越来越重,杀戮之心也越来越重,试图染指皇帝权柄者该杀,尸位素餐者该杀,欺凌百姓者该杀…… 而他的妹子却生性善良,一不愿他多造杀孽,二不愿他留下残暴、不义的骂名,时常劝諫。 朱元璋却认为,为了守住大明江山,这些都是不得不为之的事情,不杀,朝堂上那帮人就没有怕处! 后来马皇后劝不住了,甚至以绝食来威胁。 长此以往,身体上的日渐消瘦,心里的忧虑……硬生生地把马皇后给拖垮了。 如今看到龙书案后的朱允熥。 运筹帷幄。 兵不血刃地就把那群他都头疼的骄兵悍將给震住了,一个人没杀,在外防得住他那些手握兵权的叔叔,在內堵得住文人士子的一张嘴…… 朱元璋没来由地就想起了自家妹子。 心中更是一阵酸楚涌了上来,一双虎目都变得有些模糊。 铁汉也有柔情。 他深吸一口气。 捏了捏自己的鼻子,把鼻头的酸意压了下去。 “妹子,你要是看到了如今的允熥,肯定也会很高兴的吧……?咱不杀人了。” 朱元璋抿著嘴,在心中对著记忆里的妹子轻声道。 接著又在心中安慰自己道: “况且,允熥比咱强,咱应该高兴啊!” “原本咱发愁的不就是这个么?標儿去了,大明的未来变得扑朔迷离,咱需要的不就是这么一个后世之君么?” …… 乾清宫之內安静了许久。 朱允熥才缓缓开口打破了这个沉默,明知故问地道:“不知刘夫子,还有二位大人,可想起来《孟子四章》其三是什么了?” 刘三吾这才一副猛然惊醒的模样,回过神来。 只是神情依旧有些恍惚,呢喃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好厉害的三殿下!从前在课堂上,三殿下可把老夫气的不轻啊,如今看来,三殿下是故意的。” 即便是刘三吾也不得不承认。 在天下百姓面前,那些所谓的次序、亲疏、乃至陛下的心意都该往旁边放一放。 旁边的詹徽和傅友文二人也同样一阵唏嘘。 一开始,他们想到的,看到的都没有这么多,也没这么远,他们只看到这位东宫三殿下突然冒出来,有篡位乃至弒君杀祖的嫌疑,只看到这位三殿下明明年龄更小、也不得陛下喜爱,不应当越过二殿下去…… 正当二人踌躇思索之际。 旁边的刘三吾踏前一步,语气无比郑重地开口道:“三殿下所言都很有道理,但老夫……还有一疑虑。”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脸色微微一变。 立刻明白过来刘三吾想要说什么了,当即开口打断道:“三殿下说的都很有道理!刘先生,我觉得我们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刘三吾的疑虑,他们心里也有。 朱允熥登基,固然各大藩王会因为蓝玉等淮西武將集团而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这天下一下子乱不起来。 可朱允熥藉助淮西勛贵的力量。 那群淮西人原本就仗著自己一身赫赫战功囂张跋扈,经过这一遭,他们的权势地位更上一层楼…… 你朱允熥敢说不会出问题? 不过詹徽和傅友文可不敢在这里质疑什么。 谁知道这乾清宫里有没有藏著那群淮西武將的人? 这事儿被他们听到了…… 朱允熥怒不怒不知道,那群淮西人一怒,分分钟弄死你。 看到三人各自的表情。 朱允熥如何猜不到他们的想法? 或者说。 以他们三个人的眼光和见识,是迟早会想到这一点的。 所以朱允熥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糊弄过去。 所以朱允熥冒著风险也要跟那群淮西勛贵提起“侵占民田”的事情,並叫他们立刻撤手! 见三人又在推推搡搡。 朱允熥挑了挑眉: “詹大人、傅大人,你们就不要拉著刘夫子了。” “刘夫子的疑虑,你们心中当真没有吗?” “淮西武將本就有赫赫战功在身,如今跟著我,又是一份从龙之功,其中还有我的亲舅舅和亲舅爷,这群人本就囂张跋扈、鲁莽粗俗、贪婪自大……” “我朱允熥登基当皇帝,当真就不会出事情?” “还是说,你们怕这里有淮西武將的人看守著,隨时出来给你们一刀,所以不敢说啦?” 此话一出。 詹徽和傅友文脸上的表情顿时滯住,抿了抿嘴唇: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朱元璋目光一凛:“好傢伙,原来在这儿等著他们!” 第38章 激情开喷!完犊子了? 听到朱允熥不急不缓地一通质问。 詹徽和傅友文只觉得脑瓜子像是被人敲了一样,嗡嗡的。 在他们看来,朱允熥登基称帝,淮西勛贵、外戚势力肯定是最大的隱患。 而且这个隱患,面前这位东宫三殿下是一定没法子的。 就连陛下都不能说百分之百能控制好这群人。 譬如蓝玉。 他就敢在陛下面前大放厥词,觉得自己功劳大,封赏却少了,甚至在陛下面前彰显自己的能耐,陛下都使唤不动的人他使唤得动……等等,十分张扬。 其他淮西武將固然不至於囂张到这个地步。 但私下里做事情,也是绝对不乾净的。 而你朱允熥。 本身还要依靠这群淮西勛贵的力量来拿到这个万人之上的位置,离了他们,你不过是一个势单力孤的皇孙罢了! 这群人的德行作为只能是千倍百倍地变本加厉! 而你不可能去得罪这群人! 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 “淦!承认了?” “他居然直截了当地就承认了这一点?” “不是!” “你能不能別每次讲话都这么直接?” “你这么讲我们该怎么回你?” “顺著你的话说,把你骂一顿,然后说你要是登基一样不能成,整个朝堂都得乌烟瘴气?” 又是一记直球,又把詹徽和傅友文给整不会了。 不仅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更操蛋的是…… 朱允熥把他们心里的质疑、想说的话全替他们说出来了,甚至还替他们逮著那群淮西勛贵骂了一顿! 万一这里还蹲著淮西勛贵的人。 他们不得完蛋?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面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惊恐之色,一颗心臟疯狂跳动著,几乎都要跳出喉咙来了,全身瑟瑟发抖,目光无比警惕地在乾清宫之內到处逡巡著…… 也好在。 二人屏住呼吸,左右看了好一会儿。 乾清宫之內依旧落针可闻,並没有人跳出来,詹徽和傅友文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而被他们拉著的刘三吾却是趁机挣脱了二人。 抖了抖自己的衣衫袖袍,高昂著头踏前两步,轻哼了一声道:“既然三殿下自己把这件事情说出来了,那老夫也就不多费口舌了。” “詹大人、傅大人,这个事情无论如何都是绕不开的!” “你们二人在朝为官,一个户部左侍郎统筹国库钱財调用,一个吏部尚书为朝廷选任考核人才,同时还身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监察百官,对朝廷、百姓的事情无论如何都该问到底!怎的如此畏畏缩缩?” 刘三吾顺带著还没忘记把詹徽和傅友文骂了几句。 詹徽和傅友文脸色齐齐一变。 內心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带不动带不动!合著之前说的都白说了!” “这个死老头!老子就不该搭理你!” 刘三吾骂完还不肯停。 立刻又看向朱允熥,一双浑浊的双眼犀利地眯了眯,右手衣袖一甩,仿佛视生命於无物,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三殿下今日这阵仗。” “奉天殿上的那张龙椅看来是志在必得了!” “如今直接把我们心里的质疑都放到明面上来,摊开来讲了……想必是已经知道我们无法爭取,也放弃爭取了吧。” “下一步,是要处置我们?” “詹大人、傅大人,读书人,风骨气节不能丟!” “把你们的背脊挺直一点!” “不过,朱允熥!你明知如此行径会纵容那些本就囂张的淮西人,却还是要为了那个位置,把这群人捧到天上去!大行陛下的遗体还在这里吶!他可会瞑目!?” “你对不住大行陛下,对不住你的皇爷爷也就罢了,你更对不住天下苍生百姓!” “就你这样的,居然还敢跟老夫论《孟子四章》?” “你不配!!” “老夫明明白白告诉你!” “就算你明日坐到了奉天殿的那把龙椅上,你也成不了真正的帝王!你也只是那群淮西人手里的一个傀儡罢了!” “最后的结果,不过是一步一步把陛下好不容易打下来、守下来的江山给败了!” 刘三吾见朱允熥已经把“淮西勛贵”这个无解的难题摆到明面上来了,只以为朱允熥没能成功靠那几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话忽悠住他们,破罐子破摔了。 既然如此,他也就破罐子破摔了。 直接唾沫横飞。 激情开喷。 乱世之中走过来的文人,最不缺的就是气节,在这种大是大非上,即便是自己本身的性命岌岌可危,也不愿意做出任何妥协和让步,只为了坚守自己的本心。 刘三吾这样的老儒生尤其如此。 你要杀就杀。 我不吐不快! 不过头颅一颗罢了! 站在他身后的詹徽和傅友文二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最后直接面如死灰,放弃挣扎了…… “完犊子了完犊子了……” “这死老头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今天不死一死,这位东宫三殿下这么大阵仗都白摆了。” 朱允熥已经对他们三个起了杀心——刘三吾想到的事情,詹徽和傅友文当然不可能想不到。 尤其是看到刘三吾一阵口吐芬芳之后。 即便他们二人想要迂迴,都已经完全没有余地了。 现在的情形,就算他们两个人开口表示愿意效忠朱允熥,问题是,朱允熥信不信? 此刻。 龙书案后方。 那张俊美温润的面容上,那一抹意味不明的淡笑。 落在詹徽和傅友文二人的眼中,显得愈发瘮人可怖起来。 …… 另外一边。 朱元璋却是听得捧腹大笑了起来。 可偏偏他现在又不能笑出声音,只能紧紧抿著嘴唇,憋得腮帮子都是疼的。 “这老傢伙的道理一套一套的,从前就连咱都没少被他顶撞过,可咱又说不过这老傢伙!今天可算要看到这老傢伙吃瘪了。哈哈哈哈!” “他寧愿相信允熥是要杀了他们,也不相信这孩子有能力处理淮西勛贵,咱老朱家的种,可没那么愚蠢!” “咱现在就想看看这老傢伙待会儿会是什么表情!” 朱元璋有些辛苦地憋著笑。 面上露出恶趣味的表情,愈发期待起来。 第39章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夫子……说完啦?” 刘三吾、詹徽和傅友文三人都没想到,被刘三吾指著鼻子一顿骂,朱允熥面上居然没有丝毫的怒意。 甚至还从容平和地询问刘三吾有没有说完。 仿佛刚刚刘三吾不是在骂他。 而是刚刚讲完一篇课文…… 不过,詹徽和傅友文对视了一眼,並没有感觉到任何放鬆,反而一颗心沉得更深了——有些人看死人的眼神和表情就是这样的…… 刘三吾微微一愣:“讲……讲完了。” 隨后才重新板起一张老脸,郑重其事地低头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袍,冷声道:“三殿下可以把你的人喊出来了!老夫引颈就戮!” 朱允熥“扑哧”一笑。 摇了摇头。 心中暗道:“这三个人还真有够会脑补的啊。” “三殿下何故发笑?”刘三吾蹙起眉头,道。 “夫子说笑了,此处除了你我几人,还有何人啊?夫子又为何需要引颈就戮?”朱允熥面上带著一丝戏謔,道。 刘三吾一甩衣袖: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三殿下又何必拿老夫打趣儿?” “你为了登临高位,把那群骄横的淮西人捧到天上去,古往今来,外戚乱政不知造就了多少祸事!此等行径,老夫绝不会赞同!三殿下自然是要杀了老夫的!” 刘三吾早就已经不嫌事儿大了,言辞愈发激烈。 詹徽和傅友文放弃挣扎。 乾脆眼观鼻鼻观心,不再发表任何意见,也不劝了。 朱允熥挑了挑眉:“夫子怎么就觉得,我一定会把淮西勛贵捧到天上去,我登基一定会有外戚乱政?” 刘三吾深吸了一口气。 想要继续开喷。 但又属实被朱允熥这一句话给硬生生的问憋住了。 这话问得…… 你特么的不是废话么? 你朱允熥是什么风评什么地位?要不是跟那群淮西勛贵沾亲带故的,你看满朝上下谁还搭理你? 这群淮西人能是什么善茬? 他们就算和你沾亲带故,在拿不到天大的好处的情况下,你看他们还帮不帮你? 你完全靠著他们的力量夺位。 他们说一句话,你敢说不吗? 刘三吾身后。 听到朱允熥这话,詹徽和傅友文二人却忍不住抬起头,细细端详起朱允熥的神情来。 从朱允熥之前的言辞谈吐来看。 这位东宫三殿下绝对不是如风评的那般蠢笨木訥,相反,他思路条理清晰,聪明得很。 詹徽下眼瞼微微一颤,不由深思起来: “刚才问的那一句话听起来似乎是废话。” “可是……” “如果他真的已经下定决心要处理了我们三个人,又何必还要和他们多费口舌?” “陛下骤然驾崩,这位默默无闻的三殿下却想要夺位,明日一早就是一场大仗,他可没那么閒!” 正当傅友文和詹徽脑海中念头百转,思索著朱允熥的意图和目的的时候,朱允熥的声音再次响起: “夫子,二位大人,你们也知道,我那些舅爷、舅舅、叔伯公们,都不是什么安分的。” “他们平日里做了些什么,你们心里也是有数的。” 说到这里,朱允熥顿了顿,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而后才继续开口说了起来: “不过,关於我有没有能力压制住他们这件事情……” “如果你们今夜走出这个乾清宫,去查一查他们的动向和作为,你们会有答案的。” 说完。 朱允熥淡淡一笑。 对著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微微点头致意。 隨后便自顾自地在龙书案后方的太师椅上坐了下去。 龙书案上。 垒得高高的摺子几乎將他整个人挡住。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则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覷,心中只有同一个想法:东宫这位三殿下说的话,怎么永远都那么出其不意? 一时之间。 翰林院大儒、朝堂高官,竟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了。 “不是……他刚刚说的话……什么意思?” “没听错的话,他说他有能力压制住那群骄兵悍將?”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就连大行陛下都不会说他能完全控制住这些淮西人!你要用他们,怎么可能不去容忍他们?” 三个人相互交换著眼神。 虽然什么话都没有说,但心里的想法彼此都心照不宣。 无论怎么想。 他们心里得出来的结论就是:不可能! 不过很快,他们就抓住了朱允熥刚才那一番话里面的重点:今夜走出这个乾清宫! 他们今夜…… 还能走出这个乾清宫吗!? 詹徽眼神闪烁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踏前一步试探性地问道:“三殿下方才说,我们可以走出乾清宫?” 高高的摺子后面传来那个依旧温润、从容、平和的声音:“你没有听错,詹大人。” 想的不如说的,说的不如做的。 这个道理,朱允熥再明白不过了。 “压制淮西勛贵”这个问题点,就算朱允熥在这里说一千遍道一万遍,刘三吾他们几个人也是完全不可能相信的。 最好的方法。 就是让他们自己去查证这件事情。 朱允熥前面之所以故意卖了个关子,让他们三个人自己脑补来脑补去,就是为了加重他们此刻的好奇心。 他们认定朱允熥要在这里处理了他们。 可偏偏,朱允熥不仅不杀他们,还直接打开了乾清宫的大门,把他们安然无恙地放了出去。 这种情况下。 他们心里的好奇就达到了顶峰。 自然而然地就会去想:这位东宫三殿下明明对皇位志在必得,明明知道我们不会支持他,居然还直接把他们放了,莫非真的有什么非常手段? 好奇心驱使之下。 他们出了乾清宫去做的第一件事情。 就是按照朱允熥说的,去探查淮西勛贵的动向和作为,看看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猫腻。 而事实是。 这其中並没有什么猫腻。 他们会看到朱元璋都屡禁不止的事情,这些淮西人在今夜突然撤手了! 確定了这一点。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明日朝堂上他们会怎么选,已经压根儿不需要朱允熥再多说任何一个字! 第40章 当局者迷……走入了死胡同!? “三宝,去,给刘夫子和詹大人、傅大人开门。” 不顾三人惊疑不定的神情和目光,朱允熥漫不经心地对著马三宝吩咐道。 “是,殿下。”马三宝应声道。 旋即便朝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微微一笑,欠身致意,然后越过三人,走向了乾清宫紧闭的朱漆大门。 死寂的乾清宫之內。 不大不小的“吱呀”一声,显得格外刺耳。 朱漆大门洞开。 许是云层散去,外面已经有月光倾泻下来,朦朦朧朧地映照著外面的朱漆立柱,以及更远处,殿顶瓦砾的轮廓。 “三位大人,请!” 马三宝伸手虚引向门外,神色恭敬地躬身道。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呆愣愣地看著门外的景象,都没敢轻举妄动,他们的眼神之中带著疑惑、茫然之色,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 没別的。 主要是这位东宫三殿下的每一波操作。 总是在他们的预判之外。 他们三个人的立场表达得应该都够清晰的吧?——显然是不会支持朱允熥的了。 朱允熥明天早上想要登基。 最好的方法不就是现在处理掉他们吗? 现在却突然要放他们走? 打的什么主意? 还是说……真正的危险在外面? 三人面面相覷,神经紧绷,脑子里的cpu都快转烧了…… 直到朱允熥那已经变得颇为熟悉的温润声音响起,才將他们迷茫的思绪拉了回来:“刘夫子,詹大人、傅大人?明日早朝还需早起,何不早些回家休息?” 三人回过神来。 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 各自心中都拿不定主意。 顿了顿。 刘三吾出於君臣之礼,还是先朝朱允熥拱手一礼,然后便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去,坚定地朝乾清宫大门的方向而去,步伐稳健,背影透出一丝倔强和决然。 大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復还”的悲壮之意。 詹徽和傅友文目光闪烁地看了一眼朱允熥。 也只能硬著头皮跟在刘三吾身后,一起朝乾清宫外走了出去,每走一步,心臟就跳得越快。 只觉得这朱漆大门外面的世界。 不是什么紫禁城,不是巍峨林立的宫殿,而是阎罗殿! 显得格外恐怖。 …… 这一幕看的朱元璋一阵忍俊不禁。 莫名有种恶趣味被满足的快感。 “一个翰林院大儒,两个朝中实权最重的大臣,居然能被一个十四五岁的娃娃嚇成这副模样。” “这娃子拿捏人心还真是有一手啊!” “面对蓝玉他们,能有这份从容的气度或许还算不了什么,毕竟那些人,不是亲舅舅,就是亲舅爷,其他人也都沾亲带故的,这亲舅爷还是里面威望最重的。” “不过刘三吾、詹徽和傅友文这三个人却完全不同了。” “咱原本还想著这孩子应付起来怕是要有些难处了,没想到最后居然能把他们三个人压到这个地步!” “刘三吾倒是还好点,一身浩然正气不怕死,詹徽和傅友文这两个人,那瑟瑟缩缩的样子,要不是身上穿著一身官服,咱都不好说他们是手握六部之中一部实权的重臣。” 朱元璋看著詹徽几人瑟瑟发抖地跨过门槛出了乾清宫,眼看著马三宝再次关上大门,眼看著几人狼狈的背影消失。 面上的笑意不由愈发灿烂了起来。 虽然这件事情在乾清宫没有谈出来一个结果。 但以朱元璋的眼光。 如何看不出来,这件事情其实已经有了一个结果了? 有朱允熥之前那么连恐带嚇的铺垫,最后又態度一转,出乎三人预料地直接把人给放出宫去了。 三人肯定要去查淮西勛贵的动向。 想对朱允熥所说的“压制淮西勛贵的手段”一探究竟。 而在此之前。 朱允熥就已经把那群骄兵悍將给忽悠住了。 他们打探到的结果就是:不知道朱允熥怎么做到的,反正那群淮西勛贵突然变老实了!一夜之间全部都撤手了…… 刘三吾自不用说了。 而詹徽、傅友文两人虽然没有那么刚直,但朱元璋还是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的。 明日朝堂上该如何说话。 他们心里自然有数了。 “高明!” “实在是高明!” 朱元璋的目光从门口的方向收了回来,下意识地便再次投向了朱允熥,忍不住在心中暗暗感嘆起来。 “这一步棋,他居然在最开始就想到了!” “下在这里,完成了他布局的最后一环……” “对於这孩子来说,原本几乎是完全的劣势,可他偏偏能在短时间之內就让淮西勛贵站在他这个“不似皇家血脉”的皇孙身后!偏偏能利用文臣、武將、藩王……等等各方之间的矛盾,让这些矛盾相互掣肘……” 朱元璋双眼微眯,回想起之前朱允熥一个又一个令他瞠目结舌的操作,心中都不由觉得一阵澎湃。 “他有帝王的眼光,也有帝王的权衡和心术!” “若是易位而处……咱能做到他这个地步吗?” 之前看事情,他把自己代入了朱允熥的视角。 看著朱允熥一步一步算计淮西勛贵、算计朝堂文官、算计他那些不是善茬的皇叔们,又把刘三吾这种死板的老学究、詹徽、傅友文这样滑溜的老油条都拿捏得死死的。 他心中自然也跟著得意高兴。 如今抽身出来。 心中竟然莫名其妙地有种空落落的情绪,甚至破天荒地產生了一丝自我怀疑。 朱元璋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沉默良久,他摇了摇头。 “咱当初做事情要是能做到这个地步,咱妹子也不会被咱气得鬱鬱而终了……” 朱元璋在心中有些遗憾地暗道。 而。 在他把自己抽身出来的同时。 朱元璋才意识到自己现在面临的最大一个问题: 朱允熥已经將一切布局都完成了,现在约莫也只等著明日早朝了,如果自己真的已经驾崩了,那这一切都顺理成章。 可问题是——自己还活著! 思索了片刻。 朱元璋才猛然惊觉——自己似乎走入了死胡同! 他固然可以安安静静地待在这里,等著明日的早朝现身,可他明日现身之后会如何? 第41章 豪赌!咱就看看他怎么当皇帝! 到了那个时候。 其实只有一种结果: 淮西勛贵和朱允熥即便得知他还活著,该反还是要反! 毕竟他们今天晚上做的事情,就是在谋逆。 谋逆是什么下场? 任何人心里都清楚。 相比之下,即便继续造反只有万分之一的机率,他们也得继续干下去! 而他自己有没有办法把这场谋反镇压下去? “只要咱没有提前被朱允熥和那群骄兵悍將发现,能够安全地在明日早朝上现身……” “这场谋反掀不起规模。” “也必然会被镇压!” “五军都督府、五城兵马司……以及其他周边卫所的兵力会遵从淮西勛贵的调遣,这前提得是咱“驾崩”了!” “造反谋逆这种事情,淮西勛贵肯定不可能广而告之地通知所有人,最多就是提前打点一些心腹武將。” “到第二天事发,所有人都知道是什么情况了,又看朝堂上群龙无首,有机会捞一个从龙之功,再加上他们之中许多人本就跟隨蓝玉出征过,有袍泽情谊,跟隨起事就是顺理成章。” “可若是咱还活著……” “那大部分人的选择,只会是帮著咱平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否则一旦失败,就是诛九族大罪!” “只要脑子不笨就会知道,即便他们能將咱杀了,暂且掌控应天府,但“谋反”、“弒君”的罪名是不可能瞒得下来的,诸多藩王的剑锋、天下文人士子的笔锋、甚至百姓的口水唾沫,都会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对於这一点。 朱元璋还是一点都不担忧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朱元璋作为上位者数十年,他太明白,大部分人做选择的时候唯一会权衡的,就是一件事情对自己本身所產生的利弊。 只要他能在大部分人面前活著出现。 就可以碾碎一切。 “可是……” “这是咱想要的吗?” 朱元璋捫心自问,然后立刻摇头否认。 他固然有把握立刻镇压谋反。 可他的初衷是什么? 是要一个合適並且优秀的继承者,更是要一个能撑起大明皇朝的后世之君。 这一切,朱允熥都能满足。 甚至在某些方面,朱元璋都承认自己比之有所不如。 在这同时,不仅不需要他出手料理那群容易失控的淮西勛贵,还能拿捏制衡住他们。 这不正是他求而不得的继承者么? 可是…… “如果咱明日在朝堂上现身……允熥,还有蓝玉那一伙骄兵悍將就都变成了实打实的谋反,咱就是不想杀也得杀了……” 想到这里。 朱元璋不由紧紧蹙起了眉头。 “明明咱一开始不过是想要看看允炆的表现而已……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地步?” “原本,这不应该是一件很小的事情才对吗?” 他在心中暗暗自问,陷入了沉思。 这个乾清宫之中,从最开始到现在所发生的一切,仿佛走马灯一般在朱元璋的脑海里闪烁而过。 而回想下来。 其实也不难得出结论。 “朱允熥……” “从他出现的那一刻开始,从他一个人徒手料理了戴思恭、蒋瓛,走进这个乾清宫开始……” “事情就变得完全不由咱控制了!” “他像一个弈棋者一样,从落子的时候开始,就算到最后一步,沉稳平静地把自己的每一个谋算的付诸实际,把自己脑海里的一盘大棋不出错漏地下到最后……” “而咱却只能眼睁睁看著他完成这一切!一直到把咱推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心中沉思著。 不知不觉间。 朱元璋额头上竟然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来,就连手心都变得有些滑溜。 事情好像……已经闹得太大了…… 已经超出了他可控的范围了! 而现在他面临的情况就是: 第一,他需要在没有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装死装到明天早朝之前,否则他的假死必成真死! 第二,如果他成功活到了明天早朝之前,他是继续装死看著朱允熥实施他的诸多谋算?还是在朝堂上现身粉碎一切,然后把朱允熥这个好不容易找到的,完美的继承人给治罪? 只要他现身,朱允熥和蓝玉必反。 就算他保住朱允熥,朱允熥一个有谋反污点的人,也没有任何立场和说法再继承皇位了。 思索间。 朱元璋紧咬著牙齿,一双拳头不由紧紧握住,指甲都几乎要掐进肉里…… 在此之前。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有朝一日会被逼到这个地步,被他的孙儿,一个十四五岁的娃子逼到这个地步! 若是其他的事情。 他还可以一个“杀”字把这一团乱麻给砍开。 可偏偏,这个把他逼到如此地步的娃子,又让他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也不捨得杀。 “咱要怎么选?” “咱应该怎么选?” 此刻,朱元璋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臟被什么握住了一般。 只剩下纠结…… 不知过了多久。 乾清宫烛火光影晃动之下,朱元璋下眼瞼微微一颤,略有些迷茫的目光陡然变得坚定,仿佛是做出了决定。 “咱能被这娃子逼到现在这个地步,最初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培养一位后世之君么?” “既然如此,既然他出现了……” “那咱就看看他怎么当皇帝!” 终於。 朱元璋在心里做出了决定。 他要来一场豪赌,赌这个能逼住他洪武大帝朱元璋的娃子,能当好这个皇帝!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朱元璋顿时觉得心中一阵鬆快。 仿佛这个答案就是水到渠成的一般。 他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向此刻正坐在龙书案后的太师椅上,以手撑头小憩的俊美少年。 “娃子,你这谋反之罪,皇爷爷先给你记著!” “若是你当不好这个皇帝……” “咱就带著你的皇叔们,把你送上断头台!” 朱元璋目光之中迸溅出一抹精光,在心中对著朱允熥道。 既然做出了这个决定。 他自然也想好了自己的后路——离开应天府,找一个在外就藩的亲王! 以他洪武大帝的身份,再加上藩王手里的兵力,真到了需要的时候振臂一呼,不怕朱允熥搅乱他的大明皇朝! 但如果朱允熥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后世之君。 那他此刻让出权柄。 就是值得的! 第42章 权力的交接!真出来了?求证 “娃子啊!” “替你爹,接好咱这大明江山!” 朱元璋目光一凛,目光之中充满了决然之色。 能够从“开局一个碗”走到如今威震天下的洪武大帝这个位置,朱元璋最不缺的就是决断力。 在他心里。 大明的未来,老朱家的江山,才是最重要的。 大明皇朝的权柄,他已经牢牢握在手里数十年,他要的不是再继续握著这权柄再多几年,而是老朱家能千秋万世地握住这道权柄! 所以他做出了这个决定。 而他既然做出了这个决定,就不会回头。 就像是赌徒把自己牌桌上的所有筹码全部推了出去,赌徒眼里看到的,只有赌贏之后的收益! 乾清宫之內。 终於陷入了一片长久的安静之中。 一帘帷幔。 仿佛隔开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龙书案后的少年坐在太师椅上,以手撑头双目微闔,俊美的面容之上的从容和淡然,却似是暴风雨前的寧静。 坐在龙榻之上的老人目不转睛地透过帷幔盯著少年,神色之中揉杂著种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將自己的期许,透过看不见的目光,投映到了少年身上。 静寂的夜晚中。 殿內烛火跳动。 散发著昏黄色的光芒,在少年好看而年轻的脸颊上,也在老人长满皱纹和斑驳的面容上,投映出微微跳动的光影。 仿佛是这场无形的权力交接。 唯一的见证者。 …… 话分两头。 乾清宫之外。 夜空的云层渐渐散去,清冷的月光洒落在了地面之上,映照在紫禁城里的石砖路上。 同时也映照出三道僵硬的身影。 其中一道腰背挺直地走在前头,颇有种无惧无畏的气势。 跟在他身后的另外两道身影。 则显得有些鬼鬼祟祟了。 两人几乎是背靠著背,往前行进的时候,一步三回头地左顾右盼,处於一种极度防御戒备的状態。 不知道的,还以为紫禁城进贼了。 又往前走出去许久。 打头的那道身影仿佛都开始动摇起来,左看看右看看。 “嘶……这位三殿下到底憋著什么鬼主意?”刘三吾停下了脚步,深吸了一口气,满脸不解之色。 跟在他身后的,当然就是提心弔胆的詹徽和傅友文了。 刘三吾倒是不怕死。 但这种“明知道马上就要有人出来弄死自己,偏偏死活没见到人出来弄死自己”的半死不活的状態。 就是刘三吾也不太顶得住。 “难不成……他真要放咱们出宫去?”詹徽仿佛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目光之中带著一抹希冀之色,颤颤巍巍道。 傅友文也点了点头:“咱们都出乾清宫这么久了……说不定他真不杀咱们了?” 他实在想不通。 朱允熥在这件事情上搞鬼的意义在哪里。 仅仅是为了在他们死之前嚇一嚇他们么? 他没那么閒! 刘三吾轻哼了一声:“那不可能!他要的是奉天殿上的那张龙椅!咱们却是他的阻碍,就算他不杀我们,那群淮西武將也不会放过我们!” 詹徽和傅友文撇了撇嘴。 虽然他们是真怕死。 却也没办法否认刘三吾的这个说法——在朱允熥和那群淮西勛贵的立场来说,三个谈判失败却又在朝中颇有影响力的人——有一万种取死之道! 当残月逐渐西沉……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提心弔胆地踏入了距离紫禁城不算远的一处府邸——“詹府”! 当抬脚跨入门槛的那一刻,三人身上已然被汗水浸了个透彻,都有种在鬼门关转悠了好几圈最终回到了阳间的踏实感。 “老爷您回来啦?” “哟!老爷您这是怎么了?怎么满头大汗的?” “傅大人,还有……刘学士!?” “二位大人请!小的这就给老爷和傅大人、刘学士安排沐浴更衣……” 一直守候在府门外的詹府管家见三人这副狼狈模样,顿时一脸懵逼,尤其是看到刘三吾这种稀客,更是觉得蹊蹺。 这三位在朝堂上可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啊! 大明废除了宰相。 六部之首便已经算得是朝堂上实权最重的高官了。 难以想像有什么事情,能让自家老爷,还有掌管户部的傅大人,甚至是翰林院的刘学士都如此狼狈…… 以往从来没见过这场面! 不过大人物的事情,他当然很有自觉地不过问分毫。 將三人迎进府內就要下去忙活。 然而。 却听到自家老爷神色严肃地道:“这些事情都往后放放,老张,立刻遣散书房周围的所有僕婢,任何人不许靠近书房半步!” 说完。 便脸色凝沉地看向了旁边的傅友文、刘三吾二人。 伸手虚引:“傅大人,刘学士,这边请。” 经过这一遭。 三人算是已经建立了一场革命友谊。 谁都没有再多说任何一句话,脚下迅疾如风,径直进入了詹府书之內。 三人气喘吁吁,胸口剧烈起伏著,彼此对视了片刻。 “他……他没有杀我们!淮西勛贵也没有动手!” “咱们真的出了乾清宫!甚至出了皇宫!” “为什么?” 压抑的气氛之下,傅友文没有忍住,打破了沉寂。 他紧蹙著眉头,无论是目光还是神情,都带著一万分的不敢置信。 詹徽和刘三吾也是一脸懵逼,完全没想过自己真的能活著走出皇宫。 “那接下来咱们……” 傅友文抿著嘴唇咽了口唾沫,只觉得自己脑袋里一团乱麻,完全没了主意。 詹徽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似是在回忆什么。 顿了顿,他抬起头来,目光一定:“看看那些坏习武將都在做什么!” 傅友文双眼微眯:“你的意思是……?” 刘三吾深吸了一口气,被詹徽这么一提醒才后知后觉地道:“你认为他真能有手段压制住那群淮西武將?” 傅友文下意识便摇了摇头:“怎么可能?” 人的固有认知和刻板印象是很可怕的。 也正是因此,他们压根儿就没相信过这个说法,这三个在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才会被嚇得如此狼狈。 “否则何以解释我们还活著?”刘三吾点头,认可了詹徽的看法。 三人沉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达成了默契。 “好!咱们就看看这位东宫三殿下的本事!” 第43章 口气忒大,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清晨。 远处的天际隱隱浮现出一抹鱼肚白。 天空也变成了墨蓝色。 “殿下?” “殿下?到时辰了。” 半睡不睡之间,朱允熥听到了马三宝熟悉的声音。 他缓缓睁开眸子。 立刻就回过了神儿来。 第一天晚上发生了这么多事。 到第二天还要和朝堂上所有的文武百官对峙,即便他心中已经有了八九分的把握,可要说完全放鬆,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朱允熥也只是靠在书案上休憩精神,算不得熟睡。 他站起身来。 目光透过窗户的明纸往外看过去,外面已经不是漆黑了,已然有了一抹亮色。 “已经是寅时初二刻(三点半左右)了,殿下。”马三宝精確地提醒道。 古代的早朝可不比现代上班,能让你睡到天亮。 朱元璋更是个出了名勤政的皇帝,早朝按时按点地在寅时正三刻(四点半左右)就开始。 所以朱允熥特地吩咐马三宝要在这个时间提醒他。 朱允熥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缓解疲惫。 心中不由暗暗吐槽道:“当皇帝也不是个轻鬆的活计啊……” 不过他也明白。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他既然要爭到这个位置,还站在了这个时代任何一个人都看不到的视角高度,这些事情就都不值得在意。 “殿下似乎睡得並不安稳,做噩梦啦?”或许是以为朱允熥有点紧张,马三宝开口问道,二人之间分属主僕,却更有一分格外的情谊在。 朱允熥微微一愣,想起了半睡半醒之间的走马观。 沉默片刻后洒然一笑。 道:“倒也不是噩梦,只是梦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梦到了两百多年后的场景,梦到了五百多年后的场景,梦到了七百多年后的场景……” 大概是自己马上就要真正捲入歷史洪流之中。 所以下意识便会想到许多事情,想到从古至今乃至再往后的时间洪流里的诸多事情,投入了梦中。 马三宝扑哧一笑:“殿下说笑了,几百年后的事情谁能预料得到呢?不过……有殿下在,大明必定千秋万载。” 朱允熥淡笑著摇了摇头:“你一向喜欢拣好听的说。” 马三宝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他这话虽有三分恭维,却也有七分的真意在其中。 自家殿下如何运筹帷幄,如何把朝中那些桀驁不驯的武將,刚直的文人,边塞的藩王一一布入局中的……他全部都看在眼里。 殿下可不是旁人说的那般懦弱蠢笨。 他是万中无一的人中之龙! 自然能保住大明的千秋万载! 心中如此想著,又听到朱允熥那素来温润的声音,漫不经心道:“不过还有件奇怪的事情,我居然梦到皇爷爷了,说起来,十数年以来我见他的次数都不超过双手之数,我从来没有梦到过他。” 说话间,朱允熥將自己的月牙白绸布衫抚平,心中总觉得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马三宝一边替朱允熥整理衣袍玉冠,一边笑嘿嘿地道:“肯定是大行陛下见到殿下您运筹帷幄,得知继承他之手掌控大明的是殿下您,在天欣慰,所以託梦给您了唄。” “您可比二殿下那怂兮兮的模样厉害多了。” 朱允熥自动过滤掉马三宝的彩虹屁。 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那倒也不是,反而梦到皇爷爷疾言厉色地和我说:『朱允熥!这大明江山要是砸你手里,咱掀开棺材板也起来把你头拧了』!” “虽然只是个梦,不过不知道为什,我总觉得有点怪怪的,有种难以捉摸的感觉。” 朱允熥閒聊道。 还模仿著朱元璋的语气打趣起来。 不过他一个二十一世纪五好青年,信奉唯物主义,对於这种事情自然不至於过多在意,退一万步讲,就是老朱真掀开棺材板了,他也要把老朱按回去。 听到他这话。 朱元璋眼皮都不由得跳了跳:“这娃子的感觉好机敏!” 他想试探一波朱允炆结果把自己给玩儿进去了,就算已经想好了退路,准备去找个藩王养养老,顺便盯著朱允熥,但眼下的情形他可是一点不敢睡。 却是没想到。 自己心中所想,竟然成了朱允熥心中梦。 朱元璋自己心里也有种奇妙的感觉 “莫非这是冥冥中的註定?” 朱元璋挑了挑眉。 心中暗忖。 帷幔之外,朱允熥和马三宝还在不时地閒聊著。 只听的马三宝道:“吶陛下真是糊涂了,以殿下的才能,大明只会繁荣昌盛。” 又见朱允熥目光一定,认真地朗声应道:“那是当然!我能做到的,他想都想不到!” 分毫不似閒聊玩笑。 虽然只是朱允熥口说无凭的一句话,但朱元璋看到他那认真的神情和坚定的目光,莫名就觉得,自己贏面又大了些。 “不过……这娃子口气也忒大了些,把咱当什么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不成?” 对於这一点。 朱元璋心里还是很不服气的。 虽说他的起点很低,但当皇帝这些年来,除去治理朝政,其他时间也並没有少充实自己,说不上博古通今,见识上怎么都不能说差。 “还他能做到的,咱想都想不到……” “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朱元璋撇了撇嘴。 思索间。 朱允熥和马三宝那边已经整理好衣冠。 朱允熥收起玩笑的神情,双手负在身后,原本颇为平静的目光骤然一凛,透出一抹锋锐:“外面情况如何了?” 骤然之间。 就如一柄藏锋多年的利刃骤然出鞘。 剑刃上反射出来的冷光令人不寒而慄! 马三宝的神情也骤然变得严肃起来,微微躬身,道:“启稟陛下,凉国公已经遣人来报,一切已经准备妥当。” 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淡笑:“去奉天殿吧。” …… 与此同时。 微熹的晨光之中。 紫禁城午门之外,已经密密麻麻地,站著身著各种不同顏色、镶嵌著不同等级补子图案的文武百官。 大臣们有些无奈地打著呵欠,清晨微凉的空气里,充斥著三五成群、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似乎又是平常早起的一天…… 第44章 淮西勛贵,翰林侍读,朝堂 紫禁城,午门。 大部分人並没有意识到。 在这看似平常的晨光里,在这每日都能听到的细碎议论声音之中,已然隱藏著一抹肃杀之意。 以蓝玉、常升为首的淮西武將聚集到了一起。 平常时候他们就是抱团在一起的,又因他们平日里骄纵跋扈、自恃功高,文官清流往往都是敬而远之,所以即便聚成一团看起来也很平常。 “各自……都打点好了吧?”蓝玉的声音虽压低了,头却是高高扬起的。 自从太子朱標薨逝。 以蓝玉为首的淮西武將骤然失了主心骨,沉寂低迷了好一段时间,就算蓝玉心思粗,琢磨不出来这其中的细节和弯弯道道,也能察觉到这种微妙的变化。 而今日,他们这群人都挺直了背脊! 因为他们又有了主心骨——东宫那位几乎都已经淡出所有人视线了的三殿下,当真给了他们一个好大的惊喜! 不仅仅是蓝玉,其他人虽然一夜未眠,可面上却丝毫不见疲敝之色,甚至其中不少人都在用力压著自己的嘴角。 一扫往常的沉寂低迷。 颇有些意气风发的姿態。 眾人看著蓝玉。 面上都是一副胸有成竹之色。 颇为得意地压低声音交换著自己走动一夜的成果: “东城门的守城副將,当年老子救了他一命!绝对出不了问题!” “中军都督府那边打过招呼了,等陛下驾崩的消息传出去,他会知道该怎么选。“ “左军都督府那边……” “我又逮了个锦衣卫千户。” “老子昨天刚得的小娘们儿碰都没碰就还回去了。” “……” 这群淮西武將,不仅有开国功勋,这些年残元大大小小的反扑之下,发生的战役不少,他们几乎都参与了其中。 战时主力的五军都督府所辖兵力之中。 不少都与他们有旧。 正如朱元璋估计的那样。 那些人自然还是以忠心朝廷为主,可在这种特定情况下,朝堂之上群龙无首的情况下,这其中许多人很容易就能为淮西勛贵所用! 这也是朱元璋之前为什么下决心提起屠刀的原因。 眾人低声议论之际。 另外一边,约莫三五丈距离之外,一个头戴乌纱,身著青袍的中年矮胖官员朝他们斜睨了一眼,轻哼了一声,目光和神色之间满是不屑。 “黄大人,怎么了?” 他的身旁,一名身材高瘦的官员问道。 被称之为“黄大人”的矮胖官员,正是如今朝堂上愈发炙手可热的翰林院侍读学士,黄子澄。 別看他只穿了一身青袍,官职品级算不得高。 但他身居翰林院。 同时更是东宫二殿下朱允炆的伴读学士。 而自从太子朱標驾崩,东宫二殿下朱允炆常日侍奉在陛下身侧,出入奉天殿学习国政,意在何为大家都心照不宣。 黄子澄这个东宫伴读的含金量,自然也不言而喻。 “嘁!大清早的,就看见些令人生厌的面孔。”黄子澄翻了个白眼,头昂得比谁都要高,神色之中满是傲然。 他向来自詡文人清流。 又和朱允炆关係密切。 从来就看不上以蓝玉为首的这一群“淮西莽夫”。 他是洪武十八年的恩科进士第三,又是东宫侍读,肚子里还是有些真材实料的,自然看得出来现在的形势: 东宫二殿下册封皇太孙有望。 而这群淮西武將,则是二殿下日后最大的阻碍和威胁。 因此,到了现在。 黄子澄更是已经將这群淮西勛贵视作了眼中钉。 看到蓝玉等人聚作一团,甚至还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心里就不痛快。 “哈哈哈哈,黄大人,不必在意一时,他们再囂张也都是从前了,这群莽夫是秋后的蚂蚱,蹦躂不了多久的。” 和黄子澄搭话的高瘦官员,名叫齐泰,和黄子澄一样,也是洪武十八年的进士,翰林院修撰。 齐泰和黄子澄有同科之谊,又同在翰林院任职,平日同样会给皇子、皇孙授课,自然而然地同样走到了朱允炆的身后。 “咱们陛下现在的意思还不够清楚么?”齐泰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斜睨了蓝玉等人一眼,嘴角噙起一抹淡笑。 黄子澄沉下去的面色微微亮起。 释然一笑道:“也是!” “他们那一脉,只剩下东宫那个木訥蠢笨的废物,扶不起来!以咱们这位陛下的决断和杀伐,迟早有那群莽夫好看的。这群蠢人还不自知呢!” 黄子澄和齐泰交换了一个目光。 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得意。 两人既是恩科进士,在朝堂上又混的风生水起,无论是学识、眼界还是察言观色的能力都不差。 譬如朱允熥对於朱允炆的处理手段,明为封赏,实则软禁,还得感谢这两个人的启发。 而黄子澄和齐泰自然也看得出来。 这群淮西勛贵眼下没什么事情,但往后可就说不准了! 齐泰点了点头,笑到:“东宫那个废物扶不起来,这群人日后不仅不好用,还会是祸乱大明朝堂的威胁,以陛下近日的態度来看,或许差的也就是一个决断了。” 黄子澄点了点头,挑眉道:“相比之下,还是应天府之外的那群虎狼更让人头疼啊……” 二人低声议论著,大有指点江山的姿態。 他们口中的“虎狼”,自然就是朱樉、朱棡、朱棣……等等诸多藩王。 他们知道,朱元璋固然是个狠人,杀人不眨眼。 可外面那些人都是他的儿子,他不可能下这个杀手。 这就成了他们需要头疼的问题。 歷史上。 也正是黄子澄和齐泰二人攛掇著朱允炆削藩,直接导致了大明长达四年的靖难之役。 …… 与此同时。 另外一边。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顶著个大黑眼圈,姍姍来迟。 三人虽然都已经换了身乾净的朝服,不似昨夜那般狼狈不堪,可脸上肉眼可见的疲惫十分明显,显然一夜未眠。 三人行色匆匆。 各自从不同方向而来,碰在了一起。 沉默片刻,傅友文忍不住开口问道:“刘夫子,詹大人,如何?” 第45章 东宫三殿下……到底有什么神通!? “刘夫子,詹大人,如何?” 傅友文的神色之间有些复杂。 没別的——他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给他带回来的情报,给了他一个巨大的衝击! 所以他急於向另外两个人求证。 只是这个结果……当他见到詹徽和刘三吾两个人的时候,光从他们二人的神情来看,已经不需要等他们亲口说出来了。 刘三吾深吸了一口气。 无论是神色还是目光之中,都带著浓浓的不敢置信之色。 沉吟了片刻。 他故作镇定地捻著灰白色的鬍子,眯著双眼道:“老夫得到的消息是……” “全寧侯孙恪昨晚连夜把一名女子从府上送回了家,老夫的人还进一步打探过,他之前了不少功夫把那女子弄回自己府上。” “鹤庆候张翼,放掉了原本马上要到手的几块肥沃庄子,之前为这几个庄子出过几条人命,鹤庆候府的人还送了银子安置其家人。”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还有……” 刘三吾压著声音,语气之中却依旧充斥著感慨和震撼。 直到真正听到这些消息之前。 他都压根儿没相信过朱允熥的那些“鬼话”,控制淮西勛贵?你一个完全靠著这群武將才有可能上位的人,怎么去控制他们?不被他们吃了就不错了! 但赤裸裸的现实告诉他。 那群淮西勛贵真的肯听他的!!! 很离谱! 但这就是事实! 而且看到詹徽和傅友文两个人的神情,他就已经完全確定——那位东宫三殿下,还不止他探查到的这一点点本事。 刘三吾话音未落。 詹徽就抿著嘴唇咽了口唾沫。 开口道: “普定侯陈恆,把上个月强占的民田直接还了回去!” “最离谱的是蓝玉。” “他是这群武將里最骄纵、最囂张跋扈的一个了,相比於其他人,蓝玉不仅自己干这些事,他手底下几百个义子,就没几个手脚乾净的,但是……” “这些人在昨天晚上,全部都老老实实撤手了!” 朱允熥本来就把这一步棋明明白白地分析给这群淮西勛贵听了,也告诉他们,急著让他们昨天晚上撤手的原因,就是为了帮朱允熥笼络朝臣。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有心打探之下。 能打听到的消息自然不少。 詹徽低声说著,虽然在极力控控制著自己的声音,可说起这些事情来,依旧差点儿没將自己的情绪给压下去…… 傅友文目光一凛。 道:“看来我这边的情况也就不必多说了,那群淮西武將在陛下斥责和重罚之下都屡禁不止的事情……他居然有本事让这群人撤手!” 傅友文说完,三人都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面上虽极力保持著平静的模样。 可心中却依然如同波涛汹涌一般,完全无法平息下来。 昨天晚上,他们没死。 却也已经被朱允熥给嚇了个半死。 好奇之下。 自然而然地就拼命去查证朱允熥所说的那句话。 他们倒是要看看,朱允熥到底让这群淮西勛贵做了什么事情,让朱允熥有自信把他们这几个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放出了紫禁城。 而他们得出的结果则是: 朱允熥能压制的,不仅仅是淮西勛贵之中的一两个! 而是以蓝玉为首的这一伙淮西勛贵! 原本。 在他们三个人几乎要被朱允熥那“藩王靖难”、“诸王夺嫡”、“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等等这些一套套的说辞给说服的时候。 他们唯一担心的,也就是这群淮西勛贵。 担心淮西勛贵骄横难驯、囂张跋扈。 担心大明会出现歷朝歷代已经有过前车之鑑的外戚乱政、天下大乱。 这种事情造成的严重后果,甚至可能比什么“藩王靖难”、诸王夺嫡”之类的事情,要严重百倍! 所以他们意识到这一点之后。 才会无论如何也坚决反对朱允熥…… 而现在。 当他们相互交换完各自的情报之后,三个人都觉得自己脑瓜子一阵嗡嗡响,站在午门之外,他们混杂在三三两两的人群之中,但那种熟悉的嘈杂声却仿佛离他们越来越远…… “东宫这位三殿下,做到了陛下都没做到的事情!” “如果他能控制好淮西勛贵这一党人的话……那他是否有资格说那一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了?” “他有!” “因为只有他登基,才能让大明安定!” 三人心中如同掀起了惊涛骇浪,就这么瞪著眼睛,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良久,傅友文才如梦初醒,悠悠嘆道:“这位东宫三殿下……到底有什么神通!?” 刘三吾和詹徽二人也回过神来。 目光凝沉地摇了摇头。 他们想不通。 明明东宫这位三殿下,就在昨日还在被人冷眼相对,被人说著“蠢笨木訥、懦弱无能、不似皇家血脉”。 怎么今日就已经把那群骄兵悍將给拉到了身后? 甚至……不是那群淮西武將控制他,而是他控制那群淮西武將!!! 而事情如果是这样……他们该怎么选? 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而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三个人不约而同地背脊一凉,浑身上下汗毛倒竖! 没別的,因为他们意识到。 那位东宫三殿下不仅在一夜之间把那群淮西武將落在了身后,控制了那群淮西武將,甚至把他们三个人——足以影响半个朝堂的三个人——也拉到了背后!!! 而这件事情。 居然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干出来的! 他坐在乾清宫的龙书案上,面上带著胸有成竹的淡笑,仿佛拥有一双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仿佛把一切都掌控在了他的股掌之中。 反而是他们这些老傢伙。 常年在外征战、刀头舔血的有之;学识渊博,为天下文人所敬的大儒有之;在朝堂上掌握实权圆滑处事的高官有之…… 却在他谈笑之间,被嚇得狼狈不堪! 就在此时。 “咚!咚!咚!” 当第一缕日光洒在地面上。 午门城楼之上,巨大的牛皮大鼓发出一串震慑人心的鼓声——午门开了…… 第46章 或许……该称作「陛下」了! 午门钟鼓响。 肃穆的钟鼓声迴荡在紫禁城上空。 在外等候的诸多文武官员神色皆变得严肃起来,陆陆续续地,鱼贯般穿越午门进入皇城之內。 眾人噤若寒蝉地一路前行,过金水桥,在奉天殿外的广场列队后,按照各自的位置次序进入奉天殿。 奉天殿內。 沉默…… 一阵长久的沉默…… 眾人都没有听到朱元璋身边的总管太监,宣布朱元璋上朝的声音,奉天殿上方的仪鑾后方也没有任何的动静。 “嗯?陛下呢?” “往常陛下上朝从来没有迟到的时候,今日是怎么了?” “若是今日取消早朝,怎么没人通知?” “这……” 良久,奉天殿內的诸多官员终於按捺不住,开始窃窃私语,甚至大著胆子抬起头左顾右盼起来。 黄子澄和齐泰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劲。 黄子澄蹙眉疑惑道:“二殿下也一直没有出现。” “陛下勤政,今天没有上早朝,肯定出了什么不小的事情。” 齐泰目光一凝点了点头:“不错,此事蹊蹺,一般出了什么事情,二殿下肯定会私下里提前告知你我,或是向你我寻求建议,尤其是太子殿下薨逝过后,更是如此。” 黄子澄眯著眼深吸了一口气:“不对劲,不对劲啊……” 齐泰捻著下巴鬍鬚,目光犹疑:“先静观其变吧……” 另外一边。 蓝玉等人站在左侧的武將行列之中,面上带著得意的笑容,相互交换著眼神,神色倨傲。 旁人觉得奇怪一头雾水,他们却早已心里有数:陛下“驾崩”了!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各自站在文官行列的位置里,虽然也已经知晓了这个消息,可心中却是一片忐忑。 “詹大人?可知发生了何事?这么久也没听到个说法。” “是否需要去乾清宫询问缘由?” 詹徽作为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同时身兼都察院左都御史,怎么废除了宰相职位的情况下,就是文官之首。 发生了这么个奇怪的情况。 眾人自然下意识就会询问他的意见。 “这……” 詹徽神色一滯,背后瞬间就冒出一层冷汗来,几乎要將內衫给打湿——他该说什么?他能说什么? 即便他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对这种事情也没了主意。 他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是…… 这件事情能从他嘴里说出来么? 不能! 歷朝歷代,向来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別看他现在是文官之首,说不定再往后些日子,他就会变得什么都不是了。 陛下已经驾崩了。 蓝玉那一伙人在朝堂上不受欢迎,在百姓眼里也不得民心,但不可否认他们在军中的影响力,尤其还是在这种群龙无首的情况之下…… 而他、傅友文、刘三吾三人也完全无法否认。 就他们现在所掌握的诸多信息,权衡之下。东宫那位三殿下,就是最佳选择。 即便是刘三吾那样刻板的老古董。 显然也已经有了动摇,就算他碍於那些所谓的礼法,心里带著一丝芥蒂,但他应该已经不太会反对三殿下了。 或者说。 他应该把那位东宫三殿下,称作为“陛下”了! 如果“陛下驾崩”这件事情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结果必然会得罪那位“未来的陛下”…… 他有本事在洪武朝中为官多年,还站在这个文官之首的位置上,政治嗅觉和自觉性是绝对不差的。 “詹大人?” “詹大人?您说句话吶?” “不如由詹大人前往乾清宫,问问陛下是什么说法?” “……” 思索间,奉天殿的文官列队都朝著詹徽这边围拢了过来。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但以朱元璋的勤政,谁都知道,这绝对不是一件小事。 也好在。 就在詹徽左右为难。 不知该如何回復应答百官的时候。 不知是谁发出了另一道声音,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他居然站在仪鑾之上……那是谁!?” 听到这道声音。 围拢在詹徽身边的眾多官员当即转过头去,看向了奉天殿前方。 十四五岁的少年,一袭月牙白绸布衫显得他的身形瘦削頎长、儒雅温和,只是他一双眸子如星般明亮,俊美无儔的温润面容上却带著一抹哀伤的神色。 ——这是一个非常陌生的面孔。 如果是在其他什么情况下。 必然有人要赞一句“风流俊雅、气质不凡,是个翩翩少年郎!”。 可眼下是什么情况? 皇宫大內! 奉天殿上! 突然出现这么个陌生的少年算怎么回事??? 一时之间,奉天殿內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安静之中,不知情的文武大臣面上都是满脸惊疑不定的表情。 这也不怪他们。 朱允熥平常除了呆在自己的院子里,最多也就去个大本堂上学,別说朝臣基本没见过他,就连与他沾亲带故的许多淮西勛贵都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 当然。 绝大部分朝臣不认识他。 终归也还是有人认识他的。 “朱……朱允熥!?” “朱允熥!龙椅旁侧,仪鑾之上,能站在那里的,从前只有太子殿下一人,后来陛下恩赐,也只允过二殿下此等殊荣,此处岂是你能站的位置!?” 在奉天殿的沉默、惊愕、死寂之中。 响起了一道严厉的呵斥声。 眾人一懵,循声望去,便看到身著青袍,身材矮胖的黄子澄脸色已然变了。 同为翰林院中的才学之士。 黄子澄、齐泰二人和刘三吾一样,还承担了在大本堂教授年幼皇子、皇孙们的任务。 旁人不认识朱允熥,他是绝不会不认识的。 从身份上来说,朱允熥是前太子妃生的嫡子,和现任太子妃吕氏一样,黄子澄对朱允熥极尽提防。 此时看到朱允熥居然站在了二殿下应该站的位置。 黄子澄顿时怒不可遏! 旁边的齐泰也是目光一冷:“岂有此理!” 听到黄子澄和齐泰二人的声音,奉天殿上眾人不由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片刻后才后知后觉地瞪大了眼睛。 纷纷惊嘆起来:“朱允熥……这是?东宫三殿下!?” 第47章 天子威压,皇权气势! “东宫三殿下!?” “那位殿下不是……” 眾人露出惊愕和不敢置信的神情,下意识差点把私下里对朱允熥的窃窃私语给搬到了檯面上来。 只不过抬眼看著站在仪鑾之上的朱允熥。 那些话又一下子说不出来了。 只能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这三殿下……和传闻中的好像不太一样啊。” “怎么是三殿下来上朝?这是搞哪一出?” “向来不是二殿下么?对了,今日不仅陛下未曾现身,二殿下好像也没有出现!” “……” 得知站在仪鑾上的居然是朱允熥,所有人都是一脸懵逼,面面相覷,心中的疑惑也更多了。 一些人也同时注意到朱允炆没有出现。 而另外一些人,显然已经察觉到,这位三殿下出现在这里,或许与陛下今日早朝迟到有关! “敢问三殿下。” “陛下今日不曾现身上朝,是何缘由?” “……” 一时之间,奉天殿上变得嘈杂了起来。 黄子澄和齐泰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暗暗有种不太好的预感——神采飞扬的淮西武將,早朝迟到的陛下,没有出现的二殿下,突然出现在奉天殿的朱允熥——虽然一下想不明白,但总感觉抓住了点什么。 正当二人惊疑不定之际。 朱允熥的声音响起,温润之中还带著一丝悲痛之意:“皇爷爷他……驾崩了……” “哗——” 此话一出。 整个奉天殿一片譁然。 除了以蓝玉为首的淮西勛贵,还有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所有人面上都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惊得瞪大了眼睛。 没人会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 要是朱元璋没有驾崩,而朱允熥在这奉天殿上说什么“陛下驾崩”的话,岂不是找死? 隨之而来,便是鸦雀无声…… 变天了! 大明皇朝要变天了!? 突如其来的消息。 如同一记闷雷,砸在了所有人的脑门儿上。 许多人心里都没了主意——陛下驾崩,却並没有確切的旨意立下新的储君,是在外的塞王?还是今日风头正盛的东宫二殿下?大明的未来何去何从?他们这些人又何去何从? 半晌,才有人打破了沉寂:“具体发生了什么,还请三殿下详述则个?” 其他人纷纷赞同地点了点头。 朝朱允熥投去了询问的目光。 要知道后面何去何从,至少要搞清楚当前是什么情况。 朱允熥自然早就想到会有人探究这一点,面上悲痛之色不减,声音有些低沉地道:“我想,皇爷爷大概是太过思念父亲,悲伤过度吧……” 他当然不知道朱元璋怎么就突然嘎了,编了个看似合理的说法,毕竟以朱元璋对朱標的重视,说不定他还真是因为受不了朱標早逝才嘎了也未可知。 不少人点了点头。 有些遗憾地垂下了眸子。 朱元璋对朱標的感情,朝野上下都看在眼里。 立国之初就直接立为太子,走哪儿都带著,国政全部都是直接让朱標过目、处理,说是常务副皇帝都不为过,完全是把朱標当作了唯一的继承人。 別的皇帝担心自己儿子造自己的反。 朱元璋愁的是自家好大儿对权力没什么渴望,但凡朱標愿意造反,他能反手把自己给绑了然后放爆竹迎接。 而自从太子朱標薨逝。 朝臣也是眼见著朱元璋头髮渐渐变白,背脊渐渐佝僂…… 悲痛过甚。 的確合情合理。 眾人情绪沉闷之间,黄子澄踏前几步站了出来,高声质疑道:“陛下驾崩,主事的人也该是二殿下,朱允熥!你越俎代庖了!” 这时候,黄子澄和齐泰当然也觉察出来不对味儿了。 立刻先声夺人。 把朱允炆拉到了明面上来。 齐泰也立刻应声和道:“不错!二殿下是东宫嫡长子,这些日子以来,更是跟隨陛下出入奉天殿、谨身殿,参与国政处理,按照礼法,理应二殿下主事!” 此话一出。 朝堂百官也回过了神儿来。 没错!这些日子,他们都已经几乎默认,朱元璋不日就要下詔册封朱允炆为皇太孙。 现在陛下驾崩。 二殿下朱允炆没有站出来。 反而是这个从来没见过的三殿下站在了奉天殿? “不错!这的確不合礼法!长幼有序,尊卑有度!” “只是……二殿下为何也不见人影?” “……” 眾人虽然言辞不似黄子澄和齐泰激烈,却也都在低低地附和著,同时也目光灼灼地看著朱允熥,大有种质问之意。 朱允熥神色不变。 挑了挑眉看向黄子澄和齐泰二人。 不急不缓地道:“按照礼法,首先,不论我朱允熥是长是幼,是嫡是庶,我是大明皇孙,是君,而你黄子澄和齐泰,是臣,礼法讲,君为臣纲,你二人直呼我姓名,成何体统?嗯?” 朱允熥直视二人,目光一冷,透出黄子澄和齐泰从来没见过的锐利和杀意。 从前不得不收敛锋芒,可现在已经时移势易,他坐上旁边这张龙椅,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有些锋锐自不必再藏。 黄子澄和齐泰二人身上不由一阵发毛。 他们並非没有见过朱允熥,在学堂上,但凡他们稍微提个问题,这个“废物”都眼神闪躲、结结巴巴。 在他们心里。 从来都没把朱允熥当一回事。 再加上他们两个人在政治立场上,已经算是明面上站在了朱允炆身后,免不得看朱允熥不顺眼。 在学堂上顺便刁难训斥几句都是家常便饭,而这个“废物”也很如他们的意,被他们训斥几句都能嚇得发抖。 这也是他们刚刚在朝堂上,都敢下意识地对著朱允熥一顿厉声呵斥的原因——习惯了。 只是二人万万没想到。 这一次的朱允熥。 没有发抖,没有结巴,没有唯唯诺诺…… 甚至敢直视他们,搬出他们掛在口中那所谓的“礼法”,反將了他们一军! 被那个冷厉明亮的眸子盯著…… 二人仿佛看到了一抹陛下的影子——那种天子威压,皇权气势! 想到这一点,黄子澄和齐泰二人抿著嘴咽了口唾沫,心中莫名產生了一丝畏惧…… 第48章 论嫡论庶,我是嫡,他是庶! 看著朱允熥。 明明还是那张熟悉的、令人討厌的面孔,可黄子澄和齐泰都觉得无比陌生。 而意识到自己心中所想的时候。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大骇——“天子威压……明明那个位置该是二殿下的,我怎么能这么想!?” 与此同时。 二人心中也是一阵警铃大作。 因为他们同时也已经意识到了另外一点——陛下驾崩,朱允熥这是要夺位!!! 这个朱允熥绝对不是他们常日里看到的那般唯唯诺诺! 或者说……他以前那副样子,都是装的!! 而他安的什么心? 处心积虑,等著爭夺皇位! 让他们这些人都对他没有任何防备! 他在等机会!? 所以现在,他站出来了,站在了奉天殿最前端! “不!” “那个位置只能是二殿下的!” 黄子澄和齐泰二人目光惊恐地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坚定和决心。 他们同为洪武十八年的恩科进士。 这些年在朝堂上混得不算差,但也算不上太好,身在翰林院,自詡一个文人清流的名头。 但想要接近政治权利的中心。 朱允炆几乎就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和依靠。 尤其是近几个月以来,朱允炆对他们的依赖越来越重,而他们也因此直接或间接地参与到其中去…… 对大部分人来说。 这种滋味一旦尝过,就无法自拔了。 黄子澄深呼吸了一口气,在心中暗暗给自己鼓劲:“怕什么?东宫那位皇长孙十年前就没了,二殿下就是嫡长!况且朝堂上所有人都是眼睁睁看著陛下带二殿下出入奉天殿、谨身殿学习朝政,连早朝仪鑾伴驾的殊荣都有了!” “满朝文武,除了那群淮西莽夫,谁认他!?” 想到这里。 黄子澄移开目光,不去看朱允熥的眼睛。 而后故作镇定地一甩衣袖,试图把眾人的注意力重新引导到朱允炆的事情上:“我……我现在问的是二殿下之事。” 说完,他朝奉天殿所有文武百官拱手一礼。 特意拉高嗓音,先声夺人道:“陛下驾崩,举国同悲!此刻理应將东宫二殿下请出来主持大局,办理陛下丧仪!不知诸位同僚意下如何?” 恩科进士第三,黄子澄不笨。 正所谓死者为大。 这还是一国之君驾崩。 对比之下,一个称呼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果然。 奉天殿许多人听到他的话。 都点了点头。 说到底,对於大部分人来说,朱允熥是陌生的。 甚至对於许多通过恩科进入朝堂的文人士子,以及通过武举走进奉天殿的武將来说,朱允熥是谁?不知道。就连“朱允熥”这个名字今天还是第一次听。 再加上近些时日,黄子澄在朝堂上的地位本就已经水涨船高了起来。 大部分人自然而然是下意识跟著黄子澄的节奏走。 对此,朱允熥当然毫不意外,但也丝毫不虚,直接出声,厉声呵斥道:“黄大人!你又错了!” 他站在仪鑾之上,居高临下。 声音本来就更容易传到整个奉天殿。 眾人微微一愣。 尤其是那些对朱允熥不熟悉的朝臣,看向朱允熥,目光之中带著打量和探究之意: 此人到底意欲何为?二殿下既有名分,又有陛下的认可,陛下驾崩之际,此人不仅逾矩站在了仪鑾之上,还在陛下驾崩之际频频扰乱奉天殿? 对於这部分人来说。 他们只熟悉朱允炆:温文尔雅的东宫二殿下,谦和有礼,十分尊重他们这些文人士子,喜欢出入翰林院,请教学识,与他们探討孔孟之道…… 对於站在仪鑾上反对二殿下的那个少年。 这些人心中甚至生出了一丝不快。 黄子澄本就铁青的脸色变得愈发凝沉——平日里都不敢抬头看他的人,今日竟然三番五次地呵斥他? 只是想起来朱允熥的那个眼神…… 再加上朱允熥之前说的那一番话的確占著礼法纲常。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即便心中不愿,他也只能把下意识溜到嘴边的呵斥之言,咽回了肚子里去。 连称呼都不得不改回了尊称:“三殿下,现在陛下驾崩,死者为大,还请分清楚轻重缓急。” 朱允熥目光一凛。 挑了挑眉,顺著他的话道:“黄大人所言不错,所以我站在了这里,主持大局!” 黄子澄一张脸顿时被气成了猪肝色。 “你……二殿下……” 不等他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就又被打断了,朱允熥居高临下,一字一顿道:“黄——大——人——” “都说你黄子澄是洪武十八年进士第三,礼法、纲常,怎么一个都没学会?” “我!朱允熥!东宫懿文太子与原配嫡妻常氏所出嫡次子,我大哥朱雄煐去世之后,我既为嫡,也为长!” “如今的太子妃吕氏,乃是继室。” “朱允炆更是吕氏为妾妃之时所生,他为长却是庶!他的其他同胞弟弟们或许还勉强可称一句嫡子,可朱允炆,即便吕氏被抬正了,他也不过是庶子而已!” “论嫡论长,我为嫡,他为庶!” “黄大人,你这恩科进士,该不会是作弊的吧?” 朱允熥双手负后,背脊挺直,语气严厉却不急不缓。 最后一声质问之中,甚至带著一丝戏謔之意。 这件事情,其实一直就摆在了那儿,所以这些年以来,吕氏才会对他提防得死死的。 也正是因此,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冒出一点儿头来。 同样因此,所有人都忘了,东宫还有他一个朱允熥! 这满朝堂也该想起来。 他朱允熥是谁了! 朱允熥话音落下,整个奉天殿寂静无声。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响彻整个奉天殿,站在武將行列之首的蓝玉和常升二人不由面色涨红,心中一阵激动和澎湃,面上更是掛著无比自豪之意:咱外甥(外甥孙)! 而朝堂之上的其他文武官员。 或是陷入沉思,或是瞪大眼睛懵了,或是看著站在仪鑾之上的朱允熥重新审视打量了起来。 心中各有所思。 “朱允熥……” “是啊!东宫还有这位原配嫡出!” 隨著那个温润却不失凌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许多人真正想起了这个名字。 许多人也开始认识了这个名字…… 第49章 很好!你已经有了取死之道 正当眾人呆愣之际。 一阵粗獷的笑声让眾人宛如从梦中惊醒。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 “这才是咱外甥孙!” “这气质!这气魄!这才是洪武大帝皇嫡孙,是大明战神常遇春的嫡亲外孙!!” 这个声音瀟洒豪迈,许多人不需要看也知道是谁。 征虏大將军,凉国公,蓝玉! 一方面,也是看著自家外甥孙站在奉天殿上,指点朝堂,把黄子澄、齐泰之流的腐儒给懟了一遍又一遍,还是用那些腐儒最喜欢讲的礼法、纲常,心里著实痛快又自豪。 另一方面他也知道。 自己就应该这个时候站出来。 让朝堂上那些人知道,朱允熥不止是嫡是长,不仅有不得了的爷爷和外公,同时还有他们这些人站在身后。 该怎么办,你们自己掂量! 蓝玉一边说著,一边站了出来,面向著朝堂文武百官鏗鏘有力地道:“东宫三殿下,乃是原配嫡子,陛下驾崩由三殿下主持大局,有何不可?” 蓝玉一站出来。 立刻就有人缩著头目光闪躲起来。 这货是谁? 骄兵悍將无人能出其右,在陛下面前都敢囂张三分,现在陛下还没了,谁敢和他硬碰硬? 与此同时。 朝中一些通过武举,以及建国之后的诸多战役而进入朝堂的武將看朱允熥的眼神也变了变。 “原来这位东宫三殿下,还是当年那位常將军的外孙!” 对於武人来说,他们心里就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了。 在军中,最崇尚的就是强者。 向来是谁强就服谁。 而常遇春的名头,无论是在朝堂、民间、还是军中,谁还没听说过这位战神? 连带著,这位从前没听说过的三殿下都亲切了一分。 文官列队之中。 不少人不由得露出了迟疑的目光。 詹徽、傅友文、刘三吾三人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都有些五味杂陈。 片刻后。 朱允熥的声音再次传来。 略带一丝戏謔地喊了一句:“黄大人?” 黄子澄抿著嘴咽了口唾沫,一双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强自镇定著,梗著脖子道:“哼!那又如何?二殿下嫡长的名分乃是陛下亲自承认的!” “否则,怎么不见陛下带著三殿下您,出入奉天殿、谨身殿?怎么不见陛下手把手教三殿下您,处理国政?” 黄子澄阴阳怪气地道。 这也正是他的底气所在——朱元璋承认的!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在乾清宫的时候,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明明知道朱允熥的身份背景,但还是坚持“名分在朱允炆”的原因。 也是朱允熥为什么一定要提前把刘三吾、詹徽、傅友文拉到自己身后,或者至少拉到中间的原因。 果然。 此话一出。 不少人都点了点头。 这一点,是他们所有人有目共睹,压根就不需要辩。 黄子澄话音未落,立刻便有另外一道声音在奉天殿响起,附和道:“此话有理!” 而循声望去,这道声音竟然不是文臣列队之中发出,却是来自武將列队! 武將列队之中。 一个国字脸,络腮鬍的人站了出来。 义正言辞地道:“二殿下和三殿下各自都有名分大义的道理,可有一点谁也不能否认,陛下已经认可了二殿下!” “试问在场的各位,谁私下里不不是已经默认,陛下隨时可能发出一道立储詔书?” “相比之下,二殿下才是名正言顺!” “……” 此人年龄不小,说话却依旧中气十足。 正是江夏侯周德兴! 论出处,周德兴和蓝玉等人一样分属淮西勛贵,甚至还是大行陛下朱元璋的同乡、幼年时期的玩伴。 只不过朝堂上的人都知道。 周德兴和蓝玉等人並没有什么牵连纠葛,反而相互不对付,其原因正在於东宫二殿下朱允炆——他是东宫太子妃吕氏的族叔! 见周德兴还有他身旁一些武將站了出来。 黄子澄和齐泰二人目光一亮,神色顿时就振奋了起来。 仿佛拉住了根稻草一般。 黄子澄面露喜色,道:“江夏侯是明白人!” 而周德兴站出来,也让一些畏惧以蓝玉为首的淮西勛贵之人心中安定不少。 朱允熥挑了挑眉,眸子里闪过一抹意外之色:“周德兴?” 倒也不是別的。 主要是,他差点儿就把周德兴这货给忘了。 当然。 也是因为他下意识认为。 周德兴这个人对他压根儿造不成什么影响。 毕竟,来自后世的朱允熥早就知道,周德兴同样是活不过洪武二十五年的人。 为了给朱允炆铺路。 老朱把蓝玉这群人一锅端了。 但同时大概也是考虑到了外戚干政的原因,找了个由头把周德兴也给擼了抄家,而这个原因就是他儿子周驥在宫里和宫女乱搞。 朱允熥因为常日在自己的院子里,又被吕氏提防著,对外界的消息难免迟滯一些。 他也不知道周德兴嘎没嘎。 但这不重要。 在朱允熥看来,要是周德兴这货已经被老朱给抄家了,也不需要他考虑什么。 要是周德兴还没被抄,那他把周德兴的好大儿周驥盯紧一点儿,迟早自己动手抄。 想到这里。 朱允熥点了点头,眸子里潜藏著一抹杀意。 显然。 在周德兴站出来的一剎那。 他就已经有了取死之道。 奉天殿內,黄子澄、齐泰、周德兴……等人已经站在了一处,在蓝玉等人的对面,隱隱成对峙之势。 见眾人对他和周德兴这一番说辞纷纷点头,黄子澄捻著下巴的鬍鬚,暗暗鬆了口气。 心中得意。 嘴上依旧没有停下来。 转而看向距离自己不远处,鬚髮皆是灰白的老者,大儒刘三吾,自信满满地煽动道:“东宫二殿下乃是陛下认可的嫡孙,年龄又最长,理当为皇太孙,刘学士,您说是也不是?” 刘三吾乃是当代大儒,最重礼法。 理当会支持他。 说罢。 又转头看向另外一边,文官列队最前方的位置,准备继续拉战友:“詹大人?” 詹徽则是吏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文官之首。 自然也是绕不开的。 第50章 我们中出了一个叛徒!? 黄子澄面色之中带著得意,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心中十分自信。 刘三吾就不用说了。 而詹徽,完全是被朱元璋提拔起来的: 原本仅是洪武十五年的秀才而已,就被任命为监察都御史,洪武十六年左僉都御史,洪武十七年直接升任督察院最高长官左都御史,洪武二十三年又兼任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 一路晋升比坐火箭还快。 而这一切,全部都是拜朱元璋所赐,知遇之恩最难得! 所以黄子澄对詹徽同样有著几乎篤定的信心——本就是读书的文人,同时还是陛下的死忠拥躉者——詹徽没有任何理由会不支持二殿下! 纵然黄子澄从前对詹徽火箭般的晋升速度,屡屡羡慕嫉妒恨,背后啐唾沫。 此刻看詹徽也顺眼了不少。 “你朱允熥是有淮西勛贵支持没错,咱们二殿下背后也不是没有人的!二殿下占著陛下的宠爱,就是占著名分!” “刘三吾这老头子古板,这种时候却是好用的。” “只要刘三吾和詹徽说话,这朝堂文臣列岁之中多半人都要站出来开口的,你淮西勛贵能杀一个两个,能杀一整个朝堂吗?就算你真能杀了一整个朝堂的人,你不怕在外的藩王和天下文人士子的悠悠眾口!?” 黄子澄高昂著头。 心中一片澎湃——二殿下合该是天命之人! 而他黄子澄,未来就是帝师! 只是不知为何,黄子澄此刻心里却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隱隱意识到有点不太对劲。 安静,太安静了。 他之前忙著和朱允熥论名分,煽动朝堂。 却忽略了刘三吾和詹徽这两个人的异常:奉天殿上发生了这么大的动静,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这两个人怎么连屁都没有放一个?? 涉及到这种礼法纲常的事情,刘三吾不应该最积极么? 涉及到陛下的愿望心意,詹徽怎么坐视不理? 心中正如此犹疑著。 黄子澄立刻就见詹徽神色有些奇怪,不太自然地轻咳了一声:“咳咳……这件事嘛……没有记错的话,说到底,陛下那一道詔书……好像终归是没有发出来吧?” 对於现在的场面,詹徽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现在摆在奉天殿爭论的事情,他早就在心里自己跟自己爭论了一遍。 不错,他固然无比感恩大行陛下的知遇之恩。 可也正是因为如此,詹徽也越知道,大行陛下如果还活著,知道奉天殿上这位东宫三殿下做了什么事情,实际上又是怎样的资质性情,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大行陛下日夜忧心的,是大明的未来和传承。 而三殿下朱允熥,值得! 他此刻的选择。 既是遵从自己的本心,也算是替大行陛下开口站队! 詹徽的语气言辞並不多么激烈。 但他轻飘飘一句话。 就立刻让不少人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是的!无论怎么讲,立储的詔书还没有下! 黄子澄如何听不出来詹徽话里的意思?——他替站在仪鑾上,那个大逆不道的小兔崽子说话! 意识到这一点,黄子澄顿时脸色一变,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了詹徽,眼睛里带著疑问和质问。 不是? 这詹徽今天吃错药了? 他不顾嫡庶名分,就连陛下的心意都不顾了么? 嘶…… 黄子澄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心中一万分的不解与疑惑,完全想不通詹徽这老小子怎么可能会“背叛”陛下的心意。 纵然他平日里一万分地看不惯詹徽,羡慕嫉妒。 但要他客观地去评价詹徽的话:是个正经读书人,不缺文人那颗心怀天下的心,运气好的同时还圆滑会来事,因为知遇之恩对陛下绝对拥戴。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选朱允熥?? 还是朱允通这小子使了什么妖法!? 与此同时。 奉天殿上,不少人面上的神情也变得迟疑了起来。 人是具有从眾心理的。 詹徽是谁?文官之首,他完全有能量动摇一部分人。 这也是朱允熥选择他的另外一个原因。 愣了愣,黄子澄下意识开口想要和他辩驳几句:“詹大人你……”只是刚开口就立刻打住了嘴。 他知道。 以詹徽的为人和圆滑处事。 自己想得到的,詹徽这老小子一定能够想得到。 这老小子这么做肯定有他不知道的原因——畏惧於淮西武將?抑或是和朱允熥一样,他之前也是在大行陛下面前装的? 既然他在奉天殿上开了这个口,站了这个队,现在和他过多辩驳已经没有太多意义了,反而可能会误事。 黄子澄泄愤一般,朝詹徽恶狠狠地横了一眼。 也不管詹徽是出於什么原因,先把一顶帽子盖在詹徽头上:“哼!枉你詹徽还是读书人,枉你詹徽蒙受大行陛下知遇之恩,今日竟然摄於旁人的威胁,断了你文人的脊樑,也辜负大行陛下对你的看重和知遇之恩!” “我辈读书人,当以你为耻!” 不论其他,黄子澄嘴皮子功夫是厉害的。 三两句话。 就立刻拉回了许多人的目光。 说罢,他愤而转头看向另外一个重要人物——刘三吾! 刘三吾这老傢伙是当世大儒。 他是最不可能变节的一个人! 也绝不会慑於旁人的威压和胁迫做违背自己本心的事情,依靠科举进入朝堂的清流文官哪个不敬他? 黄子澄再次朝刘三吾拱手一礼:“刘学士是当世大儒,詹徽此等小人不提也罢,此等大事,还请刘学士说句话。” 此话一出,眾人的目光落在了刘三吾身上。 然而。 奉天殿上竟然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寂。 刘三吾垂首低头,竟然没有搭理他! 黄子澄面上露出一抹尷尬之色,提高了自己的音量:“刘学士!刘!学!士!?” 刘三吾打了个颤,抬起头来:“哎哟!哎哟哎哟!嚇死老夫了……黄大人唤老夫何事啊?老夫这年纪大了,不小心打了个盹儿。” 眾人不由面面相覷。 翰林院掌院学士,向来一丝不苟,何以在朝堂上打盹? 黄子澄一颗心沉了下去:我们中出了一个叛徒! 第51章 黄子澄:我特么一打九!!? 刘三吾这种刚直刻板之人。 最注重文人风骨、礼节、礼法,平常任何时候,都必定是衣冠整洁,就连头髮丝也不会允许乱一点。 今天却在朝堂上打盹。 他这哪儿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这明显就是不愿意掺和到这件事情之中来!!从態度上来说,他已经变成了中立! 黄子澄內心顿时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原本按理来说。 刘三吾应该是绝对站在二殿下这边才对——既有大义名分,还已经有了陛下的认可,这一点根本不可否认! 现在刘三吾却是中立。 看似是中立,实际上何尝不是隱隱偏向了朱允熥那边?? 不等黄子澄反应过来。 朝堂上又响起另外一道声音:“原配嫡出本为正!东宫二殿下为妾妃抬正之前所出,为庶出,在所有嫡子之中,三殿下最长,皇明嫡长!主持大局合情合理!!” 这个声音,无论是黄子澄还是此间其他文武朝臣,同样十分熟悉——户部左侍郎傅友文!! 听到这个声音。 奉天殿上渐渐开始產生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原本以为二殿下必定是眾望所归。 结果…… 文官之首的詹大人隱隱偏向那位仿佛突然冒出来的三殿下,翰林院掌院学士直接拒绝掺和其中,户部左侍郎更是当场宣布站在那位身后? 这几个平日在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都如此。 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许多人一时之间都没了主意,或者说即便他们心里更加偏向二殿下,这时候也不敢轻举妄动。 “傅……傅大人!!?” 黄子澄心头一跳,转过头去,双目圆瞪。 为什么? 先是詹徽,然后是刘三吾!傅友文更是毫不掩饰,直接就站在了他的身后! 朱允熥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凭什么!!? 一时之间,黄子澄浑身上下都不由冒出了一层冷汗,几乎將他的內衫浸透,额头掛起了豆大的汗珠,官袍宽袖中的双手都不由颤抖了起来…… 原本他自以为的优势一下子全没了。 別说大部分武將,就连文官列队之中,说话分量最重的三个,几乎有两个半都站在了朱允熥的身后! 这种感觉。 和5v5的游戏里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打九……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淮西勛贵,翰林院大儒,文官之首,六部之中最重要的的两部之长……再这样下去,朱允熥那小兔崽子……別说今日站在奉天殿主持大局了,明日说不得都要登基了!” 想到这里。 黄子澄顿时目眥欲裂,双目通红,眼睛里露出阴狠之色。 这个结果…… 黄子澄绝不接受! 眼看著朱允炆就要被册封为皇太孙,眼看著他就要成为帝师,掌握住大明皇朝政治权力的中心。 或者说。 他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如果登基的是朱允熥,他今天在朝堂上公然反对,抨击他並非嫡长,死只是最轻的下场! 登基的绝对不能是朱允熥! 黄子澄袖中双拳紧握,一双眼珠子左右转动著:“破局之法……一定还有破局之法……” “不对!二殿下!” “从始至终,二殿下就没有出现过,他去哪儿了?还有……蒋瓛!锦衣卫指挥使,陛下最亲近信任之人,陛下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为何也不见了身影!?” 黄子澄面色潮红,眸子里迸射出一道精光。 抬起头大声喊道:“有问题!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蒋指挥使为何压根儿没有现身!?还有……二殿下!二殿下从始至终也未曾出现过!” “陛下明明昨日早朝还身体健硕,怎会突然驾崩!?” “陛下之死有问题!”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谋杀了陛下!或许,连二殿下、蒋指挥使此刻是否还活著都未可知!!” “朱允熥!你大逆不道!” 在眾人的窸窣嘈杂声之中,黄子澄几乎用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喊出了这一番话,连声音都破了。 喊出这一番话之后,黄子澄一颗心臟疯狂跳动著。 “他们……谋杀了陛下!” “嗯!一定是这样的!” “今天是唯一证明的机会!” 联想到今天早朝之前,那群淮西勛贵在午门之外趾高气扬,摩拳擦掌的样子。 他目光也变得篤定起来。 显然。 黄子澄这话是有用的。 在这件事情之中,朱元璋之死,朱允炆的下落,蒋瓛的去向……这些话题是绕不开的! 眾人顺著黄子澄的话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隨后一个接一个抬起头来,看向了奉天殿最前方的仪鑾之上,那个仿佛横空出世一般的少年。 目光之中带著询问、质疑……乃至是坚定和决绝之色。 如果一个皇朝的君王,是一个弒君杀祖、杀兄夺嫡的大逆不道之人,那这个大明皇朝,这个刚刚从泥泞之中被拉出来的大明皇朝,必將再次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奉天殿上这些人,都是曾经从那个时期一步步走过来的人。乱世的文人吃的是苦难,並没有被金钱泡烂,他们今日会站在这里,不仅仅是为了飞黄腾达,更是为了苍生百姓。 如果大明的后世之君是这样一个人。 那么,他们就是血溅当场,也一定要可阻止那个人! 或许在淮西武將面前,他们如同蚍蜉撼树。 但至少。 他们的血要溅到天下文人的笔尖上去!! 在眾人的灼灼目光之中。 朱允熥双手负后,面色平静,缓缓开口道:“黄大人所说,正是我心中所想!” “皇爷爷猝然驾崩,一切程序自当齐全,按照流程,此间事了,当由礼部尚书,司礼监、御用监、神宫监的掌印太监,再同太医院院使戴思恭共同前往乾清宫,侍奉皇爷爷盥洗、梳妆以及接受祭祀典礼。” 在这个时代生活了这么多年。 朱允熥早就知道,登基,並不是空口白牙一句话。 並不是他说一句老朱驾崩,並不是他喊蓝玉一声舅爷、喊常升一声舅舅,就可以做得到的事情。 想要名正言顺,想要以流血最少的方式登基。 就必须准备好一切。 而这一切,他准备好了,自然不惧一切。 第52章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 朱允熥的声音不急不缓,和他的神色目光一样从容。 却是让黄子澄心里“咯噔”了一下。 “不对……不对不对。” “这小兔崽子是不是有点太淡定了??” 黄子澄面上神情顿时一滯。 心里又一次隱隱察觉到有些不妙。 与此同时,奉天殿上那些红著眼睛,仿佛下一秒就要撞柱而亡、血溅当场的人,气势也一下子就弱了下去。 没別的。 面前这位东宫三殿下。 在黄子澄列出来种种疑点,几乎都已经可以九成九坐定他“弒君杀祖、杀兄夺嫡”的罪名的时候。 居然主动提出让各个相关部门共同前去验证!? 他们拘泥於礼法。 在这里,这种拘泥却变成了好处——他们太清楚,这位年轻的三殿下所说流程,没有丝毫错漏。 陛下丧礼需由礼部操持,司礼监是二十四衙门之首,御用监掌办御前所用之物,照顾陛下衣食起居,神宫监掌管太庙事宜……再加上太医院院使戴思恭,陛下最信任的太医。 这一番安排。 简直太全面了! 但凡陛下之死有任何蹊蹺和可疑之处。 都一定会被人察觉到! 这位东宫三殿下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像是在被他们这些人质疑问询,反而像是在竭尽全力要调查出陛下的真正死因一般…… 光明! 坦荡! 磊落! 陛下真能是被他谋杀的?——我自己查我自己!? 眾人还在懵逼迟疑之际。 就再次听到朱允熥那道温润的声音响起: “现任的礼部尚书,是任亨泰任大人,请吧。” “司礼监、御用监、神宫监的掌印太监,以及太医院院使戴思恭戴大人,我也已经派人去宣了。” “此事毕竟並非常规事件。” “诸位大人皆可一同前往乾清宫等待结果!” 朱允熥神色淡定地朝眾人微微点头致意,道。 老朱的死本来就和他不相干,这件事情谁来查都是一样的,朱允熥当然坦坦荡荡。 而他昨天阻止蓝玉他们那群莽夫对朱允炆、戴思恭他们下死手,用处也就在这里了。 什么杀兄夺嫡?朱允炆不还活的好好的嘛,只是病了。 什么锦衣卫指挥使,他只是被皇爷爷派到外地出差去了。 未来若是能为朱允熥所用,那他就是出差回来了,未来若是不能为朱允熥所用,那他就是出差不幸遇难了。 还有戴思恭。 朱允熥昨天特意没有让他看到自己的脸,完事就让人给他送回太医院值班房去了。 对於他来说,不过是眼见著朱元璋驾崩,守在乾清宫外面的时候莫名其妙昏迷了,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自己在太医院。 尤其他还是亲眼见著老朱咽气的。 更是知道——“陛下驾崩”这件事情没有任何猫腻。 虚中有实,实中有虚。 虚虚实实之间。 什么谋杀这谋杀那的,这一切不过是你们自己胡乱脑补出来的罢了。 詹徽站在文官列队最前方。 看著朱允熥坚定且淡然的目光,双眼微眯,隨后嘴角弯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拱手一礼,高声喊道:“那便请三殿下与我等,一同移步乾清宫!最后一次,拜见陛下!” 如果说他之前並算不上十分坚定。 那现在。 他可以说是已经完全站在朱允熥身后了。 他是少数知道这其中內情的人,而现在,对於朱元璋的死,他心里的最后一分疑心算是已经打消了:“他甚至敢让戴思恭活生生地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旁人或许会因为种种利害关係而去歪曲陛下的死因。 但戴思恭不会! 他是一位真正的医者,在他眼里,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就是自己手里的病人!是一位真正医者仁心之人。 让他去歪曲自己手中病人的死因。 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所以他才会被陛下委以重任,被陛下如此信任。 …… 乾清宫。 此刻已然天光大亮,朱元璋在自己的龙榻面前来回踱步,神色之中带著一丝紧张和焦虑。 首先他不能直接悄咪咪地就跑路出皇宫去。 否则他的“尸体”不翼而飞,完全没法解释,而且经过一个晚上,现在皇宫上下有多少淮西武將的人,他也无法確定,贸然自己跑路,反而危险。 所以他只能在这里等,等著人过来给他收拾“尸体”——不出意外的话就是礼部尚书,以及二十四监中的相关部门了——然后作为“尸体”顺理成章地离开应天府。 不过他一辈子走天下、打天下、守天下。 这种事儿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难免紧张。 正当此时。 乾清宫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脚步声。 朱元璋透过窗户缝隙朝外观望,蹙起眉头呢喃道:“嘶……这是来了多少人!?” 光是听这脚步声,就知道来的人数量极多。 很快,他就透过窗户缝隙看到外面人头攒动,嘴角不由抽了抽:“把所有人都喊过来了?” 不过转念一想又露出一抹释然的神色。 点了点头暗道:“是允熥那小子做事的风格,他把淮西勛贵、刘三吾、詹徽、傅友文都打点好了,怎么会让自己落下一个『弒君杀祖』的疑似罪名在?” “今日让所有人见证,咱是『自然死亡』,再有文臣武將支持,日后根基便无任何缝隙可以撼动!” “这孩子做事,永远滴水不漏啊……” 朱元璋看著外面影影绰绰的人群,双眼微眯,嘴角带著欣慰的笑容。 深呼吸了一口气后。 便转身,轻手轻脚地回到了自己的龙榻之侧,掀开龙袍衣摆,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与此同时。 朱允熥走在最前,身后跟著淮西勛贵、詹徽……等等诸多文武百官,来到了乾清宫的朱漆大门之外。 另外一边,相关的司礼监、御用监、神宫监掌印太监也几乎在同时被朱允熥安排的人宣了过来。 当然。 还有太医院院使,戴思恭。 戴思恭一双眉头几乎拧成了“川”字形,尤其是见到乾清宫门外的朱允熥,还有一路从奉天殿跟隨而来的文臣武將,更是一脸懵逼: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 第53章 臥槽!诈……诈尸了!!? 此刻。 戴思恭內心可谓是慌得一批。 他就记得自己和蒋瓛两个人站在乾清宫外等著,然后等著等著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貌似是被个没看到脸的老六给拍晕了,醒来之后就在太医院值班房里了。 醒过来没多久。 就又被人喊到乾清宫来了。 然后…… 就在乾清宫门口看到了东宫三殿下,还有文武百官?? 他和別的大臣不一样,作为皇家御医,职责就是给朱元璋以及他的皇子皇孙们看病的,所以朱允熥他是见过的,也一眼就认了出来。 不过令他诧异的是——这位三殿下,和自己印象中的模样,简直大相逕庭。 当然,他知道。 现在最值得注意的不是这位三殿下如何与从前不一样。 而是—— 三殿下怎么出现在这里了?还有朝中的文武百官,怎么也全跑到乾清宫来了? 陛下昨天不是装死试探二殿下么? 二殿下又哪儿去了? 现在这个点时间也不早了,陛下又特么哪里去了?? 戴思恭一脸懵逼地看著乾清宫外面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瞬间头都大了。 当他一脸懵逼的时候。 面前不远处的东宫三殿下开口了,戴思恭能感觉到这位三殿下看自己的目光里带著一丝意味深长,只是他不明白这位三殿下为什么会这么看自己。 “戴太医,皇爷爷昨夜……驾崩了。”朱允熥故作一副悲伤模样,道。 “按照程序,需由礼部尚书任大人,会同司礼监、御用监、神宫监掌印太监,还有戴大人你,共同侍奉皇爷爷起床、盥洗、梳妆以及接受祭祀典礼。” “所以才把戴大人传了过来。” 朱允熥知道这货现在懵逼。 所以先言简意賅地把情况说道说道,告诉他该干点什么。 此话一出。 被传过来的司礼监、御用监、神宫监掌印太监皆是脸色大变:“什么!?陛下他……怎么会这样!?” 宦官大多諂媚,不论是否內心真的悲伤,此刻几人都不约而同地“悲痛欲绝”了起来。 不过戴思恭……却如同遭了一道晴天霹雳一般。 瞪大了一双浑浊的眼睛,张大嘴巴深吸了一口气,完全呆愣在原地,被雷了个外焦里嫩。 陛下驾崩了他知道——但那是假的啊!是陛下装的! 结果自己一觉醒来。 陛下真特么驾崩了!? 所以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戴思恭现在脑子已经乌七麻糟乱成一团了,內心只剩下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戴大人?”他听到朱允熥轻声喊了一句。 戴思恭回过神来,收起自己张大的嘴巴抿了抿,有些不知所措的应声道:“嗯……呃……是,三殿下。” 朱允熥挑了挑眉,扫视了一眼其他人。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的右手抬起,轻轻一推,径直將乾清宫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给推了开来,阳光照进乾清宫內,照出一道细尘涌动的光束。 朱允熥后退一步。 伸手虚引:“任大人、戴太医,还有你们几个,去吧。” “是,三殿下。”礼部尚书任亨泰有些拘谨地应声。 “奴婢明白……”几名掌印太监擦了擦眼泪。 戴思恭朝乾清宫里面看了一眼,心不在焉地朝朱允熥拱手一礼,但在诸多文武朝臣等待的目光之下,他也只能心事重重地跟著任亨泰等人进入这个自己无比熟悉的宫殿。 目光则是直勾勾地盯著乾清宫中那道特殊的帷幔。 此刻稍微冷静下来后。 心里便开始隱隱有了些猜测。 雄赳赳气昂昂的淮西武將,不见身影的二殿下,与淮西勛贵有著断不开的联繫的东宫三殿下,文武百官质疑和等待的目光…… “陛下该不会是把自己给玩儿脱了吧!” “假死变真嘎了!?” 越靠近那一道隔开龙榻的帷幔,戴思恭一颗心臟便越是疯狂跳动著,几乎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 短短十几步路的距离。 仿佛过了几个世纪那般漫长。 终於,走在面前的礼部尚书任亨泰抬起手来,缓缓將帷幔抬起,一行五人陆续穿了过去。 龙榻之上。 身著五爪金龙袍,熟悉的面孔,虽然已经有些佝僂,但身躯依旧威严霸气的朱元璋,正岔开双腿大马金刀地坐在龙榻上,饶有兴趣地看著他们走进了帷幔之內。 当和朱元璋目光对上的那一幕。 除了戴思恭之外的其他四人,均是心臟一紧,差点儿三魂七魄没追上自己的脚步,出了窍!!! 特么的! 诈……诈尸了!!? 四个人齐齐愣在原地。 戴思恭则是长舒了一口气:“嗯……还好……起码人没事……” 不过內本就一团乱麻的內心就愈发雪上加霜了。 这陛下……到底在玩哪出!? 呆愣片刻后。 任亨泰还有司礼监等三监的掌印太监直接嚇得膝盖一软,“噗通”、“噗通”几声,直接跪在了地上。 然后发出一声声惊呼: “什么!?” “陛……陛下!?” “陛下您怎么……?” 朱元璋脸色微微一变,立刻有些惊恐地伸出自己右手食指,贴在自己唇边,偷感极重地朝几人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嘘!!” …… 话分两头。 乾清宫朱漆大门之外。 大部分人都一脸好奇地伸长脖子往里面看过去,不过礼法森严,这些人自然不敢逾矩,过多踏前哪怕一步。 仿佛也度过了几个世纪的时间。 他们终於听到了里面的惊呼声。 眾人目光一凛,微微蹙起眉头,左顾右盼相互交换著眼神:乾清宫里面……似有蹊蹺!?莫非黄大人所说是对的? 提著一颗心,踮著脚往里看的黄子澄一张脸瞬间变得通红了起来,一拍大腿,面上露出激动之色: “我就说!” “我就说!” “陛下怎么会突然驾崩?二殿下和蒋指挥使怎么就不见了?陛下之死有蹊蹺!陛下之死有蹊蹺!” 另外一边。 站在朱允熥身后的蓝玉等淮西武將面色顿时凝沉下来。 个个眸中都露出了狠戾的杀意。 第54章 神乎其神的演技,黄子澄傻了! 乾清宫之內。 朱元璋听到黄子澄的声音。 面上不由露出一抹急切之色。 立刻回头在自己的龙榻上看了一眼,伸手从背后抽出一张宣纸,摆在了礼部尚书任亨泰和戴思恭二人面前。 上面写著龙飞凤舞几个大字:【说咱驾崩了!】 接著又抽出另外一张宣纸,摆在了司礼监等三监的掌印太监的面前:【给咱哭!】 对於这个场面。 朱元璋多少还是已经预料到了的,只是没想到朱允熥会把阵仗搞那么大罢了。 所以也早就做好了应对这个场面的准备。 看到焦急之中带著一丝滑稽的朱元璋,无论是任亨泰、戴思恭,还是跪在地上的那几个太监都有些懵。 平日里见到的陛下,威严霸气,隨便一个眼神都仿佛能把人给刀了,让人不敢直视。 今日这副模样还从来没见过…… 不过很快,他们就又重新见到了那个熟悉的陛下了——朱元璋见他们愣住,摆了摆手中的两张宣纸,目光一凛。 无名的压迫感袭来。 任亨泰等人均是一阵背脊发凉! 脑子里迅速一阵头脑风暴之后,虽然不知道这位陛下到底在玩儿什么操作,但也得出了一个结论——陛下要配合外面那位东宫三殿下!!! 好歹是在朱元璋手底下混日子的,朱元璋手底下的日子有多难混?不言而喻。 作为礼部之首,应变能力是绝对差不到哪里去的。 於是乎…… “陛下!您怎么就这么去了?大明……不能没有您啊陛下!”任亨泰带著悲痛欲绝的哭腔,高声喊道。 至於司礼监等三监的掌印太监。 平日里更是唯朱元璋之命是从,已经形成了“陛下的命令几乎都不用过脑子”的习惯,再被朱元璋的目光一压,直接配合著演了起来。 “陛下……呜呜呜呜呜,奴婢伺候您多年,您这是……这是让奴婢们如何是好哇陛下!” “呜呜呜呜!” “陛下!您怎么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去了!” “……” 一时之间,乾清宫之內的几人竞相比拼演技,跪在地上一阵阵號啕大哭,口中直呼“陛下”,仿佛肝肠寸断,力图把自己之前不知情时候发出的惊呼圆回去。 虽然他们不知道陛下今日要玩什么把戏,但他们知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陛下的意思就是要装死。 而自己刚才差点暴露了陛下,万一陛下到时候来个秋后算帐,他们几个人谁也承担不住陛下的怒火。 这时候当然是能有多卖力,就多卖力。 这精湛的演技,但凡把他们放到奥斯卡去参赛,是评委都无法做出抉择的程度。 而知道內情但又已经不完全知道內情的戴思恭,则站在龙榻面前有些不知所措。 见其他四人正投入沉浸式表演之中,无暇注意他。 立刻朝朱元璋投去了一个疑惑的眼神:“陛下您这是又在玩哪出,我请问呢?” 戴思恭算是人已经麻了。 “老夫这一把年纪,真经不起折腾啊。” 从昨天晚上被喊到乾清宫来开始,除了莫名其妙昏迷的那段时间,他一颗心提著就没放下来过。 一开始是让他帮忙假装驾崩——这事儿只是对著东宫二殿下说说,倒也不是不能硬著头皮来。 莫名其妙挨了一闷棍儿以后,刚醒过来没多久。 又被喊来乾清宫了。 完犊子又让他帮忙假装驾崩。 第二天早上人还换了,换成了东宫三殿下也就罢了,满朝文武还一个不差地全在外面杵著……这是一不小心就要把自己一条老命给搭进去的节奏哇! 朱元璋眉头一挑,朝外面努了努嘴,给他回了一个確定且坚定的眼神:“你照做就是”。 戴思恭也知道眼下也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只能在心里暗暗叫苦了一声:“这叫个什么事儿啊!这太医院,真特么不是人待的地方!” 同时,也在心里短暂地酝酿了一下情绪。 然后“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以一个悲痛万分的腔调郑重其事地高呼道:“陛下猝然驾崩,微臣心中悲痛万分,最后叩首,恭送陛下!” …… 乾清宫朱漆大门之外。 黄子澄一张脸激动地涨得通红,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口中正高喊著“陛下之死有蹊蹺!”,试图煽动乾清宫之外的文武百官,逆风翻盘。 对於他来说。 现在同样已经骑虎难下。 任由朱允熥掌握大势,自己百分之百会死得极其难看。 而趁著现在这个机会煽动文武百官…… 纵然淮西莽夫武力强横,但早朝之上不可携带武器!凭藉诸多清流文官的怒意,江夏侯周德兴一脉,以及那些非淮西一派、怀著一腔报国热血、通过武举进入朝堂的武將…… 浑水摸鱼之下,反而还有一线生机! 陛下被谋杀! 他不信这群淮西莽夫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把在场所有人都杀了!!——至少他们会投鼠忌器。 只不过下一刻。 乾清宫之內就传出来一阵阵悲痛欲绝的痛哭之声…… 还有戴思恭那句“陛下猝然驾崩”…… 太医院院首。 陛下最信任的医者。 这相当於是直接告诉在场所有人:陛下之死属於自然死亡,没有蹊蹺! “陛下之死……”黄子澄一句话还来不及说完,就被憋了回去,一张通红的脸,由通红都快憋成了紫色。 缩著脑袋往后退了几步,透过朱漆大门看了看乾清宫里面,又看了看朱允熥,神情几乎复杂到无以復加。 没有蹊蹺…… 这怎么可能? 不应该是这小子伙同那群淮西莽夫弒君、杀兄夺嫡么?否则二殿下哪里去了?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又哪里去了!? 黄子澄浑身颤抖。 几乎是强撑著没有让自己晕厥过去。 可是…… 他似乎已经失去了一切筹码。 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骤然之间就变得天塌地陷起来。 这时候。 眼前那个令他厌恶的身影缓缓开口道:“今日,皇爷爷之死由诸位大人共同见证,允熥此身也算分明了。” “至於黄大人……”朱允熥带著一丝戏謔看向了黄子澄,“黄大人提到的蒋指挥使,他因任务在身,所以离开了京城,而我二哥,也还活著,只是因病在身,此刻正在东宫修养。” 第55章 国,不可一日无君! 朱允熥此话一出。 乾清宫门外的文武朝臣身上的决绝、戾气几乎消弭下来。 陆陆续续地点著头,与自己左右两边的其他朝臣相互窃窃私语起来。 “看来此事大概是没有蹊蹺了。” “不错,礼部尚书、三监掌印太监对此均没有异议。” “还有戴太医,他乃是杏林圣手,更是个医痴,若是陛下之死有蹊蹺,他必不可能如此,更不会包庇任何人。” “还有……二殿下、蒋指挥使也並没有和黄大人所说的那般,被三殿下和凉国公等人谋害!” “……” 正所谓:夫战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乾清宫外这群人三番两次被煽动著以死保义,结果次次都如同铁拳打在了空气上。 况且证据就这么赤裸裸地摆在他们面前。 即便要再探出头去论——他们还能论什么? 此刻所有人的气势。 便如同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 与此同时。 站在黄子澄身边的齐泰眼神闪烁了一下,趁著眾人窃窃私语没注意到他的时候,默默往后面退了退。 他的確和黄子澄关係不错,又是同科进士。 但二人之间也有很大的不同。 黄子澄,能考到洪武十八年的进士第三,肚子里还是有真东西在的,只不过为人太浅薄,也急功近利。 否则也不至於在朱允炆削藩的时候让朱允炆一组一组地削藩,为了效果还从弱的开始削。 所以他看到朱允熥跳了出来。 一红眼就一路干到了底。 而齐泰,则相对更加沉得住气一些,也更冷静。 歷史上关於建文削藩,他的建议和黄子澄其实是有些相左的,他就建议先削朱棣,从强的下手——如果朱允炆採纳了他的建议,歷史上结果如何说不定还未可知。 也正是因为这份沉稳,所以他並没有贸然全跟黄子澄。 现在这情景,当然是死道友不死贫道:“黄大人,对不住嘍!” 与此同时。 原本同样几乎红了眼,甚至准备煽动与自己交好的勛贵、武將的江夏侯周德兴,此时也立刻收敛了自己的神情,直接趁机退到了诸多武將的最后面。 心中则是暗暗嘀咕:“我……我只说了一句话,今日情形如此复杂,想必那小兔崽子没有盯上我吧?” “今日那小兔崽子势大,別说蓝玉那一伙人了,就连刘三吾、詹徽、傅友文这些人都或多或少站他身后了,能够让其他清流文官拼死血荐的立足点几乎都不存在了……” “这一切……结束了啊……” 周德兴低著头儘量让自己不惹人注意,面色无比遗憾。 毕竟他作为现太子妃吕氏族叔,若朱允炆能成事,他未来的荣华和权势必定不可限量。 不过他並不是什么激进之人。 否则以他“朱元璋同乡且是幼年玩伴”的身份,这种原始股,但凡激进一点,多拼一拼,得到的何止一个侯爵的位置,怎么说也得是和徐达、汤和他们一样封个国公才对。 此时见势不妙。 周德兴当然赶紧跑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暂且冷静下来,站在诸多武將身后,转头朝太子东宫的方向悄悄看了一眼,目光微微一亮。 “好在,至少二殿下还活著。” “朱允熥这小兔崽子似乎和蓝玉他们那群莽夫不是一路人,否则紫禁城之內早就直接闹政变了。” “既然他还要朝堂上这文人的势力盘……” “那二殿下想必是真没事。” 周德兴双眼微眯,在心里暗暗盘算著当前的局势。 想到这里,他便忍不住抬起头来,远远地看了一眼最前方那个一身月牙白绸布衫的白色身影,眼神凝重。 朱允熥不仅有蓝玉这群硬基本盘,隱忍了这么多年竟还能耐著性子继续拿文人清流的势力盘…… 这才更加恐怖啊! 周德兴暗嘆了一口气,默默安慰自己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至少二殿下还活著不是?那一切就都还有一线机会。” 隨著乾清宫之內。 任亨泰、戴思恭等人的声音传出,乾清宫门外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窃语过后,復又逐渐平静了下来。 看得蓝玉、常升、张翼……等等以蓝玉为首的淮西勛贵集团都一愣一愣的。 他们再神经大条也能看得出来。 非他们势力范围之內的文臣也好、武將也好,这时候对朱允熥都已经完全没有了反对和质疑之意。 一些人看著朱允熥,甚至已经开始露出了敬佩之色。 他们原本都已经摩拳擦掌地准备好了,今日至少要让一批人血溅奉天殿,杀杀这群所谓清流文臣的威风。 结果朱允熥轻飘飘一顿操作下来。 他们居然连出手都免了!? 这朝堂上的诸多纷爭和非议,就这么眾望所归地平息了,而且用的方式,还是让那些標榜“清流”的劳什子读书人说不出一句多余的话的方式! 舒坦啊! 虽然说他们大多都是莽夫悍將,杀人这种事情对他们来说简直就跟家常便饭一样。 但是,人嘛。 能坐著谁想站著,能躺著谁又愿意坐著? 能舒舒服服,没有任何危险地把想要的东西拿到手,谁还不乐意了? 只是他们从来没想过。 还有这种骚操作罢了…… 尤其是看到那群平日里牙尖嘴利,跟他们完全不对付的那些所谓读书人这副模样,心里还痛快啊! 昨天晚上他们甚至还有些埋怨朱允熥,觉得他有些太过心慈手软了——像朱允炆、吕氏、蒋瓛、戴思恭之流,无论如何都该杀了一了百了才对的。 现在算是明白过来。 他们在第二层,而东宫三殿下……他在大气层!! 这一波躺贏的感觉。 真特么香啊! 当乾清宫外的窃窃私语逐渐安静下来,眾人的目光重新落在了朱允熥身上,或打量,或审视,或深思,或震撼…… 百官之中骤然响起一道声音: “国,不可一日无君!微臣认为,眼下,陛下的丧仪固然重要,但,新君的登基大礼事关大明江山社稷,同样重要!” 第56章 搁这儿单口相声呢?天命所归! 听到这声音。 詹徽立刻在心中暗骂了起来: “傅友文,你老小子动作是真特么快啊!” 这道声音对於他来说可太熟悉了——户部左侍郎傅友文。 他、傅友文、刘三吾三人算是这件事情之中最大的知情者之一了,原本心里就已经隱隱有了决定。 既然如此,此时站在最前头的那位三殿下,就得当他是下一位“陛下”了。 眼见著大局落定。 詹徽这边话都已经遛到嘴边,正在腹中润色著呢。 结果被傅友文这老小子给抢了先机。 你说气人不气人? 詹徽心中不由一阵憋闷,可此时却也属实来不及了,只能气得暗暗吹鬍子。 同时立刻接著傅友文的话茬。 上前一步朝朱允熥拱手一礼: “傅大人所言有理,大行陛下勤政,日理万机,若是朝中无人接住这个重担,於国於民於江山社稷均是不利。” “太子殿下天妒,英年早逝,三殿下既为太子殿下膝下子息之嫡长,理当承继大统!” 说完还忍不住悄悄白了傅友文一眼。 就允许你老小子进步了? 詹徽和傅友文虽然算是读书人,但却不迂腐,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不敢进表忠心,还等什么时候? 傅友文暗暗撇了撇嘴。 心里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刚刚在奉天殿不还挺矜持的么?怎么这会儿又来抢肉吃了?” 同时不甘示弱地附和道:“正当如此!当下还得请三殿下主持大局,暂代大明国事,著礼部选定良辰吉日,举行登基大典!” 二人一唱一和。 来回几波拉扯,直接都把“登基大典”都给安排上了…… 看得刘三吾一阵摇头。 不过对於这种事情,他倒是也並不反感。 纵然他自己自认为是一个清清白白与世无爭,只坚持自己心中那一套操守的“清流儒人”。 但他也知道,偌大一个国家需要运转,却也离不开这些追名逐利之人去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的。 至少他知道。 詹徽、傅友文之流,好歹也是在朱元璋“官员贪污超过六十两银子立斩”的政策下提拔筛选出来的人。 起码是会有自己底线的人。 这就足够了。 而朱允熥,虽然年龄不大,却有著完全不符合他这个年龄的成熟与稳重。 昨夜云淡风轻之间,把这两个滑溜的老泥鰍给嚇了个半死,就连自己都够呛。 而今日在奉天殿上面对咄咄逼人的黄子澄以及文武朝臣,也同样宠辱不惊,沉稳从容,甚至隱隱之间给人一种与陛下相仿的迫人气势——仿佛他天生就合该站在那个位置。 刘三吾心中反而更放心了许多。 只有这样的天子,才能压得住这群在洪武皇帝手底下,混成了精怪的文武群臣! 想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那个白衣少年,嘴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隨后低头垂眸。 任由詹徽和傅友文两人暗暗较劲去。 这一幕看得在场其他人都是一愣一愣的:不是?你们俩一个吏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文官之首;一个户部侍郎,司掌著大明国库,一唱一和地在这儿说街头相声呢? 而经过之前从奉天殿到乾清宫的几遭事情。 在许多人好几次卯著劲要大干一番的时候,总是能被那位看似温和的三殿下给四两拨千斤,推到了上去。 现在都有种提不起力气来的疲惫感。 以及一种畏惧感。 对那位神色温和,沉稳淡然的三殿下的,畏惧。 纵然那位三殿下,从始至终都並未对他们这群人表现出过什么敌意或是狠戾的杀意,可他们就是莫名地有这种感觉。 况且。 他们也实在已经找不到什么需要开口的地方了。 就算他们这些人想要做出些什么“血溅当场”、“青史留名”之类的事情——完全没有立足点啊! 看看人翰林院大儒刘三吾。 眼观鼻鼻观嘴嘴观心,全然不理外物了。 还有他们什么事儿? 此刻,黄子澄人是真懵了。 他万万没想到,朱允熥这小兔崽子甚至连打带消,借著他生出来的事情,稳稳噹噹都要登基了。 一顿操作猛如虎,回头一看零槓五。 黄子澄看著乾清宫的朱漆大门,三魂已然没了七魄。 而詹徽和傅友文二人一唱一和地,仿佛说著单口相声一般的时候,乾清宫之內的任亨泰、戴思恭以及三名掌印太监,也缓缓走了出来。 几人均是眼睛通红,哭得那叫一个真情实感。 而打头的礼部尚书任亨泰,显然也听到了詹徽和傅友文二人在外面的声音。 踏出乾清宫大门门槛的下一刻。 先是朝朱允熥恭恭敬敬地拱手一礼,隨后又对著詹徽、傅友文二人躬身致意,开口道: “微臣身为礼部尚书,陛下丧仪,新帝即位、登基之礼,均为微臣所属分內之事。” “良辰吉日方面。” “明日,以及七日之后,这两个日子,都是大吉之日。” “三殿下今日暂代国事,主持大局,明日即可正式即位,待微臣著礼部上下筹备完善之后,正好七日之后举行登基大典!日子方面正正合適。” “看来,三殿下真乃天命所归啊!” 相比於詹徽和傅友文二人,任亨泰心里的底气还要更足! 一边宣布陛下驾崩,一边见著活的陛下——这种破天荒都没见过的事情,刚开始碰到他肯定是懵逼的。 但隨著心里冷静下来细想。 就能將这件事情想个七八分的明白了。 让他和戴思恭等人当著文武百官的面,直接释放出“驾崩”的讯息——这摆明了就是要放权隱退,让这位三殿下趁势直接登基的意思! 从之前奉天殿上的表现来看,陛下假死之事,或许连这位三殿下和那群淮西武將都不清楚。 虽然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发展成这样。 但……赶紧抱住这位三殿下的大腿,准是没错的! 见任亨泰插进来一脚。 詹徽和傅友文有点懵逼地对视著交换了一个眼神。 啊这…… 任亨泰你……??? 第57章 落定!意外收穫:蕃薯藤! 詹徽和傅友文没有想到。 这个时候任亨泰居然会一反常態,站出来横插一脚。 以往时候。 这老小子都只管礼部相关的事情。 在陛下面前,一般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对於许多事情,也鲜少发表议论和评价,属於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类型。 怎么这进乾清宫里走一遭。 连新帝即位、登基的日子都想好了,在这里邀功?? 怎么突然这么会做人了? “这老小子以前藏得好哇!” “在大行陛下面前,伴君如伴虎,稳得一批,现在陛下刚刚驾崩,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这样玩儿是吧?” 詹徽和傅友文短暂地交换著眼神,忍不住在心里把任亨泰给吐槽了一遍。 这一波操作,不止其他文武百官看懵逼了。 一旁的淮西勛贵也是一脸懵逼,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看著朱允熥:这还没登基,六部之中的三部,就开舔了?? 当然,不止淮西勛贵。 就连朱允熥,此时虽面上保持著平静,心里也是懵的。 啥情况啊这是? 我记得我也妹找过任亨泰啊? 不过,虽然原本就已经有了八九成把握,但对於这种锦上添的事情,他当然是一点都不介意的。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礼部,实权虽不如吏部、户部。 但在一些流程、礼节方面倒还真绕不开这个部门,现在任亨泰直接当场站队,这意味著之后的一路,都將畅通无阻! 正当朱允熥心中有些意外,暗暗思索之时。 蓝玉和常升交换了一个眼神,跪地高呼:“请三殿下暂代国政,明日即位,待吉日登基!” 其他淮西勛贵立刻意会。 跟隨跪拜高呼:“请三殿下暂代国政,明日即位,待吉日登基!” 一时之间。 乾清宫之外,便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他文武朝臣纷纷“噗通”、“噗通”地跪下地来。 乾清宫之外,响彻著一阵阵呼喊之声。 仿佛山河震盪! 剩下一个黄子澄面如死灰地站在原地,在风中凌乱: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 朱允熥没有理会他。 挑了挑眉,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旋即便立刻將这弧度收敛起来,露出一副悲伤的神色,道: “皇爷爷驾崩,天地同悲!但……斯人已逝,生者唯一能做的,便是延续去者的念想和传承。” “猝不及防的噩耗,允熥不得不,也只能硬著头皮把皇爷爷身上的这一份重担和期冀扛到背上来,方不辜负皇爷爷一生的心血,方能不负孝道之义。” “为告慰皇爷爷在天之灵。” “为大明国祚千秋计,为江山百姓计,为社稷黎民计……允熥也要请诸位,与我一起承下大明的后世未来!” 朱允熥神情之中带著悲伤,也带著激盪与豪迈,语气坚定地朗声道,两世为人,讲点场面话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说完,他朝跪在地上的眾臣微微拱手。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朱允熥这一波操作,固然也有作秀的成分在其中,但今时今日站在这个位置,大明江山、这一份巨大的责任真正落到了他的肩头,这一番话之中,包含更多的反而是真情实感。 从此以后。 大明的一切与他休戚与共! 这也是为什么他殫精竭虑,一定要以最稳、最平静的方式坐上奉天殿上那张龙椅的原因。 他要的,是大明皇朝的未来! 眾臣纷纷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向朱允熥,心中也不由一阵莫名的激盪和澎湃。 在这位三殿下……或者该说,新帝的身上。 他们看到了几分大行陛下的威严与气势,同时还能看到几分懿文太子朱標身上的谦逊温和。 而当看到那一双如星如渊的眸子里的坚定与决绝。 眾人心里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慨然。 “此间事了。” “当下最要紧的事情便只有两件。” “其一,由礼部主持,司礼监、御用监、神宫监等衙门为辅,办理好皇爷爷的丧仪。” “其二,这紫禁城內的各部、各司、各衙门,需照常处理一切事务,诸位便平身,自行散去吧。” 朱允熥不急不缓地安排道。 现在名分既定,再杵在这里自然也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而他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也不愿意在这里多浪费时间。 当然,他没有忘了黄子澄:“黄子澄,不尊皇族、不諳礼法,在奉天殿当堂直呼朕之姓名,当,满门抄斩!” 怀柔,是一种手段。 但若一味怀柔,便容易让人觉得你软弱可欺。 黄子澄当堂指摘自己的“嫡长”身份,议论朝政算不得罪名,但他在奉天殿当堂直呼“朱允熥”三字却是人人见到听到,这个罪名,名正言顺! 眾臣闻言,纷纷站起身来,也不敢对此多说半句,拱手行礼:“臣等告退!” 隨著声音落下。 围拢在乾清宫外的文武朝臣各自散去,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各自直奔自己所属的衙门职位而去。 而背对著乾清宫的方向离去。 眾人心中不由一阵阵唏嘘。 没別的。 今日早朝,固然有猝不及防的噩耗,固然经歷了一阵阵惊心动魄,但此刻,一切似乎烟消云散,而他们,仿佛只是上了一个平常的早朝,隨后便各司其政。 这种感觉…… 给人一种莫名的踏实和安心。 似乎……有三殿下在,“陛下驾崩”这种大事,竟然都掀不起什么波澜! 看著眾人各自远去。 朱允熥回到乾清宫之內,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一颗心也算放了下来,满意地点点头,面上露出一抹淡笑:“总算落定下来,没有超出我的预期。” “殿下……哦不,应该是陛下,”马三宝面上露出激动的笑意,“陛下运筹帷幄,一切自然都在陛下的掌控之中!” 朱允熥回到龙书案后方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一国之君驾崩。 按理遗体是不能隨隨便便处理的,即便是要由人伺候梳妆以及接受祭祀典礼,也得等礼部挑好了吉时。 而在此之前,朱允熥作为嫡长皇孙,就得守在这里尽孝。 “三宝,怎么了?”坐下来之后,朱允熥看到马三宝似是有些欲言又止,问道。 马三宝见朱允熥也总算閒了下来,便开口应声道:“陛下让奴婢找了好几年的蕃薯藤,好像找著了!” 第58章 蕃薯藤的来歷,未雨绸繆的结果 大臣纷纷离去,乾清宫之內安静下来的同时。 朱元璋也长舒了一口气。 “结束了……” 与此同时。 他的神色之间还带著一阵悵然。 从今天开始,“洪武大帝朱元璋”,就真的死了…… 毕竟他一路从微末之中走过来,一步步將天下之高的权力握在手中,纵然心里早就已经有了决然的决定,但真到了这一刻,心中总难免有些空落落的。 不过朱元璋也不是什么优柔寡断的人。 既然迈出了这一步,就不会再回头看。 沉吟片刻。 朱元璋透过帷幔看著朱允熥遣散群臣,再次走进乾清宫,目光一凛:“但大明才刚刚开始!你小子若是不把咱老朱家的大明江山拉扯好,咱就和你在梦里见到的那样,带著你的叔叔们把你的头拧下来!” 心中虽然如此想著。 但朱元璋脸上却是带上了淡淡的笑意。 他如此猝然“驾崩”,还是在没有留下任何“遗詔”的情况下,整个紫禁城之內居然无事发生!以六部为首的朝廷各大衙门甚至全部都在正常运转…… 这一点。 如果不是朱元璋亲眼见证了整个过程。 他是怎么都不会相信,会有这样一个和平的结果出现的。 如果是换了什么別的人,说不定就算自己留下了什么“遗詔”,都得鸡飞狗跳好一阵子。 “不过……这样的结果……” “也只有允熥这孩子,有条件,有能力做得到!” “垂首请文武大臣与他共治天下,这话不论真心假意,可落在那些人耳朵里,这话它就是好听!拉拢人心有一手!” “同时他却也知道,身为君王,一味怀柔是没有用的,人的本性就是如此,你让他们觉得你好说话,软弱可欺,他们就越容易蹬鼻子上脸,甚至跳到你头上拉屎!” “恩威並施,兵不血刃,这小子玩的比咱溜啊!” 看著朱允熥那道始终云淡风轻的白色身影,朱元璋的神色之中带著万分的复杂。 虽然不愿意承认。 但他知道,在这一点上,他是欠缺的。 他解决事情的手段,九成都是“杀”,如果是换了以前,他甚至还能吐槽朱允熥太过软弱,和那群淮西勛贵一样想著:“谁敢反对,提刀就干不就成了?” 也是做皇帝这么多年,总结经验,吸取教训,他才看得出朱允熥这些操作里的门门道道。 也是因此。 他才更明白,朱允熥表现出来的这一份沉稳、从容、冷静、运筹帷幄,有多难得。 思索间,朱允熥已经带著他的小太监重新走到了龙书案后方,坐了下来。 朱元璋看著满满当当,堆叠在龙书案上的诸多奏摺。 顿时露出一抹饶有兴趣的神色: “当皇帝,权衡朝臣,驾驭人心固然重要,你现在算是合格了一半。” “可这最关键最核心的,是要有能力治理天下,是要让天下百姓安乐,吃得饱饭,穿得暖衣,住得好房……这些事情,可都承载在你面前的龙书案上了……” 朱元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朱允熥。 心中有些期待,也有些忐忑。 一个新皇能不能治理好一个国家,这並不是一时半刻能够看出来的,甚至在其真正独当一面之前,都看不出来。 虽然他选了朱允熥,但那是从资质、性情,再加上权衡各方利弊得出来的结果。 对於这一点,他现在也下不出结论。 心中自然会有些忐忑。 他一手建立了大明,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万无一失。 “也好在,这是你的机会,也是咱的机会。” “歷朝歷代的皇帝都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但咱有两次!这次无心插柳造成的意外,倒是还有这个好处!” 正当他心中如此想著的时候。 便听到朱允熥和马三宝主僕二人说起了话来。 此时四下里无人。 又刚刚经歷了那么大的事情。 和自己最信任的心腹说说话聊聊天,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令朱元璋万分不解的是。 当那个小太监说什么,“找到了蕃薯藤”这种他不太懂的话的时候…… 那个下来淮西勛贵面前运筹帷幄,那个在读书人面前引经据典把他们驳斥得哑口无言,那个在文武百官面前冷静从容、淡定沉稳,四两拨千斤就把皇位收入囊中的朱允熥…… 他居然失態了!!! …… 帷幔之外。 朱允熥脸色大变,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百无聊赖放在手里转动的笔,都“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还兀自毫无察觉。 蕃薯藤! 原本他其实也只是存了这么一个念想,甚至都没有在心里真正抱有什么希望。 毕竟这东西的原產地在美洲,而现在哥伦布都还没出生。 不过朱允熥却知道。 美洲在被哥伦布发现之前,就有玛雅文明、印加文明…阿兹特克文明……等等诸多本本土文明存在的。 对未知的求知和探索,是所有人类和文明的共性。 虽然在歷史上並没有记录。 但歷史的真相,本就是在不断发现和更新的。 谁也不能保证在哥伦布之前,美洲的文明和外界就一定是完完全全与世隔绝的——美洲文明对外界的探索,海水的流动,动物的迁徙,甚至有人先一步踏上美洲,只是没有被轰轰烈烈地记录下来也未可知——世间万物,总有无限可能。 譬如在距离如今的一千多年前,三国时期的万震就写过一本名为《南州异物志》的著作,上面就记载到了罗马……等等许多海外国家的信息。 当初朱允熥在网上看到这个信息的时候。 心里就十分的震撼。 而中国与其他洲、国家的交流,到了大明已经相当繁盛。 即便朱元璋屡次下达海禁之令,这种交流还是屡禁不止。 那么…… 会不会有那么一丝丝,百万分之一,亿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在大明有这种机缘巧合之事? 虽然概率小到微乎其微。 可万一呢?——那就是足够封圣的千秋万载之功! 所以朱允熥也就抱著这一丝丝的侥倖心理,给马三宝画了图,让他仔细留意。 第59章 朱元璋心疼:这败家子!! 至於从哪里下手。 那当然是那些有海外番商出现的早市上,而且一定要赶在最早最早的时候。 因为,大明从建国之初就实行“寸板不许下海”的海禁政策,后来更是逐步取缔沿海舶司,禁止海外番商在民间买卖。 但越是如此,海外珍物在民间的价值自然水涨船高。 高风险带来高利润。 巨大的利润驱使下,这种事情始终无法杜绝。 否则,老朱也不至於到洪武三十年的时候,还在不遗余力地发布政策要落实海禁。 也是因此。 民间始终存在著在灰色地带活动的海外番商。 而应天府作为大明皇朝的都城,是最繁荣的地方之一,自然不缺这一类番商。 这也是朱允熥万分之一机会中的万分之一机会。 所以朱允熥觉得自己可以一试,让马三宝每天去赶最早的早市,接触那些番商。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反正他的心態很好。 没找到就没找到,在意料之中,自己也没什么损失。 若是找到了——嗯,就是现在的结果!! 这个时代多少人能吃饱饭? 別说吃饱了,单单能够有饭吃就已经很难了。 他今天能坐上这个位置。 还不是因为那位便宜皇爷爷吃不上饭,一家老小都饿死了,这才反了元庭,竖旗自立? 蕃薯藤意味著什么。 不言而喻。 虽然他现在坐上了皇位,但在短时间之內想要安排人出海,再跑到美洲去往返一趟——之前的禁令、人力、钱財、物资、技术、还未彻底稳住的朝堂、在外的藩王——无一不是阻碍。 他缺时间! 因此。 听到马三宝这话之后。 朱允熥一颗心臟开始疯狂跳动起来,一张俊秀的脸庞微微发红,就连双手都在颤抖…… “殿……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在马三宝印象里。 自家殿下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失態的时候。 见朱允熥如此,马三宝顿时蹙起眉头,满脸焦急之色。 蕃薯藤。 一种他只在自家殿下画儿里见过的藤蔓。 他也不知道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 只是自家殿下似乎很想得到这东西,所以在此之前的七八年之內,他几乎每天都会起个大早,去那些早市里逛一逛。 今天在外活动的时候。 也没忘了这茬儿。 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毕竟找了七八年了连片叶子都没见到过,却没想到今天还真是巧了! 只不过今天的事情又实在太大了,他就把蕃薯藤放了放。 他万万没想到 这东西居然能让自家殿下变成这副模样。 仿佛……这几根小小的藤蔓,比朝堂上那些文武百官还重要百倍千倍一般。 朱允熥回过神来。 立刻从太师椅上抽身而起,一双眼睛死死盯著马三宝,声音颤抖著道:“在……在哪儿?赶紧给我看看!” 他现在要做的。 就是亲自確认! 毕竟马三宝也只见过他画的画。 只有亲眼见到才能真正確认,真正地放心。 马三宝点了点头:“奴婢想著今天是陛下的大日子,所以就先把那几根藤放到那边的角落里去了,这就去给陛下拿。” 朱允熥顺著马三宝的目光看过去。 隱约看到不远处的墙角貌似放著几根藤蔓状的植物。 当即道:“我自己去看!!” 说话的同时,他单手在龙书案上一撑,竟是连从旁边绕一下都不愿意,直接越过书案跳了出来,三步並作两步朝马三宝看向的墙角方向走去。 …… 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 把朱元璋都看傻了。 “蕃薯藤?听起来是个什么藤蔓,但咱从来没听过……” “想当年,咱干农活儿也是一把好手,出没於山野之间,什么藤蔓不认识?什么藤蔓没听过?” “莫非是他喜欢捣弄些什么草草?而这藤蔓属於什么难得的名贵品种?” “不过……几根破藤蔓而已,你现在好歹也算是堂堂一个帝王了,竟然如此沉不住气。” “再喜欢这东西,也不该如此疯狂。” 朱元璋有些不满意地摇了摇头。 甚至觉得朱允熥有些玩物丧志了。 他知道有不少人喜欢侍弄草,收集各种珍稀品种,但这种爱好,不该出现在一个帝王身上! 这孩子之前明明都还很好,特別好,怎么这一转眼,就变成了这副毛毛躁躁的模样?他实在不理解。 眼看著朱允熥飞快地跑到墙角,可不顾形象地蹲了下来拾起墙角那几根他没见过的藤蔓。 下一刻。 就见到朱允熥几近疯狂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蕃薯藤!是番薯藤!居然真的被我找到了!” “一,二,三……七。” 朱允熥小心翼翼地几根藤蔓拿在手里,然后仔仔细细地这数了一遍,长长短短的一共有七根,上面还绕著一些海藻。 其中一根上,还掛了三个大小不一,紫红色表皮的果子——不是番薯又是什么? 朱允熥深呼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平復下来。 然后转头看向马三宝道:“三宝,你待会儿立刻找人在乾清宫后院收拾出一块地来,越快越好!” 他恨不得立刻把蕃薯、藤蔓全都赶紧种下去。 有了番薯,大明百姓能吃饱饭,国力也能迅速变得繁盛起来,国力提升,许多事情,他才更有余力去做。 说完。 他转过头去,目光在乾清宫大殿里四下逡巡了一番。 很快就落定在一个金丝楠木的博古架上,博古架的中央摆著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盒。 朱允熥拿著番薯藤。 三步並作两步走到博古架面前,將盒子拿了下来。 打开盒子。 里面放著一个极其精致的琉璃圆盘。 朱允熥直接把琉璃圆盘从盒子里掏了出来,丟在一边,因为太过心急,一个不小心,琉璃圆盘,“咔嚓”一声,碎了。 他看都没看一眼。 小心翼翼地將手里的番薯藤和几个番薯放了进去。 然后把盒子重新放回了博古架。 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先放起来,等我配置好一份简易的营养液,把蕃薯和这些番薯藤都进行催芽……等地翻好了,也就可以种下去了。” 第60章 以孝治天下,你喊我老朱? “陛……陛下,碎了。” 马三宝眼见著朱允熥跑到博古架面前,把一个大琉璃圆盘拿出来隨隨便便地丟地上,一个不小心还给碎了,不禁露出一抹肉疼之色来,开口提醒道。 那可是琉璃的! 就连大行陛下都用盒子仔细装好放在乾清宫。 就这么隨隨便便给碎了!? 不仅仅是马三宝。 朱元璋也是当场气得瞪大了眼睛。 “这败家子!” “这琉璃圆盘是贡品,晶莹剔透,价值万金!” 他抿著自己嘴唇,尽全力克制住自己衝出去把朱允熥爆削一顿口吐芬芳的衝动。 这东西是稀罕物件,价值大,他自己本身也喜欢。 所以放在了自己的寢殿里,偶尔拿出来把玩一看也觉得颇为赏心悦目。 结果朱允熥甚至都还没即位。 就把他的琉璃盘子给碎了…… 最重要的是,这东西他喜欢喜欢倒在其次,这种好东西要是放到外面的市面上,能换许多银子! 朱元璋把大明从百废待兴一路拉扯到现在。 哪一年不是因为国库银子捉襟见肘而头疼? 平常不管是在自己的生活上,还是朝廷的开支用度上,都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半。 此时看到这一幕,可谓是一颗心都在颤抖。 “啊?”朱允熥將盒子小心放好,回过头来才发现大玻璃盘子裂成了好几片,却只是神色平静地挑了挑眉:“碎了就碎了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在这个时代,琉璃被人追捧大多是因为其透明度、顏色等等,但要论透明度,玻璃反而比琉璃更高,玻璃熔液里只要加特定的东西,也能烧制出不同顏色。 在后世司空见惯了类似的东西。 这个琉璃圆盘还真算不上什么好东西,甚至拼夕夕九块九包邮都要被认为是瑕疵品的程度。 和宝贝番薯藤相比。 就是垃圾。 “不是……什么好东西?” 马三宝將地上的琉璃碎片拾了起来,一脸惋惜。该不会是马上要登基了,发了,开始挥霍起来了吧? 不过他也知道这种事情轮不到自己来置喙。 只能摇著头轻嘆一口气,默默把地上的碎片给捡了起来放好——虽然碎了,但拼一拼还能卖个好价钱呢! 见马三宝还在纠结琉璃盘子的事情,朱允通不禁有些无奈,催促道:“不是叫你去找人把乾清宫后院的院子里开垦出来么?给朕记住,这件事情是第一要紧的事情!” “对了,还要通知御膳房,送一壶米醋来,这也是第一要紧的事情!”朱允熥目光一凛,语气之中带著一丝严厉。 米醋兑水,就算是简易的营养液了,可以促进番薯藤、番薯,快速发芽生根。 马三宝微微一愣。 他私下里第一次见到朱允熥如此疾言厉色,当下也不敢耽搁,郑重地低头应声道:“奴婢明白了。” 说罢,放好手里的琉璃圆盘碎片,匆匆退了出去。 朱允熥有些悵然地回到了龙书案后方坐了下来。 右手食指和中指指腹轻轻敲击著龙书案,在安静的乾清宫里发出轻微的声响。 “第一阶段的事情总算落定下来了。没想到居然真的找到了番薯藤,这倒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惊喜,难道我迟到了十年的buff要来了?” 前前后后精神紧绷,大脑也是高强度运转了许久,此时朱允熥放鬆下来,心情很好。 饶有兴趣地转过头,朝龙榻得的方向看了过去,他知道那里放著老朱的“尸体”。 这一看。 直接嚇得朱元璋心臟都“咯噔”了一下:“该不会被这小兔崽子发现什么了吧?” 好在,朱允熥和他亲情淡漠,对他似乎没有什么兴趣。 只是面上带著一丝戏謔的笑意道:“老朱啊,看来你的运气早就已经用光了,可怜你小时候一家子饿死一大半,自己都差点饿死了,结果你前脚刚死了,我后脚就找到番薯藤了,这泼天大的功劳,跟你沾不上边了。” 他本来就是个穿越者,再加上这些年,跟朱元璋见面的次数一双手都能数得过来,更不可能跟老朱有什么感情。 作为二十一世纪五好青年,唯物主义刻在心中。 所以现在在老朱坟头蹦迪,朱允熥是没一点心理负担。 只觉得老朱也属实算个倒霉蛋了,要是他能见到番薯这种东西,只怕是要疯,就是死了也没有遗憾了。 朱允熥没把朱元璋当作“爷爷”过。 但对歷史上这起点最低、得位最正的皇帝还是抱有敬意的,此刻自然有点惋惜。 …… “老朱??” 朱元璋原本还在大骂朱允熥败家,为自己那个精致剔透的琉璃圆盘惋惜,一下子被朱允熥这一声“老朱”给气笑了。 在朝臣面前“以孝治天下”。 在老子坟头你一口一个“老朱”?? “什么叫“一家子饿死了一大半”?那他娘的都是你祖宗!” “离经叛道!” “简直就是离经叛道!” 朱元璋再次红著眼无声地口吐芬芳了起来。 不过心里虽然生气。 但朱元璋很快就找到这一番话里的重点——饿死?番薯藤?泼天大的功劳…… 朱元璋心中一动,总觉得自己抓住了点什么。 只不过因为时代、眼光、见识上的固有认知和局限性,再加上他从小就是农民出身,对於农作物的种类、產量可谓是再熟悉不过了,这也是他思维上的另一种局限和禁錮。 所以他当然是死活都想不透朱允熥这句话意指什么。 但他也大概明白,朱允熥捣腾的这几根藤蔓,似乎並不是因为什么“玩物丧志”。 “泼天大的功劳……” 朱元璋蹙起眉头,用尽全力地回想著朱允熥的那句话,想不透又总觉得被人挠著痒痒似的,一时难受的不行。 但操蛋的是。 外面那小兔崽子跟狐狸似的笑了笑。 自语了一番这似是而非的话之后,就自己坐了下去,也不知道在龙书案上写写画画著什么。 就留他老头子在这里抓心挠肝,气得朱元璋直吹鬍子。 过了些时候。 乾清宫外传来礼部尚书任亨泰的声音:“启稟陛下,吉时已到,当安排大行陛下洗梳、起身、安息了。” 第61章 若是……燕王殿下起了歹心呢? 皇家礼节繁琐。 足足一个多时辰过后,才完成所谓的“洗梳、起身、安息……”等等诸多程序。 简而言之,就是把朱元璋放棺材里去。 “这流程还真他娘的复杂啊,都快把咱给饿死了……先给咱吃上两口再说。” 憋了一晚上加一个上午的朱元璋,从棺材里坐起来,终於长舒了一口气。有些急切地摸著自己的肚子,看向旁边的戴思恭和任亨泰。 一般来说,皇帝驾崩,要先在寢殿停灵。 所以,朱元璋被塞进棺材里之后,棺材被停放在乾清宫的中殿,接受代政皇帝、后妃、文武大臣早中晚三次朝拜。 朱允熥处理政事的地方,则在乾清宫的前殿。 “时间仓促,且眾目睽睽之下,臣不好做的太过,饭菜简陋,还请陛下恕罪。”任亨泰先是告罪了一声,隨后立刻將手中盛放著饭菜的篮子递给了朱元璋。 表面上不敢多说一句话。 內心则是觉得眼前场景有点魔幻:堂堂洪武皇帝,建立大明,叱吒风云数十年,如今居然从棺材里蹦出来要吃饭…… 这个世界怎么突然这么癲了? 朱元璋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了,径直接过菜篮子,打开盖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世界怎么突然癲成这样了? 他也想知道怎么突然就癲成这样了。 反正昨天晚上突发奇想,假死一下,然后就真“死”了。 “你先退下去吧,守住別让任何人进来这里就行了。”朱元璋坐在自己的棺材板上,一边吃著饭,一边吩咐道。 他是微末出身。 本身並没有什么所谓的“皇族矜持”,让他坐在龙椅上叱吒风云坐得,坐在棺材板上吃饭,也没什么太大所谓。 任亨泰看了一眼旁边的戴斯恭。 立刻拱手一礼退了出去。 “想问什么,问吧。”朱元璋大口大口地嚼著嘴里的滷肉,浑不在意地对戴思恭道。 蒋瓛不在身边。 戴思恭作为他多年的私人医生,甚至算得上半个老友,是唯一他能完全信任且知道內情的人。 朱元璋自然要叫任亨泰趁机把戴思恭弄过来安排一波。 戴思恭看了一眼坐在棺材板上乾饭的朱元璋,又回头看了一眼前殿的方向,有些无语地抿了抿嘴唇。 装死变成真死。 二殿下变成了三殿下。 说是试探,变成了直接登基…… 戴思恭只觉得脑子一片浆糊,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了…… 朱元璋有些无奈地挑了挑眉。 道:“罢了,反正咱现在有的是时间,这还得从昨天晚上你和蒋瓛出了乾清宫开始……” 卸下了“皇帝”这个身份,除去最开始有些悵然,现在朱元璋反倒觉得身上似乎少了几道枷锁和束缚一般,並不刻意端著身份,如同一个老农一般坐棺材板上吃著饭,嘮起了嗑。 当然,他只是大致和戴思恭讲了一下过程。 但其中的细节,譬如朱允熥具体如何压制的淮西武將,又如何与刘三吾等人谈判,如何巧妙地利用藩王、淮西勛贵、文人士子……等等权衡诸方,省略了过去。 “把臣撂倒了不算,还把蒋指挥使撂倒了!?” “迅速召集了淮西武將,还把詹大人、傅达仁给说服了?就连翰林院的刘先生都……” 当朱元璋把他昏迷时候失去的记忆给补全起来。 戴思恭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只是一个晚上的时间而已,怎么会有这么天翻地覆的变化!? 无论怎么想。 这都是不可能做得到的事情! 不过他也知道。 朱元璋不可能也没必要骗他,而且今天早上,乾清宫之外,他也是亲眼见到,淮西勛贵、詹徽、傅友文等人跪地请求朱允熥即位的场面的,这个做不了假! “嘶……”戴思恭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始终久久无法平静下来,双眼微眯,忍不住慨嘆道,“能做到让朝中文臣武將都甘心支持,大概也只有已故的懿文太子了……” 戴思恭提起朱標。 朱元璋的目光先是下意识黯淡了一下,旋即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是啊,在某些方面,他甚至能比標儿做得更好。” 戴思恭面上露出一抹意外之色。 他跟在朱元璋身边多年,朱元璋对朱標这个儿子,这个继承人有多宠爱,多满意,他再清楚不过了。 但现在,仅仅过了一晚上的时间。 陛下居然认为如今坐在乾清宫前殿,代理国政的那位未来的新帝……比已故的太子殿下要好? 简直不可思议! “就是这小兔崽子吧……唉……不说也罢。”提起朱允熥,朱元璋有些又爱又恨地欲言又止。 他“尸体”还在乾清宫躺著呢,这小兔崽子居然敢直呼他为“老朱”,给他气得不轻。 还有,那“番薯藤”的事情。 说话说一半,让他现在都还在抓心挠肝地想,那几根藤蔓到底能做什么天大的事情。 这特么跟看话本子看到一半没了,有什么区別? 戴思恭见朱元璋不准备说,自然也识趣地没有问。 沉吟思索了片刻。 他有些担忧地道:“那陛下呢?陛下放弃了今早现身的机会,彻底把这位置交给东宫三……新帝,陛下的处境是否太危险了?” 戴思恭虽是一位医者。 但他能常年呆在朱元璋身边,並且深得朱元璋信任也是有原因的——许多事情他比一般人看得透彻。 对於这天下至高之权力的爭夺,足以让兄弟成仇,父子反目,更何况还有那群淮西勛贵。 “你说的不错,所以咱不准备待在应天府了。”朱元璋道,这一点他当然早就考虑好了。 “离开应天府?”戴思恭神情恍惚了一下,有些意外。 朱元璋点了点头:“咱去找老四。” 除了朱標,其他的皇子之中,朱元璋最满意的还是朱棣,毕竟这些皇子之中,朱棣是最像他的。 戴思恭迟疑了一下。 一番欲言又止过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可是陛下是否想过,若是……燕王殿下起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歹心呢?” 第62章 朱元璋的后手,手中执剑! “他敢!!” 朱元璋目光一冷。 空旷的中殿之內仿佛空气都下降了几个度。 纵然朱元璋已经卸下了“帝王”身份,甚至大大咧咧地坐在棺材板上,但那种仿佛天然而成一般的威压,依旧足以令人背脊生寒。 也好在戴思恭侍奉朱元璋多年,承受能力非常人能及。 他知道,在朱元璋心里,始终把这种“父子”、“兄弟”情分看得很重,必然是不愿意听这种话题的。 可他也不得不提这一句。 无论是以他侍奉朱元璋这么多年,已经算得半个老友的情分,还是以天下安寧来考虑问题——他得提这一句。 戴思恭沉默下来没有继续说什么。 而是定定地看著朱元璋。 洪武大帝纵然会有自己的情绪,但过后,他一定也能明白这件事情需要慎重考虑。 於朱元璋自己,是生与死的考量。 於苍生百姓,是安寧於混乱之间的考量。 果然。 几个呼吸的沉默过后。 朱元璋收敛了自己的怒意和严肃的神情,反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戴思恭,咱就喜欢你这一点,谨慎的时候也谨慎,但真正该说的话却一定会说,所以咱才让任亨泰走完流程之后,安排你进来一趟。” 戴思恭心头一跳:“莫非陛下已经有了成算?” 朱元璋把已经吃空了的碗筷丟进篮子里去。 神色之间露出一抹悵然: “这件事情咱確实不愿意去细想,可一旦走到了这个地步,咱也不得不想。” “固然,咱还是相信咱的儿子是不敢动到咱头上来的。” “可此事关係到的,不仅仅是咱一人的性命,还有天下千千万万百姓的安寧,以及咱老朱家的江山。” “出了应天府之后,无论咱去老二、老三、老四……或者是其他哪个藩王的地界,纵然他们不敢动他们的老子,可皇权的诱惑太大,他们手底下的人,咱却不敢担保。” 为上位者多年,朱元璋太懂这其中的道道了。 就算藩王不敢,但在手底下人半推半就之下,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动摇。 听到朱元璋这一番话。 戴思恭知道,朱元璋肯定已经想好了应对这些变化的后手了,不由神色一振,心里也暗暗鬆了口气。 顿了顿。 朱元璋继续道: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无论是哪个藩王,一旦咱去了他那里,若是他或者其下属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无非就有两条路。” “第一条,便是你说的挟天子以令诸侯,打著咱这『洪武大帝』的名头,占据著大义的名分,可得天下大势襄助,再凭藉他们手里的兵力与淮西武將碰一碰。” “第二条,杀了咱嫁祸给允熥,同样得天下大势,同时还可联合其他藩王以『清君侧』之名,先把允熥拉下马,剩下的事情各凭本事。” 这一点,在他决定好自己的后路之后就想到了。 戴思恭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这正是微臣心中所担忧的,只是这第二点,微臣没敢想。” “经陛下这么一讲,微臣反而觉得陛下愈发危险了。” “毕竟,挟天子以令诸侯无法联合所有藩王,但若杀了陛下死无对证,所有藩王都会觉得自己有机会,会联合在一起,就更有成功的希望。” “只要能想到这两点,他们大概率会选择后者。” 说到这里,戴思恭不由蹙起眉头来,脸色愈发凝沉。 朱元璋却呵呵一笑。 道:“可是这两条路,无论哪一条,他们都少不了一个必要的条件——需要大义名分,需要师出有名,需要煽动天下大势。” 戴思恭目光一凛,似乎抓住了什么。 但一下子又没办法完全猜透朱元璋的想法。 他会审时度势不错,但他的本职终归还是一个医者,一下子当然想不到那么多。 朱元璋没有卖关子,双手枕著头往身后自己的棺材上一靠:“咱让他们抓不住大义名分便是。” 如果没有天下大势襄助。 这么多能征善战的淮西武將杵在应天府,任何一个藩王敢乱搞,都只不过是给朱允熥一个削藩的把柄罢了。 “陛下的意思是……?”戴思恭感觉自己已经猜到了一半,心臟不由狂跳起来。 “咱会留下来两份『遗詔』。” “一份放在你手上,一份放在蒋瓛手上。” “你们两个人,一个是咱的锦衣卫指挥使,另外一个是近身侍奉的太医,且你戴思恭在民间更是有口皆碑。” “他们但凡胆敢起事……” “便由你和蒋瓛把这大义的名分给允熥!” 朱元璋眸子里迸射出一道精光,目光之中带著凌厉之色。 戴思恭虽然心里已经隱隱有了猜测,但还是被嚇住了:“蒋指挥使和……微臣?” 他没想到自己在太医院谨小慎微多年,曾逃过大大小小的陪葬活动多次,临了临了了,居然还能摊上这档子事儿。 朱元璋这操作当然是没什么问题的。 他和蒋瓛把“遗詔”一拿出来,以那群淮西勛贵的性子,天下藩王,露头就秒。 但问题是。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自己兜里揣著这份“遗詔”,秦王、晋王、燕王……或者其他的谁知道了,不得千方百计把自己给暗杀了啊。 就算平安无事,若是藩王起兵了,自己颤颤巍巍拿出遗詔,捲入这天下纷乱之中,谁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看到戴思恭这副害怕的模样,朱元璋挑了挑眉,嗤笑一声:“要我说,你就是胆子小。” 戴思恭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敢情您老爷子是舒坦了,我这一把老骨头造的什么孽哟!” 朱元璋没注意到他的小表情。 开口继续道: “咱只需要让老四知道,咱在应天府里留了这一手,这就够了,咱当然不会让他知道是留的哪一手或者哪几手。” “这只是一个威慑罢了。” “知道咱在应天府留了后手之后,老四会知道,他胆敢轻举妄动的话,不过是在自取灭亡,所以他不会动也不敢动。” 朱元璋靠在棺材上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 他手里握著一柄剑。 你要砍他。 可以。 但你知道后果就是,这柄剑同时也一定会反砍向你! 第63章 白帽著王姚广孝,朱棣莫名的寒意 北平,庆寿寺。 空气中瀰漫著淡淡的檀香味道,古朴洪厚的钟声迴荡在裊裊青烟、红墙青瓦之间。 寺中最为瞩目的,乃是建立在最高处,两座东西比肩排列的八角密檐砖塔,一座为九层海云塔,另一座为七层可庵塔。 此刻。 双塔之下的广场极为空旷。 甚至连一个洒扫的和尚、沙弥也没有。 只有两道身影在广场边缘的栏杆旁边,凭栏远眺。 其中一人身上穿著一件黑色袈裟,脖子上戴著佛珠,手上还掛著一串佛珠,儼然是一副僧人打扮。 只是这僧人眼眶呈三角状,虽垂著眸子,依旧给人一种凶戾之意,仿佛一头隨时会择人而噬的猛虎。 站在僧人身侧,目光精亮的锦袍中年男子缓缓开口: “自从我大哥去了之后,父皇已经开始频频带著朱允炆出入奉天殿、谨身殿学习国政,连早朝都许朱允炆跟隨在奉天殿仪鑾上站著,从前只有大哥有资格站在那里。” “看来……道衍师父的话要落空了。” 正是常年镇守边塞,就藩北平的燕王,朱棣。 而他身边被称为“道衍师父”的僧人,正是歷史上著名的“黑衣宰相”姚广孝。 此时为北平府庆寿寺的住持。 虽出身皇族。 但朱元璋对皇子们的教育颇为严苛。 所以朱棣和其他年长皇子一样,从小不仅要读书习字,还要接受严酷的训练,十四五岁便已经可以跟隨徐达等大將上阵杀敌,洪武十三年就藩北平,拱卫大明。 他守著燕北之地,抵御被驱逐北上的残元帝国反扑,参与指挥大大小小战役无数。 光是站在这里。 就隱隱散发出杀伐气势。 只不过,此时提起朱允炆的事情,朱棣虽然在故作轻鬆,但他语气之中隱隱的落寞之意,终究无法完全被遮掩下来。 身为皇族。 同为洪武大帝朱元璋的血脉,若说朱棣对奉天殿上的那张龙椅完全没有兴趣,那肯定是骗人的。 否则,身边这见他第一面,便对他“说要送他一顶白帽子,给他这个王爷戴上”的道衍和尚…… 怎么还可能待在他身边? 白帽著王,王上加白。 即为皇! 朱棣承认。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臟骤然跳动了一下。 只不过,大哥朱標为人谦和,既得父皇独一份的宠爱,又得朝臣拥躉、百姓民心,被父皇一手培养起来,能力出眾。 而在他们小的时候,父皇不是忙於打仗就是忙於国政,他们这些弟弟妹妹或多或少都承蒙大哥朱標的照顾,朱標与他们更有一份亦父亦兄的情分在。 大哥朱標继承大明江山。 朱棣是绝对心服口服的。 所以他心动,但是无论是想法还是行动上,都没有过那个意思——然,他还是把这个大逆不道的道衍和尚带在了身边。 他告诉自己。 那个位置是大哥的,谁也没资格抢。 但,他还是把这个念叨著“白帽著王”的和尚带在身边。 而自从朱標薨逝的消息传出。 朱棣就明白过来。 野心原来一直被他死死压在自己的血肉里,大哥早逝,他固然也是真正伤心的,可於此同时,那份野心也开始在他的血肉里生根发芽,疯狂滋长了。 “或许,道衍师父真的有看人的神通?” 朱棣心里隱隱悸动著。 只可惜,应天府那边的变动和消息传来——现实很快给了他一盆冰凉凉的冷水。 从父皇的举动来看。 大概是要立朱允炆那个黄口小儿为皇太孙了! 朱棣心中彷徨,这才下意识来到了庆寿寺。 道衍和尚眉眼低垂。 单手立掌,神色平静地宣了一声佛號: “阿弥陀佛。” “东宫二殿下,贫僧曾有幸见过一面,长得倒是玉雪俊俏,但是,这位二殿下的面相,並无多少帝王气度。” “殿下面相中正大气,方才是天命所归之主。”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让人听不出他的情绪,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一般。 朱棣悵然蹙眉:“朝野上下,都说父皇要立皇太孙了。” 道衍和尚没有直接回应他这句话,而是略有些欣慰地微微一笑:“贫僧愿以白帽著王,殿下还是不愿意吗?” 朱棣神色一怔。 面上少有地露出了一抹窘迫之色。 以往他只能说不愿意,但现在……他在彷徨之际下意识来庆寿寺找道衍和尚,言语之间故作镇静地在取笑“你道衍估算错了”,实际上,如何不是想让道衍和尚定住他的心神? 沉默了片刻。 朱棣也不装了,目光一凛,瞬间仿佛有一头猛虎从他眼眸之中风驰电掣而出,道:“愿听道衍师父一言。” 道衍抬起头来朗声大笑:“哈哈哈哈哈!燕王殿下,你终於看清楚了你自己的心了。” 在道衍和尚面前真正表露出自己的心跡。 朱棣顿时感觉自己身上仿佛有一座大山被搬走了一般,整个人都变得轻鬆了不少,一双眸子都愈发明亮起来。 顿了顿。 道衍和尚看向远方,缓缓开口: “太子殿下在时,你只以为,这天下必定会是由太子殿下来继承,现在如何呢?” “纵观从古至今歷朝歷代,被名正言顺地册封立储之人数不胜数,在这其中,真正能够顺利继承大统的,又有几人?” “即便当今陛下真册封了东宫二殿下为皇太孙……” “那又如何呢?” 道衍和尚面上始终带著淡淡的笑意,云淡风轻地对著朱棣进行了一连串的反问。 朱棣目光微微一亮:“道衍师父所言有理。” 与此同时。 心中的彷徨和憋闷仿佛一扫而空,心臟快速跳动起来。 不错,朱允炆被立为皇太孙了又如何?他朱棣就一定没有任何机会了吗? 道衍和尚回头看了一眼朱棣,嘴角噙起一抹弧度。 却在此时。 一阵风带著寺內的裊裊青烟吹过。 將朱棣身上的锦袍、道衍和尚身上的黑色袈裟吹得鼓盪而起,猎猎作响。 此刻天气明明还算不上寒凉,天穹上甚至还高高掛著一轮日光,可朱棣却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战:“阿嚏!” 第64章 把应天府打下来!蒋瓛懵逼了 “起风了。” 道衍和尚挑了挑眉,面上神情带著一丝意味深长,单手立掌,再次垂下眼眸。 他十四岁剃度出家,仅用了几年时间便將佛法钻研精深。 后又拜道士席应真为师学习阴阳术数,同时还与宋濂、杨基等儒家名士交好。 虽是和尚,却精通儒释道三家。 道衍要的从来不是什么世俗的名利財富,到了他如今这个高度,唯一能让他產生兴奋感的成就,也就是用上自己这一身“屠龙术”,辅佐出一位出色的君王。 这是他后半生的野心。 所以他遇到了朱棣,对朱棣说要“以白帽著王”,更一路追隨著他来到了北平府。 如今朱棣终於看清了他自己的內心,对於道衍和尚来说,这便是离自己心中的那个目標更进了一步。 “道衍师父,此事我心已定,也再无彷徨。” 朱棣目光一凛,坚定地道,但转而又有些疑惑:“可是不知为何……我总感觉有一种抓不住的东西在阻塞著一般,我也说不出这是种什么感觉。” 道衍只当是朱棣还没完全把自己心里那一关过了去,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或许是殿下还需再定定心。” “殿下是天人之姿,有帝王气度。十年前,贫僧曾说要送殿下一顶白帽,如今依旧未变,贫僧一定会辅佐殿下登临大位!”道衍和尚的声音宛若磐石一般坚定,三角眼缓缓睁开,仿佛有江河湖海在其中奔腾不息。 此刻广场上空旷,无一旁人,道衍没有丝毫掩饰。 朱棣暗暗深呼吸了一口气。 扫去自己心中的不安,道:“本王,必不负道衍师父。” 就在此时。 九层海云塔后传来一道声音:“別……你別出去……” 朱棣眸中下意识迸溅出一道恐怖的杀意,猛然转头循声望了过去,看到两道年轻的身影,这才鬆了一口气。 其中一个面容略显稚嫩,看似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却人高马大已有近七尺身高,穿著一身劲装,腰间別著一柄三尺长剑,走路带风。 “爹!我帮你把应天府打下来!让你当皇帝!” “那个朱允炆一副娘们唧唧的模样,哪里有皇帝的样子?给他当皇帝,大明都要完蛋了!” “还有他的那些兄弟,也都是一个德行!” “小的太小就不说了,就那个朱允熥,比朱允炆还要弱一百倍,我看他一眼都能发抖!朱允炆架子一个,也只会跟在那些討厌的夫子后面之乎者也,拿什么当皇帝!” “二伯残暴,三伯无德,爹才应该当皇帝!” 少年从九层海云塔后方大大咧咧走了出来,稚嫩的面上竟然带著一丝豪莽之气,锋锐尽露,一边说著一边笑嘿嘿地朝朱棣走了过来。 他的身后跟另外一个年纪稍大的少年,拖著一身横肉的肥胖身体,也从塔后追了出来:“老二!別乱说话!” 只可惜太胖了,完全追不上。 此二人。 正是朱棣最大的两个儿子,老大朱高炽,老二朱高煦。 在朱棣靖难的四年时间里。 老大朱高炽留守北平独自处理一切政务,稳定大后方。 老二朱高煦则善骑射,臂力极大,跟在朱棣身边,前锋冲阵,屡立战功,多次救朱棣於危难,被朱棣赞为“类己”。 “爹!” “爹……” 朱高煦和朱高炽一前一后地来到了朱棣面前,一个莽然无惧,一个则有些心虚。 朱棣敛去自己眸中的杀意。 当即一声厉喝:“朱高煦!你给老子跪下!” 兴冲冲的朱高煦宛如被浇了一盆冷水,一张稚嫩的脸庞有点垮,在老爹的威严之下只得老老实实往地上一跪。 嘴里还是忍不住嘟嘟囔囔:“我……我也没说错嘛。” 朱高炽摇了摇头。 苦口婆心劝导:“老二,这种事情切不可宣之於口啊,好在此处只有你、我、爹,还有道衍师父在。” 对此,朱棣不置可否。 再次转过身去,嘴角却不经意间流露出一抹满意的笑意。 …… 应天府。 乾清宫中殿。 穿著太监服饰的戴思恭怀里揣著一份“遗詔”,颤颤巍巍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长嘆了一口气,暗暗自语道:“我老头子一生行得正坐得端,也算是救人无数,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这是朱元璋的意思。 同时也是维繫天下安定的重要一步。 这一份“遗詔”,他接也得接,不接也得硬著头皮接。 “不过……终究薑还是老的辣,陛下竟能想出如此巧妙的一招牵制藩王,想来应该……问题不大吧。”戴思恭只能在心里安慰著自己道,“接下来,还得去找蒋瓛一趟。” 他顿住脚步左右看了一眼。 目光停留在了乾清宫偏殿的方向:“根据陛下所说,蒋瓛和自己一样是被三殿下给撂倒了,明面上的说法是被派出去执行任务去了,实际上却在偏殿,大概是存了招用他的心思。” “要是陛下是真死,大局已定,蒋瓛也不是不能投诚,但他知道陛下没死,同时又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必定不敢贸然投诚,別到时候给自己整死了……” “我得抓紧时间去和他通通口风。” 戴思恭佝僂著身子做贼似的朝偏殿方向缓缓走去。 心里则是叫苦不叠。 而另外一边,乾清宫偏殿。 “出事情了!” “出大事情了!” 蒋瓛浑身上下都被绳子给捆缚得紧紧的,嘴里满满当当地塞著布,全身上下都无法动弹分毫,同时还有好几处地方隱隱传来剧痛。 当然最操蛋的不是身体上的痛,而是他在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听著外面那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窸窸窣窣的动静,內心无比惶恐。 他昨天就在陛下的寢殿外守著。 莫名其妙被人勒著脖子一顿闷揍,最终抵抗失败,今天一早醒过来就成现在这样了…… 所以…… 哪个老银幣对自己下的重手? 皇宫大內的,哪里能冒出来这么个老银幣,而且还能令自己无法反抗的? 二殿下呢? 特么的,还有……陛下呢!!? 第65章 掌权的第一步:亲兵! 蒋瓛被五大绑著,內心只剩下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他寧愿那个袭击他的老银幣现在跳出来直接给他一刀,也不想像现在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太操蛋了! 却在此时。 他的耳边响起一道极低的呼唤声:“蒋指挥使……” 蒋瓛努力撇过头,顺著声音朝窗户的方向看过去,总算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当即激动得面色涨红,瞪大眼睛挣扎著,嘴里只能发出“唔……嗯……”的闷声。 戴思恭脸色一变,立刻紧张地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他也就是趁著现在宫廷大变,皇宫內外都需要人手维持稳定,防止有心人生事。 这才艰难地找到机会暗中见到了蒋瓛。 好在,偏殿门口的看守只以为蒋瓛又和之前一样,骤然醒过来太激动了所以才產生了挣扎。 “砰砰砰”敲了几下门,冷声道:“蒋指挥使,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挣扎无用。” 蒋瓛的確是聪明人。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立刻安静了下来,目光灼灼地盯著戴思恭那张老脸,此刻,这张脸显得无比亲切。 只是他不明白,自己和戴思恭同是被那老阴逼撂倒的人。 自己堂堂一个锦衣卫指挥使没法子。 反而这老头儿这么利索,跑了? 戴思恭长舒了一口气。 然后颤颤巍巍地从袖子里拿出来早准备好的小纸条,通过窗缝展示给蒋瓛看。 【不必惊慌惶恐,陛下安。】 蒋瓛心中略微鬆了口气,旋即又觉得不对劲,陛下没什么事儿,就算要问责自己瀆职之罪,也该把自己下大狱才对啊? 不待他细想。 下一句內容就已经癲得他如同挨了一遭晴天霹雳。 【假死之事被东宫三殿下探知,三殿下把你我二人打晕,策划政变,已成功登位。】 东宫三殿下他知道。 那个唯唯诺诺、木訥蠢笨、胆小软弱的三皇孙,连一张最小的软弓都拉不出来那货。 把他?把他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给撂了? 昨天那个老阴逼不是旁人,竟然是他!?这怎么可能? 当然这还不是最癲的。 策划政变?? 成功登位????? 这特么的又是什么发展节奏?陛下还活著就敢策划政变,不是活腻了是什么?还成功登位了?逮著陛下脸上踩呢? 蒋瓛死死盯著戴思恭手里的纸条,怀疑这死老头子在逗著自己玩儿。 【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別急。】 【三殿下不知道陛下还活著,而三殿下登位,乃是陛下默许,满朝文武皆以为陛下已经驾崩。】 【陛下要你佯作不知情,投效三殿下。】 【详情事后再敘。】 戴思恭知道自己现在隨时有被发现的危险,不敢多说什么,只言简意賅地把大概情况让蒋瓛知道,同时让蒋瓛知道朱元璋的意思。 完事儿那张亲切熟悉的老脸就消失了。 留下蒋瓛一个人cpu宕机,独自凌乱。 此刻。 蒋瓛恨不得把戴思恭那个死老头子拎起来暴打一顿——你倒是把话说说清楚啊?年龄不小,跑得比谁都快。 不过蒋瓛和戴思恭同在朱元璋身侧侍奉。 他也知道那个老头子的品性,为医者说话最严谨,不確定的事情从来不会隨便乱说话。 再加上。 在这件事情上,他和戴思恭也算是难兄难弟了。 所以蒋瓛给自己做了好一会儿的心理建设之后。 还是把戴思恭的话听了进去。 “陛下还活著……” “却对满朝文武假死,默许了三殿下登位!” “这种待遇,普天之下只可能有已故的太子殿下才可能有!从未显山露水过的东宫三殿下,到底是如何做到一夜之间比肩太子殿下的!?” “一定发生了什么我绝对料想不到的事情,这位三殿下也绝不会是个善茬!” 蒋瓛细细一想,双眼微眯,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 乾清宫前殿。 朱允熥小心翼翼地从博古架上把盒子拿了下来,仿佛呵护著婴儿一般,將里面的番薯藤以及三个番薯拿出,將其放在了面前用米醋调製的简易营养液之中。 做完这些。 朱允熥才长舒了一口气:“呼……” 说实话,就是他在奉天殿和文物朝臣对峙的时候,都没有现在紧张,毕竟那时候已经做好了多手准备,最不济还有淮西勛贵这把大刀在,说八九成把握都保守。 但这番薯藤和番薯却是基本不可能再得到了。 除非让人开著船去美洲往返一趟。 马三宝看著水里那几根“平平无奇”的藤蔓,满脸好奇之色——到底啥玩意儿能让陛下如此紧张?? 不过他知道,这不是自己有资格过问的。 “陛下昨夜几乎一夜未睡,今日又忙碌了一个上午了,中午还要会同嬪妃大臣朝拜大行陛下,不如先歇歇吧。”马三宝有些心疼地看了一眼朱允熥。 纵然如今大明已经换了天,纵然这个少年已经变成了大明的天,可他跟了朱允熥八年,说句僭越的话,他算是看著陛下长大的…… 被马三宝提醒,朱允熥也回过神来。 有了一丝疲惫感,不由得伸著懒腰打了个呵欠:“当皇帝果然不是个轻鬆的活计!” “陛下肯定不在话下!”马三宝笑呵呵地道。 朱允熥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精神振奋起来,虽然现在的局势算是初步定了下来,但他知道,距离真正的安稳,还远远不够。 淮西武將、边塞藩王、朝中文臣……这其中但凡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他都会再次变得岌岌可危,甚至可能被一些人生吞活剥。 譬如他给淮西武將画的大饼。 他们现在执行力这么高,大抵是被兴奋冲昏了头,很快他们就一定会重新本性毕露。 朱允熥要做的事情有很多。 但这同时也需要人手。 想到这里。 他看向马三宝道:“你去兵部把京畿附近卫所的士兵资料,大明建建朝以来的所有武举举子资料都给我调过来。” 朱允熥看事情从来不会自以为是。 別看他现在把文臣武將都牵制住了。 可真正算起来,淮西勛贵不算他的人,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之流也不算他的人。 掌权的第一步,至少需要有一批真正属於自己的亲兵! 第66章 把锦衣卫变成自己的形状! 既然他要的是亲兵。 那这些人就不能和淮西勛贵有什么太大的瓜葛,否则自己依旧会陷入被淮西勛贵牵制的威胁之下。 甚至自己做的一些不能为人所知的事情。 也可能被泄露给淮西勛贵知道。 淮西勛贵是一把利刃。 可利刃太利,伤人的同时却也容易伤己,况且这群淮西武將既野又贪,还莽,朱允熥更是不得不防。 这个时代对於朱允熥来说,早已经不是一个笼统的概念或者代號,而是上至武將高官,下至一兵一卒贫民百姓,都拥有著自己的人格的时代,谁也不会无凭无依就效忠你,任劳任怨地任你差遣,那不过是话本子里的工具人罢了。 所以最好的方法。 就是从军中挑选家世清白,无依无靠的人,经由他的手亲自提拔上来,再许以好处和奖励。 如此才能真正拥有自己的亲卫。 “是,陛下,奴婢这就去。”马三宝面上虽也有几分疲惫之色,却也同样打著精神,应声道。 看著马三宝再次离去的身影。 朱允熥也不禁有种捉襟见肘的感觉——可用之人太少。 他朝偏殿的方向看了一眼,挑了挑眉淡淡一笑:“这里不就有现成的人手么?” 锦衣卫。 这些年,他们天天盯著,抓文武朝臣、淮西勛贵的小辫子不少,他们唯一效忠的就是老朱。 除了朱元璋之外,谁不把锦衣卫恨得牙痒痒? 可现在老朱已经嘎了,说这群人是四面楚歌也不为过。 如今朝中大局已定。 如果在这种时候,自己能给她们一个效忠立功的机会,他们怎么可能会不抓住?——这也叫做人心。 所以朱允熥一开始就没有对锦衣卫下死手。 第一是面儿上不好看。 但第二点才更重要:锦衣卫能成为他的人! 就连蒋瓛也不是不可能! 纵然蒋瓛知道老朱对於储君的倾向,可是现在即將要坐在帝位上的,是他朱允熥! 蒋瓛只有两个选择:投效,或者死。 朱允熥缓缓回到自己的龙书案之后坐了下来,提笔蘸墨。 在桌上一张宣纸的左边写下【锦衣卫】三个字,然后在下方补充了內容:【千户所十九,人数两万】。 接著又在纸上右侧的位置写下【新增人数】四个字。 只是笔尖挪到这四个字下方的时候,却有些迟疑了下来。 顿了顿,他隨意写下两个字:【五千】。 但立刻就摇了摇头。 在这两个字上画了个大大的叉。 转而目光一凛,写下了【一万】两个字。 “锦衣卫中终究是老朱最信任的亲卫,纵然可以被我利用,但我一时之间也不能全信他们。” “按照大明的卫所兵制,每个千户所的人数是一千一百二十人,按照二比一的比例,往每个千户所里插进去五百个身家清白无依靠,由我亲手提拔上来的人……” “把一个卫所的人数增加到一千六以上。” “新人想要立功,原本在职的锦衣卫则会想要保住自己,同时寻求我这个新帝的信任,以此建立相互监的机制。” 朱允熥看著龙书案上的宣纸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口中低声自语盘算著。 最终面上露出了一抹落定下来的笑意。 提笔在【一万】两个字上画了个圈。 这样下来,有异心者迟早会暴露出来,逐渐被剔除出局,只需要慢慢经过时间的洗礼和润色…… 锦衣卫就会变成他自己的形状。 “现在剩下要做的,就是把这一万个人筛选出来,然后去敲打敲打蒋瓛了。”朱允熥將桌案上的宣纸拿起来,用旁边的蜡烛引燃后丟入焚烧炉之中。 看著焚化炉之中火光闪动,朱允熥下眼瞼微微一颤,摇了摇头:“不够……这些准备还不够。” 他捏了捏眉心,觉得脑子里略微有些混乱。 沉吟片刻,他抬起眸子:“淮西勛贵……淮西勛贵这两天被老朱的死和我的出现冲昏了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反应过来,这件事情必须儘快落实下来。” 想到这里。 朱允熥若有所思地回忆著。 同时在纸上陆陆续续地写了起来: 【石英砂、碳酸钠、石灰石……】 【高温……】 这是製作玻璃的方法。 想要利诱这群淮西武將,並非没有別的更好的方法,譬如后世一些简易的小技术放在这个时代,都足够引起爆炸式的反应——挣钱对朱允熥来说从来不会是问题。 最大的问题在於时间。 以那群淮西武將的尿性,一旦冷静下来了就会发现,自己並没有得到多少实际上的好处和利益,反而还把自己原先到手的东西拱手推了出去。 这会是淮西武將的第一波质疑。 而朱允熥想要应付住淮西武將的这第一波质疑,最快、最简单、最有效便捷的方式,就是玻璃。 “不过……我能批量生產玻璃这件事情,却绝对不能为人所知!玻璃在这个时代能值钱,只在於稀有,一旦这东西不稀有了,那就是九块九包邮。” “而且,以那群淮西武將的性子,要是知道了这技术……”朱允熥坐在太师椅上,手指指腹轻轻敲击著桌面,顿时陷入了沉思。 过了片刻才似乎想到了什么。 目光一亮,轻拍了一下龙书案:“以冶炼陶瓷为幌子!” “作为一个皇帝,有那么些小爱好总是没问题的。” “老朱家的皇帝,可以喜欢当木匠,可以喜欢修道,可以喜欢斗蟋蟀,可以喜欢当將军……” “我喜欢冶炼陶瓷,喜欢侍弄草,有何不可?” 朱允熥挑了挑眉,嘴角噙起一抹淡笑。 刚好烧制琉璃也好,烧制玻璃也好,都需要高温操作,以自己“喜欢冶炼陶瓷”的说法,就顺理成章了。 而“侍弄草”的藉口,也可以让自己“在乾清宫种植番薯藤”的行为显得不那么突兀。 而且这还有另外一点好处。 文臣武將希望君主不昏庸,可同时,除了那些真正刚直不阿的忠臣,许多人又並不喜欢君主太过精明。 “此番迅雷不及掩耳的政变,我不得不为之,却也有些锋芒太过了……”朱允熥面上带著一抹淡笑,自语道。 同时也长舒了一口气。 第67章 番薯播种!淮西勛贵的逆反! 五日后。 乾清宫中殿。 朱元璋从棺材里骤然坐了起来,偷偷地探著头查看周围的情况,確定中午前来参拜的文武大臣、后宫嬪妃都已经离开了中殿之后,从棺材里爬了出来。 “呼……” “早晨、正午、晚上……” “每天都要来三次!” “你们礼部的流程咋就恁麻烦?真他娘的烦人!” 朱元璋看著旁边从袖袍里掏出来一个菜篮子的礼部尚书任亨泰,怨气有点重地骂骂咧咧道。 这几天的时间里。 他一天得钻三趟棺材,著实憋屈。 只是现在皇宫上下守卫森严。 卸下了“皇帝”身份的朱元璋想要偷偷出宫,很难,一旦他露头了,只有一个下场:他和见到他的所有人,死得梆硬。 况且他的“遗体”每天还要早中晚三次接受朱允熥、文武朝臣和后宫嬪妃的拜謁,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么蛾子? 最安全的方法。 只能是等停灵结束,光明正大地躺棺材里出去。 任亨泰苦哈哈地躬身请罪:“陛下恕罪!帝王驾崩的礼数古来如此,微臣也只能仿照先例,若是贸然不让祭拜,反而显得不寻常。” 他也很操蛋。 早朝见完奉天殿上的陛下,回头还得伺候这位陛下。 当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朱元璋轻车熟路地打开了菜篮子,哼唧唧了一声,大快朵颐了起来:“赶紧安排个日子给咱埋了!” 任亨泰抿了抿唇。 心中一阵无语。 自己喊人早点把自己埋了,活这么久还真是头一回见。 …… 吃完午饭。 朱元璋又听到门外传来一阵阵挖土的声音。 趴在窗户上透过缝隙往后院的方向看去,便忍不住蹙起眉头来,恨铁不成钢地道:“玩物丧志!” “又是种种草,又是在乾清宫里建了个窑炉要烧什么瓷器……简直就是玩物丧志!” “你是一个帝王!”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龙书案上那么多摺子,那是天下苍生!” “有这时间,你不去多批几张摺子,跑到这里捏泥种草!真是气死咱了!” 他在乾清宫中殿住了几天,就在这里看了几天。 朱允熥灵前即位之后。每天都要守著那块破地种种草,又要守著新建起来的窑炉…… 哪儿有什么皇帝的样子? 今天一看。 不出意外。 又是朱允熥那臭小子在乾清宫后院挖土。 朱允熥身上还穿著一身麻布孝服,却是手里拿著把锄头,捲起了孝服的袖子和裤腿儿。 后院的宫人已经全部被他支走。 此刻,朱允熥正赤脚踩在泥地里鬆土,这几天下来,泥地里已经被他亲自种上了各种各样的名贵草。 只留下中央一片乾净的空地。 番薯藤和番薯经过朱允熥五天的精心照料,已经长出了许多芽儿,可以入土了。 “三宝,去……” “算了,我自己去拿。” 朱允熥本想叫马三宝去拿,想了想还是不放心。 光著脚丫子从泥地里走了出来,面上带著一脸期待和急切之色衝到周五一个房间里,把那七根番薯藤和三个番薯拿了出来,上面肉眼可见的多了许多芽根。 接著又自顾自地跑回了地里开始忙活起来。 朱元璋目光一凝:“是那天见到的那几根不认识的藤蔓,还有果子!臭小子说是一桩破天的功劳……” 朱元璋细细端详著赤脚站在泥地里忙活的朱允熥。 不禁目露思索之色。 没別的。 因为他发现:“这小子……和之前不一样了,今天干起活来倒是利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之前种过不少地。” 他是农民出身。 纵然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也没忘了本。 一个人干农活儿的样子熟练不熟练,他一眼就看得出来。 之前朱允熥摆弄那些名贵草,认真不了一点,朱元璋只当是朱允熥完全不熟悉农务。 可是今天,朱允熥的样子却令他大吃一惊——鬆土,播种,浇水,施肥……一气呵成! 农活,朱允熥当然是干过的,不过是在穿越之前,小时候在农村里帮过忙,所以从催芽到种下他都有些心得。 只不过。 名贵草只是幌子。 他当然草草了事。 可今天种的,却是番薯藤! “种在周围的那些名贵草咱都认得,价值不菲,但这臭小子明明会干活,却只是草草了事,反而那几根没有任何观赏性的藤蔓、红疙瘩,他却像是在呵护一个孩子一样……” 朱元璋暗暗自语念叨著,总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 沉吟片刻,他目光一亮:“莫非……他之前做的事情,都只是为了今天种那几根藤蔓和红疙瘩做铺垫?” “他不想让人发觉这些东西!” 朱元璋总算回过了味儿来。 他死死盯著朱允熥的动作,仔细端详著那些被朱允熥分成一截一截的番薯藤、还有暗红色的疙瘩块。 愈发觉得心中像是有个小猫在挠著一样。 “番薯藤……” “把咱最喜欢的琉璃盘子给碎了,又大费周章地搞这么多名贵草品种来掩人耳目,只为了保护几根藤……” “这东西,到底能干嘛!?” 朱元璋躲在窗户缝儿后面,捻著鬍子,好奇心简直要直衝天灵盖了,心里难受得不行。 …… 是夜。 凉国公府。 蓝玉这些天的心情都十分不错,在自己家的演武场上光著膀子舞动一桿长枪,身上虬结精瘦的肌肉若隱若现,让人一看便觉得其中蕴含著巨大的爆发力。 却在这时。 府上的管家小跑著来到了演武场。 抱拳一礼道:“老爷,景川侯、鹤庆侯、舳艫侯……等等诸多侯爷深夜联袂而来,求见老爷。” 蓝玉长枪一扫,枪尖在空气中发出破空的震动声,而后收枪顿住身形,蹙眉道:“这大晚上的,他们来做什么?客厅招待好,我片刻即到。” 这么多人大晚上跑过来,总是有事发生。 蓝玉把自己收拾了一番后,立刻来到了客厅,此刻,曹振、张翼、朱寿、陈恆……等人齐聚一堂。 不待蓝玉说话。 便有人急不可待地站起身来。 道:“凉国公……这几天……我们越琢磨,咋越觉得不对劲?” 第68章 蓝玉的表態,利益还是情分? “不对劲?什么不对劲?” 蓝玉大步流星走到客厅主座的位置,一屁股坐了下来,一脸莫名其妙之色,不以为意地道。 这几天的时间里。 他都属於人逢喜事精神爽。 当今陛下虽未曾正式登基,但在大行陛下停灵第二天,就已经灵前即位,算是名正言顺的新帝。 他本来就是战功赫赫的凉国公,如今更是新帝的舅爷。 在朱元璋手里,他只封了个太子太傅的加官,居於宋国公冯胜和颖国公傅友德之下,他就很不满。 但当朝的是他好外甥孙,没两天直接给封了个太子太师。 如今在朝堂上。 谁见了他不笑脸相迎? 就是詹徽、傅友文之流都客气了几分。 他蓝玉走哪儿都得昂著头,挺著胸! 所以蓝玉到目前为止,暂时还没有想太多,更多的是享受著这份从龙之功带来的优越和更进一层的权势。 “这……” 见蓝玉一副兴致高昂的样子,眾人不由有些犹豫起来。 只是,此事涉及到了他们自身的利益,既然来这里了,这件事情就已经做好了挑明的决心。 所以,片刻后。 怀远侯曹兴一咬牙,道:“那几个庄子,咱原本马上就要搞到手了的,前几天脑子一热还回去了……这几天越想越有点后悔了……” 有人开了这个头。 顿时便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 坐在客厅的诸多淮西勛贵都开始大著胆子抱怨起来: “就是!我那天晚上也是撤手了好几处庄子!” “之前弄一处庄子死了几个人,我还格外了好些银子白送给他们的家人了……” “我垂涎了好久的第十九房小妾,费了好些手段才弄到手的!天杀的给我送回去了,心里跟有小猫在挠似的!” “回头咱一合计,怎么好像亏了啊!” “……”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一时之间,整个两国公府的客厅里跟沸腾了起来一样,身份尊贵的公侯们大吐苦水。 起事的当天晚上。 老爷子死了,令他们恨铁不成钢的东宫三殿下跳了出来。 也算搏了一个从龙之功。 爽是爽了。 只是事情落定下来,一时之间涌到脑袋上的热血一退,他们冷静下来一合计才发现——实质上的好处一个没有,反而是贴钱的贴钱,贴庄子的贴庄子,贴小妾的贴小妾。 虽然说得了一个日后可以隨便捞钱的允诺。 可现在手上的损失却是实实在在的。 这才找蓝玉说理来了。 待眾人这一番群情激愤的吐槽过去,便有人忍不住试探著问道:“凉国公,我们之前都已经按照陛下的意思来了,现在朝局也算是稳定下来了吧?” “那咱们……是否该拿些拿些回报了?” 这一点。 才是他们最在意的。 也是今天的重点。 前面放下几个庄子,送回去个女人什么的,都好说。 只要现在能“重操旧业”,而且还有陛下“金口玉言”的庇护承诺,那他们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他们当初图的不就这个么? 贪、莽、暴戾……大明立朝二十余年以来,这些本性在这群人之中已然膨胀发酵,所以他们很快就忍不了了。 “凉国公,此事您与我们是一样的立场,不仅仅是凉国公,凉国公帐下那些义子,想必也同样著急,只是碍於凉国公的情面不敢直说罢了吧。” “不知……可否请凉国公去请示一番陛下的意思?” 闻言,蓝玉朗声一笑。 “哈哈哈哈哈!我还当是什么呢!此事既然是陛下金口玉言,必然不会有问题!” “咱这就进宫一趟!找咱外甥孙聊聊去!” 蓝玉当即满口答应下来。 说罢,收敛起脸上自得的笑意,目光之中露出一抹篤定和锋锐,顿了顿才凝沉地道:“咱们把他扶上了那个位置,此事,也不能够有问题!” 见蓝玉如此说。 客厅之內的淮西勛贵均是相互交换著眼神。 纷纷长舒了口气。 这件事涉及到了所有人的切身利益,但蓝玉和如今的新帝又有一层抹不开的血缘关係,他们就怕这一点。 也好在蓝玉的利益和他们是一致的。 在真正的利益面前,什么血缘、情分,终究得往后靠靠。 “哈哈哈哈!凉国公所言极是!” “这段时间,老爷子还在棺材里躺著呢,咱们这位新陛下就在乾清宫里捣弄那些名贵的草,甚至还搬了座窑炉放乾清宫里去,玩起了什么泥巴瓷器,关於此事,朝堂上颇有微词,不还是咱们的气势帮他压下去的么?” “不错!这其实是件好事情!” “咱后来回家里细想,越想越觉得,咱们这位新陛下有点精明得可怕了,也好在他有想要的东西,如此他就更需要依赖於咱们。” “……” 蓝玉表態了,这些人也就不需要顾头顾尾了。 说起话来都开怀了许多。 也放肆了许多。 “嘘……”有人有些心虚地做出个噤声的动作,下意识环顾四周仿佛是在担心著什么。 下一刻就有人爆发出大笑:“哈哈哈哈哈!嘘什么嘘!老爷子死了!还当有锦衣卫盯著咱们呢!” “咱们的新陛下忙著差遣锦衣卫去替他找儿、草儿,找泥巴去吶,那个战战兢兢人人自危的时候已经过去嘍!” “……” 两国公府的客厅里顿时笑成一片,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 乾清宫,前殿。 朱允熥穿著一身孝服伏在龙书案上,右手握著一支硃批狼毫笔,在面前的摺子上写下了【朕已阅】三个字。 隨后合上了摺子。 忍不住把手上硃批狼毫笔往桌子上一丟。 没好气地道:“这摺子也太多了!” 他知道老朱把宰相给废了,皇权相权一手抓,对於这皇帝的工作量也算是有心理准备的,只是这几天摺子批下来,实在给他批得没脾气了。 整个大明皇朝上下,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送了过来。 没事还东请个安、西请个安的。 朱允熥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心中暗道:“得儘快把內阁的工具人们安排起来”! 第69章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內阁。 朱棣靖难之后首创,至明朝中期发展到巔峰,保证集权的同时还有內阁分担诸多政务。 譬如嘉靖、万历两朝,一个忙著休閒二十年不上朝,一个忙著躺平睡觉二十八年不上朝,大明都没崩盘。 后来清朝的军机处也算是基於这个制度进行的一个完善。 不过朱允熥也知道。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在他真正稳定朝堂掌权之前,该自己辛苦的还得自己来——求稳永远要优於求进。 “陛下,您白天忙著种种草、冶炼陶瓷,晚上批阅奏摺又熬这么晚,著实辛苦,奴婢著人伺候您休息吧。” 候在一旁的马三宝道,同时捡起桌上的硃批狼毫笔在水缸中洗净,掛起,又清理了龙书案。 朱允熥捏了捏眉心,点了点头。 同时兼顾诸多事情,辛苦是辛苦,但在自身天崩开局的情况下,能幸运地碰到了老朱提前嘎了,走到现在这个地步,已经算是他的最优解了。 种种草、冶炼陶瓷…… 不仅仅是为了炼製玻璃和栽种红薯掩人耳目,同时也是让一些人对自己放心些。 否则自己刚上位就大肆从军中、武举举子之中选人,又把锦衣卫收入麾下,淮西勛贵不可能没什么想法。 这是不得不为之的事情。 另外一边的中殿。 朱元璋百无聊赖地从自己牌位面前拿了个糕点丟进嘴里,一边吃著一边透过窗户看向灯火通明的前殿,满意地点了点头,前殿的窗户上,隱隱约约映照出龙书案后站起来的身影。 “还行。” “种种草、冶炼陶瓷,虽然说是有些玩物丧志了些,好在这孩子並没有荒废政务。” “批摺子批到了深夜,算是勤政。” “听任亨泰给咱讲,他平日里在朝堂上和大臣討论国事,也是应对得宜,甚至偶尔还能有一些咱都没想到的巧思。” 朱元璋笑嘿嘿地喃喃自语道。 正当他伸了伸懒腰,也准备去休息的时候。 却听到乾清宫前殿的方向,隱隱约约传来守门小太监通传稟报的声音:“启稟陛下,凉国公求见。” 这次藉助淮西勛贵登基。 朱允熥並没有给出什么实质性的好处,所以给了虚名和特权,譬如封蓝玉为太子太师,特赐他可以隨时进宫面圣……等等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如果是白天人多杂乱的时候,声音自然传不到中殿来。 不过现在夜深人静,万籟俱寂,这声音传到中殿朱元璋耳朵里虽然极小,却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朱元璋蹙了蹙眉:“蓝玉?” “有什么事情不能白天说?这大晚上的还要跑到乾清宫来?想来不会是什么小事。” “蓝玉……淮西武將……” 朱元璋又往自己嘴里丟了块糕点,趴在窗户缝上往前殿的方向看著,面上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態。 顿了顿他才似是想通了什么。 目光一凛,深吸了一口气暗道:“这群淮西武將坐不住了!根据任亨泰的说法,允熥这孩子明面上给这群淮西武將封了些太子太师之类的加官头衔……” “距离那天晚上已经过去了好几天,现在他们大概已经冷静了下来,这是来找他討好处来了!” “他们贪,咱屡屡斥责打板子都没用。” “不能指望他们一直老实!” “淮西勛贵、文人士子、边塞藩王……允熥让多方势力达到了一个极其微妙的平衡,可这平衡一旦被打破……对於实际上没有任何根基的允熥来说,很不妙!” 朱元璋心中思索著,顿时困意全无,伸长了脖子朝乾清宫前殿的方向死死盯著。 想到这一点。 他一颗心都不由提了起来,跟著替朱允熥紧张。 只可惜。 他只能看到窗户纸上隱隱约约的影子,前殿里面发生了什么,说了些什么,就无从得知了。 远不如那天晚上躲在帷幔之后方便。 …… 乾清宫前殿。 听到小太监的通报。 朱允熥挑了挑眉,目光一凛:“宣。” 马三宝蹙眉道:“这大晚上的,陛下也忙了一天了,凉国公他……”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朱允熥的嗤笑声打断了:“呵,忍不住找朕要好处来了唄,只是没想到他们这么急不可耐。” 他下眼瞼微微一颤。 带著笑意的脸上夹杂著一抹莫名的复杂意味,眸子里一抹锐利若隱若现。 “这……这可怎么办!?” 马三宝嚇得深吸了一口气,一双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他算是完全看著朱允熥如何一步步牵制住朝堂各方势力的,也知道这需要一个微妙的平衡,原本这是没有问题的,可是这才几天的功夫,淮西勛贵这边就出了变故…… 想到这里,马三宝一下子就著急了起来。 不过当他下意识看向朱允熥的时候,却发现自家主子面上却竟没有丝毫慌张之色。 朱允熥双手扶后,神色十分平静。 他向来信奉一句话: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虽然淮西勛贵比他料想的要更早生变,但几天的时间下来,已经足够他得到那点石成金的结果——玻璃 这会儿的功夫。 门外传来守门小太监去而復返的脚步声,同时还有一个另一个略显囂张的脚步频率。 很快朱漆大门被打开。 蓝玉抬脚跨过乾清宫的门槛,关上门,抱拳躬身:“参见陛下!” 朱允熥收敛起自己其他的神情,做出一副惊喜的样子,伸手虚扶了一下,道:“这里又没有外人,舅爷还和我论什么君臣啊。” 这话听得蓝玉喜笑顏开。 立刻直起了身子,好在嘴上还谦虚了两句:“誒~你是咱们大明的新陛下,君臣名分还是要论的!” 朱允熥笑呵呵地道:“不知舅爷深夜来找我,所为何事?这大晚上的,有什么事情舅爷差人来知会一声就是了,何必漏夜前来?” 这话倒是听得蓝玉怪不好意思的。 不过他蓝玉是谁?——令朱元璋都头疼的骄兵悍將,会不好意思,但不会不好意思太久。 顿了片刻就直截了当地道:“几天前在乾清宫所言,想必陛下还没有忘记?” 第70章 人麻了!不是!这群人要干嘛? “几天前在乾清宫所言,想必陛下还没有忘记?”蓝玉的面上带著几分试探的神色。 朱允熥神色微微一滯,目光之中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凛然之色,旋即便立刻收敛了起来,朗声一笑。 “哈哈哈哈哈!” “舅爷这是说哪里话?” “舅爷、舅舅还有各位叔伯公助我登临大位,这几天在朝堂內外,也是舅爷、舅舅与诸位叔伯公帮我镇住场子……你们待我之心,我感受甚深!” “与你们说的每一个字,我自然都是记在心里的!” 朱允熥面上流露出感激的神色来。 他固然知道这群淮西勛贵眼里只有贪,只有利,但他现在羽翼未丰,面上的功夫当然是要做足了! 大丈夫。 不论今朝,只待来日! 蓝玉面上顿时露出满意的笑容,心中也一下子落定下来,看来此事稳了! 当然。 他也知道此事必然是稳的! 不过当初朱允熥找上他的时候。 也没想过事情居然能这么简单——只需要调动自己的关係势力威慑一下,甚至手上都用不著见血腥,就几乎把大明皇朝一半的权柄握在手里了? 从前是只能偷偷摸摸干,一个不小心还得遭一顿训斥责罚,而现在,最顶上的人是他的外甥孙,靠著他蓝玉坐皇位! “哈哈哈哈哈!好!” “哎,原本这件事情咱也不想这么早提的。” “只是吧,咱蓝玉受点委屈没什么关係,不过牵涉到的人这么多,人家送人的送人,还庄子的还庄子,散银子的散银子,咱也得和他们有个交代不是??” 蓝玉摊了摊手解释道。 毕竟自家外甥孙也才刚坐上龙椅没几天,自己这么早提这件事多少算是有些为难他了。 好在这外甥孙爽快啊! 朱允熥露出一副深以为然的神色,淡淡一笑,道:“这是当然的!舅爷和诸位叔伯公以诚待我,我当报之!” 这话又听得蓝玉一阵喜笑顏开:“陛下性情中人也!” “既然这边已经和陛下通过了气,那咱蓝玉也算是对老弟兄们有个交代了,这就告辞了。” 蓝玉抱拳一礼。 事情说完了,他自然也懒得逗留下去。 然而。 朱允熥却摆了摆手。 “舅爷何必走得这么急?坐下喝杯茶先。” “其实听到舅爷深夜来乾清宫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自己把此事给疏忽了,所以立刻派人去了各位叔伯公的府上,把他们也请了过来。” “自从那夜一敘之后,我这边忙於朝政一直不得空。” “可我能够『忙於朝政』,却少不得舅爷和诸位叔伯公替我稳定住朝堂內外,压下那些零零碎碎的声音,无论如何,我都该请各位叔伯公再喝一杯茶的。” 分好处的事情。 绝对不能让人代而为之。 否则,別人承的就不是他朱允熥的情,而是蓝玉的情。 蓝玉虽说是他亲舅爷,有那么几分情分在。 可他今天能大晚上的跑来乾清宫,足以说明……相比於那几分算不得多深的情分,在他的心里,还是“利”字当头——父子还有反目的呢,更何况隔了两个辈分的舅爷? 况且,画大饼忽悠人的事情。 旁人也代劳不了。 朱允熥一边说著,一边亲切地拉住蓝玉,把他按在殿中一张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满脸都是温和、谦逊、感激的神情。 十年的演技可不是白白磨练的。 蓝玉本来是不想多待的,只是朱允熥这番盛情邀请,只能就这么顺势坐下来了。 只是。 心里又隱隱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不过朱允熥笑得好看,说话又好听,都听得他有些飘飘然了,也就懒得计较这虚无縹緲的不对劲了。 话分两头。 朱元璋这边可就难受咯。 他只能趴著窗户缝儿盯著乾清宫的窗户纸,看著窗户纸上两个十分模糊的人影,却完全无法知道两个人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这臭小子和蓝玉聊些啥吶!能聊这么久?” “淮西勛贵这么快就直愣愣地逼到他跟前儿去了,他现在一点离不开这群人,该不会真把咱的大明卖了吧?” 朱元璋伸长脖子。 一颗心都有些七上八下的。 之前是他掌控著整个大明皇朝,这些人多多少少还是收敛著的,就连他也没有预料到,这群人竟然会这么快发难。 也不怪朱元璋著急。 如果现在朱允熥真的把他的大明卖了。 现在的他根本完全无法阻止! 就算后面平安出了宫,再去拉上诸多边塞藩王……来来回回,好不容易休养过来的大明也必然要陷入至少好几年的生灵涂炭,再者还有北境残元贼心不死虎视眈眈…… 可是…… 现在的朱允熥又怎么可能有能力压得下这群骄兵悍將? 几天前他能趁著这群人头脑发热给他们画大饼,现在他们冷静下来了,这一招已经行不通了! 隨著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朱元璋心中的忐忑和担忧也越来越甚,只能在窗户旁边背负双手,神色焦急地走来走去。 蓝玉进入前殿,已经长久没有出来了,莫非…… 却在此时。 似乎有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隱约传来。 紧接著就是前殿朝向中殿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夜里的烛光隱约映映照出朱允熥和蓝玉两个人的轮廓。 “舅爷,这边请。” 朱元璋看到朱允熥面上带著胆小,伸手朝自己所在的中殿方向虚引了一下,示意蓝玉朝中殿这边方向来。 隨后朱允熥在前,蓝玉落后半步。 真特么朝中殿来了! 朱元璋心头一跳,浑身肌肉一紧,头皮都瞬间麻了。 “娘的!大晚上的,他们怎么朝咱这边过来了?” “他们在里面说了些啥?” “这臭小子脸上笑嘻嘻的……该不会……” “等等!常升、张翼、朱寿、曹兴……他们也被人引到咱这中殿这边来了!” 朱元璋前一刻还在抱怨看不到前殿里的具体情形,这一刻却是直接慌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然后著急忙慌地回头,朝棺材的方向颤颤巍巍走了过去,心里暗暗叫苦:“不是!这群人要干嘛!?” 第71章 朱元璋:老子坟头蹦迪,礼貌吗 “冷静!冷静!” “应该不是发现了咱的事情,咱现在一个人待在这中殿里,对咱动手可用不著这么兴师动眾!” 朱元璋匆匆忙忙地抬脚往棺材里爬,一边暗暗分析著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让自己镇定,也尽力让呼吸平稳下来。 刚在棺材里躺好。 外面那些深浅不一的脚步声就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显然一群人真的是朝他这边过来的。 只是他不知道这群人莫名其妙跑到自己的棺材、牌位面前到底能干嘛?——来哀悼?自己死了这群人比谁都高兴…… 不多时。 一群人过来推开了中殿的门。 隨著眾人的脚步在牌位面前顿住,有人忍不住发声问道:“陛下,您深夜叫我们来大行陛下的“遗体”和牌位面前……这是为何啊?” 语气之中充满了不解。 同时还带了一分心虚。 诚然,如果朱元璋在这个时候蹦了出来,这群人提刀比谁都要快,不过朱元璋现在只剩了个“遗体”躺在那儿,他们做的事情毕竟有些不光彩,面对未知的鬼神反而有一丝畏惧。 说到底,这个时代的人很难完全唯物。 蓝玉也是有些懵逼和好奇,问道:“陛下请直言。” 他也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了。 淮西勛贵来他府上诉个苦之后,他觉得也有道理,立马就进宫找朱允熥了。 朱允熥答应得倒是爽快。 可完事非要喊他喝茶,还要把其他淮西勛贵都喊过来。 喊过来也就罢了。 还喊到老爷子牌位面前来了…… 朱元璋极力屏住自己的呼吸,也算是听明白了——人都是朱允熥喊来的! 正当他心中忐忑地猜测著朱允熥的用意之时。 就听到朱允熥那个熟悉且温润的声音响起:“舅爷、舅舅,还有诸位叔伯公,有礼。” 朱允熥微微拱手。 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但在场眾人都有些振奋地交换著眼神,显然颇为受用。 几日前的朱允熥,只是东宫三殿下,现在的朱允熥,却已经是九五至尊,奉天殿上那张龙椅的主人! 他们何尝不明白。 这代表了陛下的態度? 顿了顿,朱允熥继续道:“诸位的意思,舅爷都已经传达给我了,我心中记著诸位对我的维护之意,当日曾答应诸位的事情,自然一刻也未曾忘怀。” 此话一出,眾人的神色愈发兴奋了起来。 就连他们也没想到这件事情这么简单,也就那天晚上劳碌一个晚上,收穫这么大?他们原本也只是想捞点儿利息,或者和朱允熥要上一个確定的结果。 结果朱允熥直接主动提起当天的允诺…… 躺在棺材里的朱元璋却是暗暗咬了咬牙,悬著的心终於死了:“果然,现在就被这群人牵著鼻子走……” 俗话说。 话说满了之后必然有但是。 “但是。” 朱允熥目光一凛,两个字让眾人脸上的笑意滯住。 不待眾人说什么,朱允熥便继续道:“如今我刚登上大位,许多事情都还没落定下来,情势看似简单,可我却依旧是如履薄冰,不得不请各位暂且再委屈委屈。” 眾人的脸色微微变了变。 就连蓝玉也有些懵:不是?怎么跟说好的不一样? 不过朱允熥后面的话。 却立刻让他们的脸色缓和了过来:“可是舅爷、舅舅和诸位叔伯公对我的爱护与心意,我却不能辜负。” “所以我把舅爷、舅舅、还有诸位叔伯公都带到了皇爷爷的『遗体』和牌位面前,指著我皇爷爷的牌位,便是想郑重地告诉诸位叔伯公,当日之言,允熥必不会忘记!” “这是允熥对舅爷、舅舅,还有诸位叔伯公的心意!” 朱允熥指著朱元璋的牌位,目光坚定且郑重地道。 见此情形。 眾人原本隱隱有些慍怒的神情都变得柔和了不少。 发誓这种事情在现代狗都不信。 但在这个时代,谁都或多或少有些唯心主义在身上的时代,朱允熥直接指著朱元璋的牌位发誓…… 那多少是有几分可信的。 而且。 这更是在告诉他们。 我朱允熥算不上什么好东西,连祖宗牌位我都敢指,为了拉拢你们许下的好处,一旦条件成熟,我也不会畏首畏尾。 再加上他之前表现出来的“玩物丧志”,这些人会知道,他朱允熥现在依赖著他们,以后也会一直需要依赖他们。 画大饼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有人信! 排场安排上,大饼画上,最后再把这几天烧出来的玻璃成品往他们面前一摆,必定能安安稳稳上一段时间。 时间。 朱允熥只缺时间! 朱允熥站在乾清宫中殿信誓旦旦的一番话,顿时给蓝玉等人都干沉默了。 一些胆子略小的人。 甚至还有些心虚地伸著脑袋往牌位后方的棺材看过去。 下意识有些齜牙咧嘴。 “年龄不大,但你是真的勇啊!” “我淦!直接指著牌位,大行陛下明令禁止的事情,你贴著他脸高谈阔论,要是你皇爷爷能被气活,现在能直接从棺材里蹦出来给你几个大逼斗……” 嗯。 朱元璋现在的確想这么干。 他还当是要做什么呢?原来是带著这一群骄兵悍將跑到他坟头蹦迪!你特么礼貌吗?这种事儿,整个老朱家所有的龙子龙孙,哪个敢这么来? “这大逆不道的兔崽子!” “冷静……咱得冷静!否则一条老命要在这里交代了!” 朱元璋虽然知道自己也不会有太久的寿数了,但终归还是惜命的,只能克制住自己,紧紧咬著牙齿,屏住了呼吸。 牌位面前。 朱允熥扫视了一眼神色懵逼,一扫之前戾气的淮西勛贵。 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心中也明白,时机差不多了。 而后目光穿过眾人看向门外,不急不缓地道:“三宝,把东西拿上来。” 眾人回过神来。 面上又纷纷露出一抹不解的神色,纷纷转头看向殿外。 只见马三宝拖著一口大箱子来到了中殿的大门口。 然后憋红了脸把那口大箱子抬了进来…… 第72章 琉璃!全是琉璃!?(今日三更,求催更) “东西?” 躺在棺材里的朱元璋一颗心臟突突地跳著,心中依旧忍不住好奇了起来。 对於朱允熥这一波大逆不道的操作。 朱元璋的第一反应当然是生气。 虽然他没真死,但在这群人眼里他就是真的死了,这群淮西武將也就罢了,朱允熥作为自己嫡亲的孙儿竟然也如此大逆不道,甚至还特么是带头的那个! 只是转念一想。 类似的事情这小兔崽子干得还少么? 自己的“尸体”都还在乾清宫龙榻上躺著,他小子在没有旁人的时候,不哀不跪,直接把自己当空气,甚至连“皇爷爷”都不叫了,一口一个老朱,还把他饿死的爹娘兄弟姐妹给蛐蛐了一顿,往他心窝子上戳。 想到这些,朱元璋觉得这小子干出手指牌位的事情……也不是那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而且他稍微一冷静也想得明白。 朱允熥今天在这里指著他的牌位不为別的,只是为了拖住这群淮西勛贵,维持住他刚平衡起来的朝堂罢了。 至少这小兔崽子顶住了这么多淮西勛贵的压力。 没把他的大明给卖了。 “非常时候需要非常的手段,刚才那一番动作虽是对咱大不敬,可效果还是非常明显的,多少还是能忽悠住他们一段时间的,咱都没想到他还能这么操作。” “不过现在……这小兔崽子还要搞什么样?” “听声音,这“东西”斤两还不轻?” 朱元璋竖起耳朵留意著外面的声音,在心中估摸猜测著,只是他依旧猜不透朱允熥的心思。 与此同时。 牌位面前。 “这……这是什么?” 在场诸多淮西勛贵之中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低语声。 一口很重的大箱子。 看这小太监的样子,里面的东西显然很重…… “莫非……” 许多人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只当那箱子里是什么金子银子,目光一阵发亮、呼吸急促。 可旋即他们就知道自己这想法不靠谱。 这口箱子大归大,是没错的,可就算这箱子里装的全是金子银子,也不够他们这么多人分! 估摸算计一下,分下来怕是也就够他们塞个牙缝而已——不值得朱允熥这么大费周章地在这关键时刻拿出来。 况且,他朱允熥也才刚刚上位。 哪儿来那么多钱財能私下里给到他们的? 虽然不知道朱允熥要做什么。 但如今的朱允熥已然是名正言顺的大明帝王,又在这个时候搬出了这个大箱子……他们倒要看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於是纷纷好奇地给马三宝让了路。 由著马三宝费力地把一口箱子拖到朱允熥面前。 朱允熥淡淡一笑。 直接把箱子的盖子掀开。 “虽然还是需要委屈舅爷、舅舅,还有各位叔伯公几年,可诸位对允熥情分深重,允熥岂可辜负诸位长辈拳拳之心?” “这些玩意儿,权当是允熥的心意了。” 说完,朱允熥踢了一脚,箱子应声滑到了蓝玉等人面前。 只见到。 中殿灵堂內闪烁的烛光之下。 箱子里竟是一片晶莹剔透!!! 在整个灵堂之內反射、折射著烛光的光华,华美绝伦! 就连蓝玉都不得不承认,即便是他常年四处征战,见过好看的战利品数不胜数,却也没有一次场面有这么惊艷。 “琉……琉璃!” “整整一大箱子,全是琉璃!?” “其中没有任何杂质!清澈、纯净、透亮!这剔透的程度,咱从未见过!” “比起海外藩国每年进贡的琉璃漂亮多了!” 为什么能令人惊艷。 就是因为稀少、罕见。 其实,到了大明这个时代,中国与海外的交流早就已经繁盛过好长一段时间了,一些舶来品也算不得太过稀奇。 尤其是对於蓝玉他们这些位列公侯的勛贵。 因此。 琉璃他们是见过的。 可是这么清澈、纯净、透亮的琉璃……却没见过! 一时之间。 一群淮西勛贵譁然一片。 一双双眼珠子死死盯著那个被朱允熥一脚踢过来的大箱子,像极了没见过世面的乡下老表。 灵堂內闪烁的烛光勾勒著他们眼中的贪婪。 这箱子里的琉璃,有大有小,有的做成了精致的盘子、碟子、动物和植物模样,也有各种尺寸各不相同的、圆圆的透明珠子。 还有些奇形怪状不知是何形状的琉璃。 但无一例外。 这些琉璃均是无比的纯净透彻。 一眼看过去,明明还隔著琉璃盘子,却能轻鬆地看到箱子內壁上的一些划痕! 若是换算成银两,其价值也不知能高到何等地步! 压根就不是金银能比的! 眾人心中各有所思,眼睛放光。 “这……” “这是给咱们的!?” 不少人还沉浸在惊诧之中,完全被眼前华美绝伦的场面吸引住心神的时候…… 有人率先注意到了重点。 这些珍稀、价值连城之物,好像是要给他们的!!? 这一句话问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一下看向了朱允熥:贪婪、灼热、渴望、兴奋——仿佛一群饿狼! 朱允熥双手负后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如前所说,这是允熥对诸位叔伯公的一番心意。” “这些东西,既不在国库册內,也不属於皇爷爷的內承运库,乃是一些海外藩国除去明面上的贡品之外,私下里额外进贡给皇爷爷的贡品,纯粹是独属於皇爷爷个人的私藏。” “全在这儿了。” “明面上几乎无人知晓这些东西的存在。” “舅爷、舅舅、各位叔伯公想作为藏品,抑或是拿到市面上去售卖,都乾乾净净,绝不会有人为难於你们。” 朱允熥做事。 向来不喜欢留尾巴。 自然早就给这堆不值钱的玻璃,想好了一个合理的出身。 否则他凭空变出来这么多“琉璃”,是哪里来的? 这其中的价值和吸引力太大,此事看起来显得蹊蹺,这群淮西武將又贪,绝对会引来他们的探究。 反正往死人头上推不作数。 若是这製造玻璃的方法被探究到了…… 玻璃也就不值钱了。 譬如后市曾被炒到天价的钻石,隨著后来越来越多人知道那是一个骗局,知道地球上的钻石存量极高,只是商人囤积居奇抬起来的价格之后,卖钻石的专柜都逐年变得冷清了下来。 就是这个道理。 而最重要的是,玻璃不值钱,他之前苦心建立起来的平衡,顷刻间就要崩塌! 第73章 嗯?等等!咱好像没有一箱琉璃 闻言。 蓝玉等人面上都不由露出一副不敢置信之色。 “这……这么多,真给咱们了啊?” “没想到陛下私下里居然还有这么多高端藏品,这些年来藏得可真深啊,一点风声都没有走漏!咱们是一点不知道!” “这是真的吗!?” 难以想像,这一箱子华美绝伦的珍品,竟然全是拿来送给他们的!——以这批琉璃的成色,光是其中一颗最小的玻璃珠子都价值不菲,更別提那些样式精美的琉璃盘子、摆件了。 而以这箱子里的琉璃数量。 在场这么多人按人头分一分,到单个人手里的都不会少。 估算一下。 这里面的价值,甚至能抵得过他们私下里那些勾当好几年的进项还有富余! 干那些事情。 他们累死累活,担惊受怕,还要为人所不齿。 但这些东西陛下可说过了,不属於国库,甚至不属於作为皇家私库的內承运库,是一笔压根儿就没被记录在册的財富。 乾乾净净,舒舒服服地拿上这么多好处。 这哪儿是什么受委屈啊? 这特么的是享福啊! 况且也只是叫他们收敛个几年而已,等这皇位坐稳当些,他们后面该有的还是会有!——这可是陛下指著老爷子牌位讲的,陛下他可不怕老爷子在下面暴跳如雷! 前前后后合计下来。 他们亏么? 他们赚了! 这新陛下能处,有好处他是真分!跟他混是真香啊! “多谢陛下!” “臣等叩谢陛下圣恩,必定尽心尽力辅佐陛下!” “往后,朝中敢有人非议陛下半句,咱提刀就干!边塞藩王谁胆敢起事,咱打头阵帮陛下平反!” 也不知谁起的头。 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一般,一群人哗啦哗啦地先后往地上一跪,面色涨红,就连呼吸都变得粗重了几分。 这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谁知道你会不会反悔? 但是只要我谢恩快,陛下你可就不能反悔咯。 好在,站在牌位面前的陛下並无任何反悔之意,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平和,谦逊有礼:“诸位叔伯公这是在做什么?此事是我对你们的心意,何必多礼?” 眾人抬头小心观察著朱允熥的神色。 也见他面上一副无比坦荡从容的模样,淡淡的微笑之中,甚至还带著几分感激。 这才纷纷放下心来,笑嘿嘿地起身。 心中忍不住感嘆:“大明这位新帝,比当初太子殿下还好相处啊!他有好处是真想著咱们!” 嘴上也是没閒著。 “陛下这心意也忒厚重了。” “咱们与常將军一脉亲厚,与凉国公、开国公也亲厚,帮一帮陛下本就是理所应当嘛,哈哈哈哈哈!” “……” 几乎所有人脸上都绽放出一阵阵笑容,一小会儿的时间,这些人脸上的褶子都多了不少。 故意落在最后的会寧侯张温却垂著眼眸,暗暗长嘆了一口气:“在大行陛下牌位面前,甚至大行陛下“遗体”都未曾入土,就直接指著牌位与这群人交换利益,瓜分大行陛下的私藏……简直是大逆不道!” “把苍生百姓当作儿戏、筹码,在灵堂內鬨堂大笑……礼崩乐坏,真不知大明皇朝的前路在哪里啊……” 张温虽不愿意和这群人同流合污,可他在身份立场上却早就和这群人捆绑在一起了,所以也只能跟著这群人一起来乾清宫,却不想见到的却是这副场面。 这位新帝,做的能比那天晚上还要出格。 “毫无顾忌。” “毫无敬畏之心。” “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此刻,耳边的笑声,诸多淮西武將左一句右一句的恭维,琉璃被从箱子里拿出来发出的清脆碰撞声…… 在这个本该沉浸著哀伤、沉寂氛围的灵堂里。 显得格外刺耳。 可他……还是做不了什么。 …… 与此同时。 这些声音当然也传到了棺材里,落入了朱元璋的耳中。 听得朱元璋愈发憋屈窝火了起来。 只是。 外面嘻嘻哈哈、叮叮噹噹、舅慈甥孝恭维来恭维去的…… 他躺在棺材里却也只能死死咬著牙、握著拳头,极力克制住自己,不发出任何引人注意的声音来。 “孽障!孽障啊!” “当著咱“遗体”的面一口一个老朱也就罢了,在咱的牌位面前大逆不道咱也当你是有苦衷的,现在居然连咱私藏的东西都全部拿出来白白送给这群骄兵悍將!” “一箱琉璃……那可是一箱子的琉璃啊!” “能给咱大明干多少事情?你就是要给,也別给这么多啊!一大箱子吶!全分给了这些人,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朱元璋在心里一阵狂怒。 高血压都快要飆上来了…… 不过很快。 他就觉得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劲。 “哪里有问题?” 朱元璋紧蹙著眉头思索著眼前的神情。 然后得到了答案:“嗯?等等!咱好像没有一箱子琉璃!!!” 一个精致的琉璃盘子都被他放盒子里摆在乾清宫。 几天前那个晚上,被朱允熥为了那几根破藤蔓摔裂了,他还心疼了好一会儿。 他哪里会有一箱子琉璃?? 想到这里,朱元璋一腔窝火总算是消下来了些。 但下一刻心中的古怪和疑惑却更多了:“不是咱的……这小兔崽子上哪儿搞这么多琉璃的?想要搞到这么多琉璃,连咱这个皇帝只怕都很难,这些年他还被吕氏那毒妇给盯著……” 奇怪……这件事怎么想怎么想怎么奇怪。 朱元璋一时都觉得自己脑袋有些发胀,拼命回想著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几个呼吸的时间过后。 朱元璋似是想到了什么,躺在棺材里瞳孔骤缩。 “点石成金!” “对了!那天晚上这小子和他身边那个小太监閒聊的时候聊起来过,他有点石成金的本事!” “当时他同样不认为淮西勛贵会因为他这句就一直老实,可那时候的他十分篤定自己有法子应对,说的就是什么“点石成金”的法子!没有成本的钱財!” “所以……这“点石成金”成的不是金,是琉璃!?” 第74章 这孩子……从来就不容易啊! 在这件事情上。 朱元璋几乎是获取到了所有的信息和要素。 在前殿的时候就听到朱允熥说什么“点石成金”、“用没有成本的钱財安抚淮西勛贵”云云。 再回想到这几天的时间里。 不仅仅有那些做陶瓷的细泥被送进有窑炉的那个房间,还有一些石砂状的东西,也被送进了那个房间。 他的棺材被放在了中殿,是视野最多的一处房间,而任亨泰知道內情,一直儘量安排不让人过多、过频繁地靠近灵堂,所以活动的余裕不小。 他待在此间无聊。 最好打发时间的,自然就是观察乾清宫里发生的,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 而如今结合朱允熥的行动。 就不难推测出这一箱子琉璃的出处和来歷了。 “所以……” “他搜罗名贵草木种在乾清宫的院子里,是为了替他那几根藤苗掩人耳目,而这个醉心於冶炼陶瓷的“爱好”,则是为他批量製作琉璃放的烟雾弹!?” “难怪那天他不小心把咱的琉璃圆盘打碎了之后,那么不以为意,还认为那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 “明白了!” “全明白了!” 朱元璋在脑海中回想著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几乎已经开始浑身颤抖起来。 看似是“玩物丧志”,实际上却並不是。 而是心思縝密地走一步想十步,早就料到了这群淮西勛贵迟早要闹起来,这些“没有成本的財富”要散给他们,所以一开始就想了个法子遮掩,避免这些人好奇探究! “这番心思,简直太縝密了!” “这也就能解释这几天时间里,这孩子身上出现的种种矛盾、违和之处了。” 何以在乾清宫密谋一夜,在奉天殿进退有度、应对机敏,能做到滴水不漏,却在登临大位之后就那么急不可耐地“玩物丧志”给人以话柄? 何以明明是个“玩物丧志”的人,偏偏又愿意批摺子批到深夜都不休息?” “假的!都是假的!这孩子还在演!” “这几天的时间里……白天种地、捣鼓琉璃,晚上批摺子,乾清宫前殿的灯几乎就没怎么熄过!这拼劲跟咱年轻的时候都有的一拼了!” 想到这里。 朱元璋心头更是涌起了一阵愧疚之意。 把之前心里的所有不愉快瞬间就拋之脑后去了。 因为自己的疏忽没有察觉到吕氏那毒妇做的事情,让这孩子在东宫战战兢兢地过了十几年。 靠著自己一己之力稳住朝堂各方势力,好不容易即位了,依旧还过不上舒坦的日子…… “这孩子……从来就不容易啊!” 朱元璋觉得自己心里一阵堵得慌,也好在外面那群淮西武將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了过去,否则他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自己隱藏好。 但愧疚的同时。 朱元璋心里却也高兴! “这孩子有一力承担起整个大明重担的能力和魄力!” “咱的选择……或许……是没错的?” 趁著外面嘈杂混乱的时候长舒了一口气,同时也小幅度地给自己暂且松松筋骨。 虽然他现在还不能断定自己是不是真选对了。 可心里的把握却已经大了许多。 与此同时他也更確定了另外一件事情。 “还有蕃薯藤!” “允熥他连“点石成金”这种事情都能做得到,那天他说的关於番薯藤那什么“破天大的功劳”,又怎会有假?” “也不知那藤蔓种出来是什么样子的。” 朱元璋已经开始期待了起来。 恨不得那几根平平无奇的藤蔓明天就能成熟,好让他看看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可惜这多少得等咱到了北平府才能知道咯!” 朱元璋现在虽然人躺在逼仄的棺材里。 前面还被自己的亲孙儿指著自己的牌位一顿冒犯。 可此刻。 却是一阵神清气爽。 毕竟想通了这其中的诸多关窍之后,令他期待和开怀的事情,可就不仅仅只有一件了: “有这批量製作琉璃的方法,咱大明岂不是发达了!?” “咱当皇帝二十五年,就没有一年不用受这憋屈气的!” 朱元璋面上忍不住泛起了笑容。 脑海里仿佛看到了大明皇朝人人安居乐业,家家夜不闭户,处处路不拾遗的场景了。 …… 中殿灵堂大门口。 马三宝在朱允熥的授意下,把箱子里的玻璃盘子、碟子、珠子、摆件等等……按照蓝玉这一伙人的地位和影响力,依次按照提前定好的量分给了他们。 连他尝试烧玻璃、以及给玻璃凹造型的时候,產生的一些略带瑕疵的玻璃物件,也被朱允熥发了出去。 在这个年代。 有这么高品质的玻璃,还要什么自行车啊? 瑕疵品放市面上也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所以这些人丝毫意识不到自己顺带还收了一批破烂,一个个脸上的笑容还愈发灿烂,觉得自己捡了大便宜了。 一个个抱著自己手里的一堆“琉璃”爱不释手。 顿了顿。 待中殿灵堂之內总算逐渐平静下来。 朱允熥轻咳了一声吸引眾人注意:“咳咳,舅爷、舅舅、诸位叔伯公,今夜宣你们进宫便是为此事了,诸位可还有什么其他要事要说?毕竟我也刚刚登临大位,许多事情难免疏忽,这件事情本该早就安排上的。”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低头看看自己怀里那几乎透明的琉璃器皿、摆件、珠子等等。 就是再厚脸皮的。 面上也有点不太好意思,掛不太住了。 这尼玛多好一陛下啊? 有好处是真给大家分,长得又好看,说话又好听,甚至还早就把好处给他们准备好了……分好处是一点不给自己剩下。 结果他们却急冲冲地逼了上来。 简直男人看了沉默,女人看了流泪。 多不容易啊这小孩。 顿了顿,才有人厚著脸皮嘿嘿一笑:“陛下日理万机,咱们自然不敢多叨扰陛下。” 朱允熥挑了挑眉:“夜也已经深了,那我就不多留诸位了,也好早些出宫归宅。” “是,陛下!”眾人齐声道,旋即联袂而去。 隨著这群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朱允熥脸上的笑意逐渐敛去,目光一凛,锋利如刀! 第75章 唐太宗渭水等三年,朕也能等 “这群淮西武將也太心急了。” “陛下这才不过刚刚灵前即位,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登基,他们就等不及闹到乾清宫来了。” “简直是狼子野心。” “……” 看著一伙人各自包好分到手里的琉璃,一脸笑嘻嘻地消失在夜色之中,马三宝一改之前恭谨的神色,撇著嘴低声嘟囔。 面上流露出不满之色。 而后便有些心疼地转头朝身旁的朱允熥看了过去。 人心叵测,自家主子难,从小到大都难! 从前有吕氏那毒妇盯著、暗中为难,如今好不容易等著机会,登临大位了,却还不得不受这群骄兵悍將的逼迫。 面上笑嘻嘻说什么把陛下当作子侄爱护,实际上却恨不得啃下几口肉来才好。 陛下,难吶! 不过。 当他见到朱允熥的神情之时。 却是当场背脊一凉,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陛下俊逸的面容上仿佛染了一层寒霜一般,眼神仿似能杀人! 这种模样,並非寻常那种敢怒不敢言的姿態。 而是一种坚定,一种篤定和决心…… 仿佛一头暂且盘踞一方的幼龙,某一刻必能有雷霆万钧! 朱允熥一开始就知道这群人不是好相与的,他们的贪,就连老朱也不过勉强能压得住。 人就是这样,有了碗里的想锅里的,贪慾无穷无尽。 若是这群人懂得些分寸。 他倒也不能容下他们。 可他们不出意料地没有分寸,分不清大小王,甚至比朱允熥预料的还要更早发难! 这次若不是朱允熥一惯未雨绸繆的习惯,立刻就著手烧出来了一批玻璃,只怕真没法子了。 既然如此。 他们的头上便已经悬上了一柄剑。 朱允熥迟早要让这柄剑落下去! 马三宝摇了摇头轻嘆了一口气,愈发心疼起来,不过下一刻他就见到自家主子脸上寒霜骤然一褪,又露出之前那种谦逊的微笑:“舅舅?去而復返,可还有事?” 原来是开国公常升又从夜色之中走了回来。 “好傢伙,不愧是磨练了十几年的好演技!”马三宝看得一脸懵,刚酝酿出来的情绪瞬间就没了。 一下子觉得自己属实没必要那么担心。 正如那群淮西勛贵之前说过的那样——陛下是个小狐狸,满朝文武都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间,这群贪婪的淮西莽夫迟早要阴沟里翻船。 常升的神色之中带著一抹郑重之意。 缓缓开口道:“既然陛下今夜刚好宣了臣来乾清宫,有一事臣得多句嘴提一句。” “江夏侯周德兴虽非国公,却也是开国勛贵之中的元老,与你皇爷爷既是同乡又是从小到大的玩伴,在军中也同样有一定的影响力。” “他与在东宫养病的太子妃和二殿下渊源颇深。” 他的神情之中多少带著几分关切之色。 说到底是亲舅舅。 撇开这其中牵扯到的各种利益关係,旁的武夫眼里看到的更多的是利,但常升终归还是在替朱允熥考虑著的。 朱允熥淡淡一笑,目光之中似有深意:“舅舅考虑周到,不过……周德兴活不长了。” 常升面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看这孩子的神情,想来並未忽略掉周德兴这个潜在的威胁。” 今天晚上。 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被朱允熥一道旨意传到了乾清宫里来了,到了才知道,原来是张翼他们这些目光短浅的,才这么几天的时间,就忍不住了! 也好在。 老爷子居然还有这么一箱子私產在,再加上允熥这孩子胆子大、有魄力,居然在老爷子牌位前这么一闹,又把老爷子一箱子琉璃私產全部分给了这些人。 这才打发了这群人。 可常升心里也是真的心疼这孩子:大姐留在世上唯一的一个儿子,好不容易等到了机会,还这么难。 他能想到的不多。 但想得到的,他还是想著能提醒一番便提醒一番,毕竟自家这个小外甥刚刚即位,要处理的事情又多,难。 这才去而復返。 不过听到朱允熥的话,常升除了放心的同时,心中却也忍不住隱隱疑惑:“不过……周德兴活不久了?允熥这话是什么意思?这老傢伙谨慎得很,这些年谨小慎微没什么尾巴,即便之前在奉天殿的时候,也就站出来说了两句话,回头一看情势不对,立刻缩回了头去……” “无故处理开国功臣……不像这孩子的行事风格啊。” “罢了,这孩子自己心中有自己的主意算计就好,就算他真的硬把周德兴给处理了,朝臣的不满,我和舅舅来压!” “嘿嘿,看来是臣多虑了,陛下心中有主意便好,那微臣便告退了。”常升嘿嘿一笑告辞。 朱允熥笑著点头,伸手虚引:“舅舅也是在为我想,允熥心里知道,夜黑路滑,舅舅回去当心。” 常升点头致意,再次离去。 朱允熥挑了挑眉,心中不由一阵慨然:“利益之中的一点真心,还得是亲舅舅才靠得住。” 马三宝看著常升离去。 自然也替自家主子开心,轻声嘆道:“好在开国公还是真心惦记著陛下的,不似其他淮西武將。” 朱允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又恢復了之前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语气之中带著一抹深意,不急不缓地道: “不著急,当年大唐的太宗皇帝刚刚即位,便面临东突厥頡利、突利二可汗攻至距长安仅40里的涇阳,彼时的大唐国力不足,签下渭水之盟称臣纳贡,三年之后,大唐铁骑踏突厥,一雪前耻,更成就了空前的贞观盛世。” “唐太宗渭水等了三年,因为他缺的是时间。” “朕也能等。” 朱允熥双手扶后,声音虽温润淡然,却仿佛能定住江河湖海! 闻言,马三宝心中不由一阵汹涌澎湃起来:“奴婢相信,陛下也可以成就和贞观一样的大明盛世!” 朱允熥坦然一笑:“想著比肩,为何不想著超越?” 马三宝笑著挠了挠头:“是奴婢目光短浅了,陛下现在掌握了琉璃的製作方法,也就是大明拥有无限的財富,做什么事儿做不成?陛下的成就当然要比唐太宗更高!” 第76章 我那经济学稀烂的皇爷爷 “唐太宗在前,都不想著比肩,只想著超越!” “好!好!好!” “有这份心思,做什么事情做不成?” “就是咱也没想著,能一下子把大明变成贞观盛世的那般规模!且不管最后能不能成,少年就该有这份意气!” 朱元璋躺在棺材里。 听著蓝玉等人离去,听著常升去而復返,听著朱允熥那一番慷慨之言尽显少年意气。 一时之间觉得自己都变年轻了一般。 完全忘了自己现在,正直挺挺地躺棺材里…… 唯一不同的时候,自己年轻时候可没有这孩子这么坐得住,人都贴脸上来了,还能这么稳!更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道道和技术。 “不过这小太监说的对!” “大明立朝以来,咱也不是不想让大明变成那样的盛世,可是想做的事情太多……国库里的钱又少……” “但现在条件却不一样了,怎么不能想著超越唐太宗?” “也不知道允熥这孩子是怎么做到的,居然发明了批量製造琉璃的方法!” 想到这些。 朱元璋心里一阵阵的舒坦。 不过……这种舒坦並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有一盆冷水浇在了他的头上。 “无限的財富?想屁吃。” 只听得朱允熥那熟悉且温润的声音,没什么感情地吐槽了一句那个叫做“三宝”的小太监。 朱元璋不由眉头一蹙。 想屁吃? 那小太监说的话和他想的一样。 这小子骂小太监想屁吃,岂不是也在骂他想屁吃? 朱元璋不服气地咬了咬牙,暗道:“这小兔崽子在气死咱这方面,还真是从不让咱失望!” “啊?不是吗?” “那些国公爷、侯爷们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看著陛下搬出来的一箱琉璃眼睛都在发光。” “陛下现在隨手就能造出品质如此之高的琉璃,用的东西却只需要一堆石头而已……” “这不是无限的財富是什么?” 外面传来小太监马三宝无比疑惑的声音。 这自然也是朱元璋心中的疑惑,朱元璋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竖起耳朵听著。 只听朱允熥淡淡开口道:“咱们先不提琉璃,咱们说一说大明宝钞。” “大明宝钞?”马三宝不明白这俩有啥联繫。 朱允熥挑了挑眉,慢悠悠地开口道: “洪武八年,我皇爷爷设宝钞提举司,立钞法,发行大明宝钞,一贯大明宝钞,可如同一千文铜钱一般,自由使用。” “我平日里不去外面走动,倒是你经常替我在外面走动,你倒是说说,到如今的洪武二十五年,一贯大明宝钞,能当多少铜钱用了?” 被这群淮西武將一闹,朱允熥的困劲儿也过去了。 这时候脑子一阵清明,甚至有点饿,转身在摆放牌位的桌案上,隨手挑了块点心丟嘴里,吃了起来。 马三宝顺著朱允熥的话茬仰著头认真思索起来。 “大明宝钞……” “现在大概能当二百文到二百一十文左右的铜钱使用。” 他每天早晨都按照朱允熥的要求去逛早市,偶尔给自家主子买些糕点、果,因此立刻就给出了答案。 话说出口之后。 马三宝才瞪大了眼睛一阵哑然。 “一千文……两百文……怎么差了这么多!?” 大明宝钞的价值是慢慢往下在掉的,这个时代的人,又基本没什么经济学的概念,自然很难有人注意到这一点,最多也就是抱怨两句“大明宝钞一年不比一年好使了”之类的。 而如今被朱允熥这么一提。 马三宝才惊觉不对劲——洪武八年到洪武二十五年,拢共也就十七年的时间,大明宝钞居然缩水了这么多! 与此同时。 躺在棺材里竖著耳朵的朱元璋顿时心头一跳。 “十七年的时间。” “大明宝钞一千文铜钱变成了两百文……” 朱元璋勤政,对国事抓得紧,对银子也抓得紧,户部的情况自然瞭然於胸,虽然之前没有关注过这一点,可他太知道,朱允熥提出来的这一点没有任何错。 “是啊……为何变成了这样??不知不觉间,咱精心设计的大明宝钞就变得不值钱了。” 朱元璋把之前的不快拋诸脑后,一时之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总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点什么,但细想又没什么太大的头绪,没办法完全想明白其中的缘由。 顿了顿。 外面的那小兔崽子又开骂了。 “大明宝钞本身没什么问题,但现在这玩意儿能贬值成这样,这得拜我那经济学稀烂的皇爷爷所赐。” “他穷啊,没钱。” “搞出来个大明宝钞,就以为自己发现了財富密码,印钱,疯狂印钱,却不知道钱这东西也是会贬值的。” “市面上的米麵粮油拢共就这么点,大明宝钞多了,这些实打实的东西却不会多。一来二去,大明宝钞自然而然就不值钱了。” “我那皇爷爷也是天真,天上哪儿有掉馅饼的事情?” “老朱你说是吧。”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吐槽道,说完还曲指敲了敲摆放著牌位的桌案,轻轻嗤笑了一声。 此刻。 朱元璋內心只有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大逆不道的小兔崽子!” “你他娘的骂谁呢!” “稀烂?穷?咱堂堂大明皇朝的开国皇帝,把咱说得跟个叫子似的!” 朱元璋当皇帝这么多年,被自家的孙儿翻来覆去、变著样儿地骂……哪儿受过这种委屈?? 当然,他心里骂归骂,可朱允熥把这件事情讲得十分简洁明了,朱元璋当然知道——这小兔崽子的话,一个字不假! 大明朝,缺钱。 他只能多印宝钞,那些必须要做的事情这才推行得下去。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个行为在十七年之內几乎把大明宝钞变成了废纸。 想到这里,朱元璋心里也有些发堵——他是皇帝,他肩上的担子是整个大明皇朝,他也难啊! 正当这时候。 他又听到朱允熥敲著他放牌位的桌案,还朝自己发出了一声灵魂质问…… 朱元璋顿时气得头皮都麻了。 “又叫“老朱”!” “一天天的,“老朱”是你这小兔崽子能叫的!?” “大明缺钱咱也没办法!不印宝钞事情怎么做下去?你能耐你倒是给咱一个解决方案啊!” 朱元璋在心里暗暗骂道。 可与此同时又暗暗有些期待,希望这主僕二人能聊到这所谓的“解决方案”。 第77章 陛下您真没死?锦衣卫的暗线! 朱元璋的確没办法,他知道了这印钱的危害,可面对那些要银子的事情——北境残元的反扑、旱灾、涝灾、冻灾…… 即便现在时光倒流,他还得那么做! 这也是朱元璋当皇帝之后,一直要面对的事情。 即便现在已经把这权柄给了朱允熥,朱元璋对这件事情还是无比在意。 牌位面前。 马三宝面上顿时露出一阵恍然之色。 明白了了自家主子的意思。 “所以……琉璃也是同样的道理!” 朱允熥点了点头:“这一箱子琉璃值钱,是因为这市面上拢共就这么一箱子,如果我弄出来一千箱子、一万箱子、百万箱子的琉璃,这玻璃和一堆石头也就没两样了。” 马三宝蹙起眉头长嘆了口气。 不由有些沮丧地耷拉著脑袋:“天下就没那么容易的事情,奴婢蠢笨,白高兴一场了……” “不过陛下……” “您在大行陛下灵前如此,是不是不太合適啊?” 马三宝齜著牙,看朱允熥漫不经心地靠在放牌位的桌案上,还津津有味地吃著贡品,忍不住心虚地抬起头在灵堂里看了一圈,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见到了飘著的大行陛下。 朱允熥耸了耸肩:“死人又吃不了东西,慌什么?” 说完还隨手拿起来一个丟给马三宝:“尝尝,大半夜的饿著肚子,这贡品还挺好吃的。” 马三宝手忙脚地接过糕点,不由嚇了一身冷汗,紧张地抿了抿嘴唇:“不……不敢,奴婢可不敢。” 说完,恭恭敬敬地双手捧著糕点走到牌位面前,把糕点放了回去,双手合十作揖:“大行陛下莫怪,大行陛下莫怪……” “什么胆小样!”朱允熥不以为意地吐槽道。 隨后目光看向了灵堂外面。 一名身形魁梧,脸上略带著些横肉的中年男子,身著飞鱼服,腰系绣春刀,缓缓走了过来。 他的手上还端著一个盘子,盘子被布盖住了,布上面隱隱有一丝血跡。 “宋忠?何事?”朱允熥漫不经心地问道。 宋忠。 原本为锦衣卫指挥同知,从三品的官位。 在告发蓝玉掀起著名的“蓝玉案”之后,朱元璋杀的人太多,不得不找个人出来平息眾怒,蒋瓛自然就是这个“背锅侠”,所以被下马了。 作为锦衣卫指挥同知的宋忠,便成了第三任锦衣卫指挥使,在洪武末期到建文朝活动。 朱允熥虽然留了蒋瓛。 但以蒋瓛跟朱元璋的密切关係,肯定不可能再让他章掌握著锦衣卫了,而作为指挥同知的宋忠,与朱元璋不算那么密切,了解整个锦衣卫系统,又有足够的能力。 是朱允熥的最佳选择。 被提拔起来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启稟陛下。” “蒋指挥使鬆口了。” 宋忠面色凛然地应声开口道,“陛下给了他五日的考虑期限,今日是最后之期,大行陛下去了,蒋指挥使终究是想活的,为表忠心,他切下了一截小指。” 朱允熥挑了挑眉,隨意地看了一眼宋忠手里端著的盘子。 嘴角噙起一抹淡笑:“好死不如赖活著嘛,他又不是那些清流文人,不要命了就求一个名留史册。” “朕不需要他的指头。” “朕要的,是只掌握在蒋瓛手上的暗线。” 留著蒋瓛,一方面是为了给自己正名,能当老朱的心腹这么多年,能力自然也没的说,但这些都不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是蒋瓛手上掌控著的那些情报暗线。 现在的他势单力孤。 淮西勛贵不好相与,能稍微放心的,常升算一个,蓝玉算半个,在外的藩王隨时可能旁逸斜出。 锦衣卫被他梳理了一番,人员编制从之前的两万变成了现在的三万,也算是掌控了一半,提纯,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內忧外患。 这种情形下。 蒋瓛手里那些暗线的价值就太大了。 “是!蒋指挥使已经允诺了此事,待他整理好之后,会將手上的暗线呈给陛下。”宋忠应声道。 “朕等著。”朱允熥微微点头,淡淡地道。 “蒋指挥使还有一个请求。” “说。” “他想见大行陛下最后一面。” “准。” 朱允熥爽快答应了,毕竟是多年的心腹,蒋瓛愣是坚持到了最后才投效,可见忠心。 一个死人,你就是把眼珠子瞪烂了也是个死人。 掀不起什么风浪。 “后面的事情你自己处理就行。” 朱允熥打了个呵欠,困意也上来了,索性此间事了,吩咐了一声后便径直朝门外而去。 “恭送陛下。”宋忠恭谨抱拳。 朱允熥慢悠悠地出了中殿灵堂,远远传来一句:“別蒋指挥使、蒋指挥使的叫了,你宋忠才是现在的锦衣卫的指挥使。” 宋忠原本没什么表情的粗獷面容上,顿时露出激动之色,躬著的腰弯得更深了:“是!谨听陛下教诲!!” …… 听到殿门终於再次被关上,朱元璋这才敢坐起身来,长舒了一口气:“呼……一大群人忽然就乌央乌央地跑了过来,给咱搞够呛!” “可惜可惜,没听到这小兔崽子给咱讲解决的方法。” 朱元璋一边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新鲜空气。 心里暗暗有些遗憾。 “不过……这种事情或许本身並没有解法,否则在咱之前那么多皇帝,怎么无一人想得到?” “这么快就把锦衣卫收到了自己手底下,这小兔崽子驾驭人心倒是真有一手。” 他看了一眼中殿紧闭的朱漆大门。 挑了挑眉:“蒋瓛做事倒有分寸也縝密,等到今天才表示要投效,以他的身份也合情合理,不容易让人生疑。” 朱元璋伸伸手扭了扭脖子。 原本经过之前一遭就很难有困意,蒋瓛大概很快又要来见他,乾脆也就不想著睡觉的事,一边思考著之前听到的东西,一边等了起来。 不多时。 大门再次被打打开。 略显厚重的脚步声,关门声……一个熟悉的身影来到了棺材面前,这身影胸口微微起伏,显然十分紧张。 直到看到朱元璋从棺材里坐起来。 蒋瓛才抿了抿唇一脸不敢置信:“陛下您真没死!?” 第78章 暗线到手!周德兴的异动! “陛下您真没死!?” 蒋瓛压低了声音,满脸不敢置信之色。 他唯一得到的消息,就是戴思恭偷偷跟他说的什么“陛下假死”、“东宫三殿下登基”、“陛下让投效三殿下”云云。 对於挨了一记闷劈的蒋瓛来说。 这其中的每一个信息,都跟天方夜谭一般。 可是。 在忐忑与不安之中。 他的確见到了那位“木訥”的三殿下,只是他的眼神变得锐利且清明,他自称“朕”,给了自己五天的期限。 蒋瓛只能硬著头皮照戴思恭所说的话去做。 却没想到——那位英明神武的陛下,一个眼神便能让满朝文武瑟瑟发抖的洪武大帝,真的委屈著自己躺在这棺材里!! 离谱! 简直太离谱了! “咱当然没死。”朱元璋面上带著他以往见不到的轻鬆愜意的神情,压低了声音,还缩著脖子不放心地朝门口看了一眼,倒像是个老顽童。 蒋瓛目光一凛,面色凝重地朝朱元璋抱拳,低声道:“不知陛下是否有难言之隱?莫非是那群淮西勛贵拥了三殿下,趁著陛下此次假死篡位?臣愿为陛下分忧!” 思来想去。 他觉得只有这一种可能。 跟了朱元璋这么多年,他算是最知道朱元璋性情的一个人,他始终不相信,朱元璋这种铁血帝王……能够容忍旁人在他头上拉屎,逼得他不得不躲在这棺材之中。 然而,他却见朱元璋摇了摇头。 笑呵呵地道:“並无难言之隱。” “戴思恭告诉你的事情,都是真的,一开始算是允熥这孩子探听到了你对允炆说的话,转头就集结了淮西勛贵制住了你、戴思恭还有允炆母子,企图发动政变。” “但这件事情是咱默许的,你不必管。” 蒋瓛不由瞪大了眼睛——竟然真的是自己多虑了? 不过朱元璋没有细说,他也就没有冒昧地询问其中的细节和缘由,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臣明白了,只是……陛下您呢?”蒋瓛蹙眉问道。 如今已经即位的新帝並不不知道陛下还活著,那群淮西武將也不知道,担任锦衣卫指挥使多年,蒋瓛如何看不出——陛下现在的处境极其危险? 那群淮西武个个都是狠人吶! “任亨泰说再过不几天就是举行葬礼的吉日,咱会顺理成章地出宫去,离开应天府。” “老四的北平府是个好去处。” “咱要你待在允熥身边,充当咱的耳目。” 朱元璋言简意賅地说了一番自己的安排。 蒋瓛蹙眉沉思了片刻,有些不太放心:“可是……” 朱元璋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直接解开了蒋瓛的疑虑:“咱会给你一道圣旨,一道能够证明允熥皇位正统性的圣旨,你好好揣著,有那帮子淮西武將在,他们不敢动咱。” 不过他没有提戴思恭手里的那道圣旨。 也算是他的一个双重保险。 蒋瓛沉吟思索了片刻,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目光一亮:“陛下好手段,微臣佩服!” “那……三殿下想要的那些暗线……”蒋瓛请示道。 “给他,除了北平府老四身边的暗线,以及大寧府老十七身边的暗线,其他的全部给他!”朱元璋下眼瞼微微颤抖,大手一挥,爽快地道。 虽然他默认了朱允熥的登基,也看到了朱允熥的实力和能力,但事关大明王朝的未来,他不允许有一丝一毫脱离掌控。 藩王之中。 老十七的兵力最强,老四的综合素质最强。 如果未来朱允熥真搞出了什么事情…… 他得有一手底牌收拾。 蒋瓛心头一跳,总算明白朱元璋真正的想法了: “陛下这是……和那夜试探二殿下一样,对三殿下也进行一番试探!若能成,三殿下就是真真正正的大明后世之君,若不能成,陛下还能“死而復生”带人推了三殿下!” “只是……这次玩得更大了!” 想到这一点,蒋瓛心里都不由微微有些紧张,只能尽力维持著镇定应声道:“微臣明白了。” 朱元璋点了点头。 还得是自己的心腹,自己的意思一点就通。 隨后便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另外一道圣旨,丟给蒋瓛:“去吧,从今以后,你就是允熥的人。” “还有一点你要记住,他已经不是什么三殿下,而是真真正正的大明帝王。”朱元璋语气篤然地叮嘱了一句。 蒋瓛目光之中露出一抹意外之色:“真真正正的大明帝王!?虽然陛下有所提防,可陛下对这位三殿下的看重程度,竟然已经远远超过了对二殿下?” 不过他跟在朱元璋身边多年,很懂得收敛自己的神色,只是恭谨地抱拳躬身:“微臣记住了,望陛下保重身体。” “去吧。”朱元璋点头。 蒋瓛跪地叩拜,酝酿出一个略显悲伤的腔调,抬高音量朗声道:“微臣蒋瓛,恭送陛下!” 隨后起身离开。 跟著守在门外的宋忠一同远去。 …… 翌日清晨。 朱允熥按例在早朝前半个时辰起床。 便收到了宋忠递上来的摺子——蒋瓛手中单独掌握著的暗线名单!其中还包括这几日的时间里,阻滯在那些暗线手中未能传递上来的消息。 “凉国公蓝玉、宋国公冯胜、颖国公傅友德……西安府的秦王、太原府的晋王、广寧府的辽王……” “除了judy和老十七寧王比较精,未知又比较远没能安插进去核心人物之外,其他人府上或多或少都有颇为核心的眼线!” “难怪都说洪武朝的锦衣卫是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这一条条的暗线,也就比在人家里安个监控差上一些!” 朱允熥低头翻看著自己手里的摺子。 不由暗暗感嘆起来。 而很快。 他就注意到这摺子上有一条暗线下面,记载了一则颇为详细的情报——江夏侯周德兴府上! “周德兴?” 朱允熥目光一凛,立刻仔细查看了起来。 【洪武二十五年八月初五,江夏侯会见一名从未在府中出现过的青年,经查,此人名为张庆来,是给东宫送菜的菜农。】 第79章 这就是皇权!积极的淮西喷子 【洪武二十五年八月初七,江夏侯第二次会见张庆来,谈话內容未知,但见江夏侯神情凝重。】 看到江夏侯府暗线下面的內容。 朱允熥挑了挑眉:“给东宫送菜的菜农?那天在奉天殿和乾清宫门口,周德兴不可谓不识时务,情势稍微一不对,就立刻缩了回去,看来这老小子想玩儿阴的啊。” 他把手中的暗线摺子收好,轻轻嗤笑了一声。 这也没毛病。 吕氏娘家的亲戚,支持朱允炆的武將势力,只要朱允炆一上台,如今蓝玉和常升的位置就是他的。 朱允炆没主见,吕氏不过深宫妇人…… 如今的结果。 周德兴怎么可能安心? “呵!跳樑小丑。”朱允熥不以为意地道,旋即摆了摆手吩咐,“上朝去吧。” “是,陛下。”宫人僕婢低头称是。 …… 隨著午门城楼上的钟鼓响起,午门大开。 文臣武將依次列队进入奉天殿,只是一些人神情之中带著一抹坚定之色,相互交换著眼神似有深意。 “陛下驾到!” 隨著马三宝一声高呼,朱允熥从仪鸞后方走了出来,踏上台阶,神色平静地坐在位於奉天殿最高位置的龙椅旁边。 他还只是灵前即位。 距离最后一步,还差一个登基,按照礼法尚且还没有资格坐在龙椅之上。 不过。 虽只是坐在龙椅之侧,一身孝服素縞。 却已然有天子的威威之態,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眾臣纷纷跪地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眾卿平身。”朱允熥不急不缓地道。 自从起事到现在已经是第六天,这个位置,除了第一天的新鲜感和兴奋感,往后朱允熥的心態就平和了下来。 纵然现在並不算完全。 可一切皆在他的掌握之中,坐上那张龙椅是迟早的事。 他心中更多的。 反而是一种迫切和责任。 “谢陛下!”眾臣齐齐呼和,窸窸窣窣地起了身。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马三宝按照流程开口道。 紧接著任亨泰便立刻站了出来,拱手躬身:“启奏陛下,按照礼部的测算,明日八月初八,乃是今年往后最大的吉日,当举行登基大典,正式即位。” “登基大典礼仪已然筹备完成,恭请陛下明日先祭告先殿、昭告天下,再於奉天殿登基上位!诸大臣观礼!” 这几天。 任亨泰作为礼部尚书,可算是给自己忙抽抽了。 一方面要主持丧礼,照顾著棺材里那位,另一方面还要紧赶慢赶搭祭台、布置登基大典…… 如今总算是把工程赶了出来。 他累死累活正是因为知道,如今这位新帝並非只是靠著淮西勛贵的支持坐上了皇位,更有陛下的暗中支持,再名正言顺不过,也是他必然要效忠和攀附的对象。 自然是一上朝便迫不及待的稟报邀功。 朱允熥神色淡然,坐在奉天殿上位,並没有说话,而是饶有兴趣地俯视著殿中朝臣。 这个日子是一早在乾清宫门口就定下了的。 眾人面上並无多少意外,只是真正到了这一刻的时候,神情多少带著一丝复杂——慨嘆、恍然、茫然、不敢置信…… 总觉得这几天的时间。 如梦如幻一般。 那位东宫三殿下明明……怎的来不及等他们反应,便坐上了奉天殿?便要登基了? 只是容不得眾人多想或者质疑。 便能感受到一道极具压迫感的目光在人群之中逡巡,似端详,似戏謔……让人不敢直视。 他们並没有忘记,那日在乾清宫门口,陛下不悲不喜地吐出了四个字,“满门抄斩”,顷刻间便是菜市场人头滚滚。 “恭请陛下登基!” “恭请陛下明日登基!” “……” 不过迟疑了片刻,奉天殿內的所有人便不敢怠慢,纷纷参差不齐地应和著任亨泰的话。 这就是皇权。 这就是万人之上的权柄! 见眾人躬身劝进,朱允熥嘴角这才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淡淡地道:“下一项。” “方才朕见都察院的右都御史……目光似有深意,可有启奏?”朱允熥挑了挑眉,看向站在詹徽旁边的一名老者,直接点名。 都察院。 洪武十三年之前叫做御史台。 下管稽查百官之职,上司劝諫天子之责。 除了像詹徽这样兼任六部实权的人之外,说白了就是今日参奏这个,明日弹劾那个的一个言官部门。 更直白一点:职业喷子。 当然,在洪武朝,这“劝諫天子”之责几乎算是免了。 谁不知道老朱脾气比谁都暴躁? 从前好歹还有马皇后拉一拉,自从马皇后没了,敢参朱元璋的,谁不是露头就秒? 不过朱元璋还是需要这个都察院,也需要都察院这一群不怕死的喷子来参奏朝中的不平之事——譬如贪墨、瀆职等。 这是得罪人的活儿。 所以都察院基本上来说还都是脖子硬的。 被朱允熥点名的右都御史袁泰,其职位在都察院中,乃是詹徽之下第一人,詹徽身兼礼部尚书的实权,算不上专业的赔偿,论专业喷子,这个袁泰才算第一人。 这几天,大臣都要早中晚去乾清宫拜謁,朱允熥在乾清宫“侍弄草”、“冶炼陶瓷”的事情自然是瞒不住一点。 这也在朝堂上引起了爭议——一国之君,还在丧礼之中便搞这些玩物丧志的事情,成何体统? 而这件事情对於都察院,以及六部给事中,这些追求所谓的“青史留名”的职业喷子来说,反而成了一个机会。 洪武大帝咱们惹不起。 这位新帝十几岁的年纪,又刚刚登基,可不正好拿来开刀?——新帝登基咱们就不畏强权,勇敢劝諫,多刚直啊?这不得给我记一笔? 再加上。 这些人经过了几天的观望。 从黄子澄、齐泰、周德兴几人的结局也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位陛下不会轻易杀人,否则在与朱允炆有联繫的人里,他为何只杀了一个黄子澄?因为他有把柄——黄子澄在大殿直呼“朱允熥”之名。 所以这些人这几天私下里都在暗搓搓地谋划著名此事。 准备今天早朝来一波。 言官諫言天经地义! 只要不过火,陛下应当不会动他们。 只是刚刚任亨泰提起明日的登基大典。 许多人被朱允熥的眼神一扫,心里莫名地就有些动摇了起来,不少人交换著眼神准备作罢,择日再参。 却没想到。 这位新帝自己主动点明了! 站在一旁的右都御史詹徽抽了抽嘴角,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吐槽:“我就说你別惹他,这个小狐狸比什么都精,你当他年纪小好拿捏?某些方面,他比大行陛下都难搞!我看你要倒霉。” 右都御史袁泰扯了扯嘴角,眼神顿时就弱了几分,只是朱允熥都点名了,他也只能硬著头皮站了出来,给自己定了定神,慨然道: “启稟陛下,如今尚在大行陛下丧礼之中,臣听闻陛下却於乾清宫之中亲自侍弄草、冶炼陶瓷,实在不妥!” 还不待朱允熥说点什么。 武將队列之中立刻就有人坐不住了:“你他娘的放什么狗屁!陛下有错?陛下怎么会有错!?” 见此情形。 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淡笑。 往自己身后的椅背上一靠,右手扶在扶手上,指腹轻轻敲击著座椅扶手,仿佛早知会如此一般,淡然看戏。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朱允熥昨天才刚送出去一箱子玻璃,可不得趁热打铁,使一使这桿枪? 第80章 自有將军为我辩经 隨著淮西勛贵之中一人出声。 其他人也都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叉著腰对著袁泰等人就是一阵开喷: “就是!什么叫『侍弄草』啊?大行陛下驾崩,咱们陛下悲痛万分,植木自古以来就有寄託哀思之意,陛下这是大孝至诚!有何不妥?哪里不妥了?” “陛下孝心可表,苍天可鑑定!微臣敬佩!” “倒是你们这些人,陛下去了也不见你们多伤心,反倒责备起陛下的一片孝心?” “他娘的,你们安的什么心!?” 奉天殿上。 顿时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以蓝玉为首的一脉淮西武將立刻开始唾沫横飞了起来。 对於袁泰等人来说。 纵然他们本来已经差不多打消今天参奏的这个念头了,可现在这个话题被挑到了明面上来,他们自然得上。 “刚直不阿,敢於参奏新帝”这种事情,第一回能上史书,第二回就不一定了。 况且他们和这群淮西莽夫不对付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尽孝心为何不能等下葬之后?” “大行陛下尸骨未寒吶!怎可做这些玩物丧志之事?” “植木便也罢了。” “冶炼陶瓷总不能寄託什么哀思了吧?” “这些事情不是不能做,而是不应该现在做!我大明皇朝以孝治天下,便是皇陵也称『孝陵』,陛下身为皇孙,又是当朝新帝,怎可行此悖逆之举!?” 以袁泰为首的都察院言官、各部给事中……纷纷开口回击了一波。 这些日子送进乾清宫的木。 哪个不是价值不菲的名贵木?究竟是不是为了什么“植木寄託哀思”,大家心里明镜儿似的。 况且这“玩物丧志”之事还不止一桩。 此话一出。 诸多淮西武將確实有点被噎住了。 这话还真不好反驳,正经人谁没事儿在那里搓泥巴烧什么盘子碟子啊?不就是你自己个儿想玩儿么? 见淮西武將尬住。 以袁泰为首的都察院言官、六部给事中面上露出一抹得意,纷纷看向袁泰,袁泰也是立刻趁热打铁,朝坐在仪鑾上的朱允熥躬身一礼:“陛下!……” 只是话还没说完。 就被一个粗獷的声音给打断了: “烧陶瓷……烧陶瓷釉怎么了?” “陶瓷亦是珍贵之物,精美的陶瓷上可为天子,下可为达官贵人的陪葬之物,陛下在乾清宫烧制陶瓷,不过是为了亲自动手,待陛下下葬的时候给陛下陪葬!” “同样是孝心可表!天地可鑑!” “陛下亲手烧制,这份心意何人能比?” “就你们这群只知道动嘴皮子的,知道什么?” 人一激动起来,脑子转得比平时快多了。 他们这群人昨天大半夜被喊去乾清宫,叮叮噹噹地分了那么多价值连城的琉璃,许多人一晚上都没睡著觉,大早上来上早朝,都还沉浸在昨晚的兴奋之中。 大行陛下的私藏。 这可全是咱们如今这位陛下分的啊! 想到这些,一个激动,立刻立刻有人想到了说法。 听到这个说法,其他淮西勛贵不由微微愣了一下,忍不住暗暗吐槽起来: “这尼玛好傢伙,聪明啊!居然还能有这么刁钻的角度解释这些事情?6!” “嗯……孝心可表,天地可鑑……” “要不是老子昨天亲眼见到陛下领著咱们去乾清宫的灵堂,指著老爷子的牌位撒欢儿,老子都他娘的要信了!” 迟疑了片刻。 这些淮西勛贵纷纷加入,奉天殿再次唾沫横飞起来: “不错!这些日子以来,陛下日理万机,不仅要参加大行陛下一日三次的拜謁丧礼,又要在乾清宫伏案批摺子,同时甚至还不忘植木寄託哀思,亲手为大行陛下烧制陪葬品,几天的时间,人都累瘦了好几圈!” “你们看到了么?不!你们看不到!” “……” 言官武將,相互之间不肯示弱,分成两波在奉天殿上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朱允熥坐在仪鑾之上。 以手背撑著脑袋,斜靠在身下椅子的一侧,目光平静地看著奉天殿內两波人有来有回,心中甚至觉得还挺好笑。 “植木寄託哀思……烧陶瓷为了给老朱陪葬……牛逼牛逼,也亏他们想的出来……” “谁说莽夫没文化?” “这叮叮噹噹的,白一箱子玻璃送出去,自有將军为我辩经,看人家说话多好听?” 朱允熥漫不经心地在心中暗暗想著,眼看著奉天殿上变得越来越混乱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朱允熥抬眸透过奉天殿的朱漆大门,朝外面看了一眼——旭日初升,时间差不多了。 他打了个哈欠,然后站起来动了动脖子。 看了一眼马三宝。 马三宝立刻会意,手里的鞭子用力一挥。 啪—— 奉天殿上响起响亮的一声,还沉浸在激烈爭吵之中的言官以及淮西武將均是微微一愣,顿了下来。 整个奉天殿,霎时间就“唰——”地一下安静了下来。 朱允熥酝酿出一副哀伤的表情,缓缓垂眸,痛声道:“几位说……的正是朕心中所想!” “皇爷爷去了,朕心中悲痛万分,所以在乾清宫植下草木,盼著皇爷爷能以此为引,时时回来看看。” “朕能为皇爷爷做的不多,亲手做的,无论好坏,才是最能表达心意的,朕希望皇爷爷泉下有知能心中慰藉。” 宽广且安静的奉天殿之內,迴荡著朱允熥悲痛的声音。 隨后陷入了沉寂。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吵架的时候不觉得。 譬如经过一阵令人筋疲力竭的爭论之后,突然停下。 在场的无论是淮西武將还是文官言官,都瞬间有了一种脱力的感觉,脑瓜子嗡嗡的。 朱允熥微微顿了顿,扫视了一眼颇为疲惫的文臣武將。 收敛起自己悲伤的情绪:“逝者已逝,大明皇朝还得继续,今日早朝便议到这里,各部官员各司其职,一起把咱们大明这个担子担起来,皇爷爷泉下有知同样会有慰藉。” “退朝。” 朱允熥最后淡淡吐出两个字。 转身朝仪鑾后方而去。 第81章 这是好事情不是吗?暗中生事 隨著朱允熥的脚步声不急不缓地走远,整个奉天殿內依旧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良久,才有人低声幽幽嘆了一句:“这……这就退潮了?” 奉天殿內这才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以蓝玉为首的淮西武將纷纷转头瞪了袁泰等人一眼,留下一声声冷哼,雄赳赳气昂昂地转身离去。 而袁泰等人则是憋得面色通红,此刻却也已经无处使力。 只能无奈地一甩袖袍,气急败坏地怒道:“嗐!!” 旋即悻悻而去。 文武百官带著低低的议论声从奉天殿鱼贯而出 人群之中。 傅友文朝后头看了看。 放慢了脚步等著詹徽走到自己身边,拉住了詹徽,用只有他们两人自己听得到的声音,低语道:“注意到没,整场朝会,咱们这位新陛下拢共说了几句话?” 詹徽也是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神情。 深吸了一口气:“除了最后站起来说了几句话,什么都没做,居然就这么把这群人给摆平了!” 傅友文点头:“真是可怕啊……不过这群淮西武將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讲起歪理来一套一套的,一个个都跟吃了火药一样,按理来说,如今的陛下大部分靠他们撑起来的台面,朝堂上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情,他们怎么那么积极?” 他心中实在纳闷儿。 这看起来不像朱允熥靠著这群淮西勛贵,反倒像是淮西勛贵非要往上贴一样,实在不合理。 詹徽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双眼微眯:“是啊,这实在是太奇怪了……虽然说凉国公、开国公和咱们这位新陛下之间有一层並不浅薄的血缘关係,但其他人可没什么血缘关係啊。” “陛下和这群淮西勛贵之间,更大的成分当是利益交换才对,你支持我上位,我给你权位尊荣,而且这一层关係是臣强主弱……” 傅友文的不解同样也是詹徽心中所想。 顿了顿,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大事不妙地看了一眼傅友文:“该不会之前淮西勛贵突然对强买田地这些事情撤手……是为了套住我们的吧!?” 他和傅友文会愿意支持朱允熥。 最大的原因就是朱允熥不仅能够牵制各地藩王,同时还能压得住淮西勛贵。 今天早上看到这群淮西勛贵。 他才骤然惊觉这其中或许有问题! 却见傅友文摇了摇头: “没有,淮西勛贵並没有继续干之前那些腌臢事情。” “这几天新旧交替、你是礼部尚书兼左都御史,琐事繁多,没功夫关注这些事情,但我得空就关注著他们的动向。” “今天一早还有人来跟我回报消息。” “淮西勛贵不仅没有趁著这次之事落定,就急不可耐地伸手,反而他们的手……收得更彻底了!”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大有种娼妇要从良了一样的架势!” 傅友文露出满脸不敢置信的神色。 詹徽讶然瞪大了眼睛,不由得低声嘆道:“我还以为是当今陛下上位了之后,给了他们在这些腌臢之事上的一些便利,否则无缘无故的,袁泰他们劝諫了陛下两句,这群人像是亲老子被人骂了一般,看来倒是我想错了。” 二人对视了一眼。 交换了一个难以言明的目光。 隨后齐齐停下脚步回头看著巍峨的奉天殿,神情复杂。 片刻后。 詹徽面上才露出一抹释然的表情。 收回了目光道,笑了笑道:“不论如何,这算得上是一件好事情不是?大明既乱不了,也没有出什么外戚专权乱政的苗头。” 闻言,傅友文也回过头来。 释然一笑:“也对,虽然咱们这位新陛下的確是玩物丧志了些,但在什么木、陶瓷上费些钱財和精神,相比於天下大乱、外戚专权之祸,就微不足道了,只是名声不太好听罢了。” 二人点了点头。 默契地相视一笑。 “该去六部衙门了,詹大人请。” “傅大人请。” 二人谦让了一番,联袂朝六部衙门的方向而去。 奉天殿广场上的文武百官如同蚂蚁一般,各自朝自己所在的衙门散去…… 而在去往都察院衙门的方向。 “袁大人!!!” 面色沉凝,一脸不解之色的右都御史袁泰,正心不在焉地朝都察院衙门的方向缓步而去。 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袁泰驻足停下,蹙起眉头回头一看,目光不由闪烁了一下——江夏侯周德兴? 一时之间脑海中闪过诸多念头。 同时拱手一礼:“江夏侯,有何贵干?” 周德兴呵呵一笑:“袁大人这话说得,今日袁大人在奉天殿上仗义执言,不惧权贵,此等刚正不阿之风令人敬佩。” 袁泰心中暗暗一喜。 毕竟周德兴这话就是戳著他们这种喷子心窝上讲的。 自然受用。 不过他表面上並未表露出来,只是拱手谦道:“在下身为都察院右都御史,下有稽查百官之职,上有劝諫天子之责,此乃在下分內之事,不足掛齿。” 周德兴故作无奈地摇头嘆了口气: “唉……可惜!可惜啊!” “像袁大人这样的言官,虽一心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却也架不住蓝玉那一党人的胡搅蛮缠啊。” “大行陛下刚驾崩几天,就在乾清宫搞什么草草,挑的还都是贵价的,还玩什么搓泥巴烧陶瓷……说他都是孝心一片,谁信吶。” 颇感疲惫的袁泰目光微微一亮。 深以为然地嘆道:“正是如此,唉……嗐!” 周德兴嘴角噙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话说回来,今天这种事情如果换做是东宫的二殿下,必然不会如此蛮横无礼!二殿下为人一向谦和有礼,对翰林院的学士、朝中清流文官礼重有加,时常虚心请教学习,是再好不过的人了。” “其实如果是二殿下,他压根儿就做不出在丧礼期间玩物丧志这种事情来!” 袁泰目光一凛,旋即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可惜二殿下抱病在身,前日当今陛下还给二殿下封了亲王尊位,二殿下来奉天殿受礼,脚步虚浮、面色苍白,唉……” 第82章 来的可真及时啊! 如果说之前始终有人对朱允炆的下落和死活有所怀疑。 但朱允熥让他病怏怏地,出现在眾目睽睽之下,这一点便基本没有了什么说法了。 见袁泰露出一脸惋惜之意。 周德兴心中暗暗一喜。 面上却是露出一副郑重且沉凝的样子:“袁大人是否想过,此事可能有蹊蹺?” 袁泰瞳孔微微一缩,有些不放心地左右看了一眼,道:“江夏侯这是何意?” 周德兴也一脸顾虑地左右看了一眼,卖了个关子:“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只能说到这里了。” 他留给袁泰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之后。 抱拳一礼,转身缓缓而去。 以周德兴的身份,话说到这里已经很明確了。 对於他来说,袁泰固然是一个他可以爭取的人,却並非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如若对方有意,自然会来找他谋事。 …… 乾清宫。 前殿。 朱允熥刚回到宫中,宋忠便凑了上来:“陛下,殿前司亲军指挥周驥在宫中与宫女淫乱宫闈,已被抓获。” 宋忠双手抱拳,微微躬著身子。 虽然不敢直接抬头直视圣上,却依旧忍不住斜斜抬眼,端详了朱允熥一眼。 没別的。 他就是觉得奇怪——太奇怪了! 周驥,江夏侯周德兴的独子,虽然能力平平,但凭藉著江夏侯周德兴和大行陛下的少年情谊,在殿前司任亲军指挥使。 原本新皇即位。 周驥和周德兴作为东宫二殿下的外戚势力,就算陛下不收拾他们,也不该让周驥再担任“殿前司亲军指挥使”这样的重要位置才对。 但陛下並没有把他拉下去,而是放之任之地继续在任。 起初宋忠以为。 是因为此次的事情太过仓促,新帝即位诸事繁多,而朱允熥多年来偏居在东宫,所以对周驥、周德兴、朱允炆之间的关係了解得並不多。 但当他犹豫著要不要提起此事的时候,陛下却给了他一道密令:【暗中严密监视周驥,不可让其知晓分毫。】 宋忠懵了。 但他刚刚被提拔起来成为锦衣卫指挥使,做事情、表忠心还来不及,也就不敢多置喙什么,只能遵旨派人看著。 结果早朝期间就有人上报。 周驥出事了!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周驥內心是震撼的…… 简直就像是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会发生。 就等著周驥自己犯错一样! 明明在几天的时间之前,自己面前这位新陛下,还只是一个常年偏居在东宫一隅、不起眼、不为人所问津的皇孙。 可如今竟然像是能预知未来一般料事如神! “好,朕知道了。” “这个案子锦衣卫来办,皇爷爷新丧还不出十日,父亲薨逝也才三月有余,都还在丧期之中,周驥身为殿前司亲军指挥使,在宫中与宫女淫乱宫闈,大逆不道。” “当,满门抄斩。” 宋忠心中还在兀自震撼猜测著,便听到面前的陛下语气平静地给出了处置方案,甚至让人察觉不到他有任何情绪。 “微臣遵旨。” 宋忠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立刻应声道。 心中却如同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完全无法平息下去:“陛下对此事果然早有预料么?” “江夏侯周德兴的资歷,再加上他对福建一带军务的影响能力,未必不能成为潜藏在暗中的一条毒蛇。” “现在有了对方的把柄,而且还是名正言顺、堂堂正正的说法把江夏侯一门抄斩,连那些最喜欢背律法的言官文官都说不了一句话,陛下会连丝毫的情绪都没有?” 宋忠应声退下,对於自己心里这个想法摇了摇头。 结合陛下之前的行动和安排。 只能说陛下早就知道会发生此事! 至於这是否是算命、观星、卜卦……还是什么玄乎其玄的原因知道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 看著宋忠离开的背影。 朱允熥挑了挑眉,面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周驥这个坑爹小能手,果然不会让人失望啊。” 周德兴早年立功不少,后又在福建一带掌管军务,徵兵操练,在军事要地、沿海地区筑城十六座…… 虽然论风头他没法和蓝玉一党人相提並论。 可是论实力和影响力同样不差。 他必须死。 周德兴一门在歷史上的结局他是知道的。 只不过具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朱允熥就很难知道得那么细致了,但只要周德兴一门还活著,这件事情就处於一种“即將发生”的状態。 所以朱允熥最好的方法自然是找人盯著他那坑爹的儿子。 虽然现在紫禁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老朱提前嘎了,他朱允熥上位了。 可是歷史上的周驥事发的时候,正是便宜老爹朱標的丧期之內——足可见这货是个靠下半身思考的货色,只要不打草惊蛇,不怕他不犯错。 没想到这货坑爹来得是真及时啊。 “明日便是登基大典,到时候百姓围观,人多眼杂的……今日便去了这个祸患,虽然是锦上添,却也不错。” 朱允熥一边朝后院的方向走去。 心中暗暗思忖著。 毕竟人心难测,虽然他知道周德兴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內,肯定不可能对他的登基大典造成什么影响,可他是一个稍微有些完美洁癖的人,不喜欢旁逸斜出。 “呀!朕的番薯藤长新叶子了!埋进土里那些带芽的番薯,也有几处有芽儿从土里微微冒了个头!” 朱允熥目光发亮。 看著后院地里几个紫色的嫩芽。 心中十分开心。 …… 江夏侯府。 周德兴点了个卯就回府上了,回家坐在待客的大堂,茶水上了一杯又一杯。 他站起身来朝门外看了一眼。 有些急切地朝管家问道:“门口有没有人来?僕从?丫鬟?小廝?” “回老爷,府上尚且无人拜访。”外面传来管家的声音。 周德兴坐了回去。 却听到管家继续道:“还有一事,少爷昨晚在宫里值夜,按理来说早朝期间就就该回家了,但今日还不曾见到少爷的身影。” 第83章 周德兴的野心计划,齐王朱榑! 听到管家这话。 周德兴面上露出一抹怒色,却也並不多么意外,只是把手里的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 “估计又躺在哪个青楼女人的肚皮上去了,这个逆子,这种节骨眼上还这么担不起事情!” “陛下新丧,太子孝期也未过……” “也好在朱允熥那小兔崽子向来在东宫深居简出,不知道我和他的关係,蓝玉那一群人又忙著得意忘形,没人关注到他的头上去。” “等他回来了,把他给我绑了!” “老子非抽死他不可!” 周德兴顿时焦头烂额,气得鬍子都吹了起来,却还不忘记朝外面的方向伸长脖子看去,恨不得一双眼珠子都瞪出来。 明天朱允熥那个小兔崽子就要登基了。 一旦对方当著天下万民的面,祭天地,告祖宗,正式加冕,那一切就都无可撼动了……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尤其是周德兴得到確切消息,確定朱允炆的“病”有问题之后,这件事情就是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了。 否则以他的身份。 朱允熥那小兔崽子迟早要清算到他的头上来。 不动,就是等著那一把刀落到他的头上来,但搏一搏,尚且还有一线生机。 如果袁泰这些硬脖子能站在朱允炆这边说话,而且是在祭天典礼上,在应天府百姓的眾目睽睽之下,揭露出真相,朱允熥就算有蓝玉那一帮人站场子,也逃不过天下人的悠悠眾口。 有天下人的悠悠眾口。 在外的藩王便有势可借,天下也就会乱起来。 虽然周德兴不知道最后的结果会如何,甚至朱允炆一脉很大可能没有立足之地,但他知道,自己至少要先把水搅浑了。 因为。 这天下隨便谁当皇帝都行,唯独他朱允熥不行! 只要这一滩水浑了。 鱼儿就能趁机逃跑。 乱到最后的结果无非是三种:淮西勛贵带著周允熥压住乱势,或者哪个藩王入主应天府,亦或是哪几个藩王各分天下。 但他周德兴获得了机会——趁机会浑水摸鱼带著懿文太子的血脉,带著曾被议储过的朱允炆,走水路去福建。 天下乱起来,福建一带就是他周德兴的天下。 居於沿海附近,可守可退。 进可找机会占据大义之名以求后进。 退可安身立命於一隅! 正当周德兴看著外面的门翘首以盼的时候,另外一名身著劲装的男子神色严肃地走了进来。 周德兴目光一亮:“如何?” 那劲装男子面上露出一抹喜色。 “属下快马加鞭,跑死了十数匹马,去青州见到了齐王。属下假称老爷在福建的人马势力已经调到了应天府附近,经过属下一番劝说,齐王答应带兵走水路来应天府!” “估算著,齐王的人最迟今日下午便能抵达应天府,属下先行回来將消息告知老爷。” 闻言,周德兴一颗心臟顿时疯狂跳动起来。 想要把水搅浑,说服袁泰那一帮人不算,最好是能將朱允炆从东宫弄出来现身说法。 只是周德兴的势力在福建,来不及。 应天府这边最近又被蓝玉那一帮人盯得紧,没办法动。 这时候就得藉助外势。 其他的时间,对於许多藩王来说,或许到现在才刚刚得到消息,甚至有些藩王还不知道应天府发生了什么。 来得及的。 只有距离应天府最近的几个藩王——荆州的湘王、武昌的楚王,开封的周王,青州的齐王…… 湘王性子软弱,楚王没什么野心,周王更只喜钻研医道。 只有青州的齐王朱榑。 虽有战功,却性格骄纵、自大,还喜欢召养刺客和江湖方术之士,以护卫兵守青州城,筑墙以禁止出入,儼然有在青州偏安一隅之態势——是最好忽悠的人选。 欲望会让人冲昏头脑。 以万人之上的至尊皇权诱之,可得。 “哈哈哈哈!!好!你做的很好!”周德兴大喜道,“到时候让齐王的人潜入应天府,趁著朱允熥的登基大典,东宫的守备会挪走一些人手,把二殿下抢出来!” “登基大典的第一步是要先去钟山祭天地,告祖宗,万民观礼,当著天下万民的面,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你也准备好我们在应天府所有的人手,把水搅浑了之后,立刻浑水摸鱼地带著二殿下走水路去福建,皇位我们现在是够不到了,脱身才是我们的目標。” 周德兴对著那劲装男子吩咐道。 至於什么齐王朱榑……还是谁谁谁,隨他们打破头去。 劲装男子抱拳点头:“是!” 周德兴端起茶杯缓缓抿了一口茶,看著外面目光微眯:“剩下的,就是袁泰了。” 然而。 下一刻。 却听到外面响起一阵阵喧囂之声。 “哎哟!干嘛?你们这是做什么?这里可是江夏侯府上,你们岂可隨意闯入!?” “大胆!反了!你们真是反了!” “啊——放……放开我!放开我!!” “老爷……” “……” 外面的喧囂之声越传越近,府中上下仿佛一片鸡犬不寧,到处都充斥著呼喊声、东西砸落在地上的声音……等等。 厅堂之內。 正在议事的周德兴三人脸色一变。 “管家,发生了什么?”周德兴指著外面,神色凝重,有些紧张地问道。 管家和劲装男子对视了一眼,不解摇头。 不过很快,就有一批身穿飞鱼服、腰间佩戴著绣春刀的魁梧男子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为首一人正是宋忠。 周德兴脸色一变,拍桌而起,呵斥道:“宋忠!你们这是干什么!?” 宋忠面色冰冷,言简意賅地道:“奉陛下之令,抓人。” 周德兴故作镇定,怒然一甩袖袍厉声叱道:“即便是大行陛下抓人,也讲究个缘由,当今陛下不能隨隨便便一句话,就让锦衣卫来本侯府上闹得鸡飞狗跳吧?” 宋忠冷笑一声:“自然是有缘由的。” “江夏侯周德兴之子周驥。” “在大行陛下丧期、太子殿下丧期之內,不仅不务正业、玩忽职守,还与宫中的宫女秽乱宫闈!” “被发现之时,至少有十数宫女太监目睹,合宫都瞧见了,铁证如山!陛下有令,江夏侯府一门,满门抄斩!” 第84章 满朝震惊:前脚露头,后脚抄斩? “什……什么?!”周德兴当场懵了,一颗心仿佛沉入了深渊之下,几乎要停止跳动。 私通宫女,秽乱宫闈?? 难怪周驥一晚上都没有回来! 正所谓知子莫若父,宋忠的这一番说法说出口,周德兴就知道大事不妙了——他儿子干得出来这事儿! “蠢货!蠢货啊!!”周德兴一屁股跌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眸子里露出阵阵绝望和不甘之色…… 朱允熥不会放过他,他一直都知道。 所以这几天才殫精竭虑地筹谋许多,求的不是把朱允炆扶上大位,而是浑水摸鱼脱身跑路。 眼瞅著把齐王忽悠了过来。 眼瞅著袁泰那一波喷子在朝堂上吃了蓝玉一党人的瘪,颇有爭取过来的机会。 结果周驥居然出了这档子事! 完了! 全完了! “江夏侯,走吧。”宋忠面色冰冷地看著周德兴,道。 周德兴有些怔怔出神,仿佛三魂没了七魄。 朱允熥就等一个机会搞他,现在却……何解?无解! 宋忠的声音落在耳中。 如同一根根刺扎进了他的耳膜。 怔了片刻,周德兴站了起来,先是喃喃:“满门抄斩……不……只是一个宫女而已……” 紧接著便怒吼起来:“我和大行陛下是自小的玩伴,又一路跟隨陛下立下了赫赫战功,他岂可因为这等小事对我周家满门动手!?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宋忠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戏謔的嗤笑:“江夏侯自然可以和大行陛下论故交。” “可咱们当今陛下也说了,若是论这一层故交,大行陛下还是周驥的叔伯,叔伯才去世没几天就与女人寻欢作乐,普天之下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来人,不走的就绑走!” “周德兴现在已经不是江夏侯,而是万罪之人!” …… 都察院。 詹徽刚刚处理完吏部的事情,转头便又进了都察院衙门。 原本都察院最近是没什么大事的。 可奈何,他接到了手下人的稟报:远远见到江夏侯周德兴和右都御史袁泰交谈。 这种节骨眼儿。 周德兴那老傢伙能憋出来什么好? 无非就是以袁泰为首的一伙人,今天在朝堂上被那群淮西勛贵胡搅蛮缠,喷自闭了,周德兴来给袁泰上眼药了。 詹徽是都察院左都御史,管著整个都察院的事情。 虽然知道周德兴那老傢伙必定掀不起来什么事情,但袁泰好歹也是他手底下的人,他得提点上几句。 詹徽一踏进都察院的门。 就见到袁泰低著头从厅里走了出来,紧蹙著个眉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都快走到詹徽跟前了还没看到他。 “袁大人。”詹徽驻足,喊了一句。 袁泰一惊。 抬起头来才发现詹徽。 顿时显得有些心虚,即便故作镇定,声音之中也略带一丝颤抖:“詹……詹大人……” 詹徽不动声色地淡淡一笑:“袁大人这是要去哪儿啊?” 袁泰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没……没要去哪儿,厅里有些热,出来透透气。” 詹徽面上的表情微微一滯,转而露出一抹郑重:“袁大人,可別放著好好的日子不过,去干那鋌而走险的事情。周德兴,不是什么好东西。” 闻言,袁泰背后顿时开始噌噌冒汗。 詹徽踏前几步走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对他耳语道: “放心,我只是来提醒你一句,我的人当时看过了,周围並没有其他耳目。” 袁泰这才缓缓鬆了口气。 毕竟詹徽如果要举报他,就不会出现在这里和他讲话了。 顿了顿。 詹徽继续道: “袁大人,你我共事的时间不算短了,你的为人我知道,再者,你是我都察院的人,我不愿看你误入歧途。” “別看当今陛下年轻,他却是个深不可测之人。” 说完,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袁泰蹙起眉头带著一丝不解:“大行陛下丧期,他在乾清宫里种种草?架炉烧瓷?这是深不可测?” “什么『一片孝心』的鬼话,詹大人莫非还信了?无非就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东宫皇孙,得了那群淮西勛贵的助力,侥倖坐上了皇位罢了。刚上位便如此急不可耐地暴露本性,詹大人这句话,恕我无法苟同!” 袁泰一甩衣袖有些不服气。 奉天殿参奏,固然有为了青史之名的意图在其中。 但对於这种玩物丧志、不敬先人的行为,他心里也是看不大惯的,也算是一次遵从本心的行动。 “侥倖……” 詹徽饶有兴趣地看著气急败坏的袁泰,饶有兴趣地喃喃重复了一句袁泰的评价,脑海中却忍不住想起了几天前的遭遇。 自嘲的笑了笑。 一个侥倖之人,把朝堂大势看得无比清晰透彻,一个侥倖之人,把他们三个人嚇得狼狈不堪…… 这位新陛下能把所有人玩弄於股掌! 只是这种事情,他不可能和旁人说。 “唉……袁大人往后便会知道了。”詹徽语气之中带著一丝感慨,轻嘆了一口气道。 袁泰撇了撇嘴。 对此不置可否。 同时却也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吐槽起来:“想你詹徽虽居於百官之首的高位,当年也是个有风骨的,如今竟然碍於淮西武將的压迫,今日在朝堂上连一句话都不敢说!” 对於詹徽。 他的心里是有不满的。 却在二人说话之间,都察院大门口,一个小廝走了进来,朝詹徽躬身一礼: “老爷,外面传来消息,江夏侯周德兴之独子周驥於值守期间,玩忽职守,与宫中的宫女私通,秽乱宫闈,有十数名宫女太监为证。” “陛下大怒。下令锦衣卫督办审理此事,江夏侯府满门抄斩。” 詹徽目光一凛,面上露出复杂的神色,心中大惊,一时间如同掀起一重惊涛骇浪,久久无法平息。 这周德兴前脚刚刚露出苗头。 后脚就是直接一记“满门抄斩”!!? 站在他对面的袁泰则是直接愣住,脑海之中瞬间飘过无数念头:如果刚刚不是被詹大人拦住,自己岂非…… 想到这里。 袁泰浑身上下瞬间被汗水浸透。 第85章 冷知识:陛下您也驾崩了 “多谢詹大人救我一命!”愣了片刻,袁泰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心中一阵后怕,朝著詹徽拱手深深一礼。 能在都察院干,他不算是个怕死的。 可若是因为捲入周德兴的事情里死了,那就是死得一点价值都没有,不值当。 詹徽伸手虚抬了一下:“袁大人不必多礼,我说过,不过是不愿意看你误入歧途罢了,有时候,不要老是盯著那点什么『青史留名』的事情上惦记,多看看多想想。” 话虽如此说著。 可詹徽面上同样充斥著莫大的惊骇之意。 其实他也不是猜不到朱允炆的事情上,多少会带点猫腻在里面,也知道朱允熥那只小狐狸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迟早是要对周德兴一门动手的。 却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 “怎么像是瞌睡了给人送枕头一样,周德兴的儿子就犯了事儿,还刚巧这把柄就被抓住了?事情真的能这么巧?” 震撼之余,詹徽心中对於这一点是无法理解的。 可是他得到的消息却是:有大量的人证物证,捉姦在床。 朱允炆生病可以虚无縹緲,毕竟人吃五穀杂粮,生什么病都不奇怪,太子殿下就是突然之间这么没的。 但私通宫女、会乱后宫这种事情,却得是当事人自己主动去做了,还被人看见了。 “难不成这位新帝真是顺应天命之人?” 思索片刻,詹徽不由得在心中暗暗这么想著。 沉思中,他的思绪被袁泰的声音打断:“詹大人从来並非偏听偏信之人,莫非知道些什么?” 詹徽回过神来。 长嘆了一口气,自嘲地轻笑了一声:“呵,知道什么……我能知道什么。” 纵然他知道一部分真相,可即便如此,他依旧觉得,自己对当今这位新帝的了解,仿佛依旧只是冰山一角。 况且就他知道的那冰山一角,肯定也不能隨便往外说。 不过,能说的他也不藏著。 顿了顿,便开口提醒道:“朝堂大变,新旧交替,这几天,你们这帮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了新帝的身上,盯著他种种草,盯著他烧制陶瓷。” “以往你们不是最喜欢盯著那群淮西勛贵么,你们要不看看,新帝上位之后,他们都做了些什么。” 听到詹徽提起淮西勛贵。 袁泰的第一反应就是满脸的不屑和愤恨之意:“他们还能做什么?无非就是那些腌臢之事罢了,他们有功,也有大用,先帝不愿意动他们,如今的新帝靠著什么上位……你我心知肚明,只有变本加厉罢了,嗐!” 他的神色之中显出一种无能为力的样子。 如今的淮西勛贵,朱允熥不可能会动他们,纵然如今维持著暂时的稳定,大明的未来,依旧堪忧! 詹徽不以为意地轻轻嗤笑了一声。 摇了摇头拂袖离去,越过袁泰朝都察院衙门里走去。 留下一脸懵逼的袁泰。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 与此同时。 乾清宫中殿。 “陛下,江夏侯一门被判满门抄斩了。”蒋瓛趁机溜进灵堂里,向朱元璋匯报导,毕竟此事非同小可,江夏侯周德兴的確是陛下自小的玩伴,多年的故人。 不过朱元璋只是双眼微微一眯。 点了点头道:“以允熥的性子和縝密的心思,这件事情他是迟早要乾的,是因为明日要登基了,想要防备著周德兴,所以等不及了么?” 对於朱元璋来说,什么玩伴,什么故人,那都是浮云。 现在他既然决定把大明江山交到朱允熥的手上,那一切事情就要以朱允熥这皇位的稳固,朱家江山的稳固,天下万民的和平作为第一考虑基准。 朱允熥顾虑不到周德兴这个变数,才会令他不满意。 略略思索了片刻。 朱元璋还是微微摇了摇头:“擼了周德兴,这是对的。” “就是太心急了。” “咱可以隨便杀人、隨便抄家,那是所有人都怕著咱,惧著咱,可他这才刚刚登基,皇位坐的还不算稳固,杀的又是吕氏娘家一脉的人,不太合適。” 蒋瓛却道:“不是无缘无故,是周驥昨夜在宫里值守,与宫里的宫女秽乱宫闈,被抓了个正著,十数名宫女太监亲眼所见,锦衣卫都有认证。” “什么!?” “没心肝的东西!” “咱標儿才薨了多少日子?他竟敢寻欢作乐,还在这皇宫里和宫女私通!该杀!该杀!” 朱元璋一听,气得鬍子都被吹了起来。 歷史上他干周德兴一家,除了考虑到外戚之故,同时也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这个原因——朱標是他最爱的儿子,孝期之內寻欢作乐,朱元璋难免大怒。 蒋瓛抿了抿唇。 面上露出一抹尷尬之色,提醒道:“在外面看来,陛下您也已经驾崩了,头七都还没过吶,如今的新陛下便是以这个说法抄了江夏侯满门。” 朱元璋回过神来,也有些尷尬地笑了笑:“也是,咱也死了哈哈哈哈。”对此,他反倒不那么在意。 反而有些不解地蹙眉,面上露出一抹思索之色:“想杀周德兴,结果周驥跟宫女搞上了,咋就恁巧了?” 蒋瓛迟疑了片刻。 立刻应声答道:“也算不得是巧。” “微臣把手里大部分暗线都交给了新陛下,之前又坚持了五日到最后自断一根手指,算是取得了新陛下的信任,如今在锦衣卫中领了个指挥僉事的职。” “所以得到了些消息——宋忠在新陛下的授意下,早就让人盯上周驥了。” 朱元璋目光一凛:“你是说他早就注意到了周驥?还没把他从宫里调走,反而只是派人盯著他,简直像是……” 说到这里,他顿住了话头,神色之间有些不敢置信。 蒋瓛也是有些不可思议地接了话:“像是……像是在等著周驥犯事!” 朱元璋双眼微眯。 怔怔出神地点了点头。 而此时同在乾清宫前殿的朱允熥,接到了宋忠的密报:“启稟陛下,暗线传来消息,青州那边,齐王殿下已经带兵沿著海路朝著应天府来了,今日能到。” 第86章 把齐王的势力握在自己手里! “齐王?”朱允熥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旋即便不以为意地轻轻嗤笑了一声,“周德兴鼓动的?” 齐王朱榑,是个能打的。 有数次出征塞外的战功在身上,所以也很自傲。 歷史上就是因为召养刺客和江湖方术之士,在青州闭城且私造不法器械,所以被朱棣给收拾了的。 现在老朱驾崩了,而且还没有留下遗詔。 能被周德兴鼓动起来也实属意料中的事情。 略略思索了片刻。 朱允熥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笑道:“我这位七叔也是真没脑子,周德兴的鬼话也信?到时候他跑路去福建去了,他一个人带著一两万的兵打应天府的全明星阵容?” 朱榑没脑子是不假。 不过他在青州,不比北境那些塞王,手里的兵不会太多,只有可能是周德兴把他忽悠了,告诉他自己手里也有兵。 两两相合,猝不及防之间才有可能在应天府搅一搅。 只可惜。 他看不出来。 周德兴就是要借他的手跑路而已。 宋忠点了点头:“陛下料事如神,正是周德兴派了人去青州游说,谎称他福建的兵马势力已经蛰伏在了应天府附近。” 回话的同时。 他也是暗暗心惊地打量著这位陛下。 心中愈发一阵阵骇然。 “不仅仅一早就预料到了周驥会出事情,我这边消息还没报上去,仅凭一个“齐王出兵”,竟然就把事情猜了大概?” “很多时候,他都能让我忘记,他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而已……” 心中如此想著,宋忠的目光愈发敬畏起来。 不少人都暗道陛下是淮西勛贵扶起来的傀儡,可陛下,才是真正的深不可测! “不过现在周德兴满门都已经被打入詔狱,此事人证物证俱在,办起程序来也快,只待今日午时三刻问斩。” “陛下英明韜略,无论何人,都阻不住陛下的路。” “只是……齐王殿下这边要如何处理,就得请示陛下的意思了。”宋忠抱拳躬身,道。 朱允熥目光微微一凛,旋即便立刻敛去眸子中的冷意。 淡淡地道:“控制住他的兵力,把他请进宫里来就是。” 他的第一反应是,杀! 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老朱儿子一大堆,也就是藩王一大堆。 纵然自己借著这件事情杀了朱榑也无可厚非,只是这样一来就有些打草惊蛇了,其他的藩王必会不满或警惕。 诚然,有蓝玉一党人在,只要不是天下大势被煽动起来站在藩王那一边,朱允熥就丝毫不惧。 可他这个位置现在的稳固。 靠的是淮西勛贵、藩王、文人士子和天下百姓之间的相互牵扯制衡,他还不想藩王出事情。 “属下遵命。”宋忠抱拳应声道,旋即便退了下去。 朱允熥站在龙书案旁边,右手手指微微曲起,以指腹轻轻敲击著桌面:“齐王……朱榑……” 片刻后,朱允熥似是想到了什么。 目光微微一亮,面上露出一抹释然地笑意:“杀他?杀他干嘛?虽然青州的兵力比不上塞王的多,但只要能实实在在握在我的手里,也不亏!” 把朱榑这蠢货逮了。 让他把他的儿子全送到应天府来换人。 不仅青州的兵力能为自己所用,就是齐王朱榑也能为自己所用,杀了多不值当? 朱允熥轻拍了下桌面,心情不由开朗了许多。 …… 话分两头。 东宫偏殿。 朱允炆和吕氏母子二人,名义上是被放在这里养病,实际上自然是日日吃著慢性毒药维持住虚弱的状態。 且整个东宫都由锦衣卫派人严加看守著。 对於朱允熥来说。 他们两个人的作用,就是在前期需要的时候露露脸,证明“他们的確是病了”这个“事实”就够了。 往后便越来越不会有人关注东宫的情况。 找个机会让他们嘎了也就是了。 偏殿之內。 哐当—— 响起一声瓷器被打落在地,碎裂的声音。 “我不吃!” “你们……你们……你们大逆不道!” 朱允炆脸色苍白,精神萎靡,几乎用尽了全部力气把锦衣卫送来的吃食打落在了地上,然后红著眼睛虚弱地吼道。 原本好好的人突然虚弱下去。 他们当然会猜到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 就在几天之前,朱允炆还是万眾瞩目的皇孙,日日跟在朱元璋身边出入奉天殿、谨身殿等地,上朝议事,学习国政。 如今却骤然沦为阶下之囚。 而坐在奉天殿上的,居然是那个废物朱允熥! 朱允炆难免气急。 “来人,把这里收拾了,再端一碗上来。” “二殿下如今重病在身,身体虚弱,不吃东西可怎么好?”负责此事的锦衣卫仿佛已经司空见惯,面对朱允炆这副疯癲的模样,无动於衷,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朱允炆甩脸道:“吃了……吃了你们的东西才好不了!来人……来人吶!胆大……胆大包天,谋害皇嗣……来人!” 锦衣卫冷冷地道:“二殿下还是省些力气吧,便是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的。” “二殿下,请用。” 看到宫人又端了东西上来,锦衣卫淡淡地道。 朱允炆还想抬手继续將其打翻。 却听到旁边吕氏的一声呵斥:“允炆!吃了吧!这里……里里外外都是……对视朱允熥那个孽障的人,挣扎……挣扎也无用……” 锦衣卫笑道:“还是太子妃明白道理些。” 朱允炆还想继续再闹,却瞥见了吕氏一个略带深意的,严厉的眼神。 他一贯敬重吕氏,也依赖吕氏。 迟疑了片刻后便不再闹了,朝著办事的锦衣卫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冷哼一声后,便不甘地把吃食吃了进去。 “二殿下这才叫识时务嘛。” 锦衣卫看著朱允炆將东西吞下去,暗暗舒了口气,带著宫人退了出去。 待锦衣卫退下。 朱允炆有些不甘和埋怨地看了吕氏一眼:“娘……您明知道这吃食有问题,怎么还……” 吕氏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强撑著走到朱允炆身边,压低了声音道:“只剩下最后一天了,朱允熥……朱允熥那个孽障,他……他登不了基!” 第87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齐王的兵力 “登……登不了基?” 朱允炆瞪大了眼睛微微一愣,旋即就露出了绝望和不甘的神情:“没用的,他有那帮子淮西勛贵……甚至连锦衣卫都已经换了天被他掌控在手里。” “別说是那群淮西莽夫,就连……就连朝堂上的文臣都已经认定了此事,黄师……黄师不过是帮我多说了几句话,便落了个满门抄斩……” “他现在还留著我们,只是为了惺惺作態,等风波过去,说不定我们就莫名其妙地重病暴毙了。” “没用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我们……我们拿什么阻止他登基?” 朱允炆颓然坐在床榻之上,双手抱著头髮散乱的脑袋,喃喃地说著,连眼神都显得有些涣散起来,整个人一片心灰意冷,仿若行尸走肉。 吕氏满脸心疼地坐了下来。 揽住朱允炆的肩头轻轻拍著:“好孩子,不灰心,你叔公已经给你筹谋好办法了,虽然这大明天下你是无望拿到了,可你能活,朱允熥他也別想好过!” 说到最后一句。 吕氏的眸子里露出一抹阴毒的目光。 朱允炆抬起头来,目光之中仿佛重新升起了一抹光芒:“叔祖?他……他如何保我?” 吕氏双眼微眯。 警惕地环顾了四周一眼,確认周围的確没有任何人之后,才压著声音道:“此事也是朱允熥自己蠢。” “这还没登基,就在你皇爷爷的灵堂前,在乾清宫搞什么草草、陶瓷的,引起朝中不少官员的不满。” “所以明天,你叔祖会让人来把咱们从东宫弄出去,彼时,朱允熥那孽障正在天下万民面前举行登基大典,你叔祖会说服朝中那些文官清流在万民面前发声,再由你出面为证!” “另外一方面,你叔祖也派人去青州和齐王接洽。” “明日登基大典一定会乱起来!” 吕氏用只有朱允炆和她自己听听得到的声音,缓缓安抚著朱允炆,颇有些疯狂的目光之中带著一丝篤定。 不是他有多信任周德兴。 而是她知道,周德兴早就已经站了队,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些事情他不得不也只能去做! 闻言,朱允炆目光渐渐变得明亮了起来,旋即又蹙起眉头有些顾虑:“可是……娘,蓝玉他们那些淮西莽夫那么可怕,我七叔他怎么敢来?” 吕氏笑道:“你叔祖虽未封国公,可再怎么说也是先帝自小到大的玩伴,替先帝经略福建多年,自然有自己的势力。齐王他好大喜功,若是他以为你叔祖的这一部分势力也在应天附近,齐王他是会来的。” 朱允炆露出若有所思之色,连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当即点了点头:“现在不在备战时期,他们从应天府周边调动卫所兵力也需要时间……的確有希望!” 紧接著他又摇头:“可福建那一部分兵力是骗齐王的啊,到时候我们还是会被那群淮西莽夫给镇压下来的……” 毕竟朱允炆跟在朱元璋身边学习国政的时间也不短了。 所以对於一些兵力上的调派还是略懂一二。 立刻就看出了其中的问题。 吕氏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傻孩子,咱们又不跟那群莽夫硬刚,登基大典乱起来,咱们立刻就跑!跑去福建!娘不是说过了嘛,大明天下咱们拿不到了,但咱得活!” 朱允炆立刻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苍白地脸上都扯出了一个绝处逢生的笑容:“娘说的对,那就能成了!到时候让七叔还有其他的皇叔们和朱允熥打个鱼死网破去吧!嘿嘿……嘿嘿嘿嘿……” 朱允炆压著自己的声音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半带欣喜半带疯魔。 这几天的时间里,他活在绝望、不甘、和未知之中,心中一根弦时时刻刻都在紧绷著,如今总算有个结果落定下来了。 自然很难冷静下来。 跑去福建,他知道这是有搞头的。 福建沿海一带何以倭寇横行,大明皇朝却屡禁不止?因为那群倭寇进可以抢掠沿海,退则一艘船直接往大海里开,根本就做不到斩草除根。 同样的道理,只要他们真的到了福建一带去。 对於朱允熥或者其他藩王来说,那就是山高皇帝远,管不到他头上去了。 况且明天把这浑水一搅,谁知道应天府会乱成什么样? 更没人管他的死活了。 这的確是一条生路!! “傻孩子,低声些笑!”吕氏立刻捂住他的嘴。 朱允炆点点头,拿开吕氏的手,双目虽通红,却目光明亮,低声道:“娘,我知道的,朱允熥以为他能安安稳稳坐上皇位,却不知这应天府已经山雨欲来风满楼了,而咱们,只用等著这场山雨便是!” …… 应天府外一处荒僻郊地。 此处山林掩映,从外看去鬱鬱葱葱,一眼看去儘是翠绿,正是隱匿身形最佳之处, 而在这寧静的翠绿之下。 却藏了不知多少人在其中,这些人高矮胖瘦,或是布衣商人的打扮,或是襤褸乞丐打扮,或是农民打扮…… 唯一相同的特徵便是。 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壮。 在最前方,一名身著蓝色华贵锦袍,身形高大,神色张扬的青年透过林木的缝隙远远眺望著应天府:“人都到齐了没有?” “回齐王殿下,咱们一万三千兵力从青州码头下海,走海路一路到应天府附近的荒野海滩下船,再化整为零走陆路来到应天京郊,基本已经全部在此处集合了。” “只等齐王殿下吩咐了。” 没错。 蓝色锦袍青年,正是自青州而来的齐王朱榑!! 老头子要是没死,他肯定是不敢动的,可现在老头子死了,而且还没有遗詔,那事情就有趣了。 “好!”朱榑收回目光,面上露出一抹张狂的笑意。 “本王好歹也多次去北境上阵杀敌,立下战功,老头子居然把本王安排在青州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不过青州离应天近,又能走水路,本王也算是占了先机。青州这破地方本王早他娘的待腻了!” 第88章 华服袞冕,钟山祭天! “那属下便提前恭贺齐王殿下!”朱榑身边一名身著道袍的青须老者捻了捻长长的鬍鬚,拱手一礼道。 朱榑闻言,面上露出喜色,朗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 “这声恭喜还是早了些,咱们和周德兴联合,猝不及防之间拿下应天府,这皇位本王一下子还是坐不得的。” “毕竟我二哥、三哥、四哥……按照序列,他们哪一个都在本王的前面。” 朱榑下眼瞼微微一颤。 喜悦的面色之中略带一丝遗憾。 那名道袍老者呵呵一笑: “那个位置纵然眼下不是殿下的,但这次殿下占了先机,朱允炆和周德兴依靠著殿下,让那黄毛小子先坐一坐又如何,总有时日,他得把那个位置让给殿下来坐。” 朱榑满意地点了点头:“就你说话好听。” 道袍老者捋著鬍鬚:“事实罢了,呵呵。” 朱榑喜而大笑:“哈哈哈哈哈!那就承你吉言!”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顿了顿。 他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的情绪暂且收敛起来,蹙起眉头问道:“差不多到时间了吧?周德兴的人也该到了吧?” 日后的事情还得先放在一边。 现在最重要的。 是第一步:和周德兴的人碰头,確定明日的行事计划,然后再让手底下这些人化整为零地潜入应天府去。 好在最近登基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南直隶一带的臣民百姓有许多涌进了应天府观礼,这一万多人乔装进城,倒是也不突兀。 道袍老者回头看了一眼,见底下人摇了摇头,面上露出一抹凝重之意:“似乎还没有来,或许是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吧,毕竟现在应天府內的情势对他来说也不好。” 朱榑点了点头:“现在还早,等等也无妨。” 说罢,他撩起衣摆就地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通知下去,就地休整,养精蓄锐。” 然而。 话音刚落。 立刻便有一个身著商人布衣的青壮男子小跑了过来:“启稟殿下,西边山脚出现了一队人马,应该是应天府附近五城兵马司的人马。” 朱榑顿时瞪大了眼睛:“五城兵马司!?” 旁边的道袍老者立刻安抚道:“殿下莫慌,朱允熥登基之前要先去钟山祭天,城外出现五城兵马司的人活动,也属寻常。” 但下一刻。 就有另外两名服饰不同的青壮男子也小跑了过来。 “启稟殿下,南边山脚下出现了五城兵马司的人马!” “启稟殿下,北边山脚下,出现了一队锦衣卫!” 两人先后朗声稟报。 一处出现兵马或许是偶然,但西南北三面……不是五城兵马司,就是锦衣卫…… 朱榑自然是一刻也坐不住。 当即就噌地一下站了起来,脸色大变,连嘴唇都瞬间苍白了下去:“这……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都不由带著一丝颤抖。 他的贏面在於,和周德兴手里的人马相合,再加上一个猝不及防,主打一个敌明我暗。 可一旦提前暴露…… 而且看对方这来势,似乎是早知道了这里的情况,过来围剿的一般——自己便丝毫贏面也没有了!! 道袍老者也是一改之前那种老神在在的模样,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语无伦次地道:“这……老道……老道也不知是什么情况啊。” 二人说话之间。 便有一名身形魁梧,脸上略带著些横肉,身著飞鱼服,腰系绣春刀的中年男子,缓缓走了过来。 “在下新任锦衣卫指挥使宋忠!参见齐王殿下。” 宋忠恭恭敬敬地对著朱榑抱拳一礼。 毕竟陛下说的是,把齐王殿下请回去,而非逮回去。 朱榑和道袍老者相互看向对方,都看到了对方的懵逼和手足无措——一颗悬著的心终於死了。 新任锦衣卫指挥使,朱允熥的人! 朱榑愣了片刻,还是旁边的道袍老者悄悄推了推他的手肘让他回过身来,同时也见道袍老者拱手一礼:“原来是宋指挥使,贫道乃是齐王殿下帐下方士李之云,这厢有礼。” “此次陪著齐王殿下星夜兼程,赶到应天府,一是为了给大行陛下奔丧,其二更是为了祝贺新皇登基!” “不知宋指挥使,有何贵干?” 被道袍老者李之云给朱榑找了个说法,明知故问道。 被李之云提醒一番之后,朱榑也立刻反应了过来,强自保持镇定,故作姿態地昂起了头:“正是如此。” 宋忠暗暗轻嗤了一声,在心中暗暗吐槽:“这话说出来,你们自己信么?陛下一早就把先帝驾崩的消息,连同一道“不许天下藩王进京奔丧”的旨意发出去了,你来奔丧祝贺?还带著这么多人乔装而来?” 当然,他明白这种话不是他该说的。 所以也並没有戳破。 反而顺著对方的话茬儿,伸手虚引,道:“那齐王殿下还真是辛苦了,既然都已经到了应天京郊,何以有不入城的道理,殿下请?” 朱榑尷尬地抿了抿嘴唇。 心如死灰地长嘆了一口气,只能一甩衣袍,径直打前头往山林外面而去。 看到对方那故作镇定的背影。 宋忠忍不住笑著摇了摇头,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 待朱榑进了宫,已经大下午了,索性事情已经尘埃落定,所有的变数都已经被控制在了手中,朱允熥也就不著急处理,把朱榑晾在了一边。 是夜,一夜安眠。 翌日清晨。 乾清宫之內,朱允熥退去了一身麻布孝服,在太监宫女的服侍下,穿上了十分繁琐的玄色袞冕。 皇帝十二章,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种织於衣,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绣於裳,头戴十二白珠旒冕。 朱允熥有些不习惯地拨了拨面前的旒冕。 说起来,他虽早已灵前即位,代理国政,但这身衣裳,今天还是第一次穿。 袞冕在身,是礼服,也是正式的权柄加身。 即便朱允熥性子素来沉稳,此刻难免带了一丝紧张。 朱漆大门外,传来任亨泰恭谨的声音:“启稟陛下,吉时已到,祭坛已备,恭请陛下出发前往中山,祭天地,告宗祖!” 第89章 前无古人的万世乾坤! 登基大典流程繁琐。 相比於在奉天殿坐上龙椅这道程序,其实钟山祭天反而更加重要,彼时是正式定下名分,在天下万民的见证之下接受帝王权柄。 在礼部尚书任亨泰的安排下。 朱允熥坐在帝王龙輦之中,前后左右,簇拥著无数手持金瓜斧鉞、举著皂纛飘飘的锦衣卫。 龙輦仪仗的后方,皇室宗亲、公侯伯爵、文武大臣各自整齐列队,缓步跟隨。 天朗气清。 不急不缓的风將旌旗大纛吹得飘飘飞扬,猎猎作响,在钟鼓齐鸣声中,愈发显得庄严肃穆。 在沿路百姓的观礼下。 仪仗一路自乾清宫至皇宫正门而出,行过应天府主路,出了城门,奔赴钟山而去。 浩荡、威严! …… 东宫偏殿。 朱允炆和吕氏母子二人听到响彻应天府的钟鼓声,不怒反笑,交换了一个狂喜的眼神。 “娘,开始了!” 朱允炆满脸兴奋地道。 身为皇室子弟,对皇室之中一些隆重仪式的流程,他並不陌生,虽然被关在房间里,可是只听著钟鼓乐鸣他就能想像得到外面的场面——万眾瞩目、仪仗威严。 可他知道。 朱允熥得意不了多久了! 等他到了钟山,天下万民都会知道,他是一个谋害兄长、窜谋皇位之人,在外的皇叔们也不会让他好过! “是啊,开始了……” 吕氏也激动得面色通红。 根据她得到的消息,很快会有人来东宫把他们母子二人劫出去,送往钟山为证,而钟山祭坛那边,朝中的清流文官也会趁机在天下万民之前揭露一切! 从昨天到现在,直到听到外面登基大典的钟鼓声,她一颗悬著的心才算真正地放了下来——没有接到筹谋不利的消息,此时……成了! 她揽著朱允炆的肩膀,竖起耳朵听著外面钟鼓齐鸣的声音,双眼微眯,嘴角却带著一丝疯狂的弧度,低声恨恨地骂道:“朱允熥!你把我母子二人坑害至此,你也別想好过!” 她的目光之中夹杂著怨毒、愤恨、疯狂……等诸多情绪。 原本她的儿子才该是穿著袞冕,坐在龙輦之中、万眾瞩目、权势辉煌之人! 而她也会是名正言顺的一朝皇太后,尊荣加身。 可这一切。 全都被朱允熥给毁了。 …… 钟山就在应天府附近不远。 八月的天。 不冷不燥。 旭日初升之际,太阳斜斜地掛在湛蓝的天穹之上,阳光洒落下来,仿佛给钟山的九层祭坛,以及周围的每一面皂纛、每一棵草木都镀上了一层淡金色。 朱允熥缓缓龙輦。 缓缓抬头越过九层的祭坛看向最上方,一颗心臟不知不觉地便“砰砰砰”地慢慢加速跳动起来。 纵然他拥有连朱元璋都没有的眼光和见识。 可这样的场面,这样的庄重和肃穆,的確是普通人无论活几世都完全不可能体验得到的。 隨著朱允熥下了龙輦。 礼部尚书任亨泰上前跪拜,声音洪亮,朗声道:“恭请陛下登祭坛,烧香祭天、祭地、祭宗祖,告诫天下万民!!” 朱允熥深吸了一口气。 暂且让自己的情绪平復下来,抬脚迈上阶梯,一步一步,一层一层地走上九层祭坛。 眼前的十二白珠旒冕轻响晃动之间。 他的脑海里浮现著诸多画面。 刚来到这个时代的茫然;十年的隱忍和如履薄冰;乾清宫那殫精竭虑小心筹谋的一夜;歷史长河的滚滚车轮;二十一世纪的灯红酒绿、高楼大厦…… 仿佛经过了几个世纪。 又仿佛只过了一个转瞬的时间。 朱允熥登上了最后一个台阶,走上了祭坛的最顶端。 祭坛上摆放著精美的香案,香炉、烛台、牲禽祭品…… 俯瞰而下。 皇室宗亲、公侯伯爵、文武大臣尽皆伏地跪拜,远处观礼的百姓人头攒动,一双双茫然清澈的眼睛灼灼地盯著他。 高处再无任何旁人,似乎只有他一个人煢煢孑立於天地之间,於万物万人之上。 山风微微拂过。 衣袍猎猎,白珠旒冕发出清脆的声音。 朱允熥从香案上拾起三支早已准备好的香棒,在烛火上点燃,躬身一拜:“敬告天地!!”隨后踏前一步,在香炉中插上。 再拾三支香棒,点燃,躬身:“敬告列祖列宗!” 第三次燃香,躬身:“告天下万民!” 香炉之中插著的九支大香棒顶端散出裊裊青烟,飘散在天地之间。 “先皇骤崩,归於五行。朕承皇天之眷命、列圣之洪休,属以伦序,入奉宗祧。” “內外文武群臣及耆老军民,合词劝进,至於再三,辞拒弗获,朕只得勉力为之,不敢怠慢。” “谨於今时祗告天地,即皇帝位!” “先帝以淮右庶民之身,驱逐胡虏,恢復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建立大明,功盖千秋。” “朕惟中国之君,当承先帝之仁德,体民间之疾苦,察稼墙之艰难;当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弘敷仁义,修齐治平。凡四方臣服,咸使和睦,共享太平之福!” “朕望天下臣民,共勉朕志,以共成国家之大业,开万世之乾坤太平!” “其以明年为开乾元年。大赦天下,与民更始。” “钦此!” 温润却不失威严的声音自祭坛传下,响彻钟山,仿若神諭! 开乾。 这是礼部商討过后定下的年號,意在继承朱元璋天下布武打下来的大明江山,励精图治,开创万世乾坤太平。 朱允熥心中也觉得。 甚好。 接过了大明江山,他就要开创一个前无古人的万世乾坤! 当朱允熥宣读登基詔书的话音落到钟山。 无论是文武朝臣,还是百姓万民,尽皆三拜: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震天彻地,传盪云霄! 主持登基大典的礼部尚书任亨泰,站在祭坛稍低一层的位置,朗声道:“礼成!” “新皇即位!受命於天,既寿永昌!” “恭请陛下迴鑾!於奉天殿登临大位!” 第90章 绝望的朱允炆,朱棣的行动! 应天府,东宫偏殿。 “娘……不是说……” “不是说叔祖已经安排了人过来把我们救出去么?应天府的钟鼓声都已经消失这么久了,怎么……” 朱允炆伸长脖子死死盯著门框。 他在东宫偏殿等著……等著。 面上兴奋的神色渐渐消褪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犹疑和忧虑,以及蹙起眉头的担忧。 吕氏面上也露出紧张之色,心中隱隱有种不妙的感觉——钟鼓声消失了,说明仪仗队走远了,这时候正是最佳时机,可是说好会来救他们的人却没有出现!! 为什么!? 不过她还是强自保持著镇定,轻拍著朱允炆的肩膀道:“好孩子,不慌,许是咱们太紧张了,也太著急了,遇到事情首先不要自乱阵脚。” 偏殿之內的所有陈设都被挪走了。 只剩下最简单的饮食起居必备的物品,所以他们也不好確定现在的时辰,只想著或许是自己太急切所以觉得时间过得太慢罢了。 朱允炆捏了捏拳头。 咬著牙点了点头:“嗯,孩儿明白的。” 刚说完这话,朱允炆便忍不住紧紧蹙起了眉头,微微侧著头,似是在刻意捕捉著什么声音。 “怎么了,孩子?”吕氏察觉到异样,问道。 “娘……你听……” “应天府……是不是又响起了钟鼓乐声?”朱允炆声音颤抖著问道,原本就苍白的脸上,愈发没有了血色。 这时候如果应天府再次响起钟鼓乐响。 代表了什么? 代表著朱允熥回来了!而且是在钟山顺利祭天告祖,在天下万民的面前宣读完登基詔书回来了!!! “不……”吕氏脸色大变,下意识地想要否认。 同时又紧紧闭上了嘴,集中著所有的精神和注意力,捕捉著周围的一切声音。 刚才或许是离得远,不怎么听得到。 可两人说话之间。 这声音便已经靠近了不少,都不需要怎么去细听便能够听得到——恢宏、浩荡,还夹杂著百姓的山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吕氏和朱允炆脸上的表情齐齐凝固住。 隨后便是一点点变得绝望……瞳孔也渐渐涣散下来,仿佛全身的精气神在一瞬间被抽乾。 “朱允熥登基了……他顺利登基了……”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为什么!为什么!!!” “哈哈哈哈哈……” “……” 二人已经没了旁的心思,各自自说自话,疯癲起来。 那越来越响亮的钟鼓乐声,那一声声的山呼万岁,仿佛一根根针刺入他们的耳膜,头疼欲裂…… …… 朱允熥乘著龙輦。 在南直隶百姓的灼灼目光之中,在恢宏的钟鼓乐声中,在一声声“万岁”之中,被周围的仪仗,以及朝堂袞袞诸公簇拥著,回到应天府。 龙輦自正中,午门而入。 过金水桥。 最后由仪仗队抬著龙輦,坐在轿輦中,自下而上,悬空过丹陛石,一路抵达奉天殿。 下了龙輦后。 缓缓踏入奉天殿门槛,走上仪鑾,坐在了仪鑾最高位置那张金碧辉煌的椅子上。 其实到了这时候。 朱允熥心中反而没什么情绪起伏。 这几天的时间里,国政是由他来处理的,每天的早朝也是他坐在这仪鑾上上的,他的位置虽和这张龙椅有三尺之隔,却也和真真正正坐在这张龙椅上没什么太大区別。 现在他唯一的感受是:“嗯,有点硌,得加个垫子”。 这么想著的时候。 奉天殿之內,以及殿外广场上诸多朝臣已然列队站好,再次跪地:“臣等恭贺陛下登临大位!恭贺大明万世千秋!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允熥面色淡然,伸手虚抬了一下。 缓缓道:“眾爱卿,平身!” …… 话分两头。 北平府这边,城门大开,朱棣一身劲装,身上披著大红披风,骑著一匹威风凛凛的黑马疾驰出城。 跟在他身后,落后半匹马位置的。 正是身著玄色袈裟的道衍和尚。 他们身后,则跟著一群身著劲装,身形魁梧的青壮男子,个个目光犀利且凝沉。 “殿下,咱们得快些了。” “现在陛下驾崩了,还没留下遗詔,应天府是何情形还未可知,诸王必定都要陆陆续续地赶往应天府去。” 道衍和尚半俯著身子,奋力拍打著身后的马臀道。 朱棣目光直视前方,微眯的眸子之中带著篤定,道:“此事本王既然允了道衍师父,必定不会再心生任何退意!” 道衍和尚看著朱棣的背影,嘴角噙起一抹满意的弧度。 北平府算是距离应天府最远的藩地之一,即便道衍早已在应天府布下了暗线,此刻也才刚刚得到“陛下驾崩”的消息。 碍於应天府內的锦衣卫实在严密,其他更具体的消息,就连道衍也暂时摸不清楚。 不过,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道衍和尚立刻就找上了朱棣,当即带上一批人出城直奔应天府而去。 遗詔未下。 纵然朱允炆那小子的確被格外关照。 可应天府內龙蛇混杂,更有那一批淮西武將在他的路上亘著,各地藩王也都不服他,朱允炆还不够看! 他们这些藩王,哪个手上没点战功在?哪个脑子里又对那个位置没点想法? 有!都有! 这个时候比的就是谁速度快! 谁能立刻赶到应天府了解情况,然后把一些能拉拢的势力拉拢过来,譬如那群漂浮无依的淮西勛贵…… “殿下,这是一场硬仗啊。”就连道衍和尚也神色凝重。 急促的马蹄声之中,朱棣不以为意发出一声嗤笑:“呵!硬仗?本王就藩北平,镇守北疆多年,打过多少硬仗,道衍师父看本王皱过眉头吗?” 道衍也收起了面上的凝重之意。 转而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殿下好气魄!驾!” 一行人疾驰出去约莫三五里路的路程。 却隱隱见到,前方竟也有一队人马,朝著北平府的方向全速奔袭而来,风驰电掣。 朱棣目光一凛,眯起眼睛蹙眉道:“道衍师父,那一队人马莫非也是你在应天府的暗探?” 第91章 朱棣懵了,登基的是朱允熥? 道衍一边策马,同时细细瞧了一眼。 却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面上露出意外之色:“不对,对方穿的是飞鱼服,那是锦衣卫!?” 朱棣这时候也看真切了。 面上的意气风发之色都滯住了,眼神一凝,立刻勒住马绳,扬鞭下令:“都先停住!!” “吁!!”一队人马立刻停了下来,骤然急停的马蹄在地面扬起一阵烟尘。 朱棣紧蹙起眉头。 死死盯著前方正沿路疾驰而来的一队锦衣卫,满脸都是不解和犹疑之色。 “锦衣卫?” “父皇都驾崩了,锦衣卫怎么会在这时候来北平?” “道衍师父可有消息?” 朱棣回头看了一眼道衍,试探著问道。 道衍也摇了摇头,一改往日那淡然自若的模样,露出了几分凝重:“並无消息……” “陛下猝然驾崩且无遗詔,这时候京里指不定乱成什么样,按理来说,锦衣卫这时候是分不出人手来的,就算要將陛下驾崩的消息通知诸王,也动不到锦衣卫的人手才对。” 虽然只是远远確定了对方的身份。 但道衍只稍稍一想,就察觉出来,蹊蹺,有大蹊蹺! 二人对视了一眼。 以不变应万变。 对向而来的人马速度极快,不多时便来到了他们面前,勒马停驻后翻身下马,抱拳跪地:“微臣锦衣卫千户赵百强,参见燕王殿下。” 朱棣挑了挑眉,强自保持镇定,也连同道衍以及一干隨从翻身下马,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好奇道:“平身吧,赵千户来此,可是父皇有何旨意?” 算时间。 朱元璋驾崩距今不过七八日。 现在情况不明,也不知京中是何情形,当然不能暴露自己知道此事,否则相当於直接说:老子在应天府有探子! 道衍站在朱棣身后。 低著头,嘴角却噙起一抹满意的弧度:“即便到了这种时候,依旧能够保持住头脑的清晰和冷静,思虑縝密,进退有度,果然有成大事的帝王风范!” 赵百强及其身后几名锦衣卫干练地站起身来。 抱拳道:“启稟燕王殿下,此来北平府,事情有二。” “其一,请燕王殿下节哀,陛下已於七日前驾崩。” 此话一出。 朱棣立刻露出一副震惊且悲伤的表情,嘆道:“什么!?驾崩?父皇的身体明明硬朗得很,如何会在此时驾崩!?” “父皇!!!” “儿臣这就立刻回去,见您最后一面!” 能够为了拖延时间蓄力准备,装疯卖傻吃猪食的主儿,演技方面显然不会是短板,况且死了的终究是自己的亲爹。 朱棣发出了一声情真意切的哀嘆。 当然。 这倒也不耽误他打探消息。 朱棣抹了一把眼泪,神情哀伤地看向赵百强道:“敢问赵千户,父皇可有留下遗詔?京中现在是何情形。” 赵百强再次抱拳一礼:“这正是微臣来此的第二个任务,请燕王殿下接旨!” 闻言。 朱棣微微一愣。 偏过头去看了一眼道衍,用眼神向他发出了询问:这啥情况啊?不是说父皇没留下什么遗詔么?怎么这会儿又来人传旨了? 不过朱棣知道现在不是自乱阵脚的时候。 立刻就让自己平静下来,跪地接旨:“儿臣接旨。” 与此同时,道衍以及后面的一干人等隨同跪地。 朱棣心中暗暗思索起来: 京里的探子说没有遗詔,也就是说,明面上没有遗詔,但锦衣卫暗地里来给他传旨……莫非……父皇属意於他? 想到这里。 朱棣一颗心臟顿时开始疯狂跳动起来。 却听赵百强纠正他道:“燕王殿下说错了,不该称『儿臣』,应当称『臣』了。” “臣?”朱棣有些懵,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 但赵百强並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 立刻展开了手中的圣旨,朗声念了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詔曰:皇爷爷猝然驾崩,朕心甚痛,然,各地藩王守卫大明疆土,拱卫京畿,北境残元势力虎视眈眈,大明皇朝不可一日无人镇守,日后召见自有祭拜之时,特令,眾藩王就地镇守,无召不可进京奔丧,钦此!” 听到这些字句逐个落入耳中。 朱棣抬起头,瞪著一双眼睛盯著面前的锦衣卫,一颗热烈跳动著的心臟逐渐消沉下去,同时也更懵了。 皇爷爷?不让藩王进京奔丧? 所以朱允炆顺利登基了? 这怎么可能? 朝中的淮西勛贵能答应?周围的藩王,尤其是老七那个暴脾气性子能听之任之? “朱允炆登基了?”朱棣神色僵滯,心不在焉地喃喃。 “这倒不是,新帝乃是太子殿下第三子,先帝未曾留遗詔便猝然驾崩,眾大臣遵照《皇明祖训》,以皇太子嫡长子为皇太孙,劝諫当今陛下进位。” 赵百强解释了一句,旋即便催促道:“燕王殿下,接旨吧!”这可是为新帝办的第一桩事情,万不可出了岔子。 朱棣立刻惊得深吸了一口气。 瞪大了眼睛嘆道:“朱……朱允熥!!?” 登基的…… 居然是朱允熥!!? 大哥的第三个儿子,也是大哥原配常氏留存於世唯一的儿子,只可惜从小到大都是懦弱蠢笨,不堪大任,所以也从来没什么人在意过他。 这次怎么? 朱棣一双眼睛转了转。 心中有了著落: 淮西勛贵! 论正统性,朱允熥和朱允炆二人各占一半,朱允熥是原配嫡出但年龄更小,朱允炆居长,虽是妾室抬正之前所出,但名分却是被父皇承认过的。 可是现在並没有遗詔,那就得看谁背后的手腕更粗了。 只是朱棣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那群淮西勛贵胆子那么大?竟敢把一个废物扶上龙椅!?这是疯了么!?” 听到朱棣下意识直呼朱允熥之名。 赵百强顿时脸色一变,提醒道:“燕王殿下,新帝已经即位,称呼上还请殿下慎重。” 朱棣心中这边还在一阵翻江倒海。 便听到身旁的道衍和尚出言提醒:“既然新帝已经即位,殿下还是先接过圣旨吧。” 第92章 道衍:贫僧恭喜燕王殿下! 道衍和尚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但朱棣还是能明显察觉出来,相比於之前骤然发现锦衣卫来北平时候的凝重,道衍又恢復了以往那种运筹帷幄的平静。 显然。 他心中已经有了成算。 察觉这一点,朱棣脑子里虽然还没有完全捋明白事情,但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也算暂且停了下来。 毕竟道衍天天念叨的就是什么“白帽子”、“当皇上”。 以道衍师父的才情。 只要他有了成算,那自己这个“皇位”也就不必忧虑。 朱棣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按照道衍和尚的说法。 叩头接旨:“臣,领旨。” 赵百强心中微微有些意外,没想到燕王殿下居然这么平静地就接受了京中的这一番剧变。 不过对於他来说,陛下的差事办得顺利,这是件好事情。 他把手中的圣旨递给朱棣,道:“既然旨意已然送到,那微臣便告辞回京復命去了。” 朱棣等人站起身来。 目光有些凝重地道:“赵千户一路风尘僕僕,远道而来,不如隨本王一同回北平府,稍事休息,喝个茶吃个酒?” 虽然知道了些情况,但现在京中的情势依然如同一团迷雾,最好是能从赵百强嘴里得到些消息。 却不想赵百强想也没想就直接拒绝了。 “不了,朝中诸事繁多,我们还赶著回去向陛下復命,只要燕王殿下能镇守好北平这道关口,便是我们的福分,陛下心中也会宽慰的。” 留在这里摸鱼休息? 开玩笑! 现在锦衣卫经竞爭这么激烈,里面新人旧人,龙蛇混杂。 新帝不仅有淮西勛贵鼎力支持,就连刘学士、詹大人、傅大人之流也无二话,稳固得很。 老子还赶著回去领功吶! 在你这里喝茶吃酒,万一被人举报一波当垫脚石就惨了。 不等朱棣说什么,几人便直接抱拳躬身一礼:“燕王殿下,臣等这就告辞了!” 说罢直接翻身上马,勒马回头风驰电掣而去。 留下一屁股烟尘。 朱棣蹙起眉头,抬手挥了挥面前的烟尘,把跟隨而来的亲卫先遣了回去:“你们都先回去吧。” 待所有人离开,才迫不及待转头看向道衍,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那群淮西勛贵居然把一个废物扶上了皇位!?” 却见道衍面上露出一抹罕见的笑意,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號:“阿弥陀佛,贫僧,恭喜燕王殿下了!” 见道衍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朱棣心中暗暗一喜。 却有些不解地蹙眉问道:“道衍师父,此话何解?那群骄兵悍將现在把朱允熥扶上了皇位,就算把我们这些藩王捆在一起,也是无用的。” 道衍和尚淡然一笑: “贫僧恭喜殿下,原因有三。” “其一,正如殿下所说,现在被淮西勛贵扶上皇位的,乃是一个不堪大用的黄口小儿,显然,他只能沦为傀儡。” “那群淮西武技打仗是一把好手,现在看来的確无人能与之攖锋,可论治国,殿下觉得那群淮西勛贵,行吗?” 和道衍二人一同牵马並肩而行。 朱棣摇了摇头:“绝大部分都只是一群莽夫,毕竟,有多少人能和我爹一样,马上打得了仗,还能从一介庶民之身学习天下典籍管理大明?” 他的声音里带著一抹自豪之意——无论是谁,能以乞丐和尚的身份做到皇帝这个位置,而且还有本事坐得稳稳噹噹的,都值得人敬畏,而这人是他的老父亲。 道衍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这群人在陛下眼皮子底下,都敢藏污纳垢,不乾不净,现在手里握著一个傀儡,一个掌控了整个大明皇朝的傀儡,莫非殿下以为……他们会和先帝一样老老实实地管理民生,治理大明?” 说话间,朱棣也从之前的懵逼和震撼之中冷静了下来,顿时露出恍然之色:“所以咱们可以等!等应天府乱起来。” “是这个理儿。” “从前会出现他们这群人去推翻暴元,以这群人的性情作为,天下迟早要出现另外一群人,要去推翻他们!” “届时,殿下便可以打一个『靖难』的名號,借天下大势,復大明江山一个清明。” 道衍面上带著温和的笑意,眸子里却射出一道精光。 朱棣顿时心中一震。 目光之中露出一抹澎湃之色。 顿了顿。 道衍继续道: “除此之外,陛下猝然驾崩,且没有留下遗詔,殿下到时候还可以淮西勛贵之罪,推翻朱允熥那小儿的正统性。不仅如此,到那个时候,另外一个同样名正言顺的皇孙,也早已经有人替殿下收拾好了,这是其二。” “今日之事,於殿下来说看似是颓势。” “可实际上,却是殿下脚下的一层台阶罢了。” 道衍和尚牵著马缓缓往前走著。 笑呵呵的样子。 仿佛正在討论著今日该吃些什么一般从容淡然。 朱棣的目光变得愈发明亮起来,朝道衍拱手一礼:“道衍师父,真乃本王良师!” “不过道衍师父方才说原因有三。” “不知这其三是……?” 朱棣面上的神色明显变得开怀起来,饶有兴趣地问道。 道衍继续道:“这个朱允熥刚即位,就发了一道旨意,不让各地藩王进京奔丧,殿下闻听这道旨意首先想的是什么?” “愤怒、不甘,也不服。”朱棣如实说道。 “殿下如此,想必其他藩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同样如此,但有多少人能和殿下一样,想明白其中的大势走向,立刻对著那黄口小儿称臣遵旨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朱棣面上再次露出恍然之色:“那群淮西勛贵想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削藩!” 想到这里,朱棣背后一凉。 不得不承认,他刚刚也差点就破口大骂了起来。 可同时他又蹙起眉头,问道:“只是这样的计策,不像是那群淮西武將能捣鼓出来的。” 提起这事,道衍也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这群人里,的確有个军师在。” “不过此事並不值得殿下忧虑。” “虽不知这『军师』是何人,可陛下都压不住的骄兵悍將,什么『军师』压得住?” 朱棣面上露出一抹释然:“道衍师父所言有理!” 第93章 太奢侈了!齐王的两幅面孔 乾清宫,后院。 早起经过一个上午的忙碌,从钟山祭天告民,到奉天殿登上大位一整套登基流程总算结束了。 朱允熥褪下了一身袞冕礼服。 重新穿戴上了孝服。 毕竟现在还在老朱的孝期之內,有些面子上的功夫,该做还是要做的,而且袞冕穿起来固然霸气威武,不过穿在身上也著实厚重繁琐,从適用性方面来讲,穿起来还不如孝服轻鬆。 午后。 朱允熥站在被诸多名贵草围绕著的番薯藤面前。 环顾了一眼四周。 不由微微蹙了蹙眉头。 马三宝立刻察觉到不对劲,环顾了四周一眼,转头对看守此间的小太监吩咐道:“冰块快化没了,赶紧让人再送些过来。” 说完还忍不住训斥了几句:“一个个都是怎么当差的?陛下吩咐的事情这么不当心!?赶紧去补上!” 虽然他还是不知道自己找回来的这几根藤有什么用。 但经过这些日子。 他如何不知道朱允熥对这几个藤重视到了何等地步?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虽然如今已经是八月份,可应天府的天儿这两天又变得格外热了起来。 陛下担心这藤热坏了(番薯发芽和生长的最佳温度范围是十五度到二十五度,长大了不怕)。 竟然还吩咐人用上等丝绸把后院这不大不小一块天地给围了起来,又在四周放了十几口大缸装冰块降温。 这便也罢了,丝绸围住了四周顶上却不全封住,说什么“不能缺了日照”。 这冰块化得能不快么? 就为了这几根藤。 一天费出去的银子也不知几何。 再过几天,冰窖里的存冰都得被霍霍没了。 也好在马三宝多少已经算是见过一番世面,否则看著这场面,心都能滴血。 “这里已经开始长第二片叶子了,这个芽也舒展了开来,那边又多冒出了三个新芽……”朱允熥没有理会其他,像是在看孩子一般,看著土里冒出来的嫩番薯叶,面色颇为喜悦。 搞出这副阵仗,他也没办法。 正常来说,最適合种番薯的时候是阳历的3-5月份,十五到二十五度的气温最適合生长。 毕竟他手里就这几根独苗苗。 而他可还靠著这些独苗苗解放田地的生產力。 玻璃不能吃不能喝的,只有创造出更多的生產资料,他才能一步步把整个大明的国力提升上去,才会有余力去完成那些他想要做的事情。 好在,控制好温度、湿度、光照的情况下。 这些独苗苗长势颇为喜人。 朱允熥巡视了一番之后,这才撩开丝绸帘子走了出来。 “陛下,宋忠求见。”马三宝提醒道。 “回前殿去吧。”朱允熥不急不缓地道。 …… “何事?”朱允熥回到前殿,问道。 “启稟陛下,距离应天府较近的几处藩地已经有回话了,武昌的楚王殿下、开封的周王殿下,还有荆州的湘王殿下都遵从了陛下的旨意,留守在藩地,並无动作。”宋忠稟报导。 朱允熥点了点头。 这些都在意料之中。 湘王朱柏虽然对外战斗力很强,但歷史上朱允炆给他网罗罪名想要囚禁削藩的时候,他却自己自焚而亡。 周王朱橚一心编撰医书钻研医道,楚王没什么野心。 处在北境第一道防御线上的那些塞王才是重头。 朱棣身边有个搞事情的妖道,他不会上鉤。 老二、老三这两个人排序又前,脾气又急躁,这两个可能性大一些,也是朱允熥的重点钓鱼对象。 “齐王在哪里?”朱允熥问道。 提起这些藩王。 朱允熥这才想起来,宫里还压著一个。 虽然朱榑这货是要造他的反,不过在眼下这个时候,他手上唯一可用的只有半个锦衣卫,这一波操作反而是朱允熥意料之外的雪中送炭了。 “在乾清宫一处偏殿之內。”宋忠应声答道。 “带朕过去。”朱允熥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道。 …… 乾清宫偏殿。 朱榑虽然被好吃好喝地待著,却是一点心情都没有,整个人瘫在殿內的软塌上,满脸都是心灰意冷之色。 “登基大典都已经顺顺噹噹地结束了……” “这个周德兴他娘的在搞什么!?这老小子,老子完蛋了,也一定要把这老匹夫满门全部拉下水去!造反的罪名,他和父皇的情谊也保不住他!” 朱榑咬牙切齿,恶狠狠地道。 旋即又不解地蹙起眉头,喃喃念叨起来: “朱允熥……” “父皇驾崩第二天便灵前即位,第七天就正式安排登基大典,太快了,这个速度太快了……” “他娘的!翰林院那一帮人,都察院那一帮人,都他娘的干什么去了?礼部做事一向磨磨唧唧,怎么也那么积极?七天的时间就筹备出来了个登基大典?” “这应天府……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刻,朱榑內心只剩下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已经在这里关了整整一天了,哪里都不让去,现在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他也是一头雾水。 不过听著外面的钟鼓乐声…… 他觉得,自己確实要完犊子了。 只是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很费解——为什么?东宫的一个废物,就算有那群淮西武將支持,这一切也太顺利了! 正当他心里没底的时候。 偏殿的门。 被推开了。 “陛下驾到!!”一个略有些尖细的声音喊道。 朱榑深吸了一口气,一颗心臟顿时砰砰狂跳,整个人几乎是从软塌上弹了起来。 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长相俊雅,穿著一身孝服的少年。 定睛一看,这张面孔与昔日的大哥有几分相似。 “朱……哦不,陛下!” 朱榑立刻收敛了自己脸上的其他神色,挤出了一个笑容。 时移世易。 不管发生了什么。 他是先皇的子嗣血脉,是朱允熥的亲叔叔。 就算这次的图谋败露了,也不一定是必死之局面,好死不如赖活著,不丟人。 “陛下,七叔这大老远地从青州赶过来,就是为了赶在今日之前到达,也好观礼你的登基大典,你可別误会了。”朱榑走上前去,笑嘻嘻地道。 朱允熥双手负后,淡淡一笑,漫不经心地问道:“哦?是吗?那还真是难为七叔辛苦了,不过,七叔不好奇周德兴去哪儿了?” 第94章 朱榑:我淦!这黑心肝的狐狸! “周德兴……这该死的老匹夫!” 提起周德兴,朱榑一下没忍住,脱口就骂。不过很快又意识到不对劲,连忙脸不红心不跳地改口:“周德兴?我好奇他去哪儿了干嘛……” “他死了。” “满门抄斩。” “昨天正午午时三刻,菜市口人头滚滚吶。”朱允熥漫不经心地道。 朱榑惊得瞪著眼睛,张大了嘴:“满门抄斩?不是,他再怎么说也和父皇之间情谊匪浅,你这隨隨便便……况且……” 他有一肚子的槽想吐。 只是吐到一半又憋回去了。 说啥也不能承认自己和周德兴这货合谋,企图反了朱允熥和朱允炆推上去啊。 看他这副样子,朱允熥不由有些忍俊不禁。 不是。 你要演,好歹也演得像一点吧。 不过也得是他这脑子,周德兴才能把他誆过来。 朱允熥也不卖关子,直接把朱榑没说出口的话给说了出来:“况且周德兴手上还有福建那边的兵力在是吧?” “这你也知道!?” 朱榑下意识地惊道,不过立刻就又捂住了自己的嘴,发现自己又说错话了。 朱允熥嗤笑一声摇头吐槽:“七叔,你演技真不太行。” 旋即直言道:“你齐王善战,青州兵力不少,再加上周德兴的兵力,在应天府搅一搅浑水,趁著我们这边猝不及防且调兵又需要时间的情况,也不是不能碰一碰。” “不是,这你也……” 朱榑想说话,但是又立刻闭上了嘴。 背后的冷汗一阵阵往外冒。 这时候他也意识到了:朱允熥这小子在昨天就已经把他和周德兴的计划和筹谋摸得一清二楚了…… “朕刚刚登基,有些事情可能不太了解,得请教一下七叔,这谋反篡位的罪名,该怎么判?” 朱允熥不急不缓地问道。 朱榑被朱允熥戏謔地盯著,咽了口唾沫,紧紧抿著嘴唇。 他死死瞪著一双眼睛,端详著自己面前的少年,心中不禁一阵阵骇然——背脊挺直,气度不凡,一双眸子虽带著淡淡的笑意,却给人一种深沉如渊的感觉。 和印象中,几年前见到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与此同时。 他也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 来找他的,或者说来问他的罪的,並不是他所认为的“傀儡”背后那群人,甚至那群人连一个都没有出现!也就是说…… 这件事情完全是朱允熥自己在处理!!! 这小兔崽子。 以前都是假的!! 朱榑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沉默了片刻,他不再挣扎,打起了亲情牌:“允熥啊……当初七叔可是你爹,我大哥一手带大的,咱们之间可是血浓於水的至亲!” 朱允熥见恐嚇得也差不多了,於是淡淡一笑:“七叔说哪里话,咱们之间当然血浓於水的至亲,所以这种事情,朕说有就有,朕要说没有那它就是没有。” “朕来见七叔,不过是让七叔把朕的几个堂弟们也喊过来,给皇爷爷儘儘孝心罢了。” “等送完皇爷爷出殯,七叔还回去镇守青州就是。” “你看你想哪里去啦。” 说罢,朱允熥顺手把朱榑给扶了起来。 朱榑有些懵懵地站起身来,大概是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心中一根弦暗暗鬆了松,下意识应道:“让他们给父皇送殯守孝,这当然是天经地义的,我这就……” 不过话说到一半,他就骤然顿住了。 没別的。 反应过来了。 朱允熥这小兔崽子一番话里的意思讲明白点就是: 造反的事情可以暂时不追究,但他手上保留了隨时追究的权利。把他的儿子们喊过来尽孝,完事儿了他回青州去,也就是说,儿子们不回去。 把他两个把柄捏在手里。 这不是要把他当把指哪儿打哪儿的刀子使么??? 不听话?——反贼!削藩!杀全家。 此刻,朱榑肚子里只剩下了一万头草泥马。 这哪里是什么“废物”啊,这他娘的是黑心肝的狐狸,把他横著一切,里面指定“咕嘟咕嘟”往外冒黑水儿! “七叔?” “这是怎么了?” 朱榑的思绪被朱允熥温和的声音拉了回来。 虽然知道朱允熥要做什么,但眼下的情形却是容不得他拒绝的,否则哐当就是一顶“谋反”帽子。 朱榑给自己做了一下心理建设。 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这是当然,七叔这就写信去让那群小兔崽子来给他们皇爷爷尽孝。” 朱允熥挑了挑眉:“七叔有孝心,皇爷爷必定欣慰。” “哦对了,还有个事儿,应天府附近压根儿就没有周德兴的一兵一卒在,没有胜算的事儿,你说他想干啥?” 敲打完,朱允熥好心地提醒了朱榑一句。 然后慢悠悠地转身离去。 隨著偏殿的门被人关上,身后传来了一阵含妈量极高的怒骂:“周德兴!你*&*¥#$@#*……你个老匹夫&*¥%#@……我%¥#@*&……” …… 与此同时。 乾清宫中殿,灵堂。 “上等丝绸就那么围著几根苗子,那么多冰块搬到大太阳底下去化掉。” 朱元璋在灵堂之內左右踱步,百无聊赖地观察著外面的情况,看到外面的宫人一块一块的冰块往大太阳底下送,看得眉头直皱——奢侈,太奢侈了! 也不怪朱元璋心疼。 毕竟在这个时代。 所有的土地用来种地都还不够百姓填饱肚子,、蚕丝的產量自然低,再者丝织行业的效率不高。 別说上等丝绸了,就是普通的布匹也不便宜。 至於冰块,更是要在冬天费人力物力从北方运过来,存储在皇宫的冰窖里,成本更大。 別说给一些草草。 就是朱元璋这个皇帝自己,也不敢这么来。 “这这这这这……” 朱元璋挺想开骂的。 不过想到朱允熥都有本事製造琉璃了,他还是把溜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只是他一直以来,都是守著国库那每年不多的进项精打细算,总还是看不过去这场面,就像是二十一世纪那些苦惯了的老人,即便在物资丰饶的时候,还是勤俭到了极致。 正在此时。 外面传三长两短的敲门声。 朱元璋蒋挑了挑眉,心中並不太慌,这个节奏,是蒋瓛。 第95章 出殯之日,生產力三要素 片刻后。 便见蒋瓛手里提著一个食盒悄悄走了进来。 朱元璋接过食盒,驾轻就熟地把里面的饭菜拿了出来,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给咱下葬的事情,任亨泰那边还没安排好?”朱元璋一边吃著,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虽然任亨泰已经以礼部流程的名义,阻止嬪妃、宫人频繁进入灵堂之內,让他在大部分时候都可以在这里自由活动,不过他都已经在这里宅了七天了,难免憋屈。 蒋瓛低著头,在朱元璋看不见的角度扯了扯嘴角。 谁能想得到,堂堂洪武大帝居然躲在这里装死? 別说旁人。 就是亲眼见著这场景的他,也依旧觉得有些恍惚,嗯,同时心里觉得有些滑稽。 当然,蒋瓛面上自然不敢表露出丝毫这种想法。 立刻神色恭敬地抱拳躬身:“回陛下,任亨泰已经给微臣递过消息了,已经算好吉日,也和当今陛下还有朝中诸臣商议好了,陛下出殯的日子,定在了三日之后。” 说完,蒋瓛暗暗吐了一口气。 在朱元璋面前,口口声声就是什么“陛下出殯”,换做之前时候,必定是一个九族消消乐套餐的。 然而,面前的陛下闻言,却是露出一个开怀的笑容。 “好!好!这日子总算定下来了。” “这破地方咱也他娘的待够了,出殯好啊。” 不知是不是得知这个消息,朱元璋似乎胃口都好了不少,一下子把碗里剩下的好几大口饭都往嘴里扒。 然后隨手把空空如也的碗往菜篮子里一丟,抹著嘴道:“那咱去北平府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没?” 蒋瓛一边收拾著菜篮子。 一边回话:“请陛下放心,微臣都已经准备好了,动用了暗中的人手给陛下安排好了新身份——农民黄十六。” “从应天府去北平府的路引也都已经给陛下弄好了,以探亲投奔之名。” “出了应天府,陛下先走陆路到最近的大运河码头,然后沿著大运河一路走水路北上北平府,是最舒坦的。” “到时候任亨泰会安排陛下离开出殯队伍,和微臣手下一名心腹杜威接头,此人是微臣从死人堆里拉出来的,陛下可以安心信任。”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这是路引,请陛下收好。” 说罢,蒋瓛从胸口掏出来一张路引,递给朱元璋。 户籍制度是朱元璋亲手制定下来的。 各地军民若离开本乡一百里,必须由州县官开具路引,略相当於后世的路条和介绍信。 像朱榑带来的那一批人,就完全属於偷渡行为了。 虽然大部分时候不一定查,可一旦被查到就是杖刑八十。 要不说蒋瓛能当这么多年的锦衣卫指挥使,除了忠心这一点,最大的好处就是好用,贴心。 朱元璋接过路引。 满意地点了点头:“此事你办得不错。” 蒋瓛肃然抱拳:“为陛下办事,不敢不尽心。” 朱元璋若有所思地翻看著自己手里的路引,目光停留在“黄十六”这三个字上,神情略带一丝感慨。 他已经卸下一身皇权。 要是这小兔崽子爭气,他就不当朱元璋,做回朱重八去了,重八便是十六。 一时之间。 朱元璋竟感觉到格外一阵轻鬆。 旋即一双眸子里的瞳孔微微有些涣散,似是在回忆著什么:“以前咱妹子老说,当了大明的帝后,许多事情反而不由己、不顺心,还不如当个寻常百姓家的农民夫妻来得舒心。” “咱当时还和咱妹子赌了气。” “现在竟突然觉得,咱妹子说得还真一点没错。” 朱元璋顿了顿,轻嘆了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可同时眉头却是微微蹙著的:“妹子,现在咱真当农民嘍!可惜……” 说到这里,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下去。 而是咽了口唾沫。 把手里的路引收好,同时转了个话题:“小兔崽子往偏殿的方向去了,是要处理老七去了吧?” 蒋瓛也一直很识趣地低著头。 闻言立刻应声:“陛下猜得不错,齐王殿下从青州带了一万多人走水路偷偷来应天府,正被陛下抓了个正著,这谋反之罪是坐定了的。” 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眉间露出一抹担忧之色:“老七这是……唉……允熥这孩子看起来一副温温吞吞的样子,动起手来可一点不会软啊……” 在朱元璋这里,帝王是有极重的骨肉亲情的,就算儿子真犯了错,可要他真对自己的儿子下手,他是做不到的。 秦王朱樉、晋王朱棡都是例子。 好在蒋瓛立刻看出了他的不忍,出声安抚道:“陛下不必担忧,当今陛下似乎並没有要杀齐王殿下的想法。” 朱元璋蹙起来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 却又有些不太相信:“允熥和允炆母子之间说是深仇大恨也不为过,这次老七还意图把他拉下来,把允炆扶上去,谋反犯上的罪名铁证如山,小兔崽子能放过他?” 朱元璋在心中易位而想。 如果是自己碰到这事儿,肯定要把老七碎尸万段。 “当今陛下的意思是,隱而不发,以替陛下您奔丧尽孝之名把齐王殿下膝下的儿女全部召入奉天殿,青州那边,还让齐王殿下守著。”蒋瓛解释道。 朱元璋下眼瞼微微一颤,若有所思地呢喃著:“把『谋反』这件事情捏在手里,是一个可以隨时削藩的正当理由,又把老七的儿女全扣在手里,做另外一重保障……” “也是,咱忘了这小兔崽子是个黑心肝的。” “连允炆和吕氏那毒妇他都能忍著暂时不杀,一个打仗能力不弱、而且隨时可以使唤的七叔,他当然也不会杀。” 想到这里,朱元璋顿时鬆了口气——至少他不想看到自家儿子被自家孙儿给杀了。 同时面上也重新露出一个笑容,骂道:“小狐狸崽子。” 说罢,他神色轻鬆地朝蒋瓛摆了摆手:“先这样吧。” 蒋瓛却没有退下。 而是从怀中又拿出了一张宣纸,最上面写著几个朱元璋不太能理解的大字:【生產力三要素】。 第96章 开启大航海时代!! 看到蒋瓛手上的东西。 朱元璋喃喃念著,面上露出不解之色:“生產力三要素……这几个字咱都认识,连在一起咱怎么就不认识了?这是什么?” 蒋瓛抬起双手。 恭敬地將手里的宣纸递给朱元璋。 道:“微臣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向当今陛下匯报一些暗线消息的时候,偶然见陛下对著这几个字凝神思考,想来是什么颇为重要的东西,就暗暗记下来,原模原样地誊抄好,呈报给陛下了。” 朱元璋从蒋瓛手里接过这张纸。 蹙眉细细端详起来。 这张纸除了最顶上【生產力三要素】六个大字之外,下面还有三行简短的內容。 【一、劳动者。】 【、劳动资料。】 【三、劳动对象。】 而这三行简短的內容下面都预留出了一片空白的內容,按照人记事的习惯和逻辑,应当是这其中的每个內容还有许多待补充的东西。 朱元璋端详了好一会儿。 在脑子里把自己看过的史书、典籍搜颳了个遍,愣是对这上面简单的四行內容完全没有任何印象和头绪。 “这小狐狸崽子,怎么尽搞一些咱看不懂的,奇奇怪怪的东西?脑袋瓜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啊……” 朱元璋摇了摇头,忍不住吐槽道。 不过他也知道这小狐狸崽子做事情,有时候看似无厘头,看似乱七八糟,一般来说却是不会无的放矢的。 所以他虽然嘴里吐槽著,头直摇。 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把这张纸给折了起来,放在自己的袖中:“罢了,有什么消息你隨时给咱递来就是。” 毕竟他就是心中好奇。 也不能跑过去逮著朱允熥问个清楚不是? …… 与此同时。 乾清宫前殿。 朱允熥把齐王安排了一番之后,就回来了。 虽然现在登基大典已经是尘埃落定下来了,他也是这天下万民眼里的新帝王了,可他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还多得很。 朱允熥看了一眼被钉在身后书架上,那张写有【大明皇朝】四个字,且被一个圆圈圈起来的宣纸。 目光一凛,神色坚毅。 自从他心里开始滋生出来那颗野心开始。 这就是一定要去做的事情了。 不过。 这件事情看起来只是画了一个圈,可实际要做起来,却绝对不简单,是一个极其繁琐,需要耗费极大心力去维持、筹谋、经略的事情。 想要往外面去不是一句话。 而是要规划好——怎么往外面去。 打? 肯定不可能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別的不说。 大明皇朝从之前的战乱年代走过来,至今也不过二三十年,光是一个人口数量就限制得死死的。 譬如被赶到漠北去的残元势力至今仍在苟延残喘,隨时伺机而动想著反扑大明皇朝,得靠著诸多塞王为屏障拱卫京师,即便如此,应天府这边还需要频频出兵去平叛。 沿海一带有倭寇作祟。 高丽虽称臣纳贡,却也只是畏於大明皇朝的强大而已,但凡大明皇朝这边出现颓势,隨时会反咬。 还有云南、吐蕃…… 就是大明国內都还不是很能应付得过来,又何谈开出去到处干仗?即便干贏了,又有那么多人口、余力去守么? 不过这第一步。 葡萄牙和西班牙早已经给出了答案——开启大航海时代。 打不打的后面再说。 先让自己富起来。 海外诸国的財富、物资自不必言说——开启大航海,开闢各种贸易路线和贸易伙伴才是最正经的事情。 想到这里。 朱允熥提笔在龙书案一张宣纸的最底下,写下了【大航海时代】五个字。 写在最底下。 是因为。 开启大航海。 同样不是他红口白牙一句话就行的。 造船、航海技术、支持航海的財力物力……哪一项都需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就算真的开启航海,打通了与海外诸国的贸易路径。 但想要和外面做生意,掠夺海外的財富资源充实大明皇朝,首先你自己手里得有足够的东西,诸如大量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等,这些能从海外诸国换取財富资源的东西——也就是说,產量跟得上么? 朱允熥摇了摇头,跟不上。 现在大明皇朝的百姓,別说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去种桑树生產丝绸,去烧制瓷器,去种茶叶了。 许多人饭都吃不饱。 碰上歉年、灾年的,更是得死人的。 譬如歷史上永乐年间,郑和虽然多次下西洋,也在外面进行贸易活动,可实际上算下来,却是没挣著什么钱的。 只能说这件事情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罢了。 同时也是judy觉得自己得位不太正,给自己的安排的一个心理安慰,一个死后去见老朱可以炫耀的功绩。 朱允熥手里握著笔,盯著桌案上的纸怔怔出神许久,凝神陷入一片沉思。 半晌之后。 才在最底下的【大航海时代】五个字上面,写上了【造船】、【航海技术】、【財力物资】……等字眼。 这些字眼的上方。 又写下了【国內生產力】五个大字。 写完。 他的目光落在了这张纸上的第二行,也就是写有【造船】等几项內容的这一行,略略思索了片刻,又添加上了一行小字:【大明当前的海禁】。 毕竟洪武年间,老朱曾多次下达海禁的命令,他想要去海外搞事情,相当於是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朝堂上肯定是会有一些声音的。 不过这件事情他倒是觉得不难解决。 现在大明皇朝的权柄握在了他的手上,他是帝王,是这个皇朝的主宰,有无上的权威!改个禁令,和朝堂上的人周旋一番也就是了,写在这里权当给自己提个醒罢了。 把这后半段的事情大概捋了一下。 朱允熥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国內生產力】这几个字上。 隨后目光一转。 落在了放在龙书案的另外一张宣纸上。 上面写著【生產力三要素】。 这是他之前就在考虑的事情——让大明皇朝支棱起来。 只不过当时只是在考虑国內、考虑大明百姓的苦难,並没有想海外、航海这些事情。 现在一合计,內外两件事情的第一步,却是相同的! 第97章 提前开启工业革命! 当把內外两重需求重叠在一起之时,朱允熥脑子里顿时有种,混乱逐渐变得清明的感觉。 “所以……现在就很明確了。” “先让大明皇朝內部支棱起来,初步达到可以出海的条件,之后在实行『在內谋发展,在外兴贸易』的方针,双管齐下,这个雪球就能够滚动起来了。” 朱允熥点了点头,面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深吸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 隨后便將目光集中在了写有【生產力三要素】的宣纸上。 正如蒋瓛默默记下的那样。 这上面只有三点纲领,朱允熥之前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去细细思考这件事的细节。 现在登基大典也已经结束了,老朱下葬的时间也定下来,玻璃有了一定的存货,番薯藤长势也喜人,朱允熥也算是有时间沉下心来认真思考这件事情了。 他捏著手中的凝神沉思起来。 生產力三要素,由著名的马老师提出:劳动者、劳动资料、劳动对象。 说起这个。 就得感谢大学强制性学习马老师学说的这个机制了。 朱允熥前世就是一个偏向於追求完美的人,所以当时即便对这种东西不是很感兴趣,但为了加权平均分,他还是认真地学习了这一门课程,而不是死记硬背地敷衍个六十分。 不过后来,隨著他认真学习下来。 才体会到。 马老师是真尼玛牛逼。 顿了顿,朱允熥收回了飘飞到二十一世纪去的思绪,提笔在之前写过纲领的宣纸上。 在【一、劳动者】这一行下面写下了【物质要素的创造者和使用者】几个字,这是马老师的定义。 其实,用人能听得懂的话来说就是:干活的和消费的。 也就是说。 要把人口提升起来。 这个时代不像二十一世纪,生娃还要考虑一大堆,这时候几乎所有人脑子里都有著“传宗接代”的思想钢印。 这孩子生出来养不养的大才是问题。 而对人口数量最大的限制,无非就是食物了。 好在朱允熥十年前就下了一手閒棋,让马三宝留意番薯、玉米、土豆这一类高產量的东西,而他也是比较幸运,真的找到了几根番薯藤! 只要能把番薯成功种出来,这一点就不用担心了。 条件成熟之后再去美洲,把土豆、玉米等其他高產量食物也带回来就齐活了,届时人口数量必定会出现爆炸式增长。 朱允熥下意识看向乾清宫后院,面上露出笑意。 然后便低下头。 写下了【番薯、土豆、玉米……】 “接下来就是这第二点。” “生產资料:影响和改变劳动对象的一切物质资料的总和……”朱允熥一边回忆著,口中喃喃,同时也动笔在第二点下面的空白处写下了这些內容。 这一点简而言之可以归纳为:生產工具! 朱允熥几乎不带任何思考地,就在下面写下了【工业革命】这四个字,笔力遒劲,龙飞凤舞。 一如他此刻翻涌澎湃的心情。 工业革命的出现,几乎在这个世界的时间上划下了一个截断一般,直接改变了落后的生產方式!开创了以机器代替手工劳动的时代! 最先开启的英国,通过国內手工业的迅速发展,再加上海外贸易、殖民统治,积累了丰富的资本,也在十八世纪后半期成就了一个日不落帝国。 也为欧洲抢掠全球奠定了基础,歷史上,五百多年后的中国,就是吃了发展落后的亏。 以往,【工业革命】这种字眼,只出现在课本里,只出现在自己的想像之中。 而现在。 这件事情。 要由他,朱允熥,一手开创、推动並发展起来! 而且这一次,不是从欧洲开启,而是从东方开启!! 占儘先机的。 也不会是欧洲,而是大明!! 【飞梭织布机!】 【珍妮纺纱机!】 【蒸汽机!】 朱允熥一双眸子里仿佛藏著利刃,右手手腕隨著笔尖的狼毫微微抖动,一气呵成地在第二个空白处写下了这些字眼。 飞梭织布机可以大大提高织布的速度。 珍妮纺纱机,提升的则是纺纱的效率和速度。 这两样东西,拉开了工业革的序幕,也促成了蒸汽机的发明,至於蒸汽机的出现就更不必言说了。 一口气写下这些,朱允熥长舒了一口气。 纵然有常人所不能比擬的沉稳心性,此刻握笔的手也不由得微微有些颤抖。 他凝神沉默了片刻,便立刻收回自己的思绪。 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层之台起於累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 朱允熥知道。 想要真正用自己的手掀起这场革命,必须从每一个细节开始思考、考虑。 暗暗思索了片刻,他在【珍妮纺纱机】的后面,写下了字体稍小的【王禎农书】和【水转大纺车】两项內容。 其实。 大部分人都知道,英国的织工哈格里夫斯发明了“珍妮纺纱机”,在第一次工业革命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可是却鲜少有人知道。 在中国古代,早在工业革命四百年前就有人发明了类似的纺纱机,而且其效率还远远超过了“珍妮纺纱机”的第三代更新改良版本——骡机! 这种纺织机被记载於1313年的《王禎农书》上,可以用水力驱动,他把这种水力纺纱机称为“水转大纺车”,而且在《王禎农书》上,详细地介绍了其结构、性能以及当时的使用情况,並且附上了这种机器的简要图样,证据確凿。 只可惜,这种机器並没有被大力发展使用,流传下来。 究其原因, 主要是在中国古代,劳动力极其廉价,对於生產者和官府来说,人工比机器便宜,与其造新机器,不如多用几个人。 “来人!”朱允熥出声喊道。 立刻有候在外面伺候的小太监应声走了进来:“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去给朕找书!” “前朝有个人叫王禎,给朕下去查,他写的书,有多少算多少,全部给朕找来!”朱允熥一边说著,一边在一张纸上写下了【王禎】两个字。 第98章 路漫漫其修远兮,银子!! “是,陛下!” “奴婢这就下去办~” 进来的小太监恭恭敬敬地接过朱允熥写下的名字,应声道,隨著朱允熥挥了挥手,便退出了乾清宫前殿。 以水力发动的高效率纺纱机。 既然有现成的,当然是选择省事儿的方法,况且王禎活著的时候距离现在不过几十年,找起来也简单。 朱允熥看著小太监离开。 收回自己的目光,暗自思索著道:“接下来就是飞梭织布机……水力纺纱机大大提升纺纱效率,但纺出来这么多纱就一定需要更高效率的织布机来消耗了,不过飞梭这东西古代似乎没有类似的发明。” 不过朱允熥也不慌。 飞梭织布机的核心在於“飞梭”,而这东西的原理也並不复杂,实际上是安装在滑槽里带有小轮的梭子,滑槽两端装上弹簧,使梭子可以极快地来回穿行。所以飞梭可以使织布速度变快,大大提高织布效率。 相比於现代人,古代人缺少的並不是脑子。 而是目光和见识。 朝廷六部之中的工部正是负责官办工业的生產和管理,作为一个皇朝的最高工业机构,其中自然不会缺少熟知这些机器运作原理的人,而且是全国最高端的人才。 朱允熥只需要和他们说一下原理。 造出来这个“飞梭”就绝对不是什么难事。 想到这里。 朱允熥在【飞梭织布机】后,写下了【工部】二字。 同理,蒸汽机的原理也並不复杂,只要朱允熥把这种想法和原理跟他们说明白,就不难捣鼓出来。 不过蒸汽机的材料需求更大些。 一个是燃料,以大明皇朝现在的条件,最好搞到的燃料肯定是煤炭了。 想到这里。 朱允熥在【蒸汽机】后面,写下了【煤炭】、【山西布政使司】两项內容。 提起二十一世纪的土豪,少不了山西煤老板。正是因为中国煤矿资源最丰富的地方就在山西。 当然,后面还是需要派人去详细勘探。 除了燃料。一些製作材料,诸如钢铁等等,又涉及到炼钢技术的提升,这也得是工部来搞。 说起来。 想要发展工业革命,就离不开工部的技术人才。 即便是《王禎农书》被找到了,最终也还得靠工部按照图纸去做出来。 想到这里。 朱允熥在【工业革命】后面又添加上了几个字【搜罗民间技术人才】。 技术人才在这个时代並不被重视。 相比於六部之中的其他部门,工部的地位相对较低。 那些读书人甚至会认为所谓的技术人才捣鼓的东西,是“奇技淫巧”、“上不得台面”。 纵然工部匯聚了不少技术人才。 可要照朱允熥这个想法实施下去,人手方面肯定还是不够的,况且这些东西只是基础,隨著后麵条件越来越成熟,用得著这些技术人才的地方多了去了。 朱允熥当然要未雨绸繆起来。 “还得先找工部尚书聊聊,看他是否有这个资质和素质,还有工部目前的具体情况,一些事情也可以先安排下去……”朱允熥用毛笔笔端蹭著鼻子,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想好这些。 他还是先將目光放在了【生產力三要素】的第三点上。 “劳动对象。” “是劳动者將其劳动加在其上的一切物质资料。” 用人听得懂的话来说。 就是被加工的东西。 诸如用来纺纱的、麻,用来產蚕丝的桑树,粮食,还有矿產、钢铁……等等。 朱允熥在第三处空白將目前初步想得到的东西同样一一记录了下来。 目前来说,这些东西都是缺的。 毕竟在这种饭都吃不饱的时候,其他的生產资料肯定是更稀缺的。 好在现在手上有番薯藤,控制好温度、光照、湿度等等条件,冬天烧柴火煤炭保温,夏天堆冰块保温,一茬茬种下去,很快就能释放许多土地。 把煤矿开发出来,再考虑提升炼钢技术…… “呼……” “路漫漫其修远兮。” “任重而道远啊。” 朱允熥暂且放下手里的笔,鬆了松肩膀,不由得长嘆了口气——有些事情想来简单,做起来却远不是那么简单的。 尤其是把事情前后一捋。 朱允熥就更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了。 当然。 他从来不是一个碰到点儿困难就蹙眉摇头的人。 等著两张纸上的墨跡干透,朱允熥暂且將两张纸收了起来,小心存放好。 同时目光隨意地瞥了一眼钉在书架上的【大明皇朝】几个字,释然一笑:“人生在世。总得有点志向不是?” “不过……要搞这些东西,还得先搞钱啊……” 朱允熥回到龙书案后坐了下来,打了个呵欠,伸著懒腰漫不经心地喃喃了一句。 看了眼天色。 沉思之间,竟然不知不觉半个下午都过去了。 他想了想,对外面问道:“三宝回来了没?” “回陛下,已经回来了有小半个时辰了,公公见陛下在处理公务,便没有打扰,一直候著呢,奴婢这就去请。”外来的小太监回话道。 不多时,马三宝就从门外匆匆走了进来。 面上洋溢著掩饰不住的喜色。 进来后,他先是把前殿之內的门窗全部都关上,確定殿內没有旁人,才一脸激动,喜气洋洋地看向朱允熥道:“陛下……发財了发財了……” “陛下烧出来的那些琉璃,奴婢不过隨意带了几件出去,应天府里那些商人哪儿见过这么好的东西,一个个都打破了头地抢著买!” “按照陛下的说法,奴婢也没敢多卖。” “不过还是得了五十三万两千两的银票,奴婢从没见过这么多钱!”马三宝兴奋得脸都是通红的。 献宝似的从怀里拿出来一沓银票,放在了朱允熥面前的龙书案上,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 这也不怪他。 他早年是云南的贫苦百姓。 后来成了俘虏入了宫,在东宫偏殿也没享过什么福。 要知道,现在大明国库一年的岁入,也超不过一千万两,隨隨便便卖了五十多万两银子是什么概念?可想而知。 第99章 飞梭和平炉炼钢法,我的小祖宗! “才五十万两而已。” “日后用银子的地方多了去了。”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从龙叔岸上拾起一沓厚厚的银票,摇了摇头,吐槽道。 刚刚只不过进行了一番初步的分析,其中几个初步的想法就已经需要费大量的钱財了。 且不说再往后的计划。 就是把当下一些能做的事情细化下去做,耗费的钱財肯定也远比估算的要来得多,毕竟一件事情实施下去的时候,总会跳出来一些超出原本预想的环节。 “啊?” 马三宝顿时挠了挠头,露出一脸不解的表情,几乎是大明国库税银的十分之一了,你管这叫做“而已”? 不过转念一想后院的情形。 顿时又觉得。 对自家这个银子不眨眼的主子来说,好像的確如此…… “让人去把工部尚书喊来。” “还有宋忠,等朕和工部尚书谈完,就让他来见朕。” “另外,宣户部右侍郎卓敬,让他在偏殿等著。” 朱允熥隨意地把一沓银票放在了桌上,漫不经心地道,反正这东西马上就要出去了。 马三宝心疼地看了一眼银票——自家主子是一点不把银子当银子啊。 不过他知道这不是自己该干预的。 只能应声答是。 退了出去。 不多时,马三宝便领著一名精神矍鑠、头髮灰白的高瘦老者走了进来。 “微臣,工部尚书秦逵,参见陛下。”工部尚书拱手躬身,神色之中略带一抹忐忑之意。 六部之中,工部向来是负责干活儿的,大多是和下面的平民、工匠打交道。 因此,朝堂上的国政大事,除非与工部相关,秦逵一般来说也不会太过於积极参与。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即便这次的新旧君王交替的大事,他也没站出来说过话,不过是隨大流地劝了一波朱允熥登基而已。 一般来说。 新帝登基,为了完全接手国政,不应该和礼部、吏部、户部……这些部门频繁接触么?关他工部什么事?而且这次居然还是单独召见,也是离谱了。 该不会是种种草、烧陶瓷什么的玩腻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 找自己来新建宫殿,以示新帝的权威吧? 秦逵在心中暗暗猜测。 毕竟对於他来说,朱允熥一向的风评都不好,这次是刚好逮著了机会,先帝驾崩没有留下遗詔,而他又刚好和那帮子权势极盛的淮西武夫有亲缘关係。 先帝这都还没出殯就已经开始显露本性了。 他嘴上不敢说什么。 但平心而论,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好皇帝。 “不知陛下独召微臣前来,有何吩咐?”纵然心中有诸多猜测揣摩,但形势比人强,在面上,秦逵还是恭敬询问。 “你们工部人才多,朕想让你们给朕捣鼓个小玩意儿。”朱允熥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开口道:“给梭子上安上个小轮子,放在一个滑槽里面,再在滑槽两端装上弹簧,使梭子可以在滑槽里来回穿行。” 秦逵不解地蹙了蹙眉这位新陛下讲的东西……他听懂了一半:“敢问陛下,何为弹簧啊?” 朱允熥挑了挑眉。 一时忘了“弹簧”这个词这个时代的人还没听过。 他想了想。 先是提笔在一张纸上大概画出了弹簧的形状,然后才开口道:“一个这样的东西,必须做得可以伸缩,具有弹性,可以用铜或铁製造,反正要保证,这东西可以將朕前面说过的,带轮子的梭子在滑槽里来回穿行。” 至於具体怎么去捣鼓製造,就是工部的事情了。 皇权威压之下。 朱允熥要的东西,他们造不出来也得造,压力就是动力嘛。 没有別的,因为,他是皇帝! 秦逵一双眉头蹙得紧紧的,面上露出一副吃了屎的表情:“铜……铁……可以伸缩,弹性……” 这特么的怎么造? 见秦逵面上露出犹豫的神情来。 朱允熥面上露出一抹不悦之色:“怎么?朕刚登基,交代工部的第一件事就做不了了?” 秦逵咽了口唾沫,面上露出惧色:“臣……尽力!” 朱允熥目光一凛:“不是尽力,是一定!” 秦逵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抽了抽嘴角:“是……”他知道,纵然眼前之人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风评不佳,可他背后站著的,是那群蛮横的淮西勛贵! 他还能怎么办? 无奈应声的同时,秦逵心中已经忍不住暗暗一阵叫苦:“虽不是让我著工部建什么宫殿,可让我去捣鼓什么梭子……什么没听过的弹簧……也不知道又想玩什么样,唉……” 朱允熥挑了挑眉,下意识握住了拳头。 哪怕再无厘头的命令。 也不敢反抗——这就是万人之上的权柄啊…… 不过他明白。 这一份权柄现在还不算真真正正地完全由他掌控。 他把心里的这一份激昂压了下去,目光再次看向秦逵,提起製作弹簧的铜铁,自然就想起来改进炼钢技术的事情:“对了,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办,你……” 只是说到一半。 他的声音便戛然而止了。 他本来想直接说让秦逵去改进炼钢技术,不过这其中又涉及到许多细节: 目前比较容易实现的技术,是高炉炼钢法。 而高炉炼钢法。 又需要耐火耐高温的耐火砖来修建大量的炼钢炉。 至於这耐火砖……朱允熥前世在网倒是见到过配方,但其中的配方比例却不可能记得那么清楚。 “不知……陛下还有何吩咐?” 秦逵双手拱起,左手和右手之间紧紧捏著,生怕这个不能得罪的小祖宗又提出什么离谱的事情来。 朱允熥沉吟了片刻。 深吸了一口气:“罢了,你著工部的工匠,先寻块合適的地方,给朕建造一批烧砖的砖炉。” 这炼钢的步骤再繁琐,也是一定要办起来的。 无论是前期一些小需求,还是条件成熟之后的蒸汽机,亦或是更往后需要製作一些精密的枪炮热武器,炼钢技术都是一定要跟上来的。 只是细细想来。 居然只能先从造砖炉下手…… “砖……砖炉??”秦逵顿时一脸懵逼,仿佛满脑袋都是问號:我的小祖宗,这又是要做什么???前几天烧制陶瓷,烧陶瓷玩腻了,现在改玩烧砖了?? 第100章 五十万……就水灵灵花出去了? “没错,就是砖炉!” 朱允熥目光一凛,给了他一个確切而篤定的回答。 炼钢是一定要炼的。 秦逵顿时抽了抽嘴角,暗暗吐槽道:“这小祖宗是真能给人找麻烦啊……造砖炉,还是一批砖炉,造这么多砖能吃不成?要不你先去户部问问国库里还剩下多少银子?” 秦逵暗暗嘆了一口气。 心里为难的同时,甚至还有一丝担忧——大明皇朝立朝不过二十余年,怎么经得起这么霍霍? 虽然他算不上什么据理力爭的硬脖子。 但並不代表他心里不会想、不会去忧虑这些事情。 想到这里。 秦逵只能“噗通”一声,跪地叩头:“陛下……此事,微臣一人可做不得主啊!建造砖炉虽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这其中的开支用度却不小,不如请户部左侍郎傅大人、吏部尚书詹大人前来,一同商议此事?” 顶不住顶不住,赶紧趁机多拉上几个人,这小皇帝玩心也太重了,想一出是一出,別的什么事情都不考虑…… 此话说出口来。 秦逵伏地不敢抬头。 却听得头顶的龙书案上响起类似纸页被翻动的声音,紧接著就是陛下身边的马公公朝他走过来的脚步声。 然后小祖宗又发话了。 “不用和他们商量,这件事情就你去办,你要银子,朕给你银子。”朱允熥不急不缓地道。 秦逵一脸懵逼,试探著抬起了伏在地上的头。 神色之间有些茫然。 这么大的事儿,不用和户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商量?你钱不得从户部拨? 心里刚想继续吐槽一波。 却是抬头就对上了马三宝的目光。 “这二十万两银子,秦大人可拿好了。”马三宝將手里的银票递给秦逵,缓缓开口叮嘱道。 看到马三宝递过来的银票。 秦逵整个人直接就愣住了,当场呆若木鸡…… 啥玩楞? 这是二十万,不是两千两!就……就直接给我了?户部一向都是紧巴巴的,给钱可从来没这么大方过!! “二十万两,朕给你拿五千两。” “能不能办?”朱允熥坐在龙书案后,曲起右手手指,用指节在龙书案上敲了敲,道。 对於朱允熥来说,想要搞钱,他有的是办法。 最重要的是,事情一定要办起来,他要的是最后的结果。 想要马儿跑,就得给马儿吃草——想要人认认真真的办事,好处就一定要给到位。 就像前世打工人在网上调侃的那样。 三千一个月的工资,能摸鱼摸鱼,老板交代的任务能敷衍敷衍,还要什么自行车啊?你要给三万一个月——老板我是自愿加班的!这活儿我一定要干! 虽然是打工人的自嘲,但却是个硬道理。 听到朱允熥的话。 原本就懵逼的秦逵当场就更懵逼了,一双眼睛瞪快瞪出眼眶来了:啥玩楞?五千两?我没听错?? 要知道。 到洪武二十五年的年俸。 作为正二品官员的六部尚书,月俸才六十石,而洪武年间更有“官员贪污超过六十两银子立斩”的规定…… “能不能办,回话。”见秦逵呆愣在原地,满脸不敢置信的表情,朱允熥不急不缓地重复了一句。 秦逵顿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颤抖地应声道:“若如此……倒也……不是不能办……只是……” 不等他说完后面的话。 朱允熥就一拍桌子,直接出声打断:“能办就行!梭子,还有砖炉,办好了立刻来回朕的话!退吧。” 马三宝这边也抬手將他扶了起来。 对著门口的方向伸手虚引:“秦大人,这边请吧。” 这种阵仗。 是秦逵从来未曾见到过的。 被一连串的懵逼砸在脑子上,连回话几乎都是下意识的,整个人完全没来得及反应,便下意识按照朱允熥的吩咐,呆愣愣地走出了乾清宫前殿。 直到走出去好远。 秦逵才堪堪反应过来。 回头朝著乾清宫的方向看了一眼,不敢置信地喃喃道:“我兜里……就这么揣了二十万两银票?” 他双眼微眯。 深吸了一口气。 有些不安地摸著自己的袖口:“这些银票显然不是从户部手里拿的,莫非是从內帑拿出来的?可是这內帑的钱……从前先帝也是省吃俭用著,也不能这么个法啊?” 到现在,秦逵算是反应过来了。 旋即长嘆了口气,摇了摇头,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呢喃道:“了內帑的二十万两,只是为了搞个什么梭子、砖炉……大明……可怎么好哦……” 只是他在乾清宫里话都已经应下了,也走出来这么远了。 別说他不敢说什么,就是敢说,也已经错过了时机。 只能回头继续离开。 …… 乾清宫这边。 秦逵离开之后没多久,宋忠就按照朱允熥的交代进来了。 “参见陛下。”宋忠恭敬抱拳道。 朱允熥轻轻拍了拍龙书案。 道:“这三十万两你拿去,安排一个可靠得力的人,去山西布政使司,勘探、僱工开採煤炭,能采多少採多少。办好了,朕准你从里面抽一万两齣去,自己拿著。” 煤炭是工业四大基础原材料之一。 炼钢得用,蒸汽机得用…… 就最近的来说,把采出来的煤矿洗一洗去硫,变成无烟煤之后,大明皇朝的百姓都能少冻死一批。还有手里的番薯,想要儘快將翻番的话,冬天就得维持合適的温度取暖培育。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 这东西都是最紧要的。 说罢,朱允熥直接从中桌子上把剩下的三十万两递给了身旁的马三宝:“给他。” “是,陛下……”马三宝下意识应声。 接过银票之后才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 不是,五十万两……就这么水灵灵地出去了?这银子再不是银子,也不能这么吧? 好在马三宝已经习惯了朱允熥做事的风格。 只是摇摇头轻嘆了口气,就接过朱允熥手里的银票走过去,將其递给了宋忠。 看到厚厚的一沓银票。 即便受过锦衣卫专业训练的宋忠也失去了表情管理…… 第101章 內部审计局!舅爷帮我喷他们! 三十万两的银票…… 宋忠发誓,自己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 而且陛下刚刚说什么? 自己可以直接从中抽一万两!据为己有!!? 他目光发亮地盯著马三宝手里厚厚的一沓银票,呼吸都不由急促了几分。 不过很快,他就目光一定,將头扭了过去不再看。 反而跪地抱拳:“陛……陛下,微臣虽不涉六部诸事,却也知晓国库银钱紧张,先帝时常为此事烦忧,这三十万两银子是否太多了?” “其实,纵然陛下烧制陶瓷需要煤炭,但依微臣之见,窑炉的消耗其实並不那么大,户部开採的煤炭是完全足够的。” 纵然面前摆著三十万两。 纵然陛下直言他办好事情之后甚至还可以拿到一万两。 可是一顿饱和顿顿饱。 宋忠还是分得清的。 他现在是什么?锦衣卫指挥使,直属皇帝管辖,陛下心腹,掌管刑狱、侦察、逮捕、审问等等,即便从品阶上来说,只是正三品,可是从某些方面讲,他手上的权柄,比起朝中的二品大员都高。 而这一切,全部仰赖著自己面前这位陛下。 一朝天子一朝臣。 前朝的蒋瓛从前多风光,如今还能当个锦衣卫指挥僉事,已经是他走了大运了。 三十万两银子就是放眼整个国库,也是一笔大数目。 可现在陛下居然为了给乾清宫的窑炉囤燃料,把这笔钱全部丟给他去山西挖煤?? 现在国朝收入本就不多。 陛下的內帑里有多少银子,够他这样挥霍? 宋忠好不容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他並不愿意见到新朝支撑不下几年就完蛋。 就连一旁的马三宝也忍不住出言劝道:“陛下,奴婢也觉得蒋指挥使这话是有道理的,这么多银子拿去挖煤……”他没有直接把话说到底,但意思很明显——太浪费、太挥霍了。 虽然他知道陛下有炼製琉璃的手段。 可陛下也说过:琉璃多了,就不值钱了! “去办!” 朱允熥並没有多说什么,目光一凛,篤定地吩咐道。 一来是他没必要解释这么多,二来是,此举的用意就算说给他们听了,他们也听不懂。 不过,皇帝手上至高无上的权柄终究是好用的。 被朱允熥的目光直视,仿佛有种自上而下的皇权威压加诸在身上,令宋忠都不由心头一跳——他毫不怀疑,但凡自己再多忤逆,眼前的少年帝王立刻就能把他擼了! “是,微臣明白了。”宋忠立刻抱拳领命。 同时。 心中也隱隱有种莫名的感觉:此事或许並不简单。 没別的。 除了马三宝之外。 他算是与朱允熥接触最多的人了,旁人不知道,他却已经有所领略了:这位年纪轻轻却能一鸣惊人迅速上位的少年帝王,绝不像是什么分不清轻重缓急之人。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三十万两银子挖煤……到底能干出来什么事儿? 不过他也知道。 他作为锦衣卫指挥使,最重要的不是別的,是忠心。 无论他想不想的明白这件事情。 陛下吩咐下来了。 他就得去办,办得稳妥,办得让陛下舒心。 …… 待宋忠离开乾清宫。 朱允熥却是点了点头,淡淡一笑,自语道:“宋忠倒也算是个聪明人,生怕我把大明皇朝给败光,他这锦衣卫指挥使就做到头了。” 也是因此。 他並没有怪罪宋忠的质疑。 反而在心里对宋忠又多了一分信任——他永远相信,大部分时候,捆绑住一个人最大的绳索,是利益。 听到朱允熥这么感嘆。 马三宝也立刻意识到自家主子想的绝对不会简单,当即跪地请罪:“是奴婢眼皮子前浅了,看著陛下把一沓五十万两银票就这么丟出去,一时心急。” 咱主子那是一般人么? 当初那样的处境都筹谋著走过来了,朝廷內外哪个不是如狼似虎?主子若是那么浅显的人,早被啃得骨头渣子都没了。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 道:“你的心思朕是知道的,卓敬现在在偏殿等著吧,去把他给朕喊过来。” 马三宝跟在他身边八年。 如果说大部分人需要用利益捆绑,那马三宝绝不在这大部分人之中,忠心二字,他是认真的。 顿了顿。 他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 提笔在桌上一张空白的宣纸上写了几行字,至於这內容,简而言之就是:【他们要喷我了,舅爷帮我喷他们!】 “送去凉国公府,卓敬让別人去叫。”朱允熥淡淡道。 让锦衣卫去山西挖煤或许还能瞒著朝野上下,不过让工部批量建造砖炉……这件事情肯定是过不去的。 总得先和蓝玉他们通通气。 同时也是在稳住淮西勛贵,告诉他们:我朱允熥是离不开你们撑腰的。 毕竟这些日子,他又是收编锦衣卫,又是在京畿周边的卫所里选人,还把齐王朱榑捏在了手里……对於这群把他推上位淮西勛贵来说,动作未免太过利索了! 而现阶段。 朱允熥不能让他们觉得,自己有要脱离他们的意思。 这也是朱允熥堂而皇之地丟二十万两银票给秦逵去办事的原因——既把自己规划的事情提上了日程,也给朝臣一个参他的机会,让淮西勛贵定心。 把这一封信交给马三宝之后。 他就立刻退下去了。 过不多时。 一名长相儒雅,目光之中却带著一丝锐利的中年男子缓缓走了进来——户部右侍郎卓敬。 他是洪武二十一年二甲第一进士出身。 能力强,且为人耿直,不避权势——也是属於被儒家思想给荼毒了的典范之一。 歷史上,卓敬歷经建文一朝到朱棣靖难成功。 朱棣也很看重他的才华,想要重用他,结果被他多次拒绝並且直接开喷,最终喜提三族小套餐。 和方孝孺属於是一个路子。 不过。 这一点却是正中朱允熥的下怀。 他作为新帝即位,一时之间的威望肯定是比不上老朱的,朝臣怕老朱的屠刀,可会不会怕他的屠刀,那就不一定了。 淮西勛贵且放在一边不谈。 朝野上下的官员失去了老朱的压制,会不会压不下自己的贪念了?会不会以为他这个新皇帝好欺负? 利慾薰心之下。 总有人愿意以身犯险。 甚至绝不在少数。 甚至乎自己丟给秦逵的二十万两,丟给宋忠的三十万两是否都会如他所想地在他想的地方? 人心难测。 这些都未可知。 所以朱允熥找上卓敬的目的很简单——成立一个专门的內部审计局。 第102章 朱元璋出殯!离开应天府! 內部审计。 在財务管理流程完善的二十一世纪,一个大规模的公司想要长久地运营下去,是一定要设置一个这样的部门的。 公司大了。 就容易出现欺上瞒下、中饱私囊等诸多问题。 更別提现在在他手上的,乃是偌大一个大明皇朝了。 至於未来,无论是在规模还是財务方面,都必然要以几何倍数去膨胀。 不过…… 现在的户部一把手,户部左侍郎傅友文,是个老油条,更重要的是,他本身就是管著大明国库的帐,帐是他做的,又让他去审核稽查,显然是脱了裤子放屁。 而在这一点上。 作为户部右侍郎,有能力,同时还是一个被儒家那套“忠君爱国”思想给洗脑了的卓敬,就成了最佳人选了。 朱允熥看著抬脚跨过门槛,缓缓朝自己走过来的卓敬,嘴角噙起一抹饶有兴趣的笑意,手指敲著龙书案在心中暗道:“一个不怕死的人,一个忠君之人,一个被我亲手提拔上来的人……必然是好用的。” “微臣,参见陛下……”卓敬朗声道。 …… 时光荏苒。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 应天府的热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两天阵阵秋风颇为凉爽,朱允熥总算放下心来撤了后院的丝绸和冰块。 乾清宫中殿,灵堂。 蒋瓛照旧找了个机会溜了进去。 朱元璋坐在自己的棺材板上,轻车熟路地接过了蒋瓛手里提著的篮子,食髓知味地吃著里面的早点:“他娘的,这鸟日子总算要结束了。” 没算错的话。 出殯的日子就在今天。 朱元璋嘴上骂骂咧咧,但面上带著笑意,心情显然不错。 咬了一口手里的蒸糕,朱元璋漫不经心地问道:“今天奉天殿上情况如何?” 虽然已经完全把皇位传给了朱允熥。 不过朱元璋在朝政上一向是大事小事一把抓,即便成了“死人”坐在棺材板上,还是忍不住时时关注朝堂上的动向。 听到朱元璋这话。 蒋瓛的神情微微一滯,有些欲言又止。 朱元璋心中暗道不妙,眉头微微一蹙,问道:“有什么就说什么,咱风风雨雨这么多年,大明皇朝什么难题没遇到过?说罢,是哪里遭了灾?还是哪里闹了荒?” 蒋瓛抿了抿嘴唇。 摇了摇头道:“都不是,是陛下他……” 听到不是国朝出了什么大事,朱元璋蹙起的眉头释放开来,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这小狼崽子又做什么了?” “陛下他又被参了。” “工部一名给事中说……陛下从內帑拿了不少钱,还绕过了户部的傅大人、吏部的詹大人,直接把这笔钱给了工部尚书秦大人,让秦大人去建砖炉。” “朝中其他言官对此事也都知道了,纷纷上书劝諫,又说陛下玩物丧志,昨日烧陶今日烧砖的……今日在朝堂上又闹哄哄了好一阵。” 蒋瓛如实匯报导。 说完还立刻安抚朱元璋道:“陛下您可要冷静啊,现在锦衣卫之中,真正算是微臣的人已经不算多了,若是陛下一个衝动,后果必然不堪设想。” 在朱元璋身边待了这么多年,他是最清楚朱元璋脾性的。 內帑里的钱,陛下自己都省吃俭用。 国库不够的时候。 陛下还自己拿钱出来贴补。 现在却被新帝拿去建炉子烧砖玩儿去了,陛下怎么可能不生气?——但现在乾清宫儘是新帝的人…… 然而。 就在蒋瓛等著一阵狂风骤雨的时候。 却听见朱元璋呵呵一笑,左手捏著下巴若有所思地道:“噫!这小狼崽子……这次是又想玩什么样了?” 若是换了之前。 他肯定是要气不打一处来的。 不过现在他却知道,朱允熥已经掌握了批量製作琉璃的方法,他手里拿出去的钱,估摸著都是用琉璃换回来的。 一堆石头烧出来的东西。 朱元璋有什么好心疼的。 反而。 他觉得这件事情大概率是不简单的。 玩物丧志……嗯,他之前也在心里把这小狼崽子给骂了个狗血淋头,但这小狼崽子障眼法玩得比谁都溜。 背地里偷偷发財来著。 还用一堆石头烧出来的东西,把淮西勛贵拿捏得死死的。 再一再二不会再三。 朱元璋自然不会再片面地去指责朱允熥只会玩物丧志了。 甚至还一边吃著篮子里面的早餐,一边看大戏一般问道:“后来奉天殿咋样了?” 见朱元璋这副吃瓜的样子。 蒋瓛顿时一脸懵逼。 不是,陛下你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被你小孙子拿去挥霍掉了,你倒是给点反应啊??陛下你这让我不太习惯啊? 不过蒋瓛向来不会质疑朱元璋。 况且他本来就怕朱元璋一时衝动给暴露了反而不妙。 经过一番心理建设后。 总算是適应了朱元璋这反常的反应。 应声答道:“回陛下,凉国公、开国公、鹤庆侯……等诸多淮西武將第一时间就站了出来,他们嗓门大,说起话来又是胡搅蛮缠,完全不讲道理,朝堂闹哄哄了一阵,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说到这里,蒋瓛面上露出一抹不解之色。 他也不知道这群淮西勛贵是怎么了,当真就那么爱护这位新陛下?天天在朝堂上和这群言官打口水仗? 朱元璋听得一阵笑嘻嘻:“果然是个小狼崽子。” 让朝堂上一拨人去跟另一波人干架,他自己玩得这么,倒是一点不担干係…… “行了,咱知道了。” “时辰应该差不多了吧?” 朱元璋了解完朝堂的情况之后,便挥了挥手道。 蒋瓛点了点头:“是,陛下,微臣便先告退了,此去山高水长,还请陛下保重!” 说罢,他郑重地跪地三叩。 朱元璋剔了剔牙,道:“咱前半辈子南征北战,哪儿没去过,操这閒心,对了,允熥在后院里种的那几根藤,你记得要隨时关注情况,跟咱匯报。” 他透过窗户缝隙朝外看了一眼,叮嘱道。 那天晚上朱允熥说的那一番话,始终让他无比在意,也无比好奇——番薯藤能长成什么样儿? “是,陛下。”蒋瓛拿起食盒退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 朱元璋在新帝朱允熥,礼部仪仗、文武百官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紫禁城。 又两个时辰。 曾经的洪武大帝,如今的农民黄十六,坐著一辆马车,离开了应天府…… 第103章 什么?又花三十万两去挖煤? 翌日。 为了掩人耳目,避免被人留意察觉,蒋瓛並没有安排朱元璋走应天府內那些人口流动大的繁华码头。 所以,朱元璋从自己的葬礼上出溜之后,经过一下午的赶路,今日才一大早来到了这处距离应天府不远不近的偏僻码头,准备登船,走运河北上。 前几日的灼热退去后。 秋天才似乎真的来了。 不知是否是在默默送別这一位在应天府待了半辈子的洪武皇帝,码头附近起了一层薄雾,天空渐渐下起了绵密的雨丝…… “陛下,卑职帮您打著伞,可別淋坏了身体。”朱元璋身旁一名粗布麻衫的威武汉子急忙打伞,躬身道。 此人正是蒋瓛给朱元璋安排的隨从,陆威。 朱元璋眉头微微一蹙。 一把推开了伸到自己面前的伞柄,道:“去!下这么点雨还要打伞,像什么大老爷们?咱不打!” “还有,陛下什么陛下?咱现在的名字叫做黄十六,不叫朱元璋了!咱现在是农民,穿的是粗布麻衫,稍微下点雨就打伞,你见过哪个农民过得这么精细了?咱可没那么弱!把那玩意儿给咱丟了!” 朱元璋说著,伸长脖子一看,隱约看到薄雾之中现出码头的轮廓,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看到朱元璋大大咧咧的背影。 陆威不禁愁得暗暗嘆了口气——假死的陛下,身份是农民,这可要怎么伺候才好哟!蒋指挥使当真给自己出了个天大的难题啊…… 顿了顿,他追了上去,硬著头皮问道:“敢问陛……老爷,卑职如此称呼可行?” 朱元璋略带一丝不耐地看了他一眼。 摇头道:“笨啊!咱现在是农民!你得叫咱老黄!咱就叫你老陆!懂了没?” 陆威有些惊恐的抿了抿嘴唇:“卑……卑职不敢……” 这可是让朝野上下瑟瑟发抖的洪武陛下。 他一个锦衣卫的暗线,何德何能和陛下称兄道弟? 朱元璋的神色之中却露出一丝不满,目光一凛,斥道:“废什么话!咱让你怎么叫你就怎么叫!” 即便此刻的朱元璋已经是一身粗布麻衣。 妥妥的农民打扮。 可陆威依旧不由得背后一寒。 当即不敢再多说什么,一脸紧张地试探著应声道:“老……老黄……” 朱元璋这才敛去面上的不悦。 转而露出一个朴实无华的笑容,拍了拍陆威的肩膀:“嘿嘿嘿!这才对嘛!咱本来也就是个农民!” 见此,陆威这才暗暗鬆了口气,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感受到朱元璋拍在自己肩膀上的力道。 又觉得此刻场景有些过於魔幻——臥槽!洪武陛下居然在和我称兄道弟…… 二人一前一后。 很快就来到了码头附近。 薄雾之中,有夫人正在周围的青石板上捶打著衣服,旁边的三岁孩童戏水玩耍,有渔民划一叶扁舟在河面上捕鱼,岸边老叟披著一身蓑衣垂钓。 “哟!上鉤了上鉤了!” “快把竿子收上来哇!” 等船的时候,朱元璋饶有兴趣地看著旁边的老叟钓鱼,见浮漂动了动,立刻露出一抹兴奋的目光喊道。 旁边的老叟被他一喊,下意识扯竿。 鱼儿却没上来,仿佛是示威一般摆了个尾,在水面激起了一个大大的波纹,然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叟忍不住对著朱元璋破口大骂:“死老头子喊什么喊?鱼碰了鉤子也得等它咬稳了啊!把咱的鱼都嚇跑了!一看你就是个没钓上过鱼的!” 陆威倒吸了一口冷气。 立刻有些紧张地看了看朱元璋。 却见朱元璋面上並未有任何怒意,只是有些倔强地撇了撇嘴道:“谁说咱没钓上过鱼?扯淡!” 不过陆威却在他的眸子里见到了一丝心虚。 顿时觉得有些滑稽。 心道:“陛下怕是真钓不上来鱼的主儿吧。” 岸边老叟不服气地道:“来来来!就你这样儿的,咱赌你钓一天都钓不上来!” 好在这时候,船来了。 朱元璋立刻轻哼了一声,迈步登上了船去。 陆威扯了扯嘴角跟著上了船,压低声音问道:“此人冒犯陛下,可要卑职处置了此人?” 朱元璋眉头一蹙,再次篤定地强调道:“老陆,你给咱记住了,咱只是农民黄十六!” 陆威心中暗暗有些惊讶。 他固然知道现在的陛下乔装,却没想到,陛下当真已然放下了一切,当真全然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农民。 顿了顿。 他嘿嘿一笑:“老黄!咱懂了!” 一回生二回熟,完全確定了朱元璋的態度立场之后,这一次顺口多了。 朱元璋面上也露出一抹笑意。 道:“其实……当黄十六,倒是轻鬆多了!这样的应天府,这样的百姓,咱喜欢看!当年咱做农民的时候,哪儿有这番景象?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之中带著一抹自豪之意。 陆威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以往他只看到过那个威严、霸气、不可一世的帝王,今日才见到了这位洪武陛下的另外一面,著实让人意外。 顿了顿。 他似乎想起来什么。 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条递给朱元璋,道:“这是刚才有人暗中塞给咱的,蒋指挥使递过来的信。” 朱元璋挑了挑眉。 此刻似乎心情不错,眉头舒展地看了一眼往后缓缓移动的两岸风景,饶有兴趣地打开了纸条看了起来。 上面写著:【经属下一条可靠的暗线回报,陛下他……又了三十万两银子,让宋忠派人去山西布政使司挖煤去了。】 朱元璋刚刚舒展开来的眉头。 顿时又忍不住蹙了起来,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看完之后,他顺手將手里的纸条撕了个稀碎,洋洋洒洒丟进河里去,咬著牙骂道:“这臭小子!又要做什么!?” 二十万两建砖炉也就罢了。 就算不知其用意,这砖炉好歹怎么都能派上些用场。 三十万两去挖煤? 这算什么? 朱元璋一边想著,一边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復盘了一遍自己的安排:“老四、老十七、老二、老三……咱到时候再配合著蒋瓛、戴思恭掀起天下舆论大势,嗯,出了事情应该是能兜得下来的。” 第104章 控制天下舆论的方法,创办报纸! 在心里復盘了一遍,確定自己留的后手应该没问题之后,朱元璋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也不怪他放心不下。 这时候还並没有洗煤技术,煤炭的用处算不上那么大,许多地方作为燃料,更多的还是使用木料。 朱元璋自然觉得此举太浪费了。 那么多银子去挖煤,挖来的煤干什么? 能吃么? 如果朱元璋没有恰巧听到,朱允熥在他牌位面前那一番,关於大明宝钞、玻璃价值的议论,反而不会太在意这件事。 可现在他却知道。 就算朱允熥这臭小子有批量製造琉璃的手段,也不代表取之不尽的財富,就难免在意了。 “陛……老黄,息怒……”朱元璋脸上的一番怒意,让旁边的陆威顿时有些语无伦次起来——说到底,洪武大帝还是洪武大帝,穿上了农民的麻布衣还是那个一怒伏尸百万的主。 朱元璋冷哼了一声。 “哼!” “让蒋瓛也持续盯著此事。”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三十万两去挖煤,咱倒是看看他葫芦里能卖出来什么仙丹妙药。”朱元璋没好气地吩咐道。 纵然对此不满。 但对现在的朱元璋来说,一来是已经骑虎难下,二来是,他觉得自己这个孙儿之前的战绩,值得让他耐心等待一番那所谓的“仙丹妙药”。 撇开那还没看见结果的番薯藤不说。 批量製造琉璃的手段,没有亲眼见证之前,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换而言之,自己这个隱忍多年横空出世的孙儿,至少算是真的实现了那一句所谓的“他能做到的,自己想都想不到”。 所以。 从最开始下意识的愤怒冷静下来,又细细思索了这一旬多时间里发生的事情之后…… 朱元璋心里固然无法摒除那种自身局限性產生的担忧。 但在此同时。 竟然还產生了一丝隱隱的期待。 朱元璋站在船边,背负双手看著缓缓向后移动的河水和两岸风光,有些感慨地长嘆了一口气,內心的情绪颇有些矛盾、纠结和复杂。 只是这种情绪在他的眸子里转瞬即逝。 取而代之的是坚定:做了决定,就没什么好纠结的,若是能满足期待那便最好,若是砸了他就收拾残局! 与此同时。 站在一旁的陆威没工夫体味自己身旁这位洪武大帝的情绪变化,有些呆愣愣地瞪大了眼睛:“我淦!三十万两挖煤?昏君啊!!” 当然,如今坐在奉天殿那位是陛下默许的。 这种话他当然不敢脱口而出。 只能尽力压下自己心中的震撼,咽了口唾沫,竭力保持平静地应声道:“卑……咱知道了,会把您的意思递迴去的。” …… 话分两头。 朱允熥这边,此时已经上完了早朝,回到了乾清宫。 昨天已经完成了老朱的出殯仪式。 现在的朱允熥不需要再穿一身孝服,而是换上了一身金色五爪龙袍,眉目俊秀,姿態威仪。 朱允熥照常习惯性地来到了后院。 巡视他的宝贝番薯藤。 经过几日的生长,地面上的叶子愈发舒展了开来,新长起来的叶子又多了好几片。 却在这时。 马三宝缓缓走了过来。 他先是用眼神屏退了周围伺候的宫人僕婢,隨后才缓缓开口回话道:“启稟陛下,今日还是未能找到陛下所说的土豆和玉米……” 过去八年的时间,每日去早市上逛逛早已成了他的习惯,即便现在已经成了当今陛下近侍,在皇宫內监之中无人能及,依旧如此——而陛下也默认此举。 人是贪婪的,得到了一样就想两样。 朱允熥也不能免俗,既然得到了番薯藤,他就忍不住去想,若是能再提前得到土豆玉米,岂非更妙? 不过朱允熥也没有抱著太大的期望。 中一次头奖已经算是天方夜谭了。 连著中两次头奖的概率……更是可以直接忽略不计。 所以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消息的时候,他也並没有多少情绪起伏,只是漫不经心地点了个头。 而旁边的马三宝却再次开口了,语气显得有些犹豫:“今日去赶早市……奴婢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允熥看著地里的番薯叶。 不以为意地道:“有事直说,朕与你之间是主僕,却也曾共患难,不必如此拘泥。” 虽然他在这个时代生活的时间不短,几乎也能算半个大明人,但他与朱允炆之流终究不同,並不屑於通过这些人的唯唯诺诺、姿態拘谨来显示所谓的皇族威仪。 马三宝心头一热,不由得鼻头有些酸。 点了点头道:“是,奴婢记下了。” “这几日奴婢照常去赶早市,大明皇朝先帝驾崩,陛下即位登基,民间百姓难免颇多议论,奴婢听到……民间虽有些人看到了淮西勛贵的收敛,对陛下有所讚扬,但大部分还是……”说到这里,马三宝还是忍不住顿了顿。 却听到面前的陛下直接接话道:“大部分人还是在说,如今的新帝,朕,尚在皇爷爷孝期便玩物丧志,前有种种草、捏陶烧窑,后又从內帑里斥资造什么砖炉子?” 虽然他確实一时间没有顾虑到这些。 但马三宝一提。 朱允熥念头稍微一转就猜到了马三宝的意思。 马三宝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他知道其中的部分內情,听著这些议论,心中自然替自家主子叫屈,却也知道,这些事情是陛下特意弄出来遮掩人耳目的,不能解释。 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將实情说出来,提醒提醒陛下。 朱允熥挑了挑眉,一双如星如渊的眸子略略一转,面上就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 马三宝见自家主子不怒反笑。 顿时一脸不解,撇了撇嘴:“陛下您怎么……天下人不解您,奴婢却为陛下叫屈。”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道:“没什么好叫屈的,从前这么多年,朕不也都过来了么,倒是你今天提起此事,让我想起来另外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来。” 舆论! 古往今来,这都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中国的帝王一般都喜欢给自己编个什么牛逼的异象,譬如是啥啥的转世,出生之事带有祥瑞,譬如当初为掀起反抗暴元做出来一个“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局…… 如此种种,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舆论的力量,为了给自己一个正统性、给自己造势。 而在这个时代。 若能发行一款极具权威性的报纸——控制天下舆论就会变成十分容易的事情——白的能给你说成黑的,黑的能给你说成白的,这就是舆论的力量! 第105章 宜伦公主,改进造纸法、制碱! 看到朱允熥一双明亮的眸子微微放光,马三宝就知道,自家主子肯定又想到什么了。 不由问道:“十分重要的事情?看陛下的神情,似乎是件好事情呢!若是能为陛下解忧,那便是奴婢的福气了。” 朱允熥没有继续说下去。 而是略略思索了片刻,目光一凝道:“你去东宫一趟,把二姐姐叫过来。” “是,奴婢这就去寻二长公主。”马三宝见朱允熥没有要讲的意思,自然不会再细问,而是立刻应声。 朱允熥口中的二姐姐。 乃是和他一母所生的姐姐,宜伦公主。 常氏一共育有二子二女,除了朱雄煐和朱允熥两个儿子,另外还有两个女儿,只是女子向来不会被过多载入歷史资料之中罢了。 所以在朱允熥前面。 其实还有两个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姐——大姐姐江都公主,二姐姐宜伦公主。 这些年来。 朱允熥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外人只当他是个废物,当他是不存在的空气,东宫的大部分僕婢宫人也是见风使舵。 只有这两个亲姐姐时常照拂著他。 十年如一日。 好在也亏了她们二人是女子之身,所以不在吕氏的提防射程之內,吕氏为了打造自己贤良淑德的人设,在生活上自然不至於太亏待她们二人。 对於朱允熥来说。 来到这个时代,喊了十年父亲的人对自己並不亲厚,算不得父亲,所谓的皇爷爷更是连面都没见过几次,自然更没什么亲情可言。 唯一能在他心里算得上是亲人的。 也就是这两个姐姐了。 创办报纸的事情,事关他未来掌控天下舆论,朱允熥自然不放心交给旁人,所以朱允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为人沉稳、因喜好读书而学识沉厚,性格却外柔內刚的二姐姐。 新中国的伟人曾说过,女子也能顶半边天。 撇开现代那些已经发展到了畸形的男女对立观点,朱允熥对此深以为然。 况且,在这个人口相对匱乏的时代,女子也能释放巨大的劳动力、消费力——譬如不可否认的一点是,现代网购的消费主力大部分都是女人。 朱允熥让二姐姐宜伦公主负责此事。 不仅仅是考虑到要把舆论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这一点。 同时也是意在为未来,將妇女的劳动力、消费力推动到社会结构之中,先做上一个铺垫。 毕竟,鼓励百姓多生娃,然后等著这些娃长起来耗费的时间,要比將当今社会上这一半被束缚封印的人口直接释放开来,要长得多。 马三宝离开了乾清宫。 朱允熥也是又看了一眼地里长出来的番薯藤之后,立刻就回到了前殿,在龙书案后坐了下来。 这个时代的条件比不得现代。 不是说一句创办报纸,接著找几个人写几篇文章,弄印表机唰唰唰一顿列印发行就可以的。 想要將报纸发行下去。 朱允熥不得不考虑的事情是:这个时代的文化教育的普及率,纸的成本,文字的印刷,报纸的內容,发行的途径……等等。 朱允熥提笔將自己目前想到的东西写了下来。 隨后陷入了一阵沉思。 “嗯……文化教育的普及……” “虽然普及率极低,但只要能將报纸的內容做得老少咸宜、雅俗共赏,做到让那些能认识字的几乎都会去买,再通过那些人口口相传,报纸的舆论影响力或许会打些折扣,但达到我想要的舆论效果应该不难。” 朱允熥思索了片刻。 点了点头。 在【文化教育普及率】后暂且打了个星號。 当然。 这並不代表他忽略了这一点。 而是这个事情得慢慢来,並不是件一蹴而就的事情。 毕竟,即便是在现代社会,九年义务教育也是经过了多年的推广才渐渐普及开来的……到朱允熥病倒穿越而来的2024年,社会上都还依旧存在著许多九年义务教育的漏网之鱼。 这是一个长期的社会工作。 不放在发行报纸这件事情上考虑。 “不过,纸的成本这件事情就必须考虑了,现代造纸技术……那就离不开碱了……” “碱……纯碱,烧碱。” “不错,既然要推动工业革命,工业必备的四盐三酸两碱,就一定是必不可少的了。” “之前居然一时之间都没想起来。” 朱允熥目光顿时一亮。 立刻在【纸的成本】后面写下【四盐三酸两碱】。 这些东西的作用,可远远不止於改进一个造纸的技术,往大了说,日后番薯种植规模大起来了,需要考虑提升土地肥力就用得上,往小了讲,用来製作现代肥皂这种民生、出口相关的商品,也用得上。 好在朱允熥前世多少也算是理科高材生。 而製备酸碱这种东西的原材料都都不难获取,化学反应不复杂,条件也不苛刻。 “之后再好好想想,捋一捋这个时代能做得到的製备方法,果然还得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朱允熥在【四盐三酸两碱】上画了个圈。 提醒自己著重思考这一点。 “唉……要將时代水准一下子从十四世纪拔高起来,以我一个人的脑子总是有所顾及不到的,这就得靠我在各种事情上相互查漏补缺了……” 虽然诸事繁多,又乱且杂。 但朱允熥从来就不是什么怕事的性格,做实验失败了就改变条件一次次做,事情太多一团乱麻就从头一条条整理。 “接下来……是印刷……” 朱允熥面上带著思索之色,口中喃喃。 正要继续整理此事。 便听到门外传来两个熟悉的声音,一个大方明媚,一个温润寧静:“允熥。” 朱允熥抬起头来。 便看到大姐姐江都公主、二姐姐宜伦公主联袂而来。 江都公主朱朝芳,一袭淡黄色宫装,明艷好看的脸上带著大方爽朗的笑容。 宜伦公主朱雪寧,则是身著素雅的浅蓝色宫装,面容温婉沉静,带著书卷气息,眸子里却带著一抹浅淡的锐利。 看到二人,朱允熥面上也露出笑容,道:“大姐姐,二姐姐。” 第106章 姐弟情,弟弟你该纳妃了 看到这两张好看且熟悉的面容。 不知为何。 朱允熥顿时觉得鼻头上涌起一阵酸意。 从老朱驾崩到现在以来,朱允熥一直在忙著稳固朝廷平衡,稳固自己的地位,另一方面,不是在批奏疏,就是烧玻璃、种番薯…… 根本就没有多余的时间。 和这两个姐姐见面的场合,只是在合宫祭拜老朱的时候匆匆交换了一个眼神罢了。 而朱朝芳和朱雪寧也知道朱允熥处境复杂,一直忍著没有过来打扰,今日马三宝去东宫叫她们,这才联袂而来。 算起来。 今天还是他起事以来第一次和两个姐姐见面。 这些年来,吕氏防备著他,朱標忽略他,旁人都当他是废物对他嗤之以鼻,唯一在这个世界让他有一丝真情和温暖的,也就是她们两个了。 朱允熥纵然拥有两世的记忆,固然有著诸多手段和算计,也能在复杂的朝局之中制衡斡旋。 但他终究不是钢铁做的,也並非坚不可摧。 会累。 会疲惫。 只是在他这个位置,在他这个处境,他绝不能表现出来一丝一毫的软弱。 此时乍然见到江都公主和宜伦公主这两个真正的亲人。 朱允熥心中一根紧绷的弦仿佛骤然鬆了松…… 心臟涌起热流。 另外一边,朱朝芳、朱雪寧踏进乾清宫,欣慰欢喜的面容上也是夹杂著十分复杂的情绪。 看著一身五爪龙袍,坐在龙书案后方,脸色却略显疲惫,眼瞼下方甚至还泛著些微黑圈的弟弟,眸子里瞬间就噙满了泪水,顺著白皙细腻的脸颊滴落下来…… 看朱允熥的目光里,阵阵心疼。 朱允熥抿了抿唇,微微蹙了一下眉头,强行將涌上鼻头和眼睛里的酸意逼退下去。 挤出一个故作轻鬆的笑容来,道:“大姐姐二姐姐这是怎么了?允熥如今总算不用受吕氏那毒妇的钳制,总算让娘和大哥在天瞑目,怎么你们反倒是哭起来了?” 平日里。 作为大姐姐的朱朝芳总是承担著照顾著弟弟妹妹的责任,几乎从来不掉眼泪。 约莫是不想让弟弟妹妹看到自己这副模样,立刻转过身去,可肩膀却忍不住抖动得厉害。 自己这个弟弟这些年的苦。 她都看在眼里。 明明是正室嫡出,却被一个妃妾打压……这几日她才知道,朱允熥往日竟然一直在隱忍著…… 如今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她心中难免百感交集。 与此同时。 作为妹妹的朱雪寧虽然看起来更温婉柔弱,此刻却反而更能稳住心態一些。 她从袖中拿出丝帕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沉吟片刻收敛住情绪,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这一旬的时间,累著了吧……” 听到这句话,朱允熥差点有些绷不住了,眼眶都顿时微微泛起了红。 好在最终他还是咬了咬牙。 將这股骤然爆发上来的情绪压了下去。 缓缓站起身来,朝朱朝芳和朱雪寧二人走了过来,露出一个温和从容的淡笑,道:“我都还好,往后,咱们三个都只会越来越好的。” 朱雪寧伸出白皙纤细的手掌,在朱允熥头上轻轻拍了一下:“臭小子,还嘴硬!” 这时候,朱朝芳的情绪也微微平静下来一些。 转过身来,眼睛红红地细细端详著站在面前的朱允熥,修长的食指在朱允熥眼瞼下方轻轻摸了摸:“眼圈儿都黑了些,还说不累,这些日子怕是都没怎么睡过吧……” “大姐姐你就是爱操心。” “你说我一大小伙子,少睡几个时辰也不打紧。” “我这不都是好好的嘛。” 朱允熥摊开手道。 朱朝芳操心地摇了摇头:“虽然坐上了这个位置,却也得爱惜自己的身体啊,该给你找个媳妇儿来管著你!” 朱雪寧也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这话说得没错。” 倒是朱允熥面上露出了一抹窘迫。 前世他忙著钻研学业,虽然身边也有过一些女生,但能和他灵魂和思想上共鸣的,却並没有遇到过,所以也没有走到最后。后来,还没来得及恋爱结婚生子,就得了绝症,一命呜呼来到了这个时代。 在这边,东宫的日子又过得战战兢兢。 更没工夫想这种事。 “这……不著急吧,我这不是还小么。”朱允熥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下意识想避过这个话题。 毕竟他现在这个年龄放在现代,和小姑娘牵牵手都能被教导主任抓办公室里训一顿。 大姐姐朱朝芳却不依不饶地道:“已经十四了,怎么就还小了,有些人在你这个年龄都有孩子了。” 不等朱允熥说些什么。 旁边的二姐姐朱雪寧也道:“允熥,这件事情你得听大姐的,若你只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晚两年便也晚两年,可你现在是皇帝,是我大明皇朝的君主。” “你肩上担著的不止是大明皇朝的生民大计。” “还有我大明皇朝的国祚绵延,你要充盈后宫,要绵延子嗣,否则你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皇位,照样不会稳固。” 朱允熥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可两位姐姐却是实打实这个时代的人,他们考虑问题,自然是以这个时代的视角和思维去考虑。 听到朱雪寧的话。 朱允熥这才心中微微一凛,“咯噔”一下回过神来。 是啊…… 他已经切切实实地来到了这里,原先的世界早回不去了,而他现在也已经坐上了这个位置…… 一时之间,朱允熥脑海中泛起一阵短暂的茫然。 出神思索间。 大姐姐朱朝芳再次开口了:“其实,这些日子已经陆陆续续有朝臣命妇来找我,允熥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她们都是来找我做什么。” “前朝后宫,息息相关。” 说起这个话题,朱朝芳也收起了之前那些情绪,目光之中带著一抹凝沉,郑重地看著朱允熥。 先帝驾崩,后宫嬪妃该养老养老,该陪葬陪葬。 朱允熥年龄不大,还没有娶妻纳妾,后宫自然是空空荡荡的,所以宫內的后庭事务也就落在了朱朝芳这个大长公主的头上,她这次来,一是跟著二妹朱雪寧一起来看看朱允熥,其二就是要说这件事的。 第107章 后宫的安排,纳妃的决定 对於朱朝芳这一番话。 朱允熥倒是並不意外。 他现在是大明皇朝的新帝,手上握著至高无上的权柄,背后还站著淮西勛贵,地位稳固。 最管用的风是什么?——枕旁风。 如果能在自己枕边塞上一两个说得上话的人,升官发財指日可待,甚至乎封侯封公权势滔天也不是不可肖想的。 在这种诱惑的驱使下。 朝野上下谁不想往他朱允熥的后宫里塞人? 別说他现在才十四。 就是他才十岁八岁,挤破头把女儿、妹妹、侄女、外甥女之类的给他送过来的,也是大把。 只是朱允熥之前考虑的事情太多,又下意识觉得自己年龄还不算大,所以没有將这些纳入考虑范围。 “大姐和二姐的意思我明白。” “不过我记得……皇爷爷不是曾在《大明律》中有规定,凡男年十六,女年十四以上,並听婚娶么?” 顿了顿,朱允熥略带一丝迟疑,道。 其实,对於这件事情他並不想那么早提上日程。 其一是作为一个现代人觉得有些彆扭,虽然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权势,谁也不可能对这种事情置喙,甚至觉得这种事情是理所当然的,可他始终认为,人总该是有自己的底线的。 其二,则是现在朝堂局势看似稳定。 可这不过是他小心翼翼权衡各方,才堪堪找到这么一个平衡点,如果再杂入后宫,局面只会更加混乱。 此外则是他作为一个现代人,在感情上的追求,自然和这个时代的人不同。 所以他下意识搬出了《大明律》来拖延此事。 “皇爷爷的確有过这个规定,可你不同,你是我大明皇朝的帝王,是大明的未来,当然可以不遵此例。”朱朝芳语气篤定地道,好看的眸子里带著一抹自得之意。 朱允熥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毕竟现代女性抨击催生催娃的时候,都难免还要带上一句“你家里又不是有皇位要继承”,朱允熥万万没想到……自己身上现在真有皇位要被继承。 沉吟了片刻,朱允熥才道:“嗯……撇开《大明律》的规定,我们身上现在算是还掛著重孝,父亲薨逝才几个月的时间,皇爷爷也才刚刚驾崩……” 嗯……古人孝道大过天。 这个说法总没毛病。 然而,朱朝芳却不以为意地道:“此事不是问题,你现在已经正式即位登基,你是帝王,许多事情与普通人不同,自古礼法就有先例,帝王可通过『以日易月』的方式,將原本应守的二十七个月孝期缩短为二十七天。” 朱允熥这下算是被拿住了……再想不出別的藉口来。 好在旁边的二姐朱雪寧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对朱朝芳提醒道:“大姐,允熥现在似乎还真不想娶妻?” 她性子更为沉静柔和,所以看事情反而比较细。 朱朝芳这才顿住了话头。 看向朱允熥的目光之中带了一丝端详之意。 面前两位姐姐是他至亲之人,朱允熥也没什么好掩饰的,摊了摊手尷尬一笑:“我確实觉得再过两年考虑更合適。” 朱朝芳抿了抿朱唇。 倒是没有继续再劝。 只是微微低头,若有所思地蹙起眉头,呢喃道:“若是你的確不愿,晚两年也就晚两年,只是……” “只是什么?”朱允熥微微鬆了口气,他前世父母离异都不管他,即便后来年龄稍微上来了些,都没有面临过催婚,没想到穿越到了这里,还是没逃过被催婚。 朱雪寧似乎看出来了什么。 一双柔和沉静的眸子微微一转,而后似是想到了什么,美目一亮,道:“若是允熥想將后位留给真正心仪的女子,悬著便也悬著了,先纳妃不算正娶,也不失为折中之策。” “如此大姐也不用愁著如何去回绝所有命妇,如何避免朝野產生流言蜚语了。” 朱朝芳抬起头来,目光一亮道:“倒是可行!” 说罢便以询问的目光看向了朱允熥,等著听他的意思。 听到朱雪寧这话。 朱允熥也算是明白过来朱朝芳在担心什么了…… 十四岁血气方刚的年纪,这么多命妇送来適龄女子的八字等著你选,结果你一个都不选……外面该怀疑他这个年轻帝王是不是不能人道了…… 一旦一个皇帝被怀疑不能人道。 后果如何自不必言说。 譬如汉朝的汉武帝刘彻就面临过这个困扰。 他年少登基,后宫嬪妃也不少,前面虽然也有公主出生,但直到二十九岁才迎来第一个儿子,汉武帝这才一扫朝野非议,卫子夫也是凭藉著这个儿子封了后位。 作为一个帝王,即便有女儿诞生,但只是生不出儿子,都会被人非议,要是朱允熥真的一甩手谁都不要…… 沉吟思索了片刻。 朱允熥这才点了点头:“兹事体大,我明白大姐二姐的用意,那就照二姐的提议来吧。” 他从来不是什么假清高,亦或是沉溺於情情爱爱的人。 来到了这个时代,坐上了这个位置,该顺应的便要去顺应,古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朱朝芳和朱雪寧交换了一个眼神,面上露出欣慰的笑意。 她们这么上心,除了考虑到对朝野上下的影响,另外一方面自然也是真心实意地为弟弟操办终身大事。 母亲常氏去得早。 她们二人虽然年龄也算不得大。 却也要承担起这份长姐如母的责任来。 “选妃之事便由大姐和二姐来操办就是,不过有一事我得提,后妃的年龄上……至少要选十八以上为最佳。” 纳妃的事情拿了主意他也就不多想其他的了。 但提起男女嫁娶。 他当然不免要考虑到女子身体发育的情况,古代女子容易死於难產,或者寿命不长,大多和行房、生育年龄太早有关,只是在这个年代,基本没什么人会关注这一点罢了。 也正是因此。 更加关注人权的现代,才会把这一点列入踩缝纫机行列。 撇开人权不人权的。 就算是为了日后大明人口的繁荣。 这件事情也不得不提。 想到这一点。 朱允熥忍不住轻嘆了口气。 起初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时候,他心里澎湃著的是兴奋、是野心。 只有当事情一步步实施下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这其中的细枝末节太多太庞杂,而且似乎隨时都在冒出来新的问题,而其中很多事情都违背了这个时代的人一些固有观念。 第108章 所以弟弟你好人妻??周王朱橚 朱允熥此话一出。 朱朝芳和朱雪寧二人都齐齐露出一个不解的表情:“十八岁以上?这年龄是否……” 与此同时。 二女脸上也不约而同地露出一个怪异的表情。 十八岁年龄的女子。 大多都已经为人妻了。 自己这个弟弟……该不会是因为从小就没了母亲,所以在男女之事上,喜欢年龄大的,更好人妻?? 被朱朝芳和朱雪寧以一个怪异的目光盯著。 朱允熥顿时觉得有些不太自在。 不过他也理解朱朝芳和朱雪寧两个人的反应,在女子十四岁就要谈婚论嫁的年代,十八岁已经不算年轻了。 殊不知。 在几百年后的二十一世纪。 女子十八岁才不过是生命最美好年华的开端。 否则人曹老板怎么专逮著人妻霍霍?真当曹老板口味特殊喜欢三四十的? “大姐,二姐你们別误会。” 朱允熥抿了抿嘴唇,赶紧证明自己的清白:“我以前在东宫不敢冒头,平日里做的事情无非就是在自己房间里看书、锻炼,所以曾在一本医书上看到过一个说法。”他给自己编了一个合理的藉口。 “什么说法?”二女好奇问道。 “女子命薄,且產子大多艰难,乃是因为十四岁的年纪,身体发育还不成熟,若是能將婚嫁年龄往后推一推,不仅可以提高女子的寿命,而且女子在產子一事上也会相对容易些。” “虽然產子年龄也会相对推迟,但却更加长远,反而不会不利於百姓繁衍后代。”朱允熥缓缓开口解释道。 朱朝芳和朱雪寧蹙眉对视了一眼。 面上神情带著些將信將疑:“这样……吗?” 或者说。 她们更多的是不信。 对於有著固有观念的人来说,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当然是一时之间理解不了的。 也得亏这话是朱允熥说出来的。 二女才不会立刻去否定。 这也是朱允熥一想到报纸的事情,就立刻想著著手操办的另外一个原因——民眾的愚昧,需要一个潜移默化的影响力。 “可是允熥……你这只是在一本不知所云的医书上看到的,谁能確定事实是否如此?况且为了个不知所云的说法,在选妃之事上就如此胡来,有些不妥吧?”微微愣了愣神,朱朝芳迟疑道。 朱雪寧也挑了挑眉,说出了她们的另外一个顾虑:“另一方面来说,十八岁未出嫁的女子已经不多了,你是一国之君,在选妃之事上委曲求全,更是不妥的。” “呃……” 朱允熥一时语塞。 这一点的確是他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顿了顿,他才试探性开口道:“那十六?” 朱雪寧不置可否,但也没有立刻出言反对了,朱朝芳则是秀眉紧紧蹙起,约莫还是觉得朱允熥轻信什么“医书”所说的话,有些太胡闹了。 朱允熥看出了她们二人的迟疑。 “其实要验证此事也不难,咱们五叔素来喜欢钻研医道,编撰医书,若是请五叔带著他手下的郎中医者在民间走访调查此事,其实不难得出结论。” “索性选妃也不急在一日两日,大姐不如等我把五叔宣召进京,得出个结论,再说此事是否妥当?” 朱允熥目光明亮且篤定地看向朱朝芳,道。 提起医学一道。 就不得不提他的便宜五叔,周王朱橚了。 他编撰的《救荒本草》、《普济方》,甚至连后世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都採用颇多。 古代的医疗条件、医疗卫生意识极差。 若是想要將人口提升上去,医疗条件这一点是不可或缺的,朱允熥自然立刻就想到了他。 朱橚喜欢钻研医道,平日里肯定和郎中、病人都要打交道,女子生育年龄这一条,没人提起他或许注意不到。 但只要朱允熥和他一提,说不定他自己就能通过自己接触到过的诸多病例总结出来:朱允熥的结论是对的! 听到朱允熥的话。 朱朝芳和朱雪寧面上都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神態来。 自家弟弟提出来这看似荒唐的观点,乍一听的確有些离谱,可朱允熥也不是说要一味信书上所说,而是会先切切实实地去验证…… 细细一想。 若是此事当真,当为天下女子之福。 她们二人同样是女子,而且也多听闻过皇奶奶马皇后的事跡,她不仅帮皇爷爷管理內宫,同时更是以自己女子之身,念及天下女子,让天下普通女子成婚也可凤冠霞帔。 这份仁厚,令天下万民敬仰。 二人是马皇后的亲孙女,也是女子,何尝不会生出效仿学习之心? 想到这里,二女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点了点头:“好,你是大明的皇帝,自然是你说了算的。” 说罢,朱朝芳忍不住再次看向朱允熥,端详了起来,片刻后有些感慨万千地道:“允熥,你肯定会是个好皇帝的。” 眼神之中带著无比的欣慰之色。 无他。 且不论女子婚嫁生育年龄这个观点是否正確。 至少自己这个弟弟在医书上看到了这一点,便立刻提了出来,落实下去,找五叔调研论证。 女子素来命苦,天下人谁不认为女子谈婚论嫁,生儿育女理所应当?產子而死也都认为是寻常之事…… 可自己这个弟弟身为天下万人之尊。 却能顾虑到女子的不易。 这样的人,必定能泽被天下,照拂万民眾生,如何不会是个好皇帝? 这一句感慨,她是在替天下万民感慨。 被朱朝芳目光灼灼地盯著,朱允熥倒是有些不自在了,尷尬地摸了摸鼻子道:“至少在其位就得谋其政嘛。” “不过允熥……还有一点你是否想过?”这时候,朱雪寧似乎突然想起来什么,秀眉微蹙,似有顾虑地道:“即便五叔真的能验证此事,可传宗接代的观念深刻地刻在每一个百姓的骨子里,他们是否能认可?到时候总还是会有些流言蜚语在你身上的……” 朱允熥呵呵一笑:“正好,二姐想到了此事,咱们刚好可以进入正题,今日找二姐来这里,是有正事要说的。” 舆论?——办报纸啊! 第109章 传媒司,敲定!他更是皇帝! “正事?” 朱雪寧这才想起来,自己和姐姐过来乾清宫,正是应了马三宝的传旨宣召而来。 只不过姐弟三人经过这一遭之后见面。 一时百感交集。 又谈起弟弟的终身大事。 这才把马三宝传召之时所说的“正事”给忘了。 “是了,你刚刚登基,手头上的事情只怕是千头万绪,这时候特地找二姐过来,想必事情十分重要了。”朱雪寧朝朱允熥露出一个疑惑的目光。 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淡笑,也不卖关子:“我想要组织创办一份报纸,这件事情想交给二姐来做。” “报纸?”朱雪寧和朱朝芳齐齐疑惑道,这个名词她们自然还没有听说过。 朱允熥解释道:“和大明皇朝用来传知朝政的文书的邸报性质差不多,但又有很大的不同。” 二女面上皆露出一抹释然。 说报纸不明白,说邸报就懂了。 为了实现中央与全国各级郡县之间的上通下达,自西汉时期开始就有这种用来传递諭旨、詔书、臣僚奏议等官方文书以及宫廷大事等有关政治情报的东西了。 朱雪寧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面上同时夹杂著跃跃欲试以及心虚也犹疑,不太自信地道:“我不过一介女流之辈,怕是……干不了这些的。” 她並非寻常百姓家的女子,是自幼读书习字,明理知之人,认知更多眼界便更广,此时作为大明帝王的弟弟提出想要给她负责朝中事务的机会,心中怎会不悸动? 只是她也如同大山一般的固有观念——她是女子。 朱允熥挑了挑眉:“二姐和我们一样,都是自幼在大本堂跟著大儒们学习,论学识,二姐怎么会比朝官做得差?別忘了,咱们皇奶奶当年可是跟著皇爷爷一起打天下的。” 朱雪寧一双好看的眸子,顿时绽放出如星星般明亮的光芒:“若是你真的需要二姐帮忙,二姐自然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的,只是……” “歷朝歷代,自古以来就有詆报,朝中也专门设立了通政司负责此事,似乎也没有让我插手的必要?” 没有接触过现代传媒,朱雪寧当然想不通这件事。 朱允熥解释道:“报纸,虽然也是传递信息,但和邸报还是有本质上的区別的。” “我的要求是,报纸可以做到每天都发行一版,起步前期条件不成熟,人手不够的话可以先从周报开始。” “上面可以是朝野上下的新闻大事、朝廷政要,也可以是民间逸闻趣事、还可以在上面进行话本连载……甚至可以是朝中官员、名人的艷闻……” 想要提升报纸的影响力。 第一步要做的。 就是让整个大明皇朝的百姓,都迫不及待、翘首以盼地关注著、等待著报纸的发行。 这就要利用古今百姓都无比热衷的事情:吃瓜! 纵然这个时代识字的人没那么多,但只要內容能让所有人感兴趣,成为一个热潮,传播方式就还可以是类似於说书的民间读报,相互之间的口口相传。 “我的最终目標是,大量刊印发行报纸,让大明的百姓都对这份报纸感兴趣。”朱允熥总结道。 “呃……” 二女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么新奇的东西,一时不知该作何评价。的確和邸报大不相同,但怎么觉得……有那么点不正经? 朱允熥话音落下,殿中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寂。 二人显然都在消化吸收著朱允熥所说的內容。 片刻后。 朱雪寧才目光一亮地看向朱允熥。 道:“当所有人都对我们每天都要发行的『报纸』感兴趣,每天都想知道报纸上有什么新鲜东西的时候……” “我们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想让百姓知道了解什么,就让百姓知道了解什么!难怪刚才说起女子嫁娶婚育年龄普及之事,允熥便说和报纸有关。” “妙啊!” 经过朱允熥的讲解,朱雪寧又联想起之前的话题,略一思索,便猜到了朱允熥的几分用意。 但她很快却蹙眉摇头。 “不对……不对……” “大量刊印发行,而且还要每天一版,首先这需要耗费大量的纸,而且还要每天进行雕版、印刷,再往外发行出去,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做得到?” 朱雪寧很快就考虑到了隨之而来的问题。 虽然宋朝就发明了活字印刷。 但实际上,因为成本、技术难度……等诸多原因,活字印刷並没有被真正应用起来。 直到元末时期的王禎——没错,就是朱允熥要找的,发明了水力纺纱机那货——他创造了木活字以及转轮排字盘,活字印刷的应用才稍微广泛了一些。 但没多少年,暴元就乱了,也没来得及推广起来。 因此。 现在市面上的印刷书籍,其实绝大多数依旧雕版印刷。 在朱雪寧的认知里。 一天一版报纸,也就是一天要雕出来一个雕版。 不可能实现。 再者,大量刊印就需要大量的纸,这也是大成本。 朱雪寧看向朱允熥的目光之中带著犹疑,却见朱允熥神色如常:“造纸、印刷,我这边都有办法解决,银钱的问题你也不用担心,二姐要做的,就是负责报纸內容的整理、排版。” “稍后我会下一道旨意,创立传媒司,由二姐负责。” “造纸……印刷……都有办法解决??”朱雪寧瞪大一双美目,显得不敢置信。 “到时候你便会知道了。”朱允熥卖了个关子。 他现在手上的事情一大堆,也没功夫细细科普什么现代的化学知识,科普王禎的发明什么的。 而且就算科普了,她们估计也理解不了。 见朱允熥没有要细说的意思。 朱雪寧看了一眼龙书案上堆叠著的奏疏,知道朱允熥现在日理万机,自然没有继续追问。 而是沉吟思索了片刻后道:“此事我会著手开始办理。” 虽然她乍一听只觉得此事不可思议。 但她却明白一件事情:面前的少年,是弟弟,更是皇帝! 况且,自己这个弟弟有隱忍十年的沉稳,有一朝抓住机会拿下皇位的魄力,更有兵不血刃迅速稳定朝堂格局的手段…… 如果对事情没有把握,怎么会贸然如此篤定?怎么会在这种事情上犯糊涂? 所以…… 即便不理解,即便觉得不可置信。 她要做的,就是相信朱允熥,就是给朱允熥提供他需要的最大支持! 第110章 王禎农书,意外收穫技术团队! 隨著朱允熥一道旨意下去。 大明皇朝內宫自此多了一个衙门:传媒司,由大明二长公主朱雪寧任传媒司掌印。 传媒司虽算作內庭衙门。 但朱允熥旨意之中特意说明:作为掌印的朱雪寧,可任意调用翰林院中的官员为传媒司所用。 反正这群儒人本来就负责什么编撰、修订、整理等工作。 所以传媒司算是介於內庭和外部衙门之间的一个部门,直接对朱允熥负责。 当然。 朝堂上一些人对此还是颇有微词的。 不过朱雪寧长公主的身份毕竟贵重,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而且朱允熥有淮西喷子团队在,微词也就只是微词。 朱允熥有时候觉得…… 再这么发展下去,他都有点捨不得这群喷子了。 接下来几天。 朱允熥都在按部就班地处理朝廷政务,看著番薯藤慢慢长出更多叶子,和朱雪寧沟通报纸的內容和一些细节。 约莫四五天的时间过后。 “启稟陛下,下面传来消息,您要找的王禎的著作,已经找到便加急送过来了,按照陛下的吩咐,王禎的后人也一併带了回来,正等著覲见陛下。” 朱允熥正坐在龙书案后伏案批阅奏疏。 便听马三宝稟报导。 同时还將一份资料放在了书案上。 朱允熥闻言,立刻放下了手里的笔,抬起头来,目光之中隱现一抹亮色:“传。”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在这个时代,王禎绝对算得上一个宝藏人物:精通农学、机械设计製造,还创造了木活字和转轮排字盘。 只可惜。 这个时代的上位者局限於目光和见识。 王禎这样一个宝藏人物最高居然只在前朝任了个县尹的职位,其后人的情况朱允熥在现代资料里更是完全没见过。 不过朱允熥还是抱著一丝期待。 让下面的人找书的同时,最好还要找到人!如果是继承了王禎学识的后人,哪怕只有一半,也是好的。 不多时。 马三宝便领著一名粗布麻衣的老者进了乾清宫,此人头髮白,看起来约莫七十岁左右的年龄了,不过目光却颇为清亮,身形依旧矍鑠。 “草民王应辛,参见陛下!!”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老者低著头走了进来,立刻跪地山呼。 “起来吧。”朱允熥不急不缓地道,接著便问道:“你是王禎王先生的……?” 对於王禎此人,朱允熥心中是抱有敬意的。 他不仅发明诸多,同时还对这个时代的农业技术提高有著很大的贡献,几乎一辈子都浸淫在这些事之中。 听到朱允熥如此称呼。 王应辛顿时作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不敢承陛下如此爱重,陛下所说的王禎,正是家中祖父,不知陛下传召草民覲见,是草民莫大荣宠,陛下尽可吩咐就是。” 面对皇帝,上至朝臣下至百姓,必定是要恭敬的。 朱允熥淡然一笑。 “王先生一生钻研农田水利之事,造福百姓,是一位值得敬重的人,当得上朕这一声称呼。” “王先生生前的著作是否都在留存?” “此外,朕还想问问,如今你们王家作何生计?” 朱允熥问道。 王应辛忍不住微微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年帝王,心中不由得疑惑重重。 大明皇朝近日来的变故,他自然都知道。 先帝驾崩,以往默默无闻的东宫殿下,在淮西勛贵的支持下登基为帝,朝野上下都说……这位新帝喜好玩乐,先帝孝期未过便在乾清宫里捣鼓起名贵木、烧制陶瓷等事。 后又让工部去建什么砖炉,玩起了烧砖。 实在称不上是什么明君。 其实。 在王应辛的心里,对此是颇为不耻的。 毕竟他们这些搞农业的,最是明白民间百姓的疾苦,先帝手段狠辣残暴,那是对官员对勛贵,所以百姓爱戴他,可如今的新帝是个什么德行?? 只是……今日一见。 却是大大出乎了王应辛的预料。 温润、俊雅、和善……虽为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却知道自家先祖父默默做出来的诸多努力和功绩,更愿意称呼一个前朝的县尹为“先生”。 “这样的皇帝,如何像是一个沉溺玩乐之人?” 王应辛心里不由得一阵嘀咕。 当然,这种想法他是不敢表露出来一丝一毫的,要知道,这次大明皇朝的新旧交替虽然没有闹出来乱子,可这位少年帝王却已经轻飘飘半个两个灭门大案了。 他尽力维持住自己面上的神情。 恭敬地回话道:“回陛下,先祖父的著作以《农书》为主,《造活字印书法》等技术书籍为辅,其中每一个字,每一张图纸,都是先祖父毕生心血,不敢不好好保存。” “草民一族自天下起事,天下战乱以来,一直隱居在先祖父在任的旌德县,耕读传家,不敢不遵先祖父遗训。” 王应辛下意识回了朱允熥的话之后。 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一颗心臟更是疯狂跳动起来。 没別的。 只是他突然反应过来: 自己一族自战乱起就隱居了起来,先祖父在前朝不过是县尹之位,算不上起眼,可这位新帝甫一即位,便特地找到了他们,点名要先祖父的著作,更是对先祖父钻研农学表现出敬重和赞善,还问及自己一族的现状…… 其用意稍微想一想。 就不难明白:大明皇朝的这位新君……莫非是要重用他们这一脉人!!? 他们秉承先祖王禎的遗训,不忘发扬先祖的意志。 如何不愿將手中的技术造福於百姓? 只是一时没有机会罢了。 “一族?”朱允熥也注意到了王应辛一番话之中的重点,一双眸子都骤然亮了起来,这个词汇听起来可不像一两个人啊! 他现在缺什么? 缺的就是技术人才! 他原本的期望是,王禎多少还有一两个后人在,继承了一些他的学识和本事是最好的,毕竟王禎属於元朝末期的人物,经歷这么一场天下大乱,后人能活下来就是万幸了。 听到朱允熥这么问。 王应辛立刻確定了自己的猜测。 极力压抑住自己声音之中的颤抖,保持平静回话道:“回稟陛下,祖父一脉传承下来的直系血脉共二十七人,不过与我们隱居在一处的,还有当年其他匠人的后人。” 第111章 现成三万木活字!大明工业司! 听到王应辛的话。 朱允熥顿时不由呼吸一滯,心臟跳动都快了几分:不仅有直系后人,同时还有其他匠人!?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朱允熥的预期。 但转念一想。 他又觉得此事虽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王禎作为一个农学家、机械设计製造家,一生之中不仅对农业生產、农业器械进行了多方面的创新探究,还作为县尹將这些农业研究普及到当地,又著书,创新活字印刷等等…… 这么多事情显然不可能只靠他一个人。 就像现代杂交水稻的研究、爱迪生的灯泡试验……大眾所知晓的名字或许只是袁爷爷、爱迪生。 可实际上,这些事情都离不开他们手底下的研究者、科学家一起进行成千上万次的试验。 “把他们全叫过来!”朱允熥直接吩咐道。 朱允熥激动,王应辛同样激动——这显然是有意要把先祖父的著作发扬推广起来!否则当今陛下为何指定要他们这一批人? 当然,他心中猜到了用意,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 而是试探著问道:“陛下有命,草民自然无有不从,只是不知……陛下召见草民等一脉族人,不知有何吩咐?若能得陛下透露一二,草民便好按著吩咐办事。” 帝王的心思。 不可妄自揣测。 这件事情只能从陛下口中说出,而不能由他来说。 王应辛的年岁不算小,又能在王禎一脉后人及诸多匠人之中,担任话事人,自不缺人情世故。 “朕要在宫內格外建立一处大明工业司,朕观你处事有度,有意命你任工业司掌印。” 朱允熥没时间卖关子。 直接言简意賅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令祖父王先生的著作之中,有提到一样名为『水力纺纱机』的器械,朕十分感兴趣,还有他创造的木活字、转轮排字盘,朕也有意推广。” “此外,王先生的著书之中,对大明皇朝各处风土特点、气节差异,农业生產时宜差异,都有全面的分析研究。” “朕也调查过,王先生曾任县尹的旌德县一带,农业水平、作物產量较之其他地区,有明显提升。” “若这些理论能全国推广,当能惠泽大明百姓。” “这些事情由你们来做,是最合適不过的。” 说罢,朱允熥以指腹轻轻敲了敲桌面。 面色之中也隱现出一抹激动之意。 他手头上的番薯就算以他所能做到的条件,不间断地进行翻番,从现在到有足够的种苗,再到往下推广种植,这个时间少则数年,多则上十年。 想要提升大明的人口,减少死亡率。 就得在当前的农业基础上下功夫。 而当他的话音落下。 之前一直有礼有节,进退有度的王应辛竟是微微愣住了,这让乾清宫內陷入了一片沉寂。 王应辛张著嘴诧异地看著朱允熥,甚至有些失態。 他不理解。 面前这个温润儒雅,对先祖父呕心沥血了一生的著作內容侃侃而谈的少年帝王……当真是他之前听说的那个玩物丧志的“昏君”? 这怎么可能?不可能! 他若是玩物丧志,何以会对先祖父的著作如此了解?何以附议登基,首先想的便是生民百姓的生存和福祉? 虽然祖父已经去世多年。 但他並没有忘记。 从前祖父还活著的时候,常常忧鬱嘆气。 不为別的,而是鬱郁於他呕心沥血的著作得不到推广,鬱郁於前元统治者的苛政暴政。 若前朝的皇帝,能如今日自己面对的这位少年帝王一般,放上哪怕十分之一的心思在百姓身上,或许天下百姓都还不至於揭竿而起! 虽不知外面为何传得如此难听,可当此刻他看面前这少年眸子里的明亮,俊逸面容上隱隱的一抹激动,王应辛便已经在心中篤定:绝非昏君!反是明君! “有何疑难?”见王应辛愣住,朱允熥缓缓开口问道。 王应辛这才回过神来。 呆滯的面容上瞬间布满狂喜之色,“噗通”一声再次跪在了地上:“陛下有命,草民万死不辞!方才,是草民失態了……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允熥此时的心情也十分不错。 面上露出一抹淡笑:“好,那朕便等著你们工业司的成果,方才朕说的两件事情,水力纺纱机可以往后放一放,朕想把活字印刷的工具先完善起来。” 现在公布那边的飞梭还没有那么快弄出来。 就算现在把纺纱机搞出来提升了纺纱效率,织布机的效率提不上来也是枉然,甚至只能徒增库存成本。 而报纸作为控制舆论的手段,朱允熥想儘快推行起来。 活字印刷虽说比雕版印刷灵活。 但前期的功夫也不小,同样得把各种文字雕刻出来,也是个耗费时间的活计。 “將活字印刷安排起来,也可加快王先生的《农书》理论的印刷和推广。”朱允熥没有提自己在报纸方面的考虑,只是说了活字印刷的第二个用途。 闻言,王应辛一双眸子当即就亮了起来。 神情之中的激动之意愈盛,咽了口唾沫才道:“不瞒陛下,先祖父创造木活字,设计转轮排字盘,用意与陛下所说竟是如出一辙!只可惜当年的暴元……唉……” “草民一脉隱居山野,却不想今日有机会实现祖父当年的遗愿,草民当替祖父拜谢陛下!” “不瞒陛下。” “其实草民家中,还现存有三万余雕刻好的木活字,其中有当年祖父留下来的,也有我们这些后人补充起来的,只不过这些木活字派不上用场,只能在家中落灰。” “陛下既有此意,草民愿悉数献出,全听陛下吩咐!” 王应辛激动得一张老脸都有些发红。 自王禎以来,他们这一脉耕读传家,並未废弃当年先祖的意志和遗愿,如今竟然有这么一个天大的机会。 他怎么可能不激动? 与此同时。 朱允熥也有些不淡定了,面上露出喜色,道:“好!王先生一生心繫天下百姓万民,你作为其后人承其遗志,也算不负所托,你便儘管放手去做!” 现存的三万木活字……也就是说,其他条件具备之后可以直接开始印刷起来!前期的功夫和时间几乎能省去一大半! 第112章 周王朱橚?那是朕的医疗院院士! 应天府京郊。 官道。 自从今年最后一波热浪退去过后,天气便开始一天一天地凉下来了,通往应天府的官道两侧,草木也渐渐显露颓势,染上了一抹枯黄。 秋风习习,让此处显出一缕寂寥之意。 此刻。 一队车马正风尘僕僕地朝著应天府的方向而去…… 为首的一辆马车之中。 乃是一名身著淡蓝色锦袍,面貌和善且儒雅的青年,眉眼间仿如天然地能让人感觉到他身上的一股悲悯之意。 只是青年此刻微微拧著眉头,面色之中却带有一丝凝重。 坐在青年旁边的。 乃是一名身著褐色绸布衫,作管家打扮的中年人。 中年管家掀开马车帘子朝外看了一眼。 忍不住长嘆了一口气,满面愁容地提醒道:“王爷,咱们现在已经到钟山,距离应天府……没有多少距离了。” “先帝意外崩殂,应天府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新帝约莫是防著你们这些镇守在外的藩王,还特意给所有的藩王都下了旨意,让留守藩地,不许进京……” “可这才没几天,新帝却又传来旨意,將王爷从开封宣入应天府,也不知新帝意欲何为。” “更不知……此行是吉是凶……” “属下实在担心啊。” 没错,此刻正端坐在马车中间的儒雅青年,正是大明周王朱橚,就藩於开封府。 那日朱朝芳和朱雪寧二人提起纳妃。 朱允熥顺带著便想起来如今大明皇朝的医疗条件,以及关於女子嫁娶生育年龄的变动想法。 医疗是民生一大计。 想要將人口提升上去,让人吃饱不饿死是一条,让人穿暖不冻死是一条。 提升医疗卫生意识减少疾病率,死亡率,同样重要。 老朱家有这现成的工具人,朱允熥当然是要用在刀刃上。 所以聊完便一道圣旨发到了开封去了。 什么诸王朱橚? 那是朕的医学院院士。 不过,这一道圣旨却让朱橚一脸懵逼,摸不著头脑。 只是应天府新帝继位之后稳得一批,背后还站著淮西勛贵那一群狠人,圣旨都发来了。 朱橚也不敢耽搁。 只能提心弔胆,马不停蹄就从开封出发,到了今天,终於赶到了应天府。 听到身边管家的提醒。 朱橚的眉头也不由得轻轻一颤,有些无奈地摇头:“担心也无用,此行无论是吉是凶,本王都不得不去。” “如今的新帝,对我们这些皇叔明显是提防著的。” “若是我敢抗旨……说不定过几日便是一道削藩的旨意传传到开封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平日里常与郎中、大夫、病人打交道。 朱橚神色之间虽带著凝重,但无论是目光还是声音里,都带著一种看淡生死的豁达。 顿了顿。 更是苦中作乐般笑了笑,道:“新帝宣我进京来也好,父皇驾崩,本王身为父皇的儿子未能亲自送行始终是遗憾,虽晚了几日,总还是能送上一程。” 说罢,他抬高声音对外面喊道:“停车!!” “吁——” 马车外传来勒马的声音。 整个车队行进的脚步也缓缓停了下来。 朱橚掀开帘子直接下了马车,而后转身朝著钟山的方向看去,踏前几步,对著钟山屈膝下跪,高声道:“不孝子朱橚,恭送父皇殯天!父皇一路走好!” 他身后的管家、僕从、卫兵、马夫等。 自然也立刻隨之跪了下来,齐声道:“恭送陛下!” 三叩首过后。 朱橚才站起身来,神情和目光之中都带著悲伤之色,秋天的风將他的衣摆吹起,猎猎作响。 看著钟山默哀了好一会儿之后。 朱橚才收回了目光,看向应天府轻嘆了一口气:“走吧,本王倒是也想看看,那个话都不敢大声说的孩子,坐在龙椅上是什么模样。” 说罢,便再次钻进了自己的马车之內。 眾人各自归位,略显一丝萧瑟的官道上,车队再次启动,一路直奔应天府而去。 …… 话分两头。 乾清宫內,朱允熥正坐在龙书案后方,漫不经心地阅览著手里的一份文件,一双剑眉微微蹙著,时不时摇头。 “嗯……还是太保守了。” “这標题也太正经了。” 口中缓缓吐槽著。 朱允熥將手里的文件放在了桌案上。 提起硃砂御笔,直接將文件开头的標题给划了,然后在旁边写上:【震惊!男人看了沉默,女人看了流泪……】 朱允熥正要拿起另外一份文件继续查看。 便见门外一个小太监走了进来:“启稟陛下,周王殿下已经入宫,正在乾清宫外求见。” 朱允熥放下手里的纸笔。 抬起头来,缓缓抿了口茶道:“宣。” 小太监退了出去。 不多时。 一身淡蓝色锦袍的周王朱橚不急不缓地走了进来,目光先是下意识地在朱允熥身上停留了片刻,隨后便不失礼数地拱手躬身:“微臣朱橚,参见陛下。” 自古无情帝王家。 礼法上来说,不论何时何地,先论的一定是君臣。 朱橚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自然是礼数周全,不敢贸然给出任何一丝把柄。 只是心中却是诧异嘀咕:“不一样,和当初见过的那个话都不敢说的小孩儿完全不一样……” 而且左右一看。 此刻乾清宫內除了他和朱允熥二人,似乎並无旁人——也就是说,是朱允熥自己叫他过来的? 確定这一点之后,他的心中略略放鬆下来一些。 且不论朱允熥把他宣过来是不是想对他做点什么,站在天下黎民百姓的立场上来看,新帝目光明亮且自信篤定,不似是一个被淮西勛贵控制的傀儡,这是好事情。 他好钻研医道。 自有一颗医者的慈悲之心。 如果朱允熥上位能让大明皇朝无恙地传承下去,他心中是並不反对的。 这次来应天府,相比於担心自身的安危,他更担心的,是见到一个完全被淮西勛贵控制的傀儡。 看著有些忐忑紧张的朱橚,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狡黠的笑意,不急不缓地开口道:“虽然五叔常年在外就藩,你我叔侄见面的机会不多,但五叔何苦如此生分?朕可还记得,七岁的时候,五叔给朕带了一串葫芦吃呢。” 第113章 虚空索敌?真诚是唯一必杀技 “……葫芦??” 朱允熥的话,直接就让朱橚当场懵逼了。 按理来说,朱允熥刚登基就把自己喊到应天府,就算不是鸿门宴,也肯定得是什么下马威或者一番敲打。 结果这小子跟他提葫芦?? 这是什么操作? 朱橚一时间摸不著头脑,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嘴唇,面上自然还是在极力维持住平静的样子。 滴水不漏地回话道:“那都是数年前的事情了,虽然陛下还记得,可如今陛下已然登基,那便是九五之尊,是万人之上的天子,微臣与陛下之间,自然该先论君臣,再论叔侄。” 场面功夫做到位。 朱橚这才试探著问道:“微臣在开封本已接到陛下的旨意,留守封地,站好大明防备北境残元的第三道防线,替陛下拱卫京师,却不想又得了陛下宣召进京的一道旨意?” 说完,他的心中也不由得开始有些打鼓。 他现在作为藩王身份敏感,况且他和朱允熥见面的次数算起来拢共不过一指之数。 这小子把他喊过来,不可能是为了敘什么叔侄之情。 朱允熥挑了挑眉。 心中略有一丝无奈。 自己这位五叔现在是全副武装在防备著自己啊,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他手下的淮西勛贵重拳出击。 他露出一个温润的笑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听闻五叔在开封府,广纳天下名医於府中?” 听到朱允熥的问题。 朱橚心里立刻就“咯噔”了一下,暗道不妙。 “这是……要给本王罗织罪名了?” “本王看大夫找郎中,也能成为罪名?” 一时之间,朱橚脑海里飘过一万种猜测,却怎么也不明白朱允熥为什么要拿这件事情做文章。 当然,他面上还是强行稳住了的。 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 就应声答道:“也……也不算是什么广纳名医吧,只是平日看的医疗古籍颇多,对此颇为感兴趣,再者微臣就藩於开封府,管理著开封一带的百姓,便想著也能为百姓做点什么。” 他迅速总结出一个比较安全的说法。 总是事出有因的。 不能在这上面做文章吧? 只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自己这个回答似有些不妥:“等等!这么说他该不会觉得本王邀买人心吧?” 朱允熥略略扫视了他一眼。 倒是没看出来朱橚已经在心里虚空索敌了一百遍。 立刻顺著他的话轻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来,一半真心一半假意地,给自己未来的医疗院院士戴上一顶高帽:“好!天下苍生疾苦,若是管理百姓者,人人都能有五叔这般想法便好了,五叔仁慈,这是开封百姓的福气。” 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意识都还很差。 想要全面提升整个大明皇朝的医疗情况,无论是理论、技术、意识、还是百姓认知,都需要下大功夫。 而去下这个大功夫最合適的人,就是朱橚。 毕竟在皇权至上的年代,一个皇族亲王宣扬起事情比普通人要更有效得多。 要让朱橚兢兢业业地给自己当这个牛马。 让他拥有认同感、自我荣誉感、自我价值实现感,远比什么普通的利诱有用得多。 不过。 朱橚戴上他这一顶高帽子。 却一点都没感觉到开心,反而是背后冒出了一层汗来,手都不自觉地捏紧了一下,心里紧张得一批。 “管理百姓者?……” “管理天下百姓的现在不就是他这个新帝么?” “他这话什么意思?” “百姓的福气……完了完了,他果然是觉得本王在邀买人心??该不会已经想著要拿本王开第一刀了吧?” 想到这里,朱橚一颗心直接沉入了谷底。千算万算,没想到还有这么刁钻的角度。 然而。 当他正想著自己该如何圆回来的时候。 龙书案后拍案而起的朱允熥却不等他说什么,就先说话了:“五叔若是只在封地广纳名医、宣传医道,开封百姓自然是有福气了,不过天下万民同样疾苦,若是五叔能更仁慈些,照拂天下万民,岂非天下万民的福气?” 脑子本就已经有些混乱的朱橚。 一张脸都顿时“唰”地一下变白了…… 照拂天下万民? 天下万民的福气? 这是在阴阳他吧?这绝对是在阴阳他! 当即如临大敌地拱手躬身:“不敢,陛下才是天下万民之君,只有陛下才能照拂天下万民……” 说话间,额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 別看面前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但他背后站著的,可是淮西勛贵那群骄兵悍將啊!手里捏著百万兵力,所有藩王捆在一起都不够看。 看到朱橚打破了他竭力维持的表面平静。 朱允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想给朱橚先戴一顶高帽子,然后再顺势提出建立医疗院,让他全权负责“提升全民医疗条件和意识”这个项目,结果朱橚以为自己要干他? 他的心中不由一阵无奈。 不过转念一想,朱橚这么想好像也没毛病,毕竟自己现在手里捏著大明大部分兵力还有淮西勛贵,这次又只单独宣他进京,的確看起来像是有点什么阴谋的样子。 只不过自己一心放在“医疗院”的事情上。 忽略了这一点罢了。 看著朱橚面色不安,满头大汗的样子。 朱允熥轻笑了一下。 直接点破道:“哦,原来五叔以为朕要拿你开刀啊?那五叔可是误会了,此次宣五叔进京,没有阴谋,也不是要伺机削藩对五叔不利,五叔大可放心。” 二十一世纪有句话说得好,真诚是唯一的必杀技。 朱允熥这么跟他打直球。 直接把朱橚脑子cpu给干宕机了。 朱橚紧张得心臟狂跳,一脸懵逼地抬起头看向朱允熥,抿了抿唇想下意识辩解一句:我不是,我没有,別瞎说。 可是朱允熥言简意賅一句话。 的確把他的心思全部翻到明面上来了。 再辩解。 似乎也没什么意思。 “啊……?”朱橚瞪著眼睛懵逼了片刻,这才嘴巴发乾地问了句:“不知……陛下何意?” 第114章 朱橚:允熥当为明君! “朕知道,五叔这些年以来,对医道一途一直十分上心,不仅广纳名医,还会同他们一起,整理编撰医学古籍、古今医方和各类药材功效作用。” “朕知天下百姓疾苦,饿死者多,冻死者多,病死者也多,医道一途乃是民生大计之一。” “所以,朕想建立一个医疗院,全面普及大明百姓的医疗意识,將大明皇朝整体医疗水平提升上去。” “思来想去,由五叔担任医疗院院长,是最合適的。” “这才宣召五叔进京。” 朱允熥知道,朱橚现在估计慌得一批,乾脆也就不多说其他的,而是直接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至於给朱橚建立认同感、自我荣誉感、自我价值实现感什么的,只能往后稍一稍了。 否则让他这么虚空索敌下去。 还不得先把自己给嚇死。 见朱允熥姿態神情之中的確没有半点作偽之態,朱橚心中一根弦这才稍微鬆了松。 不过也还是有些半信半疑:“医疗院?院长?” 朱允熥点了点头。 “譬如五叔编撰整理出来的医方、药材资料,若是能够全国推广普及,一些医疗学识匱乏之地的百姓,是否就有机会靠这些医方免於一死?” “当然,这只是医疗院的职能之一。” “朕还需要医疗院研究建立一套从病前预防,到疾病处理,到病后善后的完善防护体系,並推广开来……” 朱允熥和朱橚大致说了一下自己的构想。 古代的医疗条件、意识差,可不是说说而已,毕竟这个年代连病毒、细菌的概念都还完全没有,自然不可能和现代一样,形成一套完整的体系。 別说这个时代。 就是到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大部分人都不大有这种卫生防护的意识。 直到国家通过各种宣传、出台各种政策,譬如对病毒细菌的消杀,慢慢改变农村使用旱厕等措施……这种防护体系才慢慢建立起来的。 再加上医疗水平的提升。 这才有了现代人均寿命接近八十岁的结果。 当然。 关於医疗院的构想,他只提了一部分,医疗院真正的重头戏,是对细菌、病菌,后世那些青霉素等抗生素的研究。 但是现在条件还不够。 至少先得把显微镜捣鼓出来才行。 不然跟他们说什么世界上存在肉眼完全不可见的微生物这种事情,谁能信?谁能理解? 不过。 听到朱允熥有条有理、有计划地说出“医疗院”的构想。 朱橚也算是长舒了一口气。 一颗心稍稍放了下来。 “看来真的是我多想了,本王研究医方药材的想法,竟然和他不谋而合,那所谓的“防护体系”,虽然令人半懂半不懂的,但似乎也很有道理……” 想到这里。 住宿忍不住下意识地端详了一眼龙书案后的侄儿——淡然从容,清亮的目光之中带著锐利和坚毅,此时提起“医疗院”,神色之中带著认真和郑重之意。 如果这副模样是作偽的。 那只能说自己这个十四五岁的侄儿太能演了。 再加上朱允熥之前还直截了当地就和他摊牌讲明白:不是阴谋,不是忌惮,不是要拿他开刀——十分的坦荡! 朱橚心思已然信了八九成。 沉吟了片刻,朱橚目光一定,面上也满是郑重之色:“陛下甫一登基,便能想到天下万民,这才是天下万民的福分!” “若是陛下真有此心。” “微臣愿意尽全力辅佐陛下!” 朱橚声音坚定地道。 能如此认真地钻研医道,自然心怀慈悲怜悯,这种造福天下万民的事情,他没有理由推辞。 甚至可以说,朱允熥反而给了他一个实现抱负的机会。 朱允熥面上顿时露出喜色,道:“五叔仁慈,朕心甚慰,如此就要辛苦五叔了。” “微臣不过辅佐,陛下才是真正照拂天下万民,才称得上辛苦。”虽然危机暂时解除了,但朱橚还是不敢完全放鬆,该说的场面话还得说。 朱允熥也已经习惯了这些彩虹屁。 自动忽略掉之后。 提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搜集整理古今医方,编撰成书,这些都需要耗费许多时日的事情,其实此次这么著急叫五叔进京,朕还有另外一件事相托。” “陛下请说。”朱橚姿態恭敬地道。 “前些日子,江都长公主和朕提起后宫纳妃之事,朕觉得有些不妥。”朱允熥道。 毕竟朝臣命妇已经把什么画像资料、八字送到朱朝芳手上去了,朱允熥不选妃就一定会惹来非议。 而阻止流言蜚语和朝野非议的唯一方法,就是由朱橚这个亲王,再联合太医院戴思恭等人,得出这个对於嫁娶生育年龄的一个研究结果,再宣传出去。 如此不仅可以平息流言,还可以树立一波仁爱百姓的贤明形象。 虽然“玩物丧志”的人设可以遮掩他真正在做的事情,也有助於稳住淮西勛贵。 不过这个人设最近风头太盛了。 凡事过犹不及。 “后宫纳妃?没记错的话,陛下今年十四了吧?” “虽说《大明律》有规定男子十六成婚,但陛下身负绵延国祚之责,可不遵此例,况且但凡家中条件不错的,这个年龄虽未成婚,家中有通房的也不少。” 朱橚略略思索了片刻,有些不解道:“陛下年龄上正合適,这是好事情啊。” 只是说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暗道:“这孩子该不会不举吧?” “按理来说的確如此。” “不过朕曾在一本古医书上看到过一个说法,女子命薄,且產子大多艰难,乃是因为十三四岁的年纪,身体发育还不成熟,太早行房或生產,有损健康和寿命。” “此事旁人或许不懂,但五叔钻研医道,接触的病人不少,对於这个说辞可有什么想法?” 看到朱橚怪异的目光,朱允熥赶紧道明了自己的意思。 闻言,朱橚蹙起眉头沉默下来,似是陷入了沉思和回忆。 朱允熥也没有打扰。 而是静静等待。 好半晌,朱橚才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目光发亮:“微臣细想了一番陛下的说法,似乎……颇有道理!” 所以……不是所谓的不举。 而是考虑到了对女子寿命与健康的影响?? 想到这里,朱橚一双眸子明亮地看著朱允熥,心中暗暗赞道:“允熥当为明君!!” 第115章 工业司完备!著手发行报纸! 朱橚心臟微微跳动著。 脑海里则是回溯著自己之前接触女性病患之时的场景。 其中许多女子。 的確年纪轻轻便气血衰败,多病缠身,他也曾亲眼见到过许多如般的生命凋零下去。 只是他钻研的重点一直以来都是医方、药材、药效等等,注意到的病因也都是眼前能看得到的,从来没有把这些病情与什么女子行房、生育年龄去联繫起来。 但他接触的病患不少。 如今听到朱允熥提出来这个理论,顿时就觉得脑子里闪过一道光芒般,仿佛抓住了点什么。 虽然还不能说朱允熥这个理论是一定正確的。 但朱橚的直觉和经验告诉他:这个方向很可能是对的! 因为他稍微回溯了一下。 就总结出来:以往接触过的那些病弱女子之中,真的有很多就是年轻、且子女成群的! 而这一点。 也让朱橚心中对朱允熥的最后一丝怀疑,消弭了下去。 让他真的相信。 朱允熥完全是在真心实意地想办这个医疗院。 “让本王在应天府继续研究医方药材、编撰医书,或许可能是他让本王留在应天府的计谋;说什么医疗防治体系,也有可能是虚的。” “但他最后提出的这一条理论……” “却是的的確確落到了实处!也和本王以往的经验有所吻合,甚至於,他因为这一点,竟要以身作则!” “世间男子多图享乐,普通男子三妻四妾,万人之上的帝王三宫六院,皆沉溺於床笫,可这孩子先考虑到的,是大明百姓的福祉,是大明皇朝的繁盛!” “如此心性,如何当不得帝王?” “允熥当为明君!” 一时之间。 朱橚心中仿佛有一道心结被打开了。 来应天府之前,他担心这个唯唯诺诺的侄子是一个被淮西勛贵控制的傀儡,也担心自己被单独召见,其中有什么不为人所知的谋划……更曾想过自己可能遭遇的一万种下场。 唯独没想过今天这种局面。 想到这些。 朱橚心中宛如江河奔涌,激昂澎湃,久久不息。 当这个医疗院院长,於公是为天下万民,於私,他有了朝廷的支持,以往的抱负和意志更能大展拳脚,而自己,或许还能图一个青史留名。 思索间,朱允熥那温润的声音再次响起:“看来,五叔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结论,那朕便更可以放心把此事交给五叔去办了。” 朱橚心中一动,拱手躬身一礼: “若是这个理论被確定为真,天下女子皆可受益。” “且若我大明皇朝的女子若能因此延寿,於我大明皇朝国祚也是多有助益,乃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陛下仁爱天下百姓,是天下百姓之福,微臣愿意替陛下去细查此事!” 朱橚语气刚毅且篤定地道。 若说之前都在维持表面礼貌地吹彩虹屁,如今这一番话里,多少已经带了七八分的真心在其中。 “好!那就有劳五叔了!有五叔辅佐,同样是大明百姓的福气。”既然对方愿意给自己当这个牛马,朱允熥当然愿意认可他的荣誉以及自我价值。 况且从朱橚的神情之中。 朱允熥多少也看出,朱橚自己或许也已经想到这方面了。 青史留名嘛,人家那些言官在朝堂上玩儿命也想要的东西,谁不乐意?况且这种事情也和他仁慈的本心相合,更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朱橚心中疑心尽消。 又对朱允熥提到的理论跃跃欲试。 二人达成默契,商业互吹了两句之后,朱橚便带著朱允熥一道成立医疗院的圣旨离开了乾清宫。 朱橚告退离开后。 朱允熥低头看了看书案上,上面放著朱雪寧掌印的传媒司递上来的新闻內容。 这些东西该看的也看得差不多了。 他嘴角噙起一抹淡笑,挑了挑眉:“来人,摆驾工业司!让二长公主也来工业司见朕!” 朱雪寧可以调用翰林院的人。 翰林院是什么地方?每三年的科举进士首先就是在翰林院待著,才思文采都是全国最顶尖的水准。 写文章什么的,对这些人来说就是吃饭喝水。 除了行文有些偏正视了些。 內容上已经没有大问题的了。 既然如此,那把这份报纸办起来,剩下的就是造纸成本和印刷效率问题了。 …… 在锦衣卫、宫人僕婢的簇拥下,朱允熥坐著龙輦来到了创办时间不过数天的工业司。 旌德县距离应天府不算太远。 昨天晚上朱允熥便得到了消息:王应辛一族,加上当初在王禎手下做事的那些匠人的后人,都已经先后到达了应天府,包括王家一脉留存下来的三万木活字,也一应运到了工业司。 工业司大门口。 宜伦长公主朱雪寧也在同时应召而来。 “参见陛下。”朱雪寧盈盈一礼。 虽然他们姐弟之间私下里並不这么称呼,但皇家礼法森严,朱朝芳和朱雪寧都知道,人前该有的规矩不能忽视。 “二皇姐免礼。”朱允熥有些不太习惯地道。 以往自己孤苦无依的时候,几乎只有两位皇姐对自己照拂著,一下子也的確有些难以转换。 下了龙輦。 朱允熥便和朱雪寧联袂进了工业司。 工业司之中响起一阵山呼万岁之声:“草民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应辛已然提前得到了消息。 带著族人以及诸多匠人全部聚集於此,叩拜天顏。 朱允熥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眼。 估摸著在场的一共有一两百个人了,其中男女老少皆有。 “都起来吧。”朱允熥淡淡地道。 旁边的朱雪寧扫视了一眼,却是秀眉微微蹙起,沉静温和的面容上露出一抹不解之色:“陛下,为何在宫內召集如此多的百姓?宣召臣来此是为何事?” 工业司是这几天才创立起来的。 而这些天她又忙著整理朝中重要政令,搜集筛选民间趣闻、话本等等,所以並没有得到消息。 “朕已经看过传媒司呈上来的报纸內容了。” “除了行文风格过於板正之外,其他的问题不算太大。” “既然如此。” “印刷、发行报纸的事情就可以著手安排下去了。” 朱允熥不急不缓地安排道。 第116章 磨石磨木机、木活字!万事俱备! “著手印刷发行报纸!?” 朱雪寧一惊,瞪大了一双眸子,满脸都是意外之色。 朱允熥要求的第一版报纸內容,她倒是已经捣鼓出来了没错,但她觉得这都不是什么问题。 最大的问题在於。 大量发行报纸,有没有足够且低价的纸,还有雕版和印刷的难处,最后便是要让百姓去关注这东西。 不过。 朱雪寧也只是微微愣了一瞬。 因为她很快想起来。 之前朱允熥和她提出报纸的构想之时就曾说过,她只需要负责报纸內容,纸张、印刷他都会解决…… “莫非几天前卖的关子,现在要揭开来给我看了?” “可纸价、印刷效率问题……能这么快就得到解决吗?” 朱雪寧表面虽然没说什么。 心中却是嘀咕起来。 只见朱允熥点了点头道,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皇姐便拭目以待吧。” 说罢。 便转而看向面前领头的王应辛,问道:“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 王应辛应声道:“陛下交代的事,不敢耽搁。根据陛下的指示,草民带领家中犬子认真钻研揣摩,已经在三日前,造出了磨石磨木机,又经前日一整日的调试,成功磨製出廉价木浆並產出了第一批纸。” “此外,从旌德县运来的三万余木活字,经过清洗整理过后,已经隨时可以投入使用。” 朱允熥心中一喜,道:“那二皇姐就隨朕去看看吧。” 朱雪寧有些懵逼,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心里却更嘀咕了。 磨石磨木机?廉价木浆?木活字?……这都什么跟什么? 不过她也知道朱允熥肯定不至於把她喊过来寻开心,这些她不甚明白的东西,肯定是各有作用的。 朱雪寧揣著一脑子的疑惑,跟著朱允熥深入这处新设立的工业司之內,里面飘荡著一股浓厚的草木清香。 不多时。 她和朱允熥便被引入了一间工房。 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两摞厚厚的纸,只是这纸不似宣纸一般雪白细腻,顏色呈灰色,看起来有些粗糙。 朱雪寧忍不住蹙了蹙眉道:“这纸的品质不高。” 或者说不高都算是保守了,讲真话是,品质很低。 嚇得旁边的王应辛立刻就跪了下去:“宜伦长公主恕罪,草民……这都是按照陛下的意思来的,这已经是经过调试后的最佳结果了。不过草民已经试过,这纸卖相虽不佳,但完全可以满足印刷文字的要求。”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道:“你不用慌,这个品质已经可以了,基本与朕的预期相符。” 王应辛这才长舒了口气。 朱允熥看向朱雪寧道:“皇姐是否忘了,朕要的是报纸,只是一份可以传阅消息给天下百姓的媒介,並非是要做成可以长久留存的书籍。” “既然最终的目的是每日一版,那便是看了就可以丟的东西,反正第二日也会有新的,基於这种性质,用来承载文字的纸,何必要那么高的质量?” 用来印刷报纸的纸。 朱允熥並没有用上烧碱(氢氧化钠)这种化学方法去製备纸浆,而是给王应辛简要描述了一下现代的机械製浆原理。 通过磨石、链条传动装置、材料箱等组合在一起,省去诸多繁琐工序,直接將木料、草料磨成纸浆造纸。 王禎本就在机械设计製造方面有颇深的造诣。 其后人王应辛也没让他失望。 当然。 这种方法磨出来的纸浆生產报纸,强度、白度、稳定性都较差,比之这个时代生產的宣纸质量还不如。 但胜在成本低。 做报纸是最合適的。 即便是二十一世纪的报纸,也是用的这种质地粗糙的暗灰色的纸,毕竟看了就可以丟的东西,造得精细实在没必要。 当然,用这种报纸当英语卷子属於是反人类行为了。 但朱允熥没这个需求。 “嗯,未来让欧美人拿这种报纸学中文才好。”朱允熥在心里有点恶趣味地吐槽了一句。 听到朱允熥的解释,朱雪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陛下所言的確有理,倒是臣一时考虑不周了。只是……雕版和印刷又如何处理才好?”朱雪寧忍不住问道。 现在好像只剩下这个问题了。 朱允熥笑了笑,看向旁边的王应辛道:“王应辛,此事你来给朕的皇姐解惑如何?就以……三字经和千字文为例吧。” 王应辛当即恭敬道:“自然愿意为陛下效劳。” 说罢。 他朝外面招了招手。 几个身著粗布麻衣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先是朝朱允熥和朱雪寧行了礼,隨后便拘谨地走到了此间的另外一侧,各自分工,在一批摆放整齐的“小木方块”之中寻找了起来。 三字经一共一千一百四十五字。 千字文一共一千字。 相应需要的文字很快就被一个个找了出来,按照三字经和千字文的內容顺序整齐排列,形成了一块块印版。 接著便是刷墨,印字。 几乎没耗费多少时间,便有三字经、千字文各十篇被印在了那些暗灰色、品质不佳的报纸上。 “原来如此!还有这种操作!”朱雪寧脸上顿时露出恍然之色,一双眸子里满是惊奇。 活字印刷! 虽然宋朝就发明了活字印刷。 但目前来说主流的还是雕版印刷,在这种信息不流通的年代,许多人甚至都不知道活字印刷,即便有所耳闻,对活字印刷的印象也是觉得其有些鸡肋。 “可以隨意进行排版,所以只要传媒司把內容敲定了下来,这边就可以按照內容快速排版,安排印刷。” “此等技术放在报纸这种每天內容都不一样的东西上,简直再完美契合不过了!” 朱雪寧几乎失声惊嘆道,一双眸子都亮了。 纸解决了,印刷解决了…… 这听起来天方夜谭的“报纸”,居然真的能发行出去! 想到这里。 她忍不住用惊异的眼神看向朱允熥,略带端详。 也是万万没想到,在短短几天的时间之內,自己这个弟弟居然搜罗了这么多匠人,还有这些木活字……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第117章 蓝玉懵逼,凉国公与我娘二三事?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 朱允熥除了每日处理文武朝臣呈递上来的奏疏、日常巡视番薯藤,与朱橚交流项目调查情况……之外。 大部分时间都落在了传媒司这边。 虽然传媒司负责编撰报纸的人,隨便拎出来一个都是打败了全国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存在。 可正是因此。 这些人写起东西来总是过於板正,报纸內容修改了几个版本都不合朱允熥的意。 思来想去。 这些人终归不像朱允熥,经歷了信息大爆炸的时代。 而这第一份报纸內容,毕竟是奠定之后每一份报纸的风格与基调的,有些事情朱允熥只能亲自指导。 好在,经过他三天时间的薰陶,传媒司总算拿出了一份像样的稿子,再由工业司进行排版印刷…… 大明皇朝第一份报纸。 发售了! 毕竟为了吸引流量,风格上不是那么正经,所以报纸的名字朱允熥没有冠上“大明”,而是將这份报纸的名字定为《百姓传媒日报》。 当然,初期还达不到“日报”要求,发行频率暂时定为了每七天一次。 考虑到第一次发行,知名度还没有打响,发行范围只在南直隶附近一带。同时考虑到这个时代的文化普及率低,发行数量则是定在了一万份。 …… 凉国公府。 蓝玉、常升、鹤庆侯张翼、舳艫侯朱寿……等以蓝玉为首的淮西勛贵一党全部聚集於此。 其中几人手里拿著质地粗糙的暗灰色纸张,蹙起眉头辨认著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 文化水平不高的则是直接坐在凳子上喝茶。 等著人看出个所以然来。 “报纸?百姓传媒日报?陛下这又是在搞什么玩意儿啊?咱不认识几个字,你们认字儿的赶紧念念!” “这是明日朝堂上又要和那群言官吵架了?” “这几天天天在奉天殿吵架,吵得老子舌头上都起火泡了。这破事儿比打仗难!” “还真是……不过陛下给的实在太多了。” 坐著等待期间,一群人不由得百无聊赖地吐槽了起来。 这段时间北境相对安稳,没有什么大的战事,所以他们这群人基本都是閒赋在京。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以前时间有多这净琢磨著怎么搞钱搞好处,怎么躲著朱元璋的盯梢和稽查,现在倒是没这烦恼了,就是得时时关注著宫里那位是不是又出什么么蛾子了。 毕竟一般来说。 第一天出了么蛾子,第二天是要去奉天殿上吵架的。 当然是得提前准备著。 今日一早下了早朝眾人就听说朝廷要发售个什么……劳什子《百姓传媒日报》? 虽不解其意,但估摸著大概率又是么蛾子。 所以一干人等下了朝,乾脆各自点了个卯,就陆陆续续聚集到蓝玉的府上来了,这不,《百姓传媒日报》一发售,立刻就搞了几份送到凉国公府来。 “不过,陛下这个性子,对咱们来说却是好事情。” “他需要咱们帮他吵架撑场子,也就是离不开咱们,既然如此,嘿嘿嘿……那咱们的好处就跑不了!” “嘘……这些话可以想,可不兴说出来!” 这些武將大大咧咧惯了,閒聊的时候想到啥说啥,不过其中好歹也有不少人懂分寸,立刻出声提醒。 议论间,坐在首位的蓝玉也有些不耐烦了起来。 蹙眉催促道:“一张纸看那么久?都写了些什么?读出来给大傢伙听听看。” 闻言。 拿著报纸的几人却面露一丝尷尬之色。 支支吾吾有些不敢说话的样子。 “说啊?都他娘的哑巴了?”蓝玉更没耐心了。 “凉国公……我们说了你可莫要动气……” “说!”蓝玉一拍桌子。 “呃,这第一篇名为……《凉国公与我娘二三事》,嗯……这是能说的吗?”出声之人说罢便抿紧了嘴唇,看著蓝玉不敢再多说些什么。 话音落在地上,厅堂內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寂。 就连蓝玉都直接懵逼了,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一副“你他娘的在放什么狗屁”的表情。 而片刻后。 厅堂之內爆发出一阵笑声。 “哈哈哈哈哈!凉国公……你背著咱们玩的啊!” “快往下念念!” “咱倒是想看看蓝玉做了什么勾当,哈哈哈哈哈!!” “舅舅,你去青楼也好,纳娇妻美妾也罢,可你做这种事儿……舅妈那边都得气坏吧。” “……” 虽说在场之人有国公、有侯爵,也有將军。 但大家多有在战场並肩杀敌的袍泽情谊,玩笑也开得。 一时之间。 厅堂內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蓝玉面上露出一抹怒意道:“放屁!咱什么时候……” “嗯?等等……好像跟咱们想的不太一样,这文章內容,讲的好像是凉国公给银子安抚百姓之事……” “记不记得那天晚上,陛下让咱们收手好去骗那些死板文人的支持,咱们就都照做了,甚至还出银子安抚了那些被打伤打死之人的家人……这事儿被隱去前因写报纸上了。” 蓝玉一把火还没发出来,舳艫候朱寿就把这篇文章的內容大致扫了一眼,道了出来。 与此同时。 景川侯曹震也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手里拿著一份暗灰色的《百姓传媒日报》,面上则是带著一脸笑意:“哈哈哈哈哈!老蓝!应天府的百姓惧你骂你,今天在街上头一回听见夸你的!” “现在应天府沸沸扬扬,陛下也派了人读报,一些茶馆说书的,一听说报纸上那笑死人的標题,纷纷买了报纸,改读报去了,百姓也乐意听。” “咱已经听不少人议论说……” “你凉国公好像没传得那么可怕吶。” “也有说咱们陛下治下有方,甫一上位便让你凉国公都做起好事儿来了,看来陛下今天这么蛾子还整挺漂亮!” “能不能让陛下给咱也写一篇发上去啊?哈哈哈哈哈! 见此情景。 厅堂之內许多人不由有些大失所望,面露可惜之色。 嗯……还以为有瓜吃呢。 而坐在首位的蓝玉,则是敛去了脸上的怒意,甚至露出一抹窃喜:“咱这外甥孙对咱真不错。” 他残暴,他贪是没错。 不过当了婊子又立牌坊的事,谁不乐意? 第118章 朱元璋:咱没打过这么富余的仗 由於《百姓传媒日报》本来就是官方发布,朱允熥又安排了人读报,再加上这种从信息爆炸时代带来的震惊部標题…… 在这种几乎没有娱乐方式的时代。 很快就口口相传。 这份报纸的消息也传遍了整个应天府。 毕竟……权倾朝野的凉国公的八卦……谁都乐意听听。 一万份报纸。 售罄了。 …… 两日后。 淮安府,宿迁。 朱元璋乘船走水路一路北上,不过他並没有以最快的速度朝北平府的方向赶去。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操劳了大半生,如今骤然成了自由之身。 朱元璋也算是閒下来可以好好看看自己亲手打下的江山,看看各地百姓,看看风土人情。 一路走走停停,再加上北上是逆水行舟。 如今刚刚到达了淮安府的宿迁,下了船投了客栈休息。 “唉……” “往日咱一直都只待在南直隶。” “京畿附近、天子脚下,当然是繁华好看的,咱总以为,南直隶以外的地方,纵然比不上京畿附近,但总该是过得去的,是咱想得太简单了……” 朱元璋站在窗户旁边。 蹙起眉头,面有愁容。 他卸下了一身重担,从南直隶出发,一路北上,可是他渐渐才发现,老叟钓鱼、孩童戏水、妇女洗衣……这些刚开始见到的那些令他心中欣慰的场面,越往北上,便越难见到了。 反而…… 今日这个乞討,明日那个卖身的。 渐渐变得屡见不鲜。 入了秋,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了下来,窗户外下著绵绵细雨,给这深秋多添了几分寂寥。 雨丝落在下面街道上行色匆匆的人身上,许多人面上带著麻木的神情,不躲不避,或是继续吆喝售卖售卖,或是继续冒雨做工,或是为了一把米差点打起来…… 这个大明皇朝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 至今已有二十五年,是他打下来的江山,对於他来说,更像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一般。 无论朱元璋如今身处何地、身处什么位置。 这一点都无法改变。 所以近日以来。 朱元璋的心情都算不上太好,甚至有些愁。 “二十五年,咱不许朝廷里出贪官污吏,咱给百姓减轻赋税,咱亲眼看看遍书案上每一封奏疏……可是,前朝暴元磋磨百姓,十数年的战乱流离,中原大地本就一片疮痍,咱费劲心力,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唉……” 朱元璋双手负后,看著窗外飘飘洒洒落在百姓头上的雨丝,已经时不时地嘆了好几口气。 神色之间带著一种无力感。 偌大一个大明皇朝,从满目疮痍、百废待兴开始经营起来並不容易,更不轻鬆。 可即便他费了一百二十分的功夫。 结果也是“仅此而已”。 当亲眼看到这一幕幕,到真正走到最底层,去真真切切地看,去体会,即便是令文武朝臣尽皆闻风丧胆的洪武大帝,也產生了挫败感。 这时候。 身后传来敲门的声音。 “进来吧。” 朱元璋收回目光,回过头来,推门而入的正是一路跟隨的锦衣卫暗线陆威:“老黄,最新传过来的消息。” 陆威从袖口拿出一张纸条。 双手呈递给了朱元璋。 朱元璋漫不经心地接过陆威手里的纸条看了起来。 【乾清宫后院藤蔓长势甚佳。】 【新建工业司,目前只知其进行造纸,印刷等事务,由山野间寻来的,名为“王应辛”的匠人掌印。】 【新建传媒司,编撰《百姓传媒日报》,由宜伦长公主负责掌印。】 【新建医疗院,召周王朱橚进京,担任医疗院院长。】 【《百姓传媒日报》发行一万份,(有附件)。】 【……】 朱元璋一条一条將情报內容看下来,本就蹙起的眉头,越蹙越深了,眉间夹杂著疑惑、不解等诸多情绪,若是朱允熥能看到他这副模样,大概要感嘆一句:这是地铁老人附身了? “这……这都什么跟什么?” “专门在皇宫里搞个造纸、印刷的部门?閒的?让雪寧那丫头编撰什么……传媒日报,又是什么玩意儿?医疗院……” “这又得多多少银子啊……” 朱元璋忍不住开始吐槽起来。 看到朱允熥又新建了这么多部门,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银子……白的银子! 这也不怪他。 实在是苦惯了的。 新建一个部门,必定要要用许多人手,多许多俸禄,况且干的事情还都是一些不知所谓的事。 朱元璋难免心头一阵肉疼。 当然,吐槽过后他也后知后觉想起来,朱允熥现在的確是不缺银子的主儿。 想起来这一点之后,朱元璋忍不住轻嘆了一口气,一双有些浑浊的双目之中,竟然流露出一丝羡慕的神情:“唉……咱当初哪儿打过这么富余的仗?” 看著朱允熥如今“挥霍无度”的样子。 朱元璋难免想起当初的自己,要打仗没钱,要修河堤没钱,发了灾要賑灾也没钱…… 即便一把年纪了。 心里也属实是羡慕又嫉妒。 “《百姓传媒日报》,东西呢?给咱看看,咱倒要看看这小子又是搞什么工业司,又是传媒司的,捣鼓出来个什么东西。”朱元璋看向面前的陆威,问道。 虽然他不知道朱允熥为什么又搞出这么多部门来。 但上下一看也大概知道,编撰、造纸、印刷……这些东西最终的指向似乎都是那所谓的《百姓传媒日报》。 “在这儿。” 陆威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份报纸,隨手拿给了朱元璋。 朱元璋接过报纸。 迫不及待地將其打了开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几个十分显眼的文章標题。 【凉国公与我娘二三事。】 【震惊!男人看了沉默,女人看了流泪……】 【老妇人长寿至九十九,其背后的原因竟是……】 【应天府京郊现令人震撼祥瑞,真相竟是这个!】 【……】 朱元璋不由瞪大了眼睛。 呢喃道:“蓝玉做什么了?咱怎么不知道?嘶……长寿至九十九岁的原因!?” 看著一个个標题,朱元璋迫不及待继续看了下去。 第119章 让咱失望这方面,他从不让咱失望 朱元璋第一道目光就投向了那篇【老妇人长寿至九十九,其背后的原因竟是……】 长寿,从古至今都是人类的终极追求。 作为一个帝王。 尤其执著於此。 尤其是像朱元璋这种开国皇帝,权势在握,有魄力有手段压得住人,更容易觉得时间不够,觉得自己还有许多事情还没完成就要走到寿命的极限。 包括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这些千古一帝候选人,哪一个不如此?哪一个不想向天再借五百年? 这也就无怪乎朱元璋看到这几个字眼睛都挪不开了。 往下看下去。 朱元璋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只可惜。 內容却是令他大失所望的。 “呃,长寿……是因为心態好不喜欢多管閒事?” “是因为嫁娶生育时间晚,气血不亏……这跟咱有什么关係,咱又不生孩子。 朱元璋轻嘆了口气摇摇头,一时间心头涌上一阵悲意。 终究是人到了寿数就要死。 哪儿有什么长生不死、长寿的说法? “不过这篇文章里有个点说得倒是没错,不管閒事……自从咱把大明这副担子卸下来,手头上管著的事儿少了,平日里进的膳都多了起来,吃起来也觉得香。”朱元璋点了点头,肯定了其中一个观点。 旁边的陆威立马瞅著机会劝道:“是啊老黄,我也觉得你別想那么多才好。” “看你刚出应天府那几天多开心?早晨吃麵都能吃上两碗,这几天一路看下来,又开始操心起来,面都只吃一碗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下来。 陆威现在已经很习惯和朱元璋称兄道弟地说话了。 而且,他见到了“黄十六”完全不同於“洪武大帝”的一面,对朱元璋的了解也不只限於威严、杀伐、霸气……的刻板印象,而是更加真切地了解了朱元璋这个人。 他纵然一句话就可以人头滚滚,纵然杀伐甚至可称得上是暴戾,却也会因为见到百姓安居乐业而欣慰开心,被百姓冒犯了也丝毫不较,也会因为见到百姓疾苦而面露愁容…… 所以这一句关心。 一半是作为下属的奉承,另一半也是出於真心实意。 “咱在这儿落了脚,就好好休息唄,天下百姓总有天下百姓的活法,至少自大明建朝以来,百姓的日子比从前可好过了咯。”陆威安抚道。 这话的確哄得朱元璋挺开心。 他笑呵呵地摇了摇头:“你小子一路来说话都好听。” 陆威也笑道:“不是说话好听,咱说的是事实罢了,这天也凉下来了,咱帮你把窗户关上吧,往北平的路还长,吹出了风寒就不妙了。”说罢,便伸手要去关窗户。 只是这话。 又引起了朱元璋的一阵愁肠,蹙眉嘆道:“是啊……天凉了,往后只会越来越凉……” 他微末之时当过农民、当过游方和尚,当了皇帝之后更是站在最高的位置俯瞰整个大明。 这天下,到了夏季容易发洪灾、旱灾,百姓吃不饱饭,到了冬季天冷冻死人…… 从来就没有多令人舒心的时候。 以往是在奏疏上看到,衝击感倒是还不那么强烈,可这次是自己走到最底层,即便现在天气还没到那种冻死人的地步,民间百姓之中也已经能初见冬日惨澹的端倪。 “是卑职说错话了,陛下恕罪。” 陆威顿时面露紧张之色,伸出去关窗户的手都缩了回来,没想到马屁拍到马腿上去了。 朱元璋再嘆了口气,没有要怪罪的意思。 而是沉吟了片刻后道:“还是关上吧,有句话你说得对,咱不能在这路上得了风寒,咱现在还不能有事,咱还得留著性命去北平府看著他。” 说罢,朱元璋拿著手里的报纸走到房间的桌案后坐下。 能做得一国帝王,心性自然坚毅,也自然不会过於纠结某一处事情,將之前的担忧和愁肠暂且放到一边后,朱元璋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手里的报纸上。 “凉国公与我娘二三事……” “这小子现在还靠著淮西武將帮他压场子,这是想要开始打压蓝玉了?嘶……咱看这小子也不像心急的人啊,怎么这么耐不住性子?” “该蛰伏之时就蛰伏著,现在就公然让蓝玉在整个应天府面前出丑,岂非暴露心思,打草惊蛇了?” 朱元璋扫到【凉国公与我娘二三事】这个標题上,蹙起眉头猜测著朱允熥的用意,面上露出一抹凝重担忧之色。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 在让他失望这方面,朱允熥从来不让他失望。 这篇文章的內容,並不是他看到標题之后联想到的什么“蓝玉的丑事”,而是把蓝玉欺压百姓之后,又在他的要求之下收手、安抚百姓的事情掐了头。 看起来反而像是蓝玉做了好事一样。 至於这內容…… 蓝玉派了人关怀死者家属,叫这个標题好像也没毛病,只是標题太容易误导人想岔罢了。 “这篇文章的用意应该是在安抚淮西勛贵。” “这个思路是对的,大丈夫当能屈能伸,之前倒是咱想当然了。不用想,肯定又是那个小狐狸崽子的主意。也不知道他哪儿来这么多离经叛道的想法。” 看完文章的內容。 朱元璋面上的凝重之色释然而去,露出一副笑呵呵的样子,一颗心也放了下来,继续阅览起来。 大概把內容扫下去,朱元璋面上时不时忍俊不禁。 毕竟朱允熥这些uc震惊部標题太过魔性,就连身处信息爆炸时代的人都抵抗不了诱惑,就別提古人了。 “嗯……在应天府附近造了个祥瑞,百姓哪儿知道那么多把戏?现下应天府肯定有不少人当他是真命天子。小狐狸崽子就是小狐狸崽子……” 朱元璋笑呵呵道,一把就看穿了朱允熥的用意。 歷史上的皇帝都喜欢给自己编点牛逼出身,祥瑞什么的,读过的史书、典籍不少的朱元璋当然也懂这一点。 大概把一整张读完之后。 朱元璋把手里的报纸放了下来,长舒了一口气,点评道:“这份报纸……倒是有些巧思在里面,只是为了搞这么些小把戏,又是工业司,又是传媒司的……是否太大费周章了?咱怎么觉得……这里面还有文章?” 第120章 弹簧!飞梭!工业革命萌芽! “文章……还能有什么文章在里面?” 朱元璋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脑海里在思索著朱允熥的用意,像是抓住了什么,但一下子又並不完全想得通。 毕竟这个年代还没有人意识到传媒对舆论的影响力。 有些事情它可能就摆在那里。 但是没有一个合適的契机,你就很难注意到它。 譬如二十一世纪的流量,在流量真正能够变现之前,有几个人能意识到其价值有那么大? 朱元璋此时也是这个状態。 他觉得这份报纸很有趣,在应天府肯定也有很多人在津津乐道,但朱允熥这么大费周章地搞这种“娱乐性”的东西,他又觉得好像不太值得。 “嘶……不知为何,咱总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这让朱元璋一时陷入了沉思。 站在一旁的陆威听到朱元璋嘀嘀咕咕的声音,暗暗地撇了撇嘴,腹誹道:“还能有什么文章?咱们这位新陛下不一向最喜欢玩儿的么?当初你还在乾清宫没“下葬”的时候,他就开始当著你的面玩儿起来了,还被朝堂上的言官给参了……” “嗯……还不止这些事儿呢,好像隔三差五就被参。” “不对劲,肯定不对劲啊,这才刚登基多久呢?就大价钱玩儿这玩儿那。” 陆威深受蒋瓛的救命大恩。 所以被安排来一路护送朱元璋去北平。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虽说朱元璋不拘小节跟他称兄道弟,但他怎么都不可能把这次假死让位的细节跟一个下属去讲。 对於陆威来说。 他就很不理解。 明明就是个玩物丧志的孩子,陛下竟然能放心把大明皇朝交给他?也是离谱了。甚至一度猜测,朱元璋可能是被那群淮西勛贵给摆了一道。 当然,他也知道这种事情不是自己有资格管的。 所以最多也就是在心里暗暗腹誹,不敢表露什么。 毕竟他从来没忘记。 自己跟著的人,就算假死让位了,也是那个动輒好几万人头的洪武大帝。 …… 话分两头。 应天府,乾清宫。 “昨日报纸一开售,一万份居然没多久就卖光了。” “正经的內容有朝廷的时政要闻,不正经的內容有那些標题夸张的文章,还有引人入胜的话本子连载……现在整个应天都等著传媒司出第二期的《百姓传媒日报》呢!” “不过许多人还是衝著你那些標题来的。” “虽然不正经,但的確有效呢!” “而且在其中加入咱们想要宣传出去的內容,效果也是潜移默化的,京中许多人都在议论,说允熥你就是天命之人,这种说法还在向外扩散。” 即便是素来性子沉静的朱雪寧,此刻也有些眉飞色舞。 她是把《百姓传媒日报》一手负责起来的,如今看到这份报纸大成功,自然开心。 同时,朱允熥这些天在应天府风评不佳,如今一张报纸发布出去,虽然一时不可能让口碑翻转,但情况属实好转了不少,这一点也同样令朱雪寧欣慰。 朱允熥面上露出一抹淡笑,道:“这还只是开始。” 舆论的力量、流量的价值……会超乎所有人的预料。 “后面隨著这份报纸的知名度提升上去,发行数量、发行范围也可以逐步扩大,至於这个数量,就需要二皇姐根据前期销售情况以及民间的热度来判断了。”朱允熥提醒道。 第一期的內容和风格相当於是他亲自操刀。 以翰林院那群人的水准,一旦有了个开头,基本就不需要朱允熥再太过关心了,后面就只需要审审稿就行。 “发行报纸的用意你和我讲过,我明白的,经过第一期的准备到发售,后面就交给二姐姐就是。”朱雪寧神色郑重地应声道。 就在此时。 外面看守的小太监走了进来,恭敬地道:“启稟陛下,工部尚书秦大人求见。” 朱允熥挑了挑眉,心头一跳:“秦逵……让他进来。” 他一共给秦逵交代了两件事情,一件事情是把弹簧整出来,做出飞梭,另外一件事情是建砖窑。 飞梭事关织布效率。 砖窑则事关耐火砖以及之后的大炼钢铁。 两件事情都极其重要。 “那臣就先行告退了。”大明素来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这个规矩对马皇后没用,对其他人却是铁律,朱雪寧自然懂这个分寸。 朱雪寧离开的同时,秦逵也被引了进来。 “如何?”朱允熥言简意賅地问道。 而当他抬起眸子,看到秦逵手里还端著一个四四方方的匣子之时,心臟的跳动都不由微微加快了一些。 砖炉显然不能装在盒子里。 能被装在盒子里的,显然只有…… 秦逵双手举著盒子对朱允熥躬身一礼,道:“启稟陛下,根据陛下的指示,微臣召集工部所有铁匠集思广益,造出了此物,请陛下一观看是否合陛下心意。” 朱允熥下眼瞼微微一颤,道:“拿上来看看。” 秦逵立刻踏前几步,將手里的盒子恭敬地放在龙书案上,隨后往后退了几步回到原来的位置。 朱允熥暗暗深吸了一口气。 打开了盒子。 里面躺著几个螺旋状的金属零件——正是弹簧的样子。 这些“弹簧”有粗有细,有的是泛著赤金色光泽的铜製质地,有的则是银白色光泽的铁製质地。 朱允熥隨手拿起来捏了捏,手上感受到弹力,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正合朕意!” 他的目光里带著毫不掩饰的亮色。 有了弹簧,就是有了飞梭织布机,再加上王禎发明的水力纺纱机,纺纱、织布的效率必定要大大提升上去! 这不仅仅是工业革命的萌芽。 更能让他抢在入冬之前,快速织出大量廉价可用的布匹。 纺纱的原材料可以是更多更常见的麻、甚至实在不够了就用草木都行,反正只要有机子,造的东西越多成本就越低。 而朱允熥的目的。 是让百姓在今年冬天能有一件负担得起的御寒衣物。 对於那些衣不蔽体的人。 即便纺纱织布的原材料材质再差,或许都能因此捡上一条命,过了这个冬。 再加上山西那边已经开始开採的煤矿…… 今年冬天百姓的存活率必定能有很大的提升。 为了这个目標。 朱允熥前期在机子上亏钱进去也值得。 毕竟生產力三要素第一点,就是劳动者和消费者,就是人! 这也是朱允熥为什么这么著急搞纺纱机和织布机的原因。 第121章 后知后觉的震撼!是我想错了? “既然弹簧造出来了。” “那之前朕和你说过的可以在滑槽上来回穿行的梭子,想必也不是问题了?” 朱允熥收回思绪,看向工部尚书秦逵道。 秦逵点了点头,拱手道:“回陛下,已经按照陛下之前的描述做出来了,只是这东西比较大,按照规矩,没有陛下的允许是不能直接带进来的,所以此刻正放在乾清宫外候著。” “是否让人拿进来给陛下一观,还得陛下发话。” “东西比较大?” 朱允熥微微蹙眉,心中有些不解,织布用的梭子能有多大?就算加个滑轮、槽子也不至於多大啊? 沉吟片刻,他立刻下令:“先拿进来看看再说。” “陛下有令,拿进来!”秦逵后退两步,侧身朝乾清宫外喊了一嗓子。 紧接著便有两个身著绿袍的工部官员,共同抬著一个大件儿物品走了进来…… 朱允熥定睛一看,有点懵了。 这东西的样子倒是和他预料的“飞梭”差不了太多,只是这型號,却是织布用的梭子的好几倍大,这也导致承载梭子的滑轮、滑槽也大,组合在一处就变成了个大物件…… “这……是你给朕造的梭子?”朱允熥有些无语道。 说话的同时。 他也从龙书案后方走了出来,饶有兴趣地调试著眼前这个大物件儿,在朱允熥的摆弄下,乾清宫內响起“呼啦呼啦”的梭子移动声音。 最初的懵逼过后。 朱允熥一颗心也稍微放了下来——虽说型號要大上许多,但这东西的確是按照他的要求造出来的,梭子上有滑轮,两侧装有弹簧使梭子可以在滑槽中穿梭——功能性基本满足。 听到朱允熥意味不明的话。 秦逵面上顿时露出一抹慌张之色:“请……陛下指点?莫非还是不够大?是微臣扫了陛下兴致了……” 朱允熥之前只和他说,要可以自己移动的梭子,却並没有明说或者交要这东西做什么,毕竟事以密成,这么重要的东西,在非必要的情况下,他当然不可能一开始就和一个臣子解释得清清楚楚,况且秦逵这人还是他头一回用。 秦逵也不敢多问啊,只想著这种奇技淫巧的东西……估摸著又是一时兴起拿来玩儿的。 反正这位陛下是出了名的爱玩儿。 奉天殿上隔三差五就被言官参。 再说了朱允熥出手又大方,一丟就是二十万两银票,而且还直接交代里面五千两可以归他。 本著收了钱要办好事的原则。 秦逵当然是把这玩意儿往大了造,就连上面的梭子都是格外特製的…… “看陛下这意思,还是不满意?看来这般大小还是我保守了?”秦逵暗暗窥探著朱允熥的神情,心中嘀咕。 “扫了兴致……”朱允熥呢喃著。 听到秦逵这话,他也算是明白过来啥情况了。 感情这货以为他造飞梭是为了玩儿。 嗯……面前这大物件,可以滑过来滑过去的,当成奇技淫巧的玩具也真是像模像样。 看到秦逵战战兢兢的模样,朱允熥只能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摆了摆手让两个工部的七品官员先退了下去。 待两个工部官员退去。 秦逵这边已经直接扑通一声跪地请罪了:“陛下恕罪!” “起来吧,你无罪。” 朱允熥淡淡地道。 同时缓步回到龙书案后坐了下来。 他知道这也怪不得秦逵,毕竟秦逵做的事情,也不过是根据朱允熥之前表现出来的人设,猜测著他的用意,然后费尽心思逢迎上意罢了。 只不过方向猜错了。 所以朱允熥也没有卖关子,直言道:“这东西不是不够大,而是不够小。” 秦逵长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却也有些疑惑:“不够小?” 朱允熥点头,淡淡一笑:“朕要的梭子,就是正常的织布机上那种梭子。” “正常织布机的梭子……”秦逵面上露出一抹失意之態,感情自己琢磨来琢磨去,竟然全是白费功夫。 不过他嘴里刚念叨著这句话。 下一刻,就感觉脑子里好像有一条白线闪了过去,一时间似乎突然抓住了点什么,又喃喃著重复了一句:“正常织布机的梭子!!?” 没错!这个所谓的“奇技淫巧”若是放在正常的织布机上去,织布工人织布的时候岂不是不用费力地来回投掷了么?直接靠著自己刚刚造出来的“弹簧”,不仅省力,而且还可以加快织布的速度!!!增加布匹產量。 这也不怪秦逵反应慢。 只是他之前的注意力一直放在揣测朱允熥的用意上去了,只想著要把这东西造得合乎圣心,如何让陛下玩的开心…… 却是把这个近在眼前的大作用都给忽视了! “看来你已经猜到了朕的用意。”朱允熥以指腹轻轻敲了敲龙书案,温润如玉的声音缓缓响起。 朱允熥的话让秦逵一颗心臟都突突了起来。 现在他完全確定了內心的想法与猜测——陛下一开始就不是要玩!而是意在改良织布机和织布效率!是自己想错了! 秦逵深吸了一口气。 不由得抬起头来朝朱允熥看过去。 正好对上了那双如星如渊的眸子,看似饶有兴趣的戏謔玩味,可一时之间,他便突然觉得,这戏謔玩味之下仿佛藏著他想不到的深沉! 眼前的少年帝王虽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 却愈发给人一种巨大的压迫感! 天子威压,皇权气势。 无过於此! “陛下恕罪!” “微臣擅自揣测圣意,微臣愚钝!罪该万死!!” 秦逵的背后顿时冒出一层冷汗,刚站起来没多久便又是膝盖一软跪了下来,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朱允熥让他干的是实实在在的事情。 旨在利好民生。 而他却妄自揣测。 揣测便也罢了,还揣测错了!以为陛下是为了玩儿,还画蛇添足地造出这么个大物件。 这种行为。 和指著陛下的鼻子大骂“你只会玩物丧志”有什么区別? 人家给你那么大好处,结果你拐著弯儿骂人家?而这人还是天下万人之尊的皇帝……简直就是取死有道。 秦逵闭著眼睛,內心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陛下突然就正经起来了……这特么的谁能想得到啊?” 第122章 道衍:淮西勛贵背后的人有点东西 看到秦逵这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朱允熥沉默了片刻后,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缓缓开口: “念在你的確造出了弹簧和飞梭,朕暂且不怪罪你。” “接下来这件事你做好了,便將功折罪,原本给你的银子还给你拿著。若是做不好,便两罪並罚!”朱允熥微微蹙起眉头,故作一副微微慍怒的样子,厉声道。 飞梭既然已经能够造出来了。 剩下的就是批量生產飞梭,然后要拿原本的织布机进行一部分零件替换。 但这也同样是个费时费力的工程。 秦逵现在刚好撞他枪桿子上来了,虽在朱允熥的意料之外,不过利用一下他那惊恐和畏惧的心理顺利促成此事,何乐而不为?况且他不计过往给秦逵这个机会,一个巴掌一颗枣,也正好藉此收割人心。 揣测不揣测的,对他来说並不那么重要。 相比於逞一下威风弄死个人,一个兢兢业业替他做事情的工部尚书显然有价值得多。 闻言。 秦逵当即长舒了一口气。 如释重负地叩头拜谢:“微臣谢陛下不杀之恩!陛下圣明!凡陛下有所吩咐,微臣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音量却是大了好几个度,仿佛生怕朱允熥感受不到他的忠心一般。 毕竟“擅自揣测圣意,拐著弯儿骂皇帝”的罪名,没几个人能顶得住。 “起来吧起来吧。” “把你的功夫都放在后面的事情上就行。” 朱允熥也没有死揪著不放,抬手道。 秦逵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神色凝重,郑重其事地道:“陛下请讲!” “朕让你做出飞梭的用意你也想明白了,所以朕要你在一个月之內,批量生產出適合普通织布机规模的弹簧、滑轮、滑槽,把现有的织布机进行梭子部分的零件替换,把普通梭子替换成新型高效的飞梭。”朱允熥道。 秦逵不疑有他,立刻应声道:“微臣领命!” 这种情形下,就是做不到也得做得到了…… 不过下一刻。 秦逵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抿了抿嘴,有些欲言又止地想说话,却又眼神畏惧地把自己嘴边的话给憋了回去。 神色之间一副纠结的样子。 朱允熥看出了他的犹疑, 不容置喙地道:“有事说事。” 毕竟对方是工部尚书,对一些细节上的了解比他要多。 如果真有什么他没有想到的问题,提早注意到也好提早想办法解决。 “微臣明白陛下的意思。” “只是微臣方才突然想到,陛下创造的飞梭,的確可以令织布工人的织布效率提升,只是如果想要最终的成品数量增加的话,只提升织布效率似乎还有所不足。” “有句话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若是用於织布的纱线不够,最终的成品也是凭空多不出来……” 秦逵声音谨慎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朱允熥闻言。 面上却並未见忧虑之色。 反而是一阵坦荡的释然,笑呵呵地道:“此事朕也已有考虑,你只管负责將织布机进行零件替换和改良,到时候自会有人將纱线供应到工部去。” 这自然就得看王应辛那边的了。 水力纺纱机本来就是他祖父王禎发明的,而他们手里也有完备的图纸,只需要朱允熥一句话就可以开造了。 朱允熥也粗略看过《王禎农书》上的图。 这东西的动力是水力。 效率最高能达到单线纺纱的三十二倍,这个效率上的提升比飞梭织布机的提升还要高。 原材料只会过剩,不会少。 不过朱允熥从来不是急功近利之人,始终秉承著一个原则:事以密成。 一件事情如果还没做成之前就洋洋得意,大喇叭宣告得天下皆知,那这件事情大概率是做不成的。 “是……微臣明白了,一定完成陛下的吩咐!”秦逵见朱允熥並没有要细说的意思,也很识趣地没有细问,应声道。 不过他话说的满,低著头的脸上却依旧带著一抹犹疑。 按照他的经验。 把这飞梭装上去之后。 工人的织布效率可以大大提升,可是纺纱和织布却完全不是一码事儿,飞梭也用不到纺纱上面去,陛下去哪儿给他搞来这么多纱线,满足提升效率后的织布机原材料供应? “罢了罢了,这也不是我管得到的。” “陛下刚刚的意思很明显,织布机的事情,我必须做好,否则不仅要治我办事不力的罪责,连之前擅自揣测的冒犯之罪也要一併治了……” 秦逵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再多表现出什么。 待秦逵带著他手下的两个工部官员把乾清宫里的巨型飞梭拿下去之后,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淡笑:“把王应辛给朕叫来。” …… 传媒司发行的报纸这两天在应天府炒得沸沸扬扬。 虽只在应天府附近一带发售。 不过其中少部分报纸却是被人买下来,各自送到了大明皇朝更远的地方,譬如被蒋瓛暗中送到了朱元璋落脚的淮安府,譬如……有人不知不觉间快马加鞭地送到了北平府…… 北平,庆寿寺。 寺中最为瞩目的,两座东西比肩排列的八角密檐砖塔下方,道衍和尚一身玄色袈裟,闭目盘坐著,佛珠在他手里缓缓轮转,空气中瀰漫著淡淡的檀香味道。 这时候。 一个穿著灰色袈裟的小沙弥缓缓走了过来。 小沙弥先是目光在周围扫视了一遍,確定周围没有旁人之后,才小声道:“师父,应天府有信到。” 道衍和尚缓缓睁开那倒三角眼睛。 神情平静地伸出右手,手心朝上摊开,一叠有些偏厚的纸被小沙弥放在了他的手上。 感受到这次情报的分量。 道衍面上露出一抹些微的诧异——这次情报这么多? 摊开一看才知道,是一张单薄的情报,还有一份叫做什么《百姓传媒日报》的东西。 道衍扫视了一眼手里的报纸。 倒三角眼微微眯了眯:“这淮西勛贵背后的人……有点东西啊……” 沉吟思索片刻。 他站起身来道:“准备一下,贫僧最近有所感悟,要去燕王府和燕王殿下討论佛法。” 第123章 朱棣:未来可期未来可期! 燕王府,演武场。 当天气凉下来,北方总是最先感知到的。 空旷的演武场上风声略显呼啸,带著秋日的寒凉,將场上绣有“燕”字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 “这一箭力道有余,准头不够。”朱棣眉目英挺,一身劲装,看著前方百步位置的箭靶上的箭靶,点评道。 箭靶上並没有箭矢扎在上面,只有圆心附近有一个小圆洞,显示著刚刚或许有一支箭射穿了箭靶。 站在朱棣身边,双腿一前一后岔开的朱高煦手中握著一把上力硬弓,神色之间尽皆自得之意。 他自小善骑射,臂力极大,如今不过十二岁的年龄,便已经可以將手中的上力硬弓拉满。 此时,他看著那个被自己射穿的小圆孔,直接忽略了朱棣对他“准头不够”的点评,面色骄傲地道:“这点力道算什么?爹你就是给我一把虎力硬弓,我也能中靶!” 朱棣伸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半是吐槽半是教导道:“力气大有什么用?准头不行一个人都杀不死,还好意思洋洋得意,还好意思说要拉虎力硬弓,急功冒进!” 朱高煦不服气地撇了撇嘴。 冷哼了一声。 “哼!我迟早拉给你看!当年皇爷爷就是带著一把虎力硬弓打天下,到时候我也要用虎力硬弓帮爹你打天下!”朱高煦低声嘟囔。 却被朱棣横了一眼:“嘴皮子上又没把门的?” 朱高煦被自家老爹的眼神给嚇到了,缩了缩头道:“错了错了,知道错了。” 朱棣摇了摇头。 隨手从他手里拿起硬弓,又从他背后的箭囊里抽出来一支箭,张弓搭箭。 隨著一声破空之音响起,箭矢离弦,正中靶心! “好好练!”朱棣把硬弓丟回去给他,叮嘱道。 说罢便朝演武场入口的方向大步流星而去。 朱高煦看著自家老爹的背影,立刻敛去了面上的畏惧,转而化为一个略显激动的笑容:“爹你等著就是!” 他知道,自家老爹这是认可了自己之前的话,说要让自己好好练帮著打天下吶!只是这话老爹不敢宣之於口罢了。 想到这里。 朱高煦面上露出一阵激昂之色。 嘴角噙起一抹骄傲的笑意,继续从背后的箭囊里取箭,同时还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嘀咕道:“朱允熥,你近水楼台先得月,不过是你运气好罢了。” 话音落下,箭也离弦。 另一边,朱棣也走到了演武场入口的位置,迎上了一身玄色袈裟的道衍和尚。 “燕王殿下好俊的箭法。”道衍和尚面上带著一贯的沉著淡然,夸讚道,平静的目光之中隱现一抹讚赏之色。 文才、武功、秉性、资质……皆是上乘。 这才是他选中的帝王。 朱棣呵呵一笑:“道衍师父过誉了,你向来不轻易出寺,此次来找本王,莫非是对佛法有了新的感悟,有所指教?” 从前的应天府是朱元璋。 现在的应天府是那群等著抓他把柄的淮西武將。 除非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朱棣从来不会说出任何一个可能惹火烧身的字眼。 道衍和尚点点头:“当寻一僻静处与王爷探討。” 二人一同出了演武场。 確定周围没有旁人之后,朱棣才下眼瞼微微一颤,神色变得凝重了起来:“应天府那边的消息?” “是。朝廷新建了工业司,传媒司,发了这么一份《百姓传媒日报》出来了。” 道衍和尚直接进入正题,从袖中拿出了报纸。 朱棣面露不解之色,蹙起了眉头:“《百姓传媒日报》?工业司?传媒司?……都是什么?” 对於他来说。 这些名字都显得颇为陌生。 朱棣一脸疑惑地接过道衍和尚手里的报纸。 立刻展开查看起来。 不过很快他面上的表情就变得精彩许多了——懵逼、震惊、饶有兴趣、一丝激动、一言难尽…… “这是本王那位好侄儿又在玩儿新样寻开心了吧?”朱棣收起报纸,吐槽道,面上略带一丝戏謔之意。 自从朱元璋“驾崩”。 他就通过道衍和尚手里的情报线,关注著应天府的动向。 而他陆陆续续得到的消息是什么? 朱允熥在父皇还没来得及下葬的时候,就在乾清宫里烧制陶瓷,摆弄名贵木,被参了。 朱允熥了內帑二十万两银子建砖炉,被参了。 朱允熥…… 嗯,被参了,被参了,被参了…… 而那群强行把朱允熥扶上皇位的淮西武將,现在隔三差五就得在奉天殿上和人吵架,维护新帝。 仿佛是真应了道衍师父那句话:朱允熥上位,反倒是件值得恭喜的事情。 如今看到这份令人哭笑不得的“报纸”。 朱棣在心態上几乎都已经开始习以为常了,就连面上的笑意都压不下了:“搞这东西又得上不少银子吧,呵呵,看来……离道衍师父的目標,又近了一步啊。” 原本他还不敢全信道衍和尚的那一声声“恭喜”。 不过现在看来。 照这情况继续发展下去。 未来可期啊! 然而,这一次道衍却没有回应他,反而面上露出一丝凝重之色,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道衍师父,怎么了?”朱棣收起面上的笑意,问道。 “看到那一篇和祥瑞有关的文章了没?”道衍应声道。 朱棣点了点头:“给他安了个顺应天意的名头,歷代上位者屡见不鲜的一种手段。不过……又是什么传媒司,又是什么工业司,这么大的功夫耍点锦上添的小手段……不值当。” 朱元璋一直十分重视子孙后代的教育,朱棣胸中的见识韜略自然不差,也一眼就看出了这篇文章的端倪。 道衍和尚双眼微眯。 道:“正是这一点,所以贫僧认为,这份『报纸』后面的推手,应该不是新帝,而是站在那群淮西武將背后那人!” “新帝甫一上位就做了不少离经叛道的事,只怕在应天府的风评不是太好,所以他造出来了个祥瑞,还借著新帝那『玩物丧志』的名头做遮掩……不对劲,这很不对劲。”道衍神色有些凝重。 第124章 道衍的斗志:此人……到底是谁!? 对於道衍和尚来说。 从之前那道“不允许藩王进京奔丧”的旨意开始,他很早就猜到淮西勛贵背后,存在一个出谋划策之人。 毕竟他对蓝玉那一伙人还是了解几分的。 只是他再天才也不可能想到,这件事情的主导者,居然会是那个“被推上龙椅的傀儡”! 別说他,就是身在应天府的人,没有像詹徽、傅友文他们那样真正接触过朱允熥的,都不可能想到这一点。 更別提他远在千里之外了。 纵然他在应天府也埋了情报线人,但消息的获取,消息的传递,本来就不可能那么全面。 不过当时道衍和尚猜到“这一个人”的时候。 心中並没有特別在意。 说到底,“此人”就算有些筹谋的本事又如何?谁能管得住那群淮西武將?无论如何,最终的结果都不会有太大的区別。 只是今日这一份报纸……却令他不敢那么篤定了。 “不对劲?”朱棣呢喃著,同时在心中细细咂摸著道衍和尚的话,有些疑惑。 道衍和尚继续道:“贫僧一时也说不清楚这感觉,但心中的確觉得,这次的报纸,不那么寻常……”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站在淮西勛贵背后出谋划策的人,並不那么简单。” 话音落罢,道衍和尚下眼瞼微微一颤。 朱棣一时不是很明白:“请教道衍师父?” “倒不是这篇文章的手段有多么高明,而是这篇文章给贫僧敲了个钟——殿下有没有注意到,这么长时间以来,咱们收到的关於那群淮西勛贵的情报都有些什么?”道衍反问道。 朱棣沉默下来想了想。 旋即便立刻反应过来,瞪大了一双虎目:“只有他们在奉天殿上和言官吵架的消息,原本咱们预料到的那些……什么变本加厉、欺压百姓的消息,反而没有收到!” 而按理来说。 那群淮西勛贵在朱元璋眼皮子底下都敢搞事,没有理由现在还继续忍耐著! 道衍和尚深吸了一口气:“正是这一点让贫僧觉得,此人不简单啊!他不仅会考虑新帝这个傀儡的风评,同时还考虑到了淮西勛贵恣意行事的危害。”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 “最要紧的是,他是怎么劝动淮西勛贵压住他们的贪婪、暴戾和野心的?” 讲到这里,道衍和尚都维持不住一贯的从容,一双眉头紧紧蹙起深思,试图將应天府现在的情形捋清楚。 而朱棣听到这里。 面上的戏謔、欣喜之意也已经全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慌张和失意:“如此下来……那本王岂非没有机会了?” 他之前等的机会是什么? 是那群淮西勛贵的本性和朱允熥的懦弱,必然会造就出来的天下反势,可现在他才突然发现——似乎有个人可以压制这个势头! 他那群淮西勛贵一起打仗的次数不少。 更深知,自己如果没有天下大势的襄助,是无论如何也撼不动那群淮西勛贵的。 然而,人的野心一旦滋生出来,想再压下去,就难了。 这自然令朱棣心里有些堵得慌。 “站在淮西勛贵背后谋划之人……到底是谁!?莫非是张温?”朱棣一双眉头拧得紧紧的,尝试著猜测道,“本王曾听父皇说过,张温虽和这群淮西勛贵是一党的,但他打仗更靠头脑一些。” 道衍和尚立刻摇了摇头:“张温还没这个本事。” 他既然要在这天下搅动风云,对於大概率会站在敌对方的淮西勛贵肯定都有一定的了解和调查。 所以立刻就否定了朱棣的猜测。 “还是说这群淮西勛贵背后有一个道衍师父这样的人?道衍师父精通儒释道三家,结交天下名流,可有想法?”朱棣又猜测著问道。 道衍和尚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淮西勛贵背后能出现这么一个人,也是贫僧始料未及的一件事,甚至此人是如何『管住』淮西勛贵那群人的性子的,贫僧也没有头绪。” 他平静的声音里仿佛掀起了一片波澜,並非慌张或者失意,而是一抹斗志。 他自幼敏而好学,悟性也高,至今已然精通儒释道三家学说,或许也是因为这一份寂寞,让他確立了现在的目標——用自己这一身“屠龙术”,辅佐出一位君王。 此事若是太简单了,反而无趣。 现在应天府有这么一个人和他斗一斗,反而他的心里燃起了一抹久违的热忱和斗志。 “那……咱们现在如何是好?”朱棣有些不確定地道。 道衍目光一凛,面上露出一抹饶有兴趣的笑意:“殿下想要的是天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总不可能那么顺利,既然有这么一个人,咱们就先把这个人揪出来。” “贫僧这里还有一份情报,是关於周王殿下的情报。” 朱元璋驾崩之前,朱棣知道锦衣卫暗线遍布天下,所以从来没有通过自己的手去刻意发展情报体系。 一来是防著锦衣卫,二来是他知道,有什么重要情报,道衍和尚肯定会通知他,他没必要冒这个风险。 “五弟?”朱棣面上露出一抹意外和担忧之色。 他和周王朱橚都是朱元璋的硕妃所出,是真正一奶同胞的亲兄弟,两人年龄相近,又自小一起长大,情谊甚篤。 朱橚所在的开封距离应天府不远。 应天府那边又明显在防著外面的诸多藩王,关於周王朱橚的情报……莫非出事了? “殿下不必担忧。” “周王殿下现在並没有出事。” “只是他被新帝单独召到应天府去了,虽然前有齐王殿下,后有周王殿下,但齐王殿下已经回了封地,周王殿下则是被封了个『医疗院院长』在应天府任职,一切行动自如,甚至开封那边的藩王兵力都一切如常。” “贫僧猜测,应该是那人想出来的主意,以一个平和的名义先拿下一个藩王,看那人的意思,周王殿下不会有危险。” “而且……周王殿下乃是殿下您一母同胞的弟弟。” “心中自然会向著殿下您的。” “他被召进了应天府,反而可以为咱们获取更多消息。” 道衍和尚不急不缓地分析道。 第125章 皇权之爭只讲利用,不讲亲情 听到道衍和尚的话。 朱棣面上的担忧之色这才散了开去,转而露出一副思索之態:“五弟没事就好,不过……他被软囚禁在了应天府,本王若是手书给他,会否有被发现的风险,暴露本王的意图,而且也可能给五弟带来危险?” 朱棣向来谨慎,连情报消息都是通过道衍转了一手。 自然考虑到了这一点。 “本王在外也就罢了,五弟可是在那群淮西武將的眼皮子底下的。”朱棣眉头轻蹙道。 虽说皇家无情,但他和朱橚之间的情谊还是真的,歷史上朱棣有意削减藩王兵力,朱橚便是主动献还了自己的三卫。 所以听到道衍和尚的分析之后,朱棣心中暗喜的原因。 自己的亲弟弟,不帮著自己还帮著谁? 只是与此同时。 心中难免还存了一丝顾虑和担忧的。 道衍和尚挑了挑眉,道:“殿下心细,考虑得正是,所以此事还得是通过贫僧的手来做,殿下只需要给贫僧提供一件必定能取得周王殿下信任的信物即可。” “现在京中情形不明,当下要做的,是先拿到全面的信息,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好在咱们有周王殿下,在此事上便可从容不少。” 他和朱棣肩並肩缓缓向前走著,单手立掌,道。 朱棣点了点头:“那就有劳道衍师父了。” 说罢便从怀中取出一枚玉坠递给道衍和尚,隨后便又忍不住开口问道:“从淮西武將背后那人的行径来看,他是否也和道衍师父一样,习得了屠龙术?” 道衍和尚看了一眼朱棣。 淡淡一笑道:“燕王殿下是想问,贫僧与那人的屠龙术谁优谁劣吧,呵呵呵。” 被点中了心中所想,朱棣神色一滯,面上露出一丝尷尬,忙解释道:“道衍师父误会了,本王並没有质疑你的意思。” 自洪武十五年至今,他和道衍和尚相交也有十年了。 虽然他平日里一直口是心非地讲著“道衍师父又在说笑了”、“此等大逆不道之言道衍师父莫要再说了”……之类的话,可朱棣知道,这个和尚是有真本事的。 自己未来想要得天下,也少不得他。 但道衍却无丝毫怒意,反而少见地朗声一笑:“哈哈哈哈!殿下会质疑贫僧,才说明殿下是真的渴望那个位置啊,殿下何须解释?哈哈哈哈哈!” 朱棣抿了抿唇,有些无语——多余他讲一句,他就不该以人之常情去揣测这个邪里邪气的和尚。 看到道衍和尚朗声发笑的模样。 朱棣愣了片刻也只能苦笑著摇了摇头,同时有些感慨地深吸了一口气,如今这般情势,就连他自己都完全没有设想到过,这和尚当真邪性。 顿了顿,道衍和尚还是又开口了: “那人能暂且管住淮西勛贵,想必是让他们暂时相信了一件事情:未来的利益会大於眼前的忍耐。虽然他的確有些东西,会用祥瑞给新帝造势,能说服得了淮西勛贵,但……” “贫僧以为,殿下也不必太过忧虑。” “须知,万事万物有得必有失,那人日后想要稳住淮西勛贵,就不得不拿出像样的利益来填他们的欲壑,有些欲望,压製得越久,爆发起来反而会越激烈。” “此刻相安无事,不代表永远相安无事。” “况且,宫里还有个那么不服管的小皇帝在,先帝还未下葬就敢乱来,这也是个加码。” “纵然此人不简单……但可惜,他选错了路,有些事情若是从开头便是错的,往后便只会是错的。” “咱们便看看此人会如何应对。” 道衍和尚的目光饶有兴趣地朝南看去,面上依旧带著一副运筹帷幄的淡然和从容。 朱棣虽没说话,但他知道,这是道衍师父在给自己定心。 也算是答了自己之前的询问:这屠龙术谁优谁劣?自然是道衍师父更胜许多! 想到这里,他的眉头才全然舒展开来,嘴角也忍不住噙起一抹淡笑。 “对了,秦王殿下和晋王殿下那边,收到新帝不允进京奔丧的消息之后,也已经被殿下一封书信安抚下来了,並未发作,殿下大可安心。” “淮西勛贵势强,只有联合其他的藩王才有一战之力,论天下藩王兵力,晋王殿下手中最多,寧王殿下的朵顏三卫则莽且强……欲成大事,不仅要借天下之势,还得借藩王之势。” 道衍和尚又给朱棣打了个定心针。 他一早预料到那道“不允许藩王进京奔丧”的旨意並不是什么要藩王守好藩地,而是应天府那边要钓鱼。 他自然要阻止鱼儿上应天府的鉤。 至少现下里的情况。 他一定是需要朱樉、朱棡等藩王的兵力,才能有更大的胜算,至於说朱樉和朱棡一个老二、一个老三,顺位在朱棣之前……这並不是问题,工具人用完了到最后是可以扔了的。 朱棣点了点头:“只凭本王手里的三卫,的確有些势单力孤,只是……”但话说到一半,他又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他终究还是受了朱元璋的影响,总还讲究些兄弟情面。 一时有些迟疑。 不过道衍却似是猜到了他的心思。 停下脚步双手合十,颇有些郑重地开口道:“殿下如今还在犹豫不决吗?古往今来,皇权之爭向来只讲利用,不讲亲情。” 朱棣也隨之停下脚步。 在秋日的凉风里沉默下来,二人四目相对,连呼吸都屏住,空气里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衣袍鼓盪的猎猎作响。 过了好半晌。 朱棣才吸了一口气,下眼瞼微微一颤。 目光之中先是露出狠戾之色,旋即却是哈哈大笑起来,应了道衍之前的话:“哈哈哈哈哈!道衍师父这的確是又给本王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啊!” 嗯,稳住了可被利用的藩王,的確是个好消息。 二人都没有明说秦王朱樉和晋王朱棡的问题,但眼神交换之间,显然已经有了默契……而朱棣表面上虽带著笑意,可眼底,已然染上了一抹杀意和决心…… 第126章 各怀心思,让他挖!儘管挖! 二人对视著沉默了片刻。 道衍和尚这才再次朝朱棣微微躬身道:“看来殿下佛法又有所进益了,贫僧心中甚喜,只待来日。” “此间事了,贫僧便先告辞了。” 该交换的情报交换完了,道衍和尚告辞道。 朱棣也装模作样地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道衍师父教诲,本王受益良多。” 道衍和尚微微一笑。 抬脚正要离开,却又似乎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事情一般,朝朱棣伸手道:“方才贫僧给陛下的那份《百姓传媒日报》,殿下可否给贫僧再回去细看一番。” 朱棣挑了挑眉,从怀中拿出被自己收起的报纸。 不明所以地给了道衍和尚。 同时有些不解道:“这其中除了一些邸报里也会有的朝廷政要消息,还有那篇给新帝造势的祥瑞文章之外,都是些不知所谓的粗俗內容,甚至还有话本子载於其上……有何处值得道衍师父细看的?” 朱棣终归是一出生就是天潢贵胄。 不像朱元璋和道衍和尚一样,与民间百姓接触颇多,所以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份报纸真正的端倪。 在他看来。 大概就是淮西勛贵背后那人,了大把银子给新帝造个“新帝登基,祥瑞现世”的说法才有的產物。 其中一些內容甚至颇为粗鄙。 然而,道衍和尚却小心地接过这份报纸,收在了袖中道:“贫僧还是觉得……这份报纸並不那么简单,只是贫僧一时也说不好哪里不对劲,还得回去细细考量考量。” 此刻。 道衍和尚的面色反凝重了一些。 朱棣不以为意道:“那这份报纸便交给道衍师父就是。” 道衍没有再说话,只单手立掌微微躬身表示告辞,隨后转身,朝著王府大门的方向不急不缓地离去。 …… 太原,晋王府。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那小子派来的人还在挖?”一身戎装的朱棡高坐於府中主位,缓缓抿了口茶,看向旁边的长史龙鐔问道。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 他的心情都不错。 原本骤然之间听到老爹朱元璋嘎了,伤心吧,还是有点儿的,不过他更多的是愤怒,因为隨著这个消息而来的,居然是一道圣旨!新帝发的圣旨! 应天府那群桀驁不驯的淮西勛贵居然趁著这个机会,把东宫那个废物扶上了龙椅,同时还耀武扬威地给他下圣旨,不让他进京奔丧! 他坐镇太原,节制山西一带。 自认为说是藩王之中最强也不为过,这些年来也是战功彪炳,哪儿能受得了这个气? 回头就带著自己手下的兵马要往应天府赶。 不过路赶到一半,却收到了老四朱棣的暗中传信,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以待来日。 经过手底下的长史龙鐔的一番分析,同时自己再细细一想,朱棡一拍大腿觉得:嗯,老四的话的確不无道理! 所以朱棡又勒马回头,回了太原府。 甚至乎。 越想心中越欢喜。 新帝什么德行?隔三差五就被言官参几句的德行。 淮西勛贵什么德行?他朱棡和那群骄兵悍將一起打仗的时候算不得少,他就更了解了——囂张跋扈、贪婪暴虐。 到时候天下藩王皆反。 这皇位该是谁的? 老二朱樉? 那不能够。 那货是个没脑子的,性子又暴虐,別说对他藩地內的百姓了,就是对他自己府上的人,那也一点不带客气的。 想要弄死他还不简单? 接下来这皇位轮到谁?——只能是他晋王朱棡的! 所以。 当最初死了爹的那点伤心,还有对於应天府突变小皇帝上位的愤怒平息下来之后,朱棡心里只剩下了好心情。 尤其是最近。 他又听说小皇帝派人到山西挖煤来了! 朱允熥让宋忠来山西一带挖煤虽然是暗中行事,不过这事儿终究是在山西一带进行,而且规模指定不小,无论如何也是躲不过节制整个山西的朱棡的眼睛的。 “回殿下,是。” “新帝遣来的人甚至还在扩大招募民工的规模,没有丝毫要停手的意思。” 朱棡身旁,一身儒衫的长史龙鐔拱手回话道。 闻言,朱棡面带喜色地朗声一笑:“哈哈哈哈!好事情!让他挖!儘管挖!哈哈哈哈!为了烧什么陶瓷那么大价钱去挖煤,这又是一道把柄!” 鑑於朱允熥在朱元璋停灵期间,就开始在乾清宫捏泥烧瓷的前科,朱棡自然下意识產生了和马三宝、宋忠二人一样的想法。 因此,对於朱允熥这个行动,朱棡却是喜闻乐见的。 反而还担心朱允熥挖少了。 毕竟。 朱允熥那边挖得越多,的银子也就越多。 国朝的各项税收进项有多少? 他虽然不那么清楚,可有一点他却知道,父皇可是年年都愁著没银子,自己偶尔进京一趟参与朝会,大概率会碰上朝堂六部为了银子哪儿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 就朱允熥这个法。 国朝迟早要崩盘。 天下藩王群起而攻之的日子便越可期。 “正是这个道理,到时候天下对这个新帝口诛笔伐,费大量银钱挖煤这一项,又是一宗罪,所以晋王殿下您属实不必急於一时。” 长史龙鐔也面带笑意地附和道。 看到自家王爷现在终於想通了其中的利害关係,终於不喊著要直接打到应天府去了,他也算是放下了心。 只是於此同时,他心中却有了另一处忧虑:“反而……” “反而什么?”朱棡喝了口茶,问道。 “有些事情晋王殿下是否要防著点?”龙鐔试探著道。 朱棡冷笑了一声,不以为意地道:“我二哥是个蠢货,不足为虑,天下藩王之中,本王手里能够调度的兵马最多,谁人能及?” 龙鐔抿了抿嘴唇,只能闭嘴,毕竟自家王爷这话,的確没毛病。只是他心中总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 话分两头。 天下藩王各怀心思。 而应天府乾清宫这边,朱允熥站在后院看著自己亲手种出来的番薯藤已经长成了一小簇绿叶,心情十分不错。 而这时候,身后传来小太监传报的声音:“启稟陛下,工业司那边来人请陛下。” 第127章 纺纱机成功!这不亏本生意么? “朕知道了。”朱允熥点头,隨意摆了摆手。 工业司现在除了造纸、印刷报纸之外,最重要的业务自然是把水力纺纱机给他造出来。 如今派人来请他。 只能是水力纺纱机的事情了。 前来传报的小太监会意,立刻后退,扯开嗓子朝外面喊了一声:“陛下摆驾工业司!” 朱允熥蹲下身来,最后细细看了一眼自己亲手拉扯大的红薯藤,隨后才起身朝乾清宫外而去。 在隶属於锦衣卫,负责朱允熥这个皇帝的安全以及倚仗的龙驤卫、虎驤卫的簇拥下。 朱允熥的龙輦停在了工业司大门口。 朱允熥屏退了左右,隨后才径直进了工业司之內。 事以密成,他的意图和想法有时候连负责的当事人都没资格知道,纵然龙驤卫和虎驤卫已经被朱允熥重新洗牌,但该防著的,朱允熥从来不会大意。 “微臣参见陛下。” 负责工业司掌印的王应辛如今也算有了官阶,已然从一身粗布麻衣换上了官袍,一早就在工业司迎候。 隨后便一路迎著朱允熥直入工业司最內里的位置。 朱允熥一眼就看到五架相当於普通纺纱机两三倍大小的机器坐落於其中,由车架、锭子、导纱棒和纱框等构成,同时还全部都连接到了一架大水轮上。 隨著大水轮被水力驱动而转动著。 五架大纺纱机各自转动著,发出不大不小的“嘎吱嘎吱”声音,虽是空转,但很明显整一套机械是可以通过水力驱动转轮而正常运转的。 朱允熥心中一喜,下令道:“试试吧。” 皇权重於一切的年代,工业司的人自然只有等朱允熥发了话才敢开始使用这几台机子。 朱允熥话音落下来。 在场的王应辛,以及负责此事的诸多匠人面上都露出激动的神情……同时还忍不住暗暗朝朱允熥投去感激的目光。 毫无疑问,这是一项伟大的发明,是他们的先祖王禎带著手下的匠人创造出来的,只可惜这数十年来无人问津,也无法推广,若说他们这一批耕读传家的人不遗憾,那肯定是假的。 就连他们也未曾想过。 在数十年后的今天,当朝在位的皇帝竟然会重用他们这一脉,让他们能放开手脚將先祖的发明造出来。 旁人不知道,可他们却知道这几架机子有多可贵! 又如何能不激动?如何能不感激? 很快。 五架纺纱机都被连接上了纺纱的原材料——。 隨著水轮被水流带动起来,被停下来的纺纱机也同步被带动著运作了起来。 和《王禎农书》上的图纸一样。 五架纺纱机,每一架上都装有三十二个纱锭,隨著空气中响起“嘎吱嘎吱”的声音,一共一百六十个纱锭各自运作,同时形成了一百六十条丝线,丝线被缠绕在丝管上,线团渐渐变大起来。 眾人都没有说话。 但神情之间却洋溢著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激动。 “好!” 等待了一会儿。 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满意的淡笑,道了一声好。 隨著他出出声,机器也被人暂停了下来,王应辛及在场所有匠人纷纷跪地等候指示。 “看来你们的確没有丟了祖上的手艺。”朱允熥赞道,这不仅代表他真的拥有了由水力发动的高效率纺纱机…… 更代表了,王应辛此前所言非虚,代表了这一批匠人,都拥有高水平的机械製造手艺! 而从长远发展的角度来看,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工业革命。 革命革命,纺纱、织布並非结果,而只是开端。 有这样一批手艺人在,理解他所知道的后世成果,並將其创造出来的可能性就更大上许多! “陛下谬讚,此全仰赖陛下的支持与信任!”王应辛立刻谦虚地道,“往后要做的,也请陛下儘管吩咐!我等能有机会將先祖的成果现世,全赖天恩,王氏一族铭感五內!” 这话固然有习惯性地吹捧皇帝的成分在。 但其中同样包含真情实感。 因为他们深知,只要这东西能克服最开始的成本与推广的阻力,在后世必定会留下他的先祖王禎之名,甚至他王应辛也能混个青史留名! “既然你们已经具备了生產水里纺纱机的能力,那朕就给你们拨一个庄子,往后几个月的时间里,工业司除了印刷报纸需要的人手以外,其他人便负责全力製造这种纺纱机,同时开始大规模纺纱。” “此事须秘密进行,朕也会从锦衣卫之中拨出去兵力人手协助此事。”朱允熥直接下令道。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 今日虽然天气晴朗,太阳高悬於天穹之上,但阳光的温度已然没有丝毫灼热了——秋天来了,冬天便不会远了——留给他的时间並不多。 “微臣遵旨。” “不过……微臣斗胆问陛下,陛下要的线,是、麻?亦或是要用於织丝绸的蚕丝线?” 线也分为很多种,最终的用途不同,用的原材料也不同。 王应辛不知道朱允熥的意图与想法,自然拿捏不准,只能试探著询问道。 然而,朱允熥却是淡淡一笑:“都不是。” “都……都不是?”王应辛有些懵逼。 纺纱织布,最上乘的自然是蚕丝最终製成的丝绸,其次则是由纺织出来的布,再次便是麻布。 你要纺纱,结果这些材料你都不要,那你要怎么搞? 朱允熥也没有卖关子。 直言道:“朕要你们用草、用树皮、用合適的藤条……你们的先祖王禎王先生精通农学,想必你们对於哪些草木可以纺成丝线这一点,是最清楚的,能用的你们都可以用。” 听到朱允熥这话。 王应辛和在场其他王家后人、匠人就更懵了。 这……什么操作? 大费周章搞出来效率这么高的水力纺纱机,不去纺丝、、麻,而去纺劣质丝线? 要知道。 这些材料虽然也可以纺丝线。 但纺出来的丝线却是极其粗糙的,在市面上也卖不到什么好价钱,这不完全是亏本的生意么??? 第128章 百姓之苦!陛下他用心良苦啊! 难不成这位陛下真和朝野上下所评的那般,纯就是爱玩儿,就是败家? 誒对!我大价钱造纺纱机。就是为了造不值钱的丝线,我就是钱多烧得慌,誒,没別的,就是玩儿! 一时之间。 王应辛和周围的人诧异地看向朱允熥。 只觉得眼前这个虽穿著龙袍也俊朗秀逸的少年,好像突然和朝廷言官以及民间百姓吐槽的那个“玩物丧志”的皇帝,重合起来了。 “陛下……微臣斗胆一言!” 沉默片刻,为首的王应辛还是忍不住出声了。 对於他来说。 他传承了先祖父王禎的技术和手艺,虽然隱居山林也带著族人耕读传家,心中总还怀著希望和抱负,而他知道,自己的希望和抱负,只有当朝者、当政者能襄助实现。 现在他们好不容易有了冒头的机会。 他实在不想错过。 他王氏一族能传承一个几十年,谁知道是否还能传承下一个,下下个几十年,再等到这么一个机会? 不过下一刻。 他便见到面前的陛下只是轻笑了一声,道:“卖不出好价钱,回不了本是吧?” “朕要的就是卖不出什么好价钱的东西。你儘管造!纺纱机,朕半个月后要看到成果;丝线,朕一个月后要看到成果。”朱允熥的语气之中带著一丝严厉和不容置喙,说罢,便直接转身,扬长而去。 他是帝王,手握至高权柄。 只要他想要的,就是再荒唐,下面的人也得弄给他。 留下王应辛一干人等呆若木鸡、面面相覷,一时谁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该做点什么。 “卖不出好价钱的东西……半个月……一个月?”王应辛带著一抹悵然若失的神色,跪在原地出神呢喃著朱允熥的话,说著便蹙起眉头,脑子里似在思索著什么。 不应该。 他还是觉得,不应该——陛下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自他被从旌德县召到应天府开始,他从来不认为朱允熥是外界传闻那样的“昏君”。 因为陛下曾说,要將祖父对农学的理论全国推广,要惠泽大明百姓……陛下也曾对祖父呕心沥血的著作侃侃而谈…… 好半晌。 王应辛骤然一扫面上的颓然之色,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同时抬起头看向朱允熥身影消失的地方,瞪大了一双清亮的眼睛,面上露出一丝欣慰狂喜之色,仿佛老脸上的褶皱都被平復下去了好几条。 而后伏地叩头,朗声道:“微臣遵旨!陛下圣明!” 话音落罢。 他颤颤巍巍站起身来。 先是深呼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平復下来,恢復了平常的面色,而后才扫视了一眼在场的族人道:“赶紧去安排起来,以陛下对此事的重视,宫外的庄子应该很快就能交接到我们工业司的手上,你们儘快安排好需要留在宫里的人手和需要挪到庄子上去的人手。”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说罢,还出言安抚了几句:“建立咱们工业司的,是陛下,下达这道指令的,是当朝天子,居於万人之上,所以你们不能多想也不该多想,只管照做就是,否则便是欺君,便是有负圣恩。” 他知道。 这道命令其中包含的意思,陛下没有说,甚至还吩咐了让锦衣卫协助秘密进行。 他若敢当著这么多人的面讲。 那才是死罪。 眾人听到王应辛的话,顿时也回过神来,或是有些木然地点头,或是稀稀拉拉应声:“知道了……” 在这个时代,皇权的威压始终如同思想钢印一般,刻在绝大部分人的意识与思想之中。 隨后便都有些悵然失意地各自离去。 待眾人散去,此处便只剩下了王应辛,以及一个身材魁梧壮硕的中年男子。 王应辛没好气地在中年男子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臭小子,愣著做什么?还不赶紧干活儿去?” 中年男子捂著后脑勺,面带一丝好奇问道:“爹,陛下此举有深意?你猜到了?” 此人正是王应辛的长子王龙山。 作为王应辛的儿子,他当然察觉出来了之前王应辛的异样,所以此时无比好奇——反正他想不明白,陛下做这种亏本的买卖是要干什么。 若是对別人,王应辛肯定不会说什么。 不过对於自己的儿子,当然还是愿意透露,於是目光在周围逡巡扫视了一圈,確定没有其他人,这才道:“你给老子记住了,咱们这位陛下,绝非寻常之人!” 他的目光之中带著无比的讚赏之意。 王龙山挠了挠头:“非寻常之人,所以做亏本买卖?” 王应辛一脸无奈地抿了抿唇,一时觉得自己的担忧真是对的,如果不是当今陛下把他们这一族人从山林里挖了出来,再过个几十年的,王氏一族是什么样子还真说不准。 顿了顿,他轻嘆了一口气。 还是耐心解释道:“儿啊,你细细想想陛下的话,他让我们造纺纱机,纺出丝线,说他要的就是卖不出去好价钱的东西,又说要一个月之內要看到丝线的成果……想到什么没?” 王龙山似乎还是没想明白,挠了挠头:“没想到。” 王应辛又嘆了口气,白了他一眼。 “陛下要咱造这些材料粗糙、价值不高的丝线,压根就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赶在寒冬到来之前,造出来一批贫穷百姓也负担得起的粗衣!” “若是正常的布匹,且不说蚕丝织出来的丝绸、织出来的布,就是由各种麻织出来的麻布衣,对许多人来说也不是那么容易负担得起的。或者说,能负担得起麻布衣的百姓本就能过冬,天下百姓皆苦,你还不知么?” “所以陛下才说,要的就是卖不出好价钱的东西。” “现下里已经是九月份了,一个月之后便是十月,丝线纺出来还得有时间织成布,算时间,等到粗布出来了,也就到寒冬腊月了。” “陛下此举,用心良苦啊!!” 王应辛感慨地微眯著双眼,低声给自己的好大儿解释道。 能带著一族人躲避乱世,还不忘耕读传家把祖上手艺传承下来的人,头脑自然差不了。 第129章 工业学院的想法!权柄的扩张! 王应辛一番话说出来。 身旁的好大儿王龙山愣住了,有些不敢置信地道:“为了救济贫苦百姓!?他?他不是……” 不过话没说到一半。 就又被自己老爹一个大逼兜给打断了。 “爹你干嘛?”王龙山再次捂住后脑勺,蹙眉质问。 “蠢货!刚刚老子不打你,你是不是还要在这里辱骂陛下?皇宫內禁,不知道要带上脑子?嘴上不知道留个把门儿的?”王应辛没好气地骂道。 显然他已经预料到王龙山是要质疑自己,顺便把朱允熥蛐蛐一顿,毕竟这位年轻的陛下,在朝在野的风评的確不佳。 当然他坚信,这是外人不了解陛下罢了。 王龙山傻嘿嘿一笑。 挠了挠头:“爹教训得是。” 王应辛长嘆一口气,苦口婆心地解释道:“以后这样的话,就连心里想也不要想了,陛下是我王氏一脉的恩人,若非陛下,咱们这些人现在还在旌德县,空守著你曾祖父那些东西,当农民,当匠人。” “你曾祖父当年创造木活字、创造水力纺纱机……又走遍天下,观天下各地时节、农事、水利,写出一本《农书》来是为了什么?是为天下百姓!” “可前朝暴虐,哪儿把百姓当人?你曾祖父最多也只当过个县尹,影响到了旌德县一带。” “而当今陛下却如此重视你曾祖父的成果,你曾祖父的成果旁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这样的陛下能是一个……” 说到这里,他左右看了看,朝王龙山靠了靠,將声音压得极低道:“能是一个昏君?” 王龙山目光一亮:“不能。” 王应辛点头,感慨地长嘆了口气:“知道就行了,这些话爹只跟你说,你也莫要跟旁的任何人透露什么,你只要知道,陛下用心良苦,不仅是明君,更是我王氏一族的恩人!” 他不放心地叮嘱道。 王龙山蹙眉道:“陛下圣明之事,为什么不能说?” 王应辛又不耐烦地给了他一个大逼兜:“罢了罢了,別问了,你照做就是,滚。” 见自家老爹发了怒,王龙山也不敢再多问,揉著脑袋道了一声:“哦。”赶紧跑了。 看著自家好大儿的背影。 王应辛顿时面露愁容,心中暗道:“这傻儿,註定是接不住我身上这个担子哦!若不是陛下把咱从旌德县挖了出来,祖父的心血只怕要在他手上断了。” …… 另外一边。 朱允熥交代完这边的事情之后,径直出了工业司的大门。 在眾人的簇拥下上了龙輦。 龙輦起驾之时才远远听到里面传来王应辛激昂的声音。 他和王应辛接触不算少。远远听著王应辛的语气就知道——老头子猜到了他的用意。 他略带一丝慵懒地侧身,以手肘撑著龙輦扶手,以手背撑著脑袋,面上噙起一抹淡笑,颇有些欣慰,心中暗道:“王应辛的確是一个可堪大用之人。” 在他的预想之中。 工业司,可远不是一个负责印刷报纸、纺纺纱线的部门。 而是一个能和工部合力推动工业革命的部门——从纺纱织布开始,席捲到到各个手工业,机械製造业、交通运输业…… 这需要一个有头脑、有能力的人领头。 所以。 这一次的水力纺纱机,虽是朱允熥的一个硬需求,但同时也是他衡量王应辛这一族能力的一个试验。 “等忙完今年冬天这一阵儿……” “就可以著手安排工业司的扩大,新的手工业技术人才注入,开创一个工业学院,將王应辛一族掌握的机械製造才能进行大规模传播和普及!” 確定王应辛的可用性之后。 朱允熥心里也把这件事情提上了日程。 开启工业革命不是简单的六个字,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完成的,同样也不是朱允熥建立一个工业司,挖到一百来號王家族人、匠人就能够推动下去的。 这其中更重要的。 是技术的传承、传播与普及。 当然,这事儿至少都得是年后的事情了,现下里最重要的是把这个冬过过去。 “以及……扩张真正属於我朱允熥的权柄!” 朱允熥似是漫不经心地侧靠在龙輦扶手上,他居於最高的位置,无人敢仰头直视,所以也无人看到,此刻他眸子里的凛然与决绝。 想要推动工业革命。 相当於要把这个社会性质从小农经济转变过来,意味著,更多的人手要从务农耕田的事情之中抽出。 影响最大的是谁?——地主! 权贵、士绅……还有淮西勛贵的利益都要被触动。 当人的利益被触动了,他们才不会管你是不是常將军的外孙,管你是不是什么外甥孙,常氏一脉的。 一旦他要开这个口子,那他手里就必须要真真正正握有可以和淮西勛贵中门对狙的权柄! 《太祖选集》里有一句话是硬道理:权是什么?是拳! 是兵力,是可支配的力量和財富。 正当朱允熥思索著其中的利害、强弱、平衡之时,身后传来的一阵轻微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朱允熥挑了挑眉。 漫不经心地收起自己锐利的目光。 “启稟陛下,止马岭猎场打猎之事已经安排妥当,陛下是否今日就前往?”来人乃是直隶於朱允熥的一名锦衣卫,他跟隨著朱允熥龙輦的步调缓缓向前走著,恭敬抱拳道。 朱允熥心中暗暗一喜:“正想著这事儿呢!” 他漫不经心地坐直了身体,淡淡道:“今日就去,通知下去,明日早朝取消。” 他可不是朱元璋。 非得一定要天天都准时准点去上早朝。 只要把朝堂上的那些事情能处理好,其他的都不重要,名声……对於现在的他来说,更不重要。 反正已经一身黑水。 也不在乎多一个两个的墨点儿了。 而他去止马岭猎场打猎,当然不仅仅只是去打猎,而是因为,隶属於兵部管理的兵力,就驻扎在那处皇家猎场附近! 京畿附近。 五城兵马司负责日常巡逻、维稳工作,而除去五军都督府之外,兵部这边也统辖著一部分兵力。只是在这个阶段来说,兵部这部分兵力驻扎位置更偏远一些,所以显得势弱。 第130章 止马岭猎场!兵部尚书茹瑺 兵部与五军都督府之间的关係,属於是相互制衡。 只是大明国朝刚建朝二十五年的时间,开国勛臣在距离京畿权力中心更近的五军都督府之中,多有任职,所以五军都督府显然会更囂张许多。 兵部的实权则相对较弱。 朱允熥自然不会放过这一点,所以把手头上的事情安排得差不多之后,就立刻让锦衣卫安排去止马岭皇家猎场打猎。 兵部统辖的兵力驻扎在那附近。 作为兵部尚书的茹瑺安排接待,就显得不著痕跡的了。 这段时间以来。 锦衣卫的变动,扣押齐王朱榑的儿女,已经是非常打眼的两件事情了,朱允熥也是靠著自己“玩物丧志”的人设,这才没有引起淮西勛贵的警惕。 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没有单独召见过兵部尚书。 不是不想。 而是不能。 现在他名头在外,哪个爱玩的皇帝不喜欢参加点狩猎项目?其他事情“玩腻”了之后,盯上了新的游乐项目,也属於顺理成章。 “是!卑职这就替陛下安排!”朱允熥话音落下,前来稟报的锦衣卫得了令,立刻应声道,隨后停下脚步,待朱允熥的龙輦走出去一段距离,这才回头退走。 龙輦旁边,马三宝一早知道朱允熥的意图,立刻轻车熟路,十分配合地出声劝諫道:“陛下……取消明日早朝怕是不妥吧?先帝一直以来勤政,以身作则,除去极特殊的时候,从未輟过早朝……” 朱允熥冷声道:“聒噪!朕都已经连著上了二十几天早朝了,还不能享受享受了?就是皇爷爷也没有明文规定必须日日都上早朝吧?回乾清宫准备准备,朕今日就要去打猎!” 现在登基大典也举行了。 也就是大局已定。 只要他这个皇帝不离谱到极致,亦或是真正触动到某些人的切身利益,蛮横霸道、吃喝玩乐一下最多也就引起一些微词,是影响不到他的位置的。 尤其对於现下应天府真正掌握著主动权的淮西勛贵来说。 这反而是喜闻乐见的事。 “是……”马三宝又配合地闭上了嘴。 在仪仗队的簇拥下,朱允熥一路回到了乾清宫,换上了一身从前一贯喜欢的月牙白绸布衫,在锦衣卫的簇拥下,出了皇宫。 马三宝则被他留在了乾清宫,毕竟乾清宫后院种著番薯在,除非是绝对信任之人,否则朱允熥不可能放心。 …… 应天府京郊。 止马岭。 秋风已经將此间的枫叶吹红,漫山遍野的红、黄、绿色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绝美的秋日景色图。 一名身著緋色官袍、头戴乌纱,年纪约莫在三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正骑著一匹红鬃骏马疾驰而来,此人面容既有几分英凛,同时又带著几分儒雅。 他的身后还跟著一名蓝色官袍的官员。 骑著一匹黑马,落后半匹马的身位,跟隨疾驰。 二人很快到了大明皇家猎场的入口处,齐齐勒马,马蹄高高扬起,响起清脆的马鸣声。 “茹大人,陛下怎么又突然起了兴致要来打猎?下官是接到消息,紧赶慢赶才赶了过来……”进了猎场,蓝袍官员紧蹙著眉头道。 而走在他身前的緋袍官员。 正是六部之中的兵部堂首,兵部尚书茹瑺! 二人脚步颇为急促,茹瑺也是一双眉头紧蹙,面上带著几分疲惫之色,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和你一样,也是收了个紧急的通知,一路从应天府赶过来的。” “京城那边,就连早朝都已经被取消了。” “咱们这位陛下和先帝不一样,平日里在朝堂上你也不是没见到,几乎日日都有言官吹鬍子瞪眼,和凉国公那群人吵架,这位陛下生性爱玩……今日爱种种草、烧烧陶瓷,明日让工部造砖炉烧砖,后日又卖上了报纸……” “但是,咱们也没办法。” “毕竟,咱们是做臣子的,他是陛下,坐在了金鑾殿上,就是天下万人之尊,君为臣纲。” 茹瑺压低声音道。 同时叮嘱了一句:“陛下既然要来,锦衣卫肯定要来,此间空旷不可藏人,这些话你我通了通便也罢了,从现在开始,务必要谨言慎行。” “咱们这位陛下,虽是个爱玩乐的,却也有些杀性,別以为他多好欺负。” 这些日子以来,茹瑺作为兵部尚书,虽然平时在朝堂上不常发言,也从来没有真正和朱允熥接触过。 但两桩灭门案子他都是看在眼里的。 又知道朱允熥有淮西勛贵在背后给他撑著,自然是不敢放鬆一点儿。 蓝袍官员立刻点头。 面上露出一抹凝重之色:“属下晓得。” “既然陛下来了,咱们能做的也就是哄著陛下高兴,等他玩腻了再回应天府去罢了。” 茹瑺点了点头:“对头,就是这个道理。” 二人对视了一眼,立刻就达成了默契,不再討论此事。 不多时。 二人便赶到了猎场之中最大的一处帐子附近,一早接到应天府那边的消息,知道新帝要来猎场打猎,驻守在此间的士兵自然也临时做好了准备,列阵迎候。 茹瑺看了一眼列队的诸多士兵。 因兵部管辖的兵力就驻扎在这附近,所以平日里猎场附近的巡守工作也顺带著由他们负责,算下来,这群人是茹瑺的兵。 “那边那几个,还有你们。擅长骑射者,都出列,这是陛下登基之后头一回狩猎,你们得陪著伺候著,不仅要保护好陛下,还要让陛下高兴,尽兴!” “明白了没!” 茹瑺虽有几分儒生气息,但说起话来却是中气十足,颇具几分威严。 话音落罢,在场列队的人之中,立刻如茹瑺所说,站出来了一小批人,格外列队。 茹瑺又扫视了一眼眾人的列队,以及附近的配置安排。 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背负双手等待起来。 由於他几乎是和朱允熥差不多时间出发。 所以眾人並没有等上太久的的时间,就听得隱隱一阵阵马蹄轰鸣之声传来,声音渐渐靠近、变大。 隨之,绣有“明”字的皂纛便映入眼帘…… 第131章 他是陛下,再菜也得哄著! 隨著骏马奔驰,马蹄声雷动之间,皂纛被风吹得翻滚涌动,地面都传来微微地震感,天子出行,肃穆威仪。 皂纛下方。 两路龙驤卫一左一右开道。 以玉冠束髮的俊美少年被簇拥著向前疾驰,一袭镶著金色云纹的月牙白绸布衫,虽骑马的姿態看起来不甚熟练,在秋天的日光下却尽显恣意张扬。 正如茹瑺看到的那样。 朱允熥的骑术属实很稀鬆平常,甚至可以说挺烂的。 但这也没办法。 他之前生活在东宫,吕氏的眼皮子底下,可以自己偷偷看书、锻炼训练提升身体素质,练习拉弓射箭等等…… 但练习马术的事情却是没法子的。 这得在大场地练。 所以朱允熥也就借著几次皇子皇孙都不得不参加的马术课程,勉强算是学会了骑马,后面为了不冒头,在马术课上也没怎么练习过。 当了皇帝这些日子虽然不需要顾虑许多,但他的精力都用在了处理政务、种番薯、炼製玻璃……等等这些事情上。 此刻朱允熥坐在马背上。 恣意张扬是真的,意气风发也是真的。 毕竟在压抑了十年,又坐在皇帝这个位置上连轴转了这么长的时间,疲惫、劳累是不可避免的,现在趁著这个机会,在这种秋高气爽的时候策马奔腾……朱允熥自然会有一种由心而发的放鬆、恣意和愉悦。 这不仅仅是第一次,而是往后的每一天,他都是这般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 茹瑺每日都是要参与常朝,对这个面孔自然不陌生。 “陛下到了。”他轻声提醒了一句,立刻將负在身后的双手放到身前,垂首微微躬著身子。 隨著马蹄轰鸣之声越来越近,朱允熥勒马,马蹄朝天发出嘶昂之声。 “微臣兵部尚书茹瑺,参见陛下!!”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早就候在了止马岭猎场的眾人立刻行礼,高呼万岁。 朱允熥面上带著一抹淡笑,伸手虚抬了一下:“平身!”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不必歇息了,朕现在就进山打猎去!茹瑺!你来带路!”朱允熥下令道。 他他现在心情很不错,也懒得进帐子里面去搞什么喝茶吃果子,听这群人对著他吹彩虹屁的活动了。 茹瑺立刻拱手应声:“是!微臣遵旨!” “只是陛下……若要进山打猎,著一身宽鬆绸布衫或许不甚方便,且容易出现危险,陛下是否要换一身戎装或劲装?”茹瑺看了朱允熥一眼,试探著提醒道。 朱允熥摆了摆手:“不必!” 他当然知道这衣服不適合钻林子打猎,但他这次虽是名为打猎,原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穿这么身衣服更有自己的用意在。 “是,陛下!”茹瑺没有继续再多说什么。 虽然他和朱允熥没有过近距离的接触,但每日早朝观之一二,也能知道这位陛下大概是个什么性子。 只能暗嘆了一口气,在心中暗道:“陛下从前都深居简出於东宫,对这方面自然不懂,事情落到我头上来了,我也只能看紧点儿陛下了……” 与此同时。 他也暗戳戳地瞅了一眼那些被选中的隨行士兵。 仿佛在用眼神警告道:“都他娘地打起十二分精神!看紧点儿!別出了差池!” 当朝天子在他手底下出了事,那他可就对不住九族了。 於是乎。 在朱允熥的要求之下。 锦衣卫、兵部尚书茹瑺、以及茹瑺选出来的隨行人员便簇拥著朱允熥进了山岭之中。 行进间,时不时便能听到树叶的簌簌摩挲声、蚊虫鸟叫、禽兽在山林之中钻行的声音…… “陛下,您看那儿!那儿有只兔砸!”茹瑺压著嗓子,用气音提醒朱允熥道,旁边其他人则是没一个敢动弹的。 天子未动,谁敢擅动? 说白了这不是狩猎,是一群人在哄著朱允熥玩儿罢了。 朱允熥看了一眼那只有些蔫了吧唧的兔子,心知那大概是茹瑺早就让人捉了在附近放的。 他也不点破。 隨手抽出身后的硬弓,张弓搭箭射了过去,箭尖“噗”地一声没入泥土之中,兔子虽有些蔫,还是窸窸窣窣跑开了。 嗯。 这一次朱允熥倒不是演的。 他虽然仗著常遇春和老朱的双重基因,偷偷把自己的身体素质和力量拉到了一个极致,同时也有练习箭术,但是从前的条件,只够他练习定点箭术。 现在坐在马上,射的还是动物。 这个表现才是正常。 朱允熥挑了挑眉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吐槽起来:“人家穿越都是自带一套系统,什么体魄、箭术、马术,统统“叮”一声就解决,怎么到我穿越了,全部得靠自力更生……” 当然。 他心里也就这么一想。 而他更明白。 一个人是不是个废物,不在於这个人有没有多优厚的条件或是系统,而在於自己有没有脑子、斗志和毅力。 不能白得的,他靠自己一样能有! 只是顿了片刻,朱允熥就从箭囊里抽出来第二支箭,搭在手里的硬弓上,同时目光锐利地逡巡著寻找下一个猎物目標。 却在此时。 周围却是响起了一片叫好之声。 “好!!” “陛下一箭就將猎物嚇得四处乱窜,当真英明神武!” “……” 茹瑺以及周围跟隨的士兵纷纷夸讚起来。 茹瑺更是疯狂朝自己带的人使眼色:“哄!赶紧给老子哄!他是陛下,再菜也给老子哄著!” 朱允熥有些无奈地抿了抿唇。 “呃……打个兔子把兔子嚇跑了也非让你们吹上天去?朕是什么很昏的昏君吗?” 他在心里暗暗吐槽道。 不过转念一想,啊对对对,朕好像的確算是个昏君。 对於这些人拍马屁,朱允熥也没有多说或者点破什么,而是自顾自地寻找著猎物练习起来。 此行有要事,倒也不耽误他寻开心。 况且他表面上是来打猎的,这也是他该做的戏。 隨著一路往深处而去,朱允熥也算是渐渐熟悉了在马背顛簸的条件射击动物的操作。 他转头看了一眼茹瑺,神色间带上了一抹若有所思。 第132章 等等?这陛下是不是换了个人? 现在戏做得差不多了,玩也玩的差不多了。 该办正事了。 不过皇帝出行前呼后拥的,他得找个机会和茹瑺单独谈。 顿了顿,他对著茹瑺以及周围前呼后拥的眾人开口道:“都別只看著朕打猎啊!你们手上拿的弓箭是摆设不成?都给朕散开去打!!” 茹瑺立刻脸色一变,劝諫道:“陛下乃是天子,身体贵重,他们得跟隨在陛下身边保护陛下才是,若是陛下伤及万一,那臣等便是万死也难赎其罪了……” 他不敢,他是真不敢。 这荒山野岭的,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大家都往外散开,但凡出了点意外,很容易应接不暇。 以陛下那稀碎的准度。 若是碰上猛兽,显然指望不了他自己一点。 “你还知道朕是天子?” 朱允熥直接不听,故作一副慍怒的样子,斥道。 茹瑺脸色一变,立刻一咕嚕翻身下了马跪地请罪:“请陛下恕罪,微臣知错!” 朱允熥神色张扬地挥了挥手:“都给朕散开打猎去!只有朕一个人玩有什么意思?猎物最多者,朕有赏!” 见朱允熥没有怪罪自己,茹瑺这才鬆了口气。 心里不由得暗暗叫苦:“果然是个不好伺候的祖宗啊。” 但皇权威压不可逆,他只能神色凝重地暗嘆了口气下令道:“都各自狩猎去吧。” 当然,他还是不放心地给了眾人一波眼神:做做样子得了,最要紧的还是要把人看好。 眾人也各自交换著眼神,心照不宣。 “走!!!” 朱允熥朗声道,隨后一拍马屁股,在山岭之中疾驰起来。 眾人不敢放鬆,虽散开了些,依旧以朱允熥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包围圈,不敢有丝毫大意。 朱允熥一边策马一边环顾了一圈。 却也早料到了这种情形,嘴角噙起一抹淡笑张弓搭箭,有意无意地朝周围驱马跟隨的人旁边发射箭矢。 “唉!没中!” “你们倒是让开些啊!朕每次看到猎物,还要被你们下面的马蹄子碍眼!” “……” 朱允熥看似无意地朝周围一通乱射。 將那些跟隨之人缓缓逼退。 毕竟在朱允熥看似无意的有意为之之下,他的箭不是往什么猎物身上射,而是往那些人周围射,为了躲避,那些人总是要慢下来一些。 自然而然地被朱允熥渐渐甩在了身后。 茹瑺心系九族,死盯著朱允熥的身影一路跟隨。 “陛下……陛下您慢点儿!” “此处山路崎嶇,小心马儿失了蹄啊陛下!” “那一块有凶兽出没,陛下要当心啊陛下……” “……” 茹瑺策马跟在朱允熥身后,內心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紧张得浑身上下都冒冷汗,紧紧跟著朱允熥,像个操心的老妈子一样叫喊叮嘱。 但前面的陛下却是兴致十分高昂。 一路往前疾驰,说要找更大的猎物去…… 茹瑺只能一脸痛苦面具地跟著上去,心里暗暗叫苦,原以为自己提前抓好了猎物,大家一起把陛下哄哄高兴,陛下打了个满载而归也就回应天府去了,没想到这个差这么难当…… 兔子射不到。 就说是太小,要去找老虎狮子,更大,好射。 都说新帝贪玩,做什么事情都是想一出是一出。 他今天算是领教到了。 二人一前一后向前疾驰而去,就连茹瑺也没注意到,跟隨在周围的其他士兵已经渐渐被他们甩到身后,不见了踪影。 也不知走到了山岭的哪一处。 一直在前面奔驰的朱允熥,终於抬手勒马,停了下来:“吁——” 茹瑺也隨之停了下来,一颗悬著的心也算是放下了一半,气喘吁吁、苦口婆心地劝道:“陛下……陛下您慢点儿,危险吶!您要去哪儿,微臣给您开路就是。” 朱允熥翻身下马,左右环顾了一圈,胸口略微有些起起伏伏地道:“朕要去的,就是此处。” 茹瑺也翻身下马,有些懵逼地道:“此处?” 他没理解朱允熥的话。 这里並没有见到什么禽兽出没,况且,陛下此前连东宫都甚少出来,显然不可能来过这这个地方,他哪儿知道这里是哪里,又位於何方何位? 別说陛下了。 就连他都对这里不怎么熟悉。 他四下里左右一看,这才骤然惊觉:“嗯?人呢?都哪儿去了?怎么一个跟上来的都没有了???” 茹瑺一脸懵逼,顿时有些慌。 要知道。 这里是荒山野岭。 谁知道会不会蹦出来什么生禽猛兽?陛下……指望不上,自己一个人,也护不住啊。 “陛下,咱们还是往回走吧?若是其他人跟上来了便也罢了,现在此间就微臣与陛下二人在,若是有什么突发情况,陛下圣体,微臣担待不起啊。”茹瑺立刻劝道,一双眼睛扫视著四周,做出十分的警惕之態。 然而。 面前的小祖宗却是一脸不慌不忙的样子。 甚至面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狡黠笑意,一改之前的激昂衝动之態,神色淡然地抬起双手枕在自己脑后,隨意地往旁边的树上一靠,胸口因为长时间策马奔腾而微微起伏。 他漫不经心地道:“茹大人,朕要的就是四下无人。此行来猎场打猎,朕是来见你的。” 听到朱允熥的话,茹瑺当然就愣住了。 要的就是四下无人? 打猎是为了来见自己的? 什么意思? 他抿著唇咽了口唾沫,呆愣愣地看著面前熟悉的面孔,阳光透过树林的缝隙洒在那张俊美无儔的脸颊上,虽然还是那张脸,没有任何变化,可茹瑺就是觉得——面前的人变了。 不是一点点的变化,而是完全变了。 简直是判若两人! 之前的陛下,衝动、任性、贪玩、不计后果,而现在的陛下,却带著儒雅、淡然、从容,甚至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目光之中还透著一丝意味深长。 这变脸速度,简直让他猝不及防。 “不知……陛下何意?”茹瑺心里咯噔一下,本就累得够呛疯狂跳动的心臟愈发跳得激烈起来,试探著问道。 第133章 茹瑺震惊:陛下他是在藏拙! 对於面前这位小祖宗猝不及防的变化,茹瑺的脑子一下子是空的,想不明白其中的关係缘由。毕竟他对朱允熥的认知也只在那些荒唐事儿上。 但不知为何。 看著面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年帝王。 他心里立刻就生出了一阵凝重之意,瞬间觉得今日的狩猎不会那么简单,这位风评极差的新帝,內里似乎也有文章! 只是他属实没什么头绪,也想不透。 “茹大人。” “你以为朕身下的龙椅,还能坐几年?” 朱允熥淡淡一笑,一双如星如渊的眸子直视茹瑺,说话的语气是极其平淡的,可其中的內容却是耸人听闻的。 闻言,茹瑺顿时暗暗倒吸了一口冷气。 龙椅还能坐几年? 这种事情是他一个兵部尚书可以隨意置喙的? 被朱允熥这么一问,就是这时候他的肺都快炸了也没敢大口喘气,同时,几乎都没过脑子,茹瑺就直挺挺地“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陛下正当壮年,身体健硕,如初升的朝阳旭日,我大明皇朝亦是国力愈强,自当在陛下的治理下兴旺繁盛,远远不是该提及这种忌讳之事的时候。” “陛下是天子,当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管茹瑺此时內心是怎么想的,但面上的漂亮话都是信手拈来的,丝毫不带拖泥带水。 毕竟他好歹是年少就被送入国子监的种子选手,后又进太学,伴读太子,一路高升,至今不过三十四岁的年纪就已经做到了兵部尚书这个位置。 话比脑子快。 说完这一番標准回答之后。 茹瑺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般,跪趴在地上瞪大了眼睛,心中暗暗嘆道:“莫非……这小祖宗明白这番道理?” 朱允熥这个皇位坐不长久。 这个念头虽然没有多少人敢说,但几乎在大部分朝臣的心中,都是这么想的。 一个玩物丧志的小皇帝。 一个被淮西勛贵扶起来的傀儡。 谁不知道蓝玉那一伙人是最喜欢乱来的?脾气起来了连自家的城门都要攻打。 现在看起来的安稳能持续多久? 现下看似安稳。 往后崩盘的时候指不定要乱成什么样子。 只不过这个傀儡小皇帝在名分上,实在是无可指摘,蓝玉那群人在应天府之內的影响力又太恐怖,再者詹徽、傅友文、刘三吾、任亨泰……这些在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屁都没放一个。 剩下来这些人也就只能安於现状、得过且过了。 只是如今陛下对他这一问…… 是什么意思? 茹瑺脑子里的cpu疯狂运转著,思索著自己现在到底是处在一个怎样操蛋的处境。 思索间,耳边再次响起新帝那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冠冕堂皇的话朕不想听,朕想听的是实话。” “微臣……讲的就是实话!”茹瑺立刻应声道。 他连现在自己面临的是什么都没想明白。谁知道这小祖宗要玩什么样? 再怎么都不能说:陛下你这皇帝当不了几年啦!你就是个傀儡,你还任性贪玩,迟早有人要造你的反啦! 他不怕死,他和九族之间深厚的羈绊也不允许。 然而。 他话音刚落。 头顶上就再次传来的朱允熥的声音: “朕这皇帝当不了几年了,无非就是运气好碰上皇爷爷猝然驾崩又没有留下遗詔,这才成了被那群淮西勛贵给扶上去的傀儡罢了,藩王们迟早要蹦出来造朕的反。” “茹大人是这么想的是不是?” “方才那些话可是十足的欺君之罪啊茹大人。” 轻飘飘的声音里,带著几分冷意。 朱允熥费了大功夫才创造了现在这个名正言顺和茹瑺单独接触的机会,自然没兴趣卖关子和废话。 而茹瑺不可否认的是,陛下讲的的確是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也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一瞬间。 他的额头上就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包括身上的里衣也都被汗水浸透,全身上下因为慌张,发热发烫。 他迅速回想了一遍。 自己为人一向谨慎,从来不会把心里的话往外说,一直都是谨守臣子本分罢了,谁会知道自己怎么想的? 他抿了抿嘴唇想说点什么,却是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是的,没辙了。 不承认吧?陛下该说的都说了,跟在自己肚子里安了个蛔虫一样。再说下去就显得苍白,若是陛下真的已经如此认定了,自己再辩解下去那就是继续欺君。 顺著陛下方才的话往下说? 那就是直接承认欺君,顺带还当著陛下的面把他劈头盖脸骂一顿那种程度…… 怎么回答都是错。 想到这里。 茹瑺內心顿时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这特么叫什么事儿啊?我特么低调做人,造什么孽了? 朱允熥见茹瑺有点被嚇懵了,也算是敲打得差不多,挑了挑眉缓缓开口提醒道:“茹大人,朕既然什么都清楚,又如何会放任这一切发展下去?朕说过,朕此次来猎场,不为狩猎,只是来找你。” 年纪轻轻能走到这个位置。 茹瑺也不是什么听不懂话的人。 当即瞪大了眼睛,愕然抬起头来看向了眼前的白衣少年,面上是恍然、震惊、不敢置信之色…… 是啊! 既然这些道理陛下心中都再明白不过。 那他要做的就是去解决。 而陛下又前后两次都说起,此次狩猎是为了来见自己,而且还是要製造出这种“偶然”单独接触的环境…… 茹瑺呆愣愣地盯著朱允熥。 细思下来。 之前那些猝不及防的慌张情绪平静下来,心中的诸多疑惑和不解,也似乎慢慢变得有条理起来。 一时之间脑子里浮现出千千万万个念头和想法。 首先,自己是兵部尚书,而且是年少时期一步步走国子监、太学、太子伴读的路子上来的,和那群淮西勛贵不是一路人,所以陛下找上了自己。 但陛下並未直接召见,而是在此间才和自己接触,还以“狩猎”的名头遮掩自己的真实目的…… 这是在防著那群淮西勛贵! 想到这里。 茹瑺內心顿时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完全无法平息下来。 陛下他…… 这是在藏拙啊! 第134章 你,只能站在朕这一边! 茹瑺深吸了一口气。 双眼微眯。 心中也大概算是有数了…… 默默无闻多年,虽一朝被推上了皇位,头脑却无比清晰,能准確地分析出自己的处境,想办法自救! 这份心性首先就不是常人所能及的! 坚毅、睿智之余,还丝毫没有忘记小心谨慎!就连接触自己都要演这么一场狩猎的大戏! 想到这一点。 茹瑺立刻想起来之前朱允熥纵马疾驰的场面,看似任性,看似有才又爱玩,可现在知道了他的真实目的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朱允熥之前射出去的每一箭,其实都是在设计逼退跟隨在身边的无关人等! 除了开始那会儿是实打实的手法稚嫩,往后就越来越得心应手,看似没有章法,实际上没有一箭是隨便射的! “他连这都在演!!”茹瑺越想越觉得心惊,越想越觉得眼前的少年心思深沉得恐怖!!! 沉吟之间。 朱允熥站直了身体。 长身而立,伸手掌心朝上虚抬了一下,淡笑著道:“茹大人,起来吧。”斑驳的光影洒落在他俊美无儔的面容之上,看似人畜无害,却更让茹瑺感觉其中仿佛藏著深渊一般! 茹瑺呆呆地咽了口唾沫,有些踉蹌地站起身来,拱手躬身,声音有些哑地问道:“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见自己稍微点了点,茹瑺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原委,朱允熥满意地点了点头:“茹大人不愧是国子监出来的,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 茹瑺苦笑著摇了摇头:“陛下属实谬讚了,陛下才是大智若愚,微臣远远不及。” 虽然他前面一直都在阿諛奉承。 但这句,多少带了点真情实感,他被骗了,淮西勛贵被骗了,满朝文武都被骗了! 三句两句话,差点没把他给嚇尿。 “朕要你做的事情有三。” “第一,是兵。” “天下兵权,五军都督府掌军令,兵部则掌军政,五军都督府可统兵不可调兵,兵部可调兵不可统兵。” “只是我大明建国不过二十五载,淮西勛贵各有战功在身,多在五军都督府有任职,尤其对於应天府之內的诸多兵力,虽无调兵之权,却可以有调兵之实。” “囤居於应天府京郊一带的卫所兵力与应天府內的兵力相比,其军事素质肯定是有所不如的。” “所以,应天京郊的兵力需要扩张,以及练兵。” “你可以用各种无关紧要的藉口,譬如维护猎场、除草巡逻等等……给朕上奏疏增兵,朕会准奏。” “练兵之事则需要你暗中安排。” 朱允熥略略思索了一下,说出了第一点安排。 见朱允熥把当前应天府內外的兵力情势,分析了个透彻,甚至连怎么做都似乎已经早就考虑好了。 茹瑺再次惊得愣住了:“不是,好歹我也做过太子伴读,对东宫的事情了解一二,你不是木訥蠢笨么?你不是软弱无能么?感情你那时候就在演了是吧?” “演吧,谁能演的过你啊活爹。” 能意识到自己处境岌岌可危,可以说他心性不错。 但是能把问题分析得这么透彻,还做出这么详细的安排……只能说,他的能力、才学、认知、格局一个不差! 这显然不可能是坐上了龙椅突然能有的。 只是…… 惊愕震撼之余。 茹瑺心中始终还带著一丝踌躇和犹豫,目光闪烁了一下。 毕竟。 朱允熥对他的这一番安排。 明著是要他站在那群淮西勛贵的对面,与之为敌,那群人都是什么货色?狠人!一个个都是狠人! 要说他一点不慌,那是不可能的。 见茹瑺没有说话。 朱允熥面上露出一抹戏謔的笑意,道:“茹大人,他们这群人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而茹大人你,却是以贡生的身份进国子监上来的。” “首先他们不会认你和他们是一路人。” “其次,他们现在把朕扶上了龙椅,春风得意,指不定一时兴起就把你薅了,把自己的人排进兵部去。” “你连苟存到天下大乱的机会都不一定有。” “而你日后若能助朕摆平这番局势,便能真真正正进入大明皇朝的政治与权利的中心。” “所以啊,茹大人,那边你进不去,站中间也不太行,你,只能站在朕这一边!” 朱允熥当然看得出他的犹豫,不急不缓,笑吟吟地给他分析了一波情况——这也是他敢跟茹瑺摊牌的原因。 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在这个朝局上。 茹瑺的利益和他的利益是一致的。 听到这一番话,茹瑺顿时心头一紧,蹙起眉头,面上露出凝重之色。他从朱元璋“驾崩”开始,到现在一直苟著没冒过头,也就是这个原因了。 所以他十分明白,朱允熥的话没有一个字是说错的。 只是朱允熥猝然之间把这么大一个担子砸在他的头上,对面又是淮西勛贵那群狠人,他一时无法篤定罢了。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 面前的陛下对於自己的处境局势,看得甚至比自己更加通透——没错,自己站在这个位置,这个担子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著! “简直恐怖啊!” “洞察局势,洞悉人心,看人看事极其透彻,不仅玩阴谋,还玩阳谋!” 看著背负双手,从容站在自己面前的朱允熥。 茹瑺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嘆道。 而意识到这一点,他甚至隱隱觉得:自己面前这位少年帝王,或许真的有能力摆平那群淮西勛贵!如此心性、格局、才能、头脑……的確是真正的帝王之姿! 同时无比郑重地拱手,深深一躬,道:“微臣愿为陛下效劳,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语气之中还带著一丝激昂。 这是他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可同时也有內心暗暗的一种直觉:这位陛下,能处! “好好做事情就是,动不动就赴汤蹈火做什么?”朱允熥笑了笑,不以为意地吐槽道。 “陛下英明。” “扩张,暗中练兵,此为其一,另外两件事情,请陛下儘管吩咐。”茹瑺神色认真地道。 第135章 將帅之才,著手组建神机营! 茹瑺是个聪明人。 把之前那些慌张、惊愕的情绪平息下来,又把自己的处境理顺之后,他自然看得清前路——唯陛下马首是瞻! 朱允熥心中微微一定。 二人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仿佛达成了默契。 顿了顿,他开口继续道: “第二,为朕在军中物色可以为將为帅之才。” “当然,將帅之才难得,此事朕也知道不能急於一时,不过朕知道,你出身国子监,懂儒学亦懂兵略,这一点对你来说,不难。” 发展热武器会是一个漫长且问题重重的过程,在这之前,在这个时代干仗,主要在於两点。 一个是兵行不行,一个是统兵的將帅行不行。 朱允熥现在手里的兵力。 三万锦衣卫勉强能算,茹瑺可以立刻调到应天府去支援的部分,现在也能算上。 但相比於应天府內的兵力来说还是不够看。 至於说齐王朱榑手里那部分,只能说在特定条件下可以被调动使用,若真到了他和淮西勛贵中门对狙的时候,压在朱榑身上那个所谓“谋反”的罪名就成了空谈,而朱榑被质押在应天府的儿女……能不能牵绊住他也只有五五开的可能性。 而在將帅方面…… 一旦和淮西勛贵对上,嗯,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这才是他最稀缺的,兵反而还在其次——歷史上的朱允炆手握百万雄兵愣是被judy给干得屁滚尿流——就是这个道理。 想到这里,朱允熥略略思索了片刻,从自己腰间扯下一枚质地温厚的龙形羊脂玉佩,道:“朕给你暗中封官许愿的权利!”说罢,將手里的玉佩丟给了茹瑺。 特殊时期特殊手段。 做事情有时候需要的是头脑,有时候却更需要魄力。 诚然,朱允熥並没有一定要把所有淮西勛贵一锅端的打算,毕竟这群淮西勛贵本身就是难得的將帅之才,日后条件成熟了去挖银矿也好,经略全球也罢,他们都是最锋利的刀刃。 但想要让这群桀驁不驯的淮西勛贵,彻底为自己所用,让他们成为一把趁手的利刃。 那朱允熥首先就一定要先把这群人给压服。 茹瑺接过朱允熥的玉佩,小心翼翼地收在了怀中,面色之中带著一抹激动,忍不住嘆道:“陛下思虑极是!魄力更远非常人能及!微臣领命!” 他现在搞清楚了状况,也冷静了下来。 脑子自然转得快。 朱允熥要他做的三件事情,第一件是兵,第二件是將帅,显然是真的在认认真真谋划著名摆平淮西勛贵!而且思路明確,条理清晰,至少他是挑不出毛病的。 甚至乎……直接给了自己封官许愿的权利! 看似离经叛道,细想下来却似乎又自有一番道理。 要让马儿跑必得让马儿吃草——虽是封官许愿,但陛下要制衡那群淮西勛贵,手底下的空缺是实打实的,一旦功成,这个许愿绝非空谈,而陛下更是给了自己这个巨大的权利! 对於他自己个人来说。 这更是莫大的信任与肯定。 茹瑺忍不住看向朱允熥,心头顿时涌起一阵热流……除了客观上的处境与利益权衡,同时也多出了几分出自真心的敬畏与尊重:“微臣谢陛下信任!”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没有就此多说什么。 歷史上,茹瑺这个人不止在洪武朝得到重用,在建文朝、永乐朝,都当了兵部尚书。 撇去朱允熥不说,好歹也是老朱甄选、judy严选的產物。 能力肯定够,为人肯定也稳健,不容易旁逸斜出,这也是朱允熥敢在他身上下重注的原因。 “既然你懂朕的意思,也就不必朕再多说什么了,接下来,可以说第三件事情。”朱允熥直言道。 茹瑺郑重躬身:“陛下请说。” 朱允熥道:“朕要你格外组建一个神机营,挑选军中擅射之人安排在其中,表面上的名义可以是……专门负责陪朕打猎的,至於这个神机营后面的安排,朕心中自有打算。” 火枪、火銃的使用。 歷史上是朱棣把交趾(越南)打下来之后获得的。 而弗朗机、红夷大炮这些威力更强的武器更是几乎到了明朝末期才开始出现。 想要经略全球,热武器一定是必须的,虽然这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做事情一定要未雨绸繆,待时机成熟之后就可以立刻投入使用,走一步永远得看十步。 “是!微臣遵旨!” 茹瑺听出来朱允熥现在还不想透露细节,虽然不知道这“神机营”是为何意,组建出来又是何目的,却还是应声道。 至少他现在已经知道。 这位被外人看做是“玩物丧志的傀儡皇帝”的陛下,心思深沉且縝密,见识格局更是少有人能及。他知道自己现下的处境艰难,做出来的事情必然不会无的放矢。 只是这件事情的始末,他现在还没资格知道罢了。 “很好!” “茹大人果然是可造之材。” 对於茹瑺识时务、脑子灵活、听话好用这些优点,朱允熥满意地赞道,心中则暗道:“不愧是老朱甄选,judy严选。” 茹瑺谦虚地道:“陛下谬讚了,微臣做臣子的,自然是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陛下才是少年英才,令人震撼。” 前半句是恭维,后半句已然带了几分真情实感。 他不得不承认。 今天实在是大开眼界了。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考虑起事情来居然可以如此縝密,在这种看似安稳实则內忧外患的局面之中能看得如此透彻,甚至还能隱忍下来冷静做出应对! “对了……” 茹瑺思索之间,朱允熥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事情,开口说话,只是话还没出口,就被远远一声声呼喊打断了。 “陛下!!!” “茹大人!!!” “陛下!” “……” 显然,二人谈了好一会儿,之前那些被朱允熥故意落在后面的锦衣卫、隨侍士兵已经找了过来。 “陛下,这……”茹瑺面上露出一抹急迫之色,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是下一刻,他就感觉到自己肩膀上传来一阵力道。 然后…… 他就被推著往坡下滚了下去…… 第136章 这波操作细!简直太细了! 他们二人所在之处,並非一处完全的平地,而是在另外一边的方向有一处斜坡, 当周围的场景开始天旋地转,迅速变换的时候。 茹瑺才意识到。 自己被陛下推了! 天旋地转之间,他还看到陛下也是如此,和自己一咕嚕往下滚著,只是自己是被猝然推了下去,而陛下是主动滚下来,显然比自己要得心应手许多。 身体不由自主往下滚动的同时。 茹瑺內心是崩溃的:“我淦!陛下这又是要做什么?想要避开找过来的人可以躲起来啊?我出事了不要紧,陛下出事了,我特么九族都得出事啊!” 不过他还是强忍著没有发出任何惊呼、叫喊的声音。 否则找过来那群人会立刻蜂拥而至。 好在此处坡度不算太陡,到坡度稍微平缓一些的地段,茹瑺这才恢復了自己对身体的控制权,停了下来。 一时之间,全身上下一阵阵剧痛袭来,手上脸上更是被划出了一道道血痕。 而不远处的朱允熥单膝屈起,坐在地上。 一身月牙白绸布衫滚得脏兮兮的,还破碎了好几处,只是他本就有准备,比起茹瑺的情况要好得多,至少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脸上手上只是沾了泥灰。 “陛下……您……您这是做什么?” 二人之间形成了默契,所以茹瑺並没有讲什么冠冕堂皇请罪的话,只是扭动著身子爬起来,一脸懵逼地看向朱允熥问道。 同时他也上下打量观察著朱允熥,“陛下您没有受伤吧?” 確定他情况安好。 一颗心这才放下了一半。 朱允熥漫不经心地摊了摊双手,笑呵呵地道:“朕能有什么事?朕好得很。” “茹大人,你护驾不利导致朕摔坡下了啊。”朱允熥道。 “不是……陛下您……”茹瑺面露无奈想要辩解,但转而又將辩解的话吞了回去,栽赃诬陷他?朱允熥没那么閒的蛋疼。 朱允熥继续道:“念在你又忠心护驾,所以朕不予重罚,只撤了你兵部尚书之职,降为兵部左侍郎。” 茹瑺抿了抿唇,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片刻后大概是想明白了,目光一亮道:“陛下是为了和微臣在明面上撇清关係?” 同时心里也忍不住暗暗吐槽:“这小祖宗是有多爱演啊?以前演,登基了演,狩猎演完了还要演一出摔跤的戏码。” 朱允熥挑了挑眉:“对头。” “朕已经大张旗鼓地把锦衣卫握在了自己手里,新官上任三把火,对於他们来说这也是能理解的,往后又有齐王撞枪口上来了,朕也就顺手接了下来。” “再被他们察觉到朕有自立之意,他们反应再慢也该咂摸出味道来了,所以朕与你不能关係好。” “可今日朕和你单独走失之事铁定是瞒不下来的。” “和兵部尚书单独接触这么久会不会惹人怀疑?朕不能让这个风险存在,朕和你,明面上得站在对面。” 朱允熥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著,一边站起身来活动活动。 “微臣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此举不仅是为了保全陛下,也是为了保全微臣。” 朱允熥都站起来了,茹瑺立刻忍著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也踉踉蹌蹌地站了起来。 虽然他心里吐槽著朱允熥。 却也不得不承认,朱允熥这一波操作简直太细了——打猎,兴起疯玩,无意落单,还不小心摔倒遭了难,回头一怒之下把他的兵部尚书给薅了——谁还会去想这里面可能存在什么猫腻? 虽然把他的兵部尚书给薅了,让他成了兵部左侍郎,可是在兵部尚书不立的情况下,兵部的堂首不照样是他? 实权上却是没有任何变化的。 他看了一眼朱允熥身上破破烂烂的绸布衫,身上虽疼,心中却宛如掀起一片惊涛骇浪,完全无法平息下来:“难怪陛下要“任性”地穿了一身不合適的绸布衫来打猎,这不就对上了么?衣服穿得太离谱,所以被掛了被摔了在情理之中……” 茹瑺越去细想,心中就越觉惊骇。 陛下的心思。 深沉如海! 当真是一点破绽和漏洞都不给人钻!仿佛从第一步开始就把整个局面都给算好了…… 当心中的惊骇消退下去的同时。 这种情绪被替换成了雀跃、期待、激动、热血沸腾…… 跟著这样一个主子谋事,何愁大事不成?而此事若成,他的未来只要不作死,就是一片坦途,不可限量! 一时之间,他甚至觉得淮西勛贵都不怎么可怕了。 朱允熥抬头朝往坡上看了一眼,不急不缓地继续道:“方才没说完的话,其一是这件事情,另外一件事情则是……將帅之才,朕有个人可以和你推荐。” 他没有什么系统。 没办法“叮”的一声就得到什么杀神白起、卫青、霍去病,他唯一能利用的就是自己超越时代的目光,利用自己知道的一些人日后的经歷和结局,去判断一个人是否可用,该如何取用。 譬如茹瑺就是如此。 而提起当下能想起来的將帅之才,那就是老朱一大堆义子其中之一,平安。 平安的父亲在朱元璋打天下时战死。 后来继承其父之职,被朱元璋收了义子,倒是也没有特別亮眼的战绩,朱元璋的义子一大堆,这也不是什么多特別的身份。 但是在后来的建文朝。 朝廷无將帅可用的时候。 这货屡屡挫败朱棣,斩其数名大將,令朱棣十分忌惮,后来朱棣靖难成功,也是三番两次想要把平安收入囊中为自己所用,最终成了北平的都指挥使。 既然今天谈起了將帅之才,朱允熥在知道其战绩的情况下,自然可以作弊一般把他拎出来用。 “陛下请说。”茹瑺神色之中带著几分好奇,道,他不觉得朱允熥可能会有什么机会接触这样的人。 朱允熥神色淡然,语气却带著一丝不容置喙:“他是我皇爷爷的一个义子,名为平安,你用就是。” 人是有用的,但他无法解释原因。 茹瑺也识趣,听出了朱允熥语气里的篤定,立刻应声道:“微臣遵旨。” 话音落下。 远远又传来了熟悉的呼喊声:“陛下……茹大人……” 第137章 雷霆大怒!厉害的小丫头 “找过来了。”朱允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淡笑道,隨后便神色一变,怒骂了起来:“来人!来人!都他娘的干什么吃的,现在才找过来?一帮废物!!” “赶紧把朕从这破地方弄回去!” “来人来人!!” 朱允熥故作暴怒地高声怒骂了一阵。 前来寻人的锦衣卫、士兵,立刻窸窸窣窣地闻声而来,纷纷跪地告罪:“微臣/属下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所有人都是一副惊惶畏惧的神情,甚至手脚颤抖。 面前这人是谁?九五之尊,当朝陛下!陛下来应天府京郊打猎,一个不留神却变成了这副破破烂烂的模样,他们万死难辞其咎…… “一群废物!” “全部官降一级!还有你,茹瑺!兵部尚书怎么当的?让你陪朕打个猎也能护驾不利让朕从上面摔下来!更是废物!” 朱允熥直接大发雷霆怒骂起来。 茹瑺也很配合,做出一副惊慌且无辜冤枉的样子,蹙眉跪地,十分为难地道:“这……陛下,这林中地形复杂,陛下又纵马疾驰,且未著戎装或劲装,微臣也……” 辩到一半,他也就不辩了。反正朱允熥已经提前给他打过招呼了,处理方式是把他的兵部尚书给薅了降成兵部侍郎,这些事情当著眾人的面点出来了就足够了。 再者,君为臣纲,出事了,为君的不能有错,只能是为臣的错,所以茹瑺直接长嘆了一口气,认错认罪:“唉……都是微臣之错,还请陛下责罚!” 朱允熥挑了挑眉,暗道:“这货演技也不赖嘛”。 同时面上却是冷哼了一声,怒道:“依朕看来,你这兵部尚书也不必再做了!不过……念在你也拼死护了朕,你便当兵部左侍郎去!” 茹瑺顿时如蒙大赦,叩头道:“多谢陛下!” 跪在此间的诸多锦衣卫、士兵也纷纷齐声跟隨:“多谢陛下!” 把这一齣戏演完。 朱允熥便在诸多锦衣卫和士兵的簇拥之下,回了附近的驻扎地。一番检查、洗漱、休息下来,已经到了接近傍晚的时候了。 朱允熥自然不能再往应天府赶回去了。 今日打猎虽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慢慢熟悉打猎的这个过程,让他也觉得挺放鬆享受的。 只是…… 此刻已经完全入了秋,山林间的傍晚显得格外寒凉,他换了件新的绸布衫,还得再披件大氅才够。 一念及此,朱允熥心中都不由略有些著急起来。 也就断了在此间多待几天的念头了。 乾清宫后院的番薯他不放心,手头上还有那么多事情需要他去盯著、处理。 “显微镜慢慢磋磨调试……是当前来说最费时间的……”朱允熥在心中暗暗琢磨著。 织布机、纺纱机、挖煤都已经起了个头,暂时来说倒不用费太多的时间与心思,等著下面的人把成果提上来就行。 但想要让大明皇朝的人口提升起来…… 最重要的事情,是让那些本可以不死的人活著——当前情况最棘手的是两个,一个是冻死,一个是病死。 毕竟在这个年代。 一个小小的感冒发烧都能要人命。 这也是为什么古代人生娃跟下猪崽子一样,可人口就是提不上来的另外一个原因——青霉素等抗生素的研究,刻不容缓。 过冬的衣服、煤炭都已经在筹备之中。 这时候,显微镜就格外重要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朱允熥就在锦衣卫的仪仗队簇拥之下,“败兴而归”,回了应天府。 “你们先回,留赵峰隨侍即可,朕在应天府里转转。”临近到了城门的时候,朱允熥一时兴起道。 说起来,他来到这个时代这么长的时间,还从来没有出来逛过,当了皇帝之后虽没了顾虑和限制,手头上的事情却像是一直做不完一样。 索性今天已经把早朝取消了,暂时也没有特別紧急的事情,朱允熥便起了兴致。 倒也並不是一时的兴起。 而是,一个人居於高位,若是长久地只站在高处,时间久了必然会被人堵上耳朵、蒙蔽双眼。 现在,整个大明皇朝的情报,包括应天府內的情况,他都只能间接地从大臣的奏疏上、嘴里、锦衣卫的稟报知晓,但他却知道,许多事情总得自己亲眼看看才能得到最真实的样子。 別的地方且不说,今日碰巧,便看看京畿一带。 “陛下,这……” 有人有些迟疑,毕竟是天子御驾,不可儿戏。 却直接被朱允熥冷声打断:“打猎扫了朕的兴致,如今还要来扫兴?滚。” 朱允熥的声音並不多么严厉,却立刻就令所有人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皇权至上,在不涉及真正的政治斗爭的情况下,这就是不可反抗的真理,等级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把这一点用得得心应手。 摆脱了浩浩荡荡的仪仗队。 朱允熥带著新提拔上来的一名锦衣卫指挥僉事赵峰,步行进了应天府之內。 虽说这个时代多少会有些民生凋敝。 但在应天府之內。 大明皇城。 天子脚下。 入目所见大多还是一片繁华景象的,街道两侧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毯子,耳边充斥著百姓的呼喊叫卖声、儿童在闹市之中嬉闹玩耍…… 让朱允熥感觉一下子从高处不胜寒的位置,置身於最朴实的烟火气息之中。大街上虽然热闹非凡,但朱允熥心中却有种莫名的寧静。 朱允熥双手负后,昂头阔步,饶有兴趣地行进在其中,面上带著淡笑,心情十分不错。 不过,刚刚走过几个摊子,就感觉到胸口的位置隱隱传来一个“被什么给撞了”的触感。 不待朱允熥看看发生了什么。 便传来一个稚嫩却略显清冷的声音,听起来略带一丝不悦,质问道:“公子走路都不看路的么?” 朱允熥循著声音低头往下一看。 是一个身高约莫一米五左右的小丫头,脑袋刚刚到自己脖颈下方的位置,穿著一身颇为华贵的月牙白的罗裙。 小丫头一张玉雪翘嫩的小脸蛋微微鼓起,此刻正带著一丝慍怒地用手揉著额头。 第138章 不打不相识 “大胆!” “你怎么不知道避开我家……公子?” 落后朱允熥半个身位的指挥僉事赵峰立刻出声呵斥道,差点一时嘴快就把称呼给暴露了。 小丫头看起来虽然才十二三岁的模样。 可说话做事却一点都不带虚的,当即就反口指责道:“我避开?此间处处都是行人,前后左右无路,我方才已经停下,你却是抬著头目中无人直直往前衝撞了人。” “怎么还好怪旁人不避让的?” “还『大胆』,也不知是谁家的,这么不讲理。” 小丫头大概是被赵峰这般盛气凌人给气到了,面上慍怒之色又重了一层,只是个子小小的,有理有据地发起怒来反而显得多了几分可爱。 朱允熥挑了挑眉没有说话,倒也的確是他平日里在功力昂首阔步、大步流星惯了,只有別人给他让路的,没有他给別人让路的,成了习惯才撞到了这小姑娘。 不过赵峰却还要继续呵斥,对於他来说,天子威仪不可侵犯,错的只能是別人:“你……” 不过他刚开口,就被朱允熥摆了摆手示意退下。 现在不是在宫里,他的身份也不是什么皇帝,也不想拿一个皇帝的身份为难一个普通小姑娘。 他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在皇权政治之间需要显摆什么天子威仪,对一个不知道自己身份的百姓,完全没必要。 所以朱允熥只是淡淡一笑道:“给她拿些银子,找个郎中看看有没有伤著便是。” “是。”赵峰立刻从怀中掏出了一两银子。 小丫头脸蛋上的慍怒之色却丝毫未消,並没有伸手接银子,而是吐槽道:“你们这些勛贵子弟都一个德行,都觉得银子总能摆平一切。我只是脑袋撞了一下,没有受伤,所以不需要银子。但是道歉你不会吗?” “罢了罢了,你们这种人哪儿会道歉,浪费口舌。” “也没受伤,算我倒霉。”小丫头似乎见惯了他这样的“勛贵子弟”,认为多辩也是枉然,没有要继续纠缠的意思。 然后指了指朱允熥手臂的位置,道:“你的伤口好像裂开了,需要重新包扎一下,如果你不会的话,我可以暂时简单包扎一下。”说完,他看了一眼赵峰。 毕竟昨天一咕嚕滚下了山坡。 虽然是朱允熥主导的,但终归还是出了点意外,后面更衣清晰的时候才发现划破了一点手臂。 赵峰看了朱允熥的手臂一眼。 面上立刻露出一个紧张著急的神情来,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道:“这……我……” 他的確没做好这个准备。 一个大男人身上也没有什么適合包扎的丝绸绢物。 “那你跟我去那边空旷些的地方吧,伤口不处理好,有可能会死。”小丫头冷著脸道,隨后便自顾自地挤开人流到了旁边一处空旷些的地方。 虽然小丫头有些疾言厉色,但朱允熥也不討厌她,毕竟道理的確在她那边,而且她脸上虽然还有一丝怒意,却也顾虑著他的“性命”,说要帮忙包扎,可见不是什么胡搅蛮缠的。 在这个时代。 伤口感染的確是不治之症。 所以朱允熥也没说什么,径直跟了过去。 “把你的衣袖掀开。”小丫头脸上带著一抹冷色,道。 朱允熥面上露出一抹饶有兴趣的神情,抬手掀开了自己的袖袍,漫不经心地端详著对方。 小丫头冷著脸没有再说话。 先是麻利地把朱允熥手上的旧纱布给解开,然后从袖中拿出一方带著些许芷兰香气的丝绸帕子,重新包扎了伤口。 “好了。” “我也只是暂时包扎了一下,你赶紧去找家医馆,包扎伤口还是得用透气些的材料更合適。” 冷冷地交代了一句,便转过身去直接离开。 朱允熥叫住了她:“等等。” “怎么?”小丫头回头道。 “方才的事情,的確是我没注意到你。”朱允熥承认道。 他觉得这小丫头挺有意思的,一副看不惯他的样子,也不爽他这样的“勛贵子弟”高高在上,却也会因为他这个她看不惯的人受伤了而出手包扎。 是个乾净利落的小姑娘,皇帝不能做错事情,不能给人道歉,一个普通勛贵还是可以的。 “这不就对嘛,一句话的事情。你和旁的那些勛贵子弟倒是挺不一样的。”小姑和脸色缓和了一些,肯定地夸奖道。 朱允熥有些好奇道:“你认识旁的勛贵子弟?” 同时也在心中猜测著小姑娘的身份。 穿著不俗,对银子不感兴趣,隨手拿出来给他包扎伤口的丝帕也不是什么俗物,谈吐也落落大方,不像寻常百姓。 小丫头眼神闪烁了一下,道:“不认识,这样的事情听多了而已。” 只是他话音未落,盈盈一握的小腹位置就传来一个声音:“咕嚕咕嚕……” 这时候已经是接近中午,到饭点了。 小丫头面上露出一个尷尬的神情:“走了,你好好养伤。” 朱允熥不以为意,大方地道:“肚子饿了要不要去吃饭?我请,也算是谢你帮我包扎伤口。” “看你挺有钱的,附近的醉月楼好吃。” 小丫头之前的气早也消了,也不客气,应声道,於是一路带著朱允熥和赵峰二人来到了她所说的“醉月楼”落座。 正是中午的饭点。 醉月楼的空位置已经没剩下多少了,二人挑了个靠窗的位置落座,点了菜。 此刻人群之中传来討论的声音。 大部分討论的都是最近发行的《百姓传媒日报》的內容。 有討论蓝玉的,有討论上面连载的话本子的……显然这报纸的热度依旧很高,而且不少人都在期待著新一期报纸的发行。 “姑娘也看报纸?” 见小丫头饶有兴趣地听著旁人的討论,朱允熥打听道。 正好有这个机会,无聊之间,打听打听情况也不错。 舆论的力量不可忽视。 “看的啊。” “虽然里面有许多儿戏內容。” “但有篇文章我还觉得挺有意思的……”小丫头应声道。 第139章 朱允熥的杀意! “哦?哪篇?”朱允熥饶有兴趣地问道。 毕竟做报纸这件事情也是他头一回做,自己的思维又和这个时代人的思维並不完全重合,正好藉此机会了解了解,毕竟,掌控舆论看似不起眼,却极其重要。 “那篇。”小丫头看了一眼此间的看台,道。 这几天时间里。 《百姓传媒日报》凭藉著其新颖、娱乐性在整个应天府引起热议,许多酒楼、菜馆都会找人读报吸引顾客。 醉月楼也同样如此。 在这种饭点的时候,远处的看台上摆放著一张长桌,鬚髮皆白、作说书先生打扮的老者手右手手持惊堂木,左手则拿了一份起了毛边的报纸,正念诵著报纸上的內容。 只是距离他们所在的位置比较远,需要集中注意力才能隱约听清楚台上所讲的內容。 朱允熥侧耳细细一听。 挑了挑眉,故作不明所以道:“九十九岁老妇人长寿的原因,那不是篇抖机灵的文章嘛?纯粹搏人一笑罢了。” “里面讲的第一个原因,说是因为少管閒事,的確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第二个原因,我觉得是对的。”小丫头道,说话之时面上竟带了一抹悲伤之意。 朱允熥有些意外。 关於这篇文章,他这几天收到的反馈是:大部分人对这篇文章只是娱乐性地一笑而过。 包括他现在看到的也是如此。 在场眾人听到“少管閒事”这一点,鬨堂一笑,就各自投入了自己的討论,没有继续关注下面內容的意思。 他发这篇文章的初衷,是想著以一个插科打諢的方式提及嫁娶生育年龄的问题,毕竟在这种思想根深蒂固的时代,你要改变百姓的一些看法,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 况且古代女子生育年龄这么早,目的就是儘可能多生孩子。 在朱允熥没有证明自己可以减少百姓死亡率、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延长百姓寿命之前,这一点也不宜被直接提出来。 毕竟在人死得快、死得早的情况下,维持人口的方法只能靠早生。 现阶段只能先进行试水。 但试水结果一般。 朱允熥倒是没想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反而关注到了。 小丫头倒是没注意到朱允熥的意外情绪,只是看著看台上的说书先生读著报,有些感慨地摇了摇头:“生孩子,嫁人……本就是件没什么意思的事儿。” 闻言,朱允熥神色一滯。 看著面前小姑娘的目光之中骤然暴露出一抹冷冽的杀意! 这话听著耳熟。 完全不像是这个年代的女子该有的思想。 倒像是……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若是另外一个穿越者,那这小丫头必须死! 他从来不是什么恋爱脑,也绝对不可能因为遇到同一个时代的人就產生什么惺惺相惜之情。 反而,他坐在天下至高之位大刀阔斧地做事,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很可能成为阻碍,但凡亿万分之一的机率朱允熥都不能容忍,若不是念著这小丫头的確心好帮他包扎了一下伤口,此刻这小丫头只怕已经身首异处。 一旁的赵峰隨时在关注著朱允熥。 立刻便察觉到了他眸中的杀意,面上神情也是骤然一凝,右手拇指不知不觉將腰间的长刀推出了一寸,看向小姑娘的眼神瞬间变得狠戾起来,只待朱允熥一声令下。 他不明白为什么陛下突然有了杀意,但他很明白,自己就是陛下的一把刀,陛下要杀谁,他就杀谁。 小丫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倒是没有察觉到这番变化。 兀自听著说书先生念报,一只小手托著下巴靠在桌上,轻嘆了一口气道:“我姐姐就是年纪轻轻便嫁了人又立刻生孩子,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生,前些日子收到书信说,姐姐的身体已经有些不大好了,可他才二十多岁。” “我另一个姐姐去年也嫁人了,过得也不太好。” 小丫头淡淡的眉头紧紧蹙起,明明才十二三岁的年纪,就露出了一副愁容。 闻言,朱允熥的眉头这才鬆了松。 原来是因为家里姐妹的遭遇,才因此触动了情肠。 他使了个眼色让赵峰把刀收回去。 这时候。 说书先生也把这篇內容读完了,“啪”的一声一拍惊堂木,念出了下一篇文章的標题:“应天府京郊现令人震撼祥瑞,真相竟是这个!” 小丫头收回目光。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一时之间有些失態,所以立刻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露出一个笑容扯开话题:“醉月楼的烤鸭可是一绝,吃吃看?” 朱允熥挑了挑眉,夹起来一片吃著,故作漫不经心地试探著问道:“听说陛下最近好些银子建砖炉,还让京城好像织造坊停了工说要改造织布机,你怎么看?” 朱允熥的戒心並没有全消。 涉及到“另一个穿越者”这种大事,若是旁人,他只会寧可错杀一百,绝不放过一个,但这小丫头前头的表现,让他愿意给一个机会。 如果是一个穿越者,肯定知道飞梭织布机。 小丫头有些不屑地轻嗤了一声:“我也听说了此事,说是要给所有的织布机换个新梭子……” 说到这里,他朝朱允熥的方向凑近了些,而后压低声音道:“新帝一向喜欢玩闹,也不知道一时兴起地又要玩什么,换个梭子能做什么?还耽误织布工织布,今年冬天市面上的绸布布怕是要涨价了,唉……” “大胆!”听到小姑娘居然吐槽到朱允熥头上去了,一旁的赵峰自然忍不了,立刻面露冷色,斥道。 朱允熥摆了摆手:“退下。” 虽然自己被吐槽了,但是他身上的脏水本来就一大堆,所以並不多么在意,而且这种评价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反倒是他心中的怀疑减少了许多。 小丫头左右看了一眼,面上並无多少畏惧之意,只轻哼了一声道:“你该不会要去告我的状吧?” 朱允熥淡淡一笑,夹了颗生进嘴里,肯定地道:“有什么好告状的,你说得对。” 小丫头点了点头,压低声音继续吐槽道:“是吧,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咱们这位新帝不咋靠谱。” 第140章 你傻了吧?莫名其妙! 说完,小丫头有些不服气地看了一眼赵峰,反斥道:“你家主人还没发话,你这做下人的倒惯会自作主张,咱们私下里说说,你却上纲上线。” 她对赵峰没什么好感,因为已经被“大胆”了两次了。 赵峰看了一眼笑盈盈的朱允熥。 抿了抿唇把把嘴紧紧闭上,显得有几分委屈:“淦!里外不是人了,这特么的我找谁说理去?” 见朱允熥给了赵峰一个“闭嘴”的眼神。 小丫头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而后便接著道:“你听这篇,也不知这新帝是不是知道自己做事不厚道,赶紧弄了个祥瑞给自己挽回一下名声。” “弄了个祥瑞?”朱允熥故作不知地问道,心中却对这小丫头愈发有些好奇起来。 听其谈吐。 朱允熥已经基本排除了她是“另一个穿越者”这个选项。 不过。 这个时代的人愚昧得很。 祥瑞什么的,比谁都更容易相信。 能看出来他在耍手段的,必然对史书了解颇多,而且自身有一定的思考和见解,否则一般人没有这种意识。 可若说她是什么名门闺秀吧…… 名门闺秀一般好像也不会在大街上隨便跑。 小丫头点点头:“是啊,汉高祖非说他是他娘在梦里和龙所生,唐太宗说他出生时,有两条龙在他家屋顶盘旋,预示著他的非凡命运?……还有李渊、赵匡胤、赵光义……” 小丫头有些不屑地轻嗤一声摇了摇头。 不过她最终还是挑了挑眉,肯定地道:“咱们这位新帝虽说任性贪玩,却不得不说他又有几分头脑,只是这几分头脑,却也不知是福是祸。” 朱允熥目光微微一亮。 看向小丫头的目光之中多了几分欣赏,点头附和道:“是这个理儿,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却对史书逸闻信手拈来。” 对於小丫头髮表的评价。 他並不慍怒。 毕竟这种评价本来就是他刻意透露引导出来的。 小丫头淡淡一笑:“平日里喜欢看话本子,听说书,这些事情玄奇,是说书人最喜欢讲的桥段了。” 朱允熥也没有对此深究。 看台上的说书人一篇一篇读著报纸上的內容,醉月楼里的人来来去去,二人聊著天,时不时谈论谈论京城最近的事情,吐槽吐槽不靠谱的新帝,一顿下来酒足饭饱。 小姑娘拍了拍小腹,面上露出满足之色:“饱了,我得回去了,醉月楼吃一顿可不便宜呢,回头有机会我请你吃。” “对了,和你聊了这么久又这么投缘,还未曾请教姓名?”小丫头站起身来才意识到这一点,开口问道。 朱允熥思索了一瞬。 伸手沾了点酒水在桌面上写两个字:【佟昀】。 小丫头重复了一遍:“佟……昀……我记下啦,我叫余緲。”说著也伸手沾了点酒水在桌面上写下。 朱允熥点了点头:“余緲,我也记下了。” “奇变偶不变?”趁著小姑娘没什么防备,他突然试探道。 “嗯?”小姑娘一脸懵逼。 “宫廷玉液酒?”朱允熥道。 “宫廷玉液酒,得去紫禁城里找去,你傻了吧,怎么突然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小丫头吐槽道。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没什么,你不是急著走么?” “哦,对!那我走啦。” 余緲说完,摆了摆手离开了醉月楼。 朱允熥看了一眼门口她消失的方向,收起了面上的笑意,漫不经心地道:“这个余緲,弄弄清楚具体怎么个写法。” 旁边的赵峰立刻抱拳应声:“是,公子!” 朱允熥倒不至於对一个丫头片子產生兴趣。 只是…… 虽然这个余緲全程倒是也没有任何破绽或者异样的表现,但朱允熥不会在这件事情上马虎。 若是查到了什么,该杀的还得杀。 出了醉月楼。 朱允熥又在应天府逛了逛,在闹市上走走,去秦淮河边上走走,到了接近傍晚时分才回了乾清宫。 朱允熥坐在龙书案后方,神色冷了下来:“宋忠,你们锦衣卫怎么做事的?” 刚从外面办完事回来的宋忠顿时一脸懵逼。 却还是立刻跪地告罪:“请陛下恕罪,却不知微臣哪里没有当好差触怒了陛下,微臣也好明白一死。” “你们监察京畿。却说京畿百姓只道朕好,今日朕在应天府走一走,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蒙蔽朕的耳目,你们就是这么做事的?”朱允熥斥道。 宋忠立刻叩头告罪:“微臣知罪!只是……” 他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说,正所谓法不责眾,若是三个五个的典型还好抓,但现下是整个应天府对朱允熥的风评都不好,他总不能直接说“大家都在骂你”这种话吧? 正所谓伴君如伴虎。 说话做事马虎不得,一个不小心就会招致杀身之祸。 再者,自己现在这个主子又格外喜好玩乐…… 几番考量下来。 宋忠这才决定不主动提起这件事,时不时还恭维两声,吹吹彩虹屁什么的。 此刻,他內心也忍不住暗暗叫苦。 顿了顿,他立刻道:“请陛下容微臣戴罪立功,立刻著锦衣卫抓大逆不道之人,以正视听!陛下於微臣有知遇之恩,便是陛下要微臣死,微臣也想回报陛下一二。” “不要你死。” “锦衣卫千户以上,各领二十杖责罚就是。” “那些百姓。爱怎么说还让他们怎么说,朕说了,朕要知道的,是下面最真实的情况,若是你们因为顾虑许多瞒了朕的耳目,这才是大罪!” “下面的百姓,无论怎么说,不许抓捕,不许斥责。” “明白了?” 朱允熥冷声道。 他的目的只是敲打锦衣卫,也是给他们一个態度,任何事情,无论好坏,落在他耳朵里的一定要是真实情况,如何处置则是他的事情。 毕竟管理一个国家机器。 从上到下一层一层,信息是最容易失真的。 在信息真正失真之前,就应该未雨绸繆地预防此事。 “是!微臣领命!” “微臣为锦衣卫指挥使,此事是微臣当差不立,微臣谢陛下不杀之恩,却也当以身作则,愿自领八十杖!” 第141章 余緲的背后,选妃名单 对於宋忠的自请责罚,朱允熥不置可否地摆了摆手。 纵然他觉得让宋忠自虐的必要性不大。 但他知道宋忠这是在表忠心的意思,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规则,若是他不允,宋忠不会觉得是自己心软,而是会觉得自己对他生出了芥蒂。 而这其实也反映了另外一点:真真正正属於他朱允熥的“权”,正在一步步变得凝实起来。 而他想要完成自己心中的蓝图。 这一点至关重要。 既然走到了这个位置,朱允熥也不会以从前的准则和道德束缚住自己的內心,不会,也不应该因此而彷徨或愧疚。 “多谢陛下赏赐!微臣告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宋忠抱拳道谢告退,后退著出了乾清宫。 处理完这件事。 朱允熥照例去后院看了看自己的宝贝番薯藤,马三宝照看得不错,相比於两天之前,番薯叶又茂密了一些。 正当他看著自己的番薯藤捨不得移开眼睛的时候。 身后远远传来小太监的稟报:“启稟陛下,锦衣卫指挥僉事赵峰求见。” 朱允熥挑了挑眉。 知道大概是那个叫“余緲”的小丫头的消息。 他回到前殿,淡淡道:“传。” 对於这个余緲,一个小丫头片子倒是谈不上性趣,却也还是挺感兴趣的,聪明、通透、才学、见识都不差。 如果她是个本土土著,纳妃也好,封女官也罢,收入囊中反而会是个很不错的助力,一个聪明人,只需要稍加指引,其自己便可一通万通。 “微臣赵峰,参见陛下。”赵峰抱拳道。 “如何?”朱允熥问道。 “回陛下,下面的人一路跟隨,最终到了城外一处名为『净月庵』的所在,那是一处……一处尼姑庵。” 说到这里,赵峰有些尷尬地停顿了一下。 在他看来,陛下和那个丫头年龄相仿,让他去查那个丫头还能为的什么?可最终人家却进尼姑庵去了,这多尷尬。 “她住尼姑庵?”就连朱允熥都有些懵逼,以余緲的见识,一般来说应该是什么达官贵人家小姐才是。 “回陛下,正是。” “下面的人没敢贸然打扰,找了人混入了其中,只打听到余姑娘是庵中住持一位故人之女,已在庵中住了半月有余,平日只在庵中附近游山玩水,今日出现在应天府是为了买些胭脂水粉,綾罗缎子,再多的,便打听不出来了。” “若是陛下想寻根问底……” “微臣可拿了那住持严加拷问。” 赵峰试探著询问道,他知道陛下对那小丫头有些特殊,使这种手段之前自然是要先得了指示才行。 朱允熥挑了挑眉,摆手道:“罢了,先到这里。”至少他目前已经排除了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也就不那么著急了。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赵峰得了朱允熥的令,便告退而去。 与此同时,一袭淡黄色宫装的江都长公主朱朝芳出现在了门口,面容姣好,身材修长高挑,面上带著大方爽朗的淡笑。 朱允熥毕竟是一国之君。 虽然只离宫了两日,手头上就压了不少事情。 朱朝芳是昨日就和乾清宫这边打了招呼的,所以朱允熥回到乾清宫就知道朱朝芳找自己有事,便允了求见直接让人去通知了朱朝芳过来。 “大姐姐。”朱允熥面上露出一抹笑意,十年来为数不多真心关爱照拂他的人,半是君臣,半是亲人。 朱朝芳矮身盈盈一礼。 没有过多地客套什么,直接开口道:“是上次说过的事情,递到我手上的『淑女』名单已经整理出来了,你看是暂且先按下不表,还是选上几个,或是直接回绝了?” 这件事情是大事,需要顾虑的太多,最后的主意只能是朱允熥来拿。 说罢,他把一本册子放在了龙书案上。 朱允熥没有立刻拿起册子打开,而是目光落在册子上,面上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来。 虽然之前浅聊过后宫的打算。 但这段时间以来。 朱允熥却愈发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太简单,也太不现实。 首先,观念的普及需要前置条件和时间,短时间之內肯定是无法完成的,这一点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想。 其次,他若是直接回绝或按下不表,迟早要惹来非议。 而在这期间,蓝玉等淮西勛贵、包括詹徽、傅友文等朝中文臣都曾旁敲侧击打听过此事,显然也都在使劲儿。 这更是拉拢势力、权衡朝堂的一种手段。 思量再三。 最终的结果都是:这件事情不得不为。 所以朱允熥最终还是让朱朝芳把名单整理成册呈递上来。 形势在前,朱允熥也没办法,先走一步看一步,日后的事情就日后再说了。 沉吟片刻,朱允熥还是將其打开,漫不经心地扫了两眼。 【已故中山王徐达之三女,今魏国公徐辉祖之妹徐妙锦,年十二。】 【信国公汤和之嫡孙女汤秋兰,年十二。】 【凉国公蓝玉之义女蓝莹儿,年十四。】 【吏部尚书兼左都御史詹徽之嫡幼女詹月兰,年十五。】 【户部侍郎傅友文之嫡孙女傅淑云,年十三。】 【……】 册子之中,文臣武將的势力,一半一半。 虽说淮西勛贵势大,不过这些年来朱元璋也因为忌惮淮西勛贵,所以有意无意地扶持起文官集团,到如今的洪武二十五年,文官也算是初步形成了规模。 “中山王徐达已故,徐辉祖承袭魏国公的爵位,目前来说虽无多少战功在身,但也驍勇善战,虽然他肯定远不及徐达,但顶著魏国公的名头有一定的影响力,值得拉拢。” 朱允熥看了一眼第一行,若有所思地呢喃道。 这里面有一个算一个。 他都没见到过。 里面的名字对他来说都是一个样,所以朱允熥注意的只会是那些“淑女”面前的前缀。 毕竟对於他来说,到了这个位置上,政治占有百分之九十九,感情不过小节可以忽略不计,有则锦上添,没有也不重要,后宫佳丽可以有三千,就算真喜欢谁还不能直接纳妃么? “信国公倒是还在,不过也早告老还乡,影响力比不得蓝玉这一群常年带兵打仗的了,但也还有些用……” 朱允熥一行一行往下看著。 第142章 显微镜初成果,二十倍放大 “蓝玉的面子得给。”朱允熥自语道。 这个肯定是不需要思考的,毕竟他现在羽翼未丰,淮西集团该哄著就得哄著,不止蓝玉,淮西勛贵之中至少还要再给上一两个名额显示重视。 不过也好在蓝玉没有年龄合適的女儿孙女什么的。 选的是义女。 不然朱允熥心里这关是真过不去。 虽然灵魂上不是亲戚,但肉体上可是实打实的亲戚。 “既要相互制衡,文官呈递上来的,也得有入选的。” 说罢,他把手里的册子往龙书案上一丟。 朱朝芳很细心,见识也不差,知道这件事情涉及到前朝后宫的平衡关係,所以名册排列是按照“淑女”的家室背景排列的,往下看重要性就没那么强了。 是以朱允熥也就没有过多细看。 朱朝芳点了点头:“我明白。” “勛贵之中,分为以蓝玉为首的淮西一党和其他勛贵,不过非蓝玉一党的勛贵之中,魏国公、信国公家的就是最適合的,除去这两位,便是以蓝玉为首一党,和朝中的文臣势力了。” “选秀之日我会安排好。” “站在最前面的会是魏国公、信国公家的两位姑娘,蓝玉那个义女他带入宫见过你一面,你应该认识就不必安排了,其他的,我就安排武將背景的『淑女』在左,文官背景的『淑女』在右,你看著选就是。” 朱朝芳略略思索一番,就做出了安排。 毕竟这个流程还是要走一下的,如果朱允熥人都不见一面就从册子上勾名字,那就显得太不公平,太刻意了。 “那就这么安排吧。”朱允熥道。 “是,现在还在皇爷爷的孝期之內,时间上就需要礼部和钦天监共同商议了。”朱朝芳道。 朱允熥点了点头,不以为意地道。:“你们定就是,时间不重要。”毕竟他都能在老朱坟头反覆蹦迪了,自然不忌讳也不讲究。 “是,臣告退。” 朱朝芳看了一眼朱允熥桌案上摆著的奏疏,目光之中露出一抹心疼之色,却也知道这是为皇为帝不得不面对的事情。 而她能做的只是全力支持罢了,所以没有过多打扰,商议完事情就离开了乾清宫。 待朱朝芳离开之后。 朱允熥也忍不住看了一眼龙书案上的奏疏,微微蹙眉吐槽道:“这堆破烂玩意儿,真是没完没了。”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老朱把丞相的位置直接给废了,大事小事都到了皇帝面前,奏疏自然一大堆。 朱允熥嘴上吐槽了一句。 但还是拿起了硃批御笔,开始处理起来。 整个大明皇朝的担子都落在了他的头上,而这些奏疏、国事,是大明的基本盘,不把这些琐碎事情处理好,什么工业革命、什么下海,都是空中楼阁。 他能做的也就是儘快把自己手里的权力变凝实起来。 如此才有设立內阁的资本和底气。 自己也就能腾出手来了。 …… 一夜无话。 翌日,早朝过后,朱允熥回到了乾清宫。 龙书案上还没有新的奏疏被呈递上来,朱允熥拿出了一张图纸,上面画著一个奇奇怪怪形状的图案。 不过这图案对后世之人绝对不陌生——光学显微镜。 显微镜的原理和构造都不复杂。 作为一个理科高材生,更是对其十分熟悉——装有目镜的镜筒、镜臂、转换器、不同倍数的物镜,载物台、通光孔、遮光器、反光镜…… 这些东西都已经在图纸上画出了精致的轮廓。 想要造这些零件,工部、工业司隨便哪边都是能造出来的,难点在於磨镜片——把玻璃磨到一定的放大倍数——这就是个精细活儿了,得不断尝试和调试。 纵然他用显微镜的次数多了去了。 可让他磨凸透镜玻璃。 还是只能慢慢来。 虽然以他的身份一声令下就可以让一大堆人帮忙磨。 但这又涉及到了“玻璃”这个玩意儿的稀缺性。 如果他一下子又拿出来一大堆玻璃找一大堆人去磨放大镜,玻璃就成了破烂,牵住淮西勛贵的骗局就破了。 所以只能他和马三宝手磨。 朱允熥把显微镜的图纸放在一边,拿出一块表面还算不上特別光滑通透,外侧薄,中间两侧凸起的玻璃。 这是他之前磨到一半的半成品。 “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朱允熥深吸了一口气,给玻璃表面涂上极细的摩擦材料,隨后用丝绸手绢沾水细细摩擦起来。 乾清宫內响起极微不可察的摩挲声音。 朱允熥认真摩挲著。 也不知过了多久。 当他把手中的凸透镜放在盆里洗乾净之后,凸透镜表面已然变得极其光滑,整块玻璃完全透光…… 当把这块凸透镜握在手上。 朱允熥心中一动,顿时有些紧张起来,隱隱有种要成功的感觉。 他迫不及待地將其完全擦乾。 而后对著桌上那画有显微镜的图纸。 呈现在他眸子里的画面,赫然便是图纸上的一角,肉眼估测放大倍数在十倍到二十倍! “出来了!” 朱允熥一颗心臟疯狂跳动起来。 第一个车手搓放大镜的倍数约莫就是这个倍数。 虽然只是踹吃个开头。 但后面的事情做起来,显然就会轻鬆许多了,经验上也会多很多,毕竟之前已经经过了一段漫长的摸索过程了。 “十倍到二十倍的有了。” “接下来就是四十倍、八十倍、一百倍。” “再以目镜和物镜叠加相乘,做出前世的光学显微镜就迎刃而解了。”朱允熥面上带著激动的笑意,看著手中的凸透镜喃喃自语道。 就在此时,门外小太监缓缓走了进来:“启稟陛下,江都长公主求见。” 朱允熥將凸透镜暂且放在自己的袖中,虽然他也很信任朱朝芳,但事以密成是他一贯的原则。 “传。”朱允熥道。 不过他心中却微微有些嘀咕。 选妃的事情按理来说已经没什么其他异议了,朱朝芳现在应该忙著张罗才对。 朱朝芳很快走了进来。 面上带著一丝犹疑之色:“参见陛下。” “今日一早,魏国公府递来消息,说是徐妙锦骤然生病,或许无法参加选妃。”朱朝芳有些著急地道。 第143章 朱橚:淦!你也太全面了吧? 朱朝芳知道,此次选妃对朱允熥的意义不在於什么成家亦或是子嗣,更重要的在於,朱允熥可以在保持各方势力平衡的情况下,进一步增大真正掌握在他手里的权力。 而在选妃意向之中。 其他的大多是平衡。 魏国公、信国公这两家则是最適合、也是最容易拉拢的。 毕竟他们功劳极大,所以可以在徐达死后、汤和告老还乡之后依旧有一定影响力。 可是现在魏国公府突然传来这消息…… 朱朝芳也难免著急。 “骤然生病?”朱允熥有些意外地呢喃道。 不过对此他反应倒也並不多么激烈,一边低头漫不经心地看著龙书案上的显微镜图纸,似有思索,一边释然地道:“人吃五穀杂粮,这都是难免的,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总不可能做所有事情都一帆风顺的。” “此事我心里有数了。” “你继续安排其他的事情就是。” 失败、亦或是事情超出预想的情况多了去了。 若是每次碰到这样的情况就著急上火,那他这个皇帝也没必要当了。 尤其他现在是处在刚开始进入小冰河时期的大明皇朝。 往后百姓的天灾人祸会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更是需要摸石头过河,进行诸多尝试和试验,失败也会有,这些情况自己必定都要一一面对。 选妃缺了个人而已。 无非就是美中不足罢了。 见朱允熥俊美无儔的面容上竟是一如既往的淡然自若之態,朱朝芳面上先是露出一抹愕然,隨即便是欣慰之色。 而后也释然一笑。 “你这么一说我便也想明白了,你是大明皇朝的天,旁人眼里天塌下来了的事情,都不当让你烦心才是!” 朱朝芳定定地看著那个熟悉的身影,目光和神色之间带著感慨之意。 之前那个害怕吕氏、看似懦弱的弟弟,如今竟然已经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了,往那张龙书案后面一坐,比谁都要沉稳!气势和定性,便是比之皇爷爷也不遑多让。 沉吟了片刻,朱朝芳忍不住道:“虽说你年纪小,却是比姐姐要稳重多了,今日之事倒是我太心急莽撞了,你忙,后面的事情都交给我来安排就是。” 她的眸光之中露出一抹坚定之色。 朱允熥抬起头淡淡一笑:“大姐你也是关心则乱,允熥心里知道的。” 朱朝芳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和朱允熥对视了一眼,彼此之间都心照不宣。 这时候。 外面隱约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透著激动和急切:“本王……本王这里有重大发现!本王要见陛下,快去通报!” 朱允熥听得出来。 这声音来自周王朱橚。 朱朝芳看了一眼外面,又和朱允熥交换了一个眼神,矮身盈盈一礼,示意自己告退,隨后便转身朝外走去。 “五叔,你便直接进去吧,陛下传你。”出去正好碰见了朱橚,传了朱允熥的意思。 朱橚朝朱朝芳微微点头致意。 立刻便三步並做两步走,径直来到龙书案面前。 他身著一身略显朴素的衣袍,不知为何眼瞼下方还掛著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一副疲惫模样。 “微臣参见陛下!”朱橚明白自己现在的身份和处境有多敏感和尷尬,即便神色激动,在礼数上也从未越矩过,在自称上的自谦也未有过一次错漏。 朱允熥右手虚抬了一下,对工具人客套了一句:“平身吧,朕说过,五叔与允熥是血肉至亲,不必如此拘泥。” “不知五叔有何重大发现?”朱允熥问道。 “陛下之前提到过的『女子行房、生育年龄对寿命的影响』之事,微臣初初一想便觉得合理,后来又徵询了府中的大夫、郎中,派人在南直隶一带走访调查,得出了结论。” “此事怕是的確如陛下所说的那般!” “微臣已经把这件事情撰写成了文章,列举了此次走访调查的调查结果,微臣认为,可以將这篇文章放在即將发表的《百姓传媒日报》之上,警醒世人和百姓!” 朱橚本就沉迷钻研医道,收集整理医方编撰医书,无论他的出发点是为了自我价值的实现,还是日后的青史留名,亦或是心中確確实实怀有大仁大爱……这一个研究的確证都足够让他激动。 所以这些天他都在马不停蹄地收集参考样本的情报,基本得出了结论,而得到结论之后又连夜將成果写成了文章,文章一成,立刻就跑过来找朱允熥了。 朱允熥面上露出一抹恍然。 他手上的事情太多,差点都把这茬儿给忘了。 而且这些天经过更加全面的分析和对国家人口出生、死亡情况等各方面的了解,他也明白这件事情的推广需要前置条件,更不能心急,故此更是把这件事情拋诸脑后了。 没想到朱橚都已经初步得出研究结果了。 对於这个结果他倒是不意外,毕竟后世与这个课题相关的论文都一大堆,专家们早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他更在意的,反而是朱橚说的“要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的事情——是的,报纸这才发了第一期,就已经让朱橚想要通过报纸这个传媒来传达普及自己的观点了。 他或许还没意识到什么叫做舆论,就已经下意识想要使用舆论的力量,这正是舆论的可怕之处。 也说明第一期报纸的確成功。 这是朱允熥喜闻乐见的。 “陛下?”对於朱允熥平淡的反应,朱橚略微有些懵逼。 朱允熥也回过神来,淡淡一笑,先是肯定了一句:“五叔果然是心怀大爱之人,不过……” “能普及这一个结论从长远来讲纵然是件好事情,可五叔是否想过,若是直接把这个研究结果发表並落实下去,短时间之內我大明的出生人口便会减少下去。” “大明皇朝大灾小灾不断,百姓存活下去都很难。” “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对於百姓来说,他们的一生不过短短三四十载光阴,他们要传宗接代,生养后嗣,纵然知道此间的危害,百姓会愿意吗?”朱允熥提出了两个最大的难点。 一下子就把朱橚给问住了。 顿时无言以对。 他不可否认的是:朱允熥这一番顾虑,全面,太全面了! 第144章 朱橚內心mmp,你心真脏啊! 这些天,朱橚都处在了一种脑子发热的状態里。 因为隨著手下的人收集的样本信息越多,他就越能確证这个课题的正確性。 因此,他一把数据整理完,火急火燎就写了篇文章呈递上来,却是忽略了这些问题和因素。 如今朱允熥一点。 朱橚这才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般,反应了过来。 一时之间。 朱橚愣在了原地,怔怔出神。 “出生人口减少……灾祸多……必然要导致大明皇朝总体人口在短期內减少,日后形成青黄不接的局面……” 他失神呢喃起来。 朱元璋对孩子的教育向来严格,朱橚自然也不例外,这些事情一时想不到,但朱允熥起了个头,他也是能顺著思路顺利往下捋下去的。 “此事贸然推广,於大明皇朝,不利。” “除非我大明皇朝的灾祸能少些,每年能少死些百姓。” “否则这一点无解,而……” “百姓要传宗接代、养育后嗣,除非让所有人都能活得更长久些,否则他们即便知道了这一点的危害、认可了这一点的危害,也绝不会肯真正施行下去……” 朱橚立刻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係。 一张儒雅的面上顿时都变得苍白了几分,满脸都是失意,再不復刚刚那阵意气和激昂。 旋即。 他长嘆了一口气。 抬起头来十分惋惜地看著朱允熥:“大明少些栽秧、少死些百姓,这是父皇二十五年来治理大明都做不到的事情,夏日乾旱洪涝,冬日飘雪害冻……但有灾殃,非人力所能及。” “让所有人都活得长久些,呵呵……” 说到第二点,朱橚苦笑了一声,都懒得继续说下去了。 別说普通百姓了。 就是集举国之资寻长生之道都从来没有哪个帝王能做得到,不说长生,只说延寿都做不到,这更是天方夜谭。 明眼人都该知道,人的生死是有定数的。 如此分析推论下来。 朱橚已然明白,自己袖子里那篇文章,他夜以继日走访南直隶一带得到的结论,他熬了一晚上整理出来的文章——都成了徒劳无功! “无解,此事无解啊……”朱橚悵然嘆道。 隨后似是反应过来什么一般,面上不由得浮起一抹恼怒之色,道:“誒不是……你早就知道这些你特么你让我……” 当然,这下意识的慍怒只持续了片刻。 接著他就闭了嘴,愣是把溜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强行压下自己脸上的怒意,抿紧了嘴唇。 他想发火。 他当然想发火。 特么的一早拋出来这么一个课题给他,差点把他给激动坏了,这些天忙前忙后累死累活的就为了儘快得出一个结果,现在好不容易把结果研究出来了,你跟我说都白干? 这换谁谁不来脾气? 但是吧,他又属实不能发火。 纵然是叔侄,但君为臣纲,他先是臣子再是叔叔,臣子以下犯上,刚才下意识说出口的半句话足够给朱允熥一个削藩的藉口了…… 所以此刻。 朱橚一张脸几乎憋得通红。 心里的恼怒渐渐消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慌张和惶恐,內心更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完了完了,刚刚一下子没忍住。” “不过这小子既然早知道此事就算被论证出来了也根本不可能实行,他让本王干这事儿干嘛?故意折腾本王干嘛?” “故意……对!这小兔崽子就是故意的!” “图穷匕见,图穷匕见啊……” “本王还以为他这开这医疗院是真的想要提高全民医疗条件,看重本王的心性和才能呢!信他信早了!原来这小兔崽子在这儿等著本王呢!千防万防愣是没防住!” “不……他哪儿是什么兔崽子?这是狼崽子啊!” “防不胜防,这尼玛谁防得住?这下有藉口削藩了。” “这狼崽子心真脏啊!!” “……” 朱橚表面上强自保持住镇定,甚至极力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试图缓和叔侄关係,內心已经是一阵阵mmp把朱允熥骂了一百遍了。 顿了顿,朱橚立刻拱手躬身:“请陛下恕罪,是微臣一时没管好嘴冒犯了陛下!!!”没办法了,骂人的话已经出了半句,该请罪请罪看能不能补救一番,小命要紧。 然而,让朱橚意外的是…… 龙书案后面的朱允熥並没有什么雷霆大怒,立刻喊人削了他的藩位之类的。 而是露出了一个他颇为熟悉的笑容:“五叔你看,你又客套了不是?朕都说多少遍了,咱叔侄俩谁跟谁?再说了,你方才又没说什么冒犯的话,何来冒犯了朕一说?” “啊?”朱橚一时都有些懵了,这啥情况,是削藩前最后跟自己客套一下的意思?完事儿该变脸了吧? 却只听得朱允熥不急不缓地继续道:“五叔这些天走访调查,整理数据资料也是辛苦了。” “写出来的文章既暂时无法使用,便先放在朕这里,现在用不著,以后总有用得著的时候。” 朱橚更懵逼了。 “不是……这么好的机会他不削我藩啊?” “还是又在搞什么阴谋诡计?有更大的图谋?” 他在心中暗暗思索著,一时之间有些摸不著头脑。 片刻后便又听得朱允熥唤了他一句:“五叔?” 朱橚回过神来,暂且將脑海里的诸多想法和念头清了出去,面上极力保持著平和镇定的样子,拱手道:“既然陛下对微臣的文章有兴趣,微臣自然愿意奉上。” 说罢,便从袖中取出了他熬了一个通宵的“论文”,踏前几步,恭敬地放在了龙书案上,目光闪烁之间总流露出一抹忐忑之意。 朱允熥漫不经心地拿起“论文”扫了一眼。 上面不仅有文字,还添加列举了一些数据內容,有理有据有逻辑,字体儒雅细致。 果然老朱逼出来的娃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朱允熥满意地点点头:“五叔的文章很不错嘛,日后必有用武之地,朕便暂且收下了。” 朱橚先是愣了愣,隨后摆出十足的谦逊之態:“陛下谬讚了,此事是陛下交代,微臣自当尽心尽力。” 心中则有些嘀咕:“不是,还不按套路出牌?” 第145章 谁说人的寿命有定数? 正当朱橚心中嘀咕的时候,却听朱允熥直接问道:“五叔可还有其他事?” 朱橚心头一跳。 强自镇定道:“今日覲见为的就是此事了。” “至於陛下所说的整理收集医方,在大明皇朝之內建立並推广医疗体系,都是个耗费时日的事情,微臣手下的大夫、郎中和太医院的太医们正在斟酌商议。” “此间事了,那微臣便先告退了?” 朱橚立刻藉机试探著问道,他也不確定这小子是不是真把方才的事情给揭过去了,三十六计跑为上计。 不过他觉得自己不一定跑得了。 皇权在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然而。 朱允熥只是隨意地摆了摆手:“去吧。” 朱橚先是微微一愣,內心一阵如释重负之后便是狂喜,立刻拱手躬身道:“微臣告退!” 说罢,后退了几步,急匆匆就出了乾清宫。 看到朱橚嚇得直跑的样子,朱允熥摇了摇头无奈一笑,自语道:“五叔这也太谨慎了吧,朕有这么残暴吗?” 不过他也明白朱橚的心思。 毕竟自己甫一登基就颁了条不让藩王进京的旨意钓鱼,聪明人都看得出来自己在提防著藩王,甚至还想著坑一把藩王,偏偏朱橚在这种敏感的时候被喊应天府来了。 也不怪朱橚心慌。 况且,他前脚提出个理论让朱橚去调查论证,人家好不容易把论文整出来了又告诉人家不能发表,泥人还有三分火……確实容易让朱橚误会自己在做局。 想到这里。 朱允熥又低头看了一眼龙书案上的“论文”,以及论文旁边的光学显微镜图纸,面上带著淡笑,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的確是篇好文章,现在第一个镜片已经手磨出来了,虽然倍数应该只有十几倍,但我却可以直接跳过从普通显微镜到现代显微镜的创造过程!” 光学显微镜的放大倍数。 乃是物镜和目镜两者倍数相乘的结果。 接下来只要拿手上这个凸透镜倒个模,製造出同样倍数的凸透镜就会变得简单许多。 只要拥有两个倍数足够的镜片,再找工部或者工业司把显微镜的其他零件打造出来,大明第一台显微镜就成了。 就算两个镜片都只有十几倍的放大倍数,两两相乘,这台显微镜也能有一百多到两百多倍的放大倍数。 “显微镜出来了,抗生素也就有著落了。” “谁说人的寿命有定数?谁说寿命不能延长?” 朱允熥轻笑了一声,手指指腹下意识轻轻敲击著桌面,目光之中闪烁著一抹坚定之色。 “剩下的,就落在工业司和工部造出来的廉价布匹,以及洗出无烟煤这两件事上了。” 朱允熥在心中暗暗谋算著。 沉吟了片刻。 他看著殿外廊上掛著的灯笼在风中摇晃,轻嘆了一口气:“这天气,也越来越冷了啊……” …… 另外一边。 从乾清宫回医疗院的路上,朱橚走出去好一段儿,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长舒了一口气。 “呼……呼……本王还以为要栽这儿了!” “不过他那么防著藩王,本王露了那么大个破绽,他真的直接不管了?是本王误会他了?还是说他另有谋算?” “还本王这篇文章迟早有用武之地……”朱橚快步朝医疗院方向走著,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嘀咕著道,面上带著几分不敢置信之色。 只是说起来此事,他的眉头立刻又轻轻蹙了起来,带著几分思索:“说起来,那小子……” “啊呸,是陛下……不可显露本心,慎重慎重。” 他在心中暗暗告诫了自己一句后,继续低声嘀咕起来:“陛下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神色之间倒全然不似作偽,仿佛是真觉得本王这篇文章写的不错,而且还有机会发表一般。” 朱橚自认为人情世故、牛鬼蛇神见得也不少,在辨人真偽这方面,自己至少还是有几分判断力的。 方才在乾清宫,至少他没看出来什么不对劲。 “莫非真是自己误会他了?莫非他有解决办法?” “想要把这篇文章还有理论推广出去,除非真的让大明皇朝少天灾、少死人,提升所有人的普遍寿命,可是……” “这不是扯淡是什么?” 朱橚立刻就把自己那“不切实际”的想法否定掉了。 “罢了罢了,他都演多少年了,本王看不出他的真实面貌和目的也实属正常,別忘了这是只小狐狸啊。” “还是得防著、谨慎些,再谨慎些。” 紫禁城长街上,朱橚在秋日的寒风之中低声碎碎念警告著自己,紧了紧身上披著的大氅加快了跑路的脚步。 …… 与此同时。 凉国公府。 今日一早眾人就收到了消息——选妃之事被彻底落定了下来了。再加上不久之前又发生了皇家猎场那档子事,今日早朝陛下直接宣了旨意,茹瑺被贬成了兵部左侍郎。 眾人便就近结了伴儿来凉国公府坐一坐,喝碗热茶。 凉国公府厅堂之內。 诸多淮西武將齐聚一堂。 “蓝玉!你这可不厚道啊,听说前几日居然直接把你那义女领到宫里见陛下去了。”有人开玩笑地道。 选妃这件事情意味著什么。 大家都心知肚明。 与当朝陛下缔结联姻,陛下身边有一个说得上话的自己人,日后在朝堂上的前途自然会变得不一样。 蓝玉不以为意地靠在椅背上,朗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你们也可以把你们家里的幼女、孙女领到陛下跟前去。” “陛下人前都称你一句舅爷,但凡你有所求,陛下皆是无有不允的,咱这些人哪儿比得过你啊。” “哈哈哈哈哈!是啊,你蓝玉又有赫赫战功在身,与陛下血缘亲厚,此次对陛下更是鼎力支持,这份功劳谁比得了。” “……” 眾人嘻嘻哈哈地閒聊著,虽是玩笑嬉闹,可语气用辞之中不乏恭维之意,毕竟,谁不知道凉国公在朝堂上的地位? 当然,这对他们来说都是好事情。 毕竟他们这群人盘根错节,相互之间各自因为姻亲、利益等关係纠缠在一起,蓝玉牛逼就是他们也跟著牛逼。 嬉闹声中。 有人开口道:“陛下贬了茹瑺,此事是什么情况?” 今日来此,他们更多的是为这件事。 第146章 净月庵,余緲,徐妙锦 “陛下爱玩,你们也不是不知道。” “说是陛下前日一时兴起吵著要去猎场狩猎,火急火燎地就跑过去了。” “只是陛下虽有力气和勇武,但他自小不敢冒头,马术和马上射物却是一点不熟,茹瑺提前让人捉了猎物陛下也瞄不到准头射不中,一怒之下开始在猎场里疯跑。” “疯跑便也罢了,还穿了一身碍手碍脚的绸布衫。” “林中多荆棘,一来二去就这么著摔了。” 眾人齐聚一堂自然是为了交流情报,有人立刻把自己手头知道的情报共享了出来。 纵然他们都是粗鄙的武夫,可谁也不是傻子,拿了些玻璃就真双手一摊在家里等著朱允熥通知他们可以搞钱了,在朱允熥的一些行踪动作上,还是有人留心著的。 不过朱允熥性格一向谨慎。 落在他们手里的情报自然而然地就成了这些。 话音落下。 眾人纷纷面露恍然之色点了点头。 “嗯,想做啥就做啥,今日烧瓷明日打猎,像是咱这位陛下做得出来的。虽说咱们这位新帝是有勇武,脑子也是聪明的,终究还是年龄不大,孩子心性。” “说起来,茹瑺也算是个倒霉蛋吧,哈哈哈哈!” “也得亏他跟紧了陛下,捨命救驾,不然就更成倒霉蛋了,咱这陛下气性上来了,杀性可也是不小的,只贬了他的位置已经不错了。” “……” 眾人知晓了此事的前因后果,便也不再过多在意这件事情本身了,又嘻嘻哈哈玩笑了起来。 茹瑺此人虽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不过和他们打交道以来一向谨守分寸,时时也都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所以他们对茹瑺倒是並不多么在意。 人群之中,一向不太爱多说话的张温却是眼神一凛。 面上露出一抹惋惜的神色来。 “可惜了,这么好拉拢的兵权他没有看到。看来他是把我们这一伙人完全当做了自己的倚仗了,殊不知……” “唉……” 张温暗暗嘆了口气。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他和这群淮西勛贵算是一党,日日和他们混跡在一起,太知道他们什么德行了,从他们刚才说话的语气態度便可见其冰山一角了。 日后只会更加膨胀。 过分依靠他们这群人,最终必定要被反噬。 人心是个无底洞。 若是头脑清晰,就应当另寻出路才是真正的破局之法。 “只可惜,本可以拉拢为自己所用的人,却因一时意气反而把人往远了推……”张温轻嘆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会寧侯,这开心的时候你嘆什么气摇什么头啊?” “凉国公方才还说府里有头牛今日一早不小心摔了一跤死了,秋日寒凉,吃吃牛肉喝喝酒,多快活!” 有人拍了拍张温的肩膀,不满道。 自从那一夜之后,他们这群人算是支棱起来了,后来大家还分到了那些精美剔透的琉璃,意外一笔天降横財……日后前途光景更是无量。 眾人只觉日日顺心。 恨不得天天开趴体。 张温收敛起自己心中的惋惜和惆悵之意,呵呵一笑道:“在想些事情,牛摔了?那今日可有口福了。” …… 应天府京郊。 净月庵。 此处位於京郊以东一座不高不矮的山岭半山腰,净月庵虽不大,却胜在寧远清净,山林掩映之间,红墙白瓦的庵庙之中瀰漫著裊裊青烟和淡淡的檀香气息,格外让人凝神。 不过此刻。 这寧静之地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庵门之外站著的,一名身形高大,一身戎装,略显得有些风尘僕僕的青年。 一名身著灰色尼姑袍的,约莫四五十岁年纪,面上带著些皱纹,神情寧静的比丘尼站在庵门口,单手立掌劝道:“此处乃佛家清净之地,庵里皆是女弟子,不宜接待男客,施主还是请回吧。” 青年男子却是紧紧拧著眉头,似是不依不饶地问道:“清寧师太,出家人不打誑语,妙锦真没来这儿投奔你?” 被称作“清寧师太”的比丘尼面色无悲无喜,淡淡地道:“贫尼已经说过,妙锦並不在净月庵之內。” “真的?” “真的不在净月庵。” “罢了罢了,这丫头真不省心,居然还玩上离家出走了,弄得我大老远从陕西赶回来。” 青年长嘆了一口气,摆了摆手,十分无奈地吐槽道。 说完单手立掌朝清寧师太行了个佛礼,礼貌地告辞道:“那辉祖就先告辞了。” 而后便只能转身骂骂咧咧地下山去了:“也不知这死丫头跑哪儿去了……” 一身戎装的青年男子。 正是徐达的长子徐辉祖,承袭了徐达魏国公的爵位。 洪武二十四年,他奉旨前往陕西练兵防边,所以这次应天府骤然发生剧变的时候,人並不在京师。 等他得到消息的时候。 应天府这边的情况都已经稳定下来了,新皇都登基了。 不过新皇作为太子殿下嫡子,名分上来说也没有什么爭议,先帝驾崩,新帝登基,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就便继续练兵防边等著建功立业唄。 毕竟他是徐达之长子。 徐达何人?开国六大国公之一,声名、显赫战功彪炳,他总不能辱没了家风。 於此同时,新旧交换,他也知道该考虑朝局形势了。 所以也立刻让家里的妻子去宫里走动,拿了徐妙锦的八字、资料送到了如今掌管后宫的江都长公主手上。 当今陛下十四,自家小妹十二。 正是好年龄。 谁承想,转头就接到了家里这边的传信——徐妙锦跑了。 徐辉祖知道此事不可大意,只能立刻请了旨意回京来处理此事,净月庵的主持清寧师太,和他们的母亲乃是至交好友,所以徐辉祖一回应天府,立刻找了过来。 可惜扑了个空。 清寧师太面色平静地看著徐辉祖的身影,消失在下山的、长长的石阶路上,轻嘆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道:“你哥哥走了,鬼丫头,出来吧。” 话音落罢。一个皮肤白皙,玉雪可爱的小脑袋从旁边一棵大树后,探了出来…… 第147章 那个昏君!少女心事…… 一双澄澈明亮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左右逡巡了一圈確定此间除了清寧师太之外当真没有旁人,小丫头这才挑了挑眉,从大树后钻了出来。 若是朱允熥在这里。 必然叫得出她的名字:余緲。 而她还有一个真正的名字和身份——已故中山王徐达之第三女,当今魏国公徐辉祖之妹,徐妙锦。 徐妙锦看著蜿蜒下山的石阶路。 如释重负地轻轻拍了拍小胸脯,长舒了一口气:“呼……这杀千刀的终於走了。” “哼!一个不留神就把我给卖了,烂摊子自己收拾去吧。”他朝著石阶路的下方皴了皴鼻子,轻哼了一声吐槽道。 被送去宫里选妃。 她是一点不乐意的。 其一,是宫里那个小皇帝实在是荒唐。 其二则是: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正如她不小心对朱允熥吐露的心事那般,报纸上一篇不甚被人在意的文章,几乎是击中了她的心臟。 因为他的大姐徐妙云,本是应天府都有名的“女诸生”,聪慧才学、知书达理、管家做事……无不在行,作为將门之后亦不辱没家风,出得厅堂也上得战马。 可这样的姐姐十四岁便嫁给了当朝的燕王殿下朱棣,又接连生儿育女,身体已然不如从前。 这也让徐妙锦有些恐惧。 所以一听说家里居然把她的生辰八字送进宫里去了,连夜提桶跑路,来净月庵投奔母亲生前的故旧好友清寧师太。 见徐妙锦这副模样。 清寧师太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嘆道:“出家人不打誑语,贫尼今日可算是为你犯了大戒了……” 徐妙锦挑了挑眉:“哪儿就犯了大戒了?哪儿就打誑语了?我大哥问你的时候,你只说我不在净月庵內,又没说我之前在不在净月庵之內,也没说我之后会不会在净月庵內。” “你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確没在净月庵內呀!” 说到这里,徐妙锦得意的扭了扭小脑袋,缓缓转了一圈,道:“你看,我现在外面杵著呢!师太你可一点儿谎都没跟我大哥撒的呢!” 清寧师太一时也被逗得面上露出宠溺的笑容:“你这丫头动不动就是鬼点子。不过如此说法终究是取巧了。” 她收起笑容单手立掌,垂眸宣了一声佛號:“阿弥陀佛。” 徐妙锦上前几步挽住她的手臂,安抚道:“好啦好啦,反正你没撒谎不是?况且,师太不也曾和妙锦说过,佛家纵然讲究五戒十善八正道,不得已之时却也可以开个方便之门么?” “你实在过意不去便和菩萨神佛说,这是给我开了个方便之门嘛~难道师太愿意让我嫁给那个昏君不成?” “先帝还在乾清宫停灵便已经开始耽於享乐,此等玩物丧志的不孝之人……如何可能是良配?” “嫁给他?我才不要!” “师太和我娘乃是至交好友,师太也不想看我娘泉下有知,见我一生悽苦,伤心难过吧?对不对?” 徐妙锦摇著清寧师太的小臂,笑嘻嘻地劝慰道。 清寧师太一时无言:“说不过你。” 转而一想,又不放心地开口对徐妙锦提醒道:“此事贫尼已经为你开脱过了,便也作罢了,只有一点,你说话可万万要谨言慎行,无论如今的新帝德行如何、心性如何,你都不能把『昏君』二字掛在嘴边。” “今日在此处,清净远人便也罢了。” “可你若口无遮拦成了习惯,万一人前说漏了嘴,又被有心人利用,是可能招致杀身之祸的。” “中山王与先帝情谊甚篤,护得了你,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中山王更是已经故去,说话便要学会谨慎了。” “如今这位新帝可不是个软性子的。” “黄子澄满门,江夏侯周德兴满门,都是他一手办的。” 清寧师太摸著徐妙锦的脑袋,温柔慈和地劝道。 徐妙锦点了点头,也知道清寧师太说的话是为她好,也十分有道理,应声道:“嗯,妙锦记下了。” 不过她顿了顿。 还是忍不住捏了捏拳头,压低声音吐槽道:“反正我是不可能嫁给那个昏君的,从这跳下去,死外边也不可能。” 清寧师太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略带一丝严厉道:“刚说过的话便不记得了是不是?又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徐妙锦撇了撇嘴,嘻嘻一笑:“就说最后一次,以后不说了,嘻嘻,不说了。” 清寧师太点了点头:“这才对。” 只是顿了顿,她便又有些犹疑顾虑地蹙起眉头,替徐妙锦操心起来:“只是……你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你今年也已经十二了,本就到了议亲的年龄,再养两年便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龄了。” 徐妙锦抿了抿嘴唇,沉默了片刻,而后才缓缓开口: “我且在外面躲一躲,我大哥找不到我,便也只能报我重病,我爹虽然不在了,可我家顶著魏国公府这块牌子,想必也不会有人深究。” “待新帝选妃结束,此事便也算过去啦。” “师太放心,这些我都考虑过了的~”徐妙锦道。 清寧师太摇了摇头,道:“我说的不是此事,而是你一日一日长大了,终究是要考虑终身大事的,想必你娘也想看到你成婚生子,有夫君关爱,有儿女绕膝,一生幸福美满。” “成婚生子……幸福美满……” 徐妙锦有些怔怔出神地呢喃著,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一般。 没人知道,此刻她的脑海中莫名其妙就浮现出一个白色身影,一张俊美无儔的面容…… 如果是那个人的话……矜贵而不倨傲,理亏了会愿意温和地说一句“是他没注意到”,可与她谈经论史,也可与她聊市井玩笑——佟昀…… 如此想著。 仿佛耳边的风声、树叶摩挲声都变远了。 清寧师太见徐妙锦突然愣了神,不再说话,心中一时觉得奇怪,蹙眉问道:“妙锦?这是在想什么呢?” 听到清寧师太的声音。 徐妙锦的思绪顿时就被拉回,这才回过神来,一张玉雪俏嫩的小脸蛋上,顿时浮现出两坨淡淡的红云。 第148章 洗煤之法!真的可以有无烟煤? 徐妙锦顿时露出微妙的羞窘神色。 略显一丝慌张地道:“没,没想什么。” 隨后便掩耳盗铃一般解释道:“既然……既然大哥都已经回去了,那我也回净月庵禪房去啦,师太你也去研读佛经去唄。” 清寧师太虽是佛门中人。 不过徐妙锦这般小女儿姿態,她如何看不出一丝端倪,宠溺一笑道:“小妙锦这是终於长大了。” “是谁家的小子这么好福气?” “等这一阵儿过去了,宫里选妃之事结束过后,便赶紧和辉祖通通气,让那小子家里名正言顺上魏国公府提亲!” 清寧师太与徐妙锦母亲算是知交好友,徐妙锦也是她看著长大的孩子,小姑娘长大了,她自然是高兴的。 说罢,她又想起来什么一般,面色突然严厉了几分:“后面的日子可不许出净月庵去了,你是中山王之女,如今的魏国公之妹,身份贵重,任他是谁都不配轻薄亏待了你去。” 这小丫头从前都是没心没肺鬼灵精的样子。 也就是前些日子出去了一趟。 稍微想想就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说起来她虽是出家人,却也算得这丫头半个母亲,不能不操心著些。 然而。 此话一出。 却见徐妙锦俏脸上略略露出一抹失意之色:“不是不是,师太你想错了。我……我也不知他是哪一家的,不过是在集市上偶然与人发生了些齟齬,萍水相逢的一面之缘罢了,日后大概都不会再有相见之日了。” 细细想来。 她唯一知道的,也就是对方的名字罢了。 京中勛贵子弟她大多都见过,而且她所知道的勛贵子弟之中,也没有哪个姓“佟”的。 虽然上次自己说过,回头也要请他吃饭,可二人之间谁也没有报出门户,也没有约定过时间,何来的“下一次”? 想到这里。 徐妙锦深呼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仿佛要將之前那些思绪一股脑地从自己的脑海里摇出去一般。 而后对清寧师太淡淡一笑,挽著清寧师太的手臂靠在她肩膀上:“大不了以后来净月庵当尼姑嘛。” 清寧师太摸了摸她的脑袋:“这傻丫头,尽乱说话。” 说罢声音柔和地宽慰道:“世间一切,自有缘法,若是有缘必然能再见,若是不能再见只能说明你们並无缘分,也不可惜,你往后自然也会有你自己的缘法。” 徐妙锦也不是拧巴的人,大概是把这话听进去了,嘿嘿一笑:“说不定我的缘法就是跟著师太当比丘尼呢~” …… 山西,一座人跡罕至,少有人知的矿山深处。 坐落著一个呈凹字型的矿场。 矿场之內,地上隨处可见都是黑色的煤炭,黑色的地面上映著一条条车辙,矿场边缘大块小块的煤炭堆叠成一座座小山一般。 有人从矿场连接著的矿洞之內,一车车地把新挖出来的煤炭运送出来;有人则在煤炭堆成的小山附近拿著锄头、铁锹等工具,一下一下地砸在那些大块的煤炭上…… “老王,你都连著干了好几个时辰了,不歇歇?” “不歇!这活儿,咱干得有劲!” “啥时候听说过朝廷让人干活儿还发工钱的?咱一开始还以为是骗人的哩!没想到还真给咱发工钱了!” “是啊!头几天咱这儿的工头少发了些钱,立刻就被差爷拖去处死了,往后日日的工钱都和说好的一模一样。咱当然乐意干,干到死也乐意!哈哈哈哈!” “干完这几个月,今年可能过上个肥年了!” “嘿嘿嘿,咱屋里头的娘们吃上了鸡汤,来年咱还等著她给咱生个大胖小子,哈哈哈哈!” “……” 矿场之內负责碎石的工人一边挥汗如雨的干著,面上却是带著笑意的,一个个眼睛里仿佛有光。 此起彼伏的敲打声之中,左右閒聊著。 “先帝驾崩、新帝登基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咱还听不少人说咱们这位新帝登基不行、不好,也不知是哪个王八羔子乱讲的,朝廷啥时候对咱这么好过?” “不过……也不知道朝廷找了咱们这么多人又是挖煤又是碎石的,要做什么?这么多煤炭能做什么吃?便是造兵器要烧铁,一下子也用不著这么多。” “嘿嘿!你管朝廷要做什么,那不是咱管得著的事儿。咱干活儿,朝廷给发工钱,那咱就必须把这活儿好好干下去!咱只知道,咱们这位新帝,是个好皇帝!” “对头!哈哈哈哈哈!” “……” 对於这些矿工来说,他们不知道应天府內发生的事情,也不知道新帝做了什么,只知道,亏了这位新帝,他们赚到了钱,这矿场之內自然是热火朝天、好评如潮。 眾人说话间。 一队人推著空空如也的推车走了过来。 “这是要做什么?”敲炭的矿工停下閒聊,不明所以。 接著便见这队人將他们敲碎的煤炭装上了车,一车车地往矿场外运出去。 诸多矿工虽然好奇,却也没人敢过问。 均是继续埋头苦干起来。 而另外一边。 装有敲好的煤炭的推车出了矿场,便顺著山间临时修好的路一路往山下推去,直到接近山脚一处“轰隆”作响的水流旁边,才停了下来。 水流旁边的平地上已经挖好了一个个大坑。 “吴千户,已经安排矿工们陆续把碎好的煤炭往这边运过来了,您看接下来是?”打头一人对著站在瀑布下方一名身著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青壮男子恭敬地问道。 “都倒进水坑里去!” “洗煤!” 被称为“吴千户”的青壮男子微微蹙起眉头,下令道。 吴千户的面上也带著一丝犹疑之色。 他本是一名普通的锦衣卫千户,和宋忠关係十分要好,新帝登基之后,宋忠当了锦衣卫指挥使,他却万万没想到,派给自己第一桩任务,居然是来挖煤…… 只不过宋忠交代的时候特別谨慎。 让他一定要按照规定的方法处理煤炭,说是什么……能製造出无烟煤…… 只是,当真可以有无烟煤? 第149章 第一批无烟煤!!! “把煤倒进水里……洗煤??” 听到锦衣卫千户吴永良这句话,在场所有人都是一脸懵逼,只觉得这个吴千户嘴里蹦出来的就那么几个简单的字,落到他们的耳朵里,就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煤炭的用处他们是知道的。 多用於冶炼铜、铁材质的兵器、烧制陶瓷等等。 用来烧的东西。 你丟水里去做什么??到时候还能烧? 这不是白瞎了矿场那么多矿工夜以继日地挖矿、碎矿么? 还有…… 洗煤又是什么鬼。 这乌漆黢黑的玩意儿,你还想洗乾净不成?怎么可能? 诸多疑问顿时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脑子里,一个个都跟看傻子似的看著面前人模人样的千户吴永良。 被所有人直勾勾地盯著。 吴永良也不由得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嘴唇,甚至背后都有些发热,一阵阵忐忑和心虚。 他只是被宋忠喊过来干活儿的,这些人目光里的疑惑,他也有,只是有命在身,宋指挥使还特別交代,这件事情是陛下亲自吩咐的,办不好说不定是要满门抄斩的…… 想到这里,吴永良强自维持镇定,呵斥道:“干活儿啊!一个个的都看著本官做什么!?” 眾人不由一阵面面相覷,不敢说什么,毕竟这位大人可是从京城来的,锦衣卫令牌永远能令人瑟瑟发抖。 不过最终还是有人忍不住出言了。 “吴千户,这炭……它是用来烧的!” “废话!当本官是傻子不成?”吴永良心中也很无奈,但为了把任务进行下去,只能疾言厉色训斥。 “若是这批煤炭的成色不如吴千户的意,这么多人开採、整理出来的,可让山下的铁匠铺子来领走,也不算白费功夫?”有人小心翼翼地建议道,面上带著一丝心疼。 “倒进去!”吴永良故意摆出一副冰冷的神色来,从腰间取下了锦衣卫腰牌,展示在眾人面前,“所以本官说话是不管用了是吧?嗯?”说著,他的目光之中露出一抹杀意。 没办法。 宫里的小祖宗有要求。 事情就是再荒唐,他也得办下去。 而锦衣卫乾的本就是监察百官、拷问案情这类煞气活儿。 常年累月下来,目光里仿佛带著刀子。 一下子就让所有人闭嘴了。 “是……” “是是,咱这就倒进去。” “来来来,吴千户发话了,干活儿了干活儿了!” “……” 小命要紧,下面的人不敢再多说什么,稀稀拉拉地吆喝了几声之后,便一个个把自己用推车运过来的原煤倒进了水坑之中,一时之间,水面上瀰漫著黑黑的烟尘。 此处並非仅仅是一个水坑而已。 水坑周围还架著一些粗壮长木,长木顶端相互支撑在一起形成一个中心交匯点,交匯点的位置则悬掛著几个滑轮,滑轮上掛著的几根粗大麻绳一端被几名大汉握在手中,另一端则是直直没入水中,也不知水底下吊著什么东西。 这些就是用来洗煤的简易设备了。 洗煤的原理,就是利用原煤之中各种成分的物理性质不同,以水为介质,將各种成分在介质流动之间进行跳汰分层,把其中的灰分、部分硫分、矸石等等筛选出去。 品质越高的煤密度越小,因此它们就会在水介质流动的过程中,浮到水面上层。 而煤炭之中的废料,诸如煤矸石,密度就比精煤重很多,会更快地沉入水底。 这个流程,现代自然已经有成熟的工业作业方法了,不过在条件简陋的这个时代,就只能进行一些简单的跳汰了。 虽然做不到那么精细。 但达到可以使用的程度,还是可以的。 “吴千户,都……都已经倒进去了。” 待第一批被运送过来的煤炭全部被倒入水中,眾人退至一侧,匯报情况道。 面上则是瀰漫著茫然、不解、可惜等诸多情绪。 吴永良沉吟了片刻。 目光一凝,而后看向水坑旁边一直握著麻绳另外一端的几个肌肉虬的青壮汉子,点了点头:“开始吧。” 说罢,也有些紧张地死死盯著水面。 隨著他话音落下。 几个肌肉虬结的汉子立刻齐齐拉动著手里的粗麻绳,在滑轮的带动下,麻绳另一端连接著的,沉在水中的重物缓缓升起,水面浮动,一时仿佛要沸腾起来一般。 这些设备装置,正是用来搅动水坑中的水的。 水一被搅动起来,里面的原煤自然也会在作为水的介质流动的同时,被带动翻滚起来,而后在重力的作用下自己分层。 “一二,拉!” “一二,放!” “一二,拉!” “一二,放!” 几名青壮汉子额头皆是青筋暴起,喊著口號的同时,不断前后拉动著粗麻绳。 水坑里的水被不断地搅动著。 之前被倒进水里的原煤在其中翻滚涌动,浮浮沉沉…… 就这么搅动了一会儿的时间之后。 便又响起了千户吴永良的声音:“差不多了,开始捞!” 话音落下。 一早就候在旁边的矿工立刻按照吴永良之前就交代好的,提起自己手里的竹篓子往水里丟,如同去井里打水一般,用绳子把竹篓子往岸上拉。 和打水不一样的是。 竹篓子里面的水会漏出来,被打起来的,是被水流带到上层的精煤,也就是所谓的无烟煤。 这个时代,人力是最不值钱的。 在诸多矿工的动作下,在水里过了一遍又被重新捞起来的煤炭,很快就在堆出了一座小山。 这批被打捞上来的煤炭,肉眼可见地更加纯粹,乌漆嘛黑的,没有什么石头、灰分等东西。 只不过,此刻还没有人明白这意味著什么。 在所有人看来,这堆东西还是这堆东西,只不过在水里过了一遍,然后好像变得湿了,以及更黑了而已。 “取出来一部分,烧火烘乾。” 吴永良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按照朱允熥提前就给出来的处理流程开始处理湿漉漉的煤炭。 他在心中回想了一遍,確认自己没有落下的步骤。 隨后心里便打起了鼓——若是陛下所说的真能实现,那这批煤炭晒乾(烘乾)之后,就会是无烟煤了…… 锦衣卫的名头很好使,纵然质疑,却没人敢反驳。 在场矿工立刻照做。 第150章 凸透镜倒模,八百里急递 隨著有人开始生火烘煤。 现场陷入了一片沉默,只剩下旁边瀑布轰鸣、以及偶尔响起的柴火噼啪的声音。 所有人,包括吴永良都死死盯著那部分,坐在试验样品被取出来烘乾的煤炭,紧张好奇。 把煤炭丟水里,搅一搅,再捞出来烘乾…… 想一想这都不是正经人能干出来的事儿,简直比三岁小童撒尿玩泥巴还离谱可笑,可偏偏朝廷居然派了个锦衣卫千户来这山里干这事儿,更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不过这事儿都已经干出来了。 他们自然想看看。 这脱了裤子放屁的操作,到底能操作出个啥来。 隨著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煤炭终於算是被烘乾了。 诸多矿工下意识看向吴永良。 等著看他接下来还要来什么离谱操作。 “都在这儿等著,你带著这部分煤炭隨我来。”吴永良却没有立刻操作,而是吩咐了手底下一名亲信百户带著煤炭隨他离开了此处。 他没忘记宋忠吩咐了,此事必须秘密进行,尤其是不能让人发现了他们採矿和洗煤的用意,此刻到了最后一步,自然要避著人了。 二人一前一后。 很快来到一处空旷无人之地。 “把这些煤炭烧烧看。”吴永良打量了四周一眼,目光凝重地对跟隨而来的百户吩咐道。 “是!大人。”百户虽也不解其意,但立刻取了適量的煤炭,应声照做,將其点燃。 不多时,被点燃的煤炭就被烧得通红,形成一团炭火。 旁边的百户还兀自蹙著眉头,不解地呢喃道:“煤炭烧了会著,在水里过了一遍再烘乾再点,还能点著,大人,您这到底是要做什么啊?”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说话自然隨意些。 而当这名百户抬头看向自己的头儿。 却见吴永良脸上都微微有些通红,瞪大了一双眼睛死死盯著面前那团炭火,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大人,您怎么了?”百户一脸懵逼地看著吴永良。 吴永良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平復下来,隨后声音有些颤抖地道:“你看这盆炭火,它有烟吗?” 百户看了一眼摇了摇头:“没有啊。” 吴永良道:“是啊!没烟!” 说罢便迫不及待地道:“去!让那些矿工继续洗煤!多挖些坑,多找些人!另外,八百里急递!把我的书信,还有煤,送到应天府给宋指挥使去!” “呃……是。”百户被自己直属上司这一波失常的样子给搞得更懵逼了,呆愣愣应了一声转身要朝瀑布的方向而去。 走出去两步才突然顿住身形。 约莫是骤然反应了过来:“烧起来不会有烟的煤!!山里挖出来用水洗一洗就能用的煤!??” 他后知后觉地瞪大了眼睛,满脸不敢置信之色。 山上的石头是没有任何成本的!僱佣矿工虽要些钱,可也算不上什么大支出…… 就这样,却得到了源源不断的无烟煤! “此事不允许泄露出去一个字!否则,满门抄斩!记住了没?你只管叫那些矿工继续挖煤继续洗煤,洗出来的煤晾晒至半干即可。明白了没。”吴永良声音严厉地叮嘱道。 “是,属下明白!”百户咽了口唾沫,应声道。 …… 一驛过一驛,驛骑如流星。 平明发咸阳,暮及陇山头。 虽说古代交通条件是十分不发达的,可朝廷要事的传递却並不如此,八百里急递之下,从山西到应天府,两三天的时间足矣。 乾清宫。 朱允熥刚刚把堆叠在龙书案上的奏疏批批乾净。 手里的硃砂笔隨意往桌子上一丟,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 候在旁边的马三宝立刻上前两步。 从自己袖子里拿出来几块“玻璃”,恭敬地放在龙书案上,轻声道:陛下,这几天奴婢按照您的吩咐,用您磨出来那块神奇的『凸透镜』倒了模……用倒出来的模製作琉璃之后磋磨拋光,得了这几块『凸透镜』,毕竟您看成不成?” 马三宝是朱允熥唯一最信任之人。 朱允熥日理万机,烧玻璃之类的事情当然就交给了马三宝,马三宝现在做起来也算是得心应手了。 朱允熥挑了挑眉。 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桌面上的几块凸透镜,隨后又拿起来一个个看了一遍,满意地点了点头:“把其他那些零部件打造好之后,一台简易的显微镜大概可以出来了。” 想到这里,他嘴角噙起一抹淡笑。 以朱橚对医学这方面的认真程度,他相信,只要自己给他引入微观的概念,再提一提自己记忆里的那些东西,自己这位五叔,想必能创造不小的惊喜。 “把秦逵给朕宣过来。”朱允熥漫不经心地道。 “是,陛下。”马三宝应声道。 却在这时候,乾清宫外传来一个焦急地声音:“八百里急递,快让我进去见陛下!” 朱允熥自然认出来这是宋忠的声音。 八百里急递,要么是战报消息,要么是朱允熥以皇帝身份给予的特权,便是到了乾清宫,都是可以省去许多繁杂通报程序的,所以宋忠的声音响起不过两个呼吸的时间,他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乾清宫之內。 马三宝反应很快,听到宋忠的声音,便已经眼疾手快地把龙书案上几个凸透镜给盖了起来。 “参见陛下!” “陛下,八百里急递!” “山西来的!喜事!” 宋忠跪地请安,面上带著激动且兴奋的笑意,而他的手里不仅拿著一份急递,怀里还揣著一个不大不小的锦盒。 朱允熥挑了挑眉,面上也不由露出一抹惊喜之色:“山西……无烟煤洗出来了?” 隨著日子一日一日往前走,冬天也越来越近。 无烟煤自然是朱允熥最关心的事情之一了。 “恭喜陛下!正是!盒中正是一部分无烟煤,微臣特带来给陛下瞧瞧。”宋忠激动地道。 隨即面上露出一抹羞愧之色,请罪道:“微臣有罪!身为陛下近臣却不了解陛下心意,陛下心中想著黎民百姓之时,微臣竟还曾贸然质疑过陛下,微臣罪该万死!!” 第151章 这才是真正的財富和强盛 山里挖出来的破石头,竟然真的能弄出来无烟煤! 这是宋忠从来没想到过的事情。 而遥想当初,朱允熥直接丟了三十万两银票给他,让他派人去山西挖煤,他满脑袋只有问號。 甚至还觉得。 陛下此举是为了玩,为了烧制陶瓷所以想要大量囤积煤炭备用,简直算得上是铺张浪费且毫无节制了。 那时候他还曾委婉地出言劝諫过。 只是被陛下的气势威慑住,出於不得不也只能去办的心態,硬著头皮把这件事情办下去。 再往后。 陛下又提出什么“洗煤”的说法。 听起来更是可笑。 当然,天子有命,他还是得把这件事情吩咐下去。 往后他就没太把这件事情当一回事了,只想著等著下面的吴永良到年底把煤给挖出,这事儿就算是交了差。 却没想到。 今日突然一封八百里急递送过来,还带了一盒子黑煤。 宋忠自然是立刻就检验了这一盒子无烟煤的效果,结果令他大跌眼镜——明明是那些山里挖出来的石头煤炭,烧起来的效果……竟然和大户人家才用得起的柴火炭一样! 这时候宋忠才惊觉。 这煤……陛下不是用它来烧什么陶瓷,不是用来玩的! 而是为了取暖! 而一下子丟这么多银子进去,这么大规模地挖煤为的是什么?只能是为了让百姓过冬啊!! 因此。 此刻见到朱允熥。 宋忠心里顿时有种五味杂陈的感觉。 “嗯?宋指挥使这是怎么了?”马三宝手头上的事情也多,尚且还不知道无烟煤的事,见宋忠一副神情激动地样子,火急火燎一跑进来就先认了罪,一时有些懵逼。 朱允熥双手负后,神色之中也带了一丝期待,缓缓开口道:“起来吧,不知者不罪,况且你是否忠心,朕心中自有一桿秤在,既然东西送来了,就点起来试试看吧。” 虽说他心里是有八九分成算的,不过事关重大,总还是要亲眼见到才放心。 马三宝还是没明白二人之间在说些什么。 心中愈发好奇起来。 算起来,他是跟在朱允熥身边时间最长的人了,知道自家主子从来不是什么会一惊一乍的人。 他反应最大的时候,一次是自己找到几根番薯藤的时候,近乎疯狂,其次则是得知先帝驾崩的时候,那是陛下藏剑十年第一次露出了锋芒,再者就是现在了…… 也不知那锦盒里到底装著什么。 在马三宝疑惑的目光之中。 宋忠將怀里揣著的锦盒打开,露出里面黑黢黢的煤炭,然后在殿中取了火盆,將其点燃,火盆里很快燃起了一盆红彤彤的炭火来…… 看著炭火静静燃烧。 朱允熥满意地点了点头:“嗯,无烟。”说罢又皴著鼻子微微嗅了嗅:“略带一丝刺鼻气味但不多,冬日取暖不致中毒,灭了吧,朕心中有数了。” 现在虽然入了秋,不过也还不到烧炭的时候,检验完结果后,朱允熥便下令灭了火。 听到朱允熥言简意賅地点评,马三宝总算是回过味来。倒吸了一口冷气,瞪大眼睛道:“所以是宋指挥使派人在山西一带挖出了无烟且无毒的煤炭!?” 锦盒里的东西他当然是认得的,烧陶瓷、烧铁的煤炭。 只是这些石头虽然可以烧。 烧起来烟却是极大,而且一个不小心就能把人毒死。 但今日所见,煤炭还是那个煤炭,烧起来却完全不同! 宋忠灭了火。 一双眸子里满是敬佩之意地看著朱允熥,解释道:“准確来说,是山西一带挖出来,然后用了陛下给的以水洗煤之法后,得到的无烟煤!陛下心怀天下苍生,微臣敬服!”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 道:“这些废话就少讲了,接下来你要安排的,就是在大明皇朝各省、府建立煤运点,按照当地的人口情况提前囤积好足够的无烟煤。” “不过,我大明皇朝国土广袤,山西一带虽然煤矿资源丰富,但若是只以山西为產煤点,这些无烟煤运送到有些省、府的运输成本会耗资颇巨。” “现在確定此法可洗出无烟煤,你可以去查查大明皇朝內已经被勘明的煤矿点,因地制宜地多开几个矿场,减少运输成本。” 以山西为第一个试点。 其一是山西的煤矿產量的確是最大的,其二则是山西处於北方,北方天气冷得快,温度低,而山西则可以辐射到不少北方省、府。 南方这边对煤炭的需求显然会比北方小上不少,確定洗煤方法可行,再开设矿场,也能赶得及。 宋忠立刻应声道:“微臣领命!这就去办!” 马三宝则是已经呆若木鸡地站在一旁,惊得说不出话来。 挖煤、洗煤…… 听起来要多离谱有多离谱的操作,陛下居然就这么轻飘飘地解决了冬日冻灾的问题??? 虽然这些无烟煤不可能让冬天完全不死人,但可以想见的是,今年冬天受灾的百姓必然会大大降低! 毕竟这些无烟煤的效果虽好,可成本却是从山里挖的石头罢了……以这品质,价格定高一点放在市场上卖,简直可以说是无本万利! 当然马三宝也知道,朱允熥做出这一番安排,显然没有要靠这些无烟煤去敛財的意思,完全是侧重於普通百姓。 不过转念一想。 自家主子都掌握了製造透明琉璃的方法,也不缺钱。 他想得也没错。 朱允熥当然不缺钱。 或者说,钱根本就已经不重要了,以他从后世带来的记忆,敛財的手段简直不要太多了。 站在他的角度来说。 重要的是人、是生產资料,是可持续发展,是整体gdp的提升……这才是真正的財富和强盛。 与之相比。 敛財不过愚蠢的小巧。 敛再多的財,也不过是从一个本就已经很大的地主,成为一个更大的地主,帐户上的数字多出几个零而已,毫无意义。 “去吧。”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淡笑,漫不经心地道。 “微臣告退。”宋忠收起锦盒,抱拳告退。 而他退出乾清宫的同时。 工部尚书秦逵,也刚好走了进来…… 第152章 显微镜开造!应天府的情报 “参见陛下!”秦逵拱手躬身,即便站在面前的不过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的目光之中也带著发自內心的恭敬之色,目光明亮。 没別的。 隨著工业司那边的水力纺纱机造出来。 三十二倍的纺纱速度与以往自然不可同日而。 因此。 这才不过几天的时间。 工业司那边就已经把第一批线送到了工部管辖的织造局,並交代过往后每日送来的丝线,只会多,不会少。 而当秦逵看那批材质粗糙的丝线之时,秦逵也立刻明白过来朱允熥的用意了:这是造给天下所有普通百姓的!!! 当然。 令秦逵觉得最离谱的是。 朱允熥居然真的给他搞来了大量的丝线,按照工业司那边透露的丝线產量来算,供应他手底下织造局以及织造作坊的飞梭织布机,绰绰有余! 虽然他並不知道工业司那边是怎么做到的。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但最终的结果是! 陛下的安排筹谋,让他们做到了一件事情:在完全入冬之前,大部分贫苦百姓手上,至少能拿到一件可以勉强御寒之物!虽然品质不高,但胜在成本低廉。 对於那些这个冬天註定要冻毙於风雪之中的那些人来说。 这就是活命的机会! 在真正確定这件事情之前。 这个成果…… 简直无法想像! 而当明白过来朱允熥的用意之后,秦逵半夜醒来都忍不住给了自己一个大逼兜:我真该死啊! 毕竟在不明真相之前,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没少骂。 “陛下召微臣前来,是否是要向微臣询问织布机改良进度,以及工部这边的织布情况?”秦逵恭敬地问道。 朱允熥却是淡淡一笑:“此事先放到一边,王应辛那边跟朕说过,第一批丝线已经给你们送过去了,朕的意思想来你也明白,今日叫你来,是另有事情要你做。” 相对来说,飞梭织布机和水力纺纱机倒是最不需要他操心的,毕竟这些玩意儿效率提升起来都是十几倍、几十倍的来。 “请陛下吩咐!” “微臣秦逵,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秦逵立刻便声音激昂地应声道。 有了飞梭织布机的前车之鑑,他相信,这位陛下纵然偶尔玩乐放纵了些,可甫一上位便能立刻想到天下黎民百姓,更能雷厉风行地拿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庇护黎民百姓……他要做什么事情都不至於过火。 朱允熥从龙书案上翻出来一张宣纸,让旁边的马三宝递给了秦逵:“把这东西给朕造出来。” 秦逵接过图纸眯起眼睛一瞧,立刻紧紧蹙起了眉头。 只见图纸上画著一个他从来没见过,也完全无法理解的,奇形怪状的玩意儿。 而且旁边还有每一个零部件的拆分放大图。 分別標註著【目镜】、【镜筒】、【载物台】……等等他从来没听说过的字眼。 当然,这张图纸画得颇为细致,想要將上面的东西一一打造出来,除了费些功夫,总体上的问题应该是不大的。 “陛下,这是……”秦逵下意识开口问道。 “你直接按照朕要求的尺寸標准造出来就是,其他的,与你无关。”朱允熥没必要也懒得解释,直接开口道。 “是,微臣遵旨!” 这次,秦逵也不疑有他,直接一口答应了下来。 对於现在的秦逵来说。 首先,他也不確定朱允熥搞出来的奇奇怪怪的东西,是真的为了玩,还是另有其深意,毕竟之前的弹簧他就误会了,作为一个混跡官场的人,他不至於再犯一次同样的错误。 退一万步讲。 就算这玩意儿真是陛下造出来玩的。 那又怎么了嘛? 陛下想到了“飞梭”,提出了织布机的改良之法,同时还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大规模提升了丝线的產量,提前这么久为天下百姓筹谋,今年冬日不知要从阎王爷手上抢回多少本该冻毙之人,已然是功德无量。 让工部造个东西给他玩玩儿,过分吗?过分不了一点! “不知陛下是否还有其他吩咐?”秦逵直接问道。 “没了,造去吧。”朱允熥淡淡地道。 “是,那微臣便先告退了。”秦逵不再多一句废话,直接告辞离开。 看著秦逵麻溜儿离开的背影。 旁边的马三宝有些忍俊不禁地笑道:“秦大人现在做事,倒是积极了,想来,对陛下也是真的服气了。” 朱允熥淡淡一笑,打了个呵欠,不置可否。 秦逵当然得麻利起来了。 是不是真的对他服气,这种只有对方自己知道的事情,暂且不论。 但秦逵身上。 一来还背著上次那“妄自揣测圣意”的罪名。 再者,现在在忙活的飞梭织布机,稍微想想就是一件足够他史册留名的事,多少言官得拿性命去赌的事情,被他捡了这么大个便宜。 让他干什么他都不会有什么废话。 他看著已经被自己清空了的龙书案,心情颇为愉悦:虽说並非一切事情都一帆风顺,但现在大体上也都已经定下来了,就连显微镜都指日可待了。 “看看朕的番薯藤去。”朱允熥站起身来,道。 …… 嶧县。 逆著大运河的水流一路北上。 到此处,早已经进入了北方地界了,相比於南方,北方的天气冷得更快,秋风也更加凛冽。 嶧县码头上,一艘船刚刚开始往北缓缓出发。 船舷上,两名身著粗布麻衣的人站在边上,一人约莫六七十岁,另外一个约莫三四十岁。 “老陆,再往上还有多少距离啊?” “咱们一路走得慢,在这里又停了不少时间,还早著呢。不过我这里,刚刚收到了一封家书。” 此二人,自然就是从应天府一路出发的农民黄十六和陆威,一路沿途,无人知晓自己居然和“已故”的洪武大帝擦身而过,甚至还打趣玩笑。 而陆威口中的“家书”。 自然就是来自应天府,由蒋瓛传过来的情报。 “哦?让咱看看那小狼崽子又做什么了。”朱元璋呵呵一笑,饶有兴趣地接过了陆威手里的“家书”。 第153章 这里面,肯定有大文章!急切和犹疑 船缓缓沿著水面逆流而上。 朱元璋则是笑呵呵地打开了手里的情报,目光之中甚至还带著期待之色。 毕竟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自己从来没在意过的孙儿,的確是带给了自己一些古古怪怪的惊喜。 在他的特意交代之下。 第一条写的就是番薯藤的长势情况:【长势茂密喜人。】 不过,当他看到这一条下面的备註,一下子就不嘻嘻了。 【天气渐冷,陛下已经开始给番薯藤烧炭取暖。】 朱元璋嘴角抽了抽,一脸无奈:“这……这小子……” 当然,他现在已经相对平静了许多,毕竟之前他还亲眼看到朱允熥用冰块降温来著。 只是看到这情报就忍不住起了火。 北方的天冷,他在路上已经见过不少瑟缩在大街上发抖的贫苦百姓,现在还不算入冬,以他的经验来判断,等入了冬,这样的人怕是很难挨到下一个春天的到来了。 结果又看到朱允熥给几根藤烧炭取暖…… 两相对比之下,心中难免不快。 “老黄,淡定,淡定。” 一旁的陆威立刻习以为常地出声安慰道。 朱元璋长嘆了一口气,忍不住抱怨起来:“娘的,这番薯藤啥时候才能熟?” 他现在就想看看,那几根藤到底能长出什么儿来。 不过他也知道万物自有时,只能暂且压下这一分火气,继续往下看了下去。 【九月初五,陛下又给工部下了安排,让工部將下面的织造局、织造作坊里所有的织布机都暂且停工,换了梭子。往后织造局的事务便被宋忠派了人看守,具体消息,还待再探。】 【九月初九,陛下新建的工业司被赐了一座临水的皇家庄院,工业司大半人手挪到了庄院上,同样由一卫锦衣卫严密看守,据微臣打探得知,庄子里运出来大量物品送往织造局。】 【二者疑似有所关联。】 蒋瓛毕竟是前朝的人。 只不过因为够狠,表足了忠心,同时的確又提供了几乎所有的锦衣卫暗线给朱允熥,这才能够继续留在锦衣卫之中。 但改了朝换了代。 宋忠才是如今锦衣卫的核心。 再加上朱允熥派出去看守这两项作业的人,是经过了一番清洗之后,被他绝对信任的锦衣卫,同时蒋瓛还要顾及到绝对不能暴露了自己臥底的身份,探听到的消息自然有限。 朱元璋蹙著眉头看完第二则消息,面上又是一阵疑惑不解之色,呢喃著道:“织布机停工?换梭子?工业司……” 他不知道什么飞梭。 自然也就不明白给织布机换梭子意味著什么。 “现下里已是深秋,眼看就要入冬了,这时候还让织造局停了作业,给织布机换什么梭子??” “工业司……一个喜好钻研奇技淫巧的部门。” “他要干什么?” 朱元璋一双眉头紧紧蹙著,试图从这条情报里去分析出一丝条理,找一个朱允熥做这些事情的动机,但他失败了。 可是他又摇了摇头:“两个卫的锦衣卫看著此事,可见这小子对此事是极为重视的,只是为了玩弄些奇技淫巧去下这么大功夫?” 朱元璋目光一凛,面上並无太多的怒意,反而多出来一抹好奇:这小子不是这样的人,里面肯定有文章。 旁人不了解情况,或许会认为,大把银玩乐、研究什么奇技淫巧,是朱允熥的常规操作,但朱元璋显然不会这么想。 反而隱隱察觉到:此事不会简单! 他沉思了片刻,想不出来其中的关窍,最终把这个锅扣在了蒋瓛头上:“这个蒋瓛!消息也不探真切点!” 旁边的陆威立刻替蒋瓛说话道:“消消气,毕竟现在京城局势复杂,老蒋他也难做嘛,连家书传出来都难能可贵,有事情咱再等等看。” 与此同时。 他的心里的好奇也越来越重了。 不是別的。 而是……一路和自己北上的陛下,对现在应天府那位新帝简直太包容了,包容得简直有些过分了! 前面得知新帝二十万两银子造砖炉,三十万两银子去挖矿,一笑了之便也罢了。 现在这种深秋时节,市面上的丝绸布正愁不够用,价格都已经被哄抬得高了许多,应天府那位还停了织造局的作业换什么梭子,这不是要雪上加霜么? 对於这样的事情。 陛下居然没有指责应天府那位的过错?反而只是一番细想之后怪罪蒋指挥使的情报不够真切…… 以往陛下是什么作风? 朝中有人贪个几十两银子被发现了都是立斩不赦的。 按照陛下一贯的性格,便是当初受尽陛下万千宠爱的太子殿下,若是做出了这些荒唐之事,也是要遭到训斥的。 莫不成是让出了帝位转了性儿了? 对於此事。 陆威心中是越来越纳闷儿了起来。 不过他还是知道自己的分寸的,照顾好“黄十六”一路北上去北平,其他的,不该问的別问,不该讲的別讲。 “罢了罢了,咱现在也管不到这么远。”朱元璋生了会儿闷气,也知道自己现在有些鞭长莫及了,暂且也不去纠结。 但同时,他还是不放心地叮嘱陆威道:“往后的行程,咱加快些速度,船也开快些,一路过来咱看也看够了。” “行!交给咱来安排。”陆威拍著胸脯道,隨后缓缓后退朝船舱內而去。 却没注意到。 朱元璋的神情之中已经染上了一抹急切和凝重之意。 对於朱元璋来说。 纵然他现在还是更愿意相信,朱允熥不会是简单地在玩物丧志,研究些什么奇技淫巧。 可这接二连三的情报传来,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就算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不能拿自己这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拿老朱家的天下来赌一个不確定。 “毕竟咱对这小子的了解,也不过是从咱『驾崩』到出殯这中间短短十几日时间而已。若是咱想错了他,相信错了他……” “咱还是得儘快到达北平,做好隨时拨乱反正的准备。” 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看著往后流动的河水,在心中暗道,片刻后,才心情有些沉重的吐出了一口白雾。 第154章 朱元璋恍然,是他有意安排的! 沉吟良久,朱元璋才暂且收敛起自己的心情,继续查看著自己手中的情报——不管结果如何,掌握住情报永远不会错。 【九月初九。】 【陛下突然起了兴致,去了止马岭猎场打猎,但因陛下骑术不精射不中猎物,故此恼羞成怒在林中狂奔,同时因陛下坚持著宽鬆绸布衫进入山岭,在猎场中失踪且摔下了陡坡。】 【幸得兵部尚书茹瑺紧紧跟隨,拼死护驾。】 【陛下身体无恙。】 【然,陛下大怒,所有隨行人员官降一级,后日早朝,兵部尚书茹瑺被贬为兵部左侍郎。】 看完,朱元璋挑了挑眉:“又玩上打猎了?” 当然,对於此事他倒是没有太过在意,他是马背上的皇帝,儿孙在此道上用心,算不得不务正业。 反而面上不经意露出了一抹讚赏的神色:“说起来,那日他可是把咱的虎力硬弓都给拉了个满弓。只是这骑术確实得练一练了,老朱家的种,打个猎居然还能摔下马去。” “也怪吕氏那毒妇!!”朱元璋目光一冷,道。 他何尝猜不到朱允熥为何“马术不精”的原因?显然是为了在吕氏的眼皮子底下藏拙,所以不敢练习,不敢精! 想到这里,杀意在朱元璋的眸中一闪而过。 最终敛去。 “罢了,这小子连办了黄子澄、周德行两个灭门之案,这段时间清洗处理锦衣卫的手段同样算得是雷厉风行,刀口上没少沾血,现在的锦衣卫,就连蒋瓛都开始有些探不到口风和消息了。以这小子的性子,吕氏那毒妇也好过不了。” 说到此事,朱元璋的神色之中是带著欣慰的。 虽说锦衣卫越来越严密,他得到消息的难度也上升了起来,可换个角度来讲这却是一件好事——这证明了他选的继承人,证明了大明这位后世之君的手腕! 诚然,他现在有些不自信地著急往北平赶了。 但,若是可以的话。 他当然更希望自己没有信错人,希望自己这些准备和筹谋都是徒劳,希望“洪武大帝”的的確確在洪武二十五年驾崩了。 “等等……手腕,权利,兵部尚书……”朱元璋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面上神色骤然一滯,呢喃道。 隨后便再次拿起手里的情报。 又一次把朱允熥打猎的这一则情报看了一遍。 “突然兴起的打猎。” “猎场失踪。” “兵部尚书茹瑺,单独跟隨救驾,贬为兵部左侍郎……” 將手里的情报反反覆覆看了好几遍,朱元璋若有所思地念叨著几个关键的字眼,陷入了一种呆住沉思的状態。 片刻后。 朱元璋脸上才渐渐浮现出一抹笑意。 一双略显浑浊的眸子也渐渐变得明亮起来,一拍大腿道:“对了!这是他有意安排的!他的目的不是去打猎!他的目的是去见茹瑺!” 朱元璋掌控大明多年。 虽然最喜欢用的都段是杀杀杀,可这些年下来,朝堂上的势力平衡、阴谋阳谋也並非琢磨不透彻。 他可是亲眼见到朱允熥在淮西勛贵面前,演得人模人样,一口一个“舅爷”、“舅舅”、“叔伯公”叫得亲热,背地里却是一脸杀意地喊著“淮西武將”。 旁人不知道,他却很清楚——朱允熥无时无刻不在防备著蓝玉他们这群人。 这种情况下。 自己这个孙儿除了把锦衣卫完全清洗成自己的势力,再加上老七那蠢货自己送上门的青州势力之外,还有谁最能、也最值得拉拢?——兵部尚书茹瑺! “用这个思路来想就对了!” “感情这小狼崽子又在演,利用自己在外『玩物丧志』的的印象,突然兴起去打猎,自然而然地和茹瑺接触,又创造机会二人独处……失踪的期间,茹瑺想必已经成了他的人!” “完事了还不忘和茹瑺再演一齣戏,把他贬了。” 朱元璋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深吸了一口气,神色之中满是讚赏和激动之意:“他办不了的事让茹瑺去办,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京畿附近的兵力掌控从淮西勛贵手里慢慢分化到了自己手里去!” “哈哈哈哈哈!好小子!”朱元璋一时痛快笑了出来。 “或许,咱刚刚的顾虑和担忧都是白搭,哈哈哈!” 这是他选的继承人。有这样的手腕和心机,何愁事情不成?对於朱元璋来说,当浮一大白。 甚至对於之前的疑虑都打消了不少。 毕竟目前为止,以他所知来说,朱允熥那些看似荒唐的事情,其背后都有自己的深意和安排,每一次“玩物丧志”,实际上都用在了刀刃上。 隱忍、藏锋。 工部那织造局、织布机换梭子之事,想来也的確如他所预料的那般:別有洞天,大有文章。 “哈哈哈!老黄!看来应天府那边有好消息啊。”这时候,陆威也交代好了舵手要儘快北上,重新从船舱里钻了出来,刚好见朱元璋倚在船舷上大笑,一颗心也放鬆了不少。 虽然和朱元璋称兄道弟,但他可从来不敢掉以轻心。 “已经交代好了,舵手会以他们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北上而去,再过些路程,还会有一段顺水的河道。”陆威道。 朱元璋此时心情也不错,笑呵呵地道:“哈哈哈,是有个不错的好消息。” 不过他並没有打消原先的计划,而是默认了陆威的安排。 算时间,他从应天府出来也快有一个月的时间了,该看的也差不多看够了,早一天到北平也算早一天安定下来,况且天冷了,到时候路也会不好走。 朱元璋深呼吸了一口气,把自己的心情收拾好。 继续查看手里的情报信息。 下面的一条。 【九月十四。】 【自山西而来,一封八百里急递送进了应天府,到了宋忠的手上,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锦盒。】 “山西……” “那不是小狼崽子了三十万两银子去挖煤的地方?” 朱元璋顿时目光一亮,来了兴趣。 三十万两银子去挖煤……能挖出来什么? 第155章 不论结果,这份心思难能可贵! 【锦盒之內所盛之物,微臣尚且无法拿到,具体递送了何物进京,还待查知。】 “八百里急递,盒子里装了什么又不知道。这个蒋瓛办起事情来,越来越不行了。”朱元璋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好在面上倒是也並无多少怒意。 毕竟他也知道。 现在的锦衣卫,已经越来越密不透风了。 旁边的陆威也立刻替蒋瓛开口辩解、安抚道:“老黄你这是在气啥呀,换个角度来说,这是件好事情吶,说明咱们大明这位新陛下,能干不是?” 日日跟在朱元璋身边,他也算是咂摸出来点味儿了。 这整件事情其实是朱元璋对当今陛下的试探和考量!同时,他也对这位洪武大帝的脾性多少了解了一些,知道朱元璋喜欢听哪些话,在意什么事情。 果然,被他这么一说,朱元璋面上些微的恼怒之意便消褪下去不少,甚至还被哄得心情好了不少:“那是!咱的眼光不能错!呵呵。” 接著便也不再纠结,继续往下看下去了。 【但宋忠將其呈递面圣之后。】 【朝廷新建了煤运司,且扩大了煤矿开採范围和力度,並將在全国各省、府分设煤运点,用於接收、囤积山西等各处煤矿开採点开採並运送出来的煤矿。】 对於这一步行动,朱允熥並没有强调要严格保密,倒也不是他不想,而是这么大的行动根本就不可能完全保密。 如果只是单纯的採矿都还好。 把几个矿场看守严密一些也就是了。 可是这么大量的煤矿他不可能一直囤积在那些矿场,一来没有那么大地方好囤的,二来是这个时代的交通运输实在是太慢了,很多时候,天气彻底冷下来也就是一两天的时间而已,真等那时候再分发煤炭,黄菜都凉了。 而且,这么大量的煤炭运送到各个省、府去,朱允熥无论如何都需要依赖朝廷的运输体系,漕运衙门等等。 如此一来。 就算他把手里三万锦衣卫全投里面去。 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既然事情瞒不住,那他索性也就直接不瞒了,大张旗鼓地直接建立了煤运司,从锦衣卫之中分派人手主管也就是了。 看到后面的內容,朱元璋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头,呢喃道:“继续开採煤矿……煤运司,各省、府煤运点……” 而后目光一亮,面上同时还露出几分欣慰之色,点了点头:“所以他挖煤的確不是因为什么『玩物丧志』、或是为了冶炼陶瓷囤积煤炭,而是考虑到了百姓冬日里的窘迫处境,想著让百姓一次为燃料取暖。” 口中呢喃的同时。 朱元璋一颗心都稍稍往下放了放。 虽然他还是更倾向於相信朱允熥不会做这么荒唐的事情来玩物丧志,但心里总还存著担忧和疑影儿,就怕“万一这小子当真荒唐呢?”。 现在看到朱允熥这一番行动,这疑影才算打消了。 不过,旁边的陆威却是试探著提醒道:“以煤炭为燃料让百姓取暖,可是这……”他只说了一半便观察著朱元璋的神色,犹豫著要不要继续往下提醒。 却见朱元璋不以为意地呵呵一笑。 道:“可是,煤炭根本就不適合用来作为燃料取暖是不是?咱小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咱会不知道这事儿?” “煤炭烧起来,屋子里整个都是浓烟滚滚,而且还容易让人中毒而亡,当年逼不得已的时候啊,咱家里是捡来烧过,那时候同村好几户人家都死了人。” 农民出身,霜冻飢饿他都经歷过,对这些事情门儿清。 陆威抿了抿唇咽了口唾沫。 心中暗道:“那你还一脸乐开的样子,陛下这么做不完全是在浪费钱、浪费人力么?” 当然,这些话他嘴上是不能说的。 朱元璋却是只顿了顿,便继续笑呵呵地道: “咱看重的是这娃子的心思,他生来是天潢贵胄,长在皇宫里不知民间疾苦,不知道这煤炭的问题也在情理之中。” “可此事即便最终是惨澹收场,是无用功,可这娃子体谅百姓多艰,这份心思却是最难能可贵的!” “一个人,即便是帝王,也並非不能犯错。” “但一个帝王,绝对不能少了一份对苍生百姓的怜悯,不能少了对大明、对天下的大局观。” “只要出发点没有问题,过程曲折一些,不打紧。日后这也是一个教训,要挑起大明这份担子,这些总是要经歷的。” “咱当年也是一步步试著走过来的,呵呵。” 朱元璋站在船舷旁边,双手负后,看著脚下的河水往后流动著,面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看到这个消息,他的確是真心欢喜的。 前有设计继续扩大自己手里真正的权利和兵力之事,说明他一直都在提防著淮西勛贵,从未真正依赖对方。 现在这一出。 虽是个昏招,却不难以此看出朱允熥的心性和想法。 这也同样侧面证明了。 当初他“驾崩”的那一夜,朱允熥对淮西勛贵许诺的那些荒唐的好处,的的確確就是在忽悠人罢了。 至於说几十万两银子要打水漂了……旁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嘛,那小狼崽子能造琉璃,这点试错成本看似庞大,实际上对於小狼崽子来说却不值一提。 朱元璋考量著朱允熥,想事情自然以朱允熥的角度来想。 银子什么的,一开始心疼,后面想多了也就习惯了这种如流水一般的法了。 如此考量之下。 这如何算不得是个好消息呢? “倒是咱目光短浅,见识浅薄了,只看得到其中之一,看不到其中真正深层次的一面。”陆威面上顿时露出恍然之色,心中的疑惑也瞬间迎刃而解。 与此同时。 他的面上也露出几分钦佩之意,发出一声真诚的慨嘆道:“如此说来,咱大明皇朝的新帝,的確会是个好皇帝。” 听到陆威这话,朱元璋挑了挑眉,面上都不自觉地骄傲了几分:“咱选的,不能差了去咯!” 第156章 显微镜,微观概念的引入 不知是不是错觉。 讲出这话的时候,朱元璋顿时觉得吹到面上的寒风都少了几分冷冽,心情愈发舒畅起来。 “嘿!再过些时日,这娃子也要选妃了。也是,十四了,立了业也该考虑成家,这孩子自小没了母亲,好在身边还有两个姐姐,有朝芳帮他操持著终身大事。” 朱元璋心情愉悦地继续往下看著蒋瓛送到自己手上的情报,看到选妃的消息,面上褶皱仿佛都变平了一些,此刻穿著一身粗布麻衣,仿佛就是一个操心自家孙儿终身大事的普通农民一般,脸上带著朴实的笑意。 不过言语之间。 终究带了几分愧疚之意在其中。 说到底,也是他粗人一个,自己后宫里又有马皇后坐镇,斗也斗不起来,在这方面的意识便差了些。 也差点因此埋没了这么个好苗子。 “哟!那咱得恭喜你了,再往后,都要有重孙子了,嘿嘿嘿嘿!”一旁的陆威嘮家常一般,道出了恭贺。 朱元璋面上笑嘻嘻。 却略带一丝遗憾地道:“却抱不到嘍。” …… 话分两头。 应天府,乾清宫。 “阿嚏。”朱允熥这边正要在奏疏上落笔批阅,却是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他伸手揉了揉鼻子暗暗吐槽道:“这是谁在背后蛐蛐我?” “哟,怕是天气凉下来了,奴婢这就把炭炉子给您点上去。”候在一旁的马三宝脸色微微一变,道。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朱允熥摆了摆手,伸了个懒腰,打趣道:“这倒不用,朕也並未觉得寒冷,约莫是外面骂朕的人又多了些吧,呵呵。” 他之前的“所作所为”本来就被朝野上下有所詬病,骂名本就已然一大堆了。 再加上前些日子。 他又大张旗鼓地建立了煤运司,丝毫没有对此进行保密或是遮掩,现在朝野上下都知道他银子挖煤矿的事儿了。 严管上奏疏弹劾,民间百姓物议如沸,骂声自然不小。 不经过处理的煤炭烧起来是什么效果,百姓再清楚不过了,自然认为他这一波操作越发荒唐。 这也是朱允熥直接放弃保密的另外一个原因:就算他大张旗鼓进行这件事情,旁人也猜不到他真正的用意。 毕竟谁能想到。 他有办法將这些没用的石头变成无烟煤。 而煤炭这种司空见惯的东西,谁也不会將玄机怀疑到这玩意儿本身上去,对他往全国各地运送过去的煤炭进行探究。 这叫“明度陈仓”。 听到朱允熥拿自己打趣,马三宝面上顿时露出一抹愤然之色:“朝臣明白什么?百姓又明白什么?次次都只会冤了陛下一番苦心!” 这几天的时间里,马三宝也是真的既心疼又气愤。 他伺候了朱允熥多年,是看著自家主子从小长到大的,没想到自家主子小时候受委屈,如今当了皇帝还继续受委屈。 倒是朱允熥淡定得一批,还能拿自己打趣。 对於他来说。 这些事情都不是他需要在意的。 要坐得了这个位置,本就当在能屈时屈,能伸时伸,成大事者从来不该为这些小节,一时意气乱了自己的方寸。 况且这本就在他的计算和预料之內,或者说,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这话往后不必再提。”朱允熥提醒道。 隨后挑了挑眉,提笔准备將方才要写的批语继续写上去。 “奴婢明白的。” 马三宝应了一声,立刻紧抿了自己的嘴。 朱允熥刚把手底下的奏疏合上,准备打开下一封奏疏之时,门外看守的小太监走了进来:“启稟陛下,工部尚书秦逵求见陛下。” 朱允熥放下自己手里的硃批御笔。 心中微微一动:“传。” 显微镜有完整且精细的图纸,造起来不会出现什么太大的技术难度,算时间,几天过去也该造好了。 很快,秦逵就端著手里一个被红色绸布盖住的物件儿,走了进来:“微臣秦逵,参见陛下!!前些日子陛下让微臣铸造之物,请陛下一览。” 他低著头躬身一礼,双手托举著手里的物件。 马三宝立刻上前接下,放在了朱允熥面前的龙书案上。 朱允熥漫不经心地將上面的红绸布揭开丟在一旁,一个简易的显微镜映入眼帘,上下打量端详了一番,朱允熥点头道:“看起来倒是像模像样的。” 毕竟有详细的图纸,样子是跑不掉的。 不过,具体效果到底如何,就需要他把之前磨好的凸透镜分別装在目镜和物镜的位置,对焦之后试验了。 想到这里,他摆了摆手:“你先去殿外候著吧。” 这东西的具体使用暂且涉及不到工部,所以他並没有打算让秦逵明白自己造这东西的用处。 “是,那微臣暂且告退。” 秦逵也没有多问,拱手躬身一礼后便退了出去。 见秦逵退出乾清宫。 马三宝也立刻走到一旁的博古架上取下一个不大不小的锦盒,將之前存放在其中的凸透镜取了出来。 朱允熥给图纸的时候就留了替换镜片的活口,工部的手艺和精细度没得说,朱允熥很快就顺利地將镜片装了上去。 他站起身来。 深吸了一口气。 隨意从一支干净毛笔的笔端拔了根笔毛放在载物台上,隨后將一只眼睛凑到目镜的位置,开始扭动旋钮调整焦距。 眼前一开始自然是一片模糊。 但隨著朱允熥转动调焦的旋钮,一番调试过后,视线很快就变得清晰起来——出现了一根被放大约莫一两百倍的毛髮组织!!虽然微观程度比之后世还是远远不如,但这种程度,已经可以让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人震撼。 朱允熥从开始就明白一个道理。 想要全面发展大明,只靠著他一个人肯定是不够的,而且一些细节、专业上的东西,他肯定也没办法想得那么全面。 所以他需要王禎的后人,需要朱橚这样的人。 他要做的不是把后世的东西全部搬运过来,他一个大脑也做不到这样,他能做的,是概念的引入,再让其野蛮生长。 譬如此刻:微观概念的引入。 “来人,去医疗院把周王给朕宣过来!”朱允熥抬起头来,下旨道。 第157章 真正的延寿之法! 医疗院。 此间瀰漫著各种淡淡的药材香味,不少民间有名的郎中、大夫都聚集於此。 有人抱著古旧的书籍细细品读钻研,有人拿著晒乾的药材端详查看,有人三三两两討论斟酌著医方的剂量…… 自从上次把研究论文送给朱允熥,还不小心破防在朱允熥面前骂了一句之后,朱橚继续混跡在这些郎中、大夫之间,整理医疗古籍、古方。 同时也过了好几天提心弔胆的日子。 不过好在。 这几天的时间里似乎都无事发生。 “莫非真是我多心了?” “那陛下耍我这么一通,叫我做了这么多研究最终却根本无法派上用场,单纯的在玩儿我?” 朱橚怔怔出神地看著自己手里的药材,眉头紧紧蹙起,心里依旧兀自暗暗琢磨,却始终是百思不得其解。 却在此时。 门口出现了一个颇为眼熟的小太监。 朱橚认得他——在朱允熥最信任的太监马三宝手底下做事,侍候圣驾,常替朱允熥去紫禁城各宫传旨。 “张公公?”朱橚神色一滯,心臟骤然一跳。 “奴婢见过周王殿下,有陛下口諭。”传旨的张公公细著嗓子道。 朱橚面上保持镇定,心中却不由得微微一沉,同时立刻站起身来,跪地接旨,此间的其他郎中、大夫等人,也是齐刷刷地在身后跪了下来。 “陛下口諭,朕有要事,五叔速来乾清宫一敘。” 口諭不同於书面的圣旨,会更加隨意一些,张公公如实將朱允熥的原话道了出来。 “遵旨。”朱橚立刻恭敬地应声道。 隨后便被传旨的张公公给扶了起来,面上略显忐忑。 他身后的名医团队之前就是和他一起研究课题的,当然也知道朱橚之前的遭遇以及这几天的忐忑。 隨之站起身来之后。 也是面色凝沉地相互交换著目光,其中不乏担忧之色。 他们这群人会聚集到这里,有锦衣玉食的待遇,算是全亏了周王殿下,同时,医者仁心,他们更加看重的,是和周王殿下一起编纂出能造福天下的医书良方,是为名也为心。 难得有这么一位王孙贵胄对医学一道感兴趣,协同、支持他们做这一番事业。 他们自然不愿意朱橚出事。 朱橚迟疑了片刻,从袖子里拿出来个银锭子,悄悄塞到张公公手里,压低声音打探著口风:“敢问张公公,可知陛下有何要事找本王?” 张公公脸色微微一变,立刻把银锭子推了回去:“唉!这奴婢可万万不能收,替陛下传旨乃是奴婢分內之事,周王殿下这是做什么?” 好不容易得了三宝公公的赏识,在乾清宫御前做事,这玩意儿他可不敢收。 一来是乾清宫的待遇赏赐属实不错,但更重要的是第二点,这种事情被发现了只有一个下场,杖毙!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为著这点贪念。 死在庭杖之下的前车之鑑比比皆是。 与自己一条小命,以及在乾清宫长久做事的好处相比,没人会蠢得去贪图这些小利。 “张公公……”朱橚还想要伸手进袖子里掏银子。 却是直接被传旨的张公公给打断了,严词拒绝:“周王殿下您可別再折煞奴婢了,便是您给奴婢逃出来一座银山,可圣意怎是奴婢能隨意揣测的?殿下还是隨奴婢这边请吧。” 朱橚微微一愣,心中不由暗暗惊诧:“看来他真不是嫌少了……本王这侄儿,管束下人、收服人心的手段当真是有一手啊!乾清宫竟然已经如此密不透风了。” 一念及此,他愈发觉得朱允熥不简单。 却也知道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只能蹙了蹙眉头,踏前几步,心情忐忑地出了医疗院。 身后诸多医者目送二人离开,纷纷露出担忧的目光。 …… “微臣朱橚,参见陛下。”朱橚故作镇定,礼数周全,同时也暗暗端详著朱允熥的神情和面色。 却见朱允熥面上掛著淡淡的笑意,似乎心情不错,左手负后,右手微微虚抬了一下:“五叔不必多礼。” 如此。 朱橚这才微微鬆了口气。 试探著询问道:“不知陛下宣召微臣,有何吩咐?” 朱允熥挑了挑眉,道:“確实有事儿,是大事儿!” “微臣洗耳恭听。” 朱橚郑重地道,同时心中也略略好奇起来,首先他的確没有在朱允熥面上看到杀意,甚至略微丝毫的恶意都没有,反而隱隱带著一丝雀跃。 朱允熥也没有卖关子,直截了当地道:“真正的延寿之法!不知五叔是否有兴趣?” 听到朱允熥的话,朱橚当场有些懵逼,愣了片刻才一脸疑惑地问道:“真正的……延寿之法???” 延寿,这是一个从古至今都无解的命题。 一统天下的秦始皇嬴政、驱逐匈奴於北上的汉武帝、开创贞观盛世的唐太宗……多少帝王的执念,多少帝王的求而不得?但从未曾有人成功过。 朱橚对医道一途的钻研不算浅薄,更知“阎王要你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这个道理。 寿数到了,天要收你,任谁也是没有办法的。 你朱允熥一个十几岁的黄口小儿,凭什么能如此篤定地说,你掌握了延寿之法。 况且你正当少年。 似乎也不必考虑此事吧…… “不错,朕有一法,可解寻常解不了的难症!五叔钻研医道,想必也清楚,很多时候,一场疫病可毁一村、一城,一场伤风便可夺人性命,五叔是否知其真正缘由?”朱允熥问道。 朱橚思索了片刻。 轻嘆了一口气:“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只能嘆一句,时也命也。”这种无可奈何的场面,他见过太多。 朱允熥沉默了片刻,没有继续从这方面引导他。 毕竟微观概念、微生物、细菌、病毒的存在,不真正见识过是很难想到的,是完全无形的。 “五叔可知,这天地之间,有如你我、如狮虎、如鹰禽这一类可动之物具有生命,有如树木草一类不可动之物具有生命之外,还有其他存在?”朱允熥换了个角度问道。 第158章 先给你一点小小的震撼 “其他存在……?” 朱橚越来越懵逼了,完全猜不透朱允熥到底想要向他传达什么,细细一想朱允熥问他的这一番话,他摇了摇头:“人、禽兽、草木……除此之外天地之间当无其他生灵活物。” 想不通,便只能顺著朱允熥的话回答。 朱允熥却淡淡一笑:“五叔错了。” “错了?”朱橚蹙起眉头,觉得自己刚才的话並无问题。 “你上前来。”朱允熥朝朱橚招了招手,道。 要引入,甚至解释围观的概念,自然是要先给自己这位五叔一点小小的震撼。 “这……是否不太妥当?” 朱橚没敢贸然上前,即便面前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是他的侄儿,可他更是天子、是国君,况且对方本就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当然不敢轻举妄动,谁知道会不会是坑? “朕有旨,你上前来。”朱允熥面色严肃地道。 “是,陛下。”朱橚只能拱手一礼,紧张忐忑地朝朱允熥的方向走了过去,在书案面前停了下来。 这时候,朱橚才注意到。 龙书案上。 除了摆放著还没批完的奏疏,笔墨纸砚等物之外,还摆放著一架奇形怪状,他从来未曾见过的东西,这东西的旁边,放著一杯水、一小撮土壤。 显然,这些都不是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但朱橚心中防备,並没有贸然发话或是询问什么,而是面上保持平静地等待著朱允熥发话。 却见朱允熥指著桌上的水杯、土壤问道:“五叔,你看这是什么?” 朱橚如实回答:“一杯水,一撮土。” “那五叔看看,这水和土,它乾净吗?”朱允熥继续问。 “乾净的。”朱橚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却见朱允熥没有继续说什么,而是在水杯里蘸了些水,放在那一架奇奇怪怪的东西下方一处小台子上,接著又將眼睛靠了过去,旋动著那架东西上的一个旋钮。 一番旋转调试过后。 朱允熥这才抬起头来看向朱橚道:“五叔过来看看,这滴水它现在还乾净吗?” “这……”朱橚更慌了。 让他上前也就罢了,还让他站到龙书案后面的位置——龙书案后面坐著的,当是皇帝…… 当然,他立刻就被朱允熥打断了:“叫你过来就过来。是不是还要朕写一道圣旨,恕你无罪才行?” 朱橚心中暗道:“那感情好……” 不过朱允熥都这么说了,他当然也不敢接茬,只能给自己定了定心,硬著头皮逃过书案走到了朱允熥的旁边。 “和朕一样,对著这里看看。”朱允熥往左让了一步。 “呃,是……”朱橚背后冒出一层冷汗,却也只能照做,尝试著和朱允熥一样將眼睛凑近最上方的筒状物顶端。 这一看。 立刻就吸引住了他的心神。 只见视线之中,有没见过的长条小虫在动,有一些细小的黑点等等…… 朱橚一惊,挪开眼睛对著这架东西上上下下一看。 方才见到的场景却又消失了,在这器物的下方只有些微的水渍而已,而再把眼睛凑到筒状物的上方去看,便又是之前的场景了……简直玄奇! “这是怎么回事?”朱橚一脸惊奇地道。 朱允熥没有说话。 把显微镜下面的水渍拿掉。 又换了一些乾净土壤放在之前放水渍的地方,和之前一样操作,就用旋钮进行了一番调整。 然后才再次让出位置道:“五叔再看。” 朱橚不明所以,心中虽然忐忑却也好奇,迟疑了片刻后便再次將眼睛凑上去一看。 这一次,视线之中的景象变成了一堆“小沙砾”,以及在沙砾之间蠕动的小虫子。 他在观察的同时,朱允熥则出手將物镜下方的土壤左右动了动,在朱橚的视线里,沙砾、小虫子也隨之移动著。 朱橚抬起头来。 一脸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弯下去看了看那乾净的土壤,又站直来看了看目镜成像呈现出来的场景,又和朱允熥那般,观察的同时自己动了动土壤,如此往復观察…… 最后终於算是得出了一个结论:“微臣看到的……是这一撮土壤??” 朱允熥站在旁边,背负双手,一脸平静淡然的样子看著他道:“正是!你之前见到的场景,则是那一滴水,如何?” 朱橚咽了口唾沫,深吸了一口气。 这才无比惊嘆地道:“玄奇!简直太玄奇了!除去人、禽兽、草木之外,这天地之间当真存在其他的生灵!” “这便是所谓的“一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吗……” 朱允熥挑了挑眉:“也不是不能这么理解。用学术性的话来说,这叫做微观世界。” “你手里摸著的这个器物,名字叫做『显微镜』,它的工作原理,是將东西放大,看看这玩意儿你会更好理解。” 说罢,朱允熥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普通的凸透镜,隨手丟给了朱橚。 朱橚立刻將其接住。 看到凸透镜的时候先是微微惊诧了一下:“这是……琉璃,这么大一块,晶莹剔透,无杂无色的琉璃……” 这也不怪他,这个时代玻璃是个稀罕物件。 “对著这块琉璃到处看看。”朱允熥不以为意地提醒道。 想到自己现在是在朱允熥这个皇帝面前,朱橚心中即便对於这块纯净的琉璃感到惊诧,也只能收起所有的心思,照著朱允熥所说的话去做。 拿著手里的凸透镜左右看看。 这一看立刻发现了问题——放大了,龙书案上的文房四宝、自己的手,书案上的纹路……在这块纯净剔透的琉璃后面,全部都被放大了! “看出了什么?”朱允熥问道。 “这块琉璃能將所有东西放大。”朱橚老实回答道。 “这显微镜的作用和你手里的琉璃差不多,也是把东西放大,只是经过了朕的特殊设计和处理,放大倍数比你手里这块琉璃不可同日而语。”朱允熥解释道。 朱橚面上露出一抹恍然之色:“所以微臣方才见到的场景,乃是那滴水、那一撮土壤放大之后所见。” 朱允熥淡笑著点了点头:“那咱们现在再来谈,微生物、疫病、伤寒,与延寿之法。” 第159章 未知的种子,特別的花 “微……微生物?疫病、伤寒,与延寿之法……” 朱橚有些出神地看著龙书案上的“显微镜”,若有所思地呢喃重复了一句,心中细细咂摸著这句话的意味。 虽然依旧没咂摸出个所以然来。 可心中却隱隱有种直觉:自己或许要接触什么不得了的概念与事物了!看似天方夜谭的“延寿之法”,自己这个侄儿好像真要说出个一二道理一般! 一念及此。 一颗心臟都愈发跳得快了起来。 “陛下请讲!”朱橚一双明亮的眸子里,映射出好奇、渴望、激动……等种种情绪,一扫之前的谨慎之態,就等著朱允熥继续往下讲。 朱允熥挑了挑眉,缓缓开口道:“这天地之间,除了动物、植物之外,还存在著另外一类具有生命的东西,由於这种东西极其微小,所以叫做“微生物”。” “是方才微臣用显微镜在水中和土壤中看到的小虫子?”朱橚目光发亮的看著朱允熥,好奇地问道。 朱允熥摇了摇头:“那还算不上真正的微生物,只能算是体型偏小一些、肉眼难以发现的动物罢了,毕竟朕这台显微镜的放大倍数,估摸著最高也就两百来倍的样子,还不足以观测到真正的微生物。” 微生物的直径通常在零点几到几微米的范围之內,他展示给朱橚看,主要是起到一个引入微观概念的作用,种下一颗种子,让中医来开启这方面的研究和探索。 现代常有中医西医之爭。 但在朱允熥看来,二者各有优劣,各有对方所不能及之处,譬如中医不得不承认西医方法见效快,西医也不得不承认一些靠仪器都检查不出来的东西,中医体系却能管用。 不过中医真正的传承,到现代算是丟失了大半。 西医则大行其道。 让这个时代这些真正精通中医传承的顶尖医者,接触到微观概念,会不会如同在一片肥沃的土地上种下一颗未知的种子,开出来一朵特別的? 退一步讲。 就算开不出来这朵特別的。 最多也就是在大明皇朝发展出来另外一套体系,二者相互弥补,这同样能將大明的医疗条件与技术提升一个档次——换而言之,提升大明百姓整体寿命。 无论是哪种结果。 都不亏。 “两百来倍?还不足以看到!?”朱橚並不知道朱允熥此刻心中所想,只是听到这个解释,便惊得瞪大了眼睛。 朱允熥点了点头:“不错。但你既然看到过显微镜下的情形,想必能接受微生物的概念了。” 朱橚也点头肯定道:“既然可以放大两百倍看到微臣之前看不到的小虫子,那若是能有放大更多倍数的显微镜,看到陛下口中所说的“微生物”又何尝不可能?” 这话说完。 朱橚似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微微一愣:“陛下方才的举动……仿佛一直在向我证明!证明“微生物”的存在!” 想到这里。 朱橚心中不由暗暗一惊。 他被宣召到应天府也有些时日了,並非对朱允熥一无所知,朱允熥这个皇帝当得如何且不作评价,但他这个人本身就是个说一不二的狠人。 质疑他者杀,不尊他者杀,怀有异心者杀。 “如今却耐著性子向我证明著什么……可见他对我的確不存在什么杀心,而是真的要用我!” 思索间。 耳边再次传来朱允熥的声音。 “那就好说了。” “方才我们聊到过,若起疫症,可祸及一村、一城、乃至一府一省,若是伤风、身体受伤,身体便可能就此腐败,一蹶不振至死,五叔想必听过、见过不少。”朱允熥道。 朱橚茫然地点了点头:“见过,无力回天。” 朱允熥继续道:“现在有了微观、微生物的概念,五叔便可想一想,那些微小到完全不可见的微生物透过口鼻、伤口侵入肌体之內,人看不到又无法拔除,进而其可以持续侵害肌体,最终导致身体腐败凋零……那些看似无理的症状,是否便有了可以解释的合理因由?” 听到朱允熥说完这一番话,朱橚已然呆若木鸡地愣在原地,一双眸子圆瞪。 不等他反应过来什么。 朱允熥便继续解释起来: “健康的人接触伤寒之人,有时甚至只需见面不必接触,也可能因此而感染伤寒,便是因为这些对人体有害的微生物如灰尘一般,在虚空中从一人身上漂浮到另一人身上。” “这个道理,小至伤寒,大至瘟疫都同理,或者说,导致瘟疫病症的微生物比普通的微生物更容易转移,所以效果如狼似虎,无可抵挡。” “用现有医学理论上的说法来对应的话。” “你们叫病人过了病气给人,感染疫症者散发出疫气。” 朱允熥先以微观概念解释了一遍,隨后又找了中医之中对应的类似说法进行类比。 当朱允熥话音落下不再继续说话。 整个乾清宫顿时陷入了一阵死寂,朱橚感觉旁的一切声音仿佛都在远离自己,几乎已经能听到自己的心臟“噗通噗通”跳动的声音。 好半晌他才深吸了一口气,嘆道:“有道理!” 说完他似是反应过来什么,立刻抬手捂住自己的口鼻,面露惊慌之色:“那虚空之中……看似清净澄明,也和土壤、清水之中一样,存在这些微生物?” 一下子,他顿时感觉哪儿哪儿都是看不见的虫子,哪儿哪儿都不安全,说完直接屏住了呼吸。 却见朱允熥十分淡定地笑了笑:“五叔悟性甚高,不过也不必如此杞人忧天,微生物也分为对身体有害者和对身体无害者,若是处处都不安全,人类岂非早就不存在了?” 朱橚也立刻反应过来。 放下了掩住口鼻的衣袖,尷尬地笑了笑:“嘿嘿,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现在,概念引入得差不多了。 朱允熥便也不藏著掖著,直截了当地问道:“在知其所以然的情况下,若是能寻到方法对付这些有害微生物,伤寒、无解之症、疫症……是否便可迎刃而解,敢问五叔,不知这……是否可称之为延寿之法?” 第160章 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敢问五叔,不知这……是否可称之为延寿之法?” 当朱允熥把话题拉回了真正的主题上,他最后一句话落在朱橚的耳朵里,顿时如同一颗惊雷炸响! 朱橚微微愣住了片刻。 隨后面上露出狂喜、跃跃欲试之色,激动的嘆道:“若是能轻易治好伤寒、伤口腐败、乃至如狼似虎的瘟疫……可称之为延寿之法!” 他不得不承认。 从头到尾,一切说法都是有理有据,无懈可击。他也找不到任何破绽和缺陷。 他研究医道已经有些年头了。 深知大部分时候,病人最普遍的死法就是伤寒发热无治。 而每每发了瘟疫,更是大片大片的人死去。 若是此法可行。 如何算不得延寿?? 这所谓的延寿之法,並不是什么虚无縹緲的仙丹妙药,寻仙问道的说法,而是切切实实地从根本出发,从治好每一个病人出发,实现一种“普遍性延寿”! “这便是朕成立医疗院,把你从开封宣到应天府来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朕要你带领医疗院,研究此道!”朱允熥说出了他真正的安排。 朱橚抿了抿嘴唇,咽了口唾沫。 隨后退了几步从龙书案上绕了出来,站回了自己原先所在的位置,拱手深躬一礼,无比郑重地道:“微臣,领旨!愿为陛下效绵薄之力!” “若是此法可行……当造福天下万民!陛下圣明!!”朱橚几乎是发自內心肺腑地,高高朗声道。 是的!! 允熥当为明君!! 他是真有法子,让大明皇朝所有百姓,有增长寿命的机会!而且在切切实实地为此筹谋。 反而是自己。 竟然一直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个人之身为念,防备著、猜忌著,只当自己这个侄儿容不下自己这个叔叔。 而以此来看,朱允熥之前让自己研究的课题……若是能完成“延寿”这一壮举,日后何尝会没有机会发表实践? 这从来就不是什么阴谋阳谋。 而是陛下在给天下臣民谋算罢了! 大明皇朝有如此君父,如何不能兴盛繁荣,成就盛世? “我真该死啊!” 此刻,朱橚抬眸看了一眼朱允熥,心中顿时只剩下一阵浓厚的愧疚之意。 见朱橚面上的郑重和心悦诚服,朱允熥一颗心也微微一定,摆了摆手道:“这台显微镜,你便直接带回医疗院去,暂且先用著便是,虽然目前放大倍数还不太够,但也可用於初步的观察和微观体系的建立。” “这……” 朱橚面上顿时露出一抹意外之色,能够將物体放大两百余倍的珍贵器物,就这么直接给他了? 不过他现在也算是知道了朱允熥真正的心思与用意,知道朱允熥並不是在挖坑什么的,便也不再推辞,拱手一礼:“微臣谢陛下赏赐!” 他万万没想到。 朱允熥不仅没有打他的主意,反而如此信任他,心中的愧疚之意顿时又多了一分。 与此同时,他也注意到朱允熥刚才的说辞,有些好奇地试探著询问道:“陛下方才说的是,“目前”放大倍数不够,意思是否是……这放大倍数还能再加?甚至微臣有可能可以亲眼观察到陛下所说的“微生物”?” 是的,他听朱允熥说的是,目前! 想到这里,他的呼吸都不由变得粗重了几分,看向朱允熥的目光之中带著一抹期待。 若是能真正看到那些微生物,研究对付之法自然也能事半功倍——这是旷世未有的青史留名之成就!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 给了一个肯定的答覆:“从技术上来说,你会有机会看到的,而且,朕还略知一些对付这些微生物的方法。只是还需要些时间。” 理论上来说。 光学显微镜最大的倍数可以达到两千倍。 只是由於解析度的原因,目镜一般只能在十五倍以下,要达到这种倍数,就得在物镜的放大倍数上做努力了。 好在第一个凸透镜磨出来之后,凸透镜就算是有模板了。 往后大不了抓些人,照著他的模型专门给他磨玻璃便是,就是以这个时代人的知识水平,讲解光的折射这些原理可能费劲了一些罢了,但想必也都能克服。 听到朱允熥的肯定答覆。 朱橚顿时激动得一张脸都有些微微发红起来:“若能看得到那些虚无縹緲之物,必是大有裨益!陛下能造出此物,当真可谓是天纵奇才!微臣敬服!” 这一句话,三分恭维,七分真意。 他也是发自內心觉得,能得出什么微生物的结论,而且居然还能造出来显微镜这种东西证实、观察……如何称不上天纵奇才!? 而这种东西被一个有行动力、有决断力的帝王发现、创造,更是普天之下所有百姓的福分! “真正將此事施行下去,还得需要五叔和医疗院诸多名医出力才是。”朱允熥摸了摸鼻子,道,这段时间听旁人骂他骂多了,突然听到好话都有点不太习惯了。 “那微臣……”朱橚刚想请旨告退,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转而开口道:“陛下既有忧国忧民之心,有一事,微臣想斗胆提一提。” 朱允熥挑了挑眉,有些好奇:“何事?” 朱橚沉吟犹豫了片刻,这才开口道:“是最近朝野上下闹得沸沸扬扬的“煤运司”之事。” 他记得之前自己兴冲衝来给朱允熥送论文的时候,朱允熥说过发表论文的两个前提:百姓少死人,寿命提升。 原本他都觉得是天方夜谭,今日才知道,朱允熥是认真的,寿命的课题看似有了解法,朱橚便想到了另外一点:少死人。如此便自然而然想到了朱允熥最近做的事情。 现在他对朱允熥疑竇全消,算是和朱允熥交了心,心中更是已经真真正正把自己这个侄儿当做了大明的君父。 这才本著真心,来跟朱允熥提一提此事。 “呵,”听到朱橚的话,朱允熥轻笑了一声,不以为意地道:“五叔若是要说此事的话,那便不必再说了。车軲轆话,朕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子了,五叔,退吧。” 第161章 朱橚恍然,其中另有玄机! “五叔,退吧。” “你管得有些太宽了。” 朱允熥的声音里带著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 话音落下的同时。 已然直接將龙书案上的水杯、土壤等杂物推到了一旁,隨手从案上拿起一封奏疏打开,自顾自地阅览起来。 显然丝毫没有要继续再听他说一个字的意思。 明明不过在安静地看著奏疏,俊秀的面庞之中甚至还能看得出一抹稚嫩之色。 却是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朱橚微微一怔,抿了抿嘴唇把溜到嘴边的话给咽回了肚子里去,暗暗有些懊悔自己开了那个口。 方才所见所闻太过新奇,又算是得了朱允熥的重託与信任,一时竟有些忘了形。 看著龙书案上那个神色淡漠批阅奏疏的少年,他这才骤然想起,这个少年纵然是自己的侄儿,是与自己畅论微观之人,但在所有这些属性之前,他首先是一个帝王! 心狠,威势极重! 现在对方的確没有要动自己,反而有要重用自己的意思。 可若是自己哪一日有了僭越的意思。 朱橚一点都不怀疑。 自己这个侄儿能立马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顿了顿,朱橚才道:“是微臣莽撞了,微臣告退。” 不过他刚退了几步。 便听到朱允熥提醒他的声音:“五叔,显微镜忘了,还有,此事除了相关人等,朕不想被旁人知晓。” 朱橚心头一跳。 有些慌张地上前接过马三宝送来的显微镜,应了一声,这才有些心事重重地退出了乾清宫。 朱允熥在手中的奏疏上批下了【已阅】,將其合起。 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门口朱橚消失的位置,满意地淡淡一笑:“看来朕这位五叔,很知趣。” 马三宝一边收拾著龙书案上的杂物,一边细声附和道:“陛下是天子,威势强盛,学识广博,能知常人所不知之事,见常人所不敢想之物,何人敢不敬服?” 听马三宝恭维起此事,朱允熥隨手拿起方才放在桌上的那枚凸透镜,若有所思地隨口问道:“让你去狱中提的那些犯人都是什么情况?” 正如朱橚渴望的那样。 朱允熥也想再得到更加精密和倍数更高的显微镜。 索性他已经有了凸透镜的模板,这玩意儿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就不再是没有概念的空中楼阁了,接下来只要有人能理解玻璃、折射率、焦距……这些相关的原理,这个时代的人一样可以继续磨出更大的倍数。 此事也就不用朱允熥再操心了。 老朱治朝严厉,狱中除了寻常作奸犯科的百姓,不缺朝中那些学识不错的高官。 “回陛下。” “奴婢提了二十个重罪之人,將陛下那一套理论给他们传阅钻研,能理解陛下之意的,有两个人。”马三宝回道。 对此,朱允熥並无多少意外,毕竟这个时代被称之为“有学识”的人学的主要还是儒家那一套东西,能迅速接受理解物理、算学的並不会那么多。 他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道:“秘密看管起来让这两个人磨玻璃,其他的,处理掉。人手不够再多找些囚犯试试就是。”他需要保密。 这就是为什么找囚犯的原因。 纵然他有绝对的生杀予夺之权,但他还不至於只因对方见过不能说的东西,就把一个无辜的人处决掉。 把此事交託出去之后。 朱允熥便不以为意地继续批阅奏摺起来。 …… 另外一边。 朱橚端著被红绸布盖住的显微镜走过长街,心中来来回回想著之前在乾清宫发生的事情。 “把此事交代给本王之时,他的確十分的郑重,也很认真,不像是在给本王挖什么坑,况且他若对本王存有半分疑心,根本不至於把如此精密重要之物交给本王,耐心证明解释什么。” “显然他的立足点只会是为了百姓。” “显微镜……微观概念……” “他是如何发现的,又是如何能製造出这等精密物件?” “他很聪明,比一般人都要聪明许多,为何会在“煤运司”这件事情上犯糊涂?” 心中夹杂著激动、雀跃、兴奋的情绪,以及一肚子的疑惑和百思不得其解,一路回到了医疗院,朱橚这才缓缓鬆了口气。 医疗院之內。 诸多民间的大夫、医者一边处理著自己手头上的事情,时不时还要面色担忧地朝医疗院大门伸长脖子看上两眼。 他们不知道陛下会不会对周王殿下不利,最差的情况,周王殿下说不定都回不来了。 如今这位陛下,虽比不得先帝的喜怒无常和杀性重。 可死在他手底下的人。 也不少。 而周王殿下身份敏感…… 好在,千盼万盼,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周王殿下!” “殿下您回来了!” “殿下!” “……” 眾人顿时如释重负,纷纷放下手头上的事情迎了上去,接著便发现,周王殿下手里还端著一个被红绸布盖著的物件。 “殿下,这是何物?”有人好奇地问道。 朱橚为人比较隨和,常和他们混跡在一处,所以也就没有那么多拘谨和规矩。 被人问起手上的东西。 朱橚面上立刻露出激动和兴奋之意,如同一个孩童和人分享自己的心爱之物一般,道:“此物,或许能让天……” 不过才说到一半,他的声音就戛然而止了。 他没忘记朱允熥的叮嘱:此事不可被无关人等知晓。 想到这里,他立刻改了口:“朝野皆知陛下喜好些特別的玩意儿,此次宣召本王,竟是赐给了本王一玩乐之物。” 说完,他故作一副苦笑模样。 然后不动声色地朝医疗院之內走去:“都隨本王过来。”除去医疗院中的宫人僕婢,这些名医都是他的智囊团队,既然要钻研朱允熥提到的微观概念,这些人自然都属於相关之人。 刚走出去两步。 朱橚却似是突然想通了什么,又骤然停下了脚步,面上露出恍然之色:“本王明白了!这其中有玄机!这其中可能另有玄机!” 第162章 医疗院封闭,北平来客 “玄机?” “周王殿下,什么玄机?”跟在朱橚身后的诸多医者顿时一头雾水,不知道朱橚在说什么,纷纷疑惑问道。 朱橚收起自己脸上的神情摇了摇头:“没什么。” 旁人自然不知。 他所说的玄机,其实是他一路上百思不得其解之事。 他觉得,朱允熥能发现这所谓的微观概念,能造出来显微镜这种精细物件,自是一个不得了的聪明人,不该在所谓的“煤运司”的事情上犯糊涂。 但这个糊涂,朱允熥就是犯了,而且犯得很坚决! 他一直想不通。 直到刚才,他为了遵圣旨,不把手里显微镜的真相泄露出去,於是编了个说法,说这是陛下赐予的一件“玩物”…… 这才猛然惊觉。 “凡事,所见所闻並非一定是背后的真相!” 就如他手里的显微镜,明明是为了天下百姓而造出来的东西,甚至很可能是一件旷古烁今的功劳,可落在那些丫鬟僕婢眼里,就变成了自己口中的“玩物”。 “陛下並不想自己的心思为人所知。” 由此,朱橚恍然想明白了这一点,隨之而来的瞬间,更有千百个念头在脑海中冒了出来…… “既然显微镜一事如此,那“煤运司”何尝不能是如此?或许煤矿、煤运司本就是陛下营造出来的一层障眼法?又或许这煤矿、煤运司之中藏著本王想不到的玄机?” “以煤矿为燃料的不可行性那些言官肯定已然和陛下揉开了掰碎了讲了无数遍,以陛下的心思和睿智,一意孤行犯糊涂的可能性显然不大。” “那么……” “若是再想大胆一点……” “其他的事情,当著父皇灵前玩弄名贵草?沉迷於烧纸陶瓷?工部、工业司那些奇技淫巧的玩意?是否也是如此?” 有时候,想通一些事情只需要一个契机。 此刻,朱橚脑海之中顿时便不由自主地冒出了无数大胆的猜测和想法,虽然他也觉得自己这些想法显得有些荒唐,可是心中却隱隱有些偏向於相信这些荒唐的猜测。 “殿下?” “周王殿下?” “殿下您怎么了?没事儿吧?” 怔怔出神之间,朱橚感觉仿佛有一些熟悉的声音,以担忧的语气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好一会儿,这些声音才隨著他渐渐收回发散的思绪,变得更加响亮、清晰和真实。 朱橚深呼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无妨,本王並无大碍,诸位先生不必担忧。” 他强行压下有些澎湃的情绪。 故作镇定地道:“都隨本王先进去吧。” 隨后还郑重其事地对著医疗院之內所有的丫鬟僕婢下令道:“吩咐下去,本王和诸位先生要闭关钻研,此后医疗院暂且封闭,拒绝一切外客,本王与诸位先生也不再外出,你们只需负责好每日的膳食,其余时候不可接近。” 朱橚知道。 自己心中的那些猜测,一个字都不可以与外人道。 若是朱允熥是否真的如自己所想的那样,那便说明他有著极深的城府和心计,此事事关重大自己必须慎重对待。 即便是自己多想,但至少有一点是真的:朱允熥並不喜欢忤逆和质疑他的人。 无论考虑上述二者中的任何一点。 朱允熥吩咐了此事保密。 他朱橚都该做出一副应有的態度来回应,来表明立场。 “是,周王殿下。”院中的宫人僕婢纷纷应声答是。 “闭关?” “这……” 至於他身后的名医们,则显得有些懵逼:这事儿之前也妹商量过啊?到底啥情况? 不过眾人也都看到了朱橚面上的郑重之意。 没有多说什么,均是沉默著,窸窸窣窣地跟著朱橚进了医疗院之內。 眼见著朱橚直接关上了医疗院的大门,十分郑重地將手中那“万物”放在了桌面上,双眼微眯,极其郑重且认真地道:“给诸位先生介绍一下,此物,名为显微镜!” …… 与此同时。 在南直隶的熙熙攘攘、进进出出之间,无人注意到,有一名不胖不瘦,国字脸,身著灰色僧袍、风尘僕僕的游方和尚进入了南直隶的地界。 这和尚来了南直隶,却並未入应天府。 而是去了应天京郊的一处红墙白瓦的庙宇之中。 和尚找庙。 自是天经地义的。 进了庙中,这游方和尚得了接待,在庙中一处禪房之中暂且安置了下来,与庙中的僧人和尚谦虚地谈论佛法。 “这位可是静如大师?听闻大师佛法高深,久闻大师之名,今日竟得缘相见,实在是小僧的造化了。”这游方和尚看似隨意地与庙中一名身著袈裟的僧人问候道。 身著袈裟的僧人约莫四十来岁的模样,眉目之间平静如水,颇为谦逊地行了个佛礼,宣了一声佛號:“阿弥陀佛。” “小僧有一物。详情大师略参详一二。”和尚左右看了一眼,见四下无人,从袖中掏出一物。 “愿闻其详。”静如和尚淡笑著道。 然而,当细细一看那游方和尚手中之物的时候,静如和尚的脸色却是微微一变,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这才问道:“小师父是从北平来的?” 游方和尚手中之物。 乃是一枚玉坠。 这玉坠静如和尚见过,在自家王爷手中见到过。 朱元璋曾当过和尚,自然敬佛。 洪武十五年,马皇后病逝,诸皇子、藩王进京奔丧,朱元璋便让他们各自挑了一名僧人跟隨,名为“主录僧”。 道衍和尚便是朱棣的主录僧。 而这静如和尚,便是跟隨在周王朱橚身边的主录僧,此番隨朱橚应召进京,然朱橚大多时候都待在皇宫里,他也就暂且在京郊外的佛寺棲身,敲经念佛。 静如和尚见对方手里出现了和周王殿下一模一样的玉坠,又知对方是从远方而来,自然立刻猜出了对方的来歷。 “静如大师眼力高深,贫僧正是自北平而来。” “先帝骤然驾崩,新旧交替格局动盪,我们王爷却在此时听闻周王殿下被单独召进了应天府,心中担忧。”国字脸游方和尚表明身份,解释道。 第163章 拿捏人心,大明可还有日后? “哦?心中担忧?” “不知燕王殿下心中在担忧什么?”不知是不是静如和尚没有理解他话中之意,还是什么,听游方和尚这般说,他却只是不急不缓地问道。 游方和尚略略蹙了蹙眉。 再次左右四顾看了一圈,此处空旷不可藏人,旁边亦无任何旁人,游方和尚这才下眼瞼微微一颤:“静如大师便莫要与小僧玩笑了罢,大师当初与家师同为皇家主录僧候选之人,曾彻夜秉烛,畅谈佛法,家师曾言,大师乃是极聪慧之人。” 静如和尚似有深意地微微一笑。 单手立掌微微躬身一礼,道:“道衍大师佛法高深,贫僧心中敬服,但言及其他,贫僧便一窍不通了。” 他没有直接点明。 却表示了拒绝。 显然他並非听不懂这游方和尚的意思,甚至连对方问候周王的话里,藏著的另一层深意也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確与道衍和尚有些交情,二人相互之间都有了解。这也是道衍为什么敢走他这条线的原因——旁人想不到、隱秘、自然而然、且安全可信。 对此,游方和尚似乎早有预料,面上並无一丝懊恼之色。 而是挑了挑眉道:“那便先不谈此事,不知静如大师对南直隶如今的境况作何感想?” 静如和尚单手立掌,迎风而站,没有说话。 游方和尚顿了顿,却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便是小僧在北平,也曾听闻一二,新帝登基过后,屡屡荒唐无度,便是当著先帝灵前都敢肆意胡闹,又好钻研些奇技淫巧之物……实在无明主之相。” “如今方入深秋,算不得极寒。” “可到了冬日该如何是好?朝廷的银子全费在了玩乐之上,到时候可有银钱賑灾?” “静如大师乃是高僧,心中不怀慈悲吗?” 说话的同时,游方和尚一直在凝神盯著静如和尚,看到对方始终平静的眸子终是闪烁了一下,嘴角噙起一抹弧度,心中则是微微一定:“果然还是师父料事如神。” 不待静如和尚多说些什么。 他便继续趁热打铁道: “若只是这些便也罢了,可小僧一路走来,在这南直隶一带行走防止,当今陛下建立的那个什么『工业司』,不仅钻研奇技淫巧之术,更是占了一座皇家庄苑,又大肆搜刮野外、山岭之中的诸多草木藤条……” “如今南直隶的百姓怨声载道。” “静如大师也曾云游四方,当知道冬日天寒,百姓取暖的方式便是提前囤些野外的草木藤条,燃其取热而已,即便如此,每年冬日里冻毙的百姓也不在少数。” “然而,新帝为了自己玩乐,把百姓这一条路都给掘了,静如大师以为,大明皇朝还有日后吗?” 游方和尚压著自己的声音,说话之时却又不免激愤。 眼看著静如和尚面上的神色都变得不再平静,心中更是落定了几分。 他记得师父和他说过:静如大师虽是个一心修佛、不理外物之人,心中却常怀我佛慈悲,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必定会愿意做这个传话之人。 而到了南直隶之后。 他才发现。 大明这位新帝又出了骚操作——跟百姓抢柴火…… 若只是所谓的“玩物丧志”这一条罪名便也罢了,至少那些错处暂且还落不到百姓的头上去,反应最激烈的无非是朝廷中那些清流、言官。 可这件事情不一样啊。 它实实在在地落到了百姓头上去:让百姓活不下去! 有此一条罪名,无论是对於现在说服静如大师,还是往远了说的大事筹谋,都会是莫大的催动和助力! 说完这一番话,就连这游方和尚心中自己都不由一阵激动澎湃:“看来,此乃天助师父!” “燕王殿下大业可成,师父大业可成!” 能跟在姚广孝身边游走斡旋,这游方和尚自然只能算是半个和尚,朱棣功成便是道衍和尚功成。 他作为道衍和尚身边近徒。 前途自然远大。 想到这些,心中又如何能不激动? “燕王殿下想让贫僧做什么?”静如和尚低垂著眸子问道,目光之中带著一丝悲悯之意。 同时心中也不得不承认:道衍和尚的確擅长拿捏人心。 游方和尚目光微微一亮。 面露一副胸有成竹的神色,恭维了一句:“静如大师果然如师父一般,有我佛慈悲心肠。” 对此,静如和尚不置可否。 反而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嘆了一口气,道:“可他是佛陀,也是猛虎。” 游方和尚微微一笑,道:“家师也不过不忍见天下百姓受难,静如大师难道不是?不过,此番是不会让大师为难的,只需大师给周王殿下传封信便可。” 静如和尚单手立掌,宣了一声佛號:“阿弥陀佛,贫僧便只送上一封信,日后莫要再找贫僧了。” 他和道衍和尚不一样。 他是一名真正的僧人,从来无意於参与到这其中的尔虞我诈之间。只是,若是可以,他只愿天下无灾无难。 道衍和尚也把这一点拿捏得很准。 知道他不会做更多的事情,但让他这个主录僧去见一见自己侍奉的亲王,顺手送上一封信传递些情报,既隱秘又安全。 “那就劳烦静如大师了。” 游方和尚面上带著笑意,从怀中取出一封没有落款的信封,递给了静如和尚。 静如和尚似有深意地端详了对方一眼。 最终也只是嘆了一句:“贪嗔痴恨……便是入了佛门,也难清净啊……”说罢便接过游方和尚手里的信封放入怀中,不急不缓地朝庙门的方向而去。 游方和尚看著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笑著点了点头,喃喃自语道:“什么贪嗔痴恨,最终还不是化为烟雾尘土?” …… 静如和尚这一去。 便直到下午才重新回到庙中。 游方和尚再次藉故“谈论佛法”,单独约见了静如和尚,面色之中带著一丝雀跃:“大师,可有回信?” 然而,静如和尚却摇了摇头…… 第164章 臥槽!乾清宫炸了!?单基火药 游方和尚面色微微一变:“大师这是何意?” 静如和尚原模原样地將对方交给他的那封信,递了回去:“周王殿下今日上午便下了令,与诸位名医在医疗院闭关钻研医道,编纂医书,不见外客,贫僧並未见到周王殿下。” 游方和尚眉头紧紧一蹙:“闭关?” “编纂医书需要什么闭关?需要什么不见外客?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他瞬间察觉到了此事之中的不同寻常。 思索了片刻。 他才压低声音,犹疑地道:“莫非是当今陛下?先把周王殿下宣召入了应天府,紧接著便是……” 紧接著便是软禁? 再挑个错处削藩? 但他的神情之中又带著一丝不敢置信:“可是师父不是说……淮西勛贵背后另有高人指点,绝不会贸然削藩才对么?齐王那个蠢货是自己送上去的,可周王殿下向来为人本分,並无错处……” 他没想到的是。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自家师父居然失算了!这不应该啊! 静如和尚摇了摇头:“这贫僧便不甚清楚了……只是周王殿下这边,是无法了。” “我得赶紧回一趟北平了。”游方和尚面上露出忐忑之意,沉吟了片刻,神色急切地道。 静如和尚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静静站在原地,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游方和尚有些敷衍地回了一个佛礼,旋即抽身而去。 看著对方远去的背影。 静如和尚似有深意地喃喃道:“或许,这何尝不是天意?道衍,你的慧根原要比任何人都要深的,为何执著於此?” …… 应天府京郊寺庙里上演的这一出,朱允熥的確没有得到消息,毕竟他锦衣卫也不是三头六臂、无孔不入的。 谁能想得到。 一个不起眼的游方和尚会是来刺探情报的? 况且对方的一切都做得顺理成章。 不过。 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活。 就在第二天。 紫禁城响起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打破了其中的肃穆与平静:“砰——” “这……这是什么情况?” “这声音,好像是从乾清宫传出来的??” “发生了什么?” “完了完了!过去看看!赶紧过去看看!” “……” 隨著这一道声音响起,整个紫禁城顿时都变得混乱了起来,无数宫人僕婢人人自危。 然而。 就在紫禁城因此而乱成一锅粥的时候。 乾清宫之內,朱允熥站在后院看著远处一座冒著烟雾的偏房面上带著满是成就感的笑容:“成了!” 站在一旁的马三宝则是惊魂未定地拍著胸口,担忧地道:“陛下……您,您这又是在做什么?这也太危险了!您可是天子,是万金之躯!万不可有丝毫的闪失啊!”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 侧耳听了听外面慌乱地声音,立刻交代马三宝道:“去外面平一平动静,便只说朕这是在炼丹,方才把炉鼎练炸了,让他们不要一惊一乍。” 马三宝有些迟疑地道:“那……这……” 朱允熥立刻不容置喙地下令道:“这是圣旨,去。” 马三宝只得照做。 朱允熥则是伸了个懒腰,隨后蹲下身来看了看长势茂密的番薯叶,面带笑容地道:“单基火药总算也捣鼓成功了,接下来就等你们长起来嘍。” 没错,刚刚一声爆炸。 正是朱允熥的实验成果。 登基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忙活其他的事情,毕竟摆在眼前的就是马上就要来临的冬天,他不得不优先应对。 现在七七八八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各处矿场在洗煤、往各省、府的煤运点运送无烟煤,水力纺纱机稳定產出供应丝线给工部,工部那边则负责织布,番薯藤算起来也已经种下去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没出大岔子。 朱允熥自然就腾出了手来做其他的事情。 火药! 当然,这种东西如果不是逼不得已,朱允熥绝对不会拿来对付自己人,即便日后他和藩王、甚至是一些淮西勛贵闹起来,若是用到这种东西,伤的是大明的根本。 这玩意儿当然得外用。 虽说大明皇朝如今军事实力强横,有诸多戍边藩王镇守三道防线,也有蓝玉等全明星阵容的大將,可是中原之地广阔富庶,北境残元的残余势力,海上倭寇、云南、吐蕃…… 大明建朝二十五年以来。 大大小小的战事从来就没停歇过。 朱允熥想做的事情太多,不仅仅只是要度过今年的冬天而已,可这需要大明皇朝內部的强盛和发展,而欲要攘內必先安外,想要大力发展大明的民生经济,大明就不能处於一个隨时可能出现大小战役的处境之下。 想要达成这个条件。 那就得先把周边那些妖魔鬼怪先打服再说。 以大明当前的军事实力,老朱干了二十五年都没能完全做到这一点,在军事这一方面,朱允熥不会自大地认为凭藉手里同样的兵力、战力可以做得比老朱更好。 也好在。 他有另外的路。 火药其实早就被发明出来了。 最早的火药,是用硝酸钾、硫磺、碳按照一定的比例搭配製成的传统火药,也可以称之为黑火药,只可惜,中国这边的科技树点歪了,净想著拿火药当鞭炮放。 到了如今这个时期,火药的配方上还是没有多大的进步,连单基火药都还没有。 单基火药,也可以称之为硝化火药。 其製作原理,便是用经过硝酸浸泡,进行硝化,然后用乙醇(酒精)溶解,就达成了乾燥硬化,此为单基火药。 较之普通的黑火药。 威力大大提升。 朱允熥站起身来,目光定定地看著自己那被炸了一间的乾清宫,嘴角噙起一抹淡笑:“既然初步实验成功了,接下来,就可以大规模製作了……” “大规模製作,得找些懂化学的傢伙来……”朱允熥若有所思地呢喃了一句,毕竟他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少量製作是没问题的,批量製作就没时间也没精力了。 略微思索片刻,他便目光一亮:“那朕就多炼炼丹吧!” 第165章 三酸两碱,开启化工基础! 朱允熥思索之间。 外面的惊慌、恐惧、吵闹……已经被马三宝渐渐平息了下去,空气重新变得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乾清宫那间还在冒著烟的偏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响。 “陛下,都办妥当了。”马三宝回到后院,回话道。 朱允熥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道:“让翰林院的去给朕擬一道圣旨,朕要召集天下方士为朕炼丹!能炼出“仙丹”者,朕有重赏。这是明面上一道。” “除此之外,让宋忠去翻翻朝廷的名册,那些不应召的,比较出名的修道、修玄之人,暗地里查查他们炼丹不炼丹,给朕整理出个名单来,朕作为备用。” 朱允熥向来是一个想到什么就立刻去做的人看,既然脑子里有了这个想法,自然立刻就要布置下去。 在他之前的筹划之中。 发展化工行业就在计划之列,只不过这个时代的大明,生存、生活这种基础都还没办法完全得到保障,朱允熥自然只能先把这方面的念头放一放,先把基础保障到。 做人,本就应该走一步看十步。 尤其是站在他这个位置和高度,又不打算老老实实地做一个守成之君,那就得走一步看百步。想当上地球村村长,就得有配得上这个位置的眼光、格局、以及最重要的一点:实力和威慑力,或者说,拳头! 化工行业涉及面极广。 国防、石油、纺织、冶金、食品……等等诸多方面都各有侧重、各有用途,別说只靠著朱允熥一个人,就是几个、十几个人的方士也是肯定不够用的。 前期可以以利诱惑之。 但人手不够的时候,那可能就得靠他派人主动去逮的。 至於这强扭的瓜甜不甜。 朱允熥觉得,你一个捣鼓炼丹的,化学元素周期表香不香?得知这个世界的本质,得知各种基础元素的基础形制、用途,相互之间的转化、置换、氧化还原……等诸多精確认知和手段你敢不感兴趣? 告诉你你炼丹炼了一辈子为了求长生,结果不过是吞服各种重金属反而变成短命鬼,你世界崩塌不崩塌? 作为一个理科高材生。 朱允熥虽然不知道那些一克天价的不稳定稀有元素怎么提炼,具体做什么用途。 但他所学到的、掌握的基础化学知识,完全足够他在这个时代的方士眼中,成为“古希腊掌管化学的神”。 而大部分的化工应用,其实也並不会涉及到那些不稳定的稀有元素,甚至大部分在初中、高中的课本內容、习题里都涵盖到了,足够他开启这个时代的化工基础了。 譬如提供大量生產威力更大的单基火药的基础材料:硝酸等等。譬如等民生情况稍微稳定一些之后,开展义务教育及扫盲活动需要用到的,大量高品质纸张製作材料:烧硷(氢氧化钠)。 这是最重要的一层。 而另外一层,便是再往后、高深的內容。 那就得和微观概念一样了,由他进行概念的引入和基础的建立,再靠著这个时代的人的智慧和脑子,不断研究实验,让其野蛮生长! 所以这化学相关的人才,当然是越多越好。 “是,陛下!” 马三宝下意识应声道。 隨后才后知后觉地愣了愣,反覆看了看朱允熥以及刚刚发生过爆炸、现在还在冒烟的屋子,一时失语。 不是?又来?炼丹这不就是个对外掩饰动静的说头么?自家主子还真要火急火燎地大规模开始炼丹了? 当然,马三宝也早就习惯了自家主子的尿性。 知道自家主子的每一步安排和谋划,必然都有他的深意在其中,只是陛下见识之深远並非常人可以猜测量度罢了。 所以只是微微诧异了一下。 隨后就躬身一礼,缓缓往后退去办事去了…… 朱允熥看了一眼还在微微冒烟的屋子,暂且也没有理会,毕竟火药这玩意儿太危险了,得先放一放等该反应的反应完全了再说,活出第二世,他惜命得很。 顿了顿。 他也离开了后院,回到了前殿龙书案之后坐了下来。 挑了挑眉,饶有兴趣地提笔在桌上的宣纸上写画起来。 先是按照元素周期表纵横交错地画出了格子,隨后用硃批御笔在这些格子上各自填上了其对应的化学元素:【氢氦鋰鈹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硫氯氬钾钙……】 完整的化学元素周期表虽然写不出来。 但靠前的那些是没问题的,而且化学元素具有周期性规律,即便是有些记不起来的也不打紧。 反正靠前那些已经完全足够他现在用了。 此外。 就是在另外一张纸上写下了一下化工应用的基础材料: 【三酸:盐酸、硝酸、硫酸……】 【两硷:烧硷、纯硷……】 一些盐虽然也是很重要的,不过化学上的盐,都是金属离子或銨根离子与酸根离子结合的化合物。 只要三酸两硷搞出来了,什么盐都不是问题。 …… 三天后。 一则圣旨召告天下,並迅速发往全国各地进行公示:朝廷招募炼丹师,可炼出仙丹者重赏! 圣旨一经发布,立刻引起轩然大波。 应天府。 凉国公府。 自从两旬之前第一版报纸发布之后。 以蓝玉为首的淮西勛贵一党已然形成了一种在报纸发布之日在凉国公府聚会的习惯了。 一来是相互交流朝廷情势。 二来也是他们现在春风得意,也喜欢聚在一起玩乐。 第一版报纸发行的时候曾有传言说,朝廷初步擬定的发行周期是七日一版,但似乎最终因为各种技术原因,定在了每十日一版,是为旬报。 包括首发的一期,之前已经有两期了。 算日子,今日该是第三期报纸发行了,蓝玉、常升、朱寿、张翼、张温……等诸多淮西勛贵已然齐聚一堂。 此时,一名小廝走了进来。 眾人立刻停下了嘻嘻哈哈的玩闹声音,一脸关切地问道:“如何?这第三期报纸买来了没?” “这一次报纸发售时间比前两次好像要早了些?”有人察觉不对劲,疑惑道。 第166章 骑虎难下的阳谋,又搞炼丹了? “是早些。” “比以往提前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 “哈哈哈哈哈!让咱看看这次又是谁上了报纸啊。”有人看著走进来的小廝一脸期待地搓著手。 此话一出,其他人面上也露出了迫不及待的笑容来。 “上上次是凉国公,上次是鹤庆候……这次是不是该轮到本侯了?快快快!快些把报纸拿上来。” “你咋知道是你,说不定是咱吶!” “……” 眾人嘻嘻哈哈地爭论起来。 他们期待著报纸的发行,不仅仅是什么了解朝廷局势,了解朱允熥这小祖宗又给他们出了些啥难题,很大一部分原因还在於这一点——这份报纸在给他洗名声! 第一次是蓝玉那篇【凉国公与我娘二三事】的文章,原本他们也没太在意,只当朱允熥是拿他这个舅爷皮了一下。 而朱允熥这“皮一下”,反而让蓝玉爽了一波,在应天府得了些名声。 可第二期又有一篇类似报导。 自此,鹤庆候张翼被街头巷尾论道了好一段时间,据说这段时间张翼別的事情不干,一天天的光抬头挺胸地在应天府到处乱逛,尤其喜欢出入各大菜馆酒楼,十分神气。 如此一波下来。 自然就让这群人对这第三期的报纸十分期待了起来。 现在他们这群人轻轻鬆鬆,在朝堂上趾高气扬,连当朝陛下都对他们礼敬三分,手里头又颇为富余,春风得意,这种时候再有人帮他们把名声刷起来,那简直不要太舒坦。 一个人不管其內里秉性如何,谁不喜欢好名声? 人生在世。 求的无非就是那几样:权、名、財、色…… 其他的,他们都有了,唯独这个“名”,从前他们没想过要,为利而不要名,毕竟世上哪儿有双全法? 现在好处得了、利益得了,还能落得个好名声——完美! 当然。 这也是朱允熥在每一期报纸上都要给这群人留上一个版面的原因——温水煮青蛙,一方面是显示自己对他们的重视和上心,实际上则是把他们高高掛起来。 从前这群人为什么没脸没皮? 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兵痞子,乱世干仗抢东砸西的事儿没少干过,自然没有过什么好名声,反正名和利总得得一个吧?乱搞起来也就没什么心理负担。 但若是朱允熥把他们的名声从地上捡了起来…… 真到了揭下面具见真章的时候。这群人撕破脸的时候总还要想一想,这一层名,他们还要不要? 人嘛。 永远都是想要既要又要。 只不过身处其中的时候,很少人会去深思其中的道理,正如这群淮西勛贵现在的状態,他们只会认为:得了好处还给我们洗白?还有这种好事儿?这大侄子是真能处啊! 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便早就陷入其中了。 这是朱允熥顺手下出来的一步閒棋:让淮西勛贵骑虎难下的阳谋——没人会拒绝名利。 当然,名只是一层诱惑,是其一。 其二,则是实力上的威慑:手中的兵力,以及即將发展出来的火药,让他们有个忌惮。 接著才能是最后一步:全球资源那么丰富,等朱允熥把基础打下来,把控制权完全拿到了自己的手里,分他们一些利自然不是问题,也不担心他们膨胀,反噬到朱允熥自身。 当这一切在不知不觉间將淮西勛贵围拢起来,这群人就会是最好用的刀,而朱允熥手里则握著这柄刀的刀鞘。 毕竟如果可以的话。 朱允熥还是更愿意使用这柄刀,而不是折断它。 於是在朱允熥这一步閒棋的操作下,此刻,诸多淮西勛贵一脸期待地等著小廝把第三期报纸给他们送过来。 然而。 那小廝的回话却让他们有些大失所望:“回稟各位国公、侯爷……报知暂时还没有开始发售,是陛下发布了一道旨意,说要广纳天下方士、玄士,让他们为陛下炼製仙丹,小的抄录了一份,请各位国公、侯爷阅览。” 发圣旨和发报纸这个时间差。 是朱允熥有意为之的。 经过前两期的发行之后,报纸的效果和反响很好,毕竟里面的內容老少皆宜、雅俗共赏,各类人群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感兴趣的內容,这也就造成了很大的期待值。 利用报纸发行之前的这一份期待值。 这时候发个圣旨。 宣传效果就是最好的,比先发布圣旨再登上报纸效果还要好上许多。 听到这小廝的回话。 眾人面上的笑意皆是微微一滯,纷纷蹙起眉头来:“招募方士?炼製仙丹?” “不是……陛下他怎么又开始要炼丹了?” “陛下这年纪轻轻的,炼丹做什么?” “不知道,前些日子陛下在乾清宫好像就在捣鼓炼丹的事情,听说还把炼丹路子给炸了,陛下这性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想一出是一出。”有人提起了几天前的爆炸事件。 反应过来之后,有人面上已经开始露出了一丝愁容。 炼丹这事儿说起来简单。 可若是搞起来,需要耗费的银钱却是一点少不得的,毕竟各种炼丹材料本就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 这对於他们来说倒是没什么。 但放在朝堂上,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可以想见,绝对要引起轩然大波,又到言官青史留名的主场了…… 以往这种事情跟他们没什么关係。 可现在不一样。 有人则是已经见怪不怪,微微惊讶了一下就拿出了一颗平常心对待:“陛下不搞出来点儿什么事情才不正常吶,准备准备了,明日早朝又有得忙活咯!” 旁边之人也是一脸无所畏惧地摊了摊手,十分平静地道:“嘿!咱待会儿回去得让人再囤些菊茶去。” 在场这些人之中。 大部分人已经对朱允熥这些“骚操作”习以为常了。 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又是琉璃又是给他们洗白的,名利双收,陛下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隨著眾人这么一番说道。 其他人也只能苦笑著接受了这个消息:“诸位,共勉!” 说话间。 另外一个小廝也揣著一份报纸走了进来:“老爷,诸位侯爷,报纸买到了!” 第167章 局中之人,意外 见小廝拿著报纸小跑著进来。 眾人立刻就把之前的话题拋诸脑后,纷纷將目光落在了小廝手上拿著的报纸上,有些人甚至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 毕竟。 听旁人说自己好话的事情。 谁不乐意? 很快,几份报纸便被分发到了他们手上,识字的立刻摊开在其中寻找著相关的版面,心情激动得跟等著开奖似的。 “炼丹,招募方士有重赏……” “小说版块,“郭靖一箭射双鵰得高人指点武艺”……罢了罢了,这一章稍后再看。” “……” “有了!在这儿!” 眾人的目光迅速在报纸版面上逡巡著,很快就找到了,立刻便有人公布了本期获奖名单:“《景川侯私下里那些不得不说的秘密》!竟然是你老小子先上了报纸!” “不是我不是我,嗐呀!” “等下一期吧,下一期总该轮到咱来上一上了!” “……” 许多人顿时露出失落可惜的神色来。 不过。 几家欢喜几家愁。 已然有些鬚髮皆白的景川侯曹震此刻却是骄傲地站起身来,满是皱著的老脸上瀰漫著抑制不住的笑意:“嘿嘿嘿嘿!居然是老夫,你们也不要气馁,说不定下一期就上咯,哈哈哈哈哈哈!” 在这群淮西勛贵之中,他的年龄资歷是能排到靠前的,毕竟他是在朱元璋刚起兵的时期就追隨著的人了。 不过此刻。 曹震却颇有一丝傲然之意。 他们这群人出身低,起於微末,身上都有些差不多的毛病,基本都没什么好名声,曹震也没想到,临了到老了,还有机会捡起自己这张老脸。 “哎呀各位,老夫突然想起来家里还有些紧急的要事需要处理,不能和你们再聊了,今日恐怕也不能在凉国公府用饭了,失陪失陪。”只见曹震直接將手里的报纸一甩,笑哈哈地编了个藉口告辞离开。 说完,礼貌性地和眾人抱了个拳,转身便朝门外的方向离去,昂首挺胸,三步並作两步走,很快没了人影儿。 眾人先是有些愕然地看著曹震消失的背影。 隨后才反应过来,一脸无奈地摇头吐槽道:“假的!什么家中有事?这老小子跑这么快,一准儿是溜到什么酒楼、客栈里去显摆去了!” “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以前倒是没看出来啊。” “哈哈哈哈!” “鹤庆候你翻什么白眼?这事儿你不是干过的嘛。” “……” 对於景川侯曹震的这一波操作,眾人略带一丝羡慕地吐槽起来,同时已经开始暗暗期待起来下一期的开奖名单了。 人越没有什么就越想要什么。 对於这群淮西勛贵来说,这突如其来的好名声,就是从天而降的大好处。 嘻嘻哈哈之间。 並没有人意识到,自己已然成了局中之人。 …… 再说曹震这边。 正如眾人猜测的那样,好不容易中奖了,他当然不可能跑回家去,否则那与锦衣夜行有何异? 在应天府大街上溜达了一大圈。 最后,曹震钻进了附近最大的一间酒楼之中。 今日。 酒楼的生意格外火爆。 每一期报纸的发行都会引发整个应天府百姓的热议,有人担心自己抢不到当期的报纸,有人则想著打听交流情况,自然早早就在这种场所占了位置。 此刻。 看台上的说书先生手里拿著惊堂木,“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目光之中带著一丝好奇与期待念道:“接下来咱们说说本期连载的话本內容:《射鵰英雄传》第三章,“郭靖一箭射双鵰得高人指点武艺”!” “好!!!”整个酒楼之中的观眾顿时沸腾起来。 万事万物都是隨著时间不断发展进步的,小说,或者说话本子这一方面的內容也同样如此。 想要提升报纸的订阅粘性,內容上自然得下功夫。 考虑到思维差异、对新概念接受程度等,朱允熥最终选择了不那么离谱玄幻,在后世国民度又高的武侠小说题材。 当然,朱允熥的脑子是没强大到能默写小说的程度。 但他看过小说看过剧。 大致人物和剧情总是说得出来的。 而朝廷的翰林院里什么货色最多?——饱读诗书的废物们——这种事情完全可以找他们干。 如此就有了碾压这个时代话本子的连载小说了。 听到看台上的说书先生抑扬顿挫地讲著本期小说连载內容,曹震一脸期待地搓著手钻进了人群之中:“嘿嘿,讲完这一篇可就到老夫那一篇了。” 不过他没注意到的是。 就在他钻进人群的时候,此间另外一处,一身月牙白绸布衫的少年脸色微微变了变:“出来溜达溜达,居然和曹震进了同一家酒楼了?看他这期待得意的样子,我这一波操作效果还是不错的。” 少年在心中暗暗呢喃了一句,然后便隨意转身躲进了身后一间包厢里——旁人不知道他是谁,曹震知道啊。 酒楼之人没人知道,自己或许已经和当朝新帝擦肩而过。 不错,少年自然就是朱允熥了,今日招募方士的圣旨发布,同时还有第三期报纸发售,他临时起意微服私访出来逛逛,自然不想被熟人看到。 好在看台上说书先生讲得抑扬顿挫,十分精彩。 而曹震的注意力自然都放在了他身上,等著说书先生说起与自己相关的那一部分。 所以曹震並没有注意到人群中的朱允熥。 不过。 令朱允熥有些意外的是。 他又听到了一个颇有些熟悉的声音:“此处包间已经被包圆了一个月,你如何还擅闯进来?弄得方才我都没听清楚郭靖他师父的名字,快些退出去。” 朱允熥在宫外可没什么熟人。 定睛一看,果然看到一袭月牙白轮罗裙,梳著双髻的小丫头正忙著在手中的报纸上找著什么,大概是她错过的“郭靖的师父的名字”——不是余緲又是谁? 对方似乎还没发现自己。 朱允熥呵呵一笑,不急不缓地道:“是江南七怪,还有全真教的道长马鈺。” 第168章 极限拉扯,掉马甲了?? 听到这个熟悉且温润的声音。 余緲先是微微一怔,隨后才一脸惊喜地抬起头来。 “佟昀?你终於出现啦!”俏嫩好看的小脸蛋上笑得眉眼弯弯,夹杂著欣喜和意外之色,一双眸子亮得宛如星辰。 朱允熥倒是没有注意到她面上的情绪。 只是举目四顾了一圈,挑了挑眉,心中暗道:“这位置將整个酒楼一览无余,刚好白嫖!” 他是临时起意出门的,没有让人提前安排,虽然以他的身份权势想要搞到好位置轻而易举,但无论如何都会惊动人,这並非他的本意。 现在多少算是有人瞌睡了送枕头来了。 当然,他面上自然不会如此表露,只是淡淡一笑道:“刚好,我今日临时起意而来,看来倒是能蹭到个座了。” 闻言,余緲目光闪烁了一下,略带一丝失意地抿了抿嘴唇,道:“是……临时起意啊。” 朱允熥点了点头:“是啊,倒是巧。” 说著自顾自地坐了下来,饶有兴趣地透过窗口朝外面的看台、人群之间看过去。 余緲面上故作平静地应声道:“是巧,上次我还说要请回你吃饭呢,刚好!” 与此同时。 却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对著他皴了皴琼鼻,撇了撇嘴。 “哼!枉我还把这包厢订了一个月,结果你早把我忘了?若不是刚好闯了进来怕是已然想不起我来了?” “简直是太过分了!” “不等你了,往后我徐妙锦绝不等你了!” 徐妙锦有些愤愤不平地在心中暗暗把朱允熥给骂了一顿。 上次一別。 她一时疏忽,只知道朱允熥的名字,旁的什么都不知道。 原本徐妙锦也想著,既然如此便也罢了,可是鬼使神差之下,她却还是回到了这座酒楼,在这个视线最好的包厢订了一个月,人倒是等到了,结果却是被气了不轻。 看到旁边的朱允熥一直盯著外面看,徐妙锦一下子更来气了,一张小脸蛋都有些鼓鼓的。 朱允熥这边却没有注意到这些。 他是出来访查情况的,目光和注意力自然全部都在外面的百姓,以及偶遇的景川侯曹震身上。 至於徐妙锦那种小心思。 从来就不在朱允熥的考虑范围之內,除了当日误以为这小丫头也是个穿越者多上了几分心思之外,他也的確没有过多在意过一个在宫外偶遇的小丫头了,甚至差点把这茬儿给忘了。 与他手头上的其他事情相比,一个小丫头片子,即便稍微聪明一些,也不那么值得他在意。 不多时。 在酒楼客人的嘈杂喝彩和议论声之中。 这一期的小说连载內容来到了尾声,剧情停在江南七怪发现另外有人教导郭靖內功,让他突飞猛进这里,戛然而止。 “欲知后事如何,请静待第四期报纸发布,咱们下回分解!”惊堂木一想,人群之中传来譁然一片,所有人都是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脸色愤愤。 “这……这就没有了?” “教导郭靖內功的那个道长到底是谁?他不是坏人吧?” “居然停在这儿,太过分了!” “……” 不少人甚至有些激愤地喷了起来。 而与此同时,徐妙锦才突然意识到好像哪里有些不太对:“佟昀,我怎么记得你刚刚说……郭靖的师父是江南七怪和全真教的道长马鈺?” “这一期的连载內容里只说了那是一位神秘的道长,可並未说那道长是何出身,姓甚名谁,你怎么会知道?”徐妙锦有些意犹未尽的同时,立刻对朱允熥產生了质疑。 朱允熥回过头来。 他摸了摸鼻子,面上不禁露出一抹尷尬之色:完犊子,对剧情太熟悉了,忘了今天的连载內容最后是个坑。 徐妙锦很聪明。 立刻就蹙起眉头对著朱允熥上下打量起来。 若有所思地道:“这份报纸是朝廷新建的传媒司负责敲定內容,听说具体的內容是传媒司联合翰林院的人撰写的,你怎么会知道后面还没有发布过的內容?你和朝廷什么关係?” 说到这里。 徐妙锦的目光微微一亮,压低声音趁热打铁问道:“说说看,你是哪家的公子王孙?你这名字……该不会是假的吧?达官勛贵之中,好像没有姓佟的。既然我都猜到了,你便告诉我真名唄,我不告诉旁人。” 在她心里。 如果有机会的话,自然想要知道这个“佟昀”到底出身何处,身份如何,若再想相见也不至於需要他在这里守株待兔等一个不確定,以及主持提到的…… 闻言,朱允熥心中暗暗一惊。 一时只觉得这小丫头过分敏锐和聪明了些。 但与此同时。 他的目光也是微微一凛,反客为主,反而对著徐妙锦双眼微微一眯,质疑道:“嗯?你对朝廷的事情这么清楚,连报纸要经过朝廷哪些衙门你都知道,你也是哪家的千金吧?姓余……达官勛贵之中好像也没有姓余的……” “该不会你的名字是假假的,便以为旁人的名字就是假的吧?嗯?”朱允熥也对著徐妙锦一通质疑。 接著又如余緲一样反问道:“既然我都猜到了,你便告诉我真名唄,我一个字都不告诉旁人。” 虽然也是情急之下的脱身之策。 但这些质疑却也都是不无道理,如此细细思索下来,这个“余緲”多半也不是什么真的,毕竟朱允熥之前並没有查到她的具体底细。 虽然朱允熥对这件事情並没有多大的兴趣。 但如此一番询问质疑。 的確也把矛头从他自己身上转移到了徐妙锦身上,把这个“余緲”给一下子唬住了——徐妙锦约莫是被戳中了心中所想,一张俏脸微微有些发红,面上露出一抹羞窘之態。 看到对方这反应,朱允熥心中也已然有了七八分的確定:给的的確不是什么真名字。 “看来,你真的在骗我啊,你不叫余緲,唉……真是令人伤心,枉我还觉得你我相谈甚欢,相互投缘。”朱允熥摇了摇头,先发制人地吐槽道。 第169章 逃婚出走?吃瓜吃自己头上了 “没……我……” “我不是……我没有……” 被朱允熥这么一说,徐妙锦下意识便有点紧张起来,面上一副著急的样子,慌乱地想说点什么解释。但显然又似乎碍於什么,总是欲言又止没解释出个所以然来。 诚然。 徐妙锦不想面前的少年对自己有所误会。 毕竟,一个能让他鬼使神差在这座酒楼里等了十几天才等到的人,她怎么会希望对方误会自己? 对方甚至还说什么“相谈甚欢”、“相互投缘”这种话。 更是让徐妙锦一下子有些方寸大乱。 只是她却知道,现在徐辉祖正在到处找她,等著把她送进宫里去给昏君选妃。徐妙锦当然不想暴露自己的行踪姓名。 两相为难之下。 徐妙锦又气又急,一张粉嫩的小脸蛋又憋红了不少。 朱允熥自然察觉不到这一番少女心思,只当自己拿捏住了这小丫头,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戏謔笑意,吃瓜之心大起,有些恶趣味地趁热打铁道:“不说?那要不我挨个儿去问问,谁家的千金一天到晚喜欢往外跑去。” 问出这话,朱允熥原本只是一时兴起。 可是这话说出口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点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是一时之间又不甚通透。 而另外一边。 徐妙锦就更著急了:“不……不能问……” 要是这个佟昀真的挨个儿跑去问了,前脚问到魏国公府去,后脚大哥闻著味儿就找上自己了,到时候把自己送进宫嫁给那个昏君,自己一辈子都完蛋了! 况且…… 想到这里,徐妙锦悄悄抬眸看了朱允熥一眼。 心中更是一阵心烦意乱。 “不能问……所以你这是承认了?”朱允熥淡笑著戳穿道,如果对方不是什么达官勛贵之家,自己问或者不问,对她来说都没什么好所谓的,急了,和承认没区別。 徐妙锦本就聪明。 知道自己一时乱了方寸漏洞百出,一张小脸顿时垮了下来,撇了撇嘴,有些丧气地道:“罢了罢了,我不说了,你说对了好吧。” 顿了顿,又蹙起秀眉对著朱允熥央求道:“不过……你可千万別再去乱问啦。” 说到这里,她一双大眼睛左右一转確定周围没有旁人,才压低声音道:“我家里给我许了婚,和我许婚的傢伙是个大混蛋,我不能被家里找回去的。我的苦衷可告诉你了,你可不能害我。”说完,小丫头脸上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朱允熥呵呵一笑道:“原来是逃婚出走……我就说谁家的千金没事会在外面乱晃,什么大混蛋让你……” 话说到一半他就戛然而止,脸色也微微一滯。 达官勛贵之家,逃婚出走…… 不是,听起来怎么有点不对味儿——朱允熥感觉自己脑子里仿佛闪过了一根白线,心中立刻一阵恍然。 淦! 吃瓜吃到自己头上来了! 特么的魏国公徐辉祖家那个妹妹,前阵子刚跟宫里报了病假,说什么有可能无法参加选妃…… 本来说生病便生病吧,请太医也好、民间民医也好,治就是了,结果徐辉祖却在这当口儿还给他递了奏疏申请回京探病,显然有些小题大做了些…… 原本朱允熥心里也就稍微奇怪了一下。 现在细细想来。 不会是自家妹妹跑路了,此事又事关新帝选妃、事关徐家的荣华和权势,徐辉祖这个举动就合理了! “这丫头之前提到过的,情况不太好的两位姐姐……嗯,那个一身才华却年纪轻轻就嫁人生好几个孩子的,可不就是徐达的大女儿徐妙云么?在应天府还有个“女诸生”的雅称,嫁给了自己的四叔,燕王朱棣!” “歷史上,徐妙云的確短命,四十来岁,永乐五年就嘎了,身体亏空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这时候的確可能出现身体不太好的情况了。” “还有尼姑庵,也对上了。” “歷史上朱棣这老小子和徐妙锦也算是情深意篤的少年夫妻,中年丧妻的jud把目光盯上了自己的小姨子,就是这个徐妙锦,而徐妙锦也挺有个性,不乐意,直接给拒绝了,还直接出家当尼姑去了……” 当朱允熥咯噔一下忽然想到了些什么,其他各种蛛丝马跡般的线索立刻就涌入了朱允熥的脑海之中,所有线索全部吻合,全部对得上。 几乎在一瞬间,朱允熥就抓住了这个余緲的身份——已故中山王徐达第三女,当今魏国公徐辉祖之妹,徐妙锦! “余緲,徐妙锦……名字也大差不差。” “难怪这小丫头能谈经论史,一股子聪明机灵劲儿。” 徐家的家风能培养出徐妙云这样的“女诸生”,徐妙锦作为其妹,纵然没有那么响亮的名声,想必也差不了。 做得出拒绝永乐大帝当尼姑的事儿,逃个婚在她身上似乎也显得不那么稀奇。 “你怎么啦?”见朱允熥居然没有继续往下逼问质疑,悄悄鬆了口气的同时,心中也觉得朱允熥的脸色有些奇怪。 朱允熥回过神来,摇著头苦笑了一下,心中有些尷尬地暗道:“那个“大混蛋”,想必就是我这个昏君了。没想到魏国公家的妹妹不是生病,是逃婚,我这名声差到了恁地步?” 当然,明面上他还是发挥自己的演技,若无其事地找了个藉口解释道:“没什么,此事你既然有苦衷,我自然不该继续再追问下去,我便只当你是余緲就是。” 既然已经有了答案,继续问下去显然没有必要,把这层窗户纸戳破了,一来尷尬,二来他也不想把自己聊爆。 徐妙锦没多说什么,看著朱允熥的目光却微微一亮。 她知道,自己旁边的少年看似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可实际上却是能在云淡风轻之间逼得你无路可逃。 若是对方不肯放过。 自己还真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 当一根绷紧的弦放鬆下来之后,徐妙锦整个人也稍微冷静了下来,顿时有种“吵架没发挥好”的无力感。 骤然惊觉,一番折腾下来,自己的底细快被翻了个底朝天。可最让她在意的,对方的情况和身份背景,她却依旧一无所知…… 第170章 把徐妙锦忽悠瘸了 想到这里。 徐妙锦抿了抿嘴唇,有些不服气地问道:“我的事情你可算是已经知道了,可是你的事情我还不知道一点呢!” “你不叫佟昀,叫什么?我骗你了是没错,可是你也骗我了誒,总不能说,你也是逃婚出来的吧?” 朱允熥心头微微一跳。 他就知道这个小丫头格外敏锐,立刻就把事情捋过来了。 不过比演技。 这小丫头还是太嫩了。 朱允熥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面不改色地道:“当然不是,我这名字不是假的,是真的。” 徐妙锦目不转睛地盯著朱允熥细细端详了片刻。 蹙眉质疑道:“不可能,朝中的达官勛贵之中,没有姓佟的!而且,你方才明明还说什么,你要去找那些达官勛贵挨个儿问一问,看谁家小姐喜欢往外跑呢!” 朱允熥淡定地端起茶杯,缓缓抿了口茶,实际上则是在心中转了转念头。 隨后便开始瞎鸡儿胡扯了起来:“谁跟你说我就出身当朝达官勛贵之家了?说要去达官勛贵家挨个儿问的事情,是我诈你呢!” 嗯,说起来这话也不算胡扯,他的確不是达官勛贵之后。 “你诈我……你……”徐妙锦顿时气得蹙起了秀眉,面上露出一抹慍怒和懊悔。 不过很快她便摇了摇头:“不对,若说你不是什么勛贵,可是你怎么解释你能提前就知道了连载小说的下一期內容?现在可没人知道教郭靖內功的那位道长是全真教的马鈺道长。” 朱允熥略微顿住了一下,不禁在心中暗嘆,这小丫头抓得住细节,逻辑还清晰,属实有点难忽悠啊。 不过他朱允熥是谁? 拼演技谁能比? 於是立刻又开始胡扯了起来:“哦,这个啊,那是我家上头有人,我们家就是外地来这里做生意的,宫里现在事情一大堆,有些东西得和宫外的商人有来往,而且我们家我在锦衣卫衙门里也有亲戚,关係多,搞到了下一期的小说稿子。” 说完,朱允熥还特意叮嘱了一句:“別出去乱说哈。” 徐妙锦蹙眉细细思索了一番,大概是没找到什么破绽。 毕竟当朝新帝又是建立什么工业司、传媒司,又是搞什么医疗院、煤运司什么的…… 和宫外的商人有来往也在情理之中。 锦衣卫是皇帝身边的近侍。 报纸又是新帝一手操办搞出来的,这么多关係联结,搞到下一期报纸的內容倒也不是不可能。 “等等,你……是商人?”徐妙锦一番思索没发现朱允熥话里的破绽之后,却立刻发现了另外一处盲点。 朱允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点头道:“正是。” 一时之间,徐妙锦面上仅存的质疑没了,好奇没了,思虑也没了,只剩下一阵失意之態,有些出神地道:“你是商人?你怎么能是商人呢?” 她一点儿也不想听到这个消息。 在大明皇朝,士农工商……这是无可逾越的阶级之差,若是她跑回去和自己的大哥说,自己真正看重之人,竟然出自商贾之家……大哥大概要觉得,自己是脑子坏掉了。 堂堂中山王之后,魏国公之妹…… 若与商贾之子相合,只怕整个魏国公府都要被人嘲笑。 “商人……怎么了?”朱允熥不以为意地道。 “那你还穿著绸布衫?先帝可在大明律里明文规定,商人只可著粗布麻衣,不可著綾罗绸缎。”徐妙锦抱著些小心思吐槽道,只盼著这是假的。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我不说又没人知道。” 顿了顿才突然意识到了点什么,微微一怔,他方才隨便满嘴跑火车地胡乱编造,一下子倒是忘了这茬儿了——这个时代商人虽然挣钱,可是地位被压得极低,是被人看不起的。 终归他也不是完全属於这个时代的人,这种差距和细节,难免忽略。 徐妙锦出身最显赫的勛贵之家。 知道这事儿反应难免会有些过度,也在情理之中。 “嘿,看台上的说书先生又上场了。”朱允熥岔开了话题道,並没有要解释什么的想法。 跟这个时代的人讲人人平等?笑话呢。 看台上。 说书先生拿起报纸继续讲了起来:“接下来咱们看这一篇,《景川侯私下里那些不得不说的秘密》……” 朱允熥透过传呼下意识看了一眼凑在人群之中的景川侯曹震,只见他挺直了自己已经有些佝僂的背,抬头挺胸,一脸傲然之色,旁边还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在他旁边说了些什么,让曹真一时身板挺得更直了。 见此情形。 朱允熥面上也露出一抹淡笑,满意地点了点头。 看来自己温水煮青蛙的操作,效果还挺不错的,名利名利,谁还不想有名又有利呢? 不过与此同时。 徐妙锦刚才的反应,確实提醒了朱允熥一个问题:大明的税收问题! 古代大多都是重农税,轻商税,以显示对商人的贬低。 只是实际上,商人赚地最多,捞钱最狠,这其中本有著最有利可图的空间。 “虽然我能批量製造玻璃,换取大批钱財。不过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只能作为前期换取启动资金的手段,毕竟市场上玻璃多了,就不值钱了,而且淮西勛贵那边还有影响。” “这段时间我搞钱太简单了,一时竟没想起来。” “终究还是要將大明的税制完善起来。让整个大明的经济运转、国库收支自成一套体系才是正解。” 朱允熥以手肘撑著桌子,手背撑著头漫不经心地看著外面闹哄哄的人群,脑海中转过一阵阵念头,已然陷入沉思。 朱允熥以为徐妙锦是嫌弃他的身份。 却不知。 身后的徐妙锦一时失意。 已然没什么心思继续再多说什么,朱允熥看著外面的哄闹,而她的目光落在朱允熥身上,只觉得心中像是缠了一团乱七八糟的麻线,剪不断理还乱…… 整个包厢顿时变得格外安静下来。 只有外面的说书声、吵闹声,乱鬨鬨地透过窗户往里面涌入进来,令人莫名烦乱。 第171章 直接贴脸开大?这不合適吧? 见朱允熥只看著外面,徐妙锦忍不住气鼓鼓地瞪著朱允熥,在心中暗暗骂道: “喂!我出身达官勛贵之家,你出身商贾之家,你竟也如此毫无反应?心中当真没有一丝波澜的么?” “还那么有兴趣和心思听什么说书的!” 其实,相比於二人的身份悬殊,徐妙锦心中更在意这点。 说她是气愤,不如说她心中更多的是失落和懊恼——对方似乎並不甚在意。 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丝毫目光,连攀一攀自己这个达官勛贵家的小姐,实现实现阶级跨越这种齷齪心思都没有…… 徐妙锦对著朱允熥轻哼了一声,心中故作洒脱地自我安慰道:“罢了罢了,你听说书,我也听便是,我才不在乎你怎么想的呢!哼!” 她强行让自己的注意力也集中到外面看台上去,看台上的说书先生刚好讲完了景川侯曹震那篇文章。 引起酒楼之中的客人一阵阵议论声音,不明真相的人已经被这篇文章带跑偏了,说著什么误会了景川侯,什么景川侯是从建朝之前便跟隨先帝的老將云云…… 不过,旁人不知道这些淮西勛贵的事儿,徐妙锦出身於最大的开国勛贵之一,自然听得出,这篇文章理抓小放大,讲一小半,藏一大半儿。 她肚子里本就憋著一肚子的窝火和憋屈,此时又想到,这种顛倒黑白的文章,都是当朝那个昏君捣鼓出来迷惑人心的。 一时恨极了自己那素未谋面的相亲对象。 要不是因为那个昏君。 自己今日怎会如此尷尬? 於是当即愤愤骂道:“只挑了好的讲,不好的事这文章里是一句不提,简直有失偏颇!一味玩物丧志、还要迷惑这些无知百姓,为了討好那些淮西武將,把黑的说成白的,果然昏君就是昏君!” 朱允熥虽然看著外面。 可实际上並未注意说书先生在讲什么,更多的是因为刚刚被徐妙锦一番歧视,骤然想起来大明国朝农税、商税等各种税制的大问题。 以大明皇朝当前的税制,肯定是没有长远发展前途的。 改制,是一定需要的——张居正的一条鞭法,雍正的摊丁入亩……亦或是更进一步? 只是这其中牵扯涉及的方面又太多太杂,该从何开始,循序渐进还是一步到位?又要如何顶住各方利益团体的反抗和阻碍?这些都是问题。 所以朱允熥一时想得出了神。 此时听到这“昏君”二字,朱允熥这才有些愕然地回过神来,便看到徐妙锦像是个炸了的小地雷一般,疯狂地在懟著自贴脸开大。 “一天一个样,一天一个浪费钱的玩法。” “玩弄什么草草、陶瓷这便也罢了,临近要入冬的时候了,让工部强制所有织造坊给给织布换零件停了工,又与百姓抢冬日过冬的柴火!” “百姓的柴火给工业司那等奇技淫巧的部门抢了去还不算,又拿百姓的血汗钱,搞什么挖煤,什么煤运司……他是天潢贵胄不知道这煤炭不好,朝堂百官肯定也提醒过他了,可这昏君还是一意孤行!” “现下更离谱了,又开始招方士搞炼丹去了。” “如此下去,日后说不得就是个上比夏桀商紂,下比汉成帝汉灵帝隋煬帝的大昏君!昏君!昏君!” 徐妙锦约莫是找到了个情绪发泄的口子了,逮住朱允熥就是一顿吐槽、一顿怒骂。 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出来之后,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 不过冷静下来过后。 徐妙锦又觉得,自己个人的情绪倒是也牵扯不到那昏君身上去,毕竟佟昀这个混蛋不在意她是佟昀这个混蛋的事情,他和佟昀之间的身份落差,更不关昏君的事儿。 当然,无缘无故骂人这件事情造成的心理负担不过占据了片刻时间,徐妙锦很快就给自己找了个理由释然:“嗯……虽然我的事情和那昏君没关係,不过我说的也是事实嘛,骂他这一顿也不算冤了他。” 而当她稍微冷静些的时候,这才注意到旁边一个有些奇怪的目光在看著自己——已然回过头来的佟昀。 不知为何,徐妙锦觉得佟昀的目光之中,多少带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色彩。 呃…… 这脸上的色彩能不复杂嘛…… “这小丫头完全是在对我贴脸开大,不是,你直接当著当事人的面儿这么骂,这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適?”朱允熥虽然没有说什么,但依旧默默腹誹道。 对於朱允熥来说,这所谓的骂名、污水早早已经沾了一身,倒是也见怪不怪了。 尤其那天他整顿了一番锦衣卫,让锦衣卫不敢再对他有所润色和保留,只传递最真实的消息,同时又让锦衣卫不必因此扰乱民间找人治罪,民间百姓的物议如沸和谩骂的消息,就常日保持在“99+”的状態。 只是被人这么指著鼻子贴脸,倒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了,朱允熥难免有些愕然。 这时候,徐妙锦也意识到自己失態了。 俏脸微微一红,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解释道:“呃……那个啥,我就是听说书先生讲刚刚那篇文章,一时有感而发,这才没忍住,我平时……一般不这样,嘿嘿。” 徐妙锦挤出了一个尷尬的笑容,试图缓解尷尬。 虽然被贴脸了。 不过朱允熥也並不多么在意,这些话,他从应天府的街头走到巷尾,都能断断续续地听一路。 “呃,什么文章?”朱允熥也有些尷尬地问道,他刚刚並没有在听,整个人是一种出神沉思的状態,他也不明白这小丫为啥突然炸了,然后开始骂他了…… “景川侯那一篇啊,你刚刚不也在听吗?明明是顛倒黑白,抓小放大的文章,却誆住了许多无知百姓。”徐妙锦道。 “哦,这篇啊,我刚刚在想事,没认真听。”朱允熥有些恍然地挑了挑眉,隨意应声道。 却还是没明白徐妙锦怎么炸毛炸得这么厉害,只能在心中暗暗感嘆:“女人果然是种难以捉摸的生物啊。” 而听到朱允熥这话。 徐妙锦却似乎是发现了什么盲点,面上慍怒之意一扫而光,目光微微一亮道:“你刚刚……在想事情?” 第172章 自我攻略可还行? “在想事情?连说书先生讲的內容都完全没必要在听,所以他刚刚在想什么?是不是也和我想的一样?在烦恼於身份之差?阶级之差?” “是了是了,否则他还能在想什么呢?” 一时之间,徐妙锦觉得自己心中的雾霾仿佛一扫而光,心情都一下子变得晴朗了许多。 小心臟扑通扑通跳著,带著一丝柳暗明的雀跃。 朱允熥想到那暂时没有捋出来头绪的税制改革,不由微微蹙起眉头轻嘆了一口气,道:“是啊,在想些事情,有些事情混乱得很,很不好理出个头绪来啊。” 改税制,的確是一件足以令他都头疼的事情。 与之相比,朱允熥之前捣鼓的什么草草、陶瓷、奇技淫巧、钱如流水……之类的问题,都能称得上是无伤大雅的小问题了。 没別的,改制这种事情,会动到太多人的利益和蛋糕了。 即便这件事情实际上的出发点是为大明,为百姓,可触动了他人的利益,造成的后果反而会比他那些“荒唐无度”、“奢靡成风”之类的名头要严重得多。 而另外一边,徐妙锦看到朱允熥露出一副有些烦恼的模样,心中先是暗暗一喜,隨后又一半欣喜一半忧愁地暗道:“是啊……你我之间身份的差別,很难找到一个解法。” 想到这里。 她悄悄抬眸又看了一眼朱允熥。 心中抱著一丝期待暗道:“虽说如此,有没有可能,他还是在骗我呢?两次相交下来,可见他谈吐不俗,谈经论史更是信手拈来,按理来说,商人重利,怎会有这等见识?” 纵然她心中也觉得这个想法不太可能,毕竟对方之前说的那些,並没有什么破绽,而对方的神色也一直如常,並没有任何心虚之態。 可徐妙锦也不知为何。 她就是觉得,这个佟昀,不一样,不该是什么商人才是。 却在此时,隨著朱允熥手臂微微一动,桌面上传来一声清脆的轻响:“叮噹——” 徐妙锦微蹙了下眉头:“什么声音?” 朱允熥也是脸色微微一变,立刻將手伸进自己的衣袖之中,拿出一个中间厚、边缘薄的透明物体。 徐妙锦目光一凛,一张俏脸上露出惊异之色:“琉璃!完全透明的琉璃!” 让朱允熥准確来说,这是一个凸透镜。 今天上午出门的时候,从牢里隨机挑选的幸运囚犯,刚好给他磨出来了个三十倍的透镜,呈递给了朱允熥,他確认没有问题之后,就顺手往自己兜里一塞带了出来。 確定这凸透镜没有受损,朱允熥这才微微鬆了口气。 毕竟这个时代的物理知识跟不上,能有人理解他所总结出来的那些折射啊、焦距啊……之类原理的人少之又少,这个工程的成果就没有那么得来简单。 “你……当真出身商贾之家啊?”徐妙锦感觉自己最后一丝希望,或者说自己內心的那点直觉破灭了。 这种透明的琉璃。 她虽之前並没有见过,却也是有所耳闻的。 最近应天府涌出了一些不知身份的神秘人物,拿出了这种据说是晶莹剔透,完全透明的琉璃在市场上售卖,造成了市场的哄抢,应天府街头巷尾对此也有不少议论。 出身魏国公府,徐妙锦见过的好东西自然不少,可这种传闻中完全透明的琉璃却还是没见过的。 今日一见才知。 此物名不虚传! 然而,有资格和实力,出得起价格买到这种东西的……一般来说也只能是那些有钱又想装点面子的商人了。 而现在这东西出现在佟昀手里,佟昀的身份不言而喻了。 不过。 当朱允熥左右查看的时候。 徐妙锦却是一脸惊奇地道:“这琉璃……除了晶莹剔透……你的手放在下面,却是变大了!” 朱允熥淡淡一笑,挑了挑眉道:“这琉璃剔透,所以除去供人观赏之外,还有一处妙用,你看看。” 说罢,他饶有兴趣地將手里的凸透镜递给了徐妙锦,眼神之中还带著一丝若有所思的寻味。 心中更是带了一丝好奇:“这小丫头聪明,懂得也多……在应天府有“女诸生”美誉的徐妙云之妹,以她的资质,不知能不能领悟物理理论?” 要发展整体科技树,数理化工……都很重要。 不过,这个时代找得到对医学、微观感兴趣的人,找得到钻研“奇技淫巧”之人。 可是算学、物理学这种领域……擅长之人却是少之又少,而且门槛高,概念引入困难。 譬如说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光线、折射概念、计算方法和公式,那些钻研孔孟之道的人,不懂就是不懂。 这东西讲究的就是天赋和资质。 徐妙锦虽然心中失意,可是“透明的琉璃”、“凸透镜”……这些东西都还是头一次见,小姑娘,难免好奇被吸引了心神,立刻就拿著朱允熥给他的凸透镜端详起来。 一张粉嫩俏丽的小脸蛋上满是欢喜和好奇。 “竟然还真有这么好看的琉璃,纯净,没有一丝顏色和杂质,玲瓏剔透。而且还能將东西放大,更是神奇。” “也不知,这小小一块琉璃是怎么做到的?像是变戏法似的。”徐妙锦拿著手里的凸透镜左看看,右看看,感嘆道。 朱允熥挑了挑眉,道:“倒也不是什么变戏法,其实,世间万事万物,自有其运行的规律和原理。这块琉璃能將事物放大,也並非因为这琉璃本身神奇,而是因为我將其特意磨製成了这般中间厚,边缘薄的形状才能做到。” “你看这块,就只能透物,无法放大。”朱允熥从袖中掏出一块普通的玻璃解释道,他今日出来,一是微服私访,二是想要亲自去拍卖场看看如今的琉璃行情。 毕竟他不能永远靠著玻璃搞钱,也要时刻注意玻璃的价值,把握好一个度。所以袖中也带了些普通的玻璃。 徐妙锦点了点头,惊奇地道:“是誒,这块不行。” 第173章 算学和物理学开端,老师和学生 “还有这块,能製造出天虹。”朱允熥又拿出另外一小块形状特殊的玻璃——三稜镜。 天虹,也就是彩虹了。 同样是利用的光的折射原理,放在后世是一种再司空见惯不过的玩意儿,不过在这个时代,彩虹从来只是出现在雨后的自然景观,人为製造,也可堪称天方夜谭。 徐妙锦一双大眼睛愈发明亮起来,带著这个年龄段少女独有的澄澈与好奇,不敢置信地轻嘆道:“製造出天虹?” 朱允熥没有说话。 而是將一块手指大小粗细的三稜镜立在了桌上,调整好一个角度,阳光刚好透过另外一侧窗户透进来,穿过三稜镜,在桌面上投影出一道好看的小彩虹。 看得徐妙锦张大了一张小嘴,俏脸上满是惊奇。 “当真是天虹!这也是你做出来的!?”徐妙锦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趴在桌子上从各个角度近距离端详观察著三稜镜和彩虹,一边问道。 朱允熥淡淡地道:“这东西简单,不费什么功夫。” 看到这般“奇观”。 徐妙锦一时將之前的烦恼都暂且拋诸了脑后,一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著桌上的东西捨不得移开。 欣赏了好一会儿。 她才重新抬起头,看向朱允熥的目光之中带著一丝打量的意味,大眼睛稍稍一转,质疑道:“如此玄奇之物,当真是人力所为?” “自然。”朱允熥不以为意地道。 “那你方才说……世间万事万物,自有其运行的规律和原理,你便说说,这是什么规律和原理?”徐妙锦继续问道,她自认也算是博览群书,四书五经读过,古代经史读过,杂文軼事也读过,却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儿。 看到徐妙锦一脸求知慾旺盛的样子,朱允熥心中微微一动:“原本不过临时起意,想看看这魏国公府的三小姐的资质,但这小丫头反而自己先问起了这些,说起来,求知慾、好奇心……这些东西在钻研算学、物理学上往往举足轻重。” 想了想。 他隨手拿起了桌上的纸笔,在纸上划下了一条线,问道:“你认为,光……是什么?” 徐妙锦眨了眨眼睛,秀眉微微蹙起:“光……日头有光、蜡烛有光,夜明珠也有光?”这种司空见惯的东西,她知道,但说起来,她倒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一时不明白朱允熥想要表达什么。 朱允熥淡淡地道:“你暂时可以把光,也想像成一个东西,一个自己会动的东西,从日头上出发、从蜡烛上出发,从夜明珠上出发,到了你的眼睛上,你才能见到所谓的光。” 徐妙锦面上露出思索之色。 带著似懂非懂的懵懂,虽然没有立刻理解和接受,但还是点了点头道:“所以呢?” 朱允熥心中有些满意地点点头,对於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这都是些全新的概念,司空见惯的东西,没人会去思索其中的本质,包括那些文化水平程度极高的官员囚犯。 大部人一听说他这些从来没接触过的理论,要么就是不理解,要么就是嗤之以鼻完全不愿意去深思细想。 约莫也得是徐妙锦这种带点小小离经叛道的。 或许才能跳脱固有思维。 更接受这些说法和理论。 这也是朱允熥为什么会一时起意,和她说起这些事。 顿了顿,朱允熥继续在纸上画了个凸透镜的形状,道:“我们先说这个放大镜,光是一个会动的东西,她的运动轨跡形成了一根线条,就像这样。”说完,他在凸透镜左边画上了好几道带箭头的直线。 徐妙锦看著纸面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朱允熥则继续道:“在这里的时候,光是在虚空中动的,而当这个光走到了这块形状特殊的琉璃的位置,她的面前是琉璃,虚空和琉璃的材质是不一样的……” 接下来,朱允熥便以一种简单易懂的方式,讲述了空气、玻璃、介质、折射率……等等这些基础概念。 隨后便循序渐进地引入了凸透镜的焦距、成像规律等。 包括三稜镜,不同顏色的光最后映射出桌面上的彩虹现象等等。 原本徐妙锦最感兴趣的,是这一期报纸的內容。 可是隨著朱允熥拿出凸透镜、三稜镜,讲述著那些她从来没有听说过、思考过的东西,徐妙锦的心神渐渐地便沉入了其中,外面说书先生的声音、顾客议论叫好的声音纵然还是传了进来,却似乎已经入不到耳中。 两个人一个讲,一个听,像是老师和学生。 徐妙锦从一开始的懵懂,如同一个乾燥的海绵被放入了水中,疯狂汲取著知识的水分,一步步跟著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所以……其实掌握了这个原理,只要这个放大镜的厚薄適中,放大的倍数甚至可以不止现在的二三十倍,还能更高!”徐妙锦拿著手里的凸透镜,若有所思地端详著,道。 朱允熥点点头:“孺子可教也。” 徐妙锦的確表现出来了不一样的资质,理解能力、领悟能力强,也比国子监里那些算学博士之流,更能接受新事物。 这也是朱允熥愿意和一个小丫头说这么许多话的原因——一个聪明机灵的小孩,你教的东西、说的话愿意认真去思考理解,而且很多时候一点就通,还带著一股劲儿。 说白了,就是当老师都会偏爱这样的学生。 不过转念一想似乎也是这个理。 年龄大的人,观念大多都已经固化,就算他们有那个智商,脑子却也少了灵活和好奇。 而徐妙锦,纵然学识、认知都颇为不凡,可是按年龄算,她放在后世也只是个刚刚小升初的初中生罢了,正是適合开始学习物理化学的时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不知不觉,外面便传来一声惊堂木响:“这第三期报纸的內容便讲到这儿,欲知报纸下一期內容,咱们十天后再继续分解!”人群之中也传出来一阵阵闹哄哄的声音。 朱允熥看了看时间,挑了挑眉道:“都这个点了,看来今天这拍卖行是没时间去了。”他也没想到,本来只准备隨便讲讲的,结果隨著他一边讲、徐妙锦一边问,外面的报纸都已经读了个通。 “你……要走了?” 徐妙锦秀眉微蹙,目光之中藏著一抹著急。 第174章 初冬寒意,这小子他真做得出! 徐妙锦只觉得。 明明感觉没过去多久。 朱允熥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家里生意多,等著我处理呢。” 都到了这个点了,他是皇帝,手头上盯著的事情一大堆,出来也是忙里偷閒,当然没时间一天到晚都在宫外晃悠。 说罢,起身礼貌性地点了点头,朝门外的方向缓缓而去。 虽说今日没去成拍卖行。 但对朱允熥来说也算是另有一番收穫,至少多了个好学生,至少在心里转了许久的算学、物理学的念头有了个开端。 徐妙锦微微抿了抿嘴唇,想说点什么又有些欲言又止。 朱允熥回头,淡淡地问道:“何事?” 徐妙锦想了想,编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换了迂迴的方式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事情:“我……你方才讲的,若是我还有没想明白的,该如何去问你啊?” 纵然她比寻常女子更机灵鲜活些。 可说到底,她总还是个小丫头,同样也是在这种礼教束缚下长出来的姑娘,还是有些难以突破自我的。 “秦淮河畔最大的那间宅子,就是我家。”朱允熥转头继续朝门外而去,道。 徐妙锦心中暗暗一喜,先是面上有些羞窘和纠结之意,看著朱允熥马上要跨步迈出门外,这才下了决心一般,应声道:“我住在京郊的净月庵。” “知道了。”门外远远传来那个令人心动的温润声音。 直到朱允熥的身影完全消失。 徐妙锦盯著空荡荡的门口看了好一会儿,才有些悵然若失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一时觉得空落落的,即便外面有宾客的嘈杂吵闹声音,此间也显得空荡安静极了。 “秦淮河畔最大的那间宅子……”她念叨著朱允熥给她留下的联繫方式,面上露出一个略带甜蜜的笑容,不过这个笑容很快却又渐渐消失,“秦淮河畔最大的宅子……他是真的有钱,大概也是真的出身商贾之家吧……” 想到这一点,徐妙锦俏嫩的小脸蛋上再次布满愁容。 尤其是看著朱允熥似乎完全不在意一般,將他的凸透镜、三稜镜,还有几块形状普通的琉璃放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拿都没有拿走的意思…… 顿时面上愁容更甚。 关於这些透明的琉璃,她当然有所耳闻,在应天府引起轰动与哄抢,隨便一块便是价值不菲。 而这个佟昀隨手就能丟下好几块琉璃。 出手能阔绰到这个地步,身份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徐妙锦一边小心翼翼地將朱允熥留下来的几块玻璃用绸帕包起来,一边轻嘆了一口气,满脸失意地呢喃道:“知道你住哪儿、知道怎么找你又如何?你知道怎么找我又如何?” …… 发售报纸之前大张旗鼓地宣布招揽方士的圣旨、以及令南直隶一带百姓都十分期待的第三期报纸……诸多消息以应天府为中心,迅速往外扩散而去。 与此同时。 这封圣旨、这期报纸,连同一道情报,也在不知不觉间被人送到了正坐著船在运河上北上而去的朱元璋手里。 “老黄,家书来了。”船舷上,跟隨保护朱元璋一路北上的锦衣卫暗线陆威已经越来越习惯自己的身份,一口一个“老黄”更是喊得顺溜。 朱元璋穿著一身粗布麻衣,笑嘻嘻地接过了陆威递过来的东西,首先竟然是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报纸:“咱先看看最新一期的《射鵰英雄传》,嘿嘿嘿!” 现在朱元璋卸下一身重担,隨著运河北上,一路时不时接收著应天府那边传来的消息,得知应天府那边,除了自己那个离经叛道的孙儿时不时搞出来点事情之外,一切平稳,竟是发展出爱好来了。 毕竟他是马上皇帝,这种打打杀杀、江湖侠骨、武功盖世的话本子很难不吸引他追读。 “这……这小子还真会弔人胃口啊,刚说江南七怪要去调查那个神秘道长的身份,就停了!”朱元璋津津有味地看著本期小说的连载內容,看到最后却是露出了痛苦面具。 陆威无奈一笑:“那咱就只能等著下一期了。” 朱元璋点了点头,这才將注意力放到了情报之上,伸手道:“咱先看看蒋瓛的其他情报。” 陆威立刻把蒋瓛的情报消息递给朱元璋。 朱元璋饶有兴趣地缓缓展开,首先看到的自然就是特別交代过要关照的番薯藤近况:在长叶子,一直在长叶子,已经长成了十分茂盛的一大片藤蔓了。 “这都已经一个半月的时间了,若是要结果子,总得有点儿朵儿的吧?怎么还是只长藤?”朱元璋有些奇怪地蹙眉。 一旁陆威却道:“或许这才是这藤的奇异之处吶,若只是普普通通地开结果,普普通通的藤蔓,哪儿便让咱们陛下这么上心地悉心照料呢。” 朱元璋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索性他也已经准备好了等一个结果的耐心,於是便接著往下看了去。 【陛下宣召周王殿下进京,建立医疗院后,除了让周王殿下调查女子婚嫁与生育相关事宜之外,还曾单独召见过一次周王殿下。】 【自那次召见过后。】 【周王殿下回到医疗院,宣布整个医疗院闭关,不再出院,同时也不见外客,不知是何原因。】 朱橚是藩王之一,自然也算是朱元璋的重点关注对象,新帝继位,藩王地位敏感,这种时候医疗院又主动闭关,看起来便显得十分不寻常,而朱元璋素来重视亲情,这种情报当然是要送过来的。 看到这一条情报。 朱元璋眼皮微微跳了跳:“老五闭关?他研究什么医术、药材的,闭什么关吶?还是在见了小狼崽子才闭关的……这看起来……怎么有点像是软禁?” “对付吕氏和允炆不就是这样的手段么?” “这小狼崽子……不会是也要开始对付他五叔吧?”想到这里,朱元璋的目光顿时变得凝重起来,纵然他对其他儿子不如对朱標那么宠爱和特殊,可护犊子的情分却是一点不少的。 “那日晚上筹谋之时,这小狼崽子就考虑过藩王的问题,对藩王戒心不小,若是动了心思,这小子他是真做得出来!”朱元璋一边念叨著,目光之中露出一抹忧虑。 第175章 老朱羡慕哭,咱都还没开整呢! “这小子,他不能……” “再怎么说,老五也是他亲叔叔!” 朱元璋不得不承认。 他有些急了。 对於朱允熥那些所谓“玩物丧志”的操作,他並不是一味地持否定和谴责態度的,因为他知道在这些操作的表面之下,大多都藏著一定的目的。 有的他知道,譬如那些草、陶瓷、譬如打猎的任性;而有的他纵然不知道,却也更愿意相信,自家这个孙儿是个有思想、有筹谋、有平衡权术之人。 所以,在习惯这些之后,朱元璋面对诸多消息往往一笑了之,甚至带著一丝期待。 可也正是因此,他知道这个孙儿考虑事情的时候,首先顾及到的必然是这些平衡、权术、威胁、稳固。 而绝非亲情! 而且他也早就已经確认另外一点——朱允熥做事雷厉风行,並不手软——这也是朱元璋这么著急的原因。 他家的老五,可能很快就要遭难了! “老五他……也是从小就跟在咱身边南征北討的,虽然也有离经叛道和调皮的时候,可他终归还是个好孩子。” 想到这里,一个儒雅的面容浮现在朱元璋脑海中。 他紧蹙起眉头,垂下了拿著情报的手,面色凝重且担忧地往后方,遥遥朝应天府的方向看过去,一时之间,就手里的情报都被他给捏皱了。 正所谓人无完人。 他是武布天下的洪武大帝,有著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硬心肠,可当他作为一个父亲的时候,这硬心肠总还是软下来的。 別说朱橚这种没犯过什么大错的儿子。 就是堪称得上残暴不堪、无恶不作、罪该万死的老二,亲王朱樉,他也是恨铁不成钢地给了多次机会,总没捨得杀。 要他眼睁睁看著自家的老五枉死在这样的政治斗爭里,朱元璋是做不到的。 “老黄?你也別一下子想太多了,蒋指挥使的情报里毕竟也只说了周王殿下自己封闭了医疗院,陛下其实並没有什么动作,你便且宽心著吧。” “再说了,还有蒋指挥使和戴太医周旋著呢。” 一旁的陆威缓缓出声安慰道,心中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朱元璋轻嘆了一口气,又遥遥看著应天府的方向出神了许久,这才收回了目光道:“但愿老五吉人天相吧,好在这小狼崽子虽然心狠,但是个做事有分寸的,懂得循序渐进,应该不会那么著急对老五下手。” 沉默了好一会儿,朱元璋也算是稍微冷静了一些,暂且给自己定了定心。 “一时之间不会隨意下手,不过这小子是个肚子里冒黑水的,看他对老五的动作,时间长了就不知会如何了……” “还是得儘早地先到北平去才是。” 朱元璋自然不可能完全安心,看著朝后缓缓流动著的河水,有些慨然地在心中暗道。 见他平静下来,陆威也鬆了口气。 笑嘿嘿地附和道:“正是呢!” 隨后便想著將朱元璋的注意力往別的地方拉一拉,提议道:“不如咱继续往下看看,说不定有啥好消息吶。” 虽然跟在朱元璋身边称兄道弟,但陆威却十分明白,自己作为一个打工人,必须时时刻刻把这位祖宗哄著开心,不然那气场,他可承受不住。 对此,朱元璋虽不置可否,却也是收回了心神,抬起手中的情报继续查看起来。 然后…… 就又沉默著尬住了,面色之中带著一抹一言难尽。 一旁的陆威看到朱元璋的脸色,顿时不由在心中暗暗叫苦,吐槽道:“淦!完犊子了……应天府那位小祖宗铁定又出什么新的么蛾子了,天爷啊,咱就不明白了,这才登基多长时间?一个人咋能折腾出这么多么蛾子来?” 不过朱元璋没说话,陆威也不敢隨便乱讲话,只能有些忐忑地等著朱元璋反应。 约莫几个呼吸的时间过后。 朱元璋发出了一声熟悉的怒骂:“又来了!这小子又来了!重赏招募方士,炼什么仙丹!这东西多费钱啊?歷朝歷代那些炼丹的,哪个不把半个国库都搭进去的?” “这心思,咱……咱也就是想了想,不敢轻易动,他倒是好,十四五岁的,年纪轻轻正是朝气蓬勃的时候,动上这歪心思了!”朱元璋半带怒意,半带嫉妒地骂道。 怒意是觉得,朱允熥这个年龄就搞什么仙丹太早,没必要,完全是在浪费钱。 嫉妒则还是那个原因——没打过这么富余的仗啊! 他现在年纪上来了,炼丹求长生的心思不是没有过,甚至在心里纠结了许久都没敢下这个决定。 当然,歷史上在洪武二十六年,老朱还是没抵挡住延寿、长生的诱惑,开始走上了宠幸道士和服食丹药的老路,但一个集权到他这个程度的皇帝,到了这个年岁才开始动嗑药的心思,也足见克制和节俭了。 朱允熥倒好,直接开整了。 对自己这个孙儿羡慕嫉妒,那是真的,甚至可以说,生气的原因更多的是这方面——六十几岁了还没嗑上药,十几岁的倒是磕上了,简直是男人看了沉默,女人看了流泪。 陆威算是明白过来怎么个事情了:应天府那位小祖宗又大搞炼丹了,真尼玛能折腾啊。 “难怪陛下这么生气。宠幸方士、炼丹、各种炼丹材料那都是极其耗费银钱的事情。” “不过我听陛下这语气,咋感觉有些愤愤不平的样子?” 陆威表面故作镇定,心中已然开始暗暗思索著应对之策,伴君如伴虎,不机灵点人都没了。 而跟在朱元璋身边这么长时间,他多少也摸到点朱元璋的脾性和態度。 银钱…… 一开始陛下还挺在意的,后来应天府那位小祖宗搞出来的耗费银钱的事情渐渐多起来,陛下反而慢慢看淡接受了,虽然他不知道其中到底因为什么。 愤愤不平…… 思索片刻,陆威很快抓住了重点。 赶紧安抚道:“消消气消消气,咱这么想,陛下此举,说不定冥冥之中,能帮了您的忙呢!” 第176章 朱元璋大喜,或许长生有望? 不得不说,陆威现在揣摩圣意已经颇有心得了。 因为羡慕哭了而有些炸毛的朱元璋,脸色果然恢復了几分平静,挑了挑眉道:“你是说……说不定能帮咱搞几颗仙丹吃上一吃?”说到这里,脸上都多了些和顏悦色。 延寿、长生嘛,谁不乐意?尤其是老朱这种家大业大,一大堆放不下的事情和东西的人。 歷史上,他能在洪武二十六年开始嗑药,只能说明他早就开始转这种念头了,只是一直没有下定决心而已,然后就发生了前阵子的意外和剧变,开启了运河漂流之路。 此刻想起来这一茬儿。 朱元璋心中自然是阴霾尽散。 再转念一想: 此事虽然耗费银钱,可那小狼崽子又不跟自己一样,没钱,处处掣肘。 小狼崽子有钱得很! 如今做了自己想做却一直犹豫不决的事情,左右自己在朝中还有蒋瓛手底下一支暗线,还有戴思恭这个太医院院使……若是那小子真捣鼓出来什么仙丹,自己何尝没机会搞到手来吃吃? 如此,朱元璋的心情就更好上了不少。 “哈哈哈哈!你小子现在看事情鸡贼得很啊!”朱元璋心情不错地朗声笑了起来,对陆威道。 目光和神情之中都浮现出期待之意:“说不定还真是小狼崽子阴差阳错的一番孝心吶!况且这小子都……” 说到这里,朱元璋立刻住了嘴。 他想说的是:这小子都有本事隨便烧制出琉璃,突然大搞炼丹,谁知道是不是掌握了什么技术?这才年纪轻轻地就开始捣鼓这些,或许……仙丹有望,延寿有望啊! 当然,就算陆威再亲近,伺候得自己再舒坦,事关琉璃,的事情他是不可能宣之於口的,所以才说到一半不说了。 不过面上的笑意却是越来越灿烂了。 见朱元璋脸色不错。 陆威虽然不知道朱元璋把什么话吞回去了,也很识趣地没有再多说什么了,只是附和著恭喜了一句:“这都是陛下的福泽深厚。” 如此一番,朱元璋之前的忧虑和烦恼都渐渐淡去。 接著便心情不错地继续看著下面的情报和报纸內容,好在后面的情报基本没有太过於炸裂的消息,多是一些朝堂形势、皇宫杂事,以及朱允熥又开始让人去挖什么石灰石之类的消息。 虽然其中也有不少耗费银钱的项目。 但老朱表示:嗯……小狼崽子的基操,淡定淡定。 所以朱元璋全程心情都还算不错,除了看到报纸上有一篇洗白淮西勛贵的文章之时,朱元璋心中微微一动,察觉到似乎有些什么一时抓不住的玄机。 “第一期是蓝玉,第二期是张翼,第三期是曹震……咱可知道这小子並不像外界猜测和想想的那样,是一味的宠幸著蓝玉他们这群人,相反,他提防得很……” “给这群本就得意的人洗名声,咱总觉得不那么简单。还有这报纸……居然一直功夫办下去了。” 淮西勛贵和朱元璋虽然同样都是起於微末之人,但二者之间的格局却不可同日而语,否则就不定是朱元璋当皇帝了。 同时,又有那么些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成分在。 朱元璋一下子就敏锐地察觉到了点什么,只是一下子又说不出这是种怎样的感觉。 看著手中的报纸出神许久,朱元璋轻缓了一口气,暂且不再纠结,面带一丝淡笑自我安慰道:“反正这小子肚子里黑水多,咱再观望几期看就是。”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然后等著看这小子是不是真能炼出什么仙丹来。” 同时,心里还颇有些美滋滋地想著。 …… 与此同时。 一名不胖不瘦,国字脸,身著灰色僧袍、风尘僕僕的游方和尚也踏入了北平府的地界,隨后便匆匆朝著北平府一带香火最为鼎盛的庆寿寺方向,径直匆匆而去。 庆寿寺。 空气中一如既往瀰漫著淡淡的檀香味道。 两座东西比肩排列的八角密檐砖塔坐落於其中最高的位置,双塔之下,剑眉星目、一袭锦袍的朱棣,和一袭玄色袈裟的道衍和尚並肩站在广场栏杆边缘。 正当此时,一名小沙弥缓缓走了过来稟报导:“主持,悟德师兄回来了。” 闻言,朱棣面色一喜。 旁边的道衍和尚则是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道:“让他直接过来就是。” 小沙弥离开之后。 道衍和尚才抬起半睁不睁的眸子,道:“如今总算可知应天府內是何情形了,也不知,站在淮西勛贵背后的那个人,造成如今应天府这般局势场面的那个推手,到底是什么人物?” 说到这一点,道衍和尚神色之中露出一丝难得的好奇与期待之意——以朱橚的层面,能接触到的自然和他放在应天府的寻常眼线不同,说不得就能给他带来一个惊喜。 而他也很想知道。 碰上这么胡闹的一个小皇帝,还能把应天府局稳得如此平静的人,他的那个对手,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 见道衍和尚这副难得的模样,朱棣也心情大好地朗声一笑:“哈哈,悟德师父看似外表忠厚,实则颇为机警敏锐,想必道衍师父很快就能知道了。” 二人说话间。 刚从应天府回来的“游方和尚”悟德,已然匆匆踏著台阶朝两座八角密檐砖塔走了过来。 “贫僧参见燕王殿下。” “见过师父!” 国字脸的悟德和尚双手合十,向二人行了一个佛礼,面上无悲无喜,乍一看只让人觉得这是个最老实、最慈悲的和尚。 “如何?”朱棣有些迫不及待地率先询问起来。 道衍和尚虽没说话,一双目光却也完全落在了悟德和尚身上,足见內心並不平静。 悟德和尚先是十分谨慎地左右四顾了一番。 隨后才露出一个失意且愧疚的神情,又对著道衍和朱棣行了一礼:“弟子惭愧,没能完成师父和燕王殿下的嘱託……” 闻言,朱棣和道衍和尚面上的神色同时一滯。 朱棣蹙眉不解道:“此话何意?” 第177章 道衍:这才更有意思些! “此话何意?” 看到悟德和尚面上的神情,朱棣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一颗心提了起来:这次行动极其隱晦,实行了最大程度的提防,绝对没可能被人发现才对啊? 顿了顿,他目光之中带著一丝寻求意味,看向道衍和尚。 道衍和尚一时没有主意,毕竟两地千里之遥,发生了什么谁也不好量度,不过他的神情始终平静。 心中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应天府那边应该不知道他们这次行动,於是缓缓开口安抚道:“殿下不必忧心,若是悟德此行的目的被发现了,他早已死无全尸,回不到北平来的。” 悟德和尚点了点头。 “正如师父所说,此行弟子静悄悄入了南直隶,又静悄悄地出了南直隶,並未惊动任何人。” “一开始,弟子也不动声色地,见到了周王殿下的主录僧静如大师,按照师父的指示,以百姓、天下苍生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静如大师果真答应代为传话,打探禁內消息。” “只不过……” “静如大师也吃了个闭门羹。” “大师说,周王殿下被当今陛下召见,接著便反手封闭了医疗院,说是闭关钻研医药,再不外出,也不见外客了。” 悟德和尚將自己的遭遇言简意賅地道了出来。 闻言,朱棣面上露出一抹担忧之色,道:“被新帝召见后就主动闭关?那个人……要对五弟下手了?” 思索了片刻,他的面上顿时夹杂著恍然与紧张。 “是了,淮西勛贵背后那个人是一定要对付我们这些藩王的!他控制住淮西勛贵让他们把手缩回去,防著的就是我们,如今一个多快两个月的时间过去,算得是大局初定……” “那个人的目標自然就落到我们头上来了。” “可知五弟那边现在是何情形?”朱棣关心地问道,一方面是真的担心自己的弟弟,另一方面则是需要通过朱橚的情况判断自身的处境。 道衍却是淡然摇了摇头: “周王殿下应该无恙,至少暂且无恙。” “首先,静如只说是周王殿下主动闭关,並未提及有锦衣卫或是禁卫军涉及其中,可见形势还算不上严峻。” “其次,虽然应天府朝局初定,但天下藩王手里实打实地都有那么多兵力,现在对藩王动手就太操之过急了,以那人之前的表现来看,他並非一个激进或急躁之人。” “此举,只怕是在循序渐进地徐徐图之,或有试探之意。”道衍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分析道。 不得不说,道衍和尚的確猜到了朱允熥大半的心思——藩王,是一定要收拾的,但要缓缓地来,否则秦王朱樉、晋王朱棡之流说不得就要搞事。 虽然他可以不慌不忙地打出一张蓝玉牌。 但两相爭斗最终损伤的都是大明的人马和国力,这叫內斗,是不划算的。 不过朱允熥在朱橚身上的筹谋毕竟已经带有时代的局限性了,道衍和尚再神通广大也猜不到那上面去。 道衍话音落下,旁边的悟德和尚也是一脸敬意地看著自家师父,应声道:“根据弟子往后几天的探寻,宫中的情况的確安静,暂未有周王殿下遭难的消息。” 朱棣暗暗鬆了口气。 不过一颗心自然不敢全然放下,思索了片刻后便立刻关切地问道:“你去应天府那边转了一趟,关於淮西勛贵背后那人……可有什么头绪?” 他知道。 应天府那边对藩王的敌意,自己是消解不了的。 而且这股敌意就如同一柄高悬在自己头顶上,总有一日可能落下来穿颅而过的利剑一般。 但现在应天府能有如今的情形,全靠了淮西勛贵背后那双看不见的推手,若是能把此人揪出来,或许才能从根源上解决此局的危困。 正如道衍师父所说的那样:朱允熥那个黄口小儿不足为虑,淮西勛贵那些贪戮有余、头脑不足的武將不足为虑,按理来说只需要等天下自己乱起来。 只不过,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淮西勛贵背后出现了这么一个变数。 若是没了这个变数……哪怕是得知对方一些身份背景信息……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此他们这边最起码也不至於抓瞎,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 当朱棣提起这个“变数”。 道衍和尚一贯平静的面容上都起了一丝波澜——他自然也想知道,自己这个对手是怎么个人。 只是悟德和尚却摇了摇头:“弟子后来也在应天府待了两三日的时间,还特地留意了一番此事,此人隱藏极深。” 显然,他的答案是否定的。 朱棣眸子里露出一抹失望,不死心地问道:“连疑似之人也没有吗?” 悟德和尚单手立掌,躬身宣了句佛號:“阿弥陀佛,贫僧实在眼拙。” 道衍和尚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略带一丝遗憾地道:“看来此人极其谨慎,其心性也是相当可怕的。” “凡人世间芸芸眾生,无不在为著四个字:功名利禄。” “此人站在了淮西勛贵背后,伸手推了一位新帝上位,又有如此谋略和头脑,已然做到了这个份上,依旧能沉得下心把自己隱匿起来,可见其不仅有这份心性,所图更是不小!” 听著道衍和尚口中对於对方那溢美之词。 朱棣心里却顿时像是有小猫爪在挠,心中暗暗升起一抹焦急和不甘:对方越强,不是代表自己的机会越小么? 不过下一刻。 他便看到道衍和尚面上难得地出现了一抹笑意,一双惯常慵懒微垂的倒三角眼都全然睁了开来,带著兴奋之意:“但,这才更有意思些不是?” 朱棣咽回了想要说出口的话,一颗心这才悄悄地又放了回去,看向一旁的悟德和尚道:“应天府的其他消息呢?” 悟德和尚回过神来,立刻伸手从袖中拿出一份报纸,以及一份他自己拓写的圣旨:“弟子在应天府的三两天时间里,最轰动的便是这两件事了。” 第178章 他永远可以有更刁钻的角度 “一个是师父颇为关心的报纸。” “而这一次,在应天府翘首以盼期待著第三期报纸发售的时候,朝廷先宣布了这则圣旨,隨后才开始发售报纸。” 悟德和尚知道。 这所谓的报纸虽看起来没什么特別,甚至其中有些內容可堪称得上是玩乐、粗俗,但自家师父却对此物格外关注。 所以也就先拿出了报纸。 隨后又继续道:“至於其他的,则是百姓对新帝的怨声载道,噢对了,说起此事,新帝又做出了些令人匪夷所思之事,便是那煤运司的事情。” “算时间,这消息想必也已经传到师父手中了,再加上之前种种,应天府百姓现在对新帝不满之声越来越重了。” 朱棣面上也露出一抹不屑地嗤笑,道:“前些日子刚听说了此事,说是本王那个侄儿派了大批人手去挖煤矿,还要將这些煤块送到大明皇朝各省、府去。” 对於这种消息,他还是喜闻乐见的——新帝越任性、越乱搞事情,民怨便积累得越深厚,对他来说就越有利。 不过朱棣也有些奇怪:“新帝这么闹,淮西勛贵背后那人便没有什么动作?” 道衍和尚淡淡一笑,道: “皇帝是什么?” “坐在天下至高之位,握著最大的权柄,纵然这权柄实际上並不在他的手上,可是容忍他任性,暂且还是足够的。” “淮西勛贵背后那个人隱匿在暗处,或许也有心想要阻止,但他在明面上得通过淮西勛贵来阻止。” “淮西勛贵的確势大,但经过洪武陛下这些年来的提拔权衡,朝中文臣势力已然可观,再者朝中还是有不少真正忠於皇家的武將,因此,新帝是傀儡却又不能完全是傀儡,淮西勛贵的势大依旧需要依託於这位新帝。” “可以说,淮西勛贵和新帝是站在一根绳上的,所以淮西勛贵一不能绝对控制新帝,二不能和新帝离了心。” “倒是也不好劝。” 闻言,朱棣面上露出一抹恍然之色:“是这个道理,对了,那道圣旨是什么內容?” 他突然想起此事,看向了悟德和尚手中那份拓写的圣旨:“据说这个报纸在应天府就十分让人关注,这道圣旨故意卡著时间颁布,想必是什么对他们来说极重要的事情。” 悟德和尚立刻將手中圣旨的拓本递给朱棣。 朱棣和道衍二人一起阅览其中的內容,却是一脸懵逼和不解:“本王这侄儿年纪轻轻地就捣鼓炼丹之事……?” 就连道衍和尚也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微微蹙眉思索了片刻,而后才不是很確定地猜测道:“莫非是他自小不受重视,如今一朝得了势,坐在了天下至高之位上,便有了要永远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想法?” 炼丹这种耗费国力和钱財的事情。 肯定不会是淮西勛贵背后那个人愿意看到的,根据一贯的个性,只能是当今这位新帝又开始搞么蛾子了。 只是道衍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纵然擅长揣摩他人心思,思虑筹谋,但朱允熥这黄毛小子到底是怎么个脑迴路,他是完全摸不清的——你永远也猜不到,这小子下一次能搞出来什么奇葩事情,他永远可以有更刁钻的角度让你瞠目结舌。 对於道衍的这番猜测。 朱棣认可地点了点头:“或许是吧,毕竟本王这个侄儿,刚出生就没了亲娘,没多久就是后娘上位,接著没几年,早慧能扛事的雄煐又没了,我大哥更一向扑在国事上,很难顾及到这些孩子,他受的委屈想必不小。” 道衍平静地道:“正是这个理,一个人越没有、越缺失的东西,大部分人往往会以一种疯狂的方式弥补回来。罢了,不提他的事情了,这都不重要。” 朱棣认可地道:“他的確不重要,反正搞出来的乱七八糟的事情也已经一大堆了。” 朱允熥这种骚操作多了,连道衍也习以为常了,稍微討论了几句便也不愿意在朱允熥的话题上多浪费时间,转而朝悟德和尚伸手道:“报纸给贫僧看一下。” 见此。朱棣无奈地摇了摇头,打趣道:“道衍师父莫不是对报纸上的连载小说感兴趣了,每次都追著要看这报纸。” 虽然他不像道衍一样对报纸那么上心。 不过报纸上的內容本就做到了雅俗共赏,朱允熥刻意设计得让几乎每个群体都能在上面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自然而然也一定程度上吸引了朱棣的关注。 对於朱棣的打趣。 道衍和尚不置可否。 对於这所谓的报纸,他心中始终非常地在意。 总觉的这报纸里藏著什么机锋,只是他前面看了两期下来,还是没有想通自己心里这种隱隱的感觉到底源自什么。 悟德和尚立刻將报纸递给了道衍,道衍接过报纸也没有多说什么,立刻便认真阅览了起来。 將一些邸报里也会有的正经內容略过,甚至將朱棣提到的连载小说內容也一样一扫而过。 最后目光定格在了一个標题上:《景川侯私下里那些不得不说的秘密》。 “已经是第三期了,又是淮西勛贵。”仿佛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篇內容一般,道衍和尚目光微微一凛,呢喃道。 第一期是蓝玉。 第二期则是鹤庆侯张翼。 那时候他就开始察觉到有点不太对劲了,对方似乎在有意无意地帮淮西勛贵说好话,果然,这第三期依旧有一个篇幅的內容在做著这件事情。 道衍和尚凝视著这个標题许久,总觉得陈赞成很快就要抓住点什么了——这份报纸做下去了,而且还按照固定的时间一直在做…… 见道衍陷入沉思。 朱棣提醒道:“道衍师父,报纸的事情想不明白就先放一放吧,本王觉得,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还是情报不足。本以为此一番去找五弟,必然能探到些什么,可是並没有太大进展。” 道衍回过神来,也不继续钻牛角尖,听到朱棣这话,似是想起来什么一般,看向了拿到拓印的圣旨。 同时,他的脑海中也浮现出了一个名字:袁珙。 第179章 殿下不必再演了,再找一条线 二人之间十年相识,朱棣对道衍自然十分熟悉,见道衍的神情便猜到一二,当即目光微微一亮,问道“道衍师父心中似乎已经有了新的想法?” 道衍和尚淡淡一笑:“殿下可还记得袁珙?” 听到这个名字,朱棣面上神情短暂地停滯了一下,隨后故作轻鬆地道:“自然记得,两年前道衍师父曾带他来给本王相面,只是他说话大逆不道且口无遮拦,本王也不敢留他。” 实际上,心中却远不比他面上表现的来的平静。 袁珙。 这个人他当然记得! 当时对方过来给朱棣相面的时候,朱棣为了试探袁珙的能力,挑选了九个相貌、体型和自己差不多的卫士,和他一起十个人一起饮酒,结果袁珙直接就把他辨认了出来,当场就拜。 即便旁人都说他认错了,他依旧十分自信。 不仅如此。 这个袁珙还说他什么“龙行虎步,日角插天,好一副太平天子之相”,又说他藩邸的校尉士兵將来都是公侯將帅…… 不过那时候朝局稳定,大哥朱標的地位更是固若金汤。 虽然朱棣心中暗喜,可是他却更知道,自己在应天府那位爹是什么德行?偏心偏到姥姥家了! 在他眼里,儿子分为两类:大哥朱標和其他皇子。 但凡自己表露出丝毫的野心,绝对吃不了兜著走。 而这袁珙不像道衍和尚,话只在四下无人的时候说,还会打什么戴白帽子之类的机锋,此人说话太直了,又也不避著旁人,朱棣担心自己因此而惹祸上身,只能故作不认同地立刻把袁珙送回老家去了。 见朱棣提起此人就摆出一副正直忠厚的样子,道衍有些无奈地轻咳了两声:“咳咳,殿下,此刻这里没有外人,况且咱们洪武陛下都已经……殿下就不必再演了。” 朱棣也这才反应过来。 露出略带一丝尷尬的笑容:“道衍师父你说。” 不过他心中多少还是有有些疑惑:袁珙此人相面的本事的確很准,可是对方似乎並不擅长奇谋筹算之类,现在这种情形下,找袁珙……似乎也没什么实际上的用处? 此时,却听道衍和尚问道:“咱们现在缺什么?” 朱棣毫不犹豫回答道:“情报,应天府到北平数千里之遥,淮西勛贵背后那人又藏得如此之深……只可惜这次咱们晚了一步,五弟这条线断了。” “断了,就再找一条线就是。”道衍和尚云淡风轻地道。 “再找?”朱棣一时不解。 放在眼前的线,一条是周王朱橚,另外一条则是与他情深意篤的妻子徐妙云娘家。 只是徐妙云家里那边,与徐妙云十分亲厚的徐增寿去年就被派到陕西练兵防边去了,徐辉祖继承了中山王徐达的魏国公之位,对名正言顺的正统皇位继承者十分热衷且拥护,常有书信联繫的妹妹徐妙锦还离家出走去了…… 道衍和尚也不卖关係,將手里那份招揽天下方士炼丹的圣旨拓本重新拿到朱棣面前:“殿下再看看这是什么?” “新帝要炼丹的圣旨?”朱棣先是微微蹙眉,旋即便目光一亮,露出一脸恍然的神情。 “道衍师父的意思是,让廷玉先生藉此机会前往应天府应召,直接打入朝廷內部,去本王那侄儿身边直接刺探情报?”朱棣一瞬间就明白过来道衍的意思,心中暗喜,就连对袁珙的称呼都不称名而喊字了。 朝廷面向整个大明皇朝招揽炼丹的方士。 袁珙应召而去。 名正言顺、合情合理,而且这几年袁珙都在他老家浙江鄞县待著,和北平这边,和他燕王朱棣又没有联繫和瓜葛,完全不会惹人怀疑。 的確是最好最合適的人选! 袁珙名声在外的本事虽然是相面,但他本来就是道家之人,炼丹这种事情干得不多,却也总是略懂一二的。 而袁珙之前会应道衍之邀来给自己相面,心中自然也是有衡量决断的,他和道衍之间是知交好友,而且当时相面之后,对方还断言自己有“太平天子”之相,袁珙肯定是要向著自己这位他损认为的太平天子! 但凡不是自己之前把送回老家去了,对方现在必定在自己手底下待著了。 “看来殿下已经师父明白贫僧的用意了。” “贫僧早年与廷玉(袁珙)在嵩山寺相识,一见如故,当年贫僧还曾说服他一起留在殿下身边效率,廷玉也为此意动,相面之事,他是最大的行家,自然会愿意帮著殿下的。”道衍和尚朝南方遥遥看过去,淡然的面色之中带著一丝篤定。 闻言,朱棣一颗心也彻底揣了回去,大喜。 面上则是做出一副略显愧疚和无奈的样子,十分谦虚地解释道:“去信之时还请道衍师父替本王解释一句,当年时机並不成熟,本王纵然欣赏廷玉师父才华,却也不敢贸然相留,请他勿要见怪。” “不过好事多磨,也好在廷玉师父这几年並未待在本王身边,这才刚好可以应召去应天府,否则还可能惹人生疑呢。” 毕竟当年也是他把人给打发回去的。 现在是他要用人家,这態度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要成大事,自然当能屈能伸。 道衍和尚会意,却也没有点破朱棣的心思,不急不缓地道:“此事殿下放心,贫僧都会与廷玉说明的。” 朱棣这才鬆了口气。 笑著应声道:“那就有劳道衍师父了。” 道衍单手立掌宣了一声佛號:“阿弥陀佛,殿下是真命之人,贫僧自当辅佐殿下,殿下不必如此。” 朱棣看了一眼天色,道:“时辰不早了,这天也黑得越来越快了啊……本王就先回府去了,如今初初入冬,北平府事务也多。”他的语气之中带著一丝感慨之意。 冬天难熬,北方的冬天更难熬。 道衍和尚微微点头致意:“殿下好走。” 正当此时。 已然有一丝黑沉之意的天穹之上,开始有片片细碎雪零落下来,初冬的第一场雪,从北方开始…… 第180章 朕是昏君又如何?朕给的多啊! “下雪了?难熬的天儿……要来了。”朱棣看著飘飘扬扬的雪,不由得微微蹙起眉头来。 他管理北平,天冷下来,自己治下的百姓也要遭殃。 只是这种天降的灾祸。 总是难以应对的。 道衍和尚则是面色平静地道:“万物自有时。” 朱棣没有再说什么,紧了紧自己身上的披风:“这天气也是越来越冷下来了,身上总有种莫名的寒意侵浸,道衍师父也保重些吧。”说罢,便转身匆匆而去。 看著朱棣离开的背影。 道衍和挑了挑眉,淡笑著自语道:“今年冬天的冷意確实比以往要盛一些啊,悟德,我们也回去吧。” …… 话分两头。 应天府这边,虽然不似北方一般这么早就开始下雪,不过天气也已经开始急转直下地冷了起来。 当然,乾清宫这边是冷不到的。 皇宫大內,天子居所,殿中的炉子里自然已经开始燃起了名贵的红罗炭,包括栽种在后院的番薯藤,也已经常日烘上了炭火,藤蔓丛生,叶子已然长得十分茂密。 前殿,殿中带著一股红罗炭中的淡淡香气,温暖宜人。 朱允熥著一身常服坐在龙书案后方的太师椅上,手里正拿著硃批御笔,批阅奏疏。 正当此时。 马三宝“吱呀”一声推开了乾清宫的大门,手里抱著几本顏色制式特殊的奏疏,递到朱允熥面前:“陛下,这些奏疏,分別是工业司王大人、工部秦大人、医疗院周王殿下,以及宋指挥使手底下负责招揽接待方士之人递上来的。” 朱允熥看了一眼面前的几本奏疏。 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 时间一日日过去,他手里在忙著新的事情,之前交代下去的事情自然也有人各自在忙活著。 他打开了第一本奏疏,这是王应辛递上来给他的,自然是关於水力纺纱机的消息。 “王应辛的能力果然还是不错的,现在水力纺纱机已经基本生產得差不多了,工业司供应给工部的粗製丝线已经基本可以做到让工部下面的织造局、织造坊全力运作。”朱允熥满意地点了点头,道。 而往下的一本便是工部尚书秦逵递上来的奏疏。 【所有织造坊、织造局的织布机已经替换上了陛下发明的飞梭,获得诸多织布工一致好评,近些日子,织布工日夜两班轮换,正马不停蹄地生產布料,第一批大量的布料已经开始隨煤运司的运输途径,往大明各省、府运送出去,以北方的省、府优先……】 工业司那边搞定丝线,工部下面的织造坊织布,又有水力纺纱机、飞梭织布机这两样神器在手,效率自然快。 煤运司的事情刚开始引起了激烈的议论,不过后来眾人也知道朱允熥是个不听劝的,抱著懒得再搭理的心態,也接受了朱允熥这一波操作,所以没什么人关注煤运司的事情。 因此,朱允熥早就提前交代过,工部这边生產出来的东西。顺著煤运司运煤的路子,一併运送到全国各地去,既方便也隱蔽。 看到自己安排筹谋了许久的事情终於步入正轨。 朱允熥深呼吸了一口气,顿时觉得身心舒畅,心情一阵大好:“听说……北平府那边第一场雪都已经下下来了,往后的天气必然只会越来越冷,好在紧赶慢赶……”目前来说,这是最紧要的事情了,如今有了著落,朱允熥心中自然鬆了根弦。 在两本奏疏上批了【已阅】二字之后。 朱允熥放鬆地伸了个懒腰,隨后才神色轻鬆地拿起了第三本奏疏——来自同样只归他直接管理的医疗院。 不过打开奏疏之后,就有些让朱允熥哭笑不得了。 嗯……朱橚给他呈上来了一个研究成果…… 医疗院…… 发现了小蝌蝌的存在。 “所以……人类的本质是?”朱允熥一边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他没记错的话,微观概念的开端先驱,第一个造出三百倍显微镜的列文虎克……也十分自豪於自己发现了小蝌蝌的存在,朱允熥万万没想到,医疗院拿到这玩意儿,也是首先发现了这东西的存在。 “ai代替不了人类的又一个证明啊。” 朱允熥在心里暗暗地吐槽了一句。 不过人类就是这样,拥有好奇心,拥有天马行空的想像力,拥有探索一切的欲望。 微观概念、现代医学……就是在这样的好奇之下,一步步地被人发现,被人打开、深究、发展。 而在朱允熥这边不同的。 是他已经见到过、接触过无数人一代代的心血和发现,他可以大大缩短和节省这个过程和时间。 此间没有旁人。 马三宝坐在旁边的台阶上,手里捧著一本书,听到朱允熥又说起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他无法理解的话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接著又继续沉浸在自己手里的书上了。 而马三宝手里的书上,一架大船的模型、铸造零件……等等图片,似乎在熠熠闪耀著。 朱允熥没有理会马三宝的目光。 在朱橚递上来的奏疏里也批了一个【已阅,再接再厉】的批语之后,拿起了最后一本奏疏。 这本奏疏里没有其他內容。 是锦衣卫整理出来的,目前已经来到了应天府,並在锦衣卫这里报了名的方式。 有钱能使鬼推磨,財帛动人心。 朱允熥给出了极其丰厚的条件:钱財、乃至爵位。 天下道士、方士,只要不是真正做到了眼中空无一物、视名利、財帛如粪土的地步,许多人都会被此吸引。 钱財或许还不是那么大。 但封爵…… 天下哪些人能被封爵?要么是当初跟著老朱打江山的开国功臣,要么是后来抗击各方外族、残元势力的功臣。 看著奏疏上几乎排成长龙一般的方士名字。 朱允熥满意地点了点头:“还得是钱財、名位砸下去啊,朕是昏君又如何?朕给的多啊!” 却在此时。 朱允熥顿时目光一凛。 没別的,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袁珙! 第181章 陛下这是……要杀人了啊 袁珙相面之术,即便现在才不过洪武二十五年,已经传出颇大的名气了。 南台大夫普化帖木儿、前元的江西左副都御史程徐、洪武初年的礼部尚书陶凯……其生死祸福、升迁荣辱之路都曾被袁珙言中,不差分毫。 当然,现在还不是他名气最大的时候。 歷史上,到了永乐年间,这货的战绩不仅有早早预言judy的“太平天子之相”,后面看的朱高炽,再往后的朱瞻基,预言二人“是万岁天子”的言论左右了朱棣立储的决心,也真的成就了两任皇帝。 以朱允熥的目光来看。 袁珙所谓的“朱棣有太平天子之相”,或许可以是朱棣为了进一步说明自己是正统,天命在身而搞出来的噱头,可若这只是个噱头,朱棣就不至於让袁珙给自己的儿子、孙子相面,还因此下定了立储的决心。 可见朱棣是真的认证了此人的能力的。 而袁珙预言的这两任皇帝也都可堪称得上一句“明君”,在后世史书上都能够合在一起有个“仁宣之治”、“仁宣盛世”的美称,同样也证明他所言非虚。 因此,即便是朱允熥说起袁珙其人,也忍不住说一句玄乎,此时在方士名单里看到这个名字,说没兴趣那是不可能的。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对方明明更擅长於相面,现在却被他招募炼丹方士的圣旨给招来了——若是朱允熥不知道袁珙曾经给朱棣相过面也就罢了,只会以为他和其他方士一样,被自己开出来的丰厚条件吸引。 可朱允熥却偏偏知道,这货曾说过朱棣才是“太平天子”,这种前提下,袁珙来投靠自己这个“迟早要被朱棣干趴下的短命皇帝”寻求荣华富贵……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袁珙……”朱允熥轻声呢喃著,嘴角噙起一抹淡笑。 他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 心中约莫已经有了主意。 “袁珙和朱棣身边那个搅屎棍交情不错,给朱棣相面也是姚广孝给喊过去的。” “姚广孝这货表面是个僧人,可实际上却类似於一个游戏人间的野心家,一直在攛掇著朕的征远大將军搞事情呢。” “原本,便宜老爹突然嘎了,皇子之中,秦王朱樉残暴不仁,晋王朱棡性格骄躁,非成大事者,而便宜老爹的儿子之中,朱允炆盲目追从文人没有主见,我之前的表现则和透明人差不多,再往下的,年纪都小到不足为虑。” “左排右排,算下来就只剩下我的好四叔了。知道便宜老爹死讯的时候姚广孝估计都乐死了。” “结果突然出了我这档子事儿。” “出了这档子事儿也就罢了,眼见著淮西勛贵乖乖地没有搞事情,朝堂情况越来越稳定,姚广孝肯定要急了。” “袁珙……既然认可朕的便宜四叔是未来的太平天子,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肯定是抱朱棣大腿的。” 朱允熥略略动了动脑筋,立刻就想明白袁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姚广孝急了,找个人来刺探消息来了! 想到这里。 朱允熥目光一凛,不知不觉间露出了一抹寒意。 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已然有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了,人是会被环境所浸染的,如今的朱允熥,对於自己手上的权柄和生杀予夺已经愈发得心应手,略微的一个情绪变化,不经意间便释放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导致坐在一旁看著帆船沉思的马三宝都抬起头来,有些神色凝重地看了朱允熥一眼。 常年贴身侍奉。 马三宝自然很熟悉朱允熥的情绪和性格,他心头微微一跳:“陛下这是……要杀人了啊。” 想杀人,这是当然的。 一个趁著自己招揽天下方士的机会,混进来盯著自己皇位的臥底,自然该死! 不过很快,朱允熥就將这阵寒意收敛了下去。 说到底,袁珙肯定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既然如此,朱允熥就难免產生了另外一个想法:对方看到自己,会作何评价? 朱允熥习惯性曲起手指,以指腹轻轻敲击著龙书案。 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下来。 “袁珙会为朱棣做事,显然是因为他认可朱棣是未来的太平天子,若是在他眼里我的面相更加符合所谓的“天子”?他还会偏向於朱棣?” “若是他不认可我是所谓的天子,那便罪该万死了。” 朱允熥心里立刻就有了决断。 为一个现代人,左眼跳叫跳財,右眼跳那叫封建迷信,自然不会被这种事情困扰。 当然,捨不得杀袁珙肯定还有另外一层原因:袁珙这样的人,即便不搞什么所谓的炼丹,肯定也是有所了解的,而他能在相面这个领域做到如此成就,资质肯定不能差。 作为一个老板,找牛马简单,找好用的牛马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但这个袁珙有成为一个好用的牛马的潜力和机会。 想到这里,朱允熥挑了挑眉,心中一动,朝乾清宫门外喊了一句:“来人!” 话音落下,立刻便有隨侍的小太监走了进来:“陛下。” 朱允熥不急不缓地道:“这方士名单中的这个袁珙,朕曾听闻他相面之术乃是一绝,去把他传过来,朕倒要看看此人到底有何本事!” “奴婢遵旨。”小太监领了命,立刻匆匆褪去。 一旁的马三宝也算是明白过来方才朱允熥那阵杀意的来源了:“难怪,陛下平日里对这种装神弄鬼的事情最是不屑了,还搞什么相面……” 马三宝在心里暗暗吐槽了一波。 脑海里顿时浮现出自家主子在先帝驾崩之时,毫不避讳地一口一个“老朱”,当著先帝灵位给淮西勛贵分好处,饿了还能隨手吃贡品种种情形。 无奈摇头轻笑了一下。 旋即便自顾自地提笔在自己手里的书上写下备註: 【下海其一:船要足够大、足够结实,方可抵御风浪;】 【下海其二:海外诸国虽不如大明皇朝强盛,但自古弱肉强食,除去交易、运货、水手……等必备人员,须配备足够的军事力量;】 【下海其三……】 第182章 舰船的构想!超纲了超纲了 出海,虽不是一件近在眼前的事情,却是一件需要长久时间来准备、筹划,而且必定要提上日程的事。 往近了说,以好望角为中心一带的诸国物资、小日子过得不错的倭国人的银山……往远了说,美洲大陆上的大量金子,土豆、玉米,工业革命必不可少的橡胶树。 甚至可以说,朱允熥现在手头上正在做的事情,正是为了铺垫出海,增加底蕴和出海效率。 而马三宝是朱允熥唯一可以绝对信任的人,又是出海计划的总负责人,这些日子以来,朱允熥当然早就將自己的计划、目標给马三宝摊开来说了。 所以马三宝现在考虑的一切。 都是直接以出海为目的了。 而在这之前,从朱允熥把马三宝提溜到自己身边开始,朱允熥就在有意无意地让马三宝接触造船、航海方面的书籍了。 即便当时並没有想过今日的情形和地位,可朱允熥知道他的才能,更知道他做的事情,不仅仅是为大明为朱棣,更是为整个华夏开闢航海事业。 就算这个人才培养出来是给朱棣做嫁衣,也不亏! 如今倒是正正派上用场了。 “足够的军事力量……”等著小太监把袁珙叫过来的时候,朱允熥下意识將目光投向了马三宝的笔端,看到这几个字,不禁若有所思地呢喃了一句。 马三宝抬头看著朱允熥问道:“陛下有何指教?” 朱允熥细看了一眼马三宝的笔记,点了点头,认可地道:“这两个规划没什么问题,很合理。” 一个船,一个人。 歷史上,郑和能顺利七下西洋,他的宝船舰队是不可或缺的,郑和宝船,是他那个时代,全世界最大的船,而整个舰队的人数,达到了將近三万人,这自然就避免了被土著给反手干一波而翻车的风险。 当然,朱允熥看到的是后人基於他们的实践经歷,总结出来的结论,而马三宝却完全都还没有下海就已经提前考虑到了这些,不愧是先天航海圣体。 听到朱允熥的肯定。 马三宝面上立刻露出开心的笑意:“不过陛下似乎还想有所补充?” 他跟在朱允熥身边多年,自是简在帝心。 朱允熥淡淡一笑道:“朕只是突然想起来……在这军事力量上能做的,不仅仅可以从提升人数上来……” 马三宝挠了挠头,而后恍然道:“武器,的確还需配备足够的兵器到每个人手上,让每个人都可以做到,战时皆可为兵!” “说对了,但说对了一半。”朱允熥笑道。 他考虑的当然也是配备武器,不过並不是马三宝所考虑到了什么给人配备兵器。 他想到的是——舰炮!!! 十六世纪时期初期,欧洲那边疯狂搞航海活动,其中,葡萄牙占得先机,从原本的弹丸之地一跃超过其他国家。 101看书.com全手打无错站 其实,葡萄原本不过是欧洲一个二流国家。 能够称霸海上的真正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舰炮! 欧洲是最早將大炮和船只成功地结合在一起的国家,葡萄牙也掌握著这一项技术並大力发展,这才能在后面的航海活动、经济交易之中占据主动地位。 而现在朱允熥已经开始著手研发单基火药,原料问题则是从招募过来的诸多炼丹方士里面挑选牛马进行负责,大炼钢铁的计划最早也能在明年提上日程,所以炮管强度的问题也很快就可以得到解决…… 现在刚好看到马三宝提起此事。 朱允熥心中自然会想:如何就不能在出海之前,搞出大炮?然后研发出大炮与船只结合的军事技术? 到时候,马三宝开著世界上最大的船,装载著世界上最先进的军事技术与力量……大航海之路必然更加顺畅,朱允熥想做的,想得到的东西自然也能更快到手。 “说对了一半?”马三宝微微蹙眉,向朱允熥投来疑惑的目光。 他能想到的,是基於他所见到过的、所了解的技术和认知,再进行一定的改良和计划。 而现在虽说也是有火器的。 但现在的火器水平,主要还是拿普通的黑火药把巨石之类的重物推出去,所谓的“火炮”的主要作用在於摧毁城墙军防,而非对敌作战。 这所谓的舰炮,完全属於超纲內容,他当然是一头雾水。 “朕所说的,乃是舰炮。”朱允熥直接开口道。 “舰……炮?”马三宝面上的不解之色更甚,蹙著眉头重复了一句这两个字,表示没理解这是啥玩意儿。 朱允熥不急不缓地开口解释道:“简而言之,就是在你的船上装上火炮,让你的船可以成为移动的炮台,遇到海上的盗贼、倭寇之流、以及海外诸国但凡敢有抵抗拒绝你们上岸者,你们可以直接开炮轰!” 听到朱允熥的描述。 马三宝顿时瞪大了眼睛,咽了口唾沫,目光之中流露出憧憬之意:“直接……开炮轰……” 自从朱允熥跟他交代了这一份出海计划。 马三宝就日日都在琢磨此事了,也在自己脑海里模擬设想过许多次次,自己下海,前往海外诸国,可能会遭遇怎样的危机、阻力,自己该提前做好什么准备应对……等等。 所以他才列出了提前配备足够的军事力量这一条。 同时也做好了自己会在海外经歷诸多危险和战斗的觉悟。 现在陛下说什么…… 可以在船上搞大炮,直接轰——臥槽,这种情况,想想就美好吗? 不过马三宝只想入非非了片刻,立刻就回归了现实,对朱允熥试探著道:“可是陛下……这技术上……” 技术上,根本不可能实现。 这一点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然而,他却看到朱允熥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是想说,大炮射程不够,准头不够,装在船只上更是显得笨重吧?朕既然提出了此事,自然是有解决的办法的。” 看到朱允熥这副模样。 马三宝一颗心臟顿时疯狂跳动起来:陛下之前烧玻璃、搞织布机、搞纺纱机……哪个听起来合理?而如今陛下既然说了…… 第183章 信陛下得永生,袁珙覲见 “陛下说有办法解决……” “那必定是有办法解决的!” 马三宝一双明亮的眸子看著朱允熥,其中仿佛藏著星辰大海,脑海中浮现出方才朱允熥浅浅两句描述道出的粗略画面,心中也无比激动澎湃起来。 若真能如陛下所说的那般。 隨著自己带领船队出海而行,数十年后,或许真的能实现那句:“凡日月所照,皆为汉土,江河所至,皆为汉臣”! 这一句话出自中土汉人的老祖宗,从大汉朝流传下来。 但从实际上来说。 真正要將这一句话变为现实的……却是如今的陛下! 而他马三宝,则是要作为陛下最锋利的矛、剑,即將亲眼见证、经歷、完成此事! “奴婢愚钝,请陛下指教。”马三宝的声音略有些颤抖,他虽为阉人,可是从来不差心气儿,否则也不会成为歷史上那个七下西洋的郑和。 尤其是这些年来。 朱允熥带不仅他出入大本堂,有意无意地让他接触各种地理志、航海、造船相关的书籍与知识,更是潜移默化地让马三宝拥有了旁人比不了的眼界、目光、格局、学识。 此刻想到这些事、这些画面。 他心中自然涌起一阵阵风浪,无法平静下来。 朱允熥略略思索了片刻,道:“朕虽有办法解决,不过此事正如你所说,需要克服的技术难题不少,所以一时急不来,朕只是刚刚看你批註下军事力量,这才想起了这个构想。” “你现在需要做的,是在造船、改进船体造型、设备、零件等等之时,將朕方才提到的这个构想保留进去。” “依朕的估算和预料……” 说到这里,朱允熥暂且顿住想了想,然后才认真且郑重地给出了一个大致预期:“最快或许你第一次出海之前有机会装备上,若是来不及,到你第二次出海的时候,大概率是有机会將这个构想付诸现实的。” 朱允熥並不是一个盲目自信的人,不会认为自己的眼界和见识超於这个时代,就认为自己一定全知全能了。 毕竟这里面需要涉及的事情还有一大堆。 首先就是单基火药的成分调试、以及火药原料的大批量提炼,其次则是炼钢技术上的摸索也需要一定时间,再者还涉及到炮筒的铸造工艺等等…… 而大炮搞出来之后,与船只的镶嵌、磨合同样需要时间。 这个过程之中会否出现一些细节问题,会否消耗耽误比他料想之內更多的时间,都需要一步步实践、调试了才知道。 听到朱允熥这话。 马三宝激情澎湃的思绪也被拉了回来。 纵然他心中因为没能立刻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而略微失落了一瞬,但他看著朱允熥的目光却並没有丝毫的怀疑,而是无比坚定且郑重地应声道:“陛下的意思,奴婢记下了!” 他是朱允熥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是距离这位新帝一切“荒唐”真相最近的人,即便撇开他和朱允熥数年的主僕情分不说,他也早明白了一个道理:信陛下,得永生! 再说了,“打出海外,碾压诸国”这种事情要是真那么简单,还轮得到现在让他们来做? 这种事情越是保守郑重。 才越说明,陛下心中已经有了一系列成熟的计划和谋算。 这些道理。 马三宝心中都懂。 想到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暂且平静下来,而后提笔在自己手中的书页上写下了这两个字:“舰炮”。 至於具体情形,朱允熥没有细说,他自然不会细问。 对於马三宝的悟性和成长,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淡笑,心中也愈发满意。 正当此时。 乾清宫门外传来小太监尖细的稟报声音:“启稟陛下,方士袁珙带到。” “让他进来。”朱允熥漫不经心地坐在龙书案后,目光之中带著一丝寻味,饶有兴趣地道。 “袁先生,陛下召见,这便请吧。”门外小太监轻声道。 “有劳公公了。”一个苍老之中带著一丝清透之意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应声回了一句,从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下一刻,门外便出现了一个面容清矍的老者。 老者看起来约莫六十岁上下的模样,身形十分清瘦,著一身宽大的灰色麻布衫更显得他有些乾瘪,鬚髮之间已然灰白,额前几缕髮丝显得有些凌乱,但一双眸子却是十分地清亮,炯炯有神,仿佛能看透一切。 按照大內规矩,老者不敢抬头直视,微微低著头缓缓走进乾清宫,朝朱允熥的龙书案面前走了过来。 跪地拱手:“草民,浙江鄞县方士,袁珙,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朱允熥伸手虚抬了一下,道。 “袁珙,虽然朕此次是为了祭炼仙丹,才招募天下方士,但朕也曾听闻过你的名声一二,听说你极其擅长相面,在民间颇有些名气,朕看到你的名字觉得有趣,这才叫了你来。”朱允熥看著站在自己面前躬身而立的老者,淡淡地道。 听到朱允熥这话,袁珙先是暗暗鬆了口气。 数日前,他突然收到身在北平的好友道衍的来信,其实未曾打开对方来信他便已经猜到了信中的內容几分。 一打开信,果然如他所料:让他趁著小皇帝这次招募方士的机会,打入朝廷內部! 袁珙脑海中也浮现出两年前见到的那个剑眉星目的英武面孔,那张面孔……即便已经两年未见,他也能清晰记得。 的確是太平天子之相! 未来天子相托!岂有不应之理? 於是乎…… 收到信后,袁珙只思索了片刻,便动身来到了应天府。 不过,他才刚在应天府落脚没多久,居然就突然收到了宫里来的传召,而且还是单独传召……作为一个“有反逆之心的臥底”,总还是略带一丝心虚的。 此刻得知只是小皇帝对所谓的相面之术感兴趣,这才稍稍放鬆了一些,当然,他很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难题。 “新帝召老夫相面,老夫该如何回答?” 袁珙心里又为难起来。 第184章 袁珙的纠结,直接懵逼了! 大明新朝初立,一切正在蓬勃发展。 “拥有天子之相者或许不止一位,但老夫已然在如今的燕王殿下身上看到了“太平天子之相”,这一位想必……” 多年以来,袁珙给人相面一向是实话实说。 面前这位乃是当今天子,无论未来的天子会是谁,可这天下至尊的权柄、对他的生杀予夺之权就握在对方的手上,而且这位小皇帝可不是个手软心善的。 若是照实说,想必要惹来杀身之难,九族之祸。 但看著旁人的面相瞎鸡儿说……他还从来没有过这经验。 因此。 袁珙这一次却是犯了难。 “你不明白朕的意思?”心中思索纠结之间,面前传来一道温润好听的少年声音,虽音色稚嫩,却依然带著上位者的威严与霸道。 “罢了,想些模稜两可的言语糊弄过去罢。”袁珙心头微微一跳,只能在心里暗道了一句。 隨后才故作镇定问了一句:“陛下是想让老朽替您也相一相面?”同时也给自己平定心绪爭取了片刻时间。 “否则单独喊你来干嘛?”朱允熥故作顽劣之態,理所当然地道,“抬起头来,朕倒是要看看你能相出个什么名堂。” “是,草民遵命。”袁珙应声道了一句,同时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保持冷静,隨后才缓缓抬起头来看向朱允熥。 不过,当他的目光落在朱允熥身上的那一刻。 却是完全无法保持镇定了……一双清透的眸子直直地盯著朱允熥,略有些乾裂的嘴唇微微张开,瞪大眼睛,整个人都有些呆愣住了,只能门外吹进来的一丝微风撩动著他额前凌乱的灰白碎发…… “面部轮廓分明,既有英武刚凛之意,又不缺温和儒雅之姿,清亮的眸子如星如渊……” “天子之相!” “太平天子之相!” “万世天子之相!!” 一瞬间,袁珙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呆若木鸡的状態,瀰漫在心间的,则是一种浓烈的不敢置信。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燕王朱棣的面相他之前见过,即便是现在脑海中都还能清晰地想起那张面容,自己之前看的也不应该有错才对啊?而且从先帝驾崩的消息传来开始,关於这位小皇帝的消息,他听说过的也一点都不少。 任性、顽劣不堪、自以为是…… 仗著淮西勛贵的支持,当著先帝灵前便敢开始玩弄名贵草木、什么烧制陶瓷,这是往远的说,往近的说,来应天府的这两天时间里他听到百姓的怨声载道就不少。 譬如搞什么工业司的奇技淫巧,把应天府百姓赖以过冬的草木藤条都给抢了去,又不听劝告地搞什么煤运司、挖煤云云……在街头巷尾上走一遭,百姓口中的吐槽都能不带重样的。 因此,原本在袁珙的预料之中。 这个小皇帝的面相最多是有几年的大富大贵之相,但其中必定隱含著衰败之徵。 可如今抬头一看。 却全然並非如此——反而从面相上来看,比之如今身在北平的燕王殿下,都要更加优越许多,与之相比,燕王殿下的面相,都略显黯然失色。 “莫非是老夫这两年给人相面少了,经验都倒退了?”呆愣之间,袁珙甚至开始怀疑起了自己的能力。 可是他很快又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不,老夫的相面之术已然得了师父的精髓,连师父都曾赞老夫青出於蓝而胜於蓝,相面数十载也未曾砸过招牌……” 袁珙虽在那种疑惑,却並没有对自己的能力產生怀疑。 此时再说朱允熥这边。 他对袁珙的反应,是夹杂著好奇、玩味以及一丝期待的。 从心来讲。 他还是挺想把袁珙此人发展成牛马工具人的。 毕竟这种领域內的杰出天才,资质一般都差不到哪里去,况且他本就算道家之人,对所谓的炼丹术肯定会有所涉猎。 所以此刻。 看到袁珙的反应和神情,朱允熥是喜闻乐见的。 震惊呆愣——说明对方眼中所见与心中的预期有著极大的差距,以对方的经歷和自己的名声来算,对方对自己的预期必定是很低的。 如今的反应只能说明,袁珙至少在面相这一方面,在他的专业领域,认可了自己! 而袁珙不会知道自己早就知道了他的目的和来意。 所以也不存在袁珙会故意演出这种震惊的可能性。 “如何?朕的面相莫非有何不妥之处?”朱允熥嘴角噙著一抹微不可察的淡笑,故意做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適时出声提醒袁珙,问道。 乾清宫內本就十分空旷安静。 而袁珙整个人还处於一种呆愣出神、魂游天外的状態,此刻朱允熥的声音落在他的耳中直如惊雷乍响,当即把他的思绪拉回了乾清宫之中。 意识到自己的失態。 袁珙的目光和神情之中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紧张,一颗心臟更是疯狂跳动著,饶是如此,多年的养气功夫也让他能够强行將这种失態敛去,故意作出平静如常的样子。 然后拱手躬身一礼,竭力保持一个平静的声音道:“陛下,有万世天子之姿!” 他的声音清亮鏗鏘,带著一种篤定之意。 同时也为自己方才的失態开脱道:“老朽虚活五六十载,自认给人相面无数,却从未见过陛下这等端方之姿,故而失態,请陛下恕罪!” “好活!当赏!”朱允熥心中也暗暗一喜,从对方的语气的姿態来看,他已然確认,这头牛马,有可用之姿。 见到朱允熥面上的笑意。 袁珙一颗心这才稍稍放了下来。 而另外一边,马三宝也放下了自己手中的纸笔,站起身来,从自己袖中掏出来一颗不大不小的玻璃珠子,缓缓朝袁珙走了过来:“陛下赏赐,袁先生收下吧。” 袁珙暗暗舒了一口气,姿態谦逊地伸手去接。 然而,抬眸的下一刻,他又愣住了。 这……特么的是一个挨了一刀的小太监能有的面相?? 第185章 筛选方式,道家的教派之爭 “看其面白无须,的確是后天有缺的阉人,可其身形高大,双眉弯曲,目光灼灼,眸中似有远志,乃是成大事者,日后少不得可封侯进公……” 袁珙的目光落在马三宝身上,又是一阵定定出神。 心中更是再度涌起一阵波涛。 与此同时。 心中也更加坚信自己之前对於朱允熥的判断。 若说龙书案后面的这位少帝是一个特例,可如今他身边一个小太监也有如此磅礴的面相,必然是没错了的! “袁先生?”马三宝自然不知袁珙心中所想,只看到袁珙从自己手里接赏赐接到一半就怔住了,还死死盯著自己一顿看,心中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出声提醒道。 袁珙再次回过神来。 他已经在应天府待了一两天的时间了,倒是也已经知道应天府市场上现在偶尔有这种晶莹剔透的琉璃出售,所以觉得皇帝手里有这种珍贵之物倒是也不稀奇。 於是立刻平了平心神,將朱允熥赏赐给他的玻璃珠子缓缓收回袖中,解释道:“有劳公公了。” “老朽常年混跡山野,今日得见天顏是为一惊,方才见公公形容却又是另一惊,公公的面相,有成大事、竟大志之相啊。”袁珙发自內心地嘆道。 隨后才朝著坐在龙书案后方的朱允熥深躬一礼:“草民多谢陛下赏赐!” 皇宫大內,礼数是最不能少的。 袁珙完成了相面,纵然心中掀起了一阵阵惊涛骇浪,此刻没有应允,也不敢再直视於朱允熥。 然,饶是如此,袁珙也忍不住以余光悄悄打量著自己所能看到的模糊影子,心中暗暗琢磨嘀咕道:“民间传闻归民间传闻,关於这位少帝,老夫所知晓的或许只是最片面的信息罢了,在此背后,必有更大的真相!” 乾清宫走一遭,袁珙心中已然有了计较和琢磨。 他对自己的能力一向深信不疑,即便第一次稍微產生了些许怀疑,此刻心中也坚定起来。 同时,心中也不由生出一丝好奇之意:“也不知这位少帝……到底藏著什么?又或者其中有什么阴错阳差,明明是端方有姿的大帝之相,这名声却是在朝在野都传得这么难听?” 思索间,前方传来温润且平和的声音:“此间事了,你便先退吧,此次召你前来,只因朕听闻过你的名气,至於替朕炼丹之事,自有选拔流程和標准。” 朱允熥摆了摆手,並没有对袁珙表现出特別的关注,或是直接就此委任他官位或其他。 毕竟这货是北平方面派来的臥底。 如果朱允熥对他过於特殊,反而容易令人起疑,最不动声色的方法就是以“对相面有兴趣”之名召见试探態度,隨后便失去兴趣r如对待普通方士一般平常待之。 “草民告退。”纵然袁珙此刻心里瀰漫著诸多的疑惑和好奇,却也不敢再多说任何话,应声告退后缓缓退出乾清宫。 看到袁珙的身影消失在乾清宫门口。 朱允熥面上不由露出一丝满意的淡笑:“这袁珙果然有几分真本事啊。” 如果说对方对於他的评价,存在迫於皇权威慑而不得不说些好听的话来搪塞的可能性,但对於马三宝,一个於深宫之中伺候的阉人就没这个必要了。 而且对方对马三宝的评价,也十分精准。 航海事业的领航者,自然是成大事、竟大志之人! “或许是为了名位而諂媚於陛下呢?”马三宝並没有意识到对方对於他的评价之中的含金量,不以为意地吐槽道,毕竟那些事情对於他来说都是还完全没有发生过的。 朱允熥也不置可否。 端起茶杯缓缓抿了口茶,而后喊了人进来下令道:“既然方士册子已经送上来了,时间上大致也差不多了,通知下去,让这些应召而来的方士都准备准备好,朕明日要看他们炼丹,挑选真正有修为之士,为朕祭炼仙丹,延年益寿。” 无论是应用於军事上,还是应用於日常化工行业,这些基础的化工原料都是越快安排上日程越好。 尤其朱允熥今天还提出了舰炮的设想,需求就更大了。 现在人来得也差不多了,就得看看,这些人里哪些人是真有能力和资质,哪些人又是想趁机浑水摸鱼来混个荣华富贵了,毕竟朱允熥为了吸引方士,开出了豪华的条件,谁知道其中会混入什么牛马。 化学体系、以及各种化学原理,在现阶段当然都不能被泄露出去,而且朱允熥也不可能带著一大批人上化学课。 …… 第二天。 朱允熥下了早朝,便径直摆驾来到了工业司,现在工业司大部分人马都在宫外的庄苑捣鼓水力纺纱机,生產丝线,这里自然就成了最適合筛选这些方士的临时场所。 来到工业司的时候。 朱允熥並没有大张旗鼓,而是只带了马三宝在身边隨侍,不动声色地进入了工业司,並从眾多方士停歇等待的宫殿后门悄悄进入,在內殿找了个最佳视角,停歇小坐起来。 他要找的不仅是有资质之人。 更多的,是要能为他得心应手地使用差遣的牛马。 身居他这等高位,最容易听到的就是阿諛諂媚之语,要判断一个人如何,好不好用,这种情形反而是最方便的。 此刻。 前殿之內显得颇为拥挤。 眾人虽大多是道士、方士,但所著服装却形形色色,拢共约莫有一百多號人聚集於殿中。这些人或是端坐闭目养神,或是三三两两交谈著,或是独自悠閒饮茶…… “孙明。”朱允熥观察了片刻,喊道。 “微臣在。”一名身著黑色道士服的微胖中年男子当即上前两步,躬身道,他是朝廷道录司的人,此番招募炼丹的方士,前来应召者大多都是道家之人,此人自然在场侍奉。 “朕看这些人……虽各行其是,但总体来说,似乎隱隱分成了三个团体各自落座等待?”朱允熥有些不解地问道。 “回陛下,此事,就不得不说起道家教派之爭了。”孙明微胖的面上带著殷勤的笑意,躬身回答道。 第186章 陛下经常做出违背祖宗的决定 “道家教派之爭?正一?全真?”朱允熥饶有兴趣地道。 他知道这些教派不仅仅只出现在前世看过的武侠小说之中,实际上许多也都是真实存在的,是许多小说、影视作品的原型,只不过没有那么神乎其神罢了。 不过朱允熥更了解的还是影视作品里的设定。 对於实际情况,了解倒是不多。 孙明面带笑意地回答道:“陛下见闻广博,此事大抵如陛下所说,道家之中最大的两个教派,正是正一教和全真教,不过那是在大明建朝之前。” “详细说说。”朱允熥的语气之中带著一丝喜闻乐见。 无论是管理公司,还是管理国家、制衡朝堂。 一家独大的场面都不可取。 朱允熥招揽这群方士的目的表面上是炼丹,实际上却並不是,而是为了找人负责炼製以三酸两硷为代表的各种化工原料,並將其运用到军事、工业、生活……等各个方面。 从这个角度考虑的话。 那些最终被他选中,替他“祭炼仙丹”之人,日后手上难免会握有极重的权力、涉及到各种利益纠葛,若是这些事情放在一家一派手上,很容易出现上欺下瞒的情况。 若是能利用好道家这些教派之爭…… 则可以起到责权分离、相互监督的作用,一定程度上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是,陛下。”孙明应声道。 旋即缓缓开口解释起来:“在如今的新朝,道家教派实际上是以正一教为尊,因为先帝对全真教的態度是十分厌恶的。” “全真教由其创教祖师王重阳一手创建,隨后发扬光大,然而,金灭亡后,全真教便投降了元朝,自此全真教便和前朝纠葛极深。” “其第十七代掌教便是一位名为完顏德明的金人,此人乃是金朝王室完顏阿骨打之苗裔贵胄,还曾在保护元顺帝逃亡的过程中战死……”孙明言简意賅地解释了一遍其中的渊源。 朱允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有些鄙夷地道:“难怪,连掌教都是金人,自然难成气候。” 同时也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正一教会一家独大了。 以老朱的性子。 全真教还想继续蹦躂那就有鬼了。 接著便听孙明继续道:“先帝不喜於此,於洪武七年,敕命礼部与道教擬定科仪格式,《大明玄教立成斋醮仪》颁行天下遵行,规定全真教不得参与任何政事,只能以修身养性为主,並且限制全真教的传教活动,全真教永世不得设掌教。” “就是说,外面那些人一拨是正一教的,一拨应该是游离山野的全真教道士……”朱允熥道。 “正是,陛下您看,那位便是正一教当今掌教之弟张宇清,至於第三拨,则是正一与全真之外的其他派系,只是规模无法与这两派相比,为首一人便是颇有些名气的道家高人刘渊然。”孙明补充道。 “明白了。”朱允熥点了点头,淡淡地道,心中已然有了大致估量:“此次朕颁布圣旨招揽天下方士炼丹,並未强调全真教道人不得参与其中……” “正一教已然是一家独大的局面,他们自然想要延续这种场面,全真教那些隱匿於山野的散游道人,则是想趁此机会翻身。而正一与全真之外的其他派系也有此意。” 得知这里面的道道之后,这些人的意图心思便一目了然。 朱允熥乃是当朝帝王,最有权势的人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生杀予夺皆在一念之间,如果能得到他的宠幸,带来的好处远不止他圣旨里提到的爵位钱財。 这“其他派系”打头的人物刘渊然。 歷史上在洪武二十六年就被老朱看重,给老朱炼製丹药,风头劲於一时,而后便独自开创了道教之中的长春派一派,成了个所谓的开山鼻祖。 当然,昨天已经被他召见过的袁珙。 此时混跡在“其他派系”这个群体之中,显得有一丝坐立难安,一副怔怔出神的样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陛下睿智,微臣心悦诚服!”站在一旁还想解释什么的孙明立刻把话吞回了肚子里,目光之中带著一丝惊诧之意,三分恭维七分真嘆。 和其他人一样,在此之前他和朱允熥並未有过接触,只是正正经经地当著自己的差,听著朝野上下关於新帝的各种风闻,祈祷自己別被新帝盯上折腾。 如今一见,却惊觉……似乎並非如此! 当然,虽然他心中如此想著,表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只敢万分恭敬地站在一旁,等著朱允熥询问。 朱允熥挑了挑眉,站起身来道:“看看去。” 不过,当他正要往外殿的方向走去的时候,却见外殿起了些爭执。 “张真人,听闻你们正一教以修炼內丹为主,陛下圣旨招募的乃是擅长炼製外丹之人,怎的你们一向清高,竟也来了?”说话之人自然是全真派那一波里的。 正一教为首的张宇清一甩道袍,轻哼一声,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道:“陛下对我正一派恩重如山,陛下有召,贫道自当前来,我正一派乃是道家正统,炼丹之术岂是你等所能及?” “反是你等,先帝曾下旨,全真教不得参与任何政事、不得传教,只能以修身养性为主,你们此行,犯忌了吧!”张宇清反唇相讥道。 全真教说话之人顿了顿。 这才有些虚地开口道:“陛下招募的是炼丹之人,论炼丹之术,我全真一脉不差你们……” 与此同时,全真派眾人的目光都显得有些闪烁和心虚。 毕竟张宇清这话的確没毛病,这些年来,他们全真一脉的道人活得憋屈,如今新帝上位,还颁布了这道圣旨,这正是他们的一线生机! 或者说,他们此行,多少带了点赌的成分。 毕竟,新帝登基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名声就已经颇为响亮,经常做出一些违背祖宗的决定。 这正是他们看到的机会。 当然,对於他们的炼丹之术,他们也是有绝对的自信的。 就在此时。 后殿传来一道声音:“陛下驾到!” 第187章 全真大喜:昏君好啊!昏君他不孝! 隨著內殿传来一道声音,外殿的爭执、嘈杂瞬间一扫而空,变得无比肃静下来……眾人皆是有些心虚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面上露出一丝意外和惶恐。 旋即则是窸窸窣窣地陆续下跪,山呼万岁: “参见陛下!” “万岁!万岁!万万岁!” 隨著脚步声靠近。 眾人便听到一个不急不缓、温润如玉的声音:“都平身吧,朕今日召见你们的用意,想必已经有人通知你们了,为求长生之道,朕求贤若渴,今日可不必如此拘礼。” “谢陛下!”眾人齐声道,同时先后站起身来。 朱允熥已然发话,不少人立刻有些忍不住抬起头来,好奇地朝朱允熥看了过去,心中均是暗暗有些惊诧。 他们並没有袁珙那种相面经验和本事。 可是在眼前这位少帝身上,却也並没有见到平日里所见的那些囂张跋扈的富贵紈絝那般神采模样,反带著从容平和。 单只看其模样。 和想像中的“昏君”的確对不上號。 当然,他们肯定不可能和袁珙一样自信,大部分人还是认为外表只是一个人的表象,而百姓、朝臣百官的议论却是的確存在的,那些荒唐事儿也都是真的。 只是一下子觉得稍微有点彆扭罢了。 况且,这位少帝进来讲的第一番话……十四五岁的年纪就开始想著什么仙丹、长生的。 不是昏君又是什么? 诚然,他们会炼丹,也想靠著所谓的炼丹之术获得帝王宠幸、教派繁荣、名利富贵等等,但这並不代表他们不清楚所谓的“炼丹”背后的道道,甚至他们比普通人更加清楚。 要知道,到了大明朝这个时代,这些道家方士虽然也懂这些外服的丹药的炼製之法,但主流的全真、正一其实都已经在以修炼內丹为主了。 其一,数千年来也不曾见过什么长生者。 其二,祭炼丹药实在太过靡费。 因此,许多人在一瞬的惊诧过后,就给朱允熥这位少帝打上了標籤:昏君之名的確名不虚传。 当然,这依旧不妨碍他们爭夺在朱允熥面前露脸的机会。 “启稟陛下!贫道有一事启奏!” “自洪武七年以降,先帝洪武陛下便曾明令,全真教不得参与任何政事、不得设立掌教、不得传教,只能以修身养性为主,今日却出现在了这皇宫大內。” “此乃罪犯欺君!请陛下治罪!!” 说话之人,乃是此次正一教领头人物张宇清身后的一名年轻道人,其目的则是不言而喻:这么多竞爭者,先借著欺君的罪名打掉一批全真方士再说。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朱允熥身后的孙明立刻压低声音提醒朱允熥道:“陛下,此人乃是正一教当代掌教座下高徒,名为刘子騫。” 而与此同时。 另一边出身於全真教的道人目光不由愈发心虚了起来,神色有些尷尬地左右四顾交换著眼神,有些人的神情之中还露出惊恐担忧之色来。 欺君之罪,好大一顶帽子啊! 也好在站在最前头的一名中等身高、身材微胖的中年道人目光闪烁了一下。 立刻踏前一步,拱手一礼道:“启稟陛下,我等虽出身全真,但亦为大明皇朝的子民,是陛下的子民。” “陛下乃是所有大明百姓的君父,陛下照拂天下百姓,陛下有召,我等自然也当力所能及地为陛下分忧解难。” “再者,陛下圣旨之中,也未曾说全真道人不许应召,我等这才应召前来,请陛下明鑑。” 朱允熥饶有兴趣地看了此人一眼,隨即又略带一丝询问之意,看了一眼身旁的孙明。 这人一番恭维之下,表了忠心又把欺君的帽子给摘了。 的確算得上是个聪明人。 一旁的孙明立刻低声对朱允熥介绍道:“此人名为马瑞,自西安重阳宫而来。” “马瑞……”朱允熥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暗暗记下,心里则是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姓马?不会是马鈺的后人吧?” 没办法,他对全真教的印象大多都来源於艺术作品,不过他也就隨便想了想,反正他只信奉一个原则:不管其身份出身来歷,只要是能用的牛马就是好牛马。 听到朱允熥呢喃著马瑞的名字。 所有全真道士立刻变得紧张起来,面露担忧之色——特地问了名字,该不会真要治欺君之罪吧?? 好在,下一刻便听得面前的少帝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丝毫不以为意地道:“无妨。” “朕要找的就是替朕炼製仙丹之人。” “只要身怀炼製仙丹的本事,助朕求长生之道,朕皆可尊为仙师!赏赐爵位钱財!” 此话一出。 聚集成一拨的正一教,以及另外一侧出身不同教派的其他刀道人方士各自露出意味不明的表情来。 “算起来,全真教此举的確算得上是参与政事了,按照祖训,的確该处以欺君之罪才是……果然不愧是昏君啊。” “嗯,为了一己之欲,自私、任性妄为,符合这位一贯的处事风格,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 “只是可惜了,全真一脉来的人不算少,若是能去了全真一脉的人,被他选中的机会都能够大上不少。” “……” 全真一脉之外的道人、方士心中都各自想著,难免露出一抹失意之態。 与此同时,全真一脉的道人则是纷纷面露喜色,皆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昏君好啊! 昏君他不孝! 违背起先帝的遗志来,更是没有丝毫负担! 此间的全真道人都明白:这一次,他们赌对了!如今这位新帝,就是他们这一脉翻身的机会! 若是能趁此机会,再以炼丹朮忽悠忽悠,得到这位少帝的宠幸,让全真一脉重新崛起、再度恢復往日的繁荣,便指日可待了! “陛下圣明!” “多谢陛下明鑑!!” 马瑞等诸多全真一脉道人纷纷激动跪地,心里一口一个“昏君”地叫著,同样不妨碍他们大讚朱允熥圣明。 朱允熥也不去深究此间诸人的神情与想法。 只嘴角噙著一抹淡淡的笑意,大马金刀地在此间主位落座道:“直接开始吧。” 第188章 不是?陛下他真懂炼丹!!? 所谓的“仙丹”、“金丹”。 主要成分其实就是汞、硫,以及铅、锡、铁、铜、锌等其他金属物质。 而古代炼丹家的主要炼丹材料乃是丹砂,其形体圆转流动,易於挥发,在古人看起来这玩意儿就显得颇为神奇。 而从现代化学视角来说,就是硫化汞了。 同时,將雄黄、白矾、曾青、慈石等其他各种包含金属元素的材料放在一起,按照一定配方彼此混合烧炼,可以反覆发生还原反应和氧化反应等,出现各种形態顏色上的变化。 转来转去的,也就是所谓的“九转还丹”,或称“九还金丹”之类的仙丹药物了 所以,真正能够在炼丹一道上有资质、心得、成就,能够完成这些炼丹过程的人,对这些物质之间的氧化反应、还原反应,都或多或少会有一些懵懂的理解。 而这一类人,同样也会更容易理解、掌握朱允熥日后会创建並教授的化学体系。 这才是朱允熥此此番筛选试炼的真正目的。 在这炼丹的过程之中。 稍微看一看,观察观察,很容易就能看得出,哪些人的確能將此道玩转得浑圆如意。 朱允熥话音落下,站在他身后的孙明立刻拍了拍手,紧接著便有宫人进来,每人用盘子端著尺许高、形制不一的炼丹炉鼎,以及各种炼丹材料,在早就准备好的桌案上放下。 这些炉鼎都是这些道人方士自带的。 为了减小筛选难度,这本就是一个基础的筛选条件,一个真正通於此道的人,必然会有自己专属和习惯的炼丹炉,连炉子都没有,谈什么炼丹? “既然是要替朕炼製仙丹,朕自然要先看看你们的炼丹之术如何,各自开始吧。”朱允熥挑了挑眉,带著一丝看戏的姿態,抬手缓缓道。 眾人也早就收到了锦衣卫的通知,知道今日是陛下要亲自观看他们炼製丹药,自然都是早有准备,各自斗志昂扬、目光坚定地找到了自己带来的炼丹炉。 隨后各自开炉起火,投入了炼丹之中。 炼丹时间一般来说根据丹方的不同,的確有如同影视作品里表现的那种炼什么七七四十九天、九九八十一天之类的说法,但是一天之內出成果的丹方也同样有。 这就各凭本事了。 这也同样能成为朱允熥的判断条件之一——各种化学实验的反应时间也就那样,除去少数特殊的反应,正经人谁做化学实验一做做个七七四十九天的?能一天之內出成果的,自然说明对所谓的炼丹掌握得的確更好一些。 一时之间。 整个外殿之中顿时充斥著嘈杂之声,温度也渐渐提升了起来,让人感觉到一丝灼热之意。 不多时。 “砰——” 殿內就传出了一声巨响——有人炸炉了。 做化学实验的確不是一件十分安全的事情,即便是后世精准掌握方程式的一些化学实验还容易出意外,更別提这种並不十分精確地盲目反应带来的后果。 所以在这些人眼里,炸炉实属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即便是巨响都並未引起多少人的注意,眾人只是匆匆一瞥就將注意力投入到自己面前的炼丹炉里去了。 甚至再往后有人炸炉什么的。 基本都没人关注了。 毕竟今日和平日里炼丹可不同,平日里炼废了也就炼废了,今日炼废了,说不定就是错过了爵位、名利、乃至是另外开山自成一派的机会啊。 正当眾人炼得热火朝天之际。 殿中右侧一张桌子上,突然发出“腾”的一声火焰燃烧腾起的声音,巨大的光亮晃动,一时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当然,也包括高高坐在主位之上的朱允熥。 “此人名为王逸风,出身於正一和全真之外,一脉名为灵宝派的道家教派。”不等朱允熥示意,旁边的孙明立刻给朱允熥解释道。 朱允熥漫不经心地抬眸看过去。 只见对方面上带著一抹得意之色,十分自信地看著自己面前高高窜起的火苗,甚至还不忘分神朝朱允熥的方向看了一眼,见朱允熥被他吸引了注意力,神色更加得意。 紧接著,这个名为王逸风的灵宝派方士从旁边抓了一撮不明粉末,往火焰里一撒。 那腾起的火焰顿时变成了绿色。 待他再次拿起另外一种粉末往里面撒进去,火焰又成了幽蓝色……隨后还在黄色、红色之间变幻…… 乍一看起来。 很容易让人不明觉厉。 当然,那是对不懂这里面道道的人来说,能够站在这里炼丹的人,多少都还是有一些眼界见闻在身上的,不少人一眼就看出来——尼玛,这货是在博眼球啊! 炼丹炼丹。 炼的是金丹的浑圆如意,九转变化。 你拿些火焰的顏色变化来糊弄人,这哪儿叫什么炼丹啊?一时之间,不少人在心中暗骂起这种行为来: “这特么的也太阴了吧?” “我们看得出来,不代表陛下看得出来啊?正所谓內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这些表象落在陛下眼里,这操作说不定就变成了炼丹之术精湛了。” “且这炼丹一道学问极多,即便我们和陛下举报、解释此事,陛下也不一定能理解,但凡对方会说话一点,说不定还能再陛下面前对我倒打一耙。” “这货真是会投机取巧啊!竟以这种方式取悦陛下。” “……” 许多人看了看操作得飞起的王逸风,心中纷纷大骂这个老六,不少人看了看朱允熥几度欲言又止。 最终还是把溜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不过。 正当眾人心中纠结怒骂的时候。 竟是听到了朱允熥不急不缓的声音:“那个什么……王逸风是吧?装神弄鬼,当朕这宫里是什么?是外面的大街?让他炼丹他在朕面前玩儿火?庭杖八十丟出宫去。” 他的声音里带著一丝漫不经心之意。 闻言。 其他本还在愤愤不平的道人方士面上,顿时露出各种惊诧之意,面上虽不敢说什么,心中却是暗嘆:“不是?陛下他真懂炼丹!!?” 第189章 朱允熥从来不是那百分之九十九 眾人心中都暗自嘀咕起来。 原本在场所有人都还在心里,怒骂王逸风这个投机取巧的老六,只怕朱允熥被其营造出来的表象,给迷惑了去,却万万没想到是这个局面…… 只是眾人同时也觉得颇为纳闷。 炼丹这种事情,丹方、材料、道理、火候……等等,都是需要潜心学习的学问,绝非一日之功。 这个年纪轻轻、任性妄为的昏君…… 能搞得明白这里面的道道? “是巧合吧?” “或许这个王逸风触犯了这昏君的什么忌讳,亦或是这昏君刚好不喜这些顏色变来变去的火焰……?类似於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其他眾人各自思索揣摩之间。 本还在暗自得意於自己一番机智操作的王逸风,却是立刻脸色大变,八十庭杖对於锦衣卫来说或许只代表一段时间的皮肉伤痛,但对於他们这样的普通人来说,不死也得少半条命。 想到这里,王逸风顿时连自己的炼丹炉都管不著了,当场扑通一声跪下,直呼冤屈: “陛下!贫道冤枉,陛下饶命啊!” “贫道……贫道这是在为陛下祭炼仙丹啊!方才腾起的诸多火焰,乃是因为天命庇佑陛下,故而在炼丹之际出现了祥瑞之兆!此乃天意,证明……证明陛下有长生之姿啊!” “陛下饶命,贫道著实冤枉啊!” 投机取巧之人,嘴皮子一般也都利索,王逸风竟是短时间之內就擬好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说法,还扯上了什么“天命”、“天意”、“祥瑞”、“长生之姿”之类的话,振振有词。 听得在场其他人又是在心里一阵阵暗骂老六。 之前他们暗中愤愤却无一人敢点出来这里面的问题,原因就是在这里。 毕竟,正经人谁不喜欢听好话?尤其作为一个皇帝,谁能拒绝“祥瑞”、“天意”、“长生”?他们跳出来说这种说法不对,一个追求长生的皇帝能不削他们? 诚然,这群人,包括故意博眼球的那个王逸风,都揣测到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帝王会有的心思和想法。 但很显然,朱允熥从来不是那百分之九十九。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此间主位之上,眼神漠然地看著下面诸多道人方士,缓缓开口道: “金丹炼的是浑圆九转,不同顏色的火焰不过是你这炉火在烧不同的东西,產生了不同的表象,並非什么祥瑞,对於仙丹的形成实际上更並无任何帮助。” 焰色反应,初中化学就接触到的內容,这反应从性质上来说甚至並都不是化学反应,而是物理反应。但凡手里有材料,是个人都能烧出个赤橙黄绿蓝靛紫来。 顿了顿,他用淡漠的声音,不容置喙地宣了判:“此人罪犯欺君,拖下去,斩立决。” 乱说话这种事情,放在普通人面前只是乱说话,放在一个帝王面前,如果不治个欺君之罪,往后必定会有无数諂媚之人,想方设法地把他当傻子忽悠。 试想,但凡今天坐在这里的不是懂这些门道的朱允熥,换做其他任何一个帝王,大概率都要中招。 歷史上,老朱也就是没有搞他这么一出选拔流程,而是奔著刘渊然的名头直接找的刘渊然帮他炼丹,否则也够呛。 而以这种人的品性。 一个帝王被其蒙蔽忽悠,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当然,朱允熥更重要的目的,其实是在敲打面前这些人,让他们知道,纵然自己是骄纵任性的昏君,要在自己面前搞小动作也要掂量掂量。 毕竟其中有些人,日后是註定要手握技术和权力的。 隨著朱允熥话音落下,立刻便有锦衣卫进入殿中,直接架起王逸风往殿外拖去。 王逸风则是直接哑口无言,辩无可辩。 特么的,旁人只说这是昏君,也没人说过这昏君这么懂啊?不是……关於火焰的顏色甚至只能算是炼丹里面的偏门內容,这他也懂? 此刻王逸风內心只剩下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直到快被锦衣卫拖到工业司大门口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发出杀猪般的求饶声音:“饶命啊!陛下饶命啊!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陛下饶命啊……” 哀嚎的声音渐行渐远,直至逐渐消失,殿中不少人都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还是被朱允熥那温润好听,带著一丝漫不经心的声音拉了回来:“继续啊,可別为了一个罪犯欺君之人,把自己的炉子给炼炸了。”回过头来,甚至能看到他面上带著一丝淡笑。 若非亲眼见证。 谁敢信面前的少年刚刚才一句话夺了人性命? 而且,他们也已经完全確认了一件事情——这昏君他懂!他真特么的懂炼丹,而且还不止一点点! 想起刚才的场面。 许多人都已然收起了对这位少帝的轻视,甚至看著朱允熥的目光之中都已经带上了几分谨慎和凝视,心里则总有种彆扭地感嘆,只觉得:“这少帝怎么又昏又不昏的样子?” 混跡在诸多道人、方士之中,前一日就已经见过朱允熥一面的袁珙,先是看了一眼自己炉子里的火候,隨后才朝朱允熥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下眼瞼微微颤了颤,心中暗道:“他果然藏著些什么。” 心中也愈发篤定自己凭经验得出来的面相评价。 而另外一边。 正一派一脉为首的张宇清、刘子騫等人;全真一脉的马瑞等人;以及非正一全真但擅长炼丹的刘渊然等人,则是各自都和自己人交换著志在必得的目光。 对於他们这些人来说。 朱允熥懂得里面的门道,这反而是个好消息。 炼丹这种东西,丹方、经验、火候,都是很依赖於传承的,他们之中不少人纵然已经更偏向於修炼內丹,但这种祭炼外丹的功夫,大宗派总归有底蕴在。 这位少帝越是识货,对他们自然就越是有利。 况且,这位少帝一心追求仙丹和长生,自身本身还懂得其中不少门道,必然会很有兴趣和他们探討、学习炼丹之术,凭藉他们掌握的丹方和炼丹技术,一来二去获得陛下的宠幸和优待,此等地位自然更甚於一个普通的“仙丹生產商”! 第190章 接下来,才是见证奇蹟的时候! 会被朱允熥一道圣旨召到这里来的,谁都不会是脱离了普通名利诱惑的人,一些得失利弊当然看得明白。 因此,许多人,尤其是张宇清、马瑞、刘渊然……等这些的確身怀技术和硬实力的人,愈发卖力祭炼起来。 一个个都已经卯足了劲儿。 只等著爭朱允熥身边的那个位置。 在王逸风这个小插曲发生期间,殿中炸炉的声音都变得密集了不少,毕竟他们被分了心,一些材料、火候自然就容易掌控不好。 其中一些人带了备用的炼丹炉。 没有备用炉子的方士,则只能垂头丧气地如丧考妣了。 对於这些。 朱允熥同样没有过多干预。 发展化工科学、技术资质是一方面,心性同样是另外一方面,能考虑到多带两个炼丹炉的人,心思显然更加縝密,也会更適合这方面的事业,这同样可以作为筛选。 而有了王逸风作为前车之鑑。 再往后就没有出现过投机取巧,企图以非常规的方法搏人眼球的情况出现了。 纵然爵位財帛动人心,但小命才是最要紧的。 最关键的是,这小祖宗他真的懂炼丹,你也不知道他懂到了哪种程度,自己的那些把戏能不能骗得过他,一个不小心就容易欺君之罪,不值当。 眾人各自沉浸在炼丹之中。 朱允熥则是偶尔下去走走看看,对於哪些人的確有真本事,哪些人则是在装腔作势,心里也多少有了点数了。 当然,朱允熥没有一直待在里面,而是大致看看心里有了计较之后就跑了,毕竟整个炼丹的过程持续时间並不算短,从上午开始,一直持续到了接近傍晚才堪堪结束。 第一他没有那么多閒暇时间。 第二他惜命,炼丹主材料大多是硫化汞,他才不想在这里吸一天的污染空气,搞个慢性汞中毒。 所以朱允熥基本是在自己的乾清宫把奏疏批一批,把要看的消息看一看,要做的事情处理处理。 到临近傍晚才得到下面的稟报:“陛下,诸多方士已经结束了炼丹,有了成果。” 朱允熥放下手里的硃批御笔,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道:“三宝,走,工业司看看去。” “是,陛下。”马三宝也收起了自己手里的“下海规划书”,站起身来应声道,隨后陪著朱允熥在锦衣卫的簇拥之下再次来到了工业司。 在朱允熥的提前吩咐下,诸多方士已经各自拿著自己的成品在殿外的空地上等著朱允熥了。 “参见陛下。”眾人按照规矩躬身见了礼之后,朱允熥则是大步流星地走到眾人面前,在提前准备好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同时,负责阻止此事的孙明则立刻將方士的名册递给了朱允熥,以木质方盛著,旁边也早准备好了笔墨。 朱允熥先是扫视了一眼眾人的成品。 他给的时间只有一天,对於这些炼丹动輒需要几天、十几天,乃至七七四十九天的方士来说,这已经是一道门槛了,所以失败者也甚多,別说丹药的圆润度和光泽度了,就是有没有炼製成型都两说。 朱允熥扫视了一眼排列整齐的诸多方士,以及他们手上端著的炼丹成品,淡淡一笑,从面前的木质方盘里拿起笔,根据这些人的炼丹成果鉤了几个人。 当然,成果並不是他唯一的標准。 除此之外,即便是那些成果不佳,亦或是连一个真正成果都没有的人之中,他也根据自己上午粗略观察,根据他们对材料的挑选等方面的表现,又勾选了几个人的名字。 做化学试验也不一定能一次成功,朱允熥真正要挑选的,也从来不是能炼什么仙丹的人,而是那些具备一定资质,懵懂地掌握了一些氧化反应、还原反应的潜力牛马。 隨著朱允熥大笔一挥。 旁边的孙明立刻恭敬退下,放下了手里的木质方盘,而后拿起名册朗声宣读起来:“此次被陛下选中者为:袁珙、刘渊然、马瑞、张宇清、刘子騫……” 名单之中,一共包含了十五个名字。 像袁珙、刘渊然、马瑞、张宇清这些对自己炼丹之术都有一定自信和底气之人,面上虽露出了一丝欣喜之色,却基本都没什么意外的。 不过当其中好几个名字被念到的时候。 人群之中却是响起了一阵骚动。 “嗯?韩凌岳?我怎么记得……他的炼丹炉好像炸了?就算后来用了备用的炼丹炉,他的成果好像,也只是一堆渣啊?他怎么会被陛下看重!?” “还有这个谭雪松,他的仙丹不过才称得上堪堪成型而已,表面丝毫没有圆润、光华之意,不似张真人、马道长他们那般,浑圆如意,泛著光泽,这也行吗?” “……” 这个结果,实际上却是让一些人难以接受了,说好了筛选炼仙丹的,仙丹炼得好的被选中也罢了,炼成渣渣的也能中? 一时之间。 工业司外面的空地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音,不少人面上露出不解之色。 不过。 这些人之中,並不包括刘渊然、张宇清、马瑞等对炼丹一道颇有感悟心得之人。 甚至乎,他们脸上的神情,从一开始的意外、思索、回忆,变成了后来的震撼和不敢置信…… 没別的。 这几个人要不就是有门派底蕴在,对炼丹之术的理解自然远超常人,要么就是和刘渊然一样,虽然不是出身於正一、全真,却是本就浸淫此道,同样有不俗的理解。 所以真正的內行中的內行。 稍微回想一下,是能反应的过来:朱允熥的筛选並非是没有道理的!而且十分有道理! 他的筛选標准不仅仅是通过炼丹结果筛选。 同时还结合了一些人的炼丹过程和技术,那几个炼丹成果不好的,其实只是稍微有些没掌控好而已!是有真本事的! 这也就说明。 这位少帝对炼丹之术的领悟,绝不停留在浅显的层面! 正当他们怔怔出神之际。 朱允熥的声音再次响起:“明日,带他们来乾清宫见朕。” 接下来,才是见证奇蹟的时候! 第191章 百年难遇,天赋异稟 朱允熥没有理会此间诸多犹疑、震撼、懵逼、不平……等各种目光,只漫不经心地丟下一句话之后,便直接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他挑选出的名单,这些人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罢,他们都得接受,帝王之威,不容置喙。 直到朱允熥的身影消失在了工业司大门口。 孙明才回过神来,拍了拍手道:“诸位,名单已出,未被选中者请隨锦衣卫出宫,被选中者,明日一早將由下官带领,前往乾清宫覲见!” 而他的声音,也让此间诸多道人方士回过神来,顿时觉得空气中莫名瀰漫著的压迫感都消失了一般,如释重负。 接下来。 便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了。 许多人奔著名利、前程、爵位而来,如今空手而归,自然满脸都是失落之意,却也只能被锦衣卫引导著结成稀稀拉拉的队伍,从工业司大门鱼贯而出。 虽嘴上不敢置喙什么,心中或是愤愤不平或是自我安慰: “炸了炉子的能被选中,怎么我一个没炸炉的还不行?这个小皇帝,真是什么都不懂!” “果然是昏君,想一出就是一出!” “罢了罢了,这半吊子昏君,懂点又不懂点的样子,还不是凭心情选人的?伴君如伴虎,说不得被选中了反而危险!” “……” 这些人各怀心思,当然有一点很统一:无论心中如何不平,人群皆是寂静无声,无一人敢宣之於口。 这群人离开之后,剩下一共十五个人留在原地。 这些人要么是各有出身背景,要么是自身有资质且且有传承,即便心里都有各自的小九九,面上却都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相互拱手行礼。 “袁道友恭喜啊,曾听闻过道友出神入化的相面之术,却不想於炼丹一道也颇有研究。” “张道友过誉,侥倖尔。” “听闻袁道友昨日还曾得陛下单独召见,想是前途无量了。” “非也非也,不过是陛下对在下一些不入流的小技法感兴趣罢了,论炼丹一途,终究还得看全真、正一两脉啊!还有刘道友,出身祥符宫,与净明、清微两脉也有渊源,底蕴深厚。在下还是远远不及的。” “……” 打头几人,诸如张宇清、马瑞、刘渊然、袁珙等几个本就名气颇大的名家,各自恭维閒聊起来。 在场留下的这些人,这关係算起来就和考科举中了的那一批人一样,大家都各有前途。 正所谓,熙熙攘攘,利益最大。 要是没见过全真、正一之前相互攻击,还以为这几个关係多好似的。 一番表面的商业互吹过后。 这群人才收了神通各自离去,在旁人看不见的角落里,各自的眸光里都带著志在必得的篤定。 等走到旁边再无他人的时候。 正一派掌教之徒刘子騫,跟在张宇清身后,总算有空间把自己憋在心里的话悄悄吐槽出来了:“师叔,咱们入选也就罢了,凭什么那两个炸炉的,还有那个炼出一坨黑漆漆玩意儿的……也被陛下选中了?听闻陛下行事风格素来怪诞,该不会是看心情隨便选的吧?” 张宇清无奈地摇了摇头:“子騫,你还是火候不够啊。” 听到自家师叔的这句评价,轮到刘子騫愤愤不平之中带著一丝不甘了:“火候不够?我……?” 好歹他也是正一派当代掌教之徒,於炼丹一途又有天赋,这才年纪轻轻便被师父派来应朝廷之召了。 说他火候不够。 他不服。 张宇清却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是你,至少比起那位看似玩世不恭的陛下来说,你已经远远不如了。” 听到此话,他更不服了。 气得脸色都变了:“我……远远不如他?师叔,你在说什么啊?就那个隨便勾人的……昏君?” 好在他虽然气愤,却还是懂得分寸的,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压低了声音。 “他不是隨便选的。” “你记不记得他刚开始的时候,就在我们这群人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一开始我只以为他是玩心重、好奇,现在回想一番,想必他那个时候就已经在选人了。” 说到这里,张宇清目光微微一凛,忍不住感慨道:“当朝陛下,似乎才十四五岁的年纪,如此资质,算得上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赋异稟了。” 就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即便是私下里的称呼,他都已经下意识改口为“陛下”了。 而这个消息,在他本就颇为愉悦的情绪上,锦上添。 想要以炼丹之术邀圣宠,不怕碰到懂的。 陛下越懂,自己就越能凭藉正一派的底蕴和炼丹一道的造诣心得接近他,甚至以教导、探討之名在这位陛下身上获得比预期更大的爵位、名利、以及门派荣耀,若是陛下当真痴迷於此道,就是混个帝师当一当,也不是不可能! 一念及此。 张宇清脑海之中都產生了一些令人愉悦的场面。 然而,跟在张宇清身后,刘子騫听著张宇清对朱允熥的一番评价,本就不太平静的情绪更是雪上加霜。 “资……资质,天赋异稟?来回溜达几圈叫做选人?师叔,你这也太……”刘子騫刚想辩驳两句,却直接被张宇清给打断了:“子騫,紫禁皇城、天子脚下,慎言。” 刘子騫施法被打断,一张脸顿时憋得有些微微发红。 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只是落后半步跟在张宇清身边,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角,心里暗暗吐槽:“一个在应天府之內都都被百姓指摘成昏君之人,谈什么天赋异稟,还百年难遇,师叔的眼光也真是一言难尽。” 与此同时,另外一边。 袁珙独自一人,不急不缓地朝著自己的住所慢慢悠悠回去,一边轻捻著自己的鬍鬚,一边双眼微眯之中带著一丝饶有兴趣的寻味。 “有意思,真有意思。他很聪明,至少在这炼丹一道上称得上是天赋异稟,眼光十分毒辣。” “可是他又的確沉迷此道,什么炼丹、求长生……儼然就是昏君之做派,而他的面相举止……便是看起来带著些任性不羈,可其內里,却依旧端方威仪,这就很奇怪,很矛盾……” 第192章 朕管这东西,叫化学实验! “从没见过这样有意思的事情!也没见过如这位少帝一般有意思的人……” 袁珙在心中暗暗琢磨道。 面上掛著一抹淡笑,心中竟然生出一丝探寻的期待来。 “罢了罢了,明日再看看这位少帝葫芦里到底要卖什么药。”袁珙想起朱允熥明日居然还要把他们这十几个人喊到乾清宫去,心中隱隱觉得此间可能不简单。 毕竟现在人选已经选出来了,按理来说,让他们各自炼丹,然后再按时把丹药成品进献上去也就是了。 …… 这一夜,得以留下来的道人方士心中,都各怀心思。 当然,这心思也都和张宇清的想法大差不差——都想凭藉自己一身炼丹的本事,在朱允熥面前一番大展拳脚地显摆一波,然后就此得到朱允熥的重视和宠幸。 因此几乎大部分人都兴奋且辗转难眠到了第二日。 然后各自被人带著进了乾清宫。 “参见陛下!” “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宇清、刘渊然、马瑞等几人声音都格外高亢,没別的,人都来到乾清宫了,距离他们的筹谋和梦想自然更近一步了!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至於其他人。 则更多的是抱著一种“幸好也被选中了”的心態,只希望能混个不错的结果,毕竟有正一、全真这些大派底蕴,还有刘渊然这种专攻此道的名士在,显然会有点虚。 而同样作为正一派种子选手的刘子騫。 心里还在纠结著那个自己纠结了一晚上的课题:“就他?就他天赋异稟百年难遇?hetui~师父可说我是年轻一代弟子之中天赋最好的!” 眾人心里各自的心思,对於朱允熥来说却是无足轻重的,他的见识再超越时代也不至於猜到所有人的心声。 见眾人齐齐来到乾清宫见了礼。 便轻飘飘地丟下了一句:“都隨朕过来吧。”说罢便径直起了身,朝乾清宫后殿的方向缓缓而去。 眾人不明所以,但朱允熥发了话,他们不做那就叫抗旨不尊,自然没人敢不照做,纷纷跟在朱允熥身后,不敢出声。 一行人一路过了中殿。 来到位於后殿、种满了各种草、以及一些奇奇怪怪藤蔓的后院,齐齐在心里发出了一声感嘆:“昏君啊!外界传言诚不欺我!” 没別的,他们看到了这个昏君用名贵无比的红罗炭,在一群草草旁边烧来取取暖!——这特么的不是昏君是什么? 就连一向自信的袁珙都懵了。 甚至开始有些自我怀疑了起来:“不是……老夫这是,年纪上来了,所以老眼昏了不成?” 这些行径。 无论怎么想,都配不上那所谓的“万世天子”面相啊。 当然,一行人在心里各自骂著各自的,但来自九族的羈绊让他们的嘴十分的严实,愣是谁嘴里都没蹦出来过一个字。 就这样老老实实地跟著朱允熥,进了后殿一间略显偏僻,不大不小的殿屋之內。 殿內略带一丝奇怪的味道,有些类似於他们炼丹之时偶尔可能会出现的气味。 只是这其中,却並没有他们料想的炼丹炉等物。 而是在一张台子上,摆放著各种形状、晶莹剔透、琳琅满目的……琉璃!!! 一时之间,所有人心里又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昏君!” “昏君啊!” 他们虽然没见过,却也知道,现在透明的琉璃在外面售价极高,结果朱允熥,一买就买了一桌子的琉璃器皿。 这不是昏君是什么? 眾人只觉得。 这个昏君仿佛隨时都在刷新著他们三观的上限…… 当然,这些好东西陛下有,若是自己能够表现良好获得陛下赏识,未来自己何尝不能有? “陛……陛下,这是何意?不是说……祭炼仙丹么?”有人终於还是忍不住出了声,试探著询问道。 此话一出。 早就已经摩拳擦掌准备表现一番的眾人,也都不约而同地朝朱允熥发出了询问的目光——我们还等著露一手把你征服呢!你咋给我们看著玩意儿? 朱允熥在摆放著诸多烧杯、漏斗、导管……等化学实验器材的桌子后面,径直坐了下来,淡淡一笑: “可以说是祭炼仙丹,但也不能完全说是炼丹。” “朕管这东西,叫做化学实验!”朱允熥道。 听到这个陌生的词汇,十五个人面上都露出一脸疑惑:“化学?实验?”这特么什么逼玩意儿? 朱允熥也不著急。 先是漫不经心地拿出一块绸帕將自己的口鼻捂住,而后拿出了一个自製酒精灯、一个被架起的透明坩堝……等等诸多实验材料,然后往坩堝里加入红色粉末——硫化汞。 也就是炼丹人士常用的材料,丹砂。 做这些事情的同时,也缓缓开口道:“先做一些小实验,就从你们最擅长、最熟悉的炼丹开始。” 看著朱允熥这一波操作。 眾人一阵懵逼,只有一个想法:好奢侈啊! “首先是丹砂加热……”朱允熥一边说著,一边点燃酒精灯等待起其反应。 炼丹的步骤一大堆,加这个加那个的。 其实最主要的反应,就是硫化汞加热分解,变成单质汞和单质硫,当然一部分硫会和氧气反应生成氧化硫。 要科普化学,就从他们最熟悉的开始。 汞虽为金属却容易挥发,加热之后大部分都会汽化,所以朱允熥准备了冷的铜管將汞蒸气冷凝成液体状態,然后收集起来,至於生成的氧化硫,也简单地通到了水里进行吸收。 当然。 他现在手上並没有换完美的密封材料。 这些气体当然会有所逸散,这也是朱允熥戴面巾的原因。 隨著反应发生。 很快。 原来的坩堝里出现了淡黄色的结晶和粉末,也就是留在里面的固体单质硫,而外接的另外两个容器之中,则生成了液体状態的汞,以及外观看起来没什么变化的稀硫酸溶液。 这其中最为瞩目的。 自然就是液体汞了。 十分纯净、浑圆,运转自如…… 第193章 炼丹极速版,把我们底裤掀了? 液態汞,其实就是所谓的高品质仙丹呈现出光泽外表的最重要一味元素了。 当然,仅仅是液態汞还是不够的,毕竟汞这玩意儿太容易挥发了。 而让其保持这种状態的方法,其实也不难。 汞还具有一种十分特殊的性质——可以和金属形成汞齐。 反应条件还十分简单,直接把金、银之类的金属丟进去,常温常压之下就被汞给吸收了,形成金汞齐、银汞齐这种单质共存状態。 所以朱允熥接下来就分出一部分刚刚的液体汞,然后把早就准备好的金箔、银箔往液態汞里面隨意丟了进去。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这些金箔、银箔便被这混元纯净、运转自如的汞给吞噬般吸收了,往里丟多少,汞能吞多少。 当然。 隨著金箔、银箔不断被吸收。 这一团汞也就开始从水状变得越来越粘稠起来,直至变成和湿润陶土一般,可以任人隨意揉捏塑形的状態,而与陶土的区別是,这一团“泥状物”外表依旧泛著亮闪闪的银色光泽。 且不管其效用如何。 拿来搓一搓,从外观上就能变成一枚完美的仙丹! 与此同时。 站在这间“实验室”之內的诸多道人、方士、名家,已经呆愣成了一片,瞪大眼珠子死死盯著朱允熥手上的动作。 內心更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老夫炼丹到后期的时候,差不多就是这种状態了,但他手里这玩意儿,纯度极高!” “他这是……在干什么啊?” “像是在炼丹,但好像……又不完全是在炼丹……” 像是刘渊然、马瑞、张宇清、刘子騫之流……他们曾经见多种丹方,尝试过也实操过,同样有能力炼出来外表光泽、圆润的仙丹,对朱允熥搞出来这一坨东西当然是似曾相识的。 只是朱允熥的操作和他们的操作又不完全一样。 他们一般都是根据自己掌握的丹方,在合適的时候加材料、加热、冷却、降温……等等,炼丹材料上来说也更加丰富一些,炼丹过程更长、更复杂。 成品之中包含的成分也比朱允熥捣鼓出来这东西更多。 换句话说,这昏君在刚才短短的时间里,像是完成了一次材料简单的炼丹过程——可以简称为炼丹极速版。 而成品,看起来比他们的漂亮多了。 而另外一些水平不那么高、经验不那么足的方士,则更是看得一阵目瞪口呆: “淦!老子忙死累活炼上个好几天都炼不出来的效果,他这么会儿功夫搞得比正一、全真那些人还好看?” “不是……那我走?你这么会炼丹,还找我们来做什么?炼唄,谁炼得过你啊活爹!”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做什么?” “……” 一时之间,好几个人在惊愕之中还带著一丝茫然彷徨,当场直接傻眼了。 不等这些道人方士说点什么。 朱允熥在自己的试验台上左右看了一眼,分別挑选了一些炼丹常用的材料——胆矾、绿矾、黄矾等等。 这些东西顏色各异,也具备一定的药用价值,自然也是被这些“炼丹大师”们使用的常客。 经过一番加热操作之后。 黄矾受热分解成了红棕色的粉末,这东西叫做赤矾,在现代化学的角度来说,则叫做氧化铁,至於其他的產物则是水和三氧化硫了,朱允熥也顺手都通到水里,生成溶液去了。 胆矾,也叫蓝矾,加热之后生成白色粉末,化学角度来说,是五水硫酸铜脱水之后形成了无水硫酸铜。 將硫酸铜继续加热还继续分解成了黑色粉末的氧化铜。 绿矾,加热之后生成白色粉末硫酸亚铁,继续加热之后又分解为红棕色的氧化铁…… “这些变化,各位熟不熟悉?把这个白色粉末、那个红色粉末、这个黑色粉末,和一和搓个丸子,是不是跟你们炼出来的仙丹差不多了?”朱允熥淡笑著问道。 古代对这些反应其实都已经有了一定的懵懂了解。 只是他们只知其表象,而不知道其中发生这么多顏色变化、形態变化的具体原因。 一般对於他们来说,都是看到各种材料氧化、还原等诸多形態、顏色、表象的变化,所以看起来就觉得,这么一顿炼,出品出来的东西,应该是好东西啊! 包括对丹砂的各种炼化反应之类的,看到汞啊金啊银啊之类的各种形態反应…… 几乎也都是出於这么个心理,觉得能发生这些神奇变化的,肯定是好东西。 而汞这东西吧,它虽然有毒。 可是,在引起人慢性中毒的情况下,又会导致毛细血管舒张和轻微发炎,从而產生飘飘然的感觉,刚好又给人一种——这特么好像的確是仙丹的感觉。 炼丹文化这才一代代地传承了下来。 此时朱允熥的操作,虽然不能代表全部的丹方祭炼过程,但材料、变化上,大体是这么些了。 因此。 这一波操作下来。 就连马瑞、刘渊然、张宇清、刘子騫他们这些在炼丹一道颇为擅长的人都当场懵逼了。 內行看门道。 他们如何看不出来。 朱允熥的操作流程虽然和他们的炼丹流程完全不一样。 但刚才发生的许多现象,的的確確都曾在他们自己的丹炉里发生过,只是自己还会根据自己掌握的丹方,反覆各种加热、冷却、祭炼罢了。 但他们都不得不承认。 如果朱允熥把他刚刚搞出来的这个顏色、那个顏色的粉末,以及那一坨吞噬了金银、带有亮白光泽的泥状物给和一和,成品的確会和他们自己炼出来的东西差不多! 既然连过程之中的一些反应现象都差不多的话。 莫非这仙丹的功效,也能差不多? 而区別在於。 他们要累死累活进行各种程序、材料添加、火候控制,而站在台子后面的那位“昏君”,可以信手拈来隨便炼? 如果这都能行,有了这法子,那他们这些所谓的炼丹名家也別混了——是个人按照这流程操作一波都能炼出仙丹来! 换句话说。 这和把他们的底裤掀了有什么区別? 第194章 尼玛,自闭了,不想说话 想到这一点。 就连他们这几个头部炼丹高手都没办法再保持淡定。 “师叔……这……” 站在张宇清身后,本来还因为自家师叔对那个昏君的一番评价,而积攒了一肚子纠结、不甘的刘子騫,此刻早就把这些话和情绪给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满脑子只有不敢置信。 同时还带著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就这么炼丹,那他学的、练习过的各种丹方,算个鸟啊? 百年难得一见,天赋异稟…… 刘子騫脑海里响起了昨日自家师叔对这个昏君的评价。 一时之间只觉得。 靠!好有道理,自己真的完全无法反驳!! 十四五岁的年纪,拿炼丹这种事当做玩儿一样,怎么不算天赋异稟了? 另外一边,那些水平和经验可能比不上张宇清他们这几个人的道人、方士已经躺平接受了“当朝陛下是个先天炼丹圣体”这个事实了,因为从第一步开始他们就已经比不上了。 与此同时。 这些人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地看著张宇清、马瑞、刘渊然几人,看到连他们也是脸色大变的样子,心里顿时就平衡了许多。 “哼哼,正一、全真又怎么了?不也被镇压了?” “他们这几个人的心思都一样,估计昨天晚上都在摩拳擦掌等著在陛下面前表现一波,获得陛下宠幸,结果怎么著?结果一人脸上被陛下扇了个逼兜!” “就陛下对炼丹术的理解和造诣,似乎都已经轮不到他们来指点了,嘿嘿嘿,好像这几个人也都已经懵了。” “嗯……陛下方才诸多操作,我得赶紧记下来,下次也可以学著这么炼,炼出来的成品未必就比他们正一、全真一脉的炼丹师炼出来的差了!” 眾人虽然都没有说话,心里却各自打著小算盘,以及一阵暗爽和幸灾乐祸。 感受到这些同样异样的目光。张宇清、马瑞、刘渊然几人心中又气又恼,均是憋得脸上微微发红,可这是在天子居所,皇帝御前,他们又完全不能放肆,只能忍无可忍,继续再忍。 然而。 朱允熥似乎还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 带著一种看戏一般的戏謔神情沉默了片刻之后,似乎又想起来什么一般,道:“哦对了,还有这个。” 隨著朱允熥的声音落下。 他们便看到朱允熥把液態的单质汞倒回坩堝之中,此时坩堝下面的酒精灯早已经被撤去多时,已经留却下来,坩堝之中还留有之前丹砂受热生成的单质硫。 就在几个呼吸的时间之內,二者之间便开始相互融合。 重新生成了红色丹砂。 “诸位,金丹九转,大概就是这么个转法吧?”朱允熥抬起头来看著眾人淡淡一笑,道。 现代化学理论。 是一套全新的,足以顛覆他们本身认知的东西。 想要科普並让这么多人利用起来,朱允熥首先要做的,当然不是对著他们把元素周期表背一遍,而是在他们自己的领域之內建立权威,让他们服气。 如此,这群人才会真正甘心地、服气地听他说话! “刘道长?张道长?马道长?” “还有这位刘小道长,听说乃是正一掌教座下天赋最佳的炼丹高手了,不知朕这丹炼得可还像个模样,这金丹转得可还行?”朱允熥似有深意地点名问了一句。 原本几个人都鬱闷得不太想说话。 而朱允熥这点名一问,顿时跟一记重锤敲在他们耳膜上一样,不由让几人面上都露出了尷尬的神色。 金丹九转…… 的確是这么个转法,虽然和他们炼丹过程还是存在一定的差异,但也是大差不差了。 而且,金丹九转的炼法需要对火候掌握得十分精確,普通的方士都不敢隨便尝试,便是他们也不敢说最后一定能成功。 结果朱允熥直接把他们炉子里的反应,左拆一个右拆一个的……给拆得好像人人都能炼一样…… 尼玛,自闭了,不想说话。 可是天子垂问。 不回又是大不敬之罪。 几人只能稀稀拉拉地拱手躬身,不得不也只能承认: “陛下天赋异稟,无人能及!” “此等炼丹手法,贫道从前闻所未闻,今日算开了眼了,贫道惭愧啊……” 此刻这几个人都有种吃了苍蝇的感觉,尤其是一直破绽自傲和自满的刘子騫,顿时觉得自己昨天晚上因为自己心里单方面的意气之爭而彻夜无眠,简直就是个笑话。 另外一边。 双手交叉在身前,一直微微垂首看戏的袁珙面上都不由染上了一抹笑意,心中愈发觉得有趣起来。 他和其他的方士不一样。 在一开始,他是作为朱棣和道衍和尚的臥底来打探消息的,对於炼丹一道,他懂但也不甚在意,就算朱允熥把他们的炼丹原理给公然拆了拆,也不觉得有什么。 但是经此一遭,他对朱允熥却是不由得愈发在意了起来。 “嘶……沉迷炼丹、挥霍无度是真的……天资恐怖也的確是真的,十四五岁的年纪就能让出发正一、全真的炼丹师、以及刘渊然这样浸淫此道的炼丹名士哑口无言,无人能及!” 此刻。 袁珙忍不住朝朱允熥投去一个讚赏的目光。 只是与此同时,心中的疑惑也越来越盛:论对炼丹一道的理解,他似乎比旁人都要更加深刻,按照这个逻辑,旁的方士、炼丹师哪儿有他会炼丹啊?他还如此大费周章地招募天下方士做什么? 袁珙心中有此疑问,旁人也有。 正当他如此想著的时候,就听到距离自己两个身位的马瑞有些不解地试探著问道:“陛下炼丹之术无人能及,既然如此,陛下所祭炼的仙丹想来也是我等比不得的,不知陛下招募我等来此,是为何意?” 此话一出。 包括刘渊然、张宇清等人在內的其他道人方士,也是立刻齐刷刷地朝朱允熥投去了好奇的目光。 就是说啊……这是找我们来显摆你的炼丹技术的? 却见朱允熥一边漫不经心地收拾著自己桌上的器材和材料,一边道:“问道点子上了。” 第195章 世界本质,不朽大明皇朝 “请陛下指教。” 眾人齐齐拱手躬身,语气之中带著一抹凝重之意。 他们都听得出来,朱允熥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在一定程度上告诉了他们:他的確別有目的和深意! 至於是什么…… 他们之中就无一人能够想得透了。 但,无论面前这位少帝是有多奢侈挥霍无度也好,多任性荒诞也罢,至少在他们面前,在此一道上,已然让他们不得不认真且郑重地对待。 朱允熥抬起头来,淡淡地道:“你们给朕炼的仙丹,都有毒,你们知不知道?” “有毒?” “啊这……” “陛下,之前炼製出来的仙丹都是贫道严格按照丹方所炼製,贫道怎敢给陛下进献有毒之物?请陛下明鑑!” “冤枉,陛下您属实冤枉我等了……” 一部分人瞬间就慌了,甚至有人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素来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更何况现在扣一个“给皇帝下毒”的帽子在他们头上,弒君之罪,九族都不够砍的。 就连马瑞、张宇清之流,也是脸色微微变了变。 好在朱允熥马上就摆了摆手,道:“都慌什么慌,朕的意思是,即便是朕方才自己所炼製出来的仙丹材料,同样有毒。朕虽颁布圣旨招募天下方士炼丹,但所谓的炼丹、求长生,其实並非朕之本意,炼丹之术从来不是长生之路,早该弃了!” 在对方的权威上实现了压制。 就可以开始轻而易举地摧毁了。 听到朱允熥这简短的几句话,眾人的脸色堪称五顏六色、精彩纷呈。 有人为自己卸下了弒君之罪而鬆了一口气。 有人则是紧蹙著眉觉得朱允熥的话十分矛盾——仙丹有毒?那你自己还浸淫此道,把我们这些砖家都秀了一脸?这特么都哪儿跟哪儿? 还有人则抓住了重点:炼丹之术,该弃了? 同时也因此產生了暗暗的愤怒、不服等诸多情绪,不管怎么讲,这是此间不少人研究了一辈子的课题,对於他们来说,不可能那么容易就接受。 换了旁人。 他们可能都已经擼袖子抄傢伙要干人了。 可偏偏,说这话的不仅仅是皇帝,更是在这个领域上把他们碾压得渣渣都剩不下的大家! “不知陛下……此话又是何意?”冷静思索了片刻,终究是正一派下一代掌教候选人张宇清更冷静,沉声问道。 对於所谓的金丹、仙丹是否有长生之效……他也许不敢担保,但这金丹的功效却是看得见的,可使人不畏寒冷、精神振奋等诸多效果,怎么著都不能有毒吧? “押进来。”朱允熥朝殿外的方向喊了一句,接著便有人將一名从大牢里隨机挑选出来的幸运死囚被带了上来。 朱允他指了指刚刚自己捣鼓出来的那一坨金汞齐、银汞齐,道:“让他吃下去。” 话音未落,便立刻有人执行。 眾人纷纷盯著那名被餵了东西的死囚,目光之中略带一丝期待和好奇。 但朱允熥的声音又把他们的注意力拉回了实验台的方向:“先把人丟一边,要看效果,还得有点反应时间,在这之前,我们先来讲讲正经事——找你们来干嘛的。” 真正的中毒,当然不会和影视剧里一样,前一秒喝毒药,下一秒就吐血身亡。 所以朱允熥让人把那个死囚丟在一旁的角落里后。 先对此间眾人,直言不讳地道明了自己的意思:“找你们来,不是什么炼丹,不是什么求长生,而是想告诉你们,这个世界的运行本质,朕要你们明白知晓这个世界真正的本质过后,助朕成就不朽大明皇朝。” 朱允熥的声音依旧温和如玉。 说话的音调或声音都不算太大,却莫名给人一种沉稳、篤定、掷地有声的感觉。 那一双如星如渊的眸子里,带著天子的威严,如同磐石一般的坚定和自信,即便是表面听起来再荒唐的言论,都让人有那么一瞬间想要直接跟著他走,不少人的神情之中甚至都带起了一抹澎湃之意。 当然,很快他们的大脑就反应过来自己听了句什么话。 世界的本质? 不朽的大明皇朝? “不是,这话好像……从谁嘴里说出来都不能从你这“昏君”嘴里说出来吧?”不少人在心里狠狠吐了一口槽。 诚然,他们承认朱允熥炼丹术牛逼。 但这不耽搁朱允熥是个昏君——民间百姓的怨声载道是真的,朝中官员不满已久是真的,乾清宫后院的奢靡场景更是他们刚刚亲眼所见。 这样的皇帝,不把大明皇朝败没了就谢天谢地得了。 而且,即便真的能把那什么所谓的“世界本质”说出个一二三、所以然来,和大明皇朝朽不朽的又有什么关联? 当然,混跡於其中的袁珙看到的,则是另外一面。 “老夫之前所见,还是他內敛了许多,方才那一番话之中蕴含的气度,更让他天子之相上更添了许多华光啊!”袁珙默默观察著朱允熥,下眼瞼微颤,忍不住在心中暗暗赞道。 “炼丹、修仙、长生……他既对这些东西可以了如指掌、隨意变换,可又嗤之以鼻,莫非他真懂得什么世界的本质?” “也或许……这是老夫能他面相上看到“万世天子之相”的原因?”联想到这些,袁珙不由暗暗推敲猜测起来。 说到底,炼丹是顺带的,相面才是他最有心得之事。 对於朱允熥的这一番话,眾人显然不知该作何评价,也不敢隨意做出什么评价,不管朱允熥是不是昏君,反正他们一个不小心朱允熥是真能让他们嘎。 因此,殿內直接沉寂了下来。 这些方士的这一番反应,朱允熥当然是早有预料,所以並不如何在意,只是从面前拿起一张画有整齐排列的小方块的宣纸,钉在了自己身后的木板上。 宣纸上的小方格里,依次写著【氢氦鋰鈹硼、碳氮氧氟氖……】等诸多他们不明其意的字眼。 隨后便见朱允熥屈指敲了敲木板。 目光定定地扫视了眾人一眼,问道:“能在这场站在真朕面前,你们在炼丹一道上都各有造诣,方才朕拆分出来的部分炼丹程序,你们或多或少都是在自己丹炉里见过的,心中也有数,可是有一点……” “你们知道有这些变化,可曾想过……丹炉里为什么会有这些变化?这些变化的根源,到底又是什么?” 第196章 北平进城,老四就这么治下的? 变化的根源……是什么?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包括张宇清、马瑞、刘渊然之流,都不由紧蹙起眉头,陷入一阵沉思之中。 他们平日里炼丹。 无非就是按照各种不同的丹方去走流程,先加什么,再加什么,何时大火、何时小火,何时冷却,会出现什么变化…… 总之,最终能成丹就是敲锣打鼓的喜事,成不了丹就是莫大损失,得从头再来。 真要说起来这炼丹过程之中每一步变化的根源……此时朱允熥问起来,他们还真说不出个什么名堂来。 见眾人沉默,朱允熥再次点名问道:“刘道长、马道长、张道长……你们三位的炼丹术乃此间之最,可有说法?” 到了今时今日这等境地。 无论是出身正一派的张宇清也好,出身全真派的马瑞也好,还是身具好几个道门学识擅长炼丹的刘渊也罢,相互之间早就已经没了一开始的暗暗较劲和对彼此的各种敌意了。 指点小皇帝、忽悠小皇帝混个荣华富贵名利爵位? 可拉瘠薄倒吧。 谁能指点这小祖宗啊?早说啊,早说就不来了! 此时听到朱允熥的声音。 三人面上保持平静,却是左右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心里已经不约而同地暗暗叫苦了起来:“淦!他怎么老是逮著我们几个霍霍?招他了?” 几个难兄难弟甚至都產生了一丝惺惺相惜的情分。 三人无语囁嚅了片刻,最终只能面露惭愧之色,朝朱允熥拱手躬身一礼: “贫道惭愧,未曾细想过其中的门道。” “请陛下恕罪,是贫道无能了。” “还请陛下指教。” 这特么的谁能知道哇?变化了就变化了,讲什么根源? 朱允熥当然知道他们完全不懂,把这几个拔尖的拎出来,只不过是顺手敲打敲打,去去他们身上那种所谓“专家”、“宗师”的傲气。 他敲了敲身后的木板,道:“这就是一切变化的本质。” 不过此时,角落里的惨痛呼声却是打断了他:“啊——唔——痛!绞痛!热!救命!啊——” 这声音的来源,自然就是刚刚吞了汞的那名死囚。 朱允熥那一坨东西里面的水银含量又纯又多,一般方士在炉子里过火冷却转来转去,炼出来的仙丹中的水银含量与之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吃下去的人当然得中毒而亡。 汞中毒,会有咳嗽、胸痛、呼吸困难、发热乃至精神失常、头痛呕吐、腹部绞痛,此时显然就发作出来了。 所以朱允熥特地挑选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幸运死囚。 听到这声音。 眾人均是忍不住齐刷刷地回过头去,看著那名抱著脑袋、几乎在地上扭成了蛆一般的死囚,之后更是出现疯癲之状,直至生机耗尽昏迷……背后都不禁生出一抹凉意。 “淦!真特么是剧毒啊!” “还好老夫穷,没练出来过多少丹,吃得也少。” “先辈祖师们逐渐由外丹转向內丹修行的决定,真是英明而伟大!还好贫道虽会炼丹却主修的內丹。” “我吃得仙丹不算多却也不算少啊,不会有事吧?” “……” 见此情景,眾人心里都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一些人开始替自己担心起来了,像是正一、全真这些已经更侧重於內丹修行的,则是一阵阵后怕。 炼丹这么多年,他们没死算不算命大? 对此,朱允熥依旧是一副无悲无喜的淡然模样,淡定地喊人过来把死囚抬出去,淡定地敲了敲黑板,淡定地道:“接下来我们就开始讲讲,这变化的本质。” 经歷了这一遭又一遭,眾人早就顶不住了。 此时朱允熥话音都还未落下,所有人都已经齐刷刷地转过了头来,死死盯著木板上那一张画著奇奇怪怪內容的宣纸,求知若渴,十分认真。 朱允熥心中满意地挑了挑眉。 把这群人原有的认知和体系打得七零八碎之后,接下来就只需要把初高中的课程知识慢慢灌输下去就可以了。 “首先,就是物质的变化和性质……” …… 话分两头。 朱允熥这边继引入了微观概念、算学概念、物理……等诸多概念过后,又给化学和现代化工概念的引入打开了一个开端,开启了化学小课堂。 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平府。 却发生了一件看似平常但又极不平常之事。 北平府南门,城门口。 “黄十六……应天府到北平府千里之遥,你一个种田的农户,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守门的士兵正在对两个粗布麻衣,双手插袖从外地入城的人进行盘查。 自从朱棣和道衍和尚通了气,达成了明面上的共识,朱棣自然是多个心眼,早做准备,对北平府的內外进出盘查都严格了许多。 而此刻正被盘查,自然就是一路从应天府而来的黄十六,也是那死去的洪武大帝朱元璋,以及隨行的锦衣卫陆威了。 约莫两个月的时间过去。 他们一路走一路看,特意赶在彻底入冬之前抵达了北平。 面对盘查,朱元璋脸不红心不跳,嘿嘿一笑就开始一本正经地说瞎话:“家里丫头远嫁,这不秋收之后农閒了么,咱就来北平看看丫头,嘿嘿嘿。” 他本来就当过农民,可谓是本色出演,而且身份印信、路引全部都是正版,自然没什么破绽。 城门守卫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並未起疑,沉默了片刻,直到陆威掏出来十几个铜板塞到他手里,这才顺顺噹噹地放了人进去。 朱元璋和陆威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北平府。 又走出去好一段路。 朱元璋这才脸色微微一沉:“对咱一个农民也要抠搜几个铜板,他娘的老四就这么治下的?” 第197章 有钱他真给,有事他真杀人 贪,是朱元璋最痛恨的字眼之一。 洪武年间,凡是贪污超过六十两白银的官员,不论官职大小,一律处死,这是所有贪官的噩梦。 结果自己现在进北平城里居然还被人索贿了。 也不怪朱元璋气不打一处来。 “老黄,你消消气。” 旁边的陆威有些无奈地轻抚著他的后背宽慰劝道:“人家守著进城的关口,咱们是从外地来的,在他们眼里咱又是什么都没有的农民,势强欺压势弱,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一路上不都这么过来的嘛,十几个铜板,还算得上实惠哩!” 他倒是不关心贪不贪的,也不在乎钱財,只想安安心心、不出差错地把这位祖宗平安送到燕王手上,就算不负蒋指挥使所託,圆满了,所以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儘量哄著。 “自古以来如此,也不代表这就是对的!咱只知道,贪,能把朝廷给蛀了。” 朱元璋没好气叱道,他能认可这个道理就有鬼了,不然也没得今日这个大明皇朝了。 被索贿的事情之前也不是没有遇到。 主要他现在在北平,在朱棣治下看著这些事情,而朱棣算是他心中朦朧认可的候补者,是防备著万一朱允熥真是个昏君,真的承担不起大明江山的时候,可以顶上的人。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这要求自然也就高了上去。 陆威不懂得他这些计较与考量,立马嘿嘿一笑给他顺毛,提醒道:“有理有理!不过咱区区两个农民,也管不上这档子事儿啊您说是吧,咱还得先安顿下来才是。” 同时在心中暗道:“这北平府都是你好大儿在管,我还是先把我的任务完成了,到时候你要抽儿子还是要杀人,就是你的事情了。” 这心態简而言之叫:抽了你好大儿就不要再对我发脾气咯。 朱元璋轻嘆了一口气,暂且沉默下来。 他一来北平府就遇到这档子事,不爽归不爽,却也明白这种事儿算不得大事,却也的確不好管。 自己治理大明二十余年,手段也不可谓不狠辣。 偏总还是会有贪官出现。 他也头疼。 想到这儿,他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一张並不算熟悉的俊秀面容,面上的不快都消散了几分。 “在此一事上,那小狼崽子倒是做得意外的好,才这么会子时间,现在的乾清宫,连银子都塞不进去了,龙驤卫、虎驤卫的嘴,也是越来越严实,银子不好使,人情也不好使。” 朱元璋一路走来,时不时收到应天府传来的情报。 对於一些他想知道蒋瓛那边却愣是探不到的情报,难免恼火、吐槽抱怨,蒋瓛也只能將自己艰难的处境诉一诉,所以朱元璋对这些情况也算颇有了解。 对此,是三分的好奇难耐,七分的暗暗欣喜——这是他选定的,大明江山继承人的手段和能力! 而此时进城碰到这么件小事情,两相对比之下就更加满意了。 陆威立刻趁热打铁,顺毛附和道:“嘿嘿,毕竟咱当今这位陛下,出事是真杀人,有好处他也是真给的嘛!” 朱元璋自然是希望自己选的这个孙儿手段越多、越凌厉就越好,果然被陆威这话直击痛点,喜笑顏开起来。 与此同时甚至还產生了一丝羡慕的情绪。 略带一丝感慨地道:“是啊,这小子做事懂得恩威並施、刚柔並济,不过这小子他富余啊,咱当年要是……罢了罢了,不说了,如今日子好起来便也罢了。” 不得不说,他又有些羡慕了,他管著大明的时候,也就只能靠著杀杀杀压制这些风气了,效果显然並不那么理想。 这小子日子倒是过得舒服,搞这搞那的不说,年纪轻轻就已经炼上仙丹磕上药了,你说这气人不气人? 心里虽然有些不平衡地气了气。 但不管怎么说,他的毛算是被陆威给顺下来了,心情也好了不少,双手插袖面色轻鬆地道:“走吧,去老四府上去。” “好嘞!这不就得了嘛!”陆威心中暗喜,应声道。 主僕二人继续一路向前。 如今,北平的第一场雪已经停下来了,不过天气刚刚转晴没几天,雪自然还来不及化完,沿街两侧都是被人扫到一处堆起来的积雪,下雪不冷融雪冷,空气带著一丝冷刺刺的意味。 索性现在都已经到北平了。 而一直以来的情报消息,都表明应天府那边的情况还不错,纵然小狼崽子总是能时不时搞出来一些离经叛道的事儿,整体情况把控得倒也都还不错。 朱元璋也就没那么著急立刻赶往燕王府了。 而是一边左左右右地看一看、观察观察,考察著北平城里的情况,一边慢慢朝燕王府的方向步行而去。 说到底。 虽然他从心里並不希望自己会有用到朱棣的时候,可一旦把朱棣作为一个候补,该考量的当然还是考量一番最好。 “热气腾腾的包子,沿街叫卖的百姓,倒是都还算热闹,虽比不得应天府的繁华,倒也算不上差了。”朱元璋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评价道。 朱棣自己本身就有成为“永乐大帝”的资质,再加上有个道衍和尚,身边还有一个“女诸生”徐妙云,他自己的大儿子虽年龄不算大,却也是治理百姓的一把好手。 他治下的北平府,再怎么也是差不到哪里去。 “是啊,比沿途路过的那些州府,像样多了。终究燕王殿下是您的血脉,自然要继承您的英明。”陆威立刻发挥一个职业捧哏的特长,又给朱元璋哄得喜笑顏开。 却在此时。 朱元璋面上的笑意却是骤然一滯,停下脚步,目光则是落在了街道右侧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老黄,怎么了?”陆威察觉到不对劲,跟著停下,奇怪地问道,同时下意识顺著朱元璋的目光看过去。 只见朱元璋目光所及的那个角落里。 竟是躺著一坨黑漆漆的东西,或者说……一个人。只是这人是死是活,就不知道了,反正光用眼睛看,是瞧不出来什么名堂的,只能看出此人身上只有一件破破烂烂、十分襤褸的衣服,甚至可以说不是件衣服,而是一块烂布,让其手脚大多裸露在外。 第198章 这糟老头子竟敢辱骂燕王!? 此人的双脚,一只是光溜溜什么都没穿的,另外一只则穿著个破破烂烂的草鞋。 看著他身下、旁边都是大大小小的雪堆,只怕…… “陆威,你看看去。” “还能动的话,给个热包子他吃。”朱元璋神色有些凝重地道。 他出身农民,在庙里当过和尚,也在中原大地之上四处行走当过游方和尚,在那种被前朝暴元压迫下,饿殍遍野、尸横遍地的条件下,他自身的情况可想而知。 建立大明皇朝之后,他一直是上位者。 虽然平日也会从奏疏上、朝臣的嘴里看到、听到这些民间疾苦,也体恤百姓,拨款賑灾、减免赋税等等,希望能缓和这些情况,但终究还是没有再亲眼看过这些情景了。 如今入了冬下了第一场雪。 又在此处见到此情此景,难免勾起朱元璋一些不好的回忆与心绪,他当年也曾如此过。 若非碰到了好心人將他喊醒,说不得如今压根儿也没什么洪武大帝。 一念及此,自是忍不住叫陆威去看看。 “唉……”陆威摇著头嘆气,吐出一口白雾:“或许是凶多吉少了,咱这就去看看。” 对於朱元璋这举动倒是已经並不过多意外了。 一路过来,他见过这个在朝堂上杀地腥风血雨的洪武大帝所不为人知的另外一面,他会和钓鱼的老翁互喷,会看著水边浣衣的妇女、戏水的孩童嘆一句“真好啊”,会停下来和路上遇到的游方和尚聊两句各地风光…… 他是朱元璋,也是黄十六。 一边说著,陆威朝那人的方向大步走了过去,伸手翻过对方僵硬的身体,探了探鼻息,摇头道:“死了,身体都早硬了,没得救。” “近些年入冬的时间越来越早,前头北平一带断断续续下了这么多天的雪,这几日更冷,这种情况……也难免。”他提前给朱元璋顺了顺毛。 一路过来。 他没少见朱元璋吹著船头的冷风,担心著冬天的到来,不是担心別的,而是担心许多大明百姓可能挨不过冬天。 人死了,这个结果也在朱元璋的预料之中。 从前自己当乞丐当和尚的时候,这种场面见得太多了。 所以他倒是没有什么太激烈的反应,而是颇为遗憾地轻嘆口气,吐出一口白雾道:“可惜了。这天越来越冷,也终於开始要死人了。”他的声音虽带著上位者独有的平静,可眉头却是紧紧蹙了起来。 “这是天灾,阎王小鬼要往地下拉人去,咱也没办法不是?”陆威继续安慰道。 朱元璋沉吟片刻,还是忍不住冷哼了一声:“旁的府、县便也罢了,老四的北平府就落在这城里,这北平府总该比旁的地方要好一些吧,起码死人也不能在城里出现。” 陆威暗暗挑了挑眉。 他知道这祖宗是明白这是人力所难抵抗的天灾,无奈自己束手无策而心里不爽快,骂两句自家好大儿出出气来的。 所以他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伸手虚引道:“此人过后会有人来处理,咱还是先去燕王府去吧。” 心里则是暗道了一句:“燕王殿下保重吧您嘞。” 正当二人要继续前行的时候,旁边的围墙之內又传出来稚嫩的哭泣声音:“娘……娘你先盖著我的衣服,我不冷的!你等我去要些钱,买了药,买了药娘的风寒就治好了。” 朱元璋眼神一凝。 往前走了几步,到了一处门口,目光左右逡巡了一番才发现,此处其实是一处废弃的破庙。 这种地方。 常常聚集著流浪在外的无家可归之人。 实际上也的確如此,破庙之中正瑟瑟发抖地聚集著许多衣衫单薄、眼神惊慌、空洞、惶恐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是瑟缩著身体。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孩子跪在一名躺在地上的妇人面前,这么冷的天儿竟是光著膀子,流著鼻涕。 想来就是刚刚他们站在墙外听到的那个稚嫩的声音。 与此同时。 躺在地上的妇人虽然脸色苍白,虚弱至极。 却还是执拗地挣扎著坐起身来,把小孩脱下来的衣服再给他穿到身上去:“说什么胡话?赶紧穿上,不准再脱下来了,否则老娘给你屁股都打开!” 朱元璋一时也瞬间明白过来,难怪外面墙角就有直接冻死的人。 朱元璋驻足观察了片刻。 原本就蹙起的一双眉头顿时拧得更紧了,低声暗骂道:“这小小一间破庙里面,都挤了不下百人,生死也全凭运气天定,偏偏这贼老天下雪还喜欢下个不停,北方的天最甚!” “北平府內就已经如此了……” “也不知其他地方会是什么样。” “北方的天,真冷啊!”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觉得冷还是什么,朱元璋忍不住嘆了一句道。 见此情景,陆威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他倒是也清楚朱元璋的脾性,知道怎么给他顺毛,可是这样的情景落在任何一个会有惻隱之心的人眼中,都很难再多说什么,更何况作为一个心繫天下百姓的君父? “这才刚刚入冬没多久,往后会有更冷的日子,一个北平府管成这样,朱棣他娘的干什么吃去了!”纵然朱元璋也知道这是天灾,也知道人力所难及,却依旧忍不住带著一丝愤怒骂了一句。 然而。 下一刻便有一名身著捕快服制的中年男子,隔著他们不远不近的距离,抬手指著朱元璋呵斥道:“说什么呢?糟老头子!北平府境內,竟敢直呼咱们燕王殿下的名讳!?直呼燕王殿下的名讳便也罢了,还公然辱骂燕王殿下?” 对方伸著食指指著朱元璋,呵斥的同时径直走了过来。 朱元璋当了皇帝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受过这委屈?就是这次作为农民黄十六一路从应天府北上而来,也有陆威给他一路安排得妥妥噹噹。 此时自然更是窝火:“咱骂就骂了,你管得到咱头上来!!?” 第199章 囂张的糟老头子,抓人! “你他娘的是个什么东西?” “敢指著咱的鼻子!?” 他都多久没这么被人指著鼻子骂了?纵然如今已经卸下了一身权利,可是二十余年被权力浸透出来的习惯和威严却不是一句话就可以卸下的。 要不是他平日里说话的习惯就是自称“咱”。 指不定要露馅。 此刻,朱元璋横眉几声怒斥,即便身著粗布麻衣,即便鬚髮皆是白,依旧將这名衝上来的捕快给震慑得顿住了脚步。 竟是有些结结巴巴不知道要说啥了:“你……你……” 此刻他虽穿著一身威风八面的捕快官服,可面对这个粗布麻衣的老农,也是没来由地失去了底气。 二人站在破庙门口。 双方相隔约莫一丈的距离,顿时形成了短暂的对峙。 直到这条街道的尽头远远传来一声奇怪的吆喝声音:“老李!做什么呢?咱还有好几条街要巡吶!有事就逮人,没什么事儿咱往下一条街上去了。” 听到同为捕快的同事的声音。 这个被被朱元璋震慑住的“老李”这才恍然回过神来,反应过来自己与对方的身份。 他目光闪烁地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尷尬。 心中为自己刚刚奇怪的表现而有些暗暗懊悔:“尼玛,老子刚刚这是怎么了,就一个糟老头子而已……” 隨后,他挺了挺肩膀企图让自己恢復往日的威严,大声呵斥道:“死老头子,老子不敢指著你鼻子?有什么不敢的?老子就指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跟老子这儿吆五喝六。” 他再次踏步上前,官靴在雪地里蹭得嘎吱作响。 及至朱元璋面前便立刻掏出一块令牌,趾高气扬地道:“北平府提刑按察使司捕快,你一直呼燕王殿下名讳,其二辱骂於燕王殿下,其三不尊上官,走一趟吧!” 旁边的陆威面上立刻带著一个諂媚的笑容上前。 拦在朱元璋和这名姓李的捕快中间,赶紧插科打諢地解释道:“嘿嘿嘿嘿!误会误会!差爷你方才听错了,老黄绝对没有辱骂燕王殿下的意思。” “咱这老爷子是乡下人,在家里横惯了,差爷你多包涵,多包涵,嘿嘿嘿嘿……”说著便从袖兜里又掏出十几块铜板。 朱元璋习惯没改过来,一下子被人冒犯怒气上头。 他却没忘记,现在的洪武大帝都已经死了两个月了,就算你在这里说你是皇帝,是朱元璋,也没人会鸟你,说不得还要骂你一句失心疯,冒犯先帝。 退一万步讲。 就算你自报家门能把这捕快给镇住,或者真有人信,你也得考虑影响:你洪武大帝还活著的消息泄露给了不相干的旁人知晓,你这条老命还要不要啦? 此时自然要息事寧人,免得横生许多波折。 说完,他还回过头来暗搓搓地给朱元璋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二人听得到的声音提醒道:“老黄,先忍一忍,您別忘了,您现在已经成了『先帝』了!” 朱元璋这暴脾气也是现在才回过神来。 目光闪烁了一下,有些尷尬地抿了抿嘴,故作大方不在意地道:“罢了罢了,你走吧,咱也懒得怪罪你了!” 听到朱元璋这话,旁边的陆威脸色一滯,心里猛然沉了下去,面上的笑意都化作了苦笑。 在杀人如麻的洪武大帝眼里,这么说也的確能叫做忍一忍,叫做退让一步,可是落在这捕头的耳朵里自然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果然。 被称作“老李”的捕快顿时气得眉头一跳。 “嘿!你这糟老头子!” “懒得怪罪老子?” “老子还没怪罪你呢!” 老李心中一阵莫名其妙,恶狠狠地剜了朱元璋一眼。 这糟老头子骂完人、耍完横,回头一句道歉乃至是软和些的话都不讲,这也罢了,还原谅起他来了? 与此同时,他心中也是暗暗做了决定:“今天非要把这糟老头子逮了,给他个教训!哪儿有这么囂张的老头子?” 他指著陆威不容置喙地道:“你,多的话也不要说了。” “首先,刚才本官並没有听错,他就是辱骂燕王殿下了,就在刚刚,连他自己都说他骂了燕王殿下,还囂张地说什么骂了就骂了,本官管不到他头上去。” “本官还未曾说什么,他倒是原谅起本官来了。” “今日你二人都得和本官去衙门里走一趟!老子让你这糟老头子看看,老子管不管得到你头上去!” 老李声音严厉地道,他本来就觉得自己被这么个老头子给唬住了,没什么面子,偏这老头子比天王老子还要囂张,心中自然已经累积了十分的怒意。 说话的同时,他反手从自己背后取出镣銬,冷声道:“死老头子,是你自己配合,还是本官强行逮捕啊?” 说完他又朝街道尽头等待自己的同事招了招手,没好气地道:“老张,缺一副镣銬,过来搭把手。” 另外一名捕快略带一丝不情愿的样子,一边取镣銬一边走走了过来,抱怨道:“这条街上都是群叫子,你逮这些人做什么?什么?还有个六七十岁的糟老头子?” 看到朱元璋的时候,姓张的另外一名捕快更懵逼了,用一种“你没事儿吧?”的眼神看向了自己的同事。 当然,他很快就见识到了。 只见这鬚髮皆已是灰白的老头子昂首挺胸,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怒斥道:“逮捕咱?你们敢!?反了!” 老李冷哼了一声:“你看我敢不敢!看来你是不准备乖乖配合了。老张,知道怎么个回事了吧?逮人!见过囂张的,没见过这么囂张的!” “得嘞!”老张也是同样来脾气了。 二人各自拎起自己手里的镣銬,说著就朝朱元璋和陆威二人欺压过来,伸手要把镣銬给朱元璋和陆威戴上。 朱元璋自然不可能被这小场面给震住。 不慌不忙地后撤一步:“陆威,你处理。” 陆威见势不妙,也知道朱元璋刚刚一波操作已经让事情没有了任何转圜的余地。 当即收起面上的諂媚笑意,下眼瞼微微一颤。 眸子里露出一抹冷意…… 第200章 这是细作!快通知燕王殿下! “为今之计,只能把这两人撂了,然后带著陛下躲过官府的视线,儘快去燕王府了。” 陆威一双锋锐的眼睛打量著面前两名捕快,心中暗道。 他出身於直隶於天子的锦衣卫,对自己手头上的功夫当然是极有自信的,倒也不慌。 “哟呵!还想拒捕,够囂张的啊?” 老李和老张二人短暂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脸色也同样阴沉下来,直接上前准备缉捕。 然而二人却完全没有料到。 面前这个一身粗布麻衣,刚才还一脸諂媚笑嘻嘻给他们塞铜板的中年男子,竟是先发制人,以一个极快的速度出其不意地从他们中间穿了过去。 二人只感觉自己耳边似掠过了一阵轻风。 隨之而来的,便是脖颈、手弯、膝盖各处都传来了钻心的剧痛,身体不由自主地瘫倒在地,才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啊——” 二人趴在地上,面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虽然一时半会起不来,却是不由分说就开始呼喊起来:“有情况!有情况!这边有情况!!!” 陆威只当他们是一时惊慌这才大喊大叫,毕竟这种巡街的事情,一般都是两个人负责一片区域,包括好几条甚至十几条街,这么喊很难喊得过来人。 所以也並未在意什么。 只是云淡风轻地走到朱元璋身侧,朝著燕王府的方向伸手虚引:“老黄,咱们继续赶路吧,不过不能这么悠閒了,得快点儿了。” 朱元璋也知道,自己想著已然到了北平府,在偽装、掩藏方面不自觉疏忽,所以怒意一上头惹了事儿,偏自己大號已经不能用了,的確得快点走了。 於是也认可地点了点头道:“走吧。” 然而。 他和陆威二人往前走了没几步。 这条街道的前方、后方,均是传来一阵阵靴子在雪地上细碎摩擦的声音,颇为急促。 很快,便有前后加起来將近十个人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这些人並未著什么捕快官服或者其他官服,个个都是一身黑色劲装,腰间佩刀,目光锋锐。 这气势,全然不是倒在地上那两个小捕快能比得了的。 “这些……是什么人?”陆威满脸意外之色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呢喃道。 这北平府啥情况啊?隨隨便便就能招来这么一帮子人?这巡逻、防守的严密程度,简直跟应天府都有的一拼了! 就连朱元璋面上也出现了一瞬间的懵逼。 这时候。 趴在不远处起不来的两名捕快强撑著提醒这群人道:“你请的这个……有功夫……在身上……” 十名劲装男子虽没有说什么。但面上的警惕之意显然已经变得浓厚了几分,目光愈发凌厉起来。 朱元璋和陆威不明所以地对视了一眼,武人面对危机习惯性地背靠著背,各自防备起来。 沉吟片刻,朱元璋低声提醒道:“这些人训练有素,绝非等閒之辈,这种目光,得从战场上杀出来。” 听到朱元璋这话。 为首一名劲装男子下眼瞼微微一颤,冷声道:“年轻的这个身上有功夫,年老的这个,眼睛更毒。” “这不能是一个农户会有的见识,听口音不是北平人士,两个人作农户打扮,还穿著粗布麻衣……都仔细看好了,是细作,一个也不能放跑了!” 为首之人的声音颇具威严,鏗鏘有力,以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下令道。 “明白!”其他几人齐齐应声道。 说罢便各自抽刀,街上响起一阵金石交鸣之音,紧接著便是急促而篤定的脚步声,两边的人都在朝著朱元璋和陆威逼近而来,气势凛然。 “等等等等等……误会误会!” 陆威脸色一变,立刻叫停。 他虽然出身锦衣卫,却也不託大,知道双拳难敌四手,况且对方手上人手一把傢伙事儿,就算他出身锦衣卫,身后站著的是那个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洪武大帝,也不好硬刚。 不过这群人似乎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一般。 並没有停下脚步。 却在此时。 一个中气十足、极具威严的声音仿佛盖过了一切:“滚!叫朱棣来见咱!” 即便是这群神色凛然、目光锐利之人,也不由齐齐被这个声音给震慑住了……面色之中出现一抹犹疑。 见此情景。 仍旧趴在地上起不来的捕快老李顿时觉得:“嗯,心里莫名舒坦些了怎么回事?不止我一个人被唬住了。” 同时心里也开始隱隱觉得有些不对劲起来。 只是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顿了顿这才对这群劲装男子道:“对,对,这糟老头子以下犯上,乃大不敬之罪,所以我一开始才要拿他的,没想到……都到这情境了,他竟还敢直呼燕王殿下名讳!” “老头子,你什么意思?” 为首的劲装男子细细打量了朱元璋一眼,虽然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眼前这种奇奇怪怪的场面,却也能看出一二:面前这糟老头子並不寻常。 如果说对方是细作,在北平府里这么囂张是不是太高调了?但对方显然又不是什么寻常人物,行为举止更是奇怪。 若说对方是故作姿態……也不过能拖延时间而已。 “你只管叫朱棣来见咱,別的不用管!”即便到了这等境地,对方十个人个个强悍,手里还拿著刀,朱元璋依旧丝毫不怵,反而以上位者的姿態对这群人发號施令起来。 看得旁边的陆威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尼玛,祖宗哟,现在咱们是被当作细作给逮住了,人家人多势眾还有刀,惹怒了人家,人家是真砍你啊,別到时候真给自己整驾崩了,咱还得给你陪葬……” 不过出乎陆威意料的是…… 面前这群人竟然不像那两个小捕快一样恼羞成怒,为首一名劲装男子思索了片刻,竟是只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把他们二人带回去,看管起来,我去见燕王殿下。” 第201章 这小狼崽子一算一个准啊! “不是……他们真的就这么被唬住了?” 陆威一脸懵逼地陪著朱元璋,被那群身份不明、莫名其妙的劲装男子给带到一处地牢之中,仍旧蹲在地上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对方就这么轻易地听话,去通知燕王殿下去了? 他现在都有种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感觉。 按理来说……一个糟老头子当街逮著这北平城里最尊贵的人直呼名讳,这便也罢了,还顺带著骂人家,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让人家朱棣来见他。 这不典型的取死有道吗? 况且还被对方怀疑是细作了,这就更麻烦了…… 偏偏这祖宗一顿操作。直接达成了他们的最终目標? “他们当然要掂量掂量,咱说过,这些人的眼神不寻常,有战场上杀出来的锐气,他们是老四手底下的亲兵。”朱元璋捻著灰白的鬍鬚断言道。 “燕王殿下手底下的亲兵?” 陆威没明白朱元璋是怎么知道的。 北平府一带的士兵经常会和北境残元的两兵相交,有战场经验也在情理之中,但亲兵不亲兵的,也能看出来? 然而,朱元璋面上却带著晦暗不明的表情,双目微眯,仿佛十分篤定这件事情。 朱元璋能从那样的乱世里杀出来,还一手建大明皇朝,一步步从废墟之中復兴起来,纵然他习惯使用杀伐的手段,却也绝不是一个没脑子的人,否则他坐不上这个位置,更坐不稳。 一开始不小心招惹到那小捕快。 的確是因为眼见百姓潦倒而心中愤懣,同时又因为已经到北平了而放鬆了偽装和警惕,再加上自己二十多年来高高在上惯了,一时没注意,无心为之。 可是后来被那么多人围堵。 如果他还看不清楚情形,那他就是个傻逼了。 其实,他在这群人面前囂张、颐指气使,反而是为了解当时的局面自保。 这群人的身份,对方甫一出现,朱元璋心里就有数了。 原因无他。 他突然“驾崩”且没有留下遗詔,上位的还是朱允熥那个“唯唯诺诺、蠢笨无能的侄子”,作为坐镇一方、战功赫赫、手握兵权的藩王,当然可能会有那么些心思。 毕竟连战功不及前面几个哥哥的老七,镇守之地还在青州,一有点机会可希望都衝过来莽一波了。 以朱元璋的估量。 至少老二、老三的脾气和个性是肯定会有这个心思的,老四有能力和才情,有没有这心思一半对一半吧,毕竟老四对標儿也算是十分地勤谨恭敬。 而今天看到本不该防守那么严密的北平城里,那么短时间就能跳出来这么些“草丛大汉”,朱元璋心里算是直接坐实了朱棣这份心思了。 巡城捕快隨隨便便就能喊来这么多人,可见北平府里部署不可谓不严密。 他要没这心思。 布置这么多人在北平府里干什么? 而在这种关口被分派到北平城內各处待命、防爆,这人选只能是他最信任的亲兵,旁的人一来不可信,二来甚至可能引来无端的揣测和祸端。 想到这里,朱元璋並没有理会陆威心中的疑惑,而是下眼瞼微微一颤,沉声道:“这逆子平日里进京都兄友弟恭的,如今果然还是生了这样的心思!” 说罢,他又深吸了一口气,微微仰头,语气之中略带一丝感慨,意味深长地道:“关於老四这一点,那个小狼崽子预估得还真准確!” 他始终记得。 当初自己躺在乾清宫的棺材里停灵的时候。 偶尔能够听到自己那个“大逆不道”的孙儿在自己灵位面前吐槽、筹谋一些什么。 有一次这小狼崽子就撩起了他的四叔。 说什么老四就算看著老实,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儿,必生反心和野心,还说什么老四身边有个“搅屎棍和尚”云云。 当时他还没怎么在意。 如今看来,北平府的情况又中在他口中了! 这小狼崽子算事情。 还真是一算一个准啊! “搅屎棍和尚?咱老四看著本也不像什么有野心之人,也是个孝顺、恭谨的孩子,什么和尚能让他如此坚定自己的野心?”朱元璋不由在心中暗暗好奇猜测道。 他还是觉得自家的老四不像这种人。 朱元璋偶尔沉思、偶尔自语的同时,陆威已经接受了现状,开始一边关注著朱元璋的动静和情况,一边腾出手来將这地牢里勉强算得上乾净的秸秆堆叠起来。 “燕王殿下……生了心思?” “小狼崽子……也就是当今陛下,说准了什么事情?” 陆威窸窸窣窣地忙活著给朱元璋铺床,同时在心里一知半解地嘀嘀咕咕,大概明白了点什么。 其中的细节他当然不敢细问。 只敢附和著、哄著继续给朱元璋吹彩虹屁:“反正啊,咱是看出了薑还是老的辣,您一眼就看出了他们的来歷,还能一顿呵斥他们听您的。” “他们当然得听咱的。”朱元璋轻笑了一声,面上带著胸有成竹的意味,但没有多说旁的什么。 只是脑海里不自禁地又浮现出那小狼崽子的面容。 没別的。 他今天不小心遭到这些人,原本的確是个麻烦事儿,还多亏了曾经听见那小狼崽子吐槽什么“故意不让藩王进京想钓个鱼偏偏一条鱼没钓著,肯定是好四叔按下来的”之类的话,这才灵机一动反其道而行之,直接囂张地喊朱棣出来见人。 他亲眼印证了老四的野心和部署。 相当於也同样证明了——小狼崽子之前的话不无道理! 换句话说。 这哥几个现在应该已经达成了共识和默契,要一起应付淮西勛贵,但皇位只有一个,所以在这同时也必定各怀鬼胎,相互防备著,所以才在北平府设下如此部署,亲兵防备。 老二、老三都属於不收敛锋芒的囂张之人。 在这种情况下。 自己在被认为动机不纯、是细作的情况下,若是唯唯诺诺,反而容易被当做普通的细作给处理了。 反而,自己表现得强势囂张,这些人倒是会更加重视,不敢轻举妄动拿主意而去通知老四。 陆威不知道朱元璋心里有多少考量。 但至少,他这两个月能把朱元璋哄得顺顺心心的,显然是个聪明人,朱元璋说啥他就听著,不该问的也不多问。 反正现在也没什么別的事情,那群人只是把自己二人关在了地牢里,已经去请燕王殿下了。 他也就只管伺候好陛下。 等著燕王殿下来就是了。 “老黄,这地牢里条件简单,只能先铺成这样了,勉强也算是能躺一躺,你且先委屈委屈,反正燕王殿下很快就会见您了。”陆威站起身来道。 朱元璋也不客气,直接自在悠閒地躺了下去。 他曾站在最高位,也曾站在最低位,连棺材都躺过了,几根干秸秆有什么不能躺的? 第202章 终究还是追不上道衍师父啊 话分两头。 北平,燕王府。 房间之內红罗炭烧地红红火火,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声音,虽是雪后的天,也將这房间里烘烤得颇为暖和,安静的殿內时不时响起“噠、噠、噠”这般棋子落在围棋棋盘上的声音。 “燕王殿下如今的布局当真是越来越谨慎和精细了。”一盘棋下到中腹,一身玄色袈裟的道衍和尚落下一颗白子,不急不缓地道。 朱棣挑了挑眉,落下一颗黑子同时提走一枚白子。 略带一丝无奈地苦笑道:“道衍师父可別夸了,在此一道上,本王从来没算过过道衍师父。” 隨后四下左右看了一眼,確定旁边並无旁人。 这才似是漫不经心的样子,低声问道:“袁先生那边可有回信到?” 道衍和尚呵呵一笑。 在棋盘上落下一颗白子,反將朱棣刚刚落下的那颗黑子连同旁边好几颗黑子都提出了棋盘,不知是在论棋还是论事:“殿下有些心急了啊。” 顿了顿才继续开口,缓缓道:“不过此次贫僧来拜访殿下,正是因此事而来的。贫僧刚刚收到廷玉的回信,信中说,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当日便启程前往应天府去了。” “殿下乃是天人之姿,自然有各方来助。” 闻言。 朱棣即便是棋盘上黑子被提走了一片。 面上却露出一丝欣喜之意,笑道:“若能成事,本王自然会记住他这份情分的。” 看著如今越来越能代入“反贼”身份的朱棣。 道衍和尚也是喜闻乐见,云淡风轻地道:“估摸著这路程和时间,不出意外的话,廷玉现在应该已经到应天府了,以他的才情和能力,淮西勛贵背后那人的身份,必定能打探出一二。” 本书首发.com,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如今已然入了冬,天凉了下来,北平的第一场雪都已经下了十来天了,很快这冬日的寒意便会隨著被封迅速南移而去,原本冬天就难过,今年的冬天就更难过了。” 他看了一眼门外依旧堆积著的白雪,面色平静,不痛不痒地嘆了一句,说完甚至发出一声轻笑。 朱棣也点了点头。 面上总还带著一抹担忧之色,略带一丝惋惜地嘆道:“是啊……本王那个被推上皇位的侄儿十几年来生於深宫、长於深宫,本身性格懦弱又无才能,如今上了位跟个暴发户一样挥霍,朝廷银子流水一般地,没一两银子到了正经事上,到隆冬时节,只怕賑灾都拿不出多少了。” “可惜了……倒是苦了百姓……” 他虽然有野心、有反心,但他能够成为歷史上的永乐大帝,將大明国力在洪武朝的基础上进一步积累提升,心中对百姓自然不可能无一丝怜悯。 不过道衍和尚却是不同。 他待在朱棣身边,更多的是一份游戏人间的乐趣,纯属把儒释道三家玩转得差不多了,揣著一身屠龙术在找乐子。 对於这件事情。 他看到的,只有对於朱棣的影响,对於他谋划的影响。 “苦一苦百姓,过了这个冬,必然能给燕王殿下背后增添上好几分的天下大势,纵然淮西勛贵个个善战,却也难抵得住洪水滔滔,水可覆舟。”道衍和尚不以为意地道。 见朱棣脸色似乎有些不太好看。 立刻笑呵呵地补充了一句:“不过以朝廷如今的情况,百姓是无论如何都要受苦的,从另外一个角度考虑,反而殿下越快將新帝这艘船给覆了,殿下才有空间施展拳脚,为天下百姓谋福祉啊。” 对於朱棣来说,这话的確也受用,听得十分舒服。 他的確想要那个位置,但也並非把天下百姓置於不顾,道衍和尚算是从心理上拿捏住了他。 “道衍师父所言有理。”朱棣落下一子,认可地道。 道衍和尚微微抬眸。 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继续道:“殿下背后的大势在涨,如今廷玉约莫已经入了应天府,他虽最擅长的是相面一道,但他天资极其出色,炼丹一道也不算生疏,新帝如此大费周章地颁布圣旨,招揽天下方士,以廷玉之能,必能走到新帝身边去。” “待今年这个冬过去,廷玉想必也能打探清楚淮西勛贵背后那人的身份底细,如此咱们也算是知己知彼,不会被动,说不得明年便会是好时机!” 说话的同时,道衍和尚漫不经心地在棋盘上又落下一子,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朱棣看了一眼棋盘上的局势。 摇了摇头,中盘投子认负,不知是在论棋还是论事,道:“论布局、论筹谋经营,本王终究还是追不上道衍师父啊。” 正当此时。 外面缓缓走进来一名戎装男子,乃是朱棣身边的心腹大將,统领亲兵。 抱拳躬身道:“殿下,北平府大街上,今日发生了一件怪事,下面来报说抓到两名疑似细作之人,二人身上都有功夫,且十分不错,但这二人都作一副农民打扮。” “这倒也便罢了。” “其中一名老者的表现却是十分的怪异。” “先是直呼燕王殿下名讳,辱骂於燕王殿下,隨后被围堵之时,更是又直呼燕王殿下名讳说要让殿下亲自去见他。”戎装男子稟报导。 “哦?的確是怪事……莫非是二哥或是三个……,也不像啊……本王亲自去瞧瞧。”朱棣蹙起眉头一时没有头绪。 第203章 草民黄十六见过燕王殿下 朱棣將自己手中的棋子隨意丟回棋盒之中。 隨后便立刻站起身来。 没有耽搁片刻。 虽然他对这一桩突然出现的怪事儿没有什么头绪,但是凭藉自己听见的几句简单稟报,心中就觉得此事绝不平常。 他是天潢贵胄,是亲王。 敢直呼他的名讳、乃至於出言不逊地辱骂,那是死罪,除非对方是疯了才会干这样的事儿,偏偏对方还身怀不弱的功夫,显然不是什么疯子。 那么,敢这么叫唤……除了自己的二哥朱樉、三哥朱棡的人以外,他想不到还有旁的什么人敢这么囂张。 “道衍师父可要一同前往?”朱棣看向道衍和尚,邀请道,此事既然很可能涉及到老二、老三,必定和自己这些日子一直以来筹谋的事情相关。 果然,道衍和尚也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袖道:“自然愿意陪王爷走一趟。”他的面上虽没什么表情,一双倒三角眼却依然抬起了眸,带著一丝意味不明的晦暗。 朱棣点了点头,径直朝门外而去,道衍和尚、以及刚才前来稟报消息的戎装男子落后半步跟隨在其身后。 “北平府突然出现这么两个人,道衍师父可有什么想法?本王心里没底,总觉得怪怪的。”朱棣询问道。 道衍和尚略微沉默了片刻。 竟还是摇了摇头,有些不解地问道:“秦王殿下亦或是晋王殿下……曾和殿下您有过节?” 诚然,今日这件事背后之人,是朱樉或者朱棡的可能性最大,但对自己的弟弟,尤其还是一个直面北境残元、战功赫赫的弟弟,这么囂张,其实也很不合理。 就算因为皇位只有一个而撕破脸,也不能是现在。 八字儿还没一撇呢。 朱棣摇了摇头:“倒是没有什么太大过节。” 道衍和尚微微蹙起眉头,若有所思地道:“那也不应该是他们才对……莫非是应天府那边?也不对,此次王爷对应天府那边表现得十分恭顺,並未暴露任何企图……” 一番思索猜测。 连道衍心里也是完全没了主意,只剩下一头雾水。 和道衍和平行並行的戎装男子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冷哼了一声道:“待王爷见了那人便知分晓了,管他是什么应天府的,还是秦王的、晋王的人,若是想挡了王爷的路,是谁都得死!” 此人的身份並不寻常。 乃是朱棣麾下的燕山三卫的中护卫千户丘福。 他得朱棣看重信任,这种筹谋朱棣也没有瞒著他。 丘福出身行伍,早年便在北平服役,积功至燕山中护卫千户,战场上杀出来的,身上自然少不了痞气和戾气。 歷史上,他也在靖难之役之中立下战功赫赫。 听到丘福的话,道衍和尚微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放下了心中的诸多揣测与纠结,笑了笑道:“行伍之人简单粗暴,不过有时候这简单粗暴的处理方法,的確是对的。” 朱棣也点了点头。 一行三人径直昂首向前。 燕王府距离关押朱元璋和陆威的地牢算不上远,骑马也不过一刻钟的脚程,三人便转入一处小巷之中,进了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儿里。 朱棣和道衍和尚都是心思縝密的谨慎之人。 这两个月以来。 朱棣暗中抽调自己手底下的亲兵护卫乔装隱匿於北平城里,巡逻、监督、调查异常情况,正是以此处为据点。 “快带王爷去见见那大逆不道的糟老头子!”进了屋,丘福立刻对手下留守此地的人下令道。 对方立刻应声道:“是,丘千户。” 说罢便撬开了墙角处的一块模板,对朱棣三人伸手虚引:“王爷、道衍师父这边请,地牢环境昏暗潮湿,得委屈王爷了。” “本王去看看。”朱棣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公子王孙,自然不在意这些,直接顺著楼梯往下走了一层,来到一处幽暗的地下空间,空气里瀰漫著潮湿的霉味。 此处的空间不小。 牢房的数量都超过了双手之数,不过都是空的,按理来说里面该极为安静才是,但有些怪异的是……远远还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嘎吱”、“嘎吱”声音。 朱棣三人在此间几名留守人员的陪同之下走了一段。 来到最末端的一处牢房。 一行人顿时都觉得十分无语。 只见牢房里的一些干秸秆被堆了起来,两名“细作”之中的其中一人躺在这堆秸秆上,另外一名“细作”则是蹲坐在秸秆堆旁边。 而进地牢时听到的“嘎吱”、“嘎吱”声音…… 竟然是躺在秸秆堆上的那人正在优哉游哉地嗑著瓜子,即便环境昏幽,也能隱约看到地上一堆瓜子皮。 察觉到朱棣一行人靠近的脚步声。 蹲在朱元璋旁边的陆威立刻站起身来,目光有些闪烁地扫视了一眼朱棣等人,抿了抿嘴唇心虚地道:“燕……燕王殿下……” “不是要让殿下来见你们么?怎么?殿下来了这就囂张不起来了?”朱棣身后一名留守人员走上前来嘲讽道,却见站起来的只有陆威一人,那桀驁不驯的糟老头子竟然还躺在那儿嗑瓜子,磕得地牢里一阵“嘎吱”声响。 他用自己隨身的佩刀敲了敲牢房铁栏杆。 怒声呵斥道:“大胆!你个死老头子见了燕王殿下竟还敢如此囂张!?还不快起来拜见!?” 朱元璋把手里最后一粒瓜子磕进嘴里丟掉壳。 慢悠悠地挪了挪身子,站起身来踏前两步,有模有样地拱了拱手:“草民黄十六,见过燕王殿下。” 这声音有些苍老,带著漫不经心和无所畏惧。 即便地牢里光线昏暗,看不太清牢中之人的身形与面容,然而……这个声音甫一响起,便如同一柄千斤巨锤砸在了朱棣的心臟之上一般。 一瞬间,他的耳朵里都响起了轰鸣声…… 朱棣死死盯著牢中那个拱著手,不甚清晰的身影,一双眸子圆瞪,声音颤抖地呢喃道:“这……这声音……” 这声音他可太特么熟悉了!!! 第204章 咱当你忙著要造反,都不认得咱了! “父皇!???” 此刻,朱棣只觉得自己的大脑一阵空白,耳朵里响起嗡鸣声音,身体僵硬得几乎动弹不得,想要说点什么却感觉自己喉咙被卡住了一般,完全发不出声。 朱元璋是威震天下的洪武大帝。 对待自己的儿子们向来无比严厉,小时候不好好读书学习,都能让他们跪一排挨个儿抽。 帝王、父亲。 朱元璋在这两个身份上,对他除了朱標之外的所有儿子,有著绝对的压迫性,那是一种来自灵魂般的战慄。 即便只是听到了朱元璋的声音都能把人嚇个半死。 更何况。 这位亲爹,他不是拆掉个月之前刚刚驾崩了么!? 与此同时。 站在朱棣身后的道衍和尚、丘福,以及其他留守人员显然很快就察觉到了朱棣的异样。 丘福有些奇怪地问道:“殿下?您怎么了?莫非殿下当真识得此人?” 道衍和尚也觉得不对劲,他和朱棣二人相交十年,朱棣什么性子他还不知道?他从未见过朱棣失態成这样。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也变得凝重和警惕起来。 不过对於眼前之人的身份,道衍和尚在自己的脑袋里搜颳了好一阵儿,还是没有任何头绪,只能试探著询问道:“殿下?” 然而。 站在他们面前的朱棣依旧没有说话,依旧死死盯著地牢里那个“糟老头子”,一副呆若木鸡的状態。 道衍和尚等待了片刻,看向朱元璋道:“抬起头来。”接著又对旁边的人道:“多拿几个火把凑近些。” 他倒是要看看。 特么的这什么妖魔鬼怪,能把在战场上都叱吒风云的燕王殿下,嚇得话都不能说了。 朱元璋笑呵呵地抬起头来,没有说话。 这时候后面的人也已经把火把递过来了,牢房里那个“细作”的面容轮廓也显现了出来。 洪武八年。 朱元璋曾在全国范围內挑选和尚,姚广孝被选中参与校注?《般若心经》、?《金刚》、?《楞枷》三经的工作。 彼时道衍和尚曾被召见过。 洪武大帝的面容相貌,即便时隔多年也令他记忆犹新。 因此。 当看到朱元璋面容的那一刻。 道衍和尚一双平日里微垂的倒三角眼都瞪圆了,当即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暗道:“真……见鬼了!!?” 不过一旁的丘福北平这边行伍出身,就一头雾水了,顿时一脸不解地蹙起眉头,一边端详著朱元璋,一边在心中嘀咕道:“平平无奇一个糟老头子,怎么连道衍师父都被唬住了?” 不过,相比於朱棣,道衍和尚显然更加镇定。 在最初的惊讶、愕然、恐惧……等诸多情绪產生过后,脑子里一时之间有无数个念头闪烁而过。 “驾崩了的先帝!?假的?长相相似之人?” “不,此等面相贫僧过目难忘,他就是那个威震天下的洪武大帝不会错!” “他没死?可以他的手段、能力和威望,人都还没死,怎么可能把那个位置让出去?夺位?谁能从他手上夺位?” “死了之后又復活了?” “……” 道衍和尚顿时觉得自己脑子里好像被灌满了浆糊,纵然不断运转著,cpu好像也快要被干烧了一样,在脑子里猜测了无数种情形和原因,都不得其果。 当然,他学习儒释道,並不信鬼神,自然不会去想这是不是鬼什么的。 不过他天资出眾,精通儒释道三家,养气功夫是极好的,即便是在这种情形下,也让自己在最快的时间之內冷静了下来。 转头看向旁边的丘福。 下眼瞼微微一颤,露出凝重的目光:“让此间其他所有人都立刻出去,方圆三里不许有人。” 洪武大帝“驾崩”两个月之后,出现在北平了! 这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这其中意味著什么,干繫著什么,若是传出去,会对大局对天下造成怎样的影响……连他道衍都一时无法估量。 至少这消息,不能泄露给旁的任何人知道。 如此。 手握这件大杀器的。 只有燕王殿下一人! 丘福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却知道,道衍师父厉害,老早就看中了燕王殿下,更立志要襄助燕王殿下翻云覆雨,夺取天下,他的话,要听。 所以立刻对手下的人下令道:“听到了没?立刻按照道衍师父说的去做。” 军伍之人的服从性和行动力是最高的。 尤其燕山三护卫还是一支常年在北境对抗残元的虎狼之师,行动效率自然更是无人能及。 很快这地牢里就变得空空如也。 这不长不短的时间之內,朱棣也总算缓过神儿来,抿了抿乾涩的嘴唇,咽了口唾沫,颤抖地喊了一句:“爹?” 亲儿认不错自己的亲老子。 不用多说什么,朱棣就十分確信——眼前之人,就是自己那刚刚驾崩没多久的爹老子! 听到朱棣喊的这一嗓子。 不明所以地站在一旁的丘福傻眼了,瞪大眼睛看著道衍和尚嘆道:“啥玩儿楞?爹?燕王殿下的爹不就是……” 说到一半儿他都不敢说下去了。 不就是驾崩的洪武大帝么?现在被他的人抓进地牢里来了? 他以一个求证的眼神看向道衍和尚,得到了道衍和尚沉默的回答,一颗心直接沉了下去——燕王殿下是陛下亲儿子,道衍师父会相面,他们说的哪儿能有错? 见朱棣终於缓过神儿来。 站在地牢里的朱元璋骤然收起自己面上的笑意,脸色一变,冷哼了一声:“哼!你还认识咱?咱当你忙著要造反,都不认得咱了!” 见到朱元璋这副神情、这般语气。 朱棣一颗悬著的心终於死了:没错,真是我爹! 他深吸了一口气。 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 强自镇定,立刻强迫自己做出一副惊喜的表情,难看地笑道:“造反?什么造反?爹!您没驾崩!太好了!大明百姓不能离了爹您啊!怎么到北平来也不通知儿臣一声?闹了这么大个误会!” “儿臣这就放您出来!丘福!”朱棣道。 朱元璋冷哼一声:“咱不出去!” 第205章 殿下別忘了,陛下已经驾崩了 “咱不出去!咱不过就是个糟老头子而已,辱骂了你燕王殿下,犯了大罪,哪儿敢从你燕王殿下的牢里出去?不出去不出去,不敢不敢。” 朱元璋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阴阳怪气地吐槽了一句。 他现在已经见到了朱棣。 自然是有恃无恐。 一来,朱棣是他手底下养大的儿子,敢不敬亲爹? 二来,就算朱棣为了皇位红了眼,亦或是他身边的人红了眼,他也早就预备好了一柄剑等著对方。 没有其他顾虑的情况下。 朱元璋这一肚子气噌地一下就冒出来了。 想他洪武大帝朱元璋,半生戎马战场定乾坤,手握天下至高权柄威震天下,老了老了,被自己的亲儿子给逮地牢里来了,他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儿? 要不是老四这小子对皇位起了心思,平白安排了这么多人暗中在北平城里盯著情况…… 他也不至於来这破地方! 朱元璋阴阳怪气吐槽完。 立马就昂著头,双手负后转过身去,慢悠悠地走回了自己之前躺著的秸秆面前,又以手枕著脑袋……躺下去了…… 躺下去之后。 朱元璋如一个普通老农一般扭了扭自己的身体,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然后伸出右手漫不经心地道:“陆威,再给咱一把瓜子。” 神仙打架,陆威当然不敢插嘴一个字,只能缩著脑袋乖乖地从自己袖兜里拿出来一把瓜子递给朱元璋。 见此情景,朱棣知道自己老爹虽是一副优哉游哉的情况,实际上却是在气愤、责怪於他。 於是,他面上下意识便露出紧张、惶恐、害怕之色,赶紧先滑跪认错:“错了错了,爹,儿臣知道错了!爹您也別忙著生气,若是把你的身子给气坏了可不好啊。” 纵然朱元璋已经“驾崩”,纵然他一副农民模样,但这反应几乎是不经过朱棣大脑做出来的,毕竟朱元璋对朱棣他们这些皇子的父爱如山体滑坡那是刻在骨子里的。 朱元璋一边“嘎吱、嘎吱”地磕著瓜子,一边没好气地道:“咱不气,咱不敢生燕王殿下的气!” 朱棣跪在朱元璋面前,低著头,有些委屈地解释道:“不是爹,这事儿儿臣也不知情啊。儿臣还以为爹你早就……”说到这里,他没敢把这话说全,顿了顿道:“儿臣,包括下面的人哪儿会知道是把您给抓进来了……” 虽然在他们老朱家,儿子都怕老子。 但朱元璋农民的出身依旧带出了普通百姓会有的父子亲情,並不似一般的帝王家那般冰冷,有委屈也不怕解释。 当然,甭管朱棣是什么威慑北境残元的猛虎,在这里只是儿子。 所以朱棣的声音里带著一丝心虚,说完还悄悄抬头偷瞄了朱元璋一眼,活像是个受了气的小媳妇。 心里则是暗暗叫苦:“天地良心,谁知道我死了两个月的爹突然活生生地在北平街巷里冒了出来?” 听到朱棣这解释。 朱元璋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坐了起来,大喇喇地曲起一条膝盖,斥道:“还好意思说跟你没关係?” “说起这事儿来咱就来气,这是哪儿?是北平府,是你燕王朱棣的封地,你怎么管你治下的百姓的?咱一进城便看著路边上有人冻死,看著小小的破庙里挤著上百號无家可归之人,北平府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呢?” “咱看不过眼,骂了两句,还被你的人逮了。” “你他娘的说说,这事儿哪儿跟你没关係了?都他娘的是因为你!!”朱元璋想起这件事情的开头,本就气愤的心情雪上加霜,指著朱棣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听到朱元璋的怒骂。 朱棣內心更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原来是因为这?” “天地良心,別说大明皇朝初建国力还不够强盛,就是在大唐贞观那等盛世,冬天也总得有百姓会被冻死吧?况且大明今年入冬要比往年还要早些……这不是正常情况么?” “这也能把锅甩本王头上来?” “有这功夫,你怎么不去应天府问问你那个好孙儿朱允熥?你的好孙儿为了捣鼓自己的奇技淫巧,把应天府百姓的柴禾都抢了!!!比本王过分多了!” 朱棣表面一脸谦逊地低著头,心里则是忍不住疯狂吐槽起来,当然,面上他肯定不敢和朱元璋这么顶撞,血脉压制不是说说而已,说到底自家老爹的確被自己逮进地牢了。 不管起因经过如何。 现在结果就是这样的。 自家老爹说啥不都得接著?毕竟这真是个活爹。 所以朱棣沉默了片刻,强行忍住给自己辩白的衝动,道:“爹教训得对,都是儿臣的错。” 说完往身后看了一眼,从跪在身后的丘福腰间“鏘”地一声抽出一柄佩刀,双手奉至朱元璋面前:“事已至此,爹你要罚要杀,儿臣都听爹的!” 朱棣的声音十分坚定且真诚。不过他低著头,旁人看不见的嘴角却是噙起一抹胸有成竹的弧度:“本王都这样了,我爹应该不忍心再骂了。” 他就藩之前就不是个安分的,调皮捣蛋没少挨打挨骂,自然早把朱元璋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对待他们这些儿子严厉归严厉,但只要认错立正挨打,问题都不大。 果然。 朱元璋目光闪烁了一下。 冷哼一声將朱棣手上的长刀一拍,长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在这个空旷、潮湿、且冷清的地牢里迴荡著声响,骂了一句:“逆子!!” 朱棣和自己从前每次调皮犯错一样,微微鬆了口气。 立刻抬起头咧嘴一笑:“那我们出去吧爹,此处不是休养之地,您一路从应天府到了北平,想必是舟车劳顿,儿臣平日里镇守北平,鲜少得空进京,如今总是有机会孝敬孝敬了。” 对於自家儿子这一波熟悉的套路,朱元璋也很受用。 虽然面色依旧严肃,却只是站起身来把手里剩下的瓜子丟回给陆威,拂了拂衣服上的瓜子壳屑,直接穿过跪在地上的朱棣、道衍和尚、丘福三人,径直出了这间牢房,龙行虎步地就朝著出口的方向而去,陆威跟隨其后。 朱棣看自家老爹终於肯出去了。 这才有些恍然地长舒了一口气。 然而。 过了片刻,朱元璋也走出去了一小段距离。 朱棣却冷不丁地感觉有个人凑到他耳边,將声音压得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悄悄地道:“殿下別忘了,陛下已经驾崩了……” 第206章 竟然远在北平的情况都能说中? 凑到他耳边说话之人,正是一袭玄色袈裟的道衍和尚。 在此之前。 朱棣突然之间见到自己死了两个月的爹又活了,还出现在了自己所在的北平府,更被自己手底下的人逮了,在帝王的威压和天然的血脉压制下,心里只有愕然和惶恐。 满脑子都只想著怎么把这活爹给哄哄好。 一时之间。 情绪缓不过来,也想不了那么多事儿。 冷不丁地听到自己耳边响起道衍和尚的声音,而且还是那样大逆不道的话……自然被嚇了一跳。 不过,如今他也算是把“死了俩月的亲爹突然復活”这个消息给消化下去,把朱元璋哄出了地牢,脑子里的cpu也差不多冷静了下来,腾出了空间想事。 所以他只是一开始倒吸了一口冷气,瞪大眼睛看著道衍和尚一脸“你在说什么?”的质问表情。 下一刻就明白过来道衍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 陛下已经驾崩了。 没错,无论事实是怎样的,自家老爹是不是还真正地活著,但在天下百姓眼里,自家老爹,洪武大帝已经驾崩了两个月了!在这个世界上,洪武大帝已经不存在了! 这里没有洪武大帝,没有朱元璋,没有燕王朱棣的爹。 只有一个农民黄十六。 “道衍师父是要告诉本王,本王其实无需再畏惧於父皇的帝王威压,甚至无需畏惧於父子纲常!” 能够镇守北疆多年,牢牢守住这道关口,朱棣当然不是个笨的,立刻就意会了道衍和尚的意思。 心中似是打碎了调味瓶一般,五味杂陈。 反应过来的同时,也下意识抬眸看著朱元璋的背影。 他从心底不愿意去这么想。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况且他自小就跟著自家老爹在军中摸爬滚打过,这个父亲虽严厉,同时还有些偏心眼儿,但对他们这些儿子也同样算得上亲厚和爱护,有真正的父子亲情,怎么会愿意这么想? 道衍和尚也平静地看了朱元璋一眼,搀扶著朱棣道:“殿下,贫僧扶您起来。” 同时也藉机又在朱棣耳边提醒了一句:“殿下,我们虽不知道陛下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北平府,但此事不一定是坏事,如今情况不明,先收起其他的思绪,优先稳住陛下,不要让陛下察觉到什么吧……” 虽然他已经冷静了下来,心里对如今的朱元璋也已经没了多少敬意,甚至已经把朱元璋归类为自己“棋盘上的棋子”,但任他如何分析猜测,也想不透朱元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但,既然朱元璋活生生出现在了北平,其中就必定隱藏著巨大的隱情,更是关联到了应天府那边的格局与情报,其中有许多值得深挖的信息。 道衍和尚第一考虑的自然是稳住朱元璋,套取信息。 然后才好考虑往后的筹谋,以及对这位“黄十六”的……处理手段! 朱棣站起身来,有些怔怔出神地点了点头。 情绪是一回事,理智是另外一回事,他知道,道衍师父的心虽然黑了些,不近人情了些,但说的话没有错! 隨即,朱棣、道衍和尚、丘福三人也各自做好情绪和表情管理,立刻朝著朱元璋的方向跟隨而去。 一行五人出了地牢,却並没有直接去燕王府。 “洪武大帝还活著”这个消息,无论是朱棣和道衍和尚、还是朱元璋自己本身都是不愿意泄露出去的。 但朱棣王府里从应天府带来的人不少。 见到过朱元璋的也有。 所以几人是去了朱棣手底下一座不为人知的私人宅邸,不算大,却也是个三进宅子。 “爹,你就先在这里安心住下吧,此事儿臣都已经料理乾净了,除了我们三人之外,不会再有旁人知道。这是道衍师父,是爹你给我们选的主录僧,这些年来儿臣受教颇多,这是儿臣最信任的燕山护卫千户丘福,都是可靠之人。” 朱棣將朱元璋安顿好,恭敬地道。 他说这句话,本意自然是想做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儿子,介绍一下自己身边的心腹,以安朱元璋的心。 毕竟一路过来他也算是想通了一些事——朱元璋还活著却出现在这里,首先就说明应天府他是回不去的。 无论朱允熥是什么情况登基的,现在大局已定,淮西勛贵那群无法无天的骄兵悍將都不会允许自家老爹復活。 那么自己是否就可以趁此机会笼络自家老爹? 带著洪武大帝打进应天府,大势有、名正言顺也有,这么一遭过后自家老爹总得考虑考虑自己吧? 这是两全其美的解法。 不过。 他却没想到。 自己这话却让老爹脸色微微变了变。 只见朱元璋似是受到了什么提醒一般,深沉的眸子里带著一丝意味不明,在朱棣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將目光从朱棣身上转移到了朱棣身后的道衍和尚身上。 “搅屎棍和尚?” “此人如此被老四信任,儼然一副亦师亦友的样子……莫非,又给那小狼崽子说对了?是这个搅屎棍和尚攛掇著老四造反的?” “咱也觉得老四对標儿颇有尊敬之意,不当那么容易、那么快就对他大哥亲儿子手上的江山动心思才对。” “一路过来,这搅屎棍和尚的確有些过分从容了!” 朱棣的介绍显然引起了朱元璋的注意,更是让朱元璋想起自己当初在乾清宫偶然听见过朱允熥的吐槽。 与此同时心中不由暗暗一惊:“这小狼崽子对朝堂格局、文武大臣了如指掌便也罢了,竟然远在北平的情况都能说中???” 第207章 嗯,首先我们排除正確答案 想到这里。 朱元璋忍不住盯著道衍和尚上下打量起来。 其实他对自己当年挑选的主录僧,都已经不太有什么印象了,毕竟在上位者眼里,除了最上层一小撮身份贵重的人,其他人都不过浮云螻蚁。 但如今,脑海中回想著那个大逆不道的孙儿偶尔装出“孝子贤孙”的模样守在自己灵前,一边吃著自己的贡果,一边谋算天下之时的那些话…… 【二叔、三叔都不足为虑,朕的四叔才是最难搞的。】 【那搅屎棍和尚可不得了。】 【他一定会攛掇朱棣造反的,不对,他学了一身屠龙术,早就开始攛掇了。】 【……】 与此同时又细细打量著面前的道衍和尚,朱元璋心中顿时觉得这个和尚的確有些深沉如渊的味道! 看似平静的外表之下,似乎的確藏著暗流涌动一般。 原先那些“区区一个和尚能做什么?”的想法瞬间没了。 旁边的朱棣一时有些茫然。 不知道自家老爹怎么突然对道衍师父感兴趣了,他本来还担心自家老爹质问他“北平城里的暗兵”、“造反”之类的事情呢。 与此同时。 被朱元璋这么看著。 道衍和尚虽然依靠著多年的养气功夫,始终保持平静的模样,可这位洪武大帝的目光还是看得他有些发毛,甚至让他觉得有种被人看穿的悚然感。 当然,他很少能被虚无縹緲的感觉影响,立即以不变应万变,顺著朱棣介绍他和丘福的话茬儿,双手合十,躬身宣了一声佛號:“阿弥陀佛,贫僧道衍,参见陛下!” “十七年前,贫僧曾因校对经书,有幸被陛下召见,不想今日竟还有机会得见天顏,实乃贫僧毕生的造化了。”还不忘一顿吹嘘先把这颗重要棋子哄住。 朱元璋回过神来,呵呵一笑道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道:“咱对你也颇有些印象。”以此掩饰自己的异常。 说罢便朝朱棣三人摆了摆手。 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並没有提起之前说过的“造反”之事:“罢了,此间事了,你们也都退下吧,咱折腾这么一番也累得够呛,得躺躺去。” 既然把朱棣当做了一个候补选项。 那朱棣的心性、能力、筹谋……也是要提前考察的,以往他是皇帝、是有绝对权威的父亲,这些儿子们当然都不敢作妖,而是现在在朱棣的眼里,自己处於一个比以往弱势的地位,正好可以以此看看老四的秉性。 基於这一点,一些事情自然不必说清楚。 见此情形。 朱棣心头一跳,茫然懵逼的同时,顿时涌起一阵暗喜:“我爹……这就让我走了?不关心我街上安排那么多暗兵?不质疑我造反?” 当然,“亲爹復活”都已经经歷过了。 这些小风浪当然还不足以让朱棣在朱元璋面前失態。 他立刻作出一副心疼关切的表情来,微微蹙眉道:“想到爹您还活著,儿臣心中万分高兴话也多了些,倒是儿臣考虑不周了,您先好好休息,儿臣过后再来看您,有需要隨时差人来燕王府召见儿臣就是。” “去吧。”朱元璋看似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 朱棣从在地牢里听到朱元璋的声音开始,精神就是一阵高度紧张,巴不得赶紧跑路喘口气儿,所以又“孝顺”地寒暄了几句之后,立刻带著丘福和道衍和尚跑了。 看著三人远去的背影。 朱元璋坐直了身体,下眼瞼微微一颤,双目微眯,对身旁的陆威道:“北平府的暗线,调出来几个。” “小狼崽子说得没错,这搅屎棍和尚的確不是个简单的,咱倒要看看他要怎么搅动天下。” “还有老四手底下的两万燕山护卫的动向,也给咱调查调查,老四这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在街上安排的暗兵都格外准备了一个偏僻据点。” “咱在他王府里的暗线竟没发现一丝端倪,要不是今日刚好遭了这个事儿,咱还不知道老四真起了这份心思!” 朱元璋一路来北平,蒋瓛手里少数没给出去的暗线当然都交到了陆威手里方便朱元璋使唤。 陆威立刻应声道:“咱这就去安排。” …… 朱棣、道衍和尚、丘福三人出了宅子,各自骑著马走出去好一段儿,才如释重负,齐齐长舒了一口气:“呼……” 憋了好大一会儿的丘福总算能说上话了,不禁嘆道:“怪事儿,当真是天大的怪事儿啊!” 道衍和尚微眯了下眸,目光凝重地道:“兹事体大,谨言慎行,回燕王府再说。” 一路无话,三人皆是神情沉重地下了马,进了燕王府,屏退了书房之內所有人。 “难怪……这段时间本王总觉得有些心绪不寧,总有种“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的感觉。我爹还真是给了本王一个好大的惊嚇啊!” “道衍师父,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朱棣也是憋了一路了,他不敢直接逮著自家老爹问,想著唯一能解决自己这个问题的,大概就只有道衍师父了罢,此刻总算是问出口了。 丘福也是紧紧蹙起了眉头。 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他娘的,应天府那边,圣旨发了,葬礼办了,登基大典也办了,咱洪武陛下突然在北平復活了?你说哪儿有这种事儿?” “道衍师父你快说说!” “突然搞这么一出,咱们之前诸多筹谋,岂非白费?” 他一边著急地左右踱步一边道,说完拍了拍手后双手一摊,面上的神色十分无奈。 道衍和尚自然还是最镇定的。 他细细思索沉吟了片刻,道:“此事的確蹊蹺,虽然贫僧目前也琢磨不透具体是什么情况,不过有一点贫僧是可以確定的。” “哪一点?”丘福急不可待地问道。 “首先,陛下从应天府远道而来北平,眼睁睁地看著新皇登基,绝不可能是主动的,一定是被动的,或者说,是陛下不得不为之的选择!”道衍和尚篤定地道。 嗯,首先,我们排除正確答案。 第208章 朱棣:此一番,优势在本王! “怎么说?”丘福问道。 道衍和尚却是反问道:“敢问丘千户认为,咱们这位洪武陛下是个怎样的人?” 丘福挠著头思索了片刻,如实回答道:“铁血帝王、英武善战、杀伐果断、霸道威严、权柄尽握,杀人如麻……” 这是大部分人对朱元璋的印象——胡惟庸案、空印案、郭桓案……哪个死人不是万数往上? 不过这话脱口而出之后。 丘福立刻意识到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朱棣道:“呃,那个,王爷,末將没有贬低咱陛下的意思哈。” 他们固然是在谋划大计。 但这也是在当著人儿子的面儿说人家老子不好。 道衍和尚没有在意这些。 直接开口继续反问道:“所以丘千户、还有王爷……你们以为这样的洪武大帝但凡还掌握著主动权,会把自己身下的位置拱手送出去吗?” “丘千户有句话极对——权柄尽握!为此,咱们这位陛下不仅杀了胡惟庸这个丞相,牵连数万人的生死,更是直接改制,把丞相之位都给撤了。” “他会心甘情愿地把手中权柄拱手让与他人?” 朱棣和丘福二人齐齐摇头:“不会!”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道衍和尚目光一凛道:“正是如此!再者,陛下杀勛贵、杀贪官、杀犯错朝臣不眨眼,但不可否认的是,陛下心里是想著天下百姓的。” 对此,朱棣和丘福都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那些残忍狠戾的手段,有为了权柄,也有为大明皇朝的吏治清明而为。 朱棣道:“所以我爹不可能选朱允熥那个昏君,更不可能看著淮西勛贵靠著这个傀儡坐大权势,荼毒百姓。” 他原本脑子还是十分混乱的,毕竟自己治下的北平城突然蹦出来个活爹,这活爹还被自己的人给逮了,一定程度上暴露了自己的意图。 此时渐渐平静下来,自然立刻就想通了这些。 道衍和尚点了点头,继续道:“坐大的淮西勛贵便是天下百姓的大祸患了,更何况还是这么一个不学无术的昏君?在他身上,什么种、烧瓷都只能算是小事。” “朱允熥为了工业司那些奇技淫巧的东西,甚至抢了应天府一带百姓过冬的倚靠,又是大价钱造砖炉,又是流水般的银子出去,却用来挖掘、运送那些无法使用的煤炭。”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亡国昏君之兆!” “陛下能忍?说难听点,你可以说他是个暴君,但不能否认他也是个好皇帝,往年国库的银子,陛下可都是一个铜板掰成两半儿来。” 道衍和尚一路顺著捋到这儿,不由抬起了微垂的倒三角眼眸,他的目光愈发明亮,甚至连嘴角都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这件事情蹊蹺、离奇、复杂,他之前也是一时没有完全捋清楚,只是在心里转著这样的念头,如今借著朱棣和丘福二人询问,自己心里也条理清晰起来。 朱元璋並没有主动权。 那么这颗棋子的可利用性便达到了八九成!甚至朱元璋会愿意主动为他所用——对方在一个被迫、不得已的情形下来到了北平——这本身就释放了许多信息。 经过道衍和尚这么一提醒。 朱棣也算把这一层给想明白了,眸子之中的茫然之色顿时便一扫而光,一双英凛的眸子隱隱绽放光华,其中澎湃著激动之意:“父皇,他属意於本王!!” 这种情形之下。 来找他,不就是在求助於他么? 一时之间,朱棣脸色都不由微微泛起了一抹红色,脑海之中更是冒出来万千思绪: “朱允熥这等昏君,淮西勛贵这等失去压制的骄兵悍將,以我爹的性子怎么可能容忍?他怎么可能容忍自己一手打下来的大明江山,又一手守住的大名江山被朱允熥这等黄口小儿给糟践了?” “既然要收拾应天府的昏君佞臣……” “本王必然可以藉此占据天下大势、占据大义、招兵买马也將一呼百应,朝中那些忠心於我爹的老將老臣也好收服,如此局面,便是蓝玉又如何?淮西勛贵又如何?” “破开城门拿下应天府也指日可待!” “此一番,优势在本王!” “而且我爹在这种危急时刻找的不是旁人而是来找本王,本王如何没有机会名正言顺地够到那个位置?” 朱棣心中闪过无数念头,激动得脸色又红了一个度。 那个位置……他是想要的,从一开始就想要,只是道德枷锁——朱元璋的《皇明祖训》、挡在面前的大哥朱標、大义名分等等——让他不得不冠冕堂皇地压抑自己。 即便是之前已经下定决心准备夺位。 心中也总还有些顾虑。 现如今,却是已经不需要再顾虑这些道德枷锁了,朱棣自然觉得一阵身心舒畅,仿佛连房中的红罗炭都变暖了几分。 见朱棣这般神情。 道衍和尚面上也不由露出一丝笑意,点了点头道:“殿下向来是一点就通透,不过……”他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眉头微微一蹙,有些欲言又止,说到一半却又不说了。 没別的,只因他考虑到这层面的下一步。 就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朱元璋这颗棋子,是死了好?还是活著好?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转著,但现在却显然不是可以提出来的成熟时机,让亲儿子去考虑杀不杀自己的老子、道德、人伦……都是难关,况且也还不到需要燕王殿下做决断的时候,所以道衍和尚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不过什么?”朱棣有些好奇地问道。 道衍和尚淡笑著摇了摇头:“没什么,现在虽然大势格局都站在了燕王殿下身后,不过陛下驾崩之后又在北平復活这件事中间还藏著许多疑团。” “燕王殿下想要借陛下的出现成事,解开这些疑团自然是最好的,这也可以助我们更好的应对应天府那边的情况,说不定……还会有淮西勛贵背后那人的消息!” “知己知彼则百战不殆。” “此事咱们做了,自然要以最有把握的方式,將燕王殿下扶到那个位置上去!”道衍和尚捋了捋自己的鬍鬚,挑了挑眉,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第209章 公式全对,顺序用错了! 听到道衍和尚坚定且篤定的声音。 朱棣本就快速跳动著的心臟“砰砰砰砰……”疯狂跳动起来,眸子之中迸溅出一抹凌厉的色彩,锐利如刀:“那个位置啊……有道衍师父出谋划策,如今甚至连父皇都站在了本王身后……” 想到这里,朱棣仿佛看到那张本有些遥不可见的龙椅,离自己近了许多。 丘福更是直性子,毫无避讳之意,拍了拍自己坚硬的胸膛,豪迈地道:“当然,燕王殿下是人中之龙,自当坐上那个位置,朱朱允熥不过黄口小儿罢了!末將就是拼了这条性命,也当襄助殿下把那昏君踹下来!” 行伍之人,最不缺的就是狠劲和血性。 丘福原本就下定了决心,更別提这时候朱棣身后还突然来了“洪武大帝”这么个大杀器,一时跟打了鸡血似的。 被丘福的声音打断思绪。 朱棣立刻回过神来收敛了自己的目光和表情,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態,反提醒丘福道:“丘福,你们的心思本王都记在心里,不过兹事体大,不可过焦过躁。” 丘福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末將明白。” 不过他转念一想,大概是想到了什么,以一个询问的目光看向道衍和尚问道:“道衍师父,末將虽然不懂你们那么多弯弯道道的……” “不过要弄清楚陛下突然在北平復活这件事之中的疑团……咱是不是得先弄明白,陛下明明驾崩了,怎么又能活蹦乱跳地出现在北平吧?该不会是陛下大限已至,却没崩透,从棺材里爬出来了吧?” 洪武大帝之威,天下皆知。 丘福的想法不敢那么嗨,去假定有人竟敢造朱元璋的反,第一个能想到的可能性自然是朱元璋可能没死透。 不过朱棣却立刻摇了摇头,冷静下来,头脑和思绪也就清晰了许多:“別忘了,我爹手里有合法的路引,上面的身份正正经经写著“黄十六”,身边还跟著个锦衣卫僉事隨身侍奉……一路也未见多少风尘飘零之色。” “这绝不会是从棺材里仓促爬出来的人会有的样子。” “更大的可能性是……” “主动假死!” “淮西勛贵想要拥立朱允熥而发动了一场政变!” “別忘了,大哥薨了过后,我爹就对朱允炆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著重培养他,教导著批阅奏疏,甚至和宠佞大哥一样,许他站在龙椅面前、仪鑾之上临朝听政,就差颁布一道圣旨立皇太孙了。” “朱允炆亲近文官集团,而淮西勛贵又和前太子妃血缘亲厚,双方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 “若只是这些矛盾也就罢了,可我爹是什么性子?若是立了朱允炆为皇太孙,这群淮西勛贵很大可能压根儿就活不到朱允炆继位那一天!” 丘福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为抵御北境残元,末將也曾和淮西勛贵共同作战过,他们的路子比末將野多了,这种情况说不定还真能谋反。” 朱棣继续道:“不知是不是我爹一时不慎、不察,亦或是淮西勛贵背后那位太恐怖了,我爹一个马失前蹄著了道,这才不得已来了个金蝉脱壳。” 说到这里,朱棣伸出右手,带著篤定之意敲了敲身旁的茶几,目光一凛,感觉自己似乎已经要摸到真相了。 不得不说。 他这个感觉其实也不算全错。 甚至可以说已经推出了许多內情了,唯一错的,可能就是这个顺序和因果关係了。 就像做数学题。 公式用对了,顺序代错了。 当然,谁特么能想到堂堂洪武大帝偷偷玩儿假死,把自己玩儿脱了? 不然怎么说ai代替不了人类呢。 丘福一拍自己的脑袋,面上顿时露一丝恍然之色:“应该就是这样的了!” 就连道衍和尚也朝朱棣投去一抹讚赏的目光。 他会选择朱棣,不可能仅仅因为一个面相,更多的,其实还是看中了朱棣这份能力——临危不乱、思路清晰、遇事果决,有勇有谋——之前那一阵儿茫然缓过去之后,许多事情都不需要他提,自己就能想得到。 这也不怪道衍和朱棣。 他们手里的已知条件就这些,自然只能据此猜测。 而即便信息不全。 他们也已经很接近真相了。 这也是为什么朱允熥寧愿顶著天下骂名,也一定要继续演下去的原因——永乐大帝朱棣,一代妖僧黑衣宰相姚广孝——经过歷史验证过的狠人,是最可怕的! 所以朱允熥要儘可能地让他们不要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越晚越好! 时间拖得越久,他的地位才能越稳固,如此才有更大的把握面对这两个狠人可能的招数和狂风骤雨。 朱允熥虽知道自己有超越这个时代之人的见识。 却从来不敢自詡可以轻易玩弄这个时代智商、权谋、能力最顶级的人,他们少的只是穿越歷史长河的目光,而不是脑子。 道衍和尚顿了顿,点了点头道:“所以,最终这个癥结还是落在了那个人的身上。站在淮西勛贵背后,一只手搅动了应天府风云的那个人……到底如何。”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罕见的凝重之意。 在此之前。 他只知道,此人有能力控制住淮西勛贵,有能力驾驭住朱允熥这个傀儡,有能力让应天府安定下来。 现在却不一样了——这个人还能把洪武大帝逼得假死脱壳,灰溜溜地跑到北平来投奔儿子来了! 是丝毫不可小覷的!! 想到这里,道衍和尚格外认真地和朱棣道:“这就只能靠燕王殿下费些心思,旁敲侧击地从陛下口中打探出来了。” 朱棣没有立刻应声,而是下意识地微微蹙了蹙眉,露出一丝怯意不確定地道:“本王……儘量吧。” 没办法,对於他来说,就算朱元璋已经不是洪武大帝了,但往日这活爹带给他们的阴影不是一时能消除的。 而现在是要他去问自己那脾气暴躁、英明一世的老爹到底怎么在老年阴沟里翻船的。 这特么跟雷区蹦迪有什么区別? 这时候。 站在旁边的丘福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开口提问道:“王爷、道衍师父,末將觉得有一事十分奇怪,陛下既然是来投靠燕王殿下的,为何从头到尾对此事……都只字不提?” 此话一问出来,连道衍和尚都微微一愣,却是旋即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表情,宣了一声佛號:“阿弥陀佛。” 第210章 杀还是不杀?直击灵魂的问题 “不是……这紧要关头,道衍师父你念什么佛啊?”丘福一脸不解地吐槽了一句道衍和尚。 道衍和尚却没有搭理他,而是眸子微垂,转而看著站在一旁沉默下来的朱棣暗暗端详起来。 此刻,朱棣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怪异。 尤其是被道衍和尚的目光盯上的那一刻,看起来更是出现了一丝局促不安。 见此情景,道衍和尚又宣了一声佛號:“阿弥陀佛,看来殿下也已经想到了个中情状了。” 说罢,还微微抬眸目光一凛。 道:“若是陛下真驾崩了,那也不干燕王殿下旁的什么事,可现在陛下“活过来”了,活生生地出现在了北平,站在了殿下的眼前,而殿下又要图谋大位,这便是殿下不得不也只能面对的问题。” 朱棣却是脸色一变,用带著一丝沙哑的声音道:“本王……本王不会,不能,也不应该这么做……” 丘福一脸懵逼地看著二人大眼瞪小眼,来来回回说著些自己听不懂的话,顿时急道:“道衍师父,你这是在和咱王爷打什么哑谜吶?我只是粗人一个,可想不明白你们那些弯弯道道,快別耍我了。” 道衍和尚看著朱棣闪烁且闪躲的目光。 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对丘福解释道:“陛下对此事只字不提,那是在防著咱们殿下呢。” 见道衍和尚开始解释起来,朱棣抿了抿嘴唇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只是逃避一般轻嘆了一口气,转过身去背对著道衍和丘福二人。 “防著咱们殿下?什么意思?”朱棣的身后,丘福继续问道。 “现在陛下不得已跑到北平来投奔殿下,而应天府那个朱允熥做事情一顿乱来、一塌糊涂,以陛下的心思,就算不亲眼见到,也能猜到几分天下诸王的野心。” “更何况陛下刚好在大街上被你手底下那些巡查情况的暗兵给逮了,怕是早就在心里坐实了燕王殿下的谋划了。” “在这个前提下……” “陛下……也要考虑考虑自身的安危了。” 丘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在自己脑子里捋了捋才倒吸了一口冷气:“陛下觉得王爷可能会对他动手,不敢轻易提起自己的处境,这才早早把咱们赶出来了?” 道衍和尚点了点头。 应声道:“丘千户想得这么快,哪儿就是粗人了?” “陛下还活著,这个消息被任何一个有野心的藩王知道,都会考虑两个选择。” “要么挟天子以令诸侯,独自占据著“正统”这个名分打到应天府去……但凭藉自己一人之力,一方面淮西勛贵的作战能力的確太过恐怖,另一方面其他藩王也不是吃素的。” “至於第二个选择,则是动一动刀子杀了陛下,遍邀诸王將此事扣到朱允熥头上去,死人一个没有话语权,大家都是公平的,可以各凭本事夺位,这才能把天下诸王联合起来对抗淮西勛贵,事后大家分好处。” “显然,第二个选择更有可取性。” 话说到这里。 道衍和尚也就不藏著掖著了。 说罢。 他看向已经背转过身去的朱棣,就这么赤裸裸地拋出了这个直击灵魂的问题:“杀?还是不杀?走到这一步,已经是燕王殿下不得不考虑的问题了。” 他跟隨朱棣十年,太知道朱棣的性子了。 野心是有的、筹谋是有的、心性也是有的,但同时又算不得是一个全然狠辣无情、不顾一切的人,会有道德枷锁,会犹豫父子、兄弟之情。 这个问题不能指望朱棣自己提出来。 和当初下定决心夺位一样,须得他道衍提出来,推上一把,让燕王殿下直面这一层挣扎,然后堪破谜障,做出心底真真正正想要的那个决策。 道衍和尚的话音落下。 朱棣依旧没有转过身来,也没有说任何话回应道衍和尚,整个房间之內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就连自詡粗人一个的丘福,此刻也是下意识有些屏住了呼吸。 毕竟他们现在在討论的,可是弒父杀君!这个被他们盯上的“君”还是那个威名赫赫的洪武大帝!这特么的谁能不紧张? 一时之间。 整个房间之內都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炭盆里的红罗炭偶尔发出一两声“噼啪”轻响。 无人注意到,朱棣那藏在华贵锦袍大袖之中的双手,已然在微微颤抖。 良久良久。 房间之內才响起朱棣那有些沉闷的声音:“关於淮西勛贵背后那位的情况,本王会等父皇宣召的时候,寻机打探的,你和丘福,就先退下吧……” 他的声音之中带著些微的颤抖。 丘福顿时不由蹙起眉头来:“可……” 经过道衍和尚一番解释之后,丘福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係,他是北平这边的行伍出身,是被朱棣一路提拔上来的,可以说他的心里,更重要的是朱棣,而不是那个远在应天府的朱元璋。 考虑事情当然只从朱棣的利益出发。 对於朱元璋的处理,当然会更加认可第二种选择,此时看朱棣並没有做出一个决断,不由就著急起来。 不过他刚想出声便被道衍和尚用目光给打断了。 他这才发现。 提出这个问题的道衍和尚,反而是和以往一样,垂著眼眸一脸平静的模样,似乎一点不著急。 甚至还对他劝说道:“既然如此,丘千户,咱们就先退下吧。” 丘福愣了片刻,这才把溜到嘴边的话给咽回了肚子里:“燕王殿下起不起事,道衍师父向来是最关心的,想来是心中另有想法?” 想到这里,他对著朱棣抱拳一礼:“末將告退。” 道衍和尚也隨之一起离开…… 第211章 王爷做不了决定,我们来做 隨著道衍和尚和丘福二人离开,又过了好一阵儿。 朱棣这才转过身来, 他神色晦暗不明地重重拍了一下身旁的茶几,眸中隱匿著挣扎纠结,像是在告诫自己一般,几乎是咬著牙齿低语道:“那是父皇,本王……本王怎么能……” 而另外一边。 道衍和尚和丘福二人沉默著並肩而行。 行至府內一处十分空旷且四下无人之处,丘福目光在四周逡巡了一圈確认没有旁人,这才终於开口道:“道衍师父,殿下重情义,此事只怕很难决断,方才你话都说到那份儿上了,怎么到了节骨眼儿上,不仅不劝劝王爷,反而拉著我走了?” 他的確很不明白。 按理来说,趁热打铁趁著燕王殿下上头的时候一起劝一劝,才是最容易让殿下下决心的么? 道衍和尚却神色平静,嘴角带著淡笑道:“这种事情,急不得也催不得,得让殿下想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有耐心得很,一句“白帽著王”,等了十年才等到回应,经过这两个月的时间,朱棣心里对权利的欲望早已膨胀起来,有些东西,是不可逆的。 退一步讲,朱棣不干,有的是人愿意干,想到这里,他转头看向了身旁的丘福瞥了一眼。 丘福长嘆了一口气,微低著头道:“对於殿下来说……此事的確很难。” 顿了顿,他又抬起头来看向道衍和尚,道:“不过,道衍师父既然说有两种选择,为何我们不能选第一种,当年曹操不就是这么做的么?似乎也是一种可行的办法?” 其实他觉得第一种也不是不行。 道衍和尚却单手立掌宣了一声佛號:“阿弥陀佛,贫僧说第一种,只是一种普通人能看得出来看似可行的方法,实际上,第一种只是自寻死路。” 丘福顿时蹙眉不解道:“自寻死路?当年曹操这么干,多风光啊?” 然而,道衍却只是不以为然地轻笑了一声。 一边缓步向前走著,一边道:“首先现在已经不是魏蜀吴那种“天子只能有一个”的时候了,譬如大宋徽宗、钦宗二帝被金人俘虏,转头高宗赵构就称帝建立南宋,甚至为了阻止二帝回归,坑害岳飞这等心怀家国大义之名將。” “到了如今的时代,这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令”的效果,能有曹操当年十中之一的效果就不错了。” 魏晋过后,礼崩乐坏。 简而言之,大家早就已经不讲武德了。 顿了顿,道衍和尚继续道: “其次,现在陛下明面上已经驾崩了,应天府那边的程序正规完善,就算陛下真的在天下人面前“復活”,而他却只能为燕王殿下所用…… “秦王、晋王等野心勃勃的秦王会愿意承认这位復活的陛下是真的陛下?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吶!” “届时,不仅燕王殿下要势单力孤地面对淮西勛贵,还有其他诸王对他虎视眈眈。不仅如此,当连陛下的亲儿子都否认他的身份,天下人有多少人会信王爷手里的陛下是那位洪武大帝??王爷身后可还能聚天下大势?” “甚至乎,天下人会如何议论王爷? “为了皇位找人假冒自己亲父,大逆不道?……还是野心勃勃,其心可诛?” “只有陛下真的死了,秦王、晋王……对那个位置有兴趣的才会愿意承认这是陛下,这时候才能把这口锅扣到淮西勛贵和朱允熥的头上。” “因为这时候,陛下代表不了什么,只是一个搅动天下大势的幌子罢了,燕王殿下也不会是眾矢之的,其他亲王对於如今的天下被搅浑,是绝对的喜闻乐见。” “如此……” “淮西勛贵大逆不道、把持东宫嫡子朱允熥逼退圣上,圣上不得已假死脱身,不料还是被淮西勛贵得到行踪,害了性命,一代英皇,就此陨落——燕王殿下、秦王、晋王、寧王……等诸多亲王联合发布檄文,这场浪才掀得起来!” “燕王殿下才有机会。” 道衍和尚十分有耐心地给丘福一五一十地分析道。 丘福虽然也一直在跟著他的步伐节奏缓缓向前而行,却是紧蹙著眉头,跟著道衍和尚的话深深沉思索起来。 即便道衍和尚话音落下。 丘福也是一副怔怔出神的模样。 道衍和尚没有打断丘福,也没有继续说话,而是不急不缓继续前行,仿佛在等待著什么。 良久,丘福才目光一凛。 停下脚步看向旁边的道衍和尚,目光之中带著一种篤定和决绝,一字一顿地道:“道衍师父,此事要不……我来安排?” 对此,道衍和尚面上並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意外之色。 反而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提醒道:“丘千户,此事非同小可,即便做成了,若是叫王爷知道了,丘千户或许里外不是人了。” 丘福道:“此事末將自然已经考虑过了,末將出身行伍,是王爷一手將末將提拔上来的,如今连如此重要的事情都对末將无有隱瞒,知遇之恩、信任之义,值得。” 道衍和尚似是早有预料一般,平静地垂眸,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號:“丘千户大义。” 得到了道衍和尚的肯定。 丘福下眼瞼微微一颤,眸子里杀意凛然:“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此事若是王爷做不了决定,那就我们来做!” 故意的吗?当然是他故意做出来的第二手准备。 他知道丘福忠心,否则朱棣也不可能如此信任他,把造反这种事情都交代给他。 所以他也知道。 自己把这其中的利害掰开了揉碎了和他讲之后。 他会愿意去做这件事。 就像当年这位洪武大帝身边的廖永忠一样,为了让朱元璋摆脱小明王名义上的限制,把自己的性命直接搭进去,把小明王给拉下了水。 古往今来的上位者,有几个能真真正正乾净的? 研究屠龙术多年,道衍对这个道理再明白不过了。 看到丘福一脸坚定的模样,道衍和尚缓缓道:“接下来就看王爷和陛下聊得怎么样了。到了必要时候,或许就不得不委屈丘千户了。” 第212章 你盯著內战,我盯著全球 “为了燕王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没有委屈的,就是王爷把我杀了我也认!”丘福慨然道。 或许也是因为这份忠心和决然,所以歷史上,朱棣身边战功最大的就是他了。 道衍和尚满意地点了点头。 见已经把鸡血给丘福打满了,路也差不多走到头了,便开口道:“贫僧到了,便先回庆寿寺去了。” “道衍师父请。”丘福却是没看出来,三下五除二的,自己已经被这和尚给卖了,仍旧十分客气地伸手虚引了一下,隨后,二人各自分头而去。 …… 北平这边正在如何暗流涌动,远在应天府的朱允熥自然是千算万算也预料不到的,毕竟老朱假死这事儿,歷史上也没有一点痕跡,別说他之后往后几百年的歷史,他就是有超越歷史两万年的目光,也是没辙的。 不过他对这些亲王的野心和小动作。 本来也不那么在意。 应天府这边全明星阵容,只要他不是真的在作死,那些野心勃勃的叔叔们翻不起一点浪。 再说了。 就算他现在的名声的確臭。 但等煤运司那边的煤炭就位,以及工部利用飞梭织布机赶製出来的大量廉价布匹运送到位,那些叔叔们想要掀起浪儿来就更不可能了。 所以朱允熥除了偶尔通过从蒋瓛手里获得的暗线,看看各地藩王的动静之外,都没多过什么心思。 用他的话来说:“你盯著內战,而我盯著的是全球。” 此刻。 他正在乾清宫后殿的化学实验室里,给自己精心挑选的牛马们上课。 “这些,就是组成世间万物的基本化学元素,它们各自有自己的性质、作用、变化规律,如此才有了世间万物,有了各种反应和变化,包括你们最擅长的炼丹,也在此內。” “你们丹炉里会发生的那些神奇变化……” “只要能够熟练掌握各种元素的性质,再根据其原理和变化规律,都是能够隨手就可掌控、让其发生的。” “譬如这样。” 朱允熥隨手取出一个玻璃杯,先在里面放入清水,將適量的蓝矾固体投入其中,搅拌溶解,將其变成了外表呈现出蓝色的硫酸铜溶液。 “现在朕往里面加入单质铅,蓝矾之中包含的铜就会出来,这水的顏色也会变化。但它只会反应部分后就不再发生反应了。” “而若说朕往里面加入单质锡,里面则会源源不断地產生铜。” “现在反应结束,朕往里面加入单质铁,单质锡又从水里冒出来了,这水的顏色它又变了。” “朕再加氢氧化钠溶液,出现白色沉淀,而朕知道,接下来不需要在做什么,这些沉淀会慢慢变成灰绿色,最终又变成红褐色。” 讲课许久,朱允熥暂且停下告一段落,最终以一些看起来里胡哨但在现代化学里面却是极其简单的小实验,勾一勾这群人的胃口。 现代的每一门学科,各自都有其博大精深之处,想要在这个时代开启,並非一日两日的事情。 不过化工行业的发展、火药和武器的开发都极其重要。 要提高这群牛马的学习效率,儘快让他们可以做到给朱允熥当牛马,保持一下他们的学习兴趣是很有必要的。 虽然只是一些简单的置换反应。 然而。 看著朱允熥像是变戏法一般。 让面前的溶液变来变去,物质转换来转换去。 在场的诸多道人、方士们都是一脸目瞪口呆的样子,怔怔出神地盯著朱允熥面前已然经过许多次变化的溶液和沉淀,满脸都是不敢置信之色。 他们炼丹的时候。 讲究的就是“金丹九转”,炉子里出现各种不同的变化,但眼前的陛下,刚才隨隨便一波操作,仿佛真的已经掌控了世间的一切本质一般,可以在顷刻之间,隨心所欲地就让一个东西变成另外一个东西,各种顏色转换、各种反应结果都和陛下所说的一模一样,分毫无差! 看起来比他们所追求的“金丹九转”绚丽多了! 这种能力,简直是太恐怖了! “敢问陛下……方才这些反应变化,又是如何发生的?”沉默良久,有人忍不住开口问道。 不过,朱允熥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道:“欲知后事如何,就听下回分解吧。” 发展化工和武器虽然是他比较看重的一件事。 但他盯著的是全球,手上自然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需要忙活,不可能一直上化学课不是?况且,这群人虽然算是天赋不错,也是这个时代最接近“化学”的一批人,消化这些东西肯定也是需要时间的。 听到朱允熥这话。 在场所有人都露出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下……下回分解,这……”你倒是下回再给我们看这些啊? 此间想要吐槽的人不在少数。 只不过站在他们面前的人,纵然是在一步步引导他们去认识所谓的“化学”、一步步真正看到世界的本质、如同师长一样的存在的人,却更是当今陛下,威势权柄最盛之人! 给他们一万个九族,也不敢对朱允熥发牢骚啊? 都到这时候了。 在场这些人就是再笨也明白——这位被外界称之为“昏君”的少帝,其內里的聪慧和才华,根本就是普通人所无法想像的! 此时授课告一段落。 眾人在心里骂骂咧咧、对於朱允熥方才搞出来的这一系列操作求知慾无比旺盛的同时,他们也注意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所以……如此聪慧且惊才艷艷的陛下,大费周章把我们宣召到应天府来,就是为了给我们上课,让我们摆脱蒙昧,接触世界本质的?” 他们因为一道圣旨从大明各地匯集而来。 本意自然是为了图一个飞黄腾达,一个“皇帝跟前的红人儿”身份,官爵、显贵。 但……满怀信心跑过来。 上了一节化学课?? 他们何德何能,让少帝大费周章给他们解惑? 不待他们说什么,朱允熥这边就图穷匕见了:“下课,此外,宣布一件事情,今日开始,朕將成立一个格外的部门,名为炼丹司!” 第213章 袁珙:別找我了我怕陛下误会 “炼丹司?” 身在此间之人大多钻研道学、炼丹等等,对所谓的朝廷格局、政治局面一点不知。 因此,听到朱允熥的话,不少人顿时不解地蹙起了眉头,心中生出疑惑:“金丹不是有剧毒么?此事还是陛下发现的,怎么这会儿又要炼丹了?” 他们原本自信满满地跑来应天府献宝。 结果被这位他们口中所谓的“昏君”直接打碎一切固有认知和三观。 心中还想著以后只能放弃炼丹一道,开始钻研正一、全真之流如今更加侧重的內丹修道之法呢? 结果陛下一顿输出之后。 还让他们炼丹? 这显然让人无法理解。 朱允熥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直接宣布了自己的安排:“在场所有人,都会被编入炼丹司之中,炼丹司对外名为炼丹,对內,则是负责研究方才朕所提到的,所谓的“化学”,炼丹司由朕直接亲掌。” “此外,炼丹司实行全封闭管理,从今日开始,你们的一应生活起居也都只会在炼丹司之中。” 开启化工发展显然非一日两日之功,要达到可以批量製造四盐三酸两硷等诸多化工原料,並將其投入到实践应用之中,朱允熥还得再时间把这群老师傅培养起来。 前期的炼丹司相当於是完成老师傅培训的地方。 之后才能真正发挥作用。 化学的內容繁多。 朱允熥今天能讲到的,不过九牛一毛,所以朱允熥並没有提到后面的事情,一来是没有必要;二来这些本就是要保密的东西,不適合多讲;三来是提了他们一时也不能理解。 封闭性管理则是为了保密性了。 朱允熥说完自己的安排,人群之中一些人面上顿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来,少数几个政治嗅觉强一些的人神色甚至已经渐渐露出恍然之態。 甚至眸中带著几分敬意和惊嘆,却又故作不经意的样子打量著这位在他们业界掀起一阵狂风骤雨的少帝。 约莫是已经意识到朱允熥在藏拙。 另外一些人的关注点则更加天真一些。 “炼丹司……研究“化学”?所以我们日后会有许多机会深入了解陛下所提到的“世界本质”!?” 有人惊喜地道。 朱允熥先是一番专业上的打压,接著又系统性地给他们引入了元素、反应……等诸多化学概念,但显然其中还没有讲到的內容不知凡几,作为本就朦朧接触著相关內容的炼丹方士来说,没人能拒绝这种诱惑。 他们都迫切地想知道关於此道的更多东西。 而这一切,就连道家之中执牛耳的全真、正一两派都是一脸懵逼、三观破碎的样子。 想要了解这些,只有一个人——当今的新帝朱允熥! 可那是至高无上的帝王! 让一个帝王给他们讲课,他们何德何能啊! 只是如今陛下发话了:成立炼丹司,实际上则是专门研究所谓的“化学”,甚至是由陛下亲掌的! 想到这里,立刻有人躬身行了个道门弟子礼,明亮的目光渴望地看著朱允熥道:“多谢陛下为贫道等解惑!陛下乃是天人之姿,天资聪颖,竟能打破前人诸多错误的枷锁禁錮,发现这个世界真正的本质,贫道有幸得陛下传授教导,实乃三生有幸!” 纵然这种话听起来像是用来諂媚、討好、恭维而说。 可此刻在这房间里被说出来却是带著十分的真诚,甚至听不出一丝諂媚的语气。 有人带头。 其他人自然也很快反应过来。 也没工夫去想朱允熥堂堂一个皇帝,为什么要专门给他们开个炼丹司还如此细致地给他们传授“化学”了。 纷纷和他一样,也是肃然起敬地看著朱允熥,整整齐齐地行了弟子礼。 “遵旨!” “多谢陛下!” “贫道等三生有幸!” 眾人或是应了朱允熥的旨意,或是表达自己的敬意和谢意,唯一十分相同的是,躬下来的身都弯得很深。 这般场面乍一看不觉得有什么。 然而。 道家正一派的张宇清、全真派的马瑞、乃至於清派、灵宝、北帝、清微等其他门派出身的门人,全部都带著十分的敬意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执道门弟子礼…… 但凡天下任何一派的道家之人看到了。 都能惊得眼珠子掉出来。 道家为何各自分了这么多不同的门派?归根结底自然还是各自信奉和修行的理念不同,各执一词,你看不上我的说法和理论,我看不上你的说法和理论。 而站在眾人面前这小皇帝。 竟然可以打破这种爭执和分歧,让如此诸多道家名宿均对他行道家弟子礼! 不过,朱允熥对这些虚头巴脑的礼仪,倒是並不那么在意。 他从不妄自菲薄,也不会妄自尊大,知道如今这些所谓的“创新”,不过是基於自己站在时间长河更远处一些的地方看到过的东西而已。 他只在意实质的事情:譬如落实炼丹司,譬如这群牛马真正能给自己做什么,譬如如何儘快把这群牛马投入使用。 所以他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处理著桌面上的试验残留物,头都懒得抬起来,漫不经心地道:“此间事了,退下吧,自会有人將你们引入炼丹司安顿。” 眾人直起身子抬起头来。 有些意犹未尽地看著朱允熥处理檯面上那些转换来、转换去,顏色也变来变去的东西。 最终也只能遗憾地应声道:“贫道告退。” 眾人皆是一副大梦初醒、失魂落魄的样子,各自出了乾清宫,在宫人的引导下出宫一起往原先暂住的地方返回。 一路无话地到了原先暂住之地,经过朱允熥昨日的筛选淘汰,此间已经变得空荡冷清了许多。 袁珙目光左右逡巡了一眼。 迅速钻入了自己房间。 用房间桌面上的笔墨,迅速写了一封简短的书信:【已至应天府,陛下成立炼丹司炼製丹药,將限制所有道人、方士的自由,有机会会探明情况將信息传递告知,其他情况勿尝试递送信息,以免陛下发现你我关係。】 第214章 舅姥爷饿了,来吃块饼 袁珙神情之中带著紧张之色,就连笔下的字跡都显得颇为潦草。 至於他信中的內容。 一半真一半假。 炼丹司是真的,炼丹是假的;炼丹司全封闭式管理是真的,不让递送消息是什么意思……就只有袁珙自己知道了。 正如朱允熥所猜测的那样。 袁珙心里的天平显然已经倾斜了。 今天在乾清宫所接触的一切,那么大的事情,他却在信中只字未提,只提了迟早会传出去的“炼丹司”的消息,明显是避重就轻。 他原先与朱允熥和郑和二人匆匆见了一面后,是凭藉自己的相面经验,去猜测“朱允熥这位新帝身上藏著什么东西”这个推论。 而今日一见,经过了相对长久的一段接触,袁珙便真真实实地感受到,这位新帝就是一位气度不凡,思路清晰、条理顺畅之人,跟昏君压根儿沾不上半点边。 反而以一己之力,窥探这个世界的本质,让原本相互看不上的道家各派对他均执弟子礼,心服口服! 不仅如此。 这所谓的炼丹、招募天下方士……更是从头到尾都是他韜光养晦的一个幌子! 他迅速写下內容。 迫不及待地將其吹乾,暂且塞进袖中。 隨后才站起身来,下眼瞼微微一颤,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喃喃自语道:“炼丹司……探究“化学”、探究“世界的本质”……虽然他似乎並未详细透露自己真正的用意与安排,可在一开始他曾说过一句……他要创造一个“不朽的大明皇朝”!” 说到这里。 袁珙若有所思地顿了顿,不由目光一凛。 “化学、炼丹司,连所谓的世界本质都能窥探得到,或许……他真的能创造一个不朽的大明皇朝也未可知?”袁珙一颗心臟的跳动都不由微微加速起来。 一时竟想要去相信那一句所谓荒唐无比的话。 他深吸了一口气。 甚至越去思索,便越想要去相信那一句荒唐话,眯了眯眼睛:“气度、能力、才华、野心……似乎也的確有做到那句话的条件!若真是如此的话,这与我一开始给他相面之时得出的结论,竟也十分地吻合!” “只是不知……他要如何做到罢了。” “炼丹司,会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袁珙嘴角噙起一抹淡笑,目光之中露出期待之色。 虽然依旧不知道朱允熥到底要做什么,但用脚趾头想一想都知道,他窥见了世界的本质,提出了这所谓的“化学”,还以炼丹之名大费周章地把他们这群人弄过来…… 显然不可能是单纯地为了拉他们这些炼丹的方士出火坑,给他们教导科普的。 顿了顿。 他挑了挑眉收回了自己的思绪:“如此有趣,倒是要看看这位少帝能捣鼓出什么名堂。” 说罢,他简单地收拾了一番自己的行李,便出了房间隨外面等候的宫人而去。 期间。 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將草草写好的信件传递了出去。 若他只被当做普通的方士对待,这传信自然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毕竟关於化学,朱允熥今天只讲了个开头,不存在什么泄露不泄露的,自然不会浪费心力和人手死盯著一个普通方士。 不过很可惜。 当“袁珙”这个名字出现在朱允熥的龙书案上之时。 他就已经被重点关照上了。 没办法。 谁让他歷史上出名呢? 况且这货虽然在第一次见朱允熥的时候就给出了极高的评价,目光神情也不似作偽,但朱允熥作为一个在演技上颇有心得的人,自然不会那么不谨慎,明知道这货是judy和姚广孝安排来的,还不提防著。 因此,这一封被偷偷传递出去的信。 转头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在了一名锦衣卫的手里,然后被送到了乾清宫之中。 …… 紫禁城,乾清宫。 朱允熥结束了授课,有些犯懒地在自己的龙榻上开启了葛优躺模式,有些无聊地打了个呵欠在心里吐槽道:“这时候要是给朕来个手机就完美了,还得是二十一世纪啊,这当了皇帝过得都没以前滋润。” 在娱乐方式这一块,朱允熥也很无奈。 正当他心里默默吐槽的时候。 马三宝端著擬好的圣旨缓缓走到龙榻面前:“陛下,关於炼丹司的旨意已经擬定好了,请陛下过目。” 朱允熥接过来大致看了一眼。 確认无误之后勾了硃批盖了玉璽,挥了挥手道:“就这么下发下去吧。” “是,陛下。”马三宝点了点头,只是眉间微蹙,似是有隱隱的担忧之色。 二人主僕情分多年。 朱允熥对马三宝也算是相当了解了。 立刻就知道马三宝在发什么愁,也因此想起来另外一件事,叫住了马三宝道:“等等,除了颁布圣旨,你再去凉国公府给朕走一趟。” 马三宝愁什么?当然是愁著明天朝堂上的腥风血雨——炼丹这种事儿,朝堂上那些言官不逼逼一顿那是不可能的。 也正是因此。 朱允熥又想到了自己的亲亲舅姥爷了。 两个多月以来,向来擅长打仗的淮西武將人均化身大喷子,一个个嘴巴皮都磨厚了不少。 “陛下要奴婢去传什么话?”马三宝顿住脚步,转过身来看向朱允熥问道。 “嗯……”朱允熥思索了片刻,挑了挑眉道:“就这么说……明日一早又要有劳舅姥爷和各位叔伯公了,不过各位对朕情深义重,待金丹炼成,必定不会亏待舅姥爷与各位叔伯公。” 换句话说就是: 舅姥爷和各位叔伯公饿了,来吃块饼。 刚好淮西勛贵这段时间的確帮他吵了不少架,也可以借著这件事情给他们吃块饼稳一稳。 听到朱允熥的话。 马三宝面上不由露出无语的样子,欲言又止道:“这……金丹、仙丹可都是……” 作为朱允熥最重要的心腹。 他当然也已经知道:什么金丹、仙丹都是假的。 这么骗……真不会出事么? 朱允熥却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开始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经过炼丹司诸多方士研究,证明那些所谓的金丹竟然都是毒药,朕求仙失败,大为遗憾。” 第215章 这活干不了,狗都不干! 见朱允熥漫不经心地重新在床上葛优躺著,说起瞎话来脸不红心不跳的样子,马三宝有些无语地扯了扯嘴角。 忍不住在心中一阵腹誹。 “啊这,说瞎话是真的一点草稿都不带打的啊,不过……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嗷。” “就是这手段也太黑了点儿,起手就是空手套白狼!罢了罢了,这都是陛下的常规操作,也就只有陛下能治得住这群骄兵悍將了。” 马三宝在心里默默替淮西勛贵默哀了三秒,然后又看了朱允熥一眼,在心里默默给自家主子点了个赞。 毕竟那群淮西勛贵虽然打仗猛,但混蛋也不是假的。 顿了顿,马三宝便恭顺地应声道:“陛下英明,奴婢知道该怎么说了,这便先告退了。” 出了乾清宫。 马三宝把这道刚擬好的圣旨下发出去后,便马不停蹄地径直赶往凉国公府去了。 …… 凉国公府。 近些日子天气渐冷,这种天气摆上一口热气腾腾的烫锅子显然是十分愜意的事情。 据说凉国公府近日又摔死了一头牛。 此刻正是接近正午的时候,府上便已经摆出来了一口大果子,锅內汤底沸腾著蛄蛹出白色的雾气,在厅堂之內升腾而起,厅堂之內瀰漫著淡淡的食物香气。 以蓝玉为首的诸多淮西勛贵围炉坐成一桌,一边推杯换盏地喝著酒,面上都带著期待之意。 这两个月来。 他们算是金盆洗手,以帮朱允熥吵架为主业,组团聚餐逛青楼吃喝玩乐为副业,过得不可谓不快活。 “开了开了,快些把牛肉下进去,这冷天吃锅子烫牛肉,是最舒服的吃法了。”常升把自己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面带笑意地催促著道。 其他人也纷纷应和,好不热闹。 已经被后厨整齐切好的的牛肉当即被下进了沸腾的锅子里,不过多久便被这群人开始捞起来往嘴里送。 第一波牛肉下肚。 眾人自然也忍不住开始閒聊起来。 此情此景,有人直抒胸臆道:“吃著汤牛肉,喝著小酒,咱这日子过得比以前舒坦了啊,还不用天天提心弔胆怕被老爷子发现了什么,哈哈哈哈!” 眾人纷纷认可地点了点头。 有人则是忍不住吐槽起来:“就是隔三差五地在上早朝的时候事儿多了些,昨日陛下在工业司搞什么炼丹方士选拔的,今天早朝吵这一架,嗓子都快冒烟儿了。” “咱这位陛下,是真能给咱找麻烦啊。” 说起此事。 一屋子的受害者仿佛都感受到了强烈的共鸣。 均是摇头嘆气,或是举杯道:“我前两天嗓子才刚好,共勉,共勉啊!” 有人则共享了一则消息:“听说今天一大早下了早朝,陛下就把那些炼丹的方士召进乾清宫去了,不知道会不会又掀起什么风浪来。” “不能吧?无非就是最后选上几个满意的,让他们去炼丹唄?”听到这消息,一些人已经紧蹙起了眉头来。 好在炼丹这件事情早就已经说过许多回了。 眾人觉得再发生什么,都不至於有太过劲爆的消息,倒是也没有感到特別苦恼。 反而自己调侃起来道:“咱这陛下也是思路清奇,这十四五岁年纪轻轻、血气方刚的,就开始一心想著求仙问道求长生去了,咱这些老傢伙才该愁吶!” 听到这话,此间不少人面上都不由露出一抹悵然之色。 此间大部分人都是从大明建朝之前就走过来的,年纪都算不得小。 纵然他们不像朱元璋一样坐拥天下,但一路打拼到现在,官爵、身家、產业、权利……也都是一步一步积累上来的,提起这种话题,很难不悵然若失。 正当此时。 外面走进来一名小廝,稟报导:“启稟老爷,各位侯爷、伯爷,宫里御前的三宝公公来了。” 听到这话,眾人面上的神色皆不由一滯。 一颗心都沉了沉。 这尼玛,说曹操曹操就到了?马三宝亲自来……每回马三宝来,准没什么好事儿! 当然。 马三宝是朱允熥最信任的人。 就是淮西勛贵也是要给几分脸面的。 自然立刻就被请了进来。 “哟!三宝公公!这不正赶上好时候了么?凉国公府家里刚摔死了头牛,来来来!一起吃顿锅子。”有人立刻热情地邀请马三宝道。 马三宝不失礼貌地淡淡一笑,不急不缓地推辞道:“奴婢身份低微之人,哪儿能和诸位国公、侯爷、伯爷一起吃锅子,这可真是折煞奴婢了。况且奴婢今日贸然拜访凉国公府,还有要务在身,不敢耽搁。” 武將都不是什么弯弯绕绕的人。 能客气一句就不错了,所以也没有再继续邀请,而是单刀直入地问道:“是陛下又有口諭了?” 马三宝微微点头致意:“正是呢。” 皇帝口諭,眾人自然不敢再继续坐著,不过马三宝立刻就十分客气地道:“诸位这是做什么,陛下不是说过了嘛,在外你们与陛下是君臣,在內却都是长辈,传个口諭,坐著听听便是了。” 暗地里坑他们给他们画饼是一回事。 不过要稳住他们,不痛不痒不需要付出任何实质性的面子,朱允熥是从不吝嗇给他们的。 马三宝和朱允熥主僕一心,自然知道朱允熥针对这群淮西勛贵的手法,配合著哄得恰当得体。 眾人听著这一番话,蹙起的眉头都不由舒展了几分。 马三宝看这群人毛顺得差不多了,这才开口道:“陛下决定在宫中成立炼丹司,昨日选的十五名方士均纳入其中,並由陛下亲掌炼丹司,这明日的早朝就……得辛苦辛苦诸位国公、侯爷、伯爷了。” 此话一出,厅堂之內顿时就安静了下来。 一万头草泥马在蓝玉等人心中奔腾而过: “在令人失望这方面,陛下还真是从不让人失望……” “炼丹司,直接把十五个方士全招了……这成本得多大?” “这也就罢了,你一个皇帝还要亲掌、亲自研究?这不等著朝野上下把“昏君”这个帽子扣得牢牢地么?” “这活儿干不了,狗都不干,谁爱干谁干去吧!” 诚然,他们看到朱允熥昏一点儿是喜闻乐见的,这才好拿捏把控,这才好拿好处。 但也没想他把大明直接败了啊? 眾人围炉坐在饭桌周围,虽然没有说话,却是各自大眼瞪小眼地相互交换著眼神,面面相覷。 这哪儿吵的贏啊? 这个架吵不了一点! 第216章 送金丹啊?咱外甥孙咱来守护 眾人心中虽然在疯狂吐槽著。 但面上却是一阵无语,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见此情形。 马三宝挑了挑眉,心中也是有数的,立刻开口打破了沉寂道:“陛下还说了:朕得以继位,稳坐大明江山,是仰赖著舅姥爷、舅舅还有诸位叔伯公的,朕是铭感於心的,也是这么想著,这才多招了些炼丹的方士,待金丹大成,若只有朕一人独享,朕心中难安。” 马三宝按照朱允熥忽悠他们的套路,把朱允熥的说法润色了一下,说得更好听了些。 而听到马三宝这话。 在场所有人的神色均是一滯,目光都变得明亮了几分,浮现出惊喜、意外、贪婪之意。 一人独享、心中难安是什么意思?这特么的是要给他们送金丹的意思啊! 反应了一瞬之后,所有人內心都不由一阵狂喜,之前奔腾的草泥马们都瞬间消失了。 嗑药、求长生…… 谁能拒绝这种诱惑? 別说他们这群兵痞子,就是英明睿智如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乃至於还没能把嗑药的想法付诸事实的洪武皇帝朱元璋……都绕在这里面出不来了。 这群人的年纪本就不小,又都是从微末之时到了如今这种权倾一时,官爵、权利、財富都无人能及的时候。 所谓的金丹的吸引力,比什么都大。 於是乎,厅堂之內不过沉默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接著便立刻变得热闹起来。 “陛下这话言重了!陛下乃是天子至尊,但凡陛下有令,我等自然当遵之从之的!” “那群言官就是喜欢小题大做,就是閒的,总要找点事情去做,在朝堂上找机会说几句话,美其名曰什么劝諫陛下,他们想要什么谁还不知道似的?想在史书里留下个名字唄!沽名钓誉!” “谁说炼丹就是昏君了?” “就是!横扫六合、席捲八荒的始皇帝陛下也炼丹!北攻匈奴让他们不敢南下而牧马的汉武帝不炼丹?令诸国臣服的天可汗李世民不炼丹?” 嗑药、问仙、求长生…… 一管鸡血打下去,淮西勛贵的脑子一下子都变得活泛了许多,一个个仿佛都在义愤填膺地帮朱允熥说起了话来。 这特么可是送金丹啊! 还为了多炼出来些仙丹给他们,特意把十几个方士通通找去炼丹,这外甥孙他能处啊! 咱外甥孙由咱来守护! “三宝公公儘管去回陛下的话。” “这群欠收拾的言官,都交给咱来对付就是!必不能让这群不识好歹的烦扰了陛下。” 不少人直接拍案而起,把那群喜欢跳腾的言官给骂了一顿,又信誓旦旦地拍著自己的胸脯保证道。 看到这情景。 马三宝面上保持一副淡定的样子,心里则是已经开始暗暗腹誹了起来:“咱陛下还是咱陛下,把这群淮西勛贵套得死死的,就是手段脏了点。” 马三宝沉默著听这群人喊了一阵儿,这才礼貌谦逊地道:“诸位国公、侯爷、伯爷如此说,奴婢就安心了,那明日便要辛苦诸位了。” “辛苦什么,应该的应该的。”眾人都欣然道。 马三宝把事情办完,也懒得在这里久留,告辞道:“奴婢还有差使在身,这口諭传完了,奴婢就先告退了。” “事情办完了,三宝公公坐下来一起吃两口喝两口啊。”眾人心中亢奋,脸色都有些发红,再次盛情邀请。 马三宝摇了摇头推辞道:“多谢诸位的好意,不过奴婢还等著要去给陛下回话呢。 “那也好吧。”蓝玉挥了挥手道。 马三宝这才脱身离开了凉国公府。 一路径直赶回乾清宫。 朱允熥这边也已经架起了锅子,桌面上摆著琳琅满目的食材,不同的是,朱允熥只是兴趣缺缺地烫著菜吃,並不太感兴趣,见马三宝回来,直接遣散了殿內侍奉的其他宫人。 “坐下来一起吃点。”朱允熥漫不经心地招呼道,他和马三宝是在东宫一路扶持著走过来的,二人之间的主僕情分自然不一般,朱允熥很多时候並不在意太多虚礼。 “谢陛下。”马三宝也知道朱允熥的性子,也就没有推辞,坐了下来。 隨后稟报导:“陛下果然手段高明,原本奴婢向他们说起今日这一道关於炼丹司的旨意之时,凉国公等人面上解露出了踌躇之意,待奴婢说起来陛下有意要送他们金丹之后,他们立刻便表示,明日早朝只管交给他们。” “甚至还以始皇帝、汉武帝、唐太宗等比之……” “能让他们如此服服帖帖的,也就只有陛下您了,嘿嘿嘿嘿!”马三宝忍不住夸讚道。 对於这个结果,朱允熥自然早有几分预料。 人拥有的东西越多,对所谓的长生就会越渴望,他们还想要更多,想要享受更久。 “吃锅子吧。”朱允熥不再纠结此事,淡淡地道。 “好嘞!”马三宝笑嘿嘿地道。 “只可惜没辣椒,这清汤锅底,吃著总让人觉得不得味儿。”朱允熥挑了挑眉吐槽道,论吃火锅,还得是红油火锅才是永远滴神。 马三宝微微蹙眉道:“辣椒?是陛下曾说过的那种……长在海外的,可以调味的食材?” 朱允熥將一块熟度刚刚好的牛肉丟进嘴里。 一边吃著一边道:“这就得看你的了。”他倒是也不著急,再过两年就能吃上了。 说起此事,马三宝一双眸子顿时变得无比澄澈明亮,面上露出期待且嚮往之色,坚定地道:“陛下待奴婢恩重如山,且不说旁的,便是为了给陛下找辣椒,奴婢也得出海去!” 正当此时。 外面响起敲门声:“微臣宋忠求见。” 朱允熥淡淡地道:“看进来吧。” 宋忠推门而入,道:“启稟陛下,是袁珙那边的消息。” 第217章 不能为我所用的,叫死人 马三宝这边刚把菜下进锅子里。 当即便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看著宋忠瞪大了眼睛,心中宛若掀起一片惊涛骇浪:“袁珙那边的消息!?” 他这么震惊。 只因。 他记得自家主子前两天曾经说过:这个袁珙实际上乃是一名细作,是远在北平的燕王殿下神不知鬼不觉安排进紫禁城的细作。 当时他倒是没怎么在意,还觉得这说法挺怪的。 北平远在北境边疆,而袁珙一路过来有路引印信为证,乃是从比应天府更南的浙江鄞县而来…… 八竿子打不著啊。 如今骤然听到有袁珙的消息。 马三宝也算是心里几分数了:陛下还真说准了?龙书案上上百人的名单里隨意扫了一眼,只看了名字就把燕王殿下的臥底给逮出来了??? “这特么是什么操作?” “袁珙那老头子別叫相面大师了,陛下比他厉害多了!不对!那老头子得相面,陛下相个名字就行了!” 听到宋忠的回稟,朱允熥面上並无丝毫意外之色——说到底,袁珙本来就是朱棣和姚广孝派来打探消息的。 这两天经歷了给自己相面,又有现代化学的洗礼,袁珙这个臥底肯定是要有动作的。 想到这里,朱允熥面色虽然依旧平静,但眸子深处依然隱现一抹杀意:若是经过袁珙亲自相面,再加上现代化学的洗礼之后,袁珙依旧站在朱棣那一边,那就不必留了。 此人固然是个人才。 之前讲课的时候,也能从他的目光之中看到很明显的震撼、恍然,说明他虽然年龄不小,悟性和接受能力却不差。 但是。 坐在朱允熥这个位置上。 能为他所用的叫人才,不能为他所用的,叫死人。 他放下手里的筷子。 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道:“哦?什么消息?” 马三宝立刻站起身来,从宋忠手里接过一张纸条,恭谨地递给了朱允熥。 朱允熥接过情报消息,缓缓打开。 按照朱允熥的吩咐,不打草惊蛇,所以这则消息是锦衣卫誊抄下来的,字跡端正,內容很好阅读和辨认。 隨著朱允熥从头看下来。 他眸中的杀意这才渐渐散去,隨意將情报丟在桌面上,眉头微微一展,笑道:“呵!袁珙这老头子倒是会见风使舵,这么快就背叛了他的“太平天子”。” 这个袁珙很聪明。 在信中透露了真实的消息,但又不是什么特別重要的消息,迟早会传出去的炼丹司提了一嘴,而炼丹司里真正的內容却只字未提,还交代朱棣少联繫他…… 稳住了朱棣那边,避免自己的情况被动暴露。 “陛下英明,竟一早就预料到了此人之贼心,属下请旨,是否立刻诛杀此贼人、灭其满门?” 宋忠立刻请旨,面上也带著不敢置信的惊嘆之色,当然,更多的是惧怕以及敬畏。 和马三宝一样,他最初也不相信这回事,直到下面人递上来消息匯报了袁珙的动静,这才信了邪。 只是这前前后后几天……无论他如何去预演、推论其中的道理和端倪,都不理解朱允熥是怎么做到的——这等手段,简直神鬼莫测! 想到这里。 宋忠愈发觉得眼前的少年帝王恐怖且令人压抑,甚至对方只这么笑意吟吟、目光和善地看著自己,自己都有种被对方看穿的毛骨悚然之感。 “杀了做什么?他是个炼丹的好苗子,朕还指望他给朕炼出来长生的仙丹呢!”確认了袁珙的心思,朱允熥的杀意自然也早就没了。 而北平远在往北数千里之外,浙江还在应天府之南,到北平的距离,比应天府离北平的距离还要远。 从自己颁布招募方士炼丹的圣旨至今。 算路程、算时间,袁珙一定是收到了朱棣和姚广孝的信就立刻马不停蹄地出发来应天府了,彼时他认为朱棣有“万世天子”之相,可见其功利心並不浅。 有功利心。 这就是好事儿,有所求才好拿捏,才好为他所用。 能用且好用的牛马,何乐而不为? 在宋忠看来,此人充当燕王殿下的细作来应天府探听陛下的底细情况,以朱允熥的性子,此人当是必死无疑,因此都没过脑子就开始回话:“是!属下这就去……” 话刚说出口脑子才反应过来:“嗯?不杀?” “大白天的见鬼了?” “陛下杀人从来不心软,手起刀落、杀伐果断,这么个细作,居然不杀了?” “呃……”宋忠內心一阵阵懵逼,却也不敢违逆朱允熥的命令,只得问道:“那这封信……是否要拦截下来?” 朱允熥吃了口肉,不以为意地道:“不必,传信的人该送到哪儿还让他送到哪儿去就是。” 宋忠面上顿时露出一抹恍然之色,目光之中带著一抹敬佩之意道:“陛下深谋远虑!是微臣目光短浅了,伸在外面的手爪子砍了也没意思,顺著下去拿到证据,砍掉背后的那只手才是要紧事!微臣知道该怎么做了!” 马三宝站在一旁虽然没有说什么。 但也同样露出了一抹恍然之色,大概明白过来:“陛下这是在等著抓证据,准备直接拿下北平的燕王殿下啊!” 然而。 朱允熥却只是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道:“你知道个der!信该送哪儿送哪儿,该谁收著谁收著,不要有任何其他动作,明白?” “明……明白……”宋忠有些尷尬地摸著自己的脑袋,虽然心里不解朱允熥的意思,却也只能如此应声道。 包括马三宝也是一脸不解。 藩王在外,手握重兵,这么好的机会不趁机让凉国公他们出兵去灭了? 这么想倒也不是宋忠和马三宝脑子笨。 而是双方看事情的高度和角度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在朱允熥看来:四叔?朕的征远大將军!燕山三卫两万人马?朕的精锐大军!朕可不能右手提刀砍自己的左手哇! 朱棣和姚广孝可能能搞点事情。 但大体其实也给朱允熥造不成什么太大的麻烦。 现在的朱棣显然已经不再压抑自己的欲望和野心。单单找个藉口削藩干他並不能让他服,而且怎么打都是內战,消耗的都是大明,不值当。 朱允熥要让他从头到脚都知道:这个皇帝,他朱允熥当得,你朱棣,差点意思!当个征远大將军,差不多够格。 当然。 这些计划和谋算。 並没有什么明说的必要。 所以即便注意到宋忠和马三宝二人神情之中的懵逼和不解,朱允熥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隨意地用筷子在火锅里扒拉了两下,不痛不痒地吐槽道:“害,没有辣椒红油的锅子,真不行。” 第218章 郑和宝船!炼钢提上日程 宋忠能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安安稳稳坐在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上,自然不会是个笨的。 当即便恭顺地抱拳应声道:“是!陛下!是微臣愚钝了,若陛下没有其他吩咐,属下便先行告退了。” 朱允熥不置可否。 继续有些食髓知味地吃著锅里的烫菜。 宋忠则默默退了下去。 马三宝知道自家主子心里一向有自己的主意,所以也不再多问此次袁珙和朱棣的事情,而是嘿嘿一笑应了朱允熥的閒聊:“辣椒……陛下放心,此次出海的宝船,奴婢心中已经有了构思。” “大海终归不同於內陆的江河,风大、浪大,这些日子奴婢日夜不輟,翻阅了诸多造船、航海的资料书籍,对原有的船体进行了一定的改进。” “船身加宽可更好的抵御风浪,在船体之內设置横向隔板將船舱分隔成许多独立舱位,以增加宝船在海中意外触礁沉船的风险,还有还有……船帆、船櫓等结构和材料,奴婢也已经有了初步的想法,待奴婢用小型样板船进行一定的测试过后,再將结果呈给陛下一观!” “此次下海,奴婢一定去陛下说的南美洲、北美洲走一趟!把陛下说的辣椒、还有土豆、玉米,还有黄金、橡胶……统统都带回来!” 说起此事,马三宝面上都是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一双澄澈乾净的眸子,仿佛在散发著熠熠光辉。 歷史上,郑和能够將自己的一生都扑在大海里,七下西洋而回,这显然不仅仅是一道皇命可以支撑的,他自己本身必定也是一个嚮往星辰大海,对此带著无限热忱的人。 说起来。 朱允熥的生理年龄虽然比马三宝要小上不少,但经歷和心理年龄却要大上许多。 看到马三宝这副样子。 朱允熥不由得嘴角噙起一抹淡淡的弧度,目光欣慰。 一下子觉得……自己面前这个人……仿佛和自己前世里在课本上、在文章里、在资料里见到过的那个身影重叠了起来一般。 他比课本更鲜活、更年轻、更有热忱和活力。 而在如今这个时代的郑和。 在见过朱允熥画下来的那一幅包含“七大洲、五大洋”……的世界地图简笔画之后,必然会走得更远更远。 朱允熥纵然没那么强大的记忆记下整个世界地图。 但一个大致的轮廓。 已然足够在郑和心里种下一颗极具活力的种子。 “还有还有……陛下之前所说的“舰炮”,奴婢也在设计船体的时候进行了考虑,只是不知这种可以装在在船上的舰炮是何模样,想要让二者契合在一起,其重量、形状……都是需要考虑和磨合的,这就让奴婢有些犯难了。” 马三宝没忘记朱允熥当初提过的构想——船舰的军事力量!外人只道陛下是“昏君”,可他却知道自家主子是个有一说一,从不无的放矢之人,既然主子这么说了,那就一定行! 忘情地说了许多。 马三宝这才意识到自己提起出海的事情,显得有些失態了,忙住了嘴请罪道:“奴婢……奴婢一时忘了形,还请陛下恕罪!” 对此,朱允熥当然是毫不在意的。 做一件事情,兴趣才是最重要的,何况还是远洋出海这种规模巨大的事情?郑和作为此事的主导者,积极、有活力、有热忱,这才是朱允熥最容易看到的状態。 “无妨。” “此间並没有旁人。” “当初在东宫的时候,你不也一样是这么眉飞色舞地给朕讲外面寻来的话本子么?” 朱允熥声音温和地道。 帝王纵要有帝王的威严,但总还得有几分人情味,朱允熥更不是什么死板摆架子的人,如此说话並无伤大雅。 然而,马三宝的眸子里却隱隱闪烁著晶莹的光芒:“奴婢……奴婢多谢陛下厚爱!便是粉身碎骨,葬身鱼肚之中,也一定要找到陛下说的那处新大陆!” 朱允熥习惯性地把这种事情当做寻常。 但马三宝却实打实的是出身於这个时代的人,身份、尊卑、贵贱这种观念深深刻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此情此景。 马三宝自然是心中一片暖意和火热,心中的决心也愈发变得坚定起来…… “吃菜吃菜。”这倒是让朱允熥不习惯了起来,忙道。 与此同时。 心中也是寻思了起来:“说舰炮舰炮……最重要的肯定是这个大炮。起来,最近事情多,这件事情倒是搁置了……是得把炼钢提上日程了。” 正当他这么想著的时候。 朱漆大门之外传来小太监尖细的声音:“启稟陛下,工部尚书秦大人求见!” 马三宝立刻擦了擦自己的眼角收起了情绪,站起身来。 朱允熥挑了挑眉,轻声道:“要不怎么说这人是经不起念叨的呢……”隨后便扬声道:“宣!” 不多时。 朱漆大门便被“嘎吱”一声推了开来。 身著一身緋色官袍的工部尚书秦逵缓缓走了进来:“参见陛下!” “何事?”朱允熥问道。 “启稟陛下,此次覲见,事情有二。” “其一,这些日子工部虽然诸事繁多,人手忙碌,但陛下之前曾吩咐过要建造的砖炉,微臣也不敢落了进度,如今已经建造出了足够数量的砖炉,隨时可以投入使用进行烧砖,陛下是要建造宫殿,是否要在其中加入道门设备?微臣好提前准备著,故此来一问。” 第219章 耐火砖和耐火材料!漕运来信 “砖炉……” 朱允熥若有所思地以指腹轻轻敲击著桌面,嘴角噙起一抹淡笑,心中微微一动:“看来今天隨便念叨一句,不仅把人念叨过来了,连砖炉都念叨来了。” 马三宝提起的舰炮一事,舰是载体,关键点在於炮。 而想要著手改良这个时代的火炮,火药配方、承压能力足够强的钢铁材料这二者缺一不可。 而想要大炼钢铁。 烧制出优质的耐火材料来铸造钢炉又是一处关键。 好在朱允熥刚登基的时候就考虑到未来在各个方面都十分关键的钢铁,一早就开始做了相关的准备工作,让公布开始建砖炉。 住评阅书点了点头暗道:“《中庸》有云,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古代的四书五经之中虽然不乏囉嗦迂腐的言论,却也有道理在其中。” 不过…… 朱允熥略带一丝无奈道:“建造宫殿?谁跟你说要建造宫殿?还道门……你当朕是……”说到这里他立刻又顿住了话头,没有立刻吐槽下去。 建宫殿还建道场? 当他是judy家那个不肖子孙朱厚熜啊? 这话要是吐槽出来了就尷尬了,不过乍一想,自己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好像真把朱厚熜的路子给走了一般。 “陛……陛下恕罪!” “是微臣妄言了!” 秦逵当即脸色一变,“噗通”一声又麻溜地跪了下来,心中不由暗暗懊悔:“秦逵啊秦逵,你又冒进了!前些日子造飞梭之时就想错了陛下的用意,造错了尺寸,这回怎的又错了?” 与此同时,他心中也是一阵纳闷儿和叫苦:“不是,造这么多砖炉,不用来建宫殿又能用来做什么?” 秦逵这些日子的压力不可谓不小。 一是接了造砖炉的旨意,又接了改良织布机、组织生產粗布的事情,最关键的是搞飞梭的时候头上还顶了个“揣测圣意、大逆不道”的罪名。 如今事情总算有个交代了。 他寻思著飞梭这种他没见过的玩意儿想错了,砖炉的事儿还能想错?就想著迎合朱允熥的心意,进步进步。 结果好像又特么完犊子了。 该不会年终奖要泡汤了吧?泡汤就算了,万一这小祖宗生气了……秦逵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 此刻他可谓是有苦说不出,內心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淦!这小祖宗的心思是真难猜啊!” 好在这位小祖宗此刻似乎心情还不错,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的心意朕是知晓的,这些日子以来,工部这边忙活著改良织布机,又组织手底下的织造局、织造坊生產粗布,分配交接各项事宜,铸造砖炉的事情倒也没有搁置下来,可见你这个工部尚书是用了心在办事的。” “这件事情办的不错。”朱允熥隨意地肯定了一句。 做任何事情,都应该张弛有度,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的政策是永不过时的,若是一味恐嚇、打压、处罚,下面的人做起事情来反而会失去积极性,降低效率。 他也看得出来,秦逵不过是太想进步了,想进步,这不是件坏事。 听到朱允熥的话。 大落又大起,秦逵面上先是露出一抹意外之色,旋即便是长舒一口气的大喜过望,立刻叩头,声音激昂地朗声谢恩道:“多谢陛下不罪之恩!” “陛下是天子、是君父,陛下的旨意,微臣自当尽心竭力!”他面色微微有些泛红,感激且敬畏地看著朱允熥。 朱允熥伸手虚抬了一下:“起来回话吧。” 秦逵面上激动之色更甚,缓缓站起身来,激昂地道:“谢陛下!” 平復了片刻才再次开口问道:“微臣愚钝,不知陛下对於这些砖炉,有何安排?” 朱允熥略略思索了片刻,道:“估摸著……明年开春会要用上,到时候朕自会召见你。” 这第一步的砖炉落实下来了自然是好事。 不过朱允熥之前把这件事情给忘了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手底下的人暂时不够用了! 要烧制耐火材料,就需要大量的高铝矾土。 然而,这个时代对於高铝矾土的作用是完全没有开发出来的,不像铁矿、铜矿、煤矿等,朝廷的名册名录里就包含一部分记录,直接去找就行。 高铝矾土,勘探、寻找、开採,都需要足够的人手。 而现在大部分人手都分出去採矿、洗煤、运煤、运粗布这些事情上去了。 是以,朱允熥自己也选择性地忽略了砖炉。 现在耐火砖的原材料还没来得及到位,事情自然得暂且搁置一下,索性出海的事情前期准备工作繁多,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十分轻重缓急,一口也吃不成一个胖子。 “是,陛下,微臣明白了。”秦逵刚刚差点又把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好在陛下没有计较,这时候当然已经不敢贸然进步,再去猜测或者询问什么。 他和朱允熥的接触不少,深深明白,这位在外界被传为“昏君”的陛下,可绝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朱允熥满意地点了点头。 看了一眼窗外略显萧瑟的天儿,主动问道:“工部这边生產的粗布,以及粗布的分发情况如何了?”眼下更重要的显然还是这件事情。 秦逵立刻拱手道:“启稟陛下,这正是微臣覲见陛下要说的第二件事。” “今日一早才收到北方那边传回来的消息。” “按照陛下的吩咐,最早生產出来的一批粗布是优先往最北的省、府、州、县运送过去的,信中提到最早一批已经到了沧州一带,算上这消息传回来的时间,第一批布料都已经从沧州往北发出去有些时间了。” “往后若是不出意外,想必一旬的时间之內,最初一批布料连最北的大寧、广寧一带都可以送达了。” “陛下恩泽天下苍生,心怀天下百姓,是真正的君父,微臣当替天下百姓,谢陛下隆恩!” 秦逵匯报完情况,还是没忘记进步一波。 当然,这些话虽有应和討好的意思,但声音之中更多的是带著恳切和真诚之意。 发明飞梭、改良织布机,这是一早就在为天下百姓今年过冬的事情在殫精竭虑,如何算不得真正的君父? 第220章 北平,哪儿来这么粗糙的衣料? 听到秦逵这一番话,朱允熥心中也不由暗暗一喜。 早前就已经传回来过消息,说北边那一片第一场雪落了下来,朱允熥心里还是带了一丝担忧的——以这个时代的物质条件,雪落下来就意味著要开始死人了。 很多事情,想是一回事,要去做並落实下去却不是那么简单的。 好在紧赶慢赶。 这些粗布衣料终於差不多要到位了。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肯定地道:“这件事情你办的不错,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在。” 秦逵顿时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心中虽然乐开了儿,面上却故作谦虚地推辞道:“微臣不敢,都是陛下英明睿智,想出了以弹簧改良梭子,改良织布机的方法,提前筹谋安排,微臣不过是按著陛下的意思去做事情的人,怎敢谈功劳。” 朱允熥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的身份就摆在这儿,说再多下面的人也不敢越过他去说自己有什么功劳。 所以他只是不急不缓地道:“你有功劳,你手底下的人也都各有功劳,工部这边粗布的生產不能停下来,待这一阵儿过去,让大傢伙都过个好年。” 秦逵当然是聪明人。 听出了朱允熥这话里的意思:等这一阵子忙完,之前说过的好处,几千两的银子,自己可以拿出去和大傢伙分一分,大家一起过个好年! 换句话说——年终奖算是落实下来一半儿了! “微臣……微臣多谢陛下!”秦逵顿时大喜过望,激动得脸色都有些泛红,声音都带著一丝颤抖…… 这也不怪他。 洪武年间的官员他苦啊。从来没见过这种世面! 以往贪墨超过了六十两银子被发现都是斩立决,现在几千两白的银子就落下来了?就算下面的人也要分润出去许多,最终落到自己口袋里的,也是从来没见过的数量! “没有其他事情要稟报的话,就退下吧。”朱允熥道。 “微臣……微臣告退……”秦逵显然还没有从巨大的惊喜之中抽出身来,连告退的话都说不利索。 好在朱允熥已经开始忙著烫锅子里放菜进去,对此並不在意,秦逵这才克制著颤抖的四肢,看似体面地退出了乾清宫。 砖炉完成了修建,只等著耐火砖最重要的原材料高铝矾土,这个冬天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御寒所用的粗布衣料也大致送到了位。 朱允熥自是心情大好。 招呼了站在一旁的马三宝,和以往每年的冬天一样,主僕二人一起吃完了一顿清汤火锅。 酒足饭饱。 朱允熥放下筷子暗暗思索起来: “接下来就等著洗出来的无烟煤也运送到位,到时候腾出一部分人手来,安排开採高铝矾土就行了。” “高铝矾土……” “这倒是一件需要好好考虑的事情。” 这玩意儿的应用,是到十八、十九世纪才刚刚开始的,勘探开採都得从头再来。 坐在残羹剩炙面前沉思了片刻。 朱允熥这才似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微微一亮,轻轻敲了敲桌子道:“有了!” 高铝矾土是有顏色的,那批炼丹的方士最喜欢捣鼓这些东西,往自己的炼丹炉子里加进去增加各种可能的变化,说不定他们手上有! 朱允熥心里很快就有了主意。 高铝矾土的主要成分是三氧化二铝,到时候找这些方士要一些他们炼丹的原材料,再以化学方法验证。 只要其中任何一个人有这玩意儿,就可以摸到原產地。 省去勘探的功夫。 “有了?陛下?有了什么?”马三宝纵然再能洞察朱允熥的心思,也不可能知道他现在在想些什么,顿时有些懵逼。 朱允熥自然懒得多解释,一脸谬送地淡笑著道:“没什么,吃完饭了,朕去看看朕的番薯藤。” 番薯藤从种下到如今,已经两月有余。 番薯藤不断延伸扩展,番薯叶都已然开始变成了接近成熟的深绿色,长势十分茂盛,不过这东西的作用太关键,朱允熥每天还是会不放心地巡视好几次。 …… 北平。 朱元璋如同一个晴天霹雳落在了这里,把朱棣乃至是一直运筹帷幄、瞭然於心的道衍和尚都给嚇了个懵逼。 燕王府里的朱棣、道衍、丘福三人各有心思。 朱棣对朱元璋以及应天府的情况纵然十分好奇,但天然的血脉压制、以及一个如同阴影一般压在他心头的问题,让他一时之间不敢贸然去见朱元璋。 朱元璋倒是轻鬆。 他手里捏著一柄剑,轻轻鬆鬆地休息了一天一夜,暂且没有太多时间去理会和召见朱棣。 翌日清晨。 扫去一路风尘、神清气爽地起了个大早,带著陆威就一起去北平城的大街和闹市上溜达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 竟是一路又走到了昨日那条小巷子附近。 “老黄,咱往那边走走去。”陆威怕朱元璋想起昨日的事情心中不快,忙伸手虚引,想將朱元璋引到別的地方去。 然而,朱元璋却摆了摆手:“咱不去別的地方,就去这巷子里走走。”看向巷子里,他的目光之中略带一丝复杂之色。 朱元璋主动要进去,陆威自然不敢多说什么。 二人一路进了这条巷子,昨天那具尸体已经被人清理走了,白茫茫一片大雪,看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咱看看昨天那个孩子。”朱元璋径直向前,一路又来到这条巷子里的那座破庙面前,有些感慨地道:“当初,咱也是这么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身为一个皇帝,朱元璋是少有的对自己从前的经歷不避讳的,农民、乞丐、和尚也罢,他都认这身份。 听到朱元璋这话,陆威立刻会意过来。 心中微微一动:“原来陛下是想起了自己曾经的经歷,惦记著那小孩儿,才走到这里来的?” 当然,朱元璋可以这么感慨,他却不敢评价一个字。 只敢默默跟在身后。 而当二人再次来到破庙面前的时候,面前的情景却是有些出乎人的预料,朱元璋有些吃惊道:“穿衣服了?哪儿来这么粗糙的衣料??” 第221章 机子织出来的布料!蹊蹺 这几天虽然已经不下雪了,但天儿还是阴惻惻的,温度反而比不下雪的时候要冷上许多。 朱元璋原以为…… 这破庙里的情形必然是一片狼藉与惨澹,甚至墙根儿上多出几具无人理会的僵硬尸体也不是没可能。 然而,当他站在这门口,探头往里面看去的时候,竟然发现其中有几人身上披上了布料、针脚都十分粗糙的衣衫。 有的则是三人五人的聚集缩在一处,乾脆直接以布料围住御寒取暖。 一百来號人虽然依旧是一副瑟瑟发抖的样子。 但脸色看起来已经比昨日好上不少,连一双双绝望呆滯的眼神里,仿佛都隱隱有了些光芒…… “这……这是?” 陆威跟在朱元璋身边,也是一脸懵逼:“布料並非廉价之物,尤其是在这种冬日时节,价格更会高涨起来,他们……怎么一下子就弄来这么多布料,还做上衣服了?” 面前这副场景,怎么看怎么觉得奇怪。 朱元璋也是微蹙起了眉头,思索著呢喃道:“市面上流通的衣服料子都是绸布、布、麻布一类,这种料子也是粗糙得很,咱都一下子辨不出这是什么料子。” 陆威沉吟片刻,试探著道:“是他们是在走投无路找了什么粗糙的材料勉强做了这些衣服?” “不是。”朱元璋立刻道,“有人三五成群地直接以这种布料围住相互取暖,这些布料横竖整齐,有一定的规格,明显是机子织出来的,不是直接以什么材料粗糙製作。” 朱元璋见过最破烂的布料、也见过最华贵的布料,这种事情自然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陆威面上的疑惑顿时更甚了。 有些不敢置信地道:“机子织出来的布?他们这群人哪儿会有织布用的机子?难不成还能是买来的?他们都只能挤在这破庙里了,最便宜的布料也不可能负担得起,去哪儿搞钱一下子买这么多?” 显然,这件事情怎么想都似乎不合理。 朱元璋也摇了摇头,迟疑了片刻直接抬脚往里跨步进去:“咱问问去。” 陆威则是面有顾虑地道:“咱去吧老黄,此等芜杂腌臢之地,怕是不好。” 朱元璋却是轻哼了一声:“当年咱也住过这种地方,有什么好怕的!”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径直走了进去。 陆威无奈,只能跟隨其后,目光警惕地逡巡著,不敢有丝毫的放鬆和大意。 这种地方龙蛇混杂,光脚的是最不怕穿鞋的,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旁人只道这是个普通老农,可他知道不是,这特么是洪武大帝!在应天府留了后手,现在还在燕王殿下那边报了道,这位祖宗但凡在这里出了点儿意外,他陆威灰飞烟灭事小,说不得大明都要动盪起来,那就事儿大了。 好在。 朱元璋经过昨天的事情之后。 在维持人设这方面又变得格外谨慎起来,无论是衣服还是神情姿態都很“黄十六”,甚至自己的粗布麻衣上都加了几个补子,完全不像是什么有钱被他们抢的主儿。 况且二人皆是身材壮硕,也不像是什么能被人欺负的。 所以这些人只是隨意抬眼一看,就又各自垂下眸去了。 朱元璋径直走到昨日见到过的那对母子面前,小孩儿身上已经套了件粗糙的新衣,生病的妇人身上也盖了一块不大不小的布料御寒。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你……你们是谁?要……要做什么?” 小男孩注意到朱元璋和陆威正朝自己走过来,神色之中顿时瀰漫出恐惧、害怕的情绪,却故作镇定地挡在了自己母亲面前,年纪虽小,眼神却已然十分狠戾。 朱元璋也没有多说什么客套话。 单刀直入地问道:“你这衣服,哪里来的布料?” “自己上街多討些钱去买去!我的,你……你別想抢!否则我杀了你!”小男孩愈发防备,声音略带一丝颤抖地放著狠话,一手已经紧紧握住被打磨锋利的石头。 看到对方草木皆兵的模样,朱元璋心中不由生出一阵感慨,仿佛脑海里想到了什么,轻嘆了口气。 残酷,这世间的一切都是这么残酷,一场雪,一小块材料粗糙的布料,都能逼得人发狠成这样,逼得穷苦百姓面目可憎连一个小孩子的东西都要抢。 和当年年龄不大的他不得不四处游方之时,曾经亲眼目睹、亲身经歷的一样…… 而这场雪不过是刚刚开始。 这个破庙里的人或许走了什么运,低价买到了这些粗糙的布料,勉强挨过这个冬天,可此处只是偌大的大明皇朝之中极小的一处地方。 这里至少还是在北平城里。 北平城之外呢? 大明的诸多省、府、州、县,会有多少这样的“破庙”,多少这样的孩子,多少这样呆滯麻木等著去死的人? 总不可能人人都这么幸运,哪儿哪儿有人卖这种,靠著乞討那点微薄收入就能买得起的衣服料子吧? 朱元璋沉默了片刻。 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这份骤然涌起的情绪收拾起来,摊开双手对小孩道:“咱什么时候说要抢你的衣服了?咱问的是你这衣服、料子是哪儿来的,怕什么?” 小男孩没有察觉到朱元璋和陆威的敌意。 神情放鬆了不少。 却还是不甚客气地道:“都说了你们去买啊!就在往前三条巷子,路口那家商铺里!” 朱元璋点了点头。 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悄悄地往小男孩怀里塞了几十个铜板,隨后便带著陆威拂袖而去…… 普天之下,这种地方,这样的人群不知几何,若是想要出手相帮哪儿帮得过来?否则他洪武大帝朱元璋就不必年年为了这些国事操劳烦心了。 塞些铜板,约莫也是塞给了当年的自己罢了。 出了破庙。 二人一路拐出了这个巷子。 朱元璋蹙著眉头,若有所思地呢喃道:“有人卖……是个商铺,是特意去生產这种不值钱的布料?商人重利,连小乞丐走运一些都能买得起的东西,却显然不会有多少利润,谁会去做这种赚不到钱的生意?” 第222章 等等……锦衣卫也掺合其中? 朱元璋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情奇怪,其背后的动机简直就是毫无逻辑的:“此事吃力不討好。” “这些布料虽然粗糙,想来原材料是不值什么钱的,可是再便宜的原材料,想要將其织成这种横竖整齐、颇具规模的布料,都要先將材料纺成纱线,再由织布工人进行编织,占一台织布机子,人工费用也不会低。” “卖这种便宜的价钱,算起来铁定是要亏的……难不成有什么商人特地做慈善的?” 朱元璋轻声呢喃,琢磨著道。 “会不会是……燕王殿下的意思?” 陆威沉思了许久,试探著问道,北平城作为燕王治下之地,做这种善事似乎是最合理的。 然而,朱元璋却是轻嗤了一声,直接摇头,十分篤定地道:“不会是老四乾的。” 陆威顿时面露不解之色。 朱元璋则继续道:“昨日老四突然见到咱出现在北平,一时之间只怕三魂嚇得没了七魄,而在地牢里,咱一时气愤,还曾经质问过他,他治下的北平城里怎么还能冻死了人……当时老四是如何反应的?” 陆威沉凝回忆了一下,隨后面露恍然之色。 他记得,燕王殿下迟疑了许久,最后虽然十分恭顺地认了错哄著陛下,可是燕王殿下似乎也颇为委屈,约莫是觉得这天冷是老天爷的意思,他也管不著,却被陛下劈头盖脸地给训斥了一顿。 陆威立刻明白过来,陛下为何这么篤定这件事情,不是燕王殿下做的。 他应声道:“准备这些粗糙的布料並非一日之功,若此事是出自燕王殿下之手,昨日燕王殿下被嚇成那样,还被您如此质问,必然早就说出此事来平息您的怒火了。” 朱元璋点头:“正是这个道理。老陆,一路过来,你这脑瓜子倒是变聪明了许多。” 陆威諂媚地嘿嘿一笑。 立马趁机拍马屁:“这叫近朱者赤,日日跟在天子身边总沾染点龙气,天天跟在老黄你的身边,学不到你的一半儿,也总该开点窍了。” 被陆威这么一哄。 朱元璋本来有些凝重的心情顿时都变得轻鬆了不少,一边按照破庙里的小孩儿指路的方向往前走著,饶有兴趣地道:“咱去看看这北平府里出了个什么大善人。” 二人按照小孩的说法,一路向前走了三条街的距离。 那间商铺就在路口,十分显眼,不仅於因为地理位置不错,更因为此时那家商铺门口已经大排长龙,十分拥挤和热闹,许多衣衫单薄、破烂、襤褸之人都站在队列之中踮著脚尖往最前方看过去。 大部分人虽然面容枯槁瘦削,但他们死死盯著前方的眼睛里,却似是闪烁著光彩一般,仿佛给这阴惻惻的天,给这寒冷的冬天都添了一丝生气。 除了这些衣衫襤褸之人。 一些身上穿著粗布麻衣的,则是偶然驻足,略略看了一眼商铺里的布料,摇了摇头就走掉了,对於这些人来说,商铺里卖的东西却是看不上的了。 “你去打听看看。”朱元璋对陆威道。 “得嘞,你在这儿等等,我去去就回。”陆威立刻应声道,隨后小跑著往前方商铺的方向走了过去。 在人群之中打探问询了一番。 便又小跑著朝朱元璋的方向回来了。 “老黄,倒是好像给你猜对了,咱装作不敢置信的样子去询价,对方就什么都说了,说是他们家老爷想要做些善事祈福积德,这才低价贩卖这些布料。”陆威对朱元璋道。 说完还忍不住吐槽著嘟囔了一句:“不过咱还是觉得有些怪,要做善事便做到底,送人就是了,这些连衣服都穿不起的人,即便是这个价格也是要让他们肉疼许久的,他非要抠搜这十几个铜板做什么?” 看著商铺门口这大排长龙、生机勃勃的场面。 朱元璋却是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还就得抠搜这十几个铜板才行,这商铺的老板是个真正的大善人,也是个真正有智慧的人吶。” 原本还在吐槽的陆威却是满脸不解之色,道:“大善人?智慧?”他想不明白。 朱元璋呵呵一笑:“当然是个大善人,有大智慧。” “你且想一想,这些布料要是白白送人,白得到手的东西,天下人谁不想要,就算是不缺这东西的,也会想方设法地去领一领,但要那些勉强够温饱的人些钱去买这种十分粗糙的布料……除了真正走投无路的人愿意,旁人就看不上了,所以卖这些粗糙的布料,是这商铺主人深思过的。” 陆威深似是想明白了什么,目光一亮道:“哦~~是这个道理,果然还是得你老黄啊,这功力咱学一辈子都学不来,嘿嘿嘿嘿。”他挠著头又神不知鬼不觉拍了个马屁。 朱元璋这一路也被拍的舒服。 继续笑呵呵地道:“所以才说他是真正的大善人啊,別看这些布料材料粗糙,可是生產成本却是绝对不低的,要找人进行纺纱,要用织布机一匹一匹地织出来,这人工费、机子费用就绝对不低,唯一能节省的也就是麻、这些原材料。他卖这么便宜,不是做善事是什么?” 听到朱元璋这么说。 陆威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看向商铺方向的目光之中都多了几分敬意:“想不到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之中,还是有真正的善人的。” 朱元璋也认可地点了点头:“咱从前也没见过这样的,今日算是见了个新鲜了,回头打探打探这家商铺的底细,让老四该赏他!” 陆威应声道:“咱明白你的意思……” 不过他似乎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了什么不得了事情一般,盯著一个地方有些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朱元璋心中觉得奇怪。 蹙眉问道:“老陆,你这是怎么了?” 路子抿了抿嘴唇,咽了口唾沫,同时还揉著自己的眼睛道:“老黄,不知道是不是我眼了,我好像看到了昔日一个有几分交情的同僚进了这商铺去……” “锦衣卫?”朱元璋问道。 第223章 这是……小狼崽子的手笔!? “正是,当年咱承蒙蒋指挥使救下咱一条命,还给咱一个在锦衣卫歷练的机会,有时候要与其他同僚执行任务,偶尔攒下些交情。” “方才虽只是匆匆一瞥,但咱心中也能有六七分的確定。”陆威伸长脖子朝商铺的方向看著,颇为篤定地道。 朱元璋微蹙起眉头。 也是目光一凝,顺著陆威的目光朝里面看去,他平日里大多只和蒋瓛他们这些指挥使、指挥僉事交接,就算是锦衣卫里的千户也不一定全都见过。 他的面上露出凝沉的思索之色:“给咱进去探探,咱要你有十成的把握確定这家商铺与锦衣卫有纠葛。” 朱元璋的语气之中带著几分急切之意:如果这家商铺与锦衣卫有纠葛,那…… 与此同时,心中则已经开始在整理著似有些头绪但又似乎杂糅成一团的乱麻了——此事似乎並不简单! “好,咱再去探探。” 陆威立刻应声道,隨后再次朝商铺的方向走了过去。 锦衣卫是一个严密性极强的组织。 不同户所之间並不知知晓对方的任务,一般只对自己的直接上级匯报工作,陆威自然也就不怕暴露什么,只说自己是来北平执行任务的就是。 等待之际,朱元璋隨意在旁边找了个没人的茶摊坐了下来,如同一个老农一般双手插袖,静静地看著商铺门口的来来往往、熙攘喧闹。 雪后的北平充斥著冷冽之意。 但此刻,朱元璋却觉得这寒冷之意仿佛被那些翘首以盼、排著队的襤褸百姓呼出来的热气给融化了许多。 “他们有衣服穿了,脸上笑得开心,真好哇。” “家里多这么一块衣料,一些可能挺不过这个寒冬之人,或许就能挺得过去了。” 朱元璋哈著热气,面上带著淡淡的笑意呢喃道。 当年他苦过,也当游方和尚游歷天下,不知曾见过多少冻毙风雪之人,同样也见过不少这样,因为幸运,多了块布料,多討到几个铜板,就堪堪挨过去捡回一条命的。 人命,有时候就是如此轻贱。 “唉……” 朱元璋轻嘆了一口气,忍不住在心中暗暗感慨道:“若是天下间多些这样的大善人,拿些自己盈余的银钱来做这些事情,每年也不知能少死多少人。” 但隨后却无奈地摇了摇头。 “可惜,天下哪儿那么多大善人?” “锦衣卫……说不得也是人太多,陆威看错了,那小狼崽子就算真有这心,造出来这么一批布料,也不至於傻到千里迢迢送到北平来吧?就算真的搞了,也得先紧著应天府一带的百姓不是?” 他承认,一开始听到陆威说见到锦衣卫的时候,心里的確激动了一下,想到了那个满肚子黑水的小狼崽子。 毕竟蒋瓛在这边的暗线都已经交给了陆威,现在除了陆威手上的少量暗线,其他锦衣卫势力是实打实地握在朱允熥手上的,锦衣卫出现在这里,不是朱允熥的意思是什么? 但转念一想,就觉得这其中漏洞百出,越坐在这里看著人来来往往,越觉得不可能。 以朱允熥这小子肚子里的黑水。 难不成会给朱棣平白增添业绩和民心?显然不可能。 他觉得这可能性,还比不上锦衣卫和这商铺老板有什么私交的可能性大。 人来了又去。 不知过了多久,朱元璋耳边才传来陆威的声音:“老黄,探到些消息了。” 朱元璋回过神来,並未带著什么期待,道:“如何?” 却听陆威应声道:“刚刚看到的,的確是咱认识的那个同僚,咱进商铺和他聊了几句,不敢问得太多,但旁敲侧击的也確认了,他在这里的確在执行公务,这商铺老板应该也是他手底下的商贾线人。” 闻言,朱元璋一颗平静下来的心臟再次疯狂跳动起来,压著声音不敢置信地嘆道:“所以……真是这小狼崽子的手笔!?” “约莫是了。”陆威颇为肯定地道。 “不是……” “这小狼崽子他……” 朱元璋一下子话都说不太利索了,再次陷入沉思,紧蹙著眉头试图理清思绪。 “小狼崽子,布料,北平,救济百姓……”朱元璋脑海中浮现出当日那个一鸣惊人的孙儿的身影,又是惊喜,却又是不解:“他要救济百姓,怎么挑著北平这边的来救济?自己的人力物力给老四打名声?先紧著应天府那边不是对他最有利的么?还是说……” 思索间,陆威又补充道:“对了老黄,铺子里那位同僚……似乎和北平府这边的煤运司还有交接。” 朱元璋一双眉头不由蹙得更紧了。 表情都变得有些一言难尽:“煤运司?怎么又跟煤运司扯上了?那不是小狼崽子用来给大明各省、府、州、县运送、存储那些不中用的煤炭设立的么?” 说到这话。 朱元璋目光一凝,似乎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整个人呆滯在原地没有再说话,而是安静地沉思著。 许久。 他才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煤运司在大明各省、府、州、县都设有煤炭存储点,他可以通过全国的陆运、漕运运送煤炭,也可以运送其他的东西,譬如这种布料!” “如果这件事情是小狼崽子做的,他不可能单单送到北平来卖……所以……他不会是暗中把这种布料运送到各地的煤运司,然后向百姓售卖吧!?” “或许,不止北平有,北平以南也有!?” “这小子曾经说过,“事以密成”,这种事情如果一早被人知晓,说不定还不好推动下去,悄悄地做反而阻力会更小,或许……以那所谓的煤炭运送给全国各地百姓取暖,是他的幌子?运送布料才是真的?”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小狼崽子喜欢用这一招。” 朱元璋越想越觉得是朱允熥那小子的风格。 想到这些,一颗心臟疯狂跳动,心中如同涌动起了一阵惊涛骇浪一般无法平静。 然而,正当此时。 旁边的陆威声音带怯地,悄悄泼了盆冷水:“但是吧,这个啊……老黄啊,要做到这些,陛下首先得能搞出来这么多布料吧?咱刚刚看了一眼,这铺子里正在售卖的布料可不少啊,光一个北平就这么多,若是全国各省、府、州、县都这么卖,那得產多少布料啊?” 第224章 是工部的织布机,还有工业司! 被陆威这么一提醒。 朱元璋顿时神色一滯,感觉自己身上正热乎著呢,一下子就有一盆冷水从头顶上浇了下来…… 瞬间就沉默了下来。 嗯…… 他不得不承认,陆威这话说得十分有道理。 纺线、织布,都是耗费时间、耗费人力的活计,那小狼崽子这才登基多长时间,再怎么想都不可能造出来那么多布供给到整个大明皇朝啊! “这件事情,会不会是什么巧合?或者是咱消息不敢探得太明白所以才看起来怪怪的?”陆威试探著道。 朱元璋却没有说话。 看著人来人往的商铺门口,沉默了好一阵儿。 这才再次开口道:“不对,应该就是那小狼崽子的手笔!这件事情旁人做不到,他不一定!” 关於朱允熥的动作和动向,他算是不知情者之中掌握情报最多的了。 把这件事情从头到尾细细一想。 再把自己之前陆陆续续收到的那些情报捋一遍。 朱元璋几乎是抓住了重点:“是工部的织布机,还有小狼崽子自己一手组建的工业司!” “没错,串起来了。” “那个被称之为“奇技淫巧”的工业司这些日子在做什么?除了每旬配合传媒司印刷报纸之外,只做了一件事情,大肆砍伐应天府一带的草木、树皮、藤蔓!被应天府的百姓、朝廷言官戳著脊梁骨骂。” “而工部,在入冬之前反而停了织造局、织造坊的作业,倒腾他们那些织布机,此举同样为人所詬病,被认为是间接地抬高了坊间布料的价格。” “现在咱明白过来了!” “他最终的落点,在这一批粗糙的布料上!你看那些布料的材质,像不像是树皮、藤蔓一类的原材料编织而成?” 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反问陆威道。 有时候一团麻看似混乱无头绪,可一旦找到了一个头绪,往往就能將其顺著一路捋清楚。 朱元璋一口气从布料材质,捋到工部、工业司这段时间的动静……愈发觉得这一切顺理成章了起来。 陆威则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么一说,好像的確是以那些原材料做出来的。” “哈哈哈哈哈!” “不是好像!而是的確就是!哈哈哈哈哈!”朱元璋一下子觉得自己混乱的思绪一阵清朗,忍不住痛快地朗声大笑起来。 “那小子手段多得很。” “说不定让工业司捣鼓捣鼓、工部那边织布机捣鼓捣鼓,搞出了什么手段提升效率呢?”把事情从头导致捋顺了之后,朱元璋的想法自然就大胆了起来。 况且旁人不知道朱允熥的底细。 他却是知道不少。 想事情自然不会拘泥於一些常理:这小子都有方法批量烧制那些透明琉璃了,怎么就不能大胆一点去想,他有方法让工业司纺出来足够量的纱线,有方法让工部织出来足够的布料?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什么手段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內,就生產出来这么大批量的布料,连北平这边都送过来了?”陆威却是一脸不敢置信地道。 纵然朱元璋知道陆威这话吐槽得合情合理,但显然这盆冷水依旧泼不到他的头上去,反而似是心情舒畅地继续朗声大笑著:“哈哈哈哈……” “具体什么手段,咱就不清楚了。” “咱就说,这小狼崽子做事情,不会无的放矢!” 朱元璋不以为意地道。 虽然对这所谓的“手段”没有一点想法和头绪,语气之中却是十分篤定,言下之意就是:我虽然不清楚他有什么手段,但我相信他一定有这样的手段! 不因为別的。 一个被打压了十数年,抓著他一个假死的消息,就能够在一夜之间让应天府改天换地的人。 一个在上位之前能够压抑本性隱忍十数年。 而在压抑了十数年之后,一朝登临大位之后,依旧有足够心性筹谋隱忍的人。 不会犯那样的错误! 之前他有八九成的把握,而如今看到这蛛丝马跡,他心中已然有了接近十成的把握! “给蒋瓛递个消息去,让他多留意留意此事。” “咱现在就是有点好奇,他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哈哈哈哈哈哈!”朱元璋对陆威道。 陆威心中虽然十分不解朱元璋为何如此篤定。 但朱元璋有令,也只能遵命应声:“明白,咱会让蒋指挥使多多留意。” “这孩子……有杀伐果断的一面,同样也是个有慈心、有智慧的,是个好孩子。”朱元璋站起身来,颇为感慨地看著依旧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商铺门口,看著那些人面上的希冀、面上的喜悦,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吐出一阵白雾,感慨道。 顿了顿才面带笑意地站起身来。 挑了挑眉道:“越来越有意思了,咱再去別处逛逛就回去了。” …… 与此同时。 燕王府。 朱棣站在自己房间门口,一张英凛的面容之上,此刻却瀰漫著忐忑、犹疑的意味。 门口的脚印来来回回密密麻麻。 显然他已经站在这里踌躇了许久。 昨天他和道衍和尚下棋下得好好的,突然来了个活爹把他嚇得半死,原先的计划、筹谋似乎也在昨天被完全打破。 应天府发生了什么…… 父皇的意思是什么?父皇来北平找他是做什么? 这些他有猜测,却也不敢妄加断言,只有去见了朱元璋,和朱元璋谈过之后,才能有些头绪。 但是吧…… 威震北疆的燕王殿下他也有怕的啊,洪武大帝,谁特么见著了能不腿肚子打颤? “罢了。” 犹豫许久,朱棣长嘆了一口气,终於向前迈出了一步。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的,朱棣也不是什么优柔寡断的人。 却在此时。 府中小廝小跑著来到他面前。 稟报导:“启稟殿下,北平城里有家铺子,十分奇怪。” 第225章 斗智斗勇,难以启齿啊! 北平城里的一家铺子。 能有什么稀奇的? 其实按照他原本的性子,对於这样的消息甚至会懒得去听,但人在面对自己不愿意面对的事情时,都是有些逃避心理的,所以他顿住脚步问道:“铺子?什么铺子?” 见朱棣居然直接问了起来,小廝都有些意外。 商铺,本不会是什么重要消息,但这次这铺子又著实奇怪,他这才来稟报的。 不过他不用格外费口舌解释,倒也乐得省事儿。 开口道:“启稟燕王殿下,是一家布料铺子,他们卖的不是绸布、布、麻布一类货物,而是一种材质十分粗糙,比麻布还不如的料子,品质不好,卖价十分低廉。” “隨便一合计就知道这生意亏大发了。” “偏那铺子的货品数量还不少,生意正做得火热,这天下哪儿有这样傻的人?这不得赔得倾家荡產?” “属下觉得此事十分蹊蹺,这才想著来稟报王爷。” 听小廝这么一说。 朱棣也微微蹙起眉头来,心中也觉得奇怪,这世界上没有傻子,做生意的更没有傻子,事出反常必有妖。 当即好奇地问道:“具体查过此事没有?” 小廝点了点头:“据说是这商铺老板为了积德积福,想要做些善事,听起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不过真的有人会为了做善事把自己做得倾家荡產么?” “小人愚笨,想不明白这些,只能请示王爷。” 朱棣蹙起眉头来思索了片刻,一时也想不明白其中的干係,只能摆了摆手道:“本王知道了,下去吧。” “是,殿下。”小廝应声退下。 朱棣愣在原地沉吟了片刻。 便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以及道衍师父熟悉的声音:“殿下,此事虽有些蹊蹺,却算不得什么重要的事情。” 已经驾崩的朱元璋突然出现在了北平府。 即便道衍再淡定。 也是很难在庆寿寺坐得住的了——对方手里首先有他想要的信息,更有可能知道淮西勛贵身后那人的身份,其次,朱元璋这个人本身,就能给他们起事加码! 所以今天赶了个大早就来燕王府和朱棣探討佛法来了。 被道衍和尚这么一提醒。 朱棣立刻从开小差的状態之中回过神来,先是在心里挣扎了一下,隨后才坚定决心,沉声道:“本王明白。” 突然冒出来的活爹。 该见总是要见的,只当是早死早超生了…… 骑马太张扬了,堂堂燕王殿下频频去自己的死宅,这难免可能会节外生枝。 因此,出了燕王府,朱棣是一路坐著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出行的。 透过不时被寒风吹起的马车窗帘。 朱棣也亲眼见到不少衣衫单薄襤褸之人抱著一些常人不会要的粗糙布料,面上带著与他们形貌略显一丝违和的笑意;同样也见到不少人似是听到了这个消息,十分急切地朝某个方向聚集而去…… 来来往往,竟是给有些死气沉沉的北平城街道,莫名添了几分生气与暖意。 “商铺,粗糙布料,做善事……” “光是本王一路见到的货就不算少了,可见那铺子卖的货的確算不得少,这么多货,几乎是白送了,那铺子老板当真是傻了不成?” 朱棣忍不住悄悄嘀咕,心里隱隱觉得这事儿不对劲,可是却又完全没有任何头绪。 思索间,他也来到了朱元璋现在所在的那间私宅。 本来心里正忐忑著呢,没成想,刚好在门口碰到在街上刚溜达了一圈回来的朱元璋。 他下意识地有些紧张。 不过门口人多眼杂,他也只能和朱元璋交换了以一个眼神,默默和朱元璋进了宅子里,屏退了左右,这才喉咙有些发紧地道:“爹?……你……你去逛街回来啦?” 儿子天生怕老子,更何况还是这么厉害的老子。 这种刻在基因里的压制一时是很难消除的。 “嗯。”朱元璋不痛不痒地嗯了一声,道:“咱还没去找你呢,这就著急过来了?” 他明面上没有说什么,心中却是暗暗一凛:“是真牵掛咱?还是牵掛著应天府?” 朱棣嘿嘿一笑:“爹你死而復生,我这做儿子的当然激动万分,至今还以为昨日之事是做梦呢!今日又见到了爹,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 他当然是先挑著好听的话来说的。 说完这才旁敲侧击地道:“不过这件事情也著实把儿子给嚇著了,毕竟爹你的身份本就不寻常,是我大明皇朝人人仰赖的洪武大帝,您这都还好好儿的,应天府那边的新皇却却都已经登基两月有余的时间了,也怪异得很吶。” 毕竟是日后的永乐大帝,就算面对血脉压制,这点心理素质还是有的,就是手心有点儿冒汗。 朱元璋下意识抿了抿嘴唇。 面上罕见地露出了一抹尷尬之色——呃……咱想操作一波把自己给玩儿下来了,你这让咱咋说? 顿了顿,他才把问题反拋了回去,道:“那老四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几十年的老领导不是白当的。 这下轮到朱棣尬住了:“呃……” 你这话问得,我这当儿子的,还能当面揭你的短儿不成?说你被淮西勛贵造了反吗?说你英明一世老了老了著了人家的道儿,被撵到北平府来了? 朱棣承认。 嗯,他不敢,他怕这活爹恼羞成怒抽他。 沉吟了片刻,朱棣也没敢正面回答:“这……儿子远在距离应天府千里之遥的北平,也实在是有些摸不著头脑。” 虽然如此。 但从朱元璋支支吾吾的情况来看。 朱棣心中其实也算是已经从侧面得到了答案:的確是在应天府栽了跟头,灰溜溜过来了——这的確会令堂堂洪武大帝难以启齿。 只是他想不到的是。 真正的原因比他预料的更加难以启齿…… 朱棣对朱元璋也不可谓不了解,自己这个爹肯定不是个认栽的主儿,於是目光微微一凛,换了问法:“爹你此番来找儿臣,想来是有何事要吩咐儿臣做来的?” 第226章 不得了的人?那不是咱好大孙么? “咱得了閒,来找你养老行不行?”朱元璋也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目前来说,他还真是来养老的。 纵然他找朱棣的確是有自己的目的。 可以不能现在就说。 朱棣没想到朱元璋会是这么个回答,面上露出一丝意外之色,然后才嘿嘿一笑,附和著道:“嘿嘿嘿,这当然是行的,你是我爹,儿子给爹养老,天经地义嘛!” 说完这话,朱棣心里却忍不住纳闷儿起来: “这……啥情况?莫非是我爹现在已经老了,干不动了,就连自己坐了二十几年的皇位都已经没有执念了?” “这不合理啊!我爹哪儿是这样的人?” “还是说……我爹是真的在防著我,怕我想要对他动手?似乎一切都如本王和道衍师父昨日推测的那样一般。” 想到这里。 朱棣脑海之中莫名浮现出道衍和尚的声音:【杀?还是不杀?已经是一个不得不开始考虑的问题了。】 朱棣背后一凉,倒吸了一口冷气。 立刻在心里对自己谴责了起来:“这是我爹!这是我爹!这是我爹!本王怎么可以这么想?” “是否……是否还有其他的方法?” “一旦爹在我手里的事情被人得知,二哥、三哥他们这些对皇位有想法的,一定不会让我捏著“洪武大帝”在夺位之中占据优势,所以他们首先就会直接指认这个父皇是假的父皇……反而把本王陷於不义之地。” “除非……本王放弃?” 冒出来这个想法的第一时间朱棣就立刻把这个想法摁了回去——人的野心一旦膨胀,是很难收回去的,他不愿! “养老……” “对了!本王能不能,当做父皇从来没有出现过?暗地里好吃好喝养著他,这是否能算是一个折中的方法?唯一可惜的就是折损一些大事,少了个起事的幌子?” 一时之间。 朱棣心思陷入一片强烈的纠结。 人心是会变的。 纵然朱元璋这老爹对他具有血脉上的压制,有刻在dna里的恐惧,也有洪武大帝的余威,可终究,如今已经时移世易了,人性从来是最经不起考验的…… 却在此时,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在耳边响起:“老四,你在想什么?” 朱棣顿时心臟一紧。 也好在他在北境歷练多年,心理承受能力不弱,这才勉强在面上强行保持镇定,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啊?我……没在想什么啊,就是想著……咱爷儿俩好久没这么说过话了。” 人老了,反而越容易顾念牵绊於亲情,听到这话,朱元璋面上不由露出几分感慨之意:“是啊,咱老了,从前能常常和標儿说说话,自从標儿去了,唉……” 见朱元璋被自己干扰,朱棣心中暗暗鬆了口气。 同时却也忍不住吐槽了一句:“爹你是真偏心啊,干啥都只能想到我大哥……” 只是他却没有注意到朱元璋藏在眼底的一抹深意——朱元璋活了那么久,早就成了人精,况且他对这件事情早有防备,即便朱棣说话显得滴水不漏,只通过朱棣一些蛛丝马跡的细微神情,朱元璋心里就大概有了点数——自己这个儿子……是真的大了啊! 不过朱元璋並没有表现出什么。 毕竟这也是他一早就想过了的,他既然人都已经来北平了,就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 况且,一个英明的君主,必然是要有野心的。 只是心里…… 终归还是有一丝失落罢了——即便並没有看到朱棣脸上的篤定之意,但至少,他纠结了,犹豫了…… 另外一边。 朱棣没有注意到这些,他深吸了一口气,將暂且有些杂乱的思绪撇到一边。 这件事情太难想了。 只能暂且按下不表,而是试探著问了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似是隨意地问道:“爹?应天府之中……是不是出了个不得了的人物?” 无论那个问题的答案如何。 其实对他来说,知晓淮西勛贵背后那个人的身份情况才是更重要的,只要他决心夺位,那个人必然是他不得不面对的——一个把英明如斯的父皇逼到北平来的人,一个拿捏得住淮西勛贵的人,一个在这种局面下把应天府局势稳定下来的人——绝不可忽视! “不得了的人物?”朱元璋一开始倒是没有反应过来,毕竟在他的概念里,“这个人”它压根儿也不存在。 朱棣点了点头,避开一些敏感的话题道:“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儿臣对应天府的情况也略有一些耳闻,还有应天府发行的那什么报纸,也传到了北平这边,据说……凉国公他们近些日子都开始做起好事来了?” “儿臣镇守北平,与凉国公他们作战的次数都不少,对凉国公他们那些人也算是有些了解,这……倒是不像他们的行为作风?”朱棣旁敲侧击地问道。 听到这话。 朱元璋面上这才露出一丝恍然之色。 他算是明白过来老四为什么会这么问了: 自己突然驾崩,一群以莽撞乱来出了名的淮西勛贵,裹挟著懦弱无能的傀儡少帝上了位,眼看著就是要乱起来的局面,结果却就这么稳稳噹噹地维持下来了! 最关键的是。 本来以为要在应天府开始乱搞的淮西勛贵,不仅没有变本加厉,反而一个个都撤了手,完全不乱搞,变良民了! 以正常人的思维来想。 这能没有个厉害人物在背后指点拿捏? 而实际上…… 想到这里,朱元璋面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嘿嘿嘿嘿……”脑海里则浮现出了那个一袭月牙白绸布衫的身影。 这不得了的人……那不是咱好大孙么? 面上是个白白净净的样子,肚子里面是个冒黑水儿的,把那群自己都有些头疼的淮西勛贵忽悠得服服帖帖,不仅是淮西勛贵,就连朝中的文武大臣,也是死死拿捏。 看到自家老爹突然嘿嘿笑了起来。 朱棣却是满脑袋的问號:“呃……爹,你这是……在笑啥?” 第227章 咱当然不能给咱大孙掉链子 笑了?提起那个人,自家老爹居然笑了。 这让朱棣顿时觉得万分诡异——那个人让纵横了一生的父皇阴沟里翻了船,父皇怎么会不恨对方!? 就算你能保持情绪稳定,也不至於……笑了吧? 被朱棣这么一问。 朱元璋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忘了形,不过他向来是个蛮横霸道的主儿,於是收起面上的笑容,直接反问道:“怎么?咱想到了开心的事情,还不能笑了?” 如果是旁人让他阴沟里翻了船,他当然会不计一切代价也要把这船翻回去把对方弄死。 可这人是他的好大孙。 有这么个小狼崽把大明江山接过手去,纵然这小狼崽子是大逆不道了那么点儿,譬如偶尔在他灵位前蹦个迪什么的,也打乱了计划让自己狼狈了点儿,但总体上来说却正合了他的意——大明有了后世之君,自己有了后继之人。 关键他还是標儿的嫡子! 这又了却了朱元璋另一桩遗憾,標儿没能继承皇位,他的嫡子继承了,四捨五入不就等於標儿继承了嘛! 面对朱元璋的霸道,朱棣下意识犯怂,连忙道:“呃……当……当然。爹你一路舟车劳顿而来,如今心情不错,儿子当然也开心。” “这不就得了。” 朱元璋端起茶碗,不以为意地喝了一口。 朱棣十分无奈地抿了抿唇,试图继续把话题拉回到这个“不得了的人物”身上去,不过他没提朱元璋被“这个人”算计栽的事情,而是旁敲侧击地继续询问道:“那爹……对站在淮西勛贵背后此人,如何看?” 只要他藏有野心,对於他来说,这就很重要。 这是一个绝对不弱於道衍师父,连道衍师父都已经不敢小覷的人物,未来起事,此人极其关键。 朱元璋脸色微微一冷,用从朱允熥嘴里学来的话搪塞了一句:“如何看?咱用眼睛看!” 说完,便再次垂下眸子,缓缓品茗著茶碗中的茶。 显然拒绝了这个话题。 而垂下的眸子之中,却隱藏著一抹深长的意味,下眼瞼微不可察地轻轻一颤。 “旁敲侧击地问了两三次了,看来老四是已经决然要夺位了……对於是他来说,一旦想要夺位,如今在应天府里运筹帷幄的那只手就是最关键的。” “即便远在千里之外,老四对应天府的情况也猜到了个七七八八的准头了,一双眼睛已经死盯著奉天殿上那张椅子了,唯一没料到的就是小狼崽子这个变数。” “如果不是小狼崽子把什么事情都蒙在鼓里,只怕他这些如狼似虎的叔叔们的矛头,就已经直接指著他了!” 想到这里。 朱元璋心中不由得一阵慨嘆:“小狼崽子的目光还还真是长远啊……从一开始就在防备著如今的局面了。” “连老四都这样,老二、老三……还有他其他的叔叔们,大概也是各怀异心。应天府朝堂上的骄兵悍將、文官集团,其实也都在盯著他手里的权柄……” “若非如此……” “只怕產出那些粗糙布料,直接明面上去造福天下百姓这样的事情,只怕会因为各种各样、各方面的阻力做不成,以他那个“昏君”的名义去做,反而不惹人注目!” “咱大孙想了这么多,筹谋了这么多,咱当然不能给咱大孙掉链子。” 正是因此。 对於朱棣臆想出来的那个“不得了的人物”,朱元璋自然不会把朱允熥给供出来。 朱棣自然也已经察觉到朱元璋不愿意聊这个话题,赶紧露出一个諂媚的笑意,换了个话题缓解尷尬道:“嘿嘿,爹说了这么多,这茶是不是已经凉了不少,现在天冷,儿子让他们给爹换一壶去。” 面上虽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心中则是暗暗一阵凛然:“此人竟那么厉害?连父皇如此英凛神武、蛮横霸道之人都闭口不谈,不愿意提及么?看来他的確是站在淮西勛贵身后把父皇给坑惨了啊!” 在他看来,就算朱元璋没有说什么,但这个“没有说什么”其实也透露出了许多信息。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便十分警惕起来,甚至心中多了几分忐忑和畏惧之意。 这特么到底是个什么神仙? 朱元璋敛起自己眼中的深意。 將茶碗里剩下的茶水,粗獷地连著里面的茶叶都不以为意地灌进嘴里一饮而下:“喝个茶,哪儿来那么多讲究。” 隨后饶有兴趣地顺著朱棣提起的话题,道:“你说起这天儿冷的事情……倒是又让咱想起来了,昨日咱还看到你北平府的街上冻死了人!” 冻死人,这种事情本来也算不上什么稀奇,不值得反覆提,不过…… 撇开应天府的话题不说。 朱元璋本来就对朱棣也存了几分试探之意,如今朱棣提起天气,而今天他一大早出门逛街,又看到自家好大孙的施为居然都已经悄悄瀰漫到北平府一带来了,朱元璋自然就想看看,自家这个老四,会有什么好的想法,毕竟昨天虽指责了一句,可是在地牢里匆匆忙忙的,也没看出来什么。 听到朱元璋这话。 朱棣一时恨不给自己来上一个大逼兜。 特么的好端端我提这茬儿干嘛? 不过……天儿冷了冻死人……这不是常规操作么?每年都要发生的事情,昨天揭过去了也就罢了,怎么今天这活爹还盯著不放?魔怔了? 当然,就算他內心一万头草泥马在奔腾,面上也还是不敢造次的。 沉吟了片刻。 朱棣才紧促起眉头,作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委屈巴巴地替自己辩解道:“爹呀,你说这老天爷的意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芻狗,这儿子也左右不了天地四时啊。况且南方便也罢了,这里地处北境,天气更是寒冷严酷,更甚於应天府一带许多……” “老实说,此事爹你也不能扣儿子头上吧。咱大明皇朝,每年冬天不都得这么死人么?” 朱棣声音有些弱弱地道。 昨天说起此事的时候,是在地牢里,他还把自家老爹给逮了,朱棣心虚,想著一味认错敷衍过去,没想到今天会被再次提起,他当然还是觉得委屈,也把这委屈诉了出来。 他感觉自家老爹就是魔怔了。 一件这么稀鬆平常的事情,非死逮著为难他…… 第228章 这个和尚危险!咱不能再等著了! 朱棣说完,便听到自家老爹轻嘆了一口气:“唉……”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家老爹虽然没有多说什么,神色之中却似是带了几分失望的意味一般。 总给他一种奇奇怪怪的感觉。 他心中也是一阵纳闷儿——这事儿是过不去了? 想到这里,朱棣似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目光突然微微一亮,道:“对了,爹你提起天气冷这件事情,儿子倒是也想起来一事:今儿一早儿臣便得到消息,说是北平府里出了位大善人,在北街那边售卖廉价布料,这布料就是穷苦人家也都是买得起的。” “北平府有这么位大善人,今年冬天百姓的日子必然要好过许多,想来是爹你来北平府了,爹你一向恩泽天下,北平府这才出了这么位大善人。” 朱棣顺带著给自家老爹顺了顺毛。 同时也心中想著:虽然不知道这商铺是否有什么蹊蹺,不过现在总也是能拿出来顶一顶的,虽然这“大善人”和他没什么关係,但至少也能算他……治下有方吧。 听到朱棣这么一说。 朱元璋顿时更无语了。 如果不是陆威发现那家商铺里有锦衣卫,他倒是还真能被朱棣给哄一哄,但是…… 想到这里,朱元璋面上虽没有表现出什么,心中却已经开始暗暗腹誹起来:“跟你有关係吗你就往自己身上揽?还当是你治下有方,地方上出了大善人?那是咱大孙弄的!” “罢了,滚吧滚吧。”朱元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 “那儿臣,就先回府里去了。”朱棣暗暗鬆了口气,赶紧告退跑路。 看著朱棣离开的背影。 朱元璋面上略带一丝悵然之色,摇了摇头:“咱怎么觉得……这一趟北平……是白来了?” 在北平府走了走。 他其实不得不承认:朱棣这北平管得其实还挺好的。 北境那边的残元势力都知道他燕王朱棣的名头,北平府这边虽说有人冻死吧,但平心而论,比起他沿路而来见过的诸多州、府、县都要井井有条许多。 想到这些,朱元璋自己都有些纳闷儿地呢喃了一句:“不过咱怎么还是看著不太得劲儿?嗯……好是好,就是比不上咱大孙那些里胡哨的操作。” 说到这儿,朱元璋面上不禁露出几分笑意。 他双手负后。 缓缓走到门口,看著外面屋脊上还没融化的积雪,轻嘆出了一口雾气:“谁说的天地四时不能左右?咱大孙能!” 正在此时。 陆威的声音远远传来:“老黄,这都大中午的了,听说北平这边的滷肉饭好吃啊,厨房那边都准备好了,咱去吃著试试看去。” “哈哈哈!咱试试!”朱元璋朗声笑著,应声道。 不同於寻常的皇帝。 他一向节俭,保留著许多农民的习惯。 就是当了皇帝之后,一日三餐也是和马皇后弄几个菜吃吃,有时候说不定还是马皇后自己下厨。 一个滷肉饭,也能津津有味,况且他现在心情还不错。 和陆威大快朵颐了一顿之后没多久。 陆威便收到了一条暗线消息。 “老黄,是从庆寿寺那边探到的消息,你昨天特意让咱留意了一番。”陆威立刻如实匯报导。 “怎么说?”朱元璋问道。 陆威环顾了一周確定四下无人,道:“这庆寿寺的主持的確很喜欢和燕王殿下討论佛法,燕王殿下常出入於庆寿寺之中,这道衍和尚也喜欢到燕王府去,今日一大早,道衍和尚便又去燕王府了。” 闻言,朱元璋双眼微眯。 目光一凛道:“咱也说……老四虽然打仗十分勇武,但在咱面前,总还是有怕处的,以前怕咱的时候都是能躲著咱就躲著咱,而这一次……昨日都嚇成那样了,今日咱还没召他来,他居然自己就来了。” 正所谓知子莫若父。 朱元璋对朱棣还是很了解的,知道自家老四以前就是个调皮的,像是现在这种情况,自己不找他,他恨不得躲在燕王府里不来了。 道衍和尚作为朱棣的主录僧…… 原本相互之间探討佛法,来往频繁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过今天来这么一遭…… 就很耐人寻味了。 朱元璋目光微微一凛,道:“小狼崽子说的果然一点儿错没有,这道衍和尚就是个搅屎棍,天天攛掇著咱家老四去夺位!要不是那时候经常听小狼崽子嘀嘀咕咕,咱还想不到,当年挑选出来一个和尚,本意是为咱妹子祈福,让他们这些小兔崽子修身养性、安分手机的,如今竟成了攛掇咱儿子夺位的元凶!” 原本他心里还有一两分的不確定。 现在也算是完全確认了…… 与此同时,心中也不由產生了一阵危机感:“道衍和尚这种人,不是个安分的,小狼崽子也说过,他不是个省油的灯,嘶……” 朱元璋沉默下来,陷入一片沉思。 片刻后才深吸了一口气,道:“老四刚才在咱面前是纠结、犹豫过的,但至少咱没在他的眼里看到杀心,可是……” “这个黑衣和尚……似乎比老四还要积极!说不定会为了给老四加件衣衫,对咱起心思也未可知啊!” 说到这里,朱元璋瞳孔微微一缩。 思绪不由飘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时候,他还没有称帝登基,还不是洪武大帝。 不为別的,而是他上头还顶著一个小明王。 虽没有实权兵权。 却有一个名头。 那时候……廖永忠也是这么跑到他跟前儿来,说要对他以命相酬,然后带著小明王沉了江。 “这个和尚危险!咱不能再等著了!”沉吟半晌,朱元璋收回了自己的思绪,道:“陆威,去燕王府走一趟,把老四,还有他身边那和尚喊过来!” 第229章 更大的变数,的確不能留了! 另外一边。 朱棣则是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回了燕王府。 这期间。 道衍和尚一直在府中等候,还特意將丘福都叫了过来。 他知道,今日燕王殿下回来之后,必然是需要一个决断了——无论是由燕王殿下来做……还是他和丘福来做! “殿下,京中情形如何?” 见到朱棣的身影,一直在庭中踱步,完全平静不下来的丘福率先忍不住开口问道,一双眸子格外锐利。 从昨天听过道衍师父的那些话开始他就知道,有些事情他是不得不做的了……此事关乎燕王殿下的將来,也关乎他的荣辱乃至性命。 朱棣目光凝重地左右看了一眼,连今日的午饭都免了,直接遣散在场其他人。 而后才沉沉开口道:“父皇对於此事的態度……很奇怪。本王委婉地问起京中情形,父皇面上是有些尷尬的,可见他的確是在淮西勛贵手里翻了船……但……” 这时候,道衍和尚却是有些等不及地问道:“殿下可曾问过淮西勛贵背后那人的情况?” 在他看来,朱棣说的这些都不重要。 或者说,他早就猜测到了这些,朱棣此行不过是证实自己之前的猜测罢了,大多都在意料之中。 他只关心一件事——淮西勛贵背后的手。 没別的。 近些日子以来,他总隱隱有种莫名的压力,总觉得自己已然不似从前那般从容和得心应手了,甚至这都已经两个月的时间了,他所设想的事情竟然都无所进展。 而细细深思,这一切的原因归根结底,就在这个神秘莫测的推手之上。 虽然他觉得不太可能。 但一种直觉却在告诉自己:自己好像被针对了! 至少道衍和尚不得不承认——对方绝对不简单,需要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对付。 朱棣点了点头:“自然是问了的,只是本王接连提起此人两三次,父皇对此人闭口不谈,完全不愿意提及。” 道衍和尚目光一凛。 神色凝重地深吸了一口气,蹙眉思索道:“此人到底是何人物?连纵横了一生的洪武大帝也受了其挫败?想来陛下英明一世最终却著了此人的道,也许是面子上过不去了。不过好歹,也解了贫僧心里最后一点疑影儿——淮西勛贵背后的確存在这么个推手!” 朱棣则迟疑了片刻补充道:“有一事本王觉得奇怪。” “何事?”道衍好奇道。 “本王提起此人的时候,父皇他,发笑了!这让本王感到十分不解。”朱棣道。 “发笑?”別说朱棣,就是道衍和尚都完全摸不著头脑,听到这话一脸懵逼,“莫不是……殿下看错了?” 朱棣摇了摇头:“绝对没有看错。” 道衍和尚紧蹙起眉头,只觉得这是完全没有道理、无厘头的一个信息:“那这的確是怪事,贫僧也觉得毫无头绪……” 一旁的丘福则是忍不住提醒道:“殿下,道衍师父,人发笑也有诸多原因,有人气急了还发笑呢,此事想来是无关大雅,咱们还是把注意力放在正题上来吧。” 道衍和尚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虽然丘福这话也不无道理,但他心里还是觉得不太对劲,只是怎么想都没有头绪就是。 不过他也不是什么钻牛角尖的人。 只在心里暗暗记了一下这件怪事,就看向朱棣问道:“此事就暂且按下不表吧,不过此次陛下遭逢大难来北平找燕王殿下,就没有什么事要殿下来做的?” 朱棣道:“本王的確旁敲侧击地问过此事,但父皇却是一副要在本王这里养老的態度,丝毫不提想要本王出兵清君侧,协助他復位,父皇不提这茬儿,本王自然也没有立场主动提起。父皇心思难测,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道衍和尚沉默下来思索了片刻。 下眼瞼微微一颤。 垂著的眸子里隱现一抹杀意。 “贫僧认为,陛下若真属意於燕王殿下,经过昨日到今日这段时间的缓和,应当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和殿下摊牌,让殿下您出兵清君侧了。” “如今陛下却只字不提,无非是两个打算,一个是在防著殿下,另外一个则是在考察殿下,毕竟当朝亲王眾多,陛下可以依靠者,不止燕王殿下一人。” “殿下若是不主动把握住此事,便是將未来放在了一个有多种选择、且君心难测的陛下手中。” 说到这里。 道衍和尚眸中的篤定和杀意更甚。 即便是朱元璋的確对朱棣有意,他的主张都是直接杀了取一个其他藩王的支持和天下大势。 更遑论现在得知朱元璋连立场和选择都不是坚定的。 这变数就更大了。 那这位洪武大帝……就更不能留了。 “殿下一旦要主动出手把握此事……” “其中的选择和道理,贫僧以为殿下心中应对已经有了考虑和衡量。”道衍和尚明里暗里地提醒朱棣道。 这次,朱棣没有接他的话茬儿了,而是咬著牙齿,紧蹙著眉头沉默了下来。 见此情形。 道衍和尚抬起眸子朝一旁的丘福看了过去。 丘福从昨日起就已经在等著这件事情的结果了,此刻看到道衍和尚眼里的决绝和杀意,心里也有了数。 双眼微眯,眸中悄悄迸射出一道精光,与道衍和尚交换了一个眼神,深吸了一口气,做出视死如归之態,同时也彻底在心里做出了决断:“为了燕王殿下,此事,必须由我来出手去做了!” 確定了丘福的决心,道衍和尚再次垂下眸子,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周围顿时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朱棣、道衍、丘福三人各怀心思,让此间气氛变得无比凝重起来。 正当此时。 负责看守燕王府的一名亲卫兵朝这边走过来,脚步声打破了此间的沉寂,对方停留下来不远处没有继续靠近,看著朱棣等待他的命令。 府上的亲卫军都知道朱棣的规矩。 议事的时候不许任何人靠近,除非极重要的事情。 “何事?”朱棣看向不远处的那名亲卫兵,问道。 得了朱棣允许。 那名亲卫兵这才缓缓走了过来。 稟报导:“请燕王殿下恕罪,是私宅那边来人了,殿下吩咐过,这段时间內,私宅的所有事情都是大事。” 朱棣点头:“是本王的命令,此事无罪,来的是谁?” 现阶段来说,朱元璋的事情当然高於一切。 “来人自称姓陆。” 朱棣心里顿时觉得有些纳闷儿。 这不上午才见过了?晌午刚过,父皇怎么又派人来了? 第230章 咱在宫里有人!!! “让他进来。”朱棣立刻道。 跟在朱元璋身边,一路护送著朱元璋到北平来的锦衣卫,现在来他府上,说是相当於朱元璋亲临也不为过。 很快陆威便被人领了进来。 朱棣立刻笑脸相迎:“陆僉事?可是父皇有什么不习惯的?陆僉事只管说,本王这边立刻安排下去。” 陆威抱拳一礼:“陛下说,上午还有几句话忘说了,让燕王殿下再去一趟。” 朱棣心中虽疑惑,面上却故作镇定地笑道:“父皇召见,本王自当前往,陆僉事这边请。” 却听陆威补充道:“对了,除了燕王殿下,陛下还想再见一见这位道衍师父。” “道衍师父?” 朱棣迟疑地看了一眼道衍和尚,不明所以:“明面上不过一个主录僧而已,昨日一见算是巧合,以道衍师父的身份,压根儿就不会得到父皇的重视,如今这情形居然还特意召见???” 就连道衍和尚都有些懵了:“陛下?召见贫僧?” 陆威点了点头,忍不住有些好奇地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个“搅屎棍”,確认道:“正是。” 道衍和尚只得应声道:“此乃贫僧之大幸。” 只是与此同时,心里却有种发毛的感觉,背后莫名其妙爬上了一阵寒意,仿佛无形之中有只眼睛盯著自己一样。 可是自己这些年来从未表现出来过什么。 这洪武大帝怎会对自己如此在意?还单独召见? 带著一丝忐忑之意。 朱棣、道衍和尚一路和陆威又从燕王府出发,来到了朱元璋所在的那处私宅。 “爹。”朱棣有些心虚,故作镇定地喊了一句。 毕竟,他刚刚才在自己府里和人討论著要不要把自己亲爹嘎了,过会儿就被自己亲爹喊了过来……这就很尷尬了。 道衍和尚不是一个喜怒形於色的人,即便心中诸多不解,面上也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样子双手合十,对朱元璋行了个佛礼:“贫僧道衍,参见陛下。” 朱元璋坐在堂上首座。 面上无悲无喜,令人看不出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爹你还有什么要吩咐儿子的?”朱棣主动开口打破沉寂道。 朱元璋淡淡一笑,没有说別的,而是嘮家常一般问道:“今日上午你也提到过吧,应天府发行售卖的报纸已经传到北平这边来了,你觉得……这报纸有不有趣?” 朱棣和道衍和尚交换了一个不明所以的眼神。 都不知道朱元璋想要说什么。 朱棣只能硬著头皮回答朱元璋的话题,道:“其中一些內容似是有些荒唐,但另外一些內容,也颇为有趣。” 他不知道朱元璋这句话里有没有別的含义,这时候按照自己真实的想法和评价来说才最保险。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朱元璋笑呵呵地继续嘮家常道:“不错,这上面连载的话本子,咱觉得最有趣,情节紧凑,剧情新颖,咱每每都是第一个看的。” 朱棣如实附和道:“哈哈哈哈!儿子也在追著看。” 他总觉得朱元璋在打什么哑谜。 但听起来又不太像。 这时候,他注意到自家老爹的目光似有深意地变了变,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你想不想看最新一期的?” 朱棣暗暗思索了片刻。 把朱元璋这些话捋了一遍,觉得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也没什么坑在里面的。 便顺著朱元璋的话茬儿答道:“想看倒是想看,就是这应天府到北平太远了,最新一期的报纸往往都要许久才能传到儿臣的手里来。” “咱有,你想不想看?”朱元璋道。 “啊?”朱棣越来越搞不明白自家老爹想做什么了,特地让陆威把他喊过来,专门討论报纸上的话本子? 难不成自家老爹是真的已经没了雄心壮志。 真的来找自己养老的? 所以没事儿还把自己找来討论討论话本子? 心中如此想著,只见朱元璋从自己的袖口里取出一摞被摺叠起来的纸,不用把这张纸展开,单看著材质就知道,这是朝廷出品的报纸独有的粗糙纸质。 “来,看看。”朱元璋举著手里的报纸道。 “呃……”朱棣迟疑了片刻,只能再次硬著头皮从朱元璋手里接过这张报纸,缓缓將其打开,有些如芒在背地阅览著报纸上的內容。 他觉得自家老爹一定不是简简单单让自己来看报纸的,这场面属实显得极其怪异。 一旁的道衍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著头脑。 完全猜不透这位洪武大帝到底在干什么,而且还特地把自己给弄过来,就算你爷儿俩要嘮嘮家常、看看话本子,也不关他一个和尚什么事儿吧? 不过很快。 他就听见自己面前的燕王殿下发出了一声惊嘆。 “这……这是第五期的报纸內容!?”朱棣有些惊讶地嘆道,语气之中带著一丝意外,“父皇……这报纸一旬的时间才发售一期,应天府到北平这边又路途遥远,我这……第四期的內容都还没来得及看到呢……” 朱棣把这话说出来。 当即便后知后觉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带著落后半个身位站在他旁边的道衍和尚也是目光一凛。 这时间算下来。 第四期也刚刚发售没几天,所以没来得及传过来。 而朱元璋手里都已经有第五期的报纸內容了——別说这是在北平府,就是在应天府,应该也还没人看到过这第五期的內容吧! 而现在……这第五期的报纸內容…… 出现在了朱元璋的手里!!! 合计著一想。 朱元璋这一来一回地,把这还未曾发售的第五期报纸给他们看能是什么意思?——“咱在宫里有人!” 第231章 你们的头上悬著一柄剑呢 当朱棣意识到自己手里这份报纸不同寻常的意味之时,顿时瞳孔骤缩,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这报纸……” “是朱允熥建立的那什么“传媒司”还有“工业司”联合编纂印刷的,这两个部门都是朱允熥一手建立起来的,想要拿到这份在京城都还没发售的第五期报纸……父皇必定在离朱允熥十分近的位置,安排了人!” “如今却特意叫我过来,看似在嘮家常,聊什么话本子、报纸,实际上就是要告诉我这一点!” “而这种事情……父皇本没必要告诉我……” 想到这里。 朱棣一颗心顿时便提了上来,喉咙有些发紧。 “父皇是在警告本王!!他上头有人!即便他已经不是洪武大帝了,即便他现在明面上已经驾崩了,手中的权柄也並未完全丧失……” 朱棣纵然比不得道衍和尚那样的养气功夫,可是能当永乐大帝的人,头脑、政治嗅觉怎么可能差?自然立刻就想明白了自家老爹的意图。 他的背后登时就冒出了一层冷汗,即便是霜雪时节,这冷汗也直接浸透了衣襟。 朱棣面上装作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低头看著手里报纸的內容,实际上则有些紧张的略偏过了点头,下意识看了道衍和尚一眼。 只见一向冷静的道衍师父,此刻都有些脸色发白,面部肌肉微微抽动,显然也完全没有预料到朱元璋把他们喊过来要说的,居然是这件事情…… 见这情形,朱棣心里顿时更慌了。 好在,道衍和尚作为一个一身反骨、一早就攛掇著人造反夺位的主,心理素质绝不是盖的。 注意到朱棣的目光。 道衍和尚立刻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回过神来,强自镇定地给朱棣使了一个眼神,让他暂且冷静,先稳住再说。 他虽然对这件事情始料未及,却始终坚信,凡事不到最后是不能定论的。 况且现在这位洪武大帝只是拋出了一个心思,告诉他们自己在宫里有人,但具体是什么心思和想法都还没有透露。 这种时候,道衍和尚就是朱棣的定心丸。 朱棣和道衍和尚深交多年,自然立刻就通过眼神意会了他的意思,也强行收回自己发散出去的思绪,让自己冷静下来。 隨后硬挤出了一个笑容看向朱元璋,装作什么都没听出来的样子,顺著朱元璋的话茬儿继续嘮嗑下去: “哈哈哈,还得是父皇手眼通天啊,连未曾发售的报纸都已经看上了,儿臣这些日子都还在苦等呢。” “要不父皇把第四期报纸也给儿臣看看?旁的便也罢了,这话本子是一期一期连载起来的,儿臣这不看第四期就看第五期这也连不上啊。” 他以不变应万变,不言其他,只说话本子。 朱元璋面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又拿出了第四期的报纸出来。 笑呵呵地道:“听说这话本子还是朱允熥那个小兔崽子主导编写的,这小子別的不行,这写话本子倒是一把好手,吊著人的胃口,咱若是看不到这结局,心里都不痛快,有时候还想著,要是他这个皇帝能当得稳当,乾脆让他当著给咱继续把话本子写下去算了,呵呵呵……” 朱棣身体有些僵硬地接过他手里的报纸。 细细咂摸著这些看似平常的话,心中的骇然却是如同海浪一般,一浪接著一浪,完全无法平静下来。 在场几人各自都心知肚明。 这看似是在嘮家常,实则每一句话里都藏著机锋,每一句话都得拿出做阅读理解的架势来听。 一个连载的话本子而已。 再有吸引力,能让堂堂洪武大帝放下自己坐了半辈子的龙椅?能让父皇为此容忍自己阴沟里翻船的黑歷史? 显然不能。 朱棣细细一品。 心中顿时骇然大作。 “父皇他……摊牌了!” “虽说他话面儿上说的是要让朱允熥当皇帝云云,实际上,让不让朱允熥好好当这个皇帝不是重点,甚至也根本不是父皇真正的意思,这话真正的意思是告诉本王,他在应天府留了人、也留了手段——只要父皇愿意,他有这个能力让朱允熥好好坐著这个皇位!” “既然他有这个能力,而且本就存了防备本王或是其他藩王的心思,那么以父皇的心思,必然会利用好这一点,钳制我们这些藩王!” “一旦父皇在本王这里,或者其他藩王的手上出了什么事……以他和应天府那边的紧密联繫,下一步会是什么?真真正正给朱允熥一道继位的遗詔,彻底让天下大势站在他的身后,再往下……更可藉此直接削藩!!” “他在所有亲王的头上悬了一柄剑,本王动了他,这柄剑就会落下来!” “这才是父皇这句话的真意!” 朱棣越往下想著,心里便越是一阵阵的后怕和骇然。 杀?还是不杀? 这个问题道衍师父早就提出来过,而朱棣也不得不承认,在野心的作祟下,他是没有完全否了这个提案的,甚至也曾经纠结过、犹豫过…… 若是自己真的昏了头对父皇不利。 只怕过不多久便是淮西勛贵的大军压境!而他別提什么夺位、当皇帝,唯一的下场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朱棣紧紧捏著手里的报纸。 手心一阵阵地冒汗。 也好在有报纸作为遮掩,他骇然且无处安放的目光才有了著落之处,让他可以维持著表面的平和。 而与此同时。 比他更慌的则是道衍和尚。 此刻他虽如老僧一般双手合十,垂著眸子,可实际上一颗心臟都已经快跳出了嗓子眼儿,一袭玄色的袈裟之下,里衣都快被冷汗给浸透了…… 他万万没想到。 这位洪武大帝虽然被人发动了政变造了反,无比狼狈地被撵到北平来投奔自己的儿子,可是在那样严峻紧急的政变之下安然无恙假死脱身,居然还能在应天府留下一只手? 关键还是在那个人的眼皮子底下操作…… 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这个可能性,无论怎么想都是没可能的,但朱元璋就是做到了! 而且,不论这位洪武大帝到底是怎么在应天府放的手段,最重要的是。 就在刚刚…… 自己差点就真的对他出了手!!! 第232章 这嘀嘀咕咕给咱救了一命啊 朱元璋这突如其来的操作,直接把道衍和尚都给干懵了,一时之间,脑袋瓜子都是嗡嗡作响。 心里瀰漫著一万个问號。 朱棣这边。 借著看报纸的时间细细品味了朱元璋的话之后,自然也已经明白了自己当前的处境:你洪武大帝还是你洪武大帝,老爹这柄剑悬在自己头上,自己就別想有任何动作! 他瞳孔有些涣散地盯著报纸沉默了片刻。 待略略冷静下来。 这才强行挤出一个尷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回应著朱元璋前面那句暗藏机锋的话,道:“不论爹你做什么决定,儿臣这个做儿子的,当然都是万分地遵从,追隨,实在不行您在我这北平养老,追追话本子,儿子都陪著爹,嘿嘿。” 就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 自己说这话的时候,无论语气还是神情,都已然完全恢復了从前那种绝对的服从和敬畏。 现在这情形。 好好把自家老爹供著,是他唯一的出路。 而对於朱元璋来说。 纵然他已经看穿了朱棣,或者说看穿了道衍和尚的打算筹谋,却不愿意也不会在此刻撕破脸。 毕竟他面对的危险,不仅仅是朱棣他们这些藩王,或者道衍和尚他们这些野心家,还有来自应天府的潜在危险,他需要这么一个舒服且安全的落脚之地,也需要一个安安稳稳观察应天府的环境。 而他看得出来。 无论是朱棣还是他身边这个道衍和尚,都已经完全懂了提自己的意思——这个落脚之地会很舒服。 於是乎,朱元璋也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意味不明地闪烁了一下,道:“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说罢,朱元璋有意无意地朝旁边的道衍和尚看了一眼。 眼神之中虽並无凌厉之意。 却著实给了道衍和尚一种极强的压迫感,以及一种穿透力——仿佛把自己看穿一般的穿透力!——这令道衍和尚莫名其妙的一身汗毛竖起。 朱棣也再没了別的选择。 只能虚与委蛇地附和著道:“父为子纲、君为臣纲,做儿子的,当然是唯爹你的话是从。”面上是附和,实际上则是在给朱元璋做保证。 朱元璋朗声一笑,象徵性地夸奖了一句道:“哈哈哈哈!咱记得老四你从前是最调皮的,如今在北平歷练了十年,也稳重懂事了嘛。” 朱棣附和著露出一副尷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心中则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暗暗腹誹道:“你老把一切都算计得明明白白,我敢不稳重不懂事嘛……” 接下来,父子二人还就《射鵰》內容的后续剧情展开进行了深入探討,皆表示对郭靖遇到的这个奇怪小乞丐的身份感到十分好奇,觉得一定不简单。 二人“父慈子孝、其乐融融”地笑著,仿佛心意相通,仿佛前面的机锋和暗涌都完全没有发生过一般。 时间差不多的时候。 朱棣和道衍和尚交换了一个眼神,找了个藉口告了辞,朱元璋已经把这张牌放在了明面上,心中自然也再无旁的担忧,没有多留。 看著朱棣和道衍和尚消失的背影。 朱元璋骤然收敛起面上的笑容,面上不禁露出一抹悵然之色,轻嘆了一口气:“看这样子,老四的確很信任他这个主录僧啊,而且……这个道衍和尚,只怕已经背著老四动过杀心了!” 在一早把朱棣和道衍和尚猜了个七七八八的情况下。 他当然一直在认真地关注著二人的情绪和神情变化。 朱棣紧张时下意识看向道衍,听到他明牌之时道衍和尚脸上那一闪而逝的杀意、不妙、震惊和害怕…… 都被他捕捉到了。 也因此。 他大概知道,如果不是自己今天摊牌,就算朱棣不动手,这个黑衣和尚估计也很快要对自己出手。 说到这里,朱元璋心中竟然涌起一阵后怕,看著门外远处已经凋零的棕黑色枝椏,双眼微眯:“这道衍和尚的养气功夫极好。” “即便是咱刚刚把这么大一张牌在他们面前摊开,他也表现得几无破绽,若非咱从头到尾都在刻意观察著他和老四的神情,都看不出太大端倪。” “也好在咱一早就听小狼崽子嘀咕过他的事情,否则,只怕一个不留神就会被这无君无父无纲常的黑心和尚要了命。” 朱元璋略带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慨然嘆道。 即便之前从朱允熥嘴里听过几次道衍和尚的名字。 他也没想过。 这搅屎棍居然是这样一个无君无父的大逆不道之人,完全把皇权、君父当做可以拿捏处理的物事,在自己到北平的第二天就能对自己动杀心。 关键这搅屎棍太淡淡、太冷静、太稳重了。 但凡自己没有格外关注他。 必定阴沟里翻船。 没別的。 就算他手里抓著一个王炸,也得有机会把这个王炸打出来啊,只是一般来说,谁打牌会一开始就放王炸?要不是对这个道衍和尚早有防备,这货大概会在自己打出王炸之前,就动手把他给嘎了……连出牌的机会都不一定有。 朱元璋双手负后,看著外面庭院中的积雪沉默良久。 然后才自嘲一般笑著摇了摇头:“这小狼崽子……算是嘀嘀咕咕地间接给咱救了一命啊。” 只是他依旧无法理解:朱允熥隨隨便便吐槽,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么精准命中的。 “既然这个道衍和尚如此大逆不道,现在您又掌握了北平这边的主动权,何不给燕王殿下施压,处理了他?”陆威这了朱元璋身边沉默片刻,不解道。 他觉得这也不是洪武大帝的风格。 朱元璋却不以为意地呵呵一笑:“因为小狼崽子说,想把这和尚抓去当什么牛马……修什么什么……大典……咱有点好奇,哈哈哈哈!” 第233章 想看久点,看他走更远些…… 朱元璋双手负后笑呵呵地往南面的方向看去。 他的目光之中带著一丝期待之意,不知不觉间,他的目光之中甚至还夹杂了几分慈祥和宠溺,而他的脑海中则响起朱允熥那温润却极具力量感的声音。 他没忘记。 那时候小狼崽子坐在灵位面前装模作样地守灵。 却是大逆不道地偷吃著自己的贡果,似是在隨意和身边的小太监閒聊,可语气却又十分篤定地说著: 【不过这搅屎棍虽然天天想著夺位造反吧,论真东西他也是真有的,精通儒释道,旁门左道的也什么都懂一些,刚好把这搅屎棍抓来,主编朕的什么什么大典。】 【中华上下五千年,经、史、子、集,天文地理、阴阳医术、占卜、释藏道经、戏剧、工艺、农艺……其中均是包含著无穷智慧,是我泱泱中华的底蕴和知识財富。】 【朕自当让这些底蕴和知识財富在朕的手里编纂成册,华夏代代,千古流传。】 【这一次,也不能再让人给烧了、给抢了去!】 朱元璋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感觉错了。 只觉得,听到小狼崽子说到这一番话的最后一句之时,语气之中还带著一种遗憾和愤怒之意,甚至带了那么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这最后一句话听起来也显得十分奇怪。 说什么“这一次”怎样怎样的……说得好像曾经有过这么本什么什么大典,却被人烧了去、抢了去一般。 以朱元璋的见识。 自然听得出来,这所谓的“什么什么大典”,但凡真的能够將其编纂出来,必定是一部鸿篇巨製,甚至能给一代帝王的丰功伟绩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朱元璋起事以来一直在不断地搜寻、学习各种知识和典籍补充自己在文化、治国方面的不足,如果真的存在这种系统成册涵盖一切的典籍,早就该有人奉到他的手上了。 可实际上他在自己的脑海里搜颳了个遍,都对一部这样的所谓典籍没有丝毫记忆和印象,最终也只能归结为,“又是小狼崽子胡天胡地乱说出来的话”了。 当时听到这些的时候。 朱元璋也就是隨便听听,觉得此事太遥远了,一个刚刚上位的毛头小子,而且还说要用老四身边的人来干这种工作繁重、素质要求极高的事情,听起来就更不靠谱了。 但经过这两天的经歷。 领略过自家好大孙看起来不靠谱的嘀嘀咕咕的力量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心中澎湃汹涌、热血了一下……也不得不越来越对那些胡天胡地的言论重视起来。 远在应天府都能对北平府这边的情形了如指掌。 朱元璋有理由相信。 这所谓的什么大典……自家大孙还真能捣鼓出来。 与之相比,暂且放了这和尚一条命,其价值显然更大。 见朱元璋虽然只简单地说了一句话,可脸上的神情却是莫名其妙地变来变去的样子,旁边的陆威却是一脸懵逼:“什么什么大典……?是啥?咱怎么听不懂这话,这咋连个確定的名字都没有啊?” 朱元璋挑了挑眉道:“这会是一部古今第一典籍!” 接著又似是想起来什么一般,纠正道:“不对,现在不能叫没有名字的什么什么大典了,小狼崽子说这话的时候还没登基,礼部还没给他定下年號,现在登基大典已过,小狼崽子早就敬天告民,定下年號,日后这东西,约莫要叫做……《开乾大典》!”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朱元璋的目光之中带著一丝热烈的欣慰,说完不由中气十足地发出一阵朗声大笑。 他的语气之中带著些微的羡慕嫉妒,但更多的却是一个长辈、一个爷爷仿佛看著自家儿孙事业有成油然而生出来的自豪:“咱家这小狼崽子胃口大哦,这是要当一个前无古人,后也无来者的千古一帝!” 隨后又略有些惆悵和不舍:“咱真想能再活长久些啊,多活些年月……再多看看,看久一点,看他走更远些……” 不为別的,也不是怕死。 而是…… 他自己的年岁、身体,他自己是清楚的。 日暮西山。 而自家这小狼崽子,大明这位后世之君。 却如同旭日初升,朝气蓬勃,他有大把的时间,大把的精力,以及足够的能力、气度、才情,去做那些他想做而无力做之事,去做那些他都没想过的事…… 一念及此。 这位昔日叱吒风云的洪武大帝,自然也难免在欣慰之际,有些伤春悲秋地遗憾起来。 思绪飘飞天外之际。 连朱元璋自己都没注意到。 现在他的心態,已经从“咱要盯著这小狼崽子,他敢乱搞乱了大明江山就把他擼下来”,渐渐地转变成了“咱想看著这小狼崽子走更远些”的心態了…… 当然。 这种事儿一般来说,是旁观者清,一路从应天府跟隨而来的陆威,是看这种变化看得最清楚的。 站在朱元璋身后,眼见著这一番改变,陆威的心中不由有些意外和讶然地暗暗慨嘆道:“咱这陛下……似乎是对当今这位新帝越来越满意了啊!” 他虽然算是这天下间,对朱允熥这个新帝有些真正了解的人,知道的內情却远不如朱元璋这个局中人来得多,许多事情只是一知半解。 自然无法完全理解朱元璋。 所以同时也暗暗挑眉,下意识在心中想道:“不过,说什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不是有些太夸张了?” 当然,他对自己的身份和任务有著十分深刻的认知,这些慨嘆和念头只是在心里转了转,就立刻十分负责任地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开口安慰朱元璋道:“你这身子骨硬朗得很,如今又没了诸多国事烦忧,每日吃好睡好,北平府里溜达溜达逛逛街,看看消息看看报,活它个万岁!” “况且咱当今圣上还招揽了那么多方士来炼製仙丹,前些日子蒋指挥使传来消息说,咱这新帝预备挑上好些人来全力炼丹,算算日子,这会儿负责炼丹的方士约莫都已经挑好,说不得都已经开始开炉炼丹了。” “到时候蒋指挥使戴太医给您寻摸些仙丹出来。” “还能再延年益寿。” “您能看著当今圣上的时日,且久著呢!嘿嘿嘿……” 陆威看朱元璋一副伤春悲秋的样子,小嘴巴巴的专捡好听的话来说,这话谁都知道是假的,但它听起来舒坦啊。 朱元璋都不由一扫心中的惆悵之意。 开怀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被你这么一说,咱活不了万岁都要觉得能活万岁了。” 陆威摸著头嘿嘿一笑:“咱这是实话实说!” 第234章 一双来自更高处的眼睛!!! 再说朱棣和道衍和尚这边。 二人心有余悸、战战兢兢地从侧门出了私宅,皆失了最开始的意气风发,如霜打的茄子,神情凝重地对视著交换了一个眼神,先后钻进一辆普通的马车扬长而去,丝毫不知自己身后发生了什么。 毕竟,以陆威在锦衣卫工作多年的业务能力和反侦察能力,当然不会让朱元璋和自己处於朱棣的目光之下。 再加上今天一个王炸打出来。 朱棣这边自己就先打消了这心思。 马车一路从私宅的侧门悄悄驶回了燕王府,二人一路无话,直到下了马车才如释重负地齐齐长舒了一口气…… “呼……” “我父皇他,果然还是太恐怖了!” 朱棣面色有些发白地取下自己的披风,咽了口唾沫,额头上依旧垂著汗珠,胸口因为残余的后怕而微微起伏著。 就连道衍和尚也失了原先般张镇定自若的气度。 有些恍惚,又有些敬畏地道:“手段、心思、敏锐力……不愧是驱逐韃虏,一统中原的洪武大帝!” 与此同时。 又微微蹙起眉头略带一丝不解地道:“不过此事……贫僧总觉得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在里面,陛下他纵然眼光深远,有纵深布局的能力和手段,可他也太敏锐了些……敏锐得过了头!” 朱棣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道:“道衍师父说的这感觉,本王也十分强烈!” “以父皇坐在奉天殿上,浸淫著至高权力多年的经验和心计,防著本王或者防著其他的亲王都在情理之中。” “可……” “父皇他早不说晚不说……” “偏偏在本王和你们探討情势,甚至在纠结著是否要……之时,便把本王喊了过去,把此事放在明面上讲。” “此事本王事后细细一想,也愈发觉得不对劲些,若是本王的二哥、三哥便也罢了,他们性子张扬藏不住事,可本王在侍奉父皇这方面向来是克己復礼的……” 说到这里,朱棣自己都觉得有些委屈了起来。 虽然说他现在真的有这心思吧……但这种埋藏在深处的野心也是最近才翻涌出来的。 而自家老爹就好像无凭无依地就给自己判了罪。 倒也不是这宗罪判得不准,主要是他觉得自己挺不值当的,像是明明完美犯罪,但就是莫名其妙被抓包了,像是自己的心声直接被老爹给听了去一般。 其实从事实上来说,朱棣和道衍和尚的確已经表现地很自然淡定了,只是…… 站在他们的角度。 他一直是按兵不动的状態,对这个明面上驾崩了的爹也还和从前一般无二,一样恭恭敬敬,不应当暴露什么。 可站在朱元璋的角度。 他却是早就潜移默化地被朱允熥那些“一身反骨”、“攛掇夺位的搅屎棍”之类的评论影响过,从开局就在心里带著一种假定的结果观察著朱棣和道衍和尚的一举一动。 这种情况下,他们的一举一动在朱元璋的眼里就会被无限放大,只需要一些微不可察的破绽,都足够朱元璋验证自己早就在心里假定过的结果。 这就是其中的蹊蹺。 听著朱棣的话音落下。 道衍和尚也是一脸满怀心事的样子,道:“此一宗其实还不是最蹊蹺、最恐怖的。” “还有何事?”朱棣问道。 “燕王殿下或许是还没缓过来,不知殿下有没有注意到……此次陛下摊牌,不仅是对殿下您,他还特意召见了贫僧!按理来说,贫僧区区一个主录僧,何德何能?” 道衍和尚將这话说出来的时候,身上竟是莫名其妙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道衍和尚这么一提,朱棣也立刻就反应过来此事。 当即倒吸了一口冷气,连自己的肺都有些隱隱作痛:“是,此事的確更加诡异!” 沉吟思索了片刻,朱棣面上的惊骇之意更甚,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道:“父皇明明特地叫了你一个不相干的主录僧去,全程只是在打著机锋和本王摊了牌,期间连一句话都没有和你说过,说明他叫你去的本意,就是用悬在本王头上的这柄剑,敲打本王,也敲打你!” 道衍呵呵虽看似平静地单手立掌。 可当朱棣的话音落下,却是下眼瞼颤动著,咬著牙垂眸点头:“贫僧……自认养气功夫不弱,可方才被陛下这么笑呵呵地看著之时,竟有种被他看穿了的感觉,甚至在他的笑意之中察觉到了一丝警告的意味!” 朱棣不敢置信地紧蹙起眉头,嘆道:“他怎么会知道道衍师父你……” “父皇怀疑本王、防备本王便也罢了。” “可你是父皇亲自安排给本王的主录僧,当初的本意就是要让你们这些精研佛学之人带著我们修身养性、安分守己,同时也是为去了的高皇后祈福。” “即便你和本王来往频繁,探討佛法也在情理之中,无任何逾矩之处,且每次你我提及敏感之事之时皆四下无人,父皇又从何认定你参与其中?甚至乎,认定你在其中居於一种主导般的地位,从而特意敲打於你?” 朱棣越想越觉得百思不得其解,存在著诸多令人无法理解的地方,就算是怀疑猜忌他身边的人有给他加件衣服的嫌疑,首当其衝的也应该是丘福他们这些心腹大將才对? 再怎么也不该怀疑到一个主录僧头上去啊! 二人对视著,空气一时陷入一阵沉默。 良久,道衍和尚才幽幽然道:“不知为何……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让贫僧感觉,像是有一双来自更高处的眼睛在看著我们一般……!” 第235章 这可不是咱没跟你说实话啊 “一双来自更高处的眼睛?” 朱棣不知道道衍和尚意指什么,顿时有种瘮人的感觉,又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道衍师父此话……何意?” “难不成是说我父皇真是已经死过一遭了,又復活了,还从阴曹地府里带回来什么阴间的能力,看透人心?” 也不知是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还是心理压力,朱棣觉得自己全身都寒津津的,就连思路都开始往阴间的方向带了。 虽然他嘴上这么吐槽著。 但他记得…… 道衍师父可是从来不信鬼怪之说这一套的人。 道衍和尚有些无奈地自嘲一笑:“倒也不至於这么玄乎,贫僧曾阅览无数古籍、典籍,都从没见过这么邪门的事情,生平也未曾听说或者遇到过,哪儿来阴间不阴间的。” “这也不过是贫僧一种冥冥中的错觉罢了。” “万事万物皆有其因,亦有其果,只是贫僧一时之间也实在想不明白其中的因果关係而已。”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不得不说,道衍和尚虽然不明白其中的因果,却也不愧是读书多、慧根高的聪明人。 都这样儿了还坚定不移地在一定程度上坚信唯物主义。 而且。 他说的这话其实也的確没什么毛病。 朱允熥,就是其中那个他们想不通也想不到的因果。 只是朱允熥这个因果角度太过刁钻了,但凡是个正常人他就不会往这方面去想。 听到道衍和尚这么说。 朱棣身上的寒意才变暖了些,也不觉得那么瘮人了。 只是很快就面色凝重地蹙起眉头来。 面上露出一丝不甘的愁容:眼下父皇面前也倒也算是敷衍过去了……只是,自己等待筹谋了两个多月的时间,莫非就真成了镜水月一场空了? 野心是一个收不回去的东西。 他不甘,也不愿…… 可眼下他面临的情况就是:自己绝不可轻举妄动,更不能忤逆父皇之意,否则別说夺位了,说不定还要死无葬身之地,皇家之爭,最是残酷! 正当此时。 约莫是一直在府里等著他们的丘福也知道他们回府的消息,一脸无知无畏的样子走了过来。 看著朱棣和道衍和尚问道:“王爷,道衍师父,如何?陛下突然召见,说啥了?” 他虽丝毫不知情。 不过这话问出来,说是雷区蹦迪也差不多了。 朱棣的脸色都一下子黑了下来,有些尷尬地抿了抿嘴唇,长嘆一口气转过身去。 丘福当然不知道朱棣想到了什么。 只当是自家王爷面对这种情境,不堪伦理道德的谴责,所以依旧不愿意做出什么决定。 於是乎。 当场就转头看向了另一边的道衍和尚。 挤眉弄眼地使了个眼色,暗暗表示“道衍师父,你懂的”,旋即眸色一凛,面上露出决绝赴死的杀意和决心。 在他看来,这是他昨日就和道衍师父说好过了的——燕王殿下做不了的决定,他们来做。 而他也早准备好了赴死的决心。 只是他很快就有些懵了。 明明昨日道衍师父和自己说得好好的……怎么今日,道衍师父的神情变得那么奇怪? 默契呢? 说好的心照不宣呢? 面对丘福卯足了劲儿的“风萧萧兮易水寒”。 淡定如道衍和尚,也开始变得尷尬起来,这事儿弄得,明明自己把人都攛掇好了,结果白饶…… 事已至此。 道衍和尚也只能言简意賅地把私宅里发生的事情大致和丘福讲了一遍。 丘福能想到的虽然没有朱棣和道衍和尚那么多。 但他也算大概明白过来:燕王殿下造反夺位的事儿……直接吹了!除非现在住在私宅里这位洪武大帝点头,否则啥都白搭! 沉默了半晌,丘福才忍不住吐槽道:“不是……咱这陛下不是被那些淮西勛贵从应天府撵出来的么?他哪儿来那么多时间和手段布局?居然到现在还能把手伸进皇宫里去??这是不是有点太离谱了?” “但这就是当前我们实实在在面对的问题。”道衍和尚双眼微眯,嘆然道:“我们现在面对的,终究不是旁人,而是那个霸道威严的洪武大帝啊……” 朱棣再次听完道衍和尚的简单復盘。 深吸了一口气。 面带一丝忧虑之色,有些患得患失地道:“父皇曾提过一句,说什么朱允熥要能当好这个皇帝,就让他继续当著给他写话本子……该不会……父皇是真的戎马半生、操劳半生,已然失了心性不愿折腾了吧?” 旁边的丘福再次强势排除正確答案。 “那个昏君?怎么可能?” “就这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他都干出多少离谱的事儿了?要不是有淮西勛贵给他兜底,他能安安稳稳当得了这个皇帝?” “就算陛下没了心气儿,也不会就这么看著他一手打下来的大明江山直接完蛋吧?” 其实在这一点上。 朱元璋还真没乱说,因为他早猜到这实话会没人信,也算是有意为之,如果他听到这一番话,约莫著要在心里暗暗腹誹起来:“嘿!这可不是咱没跟你说实话啊”。 听到这一番吐槽。 朱棣心里的迟疑才缓过来些。 现在自家老爹还活著,如果自家老爹都默认了此事,甚至给了朱允熥一个彻彻底底的名正言顺,而淮西勛贵背后又有那只神秘的手在撑著,自己的心思只怕都要遥遥无期了。 无论如何。 这天下不乱,他就不会有机会。 不过丘福这一番话站在他们的角度上来看,的確也不无道理,就连道衍和尚都点了点头道:“陛下这么说,应该就是为了和咱们打个机锋罢了,是警告和威胁的意思。” “又或者……他还有考量之意在其中。” “淮西勛贵裹挟著当今这位新帝让咱们这位陛下阴沟里翻了船,现在陛下想把这船翻回去,他就要考虑,让谁把这船翻回去;把船翻回去之后,这座船又要给谁来开……” “纵然如今的情形,殿下不得不居於陛下这尊大佛之下被其掣肘,无法由我们自己安排发挥,但也不一定是全然没有机会的。”道衍和尚双眼微眯,缓缓分析道。 他当然不是个省油的灯。 有毅力天天攛掇著朱晨白帽著王去干造反的勾当。 就不会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 原先的布局乱了。 就按照现在的局势重新思索,分析情势,寻找机会。 “殿下別忘了,陛下遭逢大难,首先来找的便是燕王殿下您。”道衍和尚一扫眸中的颓然,目光一凝,继续攛掇起来…… 第236章 一顿操作猛如虎…… 在歷史上。 道衍和尚对朱棣最大的影响,其实就是坚定他的决心,所谓的出谋划策、运筹帷幄反而还在其后。 毕竟朱棣本身就是一个极有能力的人。 如今亦然。 被道衍和尚这么一说,朱棣顿时神色一振,心绪重新振奋起来,目光微亮:“是!父皇首先找的是本王!” 道衍和尚则继续道: “现在,陛下在此事之上显然比我们想像的要掌握著更多的主动性,这时候我们前面的一些假定就被推翻了。” “原本我们担心拿出陛下这张牌,会引起其他诸王的不平衡,从而导致他们开口否认陛下的身份,导致陛下的身份不被承认,但在陛下自身掌握著一定主动性的情况下,约莫他自己就有手段保证自己的身份被承认……从而借著诸多藩王的兵力打回去。” “在这个前提下,“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方案反而是最佳,或者说……这个方案应该叫做“尊天子以令诸侯”。” 道衍和尚单手立掌,一双清亮且深邃的眸子定定地看著朱棣,若有所思地道。 他们不是曹操,朱元璋也不是汉献帝刘协。 在朱元璋的手段之下,他们不能“挟”,只能“尊”。 朱棣沉吟思索了片刻。 目光之中的不甘和迷茫也逐渐消弭:“尊著父皇这位天子,待父皇下定了主意,便是父皇带著诸王,掀起天下大势把淮西勛贵和朱允熥拉下来的时候。” 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心中皆是觉得思路重新变得清晰了起来。 其实…… 他们这思路也不能说是错的。 这还真是朱元璋一开始的打算和备用方案,只不过隨著朱元璋一路从应天府北上,一封封从应天府传回来的情报看在眼里……这个备用方案几乎已经被拋到犄角旮旯里去了。 “其实这样……也好。” “本王虽对那个位置有想法和追求,但要本王为此伤害父皇,本王心中是实在不愿意的。” 说起这个事情,朱棣面上的神色都变得轻鬆了不少,从这个角度去想,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道衍和尚淡淡一笑:“细细想来,也算得是柳暗明又一村了,乃至於,殿下已经有机会以一个更加名正言顺的方式坐上奉天殿去。”他的一切思路都是以把朱棣推上皇位为核心,现在情势和行动方针都变了,他对朱元璋的戾气自然也没了。 听到“名正言顺”四个字。 朱棣一双眸子都变得明亮了起来。 他之前为什么会有诸多犹豫、迟疑、彷徨?归根结底不都还在这四个字上面么? 而现在朱元璋第一个来找的是他,近水楼台先得月。 只要得了父皇的认可。 以洪武大帝朱元璋的名义打回应天府去。再从朱元璋手里接过来的皇位——那叫一个正得发邪。 道衍和尚心中一定。 二人交往十年,他当然猜得到朱棣的心思,当即宣了一声佛號道:“阿弥陀佛,或许这便是冥冥之中的天意,殿下乃是天命所归之主,是太平天子之相。” 朱棣虽没再说什么,心中却不由得一阵暗喜。 站在一旁的丘福则有些迫不及待地道:“那咱这陛下啥时候下主意打回去啊?” 道衍和尚嘴角噙起一抹淡笑:“咱们在等的事,陛下约莫也在等,等应天府的淮西勛贵憋不住了,等他们背后的那只手管不住了,等那位新帝胡闹到百姓不满了,毕竟,如今的陛下也在一定程度上需要这一份天下大势。” 他始终不相信。 一群莽夫、一个傀儡昏君,那只手再厉害,能把控应天府一时,还能把控应天府一世? “在此之前,燕王殿下只管和陛下父慈子孝,利用好这一份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左右陛下心中对诸王的考量。”道衍和尚挑眉道。 朱棣点了点头。 一身英凛的眸子之中仿佛闪烁著熠熠光辉。 顿了顿。 他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道:“对了,道衍师父说起父皇心中的考量,本王倒是想起来一事,无论是昨日父皇初见本王之时,还是今日上午本王去见父皇之时,父皇都有意无意地提及北平府这边冬日严寒之事。” “父皇平日里虽对文武朝臣十分严厉,杀性极重,可他起於微末之时,时常慨嘆百姓不易……这是否也是父皇对本王治下的不满?” “只是这北平府不比应天府,气候实在比南方要严酷许多,道衍师父於此事可有何看法?”朱棣问道。 虽然他心里觉得朱元璋揪住这件事情不放一直都觉得挺委屈的,但奈何现在的情势是自己的確被自家老父亲给拿捏得死死的。 他对朱元璋有所求,当然就得猜其心思,投其所好。 道衍和尚面上不由露出一丝不解之色:“今日上午又提及了此事?昨日贫僧倒也听到了陛下说起此事,说是看到街上冻死了人心里不痛快,但陛下管理大明皇朝二十五载,按理来说也会理解才对?” 说罢,他沉默下来。 一时竟也没了主意的样子——老天爷的意思,怎么搞? 这时候,倒是站在一旁的丘福似乎有什么主意了:“说起来,殿下和道衍师父知不知道北街那边的新鲜消息?” 朱棣和道衍和尚对视了一眼:“卖廉价布料那个?” 丘福点了点头:“对对对!就是那商铺!商铺老板可真是个大善人呢!倾尽家財不知让多少贫苦百姓能勉强挨过这个冬天。冬天冻死人这种事情咱是实在没办法了……” “但现在刚好在咱们王爷治下出了这么个大善人,咱何不借献佛,大张旗鼓地赏赐一番?” 第237章 臥龙凤雏?我谢谢您嘞! “殿下治下之所出了这种大善人,也算是咱们殿下治下有方了吧?如今殿下更是心怀慈悲之意,感念北平百姓之艰苦,赐下赏赐给这大善人,陛下不就看到殿下您的心意了么?”丘福说出自己心里的主意。 颇有些得意地扬著头,觉得自己真聪明。 原本沉默下来的朱棣和道衍和尚则是若有所思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是各自在心里暗道:“这事儿……听起来好像还有几分道理?” 二人將丘福这番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倒是真没发现什么不妥的。 毕竟打死他们也不会想到,在北平府发生的这种“善事儿”,其背后的推手会是远在应天府的朱允熥。 就跟朱元璋一开始最不解的一样。 就算朱允熥有这能耐。 不在应天府一带邀买人心,大老远来北平给他朱棣创造业绩——这是脑子有泡? “殿下,道衍师父,你们说啊,我这主意咋样?”丘福看著沉默的朱棣和道衍和尚,迫不及待地催促著问道。 “呃……”朱棣迟疑了一下道:“本王觉得此事似乎还真有可行性,毕竟我父皇当年起於微末,对这些普通穷苦百姓还是挺关心的,本王是该拿出一个態度来。” 顿了顿,他看向道衍和尚有些不確定地问道:“道衍师父……以为如何?” 道衍和尚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微蹙著眉,道:“暂时倒是没有想到此事的不可行之处,些银钱的事儿,一则可以要邀买民心,二则可以简在帝心,算起来的確不亏。” “丘福做事一向直来直去,这次倒是转得比贫僧和王爷还要快些。”道衍和尚有些意外地赞道。 丘福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笑嘿嘿地道:“咱听过那些说书的最喜欢说什么……臥龙、凤雏顶顶聪明,是能辅助人得天下的。” “我觉得咱们道衍师父聪明,就是王爷的臥龙先生,俺丘福嘛……倒是没那么聪明,但为了王爷的大业,有时候总得学些弯弯绕绕的,多想一想,往那凤雏上靠一靠嘛。” 见道衍和尚也没有反对此事,丘福面上的神采都变得飞扬了许多,挺著胸膛略有一丝自得的意味。 而朱棣这边。 自己想了一遍觉得没什么问题,见多识广的道衍师父也没说有什么问题,心中约莫也有了主意。 “既然如此。那本王回头去和妙云说一声,让她安排一下此事。”朱棣抬头看著屋檐上的积雪,双眼微眯,道。 …… 燕王府后院。 面容白皙姣好,一袭翠色锦缎轻袄的美妇人推开面前桌上的算盘,惊得瞪大了一双美目,不敢置信地压著声音嘆道:“什……什么?父皇没死?如今居然就在我们的私宅之中!?王爷,你……这是在跟妾身开什么玩笑?” 这美妇人自然就是朱棣的原配嫡妻,已故中山王长女,应天府享誉美名的“女诸生”,徐妙云。 她与朱棣成婚后,从少年夫妻走到如今,生儿育女,主持燕王府的中馈,操持家务,井井有条。 自朱棣明了心事,有意爭位过后,自然也不会瞒著这位与自己情深意篤的妻子。 徐妙云本就非寻常的闺阁女儿,中山王长女,不缺凛然气概,如今的大明並非没有机会,而自己的丈夫是北疆的虎,有逐鹿天下之心,她当然也是夫唱妇隨。 “妙云,本王並没有开玩笑,此事千真万確。”朱棣目光一凛,篤定地道,这件事情即便事关重大,但对徐妙云当然没什么好瞒著的,只不过昨天事发突然,他也还没来得及跟徐妙云说罢了。 说完,他就言简意賅地將昨天到今天的事情说了一遍,当然,很诚实地略去了一些不太光彩的事情。 突然之间听到这么个惊天大瓜。 就是“女诸生”也是淡定不下来的:“淮西勛贵?原以为他们只是趁著父皇驾崩之机裹挟著如今的新帝夺了皇位,这便也罢了,却不曾想,竟是他们大逆不道把父皇逼得假死脱身!?” 朱棣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不过今日本王和道衍师父也分析过如今的情势,纵然应天府兵变,但父皇如今还活著,就是万幸之事。不仅如此,此事对於我们原本的图谋算起来其实也是利大於弊。” “父皇有手段確保自己身份自证,由他振臂一呼,这天下大势自然要比本王还有二哥、三哥他们起事要大许多!” “而本王想要的那个位置,也可以更名正言顺。” 朱棣看著徐妙云,神色认真且凝重地道。 徐妙云何其聪明?立刻就点了点头:“我明白王爷的意思了,赏赐北街商铺的事情,便交给妾身来办吧。” 她把桌上的算盘抓了回来,刚要坐下去。 却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 抬起眸子看著朱棣道:“王爷……既然父皇还活著,咱们就还有一个人可以爭取,辉祖!” “他是认死理的一个人,奉天殿上坐著的是谁,他就认谁,若是没有父皇,即便我与她同为徐家人,他也不会愿意和咱们站在一起。但现在父皇还在,继承了父亲魏国公之位的辉祖,便可以爭取了。”徐妙云提醒道。 朱棣目光闪烁了一下。 神色一亮道:“这两日,本王都只想著父皇的事情去了,一时竟完全没有想起来这回事,还得亏了你啊妙云。” 徐妙云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王爷既有心,妙云自当鼎力相助。” 顿了顿。 朱棣却似有些迟疑地道:“不过此事……还有一难。” 徐妙云问道:“何难?” 朱棣微蹙著眉道:“前些日子你不是还说……魏国公府把妙锦的生辰八字递到宫里去了么?辉祖和妙锦那丫头是一母同胞,若是妙锦入了宫,此事就不一定了。” 听到这话。 徐妙云一张姣好的面容之上顿时露出一丝无奈之色,苦笑了一下:“这王爷就不必担心了。” “妙锦那丫头啊……她是个有主意的,自小没受到多少管束,任性恣意,一听要给她送宫里去,说什么也不肯的,都离家出走去了,家中只能上报说,她突发恶疾,选不了妃……此事成不了。” 闻言,朱棣心中不由暗暗一喜。 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道衍和尚不久前才和他说过的话:【或许这便是冥冥之中的天意,殿下乃是天命所归之主,是太平天子之相……】 “莫非,真有天意?”朱棣心中有些得意,呢喃道。 “天意?殿下在说什么?”徐妙云没明白朱棣突然嘀咕这么一句的意思,问道。 “没什么。” 朱棣笑著摇头:“赏赐之事就辛苦你来调度了。” 徐妙云温柔地笑了笑:“妾身分內之事,王爷言重了……” 第238章 朱允熥:啊?突然左眼跳財? 翌日。 北平府北街。 这消息经过一整天的发酵,別说整个北平府的人,就是北平府周遭一带都有不少人知道:北平府出了位大善人,生產出许多廉价布料进行贩卖。 因此慕名而来的百姓也越来越多了起来。如今的北街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几乎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其中,有衣衫襤褸、瑟瑟发抖的穷苦人。 也有些穿得人模人样探头探脑的普通人,毕竟在这个时代,无论是上等的丝绸,还是下等的麻布,都不便宜,廉价的布料,有便宜不占白不占。 不过……看到这批布料的材质之后,那些穿得人模人样的,就摇著头走开了,看不上,也不想格外费银钱。 最终会在商铺门口等著买布的人。 也就是这一批真正连一件衣服都穿不上的了。 “都有都有!” “都他娘的挤什么挤?排队去!不排队的滚远些去!” “……” 商铺门口,还有些劲装武夫在厉声喝骂著维持秩序。 混跡在其中的。 就包括昨日被陆威给认了出来的锦衣卫百户,许诚。 正当眾人热火朝天地排著队,等著买布的时候。 街尾传来一声高亢的声音:“让一让!都让一让!燕王殿下有令旨到!!!” 听到这声音。 锦衣卫百户许诚心中立刻一阵警铃大作。 他盯著声音传来的方向,心中嘀咕道:“上面吩咐过,此事要掩人耳目的去做,即便最终会暴露也儘量暴露得迟些最好……这才第二天,不会就被燕王府察觉了?” 街尾那边。 隨著声音传来。 熙熙攘攘的人群自然而然地就让出了一条通道。 很快,便有一名身著王府官服的人,捧著一卷令旨缓缓走了过来,看得许诚喉咙一紧,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好在。 对方只是站在商铺门口。 就打开了朱棣的令旨道:“奉燕王殿下令旨,商户许兴昌,心怀大义,倾儘自身之家財,造福一方之百姓,特以亲王之俸禄赐米万石,钞万贯,以为援助,以为鼓励。” 这一波赏赐不可谓不丰厚。 即便现在是洪武二十五年,亲王俸禄还並没有遭到削减,这赏赐也占了一个亲王俸禄的五分之一。 这个数目拿出来賑灾是远远不够看的,杯水车薪。 但单单赏赐给某一个人就显得很多了。 而这个接受赏赐的,乃是一个以自身身家救助了诸多贫苦百姓於穷途末路的大善人。 经过这一番大张旗鼓的赏赐。 朱棣至少能从这件事情里揽到一半的功劳。 如果不是个中有意外內情,朱棣这一波操作的確算得上是点小钱办了件大事,虽然五分之一的俸禄也会肉疼,但合计下来却是不亏的。 听到燕王府来人的这一番令旨,无论是明面上作为商铺老板的许兴昌,还是混跡於人群之中的百户许诚,都不由一阵懵逼——不是来搞事的,是来送钱的?? 还是燕王殿下个人的俸禄里拿出来的? 见作为店铺老板的许兴昌一脸古怪的表情愣在原地,宣读令旨的人还十分和善地笑了笑,轻声催促道:“哟?许老板这是怎么了?王爷感念著你的善举,还不快接令谢恩?” 许兴昌回过神来。 立刻敛起自己的情绪,作出一副惊喜、骇然、受宠若惊的样子道:“这……草民怎么好收王爷这么贵重的赏赐?” “王爷的令旨都下来了,许老板万不可推辞……” 就这样。 双方来来回回推脱了几次。 最终商铺老板许兴昌含泪收下了朱棣的赏赐:“草民谢燕王殿下隆恩,王爷千岁!” 待传令人员扬长而去。 商铺门口立刻响起一阵攒动和议论声,许久之后才逐渐平息下来继续布料买卖生意。 而许兴昌则是给隱匿人群中的许诚使了个眼色,隨后二人便一前一后地钻进了商铺的內堂之中…… “许百户,这……这是什么情况?”许兴昌有些不知所措地道。大善人只是他对外的一个人设,这些布料是哪里来的,没人比他清楚,朱棣意外送来的赏赐他自然无权处理。 许诚也是一脸懵逼。 沉吟思索了片刻。 这才目光一凝道:“我也不知此事是怎么回事,燕王殿下身份非同寻常,咱们这些人是做不了决定的,只管原模原样递信回应天府就是。” 许兴昌也点头道:“只有如此了。” 不多时。 一封急递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北平府被送了出去,一路南下,直奔应天府而去。 …… 与此同时。 朱允熥也已经结束了当天的早朝,回到乾清宫洗漱更衣,换上了一身轻便常服。 照例去后院看完自己的宝贝番薯藤之后,前殿就送来了锦衣卫指挥使宋忠直递上来的奏疏。 宋忠手底下负责著好几桩要事。 他的奏疏。 朱允熥自然不会耽搁。 不过当他来到自己的龙书案面前,刚要打开奏疏的时候,左边的眼皮突然毫无徵兆地跳了跳。 朱允熥下意识抬指摸了摸眼皮,饶有兴趣地淡淡一笑道:“哟?这是突然左眼跳財了?” 不过这种事情。 他一向是一笑而过地说说,从不过分在意。 端起桌上的茶神色淡然地抿了一口,隨后便翻开了龙书案上宋忠递上来的奏疏查看起来…… 第239章 无烟煤?技术壁垒和信息差 翻开奏疏,朱允熥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饶有兴趣地挑眉道:“关於各大煤矿的开採、洗煤、运输情况?” 看到这个消息。 朱允熥眉梢之上都不由染了一抹喜色。 在当前这个时间点上来说,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往后放放,过冬才是最人命关天的事情。 说到底,生產力三要素里最重要的就是人,就是劳动者,其他的什么大炮、工业革命、大航海……都需要大量的人力投入,都需要在这个基础上才能长久、持续地进行。 “按照秦逵那边的说法……” “工部生產出来的布料最初的一大批都已经到北方那边了,这件事情约莫在半个月之內就可以开始到位,估摸著北方那边都已经出去不多要开始售卖了,接下来就是无烟煤……”朱允熥点了点头,在心中暗暗盘算估量著。 只是当他拿著奏疏继续看下去的时候。 眉头却不由微微一蹙,若有所思地呢喃道:“嘶……提前两三个月的时间果然还是不太够么?” 没別的。 宋忠这封奏疏算不上喜报。 虽然说一开始就以山西那边的煤矿为试点,后续还分散性地安排了全国各地的其他煤矿开採点,同时还没有人知道这大张旗鼓的煤运作业运送的是无烟煤,所以这段时间的开採、洗煤、运输並没有受到多大的干扰。 但无烟煤这件事情却有实实在在的难题摆在面前。 其一,开採和洗煤效率。 其二,运输效率。 在这个时代,初期作业完全只能依靠纯人工来,不像纺纱和织布,可以通过水力多锭纺纱、飞梭织布机大规模提升速度,这效率慢的当然不止一星半点,运输就更不用说了。 这也就导致了无烟煤的產量和运输不够。 “陛下,是否要奴婢去宣宋指挥使来面圣?”一旁的马三宝自然立刻察觉到了朱允熥情绪不对,立刻问道。 朱允熥摆了摆手:“不必,这是客观问题,这个事情放谁头上都没用。”说罢,便蹙眉沉思起来。 做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出现预料失误,或是旁逸斜出地发现意料之外的问题,但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想要办成一件事。 就要在处理问题的时候对事不对人。 如果是下面的人没办好事情,那是下面的人活该被找茬,但对於这种客观存在的问题,不去找解决办法而只是利用自己手里生杀予夺的权力去发泄…… 最终不过浪费自己的精力和时间。 正確理性的处理程序永远是:遇到问题,分析问题,拆分问题,解决问题。 沉吟片刻。 朱允熥隨手提及,在一张空白宣纸上写画起来。 【1.无烟煤不够,如何確保数量有限的无烟煤落到真正紧缺之人的手上?】 【2.无烟煤开採、洗煤效率问题。】 【3.交通运输问题。】 这其中,第二点和第三点虽是根本性问题。 但是,第一点才是当前最重要的,最亟待解决的。 毕竟无烟煤不像工部生產出来的这批布料一样,稍微有点条件的人就看不上,本身就卖不出去价钱,其中无利可图。 事实上,无烟煤这东西。 不管是条件好的还是条件差的,都用得上,一旦发售或者是以賑灾的形式免费发放,都会引起本可以承担得起普通价位取暖材料的人掺合其中……无法做到精准发放。 甚至细细一想。 这个问题其实是早就存在的! 就跟遭了洪灾旱灾时候去放粮賑灾一样,这放出去的粮、亦或是无烟煤,是所有人都需要的,都能吃能用的,这就会引发任性的贪婪。 想到这里,朱允熥心中一凛:“之前只注意著把煤挖出来、洗出来的事情,此事倒是我一时疏忽了。” “无烟煤,布料……”朱允熥轻声呢喃著,握著狼毫笔的右手悬停在半空,凝神思索了起来。 沉默半晌。 朱允熥目光微微一亮。 看向马三宝道:“你去找一趟宋忠,告诉他,原先的作业该继续继续,但是无烟煤的发售时间推迟,等工部的所有布料卖出去之后,再发售无烟煤。” 马三宝立刻放下手里的书。 应声道:“是,奴婢这就去。” 只是下意识地回了朱允熥的话后,马三宝才后知后觉地一阵纳闷不解:无烟煤发售时间推迟?这是好东西,这北边那片都已经开始下雪彻底入冬了……怎么还要推迟发售? 当即,不解归不解。 马三宝还是很有分寸地没有再多问什么,便直接出了乾清宫找宋忠去了…… 反正他现在只知道一件事情——不管陛下做什么,都肯定是有他的道理的,无论这件事情看起来有多荒唐,多没有道理——这是他这两个多月待在朱允熥身边的经验之谈。 他这经验之谈当然没错。 无烟煤人人都想要,和放粮賑灾一样,按理来说是一时没有什么太好的解决办法,但现在却是巧了,刚好有这么一种普通人看不上眼、不会在意的布料。 只有那些真正需要这布料的人,才会把其看在眼里,才会愿意点钱去买。 而事实上来说,真正需要无烟煤的和真正需要这一批布料的,其实就是同一批人。 这种情况下。 布料,正好可以作为获得无烟煤的门槛。 等现有的这一批布料完成售卖,该买到布料的人都买到布料了,到时候就可以来一波——以布料为凭证购买或领取无烟煤。 而布料廉价归廉价,可这东西对於除了朱允熥之外的任何人来说,造价都很高,毕竟这其中存在两项巨大的技术壁垒——水力纺纱机、飞梭织布机。 如此自然就可以在最大限度上,保证这批有限的无烟煤真正落在需要它们的人手上。 至於说因为產量和运输导致的供应受限…… 到时候按照一定的比例进行估算一番,匀一匀,不求富余,只要能儘量保证不死人,就达到了最先预想的目標了。 “事以密成,这几个字无论在任何事情上都是適用的。”朱允熥淡笑著点了点头,自语道。 这一波操作最重要的。 就是没人知道无烟煤的真正价值,也没人知道这布料的真正价值,打的就是一个技术壁垒和信息差。 確定了这一点。 朱允熥抬手將自己刚刚写下的第一点问题划掉。 目光落在了纸上写著的第二点问题上…… 第240章 铁路建设的设想,高铝矾土 迫在眉睫的问题解决了。 但无烟煤的供应量问题依旧是存在的,毕竟也不止今年一年会有冬天,而布料的信息差在这一波操作过后就会失效,也就没用了。 真正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还得是后面两点。 朱允熥若有所思地捏著下巴,喃喃道:“煤矿的开採、洗煤……挖掘机一时半会儿肯定是不可能的,无烟煤的供应效率这方面,就只能从洗煤上来了。” “洗煤的原理其实算不上复杂……” 朱允熥挑了挑眉,在第二个问题后面落笔,写下了【工业司】三个字——这时候还得是“奇技淫巧”靠得住。 工业司的成分,本来就是王禎及其匠人团队的后人。 他们擅长农学,也擅长这种机械设计製造的,连领先时代几百年的水力纺纱机都已经被捣鼓出来了…… 只要让他们明白简单洗煤的原理。 让他们把自己对於这种力学传动、机械设计製造的基础和才能应用到其中,怎么就搞不出什么“水力洗煤机”之类的东西? 刚好现在工业司的纺纱工作也差不多了。 就算需要继续生產纱线,也只需要让熟悉水力纺纱机操作的人盯著就行,不需要王应辛这个家主亲自来办。 想到这里。 朱允熥立刻抬头看著大门的方向道:“来人。” “是,陛下,奴婢在。”负责留守在外的太监立刻走了进来,应声道。 “去工业司……不对,他现在人在宫外的皇家庄院,去那里传朕的旨意,让王应辛来乾清宫见朕。” 朱允熥立刻下口諭把人宣过来。 “是,陛下。” 太监回了话,正要离开去传旨,却又被朱允熥给叫住了:“等等,朕上午还有其他事,你让他等午后,再过来见朕。” “是。”太监又回了话,出了乾清宫。 而朱允熥这边的目光则是重新落在了自己的龙书案上。 他让王应辛下午再来覲见,不是因为別的,而是他现在更急著处理纸上所写著的第三点问题——交通运输问题。 现在的交通。 无非就是陆运和漕运。 即便是利用朝廷的交通运输渠道,加急运送一些布料之类的轻便货物都至少要费一两个月的时间,更別提像无烟煤这种重量大、体积大、运输量大的东西了——就像这次对於无烟煤的运输设想,就劈叉了。 这还只是当前。 往后更是要发展工业革命,要发展国內生產经济,需要交通运输的地方多了去了,要不然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怎么就成了基建狂魔了?这都是需求。 而关於交通运输这一点。 朱允熥当然是想都不用想:筹备铁路建设! 而说起铁路建设这方面,那就又回归到了最重要的材料之一——大炼钢铁。 在传话的太监关上大门的时候。 朱允熥也同时在纸上的第三点问题上写下:【铁路交通】、【大炼钢铁】的字眼。 “来人,摆驾炼丹司,朕要亲自去看看朕的仙丹。”朱允熥收起桌上的纸,朗声道。 大炼钢铁的设想是他一开始就有的。 工业革命。 造武器。 的离不开这基础材料。 只不过炼钢这件事情做起来没那么简单,再加上这两个月也有更紧急的事情,所以目前为止的进度是建好了炼製耐火砖的砖炉。 下一步需要做的。 就是烧制耐火砖需要的耐火材料高铝矾土,炼出高品质钢铁需要的高燃烧温度的焦炭,以及铁矿的开採了。 在这种冷兵器为主的时代,铁矿的开採不需要格外费心,至於焦炭,现在煤矿的开採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获得焦炭也只需要將开採出来的煤炭进行去硫炼焦即可。 剩下唯一没有解决的,也就是耐火材料高铝矾土了。 这玩意儿的用处在这个时代完全还没有开发出来,连记载记录都没有。 朱允熥得从零开始。 好在现在已经成立了炼丹司。 乱七八糟、各种顏色、各种性状的矿物材料,这些捣鼓炼丹的方士手里是最多的。 说不定就可以通过这些方士直接找到高铝矾土矿。 索性王应辛还得从宫外的皇家庄院过来,要些时间,朱允熥乾脆就先去炼丹司把这件事情办了,顺便给他们上两节课继续深入化学的概念,也好早日把这群备用牛马投入使用,儘快开启化工和军事发展。 隨著朱允熥一声令下。 龙驤卫、虎驤卫自然立刻安排鑾驾,朱允熥在隨侍的太监、锦衣卫的簇拥之下,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昨日刚成立的炼丹司…… 炼丹司之內。 由朱允熥亲挑选出来的十五名“炼丹仙人”,此刻当然没有在炼丹。 像正一派的张宇初、全真的马瑞之流至少已经开始了內丹修行的路子,心思並不完全放在炼製这些所谓的外丹上面,所以在这种没有什么事的空閒时间还在打坐修炼。 不过许多却其他的方士。 此刻却是一副极其迷茫的样子。 说白了。 就在昨日,他们的世界观直接崩塌。 一直以来为止努力执著的东西完全变成了笑话,这个世界的本质变成了各种所谓的“元素”,他们炼丹也不过是各种元素之间的转换结合,吃了不仅没办法成仙长生,还要噶…… 这谁特么一下子能不迷茫? “陛下驾到!”正当此时,外面传来一个尖细嗓音。 这个声音自然立刻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打碎他们三观和世界观的人是谁?——可不是这个把他们搜罗过来的所谓的“昏君”么? “陛……陛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是当即一亮,带著一阵又爱又恨的情绪,以及一种期待地目光看向了出现在炼丹司门口的少帝…… 第241章 想进步?这是好事儿啊 看到朱允熥出现。 所有人面上顿时露出一抹惊喜。 昨天他们从乾清宫出来之后就被安排到这个所谓的“炼丹司”来了,然而,此处名为炼丹司,实际上显然不是炼丹的,况且……这丹他们也不敢再炼了啊。 自是如无头苍蝇一般。 与此同时,更令他们在意的是…… 陛下口中那所谓的“世界的本质”! 关於其中的一切都令他们无比好奇和著迷,而纵观上下数千年,唯一知道此事的,只有当今陛下!就算他们对其中的內容再渴望,也不敢催到朱允熥头上去…… 却是没想到。 朱允熥第二天就亲自摆驾炼丹司了…… 混跡在人群之中,袁珙双眼微眯看著朱允熥,意外之余,更多的是疑惑: “日理万机的少帝,昨日给我们这群人细细讲解世界的本质便也罢了,今日又来了……” “堂堂一国之君,万世天子之相,对这所谓的炼丹司如此重视……他到底要怎么捣鼓这些所谓的元素、本质,以此实现他的不朽大明?” 袁珙对自己的面相技能本就十分自信,再加上和朱允熥的接触,对化学的接触,如今心中不由越发篤定起自己的面相成果。对朱允熥把他们搜罗过来想要做的事情,自然更是格外的好奇。 “陛下驾临炼丹司,可是要继续昨日的课程?” “昨日陛下可是將咱们的胃口吊得好高啊!来来去去之间,诸多元素变化无常……不知陛下今日是否还愿为我等解惑?此真乃贫道之大幸啊!” “……” 见朱允熥单手负后,一个人走进了炼丹司,眾人见了礼便立刻围拢上去,小心翼翼地询问起来。 嘈杂之中。 代表正一派而来的张宇清默默行了个道礼:“经昨日一敘,弟子心中疑惑诸多,只盼陛下指教了……” 眾人也没料到,张宇初直接自称了一声“弟子”。 此间热闹嘈杂停滯了一瞬。 一瞬的停滯之间。 其他人纷纷腹誹起来。 “弟子……这就自称弟子起来了?就显著你了唄!” “好你个张宇清啊!你作为正一派掌教的去亲弟弟,你在正一一脉好歹也是有资歷、有头有脸的人物,咋恁不要脸了?” “论跟陛下攀关係,还真没人攀得过你了!” “……” 当然,心里骂归心里骂。 这种沉默和腹誹实际上只持续了片刻,眾人的声音立刻再次一哄而起: “弟子心中也实在好奇!可是这世界的本质,纵观上下数千年,只有陛下一人能够参透,若不得陛下垂怜,弟子只怕要苦恼疑惑终身了……” “弟子洗耳,只愿闻陛下指教!” “弟子……” 张宇初开了这么个头,自然立刻就有人也这么有样学样地称呼起来。 他们这些人原本的目的,大多都是凭藉自己炼丹的本事,得到朱允熥的赏识,说不定还能成为新帝身边的红人,被新帝尊个什么“仙师”的名头。 权势、名位……唾手可得。 现在嘛…… 忽悠这位少帝是不可能的了,所谓的“仙师”、“帝师”也是泡汤了的,但换个角度想,能混个弟子噹噹,不也和新帝攀上关係了么? 况且。 旁人只当这位少帝是任性妄为的昏君。 他们却知道这压根儿就是外界对陛下的误解,甚至乎,这种误解还很可能是陛下自己推动的! 最重要的是。 这位新帝虽年轻,腹中却的的確確是有真东西啊! 也正是因此。 在场的纵然都算得上是道家名宿,而且各自还都是拜的不同的山头教派,一时却是爭相以弟子自居。 若是这场面被外面那些道门中人给瞧见了,震惊整个修道界都不夸张。 朱允熥一进来看到这场面。 也是有些懵逼了。 他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开这个头的张宇清,心中不由暗暗感嘆了一句:“你们正一派的人最机灵,要不怎么混成了道家这么多门派里面的扛把子?” 当然。 感兴趣是好事儿。 想进步也是好事儿。 一个不想进步的牛马怎么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牛马? 所以朱允熥面上也並没有表现出什么,只是淡淡一笑道:“朕说过,朕会让你们充分了解到这个世界的本质,这个炼丹司正是为此而设置。” “不过在今天继续讲课之前,朕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朕要你们把你们手里所有的炼丹材料都拿出来,朕要找一样东西,若是谁手里有,朕有赏。” 朱允熥单刀直入地直接进入正题。 冬天说短不短,说长却也不长,等冬天过去之后人手也差不多腾出来了,朱允熥当然要趁著这个时间,赶紧把炼钢的前期准备做充分。 “炼丹材料?” 眾人先是微微一愣,面露迟疑之色。 毕竟对於他们,丹方、经验、炼丹材料……这些都属於独家收藏,是命根子一样的存在,怎可为外人分享。 不过转念一想。 可去尼玛的吧…… 炼丹? 还炼个屁的丹啊!老子特么的都已经失业了。 再说了,陛下连世界的本质都已经参透了,能看得上这点东西?能有陛下中意的材料,还有赏赐呢! 因此,一瞬的安静过后,眾人再次热情起来。 “说起这炼丹材料,弟子手中倒是有不少,只要陛下您想,全部拿去都成!弟子这就回房中取去。” “弟子也有不少私藏,陛下可隨意赏玩。” “这些年弟子尘世歷练,走遍江河山川,收集了许多……” 什么炼丹材料,现在丹都不炼了,留著也没用。 眾人自然没有什么好吝嗇的。 趁著眾人四散而去取东西的时间,朱允熥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径直进了炼丹司的实验室之內,这里作为发展化工的孵化中心,一应实验材料和器材自然也都提前备好了。 反正无论是实验室之外,还是整个炼丹司之外,都有朱允熥最信任的虎驤卫看守。 属於完全封闭,一只苍蝇也別想在其中进出的状態,也就不用担心玻璃器材的暴露了。 想动什么歪心思。 先考虑考虑九族再说。 很快。 眾人就各取了自己平日里收藏的各种炼丹材料,也迫不及待地先后来到了实验室之中。 朱允熥將所有的矿石、材料样本放在一处。 通过外在形状、顏色筛选掉了其中的一大部分,留下了约莫十种左右的矿石在自己的桌子上…… 这一波操作看得眾人一头雾水:“陛下挑来挑去挑出来一大堆平平无奇的破石头?这到底……要干嘛?” 第242章 採矿点確认,炼钢条件初具,萌芽 高铝矾土矿物的顏色,一般来说是白色或灰白色。 乍一看和普通石头差不多。 朱允熥挑来挑去挑出来这么些东西,当然令人不解。 不过朱允熥也没管他们。 直接取出氢氧化钠溶液分成多份,將筛选出来的十种左右的矿石分別放入溶液之中。 高铝矾土的主要成分。 就是三氧化二铝。 作为一种两性氧化物,这玩意儿会溶於氢氧化钠生成偏铝酸钠,过后再在偏铝酸钠溶液里加入盐酸,就会出现高中化学里经常考到的一种现象——先生成氢氧化铝白色沉淀,隨后白色沉淀继续与盐酸反应生成氯化铝溶液,沉淀消失。 虽然说会有类似反应现象的还有氧化锌。 但在自然界中。 氧化锌一般是存在於红锌矿之中,而红锌矿则具有一种很好辨认的外表,是一种类似晶状体的外表,有条痕橘黄色金刚光泽,初筛的时候就可以排除了。 所以只要出现这种现象,就可以確认这一批被筛选出来的材料之中有高铝矾土矿了。 这也没办法。 在这个时代。 没有测光谱的仪器,朱允熥也就只有用这种笨方法了。 “有几块石头……化了。” “又往里面加东西?这是加了啥?出现了出现了……陛下说的那种白色沉淀!” “……” 在朱允熥实验的过程中,眾人虽然都一脸不明所以的样子,但却不耽误他们看新鲜。 朱允熥看著他们的样子。 一时之间思绪都不由飞回了二十一世纪一般,这群人虽然都是这个时代有名的方士、炼丹师、道家名宿,但此刻的样子,还真像自己当年上初中、高中的时候第一次看化学老师做实验时候的样子。 人对於未知,总是充满了新奇。 朱允熥心中略带一丝复杂的情绪,背负双手等著溶液之中的反应,当看到其中一个杯子里的白色沉淀隨著时间推移又再次消失的时候,他的思绪瞬间就被拉了回来…… 目光一亮,心跳都微微加快了几分。 “有了。” 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淡笑,看了一眼杯子旁边提前標註好的名字问道:“韩凌岳,谁是?” 他在这里捣鼓这玩意儿,可不是单单为了做实验,他要找的是搞到这块高铝矾土旷的人,顺藤摸瓜地找到那处高铝矾土矿,开採出来生產耐火砖。 前尘皆是前尘。 他要做的是把自己脑子里的东西,带到他的大明皇朝! “回陛下,正是弟子。”下面立刻站出来一名中年道人应声道,声音之中带著几分激动,仿佛是中了大奖一般。 “还记不记得这块石头从哪里弄的?”朱允熥问道。 韩凌岳立刻点了点头。 回话道:“是弟子游歷至山西省的时候,隨后捡的,尝试过放入丹炉內烧炼,但没什么特殊效果。” 说到这里的时候。 韩凌岳心中更是一阵暗暗庆幸。 这一小块东西他当初差点直接丟了,后面一念之差还是留在了自己的行李里面,再往后直接被他给忘记了,今天为了多凑点炼丹材料表现表现,这才翻箱倒柜地找了出来。 没想到陛下要的居然是这么块废料。 听到这话。 朱允熥挑了挑眉,暗道:“挖矿……果然还得是大山西啊,这丰富的矿產资源还真不是盖的。” 顿了顿,他確认道:“现在让你去找发现这块石头的地方,你还找不找得到?” 这才是最关键的。 这东西要么是呈层状產出,有时候沿走向可达数里长;要么就是呈窝状產出,也有十几米至几十米一窝。 知道这货在哪里搞到这块高铝矾土矿的,后面的事情就不用愁了。 韩凌岳蹙眉沉思了片刻。 点了点头道:“大概记得是哪片山,至於具体位置……当时也是隨手捡的,这就不太记得了。” 韩凌岳的声音略带一丝心虚,不管这东西是不是一块废料,是不是一块破石头,他却知道要这东西的是陛下、是天子、是掌握一切生杀予夺之人……不可置喙、不可违逆。 想到这里,他有些紧张地看著朱允熥。 好在,站在前方的陛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言简意賅地吐出一个字:“赏!” 能具体到某一片山,范围就已经很小了,以他这皇帝的身份能够调动的资源和力量来找,再简单不过。 相当於是直接確认了採矿点。 如此一来。 耐火砖、可高温燃烧的焦煤、铁矿……都已经不存在技术上的难题,初步具备了大炼钢铁的条件,只需要放给下面去做就行了。 听到朱允熥的声音。 韩凌岳这才如释重负地鬆了口气。 听到朱允熥这一番反应和操作,眾人心里这才大概明白过来朱允熥要做什么——约莫是也大量开採这种平平无奇的矿石! 只是这么块破石头能干什么…… 这却是在场所有人没有一个人能想得通的。 心中也是一阵阵费解。 朱允熥看出了他们的不解,但这玩意儿的真正用途,这些人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知道。 他沉默了片刻。 屈指以指节敲了敲面前的桌子道:“朕要办的事情办完了,接下来,我们接著昨天的內容,继续讲,世界的本质是什么。” …… 炼丹司之中。 凝聚了后世诸多化学家总结出来的体系、理论、成果,隨著朱允熥一起,跨越了时间和空间,在洪武二十五年的大明皇朝开始逐渐萌芽…… 当天下午。 工业司掌印王应辛进宫面圣。 隨后带著几名工业司的技术骨干自应天府出发,朝著距离应天府最近的一处负责开採煤矿、洗煤的矿场而去…… 第243章 朱元璋:当皇帝,不就得这么当么? 也同样是在当天下午。 住在朱棣私宅的朱元璋得到了一则消息:“老黄,咱出去逛了一圈儿,北街那边又有新鲜事儿了。” 朱元璋悠哉悠哉地躺在软榻上。 房中烧著上等的名贵红罗炭,温暖如春,软榻前还有朱棣特地挑选送来的舞姬在翩翩起舞,愜意无比。 闻言。 朱元璋挥了挥手让房中的舞姬退去。 饶有兴趣地抬了抬眼皮:“北街?咱大孙搞出来那个卖布料的铺子?说说看。” 对於他来说。 一路从应天府北上而来,他是眼看著天气悄眯摸儿地越来越冷,二十几年的治国经验,让他最担忧的当然就是大明的百姓要如何过好这个冬。 直到昨天。 隨意在街上逛逛,竟是看到街上有商铺低价售卖著这么一种材质粗糙的布料,无论是布料的材料,还是布料的价格,都有许多巧思在其中:条件稍微好点就看不上、对於穷苦人来说却如同久旱逢甘霖,是救命的东西。 而这东西,竟还是自家的好大孙捣鼓出来的。 这可让他乐呵了许久。 不因为別的。 而是,这件事情至少说明了三点:其一,顶了他皇位接过大明江山的小狼崽子有手段;其二,小狼崽子还有一颗从百姓出发的慈心;其三,更有应对人心的头脑! 所以朱元璋对此事自然是格外关注。 陆威顿了顿,表情有些奇怪地道:“是燕王殿下……他今日一早就派人去商铺传了一道令旨,说是感念於商铺老板的慈心,从自身俸禄之中拿出来万石米,万贯钞,给了那商铺老板……” 朱棣那边来这么一波操作虽然是衝著朱元璋的,但显然也不会蠢到前脚做完,后脚就跑来邀功。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否则这也太刻意了。 而今天朱元璋並没有出门去逛街,所以对这消息知道得也就晚了些。 陆威这边说完,有些尷尬地挠了挠头。 这事儿吧,要是这商铺不是应天府那边的手笔倒也没什么,但现在他却知道其中的部分內情,这消息听起来就显得有点彆扭了。 朱元璋听完。 下意识露出了一个地铁老人般奇怪的表情。 当然,下一刻也立刻想明白了过来,轻轻嗤笑了一声,吐槽道:“老四这心眼子还挺多啊,和从前在应天府一样。他倒是也沉得住气,咱上午没出门,都没特意让人来“通知”咱一声,愣是等著咱自己发现。” 朱元璋坐拥大明江山二十五年。 如何会看不穿这点心思? 朱元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神情,思索了片刻,道:“从自己手里拿出些俸禄来,想討咱的欢心,同时又能得百姓民心,这商铺一半儿的功劳都能算他的头上去,倒不可谓不是好手段。” “只可惜……差远了啊。”朱元璋轻笑著摇了摇头,有些感慨地嘆道。 如果是之前,他倒是也能赞一句朱棣有心思有手段。 只是当他早就知道这是朱允熥的手笔,对朱允熥的这一波操作瞭然於心的情况下,两相对比,朱棣这种操作在他心里就显得有些上不了台面了。 “华而不实。做半分的事情,揽五分的功劳!” “咱大孙就不搞这些架子。老陆你看看,对於这道老天爷给出来的难题,咱大孙是怎么做的?” “他想法子捣鼓出来这么些布料,切切实实地让百姓能活著过这个冬!咱大孙不仅有这份心思,还事事都考虑得这么周全,因为他想事情,是真真正正从这些穷苦百姓的的角度去考虑的!” “他也不搞別的里胡哨,直接从布料的想材质和价格下手,以此將人心、人的贪婪、算计、劣根,统统都玩弄於股掌之中,最终达成他想要的目標。” “不仅如此,咱大孙做事情的时候,还知道要在明面上拋出来个幌子,搞个什么煤运司来掩人耳目,旁人以为他在运那些没用的煤矿,实际上却是在做这件事情……” “咱家大孙是沉得住气的!” “这种利天下、利百姓的功绩只怕早就忍不住出来吹嘘自己了,可这种事情过早宣扬开来,往往反而做不成,咱大孙却是就这么悄无声息、不为人所察觉地做成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说起这些,朱元璋忍不住开始喋喋不休,最后更是一阵阵地朗声大笑,笑声都差点传出去三里地了。 显然十分舒畅开怀。 之前是不知道朱允熥搞什么工业司、织布机、煤运司的的具体目的。 现在知道了。 他欢喜啊,他开心啊。 谁家有这么个聪明能干的大孙能忍得住,不出去到处跟人说,跟人炫耀去?现在的朱元璋,活脱脱地就像是二十一世纪那些在小区园里下象棋的老大爷,逮著机会就要在其他人面前装一波。 陆威作为朱元璋唯一的倾诉对象。 这时候当然只能立刻附和道:“当今陛下睿智聪慧、心性沉稳,这嫡亲的孙儿嘛,自然是和您这嫡亲的爷爷是最像的,有您这洪武大帝之风啊!” 说这话的时候,陆威虽是附和著朱元璋在说。 可是到了如今,跟在朱元璋身边知道了这么多內情,纵然依旧未知其中的全貌,他也该意识到:当今这位新帝决计不是他之前认为的那般“昏庸”! 不说別的,就只说如今北平府正在售卖的这一批布料的事情,就可窥见一斑。 “如今再往回看,咱当初果然还是想的太简单了,当时老黄说这位新帝並非单纯昏庸的时候,咱居然还不信……” “还好当时也就心中想了想,並未脱口而出。” 想到这些陆威不由一阵后知后觉地鬆了口气。 听到陆威这一番恭维。 朱元璋却是摇了摇头,神色复杂地轻嗤了一声:“嘖!有咱这洪武大帝之风……?”说完还轻嘆了一口气撇了撇嘴,虽没有继续往下说下是,脸色却有些奇怪。 “洪武大帝之风……这小狼崽子跟咱可不一样。” “说来说去,咱还是农民一个,莽夫出身,论手段可是一点也比不上那黑心的小狼崽子。” “小小年纪,就把他这些在外就藩的叔叔们,朝堂上的文臣武將拿捏得死死的,一个人身上长了八百个心眼子,换了咱,杀杀人在行,这么多手段操作……是想不到的。” 朱元璋在心里暗暗吐槽道。 虽在吐槽,可脸上却不知觉地就泛起了笑意——当皇帝,可不就得这么当才好么? 见朱元璋面上的神色有些奇怪。 陆威心中不由有些不解,暗暗嘀咕:“陛下明显是对应天府那位新帝十分满意的样子,自豪、炫耀,咱就著这话说他们爷孙想像……哪里说不对了?” 正当此时。 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陆大人,昨日你让属下去查的消息,有回报了。” 陆威以询问的目光看了朱元璋一眼。 朱元璋挑了挑眉,道:“去取。” 第244章 北方全面发售!果然有手段! 陆威暂且收起心中的疑惑。 点了点头,朝朱元璋抱拳示意过后,暂且退出了房门,从门外的人手里接过情报消息后,復又走了进来。 门外传来远去的脚步声。 “如何?”见陆威拿著情报走进来,朱元璋目光微微一亮,竟是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 昨天他逛街发现北平府在发售这些布料,又得知其背后的推手是朱允熥,做出了“朱允熥有大批量生產这种布料的手段”的推论。 基於这个推论。 既然北平这边有布料发售,那么其他州府,肯定也有类似的发售点——毕竟朱允熥不可能单单在北平一个地方搞这种事情。 朱元璋自然而然就让陆威派了人去周围的州、府求证,探查消息,而结果自然就在陆威手里这一封情报之中。 见朱元璋主动询问。 陆威深吸了一口气。 一双眸子之中也带著不敢置信的兴奋,应声回道:“还真如你所料的那般……不仅仅是北平府这边,周围的州、府,也都有这种廉价的布料在进行售卖!” “也不知咱这位新陛下,到底有什么手段!?” 陆威神色无比震撼地惊嘆道。 北平府、还有北平周围的州、府,每一处发售的数量都不算少,他实在想像不到如何实现这么大的產量。 如果光是產量大便也罢了。 最离谱的是。 这件事情出自新帝之手,新帝从登基到现在,拢共也就两个多月的时间,其中著手筹备总也要时间的吧?这么短的时间之內,捣鼓出量这么大的布料…… 称之为神乎其技也不为过。 要知道。 按照常规操作,织成一匹布最快最快也好几天的时间,这个时间成本和人工成本才是导致布价居高不下的原因。 听到这消息,又见陆威这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朱元璋忍不住再次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 “咱就知道!咱就知道!咱大孙果然是有这本事的! 对比陆威来说。 他对这件事情的接受程度当然已经很高了,甚至之前就已经在心里对这个结果颇为篤定,让人去查也只是看一个结果罢了。 他见过世面啊。 他连批量製造琉璃的手段都见识过。 批量生產布料什么的……嗯,基操,咱大孙的基操! “果然还得是老黄你料事如神,当今陛下圣明,乃一代明主,此乃我大明百姓之福啊。” 陆威立刻赞道,心服口服。 他心里虽然有一万个疑惑,但事实的確就这么摆在面前,也由不得他不信。也不管应天府那位少帝到底有什么手段,他做到了这件事情,那就称得上是一位明主。 朱元璋心里乐开了儿。 又大笑了一阵。 隨后才收敛起笑意,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北平府有这种布料在售卖,周围的州、府也已经开始售卖,这消息怕是很快就瞒不住,要传开来了,不过事情已经做到了这个份儿上,传开来也再碍不著什么了,就是……” 说到这里,他似是想起来什么一般,轻轻嗤笑了一声。 陆威好奇道:“就是什么?” 朱元璋摇了摇头道:“就是不知道老四知道这消息会是什么情形,搞这些架子,拿自己的俸禄来打赏,却不知道打赏到咱大孙手上去了。” 陆威这会子才想起来先前聊起的这事儿。 一时忍不住开始替朱棣尷尬起来:“啊这……” …… 与此同时。 燕王府。 朱棣正和徐妙云聊著今天这桩事情。 “王爷此举果然深得民心,下面人来回话,都说如今北平府內不少人在议论著王爷呢。”徐妙云淡笑著道。 “此事还是你调度得当,这赏赐额度也是你定下的,既不显吝嗇,府中的开支用度也足够承担。”朱棣將徐妙云揽在怀中,面上带著一丝得意的笑容,道。 说罢,他双眼微眯,目光一凛,道:“民心便是大势,打仗本王不怕,但本王最欠缺的就是这大势,此次这一桩意料之外的事过后,这大势或许也盛了一分。” 却在此时。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门外吹进了一阵风。 朱棣眉头微微一蹙。 连著打了好几个喷嚏:“阿嚏!阿嚏阿嚏!” 徐妙云贴心地给朱棣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关切地道:“王爷莫不成凉到了?” “来人,在房中再添上一盆红罗炭来!” 朱棣摆了摆手:“不必,本王哪儿就那么弱不禁风了?说不定有人在背后念叨本王呢?哈哈哈!” 徐妙云如寻常夫妻闺阁里的打闹一般,趁势调侃道:“哦?念叨王爷的人那么多呢?” 朱棣也配合著呵呵一笑道:“哪里,有夫人和孩子们念叨就行了。” 这时候。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朱棣轻轻放开徐妙云,甩了甩袖袍,收敛起玩掉的神色,单手负后问道:“何事?” 来人立刻应声回道:“启稟王爷、王妃。是私宅那边来人了,说是有要事稟报。” 朱棣和徐妙云二人对视著交换了一个眼神。 立刻道:“让他进来!” 虽然他不敢明目张胆地监视朱元璋,但在那边远远插个眼睛,还是能做到的,说到底还是他的地盘。 第245章 天晴了,雨停了,我朱棣又行了 “看来……父皇已经收到消息了。” 朱棣看著报信之人背对著他们远去,目光一凝,语气之中带著几分不確定和忐忑之意。 毕竟出手赏赐这件事情多少还是带了些算计的味道在。 虽然他觉得这个操作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但不確定朱元璋的態度。 始终也不能放心。 徐妙云定定地看著朱棣道,淡笑著安慰道:“王爷此举本就可以说是善举,是为北平百姓尽一份心意,父皇应当会欢喜才对。” 朱棣心中些许安慰,点了点头。 这时候,一名身著粗布麻衣,身形样貌皆十分平凡的中年男子也走了过来,他的脸上和手上还有几抹黑痕:“参见王爷。”这人自然就是私宅过来报信的人了。 “没有被察觉到吧?”朱棣不放心地问道。 “请王爷放心,属下只是进宅子里送炭去的,和宅子里的舞姬姑娘说了两句话,並未引人注意。”来人答道。 朱棣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现在主动权在朱元璋手里,朱棣当然不敢造次,只能多谨慎几分。 他给朱元璋安排舞姬,一是为了表个孝心给朱元璋解解闷,另外一个目的就是放一双眼睛了,而消息的传递则直接从府外进去人,如此才可保隱秘。 见朱棣这般谨慎的模样。 报信之人面上虽无异样,心中却忍不住暗暗嘀咕:“殿下是这北平府里最大的人物,普天之下也找不出几个比咱殿下还要更大的人了,私宅里到底住了什么人?” 能被朱棣派去私宅拿消息,肯定也是朱棣极其信任之人,约莫知道自家王爷现在所图非小,做事情必然也不能以平常那种常规路数来揣测。 所以,这人心里虽嘀咕,却也不敢起探究之心。 確认安全之后,朱棣立刻开口问道:“消息传到私宅去了?” 报信之人確定地点了点头:“姑娘说,那位陆大人出去了一趟,回来神情古怪地说北街商铺有新鲜事儿,然后她们就被支出去了。” “支出去了……” 对此朱棣倒是不意外。 自家老爹的做事风格他还是了解一二的,他就不是一个轻易相信旁人、更不是一个轻易会放下戒心的人,否则咋还要专门搞一个直隶於皇帝的锦衣卫? 虽然他在舞姬之中安插了人,但他也没指望一个刚过去一天的舞姬能探听到太多消息。 朱棣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问道:“那……那人得知消息过后,可有何举动?情绪如何?” 探听不到具体消息不要紧。 只要能够知道自家老爹对於这件事情的態度就足够了,知道此事之后,反应如何,情绪如何,如此就能够判断自己这一波操作的大致效果了。 他面上虽极力保持著平静,袖中双手却不觉紧握。 报信之人立刻抱拳应声道:“回殿下,姑娘说,那位黄老爷的房间周围都有人看守,不过,虽然听不到黄老爷说了些什么,但黄老爷的心情似乎十分不错,有说有笑的,好几次都能隱约听到他的笑声都传到外面来了。” 听到对方这话。 朱棣蹙起的眉头都不由舒展开来,面上隱隱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喜色,淡笑著摆了摆手吩咐道:“好,本王知道了,往后你继续隔几日往私宅里送一次炭去,送完炭再来回本王的话。” “是,属下明白,那属下就先行告退了。”送信之人应了朱棣的安排,抱拳告退。 待他走远了。 朱棣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徐妙云也面带喜色地看著朱棣道:“看来王爷这一次的应对没问题,父皇不是一个喜怒形於色的人,笑得如此开怀,可见心情的確很好。” 朱棣此刻也一扫心中的忐忑与紧张,笑著点头,瞬间自信了起来,意气风发的神色之中,大有种“天晴了,雨停了,我朱棣又行了”的味道: “先前本王担心,主要是觉得,本王此举虽然也是有无懈可击的体面说法,但其中的心思肯定瞒不过父皇,心中拿不准父皇是否会对此不悦。” “不过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对於父皇来说,他现在忧心的,一为大明江山社稷,二为天下黎民百姓,但与此同时,父皇还得斟酌著,有谁可为这大明江山的后世之君。父皇从来不是循规蹈矩、按常理出牌的人,这种手段在他眼里自然也不该算是一种见不得人的手段。” “或者说……有时候一个合格的君王,本就需要有这么一些手段……” 说罢,朱棣端起旁边茶桌上的茶杯,缓缓抿了一口茶,双眼微眯地看向外面,仿佛胸膛都变得挺拔了几分。 面上洋溢淡淡的笑意。 可见心情也是十分不错。 徐妙云站在他身旁,姣好的面庞上虽是柔和的面色,声音也温柔,语气却丝毫不软:“王爷这些年治理北平有方,父皇总会看到的,更会知道,王爷一定有资格和潜力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 二人本就情谊甚篤,徐妙云自然会坚定站在朱棣身后。 听到这话。 朱棣本就极好的心情愈发有些澎湃之意。 他挑了挑眉道:“或许……等这个冬天过去,时机也就差不多了,应天府那边,那群淮西勛贵纵然稳得住一时,莫非还一直能稳得住不成?而如今,咱们北平府又多了一个父皇,一个代表天下大势的父皇,哈哈哈哈。” 说到这里,朱棣下意识抬起头,目光越过燕王府高墙上的积雪,看向了南面的天穹,脑海中的思绪被拉到了奉天大殿,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张椅子。 英凛的面容之上。 有豪情万丈。 直到徐妙云的声音响起,朱棣的思绪才回过来:“王爷,这个时候怎么还有人来?”说完,徐妙云微蹙起眉,面露疑惑之色。 他们夫妻二人议事,一般来说下面的人都不会打扰,但凡有人来打扰,必然是重要之事。 前一次来人报信,他们是不意外的,或者说他们夫妻二人本就在等著人来报这个信,现在这件事情算是了了,此时还有人来就有些奇怪了。 朱棣收回自己的思绪,也收敛起自己心中的激昂。 纵然他对那个位置已经產生了强大的渴望,但他也並非一个浮躁之人,纵然如今情势明朗,心中得意,也能將其压下去,继续看著眼前的路。 朱棣也微蹙起眉头,面色一凝,又有人来,不仅在徐妙云的意料之外,也在他的意料之外:“本王今日並没有安排其他的事情。” 待外面的脚步声靠近,二人也看到了来人,面色愈发凝重了几分:“丘福?” 如今北平府內外的大事,丘福管得最多。 来的是他,可见事情不小…… 第246章 朱棣懵逼:我淦!那么多大善人? “属下参见王爷、参见王妃。”丘福抱拳一礼。 “何事?”朱棣直接开口问道,他对徐妙云从来也没什么需要隱瞒的。 “启稟王爷、王妃,又出了一桩怪事情。”丘福道。 “又?怪事情?” 朱棣和徐妙云二人对视了一眼,对这所谓的“怪事情”心中一时都没有头绪,只是暗暗觉得:“这几天的怪事情也忒多了点儿……” 丘福是朱棣一手提拔,也最被信任,说话也不绕弯子。 直接开口道:“咱们北平府出了个大善人,拿自己的身家准备了许多廉价的布匹在街上售卖,可……刚刚俺下面一个百户从通州那边办事情回来,跟俺说……通州也出了个大善人,就在昨日,也开始在售卖那些廉价的布料。” “俺也问过了,通州那家铺子的老板姓苏,不姓许,和咱北平这边不是一家儿的。” “俺觉得这件事情太奇怪了。” “原本有钱人做做善事,这种事倒是不稀奇,不过一般来说,他们也就偶尔拿点粮米出来施个粥什么的,要说倾家荡產,那还真没听过。” “况且这样的大善人,有一个就很稀奇了,结果一下子出来两个……俺怎么想怎么觉得奇怪。” 丘福挠著头,面上带著十分的不解之意。 反正他想不明白。 听到这个消息。 朱棣和徐妙云夫妻两个也是一脸懵逼起来,面上齐齐露出惊讶、意外的神情,沉默著茫然地相互对视了一眼。 蹙眉思索许久。 也得不出个所以然的结论来…… 丘福有句话说的完全没毛病:出了一个倾家荡產的大善人可以说是偶然,但出了两个……这就很怪异了。 朱棣一双眉头紧紧蹙著,脑子里也一直在思考著这件事情的蹊蹺,但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最终也只能语气凝重地道:“不对劲,这很不对劲……” 见自家王爷也没了主意。 丘福建议道:“要不俺去北街那边把卖布那个商铺老板抓,哦不,请过来……问问看他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朱棣却摇了摇头。 道:“不可,本王今日上午才大张旗鼓地赏赐了北街商铺的那个许兴昌,况且那家铺子现在正卖布料卖得如火如荼,北平府和周围的穷苦百姓都等著买他们家的布料,这时候本王把人喊来燕王府算怎么回事儿?” 上午刚做完好人。 也的確在北平府一带收穫了民心。 朱棣一下子当然不愿意做这自打脸面的事情,名声会打折扣不说,私宅那边还有一个老爹在看著自己。 说完,他垂眸思索了片刻。 而后才抬起头来,给丘福安排道:“你先派人去通州那边调查了解一番具体情况,还有……此事也去庆寿寺知会道衍师父一声。” 丘福点了点头:“好,俺这就去安排。” 刚要走的时候,却又被朱棣身边的徐妙云给叫住了:“丘福,你等等。”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王妃?还有什么事情要吩咐的?”丘福问道。 徐妙云沉吟了片刻。 才目光定定地道:“此事虽蹊蹺,但也不能排除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两个大善人,你可以再派些人去其他州、府也了解了解,看一看,是不是只有北平、通州这两个地方有布料在售卖,若是只有北平和通州两处,说不定还真是个巧合,但若是……” 说到这里,徐妙云的目光变得愈发凝重了一些。 顿了顿才继续道:“若是……北平、通州之外的其他州、府也有这样的“大善人”,那事情或许就不简单了。” 丘福目光一亮。 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道:“王妃此言有理,王爷?” 朱棣点了点头,面沉如水:“去查。” “是,那属下就先下去办事去了。”丘福抱拳告退,隨后急匆匆地朝外面而去。 看著丘福的背影。 朱棣和徐妙云夫妻二人都有些茫然地沉默了许久,之前得知朱元璋对他赏赐商铺这一波操作表示满意的喜悦……都似乎被冲淡了许多。 二人沉默良久。 朱棣才紧蹙著眉头道:“嘶……这件事情本王无论如何去想,都觉得其中有许多不通和蹊蹺之处,如果真和你说的那般,不仅北平、通州,其他地方也有人卖布料……那么这些商铺的背后说不定有不为人知的联繫,或者带著某种目的。” “可在北平和周围一带卖布料……能是为了什么目的?这背后又需要多大的人力物力財力?如此一想本王又觉得不太可能。可同时,单纯有这么两个“大善人”,似乎又不像巧合……” 朱棣双手负后,想著这件事情只觉得脑子里有千丝万缕的麻团缠绕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他不像朱元璋,身边有个陆威一早就发现了锦衣卫的痕跡,又见识过朱允熥的能力和手段,顺带著把自己的情报一捋就捋出来了真相。 別说朱棣没发现锦衣卫。 就是他真发现了锦衣卫的痕跡,也不会觉得这件事情跟应天府那边有关係,布料的產量上就不可能。 就连旁边的徐妙云都嘆了口气。 却也只能安慰朱棣道:“此事本就蹊蹺而没有任何道理,但道衍师父有句话说得不错,万事万物皆有其因,亦有其果,想不通,王爷就暂且不去多想吧,等丘福把这件事情查清楚了……顺藤摸瓜,或许一切因果就自解了。” 第247章 朱棣:完了,冲我来的! 时日转眼过。 第三天一早。 一袭玄色袈裟的道衍和尚就来到了燕王府之中。 见道衍和尚来到厅中。 朱棣长长吐出一口闷气,迫不及待地看著道衍和尚,紧紧蹙著眉头似是在诉苦一般,道:“道衍师父,除了本王所在的北平,隔壁的通州,就在刚刚,本王这边又来了消息,距离北平不远的怀柔……也有这么一个大善人!” “此事不对劲,越来越不对劲了!”朱棣面色凝重,有些不知所措地嘆道。 这件事情到目前为止並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 可现在已经连续出现三个地方在卖这些廉价布料,这得多少人力物力財力来造,为何这些所谓的“大善人”又都出现在在他的藩地范围之內?谁会有这么大的能量?…… 以这件事情为中心。 已经足够衍生出无数令人费解的问题。 一旁的丘福也焦急地问道:“是啊道衍师父,你有头绪没?一样的布料、一样的说法,其背后肯定是互相有所关联的,太诡异了……” 不等道衍和尚说什么。 堂外竟然又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是一名身著劲装的男子,正是丘福手下的人:“启稟王爷、王妃、丘千户,大兴那边刚刚也传回来消息……有廉价布料在大兴进行售卖,布料的纹样质地,和咱们北平府卖的布料差不多。” 朱棣、徐妙云、丘福、道衍和尚四人皆是心头一震。 瞪大了眼睛相互对视著。 即便是稳如老狗的道衍和尚都已经没了一贯的淡定。 沉默了片刻。 朱棣才咬著牙挥了挥手:“本王知道了,退下吧。” 隨著脚步声逐渐走远,朱棣才强自镇定地抿了抿嘴唇,咽了口唾沫:“大兴也在售卖,已经有四处地方都在售卖这些廉价布料了,就连材质都如出一辙……还是同一个人的手笔,本王怎么觉得……有人衝著本王来的?” 想到这里,朱棣背后泛起一抹凛然寒意。 就连道衍和尚都没法反驳这个说法,甚至乎,心头涌起了一阵不安之意…… 蹙起眉头沉吟思索起来。 见道衍和尚似乎都一时没了主意,朱棣一下子更慌了,强作镇定地喝了一大口茶,试探著问道:“道衍师父?” 道衍和尚深吸了一口气。 摇了摇头,如实说道:“贫僧心中暂无头绪。” “北平、通州、怀柔、大兴……的確是以王爷所在的北平府为中心,可若是真有这么一个人,耗费常人难以想像的人力物力財力,生產出这些布料在北平及周边一带售卖……此举能衝著王爷做什么?又能给王爷造成什么麻烦?” 朱棣身旁的徐妙云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道:“目前看起来,不仅不会对王爷造成什么麻烦,反而对王爷是有好处的,百姓安居、得以温饱,便会有民心。甚至对我们正在筹谋之事有利,毕竟……这么多布料落到那些穷苦百姓手里,整个北平府都不知要少死多少人,这些人都可以成为未来招揽军队的对象……” 不错。 像是衝著朱棣来的,可看起来对朱棣又全是好处。 这是小拳拳捶胸口不成? 这就是最大的矛盾了。 就是道衍和尚智多近乎妖、徐妙云再是什么“女诸生”,他们也不可能想得到,这事儿实际上也不是衝著朱棣,而是衝著整个大明去的。 朱棣就根本没有被刻意瞄准过。 丘福转了转眼珠子,道:“会不会……是有什么人仰慕咱们王爷,也看出咱们王爷的资质,所以在不为人知地替王爷做点什么好事?” 道衍和尚顿时有些无奈。 轻嗤一声道:“王爷赏赐也送下去了,这么多处地方的铺子都已经卖布料卖了这么久了,要真有这么个人,早该对王爷摊牌了。” “找许兴昌去吧。”道衍和尚建议道。 看似毫无头绪、毫无逻辑的事情,归根结底还是情报不够,想要拿到这一份情报,只有去找当事人。 朱棣却显得有些迟疑。 说起来父皇似乎对自己以俸禄赏赐商铺老板的事情颇为满意,他並不想破坏好印象。 不过这时候。 又有两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启稟王爷、王妃、丘千户,三河有廉价布料正在售卖,布料质地与北平商铺的布料相仿。” “宛平也有廉价布料正在售卖,布料质地相仿。” 一时之间。 厅堂之內再次沉寂下来。 好傢伙,通州、大兴、宛平、昌平、三河、怀柔……这特么的是把他们给包围了啊! 当然,这只是表象。 实际上,就是从应天府运过来的布料在这一片到位了,开始统一发售了而已,如果再往远一些的地方查一查,他们其实还会发现,別的地方一样在售卖这种布料。 只是这个时代的交通吧…… 这个时候他们也只能得到这北平周边的消息罢了。 所以看起来就像是被包围了。 朱棣挥了挥手让进来报信的两人退下,咬了咬牙齿,面沉如水地道:“丘福,去北街走一趟,把许兴昌抓……不,请过来喝茶。”首先这暂时还不是件坏事,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这个好人的名头他还是想顶著的。 丘福也神色肃穆地道:“俺这就去。” …… 北平,北街。 正在铺子里喝茶的许兴昌有些坐立不安地背著手左右踱步,时不时透过窗户缝隙往外瞅两眼:“许百户啊……他们说是要请我去王府喝茶,实际上肯定是察觉到了什么,要把我逮过去盘问,你说这事儿我说还是不说啊?” “不说吧,燕王殿下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我若说吧,又违抗圣令……” 许兴昌一脸纠结为难之色。 坐在一旁的许诚面上却並无紧张之色:“燕王殿下想要得民心,前日才赏赐了你,你不说他们也不会为难你的,况且此事陛下那边其实也早预料到了,给过我解决的办法,我不会让你在燕王府待太久的。” 卖布料这么简单的事情安了个百户在这里,自不是偶然,而是朱允熥特地派人过来的。 一个狼子野心的姚广孝。 一个未来的永乐大帝。 只要布料开始在北平一带发售,肯定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和调查,如果过早地让他们知道这是朝廷的手笔,朱允熥也不確定此事会否有什么其他的阻力。 所以才特意安排了身为锦衣卫百户的许诚,来这里镇场子,也提前给许诚交代了应对方法。 说话的同时。 许诚的目光之中不由露出一抹复杂之色,心中暗道:“也不知谁说咱们陛下是昏君,早在应天府就料到了今日的局面,他眼睛比谁都看得清楚,看得远!” 第248章 整个大明都在卖布料了?? 当日。 北平城里的大善人许兴昌被请去燕王府喝茶去了。 只是没过多久。 北街卖布料的铺子就关了。 不为別的,想要继续做生意,就得从商铺仓库里调出来更多的布料,可这仓库的门儿吧……只有许老板一人有钥匙和权限打开。 许老板人不在,这生意自然就做不下去了。 是以,北街布料商铺老板许兴昌,在燕王府里坐了没多长时间,就被王府里的人又快马加鞭地送回了北街,布料铺子重新开张。 …… “巧合?这不可能是巧合!” “许兴昌背后一定有什么人在拿捏著此事,而且此人还在阻止我们探究他,甚至知道本王在意民心,以此为要挟,让本王没办法在明面上探究他!” 眼见著丘福把油盐不进的许兴昌送走,朱棣气得拍桌而起,有些愤怒地道。 诚然,这像是件好事儿,对他似乎没坏处。 可是……这种捉摸不透的感觉,这种像是被人玩弄於鼓掌的感觉,让朱棣很不好受。 就藩十年。 朱棣手里握著几万亲信人马,同时还有一定权限调度周边卫所的兵马,他就是这北疆的猛虎,说一不二的王,什么时候受过这份儿气?什么时候连自己的藩地也能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撒野? “哼!这许兴昌的胆子,也是大得很啊!居然敢在本王面前不说实话!” “如今百姓在盯著、父皇也在盯著,本王动不得他,那就让他过了这个冬!难不成本王现在不好动他,来年此事平淡下去,本王还没法子动他?” 朱棣下眼瞼颤动,双眼微眯,一双英凛的眸子里顿时迸溅出杀意。 徐妙云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道:“王爷且先息怒,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眼下该关心的,是这个越来越蹊蹺的事,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那等大逆不道之人,隨时都可以处理。” 对此,道衍和尚倒是没有劝。 若要一个君王,本就该有这么些生杀予夺的霸道,否则也镇不住旁人。 所以他只是静静地等著朱棣缓和过来。 朱棣虽有脾气,但能成事的人,自然不会轻易被情绪给拌住,紧蹙著眉头沉默了片刻后,朱棣立刻敛起自己的怒意与杀意,道:“明面上不说,就暗地里去查。” “这些商铺几乎都在相同的时间卖这些布料,布料的材质也都差不多,甚至他们连藉口都差不多,其背后肯定有跡可循,商铺里人员的走动,货物的运送路径,从何处而来……这些都可以去查。” “本王倒是要看看。” “到底是谁,存心要在本王面前玩肠子!”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那个许兴昌,本王就让他多活几个月的时间!” 朱棣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凛然地道。 道衍和尚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是帝王的气度,他单手立掌宣了一声佛號:“阿弥陀佛……” …… 与此同时。 朱棣的私宅之內。 之前忙著来北平,偶尔还有舟车劳顿的赶路之疲,自从到了北平,朱元璋这小日子是过得愈发轻鬆愜意了起来。 尤其是半推敲、半调查地发现了朱允熥的一波操作之后,这段时间让他最困扰的事情都释然了许多,吃嘛嘛香,一张老脸上的脸色都红润了积分。 此刻,朱元璋翘著二郎腿躺在软塌之上,磕著瓜子,优哉游哉地道:“把许兴昌喊过去了?看来老四也发现了些端倪,这反应速度还挺快的。” “老四这小子,打小就聪明,鬼点子多,又把徐达他们家最聪明的丫头给娶回去了,要不是上面还顶著个不中用的老二和老三,说不定咱把那把椅子给老四坐了。” “不过好事多磨,咱发现咱有个更聪明的大孙。” “哈哈哈哈哈!” 朱元璋“嘎吱嘎吱”磕著瓜子,漫不经心地评价道。 站在一旁的陆威看到笑得跟朵菊儿一样的老黄,心中不禁一阵无奈:“大孙大孙……自从发现那个布料铺子,三句话不离大孙,一路上也不知道是谁喊著什么逆子、小狼崽子的……” 当然,朱元璋心情好,他这个伺候人的也轻鬆。 立刻附和著道:“咱就说您別老想太多,您这有天面庇佑,自然什么都不愁的。” 朱元璋也被哄得很开心。 挪了挪身子盘坐起来,饶有兴趣地道:“许兴昌被弄到老四府上去了,然后咋了?” 陆威又把后面的事情和朱元璋言简意賅地说了说。 朱元璋挑了挑眉,略略思索了片刻道:“以北平的民心迫住老四,这准是咱大孙的主意,玩弄人心,他最擅长了,咱原本还觉得奇怪,卖个布料安排个百户来北平,也忒浪费人了,原来在这儿等著。” 陆威心中暗暗一惊:“隔著这么远也能操作?陛下口中的“小狼崽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神仙?” “对了,您让他们继续调查的事儿,刚刚也传回来了消息。”陆威暗暗腹誹著,却没忘了正经事儿。 “如何?”朱元璋目光微微一亮,问道。 说到这里,陆威面上不敢置信的神色愈发浓厚起来:“和您所预想的那般,不止北平府周边一带的地区,无论是再往南,还是再往北些的地方,都查到有人在售卖这种布料,再往南的消息咱不知道,但至少北边这一片,全部都在卖!” “这是整个大明都在卖了?” “嘶……这得多少布料来消耗?这小狼崽子到底用什么手段了?” 第249章 这福气,咱原是没想过吶…… “不是……他能变戏法不成?” “咱知道这小狼崽子的手段不少,可是这种覆盖率也太夸张了,怎么可能一下子变出来那么多的新布料?” 即便朱元璋已经见识过不少骚操作,同时心里对这种布料的產量也提前有了一个比较夸张的预期,但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依旧发现:是自己太没见过世面了…… 原本他想著。 朱允熥或许能够在一些往年冻灾比较严重的区域售卖这种布料,也就是所谓的好钢要用在刀刃儿上。 但他从来没敢想过:这小狼崽子直接全国发售了! “是啊……咱也是一点想不明白,这几天收到的消息,就连一些偏远的州、府,都被覆盖到了!变戏法的可做不到这种程度,咱陛下,这是施了仙法了吧??” “若不是亲眼见到,咱想都不敢想。” 陆威也是惊得不行。 这种巨大的產量,已经完全超出了他所有的认知范畴,是连想都不敢想的產量,而应天府那位“昏君”把別人不敢想的直接做出来了。 听到陆威这话。 朱元璋脑海里莫名其妙就迴响起来当初朱允熥说过的一句话:【我能做到的,他想都想不到!】 他有些五味杂陈地长嘆了一口气,双眼微眯地看著殿中烧得正红火的红罗炭,慨然道:“是啊……咱想都没敢想吶!” 这一句话。 是他还躺在乾清宫的时候听到的。 他很清楚地记得,那时候小狼崽子说他做梦梦到他了,身边那小太监对他一阵恭维,没想到这小子满脸自傲之意地就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一副完全没把自己这个皇爷爷看在眼里的样子…… 当时听得朱元璋內心一阵好骂,可把他给不服气坏了。 觉得这娃子口气也忒大了。 他曾走遍大明的山川大地,见过最底层的世界,也当过小兵、当过將军、当过吴王、当过皇帝,走过的路比小崽子吃的盐还多,什么世面没见过? 要不是当时情况不允许,朱元璋都想出去骂人了。 从现在往回看。 朱元璋:不好意思,我承认我之前的声音大了点。 他不得不承认:就算自己一早发现了许多情况,但自家大孙都已经切切实实做出来了的事情,自己连想,都还没敢往那种程度去想。 不知不觉,朱元璋一张老脸都有些微微发红。 “老黄?怎么了?是身体有些不太舒服?”一旁的陆威发现朱元璋神色奇怪,怔怔出神地沉默了下来,脸都变得红润了几分,立刻担忧地问道。 朱元璋这才回过神来。 摆了摆手尷尬地嘿嘿一笑:“没……没怎么,许是这炭烧得太暖和了。” 说话的同时在心里暗暗安慰自己:“咱又没真说过这些话,心里想想也没人听见过,不打紧不打紧……” 而后立刻转移话题道:“再往南呢?” 见朱元璋没什么事,陆威也鬆了口气,继续回话道:“再往南就力有所不能及了,毕竟现在锦衣卫都……这能调度的人手就……” 陆威说到一半儿没敢继续说下去。 再说下去就相当於是直接贴脸开大:你都不是皇帝啦,锦衣卫都不是你的啦,全归你好大孙管著啦,你不叫洪武大帝叫黄十六啦…… 好在朱元璋对此並没有在意。 陆威这才继续道:“不过蒋指挥使那边时不时便会有消息传来,再往南的事儿,想必蒋指挥使在情报中也会有所提及,咱等著蒋指挥使便是。” 朱元璋挑了挑眉:“嗐,咱这大孙……” 他欲言又止,话没说完,神色之间略见一丝尷尬,自己一个不留神把自己坑成真驾崩了,他也很无奈。 “那咱就等著吧。”他听著屋外滴滴答答的雪水,面色之中带著一抹释然,索性现在事儿都过去这么久了,况且他这个黄十六,当得也挺快活的,也就不那么纠结了。 陆威约莫也察觉到了朱元璋细微的情绪变化,立刻趁热打铁地道:“您是有福之人,需要操心的事儿,有咱陛下替您操心著,这等天命旁人求还求不来呢,且宽心著吧。” 被陆威这么说著。 朱元璋心里略微的不快也没了,朗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咱是有福气的,哈哈哈哈!” 就连门外的残雪似乎也十分的明亮打眼。 当笑声淡去。 朱元璋的声音却又变得有些悵然起来:“这福气,咱原是没想过吶……”如今这般情景再回想两个月之前,他瞬间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那时候,他的標儿没了,大明江山的后继也没了。即便他是威震天下的洪武大帝,有时候竟也觉得,这天好像都要塌下来一样,便是太阳高掛也好像阴沉沉的。 福气?他幼年失父母、失兄弟,即便当了皇帝,也留不住大孙,留不住妹子,最后连標儿都留不住。 忙活了一辈子。 好像什么都有了,却又好像什么都没了。 只落得这么一座沉甸甸的大明江山压在身上,他却也老了,都找不到人来帮著他扛一扛。 原以为自己只能鬱郁孤寂终老,倒是没想过,如今这天儿,好像又亮起来了。 陆威跟在朱元璋身边这么久,大概也知道朱元璋这一抹悵然的由来,立刻安慰道:“嗐!您这话说得,这天下谁能比您更有福气?躺在榻上,嗑嗑瓜子喝个茶,哄著小火,高兴了招来舞姬跳个舞解解闷儿,还有陛下帮您看著大明江山,多美!” 朱元璋的思绪也被他的声音拉了回来,笑道:“好像是这么回事儿,嘿嘿。” 只是很快,他这操心的劲儿就又上来了:“不过,看著大明江山,说起来简单,实际做起来,里面门门道道,却是千难万难的。” 朱元璋沉吟思索了片刻,又有些担忧地道:“譬如咱大孙这次事情虽然办得漂亮,可他弄出来这么多布料,约莫是要把应天府那边能用的草木藤蔓都给用了。” “原本咱以为他工业司搞什么“奇技淫巧”的,用上一些也就用上一些,最多百姓会有怨言,但这么大量的布料,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生產出来的,原材料需要的用量却摆在这里,怎么都跑不脱。” “大明其他地方的百姓倒是好过冬了,就是应天府那边,可能不好给说法啊。”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把应天府百姓过冬取暖的草木全都给抢了,做的虽然是好事儿,可那些人就会觉得——凭什么?別人是舒服过冬了,我们不过冬了不成?” “这事儿处理不好,也是有可能闹出乱子来的。” 说来说去他也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 高兴归高兴,但他看事情的角度却永远要比旁人全面:“想坐好奉天殿上那把椅子,这样零零碎碎难以两全的事情,可多得很吶。” 第250章 尼玛,到底是谁在防我? 见朱元璋这一下子忧一下子喜的样子,陆威有些无奈地道:“刚说您是个有福气的,怎么这又操心起来了?” 朱元璋挑了挑眉,摇头笑道:“没办法,咱的大孙,咱的江山,咱就是光在这里享福看著,总是也会有担心的。” 陆威想不了那么多。 反正他觉得,这件事情不管怎么算,肯定都是划算的。 想了想,道:“有这么个过冬的好法子,换了谁都会去这么做的,咱陛下这么厉害,出不了乱子的。再说了,咱陛下是个会仙法的,说不准他什么时候又给咱施个什么仙法,大家就皆大欢喜了呢?” 朱元璋没再多说什么。 只暗自呢喃了一句:“仙法……” 同时在心中暗道:“要真有那么多仙法就好咯!” 所谓的琉璃,也要用炉子用火来烧,廉价布料,也得从百姓手里抢草木藤蔓来生產,哪儿有什么仙法? 这事儿陆威看著神奇,但其中的一些內情朱元璋心里却多少还是有数的,自然难免完全放下。 …… 好消息是,自从雪停下了以后,北平一带似乎都没有要继续下雪的意思,冬日的太阳虽不暖,却也慢慢地把北平街上、屋脊上的残雪给一日日化开。 几天下来,北平的积雪几乎化去了半数。 然而,现在才是刚刚入冬的时节,冬天不会隨著这一场雪化去而就此过去,即便出了太阳,即便积雪化去,空气之中依然冰冷寒彻。 不过今年冬天却大有不同。 朱元璋偶尔在街上走走,倒是也没有再看到冻毙於街头的冰冷身体,只有城內城外赶去北街的,面上带著希望的百姓,或是如传言那般真的以一个低廉的价格买到了布料的惊喜面孔,看得人心里暖和。 尤其是想到。 这样的场景不仅仅发生在北平城里,而是发生在大明的每一个州、府、县……朱元璋的心情就更不错了。 北平城里的一切似乎都大有欣欣向荣之意。 当然。 除了燕王府。 没人知道,这种平静之下,无数人多方走动调查著,酝酿著暴躁、恼火、鬱闷、不解……等诸多情绪在其中涌动。 “这都过去三四天的时间了,北街那家商铺的情况还没有摸到?许兴昌到底从哪里弄来这么多廉价布料?这些布料又是谁在生產?”朱棣坐在王府堂內的主位之上,面沉如水,双手紧捏著扶手,指尖都有些发白。 没错,这么长时间过去了。 朱棣居然发现他还查不到自己藩地內一家商铺的情况,抓有抓不得,更別提用刑拷问、泄愤杀人了。 不仅如此。 下面的人还查到,不仅仅原先调查的几处地方,整个北平管辖范围之內的州、县都有布料在售卖。 这种越来越诡异、无所依从的感觉愈发容易让人暴躁。 见朱棣如此生气,丘福也只能面色凝沉地抱拳请罪道:“燕王殿下恕罪,是末將失职了。” “到底怎么回事?”朱棣有些恼火地问道。 丘福应声回道:“回殿下,北街那家铺子……倒是也一直在让人看著,包括怀柔、通州、大兴等地的铺子,也都有人在暗中看守,只是这几天他们的生意照做,却依旧没有新的货物运送过来,铺子除了做生意和外界並无交往,也就无从查起了……” “这么做生意也不用进货?”朱棣也有些无语。 “属下估计著,他们可能是把货囤足了,才开始售卖的。”丘福道。 道衍和尚坐在朱棣左边下首,沉声道:“囤这么多货,这是存心在防著人查到背后的情况,又是早有准备。” 自然是早有准备的。 朱允熥早知道北平这边有一伙造反天团在,还提前安排了锦衣卫百户许诚在这边,考虑过他们会明著找许兴昌探究,肯定也考虑过他们会暗中探究。 所以在开始售卖引起人注意之前,就授意这边直接囤货了,而这商铺里的货虽然是从煤运司拉过来的。 谁都以为煤运司就是朱允熥在胡闹乱来,长久下来本就没什么人关注了,只要囤货这件事情做得隱秘一点,基本不会被人发现。 虽然最终肯定是要公之於眾的。 但一件事情做到位了再公之於眾,才是最保险的。 姚广孝是个老六。 不得不防。 “这就是件好事儿,给人知道了,不仅燕王殿下这边有好处,还能有好名声,了这么大力气,为什么要防著?防著什么?”丘福也是十分纳闷儿,越调查下来越不解,没好气地吐槽道。 听到这话。 朱棣、徐妙云、道衍和尚三人都不由沉默著尬住了。 都是聪明人。 但就是理不出头绪来。 沉默之中,丘福看了一眼堂外的方向,目光微微一亮,道:“下面的百户来了,说不定查到什么了……” 说话间,一名健硕的汉子走了进来。 丘福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说?” 那汉子先是朝朱棣等人先后抱拳一礼。 隨后道:“商铺那边暂时还是没有动静,但俺让他们往远些的地方查了,往南靠近山西河南一带,往北的宣府、大同……都有布料在售卖……” “什么!?” 朱棣、徐妙云、道衍和尚、丘福四人惊嘆,齐齐起立。 本就被这件事情困扰许久的朱棣內心只剩下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特么的这是见鬼了? 第251章 大数据的端倪,指向应天府? 见堂內所有人都齐齐愣住了,报信之人拿著手里的情报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主要是此间的气氛,实在显得有点诡异。 等待了片刻,报信之人只能看向丘福不確定地询问道:“这……丘千户?” 丘福紧蹙著眉头接过这人手里的情报,挥了挥手:“先下去吧,此事还得继续盯著,有什么其他情况隨时来报。” 他知道,现在这事儿是越来越大了。 待那报信的百户退了下去,朱棣这才失神喃喃:“大寧、广寧、山西、河南这种廉价布料的覆盖范围,竟然已经不止本王的北平府一带……”语气之中带著一种悵然之意。 原本他还想著。 不管对方是谁,目的为何,但在这件事情之中受益的再怎么说都是北平的百姓,都是他燕王朱棣辖区之內的百姓,就算自己蒙在鼓里,这民心怎么算都该是归他来得。 这个冬天一过。 一旦起事,这种民心的加成必然事半功倍。 甚至乎。 他还考虑过丘福讲过的那句话——有什么人看到了天下大势,想要效忠、投靠於他的投名状——纵然觉得可能性小,但这么大张旗鼓地在他的藩地辖区,搞这种民生活动,而且还是以损一人利百姓、利他燕王朱棣的方式…… 这种猜测似乎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不过现在。 朱棣这颗心算是完全死了。 不单北平有,周边的省府都有,手笔大得惊人!显然已经绝了有什么人想要衝著他献殷勤的可能性。 这也都算了,关键是各个地区都有,原本以为会落入自己囊中的这份民心也不是他的了,自己之前拿出去做场面的赏赐,五分之一的俸禄,还特么打水漂了。 这尼玛找谁说理去? 一想到这些,朱棣就觉得自己心里堵得慌。 “丘千户,你手里新得的情报拿过来给贫僧看一下。”道衍和尚沉思了许久,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下眼瞼微颤,目光定定地看著丘福道。 丘福知道道衍和尚一向是最有主意的。 也不敢问,立刻上前几步,把手里刚刚得到的情报递给了道衍和尚:“道衍师父请看。” 道衍和尚先是粗略地看了一眼这份情报。 上面的內容无非是写著目前为止,又发现了哪些省、府、州、县在售卖布料,售卖情况如何……等等,乍一看並无特別之处。 但道衍和尚还是將其摆在了一旁的桌面上。 隨后还从袖中拿出来一些之前陆陆续续到手的情报信息,同样摆放在旁边的桌面上。 “道衍师父这是作何?”徐妙云有些疑惑道,这些情报在场四人都是看过的,里面就是一些常规信息而已。 道衍和尚双手负后,目光凝沉地看著桌面上这些被重新摆出来的情报,沉声解释道:“当范围足够大、情报足够多的时候,一些看似普通、常规的情报,在无序之中寻找有序,有时候也能看出来之前看不出的东西。” 朱棣和徐妙云对视著交换了一个眼神。 虽然暂时不解其意,却还是和道衍和尚一样,重新观察起这些情报来…… 丘福则是有些懵逼地看著那些已经十分熟悉的情报,嘴里呢喃著道衍和尚的:“有序,无序?看不出来的东西?”但就是怎么都咂摸不出来什么东西。 堂內一时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 只剩下几个人瞪著大眼珠子盯著写有情报的条子。 不知过了多久。 只听得死寂之中响起了一声轻微的吸气声,朱棣、道衍和尚、丘福齐齐看向徐妙云,道衍和尚目光闪烁了一下,道:“王妃?看到了什么?” 虽然徐妙云是女流之辈,道衍和尚却从不因此看轻对方,无论是这位王妃从前的美名,还是这十年间偶尔產生的一些接触,都让他確定,徐妙云是个很有智慧的女人。 徐妙云分別看了朱棣和道衍和尚一眼。 蹙著秀眉沉吟了片刻。 而后才缓缓开口道:“各地布料的发售时间,似乎有些端倪……你们看。” 说到这里,她暂且停了下来。 伸手调整被摊开在桌面上的这些情报的顺序,隨后指向桌面上那张最新的情报。 “靠近山西、河南一带的这些地方,其实是比我们北平还要更早一些就开始在卖这些廉价布料了,而越往北平这边,开始售卖的时间就越迟一些,如果是咱们北平城再往北,譬如怀柔,又比北平要稍微晚上一些,再往北的大寧府、广寧府,更是晚上了好几天的时间。” “这看起来……” “像不像是一路从南到北?” 徐妙云说完,再次看向朱棣和道衍和尚,一双好看的眸子里带著前所未有的凝重。 虽然被朱允熥防得死死的。 但终究,还是被他们觉觉察出端倪来了。 道衍之前所说的什么“范围足够大,情报足够多,无序之中寻找有序”……放在后世也就是所谓的大数据分析,只不过后世有各种代码程序自动整理信息进行分析,而朱棣他们得到的情报都是零零碎碎的。 如果不是道衍和尚改变了思考方向。 还真的很难注意到。 徐妙云说话的同时,朱棣和道衍和尚自然也在跟著她的思路观察这些被整理出来的零碎情报。 越听下来,三人交换著目光,便越是觉得心惊。 一个原本谁都没敢讲的,隱隱的猜测,也从三人心底浮到了明面上来:从南到北,如此大手笔……应天府? 其实。 这个猜测之前三人都只是各自在心里闪过了一下。 可是考虑到立场、距离、可操作性,三个人又谁都没有把这个一闪而过的“荒唐念头”给说出来。 但现在。 徐妙云的分析显然是十分有道理的,这些情报经过整理之后,这个结论也是跃然於其上,就是有太多的不可能性,不可操作性,他们也不得不往这个上面去想了…… 想到这些,三人一时之间竟是谁都没有先开口说什么。 就是丘福脑子转得没这么快。 还在那儿蹙眉呢喃著:“一路从南到北?咋了?王爷、王妃、道衍师父,你们咋都不说话了?” 第252章 这一盘棋,下得也太远了 良久,朱棣才抿了抿嘴唇,喉咙有些发梗地从嘴里吐出来三个字:“应天府……” 道衍和尚也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嘆道:“王妃不愧是当年应天府名头最响亮的“女诸生”,看这个发售时间的变化趋势,的確指向了应天府那边。” “除此之外,这种做事滴水不漏,防得紧实严密的风格,也十分符合那个人的风格,毕竟他到现在都还没有露过任何头面出来。”说到这里,道衍和尚凝重地眯了眯眼。 听到二人讲明。 丘福这才后知后觉地瞪大了眼睛。 不敢置信地道:“不是,应天府到这儿,这么远的距离,传递的又不是什么情报,而是数量那么巨大的布料,应天府的手怎么伸得过来的?而且还这么神不知鬼不觉?” 对於他来说,即便知道这次事情背后的推手具有极大的能量,但他也从来没敢往应天府那边去想。 主要许多客观条件就不允许。 对於丘福这个说法,朱棣和徐妙云也点了点头。 朱棣道:“其实丘福这话说得也没错处……目前来说,虽然方向的指向上来说,有可能是那个人的手笔,但其中依旧存在著许多疑点。这么大的量、这么远的距离,怎么可能在此之前都没有人察觉到?” 道衍和尚沉默著思索了片刻。 抬起微垂的眸子,就连立在胸前的手掌也不自觉地握紧了起来:“煤运司!” 之前是各种客观条件导致他也没敢往应天府那边去扯。 但现在確立了方向,顺著往那边捋之后,道衍和尚心中自然立刻就有了主意:“都以为那是新帝新官上任三把火,自以为是地想要以煤炭賑灾,应天府那边掀起一阵波澜隨后又被淮西勛贵压下去之后,就再没有人在意此事了。” “现在想想,这些东西通过旁的渠道一定会引人注目,可运送煤炭的事情本身已经被当做了寻常,其中夹杂著运送布料,是否就成了灯下黑了?” 朱棣、徐妙云、丘福皆是面露一阵恍然之色。 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心中愈发確信了刚刚的猜测:“那这一盘棋,下得也太远了……” 道衍和尚也是目光一凝,嘆道:“说到底,那可是能让私宅里那位阴沟里翻船的人。” “可是还有两个最大的问题。” “一个是布匹的產量,要弄出来这么多布料,是不是得找大量的人进行纺纱、织布作业?如果应天府有这么大规模的纺纱、织布作业,道衍师父藏在应天府的耳目一定会知道,但这段时间一直都没有收到过这种情报。” “其二,则是財力问题,光是我们现在探到的情报已经南至山西、河南一带,北至大寧、广寧一带了,撇开第一点不说,其中请人纺纱、织布,需要的財力之巨,是常人根本就无法想像的。” “想要做到这点……” 说到这里,朱棣顿了顿才想出来一个合適的说法:“除非再抄个沈万三。” 他虽然常年都待在北平,但国库的情况、乃至是自家老爹私库的情况都是略知一二的——本来就需要一个铜板掰成两半儿才能应付得了朝廷的各项支出。 哪儿经得起这么造的? 丘福立刻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 道衍和尚却摇了摇头:“不,那个人以一只手在大明皇朝搅动风云,他很可怕,我们不要以常理来论断於他。” “假使那个人自己本身就很有钱呢?若是他自己就是个“沈万三”呢?个人一身之家財再多,比起一个皇朝顶尖之权力,孰轻孰重?”道衍和尚问道。 朱棣抿了抿嘴唇。 不需要耗费任何时间来思考就在心里有了答案——点钱就能问鼎天下至高之权力,换他也乐意。 就连丘福也算的明白:“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徐妙云目光一凛:“也只有这至高之权力可以让人散尽家財了,这么想也才更合理更符合人性,什么大善人做善事的……呵。” 说起来。 道衍和尚这说法也不算错。 朱允熥虽然不是什么“沈万三”,但只要他想搞钱,法子一大堆,虽然烧玻璃不是什么长久之计,但是来钱快啊,能立刻解决燃眉之急啊。 把燃眉之急解决了,后续正常搞钱的法子也筹备上了。 顿了顿,道衍和尚对於朱棣提出来的第一点疑惑如实道:“至於布料的產量,以及如何掩人耳目的进行生產作业,贫僧心中暂无头绪,但也不打紧,有了方向,查起来就快了。” 他能猜测人心、猜测人性、猜测各种可能性,但再聪明的人,都是很难去想像自己没听说过没见过的东西的。 但即便如此。 朱棣心中也约莫有了答案:八成就是应天府了! 大概確定这个结论之后。 朱棣突然想起来自己之前操作一波,还给北街铺子赏赐了自己五分之一的俸禄,现在想想特么的不是送给应天府去了么?心中顿时憋屈得不行。 还有北街那个铺子的老板许兴昌也是杀不得了。 但凡自己敢动他。 后脚淮西勛贵只怕带著人就来北平府弄他了…… 要是能捞著点什么东西也就罢了,民心、父皇的恩宠……啥都好,但现在这件事情是应天府那边乾的,还几乎覆盖到了整个北方,有民心也是他朱允熥的,父皇那边更不知会是什么態度。 算下来……连根毛都没捞著,你说气不气人? 当然。 朱棣的目光还没那么浅显。 这件事情憋屈归憋屈,可今天推出来的这个结论影响最大的是另一件事情:“道衍师父……如今看来,此事八成是与应天府有关了,那人的手段也太可怕了些,如此一来……莫说北平府,就是整个北方,都会有民心所向了。” “应天府的民心强一分,本王想要掀动大势便难一分……眼下此事似乎还没有被掀开,是否,有什么补救的办法?”朱棣蹙眉问道。 第253章 这份大势他不得谁得? “补救的办法……” 道衍和尚看著面前的诸多情报,微蹙著眉头沉默下来。 片刻后才语气慨然地道:“此人行事,实在是太滴水不漏了……” “这件事情若是能在一开始就察觉到的话,一堆堆的布料,找准地方,伺机烧了、毁了,都很方便。但现在……布料估计都已经卖出去了大半,已经完全成为了一个既定的事实,再去做任何事,时机都晚了。” 道衍和尚的语气之中带著一抹不甘和遗憾。 在场其他三人虽然对道衍和尚的尿性已经十分熟悉了,但听到他这话,心中还是忍不住暗暗吐槽道:“真狠。” 就算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有著同一个野心。 可面对这样大量的布料,虽然质量不咋地,却能实实在在地、大范围地真正惠及於天下百姓,能够在这严寒冬日里,拯救不知道多少条性命…… 是谁都得內心动摇动摇吧? 即便此事利敌不利己,也总得有点不忍、不舍吧? 不过,能那么早就开始怂恿朱棣造反的人,显然你不能指望他有多大的慈悲之心,布料不布料的不打紧,百姓过冬不过冬的也不打紧。 他心中的目標才是最打紧的。 而实际上,古来能成事者有几个心不狠、不黑的?往往是这样的人才能成事,才能做大事。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这就是朱允熥为什么一定要严防死守的原因。 这个妖僧,有能力、有才学、有野心,不讲武德还行动力贼强,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会搞出来点什么么蛾子。 除非让他完全没有下手的机会。 不过无论是朱棣、徐妙云还是丘福,心里也都明白,道衍和尚只是过於冷静和理性地,站在他们共同的立场上思虑这件事,才会这么说。 如果他们一早就发现了这件事情,只要还想要那个位置,这样的处置方案就是最理智的。 所以,他们三个都只是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 而丘福其实和道衍和尚的心思是差不多的,一心只想把朱棣捧上皇位,一为知遇之恩,二为从龙之功。 於是当即就忍不住骂道:“娘的!应天府那傢伙是真会玩阴的啊!这大势还真就落到他们那边去了?” 道衍和尚轻嘆了一口气。 挑了挑眉,坦然地道:“当然落到他们那边去了。” “之前咱们谁都不知道这件事情背后的推手到底在防著什么,防著谁。” “现在想想,他谁都防了,秦王殿下、晋王殿下、燕王殿下您,乃至所有有可能有野心的亲王……他都防死了。” “而且这手法更是不得不让人服气。” “把新帝都给算计上了,新帝是个压抑了十几年的孩子,一朝扬眉吐气便似穷人乍富,以他的名义,出什么昏招都是合理的——黄口小儿新官上任三把火,什么都不懂就想当然地想让天下百姓以煤炭取暖,所有人都觉得合理並忽略这件事情。” “而那个人就刚好以这件“合理的事情”为掩体,去做一件真正有价值的事情,动作大到人眼皮子底下去,也让人注意不到,等被人发觉的时候,他这个后面的黄雀都已经把螳螂给吃进肚子里去了。” “事情做得这么大,做得这么密……” “这份大势他不得谁得?” 说到这里的时候,道衍和尚的语气之中竟然带著一丝欣赏之意,像是一个棋手看到了对手精彩的布局、棋路、算力那般真心称讚,像是一个游戏玩家看到对方的精彩操作过后在聊天框里打出了“gg”。 听到道衍和尚这一番话。 朱棣和徐妙云都不由目光震惊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道衍师父精通儒释道三家之法,更是胸中藏有屠龙术这等重器……是一个极有智慧的人,也是一个自傲的人。 相交十年。 他们都还从来没见谁让道衍师父如此欣赏。 今日算是见到了。 “这……俺……”就连动了动嘴唇还想骂点什么的丘福都哑火了,一时竟不知道该骂点什么——连最聪明最有自信的道衍和尚居然都打出了“gg”,他个只会打仗的臭皮匠还能咋办?——末將正欲死骂,军师何故先降? 隨著丘福沉默下来。 整个厅堂之內都陷入了一片死寂,四人各怀心思。 道衍和尚面上带著欣赏的笑意却似是在若有所思。 朱棣和徐妙云夫妻两个面上皆有些踌躇忐忑之意。 丘福则是挠著头看两眼道衍和尚又看两眼朱棣,一副没什么主意的样子。 沉默许久。 隨后朱棣还是有些不甘,同时也暗搓搓地带了一丝试探之意,道:“道衍师父,此人当真就那么料事如神么?把一切都算好了,竟然连道衍师父都没有任何法子了?” 说这话的时候。 朱棣心中是带著忐忑和紧张的。 在此之前,他也曾旁敲侧击地试探著问过道衍和尚,二人之屠龙术,最终谁能胜,道衍师父是否还有把握,那时候,道衍师父的答案是:对方不可能一直稳得住,优势终究还是在他们这边。 可是隨著日子一日日过去。 淮西勛贵该稳住还是稳住,新帝虽然时不时就在玩新的活,有淮西勛贵镇著似乎也没什么太大影响,现在甚至还来了这么一出给新帝收割民心……朱允熥屁股下的那个位置好像不仅没有摇摇欲坠,反而好像要越来越稳了! 甚至连道衍师父都毫不避讳地对应天府那个银幣表示了称讚、欣赏之意。 但,他还是心有不甘。 再者,道衍师父虽然並不吝嗇对於对方的欣赏之意,面上倒是也並未见任何颓色…… 道衍和尚当然知道朱棣的言下之意。 挑了挑眉也不说破。 而是收起自己朝南方看去的目光,重新垂下眸子,单手立掌宣了一声佛號:“阿弥陀佛,下棋,总是有来有往的,此处吃了亏,亦不代表不可以从棋盘上其他的地方扳回来,优秀的棋手即便到了收官之时都可逆转输贏。” “咱们这一局棋才刚刚下了一角,殿下何必单纯拘泥於一棋一子的输贏?” 第254章 转换思路,接近真相了! 听到道衍和尚这话,朱棣顿时目光一亮,呢喃道:“一棋一子的输贏……” 道衍和尚目光一凛,语气之中带著十分的篤定。 “是,一棋一子的输贏,只要这盘棋不是全面崩盘到需要中盘认负,就还能继续下下去。” “应天府之內,之前存在的问题现在依旧还存在。” “淮西勛贵是问题、新帝是一个问题,况且此次北方大规模售卖廉价布料的操作,也会在应天府导致一定的隱患。別忘了,这么大批量的布料,原料从何而得?” “他是抢了应天府百姓冬日取暖的柴火。” 朱元璋看到了的问题,道衍和尚大致摸清楚这件事情之后,自然也是立刻就想到了。 “当初贫僧让悟德去应天府试图联繫周王殿下的时候,这种怨声载道就已经初见端倪了。就算应天府那边现在召告天下说明此事,但此事受益的是那一批最底层的百姓,整个应天府的普通百姓可没因此受益。” “人首先都只会在乎自己的利益,一旦自己的利益受到损害的时候,谁会管旁人?” “世上本难有两全其美的事情,应天府是京城,是根基所在之地,他们取了外面的势,便会在一定程度上损了根基的势。” “若是能利用好这一点。” “在这一角损失的目数,就能在另一个角上补回来。” “而如今……” “我们身边可还有一个陛下在!” 道衍和尚单手立掌,云淡风轻地分析道,说起如今就住在北平城里的朱元璋,他的眸中似有深意。 这就是他真正淡定的原因。 还能在聊天框里打出“gg”,显然他还没有破防,一个真正输得一败涂地的破防玩家,嘴里的含妈量必定极高。 听到道衍和尚这一番话。 丘福虽然对其中包含的谜语不是很能听得懂,但总体意思还是大致懂的。 当即拍桌而起,目光发亮的道:“还得是道衍师父!现在陛下在我们身边,殿下身边还有您这臥龙先生,待咱们啥时候打到应天府去,一定要把那个藏头露尾的傢伙揪出来,看看他是个什么脸面!” 他本来就和道衍和尚一样,属於激进派。 之前都差点被道衍和尚忽悠去干朱元璋了现在当然是再次兴奋了起来。 朱棣和徐妙云二人当然完全get到了道衍和尚的意思。心中的踌躇和动摇之意瞬间都减轻了不少…… 这也不是他们不顶用,主要也是朱允熥这次的这一波操作直接憋了个大的,把整个北方都给覆盖到了,阵仗太大,一时之间当然让人无法去深思细想。 顿了顿。 朱棣抬眸看向道衍和尚,问道:“方才道衍师父说起父皇……似有一丝深意在?不知是不是本王看错了?” 和道衍和尚相交十年,他很懂道衍和尚的心思。 朱棣提起此事,本就正好是道衍和尚接下来要说的,於是会心淡淡一笑,道:“燕王殿下知贫僧啊。” “还有什么?”一旁的丘福忍不住问道。 道衍和尚立刻反问道:“不知王爷、王妃还有丘千户是否想过……藏在应天府之內的那人是站在淮西勛贵背后,而新帝虽懦弱,但在朝中並非完全没有主动权,又是那般任性妄为的性子,按理来说与淮西勛贵应该是会有一定衝突的,怎么会那么愿意乖乖配合此事,瞒得滴水不漏的?” 朱棣和徐妙云皆是心中一动。 似乎是抓住了什么,但一下子又觉得没有太多头绪。 丘福则是大大咧咧地道:“对啊?为什么啊?”显然之前是完全没考虑到这件事。 三人齐齐看向道衍和尚。 徐妙云道:“道衍师父有新的发现?” 道衍和尚双眼微眯,道:“如果那个人是站在应天府的新帝背后把持著一切,而不是站在淮西勛贵背后呢?” 当一件事情之中有不合理之处的时候,就需要思维转换过来,做出新的判断。 现在在这件事情之中,朱允熥参与进了其中,让其中一些事情看起来变得矛盾,那就要找一个不矛盾的说法。 淮西勛贵背后有人,这是他们一早就推测出来的结论,往后很长一段时间,这个结论也没有出现问题,人的思维是很容易固化的,进入一个圈子也很难跳脱出来。 这个角度。 是其他三人都从来没有去考虑过的。 但此刻被道衍和尚轻飘飘地提了出来,三人都觉得身上顿时打了一个激灵,瞪大著眼睛沉默了下来…… 好几个呼吸的时间过后。 朱棣才抿了抿嘴唇道:“不错,这才更加合理。” “难怪那人死活不肯露出来一丁点的头!” “即便淮西勛贵如今在朝堂之上的地位越来越举足轻重,但有一点是不会改变的——无论如何他们都还是得以朱姓皇帝为尊,不敢乱了此番尊卑次序。” “毕竟我父皇一手带著他们打下了天下,又坐拥大明江山二十五年,其中绝对不乏忠心之人。”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即便蓝玉在军中得了再大的军心,有再好的机会,也不敢考虑推翻了我朱氏皇朝自己坐上去,因为他一定坐不稳。” “应天府那只手如果是站在淮西勛贵背后,露头了也不打紧,但如果他是站在朱允熥的背后,通过操纵朱允熥来呼风唤雨,其实就相当於现在的大明皇朝已经不姓朱,而要跟著他姓了!” “这种情况下,一旦他露出面来,无论他是什么神仙,朝堂上下都不会有人答应,所以他不敢露面!” 顺著道衍和尚的思路,朱棣立刻就想到了许多。 道衍和尚点了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 朱棣下眼瞼微微一颤,双目之中顿时杀意迸溅:“若是朱允熥倒也罢了,但此人意图窃据我朱氏皇朝,其心可诛,本王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的了。” 一旁的丘福还是有些不解地问道:“不过道衍师父,刚刚不是要说私宅里的那位么?你提这个有啥关係?” 第255章 两件事情,更多的牌面 看到丘福还没看明白的样子,道衍和尚都不由无奈地摇著头笑了:“方才殿下不是已经说明了么?” 丘福紧蹙起眉头,挠了挠脑袋:“说明什么?” 道衍和尚无奈地沉默了片刻。 隨后才再次开口道:“原本我们只以为那人站在了淮西勛贵背后,而现在却已经確定,他在新帝身后直接动手,当大明皇朝不再姓朱,咱们燕王殿下生气,一手打造大明江山的陛下只会更坐不住。” 丘福这才面露恍然之色。 同为朱姓之人。 王爷对於此事的態度,就是陛下对於此事的態度。 瞪大了眼睛道:“对啊!若是知道了这件事,想必私宅里那位就不会那么从容,也不会顾虑许多了,就算他已失了掌控天下之心,也忍不了这种事。” 朱棣也双眼微眯地点了点头。 虽然他此时已经敛去了杀意,但目光和神情之中依旧带著些怒意的余韵。 道衍和尚说得一点错没有。 方才他的怒意和杀意全部都是真情实感的,纵然其中包含了对天下江山的野心,但绝对不缺对於朱氏江山被人鳩占鹊巢愤怒。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道衍师父你只管说,俺只管办事!”丘福看向道衍和尚,目光认真地询问道。 对於他来说,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他也想不了那么多,只要能將自家王爷往那个位置上推的事儿,他就去干。 道衍和尚挑了挑眉:“暂且用不著你,等往后要往南边儿打了,有的是事情要你办的。” 说罢则是转头看向朱棣和徐妙云夫妇。 目光微微一闪,道:“不过接下来我们还的確要办两件事,第一件事情,是等。” “等袁先生那边的消息传过来。”朱棣明白道衍和尚的意思,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道。 这次的廉价布料事件悄无声息却办得轰轰烈烈。 其中许多细节,那个人是怎么办到的,他们至今为止都没有摸索清楚;还有一直让他们好奇,却一直都没有眉头的,那个人的身份——这些都十分重要。 只是这些事情,寻常的耳目是不可能探知到的。 周王朱橚倒是在宫里,身份也足够贵重,或许有资格接触到这些,偏偏又在那什么所谓的医疗院里闭关去了。 也好在还有袁珙这一条线。 况且袁珙此次是以“炼丹方士”的名义进的宫,更有机会接近新帝身边打探到更加深入性的消息。 道衍和尚单手立掌,垂眸道:“廷玉一向对自己的相面之术十分自信,他认定殿下乃是太平天子之相,自然会积极供殿下驱使,约莫收到贫僧的信便会立刻启程。算时间,只要不出意外,他的消息应该也差不多要到北平了。” 朱棣目光微微一振,深吸了一口气道:“还是道衍师父布局长远啊。”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顿了顿,才继续道:“第二件事情,便是父皇了吧。” 能够驾驭道衍和尚这样的妖僧,朱棣自然不可能是那种任何事情都得等道衍和尚来拎著走的人,只不过是有时候当局者迷,或是心智不够那么坚定罢了。 道衍和尚道:“正是。” “之前我们以为应天府那人站在淮西勛贵身后,陛下必然也是如此以为的,否则以洪武大帝的行事作风和脾性,知道大明江山被外姓之人窃据,断然不可能安心地在私宅里看舞姬跳舞。” “而殿下之前旁敲侧击地在他面前提起过“淮西勛贵背后之人”,当时他並未反驳,此也可为佐证。” “因此,一旦让陛下知道了这个消息,陛下就会坐不住;一坐不住,就要採取行动;一採取行动,他手里有哪些牌,就更好估量。” “毕竟陛下是我们手里的一剂重药。” “我们对他手里的底牌知道得越清楚,就越方便我们更明晰地判断当前和日后的形势,甚至乎……” 说到这里,他还是没有把话说到头就停了下来。 而是略过了这一句话的后半句,直接道:“所以殿下不用做別的,只需要让陛下知道这件事就可以了。” 对於道衍和尚这欲言又止的样子。 朱棣和徐妙云对视著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其实很明白他想要说什么:甚至乎,还可以利用朱元璋对此事的反应,暴露出来的牌,伺机寻找让自己更有把握坐上皇位的机会。 只是二人都没有说破这一点。 朱棣也只是点了点头,目光一凛道:“本王这就去私宅,將此事告知父皇。” 正当朱棣站起身来要喊人的时候,府中小廝却是先一步小跑著走了过来。 见到这小廝,朱棣忍不住蹙了蹙眉。 如果是关於这几天,廉价布料事件的情报,会是丘福手底下的人直接过来递话,但来的是府中小廝,就是其他的重要事情了。 不过比较操蛋的是。 这几天,每每议事的时候突然有人过来,好像带来的总是令人心烦的消息,他都快对这场面有创伤性后遗症了…… 所以朱棣才下意识有些心烦。 当然,心烦归心烦,有什么情报消息,该听肯定还是得要听的:“什么事?”朱棣没好气地道。 “启稟殿下,是庆寿寺的悟德师父送来的消息,说是远方一位姓袁的故人给道衍师父送了信,十分重要,必须立刻送到道衍师父手里来。” 这小廝自然不知其中具体內情。 不过朱棣通过道衍和尚的情报渠道获取消息,自然一早吩咐过庆寿寺的事情一律要稟报,所以府中小廝才敢为这件事情在议事的时候来打扰。 听到小廝这话。 朱棣顿时目光一亮,心中的烦闷之意也一扫而光。 姓袁的故人,不是袁珙能是谁? 他面上故作镇定,接过了小廝手里的情报消息,然后挥了挥手让其退下,心臟的跳动却是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待小廝退下。 朱棣才长出了一口气,拿著手里的情报消息晃了晃,嘴角噙起一抹笑意道:“看来不用等了。” 丘福也是面露兴奋之色:“老话说什么来著?说曹操曹操到!王爷,快拆来看看!” 第256章 人生真是……起起落落落落落 就连道衍和尚面上也带著一丝期待之意。 在所有目光的注视下,朱棣自然一刻也捨不得耽搁,立刻就把手里的情报给打了开来。 不过下一刻。 他就不太能笑得出来了…… 【已至应天府,陛下成立炼丹司炼製丹药,將限制所有道人、方士的自由,有机会会探明情况將信息传递告知,其他情况勿尝试递送信息,以免陛下发现你我关係。】 这特么的什么意思? 限制了所有道人、方士的自由,也就是说,后面基本上不可能有其他的情报来了,换句话说,袁珙这一条线,又特么的废了! 此刻朱棣只有一个想法:人生真是……起起落落落落落落落落……啊。 也就是他看不出来袁珙真正的意思。 袁珙这一封情报,实际上可以简而言之叫做,“进步中,勿扰”……只不过袁珙准备自己偷偷进步来著,肯定不可能直接明说。 “怎么了,殿下?” 见朱棣和徐妙云皆是脸色一变,旁边的丘福、道衍和尚面上神情也都是微微一滯,就算他们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但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朱棣蹙起眉头將手里的情报递给二人。 丘福立刻就忍不住了,气急败坏地怒骂了起来:“他娘的搞什么鬼?又封闭?之前去找周王殿下也是,现在这个袁先生也是……怎么感觉我们好像被针对了!” “应天府那个老银幣是知道我们要做什么不成?” 道衍和尚轻嘆了一口气:“针对……应该不是。” “咱们北在北平,而袁廷玉南在浙江,应天府那人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知道他和我们有关係。歷代帝王炼丹是为求长生,这种事情看守严密倒是也不足为奇。” “况且若是袁廷玉被他们逮了,此刻淮西勛贵估摸著都已经带著大军到北平来了,咱们收不到这信。” 丘福摊了摊手:“咱们做得这么隱秘,应天府那边当然是不可能发现的,俺就是气急之下胡乱说的。” 他没意识到,自己的胡乱吐槽,在某种程度上来讲,其实是说到点子上来了——朱允熥还真就早知道他们这群人的小九九,还做出了一定的针对。 当然,医疗院闭关是朱橚得了显微镜,自己为人又谨慎,表忠心来著。 炼丹司封闭式管理,则纯粹是朱允熥自己准备搞化工需要保密才这么干,属於扫射,並没有针对谁的意思。 连朱允熥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防到了谁。 朱棣也不认为朱允熥发现了他们的操作,点了点头,有些悵然地道:“道衍师父所言有理,被发现不至於,只是袁先生这一条线……也的確算是断了,唉……” 说完,朱棣心里一阵憋闷。 不止是朱棣,就连道衍和尚心里都有些鬱闷了。 从明面上的各个角度来分析考虑,都不像是应天府那人刻意为之的,但细细一想,又好像真的干啥啥受挫一样,安排的事情都能被人截胡——是一种浮在空中,连发泄口都找不到的,鬱闷的感觉。 几人各自沉默了好几个呼吸的时间。 道衍和尚这才收拾好心情,深吸了一口气道:“断了就断了,不过根据信中的消息,袁廷玉的確已经被新帝看中收入宫中、混到新帝身边去了,这一条线虽只能暂且按下不表,却也不代表完全废了,说不得日后会有什么意想不到到的作用也未可知。” “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暂时不成了,那就忙活第二件事。”道衍和尚道。 他养气功夫极好,心態自然也沉稳,不会一味沉溺於负面情绪之中。 朱棣也收敛起自己心里的憋闷,面色略沉地点了点头:“本王直接去私宅,將此事告知父皇。” 说罢便拂了拂衣袖,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而去。 燕王府到朱元璋所在的私宅不远,不多时,朱棣便独自一人出现在了私宅之中。 一进入私宅,便能听到宅邸之中的丝竹管弦之乐、欢歌嬉笑之声,靡靡颓然,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是谁家的紈絝子弟在里面寻欢作乐。 对此朱棣倒是不怎么意外。 这几天他得到的消息就是这样:自家老爹没事在北平城里逛逛街,在宅子里喝喝茶、嗑嗑瓜子、听听歌,赏赏舞的…… 只是身临其境,朱棣还是不由得扯了扯嘴角。 不过眼下也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 朱棣入了宅。 便一路径直朝著声音传来的方向往里走去,朱元璋的身份只有一个陆威知道,朱棣则是堂堂燕王,没有特別交代的情况下,自然没人敢拦他。 “奴婢参见燕王殿下!” 朱棣一出现,厅堂之內的所有声音立刻戛然而止,眾人自然是诚惶诚恐地给朱棣见礼。 朱元璋弓著腿斜躺在软塌上。 有些不太情愿地睁开了眼睛,眉头微蹙,似乎神情之中还有一丝不悦:“燕王殿下?”他操劳了一辈子,现在轮到他享受享受了,正快活著呢。 朱棣拿出一贯威严的神色,挥了挥手让此间其他人退下,隨后才关起门,换上了“乖乖好大儿”的面孔,对朱元璋拱手一礼:“还请父皇恕罪。” “本不该叨扰父皇,实则是儿臣这里有一个触目惊心的消息,刻不容缓地要和父皇一说。” “触目惊心的消息?” 朱元璋倒是一时没明白自家这个老四又捣鼓出什么来了,最近的消息,顶多就是北方各个省、府、州、县布料生意的事情了,这消息也犯不著用“触目惊心”来形容啊? 朱棣则是十分凝重且郑重地点了点头。 煞有其事地深吸了一口气才道:“启稟父皇,原本,儿臣和父皇都只以为,如今在应天府里搅动浑水的那只手,乃是站在蓝玉等淮西勛贵的身后出谋划策,可儿臣却已然发现,那只手其实並非是站在淮西勛贵身后,而是……” “而是直接躲在新帝的身后呼风唤雨!” 第257章 不能再演了,再演下去要露馅 朱棣似是得了什么东西在献宝一般,把自己这个新推断出来的结果煞有其事地道了出来。 只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 自家这老爹却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头,无论是目光和神情竟然都没有预想之中的那般失態和激动? 这特么啥情况? 躬身低头的朱棣都不由犯起了嘀咕:“不是?父皇这怎么没点儿反应的?这件事情还不够严重么?朱氏江山被人鳩占鹊巢,窃而居之了啊!” 至於说朱元璋这边,诚然,听到朱棣这么说,他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的。 不过不是因为什么所谓的“朱氏江山被窃而居之”,毕竟在他心里早就知道应天府是个什么情形——如今稳坐朱氏江山的可不就是自家好大孙?別说什么外姓之人,就是文武朝臣、淮西勛贵都没有一个能左右得了朱允熥的。 正是因此,朱元璋心里从来就没有“窃居”这个概念。 自然也就get不到朱棣想要表达的意思。 他唯一想的是:“这都已经把目光从淮西勛贵身上放到允熥身上来了?看来老四和他身边那个搅屎棍和尚……距离真相又近了一步!” “这不会……对咱允熥的计划筹谋有什么影响吧?” 没错。 朱元璋可没想其他的。 现在他心里担心的,正是这一点! 之前的好一波“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把这么一件大事给办得滴水不漏、漂漂亮亮。 对於这件事情,朱元璋心里十分清楚——如果不是自家好大孙把一切都瞒得严严实实的,必定要遭遇各方阻力,事情必定办不下来。 而他也大概隱隱知道,朱允熥筹谋著的事情肯定远不止这一件,其他的事情或许也需要这样的遮掩,若是被人掀开了这一层遮掩,不知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父皇?”见朱元璋神情奇怪,朱棣试探著喊了一句。 朱元璋回过神来,立刻开始发挥演技,装作没听懂的样子道:“啊?什么新帝身后?” 小狼崽子这么能干。 他这个做皇爷爷的,当然是全力配合起来咯! 听朱元璋这么问,朱棣眼神闪烁了一下,脑子里念头一转,只想著约莫是自家老爹还不知道此次“廉价布料售卖事件”其中的內情和蹊蹺。 挑了挑眉,当即把他们几个之前在燕王府思考、分析、拼凑出来的“真相”和朱元璋简单地讲了一遍。 朱元璋双眼微眯。 心中略略恍然,同时也是一阵暗暗的自鸣得意:“原来是这个意思……他们还以为咱大孙背后有人吶!嘿嘿嘿!那小狼崽子背后哪儿有人?他自己就是那个“老银幣”!” “咱大孙可能干嘍!” “不过老四身边那个搅屎棍和尚,也当真和小狼崽子说的那样,確实是有真东西在的,都已经防得这么死了,居然还能从些微的端倪大致拼凑出真相,难怪连小狼崽子这种肚子里冒黑水儿的都几次三番提起他,颇为堤防。” “可惜你这搅屎棍和尚魔高一尺,咱大孙道高一丈!” “这也得亏了这小狼崽子忍得住、演技好啊,演了十数年的时间,谁会往他头上去凑?” 想到这里,朱元璋心情都不由变得明媚了许多,得意,十分得意——你兼通儒释道三家真理又如何?还不是被咱十几岁的大孙给牵著鼻子走? 见朱元璋又有些神情古怪地怔怔出神。 朱棣再次尬住了,懵逼至极:“不是?都说这么细碎了,还不带慌的啊?” 自家老爹最在意的是什么?不就是这座他经营了一辈子的大明江山么?他都快怀疑这是个假爹了。 “父皇?爹?”沉默了好一会儿,朱棣才再次忍不住试探著喊了两句。 朱元璋抿了抿嘴唇,眼神有些飘忽地端起茶杯来喝茶,毕竟人在尷尬的时候就会显得很忙。 借著喝茶的这会儿功夫,朱元璋也立刻调整了过来。 明白自己现在是到了该飆演技的时候了,不说別的,反正这馅儿不能从他这皇爷爷这里漏出去不是? 於是乎,当即就顺势拍案而起,一把將手里的茶杯往地上一甩:“什么?窃居我大明江山?何人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做完这事儿。 朱元璋甚至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復盘了一句:“嘖,论演技,咱是远远比不过那小狼崽子了。” 而朱棣这边。 隨著茶杯被“哐当”一声甩在地上,他心中自然是不惧反喜,一颗悬起来嘀嘀咕咕的心,也算是放了下来,低著头的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抬起头来却是一副孝子贤孙的惊慌表情。 立刻安抚起来: “父皇息怒!” “纵然如今贼人鳩占鹊巢,可我朱氏皇族却远未绝止!此事父皇不能忍,儿臣自然也不能忍!二哥、三哥……普天之下父皇的儿孙臣子,都绝不会容忍此事。” 看著站在面前拱手而立的朱棣。 朱元璋似有深意地挑了挑眉,约莫也知道这好大儿在想什么了:有几分朱家子孙的真情实感在,同时也是希望自己知道了此事之后把水搅浑,找机会呢。 当然,无论是关於朱允熥的事,还是朱棣和道衍和尚他们的小九九,朱元璋都没有点破。 如果他们这个情报是真的。 朱元璋当然是会走进他们的阳谋之中——破防、怒不可遏、费一切的手段和底牌搞事情。 不过这又不是真的。 他才没有破防,破防不了一点,反而心情更好了。 顿了顿,朱元璋故作一副烦闷的模样背过身去,双手负后不耐烦地道:“出去出去。” 没別的,主要是演不下去了,再演下去要露馅了。 对於自家老爹这种不耐烦的脾气,朱棣是再习惯不过了的,不过在他看来,只要把消息送到朱元璋耳朵里来,事儿就算办好了,往后的事情,只需要隨时关注著私宅这边的动作就完事儿了。 於是朱棣当即十分依顺地拱手一礼:“那儿臣便先行告辞了,父皇有事还是隨时让陆大人来府上知会一声就是。” 见朱元璋没有说话。 朱棣自然以为朱元璋心態有点崩,还在破防中,嘴角噙起一抹弧度缓缓往后退去…… 第258章 岗前培训,北平的格外进项 听到身后实木大门关上,脚步声逐渐远去的声音,朱元璋这才缓缓鬆了口气。 压低声音:“呼……差点儿给咱大孙露馅了。” 而后看向陆威问道:“老四,没察觉出什么来吧?” “陛下演技好。”陆威竖了个大拇指,笑嘿嘿称讚,说罢隨口问道:“那些舞姬歌姬……?” 朱元璋顿了顿。 深吸了一口气道:“暂且放到一旁去吧,咱刚刚得知有人要“窃居咱的大明江山”,来这齣不合適,如今日子过得舒坦是咱把担子给了允熥,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把大明江山的担子扛了起来已是不易……” “咱明白了。” 陆威应了一声,隨后也出门把此事安排下去了,留下朱元璋一个人在这温暖如春的屋子里,慢悠悠地回到原先的软榻上躺下,抓起一把瓜子再次磕了起来。 …… 话分两头。 朱允熥虽然算计了许多,但人力总有所不能及,此时倒是还不知道朱棣一伙人已经从一个刁钻的角度把目光看向了他的身后。 这段时间以来。 他基本都是按照自己提前定好的大纲计划。 按部就班地將心中的版图一步步实施下去: 日常上朝处理政务、给炼丹司的牛马们上化学课进行岗前培训、看看宝贝番薯藤、留意留意各方情报消息、等著那些七七八八送出去的廉价布料铺开售卖…… 此刻。 他刚刚从炼丹司的实验室走了出来。 刚走到门口便听得里面传来一阵阵惊嘆之声。 “重量对了!重量对了!” “將这碳酸钙充分加热,除去其中分解逸散而出的二氧化碳的重量,剩下的重量竟然真的如计算之中的那般大差不差!质量守恆……万事万物,质量守恆啊!” “这世上哪儿有什么凭空而生、凭空而灭?不过是我等见识太过浅薄,不识得这世间真理罢了!” “……” 如今的炼丹司道人、方士,自然已经完全不是一开始那些只会炼丹的了,到现在已然开始接触质量守恆定律。 而朱允熥身后这一声声惊嘆。 正是朱允熥讲课之时顺手而为的一个小实验,讲课完毕,这群人正在验证结果罢了。 对於这些人的大惊小怪。 朱允熥当然早就见怪不怪也不以为意了,只是略略顿了一下脚步,隨意听了听便径直踏步而前,出了炼丹司。 炼丹司外是早就在等候的龙輦鑾驾、龙驤、虎驤二卫。 朱允熥漫不经心上了龙輦。 不必说什么,立刻便有人忙活著起轿,浩浩荡荡地簇拥著他的轿輦绝尘而去。 在无任何人敢於直视的最高点,朱允熥慵懒地靠在龙輦扶手上,嘴角噙起一抹淡淡的弧度,心中则是在暗暗计划著:“这群人的悟性果然都不错,按照这个进度……炼丹司也很快就可以用起来了。” “现下里,就等著各处的布料全面铺开售卖了……” 俗话说,人想著什么的时候,往往这事儿还真就来了。 朱允熥在回乾清宫的路上刚这么想著。 一回到乾清宫。 竟是刚好就收到了宋忠格外递上来的奏疏。 【至今北方诸多省、府、州、县,都已经开始在售卖廉价布匹,最北至北平、大寧、广寧一带,约摸著都已经开始铺开售卖,百姓反响热烈。】 【山西……】 【陕西……】 奏疏上不仅有关於此事的全面性匯报,甚至还有一些更加靠南的省、府的具体售卖情况。 而最靠近北疆的情况虽然这个时间点还来不及传回。 但至少截止情报传出的时间点,都按照原定的计划在进行,並没有出现什么意外或者偏差。 朱允熥大致將奏疏上的內容阅览了一遍。 確定情况后便將其放在了一边,淡笑著道:“到这个地步都没有出现什么意外,往后也出不了什么大的意外了,有动机做手脚的人,到了这个点已经完全错过了时机。” 这件事情有没有被朱棣他们这些叔叔们发觉自己,朱允熥倒是暂且不知道。 但到了这份儿上,廉价布料售卖的事情都已经传开了,他们在或者不在这件事情上乱搞,都落不著好。 就算现在到处都是仓库起火,但只要把这件事情宣扬出去,民心就是稳稳地落在了他身上。 如此,也就不会有人做吃力不討好,露馅了还可能惹到淮西勛贵重拳出击的事儿了。 说罢,他缓缓抿了口茶,心中一桩事也算是暂且放了下来,只要这第一步的布料售卖没有出问题,那与之关联的下一步,无烟煤,就可以顺利进行下去。 听到这个消息。 一旁的马三宝面上也洋溢著喜色:“恭喜陛下,今年冬天这事儿,可算是成了一半儿了。” 对於马三宝这个说法,朱允熥並未否认。 正当朱允熥凝神思索的时候,又有下面的人进来递话:“启稟陛下,內部审计局的卓大人前来求见。” “內部审计局?”朱允熥微微蹙眉。 这个部门是朱允熥一早就成立了的。 虽然他暂且算是有无限造钱的能力,但也要提前防患於未然,家大业大,总要防止下面的人乱搞,否则多少钱也不够败的。 不过这审计局一般也就呈递审计报告的时候会递送奏疏,这时候怎么把奏疏给送上来了? 朱允熥和马三宝都有些嘀咕。 “传。”朱允熥立刻摆了摆手道。 不多时,之前就被朱允熥物色好的天选打工人卓敬就规规矩矩地走入殿中:“微臣卓敬,参见陛下!” 朱允熥也不废话,言简意賅地问道:“何事?” 卓敬顿了顿,才开口道:“启稟陛下,是北平那边,有一笔格外的进项,米万石、钞万贯,微臣特来稟报陛下。” 朱允熥蹙了蹙眉:“这有什么好稟报的?”这个数目在寻常人眼里看起来多,在他眼里不过一笔小財而已。 第259章 谁说陛下昏了?这陛下也太棒了 “回陛下。” “米万石、钞万贯,於陛下而言的確算不了什么,只是这一笔进项比较特殊,乃是北平府的燕王殿下分出了自身的俸禄,赏赐给了北平城里卖布料的商铺老板许兴昌而得。” “数量算不得大,出处却特殊,故此微臣才要一报。” 面对朱允熥略微的质疑,卓敬立刻回话道。 听到这话。 朱允熥这才抬起头来,神情有些古怪地嘀咕道:“朕的四叔?自己的俸禄……赏赐?”嘀咕之时面上带著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片刻后眸中才露出一抹恍然,大概捋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儿,目光微微一凛道:“这朱老四还挺会钱的。” 听到朱允熥这么喊朱棣。 卓敬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心中略微感到一丝彆扭,他为人耿直、不避权势,心里装著儒家的道德理法,自然颇为看重所谓的长幼有序这些东西。 而朱允熥却是直接喊自己的亲叔叔叫“朱老四”,就算是皇帝,这多少也显得离经叛道了一些,与他观念衝突。 只是接下来。 他便又听到朱允熥没停下,继续吐槽起来:“这个老六是想用四两拨千斤的法子,把这惠及诸多穷苦百姓的布料生意往自己头上揽一揽,蹭一波热度给自己积攒民心啊。” “五分之一的俸禄,得民心,得未来潜在的可招揽为军队之人,这不赚大发了。” 朱允熥眸光一凛,嘲讽地轻嗤一笑。 卓敬既然负责诸多帐目的审计核查工作,朱允熥做的许多,他当然会很清楚地知道来由,在他面前算计、说话,自然也不需要顾虑那么多。 至於保密工作,卓敬是他亲自挑选的內部审计局局长。 歷史上,他为了维护正统皇权而拒绝朱棣的多番招揽甚至喜提三族小套餐,其忠心和对皇权的维护程度,其一有歷史验证,其二有这些日子朱允熥的亲自探查,自然是出不了问题。 听到朱允熥这话,卓敬心中微微一动,目光也不由闪烁了片刻,甚至下意识甚觉有理地点了点头,在心中暗道:“是啊,我天天忙著算帐、核对帐目,倒是没想过这一点,如今听陛下这么一说,似乎还真是如此!” “否则燕王殿下何苦拿出那么多的俸禄来赏赐?” 想到这里。 卓敬忍不住悄悄抬眸打量了朱允熥一眼。 “陛下在此事上的睿思……也的確令人惊嘆啊!我这也不过只说这笔进项是来自燕王殿下,陛下便想到了这么多……谁说这陛下昏了?这陛下也太棒了!” 这是卓敬这段时间以来,一直縈绕在心里的话,毕竟他审计核查诸多帐目,就算不知其中的全貌,对朱允熥一些真正的意图总还是知晓一二的。 顿了顿,卓敬立刻目光一凛,附和著道:“燕王殿下有此心,那便真是狼子野心了!” 这话倒不是他奉承什么。 而是出自真心。 作为一个儒家思想根植於心中的人,君为臣纲这句话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正统皇权绝不可被邪道侵扰,而朱允熥则是按照法理最正统的继承人。 以卓敬的立场来讲,朱棣有反心,就成了异端邪道。 更遑论他已经知道自己所忠心侍奉的这位陛下,实际上乃是一个真正为民的明君了。 就是个昏君他也得站在陛下身边啊! 也正是因为这种思想,歷史上的卓敬,才喜提了三族小套餐。 慷慨激昂地说了一句之后,卓敬才目光定定地看向朱允熥,等著他接下来做出点什么:如此狼子野心,怎么还能让其继续逍遥法外? 也就是这涉及皇族之间的爭斗。 不然他都该直接建议朱允熥搞朱棣一波了。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朱允熥点破朱棣的这一番心思过后,竟然没有要抓住此事对朱棣动手的意思。 而是十分不以为意地轻笑了一声,摆了摆手道:“此事朕已经知晓了,你且先退下吧。” 卓敬心中不由一阵懵逼:“陛下不是都已经看透了燕王殿下之意么?他年纪虽小,杀伐手段却一点都不软,这次倒是……?” 当然,心里想归想。 作为一个天选打工人,是不会质疑上司的行事和决定的,卓敬只是在心里闪过了一下这些念头,面上则是十分顺从地拱手行礼:“是,微臣告退。” 看卓敬离开乾清宫。 朱允熥才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面上带著淡笑,心情颇为愉悦地在心中暗道:“米万石、钞万贯……虽然不是什么大钱,但这是朕亲爱的四叔割肉了五分之一年薪给朕打赏的,白得的钱,嘖嘖……” 正所谓人类的本质是白嫖。 再有钱的人白嫖到了还是会很爽的,这就跟那些直播大佬明明自己已经財富自由了,看到有人打赏嘉年华、梦幻城堡、浪漫马车……什么的,还是眼睛发亮,是一个道理。 当然,此事更爽快的是。 这一波打赏是judy送来的,如果这一波操作不是出自於他的手,这次的事情的確是一个什么大善人干的,那他还真是赚大发了,但事实则是,他亏麻了。 肉包子……啊呸这个比喻不合適。 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这就是双倍快乐。 要是发现了真相,说不定心態都要崩了,这何尝不会对他驯服一只野生朱棣有帮助? 当然,朱允熥並不会一味地沉溺於这些低级快乐的人,因此也只是稍微地出神了一会儿,便收敛起自己的情绪,目光也收回,重新落在了关於布料售卖情况的奏疏上,若有所思地微蹙起眉头。 这封奏疏是当前的情况,是好消息,而现在需要考虑的,则是如何处理这则消息,下棋落子,永远要往后多考虑十数步甚至数十步。 “现在此事已经全面铺开,陛下是在担心此事与陛下的关联曝光,因而產生的不便?”站在一旁的马三宝问道。 朱允熥却是缓缓鬆开了微蹙的眉头。 似是释然地笑了笑道:“担心?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有些事情到了一定的时机,本就会自然而然地压不住,不过这又有什么?那就不遮遮掩掩了唄。” 第260章 做一件事情,百分之千的效果 “不遮遮掩掩了?”马三宝不解嘀咕道。 他天天跟在朱允熥的身边,对自家主子一向的做事风格当然一清二楚,以往有什么事情都是藏著、提防著,怎么如今倒是大方起来了? 对此,朱允熥却不以为意地道:“当然。” 而后则半带著一声引导的意味道:“三宝啊,做事情可不要永远以一种固有性的思维去做,要学会转换角度、跳脱出自己本来的圈子去想、去安排事情。” 正如道衍和尚那样。 跳脱出固有的思维去做事情想事情,才能打破局面,在朱允熥防了这么多手的情况下都拼凑出了大致情况。 而这些道理,两世为人的朱允熥熟諳於心,但马三宝显然还不够成熟、有所欠缺。 对於与自己有自小的情谊,且日后还要代替他征战星辰大海的人,朱允熥自然也不吝多说几句: “此事的第一点,是如今此事大局已定,没有那么大的遮掩的必要。” “另一方面,则是且隨著时间推移、此事继续铺开,以北方的大需求量,不管朕的那些叔叔们现在是否察觉到了什么端倪,即便朕提前就打过招呼让各地存够了足够多的布料再开售,但各地商铺的存货依旧很快会用完,往后就免不了要与煤运司有所接触,凭藉著这条联繫,稍微对此事上些心的人都会察觉到。” “这时候不如自己直接出面,主动总好过被动,而且还能进行一定的操作。” “除此之外,还有第三点。” “之前的诸多隱瞒、甚至自污,其实都算是新登基的混乱情况下不得已而为之,为此朕背下了不少的黑锅和骂名,藏拙有藏拙的好处,但也不能把自己给藏翻车了。” “张弛有度地抓一些又放一些,才能可持续发展。” 说到这里,朱允熥自己心里也算是对这件事情的处理,有了比较具体的想法。 而他道出这些的时候。 一旁的马三宝虽没说话,却一直在十分认真地盯著朱允熥,跟著他的思路、理解他的想法。 待朱允熥的声音落下好一会儿。 才目光微亮地呢喃著朱允熥的话:“不以固有思维,转换角度……跳脱原本的圈子,陛下的话自然是极有道理的,奴婢记下了,多谢陛下教诲。” 他的目光之中除了主僕间的尊从,更多的是发自內心的一种敬重和感激。 他知道自家主子已然给自己委以重任。 不仅如此,陛下年龄虽不大,好多时候却给他一种“长者”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气场上、精神上、思维上的,而他也总是潜移默化地学到了许多。 也正是因此,马三宝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把朱允熥看做了自己的半个老师了。 当然,他也没忘记自己的本职工作,立刻十分贴心地问道:“那奴婢现在去工业司还有工部传旨,撤回镇守的锦衣卫,让他们也无需再过度隱瞒此事?” 朱允熥摇了摇头:“现在还不必。” 他暂且顿住话头,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隨后俊美无儔的脸上噙起一抹淡笑,带著一种运筹帷幄的漫不经心:“既然朕已经准备把这件事情捅开来,这怎么捅开,也是有学问的。这就是掌握主动权,与被动的区別。” 听到朱允熥这话。 马三宝自然立刻顿住准备转身去传旨的脚步。 “掌握主动权……与被动的区別?”他心里虽有些不解地呢喃著朱允熥这句话,但却没有出声,而是很认真地看著朱允熥。 朱允熥抬起头来往外看去,淡笑著道:“这个事情是朕做的,朕当然要让这件事情的功劳、名声、民心……都百分之百落到朕的头上来。” 想了想他又改了口:“不,是百分之一千!” 对於朱允熥这个说法,马三宝心里是一知半解的,尤其是:“百分之一千?” 在这个时代,还没有现代分数的概念和表示方法。不过跟在朱允熥这个现代人身边,他还是懂一些的,百分之百表示一件事情的完整和全部,百分之一千,那不超过了么? 朱允熥这“百分之一千”自然指的是效果——这道理就和judy自己五分之一的俸禄去蹭热度,打造好名声,得民心一样,做一件事情,获得百分之一千的效果。 不过他没有直接解释。 而是略略思索了片刻,直接开始安排起来:“第一,明日早朝之前都依旧维持当前现状,此事会由朕自己,明日在朝堂上直接当场宣布,三分真、七分假地把这件事情先定下名分与性质。” 这就相当於是中央直发,先定下基调。 顿了顿,朱允熥继续道:“这第二点嘛……”说到这里,他抬高了好几个音量对著外面道:“外面的,去个人去传媒司把宜伦长公主给朕宣召过来!” “是,陛下。” 外面传来太监的应声回答以及轻微的脚步声。 传媒司的报纸到现在也已经发售了好几期了,隨著报纸的影响力提升、发售数量的逐步递增,应天府乃至周边的一些省、府,都已经对这份报纸有了兴趣和期待。 而报纸发售的目的。 可从来都不是给淮西勛贵洗洗白,娱乐大眾什么的。 最重点的,是舆论。 如今报纸已然初具规模和成果,朱允熥当然是要开始將其利用起来了,不然钱费功夫的搞这玩意儿干嘛? 用现代的概念来说。 这个叫做官方帐號进行官宣背书,如今的报纸在民间已经有了一定的信用基础,毕竟上面的內容虽然有些標题党,但大部分內容还是很实事求是的,又是由朝廷发布,这种“帐號”发布的內容就会很被信任。 朱允熥在脑海里捋了捋思路,挑了挑眉道:“当然,要有百分之一千的效果,光是官方帐號还不够,还得再来点营销號的加成,这第三点……” 第261章 缺德营销號,主动权的好处 “第三点当然少不了那些缺德的营销號了。”朱允熥挑了挑眉道,发酵是成功的舆论之中最大的一环。 二十一世纪的网络环境之中。 营销號是不得不提的一环——蹭热度、胡说八道的,一抓一大把。 毕竟绝大部分人都喜欢听风就是雨,管它真假,相亲相爱一家人群里隨手一转、顺嘴分享给亲戚朋友什么的……这就给那些缺德的营销號提供了极大的流量养分。 而这也方便了一些人去操纵舆论。 背后操纵之人想要一件事情是什么形状,就可以通过这些缺德营销號说成什么样子,部分营销號带其他营销號自发蹭流量,最终无限发酵…… 朱允熥自然可以取其精华而自用。 “中央直发”、“官方帐號背书”都要考虑事情的真实性,缺德营销號不需要啊,反正乱说话又不负责任,这就可以利用他们开始夸大宣传、大书特书了。 “缺德?营销號?” 马三宝当然没听说过这样的词汇,满脸上都写著问號。 朱允熥也没有直接解释,而是对马三宝道:“报纸刚刚发售的时候,朕让你安排过人在民间念报、说书,你现在还去找他们,待最新一期的报纸开售,就让他们在此事的基础上扩展扩展、发散发散地讲一些“小道消息”出去,可以不真,但要劲爆,一定要把朕的功绩往大了吹。” 听到朱允熥这话。 马三宝面上不由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隨后才目光一亮,恍然道:“掌握主动权的好处……陛下的手段当真高明!” 他大概明白过来朱允熥口中所谓“营销號”的意思了。 第一期报纸发布之时,念报、说书,是他找人带动起来的,结果到了当天下午,整个应天府的说书先生都开始跟风说书起来,甚至已经不需要他找的那些託儿了。 现在的操作不是如出一辙么? 这他熟悉! 而如今想要进行这些一、二、三点的操作,只有手中掌握著掀开此事的主动权之时,效果才能达到最佳。 “奴婢现在就去办!”马三宝兴奋地道,不止慨嘆於自家主子的运筹帷幄,同时还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这些年来,主子受了多少委屈? 登基这段时间以来,为了稳住局面,又平白背了多少黑锅、挨了多少骂名。 如今纵然並非要把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但仅仅这显露出去的冰山一角的英明,也足以让朝中许多人脸红了! 马三宝这一路看在眼里,此时自然免不了激动。 “去办吧。” 朱允熥心中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澜。 相比於他真正想要做的事情,这些其实都不那么重要。 无论是藏拙掩饰自己真正在做的事情、还是將一部分无关紧要的消息公之於眾,都不过是他在这个位置上坐稳、將大明皇朝推向自己理想的形状的,一种手段而已。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 任何事情都需要一个合適的平衡。 “是。” 马三宝应了一声,便脚步略有些急促地离开了。 在他离开之后不久。 面容姣好、身形瘦削修长、身著素雅的浅蓝色宫装的二姐宜伦长公主也应召而来,矮身一礼:“参见陛下。” 她的面上带著一丝温婉沉静的笑意,別具书卷气息。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以后宫女眷之身,有了为之奔波忙活的事业,精气神上变得刚劲了不少。 “都说了二姐不必多礼。”朱允熥右手虚抬,笑道。 他日理万机、忙活的事情多。 说起来都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和自己两个姐姐见面了。 朱雪寧却摇了摇头,道:“这是礼法,正因为你我亲厚,才要留著规矩。” 说完这些,朱雪寧才有些心疼地看向朱允熥,半带怪责地道:“又不顾著身体了吧?好像瘦了些。” 这个世界上少有几个真正关心自己的人,朱允熥心中一暖,半开玩笑地吐槽道:“没瘦没瘦,每天且吃著呢,二姐看我就要说我瘦,还得吃成个大胖子才满意吶?” 朱雪寧也笑道:“那感情好,没把你照顾好,娘得怪我和大姐了。”隨后便提起正经事:“传媒司的事情都是按照你之前定下的要求来的,此次单独召我来,是报纸的內容上有增减的需求?” 朱雪寧自是个极聪明的姑娘。 这两个月司掌传媒司的诸多事宜,都没有出过什么紕漏,朱允熥在报纸这事儿上几乎已经可以直接甩手了。 此番被朱允熥召见,大概就猜到了朱允熥的目的。 朱允熥点了点头,先问道:“现在是发到第六期了吧?第六期的报纸什么时候发行来著?” 朱雪寧道:“目前的条件只能支持报纸一旬发行一期,逢三发报,算起来是三日后了,工业司这会儿估摸著都已经在按照內容进行活字排版了。” 朱允熥沉吟呢喃道:“三日后……在排版也就是还没有印刷,刚好,让他们先別排了。” 朱雪寧虽不知道朱允熥要做什么,但还是立刻应声道:“好。”她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必然不会无的放矢。 隨后快步走到乾清宫门口,对著外面跟隨而来的侍女吩咐道:“知竹,立刻去工业司知会一声,內容有变。” 做完这些,她才重新回到了朱允熥面前。 朱允熥心中忍不住暗道了一句:“跟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 而后才直接开口问道:“现在朕要你写一篇文章加进去,再进行刊印,可否准时发售?” 朱雪寧沉默著思索估量了片刻。 郑重地点了点头:“加快些手脚,这两日忙碌些,约莫是可以的,陛下需要在报纸上加什么?” 她有些好奇。 朱允熥直接把他召过来说,这事儿想必不小。 “传媒司需要编撰各种新闻,最近北方传回来的,最热闹的消息,你约莫也是听过的吧?”朱允熥问道。 听到朱允熥说这事儿,朱雪寧倒是暗暗鬆了口气。 她应声道:“各省、府、州、县突然涌现出来的大善人?售卖廉价布料给最贫苦的那些老百姓?若是此事倒是也不必要那么麻烦,因为前两天收到消息我还加急撰写了一篇內容放在第六期报纸之中呢。” 这件事情已经铺开这么久了。 应天府这边就算不知道具体情况和內情,肯定也是知道些消息的,做新闻传媒的部门当然要把这些新鲜事写进去。 原来的版本里面就有这一则新闻,约莫也就不用改? 如果真有需要。 朱雪寧当然也是心甘情愿加班的。 不过能够不加班,也能算得上是个好消息嘛。 第262章 被直球打懵:我乾的。 朱允熥挑了挑眉:“哦?不过北方出现一群大善人售卖廉价布料,传媒司可查到了这背后的推手?” 朱雪寧摇了摇头。 无奈地笑道:“虽然根据探听到的一些消息能够推断,这些大善人背后肯定有人,我也让手下的情报人员去调查过,却是没有结果,莫非陛下知道是谁?” 说到这里,她有些好奇。 这件事情影响力极大,一方面她搞传媒的,另一方面出於个人原因心中敬佩,也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这么不计后果地做慈善。 只是南方的冬天来得不那么快,又因为產出的布料需要优先供给北方,目前自然是没有出现这种布料售卖活动的,应天府身在南方。 再聪明的人也不会往应天府这边去想。 朱雪寧也如是。 只是好奇心旺盛之余,她总感觉自家这个弟弟专门找自己说起此事,其中总隱隱有种奇怪的感觉…… 下一刻他就明白这种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因为朱允熥都没有跟她卖任何关子,直接对她打了直球坦白:“我乾的。” 朱雪寧愣了,瞪大一双美目,满脸不敢置信的样子嘆道:“你……你乾的?这怎么可能!?” 朱允熥做事向来注重保密。 不是他不信任自己的两个姐姐,而是一件事情除了关键人员,越少人知道才越保险。 对於朱雪寧的不敢置信,朱允熥当然也是早有预料,他淡淡一笑地提示道:“北方那边卖的是廉价布料,材质十分粗糙,而我把应天府一带的树皮草木都快薅光了,你猜为啥?” 朱雪寧抿了抿嘴唇,顿觉合理,面上都不由露出一抹恍然之色:“为了……给这些布料提供原材料?” 只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好像不太合理。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蹙眉疑惑道:“不对不对,你从登基到现在的时间也不长,薅那些树皮草木也就是这段时间的事情,之前你可是一直都在东宫被吕氏那毒妇盯得紧著,做不了任何事情。” “可是北方售卖的那些布料,数量之巨……” 这不合理,太不合理了。 朱允熥转身从身后的书架上翻出来一本《王禎农书》,然后翻到了里面记载的水力纺纱机部分內容,递给朱雪寧道:“这东西可好用著呢!” 朱雪寧有些懵逼地接过《王禎农书》,粗略阅览了一遍,不由当场倒吸了一口冷气:“王禎,王应辛……是工业司?莫非王应辛是其后人?” 都已经准备把这件事情公开了,朱允熥当然没什么好继续否认遮掩的,轻嗤一声笑道:“世人认为他们是奇技淫巧,属实是误会良多了。” “那织布……” 朱雪寧又想起了这个环节。 不过话刚出口,就立刻想起来之前朱允熥的又一桩“荒唐事情”,愣在原地沉思了片刻。 这才美目发亮的抬起头来看向朱允熥。 恍然道:“是……工部!” “前些时日你让工部手底下的那些织造局、织造坊的全部都停了工,说是什么修理织布机,往后工部就没再往外產出过一匹布料了,导致如今市面上诸多布料紧缺涨了价,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百姓怨气都不小。” “也得亏你身上的荒唐事儿一大堆,这件事情扎在其中倒算是不怎么显眼的了,引起一阵议论后就没什么人关注了,所以你是把原先的织布机“修理”了一番,用了手段提升其產量,这段时间都用於生產这些廉价布料!?” 当她把思路往这上面靠的时候。 之前那些看起来让人无法理解的操作,仿佛就这么一瞬间在脑海里解开了乱码,变得水到渠成、顺理成章起来…… 即便一贯冷静的朱雪寧。 此刻心中也顿时如同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一般,剧烈涌动著诸多激烈的情绪。 “二姐果然冰雪聪明。” 对於自己不需要多费口舌地和朱雪寧解释这件事情,朱允熥当然是喜闻乐见的,顿时觉得自己让朱雪寧管著传媒司可真是太正確的决定了。 朱雪寧面上的不敢置信和震惊之色尚未消退之时。 心中依旧在捋著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此时的不合理不止一处,布料生產出来了,到北方那么远的距离还得运送过去,而且那么大量的布料运送出去还没有被任何人发觉。 对於朱雪寧来说。 朱允熥是直接认下了这件事情,她捋清楚这其中的情况相当於是知道一个既定地结果往前面推,而且还有诸多提示,捋起事情来自然快得很。 很快就把事情连起来了:“剩下的就是……煤运司了。” “对头。”朱允熥也不否认。 虽然他肯定不会把煤运司真正的作用透露一丁点。 但廉价布料的內情一旦公布出去一部分,很多人都能推测出来他的运输手段。 但这也一点不影响。 反正大家就算知道他是通过煤运司运输的布料,谁都以为这只是一个幌子而已,甚至乎,反而更不会有人在意到煤运司的真正作用,对他的下一步计划反而更有利。 朱雪寧深呼吸了一口气暂且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 忍不住满眼欣慰地看著朱允熥嘆道: “高明!当真高明!”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利用身份、利用旁人对你的误解、利用所有人思考的误区……外防有野心的藩王,內防或有异心的朝臣,做了件完全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第263章 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朱雪寧说到这里。 似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美目微微有些发红地看向朱允熥道:“这段时间,你一直都在殫精竭虑地谋划著名此事,甚至不惜为此自污……然无论是朝臣言官也好,百姓也罢却都在骂你,你就这样一个人扛著……” 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拨开其他所有因素,看到你的苦累,朱雪寧此时正是如此——眼前的少年是她看著长大的,是她看著受尽了许多委屈的孩子。 虽说法理当是先君臣、后姐弟,可在她的心里,这个少年就是自己的弟弟,是那个孤苦了十几年的孩子。 即便如今人人都只看得到他的“运气”、尊贵显赫,但她不会忘记朱允熥曾经的苦难,而这样一个孩子就算是当了皇帝,却还是在受著委屈。 他只是个孩子,这得多难呀! 天下人只道他昏庸,可他不“昏庸”这一下,如今北方的百姓哪儿能有这么实实在在的好处? “从私心来讲,我倒寧愿你是朝臣百姓口中的那个“昏君”,寧愿你是真正寻了个什么开心,至少那样你此生也算是有些快活日子……” 朱雪寧抿了抿嘴唇,最终还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眼前的少年是她看著长大的孩子,却终究是这大明皇朝的君王、君父,他能把大明江山放在心上、把大明百姓放在心上,才能成为一个好皇帝不是? 想到这里。 朱雪寧暗暗深吸了一口气,红著眼睛蹙著眉道:“允熥,你不是昏君,是个好皇帝,若是爹、娘亲,还有皇爷爷、皇奶奶在天有灵能看到如今的你……” “想来也都是会万分欣慰的吧。”她虽红著眼,姣好的俏脸上却也掛著欣慰和自豪,她会替自家弟弟委屈,看到自家弟弟独当一面,有明君风范却也是打心眼儿里开心。 这些年,朱雪寧是为数不多的,与他真正亲厚的人之一,看到朱雪寧这副模样,朱允熥自然也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心中也不由莫名涌起一阵热流。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自古帝王称孤道寡,高处不胜寒。 不寂寥吗? 自是寂寥的。 纵然他心里明白此事是不得不为之,也只是自己伟大计划之中的一个小环节,可旁人口中的骂名是的確日日落在耳中的,只不过他心硬地忽略掉了一切罢了。 朱雪寧的心疼叫屈,自然难免让他有些触动。 沉吟了片刻,朱允熥默不作声地收敛起自己心中涌动的情绪,露出一个云淡风轻的轻笑,反倒是劝慰起朱雪寧道:“二姐不必对此伤怀,子曰,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此事虽然不被人所理解,但只要事情是真正做成了,背些锅又何妨?况且迟早会有人知道的,不必拘泥於一时得失。” 听到朱允熥这话。 朱雪寧心中才略略平静下来,笑著道:“是,反倒是姐姐看得浅了些,允熥是君子,是明君,天下百姓迟早会知道的,姐姐应该高兴才是。” “好在此事现在约莫是落定了下来。” “回去二姐就把此事好好润色撰写一番,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个何等英明的圣君。” 朱雪寧目光坚定地道。 他司掌传媒司也已经快两个月的时间了,每日组织安排新一期报纸的发布,调查统计发布效果、百姓反应等等…… 流量的恐怖,纵她然还没有一个太过清晰的概念,却也已经逐步意识到自己手下的一支笔落在报纸上,可以有多么的凌厉了。 她心疼朱允熥。 也知道自己唯一能替朱允熥做的,就是此事了。 “我知道二姐的心思,不过二姐撰写此事之时,却还需要把握一个分寸和度,有一些能写,有一些却还不能写。”看到朱雪寧这样,朱允熥立刻提醒道。 照朱雪寧这心疼的样子,估计是巴不得把他给吹上了天去,要在报纸里把此事写得天乱坠才肯罢休。 天乱坠当然是要吹的,掌握舆论就是在这儿等著的。 不过只要淮西西勛贵、边塞藩王还没有彻底解决,就还存在潜在的变数。 朱雪寧却不知道朱允熥在这件事情后面,还跟著许多计划和筹谋,自然有些不解:“如今北方布料正卖得火热,为何不全力宣扬此事?” “二姐只听我的便是。” “关於水力纺纱机、还有织布机,都不需要透露详细情况,也不要透露是朕事先谋划,要说成……是朕在研究工业司这些“奇技淫巧”的时候,偶然发现的法子,只说能提升產量便是。” “至於运输途径、煤运司,一概不必提,对此朕还有另外的安排,不希望太多人注意到,旁人猜到了就猜到了,但不需要写进文章里故意提醒。” 朱允熥没有说太多。 只是说了一些写这篇文章之时需要注意的点,还有自己想要藏起来的一些东西。 朱雪寧沉吟著,蹙眉思索了片刻。 心中约莫有几分明白朱允熥的意思了:现在皇帝这个位置依旧存在一些威胁,该藏住的还是儘量藏住。 至於关於煤运司这所谓的“另外的安排”。 她也相信,自己这个能悄无声息就干出了这样一番大事的弟弟,做其他事情必然也不会无的放矢,不说,定然只是因为现在还不到说的时机。 於是她点了点头道:“沉下心来一想,方才的確是我太激动了,一时考虑得也不那么周到。”说到这里,她有些惭愧地道:“说起来,我虽是姐姐,反倒还不如你沉稳了。” “你放心,你的意思我都已经明白了,我会按照你的意思来撰写这篇新闻的。”朱雪寧俏脸上露出一个轻笑,目光定定地看著朱允熥道。 “那就要二姐辛苦几日了。”朱允熥也放心地道。 找朱雪寧来管传媒司,就是因为她聪明,许多事情自己只要提一个开头,朱雪寧都能立刻反应过来后续的第二步、第三步,很好地明白自己的意思。 朱雪寧摇了摇头:“说什么辛苦,与你相比,二姐当真是再轻鬆不过了。既然要把此事加进去,我也得去忙活了,你平日里,还是不要让自己太苦了。” 说到最后,朱雪寧还是不忘叮嘱了一句。 朱允熥没说什么,只是淡淡一笑。 他脑子里的未来是恢宏的,此刻自然还不到停歇的时候。 况且他两世为人的心境,自然和名义上的两个姐姐这样的小姑娘完全不同,所谓的“黑锅”、“委屈”、“骂名”纵然难听,却也都只是他计划的一环,一个心境强大之人自然不会被这些所影响…… 第264章 什么民为重君为轻?是阳谋! 与此同时。 另外一边的马三宝则是已经领了朱允熥的命令,乔装著出了紫禁城——去找那些缺德的营销號去了。 报纸作为官方发售的大眾性读物,不能透露太多。 民间这些人的嘴可不一样。 通过这些“营销號”的嘴来把朱允熥吹得天乱坠,甚至说出真相,直接说这一切都是他苦心谋划的,吹他君子,吹他明君,这都不要紧。 因为。 百姓喜欢听风就是雨,他们相信这些,能稳固民心。 而那些所谓能真正透过现象看本质、想得多、筹谋得多的人,反而会自以为睿智地认为,营销號口中的真相是虚假的,是他朱允熥为了吹捧自己传出来的。 否则为何报纸上写得这么保守,为何不借用报纸这么便利的传播媒介吹捧自己? 在这真假虚实之间。 拐它个山路十八弯,既能达到挽回一部分民心的效果,同时还能继续迷惑一些有心之人。 这才叫效果最大化。 “哼!昏君、昏君、昏君……一个个的骂什么骂?陛下苦心经营还不都是为了你们?” “埋怨陛下?陛下能让你们大冬天的全都能活!” “真是一群刁民!” “……” 马三宝黑著一张脸走在应天府闹市的人群之中,耳边听著那些时不时飘过来的,夹杂在要和叫卖声、小孩嬉闹声等诸多杂乱声音之中的怨懟,心里的愤愤不平一阵接著一阵。 “有眼无珠,当真辜负陛下一番苦心!看你们过两日还要不要这么叫囂了!?” 马三宝虽紧紧抿著自己的嘴。 心里却是一刻都不带停下来的,疯狂吐槽著。 却是没有注意到。 不远处有几道目光正在悄悄地打量著他。 “刘先生,詹大人,你们看那边那个身影……是不是很像陛下身边那个大太监?” “马三宝?是他。朝堂上日日都跟著伺候在陛下身边呢。”詹徽点了点头道。 没错,这几道目光正是如今在朝堂之上,除去淮西勛贵一党之外最风光的几个人物:翰林院掌院学士刘三吾、如今已经正式晋升户部尚书的傅友文、在皇权更迭之中依旧能司任吏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的詹徽。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他们三人在两个多月前一个令人惊悚的夜晚,结下了革命友谊,也顺利抓准了时机抱住大腿,算是在將新帝稳稳推上皇位这件事情之中起到了一个不小的作用。 也算是一根绳儿上的蚂蚱了。 此刻三人正同乘一辆马车,准备一起聚个餐吃喝一番,却不料刚好在路上见到了马三宝。 “一个太监,穿著一身粗布小廝衣裳到大街上来,陛下这莫不是又要搞出来什么新的么蛾子了?”傅友文蹙著眉头,无奈地摇头吐槽道。 詹徽轻嘆了一口气挑眉道:“谁知道吶!隔三差五就能给我们搞出来个新样,都不带重样的,嘖嘖,你们看他脸黑的那个样子,仿佛周边的老百姓都欠了他几万两银子似的,果然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婢。” “嗐!”刘三吾一拍大腿,气得鬍子都被吹了起来。 “老夫当初怎么就信了他的邪?什么“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说得好听,可你们看看,他却是怎么做的?你你你你你……你们看看他都干了什么!” 后悔啊,刘三吾他此刻是真的后悔,悔得说话都结巴了起来。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坚持到底?一个在东宫唯唯诺诺了十数年的孩子,聪明是有些聪明劲儿在,可指望他来治理大明江山,还是失策了。 其实不止刘三吾。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也都是如此。 他们两个虽然不像刘三吾那么认死理、刚直,也都是很愿意进步的人,可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底线在的,看到朝堂上如今这个“乌烟瘴气”的样子,心里还是难免嘀咕。 也正是因此。 这三个建立了革命友谊的人,在新帝登基之后依旧拥有大量的共同话题,这才会时不时相约一聚。 甚至乎大部分时候,三人都各自在骂骂咧咧。 “这大明皇朝再这样下去,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老夫当初怎么就瞎了眼,被他给迷惑了去?”三人之中,刘三吾是最为义愤的那一个。 他乃是当代大儒。 熟读圣人经典,也將其奉为圭臬,哪里忍得了朱允熥这种离经叛道的操作? “冷静冷静,刘先生冷静。”旁边的傅友文和詹徽对视著交换了一个眼神,立刻先稳住刘三吾,傅友文道:“如今此事已然成了定局,咱们也只能陷在这个僵局之中无法自拔啊……” 詹徽轻嘆了一口气,接著劝道道:“是啊,陛下利用淮西勛贵和边塞藩王相互牵制,我们若想做点什么,必然会打破这平衡,莫非我们要让这刚刚从战乱之中平息了二十几年的大明战火重燃?刘先生也不愿大明再次乱起来吧?” 说话的同时。 神情之中还带著不甘和无奈。 如今这位新帝就是这么绑架他们、威胁他们的,偏他们还只能受这种胁迫,除非直接摔碗。 “是啊……大明经不起再乱一次了。”身陷这种阳谋之中,刘三吾也刚不动,说到这里,他摸著鬍鬚沉默下来,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可有时候老夫也会想,或许……不破不立,会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他苍老却刚劲的声音里,带著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第265章 管他谁,这都是天大的功劳! 刘三吾如今也已七十有余,是从元末时期一路经歷过来的,当然从心底里不愿意大明再乱起来。 可是如今高坐在奉天殿之上的那个少帝,像什么样子? 隔三差五就是么蛾子。 日日早朝往龙椅上一坐,乍一看倒是人模人样的,可他只是坐在那那张椅子上,也不怎么多说,朝臣议论朝政这么听著,朝臣参奏、建议也这么听著,激烈之时自有那群莽夫论出来各种歪理,歪理论不过就要抡拳头…… 简直就跟滚刀肉一样。 多少忠贞之士看不过眼去?却是一个也拿他没办法。 这样的大明。 真的能有未来? 想到这些,刘三吾心中总会隱隱產生这种“不破不立”的念头——至少別让大明彻底烂了吧? “刘先生啊,这可使不得哇。”詹徽和傅友文二人均是脸色微微一变,劝道,这老头子可是个不要命的狠人。 可现在外有北境残元、倭寇、高丽、云南、吐蕃等不稳定因素在,大明这边再打生打死,藩王无心镇边只盯著皇位…… 说不得中原又要落入异族之手都不一定。 这才是他们忌惮的。 否则又怎会入了当今陛下这阳谋之局? “詹大人、傅大人,你们倒是也不必紧张,老夫我也就是一时心中愤懣,轻重缓急还是拎得清的。” “眼下这才刚刚入冬,若是掀起战乱,必定会有大量百姓流离失所,本就难熬过冬天的百姓自是要雪上加霜,这些……老夫都是明白的。” 想是一回事,可现实总让人有心无力。 就算是刚直如刘三吾也总得在自己在意的地方掣肘。 说罢,刘三吾长嘆了一口气,面上瀰漫著浓厚的无可奈何,从心底里有种无力感。 听到刘三吾的话,詹徽似是想起来什么一般,问道:“刘先生说起此事,我倒是突然想起,不知你们是否听闻了北方那边传来的一些消息?” “消息?什么消息?”刘三吾问道。 他是大儒。 平日里最多的时间都在看经论典、註疏教学等方面,而北方布料售卖也就是这一旬之內发生的事情,在这种交通极不发达的时代,居於南方的应天府很难这么快得到消息。 要知道,就算是手里握著锦衣卫这样的情报机构的朱允熥,都是今天才差不多得到了比较全面的消息,他这还是因为自己本身就是“始作俑者”。 別说心思全泡在树里的刘三吾了。 就是詹徽、傅友文这种情报来源丰富的朝廷要员,也都是这两天才有所耳闻,並不知全貌。 詹徽提起北方。 傅友文当即目光闪烁了一下,道:“詹大人是说,北方多处省、府、州、县,出现了什么所谓的大善人那事?” 刘三吾则是一头雾水:“什么大善人?” 傅友文解释道:“就是北方有不少地方传来消息,说是有什么大善人在大肆售卖廉价布料,那些布料的材质倒是极其粗糙,却也因为太过粗糙,导致稍微有些条件的人便看不上眼,竟是全部能实实在在落到那些贫苦百姓手里去。” “光是我听到的消息里,都已经有近十处不同的地方出现这样的大善人了,想来或许还不止。” “也不知是什么人在做这样的事。有一颗善心,聪明却也是真的十分聪明。”说到后面,傅友文目光微微发亮,不由得一拍大腿嘆道。 他作为户部一把手。 没少安排賑灾、拨款、拨粮的事情,可这其中的道道……只能说是一言难尽,好处哪儿有十成十落到真正需要的人手里的?难!太难了! 现在確实有人几乎做到了,他当然忍不住要拍手称讚。 詹徽挑了挑眉道:“的確不止,因为我打听到的消息里,已经出现了十几处不同地方了,显然都是出自一人之手,或许我们尚未探听到的地方,还不止这个数目。” 听到傅友文和詹徽二人的討论。 刘三吾虽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却是立刻双目发亮,一张满是褶皱的脸上却夹杂著欣慰与感慨: “大善人?廉价布料?全部落到贫苦百姓手里……” “若真是如此,不管此事是谁做的、谁安排的,可都是天大的功劳一件!老夫歷经元末、群雄割据的乱世,不知见过多少冻毙於荒郊野外、冰霜雪地之中的尸体……唉……” “对於那些人来说,但凡有个遮蔽之所,或是一件蔽体之衣,或许都不致如此。”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又变得有些悠远起来,脑海中仿佛出现了当年看到过的一幕幕惨澹场面,下眼瞼微微颤动,神色不忍。 读书的文人,在没有被诸多世事污染之前,哪个不是心怀救国之仁、不是心怀社稷抱负的?只是在仕途一路上浸染久了便太容易失去本心罢了,就像能写出“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李绅,最终却成了祸害百姓的贪官。 而在这些有气节、有抱负的文人之中,少数像刘三吾这样依旧能坚守本心者,这种情怀便日久弥坚。 此时听到这个消息。 心中自然是无比的宽慰、高兴,也嘆然慨然…… 一旁的傅友文也是目光复杂地缓缓点头,嘆道:“是啊……咱们都是从那个时候走过来的!这是好事!” 詹徽的感触倒是没有这么深刻,毕竟年纪在三人之中是最小的——洪武十五年的秀才,被老朱提拔一路坐火箭上来的而已。 所以看待这种事情会更偏於理性一些:“的確是好事,於那些真正的贫苦百姓来说,这是救命的稻草。而站在咱们这个年轻的大明皇朝的角度来说……此事则可令大明人口繁盛、让中原的元气恢復得更快一些。” 他能被朱元璋一路疯狂提拔上来,自然不缺真才实干。 立刻就看到了这件事情里最重要的一点,也是朱允熥从根源上去考虑的一点——人口、劳动者。 傅友文点了点头,同时也十分好奇道:“就是不知道谁这么財大气粗。仅是我们当前探听到的消息就已经有十几处地方在进行这种廉价布料的售卖,没探听到的地方或许还有不少,这可不知道得掏出多少银子来的呀!此人实乃是令人无比钦佩的义士!” 第266章 提桶跑路的陛下,他图啥呀! 傅友文提到这一点。 旁边的詹徽和刘三吾都立刻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刘三吾丝毫不吝言语地赞道:“能拿出自己的家財来体恤贫苦百姓,这份魄力、这份格局、这份睿智、还有真正设身处地地从贫苦百姓考虑的慈心,普天之下当无人能及!” 詹徽也点了点头道:“此人出手,百姓安稳、大明也安稳,倒是咱们这些在朝中做事情的,今年可以少头疼许多了,哈哈哈!” 三人相互交换了一个开怀且欣慰的眼神。 而后齐齐朗声笑了起来。 前面的诸多气愤情绪仿佛都排解褪去了许多。 待三人再次安静下来,傅友文隨口吐槽道:“虽说咱们当今这位陛下做事情是离经叛道、任性妄为了些,却也不知怎的运气这么好,奉天殿上的位置有蓝玉那群莽夫死保著,在朝堂之外,今年居然还出了这样的好事。” 詹徽也觉得此事有些不可思议,撇了撇嘴道:“还真是,乱七八糟的事情搞了一大堆,大明没乱,反倒是好像要变得越来越稳固起来,也是邪了门了。” 的確,站在他们的视角来看。 这情况就像是个程序猿写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代码,乍一看哪儿哪儿都是bug,结果一测试,嘿,程序跑起来了! 说到这里,傅友文和詹徽心中瞬间都乐观了不少——管它这程序怎么跑起来的?能跑不就好了? 不过刘三吾却是更耿直许多。 反倒是黑著脸冷哼了一声:“哼!这是我中原百姓的造化,和他有什么关係?纯粹是走运罢了,你们看他能走运一次,还能不能走第二次运、第三次运?” “可不要这么目光短浅的乐观啊……想想他干了多少荒唐事!大明再让他这么造下去,別说一个大善人,就是十个大善人也不够他造的!” 即便如今有这么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提起朱允熥,刘三吾心里还是气不打一处来,白的鬍子又被吹了起来。 讲经註疏、教书育人的思路最清晰最有条理。 把这两件事情分得很清楚。 詹徽和傅友文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对视著交换了一个眼神,脸上的快乐都垮了一半。 刘三吾这话他们没有说什么,却也是明白的。 几人沉默了片刻。 最终詹徽也只能劝道:“嗐!咱们这也是苦中作乐了,至少还是有好事发生的,至於乾清宫那位……咱们被他网进去了,如今也没有破网之法,刘先生可不要衝动啊。” 刘三吾又冷哼了一声,摆手道:“老夫明白,不会乱来的。” 外面行走於闹市之中的马三宝倒是没有注意到刘三吾、詹徽和傅友文三人,与三人的马车错过之后,便一路直奔那些缺德营销號的地方去。 提前就交代好了这些人。 到时候在朝廷发布了最新一期报纸之后,要立刻配合宣传、往大了吹,又以九族的羈绊堵住了他们的嘴——这种事情锦衣卫一查就查到了。 …… 三日后。 紫禁城、午门。 冬日里的天黑得早、亮得晚,到上朝这个点儿,午门周遭都还是漆黑一片,墨色的天穹上掛著缺了一半的下弦月,点点星子点缀在周围。 身著各种不同顏色、镶嵌著不同等级补子图案的文武百官站在午门之前,三五成群地站著,一个个都冻得瑟瑟发抖——天气冷,这个点尤是一天之中最冷的时候。 好在午门之外的灯笼不少。 发黄的亮光似乎能略略驱散些微的寒冷。 百官之中,站在最前面的,自然就是如今威势最盛的淮西勛贵,这群人倒是不怕冷,一个个不差行军打仗的,比这恶劣十倍的天气和环境都遇到过。 不过他们虽然如今在朝中是无人敢不服、无人敢不敬的,此刻的脸色却算不上太好看。 只因。 马上就要上朝了。 他们平日里当然逍遥自在,享受著报纸洗白带来的心理上的快乐,隔三差五吃个锅子逛个青楼什么的享受享受生理上的快乐,日子那叫一个舒坦。 唯一比较痛苦的也就是在奉天殿上站著的这会儿了——那些言官总喜欢找些事儿来吵,拿了大外甥孙的好处,这事儿也不能不管啊? 关键这大外甥孙是真尼玛能搞事,动不动就能给他们拉一坨大的,接著就是等著他们给擦屁股。 连著两个多月快三个月的时间下来,也是有些受不住。 此刻正等著进奉天殿,一个个的,心情当然美丽不起来。 而站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另外一边。 则是以右都御史袁泰领衔的一眾言官了,大多是都察院官员以及各种给事中——专业喷子,正方一二三四辩。 都相互吵架的老熟人儿了,一群站最左、一群站最右,属於是看到对方都心生厌烦的那种。 此时一群言官正聚集在一起低声议论著,声音压地很低,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不过蓝玉一伙人都知道——指定没憋什么好屁! 除此之外。 则是站在中间的六部尚书、以及刘三吾等人了。 刘三吾双手插在自己的袖袍之中,低著头半真半假地打盹儿——做的事情没眼看,说也说不听还要找一帮代吵,无能为力之下刘三吾只能选择当鸵鸟,爱瘠薄咋滴就咋滴吧。 而詹徽、傅友文二人各自从两个方向急急赶过来。 约莫各自在心里想著:“又是没眼看的乱七八糟的一次早朝”,於是只能对视著交换了一个一言难尽的眼神。 而后齐齐长嘆一口气。 摇了摇头,把双手插进袖袍里面,加入刘三吾。 而与此同时。 站在二人身边,同为六部尚书之一的礼部尚书任亨泰则是在每天早朝的时候拥有一种独特的心境,不是別的,而是一手操办葬礼的他知道,先帝还活著! 他就是纳闷儿:此刻已经提桶跑路的陛下,他图啥呀! 第267章 又有么蛾子?来活儿了? 任亨泰作为礼部尚书。 相当於是得了朱元璋的特命,支持朱允熥登基的。 他原以为这位一直默默无闻的“三殿下”,或许是有什么不得了的本事,这才让陛下甘心假死把这个皇位传给他,可这两三个月的时间以来,这特么都什么跟什么呀! “陛下这是……” “一点不在乎他打下来的这个大明皇朝了么?” 任亨泰默默站在人群之中,左右看著略显剑拔弩张的言官小团体和另一边的淮西勛贵,默默嘆著气在心中暗道。 且不说新帝只会任性妄为。 如今本该庄严肃穆的奉天殿也只剩下了乌烟瘴气。 正当他心中夹杂著各种复杂情绪心中暗暗吐槽的时候午门城楼上响起了恢宏肃穆、震慑人心的鼓声,隨之而来的便是午门被人缓缓打开,紫禁城內的宫苑地砖映入眼帘。 午门外的眾人气氛沉默,各怀心思地鱼贯而入,过金水桥、广场列队、文武百官以此进入奉天殿。 稍稍等待了片刻。 一袭龙袍的朱允熥便在宫人的簇拥之下,从后室缓缓走了出来,昂首挺胸,是一贯的少年的意气风发、囂张任性模样,也不看人便径直坐在了最高处的龙椅上。 乍一看倒是也有模有样的。 只不过在场的文武百官谁还不知道这人模人样的少帝干了些啥?一个个都只能眼神闪烁地微微摇头,满脸都是无奈之色——对於大部分人来说——这货穿著龙袍倒也是个像模像样的皇帝,却是多看一眼都要头疼的。 当然,心里这么想著,面儿上前他不能表现出什么,君为臣纲,看不惯也得依例山呼万岁。 礼毕,朱允熥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指。 侍候在一旁的马三宝立刻会意地道:“诸位大人,有本启奏!” 当马三宝的声音落下。 立刻有人注意到了今日的不同,马三宝说的是“有本启奏”,却並未如平日一般接下半句“无事退朝”,这大太监是如今新帝身边的红人,更是新帝的手、眼、嘴。 这意思难不成是……今日又要有新的么蛾子了!? 按照这两三个月往常的惯例来说,一般都是这情况。 因此。 朝堂之上立刻便传出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来,眾人虽不敢议论更不敢喧譁,却都是忍不住各自转动著身体、脖子,悄悄和自己相熟之人交换著眼神。 以蓝玉为首的淮西勛贵一党人面上,疲惫之中带著无奈、苦涩之意——得!小祖宗这不又开始磨咱们来了? 想到这里。 他们嘴上不敢说什么。 內心却是已经一阵阵草泥马奔腾而过了。 他们今天早上还看到那群言官嘀嘀咕咕的样子,似乎本来就要在今天搞点事情,现在陛下居然还折腾出新的么蛾子了,他们这群代骂跑不了一点。 另外一侧的诸多言官则是微微一愣,隨后各自露出不同的神色与目光——有人无奈、有人痛心、也有人兴奋起来,这不,来活儿了! 至於其他朝臣,则是已经习惯了这种操作,倒是没有表现出多少特殊的情绪,都过这么久了,他们已经抱著一种“管不了,把自己的事儿干好別摊上事儿就行”的心態。 朱允熥抬眸看了眾人一眼。 正准备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却是有人抢先就出了声。 “微臣袁泰,有本启奏!”言官的核心领袖,都察院的右都御史袁泰一如既往硬刚,出列朗声道: “近日天气愈发寒冷,即便应天府地处南方也已经彻底冷下来了,冬日时节,百姓平日里不仅需要柴木生火做饭,还需要燃烧取暖,然,应天府一带的树皮草木却早早就被工业司给抢了去……” “虽现下里还算不得最冷的时候,可这漫山遍野的少了大量的草木燃材,到了隆冬时节应天府一带的百姓必然难熬,也不知陛下有没有去听一听,如今应天府及下辖一带的百姓是如何叫苦的。” “若真到了百姓熬不住的时候,应天府恐生动乱。” “臣斗胆!请陛下著令工业司,把这些本该属於百姓的东西还回去,此事还有挽回余地!臣前些日子提过,如今还是要再提,若陛下不允,往后依旧还要再提!” “请陛下考虑!” 袁泰声音激昂地在空旷的大殿之內愤然道。 他是都察院右都御史,为人本就性格刚直,心中但有不平便要出言劝諫。 一开始他的確是抱著死諫的心態的,不过后来他渐渐发现,这新帝有时候虽手段狠辣,做事虽任性妄为,却是从来都没有要处置他们这些出言劝諫之人! 当然,陛下虽没有要处置他们,却也次次只当耳旁风,没有一次说要採纳他们这些人的諫言,每次都让那群淮西勛贵和他们对喷,偏偏那些淮西勛贵当真就跟宠孩子一样,日日在朝堂上维护著这位少帝,和他们疯狂对线。 不过如此一来二去下来,本就不怕死、甚至奔著要青史留名去的袁泰胆子就更大了,往往在朝堂上毫不保留地直抒胸臆,正如今天这般。 如此下来,在朝在野,竟是给自己爭了个“諍臣”的头衔,也算求仁得仁,在这条劝諫之路越走越积极。 不止袁泰。 他的话音未落。 文臣列队之中便先后有人站了出来,先后附和此话: “臣附议!” “袁大人所言有理!” “附议……” 他们干的本就是上劝君王、下参不法之臣的活儿,於私也是有给自己爭名头的想法,当然要跟上。 另外一边的淮西勛贵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 各自无奈地撇了撇嘴:就说这群人今天要搞事情的样子,原来又是这些老生常谈! 同时,也立刻有人站出了队列,准备集合开团。 然而这一次,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不等他们站定要说点什么反驳袁泰等一帮言官,最前方,一贯等著他们出面擦屁股的陛下,这次居然不再沉默而坐了! 竟是直接出面发声道:“袁爱卿,不必等往后再提,朕今日便给你一个准確的回覆——还不了一点,不可能还给他们了,这些东西已经全部用光了。” “不过朕这里却有个好消息要宣布。” “朕的工业司最近,又发现了个好东西!朕心中喜悦,迫不及待地就想要和各位爱卿分享吶!”此刻坐在龙椅之上的朱允熥坐直了一贯慵懒的身体,挑了挑眉,目光似有深意地宣布道。 第268章 这次真是好事儿!! 这次朱允熥竟然会亲自发声,不仅出乎了淮西勛贵的意料,同样也出乎了袁泰这一群“喷子”的预料。 一开始听到朱允熥的声音。 他们心中还是有些振奋的,只道莫非陛下这次转了性? 不过下一刻他们就绷不住了。 “用……用光了?” “在应天府一带薅了那么多的树皮草木,竟都……” “……” 无论是袁泰之流的言官,还是如詹徽、傅友文等人一般心累不想再管朱允熥的官员心中都有些不是滋味儿——此事就这么无可挽回了? 这其实不是件小事。 於百姓生计来说,这就是大事,尤其是现在应天府的天气都已经越来越冷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还会继续发酵!甚至酿成无法估量的后果。 所以…… 这段时间看似稳定。 真正的风暴终於要开始慢慢席捲开来了么? 而另外一些人的落点则是在朱允熥的后面一句话:“工业司……发现了好东西,这……” 奉天殿之內响起一阵沉闷的议论声,许多人慾言又止,表情却是极其复杂:这是一个噩耗接著一个噩耗啊! 工业司那等奇技淫巧的地方。 纯粹是陛下为了玩儿搞出来的一个部门,这个部门捣鼓出来的东西,能是什么好东西?那王氏一族也就是刚好碰到了陛下这种任性妄为的小祖宗,否则谁看得上他们,现在不都还是乡野一刁民么? 捣鼓个什么报纸,大家最起码还能看个乐子,却也仅仅是看个乐子而已,而在这个乐子上费的诸多人力物力財力却与其价值完全不成正比…… 如今工业司又捣鼓出什么倒霉玩意儿出来,约莫也就是为了迎合陛下的性子,蛊惑君心、藉机邀宠罢了。 挽回应天府这些日子以来的怨懟叫苦、以及挽回日后可能出现的隱患的东西已经没了也就罢了,如今又要继续在这些隱患之上加码……大明当真要风雨飘摇了吗? 想到这些。 袁泰在朱允熥声音落下之时,都等不及朱允熥继续说点什么,当即就直接“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悲痛地高呼了一声:“陛下!!!陛下万不可再沉迷於那些奇技淫巧了!!!”他的声音无比激昂。 “诚然,陛下乃是我大明的国君,是天下至尊,喜欢些什么,玩乐些什么也不打紧,只是陛下莫不可再拿我大明的国祚开玩笑了!” “大明建朝至今不过二十五载,尚且不足以从前元的残暴以及常年的战乱之间完全恢復元气,先帝对百姓施以仁德,减免税收,国朝进项算不得丰厚,撑不住这么左一下、右一下的挥霍……” “这些日子以来,也该够了吧!请陛下三思啊!” 袁泰激昂的声音之中,还带著万分的无奈、悲痛。 话音未落。 无论是他身后的言官,还是已然如刘三吾、詹徽、傅友文等疲於无用劝諫的朝臣,皆是心有所感地纷纷跪地。 “袁大人所言极是!!臣附议!” “请陛下三思!” “陛下不可再继续如此了!” “……” 眼下已经有一件无法解决的事情摆在面前,若再雪上加霜,嗐……出於文人的那点本心,即便知道此事大概率是劝不动这位固执己见、任性妄为的新帝,却也不得不发生。 一边的淮西勛贵看著场面,一个个都快绷不住了。 这特么要怎么骂? 就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操作下来,他们都想投敌了,连他们都已经开始觉得这有点过分了…… 好在这次陛下居然不等著他们收拾摊子,竟是再次出声,有些无奈地吐槽道:“朕想说完几句话就这么难?你们这是劝諫劝諫劝上癮了?就算要劝朕做什么別做什么,也得先等朕把话讲完了再劝吧?” 他吐槽的声音之中带著一丝冰冷和不悦。 有震慑之意。 否则自己可能连几句话连著讲都做不到,毕竟自己的“前科”可谓是劣跡斑斑,所有人已经开始直接给他假定了一个前提:一发话就是要搞么蛾子。 这群人当然是一听就头疼然后开喷。 更不可能想得到,这一次还真是个好事儿。 当朱允熥那如同冷玉一般的声音在奉天殿响起的时候,眾人都不免心中一震——这声音他们不陌生,这位少帝杀人、灭门的时候,就是这么个调调。 这小祖宗若只是坐在龙椅上等著他们互喷倒没什么。 可他但凡如此语气冰冷,便是有了怒意。而他想杀人是真的会杀的!生物下意识求生的本能,让整个奉天殿刷地一下安静了下来。 见此情状,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弧度,满意地挑了挑眉,直接冷声威慑了一句:“接下来都给朕把嘴闭上,一个个张开了耳朵只管听著就是!” 他讲话从来也不喜欢拉拉扯扯的。 隨后才不急不缓地地道:“工业司此次捣鼓出来的东西乃是一种高效率纺纱机,能以手工几十倍的速度將丝线原材料纺成可用於织布的纱线。” “若是能够配以同样高效的织布机,原先需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財力方可织出来一匹的布料,如此,便能以一种快速且低人工投入的方式迅速生產出大量的布料。” “恰巧,朕曾在一本杂记上见到过一种法子,可以將原先的织布机进行改进,达到织布机生產效率的提升。” 朱允熥一口气將此事道了出来。 既然要掀起工业革命,这些东西肯定不可能一直当做秘密握在手里,借势一起讲出来,也懒得往后再多废话。 第269章 这是天王老子都做不到的事! 当朱允熥话音落下且不再继续说什么的时候。 奉天殿中出现了短暂的沉默,隨后才是一眾文臣武將的窃窃议论声音窸窣响起。 “纺纱机……改良织布机……” 骤然说起这两个东西,许多对纺织一事並不了解的人一时並没有反应过来朱允熥在表达什么。 不过,儘管如此。 这些人面上大多还是露出了喜色。 没別的,以往陛下在早朝发话,必定是又在捣鼓什么耗钱的玩乐项目,但这一次听起来……至少不是么蛾子了! 而与此同时。 站在文臣列队之中的工部尚书秦逵,却是立刻就站了出来,跪地叩头,高呼道:“陛下此举……让大多穷苦百姓也能有几件蔽体之衣,实乃是无比英明之举!圣明之君顾念百姓、惠泽百姓,陛下当为圣明之君!”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声音显得无比认真诚恳,甚至眼眶都微微有些发红,只因为他正是参与此事之中的一个环节,一早就知道了朱允熥的意图。 他也知道,陛下为了此事能够顺利进行下去,故此才一直隱瞒,甚至安排了锦衣卫的人手盯著此事严防外泄。 可如此举动,却让陛下平白背了多少骂名? 他一日日看著工业司送来的大量纱线,看著工部下面的织造局、织造坊快速地生產出廉价布料隨著煤运司的运输路线往大明皇朝各处运送而去……虽未亲眼所见,却仿佛能看到那些空洞的眼神因此而被希望重新填充。 一念及此,秦逵心中之不平久矣:陛下为眾人抱薪,绝不该得这骂名! 如今见朱允熥终於愿意把此事说出来,秦逵高兴啊!他是从心底里高兴的!所以迫不及待地就挑头站了出来。 不为別的。 而是,对於如今端坐龙椅之上的少帝,他曾经不解、畏惧、无奈……最开始是迫於天子威压,皇权气势,或是那出手阔绰的、他从未见过的巨额奖励,而毕恭毕敬。 但两个月下来。 他心中便只剩下了心悦诚服、忠心跟隨。 一个有头脑、有筹谋、有为眾人抱薪的仁者之心的君王,有魄力和行动力、有万世帝王之姿的君王,同时还是一个出手阔绰的君王——在全了文人气节和本心的同时,亦可全了人性之中难以拒绝的贪婪——试有什么理由不死心塌地地诚服跟隨? “什么蔽体之衣?” “这秦大人……怎么就突然开始……” 见秦逵声音激昂、神情激动的样子,更是让在场眾人都连番懵逼起来。 当然,也不乏被秦逵提醒而反应过来的人。 站在最前方的詹徽约莫是突然反应过来,脑海里仿佛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瞬间把诸多信息串联起来,而后一颗心臟“咯噔”了一下。 詹徽死死盯著站出来,额头都叩得略略发红的秦逵。 连话都快说不稳了:“秦大人……你……你说的……让穷苦百姓都有蔽体之意,指的……指的莫非是……莫非是如今北方诸多省、府、州、县正在大量贩卖的……廉价布料!!!?” 詹徽的声音里充斥著不敢置信,说完甚至紧张得咽了口唾沫,为了等秦逵接下来的答案,下意识连呼吸都屏住了。 秦逵点了点头道:“自然是!” “詹大人只当这天下真有什么莫名其妙的大善人,会愿意散尽巨额的財富做这么大的善事不成?呵!” 说到最后,秦逵甚至已经忍不住略带嘲讽地轻嗤了一声,他和詹徽同为六部堂首,詹徽最近对於朱允熥一些暗暗的不满多少都知道一些。 之前他只能暗暗替朱允熥委屈,如今可算出了口气。 顿了顿他才继续道:“便是真有这么个大善人,可詹大人和在座诸位总有人知道些北方的消息,知道如今正在贩卖廉价布料的地方远不在少数吧?假定这个大善人真的拿出巨额家財,数量如此之巨的廉价布匹又如何能生產出来?” “若非陛下寻来了人,组建了工业司创造了纺纱效率极高的纺纱机,又给了微臣改进织布机的法子,就是你有金山银山,就是天王老子来,也做不到这样的事情!” 秦逵的声音依旧慷慨激昂,说话之时甚至唾沫横飞。 撇开別的不说,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个“神跡”一般的存在,即便他是一步步看著这个“神跡”慢慢实现下来的,依旧是完全无法保持平静。 听到秦逵这一番话。 詹徽这才发现自己都忘记了呼吸,抿了抿乾裂的嘴唇,大口大口地呼吸了几口空气,而后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朱允熥,深吸了一口气嘆道:“竟然……竟然真的是……我……我……” 此刻,他的心中宛如掀起了惊涛骇浪一般,即便是得到了工部尚书秦逵的肯定答案,说话依旧还利索不起来。 站在詹徽身边的户部尚书傅友文,也同样是一副一言难尽的神情,瞪大眼睛嘴巴张地老大看著秦逵,失神呢喃慨嘆:“是……是陛下……竟然是,陛下!” 二人均是如遭雷击、呆若木鸡的样子。 对於秦逵口中的所有內容,詹徽和傅友文是立刻就信了的。 首先此事並非这位“顽劣”的陛下一口之词,而是连工部尚书都盖章认证的。 此事若是假的。 工部尚书何以如此激动?何以如此义愤?他约莫只会和其他人一样,揪著陛下那些“荒唐事儿”不放,就算是作假,这副模样也很难做出来。 况且“北方大量售卖廉价布料”这件事情本身就存在很多无法理解之事,安排一切的大善人、大量布料是如何生產出来的,如何去承担如此巨大的生產成本…… 而这些问题,在今天的朝堂上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所以这就是毫无疑议的答案! 而与此同时。 见秦逵、詹徽、傅友文三人,各自为六部之中的一部堂首,三个朝廷里最举足轻重的人物都各疯各的,下一刻就成了奉天殿上其他的文武朝臣懵逼了。 “啥情况?什么北方?什么廉价布料??” “这上朝上得好好的,怎么秦大人、詹大人、傅大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魔怔了?” 这个时代车马慢、人员流动慢。 若不是像詹徽、傅友文这些最为位高权重、又有一定的情报消息来源的人,这些消息靠著自然传播,是不足以传到应天府人人都知晓的。 因此朝堂上许多人都不明白这三个人在干什么,只知道,陛下几句话,让当今朝堂六部的三个堂首都魔怔了。 至於淮西勛贵吧……他们倒是也位高权重且风头极盛,但架不住这群兵痞子现在日子过得极其舒坦,况且在他们的概念里,外面诸多省、府、藩王的事儿不用太过关注,但凡出了事儿他们去一顿嘎嘎乱杀就够了,此时竟是一个也没什么头绪。 第270章 大骂朝堂!喷?还喷吗!? 当然。 朝堂上这么多文武朝臣,总有些消息灵通的,或是平日里约莫听过这消息但未曾太在意的。 “本官想起来了。昨日晚上还听闻说山西那边有个什么县在卖什么布料,不过当时没在意,廉价?有多廉价?” “呵!哪儿只有一个县啊?有好几个县吶!我也是昨日听到,留心打听了一下,至於说多廉价,十几个到几十个铜板的价格!你说这是布料能卖的价格么?” “可刚刚听詹大人所说……” “好像远不止几个县啊!詹大人刚刚说的是,北方许多省、府、州、县……都在大量贩卖这种廉价布料!”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也说陛下怎么突然提起什么纺纱机、织布机的事情,原来实际上说的是此事!” “……” 三个六部堂首都疯了。 自然更別指望其他的朝臣能够保持冷静,而且还是在这样一件可以被称之为“神跡”的事情之中保持冷静。 一时之间。 整个奉天殿之內都充斥著嘈杂的议论声,诸多朝臣各自或交换、或探听著此事的相关消息,而隨著此事在奉天殿上发酵,这种议论声更是越来越大,堂堂一个奉天殿都快成了菜市口了一般,让人直接忘了这特么的是在上朝。 见一眾朝臣竟如市井刁民一般疯狂吃瓜,秦逵却是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站起身来。 大声呵道:“诸位同僚!!!还有詹大人、傅大人……其实你们所知道的,都远不及实际情况的十中之一罢了!” 这时候眾人都等著吃瓜,而很显然,秦逵作为参与了此事的人之一,手里有第一手情报。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於是乎,听到他这话。 奉天殿中的嘈杂声如潮水般退去,竟是“唰”地一下就安静了下来,眾人纷纷转头看向了秦逵。 秦逵双眼微眯、下眼瞼微微一颤。 深吸了一口气卯足了劲儿道:“其实,这种廉价布料的售卖范围,並非你们所知道的一个县、几个县、几个州府,而是整个北方的所有省、府、州、县!每一个!” 他的声音之中带著一丝颤抖,激动地眼睛都是发红的。 说到底,他是亲自参与进这次“神跡”之中的人。 更重要的是。 他还在这同时,看著此时坐在奉天殿最高位置的少年,看著亲手创造了这个“神跡”的人被人误解、被人谩骂。 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於风雪。 作为文人、作为人臣。 此刻秦逵都有些冷静不下来。 说完这些,又忍不住看向朱允熥,而后才目光篤然地道:“而这一切,都是陛下的意思和安排!诸位大人啊!在议论与惊骇之余,却莫要忘了这一点啊!” 说到这里。 秦逵的声音之中都带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哽咽。 “世间双全法难得,此举虽能大庇天下寒苦百姓,却也终究是抢了应天府一带百姓的东西,若是一开始便大肆张扬开来,事情必然会进行得不顺利,世间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反不如以陛下的顽劣之名来完成此事。” “而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陛下也不知为此受了你们多少骂名、受了多少委屈!” “说句心里话,我秦逵听了心里都不舒服,而承受你们这些骂名的陛下又当如何?” 说到这里,秦逵顿了顿,转身扫视了眾人一圈,神色之中只有真情实感的痛心,他更没忘记,承受了这一切的陛下其实也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而已。 可这些人,这些日日在朝堂上劝諫指责之人。 此刻却只忙著探听消息。 完全忘记了此事! 本就因为压抑了许久而一朝爆发义愤填膺的秦逵,此刻如何能忍得住不说上几句? 沉吟了片刻,他目光一凛,道:“没错!陛下是喜欢奇技淫巧,偶尔有些时候的確如你们所说的那般有那么些任性妄为,做出一些荒唐之事来,却也正是因为陛下玩弄这些奇技淫巧,这才能在机缘巧合之下发现这种法子。” 诚然,秦逵参与到这件事情之中的时间长达两个多月,其实多少也知道,朱允熥捣鼓出水力纺纱机其实並非机缘巧合,而是他一早就在筹谋著的事情! 甚至找来王应辛他们一族人建立工业司的本意,就是为了要搞这个水力纺纱机! 不过这个“机缘巧合”是陛下的口径,他当然明白自己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不得不说,能被朱允熥一步步赏识,秦逵还是很有眼力见的。 当然,这些並不耽误秦逵继续当堂怒骂: “你们不是天天担心大明皇朝吗?不是天天担忧大明百姓么?为此隔三差五就要在奉天殿上把那些本不该陛下承担的、刺耳的骂名提一提,怎么?如今没声儿了?” “这下,大明的百姓可是好过了?大明皇朝可是有未来了?诸位怎么一个个又忘了之前说什么了?” “如今冬日一年一年寒冷,每每到了冬日便不知有多少百姓要因为衣不蔽体、头无遮物而冻毙风雪,往年先帝著急、咱们著急,可谁有什么有效的法子解决么?” “参?还参吗?” 第271章 梦中惊坐起,我真该死啊! “参?还参吗?” 秦逵的最后一声反问尤为义愤,或许是因为连续不停歇地在嘶吼,声音都破了。 而这一道反问。 也如同一柄千斤重锤,“嗡”地一下落在了此间许多人的心臟之上一般,令所有人心臟一紧,不敢呼吸。 直到秦逵的声音完全落下。 整个奉天殿之內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是愣愣地看著秦逵,一副呆若木鸡、宛如雕塑的样子久久没有缓过神来,时间都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只有站在朱允熥身旁,激动得无以復加的马三宝面上的神情;以及殿中,因为奉天殿火炉里的热气,而微微晃动著的帷幔能证明,时间依旧在缓缓流动著。 而与此同时。 此间最高位之上的朱允熥则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以手背撑著下巴,慵懒地靠在龙椅的扶手上將一切收入眼中,並未打破这种沉寂。 从一定程度上来讲,这本来就是他要的效果。他可不是什么过分谦虚、默默承受的人,一旦掀开这件事情,那么这件事情的功劳或者说民心一定要落在自己的头上,而现在这般情境,则可以加重此事的印象和效果。 只是朱允熥也没想到。 秦逵这货平日里看不出什么来,关键时候居然来了这么一出,效果还在他的预想之上。 “秦逵这货……很有前途嘛。”朱允熥默默地挑了挑眉,看著被所有人目光包围住的秦逵,在心中暗道。 当然,以他两世的阅歷和目光也看得出,秦逵这一番操作基本都是出於本心、甚至头脑发热之后做出的不理智行为,而非刻意地譁眾取宠。 只因。 被所有目光死死包围住的秦逵脸上的潮红之色已然缓缓褪去,隨著奉天殿陷入死寂,甚至已经开始出现了一丝些微的慌张与无措。 “完蛋了完蛋了!” “刚刚一下子上头了,脑子里想到啥便说了啥,我刚刚……是不是把所有人都骂了一顿!??” “嗐呀!秦逵啊秦逵!你怎么这么衝动?在座的莫不是在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首当其衝的还是那群嘴巴最厉害、最喜欢参这个参那个的言官,把一帮同僚都得罪了,以后可……嗐呀!!” 之前骂起来是因为文人的气节、连日来替朱允熥委屈……等等诸多复杂情绪的涌动而鼓捣出来的。 现在奉天殿安静下来,大家安静下来,秦逵把一腔激愤全部都倾吐而出之后,情绪自然而然也会平静下来,所以此刻虽然表面上强撑著表情、故作镇定,可是內心逐渐开始慌得一批,开始反思懊悔起来。 把同事都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就算效果上来说是拍了老板的马屁,以后可不得被同事给蛐蛐死、孤立死啊? 只是他也知道,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 那是收不回来的! 在眾人的目光之中,秦逵嘴唇一阵阵发乾,下意识抿了抿唇,脸色都开始发白了。 度秒如年的情况下,这种沉寂约莫持续了不知多长时间,好在最终有人打破了僵局。 “哟!袁泰!还有你、你、你……你们这群只长了嘴皮子、狗拿耗子多管閒事的废物,怎么一个个都没声了?是不想说话吗?吵吵,隔三差五就知道吵吵!结果怎么著?咱陛下把你们这群废物做不到的事儿给做好了!” 不用怀疑。 第一个发话的当然是向来就囂张跋扈的蓝玉。 此刻他面上一扫早朝之前的颓然与疲敝之色,带著些神采飞扬的自豪之意,几乎是用鼻孔在看著之前与他们这群淮西勛贵吵得最凶的言官团体了。 隨著蓝玉打破了这个僵局。 其他淮西勛贵也不甘落后,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抱怨,开启了唾沫横飞的喷人模式: “哈哈哈哈哈!哪儿是不想啊!是没话说了!” “一张张老脸都快被打烂了,还说啥?” “还文官呢,还諍臣呢!天天諫諫諫的,諫出了个狗屁!” “……” 两三个多月的时间以来,淮西勛贵算是已经和这群言官、或许可以说和朝堂上所有文官结下了“深仇大恨”,日积月累下来,这种积怨甚至已经无关乎朱允熥是不是昏庸、无关乎什么对错了——反正我就要找机会贏! 这种心理,在他们这些经常战场上干架杀敌的匹夫身上,会比普通人尤甚。 现在机会来了。 兵痞子是最不讲武德的了,这不得趁你病要你命? 而以往诸多文官起码还有坚定的立足点,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现在却失去了辩论中的最大优势。 今天这一场吵架。 自然只能以淮西勛贵单方面群殴结束,即便以蓝玉为首的一群人再唾沫横飞,其他所有文官都只能安静如鸡。 文人是最好面子的。 先有秦逵,后有不讲武德的淮西勛贵……所有之前曾经参奏,亦或是附议过的朝臣,都不由一阵脸色发红,面上露出羞愧和窘迫的神情。 这不止有被那群兵痞子羞辱而掉面子的原因。 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经完全意识到,陛下的確做了一件利大明、利天下百姓的“神跡”。 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本该寿数尽了的百姓从鬼门关被捞了出来,而这种好处还不仅仅只在今年一年,布料並非如粮食一般的消耗品,而是可以被重复利用的东西! 他们之前那么死諫,亦或是积极附议,真的全是为了所谓的“諍臣之名”?为了所谓的“流芳后世”? 他们並不是后世那些和平久了,已经被钱財名利腐蚀得骨头渣子都不剩的那帮人。 两三个月以来都在奋力规劝,更多的当然还是想要大明有个英明的君主,希望大明不復现从前的战乱离苦,希望百姓能多过些安生日子。 陛下默默做了这些。 同时还承受著他不该承受的风浪和骂名。 关键是这些风浪和骂名还都是他们掀起来的……做出了这些、承受著骂名的陛下甚至还是个未曾及冠的孩子。 被人不断提醒著这些。 但凡心中有一点点良知的人,也不能逃过良心的谴责。约莫是夜晚在梦中都要惊坐而起给自己一个大逼兜然后怒骂一句:我真该死啊! “微臣有错!” “请陛下恕罪!!!” 身为检察院右都御史的袁泰、参奏最多的袁泰率先“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地上,羞愧高呼…… 第272章 这才是帝王之道、驭人之术 而袁泰这一声高呼。 便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一般,整个奉天殿之內所有曾参奏过、附议过的朝臣顿时如浪潮一般“噗通、噗通”齐刷刷跪了一地,磕头的响声此起彼伏。 “微臣有罪!请陛下恕罪!” “是罪臣有眼无珠,不明白陛下的一番苦心,陛下肯为了大明百姓如此忍辱负重,直到今日才言明,而我等不仅无法建功一丝一毫,却还隨波逐流地將骂名加於陛下之身。” “此乃重罪!请陛下责罚!!” “臣死罪!” “陛下圣明!陛下万岁!!!” “……”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伏跪在地,抢著认罪起来,大多都夹杂交织著诚心的羞愧以及害怕惶恐之意。 骂陛下,他们是真干了。 陛下也是个心狠的,之前不发作,现在可不一定了。 只有淮西勛贵幸灾乐祸地站在一边,面上带著得意的笑容,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鬆,他们倒不是说什么怜悯百姓而如此,而是……特么的终於不用当代吵了!!! 居高而临下。 朱允熥坐在最高位的龙椅上,自然將一切尽收眼底。 眼见这事儿也发酵得差不多了,这才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地坐直了起来,不以为意地道:“都起来吧,正所谓不知者不罪,此事是朕不得不隱瞒下来,没有什么罪不罪的。” 他並不嗜杀,更不是一个不分青红皂白泄愤的人。 其次,所谓的骂名他基本不在意,因为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大,这些人眼里仿佛是天塌下来的事情,朱允熥也並不这么觉得。 而且这些人,是会愿意为家国天下而諫言之人,同时又本身就是经过了层层挑选的,具有一定能力和学识的人,本身就可以在日后为他所用,杀之,远不如服之。 这才是帝王之道、驭人之术。 听到朱允熥这么说。 奉天殿里跪成一片的朝臣先后一脸懵逼地抬起头来,面上各自带著惊魂未定的神情,或是左顾右盼地看几眼,或是试探性地抬头悄悄看朱允熥一眼,不敢置信。 “这是腿跪断了?”朱允熥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道。 “罪臣,谢陛下隆恩!” “陛下圣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 呆愣片刻,確定朱允熥的神情和目光的確是一副淡然的模样,並无杀意在其中,这才有人敢谢恩,隨之又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山呼万岁,高呼圣明。 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淡笑。 並未在此事上多作片刻的纠结,而是目光一转,落在了混跡在人群中却有些不知所措的秦逵身上,道:“秦逵。” “是……陛下。” 秦逵懵了一下,立刻故作镇定地应道。 朱允熥道:“这段时间以来,不仅未曾携带工部日常事务,同时还配合朕的安排,將此事顺利落实了下去,有功!著户部擬定朝廷赏赐,望再勉励之。” 虽说之前他也早就把业务分成发给了秦逵和他手底下的人,不过那是从他的个人帐户里拨出去的,外人並不知晓。 而秦逵今天懟著百官一阵怒骂,的確是得罪了人,朱允熥也看出来这货冷静下来开始慌了,当然乐得顺手再以国库的奖励给他撑个腰,正个名。 秦逵很好用,以后用得著工部的地方还多。 奖励多少不打紧,反正也比不上朱允熥私下里给他的。 但这相当於是告诉百官朝臣:秦逵,朕罩的! 朱允熥话音落下。 秦逵先是露出一丝意外,隨后则是长长地鬆了口气,仰著头目光诚恳地看著那个无论何时始终能够泰然处之的少年天子,心中竟是涌起一阵暖流,连眼眶都微微有些发红。 他深吸了一口气。 跪下再拜:“陛下是圣明之君,也是最大的功臣,若无陛下之功,亦无微臣之功,微臣,拜谢陛下!!” 与此同时。 奉天殿上的诸多朝臣各怀心思地露出了不同的表情,相互交换这眼神,发出一阵低低的窸窣声和议论声。 此间事了,朱允熥也知道今天肯定没什么人有心情再奏对什么了,便给了马三宝一个眼色。 马三宝立刻会意,踏前一步道:“肃静!诸位大人,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奉天殿內的声音立刻安静了下来。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还启奏什么呀启奏? 果然如朱允熥所料的那般,无一人发声,朱允熥淡淡地道了一句:“退朝。”便將奉天殿內的朝臣全部拋诸脑后,在宫人的簇拥下不急不缓地离开前殿。 以蓝玉为首的淮西勛贵一党则是意气风发、得意洋洋地率先转头朝奉天殿门口的方向而去,吵架全胜,一个个迈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直到朱允熥仪仗队伍的脚步声消失。 眾人这才仿佛重新想起了呼吸这回事儿,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大多都有些惊魂未定。 秦逵有朱允熥亲自发话罩著。 此时自然立刻有人拥了上来,殷勤地道:“哟!陛下都退朝了,怎的还跪著呢?我来扶你起来。” “此事当真是辛苦秦大人了。” “秦大人一番言辞,当真是让我等羞愧万分啊!惭愧惭愧!” “秦大人是功臣,不知可愿赏脸,容在下设宴一请?” “……” 在一声声恭维的声音之中,双腿有些发软的秦逵被扶了起来,感觉人生真是大起大落。 在此之前,他並非没有感受到这些人锐利的目光。 毕竟人的下意识就是逃避自己的错误,而自己方才一个衝动却是摁著他们的头在承认错误,当然会让人不满。 不过现在却是不一样了。 “不了不了,今日还有件大事儿呢!” “在下忙著买报纸去了,实在没空。”秦逵还有些没缓过来,顺势找了个藉口搪塞了眾人的殷勤邀请。 第273章 给干成孤臣?道德价值观的矛盾 “哎秦大人……”在眾人的嘈杂声中,秦逵总算是推脱了眾人,赶紧一溜烟儿就跑了。 大落又大起,秦逵固然是鬆了一口气,但他依旧不敢掉以轻心,更没有觉得自己因此就已经万事大吉了,反而心绪之中產生了另外一层凝重。 他知道,別看现在朱允熥公开发声罩了他一波,而百官也因此不敢有先前的怨愤,反而巴结著自己。 可这显然只是表面上的处境。 而实际上他却明白。 自己现在一身所系其实都在陛下身上,陛下对自己的信任与重视才是最重要的,不能刚得了势便开始自鸣得意地今日与这个赴宴相交,明日与那个把酒言欢,一个英明的君主不会喜欢这样的臣子。 跟著朱允熥做了这么久的事情。 他太明白不过。 自己侍奉的这位少帝哪里是什么任性妄为、唯唯诺诺的主儿?他比朝堂上任何一个老傢伙都精!——以陛下那莫测的心思、果断的性子、以及並不容情的手段,自己若是失了他的意,说不得便要被丟下万丈深渊。 不仅如此。 而朝臣百官之中,人精不少、有心眼子大的也有心眼子小的,可以说是龙蛇混杂,自己现在这个处境但凡被人抓了什么把柄,便是高楼起又要高楼塌的节奏! 还不如先跑为上,孤僻一些。 一番权衡下来。 他的最优选择其实只有一个: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忠臣,抱紧陛下的大腿;同时还要成为一个孤臣,一方面是避免自己的一些把柄为人所抓,另一方面是不能让陛下认为自己有任何自大、结党之意。 待撇开其他的同僚。 秦逵停下脚步长嘆了一口气,下意识回头朝乾清宫的方向看了一眼:“唉……怎么上个早朝,硬生生给自己上成了孤臣了?明明我更想安安稳稳待在工部,把自己要做的事儿给做做好,老老实实领著朝廷俸禄,到差不多年龄混个告老还乡的……唉……还是衝动了。” “现在的风光是真的,以后可就只能小心翼翼些了。” 秦逵有些发愁地悵然自语道,內心对自己今天早上的操作颇有些懊悔,他还是觉得安稳点好。 顿了顿他才自嘲地摇头一笑,在心中暗道:“也好在陛下为人稳重,主意多、谋算多,倒也有圣君明主之姿,就是行事太过变幻莫测难以预料了,也不知这一遭变化於我来说,是祸是福、是吉是凶啊……” 秦逵略有些忐忑地怔怔出神。 片刻后才深呼吸了一口气收拾好自己百感交集的心情,转而继续朝六部衙门的方向而去:“罢了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以后再不要这么衝动了就是,先去点个卯,然后抢粉报纸再说吧……” 与秦逵一样。 朝臣百官之中,除非实在是事务缠身无法走脱的位置,基本都是在各自的衙门点了个卯,就各自溜號了。 早朝散去到报纸开售的时间相隔了约莫一个时辰。 到报纸发售的时候。 从奉天殿各自散去的朝臣百官,基本都已经和各自相熟交好的小圈子聚在了一处。 有的是在自己的府上、有的则比较热衷於混跡於茶楼酒肆,听人读报、点评、以及观察百姓的反响等等。 譬如此刻的凉国公府之中便聚集了淮西勛贵一党,毕竟早朝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儿,又是每旬一次的报纸发售。 “哈哈哈哈!今日当真是大快人心啊!你看他们那群人,脸都快绿了!没事就要参一本陛下,劝諫这个劝諫那个,结果陛下闷声干大事!” 他们还沉浸在今日的完胜之中。 蓝玉更是忍不住欣慰地道:“要不怎么是洪武大帝的亲嫡孙和咱大明战神常遇春的亲外孙呢!” 自家宅院,武人说话顾忌少,蓝玉此话一出,还有人附和著道:“也不知先帝当初是怎么看上朱允炆那孬种的。” 跟著笑道:“嗐!也不怪先帝,当初咱这么多人之中,又有谁看得出来陛下的真面目?这都是吕氏那毒妇的错。” “也是……哈哈哈哈!” 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何况这是群法外狂徒。 其他人也无多少忌讳。 看到眾人如此议论,常升一脸欣慰的样子,同时面上还带了一丝遗憾之色,道:“可惜我姐姐去得早,若是能看到今日的陛下,也不知会多开心。” 旁人且不论,他们一个是朱允熥的亲舅舅,一个是亲舅爷,在没有利益损害的前提下,自然是真心地替朱允熥高兴、自豪、欣慰的。 不过这时候,似乎总算有人反应过来什么。 提醒道:“陛下的確是闷声干了件大事儿,今日早朝我们也的確都好轻鬆得意了一阵儿,不过诸位是否想过,此事於我们来说,或许並非全然是好事?” 此话一出,凉国公府之內的气氛微微冷下来一些。 他们固然都是莽夫、没那么擅长玩政治、玩心眼子,但一些浅层的形势还是有人看得到的。 沉默了片刻,便有人道:“於我们来说並非全然是好事……你的意思是,陛下此举,显得太正直了些?” 朱允熥稳住他们靠的是什么? 第一是实实在在看得到摸得著的好东西——玻璃;第二则是似是而非的“坐稳皇位之后肆意妄为的默许”;第三个则是还没炼出来的仙丹。 而其中的第二点,以普世价值观和道德观来说,是人性的扭曲、道德的沦丧,只不过他们这群暴发户並不在意这些就是。 朱允熥原先表现出来的价值观是和他们一致的,可今天这档子事儿——为了救济穷苦百姓而暗中谋划、忍辱负重、背负骂名——显然已经开始矛盾起来。 一开始他们没反应过来。 而这会儿冷静下来,而且还有人提出来,其他人就是反射弧长一些,也是陆陆续续都反应过来了。 一个个都若有所思地没有说话,有些拿不准主意。 坐在蓝玉旁边的常升则是目光有些闪烁,下眼瞼微微颤动著,抿著嘴唇欲言又止,甚至都露出了些著急的表情。 娘亲舅大。 这群人只认好处只认利益,他却不一样,只不过他也明白,自己绝不能太过明显地站在朱允熥那边说话,所以才一副神色纠结的模样。 几番纠结也只能放弃开口。 蹙著眉头在心中暗道:“此事……得找个机会提醒陛下一声才是。” 与此同时,一向不喜此事,不怎么说话的张温,此时面上却是露出了一抹微不可察的惊喜之意:“莫非之前是我误解了陛下?陛下並非此等黑心不义之人?” 就在此间眾人各怀心思的时候。 府中管家缓缓走了过来:“老爷,诸位国公、侯爷,江宫里的三宝公公来了。” 第274章 拿捏,观念上的巨大差別 “马三宝?请进来。”眾人面上露出一抹茫然之色,不过宫里过来的人,面子上的尊重还是要给的。 眾人也只能拋开之前的沉思。 不多时,马三宝便被带了过来,面上带著一贯的谦逊笑意:“奴婢马三宝,见过各位国公、侯爷。” “公公,可是陛下有口諭?”有人疑惑道。 “正是,”马三宝点头道,隨后左右看了一眼:“是陛下私下里的口諭。不过奴婢还得確认一下此间是否有不该长的耳朵才好。” 蓝玉摆了摆手:“没有旁的耳朵,直说就是。” 他们隔三差五在这里討论著怎么算计大明、甚至算计皇帝,当然不可能留下任何可能的遗患和耳朵。 確认过后。 马三宝这才缓缓开口道:“陛下让奴婢今日来此,乃是为了今日早朝上闹得沸沸扬扬之事。” “那日,诸位国公、侯爷与陛下相聚於先帝灵前之时,奴婢也在场。陛下说……当日曾说过的话,现在已然算数,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为了当日大计,陛下並未忘记初心。” 说完,马三宝似有深意地垂眸点头,缓缓道:“指著先帝灵位说过的话,自然也不可能是空话。” 朱允熥坐在了这个天下最高的位置上。 他自知一不是什么打天下的皇帝,其二也知道自己屁股下的皇位还远算不上稳固,做事情当然要走一步看十步,並想好自己出走出去的每一步棋会牵动怎样的隱患和弱点。 现在他在兵权上的羽翼还不足够丰满,碾压性的武器造出来也还需要时间,淮西勛贵的变化就不得不考虑在下出去的每一步棋之中。 所以马三宝便来了。 听到马三宝这话。 在场眾人面上顿时都露出一抹释然之色,立刻有人开口道:“三宝公公这是什么话?君无戏言,况且陛下还是在先帝的灵位之前与我们一同筹谋的大计,这种事情怎么会有动摇?” “是啊!请公公带话回去,我等也从未忘记初心。自然会尽心尽力、全心全意辅佐陛下稳坐江山。” “……” 有马三宝传的这一番话,眾人神情都放鬆了许多。 尤其是提起当日情形。 他们可是在乾清宫的中殿之內,在老爷子的灵位面前轰轰烈烈地分了一箱子透明琉璃,还指著灵位筹谋此事的! 那时候老爷子的尸体还在呢! 这就更让他们安心了许多——是啊!说难听点,陛下本来就是这么个“大逆不道”的人,他主意多、心眼多,不过一个能在自己亲爷爷的灵位面前,指著灵位將这种大逆不道之事的人……还提什么正直不正直? 这也是朱允熥那日为什么特意把这群人叫去老朱面前的原因,古人再牛逼,多多少少也是敬畏鬼神的,更是无比看重忠孝二字。 这是古代人和现代人在观念上的巨大差別。 马三宝见眾人的样子,心中便有数了,不由得暗暗地慨然想道:“陛下拿捏人心……当真是无人能及了。也得亏是陛下,能想出什么“不讲武德”的忽悠方法,形式上无拘无束,实际上却总能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对於这些他原本还是略有些在意的。 不过跟在朱允熥身边久了,耳濡目染,都已经开始慢慢被朱允熥给影响了不少。 干起这种事儿,心理负担都快没什么了。 与此同时,马三宝也懒得继续在这里过多逗留,便告辞道:“话已传到,茶就不喝了,那奴婢得先告退去回话。” 眾人也知道他要去回话,自是也没有多挽留。 眼见著马三宝转身而去。 待其身影消失才各自展露笑容道:“也是!咱瞎担心啥!陛下这般手段咱们先前不也见过一次了么?哈哈哈哈哈!况且……”说话之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却是有人左右看了一眼。 直接口无遮拦地道:“况且无论如何,陛下皇位稳固终究还是靠著咱们的,就算陛下想赖帐,也得看咱肯不肯让他赖帐不是?” 此话一出,此间眾人再次沉默下来,神色略带些古怪,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没有脑子。 况且这里还有凉国公蓝玉、开国公常升在,一个朱允熥的亲舅舅、一个朱允熥的亲舅爷,这话虽然目前来说是话糙理不糙的,可怎么著也得顾忌著这两位不是? 眾人下意识地看向坐在此间主位的蓝玉。面色都有些忐忑,厅堂之內也是无比沉寂。 约莫三两个呼吸的时间过后。 蓝玉才沉默著端起旁边茶几上的茶碗,一口將茶碗里的茶水一饮而尽,没有提起此事,却也没有责难说话之人,只是漫不经心地道:“都坐下吧!” 见他如此反应。 眾人纷纷长舒了一口气,笑呵呵地道:“不错不错!坐下来喝两口茶,今天的报纸差不多要到了吧?” 对於蓝玉来说。 他和常升又不一样,隔了一层,还隔了一层,当然也顾念著常遇春当年的恩情,以及与朱允熥之间的血缘关係,但同时也在意利益。 他按下此事不表的態度也很明显。 但那个口无遮拦之人所说的话他也认可——朱允熥本就无依无靠,是靠著他们的支持才上了皇位,好在现在立场和利益上都没有產生什么衝突,所以也就不必再提。 眾人也很识相地把话题引开。 笑著附和道:“也不知今日是谁能上?哈哈哈!” 第275章 健忘老刘,此次是老夫错了 隨著有人插科打諢地把沉重且有些尷尬的话题岔开,凉国公府內的气氛復又变得轻鬆了不少。 “今日就別盼著了,早朝的事情肯定是印在报纸上了的,谁上了也没什么用。” “也是也是,好歹咱往后是能轻鬆了好一阵子了。” “那可不一定,得看陛下搞不搞事咯!” “……” 眾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吐槽道。 张温习惯性附和几句,同时也只能自嘲一笑,暗暗摇头:“是啊,不过是为了皇位的稳固,我也是天真……竟然指望一个大逆不道之人会好好想著大明、想著百姓。不过论跡来说,总算他也替大明百姓做了件好事儿吧。” 他自我安慰般在心里这么想著。 而另外一边。 常升却不太有心情继续这一场热烈的討论,而是低著头默默喝茶,眉头微微蹙起,眼底带著一丝担忧之意。 没別的。 而是这三两个月时间以来。 他眼见著这群人的姿態有越来越囂张之势,现在居然连“朱允熥想赖帐还得看他们肯不肯”的言论都出来了,往后又会是什么?蹬鼻子上脸?直接凌驾於皇权之上? 常升不敢想。 这群人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个个都是狠人,现在不敢肆意凌驾於皇权之上,是因为有先帝的余威在影响著许多人,可时间一长呢?隨著先帝的影响力逐渐降低……而人的野心却是逐渐膨胀的。 “就连舅舅也並未驳斥方才的那一句话,可见其中多少也有认同的意思,陛下年轻,纵然有些聪明的心思,可面对这群人……” 常升心中出神地想著,不知不觉茶碗里的茶水都已经被一口口喝光了。 他放下手中的茶碗轻嘆了一口气。 心中有些担忧烦闷,却没有丝毫主意——这群人之中的大多数算辈分,自己都得叫叔叔伯伯,他们在军中也各自有自己的影响力,即便自己顶著开国公的位置也没辙。 …… 淮西勛贵一有赫赫战功,二又有从龙之功,其三还有著实实在在的、连朱允熥此时都得忌惮的能量,自然囂张没什么顾忌,但旁人就不一样了。 身为朝廷官员,没事儿就去谁谁的宅子里聚会…… 这不等著陛下一个心情不好,来一髮结党营私之罪么?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因此,朝中其他凑热闹的大臣,则更多地聚集在了秦淮河畔的醉鹤楼,就算相互有什么事情密聊商量的,也可以算是恰巧碰上,相互串门拜访一二。 今日正值第六期报纸发售。 醉鹤楼之內自然已经塞了满满当当的人。 身份地位高的、有钱的就进包厢,其余人就各自凭本事落座,亦或是就那么挤在大堂站著,实在没钱的甚至还挤在外面等著听一耳朵新鲜事儿。 所有人眼巴巴儿地看著看台上早已经摆好的桌椅,只等著说书先生捧著报纸上台去。 在这样的喧闹之中。 刘三吾、傅友文、詹徽这三个结下了革命友谊的好战友自然是凑到一个包厢里去了。 “如今这报纸……是越来越火热起来咯。”詹徽透过窗户朝外面看了一眼,抿了口茶感慨道。 傅友文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挑眉道:“听说现在已经不止是应天府一带,就连其他地方也出现了这般热潮,谁能想到,原以为只是陛下一时兴起搞出来的玩乐玩意儿,竟是越卖越热闹了。” 傅友文说起此事。 詹徽放下筷子,略压低了些声音道:“呵玩乐?到现在你们还觉得咱这位陛下只沉迷於玩乐二字么?” 刘三吾捋著自己白的鬍子。 终於打破了一贯的沉默道,一张满是褶皱的老脸上甚至罕见地带著一丝笑意,颇为欣慰地赞道:“陛下登基以来的確是做了件大事,也做了件大大的好事!” “老夫就说,当初能够在陛下意外驾崩之际,从幽居东宫那般处境,迅速就煽动了淮西勛贵、平衡了朝廷內外诸多忧患、势力、形势而安安稳稳就坐上龙椅的少年,怎会是如此昏庸顽劣之人,哈哈哈哈!” 想到朱允熥这两个月做的事情,刘三吾忍不住开怀一笑,脸上的褶子都多了几条。 听到此话。 旁边的傅友文和詹徽交换了一个眼神,詹徽有些无奈地吐槽道:“啊?陛下不会是昏庸顽劣之人……刘先生这么说过吗?我怎么记不得了?” 他可没忘记。 就前几天的时候,这老头儿还当著他们的面破口大骂说什么信了他的邪、暴发户,又说什么自己上当了受骗了云云,甚至还考虑过“不破不立”这条路。 现在出事了,这老头儿没记忆了? 傅友文也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他和这老学究本就不算是一个道上的人,因为朱允熥三人才凑到了一起,平日里也没少被刘三吾懟过大道理。 这时候自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附和著詹徽道:“我也不记得了,就记得有人说过什么……被骗了,暴发户、任性顽劣、不堪重任、不破不立什么的。” “这不是刘先生说的吧?” “詹大人?这肯定不是刘先生说的。”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整得刘三吾老脸都微微有些发红,不得不立刻喝口茶缓了缓,这才故作镇定地开口道:“两个老泼皮!罢了罢了,此次是老夫错了。” 他是有气节、有风骨的大儒,错了没赖过去便也罢了,倒是也不惧认错。 而说出这一句话过后,他心里也轻鬆了不少。 顿了顿,面上转而露出郑重和诚恳的神情,有些慨然地微微眯了眯双眼,无比认真地嘆道: “从前说的都不算,陛下,的確当为圣明之君!” “纵然他身上也有少年的顽劣,喜欢捣鼓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大方向上好歹是值得肯定的。” “他做到了先帝、诸多朝臣从前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事情,在他心里,也没有把大明皇朝和大明百姓撇在脑后。” 说到这里,刘三吾无比欣慰地点了点头。 詹徽和傅友文也收起玩笑揶揄之意,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神情慨然。 詹徽嘆道:“是啊!之前的確是咱们眼皮子浅了,在他放荡不羈的顽劣表面之上,的確藏著成为明君的潜质,反倒是我们……只看到了面儿上这一层。” 傅友文也点了点头:“十四五岁的年纪就能想到这么多,做到这么多,也就是现在年纪小,还爱玩乐,往后年龄大些,必然更有帝王风范。” 几人相视一笑,皆是长长鬆了口气。 当初朱允熥能这么顺顺噹噹登上皇位,既有淮西勛贵武力威慑的原因,但他们三人相当於是在诸多文臣之中起了个带头的作用,阻止了许多本会出声反对之人发声,让朱允熥几乎毫无波澜地坐在了这个位置上。 若是朱允熥真是那么个不折不扣的顽劣昏君。 他们多少也算是间接摧毁这个大明皇朝的一个罪人,如今却是释然了许多。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一阵叩门的声音:“詹大人、傅大人、刘先生,下官礼部左侍郎卢明求见。” 第276章 真该让这些人看看陛下真面目 “礼部侍郎?他找我们来做什么?” 詹徽压低声音有些不解地道,不过大家都是同僚,官场讲究的就是左右逢源,现在又只是等著报纸发售的閒暇时间,顿了顿,他还是扬声道:“进。” 隨著包厢门打开。 一名身著常服,颇显年轻的中年男子缓缓走了进来,拱手一礼道:“见过詹大人、傅大人、刘先生。今日报纸发售,下官想著来买份报纸顺便听听茶楼酒肆里的声音,不想恰巧碰见几位在此,当来拜见。” “卢大人坐。”詹徽能快速坐到如今的位置上,平日里自然还是不会刻意摆什么架子。 “下官荣幸了。”礼部左侍郎卢明面色一喜,先是奉承了一波:“几位大人百忙之中亦想著来此听听百姓的声音,果然不愧为我大明六部堂首,朝廷的中流砥柱哇。” 詹徽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在朝当官儿的都是人精,对方来这里肯定不是只为了所谓的拜见、恭维几句,因此也只是淡淡地挑了挑眉,礼貌性地道:“卢大人过誉了,为朝廷、为陛下做事,自当尽心尽力才是。” 傅友文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微微点头致意,刘三吾更是懒得参与这些无聊的话题,乾脆直接垂眸当做没有听到。 对此卢明也不恼。 面上仍旧带著温和的笑意,四十隨意地挑起了话题: “想必今日的报纸发售过后,应天府之內必然会反响激烈啊,谁都没想到过,陛下私下里竟然做了这么一番大事,当真令我等羞愧汗顏、刮目相看吶。” “此事陛下虽未点明,但下官私以为,或许也有几位大人的功劳,只是或许不便讲出罢了?” 卢明突然说起此事,詹徽、傅友文、刘三吾三人心中顿时都是一阵不解,不知道卢明到底在说什么。 片刻后,詹徽目光闪烁了一下。 礼貌性地下了个逐客令:“卢大人,本官突然想起还有要事要与傅大人商量,大概是不巧了。” 傅友文虽然依旧没明白是什么情况。 但还是配合著点了点头,伸手做了个虚引的姿势。 卢明微微一愣。 当然也不敢拂了詹徽和傅友文之意,只能訕訕拱手一礼:“那……是下官来的不巧了,下官告辞。” 待对方离开。 詹徽这才冷哼了一声,不屑道:“蠢货一个。” 傅友文紧蹙起眉头,不解道:“此事我们事先不知道一星半点,这个卢明一番话好莫名其妙。” 詹徽沉吟了片刻,挑了挑眉道:“其实也不是莫名其妙。方才散朝的时候,不知你们有没有隱约听到谁说起什么“有人给陛下出主意”云云的议论声音?” 傅友文和刘三吾交换了一个茫然的眼神。 显然並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詹徽解释道:“当日先帝猝然驾崩,如今的陛下迅速掌握了乾清宫的主导权,赶在早朝之前煽动好淮西勛贵、也引经据典地说服了我们三人,这才在早朝上十分顺利有了后来的灵前即位,在咱们三人看来,陛下聪明、有手段、有魄力、也有胆识……但朝中其他人却不知道其中这些內情。” “一直以来,在他的眼中,这件事情就是一个唯唯诺诺、木訥蠢笨的东宫三殿下被淮西勛贵趁机推上了皇位。往后又是各种大逆不道、顽劣不堪、任性妄为。直到今日这才把所有人给嚇了一跳。” “你们说,这种情况下。” “是陛下突然聪明了、转了性的可能性大,还是有人在他背后操控攛掇的可能性大?”詹徽问道。 傅友文和刘三吾顿时面露恍然之色。 傅友文道:“所以卢明怀疑这件事情有我们三个人的手笔?” 刘三吾更是气得鬍子都被吹了起来:“老夫岂是那等无君无父之人!?这个卢明也太……” 詹徽不屑地冷笑了一声道:“所以说他是个蠢货,就算心里猜测怀疑什么,也该旁敲侧击地打听才是,居然就这么闯过来贴我们脸上了。” 傅友文长嘆了一口气:“不过我们三人在早朝一向来都比较沉默,话说得少,被人怀疑也很正常,只是天可怜见的……我特么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哇!” “陛下也是真的能演,从前在东宫不得不演,登基之后居然更演,连我们都都已经信了他是真的昏。” “真该让这些人看看陛下那一晚的嘴脸。” 傅友文有些愤愤地吐槽道。 詹徽无奈地耸了耸肩:“那能有啥办法,陛下就这么个性子,不过此次事情也得亏了陛下能演,不然还真不一定能成,有这样一个陛下,咱们得且乐著才是。” 刘三吾也是欣慰地点了点头:“正是,此事啊……日后总有大白之日,背后哪儿有什么人指点出主意。咱这个陛下,比谁心眼子都多,鬼主意都多,哈哈哈!” 虽然被人误会。 但对於他们三人来说,这件事情反而是喜闻乐见的。 “哟,报纸来了。”詹徽看了一眼外面,道。 第277章 这货还真尼玛专业啊 隨著醉鹤楼之中不少小廝陆陆续续拿著一份最新的报纸送进自家主子的包厢之內。 一名身著长袍、鬚髮灰白的老者,也手持一份报纸缓缓登上了早就为其准备好的看台之上,落座下来,当即便在整座醉鹤楼之掀起一阵热烈的议论声音。 排队买报纸难。 大部分人来这里自然是等著听一手消息。 有人等著看《射鵰》的本期连载內容,有人等著听报纸上的趣事儿、冷笑话,有人等著报纸上总结的本期政要以及聆听旁人的评论等等…… 在这种娱乐活动极少的年代,只是发售一份报纸而已,竟是和后世开演唱会一般热闹。 直到“啪”的一声惊堂木响起。 醉鹤楼之中的嘈杂喧闹这才逐渐平息下来,转而所有人都目光期待地匯聚於台上的读报先生身上。 读报先生摊开报纸,习惯性地来了一段开场白:“千呼万唤始出来,《百姓传媒日报》第六期报纸终发售,不知此次的报纸又刊登了哪些膾炙人口的文章,哪些令人捧腹大笑的趣事?《射鵰》后续又发生了什么?让我们一一揭晓!” 只见他先是粗略阅览了一遍报纸。 隨后则是神色有些怪异的样子,目光闪烁了一下,抬起头来目光凝重地道:“今日……我们从一则政要开始!” 此话一出。 醉鹤楼之中出现一片不满的譁然。 立刻就有人喷了起来。 “不是!搞什么呀!以往不都是先念《射鵰》最新一期的连载內容么?大家都等著看呢!” “就是就是!先念小说先念小说!” “再不济念念那些轻鬆一刻小故事也好啊!” “……” 在场之人自是鱼龙混杂,一些与政要总结相关的內容,一般来说都只有那些文人墨客打扮、自认心怀天下、自认腹有诗书的才最感兴趣,更加受欢迎的当然还是小说等一类的戏剧性、趣味性內容。 而以往按照呼声和热度,也是最先读这些內容。 这次突然一变,自然让这些已经等了一旬时间、抓心挠肝等著连载后文的人不满。 好在此事读报先生似乎早有预料。 立刻重重一拍惊堂木:“啪——”让眾人稍许安静。 而后才神情严肃地站起身来,双眼微眯:“诸位冷静!此事虽为朝廷政要,但老夫却敢以说书数十年的人格与信誉担保,必然不虚一听!诸位可耐心听完再做分辨。” 此人能坐在秦淮河畔的醉鹤楼读报,资歷自然深厚,从前说书、现在读报,还是小有声誉的。 眾人见他如此严肃且郑重其事的样子。 纷纷好奇了起来:“这个张逵可是说书的老手了,这期报纸里到底是登了什么文章?” “我倒是要听听这又是什么新鲜事儿?该不会是咱这位陛下又弄出来什么事儿了吧?前边儿种种草、炼丹,这会子又要搞什么?”有人直接猜测道。 毕竟朱允熥对民间的议论並不如何禁止,百姓的议论胆子多少大了许多,而以往引起轰动的一些政要新闻……基本上都是因为朱允熥又搞什么事儿了。 议论到这里,此间所有人都不由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纷纷无奈摇头,甚至长吁短嘆。 这其中反应最大的以那些儒衫长袍的文人、儒生、秀才、士人为最,甚至各自都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 这批人之中,在科举之时上了榜的,便是在朝廷参来参去、附议来附议去的那一批,而没上榜的,依旧自有一番文人清流的矜持,最喜在茶楼酒肆里吟诗作对、议论当今政要、大谈治国之道等等。 此时提起最近两三个月都被津津乐道的朱允熥。 不论是在这个圈子里附庸风雅、蜜汁自信也好,还是真正忧国忧民、心怀天下的也罢,都免不了要各自说上几句。 醉鹤楼立刻响起一阵激烈的议论声音。 好一会儿过后才不知是谁大声提议道:“不过三两个月的时间,那位诸多难以言喻的事跡……便已经是说上一天一夜也说不完了。” “不若咱们还是先听一听本期报纸上这一则政要,对於这些事情咱们也算是见怪不怪了,只是说了又如何?別说咱们了,就是满朝文武都改变不了什么。在下倒是想听一听,那位又要做什么,唉……” 说完,他还忍不住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长嘆一口气。 他这提醒也让眾人回过神来。 大家这才想起来,今天不是什么“抨击当今陛下的诸多昏庸无道大会”,而是等著听最新一期报纸。 “此话有理!既如此,还得请张先生坐下,先读政要便读政要就是。”有人对台上的读报先生张逵道。 酒楼中的嘈杂也渐渐平息。 热议期间,张逵是一直都站著的,更一直在默默观察著醉鹤楼之中上下左右的诸多情形、放任眾人议论。 不因为別的。 当然是报纸上这件事情早两天就有人给他打过招呼。 读报之前他专职说书,最是知道如何让一篇话本子、一篇文章、一则消息引起最大的轰动。 这才一直没有阻止眾人疯狂议论。 而当终於有人想起报纸这回事儿来,张逵面上这才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目光闪烁著扫视了一眼整个醉鹤楼上下的诸多听眾,同时在心中酝酿起情绪来。 在眾人的灼灼目光之中。 张逵没有坐下,也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表情凝重地沉默了片刻,隨后则是眼眶发红,声音之中带著一丝悲腔:“读这一则新闻,老夫……实在是坐不下来!也不能坐下!” 说完竟是抬袖擦泪!! 看得在场所有人都是瞪大眼睛盯著他,一阵懵逼。 这特么啥情况,读报读得好好的,怎么还给乾哭了?? 而有些人则迅速反应起来:“不是……这一次的事情这么严重么?张先生从前说书,近些日子大多读报,无论是什么內容都能轻鬆拿捏,今日怎会如此失態?” “陛下这次……做什么了!?” “完了完了,莫非我大明皇朝……咱们这才刚刚太平了二十五载啊!” “……” 见张逵这番表现,许多人不由得开始惊慌起来。 朝廷这几个月发生的诸多剧变、以及朱允熥的诸多“荒唐”这些人都是一直经歷过来的,许多事情的严重性,就算不是那些饱读诗书、喜好指点天下的文人士子,也是看得出来的,所以一直都有些人心惶惶。 现在张逵这一出,就更让人慌了。 要知道,这些人之中,除非是那些年轻人,谁不是从残暴的元朝、军阀割据、隨时隨地身处战乱的情境之中过来的?谁又能不害怕回到当初那种世道去? 倒是没人注意到此间一个最华贵的包厢之內。 一袭月牙白绸布衫的俊美少年忍不住漫不经心地轻笑了一声:“欲扬先抑,疯狂煽动网友的立场和情绪反覆横跳,这货还真尼玛专业啊!” 朱允熥挑了挑眉,心中不由暗道自己这钱得太值了。专业说书人,比后世那些缺德营销號都特么好使。 第278章 英明无双,这才是当今陛下!! “怎么了?张先生?” “这不是在读报么?怎么还哭了?报纸上写了些啥你倒是快说啊!” 被张逵这么吊著胃口。 几乎所有人都提心弔胆地好奇了起来,一边害怕听到报纸上的內容,一边又忍不住想要听。 在眾人的催促之下。 张逵这才放下袖子,眼眶发红,甚至有些哽咽地道:“不是……不是如此……是老夫自己的问题。” “其实诸位听客都想错了,老夫也想错了,咱们所有人……从头到尾都想错了!老夫有罪!大不敬之罪!”张逵的目光在所有人身上逡巡了一圈,情绪激烈地嘆道。 这话让在场左右人更是迷茫了起来。 “从头到尾……错了?” “什么错了?什么有罪?到底是啥啊!” “……” 一个个甚至都已经按捺不住地开始有些急躁了起来。 张逵这才“啪”地一声抬手重重地拍下惊堂木,让所有人不禁心头一颤,偌大的醉鹤楼也唰的一下肃静下来。 几乎是死寂之中。 张逵虽苍老却刚劲的声音响起:“不是任性妄为!不是昏庸无道!英明无双,这才是当今圣上!!!” 醉鹤楼中本就因为惊堂木声陷入沉寂。 张逵这一句话的声音便显得格外大、格外响亮,仿佛在震动著每一个人的耳膜一般。 片刻的懵逼沉寂过后。 整个醉鹤楼才后知后觉地发出一阵譁然之声。 “英明无双?当今圣上?不是,张老头儿,你是不是老眼昏了?还是老糊涂了?”有人忍不住质疑道。 此间没有任何一个人认为,“英明无双”、“当今圣上”这两个词能有任何联繫。 这一次,张逵直接飆脏话:“闭嘴!都他娘的闭嘴!” 隨后又是“啪”的一声惊堂木响起:“所以老夫错了,你们也错了!你我都该好好听一听、看一看!” “老夫没有眼、更没有老糊涂。” 说到这里,他浑浊双目含泪,朝著紫禁城的方向拱手一礼:“陛下,圣明!” 而后才深呼吸了一口气,下眼瞼微微一颤,道: “不知在座诸位对於最近北方发生的一些事情是否有所了解,老夫估摸著必定有人听说过,北方的哪个什么府、什么县出了大善人,以自身之家財为注,生產出许多廉价布料,大肆售卖给衣不蔽体的贫苦百姓!” 张逵提起此事。 台下立刻有人微微点头,轻声私语起来。 “不错,的確听一个从河南而来的人说过此事。” “河南,我怎么听的是山西?” “我听的是……” 民间的情报当然不可能那么快,多数是人也只是听到过一些风声罢了。 张逵顿了顿,继续道:“北方毕竟遥远,或许你们並不会过多在意这些。” “可若是你们有心,便能发现,这样的大善人,並不仅仅只存在於一州、一府、一县!而是存在於北方所有的州、府、县!老夫也是今日才知道,实际上是每一个!” 毕竟这酒楼位於秦淮河畔,能坐在这里的当然多多少少都有些见识,知道张逵说的这事儿是个怎样的概念。 於是乎,说到这里。 醉鹤楼中有些人顿时不淡定了,不敢置信地惊嘆道:“每一个?不可能!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但陛下做到了此事!这第六期的报纸之中便详细说起了此事!待你们往后买到了这一期的报纸大可亲自看看。实际上老夫在朝中也算是有些人脉,也问过相熟之人,今日的早朝,奉天殿上都是这么说的!” “此事只消出去外面多问问、多了解了解,便知是真是假,老夫大可不必拿自己的信誉来乱说这种包不住的事情!”张逵声音激动,信誓旦旦地道。 他话说到这份儿上。 此事的真假倒是再无人怀疑。 而眾人也捕捉到了他这一番话之中的重点:“你说……陛下做到了此事!?生產廉价布料並在北方每一个府、州、县售卖……是陛下做的!!?” “且不说此事是否能够做得到,但陛下他……” “他不是……他怎么会……” 许多人甚至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该从哪里开始吐槽起来了,连话都快不会说了。 只是觉得,不可能! 张逵却是一拍惊堂木,厉声呵斥道:“不错!此事的的確確就是当今圣上的手笔!所以我才会说,我错了,你们也错了,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 “应天府一带的树皮草木,並非被陛下的工业司弄去搞什么奇技淫巧了!” “这么大的量,正是用於生產那些廉价布料去了!这两三个月的时间以来,其实陛下一直都不过是平白背负了诸多骂名,而他却一直在殫精竭虑地促成此事罢了!” “且不说北方天寒地冻,便是在天气暖和的南方,有些人到了冬日里没有一件蔽体之衣都有可能冻毙於风雪,乱世走来想必许多人都知道此事,陛下此举,也不知可挽救多少性命与危难!” 第279章 幕后弈棋当如是,还有麻烦 隨著张逵在台上语如连珠一般越讲越快,整个醉鹤楼之中的议论之声也越来越小。不知何时了,竟已经无一人发出任何声响,所有听眾的面上均是五味杂陈。 也因此,张逵的声音便愈发地显得振聋发聵! 原因无他。 张逵方才所述之中,並非仅仅强调一个所谓的结果和论调,而是將其中的诸多因果、表象、里象都联繫到了一起。 从应天府本就闹得沸沸扬扬的“朝廷强制性徵用大量草木”、“奇技淫巧工业司”……到最终的各地售卖的布料,是一条完整的、没有破绽的因果链条。 能在这醉鹤楼里坐著的,多少是有几分见识的人。 一听下来便知道。 这个看似不可能的事情——是一个事实! 那个被他们茶余饭后都要提起来骂上几句、甚至刚刚一时兴起都还在被他们明里暗里斥骂的昏君,他做了件大事儿!做了件大庇天下寒苦百姓的大事儿! 最可笑的是。 那个“昏君”,他本可以直说的,他明明可以在一开始就告诉所有人,工业司是为了快速生產大量纱线,工部下辖的织造局、织造坊停工是为了生產这些布料。 可他为了这件事情能顺顺噹噹地进行下去。 为了寒苦百姓入冬便起码能有一件蔽体之衣,竟是直到现在才说出这些事来。 而他们,没有做任何事情,亦不知其中真相,只日日一口一个昏君地叫著,暗地里无人之时更是难听话说尽了,就连刚刚都还进行了一场声討。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意识到这件事。 整个醉鹤楼中的所有人都不由紧紧蹙起眉头,感觉自己的喉咙仿佛都被哽住了一般,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一种莫名的情绪在整个醉鹤楼滋生、进而疯狂膨胀。 隨著张逵把前因后果解释清楚,声音顿住,醉鹤楼陷入了一片可怕的死寂,偌大的酒楼,落针可闻! 因为他们明白。 错了,是他们错了。 他们针砭时弊,高谈阔论,自以为自己熟读经史有治国之才,相比於做完了一切、也承受了一切的陛下,他们可笑得像是戏台子上的一个丑角儿。 沉默约莫持续了三两个呼吸的时间。 只听得震耳欲聋的一声惊堂木响:“啪——”所有人都不由心头一阵颤抖。 便见一直站在讲台之后的张逵跨步抽身而出。 在所有人面前,朝著紫禁城的方向,就这么“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高呼道:“老朽有罪!大不敬之罪!” “陛下……圣明!!” 这道声音,在死寂的醉鹤楼之中,仿如洪钟大吕一般令人心神震颤,呆愣在场的所有人也不由得激起一阵羞愧之心,想到此间种种亦是和张逵一般眼眶发红。 隨著张逵在台上一拜。 顿时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醉鹤楼中响起一阵桌椅脚在地上摩擦的嘈杂响声,在场的许多看客、听客竟是也先后起身站出来,面朝紫禁城跪地而拜: “陛下圣明!!” “是草民不懂陛下的良苦用心,陛下是明君!是真正心怀天下之人!” “我等该死啊!不知其貌却还詆之毁之!” “……” 其中反应最激烈的,自然就是从前骂得最激烈的那一批,他们是所谓的文人墨客、是所谓的秀才士子,不满时针砭时弊,可他们学的都是忠君爱国的孔孟之道,若是国君不贤,当諫之,若国君贤德,当敬之忠之。 而此时此刻他们却发现。 大明的少帝心里想著百姓,在忍辱负重为百姓做许多事情,而他们报之以什么?他们报之以埋怨、以愤恨、以斥骂……简直是不忠不敬! 被这种儒家礼教教化的读书人,心中的愧疚比旁人更甚数倍十数倍。 其中许多人竟是痛哭流涕起来。 即便是那些並不至於感喟到痛哭流涕的人,听著这醉鹤楼之中此起彼伏的声音,心里也都是一阵阵不好受,神情和目光之中多少带著许多过意不去。 別说是这天天听著朱允熥那些“荒唐事”的应天府百姓了,就是整个大明皇朝,只怕也找不出几个没骂过的人。 …… “呵!这些人可还真是两副面孔呢!” “之前奴婢出宫来办事的时候,他们可不是这般说话的,若非陛下叮嘱奴婢听之任之、不必介入,此等大不敬之者,奴婢多少也要抓了许多人来打杀了!” 无人注意的一间包厢之內,穿著一身民间小廝服侍的马三宝面上带著几分扬眉吐气的激动之意,忍不住愤愤地道。 难听的话他可听过太多了。 在陛下的放任不管之下,甚至还有人敢大逆不道地说陛下“不配为人君”。 如今可也算是出了口气了。 反倒是作为这件事的正主的朱允熥,却只漫不经心地听著外面诸多嘈杂的声音,淡淡抿了一口茶。俊美无儔的面容上无甚怒意,也无甚得意,仿佛在听著別人的事情一般。 他放下手中的白玉茶杯。 略略思索了片刻。 淡淡地道:“这些自詡读书人的文人墨客往往最喜欢到处走动,各地交友,如此大的政闻要事,必然能经过他们之口,配合著这一期发售出去的报纸,在全国各地发酵。此事的效果便也算差不多了。” 成大事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朱允熥当然不会被这些看客反覆横跳的態度影响到什么。 他心里算计著的,永远是自己的这一步棋走得如何,有没有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下一步棋该下到哪里,又该考虑些什么。 之前的骂名在他的计算之中,如今的反转亦是。 幕后弈棋当如是。 看朱允熥这么从容淡定的样子,坐在一旁无比激动的马三宝都不自觉地冷静下来不少,忍不住赞道:“还得是陛下目光深远,一早筹谋,此事若是平平静静地被人发觉,效果便远远比不得现在这般了。” “不仅这醉鹤楼、应天府之內的茶楼、酒楼里,奴婢都已经按照陛下的吩咐提前打点过,此刻的情形只怕也都差不多呢,看他们往后还敢对陛下指指点点什么!” 马三宝得意地冷哼了一声道。 朱允熥似有深意地摇了摇头,百无聊赖地以指腹轻敲桌面,道:“应天府下辖的诸多州、县以外的地方,大概是能平息好一阵子了,不过应天府以及下辖一带,却还是暂时会有些麻烦的。” “有些麻烦?”马三宝还沉浸在欢喜之中,不解道,陛下不吭声干了件这么大的事儿,谁还能对陛下再指指点点? 朱允熥缓缓站起身来。 朝著此间向外的一扇窗户走了过去,伸手推开窗户將其支了起来。 外面吹进来一阵刺骨凛冽的寒风…… 第280章 大明有如此君主,何愁不兴? 朱允熥起了身。 马三宝当然不敢再坐著,立刻站起身来跟隨而去。 见朱允熥开窗、寒风吹来,当即微微蹙眉有些担心地道:“陛下,如今天气寒冷,外面的风刺骨凛冽,当心著了寒,如今的大明皇朝可全繫於陛下一身呢。” 说著又立刻从旁边给取了大氅给朱允熥披上。 一点点寒风,朱允熥当然是不甚在意的,毕竟从前的处境太过困难,为了提升自己的生存能力,他可一日都没落下过锻链,况且他现在还是最不惧寒的年龄。 朱允熥轻笑了一下目光透过打开的窗户居高临下地往下看去:“里面是一回事,听听看外面又在说什么。” 听到朱允熥这么说。 马三宝的注意力这才转移到窗户外面去。 隨著寒风一起从窗户灌进来的,是窗户下方的熙熙攘攘和嘈杂议论: “什么?是为了给那些人製作布料用的?他们的命是命,咱们这些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咱家里买不起那么贵的炭火,每年冬日里便只能去捡些柴火烧烧,勉勉强强也可把冬天熬过去。” “今年工业司也不知道徵用了多少树皮草木,那些他们用不上、看不上的草木也不够应天府这么多人来用吶!今年过冬的柴火……根本就没有著落!” “是啊!凭什么用咱们的命去填他们的命去?” “把咱冻死,英明什么?” “昏君!” “……” 今天是报纸发售的日期,不仅是聚集在各大茶楼酒肆里喜欢谈天说地、谈史论政的人已经得到了这个消息,街头巷尾的贩夫走卒、平头百姓当然也都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得到了这些消息。 阶层的差別是巨大的。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醉鹤楼里的人当然不会因为没了几根柴火就要生要死,所以他们看到的是所谓的天下、所谓的英明,也能被朱允熥一早就安排好的营销號给煽动。 然而。 这些顶著大冷天都得在外面忙活生计的人却得计较。 不为別的,他们是切身利益被损害最大的,而这一类人,在普通百姓里面却往往占据了绝大多数。 “这……”马三宝听著外面隱约传来的声音,脸色微微一变,不解道:“陛下做的明明是天大的好事,怎么好像……他们骂得比从前都还要凶些了?” “陛下此举不知能救下大明多少穷苦百姓,陛下甚至为此背负骂名,他们竟敢……” 马三宝话没说完,便被朱允熥抬了抬手打断,即便听著外面的诸多声音,他的面容之上却並没有任何怒意:“因为得到好处的並不是他们。” “从整体来看,大明皇朝得救的百姓不少,可这与他们又有什么关係呢?甚至他们还要为此付出代价。” “有此怨言才是情理之中。” “身在高位,更不可被逐渐侵染得“何不食肉糜”。” 朱允熥无悲无喜地看著窗外来来往往的百姓、看著消息在人群之中传递扩散,听著百姓的诸多怨言,似是在告诫马三宝,又似是在告诫自己。 就像是前世,媒体嘴里各种平均数据飞起,可实际上,哪儿有那么现世安稳?被平均的那些人的苦难,只有他们自己看得到。 所以朱允熥找的营销號都是影响著中上层的这一群人,目的也是为了通过他们的影响力,快速地传播到大明皇朝的其他地方去,收穫那一批並没有被侵占掉利益、甚至是受益者的民心。 至於应天府一带的底层百姓。 当他们真真实实地被侵占掉利益,一百个营销號也不管用,反而显得讽刺,甚至会起反效果。 听到朱允熥的话。 马三宝面上露出一抹恍然之色,道:“陛下教训得是,是奴婢目光短浅了。 说话之时,他不由得肃然起敬地看向站在窗边,背负双手目光略有些悲悯地朝下看去的主子。 心中暗道:“大明有如此君主,何愁不兴?” 顿了顿,马三宝忍不住轻嘆了一口气,蹙眉道:”只是……奴婢还是替陛下冤屈,陛下明明……是想著大明、想著百姓的……” 朱允熥目光凝沉地看著下面沉默了片刻。 隨后才转身回到自己原先的位置:“把窗户关上吧。” “有什么好冤屈的,从前他们言辞激烈地骂来骂去,如今又是什么面孔?纵然朕为了解一时的燃眉之急徵用了他们的柴火,可这份苦难本不应该由他们来承受。” “朕也不会让他们承受。” 朱允熥语气篤然地道,说完才缓缓抿了口茶。 马三宝关上窗户,也跟著走了过来,听到朱允熥这才才突然想起什么,目光一亮道:“对啊!奴婢怎么给忘了!旁人都以为是陛下一意孤行的煤运司!陛下还有无烟煤呢!” 说到这里。 马三宝不由得心中一动,他这才反应过来,这一切自己主子约莫是早就已经有所预料,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当即忍不住嘆道:“陛下当真是深谋远虑啊!也……有一颗无人能及的仁者之心!” 说话的同时。 马三宝忍不住悄悄地端详了一眼自家主子。 心里暗暗觉得十分神奇:“便是纵观史书也不曾见过陛下这般人物,虽然陛下的许多想法和做法也的確有些离经叛道,甚至让世人知晓还会被谴责大逆不道,可他实际上的言行做法,做到的事情,却又无人能及……” 第281章 慢一步,陛下终究年轻了些 这就是马三宝心里总隱隱会有的一种感觉:“怪诞却睿智英明,最重要的是超脱,总有一种跨越一切的超脱目光、见识、以及旁人永远料想不到的思维,能令人拍案叫绝。” 对於马三宝这些吹捧,朱允熥心里倒是也明白是真心实意,不过长久以来他早就免疫了,並没有过多在意。 而是若有所思地道:“挖煤的工程量终究太大了,也就只能等著布料卖得差不多了再去定量、定向售卖或分发,不过看眼下的进度应该也不会耽搁太久的时间。” “几句骂声,相比於大明的千秋万世,不足为虑。” “应天府一带的普通百姓,到时候则可以直接赠送,木炭价贵,旁人过了冬,也得让他们过了冬才是。” “不过无烟煤还是有些紧缺的,此次主要从哪些地方取材的,还得让工业司统计一番,到时候便按照区域发放给那些地方的百姓。” 朱允熥一边说著。 一边在心里暗暗把这件事情记下。 同时还提醒马三宝道:“你也记下此事,到时候若是朕把此事给忘了,你便提一声。”毕竟他平日里要考虑的事情太多,而现在手头上的无烟煤数量又得精打细算著,容不得他出什么差错。 马三宝目光一热。 立刻认真地点头道:“陛下为大明计、为天下百姓计,竟是最微末的事情都考虑到了,奴婢记下了。” …… 醉鹤楼之中,以读报看台为中心,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了这场喧闹的愧疚与自责之中。 人都有种从眾心理,况且这次被张逵以事实为基础,一阵煽动过后,整个醉鹤楼都充斥著这样的气氛,任谁都不可能毫无触动。 与此同时。 此间的另外一处包厢之內。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竟也是各自对望含泪,面色之中带著无比真诚的愧疚之意。 “是啊!老夫枉为人臣!陛下是真的做到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句话,而老夫却连事情都没有看清楚,便多次不敬於陛下……”刘三吾颤颤巍巍地抬起袖子抹了把眼泪,紧蹙著眉头摇头嘆气。 他本来就是大儒,学的道理多,还把这些道理从心底里奉为圭臬,是真正忠君爱国之人。 当然是最容易被感触到的。 况且他这人性子直,觉得不对的事情,不分场合都会说出来,之前暗地里当然没少骂。 这时候气氛一到,就更愧疚了。 这也看得詹徽和傅友文二人都愈发不好受。 同时也只能耐心安慰道:“刘先生且宽心,况且陛下今日早朝也曾说过,不知者不罪,陛下没有怪罪任何人。” 听他这么说。 刘三吾面上的自责之意却更深了许多。 长嘆了一口气哽咽道:“陛下平白承受如此冤屈,却能不喜不悲、淡然处之,这……更让老夫惭愧啊。” 詹徽和傅友文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傅友文不由慨然嘆道:“这份格局和心性,远比我等宽宏,倒是我们虚活了几十年一般。此事若是放在前朝……” 虽然他忍不住下意识地拿前朝和现在对比一番,甚至已经有感而发地想要吐槽一波那个满手血腥的洪武陛下。 不过说到这里,他还是很有分寸地没有继续说下去。 詹徽挑了挑眉。 十分认可地看了傅友文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种事情。 要是换成朱元璋,估计早就忍不住开始杀人了。 他们都以为今天只怕要用一些人的血来平息,毕竟身为一国之君、大明权柄最高之人,平白承受了这么久的骂名,现在把一切昭然示人,就是真砍上几波人泄泄愤也是理所应当的,谁都不会说点什么。 令他们没想到的是。 早朝之上,无事发生,別说流血,便是庭杖的声音都没有听到便下了朝。 此时把这些事情摆在一起,当朝在文臣之中影响力最大的三个人,竟只剩下相顾无言的惭愧。 良久,詹徽才深吸了一口气收敛好自己的情绪,缓缓开口道:“罢了罢了。” “得遇明君,此为我等之幸,当喜乐开怀才是。” “之前我们担心的不就是这一点么?怕自己选错了,觉得自己被矇骗了,觉得自己害了大明、愧对先帝、愧对百姓,如今却是一切自解了,该高兴才是。” “往后我们便只管尽心尽力辅佐陛下,將功折罪便是。”詹徽有些神色复杂地安慰其他两人。 而他提起“往后”这两个字。 傅友文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了一般,也顾不得愧疚感怀,担忧地蹙起眉头道:“今日这消息昭告於天下,陛下这些日子以来承的骂名固然洗脱了许多,可却还有个大麻烦。” 他乃是户部堂首。 平日里掌管著国库的各项开支,不可避免地就对底层的百姓接触了解得多些,在这方面的嗅觉也最敏锐。 自然立刻就想到了朱允熥考虑到了麻烦。 此事他之前也和詹徽、刘三吾二人提到过,二人自然也很快想起这回事来,一时同样也是顾不得其他:“打开窗看看外面,如今是何情形?” 怀著对朱允熥的愧疚,他们现在想事情自然开始下意识地站在朱允熥的角度来考虑。 因此,三人面上都充斥著浓厚的担忧。 往大了说,如果应天府一带的百姓反应太过激烈,是很容易被有心人利用的! 想到这一点。 三人都著急忙慌地往窗户旁边跑了过去。 而当窗户被打开,那些激烈的不满、不忿的言辞便便隨著寒风一起被吹了进来,听得三人都不由一阵沉默,心中五味杂陈。 良久傅友文才有些长悵然地道:“他们的反应比我想的还要激烈许多。说到底,现在毕竟已经入了冬,此事触了这些人最切身的利益……陛下一心想著为大明皇朝做成这件事情,如今这般后果,却难处理了。” 刘三吾长嘆了一口气,不忍再听,便把窗户重新合上,同时还忍不住有些心疼地道:“陛下明明是没有错处的,怎么现在……还是不得不承受这些骂名吶?” 詹徽挑眉道:“陛下的心思格局虽大,但终究还是年轻了些,在这件事情上有些过於急躁了。其实,此事若是能拖上一年两年的时间,无论是原材料的充足程度,还是对百姓的交代上,都会从容许多。” 第282章 陛下为明君,我等自当为贤臣 听到詹徽这话,刘三吾却摇了摇头道: “但那样,今年冬天便还是会死很多人的吧。” “其实,陛下应该是早就想到了应天府如今的情形,今日早朝陛下说过,他一直把这件事情瞒得死死的,便是因为明白“人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个道理,便是因为他想要在今年就把这件事情做成。” “他约莫……已经做好了承受这些的准备。” “陛下他,唉……” 说到最后,刘三吾只剩下一口长嘆出来的气,已经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了。因为这件事情把前前后后联繫在一起来想就知道,朱允熥已经料到了这一步。 只不过他们並不知道,朱允熥后面还有解法。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对视著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都有些五味杂陈:“这位年轻的陛下,竟然已经为大明做到这个地步了么?其实……冬日寒灾年年都有,年年都有人要死,晚一年两年的,没有任何人会说他什么的,但他还……” 顿了顿,詹徽才道:“但陛下大概料不到百姓的反应有这么大吧?应天府內,天子脚下都已是如此,应天府下辖的那些州、县的百姓只会更厉害。” “算起来,这些百姓都分布在应天府一带,稳固住这些民心其实比外面的民心更重要,这应当是陛下的根基才对,现在……骂名都在其次了……最怕的就是有什么人会藉此生事。”詹徽缓缓分析著道,眉头蹙得越来越紧。 “那该当如何是好?” 刘三吾更是担忧起来,他更擅长於经史子集的研究,应对这种事情倒是没那么擅长。 但他心中却只认定一点:寧愿自损根基也要多救上一些百姓性命的国君、寧愿自己从头到尾都承受著骂名也一定要坚持把这件事情做好的国君,他认定了! 想到这里,刘三吾一时竟没了平日那般的大儒风范,急匆匆地催促著詹徽和傅友文二人道:“陛下为明君,我等自当为贤臣,既然我们已经想到了这一层,无论如何都要想个法子替陛下分忧才是。” “要不我们现在就进宫去,与陛下一道商议?”焦急之下,刘三吾提议道。 詹徽却是摇了摇头:“陛下平白承受了那么多的冤屈和骂名,我们此时进宫去见他,除了给他平添许多烦忧,还能做什么?除非我们有立刻行之有效的法子解决此事?” 傅友文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刘三吾也只能沉默下来,他的確没有任何法子。 “难不成我们就这么看著!?”刘三吾急道。 对刘三吾这一句言简意賅的质问,詹徽和傅友文都没有回答,因为无话可答。 方面之內一时陷入一阵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房中燃著的炭火偶尔发出“噼啪”一声响。 良久。 詹徽才坐直了身体,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道:“此事其实不方便放在明面上来討论,因为其中涉及诸多不可为外人道的明爭暗斗,但我私以为……我们自己可以为陛下做些什么。” “我们自己?”刘三吾不解,“以陛下之力,若想堵住他们的嘴,少说也要抓上一批人杀鸡儆猴,但这对於本就怨声载道的应天府百姓只会火上浇油,明面上不敢不满,暗地里更容易逆反,难不成还能杀了所有人?以朝廷之力尚且都无解法,我们自己能做什么?” 詹徽双眼微眯。 道:“刘先生乃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傅大人为户部堂首的时间不短,而鄙人则得先帝恩遇,为吏部尚书。” “老夫当然知道你我都是什么职位,倒是也算得上当朝的达官显贵,可是能怎么样?” 刘三吾没明白詹徽想说什么。 傅友文则是略略思索了片刻,隨后目光微微一亮道:“吏部尚书掌四品以下所有官员调动,户部接洽国库的诸多调度,刘先生的名望自不必说,詹大人的意思是,我们利用自身的名望、人脉,暗中找些可靠的人,盯著应天府一带和下辖州、县百姓的异动!” “这种事情如果由朝廷模稜两可地发布命令,一般各地的官员只会当做“加强治安”来处理,甚至可能敷衍了事,反而因此误事。” “再者,如今京城里的锦衣卫人手其实是不太够的。” “但如果以我们自身的人脉和声望……找的都是可以信任之人。如果有什么异动,最起码我们可以立刻得到消息,先有一个大概得数在心里,是私下里帮陛下处理掉,还是以最快的速度稟告到陛下那里去,都能得心应手许多。” 傅友文约莫明白过来詹徽想要表达的意思。 而他这么一说。 刘三吾也差不多听明白了,立刻一拍桌子道:“老夫明白了!就这么做!” “陛下已经为大明做了这么多,承受了这么多。” “我们这些为人臣子的,当然是能做多少做多少,即便我们做得再多,也比不得陛下……但无论如何,为人臣者都当尽最大的心力才是!” 刘三吾立刻义不容辞地应了詹徽的这个提议。 他这么说,詹徽和傅友文二人也立刻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如今总算有了个像模像样的法子,三人心中的沉重也减轻了不少,傅友文笑道:“刘先生平日里只醉心经史子集、教书育人,如今倒是积极起来了。” 刘三吾轻哼了一声,义不容辞地道:“陛下之为人,老夫敬重,自当为他排忧解难!” 略略思索了片刻。 詹徽抬头先后看了刘三吾和傅友文二人一眼,道:“接下来,我们便需要沟通一番各自可以接洽到了可信任之人,然后把此事安排下去了。” 第283章 这孩子……真是受委屈了啊! 刘三吾和傅友文二人均是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陛下已经尽他之所能將此事做到了最好的结果,牺牲一小部分人,救下大明各大省、府、州、县无数百姓……世间难得双全法,这其中的一点点不全,就由我们来尽一份微薄之力替陛下看住。”刘三吾的语气之中带著一丝决意。 顿了顿才似是告诫又似是恳请般,慨然嘆道:“大明不会有第二个人比他更適合坐在那个位置了……” 詹徽和傅友文也都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於私他们有愧於陛下。 於公他们也得让这样以一己之力承受住骂名和压力的陛下……稳稳噹噹地坐在那个位置上! 想到这里。 三人皆是目光坚定地各自撩袍坐下,商议起来。 大致筹谋好此事过后。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自然也已经无心再坐在这里喝茶听报了,直接出了包厢,穿过熙熙攘攘、神色各异的顾客,一起离开了醉鹤楼。 在推开门寒风拂面的同时,许多怨愤之言也不得不落入耳中,听得三人的心情皆是一阵凝沉,脑海之中浮现出那张看似顽劣妄为的年轻面容,眼眶发热。 在寒风中沉默了片刻。 刘三吾才伸手虚引了一下催促道:“詹大人、傅大人,你我都各自去吧。” 詹徽和傅友文没有再多说什么。 只点了点头,各自礼貌性地伸手虚引了一下,隨后三人便朝著三个不同的方向隱没在了人群之中…… 当报纸上刊登的消息在应天府一带扩散开来。 当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各自忙碌著下到应天府下辖各府、州、县去走动安排之际。 第六期报纸的內容。 也和著萧萧风声与马蹄声,以或是官方渠道、或是个人渠道、或是出於某些特定目的,被送到了大明皇朝的各大省、府、州、县。 报纸从发售至今已经有两个月的时间,如今的扩散渠道自然也已经逐渐扩散,乃至到河南、山西、山西……等地。 …… 北平城。 一间刚刚开张不过一个月时间的茶楼,竟是生意无比火爆,远比那些开了许多年的老字號茶楼都要热闹。 “老陆啊,你看咱说没说错吧?咱大孙怎么会是顽劣之人?纱线是工业司纺出来的,这些廉价布料则是工部那织出来的!咱大孙比谁都看得长远,想得长远!” 朱元璋坐在这间茶楼最好的包厢之內,手里拿著最新版本的第六期报纸,笑得嘴都快合不拢了。 这个结果对於他来说。 倒是不至於那么意外,毕竟一开始就意外发现了锦衣卫的身影,顺藤摸瓜地就猜到了其中的道道,不过这不耽误他看到这期报纸时候的好心情。 將手里的报纸合上。 朱元璋略略蹙眉,看向陆威问道:“都这么长时间了,蒋瓛那边还没有新的消息传过来啊?咱现在就想知道这孩子具体捣鼓了什么,能有这么快的效率纺纱织布,现在想想都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啊……” “蒋瓛这消息是传得越来越慢了。你看看,这新版本的第六期报纸,咱还是在这酒楼里高价买到的。” 陆威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替蒋瓛辩解道:“蒋指挥使他现在毕竟势单力孤,况且还要替您调查其中细节,难免怠慢一二,这也在情理之中,想必也快了。” 顿了顿,他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道: “这家茶楼老板倒是会挣钱。” “现在大明到处都知道有报纸这好东西,各地都为此津津乐道呢!有人看中了背后的商机,应天府那边一经发售,就立刻安排人排队买报,然后快马加鞭送到北平这边来,把北平这家新茶楼给盘火了不说,光是高价卖报、收入场费等等……都挣地盆满钵满了。” “有利可图之下,现在北平城里的报纸消息,也不过迟滯七八日至一旬的时间了,想来其他各处地方也都有这样的人,大明皇朝的百姓,也总该明白陛下的苦心了。” 听到陆威这么说。 朱元璋果然再次开怀笑了起来,道:“哈哈哈哈!是啊,这下他们总该知道,咱允熥可不是什么昏君!他坐在应天府最高位置上,且想著天下百姓呢!哈哈哈哈!” “哼!往后总不该再骂咱大孙了吧!” 说完这话,朱元璋心里不由一阵痛快。 一路从南到北,他也没少听百姓的诸多閒言碎语,可他却知道,自家大孙决计不是那样的,可是每每当他想辩解些什么,却又无能为力——他既没有证据,且又无法用自己一张嘴去辩天下人万万张嘴。 对於此事,心里总还是有些不痛快的。 而当朱元璋这话说出来没多久,外面便传来一阵阵嘈杂、喧闹、熙攘的声音,还夹杂著痛哭流涕。 “什么!?近日在北平一带售卖那些廉价布料,竟是当今陛下的手笔!?” “嘶……工业司……工部……好像的確如此!” “所以这些日子,陛下背负著天下的骂名,竟是为了暗中做好此事!?我该死!我真该死啊!” “陛下……!” “……” 朱元璋得意地瞥了一眼外面的茶楼大堂,自然也知道是此间读报的把报纸上的事情道了出来,引起了轰动。 冷哼一声道:“是该死!不自量力、妄议君王!最喜欢把咱大孙掛在嘴上说的就是这群文人!” “当初骂都骂过了,现在如此又有什么用?” 如此听著外面传来的声音。 朱元璋虽然嘴里在骂著,可不知不觉间,一双已经有些浑浊的双目,竟也开始微微发热:“这孩子……真是受委屈了啊……” 他心疼啊。 这些人越是愧疚、越是痛哭流涕,只能说明他们从前话说得有多难听。朱元璋自然也越觉得心疼,觉得自己那才十四五岁的孙儿心酸。 “小小年纪,为大明承担了多少?別人家的娃这个年龄,都还只想著遛鸟逗狗呢……”朱元璋深呼吸了一口气,强撑著把眸子里蓄起的泪水给憋了回去。 正当此时,外面不知谁高喊了一声:“陛下庇护了大明万千寒苦百姓!我们不当让陛下苦心埋没!此事不仅该我们要知道,更要让所有大明百姓都看看,都听听!是谁让他们能活下去!” 旋即外面便传来窗户开合的声音。 以及一阵阵喊声:“第六期报纸传过来了!第六期报纸传过来了!这段时间在北平城里售卖的廉价布料,乃是当今圣上授意而为!!” “陛下英明!是陛下苦心救了天下百姓啊!” “……” 朱元璋闻声快步走到窗边,也打开了窗户,当即便看到这茶楼几乎所有的窗户都被大了开来,此间的顾客像是有人在组织指挥一般,皆是探出头去,將这个消息大声朝外面宣告起来…… 第284章 这……凭什么啊! 陆威站在一旁看著,也忍不住高兴地笑著,安慰朱元璋道:“您看,现在天下人都在为陛下证明,为陛下宣告呢!您大可不必如此伤怀了。” 朱元璋探出头去。 看著每一扇窗户的位置探出的头,发出的吶喊和宣告,心中不禁也释然了许多,长舒了一口气。 隨著茶楼里的声音传到外面的街道上去。 任何人都不会想到。 茶楼里读出来的一篇报,竟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外面的百姓先是一阵愣神儿,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待反应过来,听清楚茶楼里的人都在说些什么之后,一个个都是瞪大了眼睛,满脸不敢置信。 隨后便一个个都“噗通”、“噗通”地跪了下去,朝著南面、朝著应天府方向叩头而拜:“陛下!!!” “多谢陛下救命之恩!!” “……” 大街上,有人跪地痛呼,有人则立刻放下了手头的事情,去各处奔走相告。 此处不同於应天府。 北平,或者说整个北方各大省、府、州、县的穷苦百姓,都因此而受益无穷,许多人正是因此,冬日有了一件蔽体之衣,有了更大的、活下去的希望。 这是实实在在的救命之恩! 如此情境之下,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再淡定和冷静。 “这下您可以放心了。”陆威站在朱元璋旁边,也是发自內心地笑道,“您挑选的继承人,是当世明君!” 朱元璋默默看著外面,没有再多说什么。 心里一口气出来了,却也在同时想起来,自己现在又没办法不担心另外一件事——现在北平城里自然热闹,估摸著,北方各大省、府、州、县大致也是如此热闹的模样,可应天府绝不会是这副模样的。 “把窗户关上吧。” 朱元璋收回了目光,回到原先的位置上,道。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倒是陆威还沉浸在兴奋之中看著外面,便冷不丁地听朱元璋这么说,只能也收回目光,不解地蹙著眉把窗户关上:“这是好事儿,您怎么还不开心起来了?” 朱元璋若有所思地抿了口温茶。 沉默著没有说什么。 却在这时。 门口传来了叩门的声音,陆威立刻走到门口去,打开门从外面的人手里接过了什么东西,而后关上门回头道:“蒋指挥使那边的消息也传过来了。”他往回走到朱元璋身边,將手里的情报消息放在了朱元璋面前。 这次的情报消息略显得有点多,一共有好几张纸。 报纸的內容已经看过了,自然被朱元璋直接略了过去,捡起了其中字最多的一张情报消息来。 朱元璋紧蹙著眉头。 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瀏览了一遍,隨后长嘆了一口气:“果然……应天府內的情形却是不容乐观的。” 他面色凝沉。 目光落在这张情报消息上久久没有移开。 陆威心中这才一阵恍然,明白过来朱元璋之前怎么突然一下子就不开心了……原来是在担心著这回事! 只是这一次。 他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宽慰朱元璋了。 没別的。 这次陛下救了天下许多百姓,天下百姓自是感激於他的,可应天府內的百姓却很难安抚,而看朱元璋这反应他也知道,应天府的情形可能比预想的还要糟糕。 “哪儿有什么正名?允熥这孩子现在听到的话,只怕还和从前一样难听,明明他已经救了不知道多少百姓,明明大家也都知道这是他做的了……可他依旧在承受著……” “这……凭什么啊!” 沉默了良久,朱元璋才有些哽咽地道。 他知道现在北平府里在欢呼雀跃,他也想得到北方其他地方的百姓约莫也在欢呼雀跃,可这些地方距离应天府都太远,允熥他是听不到的。 他听到的,依旧会是应天府百姓的怨懟。因为那是离他最近的地方,就在他的脚下,就在他的身边! “他背负得太多了……” 朱元璋悵然嘆道,不由愈发心疼起来。 不是別的,而是他知道,自家的孙儿肯定也早就想到这一步了,早就做好了承受这一切的准备。 想到这些,他忍不住轻拍了下桌子,道:“咱寧愿他把这事儿再拖个一年两年!” 是的,再拖个一年两年的。 矛盾不会这么激烈,只不过是这两年一样会多死上许多人罢了。 对於朱元璋来说,他固然关心大明皇朝,也关心大明百姓,但在他心里总是有亲疏之分的,旁人再重,重不过自己的亲人去。 尤其是这样一个资质绝佳的孙儿,是他最爱的標儿的孙子,他更是不愿意朱允熥承受这样的委屈。 “陛下……”陆威张嘴说了一句,却不由得在喉咙里哽住,什么都说不出口,因为这时候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这只是一个爷爷在心疼自家的孙儿罢了。 外面的欢呼声仿佛並没有平息下来的意思,反而愈发激烈,即便关上窗户,也能听得到一声声的“陛下圣明”、“多谢陛下救命之恩”……云云。 可此刻落在朱元璋的耳中。 却只能让他愈发难受:“这孩子……担起了大明的胆子,救了这么多的百姓,所有人都高兴了,只有他一个人承受著。” 第285章 民心,这便是民心! 朱元璋蹙眉沉默著,心中的心疼却是怎么都平息不下。 別说是他。 就是陆威,跟著知道了其中的內情,心中也不好受。 在此之前他都没有想到过,竟会有人能为天下、为大明做到这个份儿上。 想了想还是硬著头皮指了指桌上的另外两则情报,试图先安抚住朱元璋,转移他的注意力:“这不是纺纱机和织布机的图纸么?您一直好奇的事儿,蒋指挥使给您弄到了。” 蒋瓛毕竟还是有些人脉和手段在。 现在朱允熥降低了工业司和工部的保密级別,他想搞点东西还是有渠道的。 然而。 朱元璋却只兴趣缺缺地看了一眼。 接著便神情滯住,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片刻后脸上的表情竟然变得更加凝沉复杂了许多,復又红了眼眶,情绪似乎没有什么好转,反而雪上加霜了:“咱……咱想起来了!这些年来,是咱对不住这好孩子!” 这情形看得陆威一脸懵逼,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他是一点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又让朱元璋触动了更深刻的愁肠…… 不为別的。 而是朱元璋看到这纺纱机的图纸突然觉得有些眼熟——十年前朱允熥就曾把这么一张类似的图纸摆在了自己面前! 那时候他不知道这图纸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这个內向的孙儿想干什么。 后面就被一旁的吕氏给打了岔,这回事儿也就被他拋诸脑后了。 再往后。 他印象里,这个孙儿就不再和他说任何话了,时时处处低著头,越来越木訥蠢笨。 如今骤然看到这张图纸,尘封了十年的记忆这才仿佛被拂去了所有的灰尘,重新显现在脑海中。 从前的诸多因果脉络也在脑海中清晰地显现出来…… 朱元璋目光之中陡然迸溅出恐怖的杀意:“是那个该死的毒妇!”隨后却又是目光一软,眼睛发红地愧疚道:“也有……也有咱的错处啊……” “这孩子聪明啊,打小就那么聪明。” “而且……打小就想著帮咱分忧,却是咱不慎,察觉不出不对劲,是咱的错处!” 朱元璋越想,心中便越是发哽。 原本他和朱允熥之间的情分其实算不得深刻。 但这些日子以来看著朱允熥从那样艰难的起点、一步步制衡各方,坐在自己曾经坐著的那个位置,看似顽劣,实则殫精竭虑地替自己扛著这大明江山的重担,成为一个合格的大明帝王,朱元璋心里早就没有了那一层疏离与隔阂。 如今骤然想起此事。 更是觉得对不住自己这个孙儿。 一时不由虎目含泪道:“这孩子从小时候就可怜,承受了他不该承受的苦难,如今还帮咱看著这大明的江山……为咱的大明江山、天下百姓继续委屈著……” “回去!咱不愿意听了!咱没脸听!” 想著自家苦命的孙儿。 他属实没办法继续待在这样人人都在欢呼的环境了。 朱元璋站起身来,抹了一把眼泪,径直出了房间,从拥挤的人群之中穿越而过、离开茶楼。 接著便钻进偏僻的小巷子里,脚步匆匆、失魂落魄地往自己的住处回去。 …… 北平的百姓都在奔走相告,都在“感念陛下恩德”。 与这种气氛格格不入的不止朱元璋所在的私宅,还有一处地方——燕王府。 “什么?直接通过报纸公布了一切!?” “他……前面瞒得那么死,若非道衍师父心细,我等只怕依旧还被蒙在鼓里,现在居然这么轻易地就公布了?” 对於如今在北平城里迅速蔓延的这一则消息,朱棣是始料未及的,听到有人说北平街上的百姓都疯了,他直接都是一懵,一下子脑子没转过来。 就连道衍和尚都没预料到这一出。 谁能想到前一刻还把保密工作做到极致的人会自爆? 不过他也很快就想到了什么,蹙著眉头深吸了一口气,嘆道:“又是一出好手段!” “谁说前面捂得死死的就不能公布了?” “这样的突然而然,才最有煽动民心的效果,在天下百姓都在骂新帝的时候,又在天下百姓都在最感激於那个“救了他们性命的大善人”的时候……让人感恩戴德、让人懊悔……” “如此收穫的民心,远比天下百姓慢慢得知“此事是出於新帝之手”的消息所收穫的民心要大得多,要轰轰烈烈得多!此人的心思,简直活络得恐怖!” “不仅把手段用到了极致,连人心也用到了极致!” 这个道理就和前世网络媒体上那些明星八卦一样,隔三差五传谁跟谁恋爱了,到真官宣的时候大家都没啥感觉了,而那种一开始没一点风声的八卦消息骤然爆出来,有时候能把人伺服器给干废。 朱允熥经歷过信息爆炸时代。 对於这样的小手段用起来就得心应手了。 不过道衍和尚也不是一般人,虽然还是慢了一步,但也很快就明白过来朱允熥背后的思路。 只不过他没见过这样的操作,反应过来之后,当然觉得这是一个不拘泥、不执著、耳目一新的思路,不由感嘆,他知道,人其实是很难退出一种固定思维和圈子的。 被道衍和尚这么一说。 朱棣也立刻明白过来,心中愈发有些忐忑,不由得面色凝沉地抬手拍了下座椅扶手,无奈又气愤的道:“此人……真难缠啊!” “窥一管而知全豹,这种廉价布料可不仅仅是在北平一带售卖,整个北方的省、府、州、县都如是,北平百姓如此,其他地方的百姓大抵也都是如此的……” “民心,这便是民心!” “也是能够承载著他安安稳稳坐在那个位置的东西。” “如此下去……本王……” 朱棣能镇守北平、震慑北疆,本不是一个沉不住气的人,但他现在却已经开始有些慌神起来了。 原本他的倚仗是什么? 是自己手上的百战兵將,是自己统治疆场的自信,也是多年来治理北平积攒下的名望和民心。 结果现在……被人挖墙脚了!看这势头,貌似连给他剩下来一块砖的打算都没有!这特么的找谁说理去!? 第286章 那……本王便放心了…… 旁边的道衍和尚深吸了一口气,下眼瞼微微一颤,宣了一声佛號:“阿弥陀佛,殿下,这本就在我们原本的预料当中,这份民心是我们在上一手就输给了他的。” 他是一个优秀的棋手,在收官之前,他都不会认输。 听到道衍和尚的声音。 朱棣总算也冷静下来不少,似是想起了什么,看向道衍和尚问道:“对了,这期报纸的发布最先影响到的肯定是应天府,那边的眼睛必然不会错过这一点,应天府那边的情报消息,道衍师父这边约莫也已经收到了吧?” 他没忘记自己手里的牌。 世间难得双全法,应天府那人在北方这边布局,在这边討了便宜和好处,可此举却是以自身根基为损的! 道衍和尚垂眸点头,道:“不久前才刚刚拿到手,只是北平城里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还没来得及看。” 说罢,他便从自己宽大的袖袍里將情报取了出来。 粗略扫了一眼过后。 嘴角噙起一抹淡笑,道:“殿下大可宽心,应天府那边也乱了,毕竟在这世道上,普通的百姓数量永远占据了九成九之数,即便朱允熥此举暂且平息了朝臣的诸多参諫和爭议,但他们堵不住悠悠百姓的嘴,即便是杀,难不成他能杀了九成九的百姓?” “这,就是王爷的机会!” “对於应天府的百姓来说,若有人想要掀翻这样一个要他们命的君王,他们岂能不夹道欢迎?” “若是能运作得当,这就是个大杀器!” 听到这消息,朱棣紧蹙的眉头总算舒展了不少,点头道:“果然如道衍师父所料。” 而令人振奋的消息似乎还不止这一则。 只听得道衍和尚继续道:“不仅是应天府那九成九的百姓,即便是剩下的那一小撮人之中,也是存在微词的。“ “道衍师父快说。”朱棣面色一振,催促道。他需要一些好消息来驱散阴霾。 道衍和尚收起手里的情报消息,抬起头继续道:“那个人的存在,只怕也很快要被人拎出来了。” “对於朝臣、民间有些许见识的文人士子来说,一个原本唯唯诺诺过了十几年的东宫三殿下,走了大运登了皇位也就罢了,上位之后依旧顽劣不堪、任性妄为,结果突然来这么一出,背后怎可能没有操纵指点?” “难道还能继续撞大运不成?” “现在京城已经有不少人在暗中猜测和议论此事。也有人开始明里暗里在探究著此人了。” “所谓有得必有失。” “那人此举的確以最好的效果替新帝收揽了民心,却也將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了。”道衍和尚道。 朱棣点了点头,目光一亮地看向道衍和尚,问道:“可有人探究到了结果?” 道衍和尚摇了摇头: “有人怀疑是刘三吾、詹徽、傅友文这三个人,毕竟这段时间以来,原本关係並算不上太好的三个人频繁地凑到了一起,早朝上諫臣参奏的时候他们也都不大爱说点什么。” “不过这个猜测不靠谱。” “以他们之能,还是不至於让私宅里那位阴沟里翻船的,且若是他们三人之手,陛下也不可能之前毫无察觉。” 朱棣有些遗憾地轻嘆了一口气:“那当真可惜了,若是此人能转到明面上来,你我应对起来多少能轻鬆些。” 道衍和尚却不以为意地抿了口茶。 道:“不论此人有没有浮出水面,但只要大家都察觉到了这么一个人在,对我们来说就是有利的。” “首先,旁人的好奇心一定会让这个人显形,这只是时间的问题。” “再者,对於有些人来说,他们自詡忠心於大明,甚至是只忠心於私宅里那位,只要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不管这个人的身份是什么,只要他是在窃居朱家的江山,此人便是不容於世的存在。” “尤其是淮西勛贵,最容不得此人!只是我们现在依旧不知道那人到底是以什么手段稳住淮西勛贵的,也不知道淮西勛贵之前是否知晓什么。” “但如果淮西勛贵之前並不知晓,那么此人的出现,甚至可能引起应天府內里的混乱,这或许可以是出一个额外的收穫。” 听到道衍和尚这话。 朱棣若有思索地沉吟了片刻,点头道:“不错!此前只有我们隱隱猜到了此人的存在,如今他为了获取更大的民心而隱隱將自己置於了明面上,便相当於我们会有不少助力!” 道衍和尚提醒道:“况且,我们还有最大的一张底牌!” “父皇!”朱棣当然知道道衍和尚指的是什么。 不过隨即他便有些犹疑和不確定地道:“只是父皇这张牌……总有些不对劲,朱允熥身后那人意图窃居大明江山的事情,本王早就告诉过父皇了,可这些日子以来,父皇除了无心歌姬舞姬之外,並无太多的动作。” “这实在不像是他的性子。” 说到此事。 朱棣的神情都变得凝重了不少。 说罢,他伸长脖子往厅堂外面看了一眼,似是在等待著什么:“前面听到消息,说是父皇听说第六期报纸到了,去北平新开的那家茶楼里凑热闹去了。” “这时候只怕是早已经知晓了此事,不知父皇作何反应?怎么还没个人来……” 说曹操曹操到,朱棣这边话都还没说完。 一个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二人的面前:“丘福?”朱棣当即目光一亮,目光之中带著积分期待之意。 不因为別的。 而是他看到丘福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了过来,面上是带著笑意的,这笑意是为的什么……他心里也有几分计较。 “王爷。”丘福简单问候了一句。 “父皇那边什么情况?”朱棣迫不及待地问道。 丘福嘿嘿一笑道:“王爷放心,陛下只听了这一则消息便失魂落魄地从茶楼里出来了。” “那……本王便放心了。”朱棣深吸一口气,道。 第287章 老三,咱们可以平分天下! 虽然这么说多少有些不孝,但朱棣一颗悬著的心,的確放了下来,在野心面前,孝心可以往后放一放。 这些天以来,他一直没有看到自家老爹有什么大的动作——有人妄图窃居大明朱姓江山,洪武大帝居然能忍?——这不得不令他怀疑朱元璋是真的没心气儿了。 若是朱元璋都不在意此事了。 这张牌便等同於无! 而如今淮西勛贵稳如老狗,朱允熥背后之人的心性、谋略、手段……都恐怖至极,朱允熥又得了不少民心,没了朱元璋,他想要再翻出什么浪来就遥遥无期了。 尤其得知今天整个北平城都是一副万民归心的情景,朱棣就更担心了。 对於自家老爹来说。 如今在位的朱允熥是大哥的嫡子,在血脉上是最符合他期望的大名继承者。而其继位之后,大明一切都安安稳稳,朱允熥背后那人甚至让他得了如此人望,自家老爹默认这样的状態,也不是不可能! “好在……父皇並不安於此!”朱棣庆幸地道,说完便故作镇定地端起茶碗缓缓抿了口茶,掩饰自己內心的不安。 就连道衍和尚都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他对自己再自信,也很难毫无波澜地看著一张张牌被压住打不出去啊。 在此之前。 已经有周王朱橚、袁珙……等一张张本该得心应手压住对面牌势的牌莫名其妙用不了了。 这张牌再出岔子,他都该鬱闷了。 甚至在听到朱元璋的態度之前。 他心里都重新捡起了之前那个大胆的想法:杀了朱元璋!当然,是在探听清楚朱元璋的手段、后路和底牌之后,找个稳妥的法子杀。 道衍和尚单手立掌宣了一声佛號:“阿弥陀佛,”而后便不知是在劝慰朱棣,还是在定自己的心,沉声道:“陛下终究是马背上杀出来的皇帝,大明江山是他打下来的更是他守了二十五年守下来的,怎可能让於他人?” 不论他是出於什么目的说这话。 反正朱棣是被安慰到了,神色变得从容了不少,笑著道:“不错,这才是我爹的性子!毕竟他也是被迫假死脱身的,想来……就算有这心思,也不得不考虑许多,这才迟迟没有动作,之前,是我们想多了。” 对於这个说法,道衍和尚也是认同的:“不错,陛下今日的脸色也也可佐证,否则陛下心情何以如此鬱闷烦躁?他沉了一路的脸,必然是看到如今局势又向应天府那边偏移了几分而心中烦闷。” 三人对视著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 太原,晋王府。 “这小兔崽子!来我山西挖煤虚晃一招!更是藉此在本王的眼皮子底下做了那么多事!本王治理山西一带多年,此般人望竟然让他得了去!他背后那人,还真是好手段啊!” 朱棡一身戎装,高坐於府中主位,愤愤地咬牙骂道:“如今山西境內的百姓,呼声一日比一日高,难不成奉天殿上那个位置,还真要让他坐稳当不成!?” 消息都到北平去了。 山西这边距离应天府更近些,自然比北平还要更早得到风声,以至於山西一带这几天都不平静。 朱棡一日日听著这些消息,也已经好几天没睡过好觉了,越想越气。 尤其朱允熥从一开始就在山西这边挖煤,他还一直在等著看笑话,也一直在等著自己的机会,可这其中却是暗藏了端倪和心思,都快三个月的时间了,要不是应天府那边自爆,他还蒙在鼓里。 若只是这口气咽不下也就罢了。 可这却代表著应天府那黄口小儿的位置越来越稳当,也代表著他的机会在被压缩。 想到这些,朱棡完全无法平静下来,胸口剧烈起伏著。 不过当他大发了一通脾气之后,却骤然发现这厅堂之內完全沉默了下来。 他有些疑惑地看向了此间另外一个人,长史龙鐔,问道:“龙鐔,你在想什么?莫非心里有了主意?” 龙鐔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长史,在外征战之时也是军师,二人之间情谊不浅。所以当朱棡看到龙鐔沉默捋著鬍鬚,凝神思索的模样的时候,他的目光微微一亮,顿时有些期待起来。 龙鐔目光凝沉地抬起头来。 道:“殿下,现在的应天府……其实还挺乱的,昨日臣递给您的情报,您看了没。” 他这一类人,其实就是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最担心的一类人——朱棡有身份、有实力、也有些名望,手上还有兵权,真想在这个节骨眼浑水摸鱼,说不定还真能掀起些什么浪。 “这……本王还没心情看!”朱棡抿了抿嘴唇,目光闪烁了一下,没好气地道,这几天他都在忙著生气来著…… 龙鐔约莫是料到了此事,从袖中又拿出来一份,再次递给朱棡道:“那请殿下现在看看。” 朱棡有些不悦地蹙了蹙眉。 不过还是接过来看了起来,片刻后才有些恍然地抬起头来道:“你是说我们可以趁现在出手了!?” 龙鐔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朱棡有些犹疑地点了点头:“只是……以本王一人之力……”他可不会忘记应天府里还有淮西勛贵那群狠人。 正当此时。 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 朱棡和龙鐔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朱棡则是紧紧蹙起了眉头——这两天就没听到过什么好消息。 “进来。”还是龙鐔对外面道了一句。 “启稟殿下、长史,是秦王殿下来了。”来人压著声音,有些神神秘秘地道。 龙鐔嘴角噙起一抹淡笑,看著朱棡道:“殿下,您这嘴真灵,这不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么。” 朱棡心头一跳,双眼微眯,故作镇定地摆了摆手:“带我二哥来此。” 不多时,一个身形微胖,作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不过他虽作商人打扮,可举手投足不仅没有丝毫商贾气息,反而是昂首挺胸一副颇为囂张的模样。 走进来第一件事是把此间的门关得死死的。 第二件事是大大咧咧地走到朱棡和龙鐔二人面前,单刀直入道:“老三,咱们平分天下!” 这自然就是就藩於西安的秦王朱樉! 第288章 西安那边,有情况? 只不过是一句极其简短、言简意賅的话,却有著惊雷一般的效果,让朱棡和龙鐔二人都懵了片刻。 不是…… 虽然咱们都是一样的心思。 不过你这话……是不是有些太直接了? 不过朱棡也知道自己这个二哥的尿性——脾气暴躁、直来直去,这还真是他的风格。 “老三,这你就別装了吧。” “你和你家长史在这里关著门鬼鬼祟祟的,还能聊些什么?不就聊这么点事儿么?哥哥我又不是外人。”见二人愣住,朱樉直接戳破了所有的窗户纸。 说完还不忘吐槽两句:“朱允熥背后站著的那个人厉害啊!不知不觉做了件这么大的事儿,他在山西挖了这么久的煤,老三你愣是没看出来点什么?” 这话听得龙鐔和朱棡二人都不由抽了抽嘴角,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在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应天府那个,是个银幣!” “得了,本王就不挖苦你们了。” “来的路上本王就听了一路了,什么“陛下圣明”啊、“多谢陛下救命之恩”啊……之类的,耳朵都要听得起茧子了,我西安那片地盘上是这样,你山西这一片地盘也是。” “这你能听得下去?” “反正老子听不下去!” “再这样下去,整个大明就真成了朱允熥那小兔崽子的了!不对!是站在他身后搅动风云的那个混蛋!” 朱樉不是什么藏著掖著的人,一个心情不好,自己府里的丫鬟僕婢可以隨意打杀,封地上的百姓也可以任他肆意凌虐,如今的情况,是一万个不爽快,所以他也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说了。 朱棡沉默著看了龙鐔一眼。 龙鐔则是站起身来挤出一个笑容,拱手道:“秦王殿下所言有理!有人竟敢凭藉幼主窃居大明江山,此实乃大逆不道之事!当天下共击之!” 听到这话。 朱樉忍不住大笑起来:“好好好!老三你果然有这个意思,朱允熥登基的时候咱们就不该听老四的忍这一手!” “既然话说到这份儿上来了。” “我们就开门见山,不废话了。” “现在大明其他地方都很安稳,民心向南,但唯独朱允熥那小子的根基之地是乱的,而且堪称是混乱不堪,朝臣之中对此也持有一定微词,父皇毕竟刚死没多久,拥护忠心於大明、甚至只忠心於父皇的人总还有的。” “我们不如趁著这个机会动手!” “合你我二人之力,悄悄直逼应天府去!应天府內外的兵力应该不会太多,只要我们能出其不意打个措手不及,再煽动应天府百姓倒戈相向,不一定拿不下应天府!”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有百姓唱和,再加上调兵需要时间。” “淮西勛贵又不是什么神仙,能挡住一切的招儿!” 朱樉知道这件事情凭他一个或者朱棡一个都是很难做成的,至少要两个人一起才有胜算,这些想法和思量大家心知肚明,也就没什么藏著掖著的必要了。 他稍微顿了顿。 在朱棡旁边的茶几上隨手翻开一个新茶杯,给自己倒了杯茶咕嘟咕嘟几口喝下润了个口。 便再次开口道:“你们没意见,那就来分好处。” “这事儿咱哥俩一起做,好处咱哥俩一起分,你山西这块地盘子大,你手里的兵力也多,而原本按照顺序,奉天殿上的那个位置最该是我来坐才是,所以……杀进应天府直接盘了他的根基,事成之后,这大明江山咱哥俩一人一半!” 他把手上的杯子重重的放在茶几上,目光之中陡然露出狠戾的杀意,他是个狠人,却算不得什么蠢人。 隨著朱樉的话音落下。 整个厅堂之內顿时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寂之中,一时之落针可闻。 朱棡虽没有说话。 但一颗心臟却是在疯狂加速跳动著。 朱樉的確说出了他的心中所想,甚至就在朱樉来这里之前,他和龙鐔二人还在琢磨著这件事情,现在朱樉这一番话,简直像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来。 朱棡下意识朝自己的长史龙鐔看了过去。 只见龙鐔眼底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杀意,这杀意並非是別的,而是在朱樉背后看著朱樉。 朱棡和他主僕多年,说是朋友知己也不为过,当然立刻明白过来龙鐔的意思,其实,这一点他们之间甚至早就已经有了共识:事成之后,料理了朱樉! 如此朱棡就成了最顺位的继承人。 把朱允熥拉下来之后,坐在奉天殿的龙椅上自然而然是顺理成章! 二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目光。 该说的话朱樉一个人都自顾自地说完了,二人的方向是不谋而合的,朱棡自然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缓缓抬起了自己的手,以掌心对著朱樉作势要与他击掌。 “老子就喜欢你这爽快!不像老四,磨磨唧唧,误了老子的大事!”朱樉面上露出一个六亲不认的笑容,立刻抬手和朱棡击掌。 击掌为盟。 这事儿就算成了。 …… 应天府,乾清宫。 朱允熥正坐在龙书案后处理自己浸提的奏疏,隨著第六期的报纸发布並扩散到大明皇朝的每一个角落,这奏疏的数量便多了不少。 不为別的。 朱允熥做了这么大的事儿,百姓都在痛哭流涕、、扶手跪拜,地方官员当然没理由默不作声,地赶紧上奏疏吹上一波彩虹屁才是,这是官场上的进步之道。 毕竟你上奏疏陛下可能记不住你,但你不上奏疏,那陛下可就能记住你了。 而得益於此,朱允熥也在最快的时间之內大致了解了各地关於此事的一些情况和反应,就是累了一些。 正当此时。 马三宝从外面缓缓走了进来。 目光微微有些凝重地道:“启稟陛下,宋指挥使求见,说是……西安那边有情况……” 第289章 削藩,一直在他的计划之內! 便宜二叔,秦王朱樉的封地。 看到马三宝一脸凝重的样子,朱允熥放下手里的奏疏,面上却没有分毫的紧张之意,反而是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淡笑一笑:“西安?” “让他进来,朕听听怎么回事。”朱允熥不以为意地道,说罢还颇有些悠閒地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 不多时。 锦衣卫指挥使宋忠便推门而入抱拳一礼:“参见陛下,”隨后抬起头面上露出一抹敬服之意:“陛下果真料事如神!微臣佩服!” 朱允熥慢悠悠地放下手里的茶碗:“直说。” “按照陛下的吩咐,这段时间以来,从蒋指挥使手里接过来的西安锦衣卫暗线加重盯梢,消息一日一报,果然今日一早秦王府便传来异动。” “秦王殿下离开西安,线人为免打草惊蛇不敢跟隨,但已查明,秦王殿下乃是独自一人乔装往东北方向去了,府中却一切如常,都作秦王殿下未曾离开的模样。” 宋忠把刚刚收到的情报言简意賅地道了出来。 闻言,朱允熥点了点头道:“往东北方向去……这是去太原找朱棡去了啊,他果然坐不住了,此事朕知晓了,回头山西那边有什么情况也立刻来告诉朕一声就是。” “锦衣卫往年的情报卷宗里找一找去,把我的好二叔乾的那些破烂事儿整理整理,估计我三叔的情报也有,能用的都一起整理出来就是。”说完,又转头看向旁边的马三宝,道:“你再去往年的奏疏里给朕翻一翻,把那些参我二叔、三叔的奏疏都找一找。” 对於这种事情,他面上神情竟是不怒反喜。 当即就让宋忠、马三宝二人搜集往年罪证去了。 不为別的。 其实,他就等著朱樉和朱棡搞这么一出——削藩,一直在朱允熥的计划之內! 无论是未来国內的各种大刀阔斧,还是把目光放在海外的金山银山、丰饶物资,前提都是要把国內最大的隱患给解决掉,攘外必先安內。 况且更要考虑往后藩王对財政支出的巨大占用。 只不过。 削藩绝不能贸然乱削,朱允炆那个废物的操作就是歷史给他上的一堂课。 无故不能削藩。 同时还要考虑到,这些人都是他名义上的亲叔叔。 所以最稳健的就是要抓一个“把自己亲叔叔削到死”也没话说的把柄,再加上从前那些七七八八的错处,削就一次给削乾净! 三个月之前他操作过一次。 直接强势下令不允许各大藩王给老朱奔丧,想著钓个鱼,结果是空了竿,估摸著这俩货是被朱棣给劝住了。 不过,这两个人虽然各自都有缺点,比不上朱棣的稳重和机敏,但作为继承序列还排在朱棣面前的人,他们的野心绝对小不了一点,毕竟大部分人是很难正视自己能力是否能匹配野心这个问题的。 现在自己搞出来这么大个事儿占尽民心,朱樉和朱棡不可能不著急,更不可能眼睁睁看著自己这个“黄口小儿”坐在他们最想要的位置上。 趁著应天府民心浮动的机会。 有很大的概率是要搞事情的。 在兵力上。 现在还是洪武二十五年,老朱还没来得及以各种不同的手段徵用各大藩王手上的兵力,也还没有开始对这些藩王进行一个制衡和掣肘。 这时候可以说是这些藩王力量最大、且最自由的时候。 后来封的藩王且不讲,朱樉、朱棡、朱棣……等这些第一批封出去的亲王,每个亲王手上的兵马数量都不少,一开始就藩的时候就各自拥有三卫,至少两万以上。 而这些年北境残元时不时搞事情,朱元璋偶尔还会主动发动北征,需要这些藩王制衡拱卫,他们手上可用的兵马也隨之增长,对地方卫所兵马的调动力也在增强。 大明普遍实行的是屯田耕种。 卫所制度下,內地的卫所,八分屯田,两分守城;边地的卫所,七分屯田三分守城。 应天府一带的兵马固然不少,可这种制度下要让所有的人马达到备战状態是需要时间的。 如果在一个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再加之应天府百姓被人利用煽动,老二和老三还真不一定搞不出点什么事儿。 毕竟有一点没错。 这次朱允熥的確在一定程度上动了自己最根基的地方——应天府。 在布料售卖完毕、无烟煤出来之前。 这一点都是他的弱点。 因此,朱允熥一方面也的確不得不防著,同时也是想要抓住这个机会,看能不能直接反抓一波,把三个月前空了的竿找补回来。 所以他一早就吩咐过宋忠。 利用从蒋瓛手里弄过来的锦衣卫暗线,盯紧点,一日一报地送情报。 听到朱允熥这话,宋忠和马三宝当然明白过来朱允熥的意思,宋忠立刻抱拳道:“微臣明白。” 马三宝也点了点头:“是,陛下。”同时则是忍不住挑了挑眉在心里暗道:“也是,陛下一早就把什么都预料到了,什么都防备好了,我在这儿担心个什么劲儿啊!” 朱允熥没有多说什么。 而是以指腹轻轻敲击著龙书案,似是若有所思。 宋忠和马三宝二人正要退下去办事,朱允熥才抬起了眸子,看向马三宝补充道:“对了三宝,去把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他们三个人给朕叫来。”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几人这段时间做的事情。 他大概也是知道一些的。 虽然对他来说没什么太大的用处,或说著在需要他们之前,朱允熥早就从源头把事情给解决了,不过他们这份心,却是值得肯定的。 日后会不会变且不说。 至少现阶段,他们是暂且可以被信任的。 而此番。 便宜二叔偷偷摸摸跑到山西去,这造反的把柄是肯定要落到他的手里了——如此下来,削藩成了势在必行之举。 但削藩,不仅仅只是这两个字的事而已,也不是隨隨便便地说一句就万事大吉了。 除了处理秦王朱樉、晋王朱棡,还有他们两个人手里的兵力如何处理,手里的政治权利如何分配的问题。 西安、山西……这么大两处地方。 后续的问题才是重点。 一个西安,兵家必爭之地,一个山西,诸多矿產资源丰富,后续肯定不可能说让他们的后代承袭个爵位还继续搞什么藩王坐镇。 最好的处理方法只能是把兵权、政权,全部都分权到地方的手里,並分散给布政司、按察司、都指挥司来掌控。 “是,奴婢这就去给刘学士、詹大人、傅大人传旨。”马三宝立刻应声道,他当然不知道自家主子心里都想了些什么,不过他知道以自家主子的英明,自然事事都考虑到了最周全的地步,自己只要把主子的事情办好。 第290章 陛下什么时候掌控得这么深了!? 宋忠和马三宝二人退了下去。 朱允熥目光落在被关上的朱漆大门之上,一双如星如渊的眸子里,杀意凛然。 在其位而谋其政,坐到了这个位置上,该做的事情就要做,不能手软的地方也绝不可手软。 沉默片刻。 他才將眸中杀意敛去,而后提起书案上的笔,在面前写下了“布政司”、“按察司”、“都指挥司”。 “接下来,就是这两地权利的接管和控制……”朱允熥放下笔,低声呢喃,看著纸面上的字再次陷入沉思。 以西安和山西对朱允熥的重要程度,即便是分权,也一定不能出任何的岔子。 所以,朱允熥才把目光看到了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的身上。 …… 现在这个时间,三人基本都还是在宫里的,所以朱允熥並没有等待很长的时间,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便联袂而来,只是各自面上都带著不解之色。 其中还有一丝忐忑。 没別的。 他们正各司其职干著自己的事情,今日却突然被马三宝传了口諭,让来乾清宫覲见,覲见也就覲见吧,一到乾清宫才发现……居然是同时召见他们三人,且只有他们三人! 特么的……这情形怎么有点似曾相识? 这事儿。 好像三个月之前发生过一回吧? 那一回,自己三人都差点给嚇尿了,现在又来这一出,能不忐忑么? “微臣,詹徽/刘三吾/傅友文……参见陛下!”三人低著头,狗狗祟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知陛下召见微臣等前来,有何吩咐?”詹徽目光闪烁了一下,故作镇定地拱手一礼,率先开口询问道。 朱允熥也不藏著掖著,嘴角噙起一抹淡笑,单刀直入地道:“三位爱卿,朕要削藩!” 字越少,事儿越大。 简简单单四个字,顿时如同惊雷一般落在三人耳中,一下子给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炸傻了,一下子都没有反应过来,沉默著愣在原地。 啥玩楞?削藩?兹事体大,这是能隨隨便便说的?各大藩王都是先帝亲封的,每个藩王手上的兵权还不弱,现下里应天府还那么乱…… 朱允熥挑了挑眉道:“诸位爱卿可各抒己见。” 听到他的声音,三人这才回过神来,傅友文开口道:“不知陛下……为何突然要削藩?” 外面其他人都不知道,他们三人却是已经对朱允熥的秉性、行事风格了解一二了,知道他做起事情来有时候虽然看起来荒唐,可却绝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 所以傅友文先问了原因。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道: “朕刚刚收到消息,约莫在三四天之前,朕的好二叔明面上装作还在秦王府的样子,暗地里却出了西安,乔装打扮悄悄去找朕的三叔去了。他们……想造反了。” 朱允熥知道,这三个人都不是什么蠢人,根本就不需要解释太多,甚至他们自己私下里都揣测过这种事情,肯定一讲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果然,听到朱允熥的话。 三人虽然都惊得深吸了一口气,但面上的凝重却多过讶然,甚至还有一种“果然!”的意味在里面。 不过转念一想。 他们三人的神情和目光便都放鬆了下来。 凝重,是因为听到造反的事情觉得有点棘手,但是……这反都还没开始造起来,秦王殿下只是悄悄出了西安就已经被陛下探知了,还有什么好紧张的? 淮西勛贵可是坚定站在了陛下的身后。 现在陛下手里约莫还有了证据,亦或者是陛下就等著他们开始造反留下证据。 此事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所以…… 要削藩!可以直接削藩! 一个翰林院掌院学士、一个户部尚书、一个吏部尚书,朝臣之中最为显赫的几人,当然一瞬间就把这件事情给捋明白了。 刘三吾读圣贤书,最重名分礼法,朱允熥名正言顺继了位,虽然並不能说是多么完美,荒唐事儿也会做,可至少,是一个真正为百姓著想、而且是一个真真正正能治理大明的君主,他当然百分之百拥戴。 当即面上就露出了愤愤怒意,骂道:“大逆不道!简直大逆不道!藐视正统、覬覦皇位,此乃死罪,削藩也在情理之中!陛下当惩治这种大逆不道之徒!” 好像別人要篡的不是朱允熥的位,而是他的。 朱允熥也知道这种认死理的老学究就是这样的尿性,也没有多说什么。 刘三吾的关注点在“篡位”、在“大逆不道”。 而詹徽和傅友文二人,则是沉默著思索了片刻,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了对方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不敢置信,都看到对方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不因为別的,而是…… “远在西安的秦王府,陛下的消息怎么这么快!三四天之前的消息……也就是说,秦王殿下那边前脚离开了西安,这消息后脚就被马不停蹄地送到应天府来了!” 想到这一点。 二人皆是不由得一阵心惊肉跳。 陛下什么时候掌控得这么深了!!? 朱允熥的目光分別在三人身上停留了片刻,道:“所以,朕才叫三位爱卿前来。” 第291章 掌权且制衡!权术之道 听到朱允熥的话。 刘三吾立刻挺起胸膛,露出坚定的目光,义愤填膺地道:“陛下既已有了万全之策,微臣自当追隨陛下!” “当年先帝分封诸王,本为镇守边塞而拱卫中央,然秦、晋二王自恃身份,不思驱逐残元之事,反怀不臣之心意图篡位,自然也无法再镇守边塞、拱卫大明!” 在这件事情上。 朱允熥的做法和他的原则立场完全一致。 况且秦王朱樉从前诸多劳民伤財、残暴恶劣的行径是所有人都知道的,若不是因为他的身份、以及朱標顾念手足之情为其辩护说和,说不定先帝早都把朱樉给削了。 现在朱允熥握著一个最正当的理由去削藩,不至於造成其他藩王心思动盪、人心惶惶,同时也不会给那些蠢蠢欲动的野心之辈搞事情的由头。 刘三吾当然是举双手双脚赞成的。 而另外一边,詹徽和傅友文二人虽然心中各自有所惊骇讶然,却也不敢只顾著自己的想法和疑惑,只能暂且敛起诸多情绪,故作镇定地垂眸拱手,齐声道:“陛下思虑縝密,微臣自当追隨陛下。” 他们的这一番表態早在朱允熥的预料之中,朱允熥並无丝毫的意外,但他的重点却不在这里。 顿了顿,他目光一凝道:“追隨归追隨,朕找你们来,不是让你们追隨的,而是要问一问你们三人,削藩之后,西安一带、山西一带……当如何处理?” 说完,朱允熥似有深意地在三人身上扫了一眼。 “这……” 三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一时没敢说什么,也不是很確定朱允熥这话里,是真的在问策?还是藏著什么?毕竟面前这位少帝虽看著年轻,面容甚至略带一丝稚嫩,可这副皮囊之下,却远不是他表面看起来的样子。 甚至乎,三人都觉得面前的朱允熥这道目光,仿佛带来了一阵寒意。 一阵沉默过后。 詹徽脑海里的念头转了一圈,隨后目光定了定,拱手道:“启稟陛下,微臣以为,藩王之势过大,虽也可拱卫京师,但此番秦王、晋王之事却不可不以为警醒。” 他知道朱允熥是个有主意的。 向来做事情和他们用的都不是商量,而是直接通知,大部分事情自己心里早就已经有了想法和决断,这一问,问的是他们的態度! 傅友文也立刻应声道:“微臣附议!” 而刘三吾却没有想这么多,依旧是直来直去地直抒己见:“陛下当然该趁著这个机会,把这两处藩地的实权握在自己手里,此次若非陛下一早就发现了秦王、晋王二人的企图,两大藩王联手,只怕大明都要乱一乱了,大明百姓刚刚恢復了些生息,经不起这般战乱了……” 如今刘三吾已经认定了朱允熥,考虑事情自然也是从朱允熥的角度来思考。 听到三人的回答。 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道:“不错,势大的藩王不能再有了,只是掌管这两处的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朕心中暂无决意,三位爱卿在朝中皆是德高望重,有识人之能,此事朕想听听你们心中的人选。” “秦王、晋王有谋反之心却未能及时察觉上报,原本的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便是无能之人。” 要完全掌控好这两处重要之地,就一定要找自己能够掌控、且可以信任、亲自扶持上去的人。 原本任人识人,当是詹徽这个吏部尚书最得心应手。 只是朱允熥也是要防著一家独大的场面。 人心是会变的。 现在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当然是忠心的,往后却又不一定了,所以朱允熥一定要提前做好这方面的掣肘,在人选上由三人分別推荐,监督制衡。 同时,给出去的这些权利。 不能由他们三个人给出去,得由朱允熥给出去:“你们三人现在各自给朕六个名字即可。” 私下现场给,由朱允熥来挑。 这就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下面的人认为,是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把这份权利给他们的,而是让他们明白,这是朱允熥给他们的权利。 这其中的差別是细微的,可效果却是大大的不同——这变数屠龙术、或者说,权术的掌控。 听到朱允熥的话。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都不由心头一跳,一阵后怕。 “都已经把事情想到让我们推荐布政司、按察司、都指挥司的就任人选这一点了,陛下心里果然早就打定了主意——这个藩要一削到底!而方才一问不过是试探!试探我们三人对此事的想法和態度!” 想到这一点,二人立刻明白过来之前的寒意是哪儿来的了——若是自己在此事的態度上有什么不对,失去陛下信任事小,或许连性命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 毕竟这位陛下……有头脑、有手段、更有狠劲。 这么重要的事情已经宣之於口了,若是在態度上和陛下有差异,那就代表有提前泄露陛下的计划和想法的可能性,伴君如伴虎,这便已是取死之道了! 与此同时。 刘三吾不说,詹徽、傅友文这两个在名利场里打滚的老油条,当然也看出来了朱允熥这一波操作的意思——即便是让他们推荐下面的可用之人……这权利的控制竟也没有一丁点相让的意思!! “掌权且制衡!细致入微!这等心思……简直比先帝还要更加恐怖!”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对视著交换了一个眼神。 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惊骇!——对权术的绝对运用,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哪里来这么深沉的心思!!! 站在这里,站在那个面孔都还稍显稚嫩的少年面前,二人都只觉得,自己现在、以及未来可能有的心思,仿佛都被面前的少年算计掌控著一般! 刘三吾性子直,平日钻研经史子集,倒是並不那么醉心权术之事,一时之间倒是也没有想詹徽和傅友文这么多,只是立刻应了朱允熥的命令,道:“微臣遵旨。” 被刘三吾的声音一提醒。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也立刻回过神来,克制著不让自己表现出太多的惊骇与震撼,故作镇定地应声:“微臣遵旨……” 第292章 淦!这是防得滴水不漏啊! 朱允熥早就把削藩的主意定下,三人对此的態度也十分明朗,往后自然没有什么异议,纷纷走到旁边一侧的书桌上,各自写下了六个合適的名字,交给朱允熥。 朱允熥却没有立刻就看。 而是將三人各自写下的名字放在了一边,完全没有现在就定下来的意思。 而是神色淡淡地问道:“关於此事,三位爱卿可有其他諫言?” 詹徽和傅友文纵然心中如同惊涛骇浪一般汹涌著,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分毫,只能装作深都不知道的样子垂眸拱手:“陛下心思縝密,臣等自然只能等陛下示下,再想不得比陛下更多的了。” 这话也算是他们发自內心的实话。 其他藩王的反应考虑到了,把柄也一早就找好了,后续处理也是早就有了主意,就连一个推荐人的功劳,也落不到他们的头上来。 他们唯一能做的。 也就是见缝插针地写下一些符合要求,同时自己也更中意的人的名字,这选不选的,终究还在朱允熥自己手里。 如果他们想藉此收揽人心,出去告诉那六个被他们写了名字的,说因为我的推荐你们要进步了?可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这六个里面哪个会进步! 算计到这份上。 他们不能再说什么,也不敢多说什么。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道:“没有其他事情,就各自回去做自己的事情去吧。” 说完又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 淡淡一笑,抬眸逡巡了三人一眼,似是夸讚却又似有其他深意一般,道:“这些日子三位爱卿多番奔波,也算是辛苦了,这份情,朕记下了。” 朱允熥说的。 当然就是那日报纸发布,他们在醉鹤楼筹谋的事。 刘三吾谦虚一笑,道:“替陛下分忧,乃是我等为人臣子的本分!” 经过前面一波。 詹徽和傅友文一下子也来不及多想。 下意识跟著刘三吾道:“刘先生所言极是!我等为大明之臣,为陛下之臣,自当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顺势还舔了一波。 而当他们三人联袂退出乾清宫殿外。 詹徽这才眼珠瞪圆,后知后觉地道:“不是……陛下连这事儿都知道!?他该不会……”想到这里,詹徽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过他心里虽然瞬间涌入万千个念头,却没敢往下再多说任何一句话。 不因为別的,而是他已经明白——朱允熥的耳目,远比他想像的要深! 刘三吾和傅友文也没有多说多问。 而是三人十分默契地回了各自的衙门交代了一番,出了宫聚在一起,確定附近再无旁人,这才敢开口说话。 “陛下连当初先帝手里的那些眼线,只怕都已经掌控住了!”沉默了一路,詹徽终於不吐不快,把自己心里的话给说了出来,“他的手段……简直有些骇人了!” 在朱元璋“驾崩”之前。 朝堂之上的朝臣其实是人人自危的——朱元璋最器重的、培养了半辈子的继承人死了,心情本来就差,一旦被抓住任何一点错处,说不定他们就会成为泄愤的对象,毕竟君王的喜怒是无常的,更何况是朱元璋这样一个陷入暴躁状態的皇帝。 至於他们为什么会害怕自己一点点错处被抓? 究其原因当然就是因为朱元璋费了十年时间建立、培养、壮大、渗透一切的锦衣卫,可以说,应天府里几乎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逃得过朱元璋的眼睛。 锦衣卫的暗线,他们摸不著,但大家都知道肯定是存在的,否则陛下可能把一些事情摸得这么清楚。 隨著朱元璋驾崩。 朝臣的悲痛是装出来的,反而,大部分人更是一种“鬆了口气”的心態。 毕竟朱元璋是猝然驾崩。 锦衣卫明一套暗一套的,体系十分复杂,想要完全控制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朱允熥一上位,就是各种“任性妄为”、“荒唐无道”,更是让人完全忘了这回事儿。 詹徽今天才知道…… 从前的锦衣卫,无论是明是暗,都已经完全落在了朱允熥手上了! “我也说他怎么那么快就能得到秦王殿下那边的消息?前脚秦王殿下偷偷出城,后脚他就知道了!不是锦衣卫的暗线是什么?包括我们这些天暗中走动的事情,陛下也是一早就看在眼中的!” “他刚刚最后一句话……” “绝不是隨口对我们夸讚一句什么,而是想要告诉我们:他给了我们莫大的权利,还给了我们推荐人的机会,但从前悬在我们头上的那柄剑,现在在他们手里!” “这其中或许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今日他会信任我们,给我们这个推荐自己人的机会,是因为他知道我们这段时间替他做的事情!” 作为一个在十年之內就被朱元璋提拔到了今天这个位置的人,詹徽的嗅觉是一点不差的,一路过来的路上,就约莫把刚才在乾清宫里发生的事情想了个明白透彻。 说到这里,詹徽的背后竟是不由冒出冷汗了。 重用他们,信任他们。 同时也防著他们,简直防得滴水不漏! 待他说完,傅友文立刻便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陛下真的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吗?这般对权术的掌控,连咱们这些人都琢磨了好一阵子才琢磨明白。” “这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他有一双高高掛在云端的眼睛,不仅仅看著各地藩王、不仅仅把控著朝堂、地方、勛贵、民间的局势,更是把任何人都看透彻了!” “看来……我们之前还是低估他了!” 傅友文面上也充斥著惊骇之意,后知后觉地有种恐惧和害怕的情绪在心里瀰漫开来。 倒是刘三吾最淡定,甚至还笑著捋须道:“这不正好,陛下本就该掌控天下!” 第293章 陛下……该不会是急昏了吧? 对於刘三吾来说,他更多的是钻研学术,而非醉心权术,一个帝王身怀这等权术心思並没有坏处,他得压得住下面的人,否则大明就该乱了! 听到刘三吾这话。 詹徽和傅友文各自心里“咯噔”了一下,略有些尷尬地挤出一丝笑意,附和著话茬儿道:“那是自然。” 刘三吾不在意权术,却不代表他们完全不在意啊! 无论是世道、人还是人心,都不会是非黑即白的存在。 诚然,他们心里也是装著大明皇朝和天下百姓在的,也有那么些文人的理想和气节,但这和对权力的渴望並不衝突,他们不会去当从里黑到外的奸臣,又不是不能当权臣。 一个是微末时期就跟隨朱元璋一步步走到户部一把手位置,另一个以一介秀才之身就在十年內爬到了吏部尚书兼左都御史——这两个位置是那么好坐的? 说白了。 对权位没点想法的人就不可能坐这位置上来! 而这一次,他们还算是有那么些从龙之功在身上,不仅保住了在前朝的地位、职位和权力,还在新朝抓住了进步的机会,想得多一点才在情理之中好吧? 只不过……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詹徽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尷尬而不失礼貌地朝刘三吾拱了拱手,言不由衷地道:“刘先生说的对!陛下有这等手段,才能压住朝臣,使我大明吏治清明,此乃大明之幸,百姓之幸!” 尷尬吧……確实挺尷尬的。 有这么个睥睨於云端、洞察人心、横纵制衡的皇帝在头上,他倒是有这个心,也不敢乱玩儿啊!这皇帝心是黑的、是狠的,小小年纪权术玩得比什么老狐狸都六。 傅友文和詹徽的心思差不多。 自然看出了詹徽情绪里的一丝丝微妙尷尬。 不过这件事情他也没办法,他也尷尬,只能似有深意地看了詹徽一眼,似是无视发生一般,和刘三吾、詹徽二人对视著发笑,嘴上说的话,一句比一句正得发邪。 此间若是有第四人在。 只怕都要感慨一句:“忠臣!千古忠臣啊!” …… 与此同时。 朱允熥则是在乾清宫看著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留下的名单思索考虑著。 他当然没办法跟有读心术一般,完全知道三人心里具体想些什么,不过对於三人的秉性和平日的表现大概能判断出些东西罢了。 譬如老朱当初嘎了,詹徽、傅友文二人確定他能控制住淮西勛贵、且知道大势在他之后,就开始疯狂进步了。 而刘三吾则淡泊许多,明明有机会討好自己这个新帝,却也只是在表態的时候装作打瞌睡,並未过多諂媚。 他太明白,人性是多变的,是丰富的,所以即便对这些向著他的臣子,也要適当地敲打,恩威並施。 这时候。 马三宝手里拿著一沓奏疏、档案走了进来,道:“启稟陛下,这是陛下要的档案,一共十八份,奴婢都给您找出来了。还有这些年以来,前朝收到过的参諫秦王殿下、晋王殿下的诸多奏疏,也都已经整理好了,请陛下过目。” 一边说著,一边把手里的奏疏和档案放在了龙书案上。 朱允熥眉头轻挑。 隨手选了一份档案翻开细看起来,未来一段时间代替他掌控西安、山西一带的人,自然不可大意。 至於参朱樉和朱棡的奏疏则被放在了一边。 马三宝办事他是放心的。 况且这俩货从前乾的缺德事儿,朱允熥在后世都能有所耳闻,朱棡还算的是好坏参半,后期约莫还收敛了不少,老二朱樉则称得上一整个恶贯满盈,歷史上被自己府里的人下药给毒死了还被老朱骂了句“死有余辜”。 参他们的奏疏、罪名,肯定缺不了。 隨著朱允熥翻看著档案,乾清宫之內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偶尔响起的、档案页面翻动的声音,以及火盆里的红罗炭燃烧时发出的极细微的声音。 马三宝也在自顾自地做著自己该做的事。 时间缓缓流逝著。 当朱允熥双眼微眯,抬手提笔在一张纸上以硃批御笔圈出来一个满意的名字之时,乾清宫后院竟是传出来一个倒吸冷气的声音:“嘶……这……这!?……” 这声音不是旁人的,而是来自马三宝。 朱允熥眉头微微蹙了蹙,放下手里的硃批御笔,抬眸朝后院的方向看了过去,这时间里,马三宝也一脸如临大敌的样子,著急忙慌地跑了过来。 “何事?”朱允熥问道,他知道马三宝做事细心也稳重,不是什么大惊小怪之人。 只见马三宝紧蹙著眉头。 满脸凝重的神色,压著声音对朱允熥道:“陛下……不好了!您种在后院的那一片藤蔓,那个“番薯”,不知为何,叶子似乎微微有些发黄!” 马三宝虽至今不知道那是啥玩意儿。 却知道自家主子对其的重视——自己亲手锄地、亲手栽种、日日都要看上几眼,以炭火烘著保持著如春夏之际般的温度,甚至不惜为此背上“顽劣”、“任性妄为”、“不孝”等诸多骂名。 管它是啥玩意儿,那肯定都是金贵得不得了的东西。 现在叶子居然有些发黄了。 马三宝当然急了,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地道:“这……番薯周围不冷不热的,人待著都十分地舒適,那样精心地呵护著,怎么……这怎么就……” 一边说著,马三宝竟是在大冬天的急出了一头汗。 然而。 他在那儿自顾自地著急了好一会儿。 这才发现,自家主子明明对那一片绿油油的藤蔓紧张得不行,听到他的话,面上竟无丝毫著急的样子,反是带著不常见的笑意,目光发亮。 看得马三宝看一脸懵逼,只暗道:“陛下……陛下该不会是急昏了吧?” 顿了顿,便见朱允熥约莫思索了片刻,便立刻站起身来,神色期待地道:“朕去看看去。” 马三宝也不敢多说什么。 神色凝重地跟著朱允熥的脚步,復又回到了后院去…… 第294章 天凉了,叶儿黄了…… 朱允熥不是一个喜怒形於色的人,或者说,经歷得多、看得多了,很少有什么事情能够引起他太大的情绪波动。 当然,番薯例外。 此时他表面上只是欢喜、期待的样子。 一颗心臟却是忍不住“砰砰”狂跳了起来,几乎是三步並做了两步走地来到了自己亲手种出来的番薯藤面前。 隨著他带来一阵轻微的空气流动,脚下几片边缘有些发黄的叶子微微地摇动著。 他站定下来沉默了片刻,这才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感慨地道:“天凉了,叶儿黄了……” “叶儿黄了,到收穫的时候就不远了!” 土豆、番薯这一类的作物,吃的是其根茎,到了生长后期,茎叶衰退、下部叶片枯黄脱落,叶片中的养分会被慢慢输送到土里的番薯上,属於根茎迅速膨大期。 叶子黄了当然不是坏事儿,而是好事儿! 这代表著。 再过不久就可以挖红薯了! 而且,把红薯挖出来之后,不仅產出的红薯可以用作种子继续扩大种植,就连面上这缠缠绵绵、错综复杂的诸多藤蔓,也是可以在其中挑选粗壮、无伤痕的健壮红薯根进行培育。 经过精心挑选的藤蔓种出来的番薯,也很可能会比第一次,这几根仅有的、没有任何挑选余地的藤蔓种出来的產量更大! 同时,在数量上的翻倍可不是几倍几倍的增长,而是数十上百倍的增长,这就是红薯无性繁殖的优势。 听到朱允熥这话,马三宝这时候也明白过来,抬起袖子擦了一把汗水,长舒了一口气:“呼……原来这代表可以收穫了?可让奴婢好惊了一场。” 朱允熥淡笑道:“真正的好东西,在地里埋著呢。” “在地里埋著……” 听到朱允熥的话,马三宝若有所思地呢喃道,与此同时,他的目光之中也是露出一抹期待之意。 他並没有忘记陛下曾经说过的话:【这番薯,乃是一桩泼天大的功劳!】 照料了这些藤蔓三个月的时间,马三宝当然也很好奇,这能是一桩怎样的泼天功劳,一时间也是心跳加快起来。 …… 话分两头。 隨著第六期报纸的发布,隨著朱允熥一轮声势造了出去,如今大明皇朝各地百姓的茶余饭后,都是“陛下英明”,尤其是在天气更冷的北方。 然而。 此时,在前往西安的一条官道半路的茶棚里。 却是罕见地响起了一声不羈的怒骂。 “英明英明……到处都在英明!几块破布的事儿,都能被他们吹天上去了!他们说不烦,老子却是听得耳朵起茧子了,一路上听得老子烦死了!” 说话之人乃是一个身形微胖,作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坐在他同桌对面的,则是一个身形高大壮硕的青年男子,同样也是作商人打扮。 只是此二人看起来,却又並无多少商贾气息。 微胖的中年男子骂骂咧咧说完这话,对面的青年男子立刻有些心虚地环顾四周看了一眼,看到茶棚老板刚好走到里面去了这才稍稍放心了一些。 隨后对著微胖的中年男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压低声音道:“嘘!王爷慎言!大局为重。此番若是被人发现了端倪,功亏一簣,那可不好了。” 没错,骂骂咧咧的这位,自然就是从朱棡府上返回西安去的秦王朱樉,以及隨身带著的一个亲信侍从。 朱樉纵然也是个残暴无道的货色。 但在这种时候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立刻歪著头抿了抿嘴唇,砸吧砸吧嘴把所有的话憋进了肚子,蹙著眉头不耐烦地道:“罢了罢了,本……我知道!” 侍从这才放下心来。 朱樉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將茶杯放下的时候,却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一般,深吸了一口气道:“嘶……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侍从的脸色已经先他一步变得凝重了起来,下眼瞼微微一颤道:“是马蹄声,听这声音,人还不少,似乎是在赶路,只是……这大冬天的,那么多人一起骑马赶路,这多少显得不同寻常了些……” 说罢,他的目光变得警惕了起来。 朱樉倒是没有想这么多。 只是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道:“应该不会是衝著我们来的,此次出府我做的十分隱蔽,现在谁都以为我还在自己府里寻欢作乐,老三就算是想对我下手,现在这个八字都还没有一撇,他也不会挑现在这个时间对我下手。” 他的脑子虽然不多,但终究还是有一点,在他看来,最有动机对他动手的是朱棡,自己是老二,朱棡是老三,老大没了该老二,老二没了就该老三了。 坐在对面的青年侍从倒是也不觉得他这话有什么问题。 点了点头,看著声音传来的方向,听著越来越近的马蹄声道:“话虽如此,但这么大数量的人马,在这大冬天的出现在官道上赶路,总有点……” 而他一句话还来不及说完。 便远远见到一群身材健硕、黑衣劲装的壮年男子策马疾驰朝著这边而来,在地面掀起一阵烟沙尘土。 不仅如此。 官道的另外一边,竟然也隱隱约约传来了同样密集的马蹄声,听声音数量也不少! 从两侧而来的人马……这下就连朱樉也察觉到了点不对劲,站起身来紧蹙著眉头道:“老三这是疯了么?他现在动手有什么好处?难不成他以为凭藉他一个人有把握能动得了应天府!?” 话虽这么说,他一颗心却不由提了起来。 谁知道朱棡是不是真的犯蠢,真的动了先除掉他的心思?而且朱棡现在想要动他的话,他还真的毫无招架之力!只是他心里却也纳闷儿……“不应该啊!老三不是那么衝动蠢笨之人?” 就在二人心中嘀咕的时候,前方的一队人马已经策马来到了茶棚门口。 朱樉目光一凛。 声音略略有些颤抖地道:“你们是……老三的人?” 第295章 奉陛下之命,捉拿罪人朱樉! 朱樉死死盯著整齐有序、策马而来的诸多劲装青壮,抿著嘴唇,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对方乃是高座於马上,居高临下地看著他,目光皆是极其锐利,令他都不由下意识转身想要往后退去。 只不过在朱樉转过头的时候。 他便发现…… 从官道另外一侧疾驰而来的人,也刚好在勒韁停马,自两个方向而来的人马竟是十分默契地將他周身三丈范围给死死围住,令他完全无处可逃! “疯了疯了!老三真的是疯了!”朱樉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面上流露出恐惧之意,气急败坏地怒骂道。 却见面前一名身形十分魁梧,脸上略带著些横肉的中年劲装男子驱马缓缓踏前了几步。 目光凛然地骂道:“老三?什么老三?” “即便你乃当朝的秦王殿下,如此以行辈排序称呼当今陛下,也当是大不敬之罪!” 听到对方这话。 朱樉下意识一怒:大明秦王,上至朝廷下至民间,除了自家那个嚇死人不偿命的亲爹,还没人敢对他吆五喝六! 他不过脑子想要继续破口大骂。 只是嘴都张开了脑子才堪堪把对方那句话给理解完毕。 当即愣在原地。 “什……什么?谁?陛……陛下!!?” 朱樉一双眼珠子死死盯著对方,几乎都要掉出来了一样,张开的嘴都忘记合拢起来,就那么呆愣著。 只见对方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展示在他的面前:“锦衣卫指挥使宋忠。” 朱樉听到他的声音才回过神来,下意识骂道:“送终?啊呸!真他娘的不吉利!” 下一刻才意识到,现在可不是讲吉利不吉利的时候了。 锦衣卫指挥使……这货是朱允熥那个小兔崽子的人! 那小兔崽子在自家大哥名下排下来可不也是老三么?难怪对方刚刚那么呵斥自己。 而更重要的是…… 那小兔崽子的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找上了自己,还身著劲装隱藏身份靠近自己,把自己围了个滴水不漏,还能是为了什么其他事儿不成? 想到这里。 朱樉一颗心几乎沉入了谷底,哇凉哇凉的。 “这……怎么可能?本王这才从王府里出来多长时间,朱允熥那小兔崽子的人就跑到这里来找我了?” 顿了顿。 朱樉深吸了一口气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目光在周围逡巡了一圈,发现自己的確不可能有任何跑路的机会之后,先是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尷尬,隨后抱著一丝侥倖的心理將双手负到身后,拿出十成十的王爷款儿。 故作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道:“找本王何事?” 当然,下一刻,他悬著的心也终於死了。 只听得这个名字十分不吉利的指挥使冷冷一笑,朝著南面的方向遥遥抱拳:“奉陛下圣旨,前来捉拿就藩於西安的秦王殿下,还请秦王殿下……哦不,谋反乃大逆不道之罪,罪人朱樉莫作无谓反抗!隨本官回京復命!” 说罢。 空气中便响起一声金石交鸣之音。 他抽出以麻布包裹悬掛於腰间的长刀,刀锋刚冷,正是朝廷锦衣卫所使用的绣春刀制式。 不止宋忠。 跟隨者他,其他人也目光严肃锋锐地抽出了腰间的绣春刀,刀尖十分整齐地都朝著朱樉和身后的侍从,在天气阴冷的冬日里,泛著凛凛寒光…… 宋忠锐利的目光如刀子一般落在朱樉身上,一时竟让朱樉从头到脚都是一阵发寒。 朱樉也立刻脸色大变。 满脸不敢置信之色,其中夹杂著抑制不住的心虚与慌张:朱允熥那小兔崽子真知道!? 更多的则是害怕。 大冬天汗水都能直接浸透衣背的那种害怕!! 谋逆之罪…… 现在在位的可不是自己那个最念情分、护犊子的亲爹。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那个好大侄早就想著弄死自己了,况且之前老四也是提醒过他这一点的。 想到这里。 朱樉咽了口唾沫,故作镇定地道:“谋反?本王怎可能会谋反?朱……陛下便是要定罪,也该讲究证据才对吧?本王再怎么说也是先帝亲封的秦王,镇守西安拱卫大明!岂是你们可以隨意捉拿的!?” 宋忠无奈地摇头冷笑了一声。 他在锦衣卫也干了多年了,朱樉这种情况也见多了,哪个犯人不是死鸭子嘴硬,到最后了也要硬喊一声冤枉? 不过这次倒是轻鬆一点。 陛下早就提前布局筹谋,证据什么的,缺不了一点。 他粗獷的声音无情地道: “秦王殿下莫非忘了?现在咱们踩著的地可不是西安的,藩王未有圣命擅自离开封地是何种罪过?” “陕西都指挥司的都指挥僉事以练兵的名义配合你的人马调动,並非如上报的名义那般在指定地点进行常规训练,而是向南集结,秦王殿下又作何解释?” “调兵申请是有记录的,来往书信、帐目册子也是有记录的。千真万確是抵赖不得的!” 一边说著,他还不忘从自己怀中拿出几封书信、帐册等,在朱樉面前扬了扬。 宋忠的每一句话,都如冬日里的雪一般,一片一片地飘落在朱樉的心臟之上,几乎让他全身的皮肤、血肉都冷了下来,仿佛整个身体都僵硬得无法动弹…… 那个小兔崽子…… 他不仅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还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这么短的时间之內,甚至连来往书信、帐目、调兵记录这些证据都已经找好了! 这也就意味著。 自己的举动只怕从一开始,就全部被他看在了眼里! 想到这里,朱樉內心顿时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愤怒、不甘、无奈……等等诸多情绪涌上心头,最为强烈的是不解——为什么!? 那小兔崽子是没有圣旨继位的,继位之前甚至只会唯唯诺诺地猫在东宫里,而这次他还做的滴水不漏…… 这才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那小兔崽子怎么就能那么手眼通天,雷厉风行了!!? 一瞬间。 朱樉仿佛连灵魂都被人抽走了一般,完全泄了气,无论脑子再怎么转,也想不到任何辩解和脱身的可能,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他想过自己会失败,或许是手里的人马不够,或许是淮西勛贵太过彪悍难以对付,或许是京城內外的兵马迅速集结將自己镇压…… 唯独没想过这个结果。 这个反……还没开始造,就结束了?? 第296章 这位抬走,下一位! 正当朱樉如同失了魂一般怔怔出神的时候。 宋忠那粗獷且没有任何温度的声音將他拉回了现实:“纵然你身负谋逆大罪,但说到底终究是先帝亲封的亲王,是你自己束手就缚,还是本官把你绑回去?” 朱樉回过神来,脸色阴沉地看著宋忠:“你……” 一怒之下,他怒了一下,竟是再也说不出任何多的一句话乃至一个字。 显然对方手里已经掌握住了铁证,多辩何用? 跑?跑得掉吗? 即便跑掉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种明枪对明枪的状况下,淮西勛贵大军压境,他挡得住? 脑海中闪过万千思绪,最终朱樉竟是失去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见朱樉显然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甚至反抗的心思。 宋忠冷笑了一声,对旁边的人吩咐道: “分出一些人手,直接把他们和那两个都指挥僉事一起押解进京吧。” 说完,又从自己怀中拿出一份调令,隨手丟给身边的另外一个人,安排道:“接下来兵分两路,这是陛下给的调令,你去西边卫所调兵,我去东边卫所调兵。” “亲王都已经走到这儿了,这会子估摸著晋王的兵马可能都已经集结起来了,都给本官上著点心,下一个,可没这么简单。” 宋忠嘴上虽这么说,可满脸横肉的脸上,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嘴角还噙著一抹囂张得意的弧度。 旁边几人面上也都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 不为別的。 这活儿干得舒服啊!陛下把什么都想好了、计划好了,他们只需要跑个腿儿的事儿,搞的还是他们从前不敢有丝毫不敬的亲王,搞完一个下一个,都不带怕出意外的。 心情一好起来,人话也就多起来,宋忠身边的人隨意打趣儿道:“嘿嘿,宋指挥使这是送完一个又一个,您这名字可取得好,註定前途无量的名字啊。” “是啊!哈哈哈哈哈!” 大家平日里都是同僚,此时了了一桩事,又听同僚这么打趣儿,顿时都鬨笑起来。 宋忠挑了挑眉,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吐槽道:“什么前途无量,不吉利不吉利。”话虽这么说过,脸上的笑意却不减分毫。 这些话听得旁边的朱樉內心顿时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特么的这是送他的终? 当然,与此同时,心里更多的还是惊骇。 惊讶,且骇然。 甚至全身上下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为別的,刚才宋忠一番安排已然透露出来,这群人不仅对自己的意图和行动了如指掌、迅速掌握了诸多证据,甚至对老三的行动也估算得十分准確! 自己二人从一开始就落在了他的手里!? 想到这里,他又惊又骇又气,几乎都要晕过去。 也好在前面的侍从立刻將他扶住才没有让他直接倒地:“王爷?王爷您没事吧?王爷!” 听到这声音。 宋忠也回过神来,收起了自己脸上的笑意,转而神情略带一丝严肃地道:“好了,玩笑话说到这里,咱也就是个跑腿儿的,替陛下跑腿儿罢了,真正英明的,永远是陛下。” 他再次朝南面抱拳,严厉的声音里带著一丝告诫。 这话既是真话。 也是他在下属面前对自己態度立场的表明——能在朱允熥跟前做这么久的事,而且还得到了朱允熥的信任,宋忠自然得是个踏实的、拎得清的人。 “各自办事去吧,这两个直接抬走。”宋忠面上恢復严肃之態,冷声道。 “是!属下明白!”眾人自然也是立刻跟著宋忠收起了面上的嬉笑,重新变得一派肃杀,天子亲信、精挑细选,锦衣卫的素质和风气不是盖的。 话音落罢。 在场所有人便自觉兵分三路。 小部分人押解朱樉二人,剩下的人则是一半向西、一半向东,策马扬鞭,马蹄声振动,在地面上掀起一阵阵烟尘,许久许久才平息下来。 …… 山西,太原郊外一处空旷且无人所至之地。 此处平常罕有人至,如今却是万分的不同寻常——一列列人马整齐有序地排列在这处空旷的场地,所有人面上都带著一抹严肃之色,大多都带著几分从战场上下来的狠厉。 一眼看过去便可估量,人数至少上了几万。 在诸多列阵的前方。 朱棡一身霸气的戎装,昂首挺胸,目光之中带著狠意和锐利,这些年来,各处作战、稳定边疆、拱卫大明的,不仅仅是朱棣,朱棡在其中同样发挥著极其重要的作用。 无论是朱棡,还是他手底下的兵。 都不是可以小覷的。 “老杨,你那边的人马怎么还没过来?”朱棡扫视了一眼自己引以为豪的兵马,转头看向了旁边一名身著戎装、面上带著一个刀疤的中年男子。 此人乃是山西都指挥司的一名同知。 位置仅在都指挥使之下,这些年各处作战,与朱棡结下不浅的交情,同时,人都是想进步的,他身上背著不少战功,又爬到这个位置,若能再进一步又何乐而不为? 从龙之功,不是人人都可以拒绝的。 “请晋王殿下放心,马上就到,都是跟著末將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的百战之士,在手续和遮掩上了些时间,约摸著就快要到了……”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顿了下来。 歪著头侧耳听了听,面上露出一个意气风发的得意笑容:“哟,这不说曹操曹操到么?殿下可感受到了地面的震颤?听到了前方传来的声音?” 朱棡也做出同样的动作侧耳一听。 面上立刻露出一丝笑意。 第297章 这人数,好像有点不太对? 看到朱棡面上的笑意,站在他旁边的山西都指挥同知杨泰寧目光一凛,对朱棡抱拳,掷地有声地道:“往后,便全听王爷吩咐了!” 言下之意,便是兵力的交託,也是对朱棡的敬意——事情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也相当於一把梭哈了,自然是要表表忠心的。 朱棡满意地点点头。 拍了拍杨泰寧的肩膀道:“你有心,本王自然也不会亏待於你,本王手上的兵马、如今再加上你调动出来的兵马,还有我二哥手里的,猝不及防之下,可奇袭应天府。” “只要我们操作得当,淮西勛贵又如何!?他们征战疆场多年,你我又何尝不是?你我手里的元贼首级难不成还少了?况且现在外面的百姓人人都记著那黄口小儿的人情,应天府的百姓却是怨声载道。” “只要我们能抓住这一次机会,然后再煽动应天府的百姓,甚至他们会自己愿意加入我们!纵然朝廷有能够调动百万兵马的能力,但只要我们能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掌控住应天府,掌控住紫禁城,以及……” 说到这里。 朱棡顿了顿,眸子里迸溅出一抹狠戾的杀意,双眼微眯道:“以及……杀了朱允熥和本王的好二哥,往后这应天府该认谁,自有《皇明祖训》定论!” “老杨,你当为本王的第一功臣!” 朱棡和杨泰寧二人站在高处,目光落在远处声音传来的方向,等待著前方的人马过来合兵一处。 说话间,脚下的震动感越来越明显。 隨著密集的马蹄声渐渐变得响亮,甚至从那个方向吹过来的寒风已经带来了隱隱约约的、皂纛飘扬猎猎作响之声,一片黑压压的人马也远远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之中。 写有“山西”二字的皂纛在寒风之中飘动著,兵马肃杀、整齐疾驰前来。 仿佛是他胜利的旗帜在飘扬。 而杨泰寧在等待的同时听著朱棡这一番话。 一颗心臟也跳动得越来越剧烈——从龙之功、飞黄腾达、远比现在更高的权利与显赫——没几个人能拒绝。 他作为一个久经沙场的战將。 明白朱棡这话的可行性。 即便京师一带盘踞著数十万兵马,可在先帝定下的“屯田”制度之下,那些兵马的集结和整理是需要时间的,正如先帝曾言:吾京师养兵百万,要令不废百姓一粒米。 正是靠著这种兵制。 面前几万人马、自己调来的几万人马……还有秦王共同推进,机会很大! 他看了一眼前方飘扬的皂纛。 转过身来,目光似有深意地看向身旁的朱棡,抱拳道:“那微臣,便先谢过陛下了。” 这一声“陛下”听得朱棡心里一阵舒坦。 面上是止不住的笑意,仰头朗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老杨,挺鸡贼啊你。” 杨泰寧挑了挑眉,故作一副懵懂模样道:“鸡贼?什么鸡贼?微臣不过说了句实话罢了,陛下何故如此说?” 听到这话,朱棡心里更是乐开了儿。 他点指了杨泰寧几下:“你……” 只不过。 朱棡这下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却见到杨泰寧的脸色骤然变得严肃了几分,其中还包含一丝不解之意。 朱棡知道,这节骨眼儿上,什么都不能大意。 更不能太过得意忘形。 只能略带一丝不爽地收回了话头,也敛起了笑意,当即开口问道:“怎么了,老杨?” 只见杨泰寧拧紧了眉头看著前方深吸了一口气。 打量著前方那一片黑漆漆的人马,沉默了好几个呼吸的时间,这才不解道:“这人数,好像有点不太对?” 山西的都指挥同知,身经百战的战將,当然只需要多看几眼便能大致估量人数,而自己调了多少兵,他自己最清楚。 朱棡目光一凝,道:“哪几个卫所有事耽误了?” 杨泰寧摇了摇头:“人没少,是人多了!”这才是最不对劲的地方! “人多了?”朱棡蹙眉道,一下子也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儿,思索了片刻才猜测道,“莫非是你手底下的人还动脑筋调了更多兵力?” “不清楚。”杨泰寧自己也不明白是啥情况,只能眯著眼睛死死敲著前方那些列队整齐、奔驰而来的人马。 队伍的行进速度不慢。 不多时,便来到了他们面前。 杨泰寧定睛一看,打头之人一身戎装,身形十分魁梧高大,满脸都是横肉,浑身上下散发著冷厉之意,给人一种不寒而慄的感觉。 当即倒吸了一口冷气,脸色凝沉地道:“打头的人,我不认识。” 说话的同时,他一颗心也提了起来,有些忐忑和不安。 对方的身形长相都很有特色,他十分肯定自己是第一次见这人,而……他作为山西都指挥司的都指挥同知,职位仅在都指挥使之下,山西一带卫所的那些千户肯定都是见过的——这就很诡异了! 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带著这么多人马,打著“山西”的皂纛???是什么情况? 听到杨泰寧的话。 朱棡顿时心头一跳,隱隱有些不好的预感,当即看了一眼旁边的晋王府长史龙鐔,沉声道:“防御。” 龙鐔也知道今天这事儿诡异。 立刻点了点头,打了个手势给手底下的人,把这道命令传了下去,很快,此间列队整齐的晋王亲卫队立刻举起武器,作出防御阵型和姿態。 待对方靠近。 杨泰寧立刻踏前几步。 紧蹙著眉头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只见对方那个身形魁梧、面带横肉的中年男子从腰间解下一块令牌,展示在他的面前:“锦衣卫指挥使,宋忠。” 锦衣卫指挥使!!? 小皇帝的人!带著山西卫所的兵马压了过来?? 短短八个字。 直接让朱棡、杨泰寧、龙鐔以及朱棡麾下其他重要將领的脸色都齐齐凝固了,北方的寒风之中,列队整齐的亲王亲卫大军面前,顿时跟摆了一排目瞪口呆的冰雕似的…… 第298章 百密一疏,他们在拖!? 他们要做什么?要谋反!要悄悄打到应天府去!但是……他们还没打过去,对方先打过来了! 朱棡脑子宕机了。 这不合理,这简直太不合理了吧?他之前得了老四朱棣的暗中告诫,这三个月以来也没露出过什么心思啊? 一时之间。 朱棡脑子里转过了千百个念头。 立刻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行让自己镇定冷静下来:“先不要慌,本王的兵力集结於此,这些都是本王的亲卫军,难道不能是练兵吗?先探探对方来干嘛的!” 朱棡心里立刻就有了主意。 只是他刚想开口问话,对面的宋忠竟是没给他机会,直接就挑明了来意,怒斥道:“晋王殿下联合秦王殿下意图谋逆,此乃大逆不道的欺君之罪!” “秦王殿下如你已经在押解进京的路上了,估摸著都走了好长一段路了,晋王殿下您……是直接跟本官走呢?还是咱们在这里打一场,被本官用囚车押回去?” 宋忠面沉如水,眸光狠戾,声音之中带著一种压迫感。 话虽说得囂张。 可心却略微有些凝沉:“几万亲卫军,都是跟著晋王在战场上滚出来的,这边果然没那么好处理啊……” 这也是他把朱樉抬出来的原因——施压。 如果可以的话,他当然希望这边也能够简单一点,况且他没忘记,陛下的吩咐就是:要儘量以最小的损伤解决此事,但凡有伤,伤的都是我大明人。 打,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听到宋忠这话,朱棡顿时感觉自己心臟都猛然一缩。 肉眼可见地慌了。 “完犊子了完犊子了完犊子了……” “不是……本王和二哥达成合作共识到现在,拢共也不过几天的时间,宋忠这个什么破锦衣卫指挥使就带著兵马贴到本王面前来平叛了!这特么的是见鬼了么!?” 此刻他外表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可是心里已经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了。 就在他怔怔出神不知该如何应对的时候。 身旁的龙鐔却踏前几步,面上带著一缕笑意对宋忠拱手一礼道:“原来是宋指挥使,久仰久仰,只是……我们晋王殿下一向谨守本分,镇守山西,拱卫大明,何来的……谋反一说?” 他说话的速度不急不缓,甚至带著几分柔和。 要不是朱棡知道造反这事儿最早就是龙鐔提出来的,他都快要相信龙鐔和自己真没反了。 龙鐔说完这话,十分自然地转过头去先后看了朱棡、杨泰寧二人一眼,又朝此间数万亲王亲扫视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给了他们一个眼神。 朱棡和杨泰寧常並肩作战,龙鐔则是军师一般。 三人之间並不缺少默契。 略略思索了片刻,杨泰寧和朱棡二人对视著交换了一个恍然的眼神,明白过来龙鐔的意思:这里有好几万人马,杨泰寧那边还有好几万人马没来,宋忠身后的人马虽不少,可若是能够等到杨泰寧的人马过来合兵一处……带兵突破个锦衣卫指挥使还做不到了? 谋反的罪名是必死无疑的。 既然有反抗的机会,哪里有束手待毙的道理? 搏一搏突破,往北面去,有燕王、寧王……再拉进来几个,总比直接落到朱允熥那小兔崽子的手里强! 所以现在最佳的策略只有一个字。 拖! 想明白龙鐔的意思,朱棡立刻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面上挤出一个尷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道:“是啊,宋指挥使当真是说笑了,本王对陛下一向是忠心耿耿的,如今在此练兵,也是为了更好地抵御外敌,拱卫大明效忠於陛下,怎会谋反?” 宋忠心中微微一沉:“果然,难吶,死罪之下,当然是无论如何都要一搏到底的……” 不过他在此之前倒是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大不了就打嘛! 都是刀头舔血的,还能怕了不成? “这些话晋王殿下就大可不必再说了,末將来此,必然是手里已经有了证据,否则晋王殿下身为大明的亲王,末將哪儿会有资格前来捉拿?” “况且,秦王殿下现在都已经在去京城的途中了。” “咱锦衣卫做別的不行,问几个问题还是很擅长的。” 宋忠狠戾的目光之中带著几分自得之意。 现在也算是已经篤定心思要打一场了,宋忠心里想的自然也就没那么多,本就带著几分凶相的面容,愈发让人背脊发寒。 “清者自清。秦王殿下归秦王殿下,他做什么,我们晋王殿下怎会知道?” “既然宋指挥使手里有证据,下官斗胆请宋指挥使拿出来看一看,我们晋王殿下乃是先帝亲封,总不能如此不明不白不是?下官也是好奇,没做过的事儿,哪儿会有什么证据。”龙鐔倒是镇定,依旧是一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样子,说话速度依旧十分平缓。 对方都已经大军压境了。 他当然不会认为对方手里没有任何证据,不过现在对於他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拖时间,是等著杨泰寧的人过来。 有证据还是没证据都不打紧。 只要把时间拖到了。 宋忠刚想顺著对方的话再继续说下去,心里却觉得有些不大对劲,抿了抿唇先把话咽了下去,暂且顿住话头,目光在朱棡身边左右逡巡了一圈。 最终,他的目光落到了杨泰寧的身上。 当即似是脑海里闪过了一根白线一般,瞳孔骤缩。 “就是他!没记错的话,他的名字叫做杨泰寧!职位应该是……山西的都指挥同知!” 宋忠表面虽然粗獷,却不代表他內里也是个粗大之人,否则在朱允熥身边也干不下去。 这次特地来山西,办的还是谋反的案子。 他当然提前把山西一带的重要官员、將领的资料乃至是画像都小心看了一遍。 细细观察之下,脑子里的记忆和杨泰寧的脸对上了號。 “既然他出现在了这里,说明他已经站在晋王的身后了!一个都指挥同知,手底下能够调动的人马不少,所以……他们在拖!!!” 想明白这一层,宋忠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第299章 第三股兵力,颖国公傅友德!? “大意了!我大意了啊!” “处理完秦王,剩下的时间不多,又要徵召兵马,还要抓紧时间查验证据,更得赶在最佳的时机把晋王拦住,避免他搞出更大的事情……难免有些顾头不顾尾了……” “只是陛下把路都铺好了,若是这桩事情都做不好……” 宋忠下眼瞼一颤,心中顿时暗道不妙,微微有些发沉。 想到这里。 他看著杨泰寧深吸了一口气。 目光一凛。 “这个杨泰寧倒是遮掩得极好,纵然有我大意的缘故,但之前居然没有查到什么端倪……” “晋王的几万亲卫本就是善战之兵將,不可小覷,往后杨泰寧的人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两者合併一处……不可不可!一定要在那之前,把晋王拿下!” 意识到杨泰寧的问题之后,几乎在短短三两个呼吸的时间之內,宋忠脑海之中就闪过诸多念头,而后立刻理清了自己现在最应该做的事:管不了什么减小损伤了,得立刻动手。 思索间。 对面的晋王府长史龙鐔约莫还不知道,宋忠已然看穿了他的意图,兀自在那边跟个没事人儿一样,面上带著平缓的笑容问话拖延时间:“莫非是宋指挥使没有证据吗?这是自然的,我们殿下没做过的事情,就不会有什么所谓的证据,既然如此……” 不过,他话刚说到一半就被宋忠满是杀意的浑沉声音给打断了:“传令下去!列队布阵,直接进攻,以捉拿罪人朱棡为首要目標,任何敢於阻拦者,杀无赦!” 理清了现状的宋忠当然不可能再继续让他们拖下去。 直截了当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见宋忠突然如此决断,朱棡、杨泰寧、龙鐔三人的脸色都不由齐齐一变,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也约莫知道拖不住了,乾脆也都不再装了。 龙鐔收起面上的笑意。 神情陡然一狠,沉声道:“他知道了,等不及杨大人的人马到场了,先应付了他们再说,估摸著宋忠手里有近十万人马,是我们现在的两倍以上,要苦战了。” 朱棡点头道:“这个宋忠看起来像是个莽夫,不想竟是如此敏锐……” 略有些无奈地吐槽了一句之后,他也是目光一沉,转头看向面前坐在战马上待命的亲卫军千户道:“他们想拿住本王,必定只会从中路强攻,左右翼只需要各自一卫人马掠阵,其他人守中路先扛住他们。” 大明第一代藩王,没有几个是盖的,更何况朱棡这种身经百战的,当即就做出了安排。 “是,晋王殿下!” 诸多亲卫军千户齐齐应声道。 到了这个份儿上了,无论他们对晋王是真的忠心,还是被情势以及欲望裹挟著出现在了这里,都只能坚定地站在朱棡身后,毕竟现在都已经上了这条贼船,造反谋逆的罪名已然扣了上来,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回头的机会。 话音落罢。 马蹄声响起,诸多亲卫军千户四散而去,按照朱棡的命令指挥人马应战。 原本平静的空旷之地顿时充满了肃杀气息,变得剑拔弩张起来,仿佛下一刻隨时都会有血腥味开始瀰漫。 却在此时。 东南方向竟然传来一阵雄浑响亮的马蹄声响,以极快的速度朝著此间的方向疾驰而来,在远方扬起一阵阵烟尘。 听到这声音。 一向沉稳的宋忠都不由变了变脸色。 这个时间……这么大量的人马,不是杨泰寧的人马还能是谁的人马?会有多少? 这个估算之外的变数,他不知道,一时也无法判断,但听著声音,至少也得是几万往上。 最关键的是。 面前本来就有好几万精锐战將,加起来自己这边的兵力优势就直接没了,而且对方还是一前一后包夹的態势! 想到这里。 他的目光落在朱棡身上,露出一抹杀意,以及决绝…… 几家欢喜几家愁。 另外一边的朱棡、杨泰寧、龙鐔三人则是齐齐露出释然的面色,面上的凝沉微微散去,鬆了一口气。 “终於还是赶到了!”杨泰寧眉头舒缓开来,道。 龙鐔嘴角也噙起一抹弧度,眉头上扬了几分:“这里是山西,是我们的主场,且现在还是呈前后夹击之势,优势在我们!把宋忠他们处理了,往后直接奔北方去。” 朱棡认同地点了点头:“可不止本王一个人看不得朱允熥那小兔崽子坐在奉天殿上。” 只不过下一刻。 他便看到旁边的杨泰寧再次拧紧了眉头,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不对……还是不对!” 朱棡和龙鐔二人虽然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但也知道,杨泰寧绝对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无的放矢,当即有些紧张地问道:“什么不对?” “方向不对!” “如果是我安排的人马,应当是从西南,而非东南方向过来!”杨泰寧立刻解释道,隨后倒吸了一口冷气:“莫非是这宋忠还有后手?” 龙鐔却摇了摇头:“不是他的后手,你们看宋忠的脸色,明显没有之前那么轻鬆,他也以为是杨大人的兵马。” 三人齐齐看了宋忠一眼,发现的確如此。 鬆了一口气的同时,顿时又纳闷了起来:“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个节骨眼儿,从哪儿去闹出这第三方人马?” 犹疑之间。 东南方向的马蹄声已然震天响,接近了这边。 “列队,右后方立刻分出三万人马!”宋忠也立刻做出了反应,这时候要是后方直接被人来一下就完蛋了。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 对方虽然从他的右后方奔袭而来,可是却在五丈之外就停了下来,立地列队。 “去看看什么情况?”距离太远,肉眼当然一下子不好判断,不过宋忠好歹还是长舒了一口气,暂且下令先暂停进攻,立刻让人前往查看。 不多时,斥候便策马疾驰往返而来。 朝宋忠抱拳道:“启稟宋指挥使,来人乃是颖国公!颖国公已独自隨末將前来!” 第300章 谁跟你是亲家?我平叛来的! 隨著斥候的话音落下,一名六七十岁的戎装老者便策马疾驰而来,停在了距离宋忠面前一丈距离的位置。 老者肩背挺直,目光冷厉,即便鬍鬚已经显出灰白之色,但身上依旧瀰漫著多年纵横疆场的煞气。 颖国公傅友德??? 看到傅友德,无论是宋忠还是朱棡、杨泰寧、龙鐔一行人都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懵逼。 不过短暂的懵逼过后。 宋忠的神色便重新变得严肃起来,目光先后在傅友德身上掠了一下,心中暗道不妙:“陛下並未提前交代过颖国公会参与到此事之中来,而没有记错的话,去年先帝还给颖国公之女和晋王家的世子指了婚!” 纵然他知道傅友德也是开国战將,而且还厚蓝玉將军关係亲厚,但……这一层关係在姻亲面前就得另算了。忠心不忠心的,谁也不能保证,朋友之义……在这样的大事、利益面前,更靠不住! 想到这里,宋忠立刻转头看向朱棡,见他面上果然露出一抹释然的喜色:“原来是亲家公!” 宋忠一颗心直接沉了下来。 然而,下一刻却又是柳暗明了起来,不是別的,而是他听到面前的傅友德直接面色一冷:“谁跟你是亲家?我来这里,自然是来平叛的!” “如今天下人人都在说陛下英明!晋王殿下倒是可笑,还造起反来了!大明这才建朝多少年?才二十五年吶!你是嫌天下百姓的日子太好过了?” 他表情冰冷,直接对著朱棡一顿呵斥。 说完,还从自己胯下战马的马脖子上解下一个圆形的黑色布包,往面前一丟。 那布包的绳结系得不紧。 这么一丟便散了开来,却见一颗血淋淋的头颅从其中滚落出来,在地上留下一道黑红色的血跡。 一下子让宋忠和朱棡、杨泰寧、龙鐔等人再次愣住。 细看了一眼那头颅。 杨泰寧的脸色直接变了:“李千户!?你……你……”他指了指地上的头颅,又指了指傅友德,顿时目眥欲裂,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只因,地上那颗头颅正是他手底下最信任的一名卫所千户的头颅!而他等的人就是这个李千户!!! 现在居然等来了一个头颅…… 那现在的情势……他们岂非毫无胜算了!?——后手的兵力没了不说,还来了一个颖国公傅友德,带著好几万精兵强將明明显是站在宋忠这一边的。 宋忠则是直接长舒了一口气,顿时觉得仿佛身上有万钧巨石被挪开了来一般,浑身轻鬆,当即面上露出一个略带敬意的笑容,对傅友德抱拳一礼:“锦衣卫指挥使宋忠,见过颖国公。” 傅友德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而另外一边。 看到地上的头颅。 朱棡和龙鐔二人顿时也慌了,一下子只觉得全身血液倒流,如坠冰窟!这特么的还玩个蛇皮! “颖……颖国公你……你明明……”杨泰寧看著一身煞气又一脸正气的傅友文,心中却又万分不解,他和晋王殿下明明是联姻的儿女亲家,事成之后明明他也是能有好处的,能进步的,怎么就这么坚定? 正当此间所有人都有些纳闷儿的时候。 明显的震感又来了……是那种熟悉的,千军万马向前而进造成的那种微微的震感,还有远远传来的马蹄声。 不用想,还有! 此间,宋忠、朱棡、杨泰寧、龙鐔以及刚刚赶过来的傅友德,都对此熟悉不已,只是这五个人面上哪个都带著一点茫然,对於这突然而来的逼动静没有一点头绪。 宋忠不知道这路人马是什么人。 傅友德也不知道。 而对於朱棡等人来说,杨泰寧手底下的李千户脑袋都已经被傅友德拧下来了,就算要来人也不能是他们的人啊? 而这一次。 不等宋忠、傅友德或者是朱棡三方谁派出去个斥候探一探,便有一人单枪匹马疾驰而来,人还未至,大笑的声音便隨著马蹄声远远传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傅,看来你还是拎得清的嘛!我这些人马看来是白跑一趟了。” “老冯!?” 虽然还看不清来人到底是谁。 但凭藉著这个声音,傅友德立刻就辨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和他一样,被安排在山西、河南还带统兵、练兵的宋国公冯胜! 辨认出来对方的声音之后。 他也意识到了这话里的问题,有些不解地蹙起眉头呢喃道:“看来我还是拎得清?意思是……这老傢伙知道今天这档子事儿?来这里就是衝著晋王来的?” 想到这里。 他不由得看了一眼宋忠。 心中暗道:“这个锦衣卫小子刚刚可是一头雾水的样子,好像完全不知道老冯会出现在这里?” 当即,他感觉脑子里好像闪过一道白光,似乎是想通了什么:“是试探!是等待!是应天府那位少帝的意思,那位少帝在试探我!!!” 傅友德脑袋里的念头当即通达了起来。 应天府的小皇帝其实做好好几手准备!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宋忠是一手的准备,带的人马不多不少,是如果自己加入晋王阵营之后,甚至能够压得下的数量。 但另外一手,则是冯胜! 那位少帝……想借著这次谋反的事情,试探自己的態度!所以才提前就设置好了另外一手,让冯胜带著人马作为保底手段——如果自己和晋王一行同流合污,依旧会有人马镇压,並直接捉拿晋王,不给他继续往北跑路的机会!! 傅友德一路跟著朱元璋打过来的。 经歷了多少风风雨雨? 仅仅听冯胜一句话,立刻就明白过来了这件事情的全貌……背后顿时渗出了一背的汗,几乎浸透衣背。 同时也想起来自家在京城的那位族兄弟偷偷摸摸给自己递过来的一句话:不要乱来!!! 如果自己这一次起了歪心思。 没有什么荣华富贵,没有什么权势,等来的只有大军无情镇压……!! 第301章 两头都占!这小皇帝心思深不可测! 当无数的念头在脑海中掠过,当之前的不解、疑惑、懵逼一瞬间在脑海之中串联起来…… 傅友德心中惊骇之余,只剩下浓厚的后怕,以及敬畏。 后怕的。 自然就是当初的一念之差。 因为他看著一脸笑意,不急不缓策马而来的宋国公冯胜…… 突然便想起来一件,自己之前並未过多在意的事! 想当初,自己和冯胜二人都是奉先帝之命在山西、河南一带统兵、练兵,先帝猝然驾崩、应天府进行了一场十分平缓的新旧交替,对他们也没进行什么调动安排,他也就这么按部就班地履行著自己的职责。 期间也听说过应天府这位新登基的少帝,是如何的昏庸、顽劣不堪、任性妄为,心中总也有那么些不满和失望——先帝何等英明神武?怎会有如此子孙? 好在后来,传来了那位少帝干出的这件大事情。 而他在吃瓜之余,却十分意外地收到了远在应天府的族弟傅友文递过来的消息。 几乎就在差不多的时间。 太原城里的晋王殿下,同时也是去年刚结下来的亲家朱棡外出游猎,顺道,私下里拜访了自己。 还和自己谈起如今沸沸扬扬地“廉价布料事件”,甚至旁敲侧击地问起了他,对於此事的看法、对於如今这位新帝的行径和看法,还提起那如今被许多人暗暗猜测的“新帝背后操控之人”的言论。 因为这些都是当时朝野上下人人都会谈论的事。 傅友德也没有多想什么。 只不过心里记著京城那位鲜少会与自己联繫的族弟,十分以及极其郑重其事地告诫自己“不要乱搞、无论何时何地当以陛下为尊、不存在什么子虚乌有的背后指点”这些话。 即便是在这位去年刚结的亲家面前,也没敢乱说什么。 不为別的。 在京城那位族弟为人十分谨慎,无论前朝还是当朝,一直顾忌著自己二人一文一武,一个在山西这等要地统兵,另一个在朝廷为户部一把手,皆是身份敏感,所以一直都不敢和自己过从甚密,以免落下结党营私之实。 甚至近两年的时间里,都几乎没有过联繫。 也正是因为对方这份谨慎,才被多疑猜忌的先帝信任,掌管户部,如今改朝换代了,甚至还正式升任了户部尚书。 而这样一个族弟却突然联繫上了自己,还说了那些话,他没有不信的理由。 他们之间可是有九族的羈绊在的! 也是因此。 在朱棡看似隨意的閒聊之中,傅友德只持一派义正言辞之態,並未表露过其他一丝一毫的想法。 “现在想想……那时候晋王想来就已经有这个意思了!他来找我,哪儿是什么外出游猎刚好到了附近?他那是故意借著外出游猎之名,专门试探我来了!” “他意图谋逆,背后的支持者当然越多越好,所以必然会考虑到我这个亲家,只是我一来是自大明建朝之前就跟隨先帝打天下的,二来又与蓝玉这一派人交情不错,所以他的第一步就是试探!” “只是我当时只表露出义正言辞的样子……” “所以他才放弃了!” 想到这件之前压根没被他当做一回事的会面与閒聊,傅友德的双手都不由后知后觉地颤抖起来。 对於现今这位新继位的少帝,他多少是持怀疑態度的。 若非自家族弟告诫。 自己一念之差给了晋王相邀谋逆的机会……后果会是怎样的?自己会做怎样的选择?如今又会是何等光景? “更可怕的……是那位少帝啊!” “刚刚继位,无论是兵权还是影响力都极大的藩王谋反,不仅仅能够处理得如此从容不迫!轻飘飘地策划筹谋好了一切不说,甚至还顺手彻底把自己这个“隱患”解决掉了……” “若是我在这之前就被晋王相邀起事,亦或是在方才可以帮晋王翻盘的时候站在晋王这一边,那我这柄“开国功臣、百战老將”的刀再锋利也不能为他所用,可以直接处理掉,算是处理了一个隱患。” “反之,一方面排除了我有异心的可能性,日后可以放心地使用,他多了一个可用之人;另一方面,也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在向我施加了威慑,让我这柄前朝的利刃在他手里可以被用的更加得心应手!” “两头他都占,这小皇帝的心思……深不可测啊!” 这便是傅友德心中肃然而起的敬畏! 就连傅友德自己也有些不敢置信——这才刚刚登基三个月的时间,就已经在一步步把属於先帝的人马和势力,真真正正地变成握在自己手里的刀。 说起来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自己都还没有见到对方,印象中估摸著也就是几岁大点的时候匆匆瞥过一眼……却依然能够从千里之外的应天府,让自己都不得不感到一种压迫感! 但傅友德也不得不承认:至少往后,他心里是不敢再有任何动摇的心思了! 除此之外。 自己那个谨慎万分的族弟,能如此郑重其事地告诫自己不要乱搞,想来也已经完全认可甚至依附这位少帝了吧…… 傅友德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下眼瞼颤动著,心中暗道:“这等雷厉风行的手段、摄人心魄的威慑力,便是有著先帝万分支持的、从前的太子殿下,都远远达不到的!” 思索之间。 冯胜胯下的马蹄声已经由远及近来到了眾人面前。 “老傅,你可摊上了个不省心的亲家啊。”二人是多年的战友,这两年也都是在山西、河南一带溜达,关係自然是不错的,所以现在这个结果,当然是冯胜更愿意看见的。 此时一颗悬著的心也算放了下来,便打趣起来。 傅友德抿了抿唇,悄无声息地咽了口唾沫,挤出一个尷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道:“老冯,你这张嘴也挺紧的。不过看你这副样子,莫非你还担心我乱来不成?”他强行压下心中的各种后怕与震撼,应著冯胜打趣道。 说罢。 还煞有其事地摆出一副理所当然、忠心耿耿的样子,面色诚恳且郑重地朝中南面方向抱拳一礼:“当年咱隨著先帝一起打下大明江山,我傅友德当然只认应天府!从前认的是先帝,现在认的,自然是以懿文太子之嫡子,名正言顺继承大明皇位的陛下!” 不管之前心里想过什么,又是否有过什么动摇,那都不作数,反正也没在旁人面前吐露过什么。 反正现在他知道。 自己是开国元勛,也是大明最忠心的臣子、武將。 好不容易险之又险地过了这一关,这话面儿上,当然是能说多漂亮,就说多漂亮。 此刻。 说出这一番话的傅友德神情郑重,正得发邪。 冯胜朗声一笑:“哈哈哈哈哈!其实有这么一遭也是好事儿,说到底,你和晋王之间儿女亲家这一层关係是铁打的,也省得往后有人拿这一层来说你的事!” 说完这话。 冯胜也收起打趣玩笑的表情,转头看向另外一边已经如同石雕一般的晋王朱棡,神情肃然道:“现在,咱先办正事!” 第302章 尼玛,家都被偷了??? 不止朱棡,连带著他身边的杨泰寧、龙鐔等人,以及麾下数万亲卫军……全部都懵逼宕机了。 这特么啥情况?这造反,还没开始就直接结束了?四面楚歌也没这玩意儿惨吧? 从上到下。 都瀰漫著不解、恐惧、绝望……等诸多复杂情绪。 而感受到冯胜的目光,朱棡、杨泰寧、龙鐔三人,才不得不回过神来,硬著头皮应对面前的情况。 “晋王殿下也是沙场里打滚的人,如今情势,应当不必咱来和晋王殿下明说吧?”冯胜还是礼貌性地朝朱棡行了个抱拳礼,客客气气地劝导道。 傅友德则是在一边长舒了一口气,挑了挑眉,心中暗自庆幸著,此番自己九族度过了险之又险的一关。 旁边的宋忠在朱允熥身边干了这么久,对朱允熥的思路和行事风格算是最了解的人之一了,也很快就把今天的事情给捋了个清清楚楚,面上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神情,嘴角噙著一抹淡笑看向朱棡一行人。 听到冯胜的话。 朱棡面上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慌张了起来。 而被他拉来的杨泰寧则是咬紧了牙关,肠子都悔青了,腮帮子鼓起,內心只剩下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朱棡下意识朝府中长史龙鐔看了过去,露出一个求助的眼神,反正他心里已经是完全没有任何主意了…… 龙鐔紧紧抿著嘴唇,阴沉著脸似是若有所思。 片刻后。 目光一凛道:“横竖都是死,反正在场所有人脑袋上是都已经顶了一个造反谋逆的罪名,洗不脱的了!束手就缚也是死,搏一搏,或许也是个死字,但若能搏出来一个口子,往外多走出去一个人,那就是赚的!” “船到桥头自然直,往后的事情,出去了再说!” 他的声音不小。 既是说给朱棡和杨泰寧听的,也是说给在场所有亲卫军的千户听的——现在他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听到龙鐔的话。 朱棡也冷静下来不少,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而后环顾四周看了一眼,目光落在了东北方向,又和龙鐔交换了一个眼神道:“东北最薄弱,从那边突围!” 此间统兵的诸多亲卫军千户本来就都是身经百战的驍勇之將,也明白龙鐔的话有道理,当即就要各自策马分散而去,指挥自己辖下人马。 却听冯胜高声喊道:“此乃陛下圣旨,陛下有令,凡我大明將士,此间无论是为陛下所遣者,亦或是走了歧路为罪人朱棡所遣者,皆是我大明的子弟儿郎,自己打自己算什么?都是平白的牺牲罢了!有著刀剑、有著脑袋头颅、有这一腔热血,不去杀那些欺压我大明百姓的元人蛮夷,杀我大明自己人做什么?” “凡放下武器,弃暗投明者,皆各自再编入队伍,既往不咎!就此翻篇作罢!” “此乃陛下亲笔御书的圣旨,君无戏言!” 冯胜的年龄虽不小,却是体魄强健,声音雄浑有力,这声音几乎落在了所有人的耳中。 那些刚要动身的晋王亲卫军千户,除去少数几个死忠於朱棡的,其他人眸中的决绝之色顿时便一扫而光,解结实目光一亮,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冯胜手里高举一捲云纹金边的圣旨。 不仅如此。 冯胜一番话说完,还拿出来另外一卷东西,与圣旨相比,那东西看起来並不起眼,可是所有晋王亲卫军千户、百户都认识——因为他们在上面亲手签过名字! 既要起事,自然得有个凭证,而不是过家家,也容不得隨意进退,所以会有这个东西。 冯胜是得了圣旨,在朱棡出府之后,直接带人抄了晋王府而来的,朱棡打死也没想过,自己这连第一步都还没开始,朱允熥这货就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更不会想到还能有人敢抄晋王府,这东西自然就这么落到了冯胜手里了。 只见冯胜拿了火把,当著所有人的面,直接把这一卷不起眼的玩意儿给烧开了! “这是什么东西,想必你们心里都有数,这东西刚拿到手没多久,就连咱都还没打开看过吶!” 一时之间。 大部分晋王亲卫军都目光发亮沸腾了起来…… 不仅有圣旨,还把他们亲自签名的名单给就这么烧了,这意味著什么? 相当於是销毁他们参与造反的具体证据!这件事情翻篇过后,没有任何人能拿这事儿来指摘他们! 造反为的是什么? 真正能豁出性命来忠心的,永远只会是一小部分人,大部分人,只会是看到有利可图,未来有前途、有权势、有显赫的地位可图。 之前是板上钉钉的造反谋逆,板上钉钉的死罪。 现在却不同了! 陛下对所有人既往不咎,给了他们重新做人的机会! 几乎就在下一刻。 “哐啷……”金属落地的声音响起,有人丟了手里的兵器…… 第303章 陛下从来都不止说说而已! “属下糊涂,谢陛下不杀之恩!!!从今往后必定为陛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那人直接“噗通”一声,跪地痛呼。 这种情势之下,突围是不得不也只能走下去的九死一生,现在有了条生路,不赶紧顺著台阶走上去还做什么? 这道声音顿时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 亲卫军队列前方的士兵也都纷纷手指一松,弃了手中的兵器朝南而跪: “属下有罪!” “谢陛下不杀之恩!” “……” 一时之间,空旷的场地之上响起一阵阵“乒桌球乓”的金石交鸣之音以及似乎是发自肺腑的懺悔。 隨著前面的人弃了兵器跪地。 即便是位置靠后,不甚能听清前方的声音的人也约莫反应过来了是怎么回事儿,不甘落后地跪地投诚。 原本整齐的队列。 几个呼吸之间便溃不成军…… 看著面前跪成一片的晋王亲卫军,宋忠不由后知后觉地倒吸了一口冷气,面上露出一阵澎湃之意!!! 两个藩王齐齐谋逆,居然真的就这么兵不血刃地解决了!? 他记得陛下曾经说过。 他要大明的兵马分毫无损,要大明內部铁桶一块!他要大明再无蛮夷外族侵扰…… 这些话乍然听来。 好像每一个都是几乎不可能实现的。 尤其是在大明新旧交替,各大藩王能力强盛、虎视眈眈,而陛下根基都还不稳的情况下。 即便宋忠偶尔听来,也只是隨意地听一耳朵,並没有太过当真,然而,如今……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削藩、对朝中文臣以及这些战功赫赫的老臣的试探与威慑——陛下从来都不止说说而已,而是真真正正、脚踏实地地,一步一步地在做著这些事情!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宋忠深吸了一口气。 扫视了一眼溃不成军的晋王亲卫军,又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神情之中带著惊骇与敬服之意的开国元老傅友德和冯胜,心中顿时思绪万千: “或许……陛下曾吐露过的那些只言片语,什么彻底镇压异族蛮夷、征服星辰大骇……也从来不是什么虚言!” 想到这里。 宋忠一颗心臟都不由疯狂跳动起来。 激动、澎湃、且自豪——陛下那些以平缓语气说出来的,伟大、恢宏、辽阔、豪壮的未来,正经由他的手在一步一步实现啊! 不过,人类的悲喜往往並不相通。 另外一边。 自己麾下的亲卫军丟盔弃甲的场面,却是看得朱棡浑身僵硬、头皮发麻,瞬间脑子仿佛都不会运转了一般,脑海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还是旁边的长史龙鐔对著仅剩下不多的,未曾丟盔弃甲投诚的亲卫军高呼了一声:“快掩护王爷撤退!!!” 毕竟就藩太原多年,统兵、练兵、打仗,朱棡总还是有忠心维护和追隨之人的,这些人没有隨著大流有所动作,自然也想好了自己会面对什么。 因此,龙鐔的话一出口,未曾弃兵而跪的人立刻响应,迅速聚拢到了朱棡的身边,还极其利索地把朱棡的战马都牵了过来…… 这时候,朱棡也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一阵拉力。 他这才堪堪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被龙鐔拉著上了马,往此间防守最薄弱的方向而去。 这般情形自然是在冯胜的预料之內的。 不过他面前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之意,不为別的,悬殊至此,无论朱棡有多善战、他手底下仅剩的那些人有多精锐,这也不过是十死无生、徒劳无功的挣扎,不过是困守最后的斗爭罢了。 “宋指挥使,你手底下的人马最方便。”冯胜面上带著一个成竹在胸的笑意,朝宋忠伸手虚引了一下。 宋忠抱拳朝冯胜点头致意。 旋即目光便陡然一凛,带著身后的人策马疾驰而出,朝朱棡一行人围拢过去。 人数悬殊、士气悬殊之下。 捕捉一头困兽,属实费不了太大的力气。 很快。 宋忠便带著一堆人马,带回了一个盔甲破碎、嘴角带血、头髮披散的朱棡,以及不知道多少数量的、目眥欲裂甚至依旧兀自鲜血淋漓的头颅。 而他这么一来一回之间,整个人也仿佛染上了一层煞气,他神情冷鷙地朝冯胜抱拳一礼道:“敢问宋国公,关於罪臣朱棡的处置,陛下可对您有单独吩咐?” 冯胜摆了摆手道:“咱只得了一道圣旨,抄了晋王府,来著大军来此处压场子,陛下未曾告知宋指挥使此事,想来也是有其他用意,此事的总督办,还是宋指挥使。余下的事情,宋指挥使按照陛下的旨意处理便是。” 宋忠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 道:“既然如此,那下官便先行告辞,带此罪人回京復命去了,原属罪臣朱棡的亲卫军,便有劳宋国公打散分配,各自处理了。” 交接完此间的工作。 宋忠便左右四顾了一圈,朝此间的锦衣卫人马挥了挥手,押解著仿佛被抽了魂一般的朱棡,扬长而去。 看著宋忠等一行锦衣卫离去的背影。 冯胜暗暗长舒了一口气,这一桩事情总算这么了了,只不过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心中依旧带著一丝挥之不去的不敢置信:藩藩王谋逆,就这么了了? 原本,无论是对於他,还是其他诸多朝臣、公侯、大將来说,藩王谋逆或多或少都在一定的预料之內,先帝猝然驾崩,一个完全不像样的新帝继位……而那些先帝的血脉,能力不俗者比比皆是,每个人手里的兵权都不小——但凡一个不留神,大明皇朝都可能要出大乱子。 冯胜怎么都没想到过。 这种大乱子居然还能以如此平缓的方式被压下来……即便自己知道其中大半的內情,还亲自参与到了其中,冯胜还是觉得跟做了场梦一样…… 当然,对於这样的结果他肯定是喜闻乐见的。 看著宋忠消失的背影,听著逐渐远去的马蹄声,冯胜一脸慨然地收回了目光,也收回了自己的思绪,挑了挑眉道:“接下来,京城可要人仰马翻一阵咯!” 他漫不经心地呢喃了一句,隨后目光在四周扫视了一圈,朗声道:“所有將士!原地休整!” 而后又对自己身后一名亲信的千户道:“老张,你负责按照晋王亲卫军的名册对剩下的人进行一番清点和整理之后再把具体情报上报给我。” “属下领命!”张千户立刻应声道。 隨著冯胜一声令下。 此间各路人马也如释重负地休整起来。 中军帐內。 傅友文遣散了其他所有將领士兵,这才深吸了一口气,抿了抿唇,把憋了许久的话讲了出来:“老冯,咱並肩作战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你跟我说一句实话。” 第304章 肃然起立,拿捏得死死的 “实话?什么实话?” 冯胜慢悠悠地双手负后,也不知道是没听懂傅友德的话,还是故意装作听不懂。 傅友德长嘆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一抹急切之色,道:“老冯啊,这里就你跟我两个人,又没有旁人,咱俩谁跟谁,你还跟我装起来了。” 他十分篤定,冯胜这是在揣著明白装糊涂。 这里又没有旁人,他也就不绕弯子了,单刀直入地道:“咱可不相信你一开始就能对如今这位新帝心服口服的。你一开始心里就没想过朝野上下关於陛下的那些说法和评价,没有过质疑和犹豫?” “再说了,咱和晋王是儿女亲家,你老冯和周王殿下可还是翁婿关係呢!以当今这位新帝深沉的心思,能那么信任你?怎么你好像突然之间就成了这位新帝的心腹一般了?而且还能让他以你作为一个最后的保底手段?” 二人之间是在战场上的刀剑无眼之间打出来的情分。 说起话来也就不会顾虑那么多。 况且现在傅友文实在是好奇。 冯胜转过身来,抬手点指了傅友德好几下,隨后才有些无奈地开口道:“你……老傅啊……你讲话,要我怎么说你好?这些话可不是能乱讲的!” 被他这么说,傅友德却並不紧张。 反咧嘴一笑道:“跟其他人说话得绕弯子,跟你就用不著了,赶紧来说说吧。” 说著还径直坐了下来。 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冯胜也不再绕什么弯子了,有些慨然地嘆道:“陛下的心思,深不可测啊……他虽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却是一早就布置好了拿捏一切的后手!” 听到这话。 傅友德瞬间像是找到了共鸣一般,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深不可测!是深不可测!藩王谋逆本是个天大的事儿,他居然还顺便把咱给试探了一番……” 冯胜双眼微眯,道:“不瞒你说,骤然收到陛下这道圣旨的时候,我的確懵了,什么造反不造反的,我在山西这一带都没听到任何风声,远在应天府那位新帝平叛的旨意都下下来了?” “不仅懵,我还不解。正如你说的那样,我和周王殿下之间,还是翁婿关係,陛下给我圣旨,实在是奇怪。” “只是和圣旨一起传来的,还有周王殿下的手书。” “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周王殿下被陛下召到应天府,在我们这些外人看来,那是软禁,可周王殿下却对咱们这位新帝极尽讚扬,让我务必不可有任何迟疑。” “连周王殿下都对这位新帝折服,还如此说了。” “你说我还能想著翻起来什么浪不成?再者,周王殿下肯定也不能害我不是?如此,我心里当然也不能有其他的疑虑了。” 冯胜一五一十地解答了傅友德的诸多疑惑。 傅友德不由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道:“对周王殿下並非软禁?” 冯胜点了点头:“我看得出来,周王殿下的手书之中,乃是极尽的讚扬与溢美,决不是被胁迫的。” “现在看来……” “陛下或许一早就料到了你我心中会有的诸多质疑和想法,直接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的心思之深沉、之縝密……简直恐怖!”冯胜长嘆了一口气,不由嘆道。 一时之间,中军帐之內沉寂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 傅友德才朗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有这样一位陛下……说起来其实是个好事儿!” “你倒是忘了,陛下驾崩之前,你我可都各自有些战战兢兢啊,你以我的显赫功劳,再加上这敏感的身份关係,一个和晋王是儿女亲家,一个和周王殿下是翁婿关係……以先帝的脾性,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要为了之前那位对我们开刀动手。先帝的做事风格……唉……” 提起朱元璋,傅友德不由得长嘆了一口气。 隨后面上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笑意。 朱元璋对功臣动手,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了,他们各自心里也都是有点数的,不过洪武大帝的威名,你就算知道他未来可能要对你动手,他们这些人也是不敢起任何一点心思的。 其实他们之前的担心也一点没错。 歷史上,他们两个人,一个在洪武二十七年,一个在洪武二十八年,先后都被朱元璋找了个藉口给弄死了,其原罪当然就是因为他们和晋王、周王之间的关係,是为了给朱允炆顺利坐稳皇位扫除障碍。 听到傅友德这一番话。 冯胜立刻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如释重负地道:“是啊……如今我们经歷了这一遭,至少已经重新得了这位新帝的信任,如今想来,也是柳暗明又一村了。” 傅友德更是后知后觉地深呼吸了一口气,道:“其实你倒是还好,周王殿下至少只是一心钻研医道,像是我这样的,换了先帝,只怕早就有了一百种死法了。” “不过,咱现在这位新帝,也让人不得不服啊!平了藩王的叛逆,还收了你我的心,这是筹谋,更是阳谋!这等心思,这等筹谋,是连先帝都做不到的,没想到,他不过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居然气机已经能够做到这些了!!” 冯胜也慨然点头道:“大明有如今这位新帝,未来必然能够繁荣昌盛!” 第305章 削藩?完了,被带偏了…… 应天府,奉天殿。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冬日的早朝有些格外艰辛,已然在午门之外等候了好一段时间的文武朝臣面上都略有风霜之色。 好在奉天殿之內暖炭烧得足,温暖如春,这份寒冷总算缓和了许多。 一袭威严龙袍高坐龙椅之上的朱允熥平静地道了一句:“眾爱卿平身。”眾人这才站直了身体,垂眸而立,准备矇混过今日的早朝。 相比於之前的早朝。 如今早朝的气氛可以说是平和了许多,少了很多火药味儿,也少了很多拌嘴吵架的流程。 毕竟,无论朱允熥之前做了多少荒唐事儿,可他让整个大明皇朝的穷苦百姓都穿上了一件衣裳是事实,他让许多原本过不了冬的大明百姓能熬过这个冬天,甚至下一个、下下个,往后的许多个冬天,这也是事实。 许多人都还在“半夜起来给自己两个大逼兜”的状態之中,心怀愧疚之意。 而至於瀰漫在朝野上下的诸多猜测。 譬如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把持朝政、背后有人借著少帝操纵大明皇朝……等等,都是没有证据、没有定性的事情,大家也都只会在私下里说说、多方打探求证,不可能搬到檯面上来直接diss朱允熥。 因此,这大冬天的上早朝,除了一些大事必须拿出来参奏討论的,大家都乐得早点下朝。 然而。 却在眾人都心照不宣地盼著早点下课的时候。 马三宝熟悉的声音响起:“诸位大人,有本起奏!” 听到这道声音,不少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了眸子,奉天殿之內响起一片低沉的譁然之声。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之中带著意外之色——没別的,这位三宝公公今日並未说出“无本退朝”这四个字——今天大小得出点事儿。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来精神了。 当今这位陛下不是个省油的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旦发话,要么就是个大么蛾子,要么就是和上次一样,给他们那被寒风吹得发红的脸上来上两个大逼兜。 不过这次他们也算是学聪明了。 马三宝的话音落下,一个两个的,都沉默著没有发声,以免出现上次那种无地自容的场面。 朱允熥扫视了一眼。 满意地挑了挑眉,直接开口道:“诸位爱卿,朕要削藩!”奉天殿本就很大,眾人又都沉默著,朱允熥的声音便愈发显得洪亮,甚至响著回声。 而当他的声音落下。 “什么??” “削……削藩!?” 所有人当场都懵了,一个个脸上都露出迷茫之態,显然完全没想到过朱允熥会提起这件事——削藩,这可是个不得了的大事儿啊!牵一髮而动全身! 当然,其中还是有那么少数几个知情者的。 这一次,从前朝到今朝,一向都不大爱说话的翰林院掌院学士刘三吾,竟然是第一个站出来的:“微臣附议!” 他的语气很重,有人甚至听出了些义愤填膺的味道。 这当然没有听错,刘三吾都憋了好久了,因为他就认一个理儿——权欲薰心、意图谋逆、顛覆正统之人大逆不道,其罪当诛! 所以这次刘三吾才一反常態,还这么著急。 站在文臣列队最前方的两人,詹徽和傅友文二人见刘三吾如此积极,心中不由暗暗吐槽了一句:“这老匹夫这次的动作怎么如此迅速?” 同时,几乎没有多想,二人也立刻不甘示弱地侧身跨出一步,齐齐拱手道:“微臣附议!” 只不过这话一说出口,詹徽和傅友文二人就回过味儿来: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对劲? 而很快,他们就反应过来哪儿不对劲了。 “启稟殿下,此事……望陛下三思而行!” “这镇边藩王,乃是先帝分封,其意在抵御贼心不死的北境残元余孽,拱卫应天府。如今先帝故去才三个月的时间,陛下就如此急著削藩,多少不合適了些。” 说话之人乃是同为六部堂首之一的礼部尚书任亨泰。 其实,他平日里也很少冒头,不因为別的,而是……他特么的知道,驾崩的先帝还活著啊!先帝固然杀伐狠戾,可那仅限於对外人,对自己人,尤其是自己膝下的皇子,那还是十分信任且宽容的。 一方面,任亨泰觉得自己不能在削藩这种事儿上默不作声,否则此时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里的先帝必然不悦。 另一方面,对这位刚刚继位没多久的新帝来说,这么著急削藩,是很容易削出大事来的。 这方面的考量,不止任亨泰有,朝堂上其他朝臣也都想到了,自然纷纷隨之出列諫言: “启稟陛下,任大人所言有理!臣也以为此举不妥。” “如今各大藩王各自拥兵,抵御外族蛮夷,若贸然削藩,只怕於我大明江山的稳定也多有不利啊陛下!” “请陛下收回成命!” “……” 不仅任亨泰,兵部左侍郎茹瑺、刑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史袁泰、各部给事中……皆是纷纷出列劝諫起来。 有些人甚至直接暗戳戳地点明藩王手里的兵力多,就差明说“你这样容易搞出来藩王造反”之类的话了。 要知道。 洪武二十五年的情况,和洪武三十一年老朱真嘎的时候情形是完全不同的,这中间隔了六年的时间,歷史上,朱元璋也给朱允炆安排筹谋了六年。 譬如收拾了冯胜、傅友德、王弼等名將,时不时就以各种名义抽到亲王亲卫军中的精锐部队去和外族对抗、联合备边……等等诸多名义,变相削弱藩王手里的兵力,这也就是为什么歷史上有“朱棣造反八百兵力起家”的说法的原因。 现在的藩王可是个个都不可小覷的。 这一点,明眼人几乎都看得出来,也知道今天早朝上说的这个事儿是真的不能隨隨便便乱来的。 就连淮西勛贵都有些面面相覷。 旁人不知道。 他们可没忘记,先帝驾崩那一夜,朱允熥是如何和他们分析朝局、分析镇边藩王的危害的! 不过,淮西勛贵是群什么人?莽夫、勇猛、天不怕地不怕:镇边藩王又如何?手握重兵又如何?不行就打唄!大大小小的战役他们也不知道打过多少场了,还怕这场面? 甚至乎,他们反而对削藩喜闻乐见。 只要藩王能被削了,那他们所代表的那些威胁和风险也就没有考虑的必要了,那他们还忌惮什么?——这岂不是离他们的最终目標更进一步么? 所以短暂的迟疑和懵逼过后。 淮西勛贵一个个竟然开始双目发亮,一个个战意都腾起来了:“陛下要削藩,削唄!有什么事儿,咱给陛下在前面顶著!” “就是,咱也是许久没有活动过拳脚了!” “……” 在场的淮西勛贵各自交换著目光,气势汹汹地道。 而见到朝堂上还是支持、或是劝諫的各种声音。 最早表示附议的三个人,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却是后知后觉有些发慌: “完了!陛下这都还没说起秦王、晋王谋逆的事儿,只说了一句削藩,我就这么著急忙慌地跟著附议了!本来这些日子朝野上下就议论纷纷,说是我们三个人利用陛下掌控大明,这一波操作下来,岂不是更要怀疑我们了?” 刘三吾是发自本心的一时衝动,不过詹徽和傅友文两个人……纯粹是被刘三吾给带跑偏了。 一时之间,三人都有些心虚地各自懊恼起来…… 第306章 这哪儿是询问啊?这叫通知! 要是他们真的在背后掌控著大明,弄权操纵朱允熥什么的,被人戳著脊梁骨说几句也就罢了。 但他们啥也没落著,还背了这么个锅…… 他们找谁说理去? 最关键的是,经过了这段时间的朝野非议、各种猜忌,陛下对此都没有任何表態或者澄清,这只能说明一点——这种状態是陛下目前想要看到或者维持住的。 更有甚者。 现在朝野非议的这种情况本身就是陛下有意为之,要么是憋著什么招儿,要么就是有什么特別的目的。 那个满肚子冒黑水儿的,他们领教过太多了,陛下不对此表態,他们连自我澄清的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唉……大意了大意了!” “这个老刘头关键时候乱说话,一个不小心居然被他给带进坑里了!嗐!”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对视著交换了一个眼神,皆是暗暗摇了摇头,无奈地垂下眸子,默默退回自己原本的位置,暗暗祈祷其他人没注意到自己。 而正当朝堂之上你一言我一语、一堂闹哄哄的时候。 马三宝立刻扬鞭一响。 大喝一声:“肃静!!!” 奉天殿上眾人的议论声这才骤然安静了下来。 只见另外一个隨侍朱允熥的太监端了个木质托盘上来,托盘上的,是各种各样的信件、文件、纸张等等。 而撑著下巴坐在龙椅上的朱允熥这时候也缓缓站起身来,挑了挑眉,从侍从太监手中的托盘上拿起了几封信件,道:“这,是原西安镇边藩王,如今的谋逆罪臣朱樉,与陕西都指挥僉事的信件往来。”说罢,几封信件被丟在了地上。 而后又拿起了一份文件。 冷声道:“这,是山西都指挥僉事以练兵之名私自调动陕西卫所囤兵的罪证!”说完,再次略带怒意地丟下。 “这……是原太远镇边藩王,如今的谋逆罪臣朱棡,私自调动数万亲卫军的罪证!” “这,是……” 朱允熥的声音十分平和、不急不缓,然,其中却似带著仿似数九寒天的冷意,拿起一件件罪证进行宣读,过不多时,面前被丟在奉天仪鑾上的诸多罪证竟然都堆叠成了一片,令人惊骇!!! 隨著朱允熥一个个罪证宣读、丟下,整个奉天殿也愈发变得安静了下来,甚至有些安静得可怕。 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目瞪口呆地看著高高站在仪鑾之上,表情冷厉的朱允熥以及一地罪证,满脸都是不敢置信的样子——秦王……和晋王……一起造反了!!? 当然,让他们无比惊骇的,还不是朱樉和朱棡造反。 毕竟他们在先帝诸皇子之中,继位序列是最高的两位,跋扈、张扬的性格,朝野上下都有所耳闻。 少帝看似可欺,如今却突然收穫了一波民心,同时应天府一带又不是十分安稳。突然听闻秦王和晋王二人造反,眾人虽然有些震惊却並不意外。 只是此事,最让人觉得离谱的…… 是这俩货造反归造反,可在场所有人一点逼动静都还没有听说过,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事儿的时候,所有造反的罪证都已经板上钉钉地被收集了起来,出现在了这奉天殿上! 简直像是造反造了个寂寞! 秦王、晋王乃是权势最盛的两大藩王之一,造个反居然没有一点风吹草动地就被平叛了?? 刚调兵就被逮了个正著,应天府距离陕西、山西皆有千里之遥,也就是说,刚有造反的意图就传到陛下耳朵里了,所以才能做到刚要调兵就直接被逮了个正著! 想到这些。 所有人都有些不敢置信地死死看著朱允熥,一时之间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隨著奉天殿陷入一片死寂。 朱允熥略微沉默了片刻,慢悠悠地重新坐回了自己的龙椅上,挑了挑眉道:“诸位爱卿以为,这个藩……朕该削还是不该削?” 听到这话,怔怔出神的文武朝臣这才堪堪回过神来。 造反谋逆……这是大罪。 以这个罪名来进行削藩,那肯定是没什么问题的,名正言顺,没有任何人能加以微词。 况且……你特么证据都已经摔我们脸上来了。 谁还能说这藩不应该削?? 或者说……你都已经悄眯眯把谋逆的藩王给平叛了,相当於你已经把藩给削了一半了,还来问我们削不削? 沉吟许久。 终於有人尷尬地开口道:“陛下所言甚是!谋逆造反,此乃大罪,其罪当诛!” 这哪儿是询问啊?这叫通知! 第307章 不是?反王这都押解进京了? “陛下所言有理!” “陛下圣明!” “……” 隨著有人出声附议朱允熥削藩的决定,死寂一片的奉天殿之內顿时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眾大臣纷纷附议。 面对朱樉、朱棡造反的诸多罪证。 这时候不多说两句话,朱允熥一个不高兴治他们一个同流合污、包藏祸心之罪都是不为过的! 见此情形。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斜倚在龙椅上,丟了个眼神给马三宝,让他把地上的罪证收拾起来。 同时微微抬眸看向眾人。 不急不缓地道:“罪臣朱樉、朱棡,意图谋逆,证据確凿,待朱樉、朱棡被押解进京之后,立刻安排宗人府协同三司会审,定下罪名。” “原属秦王、晋王分管的军权、政权散於陕西、山西的布政司、提刑按察司、都指挥司。原西安、太原两地的布政使、提刑按察使、都指挥使在其位而不谋其政,著削去官职,由朝廷直接指派其他官员接任。” “诸位爱卿是否有奏?” 削藩削完了,当然要立刻把有价值的东西拿在手里,所以朱允熥直接就把自己一早准备的安排道了出来。 眾人还处在之前的惊骇之中。 听到朱允熥这话,先是呆愣了片刻,隨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朱允熥话里的意思。 一个个再次瞪大了眼睛。 “待罪臣押解进京……所以……反王现在都已经在押解回京的路上了!!?这么快!?” 他们万万没想到,朱允熥的动作比他们想的还要更快,不仅平叛了,就连秦王、晋王都快送到京城来了!这特么的到底用了什么手段!!? 这雷厉风行的速度,若非亲耳听到,他们想都不敢想。 与此同时,他们还注意到另外一件更大的事! “陛下所谓的削藩……是直接將这两个藩位除名了?甚至连陕西、山西这两处地方的处理方案都早已经想好了!” 这可不是件小事! 虽然说涉及到这种谋逆大罪,起步是满门抄斩,但秦王、晋王好歹是皇族,更是先帝亲子,这两个藩位之名也是先帝亲封,即便是谋逆,一般来说也都只是处理在位的亲王以及相关人等,不会过多累及旁人,甚至这藩位名號都会由其子嗣继续继承…… 结果朱允熥却要直接把藩位名號都给废了,完全交於地方衙门官员管辖。 不过今天的事情都太大也太突然。 眾人虽然质疑且迟疑,整个奉天殿上竟也没有一个人对此表示什么。 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淡笑。 声音平缓,却仿佛带著万钧之重的威慑,道:“莫非眾爱卿以为,谋逆之罪可以轻饶?” 眾人都听得出来。 朱允熥话面上虽是这么问的,可实际上表达的意思是:这些事情今天你们胆敢反对一句,朕就能治你一个大逆不道的谋反之罪! 他提前考虑好了这些,並且挑了今天这个时候挑破此事,並把所有的安排都说出来,就是为了趁热打铁地利用“谋逆、造反”的罪名威慑群臣。 零帧起手,快刀斩乱麻地就把这件事情定下来。 这样才能防止往后的拖拖拉拉,毕竟一件事情越是拖拖拉拉,这个一句那个一句,这件事情就越不好办成。 而陕西和山西,他是一定要拿到的! 这时候。 极力想要当隱形人的詹徽、傅友文二人知道自己不能继续沉默了,立刻站出来,詹徽提高自己的声音,朗声道:“陛下安排极是妥当!” 傅友文也立刻出列拱手:“微臣附议!” 眾人本来就被接二连三的消息给震了一头懵,这时候很多事情都还来不及完全想清楚,而朝堂之上,朱允熥这个皇帝直接施压,文臣之中最有分量的几位直接附议…… 这种情势之下。 相当於是一个人的心理防线都快被攻破了。 另一方面,毕竟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朱允熥也没做出什么太伤大雅的事情。 自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再多说什么,纷纷强自镇定地收敛自己的诸多情绪,肃然站直,顺著朱允熥的话附议。 “好!” “那就將这件事情擬定旨意,颁布下去。” “至於山西、山西的布政使、提刑按察使、都指挥使的人选,朕也已经选定好了。” 趁著眾人都还有些懵逼,朱允熥直接站起身来,道:“既然此事已定,退朝!”说完便直接下朝去了。 留下奉天殿之內一群人怔怔出神,表情错愕地呆在原地,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詹徽、傅友文、刘三吾三人则是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 也各自略低著头,朝奉天殿大门的方向准备跑路,只是三人脚步匆匆地刚走到门口,便被人给叫住了:“詹大人、傅大人、刘学士,留步!” 詹徽三人心里微微一沉。 只当做没听到一般,头也不回地跨步出了应天府,赶紧跑路去了——反正他们现在是黄泥巴掉裤襠,不是屎也是屎了,再给人多问上几句,谁知道会不会招惹更大的猜疑?还不如少说少错,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而这个功夫的时间。 许多人也稍稍回过神来许多,开始各自和自己相熟的人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压低声音耳语议论起来: “嘶……这三个人怎么越看越有点贼兮兮的样子,莫非借著陛下之手在朝堂上搅弄风云的……真是他们三个吧!?” “对了!今日早朝陛下都还没提起秦王、晋王造反的事情,只说了个削藩,他们三个人就好像什么都知道了一般,积极应和此事!他们肯定早知道了!甚至削藩这事儿就是他们一手操纵的,也未可知!” 正如詹徽三人所想的那样,原本就已经有人扣到他们头上的锅,扣得越髮结实了! 在一些人眼里,这特么石锤了啊! 当然,这只是一部分人的想法,最近应天府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看起来还十分地扑朔迷离,在一些事情看法上当然就你有你的目光,我有我的想法了: “但……从之前的廉价布匹以及诸多布置来看,包括此次反王谋逆,都需要精细的技术、筹谋、规划、手段乃至是执行力,他们三人虽个个都能力不俗,但我却觉得,这些手笔都太大了、太利了,不太像他们的风格。” “我还是以为……这背后的手……另有其人!” “或许你们有没有想过,从来就没什么搅弄风云,也没什么背后的手?” 第308章 不破不立 “你是说……筹谋操作这一切的,就是当今陛下!?”其中甚至有人討论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不过很快就有人摇头:“这哪儿来的无稽之谈!当今圣上再怎么著,也还只是个半大孩子而已。” “凭他一己之力能够筹谋做下这么多事情,那他之前干那么多荒唐事儿怎么解释?若这一切真的都是陛下自己个人的手笔,那他就不至於干出那些堪称任性妄为的事情来!” “……” 殿內的朝臣如潮水一般三三两两地出了奉天殿,各自抱团低声议论著,也有各自的想法和猜疑。 其中固然真的有正確答案,但一般来说都是先排除了这个正確答案,亦或是將信將疑地无法確定。 整个奉天殿內外。 皆是一片凝沉的气氛。 “罢了罢了,此事在有一个具体的定论之前,谁也不知道具体会是什么情形,有这功夫和心力琢磨来琢磨去,还不如赶早地点个卯,出宫听听报去!” 说到底,他们也都是打工人。 现在这公司出乎意料地运转得好像还不错,大部分人的心態当然是觉得,既然不错,那就好好当个打工仔得了。 而今天,的確还有件牵动人心的事情——报纸发布。 在娱乐极度匱乏的年代,这就是人们茶余饭后最大的消遣之一,也是朱允熥为什么选择今天摊牌的原因。 …… 凉国公府。 诸多淮西勛贵照例聚集到了蓝玉的府上。 “一个秦王、一个晋王……哪个都不是善茬儿,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陛下居然不知不觉地就把他们逮到京城来了,这……是不是有点太……” 有人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一时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这时候,却有人朗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太什么?没什么可太太太的!不管陛下是怎么做成这件事的,对咱来说,就是件大大的好事!” “这至少说明,陛下当天晚上说的是真的!他是真的在办事!把秦王、晋王给削了,少了两个最大的镇边藩王虎视眈眈,换句话来说,陛下这位置,就是越来越稳了!” “陛下的位置稳了,咱们的好处,可不就指日可待了么?陛下这可不就是真的在想著实现当初咱们当著先帝灵位面前说的事情么?哈哈哈哈哈!” “这话说的不错!咱的好处不远了!” “……” 不得不说,这话说得的確在理。 这群武夫別的整不明白,计算兵力、优劣、胜负上却出不了什么问题。 这也是为什么朱允熥敢放心大胆地直接削藩,甚至藉此在明面上、暗地里都进一步扩张自己的实际军权——没错啊!诸位叔伯公,我是真的在为了“我们的美好未来”而努力啊!你们误会什么? 聊到这里,眾人的心情似乎都十分不错,堂內发出一阵阵朗声大笑,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甚至乎,这件事情还打消了不少人心里的迟疑。 习惯性坐在角落默默参与会议的张温摇了摇头,一颗心愈发有些发沉: “太急了,他太急了,为了掌权、打压掉自己潜在的威胁,出手太著急了!原本凭藉我们这群人威慑藩王,同时以藩王威慑我们这群人,是一个极好的平衡之道,无论他的目的和心思是怎样的,至少可以让大明维持稳定。” “若是他能以一个平和的手段处理此次藩王谋逆的事情,適当削藩但保留秦王、晋王的一定能力用来只能我们这群淮西勛贵,才是保持平衡的最佳方法。” “现在这个平静,只怕要逐渐开始被打破了!” “这群人之中,大部分人都是桀驁不驯的性子,还贪婪成性,有藩王威慑还好,他们起码还是会有所顾忌一些,现在打破了这个平衡,很难保证这些人不会膨胀起来……” “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威胁到皇权……” 想到这里。 张温端起茶杯缓缓抿了一口,不由紧蹙起了眉头。 他不得不和淮西勛贵混跡在一处,私心来说却白不希望如今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大明皇朝乱起来…… 可这些事情他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 隨时都在心里衡量筹谋著。 现在突然出了藩王谋逆的事情,那位心思深沉的少帝还直接出手削了两个这么大的藩王,张温一时都看不下去了。 一时觉得有些悲观起来。 …… “不破不立。” “如果只是想要保持平衡,当然是留著朱樉和朱棡的藩位乃至是他们手里的亲卫军军权位最好。” “只是这样下来,我就永远会处於一种被人掣肘的状態之中……永远无法真真正正拥有我握有的这份权利,未来更无法隨心所欲地去做那些想要完成的事情。” “只有一步步真正把拳握在手里。” “权才会真正落到我的手里。” “若此时庸庸碌碌地沉溺於平和的现状之中,未来总打破平衡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自取灭亡!” 醉鹤楼之中,朱允熥也换了一袭月牙白的普通常服,来到了平日里待著的包厢之內。 他若有所思地以指腹轻轻敲击著面前的桌面,在心里盘算著大明皇朝如今的格局,在心中给自己暗暗定了定心。 张温考虑到的,他当然也考虑到了。 不过朱允熥现在自己手里已然有了一定的底牌,淮西勛贵暂时还能够稳住,只要等这个冬天一过,把炼钢、大炮的事情安排起来,再加上手里的这些牌。 淮西勛贵又如何? 正当朱允熥怔怔出神,在心中暗暗盘算的时候。 一身小廝服装打扮的马三宝推门而入:“陛下,宋指挥使回来了……” 第309章 这老小子挺谨慎啊 朱允熥抬眸,眉头微微一挑:“让他进来。” 马三宝微微点头致意,隨后,一身劲装,头戴黑纱箬笠的宋忠便走了进来,脱下头上箬笠:“参见陛下。” 也好在醉鹤楼之內,多的是各路达官贵人,其中不愿暴露身份或是形容样貌的人也不少,他这装束倒是不显得打眼突兀。 “回来了?”朱允熥淡淡地道。 “微臣所办事毕,特来述职。”宋忠抬起头来看向朱允熥,目光微微一亮。 他刚刚从西安回来,亲自参与平叛、知道其中的所有內情,此刻看到神色平静的朱允熥,一时不由露出一副肃然起敬的神情。 嘆道:“陛下虽是稳坐应天府,却依旧能运筹帷幄,属下万分敬服!” 虽然他一早並不知道冯胜和傅友德的事情。 不过西安那边事了,退一回头,也立刻就想明白了此次事情的全貌,虽然对自家主子各种骚操作也算见识了不少,宋忠心中依旧觉得离谱。 一个冯胜、一个傅友德,就这么被陛下收入囊中了? 那日他不是没有亲眼看到:两大开国大將,百战经验、驍勇善战在军中又有威信,同时却是身份敏感,各自和镇边藩王有姻亲关係……这样两个人眼中竟露出对陛下的讚扬与效忠之意! “陕西、山西两地情况如何?”朱允熥直接问道。 宋忠也立刻收敛起自己一时的激动与感慨。 肃然抱拳:“启稟陛下,一切都已经办妥,罪臣朱樉乃是在从山西回西安的路上被抓获的,並未费多少力气;至於罪臣朱棡,虽稍费了些功夫,但有陛下安排的宋国公作为最终坐镇,出不了意外。” “不瞒陛下,当时宋国公带著人马突然冒出来……” “把微臣都给嚇了一跳。” 说到这里,宋忠尷尬地笑了笑。 “嗯。”朱允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冯胜会站在他这边是完全在他预料之中的。 毕竟这些和镇边藩王有姻亲关係同时又有实力的武將一旦有什么反心,一般都只能以和自己姻亲关係的藩王为依託,朱橚现在在医疗院正嗨,冯胜连有反心的依託都没了,又有周王朱橚作保,唯一的选择当然是顺势表忠心。 更为关键的,是傅友德,造反的正是他的亲家,但又不得不承认,傅友德是一把好用的刀,若是要把这柄刀折了,朱允熥多少还是会有些捨不得的。 而宋忠也很明白朱允熥的心思。 不等朱允熥问便直接开口道:“至於颖国公,属下以为,他还是忠於陛下的。” “捉拿罪臣朱棡之时,他正纠集了麾下所有亲卫军,甚至还策反了山西一名都指挥同知杨泰寧,这个情报是一开始没有查到的,不过微臣却是万万没想到,这个杨泰寧煽动的人马,竟是被颖国公给拦下来的。” “见到颖国公的时候,微臣也是嚇了一跳。” “结果颖国公直接把杨泰寧手底下统兵的千户脑袋都给拧下来了,陛下对於宋国公的安排微臣事先都是不知情的,在整件事中的行事和反应自然不可能有什么破绽被颖国公看到,而颖国公在那等情形之下依旧能如此决然,想来是当真效忠於朝廷、效忠於陛下的。” 跟在朱允熥身边那么久,宋忠当然知道朱允熥想听的是什么,也知道朱允熥为什么事先没有和自己透露所有的安排,猜得到朱允熥就是在试探、威慑傅友德。 听到这消息。 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柄利刃还能留在手里用,这是个不错的好消息。 不过隨即他却微微蹙了蹙眉。 轻声呢喃道:“决然出兵……镇压朱樉策反的人马……”他沉默下来,以指腹轻轻敲击著桌面,似是在思索著什么。 这倒是让宋忠一时没明白他在想什么。 宋国公、颖国公都有心效忠,这不是好事情么? 不过朱允熥没说话。 他也不敢多说什么。 约莫好几个呼吸的时间过后,朱允熥才似是想到了什么,双眼微微一眯:“傅友文这老小子挺谨慎啊!” 以傅友德的立场。 自己是个自继位以来就频频闹出荒唐么蛾子的小皇帝,而朱棡却是他的亲家公,就算他不跟著朱棡一起造反,也不至於那么主动冒头站在自己这一边来。 最聪明的选择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同时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在西安、河南一带练练兵什么的,观望观望。 而他却在这件事情上如此激进。 这其中一定是有点原因的,思来想去……这原因多半就是出在傅友文身上! 旁人不知道他的手段和心思,傅友文却是知道的,这种关键时候给自己的兄弟通个风……这才能解释得通! 听到朱允熥的吐槽。 宋忠也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面露一丝恍然之色:“原来如此,我也说总感觉有点怪怪的,只是一时又说不出是哪里怪怪的,当朝的户部尚书这傅大人和颖国公可是兄弟!这就一切都合理了!” “那陛下可要处理此事?”宋忠问道。 “不必。”朱允熥摆了摆手,並没有要追究的意思。 傅友文是个谨慎的,而在站队立场这种大事情给自己的兄弟通通气,也是人之常情,况且傅友文这段时间还和詹徽、刘三吾,三人一起为应天府百姓的躁动暗中奔波,二人一文一武,是好用的利刃,也是好使的工具。 “你在此事上留个心眼就是。”不追究是一回事,有一定的防备是另一回事,毕竟人心是瞬息万变的,人不预则不立,能防一手肯定是要防的。 “是,陛下。”宋忠立刻应声道,“另有一件事便是,罪臣朱樉、朱棡已被押解至应天府,不久前刚刚进的城。” 对於此事,朱允熥反而表现得十分平淡。 只是点了点头,道:“这都是小事了,板上钉钉的造反谋逆,后面就是走个流程的事情了,把人看好就是。” “微臣明白。”宋忠道。 正当这时候。 包厢之外传来一阵譁然:“什……什么?秦王、晋王都意图谋逆!!?”显然,这一期的报纸已经到了醉鹤楼,看台上的读报先生也已经在分解本期热点了。 而隨著外面响起一阵阵譁然的同时。 却也听守在此间门外的人道了一声:“余姑娘来了,姑娘安,小的这就去稟报我们家主子。” 索性朱允熥已经听到了,宋忠这边的事情也说的差不多了,他便对宋忠摆了摆手道:“直接让她进来吧。” 这段时间,徐妙锦还是一直躲著家里。 朱允熥一般到了报纸发售的时候就会出宫来吃吃瓜什么的,徐妙锦也就习惯在这个时间来找他。 第310章 民怨,不过一时而已 隨著宋忠退了出去。 一袭淡黄色衣裙,带著白纱箬笠的徐妙锦也走了进来,轻车熟路地摘了箬笠,径直坐在朱允熥身侧:“哟,今天来这么早吶?” “是你晚了吧?台上先生都开始读报了。”朱允熥道。 徐妙锦吐了吐小舌头,道:“这不是家里找我找得紧嘛,我可是冒著被抓回去的风险才来找你的,这不等台上先生开始说书了才悄悄过来么。” “谁叫你平日里都见不著人,到了朝廷售报这一日才会出来耍。上次你讲的三大定律,你只讲完了第一个“惯性定律”,余下的可还没讲呢。” 朱允熥反正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了,所以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道:“那我们接著讲“加速度定律”。” 徐妙锦却是秀眉微微一蹙,道:“不是,你不好奇么?秦王、晋王造反了,咱好歹把这一篇听完了呀。”她虽被朱允熥所讲的物理世界、星辰运行……都感到十分新奇,但不妨碍此刻最劲爆的消息是看台上正在讲的事儿。 毕竟秦王、晋王造反的事情,此前是一点风声都没有。 不过她话都说完了才突然想起来:“噢,差点忘了你上头有人了,你连《射鵰》后一期的內容都能提前知道,想来此事也早听过了。” 听到这话,一旁奉茶的马三宝顿时不由发出一声忍俊不禁的轻笑,在心中暗暗腹誹道:“这事儿可不就是您旁边这位一手策划的么。” 徐妙锦倒是没有注意到马三宝面上的神色。 只是一边听著外面的读报先生解读此事、听著外面眾人议论的声音,缓缓抿了一口茶道:“秦王、晋王二人本就是先帝的第二子、第三子,且还不是什么老实本分的,只怕应天府这位新帝一登基就有了反心,他们造反了倒是也不奇怪,只是这次那昏君的处理,也太过雷厉风行了。” 算起来,她和朱允熥也算是十分相熟了,说起话论起政来自然也不会去遮掩什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甚至乎,朱允熥都已经习惯了对方“昏君”的称呼了。 “现在看来……那个昏君背后,必然有一只操纵一切的手了!亲王、晋王谋逆,可不是那么好平的事情,之前的什么纺纱机、织布机……或许可能是他在什么古籍上,抑或是走了大运发现了那些东西,这次的削藩,却绝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徐妙锦目光透过此间的窗户看向,看著看台上的读报先生,若有所思地评价道。 朱允熥挑了挑眉,对她的说法不置可否。 毕竟他也不能跳出来说什么“哪儿有什么操纵一切的手,我乾的我乾的都是我乾的”吧? 正当此时。 靠近外面街道的窗户隱隱传来一阵阵嘈杂之声,这声音还在慢慢朝这边移动、靠近。 削藩的事情徐妙锦也听得七七八八了。 自然也注意到了这声音:“佟昀?你有没有听到外面的声音?百姓好像颇为轰动。” 朱允熥点了点头:“看看去。”他也有些好奇,一时不知道外面为何会显得如此轰动,按理来说一个削藩的事情……对於百姓来说,跟上次的布料事件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 二人对视著交换了一个眼神。 一起抽身而起,走到窗户旁边,將窗户支了起来。 这时候,外面的嘈杂声已经颇为清晰了,尤其当窗户被打开来,立刻就传到了房间之內。 “这就是造反谋逆的秦王和晋王?” “居然这么快就被押解进京了!咱这都才刚刚听到消息和风声吶!嗐!可惜了……要是……嗐!” “有什么好不敢说的!如你坐在奉天殿上的那位不拿咱们的命当命,兴许换上个人,就能拿咱的命当命了呢?今年冬天还不知道要怎么过呢!咱啥都敢说了!” “秦王殿下!晋王殿下” “……” 原来,是运送朱樉和朱棡二人的囚车刚好路过此处,这才引起了百姓的轰动。 只不过。 眾人虽然知道了朱樉、朱棡造反谋逆的消息。 他们二人在应天府境內,却和一般的那些被押送的、臭名昭著的囚犯待遇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不仅没有人丟东西、吐口水唾沫什么的,反而聚集了一群人围著他们高呼。 不少人甚至看著他们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 胆小一点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胆子大的则是直接开始喷,甚至表达自己心中的遗憾。 似的…… 对於大部分应天府百姓来说。 他们甚至希望,朱樉和朱棡二人能够造反成功!——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两个人能那么有自信,也想抓住这个时机搞事情——自从廉价布料的事情公布以来,应天府之內的百姓从来没有停止过怨声载道。 他们的怨念是加诸在朱允熥这个皇帝身上的。 这种情况下。 人都是利己的,这种情况下,他们当然希望有个人能来造了朱允熥的反,新皇帝怎么样不知道,但换个皇帝……说不定呢? 看到大街上此刻的情形。 马三宝顿时不由紧紧蹙起眉头来,看了一眼朱允熥,显然有些不太好受,他是知道这其中的內情的,自家主子为天下百姓殫精竭虑,他当然看不得自家主子受委屈。 朱允熥反倒对此不以为意。 民怨,不过一时而已。 第311章 两全其美?哪儿能这么好? 看到自家主子亲眼看著这些、亲耳听著这些,竟还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马三宝不禁双目微微发红,抿了抿嘴唇似是欲言又止。 他也不知道,究竟要多强大的一颗心,才能在眼前的风云之下毫不变色,明明这也只是一个自己看著长起来的半大孩子罢了…… 不过他明白朱允熥的苦心。 所以最终还是咬著牙看著下面哄闹的百姓,把千言万语都咽回了肚子里。 不过一直默默待在旁边,隨身护卫的锦衣卫都指挥僉事赵峰,却是忍不住把马三宝心里的话给说了出来:“当街便敢辱骂当今圣上,这群刁民胆子也太大了!”他双手抱胸,看著下面一副气呼呼的样子。 这次听到赵峰维护当朝皇帝,徐妙锦不仅没有反驳什么,反而意味不明地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慨然,道:“盼著秦王、晋王来当这个皇帝,也是病急乱投医了。秦王、晋王当了皇帝,等著比谁跟谁更惨去吧。” 听到徐妙锦这话。 赵峰一时都忘了自己心中的义愤了,略带一丝讶然地抬起头看向徐妙锦道:“呵!这次你倒是拎得清。” 徐妙锦嫌弃地白了他一眼,道: “秦王生性恶劣,先时大明国力疲敝,既要从大战中恢復百姓民生,又要防备著残元势力时不时的反扑,他倒好,一就藩便纵情享乐,大修宫殿不说,尽干些欺男霸女、玩弄虐待奴僕百姓之事,连朝廷这边都屡屡收到弹劾奏疏,便是先帝也差点容不下他。” “晋王虽不比秦王荒诞,也十分善战立有战功,却也是个骄横跋扈之辈,对待百姓冷酷严苛,想事做事不计较后果之人。” “与他们二人相比,一个顽劣任性些,喜欢些银钱找乐子玩玩的昏……小皇帝,反而要好上不知多少。” 以徐妙锦的出身,这些事情多少都是有所耳闻的,再加上她自幼也是熟读经史,一双眼睛竟也是明镜儿似的。 想起来这段时间应天府內闹哄的诸多事情。 即便她的心里,依旧对所谓的“选妃入宫”之事,十分反感厌恶,却也是不经意间就把叫顺口了的“昏君”称呼都给改了。 顿了顿。 才略略露出一丝悵然之色。 继续道:“那个小皇帝……虽顽劣成性、任性妄为,但在全国售卖廉价布料这件事情上……的的確確救了不少人的性命,甚至自己背负了这骂名。他的错处多,但至少在这件事情上,没有错处。” 听到徐妙锦这一番话。 赵峰面上顿时露出一脸意外之色,他可没忘记这小丫头从一开始对自家陛下是有多看不上的,哪回不是不骂上几句就不舒服的? 搞得赵峰憋了一肚子反驳她的话都没处说了。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一时都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 顿了顿,他才不痛不痒地吐槽了一句:“我还以为你和当今陛下有什么天大的深仇大恨吶。” “我当然……”徐妙锦本来想顺著说一句,“当然有深仇大恨”,不过却是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了。 之前她贸然得知自己要被送到宫里去给昏君选妃,心里的怨念是极大的,每次开喷自然也多少带了点个人恩怨。 只是这段时间哄闹了这么久。 转念一想……这好像也不能完全说是那昏君的错。 所以,徐妙锦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有些心虚地轻哼了一声,道:“本姑娘又不是什么是非不分之人。” 说罢,或许是觉得自己之前说话太过分了,他把目光转向窗外那群义愤填膺大喊“秦王殿下”、“晋王殿下”的应天府百姓身上。 秀眉轻蹙,神色有些复杂地轻呢道:“站在一国之君的角度来说,牺牲小部分人,救了大明那么多穷苦百姓,这件事情已经可以说是无可挑剔了。” 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 那一双好看的眸子里,竟也有了几分心疼之意。 沉吟了片刻,她才想起来,站在自己身边的“佟昀”好像一直都没说过什么,只是静静地看著窗外熙熙攘攘的一切,那种目光,似是站在高处俯瞰著什么一般。 “佟昀,你觉得我说的不对吗?”徐妙锦问道。 她和朱允熥谈古论今、聊軼事杂话、聊世界、聊天地、聊星辰大海……她一直觉得,自己身边的少年,是一个通透、沉稳、敏锐、睿智之人,此时不当如此沉默才对。 被徐妙锦这么一问。 朱允熥的目光从窗下路过的朱樉、朱棡二人身上收了回来,倒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徐妙锦这一问。 认可徐妙锦的话吗?还真不认可。 他做事情,一向追求完美,是典型的“小孩子才做选择,我是大人,我都要”类型的人格。 什么牺牲、二者择其一,他最不喜欢了。 顿了顿。 朱允熥也不遮掩什么,饶有兴趣地露出一个平静的笑意,道:“牺牲小部分人的利益满足大部分人的利益,这是在人数悬殊情况下,看似合理的选择,譬如一个人和九十九个人,十个人和九十个人,但……” “如果是四十九个人和五十一个人呢?你觉得这个合理性还成立吗?”朱允熥看向徐妙锦反问道。 这是一个前世在网络上经常被提起的议题,也是一个从来没有过定论的议题。 在朱允熥看来,最好的选择是让这个议题不出现!——通过提前的准备、规划、安排、筹谋、预判、规避。 而他做任何事情也都是这个准则。 朱允熥提出的这个角度,倒是徐妙锦从来没有想过的,一直以来她都是下意识觉得,小部分人与大部分人比较,这是划算的,没有往更深的去想,亦或是从来就没注意过。 因此,这次倒是轮到徐妙锦沉默了下来。 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朱允熥这个问题。 好一会儿,她才微蹙著秀眉轻嘆了一口气,悵然道:“我……也不知道。” 一下子她当然做不出抉择。 別说是她了,后世那么多哲学家、网络上那么多睿智网友,都没人能在这样的论题上搞出个什么定论来。 不过下一刻。 她好看的眸子微微一转。 似是不服气一般道:“但是,小皇帝当下这个法子,已经算是最优解了,旁人还想不出他这个法子来呢!许多穷苦百姓每年冬天只能盼著少下几场雪,听天由命的活著。” “而且在这件事情上,他当然有更平和的手段,可以让应天府百姓不那么怨他,他可以拖一拖,一年也好,两年也好,只是这样要少救下许多人罢了。” “但没人会因此而指责他的错,毕竟从古至今那么多皇帝都没解决过的事情,他解决不了本也在情理之中。” “就凭他没有那么选。” “便已经值得让人敬重了,这时候,哪儿还要去吹毛求疵地指责他放弃了那一小部分人呢?” 显然,徐妙锦跳脱出了朱允熥提出来的论题,直接把目光放在了最实在的事情上来反驳朱允熥。 朱允熥挑了挑眉没有再多说什么。 再往下的事情,现在还得捂住,他和徐妙锦姑且还算谈得来,还能说是半个师徒关係,但也並不代表朱允熥就会那么信任徐妙锦了。 所以此事也没法继续往下谈。 他也只是淡淡摇头一笑。 见朱允熥这副模样,徐妙锦皴了皴琼鼻,不太满意地道:“想要满足你的质疑,除非你能有两全其美的办法,能够既要大部分人,也要小部分人。只是两全其美,世间哪儿有这么好的事儿?” 第312章 秦王府和晋王府被抄了?? “我看你多少有点太异想天开了。”徐妙锦撇了撇嘴,吐槽揶揄道,“若你有这等好办法,便赶紧入宫献计去吧,说不得还能洗了你这商人的身份,给你做个大官儿!” 这话都说得朱允熥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倒是旁边的马三宝有些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噗嗤。” 想不到吧? 自家陛下可还真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吶! 不过与此同时,马三宝也有些无奈,心中暗暗吐槽道:“陛下也真是的,这小丫头平日一副急公近义的样子,平日里总是多有不满,如今总算向著陛下说了一回话,陛下倒好,还给人小丫头惹毛了。” 徐妙锦和住评阅书一番拌嘴,本就有些恼了。 又听马三宝在一旁发笑,忍不住立刻质问道:“你又笑什么?莫非你还有更好的法子不成?” 马三宝只能立刻把笑意憋了回去。 学著朱允熥平日里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道:“没有没有,只是想到了好笑的事情。”不过他终究还是没忍住,帮自家主子多吵了一口架:“咱当然没什么好办法,但是……说不准其他人有呢?”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徐妙锦篤定地道。 常规的情况是,冬天越来越冷,穷苦百姓嘛听天由命,硬扛,扛下来了就多活上一年,没扛下来就赶著投胎去。 尤其现在这个年月,冬天更是一日比一日寒酷。 能够救下这么多百姓。 已经能算得上一个奇蹟,或是说万幸中的万幸了——刚好小皇帝、亦或是他背后那只手发现了这种布料量產方法,而小皇帝和他背后那个人选的,是背负骂名来救人。 几人说话间。 朱樉和朱棡二人的囚车渐渐走远,簇拥著的百姓自然也跟隨而去,哄闹声、怒骂声……也都隨著远去,房间內外都变得安静了下来。 “罢了罢了。” “不与你吵论了,我知道你说那些话,也是因为怜悯那一小部分被牺牲的应天府百姓而已啦。否则以你家经商,那么有钱的份儿上,你哪儿需要考虑这些?” “反正这些事情也都是小皇帝需要考虑和顾虑的事情,你我可管不了这么多,不如听听报便是咯。” 徐妙锦挑了挑眉,主动开口道。 此时,外面已经把“秦王、晋王造反谋逆”的消息给讲完了,现在自然进入万眾瞩目的连载小说《射鵰》的故事解析阶段。 她呵呵一笑道:“不过这期我前面都已经听你讲过啦,有没有最新一期的,快说与我听听。” 一边说著,粉嫩的小手都忍不住搓了搓:“咱先讲讲下一期的故事,然后老师再给我讲解物理三大定律。” …… 话分两头。 当朱樉、朱棡二人谋反的消息传到应天府的同时,两路不起眼的人马也进入了北平府一带境內。 一路往北平京郊的庆寿寺而去。 一路则是进了北平城里,然后又进了一座中规中矩、不甚起眼的三进宅子里。 往后。 庆寿寺的住持,道衍和尚便急匆匆地也入了北平城,去燕王府“討论佛理”来了…… “道衍师父?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看到道衍和尚突然拜访,朱棣顿时心头一跳,他一向谨慎,所以並没有自己布置情报人手,几乎所有的情报都是通过姚广孝的手得知的。 现在这个时间,也不是常规交流情报的时候。 道衍和尚这个时候来找自己……必然是有大事发生! 想到这里,朱棣立刻站起身来,迫不及待地问道:“道衍师父那边,收到什么消息了?” 他的目光微微闪烁。 显然略带一丝忐忑。 主要是最近都太水逆了,就没听到过什么好消息,让他对此有点后怕。 果然…… 道衍和尚深吸了一口气,微蹙起眉头道:“殿下,大事不妙了……” 见道衍和尚都一脸凝沉的样子。 朱棣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好在这段时间,他的心臟也算是经过千锤百链了……承受能力好歹增强了不少,也是立刻深吸了一口气,稳住自己的心绪问道:“直说。” “贫僧留在陕西、山西两地的探子传回来消息。” “说是……秦王府、晋王府……都已经被朝廷给直接抄了,细细一探,说是秦王、晋王意图造反谋逆,大逆不道,已经被锦衣卫逮捕,押解进京问罪了!”道衍和尚道。 就连他的面上也略带了一丝慌张之色。 在他原本的计算里。 这都是可以利用的兵力! 第313章 竟已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了么? 听到这消息,朱棣顿时感觉自己遭了一道晴天霹雳一般:“什……什么!!?二哥三哥造反谋逆?” 在此之前,他们一直把朱樉和朱棡算进了未来的规划里,当然会在陕西、山西一带安插上暗桩。可直到今天之前,他们都没有收到来自暗桩的,哪怕一丁点关於造反的情报消息! 因此。 今天见到道衍和尚过来。 他想过可能会是什么不太好的消息,却从来没想过是朱樉、朱棡谋反被逮了这么离谱的事! 朱棣感觉自己一颗心臟都哇凉哇凉的。 在他的计划里,自己的好二哥好三哥当然是要死的,但绝不是现在,好歹得等他用完了再死啊! 顿了顿。 他还是不死心地看向道衍和尚问道:“此事可真切?或者说……二哥和三哥造反谋逆的罪名,是否有確凿证据?” 问完这话,他若有所思地自语道: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各大藩王目前都算得是拥兵自重,尤其是我们这几个镇边塞王,是否是因为朱允熥和他背后之人忌惮这一点而给他们安上了谋逆之罪?” “若是如此,我们倒也不是不能操作。” “至少我们可以暗中运作,一方面替二哥、三哥辩白,让朱允熥和他背后那只手,顶著“屠杀亲叔”的名义压力而有所忌惮,另一方面还可以煽动其他藩王的恐慌,让他们抵制此事,乃至藉机起事?” 被他这么一问。 道衍和尚神情微微一凝,轻嘆了一口气道:“贫僧明白殿下的意思,若此事当真是他藉故扣的谋逆之罪就好了!” 见道衍和尚这副神情,朱棣一颗悬著的心再次死了,不敢置信地道:“证据確凿?怎么会?若本王的二哥和三哥真有实实在在谋反的行动,我们怎会毫无察觉?” 道衍和尚立在胸前的手掌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沉吟了片刻,双眼微眯,道:“实实在在谋反的行动,他们的確有,只是这谋反才刚起事,就被朝廷摁下来了!” 朱棣紧蹙起眉头,愈发有些不太理解了:“刚起事就被摁下来?这从何而说?” 陕西离应天府多远?山西离应天府又有多远,这中间,便是情报信息的传递都要耗费不少时日。 道衍和尚语气有些悵然: “我们还是低估了应天府啊……” “秦王殿下是在从山西回西安的路上落网的。” “至於晋王殿下,则是刚刚集结了他的亲卫军,就立刻被应天府的锦衣卫指挥使带兵给镇压了,其中似乎还有颖国公和宋国公掺和在其中,只是再具体的情报,贫僧的眼线就伸不进去手了。” “为何会是这样的结果,殿下大可想一想。”道衍和尚一双眸子微微闪烁,反给朱棣拋了个问题。 朱棣咬著牙,看著自己手中的茶杯,沉默著思索了片刻,紧接著才骤然抬眸,重重地把手中茶杯往旁边一放,淌出许多茶叶和茶水。 “我二哥悄悄去了西安,能让他冒著大风险离开自己所在封地的事只有一件——找我三哥合作,旁的事情可以委託他人,兹事体大,却只能他自己去一趟。” “而二哥是在回西安的路上在锦衣卫手上落网的……” “略略估算这其中的情报传递路程、时间,或许……在我二哥离开西安的时候,就被应天府的人给打探到了,並立刻传回了应天府!” “通过二哥的行踪消息,应天府那边猜到了他们的一途,並立刻做出防范、派出人手平息镇压!” “所以我二哥连西安都还没来得及回就被拿下了,我三哥也是一出兵就被摁了下来!” 到底是能当永乐大帝的人,道衍和尚的情报虽不太详尽,但仅凭藉这大致的情报碎片,朱棣也大致拼凑出了其中发生的具体情况。 而说到这里。 朱棣的后背,也顿时一阵冰凉,全身上下汗毛竖起!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情,应天府那边的消息之灵通,竟已经到了如此迅雷不及掩耳的地步了!!! 道衍和尚目光微微一冷:“不错,只怕陕西、山西两地早就已经暗中处於那个人的眼皮子底下了,这才三个月的时间,就已经如此手眼通天了,此人的手段布置,比我们想的还要更加可怕!” 朱棣双手紧紧捏著自己身下椅子的把手,不知不觉间,连指尖、指节都已经开始泛白。 眸子里闪过一丝恐惧:“陕西、山西两地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了,那本王的北平城……” 这才是最令他毛骨悚然的。 他现在已经完全无法估量那个人的眼睛到底看到了多远,看到了多洗,亦无法预计那个人的手到底能伸多长! 要是对方眼睛真能和监视陕西、山西两地一般,看到北平城这边……他虽然自认十分谨慎、少有破绽,却也知道自己私底下搞了不少事,总是有可能被对方察觉点什么的。 但凡自己露出了什么破绽。 会是何等后果? 朱棣的话音落下,道衍和尚先喝了口茶,既是让自己的心神稳一稳,也是给朱棣时间稍微冷静下来。 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道:“贫僧以为,那个人的眼睛目前应该还不至於看到北平这边。” “殿下莫非忘了,自从朱允熥上位之后,我们便对北平城里的人员进出格外防备,就算这条防线不可能防住所有的暗探和眼线,但总能捕捉到一两个探子,给咱们警个醒吧?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捉到过这样的眼线和探子,北平这边……应当暂时无事。”道衍和尚语气颇为篤定地道。 想到这一点,朱棣也是微微鬆了一口气。 道衍和尚则接著道:“还有私宅里的那位呢!陛下以假死脱身,一旦被应天府察觉到此事,定然有生命之危,他选择来咱们北平待著,想来也是认为,北平是安全的。” 朱棣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道衍师父所言有理!” 然而,他一颗提著的心虽放了下来,心中的情绪便立刻转而变成了失落、不甘:“只是……如此一来,往后,我们的机会便渺茫了……” 不甘,万分的不甘! 这就是朱棣此刻心里最大的烦闷。 明明自己和父皇一样驍勇善战,镇守北疆十年,立下战功无数;明明自己治理北平,十年来相安无事;明明应天府的黄口小儿丝毫不能济事、顽劣任性…… 自己怎么就……好像莫名其妙地一步一步失了机会了? 別说朱棣,就连道衍和尚此刻都不由微微一怔,沉默了下来,同时双手紧握成拳,一双眸子不知盯著何处出神,似是在思索著什么。 二人之间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 道衍和尚才收回了目光,抬眸看向主座神情有些失落的朱棣,沉声道:“现在我们的希望,便只在私宅里那位的身上了!” 第314章 父皇是我们最大的底牌! “父皇?” “二哥、三哥镇守陕西、山西两地,皆是要塞之地,手里的亲卫军兵力,可以煽动的人马都不少,现在我们算是完全失去了这一部分助力……” “便是父皇……想要把这艘翻了的船翻回来,也难了吧?”朱棣有些不太自信地道。 此刻,道衍和尚的眼中,也少了一份一直以来的篤定。 沉吟了片刻才道:“这就得看陛下手上,到底还留存了多少力量,到底还能调动多少力量了。” “贫僧以为,机会,总还是有的!” “说到底,那终归是洪武大帝!就算阴沟里翻了船,总也还能剩下几块板子能够浮得起来。” “这次的情报里提到的宋国公、颖国公……都是一路跟隨陛下上来的,信国公虽退休养老去了,可身子骨还不错,还有王妃的母家,信国公、中山王二人,和陛下可还算当初拜把子的兄弟。” “殿下也曾说过,如今继承了魏国公爵位的徐辉祖承了严厉的家训,只以正统为尊,换句话来说,其实应当是以陛下为尊才是……” “这天下还有陛下那么多儿子,有陛下在,一些野心不大,难以为我们所用的藩王,不代表不能为陛下所用。” “这大明的天下,终究是陛下打下来的。” “陛下能打下来一次,谁说不能打下来第二次了?” 道衍和尚很少一次性说这么多。 连他也没意识到,这些话,或许是为了给朱棣定心,同时,也似乎是在给他自己定心:“成大事者,切不可急於当下,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最后一目能落到谁的手里。” 你可以说他是个和尚,是个能够精通儒释道三家的、天赋、慧根都极高之人,但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说…… 他是个赌狗。 他个从十年前就把注押到朱棣身上,到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了,但凡还有一丝机会,他都不会放弃。 到了如今这地步。 朱棣也早不是之前那个瞻前顾后、犹犹豫豫的朱棣了,他的身体里,装了一颗野心.对道衍和尚这话,自然也认可地点了点头:“不错,父皇是我们最大的底牌!” …… 而与此同时。 北平城一座不甚起眼的三进宅子里。 朱元璋正地坐在院子里喝著茶,神情略有些悵然。 这段时间以来。 什么舞姬、歌姬的,他是已经完全没什么心情看了,一方面是不想在朱棣面前给朱允熥露了什么馅,另一方面则是……还没有从之前的內疚之中走出来。 对於旁人来说。 朱允熥是皇帝,除了这个身份之外就是毫不相干之人。得知他的所作所为之后,稍微愧疚愧疚,往后这事儿也就算过去了。 可对朱元璋来说。 那是自己嫡亲的孙儿!更是標儿的儿子。 自己十几年来一直对他有所忽视、误会且不说,当年竟然还好几次不经意间绝了这孩子表现、求救的机会! 朱元璋对別的人、別的事狠心。 可亲情一事上,从来都是他的软肋。 也难免他一直鬱鬱寡欢了……即便今日出了不错的太阳,晒在身上也让他觉得有些凉凉的。 正当他看著手里的茶有些怔怔出神的时候。 一道熟悉的脚步声匆匆靠近过来,朱元璋隨意地抬起头来,便看到陆威急匆匆朝自己走了过来。 只是,当陆威看到他面上的神情之时,表情却有些不自然地滯住,连脚步都慢了下来,显得有些踟躕。 “说罢,又有什么咱听不得的消息。” 朱元璋声音平静地道。 二人也算是朝夕相处好几个月的时间了,陆威这副样子,朱元璋多少也猜到了消息不太好听。 陆威亦步亦趋地朝朱元璋走了过来。不太自然地挠了挠脑袋,面上神情略带几分为难,抿了抿嘴唇,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陛下……秦王殿下和晋王殿下……造反了。”虽然知道朱元璋听不得这话,但该说的总是要说的。 朱元璋这边虽已经有了几分心里准备。 可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 还是不由得双手脱力,连手里的茶杯都“哐当”一声,在地上摔了个稀碎…… “老二、老三造反了?”朱元璋神情有些恍惚地问道。 “是,陛下,千真万確的。您……也不要太生气了,莫要气坏了自己的身子才是。”陆威劝道。 “这两个孽障!蠢货!当真是蠢出升天了!!以为自己是老二、老三就可以无法无天不成,就当真能坐得了奉天殿上那个位置不成?” “现在是什么情况?”朱元璋甚至站起了身来,迫不及待地问道。 陆威再次踌躇犹豫了一下。 终究还是把事情和盘托出:“回陛下,倒是没有造成什么太大的坏影响,说到底,这个反其实还没有造起来,就已经被应天府的陛下给摁下来了。” “秦王府、晋王府已经被抄了家,按照情报上提供的时间来算,这个点,约摸著可能都快到应天府,甚至可能已经到应天府去了。” “不过应天府的陛下处理此事十分妥当。” “大明百姓都完全没有受到此事的丝毫影响。”陆威向来会挑好听的说。 第315章 似乎人心就是要朝他聚拢的! 果然,他这话算是说到朱元璋的心坎儿上了,朱元璋焦急的面色都微微缓了缓。 大明皇朝现下里刚刚完成了新旧交替。 许多事情都还不稳。 这时候朱樉和朱棡造反,谁知道会对他一手打下来、又了半辈子时间守下来的大明江山,造成多大的负担? 更重要的是,那个忍辱负重、背负骂名也要救大明百姓於苦难之中的孙儿!此番谋逆一旦掀起……这孩子又要承受何等压力?为此如何殫精竭虑? 朱元璋心里本就觉得对不住自己这好大孙。 想到这些,又如何能不揪心? 也好在…… 此事被处理下来了! 朱元璋先是为这个结果长舒了一口气,隨后才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面前的陆威,讶然道:“两大塞王谋逆,咱大孙真这么轻鬆就解决了?” 诸多消息涌入耳中,大抵是因为心里生气,朱元璋直接忽略了两个好大儿已经被抄家押送进京的消息给略了过去。 反而面上面上露出一抹自豪之色:“这小子!倒是做啥事儿都不差呀!” 朱樉、朱棡的实力他是再清楚不过的。 有淮西勛贵在,想要镇压或许不难,但无论怎么想都肯定得大大干上一场才行,要將此事做得如此乾脆利落,那就不简单了。 朱元璋一时更有些好奇起来,迫不及待地问道: “快给咱说说看,咱大孙又用了啥招儿?” “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儿吶!” 陆威点了点头,按照自己得到的情报如实回报导:“回陛下,说是如今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宋忠自京城而来,带著应天府陛下的调令临时在山西一带调集了將近十万兵马,堪堪赶在晋王殿下纠集人马预备起事的时候,截住了。” 朱元璋为蹙著眉头略略思索片刻。 却是摇头道:“十万兵马?不够!” 他十分篤定地抬手一摆:“光是老三手上的亲卫军就已经有好几万人马了,他这些年南征北战,手底下的亲卫军都是精锐好好手不说,建立起来的威信也不弱,愿意跟隨他的人,绝不会少。十万人马可镇不住。” “况且还有……” 朱元璋说到这里並没有往下说完。 他顾虑的自然是此时正在山西河南一带练兵的傅友德,二人这儿女亲家的关係,还是他去年亲自定下的。 只是他那时候万万没想过,自家標儿竟是天不假年,这也让这桩姻缘成了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甚至当初考虑处理蓝玉一伙人的时候,傅友德也在他的顾虑之中。 而这么一算下来。 十万人马怎么都是不够的。 陆威猜测著道:“或许是时间上不太够吧?” “为了赶在晋王殿下起事之前將此事截住,再多兵马可能就没有时间召集了?” 朱元璋点了点头表示认可,而后问道:“然后呢?” 他知道这其中如果仅仅是十万兵马的话,是不可能风平浪静的,肯定发生了点什么,他更想知道的,就是这风平浪静底下,到底曾有过怎样的暗涌。 陆威目光有些心虚地微微闪烁了一下:“刚刚拿到的情报暂且就这些……此事事发突然,在山西布下的暗桩又交到应天府陛下手上去了,而陛下向来又颇为谨慎,想要拿到其中详细的情报,约莫还是需要些时间的。” 好在这时候,刚好有手底下人远远走了过来。 陆威这才略鬆了口气,目光一亮,知道朱元璋著急此事,他朝朱元璋点头质疑了一下后快步朝那人跑过去,以最快的速度取回了新送过来的情报消息。 一边走一边看著,回到朱元璋跟前就赶紧把朱元璋最关心的事情回稟了:“颖国公的確参与到了其中……” 刚才朱元璋虽然没直说。 但陆威多机灵,当然猜到了朱元璋担心什么。 听到这话,即便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此事的结果,朱元璋一颗心依旧不由得提了起来——傅友德自大明建朝前就跟著他,傅友德的能力他再清楚不过了,真加上一个傅友德……不出动淮西勛贵来一场大平叛怎么得行? 同时心里也愈发好奇了起来。 第一份情报虽然没有详细消息,结果却是定了的——直接摁了下来,没有造成丝毫影响。 不过下一刻他便听到陆威请罪了:“请陛下恕罪,是微臣心急了,还没把情报看完就急著跟陛下稟报了。” “此次谋逆之事,颖国公虽参与其中,但也並非陛下预想的那般,是被晋王殿下煽动而协同其造反谋逆!颖国公是和陛下站在一处的!” “不仅是和陛下站在一处。” “而且还半路把晋王殿下煽动的一部分人马直接截停了,更是带著那路人马的领兵千户的脑袋,送给了陛下遣来办理此事的宋指挥使。” “晋王殿下折损了许多兵马,宋指挥使还多了颖国公这等驍勇战將助阵,如此下来,局势便逆转了。” 说完,陆威抬起头来,有些激动地看著朱元璋。 他想事情,当然是跟朱元璋的角度,替朱允熥担心,此事自然也是真心高兴,和朱元璋一样鬆了口气。 朱元璋一脸意外地道:“这个傅友德这次,倒是让咱大是意外啊,以他的能力和胆识,按理来说跟著老三赌一把,谋一个日后的“国丈”、“第一武將”的地位,可能性才更大些才是。” “也好!也好!” “傅友德这次,算是坚定地表了忠心,做出了正確的选择,往后咱大孙基本上不用忌惮著他什么、担心他和老三这层关係可能带来的影响,而且还能继续当咱大孙手里的一把好刀!”朱元璋双眼微眯,满意地点了点头道。 旋即他又似是想到了什么。 微微蹙起眉头道:“只是,就算折了好些人马,老三手底下再怎么都还有好几万的亲卫军,即便局势悬殊,在此等决死的局面下,也足够掀起一阵轩然大波了。” 嗯…… 现下的局面,还不足以支撑那个风平浪静的结果。 陆威则是笑了笑,又继续目光发亮地道:“陛下,只是颖国公,这可还不算呢!就在颖国公现身並坚定站在陛下这边的时候,宋国公也带著兵马现身了,据说……宋国公的出现乃是陛下的提前安排,还说什么“颖国公果然是拎得清的”、“白跑了一趟”云云……” “还传了陛下早就透露的口諭——陛下不忍大明的將士、大明的好儿郎自相残杀,已然下旨赦免了亲卫军的谋逆罪责。” “至此,便算是绝了晋王殿下所有的后路了。” 就连朱元璋也听得心潮迭起,面色都变得十分激动起来,又惊又喜又是意外地嘆道:“好傢伙……就连冯胜也能为他所用?这孩子……” 朱元璋一颗心臟都不由加快跳动起来。 脑海中更是浮现出自家孙儿那张虽略带著些稚嫩,却显得无比成熟、稳重、坚毅的面容。 缓了三两个呼吸的时间。 才激动、自豪、欣慰、慨然地嘆了一句:“这孩子……咱怎么觉得,似乎人心就是要朝他聚拢过去似的!” 第316章 不过是咱大孙的高瞻远瞩罢了 这给朱元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是吸引力?凝聚力?能力?还是人格魅力的原因?亦或是都有? 总之……好像这孩子就是能匯聚人心! 对此,陆威也有种深以为然的感觉。 否则,颖国公、宋国公这二人,乃是何等英凛、厉害且傲气的人物?何以全部都如此向著当今陛下? 他也算是跟著朱元璋一步一步看过来的人。 此时也是打心眼儿里高兴,八分真意两分恭维地道:“是啊!这不也越来越说明,陛下您的选择是正確的嘛!或许陛下这便是天生的帝王之姿!” 这话直接把朱元璋哄得一阵喜笑顏开:“对头!帝王之姿!天生的帝王之姿!” 不过这一番欣喜稍稍冷静下来之后。 朱元璋也是突然反应过来,脸色微微一滯,道:“不对不对!这人心不是无缘无故地就向著他去的!陆威,你再给咱念念,冯胜现身的时候说了些啥来著?” 陆威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情报。 找到对应的內容,照著上面念道:“说的是什么……“颖国公果然是拎得清的”、“白跑了一趟”……” 朱元璋顿时目光一凛:“对了!就是这话!方才咱一时高兴激动,没有深思这话,细细一想……这是局!是小狼崽子布的局!他这是在试探傅友德这老小子!” “啊?”陆威一时没想明白。 “那个宋忠手里的人马显然不够,咱看得出来,咱大孙经天纬地之才,能够在当初那夹缝一般的局面之中,找到一个制衡的点,他怎会不知道?” “所以他还布置了一手冯胜的人马。” “傅友德他是不敢信的,小狼崽子精得很!他知道傅友德虽是开国老將,却也和老三有姻亲关係,知道这是个潜在的威胁,所以他还借著造反这事儿在试探!” “如果傅友德投诚,他多了一柄好用的利刃,如果傅友德乱来,冯胜作为保底也可以联合那个宋忠一起稳住局面,后续有时间出动淮西勛贵、调集兵马强力镇压!这样虽然无法风平浪静地处理此次的谋逆事件,却也相当於解决了一个隨时可能旁逸斜出的威胁。” “这小狼崽子,还真是见缝插针,不放过任何一丁点的机会经营自己的势力!!” 朱元璋面上不自觉地泛起欣慰的笑意。 说著还忍不住“啪”的一声拍了下手掌,是讚赏於朱允熥,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內,不仅做出应对甚至还布下试探之局的妙处,同时也是在替自己高兴和欣慰。 听到朱元璋这话。 陆威张大嘴巴吸了口气,面上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道:“原来……原来如此!颖国公选对了,所以这么一场谋逆造反压下来不说,此等老將往后也只能为陛下效力!” 朱元璋满脸笑意地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而这功夫之间。 他也算想明白了另外一件事:“而且咱觉得,傅友德会这么选,必然也有其背后的原因!应天府里,如今已经升任了户部尚书的傅友文,只怕也给他通了风,报了信。这老小子咱知道,打起仗来固然是狠的、能杀的,但他也稳!” “若是背后没有另外的原因,他岂会一股脑地把所有注压在咱大孙的身上去?” 那天晚上朱允熥怎么说服刘三吾、詹徽、傅友文的,他可也是看在眼里的。 朱允熥想得到的,他冷静下来自然也想得到。 “不过……傅友文会给他通风报信,会让他坚定地支持咱大孙,前提也得是咱大孙收得住傅友文这个谨慎的滑头才行啊!” 说到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嘆道:“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多的无缘无故?人人都有自己的私心,人人都有自己的算盘,能有这个结果,不过是咱大孙高瞻远瞩罢了!” “傅友文、傅友德……想来不是亲兄弟也是族兄弟了,我倒是没想到还有这一层干係。” 陆威点了点头在心中暗暗嘆道。 同时,心中也仿佛掀起了一阵波澜,无法平静下来,在脑海里想像著,如今坐在乾清宫、坐在奉天殿的那位少年帝王,心生敬畏。 说起来,他並没有见过这位陛下。 可是却算的是这大明皇朝为数不多的、对这位陛下了解颇深的人,想到这个中诸多,一时不由肃然起敬。 而与此同时。 他却是又看到朱元璋再次微蹙起了眉头,似是在思索著什么事情一般。 陆威轻声问道:“陛下觉得其中还有什么?” 朱元璋略有些出神地点了点头:“还有冯胜,他也並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善茬,说白了,当年跟著咱一起打天下的,就没几个善茬子!” “他竟也会如此积极参与到这件事情之中?” “更关键的是……那小狼崽子从来不是一个会轻信任何人的人,他怎么会那么信任冯胜?” “这何尝不是另一个怪事” 第317章 那么早就在布局了!? 听朱元璋这么说,陆威也觉得这一点不太对劲:“陛下此言有理!没记错的话,宋国公和周王殿下之间还有一层翁婿关係,应天府的陛下就不怕……” 不过下一刻他就意识到自己失言。 立刻脸色微微一变,抱拳请罪:“请陛下恕罪,是微臣妄议了!”他说的话是事实,也是朱元璋心中所想,但这种皇室关係、皇权爭斗与拉扯却不是他该插嘴的。 好在朱元璋自从卸下一身重担过后,如今性情倒是平和了不少,倒是没有追究此事。 更多的是一副蹙眉沉思的样子。 正如陆威所说,朱允熥把冯胜这样一个和藩王有姻亲关係的老將当做此事的保底,就不怕掉链子么? 院子里一时陷入了一阵沉默。 顿了顿,陆威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目光微微一亮道:“对了,今日也该是收到蒋指挥使从京城传来的情报的日子了,方才两份情报是从山西传来的,微臣也是猝然收到,都没来得及问蒋指挥使那边的情报,就先赶忙来稟报陛下了,蒋指挥使就待在陛下身边,或许会发现点什么。” 朱元璋点头:“去取。” 陆威抱拳称是,隨后立刻转身匆匆而去,不多时便去而復返道:“陛下,时间刚刚好,这才刚送到。”他直接將手中的情报交给了朱元璋。 朱元璋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蒋瓛的情报。 目光一凛,挑眉道:“这小狼崽子果然谨慎,做起事情来还那那般滴水不漏,咱也说老二、老三造反,他怎么就能那么及时便收到消息並迅速做出反应?” “原来从他公布那些廉价布料的来源开始,就在防范著此事,提前便叮嘱了陕西、山西两地的暗线,加紧监视,还要求情报一日一送。” “此等大事当前,情报就是先机!” “所以咱大孙才能游刃有余!”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藩王谋逆是天大的事情,蒋瓛的情报里当然把这个放在首位,朱元璋也一眼知道了更多的消息。 顿了顿他又继续蹙著眉若有所思地道:“那个宋忠离京的当天,小狼崽子还去找过老五?找老五……要了封书信给人送了出去!” 看到这里。 朱元璋沉默下来。 顿时感觉自己脑子里的线好似是被起来了一般,一道白线闪过,面露恍然之色:“所以他建立什么所谓的医疗院……並非是为了软禁老五、或是要开始对藩王下手的意思?反而……如今老五已经能够为他所用了么!?” 正所谓知子莫若父。 他对周王朱橚的性情还是很了解的。 如果自家老五真的是被软禁的,是不可能因胁迫而替小狼崽子说服冯胜的,同时,从另一个角度去想,如果老五对小狼崽子並非真正心服,以小狼崽子这谨慎的性格,也不会放心通过老五的书信而把冯胜作为此次谋逆大案的保底! 毕竟一封书信,是很可能隱藏著旁人看不出来的东西。 甚至从而因此坏了事都有可能。 归根结底就是…… 老五已经对小狼崽子服了心!所以小狼崽子才会信他! 想到这些,朱元璋心中愈发有些意外和惊喜,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沉吟了片刻才目光讚许地道了一句:“呵!这小子……不仅那么早就在布局了,咱更想不到的是……他还真能收服了他这个五叔啊!” 医疗院和朱橚的消息,朱元璋之前並非不知道。 他当然下意识地认为这是把老五弄到京城软禁起来了,尤其这医疗院还是封闭的!这或许是个小小的警告,相当於小狼崽子新帝即位,小小立个威的意思。 不过当时朱橚不仅没事,连手里的亲卫军军权都没有被收了,甚至还给了他个所谓的“医疗院院长”的头衔。 朱元璋也就不担心,把这事儿拋到脑后去了。 如今才恍然联繫起来。 特么的那时候就开始在布局了!!! 一旁的陆威面上神情也愈发肃穆敬畏,目光下意识越过院墙朝南面方向的天穹看过去,满脸慨嘆之意:“微臣没记错的话……那时候陛下也才刚出应天府没多久吧!应天府陛下的策算,当真令人心惊啊!” 把今天收到的,从陕西、山西、应天各地零零碎碎的情报联繫起来,陆威觉得自己脑子都快被乾没了。 別说旁人,就是他们这样有內部眼线、內部消息的,都只能同时得到“谋逆”和“谋逆被平息了”的消息…… 难怪连这么强的两大藩王造反谋逆,都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压將下来! 这操作简直就是行云流水! 思索了片刻,陆威只得倒吸了一口冷气,真情实感地嘆道:“这等心思,咱就是通过这些情报去拼凑、还原,也得想坏了脑袋,而陛下却是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一切,光是想想就觉的恐怖。” 朱元璋也深以为然地长吸了一口气。 双眼微眯道:“站在九五之尊之位,俯瞰大明、俯瞰天下,布局策算,这才当真是个合格的帝王啊!有这等手段,哪儿还用得著咱操心了?就是当初……” 只是说到这里,朱元璋却是戛然而止,一双凌厉的眸子陡然变得有些悲伤。 不因为別的。 而是……他想到了自己薨逝才半年的儿子。 当初他一心想要把这个满是荆棘的皇位打理得乾乾净净,想要把这根藤上的所有刺儿都给薅下来,再捧著这乾乾净净的皇位送到標儿的手上去,就是因为放心不下朱標,担心自家標儿被这些刺儿给扎到。 而现在,標儿的儿子却在没有任何人庇护的情况下,在各方掣肘的情况下,安安稳稳地坐上了皇位不说,有担当、有责任、有仁心不说,更能以大明天下为棋盘,游刃有余地掌控所有局势…… 把那些一身莽气和傲气的善战武將也好、开国老將也好,都一步步收到自己手中——他做到了连他的父亲都不一定做得到的事。 朱元璋自然难免想到朱標。 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或者说……心中悲戚——纵然朱標比不得他这好大孙的手腕、策算、谋略、杀伐果断,但在朱元璋心里,谁也重不过自己的標儿去。 人老了,就容易缅怀,也会更重亲情。 所以想起来朱標,久违地伤怀了好一会之后,朱元璋也骤然想起来另外一件事,脸色不妙地道:“老二、老三谋逆被抄家、押解进京,那……” 是否要凶多吉少了??? 谋逆风平浪静地平定下来了,他一生心繫的大明皇朝没出事,紫禁城的好大孙也没有手忙脚乱,这些朱元璋自然不必担心什么,可这谋逆的……也是他的儿子啊! 农民出身的人,总是有摆脱不了的农民骨子里的思想。 现在心和脑子都閒下来。 朱元璋这可不就想起来这回事了么? 第318章 这小狼崽子离经叛道是真的! 陆威立刻宽慰道:“陛下且宽心。” “秦王殿下、晋王殿下再怎么说也都是亲王之尊,《皇明祖训》中有章法,想来也是不好轻易去处决的。” 陆威这话其实是没有说错的。 朱元璋极其重视自己对子孙后辈的荫庇,给藩王的待遇极高不说,还曾有所规定,一旦受封亲王、郡王,不仅凌驾於百官之上,百官见则需跪,同时还给了相当於免死金牌一样的好处,犯了错也要被从轻处罚。 歷史上,大明一朝谋逆、犯错的藩王不少,而实际上,这些藩王的藩號大多最终还是传承到了明末灭朝。 就是因为朱元璋的这份心以及祖训。 然而。 听到陆威这么劝慰,朱元璋有些揪起的神情却並没有丝毫放鬆,反而有些著急地道:“他不一样,这小狼崽子离经叛道是真的!” 前面十几年,他或许都没有注意过自己这个孙子。 但在离开应天府之前的一段时间里,他也算是和朱允熥朝夕相处了好一段时间。 那时候,他在棺材里面,小狼崽子则是面上遵照礼法,不时便待在外面的牌位面前。 这小子的真面目他可是见了不少。 不敬神佛、不畏鬼神,在他“尸体”和灵位面前都能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口一个老朱,连他这“死人”的贡品都能隨手拿来解馋,更是能指著他的灵位把他的大明皇朝卖给淮西勛贵……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虽然把大明卖给淮西勛贵是假的,可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能是个规规矩矩的安生人干得出来的? 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那是想都不敢乱想! 不过陆威却是不知道这些事情的,心里反而觉得奇怪,一头雾水:“啊?” 在他看来…… 陛下不是三句话都离不开他这“好大孙”么?话里话外,满意得很,况且应天府陛下做的许多事情,都是一个明君、仁君、圣君所为。 怎么这突然又变成了离经叛道了? 朱元璋没有搭理陆威,而是双手紧握成拳沉默下来。 好半晌,才下眼瞼颤动了一下。 “他一定会杀了老二和老三的!”想到自己之前好几次差点被“气活”的经歷,朱元璋颇为篤定地断言道。 这小狼崽子称得上是明君、仁君、圣君不假。 但朱元璋知道,他从来不是个拘泥於规矩的人,表面上看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可动起手来,快、准、狠! 黄子澄之流且不说。 就连周德兴,作为一个他皇爷爷儿时玩伴的身份,这小狼崽子都是直接乾净利落地来了个满门抄斩! 这狠劲儿,跟他自己一模一样! 而老二、老三造反谋逆,都已然有了板上钉钉的证据,以他这股狠劲儿,必定活不了。 想到这些。 朱元璋一时觉得自己的心臟好似猛然一抽。 说到底……这都是他的儿子,他们犯下的罪作为一个皇帝容不了,可作为一个父亲,无论儿子犯下多大的过错,儿子都还是儿子! 尤其是他刚刚还想到了朱標。 “咱都活到这年岁上了……难不成,没了一个大儿子,又要眼睁睁看著再没了二儿子、三儿子么?” 在亲情这份儿上。 他的一生,都好像在失去。 在这个方面上,朱元璋当然没办法做到內心毫无波澜。 一旁的陆威倒是觉得,面前的陛下有些过分悲观了,只是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顿了顿,才眼珠子一转,目光落在了朱元璋手上的一堆情报上。 道:“陛下,蒋指挥使的情报里,向来会有一个最终发布版本的报纸,以及比当前发布版本还要更往后一期的內容,毕竟传媒司要做到及时发布报纸,许多內容都是要提前撰写编排好的……说不定下一期报纸里能看到消息?” 被陆威这么一提醒。 朱元璋也反应过来,收回自己的目光,立刻翻动著手里这一堆情报。 正如陆威说的那样。 有一张之前提前看到的那一期报纸的正式发布版本,上面增加了藩王谋逆的相关內容,还有一期则是连应天府现在都还没有发布的,新一期报纸的前瞻版本。 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 立刻翻动著手里这份前瞻版本的报纸。 谋逆是大事,在报纸上当然也会是占据著头条的位置,所以朱元璋很快就找到了相应的內容。 而当他迫不及待地看了一眼过后。 一双眸子里的光仿佛都黯淡了许多,一颗悬著的心也彻底死了:上面不仅罗列了朱樉、朱棡此次谋逆的诸多罪名,甚至还把他以前收到过的弹劾奏疏上,那些错事儿都给罗列上去了! 而最后对朱樉、朱棡的处理结果也有。 斩立决、其子女家眷皆从族谱、玉蝶中彻底除名,贬为庶人!!往后,朝廷也永不录用! “咱就知道!咱就知道!!” “这小狼崽子,他肚子里是冒黑水儿的!老二、老三造了他的反,他就是“离经叛道”、就是“任性妄为”,他也一定会把他们处死!” 朱元璋仿佛身体有些脱力一般软了下去。 陆威也是瞪大了眼睛一脸意外,沉默了片刻才问道:“那陛下可要挽回此事?” 第319章 不知不觉,身在曹营心在汉了? “陛下可要挽回此事?”陆威看得出,朱元璋的神情不太对劲,而三个月的朝夕相处下来,他也知道这位洪武大帝把血脉情分看得多重。 诚然。 他私心里,也是觉得朱樉和朱棡死有余辜的。 这三个月以来。 他从应天府走到了北平城,一路眼见著百姓之难、民生多艰,纵然没见过应天府那位少年英杰的陛下,但他心里是景仰的,是钦佩的,是充满敬意的。 应天府那位陛下,他极聪明,能让好处扎扎实实落在真正的穷苦百姓身上,让百姓有件衣服可穿,能让百姓免於战乱之苦……甚至愿意为此而背负骂名、自损根基…… 而秦王和晋王? 他们心里是只有权力、只有皇位的,对天下百姓都好的事儿,反而催动了他们的造反谋逆,更別提他们从前还有种种斑斑劣跡的前科在,他们是不把百姓的命当命的。 这样的人,死了也就死了唄。 但陆威也知道,朱元璋才是他的主子,他区区一个卑下的想法並不重要,只能跟著主子的想法来。 但他还是更希望眼前的陛下不管这事儿了。 毕竟,陛下一旦有意插手这件事儿,那就是为了救两个败类,给一个贤明之君在找麻烦。 听到陆威的话。 朱元璋沉默著没有发声,靠在身下的座椅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满脸惆悵地长嘆了一口气:“唉……做不到……也……来不及了……” 他本就因为年老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多了一丝灰败。 仿佛全身的精气神儿都被抽去了几分。 “咱已经把应天府全部都放给那小狼崽子了,知道咱还活著的还有谁?蒋瓛?戴思恭?任亨泰?让他们出手救老二和老三,他们行么?他们都不行!” “想要救老二和老三……” “除非咱现在跳出来告诉所有人咱还活著,然后大明乱成一锅粥,大家各自站队、咱和咱的亲孙子轰轰烈烈干上一场……不知最终会是谁输谁贏的仗。” “如此,即便贏了,我中原好不容易恢復过来的生息也要耗尽,这是拿我大明国祚去赌。” “若他是个昏君便也罢了。” “可事实证明,他是最適合当皇帝的人!” “再说了,就算咱真这么去做了,时间上……又来得及么?根本就根本就来不及,小狼崽子把一切都算得明明白白,天下人连造反的事儿都还没听到一点风声,他连人都已经逮了送应天府去了。” “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 正是因为朱元璋心里对这些客观条件再清楚不过,所以他整个人才似是失了魂儿一般。 想救朱樉和朱棡吗?当然是想的!至少留条性命也好! 但这其中的代价却太大了。 而且他知道,以自己那好大孙的手段和能力,再加上淮西勛贵……也难! 但即便如此。 犹豫吗?肯定是犹豫的? 人终究会被其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更何况,这是他少年不可得,中年亦不可得,乃至到了耳顺、古稀的年岁依旧在失去之物? 此刻,他不是洪武大帝,他是农民,是一个犹如困兽一般的父亲,马上要死的,是他的儿子。 怎么可能不犹豫? 听到朱元璋这一番话,陆威面上垂眸带著悲意,心中却是替远在应天府那位陛下暗暗鬆了口气,甚至有些暗喜。 他默不作声地在旁边的茶桌上重新翻开一个茶杯。 提起茶壶给朱元璋再倒了一杯水。 顺著朱元璋的意,轻声劝道:“陛下喝口茶压压惊吧,不若陛下再看看报纸上的其他內容,或者蒋指挥使送来的其他情报,或许能有什么转机呢?” 当然,他也不是希望有什么转机。 反而只是想转移一下朱元璋的注意力,让朱元璋不再沉浸在这件事情之中,其他情报也好、报纸上那些有趣的內容、牵动人心的小说也罢,隨便什么都行。 注意力被转移了,心里的悲愤和伤怀也会下意识减轻,或许就不会纠结於秦王和晋王,更不会犹豫救不救什么的。 而做完、说完这些。 陆威才后知后觉地心里“咯噔”了一下,脑海里响起朱元璋刚刚才说过的一句话:“似乎人心就是要朝他聚拢过去似的!” 不知不觉,自己都已经心在曹营身在汉了? 转而,陆威的眉头微不可察地释然舒展了一下:“陛下之心,闻者泣泪,人心本就合该朝他聚拢而去的不是么?无论是显贵的文臣武將,还是不起眼的我,乃至渺小如烟尘般的百姓。” 他拾起被朱元璋放在旁边茶几上的报纸与情报。故作一副凝沉的面色,双手递到了朱元璋的面前。 朱元璋一味沉浸在悲伤和纠结之中。 倒是丝毫没有察觉到陆威微小的变化,况且陆威说话全部都是顺著他的意思在说,本也没什么破绽,甚至听起来还挺在理的。 所以朱元璋也就这么顺手接过了陆威手里的报纸和几份情报消息,逡巡查看起来…… 但很遗憾,即便是尚未发布的、前瞻版本的下一期报纸上……他並没有找到什么所谓的“转机”。 朱元璋失望地丟下手里的报纸。 就连平日里最喜欢看的连载小说,都没心情看了。 他摇了摇头道:“他做事一向乾净利落,他打定了主意想要杀的人,哪里能有什么转机。” 说罢,他下意识翻开另外的情报,查看起来。 陆威看到他的目光明显迟疑了一下,顿时有些担忧:“怎么了陛下?可是蒋指挥使的情报里提到了什么转机?” 朱元璋凝视著手里的情报没有说话,眼神里竟是多了一丝凌厉。 陆威心中纳闷儿:“怎么好似陛下的注意力没有被转开,反而……多了些冷厉,不应该啊?” 他立刻借著给朱元璋添茶的空档。 悄悄瞥了一眼。 【陛下在乾清宫后院种下,精心呵护的那一片藤蔓,叶子开始发黄,似有枯萎之兆。】 看到这一行字眼,陆威心中暗道不妙。 情报里提到的这一片所谓的藤蔓他当然知道,虽然他不明白一片平平无奇的藤蔓有什么好打探的,但这藤蔓似乎十分重要,也十分被自己身边这位洪武陛下在意,次次情报里都提及了其生长情况。 同时也还有另外一个很重要的点——这片藤蔓好像是身边这位洪武陛下还在“停灵”期间,应天府陛下就亲自在乾清宫的后院里种下来,而且还日日亲自浇水侍弄,这种“大孝子”行为还被御史言官给参了。 但现在说这藤蔓的叶子发黄…… 这个情报会对本就心烦意乱、乃至於困囿於血脉亲情而犹豫著要不要救秦王和晋王的陛下,造成怎样的影响…… 会不会让他头脑一热,一气之下真选择救儿子……陆威还真不敢说。 第320章 转机,有人更重要啊! “叶子都黄了……合著咱刚刚驾崩的时候他就冒天下之大不韙捯飭的东西,真就是几根破藤蔓啊??” 正如陆威所看到的那样,朱元璋生气了。 他当然生气! 他一直以为这东西真能有什么天大的好处,什么“泼天的功劳”,所以这几个月也都一直在耐心等待。 也是因为心里相信著朱允熥。 连当初朱允熥在自己“刚驾崩”的时候就捯飭这玩意儿,甚至还把他埋汰了一顿的事情,都不计较了。 现在看到这份情报…… 他只有一种感受:我特么裤子都脱了,你就给我看这? 朱元璋能不气嘛? 人在愤怒、情绪激动上头的时候,本就没有多少理智可言,也最容易把好的地方忽略掉,脑子里只转悠一些不好的念头,更何况前面还在困顿於“自己的亲孙子要处决了自己的亲儿子”这件事情。 此时自然更冷静不下来。 朱元璋气得自己鬍子都快吹起来了,把手里的东西愤然一丟,重重一拍桌子,猛然站起身来,背负双手在院子里左右来回踱步,气急败坏地怒道:“这小子……这小子……” 陆威从没见过朱元璋这样。 毕竟朱元璋一生经歷过不知道多少大风大浪的,平常时候並不会喜怒形於色。 而与此同时。 陆威也明显看到了朱元璋眼里的犹豫与纠结之意。 “坏了!这几根破藤蔓,几片破叶子怎么这时候发黄?黄得可真不是时候!”陆威心中暗道。 这时候的犹豫、纠结……还能犹豫纠结什么? 必然是此事影响了陛下心里的倾向了!自己似乎反还好心办了坏事了。 却在此时,院子门外远远有人抱拳稟报:“老爷,陆大人,燕王殿下突然到访求见。” 陆威看了一眼外面稟报之人。 一颗心更是有些著急:“嘶……燕王殿下的心思……这时候时候来找陛下,怕不是也通过什么渠道得到了秦王殿下、晋王殿下造反的消息,想来这儿攛掇陛下来了?” 不过他面上倒是不敢表现出来。 见与不见也不是他说了算,他只能朝朱元璋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等朱元璋发话。 朱元璋摆了摆手。 不耐烦地呵斥道:“不见不见!让他滚!” 陆威努了努嘴让来人退下去回稟。 朱元璋本就心烦意乱,做惯了皇帝的人发起脾气来,肆无忌惮、不知收敛。 这声音就是在院子外老远的朱棣都隱约听到了。 “好,本王都听到了。”虽然他在的地方看不到里面的朱元璋,但还是忍不住伸了伸脖子朝里面好奇地看了一眼,隨后才作出一副谦卑的模样微微点头:“既然你们老爷现在不想见本王,那本王改日再来就是。” “委屈燕王殿下了。”负责守门之人道。 朱棣照例乘坐著破旧马车出了私宅,都走出去好一段儿路了,这才挑了挑眉,嘴角噙起一抹淡笑:“看来……此事不需要本王告诉父皇,父皇已经知道了。” “父皇乃是农民出身,最重视的就是血脉亲情。” “应天府那人手段是快,平叛也快,但直接抄了二哥、三哥的家,打散了他们的亲卫军,还把他们押送进京,父皇怎会坐视不理?” “只要父皇肯出手,那本王就还有机会!” “本王的亲卫军、大寧都司的朵顏三卫、还有其他藩王的亲卫军、地方卫所兵力……加上父皇的影响力……淮西勛贵又不是什么神仙!” 虽然在私宅里被朱元璋给叼了一顿,但朱棣心里没有丝毫不快,反而是一阵暗喜。 朱元璋如此生气,说明他肯定不愿意再忍了! 老二、老三又谋逆造反,待朱元璋把这艘船翻过来,能被他排在第一位考虑的是谁? 现在轮到他这个老四了啊! …… 另外一边。 朱元璋的情绪依旧久久无法平静下来,陆威在一旁也只能跟著战战兢兢、一脸紧张。 只是他如今,已经全然不希望朱元璋下决心去救秦王、晋王那两个只要权力的藩王了,只不过……他面儿上却不敢表现出来这样的意思。 他站在一旁眼珠子转著,脑子则在疯狂转动。 正当他略有些六神无主的时候,他瞥见诸多散落在地上的报纸、情报里的一行字眼,看到那份还没有被看到的情报,陆威顿时目光一亮,赶紧从地上將其捡了起来。 亦步亦趋地走到朱元璋旁边。 道:“陛……陛下息怒,身体是自己的,可莫要把身体气坏了,微臣刚刚瞥见这道情报,陛下您先看看?” “什么情报?这时候还能有什么別的情报更重要?”朱元璋虽停下了脚步,面上的怒意却丝毫不减,纵然如今已经卸去了一身的权力,但多年为上位者的气质依旧让人心中一凛。 说话的同时,他也顺手接过了陆威手里的情报。 毕竟陆威在他身边也待了这么久了,属实是个稳妥的人,也颇为被他信任。 朱元璋紧蹙著眉头阅览著手里的情报。 陆威则屏住呼吸有些紧张。 好在…… 他看到朱元璋紧蹙的眉头好似微微有些舒展开来,面上的怒意也隨之消退:“罢了……罢了!” 陆威暗暗舒了口气:“总有人更重要啊!” 第321章 咱终於,见著標儿当皇帝了! 朱元璋略带一丝佝僂地站在原地,一张已经长了褶皱和斑点的脸上,是极其复杂的表情,一双眸子死死盯著手上的情报,如同被定住了一般。 而映照在他瞳孔里的字眼。 赫然便是:【再过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便到了改岁之期,紫禁城新旧交替,到了新岁便要改元了,陛下也已经著礼部郑重商议已故懿文太子的年號与庙號,日前经过议定,陛下已经允了礼部议定的结果,追尊已故懿文太子为“孝康皇帝”,庙號称“兴宗”。】 朱元璋还没有说什么,陆威自然也不敢打扰。 院子里几乎陷入一片死寂。 良久良久,朱元璋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嘶哑地道:“咱终於……见著標儿当皇帝了!” “孝康……孝康……孝顺、健康。” “標儿从小就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他一辈子也也在回应著咱对他的期待,可惜……要是他真能健健康康地当上这个皇帝,该有多好!” 越往下说著,朱元璋的声音便越嘶哑了些。 到最后,一双虎目里,竟是噙满了泪水,头微微一抬,这泪水便顺著他脸上年岁的沟壑滑落下来。 標儿当皇帝。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这是他期待了多少年,等了多少年的结果? 即便只是看到追尊的年號、庙號,也足以让朱元璋无法平静下来,朱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承载了他所有的期盼,是他的心头肉啊!即便薨逝至今已有半年之久,此刻他的心臟仍旧忍不住一阵抽痛。 看到“孝康皇帝”四个字。 他脑子里便立刻什么都剩不下了,只剩下那张自己再也见不到的脸庞,哪儿还顾得上其他? 而他更知道。 想要让这四个字永世长存,世世代代被后人供奉尊敬,坐在奉天殿上的,就得是他的儿子! 一念及此。 朱元璋心里又怎可能还有什么犹豫? 看到朱元璋面上的神情,陆威心中顿时暗暗一喜,知道这事儿稳了!谁不知道这位洪武陛下把已故的懿文太子殿下看得比什么都重? 当然,他面儿上还是故作惊慌地道:“陛下……陛下您这是……逝者已矣,您得节哀不是?可別把身子伤心坏了,否则已故的太子殿下……呃不对,是已故的孝康皇帝,九泉之下心中也不安呢。” 一边说著,他一边尽职尽责地搀住朱元璋。 朱元璋此刻本就有些浑身发软,也任由著陆威把他搀回了旁边的太师椅上坐著,只是双手始终死死捏著手里那张著这份情报的纸,双目出神。 …… 与此同时。 私宅距离燕王府並不远,所以朱棣也差不多回到了自己府上,他面上略带一丝喜色,健步如飞地回了府中內堂。 “殿下,如何?”这一次,道衍和尚已然没有了之前那种泰然自若的样子,迫不及待地迎到內堂门口,问道。 不过看到朱棣面上的喜色。 他心里约莫也有了些估量,略略放心了些。 果然,下一刻便听到朱棣的声音之中带著一丝雀跃,道:“父皇不见本王,直接让本王滚蛋。” 不过他这话说出来,和他面上的神情多少有些违和了,哪儿有人被骂了好似还挺开心的? 道衍和尚自然明白了这意思。 紧蹙的眉头微微一松道:“看来陛下也已经知晓了此事,他居於上位多年,能愤怒至此,自然是想到自己的两个儿子凶多吉少,很可能要死在应天府!” “甚至有可能……是已经知道了应天府那边准备如何处置亲王、晋王,才至於此!!以应天府那只手的狠劲,他有这机会,肯定是不会留下秦王、晋王这样的祸患的。” 他们知道朱元璋在应天府的耳目颇顺,就连还没发售的报纸內容都搞得到,自然也对私宅里的情况能猜摸到不少。 朱棣点了点头:“本王也是这么想的。现在有只看不见的手在通过朱允熥掌控我朱氏江山,此人如今还要杀了我父皇的带个亲儿子,父皇重亲情,別说是个藏头露尾不知名姓的人,就算这事儿真是朱允熥自己的意思,父皇都忍不了。” 想到这些。 道衍和尚一颗心也算是揣了回去。 面色恢復到了原先那种平静淡然的模样,单手立掌宣了一声佛號:“算日子,秦王、晋王这会儿只怕都快到应天府了,再怎么也是无力回天,再往下数,便只有燕王殿下您了,这也算帮我们处理了一桩事儿。” 朱棣嘴角噙起一抹淡笑:“知我者,道衍师父也。” 道衍和尚道:“以陛下那份脾性,恐怕距离我们起事,也不会太久远,应天府之內,掌管左军都督府的曹国公深受陛下宠爱与隆恩,一旦得知此事,必然能为我们所用,还有……如今的魏国公立场分明……若陛下真驾崩了,他会选朱允熥那黄口小儿,但陛下没驾崩,他必然要选陛下。” 说到这里。 他挑了挑眉看向朱棣问道:“王妃家里那位……” 提到徐辉祖,他当然不得不考虑徐辉祖同胞妹妹徐妙锦会带来的影响,在这种皇权爭斗之中,姻亲关係,歷来都有至关重要的影响力。 朱棣自然明白他说的是徐妙锦这个不確定因素,他胸有成竹地笑了笑:“道衍师父放心,昨日妙云还刚刚好收到一封家书,抱怨那小丫头不省心呢。” “这小丫头本王也见过几次,聪明、见识、性情都和妙云有几分相似,或许因为排行小,又比妙云多了几分不羈,必然是看不上朱允熥那个废物的,那小丫头小小年纪就鬼灵精的,她要真想藏啊,只怕也难找得很。” 朱棣的笑意里夹杂著几分欣赏之意,对於徐妙锦的事情,他还真的一点不担心什么。 有他打包票,道衍和尚微微垂眸,也放心了不少:“既然如此,想来不会有什么意外。” 相比於他们二人正在商討的大事而言。 这当然只是一个很小的细节,所以道衍和尚也没有再过多纠结,只是略略思索了片刻后,便继续喝朱棣探討起来:“除此之外,还有……” 第322章 从头到尾,只有咱们陛下! 正如朱元璋、朱棣和道衍和尚所预料的那般,朱允熥当然没有留下朱樉和朱棡的意思。 朱樉自不必说了,残暴不仁,朱允熥都怀疑他是个天生的抖s,朱棡同样是本性残暴之人,在封地骄横跋扈,只不过比朱樉更能演一点而已。 他们固然也挺能打的。 但二人本就野心勃勃,又如此残暴不仁,留下来反而可能是个定时炸弹,还不如当一只儆猴的鸡。 老朱的儿子一大堆,在老朱的棍棒教育之下,大多都差不到哪里去,而根据他所熟知的歷史来判断,其他人哪个都比朱樉和朱棡好拿捏。 有朱樉和朱棡这两个前车之鑑在。 相当於朱允熥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的藩王:你敢反我,我就敢把《皇明祖训》丟地上踩两脚,弄死你,让你的后代皆为庶人,永无翻身之日。 余下的人之中,除了朱棣之外,估计都差不多该把自己的小心思都丟得远远的了。 所以…… 朱樉和朱棡二人被押送进京之后,一直由宋忠亲自盯著整个三司会审、定罪的流程。 在朱允熥把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一共五个跳得最厉害的人庭杖二十,並全部都罢了官永不录用过后,终於走完了流程,出了最终的审定结果:秦王朱樉、晋王朱棡斩立决,念其乃是先帝亲封的藩王,子女家眷只从族谱、玉蝶中彻底除名,贬为庶人!往后,朝廷也將永不录用! …… 监牢之中。 一身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宋忠面无表情地走到了最里面一间,似是嘲讽一般抱了个拳,冷笑道:“秦王殿下、晋王殿下,该上路了。” 说起来,从他们二人准备起事到如今,其实並没有过去多少时日。只是这短短的时日之內,二人早已卸去了锦衣华服,卸去了一身戎装,只剩下一身狼狈。 尤其是朱棡,当初被逮住的时候反抗,身上还受了伤,此刻身上的血污都已经是黑的。 听到宋忠的声音。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二人一开始都是没有在意的,甚至各自待在自己所在的监牢的角落里,连头都懒得抬起来。 不过,空气中安静了片刻,他们约莫也反应过来宋忠到底说了什么,这才齐齐弹坐而起,死死盯著面色狠戾的宋忠:“什……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成王败寇,他们知道自己往后肯定会不好过。但是却没想过,朱允熥居然真的敢杀了他们??二人脸上都带著浓厚的不敢置信之色。 《皇明祖训》之中涉及藩王及其家眷的规定超过三十项,涵盖婚丧嫁娶,藩王、郡王的特权也在其中明確规定过,朱允熥不能处死他们! 宋忠也预料到了他们的反应,不急不缓地道:“二位殿下没有听错,你们该上路了,判决下来了,斩立决。”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朱允熥这黄口小儿!他……他怎么能判斩立决!?本王是秦王!是父皇亲封的秦王!他什么东西!怎么敢!?” “不错!这是写进《皇明祖训》里的东西!” “……” 好死不如赖活著,就算他们已然造反谋逆失败,他们也不想死,尤其是以亲王之尊,屈辱地死在菜市口上,此刻当然无法保持一丁点淡定。 宋忠轻嘆了口气,摇了摇头道:“宗人府会同三司会审出来的结果,有什么不可能的。直呼当今陛下名姓、辱骂当今圣上……嘖嘖,还多了一条大不敬之罪,回头微臣给您二位加上。” 无论於公於私,宋忠都看不得这两个权欲薰心、大逆不道之人辱骂自家主子。 朱樉和朱棡也彻底破防了。 当即破口大骂起来: “朱允熥!你违背父皇定下的《皇明祖训》,你他娘的才大逆不道!你……” “你被人控制,断送朱氏江山,这大明江山是父皇亲手打下来的,凝聚了父皇一生的心血,父皇便是九泉之下知道了此事,也难以瞑目,不会放过你的!” “还有……还有我大哥,你亲爹!也不会放过你!” “你大逆不道!” “……” 现在他们算是知道了,朱允熥这小兔崽子…… 不对!是利用这小兔崽子的人,是真准备对他们下手了,身上虱子多了也就不怕了,一个两个都直接暴跳如雷地变本加厉起来。 正当他们骂得正起劲的时候。 却听见面前的宋忠不怒反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哈哈哈哈哈。” 这倒是让朱樉和朱棡二人都是一头雾水。 骂人的劲儿也一下子停了下来,朱樉没好气地道:“你……你这狗东西,笑什么笑?” 宋忠轻哼了一声。 左右看了一眼,確定此间没有旁人之后,才用一个略带一丝玩味的语气,压低了声音道:“因为你们可笑啊,你们利慾薰心、盯著当今陛下身下的那个位置,还自以为是在拨乱反正么?” “就没有想过,从来没有什么人在陛下背后给陛下出谋划策?人之將死,我倒是也不怕告诉你们,这一切从来没有什么旁人操控,都是陛下的意思,陛下怎么说,咱这些人就怎么做,从头到尾,只有咱陛下!” 说这话的同时,宋忠朝著紫禁城的方向敬重地抱了个拳,连面上的嘲讽和狠戾之意都下意识收了收。 他一直觉得。 这样两个冠冕堂皇、不顾百姓死活、心中只有权欲的藩王,到死还能有藉口给自己开脱、给自己冠上“正义”、“拨乱反正”的名义,那真是太便宜他们了。 听到宋忠这话。 朱樉和朱棡二人都同时愣了一下,紧接著便是满脸的不敢置信:“他?一个黄口小儿?不可能!” 不过他们嘴上说著不可能。 心里却是“咯噔”了一下,因为他们从宋忠这样的人脸上,竟然都看到了一种诚恳地敬畏之意!! “没关係。” “来人!把秦王、晋王都带出去,押送菜市口!” 宋忠不以为意地道。 第323章 谁让我碰上的是你 是日,临近正午时分。 距离秦淮河畔算不上远的菜市口却几乎是人山人海,熙熙攘攘的人群围著刑场,人头攒动。 刑场之上。一身腱子肉的刽子手也已经眼神狠戾,手持大刀,端正站立。 前有洪武大帝治下。 狠戾无偿,动輒便是上万人数的人头滚滚,但凡贪上个六十两的银子,便是个死字,这刑场自然十分繁忙。 后又有当今的开乾皇帝,虽不似洪武大帝那般喜怒无常的暴戾,却也同样不是个手软的,即位登基三个月的时间,也已经处理过好几起满门抄斩的案子。 因此,此处的空气里几乎常年瀰漫著令人不適的血腥气息,刑场台子上还能看到发黑的斑驳血渍,即便此处再热闹,聚拢了再多的人,即便今日是一个大天晴的好天气,也依旧给人一种阴冷寒凉的感觉。 站在这刑场面前,没有风,也好似有阴风掠过一般。 不过对於应天府百姓来说,时不时有人在刑场被处决也算是个司空见惯的事情了。 只是今日比较特殊,要被处决的,乃是地位尊贵的亲王,於应天府內那些衣食饱足的人来说,这是一桩十分新鲜的事儿,而对於城外那些进城谋生的百姓来说,今日要被砍的……是他们的“救世主”。 所以这菜市口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热闹”。 …… “没想到小皇帝真的把秦王、晋王判了斩立决,佟昀,你说得真准!现在我更觉得是有一个神秘人在背后操控小皇帝了,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之流……哪儿有胆子敢违背《皇明祖训》?” 刑场附近一处靠著窗户、视野极好的酒楼之中,朱允熥和徐妙锦二人相对而坐,居高临下地看著下面的熙熙攘攘,以及阴气森森的刑场。 “你又贏了。”徐妙锦有些慨嘆地嘆道。 朱允熥缓缓抿了口茶,面上带著一丝淡笑,戏謔道:“这是你欠我第几个赌约了?” 徐妙锦抿了抿粉嫩的嘴唇,蹙著秀眉不是很情愿地道:“三个了,三个了好吧。” 二人见面的次数不少,谈天说地、谈史论政的,自然可能出现些意见不合之处,不过两个人都不是缺少金钱物质的主儿,这赌约就成了满足对方一个要求。 几次下来,徐妙锦拿下了零比三的好成绩,她不服气地撅著小嘴道:“你这嘴怎么跟淬了毒似的。” 朱允熥挑了挑眉,淡淡一笑道:“跟我有什么关係,你不长记性我也没办法不是?三个赌约……够我把你一顿捏扁搓圆了。” 虽然朱允熥这么说,但徐妙锦內心倒是並没有丝毫恐慌或是什么的,究其原因…… 是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信任。 这个她时常期盼相见,却又基本只能一旬一见的少年眼中,她只看得到成熟、稳重、智慧……似是有种从高天之上俯瞰一切的洞悉和超脱。全然不似他平日里见过的那些公子王孙,不是幼稚紈絝,便是眼神淫靡。 对於徐妙锦来说,眼前的少年像是老师、像是朋友,虽然年纪相仿,有时候还像是一个耐心的长辈。 总之,是个妙人儿。 他是世俗眼中最下贱的商机,却让人觉得,比这个王爷、那个王爷家的什么世子,这个国公、那个侯爷家金尊玉贵的嫡子,更有贵气。 “说起来……若是你不是什么商籍,能够考科举、能够入朝从政,日后必然能够前途无量,上天却给了你这么个商籍的身份,当真是不公平。”虽然输了赌约,但徐妙锦也不恼,反而看著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些慨然道。 这一下倒是让朱允熥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不过这时候。 本就哄闹的窗户下面,骤然掀起一阵震耳欲聋的浪潮: “是秦王殿下!是晋王殿下!” “当真……当真要將他们斩立决吗?明明他们……” “嗐!又能怎么办呢?要怪只怪老天爷不肯长眼!” “秦王殿下!!” “晋王殿下!!!” “……” 官军开到,密密麻麻的人群被分出了一条通道,身著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宋忠一马当先,押解著身后披头散髮的朱樉、朱棡乘坐囚车而来。 在应天府內活动的,不止是那些衣食饱足的百姓,更多的,是从外面进城而来谋生的贫苦百姓,人站的位置不一样,立场自然也截然不同。 对於这里大多数人来说。 朱樉、朱棡做过什么、被弹劾过什么,他们都不甚清楚,这就是两个先帝之子,身份尊贵的亲王,他们是有资格继承大明江山的人,也是意图推翻“昏君”的人——这就足以造就他们心里的英雄形象。 因而,这一次的刑场周围,充斥著各种愤愤不平的遗憾声音,眾人沿路簇拥著囚车,仿佛在惋惜送別他们的英雄。 “正如你所说,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真相。” “纵然是背后有人在操控,但那小皇帝愣是一句澄清叫冤的话都没有说过,如今这结果,终究也是小皇帝自己选的吧。”看到窗户下面的狂热景象,徐妙锦有些替朱允熥抱屈似,悵然道。 听到这话,朱允熥挑了挑眉,似有深意地道:“说不定你看到的,你以为的,也不一定是真的呢。” 徐妙锦不服气地轻哼了一声。 虽然没有反驳朱允熥这话,心里却是暗暗吐槽道:“本姑娘当然看得到真相啊!虽然不像大姐一样是享誉应天府的“女诸生”,但我也不差的好嘛!” “只是……谁让我碰上的是你……才好像显得我有点不太行。”徐妙锦又在心里有些心虚地补充了一句。 而这时候,朱樉和朱棡的囚车也已经行至刑场。 徐妙锦面上后知后觉地露出一个略带恐慌的小表情:“快到正午了,都到饭点了,要不咱们把窗户关上吧,免得外面的血腥气飘进来。” 再聪明、见识再多,终究也是个小姑娘。 说到底,这种场面也真是头一次见,难免害怕。 第324章 那个眼神,或许真的是他!! “怎么?你不是不怕的么?” 朱允熥阅人无数,当然不会连一个小丫头的害怕和恐慌都看不见,更何况还挺明显的。 徐妙锦故作镇定地道:“谁……谁说我怕了?我……我只是觉得到饭点了嘛。” 嘴上虽这么说著,不过心里却已经开始实实在在地后悔起来了:“失策,失策啊,前面我怎么一个激动就说要和他一起来观刑来了?可是都到这儿了,我也不能让这傢伙给看扁了呀!” 说话间。 朱樉和朱棡便被从囚车上提了出来。 押送到了刑场中央。 徐妙锦抿著唇,顿时更慌了,长袖里的小拳头都不自觉地紧紧握了起来。 却在这时候,面前的视线却被一个高高的影子给挡住了,她这才发现“佟昀”不知何时已经从座位上抽身而起,站到了窗口的位置。 徐妙锦看著那个长身如玉的背影,俏丽的小脸蛋微微一红,紧绷的身体都瞬间松泛下来,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刑场上。 “罪臣朱樉、罪臣朱棡!跪下!”宋忠已经坐在了“监斩官”的位置上,面色冷厉地呵斥道。 朱樉和朱棡二人都是头髮散乱,面上带著疲惫之態。 “本王乃亲王之尊!百官见则须跪,你凭什么让本王跪下!大胆犯上!”朱樉声音有些沙哑地道,显然前面已经不知道骂了多久了。 他虽然残暴跋扈,但作为朱元璋最大的几个儿子之一,气势上面依旧不弱。 朱棡也是一脸高傲地昂著脑袋,连看都没有看宋忠。 对此。 宋忠约莫也是早有预料。 锦衣卫指挥使,哪个不是人狠话不多?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他並没有执著於和他们进行口舌之爭,而是直接从监斩官的位置上站了起来,径直下了刑场朝朱樉和朱棡二人走了过来,先后一脚踢在了朱樉和朱棡的膝盖弯上。 “啊!” 朱樉和朱棡各自吃痛,毕竟受制於人,宋忠更不是什么普通的软脚虾,这一脚换了谁来也是顶不住的,只能不由自主地“噗通”往地上一跪。 朱樉大怒:“宋忠!你……你大胆!” “大不大胆的,微臣是怎么做事的,二位殿下也都见过多次了。”说到这里,宋忠则是恭敬地朝著皇宫的方向抱拳道:“你们跪的不是旁人,是当今圣上,无论是亲王也好、郡王也好,都是陛下的臣子,你二人为臣不忠,意图谋逆,罪该万死!” 朱樉额头上冒出痛苦的冷汗。 他冷哼一声道:“哼!什么圣上,还不是旁人手里的体线木偶?本王忠於谁去?忠於一个窃居我大明江山的大逆不道之人么?本王不过是拨乱反正!”都已经被押解到刑场,到了这份儿上,说起话来当然不会有任何顾忌。 朱棡也冷声道:“你看看你口中所谓的“圣上”,一路上有多少人在骂他?有多少人愿意他当这个皇帝?拨乱反正,不是我们,迟早也会是旁人!” 宋忠冷笑道:“你们还认为你们是在拨乱反正么?说出来你们自己都不信了吧?” 一路上,他並非没有看到朱樉和朱棡的变化。 他们嘴里虽然还是嘴硬地在说著,“拨乱反正”、“窃居大明江山”云云,可宋忠听得出来,现在他们已经没那么有底气了。 两个人都是镇守大明要塞之地的藩王,就算性格衝动、跋扈、残暴不仁,脑子却一定是好使的。 他们如何不明白。 从宋忠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嘴里说出来的话,还是在他们即將要被处死的时候说的话,干嘛要骗他们呢? 果然,听到宋忠这么说。 二人的眼神都有些黯淡下来,仿佛是泄了口气一般。 “准备行刑。”宋忠没有理会他们,直接转身而去,留下四个极其冰冷的字眼,大步流星地回到了监斩台上去。 而这时候,时机上也差不多了。 宋忠抬眸看了一眼时间,午时三刻,当即毫不留情地朝地上丟出来一块牌令:“斩!” 听到这个字眼。 朱樉和朱棡二人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恐慌——死亡,正真真实实地朝他们越走越近!到了这一刻,他们才有了最透骨的感受。 都到了这份儿上。 两人脑子里也没有其他的了,眸中只剩下怨毒的恨意,仿佛溺水之人最后的求生一般破口大骂起来:“朱允熥!你违背《皇明祖训》!你不得好死!” “本王乃是亲王之尊!是父皇亲封的亲王!” “朱允熥!你给老子出来!” “……” “你一个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能做什么?最终只能葬送我大明江山!葬送我父皇一生的心血!” 骂到这句的时候。 二人竟然都不约而同地顿了一下,不因为別的,而是他们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冷意,一种来自第六感的冷意…… 刑场上倒是安静了下来。 朱樉和朱棡对视著交换了一个无声的眼神,隨后齐齐抬起头来,循著第六感去寻找那阵冷意。 下一刻,便和一个冰冷锐利的目光对上。 那是一个脸庞还略带一丝稚嫩的少年,一双眸子却如星如渊,深沉得看不见底。 而那个俊美的面容…… 也在一瞬间过后,和记忆中一张面孔似有重合…… “朱……朱允熥!”朱棡面露惊骇,脱口而出道。 “是他……是他!和大哥有几分相似,轮廓之间又多了几分大嫂的柔和。”朱樉也立刻反应了过来。 这时候。 身后传来喷水的声音。 他们知道,是刽子手在喝酒壮胆、洗刀! 而前方锐利的眸子,也像是一柄世间最锋锐的利刃,削在他们的身上,一瞬间,二人仿佛感受到了来自九幽地狱中的寒衣…… 与此同时,心中几乎也一阵篤定:“或许……正如宋忠所说……从头到尾,都是他!” 第325章 后悔和朱允熥这样的人为敌 甫一对上那双锋锐而冷厉的眸子,朱樉和朱棡都似是触电一般,下意识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转而各自看向了对方。 此刻,刑台上无声,刑台之下却是无比哄闹、震耳欲聋的呼唤:“秦王殿下!晋王殿下!”乃至还有各种不舍、惋惜的哭喊。 然,那些声音再哄闹,对於朱樉和朱棡来说,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仿佛被什么屏蔽了一般,再也传不进他们的耳朵。 耳边只剩下一阵嗡鸣。 不远处那个眼神…… 像是猎人耐心等待终於捕捉到了猎物时候的眼神,有著仿佛自高天而上俯瞰螻蚁的傲然与超然,虽平静,却像是深渊一样能够瞬间將人吞噬…… 这……绝不是什么庸碌昏懦之人会有的目光! 而这个结论。 朱樉和朱棡也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认同。 “二哥……” “老三……” 二人相对而望,失神喃喃。 所以……装的!这小子之前都是装的! 在东宫的唯唯诺诺、庸碌无为是装的!登基之后的任性妄为、昏庸无道也是装的! 这小兔崽子……藏得真深啊!! 恐惧、惊骇……仿佛直击灵魂的衝击,甚至让他们一瞬间忘了自己正面朝紫禁城,跪在刑场,心中只有不敢置信,脑海之中则是如走马灯一般,瞬间有千万思绪涌动。 从头到尾都只有朱允熥那小兔崽子。 也就是说…… 三个月之前安稳上位的是朱允熥,处心积虑布置廉价布料的是朱允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打破了他们造反计划的也是朱允熥!乃至於试探算计傅友德……等等等等。 这一桩桩、一件件。 竟然都是出自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之手! 而他们所谓的“拨乱反正”不过是一个笑话罢了! 想到这里。 朱樉和朱棡仿佛连最后的精神支柱也被抽走,板正挺胸的身体蔫吧了下去,甚至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两双眸子里,充斥著心如死灰的绝望。 不为別的。 纵然他们从心底里已经恨极了朱允熥。 可他们也知道。 这个违背《皇明祖训》也要一意孤行要了他们性命的大侄子……大概是真能把那张龙椅坐稳了! 能凭一己之力,在那样混乱的局面之下完成平静新旧交替、能在上位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之內就做出这么多事来、还能让冯胜为他所用、將傅友德玩弄於鼓掌……甚至从血脉上来说,也是最名正言顺之人…… 他凭什么坐不稳皇位? 乃至於,他居然还真的是一个……愿意为了多救几个贱民而不惜自损根基、自己背负骂名的人!而不是出於一个所谓的“背后操纵者”逼迫之下,不得不为之。 他们固然有皇族的矜贵,行事也是囂张跋扈、残忍霸道的,可他们更是朱元璋的棍棒底下教出来的儿子,怎么会不知道这种所谓的“仁德”、“损己而利民”对於一个皇帝、一个上位者的作用?这些他们都知道,只是做不到而已。 可朱允熥那黄口小儿居然做到了!! “相比於大哥,青出於蓝而胜於蓝。” “只怕在天梯务必的父皇眼里,这也会是一个最合格的继承人,甚至比大哥还合適!” 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他们才更加绝望。 他们不甘心吶! 他们恨吶! 堂堂亲王之尊被这么屈辱地处死之后,他们几乎不会有机会看到杀了自己的仇人覆灭,若是在天有灵、泉下有知,他们甚至可能要亲眼看著这个仇人把皇位坐得更稳,享受这万里江山,享受这天下所有的財富,享受天下至尊之权柄! 而在绝望失神之间。 隨著脖颈处传来一阵凉意,天旋地转…… 所有的思绪戛然而止,什么不敢置信、什么惊骇、什么不甘、什么仇恨……一切隨著散发热气的鲜血落在这片阴冷的地面上,烟消云散…… 刑台周围喧闹的人群传来一阵统一的譁然之声。 眼见著两颗头颅滚落,鲜血拋洒一地,和地面上那些发黑斑驳的血渍混杂在一起。 人头滚落。 头颅上的瞳孔散开。 若是细细去看,还能看到其中的不甘、惊恐、害怕、慌乱……以及些微的……后悔。 或许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约莫还是有了一丝后悔吧,后悔和朱允熥这样的人为敌。 “行刑毕,组织清理现场,疏散人群。” 监斩台上,宋忠似是有意似是无意地看著地上的两颗头颅,嘴角噙起一抹戏謔的笑意,隨后便从座位之上抽身而起,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留下身后刑场的一片哄闹。 …… 朱允熥挑了挑眉,面色平静地关上了窗户。 他转过身来,无悲无喜地道:“刑场行刑,流的血果然不少,再过会儿,那血腥味都该飘进来了,窗户只怕是挡不住的,还是换个地方吃饭吧。” 朱允熥来这里当然不是为了吃饭的,只是为了亲眼看到朱樉和朱棡死透了而已。 若是没死透,还怎么当那两只儆猴的鸡? 不过他也没想到。 临了了居然还能被朱樉和朱棡不经意间看到自己。 或许这也是叔侄之间最后的缘分吧,好歹当了一场亲戚,权当做最后的送別了。 就是这两位好叔叔一个两个嚷嚷著让他“滚出来”,自己真出来了,他们好像又不乐意了,也不知什么毛病。 当然,此间事了。 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朱允熥也完全没放在心上。 “走了,盯著我发什么呆啊?你乐意在这儿吃饭不成?”朱允熥隨手捏起一根筷子在徐妙锦头上一敲,道。 徐妙锦小脑袋上微微吃痛。 这才回过神来,把目光从那张俊美无儔的脸上收了回来,同时也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过分失態了,原本就微微发红的粉嫩脸蛋“唰”地一下变得更红了许多。 也好在“佟昀”直接就往门口的方向走了过去。 徐妙锦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抿了抿唇,故作镇定地道:“当然不乐意,咱们换地方吃去!”一边说著,一边双手捧著脸颊起身跟上。 不过二人刚走到门口开了门。 却见马三宝也刚好来到了门口,正要敲门进来。 “怎么了?”朱允熥问道。 “启稟公子爷,家中有事。”马三宝道。 第326章 无烟煤分配测算,取而用之 “家中有事……”朱允熥挑了挑眉,知道马三宝的意思是,宫里约莫出现了什么需要他来亲自处理的事情,询问他是否要立刻回宫的意思。 而一般能让马三宝立刻找上他的,都不会是什么小事。 虽然他也挺喜欢偶尔出宫一趟放鬆放鬆。 但朱允熥从来不是一个耽於享乐的性子,尤其现在局面虽然在一步步好转,却依旧算不上完全安稳的情况下。 当下自然不疑有他,转头看向徐妙锦道:“既然如此,那我得先回家去了,往后还是老地方便是。” 说罢,也不等徐妙锦说什么。 便带著马三宝以及负责护卫的赵峰径直离去。 看著朱允熥三人的背影。 徐妙锦面色略有些失落地撇了撇嘴:“这……就走了啊……能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嘛,这么著急回去,连午饭都不吃了。” 直到朱允熥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 徐妙锦才耸了耸肩,有些失落悵然地收回目光,转而有些好奇地看向了房间之內,那扇已经被朱允熥关上了的窗户,面上露出一丝好奇。 小姑娘嘛,害怕归害怕,对没见过的东西好奇也正常。 迟疑了片刻,她还是摇了摇头:“砍头誒……肯定很恐怖,还是罢了罢了。” 旋即又似是想起来什么一般,眼里看著的是那扇紧闭的窗户,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个挡在自己视线面前的,高挑宽厚的背影,面上露出一抹甜蜜的笑容。 好一会儿她才悵然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心事重重地长嘆了一口气,掰著手指头数了数:“老地方……到下次报纸发售,可还有好几天的时间呢……” …… 另外一边。 朱允熥出了这座不大不小的酒楼,则是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马车径直朝著秦淮河畔的方向而去。 “何事?”朱允熥缓缓开口问道。 “启稟陛下,是山西那边传来的奏疏,负责煤炭开採和煤运储存的锦衣卫千户吴永良递送进京的。” 马三宝立刻应声答道,只是具体是什么內容他当然也不可能先朱允熥一步看。 闻言,朱允熥目光微微一亮,对於这封奏疏的內容,心里也约莫有了几分估计,当即道:“立刻回宫。” 刑场位置距离秦淮河畔不算远。 所以朱允熥回宫也没有用太多时间,一回到乾清宫,朱允熥立刻迫不及待拿起龙书案上最显眼的一份奏疏查看起来,目光在上面略略逡巡了片刻。 他点了点头,嘴角噙起一抹淡笑:“这个吴永良……倒也算是个可用之人。” 他手中奏疏上的內容。 正是他之前叮嘱过的,根据售卖出去的廉价布料数量,將无烟煤储量进行大致的测算与分配,出一个分配测算表。 毕竟,廉价布料一般人是看不上,可无烟煤却不是。 只有以廉价布料为標的,才能让这一批有限的无烟煤落在真正需要它们的人的手上,最大效率地用到实处去,因此,当然要在售卖之前就有一个相对精確地分配表才行。 “三宝,去给宋忠递句话。” “迅速通知大明各省、府、州、县,宣布布料在一旬之內將会售罄,並在布料停售之后,立刻低价开售无烟煤。” 朱允熥大致看了一眼奏疏上的內容,確定没什么问题之后,便立刻对马三宝安排道。 廉价布料一直在市面上进行销售。 但一旦无烟煤发售,而且购买资格和廉价布料掛鉤上,这玩意儿的价值立刻就会提升起来,两者的销售自然不能在同一时间进行。 只是廉价布料却又不能戛然而止突然停售。 至少要提前通知,有一个缓衝的时间,宣布了售罄期之后,对布料和无烟煤需求最大的人才会不惜一切代价加紧购买,朱允熥也能確保这些人最大程度上能地到这份救济。 “是,奴婢这就去找宋指挥使传旨。”马三宝声音之中略带一丝雀跃道,看著朱允熥,一双眸子都亮了。 廉价布料的售卖差不多了,无烟煤马上就要发售,这意味著什么?陛下一身委屈也总算分明了——他不是把应天府百姓的人命看做草芥!他从来没有放弃任何一个人! 想到这些,马三宝一双眸子里不由噙起了泪。 这三个月以来……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陛下背负了多少骂名?远的便且不说了,只说近的,光是今日在菜市口刑场附近,他就听到了不知多少抱怨。 真正把百姓当人的陛下背负骂名。 权欲薰心、不把所有大明百姓的命当人命的反王,反而能被应天府百姓捧成了“英雄”…… 凭什么? 陛下心怀宽广,不把耳边听到的那些话当回事,说他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也好,马三宝就是看不得! 好在如今……也总算到了实机成熟的时候了! 马三宝抬起袖子抹了一把眼泪,正要转身去传旨,却又听到朱允熥轻声道:“等等。” “陛下可还有其他旨意?”马三宝极力稳住自己的情绪,开口问道。 朱允熥略略思索了片刻,道:“再去一趟审计局,把此事告知卓敬,无烟煤……这可不像那些廉价布料,没什么太大的价值,若是监管不当,有人有心从里面钻空子,谋取利益,这份利益可以是极其巨大的!此事不得不防。” 说完,朱允熥目光一凛,眸中一抹杀意隱现。 无论是搞廉价布料还是无烟煤,朱允熥都没指望这两样东西给他带来什么利润,主要是为了提升大明人口,所以在定价方面都是成本价而已。 但凡拿这玩意儿中饱私囊…… 这种情况朱允熥绝不允许!若是有人真起了这心思,便宜皇爷爷老朱的手段,不是不能取而用之! “陛下一心为民,思虑深远,奴婢记下了!”马三宝立刻郑重地点头,隨后转身出了乾清宫。 关上乾清宫的朱漆大门。 马三宝再也难以忍住,眼角留下两行泪:“太好了!” 第327章 仅此而已?那就太看轻陛下了 应天府,镇抚司。 宋忠刚刚从刑场回来,身上还带著一身的血腥气和煞气,浓厚的眉间杀意未褪,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武人警觉,听得出来这声音不是什么练家子的。 他猛然转身。 才发现来人竟是陛下身边的三宝公公。 “宋指挥使连日忙碌辛苦,如今总算是落定下来啦,这事儿做得很是乾净利落吶。”马三宝寒暄道。 “三宝公公谬讚了,都是陛下在布局、陛下在运筹帷幄,咱这些做臣下的,顶多有个跑腿儿的苦功。”宋忠立刻推脱道,他外表看起来是个粗人莽夫,说起话来却也得体,而后才问道:“公公大驾不轻易而临,可是陛下有吩咐?” 话说到这儿。 他的神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马三宝面色顿时变得有些悵然,眉头微微一颤,才声音有些颤抖地道:“吴永良的奏疏递上来了,那事儿……也总算时机成熟了!”他的眸中似有晶莹。 宋忠瞪大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在外素来以凶狠、残酷、狠厉出名的脸上,竟也出现了一丝动容,八尺高的魁梧大汉,眸中也隱现湿意:“陛下替天下百姓,负重前行已久了啊!” 无烟煤被运送到大明各大省、府、州、县,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只是知道这无烟煤用处的,拢共不过双手之数,宋忠却是当日和马三宝亲眼见证的! 对於冬日里的百姓来说,这东西是同样是可以救命的! 只要这消息一放出去。 天下谁人不会说一句陛下乃是圣明之君? 可陛下他却没有这么做。 不为別的,只为了让这第一批无烟煤能够到真正需要它们的人手上去,便是被应天府百姓唾骂……也未曾道过一句委屈!即便连秦王、晋王都看准了这个空子造反了,他也还在默默承受! 这一切宋忠都是一幕幕看在眼里的! 这也是他为什么对朱樉和朱棡二人仿似带了个人恩怨一般的態度——眼见一切的他,没办法不替陛下打抱不平——说那是个人恩怨也不是不行。 好在黑夜之下总有黎明。现在时机终於成熟了!宋忠自然是打心眼儿里高兴的。 马三宝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是啊,负重前行太久了……从古至今、歷朝歷代,哪本史书里能见到如咱们陛下这般的圣明之君?” 顿了顿,他深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强压下了心中的情绪,把正事说完:“陛下的意思是,现在廉价布料的售卖虽然已经七七八八了,但为了確保需要的人都能在无烟煤开售之前手里都各各自持有布料这个標的物,最后再给一旬的购买限期。” 这两件事情宋忠都是参与在其中的,他立刻面露一丝恍然,点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旋即才忍不住轻嘆了一口气,慨然道:“为了天下所有百姓,陛下当真考虑到了一切的细节和可能性啊。” 马三宝道:“陛下已经把所有能考虑的都考虑了,咱们这些做奴婢、做臣下的,自当追隨其后就是。” 宋忠没有说话。 双眼微眯,眸中只剩坚定。 …… 出了镇抚司。 马三宝立刻不停不休地又赶到了审计局。 跟著朱允熥近十年的耳濡目染,甚至被有意培养,他不是什么平常的小太监,太清楚无烟煤一旦开售,里面能捲入的利益有多大了。 一进入审计局。 便能听得到里面一阵阵“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响,所有审计局人员人手一把算盘,核对著自己面前的帐目。 “三宝公公?难得大驾光临。”被朱允熥特命为审计局局长的卓敬,立刻注意到了马三宝的身影,礼貌一笑,道。 不过他心中却有些纳闷儿。 现下里朝中最大的事情莫过於秦王、晋王的造反谋逆案,不过这案和他审计局又沾不上边,马三宝这时候来找他是要做什么来的? 却见这位圣上身边的大红人儿面色略显严肃,开门见山便是:“见过卓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卓敬自新朝以来便承担著內部审计的工作,朱允熥做的不少事情他都知道不少,自然也算是少数知道朱允熥真正面目的人之一,当即不敢怠慢,朝著旁边一处偏殿,伸手虚引了一下:“公公这边请。” “看公公情状,此事只怕不小?”卓敬的神情也下意识都变得严肃起来。 马三宝也直言道:“很大。” 卓敬道:“公公请说。” 马三宝沉吟了片刻道:“锦衣卫千户吴永良所负责之事一直是卓大人负责的帐目审计,想必卓大人也不陌生?” 卓敬点头,说起这事儿,平日里话不算太多的卓敬一时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般: “这是自然,之前查出过一起小规模贪墨,吴千户也雷厉风行,这各地煤炭的开採、运输、储存……可都不是一笔小数目的开支,起初微臣还一点都不理解,现下也算明白过来陛下的一番苦心了。” “陛下表面以运输煤炭遮掩,实际上,內里却一直在天下百姓过冬殫精竭虑,如今往回看去,能够毫无障碍地完成廉价布料的生產、运输乃至售卖……皆是陛下这一手布局所赐!” “能够救天下万民於冬日寒苦,这些无用的煤炭,便是上再多的银子,也是值得的。” “此一招手段之高明,微臣日日想来,都觉得敬佩不已,陛下这份爱民之心,实令我等自愧汗顏吶!” 卓敬是个典型的读书人,忠君、爱民的思想自小便被刻印在了脑海之中,即便过了好一段时间再次提及此时,心中自然也是万分慨嘆的。 马三宝听来心里也十分欣慰,不过他却是不以为意地戏謔一笑:“仅此而已吗?那就太看轻陛下了。” 这倒是让卓敬有些一头雾水。 他蹙眉疑惑道:“公公何故发笑?” 马三宝直接道明来意:“卓大人,你口中那“无用的煤炭”,既算得是一层障眼法,可是……却绝不是全然无用!” 第328章 陛下乃是千古圣明之君!! “绝不是全然无用?” 卓敬细细琢磨著马三宝这话,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 思索了片刻才礼貌性地笑道:“当然,这些煤炭用来炼铁等途径也不是不行,相当於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必耗费人力、物力、財力来获取这些东西了。” 在不知情的情况下。 这也是卓敬能想到的唯一用处了。 他想著…… 约莫是这位三宝公公站在陛下身边,自然不愿旁人把陛下大价钱做的事情归为“无用之物”,这才如此说的。 然而,他还是见马三宝摇头一笑道:“卓大人,其实,如今已然存储在大明各大省、府、州、县的诸多煤炭,也可作为大明百姓冬日燃烧取暖之物。” “这……”卓敬抿了抿嘴唇欲言又止。 取暖?谁不知道这玩意儿是有毒的?不被呛死也要被毒死,根本就用不了的! 不过面前的马三宝是朱允熥身边红人儿。 他也不敢太过拂了对方的面子,毕竟对方在帮陛下说话,拂他的面子不就等於拂了陛下的面子么? 况且……他和马三宝虽算不上熟悉,却也有过好几次接触,知道马三宝可绝不是什么固执蠢笨的人。 迟疑之间。 只见马三宝从自己宽大的袖袍之中取出了一小包什么东西,用帕子包裹著,从外形看来,像是……几块石头?? 接著,便见马三宝拿著那包东西,左右看了一眼,最终目光落定在了此间正在燃烧的炭盆上,缓缓走了过去,然后打开手里那包看起来像石头的东西。 里面赫然便是几块黑漆漆的“石头”。 对此,卓敬並不陌生——可不就是煤块么?? 而下一刻。 他眼见著马三宝把这几坨黑漆漆的煤块直接丟进了正在燃烧著的炭盆里去。 卓敬脸色微微一变,顿时急了:“这……三宝公公……咱们……咱们还是先出去吧!” 这玩意儿不仅烟大,烧起来还特么的有毒。 他现在被新帝特地任命为审计局局长,稽查帐目,忠君爱国、为大明扫贪打腐,日后前途一片光明、把这事儿做好了甚至有望在史册里留下一笔名字,把这些煤块丟里面去,不被毒死也得损几年的寿不是?他可不想遭这难。 然而,马三宝却只是静静地站在炭盆旁边。 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这情况,卓敬也不能自己一个人跑路哇,心里奔腾过一万头草泥马之后,还是捂住口鼻走上前来,尝试拉扯马三宝劝道:“三宝公公……” 却被马三宝打断了:“卓大人,看看。” 卓敬下意识顺著马三宝手指的方向看向了此间的炭盆,这才骤然发现……炭盆里的煤块的確在燃烧,表面已然开始有些发红,周围的温度也比之前高了不少,却…… 没有烟!也基本上没有想像中那种难闻的味道! 烧起来效果居然和普通木炭差不太多。 卓敬微微一愣。 所以……这玩意儿是真的可以作为燃烧取暖之物??? “卓大人,咱家能害你也不能害了自己不是?其实……运送到大明各大省、府、州、县的那些煤块,都是已经用了一种特別的方法处理过的煤块,无烟、少毒。”马三宝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把此事告诉了卓敬。 看著盆中烧得红红的煤块。 感受著面前越来越多的热量、越来越高的温度…… 卓敬再次瞪大了眼睛,满脸都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山上挖出来的破石头…… 根本用不了的东西,处理处理便能成为冬日取暖之物,廉价、量大!虽然觉得不可思议,可眼前所见却为事实。 良久,卓敬才缓过神来。 喃喃道:“是……是微臣见识浅薄、目光短浅了!陛下……陛下圣明!陛下乃是千古圣明之君!!” 有这种东西在。 天下寒苦百姓何愁在冬日里冻得瑟瑟发抖,乃至於担心自己或许要在哪一日动笔於风雪之中? 如今应天府之內的骚乱、百姓的怨懟……不正是因为冬日这一份取暖之物被无端掠夺了么?若有此物,何愁困顿不解? 想到这里,卓敬有些失神地问道:“那陛下他为何不……” 不过他问到一半就戛然而止,显然是自己想明白了。 面露一丝恍然之色,慨然道:“是了!陛下不提此事,和隱瞒廉价布料一事是一样的目的,他並不希望此事受到任何阻挠!” “居心叵测的朝臣也好……野心勃勃的藩王也罢……一旦此事提前就宣告天下、被所有人知晓,许多人都有可能成为阻力,反而做不成这件事情,不若和廉价布料一样,天下人知晓的时候,就是这件事情做成了的时候!” “所以陛下寧愿背负骂名,也把这件事情捂住!” 这一点缘由卓敬当然一想就明白了。 尤其是在经歷了朱樉、朱棡的造反事件过后,更是后知后觉地觉得朱允熥把廉价布料的事情瞒得死死的,是有多高瞻远瞩! 试想此事如果被这等狼子野心的人提前得知。 他们怎么不会阻止? “局中之局!一开始所有人只以为是陛下荒唐、一意孤行、任性妄为,到后来则只以为是陛下的障眼法,为了瞒住所有人的耳目顺利把廉价布料运送到各地……原来在这之后还有一招!被运送到各地的……看似无用的煤块,本身竟然就是价值万金的东西!” 越说下去,卓敬眸中的慨嘆便越深了一层。 一个局套著一个局……最有价值、最高明的东西,居然还是当著所有人的眼睛面前实施下去的! 想到这些,卓敬心中顿时如同掀起一阵惊涛骇浪,完全无法平息下去,脑海中则是出现了那位看起来总是坦然自若的少帝的面庞:“即便已经知道了一部分,但他依旧比我想的还要深沉得多!!” 正陷入沉思之间。 却听得身边的马三宝缓缓开口道:“卓大人所说,乃是其一,其二则是……陛下还要將无烟煤与之前所受的廉价布料掛鉤在一处进行销售。” 第329章 士为知己者死 “掛鉤?销售?” 卓敬还沉浸在无烟煤的震撼之中无法自拔,一时之间自然没有反应过来马三宝讲的是什么意思。 马三宝淡淡一笑道:“这无烟煤几乎能够做到代替普通木然的效果,可这东西的生產成本又比普通木炭要低得多,陛下一心只想接济天下贫苦百姓,必不会过高地给煤炭定价,敢问卓大人,您想不想要?” “这天下间每每到了冬日,家里、府上便要多一大笔取暖材料支出的百姓、商贾、士绅想不想要?” 被马三宝这么一问。 卓敬立刻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而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自嘲一笑:“俸禄微薄,能省下一笔开支自然是好的。” 他这话也是实话实说。 虽说他也算得上是个不小的官儿了。 可是,朱元璋最恨贪官,朝中百官当然没什么人敢碰红线,况且卓敬本身就自持一份书生意气、儒家正道在心里为底线,而朱元璋给百官定下的俸禄实在算不上高。 要是能够给自己府上省下一笔取暖的支出。 他还是十分愿意的。 当然,他下一刻就立刻反应了过来,面上的笑意立刻滯住,瞪大了眼睛道:“不错!不论有钱的还是没钱的,有便宜的无烟煤买,谁还愿意大价钱去买木炭?但这样……” “这些好用的无烟煤……怎么落得到穷苦百姓手里?” 卓敬本就是正正经经的科举二甲第一,素来有“聪颖绝伦,博学多才”的讚誉在身,连歷史上的朱棣都对他这个建文朝旧臣起爱才之心,只不过他寧死不从才喜提三族小套餐的,如今冷静下来,怎么会想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他顿住片刻,深吸了一口气。 目光发亮地抬起头来,下眼瞼颤动,被马三宝稍微提点过后,一切便都呼之欲出了:“这才是陛下死死捂住无烟煤最重要的原因!掛鉤……他一直在等廉价布料的售卖遍及整个大明!会钱买布料的人,是最需要这批无烟煤的人!” 说到这里。 卓敬顿时觉得全身上下都一个激灵,汗毛竖起。 即便面前的无烟煤正是烧得最红火、热量最大的时候,他也觉得全身一阵寒意,一身的鸡皮疙瘩:“高瞻远瞩!精彩绝伦!陛下竟一早就將一切都串起来了,他……一早就为天下寒苦百姓想好了每一步!微臣敬服!此亦天下臣民百姓之大幸!” 说完,他猛然转过身去,朝著乾清宫的方向,竟是直接“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无比郑重且诚恳地磕了一个头,清净的偏殿之中,响起“砰”的一声轻响。 在卓敬这种人心中,要忠君、要爱民,连朱允炆那样傻逼到把自己作死了的皇帝他都能为之豁出性命,一个怀有仁慈之心,事事以百姓为重、以天下为念的君主,自然更是值得他赴汤蹈火、誓死追隨的敬意。 马三宝自然看得出他这份敬意中的真心实意。 面上立刻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道:“大人果然是聪明人,不必咱家多费上半分口舌,咱家这圣旨也好传,无烟煤中可谋取的利益,卓大人心中已然一清二楚,而无烟煤的效果一旦被公布,自然可能有人闻著腥味鋌而走险。” “大人乃是忠贞之士。此事自然是交到大人手里,陛下才最放心的。”马三宝对卓敬微微点头致意,道。 士为知己者死。 马三宝这话显然直接说到卓敬心坎儿里去了。 卓敬心头一跳,激动得一张脸都微微有些涨红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信誓旦旦地道:“微臣得蒙陛下信任,担任审计局局长,已然身受大恩!” “陛下已是殫精竭虑,为天下百姓谋求至此,微臣能做之事,虽远远比不得陛下之辛劳,却也自当为陛下、为天下百姓鞠躬尽瘁!不使陛下一番苦心被旁人窃去了好处!” “该做什么,该怎么做,微臣明白了。” 说到这里,卓敬又俯下身去,磕了个响头,起身之时,额头都微微有些发红。 一为天下百姓身受皇恩,二为自己深受信任。 他都不得不激动得手脚颤抖。 对於卓敬这份真情实意,马三宝也颇为动容,心中对这个被朱允熥莫名其妙提拔上来、委以重任的审计局局长多了几分好感与敬意。 伸手俯身將他搀扶起来。 道:“卓大人起吧,大明有卓大人这等忠臣,亦是百姓之幸事,只要卓大人把好这道关,便是最大的尽忠了。” 不过面上虽如此说著,心中却忍不住感嘆道:“陛下连看人的目光都如此只准,当真是有通天的本事!” 被马三宝扶著,卓敬顺势站起身来道:“三宝公公客气了,陛下之意,便是下官分內之事,自当尽全力去做。”他心中的激动依旧未平,胸口起伏都显得有些剧烈。 马三宝微微点头,此间事了,他缓缓道:“大人有这份心便是好事,那咱家就先告辞了。” 卓敬心中也感受到了马三宝对他这份隱隱的敬意,同样客气了许多,立刻颇为恭敬地伸手虚引:“公公还得去和陛下復命,下官也不好留公公,回头公公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坐坐,下官必奉上最好的茶才是,公公请。” “大人言重。”马三宝笑意寒暄了一句,点头致意后,匆匆离去。 …… 两道圣旨传完,马三宝自然回到了乾清宫去復命。 当他再次回到乾清宫的时候,却没在前殿里看到朱允熥的身影,马三宝微微一愣,立刻释然一笑地朝乾清宫后院的方向走了出去,心中暗道:“陛下不在前殿,自然也只有这个去处。” 不过……当他走到乾清宫后院的时候,却再次懵逼了:“陛下……您这是??” 不为別的。 因为这一次,自家主子並不像以往一样,站在那一片藤蔓旁边盯著看,而是挽起了长袖、裤腿儿,手里正拿著个锄头。 第330章 现在……就是开奖的时候了 当然,马三宝只是短暂地懵逼了一下,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当即一颗心臟疯狂跳动起来:“也对!陛下说过,这叶儿黄了,便到了该收穫的时候了!” 他虽然並不清楚这藤蔓底下到底藏著什么,但根据自家主子偶尔透露的只言片语,也约莫有些猜测。 不仅如此,这三个月以来,他和自家主子一起看著这片苗从之前几个破烂果子、几根不起眼的藤栽下去,是一片片叶子数著长起来的…… 现在终於到了收成的时候。 马三宝心里的激动当然一点也不亚於朱允熥。 更別说……当初那几根平平无奇的藤蔓和那几个破果子,还是他日復一日赶早市赶了將近十年才找到的东西。 他当然无比好奇——这耗费了如此多心力在其中的玩意儿,到底能收出来什么东西。 “过来挖吧。旁人朕都信不过,已经都喊出去了。” 见马三宝回来,朱允熥不以为意地喊了马三宝一句,隨后就自顾自地直接踩进了这片沙壤土里,竟是全然没了往日那般运筹帷幄、高深莫测的样子,脸上是罕见的迫不及待。 从叶子发黄开始,便是根茎迅速膨大的时期。 (请记住1?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约莫是十五到二十天的时间左右,今天朱允熥照例巡视自己的红薯地,发现竟然都有红薯已经钻出一小部分头来,略一算时间,就知道差不多了。 等了这么久。 他也很激动,甚至有些紧张。 迫不及待就想看看……这底下到底能出多少东西。 当然,能看到有红薯从地里冒出头来,他一颗心其实就已经放下了一半了,不管数量多少,至少说明长得不错。 至於產量。 古代美洲原始红薯的亩產量?在哥伦布首次抵达美洲大陆时,当地印第安人普遍种植的红薯亩產量已经相当可观。甚至可以达到数千斤每亩。 而我国的歷史上,也记载了第一个动了把番薯引入中国的念头的陈振龙,正是因为得知那时候番薯亩產高达两千到四千斤的亩產,这才千方百计地干了这事儿。 因此,这东西只要顺利长成了,无论这番薯藤和种子是从哪儿来的,產量上应该都不会出什么太大的意外。 这种產量虽然远远不及后世改良版本的亩產万斤。 但对朱允熥来说也完全够了。 就算给他打个对摺,亩產有个千斤,也远比水稻的亩產两百斤到四百斤、小麦的三百斤亩產,要高得多! 朱允熥当然是希望多多益善的。 而现在……就是开奖的时候了! “对了,你挖的时候可千万要注意了。” “別把真的红薯给挖坏了,一个两个都金贵著吶,还有上面那些藤,都不要扯断了,都是好东西!”朱允熥小心翼翼一锄头挥进地里,还不放心地多叮嘱了几句。 “奴婢明白。”马三宝应了一声。 立刻也脱了外服,迫不及待地把裤腿儿、袖子都挽了起来,另外提起一把锄头小跑下地,比朱允熥更加小心翼翼地扒拉起来。 二人都没有多说什么,小心翼翼地各自扒拉著乾清宫后院这片沙壤土。 过了一会儿。 “哗啦!!!” 朱允熥从地里猛地一拔,直接牵起来好几个大红薯,外皮呈棕红色,大小个头相比於后世那些经过各种改良的品种自然是比不得的,但其中大的至少也有大半斤的大小了! 约莫是这三个月以来,一直都处於一种相对適宜的温度下成长起来的,几乎没有多少小个头的,小的也有小半斤,每一个红薯都十分饱满。 朱允熥定定地看著手里一串大小不一的红薯。 当即长舒了一口气,一颗悬著的心放了下来:“看来这產量差不多是可以保证的了!” 听到声音。 马三宝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也不由面露欣喜之色,道:“不愧是被陛下精心照养了三个多月,这个头比微臣当初找来的,还要大些呢!” 他习惯性地赞了一句。 隨后便再次埋头下去,挖自己脚底下的红薯去了。 显然……他还並没有意识到这代表著什么——毕竟人对数量、重量、亩產……这些诸多数字是很难精確地去估量计算的,不是那种对数字特別敏感的人,谁能看到几个红薯疙瘩就能立刻算出產量来的? 更何况马三宝对这玩意儿的亩產本来就没有任何概念。 朱允熥也没刻意去提。 把手里的红薯放在一边,忙著继续把这一片红薯挖完,具体產量,他也得挖完才好算。 就这样。 主僕二人默默地在这片地里忙碌起来,小心地挖著、扒拉著,时不时牵起一片藤,上面掛著荡来荡去的红薯。 不过马三宝招来的红薯种子和红薯藤原本就不算多。 这一片番薯地也算不上大。 二人並没有耗费过多的时间,便已经把所有的番薯藤都翻了一遍。 旁边的空地上,大大小小的红薯堆成一堆。空气里满是泥土的腥味和番薯藤特有的植物枝叶味道。 “陛下……好像……已经挖得差不多了。”马三宝把最后一根藤牵了起来,在周围逡巡了一番,道。 这时候,他却突然皴了皴鼻子,耸动了一下,像是突然闻到什么奇奇怪怪的味道一般,他蹙起眉头道:“这……这是什么味道,闻起来香香甜甜的。” 他一边说著,一边吸著鼻子朝这香味的来源看了过去。 却发现这香味居然来自於一个正在烧著的炭盆里,这边炭盆不少,都是为了维持此间的温暖,让此间的草草也好、藤蔓也好,如春夏一般生长。 而这散发著香味的炭盆里。 竟然还放著两个他们刚刚挖出来的大红薯,红薯表面已经被烤得有些发黑。 马三宝立刻有些紧张道:“这……陛下……” 却见自家主子面上露出一抹喜色,道:“看来差不多熟了啊!”说著,便拿起手里的锄头把两个“黑疙瘩”从里面拨了出来,道:“尝尝,味道应该不错。” “尝尝?”马三宝面色有些懵。 第331章 关键是產量!简直大得可怕! 地上两个黑疙瘩在炭盆里被烤了一遭,不得不说,现在的卖相实在是糟糕极了,都快和两块黑炭没什么差別了。 马三宝略带一丝抗拒的皱起眉头。 他觉得可能是自己会错意了,面色犹疑,试探著问道:“陛下的意思……是要奴婢……吃?” 朱允熥轻笑一声,点头:“对,吃。” 说完,他自顾自地蹲下身来,伸手拿起一块“黑疙瘩”,此时还是有些烫手的,他不得不在手里左右倒腾了好几下,想让其温度快速降下来。 见状,马三宝大惊:“陛下!使不得!还是让奴婢来吧!大明没了奴婢可以,没了陛下却是万万不行吶!”说完,他也顾不得许多了,立刻捡起另外一块红薯,紧蹙著眉头,视死如归一般作势要往自己嘴里送。 却被自家主子有些无奈地一敲手腕,马三宝手腕吃痛,手里的“黑疙瘩”掉在了地上。 “没让你这么吃。”朱允熥道。 他有些无奈,又觉得有些好笑。 当然,他也非常理解,马三宝从来没见过这玩意儿,连这东西是啥都不知道,现在还被他烤成了炭,是个正常人都不敢往嘴里送。 但即便如此,马三宝看到自己要吃这玩意儿,竟还是毫不犹豫、义无反顾地试毒,倒是也让他心中微微一动。 而这功夫间,朱允熥手里的烤红薯也已然不那么烫了,便顺手一用力,把手里的烤红薯掰成了两半。 里面已经被烤成了金黄色的番薯露了出来,中间散发著热气,飘荡出一阵甜腻好闻的气味:“烤过头了些,外面焦了些,里面才是给人吃的。” 说罢,他吹了吹,直接啃了一口,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好吃!是这个味儿!” 番薯这东西吧,若是天天吃当然腻歪得很,。 偶尔能吃上一口,却能给人一种味蕾的满足感,更別说朱允熥都十多年没吃过了,如今居然在这个时代吃上了,当然觉得好吃。 闻著空气里醇厚的香甜气息,又看到连一向口味挑剔的自家主子居然都说好吃,马三宝之前的紧张与恐慌之意自然烟消云散,甚至还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他有些尷尬地笑道:“原来是吃里面的东西啊?嘿嘿,是奴婢见识浅薄了,奴婢也试试看。” 说完,他也有些迫不及待地有样学样,掰开了自己面前的那个“黑疙瘩”,空气里的香甜气息顿时又变得更醇厚了几分,不禁让他食指大动。 一口咬下去,马三宝一双眼都亮了——香甜软糯,入口绵柔,简直比御膳房做的那些糕点还要好吃无数倍! 虽然只是简单的加工,可这依旧是连过尽千帆、尝尽美味的现代人眼里,都具有一席之地的小吃,更別提对他这个古代人的衝击了,三下五除二,一个番薯就下了肚。 马三宝满足地拍著自己的肚子:“太好吃了,奴婢是万万想不到,这么个硬疙瘩,简单地烤一烤,居然能吃,还如此香甜软糯!及一个番薯下肚,都快饱了!” 而说到这话,马三宝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 目光一亮道:“饱了……是啊……这么一个番薯就快把肚子填饱了,不是跟吃饭差不多么?” 而这时候,他也注意到,自家主子已经站起身来,拿起旁边一把早就准备好了的秤,在称量著刚刚被他们挖出来的一堆红薯。 马三宝也不敢耽搁,立刻上前候著。 不过他知道朱允熥一向宝贝这些番薯藤,事事亲力亲为,所以也就没有抢著要干这活儿了。 沉默等待期间,看著朱允熥一桿子一桿子称著。 马三宝终於反应了过来:“饱腹感极强的番薯……种地……称重量……陛下称出来的这个重量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这片番薯藤拢共可也没多大啊!” 之前是没往这方面去想,可一旦往这方面而去想了…… 马三宝很快就得出了结论: “產量!” “这產量简直大得可怕!” 想到这里,马三宝直接倒吸了一口冷气,看著朱允熥的动作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可以吃、可以果腹、產量大……这代表著什么?不言而喻。 “换算下来……这次的亩產是,三千一百二十二斤七两!”朱允熥面上露出一阵惊喜之色,把手里的秤往地上一丟,道。 马三宝听得出,一向稳坐钓鱼台,喜怒不形於色的自家主子,声音居然激动得微微颤抖! 而听到这个数字。 马三宝也是心臟一紧,全身也开始颤抖起来,不敢置信地道:“亩產……三……三千一百多斤……这……这怎么可能?陛下……奴婢这是……在做梦吗?是在做梦吧??” 朱允熥好歹是个现代人,也算见过世面。 但在马三宝的概念里,粮食的亩產量,最最顶了天了也就能到四百斤,更多的时候是两三百斤乃至更低,现在一下子把亩產干到了十倍以上!比做梦还不可思议。 而作为一个完全属於这个时代的人。 他比朱允熥更明白这东西的意义——很多时候,人,是能被大片大片饿死的,有这东西,饿不死人吶! “要不你掐掐大腿看?”朱允熥打趣道,虽然相比於马三宝来说,他面上要平静许多,但真到了开奖这关头,哪儿有不激动?更別说这结果已经比他预期还要好了。 马三宝也老实。 真就对著自己大腿狠狠一掐,痛得深吸了一口气,却也顾不得痛,面上喜色更甚,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陛……陛下……是……真的!” 顿了顿,他才稍微平静下来,也回过了神来。 深呼吸了一口气平復心绪。 接著,立刻“噗通”一声在朱允熥面前跪了下来,声音颤抖地高呼:“奴婢……恭贺陛下!发现了此等圣物!陛下心繫天下黎民百姓,此乃千秋万古之功!往后我大明,何愁饥荒,何愁饿殍?恭贺陛下!恭贺大明!千秋万古!!!” 第322章 走,把我皇爷爷的菜园子撅了! 朱允熥抬了抬手,挑了挑眉道:“起来吧,倒是……还没那么夸张。什么千秋万载……永远不可能靠单一的一样东西,或是一件什么事情来决定。” 他虽然也是打心底里高兴,但他从来不会过分高估一样东西的作用,过分地自以为是。 旁人可以沉不住气,他既然接下了这个担子,就一定不能沉不住气,不能沾沾自喜。 一个国家的良性运转,是倚靠多方面决定和堆砌的。 而不是像前世看过的一些小说那样,跑到古代搞出来个高產作物,就直接解决了一切难题,就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国富民强,全国大团圆了。 培育、推广、以及粮食意外的其他事……都是问题。 现在只能说,他又堆砌了几块砖,更靠近了一步罢了。 想要彻底解决饥荒,光是一个番薯还是不够的。 “番薯终究还是不能完全取代水稻、小麦等主食的,这玩意儿乍一吃可以说很好吃,也饱腹,但其膳食纤维含量高,分难以吸收,吃多了会出现胀;在营养物质方面,也远没有土豆,大米,小麦,玉米丰富。” 当然,现阶段来说,番薯的作用还是很大的。 在吃得起饭的年代,人们接受不了番薯作为主食,但在这种粮食极度紧缺的时代,人是没得挑的,天天吃番薯,总比吃树皮、观音土强得多。 別说在这个年代,就是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百姓也只能用番薯丝拌饭,勉强求个果腹,还要什么自行车啊? 听到朱允熥这话。 马三宝也冷静了下来,站起身来道:“陛下自然是比任何人都要思虑深远的,但眼下来说,有番薯这等圣物,百姓的日子起码要比之前好上许多,这都是陛下的功劳!” “以陛下之远见、才能,必然能实现大明的千秋万载!”马三宝目光灼灼地看著朱允熥,语气篤定地道。 对於这话。 朱允熥倒是没有纠正什么,而是嘴角噙起一抹淡淡的弧度,心中暗道:“这是自然!” 一个庞大的国家机器,难,但人总要迎难而上。 “虽然番薯具有一定局限性,不过你有句话说得没错,只要继续扩大种植,把番薯推广到大明,百姓的日子能好上许多,单一的番薯不足以当主食,但和水稻、小麦等混合食用,勉强够得上解决第一阶段的饥荒。” “至於这第二阶段……” 说到这里,朱允熥暂且顿住,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后世的饥荒,终究还是杂交水稻出来之后,才被彻底解决……还有就是比番薯更优的土豆、玉米。” “土豆、玉米得去海外找,哥伦布都还没发现美洲,这就得靠马三宝把船开过去了……” “杂交水稻……至少还需要经过一个漫长的选种、育种、甚至是拼运气的时期。” “袁爷爷在湖南安江农校的农场一带发现了天然的雄性不育株,这才找到適合用作杂交水稻的母本……还有技术上的难题也不可忽视。相比之下,或许比得到土豆、玉米还要难,但这条线是后世经过验证的,当然也不能放弃……” 思索片刻后,朱允熥的目光还是落在了马三宝身上,略显郑重地道:“第二阶段,还得看你。” 感受到朱允熥的目光。 马三宝也似是想起来什么,目光一亮道:“陛下说的是土豆和玉米?奴婢记得当时陛下说过,这两样东西是高產作物,莫非……也是和番薯一样的高產?” 他当时听了一耳朵,心里也暗暗记下。 不过当时朱允熥並没有详细说过,高產到底是高產到了什么程度,甚至马三宝都不確定远在大洋彼岸是否会有这样的东西,自然也就没有过多在意。 他万万没想过。所谓的高產……能达到亩產三千多斤!!直接增长了一个量级! 如今听到朱允熥提起。 马三宝当然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朱允熥点了点头道:“差不多吧,而且这两样东西,比番薯更適合作为主食,营养价值也更高。” 听到这话。 马三宝顿时感觉自己肩头一阵沉甸甸,目光无比坚定地看著朱允熥,道:“奴婢一定替陛下拿回来!还有……陛下喜欢的辣椒。”他没忘了这茬儿。 什么土豆、玉米,之前对他来说或许只是个名字。 但现在见识过了番薯之后,这些名字在马三宝的概念里,便都有了具象化。 朱允熥满意地点了点头,补充了一句道:“所以……三宝啊,你可不是一个什么可以隨隨便便没了的人,大明需要朕,大明也需要你。” 他这话虽有一两分的拿捏人心之意,但八九分都是真心实意——歷史上的郑和,七下西洋,实为大功! 马三宝先是微微一愣。 隨后才立刻反应过来自家主子的话,一双眼睛顿时就红了起来——自己刚刚以为自家主子要吃个黑炭似的疙瘩,情急之下说的那些话,主子都记著!主子更是从来都没有把自己当成过普通的奴婢,夺位之前不曾,夺位之后也没有! “陛下……陛下言重了!” “无论奴婢能做什么,做了什么,一切都不过是拜陛下所赐,陛下之恩,奴婢永世难忘!也必不负陛下信任!” 马三宝噙满泪水的眼里瞬间流下两行眼泪,无论是神情还是声音之中,都只有万分的诚恳。 朱允熥淡淡一笑。 道:“哭什么,大明的路还长著,眼下……先把这番薯再种上一茬儿!走,把我皇爷爷的菜园子撅了去。” 第333章 果然不愧是你啊陛下! 马三宝这边还沉浸在感动之中,兀自抬起袖子擦著自己脸上的泪水,转头便又被自家主子一句话给干蒙:“撅了先帝的……菜园子?” “陛下,这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適?” “这可是先帝精心照顾了许多年的菜园子,而且还是先帝和太祖孝慈皇后共同开垦,陛下您怎么说都是先帝嫡亲的孙儿……这多少有点……”都等不及把自己脸上的泪水擦乾,马三宝就立刻蹙起眉有些心虚地劝道。 他虽然一直跟在朱允熥身边,伺候在东宫。 却也听说过朱元璋这个別具一格的皇帝在御园的行事作风——出身农民,还饱受过饥荒之苦,看不得御园这大块上好的土地浪费来种什么草草,愣是和马皇后夫妻俩一起开垦种菜,把御园变成了菜园子。 这件事情朝野上下皆知。 把这菜园子撅了,多少有点大逆不道了,不过马三宝没敢把这话直接说出来。 不过马三宝劝归劝。 却见自家主子一点不带在意的样子,反而挑了挑眉,露出一个十分满意的笑容:“精心照顾的菜园子,常常施肥,地力才好,才適合用来种朕这批宝贝红薯啊!不然朕还看不上吶。” 他一早就盯上了御园那块地。 用来种菜的菜园子,讲究的就是一个土地肥沃,老朱这种打小当农民的,最知道怎么保养了。 而这一茬被他种出来的红薯,经过他控制最佳温度、光照时间等等……无微不至的精心照料,无论是地里长出来的红薯个头,还是这一片新的红薯藤,都要比马三宝刚找回来的那几根藤和几个红薯,要更加粗壮。 如此,下一茬红薯的潜力会更佳。 有足够的肥力支撑,继续精心照看,说不定產量和品质,还能往上再顶一顶。 再加上红薯这东西太重要,现在虽然已经种出来一茬儿了,但朱允熥依旧不敢让这玩意儿离开自己眼皮子底下,不管怎么合计,都是老朱的菜园子最合適了。 “可是这……”马三宝还想继续开口劝諫,只是开了口又不知该从何劝起,难不成当著自家主子的面吐槽他“大逆不道”、“做出违背祖宗的决定”? 但一方面他又觉得不该由著自家主子这么来,不然好不容易澄的名声,又该污了。 他踌躇了片刻。 不等他想好措辞,便听到朱允熥不以为意地轻笑了一声:“你是想说朕大逆不道?还是任性妄为?” “奴婢不敢!”马三宝立刻心虚低头。 却见自家主子不仅没有丝毫不悦,反而朗声大笑了起来:“朕就是大逆不道又如何?我那位皇爷爷又不能从坟头蹦起来把朕削一顿。不容朕大逆不道,也大逆不道多回了,朕还在乎这一下两下的?” 坐在这个位置上,哪些事情能做,哪些事情不能做,朱允熥心里早就分得一清二楚了。 实力还不够的情况下触动某些人的利益之事,不能贸然去做;不触动大部分人利益的情况下,看清本质,利用与拿捏好每一个人的目的与需求;所谓的“玩物丧志”、“违背祖宗”、“大逆不道”……都只能是不痛不痒的口水攻击罢了。 见朱允熥一副岿然无惧的样子,马三宝顿时一阵无语:“呃……” 但转而又觉得:“果然不愧是你啊陛下!” 他就別指望自家主子的行事作风能老老实实!陛下这人,天生就和旁的人不是一个脑迴路! 所以,迟疑了片刻后。 马三宝把一大箩筐的话、满肚子的顾虑全部咽了回去,道:“陛下说啥,奴婢便去做啥!” 他知道,无论自家主子再如何与眾不同亦或是离经叛道,但他能永远在实际上做出最合適的安排和考量。 朱允熥则完全没有再顾虑其他,目光落在此间的番薯和番薯藤上,已经开始暗自考量思索了起来。 顿了顿才缓缓开口道:“无论是番薯藤还是这些番薯本身,都可以作为下一茬的育苗材料,以番薯为种子很简单,不需要处理,现在先把这一片番薯藤处理一下,把番薯藤上所有的叶子都先剪掉,只需要剪到叶杆部分留个小半寸长度即可。” 马三宝立刻点头道:“好嘞!这事儿奴婢三个多月前见陛下做过,知道该如何做!” 撇去心中的顾虑过后,马三宝一心就想著这第二茬的事情了,一想到这几根看似平平无奇的藤蔓,居然是亩產三千多斤的玩意儿,立马乾劲满满。 接下来,二人便开始著手处理这批番薯藤。 將番薯藤处理好之后,便是如同第一次一般,用米醋兑水,配置一份促进番薯藤和番薯快速生根的简易营养液,再將所有的番薯和处理好的番薯藤放在其中浸泡。 最后放置在阴凉的偏殿之中,控制好约莫十五到二十五度的温度,等待生根…… 如果是按照自然生长规律进行种植,番薯是不会立刻用来当种子种植的,但这並不是因为不能立刻种,而是因为番薯收穫的时间,自然气候已经不允许再种一茬,只能低温保存让其进入休眠时期,待来年开春再进行唤醒。 不过朱允熥的目的就是快速增殖。 而且他堂堂一个皇帝,当然能够负担得起隨时保持一个適宜的生长气候。 当然要马不停蹄。 “生根还需要几天的时间,三宝,你后面带人直接把我皇爷爷的菜园子全部撅了,把土都提前翻翻好。”剩下的事情不涉及情报泄露,况且现在种植范围也大起来了,朱允熥当然不会再自己上手干这些。 “奴婢明白。”马三宝目光坚定地道,说罢,便立刻退出了乾清宫,纠集人手办理此事。 很快,一帮乾清宫的小太监便朝御园蜂拥而去。 一道圣旨宣出去,被栽种在御园里的大片菜地便被翻动了起来,御园里充斥著泥土的腥香气息。 这件事情並没有瞒著任何人,也瞒不住。 所以很快,这个消息就被暗中送到了镇抚司,送到了这几个月一直保持低调,兢兢业业干活的蒋瓛的手里。 听到这消息。 蒋瓛立刻放下手里的公务。 即便有著统领锦衣卫多年的经验与修养,此刻依旧惊得嚇了一跳,站起身来:“什么?把陛……先帝的菜园儿给翻了,先帝亲手种的菜都给拔了!??” 第334章 还真不是个省心的小祖宗! “是,此事陛下並没有任何遮掩,宫里上上下下都传遍了,陛下为此还下了道圣旨。”来人应声道。 蒋瓛无奈地深吸了一口气。 暂且让自己的情绪平復下来,保持镇定地摆了摆手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莫要让人起疑。” 送信之人点了点头,悄悄退出房间。 见对方离开,蒋瓛这才紧蹙起眉头,愁得长嘆了一口气,忍不住在房间左右踱步起来。 他时不时伸腿想要迈出房间门,可是考虑到自己敏感的身份,又不敢去朱允熥面前惹他的注意。 “还真不是个省心的小祖宗!” “这让我怎么给北平的陛下回消息去?这可是陛下和皇后娘娘亲手开垦出来的,皇后娘娘去了以后,陛下照料得还愈发尽心,这事儿让陛下知道了……” “嗐……” “唉……” 蒋瓛內心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不断左右踱步,一口一口气从嘴里嘆出来。 他前一次送出去的情报是什么? 是这小祖宗已经打定主意要將陛下的两个亲儿子,秦王和晋王处死了! 今天午时三刻,秦王和晋王刚掉了脑袋,这等大事当然得说……结果这小祖宗又开始闹腾起来了,在乾清宫种种草就算了,还把陛下的菜园子给撅了玩儿。 一下子这么多噩耗。 他都不知道朱元璋顶不顶得住。 “况且……现在看似已经完成了新旧交替,实际上却是二龙並存的情形,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啊!” 想到这里。 蒋瓛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眼下的大明皇朝起码还算安稳,甚至大明百姓还能过上一个比以往都好舒服的冬天,从下意识来讲,蒋瓛也是不希望大明乱起来的。 他比大部分人更加了解真相。 如今坐在奉天殿上的这位少帝是否適合接手大明,他心里约莫都已经有了个確切的答案——適合!即便很多时候任性了些,也没人比他適合! 在房间內踌躇了良久。 蒋瓛这才目光一凛,咬了咬牙齿强行让自己安定下来,面色篤然地道:“无论如何,我是陛下的人,是陛下放在应天府的眼睛,陛下於我有知遇之恩,无论应天府发生了什么,都当如实相告才是。” 最终,蒋瓛还是摆脱了心中的犹豫,做出了决定。 虽然他心里也短暂地动摇过。 但对於蒋瓛这样常年在朱元璋身边做事的人,洪武大帝的威慑是最根植於心中的,他更是早已经养成了一种,对朱元璋惯性一般的遵从。 於是乎……一封情报,在不知不觉之间出了应天府,直奔北平的方向而去。 …… 北平府。 北方的天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寒冷。 不过。 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百姓面上比平常多了一分满足和笑意。 大抵是天气虽寒,可许多人已经多了一份活下去的希望,就算依旧会冻得瑟瑟发抖,身上也多了一份温暖——好死不如赖活著,只要能够活下去,再艰难又如何? 不过北平街头的这份安静祥和。 却在今日被打破了。 “什么?那种廉价布料在十日之內便要售罄了!?” “这……咱想著现在还没有到最冷的时候,先拖一拖,等过些时日,实在冷得不行了再去买吶!” “看来是不成了!还是先紧一紧其他的事儿,把廉价布料买到手再说吧!否则再晚可就买不到了,到了最冷的时候,说不得就要被活活冻死哩!” “不错不错……” “……” 朱允熥一道圣旨,宋忠当然是尽心尽力去办,消息自然以最快的速度被下达到了所有的省、府、州、县,如今正传到了北平城里。 北平城的布料铺子当天就宣布了布料售罄的时间。 瞬间就在北平城、以及北平各地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原本经过一段时间的售卖,门庭稍微开始冷清下来的布料铺子再次人满为患。 现在这种年代与后世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这也是朱允熥为什么一定要搞这么一波“售罄预告”的操作——即便这布料价格已经降到了力所能及的最低,但依旧存在日子紧巴巴的人,踌躇犹豫不前,只有缺货,才能让这部分人都赶紧把布料买上。 …… 与此同时。 燕王府。 “售罄?”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正在厅內下棋的朱棣和道衍和尚都不由暗暗一惊。 “回燕王殿下、道衍师父,是街上那布料铺子老板亲自宣布的,现在不仅北平城里的百姓,北平城外的百姓也都蜂拥而至,之前犹豫著没买布料的人,现在都在抢购。”前来报信之人应声回话道。 朱棣和道衍和尚交换了一个茫然的目光,隨后才摆了摆手道:“本王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不过还是要隨时留意此事的动向。” “是,殿下。”报信之人应声退了下去。 朱棣这才紧紧蹙起了眉头,满脸都是不解之色,道:“水力纺纱机、飞梭织布机……几十倍的生產效率,这两样东西之巧妙不得不令人惊嘆,可是……他们手握这样的生產技术,按理来说根本不会缺货,怎么会售罄?” 这正是朱棣万分不解之处。 朱允熥直接抢先一步公开了廉价布料的事情,掀起舆论收割民心,但同样的,其中的运作原理很快也会被有心人探听清楚,正如朱棣和道衍和尚。 而得知其中的运作原理之后。 所谓的“售罄”就显得很不可思议了——压根儿不会缺的东西,何来售罄? “难不成是因为我二哥三哥造反谋逆,他们担心太过动摇应天府那边的根基,所以暂停了此事?”朱棣拧紧了眉头,试探著猜测道。 道衍和尚摇了摇头:“不像,以那人的谋略和目光,在做这件事之前肯定就估算到了会影响应天府的根基,但他还是做了,不可能因此而突然怕了。” 第335章 总感觉又有一支箭射来了 听到道衍和尚的话,朱棣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这话倒也不错,藏在朱允熥背后那个人……思路奔放,处事风格极为大胆,也不是畏首畏尾之人。” “只是……”说到这里,朱棣暂且顿住,神情有些严肃地深沉思索起来,片刻后才看著自己面前刚放上了两颗棋子的棋盘怔怔出神地呢喃道:“那人做什么事情都处处滴水不漏,绝不会无的放矢才对。” “售罄……售罄……” “能是为了什么?” 道衍和尚眸中虽也有思索之意,不过他除非在特別的时候,一般来说情绪还是很稳定的,此时还从棋盒里拿出了一颗白子在棋盘上占了个角。 而后双眼微眯,缓缓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布料售罄的背后一定藏著什么东西,接下来,就得查。” “不过,之前是没有任何线索和头绪,甚至连一个方向都显得十分混沌,现在却不然,新帝背后那个人虽然主动暴露了许多,收揽了无数民心,可也给了我们方向。” “无论是怎样的事物,只要有了个头,抽丝剥茧地去查,总是能查到点什么的,只是宣布布料售罄罢了,约莫是要玩些什么小把戏。” 说完。 他伸手在棋盘上虚引了一下:“该殿下落子了。” 见他这副淡定平和的模样,朱棣的心境都不由平和了不少,顺手拿起一颗黑子守角稳固,不过还是有些心不在焉地道:“道衍师父说的这话自然有理,只是本王心中……总觉得不太安心。” 说起来,这三个多月以来,他每每听到个什么风吹草动的消息,仿佛总会伴隨著一些意想不到的糟心事儿,都快给他留下后遗症了。 现在突然听闻应天府那边一个小操作。 布料售罄……乍一听也的確不像是什么大事,但朱棣就是隱隱觉得不太对——总感觉像是……又有一支箭射出来了,就对著他的后颈破空而来,让他背后凉颼颼的。 道衍和尚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目光落在棋盘上朱棣刚刚落子的地方,似有深意地道:“殿下,纹枰论道,最忌的便是心神不寧。” “否则別说中盘廝杀了,就连布局落子都容易下错地方,白白损失许多啊。”他这话,是在论棋,其实也是在论人论事。 朱棣约莫听出来了,顺著他的目光往棋盘上看去。 这才发现自己开局守角的棋子都放错了位置,平白给了白棋好大的空子可钻。 同时也把道衍和尚的话给听了进去,立刻跳脱出心中的一丝恐惧和茫然,释然一笑道:“是本王平白心瘴了,无论朱允熥背后那人出了什么大招小招,本王若是先自乱了阵脚,才是最大的不值。” 道衍和尚伸手捡起朱棣下错的那枚黑子,放回朱棣手边的棋盒里,面上带著从容的淡笑道:“殿下向来是最有慧根,一名弈棋者,唯一最当做的事情,只有根据棋盘上现有的局面思考下一步棋的落点。” “应天府那边的消息已经传过来了。” “新帝背后那人果然没放过秦王和晋王,为了斩草除根、约莫也是为了杀鸡儆猴,手段十分强硬,明面上走了个流程,安排了宗人府会同三司会审,可实际上,在短短两天之內,就罢免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一共五名官员,愣是这么把秦王、晋王给判了。” “斩立决,在应天府的菜市口当街处斩的。” 道衍和尚今天过来,本来就是为了和朱棣通一通消息,议一议这事儿,只是刚要说就被什么“布料售罄”的消息给打断了。 虽然朱棣对这个结果也早有猜测。 但真正听到的时候,还是不由心头一紧,连微蹙的眉头都不由颤动了几下。 同时內销部涌现出无比复杂的情绪——震撼於应天府出手之快、出手之狠、手段之凌厉;庆幸自己起码还算镇定,没有暴露什么把柄;悲凉和悲伤於大明亲王、自己的亲兄弟竟因一个藏头露尾的外姓之人屈辱而死…… 或许这种复杂的情绪连他自己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他和朱樉、朱棡纵然是竞爭对手,也各自相互利用相互防备,终归却也是亲兄弟,如今听到他们那般下场,自然不会是什么非黑即白的情绪。 不过正如道衍和尚说的那样。 这位歷史上的永乐大帝自然不缺慧根。 尤其他那並不平静的心神刚刚才被道衍和尚提点了几句,开悟了不少。 所以短暂的失神过后,朱棣很快就抓住了重点:“不管应天府那边有什么招数,我们最终的落点……还在父皇身上,父皇的两个儿子,被他们杀了!” 道衍和尚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平静地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后,道:“正是如此!他们千算万算不会算到,陛下並没有驾崩,如今还在北平,所以他们考虑不到陛下这份变数,什么招在陛下这个大招面前都算不得数。” 朱棣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不错,他们自以为的杀鸡儆猴,反而会激怒父皇!”说到这里,朱棣暂且顿住,沉思了片刻后,看向道衍和尚问道:“二哥、三哥被处以斩立决这般极刑……其他藩王可有何响应?” 看到朱棣如今心態已经越来越稳。 道衍和尚心中也暗暗欣喜,当即应声道:“不得不承认,那人手段狠戾,杀鸡儆猴这一招……还是很有效果的,就贫僧目前收到的消息来说,不少藩王都主动给应天府那边递了请安的奏疏,臣服之意不言而喻。” “毕竟应天府这一次的动作,相当於在告诉大明所有藩王——《皇明祖训》在他那里是一张废纸,亲王也能被押到菜市口给你斩了。” 这个结果也在朱棣原本的估量之中。 所以这次朱棣倒也没有什么意外,只是有些慨然和不可思议地道:“这般雷厉风行的手腕……当真令人不寒而慄啊!简直完全没有把我父皇放在眼里!” 想到这些,朱棣也不由在心中暗忖:若是换了自己……万不敢这么明目张胆! 第336章 勃然大怒!还有其他情报? 道衍和尚双眼微眯。 道:“岂止是没有把咱那位洪武陛下放在眼里啊?这是直接把他的脸面往地上踩了!也不知这天下间如何能冒出来这么个一身反骨的人物。” 他的语气之中,竟还带著几分欣赏和敬佩:“说起来……他这一招杀鸡儆猴,是三个月前就打定了主意的,能毫无顾忌地跳脱所有束缚……放眼整个大明天下只怕都找不出来第二个。” 朱棣也不可思议地深吸了一口气。 “是啊……那时候他故意给所有亲王颁布圣旨,不让进京奔丧,只怕就已经打算到了这一步了。” “只不过那时候二哥和三哥被我们拦了一手罢了。” 顿了顿,道衍和尚胸有成竹地淡淡一笑,捋了捋唇边的黑须,道:“可惜他却不知道,他这一步棋,却直接捅了马蜂窝啊!” 朱棣也看著道衍和尚似有深意地笑了笑,道:“其他藩王递请安奏疏又如何?威慑逼迫的结果,等父皇一现身各大藩王更不会有一个会往朱允熥身边靠。” …… 正如朱棣和道衍和尚所估量的那样。 消息既然已经传到了他们手里,上头有人的朱元璋肯定也已经得到了这消息。 北平城的私宅之中。 真正得到这份情报的时候,朱元璋依旧不由得眼眶发红,甚至有些恼羞成怒:“他!他……他居然真的……真的把咱的老二和老三给……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啊!” 如今这个局面,朱棣是猜的,可朱元璋却是一早就在前瞻版本的报纸里看到了確切的结果。 但即便如此,朱元璋还是不由得一阵揪心地疼痛。 无论如何,无论发生了什么,亲儿子终究是血脉相连的,他怎么可能无动於衷? “陛下节哀,陛下息怒!” 一旁的陆威立刻开口劝道,只是他也知道,一般来说,这种场面是说什么都不太好使的,白髮人送黑髮人,自古都不是什么让人好受的事。 只是与此同时,他一颗心也不由暗暗提了起来:“以陛下的脾性,也不知会不会因此,又动了什么念头?” 想起上一回的事,陆威立刻眼睛一转,劝道:“至少您看到懿文太子殿下当皇帝了不是?”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次是真真切切听到这个消息。 这话好似也没那么好使了。 朱元璋只是略微平静了一些,依旧还是十分激动地道:“但他也……也不能……不能……” 死了两个儿子,再是什么喜怒不形於色的皇帝也是没办法保持冷静的。 陆威也没法。 只能试探著道:“那……咱看看其他消息?” “其他消息……其他消息还能有什么好消息?一天天的净给咱添堵!一颗心简直比石头还硬!”朱元璋完全没有想要看其他消息的心思,一味地心烦气躁地翻动拨弄著手里的诸多情报消息,一边吐槽骂道。 只不过…… 这不看也就算了,一看更不得了…… 原本朱元璋是並没有心思继续细看其他情报的,翻动情报也只是听了陆威的话才有的一个惯性动作,但奈何情报里总是有字眼会吸引到他的。 只见他骤然停在了情报里的某一页。 目光定定地落在上面好看了一会儿,面上的怒意瞬间就更甚了许多,一把把手里的情报往地上一撒,勃然大怒地呵斥道:“大逆不道!!” 一边说著,还一边泄愤一边抄起桌上的青瓷瓷杯,不住地往地上狠狠地砸下去。 “哐当”一声:“逆子!!” 又是“哐当”一声:“这遭天杀的!” 再次“哐当”一声:“……” 一声声暴怒的呵斥之中,混杂著瓷器应声摔裂的噼里啪啦的响声,一时显得场面极其混乱难看。 连一直侍奉在朱元璋身边,对他脾性也颇为了解的陆威都不由嚇了一跳——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陆威抿了抿嘴唇:“陛……陛下,这是怎么了?” 他也不敢贸然靠近朱元璋,只能胆战心惊、默默收拾著散落一地的情报,同时顺带瞥上两眼,想搞搞清楚,这陛下到底是为了什么,突然发怒至此。 而隨著他把情报一页页捡起来。 这才明白是为了什么:应天府那位陛下……把这位陛下的菜园子给撅了!!! 陆威不由心头一颤。 忍不住在內心疯狂吐槽道:“应天府那位陛下这都干了什么啊!一个菜园子……放在那里好好供著就是唄!还非要把这菜园子给撅了做什么?” 谁不知道朱元璋作为农民出身。 骨子里就跟土地多了几分亲近,更別提这菜园子还是他和先皇后一起开垦的,要是陛下真驾崩了也就罢了,现在陛下可还在北平这边看著吶!动別的可以,你倒是別动他的菜啊! 陆威万分无奈地长嘆了一口气。 心中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对应天府那位少帝的无力——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位少帝的行事作风,有时候看起来挺正经的,甚至还能各种运筹帷幄,令人惊嘆,奈何有时候吧……又无比放荡不羈,做出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跟人格分裂了一样。 原本就违背了《皇明祖训》杀了陛下两个儿子,现在又出手把菜园子给撅了,陛下不疯了才怪。 “罢了罢了……反正我是尽力了……”陆威手里把情报小心翼翼的收集起来,在心中自暴自弃地想道。 这差使谁乐意干谁干去吧。 他能帮著旁敲侧击地安抚安抚、转移转移注意力,也架不住应天府那位少帝这么造啊! 朱元璋还在暴怒不止。 桌上的茶壶、杯子、茶托砸完了还不算完,房间里的各种瓷器,搬起来就往地上丟。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 陆威却瞥见门口一个手底下的人看著里面这情形,踌躇不前,不敢进来。 “还有其他情报?”陆威心中一凛,虽然不知道会是什么事情,能不能压下朱元璋的怒火,还是赶紧跑门口去看看…… 第337章 奇怪的东西,很是平平无奇 “哪里来的新情报?”陆威不敢在朱元璋发疯这种紧要关头有过大的动作引起他的注意,就连说话也是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声音儘量压住。 儘管曾经和这位祖宗有过一段称兄道弟的时间,但陆威一直很明白,你洪武大帝还是你洪武大帝。 连他都这样。 下面报信的人自然愈发不敢轻举妄动。 同样压著声音道:“还是应天府来的,比前头刚刚收到的那份情报晚了小半个时辰左右时间收到的,同时送来的,还有这个匣子。” “但看发信的时间,却比前头那份情报要晚了足足两天才从应天府发出来的,是用最急的路子传的,据说是一路跑死了好几匹马。” “又是应天府,还这么急?” 听到这话,陆威先是微微迟疑了一下,隨后便是心头一阵狂跳,悄悄瞥了一眼还兀自生著气的朱元璋,觉得自己好像忽然抓住了什么,但一时又说不明白。 但他明白一件事。 无论如何,自己手里接过来的这东西,非同小可! “陆大人……这些天儿到底……”手底下送信的人也是从来没见过这般场面,一时忍不住好奇问道,不止今天,这一阵子都好似奇奇怪怪的。 陆威双眼微眯,神色立刻严肃起来:“好好做事,不该问的別问,闭上嘴巴一句话也別多说。” 对方立刻心虚地垂下头:“是卑职大意了。” 陆威也没再多说什么,摆了摆手道:“下去吧。” 別说手底下的人,这场面他也从来都没见过,不知道该如何招架。 陆威看了一眼手里这份还热乎著的情报,一脸为难地咬了咬牙,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这才敢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轻声细语地试探著道:“陛……陛下?” “有屁快放。”朱元璋没好气地冷声道。 他本来就是万人至尊,心情极差的时候,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惯著,更別提旁边侍奉的隨从了。 不过陆威反而鬆了一口气,心中暗喜。 赶紧趁著这空档低著头,双手將手里的情报抬到头顶,道:“启稟陛下,又收到了应天府递过来的消息,蒋指挥使用了最急的路子,想必是万分紧要的消息了。” 朱元璋正要把手里的大瓷瓶往地上砸,好在听到这话住了手,目光一凝道:“万分紧要?” 虽然他心中依旧是悲愤交加。 不过砸了这么多瓶瓶罐罐的好歹也把这情绪缓和了些许,再者,他和蒋瓛主僕多年,太知道蒋瓛做事的分寸了,既然这么一份情报出现在这里,说明的確是值得他暂且顿住怒意来看一眼的。 所以他终究还是把手里的大瓷瓶放了下来。 脸色阴沉地取过了陆威手里的情报,粗暴地拆解开,眯起眼睛阅览起来。 “不仅仅是一些普通的藤蔓……?” 情报里的第一句便立刻吸引了朱元璋的注意,他轻声呢喃了一句,面上的悲愤之意似乎被这份情报给冲淡了不少,目光也变得认真起来…… “结的果子是埋在地里的? “是那小子亲自从土里挖出来的……” “一大箩筐……米醋浸泡……” “乾清宫后院重新翻土、御园里咱的菜园子被撅了翻新,皆是为了种下此物……” 朱元璋紧蹙著眉头,一边只言碎语地呢喃著这份情报上的內容,每念一句,面上的思索之意便愈盛了一份,几乎都快將刚刚那份汹涌而来的悲伤和愤怒给暂且撇开了。 朱元璋现在所念叨的这些只言片语。 当然都是蒋瓛在后面两天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探到的,甚至为此,他还冒著风险联络了乾清宫的一个眼线,乾清宫向来防得极严,之前蒋瓛是完全没敢动这个眼线的——他知道现在这位看似不靠谱的少帝有多精明。 只是这一次,他觉得自己该用上了。 並非是他知道了什么。 而是他知道这一次的事情非同小可,以他对朱元璋的了解,甚至远在应天府就几乎猜到了朱元璋接二连三收到这些不好听的情报,会有怎样的反应。 甚至几乎想到了一种最差的后果。 而最近两次这些不太好的消息,一方面是秦王和晋王的造反,另外一方面就是当今少帝掩人耳目种在乾清宫后院的那几棵该死的藤蔓了。 秦王晋王已死,所以无解。 他唯一能够下手的方向,就是那一片藤蔓了——虽然表面看似没什么,可那样精明、深不可测的少帝会那么执著的东西、乃至於远在应天府的陛下每次都那么关心的东西——或许还会有什么他没有看到的地方。 一番冒险的探查下来。 他果然有了新的发现——真正的果子竟然是长在藤蔓底下的那些根系!而当今少帝为了不暴露此事,甚至全程都是亲自处理的!——这显然是最不寻常之处。 所以才有了现在这一封最紧急的情报。 前任锦衣卫都指挥使,在朱元璋手底下都能干这么久的人,其感觉的敏锐就是这么超乎寻常。 只不过红薯这玩意儿。 从来就没有在中原任何地方出现过,记载上更是不可能有只言片语,况且这东西的卖相乍一看,更是一言难尽,蒋瓛自然很难將其联想到吃这方面上去,也还是没有想明白其中的具体因由。 但他知道,自己想不明白,不代表陛下不明白。 “你手里这个匣子,快打开给咱看看!”朱元璋將蒋瓛的情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立刻抬起头来,目光落在了陆威手上的木匣子上。 朱元璋甚至都没有告诉蒋瓛自己为什么这么关注此事,更不可能告诉陆威了,所以陆威对此更是一头雾水。 当然,朱元璋有令,他肯定还是要立刻照做的:“匣子?是,微臣立刻打开。”一边说著,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手里的木匣子。 只见里面赫然躺著一个约莫有成年男子的拳头大小的东西,这东西是红棕色表皮,奇形怪状的,似是个什么木头块一般,很是平平无奇。 第338章 华点!这东西能吃! 根据蒋瓛的情报渠道,这一批被挖出来的红薯现在是被放在米醋兑的水里面浸泡著,这种情况下,一样东西的重量是可以变化的,再加上数量本来就不少,少了一下也不容易被发觉。 所以,蒋瓛冒险搞了个不大不小的出来。 看到自己手中这木匣子里的东西。 陆威心中不由略带一丝失望——跟著最加急的情报送过来的消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奇珍异宝,谁知道是这么个疙瘩,作为不知情者自然会觉得有落差。 不过令陆威没有想到的是。 面前的朱元璋却是紧蹙其眉头,神情凝重地定定看著自己手里这东西,似是在思索著什么。 旁人没见过红薯。 可朱元璋见过啊! 那天晚上在乾清宫的龙榻之上,他隔著那块帘子看过,也在朱允熥种红薯的时候,从窗缝儿里偷偷看过——这叫“红薯”,让那个小狼崽子见了都不淡定的东西。 “那时候小狼崽子说什么来著?”朱元璋自语了一句,有些怔怔出神地回忆著,而眼前这个陌生又略显熟悉的东西,也仿佛的確將他的思绪拉到了三个月之前,朱元璋一时沉默了下来。 “他说这是泼天的功劳……” “他当著咱这具“尸体”的面儿……喊咱这个皇爷爷作“老朱”……他还……大逆不道地把他的祖宗都给骂了!说咱小时候一家子饿死一大半……” 经过这三个多月的洗礼,对於现在的朱元璋来说,喊一句“老朱”哇,损一损祖宗啊什么的,都已经变成了洒洒水一样的操作了。 连朱元璋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现在回想起,他竟然能没什么情绪波动地说起这些。 而当他相对平静地开始回想著当日的情形之时,朱元璋心里顿时觉得好像抓住了什么——好像有什么呼之欲出。 与此同时。 一旁的陆威虽然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的状態,心里也是对朱元璋这几句自语嘀咕好捏了一把汗,嚇得默默咽了口唾沫,在心里暗暗吐槽道:“喊陛下老朱!?还说他小时候一家子饿死一大半!?看来……应天府那位的大逆不道,远比所有人现在看到的还要严重!” 朱元璋说得平静,陆威却听得胆战心惊。 特么的应天府那位还真是永远能孝出新高度啊!最让他觉得离谱的是,那位都这么“孝出强大”了,面前这位居然还是把位置半推半就给了他。 陆威觉得这个世界多少有点儿太癲了。 而当他心中暗暗腹誹的时候,却听得面前的陛下深吸了一口气,半信半疑地道:“这东西该不会……” “能吃吧!!?” 对於一个他从来没有了解过的东西、甚至完全没有概念的东西,一句苍白无力的“泼天功劳”显然並不足以被他太过重视,而相对的,他会更容易纠结於朱允熥那些“孝出强大”的发言。 毕竟那样的话,谁听了都能火大,更別提朱元璋了。 但现在平静下来重新审视那天的情形过后,朱元璋终於发现了华点。 “能吃?”陆威蹙起眉头,不太敢信。 现代人看到红薯的第一反应会是“好吃”、“香甜”,那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是什么味道,但在这个时代的人眼里,很难把这丑东西联想到吃上去。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不过对於朱元璋来说。 一旦这个华点落在了他的面前,再往下的事情就显得自然而然、顺理成章了——甚至会越想越觉得合理。 进而——开始试探和尝试。 朱元璋没管陆威那有些异样的眼神,目光一凝道:“去,你亲自把这东西煮煮看。” “呃……是,陛下。”陆威只能硬著头皮,转头去了院子最边上那间厨房里面,一般呈递重要情报的时候,此间所有的人都会被指使走,所以厨房是空空如也的。 陆威一个干锦衣卫的。 做这种事情当然比较粗,过了约莫两刻钟的时间,就从厨房里面端出来一个瓷碗,里面放著一个外表几乎没什么变化的“红棕色疙瘩”,还有一些汤水…… 陆威咽了口唾沫,一脸为难地道:“陛下,这东西怎么看也不像……能吃的啊?” 朱元璋目光在上面停留了片刻。 不容置喙地道:“吃了它。”他也不確定这东西吃了会咋样,当然不会拿自己老命来冒险,作为一个皇帝,当然习惯性找旁人先试个毒再说。 听到朱元璋的话,陆威悬著的心一沉:“果然”!这里也没旁人,要找人试毒,最合適的当然只能是他了。 陆威看著手里这丑不拉几的东西。 紧紧抿著嘴唇,紧紧拧著眉头,满心都是抗拒——他不想吃,他是真特么不想吃啊! 但奈何,朱元璋就这么直接盯著他,表情也不容置喙,洪武大帝之威,有几个人顶得住? 最终。 陆威只能咽了口唾沫。 闭著眼睛拿起这奇奇怪怪的疙瘩,送进嘴里咬了一口——烫是第一感觉,但他也不敢吐,只能在嘴里囫圇几下给咬下来的东西降降温先。 不过……他囫圇著囫圇著…… 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新世界! 他瞪大眼睛,目光一亮,咀嚼著嘴里的东西——这口感竟然不是想像中那种吃树根一样的感觉,反而是软糯绵柔,而且还有丝丝甜味在味蕾上扩散开来…… “怎么样?”看到陆威这奇怪的表情变化,朱元璋也觉得有些纳闷,迫不及待地问道。 陆威把嘴里的东西咽下肚里。 先是放心地长舒了一口气,而后才缓缓开口道:“启稟陛下,这东西好像……还真的能吃!而且味道很不错!煮过之后,是软的,还是甜的!”陆威如实说道。 为自己捡回一条小命而暗暗庆幸。 第339章 不对不对!数量不对! 听到陆威的话,朱元璋感觉自己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实处一样,呢喃道:“软的……甜的……能吃……果真能吃?” 或许朱元璋自己都没意识到。 这个“好像落在实处的东西”,其实就是他心里的担忧和忐忑,经歷这么长时间、这么多事情,约莫在他的心里,终究还是希望那个独具一格的小狼崽子,能踏踏实实坐好那个位置吧…… 陆威的神情已然变得轻鬆了许多,点了点头,如实说道:“像是在吃厨娘给陛下做的那些糕点呢,甚至有种独特的香甜气息。” 他这话也是实话,物资匱乏的时代,煮的红薯自然远没有烤的红薯香,但也足够征服他的味蕾了。 顿了顿,他放下手里的瓷碗,扭扭腰、抬抬手尝试著左右伸展了一下,同时分神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变化。 而后才齜牙一笑打趣道:“至少现在为止都还没有中毒。” “微臣以为,保险起见,陛下可以再等上些时候,至少半个时辰为宜,若微臣的身体一如往常没有异样,陛下也可尝一口试试看。”陆威神色诚恳地道。 反正吃都已经吃过了,再往下面的话当然说得越漂亮越好,也不枉他白白试毒冒险一遭不是? 而且这东西外表丑丑的,里面卖相却也不差,色香味俱全,淌过了最初那种对於没见过的东西的恐惧,陆威咂摸著……以应天府那位陛下的深不可测,应该不至於大费周章地种什么毒物吧? 对於陆威表现出来的这份忠心,朱元璋虽习以为常地没有多说什么,但还是在他身上瞥了一眼,隨后双眼微眯,目光定定地落在了茶几上,似是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下眼瞼微颤道:“也没什么好等的,小狼崽子应该不会种什么有毒的东西。” 对於这红薯的性质,他本就在心里有几分猜测。泼天的功劳,再怎么都不会是什么毒物不是? “咱试试看。”朱元璋不疑有他,直接拿起这颗红薯从另外一头啃了一口,北方天冷,迟疑的时候这红薯的温度也降了下来,正是合適,所以他直接在嘴里咀嚼起来。 香甜气息同时在口腔、鼻腔內缓缓扩散。味蕾上也如陆威说的那般感受到了甜味,的確称得上一句“好吃”! “果然是能吃的,是个好东西!” “嗯……一大口下去,还能填肚子!” 一个农民家出身的孩子,一个从小饿到大的人,即便已经当了那么多年的皇帝了,依旧能立刻注意到最值得关注的点。 陆威也是听他这么说,才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吞下去確实像是吃了几口饭一样,没想到这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疙瘩,竟是个这么好的东西!” 朱元璋回味了一下第一口的味道。 忍不住又咬了一口,一边咀嚼著,面上神情却滯住了,微蹙著眉头好像在沉思著什么…… 蒋瓛不知道这东西的来由和因缘,陆威也不知道,可他却一清二楚,当晚也是清清楚楚听到了朱允熥说过的,关於这玩意儿的那些话。 “泼天的功劳……意思便是这东西有大用。” “味道不错,但这味道就算是天宫里的美味佳肴,也不配被称之为泼天的功劳……” “有药用价值?还是……吃一个能顶两碗饭不成?” 朱元璋在心里暗暗思忖著,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快要抓住答案了,第二口红薯含在嘴里都已经忘记咀嚼了。 思索了片刻。 他把手里的红薯放回碗里,接著便迫不及待地翻找著被放在旁边茶几上的情报,把刚刚后收到的一封情报重新找出、拿了起来,认真阅览且思考著。 陆威自是不知道朱元璋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找什么,但无论如何,好在刚刚那一阵儿风暴总算平息下去,所以他也乐得这么安静侍奉在侧,等著朱元璋吩咐。 隨著朱元璋凝神阅览思考,空气突然陷入一片安静,只有偶尔书页被翻动的声响。 沉默持续了好大一会儿。 炭盆里的红罗炭发出了一声十分轻微的“噼啪”声音,这时候朱元璋也总算抬起了头来,目光发亮。 他神色略显激动地呢喃著:“菜园子……乾清宫后院……红薯藤……红薯……不对不对……” “咱知道哪里不对了!” “数量不对!哈哈哈哈哈哈!数量不对!” 朱元璋盯著蒋瓛后一封加急递送过来的情报,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之后,总算发现了其中的玄机! “这么大的红薯,少说也有个小半斤的重量,情报里提到的,泡在兑水的米醋里的那些红薯,少说也有两百来个!一个算四五两的重量,拢共有多少重量?” 找到头绪之后,朱元璋一边在嘴里碎碎念著、心里计算著,一边激动得直接站起身来,一双眼睛死死盯著放在茶几上那个被咬了几口的红薯。 越嘀咕著,他的神情便越是激动,伸出苍老粗糙、甚至已经开始长斑的手指著这个红薯,呼吸都变得格外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著,手指也在颤抖著,一时间好似连话都不会说了:“这东西……这东西……” 他知道,这红薯的根源是罕见难寻的,是小狼崽子不遗余力让他身边那个小太监找了好多年才堪堪找到的!一共三个红薯七根藤! 小狼崽子搞了那什么“简易营养液”后,一个红薯上长了好几个芽儿,七根藤被分段浸泡后也各自长出了芽儿,然后被小狼崽子亲手栽在了乾清宫的后院儿里。 作为“种子”的根源拢共就这么点。 种出来的番薯藤地拢共也就那么大块儿。 而如今却……挖出来这么多红薯——能吃,好吃,还和米饭一样能填肚子! 若是能换算亩產量…… 能有多少!!? 朱元璋的脑子疯狂运转著,思索著,如同走马灯一般,不断闪烁著当初那些令他万分不解的画面——几根蔫了吧唧的藤蔓;几个平平无奇的果子;几乎失態的小狼崽子;把几根藤当命根子一样照顾著、呵护著的少年皇帝;一片片冒出来的叶子…… 他盯著面前这个残缺的、兀自冒著些微热气的红薯,眼泪就这么啪嗒啪嗒地往地上滴…… 第340章 几十年前的箭矢,正中眉心 地面上。 是大朵大朵眼泪砸在地上绽出的泪。 而朱元璋自己,就这样身体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双略有些浑浊的眸子好像黏在了这颗果子上,或许连自己在掉眼泪都未曾察觉什么。 “哟!陛……陛下!您这是……?” 陆威是完全没有想到,这位威名赫赫的洪武大帝,竟然能看到一份情报,看著一个果子,哭到眼泪都止不住,当即一下子又慌了神儿,人都懵了。 他不明白其中的前因后果,更不知道这场面是因为什么引起,要安抚宽慰自然也是完全无从下手。 手忙脚乱了好一会儿。 才见朱元璋终於动了,抬起袖子在自己脸上豪放地抹了一把泪,声音颤抖地对陆威道:“给咱拿个算盘来。”声音里除了急切还是急切。 这个时代的算学还很简单,且不太受重视。 朱元璋当然没本事和朱允熥这个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一样,拿著数据就能心算。 他知道这个亩產量会很好。 但他很想知道,这亩產……到底能达到多高! “呃……”陆威愣了一下,立刻应声道:“是,陛下稍等,咱去去就回。” 他当然不知道朱元璋要做什么,但这个节骨眼儿上肯定是少说多做,所以立刻小跑去拿算盘。 待拿过来算盘。 他便看到这位洪武皇帝顿时跟个帐房先生一样,开始噼里啪啦地拨弄著算盘珠子,他也不懂啊,也不敢问,只敢在旁边默默看著。 直到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 情绪极其复杂地道出了一个数字:“亩產,两千六百七十一斤!” 这是估算值,和朱允熥的精確亩產值当然还是有所偏差的,可即便如此,对於朱元璋来说,这已经是一个在梦里都不会出现的字数了! 听到这儿,陆威总算面露恍然之色:原来在算亩產。 不过下一瞬间,他就直接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道:“两千六百七十一斤?” 纵然他不是农民出身,对粮食產量还是略知道些的——两百多到四百左右不等,这还不能碰上灾年、欠年。 两千六百七十一斤是什么概念?? 疯了吧? 做梦都不带这么做的! 他严重怀疑朱元璋算错了,当然他肯定不敢质疑朱元璋,所以直接质疑自己:“是……微臣听错了??” 真正把这个数字算出来的时候,朱元璋对自己也有些怀疑,於是咽了口唾沫,赶紧赶慢地又拿起算盘竹子开始噼里啪啦拨弄起来。 一遍、两遍、三遍……朱元璋面上的神情越来越激动,甚至已经开始有些发红:“两千六百七十一斤!不会错,咱看著他种下去的,一共算了五遍,加上最开始那次,算了六遍,错不了!” “难怪那小狼崽子说这是泼天的功劳……” “寻常作物十倍以上的產量,这不是泼天的功劳是什么?两千六百七十一斤!两千六百七十一斤吶!!” “两千六百七十一斤……呜呜呜……” 反覆確认了这个数据之后,朱元璋的不自信也渐渐转变为了自信、高兴、欣慰、激动……甚至开始六神无主地重复著这个他连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说著说著,便开始止不住地呜咽起来。 从低声的、压抑著的呜咽,到渐渐开始压抑不住,乃至最后直接绷不住,竟是放开声地哭了起来。 不怪他没了帝王的矜持。 没了洪武大帝的威严。 此刻的完全失控,其实也並非一个单一的原因。 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多方面积攒堆积而不受控制爆发的情绪——前脚刚刚得知死了两个儿子,他心里的悲痛自然不言而喻的,但他好歹也勉强压住了,可现在收到这颗红薯,尤其是知道这玩意儿具体是什么,一时的百感交集,从小到大的阴影和苦楚的一同爆发…… 试问这样的情况下,可还能有任何人能够完全压抑住,让自己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喜怒不形於色的样子?他是洪武大帝,但他的第一身份,终究是一个人! 他骨子里从来没有摆脱过农民的身份,没有摆脱过年少时期的苦难与悲伤,那时候,他才八九岁的年纪,闹饥荒,没粮食,一家子饿死了大半,自己是吃了家里人仅剩下的一把米,这才活了下来的! “要是……要是当年……” “要是当年也能有这样的东西,即便是出了大饥荒,必然也不至於和咱家里当初这样……呜呜呜呜……” “或许……咱爹可以活下来,咱娘可以活下来,咱的哥哥姐姐也都能活下来!能吃上一口饱饭……呜呜呜呜……” “小狼崽子是离经叛道了点,可咱也不得不承认,他確实没说错,咱小时候一家子是真饿死了一大半的,要是有亩產这么高的东西,没受灾的地方种上些……” “咱当年为什么走上了造反的路子?还不是因为饥荒,因为吃不上饭?那年月,要是咱家能吃上一口饱饭,咱断然不会造反,这世上只会多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朱重八,绝不会有后来的大明皇帝,朱元璋!” 朱元璋也没想到。 三个月前那支让他暴跳如雷的箭矢,如今正中眉心。 不!眼前的这颗红薯,是几十年前的箭矢!现在才端端正正地打中了他的眉心! 今日诸多积攒下来的情绪,在此刻全然爆发,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竟是哭得像个月子里的娃!——这里哪儿还有什么洪武皇帝,只有一个吃不上饭还没了亲人的孩子罢了。 哭了好一会儿。 朱元璋死死盯住那颗只被咬了几口的红薯,而后直接拿起来往自己嘴里塞,也不管是不是陆威还咬过一口的地儿,他就直接囫圇吞枣般,一个劲儿地往自己嘴里送。 一张嘴,腮帮子都鼓得满满的。 那年月,要有这东西,哪还管脏不脏,有没有人吃过? 第341章 还好大明这片天,有陛下撑起来 与此同时。 这座不大不小的三进宅子后院,一群身姿曼妙、长相秀丽可人的歌姬和舞姬披著袄袍,都已经从房间里出来,跑到院子里了。 年轻的姑娘们各自有些面面相覷,侧著耳朵好奇地听著主院隱隱传来的痛哭声音。 这座私宅算不得大,所以主院和后院相隔不算太远,朱元璋一时情绪失控一阵大哭,这里当然也是能察觉到些微的动静的,只是並不那么真切。 “你们也听到了?看来不是我们听错了……莫非真是院子里那位老爷……在哭著呢?”见其他房间的姑娘也都先后闻声而出,有人有些不敢置信地发声问道。 眾人先后点头,也觉得很是怪异,低低议论起来: “好像是在哭,的確是那位老爷的声音,也不知怎么的,哭得那样伤心。” “是啊,说起来老爷也许久未曾召我们了,想必定是发生了什么吧,我出来得早些,刚刚还听到主院里一阵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声音吶……” “不过这样的哭声,倒是很难想像是那位老爷的,从前他传召我们的时候,总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压迫感,巍峨如山,我总觉得,老爷那样的人,即便已经上了年岁,却也是天塌了都不一定会皱眉头的。” “如今却……也著实奇怪了。” “……” 当有人说起此事,顿时便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样,后院的院子里你一言我一句,毕竟吃瓜是人类的本质,更何况这段时间里,这群姑娘都快閒出屁来了。 只是每个人心里也都觉得此事很是不同寻常。 毕竟他们虽然不知道住在主院里的这尊佛爷到底是谁,是什么身份,但她们都切切实实地和朱元璋接触相处过,一个成功的上位者,即便刻意掩藏了身份,但那种稳重、巍如泰山、慑人气势是很难一直掩藏的。 这种印象和主院里那点逼动静相比。 显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更让此事显得怪异。 “嗯?这哭声好像开始渐渐停下来了?” “不错,是停下来了,也不知老爷子到底怎么了。” “……” 低声说话议论间,他们发现那种隱约的大哭声持续了不长不短的一会儿,又逐渐消停下去,院子里也就再听不到什么声音了。 而眾人挤在一起吃瓜閒聊的时候。 並没有人注意到,有个姑娘目光警惕地逡巡了一圈,听了一会儿確定没什么声音了之后,悄悄退出了人群。 …… 而主院这边。 的確已经没什么哭声了。 不为別的,没空! 朱元璋此时正抱著这颗仅有的、不大不小的红薯疯狂往自己嘴里塞著,像是没吃过饭一样。 一双浑浊的眼睛通红通红的,眼泪並没有停下,只是默默地、如泉涌一般从他眼角顺著泪沟往下淌,落到嘴边、落到红薯上,也被他一股脑儿地和在一起吃了进去。 嗯,这吃相属实很难看。 不知道的……八成还以为是哪里逃过来的难民,好几天没吃过饭呢! “陛……陛下您慢点儿,可別噎著了!这块儿……这块儿微臣咬过的,陛下……”陆威在旁边手忙脚乱地,紧蹙著眉头担心地劝道,可他又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朱元璋。 他知道朱元璋也是会有情绪的。 但作为一个皇帝、一个上位者,无论是好的、坏的,大的、小的情绪,寻常都会习惯性地內敛,这种失控状態,已经超出了他的cpu处理范围了。 所以陆威也只能干著急,一双手无处安放。 朱元璋当然听不进他的话去,兀自一个劲儿地往嘴里送,吞不下去了就存在嘴里,把自己囤成仓鼠。 “咳咳……咳咳……”结果真像陆威担心的那样,把自己给干噎住了,红著脸在那儿咳了起来。 陆威立刻手忙脚乱地端起茶碗,递给朱元璋:“陛下,喝口茶顺顺。” 朱元璋接过茶碗几大口喝下去。 陆威又给他顺了顺背,接著又把嘴里囤的嚼一嚼、和著茶水往下咽,这么过了好一会儿,整个人才缓了过来。 陆威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有些心疼地道:“陛下,您如今金尊玉贵,这又是何苦呢!” 被噎了这么一遭。 朱元璋心里那爆发出来的情绪也算是发泄出来不少,整个人也轻鬆了些许,像是心里堵著的什么突然通了。 他抬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眼泪,慨然长嘆了一口气,道:“再金尊玉贵,也是差点饿死过的人,你知道吗?真饿了,別说被旁人咬过、吃过,就是在地上滚了几圈,沾满了灰土,也能三口两口地混著灰土往嘴里送。” “这样一口吃食,咱从前一年也吃不上一回。” “真好吃啊,真饱啊!” “真想回到几十年前,把这红薯送给咱爹、咱娘、咱哥哥姐姐也吃上一吃啊。” 朱元璋的眸子微微抬起,看向远方的天空,目光变得些许迷离,仿佛穿越了时空看到了当年的场景。 听到朱元璋此刻相对平静的声音,里面带著悲伤、惋惜、遗憾、慨嘆,陆威心中这才恍然明白了许多:没想到陛下这一辈子都已经走了这一遭了,竟还是一点也放不下少年时期的执念。 “或许……” “陛下是为当年那个只剩下一把米的自己吃的这个红薯,为那个走南闯北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自己吃的这个红薯,为饿死的爹、娘、家人吃的这个红薯吧?” 陆威心中暗暗慨嘆道。 即便他並没有经歷过那些,也不像朱元璋一样苦难至此,这时候心里也不由瀰漫起淡淡的悲伤。 看著身旁这个老人貌似平静的目光。 他却仿佛在里面看到了一种……如潮流涌动一般的……悲凉! 飢饿,真可怕啊。 可怕到一个叱吒风云了一生;手握权柄、享尽尊荣、居於万人之上的至尊之位半辈子的皇帝…… 都从来无法忘却! 甚至,陆威已经开始感同身受地、发自內心地暗暗庆幸起来:“还好……还好!” “还好当今陛下发现了红薯这样的高產作物!” “还好大明这片天,有当今陛下撑起来!” 第342章 哟呵,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 “都过去了,陛下。” “陛好起来了,如今一切都好起来了!” “今年冬天,大明百姓便已经起码能穿得上一件衣服了,想来……再过上个十年二十年,我大明百姓怕是要人人都能吃得上饭,无有饿殍了。” 陆威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雀跃地安慰著朱元璋道。 或许他对於从前元末之时那种饥荒、绝望的感触远不如朱元璋他们这个年龄层面的人来的深刻。 但看了今天这一遭。 看到连堂堂洪武大帝都直接破防,陆威心里的感触当然一下子就深刻了许多,此时一番话,全然发自內心。 同时心里还不由暗暗期待起来:“连我身边这位洪武陛下都失態至此,也不知当这红薯真正问世的时候,能引起多大的轰动……” 朱元璋回过神来。 收回目光道:“是啊,大明好起来了。” 说完又似是想起来什么一般,摇了摇头道:“不!” 陆威微微一愣:“不……什么?” 朱元璋下眼瞼微颤,嘴角噙起一抹弧度,神色激动地道:“可用不了什么十年二十年嘍!你小子可知道咱大孙种出来蒋瓛情报里提到的那两三百个红薯用了多少种子?” “种子?”陆威不明所以地问道。 “三个多月前,一共只有三个这样的红薯,还有七根蔫巴的红薯藤!”朱元璋像是炫耀什么天大的宝贝一样,声音雀跃地道,面上神情不似什么洪武大帝,反倒像是个老小孩。 听到这话,陆威当场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倒吸了一口冷气:“三个红薯七根藤……种出来这么多!?” “可不!”朱元璋下意识挺了挺胸膛,得意地道:“咱是亲眼看著那小狼崽子在后院种下去的,就那几个红薯和几根藤,他让他身边那小太监找了快十年了!” “后来啊,这小子就把那片藤当宝贝供著了,什么给这藤苗用丝绸啊、烘火炉子啊……咱当时还气来著。” “如今想来啊,换了咱,也这么供著!” “以那小子雷厉风行的脾性啊,定然是要顶著严寒酷暑,也决心把这红薯一茬一茬种下去的!这不把咱那菜园子给撅了不是?” “咱妹子一向是最心疼百姓、一颗心是最软的,要是知道咱和她这些年经营的菜园子能有这么大作用,在天上都得笑开儿了,嘿嘿。” 朱元璋这么说著,陆威也就这么在旁边听著。 见朱元璋脸上这阴转晴般地嘿嘿笑了起来,挑了挑眉在心里暗暗吐槽道:“哟呵,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 当然,他也明白朱元璋这份高兴,他自己也高兴。 同时在心里按著朱元璋所说的这么估算了起来:三个红薯七根藤能种出来这么多,三个来月的时间熟一茬,马不停蹄地一茬接著一茬…… 越跟著这么想下去,陆威一颗心跳得都快了起来。 就算他算不出具体效果,却也十分清楚:“照陛下说的这么种下去,这好东西……估计很快都可以发给百姓都种起来了!” “是啊!种起来!都种起来!大家都吃上饭,都不饿肚子!”朱元璋用最朴实无华的话,说了个最好的愿景。 陆威也跟著高兴地嘿嘿笑起来。 莫名信心满满地道:“会吃上饭的,有应天府的陛下如此筹谋、如此殫精竭虑,大明必然能做到从前那些皇朝都做不到的事!” 话都说到这会子了。 朱元璋脸上虽然在笑,可他的身体却还在因为刚刚那场大哭的后劲儿,不由自主地抽动著。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道:“嗯!咱大孙是个好小子,更会是个好皇帝!从十年前他就开始想著大明了,他想把水力纺纱机的图纸给咱看看,他知道这红薯的作用,就算是自己身处东宫那样的困顿之中,也一直在找。” “他是个好孩子啊!” “他能做到的,咱也是真的想也想不到!”朱元璋万分感慨地嘆道。 他还记得这孩子当初说的那些“大逆不道”的那些话,在那孩子的眼里,自己这个洪武大帝,好像完全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土包子一样。 那时候他不服气,不服气极了。 现在回想起来……这哪儿是什么“大逆不道”啊?纯粹是实话实说罢了。 这时候,朱元璋哪儿还想得起来什么朱棡、朱樉? 就算真想起来那两个为了一己权欲之心而造反的逆子,在他心里,断然也是比不上大明皇朝往后万世千秋的辉煌和荣光。 看到朱元璋这副模样。 一旁的陆威也是彻底放下心来:“看来……陛下已然是不准备计较什么违背《皇明祖训》、计较秦王和晋王之死了!” 在他的立场看来。 不知不觉间,他心里的风,已然悄悄朝应天府吹去。 別说现在知道了红薯这回事,就算没有红薯这回事,单单凭藉之前廉价布料的那一波事,就已经完全足够让他真心支持应天府那位陛下坐稳奉天殿了。 “不过这次……蒋指挥使的情报……送得也是真够及时的啊。”陆威挑了挑眉,在心里暗暗嘀咕道。 顿了顿,他才悄悄地释然一笑,挑眉看向南面的方向,心里约莫也有了几分猜测。 朱樉和朱棡被处决这个消息总算曲折地平息了下来。 主僕二人各有心思地沉默了好一会儿,陆威才见朱元璋收敛了自己的心神,和他一样看著南面的方向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 而后才轻轻蹙起眉头来。 道:“不过那小狼崽子虽然做了这么多,但眼下的应天府……还是存在不少问题……” “老二、老三造反,不正是盯准了应天府的根基动盪么?小狼崽子为了天下的百姓动了根基,现在这个难题依旧还存在,方才蒋瓛的情报里,甚至说许多应天府百姓惋惜老二、老三造反失败……” 朱元璋心结解了开来,转头又开始担心上了。 第343章 朱元璋的蜜汁自信 也不怪朱元璋顾虑。 他曾经带著这么多人造反,又当了二十多年的皇帝,太明白民心所向的重要性了…… 大家都饿、都过得苦,所以振臂一呼就愿意跟著他打天下;元室皇朝积压了诸多民怨,所以被人推翻了——这个中的交换、兴替、道理看似复杂,其实也简单。 现在应天府的百姓就站到了朱允熥的对立面。 朱元璋当然放心不下。 听到朱元璋这番担忧,陆威挑了挑眉道:“或许……陛下也考虑到了这一点?” “小狼崽子考虑到了这一点?” “怎么说?”朱元璋一时没明白陆威意指为何。 陆威指了指刚刚被他重新整理好,叠放在茶几上的一沓情报导,把刚刚整理的时候看到的消息道了出来:“陛下已经给如今新任的锦衣卫都指挥使下了令,大明皇朝各大省、府、州、县的廉价布料商铺,在接到朝廷詔令后都要宣布布料在十日之后售罄。” “今儿一早,微臣这边也已经听到了消息,说是北平城这边的商铺刚刚宣布了布料將在十日后售罄,只是蒋指挥使的情报自然是更紧要些,所以还没来得及和陛下说。”陆威不急不缓地解释道。 朱元璋眉头微微一蹙,若有所思地出神呢喃道:“十日之后售罄……?”说完便拿起这份情报细看了起来。 看完把情报放了下来,沉吟了片刻。 隨后才眯起眼睛,饶有兴趣地道:“这小狼崽子又憋著什么好把戏呢?” 他的语气十分篤定,声音里带著好奇之意。 一路看著朱允熥走过来。 他太知道自己这个离经叛道的孙儿是什么德行了,胆子简直大到能包天,就是一早预料到了会惹应天府百姓的眾怒、甚至做好了会有人趁机搞事情的准备,都义无反顾把这件事办了下来。 更別说现在造反谋逆的案子都已经落下帷幕了。 他小子能因为害怕干这事儿? 这不搞笑呢么? “陛下的意思是,应天府陛下还有后手招儿?” 陆威半信半疑地问道,这件事情的確看起来有些反常、有些不太合理,但他又觉得,只是不卖布料了而已,能是什么招儿? “肯定有招儿!” “不过咱想不到会是什么招!嘿嘿,”朱元璋笑呵呵地道,虽然他完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却显得蜜汁自信。 朱元璋这个主子都这么说了。 陆威的想法当然是一点都不重要,所以他也很识趣地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 “到时候咱就会知道了。”朱元璋想不明白里面的道道,又想著朱允熥捣鼓出来的事情,一般来说跟正常人的思路都不一样,想了也白想,乾脆直接不纠结了,说完就重新拿起手里这份情报继续阅览起来。 片刻后,朱元璋放鬆身体往后仰了仰,似是心情又变好了不少:“出了老二、老三这一遭事过后,其他小子倒是顺从殷勤了许多,一个接一个地给紫禁城递请安的奏疏上去了,一个个都安分了。” “也好!把那群小子们敲打敲打,往后一段时间约莫就不敢搞出来老二、老三那样的事情来,也免得落得和老二、老三一样的下场,这群小子要敢打那小狼崽子的主意,只怕怎么被他玩死都不知道。”朱元璋长嘆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道。 显然,他一颗心放下了不少。 虽然他儿子多,其他那些儿子在心里的分量也远远比不上朱標那样的重要。 可儿子终究都是儿子,朱元璋已经没了老大,老二、老三,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再白髮人送黑髮人。 如今看到这则情报,肯定是乐意的,也放心的。 一旁的陆威不由觉得他这话一阵彆扭劲的,暗暗腹誹道:“这是不是有点搞反了?您那些儿子各个年富力强、正值壮年,不担心他们欺负应天府陛下一个孩子,反担心年岁没多大的孙儿玩死你儿子?” 当然,这念头也就闪了一下。 隨后他就觉得这位洪武陛下的担心似乎也是不无道理:“如今的少帝年岁小,不过那些手段……嘖嘖。” 他心里正这么感慨著。 同时便听到朱元璋也是情绪十分复杂地慨嘆起来:“虽然咱也伤心,也气那小狼崽子不遵咱定下的《皇明祖训》,没给老二、老三留一点活路,但咱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局面,已经是损失最小的结果了。” “他告诉其他所有的藩王,他狠、会杀人,亲叔叔也不放过,而且还真杀人了,其他人当然会望而却步,就算萌生了什么不该有的野心苗头,也该老老实实灭了。” “回头想想,他肯定一开始就是这样打算的。” “老二、老三都是个性张扬的人,於皇位一事上也是最名正言顺的人之一,又有野心,收不住,所以他就乾脆利落地直接提刀不要,顺手还用他们来威慑其他人。” “和当初在乾清宫的时候一样啊……” “把一切资源和可能性利用到了极致的程度,得到一个最有利於自己的结果。” 那个晚上自己是如何翻车的,朱允熥是如何一环一环空手套白狼的,朱元璋至今都记忆犹新。 如今这一波快准狠的操作,依旧似曾相识。 站在一个父亲的角度,他悲伤、愤怒,但站在一个上位者的角度,他便只有讚赏。 不过提起朱樉、朱棡二人,他难免隱隱惋惜:“就是老二和老三……唉……老二作恶多端本也算个该死的,不过老三多少可惜了,他们两个人碰上了小狼崽子,或许也是他们的命数吧……” 发泄了一通,又大起大落了一通,朱元璋心里的悲伤也褪去了不少,同时也基本在心里接受了这个结果。 或许正如陆威想的那样…… 二十几个儿子中的两个,和大明的国祚相比、和大明的万世千秋相比,也就有了个孰轻孰重了。 朱元璋沉思了会儿,道:“说起来……藩王的野心和威胁算是暂且被他压下了绝大部分,不过……” 第344章 最大的问题和威胁! 说到这里,朱元璋又骤然顿住,神情凝重了许多。 陆威下意识以为朱元璋还在纠结应天府百姓的问题,当即淡笑著安慰道:“陛下还是担心应天府陛下疲於应付应天府百姓?如今情势与局面都已经明朗好转了许多,咱那位新陛下又是个圣明睿智的。” “陛下您啊,还是把一颗心揣在肚子里吧。” 朱元璋若有所思地摇著头道: “咱可没想这个。” “应天府虽动盪,但小狼崽子解决了老二、老三这样的潜在牵头人,又对那些小子们威慑了一番,还有刘三吾、詹徽、傅友文几人在朝野上下暗中斡旋……” “小心些,出不了问题。” “咱也相信咱大孙的能力,他能处理好。” 朱元璋抿了抿唇,隨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现在的应天府,或者说大明皇朝,却还有个最大的问题——淮西那群跟著咱造反出来的骄兵悍將!” 这是不久之后就会出现的,最大的问题和威胁! 以如今大明朝堂上的形势。 大部分人其实都会下意识地把朱允熥和蓝玉等一党人绑在一起,看成一个整体。 毕竟朱允熥这个皇位是以他们做后盾为前提。 而这几个月以来,淮西勛贵简直是莫名其妙地“无条件”站在当今皇帝的身边,无论是干什么好事儿还是干什么坏事儿……反正就是直接无脑代喷。 虽然这显得太过离谱、太过不可思议了些,但以朱允熥和这群淮西勛贵之间的亲缘关係,几乎所有人也默认了、接受了这样的现状。 不过对於朱元璋来说却並非如此。 他了解蓝玉这群莽夫、兵痞子的贪得无厌,也知道朱允熥是靠著什么稳住了他们——而这“稳住”是绝对长久不了的!——他们都在等著朱允熥实现那些许诺呢!那些……在他棺材前面、指著他的牌位许的诺。 这件事是一把双刃剑。 也的確能够暂且稳住他身下的位置、百官的弹劾、百姓的不满等等……可一旦反噬,后果也是难以预料的。 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 朱元璋对这些门儿清。 否则歷史上他也不会在晚年杀成那样——说他是没了克制杀疯了,更不如说他在解决一切不安定因素。 陆威却是完全没有想到朱元璋担心的是这个,毕竟:“凉国公他们?开国公乃是当今陛下的亲舅舅,凉国公也是陛下的亲舅爷,他们帮著陛下还等不及呢。” 和绝大部分人一样。 他知道的没那么多。 想事情的角度也没有朱元璋那么深刻通透。 这几个月下来,更是眼见著蓝玉这一帮人是怎么力挺朱允熥的,自然觉得奇怪。 朱元璋没有多说什么,再者就算他再信任陆威,也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信息透露给他,只是双眼微眯道:“这次你给蒋瓛回个信,让他往后多留意蓝玉那一帮子人的情况,匯报给咱。咱说什么也得给咱把住这道关。” 既然心里已经认定了朱允熥。 他当然要帮自家这个有万世帝王之姿的大孙儘可能地想著些,打算著些。 陆威挑了挑眉,心里当然还是一万个不理解,但他也看到了朱元璋面上那种凝重认真的神情,自然是再不解都只放在心里,面上应声道:“是,微臣会和蒋指挥使强调此事的。” 朱元璋点了点头,微蹙著眉头继续沉思起来: “好在咱大孙的心志一直以来都十分坚定,这段时间以来做的事情……有意无意地扩大锦衣卫的规模和影响力;借著打猎接触兵部尚书茹瑺;乃至借著老二、老三造反的事情,把冯胜、傅友德震慑住……咱也看得出来,他定然也在防备著此事。” “不过对於咱大孙来说……这局面似乎还是显得有些不太够,蓝玉那帮子人的能力,个个都强……” 想到这里,朱元璋顿了顿。 隨后抬起头来看向陆威,吩咐道:“还要给蒋瓛带个话,让他一有机会,可以在小狼崽子面前旁敲侧击地提一提李景隆那小子,咱大孙身上约莫担子太重,日理万机的,一下子也考虑不到太多,忽略到了些可用之人。” 说完,朱元璋目光一凛,自有些得意地点点头。 “景隆这孩子生得好看,人又聪明,提起兵法来都能说道上两句,现如今掌著五军都督府之一,又继承了他的曹国公之位…… “这孩子和蓝玉那伙人瓜葛不算深,影响力、能力都有……咱大孙是真疏忽了,咱得提点著才是。” 朱元璋在心里暗暗替朱允熥盘算著。 他和李景隆的关係,就和蓝玉之於朱允熥的关係一样,沾亲带故,得喊一声外甥孙的。 歷史上,李景隆也是朱元璋留给朱允炆的。 如今盘算著,自然也考虑到这一点上来了。 “咱大孙聪明,不会坐以待毙,以他自己本身暗中积攒的实力和势力……再加上景隆、加上五军都督府中景隆所掌的那部分,对了,咱这边还有个保底吶!” “老四有野心,这咱是知道的。” “不过咱估摸著,以应天府这段时间几波操作,老四也受到了不少挫败,他是个有分寸、沉著冷静的,现在估摸著就等咱这边的动作。” “咱带著他跟应天府那边对著干他才有戏。” “咱到时候要带著他去应天府帮咱大孙……他也没资本和立场,更不会自己竖旗造反!反而得跟著咱帮小狼崽子把这波乱子给平下去!” “甚至……顺著这势头,咱说不定还能名正言顺地把这个位置完全给小狼崽子,小狼崽子也不用顾虑著咱什么了!” 朱元璋心里一阵捋,顿时觉得自己思路清晰,神清气爽起来,对於之前的担忧也没那么过分顾虑了。 毕竟在他看来,自己也算是安排好了一切。 而与此同时。 …… “阿嚏!阿嚏!”某人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第345章 成大事之人,反常 “阿嚏!” 没错,正是朱棣猝不及防地猛打了个喷嚏。 他吸了吸鼻子,下意识紧了紧自己的衣袍,却还是觉得身上有些凉颼颼的。 总觉得这厅堂之內哪里漏风似的…… 坐在他对面的道衍和尚转头看了一眼此间烧得正旺的谈均分,不解地微蹙了下眉头,房间里的温度不低,他身上都是一阵暖呵呵的,不该浸了风邪才是? 不过他还是关心问道:“殿下可是著凉了?” 朱棣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无妨,应该是没什么大碍,或许今年天气格外冷些,不太適应而已,最近经常这样,都只是打了个喷嚏,没其他的事儿。” 说罢,他从棋盒里取出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上,略显自信地道:“这官子已经收完了,咱们这边来数数目数,这一局难分难解,还真看不出输贏。” 道衍和尚伸手摆弄著棋盘上的棋子开始数目。 一边慢悠悠地道:“殿下虽说分不出输贏,但贫僧想来,殿下心里已经有了分明罢?” 朱棣呵呵一笑,没有说话。 和道衍和尚二人摆弄著棋子点著目数,很快有了这一局棋的结果:“殿下贏了半子。” 朱棣挑了挑眉,道:“著实是险胜,其实……道衍师父偷摸让著本王了吧?其实道衍师父不必在此事上照顾本王。” “应天府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搅弄风云的人物,打乱了你我的计划,本王心中的確出现过短暂的迷雾,但本王和其他人从来是不一样的!本王心中既然已经有了目標,自也不会轻易妄自菲薄。” “若本王真是那么容易就能被影响动摇,那这些年拿什么镇守北平、直面北境残元势力的?” 朱棣双眼微眯,豪情万丈地说道。 他知道道衍和尚从前就在攛掇他,也一直想让他承认自己的野心,想辅佐他走上这一条路,现在依旧如是,所以才总是在有意无意地开导他,坚定他的心境。 但他朱棣也从来不是什么凡俗之人,不至於真被两个哥哥的人头就嚇破了胆! 否则歷史上也不会有什么永乐大帝。 道衍和尚意味不明地呵呵一笑,宣了一声佛號道:“阿弥陀佛,没让,贫僧从来都相信殿下的能力、殿下的魄力!殿下乃是成大事之人,心志绝非常人能比。” “贫僧也知道,殿下能胜了这一局,也正是因为殿下心中坚定,未曾被外物所扰。” 不管道衍和尚这话是真的还是假的,反正朱棣心里是舒坦了不少,朗声一笑道:“哈哈哈哈哈!道衍师父说话向来喜欢哑谜叠著哑谜,本王可不敢信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再来一局!” 道衍和尚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单手立掌垂眸点头。 正当二人准备推了棋盘的时候。 丘福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三步並作两步地,伴隨著一阵甲冑摩擦的轻响,径直踏入了厅堂之中,目光凝重地抱拳一礼:“王爷,道衍师父。” 道衍和尚把棋盘上最后一把白棋丟进自己手边的棋盒里面,嘴角噙起一抹淡淡的弧度,道:“看来这下一盘棋,得等上一会儿了。” 朱棣更是一颗心臟加快推动起来。 略有些紧张地问道:“私宅那边有消息传回来了?” 丘福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脸上表情却有些怪异,迟疑了片刻才道:“收到私宅里线人的回报,陛下他……在宅子里嚎啕大哭……”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他也觉得不可思议。 “洪武大帝”、“嚎啕大哭”……感觉就是太阳打西边儿升起,这两个词儿也凑不到一起去才是? 不过私宅里的眼线乃是他最信任的心腹之一,断然不会乱传消息。 而听到丘福这话。 朱棣和道衍和尚二人也是进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各自心里都觉得这事儿听起来有些邪门,甚至可以说有些违反常理了。 见二人短暂的愣住。 丘福抿了抿嘴唇確认道:“王爷、道衍师父大可放心,线人乃是属下的心腹,不会有问题。” 听到他的声音。 朱棣和道衍和尚二人也立刻回过神来,交换了一个略显复杂的眼神,朱棣想了想道:“说说具体情形?”他觉得……或许不是线人乱报消息,也有可能是消息探岔了,毕竟自家老爹从来就不是个善茬,线人埋伏得再好也很难探听到太过直接的消息。 丘福如实道:“是,殿下,根据下面人回报说……陛下那边的院子里,先是响起噼里啪啦一阵阵摔茶碗的声音,隨后消停了一小会儿,接著……就听到哭声了,住在私宅后院的歌姬和舞姬都听著了。” 朱棣蹙著眉头思索了片刻。 显然完全没有从中找到任何破绽、或者可能出现的理解偏差的內容,况且那些声音是后院的歌姬舞姬都听到的,如果真是眼线本身的问题,那她这话的真实性稍微一打听就能破掉。 “这么说……我父皇还真的……嚎啕大哭起来了?”朱棣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地道。 丘福点了点头:“好像……是这样的。” 道衍和尚微微抬眸道:“於殿下来说,这自然就是天大的好消息了——陛下伤心、陛下生气,甚至已经生气到了一种失態的地步……” 他面上的表情虽然冷静,但眸子里透出的情绪之中却隱现一抹喜色…… 朱棣抿了抿嘴唇。 似乎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本王觉得……父皇不像是如此喜怒形於色之人,他可是人人敬之畏之的洪武大帝,叱吒风云了一生……” “从前在战场上挨刀子、挨箭的,哼都不带哼一声,他从造反到建立大明皇朝,也不知经歷了多少难处、多少生离死別,哪儿会这么容易就崩溃的?” “就是几个月之前大哥薨了,也没听说父皇反应这么大啊?本王实在想不出,这世间能有什么事情让父皇崩溃至此的。”朱棣紧蹙著眉头道。 亲儿子知道亲爹的德行,虽然依旧没有看出来其中有什么端倪,但第六感还是让他觉得不对劲…… 第346章 新一局的棋,第二茬 朱棣的话音落下。 厅堂之內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寂之中,片刻后,才听得道衍和尚宣了一声佛號:“阿弥陀佛,陛下是洪武大帝,但他……终究是个人。” “是人,就会有自己的软肋。” “陛下的软肋,便是亲情。” “他是皇帝,却和歷史上那些皇帝完全不同,他幼年时悲苦,失了父母兄弟,往后纵然春风得意、功成名就、建立了大明江山……” “但在此事上,却似乎总是不能如愿的。” 对於道衍和尚这个说法,朱棣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仿佛是在替自己的父亲惋惜一般,轻嘆了一口气:“是啊……父皇纵然叱吒风云了一生,但在此事上,的確苦了一辈子……” 道衍和尚点了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儿。” “到了现在这地步,又从天下至尊之位沦落至不得不假死脱身,膝下的老大死了,老二死了,老三也死了,还皆是白髮人送黑髮人……想必换谁也是要崩溃的。”道衍和尚双眼微眯,一双眸子里闪烁著精芒。 他的確是有本事的,很多时候都能透过现象看本质。 这一番话,也基本都说到点子上了。 旁人只看得到朱元璋的强势、专横、嗜杀、不可侵犯,但他看到了朱元璋的软肋。 对於他这样的聪明人来说。 碰到一个无法理解且现实客观存在的问题,往往都不会手足无措地一味感嘆什么不可能,而是会下意识去分析其中的可能性和成因。 而一合计下来。 他还真找到这个所谓“合理的因果”了! 只是他想不到的是。 在这一场“假死”风波中,朱元璋竟然是带有一定的主动的成分在其中的,更不可能料到其中竟然还存在著“红薯”这样的情况。 相比之下,朱棣的第六感反而是正解。而道衍和尚则有些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听到道衍和尚这话。 一旁的丘福面上立刻露出一阵恍然大悟的神采,目光一亮,深以为然地道:“是啊!我怎么就没想过这茬儿?死爹死娘死老婆……连儿子孙子也跟著死,这是真苦!” 当然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太妥当。 收敛了神情有些心虚地看了朱棣一眼:“呃……那个……殿下,我说话向来口无遮拦,没……没別的意思哈……” 朱棣嘴角抽了抽,倒是也没和他计较著一时的嘴快,而他也知道道衍和尚的话句句在理,所以不解蹙起的眉头也隨之平下去不少。 沉默了片刻后,神色冷静地道:“所以……这对於我们来说,这的確是个好消息。”经过这几个月的千锤百链,他已经变得越来越冷静了下来。 朱樉和朱棡的死原本就在他的计划之中,只是死的太早了而已,但手里多了朱元璋这张牌的情况下,却起了格外的大作用——我爹只是伤心了一点而已,但我的野心和大业却能因此更进一步。 道衍和尚看著朱棣的眸中隱隱现出一抹讚赏之意——他选中的皇帝,选中的屠龙之人,手里的刀正一步步在变得锋利起来了! 他嘴角弯起一抹弧度。 单手立掌道:“不错,快了!很快了!接下来咱们要做的,就是以不变应万变而已!” 朱棣的神色都不由变得激动了许多,丘福更是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朱棣下眼瞼微微一颤,深呼吸了一口气,重新回到自己原先的位置上,胸有成竹地再次挪开棋盒盖子,道:“道衍师父,咱们这新一局的棋,还没开呢。” 道衍和尚也坐回自己原先的位置。 呵呵一笑,左手从自己棋盒里摸了一把棋子,同时伸出右手虚引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请殿下猜先。” …… 话分两头。 应天府,紫禁城,乾清宫。 朱允熥虚披著一袭墨狐大氅,站在乾清宫后院,在自己辛勤开垦的“菜园子”上目光逡巡了一圈。 而后抬起头来,朝著天穹之上打量了一眼。 不放心地道:“最近这几天,天空都是一片阴沉沉的,说不得应天府都要有第一场雪了,这几天可要让人看紧了,四四方方的丝绸都要包裹严实,別漏了风,碳炉子烧旺些,別让刚刚种下去的红薯藤冻著了。” 面前不远的地方,马三宝正捲起袖管、裤腿,如同一只辛勤劳作的小蜜蜂一样,殷勤地侍弄著这片刚刚被种下去没多长时间的番薯苗,不亦乐乎。 听到朱允熥的话。 马三宝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朴实的笑容:“陛下放一万个心吧!奴婢日日都要检查好几遍,就是奴婢自己冻死了,也不能把这些大宝贝给冻著了!” “还有御园先帝开垦出来的那片菜园子,奴婢也都是一併去亲自检查的!” 之前马三宝不知道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或许心中还有不理解,现在却是什么都明白了,当然是一分一毫都不敢有所怠慢的。 而之前收穫的红薯、乃至红薯藤,朱允熥在经过催芽的过程之后,管它好的坏的,都让人一股脑儿地让人种了下去,以红薯做种子长出来的藤苗还种在乾清宫后院,以红薯藤做种子的藤苗,则全部放在老朱那片菜园子里。 这样做。 一来可以最大程度上避免红薯的暴露,就算假手他人,旁人看到的也只是他把一些平平无奇的藤当了宝贝。 二来则是现在种植面积大大扩增了,御园的土质、旁人的照顾……等等都有可能是变数,万一出了问题,他起码还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保住这一片。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朱允熥向来喜欢万无一失。 当然,第一茬的紧张劲儿过了。 到这第二茬的时候,朱允熥自己也是舒了一口气,没之前那么紧张了。 种红薯的事情就交给马三宝来全权负责了。 经过这阵子的忙活,这第二茬的红薯苗目前的长势,都非常的喜人,大棚红薯目前没有什么问题。 朱允熥点了点头。 看过了便径直回到了乾清宫前殿,便看到宋忠已经在前殿等著他了…… 第347章 布料全面停售!发布会! 室內烧著红罗炭,温暖如春。 朱允熥隨手脱下身上的墨狐大氅丟给身边伺候的小太监,不急不缓地回到龙书案后的太师椅上:“何事?” 宋忠抿了抿唇看了一眼四周。 朱允熥挑了挑眉,淡淡地道:“都出去。”旋即,乾清宫內侍奉的宫人女官纷纷如潮水般退出乾清宫前殿。 宋忠关上此间的朱漆大门。 素来严肃甚至显得有几分凶狠暴戾的脸上露出一个略显激动的笑容:“启稟陛下,微臣刚刚收到来报,靠近南方地区的省、府、州、县的廉价布料已经停止发售了!” “再往北一些的地区……或许因为消息的迟滯,还处在最后的十天发售期內,但应该已经不影响应天府这边著手发售无烟煤了。” 朱允熥若有所思地以指腹轻轻敲击著书案,满意地点了点头:“待应天府这边无烟煤的消息传过去,如今依旧处在十天发售限期內的地区约莫也停售了,今年冬天天冷,能早一日自然好,的確可以找个合適的契机开售无烟煤了。” 顿了顿,他抬眸看向宋忠道:“那应天府內,此次纺纱取材的区域……?” 宋忠办事向来是个周全的。 闻言,当即从胸口处取出一份奏疏,踏前两步放在龙书案上,道:“微臣记著陛下的吩咐,来之前去了工业司一趟,此次纺纱取材的区域都已经在此中標明。” 朱允熥隨手翻了翻,淡淡一笑:“办得不错。” 宋忠面上隱现一抹喜意,抱拳试探著询问道:“那微臣这便开始著手安排应天府一带的无烟煤发放,以及其他地区的无烟煤发售?” 朱允熥摆了摆手:“还不急。” 宋忠眉头微微一蹙,面色不解:“不急?” 现在一切发售条件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眼看著这段时间的天都是阴沉沉的,说不得什么时候应天府都要开始下雪了,这还不急? 况且他这段时间眼见著应天府民心不稳、怨声载道,当日处斩秦王、晋王的时候甚至还有百姓依依不捨。 朱允熥不急,他都发急! 不过他也明白,自己侍奉著的这位少帝向来路子野,从来不走寻常路,所以他也没多问,甚至有些好奇。 只见朱允熥轻笑了一声,朝著后院喊了一声:“三宝!手底下的事停一停,先进来!” “是!陛下,奴婢这就来了。”马三宝远远应了一声,隨后便是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挽著袖管卷著裤腿,小腿上还沾著泥就小跑了进来。 看到宋忠在殿內,四下里还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当即深吸了一口气,不由目光骤然一亮,显然也是猜测到了点什么,只是心中不明白,无烟煤的事情明明都是宋忠在负责,怎么喊上他了。 看他这副样子,宋忠也是有点懵。 当今陛下跟前的大红人,管著整个紫禁城的总管太监,竟然会有这副模样。 朱允熥没管这么多,神色平常地让马三宝去碳炉子面前烘火,而后便单刀直入地道:“这次发售无烟煤之前,朕还要召开一个发布会。” “发布会??”宋忠和马三宝齐声疑惑道,又是个奇奇怪怪的、没听过的词汇。 朱允熥解释道:“无烟煤已经可以发售了,但目前为止来说,在其他所有人眼里,朕已经提前运送到大明各大省、府、州、县的无烟煤不过是当初为了给廉价布料暗度陈仓的手段而已。” “煤块,是不能用的东西。” “有时候,人心中的固有认知,就像是一座大山一般坚不可移,所以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內让所有人明白这一批无烟煤不同於普通的煤炭……” “就需要一个轰动性的、聚焦性的事件。” 听著朱允熥这番话,宋忠和马三宝都一边各自思索起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朱允熥继续道:“这便是所谓的发布会,以朝廷的名义,召集儘可能多的百姓,在他们面前介绍、说明、演示一样新的、在他们固有认知范围之外的东西。” “亲眼看到了这东西的作用……” “许多所谓的固有认知就更容易被打破,而有这个標誌性、聚焦性的事件发生,也容易让百姓在短时间之內全部集中地去討论、传播。” “潜移默化的传播,与一次性的、具有记忆点的事件相比,显然是后者给人的印象更加深刻。” 这就是后世那些產品喜欢开发布会的原因。 即便是在信息爆炸、传播速度惊人的二十一世纪,一款產品的发布,若是不配合合適的宣传和营销都有可能默默无闻,更別提现在这个信息闭塞的古代了。 这时候,就得適当上一些现代的科技与狠活了。 说到这里,宋忠和马三宝二人面上都不由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瞪大了眼睛,眼神新奇:“陛下说的这话……奴婢从未在任何经史子集、古籍、乃至杂文话本里听说过,但听起来……却是极有道理的!” 宋忠也甚觉有理地点了点头,肃然起敬道:“陛下果然是高瞻远瞩!微臣光想著这无烟煤廉价又好用,肯定会大受欢迎,却从来没想过这方面的事情。”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道:“此事,交给三宝来做是最合適的,朝野皆知,你就是朕现在最信任的人,你来做这件事情,也最能代表朕。” 马三宝这才明白朱允熥为什么会喊上他。 当即激动地道:“陛下放心,微臣定替陛下將此事办好、办妥帖!” 马三宝办事一向靠谱,朱允熥点了点头道:“关於无烟煤发售的圣旨,你到时候也一併在发布会上宣布:在应天府一带,工业司纺纱取材区域內的人家,会按照配给份额、户籍登记信息免费发放,工业司纺纱取材区域之外的其他地方,则是要以之前发售的廉价布料为凭证,按照朝廷的定价、限量进行购买。” 第348章 卖个无烟煤都能卖出来这么多学问! 马三宝蹙著眉头,目光严肃、认真且坚定:“奴婢明白了……!” 他略思索了片刻,而后才问道:“敢问陛下……这“发布会”的日期……当定在几日后?” 朱允熥挑了挑眉:“两日后即可。” “召开发布会的第一步,便是要让足够的人知道这件事,让他们在同一时间来听你介绍、说明这个新產品,这需要一定的传播时间。” “同时,两日后也刚好是新一期报纸的发布时间,朕会让二姐在这一期的报纸里临时加上这部分內容。” 发布会是手段。 而报纸,就是隨之而来的进一步宣传,就跟二十一世纪的什么手机、车子发布会过后,多少还会继续买热搜是一个道理。 好在报纸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经营。 影响力、认可度都已经扩展到了全国各地,而那些凭藉倒卖应天府一手报纸內容的小动作,也都是朱允熥默许了的,为的就是一份传播速度。 宋忠和马三宝交换了一个肃然起敬的眼神,齐声道:“陛下圣明睿智!微臣/奴婢嘆服!” 这话是不带一点假的。 他们到现在都想不明白,面前这位少帝年纪轻轻,却总是能够冒出无数令人拍案叫绝的想法!无论在任何一件事情上……都仿佛能考虑到所有的角度与问题! 卖个无烟煤都能卖出来这么多学问! “办事去吧。”朱允熥摆了摆手道。 “是!陛下!”二人齐齐应声,各自退出乾清宫。 …… 当日。 朝廷便直接发布了詔令,公告整个应天府:两日后,朝廷將於醉鹤楼外召开发布会,由陛下身边的大红人、这、三宝公公亲自到场主持,宣布一则重磅消息! 发布詔令的同时。 醉鹤楼也开始了紧锣密鼓的搭建台子、会场布置,似乎显得极为隆重,让人满头雾水、也让人好奇。 甚至乎…… 还没有等到一向热闹的报纸发布日,醉鹤楼都已经提前热闹上了,应天府的达官勛贵、平民百姓皆聚於此。 尤其是朝堂上的诸多大臣,更是再次有些人心惶惶了起来,对於这没听说过的“发布会”有些提心弔胆: “不是……咱这位陛下这才刚刚消停了一段时间,这又开始搞起来了?” “这……莫不是又有什么么蛾子?嘖嘖……” “就谁能是什么好事儿呢?甭管是不是背后有人操纵指点,咱这位陛下之前可都干了件天大的事儿呢!” “哪儿有那么多好事?前头咱们这位陛下不就把先帝和高皇后亲手开垦、照顾的菜园子都给撅了?就这也就算了,完事儿还不知用了多少丝绸纱帛围住,还烧炭盆儿取暖……为的什么?竟然只是为了种些什么破藤蔓!” “感情几个月之前只在乾清宫捣鼓些草草的,还只是小打小闹!那哪儿叫不孝?现在才是动真格儿吶!得亏人死不能復生,否则,先帝都该掀棺材板了!” 醉鹤楼之內。 许多朝堂上相熟的达官勛贵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各自关起包厢房门,压著声音议论纷纷。 “唉……御园那么大片地方,丝绸纱帛……也不知要费多少造价,也得亏现在这事儿还没传到宫外来,否则应天府之內还不知要如何动盪吶!” “是啊……陛下前头的確是做了件好事儿这没得说,但再怎么也经不住他这么造啊!御园地方大,看到这事儿的人更是不知几何,人多嘴杂的,迟早是要传到宫外来的,往后,还不知要有多大一场风波呢!” “现在还弄这么大阵仗,搞什么“发布会”……” “唉……前路莫测啊。” “陛下性子一向倔强得很,一旦决定了的事情,旁人就是把口舌给费干了,也是改变不了他分毫的,此事……咱们也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 隨著“发布会”的事情传扬开来,朝臣之间就流动著无数如同暗流汹涌般的议论,明面上虽然暂且没有人说什么,但私下里……却都是惶惶不安。 不仅是朝中的文武朝臣,更多的是应天府的百姓。 或者可以说。 应天府的百姓,即便还基本没什么人听说过所谓的“撅了菜园子”、“费无数丝绸纱帛围住保温种草”的消息,却依旧显得十分激烈。 不为別的。 这一批人,本就是对朝廷、对朱允熥这个皇帝怨念最大的人,平日里本来就已经诸多愤恨不满,现在又出了这么个“发布会”,他们更不会以为这是什么好事情。 “呵!“发布会”?什么“发布会”?自从先帝驾崩,这昏君做了多少荒唐事儿?” “上一次虽然是朝廷跟咱抢了东西,好歹这场雪下下来之前也不至於要了咱们的命,这一次……该不会是直接想著法子要咱们的命来吧!?” “就这么等不及了?” “哼!你们看,最近这天儿,都是一阵阵阴沉沉的,怕是要有大雪下下来了,老天爷都不满意了!” “……” 不出意外,无论是应天府城內,还是郊外乃至是更远一些的周边地区,都是骂声一片。 当然。 骂归骂,但出於古代皇权的影响力,以及人类吃瓜的本质、好奇心的驱使,到了发布会的日期,无论是朝堂上的达官贵人,还是应天府的百姓,都聚集到了醉鹤楼附近。 两天的时间过的很快。 但也足够让这则消息传遍整个应天府。 到了这一日。 醉鹤楼外面的台子也已经高高地搭了起来,上面插著朝廷的旗帜,显得十分的肃穆庄严。 醉鹤楼之內的vip包间当然是被上层的权贵、朝臣等等包揽了,而醉鹤楼外的台子下,则是熙熙攘攘、人山人海地挤满了无数百姓,人潮汹涌。 嘈杂的哄闹声音之中,依稀还能听得出一些咒骂。 在朱允熥的提前交代下。 诸多禁卫军还在人群之中穿梭、维持此间秩序。 现场热闹无比…… 第349章 陛下的心思啊……没人能抓住! 醉鹤楼一间包间之內。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自从廉价布料的风波开始到现在,这段时间內,三人都忧心著应天府內的情势。 再加上朱允熥之前当朝削藩,詹徽和傅友文二人被刘三吾带进了沟里,朝中怀疑什么的都有,几乎已经直接把他们三人打成了一党。 黄泥巴掉裤襠,不是屎也是屎,避嫌不避嫌都那样,在此间聚会便逐渐成了家常便饭。 今日既是新一期报纸发售时间,又是那个什么“发布会”召开时间,三人自然是一如惯常那般,去各自负责的地方点了卯就直奔醉鹤楼来了。 只是此刻。 三人都有些不太能坐得住。 一到了醉鹤楼,谁都没有说一句话。 刘三吾忧心忡忡地站在窗户边上,看著外面闹哄哄的样子,傅友文蹙眉低头、出神到喝茶都成了机械性的动作,詹徽则在房间里左右踱步停不下来。 “老詹!別晃了!晃得我头疼!”傅友文终於忍不住了,放下手里的茶杯,吐槽道。 詹徽停下脚步,嘆了口气道:“此间聚集百姓无数,人多的地方最是容易出麻烦,这些日子咱们暗中盯著,不敢放鬆,不就担心著这种事儿嘛。陛下倒好,百姓还没搞麻烦,他自己主动找麻烦,我能坐得住嘛?” 傅友文张了张嘴似是想再说詹徽点儿什么,却是欲言又止地不好说什么,只能再次端起旁边的茶杯喝了口茶。 不错,他们三人各自得心神不寧,正是为的这事儿。 他们是文臣之中的中流砥柱,自然是看局面看得最清晰的人。 刘三吾站在窗边没有回头。 他背负双手,声音有些低沉地问道:“这两天应天府城內郊外、以及周边地区,都没有出现什么变数吧?” 詹徽和傅友文交换了一个眼神,齐齐摇头。 詹徽道:“倒是没有。” 傅友文道:“我负责盯著的地方都盯得很紧,没有发现任何藩王在应天府內活动的踪跡。” 刘三吾所谓的变数…… 三人自然都是很有默契地心知肚明:“除了一些地方有过小范围的聚集抱怨,讲些抱怨的狠话之外,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可以引导百姓暴乱的跡象。” 詹徽也点了点头应声道:“我负责盯梢的地方也如此大差不差,毕竟连秦王殿下、晋王殿下这般人物都能在菜市口掉了脑袋,其他藩王的威风,总是能杀一杀的吧?最近陛下还陆陆续续地收到了各地藩王的请安奏疏……显然,是被咱们这位陛下杀怕了。” 詹徽提起此事。 傅友文不由双眼微眯,连神色都下意识变得敬畏了起来:“不得不说,咱们这位陛下虽然……咳咳……” 说到这话,他轻咳了一声顿住,然后將声音压得极低,道:“虽然过於偏激、也过於大逆不道了些哈,但刨开这些不说,这手段、这狠戾无情,是这个。”说完还略显贼眉鼠眼地比了个大拇哥。 詹徽不置可否,没有应他这话。 但眼神里的讚赏之意,出卖了他內心对此的认同。 他沉吟了片刻,道:“就是近来这天儿突然更冷了下来,每日头顶都是一片阴沉沉的模样,这导致本就心中怨懟的应天府百姓愈发惶恐,诸多怨懟之言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激烈了,所以我才一点坐不住哇!” 刘三吾虽看起来是最平静的,略显苍老的声音里却无比担忧,道:“是啊……那些暗中聚集、抱怨的小股百姓……原本都各自散乱、没有组织、规模也不大,形不成气候,料想也是闹不出什么事情来的,然,今日的醉鹤楼,却能成了暴乱的温床。” 詹徽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一些那些胆子大、行事衝动且偏激之人,很容易不管不顾就起了个头,这之中大部分人都有同样的怨恨,一旦起了头就容易燎原遍野。” 说话间。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也忍不住先后凑到了刘三吾身边来,跟他一起透过窗户往下面看过去,无奈摇头,各自面上的神情都愈发凝重起来。 沉吟了片刻。 傅友文忍不住压著声音吐槽道:“就是天大的事儿……也不该闹出这般阵仗来啊,简直是儿戏!” 詹徽长嘆了一口气,在窗外形成了一口白雾,半是无奈半是恨铁不成钢地道:“陛下的性子就是如此,咱们也不是第一天就知道,纵然是有头脑、有手段、有谋算……可终究年轻,年轻嘛!总是会有年少轻狂的一面。” “正经的时候能手段通天,还能把咱们这些人都拿捏死,不正经的时候……他能把先帝和先皇后的菜园子撅了,这也就算了,还为了些草草糟蹋了这么多名贵丝绸,你说他是昏君吧,不能这么说,说他是明君吧……嘖嘖,谁知道他下一步又会做些什么?” “陛下的心思啊……没人能抓住!” 说到这话。 旁边的傅友文和刘三吾都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顿了顿,傅友文目光一凛,脸色微变道:“你们看那边那个大个,虽混跡在人群里,可眼神却显得有些阴狠,该不会真要抓准时机……” 他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没敢说下去。 百姓可不像他们这些饱读经史子集、可以对史政侃侃而谈、针砭时弊、分析时局。 许多人是连大字都不认识几个的。 这些人,很多时候上了头,根本就不会去考虑一件事情的成功机率有多大,不会去仔细考虑做了一件事情可能会带来的诸多后果。 詹徽也是面沉如水地道:“他可能会抓准时机掀起暴乱,但也可能不会。只是……下面这么多密密麻麻的百姓之中,与他相似、满身满脸怨气的人不止一个两个,只要有一个人做出了这个可能性……就不得了哇。” “那咱们现在……?可能做些什么?”傅友文紧蹙著眉头,愈发显得有些担忧了起来。 詹徽咬著牙,沉默住了。 刘三吾则是沉默了片刻后才沉著声音道:“很难,不好处理……” 第350章 所以,陛下也早考虑了此事! “这些人有的可能是一直在等机会,有的可能是私下筹谋,甚至可能是临时起意,咱们盯得再紧也不能全部防到,如今这场面……就算现在发现了些端倪和潜在的危险……也迟了,很难在这样的局面下做什么。” “这两天陛下还嫌弃咱们这些大臣烦,早朝都罢了两日,乾清宫闭门不见所有人,发上去的奏疏只要是劝諫此事,一律石沉大海。” “你说咱们能做什么?” 皇权是最大的权,除非到了权柄尽皆下移、或是到了某些不得已的时候,几乎都能压住所有人。 朱允熥拿捏著分寸把他们这些人当空气。 他们吊办法都没有。 刘三吾说完这话。 三个人谁都没有继续再说什么,此间的空气顿时陷入了一片凝沉的死寂,和窗外透进来的风一样冷。 只有外面偶尔混著咒骂的嘈杂声音传入耳中。 听得人心烦。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候,死死盯著下面哄闹人群的三人面上神色皆是迟滯了一下。 傅友文犹疑道:“人群里……是不是有人在悄悄把这些人往外拉?” 人群里偶尔发生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或者动作,若是混跡在人群之中,或许很难被发现或注意到。 但他们三人在醉鹤楼的四楼,居高而临下,再加上他们之前本来就格外关心、刻意观察著人群中的不同寻常,这便就容易发现些什么了。 “这些人看起来……目光锐利,都不像是什么普通的百姓,他们悄无声息地拉那些人往外去,莫不是什么人想要趁机利用他们搞事情?”詹徽深吸了一口气,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心中暗道不妙。 刘三吾却似是看见了什么,目光一亮,摇了摇头道:“不是!!” 不为別的。 在刘三吾他目光所落的地方…… 人群的边缘,一名虽身著普通百姓所穿的粗布麻衣,目光却格外锐利的中年男子一声厉喝:“来人,把他绑严实了!” 话音落下的下一刻。 便立刻不知从哪里探出来两个人,手里拿著麻绳,一句废话不多说,三下五除二地就把这中年男子从人群里拉出来的一名壮汉给绑了个严严实实。 这名壮汉虽穿著十分单薄的粗布衣。 却依旧能隱隱看出来一身虬结的肌肉,十分健壮结实,不过突然冒出来的人也不是什么善茬,而且似乎功夫熟练,猝不及防之下,壮汉根本就没什么反制之力…… 眼见这架势,壮汉当即脸色一变,挣扎著怒道:“你!你不是说你和咱有相同的想法,还有许多志同道合的人,咱这才跟你一起过来的,你怎么突然……唔……” 他瞪大眼睛,无比怨愤地喊到了一半,嘴里便突然被塞了一大坨东西,等他反应过来再想要发声,就只能发出一些“唔唔唔唔”的闷声了。 而以提前建造好的发布会高台为中心聚集的人群。 此刻正带著好奇、怨愤……等诸多复杂的情绪朝中间的位置看去,谁都没空关注边缘之地发生了什么。 “锦衣卫,別动了。”中年男子掏出来一块令牌,声音平静地道。 听到这声音。 壮汉似乎突然就没力气挣扎了,眼神逐渐黯淡,用能杀人一般的眼神死死盯著面前的人,已经明白自己遭遇了什么,感情自己是给这些天杀的朝廷走狗给骗了! 心中更是顿时有些绝望起来。 却听那个亮出了牌子的锦衣卫声音平静地道:“不必太紧张,陛下吩咐过,不能伤人,只能制人,今日这一场发布会,也会让你们在这里看完的。陛下说,看完了,你们就不会闹腾了。” 这自然也是朱允熥的安排。 从二十一世纪过来的人,就连人群太多踩踏事件的潜在风险都提前调了禁卫军预防著,这种情况和不安定因素,他怎么可能提前没有什么准备。 锦衣卫还在老朱手里的时候。 乾的就是监查天下的活儿,不止是百官,就连百姓的异动也都盯得死死的,不仅监查,还负责处理一些不安分的人和事儿。 这种事情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轻车熟路。 虽然说现在锦衣卫大部分人都被他调用到外面干別的事情去了,但匀出一些人手在今天这场合,观察、处理、预防潜在性的暴乱,还是有的。 锦衣卫是皇帝的手脚,只执行皇帝的命令。 纵然他们自己也不理解这些话的意思,却还是会按照上面说的去做、去吩咐。 闻言,壮汉冷哼了一声,轻蔑一笑。 心中只道:“这他娘的都是在说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狗屁话?果然昏君就是昏君,他对我们应天府百姓做下的事情,还想这么了了?只恨我大意,轻信了旁人!” 他当然是一字不听、一句不信的。 不过令他意外的是……这些锦衣卫居然真的没有把他往大牢里押送,也的確没有把他怎么著,只这么绑著押在这里,远远可以看到距离醉鹤楼不远处的空地上那个圆形高台。 类似的情景,也都先后在人群的边缘发生,只不过现场太热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高台之上,普通人是看不到的。 远远地看著这场面。 醉鹤楼里的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皆是目光一亮,詹徽和傅友文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办事风格……是锦衣卫!从前他们专门干这个!” 詹徽的声音里甚至带著一丝咬牙切齿。 朱允熥登基之前,朝中文武百官为何人人自危,甚至连上朝之前都要写份遗书?可不就託了这群人的福么? 三人虽然因为距离太远,看得不太真切,也不可能知道人群边缘的人说了些什么,但是他们也能隱约看到,那些被拉出去的壮汉被绑了啊! “所以……陛下还是考虑到了此事的危险性,而且还早就安排了手段进行控制和预防!!?”傅友文的声音里带著一丝雀跃,道。 第351章 可见这小皇帝啊,还是不太行 詹徽篤定地点了点头:“约莫是了,稍远些地方的固然不能看得太真切,但正下面那个……正在拉人的,我看著都有点眼熟,应该就是在哪里见过的锦衣卫了。” 只是旋即. 他又紧蹙起眉头满脸不解. “既然陛下知道此次聚集诸多百姓的潜在风险,那他……”说到这里,他不知该如何继续评价这种行为,声音只能顿了下来。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正常人一般谁干这种自找麻烦的事儿? 傅友文沉吟了片刻,道:“或许……真有值得他这么冒险的事情呢?” 刘三吾神情严肃地道:“你是说陛下又有什么新招子了不成?像是之前捣鼓出来的廉价布料那样?” 詹徽摇头道:“上次是神不知鬼不觉捣鼓出这么多布料,难道这次还能变出丝绸来不成?廉价布料的材料可以从那些树皮、藤蔓之类的东西上薅,丝绸可得有蚕丝才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刘三吾也认同地道:“再说了,布料之事最起码是有跡可循的,什么工业司、工部等等……细想之前发生的诸多事情,其中可没有一件事情能表现出这样的跡象。” 傅友文显然不这么觉得。 他深吸了一口气。 看著窗户下方那些密密麻麻的人群,双眼微眯道:“或许只是我们猜测不到、想像不到的事儿?” “亦或是被咱们忽略了的事儿呢?” “之前的什么水力纺纱机、飞梭织布机……哪一样都是咱们没想到过的东西,这事儿陛下不说,咱们可能猜测到一分一毫?” 这话对詹徽和刘三吾还算是有些说服力,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如同连珠炮一般的吐槽声音暂且顿了下来。 毕竟他们不得不承认,有这个可能性。 朱允熥这个在东宫蛰伏了数十年的皇孙……还真是时不时能给他们惊喜。 不过刘三吾沉吟思索了片刻,还是忍不住摇头道:“可是,咱们再退一万步来讲,就算真有什么大事儿,陛下也没必要搞这样一出啊!” “他大可颁布圣旨、昭告天下,再加上和之前的廉价布料之事一样在报纸上刊登出来,现在这报纸都已经传遍大明了,可比什么都灵通。” 在这一点上。 詹徽和刘三吾约莫是想到一块儿去了的,詹徽撇著嘴点头,有些无奈地道: “所以更可能纯粹是为了找乐子。” “只是陛下比旁人更会玩儿。在纯粹找乐子的情况下,还知道防范一下风险,不至於把自己玩儿翻车了。” 傅友文也沉默了——这也有道理。 他也清楚,现在应天府这位少帝就这么个脾性。 玩心起来了还真就不管不顾了。 否则他怎么能干出“在应天府百姓民怨沸腾、都恨不得造了他反的情况下,不听劝阻把数不清的丝绸用来围御园”这样的事? 他们都不相信,以朱允熥那样锐利且睿智的眼光,看不到这一点的危险性。 但偏偏这小皇帝他就为了他那几根草草!就是义无反顾地干了! 他们这些大臣又能咋办? 只能在自己心里嘆一句:“这小皇帝年纪小、年少轻狂、顽劣任性”罢了…… 隨著傅友文沉默下来,詹徽和刘三吾也都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能各自摇著头在心中暗道:“也好在陛下多少还是知道些分寸、也有这种防备的能力的。” 但即便如此。 三人都不由各有忐忑、忧心忡忡地看著外面。 …… 与此同时,另外一间包间之內。 徐妙锦穿著一袭淡黄色衣裙、披著一个白色小氅袍,头戴白纱箬笠,在门外左顾右盼地看了一眼,这才些做贼心虚地钻了进来。 直到把包间的门快速关上。 小丫头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带动箬笠边缘垂下的白纱这略略翻滚了一下,而后站板正了身体把头上箬笠取下。 “哦哟!你都已经到啦!嚇了我一跳。” 徐妙锦用手拍著自己的小胸脯,似乎还真被嚇到了。 因为这一次她来得算是极早的,以往他这个点儿来,朱允熥都是还没到的,这次却一反常態,她本来就有些心虚、一路过来都在提防著自己行踪暴露,进了包间好不容易放鬆下来却意料之外地看到朱允熥已经坐里面了。 猝不及防间,自然被嚇了一跳。 “你从前可从来不会这么早就到的,在里面也一点声音不出……”徐妙锦抿著小嘴,脸颊微微鼓起,显然带了些埋怨的意味。 朱允熥放下手里的茶杯,不以为意地挑眉道:“这好像……是我预定的包间?我在里面喝茶也好,睡觉也罢,还非得出个声了不成?” 他这次来得早,自然是因为接连罢了两个早朝。 顿了顿,他饶有兴趣地道:“我是自由之身,可不怕被家里的谁谁谁给发现了,倒是你,之前大都等著台上开始念报纸了才鬼鬼祟祟摸过来,今日不怕被发现了?” 而徐妙锦这边,一个小插曲而已,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生不生气,埋怨也只是在开玩笑而已,自然不会继续纠结,轻车熟路地坐了下来,翻开茶杯给自己倒满茶喝了一大口,这才道:“这不是咱们这小皇帝又出新节目了嘛,我当然要赶过来看看。” 说完还忍不住看著朱允熥吐槽道: “这小皇帝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现在应天府的百姓本就怨声载道的,现在搞这么一出,搞得生怕应天府百姓不反了他一样。” “现在这情形,那个站在他背后操控一切的人肯定想到了这一点,这都不知道劝阻劝阻。不过更可能得是劝不住,可见这小皇帝啊……还是不太行……”徐妙锦一边把桌上的糕点往自己嘴里放,一边摇头吐槽著,像是在拉扯家常一般。 毕竟二人也认识这么久了。 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说遍了,要出事儿早都出事儿了,所以徐妙锦自然而然地就会认为,能吐槽到现在,对方已然是一个十分值得信任的人了,说起话来早就比一开始自在了不知多少倍,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了。 第352章 天赋异稟的恐怖,疑惑 见对方没心没肺地被自己给吐槽了一顿。 朱允熥倒是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对他这话不置可否,只饶有兴趣地道:“上次不还听你在替小皇帝抱屈呢么,怎么这么快就变了?小丫头还两副面孔呢?” 虽这么说。 不过这也只是他无聊时候打趣罢了。 毕竟他也知道,徐妙锦这小丫头虽然有时候略骄横了些,不过也只是因为出身將门之后,又年纪小嫉恶如仇了些,碰到不义之事要吐槽两句,碰到好事儿也不吝讚赏。 徐妙锦撇了撇嘴。 心里果然分得很清:“一码归一码,布料那事儿本姑娘敬他是条汉子!现在问我我也这么说。今天这事儿做得没脑子,天王老子来了本姑娘也一样这么说,也不知道他那脑袋瓜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次她虽然又开始吐槽起朱允熥来了。 不过,负责保护朱允熥、一向喜欢跟她对著干的赵峰却罕见地没说什么,只双手抱胸地站在窗口,盯著下面。 不为別的。 无烟煤的事情知道的人极少,应天府內也就只有马三宝和宋忠二人知道实情,就连亲手处理、运送那些无烟煤的人都不知道那玩意儿实际上代表什么,赵峰也如此。 所以。 这一次赵峰还真觉得这小丫头说得对。 连他都不想反驳了。 “你这家僕今天可忒安静了,我还以为他又要说我大胆、说我大逆不道呢!”徐妙锦显然也注意到了。 赵峰只得回过头来白了她一眼,赶紧给自己解释了一下:“这不是咱家主子让咱让著你的?” 心里质疑归心理质疑,伴君如伴虎,屁股得摆正,不向著朱允熥说话那必须得有不向著的理由,好在之前他懟这小丫头的时候陛下还真阻止过他,这么说也没毛病。 不过徐妙锦却似乎听出了別的意味。 只当真是因为这货懟了自己太多次,私下里被朱允熥好一顿批评,如今才不敢接她的话呢。 “哼!” 她扬起下巴轻哼了一声。 一张还略带点婴儿肥的小脸蛋顿时红润润的,轻摇著脑袋,流露出几分小女孩隱藏不下的得意。 而后才似是想起来什么一般。 又十分得意地看向了朱允熥道:“上次你给我出的题目我可算出来了噢!” 说完,还从自己的袖子里拿出来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摊开放在朱允熥面前,上面写著解题过程。 朱允熥隨意看了一眼。 点了点头道:“这距离算对了,的確有两把刷子嘛。”他向来不说违心话,到了现在这个位置上,更用不著说,这一声夸讚还是真的。 十二三岁的小丫头。 换算到二十一世纪,都只是上初中一年级,甚至可能还在上小学六年级的年纪。 九年义务教育的进程里。 物理都是到初中二年级才开始学的。 就这。 还有不知道多少人学得阿弥陀佛、叫苦连天。 而他只是趁著偶尔出宫微服私访的时间,给徐妙锦多讲了讲,牛顿三大定律、万有引力什么的,理解起来都没多大的困难,甚至能算题。 而且还有另外一点,这个时代的人或许会背各种经史子集,但在数学这方面可不会去刻意地学习什么!想要计算物理题,还得有一些数学基础,而这是在此期间顺手教了教的。 或许也有因为出身魏国公府,家里会为其以后主管家宅所以给她培养帐目之类的简单算学的原因在。 但这已经很恐怖了。 “嘿嘿!那是当然!”小丫头藏不住事儿,听到朱允熥居然都夸她了,一时不由更得意了许多…… 顿了顿她才微微蹙起眉头道,面上露出几分遐想之意,道:“不过……月亮上原来真的没有住著嫦娥、玉兔和吴刚呢,地球之外是金星、木星、水星、月亮……大家都围绕著太阳在转……” “那更往外面又是什么呢?那得多大呀……” 就小姑娘本就是喜欢异想天开的,而徐妙锦作为魏国公府的,家里自然更给她养得无忧无虑。这段时间,她仿佛接触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接触了全新的规则,自然更容易散发思绪、天马行空。 一时跟个十万个为什么似的。 朱允熥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毕竟这要往下讲起来,就不是一时半会能说得清楚的。 而是似有深意地道了一句:“正是人类无限的求知慾和探索欲,才会一次又一次看到更广阔的地方啊。” 徐妙锦还想继续问点什么。 却听得外面传来一个尖细且昂扬的声音:“肃静!!三宝公公到!!!” 隨著这个声音响起。 窗外原本闹哄哄的声音一下子便沉寂了下来。 毕竟,以马三宝今时今日的地位,说是在外面可以横著走都不为过,就连文武朝臣见到他都得敬他个三分,再加上眾人本来就知道,马三宝就是今天的主角,这齣场自然就显得不同寻常地肃穆了。 “小皇帝身边那个三宝公公到了!”徐妙锦把原本想要说的话暂且咽了回去,目光微微一亮,道,一张小脸蛋上带著一丝好奇与期待之意。 毕竟她今天来这么早,可就等著看著小皇帝又要搞什么节目来的,而且她也十分好奇。 不为別的,而是她很想知道,这小皇帝摆出来这么大阵仗,到底想要做什么。 明明是一个为了天下百姓愿意自己承担诸多骂名,甚至愿意自损根基引起应天府动盪的人,今日却又这样。 “我们快过去看看。”徐妙锦朝朱允熥挑了挑眉,邀请道。 朱允熥点了点头。 这件事情本来就是他一手主导,他当然想看看效果。 二人先后起身朝窗口的方向走了过去,而一直站在窗户边上的赵峰则直接主动让出了位置。 一走到窗户面前。 徐妙锦便似是发现了什么一般,蹙眉发出了一个疑惑地声音:“嗯?” 第353章 替陛下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这三宝公公的身形姿態,为何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徐妙锦疑惑地蹙起秀眉道。 她微眯著眼睛朝远处的高台看过去。 此刻,只见那位铺了大阵仗排场乘坐八抬软轿而来的三宝公公,正出了轿门,一步步顺著台阶往远处的高台上走去…… 虽然离得远看不太清楚五官,但她一眼就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人。 朱允熥嘴角微微一动。 他自然知道这小丫头是见过马三宝的。 不过这次发布会声势浩大、又是由朝廷出面发起,规模自然巨大,人多,这高台自然是建在醉鹤楼面前大广场的正中央,以便更多的百姓能够更近距离看到、听到发布会內容,而不是靠著醉鹤楼,方便这群在醉鹤楼订得到位置的非受眾群体吃瓜。 所以马三宝所在的位置,距离醉鹤楼虽算不得太远,却也並不近,所以朱允熥也就没把徐妙锦见过马三宝的问题放在心上。 只是他倒是没想过。 这小丫头隔著这么远的距离,都感觉到了点什么。 “熟悉……” “真的有种熟悉的感觉。”徐妙锦碎碎念道。 转而又露出一副翻找回忆的沉思模样,有些费解地嘀咕起来:“就是一下子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灯下黑的效果对每一个人都是同等生效的,况且他对朱允熥已经十分信任,下意识当然把他排除在外。 “这三宝公公在小皇帝登基之前一直跟著小皇帝在东宫,但小皇帝在先帝驾崩之前一直都默默无闻,甚至没人能想得起来他这號人物的存在。” “旧时皇宫设宴,这小皇帝也从来就没参加过,按理来说我不可能见过他才对?” 说到这里。 徐妙锦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差点漏了自己的身份——她有资格参加皇宫设宴,这真实身份不就暴露了个七七八八了么? 想到这里,徐妙锦心虚地转头看向身边的“佟昀”。 发现“佟昀”只是一脸平静地背负双手,看著一步步登上高台的马三宝,无喜无悲更无其他情绪。 徐妙锦什么人他早看了个透彻。 能有什么反应? 至於徐妙锦会不会认出马三宝,同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对於他来说,更是一件轻若鸿毛、无足轻重的事。 若没被发现,朱允熥也乐得沉默,正所谓高处不胜寒,权利固然可以让人为之疯狂、享受、无法自拔,但偶尔在无人所知之处自在片刻,也可聊以作个调剂。 真被发现了……那又如何? 他是皇帝。 当站在了这个位置的时候,世间百分之九十九的事情都都不会被他放在心上,对他的影响都微乎其微。 不过这倒是让徐妙锦放心了不少,拍了拍小胸脯暗暗长舒了一口气,注意力也重新回到马三宝身上。 这时候,一旁的赵峰立刻贴心地打起了掩护,似是不经意一般道:“这世间之人千千万万,总可能有两朵相似的,说不定是在大街上哪里碰见过呢?咱从前就见过两个毫无干係却长得十分相似的人。” 不管是不是真有这回事儿。 但一个不会给主子排忧的家僕不是个好锦衣卫。 徐妙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半信半疑地道:“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三宝公公登上高台了。”赵峰趁热打铁道。 徐妙锦本来就是本著吃瓜的心思,顶著被抓包的风险都要来的,这时候便暂且將心里的疑虑拋诸脑后,转而目光定定地看著台上的马三宝:“我倒要看看这小皇帝身边的大红人要搞什么新样出来。” 远处的高台之上。 马三宝站在最中央的位置,昂首挺立:“鄙人,司礼监掌马三宝。”他恭敬地朝紫禁城的方向拱了拱手,“奉当今陛下之令於此主持本次发布会。” 这高台上已经按照朱允熥的要求安装了物理扩音器,虽然效果肯定不如电子扩音器,但在这样宽广、开阔的地方使用,也已经足以让在场之人都能听到他的声音了。 “这要说的第一件事。” “便是如今在应天府之內已经变得沸沸扬扬的事,朝廷大量生產廉价布料,全国售卖之事!” 听到马三宝说的这话。 人群之中顿时响起一片譁然。 “廉价布料之事?和我们说廉价布料的事?” “……”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意外——这件事情对旁人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可对他们这些应天府百姓来说,却是灾难! 这段时间的应天府可谓是民怨沸腾。 只不过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他们明著暗著骂了这么久,朝廷居然有一天会正式回应这件事情,还是当朝皇帝派了最信任的大太监来回应此事! 这倒是一点不像朝廷会做的事! 士农工商,在此之上,皇亲贵戚,天子至尊——百姓苦一苦、吃点闷亏、乃至丟了性命什么的,你还真指望一朝天子会为此事补偿他们不成? 可现在…… 朝廷居然真的主动说起这事儿了……! 这才是真正令他们意外和吃惊的地方。 “肃静!!!”立刻有人怒斥,压下这一阵譁然。 眾人半是不敢置信、半是好奇地安静了下来。 马三宝继续道:“咱家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想的的確没错!陛下一直是知道你们受了委屈的!” “咱家这卑贱之人斗胆僭越,替陛下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们都是天子脚下、皇城边儿上的子民,陛下怎可能对你们弃之不顾、放任不管?” 马三宝是个极聪明的人,又跟在朱允熥身边多年,当然对自家主子的想法能够猜测不少。 以自家主子的脾性。 这场发布会固然是为了快速推广无烟煤,但自家主子何尝又没有藉此机会邀揽民心的想法? 而他作为站在最前面的人。 如今终於有了机会,当然要替陛下交代他去做的事情做到位,更要做到陛下说过的那样——“做一件事情,百分之千的效果”…… 此话一出。 围拢在台下的所有人瞬间就不淡定了,现场再次掀起一片窸窸窣窣、游移不定的议论声…… 第354章 陛下没在玩,必有惊天大事! “嘶……这昏……他居然直接承认了此事?” “还说什么不会对我们弃之不顾、放任不管?” “难不成……还真能补偿咱们这些不起眼的卑贱小民不成……?”一些人顿时不敢置信地吐槽道。 虽然不敢置信,但人群之中,许多人眼中原本的怨懟、愤怒之意顿时消失了不少。 转而有不少人目光微微发亮,露出一丝期待之意。 不是他们忘记了委屈。 而是…… 今日的天穹依旧是阴沉沉一片。 最冷的时候或许就要在这几天的时间里来了,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是真的在担心,自己很难过这个冬! 若是……朝廷真愿意体谅他们,哪怕是些微的救助亦或是补偿都好,都比他们之前的委屈和怨恨重要得多! 况且。 马三宝此番就是代表天子,所说之话都算是天子之言,古代对皇权的愚昧崇拜是很愚昧的。朱允炆那种废物,在歷史上尚有如方孝孺、卓敬之流愿意以性命相酬……在普通百姓眼里,作为一个皇帝但凡愿意正面搭理他们,那都能算天大的仁慈恩德了。 当然。 並不是所有人都那么乐观。 之前发酵了那么久的怨念在一些人身上总是有惯性的:“呵!异想天开!说不定又是朝廷这边在玩什么样呢?在此之前,朝廷上下可有一个人替咱提过此事,替咱申这份冤屈?一个都没有!” “如今说不定是出了秦王殿下、晋王殿下这般人物,朝廷这才派个人在这里给咱说屁话来的!” “不错!……朝廷都已经把事情做到这个份儿上了,就算真的知道、甚至承认咱们这些人吃了亏又能如何?该没的东西已经没了,朝廷能怎么补偿咱?” “呵呵!是给咱烘烘达官贵人们最喜欢的红罗炭?” “別说红罗炭,就是最便宜的普通炭,应天府那么大,朝廷也给不起!” “……” 说到底,现在就是有一个摆在所有人面前的客观事实:朝廷给不起!炭火那玩意儿……那是多贵的东西?这么多人,就算最便宜的普通炭,想要以此来补偿他们这些人,那也会是一个朝廷承受不了的巨大数字。 “而且,朝廷要真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干嘛不早些拿出来?非要等局面变成如今这样?非要等秦王殿下、晋王殿下都造反了!?” “忽悠人的!净忽悠人的!” “自古以来,哪儿有什么达官勛贵、皇亲贵戚把咱这些人的命当命的?” “……” 高台之下的广场,从一开始的微微嘈杂,顿时变成了人声鼎沸的场面。 不过听到马三宝的声音、马三宝这些话。 一直紧张关注此事的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均不由得心头一跳,面上齐齐露出一抹喜色。 “虽然还不知陛下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马三宝既然直接说起了此事,还说不会对应天府百姓弃之不顾,那就说明这次的“发布会”不是陛下的贪玩任性之举!”刘三吾面上带著兴奋的笑意。 詹徽也点了点头道:“只要陛下不是为了玩儿,而且又搞出来这么个阵仗,我觉得必然有惊天大事的!还有……你们听马三宝说话这调调。” “虽然在极力克制、保持平静,但熟悉他的人依旧能听出几分激动,他都是这般模样,必然是好事情了。” “別看他是个挨了騸的阉人,对咱们当今这位陛下却是忠心耿耿,有什么坏事儿,他比陛下都急,有什么好事儿,他比陛下都高兴。” 说罢,詹徽转头拍了拍傅友文的肩膀,长舒了一口气道:“老傅啊,这次竟然是你想对了!” 傅友文面上露出些微的得意神色道:“咱们这位陛下虽有时候的確顽劣任性、甚至离经叛道了一点,但很多时候还是很靠谱的,等再长大一些,褪去了这份顽劣的性子,他还是最好的后世之君!” “不过我还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陛下到底能有什么好手段,解决应天府这批百姓。”傅友文双眼微眯,老神在在地看著高台,好奇道。 詹徽和刘三吾交换了一个眼神,也是无比好奇——朱允熥的谋算和手段,他们是不得不服的,只要他是在干正经事情,再不可能的好东西,他或许都捣鼓得出来。 而与此同时。 另外一边。 一直对此好奇的徐妙锦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脸色微微一变,心头一跳,看向身旁的“佟昀”:“不会吧不会吧……该不会真被你说中了,在这件事情上,真能有两全其美的解法不成!?” 徐妙锦没忘记,自己之前还和朱允熥为此吵过架。 她心中钦佩於那小皇帝在此事上的举动,所以提过几句这样的话,而“佟昀”却喜欢吹毛求疵,拋开实际问题在那里说什么四十九个人和五十一个人的问题。 朱允熥淡淡一笑。 道:“这又是第几个赌约了?” 徐妙锦垂下小脑袋,有些丧气地道:“第四个第四个,不是……你这人嘴开过光了不成?” 她嘴上虽这么说著,但心中却汹涌著震撼之意。 一次两次便也罢了。 接二连三,现在都第四次了——这是不是有点牛逼得不太正常了? 徐妙锦轻嘆了一口气,咬了咬牙,有些不服气地样子道:“不一定不一定,说不准还真是安抚民心罢了呢?我可还没输呢!两全其美的法子,总得有个行之有效的法子才算真章!” 反正无论如何她都不觉得小皇帝有这样通天手段。 往年发了大水、发了大旱灾的时候,大片大片人饿死,朝廷賑灾粮都从来没宽裕过,百姓不知道朝廷的事情,她可是知道许多——国库啊,没几个钱! 而在她这话刚刚说出口的时候。 高台之下的百姓再次被呵斥地安静了下来,马三宝的声音也通过简易的物理扩音器传开:“陛下自然早准备好了法子!这法子便是如今已经分发运送到全国各地的无烟煤!!!” 第355章 你看,真摊牌了你又不信 听到马三宝的声音传来,徐妙锦懵了片刻,隨后紧蹙起秀眉一脸不解道:“煤?那不是他身后那个人为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把廉价布料运送到各大省、府、州、县的障眼法么?这算什么法子?” “用来冶炼铁器、铜器还差不多。” “谁不知道这东西烧出来是有毒的?他想发给应天府百姓取暖,百姓不是傻的啊?” “前阵子小皇帝执意要搞这东西的时候,朝臣百般劝諫阻止都无用,百姓之中更是骂声一片……” 徐妙锦麻溜儿地吐槽到这里的时候,却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戛然而止。 沉吟了片刻,她若有所思地道:“不对……” “今天这事儿显然不是小皇帝贪玩闹出来的,那就是他身后那个人的意思,以那个人的手段、心思、谋略,能够利用淮西勛贵集团趁机把这小皇帝扶上奉天殿,还百般费心筹谋了廉价布料这一出,理应不会无的放矢。” 徐妙锦说完这话,便听到自己身边的“佟昀”淡淡地道:“你少听了两个字。” “不是“煤”,而是“无烟煤”。” “无烟煤……?”徐妙锦呢喃著念出了这个有些陌生的名字,这个名字虽然之前没听过,但字面意思却极其浅显易懂,她思索了片刻道:“所以那个三宝公公的意思,是这煤起来无烟?” 被朱允熥提醒了这一句。 徐妙锦瞬间便觉得自己脑子里的一团乱麻似乎找到了个头头,顿时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道:“还真不是没可能!” “小皇帝背后那个人手段莫测,能捣鼓出水力纺纱机、飞梭织布机这般效率神速的东西……” “假设他有什么方法能够变废为宝,让这些煤炭烧起来无烟无毒……也不是没可能啊!旁人或许做不到,但小皇帝背后那个人,想来其实是很邪门的一个人!” 说到这里,徐妙锦目光愈发明亮,篤然点了点小脑袋:“所以……还真的能有办法顾全那一小部分的人?” 朱允熥对此不置可否,只淡然自若地背负双手看著外面,心中则暗嘆了一句:“徐达家的丫头,还真是一个两个都是聪明通透的。” 心中正如此想著。 便骤然见身边的徐妙锦將小脑袋探出窗外,正对著自己挡住了自己的视线,以一个故作质疑的表情眯著眼睛似是质问一般,盯著自己道:“怎么又跟你说的不谋而合?该不会……你就是站在小皇帝背后那个人吧?” 朱允熥微不可察地微微一怔。 徐妙锦这么说……好像也没毛病。 这些事儿的確都是出自於自己之手,只不过不是站在背后,而是堂而皇之地当著所有人的面出手的。 不过,朱允熥当然看得出来她这是在跟自己打趣。 所以也不以为意地耸耸肩,顺著她的话承认道:“这都被你发现了?罢了罢了,不装了,摊牌嘞。” “不瞒你说,鄙人正是趁著先帝意外去世,一手策划了扶持小皇帝登基;製作、运输、低价售卖廉价布料;乃至於今天这位三宝公公口中那些可用作取暖材料的“无烟煤”……等诸多伟大事跡的人,如今整个大明皇朝都被我玩弄於鼓掌之中。” “怎么样?厉害不厉害?”朱允熥笑呵呵地看向徐妙锦,问道。 听得一旁的赵峰脸色一变:“陛下真就这么直接在这小丫头面前摊牌了?” 缓了缓之后,赵峰嘴角噙起一抹幸灾乐祸地笑意,在心中吐槽道:“哼!让这小丫头知道厉害也好!天天在陛下面前吐槽陛下是个“昏君”,嚇死她!” 只是赵峰却没有料到。 徐妙锦听完这一番话却发出了“噗嗤”一声的嗤笑,不以为意地道:“你?就你?你才多大年纪,真能吹!猜中了几次朝廷秘辛就敢把这么多事情往你自己头上揽?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你可真行!” 他当然也只以为朱允熥这是在顺著他开玩笑来的。 毕竟一个因为巧合以及朱允熥有意无意的推动,而被许多人不约而同虚构出来的、高深莫测、手段诡譎的“背后之人”,下意识会想到的形象,或是躲在阴暗角落里的老奸巨猾,或是仙风道骨表面之下藏著巨大野心……等等等等……绝不是一个还没及冠的十几岁少年。 “再说了……现在许多人都猜到了那个人的存在,大逆不道窃据大明江山之人,整个大明皇朝也不知道多少人想把此人揪出来以正天下。” “你要是那个躲在陛下背后的人,你敢轻易乱说?” “当我傻啊!” 徐妙锦毫不留情地吐槽道,並对朱允熥进行了一番无情的嘲笑与嘲讽。 看到徐妙锦这么人间清醒、头头是道的样子,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忍俊不禁的弧度:“你看,我真摊牌了你又不信,那我也是没有办法了。” 说完还故作无奈地摇了摇头。 徐妙锦故作轻蔑地抿了抿唇:“说你胖你还真喘上啦?还在这里跟我装起来啦!” 赵峰看到徐妙锦这副样子,倒是忍不住別过头去,在一边压著声音偷笑了起来,心中一阵无语道:“陛下可真会把弄人心,还能这么玩儿,把人一小丫头忽悠得找不到北了都……” 他紧紧抿著唇,只觉得自己腮帮子都憋得一阵发痛。 顿时有些期待这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发现了真相之后,会是何等光景——一直都在当著陛下本人的面蛐蛐辱骂陛下也就罢了,陛下自己摊牌她偏不信,得被自己蠢哭吧? 而站在徐妙锦身边的朱允熥则没有继续跟徐妙锦打趣,只是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似有深意地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转而偏过头去,再次將目光落到了窗外…… 徐妙锦则是对著他皴了皴小巧的琼鼻,道:“还在这里跟我装神秘莫测呢?真以为我会信啊?” 说完也朝下看去,被下面的混乱嘈杂吸引了注意力。 第356章 所谓「无烟」,不难理解吧? 窗下人群之中。 正如徐妙锦一开始的下意识反应一样——煤用来烧?这特么的不是在害人么?毒不死也要被烟给呛死,真当应天府百姓一个个都是傻的不成?就——此刻,所有聚集於此的应天府百姓已然沸腾了起来。 “果然不该对如今的朝廷抱有什么期待!我还当是什么法子呢?原来是要叫咱们死的法子!” “就是!从前暴元迫得我中原汉人走投无路,冰天雪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咱就见有人从山里挖了这些煤块出来烧,结果死了一屋子人!” “这哪儿叫什么补偿?这就是要咱的命!” “前面咱说过什么来著?上一次抢咱的东西,这一次说不准是要咱的命,还真他娘的说对了!” “这种毒物,狗都不用!” “这个什么狗屁发布会,咱就不该来这里!” “……” 大部分人在近来这段时间里,肚子里都是满心积怨的,此时你一句我一句地,一把火更是被拱了起来,皆是群情激奋,指著高台上的马三宝唾沫横飞。 要不是早安排的禁卫军维持秩序,又让锦衣卫暗中排查了一些人,说不得这些人都要不顾生死揭竿起义了。 而正当这时候,人群中不知哪里有人喊了一句:“大家看!雪!下雪了!” 而后便有人抬起头来,仰头望天。 只见阴沉沉的天穹上,一片片细碎的雪正在冬日寒风吹拂之下,歪歪扭扭、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掉在许多乾枯瘦弱的面容之上,带著些许冰凉。 这时候,人群中的嘈杂声音倒是一时消褪下去不少,眾人前前后后皆是抬起头来看向天穹,失神地看著那些飘扬下来的细碎雪。 “是……” “下雪了……” “要彻底冷下来了啊……” 原本的激愤、喧闹,此刻都变为了黯然失神的感慨,整个现场像是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乾瘪消沉了下去。 出现在他们脸上的神色……是绝望! 生死之重。 没有其他的事情能比。 在许多人的眼里,往后的生死,从现在开始就交託给了老天爷了,这是他们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事实,闹也好,骂也罢,又能改变什么呢? 如此想著,自然消沉。 而从天穹上洒落的雪,似乎无穷无尽,一开始了只是细碎的雪,到后来这雪便逐渐大了起来,宛如有人在上面把一块白色的布给搅碎扔下来了一般。 纷纷扬扬,带来愈多的冷意。 於是乎…… 这样的气氛,便如同一块巨石落在水中,激起了千层浪一般,绝望之色几乎在所有人脸上蔓延开来…… 高台之上。 马三宝也下意识抬头望天,只是他面上的神情之中反而带了几分喜意,心中暗道:“今年这场雪倒是来得及时,此时下下来,正好!” 因为他知道,越是在这种至暗时刻,一个人见到光明的时候心中的触动才是最大的。 往后百姓都会念著自家主子这一份恩! “陛下果然是最具天命之人!连老天爷都偏帮著陛下!”马三宝心中激动地道,而后收回了目光,看向高台之下那些绝望的面孔,嘴角噙起一抹淡笑。 他深吸了一口气。 刚好趁著眾人一口气泄了下来,此间安静许多的时候,缓缓开口道:“陛下是何等英明睿智之国君?是何等宽厚仁爱、泽披天下之人?人人都知道普通的煤炭烧起来烟雾浓厚、毒性大,能死人,陛下岂能不知此事?” “诸位想想,你们可真的听清楚了?” “咱家方才可並没有说,陛下之前送往大明各大省、府、州、县的煤炭,是普通的煤炭,咱家说过,这叫“无烟煤”!所谓“无烟”,不难理解吧?” 说到这里,马三宝眼眶微微发红,朝紫禁城的方向无比恭敬地拱了拱手,继续道:“此无烟煤,正是当今陛下博览群书、钻研过诸多古籍典籍,找到的特殊处理方法,能將普通无用的煤块变成烧起来无烟、且几乎无毒的取暖之物!” 马三宝虽在极力克制著自己,可说到最后,无论是声音还是神情,都是抑制不住的激动,甚至声音里都有些略带哭腔的颤抖,几乎是嘶吼著讲了出来,脸都憋红了。 不为別的,眼见著自家主子为天下百姓扛下一切,背负诸多误会与骂名,他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隨著马三宝红著脸讲出来这些。 台下人群之中的绝望一时消褪下去不少,一些人顿时目光发亮地盯著台上的马三宝,面露希冀: “无烟、无毒的……煤块!?此事当真?” “这话是朝廷讲出来的,是当今陛下身边的掌事太监亲口说出来的,总不至於……是骗咱吧?” “若这煤炭真是能用的东西……自陛下登基以来,我都碰到过好几次运煤车,应天府里想必是不缺的,那咱说不定……还真能过个好冬!?” “……” 即將在水中溺毙的人尚且还会奋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现在朝廷官方出面说保证那些煤炭能用,在生死之前,谁都想相信这是真的,谁都希望是真的!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会那么乐观。 自然也有人是不信的,毕竟一个人的固有认知,很多时候更像是一座大山一样,他们会很难去相信一个新的东西…… “怎么可能?咱也看到过运煤车!上面的煤炭就是普通的煤炭,哪儿有什么“无烟煤”?” “不错!我也看到过,这阉狗纯粹就是蒙咱呢!” “我也看到过,就是普通的煤炭,別到时候拿回家一烧,小命直接没了!” “……” 这就是朱允熥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地搞这个发布会的原因,按照这个情况,若只是简简单单地登个报通知一下,无烟煤的发放和发售进度,指不定是啥样的。 所以马三宝也直接了当地道:“陛下也知道,光说不做是假把式,所以才让咱家来开了今天这个发布会,这无烟煤你们不敢用,咱家便第一个用给你们看看去!” 说罢,马三宝目光一凛,朝旁边的小太监微微点头。 小太监也点头回应了一下。 隨后给候在旁边的其他小太监使了个眼色,紧接著几个小太监便立刻各自分工,分別拿著铁架子、火盆、普通木柴、外表看似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的黑色煤块……等物,在高台之上架起来,摆放好…… 第357章 等一个结果!这居然是真的! 很快,高台之上便被架起了两个火盆,一个火盆里面放的是普通的干木柴,另一个火盆里放的,则是號称“无烟无毒”的煤块。 “点火,烧。” 马三宝站在放有无烟煤的炭盆面前,神情严肃地道,纷纷扬扬飘洒下来的雪落在他的身上、脸上……也无法影响他分毫。 看到高台之上这架势。 人群之中,无论是不相信、质疑、亦或是半信半疑的,都立刻露出震惊的表情,吵闹的声音消退了许多。 但短暂的安静过后,很快又掀起了一场新的嘈杂。 “他……真敢站旁边点火啊?” “莫非,这所谓的“无烟煤”是真的,朝廷並没有要誆骗咱?否则他一个陛下身边的掌事太监、大红人,何必要自毁前程,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 “……” 倒是从没人想过,这位三宝公公竟然真要用。不管现在这火是不是已经点起来了,许多人心中的疑虑和戒备顿时都消退了许多。 至少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 他总不可能再耍什么招了吧? 而若是这些煤块,真是这位当今陛下身边的大红人都敢用的东西,他们这些人又还需要怕什么呢? “我看他敢不敢真的点火!” “点火之后还是要跑的吧?他现在可是前途无量,怎么捨得拿自己性命在这上面开玩笑?” “咱便先看看,看看他敢站在旁边不敢!若他真敢站在旁边,这不就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儿么?” 百姓或许想不到其他的方面,但他明知道,马三宝点火之后发生的事情,能决定他们今年是能过一个好冬、还是不得不在瑟瑟发抖之中赌一个老天爷的概率。 於是乎…… 在一阵议论声过后,眾人都不约而同地喊了起来: “点火!快些点火吧!” “点火!” “点火!!” “点火!!!” “……” 高台之下,顿时便是一阵喊声震天,眾人的目光里已然没了太多的绝望和激愤,更是多了许多好奇和期待。 能有盼头地好好活著,谁愿意死? 而在万眾瞩目之中。 高台之上的小太监也按照马三宝的吩咐,各自动手將两个火盆引燃。 火燃起来总需要一些时间,而高台之下的百姓眼见著台上的小太监真的给两个火盆在点火,眼睛都愈发变得明亮起来,一个个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屏住呼吸、目光灼灼地盯著高台之上的马三宝。 原本喧闹的醉鹤楼內外,竟是陷入了一片死寂。 无论是挤成黑压压一片的百姓,还是站在诸多包间窗口默默看著的公子王孙、达官贵人…… 都在等! 只有大片雪簌簌落下发出的极轻微的声音——落在屋檐瓦片之上、落在每个人的头上和肩膀上…… 而万眾瞩目的中心——站在煤炭火盆上边的马三宝,眼见著炭火缓缓烧起来,却从始至终,目光坚定,未曾挪动脚步分毫。 应天府的第一场雪不小。 当眾人的头上和肩膀上、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台上都积起来一层薄薄的雪的时候。 高台之上的两个火盆里都烧旺了。 其中一个是普通的干木柴,此刻虽然已经腾起了一尺余高的火焰,可其上却伴伴隨著浓浓的烟雾;另外一个则基本没什么火苗,却也没有任何想像中的那种浓厚烟雾,只有火盆上方的空气產生了高温带来的波动…… “给咱家把那个火盆抬远一些,熏人。”马三宝摆了摆手挥散飘过来的烟雾,对旁边小太监吩咐道,隨后又看向另外两个小太监:“把这个火盆斜著架起来,绕著高台走一圈,让下面的人都看看。” 毕竟他现在站在高台之上。 既然是发布会,要让人看到“產品”的效果,当然是要全方位展示,同时也是避免下面的人看不到,从而產生无谓的质疑。 “是,公公。”几个小太监应声道。 隨后其中两个將柴火炭盆搬了开来,另外两个则用钳子架著煤炭炭盆的边缘,適度倾斜展示。 而这炭盆被搬到哪里,马三宝就跟著站到了哪里。 直到走完了一圈。 马三宝摆了摆手让人重新放下,自己也再次站定在炭盆旁边,目光在四周逡巡了一圈,而后缓缓开口道:“这无烟煤,咱家先用给你们看看了!可有烟没有?咱家被熏著了没有,在旁边站了这么久,又中毒了没有?” 马三宝指著炭盆,声音洪亮地发出了三声几乎直击灵魂的询问,鏗鏘有力! 这声音在扩音器的辅助下,落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说完,马三宝还看了一眼被搬到边上去的柴火炭盆。 似略有嫌弃的样子,道:“倒是这烧柴火的炭盆,差点把咱家给熏著……!” 听到马三宝这鏗鏘有力的声音。 眾人这才有些如梦初醒的样子,回过神来。 “无烟煤……这……这居然是真的!” “不仅是真的……甚至效果比普通的柴火还要好些,那柴火至少是乾的,若是换了湿柴火,那烟雾会更浓,只只不过烧起来没毒,总也能用罢了。而这无烟煤却……” “哈哈哈哈哈!能用!真的能用!!!” “朝廷没有骗咱,三宝公公没有骗咱!” “……” 这件事情无论在他们的固有认知里是否可能,但毫无疑问的是——事实已经摆在了眼前! 也不知是谁先打破了死寂,几乎在几个呼吸之间,醉鹤楼面前整个大广场上,便掀起了一阵狂欢……大雪还在落著,这次却是落在了一张张涨红了的笑脸上。 第358章 什么!?无烟煤免费赠送!? 隨著马三宝把无烟煤的燃烧效果展示出来。 高台之下已然渐渐变成了掀起一阵又一阵欢呼的海洋一般,便是下雪了,眾人也丝毫不觉得冷一般,全部都在举著手高呼: “无烟煤!无烟煤!真是无烟煤……!!!” “看这效果,已经可以比得上富贵人家才烘得起的普通柴炭了!若是咱也能用上,这个冬……也就不难过了。太好了!太好了!!!” 不过……人群中关於这无烟煤的议论,却似乎是提醒了一些人另外一个问题。 “可是……这无烟煤固然好用,却不知……朝廷会將其售价定在几何?咱这些人连普通的柴炭都远远烧不起,而这种煤炭的燃烧效果,和柴炭类似,怎会便宜?” “这话说得倒是没错!要是买不起,咱该用不上不还是用不上么?” “虽说朝廷之前也出售过廉价布料,可那些布料的材料都不需要耗费多少成本,又有水力纺纱机、飞梭织布机这等神物快速纺纱编织,再加上那般成色的布料,手头稍微宽裕些的人都是看不上的……” “而这无烟煤却不一样啊!!!” “……” 经过了一阵头脑发热的狂欢过后,广场上的应天府百姓便都陆陆续续反应过这个问题。 隨之,百姓欢呼的声音消褪下去,高举的手也都渐渐放了下去,各自游移不定地左右议论起来,原先展现在所有人脸上的激动之色,几乎都已经没了。 最开始的激动,是因为听马三宝说当今陛下考虑到了他们,早准备了法子,所以当確定这无烟煤真的可以用的时候,眾人便下意识高兴起来。 可回头一想。 这样的好东西,凭什么落到他们头上去? 卖贵了买不起,卖便宜了,那些达官勛贵、有钱人就先盯上了,轮不到他们——这些人虽然大多都是贫苦百姓,几乎没什么文化程度,但有一件事他们不需要经过什么分析就知道结果:民爭不过官,民爭不过富贾。 因此,隨著最初的狂喜冷静下来过后。 高台之下便只剩下一片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音,眾人或是三三两两摇头议论著,或是不抱太大的希望偶尔朝高台之上的马三宝看过去…… 就在此时。 最靠近高台的人群之中,便有人忍不住高声问道:“敢问三宝公公,这无烟煤,售价几何??” 此人抬头仰望著高台。 神色虽然略显悲观,可依旧能看得出他枯瘦的面容上,隱隱泛著些微的期待与渴望。 若是售价能低些…… 甚至不求和廉价布料那般便宜……他们至少还能有些希望,若是能幸运一些,说不得还能买到,勉强过个冬,给自己的生命多一层保障,那也是好的。 他就在高台之下,又是在竭力嘶吼出来的这一问,声音自然传到了高台上来,也顺著简易的扩音器传到了此间更远的地方。 这扩散出来的声音效果,虽然不如马三宝站在台上那样响亮清晰,却提到了所有人最关心的事情。 於是乎…… “唰——” 高台之下,整片广场的窸窣议论声如潮水般退去,从嘈杂,瞬间陷入了一片安静之中,几乎都能让人耳朵產生些微的不適。 与此同时。 一双双忐忑而渴望的眼睛,也全部都齐刷刷地望向了高台之上,仿佛带著灼热…… 这倒是省了马三宝让人把现场恢復安静的事儿。 他高昂著头,背脊无比挺直,面上更是掛著骄傲、感动、敬意……等诸多神情,嘴角噙起一抹似有深意的淡笑,他轻咳了一声清清嗓子。 隨后眉头一挑。 道:“咱家说过,当今陛下从来没有放弃过应天府的百姓,也说过这无烟煤是陛下给应天百姓、或者说……给在场这些人留的后手!既然如此,陛下便一定会把这批无烟煤送到你们手上!” “这批无烟煤……免费赠送!!” “陛下在取应天府內外一带的材料作为廉价布料的纺纱材料之时,便统计出了所有的取材区域,但凡在工业司纺纱取材区域內的人家,都可按照朝廷配给的份额、户籍登记信息……免费领取!” “如此,这批无烟煤便落不到旁人头上去!” “陛下曾有言:为他人抱薪者,不可使之冻毙於风雪!相比於大明其他各大省、府、州、县的百姓,应天府內外的百姓数量或许不那么多,但朕身为大明的帝王、百姓的君父,亦做不到牺牲应天府百姓这样的事!其他的事儿,朕来扛著!” 马三宝几乎是声音颤抖著说完了这些话,说到最后,已然是眼眶发红,泪流满面…… 虽然这些话也是经过了他这两天的反覆润色,有为了给自家主邀揽民心的目的在,可这一番话之中,又有哪一句又是假的了?哪怕夸大事实的话都没有! 他说的只不过是——把陛下做的事情告诉这些人罢了,他们该知道陛下是如何殫精竭虑的! 马三宝的通过建议扩音器传了出去。 落在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高台之下。 静! 死一般的安静!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地看著高台之上那个身份贵重的公公、当今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在飘雪之中泪流满面的样子,仿似被定住了一般…… 只有漫天飘扬的雪,还在证明著时间的流逝。 约莫三两个呼吸的时间过后。 人群中这才响起了一声不敢置信的惊嘆:“免费!?无烟煤竟然是免费赠送给咱!?” 这一道声音其实算不得大,只不过在空旷且安静的广场上,极易被大部分人听到。 而这话……如同一记重锤一般敲在每一个人心口上,也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般,让震惊呆滯的百姓回过了神来。 第359章 这个反……你们还造不造? “免……免费……咱刚刚没听错吧?” “当然没听错,咱也听到那位三宝公公是这么说的,他说……陛下从来没有想过牺牲咱们这些人的性命去成全旁人的性命!” “不仅是免费赠送,而且还要根据纺纱取材区域和户籍登记信息免费赠送!咱能拿到这无烟煤!陛下真的要让咱……把这个冬过过去!” “……” 回过神来之后,眾人均是踮起脚尖一阵左顾右盼,又和自己周围的人交换信息、再三確认,这才放下心来。 而在確定自己没有听错之后。 先前那种激动且充满希望的神色便重新回到了每一个人的脸上。 不为別的,他们知道自己能领到这种无烟煤,他们知道自己能活、而非生死靠命,他们知道自己能把这个冬天过下去——谁能不激动?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圣明!!陛下真的……从未放弃过咱这些人,他没有放弃大明任何一个百姓!” “多谢陛下!!!” “是咱有眼无珠!是咱没见过世面!一直不知陛下的苦心!先前时候,更是咱大逆犯上了!” “陛下曾言,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於风雪,咱这些应天府百姓虽被拿去了柴火,陛下也不曾使咱冻毙於风雪,可是之前咱都做了什么?反倒是咱……让陛下受委屈了哇!”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草民该死!草民当真是罪该万死啊!”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万年!大明万年!!!” “……” 马三宝默默流泪,百感交集地站在高台之上,眼见著台下的百姓不知从哪里开始,均是不约而同地朝著皇城的方向,乌央乌央地跪成一片,磕头谢恩,山呼万岁…… 许多人已然也在大雪之中泪流满面。 就连阴沉的天穹上飘落下来的雪在他们的眼泪上化开,都感受不到冰冷之意,只一个劲儿地磕著头,看向皇城的目光里,是感激、是激动、是高兴、也是愧疚…… 从发布会传开到现在拢共不过两日,站在此间的自然也只会是应天府內外的百姓。 他们这些人。 之前或多或少,都埋怨过、愤恨过、甚至大著胆子辱骂过朱允熥,从前有多激愤,此刻自然就有多愧疚。 这一声声几乎震颤天际的山呼,恳切而真诚。 这样的场面,三个多月前有一次——那次是朱允熥登基。 只是那一次,他们不过是迫於皇权的威压,不可侵犯、按照礼制章程不敢冒犯才如此。 而这一次,则是由心而发! 与此同时。 在高台下诸多百姓最边缘的位置。 身著便装却依旧带著威严气度的诸多锦衣卫,此刻也是一脸恍然地看著高台之上的马三宝,看著高台之下不断磕头、山呼万岁的百姓,神情慨然。 “陛下所指……玄机竟然在这里!” “咱侍奉的这位主子,是真正的英明天子啊!” 作为锦衣卫,他们训练有素,向来只管上面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但这並不代表他们心中不会有什么想法,对於上面传下来的那所谓的“看完了,这些人就不会闹腾了”自然也是万分不解。 他们从人群里搜罗出来的人不少。 哪一个眼里不是带著极端的恨意?哪一个不是被他们所谓的“一起造了这昏君的反”给骗出来,然后才在猝不及防之下被绑了? 指望这些人不闹腾? 在他们看来,除非把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全处理了,否则他们就没有不闹腾的! 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竟还有这样齐全的法子! 正当这些身著便装的锦衣卫看著马三宝和诸多沸腾的百姓一脸慨然的时候。 却听到身旁响起“嗯……嗯……唔……唔”的声音,手上握著的绳子的另外一端,也在剧烈挣扎颤动著。 诸多便装锦衣卫这才反应过来。 自己手上还绑著不少之前想要造反的百姓壮汉。 “倒是把你们给忘了。”便装锦衣卫轻笑一声,跨步上前,三下五除二地將这批“造反激进分子”嘴里塞著的东西给拿了出来,道:“如何?还闹腾不闹腾了?这个反……你们还造不造了?” 被绑缚著身体站在人群边缘的几名大汉,虽然堵在嘴里的东西被骤然抽了出去,可此时却已然失去了任何闹腾的力气,眼神里再没了怨懟、愤恨之色,只剩下悵然和不知所措……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著前方沉默了片刻。 隨后面面相覷地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接著便先后“噗通”、“噗通”地直愣愣跪在了地上:“草民……罪该万死!” 他们何尝不知道,自己对於当今圣上岂止是心生怨懟乃至言语怒骂?他们是真的很多次都恨不得直接揭竿而起,造了那“昏君”的反! 甚至自己会出现在这里,被锦衣卫绑了。 都正是因为自己有反心,以为这些锦衣卫也是志同道合意图造反之人才会被骗出来。 谋反之罪,板上钉钉。 若只是平常时候被抓住造反了,他们大不了临死之前再敞开了痛骂一顿,再慷慨赴死也就罢了;可他们现在却得知,自己一直憎恨著的、想要造了他反的陛下,竟然是一直在替所有百姓筹谋的英明之君…… 先前的一切便只剩下了个笑话。 此刻便是真被这些锦衣卫一刀剁了脑袋,他们都不冤枉! 想到这些。 几人直挺挺跪在地上,皆是咬著牙闭上了眼睛:“各位官爷,便给咱哥痛快吧!”造反谋逆之罪本就坐实了,他们自然不指望还能活著。 然而,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下一刻传来的……不是脖颈上的冰冷,而是一阵金石交鸣的长刀出鞘声音。 而后被绑缚在身后的双手骤然一松,分开垂落了下来,身上的麻绳也隨之鬆散下来,落到了地上…… 竟然是这便装锦衣卫提刀把他们手上的绳子给砍了! “死什么死?本官不是早就说过?陛下从来没要你们脑袋的意思!没什么事儿的话,都赶紧滚去吧。” 锦衣卫向来是人狠话不多的类型,上面的吩咐就是发布会结束后直接放人,他们现在明白这层意思了,当然直接照办。 第360章 民心!陛下比我们周全多了! 几名跪在地上的大汉不敢置信地睁开双眼,有些不太放心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道:“官爷这是……要放了咱的意思?”这个结果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 他们各自都心知肚明。 之前的言语行径,都是罪犯谋逆! “说了让你们滚,听不懂人话?” 面前的便装锦衣卫没好气地道,说完还忍不住说道了一句:“一个两个都是有大股子力气在的人,如今我大明皇朝经前朝太祖皇帝励精图治,又有当今陛下英明护佑,正是蒸蒸日上。” “把你们这造反谋逆的怨气,化作力气去想法子挣钱也好,投军去杀那些从前欺负过咱们的蛮夷也罢,都比这好!” 如今的锦衣卫,虽也有新皇登基后补充的部分,但大部分都还是原来的班底,歷经两朝。或者说,他们处理这种类似的事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太知道这些人都是些什么德行的人了——激进、衝动、意气用事……其实很多时候也只是被局势和自身局限性所裹挟而已。 若是换做前朝,莫说这些真表现出谋逆之心的百姓,就是大街上谁敢多出言不逊一句,小命都得被收了,此刻不由心生感慨道:“你们啊……也就是赶上了好时候。” 几名大汉也都明白面前这位官爷是什么意思。 当即眼睛发红,和高台之下的百姓一般,面向紫禁城的方向“砰”的一声往地上重重一磕:“多谢陛下宽宏!多谢陛下仁慈!更多谢陛下体谅!”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杀之恩,此恩此德,草民无以为报!!!” 几个一身肌肉、八尺高的大汉,此刻涕泪聚下,粗獷浑厚的声音里带著违和的哭腔。 对於这个时代的人来说。 皇帝就是天,冒犯了皇帝也就是冒犯了天,而他们这样的人,竟还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完好无损,这便是天恩,是当今陛下给他们的恩德。 这也是朱允熥从来就没兴趣要他们这些人性命的原因——杀了,远不如留著好使,给大明增加人口、劳动力、经济效益也好,给自己积攒一份民心也罢,都是好处。 站在云端之上的人。 不需要在意云端之下的任何人、任何事、任何话,只需要判断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大汉旁边的锦衣卫阅人无数,自然听得出来,他们这愧悔有真无假,此间事了,便也直接转身离开。 却听得身后有大汉,似是被他隨意的一句话给提醒了一般,道:“官爷说的话,咱记下了,也明白了!定以此身报陛下宽宏、不杀之恩!!!” “草民也记下了!!” “草民也是!往后陛下便是咱的天!” “……” 浑厚的声音参差不齐,却都带著真诚与决心。 今天这一场发布会,新鲜、权威、影响力大且深远,聚集的百姓眾多,有这种所谓的“谋逆之心”的人自然不在少数,为了降低风险,朱允熥当然也派了许多人手。 因此,在这同时。 类似的情形也在密集的人群边缘各自发生著。 似是这几个大汉者,其实不在少数。 而另外一边。 刘三吾、詹徽、傅友德三人挤在包间的窗口,眼见著下面这般万民归心的场面,沉默良久,谁都没有先说话,只是三个人各自的心里,却都犹如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完全无法平息。 甚至身体都有些莫名其妙的颤抖。 还是詹徽先深呼吸了一口气,打破了此间的平静,悠悠嘆道:“一步棋接著一步棋下下去,从即位登基开始没多久……就已经在筹划著名今天的事情了……” “我原本以为,这些往到处送去的煤块,只不过是他为了运送廉价不了,而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手段!原来这也是他计划中极其重要的一环!” “而且还是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完成的!” 听到这话,傅友文也自嘲地笑了笑。 摇著头道:“敢情咱们几个又是担心藩王煽动民心藉机造反、又是担心百姓衝动起事的……完全白干了!” “他一早就盯上了最有可能谋反的藩王,完事儿还能神不知鬼不觉把叛给平了,顺手把藩都给削了,安抚应天府的百姓,更是早有万无一失的手段!” “陛下想的,可比我们要周全多了!” 刘三吾回过神来,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捋了捋自己白的鬍子,笑呵呵地道:“白干好!白干好哇!咱们最担心的事情,从头到尾都被陛下把控得死死的,连发生的可能性都不会有,这不就是最好的结果了么?” 詹徽和傅友文或许还有追名逐利的心思在。 但刘三吾却是真正心繫天下的大儒,此刻的开心是溢於言表的——福利都落实到百姓头上去了,大明有了这么一个优秀、英明、睿智的后世之君。 而这样的陛下……如今还正年轻得不得了。 就如东方天际才刚刚出现的旭日,往后,大明还有的是如日中天的时候! “大明百姓,有福了。”刘三吾看著紫禁城的方向,半是唏嘘半是感慨地道。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对视著交换了一个眼神。 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 或者说,三人之中,他们二人才更是三观更一致、更志同道合些的。 顿了顿,詹徽没有理会刘三吾,而是对傅友文道:“其实倒也不是白干,就算咱们做的事,没起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但陛下心里记得咱们的功劳,就不算白干!” 傅友文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这么说也对!” 说完还释然一笑。 或许两个人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现在他们的心態已经悄然转变了过来,思考一件事情的利弊得失,竟然已经完全以朱允熥的好恶为標准了。 与此同时,另外一个包间內。 徐妙锦也是心服口服地深吸了一口气:“罢了罢了,我又输啦,心服口服,我正式承认欠你第四个赌约啦!” 没办法,事实都已经摆在眼前了。 况且,撇开赌约不说,她是很乐意见到这个结果的。 魏国公府家的姑娘。 多少都会有已故中山王徐达的风骨,徐达当年一路和朱元璋反元、打天下,朱元璋希望有个盛世太平,徐达又何尝不希望? 至於所谓的赌约,虽然已经是第四个了,但这次,徐妙锦反而比之前轻鬆许多,甚至已经满不在乎起来。 朱允熥摇了摇头道:“我看你现在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第361章 还真是个妙人儿 徐妙锦吐了吐粉嫩的小舌头。 耸著肩道:“谁知道小皇帝背后那个人手段这么多?搞什么纺纱机、飞梭织布也就算了,现在还能搞出来这什么无烟煤……” “简直可以说是层出不穷,最恐怖的……这还是个连环计。谁能想到那些不起眼的煤块,不仅是廉价布料的遮掩,其本身更藏著巨大价值?” “这个布局……真是太神通广大了!我现在都已经开始十分好奇此人的真面目了。” 说到这里。 徐妙锦秀眉微蹙,目光远眺,凝视著紫禁城的方向。 “这个人……说他窃居大明江山,但至今为止倒是也没做出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反而在他这只看不见的手的操控之下,发生的却似乎都是好事。” “而这个人的手段、能力,也总是打破陈规、出其不意,不到最后,旁人完全別想猜到他在做什么,他的最终目的指向是哪里。” “换个角度想,撇去此人所谓的“窃居大明江山”这一条罪名,说此人是大明的祥瑞都不为过。” “还真是个妙人儿。” 徐妙锦有些怔怔出神地呢喃道。 心里总隱隱觉得……小皇帝、还有他背后搅弄风云的那个神秘人物……这其中的哪里透著点不对劲。 朱允熥见她这副锁眉沉思的样子,忍不住饶有兴趣地道:“不跟你说了这人就是我嘛。” 徐妙锦白了他一眼:“还闹!” 不过方才深思之间,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看著窗户下方的百姓疑惑道:“先不闹此事了,佟昀,有一件事我还有些想不通。” 反正她现在已然是心服口服了。 心里那份“魏国公府三小姐”、“应天府“女诸生”的亲妹妹”的骄矜早被打击得稀碎。 有什么不懂的,直接找朱允熥答疑解惑,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嗯?”朱允熥淡淡地应了一声。 “之前不將无烟煤的作用昭告天下,可以说是为了廉价布料的事情能够办妥。” “但廉价布料的事情早都公布多久了?按理说那个人完全没有必要继续隱瞒这么久,早在公布廉价布料之事的时候,一道公布无烟煤的作用,便也不必背负这段时间以来的骂名,更不必承受应天府的动盪?” “若说……他的目的在於如秦、晋二王这样不安分的藩王,但把这两个藩王钓出来也已经很久了,当街处斩了秦王、晋王之后,还是没有將此事召告天下,直到今天才告知百姓??” 徐妙锦说完,一双大眼睛看著朱允熥,充满了疑惑与求知,对这件事情他的確费解。 …… “老夫觉得……以陛下小心谨慎、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不会没有想到这一点。”刘三吾在另一个包间內道。 徐妙锦想得到的,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当然也立刻就想到了,不过经了这么多遭事儿过后,他们已然不会再怀疑朱允熥的判断。 詹徽点了点头:“正如老傅前头说过的那样,出错的、疏忽的,不会是陛下,更大可能是陛下想到的,咱们没想到罢了。” 听到詹徽这么说,傅友文面上暗暗有些得意。 而詹徽说完,面上则不由露出一抹心虚之色,道:“说来也是惭愧啊,陛下虽是大明的君父,是一国的天子,但算下来却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咱们这几个,又是大儒又是六部堂首的,绑在一块儿竟是摸不透陛下的丁点想法。” 被他这么一吐槽。 傅友文脸上立刻就不嘻嘻了。 “咳咳……”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尷尬,道:“这……话也不能这么说不是?” …… 朱允熥看著徐妙锦求知慾拉满、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淡淡一笑道:“无烟煤免费,是免费送给应天府的百姓,还只有那些纺纱取材区域一带的百姓人家可以凭藉户籍登记领取,可你是不是忘了……” “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煤块,可不止是送到应天府来,而是送到了大明各大省、府、州、县。” “你觉得以我的聪明才智,会让这一批费人力、物力、財力的东西不起到它们该有的作用?” 听到朱允熥已然以“小皇帝背后之人”自居。 徐妙锦的第一反应直接就是无语。 一脸无奈地深吸了一口气,抿著嘴唇道:“佟昀!你跟我这是没完了是吧?” 当然,他吐槽这一点。 却不会去怀疑朱允熥的话,而是吐槽了一句之后,就立刻顺著朱允熥的话,自己也思考起来,而越去思考此事,她就越觉得好像抓住了什么,只是一时想不通。 正当他陷入沉思的时候。 窗户下方的百姓经过一阵狂欢的山呼万岁过后,已经逐渐安静下来了许多。 也因此,高台上的马三宝终於有再次开口的机会。 只听得简易扩音器里传出来马三宝的声音,他直接宣布了一道圣旨:“奉当今陛下之命!应天府一带的百姓,可凭藉户籍登记信息免费领取无烟煤,而纺纱取材区域之外的百姓,可以之前售卖的廉价布料为凭证,按照朝廷的定量,低价购买无烟煤!” 说完,他神色有些感慨地抬起头望了望天。 纷纷扬扬的雪还在往下落著,不过阴沉沉的天空仿佛明亮了些许。 他深吸了一口气。 朗声道:“天冷了,醉鹤楼旁边的商铺,便是陛下之前定下的煤运点之一,已然存了许多无烟煤,若有符合条件者有异象,今日便可按序领取!!!” 第362章 蜂窝煤,朝廷的真正用意! 隨著马三宝直接当场宣了朱允熥的圣旨,並直言表示旁边商铺即將发放无烟煤,距离醉鹤楼不远处的商铺门口直接应声响起了一串“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这鞭炮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隨即便听得商铺门口一人敲响了一声锣:“免费发放无烟煤了!!!” 见此情形。 在场所有百姓面上都露出激动欣喜之意。 “君无戏言!这无烟煤……当真是免费给咱的!” “快!快些领无烟煤去!” “竟然真有这等好事!?” “……” 这样的好东西免费——即便这话是从当今陛下身边的大红人嘴里说出来的,而且还是发了圣旨的,许多人一开始都没敢太相信这话。 但现在都已经直接当场发放无烟煤了。 事实摆在眼前。 还有什么不相信的理由? 而且,眼下正是下著雪的时候,谁都知道往后的日子只会一天比一天更冷。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朝著醉鹤楼旁边的商铺涌了过去,人群如潮水一般汹涌流动著,带著渴望、热烈、激动…… 也好在朱允熥早就安排了禁卫军维持秩序,否则多少得出一场大踩踏事故。 无烟煤的发放程序很简单。 只要能够证明自己的身份,证明自己的户籍登记信息在朝廷统计的纺纱取材区域之內,就可以领到固定份额的无烟煤,因此很快…… “无烟煤!咱领到了!咱真的领到了!!!” “谢天谢地,谢陛下天恩,陛下万万岁!!” “哈哈哈哈哈!这好东西可比山上的草木藤条好用多了,咱这些的人,从来没敢想过上这样条件的日子!” “陛下果然是没有放弃过咱的!” “……” 有先就有后,虽然人数眾多,但总有第一个领到东西的人,大排长龙之余,便能听得到越来越多这样的感慨和笑声,这也令所有人心里最后一丝犹豫都放了下去。 而与此同时。 就在商铺旁边,还有人通过简易扩音器在大喊:“领到无烟煤的別急著走!蜂窝煤製作方法看一下,蜂窝煤製作方法看一下!无烟煤数量有限,学会蜂窝煤的製作方法,可使同样的无烟煤使用更久!” 想必与直接燃烧煤块。 蜂窝煤可以提高煤炭的燃烧效率,使其燃烧更加充分,在获取同样热量的情况下消耗的煤炭会少上许多。 而蜂窝煤最大的缺点是,成本高。 毕竟要敲碎煤炭、和泥、再製作成形等……这其中需要的人工成本远比挖煤都要高得多,朱允熥能搞钱不假,却也没那么多財力、人力、物力以及时间整蜂窝煤。 因此。 在有人吆喝的同时。 还有人在旁边亲身示范蜂窝煤的製作方法:將煤块彻底敲碎,混合一定比例的泥土在其中,再以水和之搅拌均匀,最后將煤泥捏成饼状,用木棍在煤泥饼上戳出若干个通透的孔,最后等待风乾…… 这就得到了简易粗糙的蜂窝煤了。 现代的蜂窝煤规制相同、形状精致规律,但那是需要金属模具將这些煤泥压製出来,以现在这种条件,那种蜂窝煤是不可能的了。 不过用这种简易的方法做出来的,效果也差不多。 能满足需求就可以了。 成本大完全不是问题,在这个时代,製作蜂窝煤的过程虽然麻烦、辛苦、累人,但这个过程的材料都是使用者可以轻易得到的,这些人力也都可以由他们自己来完成。 经过之前发布会一遭。 在场所有人自然都已经知道了无烟煤的效果,也知道了朝廷是真有这份本事,自然而然也都会停下来观看学习,这也是发布会的另外一个目的——推广蜂窝煤。 醉鹤楼之外。 所有百姓关注的,自然都是能领到无烟煤,以及学习蜂窝煤的製作方法。 而另外一边。 徐妙锦看著商铺门口排成好几条长龙的百姓,面上却是露出了一抹恍然大悟的神色。 百姓没功夫深思这次发布会之中的深意,她却有这功夫,而马三宝的一道圣旨也解了她的疑惑:“我明白了!定量……所以无烟煤是不够的!” “仔细想想,这才合理,这些东西要从山里挖出来,还要经过处理,小皇帝登基才几个月时间,这件事才干了多久?无烟煤肯定只会少不会多。” “为什么一定要瞒到今天才把无烟煤的事情公之於眾……小皇帝和他背后那个人是希望……这些数量並不太充足的救命之物,可以落到最需要它们的人手里!” “无烟煤是个顶好的东西,別说穷苦百姓想要,就是富足之家、商贾、达官贵人,都会愿意用。” “想要让这批无烟煤去到它们真正该去的去处……” “最好的方法就是和前段时间火热售卖的廉价布料掛鉤!那东西只有穷苦百姓愿意买!所以他们一直在等,等百姓把廉价布料买得差不多的时候,这才直接停售布料,公布並发售无烟煤!” “这才是朝廷的真正用意!” 越说到最后,徐妙锦一张小脸蛋都激动得有些微微发红,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其中充斥著惊喜和讚赏的神色:“妙计!真是个一环扣一环的妙计啊!” “我就说小皇帝背后那个人,是个妙人儿!” “旁人哪儿想得了这么多,这么周全的?” 徐妙锦嘆道。 这也愈发让她心中觉得好奇起来。 她思索著沉吟了片刻:“我越来越觉得……小皇帝背后那个人,或许並不如大部分人一开始所想的那样,是个窃居大明江山的贼人,反而……他的所有考虑,其实最终都落在了大明、落在了百姓身上。” “换个思路去想……如果那个人是个好人,那个人並非心怀歹心,而其目的也不是什么所谓的藉由一个傀儡来掌控大明江山,他的存在,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 “这种感觉就像……” “就像……” 徐妙锦紧蹙著秀眉,微微歪著小脑袋,努力地在自己脑子里搜寻著一个合適的比喻…… 第363章 阿斗是他,诸葛丞相也是他! 沉吟了好一会儿。 徐妙锦才似是突然想到了自己想要说的,抬起头看向朱允熥,目光之中带著一抹恍然,道:“就像是蜀汉那位诸葛丞相一样!” “刘禪对他言听计从,整个蜀汉所有的军政大事他都可以一肩挑之,甚至取而代之!但他自己却志不在此!从未覬覦刘禪的皇位,而是一心为了蜀汉呕心沥血!” 徐妙锦点了点头。 愈发觉得自己这个比喻十分恰当巧妙。 毕竟小皇帝背后那个人搞出来的所有事情,属实不像是一个心怀不轨、野心勃勃之人的行径,反而一直在帮小皇帝坐稳这个皇位、稳固整个大明江山!! 朱允熥挑了挑眉。 倒是徐妙锦会拿出这么个別出心裁的比喻来形容,他嘴角噙起一抹淡笑,道:“这说法……勉强也能说合理。”毕竟他做的所有事情,的確都在稳固自己的地位。 徐妙锦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兴奋之中。 兴致勃勃地继续道:“当然,如今的大名与昔日的蜀汉自不可同日而语了,当今这个小皇帝……”说到朱允熥,徐妙锦顿时想起来自己此次离家出走的原因,略有些不太自然地停顿了片刻后才继续道:“当今这个小皇帝,也比那扶不起的阿斗要强上一些。” “说到底,一桩桩骂名都是他在背著,但他居然也忍得住,不为自己辩解一句,愣是没给那个人露了一丁点儿的馅,也不算辜负那人的一番苦心经营谋划。” 如今说起朱允熥。 她的目光已然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柔和了许多,全然不似一开始那般抗拒和厌恶。 当她说完这一番话的时候。 却听到旁边有人发出了“噗嗤”一声轻笑,此间除了她和“佟昀”,也就是“佟昀”这个隨身侍奉的家僕赵峰了,被这突如其来的嗤笑声打扰了一番指点江山的好兴致,徐妙锦略有些不满地撇了撇嘴,插著小蛮腰不服气地看向赵峰,没好气地道:“笑什么笑!” 赵峰抿了抿唇,把自己面上的笑意给憋了回去。 故作严肃地摇头道:“没……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了好笑的事情。” 徐妙锦轻哼了一声。 没有理会这家僕,再次看向了窗外。 赵峰心里那股好笑劲儿也过了去,看了一眼徐妙锦的背影,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单手负后,身形高挑頎长、肩背挺直的朱允熥,目光之中带著无限慨然。 不由在心中暗道:“你怎么可能想得到,阿斗是他!诸葛丞相,也是他!!!” 醉鹤楼的另外一间包间之內。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却是各自带著震撼的目光,大眼瞪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他,他又看看他,良久良久都没有谁先开口说话。 当一切都已经摆在了檯面上的时候。 他们三人也总算把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个通透,同时也是被惊得一个两个都说不出话来。 一番深思下来。 他们都已经快算不清……这三番两次的连环计,拢共到底连了多少个环了——这特么的能是正常人想得出来的?简直太恐怖了! 不过自从朱元璋“驾崩”。 他们也算是经过了各种洗礼,更是早知道了朱允熥那些出其不意的手段,如今的一切虽在意料之外……但当那阵难以平息的震撼逐渐消退下去过后,心中却都各自释然了许多。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的確是咱那位好陛下能干的出来的事儿!妙啊!一环套一环,妙不可言!” “哈哈哈哈!可不是?用陛下的话来讲这叫什么?这叫……基本操作!” “是啊!他惯会把手上所有的牌利用到极致,达到一个他最愿意见到的、最好的效果!咱这位陛下啊……”刘三吾长满褶子的脸上带著无比欣慰的笑意,这一环扣一环虽然始终让他捉摸不透,可他很乐意看到。 三人都既是欣喜又略带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相视而笑。欣喜自然是为大明这位明君,无奈则是……他们自身的骄矜依旧让他们有些不愿意承认——他们这三个几乎是站在大明朝堂最前端的大儒、臣子,连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的心思都摸不透一点。 而这时候,醉鹤楼之內也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最新一期的报纸到咯!!!” 声音传来的同时,房门也被叩响:“三份最新一期的报纸,给三位贵客送来了。”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不约而同地深吸了一口气,將自己满身心的震撼、意外、兴奋……等诸多情绪平復下去:“这发布会的事儿也算是差不多结束了,往后……应天府一带的百姓能免费领到这种无烟煤,其他地方的穷苦百姓,咬咬牙也能买得起这些无烟煤,还不用担心落到其他人手里去。” “不错,咱给陛下担心这个、防著那个的……往后也是一点都不用操心什么了。” “今日倒是可以安心看看报听听报。” “《射鵰》都连载到第几回了?最近几期老夫眼看著应天府內的动盪,好几期都没心思看了。” “哟,刘先生这大儒还喜欢上看话本子了?” “嘿嘿,詹大人请,傅大人请……” 三人各自閒聊著,笑意吟吟地回到了此间的朱漆圆桌旁边,神色轻鬆、姿態悠閒地找座落下,饶有兴趣地阅览著手里的报纸。 作为这个时代为数不多的娱乐方法之一,报纸的发布向来是个万眾瞩目的事儿,远不止应天府內的王孙公子、达官贵人、普通百姓在关注。 就在醉鹤楼以及应天府其他各大酒楼之內人满为患,顾客听报读报、议论纷纷的同时。 一些其他省、府、州、县的人也早都蹲好了点。 报纸一开售就疯狂抢购。 隨后便有人带著这些僱人抢购而来的最新一期报纸,也带著应天府之內最劲爆的消息,顶著风雪,各自四散著朝大明各大省、府、州、县而去…… 第364章 一石二鸟的好处,潜移默化 北平城。 眼下已然完全入了深冬时节,连应天府等南方的省府都已经开始下起了雪,北方这边的情况自然不言而喻。 时至今日,断断续续的雪已经下了有一旬的时间了。 整个北平府都是一片银装素裹。 走在大街上,踩一脚便是一个深深的雪印,伴隨著鞋子与雪的摩擦声,周边连排的房屋、商铺顶上,更是白茫茫一片,仿佛与阴白天空融为了一体。 天上仍有小指甲盖大小的稀疏碎雪落下。 “老黄,如你这天儿正是冷的时候,吃个热乎的肉包子来先。”北平城最热闹的一条大街上,一名身披黑色大氅、头上带著深深的兜帽的高壮男子拿著刚买来的肉包子,对身旁同样装束的人道。 “哈哈,咱正想著这口。”老黄缓缓向前走著,接过包子笑道,说完便打开油纸,略显满足地一口吃下了大半个肉包。 嘴里哈著热气將这肉包嚼完咽下。 他长满褶皱的脸上露出一个朴实的笑容:“真好哇,虽然北平都已经断断续续地下了一旬的雪,可这街上倒是丝毫没见一丝萧条之意,反而十分热闹,让人看著心里是暖的,嘿嘿嘿嘿!” “哟!老黄!这兜帽快掉了。”旁边的高壮男子脸色微微一变,提醒道,同时伸手將老者头上的兜帽往回扣,“咱今儿是避著人出来的,可莫要让人察觉了端倪。” 没错,这看似不很起眼的二人,正是早已经在朱棣的私宅里安了家、做了窝的朱元璋和陆威二人。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com】 自从朱樉、朱棡二人被执行斩立决的消息传来过后,这还算是朱元璋第一次出门,而且还不是光明正大地当著所有人的面儿出门,而是避著人悄悄出来的。 不为別的。 知子莫若父。 朱棣的心思,朱元璋心里是猜得到七八分的。 自然也知道,这会子自家的老四和他身边那个搅屎棍和尚,正眼巴巴地等著他这个“阴沟里翻船的洪武大帝”一怒之下带著他和其他藩王杀进应天府去呢。 毕竟在自家这个老四眼里。 窃居大明朱氏江山,还违背《皇明祖训》杀了两个最大的亲王,甚至连人的藩位都直接给削了……自己这个一生要强的暴脾气洪武大帝,根本不可能忍! 而对於朱元璋来说。 朱棣自以为的许多事情都是不存在的,更是已经基本打定了主意把这大明江山交给那小狼崽子去折腾,纵然心里也是伤心自家老二和老三的,可那么完美的继承人,他怎么可能会去反。 这自然不会如了朱棣和搅屎棍和尚的意。 而且朱元璋也知道朱允熥一直在筹谋、藏拙,做皇爷爷的当然不能掉了这条链子。 於是这段时间乾脆就一直窝在宅子里不出门。 由得朱棣和搅屎棍和尚去猜。 “是不能让老四的人发现了什么端倪才好。”朱元璋也下意识顺手扶了一下自己的兜帽,让自己整张脸完全隱匿在兜帽之中,同时將剩下半个包子塞进了嘴里。 他吃著包子,一边看著沿街许多正在兀自吆喝,或是和人討价还价的小摊子,忍不住开口感慨道: “以往这种时候……” “许多百姓都只敢龟缩在寒窑之中,或许一家人裹著仅有的一条被子,瑟瑟发抖地以此御寒……” “今年在这种隆冬时节,这些寒苦百姓还能进城开摊子,挣钱,挣口粮。” “现在这日子啊……看起来都有盼头了!” 他是从苦日子里过过来的。 太知道大部分百姓的切身困苦了。 布料价贵,许多人连麻布料子都很难承担得起,哪儿有那么多能在冬天穿的衣物?这也导致了他们冬日里冷起来压根儿就不敢出门,只能在家把被子当衣服裹著。 这也是为什么冬日的冻灾往往伴隨著饥荒的原因。 ——出不了门,就挣不到格外的银钱和口粮,能不能挨过冬日,全凭自身命硬;实在不得行的时候,出门了,那也得看自己命硬不硬,能不能扛住这恶劣的气温。 不过现在。 许多人都拿到了勉强可以抵御风寒些的布料,便是这种下雪天儿,也敢扛著出门做些小生意、做些工。 既有了抵御风寒的手段。 同时还能在宏观上刺激经济的流动性,一来二去,百姓的日子看起来自然要好上不少。 这是一石二鸟的好处。 前者是看得见摸得著的好处,后者则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和变化,一般人或许察觉不到、意识不到,等他们意识到这些的时候,或许也就是惊觉:大明百姓这日子,还真是一日日越来越好了。 但朱元璋治理大明二十五年,自然是看得到的。 “这小子这一招手段,比咱原先预想的还要高明得多!”想到这些,朱元璋笑吟吟地道。 陆威听到朱元璋这一番感嘆,这才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之前那些廉价布料所带来的隱性好处,顿时面露恍然之色,双眼微眯,无比诚服地嘆道:“当今陛下少年英才,最是圣明不过了。” 朱元璋喜笑顏开地朗声笑道:“哈哈哈哈哈!比老傢伙聪明机灵多了!!”他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给贬了贬,即便如此,面上却也只有骄傲和自豪之意:“妙!真是妙!难怪他不惜自损根基也这么急著把这件事情做到位,这一来二去的,少死的可远不止那些单纯被冻死的百姓。” 陆威面上虽有附和恭维的模样。 可想明白朱元璋所说的这些话之后,心里的感慨依旧不由一浪高过一浪:“不是……人怎么能聪明成这样?就算他把牌面都摊到了明面上,他真正的意图和用意,旁人都需要上许多时间,才能后知后觉地揣摩一二!” “没记错的话,前头就差不多到翠茗楼了吧?”朱元璋虽將自己的面容隱在了深深的兜帽里,却是背著手,昂首挺胸走在热闹的街上,看了眼周围,问道。 陆威看了眼路,点头道:“您这记性是真好,再往前走上数十步的路,便到了。” 这翠茗楼,正是这北平城里最近新开的一家酒楼,却也已经是最火爆的一家酒楼了,究其原因,便是他们从京城弄报纸的速度是最快的,能满足北平人吃第一手瓜,看第一手乐子的需求。 朱元璋在宅子里窝了一旬的时间,却在今日逼著人偷偷出门,除了实在是有些憋得慌,另一个目的就是来这翠茗楼坐一坐。 “算日子,这翠茗楼今日约莫是能搞到第十期的报纸给咱看上一看了。”朱元璋挑了挑眉,有些期待地道。 第365章 您的福气是天底下最好的 朱元璋的消息渠道虽然是非同一般的。 甚至能通过蒋瓛从传媒司里拿到没有最终定稿的前瞻版本报纸,但他太知道自家这个小狼崽子了,行事极为谨慎,一些最重要的、绝对不能透露的消息,往往都不可能以这样的方式提前泄露。 这就导致,一些最机密、最重要的信息,朱元璋往往还是得等著最新一期报纸,或是蒋瓛递给他的最新情报,他才能真正知道。 这也是他为什么会这么好奇的原因。 而相比於翠茗楼这些往返於应天府和北平城之间,专门倒卖最新一期报纸的主儿,蒋瓛的情报很多时候都及不上他们,毕竟蒋瓛就在朱允熥眼皮子底下,行事总还需要万分谨慎小心,有许多顾虑。 朱元璋也就喜欢来这翠茗楼。 “咱总觉得,这第十期的报纸,会有那么些不同寻常。”朱元璋双眼微眯,似有深意地道。 不为別的,这些日子以来,他心里始终还是縈绕著疑惑的——廉价布料宣告售罄,隨后还真就大门一关,连铺子都不开了! 这个操作,对於朱棣一伙人和朱元璋来说,都是一个不可理解的操作,无论怎么想都完全没必要啊? 朱元璋也怀疑过,或许是真售罄。 但经过一番隱秘的调查下来,他发现……北平的铺子里,甚至周边的州、县的铺子里,多多少少都还有些存货,这看起来就更有些蹊蹺了。 只不过朱元璋想了许久也查了许久。 依旧没什么头绪。 但他心知肚明——以那小狼崽子的手段和风格,越是这样,就说明她越是憋著什么事儿! “以往一般都是隔著这么些时日,他们就能把京城发售的最新一期报纸弄回来,不过这段时间风雪重,咱可能得等上一等了。”陆威看著前方,估量著道。 毕竟北平距离应天府太远。 抢买报纸、途中运送时间相对都是不那么確定的,这里虽然能吃到第一手瓜,但肯定不可能和应天府一样,说几点开始卖报纸就能几点卖。 听到陆威的话。 朱元璋慢悠悠地向前踱步,不以为意地道:“就算晚些,到应该是会到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如今这报纸风靡整个大明皇朝,想要拿到第一手消息而愿意出银子的人,大把都是,这么大的利益,他们捨不得出什么差池。” “反正,咱就在里面喝喝茶、看看舞姬等著唄,索性咱现在一天到晚都没什么事儿,閒得慌,在宅子里,为了不给咱大孙掉链子也不能去召幸那些歌姬舞姬的。” 等,他是一点不在乎的——说白了,他现在就是一退休老头儿,做什么消遣不是消遣? 陆威挑眉点了点头,赞道:“您这话倒是真的在理!在这北平城住了这么许久,咱发现您现在想事情是越来越想得开了,精神头都比从前好许多。” 要不是他是跟著朱元璋一路从应天府来北平的,他都不敢说面前这个优哉游哉的退休老头儿,居然就是从前那个人人听之色变的洪武大帝了。 朱元璋憋了这么多天好容易出趟门。 此时不由心情更好了,颇为开怀地朗声一笑:“哦?精神头好许多了?不是在誆咱的吧?” 陆威立刻摆出一个严肃认真地表情,篤然道:“那哪儿能?这可是大罪!咱说的可都是实话!您自己对著铜镜照一照,这脸色是不是红润了?头上乌髮是不是多了?” 这话说的朱元璋心情更好了。 似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侧过头来压著声音道:“老陆啊,说不准等咱啥时候吃上一颗仙丹,还能更精神吶!哈哈哈哈哈哈!” 陆威道:“您的福气是天底下最好的。” 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顿住脚步抬头看了一眼:“这翠茗楼到了,这还早呢,人就已经不少了。” 陆威伸手虚引道:“这边早给您订好了包间,这是北平城里最热闹的所在了。” 说罢,二人一前一后顺著楼梯上了楼去。 而就在朱元璋和陆威上了楼,进了包间没多久,另外一行穿著氅袍、同样戴著深深的兜帽的人,也同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进了翠茗楼,上了楼,钻进另一间包间。 其中一人翻开自己的兜帽,骂骂咧咧地吐槽道“现在这北平的天儿,他娘的还真冷啊!王爷……咱王府里最好的红罗炭烧著,最是暖和,您何苦受这累呢。” 没错。 这后来一行人。 竟是如今管辖著整个北平的燕王朱棣!说话之人言语颇为粗鄙,自然就是身为军伍中人的丘福,另外两人,一个是王妃徐妙云,另一个自然就是道衍和尚了。 徐妙云放下兜帽,淡雅一笑,道:“这翠茗楼的消息是最快的,自然来这里买份报纸,听听百姓的声音更好些。”他看了一眼朱棣,知道朱棣如今也是愈发有些心急了起来,略有些无奈地摇头。 朱棣却是紧蹙著眉头,似是始终在不解,在沉思。 朱允熥的操作,朱元璋不明白,好奇,他更是不明白,更是好奇。同时……还有些莫名的惶恐和忐忑。 现在让他坐在王府里。 他当然是有些坐不住的。 这才带著徐妙锦、道衍和尚、丘福直接跑到这翠茗楼来等消息来了。 他转头看向一言不发的道衍和尚。 见他神色有些奇怪,问道:“怎么了,道衍师父?” 第366章 对面那条龙太大了! 听到朱棣的声音,道衍和尚这才拍了拍身上的积雪,取下大氅,似有深意地道:“殿下一路走来……可曾觉得今日的北平哪里有些不对劲?” 一旁的丘福没什么心眼地笑呵呵道:“有什么不对劲?热热闹闹的,一切不都挺好、挺正常的么?” 朱棣面上神情这才后知后觉地滯住。 沉默片刻后才有些失神地喃喃:“是热闹、是正常,就是过头了,这等隆冬时节,到处积雪还下著雪,能这么热闹这么正常,才不对劲。” 朱棣无疑也是极聪明的一个人。 只是他天生就是天潢贵胄,比不得朱元璋歷尽世间疾苦的阅歷,所以很容易忽略这些“不对劲的正常”。 不过道衍和尚提的这一嘴。 也足够让他想到这种宏观经济上的影响了。 “还是应天府那人搞出来的廉价布料,有了这一批东西,才会有冬日里也欣欣向荣的景象,北平城,比以往任何一个冬天都更有盼头……” “难怪朱允熥背后那个人会做出如此不顾根基的“不智”之举,原来还有这么个落点在。”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朱棣的內心是无比矛盾的。 按理来说,他治下的藩地一片欣欣向荣又充满希望,他应当开心才对。 可他心里又十分明白,这与他毫无相干,这是应天府那边的手笔带来的余韵,他……甚至是道衍师父,那么长的时间都没有注意到的事情,朱允熥背后那个人或许一早就思量到了。 说话间,朱棣仿佛觉得自己心里什么东西动摇了。 且不说朱棣。 就是道衍和尚,也不由得紧蹙起秀眉,面上带著一丝不確定和忐忑之意:“北平城如此,北平周围的州、县,乃至於北方其他省、府,想来也都是差不多的,北方百姓今年的日子,都过得好多了。” 他能明显地看出来。 不管那个人是否有其他目的在,也不管那个人是否有“窃据大明江山”的实质性行为在,但小皇帝背后那个人,的確是在好好治理这个大明皇朝! 所谓造反,能不能造得起来,百姓的態度是极其重要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日子过得好,他们就愿意心甘情愿地承载好这艘船,过的不好才会想把这艘船覆灭。 譬如私宅里那位。 但凡当初吃得起一口饭,或许都不会去干那档子事。 如今这般景象便意味著…… 他们想要造应天府那小皇帝的反,难度还在增加!——这种难度来自於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是没有放在明面上的,是润物无声的! 这就像是温水煮青蛙一样。 甚至到了最终可能发展为:连洪武大帝这块招牌,这张底牌的作用和威慑力都会逐渐被抹去! 毕竟个人的號召力再大。 相比於一个庞大群体的统一意愿,依旧会显得渺小。 他一向通透,当注意到这份后知后觉的效果,立刻便也意识到,这比表面上看来的,所谓“可以抵御风寒”的作用,还要恐怖万倍! 道衍和尚並不想承认,此刻连他都有一种无力感。 对方又一次…… 打在了他完全没有想过的落点上,还是明牌!!! 所以,道衍和尚甚至都顾不上要给朱棣做什么思想工作,毕竟这多少让他的心態有点崩了——从没见过的东西,想都想不到的手段——什么屠龙术?对面那条龙太大了,铺天盖地的,他却连刀都提不起来。 方面之內。 朱棣、道衍和尚、徐妙云三人各自交换了一个凝沉的眼神,心里都清楚这些,所以谁都没有心思再继续多说什么,房间里一下子就变得沉闷了起来。 一旁的丘福倒还是一脸懵逼。 他实在没明白,自家王爷、王妃,还有道衍师父,这都是在打什么哑谜?街上热闹?又怎么了嘛? 当然,他也明白,这里都是聪明人。 三个人的表情都这么沉默、凝重,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道道在,只不过他想不明白而已,所以朝他也同样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在心中无奈暗道:“罢了罢了,俺可想不了那么多,反正等著王爷让做什么,便做什么去就是。” …… 与此同时。 另外一个包间之內。 “启稟陆大人,燕王殿下、王妃、丘福……以及庆寿寺的那名主录僧,也都来翠茗楼了。”一名小廝打扮的青壮男子站在门口,压著声音对前来开门的陆威匯报导。 朱元璋既然身在北平,自然不会对朱棣的动向留个心眼,况且他本来就把北平的暗线留在了自己的手里,朱棣的行踪当然是不在话下的。 陆威点了点头,挥手让这名“小廝”退下。 隨后关起门来把消息说给了朱元璋。 朱元璋优哉游哉地抿了口茶,双眼微眯道:“哦?在自己的地盘上,老四都等不及来这翠茗楼听消息了,连他身边那搅屎棍和尚都坐不住了?呵呵。” 他眼角皱起,面上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意:“咱记得……那搅屎棍和尚可是十分气定神閒的一个人,就是当初得知咱还活著的时候,都十分淡然呢,如今也急了?” 对於朱元璋来说。 这个消息算不上意外——自家好大孙搞出来这么大的事儿,一个野心勃勃,一个想扶龙上位,不急才怪。 甚至得知这消息的时候,朱元璋的心里其实还有几分得意和幸灾乐祸在的: “在咱面前也丝毫不露怯的,咱还真没见过几个,这搅屎棍和尚算一个,不过咱估摸著……他现在却快被咱大孙给磨疯了,哈哈哈哈哈。” 这搅屎棍和尚他是一点不喜欢的,一来喜欢在自家老四身边攛掇造反,二来则是目无皇权目无君主。 可他也不得不承认。 这和尚是个人才,有才学、有头脑、有心性。 但……那又如何?? “以老四和那搅屎棍和尚的资质,咱大孙在这次廉价布料上最重的心思,他们应该也已经能看出些端倪来了,这是正正好的,那搅屎棍和尚一心想要造反,咱大孙的格局却在云端之上,总该让他知道,他的那些微末手段根本就不可以和咱大孙相比!!” 朱元璋神色淡然地挑了挑眉,再次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明亮的目光之中带著得意。 顿了顿,他放下手里的茶杯。 目光也变得深沉了些许:“还有老四……” 第367章 最好是能被击碎 “老四虽然有野心,却是个好孩子,从小除了调皮些没犯过什么错,由著咱大孙把他这份野心磨一磨,把野心磨没了,他就能是个最好的宰辅之臣。” “以他的才能,若能真心辅佐允熥,必能让我大明更加强盛。”说到这里,朱元璋目光凝重地点了点头。 隨后下意识长嘆了一口气,庆幸道:“咱大孙看人……有时候也是真准的!” 他没忘记朱允熥说过,要让老四做“征远大將军”。 其实那时候他还真没多想。 甚至到北平之后,確確实实地看到了朱棣心里那份野心,更觉得,所谓的“征远大將军”是一件不现实的事——一个有能力、有头脑、善战,且野心勃勃的藩王……他拿什么来让其真心为自己所用? 如果不是因为朱棣是他亲生儿子,朱元璋都会觉得朱允熥一定要弄死朱棣才行。 毕竟,野心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壮大到了一定的程度,是会让人失去头脑、失去理性乃至让人疯狂的。 不过现在朱元璋已然不那么担心了。 铁杵还能磨成针。 小狼崽子他能磨啊!打破了、碾碎了就是,他有这本事,更有这能力! 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 双眼微眯道:“现在是沉不住气跑酒楼里来听消息来的,往后,这野心迟早是要被击碎的。” “最好是能被击碎。” 朱元璋还似有深意地补充了一句。 如果朱棣冥顽不灵,始终不肯认清现实,他太知道那小狼崽子会做什么了——杀人、削藩,杀鸡儆猴——他已经乾净利落地做过一次了,在有人威胁到他的情况下,以他的杀性,完全不会在乎做第二次、第三次。 朱元璋死的儿子已经够多了。 他当然希望,自家这个老四,能捡上一条命。 “应天府陛下心思玲瓏、手段莫测,这是自然的,往后陛下为万世明君,燕王殿下为国之宰辅,大明强盛。”陆威自然看出来了朱元璋的心思,道。 正当此时。 包间外面响起一阵哄闹声音: “送报纸的人来了!” “来了来了!虽然晚了些,这第十期报纸总算来了!这连载的话本子《射鵰》可让我好等了一旬的时间啊!” “庸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话本子怎可堪和家国时政相比,在下倒是更想看看,朝廷能有什么新鲜事。” “……” 簇拥在翠茗楼外面等待已久的顾客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声音无比兴奋,原来是新一期报纸终於来了。 朱元璋侧身將窗户推开一条缝。 果然看到一人身上背著牛皮包袱,身下的马蹄颯踏著飞雪,朝翠茗楼疾驰而来…… 虽说已经成了退休老头。 此刻朱元璋面上也下意识地露出了几分急切。 翠茗楼赚的就是朱元璋他们这些顾客的银钱,大价钱才能订到的包间,都会有一份报纸赠送,因此,过不多时便有一份报纸被送到了朱元璋所在的包间之內。 “老黄,报纸来了。”陆威立刻递到了朱元璋手上。 不等外面的读报人开始讲解。 朱元璋便兀自拿著手里的报纸开始翻找阅览起来。 只看了一眼。 朱元璋便蹙起了眉头:“应天府一带的百姓……免费发放无烟煤作为取暖?” 他没听说过什么“无烟煤”,却知道“煤”。 单只看这个標题,心中自然是一阵费解的:“这……这是什么旨意?想要安抚应天百姓也不是这么个法子?” 当然,他没有立刻否定。 因为他知道自家这个孙儿的能力和本事,不可能搞出来这么没脑子的操作和事情。 正当他心里费解的时候。 便听到酒楼外面的大堂里传来一个激动地声音:“诸位!!可知我这次在应天府见到了什么?说出来绝对骇人听闻,让你们所有人都想不到!!” 这声音兀自还带著些气喘吁吁的样子。 朱元璋透过小窗循声朝大堂的方向看去,只见翠茗楼专门用来说书、读报的高台之上,赫然正是那个顶著风雪骑马送报的人,他的脸上还带著风霜之色,落在身上的雪都还没来得及抖掉。 翠茗楼的卖点,一是报纸、二是说书,三就是这个人肉眼记录应天府的情况然后跑过来转述的人,换句话说——人肉相机。 “看来……应天府果然发生了什么大事!”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陆威的目光之中带著几分激动,能让那个送报之人如此急切,必然不是什么小事。 而他心里也隱隱觉得,这事儿……或许就和这段时间以来,自己心里的疑惑有关。 外面大堂里的吃瓜群眾先替朱元璋催了起来:“见到了什么你倒是快说啊!” 站在高台上的人抿了抿唇。 高声道:“应天府召开了一场发布会,这所谓的发布会,乃是由朝廷出面组织,並由陛下身边的那位大红人,三宝公公亲自主持!” “三宝公公当著应天府所有的百姓面前示范过。” “之前经由煤运司运送到大明各大省、府、州、县的大量煤炭……其实並非普通的煤炭,那些煤炭乃是无烟、无毒之物!是和普通的柴炭一样,可以用作冬日取暖的材料使用!!” “当时我就亲眼在场。” “將这些无烟煤燃烧起来的时候,三宝公公始终站在炭盆旁边,而且炭盆之內的煤炭虽烧地正旺,可是竟然真的没什么烟冒出来!” “……” 那人的目光之中依旧带著几分不敢置信的神奇。 绘声绘色地敘述著当时的场景。 听到对方的声音,朱元璋似是突然想到什么,快速拿起了自己手上的那张报纸…… 第368章 咱大孙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无烟煤……是无烟无毒的煤块,燃烧效果和普通的柴炭已经差不多。” 朱元璋神色认真地窸窣翻动著手中的报纸,眯著眼呢喃著,语气愈发轻快起来:“那这些所谓的“无烟煤”就比应天府原本可以用来烧的柴火更好,免费发放……自然是足以安抚应天府那些躁动不安的百姓了!” 无烟煤的样子、作用、燃烧效果他固然都是没有亲眼见过、试验过。 可有一条他知道,这小狼崽子搞出这么大阵仗来,还大张旗鼓地开什么“发布会”,绝不会有什么假。 把台上那人绘声绘色描述的画面与手中报纸的內容两两相合,他也就知道自家大孙做什么了。 “这小狼崽子!可真是好本事啊!给他搞出来这么多廉价布料不说,又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搞出来什么无烟煤!哈哈!哈哈哈哈哈!”想到这些,朱元璋不由兴奋得一拍大腿,朗声笑了起来。 陆威脸色紧张地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老黄,低声些!燕王殿下可还在这翠茗楼呢。” “哦对,差点忘了。咱大孙有自己的谋划,咱不能坏了他的,况且咱家这老四现在这份野心,还有待一点一点地磨掉。”被陆威提醒,朱元璋这才收起了一张笑成菊的老脸,自己把嘴捂了起来。 深吸一口气平復了一番自己的情绪过后。 朱元璋把这一口气长长地舒了出来,面带笑意,释然道:“枉咱还一直惦记著应天府的动盪,好替这小狼崽子担心了一阵儿,原来他一早就想好了这等好法子。”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 朱元璋心里也算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一方面是现在天气彻底冷下来,说不得连应天府那边也要开始下雪,民怨不仅不会隨著时间平息反而可能愈演愈烈;另一方面,则是他作为一个爷爷,每每想到自家孙儿明明殫精竭虑地做了那么多,却得在应天府时时听著百姓的抱怨,心里便总不好受——那还是个孩子啊。 “这下咱看谁还捨得骂他!”朱元璋似是有些扬眉吐气一般,不由得愤愤不平道。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陆威给朱元璋的茶碗里加了茶,也不由目光柔和地安抚道:“应天府陛下的苦心,百姓会知道的。” 说完,他下意识地偷偷瞥了一眼自己身边这位。 在朱元璋看不到的角度齜了齜牙,隨后才有些意味深长地眯起双眼,在心中暗暗嘆道:“当今这位陛下,任谁都当对他佩服到五体投地啊……” 他待在锦衣卫任职时间其实也不算短了。 心中十分明白,之前应天府那种民怨沸腾的情形,若是换了身边这位掌权的前朝,指不定又是一场人头滚滚! 毕竟,这位洪武陛下虽出身微末、而且对百姓也多了许多其他帝王没有的怜悯和共情,可他最大的身份,还是君威不可冒犯的皇帝。 胆敢对他犯上,少不得就是按著族谱给你薅!——无论这人是皇亲、是勛贵、是重臣还是百姓。 可当今那位陛下却不然。 他像是站在云端之上,仿佛世间一切皆难以调动他的喜怒哀乐,也不会在意於一时的得失和评价,只自顾著一步步走出自己最想要的结果。 “手握至高权利,杀性重,却绝不滥杀,天知道这有多难。”陆威双眼微眯,神色之中只剩下敬意,这可比一味的杀杀杀要难做多了。 想到这里,陆威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收回自己略有些出神的思绪,蹙眉有些不解道:“不过老黄……咱突然想起来个事儿,陛下有这好手段,怎么不一开始就放出来,既免得应天府动盪,也不至於让您一直掛心此事啊?” 朱元璋这边正兀自高兴著呢。 一下子还真被陆威这话给问住了,他沉默了片刻,略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却立刻把话咽了回去,顿了顿,转而篤定地道:“咱大孙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咱大孙想事情比咱深远多了!” 他的確想不明白,却早已不会怀疑什么了。 他略略思索了片刻,挑了挑眉道:“待咱把报纸上的文章都细细看看,说不准就知道了,嘿嘿。”他拿起报纸远远地放在眼前,吸著眼睛慢悠悠地看了起来…… 而与此同时。 另外一个包间之內。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朱棣、道衍和尚、徐妙云、丘福四人大眼瞪小眼,报纸都还没来得及翻开,便被外面台上那个风尘僕僕的人一番话给讲懵了。 此时几个人均像是遭了一记晴天霹雳一般。 全部被雷了个外焦里嫩…… 各大省、府、州、县那些用来掩人耳目运送廉价布料的煤块……並非无用……而是一种燃烧效果可堪比一般柴炭的东西!? 量那么大,已经提前存储到大明各地,可用作取暖——这意味著什么,就连丘福的心里也已经有了几分想法,以朱棣和道衍和尚的思考速度,自然一下子就想到了更多:他要卖?造价几何?售价又是几何?该不会又和那些廉价布料一样,再收割一波民心吧?? 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信息和想法,无论是道衍和尚还是朱棣,一下子都没能完全反应过来。 还是丘福把手里的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放,打破了此间的沉寂。 他直接骂了一句:“他娘的!那小子说的……假的吧?什么无烟?什么无毒?煤块就是那个样子的,他能会仙法不成?”无论怎么想,他都觉得不可思议。 而一旁的徐妙云却声音温和地道:“多半,不是假的。这翠茗楼自从开张,传的就是应天府的第一手消息,又快又准,想来他们不会自己砸了自己的招牌。” 顿了顿,她目光凝重地继续道:“其二,应天府如今那位新帝背后的人,从来就不是一个能以常理来量度的人物,短时间內生產出来那么多廉价布料乍一听也是不可能实现的,可是……他就是有水力纺纱机、就是有飞梭织布机,谁也无可奈何。” 朱棣和道衍和尚二人也目光极其复杂,对视著点头道:“是这个理儿。” 所以才会连他们二人都久久回不过神来——他们心知肚明,这事儿九成九是真的,这才最可怕。 丘福紧紧抿著自己的嘴唇。 好半晌才憋出来一句话:“那……那怎么办?” 第369章 这特么的让人还怎么玩儿? 怎么办? 一个简单的问题,竟是一下子就把朱棣、道衍和尚、徐妙云三个聪明人都给难住了。 对於他们这些聪明人来说,一般遇到个什么像样的问题,甚至每个人都能给出一二三种不同的解法和方案,偏偏这次谁都是哑口无言。 见此情状,丘福顿时暗道不妙,一脸为难地齜著牙:“不是吧?这回连道衍师父都没了主意?” 凝重的气氛顿时让他都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良久,他才又听到道衍师父似有些故作镇定般,沉声道:“不知这所谓的“无烟煤”售价几何,或许这里面还可做些文章。” 这个问题不止他们关心,外面那些订不起包间的散客同样十分关心,也早就在吵吵嚷嚷地询问著了。 “卖什么价钱有消息吗?快说说看看?” “目前来说,应天府这边的煤运点是还没有听见什么动静的,不过陛下这么大费周章搞这么多能用作取暖的煤块,肯定不会卖得和木炭一样贵吧?” “是啊是啊!什么价儿?” “……” 虽说这里有座的客人,家里大多都是用得起普通木炭的,可若是能有更廉价的替代品,谁还不愿意用呢? 道衍和尚顺著窗口朝外面瞥了一眼。 双眼微眯。 心中不由定了定神。 “这无烟煤和那批廉价布料可不一样,廉价布料没人要,效果这么好的无烟煤,却有的是人想要。” “纵然这无烟煤是真的,可这招揽人心的效果却绝对远远不如那一批廉价布料。” “好东西,是很难落到真正需要它的人手上的。” 道衍和尚似乎是找到了什么盲点,若有所思地道。 就像是賑灾。 很多时候賑了个寂寞。 是朝廷不想賑吗?是賑灾不下去! 这无烟煤同理。 闻言,朱棣也回过神来,面上紧张严肃的神情顿时缓解了不少,茫然的目光重新定了定。 可这时候,他却又见到身边这位道衍师父的脸色再次骤然一变,好像是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二人相交十年,他很熟悉道衍和尚,这种表情,不像是什么好事…… 虽然还不知道道衍和尚想到了什么。 可朱棣一颗心还是再次高高提了起来,忐忑打鼓。 不待道衍和尚说什么。 几人便听到外面站在高台上那位风尘僕僕的送报人的声音传来:“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虽说你们都关心的这个问题,稍后读报先生也能给你们答案,但此事的意义十分重大,在下也是亲眼见证那位三宝公公当著所有应天府百姓的面宣的旨,便直接说与你们听听也无妨。” “这一批无烟煤啊。” “住在应天府一带,在之前那批廉价布料的纺纱取材区域附近的百姓,是可以按照他们的户籍登记信息免费领取的!至於在座的诸位啊……” 说到这里,那人还故作神秘地带著淡笑,摇了摇头:“诸位与这批无烟煤却是没什么关係囉!” 包间內的丘福听得一脸懵逼:“和这批无烟煤没什么关係?这是什么意思?” 朱棣则是更关心那所谓的“免费领取”。 当即面色一沉,失神喃喃道:“按照户籍信息免费领取……还是专门针对廉价布料的纺纱取材区域周围的百姓,那岂不是……嗐……” 他如何看不明白?朱允熥那边的举动,必然能够將应天府的动盪完全平息下去!把他那自己挖掉的根基……重新稳固起来!! 对於朱棣来说。 应天府的动盪……是一个很重要的点:洪武大帝的號召力、外部藩王的联合,再配合上应天府那些心生怨懟的百姓……这便是事成的几大关键点。 可这无烟煤一处,还免费。 却相当於直接把他成事的一角给挖了去!! 现在朱允熥本就得了北方百姓的民心,现在连根基都稳固外来,这特么的让人还怎么玩儿? 他下意识地朝道衍师父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 却发现道衍师父似乎根本没有关注自己所关注的事情,而是似乎確定了心中的什么其他想法一般,瞪大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一个劲儿地喃喃道:“他或许……或许能……” 看得丘福更是一脸懵逼:“他或许能?他能什么?道衍师父,您这是咋啦?” 就连朱棣都有点看不太明白道衍和尚了。 而与此同时,外面的人虽然卖了个关子,却也没有一直吊著人的胃口,在眾人的哄闹要求下,也道出了原因:“因为,当今圣上有旨,想要购买其他地方的无烟煤,是需要购买凭证的!这凭证便是之前在大明皇朝开售的廉价布料!定量购买!” “在座的诸位从前可都是看不上那批廉价布料的主儿吧?你们之前可曾在意过那些廉价布料?有这一层凭证限制,诸位自然是无缘了。” 台上那人笑著摇了摇头道。 而后才朗声道:“这次的应天府,事儿约摸著就是这么个事儿了,至於更详细的消息,便听咱们翠茗楼的读报先生读报讲解去吧。”说罢,便缓缓退去。 包间之內。 看著那人退去的身影。 道衍和尚一颗悬著的心终於是死了。 顿时仿佛丟了魂儿似的,声音低沉地道:“果然……果然如此!难怪之前要宣布廉价布料十日后售罄,难怪他们往后再也不卖任何一匹廉价布料了,真正的落点在这儿……真正的落点居然在这儿!?” “他这样一限制……这好用的无烟煤,可不就落到了最需要它们的人手上去了?” 第370章 不能!他想不了这么多! 確定了自己心里之前的疑影儿和猜测。 道衍和尚紧紧握著手里的茶杯,右手的指关节都捏白了也没意识到,只自顾著怔怔出神地盯著茶杯里缓缓下沉的茶叶,蹙著眉头沉声不解:“什么人?”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 或许他表面上看起来並不激烈。 可此间三人都十分熟悉他,他们知道这位一贯爱穿玄色袈裟的主录僧有多镇定——在从前的十年间,仿佛根本就不会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有什么情绪波动。 三人都知道。 当他问出来这句话的时候,事情便已经很严重了。 “道衍师父?”丘福顿时紧张得咽了口唾沫,试探著喊了一句。 但道衍和尚似乎並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而是目光凛然地自语道:“一环之外还有一环。搞什么工业司、煤炭……实际上是在生產廉价布料,是在偷偷运送廉价布料,更是在同时完成了这些“无烟煤”的运送,谁都以为这件事的终点就是廉价布料了……” “可那居然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他不仅能让几件事情相辅相成、相互遮掩,甚至还能完美利用所有东西的特质、价值、百姓的心理……真正做到把东西发到该得的人手上去!” “防不胜防……防不胜防啊……” 道衍和尚越去深思这几件事情,心中便越觉得震撼,甚至令人无比惊恐!!——对方不仅仅有闻所未闻、层出不穷的技术,这种才华、心思、对一切事情的掌控力……才是最恐怖的! 怎么会有人……能把事情安排得这么周到细致、滴水不漏,一环扣一环? 道衍和尚自问:若是换了自己,就算同样手握什么水力纺纱机、飞梭织布机、乃至於將煤块去烟去毒的方法……可能安排得这么周全细密? 他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 不能。 他想不了这么多!! ——能够精通儒释道三家之法,就註定他是一个通透的人,显然便不会自欺欺人,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纵然他心里接受不了,他也会承认这一点。 而现在遗留在他心里最大的问题便是:“是谁?是谁……是谁……?” 他曾探访过佛家、道家、儒家学说的大家,也曾游歷天下结识诸多才学之人,与他们谈经论道,探討天下学识,可这一下子又是哪里冒出了这么个人来? “有如此才学,怎会声名不显?” “怎会不为人所知?岂会默默无闻,贫僧如何又会一无所知???”道衍和尚似是陷入魔怔一般,低著声音,呢喃自问。 这人给他的感觉……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 而这么一个凭空出现的人,把他一直高高端起的自信打落低谷!对於一些所谓的“天才”来说,这种打击会比普通人严重十倍百倍千倍! “道衍师父……” “道衍师父??” 看出来道衍和尚不对劲,朱棣、丘福、徐妙云都只能暂且放下心头的震撼,缓了几句。 仿佛陷入了一重魔怔般的道衍和尚这才回过神来。 隆冬腊月的天,他光禿禿的脑袋上竟然沁出了许多细细密密的汗珠…… 道衍和尚胸口起伏著,深吸了几口气,这才缓了过来,眼神也恢復了之前的清明模样,双手合十宣了声佛號:“阿弥陀佛,是贫僧著相了。” 丘福长舒了一口气,道:“道衍师父你先別著急,那人方才其实並未说价格,或许还有转机呢?”头脑简单些也有头脑简单些的好处,想的不会那么多,自然会乐观冷静不少。 道衍和尚摇了摇头:“价格几何已经不需要去询问了解了,绝对是高不到哪里去的。” “其他地方的人以廉价布料为凭证购买,而应天府一带的百姓却能得到免费赠送,应天府一带,地界多大?大明京师所在之地,那么多人家户数,这所谓的“无烟煤”成本稍微大一些,这一点都是做不到的。” “以小皇帝背后那个人的目光和格局,看到的必然是长远的、最有利的东西——民心!无烟煤的成本低,就意味著他们可以低价销售,那么他们就一定会低价销售!” “况且,他们限定只有购买了廉价布料的人才有资格购买无烟煤,这些人能有多少钱用来买煤块,朝廷还能不清楚吗?” 这才是他失態的真正原因! 应天府那边又能把东西用在刀刃儿上,用最便宜的东西收割最难得的东西! 再这样下去。 別说煽动百姓跟著你造反了,但凡你竖起旗来说要造反,別等朝廷出手,百姓能先给你按下来!! “呃……也是……”丘福锁紧眉头挠了挠脑袋。 而旁边的朱棣和徐妙云二人则是对视著交换了一个目光,各自的眸子都黯淡下去不少。 北方的百姓仿佛在离他们越来越远,而应天府的动盪经此一事也必然会平息下来,造反?还真的能造么? 包间之內再次陷入一阵良久的沉默。 好半晌,才响起徐妙云那温吞柔和的声音:“道衍师父,你说……如果咱们现在收手,就这么安安心心地当个塞王,是否会更妥当些?” 徐妙云的话打破了沉寂。 却也让此间的气氛显得有些怪异。 朱棣虽没说话,可却是紧紧抿著嘴唇,狠狠咬著牙齿,英凛面颊的两侧咬肌鼓起,一双凌厉的眼睛里充斥著不甘之意,面沉如水——正如朱元璋所说的那样,野心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壮大到了一定的程度,是会让人失去头脑、失去理性乃至让人疯狂的。 他都走到这地步来了,哪儿可能轻易甘心? 一旁的丘福或许是想不了那么深远,更是头铁,目光灼灼地对朱棣抱拳道:“不管王爷您怎么说,属下都必然追隨!!” 朱棣沉默了片刻,下意识地看向了旁边的道衍和尚。不得不说,虽然也是有自身的原因在,可他今日的这份野心,至少有一大半是这个黑衣和尚浇灌滋养出来的…… 第371章 好用的刀剑,都要千万次磨礪 “道衍师父?” “本王以为……” “目前为止,父皇这张牌应该还是行之有效的?毕竟现在在明面上,他才刚刚“驾崩”不过几个月的时间。” ““洪武大帝”这几个字的威慑力和號召力,总还在的。” “除此之外……应天府那群淮西勛贵,不可能真的一下子就“从良”了吧?若是能知道那个人是以什么方法说服淮西勛贵如此配合他的,说不定我们也能有机会做文章。” 这一次,朱棣等不等道衍和尚给他解释分析什么,自己就在心里给自己找好了支撑点。 道衍和尚抬手將自己脑袋上细密的汗珠擦了一把,而后下眼瞼微颤道:“贫僧所想,与燕王殿下是相同的。” 这些支撑点,他之前也和朱棣考虑分析过。 只不过他们对应天府的情况始终一无所知,仿佛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在碰壁,而淮西勛贵又始终一副稳如老狗的样子,所以淮西勛贵的问题后来也被他们暂且搁置,列入了“等待发展”的范畴。 一个优秀的弈棋者。 除非实在到了绝路才可能投子认负,否则必然会认真地在棋盘上寻找反戈一击的翻盘点。 男人和女人的思维是有很大不同的,徐妙云或许会站在更加稳妥的角度上去思考问题。 可对於朱棣来说,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间,岂能鬱郁久居人下?自己都已经走到这个份儿上了,现在谁都还没有给自己判负,结果自己直接打了退堂鼓,此为顶天地理男儿所为耶? 在这场以天下为棋盘的棋局上。 朱棣和道衍和尚本质上来说就是方向一致的。 所以二人目光灼灼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立刻就確定了心中所想。 与此同时。 一直被他们搁置的“淮西勛贵”也就被拉了出来。 算起来……都已经这么久的时间了。 无论对方到底用了怎样的手段,这些必然存在的不可控因素,也差不多该到爆发的时候了? 如果还没有,能努努力想办法推一推就好了。 “陛下那边……殿下这几天可有探听到什么消息?”道衍和尚看向朱棣询问道,他没忘记不久之前私宅里那位洪武大帝竟是失態到嚎啕大哭。 再说了……旁人窃居的是谁的江山?是他朱重八一手打下来的大明江山!! 只是朱棣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数日以来,父皇都没有要召见本王,即便本王几次去私宅探访,父皇也是以病重为由拒绝相见。” 顿了顿,朱棣补充道:“不过进出私宅的暗探,倒还是一如既往地频繁,说明父皇还是对外面的消息极其关注和上心。”至少这说明,自家老爹应该还没有摆烂。 道衍和尚点了点头道:“陛下应当是不会坐视不管的,只不过陛下说到底还是不得已才假死脱身,力不从心也在情理之中,再加上连丧三子,心里必然也不好受,后面一旦有机会,燕王殿下藉机去探探就是。” “更重要的一点是……如何撬动淮西勛贵与小皇帝之间的裂缝……”说到这里,道衍和尚陷入了沉思。 目前来说,这一点他还是没有想到行之有效的办法。 毕竟他连著探了好几次。 结果每次都总是要出那么点么蛾子,导致他在这方面的消息毫无进展。 但即便如此,他也很確信——这里面一定是可以製造裂缝的。再说了,这段时间以来,应天府之內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前查不到的东西,不代表现在查不到,如果重新聚焦在这一点上,说不得便会有新的收穫。 对於这一点,朱棣心中也十分明白和认可。 点了点头,低头凝神沉思起来。 倒是旁边的徐妙云,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地想要说点什么,但看到朱棣和道衍和尚坚定且认真的样子,最终还是没有把话说出口来,只是一双美目之中的担忧和忐忑始终未曾退去。 …… 与此同时。 朱元璋却正优哉游哉地坐在另外一个包间之內。 笑吟吟地喝了口茶:“真好,每一步都安排得恰到好处,每一步都那么出其不意地巧妙,咱大孙还真是永远能给咱一个惊喜,这廉价布料卖了这么久了,居然还能在上面做文章!” 朱元璋举著手里的茶杯,目光漫不经心地透过此间的窗户,瞥向了门窗紧闭的另外一间包间,虽然他看不到里面是何情形,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 他也明白,野心,並不是那么容易就消弭的。 “老四和那搅屎棍和尚今天也在这儿。估计两个人都已经傻眼了吧。这更好,这份野心,再磨一磨,但凡锋利好用的刀剑,都是经过千万次磨礪出来才趁手的。” “只是那小狼崽子的手段和速度,也忒快了。” “把窗户关上吧,咱不需要读报先生给咱分解,咱自己个儿在里面看就成,莫让咱家老四给逮著了。” 朱元璋摆了摆手,对陆威吩咐道。 说罢便颇为愜意地躺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將报纸远远举著,细细阅览起来。 陆威立刻起身把窗户吱呀一声关上。 却听得举著报纸兀自阅览的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约莫又开始操心了起来:“小狼崽子这么做,的確能够杜绝那些生活过的还不错甚至可以说是富余的人,那些想要占便宜的心思,只是现在的情况,无烟煤是稀缺的,价值是足够的,可以卖出高价的,就是不知道他手底下那些人靠谱不靠谱哟。” “贪……这个字可太大了啊。” 他说话的声音虽並不十分响亮,可语气之中却依旧可以清晰地让人感受到浓厚的杀意。 从前朝暴政中走过来的人,当了皇帝之后最恨的就是一个“贪”字,当了这么多年皇帝的经验,此时自然最担心这一点。 “除此之外……这孩子的手段现在也算是渐渐显露出来了,淮西勛贵那边也不一定好处理哟。”虽然他对朱允熥依然十分满意放心,但做爷爷的,总免不了操心的。 第372章 爷孙嘛,自然该这样 朱元璋若有所思地摩挲著报纸的边缘,蹙著眉头问道:“都多少时日了?” 陆威一时没明白朱元璋这问题具体指的什么,面上露出一丝不解:“时日?” “从咱驾崩到现在。”朱元璋声音平静地解释道。 看著面前翘著二郎腿读报的洪武大帝,陆威心里总觉得有些彆扭,一个人问自己已经死了多长时间了……这奇葩事儿也算是让他碰上了。 当然,退休老头还是要伺候到位的,陆威在心里估算了一番,恭敬应声:“按时间算下来,已经有四个月的时间了。”说出这话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恍然,几个月的时间,还真是天翻地覆的变化啊…… 朱元璋点了点头,双眼微眯,意味深长地道:“是啊……已经有四个月的时间了……人的耐心都是有限度的,贪慾无穷,耐心只会被渐渐消耗,那些狗改不了吃屎的,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他指的当然是以蓝玉为首的淮西勛贵。 话说得难听了点,理却不糙——他太了解自己手底下这伙人都是什么德行了,除非和自己一样,对他们具有绝对的威慑力,否则做什么都是治標不治本。 对於朱允熥来说,其他的难题或许都能用巧妙的法子来解一解,可淮西勛贵却是他上位的根本和根基,朱元璋可没忘记这群人是被连哄带骗一顿忽悠才这么老实的。 就算朱允熥在其他的事情上做出了游刃有余的处理,朱元璋也不认为朱允熥现在有什么绝对的把握处理淮西勛贵的问题。 “这就需要咱多操著心了。”朱元璋心中暗道。 想到这里,他一脸关切地问道:“咱上次让你给蒋瓛传话,让他关注淮西勛贵的动向,可有什么情况了?” 陆威摇了摇头道:“蒋指挥使那边的消息,毕竟是要从当今陛下眼皮子底下出来,谨慎小心之下,自然会慢一些,不出意外的话,或许今天下午,最迟明日吧。” 当然。 他也知道朱元璋为什么这么著急。 当即出声劝慰道:“无论应天府会有什么动盪,以当今陛下的睿智慧敏,应当是能够应对的。” “再说了,即便是当今陛下年纪轻,经验还不太够,可一切不都还有您老在嘛!您在暗中给他撑著一片天,天塌了您也能替他顶住。” 这几句话可算是说到朱元璋心坎儿上了,纵然心里还是放不下那些所谓的“贪腐”、“淮西勛贵”难题,心情也明朗了不少。 柔和的神色之中带著慈祥,呵呵一笑。 缓缓开口:“爷孙嘛,自然该这样。” “他刚刚接手大明,可是,管理一整个国家从来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往后会碰到的难题远还不止现在这些,让他好好歷练歷练也不是坏事,不行就咱来给他兜这个底!”他一脸理所当然,豪气地道。 在儿孙之事上,他就是个喜欢操心的长辈,总想著把底兜得全面一些,再全面一些,从前对朱標是这样,现在对朱允熥也是这样。 朱元璋刚刚说完这话。 便听到外面的街上似乎突然变得哄闹嘈杂起来,其中还隱约夹杂著敲锣打鼓的声音。 朱元璋蹙眉道:“外面怎么了?” 陆威立刻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开了靠街一侧的窗户,外面的声音便立马涌了进来: “前头在说什么?” “好像在说……朝廷有令,煤运司在北平的煤运点,今日开售无烟煤以供应百姓冬日取暖?” “煤?那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谁买那玩意儿?朝廷那些用屁股想事的堂首、官员,是疯了?” “听他们说是当今陛下亲自下令的。” “哦?那说不定里面有什么其他的道道在?”有人一听这事儿居然是当今圣上的手笔,口风一下子就变了。 传媒的力量是这个时代的人都没见到过的。 在报纸宣传、以及朱允熥的有意推动下,现在全天下百姓都知道那些廉价布料的来龙去脉,他们信的是天恩浩荡,不少人心里已经下意识向著朱允熥。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陛下卖给咱的这些煤块,是无烟无毒的!方才我碰到在翠茗楼里做事的熟人问了一嘴,此事当真,在最新一期的报纸里也写了,现在翠茗楼里的读报先生正说著此事。” “看到那边敲锣打鼓的人没?他刚刚说这些无烟煤的售价,是普通木炭售价的一成价格!” “那咱可以去看看!” “……” 原来是应天府关於开售煤炭的命令下来了,煤运司的人在满大街的宣传呢!虽然朱允熥在发布会前两天就让宋忠安排此事了,但朝廷的人得到处去传令,时间上一耽搁,所以北平才到了现在才开始售卖煤炭。 听到外面的动静,朱元璋也暂且放下了手里的报纸,缓缓踱步走到了靠界街的窗户旁边朝下看去。 嘴角是止不住的笑意,道:“你看,如今的大明百姓,可都爱重著咱大孙、相信著咱大孙呢!” “又是发布会、又是报纸,翠茗楼这里的第一手消息很很快会传到北平的街头巷尾,无烟煤要卖出去,快得很,在卖无烟煤这件事情上,小狼崽子还偷偷下了功夫,考虑得细致入微。” 陆威也同样是打心眼儿里高兴,点头道:“当今陛下一心只殫精竭虑地爱重天下百姓,天下百姓自然也就爱重陛下了。”他比绝大部分人都更了解如今这位少帝,这话自然更是真心实意的。 朱元璋又朝外面瞥了两眼,便转身回头不再关注此事:“报纸拿到了,第一手消息听到了,咱先回宅子里去。刚好,趁著外面情况混乱,也免得让老四和那个搅屎棍和尚给发现了。” 顿了顿,他似有什么心事一般,道:“他爱重天下百姓,咱看出来了,你看出来了,淮西勛贵估摸著也能看出来了,咱……没功夫在这儿耽搁了。” 陆威这才明白过来。 面上露出一抹恍然大悟的神色:原来是想回宅子里看看蒋指挥使的情报到没到! “是,咱这就回宅子里去。”陆威应声道。 二人立刻重新披上大氅,戴上了兜帽,挤开拥挤混乱的人群出了翠茗楼…… 与此同时,另外一个包间之內。 朱棣也正目光凝重地双手负后,站在靠街的窗户旁边,紧紧抿著唇看著下面的哄闹,面沉如水。 第373章 等等!那身影怎么有点熟悉? “那个人……真是好手段啊!” “如今本王这北平府看起来……哪里还像是北平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朱允熥脚底下的应天府!”朱棣满脸不甘之色,几乎有些咬牙切齿地道。 他不得不承认,眼下北平府这般场面……他是不愿意看下去、听下去的。 旁边的道衍和尚眸中则露出狠意: “所以……还得越早越好!若是能找到机会,殿下最好是直接站到私宅里那位正面前,直接陈情其中利害。” “该动手了!否则洪武大帝的名號都要不好使了!” 他的语气、神色、目光……早已不似从前那般古井无波,所有人都听出了急切之意。 也不怪道衍和尚养气功夫不行。实在是民心倒得太快了!快到他不得不急! 朱棣面上顿时露出一抹为难之色。 问道:“道衍师父的意思……本王不等父皇来找我,而是直接建议父皇竖旗,拨乱反正?此举是否……不太合適?惹得父皇芥蒂?” 之前他连问话都是旁敲侧击地问,正是这个原因。 所以一直在等。 奈何就是左等右等始终没等来消息。 “那是之前,咱们有时间也有底气等。可是小皇帝背后那个人的动作太快了!快到咱们已经没时间继续等下去了!” “而且贫僧以为,他或许……” “不一定有之前大部分人都揣测的“窃国居心”!” “首先,他做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是真的在切切实实地治理大明皇朝!” “其次,他一直在不遗余力地给小皇帝积攒民心!如果他有所谓的“窃国居心”,按照常规的道理来说,他不会让小皇帝的位置坐得那么舒服。” 再一再二不能有再三。 对方若是单纯地把小皇帝当做是傀儡,或许暂且会使些手段给他积攒民心、保持朝堂和大明皇朝的稳定,但他绝不会让这些隨便拎出来一件都堪称天大的事情都落到小皇帝一个人的头上! 道衍和尚能在歷史长河中成就那个“妖僧姚广孝”,他的感知当然是敏锐地,自然不可能注意不到这一点。 朱棣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长嘆一口气道:“是!那个人……更像是在辅佐朱允熥!” 同时也完全明白道衍和尚那话的意思。 就算是主动开口去劝,也要儘快找到机会让朱元璋自己领头去拨乱反正! 否则以如今年事已高的洪武大帝,在確定那个人並无窃国之意,只想辅佐朱允熥的情况下,会不会完全消弭了他这一身心气儿,就未可知了。 他们夺位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朱元璋! “本王明白了!” “一旦有机会,本王定会对父皇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力劝父皇儘快动手!” 朱棣目光一凛,语气篤定地道。 只不过刚说完这话,他的眉头便皱了皱,目光聚焦在窗户下方涌动的人群之中,轻声发出了疑惑:“嗯?” “殿下,怎么了?”道衍和尚倒是不知道朱棣为什么突然发出了这样的疑惑,问道。 朱棣眯著眼在人群里看了好一会儿。 视线仿佛在隨著什么缓缓移动著,沉默了片刻后才说道:“本王怎么觉得……人群里那个身影有点熟悉?” “熟悉的身影?”道衍和尚的目光在人群里逡巡了片刻,並没有找到什么特別的目標,毕竟下面又是敲锣打鼓宣传无烟煤的,又是人头攒动的百姓,还真看不出什么来。 “那边,已经走到那棵大树附近的两个人,身上穿著大氅,脑袋埋在了兜帽里。”朱棣伸手朝窗外指了指,“本王觉得像是父皇!!” 说话间,朱棣约莫也想起来什么了,瞪大眼睛道。 不错!朱棣看到的。 其实就是朱元璋和陆威两个人的背影。 朱元璋是一个极其严厉的父亲,更是一个最特殊的父亲,作为他们这些最早一批出生的皇子,老爹给他们的童年阴影,乃至是就藩之前的青年阴影,是一辈子也磨灭不掉的,既敬重又惧怕,更极为熟悉。 这让朱棣即便只是看了一个被大氅兜帽包住的背影,也已经足够辨认了!甚至能让他在那么拥挤的人群里辨认出来! 这却是朱元璋这个做爹的从来不会想到和意识到的事,所以才会露了这样的破绽。 道衍和尚顺著朱棣的提示和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倒是也的確看到了两个身著大氅、戴著兜帽的身影,不过他和丘福二人对朱元璋就没那么熟悉了,所以即便看到了,也无法確定。 “陛下?应该不是吧?咱们暗中不是派了人看著情况么?若是陛下有何行踪动作,下面的人早该报过来了才对。”丘福看著那两个人的背影,蹙眉道。 道衍和尚也挑了挑眉,若有所思。 毕竟丘福说的这话是的確在理的,他们现在就等著朱元璋做这个牵头的人,他们也好跟著一起起事把应天府拿下来,以期未来,当然不可能完全放任朱元璋不管。 “而且,他们去的方向,和私宅是相反的。”道衍和尚理性地分析道。 然而,一旁的朱棣却似是十分篤定,道:“本王还是觉得,那就是父皇!!” 他的胸口微微起伏著,显示著他並不那么平静的情绪,而且他越看,心里便越是这样的感觉。 道衍和尚知道朱棣不是什么无的放矢的人。 事关重大。 他也不敢太掉以轻心。 沉默了片刻后道:“丘福,把人盯紧了,你亲自去盯著,去看看那两个人去的是哪里,路上记得小心一点,看看是否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374章 什么?去的就是私宅方向? “得嘞!俺明白!私宅里那位一向是最谨慎的,否则大明也不会搞出来个什么锦衣卫。”丘福立刻会意,神情严肃地朝著窗外远远看了一眼,应声道。 或许他不会搞计谋玩战术,但这方面还是很敏锐的。 说罢,他便径直出了翠茗楼,顺著之前那两个“可疑”人物的方向跟隨而去…… 隨著那个熟悉的身影,乃至丘福的身影都消失在了风雪之中,朱棣这才有些失神地收回了目光,蹙眉呢喃道:“偷偷来翠茗楼……父皇为何要这么做?” 道衍和尚沉吟片刻,心中略有些无奈。 明明是镇守北疆的虎。 那位洪武陛下到底在他们这些皇子、亲王心里留下多大的阴影啊,只是一个不確定的背影,居然都能让堂堂燕王殿下愁成这样…… 对於道衍和尚来说,他的確愿意承认,那位洪武大帝名副其实,具有震慑人心的迫人气势,但道衍和尚和常人完全不一样,皇权、身份……早都视作云烟一般,自然无畏无惧,否则也没那个胆子天天攛掇朱棣造反。 朱元璋故意躲过了旁人的耳目,悄眯摸儿地跑到翠茗楼来吃瓜?可能么?他为啥要这么做?再说了,这也不是这位洪武大帝做事的风格啊!甚至连去的方向都和去私宅的方向相反…… 一个相似的背影。 多少有点杞人忧天了。 不过他还是出声劝慰道:“这世间背影相似的人太多了,现在却也还没確定那两个人的身份,殿下倒是不必太过忧心,在这里等丘福的消息便是。” 朱棣似乎还是有些不太能释怀。 抬眸看著道衍和尚问道:“都这么长时间了……父皇依旧在私宅里按而不发,其中是否……有我们没有考虑到的东西?是否……” 朱棣欲言又止,有种抓住了什么想要说出来,可细细一想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的感觉,略有些闪烁的目光显出了他內心的忐忑。 虽然他心里清楚丘福和道衍和尚的话都在理。 可还是总觉得这事儿不简单。 只是现在他也无法断言和篤定什么,最终也只能暂时先闭嘴,回到了原先的位置上,喝著茶,心不在焉地听著酒楼高台上读报先生的声音…… 另外一边。 丘福混杂在人群之中,一双眼睛死死盯著前方的两个人影,顶著风雪一路跟隨而去,不时还忍不住左右瞥两眼身边著急忙慌朝著身后赶去的百姓路人。 他们穿得虽不够暖和,將薄薄的衣服儘量裹紧自己的身体,瑟缩著脑袋,却是一个两个都唯恐落在了后面,在风雪中向前奔跑。 显然是已经听到了风声和消息。 丘福啐了一口唾沫,很不是滋味儿地低声吐槽道:“几块黑不溜秋的煤块而已,至於么?呵!” 不过,他虽然嘴上这么说著,可心里却十分明白这到底代表了什么,也清楚,那些价格只在普通木炭的一成的“无烟煤”对这群人来说意味著什么。 尤其,在这种似乎是应景一般的大雪天里。 派人他能做的……也就是替自家主子在嘴上逞个强罢了。 想到这些,丘福的步伐快上了不少…… 他知道,正如道衍师父所说,应天府那边的动作忒快了!快得可怕!这对王爷来说是极其不利的,私宅里那位就越关键了。 如此下来,就算丘福心里並不觉得前面的身影会是朱元璋,可只要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都要替自家王爷做到细致严谨。 出身行伍、身经百战。 自然还是足够让丘福远远跟著不被发现的。 因此,从翠茗楼跟出去一段时间过后,他便看到前方两个可疑的身影,拐进了翠茗楼不远处的小巷道里。 只见二人脚步略有些匆忙地穿过了这条小巷道,並未继续朝著之前的方向前行,而是…… “往相反的方向……往回走了!!” “这边这条路没那么宽敞,人也很少,所以他们之前做的事情是……南辕北辙?先往前走,找一个空寂无人的巷子横向穿越到这条更荒芜的街道上,然后折返??” 丘福远远看著前方两个人在风雪中前行的身影,一颗心臟顿时“砰砰”狂跳起来。 他心里本就有一个假定预期:对方可能是朱元璋。 现在看到对方这赶路的路径,心里当然咯噔了一下。 “这路径还真有几分鬼鬼祟祟的味道……” “想要到另外一条路上去,正常人一开始就会在翠茗楼附近找小道直接穿过去,谁还愿意多走这么大段路?” “这两个人……像是想要隱藏行踪,所以刻意做了假动作,也找机会排除被人盯梢的隱患。方才要不是老子机敏、身手好,说不定都可能把人给跟丟了!” “该不会……真是私宅里那位佛爷吧!!?” 丘福在自己心里暗暗吐槽了一番。 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 要真是那位祖宗,这事情可就不得了了!! 心中念头百转。 丘福目光凝重地盯著前方,继续跟在朱元璋、丘福二人身后尾隨而去,结果便看到二人一路回到了翠茗楼附近的街道,越过了翠茗楼的地界,还在一路向前。 接下来,丘福便眼睁睁看著二人一路往私宅的方向而去!而当他看到二人在私宅附近把身上的大氅给脱了下来,露出一身普通护卫所穿的黑色劲装,最后混在私宅里,跟著陆威手底下的人低头从偏门进了私宅之內…… 丘福一颗悬著的心终於是死了。 “果然还得是亲生父子,殿下的感觉果然是没错的!是陛下掩人耳目偷跑出来的!” “私宅里常日都有匯报消息、传递情报的人出入,混在自己手底下的人里进出私宅,如此小心谨慎,我留在私宅附近的耳目也不会发觉……” 丘福目光凝重地远远看著私宅偏门被人关上,有些不敢置信地呢喃道。 虽然距离很远,看不清那两个人取下兜帽之后的面容,但他也不笨,能做出这样操作的,除了私宅里那位祖宗,还能是谁? “现在陛下是最至关重要的一环,我得赶紧回翠茗楼去!!”丘福愣神了片刻,立刻反应过来了自己的当务之急,低声道,隨后目光一凛,转过身,径直朝翠茗楼的方向回去…… 第375章 果然开始有些坐不住了啊 与此同时。 朱元璋跟著自己手底下的人进了宅子,回到自己平日所在的主院之后,这才关上门长舒了一口气,搓著双手蹲在兀自里的炭盆旁边烘烤,吐槽道:“这连著下了许久的雪天儿,可真冷啊!” 显然,他们並没有发现自己身后跟了个小尾巴。 虽然他们也已经是足够的稳重和谨慎了,可架不住朱棣那种鬼一样的第六感,而丘福能得朱棣如此倚重,也不是什么泥捏的。 蹲在炉子旁边。 朱元璋一张脸虽被冻得有些发红。 上面却是带著笑意的:“以往这种时候,咱可是焦头烂额地愁死了,嘿嘿嘿嘿。” 他想起来自己从前的日子,不是今天收到这里的奏疏说冻死、饿死了多少人,便是明天收到奏疏请奏哪里哪里受了灾求援……此刻看著面前烧得正红火旺盛的炉子,心里暖洋洋地直舒坦。 陆威给朱元璋搬了张太师椅。 隨后从怀中拿出一叠情报递给朱元璋道:“咱出去了好半天,回来刚好拿到了蒋指挥使的情报,下面的人说这情报还是一刻前送到的,时间正好,嘿嘿嘿。” “看来蒋指挥使这次还算顺利,大风雪天也只是比正常时候慢了一天的时间罢了。” 朱元璋站起身来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 优哉游哉地打开了手里的情报:“嗯,小狼崽子搞出来的那什么发布会,无烟煤……都和翠茗楼的消息大差不差,第十期报纸咱也看过了……” 朱元璋匆匆撇了一眼內容,把一些自己已经知道的情报放在了一边,而后双眼微眯,目光停留在手上剩下的情报上:“让咱看看这群骄兵悍將,如今是何情形。” 对於蓝玉等人的监控暗线,毕竟已经通过蒋瓛交到朱允熥的手上去了,所以朱元璋没有特別吩咐的情况下,蒋瓛也不会去轻易动那些线,以免引起朱元璋的怀疑。 而朱元璋知道淮西勛贵能安生一阵。 也一直没有管他们。 现在朱允熥把事情越搞越大了,朱元璋开始筹谋算计起来,这才重新把关注点放到了他们身上。 他安静地坐在炉子旁边。 沉吟著將这份旁人都不可能得到的情报消息细看了一遍,隨后下眼瞼微颤,目光凝沉地道:“果然开始有些坐不住了啊……欲望只会越来越大,填得了一时,填不了一世,了十两银子想一百两,了一百两银子想一千两……暴发户就这样!” 朱元璋蹙著眉轻嘆了一口气: “现在不少人已经开始在自己府上口出怨言了,也开始跃跃欲试起来了,虽然目前来说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行动,但这群人的胆子大得很!如今更是仗著自己一份所谓的“从龙之功”,仗著小狼崽子不得不依靠著他们……” “从前那些低劣行径死灰復燃……只是时间问题。” 虽然心里对这种情况也算是早有了些预料。 可是当真正看到情报上的情形之时,朱元璋好不容易放鬆许多的心,不由再次凝重了起来。 他顺手把手里的这张情报丟进面前的火炉里,宣纸迅速燃烧,发出火光,倒映在同的瞳孔之中,显得他的眸子格外深沉幽远。 “小狼崽子这次还能有什么招儿?”朱元璋满是不放心的样子,出神地呢喃道。 虽然担忧,可声音里,还带著几分期待之意。 脑海中则是回想著那一晚上,自己隱匿在龙榻之上,静静地看著的……那个以一己之力撬动多方势力的小子。 他的確很期待。 毕竟他亲眼看过自家大孙那副运筹帷幄的样子。 “想来……他不可能完全没有法子的才对!”朱元璋都不明白,虽然自己想了很多、很久,都想不出朱允熥有什么可行的破局之法,可自己就是有一种莫名的自信。 顿了顿,他笑著深吸了一口气。 道:“罢了罢了,想要当这个皇帝,就得能处理好这些事情,咱担心什么,咱就在这里看著他!” 能当皇帝的人,当然不会是什么纠结彆扭的人。 况且他自己本身就为此做了许多准备,做好了自己亲自兜底的可能性,想想也就不那么担心了。 说罢,他乾脆直接把手里这一把不能给旁人瞧见的东西也丟进了炉子里,只留下了两份报纸,一份是应天府不久之前刚刚发售的第十期,他已经看过了,另外一份……则是从传媒司搞到的,第十一期內容。 “有这功夫,咱先把下一期的话本子看了。”朱元璋打开这一张连应天府都还没有发售的报纸,道。 …… 另外一边。 翠茗楼。 丘福离开私宅,便径直朝翠茗楼的方向赶了回去,回到翠茗楼,身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连这层雪都来不及抖掉,就直接衝进了朱棣所在的包间之內。 道衍和尚正缓缓抿著手里的茶水,慢悠悠地看著外面的读报先生、乱鬨鬨的顾客。 至於朱棣…… 即便他出去了这么长的时间,他回来的时候,竟然依旧看到自家王爷面上还有一丝心不在焉的忐忑之意,眼睛在看著外面的高台,却有些怔怔出神。 听到丘福推门而入的声音。 当即似是弹射一般,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抿了抿嘴唇问急切地问道:“如何?那个人是不是父皇?他就是父皇是不是!?” 徐妙锦和道衍和尚也隨后朝他看了过来。 丘福咽了口唾沫,先后看了三人一眼,深吸了一口气道:“回稟王爷、王妃,道衍师父,殿下之前的感觉和猜测的確没错,属下一路跟隨,那两人绕了路,走出去一段之后朝相反的方向走了,隨后跟著陛下手底下的人,掩人耳目地回了私宅。” 第376章 他得知道,他必须知道! 隨著丘福的话音落下。 包间之內的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睁大眼睛,当场愣住,里面安静得可怕,从窗口飘进来的读报声音、酒楼顾客的嘈杂议论声音……仿佛是从一个遥远的另界传来。 就连道衍和尚也陷入了一种完全失神的状態。 朱元璋掩人耳目地偷跑出来听报……这里面的信息量可就太大了!他还能掩著谁的耳目?只能是防著他们啊! 四个人面面相覷。 直到丘福身上积的雪都开始融化起来,朱棣才似乎是回过了神来,咽了口唾沫,失声道:“是……是父皇!本王就说那是父皇!父皇他……到底什么意思?” 虽然事实证明他那模糊的猜测是正確的,但他显然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连嘴唇都有些发白。 徐妙云也蹙著眉头,不敢置信地看著丘福確认道:“你確定你没有看错人,没有跟错人?” 丘福目光一凛。 篤然道:“这点自信属下还是有的。” 道衍和尚则是失神地长嘆了一口气:“他是亲眼看到有人在私宅外,隨著陛下手底下的人混进宅子里去的,能做这件事的哪儿可能是旁人?就是陛下无疑了。” 此刻,他也把这如同晴天霹雳般的消息给消化了,总算略微恢復了之前的冷静之態,只是再不可能和之前一样古井无波了…… 他双眼微眯,屈指以指节轻轻敲击了一下桌面,目光凝重地道:“陛下是我们最大的底牌,现在这张底牌,出现了我们完全没有想到的变化,那就必须重新考量了。” 此间几人都算不得凡俗,也立刻收拾了自己的心情,相互交换著眼神,各自点了点头。 朱棣道:“父皇他……在防著我们,可是他手里明明有让我们掣肘、让我们动不了他的底牌,而且只是出来看个报、酒楼喝喝茶而已,被我们知道了又如何?所以……父皇他……在防著我们什么?” 徐妙云也点头道:“不错!父皇若是堂堂正正出来逛街、听报便也罢了,如此行径反而似是“掩耳盗铃”,这里面必然藏著什么!” 她虽然更倾向於稳健派的。 可他很清楚这件事情取决於朱棣的態度和想法,只要朱棣还有这个心,她能做的,便只有尽力辅佐。 道衍和尚喝了口茶,道:“最反常的一点是……私宅里那位现在不应该正伤心著么?两个儿子刚刚死了这才没多久吧?他自己之前还在宅子里嚎啕大哭,这么快就有心情出来听报了?” 丘福这时候才脱下身上的氅袍抖了抖雪。 道:“而且陛下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过丝毫的行动,撇开之前的秦王、晋王被处以斩立决之事在外,有人大胆窃国,他洪武大帝放著这么大的事儿不管来听报?” 他想事情很多时候或许不像朱棣、道衍和尚他们那样全面细致,但现在把这件事情摆在檯面上讲,就算是他也已经觉察出来了一二分的不对劲——就算从前没见过朱元璋,这普天之下谁还没听说过洪武大帝的脾气? 几人说完,又各自沉默了下来。 因为这些问题,他们没一个能够想得通的——所有的不对劲、蹊蹺、怪异交织在一起,看起来是根本不可能出现的情况,偏偏又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沉默许久,道衍和尚才道:“想要弄清楚这里面的原因……王爷,只能是你了。” 朱棣咬了咬牙,没有说话,却点了点头。 他明白道衍和尚的话:自家老爹本就是一个谨慎到了极点的人,这次要不是因为自己那一种没来由的心悸感,同样不会发现自家老爹居然连出门都要防著自己,旁人是几乎不可能从他那里得到消息的,只有他这个亲儿子。 “本王会以关心父皇的身体为由,跪求面见父皇,只有见到了父皇,本王才有机会看出端倪。”朱棣目光坚定地道,一个能够固守北疆十年的人,一个在歷史上能成大事的人,並不缺这点狠劲。 徐妙云闻言,不由担心地道:“可是王爷,如今的天儿……正是冷的时候。”二人是年少走过来的夫妻,徐妙云自然难免担忧。 朱棣轻哼了一声:“天儿冷才好。” 自己老爹自己知道,他可以对大明天下间的所有人心肠硬,唯一的软心肠或许就是留给了他们这些儿子。 道衍和尚倒是没有多说什么。 只双手合十道:“殿下决心,常人所不能及。” 他平日里虽然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甚至能从他脸上看到几分悲天悯人的模样,可实际上却是不可多得的狠人,他向来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自己心里的目標。 私宅里那位的表现,实在显得太过诡异了,偏偏他又是当前的局面里最重要的一步。 若是不能探探清楚…… 下一步该走哪里,就连他都要举棋不定了。 朱棣也明白这个道理,把手里的报纸丟给徐妙云,一句多的话都没有再说,径直披上来时的大氅,也藏住自己的身形容顏,出了翠茗楼,朝私宅的方向匆匆而去。 冬日的寒风吹得她大氅下摆鼓动。 或许是天冷,朱棣莫名觉得身上一阵发寒。 …… “爹,你好些了吗?” “这都已经多少时日了?儿子心中实在担忧,儿已经失去过一次,曾日日痛心,万不愿再经歷第二次,纵是天不遂人愿,生者也不能太过沉湎。” “便是让儿子看上一眼,一眼都好。” 朱元璋所在的主院之中,房门紧闭,门前则是积了一层十分厚重的积雪,整个院子都是白皑皑一片,唯有从院子门到主屋门口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跪在主屋门口的朱棣显得格外打眼。 事情到如今这个场面,让他放弃显然不可能,野心不死便只会一扎根到更深的地方,他得知道自家老爹到底怎么了,他必须知道! 天上的雪还在纷纷扬扬地往下落著,掉在白皑皑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簌簌”声音。 万籟俱寂。 主屋之內,朱元璋正坐在暖烘烘的炭火面前,翘著二郎腿津津有味地看著手里这还没有被发布过的第十一期报纸,此刻面上神情微微一滯,不得不放下报纸。 蹙起眉头对陆威道:“这是老四又来了?打发了他去吧。咱现在先不见他。” 第377章 居安而思危 朱棣之前就一直想要赶紧攛掇朱元璋搞事情了,自然也是一天一趟地来的勤快,所以听到朱棣的声音,朱元璋其实並不那么意外。 陆威也点了点头,轻车熟路地径直走到了门口。 只是打开门却看到朱棣跪在雪地里……不由微微一愣,隨后只能赶紧小跑著上前,作势欲扶:“殿下,您这是在做什么?快些,微臣扶您起来先。” “眼下这天儿,可是最冷的时候,您乃是金尊玉贵之体,跪坏了,冻坏了可怎么好?” “您也知道,陛下近日心情不佳,只愿意自己一个人待著,微臣诸多劝慰,却也是没用。” “不过……那种事儿嘛,总需要些时日的,微臣会时时劝导陛下的,殿下您便放心吧。”给朱元璋遮掩这种事情,陆威早就已经做得轻车熟路了。 然而,朱棣却只是面沉如水地维持原状,丝毫没有要起来的意思:“若只是三五日时间便也罢了,可如今已经许多时日了,做爹的可以任性些,做儿子的却不能不孝,眼见著亲父伤神而坐视不理。” 儿子要见老爹,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在这一点上他的確一点不缺说法。 陆威见劝不动,只能作罢。 重新回到主屋之內,朱元璋约莫是听到了屋外的情况,此时已然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 陆威看著朱元璋面露难色:“陛下,燕王殿下跪在门前不肯起来,这可如何是好?”他能处理其他的事情,但朱元璋的亲儿子、堂堂亲王,他只能请示。 朱元璋目光落在被陆威关上的房门上。 抬脚往前踏出去一步。 他和陆威的確没有察觉到丘福的行踪,自然也不会知道朱棣现在是抱著怎样的心態来他跟前长跪的。 况且,他前头刚刚没了一个大儿子,不久之前连老二、老三也同时没了,对於朱棣这个老四,怎么可能不多一分的软心肠?再加上朱棣也是一个演技不差的主儿…… 朱元璋心里当然还是有心疼和动摇的。 可隨后却还是收了回来,暗嘆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老四……的確是个好孩子,可咱现在还是不能见他。”否则他也不至於那么费尽心思地避开朱棣的耳目。 顿了顿,他还是重新坐了下来,压著声音道:“把这扇窗户打开些。”这窗户稍稍打开一些,他这个位置便可以瞥到外面的情形。 虽然决心不出去了,可正如朱棣所料定的那样,洪武大帝唯一的软心肠是留给他的儿子们的。 看著陆威去开窗户,朱元璋也拧紧眉头大声道:“他乐意跪就让他跪去!!” 主屋外,朱棣听到朱元璋的声音,一颗心臟微微沉了一下,只是抬头便瞥见,主屋的一扇窗户动了动,开了一条缝儿,心臟顿时不由加快了些。 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眼神愈发坚定了不少。 阴沉的天穹上落下来的雪仿佛无穷无尽,在他身上都积了一层,把朱棣的鼻头都冻得有些发红。 …… 话分两头。 应天府,紫禁城。 隆冬时节,北平在下雪,应天府也在下雪,只不过雪落得不会那么凶,但南方的潮湿却会加重这场大雪的冷意,整个紫禁城都是一片银装素裹,充斥著肃穆、安静。 乾清宫之內倒是一片暖和。 烧著好几个炭盆,左右窗户都开了一小半通风,让空气显得並不那么闷人。 朱允熥从后院的方向回到前院,面上带著一阵满意的淡笑:“第一茬长出来的红薯更壮实些,连带著这第二茬的苗都长得更快更好。” 马三宝替朱允熥掸去身上的积雪,將他身上的大氅取下放在一边,面上也带著暖洋洋的笑意:“这后院的只是一小部分呢,御园里那一片也一样壮硕,等开春儿了,陛下可能收穫好大一堆呢!” “今年冬天虽下著雪,奴婢心里却时时都是暖和的。百姓更是暖和的,有好衣服穿,有好炭火烘,从前谁能想到有如今这日子,瑞雪兆丰年呢,明年的大明,也是越来越有盼头了。”马三宝道。 这话倒是也说到朱允熥的心坎儿上了。 一时连心情都更好了许多。 虽然知道后面还有一堆接著一堆的事情会等著他,不过这段时间算是他登基以来最轻鬆的一段时间了,之前紧赶慢赶等著红薯长大,等著廉价布料生產出来,等著无烟煤弄出来送到大明各大省、府、州、县。 还要时不时担心筹谋著,可谓是没有放鬆过。 现在这一桩桩一件件,也算是到位了,应天府的动荡平静了下来,耳根子都清净不少。 “对了,宋忠那边,高铝矾土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朱允熥看著马三宝,隨口问道。 处在这个位置上,只要还没有完全把大明皇朝给收拾好,他就不会忘记时时要居安而思危。 朱元璋考虑到的事情,他当然也考虑到了。 不过淮西勛贵的威胁,他早在老朱驾崩的那一天就考虑过,所以也一直在著手准备。 现在其他事情暂且尘埃落定。 大炼钢铁的事情,当然是要提上日程来了——工业四大原料之一,为了应对淮西勛贵所需的枪炮改良、武器生產,包括后面的蒸汽机,都是不可或缺的。 现在水力纺纱机、飞梭织布机已经差不多了,而且也已经开始在给大明皇朝科普下去,打预防针,这就是推动工业革命的第一步。 而想要筹备第二步的工厂、火车、舰船……乃至再往后的大航海时代,蒸汽机都必须先第一个弄出来——而这玩意儿的先决条件,就是钢铁!! 第378章 木质磺酸钠的多重作用 马三宝跟著朱允熥一起走到乾清宫的炭炉旁边,蹙眉略思索了片刻,道:“虽然目前还没有明確的奏疏递上来,不过奴婢记得几天前,宋指挥使和奴婢提过一嘴,说若是陛下问起,奴婢也可述说一二。” “几天前,宋指挥使说是收到了山西那边的消息。” “高铝矾土已经往应天府这边运送过来了,奴婢粗略估算下时间,这三两天的时间里,大批量的高铝矾土就该送到了。” 这件事情是跟著无烟煤的路子进行运送,本就不容易被人注意到,所以事情没办妥之前,宋忠也就没必要太频繁地上奏疏。 朱允熥点了点头:“朕约摸著此事也不难办,毕竟连具体山头都给他们指出来了,山头上挖点东西送过来,再简单不过。”这个速度也在他的估算之內,所以今天才想起来问了一嘴。 他看著炭盆里烧得正旺的红罗炭,挑了挑眉,轻声呢喃自语道:“高铝矾土到了,就可以开始著手煅烧高铝矾土的熟料了……获得熟料过后……” 说到这里,朱允熥顿了下来,目光一凝,隨手拿起旁边的火钳有意无意地拨弄著炉子里的木炭,似是陷入了回忆与沉思之中。 片刻后才道:“熟料,制砖……粘合剂就需要用上了,那就是……木质磺酸钠。” 耐火砖最常用的粘合剂,乃是木质磺酸钠。 木质素磺酸钠是一种天然高分子聚合物,主要通过磺化改性木质素来製备,至於木质素,则广泛存在於植物细胞壁中,在自然界中其实是很好获得的。 只需要將以木材、竹子等生物质资源为原料,將其破碎成木屑或竹片,並进行乾燥处理,然后將木屑或竹片浸泡在碱性溶液中,加热搅拌一定时间后进行过滤,就能得到木质素溶液了。 接著將溶液与硫酸进行磺化反应,生成木质素磺酸盐,再加入碳酸钠或氢氧化钠一类的无机盐,就可以析出木质素磺酸盐了。 其中的碱性溶液、硫酸、无机盐……等等。 若是在之前,製备条件还是略显捉襟见肘的。 不过现在炼丹司都已经成立了那么长时间了,又云集了这个时代最接近现代化学的一批人,足够朱允熥把初高中等一些基础的化学概念给他们讲通。 简而言之。 牛马们已经基本可以胜任他需要的岗位职能了! 四盐三酸两碱的製备都已经不是什么难题,区区一个碱性溶液自然不在话下。 这所谓的木质磺酸钠交给他们来弄,专业十分对口。 朱允熥似是顺带著又想起来什么其他的事情一般,因为沉思而略显迷离的目光重新聚焦起来,微微一亮,嘴角也噙起一抹淡笑。 他把手里的火钳往旁边隨意一丟,站起身来道:“刚好,这木质磺酸钠的作用,可不仅仅是用作耐火砖的粘合剂,或者说……作为耐火砖的粘合剂,只是这玩意儿最微不足道的作用罢了。” “三宝,朕得去炼丹司走一趟。” 木质磺酸钠最大的作用,其实乃是作为水泥、混凝土的减水剂,不仅能够大幅提供改善水泥、混凝土的流动性和可塑性,而且可大大降低有害孔隙,明显增强抗压强度! 此次无烟煤比预计之內的要短缺许多,一来是洗煤速度的影响,二来则是运输。 运输有二——四通八达的马路、方便快速的铁路。 铁路要安排,马路自然也要安排。正所谓:要想富,先修路——到哪里都是这个硬道理。 这个冬天已经算是差不多可以熬过去了,等到了来年开春,人力会比往常多上许多,可不就能用上了么? 现在开始让炼丹司大量准备木质磺酸钠。 就正是时候了。 “是!陛下,奴婢马上安排。”马三宝还是一如既往地听不懂自家主子在嘀嘀咕咕念叨什么,但他看得懂自家主子的神情和目光。 面上应声,心中则是微微一跳,暗道:“陛下这是……又要捣鼓出什么好东西来了?” 心中正这么想著的时候,便听身边的朱允熥缓缓问道:“三宝,朕看你刚刚似乎想要说什么?” 马三宝眉头一跳。 目光不由凝重了一些,面上神色显得有些犹豫和踟躕,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道:“的確有事。前头陛下忙著想要看看奴婢照料的番薯藤,回到前殿过后,陛下又问起高铝矾土,似是一直在琢磨事情,奴婢也就没机会说。” 朱允熥也正是注意到了这一点。 这才问了一嘴。 不过看马三宝这副神情,显然不是太妙的事儿,他轻笑了一声,道:“怎么?不是好事儿?” 既然坐得这个位置,他就早已做好了面对和处理一切的准备,好的、不好的、麻烦的、头疼的……此刻自然不会因为马三宝的目光神情而影响半分。 马三宝先是走到门口,和外面的小太监打了声招呼。 隨后才再次回到朱允熥身边。 道:“回稟陛下。是无烟煤售卖的情况……似乎出了些问题。”马三宝面上露出一抹为难之色,道。他跟朱允熥从来是一条心的,自然希望朱允熥安排的一切都能顺顺噹噹,但凡有所问题,他或许比朱允熥还要揪心。 “直说。”朱允熥挑眉道。 马三宝也知道自家主子的性子,雷厉风行,从来不喜欢拖拖拉拉,便抿了抿嘴唇,直接开口道: “无烟煤是个好东西,人人都知道这是好东西,仅仅是木炭十分之一的价格,便能获得几乎和木炭相同的燃烧效果……自然谁都愿意要。” “所以现在……有人看准了无烟煤的好处,想要从中进行牟利。根据下面的人匯报,有人会以一个相对高的价格,从穷苦百姓手里购买廉价布料,再以廉价布料为凭证,购买无烟煤,或是囤积,或是高价售卖。” “也有人直接在买到了无烟煤的百姓手里收购廉价布料,从事牟利的活动。” “此事……似乎已然违背了陛下弄出无烟煤来的初衷。可若要著手整治,一时似乎又有些无从下手。” 第379章 事情的多面性和可变性 马三宝说完,不由紧蹙起眉头,面露愁色。 他是最知道自家主子为了此事筹谋了多久、多深远的,更是亲眼看著自家主子忍辱负重地背负著诸多的骂名和委屈,才终於能將此事公之於眾。 此刻事情却出了超出设想范围之外的变故。 马三宝心里当然不好受。 然而。 当他话音落下,情绪有些低沉落寞的时候,却听到自家主子那一如既往的温润声音,反问道:“违背了朕弄出来无烟煤的初衷?违背了吗?” 这话倒是给马三宝干懵了:“啊?” “没有违背吗?” “陛下一直眼见著应天府百姓动盪不安,背负著骂名与责难,不就是为了这些无烟煤能落到穷苦百姓的手里,如今却並非如此……” 马三宝在心里嘀咕著,完全没想明白朱允熥这话。 不过下一刻,他依旧像是心里放下了一颗大石头一样,凝沉的面色缓和过来,鬆了一口气。 不为別的——这事儿的確是大事,可陛下丝毫没有把这事儿当做大事,那此事就算是天塌下来了都算不得大事!——这几乎已经成了马三宝一个下意识的判断標准。 “所以……陛下对此事也早有解法了?”马三宝目光期待且好奇地开口问道。 朱允熥轻笑了一声,以一副极度放鬆的姿態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道:“解法?哪儿还需要什么解法?这就不是个问题。” “奴婢愚钝。”马三宝一脸疑惑道,若是旁的事情,他倒是也不会多上任何一句嘴,只不过这无烟煤发售的事情,从发布会开始就是在他手上进行调度安排的,他不得不多了解和考虑些。 说话的同时。 马三宝也重新拿起朱允熥的大氅,准备给他再次披上,毕竟朱允熥马上还要出门一趟,摆驾炼丹司。 朱允熥神色淡然地任由马三宝给他披上大氅。 一边缓缓开口道: “三宝啊,你要记住,一件事情,是永远具有多面性和可变性的,全国售卖无烟煤也一样。” “利用无烟煤牟利的商人,固然是看到了其中巨大的利润,他们想要获得无烟煤,就需要用比朝廷更高的价格去百姓手里购买廉价布料和无烟煤,或许是三倍、四倍、五倍的价格……之后再在这个基础上加价卖给那些出得起更高价格的人,以此牟利。” “但那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廉价布料也好、无烟煤也罢,对於一些百姓来说,会认为这是冬日里关乎性命的,性命之下,什么钱財都比不了,那旁人加价百倍他们都不会卖。” “但这不一定是所有百姓眼里的价值。” “因为有的百姓更缺其他的东西,或许是粮食、也或许是修缮屋子增加御寒能力……” “这种情况下,当有人愿意加价购买他们手里的布料或是无烟煤的时候,他们才会愿意卖掉,商人的確从中牟利了,可这些卖掉布料和无烟煤的百姓也获得了更多的资金钱財,他们可以用这些额外获取的钱財,去买粮食、去修缮房屋……等等等等。” “如此一合计下来……” “缺少御寒衣物、缺少取暖手段的、缺粮食的、屋子坏到完全无法御寒的……所有人都得到了最需要的东西,这不就是最好的结果么?” “至於一小部分要钱不要命的……朕能铺好的路都已经给他们铺好了,若是自己都想不明白怎么保命,那也是他们自己选的。” 一番话说完,马三宝也给他把身上的衣袍大氅给穿戴整理整齐,后退了一步,瞬间露出一脸恍然大悟的神色:“所有人都得到了最需要的东西……所以……没有解法就是最好的解法!!” 朱允熥挑了挑眉:“那些商贾愿意出大价钱去百姓手上买布料、买无烟煤,给他们提供资金去获得他们最需要的东西,朕有什么好阻止的。” “陛下圣明!果真才智无双!”马三宝瞪大眼睛惊嘆道,“事情的多面性和可变性,奴婢听闻此事,只会想到陛下一番心思旁逸斜出,无烟煤落不到百姓手里去,却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角度!” 朱允熥面上带著淡笑,道:“正常的买卖,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放任市场自由发展、选择往往能获取最大的社会整体效率。” “你需要处理的,只有那些打主意从百姓手里抢东西的人,每个百姓的无烟煤配给份额並不算太高。” “想要成规模地从中谋取利润,如果靠的是“抢”这个手段,就一定会涉及到大规模的百姓遭难,此事多留心调查,是不难发现的。” “一旦发现了这种事情,菜市口是个好去处。” 朱允熥的声音依旧温润,语气也很是平静。 可在这平静温润的声音里,马三宝却听出了凛然的浓厚杀意,顿时不由背脊一凉。 这个时代可不像后世。 许多人是不把老百姓当人的,朱允熥想要把这一点扭过来,就必须用重典! 隨后,马三宝才目光一凛,篤然道:“奴婢明白该怎么办了,多谢陛下指点。” 朱允熥的杀意和狠劲固然足够让他心悸。 可他也十分明白,这事情就该这么去办,留下有好处的交易,剪除杜绝那些不合理的东西! 这时候。 仪鑾和轿輦似乎也已经准备好了。 外面传来小太监尖细的声音:“启稟陛下,龙輦仪仗皆已备好,请陛下起身上轿。”正是马三宝之前就已吩咐好了下面的人准备的仪仗轿輦。 朱允熥甩了甩身上的大氅袖袍,道:“刚好,得去炼丹司走一趟了,走吧。” 马三宝当即伸手虚引应声道:“陛下请。” 一片银装素裹的紫禁城之內,寂静、安然,只有一队儼然有素的仪仗队在龙驤卫和虎驤卫的簇拥下,自乾清宫朝炼丹司的方向缓缓而行…… 第380章 变革,一定是整个社会的变迁 紫禁城,炼丹司。 “成了成了,快些试试效果看看!” “早准备好了,这块绸布上的油污、灰尘……都十分多,赶紧用陛下说的这个什么……噢,肥皂洗来看看。” “我倒是极想看看,用油脂、碳酸钠……將製作胰子的配方简单修改,就能生產去污能力远比胰子要强得多的东西?单看卖相也好看多了。” “嚯!还真是!洗得十分乾净,我的手方才沾了一手的油,稍微洗洗就完全没了!碳酸钠……陛下在上课的时候隨意提一嘴的东西,竟有如此妙用!” “还得是张道友听得仔细,之前上课的是时候,贫道都没太注意过。” “……” 炼丹司,从一开始就不如其名,说起是个化工生產的源头还差不多,现在朱允熥已经把许多基础化学知识与原理教给了他们,这些人当然要做他们该做的事了。 此刻,聚集在炼丹司院子里,显得有些嘈杂哄闹的人,正是张宇清、马瑞、袁珙、刘渊然……等等威望深重的道家名宿、炼丹大师。 只不过这群在外面哪儿哪儿都要被尊称为一句“仙师”的人,在这里却是一脸惊奇地蹲在地上,围著看一块被搓洗的布料、刚刚洗净油污的双手。 不知道的,说不定还要以为他们是蹲在街角看什么热闹的大爷、老头,便是连大雪也浇不灭他们的热情。 正当眾人惊嘆的时候,便听到大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响:“陛下驾到!!” 听到这个声音。 眾人当即抬起头来,面上露出激动、欣喜、以及崇敬之意,道:“陛下驾到了?” 说话的同时,几人纷纷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袍,肃然整齐列成一排,微躬著身体等待。 很快,便见到了那个俊美年轻的面孔。 当即齐齐拱手躬身:“弟子等,见过陛下!!”他们的目光之中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恭敬、崇拜、乃至孺慕 明明是所谓德高望重的道家“名宿”、“仙师”,一个个没有六七十也有四五十的年龄,此刻却像是一个个年轻晚辈看到了长者一般! 这种敬意的眼神。 绝非是所谓的地位、皇权能够带来的。 只有真心的敬仰、佩服,才能让人如此! 说到底,对於张宇清、刘渊然等人来说,现在的朱允熥带给他们的震撼,已经不知有多少了,无数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化学基础原理,早已经直接打碎了他们原本的认知和世界观。 在他们眼里,朱允熥就是古希腊掌管化学的神。是他们从心底认可的“师父”,是给他们传道受业解惑的“长者”,无关乎年龄。 “不必多礼。”朱允熥不以为意地道。 眾人直起身来,眼神里充斥著对知识的渴望,纷纷目目光灼灼地看著朱允熥,开口道: “陛下今日驾到,可是要授课?” “说起来陛下今日也来的正巧!” “之前陛下在授课之时提到过一嘴碳酸钠的应用,说是可以製造出比胰子好用的多的“肥皂”,弟子等自己摸索著,今日刚有了结果呢!” “是啊陛下,我们刚刚才试过,效果极好!” “……” 提起肥皂,一群道教大佬顿时像是献宝一样,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哪儿还有什么高人风范? 朱允熥朝眾人身旁瞥了一眼。 嘴角噙起一抹淡笑,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肥皂?朕看到了,成品的確有几分模样了。” 他挑了挑眉,在心中暗道:“不愧是化工行业最优秀的牛马啊!都已经渐渐成长为成熟的牛马了!” 当化工发展的基础已然初步具备,很多东西其实也可以著手弄起来,譬如说这肥皂,看似不起眼,但实际上的作用却是极大的——杀菌消毒、清洁、提高国民整体卫生条件……等等等等。 所以朱允熥这才会在上课的时候隨口提起。 或者说,开始著手生產肥皂,本就在他的计划之中。 虽然以现在百姓的水平,要消费肥皂这种东西是不可能的,却也可以在上层的达官贵人之中先一步进行售卖,一来可以是一笔不菲的收入,二来则是在为这东西的国民化推广做铺垫。 甚至其中的第二点。 才是重中之重。 毕竟在一般百姓眼里,肥皂这种东西跟无烟煤、廉价布料相比,是完全没有任何可比性的——一个关乎性命根本,另一个则完全可有可无。 百姓並不在意的东西,开多少发布会都无济於事,推广无烟煤的方法不可能复製到肥皂上去,自然也根本不可能和前世看到的一些小说里那样,出现“一经发售,人人抢购,供不应求”的情形。 就像二十世纪后半叶。 我国大部分地区的卫生条件其实都是很差的,也就是国家不遗余力地进行推广、发行鼓励政策,搞了好多年,才终於把老百姓的观念给扭转、提升起来。 而这小小的肥皂,实际上又能极大提高百姓的生存率,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感染、疾病等等,换句话说:进一步加快大明人口的攀升。 至於成本和消费能力的问题。 后续生產力的提升是必然的,碳酸钠作为化工原料必然会大量生產、原料中所需的油脂,也一定会在朱允熥有意推动工业革命、机械化的过程中,油脂不再只有猪油等动物油,隨之出现成本下降。 不过朱允熥倒是没想到。 炼丹司这群人本来就是人中翘楚,思维、见识、探索力、执行力……都比普通人要强许多,竟是根据他上课时候隨口提过的几句,直接一通捣鼓就把肥皂捣鼓出来了。 或者说。 很多时候甚至不需要朱允熥来安排。 这群最接近现代化学的人自己就会动手尝试实验。 这才是他一直在设法把后世那些基础学科:数学、化学、物理、生物、医药……等诸多概念引入到这个时代的真正原因——人多力量大啊!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啊! 就算朱允熥的脑子再强大。 也不可能凭藉一己之力把所有东西搬上来。 变革,永远不可能因为一个人而掀起,一定是整个社会的变迁、无数人的智慧、灵感、才能整合在一起引起的质变! 就像歷史上欧洲发生的工业革命,也从来不是因为什么发明的蒸汽机、纺纱机、织布机的人,而是十八世纪到十九世纪各行各业的所有从业者共同完成。 而朱允熥能做的,正在做的,就是推动,加速。 第381章 淮西勛贵的异动 看著眾人旁边的“肥皂”,朱允熥思索了片刻,乾脆顺势道:“很好,接下来,你们可以继续安排,大批量生產这种肥皂了。” 这也只是第一步。 有一就有二,往后的炼丹司,甚至都可以慢慢开始脱手,让他们在完成自己需求的同时,內部自己研究探索了,说不得便能带来更大的惊喜。 “是!陛下!”眾人当即齐齐应声道。 站在最边上的刘渊然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看向朱允熥,目光诚恳地问道:“陛下难得来炼丹司,不知是为授课,还是另有吩咐?” 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们前脚刚刚捣捣鼓出“肥皂”,朱允熥后脚就到了,就算消息再灵通、耳目再明,也不可能这么快,显然只能是为了其他的事儿。 朱允熥挑了挑眉,单刀直入地道:“今日不为授课。而是还有另外一物需要炼丹司大批量生產。” 牛马已然大成,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炼丹司的眾人自然对朱允熥的小盘算是一无所知的,在他们眼里,没有如今这位英明睿智的少帝,自己只怕一辈子都只能在矇昧无知之中度过,甚至可能因为嗑药而短命早死呢! 此时朱允熥有要求。 眾人自是无有不从,当即肃然道:“但请陛下吩咐,贫道必定竭尽全力。” 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道:“这种东西,叫木质素磺酸钠,製作方法以你们如今的能力、认知和见识是不难的:以木材、竹子等生物质资源为原料,將其破碎成木屑或竹片……” 朱允熥简单地將木质素磺酸钠的製作方法给他们讲了一遍,对於这些他隨口提一句就自己捣鼓出肥皂的好学生来说,本来不需要过多其他的解释。 事实也正如他所预料。 隨著朱允熥温润的声音缓缓响起。 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看著他,目光灼灼,都恨不得將朱允熥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待他说完话音落下,不少人便双眼微眯点了点头。 显然心中已经有了不小的成算。 而靠右边的张宇清则似乎有点什么想法,抿了抿嘴唇,纠结了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发问:“既然是陛下想要的东西,想来必然是顶好的东西,敢问陛下,弟子可有资格得知此物的妙用?” 他们虽都自称弟子,与朱允熥也的確有师徒之实,可没人会忘记这个平日里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少年,乃是连先皇洪武大帝的祖训都可以轻易违背,自家两个亲叔叔可以眼睛不眨一下地砍了脑袋。 此时自然无人敢逾越分毫,问话都格外谨慎。 哪怕是道教正一派掌教的弟弟,下一任掌教候选的张宇清,也是如此。 所以朱允熥也並未有什么不快,只是淡淡地道:“你们只管生產,日后自有知晓之时。” 炼钢铁、搞枪炮、基建、水泥……这怎么可能为他人做知晓? 不过大家都是聪明人,也知道分寸。 朱允熥也並不需要解释什么原因,往后便再无一人敢多说一句只齐齐应声道:“弟子明白了。” …… 应天府,凉国公府。 这些日子以来,大雪一直纷纷飞飞地下著,让处在南方的应天府空气格外寒冷。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不过这份冷意,对今年的百姓来说格外好受——廉价布料,免费发放的无烟煤,缺少粮食、房屋太破烂的,也可以选择与商贾交易,把自家条件改善一番。 无论是应天府城內,还是郊外乃至更周边的地区。 即便在大冬天里,竟也是一副欣欣向荣之態。 这种变化。 落在了每一个百姓的眼里和心里。 当然也落在了以蓝玉为首的淮西勛贵一党人眼里。 凉国公府里照例摆了个热气腾腾的烫锅子,蓝玉等淮西勛贵再次齐聚一堂,涮著牛肉吃得极香。 却有人吃了口牛肉,看向蓝玉道:“凉国公,有句话,末將倒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话?直说!咱这些刀头舔血的,谁还讲究弯弯绕绕的啊?”蓝玉一口把桌上的酒倒进腹中,不以为意地夹著块牛肉在热锅子里烫著,道。 “最近这应天府……当真是安静祥和啊。” “这是自然!他们之前闹得厉害,可陛下却免费给他们发放了无烟煤,陛下之前还送了好些到咱各自的府上来,这无烟煤,还怪好用的嘞。”蓝玉把牛肉放进嘴里,道。 “但若是……这无烟煤能以正常价格在市场上售卖,或者说,稍微低於普通木炭的价格进行售卖,那这生意得多好做,钱得多好赚啊!” “陛下在应天府范围內外免费发放,在旁的地方又只卖十分之一……简直太过贤明了些。” 此话一出,桌子上热闹的氛围顿时如同潮水一般退去,所有人似乎都齐齐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整个桌面上都瞬间安静了下来…… 显然,隨著无烟煤的发布和发售。 这个问题几乎縈绕在所有淮西武將的心里就——一个愿意牺牲自己巨大利益,来让百姓安定,让百姓免受苦难的人,当真会乐意看著他们干那些不太光彩的事儿? 只是碍於蓝玉、常升和朱允熥的特殊关係。 所以一直都没人把这件事情摆到檯面上来提。 如今竟有人借著酒劲儿说了出来,其他人哪儿还有什么心思涮锅子? 一时之间,整个凉国公府大厅之內,只剩下锅子里的汤汁翻滚的声音,所有人也似是被定住了…… 第382章 各怀心思,山雨欲来 听著锅子里滚烫的沸腾声。 坐在蓝玉旁边的常升,以及混跡在这群人里却一直在担心著此事发生的张温,顿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暗道:“这一天……果然还是来了!” 常升面上极力维持著正常的表情,一双眼珠子却有些不太自然地转了转。 和其他人不一样,当今少帝朱允熥是他姐姐唯一留存在世的儿子,是他嫡亲的外甥,他万不可能去拆这个台! 不过他也知道,现在自己绝对不能暴露出不一样的立场,否则自己就危了,或者说,想要帮一帮那孤身一人的可怜外甥就没机会了…… “允熥他……从小就可怜,出生就没了娘亲,在吕氏的欺凌下一个人孤零零长大,好不容易抓住了机会登上了皇位,现下里似乎又是孤身一人了……” “旁人能算计他,我不能丟下他不管!” 不错,在他眼珠子转动的一瞬间,常升的心里也做出了决定——告密!!——那些被许诺出来的所谓利益固然巨大、固然诱人,但对他来说,自己怎能为了那些东西,和外人一个立场,把自家嫡亲外甥逼到绝路去! 想到这些,常升暗暗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保持镇定——对於其他人来说,此刻最在意的,一个是蓝玉的態度,另外一个就是他常升的態度。 他自然不能露了一丝破绽。 与此同时。 也没人注意到,会寧侯张温的下眼瞼也微微颤动了一下,眸子深邃,若有所思。 “咕嘟……” “咕嘟咕嘟……” 席间眾人各怀心思,时间隨著汤汁沸腾的声音缓缓流逝,好长一阵子都没有一个人说任何的话。 也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 先前借著酒劲儿不知觉把话说出来的鹤庆候张翼这才意识到气氛不太对劲,顿时一个激灵,酒劲儿都似是醒了不少,倒吸了一口冷气,给了自己一个逼兜:“瞧我这张嘴!酒吃多了净说些胡话!诸位莫要在意……莫要在意!凉国公,你就当咱嘴欠的!” 之前为什么对此隱而不发? 还不是因为蓝玉和常升的关係么? 现在他也怕,虽然话是说出来了,可总还得往回收一收——他们是武將、是莽夫,但不是傻子。 “来来来!喝著吃著!吃著喝著!”鹤庆候张翼重新拿起筷子往锅子里一捞,捞出了块牛肉丟进嘴里。 其他眾人也各自对视著交换了一个眼神。 面上挤出笑意,几乎是不约而同一般,举杯子的举杯子,动筷子的动筷子,各自嘻嘻哈哈道: “就是!说什么胡话!吃锅子要紧!” “来!喝!凉国公府上的酒哪儿有孬的?有这功夫多喝几杯比什么都富余!哈哈哈哈哈哈哈!” “嗯!今天这牛肉真不错!新鲜!” “……” 一时之间,桌子上的气氛再次热烈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似乎只是时间莫名其妙地静止定格了一段时间,然后又有人重新拨动了时间的进程。 只是觥筹交错之间。 景川侯曹震、鹤庆候张翼、舳艫候朱寿……等几大侯爵,以及一些其他位高权重的军中大將,皆是心照不宣地交换著眼神。 不为別的心照不宣。 而是他们知道,眼下的场面虽然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但他们心里都在嘀咕的事情已经被摆到檯面上来了,这就不可能收回去! 无论是凉国公还是开国公,都必须考虑此事。 而他们摆出这副什么都没发生、气氛热烈的样子,实际上就是在等著蓝玉和常升的態度! 若是蓝玉和常升也都在意这件事,那他们就稳了。 若是蓝玉和常升还是选择坚定地站在当今新帝的身后,凭这里其他人的分量,还是不足以隨便乱来的,而他们……还真的只能当今天这事儿没发生过! 假意的推杯换盏之间。 眾人都注意到,蓝玉的脸色是沉下来的,举著酒杯的右手更是从来就没有放下来过,面有犹豫之色,显然在想著什么、思虑著什么。 至於他们格外在意的另外一个人,当今新帝的亲舅舅开国公常升,看起来则像是没有什么主意的样子,只偏头看著沉默的蓝玉,约莫是在等著对方的答案。 就这样。 几杯酒的时间过后。 蓝玉站起身来,沉声道:“今日府上还有要事要处理,你们各自都先回吧。” 眾人再次默契地放下了手里的碗筷、酒杯,面上虽保持著平常的样子,可眼神里隱隱出现了一抹雀跃。 他们明白,蓝玉虽然还没有表態,可是他明显犹豫了,也並未第一时间就严词拒绝!此时叫他们离开,只不过是心里还没有完全拿定主意罢了。 但这並不要紧。 因为他们已经知道蓝玉並不是绝对的坚决,那就足够了——贪念是个无底洞,他们自己就贪心,所以他们自己最知道!有今天这个事情作为引子,蓝玉心里终究会有所抉择,遵从自己的內心。 隔了两个备份的外甥孙,纵然还是会有那么些亲情羈绊在,但一般来说对不会深到放弃自己本能得到的利益。 至於常升,他是个小辈,一向依附於蓝玉这个舅舅,没多少自己的主见和决定,刚才也是一样。再说了,如今掌握著最大话语权的也不是他常升,而是蓝玉。 “既然如此,那咱就先不叨扰了。” “那俺也先回府去了!改日再来凉国公府喝酒!” “我跟老曹一道的,一起一起。” “暂且告辞!” “……” 短暂的沉默过后,眾人纷纷先后站了起来,朝蓝玉抱拳,告辞离去。 凉国公府的厅堂之內,再次变得安静下来。 只剩下一桌子的残羹剩炙,锅子里的汤汁依旧在“咕嘟咕嘟”地沸腾著,只剩下坐在主位之上的蓝玉,他身边的常升,以及…… 会寧侯张温。 蓝玉面色凝沉地放下手里的酒杯,双眼微眯,蹙著眉头看向张温,冷声问道:“张温?所有人都走了,你留在这儿干嘛?” 第383章 春风吹又生,他们会试探!! 没错,眾人各自稀稀拉拉退席,此刻除了蓝玉和常升这甥舅俩,就张温一个外人了。 蓝玉的眸子里似乎有千军万马,看向张温的眼神里带著无比凌厉之意。 正如眾人所看到的那样。 蓝玉心里的確是犹豫的、是纠结的。 他当然贪,这种贪就是洪武大帝之威都压不下来,又怎么可能因为一个侄女的儿子就完全摒弃收敛?他支持朱允熥、一直无条件地给朱允熥当代喷,真是仅仅因为朱允熥是他的外甥孙?——这个可以是原因之一,但更大的內在动因,一定是朱允熥给出来的那些承诺。 否则,凭藉一个隔了两个辈分的甥舅关係都能这么牢靠,从古至今各大皇朝的父子相残、手足相残的惨案一个都不会有! 面对蓝玉的凌厉目光,张温下眼瞼微颤了一下,但还是站起身来,抱拳道:“留在这里,想给凉国公献上一计。” 听到他这话。 无论是蓝玉还是常升,一时间都有些不明所以。 蓝玉直接开口问道:“是献上一计?咱蓝玉都不知道,有什么事情需要人献计的?” 张温目光一定,看著蓝玉道:“凉国公心里拿不定主意,是要应了鹤庆候方才所说的话?还是不拆了咱当今陛陛下现在的台子?凉国公想必看得出来,他们都在等您一句话呢。只是凉国公您,终究是陛下的亲舅姥爷不是?” 张温当然没有看错。 隔了两个辈分的甥舅关係固然不牢靠。但还是能在一定程度上对蓝玉有影响,这正是他纠结的癥结所在,不然以他那“因为自己人没给他开城门,就对著自己的地盘攻城”的暴脾气,早掀桌了。 蓝玉被人说中心中所想。 顿时一阵恼怒。 当场双手一抬,把面前的桌子真给掀了,上面的锅子、碗筷,乒桌球乓地砸了一地。 蓝玉指著张温,怒斥道:“好你个张温!打仗的时候就喜欢算计这个、算计那个,现在没仗可打了,就算计到咱蓝玉头上来了!?” 张温心头一紧,咽了口唾沫,差点绷不住。这可是如今的大明最大的杀胚,他一动怒,谁顶得住? 但他还是强自保持镇定,双手抱拳,微微躬身,目光却颇为篤然地道:“我有两全之计,不知凉国公、开国公可愿意一听?” 听到他这话,旁边的常升面上神情似有意动。 立刻趁著蓝玉发脾气之前,抢先道:“舅舅,不如我们先听听他想说什么?” 大家都是一党的,就算他年轻,也知道这个张温素来是个主意多的,这时候站出来,想必不会无的放矢。 听到常升这么说。 蓝玉咬著牙齿,两边腮帮子鼓了鼓,终究还是一掀衣袍再次坐了下来,冷声道:“两全之计?” 张温这才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抿了抿嘴唇缓解了一下自己的紧张,道:“陛下之前曾给过我等巨大的承诺,此乃陛下当著先帝尸身,指著先帝的灵位所说……现在有衝突和矛盾的,只不过因为陛下放弃了他本可以得到的巨大利益,把这份利益让给了天下百姓,如此做法与他之前的承诺相悖,然而……” “是否真的相悖,我们都还不能確定。” “或许,陛下也只是为了稳固大明天下?为了日后更好地兑现承诺也未可知?所以……凉国公其实不必做出太过过激的行为,只要能够確定陛下的態度即可。” 蓝玉沉吟思索了片刻。 目光一凛,看著张温道:“你他娘的这不是在废话么!咱也想知道陛下的態度,刚才这里所有的人,都想知道陛下的態度!关键是你怎么確定?” 见蓝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 张温一颗提著的心也算是放了下去,面上露出一抹淡笑道:“让別人去试探啊。凉国公您何必要出手?” 蓝玉和常升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一时都没明白张温这话是什么意思。 常升蹙眉疑惑道:“让別人去试探?何意?” 张温道:“鹤庆候张翼、景川侯曹震……隨便谁都行,刚才那话虽然是鹤庆候提出来的,可凉国公、开国公二位也看到了,其他人的表情可是一下子都不对了,说明其他人一直都十分在意此事,迟早会有人忍不住试探。” “尤其,方才鹤庆候提出此事的时候。” “无论是凉国公还是开国公,都未曾言辞激烈地反对,他们心里对您二位的態度其实就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想法了——您二位並非坚定无条件站在陛下身后。” “接下来,凉国公和开国公什么都不需要做。” “自会有人忍不住出手,重操旧业,试探陛下的態度,毕竟他们心里的疑影这阵风一旦吹起,那便是春风吹又生。” “等他们做了这些事儿,您看陛下如何处理不就成了?陛下若没有为了百姓而为难他们,便说明陛下还是记著当初这份承诺的。” “如此,凉国公和开国公既知晓陛下的態度,往后该得到的还能得到,又不会破坏与陛下之间的甥舅关係,此何尝不是两全之计耶?” “私自行动惹得陛下不快的事情,让旁人来便是。” 张温说完,朝蓝玉和常升二人挑了挑眉,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面上带著淡笑。 他知道,若是自己不加以干预,蓝玉只怕迟早是要动摇,甚至因为其他人的煽动而开始和如今奉天殿上那位少帝对著干的——可这样一来,好不容易好起来的大明或许又要平衡崩塌,出现无法预料的大內战?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藩王再次蠢蠢欲动?劳民伤財?这些都未可知。 至少张温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场面出现。当初跟著先帝打天下,为的不就是中原有一日能安定下来? 他知道贪婪和野心都是无底洞。 纵然依旧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如今的情势,但至少……他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內,先拖一拖!!! 第384章 死道友不死贫道 听到张温的话。 蓝玉沉默著思索起来,常升则是目光微微一亮,一颗悬著的心暂且放下来了些。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这位舅舅有多无法无天?一旦他开这个口子,就相当於他手底下那些心腹將领、义子们都会死灰復燃,而且比从前更厉害! 因为从前最大的限制,是有著绝对话语权和控制权的洪武大帝朱元璋,谁都得收著点、偷著来。 可现在是谁?朱允熥、新帝,靠著自己的好舅舅蓝玉、靠著淮西勛贵一党的坚定支持才坐上皇位的新帝。 这其中可谓是天差地別。 而这,必然要让朱允熥为难,以及引起好不容易被压下了心思的藩王异动。 “舅舅显然不可能为了允熥放弃一切,不过张温的说法……这件事情的根源癥结固然还存在,但至少可以让此事往后缓一缓,不治本,暂且治標!” 想到这里,常升心中一动,率先开口道:“舅舅,张温平常不声不响的,不过他刚刚说的这话的確有理,若是我们误会了允熥,贸然这么干,多伤感情?” “还不如让其他人当这个出头的。我们站在高岸上看允熥对此到底是什么態度,再做决定也不迟嘛。” 他立刻帮著张温拱火说话。 这倒是让张温有些意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积极帮自己劝说的常升,嘴角噙起一抹淡笑。 心中显然有了几分猜测: “开国公……倒是藏得不浅,要不是他如此急切地说的这话,我还一直以为他就是跟著凉国公后面走的,看来他刚刚,只是不想让我们这些人察觉他的態度罢了。” “也是,好歹是亲舅舅,常將军去得早,常家姐弟的感情本就非同一般,这是个好事儿。” 心中几个念头转过,张温心里大致便有了结论。 张温深吸了一口气,看向蓝玉问道:“凉国公以为此计如何?若是觉得还满意,还盼著凉国公提携提携呢,毕竟日后大明若是能彻底稳定下来,整个大明皇朝最有分量的人,只能是您了,只管您想做什么便可以做什么。” 他还在暗搓搓给蓝玉加料,同时也给自己找了个合理的藉口。 而对於蓝玉来说,张温一番话其实也不无道理,利益、权势固然还是第一位的,但是如果能有两全之法,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同时,保全这份甥舅情分……日后他就更能在大明,稳稳噹噹地一手遮天。 至於其他人…… 淮西勛贵虽然是一党的,可有句话也说得好啊:死道友不死贫道。 谁先坐不住了谁动手去! 而这种“先斩后奏,违背淮西勛贵与陛下默契”的人,日后他说不准还可以踩上一脚,加深和朱允熥之间的情分与默契! 两个人轮番劝说下。 蓝玉终究是收回了自己目光里的杀意,点了点头,反是朗声笑了起来,拍著张温的肩膀:“哈哈哈哈哈哈哈!张温啊张温,平日里你就不大爱说话,肚子里像是憋著什么坏似的,你果然憋了坏。” “凉国公这话说得,自古识时务者为俊杰嘛。”张温顺著他的话,笑著道。 蓝玉站起身来,道:“在明白该怎么做了!不过眼下桌子也掀了、锅子也洒了,吃是吃不成了,日后再找你吃更大的锅子!” 张温立刻抱拳一礼:“那我就先告辞了。” 说罢,便转身离开,走到了门口才暗暗鬆了口气。 而常升也是重新把一颗心揣了回去,同样抱拳告辞:“舅舅,那我也先回府去了。” 蓝玉之前的犹豫纠结被解了开来,心情似乎好了不少,笑著摆了摆手道:“回去吧,往后咱俩就该吃吃、该喝喝、该干嘛干嘛,別的不管。” 常升点头道:“好,我明白。” 说罢,也隨后离开了凉国公府。 出了凉国公府的大门,又往前走了好一阵儿,常升这才收起脸上的笑意,现出一阵肃穆凝沉之色,回头远远看了蓝玉的凉国公府一眼。 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暗道:“虽然张温一番话暂且把事情按下来了,但这始终不是什么长久之计,都是一样的人,有一个人开始蠢蠢欲动了,其他人或快或慢也一定会这样,舅舅也是——时间早晚罢了……” “得让允熥早有些防备了。”常升目光一凛,似是在心里做出了什么决定,低声道。 隨后並没有回他的开国公府。 而是走到秦淮河,径直畔钻进了一家画舫里去了。 …… 话分两头。 原本眾人如同以往一样,高高兴兴地到凉国公府吃一顿锅子、喝一顿好酒,许多人却没料到会突然发生这档子事儿,只能各怀心思地四散而去。 此时。 一辆去往鹤庆候府方向的马车里。 “舳艫候、怀远侯、普定侯,今天这事儿,你们怎么看?”沉默之间,鹤庆候张翼发话打破了沉寂。 此刻脸上虽然还带著红晕,可眼神清明,眸子里似有深意,半点没有什么之前那种迷离醉酒之態。 听到他这话。 普定侯陈桓、舳艫侯朱寿麵上,不约而同露出一抹恍然之色:“其实你没喝醉,刚刚说出那话也不是酒劲儿上头不小心吐露的,你故意的?” 不待张翼说什么。 一旁的怀远侯曹兴便笑著道:“这事儿吧,说不说的,其实都已经在大家的心里了,只是凉国公、开国公吧……说到底一个是陛下的舅舅、一个是舅姥爷,没人提这事儿,他们或许也不愿意去想。” “这时候当然得有人提一提才好不是?鹤庆候把这话说出来了,你们不高兴?” 舳艫候朱寿似乎又意识到了什么,看向曹兴道:“你们俩一早便通过气儿了?” 鹤庆候张翼和怀远侯曹兴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对朱寿的话不置可否,只笑著道:“现在咱们知道了,凉国公和开国公其实都是在意这件事的,你就说你们开心不开心,心里有底了没?” 朱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道:“开国公还是看凉国公的,凉国公脸色显然不好,没有说什么,只是因为心里还有些犹豫罢了,这不打紧,他必定不会放弃什么。” 鹤庆候张翼摊了摊手,道:“这不就结了么?现在说回正事,我在凤阳看上了十几个庄子,这些庄子今年的收成可好得很!再过不多时就要开春了,往后便是下种子长庄稼的好时候,咱哥几个分分?” 第385章 蠢蠢欲动,马上开春了! 听到张翼这话。 朱寿和陈桓算是彻底明白了过来:张翼何以这么著急?原来早就已经暗地里搓著手看上好肥肉了! “你这老小子!性子还挺急!”舳艫侯朱寿指著张翼,吐槽道,不过眸子里隱隱有些跃跃欲试之態。 算起来,从朱允熥登基到现在以来,都有四个多月的时间了。 之前人人手上都分了有那些价值连城的“先帝私藏、海外贡品”,他们的確也愿意乐得轻鬆。 只是人心是个无底洞,朱允熥那一箱子玻璃能填补得了一时,也填补不了一世,就是金山银山,也还有吃空的时候,这样一笔横財,说多也多,可是没有节制地起来,得也快。 就像后世那么多暴发户、巨额奖金获得者,可能一转眼很快又穷困潦倒起来一样,是得到的不够多吗?是得更多——眼下不少人其实就是如此——別忘了,他们本来就是一群搏命的暴发户。 而这段时间以来,那位给他们承诺的陛下,所做出来的一桩桩、一件件……很难不让人心中生疑。 再加上,现在在外的藩王之中,朱樉、朱棡这两个手里兵力不弱、影响力也不弱的藩王不仅被削藩了,人都直接脑袋搬家了,之前那种平衡便一下子弱了几分。 因此,几个月的时间下来,许多人自然而然开始惦记起来朱允熥给他们的那个承诺。 “哈哈哈哈哈哈!我急?朱寿,你眼睛都在冒光了,我觉得你可以先把你眼睛里的光收一收。” “怎么样?干不干?咱哥几个平分!”鹤庆侯张翼拍了拍胸脯,爽朗豪迈地道。 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普定侯陈桓却是微蹙著眉头,似有疑虑地道:“凉国公毕竟还什么都没有说?这是不是有些不太妥当?” 张翼摆了摆手道:“嗐!什么妥当不妥当的,咱刚刚不是说了么?再过不多久就要开春、往后是下种子长庄稼,不早点出手,损失多大啊?” 而与他早就通过气的怀远侯曹兴,也接著他的话茬儿道:“凉国公肯定听出了老张的意思,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凉国公自己也有意动?这事儿啊!他没有反对,那就是赞同!只差把心里那点犹豫琢磨明白罢了。” “要是你家外甥女儿的儿子跑过来,让你把名下的田庄財產放掉拱手送给旁人,你干不干?那不能够!” ”之前应天府新旧交替、动盪不安,而先帝是猝然离世,什么话都没有留下,当今陛下名分上没问题,可差了一分正经的传承、传位的旨意,总归差那么点意思,各大藩王也容易不服气,所以的確不是什么好时机。” “现在却不一样了,秦王、晋王的藩位都被取缔了,现下里只怕孟婆汤都下肚了,燕王自从陛下上位之后都颇为勤勉、从无异动,其他藩王看到秦王、晋王的下场,请安的奏疏都堆满了乾清宫的龙书案。” “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显然,怀远侯曹兴和鹤庆候张翼一样,早就打定了主意,尤其確认了蓝玉的態度之后,更没什么顾虑了。 而被拉上来的舳艫候朱寿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道:“现在和陛下登基那时候的確已经不一样了,现在的大名已经稳多了,不也正到了陛下兑现承诺的时候么?” “如果陛下真要为此惩处我们,那就意味著,陛下还真要当一个真正的贤君明主,贤君明主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凉国公会同意吗?” “此事,做得!” 舳艫侯朱寿心里显然也已经有了主意。 “哈哈哈哈哈!当然做得!” “我和老曹都已经想好了,我们直接出手吃下这十几个庄子先,要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当然最好,就算被发现了,也没什么,咱刚好可以看看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 “要是陛下不管这事儿,往后咱便没什么顾虑了。” “要是陛下真想管这事儿……陛下不让咱们吃,不愿意兑现当初的承诺,凉国公也不会答应啊!他带著咱们帮陛下坐稳这个位置,可不是为了看陛下当一个明君的。” 张翼话音落下。 曹兴和朱寿二人都交换了一个眼神,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都四五个月了,小半年时间呢!谁还有耐心一直等?” 说到这里,张翼的移动了一下自己的目光。 落在了旁边一直没怎么太说话的普定侯陈桓身上:“老陈,你今天怎么这么沉默寡言的?不太像你啊!” 陈桓透过马车的车窗,看著窗外往后倒退的屋檐、百姓、货摊、摊贩,沉默了片刻后才收回自己的目光,道:“算了,你们先干,我再等等。” 张翼面上露出一抹意外之色:“等等?等什么啊?再等就开春了!” 不过朱寿似乎明白过来什么,道:“我知道了,老陈现在的名声和以前可不一样了!上一期报纸上还登了他的“好人好事”呢!被百姓好一通说道来著。” 有的人重財,有的人重名,有的人重利。 这就是朱允熥有事没事就在报纸上搞点淮西勛贵的什么“好人好事”帮他们洗白洗白。 这叫戴高帽。 不一定对所有人都有用,但一定有人受用。 就像现在一样。 说完,他不以为意地笑道:“要我说啊……这有什么用?真金白银才是最实在的东西。难不成你以后还真要当一个好人啊?” 朱寿这话说出来,张翼和曹兴二人都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386章 人的多样性,不同的选择 一时之间,马车里响起一片快活的笑声。 他们会找陈桓,自然也是一早就知道陈桓算不得什么好人,以往乾的勾当和他们都大差不差,却没想到陈桓这货居然还矜持起来了。 “罢了罢了,不干就不干,那些庄子咱仨分分,待来年收了庄稼,看他老陈还矜持不矜持!”张翼笑了一阵儿,收敛笑容,摆著手不以为意地道。 至於陈桓会不会搞出什么不利他们的操作,张翼、曹兴、朱寿三人倒是並不担心。毕竟大家或深或浅都各自有些纠葛,早也被人视为一党了,他们能邀上陈桓,本就考虑到了这一点。 再说了,他们这次按捺不住,本就有试探之意,压根儿也没想著这件事情一定要办得神不知鬼不觉的。 曹兴也点著头,颇为篤定地道:“不管老陈,明年他就得后悔,这次不干他下次也得干,让他老小子矜持他的去!哈哈哈哈哈!” “不错!风风雨雨都一辈子了,临了了让那些泥腿子夸几句还夸上头了?酒劲儿上头还有醒的时候呢。”朱寿也揶揄起来,三人交换著眼神,略带嘲讽之意。 对此,陈桓一直都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只神色默然地坐在马车车窗旁边,帘子时不时被外面的寒风吹起,看到的是外面的冰天雪地、银装素裹。 也看到了那些在深雪里留下脚印、缩著脖颈、冻得脸颊鼻头通红的老老少少,苦还是苦的,可他们眼里却洋溢著热情与希冀。 或许想著,今天把摊子上的东西卖完了,就可以回家去和老婆娃子吃上一顿,或许还有一炉子火烘烘呢! 陈桓顿时觉得。 窗口虽不时有冷风吹到脸上,却也不那么冷。 “打了一辈子仗,现在也老了,一下子倒是没这份心思了,凑合过得了,本来陛下给的也不少,说不得史书工笔,往后还能顶个好名头。”忽略了耳边其他三人的笑声,陈桓不由得在心里暗道。 经过了一番被人捧著的滋味儿,他现在也算明白,有些人为什么寧愿不要一条命,也想搏一个名声了,索性现在一辈子也都快过去了,年轻时候的蛮横、衝劲也过去了,而他其实什么都不需要做就能得便宜。 陈桓觉得……这好像也还不错? 人的多样性造就了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考量和选择。 思索间,陈桓看到马车来到了自己的普定侯府,当即收回目光和心神道:“老张,我就不去你府上了,家里小孙孙天天等著我回去带他骑大马。” 张翼摇了摇头,对著外头喊了一句,马车停了下来。 陈桓又看了其他二人一眼,言简意賅地道了一句:“走了。”说完犹豫了片刻,临下车前还是忍不住道了一句:“其实……陛下给咱的不算少了。” 却听曹兴不以为然地笑道:“老陈啊!是你老咯!好东西、金银钱財,谁还会嫌多啊!现在大明这不是已经差不多稳下来了么?” 一旁的张翼也附和著道:“就是,这本也是陛下许给咱的!是咱该拿的不是?” 在他眼里,或者说,在大部分淮西勛贵党人的眼里,这的確就是朱允熥该他们的,无论这想法合法不合法、道德不道德,甚至这话还是这位年轻的陛下指著先帝灵位说说给他们的呢!……所以他才这么理直气壮。 而与此同时。 他们也都认为,自己是有这份理直气壮的资本的。 陈桓没有再多说什么,径直跳下了车去。 朱寿看著盪下来的马车门帘,笑著点指:“这老傢伙现,现在跟咱玩起假正经来了!咱看他能正经几时。” “哈哈哈哈哈……” 马车夫的鞭子落在马背上,马车轮重新缓缓转动起来,朝原先的方向扬长而去,在雪地里留下几道车辙,隨著校长恣意的笑声渐行渐远。 …… 与此同时,秦淮河畔。 纵然此时是隆冬时节,雪纷飞而下,在房顶、飞檐、地面上都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白,可位於皇城边上、天子脚边,这里熙熙攘攘,除了繁华还是繁华。 一个个商铺都装饰得颇为奢华亮眼,里面的东西琳琅满目,来来往往者,都是一身锦衣华服,让人身处其中,似乎都有些感受不到冬日的严寒。 河岸边是一排排白墙灰瓦、古朴肃穆的徽派建筑。 若是站在高处远远看去。 说不定还能一窥那个令人遐想,只有世间最金尊玉贵之人才可出入其中的,紫禁城。 秦淮河上飘荡著大大小小、富丽堂皇的画舫,上面张灯结彩,即便白天也燃著灯,也正是这些画舫,让秦淮河的河面上,无论是白天黑夜、还是春夏秋冬,都隱隱飘荡著丝竹管弦之乐,若是幸运,说不得还能听到魁娘子那令人酥醉的笑声。 在这样的喧闹熙攘之中。 没人注意到,秦淮河上一艘大画舫上有人披著大氅兜帽走下来,自然更没人注意到,他下了画舫之后,竟是混在人群里径直走到紫禁城午门附近去了。 走到午门附近一处不起眼的地方。 他便听到身边响起一个尖细的声音:“老爷,请隨咱家到这边来,已经为您备好了马车,您只管坐好就成,剩下的交给咱家来。” 他隨著对方的指引上了车,这才掀开了自己的兜帽。 紫禁城里认识他的不少,尤其在公子王孙、达官贵人出没的秦淮河这一片。 ——当今陛下的嫡亲舅舅,开国公常升。 也正是因此。 常升才不得不以秦淮河上的画舫作遮掩,大费周章地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这才进了皇宫里去。 至少在明面上,他和蓝玉、和淮西勛贵是一党的,无论是立场还是利益,如果让旁人知道他从蓝玉府里出来第一件事就是进宫,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他是什么心思。 这也是他之前的几个月,都没有和朱允熥有过什么私下里的单独接触的原因。 不过现在他不得不去见见自己的大外甥了。 “做舅舅的,帮是帮不上太大的忙了,不过现在已经开始有人按捺不住了,能告诉允熥一声,总也是好的。”坐在马车里,常升目光一凛,在心中暗道。 他知道自己这“开国公”爵位是纯靠父辈的荫庇。打的仗当然远不及那些开国老將,论影响力,其实並没有那么大,更远远比不上舅舅蓝玉。 能做的……或许就只有这些了。 隨著他在马车里安稳坐下,前头响起一声鞭响声,马车便缓缓向前动了起来,朝著午门的方向而去…… …… 第387章 陛下,他们已经坐不住了! “这是当今陛下御赐给三宝公公的令牌,不得阻拦。”前面接应、赶车的那位公公声音虽尖细,却带著居高临下的气势。 常升找的是马三宝,只有他能处理自己这事儿。 而以如今马三宝在宫里的地位和权势,再加上他经常帮朱允熥在宫內宫外处理各种各样的事情,如此自然是出不了任何意外的,常升就这样直接进了午门。 然后一路被引到了乾清宫。 当然,这样的流程不合法也不合规,不过谁还不知道当今陛下啥人儿啊?他就从来不是一个按套路来的!这样的情况反倒不会引起什么人的特殊注意。 许多人更只会觉得:这陛下……又搞啥么蛾子? 探究?谁敢探究? 菜市口的风景还是挺不错的。 “吱呀——”一声,乾清宫的朱漆大门被打开,常升顿时感受到一阵令人舒坦的暖意,扫去一路而来的风霜。 那个总令他觉得眉眼十分熟悉的少年。 就这样安静地坐在龙书案后的太师椅上,手里正拿著一本奏疏,目光落在其上。 常升嘴角不自觉扬起一抹弧度。 抱拳一礼:“臣常升,参见陛下。” 朱允熥当即放下手里的奏疏,抬起头来,面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舅舅来了,何必如此多礼?” 常升接洽的是马三宝,朱允熥当然早知道他要来。 而他心里虽然一直都在防备著淮西勛贵这一党人,但对於常升的態度,他心里还是有几分数在的——无论是一开始就替他在考虑周德兴的事情、还是平日里早朝的积极、亦或是那种不经意间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情绪,正如此刻一般——他都或多或少看得出来。 常升直起身来道:“陛下言重了,君为臣纲,自然是先君臣,后甥舅。” 朱允熥不再纠结寒暄,而是直接开口问道:“除去平常早朝,舅舅鲜少进宫来,要么便是和其他人一起,从未单独来见朕,此次,所谓何事?” 常升单独来见,而且还是偷偷摸摸找马三宝给他弄进来相见,显然不是什么寻常的情况。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必然跟淮西勛贵有莫大的关係。 虽然他手里也有老朱之前就排布好的暗线,偶尔能收到一下风声和零碎的异动,不过淮西勛贵经过老朱的洗礼,都已经十分谨慎。 许多事情还是没那么容易获知全貌的。 所以朱允熥也有些好奇。 听到朱允熥这么问,常升面上的笑意都不自觉地收敛起来,旁人不知道,他却知道自家这个外甥有多聪明,约莫也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当即不多废话,面上露出一抹凝重肃穆之色,道:“是,陛下,有大事。” 他顿住抿了抿嘴唇,隨后才郑重其事地道:“已经开始有人坐不住了,陛下前有廉价布料之事,后又弄出来无烟煤之事……是对天下百姓的仁慈,可对他们来说,却是令他们心思动盪之举。” “今日舅舅在凉国公府设宴,便有人借著酒劲提出来此事,甚至,是否借著酒劲都未可知……” “陛下是个有主意的,想必知道这意味著什么。” “此事一旦被抬到桌面上来,往后会发生什么,他们会做出来什么,就都未可知了。” 常升越说著,眉头蹙得越紧,面上满是担忧之色。 朱允熥心里虽然也早有了几分心里准备,但真听常升把这话说出来的时候,依旧不由心头一跳——他当然知道淮西勛贵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仅仅一些玻璃,安抚得了一时却安抚不了一世。 只是对於朱允熥来说,当然还是希望能稳得越久越好,怕吗?他倒是不怕的。 从始至终他缺少的,一直都只是时间罢了。 淮西勛贵现在就出现异动,显然他也是不希望的。 不过坐在这个位置上。 本就要做好隨时应对突发情况的准备,这个消息在他心里也就稍微“咯噔”了一下,朱允熥便立刻冷静下来问道:“舅姥爷也这么想?” 蓝玉是这群人之首,他的分量也是最重的,而且他做事情也是最莽、最出格的,若是蓝玉真开始动起来,肯定不可能对朱允熥毫无影响。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那就要先了解情况,隨时做出最好的应对。 好在,常升摇了摇头道:“是,但不完全是。” 朱允熥道:“此话何意?” 常升道:“舅舅的性子,想来陛下您也是知道的,有人在席间提起这样的事情来,他当然不可能一笑了之,甚至……也出现了纠结、犹豫,不过,令我意外的是,有人站出来按住了他。” 朱允熥坐在龙书案后,右手以指腹轻轻敲击著桌案,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没有说话。 常升继续开口道:“是会寧侯张温。” “他让舅舅先不要轻举妄动,只需要等著旁人按捺不住,先一步试探陛下的意思,再做打算,所以现在舅舅算是稳的,陛下暂且不必太过担忧。” “会寧侯张温……”朱允熥双眼微眯,轻声呢喃了一句,他对此人也算是有些印象,是一眾淮西勛贵里面,为数不多的稳健选手,从前战时擅长的也是计谋。 他嘴角噙起一抹淡笑,点了点头:“朕之前也了解过,他虽和淮西勛贵混成一党,但很多乱七八糟的勾当他倒是也都不干。” 见朱允熥居然不怎么著急地样子,常升忍不住再次开口道:“陛下!虽眼下没有燃眉之急,但此事……陛下也当早做打算啊。” 第388章 您这是不是太不当回事了? “眼下的局面能稳住多久,谁也难说。” “从前您一直困於东宫之內,对这群老傢伙或许都不那么了解,他们是真的蛮横、莽、痞……很多时候做事情压根儿就不讲什么道理的。” “这阵风一旦有人吹了起来,必要起一阵大山火。” “张温稳住了舅舅,其实也只能把时间往后延一延罢了,我特地掩人耳目进宫来把此事说与你听,最大的用意就是希望陛下能早有个心理准备,一件事情急当然是急不来的,但是……您这是不是有点太不当回事了?” 常升脸色微微有些发红,越说便越急了起来,著急忙慌地就赶紧给朱允熥分析了一通。 他的身份和处境一直都有些尷尬。 心里头他当然是希望自己这个小外甥能好的,但面上他又是和淮西勛贵绑在了一块儿的,在这种处境下大费周章来乾清宫一趟,显然他心里是真急。 只不过他很快发现。 纵然自己如何陈情利害,坐在龙书案后的小外甥的脸上,竟始终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除了一开始听到此事有点反应之外,此刻面容上已经看不出多少悲喜。 右手指腹轻轻敲击著桌面,目光看起来颇为深邃悠远,也不知脑袋瓜里在想什么。 常升深吸了一口气。 顿了下来。 沉吟了片刻后才不敢置信地开口道:“难不成……陛下从前说的那些,真要兑现给他们不成?” 淮西勛贵的异动是极大的事儿,常升觉得……除非自家这大外甥真不准备反对此事了,否则他根本不可能这么淡定!!——战功赫赫的开国老將、老当益壮的百战將帅,在军中的影响力太大了,除了先帝,谁能管得了他们?管的动他们? 想到这里,常升心里更急了。 这一下子连君啊臣啊的都忘记了,当即苦口婆心起来:“不能啊!这事儿真不能这么办!” “你在东宫苦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继了位,坐上了奉天殿的最高处,你是有机会当太平天子、接下先帝和你父亲的担子的。” “现下里你好不容易稳当下来,好不容易得了民心,你真要这么任其毁掉么?於往后来说……更会埋下危机和祸患吶!” 常升双手交叠在一起,有些激愤地以左手手心拍著右手手背,语气里甚至带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他的“开国公”爵位固然是受了常遇春的荫庇。 但他在朱標去世之前,能被朱元璋放到各处去练兵,甚至在洪武二十四年还让他跟著他的太子姐夫朱標一起去巡视陕西等地,显然是看准了他日后能成为朱標的左膀右臂、肱股之臣,能力、政治觉悟不说多出挑,却也是差不到哪里去的。 自然也看得透其中的门门道道:纵容淮西勛贵这一条路走不得!否则自家大外甥这皇帝做不长久! 所以他才一定要进宫。 所以他现在没法不激动。 看到常升这红赤白脸的样子,朱允熥心中也不由微微一动,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他缓缓开口道:“舅舅的心意朕都明白,就此放任他们隨意胡来……这个想法朕是从来都没有过的,前元的前车之鑑不说,就说现在。” “如果朕真的许他们把整个大明皇朝都视作可以隨意攫取的私有之物,大明长久不了,朝中一些心怀异想之辈、朕那些叔叔们,都会抓住这机会让朕过得不舒坦。” 听到这话。 常升倒是不由微微一愣。 把原先那些想要继续输出的话都一股脑儿地咽回了肚子里去:“呃……陛下……陛下明白啊。”他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上,有些空落落的。 不过与此同时,他一颗心倒是放下来不少,也渐渐冷静下来不少,有些訕訕地道:“虽然承蒙你外祖父的光,得了个开国公的位置,不过我一直以来都没有过什么特別的作为,现在你走到这个位置上来了,我当然不忍心看你……方才是我急了些,殿前失仪了。”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安抚道:“舅舅说什么胡话,允熥知道你在替我想著呢。舅舅不也是怕我招架不住眼前的局面,也希望我能走得长远些、走得高些么?” 他当然看得出来常升的一番热忱和真情实感,之前会让他小心周德兴,现在会让他提防淮西勛贵。 对於常升来说,和淮西勛贵站在一党显然会是一条更好、更容易走的路,自己一个不得不依靠淮西勛贵的黄口小儿,就算有些心机、有些谋算,可面对这群骄兵悍將又能有什么法子?有什么胜算? 他能站在这里。 便说明他完完全全是在念著甥舅情谊了。 听到朱允熥的话,常升面上露出几分欣慰之色,长舒了一口气,同时也想起来正经事儿了,看向朱允熥,蹙起眉头担忧地道:“不错,我就是担心……舅舅、还有那一批战功彪炳的开国老將,不好招架哇!” “这事儿才是重中之重。” 他顿了顿,面上露出一抹愧疚之色,道:“我这个当舅舅的没用,空有一个国公的名头,可要说手段……却是拿不出来的,能悄悄进宫来,提醒你一句,就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往后能做什么却……唉……” 常升忍不住长嘆了一口气,沉默下来。 他清楚地知道这件事情该怎么选……可是这其中的具体解法,他却一点头绪都没有。 不过他很快就扫去了自己面上的颓然之色。 郑重其事地道:“这就只能从长计议了。” 朱允熥先是似有深意地往龙书案上看了一眼,目光落在他之前在看的那封奏疏上,嘴角噙起一抹淡淡的弧度,道:“舅舅今日能来乾清宫,能把此事细节告诉朕,做的就已经够了。至於往后的事情,交给朕来处理就是。” 他一直零碎地知道这群淮西勛贵暗地里是有些跃跃欲试的,只不过具体到了怎样的程度,这还是不那么好掌握,毕竟锦衣卫的数量和能力终究有限,人肉电子眼更不可能和现代的天眼一样事无巨细。 不过常升这份消息算是弥补了他暗线的不足,让他详细具体地知道了淮西勛贵如今的情况。 而他一早就在提防著淮西勛贵,知道蓝玉这个最大的变数暂且被稳住,反而就不那么著急了。 只是具体怎么应对。 他就无论如何都不会隨意透露了。 不是不相信自己这个舅舅,而是求稳,一件事情,越少人知道就能越稳。 第389章 高质量钢铁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常升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是欲言又止地蹙起了眉头闭上了嘴。 不为別的,而是他感觉自己这小外甥此刻脸上的神情,总有些似曾相识。 略思索了片刻,常升就反应了过来: “是了!” “这副样子看起来……跟当初我提醒他要注意周德的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记得当时朱允熥也是一脸不当回事的样子,转头没多久,就抓了周德兴那废物儿子的错处,麻利儿地直接来了个满门抄斩。 “允熥好像心里已经有了成算!?” 常升在心里不敢置信地嘆道。 他知道朱允熥既然能条理清晰地跟他分析这次的事情,显然心里是十分清楚其中利害的,也断不会和他之前说的那样,放任淮西勛贵把大明的一切当成自己的私有物隨意攫取。 但即便如此。 自己这小外甥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常升不得不去想:“或许……允熥真有稳妥的应对方法?” 只是转而他又觉得不太可能:“凭藉他今年冬天积攒起来的民心么?虽然民心也是很重要的,可这都是散的,那群开国老將的影响力却是实打实的。” 见常升一副犹疑不定的样子,朱允熥面上带著淡笑,篤然道:“舅舅信我就是。” 言简意賅的六个字,却顿时让常升目光一亮,心里也仿佛有一颗石头落了下来。 虽然朱允熥还是什么都没说。 但他知道朱允熥这是看出了自己心里的不敢置信和怀疑,在给自己吃定心丸! 所以他一颗心臟当即就快速跳了起来,扫去了面上的颓丧之意,反露出一抹激动,並没有继续纠结或是追问,而是抱拳道:“你虽年纪小,却是个有筹谋、有主意的,先帝驾崩那时,换了谁也做不到你这样的事儿,我自然信你!我没用是没用了点,不过你但凡有用得著我的时候,只管给我捎个信儿。” 说完,他十分豪放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朱允熥笑著点了点头。 思索了片刻,看著常升补充交代了一句:“今天在凉国公府席间发生了这样的事儿,这一定会成为一个引子,正如张温所预料到的那样,我这位舅姥爷表现出来的態度必然会滋养一些本就蠢蠢欲动的心,不过……” “就算往后他们会做一些出格的事情,舅舅也不必理会,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很正常,而现在也並不適合打草惊蛇。”说完,朱允熥下眼瞼微微一颤,一双如星如渊的眸子里隱隱现出一抹杀意,但很快便敛了下去。 现在固然动不了,但他一直都知道这只是现在的情况,在实力积聚到足够的程度之前,让他们先蹦躂蹦躂。 欲要使其灭亡,就先纵之疯狂。 只要手里的拳头够了,让他们生、让他们死,还是让他们当一柄刀,皆不过是朱允熥一句话的事情。 而这足够大的拳头…… 朱允熥抬起右手放在自己面前的奏疏上轻轻摩挲著。 目光淡然地看著这封奏疏上的字眼:【高铝矾土已经运送进京,交付到工部尚书秦逵之手。】 现在前期的准备都已经差不多了。 工部那边的砖炉是老早就准备好了的,高铝矾土一到,耐火砖的熟料可以直接开始准备,而木质素磺酸钠,炼丹司那边也已经开始在著手准备。 挖煤洗煤的同时,朱允熥也並没有忘记让矿场的人顺便搞出些焦炭来。 多管齐下。 高质量钢铁便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顺利的话,明年就可以得到成品,对现有的大炮进行改良——初步进入热武器时代。 冷兵器和热武器……是碾压式的区別! “可是……”听到朱允熥的交代,常升当即便有些顾虑起来,一点不管?放任自由么?可是这不是等著让他们变本加厉么?往后不会更难处理? 不过他只说了两个字,便立刻住了嘴。 他对自己这个小外甥也算是有了些了解,之前周德兴的事情不也是这样么?看起来好像是不好处理,结果这小就是能那么刚好,把人的把柄抓得死死的! 常升不由得对朱允熥有一种莫名的自信。 他也不清楚这种自信哪儿来的——反正他就觉得,就算这事儿乍一想来好像真的完全没有解法一样,但自己这个小外甥就可能有常人想不到的解法。 或许是因为之前的逆境夺位,或许是那看起来不可能的廉价布料和无烟煤。 总之……自己这小外甥本就不是一般人呀! “好!我明白了。”常升沉吟了片刻,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向朱允熥,应声道。 而后才抱拳一礼道:“进宫的时间也不短了,这次进宫是瞒著旁人来的,我也得赶紧出宫去了,否则被人发现了端倪,就大事不妙了。” 既然现在话也传到了。 自家的小外甥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他当然没有继续待在这里的理由。 朱允熥点了点头道:“舅舅一路小心风霜。” 常升没有再多说什么,重新戴上自己的兜帽,和朱允熥交换了一个篤定的眼神,便径直出了乾清宫,在之前那小太监的引导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宫去。 …… 朱允熥看了一眼被马三宝关上的朱漆大门。 重新拿起桌面上的奏疏,双眼微眯,目光之中露出一抹凌厉之意,对马三宝道:“去宣旨把秦逵给朕叫来。” “是,陛下。”马三宝应声道。 第390章 想进步是好事,別错了主意 马三宝离开了乾清宫传旨去了,殿內陷入一片沉寂,朱允熥看著龙书案上的奏疏,若有所思地轻声呢喃道:“高铝矾土粉碎、筛分、煅烧成熟料……辅以炼丹司那边弄出来的木质素磺酸钠粘合剂……压砖混炼、乾燥……” 这自然正是耐火砖的製作方法了,朱允熥在心里约莫过了一遍,工部尚书秦逵素来是个稳妥的人,交给他来办这事儿就算差不多了。 至於其中一些细节方面。 譬如熟料的颗粒度、混料的比例,也完全可以交给秦逵来进行实验,用手上的材料找到一个最佳配比。 能坐到这个位置上来的人,本来就不会是什么寻常人物,只要能给一个大致方向,而朱允熥可以肯定自己的方向一定是对的,剩下的问题轮不到朱允熥来操心,这就和炼丹司那群人根据他几句话弄出了肥皂是一个道理。 正当朱允熥深思的时候。 朱漆大门的方向响起了一个敲门声:“启稟陛下,看守炼丹司的千户大人差人来报,说是炼丹司有成果进献。陛下是否要一观?” 听到外面的声音,朱允熥收回自己的思绪,挑了挑眉轻声呢喃道:“成果?” 而后面上便露出一抹笑意,道:“送进来。” 现在都已经到下午时候了,他是上午去炼丹司的,算时间,就算木质磺酸钠的中间缓解和最终成果,都需要一定的时间烘乾,也差不多了。 这时候炼丹司著急送过来的成果,八成就是了。 隨著朱允熥话音落下,乾清宫大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面白无须的小太监手里端著一个朱漆木质托盘,低著头缓缓朝他走了过来。 托盘上方是一个带盖儿的瓷质小盅。 当木质托盘被摆在朱允熥面前,朱允熥立刻打开盖子看了一眼:棕褐色的细腻粉末,无特殊气味。 不同的化合物都有其独特的外观状態、物理性质,这东西的顏色、状態显然都是正確的,炼丹司那群人现在就差把他当神供著了,在配方和处理上肯定会严格按照他的步骤来,如此下来,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朱允熥满意地点了点头,不由赞道:“果然不愧是朕精心挑选的炼丹师啊。” 也不枉他之前大功夫开这个化学培训班了,现代化工的源头——这木质磺酸钠只不过是第一步而已。 当然,这东西看似不起眼,作用却大。 眼下能用作粘合剂,后面用作水泥、混凝土的减水剂作用更大,既然现在成品已经出来了…… 朱允熥隨手將盖子盖上,道:“传话回去,让他们接著给朕继续炼丹。”当然加班加点,多多益善了! “是,陛下,奴婢这就去。” 小太监自然是一点看不明白这是啥、陛下咋看到些粉末就高兴了,但天子身侧,自然是谁都不敢隨意探究、隨意揣测,当即应了一声,缓缓退出了乾清宫。 朱允熥这边则神清气爽地舒了一口气,双眼微眯道:“现在算是万事俱备了,就等秦逵这一把东风。” 过不多时。 马三宝便把秦逵也带了过来。 “微臣秦逵,参见陛下。”秦逵神情诚恳地对朱允熥躬身一礼,不急不缓地道,看向朱允熥的目光之中,却带著无比的敬畏和感激之意。 不为別的,之前的廉价布料,他工部是最后的一个生產环节,整个大明百姓哄闹著普通同庆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固然是面前这位陛下、是陛下一手组建的工业司,但他秦逵何尝又不能拥有姓名? 於一个文臣而言,这样的名声,太贵重了! 而且他从头到尾就身处其中,对於面前这位少帝的诸多筹谋、操作……是亲自见证著的,心中比旁人更明白自己面前这少年到底有多手段通天。 不得不感激,更不得不敬畏。 “丟给你的事情不少了,朕也就不多废话了,之前让你建好的那些砖炉,眼下可以用起来了。”朱允熥对秦逵还是颇为信任的,他办事也牢靠,当即直入主题道。 秦逵心中一动,念头一转,也立刻应声道:“陛下这些日子以来,一直为大明、为百姓殫精竭虑,今冬的廉价布料、无烟煤……也不知救了多少百姓的性命,佛家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陛下此举可谓功德无量,合该新建宫殿,以彰陛下莫大恩德!” “陛下有何要求,儘管吩咐微臣就是!微臣必当为陛下尽心竭力,在所不辞。这事儿就是微臣想马虎,只怕百姓都不肯放过微臣哩!” 一番话下来,七分真心,三分为进步,秦逵上来就是一顿彩虹马屁拍朱允熥身上来了。 听得朱允熥一脸无奈,只能笑著点指道:“秦逵啊秦逵,想进步是好事,不过……你倒是別老错了主意啊。” 秦逵不由面色一滯。 试探著道:“呃……微臣这是……又想错了?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当然,他现在也算是和朱允熥混熟了不少,知道朱允熥一般也不在这种小事上计较,倒是也没有从前那般拘谨了,諂媚笑著认错起来。 而后便重新露出严肃的神色,拱手一礼,郑重地道:“还请陛下指点?” 朱允熥收回了面上玩笑的神情,缓缓开口道:“锦衣卫交到你手上那批矿土,你收好了吧?” 秦逵目光之中显然带著一丝意外,紧蹙著眉头,面上则露出一脸不解之意,心中暗道:“矿土?那些不起眼的破石头块?” 他还纳闷儿呢。 锦衣卫没事儿给他工部丟过来一大堆石头? 当然,他虽然心里十分不解,面上却恰到好处地保持著镇定,道:“回陛下,此乃锦衣卫交送之物,微臣自然已经差人妥善保存。” 说完这话,秦逵似是想到什么,面上神情骤然一凝。 他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嘀咕道:“砖炉、矿土……陛下莫非,还有什么不得了的戏法?” 朱允熥前前后后说的,他纵然还是完全没有丝毫的头绪,也理解不了一点。 但他现在却已经完全不会怀疑朱允熥什么了。 之前搞什么飞梭、织布机……不也是理解不了的么?他更不相信朱允熥会搞什么莫名其妙的石头来给他添乱,唯一的解释只有:那玩意儿肯定有用! 第391章 串联起来,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就在秦逵心里嘀咕的时候。 朱允熥也点了点头,道:“你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用锦衣卫交送给你的那些“破石头块”造砖!” “造耐火砖!”朱允熥目光一凛。 听到朱允熥说出“破石头块”几个字,秦逵一颗心臟不由加快跳动起来,抿了抿唇咽了口唾沫,忍不住在心里怀疑道:“陛下咋知道我心里想什么?” 朱允熥是站在高处看一切的。 许多他眼里的好东西,在这个时代根本就没人认识,不知道情况的人,当然只会当这些玩意儿是破烂、是垃圾,他们的想法用脚趾头想都知道。 不过站在这个位置,御人本就是一门大学问,朱允熥也乐得有事没事就把手底下这帮人唬一唬。 不过转而秦逵也就释然了:这位少帝不向来就是这德行么?洞若观火,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现在也算是已经习惯很多了。 自然也没有过多地在这件事情上纠结,而是立刻把自己的注意力聚焦到了另外一点:“耐……耐火砖……是什么砖?”又是他没听过的东西。 不过这名字好像……听起来就有点不明觉厉的样子。 “就是字面意思,能耐火耐高温,也有极大的抗压能力,这是大致的製作方法和流程。”说到这里,朱允熥把他趁著刚刚的空档写下来的大致流程隨手交给马三宝。 马三宝接过朱允熥手里的宣纸。 递给了秦逵:“秦大人,烦请收好。” 秦逵还是有些一脸懵逼:用那些破石头造砖?还要耐火耐高温、抗压……能行么?就算真能行、有那么好的效果,那么大价钱搞恁好的砖头又要做什么去? 一样东西复杂难搞有其坏处。 不过也有好处:不到最终成品环节,就是明牌著打,旁人也万万猜不到他做一件事情的真正用意。 当然,秦逵心里虽是十万个为什么,但他依旧十分郑重小心地收好了马三宝递给他的流程和图纸。 同时应声道:“微臣领命!” 水力纺纱机、飞梭织布机、无烟煤听起来都是不可能的东西,但朱允熥就是搞出来的,此刻秦逵无论是基於之前几个月的经验还是基於对皇权的天然畏惧,都不可能说出任何一个质疑的字眼来。 朱允熥沉吟思索了片刻。 这才抬起头来补充道:“至於如何测试你弄出来的成品是否符合朕的要求……之后自会有宋忠手底下的人给你把经过炼焦后的煤送过去。” 只是这话说出来。 秦逵又有些懵了:“炼焦?煤?测试?” 虽然已经有不少在朱允熥身边做事的经验了,但秦逵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叫苦起来:“这特么都什么跟什么啊?能走到今天这位置,我秦逵好歹也算是饱读经史子集、博览群书之人,咋就老听不懂陛下的话了?” “呃……”朱允熥一时也有些无语凝噎,说到底他还是个现代人,难免忽略一些几百年时间造成的代沟。 沉吟了片刻,也只能老老实实解释起来:“意思就是……那个煤可以烧得比普通煤炭,乃至市面上卖的那种无烟煤更热许多。” 听到这话,秦逵先是有些不敢置信地蹙了蹙眉。 更热许多的燃料,这他听懂了,只是真能吗? 他掌管工部,自然不可避免地会接触到冶炼,知道在金属冶炼方面,燃料烧得越热,就越能冶炼出纯度更高的铜、铁等物。 “要真有这种东西,兵仗局早乐疯了!” 当然,当他脑海里出现这个想法的一瞬,秦逵顿时感觉自己的心臟漏跳了一拍,“咯噔”了一下。 他拧紧眉头思索了片刻。 心里顿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更高温度的燃料、耐火砖……兵仗局……金属冶炼…… 把这些串联起来,或许答案就呼之欲出了:“陛下是要……打造更强更厉害的兵器?” 虽然秦逵的下意识想法是其中一些环节不可能实现。 但他却知道这话是面前这位陛下说出来的! 旁人不能实现。 陛下……却不一定! 不过秦逵能从一开始到现在被朱允熥信任、委以重任,脑子是不可谓不聪明灵活的,就算心里隱隱有了这样的想法,就算心中依然如同惊涛骇浪一般无法平息,但一张嘴还是无比严实,一个字儿没说。 只深吸了一口气,道:“微臣明白了,有了经过炼焦的煤,就可以烧出高温,如此便可测试製造出来的砖是否合格。微臣定尽心烧出陛下想要的耐火砖。” 他很聪明地把话说到了最浅显的地方。 看到他的神情,朱允熥其实也约莫知道他想到了些什么,当然,他既然敢透露这些微的蛛丝马跡,当然是不怕的——毕竟一般人也就想到他会想改良改良现有的刀枪剑戟,使其更加锋利耐用些,谁能想到他想搞大炮? 不过对於这样聪明的牛马,朱允熥还是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此事你当亲自把控。” 秦逵立刻明白过来话中之意:“请陛下放心,测验过程绝不会假手他人。” 他知道,陛下这话的意思,是让他保密! …… 话分两头。 应天府的雪大,北平府的雪更大。 在到处都是冰天雪地、白茫茫一片的北平城里,一座看起来並不起眼的三进宅子內,显得格外寧静。 住院里,隨著大雪落下。 一些脚步痕跡已然隨著时间悄然隱去,只能看到门前一个跪著的人影,身上堆满了积雪,仿佛是谁在雪地里堆了个雪人儿一般。 院子里只有雪落下的簌簌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才骤然响起“吱呀——”的开门声音——主院房间的大门被打开了。 第392章 爹看起来,真没那么伤心!? 出现在门缝后的面孔自然便是陆威了。 他三步並做两步走到朱棣身边,把朱棣身上一层厚厚的积雪拍下来,而后伸手將他搀扶起来。 一边念叨道:“燕王殿下,您说您这是何苦呢?快些进来烤烤火,可別真把自个儿的身体给冻坏了。” 朱棣抬起眸子朝前看了一眼,虽然整个脸颊都已经冻得几乎没什么知觉了,可眼底深处却泛起了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陆威只是个做事的,没有朱元璋的授意,根本不敢也不可能把自己弄进去。 他知道。 父皇终究是心软了。 在冰天雪地里跪了这么久,他的手脚自然已经完全冻僵、无法使力,朱棣只能任由著陆威把自己搀扶起来,踉踉蹌蹌地朝屋子里走了进去…… 屋子里烧著最好的炭火,自是温暖如春。 暖意迎面扑来,穿著一身锦袍的朱元璋正坐在炉子旁边看著一份报纸。 费了那么大功夫总算见著了面,纵然心里藏了十万八千个心眼子,但朱棣知道自己今天能进来,全凭的是自家老爹的心软,换了別的人,你就是冻成冰棍跪死在外面,他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所以这时候,该演的肯定要演一下的。 想到这里,朱棣当即蠕动著皱巴泛白的嘴唇,虚弱地道了一句:“爹,你还好吗?莫要再伤心了。” 听到这话。 朱元璋面上神情不由有些百感交集。 放下手里的报纸吩咐道:“陆威,快先给老四喝杯热茶,再给他扶到榻上按按手脚去。” 前头没了老大,不久前又没了老二老三,朱棣这苦肉计怎么可能不奏效? 人的理性是有限的,看到自家老四冰天雪地里冻成这样,朱元璋自是揪心,更没功夫想那么多七弯八绕的事情——这是朱棣提前就料到的结果,也是他敢摆出这副姿態的原因。 尤其朱棣进来第一句话,居然还在劝他节哀……更是直接抓住了朱元璋的软肋和弱点。 他不见朱棣又不是纯为了折磨他,只是不希望坏了朱允熥的筹谋,同样也是希望朱棣那一颗野心能够慢慢被自家大孙亲自给磨掉,也好留下一条性命。 朱棣感觉自己身体发麻,好在精神很快恢復过来一些,直接开口认错道:“是儿子鲁莽,让爹操心了……” 半是心疼半是生气地冷哼了一声:“乾脆让你也在外头冻死得了,反正也已经死了三个,多死一个咱这老头子也承受得住!” 朱棣知道这话是假的,自家老爹看著谁死也不会看著亲儿子死了,前两年二哥作恶多端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都还留著性命和藩位。 他瞥了一眼被朱元璋放在桌上的报纸。 嘴角不自觉噙起一抹弧度,更加篤定自己自己这苦肉计是成功了:上午拿到的报纸看到了下午,显然是心不在焉,不然早看完了。 不过朱棣知道朱元璋是个多疑的人,当即解释起来:“只是自从二哥、三哥的噩耗传来,儿臣便听闻您这些天一直都是意志消沉,连儿子也不愿意见,儿子实在担心,一心只想著……能劝慰一二。” 这话一是为了解释,二则为了试探——提起朱樉、朱棡之死,看自家老爹会作何表態。 而朱棣这话却提醒了朱元璋,他现在明面上的状態可是为了两个儿子的死伤心欲绝来的…… 想到这,朱元璋脸上闪过一个不太自然的神情,目光略带一丝闪避之意地挪到了面前的火盆里。 隨后才露出一个悲戚的神情,道:“劝慰个屁啊,人死不能復生,这是咱也无可奈何的事情。” 说话间,朱棣身体也恢復过来不少。 他坐起身来,若有所思地蹙著眉头细细端详著朱元璋,显然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爹看起来是伤心的……可好像……又没有那么伤心……” “在本王刚刚刻意强调提起二哥和三哥之前,他甚至像是暂时把这事儿拋诸脑后了一般!” 朱棣心里寻摸著。 表面上还是做出一副关切的神情道:“是这个理儿,所以儿臣才要代大哥、二哥、三哥陪在您的身边尽孝不是?否则他们泉下有知也会责怪儿子的。” 他说的话,的確都往朱元璋心坎儿上戳了。 朱元璋顿时不由心中一暖,鼻头都发酸,若有所失地悵然道:“你向来是个孝顺孩子……” 他不得不承认,看到朱棣,心里的確得到了一丝宽慰,说到底,这也是自己还在世的、最大的孩子。 见朱元璋这真情流露的样子。 朱棣暗暗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敢进一步试探,摆出一副愤愤不平的神情。 “只可恨那窃国之贼!不仅让爹您……” 说到这里,朱棣恰到好处地顿了顿,没有把朱元璋的糗事抬上来,而是隱去了这个话题,才接著道,“还控制著大哥的嫡子,违背您亲自定下的《皇明祖训》,杀了二哥和三哥,实在罪该万死!!” 朱棣说完这话,朱元璋面上的確涌起悲伤之意,毕竟再怎么说也是死了两个亲儿子。 只是……却並没有预料之中的恨意。 他当然没什么好恨的——不存在的“窃国之贼”小小年纪便能以一己之力压制內外,运筹帷幄。 人的下意识反应是很难偽装的,悲哀伤身之时更没那么多功夫偽装。更何况对於朱元璋这样人人都要对他卑躬屈膝、从来就不太需要掩饰自己的一国之君? 因此,他也慢了半拍才开演:“窃居咱一手打下来的朱氏江山,的確可恨!” 不过,即便他附和了朱棣的话,语气上也总欠缺些火候——演技不太好,这也是他始终在极力避免和朱棣见面的另外一重原因。 朱棣本来就在心里揣著一兜子小九九。 存心来试探的。 而他的心思又何其敏锐? 立刻察觉到了其中的微妙蹊蹺,不由蹙了蹙眉头,在心中暗暗嘀咕道:“很不自然!我甚至……有些感觉不到父皇心中的恨意!!那人把父皇逼得遁走北平,还杀了二哥和三哥,父皇真能不恨么!!?” 第393章 反?特么的反谁去啊? 此刻,朱棣心里冒出了一万个问號——到底为什么? 最离谱的一点。 这根本就不符合自家老爹的脾气! 人还能在旦夕之间完全转了脾性不成??? “还是说……父皇也已经看出来,那人更大的可能其实並非窃居大明江山,而是在辅佐朱允熥了?” “不对不对……” “就算那人真没什么野心和歹心,以父皇的脾性也不可能栽在他的手上依旧忍气吞声。” “有別的原因,一定还有別的原因!” 几乎是在呼吸之间,朱棣脑子里便闪过了无数个念头和可能性,只可惜……他没见过红薯、没见过那么多连概念都没有的东西、再加上如今连应天府那边的主流观点都是有人居心窃国……再聪明也没有任何其他头绪。 这时候,朱棣冻僵的身体也总算恢復过来知觉。 他站起身来。 適应了片刻后,缓缓走到朱元璋面前,单膝跪地抱拳:“父皇!儿臣愿意为您分忧,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大明江山是父皇您,和诸多叔伯功臣挨著刀剑、洒著鲜血打下来的!不当给他人做了嫁衣,容他人窃居!” “於公,大明不能落在这样的人手里。” “於私,儿臣与二哥、三哥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情谊如同手足,听闻二哥、三哥惨死菜市口,儿臣无论如何也当为他们报仇!” “还有大哥……更是从小带著儿臣,他的嫡子,不该成为外姓之人把控大明江山的傀儡。” 朱棣目光灼灼地看著住院会,露出一个无比坚定的眼神,一副马上就要拋头颅洒热血的样子。 这段时间以来。 他一直在等朱元璋行动。 可是等来等去,这都过了四五个月的时间了,私宅这边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然而,应天府那边太逼人了。 陕西、山西两地的军政大权;大明百姓的民心;现在更是连应天府的动盪都平息下来了;再加上朱元璋这莫名其妙的態度,朱棣不得不直接提起此事。 正如导演和尚所说,宜早不宜迟,该下一剂猛药。 好在他心思也细腻敏捷,经过前面旁敲侧击的铺垫,说出这些话来就不显得突兀了,而且这一番话说得也很到位,半真半假,还很好地隱藏了自己的私心。 所以朱元璋也没有过多起疑。 只是目光看向別处,表情略有一丝尷尬地道:“此事是大事……还是需要从长计议。” 这气氛都烘托到这儿了,按理来说他怎么都该拍案而起,拉上自家这个主动请缨的老四竖旗造反才对。 可是……反?特么的反谁去啊?? 於是乎。 朱元璋说完。 不等朱棣再多说什么。 他便看起来有点忙的样子,拿起前面被他放在桌上的报纸,掩住了自己的脸道:“你这进来看也看过了,便先回你自己府上去吧,咱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 朱棣嘴唇蠕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只是朱元璋都已经发话了,他当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站起身来,下眼瞼微微颤动了一下,訕訕低头拱手一礼:“好,儿臣便先行告退了。” 站在一旁的陆威也立刻伸手虚引,还顺带著给朱元璋找补了几句道:“陛下这些日子实在伤心,不过微臣一定会照顾好陛下,还请燕王殿下放心就是。” 朱棣点了点头:“有劳了。” 说完,他目光悠远,似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埋头在报纸后面的朱元璋,莫名其妙觉得有些心慌,他了解自家老爹,也了解洪武大帝:不该是这样! 虽然明面上还是没有得到任何正经答案。 但能见上一面。 也已经能看出来很多东西了:至少目前来说,父皇压根儿就没有要把这艘翻过来的船再翻回去的意思!!二哥、三哥被杀了,父皇好像也不怎么恨,有人窃居朱氏江山……可父皇看似……也没那么在意朱氏江山…… 离谱、怪异,从头到尾都透著无法解释的弔诡。 朱棣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暂且平復下来,再次朝朱元璋拱手一礼,这才心事重重地转身离开。 听到门外朱棣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朱元璋这才放下手里的报纸,长舒了一口气,他实在是演不下去了…… 朱元璋压低声音道:“呼……老四走了吧?咱就说现在不適合见他,只是这孩子……唉……” 他虽然在演技方面不擅长。 却也知道,朱棣肯定已经察觉到了些什么。 “从小到大,老四都是很聪明的……陆威,你说咱是不是差点把咱大孙给暴露了啊?”朱元璋蹙著眉头有些担忧地道。 陆威安慰道:“燕王殿下的神情的確是有些奇怪,不过微臣觉得应该一下子是想不透的。” 朱元璋再次长嘆了一口气:“现在想不透,往后……就不一定了,別忘了,他身边还有那个搅屎棍和尚,还有徐达家的大丫头,也是个军师。” 陆威一下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毕竟这还真有可能。 朱元璋看著面前的炭火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自我安慰道:“不过现在廉价布料、无烟煤都已经卖得差不多了,应该……也不那么打紧了。” 话虽这么说。 朱元璋却看著窗外簌簌落下的大雪有些怔怔出神。 毕竟眼下最难办的还有一件事——淮西勛贵!那个搅屎棍和尚的心思,他也算是领教过一二,如果那搅屎棍和尚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也不知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 另外一边。 朱棣则是坐著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心事重重地出了自家老爹所在的三进宅子。 “应天府百姓的动盪现在是指望不上了,父皇的態度极其曖昧、怪异,一时又探不清原因……也指望不上了,剩下的就只有一个……” 马车里,朱棣目光涣散,若有所思地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呢喃自语道。 第394章 岂能事事都如了你的意? “功高而震主、势大而欺上,淮西勛贵对於父皇来说都是需要忌惮的存在,对朱允熥和他身后那个人必然是一个大问题。” 朱棣紧紧裹住自己身体的大氅下,双手已然紧握成拳,心中思虑的同时,紧咬著牙齿,目光凝沉,仿佛是在下意识给自己不被击溃的信心一般。 毕竟今天在私宅里见到朱元璋,给他的打击不可谓不小——纵然二人之间是“父慈子孝”,聊起天来一团和气的样子,可他得到的是自己不想要的答案。 而他在这盘棋上能指望的最后一处战场,就只有那群不知道被灌了什么迷魂汤的淮西勛贵了。 “淮西勛贵……” “现在二哥、三哥的势力都已经完全被削了,明面上,包括本王在內看起来都是不成气候的,淮西勛贵一家独大……除非这世上真能有什么让那群骄兵悍將一直无条件给他们卖命做事的迷魂汤……此非本王力所能及,本王也认栽!” 想到这里,朱棣咬著后槽牙,下意识没控制好情绪,用力地在马车上“砰”地砸了一拳。 什么迷魂汤的,他当然不信,世上就没这种东西。 惊得前方赶车的小廝连忙停下马车,他撩起帘子回头询问道:“怎么了,爷?” 朱棣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一时没藏好的情绪收了回去,道:“没什么,继续走就是。” “是。”小廝应了一句,这才放下帘子继续驱车。 趁著小廝掀开帘子的时候,朱棣似是突然注意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蹙起眉头轻声疑惑:“嗯?” 他思索了片刻,掀开马车窗帘朝外面细看了一会儿,而后才出声向前面驱车的小廝询问道:“北平街上这会儿……怎么又有那么多人,只剩下了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了?”他知道这不对劲。 虽然不愿意承认。 但应天府那只搅弄风云的手弄出来廉价布料这一招,的確是常人想都想不到的,而且十分周到。 那样的价格,就是叫子多努努力,也勉强够得著。 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而很快,前方也传来小廝的声音:“这爷您就有所不知了,因为有人出钱把他们的衣服给买了。” 朱棣挑了挑眉:“买了?” 外面的小廝继续道:“今日最新一期的报纸不是到了嘛,朝廷的命令也到了,城中心现在在卖无烟煤呢!之前那些正经人都不爱要的破烂布料现在可就值钱了。” 朱棣这才恍然回过味来。 点了点头:“是该值钱起来了……” 他之前在翠茗楼听报的时候,骤然发现自家老爹居然瞒著自己也跑过去听报,完全来不及深思这件事情。 只是反应过来之后。 他英凛却略显憔悴的面容上却露出了一丝笑意,仿佛是找回来了些信心一般:“呵呵,岂能事事都如了你的意?” 在朱允熥眼里,这叫自由交易的市场產生最大的社会效益,涉及到后世的经济学原理。 看似简单,实则一时之间並不容易意识到,很容易就只將自己的注意力放在最浅显的一层上。 如果是歷史上管理国家机器多年的永乐大帝或许能意识到,但现在的朱棣,常年更浸淫其中的是打仗、是兵法,自然察觉不到这一点。 朱棣沉闷的声音里一下子仿佛多了许多活力,吐槽道:“大明皇朝那么大,百姓何其之多?乞丐、农民、商人……复杂得很!呵呵。咳咳……咳咳咳咳……” 许是有些激动,也许是染了风霜寒冷,说话之间,朱棣轻咳了起来。 “爷?您没事吧?出来这么许久了,现在外面到处是天寒地冻,怕是著了凉,您坐稳些,小的把车赶快些,速速回府去?”外面传来小廝关切的声音。 朱棣咳了好一阵儿,约莫真是染了风寒,平息下来才似有深意地道:“是该速速回府去了。” 风寒什么的他倒是不在意。 至少探到了自家老爹的態度,往后不至於抓著这一处无畏地苦等,这就值得了。 而刚刚看到的小插曲,固然让他心里好受了些。 可他也很明白,这只是代表著应天府这次的“无烟煤策略”出了些小问题,对应天府来说,不会有什么大麻烦,当务之急……还得先回去从长计议。 …… 快马加鞭,一路风霜,朱棣很快回了燕王府。 “王爷?您终於回来了?”燕王府门口,俏丽的年轻妇人一直在等著他,徐妙云本就十分担心,再加上朱棣上午去的,到下午还没回,自然是坐不住的。 朱棣下车的时候,嘴唇依旧是有些发白的,说到底也是在天寒地冻里枯跪了那么久。 憔悴的模样看得徐妙云眉头都拧了起来:“快!快多给王爷披上几条大氅!” 却见朱棣神色凝重地摆了摆手,只是问道:“道衍师父一直在府里吧?” 徐妙云心里“咯噔”了一下。 夫妻间是最有默契的,朱棣一回来就在找道衍师父……可见问题不小! “在的,道衍师父一直在府里坐禪,等著王爷,王爷先回屋里暖暖,我立刻差人去叫道衍师父。”徐妙云立刻关切地道,同时著急地把朱棣往府里扶。 在早就烧好了红罗炭的书房里缓了好一会儿,朱棣面色这才恢復了些许,只是面色依旧憔悴,时不时便不由自主地轻咳著:“咳咳……咳咳咳……” 看得徐妙云一阵阵心疼。 她没有问发生了什么,而是忍不住再次旧事重提:“王爷,把自己的身子骨熬成这样……真的值得么?”她没有那么大野心,更希望丈夫孩子都好,家人平安。 只是朱棣却目光篤然,带著不甘,灼灼地看著他诚恳地道:“妙云,本王还有机会,只要还有机会……你知道我的。” 徐妙云不安地抿了抿唇,只能作罢。 而这时候,道衍和尚也从厢房赶了过来,推门而入:“王爷?” 看到道衍和尚。 朱棣的面色顿时都变得激动了几分。 迫不及待地开口道:“道衍师父,咳咳……本王的確见到了父皇,可是,父皇他……大抵是暂时没什么想法了,咳咳咳……” 第395章 应该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 “暂时没什么想法!?” 道衍和尚面上露出一抹不敢置信之色,他当然知道朱棣指的是什么:被人撵下了皇位的洪武大帝……对重新坐回去,没什么想法!! 这很离谱!但这居然是真实存在的!! 朱棣虽有些憔悴虚弱,却还是一五一十地道:“是,本王提起二哥、三哥惨死之事,父皇固然伤心,但本王竟没有在他眼里看到太多的恨意,显然与那日我们所知的,父皇为此嚎啕大哭,有些相悖了。” “过后本王又直接下了一剂猛药,向父皇主动请缨,父皇的神情很不对劲,还说什么要从长计议……” “至少目前来说,本王看不出父皇有想要出手的心,这条路子,一时之间是很难等了。” 朱棣满脸不解之色,声音里带著不甘。 道衍和尚仔细听著朱棣的声音,蹙眉沉吟思索起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冷静分析道:“相悖一定是有原因的,当天一定还发生了什么其他的事情。私宅那边再探不到任何其他消息么?” 朱棣摇了摇头:“锦衣卫的口风向来严得很,父皇这些日子一次都未曾召幸歌姬舞姬,根本无从探起。若不是那日父皇哭得放肆,只怕这消息都难探到。” 道衍和尚神情凝重地深吸了一口气。 拧紧了眉头,摇头道:“怎么这么多怪事。”就算他对自己的能力再自信,此时也有些一个头两个大了。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最稳的一张底牌,居然怎么都抽不出来,打不出去了! 他在炭盆旁边左右踱步了好几圈。 这才开口道:“陛下的態度还透露了另外一点,他应该已经很篤定,站在应天府新帝背后的那个人没有歹意,而是有辅佐新帝之意!他一定是得到了確切的消息,才能坐得住。” 朱棣认可地点了点头:“本王一路回来也一直在想这一点,朱允熥,还有那个站在他背后的人……我们现在应该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 “那个人一直在帮朱允熥,而朱允熥虽然时不时会有一些孩子脾气,有任性妄为之处,但肯定也十分信服、配合那个人的筹谋计策。” 提起此事,朱棣一颗心愈发沉重了许多,就连旁边的徐妙云、道衍和尚也是一脸凝沉之意。 应天府那个人的手段他们也算见识够了。 如果朱允熥只是单纯的傀儡、而他背后的人心有异心倒也好了,说不得他们还能有空子可钻。可现在他们却逐渐发现……这二人一个主筹谋辅佐、一个主配合…… 铁板一块,这就更棘手了!——这样的组合,別说现在情况还不算太糟糕的大明,以史为鑑,就是歷史上蜀汉那个烂摊子都维持了四十二年之久。 房间里一时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炭盆里偶尔发出了轻微“噼啪”声,虽小,在这样凝重的氛围下却显得格外响亮。 良久良久。 朱棣才看向道衍和尚,开口打破了此间的沉寂:“现在只有等第三条路子了吧?” 道衍和尚没有立刻接茬儿。 不为別的,而是他一开始就考虑过淮西勛贵的劣性、不靠谱、不確定性,一直以来都有格外留心盯著他们。 只可惜目前为止。 他探到的消息都没什么异常:这帮子人就跟转了性一样,早朝是准时准点都去的,新帝干的事儿,无论好事还是坏事,他们都热衷地帮著打嘴炮,下了朝,吃喝嫖赌,一副逍遥自在的样子。 他不想找破绽吗?想的流口水。可是找不到! 所以这时候,道衍和尚也不知道该怎么接朱棣的话茬儿了。 却在此时。 门外响起敲门的声音:“启稟燕王殿下,道衍师父,庆寿寺的悟德师父求见,北平府下面的县官也来府中拜访,说是想要求见燕王殿下。” 朱棣、徐妙云、道衍和尚三人交换了一个犹疑和不確定的眼神,朱棣思索了片刻,对外面道:“先把下面的县官引到偏殿去,让悟德先过来见本王。” 悟德和尚是道衍和尚的弟子,处理道衍和尚手底下的事情,他突然来访,大概率是有什么重要消息。 朱棣现在一颗心都扑在大业上。 孰轻孰重,心里当然有一桿秤。 “是。”门外的人应了声,缓缓退下,脚步声渐行渐远,过不多时,便是另外一个略显焦急地脚步声走来,推门而入,正是悟德和尚。 悟德和尚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號:“阿弥陀佛,见过燕王殿下、王妃、师父。” 朱棣深吸了一口气,双眼微眯道:“不必多礼了,庆寿寺那边收到了什么重要的消息?” 悟德和尚看了一眼道衍和尚。 点了点头道:“是,有十分重要的消息,盯著淮西勛贵那边的眼线终於看到动静了。” 听到悟德和尚的话。 朱棣、道衍和尚二人都不由心臟疯狂跳动起来:方才显然已经有到绝境之势,京城的动荡平息下来了,朱元璋迟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淮西勛贵又稳如老狗,一下子都不知道他们该从何下手了! 而现在……莫非是柳暗明又一村了?? “快说!”朱棣眼珠子都瞪大了,忍不住催促道。 悟德和尚道:“鹤庆候张翼、怀远侯曹兴府上的人……前些日子频繁往往返应天府和凤阳一带之间!而他们府上的人在凤阳一带,似乎已经看上了不少好庄子,虽然还没有动手,但依然有跃跃欲试之意。弟子估摸著……他们总算是坐不住了。” “这都过去四五个月的时间了,这群骄兵悍將终於开始坐不住了……”道衍和尚和朱棣对视著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 这群人在稳下去,他们都要怀疑朱允熥和他背后的人真有迷魂汤这样的手段了…… 第396章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无法! 朱棣心中一颗大石头顿时落了下来,面上凝重之意退去,露出喜色:“本王就说……这世上哪儿会有什么迷魂汤?俗话难听但说得有理:狗改不了吃屎。” “这群人的贪性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没了的?” 说罢,朱棣总算安心坐了下来,神情变得淡然了不少,端起旁边的茶杯缓缓抿了一口茶。 道衍和尚双眼微眯,点了点头道:“他们当然要贪!淮西勛贵都是一群穷怕了的人,对於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来说,再多的钱財……就是金山银山,也满足不了他们对於穷苦的惧意,而这种惧意体现在他们身上的,就是不择手段地贪、掠、夺……” 不得不说,道衍和尚对人性看得还是很透彻。 这也是他即便在之前那种处处受挫的处境下,也依旧没有產生任何放弃念头的原因。 他始终认为,目前们的困顿一定是一时的。 淮西勛贵身上有一种几乎不可能改变的贪性——看似稳定,实则隨时可能变成他的利刃——应天府一直都埋著这么一颗不定时的炸弹! 他方才的沉默迟疑,也只是一时没有头绪罢了。 而现在。 这颗炸弹终於要炸了。 这柄利刃终於把刀柄递到他面前来了! 朱棣也明白道衍和尚的这一点考量,脸色虽还略显憔悴,却仿佛已经重整旗鼓一般,微微昂著头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凛然道:“接下来,我们就可以把重点放在淮西勛贵身上了。” “之前他们坚定且无条件地站在朱允熥那边,可现在这看似牢固的障壁已经隱隱出现了一丝裂缝,只怕很快就会有人要撕开一道口子。” “而这口子一旦被撕开来……” “便会如同千里之堤上的蚁穴一般,一发不可收拾!”朱棣语气篤然地道。 说到这里,他暂且顿住,喝了口茶沉吟思索起来。 好一会才道:“朱允熥背后那人可会有应对之法?道衍师父,若是你站在那个位置的话,可有法子能解?” 方才朱棣想了许久,至少他没想到什么解法。 因为在淮西勛贵这一点上,无论是朱允熥还是他身后的那个人……都太过依赖和倚重了。 太过於把自己的性命荣辱寄托在他人身上,这本就代表著你已经给人完全拿捏自己的把柄。 说罢,朱棣认真地看著道衍和尚。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十年前开始就喜欢攛掇自己造反的和尚,很多时候都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东西,想到一般人想不到的办法。 好在,片刻的沉默过后,厅堂內便响起了道衍和尚的声音:“无法,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道衍和尚的声音给朱棣一种十分安心的感觉。 “淮西勛贵的异动已经开始,说明他们的忍耐已经被逐渐磨乾净了,这是一个覆水难收的趋势,而面对这样的异动趋势,新帝背后那人只有两个选择。” “其一,管?可他管得了么?或者说……敢去管这群淮西勛贵么?往后永远都让他们规规矩矩老老实实,这跟要了那群骄兵悍將的命有什么区別?他们绝对不会干!” “淮西勛贵不干,新帝就没了军事上的支持,不仅没了支持,甚至还会多一股反对的力量。好不容易慑服的藩王更有可能死灰復燃。” 道衍和尚顿了顿,看了一眼此间其他三人,抬手伸出两根手指做了个“二”的手势:“第二个选择,是不管。” “有人管束的淮西勛贵尚且不安分,更何况放任不管的?他们只会变本加厉……而大明百姓眼里看到的,便是当朝天子纵然臣子囂张跋扈、肆意妄为,如此,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民心,又会慢慢失去。” “这对殿下来说,同样是有利的。” “无论新帝背后那个人作何选择……王爷您在此间,只有得到好处,不会得到任何坏处。” 说完,道衍和尚的面上都不由露出一抹笑意,也长舒了一口气,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润嘴。 现在,死气沉沉的棋盘上,復又出现生机了! 放下手里的茶杯。 道衍和尚透过窗口遥遥朝南方看去,语气之中略带一丝感慨之意:“那人的確是称得上厉害的,手段也是层出不穷、令人意想不到。却也不知是看人心的本事差了些……还是太相信蓝玉这个隔了两辈儿的舅姥爷的慈爱了?其实……在最开始,应天府局面稍微稳定下来之后,他就该提防著了。” 听到道衍和尚的答案並没有和自己料想的旁逸斜出,朱棣再次不动声色地长舒了一口气,嘴角噙起一抹笑意,也深以为然地道:“太依赖淮西勛贵这一手,的確是一手臭棋,好用是很好用的,可惜反噬也大。” 顿了顿,道衍和尚道:“於王爷来说,这里面其实还有另外一重好处。” “另外一重好处?”朱棣一时没想到,面上带著一丝好奇,饶有兴趣地疑惑道,对他是好处,他当然乐意听听。 “殿下这才刚从私宅里出来,这便忘了私宅里那位了?”道衍和尚直言道。 “父皇……”朱棣呢喃著,微微思索了片刻,而后目光一亮,面上露出一丝喜色,恍然道:“道衍师父的意思是……淮西勛贵的异动,可以倒逼父皇有所动作?” 道衍和尚淡笑著眼眸微垂:“陛下现在坐得住,有大半原因是看到现在大明一派祥和的景象,同时又肯定新帝背后那人並无所谓的“窃居大明江山”的歹意。” “但淮西勛贵一旦开始不安分起来……” “大明还能一片祥和么?” “这世上能压得住那群淮西勛贵的,有且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陛下!除非陛下眼睁睁看著大明乱起来还能坐得住,否则他就不得不也只能出手!” 道衍和尚说完,漫不经心地拿起火钳,给碳炉子里添了两块红罗炭进去。 想到道衍和尚说的这些,朱棣原本有些泛白的脸色和嘴唇都红润起来,下眼瞼微颤,道:“一旦父皇出手了,藩王、父皇留在应天府的后手、所有真心信服洪武大帝的人……都將向应天府席捲而去!” “至於朱允熥背后那个人……他固然对大明没有太大的歹心,也的確是个惊才艷艷、不世出的人才,但以父皇的心性和脾气,都出手了,还能让此人活著?” 说完,他看著炉子里渐渐烧起来的新炭点了点头,眸子里瀰漫著自信。 第397章 还有第三个选择,掀桌! 道衍和尚没有再多说什么。 而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心腹大弟子,悟德和尚则开口道:“如今的新帝任性顽劣,显然是不堪大任之人。” “懿文太子的后嗣之中,先前被被陛下看好的二殿下自从新帝即位开始便一直缠绵病榻。” “在外人看来,那位二殿下是被应天府的新帝金尊玉贵般好生养著的,可明眼人都看得明白,这位二殿下现在……说不定甚至已经半死不活甚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再往下面数,四殿下、五殿下又是年龄太小……” “数来数去,日后的储君之位不会有第二个人。” “贫僧,恭喜殿下!” 想要进步的心思谁还没有了?和尚也不例外。 道衍和尚或许是为了一种所谓的、发挥一身屠龙术的成就感,但悟德和尚这些日子里一直忙里忙外,甚至都只身去了京城一趟……除了是效忠自己的师父,小心思当然也是有的。 这话当然听得朱棣十分舒服。 或者说,悟德和尚就差把朱棣心里想著嘴上又不那么好说的话,给说了出来。 於是乎,房间內顿时响起一阵朗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道衍师父,你这弟子倒是真会说话啊。” 道衍和尚倒是不介意自己这徒弟进步进步,毕竟他对所谓的日后荣华富贵、日后帝王的宠幸是並不多么在意的,毕竟在歷史上他辅助朱棣靖难登基之后,朱棣让他蓄髮还俗他都不乐意,依旧只住在寺庙里当和尚念经。 当即便不以为意地道:“此话的確是事实。现在我们只需要隨时关注淮西勛贵的动作,待情况明晰一些,我们甚至可以尝试暗中接触淮西勛贵……把此事推一推!” 他说完这话。 身后的悟德和尚立刻单手立掌,微微躬身道:“师父放心,徒儿一直让人紧盯著他们,回头再从旁的地方撤调些人手,重点关注此事。” 道衍和尚没有再多说什么,微微点了点头。 至於朱棣,他在情报方面的工作一直都是通过道衍和尚的庆寿寺这边来的,道衍和尚的安排向来妥当,他当然也没什么好操心的。 几人相视而笑。 严肃了许久厅堂之內少有地褪去了凝重沉闷,充斥著温暖放鬆的气氛。 一来二去之下。 就连徐妙云脸上的凝沉担忧之意,都化开了一些。 见朱棣和道衍和尚商討得差不多了,她立刻关切地看著朱棣道:“王爷,你才在雪地里跪了许久,想必极是耗费心神和体力,不若先歇歇去吧?” 她这话虽然没毛病。 不过朱棣现在一扫往日的阴霾,心情好得很,身上的疲惫、心里的焦虑仿佛都一扫而光,自然也没什么心思去“歇歇”,当即豪气地摆了摆手:“本王……咳咳,本王现在好得很!” 他面带笑意,饶有兴趣地看向另一边的道衍和尚道:“道衍师父,今日咱们再来一局?”说完又对徐妙云吩咐道:“妙云,快去把棋盘和棋盒都取来!” 徐妙云知道自己一向是拗不过朱棣的。 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去书案后方取棋盘棋子。 道衍和尚仿佛恢復了往日那种淡定的样子,垂眸道:“燕王殿下有这雅兴,贫僧自是愿意奉陪的。” 朱棣心情十分不错,话也多了不少,等著徐妙云取棋盘棋盒的时候,忍不住道:“如今倒是真应了道衍师父的那句话,好的棋手一定会耐心等著翻盘的机会。” 道衍和尚谦虚地笑了笑,道:“所以现在,殿下把这机会等来了。” “纹枰论道,纵横交错之间,是如风云一般无常的变化,只有看准每一个机会、抓住每一个时机,才能走到最后。”这也是他一直都信奉的道理和准则。 说话间。 徐妙云也带著棋盘和棋盒走了过来。 放在炭炉边上一个空旷无物的茶几上,退后站到一旁的同时还忍不住叮嘱一句:“殿下还是要当心身体的。” “本王知道。”朱棣摆了摆手。 隨后便开始和道衍和尚交换一个眼神,二人猜先。 偶尔混著轻微的炭火“噼啪”声的安静房间里,时不时便响起围棋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音。 这声音的速度並不慢,下的是快棋,可见二人心情都是不错 只是朱棣和道衍和尚无论如何都想不到。 所谓的“淮西勛贵之难”……对於是他们来说,的確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可对於朱允熥来说,却还有第三个选择: 选择? 选什么选? 成年人从来不做选择!成年人直接掀桌!! 朱允熥应对两难选择的办法,是从根源解决,是从最开始就想办法去防范杜绝,是直接让这个选择不去发生——廉价布料和无烟煤是这样,对於淮西勛贵也是这样。 外面飞雪依旧纷飞落下,冷得让人发颤。 房间里却洋溢著欢快的氛围:“哈哈哈哈哈!道衍师父,这次可是本王贏了!” “殿下思路清晰,合该是殿下贏得此局才是!” “……” 直到棋盘上经过了好几个回合的交锋,房间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 “何事?”朱棣正要收起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和道衍和尚再尽兴地下上几回,一边收拾棋子一边隔著门问道。 门外传来回话:“启稟殿下,前头来府中拜见的县官已经等了许久,他说有重要事情要求见王爷,让小的一定再来稟报一声。王爷是否要见?”j 朱棣挑了挑眉,笑道:“差点儿把这茬儿了给忘了。” 第398章 藩地州县的棋,巨大利润 索性这会子一来一回的快棋,朱棣也下尽兴了,他把手里的一把棋子往棋盒里隨意一丟,对道衍和尚道:“我们下盘慢的。” 说完才转头对门外道:“你去回话,让他过来吧。” “是,王爷。”门外响起应答的声音,隨后便听得鞋子他在雪地上的脚步声再次远去。 朱棣在棋盘上方对道衍和尚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衍师父,这回猜先换你拿棋子了。” 道衍和尚从旁边的棋盒里隨意拿了几颗棋子,同时似是隨意閒聊一般道:“没记错的话,殿下在藩地內的州、县都放上过几手棋?” 朱棣从棋盒里拿出一颗棋子放在棋盘猜了个单数,同时朗声一笑道:“哈哈哈,道衍师父好记性,父皇虽在《皇明祖训》之中有规定,藩王不得插手地方军政,但是……作为镇守北平府的藩王,无论有没有盯著那个位置的心思,自己藩地之內的情况还是需要隨时了解的。” “当然少不得要有自己人。” “可以不用,但不能没有,只不过像二哥、三哥那样明目张胆就不可取了,容易留大把柄,也容易出事。” 这里没有外人,对道衍和尚他向来是直言不讳的。 朱元璋儿子多,封的藩王也多。 明面上固然规定了藩王不能插手军政,但天高皇帝远的,有“皇子”、“亲王”这样的贵胄身份作底气,阳奉阴违的事情普遍存在。 这也是朱允熥把朱樉、朱棡二人擼下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原先的布政使、提刑按察使、都指挥使大换血的原因。 不过朱棣比旁人谨慎,即便是有自己亲爹罩著的洪武朝时期,在“结交官员”一事上也做得十分小心,只在州、县的层级上动些手脚,平日里的联繫也十分隱秘,非必要时候,很难看出谁是他的人。 “正所谓,小心驶得万年船,殿下果然是成大事之人。”道衍和尚先是深以为然地点头赞了一句。 隨后才饶有兴趣地道:“此次对方主动上门拜访……也不知是何事。”对於他来说,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信息,情报,这种东西,多多益善。 说话间,人也被引到门外来了。 “殿下,人带来了。”门外的人回报导。 “进。”朱棣在棋盘上落下一字,言简意賅地下令。 房间门被推开,冬日的寒风將外面飘荡的飞雪吹了进来,落在地面,被里面的温度化成一点点雪水。 “这边请进。”下人对身后的人伸手虚引。 “有劳。”一名身著普通粗布麻衣、面相周正忠厚的中年男子拱手道了谢,这才跨步走进房间之內,他身后的房门被引路的下人关上,挡住了往屋里灌进来的寒风。 中年男子正色,朝朱棣拱手一礼:“下官大兴县知县王德发,参见燕王殿下、参见王妃!” “这位师父一见便知高深,想来便是深得王爷信任的庆寿寺住持,道衍大师了?下官有礼。”当官儿的,有几个不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虽然没见过道衍和尚,但能出现在这里,和朱棣纹枰对弈,身份不难猜。 道衍和尚神色淡然,礼貌性地单手立掌,朱棣则直接问道:“发生了何事?” 大兴县知县王德发顿当即面色凝沉下来,认真地道:“启稟王爷,无烟煤之事……如今已经传到北平城里来了,想必王爷也有所知晓了?” 听到“无烟煤”这几个字,朱棣的目光从棋盘上移开,落到了王德发身上,道:“知道,北平城里是今日上午开始卖的,通州、大兴、宛平等地距离京城更近些,想必比北平要早。” 王德发点了点头:“正是!这所谓的“无烟煤”燃烧起来和普通的木炭差不多,卖价却只有普通木炭一成的价格,这其中的利润和好处……王爷天资聪颖,想必胸中十分明了,下官听说……已经有人开始打主意了。” “接著说。”朱棣语气平淡地道,令人听不出心思。然而,他手中却拿著一颗白色棋子,无意识地在反覆摩挲著,显然心里在琢磨什么。 面对上位者,王德发自是没工夫去察觉这些细节,只一味地继续开口道:“煤运司乃是当今陛下一手建立的部门,大明各大省、府、州、县的煤运司还格外有锦衣卫在看守监督……想要从中谋取这份巨大的利润,煤运司官员和作为监督的锦衣卫是绕不开的。” “所以首要的条件,就是煤运司官员和负责的锦衣卫有这个想法,好在利润够大,总有人会动心。” “而另一方面。地方上的售卖情况还需要有人遮掩,双方相互配合才能谋得这份利润,最后各自分帐。” “根据下官这边的消息……” “有人已经在开始尝试和锦衣卫接触起来了。”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显:有地方的官员、煤运司乃至锦衣卫都动了心思,已经开始准备对“无烟煤”这巨大的利润下手了! 朱棣双眼微眯,目光之中隱现一抹异样,双手还在不经意地摩挲著刚刚那颗棋子。 而王德发则是咽了口唾沫,顿了顿才继续道:“下官此来便是想请示王爷的意思,王爷是否……也准备从中分一杯羹?若王爷有此意,下官便也著手安排人去煤运司衙门走一趟,试试深浅。” 说完。 王德发目光定定地看著朱棣,似是在等著什么答案。 他是朱棣的人,对这种事情打主意之前,当然是要请朱棣,更不能把朱棣这大老板给撇在外面。 听到王德发这话,朱棣的眸子微微闪烁了一下,心臟都不由稍微跳得快了些。 一成的价格……这的確是一个极其诱人的数字。这里面包含的恐怖利润,甚至是连朱棣这样一个俸禄丰厚的藩王,都无法完全保持淡定的。 或者说……在王德发问出这话之前,朱棣的脑子里甚至就在纠结著转动这个念头了! 第399章 格局和理智,更大的好处 也不怪朱棣心动。 他想要做大事,可做大事是需要巨量的財富来支撑的,这样大的利润勾引著,他很难不动心。 况且,他可一直都没忘记,应天府那个好侄儿之前还从他手上轻轻鬆鬆弄走了五分之一的年俸去了! 不过下一刻。 朱棣便下眼瞼微微一颤,目光之中露出一抹决绝和篤然之意,直接回绝了王德发的这个请示:“不必,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没事去招惹煤运司的人和锦衣卫!” 说完。 朱棣把攥在手里摩挲了许久的棋子落在了棋盘之上。 这事儿如果换了秦王朱樉、晋王朱棡之流,或许就直接高高兴兴搞钱去了,但朱棣是能成功靖难登基的永乐大帝,绝不会是只顾著眼前利益的人。 他没忘记应天府那好侄儿处理叔叔们的狠辣手段。 更没忘记,朱允熥从最开始即位,甚至还没有举行登基大典、只是暂代国事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在尝试对他们这些叔叔们甩鱼竿钓鱼了! 把手往这里面伸,或许的確能牟取巨大利润,可风险也是极大的!——应天府那好侄儿就等著拿把柄! 这其中的利害关係,朱棣还是能够理得清楚的。 他现在盯著的,是后面更大的好处,要是一不小心在这事儿上面栽了,落朱允熥手里为人鱼肉……那就太亏、太得不偿失了。 听到朱棣的话。 王德发顿时不由微微一愣,显然没想到这位燕王殿下居然如此斩钉截铁。 但他也不能为违逆朱棣的意思。 只能略带一丝不甘地咽了口唾沫,而后才訕訕道:“是,下官明白了。” 朱棣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平復收敛下来,同时也从王德发身上收回了目光,重新落在了棋盘之上,淡淡地叮嘱了一句:“本王只管在府里下棋,你们只管处理好你们任上的正常公务,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 王德发是个圆滑的人,当然听懂了,这燕王殿下的意思,是让他不要乱伸手,而其他人要搞钱、要贪污就只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於朱棣的决定,他脑子里其实是懵的。 不过能被朱棣选中的人,办事自然不含糊,纵然不明其意,也不知道朱棣这么做的道理,王德发还是十分恭谨地拱手一礼,应声道:“多谢殿下指点,下官知道该做什么了。” “去吧。”朱棣再没有抬起头来一下,淡淡地道。 “是,那……王爷、王妃、两位师父,下官这便告退了。”王德发很识趣地拱手告退,静悄悄离开了此间。 待门外的脚步声走远。 朱棣又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面上露出一抹笑意,抬眸看向道衍和尚:“正所谓否极泰来,道衍师父,这又是一个好消息啊。” 道衍和尚也隨即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一贯严肃的面容上同样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道:“自然是好消息,所谓利润,不过是眼前能看到的东西,这件事情本就是对我们极其有利的。” “但凡有一个人盯上了这巨大的利润,就说明整个大明皇朝一定还有许多其他人看上了这巨大的利润。” “廉价布料、无烟煤……就算这些东西的取材都是没什么成本的,可他们本来也没卖什么价格,估摸著都是定的成本价而已,这其中有多少人打主意,就会造成多大的钱財窟窿。” 道衍和尚素来有著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总是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对这些自然瞭然於胸。 朱棣也笑著点头道:“大明建国至今不过二十五载的时间,国力尚且没有完全恢復,再加上父皇颁布不少惠民政策,大明国税收入一直不高。就算本王已经就藩十年时间了,也知道国朝財政一点都不宽裕。” 在他看来。 钱財都进了其他人口袋里,这样下来,只定了个回本价的朝廷怎么算都是血亏。 甚至对来年的財政安排会有巨大的影响。 到时候若是他能成功起事,朝廷的財政紧缺对他来说当然是一个极好、极其有利的消息。 …… 而对於朱棣做出的决定和种种安排,道衍和尚心中都是深以为然的,他也看到,这个被他从一开始就选中的人……其格局与理智都在一步步成长起来。 成为一个真正的弈棋者。 当然,他很清楚自己的定位,是军师、是顾问,但不可凌驾於朱棣头上去评价什么。 所以只是语气平静地道:“新帝背后那人不可小覷,无论是目光、格局、能力、感知的敏锐……都极其恐怖。再加上殿下本就在他的盯防范围之內,殿下此番不伸手就是最好的应对。” 听到道衍和尚的肯定,朱棣心中当然更是安心了许多,毕竟平日里他就经常需要和道衍和尚討论、取经。 他意气风发地在棋盘上落子,然后抬手把道衍和尚的几颗白子提出棋盘,道:“哪儿可能次次都让他们占了先机去了?还有一事本王还忘了和道衍师父说呢。” 朱棣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般,隨意閒聊道:“方才从私宅回来的时候,本王海看到街上许多百姓又穿回了他们那破破烂烂的衣服去,一问之下,原是这半日时间里,许多人得知“无烟煤”之事,意识到之前那些廉价布料的价值,在收购廉价布料了。” “应天府那边费尽心思筹谋什么廉价布料、什么无烟煤……到头来一算,倒是把钱给了,事儿却不受控制了,呵呵。”说起这事儿,朱棣心情愈发好了不少。 似乎很久……都没有这样舒怀过了…… 道衍和尚点了点头。 但旋即持著黑棋正要落子的手却停在半空中,眉头微微蹙起,若有所思地呢喃道:“把百姓手里的廉价布料给买了……嘶……这事儿怎么……” 朱棣面上笑意未散,不解道:“怎么?” 道衍和尚思索了片刻,总感觉自己好像抓住了点什么,的一时又不透彻:“似乎不那么简单。” 第400章 因为那个人对此没有反应! “不那么简单?”朱棣神色微微一变,问道。 至少在他看来,朱允熥背后那个人辛苦筹谋一趟,搞什么廉价布料、无烟煤的,还全部都是成本价售卖,本意是好,可最终却的確给那些最贱的商人做了嫁衣。 不仅如此,他们好意让出来的巨大利润,还给那些蛀虫提供了巨大的机会,反伤了本就捉襟见肘的国库…… 不简单在哪里? 没想到,说出此话的道衍和尚却神情不定地摇了摇头,道:“贫僧也不知道,但心里就是这么觉得。” 他是很通透的一个人。 即便心里没有一个確定的主意,也不屑於掩饰开脱。 这话却听得朱棣一脸无语地蹙起了眉头,不由在心中暗暗腹誹道:“感觉……道衍师父从前很少说这样模稜两可的话。” 在他的印象里。 这是一个大逆不道、攛掇他造反的和尚。 但同时也是一个仿佛知道所有事情,算尽一切的人。 朱棣虽没说什么,可道衍和尚约莫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也猜到了他心里的疑惑,心不在焉地把手里的棋子放回棋盒里,似是已经没有心思继续下棋了。 放回棋子的同时,目光认真凝沉地看著朱棣,问道:“这件事情表面看起来的確没有什么疑议,可殿下是否注意到一处很容易被人忽略的点?” 朱棣也不再看棋盘。 沉默著蹙眉思索了好一会儿,无果,看著道衍和尚疑惑道:“道衍师父请说?” 道衍和尚深吸了一口气。 闪烁的目光之中似乎隱现一抹微不可察的不服气,甚至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应天府,新帝背后那个人对这件事情並没有任何反应。” “北平城今日开始售卖无烟煤,城內就有商人把目光放在了这东西上面,並付出了实际行动,试想,应天府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么?” “或许畏惧於私宅里那位从前留下的威慑,天子脚下、皇城边上的官员不敢造次,不敢搞什么私自贪污的事情,但私下里买卖廉价布料却不在《大明律》的禁止范围內,所以这样的情况一定会出现!” “这么明显的弊端,以新帝背后那人的心计和筹谋,为何没有尝试补救?应天府那边为何没有相应的政令阻止这种情况的发生?” 是的。 这是他心里对此事始终有种惴惴之感的最大原因——按理来说,当天就该有政令颁布,而他们现在也一定会收到这样的政令消息,可实际上却没有。 从前道衍和尚或许不会在意应天府这么多,甚至可能不屑一顾,但到了今天这地步,道衍和尚已经不得不去考虑应天府那边的想法,甚至因为应天府那边一些出乎意料的情况和反应,而自我纠结、百般思索。 所以,道衍和尚在说这话的时候…… 有不服气,甚至有不甘。 可同时他心里又十分明白:他决不能忽略这一点! 听到道衍和尚这话,朱棣面上露出一抹恍然之色,咬了咬牙,面色同样不甘:“道衍师父此言的確有理。” 反应过来这一点。 朱棣之前的高兴和欣喜都不由被冲淡了些,也把手里已经拿好的棋子没好气地丟回了棋盒里,乾脆作罢了这一局残局,面上也转而显出一抹担忧之意:“所以……蹊蹺在何处?” 虽然今天接连收到了几个好消息。 但朱棣已经被之前的事情快搞出来心理阴影了——对於这种怪异蹊蹺又想不到什么头绪的事情,总害怕应天府那边给他丟一坨大的——之前的廉价布料如此,无烟煤也是如此…… 房间之內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思索无果,道衍和尚沉著脸站起身来,单手立掌对朱棣行了个佛礼:“殿下,此事贫僧还需要回去再好好想一想,今日这棋……怕是没心思下了,便先暂且告辞。” 被这么一搅,朱棣自然也没心思继续下棋。 点了点头道:“那道衍师父一路当心。” 道衍和尚微微点头致意,隨后还是忍不住安抚了朱棣一句:“纵然此事蹊蹺,殿下也不必过於掛心,毕竟……淮西勛贵的口子已经开了,大明各处对此一番无烟煤的贪污也绝不会是个体现象,国库必伤……这些事情才占著大头,有得新帝和他背后之人去头疼的。” 心情陷入阴影之中的朱棣脸色果然好转一些。 点头道:“道衍师父放心,本王知晓。” “贫僧告辞。”道衍和尚没有再多说其他,带著身后的悟德和尚径直开了房门,朝王府外而去。 …… 应天府,乾清宫。 朱允熥把桌上最后一本奏疏上批了硃批,隨手合上往旁边一丟,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他看著桌上垒砌得高高的奏疏。 有些无奈地挑了挑眉,不以为意地自语吐槽道:“日復一日,老朱就这么干了十几年,真尼玛牛逼啊。还是得抓抓紧,把大明里里外外都梳理乾净些,不说全做甩手掌柜,怎么也得当半个甩手掌柜吧。” 权力高度集中……好事是好事,就是太费皇帝了。 就像便宜老爹朱標,说是风寒,谁能说他英年早逝没有出任了这么多年的常务副皇帝,搞垮了身体的原因在? 往后了说还有四大爷雍正,也是活活累死。 只是他现在这条件情况吧……也属实暂且不敢太假手於人,只能先这么顶著上了。 想到这里,朱允熥脑海里出现了那个拢共都没见过多少面的便宜皇爷爷的皱巴面容,他摸著下巴吐槽道:“嘖,老朱能一直干到六十多,身体素质是真没得说。” 一直侍奉在旁边的马三宝上前整理著被朱允熥翻得乱七八糟的奏疏,不禁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他倒是不明白朱允熥这几句话的真正含义,只不过,这么久了,他还是很不习惯听到有人把威风赫赫的先帝喊成“老朱”,虽然这也是自家主子的基本操作了。 当然,他也就在心里想想。 面上则是看到自家主子批了一上午的奏疏,赶紧找点好听的话来说说:“先帝勤政,陛下继承先帝遗志,如今的大明皇朝,更是一派欣欣向荣了呢。” “前些日子,商人收购廉价布料、无烟煤之事,陛下这招以不变应万变,更是妙绝。这几天,奴婢私下里也派人查探过应天府一带的百姓,缺食的吃上了饭,塌房的补上了屋子,缺衣缺炭的留著他们的衣服炭火过上暖和的冬天……明明什么都不做,却比什么賑灾都好呢!” 第401章 炼钢?而且是批量炼钢?? 马三宝的声音里带著雀跃,面上十分高兴。 他是跟著朱允熥一路从东宫那样艰难的处境走出来的,看到自家主子苦心筹谋了这么久这事儿终於落到了地上,看到了成果,心里是当真高兴的。 朱允熥十分隨意地扭著身体、伸展手脚,对这个结果显然丝毫不意外:“市场自由往往才能创造最高的社会效益,这是市场选择的结果。” 马三宝码放好最后一本奏疏。 面上带著不解之色,挠著头道:“陛下说的这些,奴婢可听不懂,不过奴婢只知道一件事儿,陛下圣明,嘿嘿。”他露出一个朴实无华的真诚笑意。 朱允熥无奈地摇了摇头,重新在龙书案后坐了下来,慢悠悠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没有多说,国家经济学,旁人本就不需要领会。 这时候,门外却响起了叩门的声音。 在门口看守的小太监声音尖细地稟报导:“启稟陛下,工部尚书秦大人求见。” 朱元璋若有所思地放下手里的茶杯。 隨后嘴角噙起一抹淡淡的弧度,道:“宣。” 能不能儘快创造一个属於他的形状的大明,解决诸多大的后顾之忧,然后开始尝试解放双手……其中不少事儿都指著工部那边卖力呢。 很快,乾清宫的朱漆大门便被推了开来,现出殿外银装素裹的白茫茫一片,以及一身緋袍、垂首躬身站在门外的工部尚书秦逵。 秦逵缓缓走了进来。 拱手一礼,道:“微臣,参见陛下。” 朱允熥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不以为意地道:有什么直接说。” 秦逵也算是已经熟悉了这位少帝的性子。 当即面上带著一抹喜色,抬起头来直接道:“启稟陛下,耐火砖已经烧制出来了!” “经过各种比例的配置和尝试,以及反覆用陛下提供给微臣的,经过炼焦后的煤炭测试,耐火砖效果良好!” “陛下见多识广、手段莫测!微臣敬服!!” 说完,秦逵再次拱手,神色慨然地鞠了个大幅度的躬,面上仍旧停留著一丝不敢置信之色。 之前他虽然不敢忤逆、质疑朱允熥这个皇帝。 可是接到朱允熥这任务,心里还是一阵阵在打鼓的——耐火耐高温、抗压的砖头?烧起来比旁的材料更热许多的炼焦煤炭……真能这样? 不过他这几天在工部亲自捣鼓这件事情,也算是开了眼了:还真特么都行!! 当然,这事儿最关键的,肯定不是什么能烧得很热的煤炭、也不是什么耐火砖,而是它们往后的作用! 这些东西都有了,再往后面的事儿,不就是冶铁么? 纵然他不可能知道朱允熥的最终意图。 但至少在他的眼界里,大明皇朝能够靠这些东西,弄出来强度更大的铜、铁,把现有的兵器进行翻新、大量增加现持有的兵器。 或者说,大大提升大明皇朝的武器库、军事能力! 而最令他不敢置信的,则是眼前这看似还带著一丝稚嫩、却俊美无儔的面孔了——足够让歷朝歷代的所有皇帝都梦寐以求的东西,这位年轻的少帝轻飘飘几句话,就备上了??? 尤其此刻来到乾清宫,看到朱允熥,心中的澎湃一时如同滔滔江水、滚滚骇浪一般难以平息。 “耐火砖……”倒是朱允熥这皇帝,反而只是面上露出一抹淡淡的喜色,点了点头,淡然自若地轻声自语呢喃了一句,而后隨手在笔架上取下一支干净的笔放在手里有意无意地把玩著,显然在思索盘算著什么。 对於朱允熥来说,这的確能算是个好消息。 不过依旧是预料之中的事——这是后世已经有了成果和应用的东西,方向对,只要好好琢磨,结果一定对。 “耐火砖有了,接下来就只需要动用一早就叫工部建建造好的那些砖炉,大量生產。” “之后便是用耐火砖造炼钢用的炉子。” “炼钢……” 朱允熥眉头微微蹙起,目光略显一丝涣散迷离,在脑海里回忆著前世的记忆和经验。 炼焦的煤炭能烧高温,不过炼钢这回事,光有高温是不够的,根本不可能和前世看过的那些网络小说里一样,搞出燃烧温度更高的燃料,就直接一步快进到高品质钢铁,然后打造什么削铁如泥的上等兵器。 更关键的一步……其实是去杂。 “这就还需要用到转炉炼钢法了。” 转炉炼钢法,是把熔融的液態生铁转入耐火砖铸造的、专门去杂的炉子里,在里面事先放置好石灰,通过往里面使铁中的硅、锰等杂质氧化,释放出大量的热量,从而不需要额外的燃料吹入氧气,同时实现脱碳、脱磷、脱硫、脱氧,去除有害气体和非金属夹杂物。 朱允熥大致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原理和过程。 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隨后收敛思绪,心中已然有了主意,看向秦逵,嘴角噙起一抹弧度:“秦逵,这次你想的的確没错了,朕下一步,要开始炼钢,批量炼钢!” 听到朱允熥这话,秦逵先是鬆了一口气。 隨后便后知后觉地瞪大了眼睛,有些懵逼地道:“炼钢?而且是……批量炼钢??” 这个时代的金属虽然主要都是铜、铁。 但也並非没有钢的概念,指的就是那些硬度高、性能良好的铁,毕竟钢、铁不分家,只是略微的成分含量上的不同,炼铁的时候出品了高品质的“铁”很正常。 但这玩意儿不稳定啊!什么时候可以批量来了?? 第402章 几个破炼丹的懂什么炼钢? 想到这个中的诸多难度和难点,秦逵面上顿时露出为难的神情。 毕竟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建砖炉到现在都是他在操办。 他现在对这位少帝也算可以揣度一二了:以朱允熥那种谨慎的性子,这件事情必定是落到他头上来的。 想到这儿,秦逵皱巴著一张脸。 支支吾吾地怯道:“这……批量炼钢……陛下……多少有些……” 他很想说,这多少是有些为难人了。 不过面前之人是谁?大明皇朝的九五至尊,对方就算说了什么再离谱的话,他也不能直接驳了对方的面子。 只能转了转眼珠子吗,抿了抿嘴唇,强行保持镇定道:“有陛下提供的、炼焦过后的煤炭,微臣只能说……这齣钢的机会能大上一些。” 朱允熥显然看明白了他的心思。 朗声一笑,道:“呵!秦逵,你怕什么?朕又没说要全然让你自己捣鼓。放心,朕已经给你找好了得力的人手,你只需要配合他们就是。” 秦逵咽了口唾沫,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冒出来的细密汗珠,顿时长舒了一口气:別的不说,至少这事儿多点人扛著也好,也免得他一人承担这办事不力的罪名。 至於所谓的批量炼钢,他是觉得没多少希望的。 自古以来,能在炼铁的时候炼出钢来,都是件十分难得的事儿,就算是古往今来那些所谓的铸器大师,一辈子但凡能炼得几件精钢神兵,也足以得意了。 秦逵强自稳定住心神,立刻问道:“得力之人?不知陛下言下所指何人?”他得看看其他摊上这事儿的倒霉蛋都有谁。 朱允熥看了一眼龙书案上已经全部被批完、码放好的奏疏,转头对马三宝道:“把这些奏疏都送出去,安排摆驾炼丹司。” 马三宝当即应声道:“是,陛下。” 秦逵不解地蹙著眉头,一脸懵逼地看著马三宝出了乾清宫,问道:“微臣愚钝,陛下这是何意?” 这前脚不是还在说什么炼钢么?都什么跟什么? 朱允熥以一个理所应当的语气道:“朕给你找的,配合炼钢的得力人手啊。” 秦逵在脑子里捋了捋。 试探著问道:“炼……炼丹司啊??” 一个炼钢、一个炼丹,读起来倒是差不多的,实际上却八竿子打不著啊?他心里忍不住有些担心地嘀咕道:“陛下的心意高深莫测,我这不会……又会错意了吧?” 然而,朱允熥这次並没有否定他的猜测,而是不以为意地道:“不然没事去炼丹司干嘛?” 想要稳定地炼出钢铁,最关键的,就是能够通过各种复杂的化学反应,一步步去除杂质成分。 以往那些偶然炼出钢铁的情况。 一个是达到了一定的炉温,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原料好,可能一块原料里本身就含有比较少的杂质,炼出来刚好就达到了標准。 只是这个时代乃至在此之前的人都不知其中原理,所以会把这种事儿当做爆率极低的金色传说事件。 而这些原理、过程和步骤给秦逵讲他也是理解不了的,朱允熥日理万机,更没功夫亲自盯著,但炼丹司那群牛马理解啊! 他们知道什么是锰、什么是硅、什么是磷、什么是一氧化碳……只需要朱允熥给他们讲一讲原理,他们就可以完美地给秦逵提供技术指导。 秦逵有些意外地愣神了片刻。 面上自然是立刻就收敛了神情,朝朱允熥拱手躬身:“原来是炼丹司的诸位道长,看来微臣要长见识了。” 毕竟炼丹司里招的人。 在道家还是有著举足轻重的地位的。 尤其整个紫禁城谁不知道这位少帝对炼丹司的宠幸?这段时间都算好的,前段时间三天两头就往炼丹司跑。 秦逵当然不敢置喙什么。 不过当低下头的时候,秦逵面上则露出了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如果是兵仗局的人他他还能理解,几个破炼丹的,懂什么炼钢? 甚至乎,秦逵还不由在心里怀疑起来:“该不会就是炼丹司那些人蛊惑了陛下吧?陛下年纪轻轻,都不到及冠之年,这么沉迷於炼丹,这首先就有鬼,说不得也是这群道士蛊惑了圣心!” 说话间,门外传来太监稟报的声音:“启稟陛下,鑾驾倚仗备好了。” 朱允熥站起身来扭了扭腰,从龙书案后走出来,朝门口的方向缓步而去,同时还笑著道:“往后就需要你这边和炼丹司通力合作了,便隨朕走一趟吧。” 秦逵面上顿时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 且不提什么炼丹、炼钢的。 炼丹司在紫禁城素来是重地,从来不许人进出,外面也格外调派了锦衣卫把守。 陛下喊他隨同圣驾前往炼丹司。 何尝又不是一种信任? 秦逵当即对朱允熥拱手躬身,满脸惊喜地道:“是!陛下!”说罢,便落后朱允熥两步的距离,亦步亦趋地跟著朱允熥出了乾清宫。 秦逵跟在朱允熥的龙輦旁边,在威风凛凛的龙驤卫和虎驤卫的簇拥之下,踏雪来到了炼丹司门口。 甫一靠近炼丹司。 秦逵便感觉空气中瀰漫著奇怪的味道。 龙輦在炼丹司门口停下,朱允熥缓缓走了进来,秦逵落后两步跟在后面,不敢多说一句话——毕竟这地方他还是第一次来,甚至可以说,是第一个进来的外人。 当了这么多年的官,当然知道不要乱说话。 朝里走了几步,便逐渐能听到里面的人讲话的声音: “这一锅的皂化反应还不够完全,还得再等一等。” “肥皂唾沫、切割、拋光……都要细致一些,万不能大意马虎了,这可是要卖好价钱的。” “差不多了,可以往这边的木质素溶液里加硫酸进去了,那边的已经达到了足够的反应时间,可以往里加碳酸钠进去了……” 炼丹司如今也算是正式投入使用了。 现在他们在做的事情,一个是生產肥皂,等著后面先向大明的达官贵人、有钱商贾进行第一步推广,第二个则是生產作为耐火砖粘合剂、混凝土减水剂的木质素磺酸钠,这时候当然正紧锣密鼓地忙活著。 第403章 等等……这是不是反了?? 炼丹司里面传出来的声音顿时让秦逵一头雾水。 皂化反应? 肥皂?卖好价钱? 木质素溶液?? 这特么又是什么跟什么?怎么他一句话都听不懂?这里不是陛下让那些道士炼丹的地方么? 而隨著他和走在前面的朱允熥往里进,里面的人约莫也得知陛下驾到了,窸窸窣窣停下手头上的工作,踩著杂乱的脚步声列队,隨后肃静了下来。 秦逵带著满脑子问號,一路跟著朱允熥走到里面。 便见到诸多穿著道袍的道人,十分整齐地列队成一排,朝著自己所在的方向拱手躬身,行的是弟子礼,声音也是整齐洪亮:“弟子等,见过陛下!!!” 眾人抬起头来。 眼中是丝毫没有作偽痕跡的恭敬、崇拜、孺慕之意。 这场面看得秦逵当场脑子宕机了一下,隨后瞪大了一双眼睛,眼里满是不敢置信:“等等……他们刚刚……自称什么?自称“弟子”??这是不是……反了??” 说好的是这群道人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蛊惑当今圣上呢?看起来……倒像是这位十几岁的少帝在这里开宗立派了!这所谓“宗派”的弟子,一个两个的,更是没有哪个是简单的!是在外面谁都要尊称一声“道长”的存在。 秦逵拍了拍自己的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 不过很快他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耳朵听错了,眼睛也不能看错哇!他们不仅自称“弟子”,连对陛下行的礼……都是弟子礼!?” 秦逵很快就確定,自己並没有搞错。 只是面前这场景的衝击力有点大,他始终都觉得有些头晕目眩的:一群在道家之中各自有著举足轻重的道家名宿,给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行弟子礼,这合適吗? 秦逵感觉自己的固有认知和三观掉地上碎成渣渣了。 当然,在炼丹司这等重地,他不敢造次、也不敢多说多问,只能强行压抑著自己心中的震撼与不解,站在朱允熥身后,不动声色地观察著这所谓的炼丹司。 里面没有什么所谓的丹炉之类的东西。 只有许多盛著“水”的大瓷缸、一些被切成同样规格的白色方块被放得整整齐齐、这样那样的粉末……等等。 而很快。 秦逵就看到了一样自己熟悉的东西。 棕褐色的细腻粉末——陛下之前让人给他送来的,说是用作耐火砖粘合剂的东西——没这东西,耐火砖的效果极差,可以说是不可或缺。 “所以……这东西是炼丹司弄出来的!!?或者说……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炼丹司!陛下大力气看著这帮人、养著这帮人,另有他用!” 秦逵脑子好使的很,巨大的震撼和惊愕过后,当然也觉出了味儿来,不可能再一味地认为这地方是搞那些什么劳民伤財的炼丹之道了。 他忍不住抬眸,悄悄看了一眼面前少帝的背影。 深吸了一口气,暗暗嘆道:“陛下藏得……可真深啊!!奇技淫巧的工业司有那么多妙用、看似费钱费財的炼丹司……竟也別有天地!” 思索间。 张宇清、马瑞、袁珙、刘渊……等诸多威望深重的道家名宿、炼丹大师也朝著他们满脸热情地迎了上来:“陛下今日可是要看看肥皂和木质素磺酸钠的生產进度?还是要给弟子等授课?世间真理,吾等尚且窥见了其冰山一角,许多地方,只等陛下给弟子等解惑呢!” 朱允熥隨和地道:“你们送来的肥皂,朕已经用过了,木质素磺酸钠效果也很好,只需要遵从固定的流程和步骤不会出问题,你们办事向来牢靠,朕是放心的。” 听到这话,张宇清、马瑞等人各自交换了一个振奋且欣喜的眼神,而后齐齐朝朱允熥拱手躬身:“谢陛下夸讚!弟子等不过劳力,若非陛下指点开悟、悉心教导,弟子等是什么都做不出来的。” 站在朱允熥身后的秦逵更傻逼了……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用的那粘合剂,叫什么木质……什么酸钠的。 最离谱的是,听这些道家名宿、炼丹大师的言下之意,这玩意儿还不是他们捣鼓出来的,而是面前这位陛下……教……他们的。 而得知陛下並不是来看那些啥玩意儿的生產进度的,这群人也愈发兴奋起来,站在最左的正一教下一任掌教候选张宇清,更是目光发亮地看著朱允熥,道:“既然陛下此来並非查看生產进度……陛下此行是为授课?” 而他这话似是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此间无一例外,全部都带著一种期待和渴求的目光死死盯著朱允熥。 这场面在秦逵看来。 怎么看怎么弔诡。 不儿?你们一个个德高望重、声名在外的“道长”,舔著逼脸求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给你们上课? 就算你们想进步,也不必做到这个地步吧?把自己的脸面按在地上摩擦? 但他仔细认真看了许久。 这群人好像是来真的! 朱允熥倒是没有在意身后的秦逵,顿了顿,便点了点头:“授课……倒是也可以这么说。” 把转炉炼钢法的操作过程和原理给他们讲解讲解,怎么不算上课了? 见朱允熥应允了此事。 包括张宇清、马瑞、刘渊然、袁珙等人在內的所有人,顿时眼睛放光发亮:“多谢陛下指点!!” “先进里面去吧。”对此,朱允熥显然已经习以为常,径直朝炼丹司的里屋走了进去,眾人沸沸扬扬地跟隨其后,秦逵现在cpu已经被烧乾了,只能一脸懵懂地跟了进去。 房间里面的陈设不同於普通房屋。 是一间空旷的大屋子,有许多排列整齐的桌椅可供人坐下,最前方是讲台,还掛著一块黑板,乍一看还真像是一处学堂。 只是黑板上写著的,是他完全看不懂的玩意儿。 第404章 你们都懂了?就我没懂?? 看著自然而然走上讲台的陛下,以及面上带著激动之色各自坐好的道门名宿们,秦逵一脸尷尬,心中暗道:“还……真是上课啊?” 关键是这些人脸上那种期待和热忱——就算一个人演技好,那也不能炼丹司个个演技都这么好吧。 秦逵算是真的信了这倒反天罡的场面了:这特么压根儿就不是陛下被蛊惑了,而是这些名声在外的道家高人真的拜入陛下门下! 看著站在讲台上,甚至还带著一丝稚嫩,却给人十足威严和压迫感的面孔,秦逵暗暗倒吸了一口冷气,意识到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问题。 “找到王家人、水力纺纱机、飞梭织布机……甚至包括前头那些看似无用,实际上却可以製作耐火砖的矿土、粘合剂……竟然都是出自陛下一人之手!” “陛下所知之物、之事……到底有多少!?” “批量炼钢……我对此事下意识的否定,或许也只不过是我见识浅薄??” 他甚至有种“之前种种或许还並非全部”的想法,秦逵没敢深想,或者说他也没有往深去想的思路。 毕竟这位陛下拿出来的每一样东西……在弄出来之前,都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谁知道陛下还会有什么超出所有人意料的天马行空? 但即便如此,秦逵凝视著讲台上那位少帝的眼神,却也不自觉逐渐变得热烈起来,心中更是產生了一种汹涌澎湃的激动之意。 无论他能否想到什么或者看透朱允熥。 可他知道一点——这人是大明的皇帝、是天下百姓的君父!他一直以来在做的,都是要让大明变得更好。 前头是百姓能穿上件像样的衣服;能在冬日里也烘上暖和的炭火。 现下里在做的、批量炼钢……意在把大明的军械强度统一提升一个等级,若真能把这件事情做成了,往后抵御那些虎视眈眈的外敌,又能少耗多少大明儿郎的性命? 而这段时间里。 秦逵也能明显地感觉到,即便是在寒冷的冬日里,大明皇朝竟都有种生机勃发的感觉…… 往后呢?再往后呢? 大明会是一个怎样的大明? 想到这些,秦逵心中根本无法保持平静,他不仅是一步一步看过来的,更是一步一步参与过来的! 思索间,身为道家正一教下一任掌教候选的张宇清已经跟个好学生一样,跑上去把黑板擦擦乾净再坐好。 而那个神色淡然、气质沉稳且深邃的少年则十分从容地从讲台上拿起了粉笔写下两个大字:【炼钢!】 看到这两个字眼。 台下眾人也有点懵逼不解:“炼钢??” 这跟他们之前学的东西貌似完全不搭边儿?这事儿该去找那些铁匠、名器大师、紫禁城的兵仗局去啊? 但即便万分不解。 这么多人里,竟也没有一个人发出疑议。 当然,这一来是出於他们內心的敬意,不过更多的是之前脸被打多了,以至於到现在无论多离谱的事儿,都没人敢质疑什么。 朱允熥扫视了一眼,不急不缓地道:“铁、钢,都可以自同样的矿石之中冶炼出来,一般来说能炼出来铁,碰上了好运气,则可成钢。但可曾有人想过,这背后究竟是什么原因?” 台下立刻有人应声道:“许是冶炼材料、冶炼流程?贫道曾听说,古有以活人祭刀剑者,亦有寻求类似“天外陨铁”为冶炼材料……等各种说法,只是从古至今尚无定论罢了。” 坐在这里的道家名宿、炼丹大师在外面都算不得凡俗之人,对许多事情的理解、见闻自然也非同寻常。 朱允熥点了点头,继续道:“实际原因,其实是组成成分的区別,在於最终练出来的东西里,铁含量、碳含量、以及各种杂质成分有多少,没有杂质、含碳量低者,最终便能表现出钢的外在属性。” 朱允熥说出这个结论。 立刻就有人抢答:“元素,陛下曾说过,日常生活中绝大部分东西都是有各种元素混杂在一起的,就像我们踏著的地面,便包含著氧、硅、铝、铁……等等诸多元素在其中,熔化前的铁矿石自然也如此,即便融化成液態的铁水,这些东西也依旧存在,不会消失。” 而他说完这话,坐在最前面的张宇清捋了捋鬍子。 似是想到什么一般。 目光骤然一亮道:“根据陛下所说……若是能想法子通过什么化学反应把这些杂质去除,把碳的含量降下去,就能不靠运气炼出钢来!如此,造出那种锋利无比、不易生锈的名器岂非轻而易举了?” “嘖,就是不知铁矿石里主要元素成分。” “是啊,知道是那些元素成分,才好去思考如何除杂。” “……” 课堂上一时响起阵阵激烈的议论声音。 朱允熥把一些基础的化学知识教给他们,本意就是自己当一个火种,然后让这把火在这个时代自由蔓延的,自然不会在课堂上禁止这样的声音,只神色平静地坐在讲台上,任由下面议论。 或者说,现在这一团热烈的课堂……可不就是顺著他这个火种在这个时代蔓延开来的火势么? 他们已经初步理解所谓的化学、元素……等概念、也对各种氧化还原反应有一定了解了,而朱允熥只是提了一嘴钢的成分,他们便已经能够自己往后面去想了。 甚至连方向都是对的。 转炉炼钢法,就是通过各种反应去杂减碳! 不过此时穿著一身緋红色官袍的“旁听生”秦逵,就直接傻眼了:“感情你们都懂了?就我没懂??” 什么化学反应?这都特么什么跟什么?明明无论是讲台上的陛下还是台下这些“道长”们讲的是人话,可他愣是一个字儿没听懂!! 自己死盯著台上陛下讲的每一个字,脑子里还一片混乱,完全没法理解呢,这些人就开始嘰嘰喳喳起来了…… 此刻,秦逵內心不由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与此同时,他还敏锐地从嘈杂的议论声里捕捉到了重点:“正一教那位德高望重的张道长,刚刚是不是说……不靠运气炼出刚来??” 第405章 转炉炼钢法,妙啊!! 秦逵下眼瞼微微一颤,点了点头——他很確信自己刚刚是没有听错的:稳定炼钢!甚至那傢伙后面还跟了一句,造出不易生锈的锋利刀剑,轻而易举! 若只是一个人这么说便也罢了。 可他细细听来。 此间的其他人,包括全真教的马道长、传闻最擅长炼丹一道的刘渊然刘道长……等等等等,全部都是在认可他这个观点的前提下,在进行討论! 就算秦逵听不懂化学。 但身在此间,分辨个態度气氛还是能做到的。 “换句话说。” “之前提到的所谓“批量炼钢”,至少在这群人眼里,是不会有太大的技术性难题的!” 秦逵一颗心臟不由疯狂跳动起来,在心中暗暗下出了这个结论,激动地双手都有些颤抖起来。 前有朱允熥百分之百的篤定,现在又看到这群“听懂了”的道家名宿一个两个都觉得这不是什么难题——秦逵心里也基本有了著落:批量炼钢……稳了!! 而…… 批量炼钢……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大明皇朝將拥有大量远远领先其他外族的武器!若能有足够的时间,那些在外族人眼里所谓不可多得的神兵利刃,甚至有可能可以配给到每一个需要持械的大明將士身上去! 这意味著——大明士兵將所向披靡! “大明何以要因为北境那些贼心不死的暴元余孽……而惴惴不安?何以要噩梦缠身般担心那些蛮子捲土重来?”秦逵咬著牙齿,在心中恨道。 大明这才刚刚建朝二十五年而已,从前那样的苦难,那样被外族当做最低等的人踩在脚下的日子,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都无法全然忘怀。 这种似是根植於基因里的恨,是很难消亡的。 別说二十五年。 就说后世都建国七十多年了,提起小日子,哪个种家的儿女不是一脸愤愤、摩拳擦掌? 朱允熥都跑这里来了,都从没忘记过那个岛。 此时秦逵脑海里想著大明的將士、儿郎们,人人都能配上最锋利的军械,对准那些曾欺辱过中原那么多年的蛮子,自然也免不了一阵热血沸腾。 纵然秦逵想不到朱允熥的真正意图,但仅仅是在他所能做到的有限想像里,这也是足以带来翻天覆地的好处! 秦逵这边在思索考量此事的同时。 其他人则是置身於热烈的议论,过了好一会儿,才由刘渊然牵头,抬手压了压示意眾人暂且安静,同时转头看向讲台上的朱允熥,问道:“陛下学识渊博,向来无所不知,弟子等愚钝,不知这炼铁、炼钢的过程中,都有哪些杂质需要除去的?” 显然,討论了一番,他们觉得问老师最靠谱。 朱允熥这才挑了挑眉,道:“硅、锰、碳、磷、硫……这些都是最常见会出现在熔融的铁水之中的东西,都需要去除。” “杂质太多,涉及的反应就会复杂很多,朕会直接將流程教给你们,你们要做的……就是理解这流程原理,然后配合这位工部尚书造炼铁炉,最终稳定出钢。” 朱允熥也不卖关子,毕竟这些人虽然天赋资质都是绝佳的,但毕竟接触化学也才几个月的时间,许多化合物的性质和作用都不甚了解,能想到那份儿上,已经是极限。 “工部……尚书?” 顺著朱允熥的目光,眾人这才发现边角处还坐著一个穿官服的,此刻正一脸懵逼,又甚是拘谨的样子,他站起身来朝眾人拱手一礼,道:“下官……工部尚书秦逵,见过各位道长。” 他现在都快尷尬得用脚趾抠出三室两厅来了。 哪儿敢轻视这群大爷啊? 討论的都是这种不明觉厉的东西也就罢了,真论起来……他们口中自称的那一声声“弟子”可是比什么都实在的!比起外面那些读了几句书就自称“天子门生”的人“天子门生”多了! 刚才那些玩意儿,他一个字也听不懂,这就跟一个全校吊车尾被拎到尖子班去旁听,还被那些牛逼尖子生注目一样——搞得人秦逵堂堂一个工部尚书都显得畏畏缩缩。 也好在这群“尖子生”並没有问他什么学术问题。 而是先后给他回了个道家的礼仪:“原来是工部尚书秦大人,有礼。” 秦逵努力保持微笑:“往后之事,还需诸位多多指教才是。” 道家人讲究无为而治,对这种你来我往的繁文縟节一般来说也不甚在意,和秦逵算是认识了之后,便纷纷回过头去,重新看向了讲台上的朱允熥。 朱允熥见教室里肃静下来。 这才拿起粉笔转身画了个大致的炉子轮廓,包括铁水转炉的入口、氧气或空气注入口、去杂完成后的钢水出口等等…… 而后才继续开口道:“炉子之中提前放置生石灰,经过冶炼熔融的铁水从这个口注入,在炉子里鼓入空气或氧气,同时转动炉子进行充分反应,在这个过程之中,液態生铁表面剧烈的反应,使铁、硅、锰氧化……” “……” 朱允熥神色平静地把转炉炼钢法的反应和原理,一步步给张宇清、马瑞、刘渊然等人讲解了起来。 其中涉及到的各种步骤多且繁琐。 但每一个人都在若有所思地奋笔疾书,把朱允熥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下来。 “当磷与硫逐渐减少,火焰退落,炉口出现四氧化三铁的褐色蒸汽时,表明钢已炼成。” 朱允熥把期间的反应以及会產生的反应现象也都讲了出来,按著这个標准,以他们的天赋资质,转炉炼钢安排上日程绝不会是什么难题。 当朱允熥话音落下。 教室里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寂,所有人或是看黑板、或是看自己的笔记,或是蹙眉深思。 沉寂许久过后,才听得教室里响起一声惊嘆:“妙啊!” 第406章 这大明皇朝,往后要大变天! 秦逵认得,这个拍著大腿喊出了声儿的,乃是之前就在大明皇朝很有名气的炼丹大师刘渊然。 他依稀记得这两年时间里,先帝似是也有意想要找人炼丹,期间就曾提过此人的名字,只不过炼丹一事耗资甚巨,先帝一直操心著国库紧张,总没捨得下定决心。 不过此刻…… 那个连先帝都曾提起过名字的刘渊然,却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因为激动,脸色都变得格外红润:“通过一系列的反应,把不要的东西或是变为可燃气体烧掉,或是变为融不进铁水的炉渣滤走……” “这其中的变与不变……解开了数千年来那些苦求名器而不得的炼器大师,究其一生都想不透彻的东西。” “陛下大才!陛下大才啊!!” 他激动得满脸通红的样子,目光灼灼地看著朱允熥,同时也看著朱允熥身后画出来的简易模型。 想通了这其中诸多反应和原理的关窍,他自然知道这稳定炼钢是一定可以实现的,而批量炼钢意味著什么…… 他的心情和秦逵一样。 毕竟,站在这里的虽都是道人,可他们也是汉人! 看到刘渊然儼然一副“已经懂了”的样子……秦逵又是下意识一阵懵逼,甚至自我怀疑起来:“啊?这又懂了?一句话听不懂,莫非我这几十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不过在懵逼的同时,他也已经確信:钢能炼出来! 想到这里,他不敢置信地抬眸看向那个眸光深远的少年,暗暗倒吸了一口冷气:“大才!我大明皇朝这位少帝,的確是大才啊!” “若非今日亲眼目睹炼丹司內的情形,谁都会认为陛下这是在任性玩闹、在杞人忧天……” “就算我早知陛下並非旁人以为的那样无用任性,也依旧不会想到这炼丹司还能有什么!只当是炼丹司这群道人蛊惑了圣心。” 秦逵深呼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保持镇定,心中也愈发多了一丝骇然和恐惧——並非来自皇权,而仅仅是那个深不可测的少年! 讲台上。 朱允熥把手里的粉笔往讲台上隨意一丟,也知道刘渊然的心里显然已经有了几分成算,毕竟这货以前就是专门研究炼丹的,老朱晚年时期都忍不住把他弄过来给自己炼丹了,在化学上的天赋自然没得说。 至於其他人,则各自在自己面前的草稿上奋笔疾书。配著这一系列反应之中的方程式,在努力理解。 对此,朱允熥还是挺满意的。 现在的炼丹司,已经成长为了一个合格好用的乙方,在化工方面的设想和要求,朱允熥则可以甩手当一个提要求的甲方。 现在甲方要求提完了。 剩下的就是乙方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他隨意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道:“今日的授课,就讲到此处了。” 听到朱允熥的声音,眾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抬头,似是意犹未尽:“陛下这就……这去磷的一步……是什么原理来著?” 朱允熥似是考较一般看向刘渊然。 刘渊然则略略思索了一下,昂著头略显一副骄傲的样子,直接解了此人的困惑:“炉口出现火焰的时候,磷也会发生氧化,生成磷酸亚铁,磷酸亚铁再跟生石灰反应生成稳定的磷酸钙和硫化钙,一起变成炉渣被滤出去了。” 朱允熥点了点头,道:“此为正解,看来朕的確无需再多言,铸造炉子的耐火砖由工部这边生產,往后之事,炼丹司和工部协同操作即可。” 说罢,便径直朝门口的方向欲要离去。 眾人皆是窸窸窣窣起身,包括秦逵,一起朝朱允熥拱手躬身:“微臣/弟子等,恭送陛下!!” 隨著朱允熥的身影远去。 房间內再次响起死灰復燃般的討论声音: “刘道友,贫道有一处疑惑,还请刘道友解惑。” “好说好说,说实话,如今贫道方才明白陛下把我等召集而来的良苦用心啊!既然你我同为陛下、为大明做事,解惑又有何难?” “日后把那些蛮子再往北面赶出去些,你我可都算尽了一份力了!” “刘道友果然不愧浸淫此道多年啊!” “嗐!贫道从前那些微末伎俩,哪儿值一提?张道友再次此事,贫道只当道友在损我吶!” “来来来!秦大人,我们商议商议啊。” “……” 经过这几个月的洗礼和改造,朱允熥可以说是把他们对世界的认知直接打碎再重组了一遍,此间的道家门派之別也在渐渐消除。 而且他们虽然不知道朱允熥到底还有多少恐怖手段。 但隨著他们逐渐了解明白这炼丹司存在的意义,自然而然也就了解自己在做什么,更是隱隱知道——这大明皇朝在那位少帝的手中,往后要变天,要大变天! 诸多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来。 就算是张宇清、马瑞、刘渊然……等等分別来自道家不同门派的人,也早已不像一开始那样剑拔弩张了。 正当此间一派热烈的时候。 骤然之间。 “砰——” 房间外面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声响,几乎都要把人给震得耳鸣了,与此同时,仿佛连地面都有些震颤。 本就十分局促不安的秦逵顿时露出惊恐的表情:“诸位道长,这声响……可是炼丹司之內传来的?这是发生了什么?怎的这么恐怖?” 不过,此间的其他人倒是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仿佛刚刚没有那么大的声响一般,像是已经习以为常。 然后便见张宇清摆了摆手,朗声一笑道:“哈哈哈哈!秦大人放心,不是什么大事儿,炼丹司基操,不然我们炼丹司怎么被安排在了宫里最偏远的地方吶。” 跟在朱允熥身后。 他们连朱允熥的词汇都学去了不少。 “正是!秦大人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 道家人是最隨性自在的脾性,和秦逵熟络些了后,其他人也纷纷出声安抚这“没见过世面”的工部尚书。 秦逵咽了口唾沫,默默在心里给自己抹了一把汗:“这么大动静还……不是什么大事儿?这炼丹司……到底是什么虎狼之地啊!” 一时之间。 他觉得自己好像进了个狼窝一样。 张宇清说完,顺带著转头看向其他同事,道:“你们俩都跑来听课来了,手底下的人没人盯著,怕是没搞好分量,还是先去看看吧。” 话音落罢,人群中立刻站出来两个人,不太好意思地抓著头髮道:“我们这就去看一眼去!这钢水去杂之流程原理,回头再来请教刘道长。” 这两个人正是之前在考核之中炸炉的选手。 如今用作研究火药的配比变化、效力、威力……这些方面,倒是十分好用。 第407章 陛下怕是已经压不住他们了 炼丹司之外。 朱允熥坐在龙輦之上,回头看了一眼隱隱冒烟的炼丹司,面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在眾人簇拥之下。 朱允熥不太顾形象地扭了扭脖子,伸了伸懒腰,乍一看倒是像极了那些不明真相的人认为的那样:浪荡任性、被人操控、顽劣的少年皇帝。 天子圣驾,不可直视。 没人看得到他看向炼丹司的目光里,潜藏著的深沉、悠远,以及锐利! …… 凉国公府。 蓝玉正躺在燃著红罗炭的房间里,躺在炭盆旁边的软塌上,暖和得只需要穿一身白色里衣,围绕在软塌旁边的,是端茶倒水、捏肩捶腿伺候著的女婢。 这时候,房间门被轻轻推开。 蓝玉抬眸看了一眼,坐起身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遣散此间其他的下人僕婢。 来人这才压著声音道:“老爷,您这些日子一直都闭门谢客,鹤庆候果然按捺不住了,还拉上了怀远侯、舳艫候一起呢。” “他们又在凤阳看上了不少上好的良田庄子,之前等著老爷您发话等了许久,昨日差人到凤阳去了。” 张翼、曹兴、朱寿三人本也没想著把这件事情瞒得多死,更多的意味是伸出只手试探,自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太过严防死守。 许多事情只要蓝玉想知道,他就能知道。 不过有张温之前给他打的预防针,这个结果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內,他百无聊赖地拿起火钳拨弄著炉子里的炭火,笑道:“这个张温说得还真挺准的。” 顿了顿,他把手里的火钳往旁边一丟,道:“不管他们,想干什么让他们干去就是!” 他双眼微眯,眸中神色似在深思:“接下来……就看陛下会如何处理此事了。” 对於蓝玉来说,如果可以的话,他当然希望能在地道好处的同时,维繫住情分——但这得看自己那个外甥孙是否真能容下此事了。 与此同时。 吏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詹徽府上的门前,一前一后有两辆马车停下,在雪地里留下几道车辙印和马蹄印…… 见第二辆马车勒马停下。 两辆马车的主人都从中走了出来。 “傅大人。” “刘学士。” 二人下了马车,面对著拱手一礼,目光交换之际,两人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不解之意。 不过这里不便多言,两人只是礼貌性问候。 而詹府门口,早有管家在候著,当即上前见礼,隨手朝府中伸手虚引:“二位大人请。” 一路踏雪,径直到了詹府客厅,二人这才说话。 “不是?老詹,虽然现在朝中上下都把咱们三个人打成了一党,但这……无事便在府中会面,岂非更有结党营私之嫌?” 傅友文一边脱下自己的大氅,一边吐槽道。 刘三吾在炭炉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下,伸手烤著火,问道:“有何要事?” 他知道詹徽的位置能坐到今天这份儿上,定然不可能那么不小心,他本身也是个务实的人,便单刀直入地问了起来。 或者说,能让詹徽把他们俩找来的事情,一般来说也不会是什么小事情。 傅友文虽然嘴上吐槽,但道理也懂。 当即看向了詹徽。 詹徽面色凝重地深吸了一口气,顿了顿,又长嘆了一口气,这才声音凝沉地开口道:“压不住了。” 刘三吾和傅友文一时不明其意,疑惑道:“压不住了?” 詹徽也不卖关子,直言道:“那群骄兵悍將,之前几个月的確消停了好一段时间,但眼下情形看来,陛下怕是已经压不住他们了。” 听到他这话。 刘三吾和傅友文二人齐齐神色一滯,转而同时变得凝重起来,傅友文问道:“发生什么了?” 詹徽道:“鹤庆候张翼、怀远侯曹兴、舳艫候朱寿,皆已经开始有了异动,根据我这边能探到的消息,他们有意在凤阳那边死灰復燃。凤阳离得不远不近,从前他们就喜欢在那一带作威作福。” 傅友文道:“秦王、晋王削藩伏诛,其他藩王纷纷上请安的奏疏以表臣服,他们的顾忌当然少了。” 刘三吾抿了口茶,蹙眉道:“这几个月不是都好好的么?从前固然有藩王牵制的原因在,但这群人都是莽夫、不太会事惧於藩王之人,陛下之前能让这群人都安安静静的,必然还是另有手段,怎么……” 说起来,他们三个人之前能真正站在朱允熥这边。 大半原因还是真的看到了朱允熥能够压制住这群淮西勛贵,貌似有稳定住大明的手段。 虽然他们不知道朱允熥到底有什么手段。 但以他们对淮西勛贵的了解,是可以断定,这样的手段一定存在的。 “陛下那手段不管用了?”詹徽说出了刘三吾没说出口来的话。 听到詹徽这话,傅友文这才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句:“话说回来,陛下当初到底用的什么手段让他们就范的啊?这可是先帝都做不到的。” 此话问出来。 三人都是面面相覷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脸茫然的样子。 这特么谁能知道啊? 反正当时就听那少年说他能压得住淮西勛贵,回头出宫一查,那淮西勛贵还真就老实起来了…… 当然,到了如今这地步。 能不能压住淮西勛贵,倒是也没那么重要了,但眼下这燃眉之急,他们却不得不忧心…… 第408章 只有永远的利益,分歧 沉默良久,房间之中愣是没有一个人讲出话来,陷入一种尷尬的沉寂。 刘三吾双眼微眯,看向詹徽问道:“那你可知……陛下对此事可有作出什么反应来?他们又开始作此行径,陛下岂能坐视不理?” 詹徽摇了摇头,有些费解地蹙起眉来: “以陛下的耳目之灵通,想必也早已经探听到了此事,但陛下的行程合宫皆知。” “每日无非就是处理处理奏疏,或是去御园里看看他种的那些品相平庸的藤蔓,要么就有事没事去炼丹司转悠转悠,操心他的长生大计……” “对鹤庆候、怀远侯、舳艫候等,且不说勒令他们不可行不法之事,就是格外召见,也未曾有过。” 这才是令詹徽最发愁的事儿——朱允熥没管! 刘三吾和傅友文交换了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各自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这些消息,就算他们不费心去打听,也偶尔能听到不少。 至於御园那一大片红薯地。 既然这么大张旗鼓地种下去了,而且收拾、处理、照顾这样大片地方需要的人手也不少,种的是什么东西当然不可能再保密得住了。 刘三吾沉吟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道:“詹大人的意思是……陛下或许也无法了?乾脆听之任之?” 詹徽双手交叠在一起无奈地拍了拍。 露出一副为难的面色:“刘学士学识渊博,心中可有任何解法?” 他轻嘆了一口气,压著声音道:“谁不知道当今陛下是以淮西勛贵为倚靠走到如今的?便是之前淮西勛贵並未表现出与陛下不和的徵兆……秦王、晋王还虎视眈眈著陛下身下的那张椅子。” “陛下不是不想动淮西勛贵,而是不能!” 这一点,三人各自都心知肚明:说白了,就算当上了皇帝,若非真正掌握了“拳”,终究会受人掣肘。 而如今大明的这位少帝手中的“权”,一半是自身身份和血统带来的,另外一半则是借了淮西勛贵的“拳”…… 傅友文点了点头:“一旦陛下动了,后果一样很难预料,除非陛下手里掌握著能够同时压服淮西勛贵和诸多藩王的能力,但很显然……” “陛下如今的火候確实还不够。”傅友文以双指指腹在茶几上重重地点了几下,“如今陛下还能稳住心態,保持一如往常的样子,反而是对的。” 他说的这些,詹徽自然也明白。 他拧紧了眉头道:“可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陛下插手或者不插手……都不行!” 傅友文摊了摊手,几乎有些自暴自弃地道:“这普天之下能压得住他们的,先帝算一个,已故懿文太子算半个,如今这局面啊,除非先帝从棺材里蹦出来!” 傅友文不会知道。 自己隨口一句吐槽,竟然默默道出了几分內幕。 当然,他也正是因为认为朱元璋已经死透了,才会说出这种话来——都下葬了好几个月的人了,怎么可能从棺材里蹦出来嘛? “先帝?先帝都驾崩多久了?”詹徽没好气地白了傅友文一眼。 傅友文也回了他一个白眼:“所以啊,是死局!” 而以这个时代的目光来看,这的確是一个死局了。 否则歷史上朱元璋也不至於到了晚年,还要处心积虑地造一个蓝玉案出来,杀个人头滚滚——註定降不住的人,不管他有没有错处,都得死。 虽然后世也有说朱元璋杀这么多武將,杀错了,杀可惜了,这才导致了朱棣后来靖难的成功,可就算朱元璋留下了这群淮西勛贵轻鬆收拾了朱棣,往后的建文朝又当如何? 或许可以说,就是如今这般情形了。 而朱允炆……又可有处理这一摊子事的能力? 面对眼前这摊事儿。 一时之间。 三名当朝风头正劲的大员,竟各自都是一副满面愁容的样子,相顾无言…… 良久,刘三吾略显苍老的声音才打破了沉寂:“或许,我们该先和陛下通通气去。” 听到他这话。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面上齐齐露出一抹抗拒的神色——除非工作需要,他们实在不想单独面对那位,看似稚嫩,实际上肚子里冒黑水儿的少年。 之前几次的前车之鑑都快给他们造成心理阴影了。 当然。 这还不是主要原因。 毕竟人在官场混,哪儿有不挨刀的,哥几个就没有心理素质差的。 詹徽双眼微眯,意味深长地道:“刘学士,此事可与旁的事情不可同日而语。” “你要同一个皇帝去探討他……无论是进一步还是退一步,都岌岌可危的位置吗?况且这皇帝,还是咱们这位长了八百零一个心眼子的少帝。” 傅友文虽没有说话。 却和詹徽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这才是他们的顾虑——事情太敏感了!身为臣子,在这种情况下,无论说什么,或许都是错的,或许就会触怒龙顏惹祸上身——在圆滑和明哲保身这一点上,詹徽和傅友文向来是共同进退,不谋而合的。 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这个道理可以应用於任何时候。 他们三个人会因为有同样的目標而聚在一起。 自然也会因为利益点的不同,而出现分歧。 刘三吾这才觉察出味儿来。 先是露出一抹恍然,隨后脸上便露出一丝不忿之意:“你们……原来你们想的是这个!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倒只想著保住你们的地位、爱惜自身的性命!”在刘三吾看来,这是为人所不齿的。 他只知道。 现在大明皇朝能压制淮西勛贵的人几个月之前驾崩了,这群淮西勛贵压抑许久过后终於开始试探起来,往后必然要一发不可收拾…… 再加上不甘心的藩王可能搅和其中。 最终……大明势必要再次陷入一片混乱。 “二十几年前那个满目疮痍的中原,老夫看够了!就算现在是个死局,我们也当用尽所有的办法去尝试,去阻止才对!” 文人、读书人,要么道貌岸然从头顶黑到脚底板去,要么大义凛然认死理。 刘三吾从来都是后者。 顿了顿,他似是在耐心安抚、劝导詹徽、傅友文二人一般,道:“陛下之前能让淮西勛贵老老实实这么长时间的手段,目前来说还是你我三人都不知道的,若是能陈情利害、问一问陛下,集你我几人之力,说不准……能另闢蹊径地找到破局之法?” 第409章 公式代错了,答案算对了 朱允熥压制淮西勛贵的手段…… 刘三吾认死理,但他不是傻。 正是因为心里抱著这一丝未知的希望,才觉得他们可以从这一点下手。 毕竟…… 从朱元璋驾崩到现在这四五个月时间里,朱允熥看起来的確是把淮西勛贵给压制住了——这是一个谁都不可以忽略的事实。 之前他不去探究,一是因为国朝稳定,没有那个探究的必要,二来也是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可僭越,不可窥探揣测大明君主的心思。 但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了,刘三吾也顾不得其他。 他是文人。 自有一身浩然正气。 什么触怒龙顏,僭越窥探当朝天子之秘的罪责……他都能做好心理准备承受,唯独不能眼睁睁地看著,什么都不去做。 不得不说。 刘三吾指望朱允熥这一点。 属於是公式代错了,但最后算出来的答案,对了。 朱允熥有办法是有办法,但之前的办法肯定是行不通了的,给予钱財、画大饼、威慑……这些东西用一次两次是可以的,但饼画多了人就吃不下了。 然而,回应刘三吾这些话的,却只有詹徽和傅友文二人的无奈摇头。 詹徽放下手里的茶杯,看向刘三吾长嘆了一口气,道:“唉……破局之法,老傅方才倒是讲过了,让先帝从棺材里蹦出来嘛,呵!” 说罢,他有些无力地自嘲一笑。 他不是不想破局,而是根本看不到其中的破局之法,心里更明白,刘三吾所说的去找朱允熥商量,根本也不会有什么破局之法出来。 这种情况下。 他觉得,至少先不要捲入其中,以免自己被其中的漩涡给撕裂——首先,贸然跑去询问陛下如此机密之事,是否会惹得陛下的怒意和杀意就未可知;其次,淮西勛贵更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何必呢? 傅友文也有些心烦意乱地用火钳戳著炉子里的炭火,道:“刘学士,若陛下之前那法子还能管用,你说陛下为什么不继续用?人吶,有时候得学会低低头,至少,我们可以再观望观望。”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甚至显得有些苦口婆心。 即便刘三吾跟他们讲了一通大道理,甚至可以说把他们给训了一顿,但詹徽和傅友文都知道刘三吾是个怎样的人——有气节的读书人。 凭著这段时间的革命友谊,两个人说的虽是丧气话,却也有劝刘三吾的成分在里面。 他们二人做不到刘三吾这样,但,能做到豁出性命去的君子值得这样的敬意。 不过刘三吾的回应也在詹徽和傅友文的意料之中,只听得这老头子愤愤不平地冷哼了一声:“你我皆是文人,文人的腰杆子,得直!” “你们不去,老夫去!” 说罢,刘三吾一撩衣袍,站起身来。 他的面容虽已然有些苍老,可神情目光之中却是数不尽的锐利和坚定。 詹徽和傅友文知道他,他也知道他们,知道自己是说不动詹徽和傅友文,当下没有丝毫迟疑,径直朝门口的方向而去。 “吱呀——”一声打开房门,把外面的风雪放了进来,接著便头也不回地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相对而坐。 看著刘三吾的身影消失,这才回过神来,先是无奈摇头,隨后便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一起走到门口,朝著刘三吾离开的方向拱手一礼,表示敬意。 直到门外吹进来一阵冷风给二人冻了个激灵。 二人这才直起身子,把房门给关上,各自神色凝沉地默默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良久。 詹徽才道:“早知如此,此事就不和这个犟老头子说了,陛下这会儿只怕心里正烦闷著呢,他赶在这时候去烦扰陛下,又要问及陛下自己不曾提起的事情……这一趟进宫去,只怕吉凶莫测。” 他心里顿时都有些后悔起来。 傅友文道:“其实和不和他说都一样。” “他今日不知道,明日也会知道,明日不知道,后日总会知道……只要他知道了此事,他就一定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当初先帝驾崩那一夜,他不也这样不怕死么?” “那次算是咱们三个的好运气,碰上咱当今这位陛下擅筹谋、擅攻心,不要你我性命,可是……好运气哪儿能次次都碰上?刘学士这性子啊……嗐!” 傅友文面上露出一脸惋惜之色,无奈摇头。 …… 与此同时。 刘三吾一路踏雪而行,快步穿过詹府的各种院门迴廊,气冲冲地就出了詹府。 看得詹府管家一脸懵逼:“刘学士您这是……?” “老夫还有要事,已经和詹大人辞行了。”文人重礼,刘三吾气头上都没忘记解释一句。 隨后才径直进了门口停放著的马车里面去,从里面丟出一道坚定地声音:“去午门,进宫,老夫要面圣。” 声音落罢。 马鞭落在马臀上,马车连同刘三吾渐行渐远。 …… 紫禁城,乾清宫。 朱允熥才刚刚从炼丹司回来没多长时间,正是下午,一天的事情也处理得差不多了,炼钢的事情进度又已经交託出去了,心情倒是还挺不错。 却听得门外响起叩门的声音。 马三宝立刻起身上前查看,声音里透著一丝意外:“是宋指挥使?” 朱允熥倒是也听到这声音了。 乾脆也不等马三宝进来给他通报,直接摆了摆手道:“直接让他进来吧。” “谢陛下。”门外响起宋忠浑厚的声音,宋忠走了进来,道:“启稟陛下,是帐册到了。” 第410章 提前威慑,好过事后追究 “各地矿场截止十一月底的银钱开支帐册都已经交上来了,请陛下过目。”宋忠面色严肃地道,不过他面上虽没有喜怒形於色,但心里却有些忐忑。 挖矿的事情是陛下几个月前就交给他的。 这几个月时间,陛下国事繁忙,一直都没有过分关注帐册之事,现在突然找他要各地矿场的帐册…… “再往后就是年关时候了,若是例行查帐,按理来说也是到明年再查到十二月份才是……要截止十一月的帐,这显然很急……” 宋忠心中嘀咕著,就算跟在朱允熥身边做事这么久了,一时也摸不准朱允熥想做什么。 但,正所事出反常必有妖,况且面前这位少帝更是思虑深远、从不做无谓之事的人。 “抬进来吧。”朱允熥起身,乾脆盘腿坐在了软塌之上,目光之中似有深意。 隨著朱允熥一声令下。 一口不大不小的箱子便被抬了进来,毕竟从大量挖矿开始到现在拢共也就是几个月的时间,倒是也还没积累出那么大量的帐簿。 马三宝上前替朱允熥撕开了封条,將其中的帐簿拿到软塌旁边的茶几上一一码放好。 朱允熥隨手拿起帐册不以为意地翻看起来。 同时对马三宝道:“去给朕把卓敬叫过来。” “是,陛下。”马三宝应声道,隨后便逕自离开了乾清宫,留下宋忠和朱允熥二人。 宋忠頷首立在一旁,不敢多说其他,却不由蹙起眉头,在心里暗暗思量起来:“卓敬?这名字听著耳熟……”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大多时候都忙得不行,他一时没想起来是谁。 听著乾清宫里偶尔响起的书页翻动的声音,宋忠想了好大一会儿才想起来是谁:“这不是陛下之前格外组建的那个內部审计局局长么?审计……莫非……这帐册有问题不成?” 相比於锦衣卫、工业司、炼丹司、传媒司这些经常被人热议或詬病的部门,所谓的內部审计局的確显得不那么起眼,甚至可以让人直接忽略它。 想起来卓敬是谁,宋忠顿时心里一紧,毕竟开採煤矿一事是由他手底下的人在负责的,他在朱允熥的眼皮子底下,平日除了俸禄还有封赏,自然不会蠢到在这个事情上动手脚触怒朱允熥。 但底下的人……他就不一定能保证了。 宋忠用余光瞥了一眼那个正在优哉游哉地盘坐在软塌之上翻看帐册的少年,顿时觉得旁边这炭火炉子烧得有些忒热了,热得他背后都有些冒冷汗。 旁人以为他是个任性紈絝的,乍一看也像个任性紈絝的,可他不是哇! 宋忠顿时觉得有蚂蚁在身上爬,却也不敢打扰了朱允熥,只能如坐针毡地站在原地,帐册在被缓缓翻动著,他突然觉得时间格外漫长。 仿佛过去极长的时间。 这才终於听得那扇朱漆大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马三宝和一个並不熟悉的面孔裹挟著风雪匆匆走了进来:“微臣卓敬,参见陛下。” “说说,你遣去各大矿场的人是如何回报的?”朱允熥没有抬头,手里依旧拿著帐册在翻看。 开採煤矿算是脱离他眼皮子底下的,第一个全国性的大项目,而且一般涉及到这种开支不小的项目,可操作的空间都不小,他不得不格外留心。 在最开始就发现苗头。 以雷霆之势遏制可能滋生的侵蚀,在心理上给人一种“疏而不漏”的感觉,往后想要干这些勾当的人,就得格外掂量掂量代价了。 虽然不可能完全杜绝这种情况,但只要能在一定程度上扼制,就达到目的了。剩下那些胆子大的、不要命的,就得靠事后的查漏补缺了,再揪出来追究了。 不过这次查得这么急。 还有另外一层用意:威慑其他想要在无烟煤售卖的事情上动手脚的人。 有些人总要在见了血之后。 才会知道怕。 眼下无烟煤刚刚开始售卖没多长时间,朱允熥不怕那些民间买卖廉价布料和无烟煤的事情,但盯上这无烟煤的巨大利润而欺上瞒下之人,却不得不防。 从无烟煤开採支出上,抓人出来当个儆猴的鸡,刚好合適。 无烟煤的最终目的,本就是为了提升大明百姓的生存率,在售卖过程中的欺上瞒下,损害的一定是朱允熥最看重的生存率。 纵然事后还能再细查。 但,提前威慑,一定好过事后的追究。 宋忠心中一惊:“所以各大矿场不仅明面上有格外的监工,暗地里居然还有审计局的人在盯?” 这特么也太谨慎了吧?这事儿连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都一无所知! 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 当著他的面让卓敬手底下的人给他回话,这不妥妥摆明了下面负责矿场的人之中,的確存在问题么? 宋忠一颗悬了许久的心终於死了。 卓敬先是看了一眼一旁满脸横肉、一脸凶相的宋忠,隨后才目光坚定地道:“启稟陛下,这段时间以来,微臣挑选可信之人前往各大矿场私下考察,经查,发现大同矿场存在剋扣旷工工钱,中饱私囊的情况。” 他卓敬是谁? 靖难之后都敢和judy硬刚,喜提三族小套餐的狠人,任你宋忠权势再重、看起来再狠,能比永乐大帝还恐怖?他当然是一点不在怕的。 朱允熥抬眸看了一眼宋忠,道:“朕还说这大同矿场的帐册,怎么还比旁的矿场要少些,感情是这么著少下来的?往朕这里少要钱,给底下人少发更多钱,他们赚著了,朕若是不知情,是不是还得夸他们一句给朕省钱了?嗯?” 看到朱允熥似有笑意的目光,宋忠早已是满头大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咽了口唾沫道:“微臣该死,是微臣失察!!” 他手底下负责的项目,不管跟他有没有关係,失察之罪是跑不脱的。 朱允熥把手上的帐册往旁边一丟。 看了一眼卓敬,对宋忠道:“朕知道此事与你无关,失察之罪,念你初犯,罚俸三月,再有下次,便不是这么轻鬆了。” 宋忠很好用,但该敲打也要敲打,同时也能倒逼他自己严格管束手底下的人。 顿了顿,朱允熥目光一凛,继续道:“大同矿场之事,你和审计局一起详细核查,凡涉事者,满门抄斩,主要犯案人员,剥皮实草,曝尸荒野。” 乱世用重典,朱允熥往后要做的事情,是从古至今所有帝王都没做过甚至没想过的事情,他需要绝对的威慑,该狠的时候手自然不能软。 对付这些人,老朱的手段最好使。 第411章 还有?是另有深意还是? 朱允熥的语气算不得凌厉,但无论是宋忠还是卓敬,都从中听到了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然。 满门抄斩…… 剥皮实草……曝尸荒野…… 听到这些字眼。 別说是卓敬,就连宋忠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也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眼前这位果然不愧是先帝的皇孙啊!连手段都是一脉相承!能狠得这么坚决,可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 与此同时,宋忠则是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以头抢地:“微臣领旨!!微臣……谢陛下开恩!”说完,一身的冷汗已然把里衣浸透。 相比於后面一道旨意,他少领三个月的工资,可以说是无足轻重了。 但他也再一次见到这个少年的狠辣。 看起来神色平静人畜无害,谈笑间便可以將人满门抄斩、剥皮实草——这令他心里不由得一阵阵的后怕。 这次陛下不曾追究。 若是下次触怒龙顏,自己当如何自处? 一旁的卓敬虽也没想到这位平日里和顏悦色的少帝竟然能平静地下出这般旨意,但在他看来,那些人也著实该!当即也应声道:“微臣领旨!” 他第一次和宋忠交换了一个眼神,毕竟往后也是要一起办案子的人了。 二人正想著此间事了,是否要告退离去儘快处理这个案子的时候,便见朱允熥从旁边茶几上一堆帐册里拿出来几本,递给马三宝,道:“这几本帐册,也去给朕细细查一查。” 宋忠抿了抿嘴唇,心中一沉:“还有?”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旁边负责暗中考察的审计局局长卓敬,却见对方也微微蹙眉,似是心中略有几分不解。 看到对方的神情。 宋忠也有些懵逼,暗暗嘀咕道:“很显然,陛下拿出来的这几本帐册,这小子心里事先也没个预备……算是陛下格外抽查?” 想到这里,他这才暗暗鬆了口气,既是抽查,想必是不一定有问题的? “是,微臣遵旨。”卓敬和宋忠二人各怀心思,齐齐对朱允熥应声道,说完,几本帐册也被马三宝送到了他们手里。 二人低头略看了一眼这几本被朱允熥拿出来的帐册,却发现,这帐册並非某一处矿场的总帐,而是诸多矿场下面的一些分帐帐册。 宋忠倒是觉得这没什么。 但卓敬面上的不解之色却愈发浓厚起来:“这……是什么查法?” 当然,他也知道朱允熥行事一向不按常理来,也不敢多说多问,只垂眸应下此事,想著无论如何要替陛下办好这件事。 思索间,茶几上的帐册也被马三宝小心整理好放回原先的箱子里去了。 不等他们告退,朱允熥便先摆了摆手让他们离开:“就这些,去查吧。” “是,微臣告退。”二人齐齐行礼,退出乾清宫。 …… 从乾清宫走出去好一段路,卓敬和宋忠才感觉那种仿佛压迫在自己身上的威慑散去,长舒了一口气。 卓敬回过神来,转头对宋忠拱手一礼道:“下官卓敬,还未见过宋指挥使。”说到底也是作为朱允熥的左膀右臂和耳目存在的人,该有的礼节当然要有。 对於卓敬此人,宋忠之前自然没有在意过,甚至连听到他的名字都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但现在显然也不敢怠慢,抱拳一礼:“卓大人,此次便劳烦指教了。” 至少他现在已经知道:作为陛下耳目的,不止一个锦衣卫,还有这个之前默默无闻的审计局。 换句话来说。 这个人也是陛下的人! 况且,从之前对方的举止来看,此人看起来虽文弱,却是个硬茬! “卓大人请。” “宋指挥使请。” 二人礼貌性地相互客气了一下,继续沿著宫墙往前走去。 寒暄过后。 宋忠心有余悸地看向卓敬道:“在下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问问卓大人?”朱允熥最后格外跳出来的那几本帐册,他始终不敢掉以轻心。 “宋指挥使客气的,能说的,下官自然知无不言。”卓敬淡淡一笑,不卑不亢地道。 宋忠问道:“陛下格外拿出来的那几本帐册……?” 卓敬很聪明,顿时明白过来宋忠的心思,直言道:“下官的人此前並没有在这几处矿场发现什么端倪,也没有提前和陛下说过什么。” 宋忠这才彻底长舒了一口气。 点头道:“看来的確是陛下隨意抽出来的帐册。” 对此,卓敬倒是也没有多想什么。 却在此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朝著乾清宫的方向而去,卓敬挑了挑眉,抬手道:“这是……刘学士?”作为文人,对刘三吾自然是有几分敬意的。 不过刘三吾却走得极快。 不等听到他打招呼的声音,就一阵风似的掠了过去,全然不像从前那般淡然自若。 “刘学士这是怎么了?”卓敬疑惑道。 宋忠却似是明白过来什么,似有深意地微眯了双眼,眼底露出一抹凝重之色,他负责统管锦衣卫,监察百官,淮西勛贵的消息就是他递给朱允熥的,刘三吾这人的脾性他也算了解一二,自然猜到了刘三吾如此失態的原因。 不过他面上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保持平常的样子摇了摇头,隨后和卓敬一起远去…… 乾清宫这边。 马三宝给炉子里填了块红罗炭。 朱允熥伸了个懒腰,刚伸长脚准备在软塌上躺平,便听到外面的声音:“微臣刘三吾,求见陛下!” 第412章 来得正好,送命来的? “刘三吾?”朱允熥下意识往门口看了一眼,隨后轻笑了一声:“他也知道淮西勛贵的事儿了?” 被他几次三番恐嚇了几次过后。 朱允熥能明显地感觉到这三个老登一般来说不太爱找他了,除非有工作上的正经事,或者有什么不得不说的情况,就连刘三吾也是如此。 最近一切都好,除了淮西勛贵开始旁逸斜出了。 刘三吾火急火燎来找他。 约莫著只能是为了这事了。 听到朱允熥这话,马三宝似是想起来什么一般。 缓缓开口道:“陛下,前头奴婢去內部审计局传旨的时候,出门刚好碰到了锦衣卫的赵僉事来递消息。” 宋忠作为锦衣卫指挥使,现在手上事情繁多,经常跟著朱允熥出门的锦衣卫僉事赵峰忠心,办事也牢靠,所以朱允熥乾脆把京城一带的情报任务放在他的手里。 朱允熥淡淡地道:“何事?” 马三宝頷首,恭敬地道:“回陛下,因著陛下正在和宋指挥使谈论帐册的事情,赵僉事便把事情先说给奴婢了:说是门外这位刘学士和工部尚书傅大人先后去了吏部尚书詹大人府里。” 朱允熥点头:“詹徽这货消息一向是最灵通的。” 前脚情传到乾清宫。 后脚刘三吾就来了。 朱允熥漫不经心地將手搭在自己曲起的膝盖上,轻敲著沉吟思索了片刻,心中大概猜到是什么情况了: 他所倚仗的淮西勛贵压不住了,这情形在旁人眼里,自己已然陷入一种管或者不管都没用的死局之中。 詹徽和傅友文这俩老小子猴精猴精,怎会看不透这一层局面?两个老油条当然也不愿意见到这样的情况,但他们也知道来找自己根本没有意义?是劝自己管呢?还是不管呢? 说不得还要惹一身骚,实在划不来。 至於刘三吾,他不怕死,也不怕得罪人,又著急,所以来了。 “那……陛下是否召见刘学士?”马三宝不確定地询问道。 朱允熥没有立刻答他。 而是斜靠在软塌上,沉默著思索了起来,过了会儿……像是心里有什么主意了一般,挑了挑眉,眸光骤然一亮,似有深意地笑道:“来得正好!见。” “是。”马三宝应了朱允熥的命令。 而后才朝门口的方向走了过去,打开朱漆大门,看著门外容顏褶皱苍老、神色灼然焦急的刘三吾,朝內伸手虚引,道:“刘学士?快些进来吧,外面风雪冷,您老可別冻坏了身子骨呀。” 刘三吾抬起眸子,浑浊的目光微微一亮:“公公客气了。”他礼貌性地道。 一般来说,读书人是看不上阉人的,不过马三宝在东宫陪了朱允熥这么些年,而后又一直配合朱允熥忙前忙后,不似一般阉人諂媚没骨头,倒也让他敬上三分。 不过眼下他有更著急的事儿。 寒暄了一句就跨门而入,急匆匆地跑到朱允熥面前,拱手躬身:“微臣刘三吾,参见陛下。” 甚至忘记等朱允熥问他什么。 便直接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微臣先请陛下恕罪!纵然自知大逆不道,有些话也不得不和陛下说上一说!” “说。”朱允熥言简意賅地道。 “陛下耳聪目明,想必已然知晓鹤庆候、怀远侯、舳艫候几人的动作,陛下聪慧、素来擅运筹帷幄,自然也明了此为进退两难之事。” “故,微臣恳请陛下告知,先前乃是以何等手段,让淮西勛贵这群国公、侯爷们收了本性,安安分分了好几个月?微臣自知不才,比不得陛下聪慧非常,却也略通经史子集,略空长些年龄和见闻,若知陛下从前之手段,或有些微可能寻到有用的法子?” “但凡能替陛下稍解忧愁,便是微臣之幸!”说完,刘三吾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坚定地口头一拜。 他这一拜,便没有起身。 仿佛一开始就做好了把这一番话说出来,然后等著朱允熥这位少帝或是应允,或是雷霆之怒。 朱允熥垂眸看著这个伏跪在地上的老人,不怒,反露出意外且恍然的笑意。 他虽然猜到了詹徽府上的大致情形。 却是没想到这刘三吾这么勇……直接跑来问他之前是怎么压制淮西勛贵的! 而且言下之意,相当於毫不避讳地在说:你这小皇帝聪明是聪明了点,可你靠著淮西勛贵的,你自己是不成的,你也奈何左右不了他们…… 但凡朱允熥心性稍微差一点,他这简短的几句话就跟雷区蹦迪没区別,不来个九族小套餐,起步也有个满门抄斩了。 不过朱允熥心里倒是並不在意什么。 一个人会有脾气、会有怒意,是因为別人踩到了他的痛点,戳穿了他没有的东西。 不过对於朱允熥来说。 他反而觉得……这老头子刚直,是真的在替大明、替朱氏江山、替他这个君主在思虑——即便冒著触怒他这个皇帝的风险、冒著死,也要来儘自己能尽的力。 朱允熥笑著点了点头,心中暗道:“难怪詹徽和傅友文这俩老小子一点不敢来,他们可猴精著,不会陪你刘大学士“送死”的。” 刘三吾虽没起身,却感受到了朱允熥自上而下的目光,感受到了乾清宫此刻的死寂,一时之间,仿佛连旁边炉子里传来的轻微声响都震耳欲聋,在这温暖如春的乾清宫里,他没来由的一阵手脚冰凉。 朱允熥的沉默。 让他一颗悬著的心,渐渐沉了下去,越沉越低。 刘三吾等不及朱允熥说什么,依旧伏跪在地上,却几乎用自己最大的声音,高呼了一句:“陛下!!!”约莫是企图做最后的努力。 然。 他虽打破了沉寂。 却听到了一个令他肝胆俱颤的声音:“大胆!”这声音自然来自朱允熥,而他在其中听到了怒意。 就连站在一旁的马三宝都嚇了一跳,下意识抿著嘴唇咽了口唾沫,蹙眉不解:“嗯?陛下这是……前一刻明明还笑嘻嘻地,突然就……?” 他丝毫没看懂自家主子的心思…… 第413章 做戏做全,让他们猜去! 刘三吾暗自闭上了眸子,仿佛是认了命一般,面如死灰,撑住他身体,略显细痩枯槁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陛下……怒了……” 刘三吾心情复杂地思忖道。 而这位陛下的手段和杀性……他已经见识过了——此次只怕不是满门抄斩,也是斩立决了。 “翰林院掌院学士刘三吾!言语悖逆,僭越皇权,擅自窥探天子私隱,此为大罪!” “著!” “停去身上一切职务,遣送归宅,闭门思过!” “非召,不得出!” 朱允熥没有说其他任何的话,直接语气严厉地给刘三吾宣了判决,给他来了个停职查看。 是朱允熥真的对刘三吾的行为怒了?要罚他?——那当然不是! 朱允熥真正的目的在於:做戏做全套! 他要让淮西勛贵猜去! 因为。 索性现在淮西勛贵已经蠢蠢欲动,无论是鹤庆候张翼等三个人,还是暗中观望的蓝玉或是其他人……他们最想知道的,就是朱允熥的態度! 虽然朱允熥的確有制服淮西勛贵的手段。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可那手段现在还没准备好,这就意味著,朱允熥现在还不具备掀桌的条件。 而从另一方面来说。 朱允熥虽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准备就这么听之任之、不管不顾地看著淮西勛贵开始试探、开始一步一步死灰復燃地搞事情、甚至变本加厉地搞下去…… 但如果可以的话,他自然不想出现这局面。 所以他前面刚刚下令,处理这次开採煤矿过程中的贪污涉案人员。为的既是警告此次无烟煤售卖涉及到的煤运司官员、锦衣卫以及所有地方官员,同时也有威慑淮西勛贵的目的在。 可淮西勛贵哪儿是什么善茬?哪儿是那么好威慑的?——他这一番威慑,必然要动摇淮西勛贵对他之前所画出来的大饼的信心,紧接著必然会迎来淮西勛贵的质问——不错,他们现在的確有逼问皇帝的资本! 朱允熥要么在他们质问之前,继续掩耳盗铃地提前给他们解释一遍自己初心不变。 这或许能让他们稍加收敛。 这也是朱允熥想出来的一个缓兵之计。 只不过,既失有些了他这个皇帝的逼格,还可能会给所有淮西勛贵一个“乱来也没事”的信號,缓兵之计也缓不了多久。 而刘三吾的出现,则给了他另外一个出路: 朱允熥首先以雷霆手段惩治了贪污之人,似是在警告淮西勛贵,可同时,他又把刘三吾这个为了对付淮西勛贵而“不顾一切的莽夫”给停职察看了! 这对淮西勛贵又是一个好的信號。 一压一放,一张一弛之间。 淮西勛贵就得猜! 他们要猜朱允熥的意思,可朱允熥又没有透露出“行”或者“不行”这样具体可靠的信號,他们一时拿捏不准,不至於来质问朱允熥。 这一来二去的猜测、拿捏之间。 这拖延的时间不就延长了许多么? 虽然刘三吾是好心,不过刘三吾现在不知情才是好事情,所以这叫做戏做全套,不至於惹得淮西勛贵看出来什么。 …… 隨著朱允熥的话音落下,刘三吾不由心臟一滯。 虽然这处罚不可谓不严重。 不过相比於刘三吾的预期来说,倒是如同劫后余生一般——这倒是令他一时完全懵了。 “嗯?陛下怒了……当他不杀我?” 短暂的意外和懵逼过后,刘三吾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浑身从上到下都被汗水浸湿,本就颤抖地双手像是一根紧绷许久突然鬆了的弦,几乎失去力气。 也好在他额头一直撑著地面,这才不致失態倒下,只身子略微晃了晃。 又沉默了好几个呼吸的时间。 刘三吾才缓过神儿来,声音低沉地道:“微臣刘三吾……谢主隆恩……”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別说停职察看,就是要当场砍了你,但凡还顾忌著你的满门九族,你也得谢谢皇帝。 而对於刘三吾来说。 这虽然算是一个相对来说比较好的结果,却与他的期望相去甚远,至少这意味著,他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小到微乎其微的办法,都破產了。 “还能走吧?不能的话,三宝,喊人给他抬回府上去。”朱允熥不急不缓地道,他的声音极其平缓,刘三吾再从中听不出任何悲喜憎怒。 不待马三宝动作。 便听得刘三吾苍老且沙哑的声音闷闷地响起:“不劳……不劳三宝公公费心,微臣……微臣告退……” 说完,他强自撑著身体,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刚刚起身便一个趔趄。 “刘学士!”马三宝失声叫了一句,也好在他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了一把,刘三吾这才堪堪站稳。 或许是因为之前的压迫感、或许是担忧害怕、亦或是须心如死灰,他的脸色显得十分苍白,神情灰败。 他打足了精神抬眸看了朱允熥一眼,动了动嘴唇似是想要说什么,可当他看到斜靠在软榻上,右脚曲起,以手放在膝上的朱允熥之时,却是当场把什么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不为別的。 进来之时他又匆忙又著急,只顾著行礼、请罪、陈情,此刻才发现,面前这位少帝,儼然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哪儿有半分预想之中的焦急、忧心的模样? 不知道淮西勛贵的消息? 这不可能? 耳聪目明到秦、晋二王造反,他都能那么早收到消息,甚至在他们这些满朝文武,都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平了叛,更把两大亲王押解进京来了……他能不知道淮西勛贵的动向? 退一万步讲。 即便之前不知道,现在自己说了,也该知道了。 想到这里。 刘三吾本就灰败的神情更显一丝绝望。 “所以……陛下是什么意思?是已经自暴自弃、放任不管了?” “难不成大明皇朝真的要乱起来了?” 刘三吾不愿意相信……可朱允熥这面上看起来根本没有一点担忧、焦虑的样子……他无法再做他想! 第414章 抄家!锦衣卫在做什么? 刘三吾眼睛通红地看著朱允熥,心情极其复杂,咬著牙沉默了片刻过后,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再次高呼:“陛下……” 只不过接在后面想要说出来的话压根不及出口。 便被一个冷淡地声音打断:“滚。” 虽只一个字。 虽在其中听不出什么怒意。 但熟悉朱允熥的刘三吾却很明白,平日一向和顏悦色的陛下摆出这態度,便代表了决然:此事约莫无可转圜了!! 他半张开的嘴仿佛凝固,眼神黯淡,一颗心也仿似沉入了深渊里的冰窟。 与此同时,搀扶著他的马三宝也不由眉头一跳,赶紧拉扯著他的胳臂:“刘学士,既然陛下心里已经有了决断,最好还是不要再做无谓之事,圣意不可违,咱家先扶著您出去冷静冷静。” 马三宝正值壮年,刘三吾却年纪不小,自然抵不住他的拉扯,只能心如死灰地被踉踉蹌蹌拖到了乾清宫门外,外面一片晃眼的白雪格外刺目…… “刘学士……刘学士?”马三宝把刘三吾的大氅披到他身上,面上略带一丝关切,试探著问道。 其实他也不明白自家主子是怎么了,好好的就把刘三吾给处置了。但他也看得出来这刘三吾是真心实意地在为朱允熥考虑,纵然出言不逊却也是忠贞之举,所以对他也格外和善照顾些。 刘三吾却似是失了魂儿似的,怔怔出神。 直到骤然一阵冷风劈面而来,让他打了个激灵,这才把刘三吾的思绪拉了回来。 僵硬的面容上露出自嘲的苦笑:“哈哈哈哈哈!不顶用了!连你都已经全然不在意了,旁人再作多少挣扎,也是无谓!哈哈哈哈哈!” “公公,老夫还用不著人抬!自己回去!” 刘三吾挣开了马三宝的手,脚步虚浮,佝僂著身子,背对著乾清宫,一步一步,踉蹌前行,缓缓隱没在银装素裹的紫禁城里。 马三宝蹙著眉轻嘆了一口气。 凝视著他的背影看了会儿,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只叮嘱旁边的小太监道:“一路看护著,別出了什么事。”毕竟这么大年纪了,万一一头栽倒在雪地里,说不得人就没了。 说罢,他便转头钻进了乾清宫。 乾清宫里,他看到自家主子已然优哉游哉地侧躺了下去,还伸出一只手,一边无聊地拨弄著炉子里的炭火,一边打著呵欠,儼然像是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看得马三宝也有些懵逼,完全摸不准自家主子的心思。不过他向来懂得分寸进退。 一件事情朱允熥不说,他就不会问,他只知道,自家主子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 因此,就算心里有疑惑,马三宝也並没有说什么、表露出什么。 “走了?”朱允熥语气平静地问道。 “回陛下,刘学士自己回去了。”马三宝应声道。 “还管他叫刘学士?”朱允熥反问,做戏做全套,马三宝作为自己身边的人,对刘三吾的態度也得对上。 “是奴婢粗心了,如今该称“罪臣刘三吾”。”马三宝立刻改口道。 朱允熥沉吟片刻,又道:“跟赵峰交代一句,格外放个眼睛留心著,別让他出什么事情了。” 既是忠臣,学识也是当世顶一顶二的,日后科举、朝廷遴选人才、培养人才、乃至腾出手来开始扫盲普及文化教育之类的事情,都用得著他。 马三宝微微愣了一下,心里的疑惑愈发重了。 怒了……又好像没完全怒? 处罚虽然不轻,偏偏又格外留心捨不得他嘎了?这是什么操作? 当然,他面上还是维持平静的模样,道:“是,奴婢已经安排了人一路看护他回去,现在便再去赵僉事那边传了陛下的口諭。” 朱允熥闔眸,摆了摆手。 …… 隨著朱允熥一道圣旨下去。 锦衣卫衙门的当值人员立刻整合列队,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上了街,直奔负责大同矿场的锦衣卫百户周百强家里而去…… 锦衣卫作为天子亲军,洪武朝时期就已然令人闻风丧胆,如今的新朝虽然形象名声都比之前改善了些,但依旧让沿路百姓有些人心惶惶。 醉月楼一处靠窗的厢房之內。 鹤庆候张翼、怀远侯曹兴、舳艫候朱寿三人正一人怀里抱著个鶯鶯燕燕,围著一张不大不小的圆桌鼎足而坐,张翼手里举著一个骰子摇晃得正起劲儿。 “出门两个,下注了下注了!” “买大买小,买定离手。” 他歪著头用力摇晃著手里的骰盅,大笑著道。 自从上次之后,他们三人便暂且绑在了一块儿。 逛窑子、钻画舫、下馆子的事儿,自然而然就凑到了一处去了。 “老曹?你这是傻了?愣著在这儿干啥?”摇著骰盅正等著曹兴和朱寿二人下注的张翼看到曹兴的目光不在赌桌上,似是怔怔出神地在发呆,蹙眉催促道。 舳艫候朱寿也催促道:“是啊老曹!这把老子买大,你要不跟老子!?” 却见曹兴並未下注,反而把手里的大明宝钞放回了自己面前,蹙眉道:“老张你等等,先別摇了,外面是不是有什么动静?” 张翼不以为意地朗声一笑:“嘿嘿!管它下面什么动静,与咱们又没什么干係!咱们玩儿咱们得就是!” 但曹兴却並没有听他的话,收回心神。 反而抽身而起,转身走到窗户边上,把窗户推开了一条缝儿,垂眸往楼下看去。 只见楼下的长街之上。 一大堆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目光严肃的锦衣卫正浩浩荡荡地朝这边策马而来,把街上厚厚一层积雪都踩化了一层,马蹄之下溅起的飞雪和著泥沙。 让本就严寒锋冷的空气里。 平添了积分肃杀意味。 见到这场面,曹兴的心臟不由下意识一紧。 虽然现在已经是新朝,但几个月的时间,还不足以让他甩脱朱元璋的阴影——从前出现这场面,必然代表著一场人人头滚滚,少则数百,多则上万! 片刻后他才暗暗舒了一口气。 意识到。 现在已然改朝换代,不是从前人人自危的洪武朝了,如今的新帝更是他们这群人一手扶上去的,锦衣卫办谁也办不到他头上来。 不过曹兴还是双眼微眯,犹疑著呢喃道:“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第415章 所以,他在警告我们!? 听到曹兴的呢喃声音。 张翼和朱寿二人对视著交换了一个眼神,顿时也有些起了兴趣,也站起身,朝窗口方向走了过来。 “怎么?如今还能有事儿让咱怀远侯爷这么上心的?”朱寿走过来的同时,开玩笑打趣道。 不过当他把窗户再推大些往外看去。 朱寿和张翼显然也和曹兴一样,脸色微微一滯,心臟莫名“突突”了几下,隨后才释然。 “是锦衣卫?” “这倒是一桩新鲜事儿。” “看样子像是要去哪里拿人啊?” “咱如今这位陛下虽也不算是手软的,不过比起先帝来说却好了不知多少倍,莫名其妙的案子远没有从前那么频繁,今天这阵仗,的確让人有些好奇啊。” 张翼和朱寿二人一左一右站在曹兴旁边,看著远处策马踏雪而来的锦衣卫饶有兴趣地议论道。 说话间,神色冰冷锐利的锦衣卫已经到了楼下,一阵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直衝耳膜,隨后往另外一个方向浩荡远去。 曹兴挑了挑眉道:“让人去打听打听不就成了?” 张翼一向是最有行动力的,当即转头对隨侍在角落的侍从招了招手:“探探去!” “是,侯爷。”侍从应了声,径直出了包厢。 张翼不再理会楼下的场面,伸手把窗户往里面一拉关紧,笑道:“来来来!管它今天是谁家要出事,也不能耽误了哥几个玩乐不是?” 一边说著一边朝原来的位置走回去。 左手重新拾起骰盅,还不忘张开手臂把旁边的女人搂在怀里摸了一把。 曹兴和朱寿二人也把这事儿拋诸脑后。 回到位置上下注。 温暖如春的宝箱之內,再次充斥著叫喊声、笑声、女人令人酥软的娇媚声…… 约莫小半个时辰的时间过去。 之前离开的侍从这才去而復返,推开房门,亦步亦趋地走到三人旁边。 “什么事?”曹兴蹙著眉头把刚刚输出去的银子丟到张翼面前,没好气地问道。 侍从垂眸躬身道:“启稟三位侯爷,小的打听过了,陛下下令抄了一名锦衣卫百户,连带著还有他手底下的两个副官,也挨了满门抄斩的罪祸。” 张翼笑嘻嘻地拿起桌上的骰盅,先敲了敲桌面对朱寿和曹兴道:“下注下注。”说完便开始哗啦哗啦地摇动著手里的骰盅。 同时还漫不经心地轻笑一声,吐槽道:“呵!锦衣卫抄锦衣卫百户和手底下副官的家?这倒是个没怎么听过的新鲜事儿啊。” “这百户和下面的两个副官犯的什么事儿?这把老子还赌开大!”舳艫候朱寿从自己面前的钱堆里抽出一张大明宝钞往“大”的一方拍上去。 那侍从抿了抿嘴唇。 缓缓开口道:“回侯爷,这名百户名叫周百强,乃是锦衣卫之中负责在大同矿场开採煤矿的,听说是因为在开採煤矿、僱佣矿工的时候欺上瞒下、中饱私囊,被陛下的人查到了,这才被抄了家。” 朱允熥这次如此火急火燎地就要调查矿场的帐,又这么大肆处置这次贪污案件,最大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找个事儿杀鸡儆猴。 警告那些负责处理无烟煤售卖的相关人员,同时也是敲打淮西勛贵这一群人。 相关的消息当然不会刻意去封锁。 或者说,他反而要安排人到处大肆传播呢,张翼的人当然很容易就探听到了消息。 “宫里的陛下发了大脾气,下令严查此次的事情,凡涉事者,满门抄斩,主要犯案人员,剥皮实草,曝尸荒野……”侍从把刚刚一会儿打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说到最后,声音都略有些颤抖。 剥皮实草,是洪武皇帝朱元璋专门发明的,从前那些被处置的人,甚至还要被悬掛在菜市口最显眼的地方以儆效尤,这几个字无论在朝在野,都足以令人瑟瑟发抖…… 別说这侍从。 就是身负侯爵之位、作威作福惯了的张翼、曹兴、朱寿三人,心里也是立刻就“咯噔”了一下。 神情动作皆是一滯。 笑嘻嘻的声音、拍桌的声音、摇骰盅的声音……所有热闹的声音在一瞬间戛然而止。 房间里骤然陷入一片恐怖的死寂之中…… “剥皮实草,曝尸荒野?嘶……”朱寿嚇得嘴角抽了抽,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谁说咱们如今这位陛下比先帝仁慈、比先帝手软的?爷孙俩的手段,一脉相承!” 曹兴也是下意识咽了口唾沫,齜著牙道:“前头把人满门抄斩也罢了……陛下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小娃娃,从小也不提刀剑的,一出手起来怎的恁狠?” 一时之间,他们暂且还没有意识到这事情里面的为威慑之意,脑海里浮现出那张温润柔和、笑意吟吟的面庞,却感到一丝不寒而慄。 三人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 又沉默了片刻过后,张翼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又是倒吸了一口冷气:“等等!陛下此举……是否另有用意?” “另有用意?什么用意?”舳艫候一时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问道。 曹兴则是面上露出一抹恍然之色。 瞪大了眼睛道:“老张……你的意思是……他在警告咱们!?”说完,他眼珠子若有所思地微微一转,心里愈发篤定了这个想法,双眼微眯道:“他的確在警告咱们!” “否则怎么就那么碰巧?咱们这边刚刚开始有了行动,他那边就开始惩治贪腐了?” “所以……他还是更想要当一个好皇帝!从前那些事儿,当著先帝灵位说的那些事儿,果然就是忽悠著咱帮他登基的!?” 这件事情一想,他便立刻想到那上面去了。 面上露出一抹冷意。 第416章 这事儿得看蓝玉! 张翼和曹兴都把话说这么明白了,朱寿自然是反射弧再长也品过来意思了。 他瞪著眼睛不敢置信地道:“这……可是……当初陛下可是指著先帝灵位信誓旦旦说了那些话,他这一国之君、仪表堂堂的,能那么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他下意识回想了一下当初的画面,脑海里映出那张脸,笑意盈盈、温润如玉,对著他们这群人一口一个“叔伯公”叫著…… 不像是这样撒谎不眨眼的背信弃义之人啊? 朱允熥能把这群人忽悠住,其一是利用了这个时代的人对於唯心主义、神神道道的意识思想局限性,另外一个就是他那张人畜无害的脸。 虽然他肚子里坏水不少,但不得不说,他的外表还是非常具有欺骗性的,以至於……就算这段时间对朱允熥的所作所为產生了怀疑、產生了这样跃跃欲试的想法,朱寿等淮西勛贵心底里其实依旧更愿意相信朱允熥,相信那些承诺。 也是因此,当他们联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心里都极其不平静。 不过相比於朱寿,张翼和曹兴二人还是相对清醒不少,对视著交换了一个眼神,双眼微眯道:“朱寿,话是你这么说的,那你倒是给咱分析分析,他不早不晚地在这时候重惩贪腐之人是为的什么?这眼下都快要到年节时候了,就算要查帐也得等年后来不是?” 这话直接就把朱寿给噎住了,让他一时再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他知道,解释不了。 他们约莫是得认清现实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张翼也没心情继续玩儿了,把手里的骰盅“砰”的一声重重往桌上放下,一边收拾著自己面前的银票、宝钞、银两等等塞进兜里,一边没好气地道:“別犹豫也別纠结了,咱现在该想想,这代表了什么,咱们接下来……要如何应对!” 曹兴也三下五除二收拾了自己的家当。 面上露出狠戾不满的怒意,抬手把桌面上的瓷杯用力往地上一砸,哐当一声在地上变成了瓷片碎渣子,同时还勃然大怒地斥道:“警告咱!?他凭什么!?是忘记了自己那位置是怎么坐上去的了?” 胆子大!莽! 这就是淮西勛贵,这就是骄兵悍將。 他们都是当初跟著朱元璋一起打天下来的,能从一场场战役、一次次拼杀中活到现在的人,就没几个孬的,都有著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匪气。 心里哪儿有那么多对皇权的尊卑敬畏?否则他们这几天也不敢那么明目张胆地贴脸开大,对朱允熥做出那般试探之举了。 再加上朱允熥这次上位实打实算是他们扶上去的。 他们平日里能作出一副和和气气的恭敬模样。 可真要对立起来……他们显然是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好脾气,该发怒发怒,该放厥词放厥词。 “这世上能警告咱的有且只有一个!那个人早就装棺材里被埋到钟山去了!他警告个屁啊!!”说完,曹兴直接一个“hetui~”,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朱寿也不再纠结,冷哼道:“就是!老曹说的这话在理!要是能面上客客气气的,咱念著当年与开平王之间的情分和敬意,也不是不能和他这外孙做个融洽君臣,可若是他想把咱这这一群老虎往后永远关在他的笼子里去……那咱不能答应!其他人都不会答应!” 说话之间。 整个房间之內一时瀰漫著令人心悸的凌厉气压。 玩归玩、闹归闹,这几个人都是在战场上来回衝杀过不知多少回的百战之將。 不过一旁的鹤庆侯张翼却不似他们浮躁,没有摔杯也没有大骂,反是略显沉默一副若有思思的样子。 曹兴蹙起眉头拍了拍桌子,道:“老张?你这什么意思?向来你比咱要勇,这回的事儿也是你最先挑的头,怎么现在不说一句话?” 张翼的面色略显一丝凝重。 抿了抿嘴唇,抬起头来先后看了其他两人一眼,道:“咱当然也知道你们说的话有道理,可现在这不是还有一个不確定的因素在么?” “你们別忘了,这些天蓝玉可一直都是闭门谢客的,他和咱这陛下的亲缘关係可不浅,这事儿还得看他!”说罢,张翼眯了眯眼睛,反手屈指敲了敲桌面。 曹兴也冷静下来了些。 不耐烦地长呼了一口气,道:“这也是!咱们之中,蓝玉是核心,偏偏他又是人舅姥爷!如果他顾念著情分,非昏了头站到宫里那边去……咱们剩下这些人的分量的確不够掂量。” 张翼点了点头道:“而且,若是蓝玉真拼著什么都不要了站宫里那边,他咱如今这位陛下就是陛下,是真正的皇帝!而他这貌似警告之意……” “万一往后还想追究咱们……咱还真没办法。” 说完,他有些意味深长地先后看向曹兴和朱寿,目光之中带著几分无奈和不甘。 朱寿有些心烦地在一地的瓷片渣子上踱来踱去,而后紧紧拧著眉头,双手交叠在一起,以手背拍著手心道:“那该如何是好!?总不能又……嗐!!” 曹兴目光一凝道:“为今之计,只能和之前一样,暂且放放了啊!”他说出了朱寿不愿意说出来的话。 朱寿知道自己反驳不了他的话,心里大为不快,却也只能骂道:“这他娘的叫什么事儿啊!” 张翼深吸了一口气,做出了决定:“保险起见,放放吧,等蓝玉表了態,再来不迟。不过咱觉得也不用太过悲观,蓝玉那小子从前多贪?且不说他,他手底下还有那么多亲戚、义子的,他也得给人交代不是?咱估摸著,他能念著情分,却也不是一个只念情分的。” 听到张翼这话。 曹兴和朱寿二人心里也好受了许多,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曹兴道:“这话的確没一点毛病!先放放就先放放!咱到凉国公府走一趟去先!” 话音落罢,三人各自相互交换了眼神。 显然达成了一致。 第417章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凉国公府。 作为当世权势最煊赫的国公,这府宅就距离紫禁城没多远,同样是坐落在秦淮河畔。 有什么显眼的消息,当然第一时间就传了来。 “警告……?”蓝玉站在自己偌大的书房里,来来回回左右踱步,捏著下巴怔怔出神地呢喃道,一双如同藏著金戈铁马般的眸子里藏著冷意。 此时同在书房里的。 除了他,还有两人——开国公常升、会寧侯张温。 对於一早就给朱允熥打过预防针的亲舅舅常升,以及不经意间淡然出手拖住了蓝玉的张温……朱允熥当然会第一时间就让这消息不知觉地进他们的耳朵里去。 所以二人也是不约而同就来了凉国公府。 “常升,你说咱这外甥孙……这张翼、曹兴、朱寿那边才刚刚出手,他就出面在敲打了?他这是真要和咱离心离德了?” 蓝玉紧蹙著眉头,面沉如水。 这並不是他想要的——皇帝会在这时候敲打张翼等人,是明著告诉他们这群人——这事儿不行。 “呃……”常升迟疑了一下,表情有些不太自然地挠著头,道:“说不定是咱误会他了呢?毕竟当初咱们可是在先帝牌位面前谈好的。” 说话的同时,他不由暗暗捏了一把汗。 其实。 他也是一点没想到。 自己那鬼主意一大堆的亲外甥,这次居然这么直接地针对淮西勛贵——这不是在引火烧身么? 他原本就没什么主意,这会儿更没主意了…… “牌位算什么?你现在把先帝牌位放咱面前,去外面给咱把著风,咱照样敢给你砸个稀巴烂。”蓝玉无所畏惧地道。 他向来是狠人,朱元璋眼皮子底下不能干的他也干,姦淫前元那些被俘虏的妃子,一怒之下反手打自家城门……说白了就是个混世魔王。 这样的人当然也是最容易打破时代局限在他身上那种“在天有灵”、“死者为大”之类的想法。 而现在朱允熥轰轰烈烈地办了个贪腐的案子。他当然不会再陈旧地守著之前的结论。 这话说得常升都不知道该怎么给朱允熥辩解了。 蓝玉目光一冷:“这不成……这不成的啊!” “咱这外甥孙……从前先帝在的时候咱就束手束脚,现在咱都给他扶到那张椅子上去了,这位置才刚刚坐稳了一些,他就开始耍先帝的威风了?” “这不成!不成!” 他的目光里带著冰冷的决然之意,摇著头语气坚决地念叨著“不成”。 从前他都不肯老实。 现在已经没人能压著他蓝玉了,他更不可能一直就这么老老实实!都拿著这么大权了、几乎可以说是掌握著大部分主动权了,不为自己谋多些良田、財富…… 天老爷都不肯答应的好吧。 对於现在的蓝玉来说,事情的確有些触及到他的底线了。 外甥孙终究是外甥孙,再怎么算也只是外甥女儿的儿子,这关係搁现代,一些人都能直接断亲了。 蓝玉这话音才刚刚落下。 便听得外面响起一阵朗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对头!不成!这当然是不成的!放著唾手可得的东西不去拿,这特么的不是傻子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外面的笑声由远及近,伴隨著靴子踩在雪地上那稀稀拉拉的脚步声靠近。 蓝玉之前的確一直都在闭门谢客。 不过今天发生这事儿太过不同寻常,相当於是他这些天一直在观望等待的结果,大致出来了——这结果出来得比他想像的要快,却完全不如他的意。 他明白,其他人也想知道自己的態度,所以一定会在得到了消息之后,立刻就来他这凉国公府。 所以蓝玉乾脆解了禁令。 吩咐下人但凡有淮西勛贵来拜访,直接放人。 自己亲手扶上皇位的人给了他这么个答案,他的確要商量商量,谋划谋划了。 隨著外面声音响起,书房大门很快就被人“砰”的一声推开,几个熟悉的面容出现在视线之中——是景川侯曹震带著一些权重的军中將领…… 几人脸上都掛著笑意。 不为別的,而是为著蓝玉的那一番话。 蓝玉在等在观望,他们这些人又何尝不是?或者说,淮西勛贵之中的其他人,更加关心的其实不是朱允熥的態度,而是他蓝玉的態度。 对於他们来说。 只要蓝玉不昏头,一心念著那点亲戚关係,朱允熥这个皇帝的態度反而无关紧要: 你小皇帝让我们干这档子事儿,我们当然都喜闻乐见的。你小皇帝不让我们干这档子事儿?呵呵?那就搞笑了,你哪儿来资本、哪儿来的自信管我们? 联合你那些叔叔们? 你的叔叔们巴不得赶紧把你拉下来,自己爭一爭。 而蓝玉刚刚那一番话,显然相当於给他们这些人心里打了一剂强心针——小皇帝往后……得依著他们! “嘿嘿嘿,凉国公啊!咱可就等著你这话呢!现在看来……前些日子张翼说的话可真是不无道理啊!” “是啊是啊!你们看看现在!嗐!也真是认不清这应天府谁说的话才真算话了!” “……” 几人联袂进入蓝玉的书房,你一句我一句地吐槽道——基本確定了蓝玉的態度过后,说起话来也就没那么多好顾忌的了。 几人刚要把房门关上。 便听得身后的雪地里又有脚步声匆匆忙忙走来。 转过头去眯著眼睛一看,景川侯曹真呵呵一笑:“噫!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哇!咱刚刚还说什么来著?张翼这就来了!” “他后面跟著的,是曹兴和朱寿吧?” “也是,他们最耐不住性子,都开始要干事儿了,宫里那位把事情这么一办,他们可不得著急么?哈哈哈哈哈哈哈!” 谈笑间。 张翼、曹兴、朱寿三人也联袂而来。 几乎是三步並作两步:“凉国公!这事情不好办了哇……这陛下……” 不过几人话还没说完,便注意到了景川侯几人脸上的笑意。 第418章 不儿,他做事咋总没章法? 曹兴看到眾人面带笑意地看著自己三人,一时还以为对方这是在笑话自己呢。 这次事儿都还没开始干就吃了瘪,心里本来就窝火,本就不小的火气噌一下就上来了: “曹震……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们这是在笑啥?就算这次没你们什么事情,可咱们想要的、想乾的……都是一样的,你笑咱也是笑你自己!” “哼!你们一个个……” 不过他发火发到一半,便立刻被身边的张翼给拉住了:“老曹你等等,他们好像……不是笑话咱的意思……” 话刚说到这儿。 便听得景川侯曹震朗声大笑:“哈哈哈哈!曹兴!你这脾气向来最急,你说的这些,咱何尝又不知道外面风雪冷,进来再说吧。哈哈哈哈!” 张翼约莫听出了些什么意味。 走过来的同时,目光顿时就亮了起来,曹兴、朱寿二人先后跨步进了蓝玉的书房,略显激动地道:“看来……是凉国公发话了!?” 他觉得,以他们当下面临的这情形,还能让房间里这几个人笑得出声的,必然是此事了。 曹震果然点了点头,直言道:“陛下火急火燎搞出来这么个贪污大案,还把从前先帝的手段都搬出来了,想要警告我等,凉国公说……这不成!” 此话一出。 怀远侯曹兴脸上的怒意瞬间消弭,转而露出喜色,目光灼灼地看向蓝玉,四目相对,他的確在这位如今大明皇朝最勇猛、最善战的杀胚眼里看到了冷意和决然。 很多事情,一旦触及底线,一旦到了真正不得不做取捨和决断的时候,人就会做出最忠於自己內心的想法——小到今天吃什么,大到今日这事儿。 只见蓝玉双眼微眯。 “砰”的一声拍案而起,冷哼了一声:“哼!咱打了那么多仗、流了那么多血,这些日子又费了那么多心力和口舌……为的可不是最后想做什么事情都得束手束脚的!咱对不住自己也不能对不住手底下的弟兄!” 蓝玉的语气之中带著一抹怒意: “咱不管他是想当一个昏庸的皇帝还是一个所谓圣明的君主,该是咱得就是得是咱得!” “从来只有咱蓝玉拿旁人的,没有旁人拿咱蓝玉的!”说完,蓝玉咬著牙,两颊肌肉微微鼓动了一下。 囂张,就是这么囂张!——这就是蓝玉的本色。 这期间,陆陆续续又有人收到消息,进了蓝玉府上朝这边赶了过来…… “好!这才是咱认识的蓝玉嘛!” “拿命拼了的今天,本就该是咱享受享受的时候了!这鸟气,谁爱受谁受著去!” “哈哈哈哈哈!就是!!” “……” 蓝玉那一番话,显然足以证明他初心不改,证明他“还是淮西勛贵这一边儿的”,那他们就都有了底气! 张翼、曹兴、朱寿三人对视著交换了一个眼神,也各自神色振奋地鬆了口气。 看到这副群情激奋的样子。 常升缩著脑袋站在角落里,面上不敢表露什么,心里却不由愈发著急起来: “不好……这事儿兜不住了!允熥这一招……莫非这就是他那日在我面前信誓旦旦地让我信他……心里想的就是这招么?可这著实是昏招啊!”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朝此间同样沉默著的会寧侯张温看了过去,他知道这货脑子好使,从前打仗就爱用计谋,之前稳住自己这莽里莽气的舅舅的,也是他。 只可惜这一次。 张温似乎也有些无可奈何了起来,眉头紧紧蹙起,抿著唇……显然没有一点主意和成算。 思索间,房间眾人也开始趾高气扬、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 “那咱现在如何?” “咱总得让人知道,咱可不是隨意就能拿捏的!” “要不咱直接问问他去!对他太恭敬、太客气了,他还真觉得能做你这舅姥爷的主了!” “就是!敲打咱?咱看要敲打的是他!” “……” 听著这些叔叔伯伯们熟悉的粗獷嗓音,常升一颗心直接沉入了谷底:“都是打天下的人,他们可一点不在怕的,等他们衝进宫里去,允熥这孩子可该如何交代?野心大了、胃口大了,一箱子琉璃可再解决不了了……” 却在此时,紧闭的书房门外响起叩门的声音。 靠近房门位置的人注意到了,当即扯著嗓子让眾人安静下来:“先消停消停!这是……有什么其他消息或者风声了?” 里面人多,门是敞开著的,自然一眼就看到了门口叩门的乃是蓝玉身边的心腹,对方此时来此,必然不会是閒的蛋疼。 眾人的声音陆陆续续安静下来。 目光也顺著全部都落到了门口的凉国公府管家身上,神色各异,带著犹疑。 能当蓝玉管家的,自也不会是什么寻常人物。 他抬起手背上带著刀疤的手,目光凌厉地朝眾人抱拳一礼:“启稟老爷、诸位侯爷、伯爷、將军……外面新传来消息——翰林院掌院学士刘三吾出事儿了!据说他今日急匆匆地跑去乾清宫覲见陛下,也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那位刘学士就被陛下训斥了,停去了身上的一切职务,幽禁在自己府宅之內不得出了。” 这消息十分详细。 如今的乾清宫经过朱允这段时间以来的排查和修剪,早就密不透风了,外面能得到这么详细的消息,自然也一样是朱允熥默许放出来的。 听到蓝玉府里管家这话。 人群之中顿时响起一片轻咦的声音,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刘三吾……又是什么情况?” “你说谁贪咱都相信,刘三吾这死老头子是个老学究、最是古板、一天到晚就是什么礼啊、法啊、百姓啊、天下黎民之类的掛在嘴边……他定然不会贪!” “这陛下做事……怎么老这么莫名其妙,总是没个章法似的……”眾人不由得纷纷吐槽起来。 不过他们虽然都是一群莽夫,脑子里不至於转那么多弯弯道道,却也不是傻的笨的。 过不多时便有人似是反应过来,目光发亮:“等等……这事儿……” 第419章 论心臟,还特么得是他啊! “这事儿……咱们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有人蹙著眉头提出来道。 不过莽夫武將嘛,总还有反应迟钝的,有人一脸懵逼地道:“什么跟什么啊?误会什么了啊?” 脑子一向比较活泛、主意也多的张翼似乎也想通了,面上露出一抹恍然之色道: “老子这次做事可没避著谁,被刘三吾知晓也再正常不过……刘三吾这老傢伙一向只喜欢那些之乎者也、搞什么注经释义的,这节骨眼去乾清宫……” 他话说到这儿。 脑子再迟钝的,也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 “鹤庆侯,你的意思是说……这死老头子告咱们得御状去了?也是!这老东西一向是油盐不进,肯定看不惯咱这群人的行径!” “这么说的话……刘老头去告御状……结果反而被陛下呵斥、甚至被陛下停了职,责罚了?” “是这样!肯定是这样!” “……” 有人把这事儿提出来之后,其他人也都大致七七八八地明白过来发生啥事儿了。 而隨著明白过来,接踵而至的就是…… “所以,陛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前脚火急火燎地办了个贪污的大案子,后脚又把刘三吾这老登关家里去了,而且还是为著咱的事儿。” “我是真有点看不懂了。” “莫非我们是真误会他去了?” “……” 一时之间,房间里面所有人的脸上都泛起一抹茫然之色,这搁谁不迷糊啊? 而在不知觉间。 他们的称呼,又重新用回了“陛下”二字。 之前你一句我一句拱起来的那些囂张、怒意、不服……一下子也如潮水般褪去了不少。 若是触及底线,他们当然不干。 而他们虽然心里从未真正把朱允熥这个皇帝放在眼里,可皇帝就是皇帝,在这个时代,就是一个任何人都不得不在意的位置。 如果有转圜的余地。 许多人还是不愿意去翻这个天儿的——毕竟对他们来说,比起其他任何有资格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朱允熥就是最合適,也最容易受他们掌控和摆布的。 蓝玉若有所思地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伸手端起旁边的茶杯仰头一饮而尽,润了润口,沉默了下来…… 蓝玉懵逼 其他人也懵逼啊。 偌大的书房之內顿时就完全没了之前那种骂骂咧咧、吵吵闹闹,只剩下了一片死寂。 蓝玉有一下没一下地瞧著身边的桌案,怔怔出神。 现在这是啥情况…… 他也拿不准了——自己那外甥孙这到底是要警告他们……还是袒护他们啊? 要是这外甥孙想的是和自己站在一边,甚至为此训斥了刘三吾这样的清流文臣……而自己却跑到乾清宫去给这外甥孙施压,那多尷尬? 而且,这也会破坏他们这群人最希望看到的局面。 可他也不能因此就完全篤定自己那外甥孙一定是站在自己这一边——贪污大案现在可正如火如荼地办著呢。 蓝玉没发话,其他人一时自然也拿不定主意。 房间里的死寂持续了好一会儿。 眾人这才见蓝玉骤然抬起垂下的眸子:“这事情看来……还是急不得。他陛下是大明现在名正言顺的皇帝,他能作为这个名正言顺的皇帝稳住那些忠心追隨先帝的人,同时咱们能在这种情况下拿到自己能拿到、想拿到的东西,这是最好的。” “能不能维持这个最好的局面,关键得看咱那外甥孙,只是现在咱也不好確定……不如先观望观望再说。反正他无论是坐到那个位置上去,还是在那个位置上坐稳,他都永远离不开咱!” “最坏的打算,咱留到最后不得已再拿出来。” “有些事情晚一点就晚一点,反正事情跑不出咱的掌控!”蓝玉换让分析著当前的局面,儼然做出了决定:再观望观望,再等等看看。 而他说的这一番话,也的確是不无道理的。 对於他们来说。 翻脸绝不是最好的结果,能安安安稳稳地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谁不愿意? 蓝玉有一句话说到点子上了:朱允熥依赖著他们,而且得一直依赖著他们,所以他们永远掌握著主动权。 为此等一等,倒也没什么。 思索片刻后,眾人左顾右盼地相互交换著眼神,各自点了点头,稀稀拉拉地道: “嘶……道理的確是这个道理。” “不错!反正事情始终在咱的掌控之中,怕什么!咱有的是时间求一个稳!一个小屁孩的心思,咱再好好摸一摸,或者用一个温和些的手段来也不是不成。” “……” 索性现在蓝玉的態度已经很明確了,许多人倒是也不像一开始那么著急,心情都纷纷平復下来许多。 眼下心里已经有了主意,蓝玉笑呵呵地道:“这段时间老子染了点风寒,说起来,大冷的天儿,咱哥几个好久没一起喝酒烫锅子了,今天正好,人来的也齐,咱让人去看看,雪天路滑,有没有牛不小心摔死了。” 他给自己这段时间的闭门谢客找了个说法。 算是个台阶。 眾人自然也愿意下这个台阶。 当即也笑呵呵地回应道:“嘿嘿嘿嘿!咱还说好几次来找你都进不来府里,蓝玉啊,你这莫不是太久没活动筋骨了?” “凉国公府的好酒,咱可想了有些时日了,哈哈哈哈哈哈!” “赶明儿开春了,看北境那些不死心的啥时候不长眼,咱一道提著刀去砍几个人头来踢踢!” “这事儿得行!哈哈哈哈……” “……” 一时之间,房间內充斥著一片快活的气氛。 与此同时,站在一旁,儘量缩到角落里不惹人注目的常升,一时倒是有些傻了眼,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这……就水灵灵地解决了? 他下意识抬眸看向另一边的张温,不知为何,对方的神情里带著一丝讚赏:“论心臟,还特么得是他啊!” 第420章 治標不治本,后面才是重头 朱允熥做事情有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表面上看起来的確没什么联繫,这一波手段里用的,也主要都是心理上的拿捏和攻击。 別说不完全知情者,就是完全的知情者……也很难从头到尾想明白,不过,这难不倒张温——他是一个从始至终都参与在其中的人,同时却又不是和其他淮西勛贵那样,只掉在这个局里的人。 “看似毫无关係的煤矿开採支出贪污案,却让一直都在等待陛下態度的人患得患失、勃然大怒,转头又惩处了刘三吾这等正直之臣……一抓一放……” “这群武人可不得迷迷糊糊、晕头转向了?” “这还真是当下最有用的法子了!纵然不能治本,可也能在最大程度上治標,至少……暂时把这口即將要崩溃的大堤坝底下这蚂蚁穴给堵了堵。” “也不知这位少帝到底长了个什么脑子!居然还能够有如此另闢蹊径的解法!!” 眾人如久別重逢一般,在书房里兴高采地聊了会儿,便起著哄说要要喝酒吃肉,前前后后出了书房往会客的院子里去。 张温默默跟在眾人身后。 心里復盘著今日种种,一双眸子便忍不住闪烁著光芒,带著惊诧、带著震撼、带著讚嘆、带著不敢置信……无比复杂。 心中更是如同起了大风的海岸一般,波涛汹涌、一浪接著一浪,完全无法平息下来。 也就是现在情况不允许。 不然他都要拍著大腿大嘆“妙极”了! 毕竟朱允熥这一波,不仅手段纵横捭闔,也在一定程度用上了后世一些所谓的“心理学”在其中,不过当下这个时代的人哪儿有空研究什么心理学?甚至连这个概念都几乎没有。 而朱允熥从信息大爆炸的时代而来。 各门各科,都有林林总总的书籍、有网络上的文字、视频……许多事情,有意间无意间就接触到了。 所以这些在他来说並算不不得太了不起的筹谋,放在这个时代却显得神鬼莫测,令人拍案叫绝。 “想我张温这些年来虽都保持低调,可从前也是以谋略为胜,然,这法子……我却也只能看过全貌之后才得以慢慢分析想通……” “而他这从容姿態……” “倒是像极了话本子里那膾炙人口的《空城计》的故事!临危而不乱,便是兵临城下,也能攻心守城!” 一路从书房踏雪至会客厅的路上,张温都忍不住心潮澎湃地频频朝紫禁城的方向看过去,自嘆弗如。 脑海里莫名浮现出这些年民间传播度极高的话本子里面讲述的章回。 虽然他对民间那些话本故事不算太熟悉,却也依稀记得那话本子好像叫《三国演义》是个姓罗的作者写出来的,民间颇为风靡。 想到这些,张温深吸了一口气。 在心中喟然嘆道:“区別在於,这《空城计》是假的、是人为杜撰的一些戏剧性佳话,可如今这位陛下,却真这么结结实实地唱了一出,逼退了城下那些围困之兵马!!” (ps:诸葛丞相虽然的確十分牛逼,不过实际的歷史上的確不存在什么空城计,是晋朝时期一个崇拜他的人编出来的,然后被罗贯中引用编到了《三国演义》里面,罗贯中刚好是现在这个年代的人。) 常升混跡在人群之中,注意到张温面上那变来变去、看起来充斥著各种惊嘆、讚赏、震撼的神色,知道这货肯定想明白了什么。 只不过他心思没这么深、见识也没这么多。 却怎么都不大想得明白。 心里的好奇不由越来越盛,像是有只小猫爪在里面不断挠似的,偏他还不方便去问张温,更不方便跑去宫里问自己那好大外甥。 “罢了罢了,想那么多作甚?事实证明,允熥让我信他,我是真能信他!” “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现在的情况,也是好起来了嘛!” “大姐,你还真是生个不得了的儿子啊!” “比先帝还厉害!” 常升是武將之后、也是武夫,想不通也就不再多想什么了,只在心里暗暗一阵阵欣慰,莫名想起了自己那早逝的可怜姐姐。 不过,另一旁的张温在一阵心潮澎湃的激动过后,在情绪渐渐安静平復下来之后…… 面上却重新染上了几分沉重之色。 不为別的。 聪明人看的都是长远的地方,眼下的情况虽然暂时被按了下来,可他知道这问题其实根本不算得到了解决——对於顽疾,治標虽好,復发起来一样能要人命。 “后面才是重头哇……” 张温举目四顾著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的雪,短暂的欣喜过后,心情依然沉重。 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收回了自己目光。 挑了挑眉暗,乐观地道:“爭取到了时间,这就是机会,总比这顽疾直接来势汹汹来得好!” …… 锦衣卫在朱元璋手里打磨了十年之久,朱允熥几乎是全盘从老朱手里接手了过来,用起来自然得心应手,整个应天府,只要是他想知道的,几乎就漏不过眼睛。 “启稟陛下。” “鹤庆候、怀远侯、舳艫候三人听闻了陛下的旨意过后,立刻派了人朝凤阳的方向追了去,意欲把之前发出去的指令收回来。” “各大淮西一系的公、侯、伯……军中大將……先后涌入凉国公府之內,先是密谈了一阵子,隨后眾人在凉国公府上,高高兴兴地烫锅子喝酒去了。” “至於具体密谈了些什么……” “他们极为谨慎,数十丈內都不许有人靠近。” 如今管理著应天府一带情报消息的锦衣卫指挥僉事,赵峰恭敬地微微躬身,站在朱允熥的龙书案面前不急不缓地匯报导。 虽说锦衣卫办事干练、隱秘。 不过蓝玉等人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傻子,说话谈事都不知道要避著人,具体密谈內容自然不好得知。 朱允熥点了点头:“那……张翼、曹兴、朱寿几个人……除了在凉国公府喝酒之外,可有遣人做什么?” 对方说了什么话他不关心,他关心的是这个——口子堵上了没。 赵峰摇了摇头:“回稟陛下,未曾。” 第421章 这帐……一查一个不吱声! “没有派人去做什么……那就是消停了。” 听到赵峰言简意賅地的回话,朱允熥面上露出一抹笑意,心里也有了答案。 成了,这拖字诀算是暂且生效了。 如果自己这一波操作没起效果…… 这群骄兵悍將一来可能会直接跑过来和他中门对狙,但他们只管喝酒去了;二来若威慑不成立,则可能会继续试探,也就是说……他们在凤阳看好的那档子事儿还得继续做。 不过对方没有第一时间下令。 这就说明淮西勛贵这群人的確接受了“再放一放、等一等”的决定。 对於朱允熥来说,只要看到了这结果,过程其实便不重要了。 朱允熥在心里暗暗捋了捋,对赵峰摆摆手道:“去吧,该盯著的继续让人盯著就是。” 赵峰倒是看不透朱允熥一波操作背后的道理,也不知道自家主子到底在想什么,但还是立刻抱拳应声:“是!陛下,微臣明白,微臣告退。” 说罢,便后退著出了乾清宫。 朱允熥深吸了一口气,端起旁边晾得正好的茶,缓缓抿了一口,如星如渊的眸子微微闪烁了一下,深沉的目光之中现出一抹杀意:“时间拖出来了,今年冬天就只剩下最后一件事了。” …… 话分两头。 江西、袁州府,萍乡矿场。 自朱允熥一道圣旨下下来,卓敬和宋忠二人便担下了此次查帐的事儿。 交流了案情过后。 卓敬便和宋忠二人兵分两路,宋忠去了贪腐情况已然被查明的大同矿场,毕竟犯事儿的正正是他手底下的人,他自然觉得这件事情便必须得由他来办! 旁人不知道当今陛下,他知道!——在他手底下办事没別的,就一句话:忠心,把事办好,办漂亮! 他手底下的人出了事儿,这忠心他得表好! 而在宋忠带著人马去大同府的同时。 卓敬则是带著那几本被朱允熥看似隨意挑出来的帐册,身边跟了一队宋忠派给他用的锦衣卫,以钦差之名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仔细核查具体情况。 如今正查到了江西这地界。 江西比应天要更往南许多。 此处虽也下了雪,但积得倒是不算太厚,只不过空气里总充斥著湿冷之意。 此刻。 卓敬面沉如水地坐在这被临时搭建搭建起来的办公棚里,此处乃是矿场,陈设自然颇为简陋,面前是一张不大不小的办公桌,办公桌上摆著几本打开的帐簿。 耳边还能隱隱约约听到“叮叮噹噹”的敲打声、工人的吆喝声音……等等。 而这办公棚里除了他之外。 还站著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看著卓敬一言不发的样子,刚毅的眸子上带著几分忐忑——正是宋忠手底下负责江西这一处矿场的锦衣卫百户杨大强。 他动了动自己的嘴唇。 好几番似是想说什么,可是面对这位“钦差”,却又不敢隨意冒犯得罪,沉默死寂的帐篷內,就这么来来回回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杨大强终於憋不住了。 上前一步扯著脸皮笑道:“卓大人……下官自从到这江西以来,一直都谨遵上头的吩咐,不敢懈怠了一分半分,对手底下的人也一向管得严,怎会……怎会有贪污之事?下官保证!绝对没有!” 他信誓旦旦地道,看其神情不似作偽。 虽然如此,但卓敬依旧没有说话,只一言不发地盯著面前几本帐簿,时不时抬头看了一眼帐篷的入口,似是在等待著什么。 神色之间……有杨大强看不懂的复杂。 看卓敬这样子,杨大强更慌了,他之前的信誓旦旦的確不是作偽的,他也对自己的管理能力十分自信,沉默了片刻,忍不住再次开口道:“卓大人……” “杨百户。” “该看的已经在看了,该查的也有人在查著,是非曲直,稍后自会有定论,若没做过的事情,当今圣上不冤了去,若是做了,法理昭昭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欺君罔上之人。”说话间,卓敬面色恭谨地朝应天府的方向拱了拱手。 不过这话说完。 他却又嘆了一口气。 格外说了一句让杨大强更摸不著头脑的话:“本官倒是比你更希望这里不出事情!” 听到这话,杨大强微微一愣,咽了口唾沫还想继续追问,只是他也听出来卓敬声音里的烦闷之意,很识趣地闭了嘴,只在心里纳闷著。 他的確摸不透卓敬为何会如此。 其实……这贪污案查到今天,查到江西这地界儿,已经有些时日了,在来江西之前,他先去的是淮南矿场、淮北矿场这两个地方。 这些个地方是紫禁城里那位陛下点明要查的。 他原本还以为……朱允熥也就是翻了翻宋忠交上去的帐簿帐册,一时兴起,隨便点了几处抽查。 不过这帐啊…… 他却是一查一个不吱声儿——出事了!全都出事了!自从他走访各地进行详细查帐开始,已经逮了两个锦衣卫总旗,一个锦衣卫小旗!! 而且,经过详细调查取证。 负责淮南矿场、淮北矿场这两个地方的两名锦衣卫百户,除了有所谓的失察之罪……倒是的確没有其他的地方,乱来的只是他们下面的总旗和小旗。 而陛下在乾清宫里点出来的帐簿。 也不是淮南淮北这两处的总帐问题,正是这次被他查出来的这两个总旗、一个小旗负责管理的方面的相关帐户——有伙食上悄悄动的手脚、有挖矿的各种工具材料上暗中动的手脚!! 都做得十分隱秘,不去细查根本就很难发现。 不像打通矿场那边一样,仗著距离应天府太远,胆子也大,这才同意被他的人给查到。 这说明什么?? “陛下隨隨便便一指,一抽……就能如此准確无误……若是江西省这个矿场也如此……”想到这,卓敬打了个寒颤…… 第422章 突然不准了?怪事,蹊蹺 卓敬双眼微眯,心中无比忐忑,还带著一丝惶恐:“那陛下可就太准了!比我这个了心思到处查帐的人都要准!” 正当此时。 帐篷外面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大人。” 卓敬回过神来,目光一亮,立刻道:“快些进来。”他听得出来此人的声音,是他手底下一个得力副手沈真,能力不错。 外面的人立刻撩起帐篷帘子,缓缓走了进来,长相周正,乌纱帽、一身蓝色官袍看起来十分考究。 他朝卓敬拱手一礼,道:“大人,从昨日到今日,下官都在陛下点的那处矿场仔细查了一圈,运作如常,並未发现有什么问题。” 听到这话。 卓敬先是心头一跳,旋即神色意外地微微蹙起眉头来,反倒是有些不习惯了:“没什么问题?” 这是他查的第四处地方了。 前三处都是一查一个准儿,这次那位少帝的“金口玉言”倒是失灵了?这的確出乎意料了些。 沈真点了点头:“是,大人,各项出帐、入帐都抽查过了。” 卓敬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心中暗暗有些犹疑道:“莫非是我想错了?之前那些矿场的事情也是巧合?” 见他如此。 站在旁边,负责这处矿场的百户杨大强顿时长舒了一口气,微微躬著的壮阔胸膛都挺了起来,豪放地拍了拍胸口道:“大人您看是不是?来江西这边的时候,宋指挥使亲自交代了,要给圣上把这件事情办好,办漂亮。” 说完还一脸热情地邀请道:“既然此间事了,不若下官设宴?卓大人尽忠职守,来了这里便直奔矿场,都未曾接风洗尘。” 皇帝亲派的钦差,他自然得客客气气著。 卓敬蹙著眉头抬手,表示此事不急,坐在书案后面沉默下来,儼然一副出神思索的样子。 顿了顿才看向面前回话的沈真。 抬眸问道:“何三人呢?怎么不来回话?” 他口中所说的“何三”。 同样是他手底下十分得力的一大助手,沈真负责明查,这个何三,则负责暗访。 卓敬做事一向谨慎,是一个擅长洞察世事之人,对一件事情总是会小心思考,多方求证。 歷史上,他其实也看出了朱棣的威胁,曾经给建文帝上书,表示朱棣这货智谋绝伦,並有雄才大略,有高皇帝朱元璋之风,还建议应当將朱棣改封到南昌,防止事情有变的时候好控制。 只不过这个议案被建文帝朱允炆置之不理。 如今,他负责审计、查帐,查的还是朱允熥筹谋数月的採矿、无烟煤发放涉及的帐目。 在这些细致的事情上,自然会更加谨慎。 沈真应声道:“他还没回来找我,我这边先完事了,便先行来和大人稟报了。”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嘶……再等等他。”卓敬目光一凝,道。 虽然他觉得,朱允熥隨便挑几本帐簿就全挑到了有问题的地方这事儿,的確离谱。 但经歷了之前的几次过后,他总隱隱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道道在。 杨大强撇了撇嘴。 面上自然不敢对钦差表现出什么不满。 心里却忍不住吐槽起来:“这都已经查出结果了来了,还打算咋滴?再查出个儿来不成?” …… 帐篷之外。 远远近近各大矿场的工人还在辛勤劳作著,有在矿洞里挖矿的,有把矿石运出来的,有负责把这些矿石敲碎的…… 冰冷的空气里,叮叮噹噹的声音不绝於耳。 而其中某一处最偏远的矿场。 “不是……今天有个新来的同乡,他跟我说,家里的娘们病重哩,咱得回去看看,得回去看看啊!这两日的工钱咱都不领,咱去看一眼咱就回来了!” 矿场出口处,一个衣衫襤褸,相比於其他人略显瘦削的中年男子一脸焦急地道。 只是他这话说完。 负责看守矿场口的几人便哈哈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人真有意思。” 瘦削的旷工听到这笑声有点懵。 错愕地道:“你们……何故发笑?” 领头的看守道:“来了这里还想出去?还讲什么……哈哈哈……领工钱,你他娘的领个屁!” 说到这里,他脸色骤然一厉,直接踹了这旷工一脚,恶狠狠地冷声道:“滚回去干活去!耽误了事儿,你等著死!” 旷工肚子吃痛,直接倒在了地上。 他面上露出痛苦之色,却捂著肚子,瞪大眼睛一脸不敢置信地道:“你们……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让你滚回去干活!”那人呵道。 “你……这里可是皇家矿场!算得是当今陛下亲自开的,陛下圣旨有言,不可苛旷工,你们……你们怎可如此!?”瘦削矿工倔强地道。 然而,这群人没有要继续与他废话的意思。 当头就是重重一鞭子抽了下来,力道之大,直接在他脸上抽出了一道血痕:“一句话,去干活不去?” 瘦削矿工挣扎著站起身来,往后躲了躲,收起了之前的倔强,低下头道:“我……我回去。” “这不就得了?一群贱骨头!”领头的看守收起手里的鞭子,骂了一句,没好气地在地上啐了口唾沫。 瘦削矿工知道自己无法。 只能低著头转身,在身后那些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双眼珠子转悠著左右逡巡、观察起来。 “嘶……仔细一看,就刚刚我在矿场口和他们拉扯的那一会子,这矿场里一下子就多了不少神情疲惫、伤痕累累之人。” “我说这两天怎么感觉这里怪怪的,和一开始进来的时候有些不太一样,现在看来……是因为卓大人来了,老沈来这里巡视查帐的原因,他们不动声色地就把这些人悄悄藏起来了。” “之前演得倒是真好,一点不露出破绽来,把沈真都给忽悠了过去。” “现在沈真查完了,尾巴就露出来了,把那些人又放出来干活来了,所以现在乍一看,这矿场情况便和我前几天刚进来的时候差不多了。” “手脚做得真利落,要不是今天这一遭,我都没注意到矿场里这变化……” 不错,这个闹著要先回去看看家里娘们的瘦削矿工不是旁人,正是卓敬暗中安排来打前哨,做暗访的“何三”! 他是几天前提前来这里,然后给自己格外安了个当地的户籍身份混进来的。 来的时间不长。 还不待他细致深入地了解、注意到什么,卓敬和沈真就带著人在明面上也到了,这片矿场自然是一片祥和。 直到今天他以为差不多了,准备要走了。 这才发现问题,也发现了那些看守的嘴脸,也才从他们的嘲笑和呵斥声音里得知:这里的人进来了,就別想出去!工钱更是不会发! “可是……这里即便地处偏远,事情做这么过,也不好遮掩吧?”何三一边走著,一边在心里纳闷。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滚进去挖矿去!” 思索间,身后又传来咒骂声音。 何三无奈,只能暂且收起心中各种思量,震惊矿洞里去…… 第423章 李小旗,矿场的秘密 被困在这里……何三倒是不担心的。 自家大人知道自己进了这个矿场,一段时间没有回去的话,必定知道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 所以接下来。 他只和一个普通矿工一样,在那些手里拿著鞭子的人面前卖力干活,儘量爭取少受些皮肉之苦。 整整一天不停歇地工作下来。 到了晚上天黑。 这才得了片刻的休息时间。 期间,但凡稍微停滯片刻,迎来的必然就是拳打脚踢、鞭子加身,苦不堪言,一天下来腰酸背痛,身体跟要散架了一样,还格外掛了不少口子。 何三混在人群之中坐了下来,看左右暂且没旁人,尝试著和旁边人搭话道:“老哥……我这……刚来没几天的,不是来这矿场挖矿赚工钱来的么?这到底啥情况啊?” 既然现在发现了这情况,他当然要在卓敬来找他之前,儘量多打听打听。 旁边的人眼神畏惧地左右看了一眼。 確定没人,这才压著声音,目光绝望地道:“还能是什么情况?来了就走不掉,还赚工钱,想屁!早知如此,我怎么会来这里,在家里饿著、冻著……也好过在这里给人当狗当骡子使唤不是?” 这情况何三心里也算是有些数了,继续打探道:“但是……咱不是听说这是当今陛下开的矿场么?他们这么做,就不怕触怒当今圣上?” “前两日不是有朝廷钦差来此巡查么?” 旁边的矿工长嘆了一口气,眼神麻木地道: “天高皇帝远,谁会管咱的死活?” “你是这几天才来的吧?那也是赶上了好时候,还顺顺噹噹地在这里干了几天,才被他们推到我们这一片来,否则你哪儿有现在的好样子?” “钦差来了,他们就把咱这群骡子关起来、藏起来,钦差又看不到咱,咱更是有冤屈说不出去,能有什么用?都是狗屁!” “况且,这里都是那个李小旗的人,谁都出不去,谁也別想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搞什么事情!小命还要不要了?” “李小旗?”何三目光一凛,觉得自己大概抓到了什么,追问道:“小旗……就算他是锦衣卫的小旗,手底下最多也就有十几个人,怎么可能把这矿场的情况瞒得死死的?” 他纳闷就纳闷在这里。 这偌大一个矿场,人多眼杂嘴也杂的,还有各种进项出项…… 怎么就能把这地方控制得一点破绽不露?甚至连明面上过来查帐的沈真也一点头绪没找到? 好在旁边的矿工在这里的待的时间也不算短了。 还真知道些情况: “你当他只有手底下那十几个人啊?” “他虽然是应天府来的锦衣卫,可他自己本身就是这里本地人!他家里宗族不小,宗亲眾多,这矿场这么大,人数报上去,上面的钱下来……他们能大把大把地捞,又都是宗亲宗族的,当然谁也不会走漏了风声!” “所以啊……出不去了……根本就出不去了……咱在这里,就是等著累死而已。” 说完,这矿工便直接仰头倒在地上,不愿意再多说什么,无论是表情还是眼神,都只有绝望和麻木。 何三深吸了一口气。 心头一跳。 “宗族、宗亲……原来如此,竟还有这么碰巧的事情,彼此有血缘关係、紧密团成一个整体,而且有著同样的利利益方向……” 这种宗族之间的牵绊一向极其深刻,这样一个宗族群体、再加上那所谓的“李小旗”刚好摊上负责这个项目……这里自然就成了铁桶一块。 想要查什么也极难查到。 要不是卓大人谨慎,还格外派了自己暗访,还真要把这情况漏过去了! “老哥……老哥你先別睡啊……”何三还想问点什么,看对方直接躺了下去,只能著急喊道。 那矿工不耐烦地道:“吵什么吵。就这么点时间,晚上还要去把今天挖出来的那些矿敲碎!” 何三沉吟思索了片刻。 还是忍不住把这矿工给拉了起来:“再给老弟说说,可怜老弟刚刚被坑进来,听你这么说,若是不小心惹了他们,小命可不就没了。” “你他娘的烦不烦?”矿工虽嘴上骂骂咧咧,可好在是个心善的,並没有直接不搭理他了,反而有些感慨地道:“你也就现在蹦躂两天,过两天你就得老实了!” 何三嘿嘿一笑。 他知道,自己的当务之急,就是先把情况打探清楚,卓敬最晚明天,一定会发现蹊蹺,来找他。 接下来,二人又聊了几句。 但不过多时。 那些提著鞭子的人便再次过来,催促了起来:“起来起来!都他娘的给老子起来,一群贱骨头!睡什么睡,不知道要干活了么?” 诸多矿工虽是一脸睡眼惺忪的模样。 可是一个个都不敢懈怠……毕竟他们在这里已经好一段时间,知道自己但凡磨嘰一下,鞭子就下来了,皮开肉绽可不好受…… 而何三,又挨了一鞭子。 第424章 真出事了!?围抄矿场! 翌日。 沈真面上一脸凝重之色,撩开了卓敬所在的办公棚,沉声道:“大人,已经快要到正午了,何三……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他们一道来江西办事查帐,何三负责暗访,按照原本定下的时间,昨日何三就该来匯合復命了。 卓敬缓缓抿了一口茶。 双眼微眯道:“何三办事向来十分稳重牢靠,一定是被什么牵绊住了,这矿场还真有事!?” 从昨日起,他一次又一次得到沈真否定的回覆,心里除了担心,竟还莫名有种“什么事情落定下来”的奇怪感觉。 他想了想,脑海里出现那张看似略显稚嫩,实则深藏不露的温润面孔。 是了——那位少帝隨手点出来的又一本册子,或许又要查出问题来了——正如之前淮南、淮北等几个矿场一样! 虽然这一点一个准、一查一个准离谱到了姥姥家,可对於帐目查到现在这份儿上来的卓敬来说,这次的矿场也查出来问题,这才符合之前的一贯规律。 他放下手中茶杯,深吸了一口气,不由得在心中暗道:“陛下当真那么神?他到底怎么做到的?” “卓大人?” “卓大人……?” 怔怔出神之间,沈真试探性地叫了他两声,这才把他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作为得力副手,沈真跟在卓敬身边的时间不短了,他自认从未见过自己这顶头上司在公务上如此心不在焉的样子。 且不论其他,当下这情形,是该做点什么了。 卓敬也知道沈真急著喊他是什么意思,当下暂且收敛住心思,目光一凝道:“当然是要查的,我们本就是来做这件事情的!” “你细细想想,昨日去矿场及周边走访调查的时候,是否有何蹊蹺之处,或者……是否有不小心疏漏的地方?”卓敬问道。 沈真想也没想便立刻摇头:“从昨日到现在,下官已经回想了无数遍,流程没有疏漏、现场情况也没有问题。” 卓敬沉默著思索了好一会儿。 而后才目光一凛,抬起头来,缓缓开口道:“这次我们作为钦差下来视察,各处地方都是有提前收到消息的,提前得到消息,就意味著有提前准备的可能性,所以这次……” “我们突袭!” “杨大强都不必通知了,你直接让手底下的人悄悄去把那处矿场围了,不给他们任何提前准备和遮掩的时间,我倒是要看看里面藏了什么道道。” 卓敬一番思索,心里立刻有了主意,压著声音对面前的沈真吩咐道。 沈真和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目光,拱手道:“下官也以为可行,下官这就安排去。” 与此同时。 另外一处帐篷之中。 负责江西泉州府一带採矿工作的锦衣卫百户杨大强,仰头喝了口酒暖身体,碎碎念地吐槽道:“这钦差大臣也是好笑,这该查的也查完了,手底下的人也说了没有查到什么问题,还杵在这儿不肯走。” “他们这些读书人啊……就是婆婆妈妈、瞻前顾后的,一个两个高居庙堂没什么事做,不似咱们,劳碌命一条,都是閒出屁来的。” 说完,杨大强没好气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文人和武人本就是天生的不对付,文人嫌弃武人粗鄙,武人嫌弃文人迂腐。 杨大强面上自然不敢对卓敬这个钦差有什么怨言,私下里却已经有些不满了。 下面的人劝道:“大人不必动怒,咱们清者自清,自然是什么都不怕的,上头来的那个钦差,毕竟是圣上亲自安排,他如何做,咱都不能有什么怨言。” 却在此时,帐篷外面传来一个声音:“百户。” 杨大强把手里的酒葫芦掛回腰间,像模像样地坐正了身体:“进来说话。” 外面的人撩起帘子三步並做两步走了过来。 兀自有些气喘吁吁的样子,嘴里还喷著热气,便著急地抱拳道:“启稟杨百户,上头来的那位钦差又有动作了,他连同他手底下那个姓沈的副手一句话没多说,就领著他们带来的那些人马,又奔著李小旗主管的那一块矿场的方向去了。” 卓敬和沈真虽是悄悄带人去的,但这么大的人马移动,自然还是做不到悄无声息,大队人马前脚出发,后脚就有人发觉了此事。 不过这对他们来说倒是也不太所谓。 他们只需要一个先机,一个让人猝不及防、措手来不及准备的先机而已,杨大强隨后知道了,也就只是知道了什么,即便要做什么也来不及。 杨大强顿时蹙紧了眉头,面上露出不悦之色,“嘖”了一声,道:“昨天不刚仔细查过?今天又去了,还连我都不通知一声?” “这帮子文人,一向自视甚高,不把咱们这些人放在眼里,但这多少有点囂张了吧?真是屁事多!” “走,隨我看看去!” “我倒是要看看,他是不是非得在我这地界儿找点什么茬出来!” 杨大强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来,隨手拿起一旁的袍子披在身上,大步流星地出了帐篷。 …… 另外一边,北面矿场。 “不行了不行了……再这么干下去,我这腰都得断了,得亏现在是大冬天,否则脸上身上这伤口,一准儿要溃烂……” 被困在这矿场挖矿的何三捶著腰,一瘸一拐地走出矿洞,瞅准看守的人离得远些了,压著声音和旁边的工友吐槽起来。 带著两道血痕的脸上表情痛苦到狰狞。 昨天就干了一天了,白天挖矿、晚上把那些矿敲碎,一直要干到深夜,稍有懈怠便是拳打脚踢鞭子抽,睡不到两个时辰便又被薅起来继续干,直到此时正午时分才给他们出矿洞来。 “呵!这才哪儿到哪儿?”旁边那瘦骨嶙峋的矿工语气嘲讽地吐槽道,“往后还有的你受的。” 出了矿洞,何三耸动了下鼻子,蹙眉道:“哪儿来那么大餿味?” 而下一刻他就找到了这气味的来源了。 走在他们前头的那些矿工正表情麻木地拿著碗排队等打饭,或者说……那根本就不能称之为饭……就是餿兮兮的潲水! 这还是何三从昨天到现在的第一顿。 在此之前,他只是作为一个不知情者,一个“普通矿工”在这里帮他们给“钦差大臣”演戏,吃喝自然是正常的。 所以到现在才知道。 平日里这些矿工吃的……居然是这玩意儿…… 儘管他现在胃里已经空空如也、雷声大作,此时也不由得一阵倒腾翻涌,內心更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这个李顺安……心可真他娘的黑啊!” 第425章 卓大人,终於来了啊! 经过他从昨天到现在的了解打听,约莫也清楚这矿场的大致情况了。 锦衣卫小旗李顺安。 本是江西袁州府人士,投军几年过后,碰上朝廷在军中遴选锦衣卫,各项条件达標,这些年在锦衣卫里混了个小旗的职位。 这个职位算不得高,手底下管的人少则几个,多则十几个而已。 若是放在別的地方,当然不足以做什么。 可是在这里,作为一个当地人,还有当地的宗族、宗亲搅和进来……这所谓的“区区小旗”便在这里开始翻云覆雨了。 他以正常的流程將矿工招揽进来,接著就是惨无人道的奴役,不给工钱、不给吃穿、让人往死里去干……煤矿挖出来、运出去交差了,而上面发下来的钱粮,却全部都落到这那小旗李顺安手里去了。 如此,在上面,甚至在杨大强这个主管此处矿场的人的眼皮子底下,看起来就像是他拿了钱,又办好了事情一般…… 而这个李顺安办事也是个心思极其縝密的。 矿场的各种进项、出项也一早就安排了自己宗族之內的亲信之人对好口风,防止露馅。 甚至乎……连矿场里死了人的情况都考虑到了——若是矿场里死了人,他还捨得拿出些许钱財去通知、安抚其家人。 连家属闹事的隱患都用了手段堵塞! “嘖嘖,一颗心黑得都没边儿了,做事手段又乾净利落,让他当一个锦衣卫小旗,还真他那的屈才了!我&%^*(¥%……” 何三儘量屏住呼吸,抿紧了嘴巴,排著队看著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潲水”,在心中又把那个李顺安的祖宗十八辈给轮番问候了一遍。 他在朝中的官职虽然不高,但好歹也不至於饿著,这时候就算是已经饿了一天一夜了,让他吃潲水他还是不乐意干啊。 只不过他现在也不敢露了什么破绽。 只能混杂在人群之中,在心里骂骂咧咧,等著排队领潲水。 然后,他就领到了一碗满满当当的,潲水…… “小何兄弟,你咋不吃?” “你刚来,別怪老子没提醒你,吃不下也把蛮吃下去,下一顿,可就是明天这个时候了。” 坐在他旁边的矿工仿佛都不知道自己手里是一碗潲水一般,稀里哗啦地就吃了下去,连碗都给舔乾净了,看到何三一脸为难的样子,还好心提醒了一句。 一天就一顿。 人的天性里就自带求生欲在,饿极了的时候,连树皮和泥巴都肯吃,这些人被困在这里这么多时日,自然不会和何三一样,嫌弃这唯一的一顿“饭”。 感受著旁边矿工的善意,看著旁边周遭全部都是瘦骨嶙峋、面黄肌瘦、表情麻木,埋头勤快吃著潲水的矿工……何三不由得紧咬著牙,两颊的咬肌都鼓了起来。 他身上有累、有疲惫、有飢饿、有皮肉痛苦,但此刻……最多的是怒意。 这些人,原本只是为了求一份生计而来的。 他们家里或许还有父母、有妻子、有孩子……他们本都是本本分分的老实百姓。 如今却全成了这副模样! 而这矿场。 原本更是当今陛下为了体恤百姓、怜惜天下百姓的性命,这才拨了钱粮僱人来挖矿,一是为了天下百姓不会冻毙於风雪,二来,这挖矿的工钱也能让这些矿工稍微多温饱些。 只可惜这姓李的小旗……竟是如此妄为。 奴役百姓,也辜负了圣上一番苦心安排筹谋! “怎么还没来……”何三下意识往出入口的方向看了一眼,有些著急地低声呢喃道。 旁边这之前和他聊过不少的工友约莫是听到了。 一脸无奈地长嘆了一口气:“来?来什么来?你指望什么人来?你要吃不下也別浪费,咱来吃。” 何三直接把手里的碗递到旁边。 藏在衣袖里的左手则已经紧紧握成了拳头,一双眸子死死盯著此间的出入口。 旁边的工友也没有多说什么。 他在这里算是资歷老的,待的时间不短,约莫是见多了像何三这样刚刚陷入这里的人,也知道一下子是劝不动的,只有饿几天才成。 当下也不推辞,接过何三手里的碗,三下五除二把里面的东西吃了进去。 而他刚刚吃完。 便听到身边这个新来的工友身上响起了“啪”的一声响亮的鞭声,以及一个令他心肝胆颤的呵斥怒骂声音:“看什么看?看什么看!?还想著要出去?再看直接给你眼珠子挖了丟到山上去餵野狗!” “起来起来都起来!” “干活去!一群猪玀!贱骨头!” “……” 何三身上一阵吃痛,只能收回自己的目光,熟练地往旁边躲了躲,避免挨到下一鞭子。 眾人放下手里的碗。 都不敢耽搁什么,窸窸窣窣赶紧起身,几乎是跑著去矿洞里的。 却在此时。 “轰隆轰隆轰隆——” 空气之中隱约响起一阵马蹄声音,紧接著这阵马蹄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就连地面都有些震颤。 正要钻进矿洞的诸多矿工都不由迟疑了一下。 各自纳闷儿地交换著眼神。 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 而何三则是咽了口唾沫,目光一亮,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来了,终於来了啊!卓大人!老沈!” 他估摸著,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 见眾人迟疑,身后那人再次扬起鞭子欲要挥下来,却是看著出入口的地方,愣住了…… 第426章 藏?你们还能往哪儿藏去? 矿场的出入口,赫然便是一队身穿盔甲、腰佩利刃的士兵,看其服装样式…… “嘶……这是袁州府一带卫所的士兵?他们来这里做什么?没听人说有这一出啊?”何三身后扬起长鞭的监工还不明白自己即將面对什么,兀自疑惑道。 这次卓敬奉旨巡查矿场。 除开小部分从应天府带过来的锦衣卫,身边跟隨的,更多是奉命从地方上抽调出来待命的卫所兵力。 毕竟查帐这种事儿……查到了就是死。 一旦查出来,真给人逼急了,说不得就会有胆子大的狗急跳墙,一不做二不休的,朱允熥当然还是要给卓敬安排个倚仗的,这时候倒是刚好派上用场了。 一直不见何三归来匯合。 卓敬心里自然著急,只让这些人什么都不管,先把矿场围了再说,而他和沈真是文人,骑马赶路当然落在后面。 这监工虽不明白周边卫所士兵为何会出现在矿场,却还是眼珠子一转,眯著眼思索了片刻,招呼附近其他手里拿著鞭子的监工,压著声音道: “虽然不知道这些人来这里做什么,但谨慎起见,还是和之前一样,先把人藏起来再说,以免节外生枝。待事情明了了,再让这些贱骨头继续挖矿。”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不得不说,他的嗅觉还是敏锐的。 或说著,他十分谨慎。 毕竟在这块矿场当监工的,也是李顺安从族中挑选的、稳妥得当的人来做事的。 “连安排在这里做事的人都这么“靠谱”,难怪这矿场这么久都一直密不透风。沈真沈真细查之下都没查出问题来。”何三面上带著期待之色,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呢喃吐槽道。 说完,面上露出一抹嘲讽之意。 虽然矿场这些人的反应可谓极快,但他却丝毫不慌,笑著在心中暗道:“可惜,卓大人做事一向果决且縝密,卫所兵力都出动了,只怕这整个矿场都已经被围住了,你们不过瓮中之鱉!” “呵!藏?你们还能往哪儿藏去?” 这监工话音未落。 其他诸多监工各自交换著眼神点了点头:“那就动作快些吧。都稳当著,不必慌。” “就算真有情况,我们是负责替应天府的陛下挖矿、他们是周边卫所的人,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按理来说他们也没资格进来,门口那边也能周旋一下。” 说话间。 周围的监工都开始默契地行动了起来。 把何三等“不要钱的奴隶”往大出入口的另外一个方向不动声色地赶过去。 至於其他矿工,经过在此间的严刑洗礼,早都生不出任何反抗的心思,监工说啥他们就做啥,只管配合著监工的指挥,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而矿场口。 看守之人貌似恭敬礼貌地朝来人抱了个拳,不动声色地朝后方瞥了一眼,脸上挤出一个客气的表情,慢悠悠地道:“哟,卫所来的诸位军爷大人,这是什么风把您诸位吹来了?” “別废话,赶紧把这拒马挪开。”现在的大明皇朝刚刚建朝二十五年,各大卫所的士兵就没几个没上过战场的,说话自然硬气。 门口的看守目光闪烁了一下,面上依旧保持笑意,故作迟疑道:“这……或许不成呢。” “按理来说,卫所的军爷,自当奉为座上之宾的,可这里却不是什么旁的寻常所在,是隶属於当今圣上的矿场,这就……於理不合了。” 他故意拖慢了自己的语速。 说完还下意识用余光瞥了一眼身后的情况。 却在这时。 一名身材高瘦、样貌文雅,头戴乌纱帽、身著四品大员之上才可穿的緋色官袍,从一队士兵后面走了出来,目光凌厉,道:“本官奉圣上旨意,巡查矿场,也入不得其中了?” 而他的身旁,一起出现的,是昨天就来这里细问、细查过的沈真,这里的人或许认不得卓敬,但对沈真的面孔却再熟悉不过了。 看到沈真出现。 无论是位於出入口的看守、还是矿场內已经在安排矿工迁挪躲藏的监工都瞪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气,一脸不敢置信的神情。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 明明昨天该查的都已经查过了,那位沈大人甚至亲口说过:“这矿场的確没什么问题。” 如何现在又去而復返了!? 甚至乎……这些周边卫所的士兵,也是他们调度过来的? 一连串的问號几乎给这群人干懵逼了。 而这时候。 距离矿场出入口不远处的一个搭帐篷里,一名身高八尺有余、身材魁梧精壮的男子掀开了帘子。 他黝黑的面容略显朴素,有些睡眼惺忪。 约莫是被外面的吵闹声吵醒了,面上却是一脸不耐烦的样子,骂骂咧咧地道:“怎么了,怎么了?这又是要做什么!?他娘的昨天才……” 当然,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骤然而止。 隨后似乎困意也全部都醒了过来,瞪大眼珠子看著沈真。 沉默片刻后。 他立刻深吸了一口气,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目光一转就立刻反应过来矿场现在的情况。 他飞一样小跑著到出入口这边来,期间看似不经意地朝矿场里面诸多监工使了个眼色,然后露出一副諂媚的笑容:“原来是沈大人啊?可是昨日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要过来视察,知会个人来和下官提前讲一句,下官也好招待不是?您看这弄得……” 此人便是主管这处矿场的锦衣卫小旗,李顺安了,纵然现在事出突然,但他还是能极力保持冷静。 他咬了咬牙。 目光之中隱现一抹凛然之意。 “各种出项、进项……都安排好了,没有问题,细查也是查不出来的,只要把这群人藏住了……” 此刻,李顺安脸上狐狸似的表情,和他黝黑朴素的面容、魁梧精壮的身形显得极其违和。 矿场里面距离出入口还有一段距离。 卓敬和沈真事先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道道,因此,即便里面有人员移动,一时也的確没有觉察出太多的不对劲,毕竟矿场里的矿工要挖矿、运矿出来,本就不是待在一个地方不动的。 卓敬淡淡地道:“招待不招待的,都不重要,替陛下办事不该想著轻鬆,既然来了,你引本官进去看看就是。” “这是自然的!”李顺安笑著道,说著还对旁边几个看守道:“磨蹭什么呢?把这拒马挪开啊!” 下面人立刻会意。 动作缓慢地去搬横档在门口的拒马,一个两个都是一副吃力的样子。 显然也都心照不宣地在给身后爭取时间。 却在这时候。 身后的矿场却传来一阵譁然的嘈杂和骚乱,其中伴隨著踢踢踏踏的马蹄声…… 第427章 陛下果然慧眼如炬! “这……这是……” “这边也有军爷过来?这是发生了什么?” “……” 被赶到另外一侧的诸多矿工一脸懵逼地议论著,自动让出一条道来,目光惊奇地看著两名身穿甲冑、腰佩利刃的士兵从另外一侧策马奔腾,朝著正面入口的方向疾驰而去。 “启稟钦差大人。” “这矿场后面还有一个出入口,以草木掩藏住,寻常不轻易能发现!” “下官遵从大人吩咐,带人將整个矿场围住,正四处望风看守的时候,便有人从里面冒了出来,先是矿场里面的一些矿工,后面还跟了拿鞭子抽人的。” 策马疾驰而来的卫所士兵勒马停在了正面出入口,朝卓敬和沈真抱拳一礼,復命道。 听到这话。 李顺安便再也绷不住了,咽了口唾沫,寒冷刺骨的冬天,额头上竟开始冒出细细密密的汗来:对方竟直接围了矿场!? 只是他始终想不明白。 自己分管的这处矿场,在泉州府这边的矿场里面算不得大的,这钦差大臣……怎么一来了就死盯著自己这边了? 昨天是一通无比细致的调查,调查结果也很完美,没有任何问题,结果今天还来?来就来吧,还一言不合直接围困矿场…… 这矿场是犯太岁了还是犯天条了? 此刻。 李顺安內心只剩下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还有一肚子想不通的憋闷。 卓敬和沈真对视了一眼。 心中皆是一沉:这里面果然有道道! 很显然,他们带著人一来,矿场里的人就试图通过那个隱秘的入口出去……若是没什么猫腻,何必如此?又何必惧怕於他们? 而卓敬则是有种落在实处的感觉。 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在心中暗暗嘆道:“果然!果然!陛下果然是慧眼如炬!” “这位李小旗,怕是不想他手底下的人把拒马搬开了,那就你们来搬吧。”他朝身后看了一眼。 或多或少在战场上打过滚的人。 搬几个拒马自然不在话下,当即三下五除二,便把道给豁然开了出来。 卓敬和沈真带著眾人长驱直入,进了矿场。 卓敬沉吟片刻,凛然道:“本官一来……就急著把这里的矿工往外面送、往外面藏……去,把这个矿场之內的所有地方、包括那些矿洞、只要能进去人的地方……都走一遍,把这里所有人都喊过来。” 以当下的情形。 不难猜测,这里面的道道就出在矿工身上。 这是其一。 其二,则是要找到何三,或许都不用费力去查,便什么都能知道了。 隨著卓敬一声令下。 身后那些从附近卫所抽调出来的士兵立刻四散而去,把所有人都集中了过来。 而看到越来越多的矿工朝这边集中过来…… 卓敬和沈真二人的面色便愈发难看、凝重起来。 不为別的。 这矿场里所有的矿工……几乎已经全部都是骨瘦如柴了,大冷的天里,身上的衣衫全部都是破洞,露出里面发黑的一道道血痕…… 他们的目光,茫然、无措、麻木、了无生机…… 他们没见过沈真,不知道卓敬和沈真是谁,不知道这些突然而来的官爷、军爷……是不是一批换著法儿来折磨他们的人。 “这……怎会如此!?明明……明明昨日……”沈真惊得话都快说不利索了,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这一幕。 明明昨天他看到的…… 就是一个普通的、正常的矿场,里面矿工在辛勤劳作,有条不紊地把煤矿挖出来、敲碎。 如今才过了一天。 全都变了! 恍惚间,他看到一个疲惫、面上带著两道血痕的熟悉面孔,当即目光一亮,蹙眉呵道:“何三!你倒是快些出来啊!” 在此之前,何三是不敢冒头的。 作为一个暗中查访的人,他但凡敢表露一丝身份,李顺安手底下的人就敢要了他的命,不为別的,只为了少抖露些情况! 因此。 直到局面彻底被卓敬和沈真控制住,何三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踉蹌著从人群之中走了出来,走到卓敬和沈真面前,拱手一礼:“大人!” 说罢,他拖著疲惫的身子踉蹌著转过身去。 看向眾人,几乎用出了自己剩下的所有力气:“诸位!朝廷绝不会放下每一个百姓!本官何三!这位是陛下特派而来的钦差,卓敬,卓大人!我们来此,正是奉了陛下之命,巡查矿场!” “你等冤屈,本官已尽皆知晓!” “天恩浩荡!必不使任何一人蒙受冤屈!” “尔等但有冤屈,也可尽皆诉知,陛下一定会为你们做主!” 这两天,他经歷了一遭这群人经歷过的事,他虽然受了苦难,可说到底也就过了两天这样的日子,而这群人却陷在这里数月的时间…… 他们本来就是巡查不法,此刻自然广而告之,一示天恩浩荡,二则安抚民心。 说完。 他一口气鬆了下去。 整个人当场昏了过去…… 却在这时候,矿场出入口的方向,再次响起一阵马蹄轰鸣的声音,仿佛有人朝这边浩荡而来。 卓敬微微一蹙眉。 朝后方看过去。 赫然正是主管整个袁州府矿场的锦衣卫百户杨大强,一边朝这边策马而来,一边还不忘带著一丝阴阳怪气地道:“卓大人……这该查的昨天不是已经查过了么?” 第428章 圣旨,处置!重典! “即便大人另有安排,下官作为此间主管,竟不得只言片语,也不大合適吧?” 几匹骏马踏在雪地里,一路溅起发黑的雪渣……隨著杨大强浑厚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带著一丝不满的张狂之意。 他虽然只是一个百户的官职。 可从前朝开始,他就是锦衣卫,到新朝依旧如此——天子近侍,走到哪里都是昂著头、鼻孔朝天、人人畏惧不敢得罪的,便是朝廷大员,也得给锦衣卫三分薄面的。 而如今。 卓敬这所谓的钦差大臣在他的地盘奉旨巡查自然没得说,可这帐昨日就已经查完了,查帐的自己都说没查出来什么问题,这廝偏一副“一定要在这里查出来点什么”的架势。 对此,杨大强心里本就有气。 今天更是连任何一声通知都没有,就直接派兵把他手底下的矿场给围了! 杨大强这个横惯了的锦衣卫,心里怎么可能没有不满?饶是面对这皇命在身的钦差,说话也难免不客气了起来。 这这也是朱允熥一早就设立审计局的原因之一。 这世间最靠不住的就是人心。 管你什么血浓於水、管你什么天子近侍……还是任何其他的身份职位,一旦有了权力、宠幸、能力、威势,就一定会有人仗势,会飘,会起不该有的心思,產生不该有的错觉…… 所以,制约、制衡,都是必要的手段。 锦衣卫现在算是宫里唯一属於他的倚仗,出现类似杨大强这样的人也是必然。 至於卓敬。 他是个九族羈绊都不顾的耿直人,锦衣卫的名头固然唬人、令人闻风丧胆,但他可不怕。 当即轻嗤一声,冷笑道:“呵!杨百户!这事儿要是提前跟你言语一声,本官这差是不是就要办不成了啊?你手底下的矿场管成这样,该当何罪!?” 说到后面一句,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无比严厉,裹挟著从心而发的愤怒之意…… 他固然知道杨大强自己也不知道这事儿,可这里出现了这么多受难的百姓,他作为主管监察之人丝毫没有察觉,当然也有大错! 杨大强勒住韁绳,纵马停下。 约莫是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此间发生了什么,面上不悦之意更盛,正要张嘴说什么,但下一刻,嘴就保持成了“o”形,愣在了马背上。 他看到了这矿场里兀自还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处於一种茫然懵逼状態的矿工,也看到了他们的瘦骨嶙峋,还看到了他们脸上身上的血痕。 这哪儿该是一个矿工该有的样子!!? 呆愣片刻。 杨大强强行用力把自己的嘴巴合上,面色有些煞白地咽了口唾沫,失神呢喃道:“这……这是什么情况!?” 他不知道这矿场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这里的矿工为什么全都是这副鬼样子。 但他知道一件事。 但凡上头发现这矿场里出现了一批这样的矿工,那就是塌天的大罪!! 不为別的。 他没忘记自己最顶上的上司,锦衣卫指挥使宋忠当初曾亲自和他们亲自严厉训话:从头到尾必须严格按照规程来做! 而且,这次挖矿,並不是徵用百姓劳役,而是以钱僱工的形式,而这钱,甚至不是从国库里出,而是从陛下自己的口袋里掏出来的!上面对此事、对这些百姓矿工的態度可见一斑。 现在出了这事儿…… 想到这里,杨大强哪儿还敢有半分自恃锦衣卫特殊身份的张狂,背后顿时一阵汗毛竖起,寒冬里的凉意仿佛从头顶灌入,透过他的四肢百骸凉到了脚底板。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看向卓敬,抱拳一礼:“卓大人……这……是何情况?” 一是的確有询问之意,二则是撇清自己的关係:事儿虽然出在我地盘下面,但我真不知道! 说完。 立刻翻身下马。 目光在周遭一圈人里找到了自己下面那个主管此地的小旗李顺安,二话不说直接上前照著他的肚子一个猛踢,怒道:“李顺安!这就是你管的矿场?” 李顺安闷哼一声,嘴角沁出了鲜血,却也只能强撑著跪趴在地上,一张看起来黝黑朴素的面容已然没了任何血色,嘴唇煞白,他低著头,眾人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眸子里满是恨意。 他恨。 不过却也只能恨而已。 如果是之前就发现了那个叫做何三的臥底矿工,亦或是只有卓敬、沈真等少数几个人发现了这里,他还可以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让人消失,可现在重兵当前,他做什么都是不成的! 对於杨大强这一番略显刻意的表现。 卓敬双眼微眯,油盐不进地一甩袖袍,道:“杨百户,今日这事情不管你是否知情,但只要这事儿是出在你手底下的,你就跑不脱!” 杨大强脸色一变,抿了抿嘴唇刚想继续说点什么,但卓敬显然懒得给他半分面子,连开口的机会都没给他留,便继续道: “你手底下这小旗也算得是好本事。” “若非本官提前多做了一手准备,安排了何三亲自来此探查,而何三一直未归,说不定还真要被他矇骗过去!” “你自己看看这何三,堂堂朝廷六品京官,好生生一个人,全须全尾儿进来的,这才几天,就变成了这副模样,旁的这些矿工遭遇了什么,可想而知!” 卓敬说完,看了一眼扶住何三的沈真。 声音缓和了几分:“你先带著何三回去安顿休息好,此间的具体情况,后面还得他醒了才最方便了解。了解了,才好给人定罪!” 沈真蹙著眉头点了点头:“是,大人。” 说完便把昏迷不醒、狼狈不堪的何三往背上一背,就近找了个帐篷走过去。 看到沈真钻进帐篷里。 何三这才收回了目光,面上露出几分严厉、肃穆、敬畏的神色,伸手在官袍袖子里一掏,拿出一卷明黄色的圣旨,缓缓展开:“陛下有旨!”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皆是面色肃穆起来,哗啦哗啦,齐刷刷地跪了一地,莫敢抬头而望。 “奉,天承运皇帝,詔曰。” “朕膺天命,统御万方,夙夜孜孜,以安黎庶。开矿本为用之於民,当不使一人受其困害。” “兹特命朝廷內部审计局局长卓敬,为钦差大臣,代天巡狩,察各大矿场帐目、情状。” “尔其秉公持正,严核情实,倘有贪瀆不法、玩忽职守者,凡涉事者,满门抄斩,主要犯案人员,剥皮实草,曝尸荒野!钦哉!” 鏗鏘有力的声音落在雪地里,格外响亮…… 第429章 激动狂热,陛下圣明!!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大强、卓敬身后的隨从、锦衣卫以及卫所士兵当即神色各异地高声山呼。 矿场里的矿工並不知规矩,仍兀自被眼前来来去去的士兵、钦差、锦衣卫给震慑得懵住,连方才下跪,都是因为听见了“圣旨”这两个字才跪下的。 不过从卓敬等人出现到现在。 来来回回了好一会儿了,就算他们再木訥、再没见识、再不敢置信,此刻也差不多该反应过来了。 齐刷刷跪成一地的人群之中。 也不知是谁先回过神来,他麻木茫然的脸上露出一抹喜色,死鱼一样的眼珠子也像是突然活了过来,有了神采顏色:“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声谢恩过后,这人立刻左顾右盼地高呼起来:“是陛下……让人来救咱来了!有人来救咱了!” 隨著这道声音响起。 顿时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他旁边的人脸上也开始有了神采,也开始高声山呼万岁,兴奋地叫喊起来:“是真的!是真的!有圣旨,你们看人人都在跪他!李顺安那个杀千刀狗娘养的,也得跪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竟然……竟然真有人会来救咱!?老天有眼!陛下开眼吶!” “剥皮实草……不想如今的陛下虽然年轻,却已经有先帝的风范!先帝恨贪官,杀贪官,剥了他们的皮把草塞进去,当今圣上也恨贪官,是好皇帝,他们都是好皇帝啊!剥皮实草……该!他们该!” 有人咬牙切齿,眼睛里冒著怒火,斥道。 百姓最怕的是贪官、最恨的也是贪官,一朝天子、百姓君父愿意为此重刑惩治,他们当然喜闻乐见,尤其现在他们自己就在这里深受其害好几个月,苦不堪言,本就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 而在百姓眼里。 他们看不明白朝堂里的尔虞我诈、爭端纷扰,他们只明白一个道理:给百姓做主的,就是好皇帝! “谢陛下!草民多谢陛下!多谢钦差大臣!” “陛下万岁!” “……” “这小何兄弟……呃不,是……何大人!他竟是钦差大臣派遣来这里暗中查访的京中大官儿?难怪他这两天老念叨著有人来有人来……咱还只当他是一下子陷在这里,疯了吶!” “哈!哈哈哈!昨天他就拉著这个问问,逮著那个问问,俺还嫌他吵著俺睡觉哩,原来他是等著要替俺们做主……!” 说这些话的,自然便是这两天和何三打过些交道的几名矿工,巨大的惊愕、不敢置信缓过来过后,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 而与此同时。 被杨大强一脚踹在地上的李顺安,还有那些瑟瑟发抖、两股颤颤的监工、李顺安的宗族宗亲……则只能瞪著眼睛,一脸惊恐地抬起头来,看著卓敬手里明晃晃的圣旨,张著嘴却一个字说不出来。 甚至乎,空气里还逐渐能闻到淡淡的骚臭味。 显然,有人直接嚇尿了。 剥皮实草…… 这个本朝太祖皇帝专门为了惩治贪官而发明的刑罚,他们纵然没看过,却也都听过的。 这种事情。 別说现在马上就要落在他们头上。 就是从前与自己毫无相干的时候稍微稍微扯到自己身上想一想,就头皮发麻,不寒而慄…… 就连杨大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变成了豆大一滴的汗水,顺著脸颊流下,滴到雪地上,融化出一个个小洞…… 接触了两天,卓敬这个钦差大臣是什么德行他约莫也摸到了点,而他自己虽然毫不知情,却怎么都逃不掉一个失察和办事不力的罪名。 原本他或许还觉得自己可以周旋爭取一番。 可他万万没想到。 那位陛下出手竟然如此狠戾,直接把先帝那股狠劲学了个十成十! “这……”杨大强兀自跪在地上,胸口因为紧张和害怕而剧烈地起伏著,片刻后咬了口舌头,腥甜的味道在嘴里散开,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目光一凛,看向卓敬道:“卓大人……” 只是这话才刚刚说出口。 便直接被卓敬横了一眼,挡了回来:“杨百户想说什么,本官约莫也猜得到一二,所以就不必说了吧,陛下圣明,不会使任何一个人蒙受冤屈,却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罪之人。这就是陛下派本官来此要做的事!” 他这话一出口。 本就神色激动,一阵狂热的矿工眼神愈发热烈起来:“陛下圣明!陛下圣明!!” 一些人带著矿场里黑色尘灰的脸上。 甚至被泪水洗出了两道泪痕…… 他们原本的绝望。 是因为知道了李顺安的手段、安排事情的縝密,让他们看似没有任何出去的可能。 与此同时,何尝又不是因为知道……自己身份卑微、命比草贱,在这世道里向来就是人人踩踏的存在?何尝不是觉得……自己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有人真正在意、关心? 可如今他们却看到陛下派的人来了。 把他们拉了出来,陛下说不让他们受委屈、受冤屈,陛下说……要为他们惩治任何一个有罪之人…… 如何能令他们不动容? 听到眾人激动狂热的声音,卓敬看了一眼,似乎意识到什么,赶紧伸手虚抬了一下道:“因为贪官,你们在这里受苦了,圣旨早已宣读完毕,冰寒天冻,地上冷,早些起来就是。” 第430章 这个,你得问圣上去! “起来吧,都起来吧。” 卓敬揪著眉头,面露不忍地伸手虚抬,忠君之臣自然也爱民,本就不愿看到这样的场面。 而更重要的一点则是。 他耿直忠君、他轴,但也不代表他就是一个没有眼色,看不清形势的人。 他现在乃是代天巡狩的钦差,一举一动都代表著应天府那位少帝,而那位少帝自登基以来做的事情都是什么?——生產布料、挖矿生產无烟煤、查贪查腐……甚至为了这些事情能够顺利做下去,背负骂名也在所不惜。 桩桩件件,哪一件没有把百姓放在心尖上? 旁人以为他背后有人指点、有人操纵,可卓敬却全部都看在眼里——这就是陛下的態度。 而他作为钦差,行事作风上,自然不能与那位少帝有所相悖。 听到卓敬这话。 眾人心头更是一热,目光灼灼地看著卓敬等人,热泪盈眶、泣不成声…… 不肯起来,只一个劲儿地在雪地里磕头。 “谢陛下!谢卓大人!咱是命贱的人,哪儿有人在意过咱这些人的死活?可如今咱知道!陛下在意!钦差大人在意!” “草民叩谢陛下隆恩!” “……” 眾人的声音里,带著最淳朴的热情,便是卓敬发了话也没用,倒是让卓敬都有些不知该怎么劝了。 顿了顿,他转头对站在自己身后的一名卫所百户道:“把这个大逆不道的李顺安……还有这矿场里所有作威作福的,都一併捆了,送到泉州府衙门里去。” “本官也一道过去,立刻审理此案,该他们给的交代,必须要给!” 百姓的热情他是架不住,这些人本就受了许久苦难折磨,他也不忍心看这些淳朴的矿工耗在这里,当下自然只能儘快抽身。 而且,让这群畜生给他们一个交代,本就是他分內的当务之急,同样也是对百姓最大的宽慰。 “是,卓大人。”那名卫所百户干练地抱拳一礼,当下招了招手,而后便是脚步声、甲冑摩擦响动的声音、恐惧害怕的挣扎声音……充斥著整个矿场。 卓敬看了一眼兀自跪在地上磕头谢恩的百姓。 又转过头去看向总管泉州府矿场的锦衣卫百户杨大强,目光一凛,道:“杨大强……” 杨大强被他这目光看得一个激灵。 脸色大变,肉眼可见地“唰”的一下煞白,沉默了片刻后才泄了气一般,目光之中露出一抹绝望,同时也不得不完全放下锦衣卫这个身份带来的傲慢,双手握拳缓缓伸出,儼然一副任人处置的样子。 他长嘆一口气:“卓大人的確是个好官,那便请卓大人明察……” 他缓缓抬起眸子,眼睛里已然没了之前那股投机滑头劲,取而代之的是诚恳和认真:“但下官还是不得不为自己辩白一句,下官对此的確一无所知……剩下的,由大人自己论断。” 说到这里。 他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 抿了抿嘴唇,才略带一丝犹豫地开口:“如今此间事了,一切也已经分明,可下官心中有句话想要一问,不知卓大人愿否一听?”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你说。”对方没了不该有的姿態,他倒也没了之前那种刻意压制的心思了。 “卓大人身在应天府,此次来江西泉州府,无论是明面上查帐,还是暗中派人查访,都是衝著这处矿场来的……从头到尾就是大鼎主意要把这里翻个底朝天,仿佛一早便篤定这里一定出事了?”杨大强心里略带一丝不甘,同时还有不解。 他为自己的辩白其实一句不假。 他还真不知道这个李顺安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出了这等大逆不道的事。 所以这就更显得离谱了! 特么的自己就在这里都一点风声没有收到,从应天府远道而来的钦差大臣,反而了如指掌,简直就是倒反天罡。 杨大强在大致了解了这里的情况过后。 心里难免不会去想:这个李顺安虽然是个畜生东西,又背著自己给自己惹下了这么大麻烦……可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他办得的確“漂亮”,要不是这些钦差大臣逮著这里往死了查,甚至以身犯险,根本不可能暴露,自己也受不到牵连。 可偏偏……事情就是诡异地变成了如今这局面。 他实在有些不甘心。 听到杨大强问这话,卓敬面上不由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道:“杨百户这话问得好,这是个极好极好的问题,不过这个问题不该问本官,你得问圣上去!” 说话的同时。 他心里则是不动声色地默默吐槽道:“你觉得纳闷儿,本官还觉得纳闷儿呢!本官哪儿知道陛下就那么对著帐本翻翻看看,看似隨意地挑出来几本帐册,结果指哪儿打哪儿!” 他原本以为朱允熥那就是看心情隨便抽查的。 但现在他已经完全確信:那是陛下言出法隨! “问……问圣上?” 杨大强一时没明白过来卓敬是什么意思。 卓敬虽然自己心里也是满肚子的纳闷,但面上还是维持住了自己“钦差大臣”的逼格,目光凝沉、恭敬地朝著南面方向拱手一礼:“此次巡查,查哪里,甚至是具体点名到查哪个矿场的帐目,全部皆是当今陛下的意思!” 其实,杨大强会不明其意地顺著他的话继续问出来这句,可以说是他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故意引导的,因为…… 这件事情的原委,他从来没有打算瞒住的意思。 也知道自己不能瞒。 而且必须说出来! 不为別的……只为他是当今圣上的臣子,身为人臣,本就不该、也不能和一国之君抢功! 就算这事儿的功劳本就在自己身上,自己也该把这个份让给上面,更別说这功劳,本来就完完全全是应天府那位少帝的,这些事情,他无论如何都该明明白白让百姓知道! 不仅如此。 確信了朱允熥在这些帐目上拥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可以指哪儿打哪儿的能力之后。 卓敬又如何看不出来,陛下这么火急火燎地赶在年关前面调帐册、查帐……还用上了“剥皮实草”这般重点,本意必然是有威慑旁人的意思。 是要威慑那些负责挖矿、生產无烟煤的。 是要威慑那些负责售卖无烟煤的。 也是要威慑那些盯上了无烟煤这售卖过程中巨大利益的地方官员的…… 陛下要告诉他们:你们一个两个是不是在搞鬼,朕都在看著!朕全部都知道!若是你们身上从上到下的皮不痒痒,那就自己个儿好好掂量! 所以当杨大强提起此事的时候,卓敬便一心借著这个机会把此事全部说出来了。 他顿了顿,目光一凛,道:“不瞒你杨百户,也不瞒此间受了苦难多日的矿工百姓……” “当初陛下拿了各地矿场的帐册隨意看了两眼,然后从里面抽出来几本丟给了本官让本官细查,其中一本,就是这袁州府矿场的!” “而本官在来此调查这个矿场之前,带著陛下单独拿出来的帐册,先去的淮北、淮南……等三处矿场,无一例外,皆有贪污之事!” 第431章 结案!宣判!落地! “剥皮实草、曝尸荒野之刑……” “本官已经结结实实地看过三回了!” 卓敬虽是一个文人,可说到最后两句话的时候,目光之中竟无一丝软弱之意,反而带著一抹狠意。 此间空旷,声音本就传的远。 听到他这话,无论是依旧在劫后余生、痛哭流涕中的百姓,还是心中不甘好奇的杨大强,亦或是已经被卓敬带来的卫所士兵尽皆抓捕缚住的李顺安一干人等……都是瞪大了眼睛,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 卓敬说的很明白。 话中之意一点也不难理解。 没有料到这个答案的杨大强不由失声嘆道:“陛……陛下!?远在应天府,只隨意看了几本帐册,便直接將里面有问题的地方都抽了出来!?” 这特么是什么神通!? 他现在侍奉朱允熥、从前侍奉朱元璋,在锦衣卫里办事,最是知道先帝头疼什么事儿:贪! 可贪这事儿…… 涉及牵连甚广、其中又是各种错综复杂、下面的人为了钱財,使尽各种手段掩藏……譬如像这次李顺安天时地利之下的机缘巧合,就很难被发现。 应天府之內固然能靠锦衣卫的耳目盯著、可应天府之外,大明天下何其广阔?地方上的事儿,哪儿能如此得心应手? 这也是先帝时常烦扰之事。 可偏偏……此事落到当今陛下手里,怎么好像一切尽在掌控之中了? 杨大强实在费解。 当然,更崩溃的还另有其人,此刻已经遭了五大绑,只能等著那所谓的“剥皮实草”往自己身上招呼的主犯李顺安……內心已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满脸都是不甘、愤恨。 特么的这也行? 他原以为自己此番算得无比谨慎,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没有任何紕漏之处,就连顶头上司的杨百户都一点没有察觉,顺当得很。 结果事情居然是这么败露的? 玩儿呢? 但他又不得不面对这令人哭笑不得的事实。 与此同时。 本就热泪盈眶、泣不成声的矿工,其目光一时变得愈发狂热起来,沉默过后,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呼喊:“是……是陛下!若非陛下!只怕咱一批又一批死在这里,都不会有任何人能看到!” “是陛下救了咱吶!” “陛下英明!陛下万岁!万万岁!” “……” 百姓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不会知道卓敬心里的几番考量,不知道什么威慑不威慑的……他们只知道,那位少帝是救命恩人! 见此情形。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卓敬明白,自己想要广而告之的事情也说出来了,往后的事儿,自会有天下百姓替陛下说道,当此事传出去,那些做事的锦衣卫、那些地方官……自己会知道该怎么掂量。 他看了一眼兀自愣住的杨大强。 深吸了一口气道:“杨百户,本官说过会秉公办理便一定会秉公办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索性你也跑不脱,现在,比起去袁州府衙门的大牢里,还有更用得著你的地方。” “面前这些人,原该在你手底下拿工钱的矿工,你来照顾、安抚、善后去……或许还可戴罪立功。” 卓敬之前那態度,本就只是要压一压他这气焰,也是为了他做这件事情能更尽心尽力些。 至於杨大强是否真的涉及到了这个案子里,他心里也有数,明白此事大抵是不关杨大强的事情的,否则对方不至於蠢到自己都兵围矿场了还在那里试图摆锦衣卫的架子和姿態。 听到卓敬这话。 杨大强心头一跳,黯淡的目光都不由骤然一亮,惊喜地道:“戴……戴罪立功!?” “卓大人放心!下官在这袁州府也有许多时日了,做起此事来是最得心应手的,这矿场出现如今这情形,本也是下官失察失职,下官自当尽心竭力!” 卓敬这一抓一放果然颇为有效,杨大强顿时无比积极认真起来。 卓敬点了点头。 小心翼翼將手里的圣旨收回袖中,衣袍一摆,翻身上马,道:“走吧,去袁州府衙门审案子去!” 话音落下。 马蹄扬起,眾人尽皆跟隨其后,踏雪而去。 …… 三天后,袁州府。 府衙门口。 诸多衙役、捕快鱼贯而出,整齐呈现两排列队而立,驱散熙熙攘攘、围拢在一起的袁州府百姓,辟出一条宽阔的空道。 钦差大臣隨后跨步而出。 跟在他身边,面上依旧带著几分憔悴、几道伤痕的何三负手而立,目光之中带著一抹凛冽之意,朗声道:“经查,锦衣卫小旗李顺安,徇私枉法,连同其本宗的宗族宗亲,把控矿场、奴役百姓矿工……” “今奉大明皇帝陛下諭旨!” “处李顺安、李顺义、李顺武、李兴正、李兴志……等共十三名涉事主犯以极刑,於袁州郊外行剥皮实草之刑,曝尸荒野!” “其余涉案人员,重者满门抄斩,轻者抄家流放!” 第432章 一国君父,当如是! 何三话音落下。 卓敬目光一凛,冷声道:“把人犯全部都押出来,送到袁州府郊外去,今日便就地行刑!他们不配过这个年。” 与此同时。 衙门外几乎围了个水泄不通的袁州府百姓、以及袁州府周边一带闻风而来的百姓之中,当即有人发出一声响亮痛快的高呼:“好!!!” 这一声,当即掀起了千层高的浪。 其他静默观望的百姓也立刻应声呼喊起来,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该死!他们的確该死!” “陛下英明!钦差大臣英明!” “可怜我家那口子,原是为了给我们娘儿几个多赚些口粮过冬的,结果却只收到了一封死讯,连尸身都没见著,若非陛下钦点钦差大臣来此调查,我们娘儿几个只怕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呜呜呜呜呜……” “俺的儿……俺的儿啊……” “可恨!可恨吶!也得亏了咱命大,总算是撑到了钦差大人来此巡查,否则再过些时日,只怕是一样连尸身都找不到了。” “……” 人群之中。 有孤儿寡母痛哭流涕,也有白髮苍苍失了依託的老母亲,有脸色义愤、双拳紧握的普通百姓,也有两颊凹陷、面色苍白虚弱、脸上带伤的矿工…… 三天的时间之內。 作为主管此地的杨大强自然不敢再有丝毫的怠慢,认认真真地安抚了矿场的矿工,將他们各自送回去修养、配给一定的补偿…… 但即便如此,受到的苦难不会消亡,恨也不会。 所以他们都来这里了。 他们必定要亲眼看到那个合该千刀万剐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好在现在……等到了! 震耳欲聋的嘈杂声之中。 车轮滚动的声音由远及近,缓缓朝著府衙门口的方向行进而来——李顺安等一干人等被狱卒从大牢里提了出来。 眾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顺著声音看过去,只见一排囚车在衙役辟出来的空道上缓缓行驶著,囚车里的犯人身上均只一件单薄的囚衣,上面是血痕累累,他们鼻口下方都各自掛著暗红的血跡,脸上青仲…… 唯一能让人看清晰的,只有一双双眼睛里……痛苦、恐惧、害怕的目光。 对自己九族都狠得下心来的人。 对旁人自然更狠。 更何况,连剥皮实草这样的极刑都已经亲自执行、亲眼看过好几遭了……没人能在卓敬手底下討到什么好…… 约莫几个呼吸的沉寂过后。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畜生!!猪狗不如!该死!”与此同时,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石块从人群里飞了出来,正正打在了为首那辆囚车上的李顺安脸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影视剧或小说里面那些什么扔鸡蛋、烂菜叶子的……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在这种年代,物质匱乏是完全超出现代人想像的,別说鸡蛋,就是鸡蛋壳也得留给家里的牛猪吃掉,说不定挖野菜都得靠抢的。) 无论是失去孩子的母亲、失去丈夫的妻子,还是失去父亲的孩子,亦或是千难万险才堪堪捡回一条性命的矿工,此刻都已然知晓,一切尽拜此人所赐! 一人起头,千万人跟隨。 立刻便有第二个、第三个……围在道路两侧的百姓纷纷低下头去,捡起地上顺手的石头往囚车上丟去,找不到石头的便把地上的积雪、泥水等等和在一起捏成紧实的糰子往囚车上扔…… 叫骂之声几乎直衝昏沉的天际,震耳欲聋。 卓敬单手负后,缓缓走下衙门门口的阶梯,翻身上了下面人早就准备好的马背上,目光之中露出一抹狠意:“吩咐下去,走慢一点儿。” 沿街的百姓听到他这话。 如何不明白这位钦差大臣对他们的善意?这是要给他们报仇的机会啊! “多谢卓大人!” 眾人面上均是露出了解气的笑意,嘴里一边道谢、一边骂著,手头上的动作愈发勤快起劲儿了,一块块、一坨坨黑色的东西不断从道路两侧飞到中间位置的各辆囚车上。 激起一片片悽厉的惨叫声。 卓敬慢悠悠地在囚车队伍最前方骑著马,面上带著缓缓的笑意,甚至开始和周边百姓閒聊叮嘱起来: “这时候报仇可要尽兴了。” “剥皮实草……说来自然是解气的,只是场面终归是太过狰狞,看了,可容易要做噩梦去的!所以你们最好是莫要一道跟到底去看,把这群王八蛋砸尽兴了,往后便只管过安生的日子去!我大明皇朝有当今陛下在,往后啊……差不了!” 卓敬说这话,是带著十分的真心实意在的。 或者说,你让一个耿直到九族羈绊都不顾的傢伙去说违心的假话,本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他什么都看在了眼里。 约莫是卓敬这笑吟吟嘮家常一般的模样颇有亲和力,旁边路上一名百姓把手里一坨混著积雪的泥巴死命压紧往前一丟,忍不住搭话道:“那卓大人看著剥皮实草之刑看了那么多次,可有做噩梦啊?” 卓敬本就有意放慢速度。 胯下的马只不过缓缓地閒庭信步,笑呵呵地道:“嘿嘿,本官替陛下做事,乃是替天行道!自是问心无愧的!可百姓得过安生日子啊!所以咱们当今圣上才特地下旨,让去郊外行刑,充了草的人皮子啊,也丟到荒郊野外去曝尸去,这样的脏东西,不配污了咱大明这些正正经经的百姓的眼。” 他说这话虽是在隨意閒聊,却也都是实话。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真心实意地说出那句“我大明皇朝有当今陛下在,往后啊……差不了!”的话。 当今圣上虽狠、有杀性。 却总在一些细微之处,隱隱显出一丝先帝身上看不到的细致、仁厚、理性。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自禁便噙起一抹压不下的弧度,目光在百姓的喧譁之中逡巡了一圈,暗暗深吸一口气,在心中暗道:“有这样一个帝王,百姓的日子怎么能差?一国君父,当如是!” 他没忘记自己在前朝时候见过的恐怖场面。 先帝蛮狠凶戾,將那些贪官剥皮实草过后,还把那样的脏东西悬掛於菜市口、城门口示眾……看得百姓心惊胆战,就连卓敬自己当初都心悸了好一阵儿。 卓敬觉得,如今这处理,却是正正好。 他这话音落下。 人群之中不少女人小孩点著头露出认同的神情:“这袁州城从前虽没有过这样的事儿,但咱却也不是没听过,只想一想,便觉得害怕。当今圣上,当真是把咱这些百姓放在心里了。” 提起此事,人群之中顿时也议论开来: “那是!此次咱们袁州府这个大案能够见了天日,可不就是因为陛下从帐册里抽出了袁州府矿场的帐册让查的么?” “听说啊……陛下年龄虽不大,却是厉害著呢!隨便抽出了几本帐册让查,全都查出问题来了!简直跟神仙似的!” “嗐!別什么听说了,看到咱脸上这伤了没?咱就是刚从那矿场里出来的!此事千真万確!是卓大人亲口告诉咱的!卓大人你说是不是?”一名脸上仍旧带著伤口的壮年男子说完,还顺嘴和卓敬搭上了话。 百姓议论这些,自然也合了卓敬的心意——这样的话,本就该赶紧传出去最好! 於是当即转过头来朗声一笑,道:“哈哈哈!没错,正是本官说的!” 与此同时,心中则是暗道:“旁的那些心术不正之人,该怕一怕了!” 第433章 大同府有消息来报! 当日,袁州府负责押送囚犯的囚车队伍从衙门出发,竟是了好几个时辰的时间才走到郊外。 傍晚时分。 袁州府郊外的惨叫声不绝於耳,几乎直衝天际,自此之后,便有一共十三个充了草的人皮被立在郊外,无人问津。 …… 北平府。 一场大雪下到了临近年关时分,不知是不是今年过年的气氛格外热烈,就连地处北疆边界的北平府都停了雪,长久以来盘旋在天穹上阴沉沉的厚重云层都在这几日散了去,雪地上有阳光落了下来。 到年关时候。 街上总格外热闹,今年尤甚。 距离过年还有好几天的时间,街上的商户、百姓门口,都已经在自己门口掛上了喜庆的红色灯笼。 闹市里卖年货的摊子都比往年多上了许多。 冬日的日后再往下一照,寒冷都似是被驱逐了大半,端的是一派喜庆热闹。 北平府的翠茗楼里。 今日又是爆满的一天。 “王爷,您说今日这份报纸里的內容……会不会透露宋忠此番亲自来北疆的目的?” 包厢里,朱棣、徐妙云、丘福、道衍和尚几人照例来到了这里,等著这边报纸的最新消息。 等待期间,丘福蹙著眉有些好奇地问著。 不为別的。 而是他们这两天得到了一则情报:作为天子近侍的锦衣卫指挥使宋忠,竟然破天荒地朝北面这边来了!不仅来了,而且来得十分之急!拢共都只带了几个人,听说一路过来还跑死了好几匹马。 一开始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 朱棣等人都不由紧张了一下,毕竟宋忠上一次离京办事……还是衝著秦王朱樉、晋王朱棡去的。 不过好在。 他们很快就发现。 宋忠一行如此火急火燎,並不是衝著北平来的,而是去了大同府!至於做什么去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听到丘福这么问。 朱棣神情微微一凝,不太得劲儿地轻嘆了一口气:“这……本王也不好说……朱允熥背后那个人的行事……很难猜。”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色很沉,甚至一颗心都不由微微有些提起来——这次还是一样……又是一次不知所谓的行动…… 可根据以往的经验来说,每一次的不知所谓,总是要带出来点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 朱棣心情能好才有鬼了。 道衍和尚倒是比他淡定不少,他养气功夫极好,经过前几次的锤炼过后,已经又上一层楼了,此刻只沉默著坐在包厢之內,双目微闔,静静等待著。 而与此同时。 翠茗楼售卖报纸、开始读新一期报纸的日子,朱元璋自然不会缺席了此处,而上次被朱棣发现过后,他也乾脆摆烂不遮掩了,光明正大就来了,坐在不远处的另外一个包厢之內。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一吹,缓缓抿了一口。 饶有兴趣地道:“也不知道咱大孙这次又在捣鼓什么事儿……想来肯定有趣极了,咱大孙可是个大大的妙人儿,哈哈哈哈!” 这些日子,朱元璋自然是十分舒心的。 往年冬日里,自己都是一阵焦头烂额,不知所措,进门倒是什么都没管,光在这北平府里喝喝茶、逛逛街、嗑嗑瓜子儿……反倒是好起来了。 尤其是日子一日日过著。 死了两个儿子的悲伤都不由渐渐地冲淡下去,这小日子可不一天比一天更加滋润? “嘖嘖,这过的是什么神仙日子。” “早知如此……咱早就该玩一玩儿假……”说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一时得意忘形差点说漏了嘴,略显一丝心虚地看了一眼陪侍在旁边的陆威,轻咳了一声缓解一下自己的尷尬。 虽然陆威也算是他的心腹。 不过自己好歹堂堂洪武大帝……当然不能让下面的人知道自己这一遭是自己把自己玩脱的。 顿了顿,他在心里暗道了一句:“早该玩一出假死才对!不然怎么能知道咱有个这么中用的好大孙?” 他放下手里的茶杯。 抓了一把瓜子在手里,一边嗑著瓜子,一边笑呵呵地看著外面的热闹嘈杂。 就在此时,宝箱外面响起一阵敲门的声音。 陆威立刻走过去打开房门。 从对方手里接过个什么东西,而后目光之中带著一抹兴奋之色:“陛下,是大同府那边有消息来报!” 朱棣都收到了消息,朱元璋这边自然也收到了宋忠的行踪,別说朱元璋了,就是陆威心中也好奇,宋忠这一遭究竟是来干嘛来了。 第434章 他们,这是欺负咱大孙吶! 听到陆威的话,朱元璋目光微微一亮。 宋忠如今是朱允熥身边最受信任、最得力的人之一,得知他的行踪过后,朱元璋当然格外留心此事,立刻让手底下的人去探一探。 他將拿在手里的一把瓜子丟回旁边桌案上的盘子里去,连身体都直了直,面上带著笑意,言简意賅地道:“念念!” 陆威也有些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手里刚刚拿到的情报,隨后便有些不解地蹙起眉头来。 同时不忘记將上面的內容念了出来:“锦衣卫指挥使宋忠星夜兼程赶往大同府,直接拿著陛下手令调了距离大同矿场最近一处卫所的兵力,直奔大同矿场,拿下主管大同府矿场的锦衣卫百户周百强,以及其手底下包括总旗、小旗等在內的近百锦衣卫。” 陆威怎么都没想到。 如今这位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竟然直接调兵、直接拿人来了……而且如此雷厉风行! 这是为何? 朱元璋同样意外,深吸了一口气道:“这小狼崽子……又不按章法来了,拿人的事情,应当过大同府的布政使和都指挥使的手才是,上次是老二、老三准备谋反,事出突然,著急也理所应当,这次……” 说到这里。 他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的陆威道:“为的是什么事?继续给咱念下去。”他的脸上染上了一抹凝重之意。 他一时有种预感:这次的事情只怕不小。 否则以那小狼崽子那稳坐钓鱼台的沉稳性子,绝对不会急成这样。 这时候,陆威也把下面一段看完了。 面色之中带著一丝忐忑之意,甚至先目光闪烁地瞥了朱元璋一眼,这才有些紧张地缓缓开口:“大同矿场这边,不仅剋扣矿场矿工工钱、口粮……甚至还藉口挖矿之事私自徵用百姓劳役……” 简而言之,一个字:贪! 剋扣工钱、口粮,上报上去的却是正常的工钱口粮消耗,多的可不就进了贪官的口袋了? 私自徵用百姓劳役就赚得更多了,劳役相当於让百姓免费服务!这次挖矿可都是如今应天府这位年轻的陛下自己掏了私库僱佣人来乾的!没有任何旨意说要用百姓的劳役来做这事儿…… 陆威何尝不知道,自己身边这位大佛最痛恨的是什么?就是这个贪字! 果不其然…… 他刚刚说完这一番话,便听得房间里骤然响起“砰”的一声——朱元璋脸色骤然一怒,额头青筋暴起,一巴掌拍在了茶几之上,站了起来:“该死!” “这个“贪”字是断不绝的了!?” “这贪官……怎么就是杀不完?杀了一茬儿还有一茬儿!”咱这些年杀贪官杀了那么多,还有人没被杀怕?还是说……” “都以为咱真的没了,欺负咱大孙没人撑腰、年轻不经事?” “该杀!该杀!” 朱元璋虽然已经算是退休有小半年了。 可如今怒意一起,周身依旧有无尽杀气翻滚著,一声声怒骂犹如怒龙之吼,给人以一种大江大河一般的恐怖压力。 他恨贪官,从小就恨到了骨子里。 不仅如此,他还恨这些该千刀万剐的狗东西……这显然是在欺负自家那小狼崽子! 自家大孙在那边殫精竭虑,托起大明,托起百姓,底下的人本该襄助,结果却为了一己私利,在后面放火! 哪儿有爷爷看得了自家孙子受委屈的?朱元璋这暴脾气,怒火“噌”地一下就窜到头顶上来了。 陆威嚇得浑身一抖。 抿了抿嘴唇,给自己做了好大一会儿心理建设,才敢轻声开道:“陛下您消消气儿……” “做爷爷的最是知道自己家孙儿的了,应天府陛下何等能耐?何等气魄?何等手段?什么贪官能欺辱到他头上去?您说是不是?”说完,他不得不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朱元璋心疼自家小小年纪,就要面对这么多焦头烂额、妖魔鬼怪的孙儿,一时上了头。 被陆威这么一提,心里这才好受了些。 面上露出一抹恍然之色,道:“对……对对对,咱大孙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让人欺负了去的!所以才遣了那宋忠亲自北上来了不是?” 他蹙著眉头,若有所思地重新坐了下去。 沉吟片刻过后。 一双略显浑浊的眸子里露出一抹精光,微眯著双眼,点头道:“是对的。” 说完还一副深以为然地样子,重复地嘆了一句:“不按章法来是好的,是对的!” “主管这里的锦衣卫百户是从应天府而来,若只是在矿场之內剋扣些工钱、口粮,以他一人之力的確是可以操作的,可若是还涉及到私自徵用百姓劳役……那就少不得过当地衙门的手了!” “不按章法来,从卫所调动兵力来处理此事,可以省去走漏消息的风险,避免对方应变补救,一把直接抓个现行,省得还要功夫、时间、费力气去查、去挖!” “咱大孙想得还是那么周到!” 冷静下来些之后,处理过那么多贪污案的朱元璋,自然也是思维活泛了起来,立刻就反应过来朱允熥此次行动的意思。 顿了顿,他继续开口推测道:“能一早就做了这些安排和防范,说明他对大同府那边的情况了解得並不少,这手眼、这消息情报……真细致啊。” 他当了二十五年的皇帝。 身在应天府、身在紫禁城,对於手方便伸到哪里,眼睛能看到哪里,最是了如指掌。 虽然皇帝手里有锦衣卫,可锦衣卫也不是万能的,纵然有强大的消息情报网,这影响力也是以京城为中心,往外会变得越来越弱的。 许多地方上的一些蝇营狗苟……怎么可能事无巨细地就得到消息?就算他坐在那个位置的时候,这也是不可能做得到的。 至於大同府这边的位置,已经是大明边地了。 距离应天府何其遥远? “咱大孙安排的手段啊……比咱还多些!”朱元璋端起旁边几案上洒了些出来的茶杯,不以为意地喝了一大口茶,目光篤定地道。 隨即摇了摇头:“可惜大同府这份情报里,咱是得不到確切答案的了。”他依旧掛著怒意余威的脸上露出一抹好奇,难免对此有兴趣。 不过他也不纠结。 而是放下手里的茶杯,抬头看向陆威道:“这还是小狼崽子当了皇帝之后,碰上的第一起贪污吧,快给咱看看,他怎么处置的。” 第435章 好!咱大孙这皇帝当的好! 怎么处置…… 冷静下来之后,朱元璋最在意的是这一点。 在他的观念里,贪,就是十恶不赦,一定要以严厉、最残忍、最冷酷的刑罚处理,要杀得那些人怕!而他一直以来也都是这么做的。 所以人人怕他。 人人想到“贪”这个字,都得掂量著来。 而现在处理这件事情的人,换了。 这第一起案子若是放轻了,无疑是在赤裸裸地向整个大明皇朝所有的官员宣告:有发財的机会了,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了! 现在是距离京城最远的边地有人有这胆子,往后很快就是大明上下所有官员开始蠢蠢欲动! 陆威点了点头,身上已然被朱元璋瞬发而起的怒意和气势嚇出了一层的冷汗……他抿了抿嘴唇暗自让自己镇定下来。 故作若无其事地拿起手里的情报,继续看了下去,而这一看……本就出了一身汗的身体再次汗毛竖起,从头到脚都是鸡皮疙瘩。 见陆威看著手里的情报迟疑地愣住。 朱元璋不悦地蹙了蹙眉:“怎么?字认不得了?还是话不会说了?有屁快放!” 陆威倒吸了一口冷气。 眸子之中露出一抹惧色,声音略带些微的颤抖:“回陛下,应天府陛下的旨意,主要涉案人员皆是满门抄斩,参与其中的主犯均处以剥皮实草之刑,曝尸荒野,从犯抄家流放,打做贱籍,世代为奴。” “自应天府而来的那位宋指挥使……” “办事十分之利索,来的时候手里就已经掌握了不少证据,如今又给了大同府那边一个措手不及,锦衣卫的刑罚手段一审……” “不止是负责主管大同府的锦衣卫百户和他手底下的人,连同大同府的布政使刘一鸣、下面大大小小的不少官员都牵连了进去。” “围捕矿场的第二日就宣了判、行了刑。” “主管矿场的百周百强等二十余名锦衣卫官员、外加收了周百强等人不少好处、协助他们私自动用百姓劳役的大同府布政使等一共七人,均行了剥皮实草之刑!” “人皮是被生生剥下来的,就在昨日,惨叫盈野……充了草过后立在了大同府郊外之地曝尸,没了皮的血肉被丟到北疆的荒原上餵狼去了……” 朱允熥最大的目的,就是震慑! 震慑自己手底下负责挖矿的人,震慑卖无烟煤的人,震慑地方官府…… 而他的目的甚至还不仅仅止于震慑这些,往后要一步一步做下去的——出海、集权、税制改革……等等等等,无一不需要最强有力的震慑力和说一不二的魄力!——所以,用的自然是重典。 他是一个目標感极强的人,也是一个为了目標不择手段的人,要做大事,这时候就当开始了! 朱元璋手底下的情报线素来是最好用的。 一旦他指定想要知道的消息,必然是最真实、最仔细的消息。 而將这一则消息念到后面。 陆威拿著情报的手在颤抖,声音的颤抖也显然再难以克制,脸色都变白了好几个度。 凶残! 这特么的也太凶残了! 剥皮实草、餵狼、曝尸荒野……这等手段…… 陆威有些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抬眸看向了自己面前的洪武大帝,心里暗暗地吐槽道:“要不怎么说你们是爷孙俩呢?连手段都如出一辙!” 甚至乎…… 陆威觉得,那位少帝这次的手段,甚至比自己面前这位洪武大帝还要更甚一些:锦衣卫加上当地官员……得有三十个人了吧?自己面前这位都很少凶残成这样!!! 一时之间,陆威心里对於那个自己並未见过的,洪武大帝眼里的“聪明、善良的好大孙”,顿时便多了十分的敬畏……!同 这特么是十几岁的人能干出来的? 正当陆威有些怔怔出神的时候,面前朱元璋突然“砰”地一声又拍在桌案上,將桌案上的茶杯震起、茶杯里面的茶水洒出来……也把陆威给嚇了一跳。 “好!好!好!!” “真好啊!” “咱大孙这皇帝当得真好哇!哈哈哈哈哈!” 朱允熥手段狠,可朱元璋是什么人?他也是个大大的狠人!这一番处理自然十分符合他的心意和想法:“贪官就该这么杀!杀到他们害怕!杀到他们但凡肖想不该拿的钱財,就想到那些充了草的人皮子!!!咱家里这小狼崽子,还真没让咱失望!” 看到这个结果,朱元璋不由一阵心怒放,一颗略有些忐忑的心也隨之放了下去。 他之前格外关心朱允熥的处置,就是害怕。 害怕自家这个大孙年纪小,不敢把自己弄出来的那些酷刑招呼出来,更怕这大孙从此要遭那些没良心的欺负了。 不过现在他是不担心也不害怕了。 “咱看这一遭过后,这大明皇朝还有谁敢不把咱大孙放在眼里!还有谁敢以为咱“驾崩”了,管不了他们了!咱管不了,咱大孙来管!” “挖矿的、卖煤的、收税的……都惧怕著去!” 说到这里,朱元璋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面上神色微微一滯,话头也顿了下来。 隨后面上才重新露出笑意。 开怀大笑:“哈哈哈哈哈!可不就是么?咱大孙只怕是一早就想到了那些卖煤的、地方官员可能沆瀣一气,看中了这次无烟煤售卖之中的巨额利润。” “他这是在点那些蠢蠢欲动的,和那些说不准已经在谋取好处的人了!动作快,想到啥做啥,皇帝就是这么当的!” 朱元璋不由一阵心情大好。 就在此时,门外又传来叩门的声音…… 第436章 事情虽小,以小见大! 朱元璋吸了口气,把自己的情绪往回收了收,神清气爽地正色道:“看看去,是报纸到了?还是蒋瓛那边的情报送来了?” 他的目光之中带著一抹饶有兴趣的期待。 毕竟,常日里待在这北平府,清閒自在是真的,不过人总禁不住一直閒著,尤其是对於他这种操劳了一辈子的人…… 所以他最大的乐子,除了每日到处逛一逛、吃吃瓜,就是这些自各方而来的情报了。 或者说,他作为一个爷爷,把自己所有的家业交给了后辈子孙,却又不能和一个普通的爷爷一样,时时看著、提点著,终究是一桩憾事,便也只能通过这些情报,默默地站在自己那孙儿身边了…… 做长辈的。 无论儿孙有出息没出息,该操心的总不能免。 这也是朱元璋之前那一下子几乎没有理智般发了大火的原因。 陆威把手里的情报收了起来,点头道:“是。”隨后便再次走到了房间门口,接过了外面的人递过来的东西,关门转头:“陛下,是蒋指挥使的。” “这次来得倒快些,没让咱等到下午去。”朱元璋笑著,迫不及待地道:“快看看念给咱听来。” 陆威跟在他身边许久。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等知道了不少,再加上也是个办事稳当牢靠的人,朱元璋也就不避讳什么了。 陆威一边朝朱元璋走过来,一边也已经打开情报查看了起来:“宋指挥使出京办这么大件事情,蒋指挥使自然首先便提到了,不过大同府离咱这里近,此事的缘由、过程、结果,陛下您知道得可比蒋指挥使都快得多,不过应天府陛下能一早就对此案案情了如指掌……” 跟在朱元璋身边这么久。 这位大佛最想知道什么,陆威自然也能揣测一二,当即挑了最该讲的说:“是陛下先前组建的那个內部审计局捅出来的。” 朱允熥调了帐册、召见了宋忠、卓敬之后就直接下旨查办大同矿场、当日就在京中拿人。 这个中的缘由对於旁人来说都不难打探,对蒋瓛来说就更简单了。 “这段时间之內,应天府陛下风风火火、真真假假地做了许多令人费解之事,这所谓的审计局看似不起眼,实际上则替陛下看著帐呢。” 说到这一点,陆威的神色之中露出一抹意外,锦衣卫一向监察百官,不知不觉间,后面竟还安置了只黄雀。 朱元璋沉吟思索片刻。 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这孩子做事一向心思细腻,坐在皇帝这个位置上,最不能有的便是偏听偏信,只看一家之言、只任一家独大做事。” “凭他小小年纪便深諳了这个道理,一早就能防患於未然,他就该坐这个位置!比他老子强!” 虽然一个所谓的“內部审计局”看似不起眼。 但朱元璋却不由得讚不绝口。 不为別的。 而是他一路走来的经验——胡惟庸案,便是这份经验上最大的踏脚石。 他以一介平民之身坐到这个位置上,做什么事都是一步一步走、一步一步看、一步一步学。 这个过程之中难免出现紕漏。 这便出现了胡惟庸这等越权之人。 身为丞相,以一己之好恶处理朝中大小国事,一些事情他想让上面知道上面就会知道,不想让上面知道,就可以让上面不知道。 所以他也一直在更正弥补这个紕漏:杀人、立威、集权、勤政。 只是到了朱標身上,就已经开始没这份警惕性了,胡惟庸是自大越权之人,淮西勛贵和许多自恃功劳的大臣又如何不是? 但他这个儿子,却是屡屡在自己要杀人、要处理人的时候站出来求情、唱反调…… 纵然朱元璋知道朱標自也有威望和凝聚力,能镇得住这群人,可在这种事情上的警惕性不足,总屡屡让朱元璋有些担忧。 如今看到朱允熥这件事情上如此谨慎,事情虽小,可以小见大。 却让朱元璋心中一阵老怀大慰,甚至心里的担忧都变轻了一二——身为一个帝王,要做到不轻信、不放任、时刻保持怀疑——他栽了跟头学会的经验,这个后继之人却从一开始就拥有,大明这艘船,就翻不到哪里去! 他这份心思,陆威自然不甚理解。 心中只觉得,不过一个不起眼的小情报,怎么反倒让这难伺候的祖宗如此高兴了?不过对此他也喜闻乐见,朱元璋心情好,他做事也轻鬆许多。 当即直接顺著朱元璋的话头接了一句朱元璋爱听的:“青出於蓝而胜於蓝嘛,大明一年比一年强盛,我大明皇朝的君父,也代代英主。” 朱元璋面上带著淡笑。 抬手点指陆威:“咱看你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挑咱爱听的说!” 他自然看出了陆威的心思,不过他心情好,而且这些心思,是帝王该有的,下面人该想的,是怎么给上面、给主子办好事情。 所以他只笑呵呵地道:“继续给咱说说,咱大孙最近还做了哪些“荒唐”事儿了。” 话里虽道“荒唐”。 可脸上的表情骗不得人:他开心得很。 陆威心情也放鬆下来不少,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往下的事儿还跟这矿场案有关。” “不知是不是因为出了大同府这一桩大案,惹了陛下不悦,除了让宋指挥使来大同办案,还在所有矿场帐目册子里挑了几本出来。” “遣了那之前一直默默无闻的內部审计局局长、也就是把大同矿场案捅出来那位,代天巡狩,巡查其他矿场。陛下嫉恶如仇,乃是大明之福。” 在陆威看来,这应当是好事儿,所以说完赶紧当著这位皇爷爷的面把他的好大孙赞了一句。 只是……这马屁好似没有拍出应有的效果。 面前的朱元璋並未如他预想一般,露出那种听到自家孙儿被人夸讚时候的自豪模样,反而是以大拇指指腹摩挲著旁边几案上的茶杯,眉头微微蹙著,似是在想什么事儿…… 第437章 孰轻孰重,还是得学啊 “怎么了陛下?应天府陛下此乃善举呢?”伴君如伴虎,陆威一时忐忑起来,试探著开口问道。 朱元璋双眼微眯。 摇了摇头:“善!的確善!但……格局小了些!一头扎到这里面去了,他是帝王,是一国君父,考虑任何事情都该站在最高的位置来才是!” 陆威对朱元璋说的这些话一点都没听明白,不过他见朱元璋这副凝沉思索的模样,也不敢再说多其他的什么了,只敢识趣地闭上了嘴,默默给朱元璋的茶碗里添了新茶,等朱元璋发话。 朱元璋没有理会陆威,而是沉吟思索了片刻。 才乱有些出神地呢喃道:“这时候继续安排人力、物力、財力去抽查矿场的帐,就没什么必要了……有这份时间精力,不如把洪武二十五年各地赋税的情况,抽出些来细致查验一番。” “大明皇朝,处处都是要用钱的地方。” “无烟煤於百姓的作用固然不小,挖矿的支出同样也不小,可相比於全国各地的课税来说,孰轻孰重便显而易见了。” 这才是朱元璋心里不满意的点。 从朱允熥下旨处理大同矿场案开始,宋忠就一刻都不停歇地赶到了大同府来办案,这事儿算是出在了他手底下,他自然不敢丝毫怠慢,这速度可谓是比八百里加急都要快的。 或者说,蒋瓛的情报虽来得比宋忠慢,但其实几乎是和宋忠出发时候差不多时间从应天府送出来的,最多也只会晚上个一天半天的时间罢了。 所以蒋瓛的情报里。 还不会涉及到朱允熥抽出来查帐的那几处结果,朱元璋自然而然认为这只是朱允熥的隨意抽查。 对於朱元璋来说。 既然是抽查帐目。 当然是查课税更重要许多。 虽然他一早就知道朱允熥已经掌握了批量製作那种完全透明的琉璃的方法,可是在知道的同时,那小狼崽子也明明白白说清楚了:这玩意儿只能用一时。 这真正的来钱,还得是大明各地的赋税:“这孩子……终究还是孩子,孰轻孰重,还有得学吶。” 陆威虽一开始没想到这些。 但朱元璋这么一说,他心中也恍然悟了过来,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再次对这位洪武大帝生出几分敬佩之意:“陛下终究是陛下,想的永远是大明、是天下、是整体格局,他说的这些的確在理啊!” 当然,他心里虽明白这个道理。 面上却依旧极力保持平静淡定的样子,抿紧了自己的嘴,一个多的字都没有说。 他是个聪明人。 朱元璋现在嘴里碎碎念的这些东西,他但凡敢附和、称讚一句,那必然就是一个马屁拍到马腿上去!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因为他称讚这话。 不就相当於在附和著朱元璋批评应天府那位嘛! 面前这位从来不缺人给他拍马屁,附和他、夸讚他几句他不见得多么开心。 可你顺著批评应天府那位。 这位洪武大帝肯定要站起来和你急眼,哪怕你是在认同他——他能批评自家大孙,旁人是什么东西? 不过,朱元璋心里虽然对朱允熥这一点处理不甚满意,最终也只是呢喃著碎碎念了几句。 隨后反而又自己给朱允熥找补起来:“是啊,允熥本来就是个孩子嘛,咱也不能对他要求太高了不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咱当初当了这大明皇帝,在治理国家上还大大小小犯了不少错。” “况且咱大孙一头扎进这矿场的帐里,也是因为出了大同矿场这样的事情,生了气,一生气,就容易意气用事了,这很正常。” 朱元璋碎碎念了一番,点著头道:“嗯!本来此事也无关大雅的,咱大孙聪明,过后也很快就能明白过来。” 这话顿时听得旁边的陆威当即长舒了一口气,在心中暗道:“呼……好好咱聪明啊!” 与此同时也一阵忍俊不禁——不满意的话是自己讲出来的,回头各种找补、开脱的也是他! “嘿!管他什么威名赫赫的洪武大帝,到了自家儿孙身上,该是个老头子还是老头子。”陆威在心里暗道。 却在这时候。 耳边传来朱元璋熟悉的声音:“你个丘八又在这里笑什么?咱自己个儿的大孙,咱不疼著谁疼著?” 陆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时没绷住。 赶紧把脸上的笑意收了起来,正色道:“微臣没……没笑,便是笑了,也只会笑咱大明皇朝有个英明的后世之君!”他赶紧捡了句好话来讲。 朱元璋现在脾气好上了不少。 倒是也没怎么计较。 端起茶杯缓缓抿了一口,道:“继续往下看著去啊,愣著做什么?” 见朱元璋没有生气,陆威这才长舒了一口气,立刻往下看了去,只是前面还跟著朱元璋眉开眼笑,此刻面色却不由得一下子凝沉下去。 抬眸小心翼翼地看了朱元璋一眼,抿著嘴唇一时不知该如何说。 朱元璋也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沉声道:“是关於淮西勛贵的消息?”看到陆威这神情,他显然也猜到了一二,之前他就一直在担心,现下里最难办的……就是这一帮子人。 陆威点了点头,神色鬆了几分。 这位祖宗猜到也好,说明心里有数,也就不至於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暴怒了。 “鹤庆候、怀远侯、舳艫候几人……果真有了行动,吩咐下面的人去对他们之前看上的那些庄子动手了。”陆威如实说道。 朱元璋双眼微眯,目光之中露出一抹杀意:“这群人向来是这副德行,狗改不了吃屎,咱现在都“驾崩”这么长时间了,咱大孙又一直依靠著他们,一旦起了这个心思,是很难止住的。” 说到这里,他似是突然想到什么。 深吸了一口气道:“嘶……那咱大孙突然这么火急火燎地搞出来这么个矿场大案,还把咱剥皮实草那一套都搞出来了,无论小狼崽子有没有这一丝,对他们对算是一种警告和威胁……” “他们该不会……” 第438章 的確是一剂好药! “不好……不好……”朱元璋面上的神情一时变得有些担忧焦灼起来,“他们是群土匪,只要是他们想要的东西,你不给他们,他们就要抢!” 一时之间,朱元璋的脸色比陆威都要凝沉十倍。 他是亲眼看著、听著朱允熥如何忽悠这群人的,当初承诺给他们的东西,现在却用如此重典警告於他们,这不是明晃晃的挑衅么? “此举做得的確大快人心,惩治了大明蛀虫、贪官污吏,也能威慑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咱却一时忘了,应天府那边还有个大口子!”朱元璋一拍大腿,心中暗道不好。 而后立刻抬起头来看向陆威。 急切地追问道:“快看看,张翼、曹兴、朱寿这几个王八蛋怎么做的?”他的眸子里带著一丝希冀,心中暗暗希望这几个老王八蛋反应没那么敏捷。 陆威往下看了一眼。 如实回话道: “陛下发了圣旨去拿那锦衣卫百户全家之时,鹤庆候、怀远侯、舳艫候三人玩得正尽兴,得知陛下以此雷霆手段处置,先派了人去把抢田地的事情暂且停一停,同时立刻去了凉国公府。” “而凉国公那边……原本已经闭门谢客好一段时间,却在当日中门大开,淮西一党武將先后入凉国公府议事。” 朱元璋长嘆了一口气:“在朝廷里混了这么多年了,再莽撞不想事,也能学会不少,这群土匪,现在没一个迟钝的了。” 一边说著,他白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原本他还抱著一丝希望,想著这群莽夫不会把这次的矿场案和他们自己本身联繫起来,如今看来,这群莽夫也进步了。 他双眼微眯。 面色发愁地慨然道:“也是咱心急,往简单的想了,就算这里面有许多人还和之前一样莽、不想事儿,也总会有那么一个两个反应过来的。” 却在他呢喃的时候。 耳边却传来陆威略显雀跃的声音: “陛下,您暂且也莫要担心了,凉国公、鹤庆候、怀远侯、舳艫候等一眾聚集议事的公侯、大將……最终並未发作!在凉国公府烫了锅子、吃饭喝酒,大下午才各自散去的。” “啊?”朱元璋面色一滯,听到这个峰迴路转的消息顿时有些懵逼,在他看来,朱允熥那边都已经对他们贴脸开大了,这群人能忍? 对此,陆威也是完全没有想到。 如此剑拔弩张的样子,以这群人的身份、地位、手里掌握著的实力……接下来就是跑皇宫里去逼问那少帝他都不觉得意外——因为他们真能!也真有胆! 看到朱元璋这副懵逼的样子。 陆威都有些不太自信地再次拿起手里的情报看了一眼,確认无误之后,再次朝朱元璋点头:“微臣又看了一遍,真没看错!” “这是好事!”朱元璋面上愁容一展,暂且鬆了一口气:“虽然这个问题一定是摆在那里,允熥这孩子也迟早需要面对,但这件事情,能多拖一刻就是一刻。至少……他能有多些喘息的时间。” 说罢,朱元璋一脸好奇地问道:“有说具体发生了什么没有?” 陆威摇了摇头:“凉国公府防备得严,除却那些交好的公侯將军,说话之时连下人都不让进去伺候,说了些什么,蒋指挥使也不得而知。” 对此,朱元璋倒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 挑了挑眉轻笑一声:“整个应天府的王侯公卿都知道咱在应天府里有手段、有情报眼线,自然说什么做什么都会习惯性地警惕许多。” 陆威笑道:“好在结果是陛下愿意见到的。” 朱元璋点了点头。 这话的確在理,他治理大明二十多年,太知道那个位置有多令人焦头烂额了,以那小狼崽子如今的处境,淮西勛贵若是真发难,他想想都心疼。 甚至乎刚刚看到这消息的时候。 他都已经在盘算著要站出来,拉著外面这些藩王杀回去帮朱允熥镇下这群人了。 陆威低头看了看,继续把其他的情报念给朱元璋:“这下面一事……陛下突然处置了翰林院掌院学士刘三吾,停了他身上一切职务,幽禁自家府里,罪名是……“言语悖逆,僭越皇权,擅自窥探天子私隱”。”他从头念到尾,都有些不明所以。 刘三吾的名字他当然熟悉。 当朝大儒! 这好端端的,怎么突然遭了那位的厌弃了? 朱元璋则是若有所思地捋著自己白的鬍鬚,沉吟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这消息他乍一听来也觉得有些不明所以,他记得那小狼崽子还是挺看重刘三吾此人的,甚至还有本事引经据典地掐住这些满口大道理的读书人。 只不过…… “这次的情报还真有点多啊,而且都是在一天之內发生的事情,这里面应当有什么联繫才对。”朱元璋低声呢喃著,片刻后目光一亮。 朗声一笑:“哈哈哈哈!难怪!难怪!” 朱元璋当皇帝那么多年,手底下是些什么人,秉性、做事风格都是如何,他再了解不过了。 就算不知道刘三吾做了什么。 可根据这些事情都是在同一天发生的,他细细一想也能猜到刘三吾去找朱允熥做什么去了:看不得淮西勛贵故態復萌,给自家大孙上奏去了! 以这老匹夫认死理的脾气。 他可不会管得罪不得罪人,也不会管自己有没有办法解决问题,反正一有问题,他一定会提出来! “他跟咱大孙提出此事,所以咱大孙惩治了他;咱大孙因此惩治了他,蓝玉他们这群气势汹汹的土匪必然会收到消息。” “前头是威慑,接著又是看似“包庇”之举。” “他们一下子就拿不准小狼崽子的意思了,眼下又没有到非要鱼死网破出一个结果的地步,这事儿,也就暂且平息下来了。” “一剂好药!的確是一剂好药!” 朱元璋浸淫权术多年,又一早知道朱允熥和这群人之间的“交易和承诺”,当然远在北平府也一下子就看清了应天府的情况。 而他也知道。 这样一下来,时间上又宽裕了不少。 朱元璋把一颗心揣回肚子里,放鬆地往后仰著靠下去,道:“咱大孙可真是聪明,哈哈哈哈哈!” “说不准……没有咱,他也能在此事上独当一面呢?”朱元璋略显放鬆地仰躺在太师椅椅背上,一时產生一个大胆的想法。 第439章 还钻营呢?这都钱吶! 看到朱元璋这副模样。 本就不知所谓的陆威更是一头雾水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惩治了一位大儒,这就又开始“聪明”起来了?”他本就不知这件事情的全貌,这两则消息自是想破了头也没想明白关窍。 尤其听到朱元璋甚至还说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讲什么应天府那位少帝能自己解决了这个大麻烦云云……陆威下意识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心中只道这是“爷爷看孙儿,怎么看怎么顺眼”罢了。 开国武將、淮西勛贵之名。 谁没听过? 饶是他自认为自己並不算太过精於这些勾心斗角,也看得清当前的形势: 在外的藩王依旧贼心不死,別的且不说,至少现下里北平府这位实力雄横的燕王殿下,是从来没服过的,而应天府之內,则是这群淮西武將独大、无人可与之攖锋…… 就这,那位少帝失了淮西勛贵。 还玩个蛇皮。 “纵观这大明皇朝……能压得住这群骄兵悍將的,始终唯有一人而已。”陆威有些感慨地偷偷瞥了一眼兀自在那儿美著的朱元璋,在心中嘆道。 而这些道理。 朱元璋心里也跟明镜儿似的,只大胆地遐想了片刻,便坐直了身体,神色一正,面上瞬间多了几分肃穆和认真:“不管成不成,咱给你托著底!这群没眼力见的最好能一直念著你的经,否则……” 说到这里,他双眼微眯,一双眸子里杀意迸溅。 虽然產生了“大胆的想法”。 可朱元璋从来不是什么天真的人。 陆威挑了挑眉,心中暗道:“陛下心中虽然喜爱应天府那位,总还是看得清的,这事儿啊……是解不开的,难噢!” 顿了顿,朱元璋收起脸上的杀意和狠戾,气势骤然一敛,反手屈指敲了敲茶几道:“没了?” 陆威立刻反应过来。 道:“还有最后一事,陛下他……愈发热衷於炼製仙丹了,甚至格外辟出了一座皇家庄院,是腾出来大量建造炼丹炉用的,如今……工部那边正火急火燎地在烧砖呢,据说都是用来建大炼丹炉用的。” 说完,陆威的目光有些忐忑地闪烁了一下。 炼丹……这可算不得什么好事,本就是极其耗费银钱的,而且这银钱只利於帝王一人罢了,若真有仙丹、能成仙倒也不怕亏,偏这事儿是耗了银钱还说不准的事儿。 这边这位连六十好几了都没捨得干,原以为之前那一波大肆招揽天下道人的事情过了,暂且也算折腾够了,不想那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往后,这里面將要耗费的银钱,可就更多了。 伺候小半年了。 陆威对於朱元璋有多“爱钱”、有多“抠门”那是太清楚了,有时候街上什么东西卖贵了,说不准他都要和人据理力爭地吵一架。 也难免陆威心中忐忑。 果然,陆威这边话音才刚刚落下,朱元璋就板著脸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下来,神色显得有些晦暗不明,虽房间外面还是充斥著酒楼里的嘈杂,可房间里面却有些安静得可怕。 好半晌。 朱元璋才把胸腔里憋著的这口气吐了出来,道:“这小狼崽子还钻营呢?这可都是钱吶!这是想气死咱吶!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危机四伏么?” “感情他一开始就就让工部造转炉,为的是专门用来烧砖,给他造大炼丹炉用的?过分了……这就有些太过分了!”朱元璋忍不住拍著太师椅的扶手,一脸心疼地吐槽道。 工部一早就在造的那些砖炉。 经过前面的廉价布料、无烟煤等事情之后,他还以为也会有什么妙用,甚至还在心里暗暗期待过,等著自家大孙又给他来一出新鲜玩意儿,干票大的。 而结果…… 却与他的预期背道而驰——拉了坨大的。 “造砖炉本来就已经了不少钱,往后……造砖的材料、人力、物力费是钱;造炼丹炉的材料、人力、物力费是钱;投入炼丹炉里的材料更是钱……就算是……” 说到这里,朱元璋顿了顿,把差点说出口的“就算是你能批量生產透明琉璃”隱了去。 而后才接著道:“也不能这么个法啊!” 正如陆威所想的那样,对於这件事情,朱元璋的確不满意——太耗费钱了。 於私人来说。 朱元璋固然希望朱允熥真能练出来什么所谓的仙丹,延年益寿什么的,说不准他马上就能用上。 可他的头脑一向是十分清晰的。 孰轻孰重。 素来看得透彻。 仙丹是虚无縹緲的,可大明缺钱却是实打实的,你对炼丹有兴趣、对长生有兴趣,这不是不行,可你身为大明皇朝、一国君父,一头扎进去却是不行的! 大明怎么办?江山怎么办?祖宗基业怎么办? 朱元璋素来也喜欢读史书。 歷史上为了这虚无縹緲的炼丹、长生而倾国之力,甚至把一国財政都耗光的也有。 现在看到朱允熥如此痴迷。 如何能不担心? “嗐!这小狼崽子!要是他和咱一样,都六七十了,怕死,咱都不想说他什么,毕竟这念头,咱自己都曾经动过,可……他才十几岁啊!” “陆威,你说说看,他怕死怕个球?” “这才十几岁的年纪!就这么多钱、这么多精力去搞什么炼丹!你说气人不气人” 朱元璋顿时气得站起身来,背著双手一脸焦灼模样地在炉子旁边踱步,走来走去。 先前的喜悦和开心顿时都没了。 只蹙著眉头满脸都是担忧之色。 陆威也不敢多多说什么,纵然知道朱元璋这些话全对,可也不敢当著朱元璋的面附和什么置喙那位少帝的话…… 第440章 担心的是往后,百姓沸腾 虽然陆威不搭茬儿。 但朱元璋显然被这消息给气了个不轻。 伸手从陆威手里一把拿过情报,恨铁不成钢地掸了掸手里写著情报的纸:“嘖!那么好一座皇家庄苑,多好的地皮,里面的庄农都全给迁出去了,那么大地方,全部用来建造什么炼丹炉!嗐呀!” 不细看还好,越看越气。 苦惯了的农民出身,宫里的御园都忍不住拔了种地,就是因为爱惜粮食、心里觉得种种草可惜了。 看到那么大片庄院被如此“糟蹋”。 怎么可能不心疼? 说完长嘆一口气,又蹙著眉头问了一遍:“陆威你说说看,这气人不气人?” “哪儿有他这么当皇帝的!?啊?” 陆威眼看自己是避不过的了,只能硬著头皮,一脸不自信的样子,磕磕巴巴地说道“或……或许应天府的陛下……另有筹谋吧……” 说是这么说,不过他心里对自己说出来的话,却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朱元璋也不信。 蹙眉看著手里的情报,冷著脸反驳道:“农户都迁出来了,砖头一大车一大车往里面运,工部也抽了工匠放进去,还有他最宠幸的、隔三差五就要去看看的那些道士、术士,也搬进去了……” 对於陆威嘴里说的那什么“另有筹谋”,朱元璋固然不信,但约莫还是带著一丝侥倖的心理,想要从这情报里找到点什么端倪,可以证明这“另有筹谋”的端倪,所以看得也格外详细。 只是端倪没找到。 一条条细致的情报都在证明那小子是真荒唐! 朱元璋气得鬍子都被吹了起来,“啪”的一声拍案而起,把手里的情报往地上一摔,骂道:“臭小子!这个臭小子!怎么偏偏就钻营上了这玩意?” 陆威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出声劝慰道:“陛下息怒,应天府那位陛下虽的確沉迷於此道,不过他別的事情做得都不差呢!今年冬天,大明百姓过得多和气?不仅仅是当下,待功力那一茬儿藤蔓再熟一回,往后大明更有大盼头呢。” 虽然是为了平息上面的怒意,但他这话说的也是心里话——至少旁的事情,那位少帝做得无可挑剔。 朱元璋怒意消退下来些许。 面上的愁绪和担忧却只增不减:“现在这才刚刚开始,这小子起码还是在心思治理大明,可咱担心的……是往后啊……” “往后在这道道上越陷越深,心思也容易全部往里面扎,银钱越越多,人就容易迷失,一旦迷失了,或许就再顾不得旁的、顾不得百姓、顾不得大明……”此刻,朱元璋脸上更多的,是一种长辈对后辈前路迷茫的担忧神情。 其实。 朱元璋这份担心却也不无道理。 歷史上他再往后倒几代,大明还真出了个专门修仙炼丹的嘉靖皇帝。 说起来,这嘉靖帝也算得是一个十分聪明的皇帝了,擅权谋制衡,二十几年不上朝也结果把下面的朝臣拿捏住,只可惜他修道、炼丹、兴建宫殿……桩桩件件都是耗钱的事情,为了让自己能多搞到钱捣鼓这些事情,便纵容下面的人去贪、去拿,只要能有分润到自己头上来,他乾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较真去论,皇帝就是第一大贪,朝臣自然无力反抗,嘉靖朝的百姓自是苦不堪言。 这就是朱元璋此刻最担心会出现的事情。 却在此时。 方面外面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音:“好!好!好!惩治贪官就当如此才是!” 显然,是最新一期的报纸已经送到,外面看台上的先生也已经开始在读报了,朱允熥急著在年前搞这么个大案子出来,最重要的目的就是震慑,这最新一期的头条,当然会放这件事。 费诸多財力、物力、人力、心力把这份报纸打造出来,当然不能是为了光给人增加娱乐活动用的,现在到用的时候了,朱允熥当然用的得心应手。 这声音响起的同时。 朱元璋所在的包厢房门也被人轻轻叩响。 “贵人,新一期的报纸已经到了,可要现在送进去?”消费得起包厢的,都是贵人,外面的小廝自然不敢轻易打扰。 陆威转身过去开门。 接下小廝手里的报纸,正要关门的时候,朱元璋却开口道:“门开著,咱听听。” 陆威微微点头致意,静静站在了门口的位置。 门一开。 外面的声音自然更是如潮水般涌了进来: “想从前咱洪武皇帝,最討厌的就是贪,抓到贪官便严惩,给咱这些老百姓做主,如今新帝虽年轻,却有先帝之风啊!” 翠茗楼的包间、雅座、乃至一些普通座位固然都不是一般贫苦百姓消费得起的,但这地方空间大,普通百姓只站在靠外面的地方踮著脚听听报,此间老板也不至於赶人出去。 这报纸一来、头条消息一念。 整个翠茗楼里自然充斥著热烈的议论声音。 剥皮实草,前朝那位杀胚皇帝弄出来的新鲜玩意儿,关於大同矿场案的处置一出,所有人自然就想到了那已经“驾崩”的洪武大帝。 朱元璋在朝中让人闻风丧胆。 可在民间看来,却是个好皇帝,因为他也痛恨百姓最恨、最怕的贪官污吏。 此时听到新帝竟也是用这法子惩处贪官。 百姓如何能不震动?——至少他们知道了,当今这位新帝,也恨贪官!也是个为老百姓做主的皇帝! “剥皮实草、曝尸荒野……痛快!” “这无烟煤原是当今陛下从自己的私库里拿出来的银钱开採的,为的就是让咱这些老百姓冬日里也能活!当今陛下仁慈,甚至不为此格外加征劳役,哪知竟有人胆敢欺上瞒下,当真该死!” “就是!这些日子以来,陛下为咱做了多少事情?为了这些事儿能成,为了咱这些命如草芥之人能多些活命的机会,甚至曾甘愿背负千夫所指!” “这群人倒好!辜负陛下一片苦心!” “真是该死!算时间,陛下遣锦衣卫指挥使亲去大同府办案,这会儿会不会那些贪官已经变成人皮、曝尸荒野了?” “有如此君父,大明万福,大明万福啊!” “……” 第441章 还好他没有名正言顺的身份 朱元璋脸色冷沉地看著门口的方向,隨著耳边涌入纷纷扬扬的议论声音,他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不少。 摇著头长嘆一口气:“罢了罢了,这小狼崽子在其他的事儿上,的確都做得很好,你听听看,连北平府的百姓都讚不绝口吶。” “他们,喜欢那小狼崽子。”说著,朱元璋脸上復又露出了一丝笑意。 人本来就是一个巨大的矛盾体。 朱元璋会为不好的事情拍案而起、痛心疾首,可此刻听到他最在意的百姓最真诚的声音,自然而然又会想起朱允熥的好处来。 对於朱元璋来说。 做皇帝,听到手底下的太监宫人拍马屁,那不算,手底下的朝臣对自己阿諛奉承,更不算。 只有百姓真真切切地、真心实意地讲出来的话。 这才是能听的话。 也是最能让他高兴的声音。 北平距离应天府数千里之遥,没人知道这里藏著个“洪武大帝”,谁也都知道这里不会有应天府的少帝,这些话都不会是奉承。 朱元璋自然是越往下听下去,心情便愈发好了起来,下意识把之前的不快暂且拋到了脑后,看著外面的百姓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都在夸咱大孙呢!” 陆威不动声色地长舒了一口气。 在朱元璋看不到的方向翻了个白眼,在心中暗暗吐槽道:“要不怎么说伴君如伴虎吶?站在这老爷子身边,我可真是如履薄冰啊……” 当然,心里这么吐槽著。 面上却是十分熟练地挤出了一个笑容,微微躬身道:“这是应当的,古往今来也没几个皇帝能做到当今陛下这般垂爱百姓。” 朱元璋捋著鬍子呵呵一笑。 但转而却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將脸上的笑意收敛了起来,眸光一转,落在了对面一间门窗紧闭的包间房门之上,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睛。 朱元璋目光所及之处。 房间之內。 朱棣面沉如水地道:“宋忠没日没夜赶往大同府,竟然是为了查办此案?剥皮实草……那个人,出手真狠啊!为了给朱允熥立威、为了震慑其他人、震慑各地官员……这份狠劲儿……” 虽然他面色阴沉。 可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朱棣眼睛里露出来的,是欣赏之意:“朱允熥背后那个人,既有见识、又有手段、还有谋略、亦有一个帝王该有的狠劲,真是个当皇帝的好材料啊!” 当皇帝,最不能缺的那是那股狠劲儿。 朱元璋有,朱棣当然也有,单看他搞出了有史以来头一份儿的诛十族就可见一斑。 听到朱允熥这一波操作。 纵然立场不同,心里也是產生了一种深以为然的认同——手底下的人,就该有怕处,当皇帝的才会有威慑力、才能镇得住下面的人。 “也还好他没有名正言顺的身份,只能站在朱允熥背后搅弄风云,不然本王都没信心和他斗。”朱棣下眼瞼微颤,道。 他有傲气,却不是一个心高气傲到自负的人。 一件事情是事实。 他就会承认。 经过这么多遭之后,应天府那边带给他的威胁和危机感都很大,承认对方的强大,同样也能让自己更加警惕。 道衍和尚单手立掌,面上无悲无喜,道:“还有我们之前都没有做过预估的手段。” “宋忠是锦衣卫指挥使,这次无烟煤从开採、到运输、到各地储存、乃至开始售卖……都是由锦衣卫,也就是宋忠手底下的人负责办理的。” “如果宋忠一早就知道了此事,要么他也参与其中拿好处,要么,他就该私下里处理掉这件事情,以免落下一个失职、失察之罪。” “这次来大同府来得这么急。” “想必就是打著將功赎罪、积极把这件事情办好的心思,既然锦衣卫一开始对此事並不知晓,那……大同府距离应天府数千里之遥,小皇帝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说完,道衍缓缓抬起眼皮,看向此间其他几个人。 徐妙云看著手里的报纸。 声音清脆且沉稳:“內部审计局,虽然这报纸里只提了一嘴,但这件事情是由锦衣卫和那个之前我们都並没有太注意的“內部审计局”协同办理。” 道衍和尚点了点头,语气之中带著一丝感慨:“那个人可真谨慎啊,一早就提前搞了个什么“內部审计局”,一个人习惯想事情想得长远,这本来就是一个极其不好对付的习惯。” 朱棣点了点头:“这一次的杀威棒极其厉害,只怕要嚇退不少人了,我们之前想著无烟煤巨大的利润必会吸引无数蝗虫,但这些蝗虫突然发现我父皇的威慑虽然没了,可新帝的威慑同样厉害,只怕许多人要望而却步了。”他有些遗憾地道。 如果可以,他当然希望朱允熥的事情办不成。 而之前得知有不少地方负责售卖无烟煤的锦衣卫以及地方官员蠢蠢欲动,他就想著朱允熥会在这件事情上栽个跟头…… 却不想他还一早就准备了人监察挖煤的事情。 无烟煤刚开售没多久,他就造出来这么大个案子,还把自家老爹剥皮实草那一套都放上去了。 这显然能够嚇退不少人。 然而,他说完这话。 却见道衍和尚面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道衍师父何故发笑?”朱棣不解地问道。 “锦衣卫和地方官员贪污之事……若有,能给小皇帝和他身后那个人一些麻烦自然是好的,若是没有,也只是些许遗憾。最值得我们在意的,从来就不是此事。”道衍和尚微微垂眸,道。 朱棣约莫也回过神来。 目光一亮道:“不错,值得我们在意的,是淮西勛贵,他震慑了贪官,何尝没有释放出一种信號?淮西勛贵那边前脚可刚刚准备开始做事了。” 第442章 不一定乱,但这是块石头! 朱棣这么一说。 就连丘福都反应了过来:“所以,道衍师父和王爷的意思是,小皇帝背后那个人已经做出选择了?他们选的是……制止和震慑淮西勛贵?” “可是这样……” “不会惹怒那些淮西勛贵么?他们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上回咱们得知鹤庆候、怀远侯、舳艫候三人动向的时候,也说起过,淮西勛贵肯定都不乐意,小皇帝不要他的龙椅了不成?” 说到这里,丘福不由蹙起眉头,有些不自信地先后看了此间几人一眼。 隨后才继续道:“咱虽然也是个粗人,可这道理,道衍师父和咱说了一遍,咱也能懂,就算小皇帝不懂,站在他背后指点的人也不懂么?” 小皇帝背后那个人的心思谋略有多深沉,这小半年来他也算是领教够了。 所以他觉得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 可是他看到道衍师父的確在笑,心情似乎不错。 自己想到了的事情,道衍师父那么聪明,肯定也早就想到了,但道衍师父对此依旧持乐观的態度,丘福觉得肯定还有自己没想到的地方。 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对自己的发言不太自信。 道衍和尚点了点头,肯定了丘福內心的想法:“以那个人的心计和城府,当然能够看得透这一层,他就是凭著淮西勛贵这份力,才让小皇帝坐稳位置的,他比谁都清楚,他不能动淮西勛贵。” “所以这次弄出来的贪腐大案对淮西勛贵的影响,他是一定会有准备和后手的。” 道衍和尚这么说。 就更让丘福一头雾水了:“虽然我们不知道对方这份后手是什么,但道衍师父既然猜到了对方有弥补的后手,那此事是否能削去淮西勛贵这份助力就不一定了,甚至可能对小皇帝他们没什么太大影响,那道衍师父怎么……看起来还挺开心的?” 別说丘福了,就连朱棣也不知道,一向沉稳的道衍和尚这会儿在乐什么。 至少他现在已经不敢对应天府那边的行动,轻易做出什么篤定的判断,即便这事儿在他看来,是想不出有什么后手可以弥补这次淮西勛贵对小皇帝离心的,他依旧不敢篤定什么。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道衍和尚捋了捋鬍子。 慢悠悠地道:“不是不一定,是这次的贪腐大案一定不会让淮西勛贵对他们离心!那个人的心思一向细腻縝密,怎么可能让这件事情发生?” 固然他们远在应天府,知道的消息也不可能和朱元璋一样快、一样全面,甚至连刘三吾被打发回家的事情都还没一点消息,但道衍和尚经过之前小半年的交锋,心里对这个答案几乎有百分之百的確定。 丘福更不懂了:所以?? 不过他並没有说什么质疑的话,应天府那人厉害,道衍师父何尝不厉害?他定然有他的道理! 在其他几人的目光之下。 道衍继续道:“江河湖海的面上,若总是风平浪静的模样,往往看不出里头的东西,但若是有人往里面投进去一块石头……这水一动,里面的东西也要跟著动,你就容易看出里头有什么了。” 他没有直说此事。 而是打了个禪机。 丘福不懂什么政局、也不懂什么禪机,但朱棣和徐妙云却瞬间懂了他的意思,面上齐齐露出一抹恍然之色,对视著交换了一个眼神。 朱棣目光闪烁了一下,道:“这次的贪腐大案就就是这块石头!” 徐妙云也十分有默契地点了点头:“原先我们看不清新帝、新帝背后之人、支持他们的淮西勛贵这一潭风平浪静的水,但现在贪腐大案这块石头往里面一丟,水动了,这水下面的淮西勛贵、新帝背后之人……就得跟著动。” 朱棣深以为然地看了一眼徐妙云,接话道:“这里面的人都得跟著动,我们就更有机会看清楚他们!立场、利益、乃至其中私下里的交换、一直不为外人所知的东西。” 朱棣和徐妙云所说显然说到了道衍和尚心里。 他端起茶杯缓缓抿了一口茶润了润,目光深沉地道:“想要把小皇帝和他背后那个人掀下来,淮西勛贵现在是唯一能下手的地方,有一颗石头投下去让我们更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的情形,我们便越能找到破绽和下手的机会,现在……” “我们只等著看里面会露出来什么。” “然后找机会从淮西勛贵这边下手和攛掇。” 道衍和尚一开始就不指望“小皇帝背后的人”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他看到的,是自己即將可以得到的信息——他永远不会搞错自己的重点和方向。 对於道衍和尚来说。 只要始终確认,淮西勛贵是应天府那个对手永远不可能迈过去的坎儿,这就足够了,其他的,都只需要围绕这一点去做就可以。 丘福蹙著眉头挠著头,隨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显然已经懒得和他们搞这么多弯弯绕绕,直接放弃思考了,他深吸一口气,在心中暗道:“既然连道衍师父、王爷、王妃都这么说的话,想来的確是好事情了。” 朱棣点了点头,长舒了一口气道:“还好这一次宋忠赶到大同府去,不是又出了个什么“廉价布料”或是“无烟煤”的操作。” 之前骤然听闻现任锦衣卫指挥使火急火燎地跑了大同府……说他心里不忐忑那肯定是假的,之前几遭事情都快给他搞出后遗症来了。 不过现下里,也算是暂且放下了心来。 就算贪腐大案的確有威慑天下百官的作用,也的確能给应天府那人规避一些风险和麻烦,但只要……这事儿的作用没那么大,也……勉强能接受了。 只是这话说出来之后三两个呼吸的时间。 朱棣心里就莫名“咯噔”了一下,抿著嘴唇在心里大嘆不该:“本王现在竟然都已经忌惮至此了?不该!不该!实在不该!欲成大事之人,岂可因为数次的失利便动摇了內心的沉稳?” 心里这么说完,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端坐太师椅上,神情平静的道衍和尚,从十年前开始一直到现在,道衍和尚对他除了所谓的“攛掇”,的確也一直在心境上影响著他。 朱棣暗暗长吐了一口气。 把之前那种下意识的动摇、忐忑也一起拋开,收敛心神道:“那接下来,我们便只等著消息就是。” 说话的同时,他眸光一凛,坚定了许多。 隨手拿起桌上这一份刚刚送到的报纸,朱棣正打算看看,顺手翻找这一期连载小说的版面,却是先在报纸上瞥见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关於市场买卖无烟煤的新规法案。】 第443章 什么都没做,却什么都做好了 “王爷,怎么了?”看到朱棣动作顿住,丘福注意到了他神情的异常,当即开口问道。 朱棣没有立刻应他。 而是立刻將报纸折平,细看起这一篇所谓的“新规法案”文章。 凝神沉吟了好一会儿。 朱棣才放下报纸抬起头来,看向道衍和尚道:“道衍师父,是我们之前提到过,也想过的事情,朱允熥那边直接让擬定了一个法案。” “允许市场上买卖无烟煤,只对那些刻意压价、强买强卖的行为以重典惩治,而且还晓諭各地官府,关於无烟煤买卖中的不法之事,皆可以这个法案为凭据,依法办理。” “他不仅对此不作为,甚至还公开支持!?” 朱棣面上带著迟疑之色,对道衍和尚询问道。 一旁的丘福听到朱棣的话,也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道:“这样一来,小皇帝费尽心思搞的什么无烟煤,可不都便宜那些商贾和大户人家去了么?这么一来,不白干了?” “亏咱还想著自己作为王爷的亲卫军,不掺和到里面去给王爷惹麻烦,市面上有人卖无烟煤也一点没敢让家里人买,冬日取暖买的还是那些死贵死贵的柴炭!”丘福一脸痛心疾首,觉得自己亏大发了。 道衍和尚缓缓抬起眸子。 面上神情依旧无悲无喜,似乎对朱棣看到的这一则消息毫无意外。 他淡淡一笑,道:“此事,便又是小皇帝背后那人的聪明之处了,他什么都没做,却又……什么都做好了。” 丘福蹙起眉头来,忍不住吐槽道:“道衍师父你这说的什么话?什么都没做……什么都做了……你这一句话不是自相矛盾么?” 道衍和尚面上依旧掛著淡淡的笑意。 不急不缓地道:“贫僧原本也觉得此事颇令人费解,一时也没想透应天府那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但这几天,贫僧在北平府的街头巷尾走,在北平府郊外走……走著走著,便看明白了。” “或者……你们打开那边的窗户,看看下面的街道、听听下面的人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想必也能明白过来。” “阿弥陀佛。” “此人的目光,似乎总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地方,总能一早便看到一些意想不到的角度。”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里带著深沉的感慨之意,其中还夹杂著一丝欣赏和敬佩。 “北平府的街头……”朱棣不明其意地蹙起眉头来,口中呢喃了一句,隨后放下手里的报纸,三步並做两步走,按照道衍和尚所说的那般打开了此间的窗户,朝下面熙熙攘攘的街道低头看了过去。 “嘖!”丘福没好气地重重嘖了一声,无奈地抿著嘴唇朝道衍和尚悄悄白了一眼,他真是受够这和尚的机锋了,当然,翻白眼归翻白眼,他还是和朱棣一样,也走到了窗户边上朝下面看了过去。 翠茗楼本就地处北平府的繁华区域。 位置最好的几个包厢之一,內可將酒楼中的情形尽收眼底,朝外的方向自然也是一眼便可看到外面的房屋建筑、街市等等。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窗户一打开。 下面距离最近的那一条街道上的繁华,便如潮水般涌入了这个房间之內。 算下来,距离年关也就只有几天时间了。 无论是下面的街市,还是更远一些、纵横交错的几条街道、巷道,入目都是一片喜庆非常的亮红色,和各种房屋建筑上面的白雪交相辉映,地面上是已经被来来往往的人群踩得严实的积雪。 几乎每条街道上都有各种各样的小摊贩。 有店面的铺子,也把里面的货物搬出来摆上,招揽著来来回回的客人。 熙熙攘攘的声音混杂交织在一起,若是不细听,倒是也听不出他们都讲了些什么。 只是似乎……今年格外有过年的气氛。 朱棣深吸了一口气。 没忘记道衍和尚和他讲了什么。 他的目光聚焦,落在正下方的街道路边,那是一个穿著十分单薄,衣服上几乎已经打满了各种不同材料补丁的中年男子,他的手里牵著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孩,小女孩手里拿著一串鲜红欲滴的葫芦。 “爹!这葫芦真好吃!从前没有吃过,这味道真的和他们说过的一样好!” 小姑娘脸上洋溢著满足的笑容,缺了两颗牙齿,依旧爱不释手地啃著手里的葫芦。 中年男子脸上也是笑呵呵的样子,一脸感慨地长嘆了一口气,道:“今年,咱大明皇朝有贵人!爹这身衣服,缝缝补补这么多年也不是不能穿了,家里好歹还有几根柴火,今年过年让咱囡囡吃上葫芦、吃上肉!” 小姑娘闻言。 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瞪得极大,惊喜地道:“还能吃上肉吗?” 中年男子笑呵呵地道:“能!够吃呢!哈哈哈哈!走!爹爹带你买肉去!” 男子面上带著满足的笑意,牵著小姑娘就朝街上另外一头的肉铺子方向走过去…… 朱棣又把目光落在了其他地方。 凝起目光,竖起耳朵细细分辨窗下方的街上传来的各种声音……只是他越看、越听……神色便也愈发凝沉下来。 他长嘆了一口气,在窗口吐出一口白雾:“本王约莫有些明白过来,道衍师父为何这么说了…… 第444章 这天下,都尽在他的掌中! “本王看到的,且一直在执著的,只是这所谓的“无烟煤”,而那个人看到的,则是这整个天下!所有的百姓!或者说,他利用了一种人性的规则。” 这一点,道衍和尚这几天也算是悟了过来。 只不过朱棣跟他不一样,平日里要么就是在校场练兵、练骑射,要么就是在自己王府之中,对於最基础的百姓,自然便忽略了。 如今才来得及细细一看。 永乐大帝的嗅觉,自然並非常人所能比的,这一听一看,便也乍然明白过来: “所谓的廉价布料、无烟煤……亦或是其他任何一种东西,本就不可能是所有人都最缺少的。” “所以才有了从古至今產生的交换、买卖。” “通过交换、买卖,每个人得到自己最需要的东西,这本来就是不需要去管的一件事情!所以应天府那边唯一管了的,就是这其中可能產生的巧取豪夺。” “如此下来……” “好处,自然而然地就分发到了百姓手里。” 朱棣面上露出一种恍然之色,其中还带著嘆服、乃至於一种后知后觉的惊惧! 街上传来的熙攘嘈杂声音不绝於耳。 有小摊贩吆喝自家货物的声音,有客人与卖家之间討价还价的声音,有熟人相见打招呼、聊八卦的声音,有小孩子嬉闹的声音…… 是芸芸眾生。 是天下百態。 而今年的一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欣欣向荣。 他是天家子孙,北平百姓亦是他的臣民,他本该理所应当地为此而感到高兴和欣慰。 然……这是出自那个人之手,这也代表了朱允熥那黄口小儿的位置將会坐得越发稳固…… 想到这些,朱棣便感觉一颗心臟上仿佛坠了一块万钧巨石一般,胸口闷闷的,堵得慌。 思索间。 一旁的丘福显然也明白了过来,拍了拍脑袋道:“我明白了!好像还真是这样!” “这种情况……就类似於賑灾,常日里大明哪里发了大旱、发了洪水的,朝廷就得发钱发粮去賑灾,只是这种情况往往都要层层盘剥,最后从朝廷发下去的钱粮,实际上样没多少能真的到百姓手里。” “但这一次,朝廷却先后通过那些廉价布料、无烟煤的手段,让这笔“賑灾款”真落到了百姓手里去了!”丘福站在窗口,一边瞪著眼睛朝窗户下面瞅,一边不敢置信地道。 身后的道衍和尚点头道:“这回你说对了,跟賑灾差不多,而且还是以剋扣最小的方式賑灾,其中唯一存在的隱患也就是地方官员和当地煤运司的锦衣卫相互勾连,而这……还被那个人提前震慑了一番。” 道衍和尚话音刚刚落下。 坐在另一边的徐妙云便接话道:“甚至……还不止於此!” 她这话,又让丘福抓瞎了:“不止於此?还有啥?”和朱棣、徐妙云、道衍和尚一起待在这包厢里,他內心不断有草泥马奔腾而过:怎么人人都看得出问题,就俺老丘两眼一抹黑? 好在,徐妙云倒是也不卖关子,直接道: “方才我们在报纸上看到的这个临时法案,一样能对无烟煤售卖之中的隱患进行防范,在一定程度上,防止当地锦衣卫官员和地方三司相互勾连!” “应天府將官方允许无烟煤自由买卖的事情,通过这份人人都感兴趣的报纸广而告之,就相当於是在告诉天下的商人,只要遵守规则,他们可以合法挣钱。” “这种情况下,若是锦衣卫和地方官员依旧还敢大著胆子打无烟煤的主意,除了天下百姓,对此事不乐意的,便多了一个“天下商人”。” “商人逐利。” “如果他们拿不到本可以得到的好处,必然会想方设法把这件事情捅出去,捅到上面知道!因为报纸上同样十分明確地摆明了上面对此事的態度:绝不姑息!神甚至还为此出了法案,商人的顾虑便也少了。” “百姓无权无钱无势,他们的冤屈、苦难难以上诉,容易被有心之人压下来,可商人却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有心人想挡、想压,就没那么容易了。” “能当官儿的,有几个蠢的?” “但凡有了贪念,思来想去,必然都能想到这一层隱患和风险,重重防范之下……” “敢伸手的人,就少很多了。” 朱棣双手负后。 依旧怔怔出神地看著外面,背对著里面的人嘆道:“当真是好手段啊!” 他心里一万个不愿意承认。 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小家子气了许多。 棋盘上,自己还在拘泥於一边一角的廝杀之时,对手却已经將这一边一角的形势和整个棋盘都连通了起来——仿佛这天下,都尽在他的掌中! 道衍和尚深以为然地抬眸道:“早在应天府便听闻王妃的美名,当真是应天府的“女诸生”啊!这一则新闻虽不似贪腐案那么打眼、那么惹人注意,其中包含的深意,却是丝毫不差的。” 他似有深意地看了徐妙云一眼,目光之中带著讚赏之意,顿了顿才继续道: “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这个消息的威力比这骇人心魄的“剥皮实草”还要更管用些!” “想要从中贪好处,既要锦衣卫与地方官府通好气,又要压著百姓,还得顾著那帮比百姓更聪明、能力和手段更强的商人……这犯案的成本和风险之大,从无烟煤上能贪的银钱,也就不显得那么亮眼了。” 纵然连道衍和尚也忍不住夸她。 可徐妙云面上並无自得之一,只目光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窗口的位置,看向了那个高大宽厚的背影。 她一双眼睛对事情越看得透彻、看得清楚。 对於新帝背后那人的手段和实力,心里自然也跟明镜似的,十分透彻。 若是旁的情况,她必然都会对那个人心生钦佩,可现在,要和那个人做对手的,却是自己的丈夫!而且双方之间……还是谋夺皇位这样的大沟壑! 这种情况下。 她越是清楚对方的实力和高明之处,心里的担心便不由更多一分——和这样的人做敌人,太恐怖了。 只是她看著朱棣挺直的背影。 却是什么都没法说出来,双方服气,从少年走到现在,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他不会放弃。 一时之间。 房间里的气氛显得格外沉重。 谁都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有外面时不时响起的欢呼声、吵闹声音,衬得此间愈发沉寂。 沉默之中。 丘福有些好奇地看著道衍和尚,打破了此间的凝沉气氛:“道衍师父,你……盯著报纸看做什么?不会是……上面还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吧?” 他神色有些惊恐地问道。 第445章 后知后觉的手段!陆威? 丘福想事情自然没有其他几个聪明人快。 但现在他但凡看到任何一个人盯著报纸看,他心里就觉得有些发怵,总感觉好像又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一样,说完话,甚至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去他娘的劳什子报纸!真烦人!” 不过,他在心里暗暗回想了一下前面看到的那些標题,除去之前那个贪腐大案以及刚刚说过的无烟煤买卖法案,其他的內容似乎並没什么问题才对? 当然,他也知道自己说的不算。 所以直接看著道衍和尚。 道衍和尚露出一副意味不明的表情,深吸了一口气,隨意地把手里的报纸放到了旁边的桌面上,摇了摇头:“倒也没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丘福这才鬆了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都还没松完,便听到道衍和尚继续道:“只是这报纸本身……嗐……”他欲言又止地说到一半,面上竟是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嘆了口气。 丘福蹙眉道:“这……又咋了?” 道衍和尚正色道:“王妃方才的话,也提醒贫僧了,这份报纸初初看来,虽似是那新帝贪玩才捣鼓出来的一般,可如今骤然回头一看,这报纸……竟已经成了朝廷那边的大杀器了!” 他现在也总算是想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开始看到这玩意儿的时候,心里总有种隱隱抓不住的不安感了。 中间的时候。 他逐渐习惯了这东西的存在,最开始那种奇怪的感觉便被下意识拋开。 直到如今,才骤然惊觉! 这其实……是个不得了的手段吶! 或许道衍和尚的概念里,还並没有一个类似於“舆论”的確切词汇,但他显然已经完全反应过来了这份概念,反应过来了所谓的“报纸”的真正作用! 朱棣约莫也是收敛好了自己的心绪。 “吱呀”一声把窗户放了下来,隔绝掉了外面的大半嘈杂,让房间又安静下来不少。 他回头和徐妙云对视著交换了一个眼神。 二人先是齐齐蹙眉,隨后便露出一抹恍然之色。 朱棣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的確如此,潜移默化,润物无声,几个月下来,这报纸已经成了家喻户晓之物,一经发售,天下人人爭抢著要看、要读、要听。” “朱允熥背后那个人……但凡有什么想要传达之事,只需往这报纸上一登,一旬之內,整个大明皇朝之內的所有百姓、商贾、朝臣、官员……全部都会知道!这可比以往平白一份圣旨,好用的多!” 徐妙云也深以为然地点头:“这就天然决定了,他们在一些事情的上传下达之上,具有先天的优势!” 说话的同时。 心中不由得后知后觉地暗自嘆了一声“妙极”。 报纸……一旬一期…… 起初,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在內,更多的都是抱著一种看乐子的心態在看这玩意儿,甚至她閒暇时候,还会拿来看看上面连载的话本子……詼谐有趣的新闻等等打发时间。 並未发觉,这一期一期的报纸发售下来。 这东西便自然而然地產生了一种颶风一般的变化和趋势,也成了新帝背后那人的一柄杀器! 这样的东西。 从前与之有些类似的,也只有官方的“邸报”有点相似,但相比之下却又大有不同,邸报只用来传递朝廷京城的旨意和一些重大政要,能接触到的人极其有限。 而这报纸…… 如今的规模却已经席捲了大明天下。 这样高明的招法,连自己、王爷,乃至於一向见多识广的道衍师父,长久以来都被麻痹,几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真正意识到的时候,这东西便已经成了一张笼罩在整个大明皇朝之上的、无形的大网了! 在这张大网逐渐摊开的时候,他们甚至还毫无知觉,可应天府那个人却已经想好了一切,从一开始就在布局筹谋! 而能够控制这张无形的大网之人。 在应天府。 在刚刚登基不到半年的那个少帝身后! 是…… 他们的敌人! 但……饶是这人的立场与他们完全相反,饶是此人是他们板上钉钉的敌人,徐妙云、朱棣、道衍和尚也不由在心中掀起一阵惊涛骇浪,不由对此暗暗讚嘆。 並非这件事情多难做成。 而是这个主意、这份手段里面的心思太巧妙了! 说白了。 流量、舆论……这都是往后再发展了好几百年,甚至还伴隨著各种技术革新等等,才发展形成的规模,才被人看到、意识到其真正价值的东西。 这无关乎聪明不聪明,而是从没见过,是空前的! “只是这时候意识到……已经太迟了。”道衍和尚再次从旁边拿起这份报纸,隨意地左右翻看著上面的內容,遗憾地嘆道。 不过隨后他放下报纸,道:“当然,什么都不算晚,越早意识到,便越是一件好事,至少往后我们想事情,会把这份报纸的力量算进去。” 听到道衍和尚的话,朱棣也目光一定,点了点头道:“不错,不怕手段高,只怕出其不意,心里有数就好。”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 门口便传来一个轻微的叩门声音。 朱棣给了丘福一个眼神,丘福立刻起身走过去,打开房门,却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面孔——朱元璋身边的人!陆威? 第446章 父皇他……这是什么意思? “陆……陆僉事?”丘福瞪圆了眼睛,对於外面出现这个人,完全没有预料到。 这段时间以来。 只有自家王爷对私宅里那位求见无门的份儿,私宅里那位却不知为何,从来不愿意主动找他们。 今天还真算的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当然,战场上下来的人从来不会是怂蛋,心理素质还是够的,纵然心中惊讶,面上也立刻摆出了从容的笑意,客气著道:“倒是稀客,不知陆僉事有何贵干?” 这个陆威从前自然籍籍无名,但现在,却代表了私宅里那位,他当然不能隨意轻慢,说罢,当即往后退了一步,朝里伸手虚引:“先进来坐坐,喝杯茶?” 而听到陆威的话,同样得知了来人的身份。 就是朱棣、徐妙云、道衍和尚三人面上也出现了一瞬间的失色,相互交换著询问的眼神,各自在心中猜测陆威的来意,却都是一脸茫然。 对於陆威的邀请。 门外之人却並没有应,只先和丘福淡淡点头略微致意,隨后便抬眼,目光越过丘福,对里面的朱棣抱拳一礼:“微臣见过燕王殿下。” 礼法先行,而后才露出一个谦和的淡笑,解释道:“叨扰王爷了,微臣此来本也没什么特別的大事,只是咱们老爷让传一句话,便也不进去坐了。” 听到“老爷”二字。 朱棣心头便下意识一跳,是他那活爹找他。 101看书.com全手打无错站 可找他是为的什么?为何又从之前的避而不见变成如今主动找他?……他心里同时也是一大串疑惑。 当然,他也並不是什么气度寻常之人,面上还是维持得很好的,当即站直身体,面上神色肃然一正,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陆僉事请说。” 陆威道:“老爷说,请殿下一敘。” 简短的几个字。 却让朱棣一颗心臟跳得愈发厉害起来,有激动,同时也有一丝忐忑。 他暗暗深吸了一口气。 故作镇定地转过头去,对徐妙云道:“待会儿让丘福派人护送你回去。”同时也藉此机会顺势和道衍和尚交换了一个不动声色的眼神。 朱元璋主动相邀。 不论是为了什么,但至少他们有机会再探一探!有获得更多信息的可能性,或许这些信息之中,便有他们能用得上的。 隨后。 朱棣便有些紧张地憋著一口气走到了门口。 当他准备和陆威一起朝朱元璋所在的包厢方向走去的时候,一抬眼,却看到一身粗布麻衣的老爹已经站在这一层的楼梯口了。 这时候的老爹。 身上儼然没了那种威严、生人勿近的气势,左手手里握著一把瓜子,斜靠在楼梯口的栏杆上。 他堆著皱纹的面上带著饶有兴趣的笑意,目光落在楼下读报先生所在的高台之上,一边听著先生读报,右手还在忙不叠地从左手手里拿瓜子往嘴里送,十分熟练地嗑瓜子,扔瓜子壳,再拿瓜子,如此往復…… 若非那张脸太过真切。 朱棣都快以为那就是个普通的糟老头子了。 当然,知父莫若子,朱棣可太清楚这老头子什么脾性了,而且他这时候站在楼梯口,显然就是在等自己! 他跟著陆威缓缓走了过去。 朱元璋虽是皇帝,早年却是实打实在军伍之中混跡,警惕性极强,不待朱棣走近便察觉到了,转过头来淡淡一笑:“来了?” 朱棣心中一沉。 不为別的,而是……“我爹在笑!” 对於他来说,这是一个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信號,这至少代表了:这活爹已经从二哥三哥的死讯之中缓过来了,而且,他对於自己失了皇位一事,並不耿耿於怀! 朱棣压下心头的惊悸,没有在面上表露出来,如同以往一般神情严肃,走到朱元璋身边,略显拘谨地轻唤了一句:“爹。” 朱元璋把手里剩下的瓜子揣回兜里。 拍了拍手上残余的瓜子壳屑,道:“该听的该看的,都看完了吧?走,咱爷儿俩上街逛逛去!” 说完就直接背著手自顾自地顺著楼梯往下走去,洪武大帝说话做事从来不是徵求旁人意见的主儿,任何事情只有他提议,没有別人异议的。 又是皇帝又是爹。 朱棣心里虽然一阵阵地打鼓,自然不敢不从,只能跟在朱元璋身后也下了楼梯。 酒楼上层属於贵客专用的区域,人少。 不过越往下走去,身边就逐渐变得热闹了起来,走到最下面,甚至需要费力拨开人群才能前行。 这时候,专门给读报的先生辟出来的高台之上,正念著朝廷临时颁布、並晓諭大明各地百姓官员的临时法案。 文章之中,甚至还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应天府一带的不法商贾、士绅因对无辜百姓强买强卖而处以重典的案例,虽是朝廷的政要法案,內容却写得通俗易懂。 当朱棣好不容易穿过人群,跟著朱元璋挤到了门口的时候,背后惊堂木响,呼声雷动: “好!强买强卖就该如此!把这些黑心的全部流放了去!陛下圣明啊!” “就是!看谁还敢顶风作案,谁还敢欺负人。” “这下俺就不怕了,回头俺也找人再卖些家里的无烟煤出去,给家里娃儿买双新鞋去!” “……” 纵然朱棣早在上面包厢里就想明白了此事,此刻心里还是不由得一阵阵苦涩——这天下百姓的心思……真给那人玩明白了! 与此同时。 面前那张熟悉的面庞也回过头来,看著翠茗楼之內的百姓,连眼角都多笑出来了几条纹路:“老四,你说北平府今年这个年,过得是不是很热闹?” 听到朱元璋这话。 朱棣心里顿时“咯噔”了一声,仿佛感觉自己一直在担心的事情,正不断地往实处落去! “父皇他问本王这话……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想要明明白白告诉本王,他不顾当初阴沟里翻船的屈辱了?也不顾自己两个儿子被人削藩梟首的痛苦与仇恨了?” “他……默认那个让他翻了船的人……扶著朱允熥那黄口小儿坐稳皇位了!!?” 第447章 你能做成这样吗?反正咱不行 虽然只是朱元璋轻飘飘隨口问出来的一句话,朱棣却从里面读出了许多信息。 一颗心顿时沉入了谷底。 在此之前。 他心里也隱隱猜测过、想过这个可能性。 毕竟应天府那边的的確確做出了不少轰轰烈烈的大事,毕竟天下百姓的確因此而日子好过了不少,而朱允熥背后那个指点的人,更是没有露出一丝把持朝政、篡国谋乱的意思…… 可他心里也总想著,这是他不可一世的父皇,这是天下布武的洪武大帝。 心里总还对朱元璋抱著一丝期望的。 如今自己这不可一世的老爹飘飘一句话,却彻底把他心里的这一丝期望给打碎了…… 而这…… 的確也是朱元璋的意思。 他固然也心疼应天府里的那个孙儿,可北平府的老四,也一样是骨肉至亲,手心手背都是肉,做老人的,谁不想自己的子孙孩子好好的? “这小半年的时间以来,咱大孙的手段他也已经领教了不少了,这样的手段,咱拿不出来,他也拿不出来,这份差距,他总该领略一二了。” “现在咱明明白白告诉他。” “咱也准备养老了!” “或许……没了咱这张牌,老四能及时悬崖勒马,回头是岸,这便是皆大欢喜的场面了。” “反正小狼崽子手段多,他二叔三叔行为不端、自大、为人暴虐,他这四叔却不如此,小狼崽子还想让他四叔当征远大將军吶,此时悬崖勒马他也能活。” 人一旦到了年节时候。 就容易勾起心里的愁绪。 尤其,如今北平城里一派热闹祥和之態,更让朱元璋心里生出几分旁敲侧击的敲打想法。 反正现在事情也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了,他再遮掩,本就会显得刻意,倒是不如敞开了来讲。 “老四?” 见朱棣愣住,朱元璋笑著朝他喊了一句。 朱棣这才回过神来,强顏欢笑地用嘴角挤出一个弧度,顺著朱元璋的话道:“热闹……是热闹……” 只是心中却一片苦涩。 一边说著。 一边快步走到朱元璋身边。 落后半步跟在朱元璋身后钻进街头的市集之中,街上充斥著各种小吃的香辣酸甜味道,格外有烟火气息。 朱元璋缓步走在集市上左右各自摆成长龙般的小摊子之间,閒庭信步地左看看,右摸摸。 似是隨意地道:“咱之前倒是也没想过,应天府剩下那帮子乌烟瘴气的人,反倒是把大明的日子往好了过了。” “从前,元庭肆虐中原的时候,咱过的啊……那就不是人该过的日子,那时候哇,咱只想著,要是以后天天有大饼子吃,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日子了。” “一个普通的百姓,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是真难得啊。”朱元璋的语气之中带著感慨。 也带著一种发自內心的高兴和满足。 他小时候。 是真这么觉得的。 甚至在外面当放牛娃,和其他发小、伙伴过家家似的自称是皇帝,他当时给下面那些当“臣子”的小伙伴的许诺,都是“以后给你们吃不完的大饼”。 只是对於朱棣来说。 如果之前朱元璋第一次这么说,他不很確定。 但现在朱元璋接二连三地提起此事,朱棣再呆也明白过来自家老爹的意思了。 “父皇这是不仅自己没了志气了,想让本王也如此吗?让本王对朱允熥那黄口小儿俯首称臣……” 朱棣顿时觉得自己一颗心臟仿佛被人紧紧捏住一般,不服气地道:“只可惜……这是有人在借著稚子之手,搅弄出来的。”他刻意提起此事道。 说完,还不死心地道:“人心易变,但凡是外姓之人,便有风险、有祸患,身在高位之上,隨手可操纵著生杀予夺之权,谁都保不齐这人心会往哪里变。” 他相信。 自家老爹或许会沉溺於如今太平的天下,或许会因为朱允熥背后那人並没有表露出什么野心而放鬆警惕。 可一手打下了大明江山的老爹,最看不得朱氏江山落於外人之手! “稚子……” 朱元璋轻声呢喃了一句,隨后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轻嗤笑声,没有理会朱棣这费心的攛掇。 而是从兜里掏出来几个铜板丟在小摊上。 笑吟吟地道:“老板,来两个饼子!” “好嘞!过年了,给您多加点肉!”做饼的小摊贩面上露出喜气洋洋的朴实笑意,道。 朱棣心中一凛。 在朱元璋看不到的地方紧蹙起了眉头。 他知道朱元璋是一个极其自我的人,也没想著自己一句两句的攛掇就能让自家老爹改变主意,可他却没想过,朱元璋竟然一点都没在意! “而且,父皇刚刚那个笑,总觉得带著点什么意思。”朱棣在心里嘀咕道。 思索间,面前出现了一张略带焦黄的大饼子,耳边也响起自家老爹熟悉的声音:“吃个看看。” 朱棣立刻收敛了自己的心绪,展开眉头接过朱元璋手里的烧饼,继续跟著一边啃烧饼一边往前走的朱元璋身后。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看。 不知不觉便已经走到了这条集市的尽头。 喧闹声在背后渐行渐远,空气之中总算逐渐安静下来,便见走在前面的朱元璋吃完了手里的大饼,把装大饼的油纸往地上一扔,冷不丁地开口道:“这次的报纸,你也看过了吧?你觉得……你能做成这样吗?反正……你爹可做不到这些。” 朱元璋这也是在实话实说。 这里没有旁人,况且他现在也已经卸下那个担子有小半年的时间了,自然也没什么负担。 此刻他最希望的。 就是自家这个老四,別闹得丟了一条小命。 朱元璋都这么说了,朱棣自然也没办法说別的,况且这个问题的答案,本来就几乎不需要思考,他咬了咬牙,沉声道:“我……做不到。” 沉吟片刻,又说了一句:“所以……现在才不能姑息养奸。”虽为私心,话却冠冕堂皇。 第448章 最重的当然是大明江山! “爹,这大明江山是你一手打下来的,若是那个人现在隱藏锋芒,待往后继续做大、做强起来,而后再对您一手打下来的江山露出獠牙,该当如何?” “从古至今,诸葛丞相也就只出了那么一个,司马懿、宇文护、杨坚之流才是层出不穷的。” “到时候,谁也救不了咱老朱家!” 朱棣跟在朱元璋身后,脚步一深一浅地踏在雪地上,面沉如水,脚步声在这个无人的空巷里显得格外沉重,看似凛冽的眸子深处,敛藏著不屈的火与锋芒。 长久以来。 他目光所在的地方,就是数千里之遥的应天府,是紫禁城,是奉天殿,是那张椅子。 他对朱元璋这份態度早便有所猜测。 而他也早就做好了这个准备:即便自家老爹这张牌真打不出去,他也会找別的牌来用。 纵然此刻朱元璋真的开诚布公了他的態度,朱棣也不可能放下自己的野心,此刻他说这些,只不过是还想再爭取爭取朱元璋这张牌。 “你这小兔崽子!你就没想……”说话的同时,朱元璋驀地顿住脚步,转过头来,正正对上了朱棣眸子里的火与锋芒,说话声音不由戛然而止。 抬起来伸出食指指著朱棣鼻子的右手。 也愕然悬停在了半空中。 朱棣约莫没想到自家老爹会走著走著突然转头。 对上自家老爹略带一丝怒意的目光,天然的血脉压制下,心头一跳,瞳孔骤然一缩,有些心虚地把目光挪到了旁边,掩耳盗铃般临时装作在看路边的积雪。 他知道洪武大帝早就活成了人精。 自己但凡稍微袒露一点心思和痕跡,只怕这位洪武大帝就要察觉到什么了。 而此时此刻,他虽然很確定自己说的话很周到,也没有表露出什么私心,可实际上心里在想什么,他自己最是门儿清:不管处於什么原因,他不会放! 朱棣一颗心疯狂打鼓。 好在…… 朱元璋沉默了好半晌,缓缓放下了自己的手,慨然吐出了一口白气,似乎也把原先要脱口而出的话给咽回了肚子里,只剩下一句:“像,真像。” 朱棣微微一愣,显然一下子没缓过神来。 接著便听到自家老爹单刀直入地道:“你还是想在大明皇朝来一场翻天覆地不是?” “呃……”一记直戳心臟的直球当场让朱棣脑子有点宕机,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自家老爹这话。 迟疑间。 便听自家老爹继续神色慨嘆地道:“咱年轻的时候,眼睛也跟你一样。那时候咱到了“吴王”这位置份儿上,带著一股劲儿,把陈友谅之流都给收拾了个七零八落的,然后……” 说到这里,朱元璋顿了顿。 把中间用了阴险手段弄死小明王的事儿略过:“一路走一路打,一双眼睛只盯著最高的地方。” 朱元璋双眼微眯,目光拉得有些悠远,他说的像,正是朱棣此刻的目光和年轻时候的自己像。 也正因为像。 一个人对自己,总是最了解得。 所以他都不需要再讲其他任何一句话,就得到了答案:这个老四已经盯死了那个位置,就像自己当初盯死了那个位置是一样的,所以老四不会放! 没有自己他也不会放!甚至乎……即便知道了应天府一直在搅弄风云的手只有那小狼崽子,也不会放! 因为他朱元璋当初就是那样的! 带著一腔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心思,陈友谅也好、小明王也好,都杀,全杀!——这是膨胀起来的野心使然,轻易不会再动摇了。 朱元璋的目光在朱棣愕然的脸上打量了一眼。 无奈摇了摇头道。 “走吧,你还是要摔一身的血才肯罢休。”他似有深意地道了一句,再次转过头去,双手背在身后,“嘎吱嘎吱”踏著积雪接著往前走。 感觉朱元璋给人的那种压力消散而去。 朱棣先是鬆了一口气,隨后才反应过来自家老爹刚刚说了句什么话,顿时不由得看著自家老爹,蹙起眉头,满脸不甘和不服,在心中暗道:“所以……父皇认为本王一定会输?凭什么!?” 为人子,无论和父亲关係亲近还是疏远、无论是否有大大小小的矛盾,都没有哪个是不想获得自己父亲认可的,朱棣亦然。 此刻心里自然是万分的不忿。 他紧咬著牙齿,收敛起自己心窝里莫名窜起的不甘与怒意,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家老爹的背影,眸子里愈发燃起了一份决心。 “父皇……您那孙儿身后有人,本王何尝又差了旁人了?本王身边也还有道衍师父、妙云……而不管朱允熥和他身后那个人再如何智谋算计,还有淮西勛贵这座他们永远也逾越不过去的、摇摇欲坠的大山!” “你如何就认定,一定是本王摔一身血?” 朱棣跟在朱元璋身后,垂在袖子里的双拳紧紧握住,面上虽未表露什么,心中却在吶喊。 朱元璋背著手继续向前。 深呼吸了一口气。 朱棣所想,也是他话说到一半,把差点就脱口而出的真相给憋了回去的原因。 他这次找朱棣。 就是想著劝朱棣悬崖勒马,希望自己这个最能征善战的儿子莫要死於爭执倾轧之下,可他却低估了自家这老四的野心和决心。 现在,对於应天府的小狼崽子来说,淮西勛贵的確是个巨大的麻烦,就算他刚刚用了一剂灵丹妙药往回拉了拉,却也不是治疗根本的药。 以自家老四如今这份执著和野心。 若是自己真的一个衝动,把应天府、把小狼崽子的情况全然暴露给了他,现在这个野心膨胀起来的老四不仅不会悬崖勒马,反而会利用这些情报消息去搅和局面,成全自己的野心。 当初他就是带著这份野心,不择手段地杀了明面上的“反贼共主”大明王的。 其实。 朱棣对朱元璋的估量,並没有错。 他最看重的,当然是自己一手打下来的大明江山,是他给老朱家打下来的这份基业,其次便是自家英年早逝的標儿留下来的嫡子。 而应天府的朱允熥。 实际上却兼顾了他心里这第一和第二的位置。 手心手背也总有一个厚一个薄的。 所以…… “该说你的,咱是都说过了!你非要铁著头往应天府那头撞过去,非得让小狼崽子把你这气焰彻底打个七零八落才肯罢休吗?” “理解你,爹当然是理解的。” “可是老四啊……” “可那小狼崽子,可不是当初的废物小明王啊。” 第449章 父皇,你真偏心! 回宅子路上经过的巷子里,因为翠茗楼的报纸今日送到,相比平常时候格外空旷、冷清。 披著大氅的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前走著。 耳边只剩下靴子和雪地摩擦的声响。 一路再无话。 直到视线里能远远看到前方不大不小的三进宅子,能远远看到看到门口写著“黄府”两个烫金大字的牌匾之时…… 安静的空气里才冷不丁地响起一句:“老四,你十五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父子二人之间长久的沉默让朱棣微微有些出神。 他愣了愣才回过神来,纵然心中对自家老爹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是一阵茫然,嘴上还是颇为恭谨地答道:“那一年……和妙云成婚了,然后偷偷出宫,跟著徐叔跑前线打仗去了,还去凤阳练兵了。” 朱棣搜索回答之间。 二人已然走到了“黄府”门口。 朱元璋转过头来再看了朱棣一眼,目光之中似有深意,轻嘆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终归没有再说其他的话,只淡淡地道:“咱到了,你回吧。” 朱棣有些訥然地点了点头,默默朝朱元璋拱了拱手行了个拜別之礼,顿了顿才目光闪烁了一下,开口道:“现下里虽然已停了雪、放了晴,但但这种时候却常常比下雪还要冷些,雪地里行了许久,爹记得让下面的人煮碗薑茶。” 朱元璋心里一暖。 嘴唇似是欲言又止地动了动,顿了一下才道:“咱比你清楚!你爹还没到寿数!” “儿臣告退。”朱棣一双英凛的眸子里,不经意间闪过一抹失落和黯然,最终低头转身,背对著朱元璋缓步离去,就连背脊都略略有些佝僂。 朱元璋这时候脸上才露出惋惜的神情。 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呢喃道:“这个老四,年纪也不小了,孩子都快能生孩子了,性子还和从一样强,一样烈!” “可是,你十五岁的时候开始去练兵,开始偷偷跟著徐达去前线,你的大侄儿十五岁,已经把整个大明担起来了,是他自己一个人担起来的。” 朱元璋的声音里带著些可惜的意味。 他这话刚刚说完。 便看到前头已经往前走远了些的朱棣,不自觉地挺直了方才因为失意而微微佝僂的背脊。 这不禁令朱元璋面上的担忧之色更甚:这臭小子……果真要被小狼崽子打下来几颗牙才肯罢休了。 他看著朱元璋的背影渐行渐远。 直到消失在了视线之中,这才收回了目光,有些落寞地转过身去,抬脚往自己落脚的宅子里走。 朱棣这边。 离开朱元璋所在的宅子。 他也是一路顶著冷风往燕王府一路走回去的,一开始带著落寞和失意,可永乐大帝从来不会是被失意困扰太久的庸人,所以他很快挺直了背脊。 他的眼睛里。 之前还在刻意敛藏的火和锋锐骤然迸出。 “爹,我不会输。”他的眼睛里带著坚定、决心、野心,声音不大,却无比篤定。 又往前走了一小段儿。 朱棣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拧起了眉头,暗道:“十五岁的时候……朱允熥现在也是十五岁。所以……我爹刚刚是想说……本王十五岁时候比不得朱允熥那黄口小儿!?” 他想的也没错。 朱元璋当时冷不丁提起此事,的確隱隱有这么个意思,纵然手心手背有厚有薄,可就算是薄的地方,也是肉,他无论如何还是容易生出提点的心思的。 这是父子天性使然。 只可惜,即便朱棣此刻想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 会產生的,也只有不服。 他冷哼了一声:“哼!本王不如那黄口小儿么?本王十五岁,便去练兵,去战场上杀敌,当时徐叔都曾赞本王!朱允熥会什么?会依靠一座岌岌可危、隨时可能崩塌的大山?会依靠一个躲在背后的阴险鼠辈?” “父皇,你真偏心!” 朱棣一边昂首阔步向前,一边愤愤不平地冷声道。 原本平息下去不少的怒火。 一时又窜了上来。 说话间,他径直走进燕王府,把身上的大氅褪了下来往旁边小廝身上一甩,露出里面一身窄袖劲装,並没有直接回主院去,而是往右扭头,直奔王府里的校场。 他镇守北境,並不是说说而已。 北平一带直面残存的元庭势力,纵然现在元庭势力已经被收拾得七七八八,可这群人回归草原之后如鱼得水,一个不留神,打草谷、骚扰边境的事情依旧时常发生,朱棣常常保持著警惕。 便是锦衣华服也不常穿。 更多的是这种方便隨时穿上盔甲的紧口劲装。 燕王府校场。 “嗤——” 隨著一声破空之音响起,一支利箭划破锋冷的空气,径直朝著靶子射去,射穿了红心还不算,犹自带著余威扎到了校场边缘练功用的木桩子上。 “殿下这箭,带了十足十的怒火。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木桩子是北元那些贼心不死的蛮人呢!” “这是怎么了?” “和私宅里那位出去逛了逛,殿下回来就直奔校场,那位到底和王爷说什么了?” 得知朱棣回来的消息,丘福和道衍和尚二人自然也是闻风而来,刚进了校场就看到了这一幕。 丘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蹙著眉头,一开门担忧地看著道衍和尚,有些拿不定主意。 说完,他刚要踏步上前。 却被道衍和尚伸手拦住,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新拿了一支箭矢正在张弓的朱棣,面上却是难得露出笑意…… 第450章 这皇帝,做得还行? “道衍师父这是何意?” “末將跟隨王爷数年,鲜少见过他如此生气,这显然是很不对劲的,道衍师父拦著末將做什么?” 丘福面上露出不解之一,蹙眉问道。 道衍和尚单手负后,一袭玄色袈裟在校场上的皑皑白雪之间格外打眼,神色淡然地站在校场入口,挑了挑眉道:“殿下心中之志早已明了,他是北疆的虎,亦会是逐鹿天下的王,已经无需你我再多言。” “殿下如此生气。” “无非就是私宅里那位已经表明了態度,默认应天府的新帝坐著那个位置罢了,甚至乎……私宅里那位还想让王爷也认可此事。” 丘福深吸了一口气,不敢置信道:“陛……那位居然直接准备放手!!?” 道衍和尚道:“意料中事。” 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道衍和尚都看在眼里。 朱元璋作为皇帝,自然希望大明江山稳固。 洪武大帝在朝臣眼里是一个喜怒无常的暴君,可在道衍和尚看来,这所谓的“暴君”所做出来的每一件暴虐之事,其背后都藏著智慧、权衡。 现在的大明,的確渐渐稳固下来了,纵然这结果是小皇帝背后之人搅弄出来的,可结果就摆在他的眼前,而真正坐在皇位上的,真正在慢慢被百姓认可、拥戴的,都是他那个孙儿,都是朱姓儿孙。 如今这种情况下。 他要保持现状还是掀起战爭?不难选。 而一向自持、稳重的燕王,在北疆吹了这么多年的风、沐了这么多年的血,能让他失態成现在这样的,也只有这唯一的一件事了。 “那王爷他……”丘福欲言又止,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忠於朱棣、也和朱棣亲近,自然了解朱棣,此时听道衍和尚这么说,难免担忧。 却听旁边的道衍和尚不急不缓地道:“杞人忧天,你的主子何曾是一个软弱之人?咱们手里又不是只有私宅里那位这一张牌。” 若是之前,或许他还会担心朱棣有所动摇。 但是现在。 他在朱棣眼里只看到了决然、锋芒与烈火。 丘福面上也露出释然之色,点了点头,满是自信地应道:“殿下英武非凡,多少次带著咱大明儿郞直面残元铁骑?从来没有谁能击垮他!” 说话的同时。 他骄傲地抬起眸子看向了校场上那肩膀宽厚、英姿颯爽的男人,眼里充斥著崇敬与仰慕。 …… 话分两头。 应天府,紫禁城,乾清宫。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隨著年关將近,便是一贯肃穆、幽深、冷清的皇宫里也开始张灯结彩,多了几分烟火气息。 朱允熥披著一袭狐裘大氅。 依旧一日不落地要来看看自己的宝贝番薯藤。 马三宝面上带著喜色,慨然嘆道:“这第二茬红薯藤种下去,也已有一月的时间了,藤发得密密麻麻,长得可比第一茬红薯壮实多了,您看,这藤茎都粗了,叶子也更大。” 朱允熥双手负后,满意地点了点头,看著这第二茬的苗顺利长起来,既放心,又有种十足十的成就感,淡笑著道:“第一茬种下去的都只是些奄奄一息的细苗,红薯个头也不大,这第二茬的种比第一茬健壮多了,长得当然也会更好。” 种到现在,他一颗心也算是揣回了肚子里去了。 培育繁衍出这么多。 至少,已经基本不会出现意外了。 听到朱允熥的话,马三宝目光一阵发亮,道:“陛下说过,这地底下的红薯,到了后期,最关键的就靠上面这些藤蔓叶子给底下输送养分,这样才会迅速膨大,说不得,这產量比上一回还要夸张!” 他跟著朱允熥把上一茬番薯种起来,这一茬番薯则是他负责一手拉扯大的,此刻自然是打心眼儿里高兴。 朱允熥在后院左右走了走,大致看了一眼这一片红薯藤的生长情况。 便转头朝前殿的方向回去,准备去把奏疏批一批。 不过回到前殿才微微一愣:“今日的奏疏……朕已经批完了?” 大明这时候没有宰相,奏疏总是一摞堆一摞的,以往这时候,桌面上可还摆著不少,今日龙书案上格外空旷些,倒是连他自己都有些不习惯。 马三宝小心替朱允熥拿下身上的大氅。 笑道:“若是以往,年节时候当然是宫里最忙的时候,朝臣除了大小朝会,都是一拨接著一拨往宫里跑,冬日里嘛,事情多,今年却是不同了,陛下英明吶,朝臣要操心的事情少了许多,奏疏自然也就少了。” 说话的时候。 他的语气里都不由带著一丝欢快之意。 “眼下到年节时候了,怕是朝堂的大人们都留心忙碌自己府宅里的事情去了。” “陛下您日理万机,常日辛苦。” “如今躲些清閒才好呢!” 说起这些,马三宝是打心眼儿里高兴的,他常日隨侍,自家主子的难处和辛苦是看在眼里的。 马三宝这么絮絮叨叨著,朱允熥心中这才恍然,自己只管著一件事情接著一件事情安排,现在回过头来一看,自己这皇帝好像……勉勉强强也做得还行? 这段时间。 一件件事情办下去,以往年节时候会出现在朝堂、奏疏上的许多议题,譬如哪里哪里冻死多少人、哪里哪里房屋被积雪压塌压死人、哪里那里的百姓闹饥荒……等等,今年都没有被抬上桌来。 正如丘福、道衍和尚等人所说的那样。 朱允熥的廉价布料、无烟煤……其实就是一种变相的賑灾,而且賑灾的结果还是,谁需要什么就得到了什么賑济,比以往那种发钱发粮的賑灾方法效率高了不知道多少。甚至乎,是相当於还没等所谓的“灾”发出来,就提前把“賑济款”发了下去。 这些事情自然也就根本轮不到抬不上桌来。 到了年节底下,朝臣们各自都没有那么需要著急上奏的事情,奏疏自然也少了。 他先是微微一愣。 隨后摸了摸下巴,面上露出一抹轻鬆愜意的笑容。 虽说他拥有这个时代人没有的目光、见识、和海量的知识积累,可他却也知道,当皇帝也不是个那么简单的事情,那么大片疆域、那么大个国家机器的运转,不单单是所谓的目光和见识就能处理好的。 朱允熥虽得了这个位置。 心里也有计划、有想法。 可若说他是否真的百分之百確定一切的一切都不会有什么问题……这是任何一个人都不能保证的。 君不见后世被网友戏称为真正的穿越者的王莽,迈出了对於那个时代太过大的步子,把自己的当裤襠给扯了,朱允熥自然知道即便身为穿越者,也还是要注意,不能行差踏错的。 此时看著成果还算不错。 他心里自然也是开心的。 正说话间。 门外一看门的小太监缓缓走了进来,恭谨地站在门口,等著里面发话。 “何事?”朱允熥问道。 那小太监这才敢开口回话:“回陛下,內部审计局,卓敬,卓大人求见。” 第451章 是个正常人也查不出来哇!! “哦?卓敬从江西回来了?”他朝门外看了一眼,面上笑意更甚了几分:“让他进来。” 前面出了大同府的事情。 他除了搬出老朱剥皮实草那一套,下令以重典严查严惩之外,还隨手抽了些帐册让卓敬去查。 先查的淮南、淮北……等三处矿场都查出了问题。 这江西矿场是最后一处,他倒是还不知道结果。 “是。”小太监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不多时。 一脸风霜、面上都有些起皮的卓敬,穿著一身緋色官袍,恭敬地走了进来。 他拱手行礼:“微臣卓敬,参见陛下!” “如何了?”朱允熥隨意地挑了处舒服的软榻盘腿坐下,他现在心情不错,懒得跟人绕弯弯,直接饶有兴趣地问道。 听到朱允熥单刀直入地问及工作情况。 卓敬先是沉默了片刻,隨后肃然起敬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著面前的少帝,眼里满是肃然敬意。 隨后“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无比郑重地磕了个头,高呼道:“陛下圣明!!此等通天手段,微臣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陛下……救了江西袁州府的矿工性命!” 在他的声音里。 甚至可以听得出“虔诚”二字。 见他这般模样,站在旁边隨侍的马三宝都瞪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气,忍不住低头看了眼自家主子,心中暗道:“江西袁州府矿场果然出猫腻了!?看样子这猫腻还不小?先是淮北、淮南……又到江西……陛下真神了!” 他虽然不参与此事,对此事却十分清楚。 反正他就知道,自家主子让宋忠把帐册搬过来给他看了看,然后他隨便抽了几本,结果一抽一个准! 看著帐簿眼睛跟开了光似的。 帐是这么好看的? 而朱允熥这边则是不太意外地淡淡点了点头,笑道:“起来说说看。” 以往这时候奏疏一大堆,现在正閒著,他想著,这倒是个打发时间的事儿。 接著,卓敬便站起身来。 把之前在袁州府发生的事情,查案的细节,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地给朱允熥道了一遍。 “想那罪人,不过区区小旗而已,竟也能掀起如此隱秘的大案,当真令人触目惊心!” “若非陛下慧眼,抽出了那本帐册。” “微臣断不可能单单注意到江西袁州诸多矿场之中的,这么一个偏远矿场,不会明察暗访、费时间精力纠结在上面,自然也是不可能查出来的……” 卓敬的语气之中,是感慨、是后怕、是钦佩。 听完这整个过程。 朱允熥倒是颇为淡定,他身后的马三宝则是瞪大眼珠子,满脸震惊和不敢置信:“这么刁钻的案子……陛下也能看帐本就看出来!!?” 卓敬那边说完,便是俯身再跪,请罪道:“微臣惭愧!” “陛下嘱咐微臣留心个中帐目,却一直没能发现这其中的猫腻!是微臣失职了。” 当然,卓敬嘴上这话虽是这么说的,不过他心里也觉得这事儿他也是有点儿冤,整个江西袁州矿场整体上大致没问题,但是其中一个偏僻的矿场有问题,而且那锦衣卫小旗还如此隱秘。 是个正常人也查不出来哇!! 好在头上立刻响起这位少帝一贯温润好听的声音:“这事儿不怪你,怪对方办得太隱秘,手段太高明,这种情况,你就是去例行调查也难查出来什么,更別提暗中监督了。” 朱允熥当然知道错不在他。 如果搞个审计机构就能把所有的贪腐都查个清清楚楚,歷朝歷代的皇帝也就不必为了各种贪腐案子、各种欺上瞒下而头疼了。 听到朱允熥的话,卓敬一颗提著的心这才放了下来,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不过心里却是暗暗腹誹道:“查不出来的確才是正常的,不过陛下您查都不用查,就把人逮出来了,这才不大正常吧?” “卓爱卿近日来,奔波於淮南、淮北、江西等地,一看便知风尘僕僕,是用心在替朕办事的,无过且有功,起来便是。”朱允熥伸手虚抬了一下。 权衡御人之术,讲究张弛有度、讲究赏罚分明。 有用重典之处,就得有奖赏之处,对下面的人也不能一味打压、施以威严和压力。 如此才能长久。 才能让人甘心为自己所用,死心塌地地办好事情。 卓敬这种脖子硬的、死心眼儿的,就是最值得拉拢的,也是最好拉拢的。 卓敬再次深深叩首,声音激动地朗声道:“谢陛下宽宏!万岁!万岁!万万岁!!” 行完大礼。 这才肯站起身来,抬眸看向面前的少帝。 只是当他目光落在朱允熥身上,看著他一袭普通常服,甚至吊儿郎当地盘坐在软榻上的样子,心里又总有一种割裂感。 单看对方这样子:嗯!昏君!紈絝!十成十的! 可是卓敬却是最清楚,这副皮囊內里隱藏著的……是一个怎样的通天之手! 他心中一动,抿了抿嘴唇似是想要说什么。 但还是顾虑著没说…… 第452章 本福特定律,运气不错 对於卓敬来说。 別说他一直都在暗中关注无烟煤开採、发售过程中涉及到的各种帐目,就是江西袁州府矿场的负责人,锦衣卫百户杨大强,都没察觉出丝毫端倪。 然而,几乎完全抽身於这件事情之外、日理万机的陛下,心里却似是明镜一般。 这其中的玄机和玄妙。 是个人都忍不住好奇。 尤其卓敬还是常年接触帐目、专门负责审计的。 只是他纠结再三,最终还是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把满脑子的疑惑和好奇都收了回去:“陛下慧眼圣裁,此中机密,岂是我有资格窥探的?不妥不妥。” 在朱允熥手底下做事的时间也不算短了。 卓敬当然也对他的脾性能摸清楚一二了:没什么事的时候,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不了解他的只以为他就是个紈絝昏君,可但凡触了他的怒…… 而这等核查帐目的方法,任谁都想知道,换句话来说,就是谁都不让知道,才最好! 卓敬面上的神情变化。 朱允熥斜靠在软塌上,自是看得一清二楚。 自己这边玩了个小把戏,淮南、淮北、江西……等几个矿场就搞了个人仰马翻,最关键的是,这件事情一旦传出去,必將在整个大明官场上砸上一记重拳…… 对方的心思自然一点不难猜。 不过朱允熥却没有说什么——卓敬想的当然没错,这法子能告诉他就有鬼了! 其实。 朱允熥倒是也没那些云里雾里的人想的那么神。 这次抓贪腐,用的乃是后世之人才总结出来的一个数据规律而已——也就是所谓的“本福特定律”。 在许多自然出现的数据中,以较小数字为首位数字的数的出现概率,要比以较大数字为首位数字的数出现的概率要更高。 按照一般的直觉来说。 一大堆数字之中,各种数字出现的概率应该是相同的才对,以“1”、“2”……“9”为首位数的数字,应该各站九分之一。 可是实际上。 出现以“1”为首位数的数字,其实是高达百分之三十以上,以“2”为首位数的字数,则只有百分之十几……以此类推,依次递减。 到以“9”为首位数的数字。 其出现的概率只有不到百分之五。 在一堆数据里面,越大的数,以它为首几位的数出现的概率就越低。 也就是说。 在一堆帐目里,如果出现不少以“9”为首位数的帐目数字,朱允熥隨便从里面拎出来一个去细查,他就有几乎百分之九十五的把握……这帐目会出问题。 这个方法即便是二十一世纪,也可以用来初步判断一些帐目、经济数据、股票数据等等。 在朱允熥看来,这的的確確就是个把后世经验拿过来用一用的小把戏,不过这也是在时间长河里,经过一代代人钻研、探究出现的成果。 而在这个时代,算学都还停留在最基础的阶段,更没人去研究这些有的没的,再聪明的人看来……看起来也是神乎其技。 这个方法虽然不是百分之百的確定性。 但也很好用了。 而这一次,朱允熥的运气还算不错,抽出来的几本帐册,全部都包含在了那“百分之九十五”的造假概率之內,这就越显得朱允熥有些神乎其神了。 当然,这个结果对於朱允熥来说当然最好。 他掀起大案,手段残忍…… 为的就是震慑,而现在这个“百发百中、神乎其技”的结果,则最有助于震慑! 当所有人都知道此事。 那些弄虚作假的、欺上瞒下的,自己就得战战兢兢了——谁知道这上头的皇帝陛下会不会什么时候看帐册看出了他们的勾当,抽出来给他们一顿查,然后剩下来迎接他们的,就是剥皮实草? 正当朱允熥心里如此想著的时候。 面前的卓敬约莫也做好了自己的思想工作,克制住自己不再探究此事,他拱手朝朱允熥躬身一礼,道:“启稟陛下,微臣有一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允熥的思绪也飘了回来。 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为人臣子,本就该有话直说,替朕这个做天子的群策群力,朕为天子、为百姓君父,也当听得到文武群臣的声音,如此才可筑江山社稷不是?卓爱卿不必如此拘泥。” 到过年之前,他心里头最大的一桩事情也完美落定下来,心情自然很不错,话也多了些。 听到朱允熥这话。 卓敬心中先是有一种彆扭的感觉。 这感觉出在哪儿……他突然想起这小半年来朝堂上的吵吵闹闹,反应过来了——听文武群臣的声音?可拉瘠薄倒吧! “您哪儿次听过旁人的声音?” “您那是只听您自己乐意听的声音,不乐意听的声音……直接就让那群淮西莽夫给喷没了!” 卓敬心里不由暗暗一阵腹誹起来,这也是他每次说话都格外斟酌的原因。 当然,乾清宫面圣。 纵然心里再多的彆扭、腹誹,面儿上也是一丝一毫都不敢耽搁的,当即开口道:“微臣以为,陛下不仅是天子,还有天和神一般的目光,此次抽查各大矿场的帐目,其前因后果,若是能够广而告之,定可震慑天下宵小!令其不敢为乱。” “当今之下,传媒司的报纸为天下人所追捧。” “此次微臣前往淮南、淮北……乃至江西等地,便一路见到大明各地,无论是达官贵人、巨富商贾、读书文人、亦或是普通的贩夫走卒……对朝廷发布的报纸都是津津乐道,每每都迫不及待等待朝廷新报。” “此事若能刊登至报纸头条。” “必可迅速让那些鼠辈都为此恐惧害怕。” 卓敬虽然深知面前的少帝是个什么人物,不过他也是个硬脖子,说话虽斟酌,但话一出口便是滔滔不绝地道出了自己內心的想法。 他顿了顿,面上露出一抹可惜之色,道:“只是可惜,年关作为每年最大的节庆之日,最是方便大家往来走动,也是最好名正言顺地藉机蝇营狗苟的时候。” “而朝廷报纸逢“三”发布,如今已经过了腊月二十三,再下一期,就得等明年的正月初三了。待著报纸四下传递出去,至少又得耗上数日到一旬的时间。” 卓敬一边说著,一边在心里盘算著情况和时间。 他说话直,朱允熥当然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第一是利用报纸传递消息的效率。 第二则是希望这件事情最好能在过年前后传到各处,或者说,传到那些私下里喜欢搞动作的那些人耳朵里去,这样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遏制那些贪官在春节时候相互走动、筹谋贪腐的心思。 “卓敬这货,脖子是硬的,思路倒是还蛮开阔的嘛!”朱允熥在心里暗道了一句。 而后面上露出一抹淡笑,道:“看来……卓爱卿倒是与朕想到一处去了。” 第453章 生动形象的採访,號外! “想到一处去了?”卓敬面上露出一个惊讶地表情,目光发亮地看著朱允熥,问道:“莫非……陛下心里对此已经有了成算?” “微臣!洗耳恭听?”卓敬面带兴奋之色,道。 对於朱允熥说的话,他当然深信不疑。 面前这位少帝看起来像是个昏君、紈絝,可实际上和这些词儿压根就沾不上一点边的! 说了许久的话。 朱允熥百无聊赖地从旁边的盘子里顺手抄起一把瓜子,“嘎吱嘎吱”嗑了起来。 一边道:“报纸虽是一旬一刊,不过朕为了此事,已经提前和二长公主打好了招呼,让他格外准备了一个“號外”刊。” ““號外”刊?”卓敬对这个词汇显然有些陌生。 朱允熥嚼著嘴里的瓜子仁儿,解释道:“所谓的“號外?”是指在遇到重大突发事件或需要迅速报导的重要新闻时,临时印发的新闻纸。” “由於这些报纸不在日常出版的报纸编號之內,因此,朕將其称之为“號外”。” 后世那些民国影视剧里面,经常会出现卖报小童拿著报纸满大街喊“號外”的场景,这导致现代大部分人都下意识以为那是卖报纸的吆喝口號。 正如道衍和尚骤然意识到的那般。 这报纸。 是一张笼罩在整个大明皇朝之上的、无形的大网。 而能够控制这张大网的人。 是他朱允熥!他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陛下果然早有安排!?”卓敬惊喜地嘆道,隨后面上略略现出一抹惭愧,有些不好意思地挠著头,道:“陛下高瞻远瞩、聪慧睿智,倒是微臣多此一举、多了个嘴了。微臣想到的,陛下一早便想到了,甚至早就做好了安排……” 朱允熥吐出嘴里的瓜子皮。 笑著道:“卓爱卿也是为大明计,有好想法、说出来,就是好的,旁的不重要!朕能想到一次两次,可也未必次次都能周全周到,查漏补缺便是最好。” 这倒也不是他不自信。 毕竟俗语有言,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一个脑袋能想到的事情是有限的,集思广益才是最有效率的。 刨开那些用屁股想事情,只知道没事諫諫諫的……卓敬这种真正想事情的人的话,他还是很乐意听听的。 “陛下圣明!” 卓敬肃然拱手一礼,心中的尷尬都去了几分,看向朱允熥的目光也愈发热烈了几分。 朱允熥则是接著道:“待会儿你出了乾清宫,朕让三宝直接带你去传媒司,此次“號外”上的其他內容,二长公主那边都已经安排妥当,缺的就是你去矿场巡帐这一篇的具体內容。” 朱允熥虽然早就想好了这件事情。 但所谓的“本福特定律”毕竟也不是百发百中。 在卓敬回来之前。 其实朱允熥自己也不是特別確定江西那边的矿场就一定有问题,所以这一篇还只能等卓敬回来再说。 “不过这一篇,朕准备让他们换个形式。” “以採访文本的形式刊登在此次“號外”期刊的头条位置,你务必和传媒司一起,將此次採访的內容,写得绘声绘色、生动形象。”朱允熥直接把一早的安排说给了他,吩咐道。 有时候,相比於一大篇文章。 这种一问一答式的採访內容,往往会显得更加有趣,也令人更有阅读的欲望,若是內容润色得好,就会给人一种身临其境,好像真的在和卓敬这个办了好几个剥皮实草大案的钦差大臣对话一样。 放在这次的新闻之中,显然最是合適了。 “采……採访的形式?”卓敬又一脸懵了,心中只道:这位少帝……怎么总是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新奇词汇冒出来? 不过他神色之间却是带著些跃跃欲试的。 不为別的。 而是他知道,这位少帝每每蹦出来一些新奇的词汇、想法的时候,往往都十分有趣、也十分有效! 看到卓敬这一脸求知的样子。 朱允熥沉吟了片刻,而后打了个呵欠道:“此事你去了传媒司问他们去吧,朕已经和他们交代过了。”同样的事情,他也就懒得多解释一遍了。 说完转头看向旁边的马三宝道:“索性现在述职也述得差不多了,三宝,乾脆你现在直接带他去吧,这一期“號外”刊,越早出炉越好。” 马三宝点头道:“是,陛下。” 说完动身朝前走了几步,礼貌性地对卓敬点了点头,伸手朝门口的方向虚引:“卓大人,请吧。” 卓敬心里虽还有疑问。 不过朱允熥发了话。 他当然是立刻拱手躬身,行了个告退的礼:“微臣告退。”说完规规矩矩往后退了几步,这才转身对马三宝应了一句:“有劳公公。” 二人就此一前一后出了乾清宫。 乾清宫內十分暖和,出了乾清宫,周身便立刻有一阵冷意袭来,外面虽出著太阳,到处依旧一片雪白。 卓敬心情有些激动地跟著马三宝往前走。 约莫是人也冷静下来了些。 这才深吸了一口气,在心中暗暗嘆道:“陛下虽不喜听群臣的话,可以他之能……的確不需要听!” 第454章 死道友不死贫道,態度? 卓敬一边跟在马三宝身后走著,直接就把自己之前那些暗戳戳的腹誹给全盘否定了。 “要是陛下回回都听了那些人的话,百姓能有如今这日子和光景儿?那不可能!!” 想到这里。 卓敬不自觉地挺起胸膛,目视前方,神色之中隱隱透著激动与期待之意:“陛下做出来的,往后要做的……都是惊天动地的事情,是前无古人的!” “他的惊才艷艷,普通人、包括我自己在內……皆无人能望其项背,又何谈建议与指点?呵!” 他有些五味杂陈地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不过,他这笑意之中,又显然带著钦佩、不可思议、期待……等种种情绪。 他自认也是熟读史书的,古往今来就从没见过这样的皇帝,大明从新旧交换到如今,拢共不超过半年,往后的大明,又当是何种光景? “微臣想不到。” “所以,微臣也只能拭目以待!” 卓敬心情澎湃地在心中想著,渐渐和马三宝的身影一起隱没於积雪之中。 …… 翌日。 日子往后推一天,距离过年便更近一天。 文武朝臣、达官勛贵看似高高在上,实际上谁还不是个普通人?但凡是个普通人,到了这种时候都没了上班的心思,即便如今居於文官翘首之位的吏部尚书詹徽和户部尚书傅友文也如是。 所以,下了早朝过后。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各自在自己所在的六部衙门点了卯,交代了些年前要做的事之后,便一起下班出宫了。 二人出了午门。 钻进外面等候的诸多马车之中的其中一辆,相顾无言,却又不约而同地嘆了口气。 傅友文有些惋惜地嘆道:“看来老刘这个年,是过不好嘍,今日你在朝堂上只不过好心提了一句,便遭了陛下的训斥,还被陛下罚了两个月的月俸……” 听到此事,詹徽不由得眼皮跳了跳。 似是在责怪他一般道:“你还好意思说!你我说好了要一起帮老刘求求情的,我话都都说出口了,你倒是一言不发!落了个乾净!” 上回他们二人和刘三吾一起商议淮西勛贵的事,刘三吾那老头子愣是带著一腔热血就往枪头上撞了去,不过他们两人却缩了头。 三人之间也算是交情不浅了。 詹徽和傅友文便想著,马上还要过年,那死老头子虽然脾气倔,却也是条值得人敬佩的汉子,事情也过去这么久了,他们在朝堂上旁敲侧击提上一句也好。 不说別的,放那老头子出来过个年也是好嘛。 结果没想到。 金鑾殿上的少帝一听詹徽提到刘三吾的名字,当即就是好一通的发火,傅友文向来是识时务的,当然立刻谨守死道友不死贫道原则,让詹徽一人扛了火。 傅友文不好意思嘿嘿一笑:“这事儿算我老傅对不住你!不过形势比人强嘛,陛下那人啥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都发火了,咱哪儿还敢再乱说话?” 对於这话,詹徽倒也是认同的。 那个小阎王喜怒无常的,別看他长了一副清雋温润的好看皮囊,他说要扒了你的皮那是真会扒!不说別的,近在眼前的大同府贪腐案,都已经发落了好些天了,算时间,去杀人剥皮的宋忠都差不多该回京了。 这事儿换了他。 他也这么干! 於是也只能自认倒霉地长嘆了一口气,吐槽道:“罢了,你老小子向来最狡猾!”心里暗暗发誓,自己下回定不做这齣头鸟了。 傅友文露出一个没皮没脸的笑容,脸上的褶子都多皴出来几条。 他大义凛然地拍著胸脯道:“大不了接下来这俩月的酒饭钱,都算我傅友文的!” 詹徽白了他一眼:“谁稀罕你几个酒饭钱?” 说完,紧接著面上便露出一抹担忧之色:“现下里,这都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陛下对此的態度!那日老刘是去劝諫陛下不假、也有些僭越了不假,陛下固然生气,可他从来不是外面人眼里看到的那般不分是非……” 傅友文也收起了脸上的嬉笑。 神色骤然变得严肃下来:“是啊……莫非陛下真做出了选择?或者说……他已经不得不做出选择了?他选的是……淮西勛贵这一边!” 二人相互交换了一个晦暗的眼神。 他们选择今天在朝堂上提起这件事情,一来的確存了帮刘三吾这个革命战友一把的心思,二来则是在意朱允熥对淮西勛贵的態度。 可是他们不像长了一双慧眼同时还完全身处其中的张温,也不像虽远在北平却依旧对应天府的情况了如指掌的朱元璋。 他们对朱允熥给淮西勛贵画的大饼一无所知,也没锦衣卫那么大的本事,能在事发之后立刻得知所有人的动向,自然也对朱允熥这一张一弛、一抓一放的心理战术的考虑无从知晓。 在他们看来。 就是刘三吾跑去劝諫朱允熥,然后被重罚了。 为何重罚?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为了淮西勛贵了! 尤其他们今天试探著在朝堂上提起刘三吾,就引起了朱允熥极大的怒火……似乎也在进一步证明著这一点,这就更让他们颇为不安了。 詹徽点了点头,面沉如水,双眼微眯道:“只怕……是八九不离十了,两害相权取其轻,对於陛下来说,选哪个都不好,选择纵容淮西勛贵,总比跟他们唱反调立刻招致灾祸来得强。” 他的言辞之间,倒是也没有对朱允熥激烈的谴责之意,詹徽是聪明人,也明白,进退不得的情况下,总要选一条路。 正当他捋著鬍子,蹙著眉头,神情凝重的时候,旁边的傅友文又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不过……鹤庆候等人在凤阳那边的人,都停手了。” “呃……”詹徽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觉得吧,这情况虽然……貌似……好起来了。 但多少显得有点诡异了。 那群武蛮子能这么老实的? 原本就蠢蠢欲动,按理来说陛下明確了態度之后,他们接下来就应该如山倒一般,大刀阔斧地开干啊! 詹徽心里一时也没想明白,只能哭笑不得地摊了摊手:“莫非咱这陛下……还真是所谓天定之人,连老天都帮著他?” 傅友文则是捏著下巴,沉吟了片刻。 而后目光一点,看向詹徽道:“会不会……其中有我们没看明白的地方?” 詹徽挑了挑眉。 对傅友文这话不置可否。 显然心里是不大认同的。 毕竟他自入仕以来,在朱元璋这么难伺候的皇帝手底下都一路如鱼得水、升得飞快,他觉得所谓的朝堂风云、谋略算计……自己怎么说都还是能看得透彻的。 沉默间,外面一直在赶车的马车夫“吁”了一声,二人在惯性的作用下不住身体前倾。 “发生了何事?”詹徽有些不悦地问道。 “老爷,府上管家来了,看起来颇有些急切……好像有什么要事。”外面的马车夫应声道。 詹徽暂且把之前的话题拋开。 不知所谓地看了面前的傅友文一眼,而后打开马车车门,果然看到自己府上的管家气喘吁吁地站在面前:“老爷……號……號外……” 第455章 报纸號外!怒骂 “號外???”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脸上齐齐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显然完全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那管家贪婪地呼吸了几口空气。 这才稍稍缓了过来,解释道:“是……朝廷又发布了……发布了一期报纸,现在……各大报纸售卖处人人都挤著要去买!” 虽然卓敬昨天才回来。 不过这份號外报纸,是朱允熥一早就准备好了的,这份报纸上的其他內容,也一早就完成了编纂、排版,实际上只缺卓敬那一篇关键性的访谈而已。 再加上这一期號外版面更小、內容更少些。 卓敬的採访一经编纂润色好,工业司那边立刻开启印刷,加班加点。 到今日,这份號外报纸便也就出来了。 “朝廷发布报纸?三日前不是才刚刚出了一期么?”二人脸上还是有些懵逼。 这时候,詹徽府上的管家也缓过气来。 解释道:“是陛下临时发售的一期报纸,在正常报纸编號之外,所以叫做號外。”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先后点了点头,这才明白过来这所谓“號外”的意思。 紧接著便脸色一变。 当即意识到了什么。 傅友文道:“陛下做事一向不会无的放矢,都到年关了还临时搞这么个“號外”……必有大事发生!” 詹徽也露出一个深以为然的表情。 立刻目光急切地看向自家府里的管家,伸手道:“快把这“號外”给我!” 管家面上露出一丝尷尬窘迫的神色:“这……还……还没抢到。” 傅友文则是立刻对赶车的马车夫道:“不回府了,立刻转头,去醉月楼。”没有提前通知过就突然发出来的报纸,一时半会是很难拿到了的。 詹徽也立刻反应过来这一点,目光一凛,急切地道:“听老傅的!” 当即,马车匆匆忙忙地掉了头,地面和著泥巴水的灰黑色积雪溅起一地。 …… 与此同时。 已经閒赋在家好一段时间的刘三吾站在自家院子里,左右踱步走来走去,时不时便要长嘆一口气,吐出白雾:“唉……” “唉……” “不好!不好啊!” “陛下他,怎能如此糊涂!糊涂啊!” “那群武人,从前就贪赃枉法、无恶不作,往后没了任何约束,更是要无法无天了。” “大明皇朝……危矣!” “唉……” 刘三吾一边走著,嘴里也一边在零零碎碎地念叨著,每走几步,便忍不住朝自家门口的方向看一眼。 他本就褶皱颇多的眉头。 更是一直皴起,就没放下来过。 他是乱世之中一路走出来的大儒,即便一把年纪了,心里装著的,始终是大明,是天下百姓。 一开始被朱允熥停了职、关了禁闭,或许还只觉得自己的確是说了冒犯天顏的话,可回家越想,心里的担忧便越甚。 拢共也才过了没多长时间。 他的鬍子、眉毛、头髮都好似白了许多。 当真是愁白的。 正如詹徽和傅友文所想的那样。刘三吾如何不会这么想?索性被关在自己的府宅里,心里越想越气,说起话来就更犀利起来了。 “长此以往,大明要亡……大明要亡啊……!”在某些方面,他比詹徽和傅友文激进多了、头铁多了。 此刻院子里愣是空无一人。 不为旁的。 这等大逆不道的狂悖之语,谁特么敢听? 也就一名头髮同样有些白的老妇人手里拿了个袍子过来,一边给刘三吾披上,一边哭丧著脸劝道:“老爷啊……您可就別说了吧……这一家老小都不要了不成?” 刘三吾性子倔。 没好气地把身上的袍子往地上一摔,气得跺脚道:“妇人之见!你懂什么?现在看起来没什么事,可这大明……很快就是国將不国!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还一家老小……整个大明都没好果子!” 那老妇人无奈。 只能白了自家老头子一眼,长嘆一口气,气得走远些去了,往远些走的时候,还听到刘三吾兀自在那里怒骂:“昏君!昏君吶!嗐!” …… 朱允熥一早就知道这所谓的“號外”,眼下年关,奏疏又不多,他自然是一早就出了宫,习惯性地进了醉月楼里的包厢等著吃瓜。 只是这醉月楼里的vip包厢明明十分暖和。 炉子里的炭火烧得通红,却是没来由地鼻子一阵发痒,打了几个喷嚏:“阿嚏……阿嚏阿嚏!” 这可把旁边隨侍的赵峰给嚇坏了。 当即关切地道:“陛下!您……您没事吧!?” 朱允熥摸了摸鼻子,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道,开玩笑地道:“不妨事,朕身上不觉得冷,说不准谁骂朕骂得厉害呢。” 赵峰鬆了口气,他知道陛下向来是不信这些徵召不徵召的,此时会开玩笑,说明心情很好。 而这时候,外面也响起鬨闹:“號外!號外!” 第456章 罢了罢了,都是小皇帝的错! 朱允熥顺著半开的窗口往下看了一眼。 挑了挑眉道:“看来这一期的號外报纸,已经在应天府大街上卖开来了。” 说话间。 楼下的市集、街巷之间走动的人已然在肉眼可见地增加起来,全部都涌动著朝醉月楼的方向而来。 赵峰应声道:“陛下一手操办起来的报纸,可谓是前无古人,从前哪儿有这样的新鲜事儿吶?往往到新一期的报纸发布,人人茶余饭后討论的,都还是上一期报纸的內容,百姓自然格外新奇。” 朱允熥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 他要的就是这效果! 原本今日的醉月楼算不上人多,这个点儿外堂甚至显得有点空旷,不过现在这么会儿的时间,位置上已经坐满了穿得人模狗样的家境殷实之辈,说报的高台下面也挤满了人头攒动的百姓了。 等待之间。 赵峰在门口见了眼手底下的人。 回来脸色略有尷尬地对朱允熥道:“陛……陛下,原翰林院掌院学士刘三吾府上传来的消息,这……这是详细情报。”他双手递上了一沓纸。 虽然他並没有先朱允熥一步打开情报看。 但里面写的啥,他心里也是大概都有数的:隔三差五来一回的事情。 心中则暗暗腹誹道:“陛下方才虽是打趣儿,说得倒是也真准吶!记录的纸都记了一沓,把人都给骂打喷嚏了,这得骂多狠吶,嘖嘖,真是个不怕死的。” 对此,朱允熥倒是不以为意。 甚至不怒反笑,道:“朕方才说什么来著?可不就是有人在骂朕吗?朕也懒得看了,丟进去烧烧得了。” 处置了刘三吾。 他就知道这货会不甘心,这也全在他的预料之中。 对方虽迂腐了些,却也算是忠君义士,这些事情,往后自会有分晓,庸人才会自扰之。 “是,陛下。”赵峰抱拳应了一声,转过头在朱允熥看不见的方向齜了个牙,即便跟在朱允熥身边这么久了,这位主子的心思,他还是一点也摸不准。 说陛下脾气好吧,那位刘学士一个不留神就被丟回宅子里关禁闭去了。说他脾气不好吧……愣是能对一沓一沓纯骂人的情报视之无物、安之若素。 当然,不解归不解,该办的事情不能落,他走过去顺势把手里一沓纸往炉子里一丟,炉子里瞬间腾起明火,燃出些许烟雾和味道,顺著此间半开的窗口处吹来的风渐渐散去。 回过头来,赵峰似是想起来什么一般,提醒朱允熥道:“对了陛下,方才下面的人还说,看到那位余姑娘也朝醉月楼的方向来了。” 朱允熥不意外地点了点头:“小丫头喜欢热闹。” 正所谓说曹操曹操到。 刚说完没多久时间,房间门便被推了开来,一张明媚好看的脸颊,带著眉眼弯弯的笑意,轻车熟路地朝朱允熥这边走了过来,自顾自地在桌上翻开了个茶杯、倒了水,一咕嚕喝下:“我就知道你肯定来了,你向来最喜欢凑这报纸的热闹,嘿嘿。” 说完,她才想起来把自己头上的箬笠、身上的大氅解下,现出一身鹅黄色的袄袍。 同时也似是想起来什么。 打开腰间的小挎包,从里面拿出来一个油纸包著的小包裹,献宝一般道:“顺路还给你带了定胜糕呢,看你平日里最喜欢吃这个。” 定胜糕起源於南宋,乃是当时百姓为鼓舞军队出征特製,色泽淡红,鬆软香糯,寓意胜利?,民间的东西在宫里的餐桌上不上檯面,朱允熥平日吃得少,在外面吃著新鲜,多吃了几回。 徐妙锦倒是记住了。 她一边说著,一边打开了油纸放在桌上。 朝朱允熥的方向推了过来。 皇宫里是最死气沉沉的地方了,徐妙锦是勛贵將军之女,家里管束不似那些读书文人家里那般迂腐,是个自由自在的性子,看到对方面上明媚的笑意,朱允熥的心情一时也不由明媚了些。 算起来,时间一日一日过著,二人认识也快有小半年时间了,虽然朱允熥不至於对一个小丫头產生什么太大的性趣,不过別说人与人之间,就算是养条小猫小狗的,也该有点感情在了。 小丫头记得给他带点吃的。 纵然他对这这吃吃喝喝的他倒是也不甚在意,但小猫咪记得在路上给你叼朵儿回来送你,总也是令人心情愉悦的一件事情。 他淡淡一笑,打趣道:“这算是束脩吗?” (束脩,是古代师生关係中用於表达尊师重道的一种礼仪形式,最初指学生向老师敬献的一束肉乾,后逐渐演变为学费或酬金的代称。) 不过徐妙锦却似是不肯接他这茬儿。 莫名奇妙地白了他一眼:“呸呸呸,什么束脩!你可莫要占本姑娘的便宜!你这样说,下回我可不肯给你再带了。” 朱允熥有些莫名其妙地挑了挑眉,没太懂这小丫头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接著便听徐妙锦轻声嘟囔了一句他听不清的话:“真是块木头……若把这当成我的束脩,那他成我什么了?他要真成我师父了,那还怎么……” 只是她念叨到一半。 心里却又不由得“咯噔”了一下……一张粉嫩好看的小脸蛋都垮了,似是生闷气一般撇著嘴,心里有些心烦意乱地想道:“以他这商贾的身份,还有我家里递进宫里的那一份名帖,他就算不是我师父,这个“八”字……也是写不上一撇的!” 她又喝了一大口茶。 抱怨道:“哼!就你喜欢乱说话!” 俗话说,女人心、海底针,这小丫头也差不多。 朱允熥一不擅长猜女人的心思,二来在他的概念里,什么师父徒弟的……最多维持三年制、四年制什么的……甚至都算不得一个能被特別在意的概念。 所以他是真不知道咋的了。 只能莫名其妙地看了徐妙锦一眼,一脸懵逼。 看到面前这张清雋温润,其中还带著几分不理解的懵逼模样,心里又知道这不是“佟昀”的问题,只能敛起心里莫名冒出来的一顿窝火。 脸色变得柔和了起来,还顺手找了个背锅的:“罢了罢了,跟你没关係,都是那小皇帝的错!” 第457章 看似没什么,实际上是基础 “呃……”朱允熥又懵逼了。 在心里暗道:“啊?这怎么又关上我的事儿了?” 看得一边隨身侍奉的赵峰都是一阵忍俊不禁。 故作模样地用右手捂著自己的嘴巴防止自己笑出声来,心里则是暗暗吐槽道:“我就知道跟著陛下出来有乐子,噗……不能小不能笑。” 心知面前的“佟昀”约莫是被自己一通奇怪的情绪搞得有点懵,徐妙锦赶紧找了个瓜转移注意力,道:“说起那小皇帝,听说他越来越迷上炼丹了。” “在宫里开了个炼丹司还不算完。” “又把宫外一大片皇家庄苑划出来,大顷良田,不种粮食了,造炼丹炉子炼丹去了!” “你说这小皇帝,有人带著他好好当这个皇帝,当一个好皇帝,他自己还时不时要搞点么蛾子出来。” 这件事情朱允熥当然不会放在报纸上大肆宣扬,不过这么大的动静,瞒肯定是瞒不住的,甚至在朝堂上好几天都引起了一阵阵对喷。 传到应天府百姓的耳朵里,也不意外。 不过现在应天府的百姓对这些“么蛾子”大概是有了“抗体”了,已经具备极大的免疫力,甚至都没多少人有兴趣吐槽这件事了。 当然,朱允熥觉得。 造成这种情况最大的原因,其实也是因为朝臣眼里的“坏处”並没有直接落到百姓头上去,相反,现在应天府以及周遭的一带百姓,还可以免费领取无烟煤。 社会稳定,百姓有自己的小日子过。 谁还乐意管这些? 这也是朱允熥始终坚持先把民生问题放在最前面来解决的原因:看似没什么,实际上却是基础。 不过,徐妙锦虽因为生於將门,不会像一般的规格女子那般无趣,可中山王徐达家里该教的该学的,那些经史子集,都绝不会落下,这件事情在徐妙锦眼里看来,就显得很不妙了。 此刻拉出来转移话题,吐槽也是认真地在吐槽。 这些话,朱允熥在朝堂上都听得耳朵起茧子了,这时候再多听两句,还真没什么所谓的。 反而呵呵一笑,道:“我怎么还记得,你之前还为那小皇帝和我爭呢!” 说完,顺手从面前的油纸上拿起一个定胜糕,咬了一口,松香软糯,偶尔吃吃,的確觉得味道不错。 徐妙锦俏脸微微一红。 道:“那……不一样嘛,他做了好事,我自然也愿意敬他,但他做了荒唐事情,我便也看不得他。” 朱允熥一边吃著徐妙锦买的定胜糕,也才想起来另外一件事,他用眼神指了指早就放在桌上的另外一个油纸包著的包裹,道:“里面是龙鬚酥。” 小姑娘素来爱吃甜,只不过在这个年代,其实也算不得一种平民的材料,她离家出走,一直倔强地不肯回家去,像龙鬚酥这种几乎完全是由拉出来的糕点,比在家时候是少吃了许多。 听到朱允熥的话。 徐妙锦像是小馋猫一样,目光微微一亮,看著桌上的油纸包搓了搓手,迫不及待地把油纸打了开来。 看到里面排放得几乎一丝不苟的龙鬚酥,她一脸惊喜地道:“这龙鬚酥看起来……真精致!比我家里的厨子做的还要精致些呢,哪里买的呀~” 说完不等朱允熥应她,徐妙锦便立刻伸手拿了个起来,吃一口。 粉红色的小嘴上都沾了一圈儿包裹龙鬚酥的粉。 这话……倒是还真给朱允熥问住了。 轻咳了一声掩饰尷尬,然后才道:“家里做的。” 徐妙锦一边吃著,一边道:“你们这些有钱的……”她本想说商贾,不过这两个字眼儿在这个年代显然是十分不好听的,所以又咽了回去,顿了顿才道:“有钱人,吃的都快比上皇宫里的吃食了。” 中山王之后,世面总是见过的。 她觉得这和小时候爹爹从宫里带出来的龙鬚酥一样精致,一样好吃。 朱允熥挑了挑眉对此不置可否:嗐!猜得真准! 徐妙锦心满意足地把一整个吃了下去。 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表情喜悦地看了朱允熥一眼,隨后耳根有些微微发红,低著头道:“上次我就念叨了一回,你就记得啦!” 说这话的时候。 心里的顿时跟冒了蜜一般,甜甜的,仿佛之前的不开心、愁苦、鬱闷情绪都顿时一扫而光。 他好奇地道:“这號外报纸是今天突然发售的,你怎么过来的。”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道:“你一向最喜欢凑这热闹,肯定不肯错过的,报纸是突然发的,排队去买肯定来不及了,你不就只能上这儿了。” 徐妙锦心中暗暗一喜。 好看的眉眼弯弯,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看来我们倒是想到一处去了。” 说完,又似有深意地看了朱允熥一眼。 在心里暗道:“可我来这里……不只为凑这热闹呢……你这木头,你什么都不知道。” 房间里骤然沉寂下来,外面传来的声音也就显得格外大些,人都涌到醉月楼来了,又是为了这突如其来的號外期刊,討论度比平常的时候都还要高些。 外面的声音自然显得格外嘈杂吵闹。 徐妙锦虽然在心里小小愁苦了一下,可她她是也知道,自己和“佟昀”之间这回事儿……不管对方想没想过、是不是个木头,都无解。 庸人才自扰之。 好不容易今天格外发了报纸,他也就格外多了一次机会见到心里想的那个人,徐妙锦自然不会空把时间放在愁苦之上。 她深吸了一口气。 暂且將脑海里的念头往外面甩了出去。 有些好奇地朝外面看了一眼,道:“说起今天发的报纸,这么急,这么突然,朝廷肯定有大事!” 她刚这么说。 外面的便应声响起惊堂木响亮的声音:啪! “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第458章 《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人性……的扭曲?” “道德……的沦丧?” 听到外面说书先生念出来的標题,徐妙锦的注意力当即就被吸引了过去,露出一脸新奇的表情:“这传媒司,写出来的东西,一如既往新鲜有趣。” “果然,听起来好像是十分严重的事情。”她一双大眼睛亮亮的,捏了捏尖尖的下巴,顺带又吐槽了一句:“就是……还那么喜欢卖关子,却又让人心痒痒忍不住探究。” 朱允熥挑了挑眉。 面上露出一抹略显自得的笑,腹誹道:“后世那么多天赋型网友的智慧结晶,还拿捏不住你们这些古人,你让网友们的面子往哪儿放?” 思索间。 外面的高台上,读报的先生还一脸震惊的模样,惊嘆道:“此番格外出版的號外刊报,乃是朝廷惊天秘闻!不得了不得了!当真是不得了!” 说完口中“嘖嘖”,不住摇头。 认真说起来,醉月楼这个所谓的读报先生,也算得上是朱允熥的半个自己人了。 之前报纸刚刚起步的时候、以及朱允熥想要利用报纸给自己打打名声的时候,这货一早就被马三宝收买调教过,每次也出了不小的力气。 別看他一把年纪的样子。 现在,在带节奏这种事情上,可谓是轻车熟路。 这次也不过是打了句招呼而已,开场就直接绘声绘色地演了起来。 几句话说完。 外堂之中,无论是坐在围著高台放置的桌椅上,还是站在场中、乃至外场的普通百姓,也一下子被吊起了极大的胃口,当即响起一片嘈杂: “这……到底是发生了何事啊?” “什么人性、道德的……似乎有点骇人听闻啊!” “先生,您快说!倒是快说呀!” “……”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著高台上的老者手中的报纸,聚精会神的神色之中充满了好奇。 高台上读报的老者不经意地朝四周扫视了一眼。 见节奏已经被带起来了,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这才继续道:“大家莫急,本期號外期刊的头条,乃是由传媒司编纂张之礼张大人,面对面与前往各大煤矿矿场、代天巡狩之钦差,內部审计局局长,卓敬卓大人对话的详细內容!” “如今我等百姓,竟也有幸一窥这朝堂秘闻。” “只是此次代天巡狩的结果,在老朽看来,竟是触目惊心……触目惊心啊!”老者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来,显然还在继续带节奏。 这时候,已经换了一身普通常服的傅友文和詹徽二人也已经匆匆忙忙联袂而至。 恰好便听到了这一番开场白。 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驻足而立。 不管前头迎接他们,给他们开道的小廝,二人看著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犹疑。 “结果触目惊心?” “这是……查出大案子来了?”两人就这么混跡在人群之中,定定地看著高台,惊道。 卓敬出京他们是知道的,去矿场巡查的事情,他们也知道,只是对其中的细节不大了解,只当是朱允熥查到了大同府矿场的那个案子,一时发了大怒,才在年关前这时候还兴师动眾地去矿场巡查而已。 他们二人混跡官场多年。 尤其傅友文还一直是在户部混的,管的就是大明国库、钱粮支出的事情。 对此事的看法和朱元璋差不多。 今年开了那么多矿场,拢共也有好几个月的帐,兴师动眾地去查,简直与大海捞针无异。 这件事情。 可以,但没必要。 离过年也就剩那么些时候了,能查出来啥? 所以一直以来,无论是詹徽还是傅友文二人,对此都不甚在意。 如今听到號外期刊的消息火急火燎跑过来。 突然听到这事儿,自然十分意外,詹徽凑到傅友文耳边吐槽道:“还真別说,这个卓敬的气运也是没谁了!居然真给他查出东西来了!” 他觉得这属於是卓敬的好气运。 他作为代天巡狩的钦差,本就已经得了当今陛下的青眼,算得是陛下最亲近、信任的近臣了,甚至还被用来当了螳螂捕蝉后面的那个雀儿。 如今又查出了个大案子。 往后岂不是要更得陛下器重信任了? 傅友文也有些不甘,酸酸地道:“嗐,瞎猫碰上了死耗子,的確是好气运。” 他想到自己兢兢业业努力进步,也捞不著这么大个机遇!大海里捞针的事情都被他捞著了一根! 你这找谁说理去? 说话间,面前开路的小廝回过头来,低声请示道:“老爷,傅大人……要不咱们……还是一边往上上,到包厢里去?” 詹徽立刻摆了摆手:“不必,就在这里听。” 虽然后面肯定也能搞到报纸,自己详细一看,但他们还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听听看是怎么个事儿。 现在读报的先生已经开始了,他们在这密密麻麻的人群里蛄蛹来蛄蛹去,等蛄蛹到上面的雅间包厢,说不得就要听漏点什么。 没见识过二十一世纪的带节奏操作,就是文臣之中数一数二的领头人物,也被带了进去。 傅友文也乾脆背过手去,就这么站在人群之中定定地看著高台之上的老者,也默认了此事。 带节奏的目的是后面的內容,高台之上当然也不会只一味地卖关子,一拍惊堂木示意眾人安静下来。 而后便缓缓开口道:“咱们传媒司编纂张大人问的第一个问题,便是大家也最关心的问题:此次代天巡狩,结果如何?” “嘿!诸位猜怎么著?” “这正是触目惊心之处!” “卓大人答:此次巡守之地一共有四处,分別是淮南矿场、淮北矿场,以及湖广武昌府的江夏矿场、江西袁州府的萍乡矿场。” 读报的老者把报纸上的內容念了出来,又是“啪”地一拍惊堂木烘托气氛。 同时抬起头来一脸严肃地瞪著眼睛扫视眾人:“而这四处矿场……竟然全部查出了剋扣钱粮、中饱私囊、虐待矿工……等等诸多罄竹难书的贪赃枉法之事!” 第459章 不好意思,我先撤回一下 “哗——” 读报老者的声音和惊堂木声音同时落下,整个醉月楼外堂顿时掀起譁然一片! “巡了四处矿场,四处矿场尽皆贪赃枉法!?” “此事的確是个不得了的事情了!” “果然触目惊心!” “……” 熙攘嘈杂的议论声之中,詹徽和傅友文二人混杂在人群中,闻言,有些机械地缓缓转过头来,看向对方,满脸不敢置信的表情,皆是目瞪口呆。 寻常百姓或许见识少。 只觉得这件事情的確不得了,意识不到其中代表了什么,但他们二人看到的却不一样。 按照他们一贯的经验,知道这些矿场相互之间都是独立的,就算有的矿场有人自己偷偷中饱私囊,也不至於把自己的犯罪事实通知、勾连其他人。 既然不存在勾连的事情,全国各地诸多矿场之中,就肯定有人贪也有人不贪。 而且做这件事情的,乃是身为天子亲军的锦衣卫,拿的是陛下私库里的钱,锦衣卫再离谱,敢把主意打到陛下头上的,也只会占少数。 但这部分乱搞的人…… 全被卓敬碰上了? 所以他们二人脑子里的结论是:特么的这卓敬是什么奇葩?从这么多矿场里大海捞针,一捞捞四个! 二人都想起了自己私下里对此事的吐槽: “可以,但没必要”? “瞎猫碰上死耗子”? 呃……不好意思,我先撤回一下。 当然,他们能一眼看出来里面的怪异,是基於他们的认知和消息来源,普通百姓却不这么看。 “查了四个结果四个都贪赃枉法,该不会所有矿场都有问题吧!?” “严查!应当严查!” “不错!咱可知道,这次开採无烟煤的支出,乃是当今陛下从自己的私库里拿出来的银钱!这些恶人!他们怎么敢的!?” “就是!” “……” 外堂的诸多百姓一时不由得义愤填膺起来。 不少人甚至气得面色通红起来。 这其中的不少人,从前或许都或多或少骂过“昏君”,可如今,他们也是这其中的受益者,有人烘上了暖和的炭火、有人过年换了肉吃……反转之间,本就还带著一丝愧疚。 这时候,高台上的惊堂木再次“啪”地一响:“诸位的疑惑,负责採访的传媒司编纂张大人,心中同样也有!正好这次乃是面对面对话卓大人,心中疑惑,自然也便问了出来。” 这一提醒,眾人也想起来这茬儿。 当即各自收回目光,重新落回了高台上:“对啊!卓大人是如何说起此事的?” 就连詹徽和傅友文二人也是藏在人群之中,目光灼灼地看著高台之上,完全混跡在了百姓之中,都快忘了自己身为朝廷大员的逼格——百姓有百姓的疑问,他们何尝又不是一肚子的疑问? 读报的老者则继续道:“卓大人答:並非如此!绝不是所有矿场都存在所谓的贪赃枉法之事,因为即便是这次的淮南、淮北、江夏、泉州四处矿场之中发生的腌臢之事,其实都只存在於其中的部分矿场,甚至只是其中一个两个矿场。” “譬如江西泉州府的矿场,经过查证,其他矿场都是按照陛下的规定,安排伙食、发放工钱等等……只有其中一个地处偏僻的矿场之中发生了令人髮指之事。” “此事太过恶劣,便暂且按下不表,稍后再提。” “陛下得天护佑,煌煌天威,震慑宵小,岂能有那么多无畏贼人?” 听到这话。 眾人纷纷点了点头,也觉得有理,所有地方都在贪……这事儿说起来好像也不那么合理。 只是他们下一刻倒是迷糊起来了。 或者说。 回归到了詹徽和傅友文二人的问题: 这次这位钦差大臣出去的时间也不算长,算起来应该也就够查这个矿场了,可这种贪赃枉法之事既然並非普遍存在的事情…… “这位代天巡狩的钦差大臣,怎么抓这么准?” “咱可记得从前老皇爷在这些贪腐的事情上,都曾经下过许多功夫,也曾经派出去各种巡抚、钦差……只是往往都没什么结果。” “往往最后还得靠著什么东窗事发,朝廷这才察觉到不对劲,再去细查。” “这位卓大人的本事……倒是大了。” “……” 朱元璋恨贪污、恨也贪官,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也是为什么天下百姓都愿意说他好话的原因:这位老皇爷脾气暴躁、嗜杀不假,可他是为天下百姓杀的人! 听到眾人议论这些问题,詹徽和傅友文下意识对视了一眼,心中的惊骇愈甚了许多。 不为別的。 而是报纸上方才一个问答里透露的內容,又显得更加玄奇了许多:整个矿场的帐目没什么大问题,真正的问题出在矿场之中的部分矿场,甚至只是其中一个矿场!?这种情况往往更难查吧! 直觉告诉他们。 这里面肯定是有什么环节在的。 甚至……或许……这个所谓的环节,还和乾清宫的那位少帝有那么些关係也未可知。 毕竟让卓敬去巡狩矿场的是他,而他让人意外和不敢置信的事情,之前就做过不少!虽然这事看起来无论如何都显得不可思议,可那位……向来也是一个不可以常理去量度的人物 二人一脸犹疑的双眼微眯,虽然彼此什么话都没有说,但从对方的神情里,都能猜到对方想了些什么。 沉吟片刻,隨后二人转头定定看著高台之上,环节不环节的,得看报纸上说不说! 只听得高台上的读报老者重新拿起报纸。 而后缓缓念道:“对此,卓大人亦做出了回答。” “卓大人当时惭愧地笑了笑,言:“张大人这就折煞本官了,本官哪儿来那么大的本事?若本官有这本事,从前早就跟老皇爷毛遂自荐,去各处巡帐去了!事实上,此事缘由不在本官身上,玄机其实全部都在陛下身上!”” 第460章 尼玛,这特么也行?? “小皇帝?”包厢之內,徐妙锦有些费力地把嘴里的龙鬚酥吞了下去,瞪著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透过半开的窗口盯著外堂高台上的老者,嘆道。 旋即俏脸上便露出一抹释然之色。 看著外面点头道:“说是玄机出在小皇帝身上,实际上不就是在说,玄机出在那位“诸葛先生”的身上么?细细一想,倒是也不那么令人意外了。” 到了现在。 徐妙锦心中也愈发篤定:那个人是真的一点名利都不肯要的了。 不为別的,就凭他明明可以在这些事情上刷个好感、揽上不小的功劳与民心却没这么做,但凡有什么功劳,都一味地往小皇帝脑袋上套,便可见一斑了! 歷史上有这么一个人。 所以徐妙锦乾脆直接以“诸葛先生”代称对方。 “不过……”徐妙锦蹙起淡淡的秀眉,道:“可就算是小皇帝背后那位“诸葛先生”……到底又是弄出了何等玄机?” 她固然已经清晰地知道,那位“诸葛先生”是个智计无双的妙人儿,可是……如此高效率的查帐、清理贪腐……反正无论她怎么想,都是想不到一点头绪的。 说完,她神色感嘆地深吸了一口气。 不由得有些失落地撅起小嘴,在心中暗暗嘆道: “佟昀这个木头脑袋有句话说对了。”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差別,和人与猪之间的差別都要大……枉我也算自詡聪明博学,可他的那些筹谋策划,我却总是一点边角都摸不著。” 说话之间,外面的百姓也是譁然一片,大部分人的见识和思路显然是跟不上徐妙锦这样的高门贵女的,所以眾人面上皆是意外和不敢置信: “是……当今陛下!?” “可是……去各大矿场巡狩的乃是卓大人,陛下一直都待在应天府,待在皇宫里,甚至最近还……” 有人吐槽起来嘴快,差点又把“新帝沉迷道家仙术、沉迷炼丹”之类的荒唐事儿给拿出来吐槽了:宫里那位不仅没出京,甚至还一门心思在旁门左道上…… 不过鑑於最近自己之前那些无知的口无遮拦,半夜睡醒都要坐起来给自己两个逼兜的愧疚心理。 这人还是把话吞回去了。 顿了顿才接著道:“如何能做出这些玄机来?” “就是!时间上、位置上都不可能嘛!” “……” 对於高台上的老者这一番话,或者说,对於卓敬在採访里给出来的这个说法,从下意识来说,显然让眾人持怀疑態度。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不是怀疑报纸的真实性。 主要是按照正常脑迴路来想,这事儿就离谱。 不过人群之中,詹徽和傅友文二人虽一身常服混跡其中,却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二人在嘈杂的人群之中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道:“果然和陛下有关!” 他们心里虽然也觉得这事儿听起来十分弔诡,却都忍住了用自己常识去判断和怀疑。 他们知道。 陛下既然拋出了此事。 必然是会给出一个结果的! 待台下眾人议论一番,高台之上一直將一切尽收眼底、把握节奏的老者这才“啪”地一声,一拍惊堂木。 眾人立刻条件反射一般肃静下来。 接著便听台上老者笑了笑,继续带节奏,说得像是身临其境了一般:“既然卓大人如此回答了,那咱负责採访的传媒司编纂张大人自然既是震惊意外,又是好奇,这便询问,其中玄机为何呀?” 说完,还笑著將目光在周围逡巡了一圈。 所有人也隨著他这绘声绘色的节奏,聚精会神地看著他,好像那个採访卓敬的人是自己一样,心神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只等著卓敬回答。 这就是问答式採访的好处。 看似只是形式上的略微变化, 却让人身临其境,代入感极强,如此,这一篇新闻在他们意识认知里產生的效果,比起普通的敘事文章自然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就连从前以说书为生的读报老者心里也不由偷偷感慨了一句:“捣鼓出这报纸……还有这些稀奇古怪玩意儿的那位少帝,当真是个人才!” 特么的自己从前说书、说话本子。 嘴皮子都快磨烂了,那效果也没现在这么好哇! 心里这么想著。 他嘴上可不敢停,趁热打铁继续把下面的內容念了出来:“听张大人这么问,卓大人便回答了呀:此次的代天巡狩,並非本官隨心而为,从一开始,本官就是直接衝著这四处矿场去的!” “自从陛下筹谋开採矿场、无烟煤的事情开始,本官就得陛下授意,暗中监察,侥倖查得了整个大同府矿场的贪污之实。陛下一怒之下,不仅料理了大同矿场相关负责人员与牵连官员,同时还调出了所有矿场的帐册亲自查看。” “將这些帐册看完之后。” “陛下便从其中抽出了几本,交给本官,让本官去细查其中详情,而这几本帐册,甚至並非淮南、淮北、武昌、袁州四处矿场的总帐!而是其中一处或者几处矿场的分帐!” “起初本官只以为陛下盛怒,想要彻查。” “可一路查下来,就觉出来不对味儿了,这些帐册,一查一个准,但凡被陛下抽出来的地方,细查之下全部都出了问题,这些问题瞒得还一个比一个严实!” 高台上的老者按照报纸上的內容绘声绘色地道。 报纸上说这是一问一答的採访。 可实际上,这其中的內容乃是经过卓敬和传媒司那一群经验丰富的uc震惊部编纂们左右润色过了的。 此时念出来丝滑流畅。 跌宕、起伏、反转、震撼……言简意賅地跃然於纸上,就连一早被打过招呼,让他注意带节奏的读报老者都深吸了一口气,自然流露出了惊嘆:“就……看个帐目,就这么把贪腐大案给抽出来了!!?” 台下眾人也都是如此。 甚至包括詹徽和傅友文这两个见多识广的官场老油条在內,一个个都惊得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 尤其是在掌管財务帐目的户部混跡多年、如今已然是户部堂首的傅友文,此刻內心顿时有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不是……这特么的也行!!?” 第461章 敲山震虎!图穷匕见! 帐目的事情,他是最清楚的,这里面的门门道道一大堆,隱藏的手段、手法层出不穷,把帐面做的乾乾净净只是一件最基础的事情罢了! 要是只看帐册就能如此精准地定位贪腐…… 他傅友文三个字倒过来写! 想到这里,傅友文脸色微微一变,赶紧趁著混乱在人群里忌讳似的“呸呸呸”了几下:“收回收回,老夫只是在心里想想,没说出口,不作数不作数!” 出现在他心里是几乎不需要经过思考的下意识想法,这些念头在脑子里过了一圈…… 傅友文才反应过来: 特么的倒过写个瘠薄!人陛下都已经靠著看帐册把事情办妥帖了!名字倒过来写又有个卵子用! 他是文臣、也读书,但同时他也是跟著朱元璋、傅友德这些人从乱世一路走过来的。 说起话来有时候就不那么文雅了。 “老詹,你说陛下这……又是什么神通!?”他不敢置信地看向一旁的詹徽,不敢置信地问道。 詹徽管的虽是吏部和都察院。 可他多精明?对这些帐目之类的事情和道道大致也都是知道一二的,心里的震撼和懵逼不比傅友文小。 他一脸无奈地白了傅友文一眼。 道:“你问我我问谁去!?陛下既然把事情都丟到报纸上来说了,那这件事情肯定有真无假就是了!” 傅友文也冷静下来。 神色有些感慨,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他们知道。 那位平日里看起来吊儿郎当的陛下,固然有时候会做些荒唐事,可实际上,他內里比谁都看得透彻、看得远,也不屑於在这种事情上乱说。 二人耳语之间。 周围的前后左右,或者说人山人海的整个醉月楼的外堂,都已然是一片沸沸扬扬。 “真相竟是如此么?是陛下慧眼,抓出了那些贪腐之人!?该!活该!贪谁不好,竟敢贪到陛下的头上去了!陛下圣明啊!” “这已经不是圣明不圣明的事情了吧!” “陛下这手段……也太神鬼莫测了些!”百姓之中也是有明眼的聪明人,看得出这一番把戏的不同寻常。 说起这话的时候。 更是有些惋惜地嘆道:“只可惜先帝不知道这神鬼莫测的手段,不然在洪武朝,还得多几齣人头滚滚的好戏码!”要说纵观歷史上哪个皇帝对官员的贪腐最恨,无人能出朱元璋其右!提起这个话题,百姓自然而然就会联想到他的头上去。 这人说完,便立刻好奇地对台上的老者高声问道:“老先生!卓大人可有说,陛下能从这么多帐册里单挑出来藏有贪腐大案的帐册,这又是什么玄机啊?” 高台上的老者笑著摇了摇头。 道:“卓大人说,他也不知道陛下的这一份玄机,这个玄机啊,没人知道才是最好的!” 这老者说完。 这才似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拍了拍脑袋,苍老褶皱的面容上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不错!不错啊!这个玄机,没人知道才最好!” 从前说书、现在读报,能读书认字,脑子里本就装著各种话本子、古今歷史野史秘闻,自然一想就通。 他已经浑浊的眼睛微眯,嘆道:“旁人谁也不知道,心怀不轨之人就得顾忌!就得想著……欺上瞒下的事情是不是会被陛下揭穿,进而招致雷霆之怒!” 他坐在高台之上。 本来就被万眾瞩目。 就算说这话的时候不是跟之前一样刻意带节奏,这声音也几乎被大部分人捕捉到了。 而他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来了。 便是普通百姓也明白过来其中的牵扯与利害关係了,眾人的嘈杂声音先是不约而同地消停了片刻,隨即面上同样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先生这话说得真对!哈哈哈哈哈哈!咱一开始还只想著,这里面的玄机多厉害多厉害的,倒是没往这一层想过!陛下还真是高瞻远瞩啊!” “现在……许多人要缩著脑袋瑟瑟发抖了吧!” “陛下圣明啊!那些贪官!一个都別跑!都该被陛下抓去扒皮抽筋才得行!” “就是!咱当今陛下是好本事的!看谁再敢贪!” “好哇!好哇!哈哈哈哈哈哈哈! “……” 稍纵即逝的安静过后,醉月楼整个外堂陷入了一种空前绝后的欢呼吵闹之中。 他们意识到。 这次的钦差代天巡狩,这次查出来的几个贪腐大案,代表的不仅仅是几个案子,而是一种敲山震虎的威力!敲的是整个大明朝堂,震的虎是上至京官,下至地方那些尸位素餐之人! 贪官的威力和可恨之处,百姓是最知道的。 此时如何能不高兴!? 一个个看起来跟过年了似的,当下本就快要到过年的时候了,气氛浓烈,此时更是添了几分浓厚的年味。 “敲山震虎,图穷匕见了。”感受著周围这哄闹成一堂、个个都在大笑著欢呼“陛下圣明”的热闹气氛,詹徽双手负后,站在人群之中,冷静地道。 傅友文也点了点头:“这个年,百姓过好了,可有些人,只怕是要过不好了……” 说罢,他仰起头朝高处各个只开了半扇窗户的包厢看了过去。 这醉月楼,下面的楼层是普通的顾客以及寻常百姓,往上的一些楼层,则是格外的贵宾包厢,这种时候,几乎一个包厢里面,都坐了一个到几个不等的达官勛贵。 就算朱元璋治下再严,对贪腐抓得再狠。 可总抵不过財帛动人心,总有人会鋌而走险,从前是仗著自己谨慎、做得隱秘。 可现在如何? 临近过年时候,一张號外期刊突如其来开售,一柄高高悬在大明上空的剑散发著凛凛寒光……谁也不知道这柄剑什么时候会落下,会落到谁的头上去…… 这年还怎么过? 第462章 再这么杀下去,要出事! “过不好年?”詹徽以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看著傅友文,发出轻轻一声嗤笑,“以那位的脾性,谁知道他们还能不能过得去这个年?” 无论此事在他们看来如何令人不敢置信。 可当朝天子仅仅是看了一眼帐册,便抓出来四处贪腐大案,这是不爭的事实! 傅友文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背后顿时一阵发寒,齜著牙道:“老詹,你这话说得忒瘮人了些。” 詹徽笑著道:“你就说你信不信吧!” 傅友文道:“旁人不信我也得信吶!说不得此时的號外期刊,只是个开路的!” “那不就得了。”詹徽拍了拍手双手一摊,隨后朝著楼梯口的方向伸手虚引了一下,道:“主菜估摸著上完了,走,咱们上楼进包厢里去,再听听余下来有些什么配菜。” 一份兼具正经与娱乐性的报纸,剩下的內容就算没有这头条內容这么爆炸、这么骇人听闻,也是值得他们听一听、乐一乐的。 说罢,詹徽看了面前的小廝一眼。 那小廝立刻会意,赶紧在二人面前奋力排开激动兴奋的人群,为詹徽和傅友文开路,二人艰难地挤过了密密麻麻的人潮,这才到了楼梯口,顺著楼梯一路往上,径直上了三楼。 无论是詹徽还是傅友文,在这个没有宰相、內阁学士的地位又还完全没有被提拔起来的时期,都算得上是位高权重的。 即便来晚了,弄个vip包间还是很简单的。 而当二人走到门口正要推门而入的时候,身后高台上的老者,也將这次几个贪腐大案的结果公布了出来:“已奉陛下之命,严加审理、清查犯罪,涉事主犯处剥皮实草之刑,满门抄斩!从犯亦已被抄家流放!其中,淮北矿场……” 其中包含了处置结果,以及一些涉案细节。 听到这消息。 二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趔趄,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瞪著眼睛缓缓转过头来看向对方…… 仿佛空气都凝固住了。 过了会儿,傅友文才略显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打破了沉默:“不是……剥皮实草,还来?江西袁州府那边,更是连著当地官员在內,生生剥了三十几个!?” 虽然他们知道那位少帝是有些杀性的,起手也利落,但在他们眼里,再怎么说也是个半大孩子,所以在这方面,他们还是下意识认为,这位小的总比那个老的宗师要好上一些的。 最多就之前查出来的大同府贪污案件,效仿先帝来一波杀鸡儆猴也就罢了。 可现在看来…… 詹徽也是两颊肌肉跳动著,面露惊骇地道:“当今陛下杀起来……比起先帝也快要不遑多让了吧!?这还只是在煤矿开採过程中的贪腐……照这么傻下去……” 说到这里,詹徽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眼皮跳了跳,也不管什么谦让客气的了,直接在自顾自地抬脚迈过了门槛儿,先进包厢里去了。 同时还道:“你也快些先进来,这事儿在百姓看来的確大快人心,却……该有不妙之处!” 他的脸色有些发黑难看。 傅友文也知道詹徽不会无缘无故如此神態,虽然心中的震撼和惊骇依旧余波未平,但还是暂且將其拋到了脑后,点了点头,也抬脚跨过门槛,走了进去,顺势把门也给关上了。 他坐了下来,面上露出不解之色。 一边翻开茶杯给自己和詹徽倒水,一边问道:“有什么事不能说的?此间没有旁人,你且说就是。” 二人也算患难与共了,自然没什么好耽搁的。 詹徽端起傅友文推到自己面前的茶杯,意味深长地缓缓抿了一口,將声音压得极低,道:“杀太多、杀太重了!再这么杀下去,大明要出事!” 听到对方这话。 傅友文心虚地左右四周看了一眼,先確定了四周房门、窗门紧闭,房间无人还不算,甚至还十分谨慎地在周围走了一圈,把任何有可能藏人的箱子、柜子、帘子……等等,都给翻找了一遍,这才放下心来,重新回到自己原先的位置上坐下。 当今陛下手里的情报渠道他们不是完全不清楚。 明著有锦衣卫,暗著来的八成先帝从前手里的那些暗线也为他所用了!最近又冒出了个內部审计局……有时候对方甚至能毫无道理、毫无痕跡就知道一些事情,譬如这次的查帐,这就更显得玄奇。 也不怪傅友文胆小谨慎了。 詹徽对此也见怪不怪了,甚至並不觉得对方多此一举,就这么等著傅友文兀自各种排查。 结束这些,傅友文才如临大敌地道:“老詹,这话可不兴乱说啊。陛下杀贪官,还能杀错了不成?” 至少他一时之间没想明白詹徽想要说什么。 詹徽继续压著声音道:“杀贪杀腐,有魄力沿袭先帝的威武手段,这本身不是什么问题,问题是太像了!在这方面上,陛下简直像是先帝的翻版!” “大明建朝至今拢共不过二十五年,再过几日满打满算也就二十六年而已,如今朝中的官员班底,是前朝笼络来的旧臣、从乡野民间请过来的大儒能人再加上频频恩科,这才形成的。” “你不管著吏部,你不清楚。” “先帝在位以来,炮製一桩桩大案,诛杀官员及其眷属无数,现在编织上都有好些位置是空缺无人的,还得好些时候才缓得过来。” “但好在先帝这么杀下来,一部分人缩住了头不敢乱来,一些人就算蠢蠢欲动也格外谨谨慎没有露出马脚,大案、大肆杀人的事情总得等到个什么契机或是东窗事发的。” “可是如今……陛下在这个基础上,又显示出了怎样的能耐??在他眼里,看官场、看贪腐……或许比先帝还要敞亮透彻些!这就意味著,先帝杀得到的他也会杀,先帝看不到的腌臢,或许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你说这大明官场往后……会是何等光景!?” 第463章 你敢管这位小阎王爷不? 听詹徽这么说,傅友文也算是反应了过来,越听下去,越是目瞪口呆、表情凝滯。 詹徽的话音顿住。 傅友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强行回过神来,抿了抿自己有些乾裂的嘴唇,嘴里喃喃著:“大明官场往后……会是何等光景……” 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同时也是人才凋敝! 甚至以那位少帝的风格和脾性,以及这一次表现出来的玄奇能力……这光景比之洪武朝会过犹不及! 詹徽口中的所谓“大明要出事”。 说不定还真不是什么空话!!! 关键是这位少帝的能力有些太过赖皮了!他这一手看帐目的本事,腌臢污秽都无所遁形,杀的肯定也会比从前要更多! 看到傅友文的神情,詹徽也知道想明白过来了。 他仰头猛灌了一大口茶水。 看向傅友文的目光显得十分深远:“就像外堂那些百姓哄闹的那样,前朝洪武陛下若有当今陛下这本事,必定会多上许多人头滚滚的戏码……这样的戏码何必非得前朝?当朝也不是不可能!” 他升任吏部尚书这个位置的时间也不算短。 吏部,管的就是官员的选拔擢升,这些年他很多时候都为此焦头烂额,自然更看得到这方面的弊病。 傅友文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你方才说的……没有一个字是错的!可是……” “可是什么?”詹徽追问道。 “从前的先帝是阎王爷,现在这位是实打实的小阎王爷,你什么都清楚,但你敢管这位小阎王爷不?” “这位登基以来最著称的是什么?油盐不进!有事淮西勛贵上!给当朝的文官嘴都给喷歪了。” “若只是吵吵架也就罢了,可但凡你什么事儿惹了他不高兴……他是真会对你下手的。刘学士至今还被幽禁在自己府里呢,年都没得过。” “要劝你去劝,我可不敢。” 傅友文一脸无奈地吐槽道,说到后面只剩摇头摆手,一脸抗拒。 詹徽也当场认怂,脑袋摇得跟拨浪鼓儿似的:“不敢不敢,你这可折煞我了。” 他詹徽何许人也? 在洪武大帝朱元璋手底下以坐火箭的速度,窜到了现在这个位置,能不知道什么叫明哲保身么? 只不过…… 这事儿在往后的长期看来,无论是於他自己,还是於整个大明朝堂来说,也的確不是个什么好消息。 二人相顾无言,房间里一时陷入了一片长久的沉默之中,时不时此起彼伏地响起二人的嘆气声音。 就在二人说起这些的时候。 外堂则是陷入了一浪更高过一浪的狂欢之中。 百姓脑子里装的都是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考虑事情的层面和詹徽、傅友文二人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而皇明一朝,开国皇帝是个愿意为百姓做主发声的好皇帝,继任的少帝虽年轻,竟也有如此风范……对百姓来说,这就是最值得他们高兴的事情了。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与此同时。 不仅是醉月楼,此刻,应天府之內的各大茶楼酒肆、乃至街头巷尾,也尽皆如此! 在朱允熥的有心推动下。 消息隨著这一份號外报纸正以一个极快的速度传播蔓延开来…… 从一开始就在刻意培养的营销號,可不止现在坐在醉月楼高台上的这老头子。 这群人现在干起这些事情来,已经可以说是轻车熟路了,在带节奏这方面,无人能出他们其右。 除此之外。 各地做著一手报纸消息生意、安插在应天府的人手自然也是迅速反应,发动財力、物力、人力抢购报纸,各自通过自己的运输渠道將消息和抢到手的报纸从四面八方送出应天府,踏著冬日里仿佛融不尽的冰雪,朝各自的目的地疾驰而去。 …… 醉月楼。 朱允熥和徐妙锦所在的包厢之內。 徐妙锦用白皙的小手撑著自己的下巴,目不转睛地透过半开的窗口,看著外堂高台上的老者以及周围狂欢的顾客和百姓,呢喃轻嘆道:“这位“诸葛先生”……还真是有层出不穷的手段啊。” 她虽然聪明,看事情也透彻。 不过终究不是和詹徽还有傅友文这些人一样,是实打实混官场的,更不知道其中的利弊牵扯。 自然也只是凭藉一般直觉来看待此事:看帐、查案,然后一五一十地把此事全貌公布出来,威慑百官……这就是一个极好的计谋。 小姑娘跟著营销號的节奏起起伏伏,如今显然还兀自沉浸在其中无法自拔。 作为幕后黑手、始作俑者的朱允熥坐在一边,这些把戏都是他一手导演出来的,他自己当然是绕不进去的,只笑意吟吟地看著外面,心里对今天这齣戏的效果颇为满意。 这时候。 徐妙锦看到窗口有个人影缓缓路过,最终,这个人的剪影停留在门口的位置没有再动。 她这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向朱允熥道:“有人来了,是找你的?”她说话的同时,外面也应声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音。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给了旁边的赵峰一个眼神,赵峰也立刻朝门口的方向走了过去。 徐妙锦这才注意到。 坐在自己对面的“佟昀”见到听到这么大个事情,居然还是一脸波澜不惊的样子,当即蹙起淡淡的眉头,道:“你为何听什么事情都是这副模样?你不觉得“诸葛先生”手段莫测、此计甚妙么?” 自己激动来激动去。 对方这个样子,让他很没有共鸣感誒! “呃……”这倒是把朱允熥给问住了,一下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沉默了片刻,他只能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訕訕道:“还……还行吧。” 让他在別人面前对自己夸夸其谈……他也不好意思啊。 徐妙锦却有种吃了瘪的感觉。 抿了抿粉嫩的嘴唇。 她觉得肯定是这个“佟昀”要面子,所以才如此故作矜持的!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对朱允熥撇了撇嘴。 看得朱允熥又是一阵莫名其妙…… 说话间,赵峰打开此间的房门,从外面那人手里接过了什么,走了回来。 第464章 突袭之下的排查,第一反应 “公子,是家里来的消息。”赵峰出於职业习惯,警惕性看了徐妙锦一眼,对朱允熥稟报导。 一国皇帝的事情。 无论大小,都是机密。 便是真成了皇后、娘娘的,也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训诫在,更別提现在连身份都没有点破。 赵峰当然不得不醒著神儿。 徐妙锦性子虽比普通小姑娘鲜活跳脱许多。 可实际上却也是出身国公府,人又通透,知道哪儿该有分寸、哪儿该有边界,心中只觉得以“佟昀”这般出手阔绰的財力,家里的隱秘之事绝对不会是什么仨瓜俩枣的,避讳著才是人之常情。 当即顺手从桌上又拿了个龙鬚酥,站起身来道:“老先生似是要细讲袁州府那个矿场里的事情呢!就能被单独写成一篇文章、占据一些版面,想来这案子可不简单呢,我得去细细听听去。” 说罢,便落落大方地走到了靠近外堂一侧的窗口旁边,背对著朱允熥和赵峰,貌似津津有味地低头看著外面高台上的老者拍惊堂木读报。 朱允熥看了小姑娘的背影一眼,面上泛起一抹淡笑,心中暗道:“徐达家里的孩子,倒是都教得好,就大多都承了他那粗中有细的谨慎性子。” 朱允熥记得。 在开国之初,朱元璋大位彻底落定,在洪武三年的时候论功行赏。 徐达和汤和同样作为原始股、战功赫赫,同样是朱元璋的老乡,同样还有结拜之义,徐达封了国公,但汤和在那次却只得了一个侯爵。 究其原因,就是因为徐达看事通透,看似是个打仗的猛人、大老粗,却是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早早意识到了“结拜兄弟”到君臣关係的转变,行事举止、说话,都十分有分寸,而汤和却有些托大,还当自己是当朝陛下的结拜兄弟,以此自居。 到后麵汤和也意识到了这件事情,朱元璋这才把汤和应得的“信国公”之位补给了他。 也是因此一个教训。 汤和后期並不迷恋中枢权位,差不多到时间了就告老还乡,回老家养老去了。 如今见到徐妙锦,倒是莫名让朱允熥想起了这档子事儿,他的目光在徐妙锦好奇看著外面的小脑袋上停留了片刻,这才收回目光看向一旁的赵峰,从他手里把刚送过来的情报接了过来。 隨后缓缓打开。 上面第一行就写著:“在京官员听闻內部审计局局长卓敬的採访內容后的初步反应(醉月楼):” 而再往下。 则是一个个官员职位与名单。 这些人是震惊、害怕、慌乱、还是泰然自若……竟全部都被一一记录下来,写在这上面。 这当然是朱允熥提前就交代下去的。 现在这么大张旗鼓地公布此番几个矿场贪腐案被查出来的来龙去脉,又是日前没有什么风声的突如其来,所有人都在兴致勃勃地等著吃瓜,吃到瓜的第一反应,绝对是最真实的。 朱允熥手里有人,在京城之內有这么多眼睛。 不用白不用。 毕竟本福特定律虽然在一些特定的场合非常好用,但也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完美解决的,只是一个辅助手段而已。 探消息、探反应的机会,朱允熥自然不能错过。 反正报纸上只透露了一点:朱允熥有不为人知的法子把那些贪腐等腌臢事情揪出来,可这法子神到了什么地步,旁人又不清楚。 这种不清不楚之下。 但凡心里有亏的,绝对很难泰然自若。 朱允熥大致从上到下看了一眼,並没有耗费精神详细查看,便把这单子丟回了赵峰手上,淡淡地道:“按著这上面的,看起来可能有问题的,进一步去细查,但不可张扬,不必打草惊蛇。”朱允熥吩咐道。 记录神情反应,这只是第一步,或者说,是朱允熥缩小排查范围的一种手段,方便他的第二步动作:查,抓证据。 这样处理起来,就很有目標性了。 赵峰下眼瞼微微一颤,目光之中露出一抹凛然之意,接过这份名单点了点头:“是,公子。” 说完,便再次走到房间门口。 打开房门,对著外面的人压著声音,悄悄耳语了几句,隨后外面的人便踏著极轻的脚步声缓缓离开了。 这时候。 外面高台上读报的老者约莫也把一篇文章给讲解完了,惊堂木响之余,老者还有些义愤填膺地评论道:“人性扭曲!道德沦丧啊!不想只是一个小旗,竟也能掀起如此大案,不知害了多少百姓!” 外堂也是响起一阵阵嘈杂议论,无比唏嘘。 “贪得多,办得也隱秘!得亏咱当今圣上圣明独断,也亏了卓敬大人心细如髮、行事谨慎,否则泉州府那矿场里的矿工,必然无法重见天日!” “令人髮指!令人髮指啊!” “……” 这个案子特殊,不仅涉及到了主管矿场的官员,同时还涉及到了当地乡绅、宗族的染指,要不是一开始就直接衝著那个矿场去,卓敬就是去里面亲自转上几圈也发现不了。 他的本意就是希望朝野上下的官员能因此有个怕处,把这个案子单独拿出来说,正合適。 徐妙锦这边。 自然也看到朱允熥把事情处理完了,下面做事的人都得了吩咐离开,便也转过身来,回到了自己原先的位置上,只不过一张粉嫩好看的小脸蛋上,依旧带著和外堂那些人脸上一样的表情,显然是听完了关於泉州府大案的详细报导,还没回过神来。 小姑娘端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压了压龙鬚酥过分的甜味带来的腻味。 而后才看著朱允熥。 嘆道:“没想到这其中还有那么曲折离奇的过程!得亏了“诸葛先生”的一双慧眼!虽然他身在应天府,却依旧能运筹帷幄,救了泉州府当地的百姓。” “当真是治国之大才呀!” “这小皇帝也不知何德何能,竟能得了此等人物的忠心辅佐!这样的人,就算是前朝洪武老爷子,仁厚聪慧的懿文太子,也是要敬他三分!说不得还要拜为国师呢!也不知此等人物,是何风采!” “与羽扇纶巾?是和《三国演义》里的诸葛先生一样,聪睿绝伦?身长八尺、容貌甚伟还?还是鬚髮皆白、淡泊名利的老人家模样?” 徐妙锦仍有些心神激盪地想著此次矿场贪腐案的来龙去脉,想著文章里那位卓大人亲口描述的、矿工得救、百姓欢呼的场面。 说起最后一句话。 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更是格外的清澈透亮,带著期待、带著好奇,更带著认真的敬意。 不过她也很快就回过神来。 似是想起来朱允熥前面故作矜持,对这位“诸葛先生”不咸不淡、不甚在意的评价,心中想著:“罢了罢了,他一忙著处理自己家里的生意,又没细听,而来还少年意气,不肯服输,必然也不爱听我说这些。” 如此,也只能訕訕收回了自己激动的神情。 自觉有些自討没趣的样子,又忙著给自己倒了杯茶缓缓抿了一口,然后才找到了一个適合岔开的话题: “此次泉州府大案之中,又涉及了那些世家、乡绅、宗族一类的存在,这些宗系复杂、纠葛渊源甚深的存在,歷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二人都爱谈史论政,自己不提那“诸葛先生”也就是了! 第465章 杀?不是现成的把柄么? 而提起所谓的世家、乡绅、宗族之类的弊病。 徐妙锦又有些义愤填膺了起来:“哼!这些人表面上看起来斯文、有名声、有威望,可暗地里,为了自己一族的利益,最是喜欢做腌臢事的了!” “从前我爹爹还在世的时候,常常也对这些人深恶痛绝呢!当时我还不太懂,现在却懂了。” 徐妙锦目光之中露出一抹悠远的怀念之意。 她口中的“爹爹”。 自然就是从前的魏国公,追封了中山王的徐达。 徐达和朱元璋一样,都是老乡,都是前元末期最受苦受难的一批百姓,別看后来武功盛大、威名赫赫,但小时候该穷困潦倒的,一点没少经歷。 对於这一批人的敌意。 是从小到大根植於心里的,就是当了魏国公,自然也不忘常常念叨这些,如此也就被徐妙锦听了去。 “只可惜了,就算洪武老爷子再想维持大明皇朝的吏治清明,就算有锦衣卫监察天下,可天下之大,这样的勾连、这样的利益纠缠……数不胜数,总难以断绝。”她撑著自己的小脸蛋,蹙著眉头吐槽道。 本就继承了徐达的家风,十几岁的小姑娘,一样是少年意气的时候,自然一样激愤。 不过。 当她话音落下。 徐妙锦却意外地听到那个温润好听的声音,说了一句她觉得对方肯定说不出口的话:“呵!这些事情,往后当然也有人会处理掉的。” 这一句话。 倒是让徐妙锦一下子忘了自己前面在吐槽什么了。 面前的少年虽然並未指名道姓是谁,可他言下之意说的是谁?用头髮丝儿想也知道:如果有这么一个人,有稍微那么一丁点儿可能性能处理这个疑难杂症,这人还能是谁?——不只能是那位“诸葛先生”了么? 想到这里。 徐妙锦小脸蛋上当即露出一个不敢置信的表情,挑了挑眉吐槽道:“我还以为,你要一直嘴硬,绝对不肯说那位“诸葛先生”一句好话呢!” 隨后她又自认为贴心地安慰了朱允熥一番,摆了摆手道:“嗐!那位“诸葛先生”又不是什么寻常人物,他做的那些事儿,普通人十辈子都做不到,自认比他不足,也不是什么丟脸的事,你说对吧?” 听到对方这话。 朱允熥脸上立刻露出一个有些无语的表情,也总算明白过来,这小丫头刚刚明明在兴致勃勃地夸讚著她那位“诸葛先生”,怎么突然脸色一变戛然而止,和他討论起这个来了。 感情是在照顾自己面子和情绪? “不儿,我特么是这样的人么?” 朱允熥心里一阵无奈。 天地良心,他对所谓的“诸葛先生”当然不会不服气!这特么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好么? 他动了动嘴唇。 下意识想要说点什么给自己辩解一下,但又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给自己解释。 最终也只能放弃了这个想法,闭上嘴,无奈地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而后將目光转向了外堂,看著外面百姓议论纷纷的样子。 心中则是暗暗思索起徐妙锦刚刚说的那事儿:世家、乡绅、宗族…… 说来也巧了。 他刚刚收到的情报,以及吩咐下去的第二步行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其实就是为了在一定程度上解决这个麻烦! 他费那么大力气排查京官,当然不是和詹徽、傅友文二人想的一样,一味地为了杀人,为了跟老朱一样,发现一个贪了六十两以上的立马给人脑袋脖子咔擦了。 他杀人。 也从来不仅仅是为了杀人,或者为了泄愤的。 前面的雷霆手段。 一是为了给自己这个新皇帝立威,为以后要做的许多事情浅打一个草稿;其二则是为了震慑主管无烟煤等事项的锦衣卫、震慑各大地方官员。 贪,向来是难以杜绝的事情。 就是现代科技手段那么发达的年代,不也没事就有这个下马、那个入狱的新闻频频传出么? 这种时候更是不可能断绝的。 只能说因为朱元璋太严厉、太狠,下面人要格外谨慎、不敢做的太过火罢了。 要是以六十两为標准,发现一个就杀一个……只怕整个朝廷都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挨刀。 人都全杀没了。 还震慑谁去? 那么大一个国家机器,总是需要牛马,需要人去干活的,杀了一批还得费力气找新的一批补上去,而且谁知道补上去的好不好用?会不会重蹈覆辙? 所以朱允熥想的是: 只查人,除去一些直接危害百姓的恶劣行径之外,先记上一个小本本,按而不发。 所谓文官。 大多还是出身士族、乡绅家族、宗族。 这不现成的把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同时,还能继续用这批好用的牛马乾活! 第466章 过年了,你还不回家去? 徐妙锦看到朱允熥一副想得怔怔出神的样子,略思索了片刻,伸出白嫩好看的小手在朱允熥面前晃了晃:“嗯?佟昀?你咋的了?” 她自然不知道朱允熥此刻在寻摸著什么。 想了想。 赶紧继续好心安慰起来: “你也已经很厉害的啦!再说了,那位先生手段如此老辣想来年龄不小,你可还年轻著呢,现在比不得人家,又不代表將来比不得人家不是?” “或者……” “咱们还是不说那位“诸葛先生”了唄!” 朱允熥回过神来,又不由被这小丫头的脑迴路给无语到了,他有些无奈地笑著摇了摇头,把方才在脑子里盘旋的诸多想法暂且拋开。 趁此机会收集把柄,现在在京的锦衣卫都已经抡出火星子在干了,这调查结果至少也得有个三两天的时间,才会完整地出现在自己的龙书案上。 后面的杀人正典就是后话。 再往后,利用这些足够抄家灭族的把柄,在时机合適的情况下,让这些人打碎牙往肚子里咽,也要支持自己开放海禁、田地、税制改革……等等阻力巨大的事情……更是当前阶段暂且用不上的。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现在只不过是先挖个坑在这里放著就是。 “你想哪儿去了?刚才我只是在想些家里的事情罢了。我就纳闷儿了,你怎么总觉得我看不上你说的那位“诸葛先生”了?”朱允熥收起心思的同时,端起茶杯缓缓抿了一口。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而后漫不经心地吐槽道:“我可太看得上了!” 谁特么还能看不上自己啊! 徐妙锦撇了撇嘴,道:“不是你自己刚刚说的嘛……那样的妙人儿,在你的评价看来,居然只是“还行”,你说你这评价公平嘛?合理嘛?” 朱允熥无言以对了,自己那不是谦虚谦虚? 最终只能耸耸肩:“好吧……” 徐妙锦也不在这事儿上纠缠了,因为他听到外面高台上的老者一拍惊堂木,开始讲起本期连载的话本子了,终究是带了些孩子心性在,小孩子最喜欢听的就是故事了,徐妙锦当即目光一亮,看向朱允熥。 然后轻车熟路地朝他伸出了白皙的小手:“快快快!这一期的连载小说你前头就带给我看过了,既然这號外期刊里登了一章,那你手里肯定也已经有下一章了吧?” 有朱允熥这个“关係户”在,徐妙锦也算跟著沾了光,每次都能提前得到超前一期的连载小说。 此刻就连外堂的气氛都轻鬆下来不少,小姑娘的注意力自然也转移过来了。 朱允熥给了赵峰一个眼神。 赵峰立刻会意,拿出了一张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宣旨,上前一步放在了桌面上。 “就知道你能耐大!” 徐妙锦一双眼睛像是亮著的星星,搓了搓手便迫不及待地將其拿起。 朱允熥透过另外一边窗户朝外面看了一眼,映入眼帘的除了堆积已久的白雪,还有为了迎接春节的到来而到处点缀起来的亮红。 朱允熥突然想起来,这小丫头出身武勛之后,性子也格外倔强,愣是一直都没肯回家去,只是现在都已经大过年的了……朱允熥问道:“过年了,你还不回家去?”小姑娘家家的,一个人在外过年,貌似也怪可怜的。 听到朱允熥这话。 徐妙锦脸上的惊喜和笑意瞬间一扫而光,连弯弯的眼角眉梢都抚平了。 稚嫩的小脸蛋上露出不寻常的坚毅之色。 抿了抿嘴唇,甚至顾不上手里这比市面还要更超前一期的连载小说,抬起头格外郑重地看著朱允熥,喊了一句他在外面用的名字:“佟昀……” “嗯?”朱允熥抬眉。 可徐妙锦却没有接著往下面说,而是目光灼灼地落在朱允熥清雋好看的脸上,停留了两三个呼吸的时间,朱允熥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仿佛看到对方眼里泛著淡淡的泪。 隨后便看到徐妙锦眨了眨眼睛。 脸上挤出一副故作豁达的笑意,貌似豪爽地道:“不回家了,回家也没意思,我准备去庵里当尼姑去,以后青灯古佛常伴一生。”说话的同时,徐妙锦仿佛也在心里下定了决心,给了自己的未来一个定论。 小姑娘家家九曲十八弯的心思。 朱允熥还真不擅长猜。 脑子里只想到了一件事:“歷史上去当尼姑,我都穿过来了还是要去当尼姑,世界线收束了这是?” 不过,他再不懂少女心思,也知道徐妙锦刚刚沉默了三两个呼吸之间,有什么本想说出口,但最终又改了主意,没有说出口的话。 心里想到了。 嘴上便也问出来了:“你刚刚想说什么?” 朱允熥的声音,顿时如同一颗落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徐妙锦的心臟上留下盪开的涟漪,让她一颗心臟疯狂跳动起来。 “我喜欢你啊。” “可我不能害了你。” 不是徐妙锦性格扭捏不够爽朗,亦不是她对世俗意义上那些所谓的女性规则束缚,要知道,她本就是一个能直接拒绝当永乐大帝的继后之位,毅然出家的女子。 而是…… 她知道他肯定是不能回家去,否则无论宫里那小皇帝看不看得上自己,以那位“诸葛先生”之谋略眼光,也一定会让自己入宫,以此笼络中山王一脉的影响力。 可她也绝不能和这个“佟昀”有任何纠葛。 魏国公府不会允许、宫里也不会允许,那时候危险的是佟昀这个商贾之后。 大明皇朝,士农工商,商最低贱。 朝廷里的权势人物一句话,任他佟家再有钱有关係,死的一定是佟昀。 所以……就算她再想说出那句话,她也死咬著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所以……她“又”决定当尼姑去了。 “我不能害了他。”徐妙锦在心里暗暗地给自己告诫了一句,隨后极力保持住平静,笑著道:“哪儿有想说什么?你怎么会这么想?” 朱允熥站的是徐妙锦看不到的高度和角度。 自然完全考虑不到徐妙锦顾虑的这些,更绕不出她那九曲十八弯的心思,还兀自有些狐疑地道:“真没有想说什么?什么话都不打紧,我家在宫里有人!” 徐妙锦摇了摇头,篤定地道:“没有。” 宫里有人又如何? 大得过当今陛下和他那位“诸葛先生”去?大得过当朝魏国公去? 朱允熥也从来不是一个会在这种小心思、小细节上费功夫的人,便也不再追问什么,只是十分大气给她许了个诺,道:“好吧,若是你真有什么难处,就去秦淮河畔最大的那间宅子找我就是。” 在他看来,教了这么久的“小徒弟”,对方真要求他帮个什么忙的,他也是乐意的。 见对方不再追问。 徐妙锦也暗暗鬆了一口气,可同时亮晶晶的眼睛却也微不可察地黯淡了一下:人总是矛盾的纠结体,她既不想害了佟昀,可对方真不问了,心里总还有些失落。 尤其对方接下来还是一句:“那你继续看你的连载小说,我得先走了。” “走?今日这么早吗?”徐妙锦问道,这倒是有些反常,往日佟昀很喜欢待在这里喝茶听报,喜欢时不时看著外面来来往往,形色各异的人…… 第467章 莫非是这仙丹练成了? 徐妙锦的目光里带著一丝不舍。 朱允熥点了点头。 “今日还有些其他的事情。” 若是没什么要事的情况,他当然还是乐得在这里吃吃喝喝,顺带也看看应天府的百姓,看看报纸上的新闻內容带来的影响什么的,吃吃瓜什么的。 不过他今天出宫。 的確不止这一件事。 索性现在最紧要的头条新新闻已经念完了,他最该看的也看完了。 其他的,对於他来说就可有可无了。 说罢,朱允熥直接抽身而起,朝门口的方向缓缓而去,他是皇帝,在哪里都说一不二,说走就是走,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什么都不可能绊得住他的脚。 赵峰跟上,躬著身踏前一步替朱允熥打开房间门,伸手虚引,主僕二人先后抬脚出了包厢。 徐妙锦抬了抬手,最终还是一句话没说。 把对方留下来又如何? 说不准自己还要一个衝动惹了祸,害了人了。 她目光深长地深呼吸了一口气,小脸蛋上只剩下落寞和黯淡,连手里的新一期连载小说都没心思看了。 再说朱允熥这边。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赵峰跟在他身后挤著走出了醉月楼,白雪、喜庆的红布、对联、红灯笼,和著冷风映入眼帘。 “公子……咱去哪儿?”赵峰有些茫然地问道。 他如今虽然也已经算是朱允熥的心腹之一,可自家主子做事经常也忒没章法些,很多时候连他这个近臣都不知道主子的动向。 譬如说现在,他还真不知道朱允熥要做啥。 “去炼丹司!”朱允熥直接吩咐道。 “是,公子。”赵峰应了一声,立刻对著某个方向打了个手势,不多时,一辆宽敞奢华的马车便和著马蹄和轮子行进的声音,缓缓停在了二人面前。 如今的炼丹司有两处地方。 一处在皇宫里一处偏僻的院墙之內;另外一处则是最近才开闢出来的,是把原先一处皇家庄院里的农户、佃户全部都迁了出去放到其他地方,据说正在紧锣密鼓地建大炼丹炉。 两处都有朱允熥的心腹严加看守。 朱允熥在宫外要去的炼丹司,自然是城郊的皇家庄苑那处。 朱允熥上了车。 赵峰则轻车熟路地坐在了马车门口,扬鞭策马,马车捲起地上的泥水和雪水,朝著城郊的方向而去。 …… 锦衣卫给朱允熥准备的马车,纵然不是皇家规制那么豪华,可驾车的马绝对不孬,脚程也快。 到了城郊的炼丹司。 马车便径直停在了这处皇家庄苑的大门口,並没有直接进去,而是马车里面穿著一身月牙白绸布衫的朱允熥推开门跳了下来。 “你在这里等著朕。” 朱允熥不急不缓地吩咐了一句。 “是,陛下。”赵峰应声,同时赶紧拿了狐裘大氅给朱允熥披上:“天霜雪寒,陛下当心。” 朱允熥没再多说,隨后兀自一人踏雪而行,徒步进了这座庄苑之內。 不让他进去,赵峰还是很习惯的。 当今陛下这脾性,做事一向谨慎,否则也不会悄无声息就能把之前的廉价布料、无烟煤……等等顺利筹谋到位。 不过让赵峰觉得有些奇怪的是…… “陛下虽年轻,可一向是波澜不惊,比任何人都要沉稳的,谁也看不准、猜不准他在想什么,只是今日……这脚步似乎迈得比平常要宽些,走路也快些?”赵峰坐在马车上打量著渐行渐远的宽厚背影,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呢喃道。 常日隨侍帝王身侧,虽然朱允熥並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异样,可赵峰还是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显然陛下心情是很不错的,今日在醉月楼,还肯跟我开玩笑,莫非……是这仙丹练成了?” 说起此事。 赵峰看著朱允熥几乎已经隱匿於风雪之中的背影,一双眼睛都不由隱隱发光。 仙丹、长生…… 歷朝歷代的帝王都求而不得的东西。 就算赵峰十分清楚地知道不可能有自己的份儿,可面对这样的东西,还是忍不住心情激盪。 待朱允熥的身影完全消失。 赵峰这才訕訕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跳起来一屁股坐到马车上,长嘆一口气,摇了摇头,自语道:“想也没用,还是伺候好主子是最大的正经事儿!” 其实……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赵峰猜的,还真没什么太大的错处。 炼成,的確也是炼成了,不过炼丹司只是名字叫做炼丹司,实际上里面的人一个都没在炼丹。 今日一早下了早朝。 朱允熥原本只想著趁自己这会儿閒,刚好出宫走走看看,吃个瓜,结果还没出门,就收到了马三宝呈上来的奏报:【在陛下的指导下,经弟子等反覆研究,终不负所望,连续三炉炼出钢铁,特奏圣上!】 第468章 削铁如泥的宝剑!对照 连续三炉炼出钢铁,这肯定不能是偶然的情况,以炼丹司那群牛鼻子的能耐,想来是差不离了。 现下里旁的事情已经七七八八了,炼丹司就是他最关心的,这时候当然要赶过来看看。 一边朝里走著。 朱允熥面上始终掛著笑意。 心情好。 就连靴子踏在雪地里发出的声音都仿佛轻快了些。 在庄子里工匠的引导下,朱允熥来到位於此间中央的一处空地,或者也不能说是空地,因为这地面之上已然有间隔一定距离的、形状奇特的炉子整齐排列。 周围更远些的位置。 则能看到一些工匠“乒桌球乓”地正在建造更多这样形状奇特的炉子。 而最中间。 以正一教张宇清、全真教马瑞、炼丹术士刘渊然等人为首,一群身穿道袍的人,正里里外外围著一座大炉子,眼睛全部死死盯在上面,似是在等待著什么。 朱允熥並没有让人大张旗鼓地提前通传。 眾人自然是听到渐渐靠近的脚步声,这才察觉到了什么,为首的张宇清当即转头怒喝:“何人放肆!?不是说过未得吩咐,任何閒杂人等不可靠近?” 话说出口。 张宇清和其他人这才看清来人面貌。 当即倒吸了一口气,面色肃然,各自正了正衣袍、拂了拂道袍上的灰尘,拱手躬身:“弟子等……参见陛下!!” 张宇清更是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儿,立刻请罪:“弟子不知,犯了大不敬之罪,请陛下恕罪!” 他们常日都在这座庄苑,固然不知今日应天府传得沸沸扬扬的消息,却对之前的大同府贪腐案、剥皮实草的处置等略有耳闻。 如今竟然当头呵了这位小阎王爷…… 但凡不是真的超凡脱俗不惧生死了,谁都得慌。 好在。 这小阎王爷是个讲理的。 “不知者不罪,朕並没有让人提前通告。”朱允熥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今日一早收到了炼丹司的消息,便想著过来看看。” 张宇清这才鬆了一口气。 而朱允熥说起此事,在场所有人均是目光一亮,面上露出激动亢奋之色,一个个看起来,已然不像是所谓的得道高人、超凡脱俗的道家名宿了。 也不怪他们心性不定,这是他们这些日子以来不断思考、调整、试验的结果。 而古往今来纯靠运气才能偶有所得的东西,是从他们手里稳定出来的!而这东西日后必定要熠熠光辉。 旁边的刘渊然立刻上前一步,伸手虚引:“尽在这边了,陛下请!” 朱允熥慢悠悠地点了点头。 缓缓朝著侧方的位置继续前行,其他人也都落后著跟在他身后。 往刘渊然指向的方向约莫走了百步左右,期间穿过几座高高耸起,但显然尚且没有投入使用的炼钢炉,而后面前豁然开朗,是一处没有炉子的空地。 空地上没有旁的。 只有一个大的剑架,剑架上面横放著五柄寒光凛凛的三尺长剑,在寒冷的空气里,格外有一番肃杀之气。 除此之外。 便是旁边垒放成一堆的条状钢铁料子,这堆钢铁料虽然没有被做成什么特別的东西,但其表面也十分鋥亮,显然是被打磨过了的。 钢铁料子不远处,还放了个碳炉子在。 在另外一侧,则是堆著一堆形状相同,但外表顏色暗红的条状物体。 倒是连朱允熥都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在做什么。 这剑架上的宝剑……他倒是能看明白:在这些人眼里,钢铁最大的作用不就是造兵器么?都炼出来钢了,当然要试试手造几柄来看看。 旁边这又是钢铁料子又是炭炉的…… 朱允熥微蹙了下眉头,问道:“这是……?” 领头带路的刘渊然立刻应声道:“回稟陛下,这是陛下交给我们的,对照实验嘛。那边那些暗红色的条状东西,乃是普通的铁料,这些铁料原先和左边的钢铁一样,也被打磨光滑了,是同时打磨同时放在这里的。” “此间有长久未化去的积雪,弟子等便烧了炭炉在中间,化去周边积雪,积雪融化后蒸发,便是潮湿的环境了,眼下陛下看到的则是实验结果。” “普通铁料在潮湿的环境之中,迅速生锈了。” “而之前炼出来的钢铁,在同样潮湿的环境之中,则没有生锈,依旧鋥亮,可见陛下教授我等的炼钢之法,大成了!” 刘渊然献宝一般解释道,或许是因为说起话来太激动了,面上顏色都红润了几分。 说完看向朱允熥。 一双眼睛里竟是有虔诚之意:“陛下大才!陛下真乃天底下绝无仅有的大才!” 朱允熥忽略了这一波彩虹屁,同时也明白过来,挑了挑眉道:“的確不错,朕倒是没白教你们。” 他满意的自然不止是炼出了钢铁这件事情。 同时还有这些人举一反三的能力。 他之前只教了转炉炼钢的原理,今日这所谓的实验並没有提起过,只不过往日给这群人做入职培训的时候,的確也有过讲到过试验、对照、物质形態变化……等等一系列內容罢了。 愿意去想、去思考、去探索。 这才是文明和工业进步发展最重要的事情。 朱允熥目光似有深意地看了身旁眾人一眼,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淡笑,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一颗被放在土壤里的种子开始抽根发芽,快速生长。 紧接著。 站在剑架旁边的马瑞也迫不及待地开口道:“陛下!还有这五柄剑,都是弟子等找了工部的工匠打造出来的,弟子等也已经试过,均是削铁如泥的宝剑!” 他一边说话介绍著,一边伸手朝五柄长剑虚引:“陛下请看。” 说罢,旁边一名年轻“炼丹师”从中隨便拿起一柄,目光穿过人群看向远处招呼道:“快些过来,好给陛下看看。“ 原来是炼丹司之中的两个年轻人,方才已经提前去取了普通剑器朝这边走来。 朱允熥目光一凛。 不置可否地后撤了一步,其他人也立刻散开,留出一片足够施展拳脚的空地,只留两个持剑的人站在中间,各自持剑而立。 “来吧!” “来!” 二人先后喊了一句,然后举著手里的剑就朝对方手里的剑劈了过去,修道炼丹之人,自然没什么章法,只会用一股子蛮力举剑劈砍。 不过这也不耽误。 “錚——” 一声清脆刺耳的錚鸣之音响起,寒光闪烁,两柄剑的剑刃结结实实地碰撞在了一起。 隨后那柄普通的剑器便应声折断。 长剑的上半部分“哐当”一声掉在了地面,发出尖锐的金属震颤尾音…… 第469章 特么的点谁呢! “再来!”手持钢铁宝剑的人厉喝。 “这次你可小心点,別劈了我。”手持断剑的人道。 话音落下。 二人又再次提剑对砍。 隨著再一次的金石交鸣之音响起,原本就断得只剩下半截的断剑再次被砍下一截儿,“哐当”一声应声落地。 普通铁料硬度虽强,一般来说却更脆,塑性低,所以容易被折断,而钢铁,强度高,韧性好,耐高温,耐腐蚀,两相对比之下,用於铸剑的材料显然差不离了。 “好!” “这几柄剑果然锋利!” “这要是放到外面去,那些武人一个个只怕眼珠子都要冒光了!隨便一柄都可称当世名器!” “……” 旁边眾人面色喜悦,不由得拍手高喝。 这样的东西,从前可遇不可求,剑器名家或许都得凭机缘才有可能偶能炼出一柄。 而在他们手里…… 特么的隨便炼!!! 手持钢铁宝剑之人先是將手里的剑放回剑架之上,隨后朝朱允熥拱手一礼:“陛下乃是九五之尊,本不该在陛下面前动刀兵的,不得已为之,请陛下恕罪。” 朱允熥来这里。 本来就是为了亲自来检验一下成果,看看所谓的连续三炉出钢是否为实,炼出来的是不是真的钢铁,如今不等她说什么,这群人自己就安排了检阅,而且这检阅结果看来,自己早上收到的奏疏,一点不虚! 一番下来,他心中大喜,哪儿还在意什么罪不罪的? 而且这些虚来虚去的规矩,他一向不甚在意。 朱允熥挑了挑眉。 他双手负后,踏前几步走到剑架旁边上下看了几眼,不急不缓地道:“炼丹司,有功!” 眾人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相互对视交换著眼神,兴奋激动溢於言表,要不是因为朱允熥这个皇帝在这里,只怕是一个个都要高兴得跳起来了。 几个年长些的到底稳重。 虽然得意,却也並没有忘形,先后踏前一步朝朱允熥拱手躬身:“多谢陛下厚爱!” “若非有陛下耐心讲解指导,我等如何能有法子稳定炼出钢铁来的?” “不错!若不是陛下,別说炼出钢铁了……某些人只怕都要嗑药磕得英年早逝了。”张宇清道,他是一直更注重於所谓的“修炼內丹”的正一一派,此时莫名就想调侃一下。 “……” 张宇清、马瑞、刘渊然、袁珙几人显然阅歷更丰富,头脑也更加清醒,知道这所谓的“有功”就算是陛下亲口说出来的,他们也绝对不能接下来。 或者说,对於他们来说,不仅仅是不能接这功劳,同时也不愿意接这份功劳。 因为这所谓的“功”,实打实的就该落在面前这位少帝的头上,他们做的,只不过是学习、研究、调试、分析、执行而已。 说话之间,周围不少人面上都不由露出尷尬之色。 嗑药磕到英年早逝…… 特么的点谁呢? 能被陛下挑选,来这里的,当初哪个不是打著凭藉自己一手牛逼的炼丹技术征服少帝,在朝廷里混个声望与富贵来的? 与此同时,眾人也不由先后反应过来,朝著站在剑架面前,双手负后,似是在漫不经心地看著五柄长剑的朱允熥拱手。 “多谢陛下!” “此全仰赖於陛下,功劳,我等愧不敢受!” 朱允熥转过身来,双眼微眯,目光一凛。 看了一眼眾人:“朕虽教了你们理论,但你们终究也是实际完成这件事情的人,朕说有功,便是有功。” 说完,他面上带著意味深长的笑意,眉眼深处有一抹微不可察的锐利被缓缓敛去。 对於对方这份態度,他当然是喜闻乐见的。 化学基础、工业基础……都是十分重要的机密,绝不可掉以轻心,但凡有一点旁逸斜出的苗头,他寧可错杀,也不放过。 想到这里。 他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格外看了站在边上的袁珙,饶有兴趣地端详了片刻。 “差点忘了这儿还藏了个我那好四叔的人。” “自从发现他的存在之后,我倒是也一直派人在暗中紧密监视,目前来说,依旧没有问题,只类最开始给judy去了一封信,信中还有撇清之意。” 朱允熥心里暗暗琢磨了一下,目光便直接挪了开来,这个袁珙,一来是个好牛马,二来日后还有其他用处,不过现在完全在他眼皮子底下,倒是也不值得朱允熥太过费心和担忧。 倒是袁珙一向擅长察言观色。 即便朱允熥的目光很浅,却还是被他察觉到了,一颗心臟当即砰砰砰砰一阵疯狂跳动。 饶是袁珙阅歷丰富。 一时也不由心慌慌地嘀咕起来:“陛下他……为何单独看了我一眼?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莫非他发现了什么端倪?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从浙江来,一直以来谨守本分,他不可能发现什么!可……” 朱允熥倒是也没发现自己隨隨便便一个眼神就给袁珙整懵逼了,立刻回归了正经事儿,道:“后面就按著这个来,只用炼钢,铸剑就算了,其他兵器也不必。” 他搞这玩意儿可不是为了造冷兵器来的。 轻飘飘一句话说完。 朱允熥便径直朝著庄院之外的方向,步伐稳健,背对著眾人缓缓离去。 留下在场所有炼丹司成员一脸懵逼。 完全不知道这位少帝是什么意思:钢炼出来了,不用铸剑,不炼兵器?那拿来干哈? 第470章 巴掌不落在脸上不知道疼 “是……弟子等遵命!弟子等,恭送陛下!”朱允熥有命,眾人只得糊涂应了一声,面面相覷地相互对视著交换了几个眼神,各自都是一头雾水的模样。 张宇清看著朝庄苑大门方向离去的背影,双眼微眯道:“陛下的心思,我等向来是摸不准的。若非陛下仁德恩泽,我等如何能窥见这世界之真相?陛下让咱们炼钢,咱们就好好炼钢!按陛下说的来,错不了!” 眾人面上旋即也露出一抹释然。 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张真人所言有理!是我等迷妄了!” 从之前的炼丹考核、到三观崩塌、再到如今接受新的理论重建三观和秩序,朱允熥於这群人来说,早不止於单单一个皇帝的身份,甚至已然成了信仰。 即便不理解。 他们仍旧会百分之百毫无异议地跟隨行动。 换句话来说,朱允熥已经实打实地成了“古希腊掌管化学的神”了。 “说起来,今日这一炉钢水,应该差不多了吧!” “还真是!现在我们这炼钢的法子也成熟了,出钢也基本稳定下来,既然陛下有令,其他已经建成的炼钢炉,也都操办著用起来了。” “虽然已经连续四炉稳定出钢,但依旧当谨慎些,先同时炼十炉,若无问题,再继续扩大规模。” “善!” 眾人一拍脑袋,立刻乱中有序地安排行动起来。 …… 翌日。 乾清宫。 一封厚厚的、封皮特殊的奏疏被送到了朱允熥的龙书案上,奏疏第一页明晃晃写著:【在京官员听闻內部审计局局长卓敬的採访內容后的反应,以及根据其反应筛查过后的详细调查情况。】 上这封奏疏的。 便是如今管著京城一带锦衣卫耳目的赵峰了。 此刻,就连作为锦衣卫狠角色之一,站在龙书案面前垂首而立的赵峰,脸色都有些拘谨和肃穆。 除了马三宝,平日隨侍朱允熥最多的就是他了。 他太知道面前这个面容清雋好看,淡然垂眸阅览奏疏的少年了,眼下看似平静,实际上…… 天子一怒。 伏尸百万! 这么一封奏疏呈上来。 应天府之內,不知將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不知要有多少人头滚滚落地了…… 即便赵峰自前朝到当朝手上沾的血已经不少了,如今站在这温暖如春的宫殿之中,依旧感觉自己有些背脊发凉,不寒而慄。 稍微久站一会儿,腿肚子都好像要抽筋了。 应天府乃是一国首都,繁华如流,天下首善之地,京官繁多。 就算有锦衣卫监察百官,如非有特別的安排和交代,集中人手盯梢调查,许多事情还是很好隱藏的。 不过昨天搞这么一出號外期刊…… 就像朱允熥之前抽的几本帐册交给卓敬查一样的道理,目標有了,那就是一查一个准。 此刻的乾清宫格外安静,只有朱允熥坐在龙书案后偶尔翻动手中奏疏发发出来的书页响声,雪停后的阳光有些淡,刚好透过窗户投在他好看的脸颊上。 他不急不缓地將面前的奏疏大致看了一遍。 而后才缓缓抬起头来,淡笑著道:“贪之一字,真是神奇,从前皇爷爷那么杀,阴沟里依旧藏了不少老鼠哇。”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润,一双眸子也明亮,其中倒是看不出什么杀意。 却还是让赵峰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接著便听到面前的少年不咸不淡地开口道:“里面查到的,那几个是在行跡恶劣的、欺男霸女、欺压百姓的,按照老规矩处理。” “这封奏疏朕先留著,你那边查到的证据,也都妥善保存好,你手底下的人敲打敲打,嘴巴都给朕闭紧一点,不许对不相干人等露出风声去。” 朱允熥一边说著。 一边站起身来,拿著手里这份奏疏走到身后的书架上,將其放了起来。 这是现成的罪证,更是现成的把柄。 今年他做的许多事情,虽然在朝野上下看起来任性顽劣、荒唐无度,可这些事情,无论是搞什么传媒司、炼丹司、工业司什么的,还是撅了老朱的菜园子之类,即便这背后没有朱允熥的诸多谋划,可归根结底伤的要么是朝廷,要么是百姓,要么是朱家王朝。 並没有任何一桩是落在那些大臣头上去的。 正所谓巴掌不落在自己脸上不知道疼。 在没有触及那些人真正的核心利益的情况下,他们固然会上书、会劝諫、会吵闹,但只要朱允熥动用他天子的权柄压一压,他们也就骂骂咧咧作罢而已。 但往后要做的事情。 许多都会触及到了些世家、世族、勛贵、大员、乡绅……等无数在朝堂和地方都具备一定影响力的人,巴掌打到他们脸上去,他们是要跟你玩命的。 不过现在朱允熥挖了这么个坑。 到时候证据往这些人面前一丟,背叛阶级的脏活儿你干不干?不干?我堂堂正正处置了你,就连证据链都是完整的,谁都没办法给你伸冤。 真到九族羈绊、小命要紧的时候。 哪儿还顾得了旁的? 往后要一步步推行下去的东西,自然要容易许多。 朱允熥说话之间,赵峰眸光凛然,脸上已然杀机毕露,泛起杀性与狠戾,约莫已经只等著出去搞人了。 朱允熥话音一落,赵峰立刻抱拳拱手,应声道:“是!微臣定当……嗯?” 话说到一半,他才反应过来,满应天府这么多京官,其中涉事不少,居然才挑了几个最罪大恶极的来处置?那些大把大把收受孝敬的……金额超过六十两不知道多少倍,居然还能安然无恙? 眼下一切都好,赵峰更不知道朱允熥脑子里的蓝图,当然想不明白他的意思。 反应过来的时候。 赵峰的脑子都一下子有些宕机了…… 特么的这还是俺那肚子里冒黑水儿的陛下??? “有什么问题?”朱允熥已经把那奏疏放好了,重新转过身来,慢悠悠地回到了龙书案后的椅子上坐下。 赵峰有些口乾地舔了舔嘴唇,不明所以地道:“没……没问题,微臣就是一柄刀,陛下指哪里,微臣就砍哪里,陛下有令,微臣自当遵从。” 他对自己的定位再明確不过。 把脑子砍掉指哪儿打哪儿就完事了! “去吧。”朱允熥端起旁边的茶杯缓缓抿了一口。 “微臣告退。”赵峰朝著朱漆大门后退而去,隨后转身离开。 第471章 泪目!马屁终於拍对了! 赵峰这边前脚刚刚出了乾清宫,正要关上门,便听得门外负责看守的小太监细声细气地道:“赵大人且慢,奴婢这刚好要进去给陛下通传呢。” “请。”赵峰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句,隨后抬起头来便看到一袭亮眼的緋红色官袍。 来人乃是如今在朝堂上炙手可热的工部尚书秦逵。 前阵子主导廉价布料的生產,既得了陛下亲口夸讚,还被写进报纸的文章里,在民间还得了名声望。关键这货还懂得看眼色,深得陛下喜欢和信任。 纵然赵峰是天子近侍,锦衣卫头几號人物之一,也点头抱拳打了个招呼:“秦大人。” “赵僉事。”秦逵也和声和气地拱手。 “不必通传了,让秦逵进来吧。”朱允熥这边都听到声音了,直接对门口的太监道。 “秦大人,陛下有召,请吧。”门口的太监往后退了一步,躬著身子伸手虚引道。 殿外,赵峰的脚步声带著一抹肃杀之气,踩在尚未融化的雪地上渐行渐远,与此同时,面上带著一丝渴望进步神情的秦逵则朝里缓缓走了过来:“微臣秦逵,参见陛下!!” “何事?”朱允熥百无聊赖地把玩著掛在腰间的墨玉玉佩,这几天没什么大事,他都挺閒的,突然十分想念前世的手机、平板、电脑。 朱允熥微微抬眸,才发现秦逵手里捧著一个不大不小的木匣子,閒出屁来的他顿时来了几分兴趣:“又捣鼓了啥新鲜玩意儿了?” 秦逵面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 应声道:“启稟陛下,也算不得什么新鲜玩意儿,说到底也不过是拾了陛下的牙慧。” “这些日子,微臣来往於工部、城郊炼丹司,协助炼丹司诸位道长冶炼钢铁,虽然炼丹司诸位道长说的那些、做的那些工序,微臣是一概也看不懂,但最终看著炼丹司接连炼出来几炉钢水,微臣对陛下的敬佩,只有五体投地!”秦逵先给朱允熥来了一波情真意切的彩虹屁,虽然也有媚上之意,但也算是说实话了。 “讲人话。”朱允熥挑了挑眉道,虽然这货讲话一向好听,不过朱允熥还是让他打住了。 “弹簧。”秦逵立刻收了神通,言简意賅地道:“这盒子里面的,乃是用炼丹司道长们炼出来的高品质钢铁打造的弹簧。” “韧性好,弹性更佳!” “当日陛下让微臣研究製作弹簧之事,陛下说过,让微臣暂时用铁也好、铜也好,都成。早先微臣是不明白陛下这所谓的“暂时”所谓何意,如今却明白了。” “陛下高瞻远瞩,微臣佩服!” 说完,秦逵目光闪烁了一下,看向朱允熥的眼神略显出些忐忑。 说起来,用新炼出来的钢铁做弹簧…… 这在以往看来,简直是太特么奢侈的一件事情了!不过既然炼丹司的確能够稳定出钢……好像也不是不能一试,这一试,真就出货了! 不过这事儿毕竟是他自己擅作主张了,也算是再一次的揣测圣意,前几次胡乱揣测,想错了主意……这次他当然还是有些打鼓的。 “请……请陛下一观。”秦逵把手里的木匣子交给走过来拿东西的马三宝,道。 马三宝打开盒子例行检查了一下。 而后便呈到了朱允熥面前。 朱允熥先后拿起盒子里几个鋥光瓦亮、规模大小不一的弹簧样品在手里捏了捏,目光微微一亮:“不错,品质比起之前的確有不小的提升。” 古代的材料用来生產弹簧,弹性,耐磨损性、耐腐蚀性等等,比之现代肯定是远远不如的,而这弹簧虽小,可涉及到的却是飞梭织布机的耐用程度。 秦逵这次还真没有会错意:使用现有材料製作弹簧,说起来也只能算是一个权宜之计,改良现有弹簧,本来也是大炼钢铁的用途之一。 只是眼下也临近过年了。 朱允熥本打算把这件事情放在年后来安排,却不想秦逵自己已经主动安排上了。 “这事情办得不错。” 这半年来。 秦逵也算是兢兢业业,办事妥帖牢靠,说话又好听,朱允熥显然心情不错,大过年的,便嘉奖了一句。 听到朱允熥的话。 秦逵顿时长舒了一口气,面露喜悦之色,在心里暗道:“泪目!马屁终於拍对了一回!!” 当然,秦逵虽心里激动,但面上怎么也不能殿前失仪,当即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拱手一礼:“陛下谬讚了!无论是弹簧,还是飞梭织布机,亦或是钢品质的钢铁材料,无一不是出自陛下圣意,微臣没做什么。” “既然如此陛下已然圣裁,微臣请旨,完后製作弹簧,微臣可否直接向炼丹司登记领取钢铁材料?” 秦逵先是自谦一番推了功劳,隨后问道。 朱允熥点了点头:“这是自然,不过一切出库入库,必须清晰明了,莫要在此事上动歪念头。”他目光一凛,格外告诫了一句。 钢铁在这个时代,可是稀罕物。 朱允熥隨意点了一句,却让秦逵面上露出一抹骇然之色,咽了口唾沫,缩了缩脑袋道:“这……陛下您神通广大,微臣哪儿敢吶?別说微臣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有这心思,即便是有,陛下慧眼,一切腌臢也当无所遁形。” 昨天才去听了报。 掰著指头算算,这段时间被剥了皮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慄。 而且刚刚那那位赵僉事杀气腾腾的样子。 只怕还有的杀。 “不知陛下可有其他事情吩咐微臣?”秦逵问道。 朱允熥沉吟思索了片刻:“还真有!” 第472章 温和的工业革命进程! “马上过年了,这件事情包括你將钢铁材料应用到弹簧上的事,原本朕是想等年后再说的。” “不过既然你自己已经想到了其中一件。” “那另外一件事情,朕便一道和你说了吧。” 朱允熥坐在龙书案后,不急不缓地道。 秦逵当即露出一副肃然起敬、洗耳恭听的样子,拱手又舔了一句:“但请陛下吩咐!陛下乃天下英明之主,凡陛下有命,微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看到对方永远一副做足了姿態的样子。 朱允熥都不由忍俊不禁。 在心中暗暗吐槽道:“这货说话向来是最好听的,好话谁特么不爱听?难怪古往今来那么多皇帝被大臣的彩虹屁忽悠成傻逼。” 当然,他只是在心里想了想。 面上还是那副淡然自若的样子,缓缓开口道: “倒是用不著你赴汤蹈火。” “朕要你从这次大量生產廉价布料的国有织造司、下属织造坊之中,遴选出一批资质合適的人才出来。” “你要让下面熟悉织造事务的人对这群人进行一定的培训,年后让他们去大明各大省、府、州、县,向普通百姓和民眾宣传水力纺纱机、飞梭织布机的使用。” 朱允熥言简意賅地把自己的要求说了出来。 马上过年了。 冬天不久之后也要过去,迎来春天。 改元更张。 朱允熥想做的事情太多。 年后自然要开始考虑跨出这第一步。 “宣传水力纺纱机、飞梭织布机的使用……?”秦逵顿时有些不解地蹙起眉头,嘴唇囁嚅了一下,目光有些闪烁地左右瞟了一下,显然想说什么却又心有顾虑。 “有何难处?”朱允熥问道。 秦逵犹疑了片刻,先给自己叠了个甲:“陛下英明伟略,微臣拙笨,有些话说错了,也望陛下恕罪。” 朱允熥道:“爱卿有话直说,朕恕你无罪。” 他也想听听秦逵想的是什么。 秦逵也放鬆下来不少,沉吟思索了片刻,而后才慎重地拱手道:“启稟陛下,微臣以为……此事的確有些不妥,一样东西最终的產出数量受到多方面影响,水力纺纱机和飞梭织布机固然可以大大提升生產效率,可大明每年能產的、生丝……等等原材料,就那么些。” “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这次的廉价布料的原材料限制固然小,可生產出来的东西也粗略,本就卖不上价钱,由朝廷统一组织、大量生產而后在冬天出售固然有奇效,可若是让百姓去生產这种卖不出什么价钱的东西,百姓必然是不乐意的。” “是以……” “即便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普及这两样东西……最终產生的收效,或许未必尽如人意。” 他掌管工部,本就对这种绸生產之事十分熟悉,当即条理清晰地提出了自己的质疑。 说完,他有些忐忑地看向了朱允熥。 朱允熥以指腹轻轻敲击著龙书案的桌面,嘴角噙著一抹淡淡的弧度若有思索,显然是在认真听著秦逵的话。 秦逵话音落下,朱允熥抬眸淡淡一笑道:“朕本来就没要你做出什么收效来啊,也没说要让百姓立刻使用水力纺纱机和飞梭织布机啊。” “啊?”秦逵顿时被朱允熥又干懵逼了。 您自己听听这话合理吗? 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培训人员,舟车劳顿人吃马嚼地跑到各大省、府、州、县去宣传。 不要收效那你要什么?满足天下百姓吃瓜的想法? 他很確定,自己刚刚说的那些,面前这位少帝也想到了,否则他一通听下来不可能那么平静。 可是费力不討好的事情…… 也不像这位小祖宗会做的啊?? “请陛下恕罪,微臣愚钝。” 秦逵老老实实地表示不理解,同时也十分好奇这位少帝脑袋瓜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只听得朱允熥笑呵呵地道:“字面意思。宣传水力纺纱机、飞梭织布机的用法,让越多人知道、了解到越好,这就可以了。” “可这……”秦逵依旧有些犹疑。就算有钱也不带这么造的啊? 却听朱允熥反问道:“你觉得,若是未来朕可以解决你口中所说的,原材料的问题,但百姓对这飞梭织布机、水力纺纱机都不了解,会否造成什么问题?” 听到朱允熥的话。 秦逵蹙著眉头认真思索起来,呢喃著道:“原材料足够的情况下……这两样东西能够迅速提升各种织物的產量。百姓不了解……则……”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一亮,道:“百姓不了解,自然更谈不上使用,大多还是只能用原先那种效率低下的法子纺纱、织布。可是有人却了解、会使用,也会生產出大量的织物,百姓手工织出来的……不值钱了!!” 秦逵渴望进步归渴望进步,真材实料还是有的。 立刻就明白过来,朱允熥指的是这种市场供需关係带来的剧烈价格波动。 “对头。”朱允熥点了点头道,脑子灵活,有真才实学,办事也勤勉,所以朱允熥喜欢用他。 现下里丝织品的生產固然会被原材料限制的死死的。 可未来不会。 手里的番薯,乃至再往后些如果马三宝顺利找到了土豆、玉米等物,將可以释放巨大的生產力用於种植桑、麻、。 再加上他把眼底下的淮西勛贵、藩王等內部威胁解决、把国內经济、生產力搞上来之后,往外贸易或者打出去,也可获得大量原材料…… 这就完全不是问题了。 到时候,纺纱机、飞梭织布机的问世,基本代表了工业革命的开始。可万事万物,阴阳相隨、利弊相伴,有好的一面就一定有不利的一面。 工业革命也是如此。 技术进步可以迅速改变生產方式。 但社会制度、百姓民眾的文化观念和认知、资源分配的调整……等等则需要漫长过程。 在这个过程之中。 必然要產生巨大的衝突。 譬如歷史上西方的工业革命,最终的结果看似是形成了诸多西方列强、发达国家,可这中间的过程,说是一部血泪史也不为过。 原有的手工业者和小作跟不上时代和技术的迅速进步,生產效率低遭受挤压,阶级分化、剥削压榨、贫富差距无限拉大…… 在工业革命持续的长久时间之內,大部分底层百姓的生活反而暗无天日。 这就是工业革命的另一面。 “工业革命”,看起来好像只是简单的四个字,可绝对不是空口白牙一句话和后面就什么都不用管了。相反,这其中需要考虑的,多而杂、牵一髮而动全身! 若是不提前考虑好,必然会以牺牲部分群体为代价,百姓受难,国家也容易不安定。 可身处这样庞大的帝国机器最顶端,他却不得不也只能慎之又慎。 无论如何。 朱允熥一定是要推动工业革命的。 但他……要以一种温和的方式推动这个进程! 第473章 权柄威压和明確信任 朱允熥沉默著將自己的思路捋了捋。 而后才重新看向秦逵,淡笑著道: “百姓生產出来的东西不值钱,是因为他们不懂、没有条件也没有办法像那些先一步使用机器生產的人那样,快速而大量地生產丝织品。” “所以朕,要提前走出来这一步。” “在最大程度的避免这个问题。” 在西方工业革命过程中,基本是自由放任的政策。 技术进步催生了工厂、资本家,而资本家只为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从来不会管普通人过得如何、是死是活。 即便是当时的西方政府,最开始出台的许多政策,也都是偏向於资本。 朱允熥在这件事情上却具有一个极其巨大的优势。 封建帝制。 作为一个帝王,而且还不是那种颓败期,权柄下移动、奸佞专权时期的皇帝,而是刚刚兴盛起来的皇朝第二代帝王,经过老朱的威望、威慑力、铁血手腕,威信、臣服性、归属感已经基本形成。 许多事情。 只需要朱允熥这个皇帝一句话,就可以强行扭转。 或者说。 他最大的优势,依旧是他这双眼睛。 因为他曾经从未来看向过去,工业革命曾经在他眼里进行过真实的预演。 所以他能儘可能地规避掉那些必然產生的问题。 而现在他这个身份,则给他提供了条件。 被朱允熥引导著这么一通分析思考,秦逵也好像一下子被带了进去,深吸了一口气,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嘶……陛下所言的確有理啊!” 不过他虽然嘴上这么说。 可是眉头却忍不住蹙起,心里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一时又觉得脑子好像被绕晕了。 使劲儿想了好一会儿。 秦逵终於想明白了问题出在哪儿了,他咽了口唾沫,看著朱允熥结结巴巴地道:“不是……啊……这个,陛下啊,有句话微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允熥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你讲。” 秦逵目光闪烁了一下道:“这个原材料的事儿……不是陛下您假设出来的么?咱现在……根本也没那么多、麻、生丝,总不能……不能凭空变出来吧?” 说完。 他一脸无奈且为难的样子,双手交叠在一起拍了拍。 “特么的我刚刚差点就被陛下给绕进去了。” “梦里什么都有。” “可现实里没有哇!” 秦逵在心里疯狂吐槽了一阵儿,却听得前面那个温润的声音漫不经心地道:“会有的。” “呃……”秦逵一时语塞,內心更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接话下去了。 “什么叫会有的?” “拿什么搞?田地就那么些,种粮食都还不够,如果要推动用水力纺纱机、飞梭织布机生產丝织品,原材料的需求是极其海量的。” “现在立马躺地上睡一觉,然后这些原材料就源源不绝了,就什么都有了唄?” 当然,他也只敢在心里这么吐槽吐槽。 面上自然是不敢表露出太激烈的反驳之意。 想了想才十分委婉地劝道:“微臣以为,不如等市面上的、麻、生丝產量都上来了,再行此事不迟?现在……还是有些太早了。大明建朝二十五年,国力尚未完全恢復过来,財政吃紧,年后也会有各项財政支出,事当有轻重缓急才是。” 他的心思很简单。 嗯,我也不说你这句“会有的”是对是错,能不能成,反正你说的是以后,我就跟你论以后,现在把这件事情先放一放。 至於这个“会有的”,反正也不会有。 然而,面前这位少帝却似乎是在这事儿上磕上了,不依不饶地道:“不早了,正是要宣传出去的时候了。” 站在最高处。 他必须得走一步,看十步。 任何一件新事物。 宣传普及起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別说是在这种通讯落后的时代,就是二十一世纪想要宣传个什么东西,都不得不费大量的时间和力气。 等宣传得差不多了,原材料的问题也差不多解决了,这件事情便儘可能温和地水到渠成了。 “这……”秦逵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劝了。 但他的心里,固有认知带来的下意识思考,都十分坚定地认为:这特么根本就不靠谱啊! 正当他心中犹疑的时候。 便察觉到了前方仿佛有一道厚重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他硬著头皮抬起头来,刚好便对上了那双深沉悠远、如星如渊,让人永远猜不透他在想什么的眼睛。 “秦爱卿,朕说会有,就会有。你给朕做事的时间也不短了,许多事情,你做得都很好,你不信朕吗?”朱允熥看著他的眼睛,不急不缓地道。 之前让秦逵做事,是以天子权柄压之,不过他知道秦逵是个聪明人,而且在他心里,自己已经是战绩可查,此时,明確信任比权柄更好用。 秦逵顿时只觉得自己的心臟仿佛被一只大手给捏住了,连跳动都得小心翼翼一般。 可是被那双眼睛直视的时候。 他莫名奇妙就想要去……相信! 第474章 天子一怒……嗯?怎么不怒了? 四目相对。 乾清宫之內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秦逵也不知为何,自己一颗心臟倏地就开始“突突突”地疯狂跳动起来,好似自己即將见证、亲歷什么。 他也说不明白这种道不出的感觉。 三两个呼吸的时间过后,他目光一振,无比郑重地拱手躬身:“微臣,自然信陛下!” “此事,微臣一定尽心竭力去办。” 他的语气郑重而肃穆,虽在面上维持著基本的君臣礼仪,可听起来却像是在拍著胸脯保证什么。 信吗?看著那双如星如渊的眸子,脑子里浮现出过去半年这位少帝筹谋安排的种种,他是信的。 这件事情听起来的確极不靠谱。 说是天方夜谭也不为过。 换做旁的其他皇帝,秦逵肯定是一个字都不会信的,甚至还要在心里对此嗤之以鼻。 但眼前这位少帝不一样。 “他……和以往任何一个帝王,任何一个君主……都是不一样的!”秦逵在心里暗道。 听到秦逵的声音,也看到了他眼中的郑重。 朱允熥知道自己这个工部尚书对这件事情的確是上了心,较了真儿了,心中也暗暗放了放。 一个人做事情。 被外力压著、推著去做的效果,和如今这般,打心眼儿里准备较真去做的效果,那是天差地別的。 譬如后世的打工人,老板压著你做,那你肯定一心只想著混任务交差,而老板对你表现出一定的信任、让你看到未来有一定的前景,打工人可能自己就更愿意兢兢业业去把任务、项目完成,做好。 这就是收服人心的道理。 朱允熥固然未必全盘信任秦逵或是其他任何人,人心会变,人性难测,有著远超於他当下这具躯体年龄的经验和阅歷,他早就习惯了这些。 但这並不耽误他用表面上的作態来归拢人心。 他挑了挑眉,在不经意间敛起自己眸中的凌厉之意,重新恢復之前那般淡然模样,不吝讚赏了一句:“好!此事交给你办,朕自然很是放心!”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秦逵面色再次肃然:“微臣,谢陛下信任!” 顿了顿,朱允熥道:“对了,此事办下去,就瞒肯定是瞒不住的,但其他的你都不要管,只管把事情办下去,经费,从此次的廉价布料和无烟煤售卖回收的成本里拨给你。” “还有,朕这句“会有的”,出了这个乾清宫,不必和旁的任何人提起。”朱允熥安排完,格外交代了一句。 他做事永远是一个原则:事以密成。 永远不要半场开香檳。 更何况这连半场都还没到。 况且,他以天子的身份说出去的任何一句话,都会被下前面的人放上十分的关注,现在才不过在预设阶段,他当然也懒得引起不必要的议论和揣测。 等事情办出成果来了,一切自明。 秦逵当即恭敬应声道:“陛下的意思,微臣明白,从前怎么办事,往后还怎么办事,不该多说的,微臣绝对缝紧了自己的嘴巴,不漏出去一个字。” 对於这句交代,他倒是不意外。 自己附近侍奉的这位少帝虽年轻,虽看起来吊儿郎当甚至有时候荒唐些,但在许多事情上,却有著完全超出这个年龄该有的谨慎和縝密。 朱允熥点了点头:“退吧。” 秦逵这句话还是很可信的,毕竟前面让他办的事情他的確瞒得很好,整个过程中並没有出现什么横生枝节的事,这也是朱允熥信任他的另外一层原因。 秦逵再次拱手:“微臣告退。” …… 翌日。 冬日雪停,暖阳洒落下淡金色的日光。 应天府之內,无论是达官勛贵还是寻常的百姓人家,一来忙碌於置办年货,操持过年期间的人情往来。 二来则是在来来往往间嘮嘮家常,热烈议论著这两日发布出来的號外期刊,有人谈史论政、有人针砭时弊,有人交流连载小说的內容,沉迷其中,猜测后续剧情。 眼看著便只等过年喜庆热闹一堂。 谁也没料到。 一道圣旨又传了下来: 刑部给事中赵毅、上元县县令……等共计五名朝廷命官,经查,存在收受贿赂、中饱私囊、鱼肉乡里、欺压百姓……等等各项罄竹难书之大罪!牵连涉罪者若干,皆是证据確凿,无可抵赖! 现据其罪行轻重,重者於应天府京郊剥皮实草,次之斩立决,再次抄家流放没收家產。 因为临近过年而车水马龙、 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应天府各处大小街道上,骤然捲起一股肃杀之意,身著飞鱼服佩著绣春刀的锦衣卫、严整肃穆的五城兵马司……各自辗转其中,按著名单一家一家拿人。 “好!陛下果然有一双看透一切的明眼!那刑部给事中就不是个东西!咱邻居家里那水灵灵的丫头,就是给他糟蹋了的!偏偏他关係硬,谁也奈何不得他!” “还有那上元县的县令,表面上看起来人模狗样,端的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实际上私下里收受许多贿赂,判案之时多有偏颇,咱娘家有个侄儿就住在上元县,和咱说过不少呢。” “只是素来民不敢与官爭,这个上元县的县令事情又办得谨慎漂亮,现在好了,咱如今这位少帝,一双眼睛比谁都看得清楚!百姓的冤屈不等百姓来告,陛下便先替咱这些老百姓做了主了!” “大明有如此圣明之君,是多少老百姓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咱也真是生在了个好时候了!哈哈哈哈哈!” “……” 虽然应天府纵横交错的各个大街小巷之內,不时便有五城兵马司的官差,亦或是那威风凛凛的锦衣卫出没,但百姓却大多都没有被这股肃杀的风气给嚇到。 不为別的。 而是这小半年的时间之內,朱允熥对民间的悠悠眾口,始终是一种置之不理的態度,他也是这么要求锦衣卫的。即便是之前百姓骂得正嗨的时候,也没听有百姓因言获罪,如今这场面为的是抓贪官,自然没什么可怕的。 再加上朱允熥挑的就是罪行最恶劣的、直接对百姓造成影响和伤害的几个案例出来正典型。 反而许多百姓还是一边三两结伴地购置年货,閒聊吃瓜,对今日这大抓贪官的场面拍手叫好。 连带著这个年好像又多热闹了几分。 不过。 这件事情在百姓看来是一个样子,但是在各大京官眼里看来又是另外一个样子。 醉月楼。 已经焦虑了两天的礼部尚书詹徽詹大人,此刻正和傅友文二人坐在包厢之內。 傅友文坐在朱漆红木桌旁边缓缓品著杯中的茶水。 而詹徽则是坐不住,一边搓著双手,一边在房间里面脚步声“噠噠噠噠”地来回踱步,踱步的同时还频频透过半开的窗户往外看去,似是在等著什么。 “今日是第三日了,我手里可有消息,自从这號外期刊发售以来,锦衣卫那边行事虽然颇为低调不张扬,可人员走动比以往频繁了不少,陛下他绝对在查什么……果然要出事!要出事!”詹徽一脸愁容地道。 他的確在等。 乾清宫里那位肚子里冒黑水儿的,出手又狠,他是真怕这应天府还要来个人头滚滚。 他是吏部尚书,主管朝廷人员调任,特么的把人杀光了,他还调谁去? 和詹徽一样屁股都不愿意沾凳子,坐立不安的人也不少,当然,原因就和詹徽不一样了,大部分人在瑟瑟发抖,担心自己这颗项上人头,担心自己一身的皮,担心上下满门一家老小。 就在詹徽来回踱步的时候,终於有人敲响了房门:“老爷,朝廷果然发了圣旨詔令了!陛下一共处置了五名京官,还有与他们牵连的涉罪人员。” 詹徽当即深吸了一口气。 脸色大变,压著声音道:“果然来了,当即陛下承袭了先帝那个雷厉风行的狠劲儿,天子一怒,伏尸百……嗯?”说到一半儿,詹徽的声音戛然而止,同时也停下了自己那十分焦虑的步伐,瞪著眼睛看向传消息的人:“你刚刚说……说什么?处置了几个人?” 前来送消息的小廝微微愣了愣。 而后老老实实地应声道:“回老爷,打头的一共是五个,其中包括刑部给事中赵毅、上元县县令等,就相关涉罪的官员若干,数量不算太多。” 確定自己没有听错之后。 詹徽顿时都有点懵逼了:“天子一怒……嗯?这天子怎么突然就不怒了?” 明明前面还在到处抓人、杀人、剥人皮的,手段残忍狠戾,跟前朝先帝那活阎王如出一辙。 別说詹徽了。 就连自认为与此事牵连没那么大,所以相对来说颇为淡定的傅友文,也放下了手里的茶杯,不敢置信地先后看了一眼这报信的小廝和詹徽。 二人沉默著交换了一个无比意外的眼神。 詹徽这才朝下面的人摆了摆手道:“先下去吧,继续关注著,有什么其他消息再来传信给我。” “是,老爷。”传信的小廝应了一句,隨后退出房间,关上了房门。 詹徽沉吟了片刻。 又走到墙边把窗户也合上,关得严严实实。 这才看向傅友文道:“怪了怪了,咱当朝这小阎王爷……这是突然改了性了?” 他能够深得朱元璋的信任,手上肯定是基本乾净的,不然以朱元璋这样重的疑心,也不会放心同时把吏部尚书和督察员左都御史的位置放在他一个人身上。 不过他基本算是身为百官之首。 下面官员存在的那些蝇营狗苟, 他固然不知道具体详情,却也大致知道,腌臢是存在的,而且还不少,六十两银子才多少啊?但凡会为了钱財伸出脏手的人,数目肯定是要在这个標准之上的。 所以无论是詹徽还是傅友文都清楚。 那位小阎王爷只处置了五个主犯,绝对不是因为犯事的只有这五个人,而是……他只选了这五个人! “眼下看来……的確是改了性了。”傅友文点了点头道:“不然今天的应天府绝对不可能这么平静!” 不错,在他们看来,如今鸡飞狗跳锦衣卫到处拿人的应天府,可以算是平静。 就在二人思索议论之间。 耳边的嘈杂之声不知不觉地就变得大了些起来。 不为別的。 他们鬆了一口气,那些德行有亏,战战兢兢过了两三天的人自然更是鬆了一口气。 处置结果出来了,死亡名单上没有他们,这便是逃过了一劫啊,相当於是悬在他们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晃荡了两天,终於被人拿开了。 这一批人当然是狂喜、普天同庆起来。 醉月楼如今是打听消息最方便的地方,这样一群人自然而然也聚集到了这里,这群人热闹起来,整个酒楼自然也跟著嘈杂热闹起来。 许多人都在庆祝著自己的劫后余生。 “呼……”无论如何,詹徽终究是长舒了一口气,也总算稍微放下心来,在傅友文对面坐了下来。 他沉吟思索了片刻。 抬手敲了敲桌子猜测道:“或许……陛下也考虑到了这其中的弊病,妥协了,所以压下了杀性,对旁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相比於那些劫后余生的人。 詹徽则更想探究这其中是否还藏著什么其他的东西。 对於詹徽这个说法。 傅友文也沉默著思索了一下,似有犹疑地点了点头:“也……不是不可能。无论是否偶尔会做出一些任性荒唐的事情,可那位小阎王爷的脑子,总还是一等一的聪明的。正所谓水至清则无鱼……” 詹徽认可地点了点头。 对於这一点,他和傅友文从来都不否认,他们是亲眼看著那位小阎王爷当初孤身一人,权衡斡旋於他们这些文官首脑、淮西勛贵,乃至於远在边疆地带的各大藩王,硬生生抓住这个机会坐上皇位的…… ps:今天是四千字大章,写第一章的时候没注意,写著写著就发现写了老长了,乾脆直接並成一章了吧,没有偷懒哈~~ 第475章 我感觉,陛下憋了什么坏 一时之间,詹徽和傅友文二人的回忆又被拉回了那个夜黑风高的夜晚。那时候,他们三个见惯了朝廷风风雨雨的文官大臣,愣是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从前太祖洪武帝的威压恐嚇都是打直球的。 而如今这位给人那种头悬利剑、背后发凉的感觉……就是在先帝那个天生的杀才手上,也没这么让人阴惻惻。 沉默片刻后。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分別端起面前朱漆红木桌上的茶杯,举杯互敬。 傅友文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与君共勉。” 詹徽也感慨万千地应了一句:“与君共勉……” 说罢,二人齐齐抬手以长袖掩面,將杯中茶水作了酒一般,各自一饮而尽。 喝完各自放下手里的茶杯。 傅友文笑著调侃道:“这下你可不用著急了吧?刚刚那不知疲倦走来走去的样子,我都怕你把这醉月楼的地板给蹬穿孔了。”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1???.???】 詹徽不由露出一丝苦笑,无奈地摇了摇头,隨后才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 道:“你老小子嘴损,不过说的我也认!” “陛下的屠刀虽然依旧锋锐,可从刚才那道消息听来,朝堂上下,也算不得伤筋动骨了,我也算能过个好年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可见心情的確好起来了。 把这几天胸口的鬱结之气抒了出来之后,詹徽这才收敛起笑容,双眼微微眯了眯。 神色认真地承认道:“此次,我倒的確轻看了陛下,可张可弛,可以发狠杀人慑住所有人,却也能收放自如,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贪嗔痴恨爱恶欲……皆乃人之本性,很多时候,这些情绪都会让人失了智,但陛下年纪虽轻,却已经可以摆脱掉这些影响,他的目光和格局……常人难有。” 詹徽淡笑著道。 这也是他之前为什么一直提心弔胆的原因。 一个人动了怒,是很难熄下来的,这段时间的种种,一道圣旨接著一道圣旨丟出来,道道杀人,张张见血,不是动了大怒都做不出来。 听詹徽这么说。 傅友文也收起脸上的玩笑意思,点著头道:“是啊……这段时间以来,我总觉得,陛下和先帝像极了,一样的痛恨贪腐,一样的杀气腾腾,一样的凌厉果断……只是如今看来,却又觉得不太像了。” “这种事儿若是摊在先帝身上……” “多少得一气呵成地杀它个爽快,把眼里看到的腌臢污秽全部都清净一番,把心里的怒意都发泄出来,才会肯罢休。陛下他……比先帝冷静多了!” 傅友文的眼神之中同样带著无限感慨。 两个人的经歷、阅歷、头脑、洞察……无一不是顶好的,宦海沉浮,见过的都太多了。 也正是因为见得多,所以对朱允熥这一番完全出乎意料的操作,才觉得格外不敢置信。 不过二人对此当然是十分乐见的。 懂得节制收敛,方得长久。一国君父头脑清醒,大明皇朝才能走的更远。 一阵沉默的感慨过后。 二人相视一笑,詹徽又提起桌上的茶壶,慢悠悠地往二人面前的空杯子里加满了茶水。 而房间靠近醉月楼外堂的一侧。 各种吆喝、喧闹、欢喜的声音又愈发大了些,即便这房间的隔音做得格外好,房门窗门也都各自紧闭,房间之內还是能隱隱约约听到些许。 “来来来!喝!” “今儿咱都有个好兴致!不醉无归!不醉无归啊!” “……” 詹徽右手端起自己的茶杯,却没有直接喝,而是转头朝著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 虽然这些声音基本上都是些哈哈大笑,觥筹交错,举杯劝酒,可让这些人这么高兴的原因,他心里倍儿清楚:无非是劫后余生罢了。 傅友文喝了口茶,问道:“怎么了?” 詹徽收回目光,也回过头来,挑了挑眉道:“也没怎么,就是觉得吧……以陛下的脾气,真能完全放过这些人,真的会愿意让他们就这么舒舒坦坦地?” 傅友文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撇著嘴摊了摊手:“这也不是愿意不愿意的事情,咱这位陛下本事大,把什么事情都看得太清楚。” “看太清楚了,有罪的人就多了,当有罪的人一多起来,就不好处置,正所谓有句话叫“法不责眾”,陛下头脑清醒,所以他大概也知道,只能这么选!” 对於傅友文这话,詹徽显然不置可否。 傅友文道:“你觉得不是?” 詹徽轻轻一笑:“我总感觉不会那么简单,陛下是个从来都不肯吃亏的,我感觉,他可能还憋了什么坏。” “憋了什么坏?”傅友文有些不解地蹙起眉头,隨后目光微微一亮,显然生出好奇之意,饶有兴趣地问道:“你想到了什么?还是看到了些蛛丝马跡的证据?” 却不料。 詹徽只是笑著摇头。 也不卖什么关子,如实承认道:“没有没有,没什么证据,也没什么猜测的根据,就是吧,全凭直觉。” 原本一脸兴致勃勃的傅友文没好气地轻嘆了一下,有些不满地嘟囔道:“我还当你又想到了什么。” 老子裤子都脱了。 你特么就给我看这? 詹徽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语气半带玩笑地压著声音道:“咱们如今这位少帝不就是这副德行嘛!他肚子里装的全是黑水儿,蔫儿坏蔫儿坏的你又不是没见过。” 傅友文轻哼了一声,倒是对这些话没有提出一句反驳,不过也没有將詹徽刚刚那没有根据与凭据的猜测放在心上:別说今次涉及到的是所谓的贪腐,一般来说,就是百姓聚集造反,剑指皇权这么大的事情,也一样因为人太多了而不能隨意处置。 就在此时。 詹徽身后的房间门位置又传来轻轻叩门的声音。 二人立刻轻咳了一声,同时收敛起其他表情,正色起来:“进。”来者还是刚刚过来送消息的那个心腹小廝。 詹徽一颗心顿时又有些提了起来,问道:“又得了什么消息?不会……还有杀人的圣旨吧?” 那小廝躬身回道:“回老爷,倒不是什么杀人的圣旨……是工部那边的动静。” 第476章 嗐!人吶!就是不经夸! 六部之一的工部。 负责各种工业工程建设、织造、水利事务等等。 其地位和影响力。 在六部之中一直是属於垫底的存在。 当然那都是从前了,自从之前廉价布料之事公之於眾,身为工部尚书的秦逵更是抓准时机,在朝堂之上高调地替当今陛下哭喊委屈之后。 工部的地位已然是节节攀升了起来。 得罪了许多朝廷官员的工部尚书秦逵虽成了朝堂上的孤臣,却渐渐成了陛下十分看重的臣子,常常进出乾清宫与当今陛下单独奏对。 甚至还被一部分人认为。 他才是陛下身后搅风弄雨的那个人。 也正是因此,朝野上下盯著他和工部的眼睛也越来越多了,即便连詹徽和傅友文这样,对朱允熥的真面知晓不少的,也格外留心起来。 说到底,谁都知道,这位秦尚书就算不是站在少帝背后那人,可他如今身为陛下近臣,时常与当今陛下单独奏对,他的一举一动,往往就会透露出些什么来。 是以。 工部那边稍微有点什么动静。 许多人就会收到消息。 “工部那边的动静?” 詹徽蹙起眉头呢喃了一句,转头和傅友文又对了个目光,不过对方也和自己一样,显得颇为茫然。 谁知道这马上都快过年了。 工部那边还有心思搞什么新动静? 进来报信的小廝立刻道:“是的老爷,正是工部,您叫咱们这边的人格外关注些工部的动静,此消息可靠。” “说。”詹徽蹙著眉头好奇地道。 “回老爷,手底下的耳目递来消息,说是昨日工部尚秦大人让手底下的人在工部下属的织造司、织造坊之中选人呢,这选人的標准,一是要精明能干,二是要对工部之前搞出来的那什么“飞梭织布机”十分熟悉擅长。” “不仅如此,那位秦尚书还下令划出一片地方来。” “说是准备培训那些被挑选出来的人,让他们可以各自去大明各大省、府、州、县宣传朝廷新发明的水力纺纱机和飞梭织布机。”那小廝一气呵成地把手里收到的消息进行了一个简单的整合,匯报给詹徽和傅友文。 “选人……培训?” “宣传纺纱机和织布机?” 听到这心腹小廝的回话,詹徽和傅友文当即又是二脸懵逼,面面相覷。 內心不约而同地產生了一个完全一致的想法:“这莫非……又开始搞么蛾子了??” 詹徽先是看著自家小廝问了句:“可还有其他消息?” 小廝摇了摇头:“目前这是全部了。” 詹徽摆了摆手:“好,你先退下,再探。” “是,老爷。” 小廝应了声,再次退出房间,关上房门,留下好不容易放鬆下来的詹徽和傅友文二人,再次拧紧了眉头,各自沉吟思索,房间一片寂静。 二人都是聪明人。 沉默了一小会儿过后,各自心里都有了想法。 詹徽道:“是这次廉价布料替陛下完成了大事儿,堵住了以往年年都要闹的冻灾,所以陛下心中得意,想要在大明皇朝所有百姓面前都彰显得意一番?” 傅友文则在詹徽说完之后,同样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陛下胃口大了,或许他希望今年百姓可以穿得到廉价布料做的衣服,明年百姓就都可以穿得上、麻,乃至生丝织出来的好布料,好衣服?” 不过说完这话,傅友文立刻摇了摇头,接著道:“但这根本就不现实,就算有好的纺纱机、织布机,可我大明国朝缺的是、麻、生丝这样的原料。” 詹徽也点了点头:“就算陛下可能不懂这些,秦逵也不可能不懂。” 六部尚书为各自部堂堂首,虽然各有侧重、各司其职,但对於民生这些国家大事,经常都是被召集到一起商议,对这些道道当然还是十分熟悉的。 傅友文也深以为然地道:“秦逵虽然平素擅长討好陛下,但以他的个性,肯定也是会和陛下分析这些道理的,陛下也绝对不是昏聵之人,不管是自己想到了,还是被秦逵提醒过后明白了,应该都会知道这是不可行的。” 詹徽道:“也就是说,工部如今这番动作,还是因为第一点:陛下做出成绩来了,所以便也得意了,便想让天下人都知道他的聪明才智。” 说完,他和傅友文二人对视著交换了目光,通过对方的目光,他看到了认同。 或者说……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其背后的动因,也只能如此了。 傅友文道:“富贵不还乡,著锦衣而夜行……任谁都会觉得不得劲儿,心中自得,想要展示展示自己的功绩和成功,虽也是人之常情,可……” 二人沉默下来。 各自脸上的神情都显得有些无奈和无语。 良久。 詹徽才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润润嘴。 长嘆一口气:“嗐!人吶!就是不经夸!刚刚咱们还说什么来著?这事儿往大了说……叫好大喜功。” 傅友文也点头认同道:“又是挑选人才,又是安排给他们进行培训,往后还要將这些人下放到各大省、府、州、县去到处走动宣讲,哪儿哪儿都是银钱支出……钱了,面子倒是也挣著了,可实际意义上的好,却是一点落不著的。”说话的时候,他的表情揪著,一脸心疼。 作为户部堂首。 他每天想的操心的,就是怎么分配本就不多的课税收入,户部的银钱进项,往往都是一个铜板掰成了两半儿来的……想起这些,当然是心疼得不行。 说完还忍不住恨恨地吐槽道:“这个秦逵也是!就不知道劝著点儿陛下么?陛下上了头,他不能上了头哇!有些事情陛下看不明白,我就不相信他也看不明白!他倒是好!为了討好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陛下让他去做,他也就屁顛屁顛地去做了!” 第477章 改元更张,开乾元年!!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也没想到,旧愁去了来新愁,只是他们心里也清楚,一旦是朱允熥决定要做的事情,劝是不好劝的,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儿。 最终也只能各自回了府去。 毕竟他们和刘三吾可算不上一路人,头没那么铁。 乾清宫。 锦衣卫为天子近臣,皇帝耳目,监察百官,就在詹徽和傅友文离了醉月楼之后不久,情报便被送了来。 “启稟陛下,詹大人和傅大人已经连续三人下了朝之后相邀醉月楼,只是二位大人都十分谨慎,在包间內喝茶议事之时连自家的下人都不让进入其中,具体议事內容无法探知。”赵峰站在朱允熥面前躬身稟报导。 两人都是朝廷重臣,偶尔会面便也罢了,连续三日,肯定是要报上来的。 不过锦衣卫纵然神通广大,神出鬼没。 却也不可能像现代装电子监控、针孔摄像头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探得事无巨细。 对此,朱允熥倒是没有多说什么,要真能达到这么神通广大的效果,只怕天下都没人敢说话了。 而很多时候,其实也不需要那么细。 稍微想想也知道,这俩货肯定是怕自己和老朱一样,直接杀疯了,著急上火呢。 毕竟自己这段时间確实杀得有点过头了,而且在几大矿场贪腐案之中表现出来的所谓神秘能力,在不知晓其中原理的情况下,也显得颇有些骇人。 思索间,赵峰继续稟报了二人的行踪:“二位大人会面谈话期间,只有一名小廝曾两次进去,离开醉月楼之际,二位大人脸色都有些不太好。” “分开过后,无论是詹大人还是傅大人,都曾一度让人停下了马车,欲要往午门方向而来,只是最终作罢,又各自回府去了。” 探听不到具体情况,行踪轨跡却是不难记录的。 赵峰这边自然也是一五一十地匯报。 朱允熥面上略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神情,轻轻嗤笑了一声:“得!又操心上了。这是想来劝劝朕吶,半路又跑了……”朱允熥有些忍俊不禁,“朕哪儿有那么可怕?” 他们前面担心自己杀疯了,现在结果出来了,这俩货还在愁,朱允熥知道,肯定是盯著秦逵的人给他们来消息了,这俩人想劝又不敢劝。 朱允熥嘴上虽这么说著。 心里对这结果却是颇为满意的:“看来,几次的打压恐嚇下来,已经把詹徽和傅友文规训得差不多了。” 这正是他要的结果。 他要做的事情是惊世骇俗的,是超出这个时代认知的,所以他並不需要手底下的人长脑子,不需要旁人对他有任何的置喙,他只需要手底下的人成为执行机器。 所以他一早就准备好了。 当独夫,当暴君。 听到朱允熥吐槽的声音,赵峰面上虽保持平静,內心却极不平静,默默腹誹道:“您哪儿不可怕?登基半年积累下来的威嚇已经快赶上先帝二十五年的成果了。” 这时候。 门外守门的小太监轻轻地叩了叩门。 “进来。”朱允熥不轻不重地道了一句,想著眼下该匯报的情报也差不多了,朱允熥便摆了摆手,对赵峰道:“你也去吧,眼下马上就过年了朝,朝廷其他部门可以节奏慢下来,松泛些下来,锦衣卫却得格外留著心。” “微臣明白。替陛下做事,锦衣卫上下,没有敢不尽心的。但凡谁敢有所懈怠负了陛下的隆恩和信任,微臣也不能答应。”赵峰目光无比坚定地道。 说罢,他行了礼告辞。外面的小太监也缓缓走了进来:“陛下,礼部尚书求见。” “礼部尚书……”朱允熥蹙了蹙眉头。 礼部在六部之中地位虽不低,可惜碰上的是朱允熥这种视礼法於无物的,身为礼部尚书的任亨泰平常在朝堂上又基本不怎么说话,自己之前捣鼓出来的各种“荒唐”操作,其他五部或多或少都要劝两句,就这个礼部,也不知为何,素来都置身事外,一言不发。 所以朱允熥跟他还真不怎么熟。 不过朱允熥还是发话,允了求见:“让他进来吧。” 虽然他视礼法如无物。 不过他还是清楚,在这个时代,这些虚头巴脑且繁琐的玩意儿,有时候他也只能適应下来。 很快,任亨泰便亦步亦趋地走了进来。 “微臣任亨泰,参见陛下。”任亨泰神色肃穆地道。 朱允熥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每次见这个任亨泰,总有种怪怪的感觉。 任亨泰有些紧张地悄悄咽了口唾沫。 能不怪么? 他可是知道先帝……啊呸,太上皇?啊呸!……特么的他如今连该怎么称呼朱元璋都有点拿不准。 皇帝葬礼乃是礼部一手操办的,朱元璋之前能够把这一出阴差阳错玩儿脱了的戏演下去,可是少不了他的。 “何事?”朱允熥淡淡地道,他的第六感虽然感觉有点怪,可他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或者端倪,所以也就把心头这一点点异样的感觉给撇开了。 “启稟陛下。” “如今距离除夕不过三两日的时间了,今年八月初,先……先帝骤然崩殂,举天同哀,幸得陛下撑掌乾坤,即位登基,新旧交替,新的一年,当改元更张。” “按照礼部规制,明年大年初一,陛下应祭天告祖,也要颁布圣旨,更改年號,是为开乾元年。” “其他程序礼节微臣皆已准备妥善,却迟迟不见陛下的旨意,微臣心中惶恐。” 任亨泰老老实实地道明了来意。 “呃……”这倒是让朱允熥微微一愣,而后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忘了。” 本身就没太把所谓的礼法当一回事,平常想的事情又多,他还真忘了这茬儿,不过他是皇帝,万人之尊,根本也不需要解释什么,所以是什么便说什么了。 言简意賅两个字,反过来又把任亨泰给看懵逼了,有些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他是真无语。 改元,改年號的事儿这么大,居然还能有人给忘了? 虽然他在心里吐槽了一句,不过面上却不敢置喙半分,反而立刻给朱允熥找上了冠冕堂皇的理由:“陛下日理万机,操心大明国事,心里只有大明只有天下百姓,竟是把自己也给忘了,真乃天下之楷模表率!” 他当然是最知道风往哪儿吹的。 別看眼下连淮西勛贵都已经有些蠢蠢欲动了,可他却知道,即便面前这位少帝搞不定这复杂的局面,后面可还有人会给他撑著腰呢! 而且这么长时间以来,那位一直都没表示过什么,只能说明一件事情:那位已经完全认可了当今这位陛下! 现在抓准时机能舔就舔。 根本亏不了。 朱允熥自然不知道这货心里过了这么多小九九,还道这个礼部尚书平常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辩起经来倒是比谁都会。 他不以为意地呵呵一笑。 转头看向身边的马三宝道:“一道圣旨的事情,这简单,三宝,你让那几个秘书……呃不是,殿阁大学士擬一道就是了。” 殿阁大学士是永乐时期才开始有权力的。 现在的殿阁大学士,纯纯就是个擬旨的工具人而已,也就纯相当於是个秘书,地位也不甚重要。 “是,陛下。”马三宝立刻应了一声。 第478章 天地是纸卷,而他是画笔! 待任亨泰退了下去。 朱允熥盯著被对方关上的朱漆大门,蹙起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马三宝正准备离开去给殿阁学士传旨。 却是注意到了自家主子的异常,问道:“陛下,怎么了?可是还有事情要奴婢去交代任大人?” 朱允熥收回了目光,摇了摇头。 隨后抬眸看向马三宝,蹙眉问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任亨泰有些怪怪的?朕总觉得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马三宝虽是太监,目光却远比一般太监锐利,所以朱允熥也想看看他有没有看到自己没注意到的点。 马三宝却是一脸茫然。 道:“这……奴婢眼拙,倒是看不出来什么。只知道这位任大人眼睛倒是看得清楚呢,陛下的英明全被他看在了眼中。”说这话的时候,他面上露出一抹笑意。 他的关注点在於。 这个礼部尚书比旁的这个大人、那个大人討人喜欢。 朱允熥知道这货关注点完全偏了,只能无奈地收回目光:“罢了,你还是先传旨去吧。” “嗯!”说起这事儿,马三宝心情显更好了,脸上的笑意都浓重了几分:“这事儿奴婢可得马上去好好办,这可是陛下的大事情呢!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明年开始,就是开乾元年了!这大明江山,已经是陛下您的天下!” 正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 马三宝反而比朱允熥还要更加开心一般,说著,连平常的稳重都失了几分,著急忙慌地就告了退,传旨去了。 当朱漆大门被再次关上。 乾清宫之內只剩下朱允熥独自一人,瞬间显得格外安静,朱允熥目光一凝,开口呢喃了一句:“改元更张……开乾元年……开乾……” 到了这时候。 他的心里才莫名滋生出微微地激动之意。 他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从龙书案上的笔架上取下一支笔,蘸了墨,在面前的宣纸上大开大闔地写下“开乾”两个大字。 笔锋锐利,开合之间,有倾吞天下之意! 正如马三宝所说的那样。 承上启下,旧的纪元已经结束,即將迎来的,是一个新的纪元,是属於他,属於朱允熥的天下。 这片天地是纸卷。 而他,是画笔! 他要在这天地之间,画上浓墨重彩!开乾,开天地之乾坤,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朱允熥目光一凛,將手中的狼毫笔缓缓放在旁边的笔搁上,桌上写著“开乾”二字的宣纸仿若无风自动,边缘微微一盪,发出一声十分轻微的纸页响动声音。 与此同时。 朱允熥一颗心臟也不由微微加快了跳动。 …… 工部和秦逵的动作,固然在朝堂上下暗中掀起了一阵小小的风波,不过眼下正是过年、闔家欢乐的时候。 这半年以来,朱允熥也通过各种有意无意的操作,在许多人心里成功留下了他想要的刻板印象:不好惹。 正所谓,大过年的。 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惹事儿,找不痛快,所以朝堂百官对此虽然议论纷纷,但这几天来,居然没有一个人把这件事情舞到了朱允熥面前来。 朱允熥倒是落了个清净,得了好些閒。 至於民间百姓。 他们更关注的永远是,今天能不能吃上一顿好饭,这个年怎么样才能过得红火脸面些,工部和秦逵的动作虽然並没有刻意去隱瞒,却也基本传不到百姓万民的耳朵里去,更令他们普天同庆的,只有朱允熥稍微出手,处置了那几个京官的消息。 杀贪杀腐,是百姓最喜闻乐见的事情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应天府的大街小巷之內,也是一天比一天愈发热闹起来。 爆竹声声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除夕之夜。 应天府一夜未眠,爆竹声响彻了应天府的街头巷尾,久久不绝於耳,直到第二天天亮,才稍稍停歇下来。 天光微启。 当第一缕阳光落在应天府,落在秦淮河畔,落在紫禁城的红墙琉璃瓦上…… 新的一年……也到来了。 除夕之夜到大年初一,宵禁並不会太过严格,毕竟辞旧岁、迎新春,永远是中国人眼里最大的事情,整个应天府也比以往甦醒得要格外地早。 百姓早早穿了新衣。 走街串巷,提著手里的礼物,拜访自家各路亲友。 应天府大街小巷,人流如织。 隨著天光大亮。 一道詔令也被高调地颁布出来,晓瑜天下: 【朕以菲德,嗣承大统,稽古改制,允属维新。自今日始,更定年號为开乾,是为开乾元年!与天下更始,务俾海宇乂安,生民乐业。赦天下,凡官吏军民犯罪,除谋逆、杀人等不宥外,余皆赦之……】 第479章 祭天地,莫名的联繫,落地 当更改年號的圣旨詔令响諭应天府。 於新年伊始这一天走家串巷的百姓各自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也放下了手中的所有事务,不约而同朝著紫禁城的方向屈膝跪地。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开乾!!” 一时之间。 应天府的大街小巷之內,山呼万岁的声音、欢呼声、议论声……混杂在一起,让这个本就热闹的大年,愈发火热,仿佛能將应天府积了许多天的雪都给化去一层。 如今,对於这道圣旨,百姓的心里是开心的,是喜闻乐见的。 不为別的。 百姓自己最知道。 这皇帝,让他们过上了一个红红火火的脸面年,那他就是个好皇帝! 纵然中间横生了枝节,也有误会。 但他们看到的、感受到的,只是如今的结果。 在物资匱乏到后世人根本想像不到的这个时代,百姓都觉得,能吃上东西不饿死……能有一件薄衣裹身不被冻死……能有个屋顶遮头不挨风霜……这就是顶好顶好的日子了。 应天府最宽阔的主街之上。 山呼万岁的欢呼持续了良久。 路过的百姓这才拾起了被放在地上的礼品,三三两两各自起身,朝著原本的目的地继续而去。 即便如此,他们心中的火热依旧久久不散。 与身旁好友津津乐道: “说起来,今年发生了许多事儿,咱都快忘了,当今陛下登基至今,居然还不过半年的时间。” “当今陛下虽以少年之身接掌大明皇朝,却是在连年號都还没来得及改的时候,便为咱这些平头百姓做了这么多,往后的日子呀,是越来越有盼头了!” “哈哈哈哈!开乾!那新的一年,就祝咱未来能身在一个开乾盛世!!” “自然该是盛世!” “你们可想想,从前我中原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如今咱过的又是什么日子?昨儿除夕夜,咱家里婆娘、娃儿,可是一人分到了一大块肥肉呢!” “明年看看,能不能爭取一人吃上两块!哈哈哈!” 欢声笑语之中,有喜庆,有开心,有期盼,有愿景。 正如朱元璋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天天能吃大饼子一样,百姓一年到头了能多吃上一块肥肉,就是他们能够想到的,最快活的日子了。 在这诸多嘈杂之中。 突然。 “鏘——” “鏘鏘——” “鏘鏘鏘——” 三声锣响起,伴隨著一个高亢的声音:“新朝改號,今开乾陛下祭天告祖!閒杂人人等退让避开!!” 听到这声音,眾人自然明白,这是替陛下前头开道之人,反应过来之后,所有人面上顿时露出一抹恭敬肃然,纷纷自觉往大道两边退让而去。 与此同时,禁卫军也整齐有序地分列道路两侧,形成了两道人形防线,迅速辟开一道宽广的空路。 隨后便是宫人沿路扫雪清道。 皇帝出行,而且还是在这种新年伊始、改元更张的时候出宫祭天,阵仗规格自然也是最大的,必然是最为隆重的“大驾卤簿”。 沿路百姓本就沉浸在过了个好年的喜庆气氛之中。 又碰上这种难得的场面,自然一个个都好奇地伸长脖子,等了许久,这才见前方出现了浩浩荡荡一片。 打头的。 乃是龙旗、象徵天地四方日月旗、五方旗、北斗旗等,旗面绣有云龙、星辰等各种庄重肃穆的图案。 各种旗帜在冬春交替之际的寒风里猎猎作响。 极具威严。 紧隨其后的,则是由锦衣卫之中,负责隨身伴驾的锦衣卫龙驤卫、虎驤卫,他们手中稳稳噹噹地举著金瓜、鉞斧、朝天鐙等象徵武力的仪仗兵器。 天子威仪,不可半分侵犯! 出去打头的倚仗。 空旷宽广的街道上,还有笙、簫、鼓、角等宫廷之內的乐器倚仗,《万岁乐》的旋律縈绕於猎猎飘响的幡旗、金瓜、鉞斧、朝天鐙之上,落到所有人耳中。 震慑人心。 前头仪仗队走了许久的时间,沿路两边的百姓这才看到被诸多锦衣卫、手持拂尘的太监、清丽不俗的宫人前后左右簇拥著的御輦。 御輦以金玉装饰,金碧辉煌。 牵引御輦的黑色骏马均是万里挑一的千里良驹,马头高昂,肌肉健硕,竟是连脚步都是一致的! 当然。 所有目光追隨落地之处。 自然还是那以金玉装饰的御輦,或者说……坐在御輦之中的人——手握天下至尊之权柄的……开乾皇帝! 当御輦路过。 沿路两边的百姓面上顿时露出激动的神色,目光灼灼地看著御輦之中那个若隱若现、看不清面容的少年。 隨后便是“扑通扑通”再次屈膝跪下。 “草民参见陛下!!”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 朱允熥坐在御輦之中,一身冕服,难得地坐直了身体,毕竟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当著万千子民的面儿,而他也知道,古代崇尚儒家文化和礼法,这些繁文縟节的流程,他不得不做好。 御輦四周虽都有纱帐掩盖。 却依旧能听到外面所有的声音: “陛下!多亏了朝廷给咱免费发了那么多无烟煤,咱家里的小孙儿原本因大雪著了风寒,久久缠绵病榻,眼看著都要不行了,可陛下您这无烟煤烧著,屋子里暖和,这些日子下来,咱家里的小孙儿都快好了!” “陛下是咱的大恩人吶!” “嘿!俺们家里人倒是没有生病的,可是託了陛下的福,今年过年居然吃上肉了!嘿嘿嘿!这在从前,可是不敢想的事儿呢!” “多谢陛下,大明开乾一朝,当万世永年!” “万岁!陛下万岁!!!” “陛下不仅给了咱无烟煤,让咱可以拿去换东西,甚至还特意为此颁布了圣旨,严查强买强卖、无良奸商……这好处这才能实实在在落到咱头上来哇!否则换了往常其他时候,你们看看守不守得住这样的好东西?” “谢陛下隆恩吶!” “……” 透过御輦四周的帷幔,朱允熥看到了越来越多匯聚而来的百姓,他们虽大多都身著粗布麻衣,乃至是他之前发售的那种质量最粗糙的布料衣物,脸上却带著格外真诚的笑容,或是跪在雪地上对著他的御輦磕头,或是人潮涌动之间举著手朝他的御輦吶喊。 看到这一幕幕,听到这一道道匯聚而来的声音。 朱允熥玄色金边长袖之下,竟是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双拳,仿佛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在滋养生长,这种莫名的情绪如同千千万万根无形的丝线,从他身上蔓延而出,穿过身边的帷幔,涌向外面千千万万个普普通通的人…… 也形成了一种……莫名的联繫。 与此同时,仿佛心里有什么东西,从高居於云端的地方,落到了低处。 第480章 宗庙社稷!食黍糕,饮屠苏 原本。 朱允熥对所谓的祭拜天地……等等诸多繁杂的流程,是从来都没有在意过的。 因为他骨子里还是一个现代人。 甚至乎,他反而觉得,这样兴师动眾的形式对他来说,说是一种负担也不为过——得不到任何实质性的东西,反而把自己给累了个半死。 可如今他却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他坐在这个所有人都簇拥著、仰望著的地方和位置,便也看到了那些簇拥著他、仰望著他的人。 这些人会因为他的一念之差,因为他举手投足间一些他並不觉得有什么的事情,天翻地覆……他第一次觉得——这些人,是他的子民啊! 这就是他此刻最真实的想法。 在此之前,他更多的,是把当下这个大明皇朝,当成了他可以隨意挥毫洒墨的一张纸卷而已,而他想要做的,只是把自己脑子里的东西具现出来,成就他的霸业。 而现在。 他才算看到了这个时代真正的血肉。 所以…… 站在钟山之阳,祭坛之上的最高处,朱允熥面上虽然还是老老实实地按照礼部给他安排的流程,上香、祭天、宣告……等等等等。 但他心里却在暗暗道: “呵!什么老天不老天的,我朱允熥从来不认,但是……我会让我泱泱中华站在世界的最顶端!日月所照、江河湖海所至,皆臣服於我大明!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了,我便会让他们吃上饭、穿上衣服、住上房子!也让他们看到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日不落时代!” 他一身玄色袞冕华服。 双手负后,在冬春交替之际的寒风中,身体里热血涌动,衣袍猎猎作响,仿佛在无声地替他把心中所想传告天地,传告给下面所有的子民百姓! 新帝改元。 一是祭天,二则是告庙,三是乞社稷。 祭天是朱允熥这个皇帝亲自赶赴京郊祭坛,向上天稟告改元。 告庙,则是在太庙祭祀祖先,同样稟告改元之事,以示继承正统。 除此之外,还要去祭祀土地、五穀之神的社稷坛乞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这是自《周礼》传下来的儒家礼法。 朱允熥当然是不信这些的。 宇宙广阔,没有什么天地能保佑你。 至於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更不是什么上上香、拜一拜就能隨便得到的东西。 否则歷朝歷代皇帝啥都別干了,就光天天烧烧香,拜拜天、拜拜祖宗,皇朝就万年永存得了。 想要得到什么。 只能靠自己的双手,靠自己的脑子,靠自己的判断、见识、目光与格局而已。 所以…… 在钟山祭天之后,朱允熥又在心里骂骂咧咧地被仪仗队簇拥著回了紫禁城。 依照《周礼》,左祖右社。 皇宫的太庙位於应天府,在明如今紫禁城的东南侧,是为“左祖”,而紫禁城的西南侧,便是祭祀土地、五穀之神的社稷坛了,是为“右社”。 所以回了皇宫之后,朱允熥还得在紫禁城左右跑来跑去,这里上香,那里拜拜的。 朱允熥现在所在的紫禁城,就是后世所谓的“南京故宫”了,而实际上,现在这个“南京故宫”特么的比朱棣仿照建造的“北京故宫”面积还要更大。 就算朱允熥大多时候都是坐在御輦上的。 可他平日里一向无所顾忌、没太大正形,让他一直奔波来奔波去,还得端著个架子,属实是一件再苦不过的差事了。 直到拜完宗庙社稷,又在奉天殿接受了群臣的朝拜,最后终於能回到乾清宫的时候……天都已经快黑了。 “到底什么王八蛋可以捣鼓出这么无聊、繁琐的流程啊!一天天的告这个,祭那个,拜那个的……给朕骨头都端散架了……” “要是真拜了那么有用的话,朕天天去拜都不亏,偏偏这些玩意儿屁用没有!” 已经失去所有耐心的朱允熥直接往自己的龙榻上一躺,没好气地吐槽道。 听得一旁伺候的马三宝眼皮是跳了又跳。 瞪大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气:“嘶……陛下,您可……您可慎言呀!天大地大、祖宗大、社稷大……哪个可都是不好惹的呀!” 刚刚朱允熥说的任何一个字,但凡流传到外面去,那都是不得了的事情了,古代人迷信,对於这种东西自然是寧可信其有、 不可信其无的態度。 朱允熥躺在床上无所畏惧地打了个呵欠。 不以为意地含混道:“这有什么不好惹的,都是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信的才是傻子。” 一天下来,他的怨气已经大得不行了。 马三宝动了动嘴唇,还想再说点什么,而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约莫是有些多余了。 自家这位主子爷出了名的天不怕地不怕。 当著自家嫡亲皇爷爷的牌位和尸体面前都如此大逆不道……指望他对旁的事情忌讳,那更不可能。 沉默了片刻。 马三宝只得暗暗轻嘆了一口气。 隨后默念道:“莫怪莫怪,咱主子爷年轻气盛,说的都不算说的都不算……” 朱允熥可以完全不信,他肯定还是做不到的,心里担心著自家主子,赶紧给朱允熥叠了个甲。 就在此时。 躺在床榻上的朱允熥骤然坐起身来,皴了皴鼻子:“什么味儿?酒味?” 他刚刚说完,乾清宫的大门也被推了开来。 “开乾元年的第一天,食黍糕,饮屠苏咯。”一个温柔清脆的声音传来…… 第481章 过去,不一样的角度 虽然这段时间以来,朱允熥常常忙著批阅奏摺、铺开自己的筹谋、斡旋文臣武將等等,甚少得空,连和自己最亲近的两个姐姐见的次数也是少之又少。 但这个声音,朱允熥还是再熟悉不过了。 是大姐姐朱朝芳的声音。 如今,朱允熥正式祭了天、告了庙、祈了社稷……连年號都已经完完整整地改了。 他已经真真正正成为了大明皇朝的皇帝,成为了一国之君、天底下权柄最大、最尊贵之人。 然。 在此时此刻。 听到这个声音。 朱允熥一颗心臟却还是习惯性地加快了跳动的速度,心中暗暗欣喜了一下。 不为別的。 而是以往时候,每到过年,整个东宫到处都是喜庆热闹的,宫人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所有人都沉浸在辞旧迎新的欢乐气氛之中。 除了他朱允熥…… 从前时候。 从表面上来说。 他屡屡被吕氏欺压掌控、不得不將自己摆在一个最低最低的姿態以求苟活。 他得唯唯诺诺,即便坐在东宫主位之上的,是他名义上的亲生父亲,朱允熥也只能看著坐在他身边的吕氏拥自己的儿女,围绕在朱標身边,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请记住.com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初一晚上的东宫宴饮,於他而言只是云烟。 而这实际上还不是最紧要的,说是亲爹,实际上也不是真正的亲爹,无甚好失神伤心的。 而他在这同时却还知道。 他的未来永远都是黯淡无光的,前期活在吕氏眼皮子底下,朱允炆登基了他连就藩都不行。 纵然想过抱朱棣的大腿,可这其中既是困难重重,又还存在其他顾虑,说不定到朱棣靖难登基之后,还是得和歷史上一样,被朱棣这货丟到凤阳去防著。 过年,或许只是意味著他又朝那个窝囊的结局向前多走了一步罢了。 这种局面。 就算他有再多的阅歷和经歷。 心中也难免失落。 而那时候,唯一能算是这种黯淡冰冷之中的一点温度的,也就是朱朝芳和朱雪寧了。 她们会在东宫宴饮结束之后。 拿著自己做的黍糕(年糕),拿著她们提前用黄酒泡好的屠苏酒,偷偷地跑到自己那冷冷清清的院子里。 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笑嘻嘻地和自己说:“正月初一,要食黍糕、饮屠苏!驱邪避灾,避瘟疫,集聚精气之华,来年才能健健康康不生病,日子过得更舒心。宴饮上你不大吃什么,也不大喝什么,这可不行!” “咱允熥,新的一年也要健健康康的,邪毒不侵!” 那时候,年龄同样不大的两个姐姐极力把自己眸中的心疼掩盖下去,只对他笑盈盈的,可爱极了。 朱允熥本以为。 自己阅歷丰厚,不论外表如何,心思上早已经成熟到不能再成熟。 可那时候。 却还是能被两个玉雪可爱的小丫头搞得眼睛发热。 后来每年到了这时候,他心里竟也忍不住暗暗盼著、等待著,当在自己冷冷清清的院子里听到那两个熟悉稚嫩的声音,他心里就格外欢喜。 这无关乎从前和现在的身份地位。 而只是一种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和下意识反应了。 也是因此,跑来跑去舟车劳顿一整天的朱允熥,一时竟觉得自己身上的疲惫都去了大半。 立刻坐了起来,目光微亮,道:“大姐姐和二姐姐来了!?” “是呢,两位长公主心中想著陛下呢。”马三宝面上也露出温和的笑意,他跟著自家主子多年,往常时候,这位受尽了委屈的小主子也就这时候开心些了。 说话间。 两抹靚丽的红色也缓缓映入眼帘。 过新年、穿新衣,这种喜庆时候,宫里宫外地位尊崇高贵的女眷,皆习惯著一身红。 便是一向温婉沉静的宜伦长公主朱雪寧也一样。 二人皆是穿著红色大袖衫、马面裙,配以金绣牡丹、鸞凤等纹样。 朱朝芳大气端庄,一身红色袖衫和马面裙愈加显得他雍容,朱雪寧虽更加柔和寧静,却也撑得起这红,反而衬出一种別样的好看。 她们一人手中提了一个暗红色的食盒,姣好动人的面容上笑意盈盈的。 只是这一次,无论是白皙的脸蛋上,还是好看的眼睛里,都只有真心实意的开心,再无往常那种被刻意隱藏起来的心酸和悲伤。 “微臣朱朝芳/朱雪寧,参见陛下!” 二女缓缓走到朱允熥面前,先是齐齐矮身行了个礼。 在这种时候,朱允熥心中其实不愿意受这礼,便也从心得避了过去,立刻道:“大姐姐,二姐姐,此处並无旁人,就不用讲究这些虚礼了。” 就朱朝芳和朱雪寧二人直起身来。 无奈摇了摇头。 朱朝芳道:“这不妥,无论何时何地,该醒著神的一定要醒著神才是。” “你的心意姐姐自然是知道的,这就足够了,为一国之君,该重礼法,如你改了元,你也真真正正掌管了整个大明天下,往后诸多繁杂多不胜数。” “下面有那么多人,总可能有人会失了规矩、失了分寸、妄图僭越,我和二妹以身作则,守著规矩,旁人知晓此事便都会多掂量著几分,你往后便也能少上许多麻烦……你是我大明皇朝的国君,什么样的礼你都受得!” “往后这礼,你万不可避了。” 朱朝芳看著朱允熥碎碎念道。 这倒是把朱允熥给说得一愣一愣的,他之所以避让,是因为心里把这两个姐姐当做了亲姐姐,又是在大年初一这种时候,心里这么想了,也就这么做了,更深层次的,他还真没想。 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 自己这位大姐姐所说,的確是十分有道理的,皇宫上下、大明上下,规矩和分寸,都是靠立出来的。 这倒是让朱允熥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好在一旁的朱雪寧立刻掩面一笑,声音轻柔地道:“大过年的,就不说这些了,大姐姐向来最喜欢念叨。陛下平日里操劳著诸多国事、日理万机、又要诸多思虑和斡旋,今日便还是让他歇歇吧。” 朱允熥呵呵一笑道:“正是正是。” 若是人日日月月年年,从早上睁眼到晚上闭眼,都不得不时时刻刻地想著这些繁琐规矩,那也太枯燥了,胖的时候自然不会懈同怠,现在不至於。 见朱允熥满口应答自己。 朱雪寧虽然刚刚帮朱允熥说了话,可还是忍不住补充了一句:“虽是如此,可大姐姐说的也是没错的。” 第482章 姐弟,酒过三巡 朱允熥笑道:“记住了记住了。” 说罢,径直朝著乾清宫里红罗炭炉旁边朱漆圆桌缓缓走了过去,撩开衣袍坐了下来,道:“规矩走完了,那咱们就吃黍糕、喝屠苏酒来吧。” 朱朝芳和朱雪寧相视一笑。 这才走了过来坐下。 同时打开手里的食盒,朱朝芳从自己的食盒里拿出几碟白嫩软糯、上头撒著金箔的黍糕,朱雪寧则拿出了两个小酒罈出来。 乾清宫里的酒香味儿瞬间变得更浓郁了许多…… (叠个甲:明朝时期,北方吃饺子,南方是不吃的哈,饺子在江南广泛流行是清代以后的事,尤其是近代隨著南北人口流动才更加普及。明初南京作为纯南方城市,麵食文化並不发达,普通百姓过年更依赖稻米製品,朱元璋出身安徽凤阳,同样也是南方的习俗。) “正月初一,要食黍糕、饮屠苏!” “驱邪避灾,避瘟疫,集聚精气之华,来年才能健健康康不生病,日子过得更舒心。” 这些话虽然年年都说,却是说不腻的,健康长寿、生活舒心、一切顺遂……这是古往今来,无论贫穷富贵、无论是平头百姓还是王公贵族,都共有的愿景。 自然也寄託了朱朝芳和朱雪寧对朱允熥的祝福。 不过这次和往年不一样的是最后几句话:“从今往后,便年年都要是这样的好日子!” 如今日子倒是的確好起来了。 可朱朝芳往年这时候总一定是笑著说的,今年反而是眼眶发红,说到后面的时候,好听的声音里都忍不住带了一抹哭腔在其中…… “日子都好起来了,大姐姐怎么反倒还哭了,先吃口黍糕,以后是要过好日子的,哭算怎么个事儿。”朱允熥立刻出声安慰道。 他自然知道。 朱朝芳这是看著自己一路艰难走来,终於苦尽甘来,喜极而泣了,是真心实意在为自己高兴。 不过他还真不太习惯这种场面。 朱朝芳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將眼里的泪给收敛了回去,道:“陛下说的对!” 说完拿起筷子,却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道:“这吃黍糕、饮屠苏酒,往常咱们按照习俗是从长到幼开始吃,如今可不行的,如今你得先吃。” 朱朝芳是大姐姐,对於弟弟妹妹,往日就是她操心最多,虽然年龄也不算大,但总操心得多些,更持重。 朱允熥挑了挑眉。 最终还是放弃了推来推去,一来他的確认可朱朝芳的道理,二来他也知道自己这两个姐姐的性子,推来推去不过徒劳,便道:“行,朕先吃。” 乾清宫之內。 一张不大不小的圆桌,几盘香滑软糯的黍糕,两坛混著些微药香味儿的屠苏酒。 几个人便这么说笑著吃喝起来。 简简单单,却比旁的什么御膳都更让朱允熥舒心。 朱朝芳將自杯中的酒饮下过后,酒过三巡,又带著些微醉意,便又难免开始操心起来:“如今又过了一年,你也又长大了一岁,之前和你提过的事儿,想好了没?” 朱允熥自然知道这是开始催婚了。 过年时节。 古往今来永远不变的主旋律。 当然他心里也知道,以前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亲戚喜欢催婚,九成九是为了看你笑话而已。 但在这里,他朱允熥还真特么有皇位要继承,朱朝芳作为这个时代土生土长、规规矩矩的女性,在她看来,这就是实打实为自己好。 不过眼下是过年时候,几人还像是往常一样,只是姐弟,朱允熥半带开玩笑地道:“我啊?我倒是还不急,倒是大姐姐你,还有二姐姐,也已经到了適婚年龄了吧?从前吕氏歹毒,对此事並不伤心,说起来,这事儿你们比我更急些呢,可有看上的駙马?” 作为二十一世纪优秀青年。 怎么也得对反向催婚大法掌握一二。 说起此事,朱朝芳和朱雪寧二人白皙好看的脸蛋齐齐泛起一抹微红,纵然朱朝芳是十分干练大方的,但在这方面,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和现代人一样泰然处之。 无论是朱朝芳还是朱雪寧。 脸上均是露出一抹格外的神情,似乎略有些抗拒,但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朱允熥,面上丝毫没有要反驳的意思。 朱朝芳道:“此事怎可由我来做主?从前凭藉父母之命,可母亲早夭,父亲也……既然如此,此事便只能由身为天下君父的陛下来做主。” 朱雪寧也十分乖顺地道:“由陛下做主。” 这倒是给朱允熥搞下不来台了,天地良心,他对这些事情可从来都没有什么执念啊,纯就是想皮一下而已。 不过反过来想想,这才正常。 毕竟现在不是二十一世纪。 顿了顿,他才认真地看著朱朝芳和朱雪寧,道:“朕看出来你们其实並不太愿,盲婚哑嫁,朕也从来不觉得是什么好事,方才不过一句玩笑,不过……你们是朕的姐姐,但凡你们看上了谁,只管跟朕说,朕是皇帝,谁家的公子都是一句话的事。” 朱朝芳和朱雪寧倒是从来没想过自己这个弟弟竟会如此,心中皆是一暖。 朱雪寧抿了抿嘴唇,道:“其实……传媒司事务繁杂,对你也十分重要,相比婚嫁,我更放心不下此事。” 见朱雪寧说了。 朱朝芳也道:“你年轻,后宫无人管理,宫廷禁苑的,同样不可鬆懈,我……也不放心。” 朱允熥心头微微一动。 他的確靠技术了二人眼中的些许抗拒之意,却没想过是因为这个,心中也不由一暖。 他虽是皇帝。 可这偌大紫禁城。 真正能够信任的,的確也没多少。 朱允熥举杯道:“那便不提此事了,五叔的研究你们也都知道,女人婚结早了,本也不是什么好事,大过年的,咱们只管开开心心喝酒,往后看上了谁,朕都给你们绑来服侍你们便是。” “这……” 朱朝芳和朱雪寧从未听过这样的虎狼之词,再次齐齐红了脸。 几人揭过这个话题,又吃喝聊天了好一阵儿。 眼见天黑,二女这才离开了乾清宫。 朱允熥看了一眼黑下来的天色,透过窗户看著朱朝芳和朱雪寧离开的背影,突然想起来另一个小丫头,说起来,人家好端端的小姑娘,为著这所谓的选秀,年都没回家过呢。 他看了一眼桌上剩下的一盘黍糕和半坛酒。 转头对马三宝道:“让赵峰把这盘黍糕和半罈子屠苏酒,送到尼姑庵里去。” ps:关於“大姐姐”这个称呼,之前就看到不少人反应说觉得彆扭,不过古代確实多以如此称呼。 毕竟这两个姐姐的確是朱允熥少有的,在这个时代真正从心里认为的亲人,我个人也觉得这样叫会亲一些。 所以……你们觉得是“大姐姐”好,还是显得稍微疏远些的“大姐”好些?要是大部分人都觉得彆扭,我后面就改~ 第483章 可是现在什么都不一样了 马三宝立刻应声道:“是!” “奴婢这就去给赵僉事传旨,让他去净月庵,把这黍糕和屠苏酒给徐姑娘送去。” 说话的同时,他的脸上也不由露出喜笑顏开之色,似是打心眼儿里在高兴。 不为別的,只为自家主子如今又多了个惦记的人。 就算主子心里只是把对方当做了个伶俐的小丫头,偶尔出宫的乐趣,而非所谓的“未来妃后”,可但凡能惦记著,便也是件顶好的事儿。 一个人活在世上。 若是连一个两个值得自己惦记的人都没有。 那便太孤寂了。 有句话叫什么来著?高处不胜寒。 从前被困在东宫,他就是这么看著朱允熥一路走来的,所以此时马三宝才格外高兴。 况且,那位化名为“余緲”的徐家三姑娘,与自家主子本就该是良配,这便更是个好事儿了。 …… 应天府京郊。 净月庵。 一般来说,寺庙並不会太过偏僻与肃静,毕竟他们主要还是接待香客,从中获得一些收入等等,尤其这时候还是大过年的时候,许多寺庙更是会举办庙会、出租附近的摊位来增加收入,同时也可招揽更多香客。 不过净月庵是个比丘尼清修之所,香火比不得大寺大庙,大年初一的时候,反而格外冷清些。 赵峰手里打著个灯笼,是一路摸著黑来的。 “大过年的,两位长公主亲手做的黍糕、泡的屠苏酒,陛下竟然要专门来送给这丫头,嘖嘖……看来以后……我还是对她客气著些好了。” 他站在净月庵门口抬眸看了一眼头上的牌匾,赵峰用这声音,对自己暗暗告诫道。 呢喃间,他本想抬手叩门。 却刚好在这时候听得里面传来一个温柔慈和的声音:“锦儿,你当真过年都不回家去了?你哥哥一直在找你,我这净月庵他都来三五回了,他还是疼你的。” 而这话音落罢。 里面便传出来一个他无比熟悉的声音:“我才不信,他不过是因为已经把我的八字名帖递了上去,不好交代罢了,他若真疼我,就不该递上去。”她的声音里显然带著埋怨的意味。 赵峰抬起叩门的手停在半空。 面上不由露出一抹不解之色,在心中暗道:“这不是……那个姓余的小丫头么?怎么前头那个声音喊她……锦儿?” 他想了想,继续听了下去,一时心中生了好奇,二则是里面这小丫头与当今陛下也算有些交情,他作为锦衣卫,但凡有所疑,当然也该探探清楚。 净月庵之內。 清寧师太单手立掌,轻嘆了一口气,摇头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死从兄,你哥哥替你安排筹谋,也不是害你。” “况且,现在你看到了,我也看到了,这门亲事,其实也不坏,当今陛下年轻,虽时不时便有些任性不听劝,可也算不得太差不是?” “之前我不劝你,是因为我也不希望你进那样一个火坑,嫁给那样一个昏君,如今你我都知道,是我们看错了,如此团圆时节,你不该自苦了。” 清寧师太性子沉稳,不急不缓地劝道。 这些话,先是听得房门外的赵峰一愣一愣的,越听到后面就更不对劲儿了,简直如同遭受了个青天霹雳一般。 “啥……啥情况?嫁给……昏君?啊呸!陛下天纵英明,怎么会是昏君?” 赵峰在心里下意识反驳了一波,隨后才发现还有更离谱的信息:“等等!我知道余緲是不满意家里的安排逃婚出来的,可她没讲过,她逃的是陛下的婚啊!!??” 庵门的另一侧。 徐妙锦沉默下来,摇了摇头,好半晌才有些语气不確定地反驳道:“谁知道呢,那些事儿也不算是他做的呀,还是不他背后那位诸葛先生筹谋得好?” 清寧师太却是慈和地轻笑了一声。 反驳道:“当今陛下或许不那么完美,也的確是赖著身后那般神通广大的军师指点,可是……这半年来的诸多事情……若无他的配合、甚至背上许多被人误会的委屈,都是决计成不了的。” “纵然他不全听那军师的,可这至少能说明,他是听得进去道理的,一些大是大非上,他明理!这就很好了,而且你说的那位“诸葛先生”於权势地位並无渴望,即便咱们看到的那么多筹谋算计都出自於他身后那位“诸葛先生”,可是有他在,大部分时候,把当今那位少帝称之为一位“好皇帝”,也是未尝不可的。” “锦儿,你说是不是?” 清寧师太目光柔和地看向徐妙锦,反问道。 徐妙锦不由再次沉默下来,一双秀眉紧紧拧著,仿佛里面藏著无数不能往外道的心事。 如果是从前。 如果是一早就知道了这样的结果。 或许她倒是不会抗拒,也不至於过激到离家出走,而是会按照清寧师太说的那样,接受这门看起来也不算太差的亲事。 可那是如果。 如今……却什么都不一样了。 又沉默了片刻,才似是勉强想出了个说法:“或许是那位诸葛先生压制著他呢?” 清寧师太立刻应声道:“一个完全藏在他身后,只能靠著他而搅弄风云的人,能压製得了他么?若他骨子里真是个无法无天的任性之人,淮西勛贵就是他现成的刀,任你什么“诸葛先生”都没办法。” “你家里的大姐姐从前是应天府的“女诸生”。” “你是她的妹妹,我知道你也不差,即便我不说这些……你心里也什么都明白,是也不是?” 说到最后。 清寧师太也不跟徐妙锦绕弯弯、打太极了,直接把徐妙锦心中所想点到了明面上来。 徐妙锦俏脸微微一红。 低著头不说话,她当然知道清寧师太说的全是对的,甚至在醉月楼听报、看报的时候,她心里对那位少帝也是颇为刮目相看的。 清寧师太看她也没有继续和自己犟嘴。 便也抬起另一只手,双手合十,静静地站在徐妙锦身边,不再多说什么。 过了会儿,她才听到这个赖在自己这里小住好几个月的小丫头冷不丁地道:“要不再过些时候,您也给我剃了度,我当个比丘尼和您一起在这净月庵诵经念佛可好?” 第484章 朱棣:大过年的,晦气! “你……” 语不惊人死不休。 一直慈和沉静的清寧师太都不由变了脸,面上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情……王公贵女,好好的说要来当尼姑? 当然。 此刻站在门外的人比她更懵。 赵峰咽了口唾沫,不敢置信地瞪大了一双眼睛,內心只剩下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我淦!嫁给当今陛下……女诸生……的妹妹,锦儿,这个余緲是已故中山王的三姑娘!是当今魏国公的嫡亲妹妹!!?” “不儿……她还真想出家??” 此刻,赵峰手里提著个食盒,站在净月庵门口,整个人已经在风中凌乱了,只在这里听了个只言片语,一下子自然也是很难理清这其中各种因果关係的。 不过庵门里面的清寧师太却是知道不少。 沉默了片刻,当即便反应过来了:“锦儿,你……你是认真的?认真到了如此决绝的地步!?为了那么个商贾,往后的人生一併都不要了?” 徐妙锦在外面的事儿。 她当然也听徐妙锦偶尔提到过,或者说漏嘴一两句,知道这小丫头在外面交了个所谓的“朋友”,是个富豪商贾,也颇得这小丫头欣赏。 可她没想过徐妙锦的心思已经深到了这等地步。 如今听到徐妙锦突然说,要出家当比丘尼,跟著她在净月庵修行,清寧师太这才骤然惊觉……大事不妙了! 徐妙锦把话说了出来。 心里倒是也轻鬆了不少,连带著语气都变得轻鬆起来,正色道:“嗯!我是认真的!” “而且师太……你想要和我说的话,我大概也能猜到是哪些,你想要和我讲的道理,我也再明白不过,所以你什么都不必劝我了。” “你说过的,大姐姐是女诸生,我也不差。” “个中干係利害,我都懂,所以我才决定,以后要当比丘尼啦。” 徐妙锦看著清寧师太,俏丽的小脸蛋上带著不屈的倔强,脸上虽是故作轻鬆的淡笑,眼底深处却藏著悲伤,站在尚未融化完的雪地里,像是带著少许裂纹的精美瓷器。 清寧师太动了动嘴唇。 最终只是定定地看著面前这个故旧之交的小女儿,心疼地说了一句:“看事太过通透了,有时候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唉……也是我没有看好你,倒是对不住你母亲的在天之灵了。” 她算是看著徐妙锦长大的,也知道她的性子。 决定了的事情,劝不了。 此刻。 心中多少带著许多愧疚。 语气之中略有些怒意地道:“一个商贾,又能指望他有什么担当?当真害人不浅!” 徐妙锦下意识反驳道:“不是,他很好的。” 清寧师太无奈深吸了一口气,当场说不出话来了。 而站在门外的赵峰,此刻也算是明白过来点什么了:简而言之,就是这位中山王家的三姑娘,逃了当今陛下的婚,又为了陛下死活不肯回去,还要当尼姑去?? “这都特么的什么跟什么啊……” 脑子里整理著这复杂的前因后果,赵峰在心里吐槽了一句,脸上不由变成了地铁老人表情包。 不过脑子乱归脑子乱。 他却是听到里面那位庵主把陛下给骂了……当即也不再继续听墙角,而是再次抬起头来,轻轻叩响了门。 他的叩门声。 也打破了里面的沉寂。 只听踏著雪的脚步声朝著门口这边缓缓走了过来,同同时还伴著那位“清寧师太”的低声呢喃:“这种时候……谁还来造访净月庵?” 话音落下,庵门也被打开。 看到门外的赵峰,清寧师太面上露出一个疑惑的神情:“不知施主有何贵干?” 赵峰提起手里的食盒。 嘿嘿一笑道:“不知这里可住了一位余姑娘?我家主人说,大年初一,当食黍糕、饮屠苏,驱邪避灾,主人知道姑娘在庵庙之中冷清,特让在下来送些给姑娘。” 听到清寧师太骂朱允熥,他本是想说点什么的。 不过门开的一瞬。 他又忍住了。 能在朱允熥身边隨身侍奉,得朱允熥的信任,第一得有眼力见,第二也得能把朱允熥的脾性摸个几分清楚——陛下一向不喜欢下面的人隨便自作主张,若是自己这时候一时口快乱说了话,往后说不得吃不了兜著走。 他知道,自己得时刻谨记一个道理:多做事,少说话,只做分內之事,不要自己长脑子! 所以他只说了自己的来意。 不待清寧师太说什么,倒是徐妙锦目光微微一亮,三步並作两步走到了清寧师太身边,道:“赵峰?是你啊?” 赵峰故作平静地笑了笑。 將手里的食盒递了出来,道:“正是!这是我家主人送姑娘的。” 徐妙锦水汪汪的大眼睛顿时笑成了月牙儿。 顺手接过了赵峰手里的食盒,道:“替我谢谢他啦!”说完,还似是炫耀一般提著食盒在清寧师太面前晃了晃:“您看,我说他很好吧?” 清寧师太不由一阵无语。 …… 是夜,万家灯火连成星河,爆竹碎红铺就长街。 南方在过大年,北方亦然。 北平城。 朱棣带著徐妙云,同样也是提了几个食盒,二人联袂缓缓踏入了一处不算太奢华也不算简朴的三进宅子里面。 朱元璋本就格外重视亲情。 更何况之前还已经和朱棣摊了半张牌。 这种闔家团圆的时候,他当然不会推辞和北平城的儿子儿媳一起乐呵乐呵。 不过。 朱棣和徐妙云刚刚踏入寨子里。 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来人也已经可以算是熟人了——陆威。 “见过燕王殿下、王妃。”陆威抱拳一礼,便脚步匆匆地朝里走了去。 见此情形。 朱棣双眼微眯,压著声音道:“这种时候……定然是什么重要情报。大过年的,晦气!” 第485章 无形之中已经有了结果 “大过年的,晦气!”朱棣目光不善地盯著陆威匆匆而去的背影,心中那过年时节带来的喜悦之意,顿时荡然无存,心里也莫名不爽快起来。 他明白,陆威是知道他要过来见朱元璋的。 年节时候,父子天伦最大。 而陆威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去见朱元璋,显然他手里的情报绝不是什么旁的情报,只会是关於应天府那个黄口小儿的事情。 一念及此,朱棣的心情当然就不美妙了。 他一时也猜不透会是什么事儿。 毕竟这段时间以来,无烟煤正在大明各地售卖著,倒是也没什么旁的其他事。 可即便如此,朱棣的心还是不自觉地提了提。 不为別的。 应天府给他带来的意外,太多了。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朱允熥那小子身后的军师,著实厉害了得,总是时不时能让那小兔崽子在父皇这里討到欢心。 徐妙云轻柔地拍了拍朱棣的手臂,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过年时候,別和父皇闹了不愉快。” 朱棣深吸一口气。 敛起自己莫名爆发出来的一阵怒意,微微点头,也回过去拍了拍徐妙云让她安心:“本王晓得分寸。” 说完,却还是忍不住轻嘆了一口气,略有些不甘心地用只有自己夫妻两个能听得到的声音嘟囔了一句:“本王就是觉得,那小兔崽子哪儿来那么好运气,攀上这么一位不求名利的军师。”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不自觉便露出一抹羡慕。 从前他曾冒昧地旁敲侧击询问过道衍师父:双方的屠龙术孰强孰弱。 这个问题的答案。 其实无形之中其实已经暗暗有了结果。 虽然他不是那么无脑浮躁之人,心里对待道衍和尚这个一早就看好了他,甚至押宝在他身上的军师,也依旧十分敬重……可事实就是事实。 他心里也同样会不自觉地想著:若是如此神仙人物能为自己所得,能为自己所用……何愁天下不落入囊中?? “他凭什么?” 朱棣双眼微眯,越是这么想著,心里也越发不平。 想他燕王朱棣,喝著塞北的风,吃著塞北的雪和沙……驍勇无匹、武功赫赫,亦得人心…… 如何就比不得那囚於深宫的黄口小儿了?? 徐妙云有些无奈,看著自己的丈夫鬱郁不得志却也有些心疼,只能再次捏了捏朱棣的手臂,轻声开解劝慰道:“凡事莫可强求,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执念於此,不若基於当下往前看。” 朱棣的確也不是什么执拗钻牛角尖的人。 听到耳边传来自己妻子的声音,紧蹙的眉头也微微抚平了些,嘴角挤出一抹笑意道:“不错,只管往前看就是,本王又不是没机会了,咱家女诸生最通透。” 说罢,他深吸了一口气。 和徐妙云二人停在朱元璋所在的主院门前驻足停下,道:“应天府来的消息,怕是要格外等上好一会儿了,不过……说不得本王也能机缘巧合探到些消息,无论这情报是不是本王乐意听到的,都是越早知晓越好,如此一想也算不得什么坏事。” 与此同时。 主院的主屋之內。 朱元璋独自一人坐在大圆桌的主座之上,圆桌摆著几碟小凉菜,他看了一眼突然出现的陆威,略有些惊喜地道:“这时候来咱大孙的消息了?” 陆威点了点头。 从胸口处取出一个厚厚的情报信封,躬身双手呈递到朱元璋面前,道:“是蒋指挥使格外差人送来的。” 朱元璋信手接过这封情报,正打算拆开来,却又突然止住了动作,转头看向陆威问道:“咱老四好像也差不多是这时候到,他已经来了没?” 陆威如实应声道:“回陛下,微臣回来的时候,正巧碰见了燕王殿下和王妃入府。” “这会子约莫在主院外候著呢。” 朱元璋点了点头,破天荒地没有直接拆开情报立刻查看,而是將其收进了自己宽大的袖袍之中,双眼微眯,露出一个意味悠长的眼神,带著慈爱与宽和:“那咱待会儿再看,你去,让厨房开始往里上菜,也让老四和老四媳妇儿进来吧,大过年的,外面雪还厚著,別冻坏了。” 说完,他食不知味地拿起面前的筷子,在桌上的凉菜碟子里夹起一块醋醃萝卜放进嘴里:“咱现在能见的……能看的……也就是这个儿子了。” 说完。 他微微垂眸,少见地敛不住眸子里的落寞与悲伤。 人到老了,就容易多思多想。 尤其这几天没事在北平城大街上溜达,看到这家老翁老妇相守,带著儿女、媳妇凑一桌其乐融融,看到那家老人,孙儿孙女跑来跑去,抱都抱不过来的…… 两相对比之下。 纵然他是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 而那些寻常百姓家的老翁,或许连桌上一块肉,都得撒个谎说自己不爱吃,咽著唾沫吧嗒著嘴巴,让给自家儿孙吃…… 朱元璋心里也总是空落落的。 这样一家乐融融的时候,他小时候不曾和爷爷奶奶,哪怕爹娘兄弟有过,到老了……一张大圆桌上,竟还是只有他一个糟老头子坐著…… 也是因此。 这种到处都一片其乐融融,乐乐呵呵的年节时候,朱元璋心里对朱棣这个离得最近的儿子,也是还在世的儿子里最大的儿子,自然格外多了几分心疼、亲近、慈和。 索性眼下应天府那小狼崽子也没什么太大的差错。 情报不情报的。 晚些看也不碍事儿。 倒是陆威心里有些意外,不过看到朱元璋面上那副悵然的神情,也约莫明白了。 当即应声道:“是,微臣这就去。” 当然,不仅仅是陆威意外,比他更意外的,是朱棣。当陆威进了院子没多久便去而復返,喊他进去吃饭的时候,朱棣不由当场愣了愣。 陆威客气地朝他点了点头。 往侧边跨步让出路来,朝身后的主院伸手虚引:“王爷、王妃请进吧,陛下说,外面的雪厚,又正在化著,陛下不愿您二位冻坏了身子呢。” 一个人无论年龄多大,在外面多厉害多成熟。 永远都会因为自家老爹难得一句关心的话,而心中雀跃,朱棣也如此,他面上露出一抹从心的笑意,和徐妙云交换了一个欣喜的眼神。 隨后对陆威微微点头致意了一下。 带著徐妙云缓缓踏入了院子里…… 第486章 酒醉,套话 主院里,丫鬟僕婢正有条不紊地从厨房里进进出出,各自端著逸散出食物香味的餐盘,往中门大开的主屋里络绎不绝地送菜进去。 待桌上的菜上齐。 朱棣和徐妙云才下意识站直了身体,正了正脸上神色,这才带著一丝敬畏之意,走了进去。 同时也带上了主屋大门。 二人將手里提著的食盒放在桌上,齐齐后退两步,屈膝下跪,对朱元璋三叩首:“儿子朱棣/儿媳徐妙云,参见父皇,祝父皇新年喜乐安泰,万岁!万岁!万万岁!” 即便不论君臣。 这也是儿子儿媳该有的礼,朱元璋自然没说什么。 只面上掛著笑意,乐呵呵地看著朱棣和徐妙云行了礼,送了祝福,这才伸手虚抬了一下,朗声一笑,道:“哈哈哈哈!好了好了,都起来吧,这里也没什么旁人,差不多就得了。” 他的笑声浑厚爽朗,显然这时候是真高兴了。 对於此时此刻的朱元璋来说,能和儿子儿媳乐呵乐呵,听他们说说吉祥话儿,比旁的什么都令人高兴。 朱棣和徐妙云各自起身。 又听朱元璋念叨道: “也別喊什么万岁不万岁的了,咱现在都已经不是什么皇帝了,咱也懒得搞那一套,反正喊了万岁也不能真的万岁,古往今来多少皇帝天天听这些“万岁、万岁”的,活的时间还不定有咱长呢。” “咱现在啊,也就多活一年,多看一年,就算一年,哈哈哈哈哈!” 朱元璋的语气很是豁达、开朗,甚至给人一种了却世俗心愿,拋却烦恼包袱的轻鬆之感。 不过这话落在朱棣耳中。 却不是那么乐意听的了…… 他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原本的好心情都不由黯淡了几分,愈发从自家老爹的语气里听出了“告老还乡、安心养老、不理世俗”的意味。 他心中微微一沉,暗道:“父皇连“自己不是皇帝”这样的话都说出口来了?” 不过,华夏传统:大过年的。 纵然朱棣此刻十分不爽快,也不动声色地把心里的窝火给压了下去,赔笑道:“爹您这话说的,儿子跟媳妇当然希望您能万寿永年的。” 这话是自己亲儿子说的,朱元璋当然乐意听。 当即笑呵呵地道:“大过年的,还站著做什么?都坐!都坐!说起来,自从你来北平就藩,咱父子俩都多年没吃过年饭了,如今也算难得的机会。” 朱棣也不推辞,直接拉著徐妙云坐了下来。 他算是武人,况且朱元璋出身草莽,本也不那么注重繁杂的规矩,和诸多儿子之间的相处情分,自然不似其他的皇家父子那样隔著太重的君臣隔阂,顾忌也少。 徐妙云缓缓打开自己带过来的食盒,里面赫然也是几碟白嫩软糯的黍糕,以及两罈子屠苏酒,这是过年必有的习俗,二人虽在北地生活,出身却是南方,自然也如此。 “儿媳和王爷一直在北平,身为儿媳妇,难得能有机会给父皇尽孝,这黍糕是儿媳亲手做的,屠苏酒,也是儿媳提前七日就放了药材泡的,父皇尝尝看。” 徐妙云依旧风华无双,稍长些的年龄並未在她的脸上添加多少风霜,反而让她更具成熟风韵,她脸上带著淡淡的笑意,落落大方,举止得体。 一番话说的朱元璋愈发开心起来。 平日里的威严和凌厉去了大半,儼然成了个乐呵呵的普通老翁一般,当即就拿起筷子从碟子里夹起一块黍糕:“你这丫头还和当年一样,说话好听,又成熟稳重,应天府的“女诸生”,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样样都好,哈哈哈哈哈!徐天德(徐达的字)也真是好福气。” 话说著,黍糕也送到了嘴边。 朱元璋一口吃下,笑著点头道:“咱儿媳妇亲手做的黍糕,好吃!” 对徐妙云这个儿媳妇,朱元璋还是相当满意的。 尤其这些年来,老二、老三、老五……等等诸多在外就藩的儿子总是屡屡大错小错不断,只有北平府这个老四,平日行事作风上基本上无可挑剔不说,还屡屡立下战功,算是最省心的一个了。 朱元璋一向认为,男人在外面打天下,身后有个好女人是十分重要的,连带著自然对徐妙云更加满意。 人一开心,话也多了起来。 朱元璋吃了黍糕,乾脆直接拿起一个酒罈,豪放地仰头大喝了一口,道:“这些年在北境,老四抗击塞北贼心不死的元贼,少不得依赖你维持王府和后方,咱妹子的眼光真好!” 徐妙云脸色微红,道:“儿媳怎敢和先皇后相提並论,父皇谬讚了,儿媳愧不敢受。” 朱元璋说这些话。 是认可徐妙云,同时其实也相当於是在认可朱棣,朱棣心里自然也是一阵高兴,顿时把之前的恼怒和不甘都拋诸脑后去了,也高兴地笑了起来。 同时拿起另外一个酒罈。 给自己和徐妙云的碗里分別倒了一杯,乾脆陪著朱元璋也一起喝了起来:“来,爹!儿子和媳妇敬您一杯!” 朱元璋这时候多愁善感,朱棣却不是,虽然也同样开心,可他並不会忘记自己来此的另外一件正事:他是来陪自家老爹过年的,也是来探消息来的。 难得自家老爹不似之前那般防著自己,朱棣心里装著野心,装著天下,当然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 不过许多话,酒醉了才更好讲。 如此。 父子二人竟是喝开了来,不仅把徐妙云带来的屠苏酒给喝完了,又几罈子酒下了肚。 朱棣看著有些薄醉的朱元璋。 眼珠子微微一动…… 第487章 眼药,哪一步出问题了? 思索间,朱棣眼底闪过一抹锐利,而后端起酒罈给自己和朱元璋面前的酒碗都给满上。 站起身来端著酒碗,道:“好多年不曾和爹您如此尽兴地喝酒了,说来到底还是儿臣最有福,这一碗,儿臣便替大哥、二哥、三哥……还有其他弟弟们,敬父皇!” 说完。 他的目光带著一丝端详,落在朱元璋脸上。 今日朱元璋开心,又喝了不少的酒,再加上心里正是最柔软、最渴望亲情的时候,对朱棣的防备自然而然便也鬆懈下来,並未注意到朱棣的异样。 听到朱棣这一番敬酒的话。 朱元璋脸上的神情却不由骤然一变,面上的笑意都逐渐消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苦涩。 沉吟片刻后。 这才动作有些沉重迟缓地端起自己的酒碗。 悵然道:“替他们敬的酒啊……呵呵,咱也是再也没机会和他们喝这么一碗酒了……” 说罢。 朱元璋仰头一饮而尽。 仿佛闪烁著水的眸子里,满是落寞和悲伤…… 方才朱棣特意提起了標、朱樉、朱棡三个哥哥。 自然不是无心无意之举。 他就是要提醒自家老爹想起来这回事——在这种过年时候、闔家欢聚团圆的日子,想起他的二儿子、三儿子——当然,更重要的是,想起来谁杀了他这两个儿子! 平常时候。 自家老爹清醒且警惕,因著那黄口小儿是大哥的嫡子,心里更是百般偏心。 朱棣心中纵然有诸多不满,却也不敢贸然多提。 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他作为唯一一个陪老爹身边的儿子,替哥哥弟弟们给父亲敬也在情理之中,当然是要趁机给朱元璋上上眼药了。 上了眼药的同时,还能把话引到朱允熥那小子身上去,这便是他藏在图里的匕了。 眼见把自家老爹的愁肠勾了出来,朱棣赶紧趁热打铁,又给自己和朱元璋倒了一碗酒,故作悵然之態,趁热打铁地道:“大哥去了,固然是贼老天不公,可二哥和三哥……他们本是可以……便是真犯了滔天大错,做个庶民也……唉……罢了罢了,大过年的,不说这样的事。” 说完,也是仰头陪了一碗酒下肚。 同时却不动声色地斜眸观察著朱元璋。 人都有软肋,铁血洪武大帝也一样有,而朱棣掐的,就是这条软肋,果然见朱元璋面上露出一抹怒意来,酒碗里的酒都没喝,便站起身来。 直接连著碗被朱元璋一把子摔地上,发出“哐当”一声碎裂的声音,地面上酒液迸溅开来。 “那个小混帐!!他真是一点情面不留哇!” 朱元璋一脸气愤地拍桌骂道,桌子和上面摆著的菜碗都连著被拍得“砰砰”响。 他中意朱允熥这倒是不假的。心里也认可这个孙儿,认可他来当后世之君,当大明皇朝的第二代皇帝。 可在朱樉和朱棡的事情上。 他气,也是真的。 原本隨著时间推移,又有一件又一件事情铺天盖地而来,心里也渐渐把这件事情压下去了,可这並不代表他就完全把这件事情拋开了。 此时被朱棣一点。 又是在这种最不合时宜的时间点提起。 朱元璋心里的怒意自然再次涌了上来,洪武余威犹在,房间內腾起的怒意不由让朱棣心里都暗暗一凛,不过隨之而来的则是一阵暗喜:“父皇果然还是在意的。” 不错,目前来说,都在他掌控之中~ 当然,他心里的小算盘虽然打得噼里啪啦响,面上却是不会露出什么破绽来的,连忙带著徐妙云也站起身来。 顿了顿。 朱棣故作痛心地安慰道:“惹得父皇伤心,是儿子的不是了,此事约莫也不关他的事,还是在他背后攛掇著搅弄风云那妖人的主意。” “那才是真正可恨的人。” “儿臣只担心……他今日可以不顾父皇定下的《皇明祖训》,杀了二哥和三哥,明日手握权柄久了,想要做什么事情,便都可以无法无天、无所顾忌了” 自从上次朱元璋和他表態,他便知道,自家老爹不仅偏心大哥,连带著连他的儿子也偏心到姥姥家。 朱棣也不杀。 这种情况下,要在自家老爹面前蛐蛐那黄口小儿……肯定不成,说不定还要起了反效果,激起自家老爹护犊子的心思。 所以他换了策略方针,曲线救国。 朱允熥是自家老爹的亲孙子,他背后那人可不是!甚至还和自家老爹有大仇怨!只要能趁此机会让自家老爹恼了那人,未尝不能改变他的心意! 不过这一回。 却是朱棣失算了。 他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旁人不知,朱元璋却知道,什么“背后之人”?那又不存在。 从头到尾就只有那小狼崽子一个人而已! 那是最合適的大明二代帝王,登基不过半年时间,便能让大明换上一副光景。 便是杀了老二、老三,也是为了在当下这个局面下震慑诸王…… 想到这些。 朱元璋重新坐了下来,长嘆一口气。 反倒是反过来替朱允熥开脱了起来:“唉……老二也是死有余辜,至於老三……越太急躁衝动了。允熥他坐在那个位置上,也难。” “也是咱命不好,是咱命不好啊。” “留不住,都留不住。” 说话间,他宽阔的后背都不由佝僂下来了一些,失去亲人,在他的生命里,几乎都成了常態,即便洪武大帝不信命,可这时候也忍不住嘟囔了两句。 他的脑海里闪过许多面孔和场景。 有幼时的爹、娘、哥哥姐姐……有和自己一路相伴而来、相濡以沫的结髮妻子,有他最得意的儿子,有他最喜爱最喜爱的大孙。 最后则定格在了一张他不那么熟悉,却无比坚定,如同一柄藏锋多年的利剑出鞘般的锐利面孔,那张面孔带著一丝稚嫩,却有倾吞天下之势。 而当脑海中的画面定格在这张面孔上。 朱元璋的眸子骤然变得深邃起来,深呼吸了一口气,道:“说咱这命不好,咱这命也好。” “所以……到底算是好,还是不好?” 朱元璋自顾自地,像是念绕口令一样。 一会儿说命好,一会儿说命不好的,却是当场把朱棣和徐妙云给听晕了…… 他们当然猜不准朱元璋想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朱元璋所谓的“命好”、“命不好”指的又是什么。 尤其是朱棣。 看著自家老爹在那里怔怔出神,嘟囔念叨著,自然明白,今天这事儿……脱离掌控了! 命不命的且不说。 自己好不容易把老爹的怒火勾起来了,自家老爹却突然替那小兔崽子开脱起来了??? 特么的自己的步骤也没错啊? 不能蛐蛐朱允熥那小子就从他背后那人下手…… 到底哪一步出问题了?? 第488章 朱棣的千层套路 哪一步出问题了…… 朱棣和徐妙云自然是想不明白的。 反而是他们二人懵逼之际,朱元璋念念叨叨好一会儿之后,回过神来了。 他收回自己有些悠远的目光。 定定地落在朱棣身上,双眼微眯道:“老四,这都大过年的,还想著那事儿呢?上次咱说的,看来你是一点都没听进去啊?” 朱棣替朱標、朱樉、朱棡还有其他弟弟给他敬酒,朱元璋並不作他想,即便是现在醒过神儿来了,也不愿意去怀疑这里面的真心。 可这小子顺著杆儿爬地…… 就又开始借著老二、老三的死,想让他恨那个所谓的“背后之人”,清醒过来往回看,这心思却不难猜了。 被朱元璋盯著。 朱棣顿时背后一寒,喉咙都有些发紧。 不过他就藩北平多年,自然是见过大场面的,定力和魄力哪个都不差,面上立刻摆出一副无辜茫然的样子,道:“爹……儿子想什么了?大过年的惹了父皇伤心,这的確是儿子的不对,儿子也认。” “可既然说起了二哥和三哥,爹您伤心气愤,儿子这个做弟弟的,自然也难免伤心气愤,恨那个人,气那个人下手太狠。作为爹您的儿子,作为朱家后人,儿臣考虑到的,也是父皇您一手打下来的朱氏江山。” 朱棣言辞恳切、振振有词地替自己辩解道,他是一个稳重之人,自然早就想好了这个说辞后路。 如今说起来,也格外从容。 而他这么辩解一番,朱元璋凌厉的神色顿时也缓和了下来,大过年的,身边就这么一个儿子,他的脾气自然也会好上不少,捨不得多苛责几句,也捨不得在这种时候去怀疑自己亲儿子的真心。 凝视朱棣片刻。 而后才长嘆了一口气,摇著头道:“罢了,罢了。” 朱棣这才暗暗鬆了口气。 只是这么一出下来,父子二人之间原本那其乐融融的气氛顿时消减下来不少,话没之前说得多、说的热络了,连酒都只配著菜小口小口地喝了。 一时之间。 房间里只剩下轻微的碗筷碰撞声音,酒碗被轻轻拿起、放下的声音。 席间,朱棣动了动嘴唇,还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明白,自己还是低估了老爹对那个黄口小儿的偏心,再多说,或许便真的要触这位洪武大帝的怒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 朱棣也不再纠结於给朱允熥在朱元璋这里上眼药的事情了,思索了片刻,他收起自己其他的心思,站起身来端起酒碗,打出了一张亲情牌,道:“爹!大过年的,咱不这样!方才儿子是真的心疼您,儿子也知道,您也是心疼儿子的,方才都捨不得让儿子在雪地里多等。” 这话一说,朱元璋面上的寒冰果然应声化去。 重新浮现出一抹笑意,嘴上则是倔强地道:“你?你一个糙小子有什么好心疼的?还不是占了妙云的面子?咱那是心疼儿媳妇。” 朱棣也不在意,笑道:“儿子与妙云夫妇一体,心疼妙云不就是心疼儿子了?” “你这小子,从小就滑头!” 朱元璋点指了一下朱棣,把自己酒碗里剩下的酒一口喝下,算是揭过刚才的事情了。 朱棣则接著提议道:“说起前头的事情,陆僉事会在这个节骨眼儿来找您,怕是应天府那边儿的事吧?” “您心疼儿子压著没看,不过儿子也知道,您肯定还是掛念应天府的孙儿的,不如我和妙云先到旁边偏厢房避一避,您看您的?” 他摆出一副十足十的父慈子孝意味。 说著就要带徐妙云起身。 不过,却见朱元璋朝他们二人招了招手,道:“坐下坐下,大过年的吃个年饭,你们就安稳坐著便是,你们吃你们的,咱看咱的。” 父子二人刚刚冰融,朱元璋自然不想如此。 朱棣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再次坐了下来:“既然父皇不在意,那儿子便多吃两口就是。” 他提起这件事。 哪儿是想著自己避嫌?根本就是衝著这份情报来的——挑拨的事儿没干成,好不容的机会,总得捞点儿什么回去不是? 自己以退为进,讲讲父子情分、讲讲爷孙情分的。 自家老爹肯定捨不得在这时候把自己轰出去。 朱元璋这边。 朱棣提起这件事情,自然也是提到他心巴上来了…… 大过年的,他怎么可能不想著那远在应天府的孙儿?对於这情报里的消息,当然也是著急想看的,这时候酒过三巡,该说的话也说过了,他也就直接从袖中拿出了刚刚那份被他压下来的情报。 迫不及待地就將其撕了开来,取出里面的一沓用来记录情报的宣纸,纸不少,字也不少。 朱元璋先是把几张纸都翻了一遍,大致看了下上面的內容,里面一共包含了四份记录。 【淮北矿场情状】 【淮南矿场情状】 【袁州府萍乡矿场情状】 【武昌府江夏矿场情状】 朱元璋挑了挑眉,看向自家那个以退为进,刻意避开目光的四儿子,肤色慈和地道:“躲什么,倒也不是什么需要特別避讳的事情。” 朱元璋只看了標题,还没细看,自然也没把这份情报太当回事儿。 第489章 父子二人,两个频道…… 朱棣心中虽不平静,面上却掩饰得很好,只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好奇地道:“哦?既然並非机密,儿臣倒是生出些好奇来了。” 不过说话之时,他心里却略有些失望。 原本还想著,这是刚好撞在枪桿子上的情报,自己又有这好机会,说不定就能旁敲侧击探到点什么。 可看自家老爹这態度。 估摸著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消息,难搞的东西才值钱,不难搞的东西,也不会有太大的价值,合计下来却是他错失了个打探情报的机会。 朱元璋不以为意地呵呵一笑,道:“还是矿场那档子事儿。” 朱棣略略蹙眉。 不解道:“大同府矿场?这事儿不是已经过去好一段时间了么?今朝的锦衣卫指挥使宋忠亲自来北境办的,不止把他手底下的锦衣卫肃清了一番,连带著大同府布政使等一干地方大员也被剥去了一身的皮?” 他有些不明白,连京城发售的报纸上都早刊登了这事儿,来大同府杀人的宋忠,办完事儿说不定还能赶回去过个年,都到现在这光景儿了,还能算是个新鲜“情报”被送到自家老爹手里来? 朱元璋摆了摆手。 道:“那都什么年月的事儿了,早过去了。” 对他来说,这的確不是不能让朱棣知道的事情。 眼下父子二人坐一桌吃年饭,面前就这么一个儿子在,他也就当是个家常跟朱棣嘮上了。 接著道:“不过和大同府矿场也不能算毫无干係。” “是咱大孙登基的时日不长,第一回遇上这么大的贪腐案子,便动了怒了。当初下令处置大同贪腐案的同时,还派了手底下的人去查其他矿场。” “他从帐本里抽,让下面的人按著去查的。” 嘮家常似的说完,朱元璋夹了块大肥肉送进嘴里,像极了过年时候坐在年饭桌上宠溺议论自家孙辈的寻常老翁,无论孙辈做的事情是好是坏,都一笑了之。 朱棣认真听完朱元璋说的每一个字。 有些意外地道:“抽查矿场?大同府矿场的贪案背后,居然还有这事儿?” 在此之前。 无论是报纸,还是朝廷的圣旨,都只公开提到了大同府的案子和处置。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抽查帐簿,让卓敬出差去查等事情,並没有大张旗鼓,为的自然是突袭,让相关人员没有应对和准备的机会,所以知道后续这事儿的人不多。 朱元璋的眼线深,朱允熥那边派出了钦差大臣,他过不多久就知道了。 但朱棣只是边塞藩王。 或许他在北平一带能够呼风唤雨、也手握重兵,但终归是远离中枢多年,洪武朝时期还有锦衣卫这张天罗地网,朱棣更不敢在朱元璋眼皮子底下搞小九九。 如今自然很难对朱允熥的所有动作了如指掌。 不过听著朱元璋的念叨。 他的心里大概也有了些数目。 说白了,就是朱允熥那黄口小儿新官上任三把火,查到了大同府的案子之后,还要派人继续去查。 做了件大海捞针的徒劳之事罢了。 想明白这一层之后,朱棣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当即抓住机会道:“这……倒是不像那只搅弄风云的手会做出来的事情?” 如此无脑之事,肯定不会是朱允熥那小子身后那位的意思,更可能是朱允熥那小子自己兴起所以才执拗要去做的,就像是撅了自家老爹的菜园子、沉迷炼丹这些事情一样,自家老爹肯定也知道…… 这不得赶紧抓住机会上上眼药? 机会,这不就来了么? 朱元璋当然知道全是朱允熥自己乾的。 点了点头,道:“毕竟还是孩子嘛,遇到这样的事情,动了怒也是寻常,大明皇朝那么大一摊子事儿,他总得慢慢適应、慢慢学的。” 这一点,他自己早就想明白了,释然了。 朱棣再上眼药。 他也不会纠结於此。 听到自家老爹这话,朱棣表面虽不动声色,可是放在桌面下方的双手,却不由得再次攥紧了拳头,心里莫名其妙又窜起一阵妒火来了。 “父皇他……身为一国之君,做出如此情绪上头的事情,父皇不仅不恼怒於那小子……” “甚至还笑呵呵地给那小子找藉口开脱!!” “若是换了是我,或者其他兄弟如此行事,换来的必然是父皇一顿劈头盖脸的怒骂,到了朱允熥那废物这儿,父皇却如此和顏悦色。” “偏心!真偏心啊!” “从前偏心大哥也就算了,至少大哥是真的优秀,我服,也认!那个废物算什么!?” 一时之间,朱棣只觉得自己胸口堵得慌。 心中的不甘、不忿、不平之意……越积越深,整个人都憋闷到了极点。 好在徐妙云是了解朱棣的。 也察觉到了他极力压抑下的些微异常,赶紧不动声色地伸手覆上了朱棣的拳头,轻轻握了握。 朱棣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 知道自己现在绝不能发这一通火出来,只能强自镇定著收敛起自己內心的妒火,缓缓鬆开了紧攥的拳头。 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强顏欢笑地附和道:“的確,这大海捞针的,也难。允熥年轻不经事,上头了。” 朱元璋本就已经薄醉,倒是没有注意到朱棣之前的异样,可是听到朱棣这句话,却微微变了变脸,转过来看著朱棣,神情严肃地提醒道:“老四啊,他是你侄儿不假,可他如今也是大明皇朝的新帝了。” 一个人再会掩饰,只要心里不服,也总有不周到的地方,朱棣下意识里不愿意称呼朱允熥为“陛下”,而是称呼了他的名字,这是他藏在骨子里的傲。 知子莫若父。 朱元璋纵是薄醉,也听出来了。 从心来说,他是万般不愿意朱棣如此的——这份傲,有可能会害了自家这个老四! 所以朱元璋才这么严肃地提醒了一句。 他希望自己这个儿子能好,能活! 只是,这话听到朱棣耳朵里又是另外一番意味了,被自家老爹的目光注视著,朱棣心头微微一跳,旋即便是更大的不甘和屈辱。 又来了……又来了!! “连一个称呼,都对我如此计较起来了么?”朱棣心情复杂地在心里嘟囔了一句,有不甘和不忿,也失落。 不过他的確是个做大事的人。 即便心里已经火山喷发了一般,却也只是暗暗咬著牙齿沉默了片刻,而后便低头拱手:“是儿臣多喝了些酒,僭越了,当称“陛下”才是。” 朱元璋看著自家儿子低头的眼神有些悵然。 他也不好说自家这个老四,这是真低头,还是假意。 “但愿咱一次次和他说的那些话,真能说到他心里去吧,在盼著孙儿好,也盼著他们能安生,能活啊!” 朱元璋在心里暗道了一句,而后才摆了摆手道:“此间就咱和你们夫妻二人,咱自然不会怪你什么,往后注意著,也就是了。” 说罢,这才低下头去。 认真地翻看起手里的几份情报来。 第490章 晦气?一语成讖 听著朱元璋“唰唰唰唰”翻动纸页的声音从桌面另一侧传来,朱棣这才暗暗舒了一口气。 他直起身子来,先看了一眼旁边的妻子,安了自己躁动的心,这才再次转头看向朱元璋。 朱元璋则是拿著手里的一沓情报侧著身子往旁边的烛火靠了靠,將手里的纸页远远拿著,眯著眼睛聚精会神地细看其中內容。 “父皇,这样的事情,一个错误决策的结果,你也看得如此上心么?” “现在还早,一切都还未定!我迟早会让你知道,最適合当这大明江山之主的人,是我朱棣!” 朱棣在心里暗暗发誓道。 他深吸了一口气,百无聊赖地从琳琅满目的菜碟子里隨便下了一筷子,食不知味地吃著。 与此同时。 得知这一次情报的前因后果之后,他心里气愤归气愤,嫉妒归嫉妒,从另一个层面上来说,倒是把一颗提著的心放了下来。 嗯…… 至少不是又一桩“廉价布料”、“无烟煤”的事情。 若又是那个人安排了一桩什么泼天大功劳,安在朱允熥那黄口小儿的头上…… 那今天这个大年初一才是真晦气。 一时之间。 整个房间里再次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朱元璋偶尔翻动著手中情报的纸页响动声音,伴隨著一旁的烛火摇曳,偶尔轻微地“噼啪”一响。 然而,朱棣食不知味地吃了两口。 便见自家老爹的脸色又微微变了变,还发出一股轻咦:“嗯?这淮北矿场……嘖……” 烛光摇曳之下,朱元璋的脸色显得有些阴晴不定,让朱棣很难琢磨,这让朱棣夹菜的心思都没了。 看完两页过后,朱棣更是看到自家老爹面上露出了怒意,蹙起眉头,“砰”地一声拍了下桌子,骂道:“混帐!混帐!!!” 骂完,朱元璋把手里的两页纸没好气地往桌上一丟。 接著又蹙起眉头继续看剩下的內容。 可接著往下看下去。 朱元璋的眉头便蹙得更加深沉了起来,又把手上刚看完的两页纸往桌上一拍:“他娘的!这他娘的办的都是什么事儿!” 这倒是看得朱棣和徐妙云二人都是一阵懵逼。 只能相互对视著交换了一个眼神,不敢多说一句话,也不敢再弄出来一丁点儿动静,只是二人都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迷茫。 这一番的情报不就是抽查矿场的么? 对於这个结果,自家老爹心里不是已经早有预料了么?刚刚还给朱允熥那小子口头上各种开脱来的? “还是说……朱允熥那小子还出了什么么蛾子?是父皇一早没有料到的?” 朱棣心里有些不確定地暗暗嘀咕道。 他只看得出来,自家老爹现在正生著气,很气。 只是具体气的什么,根据朱元璋几句意味不明的怒骂,也听不出来。 思索间。 朱元璋那边也已经在看第三份情报了,朱棣本想出声安慰,也想顺带询问,却又不敢贸然打扰。 如此,便眼见著自家老爹的脸上的怒意越来越盛。 “反了!反了!” “这她娘的是反楚升天了!!!” “……” 顷刻间,那个神色慈和,笑意盈盈嘮家常的老翁,似乎瞬间又成了那个端坐於奉天殿上的洪武大帝…… 眉目之间涌现出浓厚的杀意。 一声声怒吼宛若龙吟。 即便朱棣知道现在的朱元璋已然不似从前那般呼风唤雨,抬手间便能人头滚滚,可此刻的朱元璋依旧让他不由自主地心生惧意。 这是多年来韜养出来的皇权威势! 隨著一张张情报被朱元璋怒然拍到桌面上,朱棣心知:今天这事儿,怕是绝对不简单了…… 待朱元璋看完最后一张情报。 朱棣这才抿了抿嘴唇,下意识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没有直接打听,而是旁敲侧击地劝慰道:“爹,这大过年的,正是喜庆的日子,可莫要气坏了身子才是,就是天大的事情……也不值得您动了如此大的怒意。” 朱元璋本就无意隱瞒此事。 当下又在气头上。 “哐当”一声又是砸碎了一个酒碗,没好气地怒骂道:“不生气?不怒?淮北矿场、淮南矿场、袁州府萍乡矿场、武昌府江夏矿场……这一个个的!咱能不生气么?咱能不怒么?” “贪!贪!贪!” “真就杀不绝了是吧?” “查一个便是腌臢污秽,查一个又是腌臢污秽!该杀!一个个的,都他娘的该剥皮实草!” 气急之下,朱元璋没好气地怒骂道。 朱棣一开始自然反应不过来,朱允熥隨手点出来的几本帐簿,竟然都能查出来贪腐。 只是被自家老爹这激动气气急的样子给整懵了,问道:“贪?这是……发生了何事? 朱元璋又是“砰砰砰”地一阵拍桌。 怒骂道:“能是什么事儿?还不是负责那些矿场的人起了脏心思?咱大孙这次甚至还是派的锦衣卫去做的,是最信任的自己人,里面有咱培养出来的,也有咱大孙挑出来的,竟然还是避免不了这样的事情!” “该杀!一个两个的,都该杀了!!” “咱大孙也干得好!干得漂亮!好手段!就该这么著杀!否则旁人还以为,咱没了,就可以无法无天了!” 第491章 笑容不会消失,它只会转移 朱元璋生平最恨的,就是贪腐。 尤其这群人贪的,还是自家大孙自己掏出来的银钱,他心里对朱允熥本就既是心疼又是愧疚,更看不过下面这群人欺负“孩子”。 如今情报里一共有四处矿场的详细贪腐情报,他一个个看下来,怎么可能不怒气涌上心头? 一番怒骂下来。 他被气得脸色发红,连胸口都在剧烈起伏著。 朱棣来不及搞清楚状况,只得先赶紧抽身而起,走到朱元璋旁边先扶住他,轻拍著朱元璋的后背安抚道:“爹您小心些,可別真气坏了身子……” “呼……呼……”好在朱元璋发泄了一通,心里这口气也算是稍稍顺过来了些,大口大口地深呼吸了好几下,面色这才渐渐平静了不少。 而趁著这个时间。 朱棣也有功夫暗暗把自家老爹刚刚那些话琢磨清楚。 虽然那都是气话,却也都是十成十的真话,里面包含的信息自然耐人寻味。 “也就是说……朱允熥那小子气急败坏之下派人巡查矿场,这一查,查出来的全是贪腐案?” 朱棣很快就抓住了重点。 不过,下一刻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偏了。 “隨便查都出事,看起来……锦衣卫这是烂透了!只怕其他的矿场,也九成九都有问题!想要把锦衣卫处理顺当首先就不是个容易的事情,就算他们处理完了,对於朱允熥和他身后的那个人来说,只怕也是伤筋动骨!” 也不怪朱棣思路奔偏了。 毕竟,朱棣並没有看到具体情报。 只是从朱元璋嘴里知道,这次一共查了四处矿场,而朱元璋看一处情报便越怒一分,朱棣心里自然只以为,这四处矿场全部出事了。 按照一般思路来说,查一个有问题一个,那不就是全部矿场都有很大可能有问题嘛! 他却是万万想不到。 出事的並不是这几个矿场的全部帐目,而是其中的一部分罢了——只是朱允熥抽查的那一部分!甚至乎,是在同一个地方的矿场之中,朱允熥没抽的都没问题,朱允熥抽了的地方,才有问题! 不明所以的朱棣一边在心里想著,一边重新回到自己原先的座位上,一双眼睛都不由微微发亮。 “一国之君哪儿有那么好当的?下面的人哪个不是人精?缩居东宫的黄口小儿,藏在他背后搅弄风云的推手,再怎么会筹谋算计,骤然之间也控制不了所有人。” 朱棣双眼微眯,心里顿时得意起来。 他在北平这边能够呼风唤雨,最大的原因就是下面人的忠心、死心塌地,而他深知,想要养成如此威势,绝不是一时半会儿可得的! 在这一点上。 应天府那边可是远不如他的! 想到这里,朱棣目光一凛,当即计上心头。 心中虽高兴得意,却是极力压著嘴角,面上露出一抹严肃的神情,看向朱元璋道:“听爹这么说……只怕朝廷去年开出来的那些开採无烟煤的矿场……都有问题了。” “允……当今陛下终究年轻,靠著有人在他身后指点江山,怕是下面的锦衣卫对此不服了,行事纪律自然也比不得当初,这……的確是个不得不考虑的弊病。” “將大明江山假手他人……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只有真正的雄主,才能震慑群臣。” 朱棣再次支棱起来,赶紧又给朱元璋上了一波眼药。 朱元璋这时候也平静下来不少。 听到他这话。 却是丝毫不为所动,淡淡地道:“你的意思是矿场和锦衣卫全部都有问题了是吧?” 朱棣心中微微一诧:“难道爹您看不出来?” 他话音落下,便听到自家老爹平静地解释了起来:“哦,那倒不是,这次咱大孙抽查的四本帐册涉及到的四处矿场全部查出了问题,但实际情况和你想的不一样。” “不一样?”朱棣心头微微一跳。 “准確来说,是咱大孙抽到的帐册,都出问题了,就拿袁州府这个地方来说吧,那里煤矿不少,所以大大小小的矿场也不止一个,但其他的矿场都没有问题,只有咱大孙抽到的那单单一个偏僻矿场出了问题。” 朱元璋一边说著,一边重新拾起桌上两张关於袁州府矿场的详细情报,再次眯眼看了起来。 长嘆了一口气。 感慨道:“不是人,真不是人吶!好好一个正规矿场,誆骗了百姓进去挖矿,结果是不给钱不给粮,把人关在里面当畜生使!连主管袁州府所有矿场的锦衣卫百户都不知道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了这样惨绝人寰的事儿,得亏了咱大孙!哈哈哈哈哈!” 看到最后,朱元璋更是一扫之前的气愤,颇为开怀地朗声大笑了起来。 虽然这一张张情报就是一桩桩贪腐大案。 虽然触了他最大的怒。 可里面也说了自家大孙派去的钦差大臣是如何处理这些人的,处理结果也合他的心意,他大发雷霆,发了怒、顺了气,所有注意力自然放在了朱允熥这个好大孙身上。 这是一桩功绩,也是一桩功德。 更说明了……自家大孙的一身好能耐呀! 俗话说得好。 笑容不会消失,它只会转移——嗯,它从朱棣的心里,转移到朱元璋脸上来了…… 朱棣何等聪明? 听了朱元璋这一番话之后。 自然毫不费力就明白过来这其中的区別:不是锦衣卫哪儿哪儿都烂透了,而是锦衣卫之中烂了的地方,应天府那边都能极其敏锐地察觉到!! 真相…… 和他的想像,南辕北辙!!! 原本心里笑嘻嘻的朱棣,此刻已然是一万头草泥马在奔腾了,而他脸上的表情,也从一开始的“极力压抑笑容”,变成了“不需要压抑笑容”了。 整个人如遭雷击,顿时像是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手里捏著一双筷子怔怔出神。 朱元璋放下手里的情报。 抬起头来发现自家这个老四不知怎的,发起呆来,还蹙起眉头髮起扎心一问:“怎么?老四?你没想明白咱说的话?没想明白这其中的区別?” 他的声音里甚至还带了一丝急切的感觉。 不为別的。 这么牛逼、这么厉害的手段,又是出自自家大孙之手,他想炫啊!人到老了都有这么个毛病,喜欢炫孙子。 不过,朱元璋想炫孙子,这房间里却没別人,他也没办法和別的什么人炫耀,也就只能逮著朱棣霍霍了。 因为太著急炫。 以至於他都没注意到刚刚朱棣在暗戳戳给他上眼药,只一个劲儿地催促道:“老四,你连这都想不明白么?” 第492章 见鬼了!简直就是见鬼了! 朱棣这边心里正在mmp呢。 听到耳边响起自家老爹的声音,这才回过神来,而回过神来,心里就更加mmp了。 也好在他北疆歷练多年,定力总是在的。 当即咬著牙暗暗深吸了一口气,竭尽全力把自己內心的情绪都压了下去,故作平静地抬眸看著朱元璋,回答道:“儿臣明白。袁州府矿场之事说明,应天府那边,陛下身后指点之人有大能耐,他……远在应天府,却能从几本帐册里看出来下面的问题。” 他没有感情地说出了朱元璋想听的话。 虽然她说的是“身后指点之人”,可朱元璋知道那就是自家大孙啊!听了心里一样开心满足,笑著道:“对头!还不止这袁州府的矿场呢,武昌府的矿场也差不多,一样是那一片开了不少矿场,其他矿场调查过后都是合规合矩的,就咱大孙抽的几个矿场贪腐了!” “不过武昌府那边比不得袁州府恶劣就是了。” “好手段!哈哈哈哈哈!有这手段,咱看下面那群王八蛋还敢不敢乱来,敢不敢欺负咱大孙了!!!” 朱元璋满脸喜笑顏开的样子,还把武昌府的情报也拉出来炫了一波。 然而,他这无意识的炫孙行为。 却让朱棣一颗心越来越沉,一双眸子越来越冷…… 这样的情况甚至不止发生在一个矿场,而是袁州府、武昌府两处矿场都如此……那就更决计不是什么巧合。 而是朱允熥那小子身后之人真正的能耐了! 朱棣虽沉默著,可是两颊的咬肌跳了又跳,只怕是一口牙都快要咬碎了。 “是啊……不敢乱来,不敢欺君……” “父皇说的才是最恐怖的地方!!!” “只是看帐册,便可以看出来哪里在欺上瞒下……渐减小他们在银钱上的亏损事小,这个能耐为人所知之后的那份威慑力……才是最要命的!” “仅仅凭藉这一点……” “就足以让下面的人,不得不尽心尽力帮他把事情办好!无论是不是下面的人真正对他们忠心,最终达成的结果和效果,都是一样的!” “可是,这到底是什么能耐?连下面分管矿场的人都不知道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了什么,那个人看个帐册却知道了……他到底还有多少能耐!!?多少神通!!?” 朱棣神色凝沉。 背后更是一阵一阵发冷,甚至有些汗毛竖起。 他甚至怀疑。 这特么的都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见鬼了!简直就是见鬼了!!” 朱棣咬著牙在心里恨恨地道,双手放在饭桌下面攥成拳头,指甲刺得掌心发疼。 而朱元璋这边,则是没功夫关注朱棣脸上的表情,自顾自地面带笑意,反覆翻看著自己刚刚收到的这一摞情报,越看越觉得满意。 “唰唰唰”地翻了好几遍之后。 朱元璋这才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抬起头来道:“既然咱大孙有这等好本事……那京中是不是还得杀出一条血河来?那帮子老狐狸咱知道,虽然咱杀得狠,杀得勤快,但肯定还是有人敢以身犯险的,就赌咱查不到人。” “嘿!现在可好了!” “咱查不到,咱大孙查得到哇!” “矿场那些欺负咱大孙,贪咱大孙银子的人该杀,官场上以身犯险的那些,也该杀!” 提起此事,朱元璋一双目光发亮,眸子里更是闪烁著隱藏不住的杀意,其中甚至还能看到一丝兴奋。 他小时候经歷过、见过、也被欺压过,朱元璋恨贪官,是真情实感地在恨的。 说完脸上甚至还露出些许遗憾和惋惜。 摇了摇头道:“若是咱早些时候能知道咱大孙用的是啥手段,那可多舒坦?有一个杀一个!那天底下才没人敢贪了吶!咱也用不著愁下面的人欺瞒於咱了。” “不过也不碍事儿。” “咱大孙杀的,和咱杀的一样!” 说到这里,他似是想起来什么,抬起头来,目光径直越过朱棣落在房门的位置,朝外面喊了一嗓子:“陆威!陆威!” “微臣在,陛下有何吩咐?”门外陆威应声问道。 “朝廷最新一期的报纸……可有没有哇?”朱元璋迫不及待地问道,他知道,若有这种大开杀戒的事儿,报纸上肯定会有。 门外的陆威却是蹙著眉头一脸懵逼的表情。 觉得今天这陛下好生奇怪。 不过他也不敢多问,只得恭恭敬敬地如实回话道:“您忘了,昨日才看了年前最后一期的报纸呢,新一期的报纸,连应天府那边都得等初三才会发售呢。” 虽然应天府那边发了一期號外期刊。 不过那是年前几天发的,路途遥远、风雪阻途,自然还来不及传回。朱元璋手上能收到这几份情报,也是因为朱元璋提前就一直在关注这件事情,蒋瓛那边的人探到了结果就直接送过来了。 现在想看最新的报纸,当然是没门儿的。 朱元璋一拍脑袋,嘖了一声道:“倒是咱太著急,忘了这茬儿,罢了罢了,先吃年饭,好事不怕等。” 他虽然知道其中道理,却也只能重新坐下来。 朱棣內心则是拧巴成了一股绳儿,这时候哪儿还有什么心情继续吃年饭?只能表面上和自家老爹虚与委蛇著,硬挤出几个笑容,陪著朱元璋把这顿饭吃完。 桌上虽是琳琅满目的美味珍饈。 但对於朱棣来说,和吃了一顿屎,也没太大区別…… 第493章 已经太久没碰上好事情了 席间,朱棣辞行多次未果。 直到戌时尾刻(接近九点),朱棣这才终於得以脱身,一言不发、面沉如水地钻进了一辆並不起眼的马车。 带著徐妙云出了私宅。 夜晚是实行宵禁的,此刻无论是马车外还是还是马车里面,都几乎是死一般的寂静,愈发令人心中沉重。 离开私宅走出去五里路。 附近的巷道隱约传来打更的更夫“嗒——嗒——”敲响手里的梆子,报了二更天的时辰。 徐妙云才回过神来,转头心疼地看了朱棣一眼,小心翼翼地试探著喊了一句:“王爷?” 朱棣一双眸子冷得仿佛能凝出冰雪。 咬牙切齿地道:“真是好本事啊,临到过年了,居然还能玩这么大一出!今天晚上,父皇脸上都乐出了,此事又不干朱允熥那小子的事,他乐呵什么!?” 大过年们的突然得知此事。 朱棣心里固然觉得晦气、不爽、憋闷,可应天府那边的手段他领教的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知道那是个不得了的对手、是根难啃的骨头,而他也早就拋弃了一切犹豫与软弱,做出了决断,也做好了与对方打擂应对的准备。 对於今天得到的消息。 纵然意外,也不至於不能释怀。 所以,此刻他心中更多的,还是不平和妒恨。 离开私宅之后的万籟俱寂之中,朱元璋在席间的笑容和声音更是在他的脑海之中挥散不去: “咱大孙真厉害!做到了多少咱做不到的事情?” “老四你看看!他救了袁州府的百姓,百姓可都感念著他的恩德和英明吶!” “……” 徐妙云自然知道自己的丈夫心里最在意什么,可碰上这种偏心眼子的情况,却也无能为力,只能儘量安慰道:“父皇这张牌,今日我们也只是抱著试一试的心態去爭取罢了,若能藉机爭取到,算我们赚,便是爭取不到,也本就在情理之中了。” 朱棣紧紧握住徐妙云的手。 目光一凛道:“本王心中知晓。不用便不用就是了,本王自会从棋盘上寻其他的落点!本王一定要將这棋盘翻过来,到时候再问一问偏心眼的父皇,那个位置本王坐得坐不得!!” 他的眼神虽无比认真,语气里却带著些赌气的味道。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人就是如此。 越不被人认可,心里想要被人认可的执念便越强。 尤其那人还是打下了大明江山的洪武大帝,是自己无论如何都逃不开的身生父亲。 徐妙云暗暗长嘆了一口气。 心中却更觉有些不妙,她对权势、皇位並无什么执念,一双眼睛看得自然便更清楚:如今新帝背后那人显出了一门神通,往后是否还有更大的神通……谁也未可知……或者说,“那人还有更多的神通”的可能性极大。 若真是如此。 如何斗,拿什么去斗? 她虽身为女子,却也自负才学、智谋、能力……样样皆不输於人,自家丈夫的对手但凡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她心里都不怵,甚至也有自信做王爷的並肩辅助之人。 可偏偏。 这个对手,如鬼似神! 纵是应天府的“女诸生”……也发怵。 徐妙云沉默了片刻,虽然没有直接出言相劝,却还是带著点希望自家王爷能够知难而退的心理,试探著道:“那个人这次摆出来的神通……更莫测了。” 朱棣却是一点没有察觉到徐妙云的苦心。 反咬了咬牙,沉声道:“道衍师父见多识广,明日本王便问问他,是否有什么头绪!本王就不信,这世上还真能有鬼!” 徐妙云面上浮现出一丝无奈,只能暗暗摇头。 二人说话之间。 一直在雪地里匀速前行的马车缓缓停了下来:“王爷、王妃,咱们到王府了。” 朱棣起身掀开马车帘子,不待下车,便看到府上的小廝已经小跑著走到了马车旁边。 朱棣跳下马车,蹙起眉头迟疑了片刻。 沉著脸问道:“何事?”一边说著,一边扶著徐妙云下了车。 小廝应声答道:“回稟王爷,庆寿寺的道衍住持来府上了,说是有要事,已经在待客的偏厅等了王爷大半个时辰的时间了。” 朱棣面上露出一丝诧异,和徐妙云交换了一个眼神。 今天是大年初一。 道衍和尚大晚上地跑过来,看起来还真有点蹊蹺,事出反常必有妖,该不会……还特么有什么晦气吧! 想到这儿,朱棣整个人都有点不太好了。 沉默间。 面前回话的小廝补充了一句:“启稟王爷,道衍主持吩咐让告诉王爷,此番,是好事情。” 听到这话。 朱棣当即长舒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一抹惊喜的神色,一时间竟觉得有些恍惚——这半年时间以来,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碰上什么“好事情”了。 他呆愣了片刻。 目光发亮道:“好事情?那本王可得听听了。” 说罢,几乎是三步並著两步走,径直踏入燕王府,直奔府中待客的偏厅而去。 徐妙云跟在他身后都快追不上人了…… 二人一前一后,很快来到了偏厅,大年初一,道衍和尚还是一身玄色袈裟,神色平静地双目微闔,双手合十。 听到门口的动静,这才缓缓睁开眸子,站起身来,朝朱棣和徐妙云微微点头致意:“王爷,王妃。” “道衍师父且说,是什么好事情?”朱棣连寒暄招呼都免去了,单刀直入地问道,这半年多的时间以来,太晦气了,他急需冲冲喜。 “今夜王爷和王妃在私宅里待了许久,不知可探到了些什么?陛下那边的情报,必然最重要,也最真实,于于咱们筹谋之事影响也最大。”道衍和尚却是不著急说自己的事情,反而先问起了朱棣和徐妙云。 情报越多才越好分析事情,只可惜他之前放出去的眼睛、扎出去的钉子,似是被人严防死守住了一般,全部都无用,他现在最愁的就是这块。 今天好不容易有了这机会,道衍和尚也难以平静。 索性都是要说的事情。 朱棣也本就有求教询问道衍和尚的心思。 当下自然不疑有他,一五一十地把私宅之內发生的事情言简意賅地告诉了道衍和尚,而后问道:“不知道衍师父的“好事情”和此事是否有干係?” 道衍和尚摇了摇头:“倒是干係不大。” 只是他听完朱棣探到的消息过后,便紧蹙著眉头,显然已经不似一开始那般平静了,甚至目光有些凝重地道,沉声道:“还真是层出不穷啊。” 朱棣一脸好奇地问道:“拿著一堆帐簿,便查出了下面的贪腐,这其中的道理,道衍师父可有什么头绪?” 朱棣问完。 徐妙云也目光好奇地看向了道衍和尚。 她自问自己对帐目之事也算不得陌生,未出嫁之前她管著魏国公府的帐,出嫁之后是燕王府主母,管著燕王府的帐目…… 单就这一府之帐,想要理清楚,耗费的功夫也不小。 反正她是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这其中有什么关窍的。 然而。 道衍和尚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好一会儿。 最终也只是摇了摇头,单手立掌宣了一声佛號,如实承认道:“阿弥陀佛,贫僧心中……暂无头绪。” 朱棣和徐妙云齐齐露出些许遗憾之色。 不过长久下来。 好歹也习惯了这样的结果,倒是也並没有太过失望。 朱棣则是看著道衍和尚双眼微眯,似是在期待著什么,问道:“本王见道衍师父对此虽有些意外,却也有些不甚在意的样子,可见……道衍师父口中的那件“好事情”……算不得小事?” 他没忘记道衍和尚特地在这种不合时宜的时候来访,可是带著好消息来的。 更重要的是。 道衍和尚对这件本该“大觉不妙”的事情表现出过分的凝重,就只能说明,这好消息,很好! 第494章 湖面下的东西,露出来了 朱棣这么一问。 道衍和尚也回过神来,想起来自己特地格外来跑一趟的目的,嘴角噙起一抹弧度,目光微凝,道:“王爷约莫没忘记,前两天咱们还收到消息,说是淮西勛贵又停止了异动吧?” 朱棣点了点头:“自然不会忘记,我们一直在关注著淮西勛贵这张牌的动静,父皇不愿意起事,他们便成了我们手里最大的牌,结果他们没闹起来,当真是可惜了。” 说到这里。 朱棣神情之中露出一抹失望之色。 得知应天府那边这次大张旗鼓地杀贪杀腐之后,他就一直盼著,只可惜前两天,又盼来了他不想要的结果。 说话的同时。 他心中也有些纳闷儿。 这件事儿哪里能跟“好事情”沾上边儿了? 旁边的徐妙云一时也没明白道衍和尚说这件事情到底是什么意思。 道衍和尚也看出了两人的懵逼。 面上带著一丝淡笑道:“这个结果虽令人失望,却也不算是咱们预料之外的事,咱们之前便想过,以那个人的心计、筹谋和能耐,不会不提前预防这一点。” “咱们真正等的……是水面下的东西。石子投进去,打破水面的平静,总该显出来点什么不是?” 闻言,朱棣心头顿时疯狂跳动起来。 道:“道衍师父看到了什么?” 道衍和尚也不卖关係,淡笑著道:“今日贫僧总算收到消息,得知了淮西勛贵为何突然不闹了的原因。” “为何?”朱棣迫不及待地问道。 道衍和尚立刻回答道:“因为刘三吾!” “当朝大儒、翰林院掌院学士刘三吾,因为淮西勛贵的事,衝到宫里去劝那小皇帝,被小皇帝停了职,关在府里闭门思过去了!” “贫僧放在淮西勛贵周围的暗桩探查了许久,处置大同府矿场贪腐一案的圣旨出来之后,淮西勛贵相聚於蓝玉的凉国公府,当日,也有人將刘三吾的小廝送到凉国公府去了,隨后,淮西勛贵便在凉国公府吃吃喝喝了起来。” 道衍和尚本来从一开始就指望著淮西勛贵作妖。 暗桩自然不少。 纵然费了些时间和波折。 也总算搞清楚淮西勛贵的异动突然停下来的原因了。 道衍和尚解释完,朱棣面上却露出了犹疑和不解之色:“贬斥了刘三吾?这和淮西勛贵不闹事了……有何联繫?” 道衍和尚捋了捋自己的鬍子,故作高深地笑了笑:“这才是湖面下的东西!” “小皇帝背后那人前脚办了一个贪腐大案,还把洪武陛下“剥皮实草”那一套酷刑都摆了上来,算是对淮西勛贵的警告,而贬斥参他们的刘三吾,则是安抚,至於这样的安抚为何会有效果……”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说到这里,道衍和尚像是在卖关子一般,顿了顿:“贫僧在庆寿寺思来想去,心里终於有了想法:是因为小皇帝,或者说小皇帝背后那个人……一早给过淮西勛贵什么承诺!所以……贬斥刘三吾这件事情,在淮西勛贵的眼里才能成为所谓的“安抚”!” “咱们再把时间往前面推一推。” “淮西勛贵不仅无条件支持小皇帝坐上那个位置,而且还愿意暂且停下自己手里的一些事情、让出一些利益……甚至在朝堂之上,无论什么事情都站在小皇帝那一边,是否就有了结果和解释?” 朱棣微微歪著脑袋,认认真真地听著道衍和尚所说的每一个字,一边听著一边沉默深思。 一边想著,一双眼珠子也渐渐瞪大。 最终面上露出一抹恍然之色,深吸了一口气,嘆道:“是承诺,是双方一开始就定下了“交易”!!” 道衍和尚好笑道:“正是如此!他们愿意让出自己i的利益,是因为后面有更大的利益!而小皇帝背后搅弄风云的那个人,则让淮西勛贵相信了他的承诺。” “殿下之前所说……一点错没有。” “这个世界上,哪儿有所谓的迷魂汤?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驱使一切的一定是利益。”道衍和尚定定地道。 朱棣深吸了一口气,下眼瞼微颤:“那么……” 道衍和尚接著他的话道:“那么,就好做文章了。” 第495章 淮西勛贵身边的閒棋 朱棣顿时心中一振,双手拳头不自觉握起。 心中仿佛有巨大的风浪在翻腾一般,一时之间都难以平息下来,目光发亮地看著道衍和尚,激动地道:“不错!转机总算出现了!还是道衍师父好手段!” 道衍和尚淡淡一笑。 道:“王爷谬讚,没什么手段不手段的,抓捕猎物最重要的,就是等待——等待时机,等待破绽。在此之前,便是尽人事,做好手头上能做到的一切而已。” 朱棣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尽力压抑下自己心中的激动,问道:“莫非道衍师父心中已经有主意了?” 道衍和尚单手立掌,道:“既然破绽已然出现。那我们需要做的,无非就是瞄准这个破绽,以此为突破口,把局面撕扯开来罢了。” 见面前一袭玄色袈裟的道衍和尚一派胸有成竹的样子,朱棣一颗心臟不由跳得愈发快了起来。 道衍和尚的修养、能力和本事,他都是知道的,既然他神情如此,必不会令人失望。 朱棣看著道衍和尚,一字一顿地道:“洗耳恭听。” 道衍和尚若有所思地略微顿了顿。 这才开口道: “一局棋开始,最重要的,便是布局。” “而淮西勛贵这颗棋子,从一开始对我们来说就是极其重要的一颗,所以……贫僧也一早就为这颗棋子布下了策应之棋。” “他们是一群兵痞子,有战之时磨刀霍霍,无战之时自是天酒地,最常流连於秦淮河的画舫上,寻欢作乐之间,偶尔结识上一些“狐朋狗友”的,便再正常不过了。这些所谓的“狐朋狗友”之中,便有三两个贫僧的暗桩。” “这算是一步閒棋。” “从前情况不明,贫僧也拿不准那群淮西勛贵和小皇帝之间的具体情况,对於他们之间这一层微妙的关係更是不甚清楚,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也为了避免过於突兀招来锦衣卫的目光……” “贫僧也就没有贸然动用这步閒棋。” “现在却是不一样了,破绽出现了,时机也出现了,再加上之前本就已经有了半年铺垫和准备,更进一步也不会显得突兀,这一步棋便可从容地走出去了。” 道衍和尚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打算,这才端起旁边的茶杯抿了一口,润润嘴。 朱棣双眼微眯。 眸中露出一抹恍然之色,赞道:“道衍师父好谨慎的心思!这步原本的閒棋,作为淮西勛贵的“狐朋狗友”,萍水相交了半年时间,一个高兴搅和在一起,便算是悄无声息地打入內部去了!” 道衍和尚点了点头。 道:“贫僧正是这个打算!” “现在小皇帝身后那个人,显然是一心想要辅佐这个小皇帝当一个英君明主,这一点,通过他这半年来的所作所为便可窥知他的態度,包括那个小皇帝也有这样的意思,虽然也有自己的脾气和任性,但在这种大事上,都是选择配合著那个人来。” “既然他们是这样的態度,那他们和淮西勛贵之间的矛盾,就决然是不可调和的。” “我们的人只有一个目標。” “加深这个矛盾!把应天府的水搅成一趟浑水。” 道衍和尚说完,朱棣也坐在主位之上沉默下来,双目微凝,似是在深沉地思索著什么。 好一会儿才蹙著眉头。 眉间似有忧虑,迟疑道:“只是淮西勛贵都是一群实打实的武人,向来是做事莽撞不经思索的,是否会有把我们暴露出去的风险?” 朱棣自然不可能想到,自己和道衍和尚的心思,就算遮掩得再天衣无缝,在朱允熥那里也早就了如指掌了。 对於他来说。 秦王朱樉、晋王朱棡两个哥哥的前车之鑑歷歷在目。 对方根本就不是一个手软之人。 若是事情未成便把自己给暴露了……隨之而来的反噬便是巨大的。 他不敢完全信淮西勛贵。 那群人打起仗来个顶个的牛逼,其他事情指望不上。 却见道衍和尚似笑非笑。 不急不缓地道:“暴露?贫僧只说打入他们內部,却从未说过要和他们摊开牌来打,表明身份。” “不表明身份?”朱棣面上有些不解。 既然都动了这步閒棋了……还能不摊开牌来打? 把淮西勛贵和小皇帝之间的矛盾扩大后,他们之间便成了敌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想要做这个“朋友”,多少也得让淮西勛贵明白,自己这边也是少帝的敌人吧? 道衍和尚约莫也明白朱棣心中所想。 无奈地摇头一笑,道:“是王爷太心急了,下棋,是可以一步一步走的,不到最后,不必图穷匕见。” 正所谓当局者迷。 朱棣吃瘪都吃了半年了,好不容易在这盘满是劣势的棋盘上找到了落点,整个人兀自沉浸在激动之中不可自拔,一时倒是没明白过来。 道衍和尚也理解。 並没有卖关子,而是直言道:“贫僧的暗桩,做的不是说客,而是谋客,他们只是同样爱好流连於秦淮河姑娘们裙下的客人,有些才学,机缘巧合之下与淮西勛贵交好,偶尔议论议论报纸上的新闻而已。” “他们会让淮西勛贵看中他们的才学。” “进而作为一个追求荣华富贵之人,给淮西勛贵出谋划策,他们的所作所为,与我们有何相干?” 三言两语之间,道衍和尚就把他和朱棣撇到了不相干的位置上。 听到道衍和尚这一番解释。 朱棣这才反应过来。 恍然道:“的確是本王太过心急了,当下想的,只是既然下了这步棋,就该和淮西勛贵联合了……与道衍师父相比,本王还是缺了耐心和稳重啊……” 说完,他略显出一丝懊恼,同时还有一丝庆幸:“好在还有道衍师父替本王醒著神儿。” 道衍和尚面色沉稳地道:“王爷是做大事之人,目光看到的是那张龙椅、是天下,有这份心,看得高、看得远的人,方能做得一朝帝王、一国君父。贫僧不过方外之人,与王爷看的自然不同。” 道衍和尚这话,无论是真心话还是恭维之语,反正是说进朱棣心里去了。 朱棣面上不自觉重新露出一抹笑意,心中暗喜。 端起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大口,整个人都平静下来不少,目光一凝,也开始聚精会神地深思起道衍和尚方才所说的那一步棋来…… 沉默好一会儿后。 他才一拍旁边茶几。 赞道:“道衍师父这一番安排,当真是十分妥当的!让那暗桩只以单纯的“谋士”、“门客”的身份,貌似站在淮西勛贵那边谋划著名,取得信任……” “进可给他们时不时敲敲边鼓,探消息,甚至乎……可能还有机会探一探那个人的身份……退,则可保守行棋,在时机足够成熟的时候再表明身份,获取他们的支持,对付朱允熥背后那个人!” 平静下来深思过后,朱棣才真正地完全明白了道衍和尚所有的意图和谋划,心中暗暗叫绝。 第496章 压在身上的一座山…… 道衍和尚沉静的目光之中隱现一抹欣慰之意。 这也是他早早就看重朱棣的原因之一,虽自强却並不会过分自负,有雄心却也不会过分激进,能够在该冷静下来的时候冷静。 这才是能成大事的人。 他单手立掌宣了一声佛號:“阿弥陀佛,王爷目光敏锐!这正是贫僧所想。” 朱棣这时候也从之前的激动之中抽身出来。 有些惭愧地摇头一笑,道:“比起道衍师父,本王的道行,还需再修炼修炼啊。” 说完,他收起閒聊的神情,正色道:“既然接下来……要朝淮西勛贵这一片落子,本王以为,就当找罪薄弱之处了,经此一番事,最著急的,显然便是鹤庆候张翼、怀远侯曹兴、舳艫候朱寿这三人了。” 道衍和尚显然也十分认同。 垂眸道:“殿下所想,与贫僧不谋而合,衝动之人思考顾虑便少,这样的人,也是最容易受到言语之上的蛊惑,无论是想从他们和小皇帝之间的矛盾下手,还是不动声色地打探消息,都是选他们最合適。” 朱棣目光一振,道:“既然道衍师父心中已经有了完善的安排,那此事便依旧交给道衍师父来做吧。” “朱允熥背后那个人一向谨慎,对我们这些藩王防之又防,本王的二哥、三哥连起兵都没来得及便被镇压,便是前车之鑑。” 道衍和尚不以为意地道:“王爷也不必妄自菲薄,您这边的安排同样没有破绽,否则以那个人的手法,北平绝不会如此太平才是。” “不过庆寿寺现在也不似之前那般不起眼了。” “私宅里的那位也不知为何,发了不少眼睛盯著贫僧,往后行事,还得更注意些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 道衍和尚的语气里明显带著不解。 他实在不明白那个洪武大帝怎么就对他那么感兴趣起来了?来这里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丟到他身边的眼线就已经不少了。 要不是自己一向注重情报保密,反侦察意识强。 如今还指不定什么光景。 可他就纳闷儿了。 想要造反的是他洪武大帝的儿子,是这位燕王,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和燕王殿下“谈经论道”的和尚而已,这位洪武大帝不盯著自己想要造反的儿子,盯著自己这和尚。 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的。 不仅他想不通,朱棣也是一脸费解:“我父皇……死盯著你干嘛?” 道衍和尚无奈轻笑了一声:“贫僧也摸不透。罢了,私宅里那位纵然留了许多手段让人动不了他,可他假死脱身,同样也不宜暴露,最多也就是让手底下仅剩的那些人到处盯一盯,多留心防著些,也就没什么了。” 朱棣也点了点头:“不错……你我当务之急,当放在淮西勛贵身上,若是顺利,能把朱允熥身后那人的身份探究到一二,那便更好了。” 他的目光之中带著一丝期待和好奇。 这个谜团……已经困扰了他和道衍和尚许久了,隨著那人的神通手段逐渐显现出来,这个和他们下棋的对手到底是何人……就更令人忍不住探究了。 不止是朱棣。 道衍和尚虽然比朱棣要沉稳冷静,可在这件事情上的好奇和探究之意,却比朱棣要深得多。 “小皇帝背后那个人啊……” 听到朱棣提起“此人”,道衍和尚双眼微眯,素来古井无波的眸子里骤然迸溅出一抹凌厉之意,而后抬眸透过半开的窗户,朝著南面的方向远远看去。 他自认天资傲人。 精通儒释道、又身怀屠龙术,原以为……辅佐这位有太平天子之姿的燕王殿下入主应天府,当是一场游戏那般简单,却不想……应天府竟杀出来这么一个人! 这是他也始料未及的。 而对方,也在半年的时间之內,一步一步成为了压在他身上的一座山! 如果可以的话。 他还真想见一见那是个什么人物! “想来……总有能见到他的时候。” 心中如此想著,不知觉间,道衍和尚两颊的咬肌,都微微鼓动了一下,显示出他內心极度的不平静。 乃至於,朱棣问他的话他都似是没有听到一般:“话说回来,几个月之前便去了应天府的那位袁先生,可有些许回音了?” 见道衍和尚望著南方怔怔出神。 朱棣心中也不由变得凝重了一些。 道衍师父跟在自己身边十年时间了,从前永远都是一副平静淡然、胸有成竹的样子,时不时便大逆不道地鼓动鼓动自己这个所谓的“太平天子”,从未如此失態过。 “道衍师父?”朱棣又试探著喊了一句。 道衍和尚这才回过神来,收回了目光摇了摇头,神情之中露出一抹犹疑之態:“没有,自从数月之前那一封回信过后,了无音讯……” 这对於他来说,同样有些不同寻常。 他和袁珙算是君子之交,也是志趣相投,对方竟然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找到机会……要么是小皇帝背后那人太厉害,要么……他也不敢想。 第497章 这时候,更大的矛盾就来了 “道衍师父在想什么?对於袁先生,道衍师父心中有所顾虑?”见道衍和尚竟是频频失態,朱棣心中也不自觉地紧了紧,立刻开口问道。 道衍和尚沉吟了片刻,如实承认道:“贫僧的心里的確闪过了些顾虑的念头。” 不过他深吸了一口气。 下一刻就立刻摇了摇头,道:“应当是贫僧多心了。廷玉的相面之术出神入化,他对自己这份能力向来也极其自信,断不可能推翻自己从前说过的话才是。” 他终究否定了自己脑海里一闪而过的那个念头。 他自信自己不会看错人。 也相信袁珙的自信! 道衍和尚提起此事,朱棣也不由想起那个不过一面之缘的袁珙亲口对自己说过的话:“太平天子之相”。 即便到了如今,他也依旧记得那人当时的神情:篤定、自信、欣赏、敬畏——当真是做不得假的。 一念及此。 朱棣心里都舒坦了不少。 不过时间过去这么久了,他心中还是有些顾虑,收起心里些许的沾沾自喜,神色之中略显一丝担忧,迟疑地道:“会不会是朱允熥身后那人……发现了袁先生的意图?或是……袁先生遭了什么不测?” 对於他提出来的这一点。 道衍和尚却是没有任何犹豫,就立刻摆了摆手,给出了否定的答案:“绝不会。” “首先,我们在北他在南,当年他与王爷相见也只是刚好游歷到了北平,这便毫无破绽” “其次,若是廷玉去应天府的真正目的被发现,或是因此遭遇了什么不测,王爷和贫僧……如何还可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喝茶聊天?” “除非锦衣卫来收咱们来了。” “否则这一点便不必担心。” 说罢,道衍和尚不急不缓地喝了口茶。 神色十分自信。 朱棣也释然一笑,道:“道衍师父所言的確有理,反倒是本王这半年来,接二连三听闻应天府那人的神通,自己嚇自己了,呵呵。” 听到朱棣这话。 道衍和尚面上也隱隱现出一抹释然之色,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呢喃重复了一句朱棣的话:“自己嚇自己……”旋即深以为然地自嘲一笑,心中暗道:“想要屠龙,当心志坚定,贫僧本以为自己心中已经全无迷惘,不想也沉於虚妄了。那个人,的確是个不得了的对手!” 在心中暗暗告诫了自己一番之后。 道衍和尚这才把自己脑子里那並没有什么根据的“第六感”给拋诸脑后去。 而思索之间。 主位之上的朱棣则依旧在给袁珙的事情寻找合理的解释,挑了挑眉道:“毕竟朱允熥那小子沉迷炼丹,前头不还说,他甚至为此专门辟开了一座皇家庄苑么?想来他对此一道,比你我一开始料想的,还要沉迷於执著,对袁先生他们这些炼丹师看得紧一些,也是情理之中。” 说起这事。 朱棣把自己手里的茶杯往旁边一放。 面上浮现出一抹探究之意,看向道衍和尚问道:“说起来,本王也有些好奇,这所谓的炼丹……当真会有机会炼出仙丹来么?” 求长生,这是人人都想要的东西。 更何况是有志於帝王之位的朱棣? 纵然他心里明白这件事情一定是耗费人力、財力、物力……乃至国力的。可是,自古以来多少帝王飞蛾扑火?其中不乏英明之主,朱棣又不真正明白里面的各种道道,当然也不能免俗。 此刻问出了这样的问题,心中的预演显然已经快进到了“登上那九五之尊,然后励精图治积攒財富过后,也探究探究这求长生”的阶段了。 因此,他的目光之中也不知觉间带著一丝期盼。 只是下一刻。 他便听到道衍和尚轻轻嗤笑了一声:“呵!贫僧虽不敢妄言,却知道一事,古往今来,未尝有长生者。” 不得不说,道衍和尚还是很通透的一个人的。 说这话的时候。 眼神澄明,没有丝毫的渴望、执念和贪慾。 在他看来,这就是虚无縹緲到了极致的东西,他寧可把时间和精力放在当下,追逐游戏的乐趣。 听到这个答案。 朱棣心中还是有些失望的,他有这份问鼎天下的志气和信心,便把天下当成了囊中之物,当然也希望这是可能实现的,希望自己有机会可以万年。 道衍和尚显然看出了朱棣的心思。 淡笑著安慰道:“殿下,此事难,才是好事。” 朱棣收起脑子里那些念头,回过神来,沉吟了片刻后,尷尬一笑:“的確是好事,换个角度来说,朱允熥又是招揽炼丹师,又是辟出皇家庄院,造炼丹炉炼丹的,便意味著都是白的银钱打了水漂进去。” 他自然明白道衍和尚这“好事”指的是什么。 道衍和尚单手立掌。 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端坐垂眸道:“他现在用的是帝王私库里的银钱,可纵然是先帝留给他的私库,也总有穷尽之时,迟早禁不住他这么败的。” 朱棣面上露出一抹振奋之色,嘴角噙起笑意,道:“到时候,说不得就要盯上国库了。” 道衍和尚微微抬眸:“若是小皇帝真把目光盯到国库上头来了……朝廷里那帮自命清高的文人,乃至於那个站在他身后的人,都不会愿意的。” “那个人,你不能说他有野心,因为他对皇权当真是没有丝毫依恋,是一个愿意完全隱匿於幕后辅佐小皇帝的人,可你却又不能说他没有野心,且看他这半年来做的一桩桩、一件件便可知——他的野心,是一朝盛世,是天下黎民,这时候,更大的矛盾就来了。” 朱棣一颗心臟顿时疯狂跳动起来。 兴奋得瞪大了眼睛:“朱允熥……和他身后那个谋士之间的矛盾!如此一来,这水,就更浑了。若是咱们能够抓准这个破绽和矛盾,离间他们,贏面便更大了。” 道衍和尚重新垂下眼帘。 沉声道:“机会,只要愿意等,总会来的。” 第498章 拿什么来输? 对於道衍和尚这话,朱棣从前是不信的。 但现在信了。 他面上当即露出一抹深以为然地表情,道:“就像道衍师父等了十年,等到了大哥猝然而崩,等到了如今看似稳定,实则暗潮汹涌的乱局,也等到了那个人的破绽。” 说到这里,朱棣更是激动得“砰”的一声拍案而起,朗声一笑道:“此等目光,的確高瞻远瞩。” 说完,长吐了一口气。 颇有些憋屈了半年,如今终於得以扬眉吐气的味道。 “当然,小皇帝和他身后那人之间的矛盾和破绽,还是得看小皇帝会如何作態。” 道衍和尚虽然心中的把握已经多了许多,却还是谨慎地提醒朱棣道:“这取决於,这小皇帝是任性多些,还是想在那个人的辅助之下,当个好皇帝的心思多些了。” 朱棣也不是什么盲目之人。 当即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主位之上。 也將自己的心神收敛了起来,目光一凝,道:“本王明白道衍师父的意思,咱们一步步,稳扎稳打地走。” “朱允熥和他身后之人若能因此生出嫌隙,便是天助本王,即便是最终无法离间此二人,朝廷那边多少也会有破绽,更何况,我们很快就可以抽出淮西勛贵这张牌来!这张牌,却是確定的了。” “况且现在淮西勛贵已经开始有按捺不住的意思了,他们这次能用一场贪腐案和一个刘三吾顶一顶,下一次又当如何?呵呵。” 朱棣一双眸子如狼似虎,锐利地看著南面的方向。 进可將应天府搅浑,退也有淮西勛贵这一张牌面可以作为保底,拿什么来输?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对於朱棣这一番话。 道衍和尚却是不置可否,没有再多说什么。 或者说,他的沉默其实也就是认同:破绽出现之后,这一把,优势在北平!进可以等待大优势,退也不慌。 二人相交十年。 朱棣自然也明白道衍和尚的风格,心中愈发一阵暗喜,仿佛之前的阴霾尽皆一扫而光。 他笑了笑,看向道衍和尚,邀请道:“今日初一,正是吉时,道衍师父,你我手谈一局?” 说起来,他其实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下棋了。 主要是这段时间太糟心了。 在“天下江山”这个棋盘上,他都已经不知道已经折损了多少地盘了,自然也就没了兴致。 如今出现了转机。 兴致便也连带著来了。 道衍和尚道:“贫僧,正有此意。”他虽然把一切都当做了游戏,但玩游戏也禁不起连跪不是?如今总算打出了一把顺风局,他的心情同样不错。 一直坐在旁边没有说话的徐妙云,则是立刻起身去旁边帮二人取了棋盘、棋子而来。 二人就著夜晚的灯光。 兴致勃勃地在棋盘上落下棋子。 “棋盘之上的局势素来便是如此,瞬息万变,只要耐心、只要沉心,总能找到翻盘的这个点。一时的输贏,算不得什么输贏。” “道衍师父乃良师益友,本王受益了。” “当年汉高祖与楚霸王爭雄,也曾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各种大战小战几乎没贏过,可他在最终,还是找到了翻盘之处,给了楚霸王一个四面楚歌的结局。” “纹枰论道间如是。” ““天下江山”这盘棋,亦如是。” “……” 北平府的夜,无比寂静,其中闪烁的昏黄灯光里,却论著天下江山。 …… 话分两头。 应天府与北平府相距千里之遥,朱允熥自然不知道,北平府居然还有人想要离间他和他自己。 过年期间。 无论是应天府,还是朝廷的朝政,脚步都隨著这个普天同庆的节日慢了下来。 朱允熥倒是难得地悠閒了好几天。 没事去秦淮河畔走走、逛逛,偶尔还和徐妙锦一起去逛逛庙会,吃吃民间的美食,十分自在。 一直到了年初四。 整个朝廷这才陆陆续续开始恢復之前的节奏,龙书案上的奏疏也如此渐渐多了起来。 不过。 过年虽轻鬆不少,偌大一个国家机器,却也难免积累了下来许多政务。 这一日,朱允熥乾脆找了詹徽、傅友文、秦逵……等六部尚书统一议事,一次性把过年期间累积下来的各部繁杂琐事一併商议解决了。 “启稟陛下。如今已经正式更定了年號,当由钦天监製定新的历书,下发全国,统一纪年,以彰天德。”礼部尚书任亨泰出列,踏前一步道。 朱允熥坐在龙书案后。 表情有些麻木,声音有些百无聊赖:“准。” “除此之外,还当颁布圣旨,下令全国各大省、府、州、县,官府印章、公文均需改用新年號,旧年號文书逐步废止。”任亨泰立刻道。 朱允熥面无表情,接著道:“准。”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果然,假期欠的作业,开学了迟早都是要补回来的。” 说完,他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吐槽了一波。 一天下来,饶是他年轻力壮,精力充沛,也快被这一堆堆的琐事给榨乾了,他现在就有种,假期最后一晚,一支笔,一个奇蹟的即视感。 “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没有?有就別磨嘰,没什么其他的事情,就退吧。”朱允熥打了个呵欠,道,他都不知道和这群人聊多久了。 好在这一次话音落下,面前的六部堂首不动声色地左右四顾,交换了一波眼神,似是没什么其他的事情了一般,朱允熥心里这才鬆了松。 然而,下面沉默了片刻。 户部尚书傅友文又站了出来,道:“微臣有事启奏,改元更张,不仅需要更新历书、官府印章、公文等,还有一事也当提上日程,微臣以为,当以陛下的年號为名,发行新幣,天下百姓买卖交易之间,也铭记陛下恩德!” 傅友文此话一出。 其他五部堂首当即侧目朝他看了过来,目光之中皆带著几分怪异。 和他交好的礼部尚书詹徽。 更是没忍住白了他一眼,暗暗吐槽道:“好你个傅友文,好事情憋到后面说,倒是会邀功啊你?” 第499章 秦逵:终於轮到別人拍马腿了! 不过詹徽也知道傅友文这老小子一向如此滑头,当即也不甘示弱地站了出来,道:“微臣附议,新朝当有新气象,我朝当前市面上流通的洪武通宝,正是洪武元年铸造发行,既是开天地乾坤之一朝,自然当有开乾通宝。” 相比於其他的琐碎事情。 铸造新幣是大事,六部尚书虽然各司其职,但他们都是通过无比严苛的科举流程选拔出来、上任前又在翰林院歷练的国家最顶尖人才,对此发表意见也是理所应当。 更主要的是,这也是个好事。 谁都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真正以完全属於自己的年號发行货幣,別说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这是任你多大年龄也拒绝不了的诱惑和虚荣。 都是千年的狐狸,进步的机会,谁还不会抓牢了? 说完。 詹徽不甘示弱地斜睨了傅友文一眼。 对此,傅友文挑了挑眉眼,面上带著占儘先机的得意,心中暗道:“反正此事是我先提出来的!” 而且他身为户部尚书,对此最为熟悉,当然也早就做足了准备。 嘴角噙著一抹笑意。 继续道:“铸造新幣,此事事关重大,其中的一些具体细节,当细细商议思量。” “当前市面上流通的洪武通宝乃是洪武元年所铸,彼时大明方兴,常年战乱之下百废待新,因铜材稀缺不得已之下,洪武通宝的铸造情况十分复杂,普遍用废钱和旧铜铸造,导致铜质成色不一?。” “既要铸造开乾通宝……” “微臣请旨,当集工匠之力,弥补当年之不足,设计统一制式,度量,此不仅能彰显陛下天威,亦能彰显我煌煌大明之德被天下!” 既然他一早料到今天繁琐之事诸多,故意把这件事情压到最后来跟朱允熥邀宠,自然也一早就想好了別出心裁的心意,以此取悦朱允熥。 这种蓄谋已久的进步手法,詹徽在猝然之下自然比不得,只能在心里默默腹誹了傅友文一句:“这老狐狸!” 最好听的话都给傅友文说完了。 詹徽自然也只能心有不甘地补充了一句:“陛下泽披天下,微臣附议。”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至於其他人。 能上升到六部堂首的位置,谁都不是傻的,詹徽知道进步,其他人何尝不是? 自然也都是一边吐槽,一边拱手。 齐声附和道:“傅大人思虑妥当,微臣深以为然!” 只不过下一刻。 眾人便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工部尚书秦逵……这货特么的並没有出列附议!!?? 因为秦逵站在原地。 所以现在殿內的情形便是:户部尚书傅友文、礼部尚书詹徽、礼部尚书任亨泰……等一共五部堂首都在列队之外,原本的列队之中,孤零零的秦逵格外显眼。 见此情形,其他几人心中都是讶然一诧,纷纷朝秦逵投来一个犹疑的目光。 而秦逵对此。 依旧无动於衷!! 事情到了现在,倒是这五个忙著出列爭相进步的人,纷纷在心里有些打起了鼓来……莫名其妙心里一阵忐忑。 但凡这个不隨大流、標新立异的人是旁的谁。 他们都不致如此。 然…… “这秦逵……是什么意思!?” “他现在可是上头那位陛下十分亲近信任的大红人,身上更是揽著一桩“廉价布料”的功德在,这段时间他是谁也不理、不去结交,成了孤臣,愈发得陛下看重……” “但他可不是什么与世无爭的人……” “此事……明明是好事,这秦逵却……莫非这里头还有文章和蹊蹺???” “罢了罢了,提议之人是傅大人,我不过附议而已,想来也扯不到我头上来才是。” “……” 此刻,殿中虽是一片死寂和安静,可每个人的心里,却都不平静,各自怀著小九九嘀咕猜测起来。 其他人都还好。 傅友文却是有点不太好了,因为这事儿他是捣鼓得最勤快的,出了事,他自然首当其衝。 可是他也纳闷儿了。 自己说的都特么的是好事,怎么就成这样了? 沉默之间,眾人都不敢再多说什么,一个个皆是低著头,只敢悄眯眯地用余光左右瞟一瞟其他人。 紧隨而来的。 是整个殿中的沉默,不错——上头那位陛下……果然没有如他们预料之中的得意和欣喜,乃至於和之那样百无聊赖地说一句“准”,都没有。 大殿里原本昏昏欲睡的气氛一扫而光。 取而代之的。 是严肃、是锐利、是紧张、是忐忑。 他们明白,这意味著,此事在上头那位陛下的眼里,没那么简单!甚至……他们可能,说错话了。 其他人便也罢了。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算是除了秦逵之外,和朱允熥接触得最多的,几个呼吸的沉默过后,二人一脸不解和疑惑地交换了目光,傅友文只能硬著头皮微微抬了下眼眸,以一个极轻的声音试探著问道:“陛……陛下?” 空旷而平静的大殿之內。 传来一声似是无奈的嘆息声音:“唉……”这声音不是別人,正是来自前头龙书案后面的那位少帝! 几人心中皆是一沉。 傅友文更是满脑袋都是懵逼,不知道自己怎么惹到这位小祖宗了,只能咬了咬牙强自镇定,先请罪道:“此……此事不过微臣拙见,若是微臣有说的不对或不妥当的地方,还请陛下恕罪!也望陛下赐教。” 半年来,他都快被这小祖宗给嚇怕了。 朱允熥扫视了一眼下面几人,这才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此事不允,日后也不必再提,现在並非铸造新幣的时机,新幣何时铸造、如何铸造,朕心里自有计较。” 此话一出,眾人终於確定,方才那没来由的迟疑和忐忑,是正確的。 傅友文更是心中一沉:“完犊子了,这么好一个马屁居然拍到马腿上去了!!” 不过傅友文不懂,心里也不服气。 迟疑了片刻,还是没忍住,拱手问道:“微臣……愚钝,不知陛下……可有什么说法?” 他问出的这话,也是其他几部堂首心里的疑惑。 当傅友文把这件事情摆出来之后,他们心里的第一反应都是——错失进步良机了。 在他们看来,去年年底,都马上要过年了,朱允熥居然还让工部的秦逵搞什么选拔人才、培训、宣传他那水力纺纱机、飞梭织布机的功绩……新朝新幣,可比那还要威风些才是。 与此同时。 一直对此没有发表意见的秦逵,则是暗暗鬆了一口气,心里落下了一颗大石头。 却也忍不住暗搓搓瞥了傅友文那略显慌张的背影一眼,心里竟莫名有种扬眉吐气的快意:“老子拍了那么多回马腿,终於轮到別人拍马腿了!!” 他虽然不明白这里面的道道,也不知道朱允熥为什么反对铸造新幣,甚至对此格外不悦。 但他知道一点。 陛下向来是一个走一步,看十步的人。若陛下有意要设计、铸造新幣的意思,是等不到旁人来提的,甚至,自己作为工部尚书,应当一早就会得到陛下的指示才对。 但至少傅友文提出来之前。 他並没有听前面那位少帝提到过哪怕只言片语。 这就足够了。 不过他虽料到了这个结果,却也猜不到也想不明白,这位少帝到底是怎么想的,此刻自然也忍不住朝朱允熥投去了一个好奇的目光。 而当眾人各怀心思看向朱允熥的时候。 却发现……这位少帝也正以一种端详的目光,逡巡在此间所有人身上,其中,带著失望。 第500章 劣幣驱逐良幣的考题 一时之间。 议事大殿之中,落针可闻。 不知何时,原本已经失去了耐心的朱允熥竟是坐直了身体,沉默著扫视殿中的六部堂首。 “治理一个国家,经济学……看似不重要,实际上却比什么都重要,有时候,甚至要比真刀真枪都更加重要,现在这个年代,还是缺乏了这种意识。” “就算是这殿中一个个饱学之士,也没一个中用。” 朱允熥眼神里的失望,不是他在摆什么架子,也不是他为了打压恐嚇这些人的惺惺作態。 而是实打实的。 铸造新幣,看起来的確是一种新气象、也是一种彰显他这个天子的威势的手段,可这只是最浅显的意义。 他又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几个呼吸的时间。 最终,深吸了一口气,嘴里吐出了几个字:“劣幣驱逐良幣。”这就是他不发行新幣的原因。 所谓的劣幣驱逐良幣。 指的是,当一个国家同时流通两种实际价值不同,而法定比价不变的货幣时,实际价值高的货幣或银子(良幣)必然要被熔化、收藏或输出而退出流通领域。 用通俗一点的解释来说。 譬如,朱允熥如果真的採纳了他们的建议,设计铸造一种纯度更高、质量更好的货幣发行出去,那么,大明皇朝的市面上將会存在“洪武通宝”和“开乾通宝”两种货幣。 由於“洪武通宝”是刚开国时候铸造的,质量差,成色不一,便是所谓的“劣幣”。 而“开乾通宝”,则是“良幣”。 以一个正常人的心理来说,我当然是要把好东西留在手上,把不好的东西赶紧出去。 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之下,“开乾通宝”將会从一种货幣,成为奇货可居、躺在人们口袋里的死物,无论这新幣是用铜铸造还是用银铸造,朝廷这边发出去多少,就会有多少新幣被人收藏、躺在仓库里吃灰。 “良幣”就这样被“劣幣”驱逐出市场了。 大明皇朝本就缺少银矿、铜矿。 这样一来。 原本紧缺的缺口,便更加雪上加霜。 这种事情,除非是从小日子或者其他地方,搞到了足够支撑大明市场的优质矿產。 才好去考虑。 在朱允熥的计划里,想要让大明皇朝日后维持住一个稳定的经济体系,就一定要从他这里把基础打好,后世的经济体系才不会那么容易就崩塌。 为了自己的威势、不知所谓的“威名”,而去做这种对朝廷、对整个大明皇朝的经济环境得不偿失的事情……朱允熥是决计没有什么兴趣的。 劣幣驱逐良幣。 朱允熥的声音依旧平静且温润。 可是在这群在他的沉默里忐忑了许久的六部堂首耳中,却仿佛带著一种莫名的压力一般,令眾人头皮一麻,心头一跳。 而下一刻。 六部堂首之中则响起稀稀拉拉地呢喃声音: “劣幣……良幣……” “劣幣驱逐良幣……这是何意?” “嘶……” 六个人面上都露出无比迷惘的神色,紧蹙著眉头费力想要去理解这六个字的意思,却都是一头雾水。 几个朝中实权最大、均是自詡为饱学之士的堂首们相互交换著眼神,连连摇头。 这六个字,单独拆开来,他们都会写。 连在一起。 却是从没见过,也令人不解其中之意了…… 傅友文这个出头鸟索性都已经当了,当得糊里糊涂还不如当明白些,犹豫了片刻,抬头看向朱允熥问道:“微臣愚钝,还请陛下解惑。” “请陛下解惑。”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朱允熥动了动嘴唇,原本是想要直接挑明的,却是挑了挑眉,眸子微微一转,道:“如今正是新的一年,既然你们说了要有个新气象,那此事,朕便当是个考题,也当做是咱们开乾元年的一个彩头,留给你们去想想,若能想明白,朕有重赏!” “不止是你们,朝中其他臣工,都去想一想。” “朕,等著你们的答案!” 说完,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原本他当然想著直接说明完事儿,不过扫视了一眼大殿里这里面的几个人,看到他们一脸懵逼和迷惘,朱允熥却改了主意。 一个优秀的经济学家,別说是这个年代,就是在后世的二十一世纪,也是人才。 更別提在这个经济学人才稀缺的大明了。 既然这六部堂首之中暂时没有看到中用的,他不如乾脆借著这个机会,看看有没有中用的! 第501章 特么的这小皇帝不按常理出牌啊 “这……考……考题??” “彩头?” 朱允熥把这所谓的考题拋出去。 殿中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音。 詹徽、傅友文、秦逵等六部堂首面上皆是一阵茫然,只能不知所谓、面面相覷地交换著目光,但很显然,谁也不解其中之意。 这摆明了的好事情,怎么变成考题了? “眾爱卿有何异议?”见眾人都是有所迟疑的样子,朱允熥双眼微眯,语气淡淡地问道,其中却带著一丝不容置喙的意味。 半年时间下来。 无论是对朱允熥有所了解的秦逵、詹徽、傅友文,还是对他依旧一知半解的其他人,都已经达成了一个潜移默化的共识:这小皇帝年纪小,可他狠吶。 此刻自然是谁也不敢在明面上有什么异议。 当即各自收敛心神,暂且把心里的诸多猜测迟疑都撇开,正色严肃,拱手称是: “微臣领命。” “陛下之深意,微臣等,定当竭尽全力领悟。” “……” 看到眾人战战兢兢的样子,朱允熥挑了挑眉,嘴角噙起一抹满意的淡笑。自从他登基以来,生杀予夺,虽未见血,可手上沾的血却一点不少,其目的之一,就是如今这般潜移默化的效果! 日后想要做其他事情,定然也能稍轻鬆些。 顿了顿。 他才继续问了一句:“此事可算暂且议过?” 傅友文立刻站出来道:“既是陛下之令,臣等自是无有不从的,不过微臣有斗胆疑一问,陛下这考题,可有时限?” 他虽不解,却看出来朱允熥对这件事情是格外重视和认真的,要是自己真能探究出来个一二三。 说不得还是能够进步进步的。 不铸造新幣,只是超乎了他们既定认知里的设想而已,朱允熥都这么说了,傅友文当然也很分得清轻重缓急,立刻就把注意力落在了这所谓的“考题”之上,只当这是个谜题来探究。 至於这个谜底,他倒是十分好奇的:能让陛下放下这所谓的面子、天威的缘由,到底是何?光这一点,这个谜底必定是不同寻常的。 “此事不著急,以一月为期便是。今日出去,你们便將此事广而告之。”朱允熥神色平静地道,他倒是不那么著急,只当是繁琐政务之余的一步閒棋而已。 “微臣遵旨。”眾人再次拱手应声。 朱允熥的目光在眾人身上逡巡扫视了一圈,最后还是落在了傅友文身上,道:“傅友文?你看起来,还有旁的事情要启奏?既是政事,便不必支支吾吾的。” 傅友文的確还有本启奏,原本他也认为能算是个好事情,所以放到了后面来说。 不过,或许是因为之前信心满满准备进步,最终却吃了瘪、落了空,傅友文也不太敢说了,脸上明显有一丝忐忑之意——特么的这小皇帝不按常理出牌啊! 听到朱允熥的声音。 傅友文也只能垂著眸子,暗暗嘆了一口气,一边在心里默默祈祷別拍马腿上,一边出列道:“回陛下的话,的確还有一事需要请陛下的旨意。” 朱允熥也知道傅友文这老小子的滑头。 经过刚刚关於新幣的一番討论,这时候倒是也打起精神来了,百无聊赖地以指腹缓缓敲击著桌面,饶有兴趣地道:“说。” “去岁,陛下虽筹备了廉价布料、无烟煤等物於民间发售,可陛下却是仁德宽厚,让利於民,並未以此牟利,於国库、內帑皆算不得什么助益。” “大明建朝至今不过二十五年,呃……如今应当算是二十六年,国朝收入尚且不算丰盈,时逢陛下登基改元,不少事情上可能都需要格外的银钱。” “故此,微臣请旨,增发大明宝钞。” “去岁,先帝尚未崩逝之时,便曾因为春夏之际的水患,国库银钱不够,捉襟见肘,考虑到今年不仅要防著这等突发之事,还有额外开销,微臣以为,当早做准备。” 说完,傅友文低著头沉默下来。 他在心里默默復盘了一下自己的说辞——这件事情一来算是惯例了,二来……这多的银钱也算是用在了面前这位少帝自己身上,算是为改元第一年的排场增加的预算。 “应当不会出什么么蛾子的吧?” 傅友文在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句,觉得应该没事。 然,纵是如此,他的背后却还是沁出了一层薄汗,全然不敢和之前那般自信等著邀功了。 而这一次。 詹徽等其他五部堂首,则是都沉默了下来。 在他们看来,有前面一次的前车之鑑……这件事情看起来是个可以顺势拍拍马屁的事儿,不过在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少帝面前……还是求稳吧。 户部的事情,他们少说少错。 见旁边周围都没有其他人的动静,傅友文一时不由暗暗叫苦起来,默默腹誹了一句:“一群老滑头!” 而一直默默站在朱允熥身边伺候的马三宝。 则是目光闪烁了一下,心里替这位户部尚书大人默哀了三秒。 大明宝钞…… 他依稀记得,当初先帝还停灵在乾清宫,当今陛下“大逆不道”地当著先帝的遗体与牌位给诸多淮西勛贵分琉璃的时候,便曾提起过。 过量生產那些透明琉璃,和增发大明宝钞…… 都是一剂毒药! (ps:洪武通宝指的是铜钱,而大明宝钞是洪武八年弄出来的纸钞。) 隨著大殿之中眾人各怀心思地沉默下来,议事大殿里也再次陷入了死寂。 朱允熥以指腹敲桌子的声音渐渐慢了下来。 最终停下。 殿中彻底没了声音。 低著头、拱著手的傅友文一颗心也隨之沉了下去,暗道:“完了,又说错话了?” 果然,下一刻便听到朱允熥那熟悉的、温润的声音打破了殿內的沉寂:“不准。” 第502章 紧隨而至的第二个考题 不准,言简意賅的两个字…… 听到这声音。 傅友文一颗心宛如沉入海底冰渊,哇凉哇凉的。 “又不行?这又是因为什么么蛾子!!?老子今年不会是犯太岁吧?回头回去得找点道士和尚来我府上看看风水才好。” 此刻,傅友文內心已然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至於詹徽、秦逵等其他六部堂首则是各自暗暗鬆了一口气,庆幸自己刚刚忍了一手,没有想著藉机恭维拍马。 秦逵更是如同见到了知音手足一般,在心里有些恶趣味地爽到了:“接连拍错马屁的痛,谁懂!” 傅友文恨不得自己啥都没说过。 但话都已经说出来了。 他迟疑了片刻,也只能咽了口唾沫,硬著头皮赶紧给自己找补了一波:“微臣……微臣愚钝,此事,本也是一直以来的惯例,先帝在时亦是如此……况且微臣,也是考虑到陛下新朝改元……” 朱允熥沉吟思索了片刻。 而后才抬眸看向面前几人,道:“通货膨胀、信誉缺失。此事,便当做是第二道考题。” 大明宝钞是洪武八年开始发行的纸钞。 在这个年代算是一种进步,其中也有不少的优点和好处,但里面的弊病也是极大的,最大的弊病就是这乱发。 而且,洪武朝的大明宝钞甚至不如宋朝的交子,宋朝的交子一开始还是有相应的金银储备作为准备金的,大明时期,金属储备紧缺,大明宝钞是直接发行的。 所以大明宝钞並不能隨意兑换金银。 一开始朱元璋以皇权之压,强行推行大明宝钞,连一朝皇帝、诸多饱学之士的大臣都没有意识到的事情,百姓民眾更加意识不到,所以一开始大家还是认的。 只是后来,缺钱了就印。 宝钞也就在百姓实际使用之中,逐渐拾取信誉。 也好在现在还没有发展到后期,对百姓虽然有些影响,但还没有达到那么大的坏影响。 朱允熥想要在大明把整个经济体系建立好,再隨便乱发大明宝钞,自然是绝对不可能的。 不过建立完善的经纪体系。 非一朝一夕,也不是空口白牙一句话的事情,在白银储备不足的情况下,朱允熥也不好贸然动刀子。 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 最好的选择是萧规曹隨,先保持现状不变,儘可能地减缓这种弊病的发展。 待准备充足之后,再动刀子。 “通货膨胀……” “信誉缺失?” “第二道考题??” “……” 当朱允熥饶有兴趣地把这第二道考题放出来之后,下面顿时又是一阵阵低低的议论,眾人脸上的神情,也从严肃惶恐,再次变成了茫然懵逼。 这特么怎么又成考题了?? 到底在考啥? 经济学的领域,显然触及到了这群擅长舞文弄墨的文人们的,知识盲区。 在他们看来。 无论是前面的发行新幣,还是现在这个增发大明宝钞,顾的……都是朱允熥这个新帝的面子和排场罢了。 “不错,第二道考题!你们和第一道考题一起,广而告之,无论是第一道考题还是第二道考题,只要谁能就其中任何一道考题,给朕一个满意的答案,朕都有赏。” “重赏!!!” 说完,朱允熥还强调了一句。 而后有些无奈地轻嘆了一口气,在心中暗暗吐槽道:“经济学人才的搜罗,任重而道远啊。” 不过他也明白。 这是时代的差距造成的,他也只是曾经站在一个合適的时机,站在了许多人的肩膀上,回看过这些前人一步步踩过的坑而已。 或者说……大明现在的这种情况和现状,本身就是后世那些理论的来时路。 “既然我坐在了这里,那就要做好白手起家的准备,想要成就万世之大明,无论是哪一方面,都不可急功近利,没有,我就慢慢来!” 朱允熥的目光越过面前这些位高权重的六部堂首。 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向外面。 目光悠远,且锐利。 也是因此,他心里虽然失望、虽然不满意,却也並没有多说什么。 而龙书案面前。 虽然依旧是一头雾水、满脸茫然,不过傅友文一颗心好歹总算落到了地上:“呼……还好还好……虽然两次上奏,都不符合陛下的心意,但好在陛下並未降罪。” 心中如此想著,他赶紧第一个附议:微臣遵旨,回去必定好好思量陛下的心意!” 被他的声音这么一提醒,其他人自然也立刻回过神来,拱手应道:“微臣遵旨!” 朱允熥已然潜移默化地建立了一种不容拂逆的绝对权威,他们就是觉得离谱,也不敢多说太多。 朱允熥点了点头,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百无聊赖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道:“还有没有其他事情要议一议的?” 原本傅友文留著这两个议题,就是准备当个压轴的喜事,想著在朱允熥处理了一天这些繁杂琐事之后,听到这两件事肯定会格外欢喜。 所以这两件事情议完之后。 眾人倒是还真没有其他的什么事情要格外议论的了。 当即先后拱手应声: “回陛下的话,户部这边已无其他议题。” “吏部这边也没有其他议题。” “微臣,无其他事了。” “……” 眾人稀稀拉拉地回应了一波,朱允熥这才如释重负地暗暗舒了一口气,摆了摆手道:“那就都下去吧。” 说话的同时。 也在心里暗暗吐槽了一句:“嘖,当皇帝真他娘的不是什么轻鬆活计啊。” 今天这一波“补作业”。 几乎是从早上开始,一直持续到了接近傍晚,他就是铁人也快有点顶不住了,好在现在也结束了。 “微臣告退。” 眾人齐齐躬身行了礼,齐齐后退著朝门口的方向而去,隨后转身出了议事的大殿。 虽然今天吃瘪最多的是傅友文。 可其他人也都是各自暗暗捏了一把冷汗,谁也没想过,朱允熥临了了,居然还能整出来这么档么蛾子。 “一个“劣幣驱逐良幣”……” “一个“通货膨胀”、“信誉缺失”,诸位同僚,心中可有什么主意?” 走出去好一段,傅友文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一边擦著脸上的汗,一边看向其他人,开口问道。 第503章 年后,余温,酒友 此刻,傅友文皴著一张脸上面是比哭还难看的苦笑:“今日面圣,可差点要了我半条老命去了。” 走在紫禁城的宫墙下,憋了许久的傅友文终於有机会吐槽一波了。 他这话一说出口。 其他几人想都没有想,便连连摇头。 去年因故被擼了兵部尚书头衔,如今成了兵部侍郎的茹瑺摊了摊手:“呵,傅大人这可就太看得起我们了陛下说的那些“劣幣驱逐良幣”、“通货”……什么来著?” 说到这里,茹瑺乾脆摇了摇头。 自嘲一笑:“诸位大人看,我这连陛下说过的话都完整记不得,这些话,纵翻诸多经史子集,也是未曾见过的,就更別提想明白陛下的意思了。” 吏部尚书詹徽也是无奈的摆了摆手,嘆道:“要是我有什么主意,还等现在?方才在陛下面前就该侃侃而谈,討了陛下这开乾元年第一个彩头了!” 秦逵等其他几人也是一脸茫然。 几人相互对视著沉默了片刻,皆是无解,还是兵部尚书茹瑺先拱手开口,打破了僵局:“今日这两桩事,皆与户部相关,我是不懂这里面的道道的,兵部那边还有事儿,就不掺合了,告辞。” 说罢,他的目光挨个儿礼貌性看了其他人一眼,便缓缓退去。 或者说,他本来也是几个人里最不需要为此焦虑的。 他当然也知道这所谓的彩头,是朱允熥十分重要的,要是谁真能拿了,只怕前途无量,不过旁人却不知道,朱允熥早就私下里和他通过了气儿。 往后的这一仗。 对手是淮西勛贵,甚至……可能是镇边藩王。 这固然是一场硬仗。 可要是打贏了,就更前途无量了——经过当日在应天京郊猎场一事,茹瑺十分明白,当今陛下看似荒唐,实则谨慎、心计深重,这一把很值! 心中思量著这些。 茹瑺自然不稀得在这些事情上费脑筋。 “在下也告辞了。”礼部侍郎任亨泰隨后也是拱手一礼,告辞离去,新的一年,他还是决定苟为上计。 对於今天这所谓的彩头。 眾人心里也都没什么想法和主意,再待下去也是无趣,便也各怀心思告辞离去了。 …… 过年,虽是所有人都最为重视的节庆,举国上下皆是隆重对待,欢庆一堂。 但所谓的辞旧迎新,是辞去旧岁,迎接新年。 欢庆热烈过后,整个应天府也渐渐朝著原先的轨道继续前行,百姓为了生计奔波忙碌,朝廷官员上传下达,参加朝会、处理国事…… 继续生活下去。 是在何时何地、什么朝代都相似的旋律。 不过。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大年初四晚上,由大明皇朝新帝,当今的开乾皇帝发下来的彩头,两道考题,倒是让这份开始逐渐散去的热烈,继续维持著余温。 接下来的日子里。 无论是朝堂官员,还是应天府的百姓、喜欢谈史论政的秀才、举子……都在围绕著“劣幣驱逐良幣”、“通货膨胀”……等等话题议论深思。 对於这两道考题的答案,朱允熥倒也不那么著急。 毕竟,这些在后世算不得难以理解的理论,都是中间相隔数百年之间,那些天赋异稟、观察力极强的经济学家们总结出来的。 而他的只是给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最终答案。 他也不確定这“重赏”的鱼饵,能不能钓上鱼儿。 接下来,只耐心等著就是。 所以。 朱允熥也只是以一种平常的心態,如同之前一样,按部就班地处理著偌大国家机器的诸多朝政而已。 在热烈的开年气氛之中,有人马带著消息出应天府,也有人马带著消息进了应天府。 是夜。 秦淮河畔熙熙攘攘,还是一贯的繁华热闹,河岸边一排排白墙灰瓦、古朴肃穆的徽派建筑,到了夜晚,也依旧被多如繁星的灯火照亮。 琳琅满目的奢华商铺,摩肩接踵的行人,穿梭於其中的,皆是锦衣华服者……与应天府其他隱入黑夜的街道、巷道儼然如同两个世界。 而最令人侧目的,则是飘荡在秦淮河河面上的丝竹管弦之声、言笑晏晏之乐——画舫里,有好看的姑娘、绝色的魁、一掷千金的贵人,秦淮河水面上波光粼粼的倒影,映照出好个纸醉金迷。 在诸多大大小小的画舫之中。 一名锦衣华服,看起来五六十岁的年纪,鬚髮依然显出些灰白的男人搂著怀里年方二八的美貌女子,將自己杯中酒水一饮而尽,笑著吆喝道:“来来来!都喝都喝!今儿个爷请客!” “老张,够大气的啊你!” 此间另外两名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子手里,也各自搂著画舫里的漂亮娘子,开怀大笑地应声道。 他们身上穿的虽是华服,却並没有显露什么身份特徵,画舫里的人並不知晓。 此三人,正是相邀而来,寻欢作乐的鹤庆候张翼、怀远侯曹兴、舳艫侯朱寿。 自从年前那档子事情过后。 他们三人之间的联繫和交往,便比以往寻常了不少。 不过,在朱元璋手里,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將,都得老老实实盘著,即便是淮西勛贵,出来玩乐也不好太过明目张胆,即便到了如今,也还是习惯如此。 “不过……今日咱挑的可是这秦淮河上最大的画舫,你包圆了,可是要出点血的。”舳艫侯朱寿道。 鹤庆侯张翼面上两侧的颧骨带著两团酡红,显然已经有了些许醉意,听到朱寿这么说,约莫是回过了些神来,略显一丝尷尬地抿了抿嘴唇。 大概是发现自己一时大意,嘴快了。 夜晚的秦淮河,本就是最大的销金窟,更何况这是销金窟里最大的那一座。 饶是他乃一朝侯爵。 让他包场,也还是有些肉疼的。 见此有些尷尬的情形,怀远侯曹兴轻嘆了一口气:“说来也是晦气,这半年来,咱一个两个的,连根毛都没捞过!原本还想年前搞搞,谁知道……” 虽然已经有些薄醉。 不过几人在朱元璋手底下混了这么些年,该有的警惕还是有的,说到这里,曹兴倒是也没有继续吐槽下去。 不过他话虽没说完。 但张翼和朱寿都明白他的意思,目光之中皆腾起不甘之色,朱寿应声道:“就是!原本咱哪儿还用想这些?” 张翼虽未说什么。 可眸子里儼然也是不满和锐利。 仿佛已经全然忘了,半年之前他们已经无端端发过一笔横財,也曾经用那些极其纯透的“琉璃”在商人手里得了数不清的银钱。 也似乎忘了。 如今这个原本只能偶尔来个三两次的大画舫。 他们是拜此所赐,才能在这里夜夜笙歌、一掷千金、温香软玉、魁暖床。 这就是人的贪心与贪念,是永远都填不满的沟壑。 得到的多,得也多。 否则也用不著天天想著这里那里搞事了。 不过三人也知道,这件事情涉及到所有淮西勛贵和当今开乾陛下的默契,就是心里不爽快、不满,一时也不能贸然有什么轻举妄动。 见原本热闹的气氛些微冷却了些。 张翼乾脆大笑一声,摆了摆手道:“哈哈哈哈哈!最大的画舫不就最大的画舫么?老子说出去的话,就没有往回收的!!继续喝就是!他们那些读书人不是最喜欢说什么“千金散尽”……什么的来著?” ““千金散尽还復来”!”舳艫侯朱寿接了一句。 鹤庆侯张翼一拍桌子,道:“没得错!就是这句,他们那些喜欢放屁的臭腐算儒,说的话向来没几句中听的,这句话还行!哈哈哈哈!” 他们都算是莽夫。 玩到兴头上了,自然不管不顾,只图一个开心。 张翼都这么说了,曹兴和朱寿从来也不是什么客气的,当即大笑著道: “老张你客气,咱就不推辞了,哈哈哈哈!” “来来来!老张、老曹,走一个!” “走一个走一个!”三人大笑著同时举杯一饮而尽。 却在此时。 怀远侯曹兴刚要把手里的杯子放回桌子上,可拿著杯子的右手却骤然停滯在半空中,双眼微眯,耳朵动了动。 鹤庆侯张翼、舳艫侯朱寿二人齐齐蹙了蹙眉头。 张翼道:“老曹,怎么个事儿?” 曹兴缓缓放下自己手里的酒杯,大声斥道:“门外何人!咱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有人敢听墙角听到老子头上来了!咱看有人是不要命了!” 淮西勛贵虽然一身的劣性和毛病。 可是军伍出身,从前都是刀枪剑戟、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根植於骨子里的警惕总还是在的。 听到曹兴这话,张翼和朱寿二人也脸色一沉,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而下一刻。 房间门便被“砰”地一声轻轻推开,隨之而来的,也是一阵爽朗地笑声:“哈哈哈哈哈!我就说我没有听错,果然是张兄、曹兄和朱兄!三位兄长,好大的杀气啊!” 隨著声音出现的。 是两名同样锦衣华服的男子,二人皆是长相周正儒雅,声音也清亮,看起来三十来岁的样子。 听到这声音,张翼、曹兴、朱寿三人这才舒展了神情:“范松德、周立轩?” 这两人他们认得。 都是在京中做生意的,酒量也好,还有钱,之前就曾经好几次坐到了同一张桌子上,一开始不认识,只一起喝酒,他们出身军伍之人,酒量都好,寻常时候难逢敌手。 倒是没想到偶然碰面之人,竟然也能和他们拼酒拼个半斤八两。一来二去的,双方就这么认识熟络了。 好几次碰上,这两人也是出手十分大方豪放,次次都把他们的销给包圆了。 所以他们相互之间虽然没有什么太深的交往。 可张翼、曹兴、朱寿对他们二人的印象不仅颇为深刻,而且还十分有好感。 此时见到这二人出现。尤其之前胯下海口的鹤庆侯张翼,竟是下意识鬆了口气——嗯,银子保住了。 反应过来来人的身份过后。 张翼面上当即露出笑意,道:“老子当是谁呢!原来是你们俩!来!过来坐!好多时日不见你们了,今日可要好好尽兴一番,咱再拼一拼!” 名为“范松德”、“周立轩”的两名中年男子面上带著笑意,自然而然顺势便走了进来,在房间里的朱漆圆桌旁边各自找了位置坐下。 张翼三人在这等烟之地,一般不透露身份。 所以范松德和周立轩自然也没当他们是什么侯爷,只当做是兴趣相投的酒友,没什么规矩。 “去年雪下得大,下得好。” “听说今年这画舫出品了一款新酒,名为“清雪饮”,虽不醇厚,却胜在轻盈爽口,在下方才还想著说,遗憾无人同饮,却不料遇到三位哥哥了。” “著实是咱们的缘分呢!” “三位老哥哥可要一同品尝品尝?” 范松德不露声色地融入其中,提议邀请道。 闻言,张翼、曹兴、朱寿三人面上都露出了饶有兴趣的神情,皆有些跃跃欲试。 这所谓的“清雪饮”他们当然知道,作为爱酒的人,说没兴趣当然是假的。只不过这种销金窟挣钱素来是最狠的,这是半带著噱头的东西,卖得贵。 几人也就对此作罢了。 反正喝酒嘛,喝什么不是喝?? 不过现在…… 张翼立刻应声道:“既然范老弟你有意,我们当然是乐意的,酒逢千杯,难得知己,当然要一醉方休!哈哈哈哈哈!”对於他来说,喝酒在其次,找个人买单最重要。 范松德面上当即露出喜色。 拍了拍搂在怀里的俏丽姑娘的臀,道:“去,让你们老板娘赶紧把酒上上来!还有,今日有缘分,几位哥哥的开销,平日想找人喝酒喝个尽兴,轻易还找不到呢!便也都算我头上了,也跟你们老板娘说上一声。” “是的爷~奴家这就去找妈妈。”姑娘一点不恼,反是声音酥软入骨,起了身缓缓而去,下一刻,旁边侍候倒酒的俏丽姑娘便似是没骨头似的滑到了他手上。 ps:是四千字大章,没有偷懒哈~ 第504章 暗桩,真正意图,意味深长 “哈哈哈哈哈哈!”听到范松德的话,张翼当即不由得开怀大笑起来,假模假样地客套了一句,道:“范老弟,你这就太客气了。” 范松德立刻豪饮一杯,手中摺扇“颯”地一声展开,尽显儒雅风流之意,道:“唉!老哥哥这就莫要推辞了,酒逢知己千杯少,银钱易得,知己难得,寻常想找人喝个尽兴,还找不到呢!” 张翼当然不是真心推辞。 当下自是欣然接受,顺坡下驴:“好!范老弟这话可说到咱心坎儿上来了,今日可要不醉不归!” 怀远侯曹兴和舳艫侯朱寿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忍俊不禁地瘪了瘪嘴,都知道这老张心里算盘正打得噼里啪啦响呢,不过却也没有戳破张翼。 对於这个范松德和周立轩。 他们除了欢喜有人买单,同时也的確在心里当做了兴趣相投的酒友。 坐在范松德旁边的另外一名中年男子周立轩目光微微一转,举起手中的酒杯,似是要刻意把“付帐”的话题揭过去,道:“来来来!缘分难得,这第一杯,一起干!” 张翼、曹兴、朱寿三人也求之不得。 立刻热络地举杯应和:“干!” 如此一来,围坐圆桌的五人已然没了什么嫌隙,相互之间来回举杯,好不热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本就是极相熟的好友聚会。 尤其这所谓的新品“清雪饮”被一坛坛搬进来。 美酒、美人、划拳…… 温香软玉、纸醉金迷、好不尽兴。 酒过三巡。 无论是张翼、曹兴、朱寿三人,还是后来的范松德、周立轩二人面上,都泛起酡红。 又一轮猜拳过后,周立轩摸著面色娇媚、依偎在自己怀中的柔软之处,双眼微眯地看著张翼道:“张老哥!你输了哦,该罚酒了!” 说罢,顺势微微低头,侧头看向了与自己同行而来的范松德,不动声色地给对方拋出去一个眼神。 范松德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 似是无意地轻巧了一下桌腿,应了周立轩的眼神。 二人这一番小动作十分隱秘,本就难以被发觉,更何况桌上其他三人都已经喝了个半醉。 张翼起身连饮三杯。 权作自己输了划拳的罚酒。 喝完酒,还以为周立轩只是低头玩女人,略显不满地嘟囔了一句:“范老弟,咱今天可说好不醉不归的,你这玩著玩著,脑袋都要埋进女人肚皮里去了,这可不成!” 终归已经五六十,年岁大了些。 酒癮比色癮大。 周立轩收到了范松德回应的暗號,立刻笑著抬起头来,故作一副心虚的样子笑了笑,更似是自证清白一般,把手里的小娘子一放,推到一边:“难得碰上机会,当然是和老哥哥喝个尽兴重要些不是?” 说完还站起身来。 自己拿起酒瓶给桌上几人的酒盅里一一倒酒,而等著他倒酒的时候,一旁的范松德则趁著这个时间,好似百无聊赖一般,十分丝滑地聊起了实事,道:“说起来,最近京城里最热闹的事儿,几位老哥哥可曾听闻了?” 范松德和周立轩挑著这时候才开始切入正题。 就是指著三人半醉,无论说什么,警惕不会那么强,想的也不会那么多。 果然。 张翼、曹兴、朱寿三人只当是知己酒友閒聊。 並未作他想,怀远侯曹兴不假思索地道:“应天府人人都在说的事儿,咱当然也知道,不就是当今陛下设下的两道考题,当做开乾元年的彩头么。” 范松德当即接话道:“听说当今陛下十分重视呢!谁要是得了这彩头,日后还不平步青云?张老哥、曹老哥、朱老哥,对此可有什么想法?” 范松德说完。 张翼立刻撇著嘴摇了摇头,道:“则,腐臭酸儒喜欢寻摸事情,咱这些人都是大老粗,寻摸不来!懒得想!” 虽然朱允熥放了大彩头,对绝大部分人也有巨大的吸引力,不过,淮西勛贵对此却不怎么感冒——他们是武人、是莽夫,本来也不太喜欢动脑筋。 况且,在淮西勛贵看来,他们等著的,甚至即將得到的东西,可不是个什么区区“彩头”能相比一二的,自然也就无所谓许多。 一旁的朱寿则是挑了挑眉,看向范松德道:“莫非是……你对当今陛下的心思,有了什么头绪?” 这是最近应天府最热闹的事情。 他们不乐意想,不代表他们不乐意听一听、聊一聊。 范松德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摆了摆手:“朝廷那边的圣意,哪儿能让咱这些人猜得透?有头绪?……有头绪不了一点……” 说完,已经把每个人酒盅里的酒水满上的周立轩也重新坐了下来,顺著范松德的话头往下继续道: “坊间传闻,咱当今陛下虽年轻,背后可是有了不得的人在指点著呢!去岁几次三番地掀起了大潮大浪,可见那人虽没有露头,手段可著实厉害著!他那些心思啊……只怕换了谁也难猜。” 说完,周立轩举起酒杯稍稍示意,一饮而尽。 旁边的范松德则是嘴角噙起一抹淡笑,朝他投过来一个肯定的眼神。 “当今陛下背后的指点之人。”——这才是他们藏在酒后閒聊里的真正意图,只不过一边喝酒一边聊,任你是什么人,也只会以为他们这是纯粹地喝酒吹水罢了。 更別提已经到了兴头上的张翼、曹兴、朱寿三人。 没错。 这两个突然出现,与张翼三人称兄道弟,出手阔绰的“商人”,正是道衍和尚筹谋之下,提前就在应天府埋下的暗桩。 自从朝廷发生剧变、洪武帝“驾崩”、朱允熥登基之后,二人便已经在道衍和尚的授意下,开始不动声色地和淮西勛贵有所接触。 对於张翼、曹兴、朱寿三人的身份自然瞭然於胸。 只不过他们做事十分谨慎。 即便有所接触,每每也都是点到即止,单纯以一个“好酒者”的身份浅浅相交,最多“兴致上头”的时候大手一挥,请客吃酒罢了。 不过今日。 他们终於收到了北平城那边传来的,不一样的命令,所以今夜,二人便循著张翼三人的行踪来了此处,做出这一番偶遇姿態。 既然这步棋往前走了一步。 自然要探一探他们长久以来求而不得的……新帝背后之人的身份。 听到周立轩提起所谓的“背后”、“指点”。 朱寿下意识露出一个有些复杂的笑:“呵!当今陛下背后指点之人……” 不止是他。 张翼、曹兴二人都是不约而同地喝了酒盅里的酒,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神情。 旁人不知道他们还不知道么? 哪儿有什么指点的人? 那个十几岁的小崽子厉害得很! 当然,好歹是在朱元璋手底下混了那么多年的,虽然一下子没收住,却也很快意识到自己不能在外面乱说话,所以朱寿话说到一半,就抿了抿嘴唇顿住了话头。 第505章 陛下想当个好皇帝! 见三人这不同寻常的神情,范松德和周立轩二人心中暗暗一凛,不动声色地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 “嘶……他们这是什么表情??” “莫非这里面,有什么旁人不知道的隱情不成!?” 他们之前与张翼等人的交往虽然都是点到即止,但这些武人的性情风格,却已经摸了个七七八八。 直来直往、大大咧咧的人,心里想了事儿,他们自然立刻就敏锐地能察觉到。 若只是这舳艫候朱寿如此便也罢了。 旁边的怀远侯曹兴、鹤庆侯张翼虽没有说话,其显露出的神情同样不同寻常。 想到这里。 无论是范松德和周立轩……都不由暗暗倒吸了一口冷气,面上虽极力保持那种沉湎於酒癮的浪荡模样,实际上,一颗心臟已经开始“突突”跳动起来。 原本他们也只是抱著试一试的心態。 却不想。 这才刚刚提起来一句,便窥见了些端倪! “朱老哥说话怎的说到一半?站在陛下背后指点那人,从未显露过真身,朝野上下可都好奇得紧呢,莫非朱老哥知道什么?”周立轩压著声音,故作好奇地问道。 若是对方能继续吐口。 说不得这次还真能有大收穫!! 周立轩话音落下,范松德的目光也变得认真起来,目光悄悄地在张翼、曹兴、朱寿三人身上端详起来。 只可惜。 在朝廷上混,尤其是经过了那位多疑的洪武大帝的洗礼,朱寿並没有接他的话。 只是自己给自己的酒盅里倒酒,一边摇著头道:“没什么,咱哪儿去知道这些事情去?喝酒!” 话说完,酒也倒满了。 他便直接自顾自地仰头一饮而尽,显然是要揭过这个话题的意思。 周立轩嘴唇微微一动,还想趁热打铁继续说点什么,却被身边的范松德拉了拉衣角,同时也给了他一个眼神,制止他继续问下去。 周立轩露出一个释然的眼神。 当即和范松德一起,从善如流地举杯应了朱寿一声:“喝酒喝酒!干!” 二人之间很有默契。 范松德一提醒,周立轩便意识到,自己此行最重要的目的,是先打入这三个人的小团体之中,完全获得信任,这才好完成主人交代的事情:搅弄浑水,必要之时,还可隨机应变,里应外合。 况且,方才虽然並没有多说什么话。 却已经透露出了很多信息——鹤庆候、怀远侯、舳艫候三人异样的神情,或许自己没有头绪,可把这些信息传到主人的手里,或许便能看到自己看不到的东西。 此时自然不宜打草惊蛇。 张翼和曹兴当然也乐得把此事赶紧揭过去,几人就这样各怀心思,再次举杯热络起来…… 一杯酒下肚。 仿佛刚刚的小插曲没有发生过一般。 又三杯酒过去,周立轩则把刚刚的话题给重新拉了回来,道:“方才咱们说起当今陛下给出的彩头和两道考题……虽然在下心中对那些不知所云的“劣幣驱逐良幣”、“通货膨胀”、“信誉缺失”不甚了解,不过在下自以为,也能看到些许东西。” 只閒聊考题,张翼三人还是乐意的。 舳艫侯朱寿饶有兴趣地道:“哦?从前咱知道你喝酒厉害,倒是不知道你也能和那些酸溜溜的秀才、举子一般,可以谈史论政了?今日尽兴,来说说看。” 周立轩和范松德交换了一个眼神。 而后举起手中的酒杯,挑了挑眉道:“我觉得啊……陛下想当个好皇帝!”他的语气之中带著自信和篤定。 这句话虽然是借著应天府现在这份热闹说出来的。 实际上却是比“探究小皇帝背后那人的身份”更加重要的一个任务!——在淮西勛贵面前强调,小皇帝要当一个好皇帝, 因为他们现在已经知道。 淮西勛贵和当今新帝之间,一早其实已经达成了一种默契!所以,这就是最好的挑拨离间! 听到周立轩这话。 张翼、曹兴、朱寿三人一时间倒是没明白其中的意有所指,一下子也没有往自己身上去想。 面上皆是露出了些许迷茫之色。 齐齐疑惑道:“陛下……想当个好皇帝?” 周立轩的目光微微一闪,再次起身给所有人倒酒,一边解释道: “几位老哥看这次的考题。” “表面上听来是所谓的考题,可实际上,却涉及到了朝廷户部的两个大事儿!” “这第一个大事儿,便是新朝改元更张,一般都会设计、铸造新的钱幣,以示改弦更张、彰显新帝之威武德行;而这第二件大事,据说同样是因为新帝登基,如今的户部侍郎傅大人请旨增印大明宝钞……” “这两件事儿啊,原本都是为了当今陛下的威名,才要去办的事儿,陛下该高兴、该欣然同意才是,可陛下却这么给否了!显然陛下想要节省些开支,这不是要当好皇帝是要做什么?” 周立轩並不知道,小皇帝这次搞出来两道考题的目的和两道考题的答案,但这里面涉及的事情……只要能拿来利用,勾住这三个人,就是好的! 第506章 扭曲,一个猴一个栓法 见周立轩天衣无缝地给这几个人刨了个坑,范松德悄悄给了他一个讚赏的眼神。 北平那边,主人的来信说过。 淮西勛贵和如今的小皇帝以及其身后的军师之间……存在一种默契,也可以说是承诺或者交易,而这份默契和承诺的关键在於——小皇帝和他背后的军师对这大明天下的態度,需要一致。 需要一致地把这大明天下、黎民百姓……当做自己予取予求的工具。 而从现今的情形来看。 小皇帝和他背后那位军师的態度,却几乎已经表现出了与淮西勛贵几乎南辕北辙的趋势。 这是巨大的矛盾。 去岁年末,这种矛盾已经初见端倪,只不过被小皇帝背后那个人给暂且压下去了而已。 而他范松德和周立轩,作为主人一早埋在应天府的暗桩,自然是费尽一切心力,就著这个伤口往下掐! 因此,范松德也立刻表示认同地点了点头,又强调了一句:“嗯……在下也觉得立轩此言极有道理,当今陛下想当个好皇帝,站在他背后指点的军师,也想辅佐他当个好皇帝,几位老哥哥觉得是不是?” 果然。 在周立轩和范松德的轮番轰炸下。 张翼、曹兴、朱寿三人的脸色都不由先后变得凝沉了下来,一时觉得手里的酒都不太香了,若有所思地放下了手里握著的酒盅。 张翼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好像……挺有道理。” 曹兴和朱寿二人则是目光有些飘忽不定,不知道心里在想著些什么。这本来就是他们担心和纠结的事,现在范松德和周立轩几次三番提醒,他们就是想忽略也不成。 见三人解释蹙起眉头心不在焉的。 范松德心中暗暗一喜。 赶紧趁热打铁道:“其实还不止这次两道考题涉及的事情呢!前一阵子在应天府,乃至整个大明皇朝都掀起了惊涛骇浪的“廉价布料”、“无烟煤”、“重刑惩治贪腐案”……一桩桩一件件,哪件不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不仅是利天下黎民,当今圣上甚至还愿意为此背著黑锅,承受百姓的诸多谩骂和埋怨呢!” “还有这里面的大利润!” ““廉价布料”是卖不上什么好价钱的东西,这便也罢了,可那“无烟煤”可是好东西呢!” “当今陛下本可以趁机挣它个盆满钵满,然后將这些银钱全部用在自己身上,美酒也好、女人也罢、想摆多大排场摆多大排场,想搞多威风就可以搞多威风!可咱这陛下,偏全部让利出来了!让给那些泥腿子!嗐!” “不瞒几位哥哥说,那些泥腿子从中搞到了钱,许多商贾倒卖那些无烟煤,也都挣到了钱。” “若不是当今陛下顾念著那些泥腿子,这两份儿钱,他全都能薅到自己兜里去!可他不要哇,反而搞得今年要摆皇帝排场的时候,他自己没钱铺排场了。” “几位老哥哥说,这是不是要当个好皇帝?” 范松德故作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左手手背拍著右手手心,无奈摇头。 好像將本可以敛財却拱手放弃这样敛財机会的。 是他自己一般。 顿了顿,还故作警惕地左右四顾了一番,压著声音神神秘秘地吐槽道:“要弟弟我说啊……这也太可惜了!那些泥腿子的命,值几个钱吶?银钱不要了,连皇帝的排场都不要了。若是换做是弟弟我,可不乐意干这种利人不利己的事儿来!” 一番舌灿莲下来。 范松德愣是把一个“爱国爱民好皇帝”的形象,给换了个角度,扭曲成了“有钱不赚的大傻逼”形象。 正所谓有句话说得好。 一个猴一个拴法。 他列举出来的一桩桩、一件件,搁正常情况下,是个人的第一反应,都得是:“这皇帝真真儿是好皇帝啊,咱们大明有福了,百姓有福了”。 偏偏,汝之蜜彼之砒霜。 对淮西勛贵来说,这就是大大的不妙!范松德对朱允熥的这一番评价,栓他们刚好!——对此,张翼、曹兴、朱寿三人自然是深以为然的。 之前这些事情都是一件一件发生。 偶尔令他们心中不满、不爽快,很快也会被朱允熥用手段引开他们的注意力,压下来。 可是当著许多事情被串在一起。 张翼、曹兴、朱寿三人跟著范松德的思路走下去,怎么可能不心生不快? 隨著范松德的话音落下。 整个房间里顿时变得格外严肃、沉寂起来,不再有觥筹交错,不再有欢声笑语,而张翼三人则是各自有所思的样子,阴沉著脸。 范松德和周立轩二人交换著目光,同时细细观察著张翼三人的神情,心中的结论落了地:“看来北平那边,主人的思路和猜测果然是对的!” 沉默了几个呼吸的时间。 周立轩收敛起自己的心思,故意倒吸了一口气,打破了这份沉寂:“嘶……几位哥哥这是怎么了?前头还喝酒喝的好好的,正尽兴呢?” 沉默著的张翼、曹兴和朱寿三人心头一凛。 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在怒意之中沉浸了好一会儿的时间了,赶紧先收起自己从心流露出来的凝沉之意,面上挤出生硬的笑容。 怀远侯曹兴挑了挑眉。 目光之中似有深意地闪烁了一下,道:“范老弟、周老弟,平日只以为你们喝酒厉害,却不想……对朝廷政要也是颇有见解啊,竟能看得如此透彻?” 说话的同时。 他的眸光也在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脸上逡巡打量起来,露出一丝浓厚的兴趣。 方才范松德和周立轩就是为了不断提醒他们。 而在曹兴等三人的视角来看,则有种大梦惊起的感觉,只觉得:自己一直以来仿佛都困在一个舒適、安逸的半睡半醒之间,要不是今日“偶然”碰上这两个拼过几次酒的酒友,被他们这么“不经意”地提了一番,自己什么时候能醒,都还未可知呢! 也是因为心里如此想著。 所以才对范松德和周立轩二人生出了兴趣,觉得这二人很不错,虽然无心,可说不定……却可以为自己所用! 第507章 猎物,却是高明的猎手…… 曹兴对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起了所谓的“爱才之心”,却是不知道……高明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姿態出现。 挑拨提醒是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的目的之一。 获取张翼、曹兴、朱寿三人的信赖,甚至顺势混入他们这个小团体之中,同样是他们的目的之一! 单纯作为酒友,故作不经意地给他们上上眼药。 这效果……哪儿有混入其中,作为淮西勛贵的“自己人”,搅弄淮西勛贵和小皇帝之间的浑水来的好? 这也同样是北平那边的授意。 看到曹兴这个眼神。 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心中各自一定:“稳了!” 他们之前字字句句都在投其所好,面上是在分析著如今这小皇帝的所作所为和意图,实际上已经开始隱隱以一种“谋士”的身份站在淮西勛贵的角度在看问题。 引起曹兴的兴趣。 也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周立轩依著对方称讚自己对朝廷政要的见解,应声轻嘆了一口气,道:“咱们这些人,都只是臭做生意的,士农工商,把咱排到了最末等的位置,什么见解,也都只能是閒聊而已。” 范松德面上也是故意露出了愁容。 长嘆一口气摇了摇头道:“是啊,难吶!我们这些人说的都不算,商人说商人说的话,今日借著酒兴说了这么多,也只是作为一个商人去想当今陛下做的事儿。” “当今陛下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算是蒙了从前洪武陛下的福荫坐上了如今的这个位置,祖上拼死拼活得了这大明天下,不就是为了享受,也为了让后代享受享受不是?换了咱,可懒得管那些泥腿子是死是活。” “更不会为了让那些泥腿子好过,而让自己不好过!”范松德摆出一副商人的奸诈嘴脸,表面上是在说自己一个商人的自私想法,实际上还是顺著张翼、曹兴、朱寿三人的心意在说话。 拼死拼活之后,自己和后代就该享受享受。 评论的是朱元璋和朱允熥,可话却是往张翼三人的心里说进去的——说到底,当年拼死拼活的又不止朱元璋,还有他们这些在战场上流血流汗的淮西勛贵。 说完,范松德顿了顿,还故意装作不知张翼三人的身份,伸出食指放在自己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把这一场戏做全。 压著声音道:“话虽这么说,不过……陛下是陛下,咱们是咱们,几位老哥哥,这些话只在咱们这酒桌上说说,出了这房门,谁都没说过什么,我可信著几位老哥哥呢。” 他这一番看似不经意,实际上早已经在心里精心设计过的话,的確说到三人心里去了。 张翼、曹兴、朱寿三人皆是深以为然地交换著眼神。 面上也显出激动的神色,大有“英雄所见略同”的被认同感。 要不是碍著自己还藏著一层身份在,都恨不得走到范松德身边跟他握个手说一句“与君共勉”了。 三人沉默著激动了好一会儿。 这才深吸一口气,把自己心里的激动之意暂且撇去,而之前就对周立轩、范松德二人起了兴趣的曹兴看著他们二人更是一双眼睛都快愈发冒光了。 淮西勛贵的名声他是知道的。 很不好! 都说他们仗著从战场上积攒下来的功劳,胆大包天、为所欲为,显然大部分人是完全不认同他们的作为的,甚至连那个已经死了半年的洪武大帝,当年和他们一起干仗、看著他们在腥风血雨里杀过来的人,也要限制他们。 此刻碰上这么两个人。 有能力、有才华、看事情也是清晰透彻,最关键的是……话都能说到他们心坎儿上,与他们十分相合!不是那种动不动道德仁义掛在嘴边上的人! 这样的人…… 如何不能收为己用? 想到这里,曹兴双眼微眯,似是带著一番试探的意味道:“你说拼死拼活打下来江山,如今该享受享受,从前天下百姓都对那些打江山的淮西勛贵怨懟怒骂,莫非是骂错了?” 听到这番问话,范松德心中不由一阵暗喜。 显然,这是对方在一步步试探他们了! 双方各怀心思。 关键的是,范松德和周立轩二人看似不经意,却一直在掌控著张翼三人的心思,应对起来自然十分从容。 范松德当即投其所好地道:“那些泥腿子的话,当他们说的是屁话不就得了?咱们做商人的,还要天天被那些人骂成无奸不商呢!” “淮西勛贵……” 说到这里,范松德故意顿了顿滑头,做出一副考量思索的样子来,沉默了片刻后才继续道:“他们做的那些事情吧……当然都是招泥腿子恨的事儿。”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刻意接近,范松德先是欲擒故纵地说了句貌似公允的话。 张翼、曹兴、朱寿三人面上不动声色。 可心里却都是各自“咯噔”了一下,眸子里一下子就露出些许久经沙场的锐利之意。 他们可不是什么虚怀若谷的人。 耳朵里更是从来都听不得一句不好的话。 不过,欲擒故纵,重点在“擒”,先抑后扬,重点在“扬”。 范松德说完之后,便嘿嘿一笑,道:“不过吧,招泥腿子恨算什么?他们恨,还不是因为他们没有么?要是异位而处,让那些泥腿子站在淮西勛贵的位置上,你看他们还骂不骂了?” “我敢打赌!他们不仅不会骂,自己也要这么干!” “咱不跟那些道貌岸然的人一样虚偽!咱是商人,不贪心的商人挣不著钱!所以我范松德也不怕承认!要是我也有那征战沙场、驱逐韃虏的不世功勋,我比那些国公、侯爷还要囂张!!” 说话之间,范松德儼然一副指点江山的姿態。 说完,豪气干云地將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而曹兴。 眸中愈有了欣赏之意。 第508章 一拍即合,橄欖枝 被说中了心中所想,曹兴好似找到了知己一般,“砰”地一声拍案而起,大喝一声: “好!” “两位老弟,你们虽然也读过书,不过说起话却全然没有那些臭酸儒的味道!” “那些酸溜溜的货色,一天天只会把什么“气节”、“风骨”、“德行”……掛在嘴上,可他们心里真能是那么想的?这种事情若放在那些之乎者也的文人身上,只怕他们更囂张些哩!” “你们倒是少见的实诚人!” “哈哈哈哈!!” 话说到兴头上,曹兴乾脆推开自己面前的杯子,拿起桌上的酒瓶直接往自己嘴里灌酒。 虽然他刚才也有试探的意思在。 却也不妨碍他心里真的开怀畅意,尤其是他心里觉得,面前这两个人的確与自己態度、价值观一致,是可以为自己谋事之人,心里就更畅快了。 一旁的张翼和朱寿二人虽然期间都没有说过话。 不过他们也明白曹兴的意图。 他们是武將、莽夫一个,让他们去战场上动刀子杀人拿手,可是应天府朝廷里这些道道,他们却没那么灵光,更没那些读书人鬼心眼子多。 如今这局面。 他们三人都觉得有些憋屈,却又无计可施。 现在机缘巧合,出现这么两个有学识、有见识,而且还不似其他读书人那样看不起他们的人……这是好事! 说不准…… 还能歪打正著地解了他们的困境也未可知? 而曹兴、张翼、朱寿三人的反应,却是正中了范松德和周立轩的下怀——自己挖了个坑,猎物马上就跳!这多舒服? 见曹兴这副满意的模样,各自心里都定了定。 范松德也拿起自己手边上的酒瓶,应和著曹兴的酒兴狂饮几口,笑著道:“曹老哥觉得弟弟说的这些话有道理,不也是实诚人么?不过啊……弟弟我还就喜欢跟实诚人论交喝酒!谁还跟那些道貌岸然的货色一路去?” “说得好!” “回头等下一期报纸发售的时候,你们来醉月楼!” “咱喜欢听你们说话!” 曹兴把手里已经喝完的空酒瓶子往旁边一丟,大手一挥,权作约了这两个人共同听报。 而他纵然心里对这两个酒友十分满意。 却也留了个心眼子,没有立刻把自己的身份摊牌给对方知晓——毕竟自己虽缺谋士用,可自己现在置身的局面却是最不寻常的局面,用人当然还是要留心些、谨慎些,至少也要查查对方的来歷背景才是。 听到这话,范松德和周立轩都不由心头一跳——这是……看重自己的意思了! 换句话来说。 这叫橄欖枝!只不过没挑明罢了。 他们是跟著道衍和尚手底下做事的,哪个不长了八百个心眼子? 曹兴的那点小心眼子,他们自是心知肚明。 他们虽然的確有不可为人所知的身份和背景,但以道衍和尚的谨慎,早就考虑到了这一层,尤其动了这步棋,不可能连尾巴都唱不好。 心中却也是不惧的。 周立轩当即摆出一副意外的样子,惊讶得道:“哦?三位哥哥也喜欢去醉月楼听报?嘶……这就奇了!在下每次报纸发售的时候都去,怎的从未见过三位老哥哥?” 做戏做全套。 明面上,他们不知道这三位“老哥哥”的真实身份,自然也不应该知道他们每次都是在醉月楼格外安排的好位置,那些位置是寻常人见不到的。 此话说出来。 曹兴心里的疑虑又打消了不少。 心中只道:“他们果然是不知道咱这身份的,只当咱也是个普通的看客,还在心里好奇,这大家都是普通看客,也都回回去醉月楼凑热闹,为何碰不上面呢!” 想到这里,曹兴嘿嘿一笑:“可能是醉月楼的人太多了,回头你只管来!哥哥我到时候喊人引你来见我!兴许给你个大惊喜!” “大惊喜?”周立轩故意摆出一副疑惑的样子,面上保持平静,一颗心臟却愈发“突突”快速跳动著。 对方所谓的大惊喜。 显然就是他们的身份了。 “这三个人准备確定自己没问题之后,下一次摊牌身份!再接下来……或许就是问计了!”周立轩眼珠子一转,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不错,周老弟、范老弟,你们拭目以待就是!哈哈哈哈哈!来!咱今天只管喝!”曹兴又开了瓶新酒,似是意有所指却又不完全挑明。 范松德和周立轩心知自己今天已经达成目的。 便也不贪多贪足地再进一步试探或者表態,以免画蛇添足地惊了对方。 当下只把自己当做一个真正好酒之人。 也各自开了酒瓶,直接举起酒瓶要和对方拼酒:“既然老哥哥这么说,那弟弟我便拭目以待!今日只管喝!杯子不尽兴,咱对瓶来!” “哈哈哈哈哈!爽快!” “一条龙、哥俩好、三星照……” “四喜財、五魁首、六六六……” “……” 一方是军伍出身离不了酒的酒蒙子,另一方则是专门投其所好而来的,玩起来当然尽兴、当然也“投缘”。 插曲过后,房间里自然只剩下一片欢声笑语。 一直到第二天凌晨。 范松德和周立轩二人这才被人扛回了自己所住的豪华大宅邸之中,烂醉如泥的二人,迎面而来的是冰凉入骨的冷水从头浇到了脚底。 “嘶……” 范松德和周立轩二人醒过神儿来的同时,倒吸一口冷气,皆是一个激灵,片刻的茫然过后,略显涣散的瞳孔也重新聚拢起来。 不过二人脸上却並没有任何怒意。 反而对此早有预料一般,只是把自己身上被淋湿的外衣给脱了下来,接过下人手里的乾净缓和衣物换上,同时任著下面的人给自己擦拭头髮和身上残留的凉水。 “下去吧。” “守著外面,谁都不要来打扰。” 周立轩神色肃然冷漠,说完便和范松德二人先后钻进了府上的书房。 书房之內。 范松德目光一凛,径直来到书房之內的书案后面。 他坐了下来,提笔,蘸上提前就吩咐人磨好的墨,笔尖悬停在宣纸上方一寸位置,道:“今日的消息,当立刻回给主人知晓。” 周立轩点了点头,面上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一般,道:“三个武夫而已,打仗他们一个比一个强,但在这种玩心眼的事情上,有了你我之前的铺垫,获取他们的信任和赏识,不算难事。” 范松德面上也露出笑意,道:“目前来说,的確十分顺利,不过接下来的事情才重要,若是你我能顺利挑起淮西勛贵和小皇帝背后之人的矛盾,当是大功!” 说到这里,周立轩右手捏著下巴,面上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沉吟了片刻后才微微蹙眉道:“小皇帝背后之人……当时我们提起此人的时候,张翼、曹兴和朱寿三人脸上的神情都不对劲,不要漏了这一点。” “不过他们也算不得太过蠢笨,那时候我们继续问起,他们却欲言又止,还是没有向我们透露出什么。” 范松德点了点头,面上露出惋惜之色:“的確可惜了,对於那个人的身份,主人是最为重视的,若今日能一探究竟就好了。” 周立轩深吸了一口气。 双眼微眯道:“也不必如此急於一时,怀远侯曹兴已经约了你我下次在醉月楼见面,若是不出什么问题,下一次就是真正橄欖枝了。一步一步来,顺利成为这三个武夫的谋臣、获取他们的信任,不怕应天府的水搅不浑,也不怕那个人的身份浮不出水面来。” 范松德点了点头。 抬眸看了一眼外面已经冒出了些许的旭日,眸中隱现一抹得意和凌厉,而后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手中之笔的笔尖上,手腕动了起来。 言简意賅地將今日的事情整理成情报写了上去。 写完。 他呼了一口气等著墨跡干透。 却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抬眸看向周立轩道:“小皇帝给出来的那两个考题, 你心里可有什么主意没有?我有种预感,这绝不是什么小事。” 周立轩自嘲一笑,摇了摇头,道:“这显然是小皇帝背后那个军师的手笔,那个人有翻云覆雨、搅弄风云的心计和能力,就连主人都不由得对他忌惮不已,我可猜不透那个人的心思。” 说完,他长嘆了一口气,才接著道:“索性这考题一出来,咱们就快马加鞭秘密送到北平去了,或许也只有主人才有可能想得明白了。” 对此,范松德也深以为然地笑了笑。 不再纠结。 直接把手里整理好的情报封存好,喊了人进来快马加鞭往北平那边送去。 待接了情报的人离开书房。 范松德和周立轩二人这才齐齐鬆了一口气,紧绷的神情都松泛下来不少,范松德看了一眼刚刚被关上的书房门,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虽然考题只有主人才能解得开,不过那个人的身份……我们能先探到哇!” 说到这里,他的神情又变得认真起来:“接下来……就是此事了,到时候咱们给主人一个惊喜!此人即便隱匿於暗处,都能让主人找到破绽,若把此人从暗处揪出来,主人必然更加得心应手!” 周立轩轻嗤一笑:“此事,快了。” …… 去年冬天的雪下得格外大、格外久,过了年,却是一路往下都是晴天了,积起来的雪在慢慢化掉,路上都好走了许多,情报也好走了许多。 北平。 如今已经成了朱元璋养老安乐之地的朱棣私宅。 朱元璋正优哉游哉地在自己院子里拿了个鸟笼子遛鸟,满是褶皱的老脸上笑意盈盈:“去年冬天冷,今年出了好些日子的太阳,外面总算暖和了些。” “念念吧,小狼崽子又搞了些什么?” “开乾元年,是他真正意义上执掌朝纲的第一年,开年的事情可不少哦。”朱元璋饶有兴趣地道。 微微佝僂著身子,右手拿著鸟笼子,左手负在身后,退休的日子过得无比愜意。 对於应天府那边传来的情报。 他也已经不像一开始那般紧张忐忑,那般担心了。 “是,陛下。”陆威一边打开手里的情报,一边笑著打趣儿道:“陛下现在看咱开乾陛下的情报,都轻鬆了呢!从前有什么事儿,陛下您恨不得自己赶紧看一遍。” 朱元璋对著手里的鸟儿吹了个口哨。 笑呵呵地道:“从前那是咱大孙刚刚接过这个位置,这位置啊……是万人之上的位置,却也不是轻易能坐稳的位置,咱当然得盯著点儿。” “不过咱大孙是人中之龙!” “这位置正该是他坐的地方,他做得比咱都好,你说咱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哈哈哈哈!” 说完,他抬头朝南方的天空定定地看了过去,嘴里呢喃起来:“开乾陛下……开乾……开万世之乾坤……” 而后便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好年號!是个好年號!也是好志向!咱大孙……怕是还要做大事情吶!” 朱元璋略显浑浊的目光之中露出浓厚的期待。 满心满眼都是满意。 老朱家的种,大明皇朝的后世君王,就该有大志向! “说了些什么?”朱元璋转过头来,看向已经打开情报在看的陆威,问道。 却见陆威蹙著眉头,脸上带著疑惑之色。 朱元璋正色道:“怎么?” 陆威抬起头来,应声道:“回陛下的话,开乾陛下……否了户部开年的两件大事儿。” “接著讲。”朱元璋顺手把手里的鸟笼子掛了起来,双手负后,面上的神情也认真起来——户部,统筹国朝收入的地方,即便是现在,朱元璋也不敢马虎。 陆威道:“户部尚书傅大人提议,一要设计、铸造、发行新幣——开乾通宝,其二则是请旨增发大明宝钞,以应对开乾元年有可能產生的许多格外销,全被陛下给否了……” ps:四千字章节哈~ 第509章 这些年来……是咱做错了 陆威自然不知道这意味著什么。 可他知道这两个操作显然都是违背常识的举动。 因此,他话一说完,脸上便不由露出一丝忐忑神情——去年接二连三的情报此起彼伏,他本想著现在不少事情尘埃落定下来,却不想应天府的小祖宗又开始了。 好在下一刻…… 迎来的却是朱元璋的朗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这小狼崽子的思路素来比常人清奇,总能想到常人想不到的地方去。” 朱允熥给出来的这两道考题。 一般人一头雾水,满脸懵逼,可是这“大明宝钞”的事情,朱元璋却是曾经听自家大孙在自己的牌位面前閒散聊起来过的。 那时候小狼崽子拿那些几乎没什么成本的透明琉璃忽悠淮西勛贵,便和他身边那个小太监聊起来过。 小太监是自家大孙唯一的心腹、也是真心疼自家大孙,满心满眼以为他家主子有了无限的財富,一个劲儿地替他家主子高兴来著。 转头就被那小狼崽子给泼了盆冷水。 朱元璋也就顺带著听了一耳朵。 也亲耳听著自己往年以来沾沾自喜的手段被贬得一文不值——可他也得承认,自家大孙说得有道理! 或者说。 那盆冷水泼是往他自己头上泼的。 “这些年来……是咱做错了啊!”朱元璋长嘆了一口气,双眼微眯,声音里带著慨然,也带著释然,退休下来这么久了,便也不必那么多无畏矜持。 虽然他释然承认,不过终究有些尷尬,说话的同时,还忙著用脚踩地上那些被扫成一堆的雪,缓解尷尬。 不过这样的朱元璋。 却令陆威大吃一惊:洪武陛下……说他错了??这是不是有点离谱了,向来错的只能是別人,帝王哪儿能有错?何况还是这位洪武皇帝。 这情形,一时都让陆威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愣了片刻才急中生智一般想了句话往下接:“莫非陛下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开乾陛下的两道考题?这情报里说……整个应天府上至满朝文武、下至普通百姓、举子秀才,谁都没有头绪呢!还得是陛下您厉害!” 听到陆威这么说。 朱元璋有些心虚地挑了挑眉。 要不是提前就听过答案。 他可想不明白这里面能有这么多奥妙的道理,更想不明白一张纸幣,竟对大明皇朝的黎民百姓悄然產生这么大的影响,更是在潜移默化之间,便让那些辛苦勤恳的老百姓莫名就蒙受著损失。 不过陆威都把彩虹屁吹到这份儿上了。 朱元璋也只能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尷尬,对此不置可否,转移话题问道:“小狼崽子出了两道什么考题?说给咱听听。” 陆威淡笑著点头致意。 应声道:“回陛下,这第一道考题,是联繫著陛下在开乾元年不发新幣的,名为“劣幣驱逐良幣”;第二道考题则联繫著陛下不肯增发“大明宝钞”,考题名为“通货膨胀和信誉缺失”。” 朱元璋缓缓点著头,双眼微眯,面上则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沉默下来。 这第二道考题他心里自然是没有疑问的。 当时小狼崽子讲得很清楚。 通货膨胀的意思,就是指朝廷无限发行本身几乎没有价值的纸幣,而市面上的经济总值就那么多,如此便会造成物价飞涨。 大明宝钞逐渐沦为废纸。 百姓不再相信朝廷的信誉。 而接著这个后果再往后面推下去,便是市面上的货幣流通又变回了之前那种“只能以沉重的铜钱进行交易”的状况,遏制大明皇朝的经济发展……国朝收入减少等等。 想到这里。 朱元璋心中也不由暗暗后怕,旋即则变为庆幸和释然——好在……自己还没有一条路走到黑的时候,小狼崽子站出来开始补救这一点了! 不过…… “劣幣驱逐良幣……?开乾元年却连以自己年號为名的新幣都不铸造,嘶……” 这却是什么道理? 若是现在的大名重新铸造开乾通宝,无论用料、工艺、还是质量,肯定都要比自己当年发行的洪武通宝好不知道多少倍,百姓欢喜还来不及,总也不至於什么通货膨胀、信誉缺失了吧? 朱元璋蹙著眉头,口中缓缓嘟囔著,对於这一点心里却没有任何主意。 嗯……因为这题他没看过答案。 朱元璋没有说话,陆威自然也只能站在一边等著,心里比朱元璋更加嘀咕不解——都是给那位开乾陛下摆牌面的事情,莫非那位少帝真是如此淡泊名利? 可这为少帝也不似这种人吶?去岁还著急忙慌地让工部尚书大摆场面,准备大功夫,让人到大明各大省、府、州、县宣传他那水力纺纱机、飞梭织布机的功绩呢。 陆威默默摆了摆脑袋。 懒得去想了。 反正那位少帝的事儿…… 自己就从来没有想明白的时候。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自己伺候的这位祖宗轻嘆了一口气道:“这两道考题何时有了完整的答案,便立刻送到咱这里来让咱看看!” “咱大孙能想到的,必定比任何人都要长远!”朱元璋满脸都是自信的笑意,道。 没有提前听过答案,他当然是很难想明白的。 所以朱元璋也不想了。 但他却篤定一点: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大玄机在!自家大孙的本事,大得很! 陆威立刻应声道:“陛下放心,蒋指挥使一直替陛下打听著呢。” 不过这边刚刚应了朱元璋。 就见面前这位洪武大帝似是又想起来什么,脸色变了变,有些沉,还略显一丝气愤,同时没来由地骂了一句:“这臭小子!大逆不道!什么都能吃!什么都能说!谁他娘的都敢骂!哼!” 显然,一道考题,把朱元璋的思绪带回了在棺材里住的那些日子。 他没忘记自家大孙的侃侃而谈和见识卓越,也没忘记自己亲耳听著这好大孙当面骂自己。 嗯……还吃自己的贡果! 一时想起来,气还是有些没消,当然忍不住骂两句。 不过陆威却是全然不知这些恩恩怨怨的,却是听得一脸懵逼了,只能在心里暗暗叫苦道:“嘖,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太有道理了!这位祖宗还真是莫名其妙。” 好在事情也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朱元璋当时都没从棺材里跳出来,现在也就是偶尔想起来发发脾气而已,很快也过去了。 收敛起这份脾气之后。 便转头饶有兴趣地继续问道:“还有没有什么其他新鲜事儿了?” 陆威摇了摇头:“回陛下,除此之外,便都是新旧交替、改元换张的一些常规流程了,譬如历法、印章变更等等……这些倒是都如陛下所料一般,顺利进行著。” “至於陛下颇为关心的,应天府京官的遭遇变动,除去那几个被陛下处置的罪大恶极之人,开年朝政恢復过后,陛下並没有对其他京官发难。” 第510章 屠龙术?这些你会么? 听到这里。 朱元璋的眉头顿时微微蹙了起来,面上些微露出一抹不喜之色:“开年了也不处置?这臭小子等什么呢?等著让他们继续贪吶!?” “这小狼崽子去年做事还挺利索的。” “怎么如今却对这些该死之人手软了起来?特地开了一期號外期刊,布了那么大一个局,把这些人都从人群里给揪出来了,贪腐的证据也都查到了……” “何以要如此轻轻放下?岂非太便宜那群贪官了?” “嘁!真不痛快!” 朱元璋有些愤愤地吐槽了起来,虽然他如今性子已经平和了不少,可他无论如何也都是洪武大帝,提起这样的事情,他脑子里只会有一个念头——杀! 前些日子。 朝廷格外发售的那一期號外期刊也被送了过来。 蒋瓛那边也同时送来了消息,说是那小狼崽子趁著这號外期刊突然发布消息,把应天府上上下下的京官都给嚇了一阵儿,也把他们的马脚给嚇了出来。 顺藤摸瓜的,又查到不少阴私勾当,也拿到了证据。 前两日听闻自家大孙年前居然还有功夫做这么个大局,朱元璋听得也是一阵痛快,拍著大腿,满心满眼的都是满意,直呼干得漂亮。 然而…… 原以为以那小狼崽子的杀性,年前不处置,年后也该把这些苍蝇给拍死。 却不想是如今这样的结果。 此时朱元璋的心里,自然好一阵不痛快。 不仅是朱元璋,一旁的陆威心里也是暗暗有些好奇,心里只道“那位少帝这是过完年,改性儿了?”,不过这些事情轮不到他来揣测。 便也只能嘿嘿一笑,往好的方向劝慰朱元璋道:“或许咱开乾陛下有旁的考量呢!虽然开乾陛下並未处置那些罪臣,但至少清楚了朝廷中枢有多少妖魔鬼怪,总也是有了防备不是?这样的大局,旁人可是想也想不到的,咱开乾陛下,向来聪慧睿智。” 朱元璋心里虽然不爽快。 却也把这话听进去了,漫不经心地伸手逗弄了两下笼中的鸟儿,道:“不杀便不杀吧,他是个有主意的。” 顿了顿,他转过身来,双手负后,神色平静地看著陆威道:“旁人想不到,咱从前也做不到想不到,你是说的是咱?” 陆威咽了口唾沫。 顿时只觉百口莫辩,特么的这怎么说都不成啊! 只能赶紧“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解释道:“微臣……微臣绝无此意!是那些罪臣诡计多端,陛下您掌管天下、日理万机,总……有无暇顾及之时。” 好在下一刻便传来朱元璋的笑声,声音洪亮浑厚,中中气十足:“哈哈哈哈哈哈哈!” “起来吧!大明下一代君主比咱厉害,这是好事!” 听到朱元璋爽朗的笑声。 已经出了一身冷汗的陆威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听出来这位祖宗刚刚是逗他呢,顿时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心里则暗暗腹誹了一句:“人果然不能太閒了。” 堂堂洪武大帝。 閒出屁来,居然都喜欢拿他这小卡拉米逗乐。 虽然惊魂未定,却也只能硬著头皮和朱元璋把这乐子说下去:“陛下……微臣胆子小,可禁不起这嚇,微臣还想忠心地多为伺候陛下些时日呢!” 不过他心里也有些暗惊,愈发惊讶於这位洪武大帝对应天府那位开乾陛下的欣赏——这样高傲、不可一世的开国帝王,竟然已经屡屡承认自己比不得一个孙辈。 这其中有皇爷爷对孙儿的宠佞。 却也足以说明。 当今这位开乾陛下,远比自己想的还要更厉害些。 “你看你这胆子小得!” 朱元璋不以为意地吐槽了一句,隨后交代道:“去,你去燕王府走一趟去!把老四……还有那个阴沉沉的搅屎棍和尚叫来陪咱说说话。” 陆威深呼吸了一口气压下自己方才的惧意。 硬著头皮站起身来,应声道:“是,微臣这就去。”说罢,便后退著离开了这处主院。 看著陆威消失的背影。 朱元璋嘴角噙起一抹饶有兴趣的弧度,轻声自语道:“咱比不得咱大孙,这天底下旁的任何一个人,自然也比不得咱大孙!” “老四啊,你可能想得到这些?若是这皇位真给你坐上去了……只怕你也得和咱一样,把那些纸幣当做可以隨便发行的財富!那可当真是不妙咯!” 朱元璋无奈地笑著摇了摇头。 隨后则是眼神变得犀利了许多,甚至隱现一抹杀意:“还有那什么搅屎棍和尚……屠龙术……咱大孙会的这些,你会么?就想著屠龙?” 自语说话之时,朱元璋面上满是骄傲之意,心中只道:“任你什么天赋异稟、惊才绝艷、精通儒释道的贪心和尚!都不够格!” 三进私宅大院门口。 不多时,便多了一辆朴实无华不显眼的马车停在了外面,朱棣和一身玄色袈裟的道衍和尚先后从马车里钻了出来。 二人眼神有些闪烁地对视了一眼。 心里皆有迟疑之意,看著写有“黄府”两个字的牌匾,面色略显凝重…… 第511章 自信和篤定,《不会》 “道衍师父,今日只怕……来势不小了。”朱棣顿住脚步,深吸了一口气驻足下来,面色沉重地道。 自从自己这活爹来北平之后,朱棣明著见、耍手段见……次数也不算少了,甚至自己的心思,自家老爹也早就看明白了,倒是不至於紧张。 不过这次陆威不仅点名喊了他,居然还喊了道衍和尚……这就有些令人摸不著头脑了。 按道理来说。 道衍和尚区区一个主录僧……算不得多重要的人物。 可是前有遣暗线盯人,后又格外点名宣见……一次也罢了,接二连三,自家老爹竟如此针对,如此重视?朱棣心里自然也不太有底了。 沉吟片刻。 朱棣心头没来由地跳了跳,神色有些不妙地道:“该不会……父皇发现了你……那什么吧?” 他没忘记这离经叛道的和尚十年前就在攛掇自己了——这也是道衍和尚最不同寻常的地方。 现今这情形。 他朱棣,亦或是其他任何一个藩王,对奉天殿上那张椅子生出来点什么念头,或许能说是情有可原,毕竟局面推到了这份儿上。 可若是十年前……那就是覬覦大哥。 自家老爹要知道了这事儿,自己还能有好? 道衍和尚面上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单手立掌微躬著身体,给人一种看不透的感觉,此刻却也没有立刻应朱棣这句话,沉吟思索片刻后才道:“不会。” 虽然他心里也有点不踏实。 但他对自己的筹谋安排一向自信。 即便他一早就为今天的事业在埋线,在筹谋准备,可在此之前,除了面前这位燕王殿下,这份心思几乎从来没露出来给人瞧过。 而每每和燕王殿下说起那些“大逆不道”之言的时候,他也极其细心。 確保场中乃至周围並无旁人,才会去提。 这洪武大帝再是武功治世,威势压盖天下……难不成还能有窥探人心的本事不成? 朱棣心中稍安,道:“本王也觉得……父皇绝不当知晓此事才是。” 道衍和尚谨慎,他自己又如何不谨慎了?连当初那个袁珙说了句自己“太平天子之相”,自己都不敢留下此人,赶紧给遣走了。 道衍和尚道:“凡事莫要自乱了阵脚,这与殿下在战场上与人交战是一样的道理,军心不可涣散,管它前方是什么牛鬼蛇神,兵来將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朱棣目光一凛,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况且,贫僧倒是也想再见一见,这位昔日的洪武大帝。”他的目光之中带著一丝期待之意,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从来不是一个怕冒险的人。 这时候,一路跟隨在马车后面一起回来的陆威也翻身下马,缓缓走了过来,面上带著一丝不卑不亢的笑意,朝“黄府”之內伸手虚引:“王爷,道衍师父,请。” 朱棣和道衍和尚齐齐点头致意了一下。 同时也暗暗定了定自己的心神,这才貌似从容地踏入了“黄府”之內。 这次既是朱元璋主动宣召。 自然也就一路通畅,径直到了朱元璋所在的主院院子里,去年异常旷日持久的大雪停了之后,太阳一直出得很好,也照得这院子里格外敞亮明媚。 这时候,朱元璋正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半仰躺著,摇摇晃晃的,旁边两个木几案上,左边搁了个鸟笼子,羽毛溢彩光滑的鸟儿在里面瑟缩著脑袋,右边则放著一盏冒热气的茶,阳光里冒著裊裊娜娜的白雾。 朱棣看了一眼自家这个优哉游哉的老父亲,咬著牙抿了抿嘴唇,恭敬拱手:“儿臣朱棣参见父皇!” 道衍和尚也单手立掌,作了个揖:“贫僧道衍,见过洪武皇帝陛下!” “来了。”朱元璋打了个呵欠,慢悠悠地坐起身来,重心向前倾著,不再躺著晃荡,面上带著愜意的淡笑,“坐吧,这里再没有什么洪武皇帝了,咱的名字啊,叫黄十六!嘿嘿嘿!” 说话间,陆威已经从屋里搬出来了两张太师椅。 对於自家老爹这德行,朱棣也习惯了,也不推辞,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笑著问了句家常:“过了年,北平府不少事情要忙活,儿子不得空,也就没有来爹您这里討嫌,这几日爹可还好?” 人俩是父子,道衍和尚心中不见得有多少敬意,但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轻声道了一句:“多谢陛下。”这才故作拘谨地坐了下来…… 朱元璋喊他来的用意,他一时也猜不明白。 不明白,就以不变应万变,况且这种场合,也不適合他区区一个主录僧多话。 朱元璋暂且没理会他。 冲朱棣挑了挑眉,中气十足地道:“好哇,怎么不好?咱好得很!百姓过了个好年,就是咱过了个好年。”说起这事儿,一张老脸也绽开了笑意,大牙都齜出来了。 纵然自家老爹去年就曾表態过,朱棣的目光还是忍不住黯淡了一下。 面儿上说的是百姓。 可实际上,还不是想冲人说,是朱允熥那黄口小儿把大明管得好么?就算这功劳是旁人的,他也要安在他那“好大孙”的头上去。 不过朱棣也算是习惯这种偏心了。 暗暗咬了咬牙,把自己心里刚腾起来的不甘、不服,和愤慨怒意都压了下去,挤出一个笑容道:“既是如此,儿子便心安了。” 说完,他顿了顿,问道:“今日爹特地把儿子喊过来,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儿子的?” 朱元璋慢悠悠地喝了口茶。 也不卖关子,接著就直接道:“应天府的臭小子又捣鼓出了两道考题,这事儿……你们应当已经知道了吧?” 朱棣沉吟了片刻,心里转了转念头。 朱元璋在应天府有眼睛,道衍和尚也有,这两个所谓的“考题”,他当然也知道了,或者说,陆威今天能刚好在燕王府同时宣到他和道衍和尚,就是因为道衍和尚刚好来燕王府送消息来了。 见到陆威之前。 他和道衍和尚、徐妙云几个人还对此一头雾水,大眼瞪小眼儿地没什么主意呢。 不过朱棣也没敢立刻应朱元璋这句话——朱元璋知道了的时候他也知道了,这不等著摆明承认自己在应天府有眼线么?虽然朱棣知道自家老爹肯定也能猜到这件事情,但猜到是一回事,嘴上承认却是另一回事。 见他沉默下来,朱元璋轻嗤一声:“嘁!咱又不是不知道你肚子里装著什么心思,男子汉大丈夫,事儿做下了就做下了,扭扭捏捏!” 朱棣有些心虚地挪了挪自己的目光,隨后才索性承认:“是……是有所耳闻。” 朱元璋白了他一眼,道:“这不就得了!这那咱问你……你觉得这考题的谜底是什么?” 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 朱元璋双眼微眯,收起了脸上半带打趣、半带鄙夷的神情,目光也突然变得认真了起来,儼然带上了考较的意味,有些严肃地先后在朱棣、道衍和尚二人身上扫过…… 第512章 父皇这话……什么意思!? 两道考题。 虽然朱元璋只知道其中一道考题的答案。 可光是这一道考题,就已经足够牵扯大明皇朝往后的世世代代了。 看似小,实则极大。 朱元璋的目光在朱棣和道衍和尚二人身上来回跳动了两圈,最终还是定格在了朱棣身上,灼灼凝视著他,在心中暗道:“老四,你不是想当皇帝么?要是真给你当了皇帝,只怕你在大明宝钞这条路上,是要跟著咱屁股后面,走到黑了。” 感受到自家老爹这熟悉的打量人的目光,朱棣那来自血脉里的惧意骤然一跳,没来由地就变得紧张了起来。 面前这个退了休,甚至都已经开始乐意跟他开玩笑的老爹,好似“唰”地一下就变回了那个不可一世的洪武大帝,以及小时候那个自己背错了书都得揍人的铁面老爹。 朱棣一颗心臟也快速跳动起来,喉咙发紧。 只是…… 小时候自家老爹考较皇子们念书的时候,自己好歹也能结结巴巴地背上几句、不懂的……也能稍微胡乱攀扯上几句糊弄人。 今天这两道考题…… 朱棣却是压根儿就没有任何头绪——特么的翻遍四书五经也找不出来这样的说法儿啊!就算要胡乱攀扯,也没话来攀扯啊! 朱棣抿著嘴唇,好几次欲言又止。 却是哪一次都想不到自己有什么好说的,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儿子……暂时没有主意。” 朱棣的確是想不明白这个问题的。 歷史上,朱元璋虽然也把这大明宝钞当做没有成本的钱財,可在他手里,纸幣还不算太崩,大明宝钞真正崩盘的时候,就是在朱棣的永乐年间。 由于靖难之役和北伐漠北的巨大开支,大量印製宝钞,导致市场上的货幣量急剧增加。 朱棣在位二十二年,一贯宝钞仅值十二文钱…… 朱元璋摇了摇头。 虽然他也知道是这结果。 可天底下做父亲的,自然都希望自己的儿孙个个与眾不同,天赋异稟,面上不由露出一抹失望之色。 只是与此同时。 心里却又有些暗暗庆幸。 要不是那小狼崽子突然炸了出来,朱元璋心中想著,往后约莫也只能把这皇位传给朱允炆…… 在出这档子事之前,他对各大藩王的想法,更多的只是想著手足血脉相连,自家人拱卫自家人的皇室。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可如今他已经不这么想了。 自己一没了。 老二、老三已经明著实打实地造反了,老四城府深,面上藏的好,却也动了这心思,至於其他藩王……朱元璋也不能保证他们就没有这心思。 朱允炆那性子……说不得这皇位就得落在老四手上。 今天叫朱棣来。 在一定程度上,朱元璋的確也抱著这么个考较朱棣的心思在,其结果证明——別说没有提示自己发现这里面的问题,就是小狼崽子给了考题、给了提示,还是不行。 换句话来说。 不管这皇位是被朱允炆保住了,还是落在老二、老三、老四……或者任何一个人的手上…… 这大明皇朝明里暗里的弊端,却是谁都看不出来的,连老四这般聪明机灵的,也不行! 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 將自己这份心思暂且收敛起来。 转而饶有兴趣地看向旁边默不作声的道衍和尚,意味不明地笑道:“咱记得你不是说什么精通儒释道么?咱刚来北平的时候,老四也曾说过,从你身上受益不少,你可有什么答案?” 问道衍和尚这话的时候。 朱元璋的目光里,就不再是什么考较、期待了,而是带著一种居高临下的得意。 他承认。 这和尚的確厉害,性子沉稳,也是成大事之人。 可你这禿驴和尚竟然要“屠龙”?竟然要把大明皇朝的皇位、皇族爭斗当成你的异常嬉戏? 那便活该被咱大孙打个七零八落去! 道衍和尚微微抬眸,悄悄看了一眼朱元璋,虽只一眼,他却在这个不可一世的洪武大帝眼里看到了得意、看到了轻蔑、看到了鄙夷……等诸多复杂的情绪。 答案……道衍和尚的確不知。 所以他也如实回答道:“回陛下的话,贫僧愚钝,不知当今圣上的圣意別裁。” 这是面上搪塞的话。 但在刚刚悄悄一瞥的功夫里,道衍和尚还看到了另外一层信息:这两道考题的答案,这位洪武陛下或许心中有数!而且这两道考题的谜底和答案,很玄妙、也很重要! 这位洪武大帝眼神里的得意……像极了是在炫耀自己有个不得了的孙儿一般! 顿了顿。 道衍和尚目光一沉,面上的姿態却愈发沉稳谦卑,站起身来躬身一礼,道:“陛下执掌大明二十五载,一向英明决断,想来也只有陛下能明白当今圣上的圣裁。” 表面是恭维,实际上则是想引朱元璋自己说答案。 却听得朱元璋一甩袖袍道:“想不明白这考题,还想当皇帝?” 朱棣心头一跳,暗道:“父皇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513章 皇爷爷能帮的,当然要帮一帮 朱棣心惊。 倒不是因为自己那点心思被直接点出来了。 毕竟,“自己想要当皇帝”什么的,自家这老爹来北平城的第一天,误打误撞地被自己的人给逮地牢里的时候,就知道了。 甚至去岁年末,都直接被朱元璋给点过。 朱棣心惊的是……今天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此刻。 別说是朱棣了。 就是一向心態最稳的道衍和尚都立刻心臟“突突”了几下:“皇帝!面前这位……居然把两道所谓的“考题”,和当皇帝这件事牵扯到了一起!??” 换句话说。 这位洪武大帝…… 他果然知道答案!不仅知道答案,更为此沾沾自喜! 以洪武大帝戎马半生、又执掌大明二十五年的经验,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能让他沾沾自喜的事,不多。 想到这里。 道衍和尚面上谦恭地低头垂眸,心里却不由自主冒出一抹无名火,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垂在玄色袈裟里面的另外一只手,竟是不自觉握紧了起来,平静的表面之下,脑海里已经涌现出万千思绪: “到底是什么事,竟然足够成为衡量是否有做皇帝的资质!?巍巍大明,能如此儿戏么?” “用一个考题衡量帝王之位,说来儿戏,可这话又是从洪武皇帝嘴里亲口说出来的!” “答案是什么?谜底又是什么!??” “……” 道衍和尚不得不承认,他的心有些乱了。 原本得到这两个考题的情报之时,他纵然不解其中的意思,却也想著,或许是想玩弄人心,亦或许是些別出心裁的小心思…… 但现在朱元璋一句话。 便让他明白,这件事情绝对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想到这里。 道衍和尚都忍不住咬了咬牙,不忿地在心里暗暗怨懟了一句:“又是……那个人的把戏!” 在朱棣心里,拿来比较的,是朱允熥,可好歹朱棣还能自我安慰一下:这只是背后之人的谋划。 而在道衍和尚这里。 则本身並不在意是谁,只有所谓的“对手”而已。 或者说,这才是令道衍和尚心里最在意的一个坎儿——应天府那个对手,篡了洪武大帝的皇位,却还能有令这位洪武皇帝如此满意的心思,可这份心思,他却完全想不到答案,连丝毫头绪都没有。 这不是输了又是什么? 这是他的游戏,他也本以为这场游戏必然是自己的主场,可他一次又一次地在发现事情並非如此。 甚至乎。 这一次,是一场他连过程都不清不楚的输局…… 饶是道衍和尚心智再坚定,也有些破防了。 沉默之间。 朱元璋盯著道衍和尚的眸子里现出一抹锐利,其中也带著得意嘴,嘴角噙起些微弧度。 他知道,这个搅屎棍和尚,有点绷不住了。 他纵横一生,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即便此刻道衍和尚遮掩得很好,失態之时,在朱元璋的刻意关注下,还是能被发现些许端倪的。 而这…… 也是朱元璋临时起意,把道衍和尚叫过来的原因之一。 没错,就纯想出口气!想让这个大逆不道的搅屎棍吃吃瘪:“哼!谁叫你一天天又是攛掇咱家老四造反,又是想著把咱大孙拉下来的?” “要不是咱大孙还乐意留著你。咱来北平府第一天就该找人把你这一身皮给剐了才好!” 朱元璋在心里恶狠狠地道。 院子里没来由的杀意,顿时让朱棣、道衍和尚、以及一旁近身侍候的陆威,都是背后一凉。 好在这杀意只是一闪而逝,下一瞬就被朱元璋给收敛了起来。 朱元璋站起身来。 左手负后,右手拎起旁边的鸟笼子,慢悠悠地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走动了几步,朱棣和道衍和尚自然也不敢再坐著,就算各怀心思地方寸大乱,也跟著站了起来。 朱元璋左右踱步,看似隨意地朝南面方向不经意瞥了一眼,似有深意地挑了挑眉。 “这样的人……” “旁人拿他没辙,咱大孙却有的是本事!” “既然小狼崽子看中了他,准备一步步把他的傲气消磨没,把他变成自己手底下的狗……” “皇爷爷能帮的,当然要帮一帮你。” 除去自己出出气的恶趣味,这才是朱元璋更大的用意,应天府那边……他现在也算是完全放下心来了,也相信朱允熥有能力把绝大部分事情处理好,所以心里也打定了主意:洪武大帝死了,那以后就是真死了。 只是作为一个“爷爷”的身份。 无论如何还是想著,自家孙儿想要做的事情,自己能推一推,就帮著推一推也好。 古往今来,所谓的长辈,大多也是如此。 这就跟现代那些退休的老人一样,不管多大年纪,对儿孙总想著能帮一点是一点。 朱元璋仿似石破天惊的一语,让朱棣和道衍和尚都不敢,也不知道该接什么。 院子里只剩下偶尔响起的鸟儿扑腾的声音,沉寂了许久,朱棣这才敢硬著头皮上前一步,开口打破了严肃的气氛,问道:“爹……您知道这考题的答案?” 说完这话,朱棣暗暗吸了一口气憋在胸腔里,强忍著自己內心的不平、不忿与不甘。 他太在意朱元璋这句话了。 他倒是也想听一听,一道考题,怎么就能让自家老爹直言自己不能做皇帝了!? 朱元璋伸手逗了逗鸟儿。 轻嗤了一声:“哼,咱当然知道!咱还可以告诉你!咱大孙比咱想得长远多了!你比不上!” 他要帮著朱允熥磨一磨道衍和尚。 也要帮朱允熥把自家这个老四也磨一磨,只是对於朱棣的心態,还多了“不希望这个儿子最终还是不得不死在自家孙儿手里”的念想在。 “我……”听到朱元璋这么说,朱棣憋在胸腔里的一口气差点就出不来,面上已经有了怒容:又是这样……他的孙儿就是个宝!做什么都是宝! 但朱棣显然也不至於那么浅薄,当场把自己的怒气发出来,顿了顿,依旧隱而不发,沉声道:“儿子……洗耳恭听!” 他说完这话,就连道衍和尚也忍不住抬起了眸子。 他可以对旁的事情不在意。 却实在没办法不对今天的事情在意…… 然而。 面前的朱元璋却是嗤笑了一声,道:“你洗了耳朵咱现在也不能说给你听,至少现在不能。” 朱元璋本也想过直接把这谜底摊开来讲,让他们看到自己与应天府那边的差距,让他们知道——在他们的目光还在死死盯著奉天殿那张椅子的时候,自家大孙的眼光……不仅放在现下的大明皇朝,更是连往后数十年可能出现的积弊都在防著了。 只不过他后来转念一想。 朱允熥搞这么大的阵仗出这么两个考题,显然不会是为了什么彩头、热闹、名声……那么简单。 那小狼崽子是想要人才。 毕竟这样的考题看起来似是可大可小,可是能够想明白这一点的,日后必成国家栋樑之材!也必有资格,能成为小狼崽子的左膀右臂! 不管最终是否有人能想到这考题最深的层面上。 自己再怎么也不能让搅屎棍和尚捣这个乱才是。 索性。 有自己这个洪武大帝的身份在,具体的谜底和答案,本来也不重要,自己的態度,就足够分量了。 朱元璋顿了顿,似是略略思索了一下。 隨后淡淡地道:“老四,这是咱大孙给朝野上下的考题,也是咱给你的考题。” “你不是盯著奉天殿那张椅子么?” “至少你先把这两道考题答出来!” “否则,你便不够格!” 说完,朱元璋转过身来,目光肃然地看著朱棣,十分认真,不带任何开玩笑的意思。 这句话,本来也没有任何问题——只看得到眼前的人,比起能看到往后数十年,甚至……看到往后老朱家世世代代的人来说,当然不够格。 而同时,今日这一番话,以他朱元璋的身份给朱棣出这道考题,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缠住自家老四和这搅屎棍和尚,让他们更加费心思去想这件事情,便也就没那么多精力和注意力,全放在给朱允熥使绊子上了。 这话果然让朱棣有点懵逼,但很快,他的眸中也腾起一丝不服输的战意:“给……儿子的考题……?” 朱元璋点了点头,確认道:“不错!你要是想不明白这事儿,也就没必要肖想其他的事情了。” 朱棣目光一凛。 虽然朱元璋並没有说得太过明晃晃,但他也已经完全明白这两道考题意味著什么了,当即深吸了一口气,认真地道:“好,儿子回去定然好好想一想!” 而站在他身后的道衍和尚,则已经紧紧蹙起了眉头,心不在焉地兀自思索起来。 朱棣有他的好胜。 道衍和尚心里也有自己的傲气和好胜之意。 想说的话说完,朱元璋也懒得再和朱棣还有道衍和尚计较什么,乾脆放下手里的鸟笼子,重新回到自己的躺椅上躺了下去:“去吧。” 朱棣和道衍和尚交换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神情訕訕,各自行了皇家和佛家的礼。 “儿臣告退。” “贫僧告退。” 说罢,便后退著离开了这处院子。 看著门外二人渐行渐远的身影,朱元璋有些悵然地长嘆了一口气,道:“老四啊老四……咱……是真想你好啊,那小狼崽子的手段,多得是,当局者迷,你还看不清么?嗐……” “陆威,把门关上去,但凡咱能说的,咱都说过了,这臭小子,还和以前一个犟脾气!” 朱元璋有些无奈地吐槽道。 这样的话,陆威自然也不敢隨便乱接,只能噤若寒蝉地点头致意了一下,跑去关门。 …… 另外一边,已经成了“黄府”的私宅也不算大,二人离开主院之后,很快便出了宅邸,面色发沉地钻进了自己来时的马车里…… 此刻。 无论是朱棣还是道衍和尚,都完全沉下了脸。 朱棣更是有些气急地捏紧了拳头,往马车上“砰”地一拳重重的砸了下去,也算是把心里的窝火给发了出来。 “不过两道考题而已,里面到底有什么玄机!?”朱棣满脸不甘地道,说完,还似是找补一般,道:“任它什么玄机,也不是那黄口小儿的主意!” 倒是道衍和尚。 从主院出来的路上被冷风一吹,倒是清醒了不少,此刻端正地坐在马车里安静了片刻,发沉的脸色都退下去不少,仿佛刚刚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一般。 “本王这就召集府上其他幕僚,让他们也都给本王好好想一想,朱允熥背后那人,到底在搞什么鬼!”朱棣透过马车的窗口看了一眼往后倒退的“黄府”,道。 却听身边的道衍和尚出声道:“不,王爷。” 朱棣蹙了蹙眉,没好气地道:“道衍师父这是何意?”语气之中隱约可闻一丝不耐。 没办法,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 道衍和尚虽然也是个不差的,主意多、想法也多,可奈何……应天府那人……太弔诡了,两相对比之下,朱棣心里有些不耐,也算人之常情。 他甚至已经在心里暗暗想著:以后若是有机会,定要將那人,也收入自己麾下才好!朱允熥那黄口小儿除了身份上比自己更加名正言顺,旁的,能比么? 道衍和尚虽也看出来朱棣心里的些微不满。 不过他也並没有点破,只不急不缓地道:“方才在院子里的时候,贫僧被陛下一激,也只一个劲儿地想著把这考题的答案和和谜底给想透,可如今回头一想……” “却是著相了。” “考题已经出了,不管其中到底有怎样的玄机和奥妙,陛下心里已经向著应天府那边了,便是王爷与贫僧现在真的想出了这两道考题的谜底,於大事又能如何?” “下棋,最忌讳执念於某一处边角。” “或许陛下他……” 说到这里,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下去,而是转头把后面的帘子掀,远远看了一眼私宅的位置。 第514章 洪武大帝还得是洪武大帝 “我父皇?”朱棣蹙眉不解道。 他不明白道衍和尚为何欲言又止,也不明白他似有深意回头看的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许是反应过来自己方才下意识流露出的不耐。 朱棣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收起面上带著怒意的神情,先是如同从前一般礼贤下士地喊了道衍和尚一句“道衍师父”,而后才问道,“或许我父皇什么?” 虽然每每想到应天府那个手段层出不穷的“军师”,心里就觉得有些不平衡,但朱棣不是傻子,也不是那般意气用事、沉不住气的人,不会因为一个没有影儿的敌人,去折损自己的羽翼。 两番些许的微妙情绪插曲,道衍和尚都察觉到了。 不过对於道衍和尚来说。 这都不那么重要。 在他心里,最重要的还是那个游戏、那局棋。 他毫无嫌隙地对著朱棣淡淡一笑,道:“只是想到了些没有什么根据的事情而已,王爷不必放在心上。” 他没有把自己心中所想道出来。 毕竟他也知道…… 在面前这位燕王殿下心中,老父亲的偏心,始终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执念。 “若是再和殿下说,私宅里那位说这么许多,不过是为了让我们执拗於所谓的“考题答案”这一块边角,腾不出功夫去理会应天府那位少帝……” “想来也无甚益处。” 想到这些,道衍和尚不由得暗暗轻嘆了口气。 不错,朱元璋替朱允熥想著的这些许心思,终究还是被道衍和尚给看透了。 毕竟。 朱元璋阅歷多、心思多。 道衍和尚却也不是什么吃素的。 而坐在对面的朱棣……却似乎没听懂他之前的劝告,仍旧有些执著地道:“可是道衍师父,纵然父皇心中现在已经向著应天府了,可父皇刚刚也说过,这也是他给本王的考题,若本王能给他一个答案,或许能改变父皇的心意,也未可知?” 正所谓当局者迷。 朱棣拗於亲情,执拗於朱元璋的认可,自然更难跳脱出来,难以堪破其中的迷惘。 道衍和尚无奈地长嘆了一口气。 摇了摇头,看著朱棣沉吟了片刻,终究还是把刚刚没有说出口的话给说了出来:“王爷,不会改变心意的。私宅里那位已经多少次和您摊牌了?您还没堪破这场妄局吗?王爷可知方才贫僧欲言又止的话是什么?” “您是否想过,私宅里那位,从前的洪武大帝,您的父亲,故意把这几乎无人想得透的难题丟给您,称作所谓的“考题”,不过是为了把您的目光给牵绊住?” 然决定点破,道衍和尚自然也不遮掩润色什么了。 直接这么明晃晃地,把他跳出局面看到的可能性,摊到朱棣面前。 朱棣面上神色一滯。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约莫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神色之中略显一丝木然,道:“把……本王的目光,牵绊住?” 道衍和尚这缓了缓,稍稍平復了一下情绪,单手立掌,也重新垂下了自己的眸子,神色肃然地问道:“王爷以为,咱们如今最重要的一步棋在哪里?” 朱棣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淮西勛贵。” 道衍和尚立即反问道:“既然如此,又为何要在意所谓的“两道考题”?当殿下的目光和精力全部放在这所谓的考题上之时,您的目光自然而然地难免从真正该关注的重点上偏移开来。如此下来,受益者是谁?”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 朱棣如何还能再不明白? 当即倒吸了一口冷气,点头沉声道:“道衍师父说的不错,棋盘上,当棋手的目光只沉溺於某处边角的时候,最容易注意不到对手的行动和破绽了……” 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道衍和尚先前的那个禪机。 说到这里。 朱棣面上露出愤然之色,双拳紧握,又忍不住“砰”地一拳捶下,咬著牙一字一顿地道:“我父皇他……” 偏心…… 越来越偏心了! 之前好歹也只是念著朱允熥那小儿的出身,念著他是大哥的嫡子,默认他当了这个皇帝也就罢了。 现在居然都已经开始帮著他算计自己了么!!? 朱棣虽然没有將这些宣之於口,可是这些念头立刻就充斥在了他的脑袋里,隨之而来的……便是更大的失望、不甘和愤怒。 “也或许这只是贫僧的揣测。”道衍和尚不咸不淡地安慰了一句,道。 朱棣的眼睛因为愤怒而发红。 他紧紧攥著拳头沉默下来,一时没有接著说下去,道衍和尚则是一贯无悲无喜地神情,立掌垂眸,马车里陷入了一片沉寂,只有马蹄叩地的“噠噠”声音、车轮撵在北平城的街道上的嘎吱作响。 良久,朱棣才似是回过神来。 鬆开了自己的拳头,甩了甩衣袖,也坐直了自己的身姿,道:“何止道衍师父著相了?本王更是著相了。” 道衍和尚嘴角噙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他知道自己没看错。 也知道这位燕王殿下,无论脾性、心性、资质、头脑……都是最適合和他一起下完这局棋的人。 顿了顿,道衍和尚抬眸道:“这也怪不得殿下,当局者迷,无论如何,私宅里那位都是殿下您的亲生父亲,这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古代帝王称孤道寡。” “这常情,终究是要捨去的,殿下。” 听到道衍和尚这话,朱棣深以为然地看了他一眼,似是刨开了一切,轻轻拂了拂自己的衣摆,道:“不说这些了,管他娘的什么考题不考题的……奉天殿那张椅子,我爹想不想给我坐,我都是要坐上去的。” “本王和道衍师父现在该想的,也只有那两道所谓的“考题”,现下对本王会有什么影响而已。” 在当皇帝这一方面。 道衍和尚的確没有想错这位歷史上的“永乐大帝”。 朱棣果然很快就把自己的心態调整过来了。 说罢。 他沉吟思索片刻,继续道:“与这两道考题相关的两件事情,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有想要彰显朱允熥那黄口小儿治世之贤德,但实际上肯定不是如此。” “不过……那黄口小儿居然也沉得住气?” “作为新帝登基,如今又改了年號,他背后那人不肯他大搞排场,连新朝的新幣都不发,他竟然也肯配合?” 朱棣本就是一个能做大事的人。 这样的人会有情绪,可一旦想明白了,却也不会囿於情绪无法自拔,经过道衍和尚一番开导,儼然已经暂且拋去之前那些愤怒不甘,认真思索起来。 说到这里,他双眼微眯,嘆道:“纵然你我想明白他们实际上的目的,可这却是个不太妙的表现。” 道衍和尚也认可地点了点头。 道:“確实有些可惜了,至少这意味著,小皇帝虽然偶尔会有任性之举,但对於一些实在严重的事情,约莫还是会愿意听那个人的指挥,配合行动……他们二人之间產生缝隙和可乘之机的指望,就小上不少了。” 说到这里。 道衍和尚约莫突然想通了什么。 骤然抬眸,目光一凛,道:“看来这两个所谓的考题涉及的……的確很大!甚至大过了工部年前搞的什么宣传活动,也大过了小皇帝炼丹的事情!” “因为这两件事情太大了,所以小皇帝才放下了面子!”说到这里,道衍和尚扯了扯嘴角,面上竟是露出一抹凝重之色来,心中的好奇也愈发浓厚。 朱棣也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咬著牙沉默住。 “这样的事情……会是什么?”——不知不觉,二人竟是又绕回来了这件事情上。 “阿弥陀佛……”道衍和尚抬起另外一只手,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號:“洪武大帝果然是洪武大帝。” 听到道衍和尚的声音。 陷入沉默的朱棣也回过神来,深吸了一口气,也是一副深以为然地神色,道:“我父皇明面上把这两道考题丟给本王,若没发现,这算阴谋,即便你我意识到了,这也算阳谋啊!” 有句话叫什么?——道理我都懂,可是臣妾做不到。 经过刚才绕了两圈,最终二人却始终绕回到了这个所谓的“考题”上。 道衍和尚和朱棣也算明白过来了。 不管他们看没看明白朱元璋的意图,可这件事情一旦在他们心里种下了种子,他们想的时候,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就往这件事情上去想,不知不觉地沉溺其中。 朱棣执念於父亲的偏心。 而道衍和尚执念於输给了那个“对手”。 只要这件事情能影响到他们,朱元璋的目的就算是达到了! “王爷……你我都该时刻记住,无论这考题的答案是什么,无论它有多重要、多玄奇,现在,这都不关咱们的事情!能否有机会离间小皇帝和他背后那个“军师”的事情,咱们乾脆也当做不存在!”道衍和尚提醒朱棣,同时也是在告诫著自己道。 说罢。 道衍和尚微微闔眸。 深吸了一口气,嘴唇微动似是在念叨著什么经文。 朱棣点了点头:“道衍师父说的,本王明白,现在,我们只管淮西勛贵那边的消息就是!” 道衍和尚睁开眸子,道:“前些日子贫僧就给应天府那边的暗桩去了信,若是顺利,该快有来信了,无论他们有什么里胡哨的招,淮西勛贵都是他们永远绕不过去的大山,也是这局棋的棋眼。” 话说到这儿。 马车外面传来一声马儿嘶昂的声音,脚步放慢,马车也缓缓停了下来:“王爷,道衍主持,到府上了。” 朱棣和道衍和尚对视著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凝重之意。 隨后二人才一前一后下了马车,进了燕王府。 好消息是…… 一回到燕王府之內,下面人便说,庆寿寺那边来了人,说是送来了应天府那边送过来的书信情报…… 二人立刻急匆匆地回到了王府的书房。 “道衍师父,快看看。”朱棣吩咐不许旁人靠近,关上房门之后,当即迫不及待地催促道衍和尚道。 道衍和尚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 也不多言,立刻拿起刚刚被送到手里的信封,撕开將里面的信纸拆了出来。 虽然他的神情依旧十分平静,可他微微有些紊乱的气息,显示出他心中並不那么平静。 说到底,朱允熥这个小皇帝不分黑白的任性,导致对方內部出现裂痕……暂且指望不上,以后也很有可能指望不上。 而洪武大帝这一张最大的牌…… 捏在手里,却已经不可能打出去了。 现下他手里拿著的,是最关键的一步棋,却也是他们最后的一步棋。 不容有失! 道衍和尚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打开手里的信纸,低头垂眸,缓缓阅览起来,坐在书案后方的朱棣一双眼睛死死盯著道衍和尚和他手里微微有些晃动的信纸,抿著嘴唇,也屏住了呼吸。 纸页翻动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仅仅一会儿,却仿佛过去了好些年月的时间,朱棣这才看到道衍和尚抬起头来,看向自己,道:“张翼、曹兴、朱寿三人都是没什么太多脑子和心机的人,殿下放心。” 听到这话,朱棣这才如释重负地鬆了口气,目光锐利地问道:“成了?” 道衍和尚淡淡一笑:“已经得到了他们的信任,曹兴对贫僧放在应天府的两个暗桩,也表现出了赏识之意,只不过这三个人脑子里装的也不全是水,倒是没有立刻和贫僧手底下的两个暗桩表明身份,只约了他们二人於下一期报纸发布之时,京城的醉月楼相见。” 朱棣面上露出喜色。 一颗心也放了下来,轻嗤一声道:“他们这是准备先查查那两个暗桩有没有问题吧,在朝堂混跡这么多年,总是得有点长进的。” 道衍和尚面上露出胸有成竹的自信:“贫僧既然一早就插了暗桩,又岂会让他们轻易查到?” 朱棣如一根松下来的弓弦,有些悵然地深呼吸了一口气,缓了片刻才问道:“可有……那人的消息?” 第515章 画饼,老朱家传统技艺 “可有……那人的消息?” 稍微缓过来之后,朱棣再次直起了身子,目光格外认真与肃穆——他可实在太好奇了!! 思路清奇、惊世之才、能谋善断……其所知所能,是旁人听都没有听过、见也没有见过的东西。 仿佛站在云端之上在下棋。 永远让人摸不清楚他的路数。 而这样一个人,明明有能力、有手段、有头脑,甚至都已经把朱允熥这小皇帝掌控在了自己手里,可偏偏,竟还心甘情愿为朱允熥这等小儿做嫁衣…… 这样的人,足以令从古至今任何一个帝王心动。 而此人的真面目…… 如今道衍和尚的暗桩既然动了,而且目標还是淮西勛贵,朱棣心中自然不可能不对那个……一直隱藏在暗处的敌人,產生强烈的好奇。 看到朱棣面上那急切,甚至夹杂著渴求之意的神情。 道衍和尚一贯垂著的眸子里不由闪过复杂的情绪:嫉恨、不甘、不忿、不服气…… 他何尝猜不到朱棣的心思?——无非就是对那个人又爱又恨罢了,爱其才华意欲收入自己麾下,却又恨那人是站在自己对面的人,故而对那人愈发格外关心。 而这於和尚来说。 又何尝不是奇耻大辱? 不过道衍和尚从来不是自轻自艾之人,更不会轻易动摇什么,受了辱,那便还回去就是了! 道衍和尚敛起眸中的情绪。 无悲无喜地抬起头来,声音平静,按照情报之中所写,如实道:“那人的確切身份和情报,应天府的暗桩暂且没有探到,不过情报之中倒是的確提及了些许。” 道衍和尚面上神色无异,倒是让朱棣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竟是有些失態,而听到道衍和尚这么说,他面上更是瀰漫起浓厚的好奇和兴趣。 当即目光一亮,道:“哦?情报里说了什么?” 道衍和尚也不再去在意这些。 只淡淡应声道:“两名暗桩曾在席间故作无意地提起了一句所谓的“小皇帝背后之军师”。而当时,鹤庆候张翼、怀远侯曹兴、舳艫候朱寿三人……面上皆有异色,可见此人的身份,或许还有什么旁人想不到的隱情。” “隱情……” 朱棣口中轻声呢喃著,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蹙著眉琢磨道:“会是什么隱情……?” 虽然並没有得到確切的情报。 可至少这一次,那个人的庐山真面目,总算也撬开了些许缝隙和边角了。 只是这答案,却愈发让他有些心痒痒。 道衍和尚则是目光坚定地道:“是否有隱情,是两名暗桩的猜测,暂且不论,但至少说明了一件事情:淮西勛贵的確是知道那个人的。” “既然这里有突破口,而贫僧的暗桩第一步行动也是顺利的……往后,那个人的面目,也该见光了。而咱们也会知道,一直以来,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 “装—神—弄—鬼!!” 说到最后,他几乎是一字一顿。 道衍和尚的目光少见地现出一丝锐利与凶狠,而其中更多的,则是势在必得——他要把这个人揪出来!他也要把自己吃过的亏还回去! 就连沉浸在好奇之中的朱棣都察觉到了他的情绪。 当即把自己那好奇的样子给收了回去,顺带著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尷尬。 同时正色赞了道衍和尚一句:“道衍师父所言正是!从前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是把此人的身份揪了出来,此人也未尝能及得上道衍师父的神通。” 不得不说。 就算道衍和尚一双眼睛通透,也知道朱棣心里前前后后都在想些什么,可好话总是管用的。 道衍和尚心里顿时都舒服了些,眉眼稍展,缓缓开口道:“这盘棋,贫僧定然陪燕王殿下下到最后。” “好!!” “到时候本王和道衍师父一起踏进奉天殿。” 眼下局面似乎稍有转向,应天府那边行动顺利,朱棣心中自然也不由一阵慷慨激昂。 两个人都是聪明人。 一些心里的心思、情绪乃至於小芥蒂,都不会点破。 当即只剩下心照不宣的相视一笑。 而二人也都明白。 一个好棋手,永远都该往前面看。 顿了顿,朱棣挑了挑眉,若有所思的正色道:“淮西勛贵那边算是撬开了一个缝,而且这座大山……已然是岌岌可危,那么接下来……” “本王倒是暂且不必那么急躁。” “反而应当以不变应万变,小心著莫要让应天府那边抓住了什么把柄,为难本王就是。” 说完,朱棣眼神一凝。 他知道自己手里最后的底牌…… 除去淮西勛贵对於应天府那边的不安定因素,就是如今自己手底下的人,是燕藩亲兵、是燕山三卫,以及他镇守北平府积攒下的底蕴与声望。 到了如今这节骨眼下。 他得考虑让淮西勛贵儘快乱起来,同样重要的则是保证自己这份最基础的力量,或者说,保证自己可以保持现状,不引起应天府那边的注意而节外生枝。 否则,若是自己这边被抓了什么把柄,被应天府那边注意到,削弱一番,届时便是应天府如同期望的那般乱了起来,自己也没多少胜算。 道衍和尚自然明白朱棣的心思。 这也与他所想不谋而合。 他淡笑著点了点头道:“殿下所思极是,如今咱们总算等到了机会,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求稳,以不变应万变,才是最稳健的棋路。” “面上对朝廷那边愈发谦恭,保住北平的根本。” “其他的,攛掇淮西勛贵也好,打探那个人的庐山真面目也罢,便交给应天府那边的两个暗桩就是,他们只是为了攀附权贵和利益而替淮西勛贵谋划的无良商人,与燕王殿下,与贫僧,都无关。” 道衍和尚单手立掌,垂著眸子,仿佛当真在说著与自己毫无干係的事情。 这时候。 朱棣脑海里的圈子似乎又绕到了原路。 开口道:“如此看来,本王倒是难得閒暇下来,想想父皇提到的那两道考题……若能集思广益得出结果,是否也无伤大雅??” 道衍和尚心中微微一动。 旋即还是把脑子里的念头赶紧拋了出去,摇了摇头道:“著相了……著相了……” 朱棣也回过神来,面上露出一个尷尬的笑意,道:“是,本王又著相了。” 道衍和尚则是双眼微眯,悵然嘆道:“私宅里那位,当真是耍了个好手段。”他明白,朱棣不是不懂其中的道理,只是当心中执念於一件事情的时候,总是会不由自己地就往这所谓的执念上去撞而已。 就连自己,在殿下提起的时候,也晃了晃神。 不过,此时想起朱元璋,倒是提醒了道衍和尚,他目光一凛,看向朱棣道:“王爷,除了防著朝廷,防著小皇帝背后那个人注意到北平府,还有一个人,咱们也不得不防著了。” 朱棣这时候已经跳脱出了刚出私宅时候的不甘。 立刻便会意过来。 拳头关节微微响动:“道衍师父说的是我父皇。” 他没忘记从私宅回府里的路上,道衍和尚说过的那些话:父皇甚至已经……在帮那个小兔崽子算计自己了。 起先他不愿意去这么想。 也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可道衍和尚点破了,他也不是什么执迷不悟的人,就算心里依旧失落、伤心、不甘、不忿…… 却也十分清醒地接著道衍和尚的话继续道:“对於淮西勛贵的异动,对於应天府即將要出现的乱局,想来父皇已经打定主意向著朱允熥那臭小子了,甚至乎……他会不会出面相帮,也未可知。” 这是他之前从未想过的。 那是不可一世的洪武大帝,而应天府那边,则有一个裹挟著他的嫡孙逼得他假死的人。 朱棣从来没想过,自己那个活爹,最终最可能选择的,竟然是坚定地站在应天府那边!! “燕王殿下睿智。” 道衍和尚平静的眸子里露出一抹讚赏:“燕王殿下虽有执念,却已然跳出了这执念!他一直在成长,他会成为了不得的帝王。” 而这个帝王,是他道衍选的! 道衍和尚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嘴角噙著一抹弧度,道:“所以,往后燕王殿下在私宅里那位面前,不仅要格外注意言行,还要把他当作是半个应天府那边的人,来防著了……” 朱棣目光复杂,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道:“本王懂。” 他深吸了一口气,双眼微眯道:“或许……应天府那边一旦出事,父皇甚至还会跳出来,让本王和其他的藩王支出朱允熥那黄口小儿。” 其实,朱棣还真没猜错。 朱元璋老早就打了这个主意了。 道衍和尚也没有否定朱棣的这个猜测,而是向他投去一个深以为然的目光,道:“不怕私宅里那位有想法,只怕此事发生得猝不及防,无论私宅里那位是不是这么想的,咱们按照这个防著,就是了。” “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如何防。” “淮西勛贵莽、凶戾、无敬畏之心,不过这却也有一点好,他们不会同旁人一样,太过盲目地畏惧和遵从私宅里那位,一旦贫僧的暗桩把应天府那边攛掇出了事情,搅乱了应天府的格局……” “便是陛下留在应天府的人真拿出了他的遗詔。” “也不顶什么大用了。” 说到这里,道衍和尚挑了挑眉,眸子闪烁了一下。 朱棣目光一凛,道:“道衍师父的意思是,到了乱局之时,父皇悬在咱们头上那柄剑,便没有那么锐利了,所以……我们可以尝试让父皇跳不出来。” 他立刻明白过来道衍和尚的意思。 先前朱元璋在他们头上悬了一柄剑,在应天府留下了“遗旨”,为的是牵制住朱棣和他手底下的人,而只要这柄剑不那么锋利了…… 他们设法把自家老爹在北平这边按下来,剪除自家老爹在这边留下的羽翼,把他软禁…… 自家老爹也就没办法出手帮应天府那边的朱允熥了! 道衍和尚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说话。 显然全盘默认了朱棣的这一番理解。 朱棣略略思索了片刻,不由蹙起眉头,有些迟疑道:“只是不知父皇在北平这边……还有多少影响力,经过这几个月的时间下来……你我都知,父皇留在手里的手段,不会那么浅薄。” 如果动了手,却按不下自家老爹这一尊大佛…… 那可就不妙了。 道衍和尚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道:“光凭一个燕藩的力量,或许能成,但也有可能有风险,为保万无一失,或许……可再寻求一方力量共同谋士。” 朱棣看著道衍和尚顿了顿,迟疑道:“道衍师父说的是,十七弟?” 道衍和尚淡淡一笑,道:“寧王虽年轻,却十分勇武,大寧府直面北境残元之地,常年需要抵御北面各方来敌,有甲兵八万,战车六千,所属朵顏三卫骑兵本就是北元降部,有那些蛮子的驍勇善战。” 大寧府那边的力量。 道衍和尚早就在心里打主意了,歷史上,他和朱棣也一样打了这主意:“只要有足够的条件让寧王殿下,您的十七弟心动……没有什么合作是达不成的。” 对於道衍和尚这话。 朱棣却是再一次有些犹豫了,或者说,他不太確定:“老十七算是父皇老来得子了,从前在皇宫里,便颇有感情,只怕……” 其他的都好说。 如今住在私宅里的,是他的亲爹,也是寧王朱权的亲爹,这就不太好说了。 道衍和尚笑著问道:“燕王殿下会对私宅里那位不利吗?” 朱棣摇了摇头,他当然不愿意伤害自己亲爹。 即便是朱元璋刚到北平,还未曾亮剑的时候,道衍和尚那般鼓动,他也没有动心。 道衍和尚道:“所以,私宅里那位……您和寧王殿下,往后只当一尊祖宗悄悄供著也就是了,只是不让他出手帮应天府那小皇帝罢了。” 朱棣沉吟片刻,道:“那……本王与十七弟,平分天下?” 第516章 寧王朱权的另一面 “本王与十七弟,平分天下?” 朱棣嘴角带著一抹淡淡的弧度,嘴上的话固然是这么说的,可他平静的声音里却两者谋算的意味。 显然,这句从他自己嘴里说出的话。 他连一分要当真的意思都没有。 这是当然的! 一个眼睛紧盯著奉天殿的人,一个已经铁了心想要当皇帝的人,怎么可能与旁人分享自己的权力?就算这份权力暂且还没有落到自己手里,那也是不可能的。 跟在朱棣身边十年,道衍和尚太了解朱棣了。 闻言。 看著朱棣沉默了一个呼吸的时间,而后面上露出与对方心照不宣的笑容,单手立掌宣了一声佛號:“阿弥陀佛,燕王殿下能屈能伸,大事当成。” “寧王殿下年轻,少年意气又手握重兵。” “即便他自己不会有这样的念头,可王爷只要说得漂亮,就能让他有这念头。” 歷史上的寧王朱权,也同样遭遇了这一波骚操作——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后,设计把这位十七弟手里的精兵强將糊弄到自己手里,同时许诺朱权“事成之后,平分天下”,让寧王朱权这位驍將为自己所用。 然而。 画饼,向来是老朱家的传统艺能。 所谓的“事成之后,平分天下”,黄口白牙说上一句又掉不了肉,只要真能成事——说这话的是燕王,和朕有什么关係。 所以真成事之后。 咱们的judy就把他亲爱的十七弟从北方军事重镇大寧丟到江西南昌去了,不仅如此,还把寧王府的护卫军队裁撤了,削减俸禄,让地方官员盯住他。 听到道衍和尚的话,朱棣面上同样以笑容回应:“知本王者,道衍师父也!” 说完这句话,他骤然收起脸上的笑容,严肃起来。 正色凌厉地道:“父皇是被逼假死,匆匆而来,如果他的影响力真有足够大,那么,他刚开始的时候,就可以直接跳出来把这艘船翻过来了——或许现在他已经改变了主意,一心准备让朱允熥那小子坐稳皇位,但他一开始可並不是这么想的。” “所以,他在北境一带的手不会太大。” “把十七弟拉入伙,父皇这一颗不稳定的棋子,就不那么需要忧虑了。” 朱棣双指轻轻叩了叩面前的桌案,仿佛也在心里敲定了这个主意,目光坚定篤然。 道衍和尚垂著眸子,拱了把火,道:“只要到时候成了事,说的是一回事,实际上怎么做,还不都看您这位天子如何决断?” 听到这话。 朱棣原本坚定的目光不由闪烁了一下,严肃的面容上也似乎攀上了一丝被刻意压抑住的笑容。 嗯,主要是这一句“天子”听起来比较悦耳。 不过朱棣还是沉得住气的,並没有因此而得意忘形,而是略略思索片刻之后,挑了挑眉道:“虽然本王对於说动老十七还是有把握的,不过此事干係重大,北境这边又有父皇的耳目,行事不宜过早。” “而且这目的既然是按住父皇不跳出来。” “更合適的时机,应当是应天府那边传来了確切消息之后,猝不及防地行动为妙。” 说完,朱棣微微点头,觉得自己这话颇为有理。 道衍和尚也垂眸微微躬身:“善。” …… 虽然新岁已经有些时日了,不过去年积累下来的残雪,尚且还未曾完全消融,北平城里如此,更深入漠北、直面北元残部的大寧府,就更是如此了。 天穹上掛著一轮稍显冷清的太阳。 阳光投下,洒在大寧城里最大的一处宅邸之上,仿佛带来不了多少温度,这座算不得太过恢宏,但显得格外肃杀的宅邸门口,掛著写有“寧王府”的烫金牌匾。 宅邸虽是中原的建筑风格。 可无论是守在门口的,还是来往出入於这座府邸之中的人之中,都不乏头上戴著貂皮帽或毡帽,身上穿著交领右衽、腰间束带,长至脚踝的前元制式袍服之人。 这些人与中原百姓有著明显不同的面部特徵。 身形皆是高大、魁梧、壮硕。 不过此刻。 却有一个略显风尘僕僕之意,约莫三十几岁年龄的中年男子,却被恭恭敬敬地引入了寧王府之中。 这名中年男子长须,身材清瘦,身上穿著一身略显破旧的普通蓝色道袍,看起来似是游歷各方的道人。 这名道士穿过寧王府的诸多迴廊。 最终被引入了府中主殿之內:“王爷,人带来了。” 主殿之內。 一名面容英武, 眉眼之间都带著桀驁和意气风发的少年目光一亮,站起身来,道:“张天师!不曾想,本王在这鸟不拉屎的大寧府就藩之后,竟然还得缘见到你呢!” 说罢,更是亲自起身相迎。 被称之为“张天师”的道人面上露出一抹谦和的笑意,拱手一礼,道:“寧王殿下折煞了,贫道张宇初,见过寧王殿下。” 寧王府的主人,自然就是就藩大寧的少年藩王,朱权,不过令人意想不到的,这是这道袍破旧的道人。 张宇初——明朝道家的执牛耳教派,正一教天师。 只不过道家中人修道,讲究无为而治,所以便不太重视穿著打扮而已。 拱手问礼过后。 张宇初应声寒暄道:“贫道游歷红尘,感悟道法,恰巧经过大同府,想起寧王殿下已然就藩,之前贫道入宫受封,不想寧王殿下年纪虽小,於我道家之理却颇有心得,亦与贫道结下缘分,如今贫道既然游歷至此,自然该来见一见殿下,就怕叨扰了。” 大部分人对於寧王朱权的印象和了解,基本都只是:驍勇善战,统率八万甲兵、北元降部朵顏三卫,镇守幽燕巨镇大寧府的,意气风发的少年藩王。 嗯,还有被自家好哥哥坑得只剩裤衩的倒霉蛋。 却少有人了解。 其实朱权除了其驍勇善战之外。 堪称是一位多才多艺的算才人物。 自道学、经子、九流、星历、医卜、黄老、戏曲……等等诸术都皆有涉猎和研究,流传下来的著作也有《天皇至道太清玉册》、《通鑑博论》、《汉唐秘史》、《史断》、《文谱》、《诗谱》……等等几十种记载、编纂。 因为对道学有兴趣。 与正一教天张宇初算得是亦师亦友的关係,张宇初在自己的道家著作《道门十规》里的一些观点理论,朱权所著的《天皇至道太清玉册》中也有类似主张。 (叠甲:这都是真的哈,有资料可查。) 殿中,朱权对於张宇初的到来显然十分欢喜,他有些自苦地撇了撇嘴道:“张天师能来,本王欢喜著呢,大寧府,冬日里是雪,出了冬日便是风沙,鸟不拉屎的地方,除了偶尔出关去杀一杀那些不安分的韃子,还真没什么有趣的了。” 毕竟是少年藩王,勇武是真的,聪慧多才是真的,少年心性也是真的。 说话之时。 朱权的脸上带著些许稚嫩、些许天真。 毕竟他和朱允熥不一样,朱允熥十几岁的皮囊下是丰富的阅歷和人生经歷。 而朱权,则是真正的十几岁。 闻言,张宇初谦和一笑,道:“寧王殿下少年英雄,贫道还未曾到大寧府,便曾听闻寧王殿下的威名呢!”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暗放了放。 张宇初是正一教的天师。 下山游歷修行本也算得是道家之人求道要做的功课,不过来这里见寧王朱权,却不是纯粹地为了来敘旧的。 无论是佛家、道家。 亦或是作为这两大教类之中的教派,古往今来……没有哪个教类亦或是教派,可以在天下大势、王朝更叠之中独善其身。 张宇初作为正一教的领袖。 除了修道的事情之外,自然也不得不考虑自己的教派在王朝、皇权之下如何存活、兴盛、发展的课题。 如今,当道的是朱家王朝。 他自然也不得不考虑依附在这个王朝之下的事情。 所以,他才会让自己的弟弟张宇清、自己的弟子……响应当今开乾新帝广纳炼丹之贤士的號召,也所以,他经过这大寧府,会来拜会拜会这位对道家有好感、有兴趣的朱家王朝的藩王。 被张宇初这么一夸。 朱权那本就还没有完全退去稚嫩的面容上,当即便忍不住西怒形於色,露出些许自得骄傲之意,嘿嘿一笑道: “本王的名声有那么大了?嗐!就是杀蒙古韃子的事情唄!父皇叫我们这些皇子镇守边疆,拱卫京城。” “本王也只是想著……当初父皇还有那些老叔叔、老伯伯们耗尽了心血才把他们从中原之地赶回北境去,本王说什么也不能再放他们进来就是。” 说到这里。 朱权似是想到了什么。 面上露出一抹黯然伤神之色,长嘆了一口气,声音有些低落地道:“唉……本王也没想到,当初一別,竟然成了永別,父皇驾崩……马上都半年了。” 少年的情绪总是风风火火,想到哪里是哪里。 年纪大的皇子之中,朱元璋偏爱朱標,对其他皇子无比厉害严苛,不过到了朱权出生这年头,朱元璋年龄上来了,对孩子自然也就多了几分慈爱。 张宇初微微低头一礼,道:“洪武陛下一世英明,溘然殯天,大明天下同哀,贫道听闻消息之时,也曾遥遥替先帝做了法事,逝者已矣,寧王殿下节哀。” 朱权深呼吸了一口气。 撇了撇嘴,把这突然钻出来的黯然之意摈去,道:“罢了,张天师所言自是有理,好在应天府那边一切安寧,大哥那个一向默默无闻的嫡子倒是也好本事,得了这么个神仙人物相助,大明皇朝不仅没出什么乱子,半年下来,反倒百姓安乐了不少。” “父皇既然让本王在这里就藩,本王也就听著父皇的话,守住大明北境的这第一道防线,便是尽孝了。” 朱权耸了耸肩,道。 虽然他在歷史上的確被朱棣忽悠一起靖难了,不过说到底,也算是半推半就的——被朱棣强行拉入伙,又拿出所谓的“半壁江山”作为诱惑,朱权哪儿有朱棣和道衍和尚那般老辣?年纪轻轻的,也就这么上贼船了。 所以。 这时候的朱权。 倒是也没什么所谓野心不野心的。 张宇初淡淡一笑,赞道:“寧王殿下纯孝。” 朱权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当即便再次把目光落在了穿著一身破烂道袍的张宇初身上,閒聊打趣道:“张天师外出有理,正一教中的教务,莫非丟给张宇清张道长去了?本王记得,当初他还是和你一起入宫受封的呢,张天师倒是躲了清閒。” 张宇初面上露出平淡谦和的笑意。 应声道:“正一教传承深厚、源远流长,如今虽是贫道为掌教,可教中宿老不少,有人管著的,至於宇清……” 说到这里,也不知张宇初想到了什么,顿了顿,才继续道:“王爷您忘了,去岁,当今的开乾陛下发布圣旨,公开徵召天下所有炼丹术士、道人炼仙丹么?正一教自然不能辞。” 这当然只是明面上的说法,一朝皇帝,对所有教派事务都有著决定性的话语权,什么佛家、道家,再是“方外”之人,在这方面都得进“方內”来。 是不能辞,也是主动趋赴。 朱权眸中闪过一抹恍然,想起此事,同时却也摇了摇头:“这么大张旗鼓的事情,即便本王远在北疆,也是有所耳闻的,只不过……这所谓的炼丹一事,唉……” 他虽年少,却称得上聪慧和博闻强识。 自然知道这所谓的“炼丹”绝对算不上是什么好事情,歷朝歷代,劳民伤財的例子还少么? 对於那个从前同窗念书、与自己年龄相仿,却唯唯诺诺甚少与旁人接触的侄儿,有些无奈。只是脑海里想著那个侄儿从前那副样子,却又觉得那样一个小孩如今好不容易坐上了高位,性格乖张一些似乎也情有可原,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了。 顿了顿才转了话题道:“那张道长在宫中如何啦?” 第517章 或许的功劳,年度结算 “宇清啊……”听到朱权提起自己的弟弟,张宇初轻声呢喃了一句,竟是沉默下来,面上露出思索之態。 这副模样。 倒是让旁边的朱权有些懵逼。 去炼丹而已,而且他还听闻应天府那侄儿格外沉迷炼丹长生之术,不仅在宫里格外辟出炼丹司,更是嫌宫里地方不够大,为此在宫外占用皇家庄院不知几许。 张宇清在应天府捣鼓这应声。 应当是风生水起才是。 为何这张天师的神情,看起来颇为奇怪? 顿了顿,朱权开口问道:“张天师在想什么?以正一教的底蕴、张道长和令徒之能耐,不应当对当今这位开乾陛下想做的事情,得心应手么?” 张宇初回过神来,露出一抹尷尬的笑意:“其实,是寧王殿下这话,把贫道给问住了。” “自从当今陛下公然徵召炼丹术士起,贫道收到从京城传来的信,拢共也只有最开始的一次,宇清他们在宫中如何,贫道的消息也不甚详细。” 说起来……自己这个弟弟,几个月之前带著自己座下最擅所谓的炼丹之术的弟子进了京,至今为止已经好几个月都没听到什么消息了。 朱权面上当即也是露出意外之色。 道:“算下来,这都好几个月的时间了吧?” 张宇初点了点头:“是啊,之前贫道的心思大多都在游歷、修道之上,寧王殿下对道学有所涉猎,自然也知,道家讲究无为而治,所以贫道倒也没有过分留意此事,殿下提起此事,贫道才一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朱权蹙起眉头思索了片刻,道:“据本王所知,当今开乾陛下醉心炼丹之术,旁的什么人出事,都不该是张道长出事才对。” “不知张道长最开始给天师的来信曾说过些什么?” 这件事情听起来的確有些蹊蹺。 少年人总是热心肠的,本身又喜好道学,和张宇初、张宇清之间曾有浅交,朱权便也认真分析询问起来。 张宇初看得出朱权对自己坦诚。 况且也觉得其中並没有什么忌讳的內容,当即也不藏著掖著,直言道: “这唯一一封信的內容,也有点怪。” “只说什么……修道数十载,如今总算窥见了这一方天地的真面目,又说什么当今陛下聪慧英明,天赋异稟的,交代贫道无论如何,当敬畏新天子……” 张宇初一边回忆一边大致讲述著,可越说著,一双眉头便蹙得越紧,显然自己也对这所谓的“来信”不解。 窥见了天地的真面目? 天在头顶,地在脚下,万事万物皆在眼前,难不成这小子悟道成仙了?纵然道家自古以来讲的都是道法仙缘的,可这所谓的悟道成仙,始终还是縹緲的。 又说什么天子聪慧英明…… 这说法更是与他所了解到的那位少帝,南辕北辙了。 虽然他是道家方外之人。 可他却明白,一个聪慧英明的天子,绝对不该沉溺於所谓的“炼丹”、“长生”而费財、费力。 沉吟了片刻,张宇初摇了摇头:“一番话说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 “呃……聪慧……英明……”听到这些,朱权都差点笑了,这封信的內容,张宇初懵,他也懵。 旁人不了解朱允熥,他从前天天在学堂里见,还能不了解?——跟这几个字,那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好吧? 朱权喝了一大口茶。 勉强让自己这个亲叔叔,在外人面前对自己那侄儿,表现得不那么不屑。 缓了缓才耸肩道:“確实让人有些摸不著头脑了。” 不过……朱权虽然觉得张宇初所述的信件內容,无一不是无稽之谈,可接下来却是目光微微一定,道:“只是本王觉得,张道长乃是十分稳重之人,他说的这些,不一定是无的放矢、没有根据的。” 朱权和张宇初、张宇清二人之间虽是浅交。 可从前在宫里相遇的时候,他曾向二人请教过一下道藏的释义,接触下来,他对张宇清也算有些了解。 所以此刻。 朱权虽然觉得张宇清的说法十分离谱。 却也没有贸然全盘否定。 说到底,朱权虽年少,在一些方面或许经验不足,不如旁人老谋深算,可却並不是什么太过衝动、刚愎之人。 从他在歷史上明明得到了朱棣“平分天下”的许诺,最终却被朱棣背刺一刀丟到南昌的情形下,也能沉得住气,不再执念於所谓的“半壁江山”,反而愈发专注於道学、经子、九流、星历、医卜、黄老、戏曲这些方面用以消遣排解,就可知一二了。 对於朱权这说法。 张宇初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道:“殿下对舍弟的评价,倒是挺高的。不过……不自谦地说一句,贫僧那不成器的徒弟或许有些浮躁,可是宇清,绝对是很沉稳,也能当得了大事的人。” 他说的这话也的確是真心话。 歷史上,张宇初这正一教掌教、朝廷册封的天师之位,正是传给了张宇清了。 他对自己的弟弟有这份信任。 所以他相信,这封信的內里…… 必然藏著什么他想不透的东西。 而他也同样愿意相信,这唯一一封来信之中的最后一句告诫:“无论如何,当敬畏新天子”…… 是正一教日后的出路。 即便他如今並不太清楚这个结论的內在逻辑。 这也是…… 他今日会出现在寧王府的第三个原因! 正一教歷经数次王朝更叠,他作为掌教,虽不涉朝廷事务和斗爭,却也看得明白,如今的大明皇朝,看似稳定,实际上还有不少暗疮。 少年帝王,歷朝歷代都容易让人起覬覦之心,所以这暗疮里,藩王之祸,算得是其中之一。 既然张宇清从宫里释放出了信號来,而他也选择了相信自己的弟弟,行事作风上,自然会往张宇清信中所说的那个结论上靠一靠。 如今以他们二人和寧王朱权之间的这一层关係,给寧王稍稍旁敲侧击一下,对正一教、对他都无伤大雅,但或许,在日后为正一教成就一桩功劳也未可知。 嗯,只要张宇清那话,的確是可信的。 朱权虽聪慧,但毕竟阅歷浅,心思也还没深到那个地步去,自然不知道张宇初心里这么多弯弯绕绕的盘算,只当这位张天师是因为自己对道学有兴趣,从前又有浅交,这才来敘旧拜访的。 所以对於张宇初这看似正常,实际上却隱隱藏著些许煽动之意的话也没有任何怀疑,只大大咧咧地笑著道:“无论是张天师还是宫里的张道长,都是道法深厚之人,本王自然是觉得他能信的。” 说到这里,朱权显然已经被张宇初带到了张宇清所说的那个所谓“结论”之中了,眸子里不由露出深思之色,脑海中则出现一个喜欢低著头、唯唯诺诺、话都说不完整的可怜少年,习惯性地呢喃道:“朱允熥……新帝……无论如何当敬畏新帝……” 他和朱允熥年龄相仿,从前天天都是一起上学的,下意识的称呼上,一时自然忘记改过来。 沉吟片刻后。 朱权才挑了挑眉,饶有兴趣地道:“本王这个侄儿……还真是有点意思啊。” 看到朱权这副模样。 张宇初心中微微一定,知道有这么一颗模糊的种子已然被自己种在了这位少年藩王的心里,日后……若是这大明皇朝当下的暗疮真发作的话,这颗种子或许就能左右动摇他的决定。 而如果自己没有信错自己的弟弟。 自己今日这一番动作,便能被视作为,正一教早早的站场和投效了。 “寧王殿下,慎言吶,那位……如你已经是正式祭拜了天地祖宗,改了年號的……”张宇初看向朱权提醒道。 这倒不带著什么目的。 纯粹是提醒朱权不要因为一个称呼而祸从口出。 毕竟对这位还带著几分稚嫩、天真,却有著少年人的炙热和坦诚的少年藩王,他本身也是十分有好感的。 被这么一提醒。 朱权自然立刻反应过来,有些尷尬地挠了挠头髮,有些心虚地笑道:“一时失神,忘了忘了,毕竟本王和……当今的开乾陛下,从前也算同窗十年呢,说起来还真有些不大习惯,嘿嘿。” 意识过来之后,朱权自然立刻把称呼改了过来。 毕竟现在,一来,那个印象里唯唯诺诺的少年,似乎並不那么简单,二来,他背后站著的那个,更是个能吃人的,这他还是明白的。 …… 话分两头。 北风冷冽刺骨,北方的雪难化,但地处南方的应天府,相遇比北境,却是要温和柔软得多了。 年后的天气一直不错。 热热闹闹的年过完之后,应天府到处的积雪都在冬日不甚暖和的太阳里,悄悄融化,也在悄然之间,给应天府带来了生机勃勃的意味。 百姓们继续辛勤劳作。 紫禁城之內,也一日比一日严肃起来,偌大的朝廷机构甦醒转动著,恢復了去岁的忙碌。 开乾元年正月十二。 早上的朝会结束之后不久。 吏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詹徽、户部尚书傅友文、礼部尚书任亨泰、兵部尚书茹瑺、工部尚书秦逵、刑部尚书杨靖……协同都察院右都御史袁泰、以及去年由朱允熥亲自设立的內部审计局局长卓敬…… 等等一干朝廷文臣在安排好各自部门的事务过后。 竟是整整齐齐地朝著乾清宫方向。 联袂而来。 “噫,卓大人也到了?去年不声不响,却是赶在年末,闷著声儿替陛下办了好几处的贪腐大案。” “詹大人可折煞下官了,下官可没什么功劳,都是陛下说什么,下官便办什么,不值一提的。功劳如何能与您詹大人相比?” “卓大人这可就谦虚了。” “呵呵!今日的议题,下官也就只有资格旁听一二,重点还在户部傅大人这里呢。” “……” 在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当今开乾新朝朝堂上的风云人物,而且基本都是顺利度过了新旧朝的交换,甚至还有个升官发財的,一个个面上自然都是春风得意。 相互之间各自恭敬,閒聊著。 作为內部审计局局长的卓敬,算是新晋的新贵了,虽然官职品级算不得很高,却是朱允熥这新帝信任的人,眾人自然也给面子。 眾人虽都分属各部,面上都一派祥和。 “哈哈哈哈!”听卓敬提起傅友文,詹徽笑了笑,看向走在自己旁边的老傅,挑了挑眉,打趣道:“今日议的包括南直隶以及大明一十三省的税收以及各项开支用度,以及今年各项开支用度的预算,往年这时候,你可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按照管理,过完年,南直隶以及大明拢共一十三个布政使司,都要进行年度结算。 只不过大明皇朝乃是偌大一个国家机器。 所以到了今日才都出了结果。 朝会上是什么大臣都在,这种事情当然是需要先私下里议定好了才摆到明面上来的。 詹徽顿了顿接著道:“今日……怎么还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去年冬天虽有这么一场旷日持久的大雪,可这大雪带来的麻烦,陛下可都一早筹谋,给咱这些人解决掉了。” 这话虽说是打趣说出来的。 不过詹徽著实也觉得傅友文今天属实不该是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才对。 去年一个廉价布料、一个无烟煤,解决了多少问题? 要是从前的年份。 这场大雪多少得额外占用许多银钱、粮食开支,只怕賑灾都根本賑不过来。 如今正该偷著乐才是。 傅友文苦著一张脸长嘆了一口气。 压著声音道:“嗐……话是这么说没错,去年的各项开支用度也比往常要漂亮许多,只是吧……陛下心思难猜、琢磨不定,今日的重头戏又落在了老夫的头上,老夫心里是没一点底了。” 看到傅友文这副模样。 詹徽心中一时觉得好笑,忍俊不禁地抿了抿嘴,儘量让自己不笑出来,憋著沉默了片刻后,这才拍了拍傅友文的肩膀,貌似安慰道:“你可是跟著先帝一路过来的老臣了,別丟份儿。” 第518章 格外的收穫 听到詹徽这一副高高掛起的戏謔样子。 傅友文没好脸色的轻哼了一声。 压著声音挖苦道:“哼,说得像在咱们这位开乾陛下面前,你没丟份过似的。” 詹徽脸上的笑意没趣地消退下去,白了傅友文一眼,不太嘻嘻地闭了嘴。 毕竟傅友文这话的確是戳著心窝子来的。 那个蔫坏蔫坏、满肚子黑水儿、脑迴路又和正常人不太一样的少帝……嘖嘖,想想都有点怕。 不过二人好歹是革命友谊。 互相伤害也就是点到为止的事情。 沉默了片刻后,詹徽便吐了一口浊气,神色之间带著些许感慨,不轻不重地说了句没太大来由地话:“好在,新的一年,大明也可以安安稳稳下去了。” 这话听起来没什么来由,却是因为他想到了马上要去见的那小祖宗——连去年那样混乱的场面都平平静静地走过来了,有这么个荒唐却厉害非常的君主,詹徽看著东方正冉冉升起的朝阳,莫名就觉得自己都多了几分生气。 虽说如今淮西勛贵还是悬在心上的一桩大事。 可去年担心著担心著,担心了小半年,到底也没出过一丁点的事儿。 甚至让詹徽觉得…… 这事儿,兴许还真不会和他心里想的那般糟糕。 大明迎来了第二代英主,如此按部就班,有条不紊下去…… 別说百姓有盼头,他的盼头都足了许多。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詹徽说这话的时候倒是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所以一起联袂而来的各大官员也都听到了这话。 各自心里想的或许各有所异,竟都齐刷刷地各自点头认可了詹徽这话。 面上也不由自主露出由心而发的淡笑来。 明初的官场。 纵然不可能完全清澈见底,可相比於后世的大明,却是朗朗清明了不知道多少的。 旭日朝阳落在他们脸上打出阴影。 原本该十分沉重的官场氛围,此刻竟有些生机勃勃。 不多时。 一行人便先后来到了乾清宫。 今天的事情是大事,马三宝一早就在门口亲自候著了,见到眾人,当即带著笑意躬身一礼:“见过各位大人了,陛下正在里头等著呢,诸位大人请。” 说罢,直接伸手朝乾清宫內虚引。 “现下天气也还没暖,倒是劳驾三宝公公了。”眾人纷纷和顏悦色地点头致意了一下,这才先后鱼贯进入乾清宫之內,虽然马三宝作为朱允熥的心腹,对人態度一直都不倨傲,但这些人精可太知道谁不能得罪了。 乾清宫之內。 朱允熥已经卸下了上朝的冠冕,换上了他一贯喜欢的月牙白常服,少了几分威严正式,多了几分文气。此刻,他正坐在龙书案后的椅子上,手中握著一支笔,笔头微动,似是在写著什么东西。 见眾人进来,列队站好。 这才不急不缓地放下手里的笔,从旁边挪了张白色宣纸將自己面前的东西盖住,而后神色淡淡的抬起头来。 “微臣等,参见陛下!”眾人齐声道。 “平身。”早已经习惯了这一套尊卑有序的流程,朱允熥没什么感情色彩地道了一句:“今日並非朝会,此间也只有朝中重臣,不必讲究太多礼数。” 开会本来就烦,一大堆规矩更烦,朱允熥还真不喜欢,免去一些,自己舒服,也算是对下的恩德。 君臣半年,这里的人也都知道朱允熥的脾性尿性,无关大雅的事。 当下也不多说,直接谢恩:“陛下天恩。” 朱允熥满意地点点头,也不过多废话,直接单刀直入地进入正题,开口道:“今日议的,是大明皇朝整一年度的收支预算。” “今年,是开乾元年,算起来是朕第一年当皇帝,你们大多都是前朝延续下来的老臣,治理朝政,稳定大明朝纲,也离不开列位臣工同心同德地出力。” “说起来,许多事情,你们比朕还懂些,往年怎么议的,今年还怎么议就是。” 这话倒是不带什么虚言的。 虽然朱允熥自詡有超越这个时代的眼光、见识、认知……等等,但站在这个最高的位置上,想要做好这个掌舵人,当好这个皇帝,除去每一步要慎重且稳扎稳打,慢慢地学、慢慢地看,也是他的课题之一。 朱允熥此话一出。 眾人面上当即露出一副肃然起敬的神態来,纷纷自谦推辞道: “陛下言重,臣等愧不敢当。” “陛下英明睿智、深谋远虑、才学卓越,咱们只是些做臣子的,陛下尚且殫精竭虑,为天下、为百姓福祉宵衣旰食,臣等万万不敢居功。” “若非仰赖陛下的如天之德,微臣等定然也不得独善其身。” “……” 这种拍马屁的冠冕堂皇之词,虽然是惯例一样的说辞,可此刻此起彼伏的声音里,竟是多少都带著些许诚恳之意。 或者说。 在这些朝廷实权部门堂首心里。 这话並非全然掺假,甚至还真带了几分感恩在里面。 歷朝歷代。 新旧交替,往往都是带著血与火的,也往往都会伴隨著一批旧人倒下,一批新人崛起。 若不是亏得去年的平平稳稳。 他们这些人,今年还有多少能站在这里安稳说话,都还得两说,所以此刻自然都带了几分真切。 朱允熥挑了挑眉,听腻了这些话,也就不置可否,等眾人七七八八地各自表了態,径直看向傅友文道:“开始吧。” 作为户部尚书的傅友文郑重地点了点头。 朝著侧边跨出一步出列。 在这个过程之中,朱允熥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竟然在傅友文的脸上看出了一丝悲伤之意,心里顿时觉得有些怪怪的。 不过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神色淡淡,漫不经心地看著傅友文。 傅友文先是拱手一礼,这才缓缓开口道: “洪武二十五年,堪称为是风云变幻的多事之秋,也是大明皇朝所有百姓悲不自胜的一年。” “二月,有贵州都匀、毕节叛乱,云南境內未归附的部落时有闹事,幸而有平羌將军、云南沐家征討平叛;全年虽无较大规模战役,但秉承太祖洪武皇帝的旨意,於辽东、大同、宣府等地增兵屯田;福建、浙江等地加强卫所建设……” 朱允熥百无聊赖地以指腹轻轻敲击著书案桌面,挑了挑眉,暗道:“嗯,开会、年度总结嘛,一般来说也是把去年们的大事总结总结,拉出来溜溜。” 心中如此想著,便也没有打断。 不过…… 朱允熥看著说到一半眼睛就开始发红的傅友文,顿时有点不太好的预感。 下一刻,便听傅友文继续道: “四月丙子,兴宗孝康皇帝(即懿文太子朱標)风寒病逝;六月,镇守云南的黔寧王(西平侯沐英)亦隨孝康皇帝去了;至八月,太祖皇帝竟也溘然长逝……“ 说到这里,傅友文已然是眼眶发红,眸中蓄满泪水,其他各部官员堂首闻言,面上同样是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哥哥眼眶发红,掩面而泣。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们死了爷爷死了爹。 “果然,不愧是在官场上混的老油条啊……特么的这眼泪说来就来。” 朱允熥在心里暗暗腹誹著,一边偏过头去,有些无奈地撇了撇嘴,一时怪尷尬的。 毕竟……他才是正主。 好在眾人都低著头在演,一般来说也没人敢直视天子。 “咳……”朱允熥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尷尬,道:“呃……朕既然从皇爷爷手里接过了这份江山基业,好好守住,便是最大的尽孝,也是对父亲、对皇爷爷最大的敬重,就……不多说了,直接进入正题吧。” 朱允熥冠冕堂皇地说了几句。 作为正主,悲伤吧……他还真没多少,最多出於一个后世之人对朱元璋这威名赫赫的皇帝、朱標这歷史上最遗憾的太子,心里感到有些感慨和敬意而已。 不过朱允熥本就有“顽劣”、“大逆不道”的响亮名声在外,倒也不那么令人意外。 傅友文也识趣儿。 当即收了神通,面色恢復如常,道:“是,陛下所言极是。 陛下有此心,是大明天下之福,更是大明百姓之福。” “洪武二十五年,幸而有陛下为继,如天之德、泽被天下,再悲伤的日子,总算是过去了。” “过了年关,大明各部、各布政使司加紧核对清算,终於也赶在元宵之前,把京师直隶,以及京师之外大明一十三个布政使司(省)去年各项开支用度匯报核算出了结果。” “去岁一年。” “京师直隶,以及京师之外大明一十三个布政使司(省)全年岁入,一共是三千七百八十六万石。” 现在的大明皇朝,银矿储量还处於严重不足的阶段,没有实行张居正的“一条鞭法”改革,在经济环境上更是还完全没有形成银本位。 所以这时候的税赋,绝大绝大部分,都还是以以实物为主,货幣比例不足5%。 傅友文此话一出。 在场其他各部堂首面上皆是露出一抹惊异之色。 甚至列队之中响起一阵窸窸窣窣地骚乱,以及声音十分轻的,暗暗的惊讶声音: “三千七百八十六万石?” “洪武二十五年的课税收成这么好的?” “……” 朱允熥侧靠著身下椅子的扶手,右手则是百无聊赖地搁在桌案上,习惯性地以指腹轻敲著桌面,虽看似漫不经心,但实际上却对这件事情十分上心。 他点了点头,当下也坐直了身体。 微微蹙起眉头,露出了些微的思索之色:“嗯……” 沉吟片刻,朱允熥也是目光微微一亮, 道:“嗯,去年全年的课税总收入,是三千二百二十七万石,从数量上来说,与去年相比,多出了五百五十九万石的课税收入。”稍微心算过后,他心里立刻有了数目和比较。 旁人说他昏,可他毕竟不是真的昏。 想要把这个庞大的国家经营好,这些数据当然是要瞭然於心的。 同比去年增长了百分之十七。 这个数字看似不大,实际上却算是了不得的增长了——这可是国库总收入!!! 而多出来的这个“五百五十九万石”的数字。 甚至足以支撑一场大战役,亦或是绰绰有余地应对一场大的天灾人祸了。 不过……对於这个数字的增长。 朱允熥的面上虽能看出一丝惊喜的神色,却並不似其他人面上那般意外和讶然。 或者说,他猜到了会有数字上涨。 別忘了。 去年过年的前几天,朱允熥还特地搞出来了一期特別的“號外期刊”来……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淮南、淮北、江西、武昌等几处贪腐案就是他直接点出来的。 这么著急,赶在过年之前,格外搞一起报纸都要宣传的事情…… 既是为了震慑京官,以一个猝不及防的姿態嚇一嚇他们,让他们自己露出马脚,好让锦衣卫好好排查一番然后深入调查收集证据。 另外一个目的,就在於此了。 年关前后。 无论是京师直隶,还是之外的一十三省,都要清算核对,骤然知道朱允熥这个新帝,或者说不少人以为的,朱允熥身后的那位“诸葛先生”有如此能量,上上下下的京官、地方官在核对清帐的时候,如何能不战战兢兢的? 以人的正常心理来说。 没问题的,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受什么影响;有问题的,自然而然要做贼心虚,就算不敢把数据做得和前一年差別太大引人注意,在清算的时候,还是会因为恐惧和害怕,下意识想著把数据弄得漂亮点。 京师直隶加上一十三个布政使司,共十四块大区。 潜移默化的影响和积累下来。 便成就了现在这个数据。 见朱允熥坐直身体,神色也变得认真起来,十分明確地把去年的数据、数据对比,今年的增长道出。 原本就还处在惊异之中的各部堂首面上又多了一层讶然,看向朱允熥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异色——不为別的,而是朱允熥这个小皇帝,竟然如此清晰透彻! 第519章 哪儿有这样当「昏君」的? 詹徽站在列队之中垂眸而立,此时却不由得双眼微眯,缓缓点了点头,在心中有些感慨地暗道: “心是黑了点儿。” “可他是真的对这个大明皇朝上了心。” “当初我和老傅、老刘三人……是真的跟对了!” 今天本来是要议年度开支结算、来年预算的,这些繁杂的数据,作为皇帝,本可以直接等著傅友文这个户部尚书来分析匯报就是。 詹徽也没想到这个时而有些顽劣任性的少帝,竟能做到这一点。 詹徽虽秉持著“少说少错”的老油条原则站在列队之中,心里却又格外安心了一层——纵然当今陛下有那么些“荒唐”、“任性”、“大逆不道”的表现在,但实际上,心里果然还是有一桿秤在的! 而像是都察院右都御史袁泰、刑部尚书杨靖……等等其他各部堂首官员,窸窣之间,心里也自有评价。 甚至也开始有些犯嘀咕: 不经意的细节是最能窥见真相的东西,这位少帝……当真不似自己一直认为的那般模样。 至於秦逵、卓敬二人,则不显得那么意外——他们与朱允熥的接触是最深刻的,也是亲眼看著自己所侍奉、甚至已然无比敬佩信奉的少帝如何运筹帷幄的。 “呵!这算什么?这些细节於陛下来说,甚至及不得他的仁德、他的谋算的十中之一!” 二人心中有些激动地想著。 站在万眾瞩目的位置久了,朱允熥早就习惯了这样那样的目光,而作为一个皇帝,任何目光都不值得他在意。 他只关心自己要做的事情和自己该做的事情。 沉默了片刻。 他只淡淡地摆了摆手道:“继续。” 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將一切细碎声音瞬间抚平,殿內“唰”地一下便安静下来。 傅友文收拾好自己的神情,肃然应了一声:“是。” “三千七百余石国库收入,乃是以江南、湖广、江西等地为主的地区收上来的田赋为主,共计三千零二十八石,其次则是丁税,每丁每年纳米一石,共计六百一十八万石,此外便是盐课收入,折米一百三十四万石,零星商税,也就是了。” “以上,是课税收入的详细情况。” “至於开支……” “大明实行军屯制度,有太祖洪武皇帝先见之明,六到七成日常军费开支,可由当地屯兵自给自足,剩余不足之处方需要朝廷这边补充,朝廷补充给各地卫所的军费,外加北元残余势力袭扰频繁,辽东、云南等地驻军及临时徵调费用,共计耗粮一千四百万石。” “官员及宗室俸禄耗粮共七百万石;治理黄河、修江南圩田,年支出粮三百万石,余下则是宫內用度、祭祀典礼、赏赐高丽、琉球等藩属国……” “这些开支与年初太祖皇帝定下的预算,相差不大,甚至都有些许盈余。” 傅友文年龄虽已经不小了,却是耳聪目明,作为户部堂首,业务能力槓槓的,不急不缓,言简意賅地便將开支、用度,一一厘算清楚。 朱允熥侧著身子也把这些都在脑海里全部过了一遍,暗暗在心里比较、记下。 洪武年间虽然財政收入略显拮据。 但显然管还是颇为得当,朱元璋更是一个无比节俭的人,上行下效,倒是不那么需要朱允熥过度操心。 “至於傅友文所说的,每一项开支相比预算,都有些许盈余……嗯,去年年底这號外期刊的含金量,还在上升啊。”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淡淡的弧度,心里计较著道。 显然,这大概率还是被他给嚇出来的。 朱允熥正在心里这么想著。 龙书案面前。 站在列队之外的傅友文稍微顿了顿,便突然提高了音量,大呼了一声:“陛下天德仁厚!” 朱允熥打了个呵欠,稍稍动了动,换了个姿势,侧身用手背撑著自己的下頜,饶有兴趣地看向傅友文道:“哦?朕又如何天德仁厚了?” 看傅友文这样子,这一句高呼,显然像是什么施法前摇,后面指定还得跟著点儿啥的。 傅友文应声道: “启稟陛下,去岁的开支用度之中,各项常规支出虽然都有些微盈余,可加在一起拢共也只有三四十万石的量,可去年的总开支与总预算相比计算下来,拢共的盈余,却高达一百九十六万石!” “只因!” “一来,幸而去年降雨量中规中矩,河道情况也不差,又未曾有大旱大灾。” “二来,便仰赖这陛下的天德了!” “去岁一场旷日持久的大雪席捲了大明南北各地!这样的降雪趋势,尤其是北平、大寧、河北……等等最靠北疆的几大布政使司(省),必然要遭受大雪灾的。往年这种情况,无论是陛下还是微臣等这些做臣子的,都只能干看著、干著急,賑灾都是賑不过来的。” “然,陛下早早地筹谋算计下来。” “那样大的雪,户部这边竟是一石米……都不需要格外往外拨出去,雪灾自解,百姓安乐!” “如此下来……原本年初预备著用於应对突发天灾的预算,便全部都省了下来!” “往年时候,我大明皇朝大多只能实现收支平衡,若是碰上灾年,这钱粮更是掰成两半儿也不够的,可今年,户部整一核算下来,竟是有了七百五十五万石的结余,微臣在户部多年,从前,这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如何不是陛下的天德仁厚?” “陛下……实乃天命之人!!” 说到这里,傅友文面色发红,已然添上了许多真情实感在其中,说到最后,更是说的口水都快喷出来了。 毕竟这一番话虽然也是他为了寻求进步,一早就打好了腹稿准备吹一波彩虹屁,可这其中的字字句句,却是连半个字的夸大事实都不存在。 而傅友文洪武一朝就已经接管了户部,再往前倒也同样是在户部任职,他比谁都更明白——一年下来结余七百五十五万石的国库收入,是一个多么恐怖的数字了!! 而这个数字的根源。 正是自己面前这个看似漫不经心的少年帝王! 朝野上下人人嘴里都说过他一句“昏君”……可哪儿有“昏君”是这样做事的?又有什么“昏君”能有这样的成就的?——他甚至只当了半年的皇帝! “微臣替大明、替大明百姓,叩谢陛下隆恩!陛下之德,微臣敬服,五体投地!” 沉默著缓片刻,傅友文直接“噗通”一声就在这大殿里面跪了下去,叩头声清晰可闻…… 而傅友文这一番话下来。 整个乾清宫的正殿之內……逐渐变得安静、安静、愈发安静,到傅友文的话音落下,更是已然落针可闻! 吏部尚书詹徽、工部尚书秦逵、刑部尚书杨靖、礼部尚书任亨泰……等等等等。 凡身在此间,有一个算一个,无一不是张著嘴巴,瞪大了眼睛,整齐划一地,死死盯著列队之外的傅友文……眼睛里只剩下无以復加的震惊。 纵然他们不管户部的事。 可这年度收入、开支、预算……是他们年年都要议的课题,往年这时候,他们这群人,连带著那个已经驾崩了的太祖洪武皇帝,定然全部都在扯皮的。 这个指责那个多了,不该,那个指责这个没做好预算,超支了。哪个不是唉声嘆气、愁眉苦脸? 今年倒好。 倒反天罡了! 七百多万石的结余,就是现在发起一场大战,大军出兵追到北元残部那边去,他们也能底气十足地说一句:他娘的,打!儘管打!不打哭那帮元人別回来!钱粮管够! 朱允熥坐在龙书案后。 对於这一份结果,自然也是喜闻乐见的,虽然其中也有他一早就刻意在筹谋推动,但如今是真的拿到了结果,他心里自然欢喜。 毕竟这结余下来的,都是粮食。 往后这一年要做什么事情,都会比之前格外松泛许多、阻碍、压力也能小上不少。 正当他心里这么想著的时候。 站在书案面前的一眾朝臣之中,工部尚书秦逵,是最先从呆若木鸡的状態之中回过神来的,他深吸了一口气,当即也是“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大声高呼:“陛下,圣明!!” 即便他也一早知道朱允熥的筹谋、算计、城府……可这时候,声音里还是不可避免地带著震撼。 他想得到朱允这位少帝绝不会差。 可今日这个结果。 依旧在他的料算之外! 紧接著秦逵之后,便是同样心里有数、却也同样惊讶、意外、震撼的卓敬:“陛下!圣明!!” 而秦逵这一声,顿时也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他惊得死死盯著傅友文的人也先后回过神来,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个跪下,高呼起来: “陛下!圣明!!” “我开乾一朝,大明当昌隆!!” “万岁!万岁!万万岁!!!” “……” 空旷的大殿之中,此起彼伏地迴荡著眾人的声音,皆带著诚恳地敬服之意。 即便是在此之前。 总要偶尔抓著朱允熥那些错处,有事没事在朝堂好参他一本的,都察院右都御史袁泰,此刻也毫不迟疑地跪了下去,不是附庸,而是真意! 之前虽屡有廉价布料、无烟煤等等成绩在,可是朱允熥办事大多时候没有什么厘头,而且他做的许多事情,一开始更不合適让人知晓真相。 所以脖子够硬的袁泰,依旧还是要带著“心怀江山社稷、劝导新帝把心思多放在朝政”之上的想法,在朝堂上屡屡激情开麦。 到了现在。 他才骤然回过神来——朝政怎么就不好了? 这位新帝治理之下,这朝政情况可太好了! 纵然他没办法全然想明白其中的关窍。 可正如后世有句话说得好:“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而朱允熥,抓了一大筐子老鼠。 不服也得服! 其他重臣也是如此。 他们有的能想明白,有的或许能想明白一部分,有的或许也稀里糊涂,觉得不知道咋的了,国库突然就富裕起来了……但他们都看到了一个既定的结果! 此刻,乾清宫之內跪成一片,无一不服。 倒是坐在龙书案后面的朱允熥有些无奈,自己这边还想著这事儿呢,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声音更大,特么的差点嚇到他了。 朱允熥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人要放屁也不能不让放不是? 只能坐在书案后面先喝上两口茶,待眾人把该放的彩虹屁都放得差不多,声音变得零零碎碎下来,这才开口道:“都起来吧都起来吧,议事呢。” 听到朱允熥的声音。 眾人这才先后踉蹌著站起身来,神情、目光之中依旧带著意犹未尽的震撼和不可思议。 朱允熥放下手里的茶杯。 淡淡地提醒眾人道:“既然去年的课税收入、开支……都没有什么异议,那就进入下一项,今年的预算,一样也是十分重要的事情。” 他要做的事情可多。 彩虹屁固然好听,他也喜欢听,但这些话,隨便听个几句也就得了,时间该用在更重要的事情上——他朱允熥坐在这里,可不仅仅是为了增加个几百万石的国库结余。 这是冰山一角,往后才是星辰大海。 朱允熥提起此事。 在场诸多身穿废酸官袍的朝廷大员、要员,这才从之前的激动和震撼之中回过神来,毕竟接下来是申请预算的时候,他们各自管理的部门想要好办事,当然是能用的钱越多越好。 一时之间,在场所有人都集中了精神。 神情也变得格外认真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甚至眼神里带著些许防备,蛋糕就这么大,得靠抢的。 然而,眾人还在酝酿的时候。 却是坐在龙书案后的朱允熥目光一凛,反手屈指敲了敲龙书案,先发了话:“现在既然说的是预算,其他的,都往后稍稍,傅友文,你现在听好,朕有几件事情,要先交办。” 第520章 咱开乾大帝比洪武大帝霸道 “朕有几件事情,要先交办。” 龙书案后,朱允熥的声音里带著不容置喙。 即便这殿中都是六部、都察院……等重要实权部门的堂首及重要官员,他似乎也不准备商量,而是直接通知的意思,温润的声音,却给人一种压迫感。 听到朱允熥这话。 原本还在摩拳擦掌准备分蛋糕的眾人,面上神情皆是一滯:得!就这位小祖宗要先挖走一大勺子去。 许多人心中更是有些忐忑地沉了沉。 尤其是傅友文。 他就是专门管国库开支的,一般都是其他各部申请预算,便是偶尔有不合適的,他也是能驳斥的,可当朝天子提要求……那是大明的天,特么的他敢说啥? 最关键的是,这位小祖宗的心思,向来最是跳脱。 谁知道他会不会又搞什么么蛾子? 这个问题。 不仅傅友文担心。 詹徽等其他在场的大臣,心里也同样担心——说到底,那位少帝去年的確是干了不少大事,也给大明国库挣下了七百余万石的结余,可他乱搞起来也是真乱搞哇! 只是这时候谁也不好说什么。 上面都还没说要做什么呢,你就上赶著反驳,找死呢? 上面突然提这么个要求,你要是第一个站出来附和,要真搞什么不得了的么蛾子,到时候旁人不敢多说皇帝,矛头不得指著你?找死呢? 一时之间。 整个大殿之中都陷入一种微妙的氛围。 见没人说话,朱允熥约莫也猜得到是因为自己“前科”比较多,朝臣都在嘀咕著,不过这群替他办事的工具人如何嘀咕,他从来都不在意。 他是天子,一言万钧重。 朱允熥目光在眾人直接意味不明地逡巡了一圈,面色一冷,言简意賅地吐出两个字:“怎么?”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字少,语气却严厉了许多。 眾人不由觉得仿佛有一股冷气从自己身上一掠而过,当即回过神来,齐齐拱手,不敢再做缩著头的鸵鸟,稀稀拉拉地隨著眾人的口径道:“微臣等恭听圣训。” 朱允熥嘴角微微一弯。 去年立威,要的就是如今这番效果。 当下也不说其他,单刀直入地开始提要求:“第一件事,福建、浙江等沿海地区,继续大规模增兵屯田,不仅要增兵屯田,还要大规模练兵。”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篤定且不容置喙。 这是他去年就在想的事情,大明的未来,一个在自身国力稳扎稳打的增长,另外一个,一定是在海上的。 水上兵力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而熟悉海面作战的士兵,並不是你作为一个皇帝,喊一句就能立刻有的,无论是等国力富足去打小日子,还是以一个高位者的姿態和其他国家做生意,亦或是直接横跨半个地球往新大陆去搞……凡事都必须要有预见性,也必须提前做好准备。 如此才能做到“想要做一件事,就又相应的力量和条件去做,而且做的漂亮”。 只不过大明国朝收入本来就颇为拮据,而超出预算的大规模增兵屯田、大规模练兵…… 需要的钱粮也是极大规模的。 再加上那时候,稳住大明百姓的存活率,提升人口增长才是更优先要做的事情。 朱允熥就是再想做这事儿。 也只能往后推,一直推到了现在,而现在,则是可以开始筹备的时机了。 “福建、浙江等地增兵?” “而且还要练兵,更是要大规模来干?拢共算计下来,这得额外耗费多少银钱?” “大明皇朝养兵百万,虽有军屯制度再,可稳定边疆,军费开支本就不小……” “这……是否太……” “放在哪里也不该放在……” “……” 朱允熥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的脸上都不由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来,各自窸窸窣窣地嘀咕著,却又都有些欲言又止,不敢隨便乱说的样子。 他们想过朱允熥可能会有这样那样的荒唐要求。 甚至连朱允熥可能会为了他的“炼丹司”炼丹,从国库这里搞钱都想过。 却没想到这儿。 增兵、练兵、加强军事力量,这本不是什么错处。 只是…… 在场都是朝廷重臣,对大明皇朝目前的处境和格局,自然也都是瞭然於心的。 福建、浙江……等东南沿海一带,的確偶有倭寇,但到目前为止,其实还並没有爆发过什么大规模的衝突。 在军事部署上,远远及不上北面的前元残部、西南面的云南的苗蛮、土司叛乱那么重要。 往年的军费开支,也都是往这些地方撒。沿海的军费开支,只能说是顺带著的。 把开支往一个並不那么重要的地方倾斜。 这就相当於是……杀鸡用了宰牛刀,大量的钱粮去搞最小效益的收入。 而今年看那位少帝的意思…… 这特么的又准备要倒反天罡了? “果然……这位少帝在搞么蛾子这件事情上,永远不让人失望……”此刻,眾人虽神色各异,可內心的想法竟是出奇地一致。 这种事儿谁敢附议?转头就要被人喷! 是以,满朝文武,竟是支支吾吾。 不过与此同时。 一直垂眸站在朱允熥身后的马三宝却是难得地抬起了头来,看著自家主子的背影,一颗心臟“砰砰砰砰”地疯狂跳动著,目光发亮。 旁人不懂,他却是明白一些的。 “陛下这是……已经在为出海做准备了!” “未曾被人发现过的美洲大陆!” “玉米、土豆……等等各种高產作物,哦对,还有陛下心心念念的辣椒。” “取之不尽的金山银山!” 马三宝没忘记朱允熥曾经和他提过的每一个字,这半年来,他也已经在开始为此做著准备。 “而这美洲大陆却距离大明皇朝无比遥远,要顺利客服一路险阻,抵御各大洲、各国商人、海盗的覬覦。” “必然需要熟悉海域的军事力量!” “不仅仅是出海,还有陛下偶尔显露出来的,对一些海外国家莫名的志在必得之意,这便更需要足够的兵力了!” 在太监之中,马三宝属於最特殊的存在,不止是他是朱允熥这个开乾皇帝的心腹,更在於他一早就在被朱允熥潜移默化地影响、教导。 此刻,几乎不需要思索,他就想明白了一切。 他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因为陛下和他说过,要下海,要以霸权之姿下海,陛下还说过,不认这霸权的,回头就轰得他们认! 只是连马三宝也没想到。 这件事情会这么快。 不过马三宝也知道自己现在这身份,不適合说任何一个字,也绝对不能表现出什么来,坏了陛下的事,纵然心里再激动,纵然一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却也只能暗暗深呼吸了一口气,用指甲掐著自己的手心,尽力保持表面上的平静。 面对这看起来十分尷尬的场面。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冷著脸,伸手在龙书案上拍了几下:“都別给朕来这支支吾吾的一套,没话说,咱们就议下一项,有话说就说,当然,朕建议你们有话也憋著咽进肚子里去,因为朕,不会採纳。” 无论如何,这件事情,他是办定了的。 听到自家主子这一番话,马三宝心中愈发有些激动,也一阵爽快,暗暗赞道:“咱开乾皇帝,哦不,是开乾大帝!比洪武大帝还霸道吶!” 不过马三宝又转而悄悄將目光移到眾大臣身上,暗暗打量著,心里又不由有些担心起来。 如此做事,爽快是爽快,做的也的確是好事,只是……自家主子这么说话、这么办事,往后在外面的名声……可就更不好听了。 事实也的確如此。 几乎在场的所有人,一下子脸都绿了,满脸不敢置信的样子看著龙书案后的朱允熥,完全没想过这位少帝会直接把话说死到这个份儿上。 內心都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这特么的……还议啥呀?乾脆往后做啥事情,都直接通知就完事儿了! “这……” 虽然眾人心里对此肯定都是不悦的,但朱允熥话说得这么直接,再是圆滑、再是长袖善舞、口若悬河的老油条脑子都有点宕机了…… “好,那朕就说说这第二件事。” 旁人的评价、议论和目光。 朱允熥自然是一点不在意的。 能做大事的皇帝,哪个不需要点“刚愎自用”?又也哪个没被人骂过“独夫”?在他坐上这个位置的时候,便一早就有这些觉悟了。 然而,这里面终究还是有头铁的。 都察院右都御史袁泰,再次站了出来,面上带著坚定之色,道:“启稟陛下,微臣袁泰,有话要说!” 都察院的职责,上劝君王、下参不法之臣。 原本这活该是作为一把手的“左都御史”来乾的,不过这个一把手却是詹徽这老油子,或许,也正是因为朱元璋嫌烦,这才把这个位置丟给了有眼力见的詹徽来干。 而袁泰站出来说出这话。 其他支支吾吾的人面上,竟是齐刷刷地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来,虽没说话,胜似在说:“呼……终於有人说了!” 朱允熥漫不经心地端起旁边的茶杯喝了口茶。 只在心中暗暗一嘆:“特么的又是这货,虽然我打定了主意,但看眼下这一群人……不让他们把要说的翻出来说一说,总是有人不甘的。” 如此想著,他也就没有说话。 袁泰目光一定。 当即开口对朱允熥劝道: “启稟陛下!微臣以为,稍微投入些预算放在东南沿海一带,自然是无可厚非的,可是,如陛下所说,大规模增兵屯田,大规模练兵,却是不划算的!” “东南沿海虽偶有倭寇作乱,可比起西南的苗蛮、土司,比起北疆那些苟延残喘的前元韃靼残部,以及瓦剌、兀良哈……等其他非皇室蒙古部族同样野心勃勃地盯著大明……这倭寇却是最不值一提的。” “微臣以为。” “即便陛下为保我大明安稳,保我大明武功盖野,增加军费开支,提升军事力量……重点也当放在辽东、大同、宣府以及西南等地才是。” “若是把重点放在沿海……只怕收效甚微啊。” “请陛下明鑑!” 袁泰目光无比认真地陈析利弊,分析当前局势,顾及了朱允熥这个皇帝的面子。 也给出了相对“合理”的建议。 话音落下。 在场其他大臣立立刻便深以为然地点著头,又微低著头左右和其他朝臣交换著肯定的目光,均是觉得袁泰这话十分在理。 要不是朱允熥之前太过强势了。 他们甚至想现在立刻马上就站出来,赶紧附议一波。 一些同样激进、不那么圆滑的人,甚至已经直接站了出列道:“微臣以为,右都御史大人所言甚是!” “微臣附议!还请陛下三思!” “……” 不过这些站出来的人,不算大多数,只是零星两三个,毕竟大家君臣也有半年时间了,大部分人已经对朱允熥的尿性有了些了解了。 像是詹徽、傅友文……等这些老油子。 还是选择站在原地,观望观望再说。 而龙书案后,朱允熥斜靠著身下座椅的扶手,一边无聊地把玩著自己腰间悬掛著的龙头玉佩,一边默默听著这口若悬河。 待袁泰的声音落下。这才打了个呵欠再次坐直了身体,声音平静地问道:“说完了吗?” 袁泰虽然脖子硬,不过面上还是可见些微的忐忑之色的,也没想过朱允熥会在他长篇大论之后这么问,当即也只能木木地回答了一句:“呃,回陛下的话,微臣说完了。” 朱允熥点了点头:“行,赵峰!”他提高了音量对著朱漆大门的方向喊了一句。 隨著朱允熥话音落下,殿內的朱漆大门“砰”地一声被轰然推开,身著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赵峰应声缓缓走了进来:“微臣赵峰听令!请陛下吩咐。” 朱允熥淡淡地道:“袁爱卿的话,朕都听清楚了。” “赵峰,把袁泰给朕叉出去!!” …………………… 第521章 天地良心,我们敢觉得有问题? “把袁泰给朕叉出去!!” 此刻,殿內格外安静,朱允熥的声音在殿中形成迴响,其中虽窥不见喜怒,却带著无比的威严。 赵峰自是不知道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心头一跳,一脸懵。 只是他能站在如今这个位置,正是因为时刻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陛下发了话,他不必纠结缘由,所以当下立刻应声道:“是!陛下!” 而后转头看向一边脸色发青的袁泰,微微点头致意,道:“袁大人,得罪了。” 说完,朝外面打了个手势。 立马便有两个身著飞鱼服,人高马大的锦衣卫百户进来,一左一右站在袁泰身边。 二人掐著袁泰的胳肢窝,拎起来就朝外面走。 而呆若木鸡站在列队之外的袁泰,则是双脚离地,直接悬空,眼见著两侧那一个个身著緋色官袍的同僚们似是往前移动。 也是这时候,袁泰才回过神来。 双手双脚开始费力扑棱,口中则是大喊:“陛下!此乃忠言逆耳哇!大明国朝收入本部富余,若是稍稍有些结余便如此挥霍……去岁的盈余便白得了啊!” “照这么个法,无论节省下来多少钱粮,都是不够挥霍的!偌大的大明皇朝,也得精打细算著来啊陛下!” “诸位同僚!如何?你们都不懂这些么?何以一言不发?这个预算,放在辽东、大同、宣府等地……甚至是贵州、云南,都比沿海划算得多啊!” “一个两个吃著大明俸禄!话却都不敢说了么?” “陛下!陛下!……” 袁泰当然不服,很不服,一边扑棱著一边大喊。 只可惜锦衣卫何许人也?那都是从军中精挑细选上来的,自然不是他可以挣扎得过的。 於是,便只听得他的声音渐行渐远了。 隨著袁泰的声音出了殿外,朱漆大门也顺手被关上,倏然之间,殿內只剩一片死一般的沉寂,所有大臣皆是噤若寒蝉地低著头,一个个都觉得身上仿似有蚂蚁在爬。 诚然,袁泰之前在这殿內说出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们都是认同的,心里也这么想的,甚至一个两个都准备看看情况跟进一步,委婉地劝上一劝。 然而。 现在都到这份儿上了。 谁特么还敢说一句话? 一个两个的也都只敢在心里暗暗腹誹、吐槽了: “堂堂一个都察院右都御史,竟是公然就让锦衣卫叉出了乾清宫,不雅!太不雅了!就算不悦,多少也该有些分寸才是!” “龙书案后的那位少帝,他说不採纳,管你说得天乱坠,他就真是一点不採纳啊!” “那些道理都是正理,他却全都不当一回事!太过刚愎自用、也太过任性妄为了!独夫!简直是个独夫!” “故去的太祖洪武皇帝虽也暴躁、刚愎,可很多时候,说多说少,只要是有道理的,他好歹也能听进去一二,对言官至少不会如此偏激,如今这位却是……嗐!” “……” 沉默之间,有人心中觉得无奈,有人遗憾,有人恨其不爭,也有人已经烧起一把火替袁泰惋惜、甚至在心里暗暗骂了起来,想起了那位已经“故去”半年的洪武皇帝。 要想当初出事、新旧交替之际。 不少竟然暗暗鬆了口气,觉得那种威盖朝野、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时候总算是过去了,如今回头一看……呵,想什么屁吃? 只是无论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 面儿上却都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毕竟……作为一个朝廷高官,当场被从乾清宫叉出去,的確不太好看,他们,还是不想这么来一遭的。 尤其之前还有零星三两人没想太多弯弯绕绕,还附议了袁泰的话,此刻更是如临大敌,脑袋上、脸上都冒出了汗…… 朱允熥沉默了好几个呼吸的时间。 让这本就低气压的氛围愈发显得更压抑了许多。 而后才出声打破了这般死寂,像是个没事儿人一样,照样声音平静地问道:“关於“福建、浙江等东南沿海地区增兵屯田、加强练兵”一事,眾位爱卿可还有奏本?” 他的声音本就温润,乍然听来,不知道的只怕还真会以为他是在向朝臣徵求意见呢。 不过大家都目睹了刚刚的那一幕。 自然不会天真,自然也不敢在这时候再说任何扫兴的话,只能战战兢兢地各自沉默著。 朱允熥等了片刻,喝了口茶才道:“好!很好!看来眾位爱卿也觉得朕这一番安排没有问题,那这番安排產生的额外军费开支预算,就定……四百万石吧。” 朱允熥自顾自地敲定了决策,顺带著把数目都定了。 而听到朱允熥这理所当然一般的几句话,眾人心里都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我们觉得你的安排没问题?天地良心,我们敢觉得有问题么?” 是以,朱允熥话音落下,殿內依旧是死寂一片。 这正是朱允熥想看到的结果。 打定了主意要做一件事情,与其给他们一种“可以改变局面”的错觉,纵著他们吵来吵去,不如一锤定音。 “好,看来眾位爱卿也同意了。” “傅友文,事项、数目,你那边可要都记好。” 朱允熥只当没有看到眾人脸上五顏六色的表情,再次重申敲定,同时顺带提醒了傅友文一句。 傅友文咽了口唾沫。 沉默了片刻,只能应声道:“微……微臣,遵命。” 朱允熥点了点头,也不跟他们继续磨洋工,屈指敲了敲桌子,道:“列位臣工,接下来,咱们便议一议第二件事了。” 傅友文作为站在队列之外的人,在殿中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尷尬,此刻,想和其他人一样缩著脑袋也是不能的,只能喉咙发紧地继续应声:“微……微臣……恭听圣训……” 而朱允熥说话喊的是“列位臣工”,有袁泰这个被杀的鸡,前车之鑑,眾人就是心里mmp,面上硬装,也不得不把这样子装出来:“恭听圣训。” 朱允熥也不客气。 同样十分直接、言简意賅地道:“这第二件事,朕准备放在民生上,国库收入,九成以上都是农民的田税、丁税等等,既是取之於民,也该用之於民。” 听到朱允熥这话。 不少人倒是顿时鬆了一口气,心中想著:“嗯……既然是民生……想来也会是中规中矩的计划,不至於和之前那四百万石一样太过偏激。” 殿內的气氛顿时也松泛了不少。 在场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如今这位少帝虽然偶尔荒唐任性、偶尔总有些跳脱的想法,但他……的確是一个会考虑百姓的皇帝,也是一个有脑子的人,绝对不是单纯那种世俗意义上的“紈絝”。 朱允熥没有理会面前这些人的神情和目光。 只顿了顿,便继续道: “这年,咱们已经热热闹闹地过完了,等天气再暖些,庄稼也该种下去了,这种庄稼,一怕大旱、二怕大涝、三怕蝗灾。” “朕以为,不论做人做事,还是治国理家,都该是“尽人事,听天命”。” “去年下了这么大的大雪,瑞雪兆丰年,其原因之一就是这雪能冻死虫卵,所以蝗灾不必顾虑;大旱……那是天定的,不下雨谁也没办法,也好在去岁余粮颇丰,朝廷也有了应对的底气。” “而大涝……纵然天要下雨是“天命”,可好在总还是有可以“尽人事”的地方。” “去年,治理黄河、修江南圩田,年支出的钱粮是三百万石,今年便追加预算,从去年三百万石的基础上,再增加三百万石。” “江南是產粮大省,原本放在江南一带的预算,不动,这追加的三百万石,便用於黄河下游的河道深度疏浚,同时,在山东、京师直隶等省份,仿照江南圩田,在低洼农田周边筑堤(圩岸),以防雨量大的时期,黄河淤积的泥沙导致黄河泛滥,牵连山东、京师直隶等黄河支流区域的田地及百姓。” 朱允熥一口气把自己的安排道了出来。 把大量钱粮在水利工程上,並非他想一出是一出,而是……印象里,洪武二十六年,也就是现在的开元年,夏季的確会有暴雨,而且是大暴雨! 不仅黄河两岸会有灾情。 同时,因为黄河河道的泥沙堆积过多。 山东的几个州、府因为处在黄河支流,受黄河主河道溢流影响,遭受了大涝。 京师直隶则是因为淮河沿岸因黄河泥沙淤积、排水不畅,导致內涝。 既然他提早就知道了这些。 当然要在年初的时候就防患於未然,把这个问题可能导致的不利影响儘量缩到最小。 毕竟每有大涝发生,一是农田被淹导致粮食没有收成,国库收入自然而然会减少就不说了,在这种时代,一旦有大洪水,百姓的命那都不是命了,就算有人存活下来,朝廷这边还得发钱发粮去賑灾,后续进行灾后的重建、恢復,同样也是销。 几番合计下来。 不如一开始就多些时间、人力、钱粮放在这上面去,把黄河的河道疏通好,等夏季的暴雨来临,淮河的水便不会被堵住排不出去,黄河两岸以及许多支流流经的区域也不至受灾太大。 再加上仿照江南那样修建圩田, 应对小规模的洪涝也就不那么怕了。 如此下来,不仅能儘量保住百姓在这等天灾之下的存活率,还能提前防患,保住百姓的田地庄稼,也保住来年的钱粮收入,继续往后一步步做那些该去做的事。 儘可能地保住现有人口的存活率。 这是他一开始就定下的方针,也是未来让大明儘快繁荣起来最重要的一个点。 况且。 朱允熥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了,就在不久之前,祭天改元的路上, 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这个时代的人们,看看到了他自己的子民。 除了宏观层面上的考虑。 他也同样希望,自己来这里一遭,坐上了这个位置,承天下百姓一句“君父”的称呼,便做到自己该做的! 这既是聚集民心,坐稳皇位。 同样还是从心之行。 相比於之前的增兵,这次,朱允熥倒是有理有据地把自己的意图和內在考虑给摊开来说了。 毕竟什么出海啊、大小日子啊、日不落什么的,现在说出来多少都有点骇人听闻,更会让人觉得他好高騖远,所以在这种做前期准备的时候,还不如直接霸王硬上弓地去做,不说其他废话。 而水利民生这种,本来就是一个皇帝该关心的。 说出来倒是也没事。 反而还更具说服力一些。 朱允熥一番有理有据的话音落下,已然从紧绷之中松泛下来不少的朝臣之中,顿时又响起一阵窸窸窣窣地议论声: “嘶……疏通河道、修建圩田……水利民生,倒的確是值得朝廷重视的地方。” 对於朱允熥要做的这第二件事,有前面第一件事情的格外“离谱、偏激”作为铺垫,也因为朱允熥说得有理有据,本也更令人信服一些。 在场所有朝臣的反应倒是比之前温和了许多。 只不过。 眾人心中粗算一下,面上终究还是有迟疑之色。 毕竟在场所有人並不像朱允熥一样,在一些大事上有先知先觉的先天优势,可以针对性防范: “只不过……三百万基础上再追加三百万……” “那就是六百万的数目了!” “六百万石……可不是小数目啊。” “还有修建圩田,山东、京师直隶一带……並非是最靠近黄河这种容易泛滥的地区,把钱粮在这个上面……拢共加在一起六百万钱粮,是否有些避重就轻了?” “是啊,原本的三百万石钱粮的维护预算,已经不算小了。” “虽然说……去年的盈余不小,可前头就已经了四百万石,现在这里又上三百万石……加起来,这七百余万的结余,一番销下来,只剩下个零头了????” 第522章 真……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啊 在场朝臣都是处在大明政治中心的核心人物,心里稍稍算计了一番,便越觉得这件事情…… 也有点离谱了。 黄河容易泛滥,重视水利,这关注点本没有问题。 前头的洪武朝就是收入拮据的情况下,每年也都会有定量的钱粮放在这上面。 只是还往上追加,还一次性加这么多,就靡费了。 当然,另一方面。 朱允熥一次性提了两件大事,把这些盈余都给消耗得差不多了,他们原本都在打著的如意算盘,想著今年多少可以多得些预算,好做事轻鬆些,也落空了,出於这个原因,在场许多人自然也是有些不太愿的。 朱允熥也知道,自己提的第二点虽然不是什么荒唐任性的打算,但於公於私,这些人肯定还是要有些微词的。 他不以为意地打了个呵欠,道:“关於此事,眾位爱卿觉得如何?” 半年下来,眾所周知。 这位开乾皇帝询问意见,那都不算真问,只算通知。 就算心里各自有些见解、亦或是些许私心上的倾向,一时也没多少人敢大声公然反对驳斥。 过了好一会儿。 吏部尚书詹徽,这才站出来,不过他在朱元璋手底下都能把都察院左都御史的位置捞到手,肯定不是袁泰那种不会转弯的死脑筋。 当场先给自己叠了一层甲,肯定了朱允熥的做法: “启稟陛下……” “水利,自古以来,是歷朝歷代都必须重视之事。所以微臣以为,陛下此举上合天道,下合民心。” “天佑大明,陛下为大明第二代雄主,果然是圣明之君,心怀天下百姓,把百姓的性命放在心上,把百姓的温饱放在心上,对得住百姓的一声“君父”! “陛下素来见解独到,天资聪颖,微臣等虚活数十年,亦是不得不对陛下甘拜下风, 若是微臣对此的些微拙见想错了,那也全是因为微臣比不得陛下聪慧,也望陛下莫要与微臣这样的蠢人计较。” 嗯……詹徽这老油子长袖善舞、能说会道惯了,又是连著放了一大串彩虹屁,给自己叠了一万张甲。 话音落下。 在场不少人朝詹徽投去了复杂的目光。 一方面,他们当然乐意有人出来说上一说,毕竟无论从他们固有认知的合理性角度来说,还是私下里的小九九来说,他们都希望有人能出面,詹徽站出来了,他们这群人当然都是喜闻乐见的。 只是另一方面,眾人又对詹徽这货的油嘴滑舌,有些一言难尽。 而朱允熥这边,就算知道他这一长串的彩虹屁后面,肯定还接著一句“不过”、“但是”,一下子也给他看乐了。 毕竟詹徽话说得的確漂亮,他这样一说,只怕任谁都生不起太大气来。 朱允熥便也不置可否,只用手指摩挲著旁边茶杯的杯盖,面上露出些饶有兴趣的神情来。 詹徽稍稍顿了顿。 这才抿了抿唇继续说下去:“陛下,微臣以为……原本的三百万石水利工程预算並不算少,诚然,百姓的事永远是最大的事,既去岁多了盈余,再追加些预算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再追加三百万,出手就有些太大了,不若这个追加的数额,稍微调整调整?” “譬如……” “京师直隶一带建造圩田之事,或可以缓上一缓。” “毕竟黄河並不直接流经京师直隶,若说影响到京师直隶下的州、府,除非碰上极大的暴雨连绵,这却算不得太过常见;再者圩田的维护成本也高。” “为一不太常见的事情如此大费周章……是否也不太划算?有失了陛下“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的本意?” “当然,这些都都只是微臣一己之拙见,若是说错了,微臣先在这里给陛下请罪!若是陛下觉得微臣说得还算在理,这数额如何调整,终究也还得看陛下如何筹谋。” 詹徽这老油子说起话来,自然是滴水不漏的,纵然心里也是有些紧张、有些发憷,可面上却十分平静,娓娓道来,言辞委婉,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来。 而詹徽也知道面前这位少帝的脾性。 他说了要做的事情,那是一定会去做的,没人能劝得了,想要在这件事情上做文章,也就只有挑一些最局部的地方敲敲边鼓。 在场诸多朝臣的意见,以上头那位的目光,肯定一眼都能看得出来,自己如此敲敲边鼓,再捧上一捧,或许还能从这件事情上抠搜出一些预算来。 至於这数目是多少。 那他可就不敢提了。 听完詹徽这一番话,在场眾人的目光皆是微微一亮,什么都没说,胜似什么都说了:“嘖嘖,这詹大人自前朝到今朝都能身居高位,我特么还真是一点不眼红……” 而有詹徽这老油子起头。 其他人也似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心中微微一定,纷纷先后出列附议: “詹大人此言有理!” “陛下心怀天下,希望大明好、希望百姓好,这是明君,不过微臣拙见,大明国朝诸事繁多,可以为百姓筹谋的地方,也不止於一处,若能將这预算更均匀一些分配开来,或许收效会更大也未可知?” “微臣以为此言有理。” “微臣也附议。” “……” 其他人也有样学样,跟在詹徽屁股后面造势的同时,没忘记先吹捧吹捧朱允熥叠个甲什么的。 朱允熥往后靠了靠。 沉吟了片刻才淡淡一笑,道:“看来詹爱卿和诸位爱卿还是挺有自知之明的嘛!不过嘛……既然知道自己是拙见,下次就不用再说了。” 声音是温润的。 话是冰冷的,一句话:说得很好,下次別说了。 诚然。 詹徽和其他人毕竟也是治国之才,说的都十分在理。 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可这是基於他后世而来的先知先觉的一条政策。 这些人不知道某些事情一定会发生,可朱允熥却知道,自然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被这群人给动摇了。 不过,已经杀了一只鸡了,该给的震慑也给到了,哪儿还能天天杀不是?再说詹徽態度的確比较好,他便也不那么强硬了,只需要让这群人知道自己对此事的態度即可。 听到朱允熥这不咸不淡的拒绝之言,在场脸上的表情都格外丰富。 原本,他们挨个儿说完,不见朱允熥如何发怒,还以为这事儿多少还有些余地,不管多少,只要这位少帝能开口,抠搜下来些预算,於公於私都是好事。 谁知道…… 这位真就……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啊!! 当下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跟吃了屎一样难看,一个个如鯁在喉,脸色发青,这特么还玩蛇皮? 詹徽也是保持著双手合拢拱手的姿態。 在原地愣了好几个呼吸的时间,一时都没缓过神儿来,他觉得……自己说挺好的啊?今天这事儿要换了太祖洪武皇帝,他都有自信劝下来。 到当今这位开乾陛下面前…… 淦!说多了都是泪啊!! 不过……他已经被这位少帝教做人不知道多少回了。 心中更是深知,別看这开乾陛下现在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面上甚至还带著些许笑意,谁知道他肚子里淌著什么黑水儿? 再说下去,只怕就是自討没趣了。 沉默了好半晌,詹徽这才缓过神儿来,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保持冷静,只能铁青著脸应声道:“陛下……教训得是……” “对了,没有用的话,不用说太多。”朱允熥面上仍旧掛著淡淡的笑意,给了他一句肯定的回应。 詹徽一脸尷尬地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十分难看的笑,內心却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朱允熥自顾自地扭了扭脖子。 重新坐正,面上笑意褪去,换上了一副肃然认真的神色,道:“既然要重点著手於“水利”、“农田保护”之上,也放了这么多预算出去,这不是一笔小钱粮,起来当然也是要有章法的,要地值,到该的点上,这主持治理黄河、修建圩田之人,就得是能做事的。” 说起正事。 他的语气也严肃了许多。 看到朱允熥这副模样,詹徽心中顿时一阵后怕。 他一点不怀疑。 自己刚刚但凡再不识好歹地说上几句,这位少帝一样能让人把自己叉出去…… 至於其他人,见朱允熥话也说到这份儿上了,连詹徽这老油子都偃旗息鼓了,自然也不敢再多说了。 既然木已成舟。 而现在,朱允熥正正经经提起的事情,是这次兴修水利、维护农田之事上用人的考虑…… 在场诸多朝臣也只能放弃挣扎,把目光投向这片新高地——放了这么多钱粮的预算,是决心要把事情办好的,若是……能够在这件事情里放上些自己的亲信人手……其一是荐人的功劳,其二则是,当今陛下如此重视这事情,若自己的亲信人手今年把这件事情办好了,前途远大,自己同样能跟著沾些光。 能站在这里的,基本都比常人多几个心眼子,脑子也转得飞快,立刻就各自计较明白了。 一个个脸上隱现出跃跃欲试的样子。 只是,当他们还在心里考量、打腹稿的时候,龙书案后那位小祖宗便直接发了话: “正如前头所说,百姓的事情就是头等的事,所以朕这几日也把洪武初年到洪武二十五年以来,我大明大大小小的水患档案都翻了一遍。” “其中……” “凤阳寿州知州凌说,洪武初年主持治理凤阳寿州的芍陂,修復灌溉系统,恢復农业生產,做得不错。” “辽东都指挥同知叶旺,都指挥僉事马云(叠甲:真叫这名儿哈),在辽东地区修建水利设施,疏浚河道,屯田戍边,既防御蒙古势力,又改善当地农业灌溉,疏浚工程上很得力,农田恢復情况也好。” “山东济寧知府方克勤,鼓励百姓兴修水利,开垦荒田,也是一个踏实肯乾的。” “水利工程、农田维护,长久待在应天府的京官不常接触下面的实在事情,反而比不得这些地方上专门处理过、实实在在做过事的官员来得好使。” 三言两语之间,朱允熥就直接点名,自顾自地把人选给定了下来,直接把面前这群人的小算盘给堵在了肚子里,一句话也没让人说。 而朱允熥这一番安排。 既不涉及到在场所有人的知识盲区,同样不是利用他那先知先觉的优势,而做出来的看似不合理的安排。 而是他实实在在地亲自翻了许多档案,仔细斟酌思考过了,这才做出的决定,是任谁也挑不出毛病和错处的,这群人心里就是在憋屈…… 那也只能憋著。 一个多余的字都说不出来。 而与此同时。 他们似是也同样意识到了另外一件事情,皆是不由得先后悄悄看向朱允熥,心里打量起来: “当初凤阳寿州的大涝、辽东地区、济寧地区的水患……的確都不小,可见,陛下绝对不是什么信口胡,而是真真看过了档案的!” “对每一次水患都如此了解……一出口就是確切的官员,以及官员对应的確切功绩,嘶……从这一点来看,谁能说陛下是个任性荒唐的主儿?” “他是真做了万全的调查与准备啊!” “……” 虽然一个个在跃跃欲试的时候都被朱允熥给噎了一把,心里不爽快是真的,可此时反应过来,刮目相看也是真的——他们如何看不出来,这里面是做了功课的? 一个个目光之中也不由带著意外和震撼之意。 更明白。 这位少帝是认真的! 站在朱允熥身边沉默著的马三宝面眸子里则有一丝心疼之意,自家主子这些天忙活了多久,他也陪了多久,主子乃是天下至尊之人,是万金之躯…… 朱允熥倒是不在意旁人的目光。 接著缓缓开口道: “工部本就负责水利之事,此次,让工部尚书秦逵统筹此事。” “吏部尚书詹徽协同人员调动,看工部那边合適的空缺之位,把这几个人进行合適的调动,主要负责这次的河道疏浚及圩田修建事宜。” 第523章 只因为他是开乾陛下! 工部兴水利,吏部主人员调动。 六部都各有自己的职责所在,而朱允熥现在对於此事的相关安排,则十分合理,更是无可指摘。 被点到名的秦逵当即出列。 和本就站在队列之外的詹徽二人齐齐拱手垂眸,应声道:“微臣秦逵/詹徽,谨领陛下旨意。” 詹徽的面色微微有些发沉,嗯……任他舌灿莲,竟是一点好都没捞著,纯当了个调动工作岗位的hr工具人。 秦逵的面色则是截然相反的。 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格外的三百万石预算……落自己工部的头上来了啊!以前工部哪儿有那么受重视?那么威风? 想到这里,他微微抬眸瞧了朱允熥一眼,激动之中,也带来许多感激在里面,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的命门永远握在这位少帝的手里,今年能捞到这个好,也是因为自己去年尽心尽力办好了事情。 “既然陛下把这个事交到我头上来了,於公於私,我也一定要替陛下把这件事情办好!” 秦逵在心中暗暗下了决心。 至於这个决策是否太任性、是否是投入高、效益小。 秦逵心里也拎得明白。 这不是自己能置喙的事情,不仅仅因为那是天子的决定、朝臣无力干涉;同时还因为…… 做出这个决定的,是这位开乾陛下! 只因为他是开乾陛下! 秦逵最是清楚,这位开乾陛下的高度,永远不是旁人能够理解的存在,他的想法最终到底落在了哪里,这世间不会有第二个人能想到,能猜到。 他要做的,就是陛下说什么,他做什么——去年的实践告诉了他这个道理,往后做事也是这个道理。 因此,秦逵接旨之后,当即目光坚定地抬起了头,挺直了背脊,高呼承诺:“陛下心怀天下、仁厚爱民,微臣虽不才,却得陛下看重,定当仔细统筹,绝不负陛下的期许与信任!” 而当秦逵的话音落下,其他朝臣的目光顿时如同利剑一般,“唰”地全部朝他射了过去,统筹还伴隨著些许唏嘘、咋舌、不屑轻哼的声音。 对於朱允熥前后的两项决定,他们实际都是不认可的,即便后一项相对前一项来说,显得合理正当了些,在他们看来也不应该这么来。 只是迫於这小皇帝的“淫威”。 不得不妥协而已。 秦逵现在这发声,相当於是堂而皇之地支持这个政策,跟背刺整个朝堂也没什么区別,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不满。 当然,在朱允熥面前,在这乾清宫。 这些人还是不敢有半句微词的,一怒之下,各自怒了一下,在心里纷纷暗骂:“小人!气节呢!” (因为前两章还有人在喷我,说这时候没有乾清宫,所以在这里最后申明一次哈:有的,朱棣迁都之后在北京建造的紫禁城是仿南京紫禁城造的,建筑格局、宫殿名称、用途……等等,基本都差不多,面积上南京故宫比北京故宫还大。唉……卑微作者,垂头叉腰嘆气.jpg) 秦逵感受到了这些目光,也听到了那些嘘声,却是昂然將头愈发抬高了些。 他本就已经当了孤臣。 只能一条路走到黑,而同时,侍奉这位开乾陛下,他心里也愿意一条路走到黑!——他信这位少帝! 想到这里。 他的背脊一时都挺得更直了些。 朱允熥点了点头,面上露出一丝满意的淡笑,缓缓道:“那朕拭目以待。” 一番折腾下来,两件事情也就此定下。 所有人也都看得出,朱允熥一开始连人选、细节,都仔细考虑挑选好了,显然说什么都是不可能有转圜余地了,便也没人再不识好歹地多说什么。 待队列之外的人各自回到原先的位置。 朱允熥才继续开口道:“朕要交代的事情,暂且就这两件了,剩下的,你们各自根据自己手底下部门的职责情况报预算,朕听著,你们议。” 说完,他也卸下了之前那副严肃模。事不关己一般往后一仰,整个人都优哉游哉地靠在了椅背上。 诚然,他要做的事情远不止这两件。 但朱允熥知道,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的道理,当下虽然有结余,可这结余並没有那么大。 他计划里的事情固然也要稳扎稳打往前推,但在推这些事情的同时,首先一定要做的,毫无疑问是先保证大明皇朝的正常运转。 所以朱允熥並不打算占用其他额度。 而笔额外的钱粮就这么多。 肯定是拣著最火烧眉毛的事情优先来做。 朱允熥说完这话。 在场诸多朝臣鬆了一口气的同时,都不由暗自抽了抽嘴角,暗暗腹誹道:“一口气把钱都完了,咱们这些人,不还只能紧巴巴地?” 他们都知道。 去年课税收入的盈余,一大半是被去年年底那几个大案子、以及那一张张“剥皮实草”处置的圣旨给嚇出来的,另一小半则是把去年放在天灾上的预算省了下来。 都算不得什么常规收入。 今年的收入、销情况是个什么光景,谁也不敢说。 他们当然也只能按照从前的定例来规划预算。 不过,明初的官员基本也都是实干的,虽然心里各自吐槽叫苦不少,但一个个都是跟著朱元璋拮据过来的,便也各自按部就班地紧著自己手底下的情况,依次站出来陈述情况,申报预算。 明朝开国到现在也二十六年了。 许多常规的事情也早形成了体系和定例,倒是不需要朱允熥操心太多,整体申报討论下来,也没有节外生枝地发生其他插曲,所以朱允熥也就乐得一边喝茶,一边听著他们討论,没再多说些什么。 就是这种开会的过程显得十分枯燥无聊了。 还整整持续了约莫一个时辰的时间,这就更煎熬了。 等他们拉扯完。 朱允熥这才重新打起精神来, 打了个呵欠道:“今日只议收支预算,既然各部各门的预算也合计下来了,后面就由户部那边整理出整体预算方案,朕这边审核了、批了红盖了印,执行下去也就是了,退吧!” 此间事了,朱允熥都发话了,旁的大臣自然也没什么其他好说,各自木然地拱手躬身,行了告退的礼,齐声道:“微臣等告退!” 乾清宫的朱漆大门轰然洞开,外面带著凉意的新鲜空气也涌入了进来,诸多身著緋色官袍的朝堂重臣肃然后退至门口,而后鱼贯而出。 出了乾清宫大门。 眾人这才各自先后长嘆了一口气,心照不宣地左右转著脑袋,和旁边的同僚交交换著无可奈何的眼神,各自无奈摇头,抿著嘴唇都想说点什么,却是都憋著没说。 虽然在这种地方,眾人都谨慎地不敢吐槽什么,可很显然,大家都知道,各自心里想的是同一件事情。 刑部尚书杨靖有些愤愤不平地把矛头指向了秦逵身上,道:“秦大人倒是我大明的“股肱之臣”啊!回起话来比谁都快吶!”话虽是夸,可揶揄之意十分明显。 此话一出,其他人也都阴阳怪气起来: “是啊,咱这些人是没什么眼力见咯,比不得一些人嘴皮子利索。” “可怜下官膝盖骨头硬些,跪得慢。” “呵!……” 一时之间,各种阴阳怪气朝秦逵侵袭而来,句句不带脏,句句在说秦逵骨头软。 秦逵乾脆只当没听懂。 从袖子里伸出手来象徵性朝眾人拱手一礼:“诸位,下官工部那边事务繁多,失礼先行一步了。”说完也不等旁人说点什么,直接就撒丫子跑了。 是非曲直,他心里自有见解,无畏在这里口舌之爭。 眾人看著秦逵匆匆而去的背影,脸色微微有些懵,皆是一脸悵然地唏嘘咋舌,一阵不爽快:“嘖,这位工部尚书大人,呵。” 不过,眼下刚刚把新一年的预算申报完毕,刚刚开年,各部各门也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安排处理,眾人便也无谓在这里纠结了。 接著便各自三三两两地散了去。 傅友文和詹徽习惯性凑到了一起,到了隱蔽之处傅友文这才长嘆一口气把憋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老詹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哪儿有这么钱的?你说是不是?” 朱允熥今天搞出来的这两件事,大家都无奈,傅友文尤其最无奈,他是管著大明朝钱袋子的人,从前也都是尽职尽责和朱元璋一起一项项核对著,一颗铜板掰成两半儿来,就算不为私心、也不考虑其他…… 他这一直以来养成的抠抠搜搜的性子。 也让他觉得气不打一处来,这就跟现代那些在五六十年代节俭惯了的人看到新时代的人奢靡浪费的时候,是一个心理——特么的肉疼啊! 对於傅友文这话。 詹徽当然是深以为然的,可是没用啊…… 他只能一脸无奈地摇著头,左右叠右手拍了拍,然后分开一摊,道:“老傅啊,道理我都懂,可是咱开乾陛下开了这进口,再没有这么钱的……这钱也得这么!” “你也不是没听到,袁泰是说了话的,我也是说了话的,袁泰来硬的,我绕著圈儿来软的……你看看都是什么情形? 当时我要再多说点什么,只怕大半辈子赚来的仕途交代在那儿了。” 傅友文憋得慌,詹徽又何尝不是?此时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宣泄宣泄,当即就绷不住了。 傅友文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最终只剩下几声长嘆:“嗐!嗐!嗐……” 詹徽摇了摇头,苦中作乐地打趣道:“也好歹刘老头现在还被关在自己宅子里,不然这事儿要让刘老头知道了,只怕他能气得吐血。” 傅友文道:“別说刘老头,老夫都想吐血!七百万石钱粮,那可是七百万石!这么个靡费法,照这样下去……” “照这样下去……”说到这里,他却像是突然卡壳了一般,原本都要脱口而出的话,愣是说不出口来了。 不为別的。 按照眾人固有认知的逻辑一通说下来。 下一句话肯定是:嗯,大明药丸。 但这时候,他却是突然不敢断言什么了。 因为傅友文说到这里,突然有种无限月读(鬼打墙)的即视感:嗯?我刚刚差点脱口而出的话……怎么好像似曾相识?之前说过好几次了一样? 不过次次说著什么“大明药丸”,但哪次也没出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他抿了抿嘴唇,有些尷尬地把自己要说出口的话给咽了回去,面色訕訕,乾脆直接闭了嘴。 而他这样话说到一半,旁边的詹徽也没有追问什么。 因为这感觉他也有!! 所以他知道这老傅为什么会在这里卡壳,便也不需要多说多问什么了。 空气一时沉默下来。 二人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的,各自面上都是怪异的尷尬神情。 乾清宫这边。 诸多朝臣散去过后。 马三宝又按照朱允熥的习惯让人將各边窗户都稍微打开了些,沉闷无聊的长会之后,些微的凉意不让人觉得冷,倒是驱散了精神上的颓靡,让人觉得清醒过来。 “陛下,您今日如此,只怕……”马三宝这时候也才敢发声说话,面色之中带著担忧,欲言又止。 今天两件事情,在朝臣眼里都是“任性妄为”。 只怕出了这个乾清宫。 那些大臣私下里,必然要一口一个“刚愎自用”、“独夫”地骂著自家主子了。 朱允熥也知道他什么意思。 面上神情却是无比轻鬆坦然,摆了摆手道:“不管他们去,想要做成什么事情,嘰嘰喳喳的就不行。” 说完,乾脆站起身来到处走了一圈儿,伸展伸展腰背,漫无目的地在乾清宫里溜达了好一会儿。 而后才重新坐回了龙书案后的椅子上。 將书案上那张之前用用来遮盖东西的纸给拿开,下面的宣纸上赫然写著四个字:【大明球长】。 看到这张纸。 朱允熥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 对旁边的马三宝道:“差点忘了,你去把傅友文给朕叫回来。” 第524章 开乾元年发展计划和方针 “是,陛下,奴婢这就去传。”对於朱允熥的命令,马三宝自然从来都是不疑有他的,下意识便道。 不过反应过来朱允熥找的是傅友文之后。 马三宝面上却又露出了些许忍俊不禁的样子,心里暗暗给那位户部尚书大人默哀了三秒。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家主子下一榔头会敲在哪里,但他是看著这些朝廷大员一路被自家主子嚇过来的。 马三宝恶趣味地在心里想道:“今日小议,这位傅大人严阵以待、小心翼翼的,一句话都没敢多说,只怕此刻还在心有余悸地想著终於结束了,此时又把他给喊回来……这位老大人只怕脸上该是五顏六色的了。” 当然,他办事一向利落,面上还是一如往常,领了皇命便恭敬地退出了乾清宫。 听著马三宝离开的声音。 朱允熥也重新將目光投到了自己的龙书案上,或者说,案上那张满是他恣意瀟洒、苍劲有力的字跡的纸上。 事不预则废,预则立。 尤其是他站在这个牵一髮而动全身的位置上,任何一步路、一个决策,对最终结果的影响都无比深远。 走对了,陆上横著走、海上日不落;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走错了,也能一波留学废了大明的基业和武功。 因此。 除了目光要看得长远,走一步要想著往后十步、百步的棋路,同样重要的还有踏实,著眼於眼下。 书案上的宣纸上。 在【大明球长】几个大字之下。 便是:【开乾元年,行动发展计划和方针】 一年要有一年的规划和条理。 去年半年以来,时间紧张、赶、满打满算著、內外平衡防备著,算不得太过轻鬆,但好在事情都基本顺利,如今也都算告一段落了。 而大明皇朝今年的事情,旁的任何人都可以懵懵懂懂、迷惑、茫然。 他这个一国之长,万民君父。 不可以。 朱允熥深吸了一口气。 將桌案上的杂七杂八撇开到了一边,继续琢磨著刚刚还没来得及琢磨完就被打断了的事情。 去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坐上了这个位置之后。 朱允熥就已经定下了“在內谋发展,外部兴贸易”的基本国策了。 所以最前头便写著:【百姓的基本生存】。 下面则分了三点: 【其一,各项灾祸损失最小化。】 【其二,番薯种植,並儘快获得其他高產作物。】 【其三,农业水平提升。】 这第一点,自去年登基之后就一直在做。至於今年,根据朱允熥的记忆,洪武二十六年也即开乾元年,大的天灾一共有两项,一个是刚刚在议今年预算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打算的大涝,另一个,则是河南一带的大旱。 只是大面积大旱这种天灾。 以当前的科技水平、物力、人力,怎么做都很难提前有效的预防,只能等到时候提前调粮囤粮了。 好在朱允熥拥有信息的前置性,不至於遭遇跟歷来皇帝最常头痛的那样,到灾祸发生了才知道要去处理,而一般到了这种时候,手里有粮的一定会囤积居奇,疯狂抬高粮价,无解的难题就落到皇帝和朝廷身上了。 再加上提前预防水患。 又能保住山东、京师直隶一带的粮食產量,诸多防范,將这两个难关度过去,天灾的威胁也算解了。 朱允熥在心里思索了片刻。 便在第一点后面打了个“√”。 至於第二点。 第一茬番薯长得很好,平稳落地,现在第二茬番薯都已经长得十分茁壮茂密,再过上一个来月的时间,第二茬番薯都快能出土了。 而其他高產作物,却是目前一下子难搞,得出海了才有,朱允熥只能暂且放在一边。 “这第三点……按照现在的节奏,番薯的培育和繁殖很方便,不停不歇循环往復一茬茬种下去……” “推广普及、种植培育方法、与本土主要作物的融合,土地肥力的保持、科学合理的轮作……桩桩件件都是必须考虑的问题。” 朱允熥看著自己写下的第三点,【农业水平提升】,目光定定、若有所思地轻声呢喃道。 沉吟片刻。 他便在这一点后面挥笔写下:【建立专门的农业部,由王禎后人王应辛一族负责。】 前朝的王禎是个妙人儿。 虽说去年王应辛忙活的大多都是技术活儿,譬如活字印刷、譬如水力纺纱机……等等。 可要说起王禎真正的老本行,其实是农业才对,毕竟他的主要著作,叫《王禎农书》。 这玩意儿里面不止包含机械设计製造,更主要的內容,一是能兼论南北方农业技术。二是对土地利用方式和农田水利敘述十分详细,三是广泛介绍了各种农具,对农业机械进行了记述与討论。 这也是朱允熥一登基,就立马火急火燎让人去寻王禎后人的,另外一重更重要的原因。 朱允熥写完,將手里的笔放在笔搁上。 不急不缓地对门外的人道:“去个人,去工业司传旨,让王应辛下午来见朕。”朱允熥直接先把此事安排下去,以免自己事情太多忘记了。 “是,陛下,奴婢这就去传。”外面响起一个尖细的声音应了一句,隨后便是脚步轻轻地渐行渐远。 而朱允熥的目光。 则始终都在自己的龙书案上。 对於百姓的生存、存活,这三点是最重要的。 至於摆脱了生存需求之后,更高一层的规划,就涉及到了经纪、教育、医疗、住房、就业、社会保障、公共安全、基础设施、环境、乃至文化……等等多个方面。 在当前阶段,这些的优先级自然还没提上来。 所以朱允熥只是在下面將这些概括性的大类写下,並没有过多地將目光放在上面。 毕竟现在最重要的是,“人活著”。 在后世,“活著”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对於现在的大部分人来说,是一种奢求、是一种幸运,是一次次的劫后余生。 这种情况讲什么上层建筑。 那就是不切实际的平地起高楼,得塌——朱允熥对於这些要往后靠的规划能做的,也只是在有余力的情况下,顺带著先铺一铺路基,也就不得了了。 还是那句话,饭一口口吃,路一步步走。 而当朱允熥交代好事情,目光继续这张写有计划的宣纸下面的位置挪动,便来到了“在內谋发展”的第二个大点:【朝局稳定。】 动盪之下,没有人能独善其身,只有稳定的环境,才能讲发展,而这第二个大点之下,只有两个点: 【其一,淮西勛贵。】 【其二,藩王。】 淮西勛贵现在已经出现了不稳定的跡象了,虽然朱允熥屡次三番地稳住了局面,但他也不真是三头六臂、手段通天的,最好今年,能解决掉这个后患。 至於藩王。 无论是考虑到后续的巨大的財政负担,还是考虑到朱允熥往后要做的,需要高度中央集权才能做下去的事情。 这藩,是一定要削的,但朱允熥这並没有被朱允熥列为十分优先级的事。 一来,现在各地藩王情况还算稳定。 二来,现在的藩王才是大明第一代藩王,藩王所占用的財政支出相对於国朝收入来说还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远达不到什么所谓的“负担”的程度。 朱允熥缓缓抿了口茶,嘴角虽噙著笑意,可目光之中带著锐利,淡淡地道:“且容他们再快活两年就是。” 说完,他再次提笔。 在这两点的后面,打了个归拢的符號,然后写下了【造枪炮】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去年,已经达成了稳定炼钢的计划,同时,“炼丹司”那边的各类火药比例、配方也都一直在进行研究试验,造枪炮的准备条件,算是基本已经差不多了。 实话来说。 朱允熥前世不是造枪的、不是造炮的,他对枪炮的了解,更多的是一些设计、理念、原理上的大致了解。 让他直接手搓,那是不可能的。 任何一个从后世来的人,几乎都是不可能直接手搓出完整的枪炮来,除非带系统,可是贼老天不给啊。 所以…… 朱允熥能做的。 就是把自己从后世带来的,一些远远先进於当前这个时代的枪炮设计、理念,传输给这个时代的人,继续当一个“提要求的甲方爸爸”,让这个时代聪明的、有资质的人根据他的启发,进行改进、研究,调试…… 古人只是见得少,不少笨,甚至一些天赋异稟的人,只要你能给他一个灵感,他就能给你无限惊喜。 这也是朱允熥一直以来的理念——光靠他自己一个人,干到死都不可能把所有事情干完,也没那个脑子把后世的一切完美復刻,靠这个时代的人们、靠他们的智慧野蛮生长,这才是唯一的正途。 而要想改良这个时代的火器,总得先看看这个时代的火器到底是个什么德行才好。 朱允熥想要把后世的枪炮设计、理念传达给这个时代的人,首先当然得彻彻底底地摸清楚这个时代的枪炮设计和理念,具体发展到了哪个阶段,出现了哪些东西。 如此才能针对性地讲解,给这个时代予以启发。 这也是他为什么让马三宝把傅友文叫回来的原因——他得让傅友文带他去户部仓库晃一晃。 找个专业的给他讲解讲解。 在大明朝,存放兵器的地方有两处。 这第一处,就是在京郊存放兵器的“九库”,实际上,“九库”才是大明最大的兵器库,只是,朱允熥特地出应天府外去一趟,还特地跑去“九库”…… 这就太惹人注意了。 而这第二处。 就是户部的仓库了。 户部仓库除了用於存放国家的赋税收入、財政储备之外,同样包括各式各样的兵器在內?,虽然数量远不如专门存放兵器的“九库”,但种类也都齐全。 去“九库”兴师动眾甚至打草惊蛇,户部仓库则更显得掩人耳目些。 想到这里。 朱允熥抬起头, 透过此时被打开著的大门往外看了一眼,既是往远处远眺些许,让眼睛休息休息,同时也是下意识地看看傅友文回来了没有。 不过他並没有看到傅友文和马三宝的身影。 想来自己前面开会差点开晕了,忘了这茬儿,傅友文这货走得有点远。 不过他也不是什么急性子,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外面的天空、 宫殿四处逡巡了片刻后,便再次低下头,重新研究起龙书案上这张纸来。 无论是百姓的生存和发展,还是朝局的稳定。 这都只是他去年定下的方针的前半段,而后半段,则是针对外部来的。 这两者並非先后关係,而是同等並行的关係,对於外部,则一共涉及了三点。 【其一,以內部发展为基础。】 【其二,出海前的各项准备。】 【其三,提前做好军事力量上的准备。】 这第一点,是承接著前面所有內部发展的结果的,除了百姓的生存和朝局的稳定之外,在提升国內生產力上,去年也已经做出了不少的铺垫, 譬如水力纺纱机、飞梭织布机,以及筹备开展一个“温和的工业革命”的前期铺垫,都在余裕之下,擦著边在进行。 第二点,交给了马三宝,在朱允熥一早就有过刻意引导的情况下,他算的上是专业的。 至於第三点…… 嗯,干是干下去了,现在估计一大堆人都在心里骂他“独夫”、“固执”、“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呢。 朱允熥放下手里的笔。 又从头到尾看了一眼,做到心里有数,这才站起身来,走到火盆旁边,隨手將这张纸丟了进去…… 与此同时。 户部衙门之外。 傅友文和詹徽二人还徘徊於此,没有进去,各自的表情都显得有些一言难尽。 却突然听得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是户部的傅大人?还有吏部詹大人,傅大人,可算找到您嘞。”赫然便是当今圣上身边的大红人,马三宝,二人心中皆是一紧。 “三宝公公,何事?” 第525章 或许陛下有了主意,也未可知! “三宝公公,何事?”傅友文咽了口唾沫,肉眼可见地变得紧张了起来,轻声问道。 马三宝点著名在找他,只找他一个人。 说白了,也就是当今陛下在找他的意思。 他在乾清宫开会待了那么长的时间,关键那小祖宗又在整么蛾子,傅友文自然是战战兢兢,整个上午都是如履薄冰,从头到脚都快麻了。 好不容易把这件事情揭过去,这刚出了龙潭虎穴。 结果没快活多久,又来了。 该不会是七百万石的財政结余没过癮,又来给自己出难题来了吧? 傅友文面上谦恭,內心已然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对马三宝大吼一声:“你不要过来啊!” 当然,他没法说出心声。 马三宝,终究还是过来了。 看到傅友文有些抽抽的脸颊,马三宝心中顿时觉得有些好笑,只能强忍著笑意道:“傅大人,奴婢是过来替陛下传旨的,陛下另外有事,召傅大人单独覲见。” 傅友文心中一紧,一颗悬著的心终於死了。 “微臣……领旨。 ”傅友文躬身一礼,除了领旨別无他法,直起身来之后,又一脸迟疑地问道:“是……现在立刻去覲见吗?” 单独见那个肚子里冒黑水儿、还有事没事喜欢搞么蛾子的……他的心里是万分的拒绝和不愿意的。 就算能拖一拖,晚点去也好。 马三宝礼貌性地淡笑著点头:“正是呢。” 詹徽事不关己、高高掛起地抬头望了望天空,確定这波没自己的事儿,赶紧告辞开溜:“既然陛下有要事,那是耽搁不得的,我这便先回衙门处理公事了。” 说完朝傅友文和马三宝微微拱手,一溜烟就跑了。 傅友文盯著詹徽的背影狠狠剜了一眼,心中暗骂了一句:“这个老油子!”,转过头一张老脸上便堆满了笑意,朝乾清宫的方向伸手虚引了一下:“詹大人所言有理,陛下的事是天大的事。” 马三宝心里也是对这些朝中重臣一阵佩服。 二人一同回了乾清宫而去。 …… 待得到了乾清宫,主殿大门是洞开著的,马三宝刚刚带著傅友文走到门口,要进去通报,竟是看到自家主子已然先缓缓走到门口来了。 甚至,已经换上了一身宫外走动的服饰。 朱允熥要做什么。 他其实也没主意。 只能例行公事地稟报了一句:“陛下,奴婢把傅大人带过来了。” 傅友文则是已经两眼一抹黑,心里暗暗叫苦,面上则极力保持著平静,手一拱,恭敬地道:“微臣傅友文,参见陛下,不知陛下召微臣前来,有何吩咐?” 朱允熥抬脚径直跨步出了乾清宫,隨意地道:“走,陪朕出宫一趟去。” 户部仓库乃是一国之库,存放的钱、粮、物……等各种库存何其庞大与复杂?自然没有在宫內,而是在宫外靠近漕运码头等的交通便利之处,要看看大明当前的火器发展程度,当然得出宫才行。 “出……出宫?”这话倒是给傅友文整懵了,喊他一起出宫溜达?这又是什么操作?越是事出反常,越让人觉得有些害怕。 朱允熥肯定地道:“朕方才说的话,有哪个字是你傅大人难以理解的么?” 傅友文赶紧摇了摇头:“微……微臣遵命。” 看到这般场景。 马三宝心中不禁暗暗有些感慨,遥想当初,他还担心自家主子年幼,正所谓主少国疑,担心朝中这一个个人精似的大人们欺负自家主子呢,谁承想…… 这特么谁欺负谁啊。 如此,捏著一把汗的傅友文只能怀著一肚子的忐忑,战战兢兢地跟著朱允熥出了紫禁城,在此之前,他多少也知道这位少帝偶尔会出宫溜达溜达,可从来不是带著他,今天这还是头一次。 “老爷,咱直接回家去吗?”傅友文的马车外,赶车的小廝倒是不知道朱允熥的身份,若无其事地问道。 傅友文脑袋上掛著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舔了舔乾燥的嘴唇,看向朱允熥,声音略显些许颤抖,试探著问道:“陛……” “哦不,佟公子,我们这是……到何处去?” “户部存放兵器的仓库在哪里?”朱允熥问道:“开了一上午的会了,朕一时来了兴趣,倒是想看看了。” 傅友文心跳一滯:“去……去仓库?这小祖宗该不会……不会要查到自己头上来吧?” 想到这里,傅友文赶紧把户部的日常工作在脑子里回顾了一遍,再三確认自己的工作没有紕漏与问题——开年以来,接连遭灾,年前朱允熥又展示出那般神秘莫测的手段,他是真被朱允熥给嚇怕了。 有一说一,朱允熥的確带著嚇一嚇他的心思在的,毕竟像六部堂首这样的位置,位高权重的,手里的权利又实在,是一定要完全確保在自己的可控制范围之內的。 也该隔三差五就敲打敲打。 不过见这老头儿自己被自己嚇得差不多了。 朱允熥这才收收起了神通,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淡笑著打趣道:“別紧张,朕只是想让你给朕介绍介绍罢了,朕为一国之君,既要顾及天下百姓的民生基础,同样要顾及我大明皇朝当前的处境,对我大明皇朝的军事实力做到心中有数才是,你看你,胆子恁小。” “只不过……”说到这里,朱允熥没有说完便停下了话头,神情之中似有深意。 傅友文一颗紧绷的心微微鬆了松。 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不过,虽然他屡次三番被朱允熥给嚇怕了归嚇怕了,老油子的业务能力在,脑子依旧是能转的,当即意会过来,道:“微臣明白,今日微臣只是带了家中一个名为“佟昀”的年轻小廝在身边,去户部仓库不定期抽查而已,並未和其他任何人出行。” 在追求进步和揣摩上意这方面,他们是专业的。 朱允熥给他透了底,就是想要去看看兵器,而这次出宫,又是乔装平民、又是坐他的马车,傅友文当然明白朱允熥这是要低调,要不为人所知。 想到这里。 傅友文竟是一时顾不上紧张忐忑,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目光骤然亮了亮。 去看兵器,又不愿意为人所知,防的能是谁? 防得除了那群极不稳定的淮西勛贵,还能是谁? “看来陛下……並未安於现状!也並非是就此对淮西勛贵这股他不能得罪的力量妥协!” “或许……他在想办法挣脱!” 傅友文是建朝之前就跟著朱元璋苟过来的,一旦有了些许启发,脑子里立刻就牵扯出了无数其他的想法和念头,一颗心臟都不由“砰砰”直跳起来。 更是不由得在心里有了更大胆的想法:“亦或许……陛下心里已经有了什么主意,也未可知??” 虽然他並不知道所谓的“看看兵器”能如何联繫到“对付淮西勛贵”这个点子上,可傅友文心里还是愿意去这样假设,因为这不是旁人,而是那个有一大堆奇思妙想、运筹帷幄、肚子里冒著黑水儿的开乾小皇帝! 虽然他爱搞么蛾子。 可他能办事……也是真的! 现在这样的处境,正常人或许没什么办法,在他身上,一切还真不能说到底、说死来。 就算这大胆的想法是他的异想天开,可至少他现在也知道:陛下並没有要放任淮西勛贵的意思! 朱允熥倒是不知道傅友文心里一时掠过了这么多念头,只满意的点了点头:“傅大人是明白人。” 傅友文深吸了一口气。 一时连声音都变得亢奋了不少,对著外面喊道:“这年过了,老夫得去户部的各个仓库看看,例行巡检,就先去……城北那处吧。” 当前来说,大明最大的敌人无疑是北境的前元残部,所以连户部存放兵器的地方,都设在了城北。 “是,老爷!”外面的人应了声,拉扯的马带著马车缓缓跑动起来。 如今雪停了已经有许多时日了。 再厚的积雪也化得差不多,偶尔透进来的一丝风虽还带著凉意,却已经不那么刺骨了。 户部尚书傅友文的马车一路疾驰,很快来到了城北仓库,例行巡检。 作为户部尚书。 本来就是大明的钱袋子,管这个的,自然不会有什么麻烦,他带著自己的小廝“佟昀”一路十分顺利地进了仓库之內。 这个时期虽然已经开始冒出了热武器的苗头,可在大大小小的战役之中,终究还是冷兵器为主导,所以入目,便是製作精良的各式冷兵器。 有用於步兵方阵和骑兵衝锋鎗和矛; 有兼具刺、鉤、砍……等各种用途戟; 有用於破甲或近战的斧鉞一类长柄斧兵器。 有弓箭、轻型手弩、重型床弩、標枪、飞鉤……等诸多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投射类兵器。 短兵器,则以仿製改良自蒙古的腰刀,最经典的剑、鞭、鐧、锤、手斧……等等等等。 不是十八般,是百八十般……林林总总,琳琅满目,刀剑银亮,刃上仿佛有凛然杀意。 虽仅仅只是死物。 可置身其中,驀然便能让人感觉到一种威严、厚重、锋利、尖锐的感觉!——大明皇朝,就是无数的百姓拿著这些东西,从血泊里杀出来的! “陛下,我大明以武开国,太祖洪武皇帝武布天下,大明建朝之后,更是改良了各类武器的形状、重量、材质,尽在这里了……户部存放兵器的仓库,数量或许不比“九库”多,但也全。” 傅友文跟在朱允熥身后一步步向前,一边走著,也一边给朱允熥介绍著道,他虽是文臣,却也是从那个乱世之中拼杀走过来的,此刻声音里同样带著激动与澎湃。 也正是因此。 他看到朱允熥並没有放任淮西勛贵的意思,反而为此大费周章来这兵器库走上一遭,心里便更激动。 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大明天下。 无论如何,他都不想让其因为任何因素再次乱起来。 一边说著,傅友文还十分贴心、自告奋勇地道:“若是陛下想要当前大明所有兵器种类、存量、所在仓库……等各种数目,微臣回头便去替陛下把这些东西都详细整理出来,儘早呈报给陛下一观!” 虽然傅友文也不知道朱允熥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知道他在打著什么主意,更不確定这位少帝到底有没有把握。 甚至他心里明明白白,就算有再多材质优良的精品武器,更重要的始终是使用这些东西的人,是那些能够指挥人使用这些东西的人,而在这一点上,淮西勛贵那一帮子人里隨便拎出来一个,都是行家。 可是……无论如何。 只要朱允熥有这份心,有这个觉悟。 他傅友文,便愿意跟隨著,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然而。 朱允熥却直接摆了摆手,没有接他这茬儿,而是到处扫视了一眼,问道:“枪呢?” “枪……?”傅友文微微有些懵逼,扫视了一眼,指著不远处摆成一排排,枪尖还鋥光瓦亮的长枪道:“回陛下,枪不是在那儿么?” 朱允熥这才想起来,在这个时代,应该问:“銃,火銃,需要点火的那些玩意儿,在哪儿?” 傅友文面上这才露出一抹恍然之色,道:“原来陛下说的是火銃和碗口銃那些东西啊。” 只是反应过来之后。 他却有些费解一般蹙了蹙眉头,那些东西虽然都是有大威力、大杀伤力的东西,可是因为准头並不好控制,使用起来又麻烦,又是要填火药、又是要填石弹、铁弹的,还笨重……是一般来说,更大的作用在於砸碎城墙、砸开一些大阵什么的,亦或是在水战之时,击沉或引燃敌方船舰用的…… 要对付的既然是淮西勛贵。 即便未来有什么衝突爆发,那也是在应天府內外发生,那些东西能有什么用? 傅友文心里虽嘀咕了一阵儿,但既然朱允熥问了,他当然要带路:“陛下这边请。” 第526章 莫名其妙的第六感 “陛下这边请。”傅友文朝里面一扇门户伸手虚引了一下,朱允熥提到的“銃”,显然被放在更里面的位置,並不那么受重视。 朱允熥点了点头,觉得这倒是也合情合理。 毕竟现在依旧是以冷兵器为主的时代。 用的多的,拿起来就能用的东西,当然放在外面最好,图的就是取用方便。 他径直朝傅友文所指的门户方向,大步流星而去,中间经过数间仓库,又过一个廊道,这才堪堪到了目的地,傅友文取出钥匙打开门:“陛下,您想要看的火銃一类武器,便在这里面了。” 朱允熥点了点头,踏步迈过门槛。 里面的空气瀰漫著些微的火药味道,入目则是各种大大小小的青铜管子。 嗯……没有任何里胡哨,只是管子,最多有些管子管身的位置会有些凸起,往里走,靠近这些青铜管子的时候,才能看到,上面还有小孔。 这些青铜管子。 小的长约三五十厘米的样子,口径在一到三厘米;大的长度可能达到八十厘米左右,管壁也相对要厚实许多,口径能达到八到十厘米。 “就……这?”朱允熥微微蹙眉道。 他当然是希望,这个时代的热武器的基础越高越好,这样改良起来需要克服的困难,都能少上一些才是。 但可惜,“神机营”是永乐朝才开始建立起来的,这个时候,估摸著也就差不多这个程度了。 傅友文自然听出朱允熥的声音里带著些微的失落。 只是他不知道……这位少帝为何会產生这样的“失落感”。 要知道,这仓库里的东西,其材质无一不是经过精细冶炼的,工艺比之当年战乱时期也有所提升。 虽然这些东西的泛用性比不上之前那些常规的武器,可若非常年混跡军伍经常见到、接触这些东西的人,第一集看到的时候,都该感到惊奇、震撼才是! 傅友文只以为朱允熥登基之前都幽居东宫之內,或许对这些东西不甚了解。 想著朱允熥这次特地来此,还点名要看这些东西,显然是有兴趣的,他眼珠子微微一转。 当即介绍道:“启稟陛下,这些东西虽看著平平无奇,可其依靠火药之衝击,小的可將填装进去的铁丸、石丸……打出去最多可达三十余丈的距离,杀伤力极大,是为“火銃”;而旁边那些大的,称之为“碗口銃”,更可將实心铁弹、石弹推射出去,便是厚重的城墙也可击碎、水面上的大船也可击沉呢。” “当年鄱阳湖一战,太祖洪武皇帝都曾拿著这东西,把陈友谅那廝打得落流水,而大明建国之后,这火銃、碗口銃,比之当初,还有所改进。” “还有那成就了凉国公最大威名的,捕鱼儿海一战之中,对抗蒙古骑兵时,这火銃与碗口銃远程支援,也建功不小呢。” 朱允熥在其中缓缓踱步,一个个细看著这些大大小小的青铜管子,一边语气隨意地吐槽道:“也就两军相交之前破阵、攻城用用吧,两军相接之后,打到的是敌是友……那可就不一定了。” 对於傅友文说的这些实战案例,朱允熥当然早就提前翻过当年一些战役记录,心里有数。 而他记得,对火药药量等各种热武器的標准制定,也都是永乐时期朱棣才开始乾的。 这时候,估计也就这样了。 听到朱允熥的话。 傅友文面上露出些许惊异之色,倒是没料到,朱允熥虽然从前一直都幽居於东宫不出,竟对这些常人並不了解的武器心中格外有数。 不知不觉,心中又安心了几分。 此前,他固然知道朱允熥是个心中有谋略,脑子也聪明的,但他觉得朱允熥对战场之事……就不一定了,毕竟这需要经验、需要阅歷和歷练、需要足够的熟悉和了解。 如今看到朱允熥这閒庭信步的样子。 傅友文心中自是暗暗一喜,笑著道:“陛下果真见识涉猎极广!对这些冷门兵器都如此了解!” “因为火銃、碗口銃一类的火器依靠火药爆炸推动弹丸,可这火药燃烧產生的力道……却是並不可控的……有时候里面的火药全烧完了,有时候这火药又没烧完……” “自然而然地,在实际应用上,便如陛下所说,无法进行精確的瞄准,敌我双方混战一处之时,便不太好用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了。” 朱允熥饶有兴趣地拍了拍一门碗口銃的炮管,道:“除了火銃、碗口銃,还有其他的吗?” 傅友文略思索了片刻。 应声道:“回陛下,有是有的,譬如火药箭,传统弓箭绑附火药包,点燃后射出,水战之时烧船好用;还有一些火球、毒火球一类的……只是用起来便不那么广泛了。更多的……还有“飞空击贼震天雷炮”、“飞天毒火龙枪”、“水底雷”、“火龙出水”……” 傅友文说到这里。 朱允熥有些好奇地转过头来看著傅友文道:“飞空……什么炮,什么……毒火龙……还真有?” 这些名字其实他前世是听过的,不过后世资料散逸,也就是一些营销號从记录里面翻到过这些名字,拿来蹭蹭流量之类的,真假与否就没法证实了。 所以此刻听到,朱允熥还真有些好奇。 倒是傅友文被朱允熥这么一问,面上竟然露出一丝心虚之色,老实承认道:“回陛下,有……是有的,不过其中不少都在试验研究阶段,威力如何、实用性如何、可行性如何……都不十分確定。” 他还以为朱允熥那番好奇的问起来,是在质疑他。 “想不到陛下虽日理万机,国事繁忙,却对这些军事武器如此瞭然於心!微臣敬服!”傅友文无比恭敬地朝朱允熥拱手躬身,诚恳地赞道。 这下轮到朱允熥有些心虚了。 这些东西他了解得还真不多,纯粹是因为前世刷到过营销號的短视频,听到过这些名字,所以才好奇。 不过他不介意默认这事儿真是他博闻广识,毕竟高深的形象越深入人心,旁人当然就越不敢糊弄他。 所以朱允熥对这份夸讚不置可否。 只转过身去淡淡地道:“这里有场子芳芳这些火銃和碗口銃吗?”仓库里的各种存货他看得差不多了,不过要想改进这些东西,更重要的当然还是看看实战。 至於傅友文之前提到的那些里胡哨,他除了好奇问一嘴之后,便直接拋诸脑后了——如果这些东西研发出来真有足够的实用性,大明往后的朝代肯定会应用起来,后世的资料也不会少,而他在后世只在营销號嘴里听到过,可见也就那样。 重点,还得在火銃和碗口銃上。 傅友文向来是一个有心进步的人,朱允熥要求都提了,他当然是赶紧附和著道:“若是陛下想看,微臣便以例行巡检过程中,对这些火銃和碗口銃抽检的名义,安排放几炮给陛下看看!” 这正合朱允熥之意,所以他直接道:“好,你安排就是,朕跟在你身后看就是。” 傅友文有些迟疑道:“只是……这会不会有些太委屈陛下了?”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道:“户部尚书大人一个隨身的小廝,结果专门安排位置、安排人侍候,不假么?” 傅友文挠著头尷尬一笑:“微臣差点忘了,还多亏陛下提醒了,嘿嘿。” “今日,事关君臣上下尊卑之礼,朕都恕你无罪。”朱允熥露出严肃的神情,认真地道。 “微臣领命!那便委屈陛下,跟在微臣身后了。”傅友文自然也知道朱允熥这是认真的,当即也放下心来,朝门口的方向转身而去。 与此同时,他一颗心臟也不由微微有些发热。 不为別的——首先,陛下来看这些东西,显然绝对不是单纯的好玩和好奇,否则也不必如此小心谨慎地掩人耳目了;其次,陛下对这些东西的了解,远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多,还要深刻,而他一来就是直衝这批东西而来的——这似乎愈发在印证著傅友文之前那个大胆的猜想。 一边朝外面走著,傅友文不禁在心里暗暗揣测道:“莫非……陛下真有对付淮西勛贵的方法了?而且这方法……还与这些火銃、碗口銃有所关联!!?” 他绞尽脑汁地想了又想。 始终想不到这位少帝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可心里那种第六感般莫名其妙的念头,却愈发深刻。 傅友文脑子虽是不断涌现出各种疑问和猜测。 却是一路无话。 出了仓库,傅友文先是吩咐了这边仓库的公务人员,提出自己准备要抽查火銃与碗口銃的保存情况,隨后和朱允熥一前一后,把朱允熥带到了一处大的空地上。 傅友文显得有些侷促地在空地旁边一处看台上坐下,不放心地转头看了一眼朱允熥,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眼神,这才稍微安心了些。 朱允熥本就是个小心谨慎之人。 更从来不死板地执著拘泥於所谓的君臣尊卑,一个人真心实意地服你比任何所谓的尊卑虚礼,都实在。 傅友文態度显然摆得很正。 所以,朱允熥当下也是做足了样子,微低著头站在傅友文身后。 又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这才看到一队仓库公务人员排著队,將傅友文刚刚抽到的编號,对应的火銃和碗口銃拿了过来,火銃小些、轻便些倒是还好,那些碗口銃的管壁有一个算一个,都十分的厚,又都是铜製,拿起了明显就十分吃力了。 “这个时代冶炼技术远不比现代那么精良。” “就算是皇家御製,有些难去掉的杂质还是有,杂质多,这材料的韧性自然就不行了。” “想要承载更大量的火药爆炸威力和推力,就唯一的办法就是把管壁加厚、加厚、再加厚……” 朱允熥远远看著那些人艰难地抬著碗口銃由远及近走过来,双眼微眯,心中暗道。 与此同时,嘴角却是噙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毕竟这材料的问题,他已经解决了,现在应天府城郊的“炼丹司”已经可以稳定出钢,这管壁材料就已经有了质的飞跃。 思索间,火銃、碗口銃,以及相应的铁弹、火药、引线都已经准备就位。 傅友文站起身来,道:“开始测试吧,先火銃。” “是,大人。”旁边人应声道,隨后便小跑著走到准备就绪的人身后,指挥起来。 隨著那人一声令下。 一字排开,手里各自拿著一桿火銃的人,当即开始动作,先往里面填充粉末状火药,然后拿一根与火銃口径差不多的木桿往里戳,將这些粉末状火药压实。 將火药粉末捣弄实在之后。 这才又各自拿起铁弹往銃管里放进去,而后再次拿木桿朝里压实。 接著又拿起火绳,通过銃尾的“火门(小孔)”插入其中,是为將火点燃的引线。 將这一切做完之后。 这才见这十个一字排开的实验员从兜里掏出火摺子,將方才插入銃尾的火绳点燃,最后十人均是双手持銃,銃尾抵肩或夹於腋下,粗略瞄准前方。 约莫一两个呼吸的时间过后。 “砰——” “砰砰——” “砰——” 场上先后响起火药被引燃的声音,一股浓重的烟雾在场上瀰漫开来……至於被瞄准的远处,约莫十几丈到三十丈(五十到一百米左右)距离的地面位置,不规则地出现了几处小坑洞。 朱允熥在心里默数估计了一番。 从开始装火药,到最后发射,大概快有一分钟时间了…… 此刻看台上的其他人已经被傅友文支开,朱允熥眉头紧蹙,深呼吸了一口气,道:“没听错的话……刚才一共十个人操作火銃,但一共只有六声响?” 他的目光从远处重新落到十个操作火銃的人身上,其中四人的確正检查著自己手里並未响动的火銃,而在场操作火銃的十个人,面上都带著一丝劫后余生的喜悦。 第527章 何不食肉糜吗? 见朱允熥这副质疑的样子,傅友文下意识心里一紧,赶紧笑著解释道:“回陛下,这个结果……此次抽检其实便算是正常合格了的,火銃毕竟是一种十分精密的武器,不像普通刀剑一般,拿起来便可砍杀……” 傅友文刚解释到一半儿,却被朱允熥下意识说出口的话,给打断了:“十分精密的武器?就一根炮管,装些火药、弹丸的,你管这叫精密?” 听到朱允熥这番埋怨。 傅友文的脸色当场就不好看了,心里对朱允熥这话有一万口槽要吐,都不知道该从哪儿吐起了。 “不儿?中央户部的存货,那已经是整个大明最顶尖儿的了!在您这小祖宗嘴里,怎么说得跟些破烂儿似的?” “方才场上的人操作您又不是没看到。” “这还不算精密?” “我算是看明白了,这小祖宗只怕是在一下战役记录里,见到这些火銃、碗口銃的相关记录与战绩,一时来兴趣了,这才来仓库这边消遣。” “要么……就是因为对这些东西一知半解,所以误以为这些东西是可以用来对付淮西勛贵的东西,以为这是什么“灵丹妙药”般的存在,此刻才能说出这些话来。” “了解了些,但又不完全了解,这边开始自说自话了。所以……老夫之前是不是想多了?” “罢了罢了,有没有对付淮西勛贵的办法都在一边,老夫也不能期望太高,只要陛下有这份心,就是好事了。” “……” 当然,傅友文心里虽然已经在疯狂吐槽了,可碍於这小祖宗的身份,只能全憋肚子里,神色訕訕地抿了抿嘴唇。 没办法,对於傅友文来说…… 现今时代的火銃,就是最精密的玩意儿了,结果朱允熥把这些东西贬得一文不值,这当然跟傅友文的想法和认知完全相悖。 但这也不怪朱允熥。 要说精密……朱允熥见过比这精密一万倍的玩意儿,这东西在他看来当然是再粗糙不过的东西。 这属於跨越了几百年的鸿沟了。 傅友文在心里一番大刀阔斧的吐槽之后,虽然很想懟朱允熥,可谁让他是天子呢?得供著!所以傅友文只能暗暗深呼吸了一口气,咬著牙自己消化了这股无名火。 然后挤出笑容,耐心地解释道: “回陛下的话,这火銃和碗口銃,看似简单,里面的学问却多著呢。” “这火銃响或者不响,与许多因素都有干係,譬如火药和引线都容易受潮,引线的燃烧或许会不稳定,填入的火药量是否合適也取决於用銃之人的经验,再者填充入火銃內的火药也不是一定会和插入的引线接触到……” “凡此种种下来……任是谁来,也难保证这銃一定会响。一般来说,十銃之中,有五六响便已经是极佳的状態了。若是碰上潮湿天气,这个数目,还得往下降。”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看到傅友文这脸都憋得有点红,一边还小心翼翼解释的样子,朱允熥这才意识到……自己下意识有点“何不食肉糜”了,这时代的物质条件、技术条件也就那样儿。 而他曾经司空见惯的一些东西。 则是经过了几百年的积累、几百年的改进与发展,以及一代又一代人的智慧叠代下来,的最终成果。 朱允熥点了点头,平静地应了傅友文一声,道:“好,朕了解了。” 朱允熥这么快就接受了自己的说法。 这倒是让傅友文微微有些意外,原本还以为这小祖宗还准备继续吐槽呢,不过这也好,傅友文自己也鬆了口气。 朱允熥没有再理会傅友文。 话音落下。 他便看著场中的双目,微微眯了眯,目光之中露出一种意味不明的决然、兴奋,与跃跃欲试! 决然,是无论这个时代的火器水平有多粗糙、低下,但他来了,就一定要把那几百年积累叠代下来的东西,一步步具现在这个时代! 兴奋,则是因为他知道,这一次,大明、华夏、汉土,即將在他的脚下,提前走出这些关键性的步伐! 带著泱泱华夏一口气多走数百年。 如何不令人激动与跃跃欲试? 目光凝然地望著场中那些在他看来十分粗糙的火銃、碗口銃,朱允熥沉默了几个呼吸的时间,而后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收回自己走得有些远的思绪和心神,也收回了目光。 著眼於当下。 “看他们放了一发火銃之后,都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来看,显然是在害怕炸膛。” “傅友文刚刚没有提到的还有一点,火药用量的不稳定、受潮……等各种因素,不仅会导致哑火,也有可能导致炸膛, 甚至一桿火銃多用些次数,这炸膛的风险就会慢慢增加上来。” “好在这一点,转炉炼钢法稳定出钢,已经可以解决了,后续如果有需求,甚至还能让炼丹司那帮人,深度研究不同强度与韧性的钢,以適配不同场景的应用。” 朱允熥在心里暗暗思索著…… “所以接下来要考虑解决的……就是哑火率的问题。” “刚刚他们填充进去的火药,都是粉末状的……我记得……十五世纪欧洲的火门枪能稍微降低些哑火率,是因为他们採用了更精密的锻造工艺,以及颗粒火药。” “不错……颗粒火药……” “回头可以让炼丹司那帮人想办法改进改进。” 朱允熥立刻有了主意。 也在心里暗暗记下了这一点。 实际考察观看过之后,既是了解当前的火器水平状態,更重要的一点……是通过亲身实地感受其中的困难、不足之处,如此他才更好针对性地想好改进的办法,传达下去让下面的牛马更好地完成他这个“甲方爸爸”的需求。 “除了火药的保存状態之外,傅友文刚刚还提到过……填装的火药量需要依靠使用者的经验,因此產生的推力,也全凭经验,不好控制。” “嗯……標准化。” “火药用量的標准化要提升起来,一次放多少火药,一定要有定量的標准。” “將火药按照一份的標准分装好,使用火銃的人就可以直接把提前量好的火药量直接加进去,增加稳定性——歷史上的时间再往后推一推,欧洲人就是这么干的” 朱允熥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又暗暗在心里记下了这个细节,准备回头差不多了就安排人开始著手把这件事情落实下去。 然后有些悵然地在心里暗暗吐槽道:“枪炮这种玩意儿,的確算是个精细活儿,要考虑的细节也极多,果然並非和前世看的那些小说一样,隨隨便便就可以轻易手搓的。” 思索之间。 傅友文见朱允熥没有再多说什么,一颗心便也放下来不少,直接让下面的人继续刚才的所谓“质量巡检抽查流程”,进行著第二轮的发射。 场上的人用工具將火銃銃管里的残余物抠出来。 將管壁清理乾净之后,这才开始重复之前的动作,填装粉末的火药,用木桿压实,填装铁丸,再次压实,插入引线,打火摺子,点火,射击…… 而朱允熥也十分认真地盯著每一个步骤看。 隨著第二轮先后不一的“砰砰砰砰砰——”声响迴荡在整个试验场地之上,朱允熥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呢喃道:“一发弹丸发射耗费的功夫、时间也太多了。” 在这个发射速度上。 几百年的差距,同样是天差地別的,后世那些玩意儿都可以直接一顿“突突突突突突”的了。 而眼前这玩意儿……特么的算下来……大概一分钟能有一发吧,两发就顶天不得了了。 朱允熥虽然是自语,声音不大,不过傅友文肯定是时刻关注著他的一言一行的,此刻竟是也听到了,坐在看台之上看著远方,嘴角又抽了抽。 不过他也听出这话是朱允熥在自语吐槽,他不想招惹,乾脆当做没有听到,只在心里暗暗嘆了口气,吐槽道:“这就是固定流程啊……慢,也没办法啊小祖宗。” 而朱允熥嘴里呢喃著这个,他的眸子却是微微一亮:“点火啊……这才是重点不是?” 之前那些都是格外注意到的一些细节。 火器真正的进步在於三点。 其中第一个点,就是点火方式的改进,最开始就是现在这个时代这样,在管壁上打个孔,插线进去点火。 再往后,就是“蛇杆点火装置”的出现,通过机械装置(蛇杆)將火绳压到药池,实现半自动点火。 这种点火方式不仅仅可以稍微提升射击速度。 更重要的是……可以提升使用者的专注力,以及给使用者释放出多余的精力去瞄准。 因为当下这种点火方式,使用者需要一手持枪、一手操纵火摺子之类的外部火源点火,无法解放双手,已经需要一心两用,更没空去瞄准什么的了。 而半自动点火方式,则让射击者可以更加专注。 也是因为出现了这种点火方式,火器的使用上,才开始考虑增加准星与照门的事情,射击精度从“概略瞄准”升级为“三点一线”瞄准。 至於“蛇杆点火装置”之后。 就是燧发枪了,通过燧石(火石)与钢片快速摩擦產生火,引燃药池中的引火药,进而点燃枪膛主装药。 彻底摆脱火绳依赖。 即便在雨天或夜间隱蔽之处,都可以使用。 更往后的……还有“针发枪”之类的。 …… 一代又一代的先进理念,一代又一代地叠代……一步造就了几百年后各种先进的热武器成熟发展。 不过相应了,需要克服的技术难度也大。 “到时候,把这些从头到尾的理念,都给下面那群牛马一一介绍,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不管他们能理解到哪个程度,理解到哪个阶段,只要他们能根据我提供的理念,造出来差不多能用的东西……就是进步。” “然后再一步步继续往下改进、发展。” “歷史用了几百年,现在有我这个催熟剂在,火器技术,一样能够野蛮生长下去!” “何不食肉糜吗?朕必然要让大明吃上这肉糜!” 朱允熥心里已然整理出来一个大概脉络。 以及可行性方案。 当然,点火方式的改进只是三个最重要的点其中之一,不过是最合適的开端。 第二个。 则是从前装枪到后装枪的改进。 前装枪,意思就是和现在这些火銃、碗口銃一样,火药、子弹,都是从銃口装进去的,费时费力。 而后装枪,则虚空一个可开闭的枪膛结构(如横楔式、旋转式闭锁机构),实现弹药的快速装填与气密性控制。 至於第三个……就更远了,涉及到滑膛枪到线膛枪的改进,这其中的技术难度就更大了。 这些都是后话。 朱允熥只是在心里大致过了一遍,做到先在自己心里有个数,没指望这些东西能立刻被人捣鼓出来,只是作为一个往后的长期设想而已。 说到底。 一来,这些改进除了需要理念的支撑,还需要技术、生產水平的同步提升。 至於这二来……淮西勛贵嘛,打自己人也用不著这么狠,往后能用的、该用的,还得把他们变成自己手里的刀剑,不必让这些刀剑直接折了。 正当朱允熥思绪已经飘飞到不知何处的天边之际。 耳边传来傅友文的轻呼: “陛下……” “陛下?” 听到傅友文的声音,朱允熥这才回过神来。 便听得傅友文询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此番抽检试验已经结束了,陛下可还想继续再看看?若是陛下想看,微臣这边再安排。” 今天亲自来一趟,也亲眼看过了,已经有了足够的收穫,至少他已经对后续的方向心里有数了,该达到的目的达到了,也无谓继续浪费时间了。 朱允熥看著场上大大小小,位置完全不统一的各种坑洞,缓缓地道:“不必了,朕已经看过,心里也有数了,走吧,回宫。”说话间,朱允熥嘴角不自觉噙起淡淡的弧度。 显然心情还不错。 第528章 建立农业部!! “小祖宗这就……” “准备回去了?” 朱允熥的回答倒是再次令傅友文有些意外。 除了施展紧绷著的一根弦总算松下来,同时心中也再次安心了一些——只是一样东西看了两轮就作罢,至少陛下没有表现出丝毫以此为玩乐的心態。 换而言之,陛下来这里果然是办正事来的! “不仅是来办正事,看陛下此刻的目光神情,似乎心情也很不错!说不定……多少办成了些他想要办的事儿!” “且不论陛下心里计较的事情是否与淮西勛贵有关,但以陛下一贯的脾性……” 傅友文在心里暗暗揣度著道。 算下来,他也自认多少能够摸到这小祖宗些许脾气了——常日,脑子里九曲十八弯,肚子里冒黑水儿,喜怒不形於色,现在这小祖宗面上能出现如此神情…… 或多或少是有好事发生了! 当然,无论傅友文蛐蛐什么,面儿上肯定是要全然遮掩住的,朱允熥没有明说的情况下,他贸然揣测帝王心意,那就是错的。 况且这小祖宗的心意本就是最难猜的。 之前“设计发行开乾通宝”、“为庆祝新帝改元而申请增发大明宝钞”那样两件十拿九稳的功劳都给毙了。 更別提这些没影的事了。 顿了顿,傅友文只恭敬地应了一声道:“是,微臣这就带陛下回宫去。” 朱允熥不置可否,只是自觉地以“户部尚书隨身的小廝”身份,往后退了一步,微微低下了头。 傅友文当然也明白朱允熥的意思,当即朝之前那些被自己屏退开来的人招了招手,待此间接待之人靠近,便故作一副威严气势,公事公办地道:“今日的抽查便到这里吧,火銃、碗口銃、火箭……等等,质量都算合格,看来你们並未玩忽职守,往后也当继续如此。” “户部的事就是朝廷的事、是陛下的事情,是半点也马虎不得的,都给本官记好嘍!但凡有任何的不当心之处,本官必严办了你们!” 作为“彩虹屁小能手”、“进步积极分子”,傅友文抓紧每一个显眼的机会。 官大一级压死人。 傅友文被朱允熥压,而在下面这些人面前,傅友文就是绝对的顶头上司,眾人自然不敢怠慢,当即信誓旦旦地道:“谨遵尚书大人之命!” 傅友文耍了一通官威敲打了手底下人,而后便十分自然地带著自己身边的“小廝”径直离开了城北仓库,二人依旧坐著傅友文常日出行的马车,一道回了皇宫里去。 整个应天府几乎无人知道。 在户部尚书傅大人出宫办差的期间,当今的开乾皇帝竟也悄悄地跟著走了一遭,心满意足地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 现在刚开年,又才把国朝一年的预算定下。 六部各自都忙碌得很,傅友文把朱允熥安顿好之后,依旧得回户部衙门上班去。 不过,他前脚刚刚踏进户部衙门。 后脚没过多久,詹徽就跑过来和他核对公务来了…… “老詹?你这来得这么巧,不是单纯来找老夫核对公务来了吧?方才你跑得还挺快啊,老夫连你背影都没看清,人就不见了。”傅友文揶揄了一句道。 他还不知道这老油子?有事的时候一溜烟跑得比谁都快,打听消息起来,耳朵竖得比谁都高。 詹徽厚脸皮地嘿嘿一笑,理直气壮地道:“老傅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跑?我有什么好跑的?陛下他宣的是你,也没宣我呀!这公务繁忙的,我可不敢耽误。” “呵。”傅友文轻嗤了一声:“那詹大人,咱现在便赶紧专心对接公务吧。” 詹徽还是那副笑呵呵的样子:“正经公务当然也是有的,不过这副样子你就別摆了……自太祖皇帝驾崩以来,咱俩可是一路一起走过来的,况且……” 说到这里。 詹徽的神色倒是严肃了许多。 穆然道:“现在一切看似平静,实际却並不安稳,你我虽都擅长保全自身,可你我既不愿负太祖皇帝提携之恩,亦都不想从前那般乱世天下重现,如今大明皇朝的许多事情,咱们力能所及的,都当一起想一想,商议商议才是。” “此番去乾清宫待了这么长时间,事情不小吧?” 詹徽打听消息的確是勤快的,但他说的这话,却也並无任何作假,否则他也不至於每次有重要的消息,也都会分享给刘三吾和傅友文这两个革命战友了。 人都是非黑即白的。 想要进步、想要权利是真的,对朱元璋一路而来的知遇之恩,作为文人对天下之忧也是真的。 也是因此。 傅友文並没有抓著他继续揶揄,也同样没有藏太多。 当即收起面上开玩笑的表情,面色微微一沉,道:“虽然……老夫也不清楚这一趟实际上算是做了什么,可想来,也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事。” “老傅,你说的这话,我怎么听不懂?” 这话直接给詹徽听懵了。 啥叫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做了什么,自己还能不清楚的?这是梦游去了不成? 傅友文沉吟了片刻,理了理自己的思绪。 隨后才缓缓开口,如实道:“就是吧……老夫其实並没有去乾清宫,而是把陛下扮作了小廝,以例行巡检为名义,悄悄把陛下带去城北仓库去了一趟。” “城北仓库……户部存放各类武器的地方。”詹徽隱隱居於文臣之首,自然不陌生:“还特意防著人!或者说,防著淮西勛贵!好啊!陛下並没有放任淮西勛贵的意思,这是好事儿!” 说到这里,詹徽面上露出喜色,目光都亮了起来:“大是大非大格局之上,陛下果然还是看得清楚的!我就说陛下是聪明人!怎么会看不清楚?哈哈!” 虽然在当前格局之下,淮西勛贵看起来是无解的难题,可即便如此,傅友文和詹徽都明白,真让那些土匪当了道,大明只怕就不是大明了。 毕竟能打天下的“土匪反贼”一抓一大把。 可这群人里能治天下的,却只有已经去了的太祖皇帝。 再难再无解。 他们都只有一个选择——站在当今开乾皇帝这颗还並不稳当的“幼苗”旁边,站在淮西勛贵的对立面。 之前他们担心的,自然是朱允熥的立场——淮西勛贵那多大的名气,多大的压迫力?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很难顶得住,若是未战先降,在淮西勛贵这一块儿直接摆烂,他们这群人把劲儿铆到天上去都白搭。 现在却是彻底放心了。 傅友文白了他一眼:“你说陛下是聪明人不致向淮西勛贵妥协?等等,老詹啊,咱怎么记得你前头不是这么说的来著?” 詹徽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有吗?”说完摆了摆手道:“那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陛下足够坚定。” 看到他这喜笑顏开的样子。 傅友文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詹徽欣喜之余,又突然微微蹙了蹙眉头道:“不过……陛下去城北仓库……能干啥?” 傅友文摊了摊手:“老夫也不知道啊……” 他一脸费解地把朱允熥特地跑去仓库做的事情,都和詹徽说了一遍,依旧没想明白自己和那小祖宗去户部跑一趟,对於对付淮西勛贵来说有什么作用和意义。 说完,傅友文看著詹徽道:“你最擅长揣测君心,太祖皇帝都能让你伺候得舒舒服服,一路各种破格给你拉到现在这位置,你想明白没?” 詹徽思索无果,摇了摇头:“没。” 而傅友文提起所谓的“擅长揣测君心”,倒是让詹徽有些破防了:“揣测什么呀揣测!这小祖宗比太祖皇帝难伺候多了,最起码……太祖洪武皇帝还是个人,这小祖宗,是个神仙。” 傅友文隨口接了一句,玩笑著道:“可不是?这是个神仙!说不得都不需要咱们瞎操心。” 詹徽面上的神色却是再次严肃下来,道:“玩笑归玩笑,可兹事体大,你我食君之禄,太祖皇帝去了那一日能被陛下喊到乾清宫去,却也算是承蒙了当今陛下的信任。陛下之忧,天下之忧,我们无论如何,都不可掉以轻心。” 傅友文也收起脸上玩笑的神色。 郑重地道:“是非轻重,我傅友文还是省得的,当下形势依旧不容乐观,往后,依旧还打起十二分精神便是。” …… 再说朱允熥这边。 今日一整个上午下来,他算是一口气都没歇上,等回到乾清宫,用午膳的时间都已经过了。 马三宝按照他一贯的脾性和习惯。 给他留出了一份简易的饭菜,热热囫圇吃了,也就算是吃过午膳了。 享乐,但凡他乐意,身在现在这个位置,他可以极尽世间一切奢侈,可那並非他的追求,相比於他心中的蓝图,朱允熥对这些吃吃喝喝的,其实还真不那么在意。 吃完饭没多久。 外面守门的小太监便亦步亦趋地走了进来,毕恭毕敬、细声细气地道:“启稟陛下,工业司掌印王大人求见,说是陛下上午便曾有传召过。” 朱允熥打了个呵欠。 心道“果然事情一多,就容易忘东忘西。” 这时候也想起来这回事儿,上午总结年度规划的时候,把“农业部”提上了日程,也就当场让马三宝先去给王应辛传了旨,他点了点头:“是有这么回事,让他进来吧。” 小太监出去回了话。 不多时,王应辛便跨过门槛儿,缓缓走了过来,拱手躬身,神色恭谨地道:“微臣王应辛,参见陛下!!不知陛下召见,可有何事要吩咐?” 朱允熥也没空绕弯子,直接言简意賅地道出了自己的意思:“朕打算另外建立一个农业部。” 王应辛却是事先不知道的。 一下子还有点懵逼:“农业部?” 朱允熥神色淡淡地解释道: “《王禎农书》。” “你是王伯善(王禎的字)先生的后人,机械、印刷,虽也是你们耕读传家下来的本事。” “可你家先祖最得意、最重视的……还得是农业吧,朕把你们一族举族都搬到了应天府来……可不是只要你们纺纺纱,印印字来的。” “六部之中,虽也有负责农业相应的部分在,但我大明立朝至今不过二十余载,朝中农业相关的事务,一来体系其实还算不得太过完善,二来他们负责的內容也过於死板。” “王伯善先生本是山东人,在京师直隶、江西两省做过地方官,又到过江、浙一带,所到之处,常常深入农村作实地观察,最终在自己所著的《王禎农书》之上,聚集了他一生扑在农学之上的心血、阅歷与心得。” 听到朱允熥提起自家先祖的著书。 王应辛一双眼睛都变得明亮了起来,面容之上更是带著无比自豪之意。 而听到朱允熥这位当朝新帝…… 对自家先祖的经歷、著书,竟了解得如此透彻,王应辛除了面上露出受宠若惊的感动之色。 一颗心臟更是“砰砰”直跳起来。 咽了口唾沫,极力保持镇定的应声回话道:“承蒙陛下厚爱,微臣王氏一族,並先祖,同感陛下恩义!” 虽然嘴上没有直接说出来。 可王应辛心中却已经对朱允熥的意思瞭然:这位少帝既然对自家先祖著作如此熟悉了解,必然已经明白了其中的优越之处,如今的意思,更是要推广先祖总结下来的诸多经验,同时,也是要更加重用王氏一族了! 朱允熥淡淡一笑。 继续道:“王伯善先生大才、大仁义,《王禎农书》,不同於以往任何一部农业著作,而是吸取前人经验和自己亲身实践、所见所闻,兼论南北方农业技术,对土地利用方式和农田水利敘述十分详细,又广泛介绍了各种农具,对农业机械进行了记述与討论……” “你王氏一族既一直耕读传家,想来,相比於那些被外界称之为“奇技淫巧”的东西……” “你们也更想把先祖走遍山河大地,为天下百姓而著的內容真正用於实践之中,真正造福大明百姓吧?” 第529章 陛下便有这股子劲儿! 果然,朱允熥把王应辛猜到的事情说了出来。 王应辛咽了口唾沫。 一时激动得连胸口都明显地微微起伏著,甚至连一向的谨小慎微和矜持都顾不得了,声音颤抖地应声呼道:“微臣当然是想的!先祖之义,微臣身为其后人,如何不愿继承?如何不愿將先祖未竟之事完成下去?” 耕读传家,不止是在耕作与读书上用力,同时还强调家族子弟,勤劳务实、立志、修身、立德的责任感。 作为王禎的后人。 乱世之下不得不隱居,如今世道安稳下来,还得了当朝帝王如此一番话——这意味著他將有一片无比广阔的天地,实现先祖的抱负与愿景,实现心中那些在乱世之下,无法实现的理想与信念。 想到这些。 王应辛自然难掩激动。 不过王应辛为人谨慎,当即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態,赶紧收敛了情绪,拱手请罪:“微臣失態了,请陛下恕罪。” 不过,朱允熥对此显然没有要计较的意思。 更是不怒反喜,朗声笑道:“哈哈哈哈!朕要的就是你这股劲儿!想要给天下百姓做成点儿什么事,没有这么一股子劲,还难成事呢!” 他要的就是想做实事的人! 王应辛面上露出一抹释然之色,旋即则是目露感激与崇敬之意,面色诚恳,大著胆子道:“谢陛下夸讚!其实陛下便有这股子劲儿!您这劲儿比谁都足!” 这股劲儿,他从去年以来就是一路看过来的。 心中自然是真的钦佩。 虽然这也是夸人的话,他说话素来不像詹徽、傅友文他们这些浸淫官场的人,此刻更格外带著十二分的朴实与真心实意,在朱允熥听来,倒是比那些好听的马屁悦耳多了。 他面上掛著笑意。 也嘮家常一般道:“朕当然得有这股劲儿,朕的面前,可是大明天下呀,哈哈哈。” “既然你也有这股劲儿,那朕也信你,当初王伯善先生在旌德、永丰两县先后任职,管的是这两地百姓,朕也曾特地调了这两处县誌看了看,政绩斐然。” “如今朕要你做的,便是把你先祖曾经做的那些,推广到整个大明来做。” 王应辛是个实诚人,朱允熥自然也不跟他搞弯弯绕绕,把话说得十分明白,也给了他明確的指示。 驭下之术,就在於因人而异。 对詹徽、傅友文这些老油子得用手段,对王应辛这种有理想、有劲头的人,真诚才是更大的必杀技。 王应辛当即“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微臣!谢陛下知遇之恩,谢陛下成全之恩,更谢陛下对天下百姓的仁德之恩!有陛下这份信任,微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再次抬起头来,他一双眼睛已然通红,噙满泪水。 朱允熥当即伸手虚抬了一下,道:“爱卿且平身就是,朕想的是大明百姓,你想的也是,你我是同路人。” 王应辛颤颤巍巍站起来,满脸谦逊地道:“陛下抬举,微臣万不敢当。” 朱允熥也不再纠结於这些言语上的推脱。 而是把目光更多的放在要做的事情上,在脑子里略略整理了片刻,便接著说道: “接下来的农业部,由你来牵头负责。” “至於农业部要做的事情,总体来说,有三件,一近,一中期,一远。”朱允熥目光篤然,毫不迟疑地道。 或者说。 他对农业部的规划一直都有很清晰的定位和目的。 王应辛面上则露出了些许意外之色。 一般来说,他被委以重任,农业部往后要做些什么事、能做些什么事,都该由他这个负责人绞尽脑汁考虑、总结、呈报上来。甚至就在刚刚双方谈话之间,他心中其实都已经隱隱开始在模糊思考著这件事了。 而陛下作为当朝帝王。 能愿意为了此事亲自了解《农书》之中的內容,甚至查县誌,躬亲至此,考虑农业部的种种,已经是难得中的难得了,却不想对於农业部的事务,他都有详细安排? 想到这里,王应辛肃然垂首:“微臣但听陛下吩咐。” 朱允熥点了点头,道: “既然朕把事情分为近、中、远,那我们先说近的,《农书》之中最重要的篇幅,自然就是根据全国各地不同地域、气候条件、土壤……等等,对耕作技术以及各种农具的使用普及,以因地制宜地提高农物產量。” “开年了,再过上一个月的时间,便逐渐开始进入播种的时节了,王伯善先生因因地制宜总结出来的诸多的经验、那些可助力於提高农物產量的农务知识的普及,农务部这边可以儘量安排起来了,这是最近的。” 对於这一点。 倒是在王应辛的预料之中。 他点头应声道:“这本是微臣应当应分的。” 说完,他垂首而立,继续自身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说了有三件事情,这才说第一件。 朱允熥也接下去道: “更远一些,朕要你总结全国农业情况,形成系统。” “朕希望你与先祖王伯善先生一般,待春耕之事处理得差不多,得閒之后,便在《农书》的基础上,走一走如今的大明天下,把《农书》之中的“授时指掌活法之图”和“全国农业情况图”,根据实际情况相互结合印证,同时適应百余年的具体变化,更新完善。” “然后推广下去。” “如此,百姓四时耕作,都能有最合理的参考。” “也可兴大明农业。” 虽然朱允熥后续的方向肯定会慢慢向商业上有所发展,但他明白,在未来不短的一段时间之內,农业依旧还是立身之本,是一切高楼的基础和保障。 他要往高往远处看,更要往脚底下看。 当朱允熥说到第二点。 王应辛的眼神之中不由再次露出激动之意,也感受到了一种认同,道:“此亦是先祖与微臣之愿!当年先祖著成《农书》,便是如此想法,去岁留存下来的那些木活字、以及转轮排字盘,原本还是先祖为了推广而设计的!” “陛下此举,不仅是对我王氏一族的恩德,更是对天下百姓的恩德!” 朱允熥满意地点了点头:“这自然再好不过。” 顿了顿,便接著道: “接下来便说第三点,远的。” “在你考察各地农业情况的同时,朕还要你费心做一件事,考虑在满足各地百姓口粮需求的情况下,发展其他挣钱门路的潜力和可能性!” “朕曾看到《农书》之中,分列了“种植””、““畜养”、“蚕繅”等专篇,阐述林、牧、副、渔等广义农业各个方面的內容,这件事情由你去做,正合適。” 朱允熥详细翻看过王禎曾任职过的,旌德、永丰二县的县誌。 县誌上也明確记载。 所以朱允熥也看到了,王禎所做的事情,其实並不止於简单的“粮食耕种”。 而是设身处地地站在百姓的立场和角度,购买桑树苗、籽,教导鼓励百姓在满足粮食需求的情况下,科学合理地將土地可创造的利益最大化。 无论是在旌德还是永丰任职,王禎在这方面的各种劝农、助农工作,皆是政绩斐然。 而这个思路。 正正与朱允熥往后的规划不谋而合!——保证全国百姓口粮充足的同时,释放土地的生產力,用以发展商业乃至对外贸易。 大明活络起来了,百姓日子也能更好。 百姓的基础生活,与未来的商业贸易两手抓,如此便是国富民强了。 毕竟番薯的培育速度不可谓不快,不需要太久就可以开始著手放入现有的农业系统之中,经过合理的规划,未来土地生產力必然能进一步释放出来用作商用。 更別提再往后把土豆、玉米……等各种作物弄回来了。 相关的安排。 现在自然可以开始著手准备了。 朱允熥说到这里,话音落下,王应辛倒是没有和之前一样立刻应声接话了,而是站在原地神情激动,嘴巴微张似是想要说点什么,可却因为太过激动,发不出声来了。 也不怪他。 这些东西,由近及远的三点大事……全部都暗合他从祖上王禎传下来的思想,也是《农书》中的重要思想。 在朱允熥说出来之前,他甚至还想过,如何找机会向这位少帝介绍、解释这些好处,一步步劝这位少帝推广下去。 谁承想…… 哪儿还需要他介绍引导? 这位少帝虽年龄不大,却比谁都了解得细致,比谁都更能看清楚、看懂!!甚至直接给他规划好了!! 王应辛微张著嘴僵滯了好几个呼吸的时间。 这才堪堪从激动之中缓过来。 深吸了一口气,无比感慨地嘆道:“陛下……圣明!!!先祖当年若知百年后的今天,会有陛下您这般帝王出现,约莫要恨自己过早地出生了百年时间!” 朱允熥不以为意都微微一笑,和润地道:“王伯善先生是大才之人,也是有大仁义之人。” “未曾见一见他,也是朕的憾事。” “有《农书》一书作为基础,这些事情坐起便不是平地起高楼了,否则便是朕有诸多想法,做起来也不知要格外靡费多少细碎功夫了。” “王伯善先生已然做了许多,往后,便是王爱卿接班了。”朱允熥勉励著道。 王应辛目光一定,双眼微眯,似是发誓一般无比毅然地道:“陛下的意思,微臣都记下了!” 朱允熥点头:“好!朕又看到你那股劲儿了!农业部的事情,过后朕会让內阁大臣擬旨下去,你只管去做就是。” “是!陛下!”王应辛朗声道。 此间事了。 朱允熥也就让王应辛退下去了。 隨著乾清宫的朱漆大门被再次被打开,这个忙碌了一整天的乾清宫,到这时候才总算安静了下来。 朱允熥打了个呵欠。 站起身来,在乾清宫里走动了两圈儿,也总算得閒在旁边的软塌上躺了下去,长舒了一口气。 一旁伺候的马三宝小心翼翼地帮朱允熥把有些乱的龙书案整理乾净,看著自家主子一直忙著都没停下来过,此刻看著朱允熥,不由一脸心疼。 “那个王老头有句话说对了。” “陛下有的,就是一股劲儿!一股让大明陆上称霸,海上日不落的劲儿!” “陛下……必然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千秋万代,最圣明的开乾大帝!” 马三宝虽心疼,却也是最懂朱允熥的人。 此刻嘴角带著一抹淡淡的弧度,心中却一点不平静…… 把此间要紧的文件都收拾好过后,马三宝轻嘆了一口气,朝著敞开的乾清宫大门之外看去,给了外面一个眼神,一直候在外面的小太监会意地点了点头,转身而去。 而乾清宫之內。 朱允熥闭目养神了片刻,却是又突然睁开了眸子,坐起身来看向马三宝问道:“明日是不是新一期报纸发布的时候了?” 马三宝应声回话道:“回陛下,明日正月十三,正是发新报的日子呢。” 朱允熥点了点头,又打了个呵欠。 道:“那明日便还照例出宫走走去吧,待喝了茶听了报,朕刚好顺道去炼丹司走一趟。” 造枪炮的前期准备、理论、思路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接下来要乾的。 当然就是开造啊! “炼丹司”如今已然被他以“崇尚仙术、追求长生”的名义打造成了铜墙铁壁一样的机密场所,薅了一座皇家庄院弄出来的地方,当然也最適合做这事儿了。 想到这里。 朱允熥蹙眉沉吟片刻,道:“待会儿你再去通知一下宋忠,之前锦衣卫增加人手之时,让他格外精挑细选、特別编出来的三个百户所可以调出来了,明日让他们去炼丹司候著,他们的用场到了。” 马三宝当即应声道:“是,陛下。” 他话音落下,门口传来一阵儿轻快的脚步声,正是马三宝贴心安排的侍女,马三宝道:“陛下,您这都已经忙碌了好一天了,咱大明日有万机的,您且不容易閒下来,便安心歇歇唄。” 朱允熥想著事情也差不多了,便也不置可否,任由腰肢柔软的侍女们给他开始全身按摩了…… 第530章 陛下不搞点什么都不习惯了 翌日,正是正月十三。 报纸发行至今,算起来也已经持续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了,如今人人皆知,日子“逢三”,便是朝廷发布新一期报纸的时间。 刨开去年年底令人意外的號外期刊。 今日这一期。 已经是第十四期的报纸了。 故此,今日的应天府也格外热闹,尤其是朝廷设置的各处报纸发售点,一早开始便大排长龙,而以各大茶楼、酒楼、饭馆为中心扩散出去的大街小巷,也尽皆是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开年以来已经忙碌了许多时日的朱允熥,今日也总算得閒,下了朝便带著隨侍的赵峰来到了醉月楼,出来溜达溜达散散心,权当做是放假了。 本以为今日他还算早的,却不料……推门而入便看到一副熟悉的面孔,俏丽好看却还有几分稚气未脱。 见他推门而入。 小姑娘略有些黯淡的眸子顿时便如星星一般亮了起来,面露雀跃之色,旋即又夹杂了些许幽怨:“佟昀,你今日好歹来了呢。初三如何不见你?” 初三,正是上一期报纸发布的时候,宫里的事情多、礼仪繁琐,朱允熥自然难得空出来。 朱允熥如往常一般,十分习惯地在她对面坐了下来,隨意应道:“家中事情太多,便不得空了。” 而这时候跟著朱允熥的赵峰顺手把门关上,神色有些尷尬地抿了抿嘴唇,迟疑了片刻,貌似是打招呼一般,神色古怪地对徐妙锦问了句礼:“余姑娘。” 毕竟他大年初一跑了一趟尼姑庵,也已然知道…… 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小丫头片子,而是魏国公府的三小姐,如今无论是出於政治利益还是陛下的个人情感上来说,这位以后进宫的可能性就是最大的。 赵峰当然再不敢和从前一样。 不过徐妙锦却不知赵峰在这其中的计较,一下子倒是觉得完全不习惯,她怎么记得……“佟昀”身边这个小隨从素来怂得一批,常常因为自己对当今那个小皇帝的“出言不逊”,一副生怕惹祸上身、力求明哲保身的模样,和自己对著干、对著辩…… 想到这里,徐妙锦用一个奇怪的眼神看了赵峰一眼:“怎么?今天太阳打西边儿出来啦?不怕我骂那小皇帝,顺带著牵连你、不想著时时刻刻和我撇清关係啦?” “呃……”赵峰面上露出尷尬之色。 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她这话。 朱允熥自然猜到,约莫是赵峰前些日子看出来了什么端倪,知道了小姑娘的身份,当即淡淡一笑道:“你和他计较什么。” 徐妙锦面上也露出释然之色。 道:“也是,他就你府上一个隨从小廝,虽然你这人不爱分是非、人怂胆子小、还有些惹人厌,不过前些日子大年初一,也算他冒著黑来给我送了黍糕和屠苏酒。” 说到这里。 徐妙锦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对了!” 说著,她不再理会赵峰,而是从自己袖中取出一物,转头看向朱允熥,递给他道:“算是谢你初一给我送的黍糕和屠苏酒了,原本初三就就该给你的,可惜你並未来这里。”说罢,她俏丽好看的小脸蛋微微有些红润。 朱允熥低头看了一眼。 赫然见白皙好看的小手上,托著一枚月牙白为底色的精致荷包,荷包两面,各绣一只栩栩如生的大雁,配著月牙白的底色,显得清清朗朗的。 朱允熥面上露出些微的迟疑之色,荷包上绣大雁,倒是很少见,便也寻摸著应该没什么其他的意思,只当是徐妙锦的確是单纯地表达感谢。 便也没有拒绝,接了下来。 隨口道:“黍糕和屠苏酒,都是寻常过年要吃要喝的,算不得多贵重。” 徐妙锦道:“贵重不在物,而在心嘛。” “当然,更重要的是……你让人送我的。我不能害你,这荷包上,我万不能绣两只鸳鸯上去,可大雁是忠贞知之鸟,便是日后我在庵里出家了,想的也只有你一人,可我这份心……你也不要知道,对你才是最好的。”徐妙锦在心里把嘴上没说完的话暗道了一遍。 有些黯然地垂下眸子去。 小姑娘家的心思细腻,喜欢九拐十八弯的,倒是还真如徐妙锦所希望的那般,朱允熥还真没看出来。 他只当做了寻常的谢礼,將荷包放进袖子里,然后顺手拿出两张宣纸,丟给徐妙锦:“知道你早把初三那期的小说看过了,又能提前看著下一期话本子,如今这一期,连带著下一期的,都给你一併带过来了。” 朱允熥觉得,小姑娘喜欢听故事,在意的无非也就这一点两点事情了,简单得很。 不过徐妙锦虽接过了这两张写有《射鵰》本期以及下期內容的宣纸,却是意外地不那么欣喜若狂。 朱允熥透过窗口看著一贯热闹的外堂。 以手撑著下巴,微蹙著眉头在心里暗暗寻思:“嗯?没道理啊,查老爷子的作品经典到二十一世纪还隔几年就翻拍一次,至於这么快就没吸引力了?” 思索间,本就格外拥挤热闹的外堂倏地响起一阵呼声,眾人的目光都聚集於外堂中央的那处高台之上。 一名鬚髮皆白的老者正登上高台。 手中拿著一卷报纸,缓缓走到高台上的长桌后坐下——读报的先生上台了,手里拿的自然就是如今最新的第十四期报纸了。 “先生,你可算出来了!” “我们等你许久,就等著听你读最新一期的报纸呢!快说说看!快些说说看!” “正是……开乾元年的第二期报纸,想来上面的內容必定足够精彩,足够好看!先生快说!” “如今已经改元更张了,新一年开始,陛下可又做了些什么新鲜事儿了没呀!?” “……” 外堂早已等候多时的观眾忍不住都开始催促起来。 不知是不是朱允熥去年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搞了太多,几乎期期报纸上,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劲爆的政要消息,这也导致…… 相比於膾炙人口、引人入胜的连载小说,如今许多人,竟是更关心那些从前没多少人关心的国家政要。 一个个都是一副迫不及待等著吃瓜的样子。想打听打听当今这位开乾小皇帝,又搞什么事情了。 置身这般热情高涨的气氛之中。 总是容易驱散一时的失落和黯然,徐妙锦把心事都压在心里,也饶有兴趣地看著外面道:“这小皇帝虽也做了不少好事儿,可有时候干出来的事儿又荒诞,过年改了元,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我都有些好奇他今年能搞出来些什么。” 赵峰嘴唇微微动了动,然后赶紧抿得死死的。 虽然他还是很想在陛下面前表现表现,对此发表点什么不同看法,但赵峰还是在心里暗暗警告自己:“死嘴!可別再乱说话了,人俩算一头的!” 朱允熥则有些无奈地暗暗摇头,没有评论。 每一期报纸发出来之前,他肯定都是过了目的,上面有些什么东西,自然也都是一清二楚的。 只在心里暗暗想著。 自己这情况放在后世,那都能算当之无愧的流量王者了,不过目前的效果算是正面反面各算一半儿。 然而…… 外面高台之上。 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之中,读报先生却是“啪”地一声,一拍惊堂木。 当即给了所有人一个確切的答案:“诸位稍安勿躁,报纸內容丰富,自当由老朽一一读来,不过大家都格外关心的,朝廷上下的新鲜事儿,老朽倒是可以先和大家说上一声……今日这一期,却是没有的,与当朝政要相关的文章,都算是寻常之事。” 其实……一般意义上来说,朱允熥这个小皇帝搞的么蛾子……不是没有。 国朝收入的增加、国朝开支的结余,都是相关的大事,还有朱允熥昨日在朝堂上这做出的两项决定——“增加黄河清淤、京师直隶及山东一带圩田”、“沿海增兵练兵”——无论是哪一件,其实都能算得上是可以轰动整个大明的事情,其中有正面的,也有反面的。 不过,朱允熥並没有將这些事情放只言片语在报纸上。 这並不是来不及,他是当朝天子,他的一句话,下面的人做得到也得做到,做不到往死了做还是得做到。 但…… 国朝收入情况、开支情况、预算,这些都是机密。 其中许多东西被朝野上下知道。 固然会有人念他这个皇帝的好,尤其是百姓。 可是。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这些消息和数据给那些对大明皇朝虎视眈眈的外族,不就是让对手“知己”了么?尤其是在如今尚且不算太过安定的大明,大明皇朝內部都存在各种潜在威胁。 朱允熥当然不会蠢到为了几句歌功颂德,而將这些东西公之於眾。 而自洪武朝到如今的开乾朝,两朝高压气氛下,朝中重臣自然也不敢往外泄露分毫,这其中许多细节从昨天到今天,都基本没多少人知道。 朱允熥也不准备让多少人知道。 外人知道什么,一定是他让的,他不让外人知道的事情,便是因为,他只要结果。 旁人自然都不知道朱允熥心里的各种计较。 包括徐妙锦也是,她瞪著圆圆的大眼睛,一脸意外地道:“这小皇帝……开年了居然啥都没干?这倒是在所有人意料之外呢!” 朱允熥淡淡一笑,打趣道:“在你心里,小皇帝就这么荒唐呢,非得一定会搞么蛾子?” “嗯……”徐妙锦沉吟著思索了片刻,道:“那倒也不是,去年半年时间下来,小皇帝的所作所为,虽然有荒唐之处,却也有足够可圈可点的。” “只是吧……他这人总给人一种你永远不知道他下一刻能搞出来点什么的印象,今日这份报纸风平浪静的……就让人觉得……有点不太得劲的样子。”徐妙锦吐槽道。 正如徐妙锦所说的那般,外堂的所有观眾、顾客、百姓,也差不多都是这种心理。 毕竟朱允熥名声在在外,朝臣和百姓都快习惯他这种,一下子好一下子癲的状態了,总想著开年了,又改了元,这小皇帝是好是歹的……总得闹点什么事情出来不是? 为此,今天的醉月楼都比寻常时候要更热闹许多。 如今一下子平静起来…… 倒是让这群人有些不太习惯了: “陛下……居然啥都没干么?先生,你確定自己没有看错,没有看漏的?” “为了听今日的报纸,我特意赶大早来的,结果……就给我看这??” “……” 一时之间,眾人也是纷纷吐槽了起来。 直到读报的老者再一拍惊堂木,眾人这才安静下来:“老朽从前说书,如今读报,如何会看错?当真是真的!既然今日没有有趣的政要消息,《射鵰》的最新一期,诸位也不想听听啦?” 他站在这里的作用就是控场,维持客流量,此刻自然赶紧把观眾的期待再次拉起来。 眾人虽心中也觉得有些訕訕之意。不过读报老者都这么说了,便也只能作罢,如今热度已经落到第二的连载小说,自然还是依旧能吸引眾人的兴趣。 眾人便也不再纠结,纷纷起鬨著要听小说了。 读报老者满意地点了点头,“啪”地一声,惊堂木响:“上回咱们说到,第十四回:“郭靖黄蓉巧遇陆乘风,杨康被困归云庄”,今日便说一说这第十五回:“梅超风归云庄救杨康 眾人揭穿裘千仞骗局”……” 外堂的小插曲过去之后。 整个醉月楼的气氛再次被读报先生拉了起来。 而与此同时。 高层之上一间上品包厢之內,有三个人虽也如一贯般,跑到这醉月楼来凑热闹来了,此刻却並没有多少心情关注外堂的读报先生念了些什么。 这三人自然便是——鹤庆候张翼、舳艫候朱寿、怀远侯曹兴——他们没忘记,今日不止是来听报的,而且还约了范松德和周立轩两个人来。 第531章 利用,不装了,摊牌了 隨著外面的惊堂木响起,读报先生开始声情並茂地解说,怀远侯曹兴却將目光收了回来。 他端起面前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目光饱含深意地分別看了一眼此间另外两人,沉声道:“外面开始吵起来了,都听老头子读小说去了。” 鹤庆侯张翼和舳艫侯朱寿也点头交换了一个眼神。 “老张,这两人的身份来歷,你確定都已经查清楚了?”舳艫侯朱寿警惕地问道。 张翼点头道:“查过了,並没有任何问题,在应天府扎了根的商人,虽喜好文墨,却行径放荡,平日里喜欢的,就是去秦淮河上大大小小的画舫里逛逛,吟诗作对,玩姑娘,喝酒。 ” 道衍和尚心思何等縝密之人,无论是身份、背景,还是各种细节,都是一早便设定安排好了的,查,当然是不可能查出来的。 怀远侯曹兴冷笑一声道:“这两个人放荡是放荡了些,可这有什么打紧的?玩玩女人喝喝酒的,那些真秀才举子也干,干了还喜欢立牌坊。” 舳艫侯朱寿也笑道:“要我看,范松德和周立轩这两个人,虽是商人,可真才学也是有的,看事情透彻,为人也坦荡,比那些迂腐的真秀才举子倒是更强些,也正好为我们所用。” 曹兴附和道:“无奸不商嘛,他们是商人,定然是万分愿意攀附你我的,咱现在憋屈得很,却是一点也不好动,得有人帮我们破局才好。” 朱寿深吸了一口气,双眼微眯,眸中似有深意地道:“有人能破局这自然是最好的,不过……这两个人要怎么用,又是个学问了。” 看到朱寿这话里有话的样子。 张翼和曹兴二人一时不明白这老伙计意指为何。 他们想的没那么多。 纯粹是觉得这两个机缘巧合结识的商人,一来的確认知不俗、见识不凡,二来则是对方的路数与自己相合,说难听点,都不是什么世俗意义上的好东西。 抓来给自己出出主意正好。 沉默了片刻,张翼问道:“学问?怎么个学问?你对这两个人有什么格外的想法?” 朱寿故作高深地笑了笑。 卖了个关子道:“从前咱这群人马上马下的,一睁眼就是提刀杀人,如今过了这么多年太平日子了,那些弯弯绕绕的,总该学一学来用用了不是?” 张翼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直接骂道:“你这老东西,也学著那帮子人,说话上气不接下气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朱寿对这俩老伙计的脾性知根知底,也不恼,只笑著吐槽了一句:“就你老张性子急。” 而后才缓缓开口解释道:“现在的情况是,咱们想开干了,不想忍了;可蓝玉、常升还有其他不少人,觉得还可以忍一忍,尤其是蓝玉和常升,更是多少顾著点他和当今陛下的亲缘关係。” “原本,其实咱也想著,再看一看、再等一等也不是不行,反正当今圣上想坐稳这个位置,就得靠著咱这一批人,可上次在秦淮河上的画舫里,范松德和周立轩那些醉酒的话……却算是点醒咱了……”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陛下他是要当好皇帝的!” “就算一件事、两件事不算,可他去年干了多少好事?他要当好皇帝,就容不得咱,就跟当初洪武老爷子对咱这批人又杀又罚是一个路数!” 张翼把这一番话听下来。 眉头却蹙得愈发紧了起来,不太有耐心地道:“你说的这些,咱明白哇!还有老曹,咱仨,现在都已经明白过来了哇!可这跟你说的,“用这两个人的学问”有什么关係?” 朱寿点指了他几下:“你看,又急。” 张翼没耐心地长嘆一口气道:“那你说。” 朱寿道:“咱仨现在都已经明白过来了, 可蓝玉还看不明白、看不透,其他许多人也都看得还不那么透,就算已经不太有耐心,已经开始心急了,另一边还总想著再等一等就什么都可以得到。” “就连咱仨之前也是那样不是? ” “这种事儿,得有人来点,有人来什么都不忌讳地分析分析,讲讲道理才行。” “范松德和周立轩能点醒咱仨,肯定也有本事点醒蓝玉还有其他人,这种容易惹火烧身的活儿,丟给他们俩去干,不很合適吗?” 张翼这才明白过来,犹疑著道:“你是说,此事我们不出面,推著两个人出来,把蓝玉和其他人点明白了、把这把火点起来了是最好,要是……反把蓝玉惹火了,这事儿咱也好开脱?” 说到这里,张翼目光一亮。 突然想起来去年自己一时没忍住,在蓝玉府上喝酒的时侯说了醉话,把自己心里的不满给吐露了出来,一时成了出头鸟的事情。 那会儿蓝玉態度曖昧不明,接著又闭门谢客。 搞得他好长时间都不太安定。 朱寿点了点头道:“对头!与其指著他给我们出什么主意、破局,不如直接让他们去点蓝玉,如果蓝玉恼了,那咱们只说这两个人胡说八道,是咱看错了人,咱哥几个亲手拎出去宰了算完事儿!” “如此,也不伤面上的和气,岂非两全其美?” 他们都是一群杀胚。 弄死一个两个人的事情,在他们口中跟踩死蚂蚁一样,显得微不足道。 一直耐心坐在一旁的曹兴听到这儿也完全明白过来,这才笑著出声: “两全其美,的確是两全其美,你这老头子,越老越蔫儿坏了哈。”曹兴看著朱寿吐槽道。 朱寿坐直了身体,全然是把这话当成是夸他的了,道:“咱刚刚不是说过了嘛!在应天府这人精堆里混跡这么多年了,那些弯弯绕绕的道道,学不了全须全尾的,总也得能学个一二不是?” “哈哈哈哈哈哈!这倒是有道理的。” “哈哈哈哈!” 三人相视而笑,显然立刻就达成了共识,鬨笑间,彼此的眼神里都带著心照不宣。 待气氛平静下来。 张翼先是透过窗口朝外面看了一眼,看到外堂已然都在聚精会神地关注著高台之上的老者,当即朝自己身后的小廝摆了摆手。 “可以去把人带过来了,不要张扬,不要显眼,只当是喊了两个进来倒酒的小廝隨从就是。” “是,侯爷。” 小廝应了一声,出了房间。 过不多长时间,便又带了两个低著头,身著粗布麻衣的“小廝”回来,推门而入,这两个“小廝”长相周正儒雅,看起来都是三十来岁的样子。 赫然正是曾多次在秦淮河上的画舫里偶遇的范松德和周立轩二人。 二人虽然早就已经知道了张翼、曹兴、朱寿三人的身份,可明面上,他们却明白自己是不该知道的。 自然立刻发挥了奥斯卡级別的高超演技。 双双瞪大眼睛,做出一副懵逼的样子,看著张翼三人道:“张老哥、曹老哥、朱老哥?你们几个到底是什么人物!??” “这可是醉月楼的上品包厢,寻常人就是有钱也是进不来的,非位高权重者不可得呀!” “就是!我还说既然咱们都喜欢来这醉月楼凑热闹,怎么一回都不曾碰过面,原来您三位在这楼上,那自然是无论如何都碰不上的。” “您三位……究竟是什么贵人?” 不得不说,两个人的演技都十分的高超,一个两个都是一副受宠若惊、不敢置信的样子。 张翼三人交换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朱寿先是朝此间几个真正的心腹隨从摆了摆手:“你们都去看著,外面各处守好,把门窗都关上。” “是。”几人齐齐应了一声,各自把门窗都放下关好,退出了此间。 范松德半弯著腰。 做出一副小心翼翼、毕恭毕敬的样子道:“小人……该称呼三位老哥……不……是三位贵人什么?” 见二人如此,张翼、曹兴、朱寿三人愈发放心了些,张翼朗声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范老弟、周老弟,如此拘谨做什么?若是喝起酒来,还是得和你们喝才最尽兴不是?” 范松德和周立轩做足了姿態:“不敢,咱只是最低贱的商人罢了,自然不敢对贵人僭越什么。” 所谓商人不商人的,张翼他们这些兵痞子倒还真没那么在意,况且,他们刚刚还达成了共识,琢磨好了用这两个人的“学问”,就算真在意这什么商人身份,面上也得做功夫。 张翼当即拍了拍自己面前的桌子。 笑著道:“过来过来,坐著就是!从前怎么坐著喝酒的,今日还怎么喝!老哥哥们也不瞒著你什么了,我,张翼,太祖洪武皇帝封的,鹤庆侯。” 原本把这两个人叫到醉月楼来,就没打算继续装。 所以曹兴和朱寿二人也接著摊牌道: “我,曹兴,太祖洪武皇帝封的怀远侯。” “我,朱寿,太祖洪武皇帝封的舳艫侯。” 三个人中气十足的三句话说出来,范松德和周立轩二人立刻卯足了劲儿大吸了一口空气,原本就瞪得老大的眼珠子更是瞪得要掉出眼眶来了一般。 呆若木鸡地沉默了好一会儿。 等这戏码做的差不多了,范松德这才稍稍收了收表情,赶紧“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侯……侯……侯爷!!?鹤庆候……怀远侯……舳艫候……!!” “草民范松德,有眼不识泰山,此前……当真是失礼僭越了,参……参见三位侯爷!!” 说完,还拉了拉旁边依旧“被惊得呆住”的周立轩的衣角,做戏做全套,周立轩自然也是立刻顺势往地上一跪:“参见……参见三位侯爷!” 张翼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都有些忍俊不禁。 当即发话道:“叫你们坐就坐,你们怎么还跪上了?喝酒不赖,却是尽丟份。” 范松德和周立轩这才站起身来。 兀自“惊魂未定”一般,战战兢兢地在圆桌周围落座,隨后又赶紧起来给三人倒茶,嘆道:“三位侯爷……当真是给人好大的惊喜啊。” 张翼笑呵呵地强调道:“叫什么侯爷,咱们投缘,从前叫老哥哥,如今还咱们叫就是!” 周立轩受宠若惊一般肃然起敬:“那咱哥俩可高攀到姥姥家嘍。” 范松德则开始吹捧起来:“草民也说……这三位老哥哥看起来个个英武不凡,却不想来歷如此惊人!如今是位高权重的侯爷,再往前倒一倒,这大明天下,也有您三位打下来的份儿!失敬!实在是失敬!” 他们自然不会忘记自己接近张翼三人到底是为的什么,明面上把姿態做足了之后,当即开始见缝插针地上眼药,把这三个人的功绩往大了来说。 这样的人。 越提醒他们有多大的功劳,他们就越容易仗著自己的那些功劳,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该得到些什么。 范松德话音落下。 周立轩也立刻接话道:“呵!老范,你这话可就说小了,咱这几位老哥哥的厉害何止这一星半点的?不用往远了倒的,咱光只看近处……” 说到这里,他愈发压低了声音:“咱当今这位开乾陛下,也是借著几位老哥哥的手扶上去的呢!当今陛下依著您几位,靠著您几位呢……” 他们二人时刻都记著,自己最大的任务,就是要把这本就存在的矛盾,激化开来。 两人一唱一和。 像是说单口相声一样,吹完从前吹现在,尤其还把如今淮西勛贵这所谓的“从龙之功”又接著吹捧的同时,点了又点。 范松德立刻认错:“周兄说的对,还真是咱话没说对了,今时今日,几位老哥哥最厉害的,得看当下呢!连陛下都要指望著几位老哥哥的帮衬……” “咱能在这里喊上一声“老哥哥”,那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不知是哪位先祖在下面把头都磕破了求来的呢!” “以几位老哥哥如今这荣耀显赫的地位,当今这大明天下,几位老哥哥走哪儿不能挺著腰杆?” “想做啥不能做的?”一边说著,眼药就又上上来了。 第532章 各怀鬼胎,能量守恆 范松德和周立轩一番精湛演技,投其所好地逮著张翼、曹兴、朱寿三人生平最得意的事情一顿死吹。 吹得三人那叫一个喜笑顏开。 “嗐!那时候天下乱的很,咱这些人都不知道哪儿跟哪儿,就知道一个字,那就是“杀”,倒也没成想还真杀出个大明天下,杀出点功绩来了。” “哈哈哈哈!那是!咱哥几个当年都是跟在太祖皇帝马屁股后面干仗的!” “咱现在这一把年纪了,还能看出英武不凡?哈哈哈哈哈哈!” “……” 张翼、曹兴、朱寿三人本就是仗著自身功劳耀武扬威、要这要那的德行,都不是什么身怀若谷的谦虚人。 这一番彩虹屁下来。 都快给人钓成翘嘴了,一脸洋洋得意。 不过当三人听到“想做啥不能做的?”这看似隨意说出的一句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却是有些不太自然地僵住了,嘴角不经意抽动了几下,都齐齐平了下来。 这话看似是范松德和周立轩二人不经意说出来的。 实际上自然也是二人特意配合著说出来的。 正是因为。 他们现在已然知道。 这群人之前都被小皇帝背后那个人忽悠得收敛了张扬和性子,而本性能压得一时却压不了一世。 现在他们一个两个心里都鬱闷著呢——原本当然该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可现在的情况却是想做什么都做不了——可不是精准地往这群人心窝子戳么。 当然。 范松德和周立轩心里什么都懂。 面上却是齐齐摆出一副诧异和懵逼的样子,蹙眉不解道:“张老哥、曹老哥、朱老哥……?莫非弟弟这是说错什么话了不成? 如何沮丧起来了?” 周立轩更是趁热打铁地附和道:“是啊……几位哥哥是在应天府横著走的人物,大明天下虽是当今陛下的,可当今陛下也得让著您老几位三分,弟弟我是实在想不到,还能有什么事情让几位哥哥不高兴的。” 话既然说到这里,张翼、曹兴、朱寿三人自然也从之前的洋洋得意之中挣脱了开来。 反应过来今天把这俩商人喊过来的真正目的。 既然要拿这俩货当枪使,有些话不能说,有些话却不得不说了。 张翼下眼瞼微微一颤。 而后自嘲一笑道:“范老弟、周老弟,你们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哥们几个现在还真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反倒啊,想做的偏偏做不了。” “想做的做不了?这……怎么可能嘛!朱老哥可別拿咱俩开涮了。”周立轩故作不敢置信的样子道。 张翼这时候回归正题,一时也演起来了。 当即长嘆一口气道:“虽然咱哥几个的確有些功劳,可这功劳,也分大小,说话的分量,也分轻重吶!有些事情,咱得跟著凉国公府那边走。” “你们也说了。” “当今陛下,只怕是铁了心要当个好皇帝了。” “他要当他的好皇帝,可他当了好皇帝,咱这些人在吃什么去?原本蓝玉那傢伙也贪吃,想的做的都应当和咱是一个路数,可偏偏,当今陛下又是他的外甥孙,他想不明白想不透,一味容著陛下,咱却遭殃了。” “去年咱哥几个眼看著肥肉在眼睛面前晃,想吃来著,筷子都伸出去了,可这双筷子愣是被打回来了。” 朱寿好歹也不蠢,虽然查过了这两个人的背景身份、也看中了两个人的才华能力,但关键信息还是说一半、藏一半的,只说该说的。 在他看来。 这两个是商人,有钱归有钱,可还是身份低微,地位低贱,机缘巧合结识了自己这样的贵人,脑子里想的肯定是抱紧大腿,往上攀附。 所以他只需要把该说的说一说。 给对方提供一个效命攀附的机会,对方一定会拼了老命抓住这个机会攀附上来。 而这的確打在范松德和周立轩二人的需求点上了。 他们怎么会不知道,淮西勛贵能不能乱,最关键的就是得看蓝玉? 蓝玉在年龄上比如今的许多老侯爷都要小上一些。 可却是战功赫赫,硬是封了国公,地位超越这些老资歷的侯爷。 而他有的还不仅仅是爵位和官位,更多的是威望——军中之人许多信他奉他,他手底下还收了诸多义子,不是驍勇善战就是位置关键…… 现在经过他们戳著这几个老侯爷的心窝子一番引导,对方果然大吐苦水,更“自然而然”地提起了蓝玉这个关键人物…… 双方各怀鬼胎。 却又是一拍即合,范松德当即顺著杆儿往上爬,道:“凉国公?那当真是如雷贯耳的威名了,他要宠著疼著当今圣上,那还真不好办,不过……” “不过……几位哥哥都是拿命拼过杀过的,把脑袋別在裤腰带上乾的活计,如此却也太憋屈了吧。” 他先是替张翼三人喊冤叫屈了一番。 而后,沉默了好一会儿的周立轩目光闪烁了一下,立刻接话道:“不错!做了这么多事、攒了这么多功劳,到头来想做点小事情都不成,弟弟我都替几位哥哥委屈!若是几位哥哥不嫌弃,弟弟倒是……可以替几位哥哥周旋一二。” 听周立轩这么一说。 朱寿麵上摆著愤懣的样子,心里却是暗暗得意了一下:“这两个人果然上鉤了!” 他蹙起眉头道:“哦?” 周立轩接著道:“弟弟没记错的话,凉国公似乎也曾因为“贪吃了些”遭到过太祖皇帝的训斥,显然与三位哥哥都是同路人,既是如此,弟弟若是能有机会和这位传说中的征虏大將军说上话……” “弟弟觉得,把握还是有一些的。” 说完,他目光一凝,做出一副认真诚恳的样子。 朱寿心中暗暗一喜,面上却做出迟疑地样子道:“你能劝得动蓝玉?他可是当今陛下的亲舅姥爷。” 周立轩站起身来。 拱手一礼,目光凝然道:“愿为几位哥哥一试!我们这样低贱的商人,原本连见几位哥哥一面都是不配的,却不想几位哥哥並不嫌弃,更愿与我们这样的人一桌喝酒,这是天大的恩德,能为几位哥哥效劳效劳,小弟粉身碎骨也是愿意的!” 范松德和周立轩长久蛰伏於此,为的就是替北平府的主人把应天府这水搅浑,此刻当然万般乐意。 张翼、曹兴、朱寿三人不动声色地交换了几个眼神,心里当然也乐意有人在前头冲阵。 包厢之內。 各自肚子里都揣著自己的心眼子。 气氛凝滯了片刻,朱寿骤然朗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低贱什么低贱!老子这就让人上酒来!这茶,喝著一点不得劲!” 说罢,直接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往后一甩,將茶杯里的茶水全泼了出去。 而后又似有深意地道:“喝酒嘛,人越多些喝起来越舒坦!”权当做应周立轩和范松德的效忠。 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也偷偷交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心中一定,暗暗欣喜。 面上则是齐齐站起身来。 拱手一礼:“几位老哥哥抬举了。” 朱寿目的达成,懒得和他们客套来客套去,不再多说什么,只扯著嗓子对外面喊了一句道:“去!茶不要了!上酒来!!!” 不多时,包厢之內,便是一片热烈与酒气。 而包厢之外的外堂,纵然这一期报纸並没有让他们吃到“当今圣上的大瓜”,可无论是这一期的连载小说,还是其他融入了后世那些抓人眼球的技巧的文章,对这个时代的人吸引力,依旧是巨大的。 一整个上午,醉月楼之內都是人头攒动,时而欢呼喝彩,时而议论纷纷,龙蛇混杂,好不热闹。 此时再说朱允熥这边。 他今日出门,一来是按照素来的习惯,来这里体察体察民情,顺带看看百姓对新一期报纸的反响,二来则是当做忙里偷閒,出门溜达溜达散散心,缓缓口味。 所以直到中午,他都还待在这里,直接用了午膳。 到了饭点,包间之內的圆桌上,已然摆满了各种色香味俱全的醉月楼拿手好菜。 “嗯,醉月楼的手艺,的確不错,宫里的大厨虽然也都是各地顶尖的,不过菜这东西嘛……再好吃也是换著吃才最新鲜。” 朱允熥慢悠悠地夹了口菜品了品,在心里暗暗吐槽道,他虽然是皇帝,却也不得空天天到处吃。 不过,桌子旁边虽坐了两个人,却只有朱允熥在慢悠悠地品菜,至於徐妙锦…… 她纤细白皙的小手握著一支笔,面前散乱放著几沓零零碎碎的宣纸,宣纸上是各种这个时代任何一个人看起来,都会觉得莫名其妙的公式、符號、计算过程。 嗯…… 朱允熥来这里,除了散散心、考察考察民情,顺带著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教徒弟,面前这个是个顶好的好苗子,悟性高,学明白了,以后又是个好使的牛马! 刚好,徐妙锦也乐意学得很, 本也是大馋丫头一个,如今倒是吃饭都顾不上了。 也得亏此刻心態已经发生了变化的赵峰不知道朱允熥心里在想著些什么,否则都该白朱允熥一眼吐槽一句:“第一次见把这如似玉的小美人儿当牛马使的,果然这陛下的脑子就是和普通人不一样。” 此刻,徐妙锦微蹙著眉头。 似是在聚精会神地思索著什么,朱允熥吃了好几口菜之后,徐妙锦才放下手里的笔,抬起头来看著朱允熥道:“不对不对。” “你说“能量既不会凭空產生也不会消失,只会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或从一个物体转移到另一个物体,总能量保持不变”,可你看这块玉佩。” 说著,徐妙锦从自己袖中拿出一小块乾净好看的羊脂玉佩,小手捏著玉佩上的掛绳,將玉佩自然悬垂著,又用另外一只手拨动玉佩到一定高度,而后自然放下。 隨著徐妙锦將玉佩放下。 玉佩掛在绳子上,不断地左右晃动著,时高时低,形成一定的摆动幅度。 徐妙锦没有再说话,而是拿著玉佩掛绳的手僵持不动,聚精会神地看著手里的玉佩左右摆动、摆动、摆动……直到这玉佩的摆动幅度越来越小…… 到最后停下来。 徐妙锦这才收回了目光,也把手里的玉佩收起来,重新放回了自己袖子里。 而后抬起头来道:“按照你说的,玉佩在摆动时,动能和重力势能不断相互转换,摆动到最高处,所有动能转化为重力势能,摆动到最低处,动能最大。” “可既然能量是守恆的。” “这块玉佩不该一直这么动下去,永远不会停止了么?除非有外力干扰,譬如我主动让玉佩停下来。” “但现在的结果却是,没有任何外力干扰,这玉佩一样停下来了,这怎么说?”说完,徐妙锦有些小骄傲地扬起脑袋,得意地挑了挑眉。 原以为……朱允熥刚刚无比篤定说出来的话,那个所谓的定律,如今却被自己用实际例子给反驳了,他该变脸色了。 可徐妙锦却看到。 对面的“佟昀”面上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俊美无儔的脸上也没有任何格外的表情,甚至还先把刚刚夹起的一筷子菜送到嘴里,慢吞吞地吃著。 “呵,故作镇定。”徐妙锦撇了撇嘴道。 这时候朱允熥一口菜也慢悠悠地吃完了,温润好听的声音说了一句话:“你是不是忘了空气的摩擦力?” 徐妙锦微微蹙眉:“空气的摩擦力?” 这个时代的人,没有氧气、氢气、氮气的概念和认知,更不会察觉空气的存在,自然一时难以反应过来。 朱允熥淡淡地道:“玉佩在运动的过程之中,和空气不断摩擦,大部分动能会和重力是能相互转化,但一小部分的动能,则会因为空气的摩擦力而变成热能,消散在空气之中。” 朱允熥解释完,微微顿了顿,看向徐妙锦道:“所以……” “所以……能量一定是守恆的!” 第533章 提前半年的筹谋 “能量守恆……不错,还有那些看不著却实际存在的空气,我一时竟忽略了这一点。” 徐妙锦浅浅的眉毛微微蹙著,瞪著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眸子里带著惊奇与恍然。 经过朱允熥小半年的薰陶与教导,再加上她自己本身悟性非凡,现在许多东西只需要朱允熥稍稍一点,徐妙锦便已经立刻能想通了。 旋即,她略有些悵然地嘆了口气承认道:“罢了,又是你贏了,我认输,你这个定律的確无可辩驳。” 虽然徐妙锦又双叒叕输了。 不过朱允熥脸上也並无多少得意之色,神色依旧是一贯的淡然自若,他所知的这些东西,都是经过不知道多少天赋异稟的牛人各种论证最后形成的结果。 自己算是借用了后人的智慧。 算不得威风。 所以朱允熥也只是面上露出些许戏謔之色。 一边继续伸筷子夹菜,一边玩笑调侃道:“这是第多少个赌注了?” 徐妙锦抿著小嘴巴深吸了一口气,她看著朱允熥,虽没有说话,但整张小脸蛋的表情儼然在说:“面前这傢伙好欠揍可是我於情於理都奈何不了他一点,好气哦!!” 如此沉默了一小会儿。 徐妙锦这才把在肚子里憋了好一会儿的气吐了出来,小脑袋微微往下一垂,认命地道:“第八个,第八个好了吧?本姑娘可不屑与你耍赖,哼。” 朱允熥倒也不是真在意什么赌注不赌注的。 纯逗她的罢了。 所以也並不纠结於此,只淡淡地提醒她道:“吃饭了,再不吃,菜凉了口味可要打大折了。” 徐妙锦看了一眼桌上琳琅满目的美食。 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肚子里一阵空荡荡地饿,当即食指大动,小嘴抿了又抿,只是小姑娘又吃了瘪,面上却有些傲娇地道:“吃就吃。” 虽然馋虫一下子上来了。 但徐妙锦还是在动筷子之前,小心翼翼地將自己面前一大堆写著各种公式和符號的宣纸整理好,捲起来藏进自己的袖子里。 隨后才抄起了筷子。 开始大快朵颐了起来。 小姑娘聪明归聪明,在吃这方面,倒是符合她这年龄的孩子心性,大馋丫头一个,吃开心了,便也把前头的事情全然拋诸脑后去了。 一阵风捲残云过后。 小脸蛋两颊鼓鼓的,变成了满足的笑意。 这时候,赵峰走上前来,对朱允熥提醒道:“公子,现在已经是午时尾刻了。 这是朱允熥提前就叮嘱过让他留意好时间的,毕竟他今天出宫,除了来这里吃吃瓜、散散心,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下午,他得去一趟炼丹司。 朱允熥缓缓点了点头,目光微微一凛。 徐妙锦放下手里的筷子,似乎察觉到了分离的气息,面上的笑意不知觉退去,微微蹙起秀眉道:“你……还有旁的事情要去做?” 朱允熥道:“嗯,家里一些生意上的事情。” 徐妙锦自然没有阻拦的立场,小脸蛋上露出些许失落之色,却是什么话都没说。 炼丹司的事情是当下最要紧的事情,朱允熥自然不疑有他,径直站起身来道:“走了。”说著便抽身离开,朝门口的方向而去,赵峰落后一步,紧隨其后,顺势带上了房门。 隨著房门“砰”地一声轻轻关上。 房间里一时变得格外安静下来,更是让徐妙锦一时都有些不太適应。 热闹开心过后的散场,最是令人訕訕。 徐妙锦悵然长嘆了一口气,看著紧闭的房门,自语道:“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他……真厉害。” 从去年到今年,不知不觉,她的世界已经被打开了一扇崭新的大门,她看到,从前那些令人习以为常到不会注意的事情,竟然都在悄然以一种既定的规律和法则在运行,看到了这个世界真正的构成…… 这些东西初初学来总看似奇奇怪怪,可了解越深入,她便越体会到,这个少年说的那些东西……奇妙得令人拍手称讚。 而她清楚地知道,这些东西,从前有那么多聪明人,都不曾有一个人意识到,不曾有一个人提出来过,全然是那个少年发现总结的——这自然更让徐妙锦心里对朱允熥的感情又格外多了无数的微妙和复杂。 看著紧闭的房门呆呆愣了好一会儿。 徐妙锦才收回了目光。 沮丧地垂著眸子,呢喃道:“但那又如何呢?” …… 再说朱允熥这边。 酒足饭饱过后,他想著炼丹司的事情,径直便出了醉月楼,钻进了平日里微服出巡所用的马车里。 坐在马车里,他的神色也一下子严肃下来,淡淡地对著外面道:“让宋忠进来回话。” 隨著他话音落下。 身形魁梧、脸上带著横肉、一脸凶相的宋忠很快恭敬地钻进了马车里,抱拳躬身道:“参见陛下。” “遵照陛下的旨意,今日一早,微臣便让锦衣卫衙门那三个特別编出来的百户所人员,都前往炼丹司去了,此刻,所有人员人手都在炼丹司外候命。” 宋忠神色恭敬地对朱允熥匯报导。 朱允熥面色平静地点了点头,对於宋忠的办事能力和办事效率,他还是很放心的。 顿了顿,他开口问道:“如今这三个百户所一共有多少人手?” 宋忠没有丝毫迟疑,当即应声回话道: “回陛下的话。” “自去年锦衣卫整顿、扩招人手以来,微臣便按照陛下的要求,在兵仗局、军器局,以及京师直隶、其余十三省的卫所之內遴选人才。” “初次整编一共有特別人员三百三十七人,编为三个百户所一直在锦衣卫衙门里放著。陛下当初的意思是,多多益善,所以后面微臣也一直在查阅大明建朝前后各次大大小小的战役记录,持续补充这三个特別百户所的人员。” “陛下在锦衣卫的兵制上一向不愿惹人注目,故此后来增加的人员依旧只塞进这三个百户所里。” “至今,三个百户所的具体人数,已经达到了五百七十七人。” 对於朱允熥提出的问题,宋忠如数家珍地道,他太知道自己侍候的是个怎样的主子,做事自然知道分寸。 打从朱允熥登上皇位开始,他就一直在有条不紊地把各种必要的前期准备条件一件件筹备好,物质条件如此,人才条件亦是如此。 想要造枪炮,想要把后世那些先进的理论、知识,在这个时代具现成实实在在的实物,好用的牛马、趁手的工具人就必不可少。 这一批人。 正是朱允熥提前半年就筹谋准备好了的,刚好打著锦衣卫的名头,旁人只以为他招的是锦衣卫,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什么苗头。 张宇清、马瑞、刘渊然他们那一批人擅长搞化学,火药当然在他们的领域之內,可对枪械构造的理解、改良,那就不对口了。 所以朱允熥找的。 其一是朝廷负责火器製造的两个机构,“兵仗局”、“军器局”里的火器相关技术人员,其二则是下面卫所熟悉各种枪炮使用经验的优秀实战人员。 “五百七十七人,嗯……你做事一向尽心。”朱允熥点了点头,表扬了一句。 宋忠立刻道:“替陛下做事,不敢不尽心。” 朱允熥思索了片刻,继续问道:“这些人的背景身份,都调查过了?” 他要的是人才,但首先,这人才一定要能为他所用,放在他手上好用,否则,再优秀的人才於他而言都会是垃圾。 对於朱允熥的问话,宋忠一贯没有任何迟疑。 当即回答道:“请陛下放心,无论是从哪里遴选、提拔出来的,都是家世清白,无依无靠,和淮西勛贵及其他朝臣没有任何牵扯的人。” “这批人陛下格外重视,微臣自然也格外伤心,对他们的背景多方调查过不止一次,但凡稍微带些牵扯乃至可能会有牵扯的,微臣都滤掉了。” “此外,从下面卫所调拨上来的,在火器使用方面,实战战绩、功劳,都是可查的。” 这也是朱允熥逐步建立自己势力范围的一个原则。 没有牵扯,由他来提拔和重用,自然而然就能真正成为他的人。 確认了这些,朱允熥心里也隱隱安定了一分——如此,便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他对宋忠淡淡地道:“嗯,这件事情你做得不错,朕记下你的功劳了,下去吧。” 宋忠略显凶悍的脸上隱隱露出一丝喜色与放鬆。 目光诚恳地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替陛下把事情办好,是微臣应当应分的事情,不敢居功,微臣告退。” 说罢,宋忠这才抱拳一礼,退到了马车之外。 …… 与此同时。 应天府京郊。 炼丹司所在之地,原本乃是一处皇家庄苑,如今被改了用途,作为机密要地,更是专门安排了锦衣卫的人手在周围看守,方圆十里之內不容任何閒杂人等。 不过今日,一队约约莫有五百以上的人马。此刻却聚集在炼丹司外一处空地。 因为並非是行军,也不是执行什么特定的任务。 眾人皆是席地而坐。 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 不知是不是因为等的时间太久了,几乎所有人面上都带著一种疲惫之色,以及若有若无的不耐之意。 “咱一大早就紧赶慢赶地过来了,如今这都等了两个多时辰的时间了,所以咱来炼丹司到底来干嘛来了?”等待之间,人群里自然会有人开始悄然议论著。 朱允熥真正的意思,就连宋忠也並不知道全貌,况且这么大的事情,就算宋忠知道了,也不能轻易和下面的人透露分毫。 所以在这些人的眼里。 他们只是一大早收到了上面的指示,来炼丹司外面等著,至於为什么来这里,来这里做什么,在场五百七十七个人,谁都没一点头绪。 等待本就是容易消磨人耐心的。 更何况还是这种没有目的、没有尽头的等待,出现抱怨的声音,便是再寻常不过的了。 “是啊,是来炼丹司交接什么的?得有人和咱交接啊?还是来这里做什么事情的,也得有人给咱下个令不是?咱还没见过当锦衣卫有当得这么憋屈的。” “就是!真他娘的憋屈啊!” “……” 等了这么久,在场之人或多或少肯定都是有怨气的,抱怨的声音一旦出现,顿时便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一般,悄悄蔓延了开来…… “是啊!憋屈啊!不过……咱这些人,憋屈的难道就这一天两天?” “想当初,俺在山西的卫所,突然接到了朝廷的任命,说要提拔俺来当锦衣卫,那当时差点给俺乐坏了,心里只想著,锦衣卫多威风啊?天子近侍,人见人怕的,把腰牌一亮,那是能把一大片人嚇得腿软的存在,谁承想……嗐!不说也罢!” “嗐!谁还不是呢? 俺也想著,锦衣卫啊,到处拿人,谁见了都得客气几分,都不知道是不是祖坟上冒青烟儿了,天上突然砸馅饼下来了!” “有什么好说不说的,谁承想就是来应天府的锦衣卫衙门看门来的!威风个屁!” 说到这里,好几个人都下意识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一脸憋屈与晦气的样子,一群人像是瞬间找到了共鸣一样。 朱允熥对这群人的安排是用来造枪炮用的。 既然是从事这种机密要事。 那在此之前,就不需要各种拋头露面,也不需要和外界產生任何不必要的联繫与牵绊,清清白白来应天府,到了改用他们的时候,清清白白地进炼丹司给朱允熥做事,就是最好的。 所以平日里锦衣卫那些拿人啊、打探情报啊……之类的各种工作与任务,从来就没落在他们头上过,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在锦衣卫衙门里巡逻。 至於他们往后要做什么。 那也是一点都不会提前透露的。 这与他们的设想和预期自然是大相逕庭,在这群人眼里,成为锦衣卫,也自然而然,从一件荣耀之事变成了无比憋屈的事情。 第534章 炼丹司……能有什么前途 一时之间,席地而坐、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的人群便愈发哄闹起来,认识的不认识的,聊成了一片。 大吐著他们压抑了好几个月的苦水。 这时候,有人不知是想到了些什么,自嘲地轻嗤苦笑了一声:“呵!这份儿憋屈,恐怕还远没有到头!” 旁边的人开口问道:“老哥,你这话里有话啊?” 发声之人长嘆了一口气,朝炼丹司的方向远远看了一眼,道:“现在咱们看大门觉得憋屈,怕只怕,看大门只怕还算是好的了!最起码,咱们名头上还算是锦衣卫,是在锦衣卫衙门里干活的!” “现在给咱调到炼丹司来了……” “咱们都是些粗人,到处打仗、干他娘的元蛮子倒是有把子力气,可来这炼丹司,咱们除了来给那些仙师们做苦力之外,还敢能做什么?” 话说到这里,这人便一脸沮丧地垂下头去。 眾所周知,这炼丹司是陛下招揽了诸多道家仙师,专门用来炼丹的场所,当今陛下是无比重视的,连派遣来此看守的锦衣卫,都是从陛下最信任、最亲近的龙驤卫、虎驤卫旗下调来的。 他们这些从外敌调过来、漂泊无根的人,被编入锦衣卫之后,只干过看大门和巡逻这样的事儿,显然不能是来这里接替龙驤卫和虎驤卫的工作的。 既然如此。 但凡只需要用脑子稍微想一想,这“来此当苦力”的说法……好像的確是剩下的唯一一个结论了。 因此,当这番话一说出来。 原本哄闹的声音如同潮水一般缓缓褪去,气氛也一时变得莫名沉重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嘆息。 去炼丹司当苦力……往后还能有什么前途?——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是谁都不乐意的。 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无论此时乃至往后会是什么境遇,都容不得他们这些没有背景的人不从。 沉默的死寂持续了片刻。 有人低著声音愤愤地吐槽道:“切!还不如回边地吃沙子去!名头上固然没这么好听,可爽快啊!隨心自在啊!元蛮子敢来,老子就敢上!”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跟一味地看门、巡逻、甚至於沦落到炼丹司来做苦力相比,镇守边境卫所…… 一来,是干从前那些欺压过自己的人,大快人心; 二来,捣鼓研究自己浸淫多年的东西,把那些东西派上用场,本身就有极大的成就感。 三来,干好了,大明还是按照军功论功行赏的,往后肯定是有晋升机会和空间的。 对比之下。 也不怪怨懟之声此起彼伏。 在场眾人之中。 有来自应天府的兵仗局、军器局的。 但更多的,还是来自各大卫所,明初刚刚从乱世之中走出来,武布天下,不管是来自哪里的,都绝不是孬种,往那一站就是兵。 这人有感而发的一句话,却是戳到许多人心里去了,一说打元蛮子,一个个都来劲儿了,连脸上的沮丧都消退下去不少,纷纷抬起头来应和起来: “那是!老子就是大寧那边卫所上来的!那些不肯死心的元蛮子一往南下来,首当其衝就是大寧啊!不过咱可是一点不带怕的!” “打头阵!把碗口銃往前面一推,塞上火药、石弹、铁弹,就是砸!把那些贼心不死,喜欢来我大明边境打草谷(以牧马为名,四出劫掠,充为军餉,俗称打草谷)的元蛮子砸死,把他们的马也砸死!” “他们人多了摆大阵也不怕!” “砸的就是他们的人马骑兵大阵!” “不是咱吹!咱可是老手了!抱那火銃、碗口銃,那都跟抱儿子似的,旁人怕炸膛咱不怕!能一銃砸死一大片元蛮子,没炸算赚,炸了也不亏。” 一名约莫三十好几不到四十的精壮男子拍著胸脯吹嘘道,满脸都是骄傲自豪的样子,好不得意。 若是注意到他那拍著胸脯的手。 还能看到手背上有一片灼烧留下疤痕。 大明建朝至今才二十六年,对於大部分人来说,在元朝统治之下当最下等人的日子,都好似还在昨天一般,不怕死的狠人自然也多。 而在这种火器完全不成熟时期敢敢当火銃兵的人,都是不缺血性的。 况且这群人还是宋忠特意精挑细选出来的。说起干仗,吹起自己的功劳来,那他们可就不困了。 “呵!搞得跟俺会怕一样!” “俺们山西的卫所虽然不像你们大寧那边离得近,可一旦有战,那也都是得赶著去乾的!你会用碗口銃,俺也会!俺也砸死过元蛮子!” “呵呵,这算什么?老夫当年拿的碗口銃,是用来攻城、砸城墙用的!” “陈友谅在鄱阳湖上的战船,有一艘是老子砸沉的!那口銃还是从元蛮子手里缴的,比如今用的銃还要粗糙,前头用了多少次咱不知道,会不会炸膛咱也不知道,烂命一条就是干!反正到了最后,咱的銃没炸,陈友谅那边的船,沉了,嘿嘿嘿!” “俺不是用碗口銃的,俺是用火銃的,不过,以俺的经验,十銃里面至少能成功打出来七八銃!有好几次,咱的銃指的哪儿,哪儿就死人!” “……” 军中之人脾性爽直,自然都不是那种钻牛角尖,一直沉溺於沮丧之中的人。 尤其如今说起了他们最熟悉、最得意的领域和事情,更是一下子把之前的憋闷和不快都先往脑后一拋,爭先恐后地显摆著自己的功绩和成就来。 原本沉闷寂然的气氛自然而然被打破。 现场再次变得热烈起来,到处都唾沫横飞,侃侃而谈了起来…… 除开那些来自京城兵仗局、军器局那些浸淫於製造但並没有实际上战场经验的人之外,其他人脸上都是笑咧咧,满脸自豪和骄傲的。 而置身於这样热烈的场景之中…… 大部分人或许没有意识到,但终究还是有小部分人意识到了问题——这里,这处空地上,三个锦衣卫百户所的所有人,竟然都有使用火銃、碗口銃……等一类火器的经验和经歷!! 站在人群边缘。 一名身上並无士兵的痞气和匪气,相比於旁边那些体型壮硕粗獷的汉子来说,更显瘦削许多的中年男子嘴唇紧闭,並未融入其中,而是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目光在其他人身上逡巡著。 沉吟了片刻。 他的目光一定,落在了距离自己不远处,另外一个长相清秀的年轻男子身上,对方同样没有和大部分人一样,吹嘘著自己的经歷和战绩。 而是安静地在观察著什么。 中年男子缓缓走了过去,微微点头致意,搭话道:“敢问,是京师直隶卫所?还是下面哪个布政使司卫所上来的?” 过去半年。 在宋忠的安排下,这三个百户所的人员並不是全部都聚集在一起的,而是被分开来,负责各自的巡逻、看守……等一些简单工作。 像今天这样聚集在一起。 还算是头一回。 年轻男子沉吟片刻,目光似有深意地看了对方一眼,不知是不是也想到了什么,言简意賅地道出了自己的出身与姓名乃至从前的职位:“兵仗局,林以山,在局中负责火銃製造。” 说完,也朝中年男子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 听到兵仗局的林以山说出自己的出身,中年男子瞳孔一缩,心中暗道:“兵仗局,火銃製造,果然,无论出身於哪里,都必然与火銃、碗口銃……一类的火器关联甚密!” 顿了顿,他双眼微眯,同样和对方一般自我介绍道:“军器局,冯旭,在碗口銃的銃身上增加数道固箍,以减少炸膛风险,是我提出来的。” (明早期的火炮和元代末期的火炮,形制大体相同,形状很简单,隨著时间的推移,才慢慢进行改良和进步,譬如管壁加厚,在銃身增加固箍……等等。) 约莫也是心里的想法得到了证实。 林以山下眼瞼微微一颤,顿了顿,才缓缓开口道:“你也注意到了。” 冯旭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先是在在场诸多各大卫所提拔上来的火銃兵们身上逡巡了一圈,隨后饶有兴趣地转头也远远看了炼丹司的方向一眼。 点了点头道:“嗯,之前不知道, 只是心里觉得纳闷,锦衣卫何时从火器局招人了?不过在锦衣卫衙门,也不敢乱说什么,今天他们吵闹起来,这才知晓。” 林以山面上也噙起一抹笑意。 挑了挑眉道:“看来事情並不那么简单,我们这三个百户所,不是用来巡逻的、也不是看门的,更不可能和他们猜测的那样,是来做苦力的。” “或许陛下背后那个人……呵呵。”到这个份儿上,聪明人显然已经能看出来不少端倪和动静了。 他们这些人。 是最知道火銃、碗口銃这些热武器威力的一批人。 当今圣上如此大费周章,以招揽锦衣卫的名义把他们这群人搜罗过来……必然带著什么目的。 而但凡对如今朝廷上的政局情况有一定了解的人,或多或少都能看到朱允熥和淮西勛贵之间一些微妙的意味,只是看不透彻、也看不清方向而已。 到了今天。 林以山觉得,自己大概总算看清楚方向了…… 当今陛下连带著他身后那个人,跟淮西勛贵之间的確存在矛盾和彆扭的!! 而陛下身后那个人…… 应该看看重了火銃、碗口銃一类武器的威力,想要藉此独立於淮西勛贵,不受其钳制和威胁。 说白了。 在场这三个百户所的人……是掩人耳目之下,专门组建出来对付淮西勛贵用的火銃队!! 不过说到一半,林以山还是比较谨慎地住了口,他们本就是在应天府內任职做事的,自然比卫所里上来的火銃兵更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冯旭看了林以山一眼,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可面上神色却並不那么轻鬆:“可是……你是兵仗局出来的,我则是军器局出来的,你我其实都清楚,这应该不太可行,火銃和碗口銃都是没有准头的东西,用起来变数太大了,而且一旦敌我双方接触,用这些东西,杀敌人的同时也在杀自己人。” 对於他来说,不是当巡逻的、不是当看门的、不是来当苦力的,这,当然是个好消息。 可坏消息是,他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捲入这场政治旋涡里来了,等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的时候,他都已经站在当今陛下这艘船上来了…… 林以山的心態倒是比他好多了。 呵呵一笑道:“知道当然知道咯,可我们现在都已经到炼丹司门口来了,下不了船咯!往好处想想,陛下身后那位军师,显然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连发个廉价布料和无烟煤,那套路都是一个接著一个使出来的,计谋了得,聪明了得。” “他能不能贏,谁又说得准呢?你说是吧?” “说不准咱们还能踩狗屎,混上一份大功劳,从此平步青云呢!这未尝不是个好机会?” “当然,在下觉得,最重要的是……陛下的那位军师是个有慈心的,他是真想著天下百姓的,也是一直在认认真真辅佐著当今陛下治理大明的,大部分时候,陛下也愿意听他那为军师的。” “你要给我自己选,我也选他。” “就跟他们刚刚有人说过的那话一样,都已经站在这里了,烂命一条就是干唄!” 林以山那清秀的面容上,满是豁达的神情,全然没有和冯旭一样,一副战战兢兢自危的模样。 冯旭自然也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 淮西勛贵的恶名,从前朝就深入人心,而当今这位陛下……虽然有点一下子好一下子癲的,但好歹在他那位军师的辅佐下,大明是好的。 他们之前在军器局和兵仗局,说白了也就是个干活的,和百姓一样盼著安稳,盼著日子好过而已。 所以冯旭很理解林以山这番话和他的选择,但他还是长嘆一口气道:“你看起来年轻,还没娶妻吧?” 林以山微微一愣。 一时觉得有些无厘头:“话说好好的,怎么还人身攻击起来了吶?” 第535章 这地方,真是炼丹司?? 在京城这寸土寸金的地界儿买房娶媳妇……嘖嘖。 朱元璋苦日子里走出来的,出了名儿的抠,俸禄上自然不那么好看。 虽然大家都算朝廷的人,可威风八面、呼风唤雨的,也只是最上层的那一小撮人而已,他们这些中下层官员,说白了就是纯给朝廷打工的罢了。 “这货显摆啥呀!”如今还打著光棍儿的林以山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不过林以山也不敢抱怨什么,只能在面上故作轻鬆地应声道:“呃,是……还没娶妻。” 冯旭察觉到对方脸上一闪而逝的尷尬,摇头一笑道:“我没別的意思,我是说……你年轻,无牵无掛的,自然不怕闯,那位军师固然有谋略有智慧,可这艘船面临的风浪太大了,一个不小心,就是粉身碎骨。” 说话的同时,他的眉头始终是紧蹙的。 林以山面上露出些许恍然,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是:当今陛下和淮西勛贵之间的这场政治漩涡太危险了,至少一眼看下去,是没有胜算的,而他有牵掛有羈绊,自然会畏首畏尾。 他点了点头:“我理解。” 不过,林以山沉默了片刻,却又突然开口道:“你有妻子儿女,不是更该盼著当今陛下和他的军师贏么?若大明有朝一日真的全然让那伙人当道了,日子只会难过,不会好过,不是么?” 说话的同时,他的目光之中隱隱现出一抹决然。 其实,在他们这些人眼里。 除去最上层那一小撮站在权力中心,可以参与弄权逐利的人,以及与之有利益牵扯的人之外,无论是当官的还是平民百姓,盼的肯定还是安稳,是一个好世道。 若淮西勛贵当道,乃至凌驾於皇权之上。 这世道肯定不好过。 听到林以山这话,冯旭的眉头顿时不自觉地舒展开来了些,原本凝沉的神色也亮了亮:“这话倒是真在理!若能拼死爭一个好世道出来……我肯定是愿意的,想不到你虽没有妻子儿女,却比我想得开。” 林以山神情再次一滯,有些无奈。 淦! 又人身攻击了哈! 二人说话间,有人隱隱听到,有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远远地传来,遥遥看去,可见这马车径直驶入了炼丹司之內,与此同时,一名踏马而行的锦衣卫也由远及近地飞驰过来。 眾人虽都是来自不同部门、不同地区卫所的,可他们在锦衣卫里待的时间也不算短,自然也都適应了锦衣卫的严苛规矩,原先的哄吵热闹当即如潮水一般褪去。 所有人都自觉站起身来。 在百户、总旗、小旗的利落配合引导下,所有人以百户所为单位,整齐列队站好,列队呈三个方块,一个个皆是神色肃穆起来。 谁都明白,甭管心里有什么揣测,有什么不满和怨懟,也甭管后头要遭遇什么,他们只有从命的份儿。 隨著那骑马而来的锦衣卫勒马停下。 三名百户各自踏前两步,其中一人问道:“张千户,上面只说了让咱在炼丹司外候著,现如今……不知这是什么情况?弟兄们在这里等了都两个多时辰了。” “宋指挥使有命,你们现在可以进炼丹司去了。”说到这里,被称之为“张千户”的锦衣卫从腰间掏出一块令牌,丟给方才出声的那名百户。 接著道:“什么情况,本官也並无资格知晓,宋指挥使的意思,拿著这块牌子,炼丹司自会有人带你到该去的地方。” 百户接过令牌,面上虽有迟疑,但还是立刻应声:“属下得令!” 顿了顿,站在他旁边的另外一名百户试探著问道:“敢问张千户……方才那辆马车可是……陛下?”他的声音里带著忐忑和敬畏之意。 张千户轻嗤一笑:“这炼丹司铜墙铁壁之所,旁的閒杂人等但凡敢靠近,早该死於龙驤卫和虎驤卫的绣春刀之下了。”说完还提点了一句:“既然知道这炼丹司之內有谁,便也该知道,说话做事都当心著了。” “陛下……” 得到確切答案。 无论是三个百户,还是此间其他任何人,当即都是脸色微变,却也各自在心里打鼓,好奇与忐忑著……今日来这炼丹司一遭,到底意味著什么。 三名百户则是齐齐抱拳:“多谢千户提点。” 张千户朝炼丹司的方向努了努头:“去吧。“ “所有人听令,列队!前行!不该说的別说,不能做的別乱来!” “是!” 三名百户叮嘱了几句、下了令,三个百户所一共五百余人,皆是神情严肃、噤若寒蝉,整个队列有条不紊地朝著炼丹司的方向而去。 及至到了门口。 凭藉刚刚得到的令牌,门口的龙驤卫果然二话没说就放了行,同时,有一个人似乎早就在门口等著他们了一般,踏前一步朝眾人微微点头致意。 令人有些奇怪的是。 这人倒不是意想之中的那般,穿个道袍之类的衣服,而是一身標准的工匠打扮——工匠??炼丹司一个仙师们炼丹的地方,工匠出现在这里干哈的?? 当然……他们一群“来当苦力”的,有人专门等著给他们带路,这好像更不合理一些。 不待他们问什么。 这名一身工匠打扮的人便伸手朝里面的方向虚引,道:“诸位里面请,炼丹司得了陛下的旨意,已经有人在炼丹司內给诸位辟出一处地方,以供诸位日常活动做事所用,往后的日常起居一应行动,都在此间,不会再出这炼丹司一步了。” “不过在此之前,还得先带你们覲见陛下,所以,咱还是得先往这边去一趟。” 专门负责引路的工匠不急不缓地解释介绍道。 只不过这工匠一番话……却让这群人有些绷不住了,好不容易刻意维持的严肃气氛瞬间被打破,不敢置信地响起一阵窸窸窣窣喟嘆声音: “陛下!?陛下要亲自见俺们!?” 他们表面上虽然是锦衣卫,可实际上並不实际参与锦衣卫的工作与行动,有天子近侍之名,可朱允熥的面,却是从没见过的,此刻自己有些受宠若惊。 “咱这些小嘍囉,何德何能得陛下召见了?” “来干苦力的能有这待遇??” “嘶……俺的天爷!这到底是要俺们这些人来这炼丹司做什么来了?” “……” 现在才刚进了炼丹司的门,但这情况显然不对劲,很不对劲!! 大部分人满脑袋都是懵逼和问號。 虽然刚刚在外面的一番吵闹、吹嘘、攀比,已然暴露了“这群人都与火器的生產、使用等相关的”这个事实。 然而。 像是冯旭、林以山这些从兵仗局、军器局调拨出来的,本就身在应天府,身在中央朝廷做事,同时他们也算不得是舞刀弄枪的武夫,应该算是京官。 聪明些、有眼力见些的,自然能够看出来些当今朝廷的政局情况,猜测揣度一二。 可大部分人来自各地卫所。 在他们的认知和世界里,两眼一睁就是打仗、干元蛮子,对朱允熥和淮西勛贵之间的微妙关係,肯定是很迟钝的,即便知道了这三个百户所的人都是些什么人,一时也难想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当然。 他们已经明白。 来炼丹司肯定不能是来干苦力的了。 谁家苦力能得当朝皇帝亲自召见?还在炼丹司这种最受重视的机密要地有人专门等著领路,专门给他们准备活动做事的地方? “陛下的圣意,是谁也难想到、难猜到的,索性陛下召见了你们,有什么事情,陛下想来会交代的。”引路的工匠不急不缓地解释道,说起这些话的时候,眸子里不自觉便带著恭敬之意。 听到他这话,三个百户也回过神来。 赶紧组织纪律:“都闭嘴!忘了咱前头说过什么了?別乱说话,別乱搞事!陛下就在这炼丹司之內,若是惊扰了圣驾,有几个脑袋够掉的!?” 话音落罢。 眾人的议论声音这才逐渐平息下去,收起了面上的好奇与各种疑惑。 当头一名百户歉然一笑:“都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见笑,如此便劳烦引路了。” 引路的工匠和气地道:“往后咱都在这炼丹司替陛下做事,也算是同僚,百户不必客气。” 一阵哄闹的小插曲过后,三个百户所五百余人,这才隨著这引路的工匠,浩浩荡荡地往里走去。 然而,刚刚往前走出去不多远的距离。 眾人便感觉到…… 明明还是刚刚开春没多久,春寒料峭的日子,若是往远处看去,还能看到山上有未曾全然化去的雪,可前方却是扑面而来的一股灼热气息…… “嘶……这炼丹司啥地方,这大冷天的,居然热?难不成是仙师们在前头炼丹?” “就算是炼丹,也不至於热到这地步吧?” “……” 这次,眾人学聪明了,都只在心里暗暗吐槽著,面上还是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 当然,再往前一些,他们都老实不起来了。 不是他们素质和定力不够。 而是……特么的哪家仙师炼丹用这么大的炉子?而且这炉子还特么是奇形怪状的??? 在他们的视线之中。 赫然便是一座座整齐排列著,间隔有一定距离的,奇形怪状的了炉子,这些炉子散发著极高的温度。 每个炉子旁边都有身材精壮、赤著上半身的人在旁边看守著,有的炉子旁边还有人挥舞著铲子,往炉子里面加煤块儿。 “这……又是什么情况???” “我的天爷!我这是跑什么地方来了?这地方,真的是炼丹司?没听说过仙丹还有这种炼法啊?” “而且……那些道教仙师们呢?陛下去年还大张旗鼓地招了一大批仙师给他炼丹,怎么全是赤膊大汉?” “……” 走在路上远远看著这一座座炉子的时候,所有人都傻眼了,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感觉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满脸都是懵逼。 直到他们看到有人转动炉子。 把一炉子钢水从里面倒了出来,他们这才明白这是做什么:“这是……在烧铁吧?” ———————— 对於经常看到的一些吐槽,卑微小作者说几句心里话哈: 不少人觉得我对配角的描写塑造过多了,主角剧情太少了,首先,无论主角出现不出现的地方,剧情肯定毫无疑问,是要围绕主角產生的(直接or间接)。 但是我个人觉得哈。 主角影响的,自然有宏大的一面,譬如工业革命,譬如主角会一步步把大明变成陆上霸主、海上日不落。 同时也一定有微观和细小之处。 各行各业、高官贵人、底层小官、老百姓、大人物、小人物……其实都是构成这个世界的一部分,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主角的到来、主角的行动,也一定会对他们產生影响。 宏观+微观。 如此这才会是一整个鲜活和真实的世界。 小作者最首要的任务,当然是秉著服务好各位读者姥爷的中心思想,儘量把剧情写得流畅、写得爽。 但与此同时。 也想把这个世界写得真正鲜活,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立场,而不是一味地用扁平化、脸谱化的npc型工具人来推进主角的成就,搞得跟玩游戏一样。 包括我前文也提到过主角的一些心態变化:从高高在上的穿越者、游戏者心態,渐渐地会真正把自己放在“帝王”、“君父”这样的位置上,也真正融入这个时代,和这个时代同喜怒哀乐。 从这个时代出发再往后的几百年时间里,是所有华夏人的痛和遗憾,我想每个人都会去想,若是这时候我们走对了路该多好? 小作者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也是真的想把这一切写活起来。 或许也有比例不够不尽如人意之处,就得请各位读者姥爷量大包涵了。 这本书的主角可以说是朱允熥,但某种意义上来说,主角也可以说是……有朱允熥在的大明。 可能这也是小作者的写文风格吧。 真不是水。 (斯米吗嘍.jpg) 第536章 你这嘴巴,还真说啥来啥! “这是……在烧铁吧?那倒出来的不是铁水么?” 越看下去。 眾人越觉得这地方奇葩邪性了。 还是领头的三百百户有定力些,新专辑心里也是一阵好奇,却还是赶紧抽回了心神,提醒眾人道:“肃静!脑袋瓜子不想要了?” 他没忘记当今陛下还在这里头,等著见他们。 皇权不可犯——眾人也再次想起来这回事,纷纷压下诸多不解与意外,收回目光噤声,只是各自的心里依旧无法平静。 確认队伍没乱,一名百户这才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朝引路的工匠道:“大多都是下面各地卫所调用过来的,平日都是打架干仗的莽夫,痞气重了些,见笑了。” 引路的工匠倒是也不介意,他是这里面的人,已然这处地方是个怎样別有洞天的机要之地,狗进来了都得把眼珠子瞪酸,何况人呢。 再者,这群人能得陛下的召见,进了这里,定然是有他们的大用处——陛下的奇思妙想,往往是旁人想都想不到的东西。 能踏入这里面的人,无论从前是什么身份位置,往后可都不一定。 他自然也不会因此怠慢:“言重了,既然入了炼丹司,这些东西早晚都是要看到的,不打紧。” 说罢,他再次伸手向前虚引,不急不缓地引导道:“这炼丹司是陛下拿皇家的庄院產业改造出来的,大著呢,咱还得往里头去。” 眾人心道了一句:“这里头的人还怪好的勒。” 同时,则是极力保持著淡定与沉默,跟著引路的人,一路走过了这片灼热的区域,周围的温度也缓缓下降,恢復正常,骤冷下来倒有些让人不太適应。 而当他们继续往前走出去一段距离过后。 还未曾见著前方是什么情形,便听得前方传来“叮叮噹噹”的金属敲击声,以及打磨金属之时会发出的那种摩擦声音。 隨著声音由远及近变得清晰响亮。 眾人也明白过来前头到底是怎么回事:乃是一大批工匠在打磨著各式各样的兵器,他们手里拿著的,是已经基本塑形好了的剑胚、刀胚、枪头胚……等等,现在则正在进行最后一步的打磨拋光等步骤。 达成稳定出钢的成就之后。 朱允熥原本的打算是,集中用来造枪造炮,不过后面回头想了想,却改了主意。 第一,先进的炼钢技术现在已经被开发出来了。 第二,炼钢炉的数量现在也日渐增长起来。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第三,原材料炼丹司屯的也有。 相当於是钢铁的生產能力在炼丹司和工部那边的合作之下,迅速拉了起来。 如此,后续造枪造炮需要钢,隨时冶炼都来得及。 现在炼出来的钢放在那里也是白放著,这空余出来的钢铁生產力,还不如趁著这个时间和空档,顺便打造一批升级版本的冷兵器。 朱元璋虽看到了热武器的作用与潜力。 可由於各种缺陷,各卫所的標准火器配置,每百户所只配置十把火銃而已,即便是这个標准,很多地方卫所由於火器的生產能力不行,都是不达標的。 说到底,这个时代终究是以冷兵器为主的,大明雄兵百万,其中九成以上的人都並不熟悉热武器,干起仗来,还得是冷兵器才趁手。 所以年后。 朱允熥还是採纳了秦逵的建议,物色有经验的工匠、铁匠等等,放到炼丹司先造些开胃菜。 条件足够的情况下,双管齐下不是坏事。 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 升级版本的冷兵器放在擅长使用它的人手里,同样可以提升真正属於朱允熥手底下的战力与“拳力”。 因此。 这才有了如今这五百余人的队伍看到的场面。 队伍之中,来自兵仗局的林以山和来自军器局的冯旭二人相互看向对方,眼神各自带著些深意。 “看来这炼丹司,大有文章吶,刚才一晃神,在在下还以为回兵仗局做事去了。”林以山面上带著一丝淡笑,压著声音悄悄对冯旭道。 兵仗局、军器局,从这名称就知道这是干啥的——都是负责大明生產兵器的部门,包括火器,自然更包括如今的主流冷兵器生產。 冯旭也点了点头:“是在做准备,只是……我依旧没有看到太大的胜算。” 而他这话刚刚说出口,话音都不待落下。 二人便听到队伍前方传来一个兴奋地惊呼声音:“名器之姿!这柄刀……名器之姿啊!!看这材质,听这声响!这把刀,好哇!!” 冯旭和林以山不解地蹙著眉头交换了一个眼神,隨后顺著眾人目光聚集的方向也看了过去。 看到诸多兵器工匠之中。 恰好有一个人,刚刚把手里的一柄刀给打磨好,正用左手举著刀在自己眼前左右转动,细细检查著这柄刀的每一处地方,时而用右手的大拇指在刀锋上拨两下,刀锋发出清脆悦耳的回声。 二人一个出身军器局,一个出身兵仗局。 一眼便看得出——这的確是一把好刀!! 而其他各卫所调动上来的火銃兵,也是个个眼光放亮,都死死盯著那人手里的成品,挪不开眼睛。 毕竟他们虽说是火銃兵,可是在战场上混的,哪个不是刀口舔血? 火銃兵打了头阵,等到了两军相交的时候,火銃、碗口銃没了用处,他们还得提著刀枪剑戟上去砍人——他们摸火銃、碗口銃跟抱儿子似的,摸刀、摸剑又何尝不是?——自然一个两个都是识货的。 “不错!是把好刀!拿在手里砍元蛮子,肯定痛快!手起刀落,一刀一个哈哈哈!” “俺调到京师来之前,上头的將军就得了一把这样儿的,那傢伙宝贝得,不让旁人碰的,说是他那刀,只给元蛮子的脖颈子碰!” “这就是传闻中的名器?俺从前听过,没见过,合著今天在这儿见著了?不过这玩意儿看起来就好。” “好刀!真是好刀啊!” “没想到炼丹司的工匠好运气啊!居然造出了这么把好刀,许多刀剑名家都难求!” “……” 就跟文人墨客看到了湖笔、徽墨、宣纸、端砚……这种高端奢侈货移不开眼一样。 这群常年上战场、干著杀人勾当的,看到別的或许还能淡定,但看到了兵器界的爱马仕,那是无论如何都淡定不下来的。 人群之中,林以山看著工匠手里的那柄刀,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 呢喃道:“若拿这块铁用来造火銃,那当是极好的,多加些火药,都不怕炸膛,火銃威力也能大些。” 他原本就在兵仗局负责火銃製造。 自然喜欢往自己所擅长的领域上去想。 冯旭耸了耸肩:“这样的好东西难得,能给你用火銃上?” 虽然他们二人的专业都在火器上,可他们也明白,火器终究只能充当辅助角色而已,更被看重的,还是这些刀枪剑戟。 林以山呵呵一笑:“做个梦,想一想而已嘛。” 冯旭道:“那你就想吧。” 而与此同时。 如此狂热的目光和议论声音聚集在自己身上,那名工匠自然不可能不注意到的。 他偏过头来看著走在路上浩浩荡荡的一队人。 竟是对自己手里这柄“名器之姿”的长刀,並不多么激动,好似只是打磨出了一柄一柄十分寻常的兵器一般,反而蹙著眉头吐槽了一句:“一群土包子!” 被一个工匠如此鄙视,眾人都是战场上有血性的汉子,自然不服气也不痛快,当下忍不住反唇相讥: “土包子?” “你说谁土包子?” “俺看你才特么是土包子吧?运气好造了这么一柄刀,还不识货……白瞎!” “……” 他们在炼丹司內没绷住也不止这么一回两回了,而且之前虽然没绷住,但好像也没什么祸事,此时反倒不似一开始那般战战兢兢了。 而且还是在自己熟悉的事情上被鄙视。 声音难免更激愤些。 那名持刀的工匠却也不与这么一大群人辩,只是摇著头翻了个白眼,面上露出一个轻蔑的嗤笑。 转而朝著他左侧的方向走出去约莫一丈的距离,在一处盖著麻布的台子旁边停下,而后掀开了那块麻布,將手里这柄刚刚打磨好的长刀放了上去。 而这柄长刀所放的位置前面。 却还整整齐齐地摆放著六柄相同制式的长刀——不仅制式相同,连材质、光泽、亮度…… 都差不多!!! 眾人本就和这名磨刀的工匠有些槓上了的意思,目光当然也下意识跟著这名工匠走,这闪亮亮的六柄刀,在麻布掀开的同时,自然而然也落入了眾人的眸中。 按照在场眾人的眼光標准…… 尼玛! 这六柄刀…… 妥妥的也特么是名器之姿啊!! 看到这一幕,眾人嘴里再没有任何一句微词,一个个瞪大了眼珠子死死盯著桌上几柄长刀,嘴里咽著唾沫,眼睛都直了。 不待眾人好好看清楚这几柄长刀。 那人便打了个呵欠看,牵起桌上的麻布,把连同新放上去的那柄刀在內的一共七柄长刀,都重新盖住。 然后格外拿起旁边一柄还未曾经过打磨的刀胚。 一边继续自己的工作。 一边忍俊不禁地就笑著对眾人道:“別看我了,我这柄打磨成型还得好像时候呢,现在看不出来,喏,那边那傢伙打磨的那柄剑,估摸著快好了。” 听到他的话。 眾人这才回过神来,舌头舔著嘴唇,咽了口唾沫,顺著他指的方向朝另外一名工匠的方向看过去。 他们看过去的时候。 那人正把手里的剑放进旁边的水池子里,用清水洗去打磨时候產生的污渍。 当对方將这柄剑洗乾净取出,如同之前那人一般,举在自己面前左右翻看检查……眾人的眼珠子再次瞪圆了——还是名器之姿!! 更有甚者。 当对方也掀开自己不远处那台子上的麻布之时。 上面也躺著几柄明晃晃的长剑。 “见鬼了见鬼了!” “这地界儿可真邪性!咱平常难得一见的东西,这里跟摆摊儿一样!” “名器……就这么好造的?咋的俺之前见都没见过?” “……” 这下,眾人是彻底绷不住了——没听说过这种名器还可以一批一批造的,可眼前这,算什么? 与此同时,林以山和冯旭二人虽都没有说话,目光却都是频频在那些长剑以及对方身上变换著,眸子里满是震惊和不可思议。 好一会儿。 冯旭才深吸了一口气,对林以山道:“你这嘴巴……真是说什么来什么,我当你是在做梦,是在不切实际地胡思乱想,其结果……你方才胡言乱语那些话……好像还真他娘的不是不可能!!” 他不敢想所谓的“用这块造名器用的铁去造火銃”,是因为稀缺、因为难得。 可现在,他再傻逼也该明白过来。 这炼丹司的不简单之处,可不止那一点两点——至少,这些足以造出“名器”的铁料,在这个所谓的炼丹司里,应该不太难得! 既然不难得、不稀缺,可以隨便拿来造刀、造剑,若有多的,拿来造火銃,乃至是碗口銃,又何尝不行? 而他们这群人,是与火器有关的一群人。 陛下特意召见他们…… 是否又有这么一层意思在其中,也未可知啊! 林以山更是深吸了一口气,胸口起伏都变得格外剧烈起来,面上带著兴奋的笑意:“若真有可能,无论火銃还是碗口銃,都能承受更大的火药威力,火药多些,威力就大些,往后用来破阵,用来打那些以骑兵见长的元蛮子,便更得心应手了!” 冯旭也是目光发亮,点头附和道:“而且使用火器的火銃兵,也能更安全些!” 虽然,时代的局限性,让他们最多也就想到这里。 可作为本就专门从事火器生產的人,想到这一层提升,已经足够令他们激动的了。 “这炼丹司……有意思!可太有意思了!说实话,我现在还真想见见那位少帝了!”林以山看了一眼旁边那位神情平静,负责给他们引路的工匠,目光之中满是期待之意。 第537章 啥业务都干,就是不炼丹? 冯旭也露出一个饶有兴趣的笑意,深以为然地道:“你我倒是想到一起去。” 说话的同时,他的眉头都不由鬆了松,仿佛之前因为骤然得知自己莫名其妙上了一艘“贼船”,而心中忧愁焦虑的情绪都淡了许多。 心中下意识便觉得…… 愈发安稳了几分。 毕竟去年发生的种种,如今都还歷歷在目:“奇技淫巧的工业司”、“玩物丧志的传媒司”、“不顾朝臣劝諫硬去挖煤的昏君之策”…… 曾经大家都以为是当今陛下玩物丧志、任性妄为,实际上却都不过是层层计算的一环罢了。 有前面的例子打底。 而今这炼丹司的冰山一角都已经在自己眼前了。 冯旭和林以山自然不会再认为,这地方会是一个纯粹耗费银钱、消耗国力的场所,反而,这里面或许也藏了那类似所谓的“水力纺纱机”、“飞梭织布机”、“无烟煤製作之法”……等等一类超出人预料的东西。 意外、没见过、不可想像——似乎那位少帝登基上位之后,大明总能出现这些新奇玩意儿。 “现在你觉得……胜算如何?”林以山清秀的面容上带著些许激动之意,似是开玩笑一般问。 他来这里、上了这艘船,或许是件被动的事,可这同时也符合他的主观意愿,此刻当然是喜闻乐见的。 冯旭应声道:“的確已经大了些。” 林以山看到对方面上还是有著些许焦灼,挑了挑眉道:“但还是不够,是吧?” “可你又如何觉得……你眼前所看到的,就是一切?陛下那位军师,可从来不简单。” 冯旭目光微微一凛。 他知道这个和自己处境相似的年轻人,显然已经十分乐观地认为,当今新帝以及其背后之人,还会有更厉害的后手了。 不过,他对这说法不置可否,持保留意见。 只神色认真地缓缓开口道:“我挺希望你这张嘴说的话,能和之前一样管用。” 二人说话之间。 周围大多数人都是一片嘈杂和惊嘆,大部分人都是眼珠子发直地盯著在场能看得到的那些,有名器之姿的刀枪剑戟,听取“哇”声一片。 毕竟除去兵仗局和军器局的人,其他人並没有多敏锐的政治嗅觉,平日提刀拿剑的,脑子里能想到的只是——好刀!好剑!好东西!要是自己也能捞上一把,那可美死了!! 而如果说只看一个人两个人旁边台子上的成品,会有些偏颇的话……那么,隨著他们下意识驻足观察下来,但凡是他们眼睛里看到的兵器,都达到了那般高端品质,那就不再有任何的意外了。 ——炼丹司……量產名器! 见眾人这副模样,负责引路的那名工匠倒是也不急著催促,索性安静站在一旁等这群人看个够,毕竟上面的意思是:这群人可以知道炼钢之法的存在。 反正造枪造炮用的材料都是这些。 与其朱允熥亲自费劲巴拉地和他们解释,自己可以批量炼钢的事情;还不如他们来的时候,顺路让他们自己亲眼所见来得方便直接,不用多费口舌。 所以朱允熥直接提前叮嘱了一句。 待眾人稍稍习惯了此间的场面,接受了这个事情。 引路之人这才笑著缓缓开口:“诸位可是已经看好了?不若我们继续往里走?陛下可不在此处呢。” 眾人这时候也不似一开始一般挪不开眼睛了。 听到这声音,当即也冷静了下来,收回目光,面上有些尷尬地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表情:看来……土包子还真是他们自己。 而三名带队的百户虽然自己也失神、失態了。 这时候还不忘轻咳两声缓解尷尬,故作姿態地训斥了一番:“一个两个,怎的恁没出息!都说了肃静!往后可要记著冷静,守好规矩!” 而后,浩浩荡荡一行人这才跟著引路的工匠,目光留恋、依依不捨地离开了这片区域。 眾人顺著路,又往炼丹司之內深入了好一段距离。 这才看到前方出现大片屋舍建筑,想来是总算要走到真正的目的地了,眾人虽都克制著没有说话,却还是下意识好奇地伸长脖子往前方探。 谁都知道。 这炼丹司里的重头戏。 一个是当今陛下——有时好有时顛、毁誉参半的少帝;另一个则是那些道家仙师们——要么是修仙求道的、要么会炼仙丹的,神秘得很。 无论哪一方。 都是他们这群普通人平日里接触不到的高端玩家。 此时自然难免紧张。 不过再次让眾人有些意外的是。 隨著眾人往前一步步靠近,原本该是想像之中那种……严肃、神圣、威严气氛的地方…… 竟然好像……隱隱约约传出来爭吵的声音??? 眾人愈发好奇地继续往前走,自然而然也慢慢分辨得出,里面爭吵的具体內容了: “氮肥……贫道觉得……难!” “这太难了!想要製作出氮肥,这其中包含了多个我们无法实现的条件。” “首先,空气之中虽然包含了大量的氮气,可想要把其中的氮气单独提纯分离出来,这首先就是一个难点,其次,便是氢气。” “氢气这可以啊!先把煤炭里面的杂质除一除,然后在高温下与水蒸气和氧气反应,生成含有一氧化碳和氢气的合成气,以铜为催化剂还可以使里面的一氧化碳和水蒸气进一步反应。” “最难的还不在这里。” “氮气和氢气反应生成氨气的催化条件,是高温、高压,而且还需要极其密闭的容器提供反应环境。” “……” 眾人听到的爭吵声音。 正是如今这炼丹司的核心人物,张宇清、刘渊然、马瑞……等等一眾货真价实的“天子门生”。 批量炼钢的流程,张宇清他们这一伙人在年前就已经基本捣鼓成型,得到朱允熥的肯定之后,炼丹司之內都已经逐渐形成了稳定的冶炼流程了。 后续也就不需要他们这一批负责技术的大佬操心太多,他们的重心自然也转移到了其他的课题上。 而当下的课题。 便是化肥。 农业生產力是当前一切的基础。 提升农业生產力,其一靠作物的產量。 其二便是得依靠土地的肥力了,这关係到后继发展与產量上限的提升。 歷史上,十九世纪以前,无论是东西方国家,都只能依靠动物粪便、草木灰等天然肥料,直到十九世纪,国化学家李比希才提出矿质营养学说:植物生长依赖矿物质(如氮、磷、钾)。 自此才开始有了化肥工业。 而化肥的恐怖作用,用一个数据就足以说明:化肥的出现与发展,让二十世纪的人口,从十六亿增加到了六十亿!! 现在,距离新一茬的红薯长起来已经不多远了。 王应辛,也放出去考察、记录各地农业情况去了。 为以后的需求计,所以朱允熥把“化肥”的课题,拋给了炼丹司的牛马们去研究,然后当了甩手掌柜。 不过,经过朱允熥入职培训过后的牛马们,说的话在常人耳朵里听来,就是十句有十一句听不懂了。 刚好过来听到这一番天书一样的內容。別说是下面卫所调上来的火銃兵,就是林以山和冯旭这样,军器局、兵仗局上来的文化人,都一头雾水。 “蛋肥?蛋气……轻气??这……里面的人到底在吵些什么瘠薄玩意儿?” “俺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 “这是何人说话,竟敢在陛下御前,以及诸多道家仙师们仙修的地方如此吵闹喧譁??不要脑袋了?” “……” 眾人都已经儘量收敛好自己,表现得规规矩矩,却没想到自己规矩得很,这个令人下意识敬畏的地方,却有些不太著调的样子。 不过在他们看来。 无论是圣上御驾,还是那些仙风道骨的道家高人,显然都不可能做出吵架这么没逼格的事情,就是不知道哪个胆大包天的罢了。 当然,这只是一开始,因为他们很快就知道里面这群人到底是谁了。 “难?难就解决嘛!张宇清啊,好歹你也是有望成为正一教下一任天师的,怎的如此固步自封?陛下曾和咱们说过什么?所有的可能性都是在不可能中创造出来的,有的人不去试,他就什么也弄不出来,有的人去试了,或许就发现另一番天地了。” “现在陛下已经把方向给咱们了。” “这其中有一个步骤,咱们就想办法解决难题,试一个步骤,有十个步骤,咱就一个一个来!” “怕难,就成不了事!” “刘渊然啊刘渊然,你倒是往实际上去考虑考虑行不行?氮肥的製作步骤多而复杂,还存在难实现的地方,咱们先把重点放在磷肥、钾肥这两个上面,相对容易解决一些。” “然后再通过多组对照试验,確定一个最佳配比,如此,也可以更快应用起来,惠之於民,岂不是更实际?” “可氮肥效果是最好的!或者说,这三者兼而有之,同时注意配比,可以翻上好几番!” “马瑞、袁珙,你俩咋看?” “呃……贫道觉得吧……” “……” 里面的吵闹声音愈发大了起来,而在外面尬住有些不敢往里进的一大批人,虽然听不懂对方具体在爭执吵闹些什么,却能听得懂这些人管对方喊什么名字。 他们或许未曾见过其人。 可这些名字,绝对都不陌生:张宇清、刘渊然、马瑞、袁珙——有正一的、有全真的、还有那位极擅长炼丹的散人刘渊然,还有相面的……特么的这可不就是陛下招揽的那些炼丹的仙师们么? 尤其是那正一教,那可是太祖洪武皇帝钦定的道家第一门,这天师的头衔都是先皇亲授的。 感情是这群人在吵架??难怪敢在这里喧譁吵闹。 可问题是…… 这样一群逼格拉满了的人……实际做的事儿,咋恁没逼格?? 陛下找他们来不是专门来炼丹的么? 这炼丹炉子倒是一座也没见到,光听这群“道家高人”吵架了??再说了,你们这群修仙的,就算吵架,不也该吵些什么道家经法的么?什么“道可道、名可名”的…… 隨著里面吵闹的声音不断传出来,且得知里面这群人的身份之后,眾人更是面面相覷,心里只觉得怪。 “我淦,这地儿还是从头邪性到了尾!” “冶铁、铸造打磨兵器、吵架……嗯,你们这炼丹司还真是啥业务都干,就是不炼丹??” “那你叫个der的“炼丹司”啊我请问呢??” “……” 站在门口,已经大跌眼镜的眾人心里,都不由各自暗暗腹誹起来,一时竟不知,该对这个所谓的“炼丹司”作何结论评价了。 给他们引路的人倒是习惯了这场面。 不过一时却也不敢打扰。 也好在里面的人虽吵得如痴如醉的,倒是没过多长时间,就察觉到了外面这一大批人的存在。 对於他们的到来。 里面的张宇清、刘渊然等一群人倒是並没有多少意外之色,反而当下先放下了彼此正在爭吵的话题,把注意力转到外面这群人身上来了。 “这是……锦衣卫的吧?”张宇清率先开口问道,显然是朱允熥早就知会过了的。 给眾人引路的工匠站在外面恭敬地作了个揖,应声答道:“回诸位道长,正是自锦衣卫而来的三个百户所人员,见诸位道长正忙於要事,咱也不敢打扰,敢问诸位道长,这人带来了,接下来如何处置?” 此间属於炼丹司的核心区域。 重要资料、仪器、化工原料……等等都在这其中,即便也是在炼丹司之內做事的,等閒也不能进这里面。 他虽然得了令给人引路,始终不敢踏进一步。 “哦,你把人带过来了就成,回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去,其他人,由锦衣卫验了身份便可进来。”张宇清对引路之人交代了一句。 而后,竟是面上露出一个和善的笑意,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主动和他们打起了招呼:“贫道张宇清,有礼。” 第538章 「不朽大明」的一块拼图 “贫道张宇清,有礼。” 隔著一道高大的门户,眾人听到里面传出来的招呼声音,眾人更是不由一阵意外和受宠若惊。 在眾人眼中,眼前这些人都算是极其特別的存在,这无关乎官职品级什么的,而是在唯心主义盛行的时代,宗教本来就带著一层神秘、不可侵犯的面纱。 再加上,张宇清、马瑞、刘渊然他们这一掛人,要么是赫赫有名的道教大佬、炼丹大家、有的身上还有朝廷敕封,修仙的、炼丹的 ——天然就和“神秘”这二字字更加纠缠不清。 因此,张宇清隨意散发些许善意,这场面在他们看来,却是:“嗯?那位正一教高人,有下一任天师之姿的张道长,主动和俺们这些莽夫打招呼?俺特么的是什么东西啊?” 眾人呆愣著懵了片刻。 人群之中这才有反应快的人,赶紧也装模作样地学那些文化人的说话习惯,抱拳应声道:“张……张道长,俺……哦不对,应该说在下,嘿嘿,在下原大寧都司下辖卫所火銃兵,现京师锦衣卫丁四六,有礼。” 他骤然抢先发声应和对方,其他人也因此回过神来,当即有人吐槽了一句:“看给你能得!就你有礼,俺们都没礼?” “俺……啊呸,在下原京师直隶徐州卫所火銃兵,现京师锦衣卫余高远,有礼!” “在下原山西都司……” “在下……” “道长、仙师”们主动搭话,眾人在懵逼惊骇过后,自然都十分乐意,爭先恐后地应和著,门户之外顿时变得格外热烈哄闹起来。 这就像现代在机场见到个明星,原以为人家肯定高冷得不行,结果人眾星捧月的明星居然和自己打招呼,那你可不得乐得笑呵呵地回应? 隨著一阵哄闹过后。 门户之內,却不仅仅是张宇清,在场其他修仙、炼丹大佬,居然也都是如此姿態: “贫道刘渊然,算散修一介,不过无论从前何门何派,在朝在野的,如今也都只有“炼丹司”这一个头衔了,诸位进了炼丹司,往后,咱们也算是同僚。” “贫道袁珙,这厢有礼。” “贫道刘子騫……” 如此情形,並不为別的,而是因为: 张宇清、刘渊然、马瑞等人或许尚且不知道朱允熥召这群人来到底是要做什么的。 可有一件事情他们却清楚。 陛下召见,而且还是召来这炼丹司的,事情一定不小,而且陛下乃是在教室里等著召见他们的…… 当今陛下的所知、所能……仿佛无穷无尽,他知道这个世界的真諦,知道这方天地的本质。他说,炼丹司建立起来,是为了要创造一个不朽的大明皇朝! 这样的“狂言”,一开始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时候,他们肯定是一个字都不相信的,只当是刚刚得了皇位的小屁孩不知深浅而已。 可如今。 他们儼然都已经深信不疑了。 稍微想想便能知道,能进这炼丹司的,八成又是这个“不朽的大明皇朝”的一块拼图!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他们或许是另外一批天子门生,也未可知…… 心中清楚这些,张宇清等人自然明白,自己在这群人面前,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架子好摆的。 此刻。 站在外面的数百人,有些傻眼地看著眼前这令人不敢置信的情形,瞪大了眼睛。 通过对方的神情、顏色、態度,他们倒是都能察觉得到,对方竟儼然把他们这群人放在了与自己同一等级的地位上看待了。 只不过,他们却不知道这其中诸多渊源——不知道这意料之外的待遇,竟然仅仅只是因为——当今陛下对他们的召见而已。 “有……有礼,嘿嘿。” “俺这只是下面上来的一个火銃兵,在锦衣卫待的半年也不甚被重用,诸位仙师也……太客气了。” “……” 眾人虽不明所以,但当了半年看门、巡逻锦衣卫之后,这种被人重视的感觉显然十分受用,当下也不想其他,一个个都傻乐著抱拳回礼。 而像冯旭和林以山这类心眼子多些的。 此时脑子里的问號愈发密密麻麻了起来,完全想不通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来一趟炼丹司,这个世界仿佛变成了他无法理解的形状。 反正就…… 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不过。 如此一番下来,双方一时倒熟络了不少。 过了会儿,刘渊然才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提醒道:“其他的事儿咱都放后头来,当下,先由负责看守此间的龙驤卫核实了诸位的身份,进里头来。” “然后你们再沿著旁边这条廊道往里走到尽头右拐,那里有间大教室,陛下便在其中。”说话的同时,他伸出食指给眾人指了方向。 “陛下……”眾人也回过神来,口中呢喃著这个称呼,面上下意识露出肃然之色,也各自都安静下来。 “是是是,刘道长所说的,才是第一要紧的事情。”三名百户也深以为然地的点头称是,同时提醒身后眾人道:“都列队站好,马上就要到天子近前了,別犯了天威!” 隨后,在格外调配来镇守此间的龙驤卫核验身份过后,眾人依次进入了这炼丹司的核心区域,然后顺著刘渊然所指的路列队穿过里面的廊道往前而去。 与此同时。 炼丹司仙师们仿佛也重新“读档”,又开启了之前的吵架模式: “贫道还是觉得,应该以当下为主,即便少了氮肥,以磷肥、钾肥为主,一样可以暂且提高些產量。这氮肥之事,往后放一放也不是不行。” “可这提升远远比不得三者並用。” “那你要是一直捣鼓不出来,又懈怠了对其他两种成分肥料的深入研究,岂非原地踏步?” “……” 虽然如今双方已然熟络了不少,可是听著这群原本几乎被他们当做神仙一般的人物,却像是市井小民一般爭执吵闹,还是觉得不太习惯。 隨著这股爭吵的声音渐行渐远。 眾人也逐渐穿过了长长的廊道,在廊道尽头往右转,走出去不算太远的距离,果然来到了一间极大的屋舍面前,约莫便是先前那位刘道长口中的“大教室”了。 打头的三名百户纷纷变得格外紧张起来,各自有些迟疑地相互交换著眼神,连胸口都有些微微起伏——他们没忘记刘渊然说的,当今大明天下最尊贵、权力最大之人,正在其中!! 那般高居於天上之人,原本他们哪儿有资格见? 此刻怎会不惶恐? 关键这门口好像也没个近身的锦衣卫,或是公公守著,能进去传个话的…… 正当他们迟疑的时候,倒是里面先传出来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来了?不必拘束,直接推门进来就是。” 这种机密要事,能少让人知晓就少让人知晓,所以朱允熥来这里,一向连赵峰这样近身伺候的,都只留在炼丹司外,只身一人,也就谈不上什么规矩不规矩。 况且,在这炼丹司之內,相比於所谓的虚礼规矩,他更在意实际的效果和结果。 眾人面上露出些许意外之色。 这声音很年轻,显然就是如今那位少帝了,不过声音明亮、温润——倒是丝毫没有想像中的张扬。 “是……下官等……遵旨。”领头一名百户压著自己心里的紧张,恭敬地应声道。 管他里面的人是温和还是跋扈——他是皇帝,这就不得不慎之又慎地对待。 说罢,他咽了口唾沫,深吸了一口气。 缓缓將面前的大门推开……几乎所有人都是绷紧了全身上下的肌肉,小心翼翼地往里走了进去。 这个所谓的“大教室”,虽然大小已经接近一方宫殿的面积了,可其中的布局模样,却格外令人觉得陌生——里面除了摆放著一排排的桌椅,几乎没有其他任何摆设。 而在这诸多桌椅面前。 是一处稍高一些的平台,上面摆放著一处大台子,而这处大台子的后面,是一名身著月牙白色绸布衫的少年,少年面容俊美无儔,此刻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正拿著一支笔,微微垂眸,伏在檯面上似是在写划著名什么。 此间也无任何旁人。 只少年一人独坐於此,显得他格外沉静、稳重。 哪儿还有半分想像中的任性跋扈? 而与此同时。 眾人自然也注意到了朱允熥摆在台子上的诸多实验仪器,一下子眼睛都全直了——特么的琉璃!特么的还全是透明的!! 林以山和冯旭二人站在一起,虽没有说话,却交换了一个怪异的眼神,设想过多番见这位少帝时的情形模样,的没想过是现在这般情境。 而对於那位期待已久的少帝。 二人心中已然不知该如何评价,至少在他们看来……从容稳妥,气度不凡,远非传闻中的模样! 不过,在朱允熥这个皇帝面前。无论心里多意外,多震撼,面上当然都不敢有丝毫造次。 “下官等……参见陛下!”朱允熥他没有发话,自然无一人敢落座,眾人皆是各自寻了空地站定下来,抱拳躬身行礼。 这大教室面积本是够大的。 可桌椅占了位置,空余的位置又容纳著这经过宋忠精挑细选、先后补充起来的数百余人,倒是让此间显得些许拥挤起来。 眾人声音落下,朱允熥在纸上写完最后几个字,这才放下手里的笔,缓缓抬眸,不急不缓地道:“免礼,都自己找位置吧,你们人多,不够坐的,再站著。” 听到朱允熥这话。 眾人面上不由夹杂著惶恐与踟躕——在当朝皇帝面前坐下??这特么谁敢啊? 还是那句话。 我什么东西啊我? 在一国之君面前,就是那些国公侯爷、二品尚书们……那也得站著回话的。 一名百户当即踏前一步抱拳道: “下官等……身份卑微,万不敢僭越,陛下有何圣训,下官等都无有不从。” 朱允熥对此也不意外,只淡淡地道:“朕方才就已经说过了,在此间,不必过分拘束与拘礼,朕今日要说的事情,多得很。这也算圣旨,不从,便是抗旨。” 不管对方是好意坏意,以权压人,总是好使得。 朱允熥话都说到这份儿上来了,眾人自然也不见背上“抗旨”的锅,只得战战兢兢从命:“下官等……受宠若惊!” 而后才窸窸窣窣地陆续自己找了位置,坐下来沾了个屁股边儿。 即便是坐下了,心里总还觉得不太踏实。 不过,这略显拥挤的大教室里,总算显得空泛了一些。 朱允熥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扫视了眾人一眼,缓缓开口,直入主题:“你们可知,今日朕召你们而来,所为何事?”说完,还格外点了一句:“还是那句话,不必拘束,畅所欲言。” 对於朱允熥的这个问题。 大部分人还是很懵的,他们想的不多,许多人甚至还在回味之前见到的那些好刀、好剑呢,更何况这炼丹司里到处都充满了古怪,就连面前这个小皇帝,看起来也是古怪极了。 这时候,还得靠心眼子多的文化人。 一名身形瘦削的年轻人站起身来,他的身后脸上都是乾乾净净的,显然不是兵仗局便是军器局的,他拱手一礼,道:“陛下圣意,等閒自然不可揣测。” “不过方才一路而来,下官已然知晓,此间同僚,或是来自兵仗局、或是来自军器局,或是大明各大都司卫所的火銃兵,下官斗胆揣测,陛下或许有意组建一支大明火銃队?” 林以山和冯旭二人相视一笑,虽然他们心里对这个问题也没底,可也並不认为这是答案——单纯组建火銃队,没必要大费周章跑这里来。 而那些来自各大卫所的火銃兵就比较听风就是雨了,当即深吸一口气,一个个目光发亮: “火銃队……?” “陛下竟然如此重视俺们?” “是不是专门去打元蛮子去的?陛下有此心,俺上刀山、下油锅,也替陛下效命!” “就是把咱这条小命炸没了,也先拉上一片元蛮子在下面垫一垫!” “……” 大明儿郎,最是不缺战意与血性,当场燃起来了。 第539章 先定一个小目標! 待此间热烈的气氛消减下去,朱允熥这才反问了一句:“组建火銃队?” 只听这一句反问,当先发言那人便当即面色微变,有些紧张地拱手道:“下官见识短浅,陛下深意,想来非凡俗所能揣测。” 纵然面前这小皇帝並没有跋扈模样,但他可不会忘记,年前那一道道剥皮实草的处置,正是出自这位小阎王爷之手。 见此情景,朱允熥顿时也有些无奈。 有时候,这威慑太过了,也有副作用,上个课都不能好好上了。 偏偏在学术上。 最需要的就是各抒己见、畅所欲言,不管错的对的,都提出来,然后一一排除所有错的,留下对的。 不怕说错主意,就怕没主意出来。 沉默了片刻,朱允熥淡淡一笑:“好!有赏!”说完,隨手从袖子里掏出来一枚小玻璃珠子丟给他,方便携带,不值钱但又很值钱。 那人受宠若惊地接过玻璃珠子,仿佛经过了大落又大起,有些意外地道:“下官,竟……揣测对了?” “错了。”朱允熥毫不留情地道。 但隨即便解释了这一份赏赐的意思:“朕,赏的是你遵了朕的旨,你刚才说的答案,必然不止你一个人想到了,但只有你站出来说了。” 说到这里,朱允熥的目光在所有人身上扫视了一圈,道:“朕最后说一次,在这里,说对了、说错了都不要紧,朕只是需要你们把想到的说出来。” 他要的是火器技术人员,这相比於如同过江之鯽的下官、臣子、僕从,重要得多。 自然要先把这群人的观念扭过来。 听到这些,第一个答话那人脸色跟过山车似的,变了又变,直到感受到有人或是羡慕、或是懊悔地看著自己,一颗心才定了下来。 而眾人这时候也明白过来。 今日被召来覲见陛下,显然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召见,所谓的“畅所欲言”,也不是什么虚无縹緲的说法,这位少帝,是真的要他们说话。 想到这些,不少人忍不住悄悄打量起前方的少年来,心中愈发觉得……这位少帝——不缺一国之君的威严与压迫力,却又有著难以言说的特別。 与此同时,教室里的气氛总算鬆弛下来了些。 定下了一个基调过后。 朱允熥这才继续道:“看来你们多少明白朕的意思了,那我们就说回前头的事情。” “太祖洪武皇帝,朕的皇爷爷曾对大明各处卫所有过明確规定,需按比例装备火銃,每百户所配火銃十门,火箭五百支,也就是说,朕如果需要差遣使用能用火器的人,只需一纸詔令,顷刻可得。” “若朕让你们来此,是为了另外组建一个火銃队,岂非画蛇添足了?” 听到朱允熥这话。 眾人的目光下意识便聚集在了朱允熥的身上,其中夹杂著意外、惊讶、不敢置信等诸多复杂神色。 不因为別的,而是觉得…… 军中之事,各卫所的器械配比、布置……这年纪轻轻的少帝竟如此信手拈来?这能是一个所谓的“玩物丧志的小皇帝”?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之前说话那人约莫是得了赏赐,尝到了甜头,兜里揣著一颗玻璃珠子,格外积极,当即回话道:“陛下思虑果然深远周密,下官难及万一,请陛下赐教!” 这回连说话声音都大了不少,也不那么紧张了。 朱允熥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很好,说话,就该这么说,朕便也不卖关子了。” “你们这些人,有来自兵仗局、军器局以及各大卫所负责军中火器製造的人,也有常年摸著火銃、碗口銃,实战经验丰富的老火銃手,是我大明皇朝最了解火器的一批人。” “所以,朕把你们召集而来,是为集思广益,改良发展大明火器!” 听到朱允熥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目的,眾人眉头一展,面上皆是露出一抹恍然之色,同时还夹杂著激动和兴奋之意。 他们这些搞火器的,在军中只占了一成不到,一场战爭之中,也就开头能用得到他们,平常自然也不那么受到重视和优待。 可如今,陛下看重他们!说要发展大明火器!还准备对他们这些人委以重任! 这专业还对口——立功、得上头重视的好机会啊! 呵!火銃、碗口銃…… 还有旁的人能比自己熟悉么? 而人群之中不少人更是心头一跳,都觉得自己已经有了主意,甚至好几个人显然受到了朱允熥的鼓励,几乎同时站起身来,开口道: “陛下有这意思,下官斗胆揣著,陛下莫非有意將炼丹司中的那等上好精铁……用於火器製造?” “若真能如此,火銃、碗口銃的威力皆可更上一层!且要安全得多!” “下官心中……也有如此揣测!” “……” 朱允熥这边都已经把自己的意思说明白了,而这些人一路过来,又曾亲眼目睹这炼丹司之內的冶铁、名器製造……之前不敢想的这时候也都敢想了。 冯旭和林以山二人皆是一脸激动地看著对方。 都有种“做的梦居然能成真了?”的感觉——虽然他们想过,但这和“当今陛下真的释放出这个信號”依旧是完全不一样的! 看到眾人激动的模样。 朱允熥不以为然地轻嗤一笑,道:“呵!不过是最开始、最基础的一步罢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他这话,也算是回应了眾人的说法——可以用来量產名器的珍贵材料,陛下当真也要用到火銃和碗口銃上来!! 因此,眾人激动得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隨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兴奋:“为我大明威武计!为我大明儿郎的性命计!陛下英明!!” 而其中一些人则更加注意到了朱允熥的后半句话。 “这才哪儿到哪儿……?下官愚钝,敢问陛下此话何意?”林以山终归站起身来,面上依旧兀自带著兴奋激动的余韵,同时却还有好奇。 用足以用来製作名器的材料製作火銃和碗口銃…… 这已经是奢侈到了极点的事情了,给火器带来的提升也无可估量。 怎么听陛下说来…… 好像这事儿根本就不值一提一般? 反正林以山心里是没有丝毫头绪的。 也觉得这话说得是不是忒离谱了些,这口气是不是……也忒大了些? 好在此间特殊,不需要谨慎地想著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即便是面对那位当朝帝王,也让自己这些人畅所欲言,所以林以山也有些按捺不住了。 毕竟……批量製作名器的事情都在这所谓的炼丹司里发生了,这种事情往外说出去,那也是离谱、也是口气大!但在这里炼丹司里就是真实存在,他亲眼所见! 逐渐变得轻鬆自由起来的討论气氛。 朱允熥自然是乐意看到的。 当即目光一凛,以一个十分篤定的语气道:“朕改良火銃、碗口銃,阶段的目標,便是要这两样火器可以达到“精准射击”、“单独对人对物”!!”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虽然朱允熥也希望能够直接手搓ak47,但这其中还有诸多技术难度需要克服,还是得著眼於当下,脚踏实地。 先定下一个小目標再说。 不过,朱允熥的小目標,落在眾人耳中,却是让在场所有人的神色都滯住了,整个教室之內,几乎在一瞬间,就“唰”地一下安静了下来。 脸上的期待、好奇、跃跃欲试…… 也都在慢慢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无语、一言难尽、“what are you 弄啥嘞”……的神情。 这样的话要是给不懂的人听到了都还好说,可在场的人,要么就是专门负责製造的,要么就是天天摸著用著的,太知道这里面存在多少阻碍的了。 也得亏朱允熥是皇帝,是不可冒犯的天子,就算朱允熥已经奠定出了一个“学术自由、討论自由”的基调,但眾人该有的数还是有的。 否则这群人只怕当场就要口吐芬芳,唾沫星子喷朱允熥一脸都不算完。 “这位少帝……还真是会狮子大开口哇!” ““精准射击”?“单独对人对物”?这话说来简单,可实际上呢?其中的不稳定因素简直太多了!绝对不是空口白牙一句话就能做到的!” “这特么……拿头来改良不成??” “……” 此刻,整个教室之內虽然无一人说话,个个都是安静如鸡,可若是心声是会具现在外的,那这教室里必定是人声鼎沸,人人嘴里一百口槽要吐的! 好在他们还是知道自己骨头几斤几两重,一个个脸都快憋红了,硬是都把话烂在了肚子里。 而经过最初的惊骇之后,隨之而来的……是一种恐慌、甚至人人自危的情绪。 “这叫什么?这叫平地起高楼……果然上面的人最喜欢的……就是拍脑袋做事!” “从前咱上头、上上头的官儿,有事没事就是上嘴皮下嘴皮一碰,给咱下面这些做事的出难题,而这位坐在最上头的……果然更喜欢拍脑袋说什么就是什么!” “完犊子完犊子……那可是陛下,他让咱这些人去做什么,咱还能拒绝得了?抗旨便是杀头的大罪呀!可他说的那些……却也是咱真的上刀山、下油锅去,都捣鼓不出来的呀!” “抗旨是大罪,陛下有令要做的事做不好,也是大罪……这往后岂不是……横也是死、竖也是死了?” “还以为这是天大的好事……却不想……是催命符来的!” “……” 心里如此惶恐地想著,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拧紧了眉头,面上也逐渐只剩下害怕、恐惧的神情。 正所谓伴君如伴虎…… 得以面见天子是殊荣,可要命也是真的! 对於眾人这支支吾吾不敢言的样子,朱允熥倒是也並不如何意外,他始终很清楚,自己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占尽了后世数百年的先机罢了。 所以即便眾人面露难色。 他的神色也始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既无失望,也无怒意,而是开玩笑一般道:“怎么?刚才都还好好的,现在却是一个人都没话说啦?朕的意思,你以为如何?”朱允熥的目光落在之前提问的林以山身上,接著前头的话,问道。 “这……下官……”林以山也懵逼了,这特么也没人跟他讲,这小皇帝的思维能如此跳脱啊! 再回头一想,这小皇帝做事情……好像本来就是以没有章法出名的吧?再说了……十几岁的少年人……最是不知天高地厚,听风就是雨、一点就著的…… 支支吾吾之间。 林以山心中不由一阵懊悔,恨不得给自己一个比斗:“这死嘴,非要说话做什么?” 其他眾人也闪躲著目光,各自把头都低了下来,腿肚子都有些抽筋,內心全特么慌得一批,像极了课堂上害怕被老师点名起来回答问题的学生。 区別在於。 学生是挨骂,而他们,可能要命! 不过,令眾人有些意外的是,上面的少帝对他们这番模样,既未有怒意,也未曾有丝毫斥责,而是只对林以山说了一句:“你且先坐下便是。” 接著便是自顾自地说道了起来: “你们心中所想,朕自然明白,你们只怕是觉得,朕不知深浅、不知天高地厚罢?” “且不提火銃和碗口銃,即便在有利环境之下,每十銃一般来说都只响五六銃的问题。” “首先,火药的燃烧就是最大的不稳定,即便是同样用料的火药,也可能因为紧密程度、受潮……等各种因素,而產生不一样的爆炸效果,导致射程远近难以控制,这就更別提对人对物的精准打击了。” “除此之外,使用火銃之时需要顾虑的事情过多,既要费力手持火銃,同时还要顾著防火要、放弹丸,顾著点火……无法专心射击。” “想要让火銃、碗口銃达到精准射击……” “根本不可能,是也不是?” 朱允熥要做的事情,是超前了数百年的事情,他知道这群人难以理解,而要以最快的速度把这群人从“不可能”这个固有认知里拉出来,最快的办法就是让这群人知道——你们顾虑的难点,我都知晓,但……我仍能说出来这些话!! 第540章 不过才刚刚开始的程度 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 去户部仓库走了一趟,亲自观看了解这个时代的火器水平,再加上这两天的总结整理,朱允熥心里已然有了成熟的计较。 即便眼前面对的,全部都是质疑。 说起话来却依旧格外从容。 言简意賅便把眾人想说而不敢说的话道了出来。 林以山先是劫后余生般鬆了口气。 浑身瘫软地坐了下来。 可隨著朱允熥的声音在教室里响起,他面上则露出深以为然的神情,隨后则是后知后觉的大惊,忍不住抬起头来看著前方台上侃侃而谈的少年…… 不仅仅是他。 此间这些惶恐地害怕著被老师点名的“学生们”,也都面上带著意外、震惊、不敢置信之色,纷纷抬起头来重新看向朱允熥。 “他……都说出来了!” “这位年纪轻轻、身居高位的小皇帝……” “竟然对当下火器使用的诸多弊病、痛点……乃至於造成这些弊病和痛点的原因,都一清二楚!??” “不知道的,只怕要以为他是此道老手!” “……” 眾人从来没想过,这样一番话能从少帝口中说出来,但他们也確定,自己听得真真切切!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背后有高人指点,有人提前给他打好了草稿,可要如此流畅地说出来这些,一样得费功夫去理解、背诵。 最关键的是。 谁都能看得出,如此淡定从容的姿態说出来的一番话,根本也不像是背出来的,儼然就是对方本就了解得游刃有余! 因此,听到这里,就是再迟钝的人,此刻也看明白了:这位少帝……他绝不似传言中的那般简单! 短暂的愕然过后。 眾人也暗暗鬆了一口气——既然这些陛下都明白,想来也不至於不分青红皂白,一拍脑袋就让他们下面这些人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吧? 想到这里,人群之中也立刻响起了应和的声音:“陛下博学!洞若观火!竟连火銃、碗口銃的使用方法、使用流程都如此瞭然於心!” “导致这些弊病的原因,便是在军中,不常使用火銃和碗口銃的人,也都一知半解。” 一边说著。 眾人的眼神里都格外多了一层严肃认真之意,也对面前的少年多了几分真正的敬畏——不是固有观念里对皇权的天然敬畏。 而是对眼前这个人。 这些话固然是他们为了推脱这个“不可能的任务”,所以赶紧先吹一波彩虹屁,叠几层甲。 可这些话却也都是实话! 一个十几岁的小皇帝,这才刚刚坐上那张龙椅不多久,就能沉心在军机要事上下功夫…… 这其实很难得。 不过现在好不容易峰迴路转、柳暗明,他们脑子里想的更多的,当然得赶紧抓住机会把那个“不切实际的小目標”甩出去。 所以叠甲过后,也把之前没敢说的话说了出来: “不过……” “陛下您方才所说,也正是下官心中的顾虑。” “所以这事儿……绝不是下官等不愿意办,而是真的有太多难处在!” “……” 把这话说出来之后,所有人都觉得憋在胸口的一口气总算是吐了出来,痛快了不少。 其他人也纷纷小鸡啄米一般点著头。 而眾人说到这里。 人群中兀自还有些惊魂未定的林以山却突然目光一亮,看向旁边的冯旭道:“咱们都怕掉脑袋,脑子里只想著把这个事情推了,可陛下知道……陛下他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但他还是敢夸下那样的海口……” 被他一提醒。 冯旭也回过神来,面色恍然:“不错!而且陛下依旧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事不一定就这么简单!” 二人正说著。 便见前方坐在长桌后的少帝脸上,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意,而后不急不缓地开口道:“有难处,为何不能想著把这难处解决掉?” 朱允熥这话,顿时让眾人再次安静下来,一个个脸都垮了,如丧考妣——得!该遭的灾还得遭! 然,不待他们辩解什么。 那位少帝便似是什么都没看到一般,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起来: “我们先来说第一点。” “火烧燃烧效果不稳定。其一是因为火药容易受潮,状態不確定,且每次放入銃管內需要压实,紧密程度也无法做到每次都一致。” “解决这一点,其实不难。” 朱允熥说到这里,本就已经在心里骂骂咧咧的火銃兵们,內心更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不难解决? 真这么简单咋滴俺们现在还动不动就哑火,咋滴用起火銃、碗口銃还是远的远、近的近? 在这些深受其苦的火銃兵们看来,这特么简直就是站著说话不腰疼。 当然,这些人面上自然是不敢置喙一句的,上位者的权力之大,想要指鹿为马都是分分钟的事情,更何况只是跟他们打几句嘴炮? 当然,他们很快发现,这好像不是打嘴炮! 毕竟,无人敢打断的情况下,朱允熥自然可以毫无阻碍地直接往下说下去:“想办法把这些粉末状的火药,做成颗粒状的即可,最简单基础的办法,就是跟捏泥丸子一样,和水粘合成型,再晾乾。” “如此一来,首先可以防止火药受潮,让其保持稳定的燃烧效果;除此之外,颗粒状,本就相当於提前完成了“木杖压实火药”这个步骤,不仅火药的紧密程度每次都是稳定的、统一的;同时更能节省一部分弹丸发射前期准备时间。” “如此一举三得之下……” “火药在銃膛內的燃烧状態是否便能稳定下来了?”说完,朱允熥的目光在眾人身上逡巡了一圈。 一开始,眾人对朱允熥这种“明知不可为还非要他们这群人按要求去做”的想法,心里自然有诸多不满和意见,可朱允熥是皇帝。 皇帝说话,没人敢不仔细留心著。 只是他们听著听著,心里的想法便逐渐变了。 因为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这小皇帝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特么没毛病! 真这么一套流程操作下来…… 好像……还真可以!! 这位年轻的小皇帝……不是要上嘴唇下嘴唇一碰,拍脑袋给他们出难题,不是因为不知天高地厚而说出一些不切实际的话! 相反! 他懂!他太懂了!能轻易说出其中的好处、其中的弊病、其中的原理,懂到想得比他们这些专业对口的人还要多、还要细致、还要深远。 懂到能直接给出一个至少看起来可行的方案! 所以,当朱允熥说到这里,眾人在不知不觉间,已然全都聚精会神地盯著他,频频点头。 面上神色或是若有所思、或是恍然、或是惊喜…… 他们都太熟悉火銃。 更知道。 若是真能让火药在銃內燃烧效果稳定,一些对火药用量可以熟练掂量的火銃手……必然可以將火銃內的弹丸打出稳定的轨跡。 而一旦弹丸的轨跡是稳定、可预判的,精准射击、单独对人对物这样的操作,就不能说是无稽之谈了!! 纵然还存在操作繁琐,需要一心多用这样的问题。 但有心训练之下。 总有天赋异稟的牛人是可以做到的。 而只要实现了这一点,日后,火器、火銃兵在战爭之中的作用绝对能大大提升!大明军队的战斗力更不可同日而语。 想到这一点,许多人脸上都不由露出激动、兴奋的神色,甚至连胸口的起伏都明显了些——他们或许……要亲眼见证、乃至参与这种威力巨大的兵器的,歷史性变革了!! 朱允熥顿了顿,便直接继续往下道: “至於导致燃烧效果不稳定的第二个因素,则是火药用量不定,火药用得多些,射得就远些,放得越少射程也越小,过於依靠火銃手的经验。” “这就更好解决了。” “受潮、紧密程度的不確定性解决了,接下来根据火銃、碗口銃、弹丸的规制,確定一个最佳標准用量,提前用油纸按照这个最佳的標准定量,提前装成一份份的火药,用的时候也不必斟酌、纠结,不依靠经验也能保证合適的火药用量。” “还能进一步提升火药的防潮能力。” “双管齐下,总体燃烧效果是否能稳定下来了?” 朱允熥直接一口气把话说到底地,这才停下来,俊美的脸上还是那样云淡风轻的笑意,如星如渊的眸子里,是极为篤定自信的成竹之意。 而当他的话音落下。 人群之中当即有人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失声大嘆了一句:“妙!简直绝妙!”情不自禁地说完这话,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態,赶紧抿了抿嘴唇,向朱允熥请罪:“陛下恕罪,下官冒犯了。” 这些人听得明白、自由的学术气氛,才是朱允熥最希望看到的,他自然不会在意,当即平静地道:“在这里,不在意对错,也不在意冒犯。” 有数次先例在。 眾人也再次放鬆下来,不再压著自己不敢说话: “陛下这几个主意……以下官对火銃、碗口銃的了解与浅见来看,至少理论上是可行的!” “若是颗粒火药的效果真的不差,而且也能形成標准规制。不仅燃烧效果能稳定下来……填装火药之时不必耗费时间斟酌火药量,不必费劲用木桿压实,两銃射击相隔的时间都能缩短一些!” “……” 有的人或许还在迟疑。 但大部分人则已经目光发亮,跃跃欲试,恨不得能把这些想法付诸实践,试一试实际上的效果! 这就是选好专业对口之人的好处——这是他们都熟悉的领域,只需要朱允熥给一个想法、一个灵感,他们立刻就能明白、了解其可行性,甚至產生动手实践的想法和欲望。 朱允熥自然十分乐意看到,眾人眼里充满热忱的样子,他顿了顿,继续道:“针对各种规制的火銃,碗口銃,在火药用量的斟酌这方面,你们这一批人,算是整个大明皇朝最了解的一批人。” “这便是朕要你们做的事情。” 他负责提要求,执行、实验,就是这群牛马的事情了,然后他就可以等著验收最后的结果了。 朱允熥的声音也立刻让眾人回过神来。 对於他们这一批人来说,在哪里干活不是干?只要不是一拍脑袋的无厘头要求和想法,有了方向、有了灵感,他们並不会在意千次百次的实验和调试。 反而乐在其中。 作为在军中多年浸淫於火器使用的人来说,他们又何尝不希望这种威力巨大的杀器能派上更大的用场? 因此,当朱允熥的话音落下,眾人当即纷纷应声道:“既然陛下看得起俺们,俺们当然愿意替陛下把这件事情好好办下去! “陛下当真是少年聪慧!打火銃、打碗口銃咱是不怕死的,可是要想这么多,咱还真想不到。” “……” 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位少帝不仅仅是对火器了如指掌,对於如何改良火器…… 更是胸中早就已经有了成算和想法! “等咱真把陛下所说的那些付诸於实际,咱多训练训练,爭取做到一心两用、一心三用,把咱这些火銃、碗口銃的真正威力都发挥出来!就像陛下之前说的那样:精准射击!单独对人!” “然后再转头北上去,把那些元蛮子的人马全嚇他娘个屁滚尿流!才算不辜负陛下殫精竭虑想了这么多万全的主意与法子!” “嘿嘿嘿嘿!到时候,咱看那元蛮子还敢不敢来我大明皇朝打草谷!” “呵!打草谷?那叫来阎王殿报到!” “……” 这些经验丰富的火銃兵,要么是建朝之前就曾经跟著朱元璋驱逐韃虏的百战老兵了,要么也是大明建朝之后频频北上戍边过的。 这时候想著改良后的枪炮,別的不想,满脑子就是干韃子。 军伍之人嗓门子大,整个大教室里都是鬨笑声音,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看到眾人这副模样,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这不过才刚刚开始的程度而已。” 第541章 全压!炼丹司又炸了?? 置身於一片热烈的哄闹声之中,朱允熥的神色显得格外云淡风轻。 这些理论和概念,都是已经经过后世的验证,后世的歷史上,这些方面的改良带来的好处和进步,战绩可查,他当然不用担心这事儿能不能成。 沉吟了片刻。 他缓缓开口,打断了此间热烈的气氛。 道:“你们会想到通过训练达到一心二用、一心三用的程度,从而做到以火銃精准对敌的效果。这的確算一个可行的方向,可为何不能从另外一个方向设想?” 隨著朱允熥的声音响起。 所有人都停下了哄闹。 各自露出犹疑、不解、好奇……等诸多复杂的神情,蹙眉道:“另一个方向设想?陛下此言何意?” 而一些人的目光则亮了起来。 半是激动半是期待地问道:“莫非陛下心里还有更好的成算和想法?” 到了这时候,自然再无一人敢轻视台上的朱允熥。 他们知道,这个年轻的小皇帝是懂火器的,而且懂得比他们这些人只多不少,甚至他提出来的一些理论方法,是有可能让现有火器產生质的飞跃的! 而此时他讲出这样的话来。 约莫不会是无的放矢! 想到这些,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聚集到了朱允熥的身上:“还请陛下赐教!!” 朱允熥喝了口茶润润,而后才淡淡道:“继续改良你们手里的火銃和碗口銃唄。” “想办法把剩下的弊病除去,需要分心点火,就让这玩意儿隨著你们的心意,自动点火嘛。” 因为有需求,所以有发展。 歷史上,热武器的发展过程,其实就是这样一次次產生新的想法、一次次实践,一步步把原有的弊病想办法根除掉,只不过,每一次小的进步都带著一定的偶然性——需要合適的时机、合適的人、合適的灵感,所以才需要耗费数百年的时间。 但在朱允熥这里,没有偶然,只有必然。 他的每一步。 都是必然正確的。 “隨著咱的心意……自动点火?” 有人呢喃著朱允熥这句话,一双眼睛格外亮堂——那这火銃、碗口銃得多好使?仗,也不必打了,谁手里有这玩意儿谁必贏!还打个蛇皮啊! 当然,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许多人都明白,这事儿在梦里美一美是可以的:“陛下,这不成仙法了么?咱倒是也想用仙法,但咱只是凡夫俗子,可不是神仙。” 可与此同时,却有人儼然已经信了朱允熥的道了,出声反驳道:“咱当然不是神仙,可陛下是啊!在见到陛下之前,火药燃烧稳定、弹丸轨跡稳定的事儿你们敢想不敢想?”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这话倒是让整个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嗯!还真没毛病!虽然现在还没有具体操作实践,但至少……理论可行,他们也真敢那么想了! 好一会儿,才有人点头,认真地道:“你这话俺认!陛下是真神仙!” 说完,还大著胆子看向了前方的朱允熥道:“陛下您只管说!能用得上俺们的,只管用!要真能让我大明皇朝的火銃用上“仙法”,往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俺就是炸死了也值!” 朱允熥收起脸上的笑意,明显是一副胸有成竹地样子,眼神也一改之前那漫不经心地样子,格外篤定:“要炸死,也是炸死咱大明的敌人! 你们是打下大明江山、守著大明江山的好儿郎,谁的命都金贵著!” 今天站在这里。 说起这些事情。 他要的就是大明强盛、华夏强盛,要的就是华夏子民昌盛安乐,不必受到那些屈辱。 动不动要人拿命来赔算怎么个事儿? 这样的话。 朱允熥还真不乐意听。 而听到朱允熥这话,眾人脸上既是自豪又是感动,一颗心发紧,看著朱允熥的双目都不由微微有些发红。 都是尸山血海里出来的人。 他们都快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了,可陛下却还把他们的命当了回事。 一时之间。 整个教室里都变得格外安静。 这一下倒是给朱允熥整得有点不太习惯了。 他轻咳了一声,把话题和眾人的注意力拉回正经事上,道:“接下来,便该说说,如何做到让火銃手可以专心瞄准的事。” 听到这话,眾人皆是激动得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灼灼地死死盯著朱允熥。 “陛下这话的言下之意……不就是他真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么??” “还真的存在这样的“仙法”!?” “乖乖!那我大明皇朝可就真不得了了!” “……” 一时之间,眾人都不由產生了无数的念头和憧憬。 而朱允熥则在眾人灼灼的目光之中,从讲台下拿出了一根早已准备好的麻绳、一块钢片、一块石头……以及一个小袋子。 看到这些东西,眾人纷纷不解地蹙起了眉头。 谁都没想明白朱允熥这是准备做什么,只是他们已然见识过朱允熥的神通与头脑,衝著那个“隨自己心意自动点火”的憧憬,谁也没有出声打断,询问什么。 朱允熥用一个小勺从袋子里取出適量火药,放在一块石板上,一边不急不缓地介绍道:“这是火药,想必谁都对此再熟悉不过了。” 空气之中顿时瀰漫起一股熟悉的火药味。 眾人点了点头。 天天和这玩意儿打交道,不认识才怪。 不过他们对这位少帝想要干什么,依旧是丈二的和尚摸不著头脑。 “现有的火銃、碗口銃点火其实很简单,纯粹是放了根引线到銃管,从外面点火等著引线烧到里面引燃火药。”朱允熥一边说著,一边拿起桌上一根看似普通的麻绳,而后吹起火摺子將这根麻绳点燃。 有人当即面露担心之意,提醒道:“陛下小心!” 不过,这根麻绳却並不似眾人想像之中的那般,迅速燃烧,而是如同蜡烛的灯芯一般,保持著持续燃烧的状態,却没有往下烧下去。 眾人一时鬆了口气,转而便是大为震惊与好奇:“这麻绳……为何不会往下烧!?” 这就是炼丹司这边的功劳了。 已经具备了一定化学基础的炼丹司,掌握三酸两碱的製造自然不难,有了酸碱,各类盐都不是大问题。 而普通麻绳用硝酸盐浸泡过后,就是如今的效果了——这也是歷史上的火绳枪的点火材料。 这其中原理,这些人既听不懂也没有知道的必要。 所以朱允熥並没有解释这一点,而是直接进入了正题,道:“这根麻绳的燃烧效果你们已然看到,若是把这根绳子固定到火銃尾部的火门附近,同时安装一个小装置,让火銃手只需要稍稍一按,便可以隨时把这根燃烧著的火绳推到火门的位置引燃火药,就像这样……” 说到这里,朱允熥拿起一根镊子夹住麻绳,將麻绳燃烧的部分按到了早已被放在石板上的火药附近。 因为是处於开阔的空间,所以火药当即便发出一阵“嗤嗤嗤嗤”的声音。 燃烧殆尽,散出一阵烟雾。 虽然朱允熥之前就已经捣鼓出了无烟的单基火药……不过他比较惜命,演示原理而已嘛,还是用危险性小一点的黑火药安全。 这个理论在歷史上的產物叫做——蛇杆火绳枪。 这玩意儿的出现,让“专注瞄准”成为了可能。 待烟雾散去,朱允熥便清晰地看到许多人脸上有种跃跃欲试的神情。 火銃的结构、原理、发射流程他们都再清楚不过,朱允熥一把这个理论概念说出来,眾人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有些人脑子里甚至已经开始有了初步的想法。 专注瞄准,只要有一丝的可能性和可行性,他们都乐意去想办法尝试、试验。 而现在这个可能性,的確出现了!! 经过之前的火药颗粒化、標准化的先例,聪明人已经开始会抢答了:“陛下的意思,是要我们根据这个点火方式,对具体的结构,进行细致的设计、完善和调整?” 朱允熥心中一喜,道:“看来朕还真没找错人,需要的实验材料、人力,炼丹司里都可以安排。” “有陛下如此细致的思虑在前,下官等只需做些繁琐微末的事情,自当尽心尽力。” “我感觉我好像抓住了什么……搞个小东西把这种特殊的麻绳和火銃手持銃的位置连接到一起,火銃手这边瞄准好了,手稍微动一动,带动火焰到火门的位置……好像能成!回头就去试试看!” “噫!俺觉得你这想法很好!说得俺都想赶紧试一试你这个改良好的火銃了!哈哈哈!” “……” 朱允熥甚至已经听到了人群之中隱约產生了正確答案,虽然理论到实践还是有一段距离的,但只要敢想,就不怕做不出来。 当然,火绳枪只是他的一个保底方案。 毕竟越先进的理念和技术,涉及到的技术难题就越多,很多东西即便知道理论,想要具现出来,依旧不是一个容易的事情。 从理念到实物做出来,需要多少功夫、需要多长时间,朱允熥都不敢保证。 所以朱允熥的想法就是:全压! 容易的、难的……我都把理论给你们科普好了,能做到哪儿,就看这群人的本事! 走得越远当然是越好的。 短时间之內实在克服不了技术难度,也有一个最保底、勉强可用的成品。 如此才能万无一失。 所以朱允熥自然不可能只停留在火绳枪的阶段,而是只稍微等了一小会儿,確定眾人已经接受理解了他刚才所讲,便反手用指节敲了敲桌面,让眾人安静下来。 沉吟片刻。 朱允熥便接著道:“想来,你们已经明白了这“一心专用”的关键,就在於这个点火的方式。” “但,朕要告诉你们的是。这便捷的点火方式,其实还远不止一种而已。” 听到这话,眾人面上的好奇之色愈发浓厚起来,讶然嘆道:“不止一种!?” 常人打破了脑袋都想不到,甚至乎……他们都没敢往这方面去想。 可面前这位少帝…… 却不止一种法子!!? 尼玛这年纪轻轻的,对军中这些火銃和碗口銃熟悉至此也就算了, 哪儿来那么多天马行空的想法??关键还都不是乱想,而是真真切切地契合当下痛点的想法! 这事儿虽然说来离谱。 可话是面前这位少帝说出来的,他们就是再不相信,也不敢轻易质疑什么,当即应声道:“陛下请讲!下官等洗耳恭听!” 朱允熥没有直接说什么,而是垂下眸子,再次用小勺子舀出来適量火药放在面前的石板上。 然后拿起桌上早准备好的钢片和燧石放在火药上方,再以燧石撞击钢片,两相摩擦之下,立刻便產生了火星子落入下方的火药上,火药一点即燃,当即便“嗤嗤嗤嗤”地迅速燃烧殆尽。 这便是燧发枪了。 这火药若是在枪管里,就不是这样滋啦啦烧一片,而是爆炸產生巨大的压力把枪膛里的弹丸推出去了。 “將钢片固定到火门附近,同样弄个小装置,將这燧石与火銃手持銃的位置联动起来,火銃手瞄准好目標之后,手指头微微一动,让燧石砸到钢片上產生火点燃火药……”说到这里,朱允熥面上带著一丝胸有成竹的笑意,扫视了眾人一圈。 看到眾人面上精彩各异的神情。 他就知道自己不必继续往下说下去了。 眾人目光震惊地沉默了片刻,而后才有一人幽幽嘆道:“这好像……也行!” 而这声音也打破了眾人的沉寂,一石激起千层浪: “和刚刚用麻绳点火……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可能稍微复杂了些,难点要大些。” “可以一试!” “我还是觉得刚刚用麻绳的方法可行性大些。” “虽然更难,可是这种方法明显比麻绳稳定!就算,我也想尝试尝试!多尝试几次也好,多耗费些时间也罢,一旦將这种点火方式放在了火銃上……好处却是无穷的!!” “……” 一时之间,整个教室里各种议论之声不断响起,眾人各抒己见,有人保守些、有人激进些,儼然各自心里都有想法和主意。 却在这时候。 “轰——” 一个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將这纷繁复杂的议论声全部都盖了过去…… 第542章 改进,当然是全方位的!! 猝不及防之间,几乎所有人都做出了同一个动作:低头,缩脖子,往后躲,伸手捂脑袋。 爆炸的声音,他们都再熟悉不过。 常年和火銃、碗口銃打交道,他们每一次都做好了把生命交託出去的准备,这个动作也早成了刻进他们血肉里的习惯。 片刻后眾人才反应过来。 自己正待在这坚固的大房子里面,这里更没有谁在操作使用火銃和碗口銃的。 这才纷纷放下双手,重新直起腰来。 目光也先后落在了前方那位一袭月牙白绸布衫的少帝身上,对方依旧兀自一副淡然自若的样子,好似对这爆炸的声音都已经习以为常。 而与此同时,眾人眼中下意识出现的情绪——是庆幸、是高兴、更多的则是感激和敬重之意…… 他们听到爆炸声音的第一反应如此,无非就是担心火銃和碗口銃炸膛,为自己这一条小命而提心弔胆罢了。 纵然他们都算得是不怕死的狠人,可好死不如赖活著不是么? 而他们如今已然知道。 炸膛的事情,往后纵然不能完全避免,却已经有了有效的手段把这个风险极大地降低下来——而这则完全是因为眼前这个少年,大明皇朝的新君! 他们没忘记片刻之前,陛下那个篤定的眼神。 陛下是真的把他们的命当做一条命来看的,他说,大明儿郎的命,都金贵!——而这句话……在此时尤为显得深刻厚重,也让眾人格外记在了心里。 而在心里对於面前这位少帝的感激和澎湃之意褪去过后,眾人这才一脸好奇地左顾右盼,目光逡巡於教室的几个窗口之外,对於这个爆炸的声音有些茫然。 因为在他们这些“行家”看来。 总觉得这次爆炸有些古怪、有些不同寻常: “这是……发生了啥?” “这炼丹司里也有人放大銃不是?” “嚯!方才这一声可响!比咱任何一次用火銃和碗口銃弄出的动静都要大嘞!” “只是……听刚刚这动静,这声响应该是发生在咱附近的吧?怎么这么大的动静,窗子外边儿四处都还不见烟雾?这也忒奇怪了。” “……” 眾人议论纷纷之间,朱允熥则是一脸淡然地敲了敲桌子,把眾人的注意力瞬间就拉了回来:“关於火药配方这一块儿的改进,炼丹司有专门的人负责。” “这其中的原理复杂,並非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索性你们只需要负责使用,朕也就不在这里多费口舌和时间赘述了。” 朱允熥言简意賅地说明了一下此次爆炸。 说起来,炼丹司最初成立的时候,就是朱允熥以研究改良火药为起点组建起来的,然后朱允熥才干脆直接把一些基础化学知识系统地搬运过来,培养出这批实用性极强的牛马来。 在火器改良这一块儿,炼丹司的高材生负责攻克技术难点,毕竟你跟一群大老粗讲一些硝酸盐、元素、反应……什么的,十个里面,得有十一个人是一头雾水。 所以朱允熥之前也一直都没有提起“火药配方改良”这回事。 而这些精通火器的製造人员、实战人员,不需要知道原理,只需要负责把炼丹司改良后的成品,实际应用起来,根据他的理论对枪炮进行结构性改良就够了。 相互配合,也刚好是人尽其用,每个人都能把自己最擅长、最大的价值发挥出来。 这时候朱允熥提一嘴。 却是让在场所有人目光之中都露出好奇与兴奋之色,不敢置信地嘆道:“火药配方?改良!?” “这也行??” “俺从来都以为……黑火药就是最厉害的了!居然还能继续改良吗?” “现在的情况,不是能不能继续改良,而是……成品已经出来了吧?刚才那一声爆炸的声音你们都没有听到不成?比咱从前听的都要响吧?” “就是!陛下亲口说出来的话,那还能有假?不知道放在火銃里使用的具体效果是怎样的!” 虽然朱允熥又一次说出违背他们固有认知的话来,但现在他们下意识的想法,已经不是犹豫和质疑,而是相信,甚至迫不及待地想看一看了…… 而一些人虽然没有亲自使用、见证效果。 却因为自身的经验十分丰富,儼然已经从刚才的爆炸里看出些端倪来了: “这么大声响,火药量必定不少,可是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周围基本没有烟雾,这效果还不明显么?” “咱虽不知道陛下说的这个“改良火药”是否有其他的好处和优点,但至少……无烟这一点,就能是巨大的改进了!咱用的黑火药打一发那烟雾、火药味,不仅、呛人,还影响咱看东西呢!” “不错!只这一点就是顶好的了!” “又是稳定燃烧效果……又是改进点火方式……现在连火药配方都能改良好!俺滴天爷,陛下到底给咱捣鼓出多少想都不敢想的手段和法子啊!” “……” 这里面谁还没有用过火器?这些东西一说出来,自然所有人都是感同身受,也立刻就看到了这其中的好处,面上的激动之意愈盛了起来。 皮肤黝黑、鬍子拉碴的大汉们,此刻竟是高兴得和一群孩子一样,嘰嘰喳喳议论起来,脸上充满了朴实的笑意——他们的装备,还能更上一层! 看到眾人脸上的笑意。 朱允熥只是漫不经心地淡淡一笑,並没有再多说。 无烟火药的好处。 可不仅仅只是“无烟”这一点。 更重要的进步,在於其燃烧效率和弹丸初速度的提升——弹丸动能转化率至少能提升一倍!——隨之而来的,便是射程的提升了。 在存储方面,无烟火药的吸湿性也远低於黑火药,长期储存性能稳定。 除此之外,燃烧之后的残渣也比黑火药的残渣少得多,提高枪管清洁度,从而,使枪管的使用寿命大幅延长,炸膛概率也能减小。 当然。 这其中的诸多好处、变化和改进,他们亲自实践尝试的时候自然会看到、体会到。 本也不是今天要讲的重点。 所以朱允熥只言简意賅地提点了一句,道:“回头你们直接和这边的负责人接洽,亲自尝试试验、了解效果就是了。” “具体如何使用、如何衡定最佳標准用量、如何利用改良后的火药发挥火銃、碗口銃这些火器的最大威力和价值……这都是你们最擅长的。” 听到朱允熥这话,眾人当然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当即面色兴奋地应声道: “陛下放心!下官等必定竭尽全力!” “最难的条件陛下都已经提前给咱准备好了,咱要做的,只是把咱的阅歷和经验用到实处而已,这点事情都做不好,那便当真有愧於圣恩了!” “大明有陛下如此明君,合该称霸海內寰宇!陛下圣明!大明当兴!大明当兴啊!!” “……” 大部分都是军营里混的,当即豪气干云地拍著自己的胸脯,声音明朗地保证道。 上品铁材製作耐强度更高的銃管、稳定的火药燃烧效果、更进一步改良的火药、隨心所欲地点火…… 別说这些弊病与痛点全部都各自有了改进的方法和灵感……但凡其中任何一点有改良的可能性,他们这些深受其苦的人肯定都要研究个透彻才能算完的。 而此时朱允熥几乎已经给出了全方位的改进措施。 这里的每个人。 自然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由於现在说话的胆子都大了不少,更是有人直接跟朱允熥申请道:“既然如此……那……陛下,俺们是不是差不多可以下去看看新的火药,然后赶紧想办法把陛下要俺们办的事情办起来呀?” 他这话一说。 其他人也都有些迫不及待地纷纷点头——他们是真恨不得能立刻把那些想法尝试具现出来了。 朱允熥淡淡一笑,道:“关於点火的方式,刚刚朕才讲了第二种而已,急什么?” 他的应对方针一直都是:全压! 歷史上,火绳枪、燧发枪的出现固然都算得是巨大的技术进步,以及效果威力的伟大变革。 可是,要说最划时代的玩意儿。 还得是…… 针击枪! 而针击枪的出现,也是定装弹、后装枪……乃至发展到更进一步的连发时代的,契机或基础! 当然,后面的都是后话了。 即便是最基础的针击枪,这其中的细节和技术难度,都是要再次飆升的。 可人的潜力却是无穷的。 有了理论支持和设计灵感在,谁知道这群人里会不会出现些別出心裁的犟种? 在朱允熥这里看到了可能性,便决意死磕在这个上面,非要费时间与精力、克服这个时代的重重困难弄出来? 这是一个可能性,而朱允熥要做的,本就是给这个可能性一个开端和契机而已。 况且,一旦火绳枪、燧发枪都弄出来了。 这些人在提前接受了朱允熥的理念的情况下,自然而然也会想著再往前更进一步。 无论是哪一种。 更多的可能性,决然不会是错的。 诚然,这些人里的大部分,或许都是糙汉、大老粗,可他们天天用、他们懂,更有热忱。 就像工业革命一样——一步步改进那些工业產物的,不一定是文化程度多高的高材生,反而大部分,是那些在车间里日夜工作的工人们。 原本有人想要去看看改良后的火药效果、有人想要把自己脑海里的想法付诸实践……眾人的心都有些往外面飞出去了。 却是又被朱允熥一句话给拉了回来。 再次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第二种?才?所以陛下的意思是……两种更加方便的点火方式还不算,还有第三种??” 想到这些,眾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到了朱允熥的身上,灼灼如火。 前两种方式,都已经算的是顛覆性的了,但以他们的经验和阅歷,却知道那都是存在一定可行性的,他们自然不会觉得,朱允熥言下之意里的这“第三种”方式,会是假的。 而有前两种做例,他们还真好奇,这位少帝嘴里还能说的出什么奇思妙想来…… “陛下难说!咱们听著!” 有人更是已经迫不及待地大著胆子催促起朱允熥来了,其他人也纷纷安静下来。 有热情和积极性是好事,这本就是朱允熥最希望看到的,他自然不会在意什么,而是趁著眾人安静下来,顺势开口,继续往下说了起来: “这第三种方法,比前两种更细致,实现起来的难度也会更大上许多,可若是真能实现,相比於前头朕提到的两种点火方式,效果还能往上翻个两三番!” “包括哑火的可能性,也能再次大大降低!” 朱允熥先是给他们又打了一管鸡血。 毕竟需求、欲望,才能產生动力,促使他们往这方面费时间、精力和功夫——漫无目的不知结果地去做一件事情,与一开始就带著答案和已知结果去做一件事情的效果肯定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稍稍卖了个关子。 果然再次把所有人的好奇都给调动了起来。 眾人当即倒吸了一口冷气,嘆道:“什么?效果还能往上继续翻?那这火銃和碗口銃得多厉害!?咱都已经不敢想了!” 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胸有成竹的笑意。 不急不缓地开口道:“若是能找到一种特殊的高敏感度点火材料,甚至不需要明火引燃,也不需要刚刚那样用燧石撞击钢片產生火才能引燃,而是……这材料本身只需要稍稍一碰,自己便能起爆,引燃火药……” “譬如用一根绣针粗细的钢针轻轻一点。” “如此下来,点火装置大大缩小,也不必如此繁琐,甚至设计放在銃管之內都行!下雨天雨水淋著都不怕……你们以为如何?” 说到这里,朱允熥都不由深吸了一口气,身上起了鸡皮疙瘩——虽然他一直都在对这群人进行引导,可自己从简到难地把这些原理和概念说出来,他自己都有种……亲眼见证一次次变革的即视感。 和从前了解这些东西的时候,最大的区別是——从前只是看著,现在却是他亲手在推动。 第543章 恰逢其时!炸的是雷汞? “不需要火……甚至连火都不需要……就能实现火药的起爆??” “直接把点火的装置弄进銃管里头去?” “那还真的不用再怕雨淋、哑火的问题了!!打銃,一銃一个准儿!” “陛下的想法,还真是……標新立异!” “……” 这样的巨大跃进,在场所有人自然没有一个人是不想要到的,说起这所谓的“针击枪”的便利与好处,所有人脸上都是一副憧憬的样子。 有更好的东西、装备用。 谁特么不乐意? 不过很快就有人意识到这里面最大的问题。 有人立刻收起了脸上的憧憬,转而变成了犹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只是……” 高度敏感、稍微一碰就能著的材料……说起来好。 可首先它得有哇! 但至少……在场所有人迄今为止,都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这样的东西存在。 有人碍於朱允熥这个皇帝的身份,不敢把质疑说得太明显,不过一些人的胆子现在显然已经大了不少,很快就有人接著前面的话继续道:“这种材料……只怕难寻,不瞒陛下,这样的东西,下官……却是连听都没听说过的。” 有人把话说出来,其他人皆是暗暗鬆了口气。 没有材料,那就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而这时候。 却有人已经有些飘了。 呵呵一笑,浑不在意地朗声道:“你们没办法,说不准陛下有办法呢?咱们没见过这样的材料,可以一直燃烧不灭的麻绳,咱之前不也没见过么?” “这些话从旁人口中说出来那叫放屁,从咱陛下口中说出来……那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这话听起来。 多少有点拍马屁的意思在了。 或者说,他其实也是真这么觉得的,所以起了机灵劲儿,顺水的马屁,不拍白不拍——那可是当今陛下,大明皇朝的新君,路走宽了,日后前途无量! 听到这几句吹捧。 大部分人却並没有隨波逐流地跟著一起起鬨附和、拍马屁,一些人面上不由露出些许鄙夷,还有些许意味不明的迟疑神情。 倒不是因为他们不想进步,而是…… “呵!虽然这说法不无道理,当今陛下的確有著超出常理的聪慧机敏,也拿出了咱没见过的东西,但……这种所谓的“一碰就著”,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若是陛下也还只停留在设想阶段……” “你现在岂不是把他捧到火架上烤去了?到时候你替陛下把话说满了,下不来台的却是陛下!” 这种事情,一不小心可能就是杀身之祸,许多人还是拎得清的。 最终,眾人的目光还是落回了朱允熥身上。 一方面,他们也好奇和期待,陛下是否真能拿出来他所说的那种“神奇的材料”?而另外一方面则是,他们也想看看,陛下要是拿不出来这样的玩意儿,这个急功近利之人,要如何收场。 在眾人目光的注视下。 朱允熥的目光却是第一次闪了闪,摸了摸鼻子,显出了些许迟疑。 他当然是知道有这样的材料。 或许他现在没法子製作出如叠氮化铅、史蒂芬酸铅……乃至无铅击发药这样的先进底火材料。 但雷汞这种最基础的击针枪底火材料。 还是可以实现的。 只是……“製作雷汞”这个项目,目前炼丹司还在研发试验阶段,以炼丹司这群牛马们如今的学识与素养,捣鼓出来倒是迟早的事情…… 但现在,还真没捣鼓出来。 只不过在朱允熥看来,他认为这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了,刚刚讲课讲得太投入了,一时忘了这茬儿了,直接一股脑儿地拋了出来。 这还真是……有点尷尬了。 不过他也不大慌,雷汞只是现在还没出来而已,等后头出来了之后,这些人自然会看到,所以,他虽然迟疑了一下,心里倒是也並未太过在意。 不过眾人见朱允熥迟疑的样子,心中却是已经各自“有数”了——得!果然还只是停留在设想阶段!刚才那货急功近利,想著拍陛下的马屁,得陛下青眼,博一个远大前程,却是一个马屁拍马腿上去嘍! 一时之间。 整个教室里突然变得格外安静,谁也不敢在这时候触了朱允熥的霉头——他惊才绝艷令人刮目相看是不假,可他的杀伐狠戾也是真的。 现在有人把他架在火架上烤,別到时候杀人的时候溅他们一脸血。 而之前那个站出来拍马屁的。 此刻则已经是一身的冷汗,低著头瑟瑟发抖起来,心中只道:“要死!完犊子了!” 正当他心中思绪万千。 想著要如何挽回自己这条小命的时候,门外却是突然响起了“叩叩叩”的敲门声音,这声音在此刻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响亮。 眾人都不知道为何会有人敢在这时候,有人敢敲一个皇帝的门,只是此时气氛紧张,眾人各自心里都捏了一把汗,尤其是那个把马屁拍到马腿上的,更是差点嚇出心臟病来,一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 对此,朱允熥倒是已经很习惯了。 在炼丹司这种搞研发的地方,他更想要看到的,永远是结果,是他提出来的各种理论更进一步地具现,所以他从来不会以皇帝的身份怪罪谁打扰他。 当然,这前提得是有要事。 所以此刻,他的目光反而微微一亮,带著些许期待之意,淡淡地道:“进来吧。” 隨著他的声音响起。 大门“砰”地一声被推了开来,一名身著灰色道袍的中年道人走了进来,此人鬍子拉碴的,前额有凌乱头髮垂下,看起来很是邋遢的样子。 但此刻,他的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透著兴奋。 也打破了此间有些沉寂和尷尬的气氛。 眾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都觉得他十分眼生——虽然他身上穿的也是道袍,却在进门的时候並没有看到过此人。 “韩凌岳?何事?”朱允熥缓缓开口问道。 旁人不认得,他当然是认得的,当初选人的时候,炸了炼丹炉的选手,后面与火药配方相关的研究,基本都是由他进行主持研究的。 不过韩凌岳却似乎没有注意到眾人的目光。 门推开后,只一双眸子盯著最里面的朱允熥,几乎是三步並做了两步, 步伐迅速地走到了朱允熥的近前,拱手行了个道礼:“弟子韩凌岳,见过陛下!方才的爆炸……未曾惊到陛下吧?” 弟子……眾人正有些纳闷儿地琢磨著这个称呼。 便听那个叫做韩凌岳的中年道人一副迫不及待地样子,甚至不等朱允熥这个皇帝应声回復他什么,便继续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语气之中带著难以压抑的亢奋: “陛下……炸了!是雷汞炸了!” “弟子按照陛下给的方法,先將汞与硝酸溶液进行反应,经过多次尝试,改变硝酸溶液的浓度,温度过后,终於生成硝酸汞,而后滴入酒精……” “如此反应生成出来的產物,只让人稍稍去碰了一碰,便產生了方才那般爆炸!想来便是陛下所说的那种……” “敏感度极高、极其易爆的雷汞了!” “陛下当真是天纵英才!竟能想出如此法子!” “想来……” “陛下果然是早已掌握了这天地的本质!” 韩凌岳本就一副激动的样子。 这话匣子打开来,更是越说越激动,跟放连珠炮一样,唾沫星子都在到处乱飞。 说到后面,更是一张脸都微微有些发红。 话音落下的时候,一双眸子盯著朱允熥,宛若崇视神明一般虔诚…… 此刻,眾人都已经忘了之前那个小插曲,虽然他们都听不懂这个叫做韩凌岳的道人,嘚啵嘚啵嘚啵说了些啥瘠薄玩意儿…… 可有件事情却听清楚了。 也听懂了。 纷纷瞪大了眼睛彼此交换著眼神,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敏感度极高……极其易爆炸!?” “真有这玩意儿!?” “我没听错的话……他说……刚刚的爆炸就是因为轻轻碰了碰那个叫做什么……什么汞的东西吧!?” “……” 这个说法他们当然不陌生,毕竟在此之前,他们可才刚刚討论过这种“玄之又玄、不切实际”的材料! 本来还以为这只是陛下一个美好的想法而已。 结果一转头…… 这种材料都已经被研究出来了?特么的都已经在这炼丹司炸过一回了!!? 这炼丹司到底什么地方?什么逼玩意儿都有???——那之前说过的那种针击点火……也不能说是天马行空了? 眾人脸上都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而朱允熥则是心中一喜,面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点了点头道:“这製作过程並没有什么差错之处,看你说的情况,雷汞,应该是错不了了。” 说曹操曹操到——这不就来了么? 韩凌岳深呼吸了一口气,让自己过於亢奋的情绪稍稍缓了缓,道:“启稟陛下,这雷汞虽然已经成功製作出来了,不过这反应过程,还需要更多的试验和尝试,把反应条件標准化,才能保证反应稳定,少出差错。” “除此之外,想要把这雷汞真正运用到实际之中,便是这成品的保存还需要费些功夫研究了。” “往后,弟子可能……还需要些许时日。” 朱允熥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这些都是基於这个反应的特点,才会有的正常需求,他也並不意外,反而雷汞这么快有成品出来,倒是比他预料的还要快些。 毕竟这个反应对温度、酸碱值的要求都很高。 思索了片刻,朱允熥肯定了他的成果: “朕把这件事情交给你到现在,时间不算久,你能这么快就初步得到成品,可见是用了心的,有功。” “你所说之事也的確都算是难点,待你把这製作过程、成品保存稳定下来,朕再一併对你论功行赏。” 热情是一回事,赏赐、肯定、成就感也是一回事。 牛马的可持续发展还是很重要的。 听到这话,韩凌岳面上果然涌起一抹喜色,目光一亮,诚恳地拱手一礼:“陛下放心,弟子必定早些让陛下看到完整的成果!” 听到韩凌岳这话,在场其他人也不由心中一跳: “这玩意儿……还真特么能行!?” “这要是真把这个什么雷什么汞的,以及陛下说的那种,用钢针碰一下就梦点火的装置放到火銃里头……乖乖!元蛮子都得死!” “陛下还真是,说什么有什么啊!!” “……” 一时之间,不少人都已经开始想入非非。 朱允熥这边,则是对韩凌岳不急不缓地道:“你办事,朕一向放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朱允熥从来也不是那么急功近利的人。 反正他已经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一切,也只能顺其自然。 韩凌岳顿了顿,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抓了抓自己头髮凌乱的脑袋,道:“弟子……还有一事,嘿嘿。” 炼丹司里规矩少,他说话自然也隨意一些。 这朱允熥倒是一时不知道他还要说什么,但韩凌岳办事一向尽心尽力,他也是看在眼里的,所以朱允熥很有耐心地道:“直说就是。” “这个……死囚……陛下可否给弟子再调配一批来?有些不太够用了。” “您也知道,弟子这捣鼓的事情都是火药什么的,这消耗量有点大了,刚刚那一遭就又废了俩……” 听到韩凌岳这话。 不仅朱允熥微微有点懵。 在场这一大批人,也完全没料到这个邋里邋遢的中年道人……居然说的是这个。 死囚,消耗量……这说法。 你不是道士,特么的你是活阎王呢吧?? 不过转念一想,死囚本来就是十恶不赦的了,不在这里被炸死,也得在菜市口被削了脑袋,还不如放在这里“物尽其用”一下来得实在。 想到这里,不少人也下意识看向了朱允熥,目光之中似有深意,又多了几分敬重。 不为別的。 而是他们又看到了——和火药一类的危险事情打交道的事情,在这里,是交给死囚来做的,陛下是真为他们这些人考虑周到了…… 他那一句“金贵”,果真是真心实意! 第544章 潜移默化的习惯,他就是神! 对於韩凌岳这个合情合理的请求,朱允熥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当即大手一挥:“给!回头朕就让人再给你送进来一批,都是大奸大恶之人,想来也不会有太多人在这件事情上较真。” 说完,他有些意味深长地暗嘆了一口气。 韩凌岳当即应声谢恩:“多谢陛下!” 而后才面上露出一副满怀愧疚和歉意的样子,道:“就是……怕又要累及陛下的清誉,这便是弟子的不是了,弟子一定尽最大之所能,慢一些消耗!” 嗯,朱允熥嘆气不为別的,正是为的这个。 虽然说多用几个死囚不是什么大问题,就算是朝廷上那帮子人都不至於为此来惹他的不痛快。 不过这好不容易挽回来些许的名声,就又得糟蹋了。 一批一批的死囚往炼丹司里送。 在旁人眼里,这能是干嘛用的?——哦,那小皇帝炼丹都开始用人命来填了! 这不都邪修干的事儿么? 人云亦云的,鬼知道又能传成什么样子。 不过虱子多了不怕痒,反正朱允熥身上的恶名也不止一桩两桩了,他倒是也不带怕的,所以也只是挑了挑眉,不以为意地道:“事情是朕要你们去做的,你只管把事做好,你若有什么不是,也绝不是因为这虚头巴脑的“清誉”,只会是因为你没把事情做好。” 韩凌岳目光一热,抬眸看向朱允熥,无比诚恳地朗声道:“陛下大义!” 一路看到这里,听到这里。 在场其他人就算再迟钝,又如何能听不明白? 这炼丹司。 它就不是炼丹司! 这群道人、炼丹师……实际上做的,是炼铁、是研究火药配方,是为改良火器做准备! 难怪这里干啥的都有。 就是没有炼丹的! 那些所谓玩物丧志、任性妄为、年纪轻轻就怕死求长生、拿人命填丹炉……等等诸多不太好听的说法,都不过是外界人只看表面、云亦云的揣测罢了。 亦或者说,是陛下为了保持此间的机密,而主动承担下来的恶名。 毕竟炼丹司的初步成果都已经摆在了这儿,那些足以在 想要澄清这些恶名,再简单不过。 可他们都是行伍之人,比谁都清楚,这样大的军事行动,必得保密才是上上之策。 而陛下,选择了这个上上之策,以一己之肩,扛下了其他所有压力!包括外面那些莫须有的骂名…… 此刻。 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了这些。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在场许多看起来魁梧粗獷的大汉,一时竟也都红了眼睛,更有人面色激动,“唰”地一下站起身来,隨著韩凌岳也大声喊了一句:“陛下大义!!” 说话的同时,双手重重抱拳,发出“啪”的声响。 而他的声音,也如平静水潭上投下去的一颗石子,顿时激起千层浪。 “啪!” “啪啪……” 其他人也隨之起身,双手抱拳的声音此起彼伏。 “陛下大义!” “下官等,敬服陛下!!” “外头那说的……都是些什么不靠谱的话!咱陛下想著大明、想著天下、想著百姓,是万古明君才是!” “陛下实乃圣明之君!” “……” 一时之间,整个教室里的人皆是站起身来,肃然起敬,看向朱允熥的目光之中,仿佛带著灼热的火焰。 军伍之人,最是爽快,从来不喜欢拐弯抹角,朱允熥自然也都看得出来眾人眼中的一腔赤诚,面上虽依旧平静,可心头也不由被这气氛感染得有些发热。 他暗暗深吸了一口气。 露出一个平和缓淡的笑意,道:“朕为大明之君,做的事情都是为了大明皇朝,你们为大明的將士、儿郎,战场上无畏无惧,为的也是大明皇朝。” “朕和你们,都做了同样一件事情罢了。” 这一番话,虽然也有招揽人心的意图在,可朱允熥从嘴里说出来,却也带了真情实感。 无论在哪个时代,为了国、为了家,在战场上拿命来拼的人,都值得敬重。 朱允熥话音落下。 眾人皆是一副无比动容的样子,本就发红的眼睛,更是泛起了泪光——朱允熥约莫低估了自己这个身份说出这话的感染力。 一个皇帝。 明明忍辱负重地背负著骂名。 却把一切都当做了浮云一笑了之,更愿意將自己和军中將士相提並论…… “陛下!!” 短暂的沉默过后,眾人纷纷高呼起来,眸子里的敬重、决心、诚恳……也愈发浓厚起来。 被眾人的目光灼灼直视。 朱允熥一时不由微微一愣,倒是没料到自己隨口几句话,竟然產生了这么大影响力,不过这种气氛,他当然是喜闻乐见的——他的凝聚力和向心力越强,往后做起事情来,自然也容易更加顺利。 朱允熥接受著眾人的注视,沉默了片刻。 待眾人情绪稍缓,而后才缓缓开口,回归了正题:“刚好,方才朕提到的第三种点火方式,高敏感、易爆炸的材料这便有了,你们,可还有其他异议?”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推进枪炮改良。 眾人也回过神来,想起来之前正在討论的事情,目光一亮,心悦诚服地道: “陛下神通广大,高瞻远瞩,是下官短视了!” “俺不会说漂亮话,但俺现在算看明白了,咱陛下是真神仙!真的会仙法!” “……” 而之前那个把马屁拍到马腿上的人,则是大喜过望,后知后觉地长舒了一口气,赶紧抹了一把自己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宛若劫后余生。 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下一刻,他便感受到前方似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起头来,正正看到了一双如星如渊的眸子,俊美无儔的脸上带著淡笑,看著他道:“接著。” 隨后,便是一颗透明的琉璃珠子朝自己飞了过来。 见他接过了朱允熥的赏赐,眾人这才想起来,自己之前还等著看这人的笑话呢,此刻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目光之中满是羡慕和懊悔——居然还真给他在陛下面前显著了!特么的自己刚刚怎么没抓住机会? 朱允熥自然看得出来,这人之前冒头出来,想的就是拍马屁,想要进步,毕竟他在龙椅上坐的时间也不短了。 但朱允熥还是赏了他。 倒不是因为朱允熥想听好听的话,也不是他喜欢下面的人拍他的马屁,而是要提醒这群人。 他说的,永远是对的。 他就是要这群人信他!把他当做神仙一样,几近盲目地去信!因为…… 无论是当下正在做的,还是往后更多要一步一步实现出来的,大多都是超出了这这个时代的概念与固有认知。 朱允熥自然知道,他走的每一步必然正確。 可其他人却没有站在时光长河里,从未来俯瞰过现在乃至往后的几百年,朱允熥的每一步於他们而言,都是未知和不確定。 未知和不確定,就会怀疑和犹豫——这是人之常情,但在朱允熥的视角下却都是无用功。 所以,朱允熥要逐渐给这群人建立一种思维习惯:朱允熥,大明皇朝的新君,他不仅仅是个皇帝,更重要的是,但凡他说出来的话,一定能成! 如此,他们才更能打破自己的固有认知。 同时也更加坚定、更有目標和信心地,去把朱允熥口中说出来的那些东西、概念、原理,具现出来——即便在这个时代看起来是异想天开! “多……多谢陛下!”经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又大起,那人先是一脸懵逼地木然接过了朱允熥丟给他的琉璃珠子,在眾人羡慕的目光里出呆愣了好一会儿,这才再次回过神来,赶紧起身出列,谢恩。 提醒眾人的目的达到了。 朱允熥稍稍摆了摆手,便不再继续纠结此事。 而是目光一定,在眾人身上扫视了一圈,道:“朕今日要交代你们的,也算交代得差不多了。” 后续更多的,就是前装枪、后装枪、定装弹……这些概念了,但这都是后话了,没有针击枪作为承前启后的產物,这些东西於他们而言,完全就是空中楼阁。 这时候一股脑儿地说出来。 这群人都不一定能够理解,更別提具现出来了,所以朱允熥適可而止地停在了这里。 刚好这时候韩凌岳又进来了,所以朱允熥顿了顿,將目光落在了韩凌岳身上,直接当场把后续的接洽安排好,对眾人介绍道: “这是韩凌岳,在进炼丹司之前,也算是山野之间颇有名气的炼丹师了,不过,他在这里炼丹司是做什么的,你们现在也知道了,后面是少不了要和他打交道的。” “炼丹司这边已经有人提前开闢安排了地方起居活动,炼丹司地方是够大的,你们尽可以把你们想到的,想做的,都去试验、尝试。” “还是那句话,不怕做错,只怕没想法。” “往后要做什么,你们可都明白了?”说完,朱允熥再次看向眾人。 朱允熥要结果,所以给指示和任务自然清晰明白,眾人自然也不会觉得莫名其妙和茫然。 此刻反而一副干劲满满的样子。 纷纷应声道: “陛下放心,下官必不负陛下所託!” “陛下说的做的,都已经都清楚了,劳心的事情陛下都已经给咱做好了,劳力的事儿咱再做不好,那便真是愧对陛下、愧对大明了!” “……” 朱允熥满意地点了点头,此间事了,漫不经心地把面前桌上的东西收了收,道:“那就……下课。” 说完,便在眾人的目光之中径直起身,从容不迫地出了教室门,高挑瘦削的背影缓缓消失在眾人的视线之中。 “恭送陛下!”尊卑分明的时代,眾人自然谁也不敢忘了礼数,或是抱拳、或是拱手,躬身送別。 直到朱允熥的身影都消失了好一会儿。 安静无比的教室里这才响起一声格外明显的吸气声音:“咱……当真是见了当今陛下了?”声音里更兀自带著不敢置信的情绪。 眾人也隨著这道声音响起,直起了身,每个人脸上都有种如梦初醒的神情徘徊。 “废话!陛下这不才离开么?” “还是生不怕死不怕的,听陛下讲了几句话,就活在梦里去了?” “都愣著做什么?都忘了陛下交代的事儿啦?” “哦对!陛下方才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值得咱细细琢磨!有如此圣明之君,大明当兴!大明当兴啊哈哈哈哈哈!” “火绳枪!虽然另外两种更加里胡哨些,可俺觉得,首先这材料都已经是现成有的了,要考虑的,也只有如何把火绳和火銃手拿銃的位置连接起来,这个更有搞头些,说不定过几天俺就做出来了!” “可是用燧石和钢片点火,不是更稳定么?” “……” 回过神来之后,整个教室里的气氛这才重新活络起来,响起一阵热烈的哄闹声音,眾人纷纷各抒己见,议论纷纷起来。 混跡於人群之中的冯旭和林以山这时候,也都回过了神来,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眼里各自都带著欣喜、震惊、不敢置信。 冯旭咽了口唾沫,嘆道:“小林,你这嘴说话,果然是真的准吶!”说完,似是所有迟疑与忧虑都没了,眉头如释重负地舒展开来,朗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以山挑了挑眉,虽然他之前格外乐观,可如今这样的结果,他还真的完全没想到过,沉吟了片刻才呵呵一笑道:“往后可別不信我了,哈哈哈!” 说罢,目光朝门外的方向看了一眼,一脸感慨地道:“陛下……还真是给人好大的惊喜!他对火器的了解,远比咱这些造火器、用火器的,要更了解得多!!” 一边说著,他的声音也逐渐往低了压。 凑到冯旭耳边道:“有这身本事,普天之下,谁都翻不了他!別说淮西勛贵,就是武布天下的太祖洪武皇帝从棺材里蹦出来,都不行!” 冯旭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大明百姓,还有得好日子过!” 林以山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问道:“所以……你准备捣鼓哪个?” 冯旭挺了挺胸膛,眸子里仿佛充满了无限希望:“大明皇朝有明君如此,他都给咱想了这么多了,当然要造最厉害的!” 第545章 拿什么来输?? 最厉害的……林以山当然知道冯旭的意思。 一双眸子里顿时染上了欣喜乃至兴奋的意味,笑著道:“你要把陛下说的那种……把点火装置內置到銃管之內,仅靠一根钢针撞击就能点火的法子,具现出来?” 看到林以山面上激动的笑意。 冯旭知道自己是有同道中人了,对方甚至也在为自己这个“同道中人”而心中喜悦,当即也朝林以山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反问道:“你不也有此意?” 林以山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咱就一起磕上了!” 说话间。 已经有人机灵地和韩凌岳这个“炼丹司土著元老”套起近乎,攀谈起来: “这便是炼丹司的韩道长吧?当真是年轻有为啊!” “从前也曾听闻过韩道长炼丹之术的名气,如今更是已经成了陛下身边的肱股之臣!” “是啊!陛下有识人之明,炼丹司的诸位道长,同样有不世之功啊!大量冶炼足可锻造名器的铁料、无烟火药、乃至方才说的那个什么……什么汞的,隨便拎出来一件,都足够名垂青史了!” “诸位道长仙师……不愧是当世道家名宿啊!” “……” 韩凌岳倒是没想到,拜送陛下离去之后,紧接著就是这么一大波劈头盖脸的彩虹屁朝著自己汹涌而来。 愣了愣才想明白。 这群人怕是都以为那些事情是他们这些炼丹司的道人弄出来的,所以才上赶著来拍马屁来了。 韩凌岳当即一脸哭笑不得的样子。 面色更是惶恐有加:把这些功劳揽在自己身上?我特么算个什么东西啊!不对……炼丹司里这群人,有一个算一个,谁都特么不配往自己身上揽! 想到这里,韩凌岳立刻义正言辞地摆手。 道:“別!別別別!千万別说这种话!无论哪一件事,贫道都不敢居功万一!” “韩道长何必谦虚。”眾人依旧热情,只当他客气。 韩凌岳却立刻变了脸色,面上甚至带了一丝怒意。 无比严肃地呵斥道:“贫道不和你们来来回回,此言並非谦虚、也绝非人情世故,再说这样的话,休怪贫道和你们翻脸!” 眾人原是想巴结巴结这臆想中的“功臣、红人”。 却是谁都没料到,竟然碰了一鼻子灰,当即脸色訕訕,这才纷纷安静下来,心里却是觉得不解和莫名其妙。 韩凌岳深吸了一口气。 转而看向朱允熥离开的方向,露出悠远且无比郑重、认真、崇敬的目光,慨然道:“若非陛下给贫道等人开了眼,窥探到了这个世界的本质,吾等这些见识浅薄的粗鄙之人,只怕是什么事儿都做不成!” “若无圣上,什么正一教、全真教、什么正统还是山野散修,都不过只能矇昧无知寥寥过此一生罢了……” “既然你们都进了这里,贫道也没有瞒著你们的必要,也在这里警告你们一句——不要不信邪!我韩凌岳也好、正一教天师的好弟弟也罢、还有马瑞、刘渊然、袁珙……他们那一帮子人的所知所能,无一不来自陛下!” “陛下……他就是神仙!” “方才那样的话,往后,一个字也不要提!” 韩凌岳虽然不知道朱允熥又具体教了这群人一些什么东西,可从他们的反应和只言片语不难判断,必然又是不得了的玩意儿,所以他也不卖关子、不藏著掖著。 更是再三义正言辞地强调了一遍。 这样的功劳,不仅是不能揽,即便能往自己身上揽,他也绝不愿意冒这个名——陛下於他们之恩……解除蒙昧、窥探世界之真相……万死难报。 或者也可以说。 朱允熥有意无意想要建立的“他朱允熥就是神”的印象,在炼丹司这些土著元老身上,已经有了成效了。 “都来自陛下?你的意思是说……那些也都是陛下和你们说的?那陛下这本事……还真是挺大的嘞!” 一名身材魁梧,长了一脸络腮鬍,看起来有些憨厚的大汉露出一脸好奇之色,压著声音问道:“韩道长,方才俺们听到的,还有你说的这些……也都是传闻中的那位高人教的?这么厉害,这到底是啥人儿啊?” 听到这话,韩凌岳脸上的神色都当场滯住,一时更是哭笑不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话——有些人这脑袋……怎么就能那么不开窍吶? 话都到这份儿上了。 居然还在相信,有什么所谓的“高人”……?? 而不待他说什么。 一旁的冯旭和林以山哂然一笑,冯旭轻嗤一声,无奈摇头道:“这反应可真够迟钝的。” 被人如此说,那人当然不乐意,当即怒道:“怎么说话呢你?” 虽然军伍之人气势很是凶悍,不过冯旭倒是也不虚什么,只呵呵一笑,耐心解释道: “方才陛下从头到尾说了那么许多,你可曾见他有些许迟疑过?有过些许顿住滯涩的样子?” “你竟没注意到,圣上一直都是那副胸有成竹、无论说起什么事情都信手拈来的模样?” “巍巍天子,淡然自若,气质出尘,胸中自有万千沟壑和成算,像是需要什么人藏在他背后指点的样子吗?“ 冯旭和林以山二人都是聪明人。 一开始,他们心里或许还带著些懵逼,觉得这小皇帝即便聪慧不俗,可对军中之事、对火器的了解,也太游刃有余了。 后来听久了,他们自然也看明白了。 所谓的军师,就站在他们前面。 陛下自己就是自己的军师!——但凡他是个需要旁人指点教导的,绝不可能如此行云流水地从头讲到尾。 退一万步讲。 就算真存在这么个军师。 可“军师”会的,陛下同样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陛下这一身本事,本就足够他稳坐高台,执掌大明天下!——有没有这个所谓的军师在,本来也就变成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了。 当然,这只是最万一的一个设想,更大的可能,还是这个万一是不存在的——陛下就是陛下,奉天殿上的那张龙椅代表的权力,从来就不曾被什么不相干的人染指过,连所谓的指点也不曾有! 虽然冯旭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奈何有的人就是那么死心眼子,依旧觉得不敢置信,嘆道:“可是陛下他不是才那么点年纪么?” 这个说法虽然固执了点。 但,诚然,这的確是个最大的矛盾点——年龄摆在那儿,这也是为什么那些不曾和朱允熥近距离接触过的人,始终会把这个错得离谱的假设奉为事实最大的原因。 这时候。 韩凌岳捋了捋自己略显凌乱的鬍子。 呵呵朗声一笑,意味深长,却语气篤定地道:“当今陛下,乃是前无古人,后……只怕也无来者的存在,把世俗的认知往他的身上去套,就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事!” 他这声音掷地有声,一时让眾人的声音都沉默下来。 冯旭和林以山二人对这个说法,倒是已经不那么意外,相视一笑后,踏前两步对韩凌岳拱手一礼: “在下冯旭/林以山,原应天府军器/兵仗局出身。” “陛下方才所说的无烟火药、还有那个什么雷……汞的,还得劳烦道长带著看一看了。” 他们都是明白人。 到了这个时候。 哪儿还需要去纠结什么军师不军师的? 稀里糊涂跳上了这么一艘巨型战舰,开船的人还如此天资聪慧、惊才绝艷,就只问一句:拿什么来输?? 此时该要做什么,还能不明白么? 韩凌岳看了一眼林以山和冯旭二人,心里这口气总算顺了许多,长舒一口气道:“你们俩倒是明白人,把陛下交代的事情做好,这才是最正经、最该关注的!” “诸位,还是这边隨贫道来吧。” “……” 隨著韩凌岳当先出去,眾人这才神色各异地跟隨上去,鱼贯而出,有的人兀自懵逼、有的人如梦初醒、有的人神色慨然、有的人则已经搓著手跃跃欲试。 …… 此时再说朱允熥这边,他给自己的定位一直都很清晰:提要求的甲方爸爸。 该说的该提的,他都已经说完了。 剩下的,就只需要等牛马乙方交成果给他,至於这成果具体如何,他心里虽然也不能確定,但所有方案全压,再拉胯也有最简单的保底成果。 所以朱允熥倒是不太担心什么。 径直自顾自地出了炼丹司,钻进了自己外出一贯坐的马车里,赵峰立即上近前而来,手里端著一卷情报,双手举过头顶,这稟报导:“启稟陛下,今日应天府京官、勛贵行动轨跡,已经全部整理出来了。” 朱允熥端坐在马车之內,闭目养神:“进来回话。” 上课是件既费体力又费脑力的事情,一堂大课讲下来,如今结束停下,还真突然有种疲惫感袭来。 赵峰恭敬地钻进了马车,躬身问道:“今日由微臣来给陛下说说?”御前伺候的人,眼力见自然好。 “嗯。”朱允熥依旧双眸微闔,轻轻应了一声。 “是,陛下。”赵峰先是应了一句,隨后才轻声回稟:“今日新一期报纸发布,不过以吏部詹大人、户部傅大人……等六部堂首为首的朝堂文官,上至二品、下至七品,身居要职之人都未曾出现在各大茶楼酒肆。” 听到这里,朱允熥虽依旧闭著眼,嘴角却噙起一抹淡笑,吐槽了一句:“朝廷的预算刚批下去,又是开年,他们当然不敢玩忽职守。” 口中说著的同时,心中又多了几分胸有成竹的成算。 去年突然出了个號外报纸,公布了无烟煤的几起贪腐案,还以此为引子,格外逮了几个不大不小的京官开刀,剥皮实草、手段凌厉下来……今年这上上下下的官员,果然都不敢在公务上有所鬆懈。 这当然也是朱允熥喜闻乐见的。 大明要昌盛、要发展,把后世点歪的科技树点正来固然重要,但与此同时,整个国家机器、从上到下的一整套政务体系的有条不紊同样重要。 坐在这个皇朝最高的位置上,朱允熥自然得面面俱到。 “往下说。”朱允熥不急不缓地道,他做事向来谨慎縝密,自然隨时都要关注下面的人是否旁逸斜出。 赵峰微微点了点头。 继续回稟道:“除了少数閒职官员出现在各大茶楼酒肆之外,便是淮西勛贵了。” 这朱允熥倒是不意外,现在大明无战事,那群人大多都没什么要务,平日里也就吃喝玩乐这点事:“还和之前一样,喝酒玩女人?” 赵峰点头:“是,不过……” 他话还没说出口,朱允熥便缓缓睁开了眸子,目光之中露出一抹凛然之意,看向赵峰。 赵峰心里莫名一凛。 面上则是保持镇定继续道:“鹤庆候张翼、怀远侯曹兴、舳艫候朱寿三人,按照惯例在醉月楼上品包间相聚,只是这次,格外多了两个面生的小廝进出其中。” 朱允熥双眼微眯:“面生的小廝?查了没?” 赵峰办事当然是妥帖的,当即道:“回陛下,查过了,这两人其实是应天府之內的两名商人,生意做的不错,富裕殷实,平日喜好在秦淮河一带流连。” “三位侯爷便是在秦淮河上的画舫里,和这二人结识的,玩女人喝酒那些事儿,双方脾性相投,这二人又出手阔绰,因此相熟下来。” 道衍和尚心思縝密,自然不会在这种表面上的情况露了破绽,所以锦衣卫查到的,也就是他表面上安排的。 赵峰顿了顿,道:“这是当前查到的。” “目前来说,这二人的身份背景,与三位侯爷的相识经歷,暂且倒是未曾看出蹊蹺,不过微臣还是安排了人继续暗中盯著细查。” 朱允熥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商人?是找人给他们的消费买单?还是真因为喝酒臭味相投,混到一起?亦或是……” 沉吟片刻,朱允熥看向赵峰道:“这事儿你办对了,不要掉以轻心。”虽然这事儿听起来的確没有什么破绽和蹊蹺,但涉及到淮西勛贵,他还是在心里留了个心眼,盯著,总不会错的。 第546章 急啥?能有什么大事? 说罢,朱允熥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掀起马车帘子,回头又看了一眼炼丹司,心中暗暗琢磨道: “无论这次的事情是否有隱情和蹊蹺在其中,淮西勛贵这边始终是一颗定时炸弹……” “现下,就只能等著看这枪炮的改良结果如何了。” “……” 赵峰双眼微眯近身跟在朱允熥身边这么久,当然也明白朱允熥当下的顾虑,当即目光一定,带著决然与篤定之色,道:“陛下放心,微臣都明白。” 他的声音里带著决绝的深意。 於私,以他现在这个位置,这一身所系之荣辱,他不会有第二个选择。 於公,他亲自见证过许多,更明白,整个大明都找不出第二个人,能比自己如今侍奉著的这位大明新君,更有霸者之姿!仁者之態!他更不会有第二个选择。 朱允熥点了点头,道:“回吧,今日一早便出了宫,宫中还有其他的政务要处理。”说罢,他將目光从炼丹司的方向收了回来。 尽人事,听天命。 无论何时何种境地,过分忧虑还未曾发生的事情是最愚蠢的,时刻把自己能做的、该做的,都做到最好,这才是能做大事的心態。 赵峰目光微微一亮,看向朱允熥的目光里又格外多了几分敬意:“陛下勤政,是大明之福,亦是天下百姓之福。” 隨著朱允熥一声令下。 赵峰扬鞭一挥,骏马嘶昂,车轮滚动,在炼丹司门口留下一串烟尘。 …… 与此同时,锦衣卫衙门。 一名身著飞鱼服、腰上佩著绣春刀的男子目光慎重,缓缓地走到一间门房之內,將手里被整齐叠起来的报纸放当在了房间內的桌案上。 桌案后方的太师椅上坐著的。 乃是一名眼神狠戾的魁梧男子,仅仅只在那里坐著,便给人一种冷厉骇人的感觉,对於他,锦衣卫里自是谁都不陌生——正是如今在锦衣卫衙门,领了个不咸不淡的指挥僉事职位,做著不咸不淡的公务的…… 前任锦衣卫指挥使,蒋瓛。 来人抱拳看著桌案后的蒋瓛抱拳一礼:“大人,本期的定版报纸,以及传媒司那边,下一期报纸截止目前已经定下的內容,都在这里了。” 有句话说得好。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许多事情在这锦衣卫衙门里,以公务之名光明正大地办好,比在外面偷偷摸摸地去办,要更加方便得多,也安全得多。 他统领锦衣卫多少年头? 锦衣卫的手段、道道,他比谁都清楚,做起事情也比谁都谨慎,再加上朱允熥认为朱元璋已死的情况下,对他这种全民皆敌的立场也放心。 如今的蒋瓛反倒是乐得安稳。 蒋瓛大致扫视了一眼新呈递上来的报纸,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而后目光一动,抬眸肃然问道:“锦衣卫今日的变动,查清楚了没?” 锦衣卫里一些不经意的隱秘调动。 一般人自然是不太知晓的,但作为上一任指挥使,又常日留心著朱允熥的各方动向,得到今日被调去炼丹司的三个百户所的消息,自然也是情理之中。 “回大人,属下不敢查得太细。” “但可以確定的是,这三个百户所的人员,说是增派到炼丹司布防的,但其人员组成……” “虽然查得不全,但凡是属下了解过、查过的人,进锦衣卫之前的身份,要么便是应天府这边的兵仗局、军器局,负责火器製作相关职务的。” “要么便是下面各大卫所的火銃兵。” “无一例外。” “属下觉得,这约莫……不是巧合。” “……” 回话之人一脸意味深长的表情,目光之中却带著一丝茫然:他当然想得到这不是巧合,但他决然想不到把这么一群人放进炼丹司里去,到底能干嘛? ——组建火銃队么?作为当今大明权柄最大之人,想要调动一支人马打火銃、碗口銃, 再简单不过了。 况且这些人最有用的场合,不应该是边境? 他想不明白。 蒋瓛同样也想不明白,缓缓点著头认这人“不是巧合”的评价,却是一脸不解地蹙著眉头呢喃道:“兵仗局……军器局……火銃兵……这都什么跟什么?” 思索片刻后无果。 蒋瓛也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些事情也不是他该考虑的,想不明白也就罢了。 想到这里,他直接抬手拿起桌上的笔,同时左手对面前之人挥了挥:“罢了……” 他刚想把最后一份情报补充完整,却又先顿住了右手,似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格外问了一句道:“这炼丹司里头的消息,还是透不进去么?半点风声也没有?” 说到这里,他的面上也不由露出一抹愁色。 打散、重组、又精心挑选排除过后的龙驤卫和虎驤卫,他这个前任锦衣卫指挥使竟也没辙? 那人摇了摇头:“大人您也知道……” 对方这么说,蒋瓛自是不用听完,也知道答案——定然还是防得死死的,查不了一点。 心中瞭然,当即再次摆了摆手示意对方不必再说。 目光深远地在心中暗暗嘀咕了一句:“当今陛下的手段……还真是过分縝密了……” 与此同时,则继续提笔,手腕抖动,在自己面前把剩下的情报补充完整,再吹乾上面的墨跡,连同之前的情报、本期报纸、下期报纸预览內容……都一併封装起来。 冷声道:“送出去吧。” 那人接过厚厚的情报收好, 没说什么,只肃然朝蒋瓛行了个抱拳礼,便默默退了出去。 看著被对方关上的房门。 蒋瓛目光深远地长嘆了一口气,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轻声呢喃:“国朝收入增加、莫名其妙的增兵填海、大肆追加河道修理预算……如今炼丹司那边又开始有新动静……原以为去年该闹的也闹差不多了,如今看来,还真是一点閒不下来啊。” …… 过了这些时日,雪愈发化得快了些,无论是走陆路,还是走大运河上的水路路段,环境和暖起来,送信之人赶起路来自然也更快捷便利了许多。 北平城,黄府。 是日下午,温和的阳光,照在这座三进宅子的主院院子里,一身粗布麻衣的老人躺在摇摇晃晃的躺椅上,虽穿的粗布麻衣,身上却盖了张墨狐皮大氅。 不知是不是因为下午的阳光直晒,太过刺目。 老人一双眼睛上还分別盖了一片不大不小的枯树叶,刚好遮住了直射而下的阳光。 而暴露在外的脸颊、嘴角,皆隱隱有微微上扬的意思,看起来儼然是一副心情不错、优哉游哉的样子。 这情形要是给应天府的某个“昏君”看到。 也不知是否要气得把龙书案上的玉璽往他面前一砸,怒喊一句:“要不还是你来?” 不错,这优哉悠哉的老头儿,自然便是如今已经顺理成章、心安理得地过上了养老生活的洪武大帝朱元璋了,哦不对,现在人叫黄十六。 连下了那么久大雪的冬天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去了。 百姓脸上笑意盈盈,就连上一回应天府传回来的情报,都没看到什么么蛾子…… 从他起兵拉起一支队伍一直干到洪武元年,再加上当皇帝的二十五年,他就没过过这么舒心自在的日子。 现下里自然比谁都更加安心。 却在此时。 院子门口由远及近地传来稳健的脚步声,进来的时候,更是把院子大门都给顺势带上了。 朱元璋依旧兀自坐在他摇摇晃晃的躺椅上,连眼睛上的两片枯树叶都懒得拿下了,只微微动了动嘴唇:“陆威?这大好晴天儿的,你火急火燎著急啥?” 陆威站定下来。 稍稍缓了缓才开口道:“回陛下的话,应天府那边,蒋指挥使的消息递过来了。” 朱元璋抬起右手,伸出食指漫不经心地把自己眼睛上的两片枯树叶轻轻拨下。 他紧蹙著眉头,双眼似是有些艰难地、眯眯著睁开,同时下意识抬手给自己的眼睛遮住刺目的阳光,打了个呵欠,吐槽道:“情报就情报唄,急啥,还能有什么塌了天的大事不成?” 他对朱允熥自然已经颇为放心了。 淮西勛贵的確是个问题,但一时也不会轻易爆发开来,况且他心里还早就给自己的好大孙规划了一套保底的处理方案。 一切稳中向好。 朱元璋都已经佛系了许多。 看到老爷子这副岁月静好的样子,陆威眨巴眨巴了下眼睛,即便伺候了这么长的时间,他依旧对於“眼前这老头子是洪武大帝?”这回事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他从自己怀里掏出来一个又大又厚的信封,在自己手里掂了掂,尽职尽责地稟报导:“微臣替陛下尽心,自然是不敢有丝毫懈怠,此次的情报这分量……似乎不小。” 朱元璋这时候也差不多適应了外面的阳光。 坐起身来微微蹙眉:“情报分量不小?去年的事情都算是已经尘埃落定下来了,哪儿那么多重要情报?” 话音落下,他的神色之间也隱隱露出一抹好奇和郑重之意,把之前的愜意和优哉游哉都拋了开来——蒋瓛做事他知道,一直很尽心,也十分利落,他送过来的情报,绝对不会没双目价值。 “拿来给咱看看。” 朱元璋伸手接过陆威手里那个厚重的信封,挑了挑眉,一边將其撕开,一边在嘴里念念叨叨:“那小狼崽子从来也不是个安分的性子,喜欢捣鼓些有的没的……” 陆威看虽然在碎碎念,脸上却带著笑意,儼然就是一个寻常爷爷念叨自家调皮小孙子的即视感。 当即附和著道:“陛下,您说的这些有的没的,去岁可是给咱整个大明的百姓,派上大用场了呢!” 这些话,朱元璋自然听得喜笑顏开。 笑嘻嘻地道:“嘿嘿嘿嘿!这臭小子的確还是有些小能耐的,嘿嘿嘿……” 陆威当即趁热打铁附和道:“陛下您这可就谦虚了不是?您管咱开乾陛下的能耐叫做小能耐?那您把从古至今歷朝歷代的帝王都摆哪个犄角旮旯里去啦?” 朱元璋一张老脸更是笑得跟朵菊儿似的。 陆威心中暗暗一定,动了动嘴唇刚想接著继续往下吹下去,而这时候朱元璋也刚好把信封拆开来,打开里面封存著的一沓厚厚的情报以及报纸。 只是……陆威却看到…… 面前这位笑得跟朵菊儿似的洪武大帝,面上的笑意却是突然滯住,一双略显浑浊的双目瞪得老大,死死盯著手里的情报,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 整个人呆愣著坐在那儿,呆若木鸡! 陆威抿了抿嘴唇,赶紧把溜到嘴边的彩虹屁给强行咽了回去,收起脸上的笑意,郑重起来,看著朱元璋试探著问道:“陛……陛下?您可还好?” “看陛下这样子,该不会是应天府的开乾陛下又开始闹么蛾子了吧?” “那位开乾陛下虽然有大本事、大神通,可在闹么蛾子这方面,他也是一等一的能手。” “还有咱这洪武陛下,方才还在说咱冒失、说早著急呢,前脚还说什么……“急啥,还能有什么塌了天的大事不成?”如今倒是又成这副模样了……嘖嘖。” “……” 面上勤勉恭敬地询问情况,陆威心里却是暗暗腹誹。 陆威把这话问出口来,坐在躺椅上的朱元璋却似是没有听到一般,一双眼睛、整张脸,几乎是念在了手里那写有情报的纸上了一般。 陆威心里一阵打鼓。 却是小心翼翼地站在旁边,不敢多说什么。 今日无风,院子里一时格外安静,仿佛时间都要静止了一般,如此沉寂了好大一会儿,这才骤然响起一阵略显苍老的朗声大笑,打破了这份死寂:“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咱当然好!咱他娘的比谁都好!!!” 这大起大落的,不由让陆威心头一跳。 而朱元璋这副有些不太正常的兴奋模样,更是令他一脸懵逼:这是……又咋了???? 第547章 咱朱元璋不要面子啊? 陆威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过看到朱元璋这大喜过望、开怀大笑的样子,当即暗暗鬆了一口气——嗯,至少不能是什么坏事。 他面上也覆上了一抹轻鬆之意。 半带玩笑揶揄地道:“看陛下您的样子,这是应天府又发生了天塌般的大事?” 若是换了从前。 自是没人敢在朱元璋面前这样说话的。 不过,过上了养老生活的黄十六,性情上和从前那洪武大帝自是有了些变化的,陆威拿捏著分寸,偶尔玩笑话一下,反而让朱元璋生活里多些乐趣,討了他的欢心。 若是让蒋瓛知道了这边的情形。 只怕是要泪流满面,痛呼一句:“你小子是真特么赶上好时候了!这好日子老子想都不敢想!” 而朱元璋还兀自沉浸在手中的情报里,约莫没反应过来陆威这句揶揄,反而面色大喜地道:“嗯!大事!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说完才抬起头来看了陆威一眼,面色一肃,道:“咱当你小子在这里扯啥蛋吶,你也是神气了,都敢笑话起咱来了?胆儿挺肥啊。” 陆威自然听得出这话中其实並无怒意。 当即贱兮兮一笑,而后故作惊恐地样子认罪:“微臣有罪!不劳陛下您费力,微臣自己滚。”说完便做出一副被踢了一脚的样子摔地上,打了两个滚。 逗得朱元璋打破了面上的肃然,忍俊不禁。 陆威爬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抱拳躬身:“应天府有天大的喜事,微臣恭贺陛下!” 朱元璋本就大喜,如今更加开怀,自然不会怪罪什么,再次看向手里的情报,似是主殿看也看不够一般,呢喃著道:“七百五十五万石……哈哈哈哈哈哈!七百五十五万石的国库盈余!这好小子!” “哈哈哈哈哈!好小子!真好!” “这才当了半年的皇帝,比咱先前那二十五年的皇帝当得都要好哇!哈哈哈哈!” “咱当了二十五年的皇帝,啥时候打过这么富余的仗?” “……” 朱元璋略显苍老的面容上,有大喜的笑意、有感慨、有欣赏、有欣慰、有不敢置信……带著无比复杂的情绪,反覆咂摸呢喃,回味著这份喜悦。 他当皇帝的时候。 这钱粮……年年收年年不够用,天天两眼一睁就是想著怎么把大明朝的钱粮一分掰成两半儿来。 对於这样的好消息。 没人能比他更惊喜,更高兴! 也难免他看到这个数字的时候,失態了。 听他呢喃著,旁边的陆威也不由瞪大了一双眼睛。 在此之前,他自然是没机会接触国朝收入、支出情况这样的机密要闻的,但这却並不代表,他不明白“七百五十五万石”这个数字代表什么意义。 至少以往有个什么大灾大难的……討论拨款的数目,都是一百万、两百万这么著来。 便是北境有大的战事要爆发,要打仗。 他听说过的数目,也就是三四百万那样子了……再多的,还真没听说过了。 七百五十五万。 四捨五入盈余出来两场大仗了??盈余出四五回賑灾粮来了? 这还是那个一到钱的时候,就要吵得不可开交的大明皇朝?——陆威不理解应天府的开乾陛下,是怎么把这个数目弄出来的,但大为震撼。 正当陆威心神激盪地琢磨著这个数字的时候。 却见朱元璋面上的神色由大喜转为大怒,“砰”地一声拍了下摆在旁边的桌案,杀意凛然地道:“大明京师直隶、加上十三个承宣布政使司……果然还是绝不了贪腐!还是有人上上下下欺瞒咱!哼!” 七百多万的盈余,朱元璋自然也好奇是怎么来的。 结果一看才发现,特么的,首先,去年的总体课税相比於前几年的数值,居然就多出来五百多万! 怎么的前几年的课税收入水平都大差不差。 到去年就突然涨了?还能上涨这么多?用脚趾头想一想就能知道——显然是之前那些年份,下面诸多承宣布政使司、 府、州、县……一层一层往上报、往上匯总的时候,还是有不怕死的在从中作梗呢! 否则哪里就凭空多出来这么多粮来了? 陆威心头一跳。 赶紧收拾收拾自己的表情,先把这位祖宗给安抚好,道:“陛下息怒,万事有应天府的开乾陛下给您顶著,给您处理好,您在这儿气坏自己可就不值当了。” 他不说这话还好。 一说这话。 朱元璋心里一时更觉得憋闷了,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动了动嘴唇似是想要脱口而出说点什么,却是又及时剎车,把嘴里的话吞回肚子里去了。 “这怎么个意思?咱当皇帝都当了二十五年了,怎么突然变成咱要仰仗那小狼崽子去了?” 朱元璋在心里有些彆扭地想道。 当然,他肯定是希望大明皇朝的后继之君能力强,越强越好,这样才能把他一手打下来的大明江山给守好。 可偏偏他现在还活著。 要真死了啥都不知道也算一了百了。 可他却是亲眼见证到,大明各大承宣布政使司、府、州、县的官员,欺瞒敷衍了他好些年,却不敢欺瞒敷衍一个十几岁的毛小子——饶是这毛小子是他最喜爱的亲孙子,可想到这些,他心里总有些吃味。 这才过半年的光景。他洪武大帝的威名,就这么不好使?咱朱元璋不要面子啊? 这让朱元璋觉得…… 自己前头那皇帝当得都不太值当了。 朝臣们怎么想?尤其是那些从前天天和自己掰扯国库的银钱税收该怎么的六部堂首们……朱元璋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跌面儿了。 而他这一个白眼。 倒是让陆威心里一阵莫名其妙:“这位祖宗平日里不就爱听这样式儿的话么?今天这是怎么了?这还带两副面孔的?果然是难伺候的主儿啊……” 陆威自然是不太摸得透这老头子在“宠爱大孙”和“好面子”之间反覆横跳的心態。 心里一阵暗暗叫苦,赶紧战战兢兢抱拳认错:“陛下,微……微臣说错了?” 朱元璋不得不承认,他这时候还真挺想发点脾气的。 可同时他又不得不承认另外一件事情。 ——陆威的確没有说错。 他深知。 去年能多收上来这五百五十九万石的课税。 一是因为那小狼崽子广而告之,让大明上上下下所有官员都知晓,他拥有那般神通广大的查帐手段。 二是因为年前那一出出剥皮实草的好戏。 未知的神秘能力、狠辣无情的手段、还有各种恰到好处地拿捏威慑时机……两相威慑之下,下面的人核算、釐清课税收入的时候战战兢兢、顾头顾尾地想把数据做漂亮,钱粮便这么上来了。 要是这大明的皇帝还是他。 这收上来的课税,只怕相比洪武二十四年,基本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沉吟了片刻,朱元璋只能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面前一脸茫然、认错態度诚恳的陆威,咬著牙道:“不,你没有错,咱大孙,的確做得好。” 若是別人,就算有事实摆在面前,他也是不愿意承认的,但那是他的大孙…… “咱这把老骨头虽然在这些手段上,比不得那小狼崽子,但……也不能说是全然无用的嘛。” “蓝玉他们那一票人,是双刃剑,让他安安稳稳坐上皇位,却又会让他坐得不那么安稳,这事儿……” “估摸著到了不可收拾的时候,这小狼崽子总还得仰赖仰赖咱这老傢伙给他托底不是?” 嗯,对於自己的好大孙,再骄傲的老龙,给自己做做心理辅导,承认自己不那么行,也不是不能忍忍的,朱元璋退一步在心里默默安抚了一下有些受伤的自己。 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心里那股爭强好胜的风,隱约间居然让他的心理状態…… 从“担心淮西勛贵的搞事情为难朱允熥”, 变成了“暗暗等著淮西勛贵搞事情、自己出面给好大孙托个底,挽回面子”了。 人到了老年,总容易纠结於自己还能不能多有点作用,朱元璋在这一点,和后世那些老年人,也都差不多,多也好少也好,总希望自己是能够帮得上后辈一些的。 因此,想到这些。 朱元璋心里也稍稍宽慰了些许。 深吸了一口气,面上故作豁达的样子道:“咱看看……这剩下的两百万石……” 一边说著,一边自顾自地將手里的情报拿远,继续往下仔细看了下去。 虽然朱元璋话是这么说。 但陆威明显感觉得到一股不太爽利的气息,赶紧暗暗告诫自己谨言慎行,给自己的嘴巴拉上了拉链儿一般,沉默著不再给自己招惹什么。 毕竟今天这厚厚一摞子情报。 谁知道还会不会有其他惹了老爷子怒的么蛾子? 好在接下来。 面前这位活祖宗的情绪,倒是基本挺稳定的。 七百五十五万石的国库盈余,一是开源,多了五百多万石的课税收入。 二则是节流,原本预留冬天用於賑灾救民的预算全没用上,剩下来將近二百万石——朱元璋勤政,对每年的收入开支都门儿清,自是提前就预想到了这一点。 所以反应也十分镇定。 看到朱元璋面上逐渐平静下来的表情,陆威这才暗暗长舒了一口气,只是他这口气都还没来得及吐完,便听得宣纸翻动的响声,朱元璋把第一张纸放到最底下…… 而当朱元璋看到这第二页纸的时候。 眉头便再次蹙了起来,眯著老眼远远盯著手里的情报,有不解、有莫名其妙、有不敢置信、还有一股很明显的……怒气。 陆威赶紧屏住气息,连呼吸都不敢喘大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 朱元璋露出一脸肉疼可惜的样子,拍著桌子道:“胡闹!简直是胡闹!他这……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不是?哪儿有这么著钱的道理?” 陆威心里微微一沉。 低著头扯了扯嘴角:“得!么蛾子或许会迟到,但绝对不会缺席,来了来了,应天府陛下他又来了。” 陆威暗暗叫苦,只能谨慎地出声安慰道:“陛下息怒,咱开乾陛下心思多,好几次总能出其不意,您要不且先看看?” 朱元璋长嘆了一口气,没好气地道:“看什么看?看他怎么当一个败家子的?” “北境那边最大的威胁放著不管,云南那边沐家年年得吃力想著如何对付那些不服管的土司也不管,管上最不起眼的倭寇来了??那么多钱粮丟沿海去了?” 见朱元璋情绪不对劲,陆威也捏了一把汗。 只是心里却暗暗纳闷儿:“把钱粮丟沿海那边? 大明沿海虽也有倭寇,但那些贼人一般也不大敢来犯我大明边境,七百余万石的盈余,真上一些,能到那额去?” 不过,他很快就不这么想了。 因为朱元璋还还在劈头盖脸地骂:“国库盈余,你想著沿海那边管一管倒是也没什么太大的错处,可是要上四百万石的钱粮……这还真是……朱允熥啊朱允熥……你让咱怎么说你才好?” “好不容易盈余下来的钱粮,你就这么……嗐!” “……” 朱元璋一副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即便知道自己说得再多、再疾言厉色,远在应天府的朱允熥也听不到半个字,此刻还是忍不住厉声呵斥起来。 他是苦日子里走出来的娃儿。 就算当了皇帝,那也是一路朴素节俭著过来的,当了二十余年的皇帝,就都从来没想过挥霍些什么,哪儿看得惯这么“大手大脚”的法? 朱允熥宣布这个想法和决定的时候。 六部堂首、文官重臣们有多难受,朱元璋这个时时都要顾全整个大明的皇帝,只会更难受十倍。 “这……” 听到朱元璋的吐槽,陆威都当场懵逼傻眼了。 “四百万石??” “那么多钱粮丟到沿海去??” “应天府那位小祖宗还真是够能的——这是要给沿海的海螺都镶上金边不成???” 第548章 咱大孙得有人拉他啊 陆威本想著,应天府那位陛下起了兴,学著他前头的洪武皇帝武布天下之威,標新立异地挑著沿海一带搞搞军事活动,倒也算情理之中。 却是万万没想到。 居然能一口气霍霍掉四百万石。 “比我口中骂的这句“败家子”……还真是一点不冤枉了他!换了我有了孩子,这么挥霍我的钱財,我也得被气个半死才算完……” 陆威在心里咂摸了下这事儿,一时连他都不由跟著朱元璋,真情实感地生起气来。 不过这却还不算完。 陆威心里正计较琢磨著这回事呢,便听朱元璋气得又“砰砰砰砰”地拍了好几下桌子:“四百万……又三百万……七百万石钱粮的盈余……国库这边都还没来得及焐热,全他娘地又被这败家子给往外划拉出去了?” 听到这数目,即便已经提前在心里告诫过自己,让自己谨言慎行,陆威也是一下子没绷住:“啥!?四百万丟不起眼的沿海就算了,又格外了三百万?” 几乎不经大脑地脱口而出这一番感嘆。 陆威这才意识到自己忘情多嘴了,面色一紧,赶紧抱拳认罪:“陛下恕罪,是微臣僭越了。” 好在朱元璋並没有对此过多在意。 而是摆了摆手道:“这么大的数目听到耳中,你失態也属於常事,就连咱看了这数目,都觉得眼繚乱……” 说到这里,朱元璋一张老脸上满是无奈。 沉吟了片刻。 才接著道:“况且,这件事情咱本来也会让你知道,你得替咱给应天府那边带话、递消息,不能让那个败家子拿著咱的大明这么乱来!” “应天府那边,臭小子戒心重,蒋瓛职位不轻不重的,不太说得上来话,戴思恭是个太医,让他插手朝政又显得太过蹊蹺……” “这样,你让蒋瓛暗中联繫任亨泰(礼部尚书,主持丧礼,帮老朱瞒天过海),让任亨泰出面,说动其他朝廷要臣,再上书劝劝。” “沿海一带威胁不大,放再多精兵强將也起不到什么格外的作用,距离应天府又不算近,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想用这批人马来防备应天府往后可能发生的夺权內乱,也是根本做不到的。” “黄河清淤……原本年年都在这项上有固定的支出预算,那都是咱当二十几年来和六部堂首、诸多学识丰富的朝廷要员,根据以往的歷史情况、总结歷年来的经验……这才定下来的、最合理的销。”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三百万石的钱粮丟进黄河里去……也不成!” “大明皇朝如今比之先前的元末乱世,虽然已经有了巨大的改善,可那些年伤的元气,始终未曾完全恢復过来,等著钱的地方海了去了……” 朱元璋当即简明要厄地把这两件事的不当之处捋了捋,准备让陆威回了书信给应天府蒋瓛手里去: “嗯,就这么给蒋瓛回信,让他找任亨泰想办法,把这些话说进那臭小子耳朵里去!” “这钱粮。” “无论如何都不能这么著打水漂地往外出去了!” 朱元璋紧蹙著眉头。 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叮嘱道。 想到那自己都从来没享受过的……七百万两国库盈余,居然要被打水漂似的出去。 他的心里。 当真是又气又急。 恨不能立刻飞到应天府去,揪著那臭小子的耳朵,抄起大鞋底子给他一顿死抽,也恨不得能亲自去把这些道理,给那个年少不经事的大孙子讲清楚、讲明白。 之前那些事情,无论是真荒唐,还是只是面上看起来很荒唐,在朱元璋眼里都只能算是小打小闹,在他看来也亏得起,今天这事儿却不然。 此事说大了,是事关大明国运的。 只是他现在身在北平府。 唯一能做到的,也就是给应天府传话,寄希望於任亨泰能替自己把这些道理讲给自家孙子了。 “陆威,方才说的,你可记好了?”一股脑儿说了许多话,他胸口起伏著喘了好几口气,这才看向陆威,不放心地叮嘱確认道。 能近身伺候得了朱元璋的,陆威本身自然不差,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掉链子。 当即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陛下放心,方才那些,微臣都已经全部记下了,回头便以最快的速度传到蒋指挥使手里去。” 出於职业习惯利落回復完。 陆威面上却露出了犹疑之意,看向朱元璋道:“可是陛下……您这干预的动作太大,冒险了吧……” 他可没忘记。 现在自己面前这位洪武大帝,按理应该是一个死人。 之前他们在这边基本都只是一个看客一般的存在,时时关注著应天府那边的情况和动向而已,几乎不对应天府那边发號施令,暴露的风险自然不大。 如今却开始要干预应天府那边的情形…… 而应天府那位少帝…… 或许某些方面荒唐、有些事情办得不好,可陆威却知道,那是一个很聪明、也很敏锐的人。 万一察觉到“洪武大帝还活著”……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到时候淮西勛贵乱不乱都在一边,他们首先要做的事情,可就是让身边这位洪武大帝真的死一死了。 陆威想得到这份风险。 朱元璋何尝会想不到? 经过刚刚一番分析安排,他的情绪如今已经稍稍平静下来些许。 听到陆威这欲言又止,想提醒又不太敢隨便乱说的样子,他全然知晓对方的意思,可面上的神情却格外淡然。 甚至面上还露出些许意味深长的笑意。 而后长嘆了一口气,面上的愁容更多过怒意,道:“咱当然知道,当下的情况,咱最安全的方法就是什么都不做,安安心心在这北平城里当咱的黄十六。” “可是……唉……这臭小子,做出点成绩来,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这是年轻人最喜欢犯的错了。” “从咱当初刚刚起事,到后来做了皇帝,惊才绝艷的年轻人……文臣也好、武將也罢,见得都不少。” “他们固然都是有本事、有才华、有能力的……可有才有能力,很多时候就容易恃才傲物,容易走错了路,想错了招儿,容易目空一切觉得自己想的就都是对的!” 朱元璋一边呢喃著,同时目光变得愈发悠远,似是在回忆著从前见过的许多人。 他顿了顿,又长嘆了一口气,摇著头道:“那些孩子,本来都是好苗子的,可绝大部分人,最后要么折在了战场上,要么彻底淹没於宦海之中……” 说到这里,朱元璋脸上难得地露出惋惜之意。 在他看来,朱允熥如今的情况就是这样的——去年做出了好成绩,想得多、知道得多,比他这个年纪的其他年轻人出色不止一丁半点,所以今年,开始飘起来了。 朱元璋自认为阅人无数。 自家这个孙儿的情况,完全符合他从前看到过的那些年轻人、那些好苗子的模样。 也正是因此。 朱元璋的脸上最终露出了坚决和篤定之意,双眼微眯,道:“咱不能让允熥这孩子也走上这样的路哇。” “从他小时候起,咱就忽略了他,还被吕氏那贱人蒙蔽了眼,没看到这孩子的委屈,饶是这样,他还是没让自己倒下去,变成了一个本事那么大的大孩子。” “这些事情、这些经验,咱该一早就教会他的。” “如今他踩了年轻人都容易踩的坑。” “咱无论如何也得想方设法拉住他!” “就跟从前咱见过的那些好苗子一样,若是有人能多多提点提点、多多拉上一把,必然都有大好辉煌的前途。可他们没人拉,咱大孙得有人拉他啊。” 朱元璋语重心地感慨道,面上则是颇为豁达的样子。 看到他这副模样,陆威心里也明白过来——合著这是什么风险都知道,只是不愿意眼睁睁看著著应天府的孙儿走错路罢了,为此甚至愿意冒著被发现的风险! 想明白后,陆威目光之中露出一抹敬意,道:“陛下疼爱应应天府开乾陛下之心,感天动地。” 朱元璋喝了口茶润润嘴。 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声音:“呵,什么狗屁的感天动地,咱也就是还能做点什么,便做什么而已。” 陆威点头抱拳:“微臣格外叮嘱蒋指挥使一声,让他那边行事格外小心些,若是能劝得动应天府的陛下,又安稳在这北平府不被发现,那便是两全其美了。” 朱元璋没有再多说什么。 蒋瓛的能力和本事,他还是相信几分的。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把自己的情绪收拾收拾,又喝了一大口茶,放下手里的茶杯,再次拾起了桌上的情报,眯著眼睛往远处拉,继续往下读了下去。 陆威也有些慨然地暗暗吐了一口浊气。 心情莫名多了几分沉重,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此事能够顺顺利利,否则……洪武大帝的身份暴露了,他这个一直近身侍候的还能有跑? 却在他心里暗暗忐忑的时候。 却听旁边“噗——”的一声…… 陆威抬起头来,便见朱元璋嘴里没来得及咽下去的一口茶已然喷了一地,好不容易平静下去的怒意,儼然又窜了上来,约莫是又被什么气到了。 陆威来不及去想朱元璋这是又看到了什么劲爆消息,只能著急忙慌地掏出一张乾净帕子上前处理:“陛下……您没事儿吧!?这是……怎么了?” 朱元璋是草根皇帝,倒是讲究不多。 抬起手把自己嘴边的水一擦,冷哼了一声:“哼!叉出去了!议今年的开支预算之际,仅仅因为袁泰说话直了些,明明也在就沿海增兵练兵的四百万石预算正经提建议,说得也都在理儿,那个臭小子竟是一个不高兴,当场让锦衣卫把业袁泰这个都察院右都御史给叉了出去!” “哪儿有这么做事的道理?” “这小子还真固执,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一点点道理都听不进去!” “……” 朱元璋气得胸口都剧烈起伏起来。 虽说朱允熥在乾清宫开小会,议算今年的预算开支不会让一般的旁人知晓,六部堂首、各大高官要职人员也都不敢在外面隨便乱说,但朱元璋这里………有任亨泰这个內鬼在不是? 这种关乎大明未来一整年的大事情,任亨泰也没办法,不得不也只能透给蒋瓛,传到朱元璋这里来。 所以朱元璋当日发生的事情,可谓是一清二楚。 不过。 他知道得越是清楚。 就越是气不打一处来。 “倒也是咱刚才一下子给气昏了头了,如今朝堂上那一帮子做事的人,和咱“驾崩”之前的班底都差不多,咱选上重用的人自然不会差。” “该讲的道理,詹徽、傅友文、袁泰……他们那一帮子人来硬的也好、来软的也罢,全都已经给他讲清楚了……这小子……愣是一句不听,一字不信!” “当堂把一个言官从乾清宫给叉出去了。” “是嫌他这“昏君”之名还不够实么?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你说说看……咱还能拿他怎么办?” 朱元璋几乎是气急败坏地手心叠著手背拍得“啪啪”作响,无奈、忧愁,既急又气。 更是坐都坐不住了。 直接站起身来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急得跟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虽然“处理言官”这样的事儿,他也没少干。 但他现在和站在朱允熥书案面前劝諫的人,是站一边儿的,也算是体会到自己手底下那些牛马是啥滋味儿了。 这模样得亏没让朝堂上那群朝臣看见。 不然人人都得幸灾乐祸的喊一句:天道好轮迴。 这副模样,陆威可招架不住,只能汗流浹背地站在一旁不敢说话。 朱元璋来回踱步了好一会儿。 这才停下脚步来,双眼微眯,似是想好了什么一般,僵持地站在原地,沉吟了好一会儿,而后目光一凛,点了点头道:“嗯……不能急……不能急……” “这事儿,咱还有挽回的余地……” 第549章 看吧!这臭小子已经急了! “挽回的余地?”陆威一脸不解地呢喃道。 反正他想不到能有什么余地的。 应天府那位少帝,显然是要一条路走到底的架势了,偏还有那些不知事的淮西勛贵给他撑著场面,他铁了心想要做的事情,六部堂首等一眾朝堂文臣是没办法和他硬刚的。 至於淮西勛贵,肯定是只管自己的,更不会劝君为贤。 陆威在心里琢磨了好一会儿。 都只有一个结论: 在应天府陛下和淮西勛贵闹翻之前,只要是他想做的事儿,必定能顺利做下去。 “下面的人都不是完全和他同心的,各有想法、各有目的,偏能恰到好处地借力打力,这就是应天府陛下的手段高明之处了……” 想到应天府那边的情况。 陆威不由在心里暗暗感慨了一句。 朱元璋重新坐了下来,约莫是看透了陆威心里的想法,双眼微眯道:“现在当然是没办法的,他是个独夫,在这方面,比起咱,他更青出於蓝而胜於蓝,想正经劝他只怕是没辙的,咱也不往这方面去想了。” “旁人劝不动……” “便让咱亲自找个合適的时机,出来……劝-劝-他。”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朱元璋几乎是一字一顿,字面意思之下似是藏著深意,而他的目光之中带著决然,仿佛已经在心里做出了什么决定一般。 而听到这话,陆威顿时心臟都漏跳了一拍,瞪大了眼珠子,声音犹疑地道:“陛下这是准备……“活过来”?” 找合適的时机亲自劝…… 能是什么意思?——作为一个“已死之人”,不活过来,也劝不了! 朱元璋深呼吸了一口气。 目光一凛,道:“这样无妄铺张的事情,咱不能眼睁睁地看著他开这个头,否则往后必然只增不减,日益靡费,大明朝有多少课税都不够他这么来。” “能安心在这里享福的话,咱当然也是乐意的。” “可惜有些步骤,总是跳不过去的,非得有人教他、引导他、把经验传授给他,许多事情之前咱从来没好好教过他,少年人走错了路,也不能全然怪他。” 说话之间,朱元璋目光里的决然之意愈来愈盛。 其中除了恨铁不成钢的怒意。 还夹杂了些许愧疚。 看到朱元璋的事情,陆威心下瞭然,知道这件事情或许势在必行了,毕竟现在的大明才刚刚恢復过来些元气,陛下一不愿看到大明走弯路,二不愿意看到自家大孙走弯路,的確是坐不住了。 他抿了抿嘴唇,神色之中露出担忧之色,委婉地试探著道:“陛下现身……这可不是小事情呀。” 这其中不知牵扯了多少复杂的利益关係。 就是他是洪武大帝。 如此兵行险著,也是很难独善其身的,一个不小心,只怕也是粉身碎骨。 和朱元璋朝夕相处这么长时间,尤其和他相处的还是老年温和版朱元璋,无论是因为已经和朱元璋高度绑定,不得不考虑自身安危这方面,还是从个人情感的角度来说,陆威都是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局的。 只是他话音刚刚落下。 便听朱元璋冷笑一声,不以为意地道:“所以咱还需要等一个合適的时机,不过这时机眼下很快就会出现。”他的语气之中带著胸有成竹的意思。 陆威心中一紧。 当即明白过来——这个时机,是淮西勛贵和应天府陛下之间的矛盾,以及迟早要出现的双方反目。 之前只想著看情况,情况不对了再出手。 现在怕是无论如何都要出手了。 他心里正琢磨著此事。 果然便听到朱元璋继续道:“以淮西勛贵那群流氓痞子的性子,去年能压他们半年已经算是好本事了。” “不过,忽悠也好,曖昧不明的態度也罢,小狼崽子能用的手段已经出得七七八八的了……那群流氓痞子都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上当一次两次三次的……可他们定然不会回回上当,从去年就已经开始按捺不住了。” “今年还想维持著这份安稳,可就很难了。” 朱元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做出决定之后,儼然已经开始考虑,自己要如何把这个决定付诸事实了。 “等他们反目闹起来,小狼崽子控制不住事態了,咱不用管它三七二十一,直接在这个时候跳出来,他们已经反目的情况下,那臭小子能靠著的只有咱,也只能跟咱站在一起,以天子之名承认咱这个皇爷爷是死而復生,如此,他才不会被那群杀胚给吞了,咱的安危便也足以保障了。” “老四这边嘛……更不必担心,他还想要夺嫡的机会,是巴不得咱重新坐回那个皇位上去的。” “好在……那臭小子如今定下来的,还只是预算。” “预算,毕竟还没有全部往外出去,那么大一笔钱粮,再怎么挥霍地往外出去,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咱也还有时间,可以等著这这个现身的时机出现!” “到时候大局已定……” “咱顺利“復生”,再关起门来好好收拾这臭小子!”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朱元璋多少带了几分真情实感的咬牙切齿在,仿佛心里憋著不少帐等著要清算清算。 话说回来,虽然这次下的决心,是因为最后一件大事——心疼大明七百万石钱粮的巨款——为导火索才下定的。 可是,朱元璋心里的確记了不少笔帐。 这些帐。 最早的,可以追溯到他刚驾崩的时候,这个离经叛道的孙儿管他叫“老朱”还偷吃他的贡果开始…… 要是他能就此安心隱退养老,这口气他也就忍了——大明江山能好好地往下传承下去,好好地经营下去,这些,就都直接能算是小节。 不过现在。 “復生”的决定都已经做下了。 那可就得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了。 听到朱元璋这番谋划,陆威心里顿时暗暗鬆了口气,一颗心放下来不少,点了点头赞道:“陛下果然还是宝刀未老,筹谋得当!” 这计划听起来,他也觉得是可行的,况且应天府那边还有积蒋指挥使、戴御医,更有礼部尚书的任大人……同样有不小的可信度。 “不过陛下这……虽然也算是爱孙心切,可这心里的仇怨积得还真不算少哇!” 感受到朱元璋真情实感的咬牙切齿,陆威一时不由缩了缩脖子,暗暗腹誹道:“若是事情顺利办下来,应天府那位开乾陛下……几顿结结实实的鞋底子只怕是跑不掉嘍……” 朱元璋教娃的軼事,连他都听说过。 从前的懿文太子,还有亲王、晋王、燕王、周王……等年龄大些的皇子,据说都曾经挨过这位洪武大帝的鞋底板子,一个没表现好,鞋子飞来了,鞭子抽过来了…… 朱元璋冷哼了一声:“俗话说什么来著?薑还是老的辣不是?那臭小子,总还嫩点儿!” 一时之间。 朱元璋莫名觉得自己一下子找回了不少自信:“嗯,臭小子样的確多得很,可终究不还得指望咱这老傢伙?” 陆威思索了片刻,缩著脖子道:“陛下,微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元璋抬眸看了他一眼:“讲,你的忠心咱是看在眼里的,在这院子里你有啥说啥。” 陆威沉默著酝酿了片刻,道:“回陛下的话,应天府陛下的手段总有许多不同寻常之处,虽说淮西勛贵定然是他迈不过去的一座大山,可微臣愚见,应天府陛下能稳住多久……或许还真不是一件太好下定论的事情。” 他觉得,朱元璋的预算和计划固然有可行性。 那位少帝的不同寻常和不按套路出牌的不稳定性……却是这份计划里最大的不確定——说不准那位少帝又是一顿骚操作,拖够了一年呢?合適的机会等不到,莫非要眼睁睁看著七百万石的钱粮真打水漂了? 这在旁人身上不可能,在那位少帝身上还真不一定。 与其等到时候事情真往这个方向发生了,再面对这位祖宗的火急火燎……还是现在提一提吧。 当然,陆威还是保守了。 他拿出最大胆的想法,也就是假定朱允熥还能再多拖个一年半载的而已。 听到陆威这话,正在脑海里计划著回头要怎么打孩子的朱元璋,脸上神色当即一滯。 该说不说,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痛快的——不儿?自己手底下如今最得力的人,也觉得小狼崽子更胜咱一筹了? 虽然他也清楚,这从另一方面说明,自己的好大孙,大明江山的继承人的確资质绝佳,甚至已经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了自己身边人下意识的评论和判断…… 但是从自己的角度来说吧……多少又有些挫败了。 “陛下恕罪!是微臣说错话了。” 察觉到朱元璋神色有点微妙,陆威赶紧滑跪认错。 朱元璋沉吟了片刻,最终还是压下了心中的那点不爽,摆了摆手承认道:“你没说错话,那小狼崽子的確比常人更难以判断些,想事情也的確要多想几步,预想到所有可能性,才最稳妥。” “你方才所说,也確实是咱不得不考虑的。” 在这里平平静静地过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朱元璋原本那暴躁的性子也平静下来不少,而他心里也承认,陆威没说错,所以当即端起旁边的茶杯来,若有所思地喝了一口。 目光也变得有些悠远。 儼然是真的开始认真思考起来了: “若是小狼崽子好本事,再拖上个一年半载的……咱当下这情形,还真不能跳出去。” “七百万石的钱粮……七百万石……” “……” 朱元璋沉默下来,双眼微眯,一双眉头不自觉地便开始慢慢紧蹙了起来,面上露出担忧之色。 不为別的。 如果自己那好大孙始终吊著,不和淮西勛贵反目,自己一跳出去,他们得先立刻结成铁板一块对付自己——“嗯!那小狼崽子的心,比谁都狠”——朱元璋太明白这一点。 而当他以这个为前提去考虑的话,如何阻止这七百万石的钱粮打水漂挥霍出去…… 他还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就这样呆呆地坐著,沉默思索了好大一会儿,朱元璋心里都还是觉得毫无头绪,最终只能脸色愁苦地深呼吸了一口气,把在手里端了许久的杯子先往一边的茶几上放下。 却在他放杯子的时候。 空气里突然传来一阵凉意,突然吹来的一阵风,把他放在旁边几案上的一沓情报,吹起来了一张。 朱元璋赶紧伸手按住剩下的。 陆威则是眼疾手快地立刻踏前几步,追了上去,把被风带起来的那张纸抓回了手里,而后回来呈递给了朱元璋:“陛下,吹起来的情报在这里了。” 他微微躬著身子,准备等朱元璋把情报隨手拿过去。 只是他弯腰低头了好一会儿。 双手举起的那张薄薄的情报纸,始终还在手里,面前的陛下並未如同他料想的那般拿起。 陆威有些懵逼,心中诧异。 试探著道: “陛下……?” “陛下……?” 一连喊了两声,竟也没有听见朱元璋回应他的声音,他试探著悄悄抬起头来瞟了朱元璋一眼,却发现朱元璋正在聚精会神地看著自己手里剩下的情报。 儼然一副被什么吸引住了的样子。 陆威挑了挑眉,暗暗嘀咕道:“还能有什么事儿,比大明皇朝七百万石课税打水漂更厉害的?” “呃……以应天府陛下的行事风格,还真有可能。” 不过这时候她也不敢打扰什么。 只能保持这个姿態,等著朱元璋发话。 朱元璋就这样聚精会神地看了好一会儿,而后才放下手里的情报,顺手把陆威递上去的情报拿过去放在最底下,与此同时,他的面上则似是有种“柳暗明又一村”的意思,以指腹敲了敲自己旁边的椅子扶手,道:“呵!看吧!急了!” “这臭小子果然已经开始急了!” “咱就说……那群流氓痞子可不是那么好稳住的!” 第550章 贏了贏了,贏麻了 “应天府陛下……急了?” 陆威有些不敢置信地咂摸著呢喃道。 不知为何,听到朱元璋说出来这话的时候,他的心里竟然微微有种……彆扭的感觉。 “说起来,自从和陛下一道出了应天府,一直到在这北平府安了家落了户,应天府那位给人的感觉就是……思路清奇但……运筹帷幄。” “虽说乱七八糟的荒唐事儿他也时不时乾乾。” “可要说他慌了、急了什么的……仔细想想这半年来收到的情报,似乎还真是从来就没听说过。” 想到这里。 陆威点了点头,明白过来自己在彆扭什么了。 说白了就是在陆威心里,对朱允熥这个小皇帝也已经在潜移默化之间,也生出了一种固有印象了——聪明、运筹帷幄、年轻意气、对自己极度的自信等等——这或许不是朱允熥有意为之,但陆威通过远距离的长久观测便逐渐有了这样的標籤和印象在。 此时自然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陆威看了一眼朱元璋,看到他面上出现些许豁然开朗之色,甚至隱隱有种“鬆了一口气”的喜悦之时,对於“应天府陛下急了”的说法,却是不信也得信了。 如果是之前。 自己面前的陛下倒是不希望看到这般情景出现的,如果可以,他更希望自己的孙儿、自己的继承人就此顺利地接手大明江山,安安稳稳走下去。 可现在出了那“七百万石”的事情。 事態这就变了——他要出面教那位经验不足的少帝做人,他得踩著淮西勛贵才能出现,所以他反而喜闻乐见了。 思索了片刻。 陆威面色略有些沉重地深吸了一口气。 目光一凝,道:“陛下,莫非是京城的国公、侯爷们果然已经开始按捺不住了?” 朱元璋双眼微眯:“淮西勛贵那边倒是还没有太过明显的动静,是小狼崽子自己有些慌了,好端端地,突然就拉著傅友文,然后掩人耳目地扮作傅友文的小廝,偷偷出宫去户部存放兵器的仓库里走了一遭。” “存放兵器的仓库……”陆威若有所思地呢喃了一句,而后目光一凛道:“扮作小廝,显然是为了瞒住淮西勛贵的眼睛,只是……” “兵器都只是死物而已,再好的神兵利器,最关键的还得看用它们的人……以应天府陛下如今真正握在手里的实力来看,再好、再多的兵器也没辙的。” “看来应天府的陛下是的確没有合適的压制手段了。” 陆威在这下算是真信了…… 那位少帝。 开始捉襟见肘了。 对於陆威这话,朱元璋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是啊,当一个人开始做无用功,便说明他的阵脚乱了。” 现在他已经改了主意,准备插一手,此刻確定了这一点,自是已经摒弃了对朱允熥的担忧,反而因为確定自己等的那个时机一定会出现,所以鬆了一口气。 原本对陆威提出来的那个可能性的担忧,荡然无存。 神情也变得轻鬆起来。 顿了顿,他再次扫视了一眼自己手里这张情报,还有心情呵呵一笑,饶有兴趣地点评道: “这小狼崽子也还算是有眼光的。” “他去兵器库,別的不看,光看了咱那些火銃、碗口銃,约莫也是心里知道,只用常规的武器,他是怎么都难干过一群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百战老將的。” “所以才会另闢蹊径。” “盯上了咱那些火銃和碗口銃的威力。” “火銃和碗口銃……那可都是实打实的好东西啊!想当年,咱就是靠著这玩意儿攻城拔寨,灭陈友谅的水军,可是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啊!哈哈哈哈!” 说起火銃,朱元璋一时来乱劲儿。 面上更是露出一抹意气风发的豪气劲儿来,约莫是因为火銃和碗口銃而想起了自己当年打天下的日子。 当然,他很快就收回了自己的思绪。 重新把重点放在手里这一则情报上:“臭小子小小年纪能把主意打到这上面,光衝著这一点,就不算他对行兵打仗一无所通。” 朱元璋点了点头,首先肯定了自家大孙那个“不成熟的想法”,大明朝关於火器的使用规定,还是他亲手定下来的,即便在他的强硬推行之下,许多卫所还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达不到“每百户所配火銃10门”的要求。 虽然火器威力大。 可弊病多、成本高、技术难度也高。 在军事之中的占比绝算不得大,大部分人对这玩意儿根本就没有基础的概念。 若是对战事、行军打仗、兵器……这些东西不熟悉,是压根想不到这一点的。 所以……朱允熥能想到这一点,朱元璋心里的满意是很实在的——在他看来,当皇帝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远离了战场,就算自己不亲自上阵,可是你也得懂! 听到朱元璋这一番话。 陆威面上顿时也多了几分意外之色,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既带著真心实意也带著些许附和恭维,称讚道:“原以为应天府陛下陛下更擅御人之术、治国方略,却不想对军务也了解颇深,应天府陛下……果然是天资出眾的为君者!” 朱元璋点了点头,而后面上露出些微的惆悵之意:“你说多好一孩子,怎么就在国库钱粮这事儿上犯浑吶。” 陆威当即出声安抚道:“毕竟陛下年纪还小嘛,日后有了陛下您的悉心教导,必是一代明君。” 这话朱元璋听著舒服。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不就是在说,他这个老傢伙还有大用场的时候嘛——嗯,先前那种挫败感……总算淡了下去。 这不,关键时候还得自己出手嘛。 嘿嘿! 朱元璋心情不错,笑呵呵地继续点评道:“这小狼崽子能想到这儿,的確已经很好了,不过他终究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光想著火銃和碗口銃这些东西威力大,想靠这份威力压制那群兵痞子,却是不了解其中的细节和弊病。” 陆威一边给朱元璋重新倒了一杯茶。 一边思索著搭话道:“的確不適合在应天府、京师直隶一带使用火銃和碗口銃,都是大明的百姓和他们的屋舍,城墙也是大明的城墙……且闹起来双方混战在一起,谁也不知道能打到谁的人……” 陆威也是曾在军中歷练过的,况且,他本事和见识不够,也不会被蒋瓛选来侍奉朱元璋。 所以也是很了解这东西——在这种夺权內乱之中,火器只会伤人伤己,更是一个不小心就伤大明百姓。 朱元璋看了陆威一眼,点了点头道:“你倒是了解得很深。” 陆威笑道:“微臣身为锦衣卫,既当了一声“天子亲军”的名头,自然不能丟了陛下您的脸面。” 朱元璋道:“你方才说的,的確都说到点子上去了,这小狼崽子去户部存放兵器的仓库里走了一遭,还让傅友文借著抽查火銃和碗口銃的由头亲自看了看,就又灰溜溜和傅友文回宫里去了。” “根据情报里说的。” “他也就在户部的兵器仓库里,看了几轮火銃,很快便败兴离去,那小狼崽子聪明是真聪明,想必也是当下就看清楚了这其中的弊端和不可行……” 虽然蒋瓛不能也不太敢近距离打听朱允熥的情况,可朱允熥只是扮作小廝而已,这件事情放在明面上看来,其实只是傅友文这个户部尚书巡查仓库而已。 以蒋瓛的能耐和手段,时候悄悄打听打听这种事情,注意著分寸,也就不会惹人注目了。 不过他这消息打探得真、打探得细。 反倒是让朱元璋更加確信自己的判断,愈发自信起来: “这个臭小子!” “这会子……只怕且急著呢,哈哈哈哈!” 心里想到那个固执的臭小子急得没辙,朱元璋此刻倒是解气了不少。 甚至朗声笑了起来。 反正他也已经准备出手,而且也已经在心里想好了万全之策,这会子自然也不那么担心朱允熥了。 相反,他之前被朱允熥那大手笔的挥霍给气得不行,一时还带了些幸灾乐祸的心思在。 陆威知道这情报里的具体情况,对於应天府那边的情况也算是心下瞭然了,有些迟疑地道:“应天府陛下那边落了空,只怕不好受了。” 按照原来的情况,这位洪武大帝必定要心疼自己的孙儿一波,只是看朱元璋如今脸上的笑容,陆威一下子还真拿捏不准了。 果然,听陆威说完这话。 朱元璋面上不仅没有心疼担的神色,反而轻哼了一声, 又是露出之前那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斥责了起来: “哼!这臭小子年少不更事,啥都敢乱来,如今却是快要收不住场面了,让他去难受难受也好。” “省得他一天天的越来越自负,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以为自己什么难题都可以解!以为自己就一定能够完全把控住所有的局面。” “少年人,吃些苦头也是好的。” “经歷了这么一遭,往后咱也好教他!再往后彻底接大明江山的时候,也不至於再犯这些过错!” 说完,朱元璋嘆了口气。 端起旁边的茶杯缓缓抿了一口。 对於这样呵斥的话,陆威向来是不敢附和什么的,应天府陛下是亲孙儿,再怎么恨铁不成钢也只能是他这个皇爷爷来,旁人谁也不够格。 沉吟片刻,陆威避重就轻地道:“陛下虽年轻,但好在,还有您在背后给他看著撑著不是?” “不过说到底,终究陛下您是不愧为真龙天子的,但凡想要做什么,总有天助,您这边刚刚想著要等一个时机“活过来”……眼看著这个时机它便来了。”嗯……不能掺合著骂应天府那位陛下,多吹吹彩虹屁总是不会错的。 当然,事实也证明,彩虹屁果然好用。 听到这一连串的吹捧,朱元璋脸上的怒意一时都全然消退了下去,面上带著一丝感慨之意,道:“原本咱倒是也想著,就这么“死了”也好,以后都不当朱元璋了,只当咱的黄十六,可惜这小狼崽子是真不省心!” 说罢,他放下手里的杯子。 笑呵呵地道:“蒋瓛给咱的情报,还没看完,这应天府这段时间的事情,还真不少。”一边说著,一边拿起桌上的情报准备继续往下看下去。 只是他刚刚眯起眼睛要看的时候。 却听得院子门口响起几声轻轻的叩门声音,陆威蹙眉看了门外一眼,他知道手底下的人都是有分寸的,能在这时候敲门,显然有要事,只是他也不確定是不是要在这时打断朱元璋,他迟疑著看了朱元璋一眼。 朱元璋平静地道:“去,有什么消息,咱都放一起一併看了。” 陆威得了朱元璋的意思,稍稍鬆了口气。 赶紧小跑著到门口去了解情况,只是再次转身进来的时候,面上神情便显得有些耐人寻味了。 朱元璋原本想著先把手里的看完,这事儿往后搁置搁置,看了陆威脸上的神情,却是一时起了兴致,开口问道:“怎么?又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该不会和上次一样,是蒋瓛发现漏了什么最重要的消息,加急著追上来送的?” 朱元璋都问了。 陆威自是有什么说什么:“回陛下的话,倒不是应天府那边的情况,是……庆寿寺的。” “庆寿寺……”朱元璋轻声呢喃了一句,顿时更是来了兴趣:“那个搅屎棍和尚?咱大孙看人是真准的,那个搅屎棍和尚不仅居心叵测,还心思縝密,区区一个庆寿寺也能布置得铁桶一块,咱都盯他好几个月了,愣是捂得严实。” “这次……倒是探到了他的东西?” “来给咱说说看,应天府那边咱倒是不急了,反而想先听听他的了。”朱元璋饶有兴趣地抬眸看向陆威。 陆威凝重地点了点头:“是,陛下,微臣对庆寿寺的盯防一直没有鬆懈过,不过这次总算找到机会,截到了他送出去的一封信……” 第551章 《等著也是等著》 “信……?” “从你盯著他的这几个月以来,这鬼迷日眼的和尚除了每日当好他的庆寿寺主持、偶尔以谈佛论道为名去老四府上拜访密聊之外……都不曾见他有过什么破绽。” “就连往来书信也是没有的,往外送信还是头一回。” 朱元璋蹙著眉头思索著呢喃道,一时更是好奇起来。 道衍和尚谨慎,即便在朱元璋的盯梢之下,一切事情都做的流水无痕。 所以真说起来,朱元璋对道衍和尚的定位和態度。 基本都是来源於曾经听过的,那些朱允熥的碎碎念,再结合著自己的直觉去给道衍和尚定性的。 说实在话。 道衍和尚实际搞事情的真实证据…… 朱元璋没抓到过! 从这个角度来讲,道衍和尚其实也挺冤、挺憋屈的——特么的啥都做得好好的,没有紕漏,这个老皇帝偏偏就是不讲武德,无脑针对!没天理啊! 而说回朱元璋这里。 今天截下来这一封信,就是个稀奇事件了!即便还不知道这所谓的“信”里有什么,朱元璋心里也已经认定这绝非寻常。 “他一个主录僧,不好好当他的和尚念他的经……” “送信给谁去?送哪儿去的?说了些什么?”朱元璋目光一凛,连发了三问。 陆威应声道:“回陛下的话,是送去应天府的,应天府那边有这个道衍和尚提前安排好的暗桩、眼线、密探……等等,这封信里的內容便是对那些人的指示。” 听到这话。 朱元璋一拍大腿,双眼微眯道:“好哇!区区一个禿驴和尚,手爪子都伸到咱的眼皮子底下去了!到了今天才算拿到了確切证据!咱大孙……诚不欺咱!” 说话之间,他的眼里带著凛然怒意。 隱秘暗桩、眼线、密探的安插从来都不是什么一朝一夕的事情,要安排合理的身份、经歷、人设……等等,突兀地就插进去都算不得合格,因为太容易被查、被推敲出来。 如今这些暗桩、眼线和密探能让这和尚放心使用…… 便证明一定是在他的洪武朝时期就开始在布局了! 是的。 一早就盯著他的位置! 想到这里,他抬起头来,以一个锐利的目光盯著陆威,似是斥问般道:“发现一只蟑螂的时候,必然证明已经有了一个蟑螂窝,今天有这一封信……那这个搅屎棍和尚往来的,就一定不止这一封!” “从前在应天府,他在暗咱便不计较,可在这北平的时候,咱指名道姓让你盯著他,你怎么做事的?几个月的时间都拿不到实质的东西?” 这一刻,他眼中的祥和之意尽去,仿佛昔日那个生杀予夺,眼皮子一抬便足以杀人的洪武大帝,顷刻间便回来了——这是上位者长年累月韜养出来的威势。 他知道这个和尚心思多,心思重。 而在这种“明明自家大孙都已经把正確答案都透了出来,偏他带著答案求解都没有做对”的情形下。 朱元璋自然对这种未曾完全掌握的威胁,感到恼怒。 如果一早便十分清楚这个搅屎棍和尚都做了什么,有什么安排布防,一旦有不对,至少应对起来会得心应手。 感受到朱元璋如渊如狱的威势。 陆威顿时心臟都漏跳了一拍,赶紧“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赶紧著急忙慌地解释了起来:“陛……陛下恕罪!” “的確也是微臣失职了。”他先认了错。 而后则是忍不住解释道:“但陛下……这天杀的和尚他……他实在过分谨慎了!——这天杀的和尚是通过把信给扮作香客、前来庆寿寺拜佛的人送出去的,往后的传递还有一条复杂、隨机且成熟的路线……这封信下面的人截到手的时候,都已经过了好几个人了” “寺中香客多,庆寿寺上下还防得紧,来往信件神不知鬼不觉地来被送进来送出去,不好排查也踪跡难寻……” “想必之前但凡有信件消息传递,用的便是这一套流程法子,这搅屎棍和尚……他属实……居心叵测……” 陆威火急火燎地替自己辩解著。 心里已然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把道衍和尚的祖宗十八辈儿都给挨个问候了好几遍——不是他们本事不够或是做事不尽心,实在是那个和尚防得太变態! 而面对朱元璋这种既怒又威的气势,说到最后则已经显得语无伦次起来:“他……他他他……他大逆不道!” 毕竟这件事情个中的確有苦衷,可办下来的结果就摆在眼前,这却是无可辩驳的。 朱元璋双眼微眯,深吸了一口气。 一时没有理会陆威,而是若有所思地沉默下来,好半晌,他才蹙著眉头,一脸疑惑地悠悠嘆道:“嘶……可是他事情办得那么漂亮、那么滴水不漏……咱在北平死盯著他也才拿到如今这一封信,那小狼崽子他怎么就知道……” “嘖!!” “还知道得那么清楚!” 朱元璋心里愈发有种捉摸不透的感觉,连之前对陆威的埋怨和怪罪都给忘记,拋到一边去了。 陆威则是笔直跪在他面前,一动也不敢动。 心里暗暗冤屈叫苦:“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一个比谁都能装、能藏的倒霉和尚!偏偏那位少帝莫名其妙好像知道许多他不应该也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好半晌,朱元璋才收回了自己的思绪。 毕竟答案和真相。 註定是他无论如何怎么去想,也想不明白的。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了陆威身上,蹙著眉头道:“还杵在那儿做啥?快先说说这个禿驴布置了些啥!” 他发脾气归发脾气,却也知道自己眼下的状况,身边可用之人也不似从前那么多、那么灵活,自然不会去折了陆威这个左膀右臂。 而眼下既然探到了庆寿寺的消息。 当务之急就是要看看,这个对於老朱家的江山和皇位如此筹谋覬覦的人做了什么、要做什么,也好提前应对提防著。 不过即便心里知道什么最重要,但朱元璋问完,还是咬了咬牙,暗暗道:“待咱回了应天府,一定要逮著那臭小子问问!北平府这边仅仅是打探、传递消息的环节都做得如此谨慎,他哪里去知道这么多!” 这种诡异和莫名,实在是太挠人了! 而听到朱元璋的话。 陆威心中一喜。 赶紧顺势站了起来谢恩:“微臣……谢陛下!” “回陛下的话,这封信,一个是让应天府那边的暗桩、眼线、密探……隨时密切关注朝廷的动向,不过除此之外,他还做了件大逆不道的大事情!” “这个天杀的和尚……竟然让他在应天府的暗桩去接近那些蠢蠢欲动的国公、侯爷们,进而……煽动他们……” 不等陆威说完。 便听朱元璋“啪”地一声,怒然拍桌,接著陆威的话道:“煽动他们去造咱大孙的反是不是?煽动他们去跟咱大孙要说法、討好处,顺势让他们掐起来,是不是?” 多年的上位者,衝著皇位、搞事情、搅浑水……这些道到,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来了,心中自是瞭然。 陆威咽了口唾沫,紧张地抿了抿唇,点头確认了他的说法,道:“陛下英明睿智。” 得到了百分之百的答案。 朱元璋又气得“砰”地一声,大怒拍桌。 大骂道:“他娘的!这死禿驴还真是没有做不出来的事情啊!竟然已经把手插到这么深的地方了!” 他双颊的咬肌鼓了鼓,暂且收敛了些许怒意,耐著性子问道:“那他的暗桩……现如今已经做到哪一步了?” 陆威应声答道:“他们以鹤庆候、怀远侯、舳艫候三人为切入点,投其所好地喝酒、玩女人……现如今已然得到了这三位国公的信任,只等著再找机会,再进一步煽动凉国公等其他淮西勛贵了……” 朱元璋吸著一口气点头:“好!好哇!” “算计咱大孙这是算计得明明白白!不仅算计咱大孙,他把咱也一併算计进去了!” “他让咱大孙和那群兵痞子双方起了衝突,咱这大明天下就乱了……想要把这大明之乱平息下来的,咱就必须出面,必须重新当回咱的洪武大帝。” “他篤定小狼崽子搞出了乱子,咱再当一次皇帝便不会属意於他,剩下的,老四最大!” “这个该扒了皮去充草餵狼的!” 想明白的第一时间,朱元璋心里最多的当然是愤怒。 既愤怒於道衍和尚的大逆不道、筹谋覬覦皇位,也愤怒於对方竟然如此算计自家大孙乃至算计自己。 只是下一刻。 他便似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收起了自己面上也眼里的怒意,也缓缓吐出自己胸中的一口浊气,更是反在嘴角露出了些许冷笑之意,呢喃道:“他的確是该扒了皮去充草餵狼,不过这先往后捎捎,现在……” “情况比之前是完全不同的……咱也算计算计他!” “这个死禿驴!咱等著看他气傻眼的时候!” “哼!” …… 与此同时。 北平城,燕王府书房。 书案上的茶盏上方飘荡著裊娜的热气,朱棣坐在书案之后,手里拿著一份报纸,报纸上的期刊號写的,自然便是“第十四期”了。 朱棣优哉悠哉地半靠著太师椅的椅背,此刻,英凛的面容上带著愜意的笑容。 房间里並无旁人打搅,显得格外安静。 颇有种岁月静好的意味。 朱棣大致扫了一眼当期的政要模块,面上露出些许意外之色,自语呢喃道:“这一期居然是风平浪静,无事发生……?应天府那边这是……折腾不动了?还是著急著处理淮西勛贵这个大麻烦,而无暇顾及其他?” 自语的同时,他的眼角眉梢都愜意地上扬著。 仿佛心情好极了。 他的確心情很好。 这份报纸是刚刚才送到他手里的,现在路好了,报纸都能提前一日到。 隨著这份报纸一同送过来的,则是一则令他无比开怀的消息:应天府的暗桩已经初步打入了张翼、曹兴、朱寿三人內部,把淮西勛贵这股风煽动起来,指日可待! 淮西勛贵煽动起来,接下来水到渠成发生的事情,便都会是他最想看到,也一直在等的。 这心情能不好么? “呼……等了这么久,破绽总算来了。” “结果也总算马上要出来了……只需要再多一点点耐心,稍微等一等。” “等著也是等著。” “应天府的报纸最是好消磨消遣时间,呵呵。” 朱棣似是幸灾乐祸一般笑著扫视了一眼“无事发生”政要板块,挑了挑眉。 而后立刻轻车熟路地翻到了报纸的另外一面——第十五回:“梅超风归云庄救杨康,眾人揭穿裘千仞骗局”。 “嘖嘖,今日这一期连载的內容,看起来也有趣的很嘛!朝廷那些迂腐的读书人之中,倒是也有有趣儿的,写得出这么有趣儿的话本子。” 朱棣一脸兴趣嫣然、悠閒自得的模样,点评著这一期的报纸內容,而后立刻迫不及待地往下看了下去。 只是当他的目光刚刚落到第一行的时候。 此间的寧静、岁月静好,便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叩门声音就给打破了。 朱棣略显败兴地蹙了蹙眉:“何事?” 外面传来回应的声音:“王爷,是庆寿寺的道衍师父求见。” 朱棣的目光这才肯从报纸上挪开。 同时一脸狐疑地看向门口的方向,暗自呢喃道:“这报纸和情报被送来的时候不是说……今次应天府並无甚大事, 所以道衍师父不来了,只来送报纸和情报么?这是……” 想到这里,朱棣只觉自己心头莫名一跳——前脚说不来,后脚便直接来了,必然是有什么大事。 “快请!”朱棣赶紧吩咐道。 隨著门外报信之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不多时便是一个稳健轻和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书房门被人轻车熟路地径直推开:“王爷,不好,下面可能……出事了!” 第552章 离谱的针对,唯一的解法 “王爷,不好,可能……出事了!”来人手持佛珠,一袭黑色袈裟,自然便是道衍和尚。 只不过此刻道衍和尚的脸上明显带著焦急之色。 全然没有往日那种从容淡然、安稳平和的样子,似是有些乱了方寸。 斜靠在太师椅上的朱棣瞳孔猛然一缩,一下子便坐了起来,惊道:“出事?出什么事了?” 道衍和尚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同时更不是个大惊小怪沉不住气的——能令他都如此?此失態的事情…… 只怕不妙! 可是朱棣自己思来想去,又觉得……之前的一切行动都是深思熟虑地筹谋过的,不应该有什么大破绽能导致於此?至於应天府那边,大事都已经出过好几遭了,就是朱允熥背后那人又捣鼓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也不至如此…… 道衍和尚面色肃然地走了进来。 一边顺手带上书房门,一边便开始迫不及待地压著声音道:“王爷,下面的人递消息给贫僧,给应天府那边的信,刚刚传出去不多久,便发现了被人动过的痕跡。” 听到这话。 朱棣当即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嘆道:“信被人动了!?这怎么可能!?” 他怎么都没想过出的会是这回事,毕竟他太知道道衍和尚的心思、能力、警惕性以及对情报的掌控性了。 尤其是与应天府那边的书信往来,防了多手,是最不该出问题的才对。 “的確被人动过了。” “而且绝对是被有心人动的,因为这封信表面看来其实根本看不出是被人动过了的样子。” “说明对方只小心获取了里面的信息,而並不想打草惊蛇,让贫僧的人察觉到丝毫,所以看完里面的內容之后,还处心积虑地將其还原成原本的模样。” “也好在贫僧提前在信件上,安排了些不起眼的小手段,下面负责传消息的人不时查验,这才能察觉到这信是被人动过的——如此小心谨慎,动这封信的人,绝非等閒。” 道衍和尚双眼微眯,面沉如水。 听到他这一番具体的描述,朱棣欲言又止地把自己能想到的,多种可能的巧合性、意外性猜测,都咽回了肚子里。 沉默片刻后。 神色凝重地点头:“看来的確可能出大事,只是……这样做的会是谁?应天府那位?可本王从朱允熥那黄口小儿登基之时开始便一直都表现得颇为敬重谦恭,请安伏低的奏疏也从来都按时递上去……” “况且那人手里真正能用、能信的人约莫也就是如今的锦衣卫,应天府眼皮子底下就一大堆忙著要盯的人不说,去年的许多重要事情也都是委派锦衣卫去执行……” “所以……那个人断断是没那么多精力和人手死盯著本王的。”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下意识的想法。 这一点其实他还真没有想错。 朱允熥何尝不想把朱棣这边盯死?只是从蒋瓛手里拿到的,本来就没有北平府这边的大部分眼线暗桩,锦衣卫再厉害也无暇面面俱到,更没有那么多格外閒置的人手往这边安插,所以只能警惕地盯个大概也就是了。 朱棣的话音落下。 便听得道衍和尚认可地道:“王爷说得不错,所以只剩下另外一种可能。”说罢,他下眼瞼都不由微微一颤。 朱棣目光一凛。 立刻会意。 倒吸了一口冷气,几乎篤定地道:“除了本王的父皇,也再没第二个人有如此动机和能力了……” 说完这话,朱棣立刻蹙著眉头一脸不解地道:“可是本王就不明白了,想要看透你的重重谨慎提防手段,必得费时费力耗费大量的人手才有那么些可能……” “不服气想要皇位的……是本王。” “他就算想要替他那个好孙儿盯,也该死盯著本王才是,他盯著你一个念经的主录僧做什么? ” “即便你与本王过从密了些……” “但他不把重点放在本王身上反而放在你身上,这是不是也太离谱了些?” 这是朱棣最不理解的了,他把所有的情报获取、消息传递的事情都交给道衍和尚来做,本就算是一层处心积虑地防备——如此下来,想要对他朱棣打主意的人,基本都只会徒劳地盯著他的一举一动,並且註定是盯不到任何结果的。 而道衍和尚作为他的主录僧。 讲经论道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就算真注意到他朱棣过分“崇尚佛道”了些,最多最多……也就是稍微调查调查,而道衍和尚那边,还自有其他防备手段。 合该万无一失的事情…… 当朱棣不服气地吐槽这一点的时候,面前的道衍和尚当即便一脸苦涩地道:“王爷不明白,贫僧更是不明白……” 此刻,他心里是真的住了一万头草泥马了。 就……很不合常理嘛! 那个老皇帝像是身体里哪根筋搭错了一样……自打来了北平府,就特么开始疯狂针对自己。 就没有任何道理。 直接无脑针对! 从一开始尝试渗透庆寿寺,调查自己开始,搞得他不得不千防万防……只可惜最后还是没防住,到了今日这噩耗猝不及防传来,道衍和尚才发现,这老皇帝必然是明里暗里不知道放了多少人手在盯,远比他最夸张的估计还要多! 被洪武大帝逮死了盯防针对。 他找谁说理去!? 不过,道衍和尚终究还是很冷静的,即便心里已经无奈到了极点、不解到了极点也憋屈到了极点,可他还是很快收回了自己的心思,暂且拋开这份憋屈。 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定定地看向朱棣,道:“可是王爷,现在去深究私宅里那位为何对贫僧如此警惕,並不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是,这几乎已经是一个既定的事实。” “私宅里那位很可能已经看过贫僧送给应天府的信。” “接下来会如何……” “这才是当下应该考虑的……重中之重。”说到最后,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向朱棣强调道。 朱棣自然也立刻回过神来。 隨著道衍和尚话音落下,朱棣都觉得自己的手脚有些脱力,仿佛一下子连背脊都不那么挺拔了。 自己那活爹知道自己有意攛掇应天府的淮西勛贵。 这意味著什么? 失了他的圣心?往后这计划要被中止,最后一手牌都打不出去,那个位置几乎远离自己?还是说……更有甚者,他会把这个消息暗中送给应天府那边?毕竟自己那老爹早已明確表態过了,他是真要朱允熥当皇帝! 即便是好的结果,似乎也与皇位再无缘了? 而最差的结果…… 削爵封禁?亦或是丟了性命?——前车之鑑歷歷在目,无论是那个人还是朱允熥那黄口小儿,都是胆大包天,可以违背《皇明祖训》的,他们可不是什么会讲情面的人! “王爷,越到了这种时候,越不能慌!”道衍和尚单手立掌,脸色凝沉地提醒道。 “道衍师父所说,本王自然知晓,可是……可是……”朱棣有些不敢把自己心中所想直接说出来,即便是最轻的后果,都是他不愿意接受的。 “既然现在事情也已经发生了,即便看似已经无法可解了,都得死马当作活马医,您现在最该做的事情,是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去黄府走一趟。”道衍和尚也不安抚劝慰什么,直接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而后才看著朱棣认真地解释道:“至少那是您的亲爹,就算他偏心,疼你这个儿子的心思……多也好少也好,总归是有的。至少您现在不能让最差的后果发生不是么?” “本王……现在去见父皇?”朱棣的声音之中带著些许颤抖,满脸都是抗拒之意…… 那个活爹,就算是在没什么事的情况下,他一想到自己要见他心里都发怵。 更別提现在他已经很可能发现了自己的动作。 这是天然的血脉压制,更是后天被朱元璋从小到大既打又骂还重罚一顿顿训出来的。 一想到要面对一个可能雷霆大怒的活爹,朱棣真想找个地缝一钻消失在这人世间。 道衍和尚则极力保持著自己的冷静,道:“现在咱们我们是这么猜测的,但毕竟还没有完全確定,即便確定那封信真是陛下手下的人动的……王爷心中……可又有更好的办法?贫僧洗耳恭听。” 朱棣咬了咬牙,直接应声道:“没有。” “若是能探知这封信不是父皇的人动的,那自然最好,我们也好再查到底是谁动的,而一旦確定父皇已经看到了里面的內容,本王也得靠著父皇那几乎微不足道的父子亲情,求他別把这件事情戳到应天府去。” 朱棣虽然下意识腿肚子有些抽筋儿,可脑子总还是很清楚的,也知道道衍和尚完全是替他在想。 看到朱棣在如此重压之下,还能立刻思路清晰。 道衍和尚稍稍舒了口气,单手立掌宣了一声佛號:“阿弥陀佛。”隨后便如往常一般微微垂下眸子,不再说话。 朱棣则是面色凝重的沉默下来,放在书案上的双手紧握成拳,因为太过於用力握拳,手背上的青筋都明显鼓起。 书房里的空气几乎陷入死寂。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 朱棣这才猛然抽身而起,双眼微眯,沉声道:“道衍师父且在府中喝茶,本王去一趟。” 他看著紧闭的房门。 目光之中带著决然,儼然已经做好了决定,也做好了迎接一切风暴的准备…… 道衍和尚抬起眸子,道:“好,贫僧等王爷。” 话音未落,朱棣便已经脚步匆匆地从书案后方绕了出来,径直越过道衍和尚,带起一阵风,打开房门夺门而出。 沉重而匆匆的脚步声快步远去,很快彻底消失。 燕王府到如今的黄府距离本就不算远,再加上朱棣这次都不是和以往一样掩人耳目地坐马车来往,而是直接牵了一匹红鬃烈马疾驰而去。 不多时人便出现在了“黄府”门口。 进了府里,一路三步並做两步走地径直朝著主院的方向而去,直到被赵峰的人拦住:“燕王殿下,抱歉了。” 朱棣自然早习惯了这个,也不恼,只面色沉重,颇为客气地道:“本王明白,还望通传一声。” …… 另一边,主院之中,朱元璋正一脸沉思的模样,盯著自己手里这一封好不容易截获下来的信,仔细研究琢磨。 便听又有人叩响了门。 他抬起头狐疑地道:“看看去,別是还有其他的?” 他自己手底下的人他清楚,办事向来稳妥,所以朱元璋倒是没有料想过道衍和尚的人会立刻发现信被人看过,只以为下面的人还有其他发现。 待陆威去而復返回来,神情略显些许怪异地道:“陛下,是燕王殿下求见。” 朱元璋面上当即露出意外之色,挑了挑眉道:“老四?他怎么突然跑来找咱来了? 咱这边才刚刚拿到消息他就来了,你下面的人尾巴没处理好?” 陆威立刻解释道:“回陛下,蒋指挥使归到微臣手底下的,都是锦衣卫暗线里的精锐,手法老练。” 朱元璋也懒得深究。 摆了摆手道:“来都来了,便让他进来罢,咱倒是看看,这是巧合……还是这逆子立刻就发现了。” “是,陛下。”陆威应声道,而后离开了主院。 而隨后进来的,则只有一个面色稍显些许红润,虽然脸上在极力掩饰著,可以朱元璋老道的目光,还是看得出来:“虽然面上已经平静下来了,可他……还是很急。” “显然,他们已经察觉到了,而且察觉的速度还如此之快!那个搅屎棍和尚……咱还真是小看了他,连锦衣卫的手段都不足以瞒住他!” “如此看来……” “小狼崽子知道他要做什么,就更离奇了!” 朱元璋心里有了判断之后,之前就有的好奇和不解也愈发像是只小猫一样在心里挠了。 思索间,朱棣走了过来,面色訕訕地拱手:“儿子,见过父皇……” 第553章 往后岂不是?? “儿子,见过父皇……”朱棣按规矩问了安,说话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喉咙有些发紧,尤其是被朱元璋的目光注视著,一颗心更是七上八下的。 毕竟他现在连信到底是不是朱元璋看的都不知道。 若是信真是自己这活爹看的……今天不得掉一层皮? 当朱棣忐忑著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 赫然便看到了自家老爹那意味不明的凝视目光,盯得他大气儿不敢出一口…… 隨后才总算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打破父子二人之间的沉默:“老四,大下午的,你来咱这儿做什么?” 现在情况不明朗。 他当然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能露了破绽,万一自家老爹没看过,自己却直接滑跪认错…… 平a换大,不打自招岂不是亏大发了? 所以朱棣面上极力保持镇定,说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道:“自是……心中……掛念父皇。” “当真是因为掛念咱?” 朱元璋的语气里带著些许戏謔,捏著腔调反问道。 朱棣暗暗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里当即便有了不好的感觉:“父皇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果然是他看了信!!?” 当然,这种事情不到证据確凿的地步,都得咬死不认,朱棣的心理素质一向不错:“我大明以孝治天下,儿子孝敬去父亲,放哪儿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然而,他这话才刚刚说完。 迎面便见一个黑影飞了过来,朱棣常年在北方边境征战,反应自是敏捷,当即下意识歪头一躲,將这猝不及防间突然飞来的黑影给躲了过去。 而后回头一看才发现。 一只白底黑面的老布鞋正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身后,再回过头来,自家老爹一只脚上儼然只剩了袜子。 “爹?”朱棣茫然唤了一声。 接著便听得朱元璋劈头盖脸地怒骂道:“他娘的!你还好意思喊咱爹?你手底下的人还真能耐啊,都把咱手底下的锦衣卫给比下去了,你挺能,挺厉害哇!!” 从朱棣刚刚踏进这院子到现在,朱元璋已然看出了他的心虚与心慌,纵然这种状態和跡象很不明显,纵然朱棣在极力掩饰著,可正所谓,知子莫若父…… 他家这老四从小到大就是调皮捣蛋的货色,挨打挨骂早都挨皮实了。 能表现出这副模样,对他来说就是塌了天一般的大祸了,这般大祸……除了那封信,还能是什么? 所以朱元璋心里已经確定——朱棣就是知道搅屎棍和尚送出去的信被截了,来自己这里,八成就是来看答案的,只为了確认一下那封信是不是自己看的。 既然道衍和尚已经察觉此事。 朱棣索性也不端著了。 先揣起鞋底子来揍一顿娃出气再说。 一个两个都是不省心的,应天府的那个飘了、乱钱,北平府这个一心只盯著皇位恨不能把大明搅个稀碎,连自己都算计上了…… 应天府的现在不能揍,眼前这个还不能揍么? 说话间。 朱元璋已经站起身来,抬起另外一只脚,把剩下一只鞋子也拿到了手里,往朱棣脑袋上就是一丟,口中还在骂著: “躲?” “咱让你躲了吗?” “处心积虑都多久了?” “你当咱这大明天下、朱家的家业是好打的么?” “咱建立这大明的初衷又是什么?是咱想吃一口饱饭,也想天下人吃一口饱饭,你倒是好本事,好端端的大明,你偏要搅得不能安寧!” “逆子!” “……” 朱元璋像是放连珠炮一样,一口气给骂了个爽快。 话音落罢,甩手一扔,手里的白底黑面布鞋再一次径直飞向朱棣的脑门儿,这一回朱棣自然是不敢再躲著什么了,只能用自己一张脸,硬接了一记鞋底子。 吃了十年沙子的军伍之人。 一记鞋底子倒是算不得什么。 真正让他一颗心沉入谷底的……是朱元璋这一番话里透露出的答案:信,真是父皇看的!! 朱棣稍稍懵逼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赶紧让自己冷静下来,赶紧露出一副虚心认错的样子,“噗通”一声跪在朱棣面前,喊道:“爹……错了错了,是儿子错了!” 嗯……现在可以滑跪认错了。 然后眼珠子一转,赶紧顺著朱元璋的话给自己找补开脱起来:“不过……儿子虽有私心,却也有为公、为大明、为朱家的心思在!!” “您说大明天下的安稳不容易,儿子也是这样想的。” “正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应天府那么大一块毒瘤,爹您是比谁都要清楚的。” “与其一直拖著,还不如早些解决掉这个问题,以避免节外生枝,如此才是对我大明最有利的!” “儿子这一番苦心……也是为大明啊!” 情急之下。 朱棣立刻就想出了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来。 而朱棣说话之间,朱元璋一双脚上只穿了袜子,兀自在院子里左右踱步,到处找趁手的玩意儿,朱棣一番辩解的话刚刚说完,朱元璋也刚好抄起了立在墙角的扫帚走了过来。 他目光冷厉地道:“你还能是这样想的?” “应天府乱了,咱就不得不出手,不得不出门压制那些人,出现在天下世人面前是不是?” “如此,標儿家老三这个所谓的小皇帝自然不作数。” “未来这皇位给谁坐,也就此重新洗牌了……” “是也不是?” 这里面的利害关係,朱元璋比谁都懂,当即便把朱棣说的哑口无言,只能弱弱地辩解道:“儿臣……儿臣是个实心眼的,没有想那么多。” 这些话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的。 承认了就相当於是在说:没错!我朱棣算计的就是你! “实心眼?你实心眼?”朱元璋都快听笑了,连眼线情报的活儿都可以通过那搅屎棍和尚转手一道,这特么也太实心了:“要不是咱……” 说到这里,朱元璋的声音却是戛然而止,闭上了嘴。 他能精准盯死目標。 自然是因为听了朱允熥的话,但这可不兴说。 所以,只有他手里的扫帚又一次朝朱棣飞了过去…… 朱元璋在气头上,朱棣同样没敢闪避,结结实实挨了一记,可他却是捕捉到了朱元璋嘴里的话外音,瞳孔一缩,不顾其他便下意识问道:“要不是什么?父皇刚刚想说什么?” 朱棣一脸好奇,目光灼灼地盯著朱元璋问道。 他觉得自家老爹刚刚绝对差点说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实心眼”的说法……朱棣当然知道自家老爹不会信,所以自家老爹刚刚吞回去了的话…… 是不是…… 差点把他如此莫名死盯道衍和尚的原因说出来了!!? “所以,到底为什么!?” “如此周密的布防,本王绝对不该落到今天这个狼狈的局面才是!” 然而,朱元璋只是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朱棣抿了抿嘴唇还想要继续追问,但理智却让他冷静了下来,也让他克制住了自己不再纠缠,赶紧把自己认错的態度摆得板板正正: “父皇,儿子真是实心眼没想那么多,唯一想的……只是我大明皇朝能好好的;是老朱家的大明基业不落於旁人之手;是只要父皇您还在一日,就当是我大明的天;是您兢兢业业一手操持著大明,不该如此安然落幕!!” “儿子也承认,这样的手段有些过於偏激了些。” “但儿子从来都只希望父皇好,希望大明好!若父皇觉得儿子这么做有错,儿子认父皇您的罚!” “可儿子也还是得求父皇。” “此事……若是被应天府那个人知道了,他是真的会对我朱家子孙下手的!还求父皇三思!” 不得不说,朱棣还是极其冷静的,三言两语便將这件事情讲得避重就轻好似自己真的一点私心都没有。 同时也提出了最关键、最值得他在意的一点——不要把这件事情戳到应天府去!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万一自家老爹真一个没忍住,把到这件事情悄悄捅到应天府去,那边可不是什么吃素的,直接削藩弄死他就完犊子了——嗯,眼下最重要的,小命要紧。 朱棣一身冷汗地伏跪在朱元璋面前。 心里正琢磨著,接下来该如何把这一张微薄的亲情牌打好,却听得前方踱步的声音停了下来,自家老爹重新坐回了原先的躺椅上去了,而后还道:“三思?三思什么? 你为咱想了那么多,咱为什么还要把这件事情戳到应天府去?” “父皇,儿臣虽然……” 朱棣本以为一定是继续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口中打好的腹稿当即脱口而出,准备好好打一打这一场亲情牌,却是刚说了几个字便骤然停下, 他直起身来,抬头,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朱元璋,神色懵逼地张大了嘴:“啊??” 传给应天府的信的內容,朱元璋看了生气他明白,无非就是觉得他算计,还觉得自己在给他的宝贝大孙子出难题唄——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戳到应天府?还不是因为你偏心眼子偏到姥姥家去了? 可是自家老爹居然认可了“实心眼,为大明,为他洪武大帝”这一番说法,这反倒让朱棣傻了。 原先在肚子里打的一大堆说辞草稿全不能用。 脑子都差点宕机了。 朱元璋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啊什么啊?” 朱棣咽了口唾沫,袖子里的拳头紧著握了握,用指甲刺著掌心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道:“父皇您不是……” 不是打定主意铁了心要让朱允熥那小子坐皇位了? 不是偏心大哥不算,还偏心他的儿子? 怎么就突然改主意了? 不过这些话他都没敢宣之於口,而是只小心翼翼旁敲侧击了一下:“父皇的意思……儿臣有些没太懂……” 这话也算是实在话,他是真没懂。 朱元璋轻咳了一声掩饰了一下自己的尷尬,推翻了不久之前自己的诸多说法与言论,道: “淮西勛贵是毒瘤,得处置掉,这没错啊?” “咱这洪武大帝还活著,旁人以为咱已经死了,这合適吗?这不合適。” “天下至高的权力只能在咱老朱家人的手里……” “这也没错!” 不错,他直接肯定了朱棣今天的一番说法与说辞。 不过很难被人注意到的,朱棣真情也好假意也罢,他刚才的说辞里说了许多,朱元璋都认可了,但却刻意避过了“谁当皇帝”这个话题。 之前是之前,可现在的情况较之之前却有了微妙的变化——他朱元璋也想重新把洪武大帝这个名號捡起来了。 而朱棣一直以来……就希望他重新当回他的洪武大帝。 时移世易。 朱棣还有那个道衍和尚想的,以及正在做的……如今却是正正契合了朱元璋此刻的想法! 现在朱元璋准备重新露面。 而成功做成这件事情的最大前提条件只有一个——应天府的小狼崽子和那群表面支持他、护著他,实际上则盯著巨大好处的淮西勛贵……反目闹掰!! 而朱棣和那个搅屎棍和尚,正在推动这件事情。 双方的区別只在於…… 朱元璋的双重只是去教训教训朱允熥这个“做出了点成绩就开始飘,开始不听人劝乱搞”的大孙子,再手把手调教个三两年,再安安稳稳地把大明交给他。 而朱棣的期望则是:朱元璋当回皇帝以后,把目光看向他,名正言顺地把皇位传给他,皆大欢喜。 他也希望淮西勛贵和小狼崽子反目,为何要阻止此事? 所以…… 朱元璋直接顺著朱棣的话说了下去。 而朱元璋这一番话,朱棣越往下听下去,一颗心臟便跳动得愈发厉害,几乎都快要跳出喉咙口了。 “父皇……他回心转意了??” “他说……本王做的都是为了他!他也想要回到奉天殿那张椅子上去了!那本王岂非……” 一时之间,一种狂喜的念头涌上朱棣的心头。 他也万万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居然还可以如此峰迴路转!!那往后他岂不是……??? 第554章 咱只说重新夺位,又没说別的 “稳了!!?” 此刻,朱棣心里疯狂冒出这两个字。 几乎占据了整个脑子。 可与此同时,他又觉得这件事儿,太过令人不敢置信。 “父皇他怎么就……突然改主意了?明明之前还那么坚决,还三番两次劝诫本王收手……” 两种想法交织之下,朱棣顿时有种心乱如麻的感觉,即便他再如何极力掩饰,嘴唇都有些发颤。 朱棣也並非优柔寡断之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咬著牙抬起头来。 看向朱元璋——心里犹豫不决,可眼前就坐著一个手握答案的人,他可以问! 心里这么想著了,嘴里便也直接问出来了:“父皇……父皇如此说了,儿臣便也斗胆一问。您这是……改主意了?您想等应天府格局乱起来,顺势现身除佞、重夺皇位?” 对於这话。 朱元璋不置可否,给了一个模稜两可的答案:“咱要是不想现身、重新夺位,你和那个搅屎棍和尚这么做,咱早都把你的腿给撅断了。” 嗯,现身是真的,重夺皇位也是真的。 但除佞?咱可就没说过。 奸佞? 自始至终都是咱老朱的大孙在上,哪来的什么奸佞? 你没听懂,这可就不怪咱了哈。 朱棣果然没听出来朱元璋玩儿的这手文字游戏,在他听起来,朱元璋就是確確实实地……肯定了他的说法。 当下,朱棣一颗心臟跳得愈发快了些: “是真的!” “父皇他亲口说了!!!” 一时之间,他觉得心里仿佛有什么落定下来一般,因为內在情绪过於激动,可面上又不能把这种激动的情绪发散出来,他袖子里一双拳头紧握,英凛的脸都憋得发红。 朱棣极力压抑著自己的激动与兴奋。 当即顺著朱元璋的话往下道:“父皇是真龙,是天命之子,不当遗留於乡野之间,归位应天才合乎天道人心!” 约莫是生怕朱元璋一时改了主意,朱棣甘寧一顿彩虹屁往朱元璋脸上呼了上去。 好听的话,任谁都是很乐意听的。 朱元璋也不例外,面上总算露出了些许的笑意,道:“老四,你此番做的事情虽合乎咱的心意,但你別以为咱不知道你心里那点小九九。”他的笑容里还掺杂了一丝严肃和斥责,只不过远没有一开始那般严厉了。 反倒是带著些许故作姿態。 “攛掇淮西勛贵搞事情”这件事情,始终具有两面性,一方面自然是有利於他藉此重夺皇位。 可从另一方面来讲,朱棣的私心也是赤裸裸的。 朱元璋没忘记自己之前的態度有多坚决,如果朱元璋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连朱棣的私心和算计都直接就此揭过,反而显得假,显得他似乎另有所图的样子。 这时候做戏当然得做全套。 从小挨著朱元璋的骂长大的,朱棣自然听得出朱元璋的语气变化,知道他这一番斥责之中,並无多少怒意。 当即释然长舒了一口气。 舔著脸嘿嘿一笑,打死不认帐:“儿臣哪儿来什么小九九,不过一心为父皇,实心做事罢了。” 朱元璋伸出食指点指朱棣:“你小子从小就滑头!” 算是正式把这件事情揭过去。 而朱元璋对朱棣这象徵性的斥责,却也让过於激动的朱棣,稍稍冷静下来了一些。 他沉吟思索了片刻 依旧还是留了个心眼儿,看向朱元璋试探著问道:“虽说儿子从始至终都觉得……父皇该回应天府去把我朱家江山拿回来,可儿子心中也有一问,父皇您之前……不是已经做出了决定么?为此您还曾多番训斥儿子。” 自己这活爹有多偏心,他是心知肚明的,不仅对大哥偏心,甚至还能偏到大哥的儿子身上去,不久之前还为了那黄口小儿算计了自己一番。 突如其来的改变,这是朱棣心里觉得最可疑的地方。 思来想去,还不如打直球。 朱元璋面上神色微不可察地滯了一下,隨后立刻演了起来,蹙著眉头长嘆了一口气,道:“唉……咱这不也是……一时没看好么!应天府那边,谁知道他……” “罢了罢了,不提也罢!” 说著,他恰到好处地露出一副痛惜的神情来,还重重地拍了一下躺椅的扶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他这句话也不算是演的,毕竟他前头是真的被朱允熥给气到了,也的確是因为朱允熥“乱来”而改变了主意。 表象和实际的区別只在於。 表象,是看起来是发生了某件让他生气改变主意的事情,导致他想要重新夺回皇位,把朱允熥这个傀儡和站在他背后窃居江山的人踢下来。 实际,则是发生了一件他不能忍的事情,让他对朱允熥的態度,从放任其掌控大明江山,变成了要教他当皇帝。 九分真一分假。 朱元璋自然演得毫无破绽。 朱棣也是看不出任何的端倪,他悄悄打量了朱元璋一眼,看朱元璋的神情模样丝毫不似作偽,心头一喜,暗暗琢磨著道:“父皇欲言又止地说“谁知道他……”这个“他”,是朱允熥?还是站在朱允熥背后搅弄风云的那个人?父皇的样子……看似很痛惜,很失望。” “所以……是应天府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打破了父皇的底线?让他忍无可忍了?” 朱元璋说九分藏一分,给朱棣量身定做了一个套。 朱棣当场就钻了进去,顺著朱元璋的表演,產生了朱元璋想让他產生的想法。 看到朱棣脸上的喜色,朱元璋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暗暗一定,腹誹道:“哼!算计到咱头上来了?咱就借著你这份算计,先让你们高兴高兴,回头嘛……呵呵!” 对於朱元璋心里的一番考量。 朱棣自然是丝毫都没有察觉的,一来是朱元璋本来就几乎说的是真话,二来则是朱棣已经开始沉浸在喜悦之中。 不过朱棣也並非轻浮之人。 对於朱元璋,朱棣心里始终保持著一丝警惕。 “回头必得让道衍师父那边再好好探一探!” “若应天府那边的確发生了什么太过分的事情,那此事……才有九成是真的! ” 他还是不敢赌自家老爹的那一颗偏心——谁知道这偏心眼子的老爹……是不是又为了他那宝贝大孙子跟他搞什么小九九的算计? 这种事儿又不是没发生过! 想到这里。 朱棣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暂且把自己心里的狂喜激动、怀疑警惕……等等诸多矛盾复杂的情绪通通暂且收了起来,只当全然相信了朱元璋的说法。 当即抱拳,做出一副赤胆忠心的模样,道:“既然父皇不乐意提,儿子也不多问,无论如何,儿子只知道一件事情,您是我大明皇朝的洪武皇帝,无论您要做什么,儿子自当为您保驾!” 朱元璋端起旁边的茶杯喝了口茶润润口。 却是暗暗撇了撇嘴:“这个滑头!咱前头说就这么让小狼崽子当了这个大明的皇帝,他怎么不跟咱来这一套?还跟咱吵闹起来? ” 当然,朱元璋现在也在等著淮西勛贵动,往后更要顺势用到朱棣的人马,用到他这个亲王的威望……等等,这时候自然不会表现出来这些。 只神色淡然地放下茶杯,道:“跪了这么久,起来吧,地上凉。” 朱棣却是当下心头一热。 毕竟朱元璋很少在这些细节方面关注他们这些皇子过,不被偏爱的孩子,总是容易纠结这些的。 而这也让朱棣心里愈发自信了不少,他站起身来,面上露出笑意,拍了拍自己的心口道:“军伍之人,这点事情都算不得什么。” 朱元璋是个偏心眼子,也是个粗老爷们儿,倒是的確没注意到朱棣这点些微的情绪变化,思索了片刻,道:“此事,今日恰好你来了,咱便也刚好和你说了,这口气儿,咱爷儿俩通了,往后该如何去做,你自己拿捏著。” “没別的事儿,你便回你的燕王府去吧。” “咱也乏了。” 朱元璋把话说完,准备直接把朱棣打发走,朱棣这一番来黄府,属於是刚好他瞌睡了来给他送了个枕头。 可是那厚厚一摞的情报,他也还没看完。 自然不能当著朱棣的面儿看。 而朱棣来这里之前本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想到今天还有这么峰迴路转的情况,心里正激动著,而且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验证朱元璋那些话的真假。 虽然在朱元璋这里,比平常的皇帝要多不少的人情味儿,可皇家就是皇家,“天家无情”这句话依旧適用。 就算朱棣因为朱元璋隨口一句关心而心里起了涟漪。 该警惕的。 他一点不会忘记。 此刻,朱棣自然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回燕王府去和道衍和尚商討商討,所以也没有说任何其他。 当即颇为恭顺地抱拳一礼:“既然父皇乏了,那儿子的確不好再多打扰,这便先告退了,父皇所说之事,儿子必定拿捏著办好!” 朱元璋做出一副假寐的样子点了点头:“嗯。” 朱棣看了一眼朱元璋,这才退出了黄府的主院,又出了黄府,一路朝著自己的燕王府疾驰而去…… 燕王府之內。 道衍和尚还在书房之內盘坐著,双目微闔,左手单手立掌,右手则是我这一串佛珠慢悠悠地盘动著,一身玄色袈裟,乍一看显得他一副宝相庄严的样子。 听到外面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道衍和尚盘佛珠的手骤然一顿,右手紧紧捏住手中佛珠,因为捏的太用力,指腹都微微有些泛白——显然,他的內心远不如他表面看起来平静。 他传递情报的信被截了。 无论是谁截的……这於他的后续计划……都是灾难。 甚至乎…… 自己十数年的等待,都可能付之一炬。 道衍和尚缓缓睁开眸子,与此同时,书房的门,也径直被“砰”地一声推了开来。 “王爷回来了?如何?”道衍和尚站起身来,心中有些忐忑地问道,目光都不似之前一般冷静。 朱棣此一去信息量有点大。 而且他心中的激动依旧未曾消减,所以一进门来,便直接开口问道:“道衍师父……应天府那边,朱允熥……或者他背后之人……是不是做了什么很过分的事情?!” 这句话一问出来。 却让道衍和尚有点摸不著头脑了…… 不是去试探那封信是不是被私宅里那位看的么? 情报泄露,往大了说,是危急存亡的事情,突然问这个干啥? 当然,下一刻。 道衍和尚就注意到了朱棣不同寻常的情绪——激动、面上带著笑意、连脸色都有些发红…… “王爷似乎很开心?”道衍一脸奇怪地问道。 “开心……”朱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乱了方寸,连说话都开始没头没脑了。 不过他心情的確十分不错,乾脆把之前压抑住的情绪一併发挥了出来,朗声大笑道:“哈哈哈哈哈!道衍师父,本王的確开心!父皇他的意思是……他也想要回应天府,他自己也想要重新把那个位置夺回来了!” “这……”道衍和尚自然未曾设想过,朱棣去黄府走一遭会是这样的结果,当即一脸懵逼,顿了顿才开口问道:“王爷此话……何意?” 朱棣走路带风,大步流星地回到书案后方的太师椅上,大喇喇地坐了下来,先是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思路顺了顺,而后才笑著道:“首先,你那一封被人动过了的情报,的確是落到了我父皇手里了。” “但父皇得知此事后,虽然不满本王算计他,可却也並未过於训斥本王,而是明明白白地和本王表明了他的意思: 现在他改主意了!他也想回去,所以咱们做的那些事情,攛掇淮西勛贵在应天府里搅弄浑水,路子就和他一致了,因为他一旦要回去,唯一的机会也只有等著淮西勛贵和朱允熥那小子闹崩!道衍师父如今……可明白了?” “柳暗明又一村!?” 道衍和尚自然听得明白,不敢置信地嘆道。 第555章 稳了!这下是真的稳了!! “原本机密泄露可能惹来的大祸,如今轻易消解;原以为根本打不出去的底牌……自己开始蠢蠢欲动;看似焦灼的局面轻而易举地活了??” 道衍和尚转动著眼珠子,將朱棣话中的信息理了一遍。 可与此同时,他一双眉头却满是犹疑地蹙了起来:“洪武大帝绝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朱棣双眼微眯道:“所以本王刚刚才这么著急和你確认,朱允熥或者他背后那个人……是否做了什么突破父皇底线之事?” 道衍和尚面上露出一抹恍然之色,道:“王爷觉得是应天府那边的情况,改变了陛下的想法……嗯……”说到这里,他顿住不再说话,而是微微沉吟思索起来。 片刻后才抬起头来,面上的欣喜之色呼之欲出:“王爷这么一说,贫僧还真能想到不少……” “原本想著这些事儿,对王爷的大业算不上有直接影响,况且也算是应天府那边的家常便饭了,所以贫僧也就没想著特地来燕王府,和殿下您说道这些事情,如今看来却不尽然了。” 朱棣目光一亮:“哦?道衍师父且说说看?” 无论是他还是道衍和尚,当然都希望这是真的,朱元璋这一张重磅底牌只要能打出去,隨后成功的机率必然是直线增加的!! 道衍和尚立即应声道:“其一,是小皇帝最看重的那个炼丹司,不仅仅耗费人力物財產……” “而且还开始用人命往里填了!” “根据贫僧得到的情报……其实小皇帝去年就已经开始往里面送死囚进去了,只是数量並没有今年那么多,所以不曾太过於引人注目,一般人本来也不会去注意死囚的去向,贫僧的暗桩和眼线也是如此。” “不过今年,往炼丹司里送死囚的规模越来越大了,自然开始有些瞒不住,这消息才不脛而走,应天府之內,传地已经不算隱秘了。” 听到道衍和尚说起这一番消息。 就连常年在边境征战,到刀头舔血的朱棣等瞪大了眼睛:“拿活生生的人命来填丹炉炼丹!??” 死囚、人命、炼丹——组合在一起似乎只有这唯一的一种结果,所以道衍和尚和朱棣也就得到了这个结论。 而说完这话。 朱棣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脑子里顿时不由出现了一些炼狱般的画面,譬如那些死囚恐惧著、叫喊著被丟进温度极高的炉子里面被火舌吞没什么的……同时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这所谓的活人炼丹的法子,他不是没听过,只是大多都是一些传闻、野史軼事里面出现。 真到现实之中,就显得格外骇人听闻了——太阴间了。 在战场上便是送了命,那也是保家卫国、死得其所,心口一箭、脖子一刀什么的……死法也算利落。 而被丟去炼丹…… 嘖嘖! 这种事情想想都觉得……难以言喻。 朱棣这个推论和结果,道衍和尚自然也是认同的,他点了点头,目光一凛,道:“那个小皇帝对炼丹这件事情的执著,远远比咱们想的还要疯!” “这件事情具体程度如何,送了多少死囚进去,外人虽然难以探知,可光从“连咱们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这一点来看,说明已经做的很过火了!” “过火到连锦衣卫都开始捂不住了!其中情况如何,可见一斑,从之前半年的情形来看,这小皇帝其实算不上完全听不进去话的人,甚至还会和他背后的人打配合,在天下人面前演戏,可见他绝不是什么蠢人。” “可为了这所谓的“炼丹”……又做得这么过火,这小皇帝的个性,简直暴虐乖张到了极点!” 说到这里,道衍和尚却点了点头,眼中却莫名多了一抹刮目相看的欣赏。 在此之前,他对应天府那个所谓的“小皇帝”的认知,其实仅仅只局限於:傀儡、懦弱、压抑多年后的一朝得势、任性……等等这样的印象。 今日得了这个情报。 他突然觉得那个小皇帝不一样了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觉得那个小皇帝……和自己之间,居然也有了相似之处:不择手段! 只是目的不同而已。 自己的不择手段,为的是“屠龙”这个游戏的胜利。 而那个小皇帝的不择手段……则是为了求长生。 “道衍师父,这普天之下,怕是也就只有你一人听了这样的事情,不惊不惧,反而对朱允熥那小子產生了些许欣赏吧?”二人相交多年,朱棣自然看出了道衍和尚眼里的神情变化,无奈摇头道。 不过他却並不意外:道衍和尚是个疯子,他早知道。 哪个正常人会在大明稳定,自家大哥这个太子地位稳如老狗的情况下…… 提前十年就开始攛掇他这个排行老四的去造反啊? 对於朱棣这话,道衍和尚也不反驳,只呵呵一笑道:“都是疯子,贫僧这个疯子自认对王爷您还有点用处,而小皇帝如今这么疯……对王爷您的大业,不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么?”他顺势把话题引了回来。 朱棣也回过神来。 面上露出喜色,问道:“所以……道衍师父觉得……父皇是因此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虽然不绝对,但也不无可能。” “毕竟……贫僧说句不好听的,私宅里那位,本也是个不拿人命当人命的主儿。” “当然,私宅里那位同时也是个有格局的,约莫能看得出来,以应天府那小皇帝对炼丹之术的疯魔和痴迷……这样的人当大明皇帝,就算现在还没对国库动手,也很难不保证他什么时候为了炼丹,把大明的国体和国祚都压上去。” “这个原因能否让私宅里那位回心转意。” “五五对半分吧。” 朱棣面上兴致勃勃的神情不自觉黯淡了些许,他当然希望自家老爹对朱允熥那小子彻底失望,但他也得承认,道衍和尚说得的確有道理。 顿了顿,他看向道衍和尚,目光一凝道:“方才说起朱允熥拿活人填丹炉的事儿,道衍师父说这是其一……所以后面还有……其二?” 他看得出来,道衍和尚虽然说了个“五五对半分”的结论,可此刻他脸上的神情是颇为放鬆的状態,可见这还没说出来的“其二”约莫也不是太小的事。 道衍和尚单手立掌,道:“正如王爷所说,贫僧这里的確还有一个“其二”:年关过去之后,朝廷运转秩序也才刚开始恢復过来,都察院右都御史袁泰,就在乾清宫的议会过程之中,被锦衣卫叉了出来。” “右都御史这样举足轻重的言官,当场被从乾清宫叉出来,这可不是小事,宫里自然传遍了,只可惜乾清宫太严密,更多的细节都难探到了。” “但……探不到,也不是不能推敲。” “王爷大可想想,新年伊始,既无战事、也无灾荒,要討论什么事情才够得上让六部堂首、以及其他朝廷要员格外聚集於乾清宫之內密谈?” 朱棣只思索些许时候,便立刻应声道:“是朝廷课税收入、开支、预算……” “此乃朝廷的机密要事,除了一朝帝王、各关键部门之外,不可泄露於旁人。” 他虽然已经戍边十年了。 但也是在皇宫里长起来的皇子,就算不知细节,但对皇宫里的一些大事还是十分清楚的。 道衍和尚嘴角噙著一抹淡笑,道:“这个袁泰向来是个耿直的人,从尽职尽责这一方面来讲,他甚至比詹徽这个都察院左都御史还要更尽心。” 朱棣立刻接著他的话道:“所以里面的大致情形便不难猜了——朱允熥或者说他背后的人,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决策,袁泰劝諫不成反被叉了出来。” “父皇从苦日子里走出来的,为大明兢兢业业地打算了二十五年,约莫是看不得其他人乱来了……” “所以……” 朱棣一边顺著道衍和尚的话往下分析,一双英凛的眸子则越来越亮,似是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这次不是父皇在誆本王,而是他真的坐不住了!” 朱棣话音落下。 道衍和尚虽没有说话,面上却掛著淡淡的笑意,单手立掌,站在朱棣面前一脸平静祥和的模样。 显然是认可了这个说法。 道衍和尚看著朱棣,朱棣看著道衍和尚,四目相对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书房里陷入了片刻的死寂,而后才听得朱棣“砰”地一声拍响面前的桌案。 朗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道衍师父十年前对本王所言,诚不欺本王吶!” 原本朱棣对朱元璋还是有不少戒心的,更以为这件事情至少需要耗费许多格外的时间来確证,却没想到,道衍和尚居然直接给了他一个確定的答案! 而且这个答案。 还是他最最最想听到的答案! 朱棣此刻的心情不可谓不激动:“连父皇这张底牌都重新为本王所用了,朱允熥失了圣心,他背后那个人本事再大,一来有之前他算计父皇的仇怨在,二来没了朱允熥这个傀儡作为依存的根本……他再厉害又如何?” “更刚刚好的是,二哥、三哥这两个排在本王面前的,是在朱允熥手上没了性命,与本王毫无干係,都不用本王费心费力去琢磨如何剷除这两个阻碍。” “父皇还能有第二个选择??” “这一次,本王拿什么来输?” 一边说著,朱棣一张脸都不由涨得有些通红,一颗心臟更是“砰砰砰”地疯狂直跳: “稳了!!!” “这下是真的稳了!!!” “阿弥陀佛。”就连道衍和尚也有些难以压抑的喜色,他的“屠龙”游戏……也稳了:“燕王殿下面相中正大气,合该是天命所归之主,就连袁珙也是一眼便看出殿下气度不凡,乃是“太平天子之相”!” 朱棣本就心情不错,此刻听到这些话,自是愈发觉得悦耳,面上笑容灿烂地道:“正如道衍师父所说,弈棋,只执著於一边一角,永远算不得大家,一时的优劣,亦不代表整局棋的输贏……本王大业,道衍师父当有大功!” 说到这里,朱棣大手一挥,道:“事成之后,本王当封道衍师父为我大明国师才是!” 兴奋过头,大喜过望之下。 朱棣都已经开始高兴得封官许愿起来了。 仿佛这大明天下已然唾手可得,仿佛他已然当了这大明皇朝的皇帝一般,意气风发,威风凛凛。 就道衍和尚如今心里落定下来许多,也识趣儿地不打扰朱棣这份兴头,只微微垂了垂眸子,推辞道:“殿下言重了,贫僧乃是出家之人,回头还能有座庙,晨钟暮鼓、念念佛经便已经足够了。” 就连道衍和尚都没注意到。 他此刻其实也入了某种幻境和痴念之中——毕竟他这番推辞和愿景,虽也是真的对世俗这些功名利禄没有兴趣,可这又何尝不是以“屠龙成功”为前提才能有的? 当然,此刻在这二人眼里,这已然成为既定之事了。 而听到道衍和尚这话。 即便朱棣和他一边儿的,也不耽误他在心里暗暗吐槽起来:“出家之人?为了把本王推上皇位,费尽心机只等著天下大乱、血流成河的出家人?不择手段连天下百姓也视之如无物的出家人?” 对於“出家人”这三个字,朱棣实在不敢恭维。 不过面上还是笑呵呵地道:“道衍师父当真是淡泊名利,也罢,到那个时候,道衍师父想去庙里当主持便去庙里当主持,想入朝堂当国师,便来朝堂当国师便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朱棣心情很好,笑声不断。 他也十分清楚,这是个脑迴路不同於常人的疯子,却也是帮他成就了大业的疯子,他自然也慷慨。 道衍和尚也不再多纠结於这个所谓的封官许愿。 毕竟他志本就不在此。 只同样心情不错,笑意隱隱地宣了一声佛號:“阿弥陀佛。” 第556章 一个老阎王,一个小阎王 此时再说黄府这边。 朱元璋待朱棣离开主院,陆威又进来给他重新添了一壶新茶之后,他这才从自己怀里,把前头揣进去的一沓情报重新掏了出来。 可接著往下看的第一眼,就不由微微蹙起了眉头: “什么?” “又往炼丹司里送了好几批死囚进去?” “嘖……这臭小子到底要往他那炼丹司里耗多少东西进去?”朱元璋面上略显一丝不满之意。 蒋瓛奉命盯著朱允熥的一举一动,所以炼丹司之前用死囚的事情,朱元璋倒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之前规模都算不得太大,这年过了之后,却愈发变本加厉了。 除了不满,还有不解——这炼丹司的情况是越来越离谱了。 听到朱元璋的吐槽。 陆威也是倒吸了一口冷气,身上不由冒了一身鸡皮疙瘩,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情…… 別说是困於东宫多年的十几岁孩子,就是他这种上过战场、也看惯了生死的锦衣卫,也不由背脊更是一阵发凉。 陆威齜了齜牙,暗道:“为了一颗所谓的仙丹,所谓的长生……应天府陛下,真狠吶!” 他忍不住望著远方的天穹,去想像应天府那位新帝的模样:十几岁的年纪、有智慧、有谋略、有心机、有手段、却不时任性、沉迷炼丹长生…… 明明也有心怀天下的仁慈之举,偏偏又是个杀伐果断、狠到不把人命当人命,一批批往炼丹炉子里投的…… 沉思了好一会儿。 陆威撇著嘴摇了摇头:“想像不到,大明皇朝这位新帝究竟是什么模样、是个怎样的人……实在令人无法想像!” 思索间,他甚至听到自己身旁,那个以暴虐无情著称的洪武大帝摇头嘆气地道: “那么小个孩子,怎么就迷上这么个道道了?为了什么炼丹长生的,完全不把人命当一回事嘛!” “有伤天和……这做法当真是有伤天和了些。” 嗯,“有伤天和”。 朱元璋下意识就想起来了这个词汇。 听到这话,陆威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了抽,在心里默默腹誹道:“陛下,您手底下沾多少血?从前征战天下便也罢了,大明朝二十五年,大案小案一茬儿一茬儿地杀人,您老人家倒是把人命当人命了?” 而当朱元璋把这个词脱口而出的时候,心里却也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而后就微微愣了一下,隨后他就立刻想明白这是为什么了,释然一笑:“呵,咱之前还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这个词儿能从咱自己个儿的嘴里说出来。” 毕竟,这个词儿以前都是別人用来劝諫他的时候用的。 今天却被他用来吐槽別人。 多少有点彆扭了。 “陛下如今性子平和了不少,倒是还挺有自知之明的。”陆威悄悄耸了耸肩,在心里吐槽道。 朱元璋慢悠悠地喝了口茶,道:“这小狼崽子,在这方面还真是隨著咱的根儿了,只是啊……咱朱元璋白手起家建立了大明,得把大明这架子撑起来,所以很多时候下手必须狠,大部分人便是嘴上不说,咱也知道,他们心里会称咱一句“暴君”,可你这小子……让咱说你什么好?” 正如道衍和尚所说的那样。 朱元璋本来就是不是个把人命当回事的主儿,那些死囚去炼丹什么的,还真不足以让他动气或者怎么样,最多咋舌吐槽两句也就是了。 至於炼丹需要的巨大消耗和对大明未来的忧虑。 朱元璋这里更是没有——他知道朱允熥自己私下里有搞钱的办法,以他对那些什么货幣啊、通货啊之类的了解,他在其中掌控著度,比谁都更擅长。 这件事於他来说,最大的忧虑只在於:自家的大孙,大明最合適的后世之君……往后这“暴君”的名头,恐怕也得坐实嘍! 所以说到这里。 朱元璋面上不由露出几分无奈。 “大孙吶,咱之前杀这么狠,把那群人往死里压,何尝不是希望给我大明开上一个好头,坏人由咱这个老头子来做,好名声留给你爹,还有再往后的大明帝王?” “这仁慈的好名声你爹没享著,原本给你当个治世仁君什么的也不算枉费了咱一番苦心。” “你倒是好……唉……” 朱元璋坐在躺椅上。 看著南方的天穹,一脸惋惜地碎碎念道,作为一个长辈,谁会希望自己的儿孙留一个恶名在身上? 这自然是一番好意。 也是他这个洪武大帝对后辈最好的安排与祝愿。 只可惜。 朱允熥註定是不会只安於做一个守成之君,背负恶名的觉悟,他比朱元璋还要坚定得多,做起事情来,甚至从未把所谓的名声,放入考虑范围之內。 而朱元璋这一番碎碎念,陆威倒是第一回从这样的角度去看——从前他的认知里,也和旁人一样,觉得朱元璋凶神恶、恐怖、生杀予夺、喜怒不定,如今却愈发窥见了其中许多旁人不会考虑的角度和想法。 他抿了抿嘴唇想说点什么劝慰劝慰。 却又发现自己说什么都不妥,这是皇家的事情,事关大明一代又一代皇帝的传承,他还不够格。 好在,朱元璋这一脸感慨惋惜地絮絮叨叨许多之后,自己就把心情给转变了过来,朗声一笑:“哈哈哈哈!罢了罢了,反正这小狼崽子都已经把事情做下了,咱再多想也无益,用死囚填丹炉就填丹炉吧,下了那么多功夫,说不准他还真炼出仙丹来了。” “回头等咱回了应天府,这炼出来的仙丹……咱也有份儿不是?到时候咱爷孙二人得个长生,看他娘个万世永昌的大明,也不差!” “若真能换来长生,咱也乐意用人命填丹炉!” “大不了到时候咱出面,敢乱说咱大孙不是的……舌头都给他娘的拔嘍,没人乱说,咱大孙还能当个仁君!” 洪武大帝当然不会是什么內耗的人,心里一下子就有了许多“好主意”、“好想法”,想著如何善后的一二三。 原本还想开口劝慰的陆威悄悄翻了个白眼。 暗暗腹誹道:“就多余我担心!人洪武大帝用咱这小屁民替他操心啥?一个老阎王、一个小阎王,半斤八两,特么谁也別说谁去!” 至於朱元璋,说完这些,他便也不再过多纠结什么死囚不死囚的了,径直把手中茶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往旁边一放,便翻页揭过此事。 看著手里新一页的情报沉默片刻后。 朱元璋抬起头来,扭头看向一旁的陆威,面上的笑容都仿佛朴实了几分,兴高采烈地道:“陆威!要出来了!” “啊?” 陆威不知道朱元璋看到了什么,面露茫然之色。 “年初,朝廷恢復运转和秩序,咱大孙也勤政,忙活了许多,还格外要建立一个农业部!” “大明六部各司其职,不是没有负责农业相关的部门……他这个格外的举动……只能说明番薯要出来了!” 听到这话。 陆威这才反应过来,恍然瞪大眼睛,道:“是应天府陛下找到的那种……亩產量极高的食物!” “当然!” 朱元璋一边说著,一边兴奋得直接站了起来。 这件事情朱允熥怕被有心人知道,节外生枝,瞒得很死,而此间除了朱元璋之外,陆威则是唯一一个知情人。 所以朱元璋竟是直接拍著陆威的肩膀,一脸兴奋地喋喋不休起来: “哈哈哈哈哈!咱大孙做事,大部分时候都有他的章法,提前考虑后一步乃至往后数步的事情。他八成是要用农业部,开始推广这东西!” “嗯……算是时间,也是差不多了。” “第一批把那仅有的几个番薯还有几根藤种下去,到成熟算起来,拢共费的时间差不多是三个来月,接著第二茬就立刻种下去了,隆冬时节,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 “再过些时日,第二茬都能收起来了。” “我大明皇朝有如此神物,日后岂还需要担心饥荒的问题!?好哇!真好哇!” “把这番薯普及下去,谁都不会挨饿了,哈哈哈哈!” “……” 朱元璋是从小到大都饿怕了的人。 对於他来说,在“吃饱”这一回事面前,任何其他事情都得靠边儿站去,此时看到这所谓的“农业司”,更想到未来红薯这好东西很快会在大明普及开来……完全难以自持。 而对於这样的好东西,陆威本来也是打心眼儿里高兴的,而被朱元璋这样不顾身份一般,疯狂倾诉下来,他更愈发能感受到这种发自內心的喜悦。 他甚至有了种错觉。 觉得眼前这个老人身上,瞬间没了那种威严、没了杀气、更没了戾气,只是一个穿著粗布麻衣的朴实老叟,是一个淳朴的农民,因为能够吃饱,而兴高采烈…… 只是陆威心里又清楚,这就是洪武大帝。 这种彆扭感…… “嗯……要不说您和应天府陛下是爷孙俩呢。”陆威面上有些彆扭地应和著朱元璋的兴奋,心里暗道。 在他看来,从作为一个“究极矛盾体”这方面来讲,这俩人还真有种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朱元璋忘了形,陆威可不敢。 他守著分寸,朝朱元璋抱拳道:“微臣恭贺陛下,恭贺大明!陛下万年!大明万年!” 听到这声音,朱元璋这才从这股兴奋劲儿之中回过神来,面上依旧是那种笑嘿嘿的样子,左右踱步停不下来:“好!真好!” “咱大孙怎就那么厉害,见多识广,这样的好东西都给他弄到手了?真好真好!嘿嘿嘿嘿……” 这一刻,他的笑容不带任何其他复杂的东西,六十好几的人,高兴得跟个孩子似的。 陆威也站在一旁会心笑著,心中只道:“都称“暴君”又如何?至少这两位陛下,一个是真的在为大明实心做事,一个是真为大明百姓能吃得上饭而真心喜乐,古往今来又有几个这样的皇帝?” 由著朱元璋高兴了好一会儿。 陆威这才拿起躺椅上的墨狐皮大氅走到朱元璋身后,给他轻轻披上,道:“陛下,这天儿还没暖起来,大明前头有您,后头有应天府陛下,往后只有更好的份儿,您可得注意著身子,往后还要亲眼看著大明百姓都吃饱呢!” 朱元璋紧了紧自己身上的大氅。 笑著道:“不错不错,这才刚刚开始,去年我大明百姓没遭著大雪的灾, 往后更遭不著饿,咱要看著,咱要好好看著,回头真去了地底下,给咱妹子、咱爹、咱娘、咱哥哥姐姐……都说说大明的好日子!” 兴奋了许久,朱元璋的情绪也总算平息下来些许,披著自己的大氅笑呵呵地坐回了躺椅上。 又摇头晃脑地傻乐了好一阵儿。 才想起一直被自己握在手里的情报,认真看起剩下的其他內容来:“蒋瓛这做的啥事儿?锦衣卫调动……” “才三个百户所,五百来个人的调动,这样的情报……有啥好送到咱这儿来的。”朱元璋蹙著眉头有些不解地道。 待他“哗啦”一声又往下翻了一页之后。 他蹙起的眉头这才稍稍舒缓开来一些,双眼微眯,看到了其中的不同寻常: 【从锦衣卫衙门调动到了炼丹司。】 【三个百户所共计五百余人员,皆並非开乾陛下最信任的龙驤卫和虎驤卫。】 “嘶……”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面上露出若有所思之色:“这还真不像小狼崽子的风格,以他对炼丹司的宝贝和重视,还有他那谨慎的性子,不应当会容忍其他人染指炼丹司才是??蹊蹺得很!” 朱元璋思索了片刻,无果,目光一凝,继续往下看下去,只是越往下看下去,面上的茫然也就越多: “这批人都是小狼崽子上位之后招的……” “之前所在之处,兵仗局、军器局……京师直隶加十三个都司卫所里的……火銃兵??” “这是在做什么?” 朱元璋眯眼看著手里的情报,一脸不解地呢喃道。 第557章 荒唐……比不荒唐还好些? “莫非应天府陛下是想要组建一支火銃队,好用来对付应天府的国公、侯爷们对他的钳制?”站在一旁的陆威试探著推测道。 但朱元璋却立刻就摇了摇头:“不会。” “咱建立大明之后,一直都致力於大力推行火器的改进、普及,强令要求过各大卫所必须配置火銃和火銃兵。” “虽然火銃比重只在一成,可这件事情做了许多年,会用火器的人,军中不难寻。想要火銃队……那小狼崽子一招手就能有,淮西勛贵当场反了他再当场召集都够用。” “不够用的……” 说到这里,朱元璋停顿了片刻,而后,蹙起的眉头瞬间平了平,目光突然一亮,心中儼然已经有了想法: “不够用的……” “是火銃和碗口銃!” “大明建朝以来,仍旧还需要应付各方大大小小的动乱,为了方便运输存取,绝大部分的兵器存放在应天府京郊的“九库”之內。” “尤其是火銃、碗口銃这些笨重的大傢伙。” “更是如此。” “若是应天府发生內乱,这些东西轻易还送不进城里去,提前调动的话,又会被发现从而打草惊蛇……” 朱元璋一边说著,一边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觉得自己的方向是正確的:“不错!即便是下令让兵仗局和军器局多造也一样会被注意到,那群兵痞子从建朝之前就跟著咱,如今在这些部门的耳目,自然是有。” “考虑来靠开业去……还不如借著炼丹司这处本就看守严密的地方,悄悄地造,悄悄地运进城里,再悄悄存好!” “到了矛盾爆发的时候,他可不就能用上了?不仅能用,而且他八成还想著一个出其不意!” “嗯,他准备在炼丹司里悄悄製作火銃和碗口銃!” 一番推敲之下,朱元璋总算把自己心里的结论道了出来,面上露出些许笑意。 隨后他又沉吟復盘了一遍。 愈发肯定了自己心中的这个想法:“別忘了,他新调到炼丹司的三个百户所人员之中,还有军器局和兵仗局的!就是这样!八九不离十了。” 眼光的认知和局限性,也就够他想到这儿了。 毕竟在他眼里,火器的威力本来就已经挺逆天的了,其中的弊端哪儿那么好解决的? 或者说,他压根儿不会往这上面去想! 而且这么好的大杀器,他但凡有一丁点儿改进的线索,早都开始自己张罗著上手去干了。 一旁的陆威也面露恍然之色。 点了点头道:“还是微臣想简单了。” “陛下的思虑果然周全!应天府的陛下看中了火銃和碗口銃的威力,想著先提前把这些东西备好,日后隨时可用,至於用这些东西的人……” “就是从锦衣卫里抽调,也是可以应付的!” 不过当陆威再次看向朱元璋的时候,却见他拳头虚握著在躺椅扶手上轻轻敲击著,双眼微眯似是还在想著什么不解之事…… 陆威也不敢打扰,毕竟这涉及的面儿太大了。 院子里沉寂了好一会儿,朱元璋这才目光一凝,轻声呢喃道:“这个炼丹司……” 朱元璋顿时感觉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握著拳头重重敲了好几下,眼睛一瞪,道: “造火銃、火銃兵、炼丹……嘶……该不会也只是那小狼崽子用来掩人耳目的吧!!” “声东击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可是小狼崽子惯用的手段和伎俩!若真是如此的话……他这块掩人耳目的布可织得太早了。” 听到朱元璋这话。 一旁的陆威也露出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赶紧沉寂表现表现,道:“陛下所言有理!旁人总说应天府陛下任性荒唐,可陛下您心里最清楚,仅仅登基了半年就能做出一桩又一桩大成就,他真能任性荒唐么?” “很大可能,应天府陛下並非求长生,只不过是在未雨绸繆地谋划罢了。” 说到这里,陆威都觉得自己的思路有一种通畅感,之前对於那位少帝的“彆扭感”一下子都少了许多。 心里对朱允熥这个小皇帝的敬意一时又多了几分。 “十几岁的孩子,一如既往地心思縝密啊!做事比任何人都条理清晰、考虑周到。” 陆威本就对朱允熥已经极有好感了,就算真有任性荒唐之处,依旧不妨碍他的这份好感,毕竟他是亲眼看著朱允熥执政之下的情况和效果——结果在那儿,这就够了。 现在又发现连那些荒唐之处都不一定是真的。 陆威心里的触动自然又愈发深刻了许多…… 然而,下一刻。 他却听到旁边的朱元璋轻嘆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道:“这样的话……他还不如单纯荒唐,只用炼丹司来炼丹!” 陆威面上的些许諂媚之色顿时一滯。 一脸懵逼。 嗯?应天府陛下並未沉迷於虚无縹緲的修仙长生,这不是好事么?至少原本以为的,炼丹耗费的那些钱財人力……都不会產生了啊? 陆威神色訕訕地抿了抿嘴唇,试探著道:“荒唐……比不荒唐还好些? 陛下您这是怎么想的?”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 道:“你在军中混过、也在锦衣卫里待过,火銃和碗口銃这些东西的弊病,你还不清楚么?” “在应天府一带娘不能用,你也不清楚么?” “要是炼丹司真的只是他掩人耳目的噱头,只是用来悄悄造火銃和碗口銃的地方……说他荒唐是算不上了,可炼丹司从去年到今年的投入和耗费,岂非打水漂去了?” 虽说朱元璋也算一把年纪了,可他的思路还是很清晰的,在他看来,用火器对付淮西勛贵,这是行不通的!三下五除二地合计算下来,可不就是打水漂了? 陆威听著朱元璋这说法,当场又是一愣一愣的,思索片刻后,道:“好像……还真是这个理儿!” 他不得不承认。 朱元璋说得很有道理,他无法反驳。 而朱元璋还在兀自吐槽道:“你说他这忙前忙后地最后捞不著啥,还不如真让炼丹司好好炼丹……” “又是大肆招揽道家门人、炼丹方士,又是大兴土木地占了整整一座皇家庄院……这么大的投入,真去炼丹说不准还真能有仙丹吃。” “更兴许……咱还有机会捞上几颗吃吃看,不说长生不死万岁永年的,能多活上些时日再多看看大明不也好么?” “嗐……” 朱元璋有些惋惜地摇了摇头,甚至心里还冒出了些许失落的情绪,毕竟……他盼仙丹也盼了好些时日了。 要是这炼丹司掩人耳目做的事情,是和去年一样,能让百姓穿上衣服不受冻、乃至修修房子吃上肉的,他倒是也不至於那么在乎了。 关键是他心里的小盼头落空的同时 其他的还打水漂了——真特么亏到姥姥家了!! 陆威总有些无语地砸吧砸吧嘴…… “呃……所谓的荒唐比不荒唐更好,原来是指的这么个思路哇?还真是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他在心里默默腹誹了一句,嘴上则是无奈地应声道:“陛下这么说,好像……也是这么个理儿。”无语归无语,可他还是觉得朱元璋这话好像也没毛病。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面色有些失落髮愁的朱元璋。 赶紧眼珠子一转,劝慰道:“或许这炼丹司……也不仅仅是为了造火器而用来掩人耳目的地方,谁说一个地方只能有一个用处呢!或许……炼丹,造火器,二者兼而有之也说不准呢?到时候陛下您该吃仙丹还吃仙丹就是。” 听到这话。 朱元璋面上的愁容这才散了散。 心结疏解些许,他眉头都挑了挑眉,道:“你说的情况,倒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他大张旗鼓招揽的道士、方士、炼丹士不少,一看就是真要炼丹的阵仗,这倒不似作偽。” “罢了罢了。” “炼丹司是否真为炼丹,咱说了也不算,回头等咱回了应天府,亲眼去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才算。” 说起这个话题,朱元璋好似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刚刚舒缓释然下来的神情又紧绷起来,深吸一口气道:“嘶……回应天府……嘖!” 陆威缓缓给朱元璋茶杯里一边添茶,一边问道:“陛下,您这是……又怎么了?” 又是吸气又是咋舌的,事情儼然不小,但他是挺懵的。 只见朱元璋有些失落地摇了摇头,长嘆了一口气: “这小子他……他还想著在应天府一带用火銃和碗口銃呢!咱是要回应天府去,可咱不乐意回一个满目疮痍,城墙房舍尽毁的应天府哇!” 不错,朱元璋又是嘆气又是咋舌……正是担心这个! 他回去的前提,是淮西勛贵和小狼崽子反目,可看当下这架势……那小狼崽子一旦感受到淮西勛贵的压力,立马儿就得拿出来这些毁城利器出来干活! 这些东西一旦轰起来,压根儿没个准头。京师直隶一带都得遭殃,而且还是隨机遭殃! “等咱到时候出面,就算小狼崽子会迫於压力,不得不依靠咱这个復活的洪武大帝的声望,承认咱的身份,让咱重新当咱的洪武大帝……” “可那时候应天府都已经变得破破烂烂的了。” “咱还当个屁的洪武大帝啊!!” 二十几年来。 朱元璋兢兢业业经营著大明,可应天府这块天子所居之地,同样是他从荒芜、破碎之中一点点恢復过来,一点点让其繁荣起来的。 那既是他一手经营起来的繁华都城,也是他的家。 也不怪朱元璋心疼。 “呃……”陆威咽了口唾沫,对於这一点隱患,他还真是半句劝慰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火銃尤其是碗口銃的威力他真见过。 一炮下去城墙都能砸出来一个窟窿,他能有啥辙?? 一时之间。 洒满下午阳光的院子里再次陷入沉寂,朱元璋一动不动地蹙著眉头,显然是在思索著应对之策。 只是他凝神思索了好半晌。 最终也只是一声幽幽的嘆息,似是没法儿了一般,摇头嘆道:“不好不好……这局面咱还真不好把控。” “就算想让人去劝劝他……” “都不太成!” “这件事情是小狼崽子慎之又慎推行下去的,只怕他最心腹之人也不一定知道全面,咱也胜在蒋瓛在锦衣卫里还有那么些微影响,探到了三个百户所人员调动的消息,咱才能推出来这些……” “要说让什么人去劝他一劝……” “谁去都是自投罗网,只怕话才刚刚说出口,下一刻能直接被这心狠手辣的小狼崽子丟炼丹炉里炼丹去。” 户部財政预算的事情,就算让任亨泰出面再说一说,也不暴露什么,可这件事儿一旦跑到朱允熥面前说,无异於当著朱允熥的面贴脸开大:嘿!我一直在监视你、窥探你、关注你的动向,咋滴? 朱元璋一边往下说著,再次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来,任由躺椅在身后摇摇晃晃。 两次起身,前一次是兴奋的,这一次却是焦虑。 “你说他怎么还没有放弃“用火銃、碗口銃这些东西对付淮西勛贵”的方案?” “都已经去户部仓库亲身实地地看过这些东西……” “怎么还会有这种天真的想法!?” “……” 气急之下,朱元璋便开始有些暴躁起来,一边带著呵斥的语气吐槽起朱允熥来,一边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来来回回地走来走去。 “是了,他又没真的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只不过在户部仓库里看旁人用了几次,没有自己用过,更不曾在实战中看到效果,他懂个屁!” “在军事、战斗这一方面……咱还真有些高估他了。” “当初看到他对淮西勛贵的威胁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咱还真期待过他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妙招,原来这就是他的妙招儿……” “这臭小子……” “是铁了心要把咱的应天府拆个稀巴烂!” 思来想去都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朱元璋一脸愤愤地骂道。 第558章 所以大明才非他不可啊! 一顿疯狂输出之后。 朱元璋还双手负后,兀自站在原地,连胸口都剧烈起伏著,显然被气得不轻。 或者更准確一些来说…… 是因为他这后半生都很少遇到如此难以掌控的事情。 半年前自己给自己玩儿脱了算一回,可那时候至少他还是带著寄託、希望和愿景,半推半就的,不似今日,他觉得自己预料到了一个满目疮痍的结果,还丝毫办法也没有。 陆威心道不好。 只能赶紧踏前一步,抱拳道: “应天府陛下,终归年龄还小、阅歷不够么,经验和阅歷上的缺失,才会导致他判断失误 。” “说到底,应天府陛下也只是不希望大明皇朝真正的掌控权落於歹人之手,重压之下无计可施才把主意打到这上头来罢了,主意错了,心却是好的。” “便是未来真不小心把应天府给拆了,想必也不是他的初衷。陛下您何必为此而动这么大的肝火?” “您也不好事事都要咱这位新君办得尽善尽美不是?” 陆威耐心地劝导道。 既是为了平息朱元璋的情绪,可这一番话也说得诚恳、说得有理有据,或者说,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也正因为这番话不仅有理有据,还说到了朱元璋的心坎儿上,效果倒也是相当的不错,只见朱元璋那种似乎无处发泄的暴躁,果然肉眼可见地平息了下来。 眯著眼睛抿了抿唇,点头道:“你这不说……咱差点还真忘了……咱大孙就是个半大孩子罢了,当皇帝这事儿也是临时忙慌上的手,拢共才半年……” “他已经做得够好了。” “倒是咱看他有条不紊、许多事情都能安排妥当,竟是忽略了这些,还隔著老远对他发起了空脾气。” “可惜人吶,总是容易得寸进尺。” 一时之间,朱元璋都不由觉得有些恍惚了,也觉得自己对那个早慧的孩子……要求属实高了些——这些棘手的事情, 又有几个人能想得完美周全的? 想到这里,朱元璋觉得自己气儿都顺了许多,面上紧张的神情也舒展开来,目露释然。 自嘲一笑,摇头道:“咱此番决意回应天府去,不就是为了把那孩子缺少的阅歷和经验,通通都手把手教给他么?陆威,你说的话对极了!” “这小子错了主意就错了主意,往后咱把该教的教给他……他还是能成为大明皇朝最英明的君主。” “难怪蒋瓛会安排你跟著咱来北平。”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已然变得轻鬆了许多。 气儿顺了,连带著对陆威脸色都好了不少,更是难得地夸讚了几句。 陆威鬆了口气,心下一喜,他太知道这句称讚难得了,不过他明白分寸,面上只谦逊一笑,抱拳道:“陛下谬讚了,微臣也就是占了个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目光而已。” 朱元璋深呼吸了一口气。 释然一笑道:“他把应天府拆了也就拆了吧,当初咱能从百废待兴把大明经营到今天,京师直隶,多费些心思,重新再修起来也就是了,也算年轻人的一个教训。” 显然,他也已经给自己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 朱元璋或许脾气不好。 但绝不是什么钻牛角尖的人,想开之后,开国皇帝的魄力,自然不会拘泥於一省一府之地。 陆威呵呵一笑道:“陛下您宽心些,微臣便也放心了,人无完人,天底下谁能一点不失误的呢!咱应天府这位陛下,已经不知道比古往今来多少皇帝厉害了,回头有陛下您的引导和教养,更当无懈可击了,嘿嘿嘿!” 见朱元璋心情好了不少,陆威也嬉皮笑脸地拍了一串马屁,把朱元璋和朱允熥这俩都给拍上了。 一下子让朱元璋心里的鬱结都去了七七八八。 爷爷看大孙,本来就是好也是好、坏也是好,朱元璋也不谦虚,挑了挑眉道:“无懈可击的大明帝王,这孩子的確是有这资质的。” 陆威也放下心来,抬头往西看了一眼西斜的太阳,贴心地道:“陛下,这日头开始往下弱了,天儿还不算暖起来,您这身子要紧,要不微臣伺候您回屋去?” 朱元璋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 轻笑一声:“呵!咱啥时候是那么禁不住的?冬天在屋子里躲雪,如今好容易见著日头了,咱看著欢喜,像咱大孙,哪儿哪儿都那么亮堂。” 他发话了,陆威也不敢忤逆,只能退一步道:“那微臣扶著您坐回去看,再拿条毯子盖好。” 慢悠悠地回了躺椅上,朱元璋还是略有些放不下地叮嘱了陆威一句:“小狼崽子一心要用火銃和碗口銃那些东西对付淮西勛贵的事儿,你回信的时候和蒋瓛说道说道,让他见机行事,在不暴露自身的情况下,儘量让小狼崽子明白火器那巨大威力背后,存在的短板与弊端。” “当然,一切还是以稳健为主。” “虽然咱也不怕再把京师直隶一带重新建设一遍,但若能避免最差的结果那当然是最好。” 虽然朱元璋也明白人无完人这个道理,但他老朱家的大明江山,自然是少些波折才最好。 陆威应声道:“是,陛下,微臣记下了,蒋指挥使向来是有分寸、敏捷机警之人,定然能拿捏好其中分寸。” 蒋瓛的脾性与能力,朱元璋自然了解。 当下也不置可否,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自顾自地继续往下翻了下去,只是再底下的,就是一张材质格外粗糙些、被叠起来了的大纸。 这自然就是每一次蒋瓛都要顺势捎带给他的报纸了。 朱元璋虽然也爱拿这东西略作消遣,但这次,他却並没有立刻就翻开来阅览里面的內容,而是有些意外地蹙起眉头:“嗯?” 与此同时,还把手里的情报又粗粗翻了一遍,似是想要在其中寻找出什么东西。 陆威问道:“陛下……这情报有问题?” 朱元璋从头翻到尾,再次翻到了报纸的位置,摇了摇头:“每一张情报上的编號都是连贯的,没少也没缺。” 说完他却还是蹙著眉头深吸了一口气,道:“看来……小狼崽子正月初的时候出的那两道难题……至今无人可解啊?”不错,他找的正是这两道题目的內容。 一个“通货膨胀”、一个“劣幣驱逐良幣”,他只知晓其一却不知晓其二,可也正是因为知晓了其中之一,更了解了这看似无厘头的难题牵扯有多大,他才格外好奇这另外一道题的答案。 只可惜这次的情报里……並没有消息。 这多少让朱元璋心里有些空落落,跟小猫爪在挠一样。 他摩挲著报纸那有些粗糙的纸面,沉吟了片刻道:“罢了罢了,这毕竟不是什么简单的题目,旁人没法儿一下子答出来才是正常的。” “咱大孙给了整整一个月的期限,时间还没到,这么难的题目,举国上下都不一定有人能够解出来。” “咱也急不来。” 虽然他心里还是无比好奇这个答案,但同时也知道这两道题目太过於另闢蹊径,或者说太过宏观,一般人即便日常生活都与这题目的答案息息相关,却也难以注意到。 正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也是这个理儿了。 听到朱元璋这么说,一旁的陆威却不解蹙眉道:“陛下,我大明皇朝人才济济,自立朝以来,状元、榜眼、探……进士举子一大堆,个个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呢!” 朱元璋似有深意地摇头一笑。 轻嗤了一声,道:“那没用!什么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在这两道题目上都根本没有用武之地!这玩意儿啊……得有思路清奇的大智慧才行!” 说到这里,朱元璋嘴唇都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 连胸膛都格外挺了挺,满脸都是骄傲和自得之意,就差把“啊对对对!咱大孙就是这有大智慧的!”这一串字写在自己脸上了。 这话听得陆威一愣一愣的。 一脸不解地道:“学富五车、才高八斗都没用?陛下……这事儿怎么给您说得都有些玄奇了起来?” 在他的认知里,朝堂上那些出口成章、口若悬河的文人,那些通过恩科考试从整个大明皇朝选出来的进士们……就是天底下顶顶聪明的人了。 那般厉害人物都没辙么?——他是有些难以想像的。 被陆威这么问,朱元璋脸上那股胸有成竹的自信,更是愈加浓厚了,轻笑著道:“要说玄奇也能说玄奇,一般人谁能想到他那思路上去?呵呵。” 如此讚扬感嘆了一句,朱元璋面上的神色忽又认真了起来,带著郑重、带著慨嘆、带著发自內心的认可与赞同:“今日咱没听到关於这两道难题的消息……不是好事儿,却也是个好事儿。” “呵呵,陛下,您又和微臣说起哑谜打起机锋来了,咱是个粗人,可看不明白也听不明白这许多,嘿嘿。”陆威又听不懂了,乾脆有什么说什么。 朱元璋咋舌道:“嘖嘖,那么多状元郎、探郎的……那么多所谓学富五车的文人都看不明白,说明我大明皇朝在这事儿上还真缺人才!这自然不算个好事儿。” 其实……除了对答案的好奇,他心里还有一丝期待——自家大孙提示都给出来了,总该有人格外聪明些,想到其中的玄机,日后也好为自家大孙、为大明效力。 而事实证明。 他们不仅没有自己考虑到这一点的能力,就算是有了提示,都一样考虑不到! “只是另一方面,这也让咱愈发看到,咱大孙能提出来这两道难题的……难能可贵!咱大孙厉害,太厉害了——这便又算得是好事儿了,嘿嘿!” 朱元璋曾亲耳听到过其中一题的答案。 越是看到这题目无人能解,心里便愈发庆幸:要不是自家大孙天资聪颖,目光犀利又足够长远,竟然能在平常之中看出潜藏在最深处的危机和问题……大明往后一代……至多两到三代之內,必得有经济方面的波折。 甚至到时候,这种波折和苦难开始压迫大明百姓了,皇帝和朝臣都摸不著头脑,看不明白怎么回事儿! 这是唯一性和不可替代性——能想到这儿的,只有他的大孙,只有大明现在的新君! 別的任何人…… 他的儿子们,勇武的也好、聪明的也好、机灵的也罢,谁当皇帝都想不到这上头去; 大明的百姓臣民,就算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公认的那一批所谓“最聪明的人”,也想不到这上头去! 换句话说——这个常人根本注意不到的大坑,没了朱允熥,大明必踩! “所以咱老朱家的大明江山,才非他不可啊!旁的任何人,谁都比不得,他老子……都不行!” 说起这句话的时候。 朱元璋的语气之中带著篤定,带著斩钉截铁,也带著感慨、喟嘆、庆幸之意在其中…… 朱元璋话音落罢,陆威不由暗暗深呼吸了一口气。 “这话可说得太重……太沉了!” “两道题目的事儿而已,怎么说著说著就成了应天府那位少帝无可替代了?” 对此,他当然是一头雾水的。 但他看得懂表情,听得懂语气——“可陛下他这一番话,十分有十二分的真切!” 所以陆威就是再不懂,心里再费解。 当下也是直接抱拳,恰到好处地应声恭维道:“大明有应天府这般新君,陛下便是后继有人,是有大福气、大气运之人!微臣恭贺陛下!”不懂归不懂,该舔还得舔。 朱元璋抬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不屑一笑:“你是一点没听懂,纯哄咱高兴吧?” 被点破了,陆威心头微微一跳,直接老实承认:“微臣是愚蠢蠢笨之人,脑子自然是转不过来的,但微臣知道陛下您始终是英明的。” 朱元璋却是不按套路出牌,下巴骄傲一扬,竟炫起孙子来了:“不懂,不懂就对了!天底下就难有人比咱大孙更聪明!” 第559章 通了通了!都通了!! 陆威扯了扯嘴角:“又来了又来了……合著我最大的作用还是满足您老炫孙子的工具人唄!这一天天的。” 当然,他很快又露出释然的笑意。 这么满的话要是从別的什么老头子嘴里说出来,包是十成十的在吹,可这话从朱元璋嘴里说出来,炫的是那位少帝……还真没一点毛病。 朱元璋笑呵呵地得意了会儿。 把手里厚厚一沓情报都丟给陆威,道:“这事儿咱心里都有数了,回头拿去烧了去吧。这些东西事关机密,咱能知道,却不能留一丁点儿机会给其他人知道了。” 陆威接过来將其收好,道:“以往也是这么处理的,微臣明白,陛下放心就是。” 朱元璋也知道他办事妥帖,也就不再管其他。 而是翻开手里被摺叠起来的报纸,挑著眉头饶有兴趣地道:“第十四期报纸,咱上一回虽已经提前看过里面的內容,但那小狼崽子喜欢把这报纸的作用发挥到最大,重要的事情往往都是压到最后才往上排。” “让咱看看这一期他又用这东西想搞点啥,嘿嘿……” 朱元璋念叨著,可说到这里的时候,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突然“咯噔”了一下,脸上的笑意都凝固了。 然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脸上露出一个“不好”的表情:“国朝课税收入……这可是我大明皇朝的机密,这臭小子该不会也往报纸上懟吧??年轻人,容易飘,更容易藏不住得意……” 朱元璋可没忘记。 应天府那小子去年做出不少好成绩,什么飞梭织布机、水力纺纱机的……紧赶慢赶总算把去年那场大雪给顺利应付过去了,可他到了年前,还不忘让工部那边给他张罗什么“宣传水力纺纱机和飞梭织布机”的事情,显然是要在百姓面前彰显彰显他的功绩。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今年核算出来这七百五十五万石的国库盈余…… 可不更能装个大的? 他还能不利用报纸这个好东西到处宣传宣传? 可是他最明白——把大明的收入情况透露出去,不相当於等著別人算计自己么? 想到这里,朱元璋心臟一紧,暗道“不妙!”,同时也赶紧先收回了自己的思绪,一双眼睛盯著手里的报纸,赶紧仔细寻找起来。 不过这结果……却是又出乎他的预料了。 嗯…… 他都把手里的报纸来来回回翻了好几遍,纸页“唰啦唰啦”地响动著,大標题、小標题等等都细细看过…… 没有!跟课税收入相关的字眼儿都看不到一个。 “嘶……这小子转了性儿了?这里面的內容和咱前一回收到的情报里看到的,都没什么改动,这么大的事儿,这么大的功绩,居然憋住了,一个字儿没说?” 朱元璋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道。 与此同时,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悬著的心总算放了下来:“还好在这事儿上,他可算没有出什么差错,总还是有些分寸的!” 这报纸內容丰富,现在整个大明各大省、府、州、县传播都十分积极,前面乱挥霍的七百万石钱粮,都只是预算,他还有挽回的机会,这事儿要真登上了报纸,可就没有一丁点儿挽回的余地了。 好在,万幸的是,事情没有发生。 紧张的心绪松泛下来过后,朱元璋忍不住带著些许怪责之意,吐槽起来:“这么大的事儿他都能憋得住,怎么去年就那么好大喜功,非得格外那么多开销,向大明百姓彰显彰显他那功劳,做这种只有面子没有里子的事儿?” 这原本只是他看到报纸內容惊喜意外,所以才隨意吐槽的一句。 只是这句话下意识说出口之后。 朱元璋却顿时感觉自己脑子里像是有根白线闪过,仿佛无形之中抓住了什么、想通了什么一般…… 朱元璋凝神思索了片刻后。 好似总算恍然大悟了,面上当即露出大喜之色,朗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咱明白了!咱想明白了!宣传飞梭织布机、水力纺纱机……他为的不是自己的名,也並不是在做无用功!” “哈哈哈哈哈!” “这好小子!想得还是那么远,那么面面俱到!” 朱元璋兴奋得“啪”地一声拍了下自己的大腿,顿时有种“憋了许久的喷嚏打出来”、“塞了好久的鼻子终於通了”的极致爽感。 陆威是不知道这祖宗突然又抽了什么疯了。 看个报纸都能这么兴奋起来? 他正站在一旁纳闷儿呢,就听著祖宗兴奋得脸色都微微发红,自己开始顺起来: “现在咱大明皇朝现在有红薯了呀!!” “等咱大孙这一茬红薯问世,再大力种植、推广下去,对大明百姓的好处可就不仅仅是能吃上饭这么简单了!” “以前没地方种的、麻、桑树……往后腾出地来多种一些,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原本看似在民间根本无用武之地的纺纱机和织布机……这不就能逐渐用上了么?” “现在宣传这两样东西……等、麻、生丝这些原材料的產量真的上来了,百姓便也能顺势逐渐用上了。” “到时候,衣乃至绸布衣……对於许多百姓来说或许都不会是那么遥不可及的东西了,咱大孙去年看似好大喜功、想要彰显自己功绩而做的那些事情,原来……” “其最根本的目的还是在於……想让咱大明百姓更加富足,日子过得更加好些!” “通了通了!都通了!!” 不错,这正是朱元璋想通的事情。 之前贸然看到朱允熥过年前还特地交代工部,让秦逵著重安排宣传纺纱机和织布机,下意识只当这是少年人性子张扬,想著朱允熥的確有大功绩,点钱装个逼就装个逼。 所以后面也不甚在意这事儿了。 今天突然想起来,而且前头又刚好在情报里看到了朱允熥建立农业司的消息,想著红薯即將出世…… 他既是皇帝、也是农民,又对大明国事坚持亲力亲为,土地、农业、商业……大明普遍的衣食住行水平和情况瞭然於心,如此几番串联起来,倒还真把朱允熥的谋算猜了个七七八八出来。 唯一没猜到的,也只是朱允熥对於“工业革命”这件事情上的一些弊端和灾难的规避意图而已。 但这也是朱允熥已经看过真实歷史演变过程,所以才会考虑到,朱元璋自然不可能想到。 看到朱元璋脸上那兴奋的表情。 陆威深吸了一口气,面上也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嘆道:“妙啊!应天府陛下可真聪明!这布局也太深远了!” 朱元璋说得明白,他自然也听懂了。 不用等朱元璋跟他炫孙子,陆威自己都忍不住惊嘆了。 朱元璋笑嘿嘿地点头:“那是!咱大孙!嘿嘿!只要不涉及到军事方面的安排,其他都不在话下!即便是在军事上的缺陷,那也是因为他实在年龄小,不够经验和阅歷!” 陆威笑著应和道:“这块短板,陛下您很快也会给应天府陛下好好补上,以应天府陛下的聪慧机敏,往后只怕连弱点也不会有了!” “哈哈哈!是啊!”朱元璋也很开心。 之前看到的那些不尽如人意的事情。 都仿佛一下子全部淡去了。 至於回应天府的事情,他在应天府有人,如今又成功把朱棣给忽悠瘸了,再加上篤定朱允熥到时候孤立无援之下得依靠著自己,更是基本都不怎么担心。 而心里觉得大明皇朝的未来是充满信心和希望的,即便想著后面京师直隶一带要遭殃,都只当那是一个完美的大明君主该有的必经之路。 所以朱元璋一脸放鬆地端起旁边的茶杯一口气喝了个干,人在兴奋的时候永远注意不到其他的,话说了许多这时候倒是格外口渴,乾脆拎起旁边的茶壶又往自己嘴里灌了几口,隨后又大步流星地小跑著去上了一趟茅房。 而后才慢悠悠地躺下去,满是愜意地道:“好了,这回咱可以安安心心地看看,下一期报纸上要刊登的小说內容了~”开心的时候,找点乐子就更开心了。 “第十六回,黄蓉被迫回桃岛,杨康重获自由~哟,小黄蓉得回桃岛去了?” 陆威也是面带笑意地长吁了一口气,下意识觉得连自己都更有盼头了。 朱元璋躺在躺椅上摇摇晃晃。 手里拿著下一期报纸的前瞻內容,一下子就沉浸在了其中,傍晚太阳西斜,橘黄色的日光落在这个安静祥和的院子里,让朱元璋手里的报纸都沾染上夕阳的橘黄。 满院子都是一种格外放鬆的气氛。 但凡谁走进来了这里,都绝对想不到这里能藏那个听名號都无比骇人的洪武大帝,而只会以为这里有个专心看报的退休老头。 直到朱元璋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把这一期的小说看完。 院子里的寧静这才被骂骂咧咧的声音打破: “嘖嘖嘖嘖!这个杨康!明明自己是汉人,总还是要认贼作父,为了那点荣华富贵!当真没一点血性!!” “还有那个梅超风!更是完全没有家国大义,两人蛇鼠一窝!” “……” 看著跌宕起伏的剧情,朱元璋儼然已经沉迷在了其中。 而看到最后,朱元璋还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有些不满地吐槽道:“这么短?这就结束了?” “这小狼崽子也真是的!一次就不能多写点儿?” “小黄蓉呢? 黄药师不会不让她出来了吧……?梅超风和杨康这廝后面咋样了?此等狗贼必须死啊!” “要是这臭小子后头不给这两个狗贼安排一个惨澹的结局……回头等咱回了应天府,大鞋底子抽他丫的!” “不对,等回了应天府,得先让他把后面的都写出来,让咱看个爽先!” “……” 橘黄色的夕阳落在朱元璋的脸上。 映照出他强烈的愤愤不平。 看得一旁的陆威都不由忍俊不禁,憋笑憋得腮帮子疼。 而朱元璋这边,虽然看到戛然而止的结局满脸愤愤,却也只能作罢,毕竟现在他还没法线下真实,所以只能转而把其他的版面都看一看。 看完所有內容之后。 朱元璋一脸訕訕地收起手里的报纸,傍晚天气冷下来不少,他紧了紧自己身上的大氅,略略思索了片刻,把手里的“下一期前瞻报纸”递给了陆威,道:“你去老四府上走一趟,把这东西给他吧。” “今天这事儿吧,咱忽悠了他一把,算是咱这个当爹的不厚道,这种戏说歷史、江湖侠义的话本子,最对他小子的胃口,他也喜欢得紧,好几次吃饭的时候和咱聊起来,都是侃侃而谈,可见看了不止一遍。” 把朱棣往死里忽悠了一顿之后,朱元璋总算想起来散发一些微薄的父爱,权当稍作补偿。 说罢,他站起身来。 回头往主院的屋子里面往回走,嘴角扬起些许似有深意的弧度,在心中暗暗嘆道: “老四啊,那小狼崽子脑瓜子里的玩意儿是真多啊,不仅聪明、有远见,还啥玩意儿都懂一些,就连这种消遣的话本子,他都是最在行的。” “连你真心喜欢,津津乐道的武侠小说……” “也都是那小狼崽子想出来的,是谁写的具体內容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跌宕起伏,让整个大明皇朝乃至你和咱都乐此不疲的人物、情节,这等天马行空、汪洋恣肆的奇思妙想……儘是出於他之手。” “那个不不视之为对手的对手,不管做什么他都是最厉害的,你说爹该怎么选?” “回头你知道了也好,好好给他当你的大將军吧。” 朱元璋缓缓朝著屋子里走回去,一边在心里暗暗感嘆了一番。把报纸送去燕王府的用意,一来算是他忽悠朱棣的补偿,二来也算是一重伏笔和心愿——希望朱棣能够放下执念,希望他的儿子能活。 他知道大明未来必然还是朱允熥手上。 朱棣能不能活,与他会不会应天府无关,至於朱棣的態度有关,与朱允熥的心意有关…… 第560章 本王现在跟父皇算一边儿的 燕王府,书房。 道衍和尚和朱棣二人分坐棋盘两侧。 夕阳透过大开的窗口,斜斜照了进来,將错落有致的黑白棋子,在棋盘上映出长长的斜影。 道衍和尚下了收官的最后一手,似有所指地道:“殿下今日下棋,棋风都给人一种意气风发的感觉,每一手都露著锋芒和锐利啊。” 朱棣嘴角噙著得意的弧度,下巴微微扬起,朱棣显然心情大好:“男儿当世,无论是做人还是下棋,都不可失了锐利和进取之意,否则当如何成事?” 道衍和尚呵呵一笑,一边將棋盘上的棋子分顏色两个棋盒里收拾,一边不急不缓地道:“所以贫僧从来都认为,王爷是一个能成事之人!” 朱棣朗声笑道:“哈哈哈哈哈!道衍师父比本王还更知道本王。”他的语气里带著一丝慨然。 十年前,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想,所以他无论如何都只能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能想。 如此久了,就连他自己也以为自己真的不想。 但道衍约莫看出来了。 而十年后的今日,朱棣总算可以诚然承认自己从前那颗压抑著的心——那个位置很快便都唾手可得了,还有什么好藏著掖著的? 道衍和尚毫无邀功之意,只嘴角掛著淡笑,微微垂眸:“但愿助王爷登上大宝。”他只在意他的游戏快要通关了。 听到“登上大宝”四个字。 朱棣一颗心臟依旧不由微微加快了跳动。 却在此时。 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最终停驻在二人面前,躬身道:“王爷,道衍师父,黄府那边来人了,是常跟在黄老爷身边的那位。” “陆威?请进来。” 朱棣只稍稍狐疑了一下便道,心中约摸著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最重要的,早在黄府就说好了。 下人得了令,朝朱棣和道衍和尚点头致意了一下,便去请人了,再过会儿,过来的便自然是陆威了,他抱拳道:“微臣见过燕王殿下!” 至於朱元璋口中的那个搅屎棍,就没多大的敬意了。 朱棣饶有兴趣地道:“陆僉事?何事?” 陆威直接从怀里掏出来一份並不那么正式的报纸,踏前一步,递到朱棣面前,道:“陛下的意思,燕王殿下也爱看应天府那边的报纸,每每津津乐道,所以让微臣把还没来得及发布的第十五期送给殿下您一观,权当做是消遣。” 听到陆威这话。 无论是朱棣还是道衍和尚,眼中都闪过一抹意外,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过后,朱棣先保持平静地接过陆威手里的报纸。 礼貌性地道:“有劳陆僉事,替本王谢过父皇。”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陆威点头致意:“微臣记下了。” 朱棣略略思索了一下,看向陆威问道:“陆僉事此来……没有父皇其他吩咐要带?” 陆威淡淡一笑:“王爷您刚从府里回来,重要的事情陛下想必已经讲过了,微臣此来,只为送报而已。” “哦。”朱棣有些意外地应了一句。 只为了送张报纸?? 確认了这一点,朱棣反倒还有些不习惯,甚至觉得別彆扭扭的——往常这货登门,必没好事发生。 陆威再次抱拳告辞:“燕王殿下没有其他话要微臣带给陛下了的话,微臣这便告辞和陛下復命去了。” 朱棣想了想,摆手道:“好,你去吧,没別的了,你近身侍奉,千万照顾好父皇的身体就好。” 陆威道:“此乃微臣分內之事,微臣告辞。”话音落罢,这便径直离开了朱棣的书房。 待对方的身影和脚步声都消失。 书房內外皆是一片死寂,只有悬在西边的太阳一寸寸往下落著,朱棣这才蹙起眉头,低头看向自己手里那张排版並不似以往那般精美的报纸,道:“父皇这是什么意思?” 朱元璋那般临时起意的心思,道衍和尚自然也是一脸想不通的样子,摇了摇头。 顿了顿。 他提议道:“不如王爷先看看上面写了些什么?” 朱棣点了点头。 只不过,他仔细翻阅了一遍之后,还是没看出来什么。 他摇著头把报纸递给道衍和尚:“道衍师父看看?” 道衍和尚又接过去翻了一遍,平静地道:“里面的內容基本和之前都差不多,只是排版还不太紧密,想来是那个所谓的“传媒司”还没编纂完整,就被陛下的人搞到了手,送到北平来了。” 连道衍和尚都这么说,朱棣的戒心总算放了下来:“还真是父皇送来给本王权作消遣的啊?” “应该没有特殊之处。”道衍和尚道。 朱棣挑了挑眉,隨后面上的狐疑转而变成了欣喜:“应天府送来的东西,父皇这还是第一次送给本王,或许这也说明……父皇果然看重我,也总算对朱允熥那黄口小儿失了耐心!本王现在……跟父皇算一边儿的!嘿嘿!” 他高兴,不仅仅因为自己大业將成,同时也有一种“父皇他总算看到本王了”的欣慰。 所以说到这里。 朱棣面上都少了几分算计,多了些真诚。 “父皇说让本王看看作为消遣,或许另一层意思则是告诉本王:要耐心些等,事情要耐心些办!”越往下说著,朱棣脸上的笑意都愈发灿烂起来。 道衍和尚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没看出来这报纸有什么特別的,朱棣所说倒也不是不可能,可同时他也不那么確定。 撇开朱棣心里这点对父子亲情的执念,他只要知道朱元璋这张底牌又能打出去了,这就够了。 所以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陛下每一次都能拿到还没有发售过的报纸,可见他在应天府的影响力,还是颇有一些的,这对我们是好事。”道衍和尚看到的永远是自己手里的牌大不大。 朱棣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双眼微眯,仿佛里面迸射著锐利与坚定:“这是自然,父皇现在和本王站在一处,只等著淮西勛贵和朱允熥那小子闹翻,父皇的能量越大,此事便越稳!” “大明,本王要。” “皇位,本王要!” “还有那个人!本王也要!” 最后一句话,朱棣只在心里想著,並没有宣之於口,毕竟一直看好自己,而且还全心全意给自己谋划的“军师”就在眼前,这么说多少不合適了些。 而心里想著这些,朱棣心跳再次加快起来,眼神里流露出浓厚的迫不及待。 道衍和尚呵呵一笑,借著朱棣对朱元璋心意的揣测,提醒道:“王爷方才说,要耐心些等,事情要耐心些办!无论私宅里那位是否有这意思,其实你我都该如此。” 朱棣是明白人,自然知道急不来。 当即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平定下来,而后一边翻开报纸,一边说道:“这么久都等过来了,本王还差这一时半会么?本王就耐心著等就是!” “父皇给本王送了这消遣玩意儿,本王刚好接著前头的《射鵰》第十五回,继续往下看下去,今日刚好还看得本王意犹未尽呢!头一次能连看两回的內容,哈哈哈哈!” 朱棣此时心情正好著,心里又已经没有其他更多的顾虑,自然而然便来了閒心逸致,目光直奔连载小说区。 看到朱棣这副兴趣盎然的样子。 道衍和尚漫不经心地评价道:“情节跌宕起伏、抓人心魄,思路新奇有趣又通俗易懂,戏说歷史、家国情怀、儿女情仇……的確比绝大多数的话本子有趣。” 朱棣只当道衍和尚或是研究他的儒释道,或是沉迷於谋划他夺位的事情,对这些不感兴趣,从前都没聊起来这个,如今才发现:“道衍师父也看这个?研究还挺深?” 道衍和尚捋了捋自己的鬍子。 不以为意地豁然道:“呵呵,人又何必给自己那么多局限和拘泥?当和尚不止能念经,还能钻研儒学、学习道法,乃至看戏曲、看话本子又有何不可?” “不瞒殿下,贫僧看过的话本子可也不少,什么《三国志通俗演义》,什么官家小姐爱上穷秀才,可赏雅亦可赏俗,才不枉人生来一遭嘛。” 朱棣挑了挑眉,心中觉得也对,道衍和尚这样的人,最是自由不受束缚,披个袈裟看起来比谁都像和尚,实际上杀人造反挑动天下大乱……啥他都干;天下各门杂学,他也都懂一些。 正是因为这一点,朱棣造反成功之后,就让他主持编纂永乐大典去了——简直专业对口。 “道衍师父还真是行行精通嘛。”朱棣聚精会神地看著手里的报纸,隨口吐槽道。 “略有涉猎,略有涉猎,呵呵。”道衍和尚收好棋盘里最后一颗棋子,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道:“回头等真回了应天府去,贫僧倒还挺想看看,是谁写出来的。” 朱棣微微抬眸看了他一眼。 打趣道:“本王到时候找出来给你送去。” …… 话分两头。 应天府这边,开年虽然忙碌,但好在朱允熥从来不至於手脚忙乱,纵然辛苦一些,但计划之中许多要做的事情,都在一日一日有条不紊地安排了下去: 仍旧被严密看守著的炼丹司之內。 眾人各司其职,炼钢的炼钢,造刀剑的造刀剑,研究课题的道长、仙师们动不动吵得面红耳赤,改良、製造火銃的事情也都一片热火朝天。 撅了朱元璋的菜园子种下去的红薯,在马三宝的主持照料下,藤蔓一天比一天壮硕,叶子一天比一天肥厚,长势一片欣欣向荣。 至於朝廷这边。 詹徽、傅友文等人固然对朱允熥莫名其妙地,就把七百万石的钱粮出去了心中不满、痛惜、更觉得完全没必要。 但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 更別提朱允熥这个皇帝就是大明的天,更是说一不二的主儿,私底下或许各自吐槽了许多,但明面儿上…… 却是谁都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大意。 毕竟有许多前车之鑑在前。 所有人心里都已经有了一个共识:当朝的新君,人是真的杀,皮是真的剥!跟前朝先帝一个路子! 所以詹徽心里再是骂骂咧咧,也是老老实实地把朱允熥提到过的那些,在水利兴修、圩田修建……等业务上有过实打实功绩的人,都按照吏部人员调动流程,赶紧从安徽、辽东、山东……等地升调过来,在主要负责此事的工部各自安排了合適的职位。 而工部那边,秦逵早已经成了一个孤臣,而且以他如今对朱允熥的信奉,主打就是一个“不理解,但陛下安排了,咱就按著陛下的要求往死里干”的节奏。 人员到位之后,立刻就安排开展黄河的河道维护、疏浚工作,以及京师直隶一带的圩田修建工作。 至於傅友文这个管钱袋子的…… 嗯……跟詹徽一起骂骂咧咧,但黄河疏浚、圩田修建的费用开支,一样只能含泪批出去。 这日。 朱允熥照例在乾清宫批阅每日的奏疏,欲得天下,必承其重,这註定是每日都需要做的事情。 他百无聊赖地打开一道奏疏,目光微微一亮:“这秦逵的办事效率……可以啊!这么快就开始准备动工了!这是好事,必须得在夏日来临之前就办妥当,不然今年这雨,可挡不住。” 看到事情办下去,朱允熥一颗心也放下来不少。 提起手边的硃批御笔,龙飞凤舞地写下:【已阅,朕心甚慰。】以资鼓励。 马三宝站在龙书案旁边,拿著硃砂所制的红色墨块在砚台里研墨,心中却是有些不敢置信地道: “陛下这口口声声的……眼下这才是正月里,怎的好似已经知道今年夏天一定会有挡不住的大暴雨一般?” “连未来会发生什么都能预料么?” 马三宝不敢乱问。 但心里又忍不住嘀咕,毕竟这话,是从自家主子嘴里说出来的,主子的话,一向都是再离谱都比真金还真! 正当此时。 大门外响起一阵轻轻的叩门声音:“启稟陛下,颖国公回京了,在外求见。” 第561章 驭人之术,攻心为上 对於傅友德的到来。 朱允熥的神情之中並无意外。 他放下硃批御笔,闔上手里刚批阅完的奏疏丟到一边。 饶有兴趣地呢喃著道:“哦?傅友德动作倒是快,一点没耽搁,想是收到詔令之后便立刻赶回来了。” 而后便对著门口朗声道:“请进来吧。” 不错,傅友德正是不日前他一纸詔令喊回来的。 开乾元年,目前明面上最大的两件事儿。 一个事关眼下,是黄河的河道疏浚和上下支流一带的圩田修建,这件事情已经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了,选的也都是以往一些有经验的实干官员负责,又有秦逵监督负责。 后面的朱允熥基本也就不用太费心思了。 至於另外一件大事。 事关將来——自然是在福建、浙江沿海一带增兵屯田,以及更加重要的……水军训练! 这件事情。 朱允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交给傅友德。 一来,经过去年朱棡造反那一遭的试探和表忠心,再加上他和傅友文还是兄弟,傅友德勉强也能算是他这边儿的。 二来,则是经验和能力。 到了这个时期,大明水战经验最丰富的一批老將帅,要么战死或自然死亡,要么被老朱手起刀落嘎了不少。 在水战、统率水军这一方面,经验和能力最丰富的也就剩下了汤和和傅友德。 汤和,虽然更多人知道他陆战的功劳,但他同时也是朱元璋早期水师的重要统帅之一,在鄱阳湖水战时统领左翼,后来打方国珍、陈友定都是水陆並进,绝对算水战老手。 至於傅友德,先跟过陈友谅,后来投奔朱元璋反倒成了水战王牌。鄱阳湖、武昌、嘉定这些硬仗都有他的份,北伐时还带著水师沿黄河挺进,是水陆全能型选手。 而这两个人之中。 汤和现在在家养老,歷史上洪武二十八年病逝;傅友德则是因为和晋王朱棡有姻亲关係,所以朱元璋为了朱允炆皇位的稳固,在洪武二十七年,又是一个手起刀落。 或者从另一个角度来说。 汤和能够在家养老,自然病死,更大的原因或许並不是因为他识时务、急流勇退,而是因为他身体本来就已经不太行了,就算活著,也折腾不起来什么浪了! 毕竟以朱元璋那心狠手辣的尿性。 为了扶持朱允炆,搞不搞你绝对不是看什么情分不情分、识相不识相,而是看你有没有这个能力! 相比之下。 傅友德就是朱允熥最合適的选择! 他有经验和能力,也有精力和体魄把朱允熥想要的海上水军队伍拉起来,同时也有足够的时间把他的水战经验传授给军中新一代的將领,好让他们未来带著老一辈的经验征战八方。 而隨著朱允熥的声音传到门口,一道魁梧高大的身影……也缓缓走了进来。 虽穿著符合国公身份的麒麟补子深赤色团领袍,头上戴著乌沙翼善冠,腰掛玉带,身上並未著甲带刀,可眉眼间那习惯性的凌厉,依旧让他看起来隱隱透著风霜和血腥气息。 六十好几近七十的年岁。 除了脸上多了几道褶子、鬚髮顏色泛白之外,龙行虎步、大开大闔的步子迈得比许多年轻人还要稳健。 这自然就是颖国公傅友德了。 “微臣傅友德……”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中正浑厚的声音在大殿之內迴响,仿佛自有一番金戈铁马的气势。 因著他一直奉朱元璋之命在山西、河南一带统兵、练兵,所以这还算朱允熥登基之后,他第一次拜见朱允熥这个新帝,所以他问安的时候,行的是十分標准的跪拜大礼。 同时也走流程一般,说了一番客套话:“先帝溘然长逝,微臣心中悲痛万分,陛下登基,为人臣子亦到今日才得拜见,微臣惶恐。” 一辈子都在马背上的人,所谓的惶恐自然也只是为人臣子的客气,此刻傅友德心里想得更多的则是:“这位横空出世的新帝的確在大明施了不少德政,那些谋算耍得也聪明漂亮,……也可咱那好哥哥(户部尚书傅友文)怕成那副德行……至於么?” 毕竟傅友德还从没见过朱允熥露出锋芒的模样。 从前那个唯唯诺诺、喜欢贴著墙角根儿走的朱允熥,倒是见过好几回。 约莫是实在无法理解自家兄长那副嚇破了胆的脓包样。 朱允熥立刻伸手虚抬了一下,道:“颖国公快平身,你是我大明皇朝的开国老將,当年跟朕的皇爷爷一起打天下,大明建立了又守著这天下,一直不曾回京,也只是因为忙碌於山西、河南一带卫所练兵事宜……” “老国公若是惶恐,那天下只怕人人都要惶恐了。” 要用人,而且用的还是这等功勋卓著的老將,口头上该记著的功劳,自然是要点到明面上来。 从前不是在我手底下干活,那些功劳我都记著你的。往后在我手底下干活的功劳,我不得更记著你的? 得意於自己的功勋。 这是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有的情绪,即便平日里不会仗著自己的功劳鼻孔朝天,可被人说道起来,心里总还是舒服的,况且记著这些事儿的,还是大明的新君。 当下傅友德心里的好感便多了几分。 笑著站起身来,道:“陛下言重了,当初承蒙先帝不弃,才有了咱傅友德的今日,为大明尽忠,是咱应该的!” 而当他抬起头来。 第一次正视大明皇朝如今这位新帝的时候,眸子里顿时露出意外之色:的確和从前见过的模样判若两人!往那张龙书案后面一坐,便让人觉得他就该坐在那儿! 少年脸上带著淡淡的笑意,一双眸子却是如星如渊,似是不经意地寒暄一般,缓缓开口道:“朕自然明白国公的忠心,去年朕的二叔、三叔意欲起兵造反,眼见著差点就纠集起兵力,还多亏了国公的襄助,这才能轻易平息下去。” 傅友德摆手道:“哪儿有陛下说的那般功劳?全靠陛下调兵遣將,微臣这连个添头都算不上。” 领兵打仗之人,大多说话直爽,嘴上是这么说的,心里也是这么觉得的——因为这是事实。 就是…… 他有点不太明白这位新帝为何要把这事儿拉出来说。 毕竟这件事情里面,他还真没什么功劳。 朱允熥则笑著继续道:“誒!若非国公义无反顾地帮宋忠处理掉他们的后手兵力,无论如何都是要费些波折的,说起来,国公和三叔还是儿女亲家呢。” “这若换了旁人,便是不去搏一个国丈的机会,最稳当的,还是两不相帮、伺机而动的好。” “如此大义灭亲,可见国公忠心极大。” 朱允熥面上始终带著淡淡的笑容,听起来自是在夸讚,但傅友德心里却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只是具体哪里不太对劲…… 傅友德心里又觉得虚无縹緲,抓不住了。 不过朱允熥话都说出来了,他也只能立刻应声道:“陛下既占皇明正统,又天资聪颖,有明君之姿,微臣自然明白自己该做什么,该怎么做。” 而当他这话说出口。 便见自己面前那位少帝面上的笑容……似乎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了起来。 顿了顿才故作一副欣慰地样子道:“哦?看来还是颖国公最看好朕呢!” 隨后则是蹙眉嘆气:“唉……皇爷爷猝然去世,留下大明这么大的家业落在朕的手上,有句话叫什么来著?” “对!主少国疑!” “朕年纪轻,朝野上下自然是人心浮动,也就颖国公你,一开始就那么相信朕,看好朕……” “朕今日听了,心中是真开心!” 说完,他似是目光十分认真地看向傅友德。 被朱允熥的目光注视著,傅友德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只觉得背后凉颼颼的,愈发觉得哪儿哪儿不对劲。 蹙著眉头赶紧又回想了一遍朱允熥的话。 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 当即脑子里就把这个弯儿转过来了:“是啊!那时候朝野上下谁都以为这是个荒唐的小皇帝!” “即便后来出了什么廉价布料、无烟煤什么的……大部分人都只认为,那必是有高人指点,没谁会信一个十几岁的黄口小儿能做出如此一环扣一环的精密连环计!” “別说秦王、晋王造反那会儿……” “就连现在也一样!到了现在许多人都还以为暗中有那么一个三头六臂的军师!” “咱一直都在外面没回来过,更是从来都未曾亲自接触过、见过他,凭什么晋王造反那时候会觉得……这位少帝“天资聪颖、有明君之姿”??” “这个想法哪儿来的?只能是从咱那担任户部尚书的好哥哥那里知晓的哇!” “他这哪儿是夸咱啊!他这是点咱呢!” 傅友德心中顿时恍然明悟! 不错。 这才是朱允熥的图穷匕见。 至於提起这事儿的目的,自然不是为了为难他和傅友文,亦或者拿他们来治罪什么的。 而是…… 开国大將、战功赫赫、超品国公……新朝的皇帝要用旧朝的功臣利器,只是一个所谓的皇帝、隨便一纸詔令,总是不够的。 既要夸他、点他功绩、给他面子,同时也要让他知道——我刚登基、年龄小,可绝不是好糊弄的。 否则,只靠著“大明嫡系血脉、名正言顺的皇帝”这个名义上的正统,即便人家一开始真的因为和朱元璋之间的情谊和情分而听你调遣,可人心是易变的。 谁知道时间久了,对方会不会糊弄你?更何况,现在筹建、训练水军对於未来的好处,其他人暂且都是意识不到的,这就让这份糊弄的可能性更高了。 朱允熥不喜欢这样的不確定性。 除了这一点要防患於未然,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则是,他要告诉傅友德: 虽然去年我借著晋王朱棡造反的事儿试探了你一波,而你这份忠心也表现得很完美。 但我不是不知道有人提前给你透了题。 你这份忠心在我这里,还是一个有待商榷的事儿。 让傅友德心里明白这一点。 朱允熥要交代给他的事情,他才会更认认真真地去干,去把这份“有待商榷的忠心”变成“实打实的忠心”! 有了这份儿印象和想法在,想必他也会更有动力,把浙江、福建沿海一带的水军拉起来。 驭人之术,攻心为上。 至於傅友文。 当他反应过来朱允熥的弦外之音后。 一颗心立刻就沉了下来…… “咱哥(傅友文)悄悄和咱说过,这位新君是个九曲玲瓏心,动不动给人挖坑的存在,別看他面儿上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肚子里不定多少黑水儿在蛄蛹!” “这是……要做啥子嘛!” 傅友德想起傅友文私下里对自己的告诫,心中不由暗暗叫苦起来,更是后悔一开始没把傅友文的话当回事儿。 文臣武將私通书信…… 这是要干嘛?造反呢!结党呢? 无论这其中是否透著不好的动机和意图,但“通信”这个动作,首先它就不对! 看到傅友德脸上出现一丝懵逼,而后又现出一抹恍然的神情来之后,朱允熥知道这位老將军、老帅才回过味儿来了,挑了挑眉,嘴角噙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他往后稍微仰了仰。 也没有多说什么,乾脆等著看这位国公会说些什么。 “这……陛下……微臣……”傅友文是个文人,或许还能勉强应对应对,但傅友德这样的武人,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之前那份儿忠心带著水分,现在再说什么,好像都是乾巴巴的了。 朱允熥看著他这副欲言又止的为难模样。 只稍稍沉默了一会儿,便也不再为难这位老国公了,许多事情过犹不及,点到为止就好。 他重新直起身来。 呵呵一笑,直接把这个话题轻轻揭过,道:“老国公,今日算是你我第一次以君臣身份相见,老国公可知朕为何突然召你入京?” 第562章 啥?你不要命还是不要大明? “老国公可知朕为何突然召你入京?” 话说到现在,正是交代正事最好的时机——你苦於不知道怎么表忠心,那就给你机会落实你的忠心! 傅友德这边本来还紧张著。 觉得自己说什么都不对。 听到这个把自己誆进坑里的少帝居然轻轻放下了此事,顿时感觉身上的巨石都被搬开来了一般,浑身轻鬆,长舒了一口气,心中暗暗庆幸道:“好在陛下並不怪罪。” 只是他想著前一件事情。 纳闷著朱允熥为什么挖了个坑给他跳,却又不怪罪了。 约莫没有注意到朱允熥后一件事情问了什么,站在龙书案前一副有些走神的样子。 “沙场老將,打一辈子仗的人。” “让他对著敌人的兵阵、战马、刀尖,他或许想都不用想脑子里便有七八九条不同的对策。” “可让他应付这些九曲十八弯,属实是为难他。” 朱允熥也不恼,饶有兴趣地在心里暗暗腹誹道。 但相反,他其实觉得,下面这些做实事的,心里弯子少些才好,才更会踏实做事,更能做成事。 或许这也是朱元璋为什么会让他节制边防卫所,屯兵练兵的另外一重原因吧。 所以朱允熥只是不急不缓,带著善意地提醒了一句:“老国公?” 傅友德回过神来,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是,陛下,老臣这可能耳朵不太好使,没听清陛下方才说啥。” 朱允熥淡淡一笑,耐心地重复了一句:“朕是问,老国公可知道朕为何要召你入京。” 要是换了詹徽、傅友文之流,他多少得抓著事儿再嚇嚇人、敲打敲打不可。 不过对傅友德,他还是收起了这样的心思,点到为止。 朱允熥觉得…… 自己这话问得还挺礼貌、挺真诚的。 可是朱允熥也不知为何。 面前的老国公面上却又是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本就有了不少褶皱的老脸拧巴著,眉头蹙紧:“呃……这……” 儼然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像想到了什么不可说的禁忌一般,就是张不了嘴放开来说。 这让朱允熥都有些懵逼了。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要是傅友文没和他通过气儿,在他的角度来说无非就是进京述职、安排点新防务给他。 要是傅友文和他通过气儿了,以傅友文那个老油子的经验,八成猜到了自己是要把沿海增兵练兵的事情交给傅友德,傅友德心里也早该有数才是? 无论是哪种情况,按照第一种说法来说不就成了么? “然后我再顺势提出沿海军务的事情,你再抓住这个机会给我这个新皇帝表表忠心。” “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地流程……” 现在这发展。 却是有些打乱朱允熥原先的想法了。 不过朱允熥也没有催促或者责备什么,只安静等著傅友德回话,慢悠悠地端起了自己手边的茶杯,缓缓喝了一口。 至於傅友德这边,却是肉眼可见的有些紧张,依旧在支支吾吾:“这……老臣……” 心里则是暗暗叫苦: “如今应天府形势紧张,眼看著去年把你推上位的那伙人开始磨刀霍霍,想要仗著功劳捞好处了……” “咱也算是有些老资歷和经验,回应天府来无非就是让咱克制克制那群人的囂张气焰和蠢蠢欲动的心思。” “可这……是咱能说的?” 不错,傅友德心里想的却和朱允熥完全不一样。 不为別的。 两个人所站的视角不一样。 在朱允熥看来,什么淮西勛贵的……等炼丹司那边把火銃改良好了,压根儿就不需要他再有其他多余的应对。 换句话来说,这件事儿早就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內了。 他的目光。 早就落在了更远更远的位置。 但对於傅友德,或者说,对於朱允熥之外的其他任何一个人来说,现在朱允熥这个小皇帝最大的危机和难题还在淮西勛贵这里。 这种敏感时候,找他进京而来能为了什么? 可不只能是这事儿? 偏偏这事儿还真不好说——你好歹已经是堂堂一国之君,我直接当著你面儿说你受淮西勛贵胁迫?说你这皇位是靠著別人实际上坐不稳?说你现在怕了所以找上咱?说你之前依靠蓝玉他们这群人,现在得靠咱这老傢伙? “这话可以从您嘴里说出来。” “可从咱嘴里说出来,您说合適么?” “要咱做些啥,您知会吩咐一声给咱,往后咱留在京城想办法替您周全好便是……非要给咱来这一套干啥您说!” 傅友德一脸为难,在心里吐槽叫苦,他虽然没有太多七拐八弯的心思,但在君臣分寸这方面还是懂一些的,否则朱元璋也不会放心让他在外面统兵练兵。 朱允熥有些懵逼地喝了一口茶。 等了片刻。 又喝了一口茶……还是不见傅友德开口说什么。 心里顿时更懵逼了,稍微蹙著眉头有些纳闷儿地道:“国公这是……有何为难之处啊?” 支支吾吾纠结了好一会儿,前头的朱允熥又发话了,傅友德不由心头一跳,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得硬著头皮把这问题答了,当下深吸一口气,心一横。 双拳一抱,道:“陛下放心,老臣是大明的臣子,既然应召回了京城,一定在此尽心尽忠,替陛下周全!” 无论是傅友德还是傅友文看来。 淮西勛贵这件事情都事关重大,所以傅友文的確还是冒险联繫了自家兄弟,给他掰开揉碎了来分析了一波立场,毕竟傅友德和蓝玉也熟,俩人一起打仗不知道多少回了,傅友文觉得自己有必要提前给自家弟弟讲讲道理。 而傅友德。 一来他本身就是大明半个原始股,对大明忠心、对朱元璋的忠心是不少的。 二来,他也同样希望这片江山安安稳稳,乱世走过来,是真的不容易。 因此,傅友德此刻的立场格外坚定。 他没有提起蓝玉等人的名字,避过了其中的细节因由。 直接给朱允熥表了忠心表了態度。 但他现在的想法既然绕在淮西勛贵这事儿上了,话里话外自然都难免透露他的想法和意图,这么说话只不过是稍微隱晦一点而已。 所以朱允熥也总算听明白了: “在京城给我尽心尽忠?给我周全?” “感情他以为我喊他来是为了保护我,为了让他制衡蓝玉那一伙人呢!?” 放下手里的茶杯,朱允熥心中恍然却又无奈,面上则是有些哭笑不得。 这特么算什么事儿啊? 傅友德看朱允熥没有立刻回应他什么,心下还觉得有些不安,只能赶紧抱拳道:“是老臣揣测了。” 朱允熥自然不会因此怪罪什么,况且傅友德刚才一番回答,神色诚恳,可见这份忠心约莫不假。 他也只能暗暗轻嘆了一口气。 摇著头道:“是朕开口问老国公的,老国公说什么想什么,都是自然而然的,何必在意,不过……” “老国公这是说什么话?” “你愿意为大明、为朕尽心尽忠,朕心里自然是十分高兴和欣慰的,不过……老国公一身经验和本事……” “留在应天府算什么?这可太屈才了!” 朱允熥並没有戳穿这份心思,而是直接略过了淮西勛贵这档子事,拿“屈才”这个说法说事。 只是朱允熥熥这一番说法当场就让傅友德懵逼了起来:“留在应天府屈……屈才?” 他面上露出一丝不解之意。 蹙著眉头在心里咂摸了一下才回过味儿来,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嘆道:“陛下您不让咱……”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咽了口唾沫,把差点脱口而出的“制衡蓝玉他们那群人”咽回了自己肚子里。 而后才接著道:“陛下还让咱去外面!!?” 看到他这副样子,朱允熥一时都有些忍俊不禁,笑道:“老国公是於大明有大功之人,打了一辈子仗,朕虽不愿让你这老將再去战场上冒风险……” “可有一件事情朕却觉得,非老国公不可。” 话都说到这儿了,朱允熥也顺势把自己的真正意图直接道出来了:“增兵屯田,尤其是练兵,把你这打了一辈子仗的一身经验操练到大明新一代儿郎们身上,往后让他们代替你继续守著大明,岂非是最大的好事?” 这话傅友德就立刻听明白了。 说白了。 不管是调回原先的山西、河南一带卫所,还是什么其他卫所,这意思就是:原先让他干啥,今年还让他干啥! 相当於是肯定了他的战绩、能力和工作成果。 对於这一点,傅友德还是颇为得意的,下意识笑呵呵地自谦道:“嘿嘿,陛下谬讚了,老臣……” 当然。 话说到一半儿他就立刻回过神来了:“嗯?不对!” “不儿……陛下您真要把老臣再往外头调啊?不用老臣在应天府……嗯……这个……那个……啥啊?”说起这事儿,傅友德再次支支吾吾起来。 他觉得……这不行啊! 应天府今年的情形可算不上乐观啊!甚至可以说去年就已经开始有苗头了,今年再不想办法节制节制……那群饿狼一样的人,可不好收拾啊! 傅友德和以蓝玉为首的一伙淮西勛贵虽然各司其职,但战时並肩作战的时候不少,太知道这群人是啥德行了: 打仗一把手,却也太容易仗著自己的功劳飘到天上去……以前有先帝压著还算好的。 现在仗著“新帝都要靠自己扶著上去”这一层功劳和底气,那不得漫天要价搞事情? 以傅友德对他们的了解。 他觉得,別说自己不在京城,就算自己待在应天府,无条件效忠偏帮著面前这位小皇帝,这事儿依旧很棘手。 现在总算把自己召回来了。 转头又要往外推?这是不要命还是不要大明?? 然而,当他支支吾吾问出这话之后,面前这位少帝却是当下就没有任何犹豫和迟疑,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点头道:“今年开年,朕就给福建、浙江沿海一带的兵务防务准备了四百万石的钱粮预算,为的就是在福建、浙江等沿海地区,大规模增兵屯田。” “不仅要增兵屯田,更重要的,当然还是要练兵!要在沿海一带拉起来一支庞大的强力水军!” “你这经验丰富,无论是陆战还是水战,都是一把好手,又本就常年负责屯兵、练兵的,对这档子事儿是再熟悉不过了,把这事儿交给你,朕放心!” 怕傅友德懵逼和不相信。 朱允熥乾脆再三肯定了自己之前的说法,更是把准备要交给他的事情,包括要去哪里,要做什么,要做到怎样的成果,都给详细说明白了。 看到朱允熥面上这一副篤定的样子。 傅友德就是不敢置信也不得不相信了,而当他听到朱允熥对他这一番详细的安排安排之后,一双眼珠子瞪得差点掉出了眼眶,脸上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福建、浙江沿海……四……四百……四百万石钱粮!!?” 傅友德不由惊嘆道,更是连什么规矩和体统都忘了,一双眼睛死死盯著朱允熥,嘴巴张老大。 朱允熥却从始至终都一副气定神閒的样子。 面上神情淡然,即便面对他这个几乎完全失態的老將帅,也只淡笑著。 他稍微提高了自己的音量,进一步肯定了这件听起来完全不可置信的事情:“老国公没有听错,就是在福建、浙江沿海一带屯兵练兵,预算是……四百万石钱粮!” 心里完全確认了这件事情。 傅友德觉得自己现在有一万口槽憋在肚子里,不吐不快:四百万石钱粮是什么很小的数目吗? 浙江福建沿海拉起庞大的水军又有什么用?北境韃子在您这小祖宗这里没排面? ……还有最重要的…… 钱粮、水军的槽都在一边。 应天府这边你自己自身难保你不知道? 傅友德顿时感觉脑瓜子嗡嗡的,情急之下,竟是不小心脱口而出道:“陛下把老臣遣到沿海去了……那应天府这边出了乱子该咋办??” 第563章 意料之外的拖延之策 “应天府这边出了乱子该咋办??” 傅友德终究不是什么擅长遮掩之人,再加上朱允熥那莫名其妙、避重就轻地搞水军,还有什么夸张的四百万石钱粮手笔,一个一个砸他脑袋上…… 一个不小心就把淮西勛贵的问题拎到了檯面上来。 话说出口。 傅友德这才意识到:淦!说错话了! 虽然这是事实,可敏感程度太高……面前的少帝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年轻人,最是要强好面儿的时候,自己戳穿他现在这被动的尷尬处境,讲不准就要恼羞成怒…… 想到这里,傅友德面上神色都顿时虚了不少。 然而,他却没料到,龙书案后那张甚至还不算完全褪去稚嫩的年轻面孔上,竟是没有丝毫怒意,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閒、笑意盈盈的样子。 仿佛刚刚傅友德说的不过是一件与他完全无关的事。 他神情自若,不急不缓地正面回应了傅友德刚才说起的问题:“老国公方才提到的事儿,朕心中自有考量,就不劳烦老国公了,呵呵。” 只有被人真的戳到了痛处,才会恼羞成怒。 一件已经基本不需要朱允熥太过在意的事情,无论旁人怎么说,自然都惹不到朱允熥的任何心绪波动。 在他看来。 沿海水军的事情,重要多了。 见朱允熥並没有因此而恼怒,傅友德心里顿时鬆了松。 然而,看到朱允熥这副气定神閒的样子,傅友德又不禁蹙起眉头,一脸不解地呢喃著:“自……自有考量??” 考量啥? 咋考量? 应天府现下这档口。 还能考量出个什么儿来不成? 对於朱允熥这个说法,傅友德心里是觉得……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所谓的考量。 外戚独大,而且这群人还占著大明开国的份儿,连自己这个勉强算可以制衡制衡的人都调走,拿头来解决不成? 现下既然把这个事情拿到檯面上来讲了,而朱允熥的言下之意,更是坦然承认了这是自己正面临的危机和威胁。 傅友德也就不对此支支吾吾的了。 乾脆有话直说:“可是陛下,他们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一个个没什么分寸,说句自大的话,老臣若是去了浙江、福建沿海一带,这应天府里是没人能制住他们了。” 然而,即便他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来了。 龙书案后的那位少帝,竟还有心情端起茶杯抿了口茶,而后才面带淡笑地道:“老国公的忠心,朕心里是明白的,不过沿海增兵练兵一事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老国公只管办好这件事情,就是对朕,对大明最大的尽忠了。” 傅友德心中一阵无奈。 只觉得自己一番解释简直就是给瞎子拋媚眼儿看,这小皇帝怎么好赖话听不懂,一心惦记著沿海那点破事儿? 沿海虽也偶有倭寇侵扰。 却也终究不算大祸,四百万石的钱粮浪费在那群藏头露尾、打不过就跑的鼠辈身上,宰牛的刀你去杀蚂蚁! “可是……” 傅友德还想再继续劝,却是刚说出口两个字儿,便立刻被朱允熥的声音给打断:“老国公!” 傅友德听得出来,这一声称呼里带著的,是严肃。 明明只是叫了他一声,明明面前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傅友德竟还是被镇住了一般,住了嘴。 不因为別的。 而是为著那种篤定、不容置喙的威势,自然而然地就让傅友德觉得……自己该住嘴了。 所以他就住嘴了。 傅友德心中微微一颤,暗暗惊道:“这股说一不二的威势……似是天生的上位者,竟颇有几分先帝的味道了!” 正当他暗暗心惊的时候。 却又见面前的少年陡然收起了那股帝王的威势。 转而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淡笑,说了句与之前的话题八竿子打不著的话:“风尘僕僕而来,老国公是进京的第一时间就进宫来了吧?” “你和当朝户部尚书傅友文,兄弟二人,一文一武,辅佐君王,为大明尽忠,想来也是许长时间未曾相见敘旧,朕就不留饭了,你便去傅友文家里坐坐、吃顿饭就是。” 嘿!恁年轻一小伙子还两副面孔吶?——这阴晴不定的样子,给傅友德都看懵了。 不过愣了片刻。 傅友德还是反应过来朱允熥这意思了:撵他走呢! 撵他走就算了,居然还让他去自家老哥家里坐坐吃顿饭,这是什么意思? 真叫他去和自家兄长敘旧?还是话里有话,在点他和傅友文兄弟二人私下通气儿的僭越之举? 傅友德心里一下子还真有些拿不准主意了。 想起朱允熥一开始就给自己挖了个坑的事儿,傅友德对自家兄长的嘱咐已经深以为然。 他觉得……对这个肚子里全是黑水儿的大明新帝,得谨慎著来,当即推辞道:“老臣先谢陛下恩典,但,先是国后是家,老臣与户部尚书傅大人,虽是兄弟,却不应当来往过密,以免结党营私之嫌。” 这话说得的確挺漂亮的,反正听来就是一心为公。 却让朱允熥略有些无奈。 他百无聊赖地以指腹轻轻敲了敲桌面,道:“老国公只管去就是,这是朕的意思,是朕喊你去傅友文府上吃饭的,旁人谁也说不著你去。” “对了,你顺带帮朕给傅友文带句话。” 没错,朱允熥这次还真是认真的!怎么自己讲真话倒是没人信了?他就是要让傅友德去傅友文府里坐一坐。 因为朱允熥实在懒得跟傅友德继续老生常谈的拉扯了。 沿海增兵练兵的事情,还不如让傅友文来给他费这个口舌——傅友德不知道他朱允熥是什么行事风格,傅友文却是再清楚不过。 况且朱允熥到现在也看明白了。 傅友德是个专门领兵打仗的,自己先前对他的一番敲打,他能听明白多少都说不定。 当然,他不明白,傅友文明白! 他不明白的,傅友文一定会给他讲明白。 再者,对於对沿海这四百万石销的作用,朱允熥知道傅友文心里是半信半疑的,说到底,这货都在自己手底下混了半年了,自己是真荒唐还是假荒唐,傅友文心里能一点数都没有? 所以朱允熥顺势就著傅友德的嘴,也给他傅友文一剂强心针:“朕这个四百万石钱粮得,只有好,没有孬!你去他府上就这么跟他讲就是。” 剩下的事情,傅友文会帮他劝! 听到朱允熥都这么说了,傅友德这才信朱允熥这话里应该没什么假的成分,心里一时更纳闷儿了:一开始借著我们哥俩暗中通气儿的事阴阳一波,现在又直接让去敘旧……这又特么玩儿的哪一出? 会不会回头又来一个坑? 见傅友德好像懵住了,朱允熥轻咳了一声,拉回了他的注意力,笑著道:“老国公这是要朕下一道圣旨不成?” 傅友德回过神来。 只能硬著头皮抱拳一礼:“陛下言重了,既然陛下有命,老臣自是只能遵从,陛下的话,老臣回头也一定带给户部尚书傅大人去。” 朱允熥摆了摆手:“眼下也快到饭点儿了,那朕就不耽误你们兄弟二人敘旧了,你出了宫,径直去傅友文府上就是。” 被朱允熥这看似没头没脑地一搅和。 傅友德显然是被绕住了,一时竟忘了自己之前还在和朱允熥爭论著“沿海练兵”、“淮西勛贵”……等严肃的话题,当下也顺著朱允熥的话道:“是,微臣告退。” 直到一头雾水地出了乾清宫,又走出去好远。 傅友德这才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一拍脑袋道:“不对哇!刚刚被陛下一扰乱,想劝的事儿一件没劝成,咱怎么就这么稀里糊涂出来了?” “把咱傅友德往外调,把那么多钱粮扔在沿海……不行不行,哪一桩哪一件都不成啊!” 嘴里念叨著,傅友德急匆匆地脚步骤然一顿,转身还想往回走,想再回去和朱允熥辩一辩。 只是,他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 “不行不行。” “大明如今这位新帝,心眼子九转十八弯的,果然跟咱哥说的一样,满肚子都是黑水儿。” “咱一个人肯定是应付不过来的,刚好这次可以光明正去咱哥府里坐坐,绕心眼子的事儿,咱哥才是好手!” 傅友德终究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再次转身。 朝著原先的方向匆匆而去。 而另外一边,乾清宫之內,朱允熥看著傅友德离开的身影,並没有急著继续去翻自己还没批阅的那些奏疏,而是左手手肘撑在龙书案上,右手则不断以指腹轻轻敲击,目光悠远似是在思索著什么。 几个呼吸的时间之后。 他嘴角噙起一抹淡淡的弧度,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转头看向旁边的马三宝,道:“去,把赵峰给朕叫来。” 朱允熥这副样子,马三宝是再熟悉不过的,他虽然依旧摸不清自家主子具体想的什么,却知道,只怕是自家主子肚子里又鼓囊著什么好主意,当即应声道:“是,奴婢这就去。”而后带著桌上有些凉了的茶匆匆离开。 不多时,马三宝端了壶新茶过来,赵峰了踏步进了乾清宫:“微臣参见陛下!” “有个事儿你去办一下。”朱允熥直接开口吩咐道:“颖国公(傅友德)回来得快,这事儿满应天府约莫还没几个人知道,你去给朕扩散扩散。” 朱允熥做事从来不会无的放矢。 刚才傅友德的反应倒是提醒了朱允熥一件事: 正如傅友德自己以为的那样,让他进京面圣,是为了防备制衡淮西勛贵。 他会这么想。 其他会关注到此事的人,约莫也会这么想! 现在不少人应该都能看得出来朱允熥和淮西勛贵之间的一些微妙气氛,朱允熥一直靠著画大饼、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之类的曖昧手段,將將维持住了一层没有戳破的膜。 其他人揣测这揣测那的都不打紧。 但现在淮西勛贵那边也已经或多或少、若隱若现地察觉到这样的微妙气氛——这就涉及到了一个爆发点。 爆发点的早晚就是最关键的。 经过许多前期准备工作,现在炼丹司那边的枪炮改改良项目正在进行中。 爆发点越晚,朱允熥手里的装备和底牌就越硬! 原本朱允熥也只是在一边准备著,一边等这个爆发的点出现,毕竟饼吃多了也会撑,再去画蛇添足地给他们画饼,甚至可能起到反效果。 还不如到哪儿算哪儿,顺其自然,到时候手里有火绳枪也好、燧发枪也罢,乃至是针击枪那自然是最好的。 反正有最简单的保底改进。 愁是不用愁的。 区別就在於这件事情解决得有多漂亮,火器越先进,越是可以以最小的代价来解决。 所以提供给炼丹司研发改进的时间当然是越长越好。 而现在。 朱允熥却意料之外地找到了一个拖延之策:他可以借著傅友德这次回京做做文章啊! 你们都以为我是喊傅友德回来护驾的是吧? 对於淮西勛贵那一伙人,更是要开始意识到朱允熥要搞他们了,更有甚者,他们会因为朱允熥对他们露出防备之意,彻底对朱允熥从前画的那些大饼信任崩塌,觉得自己被骗、被遛了这么久,说不定火躥一下就上来了。 而在这种情形之下。 誒!我又把傅友德直接调走,丟浙江福建那边去了! 这时候淮西勛贵会怎么想? 嗯! 是我错怪陛下啦! 他之前要是一直都在誆骗我们,傅友德调回京了,不是刚好让他护驾么?让他把我们对应天府的掌控权削弱下来不是正好么?可他没有这么做! 他放弃这么好的机会直接把傅友德调走啦! 明显他就没有针对我们的意思啊! 给淮西勛贵来这么一下,之前即將崩塌的信任值,不就又拉回来了么? “扩散颖国公回京的消息?” 赵峰眉头微微一蹙,心中不解。 但他虽不解,却更加知道自家主子每一步棋永远都在旁人意料之外,所以面儿上,他立刻毫不迟疑地抱拳应声:“是,陛下,微臣这就去办。” 第564章 大家都有苦水要吐 赵峰如今专门司掌著应天府的情报事务,把傅友德回京的事情扩散出去,自然快得很。 消息很快蔓延开来。 正各自在六部衙门忙活公务的詹徽自是知晓得极快,一听这件事情立刻便是心头一跳,浑身上下都不由得紧张了起来,一拍大腿暗暗嘆道:“要出事儿了!” 就像傅友德认为的那样,詹徽心里自然下意识就有了同样想法,只觉得这个消息乍一听平平无奇,实际上却是牵一髮而动全身了! 所以詹徽第一时间就把自己手头上的事情放了下来。 火急火燎就跑到户部衙门来了。 “老傅!不知觉间,颖国公人都已经来应天府了??你肯定早知道了吧?藏得可真深啊你!你不知道这件事情事关重大么?瞒著旁人你还瞒著我?”詹徽脸上是一副震惊意外、紧张、且如临大敌的样子,声音里带著些许埋怨。 傅友文无奈地摊了摊双手,解释道:“这你可就错怪老夫了,老夫也是刚刚知道这消息的,陛下不是在明面上下的詔令,友德得了陛下私下里的传召便紧赶慢赶著进京来了,老夫还真没时间知道。” 说话之间,他的神情之中也带著些不知所措。 二人也算彼此相,詹徽看得出来对方神情不似作偽,况且按照对方这说法,颖国公傅友德还真没时间和他打招呼。 当下也不再纠结这事儿。 紧蹙起眉头道:“罢了罢了,这都不重要了,眼下最重要、最紧急的事儿,是陛下把颖国公召回了应天府,我想著,大概是已经下定了决心了。” 二人都是政治上的老油子,许多事情不必多说便都想到一起去了,傅友文也目光不定地点头道:“友德在外面待得好好的,突然进京,相当於是直接和淮西勛贵宣战了!” “好消息是陛下果然硬气、有风骨,的確没有为了自身安危和皇位的安稳妥协什么。” 说到这里,傅友文顿了顿,目光仿佛都变得亮了几分,双眼微眯著点头,神情之中满是欣慰。 他和詹徽最担心的不是別的。 而是朱允熥这个皇帝自身的立场不够坚定,毕竟以一般人的思维来讲——皇位、至高无上的权力都已经在手了,无论牺牲什么,百姓也好,大明也罢,保住这份尊荣才是最重要的——这才是最安逸的做法。 但现在。 他们儼然看到了那位少帝的决心! 不仅是傅友文,詹徽也忍不住深呼吸了一口气,嘆道:“这才该是一国君王该有的格局和心气儿不是么?” 傅友文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隨后才面露担忧之色,道:“只是这事儿来得太突然了,猝不及防!往后的应天府,只怕不知要如何动盪起来了 ……至於这最后的结果……更是凶多吉少了。” 好消息是领头的少帝立场是坚定的。 坏消息是。 这事儿当真太突然了,谁也没一点心理准备哇! 而经过最初的意外、震惊、不知所措过后,詹徽这会儿倒是已经把这个消息消化下去了,轻嗤一笑道: “陛下既然已经破釜沉舟……” “那咱们这些人,也算是无路可退。” “虽然把颖国公召回京城来,直接在明面上引爆此事绝非上策,但颖国公乃是开国功臣,在军中资歷深厚,领兵打仗更是一把好手……这破釜沉舟,倒也算不得最下策。” “或许……要比之前就那么不温不火地拖著还要好些 ,其中有一线生机也未可知啊。” “毕竟之前那情况,咱们焦头烂额地考虑来考虑去依旧都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法,说不准拖到事情不能再拖,乱子爆发出来的时候,都没什么准备,反而还不如陛下快刀斩乱麻地搞成现在这样儿,来的更好呢!” “索性事儿都已经发生了。” “若是真能抓住这一线生机,往后的大明皇朝倒是再无这般忧患了,也不失为一件顶好的事儿呢?” 詹徽双手一拍,然后摇头苦笑著向傅友文摊了摊手,儼然是一副苦中作乐的样子。 傅友文挑眉轻嘆了一口气:“你倒是看得开。” 詹徽无奈一笑:“那些刀头舔血的莽夫……向来看不惯咱们这群动嘴皮子的,咱们也没得选不是?既然这消息已经传到咱们的耳朵里来了,那就说明已经不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消息,最快今日、最慢明日……这乱子就得出了!” “衝突已起,剩下的……” “咱们做不了太多,其实也只能指望颖国公了。” 正所谓说曹操曹操到。 正当二人相视苦笑的时候,门外响起叩门的声音:“大人,您府上来人传了消息,说是颖国公回京面见了陛下之后,便去了您府上,如今正等著大人敘旧一聚呢。” 听到外面这消息,傅友文一脸懵逼,一时有些没缓过来,惊道:“友德去了我府上?” 即便得知傅友德回京了,傅友文都没想著会私下里和傅友德二人见面,归根结底还是那两个字——避嫌。 一个武勛、一个实权文臣,属实不合適。 傅友文不由蹙起眉头,一脸不解,暗自呢喃道:“他向来也是知道分寸的,怎么会跑我府上去?” 说完,他下意识抬头朝詹徽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目光。 詹徽耸了耸肩:“你们哥俩的事儿,我可弄不清楚。” 顿了顿,詹徽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往后还有一桩更大的麻烦,於你家那位做国公的兄弟,於你我,都事关存亡、生死攸关,避嫌不避嫌的,往后先放放得了,咱能不能蹦躂到那时候,还两说呢。” 他虽然乐观,也有那么些苦中作乐的精神,可淮西勛贵这一桩事情爆发的严重性,他心里还是门儿清的。 现如今,以蓝玉为首的淮西勛贵一大堆,光是牵扯其中的公侯就不止一指之数,这群公侯还都是有功、能征善战之辈,更別提军中还有蓝玉他们这些人收的一大堆义子,常年在他手下听命征战的许多將领…… 傅友德的侧重点则一直在各大卫所之间练兵。 相对来说。 就算有傅友德在应天府坐镇,这事儿……也难! 否则,他、傅友文、刘三吾三人,一早就会和朱允熥提这个事儿,也不必时时日日都在担心著这一点的到来。 听詹徽这么一说,傅友文也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你说的这话倒是在理,有得已经去见了陛下,老夫还不如先回去看看到底怎么个事儿……同时也好探探,陛下突然之间就搞出来这么大个事儿,心里又想了些啥!” 说罢,傅友文当下不再耽搁,朝詹徽稍稍拱手致意了一下,便径直站起身来,朝外面而去,背影凝重,脚步匆匆,很快消失在了詹徽的视线之中。 詹徽站起身来,目光无比沉重地长嘆了一口气,轻声呢喃道:“陛下……你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搞什么事情都要搞这么大啊,颖国公虽资歷深厚,却也不是万能的呀!” 对於突然被人“破釜沉舟”了。 詹徽心里还是很无奈的。 毕竟这相当於他不再有任何时间,去思索琢磨这里面是否还有更合適、胜算稍微更大那么些的解法,这也意味著,他们这一船人,都得等那么一个微乎其微的机会了。 可即便是破釜沉舟……又有多少人能完成巨鹿之战那般,五万对四十万打胜仗的? …… 另一边,傅友文得了消息,也是心乱如麻地出了宫,一路马车疾驰直奔自家府邸而去,不多时便到了自家门前。 “友德在里头等我?”他匆匆进门,顺势问道。 “回老爷,来了已经有一会儿了,厨房那边已经紧急把席面备好了。”门外看门的小廝立刻应声答道。 傅友文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径直朝自家府邸里面走去,进了府里最大的会客大厅。 里面的確已经备好了一桌席面,傅友德一身隆重的国公服饰,单独一人坐在桌边,虽然鬚髮比之上次见面又白了几分,英武风采却丝毫不减。 他的面前摆著碗筷,桌上饭菜却未动一口。 整个人目光略显迷离,一副怔怔出神的样子,倒是和傅友文往日里对自家这个弟弟的印象有些不太符。 傅友文都抬脚迈进了门槛儿,傅友德都还兀自发呆,没有察觉到的样子。 看到自家老弟这副反常的模样。 傅友文的心更是提了起来。 他轻声唤了一句:“友德?” 听到自家老哥的声音,傅友德这才回过神来,看向傅友文道:“哥!你可算回来了!” 看到自家老弟一副“总算见到了亲人”的模样,傅友文当即出声安慰道:“陛下突然来这么一出,给你的压力的確是太大了一些。” “不过……既然都到这份儿上了,也只能你辛苦些,来个背水一战,只是调兵遣將的,哥哥我实在就不懂了,也帮不上你什么忙。”傅友文有些心疼地道。 二人之间虽少见面,却是至亲兄弟,否则傅友文也不至於多次冒险给他透题传消息。 而当下这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状况。 最难的就是傅友德了。 然而,他这话刚刚一说出口,便见自家老弟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道:“哪儿有什么压力不压力的? 咱还真没多少压力,倒是陛下,不知道他咋想的。” 说完,傅友德长嘆一口气,仿佛肚子里的憋闷终於吐出来些,可算找到个人可以吐槽吐槽了。 这话却是把傅友文给说懵了,他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没多少压力? 弟啊,淮西勛贵那群仗著功高的莽夫、兵痞子……要只是一个两个也就算了,你一个人……有法子应付他们那一群人?” 说罢,也不知他是想到了什么。 面上露出些许恍然之色,目光期待地看著自家老弟道:“莫非你对此事已经胸有成竹了?你有法子顺利平下这一趟乱子了!!?” 说完,他兴致勃勃地在傅友德旁边坐下,儼然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自家兄弟自己了解。 傅友文知道傅友德不是什么浮躁自大之人。 然而,他却只听得傅友德长嘆一口气,满脸都是无奈:“哥啊,你这可就想多了,他们那群人,个个都是从战场上走下来的,身上没背著点功勋在,能封公封侯么?咱一个人……怕是不怕,可说这把握,却是难有!” 傅友文脸上的期待和笑意顿时凝滯住,仿佛吃了个苍蝇:“那你跟我搁这儿搁这儿?” 看到自家老哥一副败兴的样子,傅友德也回过神来:“对,最重要的事儿忘记讲了!陛下压根儿就不是要咱留在应天府抗衡他们那群人!陛下准备直接把咱调到浙江、福建沿海一带去练兵去!”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说到这里,傅友德一脸不解地蹙起眉头,带著致意的目光看向了自家老哥,吐槽道:“说起这事儿,陛下还说为浙江、福建沿海一带增兵练兵准备了四百万石的钱粮……你这户部尚书也不劝劝?” 傅友德有一肚子苦水要吐,傅友文何尝又没有? 被自家老弟这么一吐槽,他的脸上也立刻露出了痛苦面具,长嘆一口气道:“你咋知道我没劝?都劝了,连詹徽那老油子都出面旁敲侧击、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还有都察院那个头铁的,说话太直,在乾清宫开预算议会的时候,当场被陛下喊人从乾清宫里叉了出去。” “陛下的性子……执拗得要死。” “你我兄弟关起门来,哥哥我说句大不敬的话……”说到这里,傅友文看了四周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当今这位少帝,比先帝还独夫!他做过的决定,就没人能让他改主意的!你说我能咋办?” 总算找到个可以放心说道吐槽的,傅友文一下子说了个尽兴,喘了两口才目光一滯,后知后觉地道:“等等!你刚刚说啥?陛下要给你弄沿海去?” 第565章 不儿?一句话给你收买了? 对著自家老弟把肚子里的苦水好一顿吐之后。 傅友文总算抓住了重点:傅友德人都进京了,给他安排的居然是沿海那白四百万石银钱的破事儿!!? 傅友文惊得瞪大了一双眼珠子,死死盯著傅友德:“弟啊,你……是不是听错了?” 他觉得这个可能性应该更大一些。 不把自家老弟召到应天府来,勉力维持住之前的状况倒也罢了,既然人都召进来了…… 那就是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不为別的。 而是把傅友德又立刻丟外边儿去,一定时间之內或许能对淮西勛贵起到安抚作用,可从另外一方面来说…… 傅友德在京城现身,对於淮西勛贵那一帮人来说,相当於是打草惊蛇了,往后他们一定会留心盯著傅友德的动向。 下次再想像这次一样不知不觉把他密詔回京,基本是不可能的了。 这件事情导致的最严重后果就是—— 傅友德这一张牌…… 打不出去了! 原本“颖国公傅友德”这一张牌就算好好打出去,胜算都可谓是微乎其微,更別提连这张牌都打不出去了——说难听点,没任何胜算了! 这简直就是一波十成十的反向操作! “以陛下的谋算和心思,不应该啊……” “这不应该啊……” 傅友文紧蹙著眉头,百思不得其解地呢喃著道。 朱允熥之前非要出去的七百万石钱粮,傅友文可以当朱允熥是少年心性,是对朝政民生、对军事的经验和阅歷不够才会做出错误判断。 可涉及到平衡势力、纵横捭闔、玩心眼子的事儿,傅友文觉得朱允熥绝对不应该、也不会出错才是。 毕竟当初先帝驾崩之际。 他是亲歷了这位少帝完美利用他们这些朝廷文臣、淮西勛贵、边塞亲王各自的立场、矛盾、野心……等等,在那般场景之下风平浪静地完成了大明皇朝至高权位的交接。 他是亲歷者,也是被算计在了其中的人,对於这份心计和手段,比谁都要了解! 然而,坐在旁边的自家老弟却是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听错?那不可能,没有的事儿!” “咱虽然对於你们这些文人玩的弯弯绕绕搞不那么明白,但这种大事情,咱还是看得清楚的。” “当时还试图反覆劝说陛下,甚至一个情急之下都把事情摊到明面儿上来说了,好在陛下倒是没有因此怪罪什么,可是……好傢伙!那是一点不带听的!多劝了两次还找了个由头直接把咱撵出来了。” 傅友德一脸无奈表示自己还没老到那个地步。 傅友文心中微微一沉,彻底確定宫里那位小祖宗果然又开始搞么蛾子了,他蹙著眉头深吸了一口气:“那没辙了,得亏你是开国老功臣,不然说不准你能和袁泰那傢伙一个下场。” “啥下场?”傅友德倒是还没听说过这事儿。 傅友文无奈一笑。 道:“被锦衣卫直接从乾清宫叉出来。” 傅友德听了都觉得新鲜:“这种事儿……就算是先帝,若不是怒极,也不大这么干的吧?” 傅友文反倒不觉得这样的事儿稀奇,提起筷子夹了颗蚕豆往嘴里一丟,嘆道:“当今这位开乾陛下,就没啥事他做不出来的。” 傅友德有些为难地道:“那……老哥,这事儿你说咋办,咱就真这么跑浙江、福建那边儿去了?” 进京之前,他都给自己把心理铺垫给做好了:淮西勛贵不是善茬,事儿难,但这事儿再难也得去做!否则大明落在那群不知事的手里,迟早还得乱!大不了赔上这老命一条,也算对得住先帝知遇之恩和自己这么多年的腥风血雨。 他这决心可谓是下得足量足份。 完事儿裤子都脱了,就给他看个这个…… “你问我我问谁去?” 傅友文抿了一口小酒,没好气地道,反正这种脑迴路他是理解不了,哪儿有这么自断后路的? 反正他思来想去。 这路都已经走窄了,或者可以直接说,走死了。 至於劝?劝个der!这天地间,他见过的最不听劝的,也就是宫里那小祖宗了,没有之一。 他话说完,酒味在口鼻间蔓延开来,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看向傅友德道:“话说,陛下把你撵了出来,你就这么跑老夫府上来商量通气儿?应天京城、天子脚下,你这也太过明目张胆了。” 朱元璋手底下混跡那么多年,靠的就是“谨慎”二字,傅友文如此,傅友德也是,歷史上朱元璋定了朱允炆为继承人之后自然而然就对这群功臣產生了杀心,稍微逮著点似是而非的藉口都能动手挥动屠刀了,傅友德愣是坚持到了洪武二十七年才被噶,也可见一斑了。 傅友文以为,这是他们兄弟二人之间早有的默契,各自发展,相互帮扶。 也是因此,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带了些许责备埋怨。 傅友德立刻解释道:“老哥,你这可就错怪咱了!让咱来找你,是陛下的意思!咱也记著你的叮嘱,还推辞过了,陛下说咱不来他就下圣旨了。” 听到傅友德这话,傅友文脸色微微一凝,双眼微眯著,若有所思地放下了自己手里的酒杯,狐疑道:“陛下非要你来我府上?” 傅友德点头:“是啊,咱前头还在劝陛下,让咱留在京城给他周全策应,劝著劝著,陛下就莫名其妙地喊咱来你府里吃饭,把咱给撵出来了。” 傅友文细细一听,立刻道:“陛下想让我劝你。” 搞这些弯弯绕绕,他可算是老手,自然立刻就从傅友德的只言片语之中抓住了重点。 他知道。 朱允熥可没兴趣管他们兄弟不兄弟、敘旧不敘旧的。 反倒是傅友德还兀自一脸懵逼:“啊?是这个意思吗?” 他思索了片刻,这才拍了拍脑袋道:“噢对了!陛下还让咱给你带一句话来著。” “你说。”傅友文脸上的神色变得格外认真起来,无论是下意识的直觉还是什么,他都觉得那个肚子里冒黑水儿的是不可能犯那么明显的错误的。 看到自家老哥一副突然认真起来的样子。 傅友德微微一怔,而后也一五一十地学著把朱允熥的话复述了一遍:““朕这个四百万石钱粮得,只有好,没有孬!你去他府上就这么跟他讲就是”。嗯,陛下就这么跟咱说的。” “还说淮西勛贵的事儿,他自有考虑和计较,让咱別管,只管去浙江、福建一带拉水军。” “反正咱是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 “咱不留在应天府,还有谁能处理这事儿?” 傅友德说完,还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而听著他的声音,傅友文拿著一双筷子的手却是怔怔停滯在半空中,整个人似是僵住了一般,陷入了沉思。 “老哥?”傅友德倒是想不明白自家老哥怎么突然愣住了,甚至自己喊了一声都跟没听到似的。 不过他也看出来傅友文在思索著什么。 乾脆也不打扰,自顾自地喝了口酒,然后用筷子往嘴里夹蚕豆吃。 过了会儿,这才听到自家老哥的声音里竟是隱隱带了一丝兴奋,嘟囔著道:“陛下还如此郑重让你带话……他的意思是单独交代老夫,让老夫在此事上配合他!” 原本对於朱允熥那七百万石的销预算,他在理性上固然觉得这事儿不妥、不靠谱,可对於朱允熥如此坚决的態度,以及朱允熥之前曾经做成的种种功绩,傅友文心里其实也觉得:或许这其中另有洞天。 而现在朱允熥通过傅友德单独这么交代了一句…… 傅友德心里的天平当下又不由得向朱允熥倾斜了许多,甚至隱隱有种兴奋在心里满眼开来——因为这给了他一种即视感:陛下之前单独交代过的人是谁?工部尚书秦逵那傢伙啊! 现在秦逵那货是什么光景? 深得陛下信任!又捞了主持织布机改良、主持廉价布料生產、造福百姓这样的功绩在身,往后是要名垂青史的! 而相比於秦逵。 他、詹徽、刘三吾这三个建立了革命友谊的战友……刘三吾还在家里蹲,他和詹徽,基本也就是保住了原先的位置和实权。 在陛下面前,远不如秦逵这个工部尚书受宠;在朝堂上,他和詹徽某些方面还不如秦逵那廝有影响力…… 特么的搁原先,区区一个工部,六部末流。 哪儿比得上他们这吏部和户部哇! 而往前细细倒腾倒腾,这些变化开始的源头,其实都在於最开始,陛下对秦逵那廝的单独召见。 心中如此想著。 傅友文愈发觉得……这是朱允熥给他的一个机会! “陛下从来就不是什么愚钝蠢笨之人,他聪明、太聪明了,而且还不仅仅只是聪明,他知道、了解的奇怪玩意儿,也多,而且还总出乎所有人预料!” “他已经跟友德明著说自己的淮西勛贵有考虑,还特地单独让友德给老夫传话,强调他在沿海那四百万石钱粮有有大好处……” 越往下想著,傅友文一颗心臟就不由跳得越来越快了许多,甚至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 这些话如果是旁人和他说。 那他傅友文必然嗤之以鼻,一个字都不信。 可这话是从朱允熥嘴里说出来的,傅友文觉得:可以入股!贏了单车变摩托!而且这贏的机率,其实不一定是明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小! “老哥?你这怎么回事?咱这边说正经事儿呢!眼下这难题怎么解?咱真就这么算了?” “你怎么说著说著好像还兴奋起来了??” 傅友德常年都是在山西、河南一带屯兵、练兵,远离应天府,更是从来没有和朱允熥这个新帝接触过,对於许多事情的感受自然不似傅友文一样。 更是不明白自家老哥脑子里到底经歷了什么七拐八弯的脑迴路,突然就变得有些激动起来了…… 当下看著傅友文一脸懵逼。 被傅友德这么一问,傅友文也算是回过神来,似是在心里做出了什么决定一般,双眼微眯,深吸了一口气道:“等陛下的圣旨下下来,你就去浙江、福建一带,陛下让你做什么,你就认认真真、勤勤恳恳地去做什么!” 秦逵那老小子不就是沾了个听话的好么?陛下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对外、对他们这些同僚,那是守口如瓶。 这一把,他傅友文压了! 不是拼运气。 而是拋开一切,凭著他本心对朱允熥这个皇帝、这个人的直觉和感受去做的这件事。 “啊?”看到自家老哥突然转变了態度,竟然直接认同了陛下的调度,也让他不待在京城了……傅友德脑袋上面立刻冒出了一百个问號。 他稍稍回想了一下。 自己刚刚……好像就说了一句话呢吧? 就把陛下要自己带给老哥的话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然后老哥就愣了,再接著就什么都变了? 不儿?一句话直接给你收买了??怎么做到的? “老哥?你咋了?该不会觉得已经没机会了,准备投靠蓝玉他们那一伙人了?” 傅友德傻眼道,“之前咱还在山西河南一带练兵的时候,还是你来信想给咱坚定坚定立场呢!”思来想去,他觉得只有这种可能性了。 傅友文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投靠他们……投靠他们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不成?最看不上我们这些文人的就是他们了!再说了,从前的乱世还不够惨烈么? 老夫是那么没风骨的人么!?”说完,没好气地往自己嘴里丟了一颗蚕豆,嚼得嘎嘣脆。 傅友德嘿嘿一笑:“咱当然知道老哥你那什么文人的风骨,可是连你也让我去浙江、福建那边,你要知道,咱去了,再想悄悄回来可就难了。” 傅友文深吸了一口气:“这事儿吧,老夫还真不好怎么和你说,咱当今这位陛下,是最不同寻常的一位陛下了!老夫也算熟读史书通宵古今,至少老夫觉得,没人好和他比的。再说了,这么多年,老夫啥时候能害你不成?” 第566章 你看,他甚至连这都算到了 听到自家老哥这一番带著感慨的话。 傅友德脸上不由露出意外之色,嘆道:“老哥……从前先帝在位的时候,咱可都没听你这么说过他。” “不过……” “你这说的,和咱在外面听到的,可完全不一样!” “陛下他都坚决做出那般自断后路的决定了……从这方面算起来倒是还確实能说他一句“ 不同寻常”。” 他语气之中略带揶揄之意,显然心里某些道听途说的固有认知,还是让他更倾向於自己看到的。 傅友文自然也听出来了这一番意思。 不以为意地轻嗤一笑,喝了口酒,面上带著自信,反问了傅友德一句:“和咱们当今这位陛下接触更多、了解他更多的,是你?还是你的老哥哥我啊?” 傅友德如实道:“那当然是老哥你。” 傅友文捋了捋鬍子,呵呵一笑:“那不就得了!” “外面是天高皇帝远,许多事情、许多话,三人成虎、以讹传讹地早变样了。” “你只看一件事。” “到现在还有许多自詡聪明才智、指点江山的人……觉得陛下年龄小,之前名声又不好听,只当他是一个傀儡,另有高人在背后,今日一见,你觉得这个传闻离谱不?” 他知道朱允熥特地让傅友德来自己府上和自己敘旧,就是为了让自己好好劝劝傅友德,而心里又已经做好了梭哈的决定,此时当然已经开始干活儿了。 傅友德倒还一副懵懵的样子。 顺著傅友文的话想了想,摇了摇头,认真地道:“陛下那一番帝王威势,都快赶上先帝了,这是演不出来的。” “没有那所谓的高人,高人就是陛下自己,换而言之,外头对那所谓的“高人”有多吹捧,其实就是对当今陛下有多吹捧,他能简单?” 说完,傅友文双眼微眯,意味深长地深呼吸了一口气。 嘴上虽是在劝著自家老弟,可说著说著,不知觉间自己心里的底气都更足了许多,也愈发觉得,自己在这事儿上全压,是对的! 与此同时,傅友德的目光也微微一亮。 点头道:“咱还真听过不少人议论那所谓的“高人”,除去旁人说什么他意图不轨、窃居大明江山这样的话,其他的,都是顶好的话,都夸他厉害,谋算精妙手段足!” 傅友文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慨然道:“所以呀……” 顿了顿,他的目光也变得格外认真起来: “咱兄弟两个是一起从那乱世撑著走过来的,哥哥也不怕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陛下此番行事看起来虽然离谱,但我心里总还是带著另一份疑影儿——不一定明面上看到的就是这件事的全部模样!所以即便我並不认同陛下那大手一挥就出去的三百万、四百万钱粮,可当这两件事情要实在往下落下去的时候,我在户部那边,也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並无迟疑。” “我这么做,不仅仅是因为陛下太坚决、劝不动,而是实际上,我这心里对陛下……也带著一半疑一半信。” “今日你带了陛下几句话来我这府上。” “我便更觉得如此了。” 傅友文这一番话,的確也带著劝傅友德的意思在,但也不耽误这的確就是他掏心窝子的话。 不偏不倚,这其实就是他心中所想。 事实上。 朱允熥也是因为看到了傅友文这个户部堂首,无论在河道疏浚、修建圩田上,还是在浙江、福建一带增兵练兵的前期准备工作上,都基本没什么太多的迟疑。 所以才篤定,傅友文不说全然信了他的“邪”,也至少信了他一半的“邪”。 也正是因此,朱允熥才把给傅友德做思想工作的事情,丟给了傅友文。 而正因为傅友文说的是真心话。 傅友德也感受到了自家老哥的这一份认真,仿佛被带进去了一般,不自觉地跟著点头。 他们二人。 一个擅文,一个擅武,傅友德固然功劳大、地位高,但在朝堂上的许多弯弯绕绕,其实许多时候反倒是傅友文在提点著他的,所以傅友文劝起来,的確更轻鬆些。 傅友德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 目光之中也露出一抹篤然,道:“咱一个只知道舞刀弄枪的粗人,战场打仗、提刀杀人的事儿擅长,至於其他的,要不是老哥你时时提醒著,咱还真不一定走错哪一步。” “这些年,先帝杀的、贬的功臣有,防备著的功臣也有,可他却放心让咱去外面统兵练兵,不似蓝玉他们那一伙人那般,不打仗的时候只在京城好吃好喝地放著,这也离不开老哥时时让咱谨慎行事。” “既然老哥你想好了这么多弯弯绕绕的事儿,咱也不费那脑子了!你说咱听陛下的,去浙江、福建一带好好干,咱就去那边好好干!” 说完,傅友德也不再多纠结什么。只爽朗一笑,自己把自己面前的酒杯倒满,仰头直接一杯满饮。 显然是也跟著傅友文做出了决定。 傅友文也在自己杯子里倒满酒,跟著喝了一杯,嘆道:“这半年以来,好好给咱这位陛下干实事的……无论是真心跟隨还是形势所迫,事实证明他们都干对了!” 这也是他心里的天平倾斜的另外一个原因: 固然他无法確定自己这个决定就一定是对的,可前面那么多满分作业摆在自己面前,抄还不会抄么? 这话说完。 傅友文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手握著刚刚被喝空的杯子悬停在半空中,瞳孔微微一缩,眼睛瞪大,神情之中带著惊嘆慨然。 “老哥,你这又怎么了?”傅友德不解地问道。 傅友文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释然一笑,道:“弟啊,你看,他甚至连这都已经算到了!” “算到了什么? ” 傅友德显然一下子没听懂,面上的神情更加迷惑了。 傅友文稍稍沉默了片刻,一边释然地从桌上沸腾的锅子里夹了块肉,悬在碗口上方等著肉冷,一边解释道:“他特意让你来我府上坐坐、吃个饭,就是为了让我好好劝你,他让你带了一句话,我就开始忍不住在心里劝我自己去相信他,然后又说服了你……” “陛下约莫也算到了,我会信他,也会劝你。” “他还是那样厉害啊!好像总是能看到別人心里在想什么一般。”傅友文的语气里仿佛带著无限的感慨。 约莫是想到了之前三番两次被朱允熥嚇得战战兢兢、一身冷汗的事儿了。 说完,他把筷子上冷得差不多的肉,一口塞进了嘴里。 听他说完这话。 傅友德也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先是面上露出恍然之色,而后则瞪大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道:“好像是这么回事儿!你这么一说,咱就想起来前面在乾清宫,陛下让咱给带话的时候,脸上就带著胸有成竹的意味。” 傅友文有些无奈地自嘲一笑。 再次叮嘱了一句:“应天府现在这一团乱麻你就別想了,在浙江、福建那边好好干吧!” 傅友德点头:“行!” 傅友文给自己和傅友德面前的酒杯各自倒满:“別多想了,你现在就等著陛下圣旨下下来,圣旨说啥就是啥。” 又往面前的烫锅子里放了几块生牛肉:“来!吃锅子,昨天府上刚摔死一头牛,你倒是来的正是时候!” 傅友德这种军伍之人自然更是痛快,当下也不磨嘰,就把筷子伸进锅子里开始捞肉,吃了起来。 “对了,你此番面圣,陛下可还说了其他的?”傅友文一边喝酒吃肉,顺带著閒聊道。 自家这老弟他是知道的。 舞刀弄枪是一把好手,朝堂上这些来来往往的心眼子却不多,偏宫里那位小祖宗……肚子里冒黑水,堪称是天底下心眼子最多的人! 傅友文觉得自己有必要多嘴问一句。 他这么问了,傅友德当然也就是有什么说什么:“后头的事儿你也知道了,就是陛下莫名其妙喊咱离开应天府,跑去浙江、福建那边,咱辩了几句陛下就撵著咱来你府上了,至於前头……” 傅友德一边吃著肉,一边想了想。 笑嘿嘿地道:“说起来陛下倒是客气得很,对咱那是一口一个“老国公”地叫著,还说咱从前跟著先帝打天下、后来又替先帝奔波守著天下,说咱功劳大呢!” 傅友文筷子夹肉的动作微微一滯。 而后便心中瞭然,笑了笑, 似有深意地点了一句:“陛下是记得人功劳的皇帝。” “是啊!就得这样才好,大明军中也是因为赏罚分明,儿郎们杀起敌来才更有干劲!”傅友德也认同地点著头,笑呵呵地附和道。 傅友文没有对此再多说什么。 只在心里暗暗嘆道:“果然陛下还是陛下,友德都还没知觉此事呢,他的目的便达成了。” 他听出了朱允熥的用意,也知道自家老弟记住了这个印象,以后做事潜移默化就会被影响,再多说都没必要。 所以傅友文接著问道:“其他的呢?” 他没有点明,傅友德兀自沉浸式吃肉喝酒,只当这都是閒聊,立刻应声道:“也没什么太大的事儿,就是提了提晋王造反的事儿,说咱平叛有功呢!” 傅友文蹙眉道:“这事儿你可没什么功劳。” 傅友德点头:“对头啊,有没有功劳的,咱心里多少还是有数的!不过陛下还是逮著咱一顿猛夸……”说到这里,傅友德面上露出些许心虚之色:“然后咱就说漏嘴了,夸了一句陛下“天资聪颖、有明君之姿”。” 听到这里。 傅友文刚喝进去的一口酒都差点喷出来了。 他有些艰难地把嘴里的东西迅速咽了下去,道:“我就说他说话从来都不安著什么好心思!套你话你这是!” 吐槽了一句之后。 傅友文脸上突然露出一副“大事不好”的表情: “他那脑袋瓜子,一句话能听出来十个音儿,一准確定咱提前和你通气儿了!!” “怕是之前就有猜测!不错!他借著晋王造反的事情试探你,你听了我的劝,表现得好,却也表现得太好!” “真是什么都难瞒住他!” 说到这里,傅友文不由在心里叫苦,暗暗嘆道:“失策!失策!千般提防、万般小心,还是有错漏之处!当真是陛下先帝还难伺候!” 沉吟片刻,他看向傅友德追问道:“陛下……还说什么了?” 傅友德倒是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虽然咱不小心说漏了嘴,不过老哥你还是可以放心,陛下没有怪罪咱什么!只说到这里就不说了。” “直接和咱交代沿海增兵练兵那档子事儿去了。” 他的面上一副笑嘻嘻的样子,显然没有明白其中深意。 得亏这副样子没给朱允熥看到。 不然朱允熥必定要吐槽一句:拋媚眼给瞎子看! 当然,也好在朱允熥做了第二手准备,傅友文瞪大了眼睛,看著傅友德提醒道:“这哪儿是什么没有怪罪啊!陛下这是在敲打你呢!” “陛下在晋王造反的时候摆那么一出,不就是为了试探你的態度么!现在陛下知道是我提前和你通过气儿了,你的这份態度和忠心,就不作数了!” 傅友德一脸不解地蹙起眉头:“啊?” 想了想,又似是想明白了,点头道:“好像的確是这么算的!”而后面上立刻露出一副无奈的神情,道:“不是……他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儿……心眼儿咋那么多?” 傅友文白了他一眼,道:“不然我能一早就提醒你,对咱大明这位新君谨慎著点么!你这是没当回事吧?还小孩儿……满朝堂的文臣捆一块儿,心眼子都不定有他的多!” 傅友德心虚地笑了笑:“这谁能想到哇?” 傅友文也知道自家这位老弟的性子,只能无奈摇头:“这是告诉你,你在他那里的忠心,还不定呢!” “那咱去浙江和福建那边好好办事!”傅友德下意识道,隨后才心里“咯噔”一声,总算回过味儿来:“嘿!这小孩儿……” 第567章 这不就是天赐良机么!? 看到自家老弟这后知后觉的模样。 傅友文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提醒道:“弟啊!还一口一个小孩?老夫叮嘱你那些话,你是没听进去还是?” 说完。 还特意放下手里的酒杯。 郑重地看向傅友德,下眼瞼微微一颤,道:“友德,这事儿你必得记好,你可以把旁的任何人当成小孩,却万万不能把这个真的“小孩”当小孩!” “往后,无论是嘴上还是心里,都得谨慎著点!” “否则一个不小心,怎么完蛋的你都不知道!他可不仅仅只是肚子里淌点黑水儿,他杀人的刀,更是利得很!就算你仗著你这“老国公”的身份,当真惹到了他的时候,也是不顶用的,想想秦王、晋王的下场便是了。” 傅友文可谓是“朱允熥受害者联盟”的老成员了。 看到如今傅友德还是一副没遮没拦的样子,便忍不住多叮嘱几句。 说罢,他的目光缓缓挪到门外,落到了远处的风景上,双眼微眯,语气之中带著感慨道:“友德啊……近些日子来,我常常细观陛下处事的神情模样,淮西勛贵都已经蠢蠢欲动了,他依旧能气定神閒,所以我总隱隱有种预感……” “淮西勛贵这事儿明面上固然看起来是无解的,可在陛下那里,或许还真不一定,甚至乎……他的把握还不小!今日陛下特地让你来我府上坐这一遭……” “我心里就更这么觉得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傅友文的语气之中几乎带著九成的篤定,这种篤定,一半靠直觉,一半则是他细细留心下来的许多间接性佐证。 顿了顿,他收回了目光。 转而再次看向傅友德,神情之中带著慨嘆、不敢置信、敬意、欣赏……等等复杂情绪。 同时竟又有些骇然、恐惧…… 意味深长地道:“若以此假设为基础,你说咱们大明皇朝这位新君,还有什么弱点么?” “一旦他没有任何弱点了,整个大明江山其实基本已经结结实实地被他把握在手里了!他不依附於什么淮西勛贵,自然不必指望著你这“老国公”护著他、替他周全什么。” “在这种情况下。” “他喊你一声“老国公”,你就是跟著先帝一路起家的旧臣、功臣,他若不愿意喊你一句“老国公”……那你便也什么都不是了。” 说到最后,他几乎是一字一顿,似是在强调、也似是严肃告诫著傅友德以及他自己。 因为他依旧听到傅友德把那位少帝称之为“小孩”。 他如何听不出来,自家这弟弟虽然也听进去了自己的劝,可一方面依旧被那位少帝的年龄所迷惑,另一方面,也是自持自己这“国公”的身份,带著些许傲气和底气使然? 所以傅友文还是提前给他打了这个预防针。 看到自家老哥一副严肃的样子,傅友德心下也不由一阵骇然和惊愕,嘆道:“老哥,你对先帝都没这么惶恐吧?” 傅友文深吸了一口气。 摇了摇头,自嘲一笑:“说对了!他和先帝一样,都是不讲情面、杀伐果断的主儿,可除此之外,先帝可远没有他这份心机和谋算!” “在先帝手底下混日子,好好摸清楚他的脾气,谨言慎行些,好好说话、好好做事,其实也不算太难。” “可在如今这位小祖宗手底下混日子,你是摸不准他的!至少哥哥我是一点做不到。所以只能更谨慎、更注意!你也一样,明白么?” 毕竟傅友德不和傅友文一样,有事没事就需要和朱允熥交接工作,有事没事可能又被朱允熥七拐八弯地恐嚇敲打一番,所以他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好!你读书多,心眼子也多,你说的话,自然都是有道理的。” 他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却向来都是信自家老哥的话的,所以傅友文的叮嘱他还是听进去了,也暗暗记下了。 见傅友德脸上果然少了几分傲气。 傅友文这才稍稍鬆了口气,慨嘆道:“你我兄弟二人,从元末走到乱世,再走到如今的大明,我选择避世读书,你则在外闯荡,一直相互扶持,才有今日,你走稳、我也走稳,如此咱们才能更稳当地走下去。” 听到傅友文这话,傅友德那带著风霜和凌厉气息的脸上,也不禁露出感慨的神情。 虽没有开口应傅友文的话,却端起面前的酒杯凑到傅友稳面前,傅友文也立刻端起了自己的酒杯,默契地相互一碰,各自满饮。 …… 与此同时。 在赵峰有心散布之下,“傅友德悄悄回京”的消息也立刻不脛而走,先是皇城各部衙门陆续都探到了这消息,隨后更在应天府之內蔓延开来…… 茶楼酒肆、街头巷尾…… 尤其是那些自詡才智,素来喜欢分析朝政、针砭时弊、指点江山的读书人之间,更是各自议论纷纷地揣度起来…… 一时之间。 整个应天府仿佛都格外变得热闹了许多。 “什么?不知觉间,颖国公居然回应天府来了么? ” 朱允熥原本想著自己大手大脚出去四百万石钱粮,外人谁知道了都得懵,他也懒得节外生枝,准备悄悄把这事儿交给傅友德去办就完事儿了,所以詔令是私下里下的。 至於傅友德那边。 一心以为朱允熥召他回应天府是来护驾的,更是生怕被淮西勛贵这群人给探听到些许蛛丝马跡,格外小心谨慎。 所以傅友德回京,旁人是一点风声和消息都不曾收到过的。此刻突然听闻,任谁都是懵逼的。 “当今陛下能坐在那个位置上, 自是缺不了淮西勛贵那党人扶持的,可“缺不了”,便意味著权力的让渡,陛下这是要颖国公回来给他护驾来的呀!” “那可不!要不能悄悄地回来?” “此番举动,虽不一定有什么把握,却有魄力极了——明著开干!否则陛下靠著淮西勛贵之威慑,更往后不好说,至少短时间之內必是安安稳稳的!” “就该这样才是!武人……还是那些仗著功勋肆无忌惮的武人染指皇权,大明未来指不定会是怎样的光景!” “……” 这样议论皇权的话从百姓口中说出来,自然可以算是大逆不道,不过…… 文人最厉害得意的就是自己一张嘴,又各自有自己的圈子,再加上这半年以来,朱允熥不知道干了多少爭议性极大的事情,但他一直都懒得理会外界的声音,也不愿意把大明皇朝搞得人人自危,所以对这些声音一直也比较放任。 大家关起门来,自说自话的,便也没那么多忌讳了。 而在整个应天府一簇簇的议论声之中…… 大部分人对此自然是持一种乐观態度。 至少他们看到了,大明皇朝这位新帝是一个有魄力不妥协的人物,是一个愿意冒险改变现状,阻止这个好不容易和平下来的大明往下墮落的皇帝。 大明皇朝的未来,是有希望的。 只是。 相对的,有些人就不这么想了。 “什么?傅友德人都已经到应天府来了? 还去乾清宫面圣去了?他娘的,这偷偷摸摸的, 能是来做什么的?来防备著咱这群人的!” “不作数了!” “全不作数了!” “说什么和咱共享大明天下……” “说什么咱的好处全在后头!果然都他娘地大忽悠!” 秦淮河畔一艘画舫里,鹤庆候张翼、怀远侯曹兴、舳艫侯朱寿三人正寻问柳、吃喝玩乐著,却不想骤然听到傅友德回京的消息! 不是要回京,而是人都已经在京城了,猝然之间,连应对点什么都根本来不及! 当听到这消息的时候。 三个人的酒都顿时醒了一大半儿,三人先是面面相覷,而后则是不耐烦的把包间里就所有人都一股脑儿地赶了出去,一阵阵地骂骂咧咧。 “周老弟、范老弟,全都中到你们口中了!这位咱一手捧起来的陛下……他当真是一心想要当他的好皇帝吶!” “当初话说的真好听!” “现在让傅友德来对付咱这些扶著他的人,过河拆桥!简直就是过河拆桥!” “那时候没有咱这些人,他以为他能那么顺顺利利、安安稳稳地走进奉天殿、坐到那张椅子上去?” “……” 此刻,张翼、曹兴、朱寿三人心中,自然各自都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立刻觉得自己被骗了,一个个气不打一处来。 虽然这个可能性他们一早就想过,也怀疑过,也是因此才会有之前的各种试探和蠢蠢欲动。 可在此之前,那只是揣测而已,没捅破过窗户纸。 而现在。 这层窗户纸却是明晃晃被捅破了。 最关键的是……他们这都还只是暗戳戳地搞了点动作、试探试探,对方就直接提起傅友德这个刀尖朝著他们来了! 正当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骂骂咧咧的时候。 坐在圆桌另外一侧的两名中年男子,也是一脸意外和不敢置信的样子。 二人相互对视著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瞪大了双目。 这二人自然就是已经打入张翼三人內部的、道衍和尚一早就安排在应天府的暗桩,周立轩和范松德。 混到张翼三人身边之后,周立轩和范松德並没有立刻就著急著跳来跳去。 而是一如既往地只当自己是个一心巴结勛贵的商人,没事喝喝酒,玩玩女人而已。 作为道衍和尚的暗桩,心思是不会孬的。 他们自然知道小皇帝和他背后那个人一定会安排人手紧盯著淮西勛贵——自己二人刚刚打入內部就上躥下跳,这也太可疑了,这不等著被锦衣卫抓包么? 这种事情,慢工出细活,拼的就是一个耐心,否则很容易就功亏一簣,甚至偷鸡不成蚀把米。 而听著张翼三人气急败坏的骂声,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更是各自暗暗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彼此的眼神里,都带著“果然!”的意思。 不为別的。 而是这三人气急之下说漏了不少嘴,譬如朱允熥和他们之间的许多、过河拆桥云云…… 索性此刻张翼三人都不冷静,更没功夫关注其他,周立轩压著声音凑到范松德耳边嘆道:“和主人说的那般……他们之间存在交易!” 范松德也点了点头,神情之中暗暗透著敬佩之意。 而后双眼微眯,思索了片刻,也压低声音道:“这是个重要信息,但现在的重点……却並不在这儿。” 周立轩立刻会意。 嘴角噙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抬眸扫视了张翼、曹兴、朱寿三人一眼。 而后做出一副生气的模样,“砰”地一声拍著桌子站了起来,故作惊讶嘆道:“什么?竟还有如此行径!!?信义何在!礼义廉耻何在?” 他赶紧先拱了一把火,看热闹不嫌事大,或者说,他本来就要把事情搞大! 对於他们来说。 应天府这边当然是越乱越好!如此北平那边才会有机可乘,他们也算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原本他们警惕著应天府这边的锦衣卫,不敢立刻有大动作,心里还在愁著:当如何把下一步走得稳稳噹噹,如何不惹人注意地把乱子拱起来。 或者也可以说。 他们这段时间按兵不动的等待,其一是防备著锦衣卫的查探,其二更是在等一个合適的契机和爆点。 只是现在,他们没有等来这个契机和爆点…… 小皇帝和他背后那个人自爆了!——特么的……这不就是天赐良机么!?抓著这个机会一把子攛掇起来,正好! 想到这里。 周立轩立刻看向张翼、曹兴、朱寿三人,试探著安抚道:“背信弃义之事固然令人髮指,不过……三位哥哥,你们不如先息怒息怒?” 张翼当即气得“砰”地一声拍桌,大骂道:“息怒?这他娘的怎么息怒!老子被一个小孩儿这么摆弄!从来没有过的事!” 周立轩也不著急。 而是故作轻鬆地轻嗤一笑,冷静的道:“可是……咱们的时机到了呀!” 第568章 一齣好戏 “咱们的时机到了!” 周立轩屈指握拳重重敲了敲桌面,摆出一副郑重其事、如临大敌的表情,道:“三位老哥,该出手了!” 张翼、曹兴、朱寿三人这才从愤怒之中平静下来。 看向周立轩。 周立轩嘴角噙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简明要厄地劝说诱导起来:“弟弟知道你们现在正气著,可您三位在这画舫里自己生气……也无济於事。” “真正能解三位哥哥肚子里闷气的……” “是把场子找回来!” “颖国公都已经进京了,您几位,还有凉国公、其他侯爷、將军们再不做出点反应,可就被动了!” 周立轩和范松德一直都在等待一个契机,现在对方居然自己把这个契机送上门来,他们当然乐得赶紧做文章。 被他这么一说。 张翼三人顿时也顾不上生气了,脸上怒意渐渐消散,转而变成了严肃和狠戾,相互交换了个眼神,各自点头道: “不错!现在可不是顾著生气的时候!既然陛下已经明著表了自己的態,咱也不能任他揉捏!” 朱寿看向周立轩,道:“把你们两个带在身边,果然是没错的!立刻就落到重点上了!” 周立轩立刻露出一副谦虚的模样,谦逊一笑:“我们二人都是卑贱之身,承蒙三位老哥哥看得起,无以为报,心里自然要时时替三位老哥哥想著。” 被周立轩这么一劝。 三人也算冷静了下来,沉吟思索片刻, 张翼抬头道:“是要早做准备了,越早动手才能抢占先机!先去凉国公府走一趟!” 他们都明白。 在他们这一群人里,影响力最大的当属蓝玉,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之前一直都得等著看蓝玉態度的原因。 现在出了傅友德这档子事儿。 蓝玉自己看清楚、琢磨明白了最好,要是他还没有看清迷雾,就得有人提醒他! 一旁的范松德立刻点头。 跃跃欲试道:“正是!该提醒提醒凉国公,他把宫里那位当做外甥孙,那位可没把他当舅爷!” 之前他们没把握。 现在却是十成十的了! 他就不信事情都这样了,蓝玉还能忍!? 怀远侯曹兴拿起手边的杯子往地上一丟:“话都说这儿了!还喝他那的什么酒?走啊!” 鹤庆候张翼面上也露出冷笑之意,双眼微眯,道:“走!一个傅友德而已,当真以为他能保住你了?” 五个人各怀心思,却是一拍即合,当下一起动身离开了画舫,直奔凉国公府的方向而去。 …… 凉国公府。 赵峰办事牢靠,散消息的时候肯定是谁都不会落下。 当张翼、曹兴、朱寿三人带著周立轩和范松德赶到的时候,这里已经颇为热闹了。 会寧侯张温、景川侯曹震、靖寧侯……乃至还有蓝玉的那些义子们,军中倚重的將领……都已经聚集於此。 眾人分坐凉国公府厅堂两侧。 虽暂且没有人把这话头挑起来,可每个人脸上都带著愤怒、不悦、凌厉的神情,气氛显得格外严肃和沉闷。 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对视著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欣喜——这个雷这么大,原本以为还要费些心思的事儿,如今看来,或许都不用格外多费口舌! 就在此时。 他们听到身后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而后则听到身后的声音打破了此间的严肃与沉寂:“不好了!不好了舅舅!陛下……陛下他八成是骗咱们的!” 周立轩和范松德对这道声音或许陌生,但张翼、曹兴、朱寿三人却是熟悉极了——开国公常升! 听到这道声音。 在场其他人纷纷深以为然地站起身来,心中想著……总算有人出面把这事儿挑明了! 只是他们面上各自都有些意外。 谁都知道,他们这群人里,和朱允熥这个小皇帝关係最亲近的,不是蓝玉,而是常升, 那是人小皇帝的亲舅舅! 为此,在场不少人之前心里对常升其实都或多或少带了些防备和迟疑在的。 所以谁都没想到。 如今出了事儿,最著急的居然是常升这个“亲舅舅”? 想到这里,眾人心里对常升这一层身份的芥蒂,当下就褪去许多。 犹疑间,常升也已经急得三步並作两步走,来到了眾人面前,而后又似是因为著急,直接把其他人都给忽略掉,径直走到最里面、坐在主座之上的蓝玉面前,侃侃而谈:“舅舅!咱们可一刻也不能再耽搁了!” “该准备起来准备起来,五军都督府那边,有多少能坚定和咱们站在一起的,都要立刻联络拉拢……趁著颖国公现在刚刚回京,影响力还不那么足够,咱们越早动手越好!” “否则越晚,咱们只怕连根毛都难捞著!” “……” 常升面上露出一副紧张的样子,自顾自地对蓝玉一顿输出,连说带劝,好似比任何人都急。 而他此话一出,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眾人之前都觉得有些不大好说出口的话,也就不那么忌讳著了,纷纷跟著道: “开国公所言有理!” “好好地把傅友德召回应天府,安的什么心!之前咱就已经觉得不靠谱了!一边儿说著大明皇朝任我们予取予求,一边想尽办法当他的好皇帝!这也太矛盾了!” “就是!如果之前是怀疑,那么现在就是实证!” “咱打了一辈子仗,杀了一辈子的人,从来没受过这般窝囊气!蓝玉!你怎么说?” “义父!您於前朝有护国之功,於今朝有从龙之功……不论您想要什么都是该的!可是陛下不仅骗您,还找人来妄图防备、压制您!这是把您的功劳都给忘了么?” “……” 原本沉闷的厅堂里,立刻响起一阵嘈杂的议论声音,这些话本就是眾人在心里憋了许久的,此刻终於有个人开了头,自然都是不吐不快。 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低著头躲在一旁。 各自会心一笑,周立轩压著声音,幸灾乐祸地道:“看来……今日这应天府的乱子,是必然要起的了!” 范松德挑了挑眉:“原以为今日你我要做这个出头鸟,要冒险捲入其中,却不想,最著急的,是小皇帝的亲舅舅!呵!利益面前……什么都是虚妄。” 二人趁著眼前的嘈杂,低调往后退了几步,低著头一副看大戏的姿態。 而与此同时。 同样身处淮西勛贵之中的会寧侯张温则是紧紧蹙起了眉头,看著打头的常升一脸不敢置信: “开国公这是……什么情况!?之前这些人蠢蠢欲动的时候,虽然他都极力保持低调,也会刻意掩饰,但我的的確確在他脸上看到过焦急不安的影子……” “他不应该……是站在陛下那边的么?” “怎么今日出了这么大事儿……他反倒成了跳得最厉害的那个!??” “嘶……眼下这局势,眼见著根本就控制不住了!” “……” 此刻,张温除了有些著急、焦虑之外…… 剩下的就只有满脑袋的疑惑。 不为別的,而是他一直以为常升应该是更倾向於站在朱允熥那边的,原以为常升或许还会愿意周旋周旋…… 可是今日他却是最按捺不住的一个。 想到这里。 张温一颗心都不由沉到了底——应天府……真要乱了! 而与此同时。 拥挤在人群最前头的常升,却是嘴角暗暗噙起了一抹微不可察的淡笑,甚至心里都有些隱隱期待起来: “急了,全都急了!” “呵!待会儿你们这一个两个的,都得傻眼!” 常升急了?不!他装的! 今日的一切,不过是一齣好戏!今日常升姍姍来迟,正是因为朱允熥提前让赵峰授意他演这么一齣好戏! 既然朱允熥准备趁著傅友德进京出京这一来一回上做文章,再把淮西勛贵拖上一波,当然就要考虑最好的效果。 得知傅友德进京消息的时候这群人有多疯狂、多愤怒,等回头知道朱允熥又把傅友德给派出应天府的时候,他们自然而然也越会觉得……自己有多冤枉了朱允熥! 如此,这反转拖延的效果,不就上来了么? 不仅如此。 常升作为朱允熥的亲舅舅,淮西勛贵这群人有时候难免顾忌到他这一层亲缘关係,经此一遭,这些人往后约莫都会有一个印象——开国公常升,只认利益不认人,出了事他比谁都著急! 作为淮西勛贵里面的臥底,这信任度不就上去了? 朱允熥这边通过常升盯著淮西勛贵的情况。 也就方便许多。 一举两得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不必说了!”当眾人七嘴八舌一边宣泄心中愤懣,一边摩拳擦掌的时候,蓝玉站起身来,一句话就让场面安静下来:“你们说的咱都懂!咱本以为,咱扶持著他在奉天殿坐得稳稳噹噹,他也会真心回报咱这个舅爷,这段时间以来,咱也一直信著他……” “可如今,他却用一个傅友德回报咱!” “咱看到他的决心了!” “可是……这口窝囊气,咱说什么也不会咽下去!咱蓝玉纵纵横疆场那么多年,从来就不受窝囊气!” 蓝玉脑袋高昂,一双眸子里带著狠戾之意,即便如今年龄已经不算小了,声音却依旧无比浑厚威严,即便身后只穿了件寻常布衣,没有盔甲武器在手,可一开口,依旧让人感觉有千军万马侵袭而来! “就按照二小子(常升)的说法来!” “把手里能控制的,该调度的,都调度好!咱进宫去问问咱的好外甥孙,今天这是几个意思!” “一个傅友德而已,咱蓝玉还不放在眼里!” “杀人干仗,咱蓝玉从来就不把谁放在眼里!” 论囂张,整个大明皇朝蓝玉敢称第二,怕是没人敢称第一,毕竟他在朱元璋面前都是敢放肆一二的。 亲情,他是顾著的。 可是好处,他也是一定要的。 现在既然这二者衝突起来,而且他居然还被摆了一道,蓝玉心里自然也不痛快,当下就做出决定。 听到蓝玉的话。 眾人顿时都不由鬆了一口气,面上露出笑意。 掌握最多话语权和能量的,毕竟还是蓝玉,要是蓝玉不干,他们也没戏: “凉国公说得好!咱这些人都是血里来血里去的,怕过谁!?咱们也不是猴儿,不是给人耍的!” “就是!蓝玉,你放心,区区一个应天府,半年前是如何掌控住的,如今还是一样!无非就是锦衣卫那边麻烦些,不过在京的也没那么多,不打紧!” “你只管去问!” “……” 对於蓝玉的话,眾人当然乐得应和起来,一个个都是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 只有混跡其中的张温,拧紧了眉头。 可事已至此,他心里却是没了任何主意——这特么还玩蛇皮啊?以后应天府或许就是这群人的天下了…… 嘈杂之中,眾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如何找回场子”这件事情上,自是无人注意悄眯眯躲在一旁的周立轩和范松德。 二人喜闻乐见地看著眼前场景。 周立轩压著声音,凑到范松德耳边耳语道:“衝突已起,接下来,咱们只需要看著这齣好戏往下走,走到一定的时机,或许还能找他们合作合作。” 范松德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淡笑著道:“宫里小皇帝那边看起来格外坚决。” “如果他们能彻底闹翻,咱们再伺机为燕王殿下爭取他们,便更是大功一件了!说到底,即便应天府这边闹起来,蓝玉也好,其他淮西勛贵也好,他们都不姓朱,不是朱家江山的正统传人,坐不了那个位置!” 二人压著声音,手底下的算盘越打越响。 而与此同时。 常升则是一脸淡然地扫视了一眼在场所有人,而后挑了挑眉,有些期待地朝外面的方向看了过去。 似乎是在等待著什么人到来一般。 “既然如此,那就各自都散了,咱现在进宫。”蓝玉一句话之后,眾人纷纷转身准备散去。 却在此时,门外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第569章 不待了,马上要走呢! 最先注意到这道身影的,自然就是眼睛一直时不时往外瞟的常升了。 当下赶紧发挥奥斯卡级別的演技。 做出一副震惊和不敢置信的模样,瞪著眼睛,指著外面惊嘆道:“这……这是!!?” 眾人这边正兀自摩拳擦掌,干劲儿满满准备出发。 见到常升这样子。 心中疑惑,纷纷顺著他手指的方向,先后往外看了过去,蹙眉凝神分辨著外面那道身影。 哄闹的厅堂之內一下子倒是“唰”地安静了下来。 只见来人龙行虎步,大开大闔的步伐,稳健之中带著英凛和风霜,鬚髮皆是泛白,身著代表著国公身份的麒麟补子深赤色团领袍,头上戴著乌沙翼善冠,腰掛玉带…… 不是刚刚见完朱允熥、又去户部尚书傅友文府上赶了个饭点的傅友德又是谁? 如此招摇且明显的打扮,自然立刻就有人辨认出来。 惊嘆道:“傅……” “傅友德!!!?” 这声惊嘆也如同平静无比的湖面上被投下的一块巨石,不仅立刻打破了此间短暂的沉寂,而且还在所有人心里都激起了一阵无法平息的惊涛骇浪! “什么?傅友德?” “这种时候……他来这里做什么?” 懵了,所有人全部都懵逼了——这种时候正是要各显神通的时候,接下来,双方可不就是什么老战友的关係了,那是马上就要开始斗法的! 別说蓝玉、张翼、曹兴……等一眾淮西勛贵和其他的义子、將领等等,就是作为知情人士的常升,此刻该懵逼还是一样懵逼。 他想过可能是锦衣卫找个由头来这里散布消息,也可能是蓝玉手底下听到了消息来报信。 可傅友文出现在这里,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短暂的哄闹过后。 眾人一时想不透这是玩儿的哪一出,一下子自然也不好轻举妄动,所以格外默契地盯著一步步朝里走来的傅友德,各自无言,此间再次陷入一阵严肃的沉默之中。 反倒是朝著他们缓步而来的傅友德捋著鬍鬚,爽朗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蓝玉!你这府上可好生热闹哇!” “看来咱第一个来你这凉国公府倒是来对了!找你们说话喝酒,都用不著咱一个府一个府去了。” “哈哈哈哈哈!” 相比於眾人脸上的严肃、懵逼和莫名其妙,傅友德则是一副从容自若的样子,豪放大笑、开口寒暄…… 好似大家相互之间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嫌隙,还是並肩作战、一起杀韃子的袍泽兄弟一般。 厅堂內外都只剩下他响亮且爽朗的声音。 这更是让眾人摸不著头脑了——这傅友德啥毛病?怎么还跟个没事儿人一样? 心里重重疑惑。 一时竟没有一个人出声应傅友德一句话。 而傅友德看眾人一副懵逼的样子,心下虽然如明镜一般,知道这群人为何在此,知道他们为何神情怪异,可面上却立刻做出一副奇怪的样子。 他紧紧蹙起眉头。 语气埋怨地道:“咱常年在外吃沙子,如今得陛下召见,总算得空回了一趟应天府,咱还想著来找你们这群老泼皮敘敘旧,今天出这是怎么个事儿?” “你们一个个的,都这么古怪?” “咱天生的劳碌命,在外奔波,你们这群老泼皮在应天府日日寻欢作乐,醉死在女人肚皮上的,这一转眼都不认识人了还是咋滴?” 傅友德只当自己是来敘旧的老战友。 对著眾人一顿输出。 怎么个事儿他当然知道,不过他既然已经决意要去浙江、福建那边了,这时候当然不会和蓝玉他们这一伙人有什么敌对立场,演还是要演的。 至於他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当然也是再演一波啊!把他们这群人的情绪往高了拉,再让这群人亲眼见到自己皆了去沿海的圣旨——以此达到拖延他们的效果! 当然,傅友德自己是想不到这操作的,主要道衍还是他的好哥哥傅友文。 傅友文先是猝然得知傅友德回京的消息。 回府和傅友德一顿饭还没吃完,这消息都已经在应天府的大街小巷都传开了……这速度……要说没有朱允熥在背后推波助澜,傅友文是一万个不相信的。 朱允熥心眼子多,傅友文的也不少哇。 当下眼珠子一转,立刻就明白过来朱允熥的用意——这是要借傅友德在应天府的一去一留做文章,把这群淮西勛贵演一波,拖住他们让他们再安分些时日! 与此同时。 傅友文又一方面心里已经决定跟著朱允熥梭哈。 另外一方面则是想著。 既然傅友德去浙江、福建一带已成不可更改的定局。 那把这群淮西勛贵拖得越久一些,於公附合朱允熥的意思,算是一搏圣心,於私,傅友文自己也是喜闻乐见的。 想到这些。 傅友文心里自然也立刻有了主意,傅友德一顿饭才吃到一半就被他推著来凉国公府来陪演来了。 是以连常升都一下子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至於此间其他勛贵…… 他们心里这正对傅友德突然出现一阵纳闷儿呢,却没想到反而被付不用的先质问他们怎么那么古怪。 一时之间。 不少人心里草泥马都在奔腾。 “古怪?你老傅才特么古怪吧?” “今天怎么个事儿你不明白么? 你这么悄眯摸儿地跑应天府来,不就是明明上摆著要跟咱作对么?” “你还好意思问?” “该不会是来这里和咱耍手段来的?正所谓兵不厌诈,说不准这老小子就是来套消息、下陷阱儿的!” “……” 眾人虽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应和傅友德的话,以及回应他这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可肚子里已经开始疯狂腹誹起来…… 而且心里想著傅友德对他们的威胁,一个个更是已经暗自戒备警惕起来。 以往的交情归交情。 现在大家不走一条道儿上了,那什么都得另外论! 而这时候。 常升虽然不知道傅友德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过他却知道,朱允熥早就已经和傅友德那边下过通知了,现在自己和他虽不是一路,却算一边儿。 所以人群之中。 还是常升第一个站了出来。 他先是悄悄和眾人挤眉弄眼了一番,似是在提醒眾人按兵不动,不要给人看出破绽,进一步把自己这“臥底”的身份疑虑往外摘。 而后才露出一副热情的样子,道:“是傅叔啊!大傢伙这不也是听说你回京了,心里高兴的么?你看,我舅都特意把大家喊了过来,等著和你再喝酒吹牛呢!” “不过咱们想著傅叔你回京面圣,只怕向陛下述职都得好大会儿,想著再过些时候差人去喊你。” “却不想傅叔你自己就来了。” “害!你说这咱不都想一块儿去了么?哈哈!” 常升可谓是站在上帝视角,说话处事自然格外游刃有余,故意装作替淮西勛贵这边小心周旋的样子,自然而然地把傅友德的话接了下来。 眾人这时候也回过神来。 心中想著傅友德可能是不怀好意,当下把肚子里的敌意暂且先收了起来,跟著常升的节奏附和著笑了起来。 “哈哈哈!是啊!可不仅取出常二小子说的这么回事儿么? 咱哥几个想著等你得閒了,好一起喝酒吹牛烫锅子,饭都还没吃呢!” “正是!来来来!老傅!你来了正好!” “咱这就把锅子架起来,好酒好菜端上来,好好喝他娘的个痛快!凉国公府上,今天一早刚摔死一头牛呢!” “……” 他们想著傅友德是来这里是来打探情况,是给他们挖坑来的。 可相对的,缓过神儿来,冷静下来之后,他们一方面想著以不变应万变,另一方面则想著,傅友德能来套他们的消息,他们何尝又不能从傅友德嘴里套套情况? 实在不行,乾脆將计就计,把傅友德这老小子直接扣下!直接去了往后所有麻烦,再彻底掌控应天府,岂不妙哉? 也是因此。 一时之间,仿佛之前的尷尬、沉寂从未存在过,其他人也都恢復了从前的模样,等不及要把酒言欢。 一边说著,已经有好几个人相互挤眉弄眼,目光之中带著狠戾与杀意。 一个个都是百战老將。 对这种事情杀伐果断,没人会含糊。 蓝玉更是如此,当下凛然一笑,从善如流地道:“行!既然你人都来了,咱这就让厨房那边赶紧把锅子、牛肉、饭菜、好酒……都端上来,咱们好好敘旧!” 一伙人当即簇拥著傅友德再次进了厅堂之內,往里面走则是一张大桌子,只是他们之前一心放在“傅友德回京”这件事情上,上面暂且还什么都没有。 傅友德面上做出热络的模样。 缓缓在空桌旁边落座,嘴角则是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心中暗道: “一个个只以为咱来这里是来对付他们的,既想从咱这里套话,有几个老小子更是狠,只怕心里还想著直接把咱在这里按住呢吧!” “也好!让他们费劲儿、费心思去!” “咱哥说过,现在这群人反应有多激进,回头等咱真要离开应天府了,这群人就会有多傻眼。” “这应天府的忧患,也就越能多拖上许多时日!” “……” 傅友德一副笑嘻嘻的样子,有了自家老哥的指点,心里则是胸有成竹,丝毫不慌。 就这么静静的看著这群人在这里耍他们的心眼子。 桌子算不得太大。 而今日蓝玉府上来的人却不少,所以上桌的都是国公、侯爵、伯爵这样的位置,其他人则各自往开了坐。 这倒是又给了周立轩、范松德这两个人隱身的机会。 躲在人群后边儿。 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交换了一个“得逞”的眼神,一时觉得心下把握愈发大了起来。 “傅友德来这里探消息、搞事情。” “蓝玉一伙人也想著將计就计,双方各怀鬼胎,乱了乱了,这应天府彻底要开始乱起来了!” “让他们相互咬,你咬一口,他咬一口。” “咱们只做那渔翁!嘿嘿!” 趁著此间热闹嘈杂,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这算盘珠子又开始打得噼啪作响了起来。 只以为今日这看似热络的聚餐是个鷸蚌相爭的修罗场。 酒桌之上。 香味怡人的浓香好酒已经被人搬了好几罈子上来,酒香扑鼻,桌子上也先上了许多下酒菜,锅子已经被端上来放在了酒桌中间,微微开始沸腾。 看起来就是好大一副阵仗。 常升挑了挑眉,有些忍俊不禁地扫视了一眼在场所有人,一想到待会儿要发生什么,他都快有点忍不住了。 而看到眾人摩拳擦掌、一副卯足了劲儿的样子。 他感觉今天这场戏也已经演的差不多了。 当即给自己杯子里倒了满满一杯酒,站起身来道:“今日在座的各位,都是我常升的叔叔伯伯,论辈分,这里我可是最小,这第一杯酒,就由我来敬吧!” “来!给我傅叔接风洗尘!” “这话说的好!老傅你也好长时间没有回应天府来了吧?咱哥几个还是上次去打蒙古韃子一起喝的酒,今日可要好好喝它个几大罈子!” “干!给老傅接风洗尘!” “……” 眾人在常升的带动下,纷纷举杯,虽说如今立场已经不一样了,可从前一起打的仗是真的,一起杀的人、受的伤……也都是真的。这话里虽有假意,或许还包含了几分真情在也未可知。 而当眾人纷纷仰头满饮过后。 常升抿了抿嘴,赶紧把差点露出来的笑给憋了回去,像模像样地看著傅友德,直奔主题,故意问道:“傅叔,这回回应天府了,可得多待上好些时日吧?” 此话一出,眾人神色都不由微微一滯,表情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傅友德意味深长地看了常升一眼。 心中不由觉得有些怪异,他这刚觉得戏演差不多了,想著怎么说呢,这常二小子立马上来送枕头? 不过当下也没再多想。 笑道:“不待,马上要走呢!” 第570章 完美配合,你臥底吧? “不待,马上要走呢!” 常升把这个枕头送了过来。 傅友德也乐得直接拿过来用,趁著这群人都在想著怎么算计自己的时候,把肚子里憋著的坏摊到了明面上来。 “不然咱为啥这么著急跑来找你们敘旧?外面事情多,一年下来都不定得空回京,可不得趁这机会找你们老哥几个喝口酒再说?哈哈哈哈!” “来!再喝再喝!” “老子可是专门找你们喝酒来的!” 傅友德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只作是多年的战友袍泽不以为意地嘮嘮家常,交代一下自己的去向,然后就催著喝酒了。 他一副坦荡从容的样子,但此间其他人可就淡定不下来了,当下举著杯子的手一个个都滯在半空,脸上那强行挤出来的笑容都顿时凝固住了。 而后则是各自蹙起眉头,相互与自己最交好的人交换著眼神,而每个人的眼神里都透露著“茫然”这两个字儿。 是的。 对於傅友德这话。 相比于震惊,他们更多的是——没听明白。 “马上……要走?” “这话特么的什么意思??” “这老傢伙不是特地回应天府护驾来的么?他想去哪儿?又能去哪儿?” “……” 原本龙门阵都已经摆好了,个个暗自摩拳擦掌,准备好好跟傅友德较较劲儿,结果傅友德说他要走——裤子都脱了,就给我看这? 眾人瞬间有种蓄满了力的拳头打在上的感觉。 原本觥筹交错、把酒言欢的热烈场面一下子就冷了下来,而这种戛然而止,更是让气氛完全变得尷尬。 而混跡其中的常升,固然早有锦衣卫跟他招呼了这事儿,让他来演一波。 然而,他面上虽然保持著一个演员的自我修养,跟著蓝玉等人的节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猝然间得知这事儿的茫然模样样子,可实际上…… 他心里多少还是带著些不敢置信在的,不由得暗暗嘆道:“陛下他果真这么做了!?” 他来这里演淮西勛贵,的確是得了朱允熥的授意,可若是遵从理性来想,他也还是觉得,此举效果虽好,却治標不治本,还会损失掉傅友德这张牌。 所以当听到傅友德亲自说出这话的时候,常升心里还是难免“咯噔”一下,觉得可惜。 不过他心里想得明白。 自己是个武夫,想不明白那么多弯弯绕绕,头上顶著的国公位置是因自家老爹封荫而来,在军中的影响力也不那么足够,可皇宫里的大外甥心眼多、计谋也多哇! 自己这个舅舅既然啥忙都帮不上…… 那就尽力打配合! 想到这里,常升立刻露出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打破此间沉寂嘆道:“什……什么?傅叔你……说你要走是什么意思?这……这怎么可能!?” “傅叔你……不会是在骗咱们的吧?”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是一字一顿地说出来的,说完,他还故意给了眾人一个眼神,儼然还在引导眾人,让大家认为傅友德这话有诈。 继续放大这份矛盾。 而被常升这么一“提醒”,眾人也立刻回过神来,纷纷深呼吸了一口气,先把自己外露的情绪都往回压了压,心里的警惕和戒备愈发深重起来。 而另外一边。 傅友德则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常升。 越觉得总有哪里不太对劲——这小子看起来跟蓝玉他们那一伙人完全是站在一边儿的样子,可说起话来……怎么好像回回都在给他递枕头? 甚至乎……好像还在特意拱火,继续拉高蓝玉那群人对自己的敌意? 只是这行为从另一方面来看……好像又的確是站在蓝玉他们那一伙人的角度在考虑事情。 傅友德一时都有些懵了。 不过无论是哪种可能,眼前的场面还是傅友德喜闻乐见的,这枕头既然又有人给他递过来了……他就再用著! “骗?这种事情骗你们做什么,你们又不是咱屋里头的婆娘,有时候还得编编藉口出去快活!” “今天入宫面圣,除了是咱第一次拜见这位大明新君,剩下的就是陛下给咱交代去外面要做的事儿了。” “不是!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你们一个个都想什么呢?全他娘的古里古怪!” “咱马上要走了,特地来找你们喝顿酒!结果你们给老子摆这副样子,要死啊!” “从前咱一起杀韃子的时候,那傢伙喝酒跟喝水似的!现在喝个酒,却一点不痛快!当真扫兴!” 傅友德还装作没事儿人一样,只当自己是好不容易挤出时间来找老兄弟敘旧,却碰上老兄弟们支支吾吾,当下甚至还不满地指责了起来。 常升抿了抿唇把自己的笑意憋了回去,暗暗嘆了一句:“这傅叔演起来真是一点不赖哇!” 傅友德这看似真情实感的埋怨和指责,一下子倒还真把这群人给镇住了。 眾人心里不敢信。 面上却各自神情訕訕,稀稀拉拉地应声道:“呃……喝……喝酒……” 傅友德面上露出嫌弃的表情。 不屑轻嗤一声:“切!还是那么不痛快,都在秦淮河上的女人堆里睡软了?” 要是照正常情况来说,被傅友德这么嘲讽一句,这群说干就乾的杀胚说不准都已经开始要提刀干起来了,可如今大家心里都装著心事,既有不敢置信,又有防备和警惕,一时竟都没什么大反应。 各自沉闷地喝了一杯酒。 向来耐不住性子的鹤庆侯张翼终归还是忍不了了,开口试探著打听道:“老傅,陛下喊你离开应天府,叫你再去山西、河南那边卫所继续练兵去的?” 这不明不白的,他是真忍不了。 眼下这气氛谁尷尬谁知道,还不如直接问,说不准还能看到啥破绽或者谋算意图之类的。 傅友德摆了摆手,面上略带一丝不解和悵然道:“咱倒是还想回去继续把那边新增的兵力都操练起来, 回头好反手去打韃子余孽,只是陛下不让了。” “他非得让咱去浙江、福建那边,去拉练什么水军。你们说说,这叫什么道理?” 傅友德如实说道。 他的去向必然是万眾瞩目的,回头他去了哪儿、去做什么,都不是什么瞒得住的事情,自然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当然,对於这道指令的无奈,多少还是包含了几分真情实感在的。准备配合著去做是一回事,但这不耽误他心里觉得这事儿离谱。 闻言,眾人脸上再次露出茫然和不解,几乎是齐齐不敢置信地嘆道: “去浙江、福建一带拉练水军!!?” 在场眾人谁都没想过会是这个答案。 虽然国库收入、户部的预算开支等等都属於保密项目,但沿海增兵练兵的事情他们还是都有所耳闻的,毕竟事情开展办理下去,涉及不少衙门,传开是一定的。 不过他们只知道大概有这么个事儿。 具体往上面放了多少预算,这就是只有朱允熥和六部堂首等一眾重要文官知晓了。 所以原先眾人也都没太当回事儿。 只当朱允熥新官上任三把火,找了个事儿来消遣。 结果现在…… 却是特地把傅友德调回来干这事儿来了……堂堂国公,这可就不算小事了。 特么的练水军是个什么操作?现在大明皇朝一统,什么方国珍、陈友谅、陈友定的……早都在土堆里埋了几十年了,找谁打水仗去? 沿海的倭寇那都什么货色?用得著费那功夫? 想到这里,发话试探的张翼意味深长地深吸了一口气,环顾四周,目光在眾人身上不经意地逡巡了一圈。 而后一脸不信的轻轻嗤笑一声,道:“老傅,你还说你不是在骗咱这些老兄弟?你自己说说看,这事儿离谱不离谱?说给你听,你自己个儿信不信!” 不仅是张翼,在场其他人显然也都是不相信这话的。 心里更是愈发觉得:“这老傅编说法也不知道编个更让人相信的?” “明显就是为了麻痹拖延咱这群人,他自己好回头去悄悄行事,占据上风!瞎话都不会说,这不开始露馅儿了?” 傅友德心中暗笑。 这效果都用不著拉了,被常升那货一波操作,这伙人都已经开始自己脑补起来了。 “也好!隨他们去怀疑,他们越怀疑,后头发现咱真要走,对他们的拖延之计效果也就越好。”傅友德在心里暗暗盘算著,心里是一点不著急。 只做出一副无奈摇头的样子: “咱自己个儿信不信不算,得看陛下怎么说话。陛下有旨,咱做臣子的当然只能遵命不是?” 眾人心中更是觉得好笑,纷纷继续试图套话:“老傅!咱俩谁跟谁啊?你这么说话可就没意思了啊!” 傅友德长嘆一口气,自顾自地喝了一杯酒,坦然从容地道:“咱管你们信不信?说不准这会儿圣旨都要奔咱这儿来了!到时候你们就该信了!” 他的演技不可谓不是天衣无缝。 或者换句话来说,他这也算不上是演的,毕竟真算起来,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能算是真话!他来这里的终极目的,只是把这群人的情绪拉起来。 “呵!”眾人纷纷轻蔑一笑。 只是……当眾人还要继续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却见府上的管家匆匆走了过来,稟报导:“老爷,各位侯爷、伯爷、將军……宫里来人了!” “是三宝公公。”管家特地强调了一句。 这话一传来,眾人顿时把原本要说的话都给强行憋了回去,一个个不敢置信地瞪大他。 马三宝是朱允熥身边的人。 出宫去谁府上,除了传旨还能是做什么? 只有傅友德呵呵一笑,道:“你们看!这叫什么?说曹操曹操到,咱可是一点没骗过你们吧?”说著,他坦然点指了一下前面报信的管家。 眾人一时不由面面相覷。 傅友德提醒道:“蓝玉,陛下身边儿的公公都来了,你不得赶紧让人进来?” 眾人这才回过神来。 蓝玉微蹙著眉头一脸不解,也立刻道:“立刻请吧。” 心里却是无论如何都觉得古怪——难不成这拉练水军的荒唐事儿,真是丟给傅友德的不成? 不多时。 马三宝便在管家的带领下匆匆走了进来,目光立刻就落在了傅友德的身上,道:“颖国公,可算找著您了,咱家还以为您在傅大人的府上,好扑了一个空。” 傅友德呵呵一笑,站起身来解释道:“这不是想著陛下交代咱的事情,知道自己在京中停留不了多少时日,赶紧来找老兄弟敘旧来了么?” “却是不想劳累到公公了。” 马三宝神色淡然,谦逊地道:“咱家也就是多走几步路的事情,不打紧,陛下有旨,颖国公这便接旨吧。” 傅友德立刻从席间抽身,跪地接旨。 眼下虽然已经暗暗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了,但说到底此事都还没有明面上闹翻,眾人自然也都不敢怠慢,各自从席间抽身,跟在傅友德身后跪了下来。 马三宝缓缓把手中圣旨打开:“奉,天承运皇帝,詔曰:沿海倭寇作祟,既有倭国浪人垂涎我大明物资,亦有从前未死逆贼盘踞海上,朕时刻忧心,特命颖国公傅友德,即日前往浙江、福建沿海地区,屯兵、练兵……” 马三宝稳稳噹噹把圣旨宣读完毕。 傅友德则立刻双手举过头顶,朗声道:“微臣傅友德,接旨!必定尽心竭力,不负陛下厚望!” 马三宝宣读完圣旨,接著便找了藉口离开。 留下跪在地上一脸懵逼和不敢置信的眾人——特么的还真有圣旨下下来?不是骗人的!? 这特么也行? 眾人懵逼之际,傅友德则是拿著圣旨站起身来,似模作样地道:“罢了罢了,今天这顿酒怕是喝不痛快了,老兄弟们,咱见也见过了,回头还得收拾收拾去浙江、福建那边,先回去了!” 索性该办的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了,他也懒得再留在这里扯皮。 剩下的,留给这群人自己脑补去。 第571章 陛下没防著咱!一点不防著! 傅友德话音落下,即便做出一副被扫了兴致的样子,无奈长嘆一口气,摇著头迈步往外走去。 走两步还远远丟来几句抱怨:“没意思!真没意思!” “咱不就是想好好喝个酒来的么?罢了罢了……” “咱还不如回去吃沙子呢!” “不对,这回得吹海风了……” 他是背对著眾人边走边说的,所以这声音隨著脚步声走远,也一同变得越来越小,直至听不见。 而他带著圣旨瀟洒离开。 此间竟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解释什么,亦或是面儿上挽留什么,不为別的,主要是这群人此刻全呆愣住了,各自的脑子里都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这也不怪他们。 原本他们自己就已经闹哄哄著要找回场子了。 接著又被常升和傅友德这两个演员拉了一波情绪,一个个就等著a上去打团了。 然后就来了这么一出。 一时之间。 谁也琢磨不明白这特么到底是什么发展,更別提空出功夫去琢磨这傅友德到底该留还是不该留。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也就这么眼睁睁看著他边吐槽边离开了。 而此间则是剩下一阵长久的沉寂——特么的空了个大! 不懵逼才怪。 也就只有提前得了消息的常升。 此刻低著头混跡在人群中,嘴角止不住扬起,憋笑憋得腮帮子疼,心中暗道:“虽然这情势从长远来看的確损失了傅友德这张牌了,可架不住现在效果好哇!咱大姐的小子,就就是聪明!” 他紧紧抿著嘴唇死命憋笑了好大一会儿。 暗暗深呼吸了一口气,才把这想笑的情绪强行摁了下去,抬起头来摆出一副疑惑和不敢置信的样子,缓缓开口,先手来一波破冰:“不是?傅叔刚刚那话还真没骗人啊?明晃晃的圣旨都堂而皇之地传了……先前是咱们想多了?” 傅友德退场了,当然轮到他开始表演了。 现在这齣戏的前几幕都已经演好了,他得尽力把这个守卫做到效益最大化,把这群人能拖多久拖多久! 这就需要他来诱导了。 而当常升发声打破此间沉闷的空气,眾人也各自回过神来,顺著常升的话,有些茫然地点头道:“是咱……错怪陛下了? ” 眾人纷纷倒吸了一口冷气,接著便是语气肯定都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 “没错!咱的確错怪陛下了!” “如果这次真要和傅友德对著干,咱固然也都有著不小的把握,可总还是要费上许多心思和功夫的。” “这话咱是认的,谁都知道傅友德带兵干仗是把好手,陛下若是真不愿意兑现和咱们的约定,把傅友德牢牢放在应天府就是他最好的选择!” “可是他却好像什么都没想。” “更不在乎什么选择、机会,连犹豫都不带一点,堂而皇之地一纸詔书下来就把老傅调走,这显然完全没有要和咱对著干的意思!” “陛下坦坦荡荡的。” “倒是咱这些人……从一开始就在怀疑他,甚至因为傅友德进京,直接认定他要推翻一切。” “……” 有常升在不经意之间带了个头,把这种情绪拉起来,眾人左一合计右一合计的。 瞬间就走上了“正確”的道路。 不少人面上更是露出尷尬、心虚……乃至是愧疚的神情,儼然没有一开始那种雄赳赳气昂昂,恨不能一把子衝进宫里去找朱允熥理论一番的样子。 人家啥都没想,好好的机会连犹豫都没有,自己这群人却还不分青红皂白地要去找人麻烦,又是要控制应天府,又是要衝进皇宫,又是要扣住傅友德什么的…… 的確不道义了。 看到眾人脸上各自都已经完全泄了那股气的样子,常升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心中暗喜:“陛下这办法果然好使得很吶!” 只是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却有两个人黑了脸,满脸都是一副mmp的样子,两个人皆是紧蹙著眉头,相互交换著茫然、懵逼、不解的目光。 这二人。 自然就是好不容易混进来的周立轩和范松德了。 此刻最操蛋的就是他们俩了——处心积虑蛰伏多年,为了和淮西勛贵这边搭上线,更是提前半年就已经开始在铺垫准备了,不久前总算瞅准时机正式和张翼他们三个人结交上,又等了好些天,好不容易等来一个契机…… 等有了由头和机会见到蓝玉他们这一伙人。 卯足了劲儿准备搅弄起来这一摊浑水,看大戏瓜子都嗑瓜一半儿了。 话糙一点,屎拉到屁眼儿边上被人摁回去了。 嗯……此刻他们俩就这感觉! 而常升那边。 他稍稍顿了顿,便继续趁热打铁地道:“哈哈哈哈!好事儿!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儿么?之前那些……只发生在这里,咱便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唄!” “今日,只是因为舅舅家摔死了一头牛,喊咱们来吃新鲜肉来了!哪儿说过什么別的?” 常升按照剧本收了个尾,同时也是刻意把之前提起的事儿给揭过去,给眾人定定心。 眾人自然也不是什么扭扭捏捏的人。 当下也顺势跟著常升的节奏,哈哈大笑起来:“常二小子说得不错!是好事儿!哈哈哈哈哈哈哈!” “陛下跟咱,还是一掛的!” 毕竟常升这话也的確有道理得很。 不需要和那位与他们这伙人高度捆绑的少帝翻脸,是在场所有人都喜闻乐见的事儿。 如果可以的话。 他们是最希望这桩合作交易顺利达成的人。 毕竟天下百姓都知道,是洪武大帝驱逐大元,改天换地,朱家江山是稳固的,他们总得依附一个皇室血脉。 否则天下共击之。 天下藩王更不可能答应。 而依附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如继续依附著如今这位少帝来的好。 而今日这事儿,虽然的確闹了个让他们尷尬的乌龙,但也让他们確定一件事儿:陛下没防著他们,一点不防! 想到这一点。 眾人自然都是高兴的,各种i也都鬆了口气,甚至觉得长久以来压在心头、令他们忐忑担心、犹豫不决的事儿,都好像在今天突然柳暗明! 也是因此,此间的笑声都比往常更轻鬆些。 此间充满快活的空气。 然而,眾人各自閒聊著今日的事儿,竟是没人有功夫注意到,一直低调躲在其中幸灾乐祸、看大戏的一个陌生面孔,悄悄地把鹤庆候张翼拉到了一边。 “怎么?你觉得有不对的地方?”此刻张翼脸上也和其他淮西勛贵一样,是掛著笑意的。 虽然他一直是最激进的,可那是因为他一直不確定朱允熥的態度,一方面没了耐心,另一方面也是看著朱允熥做的一桩桩事情,忐忑於朱允熥要违约,所以一次比一次更急。 现在反而把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下来了。 连张翼都完全没了平日那副愤愤不平的姿態。 范松德稍稍压了压声音道。 目光之中似有深意,道:“张老哥,弟弟我思来想去觉得……这事儿总透著不对劲。” 张翼收起脸上的笑意。 蹙眉道:“哪儿不对劲?陛下这意思都下来了,用的甚至不是口諭,而是堂堂正正地圣旨。” 范松德却道:“堂堂正正地圣旨又如何?如果他们凑在一边儿想著对方诸位国公、侯伯、將军们,就算拿份真圣旨来唬人又如何?弟弟还是觉得……这其中有诈!” 周立轩也立刻附和著劝道:“不错,宫里那边骗人的事儿,还少么?他们可是最擅长耍鬼把戏的!” 周立轩、范松德二人和此间其他淮西勛贵不一样。 无论是蓝玉、张翼、曹兴……还是其他人,心里都还在“这份合作崩或者不崩”这个点上反覆横跳,更是期望著这份合作最好不要崩。 而且,他们也是亲耳听著朱允熥的信誓旦旦,亲眼看著朱允熥指著朱元璋这位先帝的灵位和他们保证。 所以他们被这么来回拉扯一下之后。 会下意识倾向於相信朱允熥。 但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的立场和视角却是完全不一样的,他们自己的情报,再加上北平那边连掌握著所有暗桩和情报的道衍和尚都篤定,朱允熥这个小皇帝和淮西勛贵一定会闹翻…… 那他们就认为闹翻一定是势在必行的事情。 从这个角度出发,无论眼前是怎样的情形、无论发生了什么,他们二人自然都不会信,而是拼命地去抓、去想其中的不对劲: 既然必定是要闹翻,小皇帝和他背后那个人就一定要想方设法制衡淮西勛贵。 想要制衡淮西勛贵,好的办法没有。 傅友德算是退而求其次的一张牌,也是他们能打出来的,最好的一张牌。 他们不会也不应该会放弃这张牌。 绝对不可能! 所以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的推论只有:圣旨里也有诈!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诈!但小皇帝绝对不会自己毁了傅友德这一张牌!里面一定有什么所有人都没想到的玄机! 所以站在他们二人的立场,必须劝这群淮西勛贵不要掉以轻心。 因为他们就是要把水搅浑,一定要防著小皇帝背后那个军师真是藉机出什么奇策。 “张老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若是这次真是宫里和颖国公那边联合起来耍什么把戏……让咱们这边疏忽大意,什么都没有应对和准备。” “而他们却悄悄筹谋,让咱们这边失去了先机……那往后就做什么都被动了!” “此事可万万不能麻痹大意呀!” “老哥!” “……” 心里担心著宫里那位“军师”的把戏,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皆是一副著急的样子,趁著此间热闹,你一言我一句地,拼命说服著张翼。 仿佛这事儿他们俩才是干係最大的一般。 不过他们忽悠人也算是有一套,几番说辞下来,张翼紧蹙起眉头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旋即点了点头:“好像……你说得有道理啊!” 见张翼被说动了,周立轩和范松德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而后齐齐朝蓝玉等其他淮西勛贵看了一眼,提醒张翼道:“老哥, 他们……” 张翼眯了眯眼睛道:“咱来说!” 说罢,便挤到眾人中间,举起手来引起眾人注意,同时扯开嗓子大喊道:“先停一停!都他娘的先別笑了!” 他这一嗓子有些猝不及防。 眾人自然下意识就慢慢安静下来,有人不解地看著张翼道:“老张,你这是做什么?” 还有人则脾气更暴躁一些,怒道:“你他娘的发什么神经?” 张翼却不理会旁人的声音。 目光严肃地在眾人身上逡巡了一圈,而后把周立轩和范松德的那些话搬了出来:“是大事儿!都他娘的先听咱讲!” “今天这事儿,不一定就那么简单!” “大家都知道,宫里那边喜欢耍把戏、玩心眼,就算是明晃晃的圣旨,又真的可信么?” “万一这里面又藏著什么手段和心眼子……” “咱在这里笑嘻嘻,人老傅那边把什么先机都给占了,到时候咱还能笑得出来?” 此话一出。 不少已经张了嘴,下一刻就等著和他对喷的人,当即把嘴边的话都给吞了回去,面上神情滯住。 毕竟张翼这话十分简明要厄,谁都听得懂。 稍稍一想也觉得……还真是! 一时之间,所有人脸上的笑意都渐渐消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严肃和茫然。 有人则是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嘆道:“还真不是不可能?那接下来咱们怎么说?” 这话问出来,眾人不由都陷入沉思。 一时谁也没什么主意。 见此情形,站在一边正心里暗暗高兴的常升则是心里“咯噔”了一下,暗暗一紧:“啥情况?这张翼怎么突然不按剧本来? 都这份儿上了,还不信么?” 不过常升这种情绪眼前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很快他脸上就露出些许释然的神色:“呵!不按剧本来就不按剧本来唄!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反正这圣旨就是真的,傅叔本来就要离开应天府!” 第572章 这人……还真用对了! “现在他们越不相信,越紧张兮兮地怀疑、警惕,等他们真確定傅叔离开应天府之后,这效果不更好了?” “不错!我慌个啥!” 常升下意识紧张了一下后,心里立刻就琢磨开了,目光在犹疑不定的眾人身上逡巡了一圈后,挑起眉头淡淡一笑。 儼然胸有成竹,感觉一切尽在掌握。 至於其他人,当张翼被攛掇著提出事情有诈之后,立刻也高兴不起来了。 虽说傅友德的情状態度,还有堂而皇之的圣旨,都是摆在眼前的事情,均不似作偽。 可这所谓的“有诈”的疑影儿一旦被提出。 心里或多或少都是会有担忧和顾虑的。 毕竟他们可不是什么规规矩矩的人,此一番揣著个所谓的“从龙之功”在身上,若是真让傅友德给他们坏了事儿,他们绝不甘心。 “蓝玉!你说!你来拿个主意!”一阵低沉嘈杂的议论过后,眾人终究还是指望著最有话语权和影响力的蓝玉身上去。 蓝玉却是沉默下来。 下不定什么决心。 对他来说,最好的结果当然是维护住和朱允熥之间的关係的同时,他们也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而如果今天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没有诈,他觉得,他们是能达成这个结果的! 在不確定圣旨有没有诈的情况就贸然动作,一定会破坏他们这群人和朱允熥之间的关係和交易。 可若什么防备手段都不採取。 万一张翼说的应验了,那他们可就亏到姥姥家了…… 这也是最让他们纠结的。 想到这些,不论是蓝玉还是其他人,都是一副纠结的样子,气氛一时变得格外沉闷。也就只有常升默默跟在蓝玉身后把自己高高掛起,反正他已经知道了最后的结果,该做的已经做了,他只需要等著看。 不过。 此刻他除了有种“知道答案的上帝视角”的感觉,可看著眼前一群人没有怕处、不畏皇权的样子,心头却总隱隱瀰漫起些许忧虑的感觉。 “这一次的操作再拖他们一拖肯定是没问题的,而且我在其中引导,再加上傅叔还跑过来演了他们一波,还有张翼这个大聪明继续给他们拉情绪……效果更是翻倍……” “只是……区別也只在於能拖多久而已。” “拖住,毕竟不是真的解决了问题,当下的结果固然是好的,可更往后的路,是不是走窄了?” 常升天天混跡於这群人之中,对於他们的感受自然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直观。 他太知道,这群人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 自然总难免替自家大外甥担心这一点。 就在此时,还是鹤庆候张翼开了口,道:“咱觉得吧……不能立刻动,但也不能完全不动!”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拿不定主意之际有人站出来说话,眾人自然纷纷都下意识抬起头来看向张翼。 只不过张翼话没说完全。 跟打哑谜似的。 这群人都是拿刀拿枪干活的,粗鄙才是常態,立刻就有人不耐烦道:“不动,又不能不动……张翼,你他娘在说什么勾八话?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学什么那些酸儒啊!” 蓝玉也催促道:“你说!” 见眾人看过来,张翼这才开口道:“不动的意思,是咱现在先不去迅速控制应天府,不在明面上兴师动眾。” “动,则是再暗暗多安排些人,一方面死盯著傅友德,一方面悄悄盯著宫里的情况,再一方面,应天府附近卫所的兵力调动情况,更要隨时掌握!” “一旦有丝毫不对劲,咱就还按照原先那番计划来!” “如何?” 张翼说完,目光下意识朝角落的方向瞥了一眼。 这里大多都是莽夫,他也是,所以他一下子当然想不到这么多,也顾虑不到这么多,这些话自然也都从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嘴里听来的“策略”。 对於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 猝不及防的突发事件,让情况看起来云里雾里,他们固然还是最希望淮西勛贵和宫里的小皇帝能干起来,可现在蓝玉这伙人都在犹豫,心里也倾向於他们的皆大欢喜,一下子肯定是干不起来的。 这时候自己若是极力主张直接干……目的性也太明显了,说不准自己二人都可能被人怀疑。 所以思来想去。 周立轩和范松德乾脆换个角度,把自己完全放在淮西勛贵的立场上出谋划策。 他们就不信,小皇帝那边无论怎么想都应该死死抓住傅友德这张牌才对,否则別说他背后站著一位智比诸葛的军师,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辙。 站在淮西勛贵的角度防备著小皇帝和傅友德那边的诈。 对方迟早要暴露出真正的意图。 等对方暴露了,再顺理成章地把蓝玉这群人攛掇起来……应天府该怎么乱还得怎么乱起来! 说白了。 他们就是认定,傅友德也好,所谓的圣旨也好,一定都有问题,所以才会替蓝玉他们出这个主意。 而当张翼把周立轩和范松德替他们出的主意道出来之后,不少人当即目光微微一亮,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老张这脑瓜子,今天还挺好使的啊。” “从前你做啥事情可都是说一是一,说干就干,从来不搞七拐八弯、瞻前顾后这一出啊!” “不过有一说一,张翼这话还挺有道理的!” “不错!咱觉得还真可以这么办!咱就盯著!死盯著!” “今天咱一个两个都先別回府去,就留在凉国公府上,方便有了什么动静,咱这些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也都能立刻各自反应和行动!” “对头!这不是死一头牛只吃中午一顿吃不完么!” “……” 当张翼打破了此间的沉寂提出思路过后,眾人也都纷纷变得活络,顺著他的思路继续往下谋划起来。 你说一句我说一句的。 三下五除二就把事情给安排好了。 而向来当惯了莽夫的张翼,今天倒是一反常態,把大家为难的事儿都给解决了……还被眾人刮目相看了一番,此刻心情更是挺美。 他再次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周立轩和范松德。 和他们虚空交换了个得意的眼神,同时也是肯定周立轩和范松德对自己的作用。 心中还有些沾沾自喜,暗暗感慨道:“咱真有眼光,用这两个人真是用对了!” 与此同时,蓝玉自然也是从善如流。 最终定了下来:“好!都给各自手底下人安排交代好,所有能动摇的人手、眼线,其他事情都先放一放,集中起来盯死!若真有什么事儿……” 说到这里,蓝玉暂且顿住,双眼微眯,眸光一冷。 片刻后才冷哼了一声。 虽未直接说什么。 但在场眾人一根绳上的蚂蚱,懂的人自然都懂。 说完这事儿,蓝玉的目光在眾人身上转了一圈,才道: “咱这些人……走!还回席上去,烫锅子吃菜!” “咱府里好酒好菜管够!不过只一点,別给自己灌醉了!坏了事儿,咱先砍了你!” 此刻,蓝玉的神情格外冷厉、严肃、认真。 常年带兵打仗的人,或许毛病多,不注意小节,但在这种大事上,自然拎得清,否则他也不会是大明皇朝如今军中执牛耳的人物。 “咱明白!”眾人的神情也认真起来,纷纷先后应声。 看到此间情形,躲在角落的周立轩和范松德也各自暗暗鬆了口气, 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相视而笑。 他们不怕別的。 就怕这群人想得简单,以为小皇帝那边下了旨,就真没什么事情了,更怕傅友德和小皇帝那边趁著蓝玉这群人掉以轻心,暗暗做什么手脚安排。 要是真让小皇帝和他背后那个人解决掉了淮西勛贵这座大山,那他们筹谋了这么久、这么多年的事情,只怕真的要烟消云散了…… 当然,现在他们不慌了。 周立轩嘴角噙著胸有成竹的弧度,附到范松德耳边道:“我就不信他们真能把傅友德丟外面去!现在整个淮西勛贵集团用上他们所有的手段和情报网盯死,不怕出什么么蛾子。” 范松德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让他们紧张起来、戒备起来,但凡那边露出什么马脚动静,只怕都不需要你我周旋,他们自己就急著要干了。” 周立轩道:“这个马脚迟早要露的,谨慎防备之下,一个傅友德,一样翻不出太大浪,接下来,咱们便等著看下去就是……” 二人压著声音刚低声盘算之间。 蓝玉、张翼、曹兴……等人都已经各自吩咐安排好了手底下的人, 先后回来重新在席间落座。 只是这一次,气氛就不那么轻鬆了。 毕竟这件大事已然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上,眾人的心情自然比平常凝重。 同样在席间落座的常升则是漫不经心地左看看、右看看,见人都差不多聚集回来了,当即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打著哈哈,笑嘻嘻地活跃气氛,道:“这不还没啥事儿么?还不如多喝两口酒、多吃几块肉,回头要真发生了什么,咱也有力气干活儿啊!各位叔伯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在场大家,我舅舅也好,各位叔伯也罢,哪个不是百战老將?哪个不是能人、狠人?傅叔厉害,还能厉害得过你们这么多人捆一起?” “要真有啥事儿,咱这有一个人带虚的么?” “咱们现在啊……乾脆放心吃、放心喝得了!” 常升早就知道考题答案了,对於眾人这一副防备警惕的样子更是喜闻乐见,这时候当然看热闹不嫌事大,讲话全拣好听的讲,张罗著眾人吃吃喝喝起来。 往后那些令他担忧的事情归往后。 现在这件事都已经做到这份儿上了,傅友德离京也是势在必行,他自然明白该把目光先放在当下。 常升话讲得好听,说他们干仗打仗厉害,这谁不乐意听啊?一时心情自然也都大好,凝重的气氛缓解了几分。 也是因此。 桌子上渐渐又开始觥筹交错起来。 …… 另外一边,乾清宫。 “傅友德是在凉国公府接的旨?”朱允熥饶有兴趣地看著马三宝,白皙修长的指节停留在刚刚用完的玉璽上,漫不经心的摩挲著,面上则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片刻后,约莫是想明白了什么。 恍然一笑,道:“这个傅友文……老油条果然还是老油条啊,真会找机会进步!” 虽然他和傅友德才只见过一面。 不过朱允熥也大致看出傅友德的脾性了:老国公、是有功之臣、有傲气和底气,却也不失谨慎。 按照傅友德的尿性,他是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跑去蓝玉府上的,所以只有一个解释:傅友文推他去的! “显然,傅友文这老油条,彻底押注了!一方面已经决定跟著朕的节奏做事,另一方面还看出来了朕的意图和想法,把傅友德推到蓝玉府上,配合著朕拱火去了。” “他是个聪明人啊,这是在跟朕表忠心呢!” 朱允熥以指腹敲了敲桌子,心中自然也是带著些暗喜的。 他要做的事情,这个时代的人根本就理解不了,就算真细细说明、细细解释只怕也没用,偏偏他的许多行动在这个时代的人眼里看来,说难听点叫傻逼行径。 而许多事情真往下实行下去的时候,其中涉及到的各种环节还得下面的人去一环一环操作,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思想,如果下面的人完全是因为他这个皇帝的威压,实际上则在心里带著下意识的牴触情绪去做事情……事情执行的效果其实是会打折扣的。 而现在確定傅友文打定主意跟自己的节奏走,傅友德显然也是听傅友文劝的。 不仅接他这道圣旨调令十分痛快。 更是自己都跑去蓝玉府上替朱允熥拱火去了…… 这对於朱允熥来说当然算个好事儿。 听到朱允熥的呢喃分析,一直都在纳闷儿傅友德为何会跑到蓝玉府上的马三宝面上也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恭敬赞道:“陛下是天子,自然当人人归心!” 第573章 呵!看他,还净想著玩儿 “呵!” 对於马三宝的恭维,朱允熥不置可否,只轻轻一笑。 这笑容看起来虽轻鬆。 却带著些许轻舟过了万重山的意味。 “归心”二字,说来简单,实际上却需要平衡考虑各个方面,明里暗里、因人而异地敲打引导。 即便如今已经死心塌地成了一介孤臣的秦逵,最开始也是各种犹疑不定、支支吾吾;傅友文、詹徽这些老油条更是心眼子一大堆……朱允熥平日里斗智斗勇没少心思。 不过朱允熥也明白,人坐在这个万眾瞩目的位置,面临这些,心思、费手段,都是必然的。 处理好了。 天下英才可尽为己用。 处理不好了,轻则大权旁落、任人摆布宰割,重则可能失了江山社稷,从此往前推、往后看,皆是如此。 不过现在,朝廷六部也算是修剪得差不多了,往后做起事、执行起各种政策,不说全无阻力,却也能顺利省心许多。 当然。 这些细节和难处,就没必要和旁人说什么,说了旁人也未必全然明白,即便是自小就伺候著自己的马三宝。 高处不胜寒,大抵就是这么回事了。 所以朱允熥也就一笑了之,他扫视了一眼略显空荡的龙书案,今日的奏疏也差不多批完发出去了,他定住想了想,而后站起身来打著哈欠伸了个懒腰,临时起意道:“好些日子都没去御园了,跟朕去瞅两眼。” 成大事者都不会太过在意辛酸苦累,朱允熥亦然,他的目光永远都会放在下一步——所以朱允熥才想起来御园,那里可有他宝贝红薯藤。 任何东西一多起来,就容易让人忽视,第一茬就那么几根,朱允熥恨不得天天盯著看,现在那么多,御园的也好、后院的也好,就全然丟给马三宝去管了。 这些日子事情多,他都好久没想起来过这些玩意儿了。 朱允熥看了一眼窗外正好的阳光,心情不错,道:“今日天气不错,出去走走正好。” 朱允熥提起御园。 马三宝一双眼睛顿时亮了:“御园的红薯藤鬱鬱葱葱,奴婢天天看著都觉得心里畅快,陛下日日国事繁忙,出去走走也是好的。” 这第二茬红薯藤还是他亲自拉扯大的呢,马三宝脸上自然格外得意。 出了乾清宫。 马三宝跟著朱允熥一路来到了御园,这里从前是朱元璋的菜园子,现在成朱允熥的了。 眼下天还冷,园子还被布给围住。 朱允熥没有让人声张他的到来。 偌大一片,里面不少小太监在忙活,时时关注著此间温度、地里的乾湿度是否合適;炭盆里的炭火少了得添、多了得扑一扑,水少了该及时洒点水…… 他们不知道这是啥,但他们知道,这是陛下的心爱之物,得当成宝贝、当成祖宗来侍奉。 在小太监们如小蜜蜂一般忙碌的照顾下。 虽是寒冬天气,红薯地里却到处都是一片绿油油的,红薯叶也是一簇叠著一簇。 的確和马三宝说的一样,看著就让人心情舒畅。 当然,最让人心情舒畅的,是他知道这红薯一茬一茬长起来,代表著大明常常闹的饥荒很快能得到缓解。 他给大明铺的路。 在一寸寸完整。 朱允熥面上带著轻鬆的笑意,道:“三宝,这些日子朕都快忘到脑后了,你倒是照顾的很好。” 马三宝谦逊一笑:“陛下交代的事,奴婢自是一件都不敢怠慢,陛下铺好了前头的路,奴婢若是跟著陛下往后继续铺都铺不好,那也不配伺候陛下了。” 朱允熥双手负后,在地里扫视了一眼,问道:“大概还有多长时间了?”他没过於关注,只看到眼下叶子长得好,下一茬红薯就啥时候能出土,他心里倒还没什么数目了。 朱允熥问出这话。 马三宝当下连片刻犹豫和思索的功夫都没有,脱口而出便道:“回陛下的话,这一茬红薯是去岁十一月十五种下去的,根据第一茬红薯的收穫时间来算,三个半月便可收穫,今年二月,也就是下个月下旬、至多下个月底便可收穫。” 朱允熥在心里也暗暗算了一番,这说法的確无误。 他挑了挑眉看向马三宝:“你这是天天都摆著手指头,数著日子呢?” 马三宝挠头一笑:“这是好宝贝,奴婢自然不敢不替陛下上心著,陛下泽披天下,奴婢能做的也就这点微不足道的事儿了,嘿嘿。” 朱允熥深吸了一口气。 目光之中带著些意味深长,淡笑道:“你能做的事儿,可不是什么微不足道。” 马三宝当然知道朱允熥意指为何,一双眼睛当即变得格外明亮起来,神情之中带著激动、带著期待:“奴婢明白。” 眼下傅友德马上要被调去练兵了。 水军成势,就在不远的將来……星辰大海,亦不远矣! 从前陛下说的那些…… 果真在一步步往前推,在一步步从计划变成现实! 马三宝虽是个太监,却能有如此成功立业的机会,而不是和其他太监一样困在宫闈之內草草一生,如何能不激动? 想到这里。 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朱允熥稜角分明的侧脸,闪烁著晶莹的眼里带著感激,也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发誓: “若非陛下,我马三宝也就是个没了傢伙的阉人,因著陛下,马三宝才能去做常人做的那些事情……” “早在陛下有机会登基之前,就曾和我说过这些,陛下知道海那边有什么,陛下从一开始就不曾把我当成一个阉人来看……我这条命,都是陛下的!” 朱允熥的目光落在眼前一片红薯藤上,倒是没注意到马三宝那格外坚决的眼神。 “二月下旬到二月底……” 朱允熥低声呢喃著,若有所思地静静看著红薯地,过了会儿才收回目光,道:“你去通知赵峰,准备准备,朕今日还去炼丹司一趟。” 疏浚河道、练兵的事情都安排得七七八八了。 淮西勛贵那边经过这一波操作又能消停好大一会儿,能给朱允熥更充足的准备时间。 所以眼下只有两件大事。 一个是红薯藤要熟了,另外一个当然是火器的改进。 “是!陛下。”马三宝立刻应声领命,转头给朱允熥掀开了身后的帘子,躬著身子,伸手虚引。 …… 话分两头。 凉国公府这边,虽然眾人都是莽夫,抱团在一起又有蓝玉这个当朝军神坐镇、不在怕的,但“傅友德”这个名字压在他们心里,总还是个事儿。 所以即便大家都和往常一样凑在一起吃吃喝喝。 却总有人时不时伸著脑袋往外头看去,儼然都在等著下面人的消息,准备隨时行动。 这个下午的时间,仿佛过得格外漫长。 到桌上酒菜都被吃了一半,总算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如何?可探到了什么情况?” “快说说看,应天府之內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异动?” “……” 不待来人说什么,好几个人便按捺不住站起身来,先开口问了起来,其他人的目光也纷纷关切地聚集了过去。 只有常升老神在在地看了对方一眼。 还有心情继续喝酒。 来人被这么多人注视著,一个个不是国公、就是侯爷、伯爷,再不济也能称得上一声將军,神情一时变得格外拘谨起来,待眾人声音平息下去,这才敢开口说话: “回诸位国公、侯爷、伯爷、將军的话,颖国公自出了凉国公府之后,便立刻奔著颖国公府回去了,此后再未出府过。” 这次的事情可以说就是傅友德引起来的,他的动向当然是最令人在意的。 听到这话,不少人纷纷鬆了口气。 傅友德那边越平静,越说明圣旨就是真的,换句话说,越能证明陛下的確没防著他们。 他们当然也乐得见到这个结果。 只有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蹙起眉头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在彼此眼里看到了不相信:傅友德还真不动作? 顿了顿,范松德朝鹤庆候张翼的方向看去,动了动眉梢。 张翼也似是接收到了什么一般,点了点头,而后站起身来看向前来报信之人,压著声音问道:“那宫里……陛下那边如何了?他有没有……往外发什么詔令?” 周立轩和范松德一早就和他说过。 这次的事情在三个关键点,一个是傅友德,一个是宫里,还有一个是应天府驻扎卫所的动静。 张翼自然明白范松德的意思。 而张翼问出这话, 眾人的目光也再次变得凝重起来,直直落在来人的身上,投去询问的目光。 那人抿了抿嘴唇:“回侯爷的话,宫里的线报,陛下去了御园看了看他种的那些藤,据说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就……出宫去了……” “出宫!?”听到这两个字,不待这人把话说完,所有人便仿佛都被触动到了敏感神经一般,目光变得格外紧张起来,纷纷惊嘆道,各自交流著犹疑的目光。 同时,神情也变得凌厉起来,窸窸窣窣地议论著: “这下怎么说?是不是不能再等著了?再等说不准真失了先机了!” “陛下他当真……害……” “……” 诸多议论声之中。 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脸上则总算出现了一丝释然。 范松德嘴角噙著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低声道:“果然事情没这么简单!小皇帝和他的军师怎么会放掉傅友德这张牌?”周立轩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然而,下一刻。 那名前来报信的人便大著胆子开口打断了眾人窸窸窣窣地议论声音:“不……不是……各位爷可否……可否且听属下说完?”都是大人物,他说话都不敢太大声。 “你说!”蓝玉立刻看著他,定定地道。 有蓝玉发话,这人底气才足了些,开口道:“陛下他出了宫之后,坐著马车就直奔京郊的炼丹司去了……” “至於应天府內外驻扎的卫所,都是没有任何动静的。” “炼丹司?” 眾人先是蹙眉不解的呢喃了一句。 隨后便有人立刻舒展了眉头,面上露出放鬆的笑意:“呵!咱还当这是要去做什么呢?这种节骨眼儿上,还想著玩儿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说完,他长舒了一口气。 仰头一杯酒饮下之后,朗声开怀大笑起来。 其他人面上也纷纷露出释然的笑意,深以为然地点头道:“不错!又是去御园捣弄他那几根藤,又是去炼丹司钻研他的仙丹……陛下啊……他还是净想著玩儿呢!” “都把一颗心往肚子里揣回去吧!没啥事儿!” “哈哈哈哈哈哈!” “总归还是孩子不是?要咱说啊,陛下压根儿就没想那么多!倒是咱三番两次怀疑陛下、误会陛下了!” “……” 说到这些,眾人一颗心也各自都逐渐安定下来,脸上的严肃和凝重都渐渐消退了下去。 现在眾人虽然都知道朱允熥在御园里种了红薯藤,可谁都不知道那是啥,只当朱允熥一如既往地热爱园艺——毕竟朱元璋的“尸体”都还在乾清宫停灵的时候,他就开始捣鼓这玩意儿了,这人设可太从一而终、太合理了! 至於炼丹司……更是经常被人詬病劝諫的事儿。 这种时候都还净想著这种玩乐、虚无縹緲的事情,他能捣鼓个啥?况且傅友德也没动静。 “没跑了!虚惊一场!”不少人心里暗暗鬆懈道。 嘻嘻哈哈之间,此间的空气顿时变得快活了不少。 至於常升的嘴角则是噙起了一抹意料之中的笑意,又缓缓喝了口酒,从锅子里捞了块肉塞进嘴里。 只有默默混跡在一旁的范松德和周立轩二人脸上的表情凝滯住了:“啥情况!?” “一个两个三个都没任何动静? 这不可能啊? ” “这小皇帝啥情况? 就算他一心玩物丧志,他背后不还站著一个智比诸葛的军师在把控一切么? 他不明白,他那位军师如此聪明,能不明白??”……………… 第574章 降维之下的思维困局 在一眾嘻嘻哈哈的哄闹声音之中。 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相顾无言,各自沉默了好一会儿。 过了会儿,范松德才眯著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凝著声音篤定地道:“不对劲,这里面一定有哪里不对劲!小皇帝背后那人多深沉的心思?连主人来信之中都多番不吝慨嘆,这事儿,绝不可能就这么简单!” 对於这说法,周立轩也是认同的。 他点了点头道:“不错,主人很肯定地说过,小皇帝还有他的军师是一定不会容忍淮西勛贵,主人是天底下最聪明之人,他的话,绝不会错!” 说起来。 他们俩这话的確一点毛病都没有。 道衍和尚的说法也是百分之百的事实——容忍是不可能容忍的——只不过他们以为傅友德会是朱允熥最大的一张牌,而这张所谓的大牌朱允熥却连考虑都不曾考虑过罢了。 还是因为傅友德覲见时候那奇怪的態度,这才提醒了朱允熥,顺手做了这么个局罢了。 他们不会知道。 他们以为的天板,在朱允熥这里连个地板都算不上。 而此刻。 他们依旧停留在自己的思维困局之中。 范松德紧蹙著眉头接著道:“可应天府到底为何会是如今这副风平浪静的样子?会不会是……情报有误?” 周立轩想了想,缓缓摇头:“不会,这么多公、侯、伯爵……位高权重之人,那么多人的眼线盯著,他们的心眼子或许不那么够用,但他们在应天府的影响力和能力……却不需要怀疑。” “这也对。”范松德当下还是撇去了对情报真实性的怀疑,万分不解地道:“可这说不通啊,怎么想都说不通!小皇帝背后的军师……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他的脸上不由出现一丝恼火,是一种事態超出自己理解而无能为力的恼火。 周立轩咬了咬牙,道:“管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我只需要知道,小皇帝那边绝对不会容忍淮西勛贵,也不可能就这么不要傅友德这张牌,这就够了,现在虽然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可傅友德还在京城不是么?” “主人安排咱们站在现在这个位置,咱们別事儿还没办成,就先自己乱了阵脚!”相比於范松德,周立轩显然更冷静、也更沉得住气些。 范松德闭目深吸了一口气,將自己的情绪平息下去,片刻后才睁开眸子把目光落在了放鬆大笑的淮西勛贵身上,道:“不错,眼下的问题是,傅友德还待在京城呢,这群人已然觉得万事大吉了……” 说到这里,范松德目光一凝,也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 却在这时。 鹤庆候张翼不知何时朝他们走了过来,此时,蓝玉等一眾勛贵在热烈討论著什么,没功夫注意他。 “张老哥?” 范松德看向不经意间走来的张翼,目光微微一亮。 张翼身上已经带著些酒气,看向二人,相比之前,语气里带了些许意味不明的的轻视,道:“周老弟、范老弟,你们之前那说道来说道去的,听起来挺有道理,可如今盘算下来,却是一句话都没说对啊。” 之前称兄道弟的客气。 是因为张翼三人心里本身对朱允熥带著怨气,而周立轩和范松德又句句说到他们心坎儿上去,另一方,张翼三人又想利用这两个低贱的商人当自己的嘴替和背锅侠。 而现在情形却是变了。 他已然认为朱允熥之前说的承诺是还作数,心里的顾虑消失了,对那份所谓的好处便也没那么著急了,而这两个商人之前说的那些也就成了“胡说八道”,更没什么用处了。 对两个没用处的低贱商人。 张翼自然没什么好语气。 甚至某些念头都已经在脑子里转了起来——从他们这里听了不少事儿的人,又没了用处,该怎么处理? 周立轩和范松德是敏锐的,立刻察觉出了这份不一样的情绪,心中不由暗暗一紧。 暗骂了一句:“操!” 特么的他们来之前也没想过,板上钉钉的事儿,会这么乱来啊!一个不小心,小命都快搭上了…… 不过他们反应也快。 周立轩立刻镇定下来,道:“张老哥,这事儿都还没尘埃落定呢!他们现下没有动作是不假,可不代表他们之后不会有动作,您且想想……” “颖国公如今是不是还在应天府之內?” “谁知道宫里那位倒腾他那些藤啊、仙丹的……就不会是什么障眼法?这样的障眼法他之前也没少用过!” 说到这里,周立轩心里顿时便定了定,嘴上说的虽也带著安抚、引导张翼的目的,但他心里同时也確確实实是这么想的…… 他觉得,如果有不对劲,那只能是这里不对劲了! 要是朱允熥知道了这一出。 只怕都得哭笑不得——从前我的確是装的,你们倒是也三番两次信了,现在我不装了,你们倒是又不信了。 天地良心。 他真是单纯去看红薯藤的,也是想到了炼丹司,想看看那边的工作进度,所以就单纯去看看了。 周立轩说完。 范松德也在一旁循循善诱道:“张老哥您往桌上那边看看,凉国公、靖寧侯、舳艫候……此刻哪儿还有半分戒备?说不准一个高兴,大家都往尽兴了喝。” “一伙人都搞得醉醺醺晕乎乎的……这时候宫里那边、颖国公那边才真正开始动作起来,后果会是如何?” 他本来也正愁著这群人完全失了戒心,说不准要翻车,现在张翼过来,刚好让张翼去张这个嘴。 张翼微微的醉意消散了些,一拍脑袋,半句话没有再多说,转身便回了席上去。 周立轩和范松德默契地看向对方。 齐齐长舒了一口气。 范松德苦笑道:“刚刚他面上虽没露出什么杀意,却是对你我动了杀心啊!这铁板钉钉事儿,居然能差点让你我丟了小命,小皇帝那个军师,还真是让人摸不清路子。” 周立轩也无奈摇头道:“再摸不清路子,只要抓住了他们的核心目標和矛盾,就不怕!再多里胡哨的障眼法,只要不上他们的当,就出不了事儿。” 把张翼应付过去之后。 二人虽也感受到了张翼之前的杀意,却也不怎么慌。 只是他们不会知道,他们琢磨来琢磨去,得到的结果其实都错得离谱。 眼下把张翼应付过去,不过是稍作拖延罢了。 甚至乎,还又给朱允熥多做了一层嫁衣——再一再二又再三,淮西勛贵又双叒叕被遛了一波,这多省心? 而另外一边。 已经被吃喝得有些杯盘狼藉的席上。 此刻沉浸在放鬆愉悦的气氛之中——確定自己不用和朱允熥这个新帝闹翻、確认自己该得的还能得到,这当然值得欢喜。 当张翼重新往席间的方向走回去的时候,常升正看了一眼喜笑顏开的眾人,举起酒杯故作几分醉意道:“各位叔伯看我说什么来著?还是吃著喝著、喝著吃著最要紧不是?陛下啊,他铁定和咱站一边儿的,从来就没这心思!” “这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儿!” “我觉得呀,往后咱们乾脆也別多想了!就负责安安心心地吃喝玩乐!经过这么几遭,陛下的心思,咱们还不明白么?来来来!吃著喝著,喝著吃著!” 常升十分融洽的混跡在这一群淮西勛贵之中。 表面上和大家笑嘻嘻、哥俩好地吃吃喝喝,实际上则是逮住机会就给这群人的思想进行潜移默化的软植入。 前面已经被拉扯了好几波。 他再不经意间三番两次强调这个结果,效果可太好了。 此刻,眾人脸上的笑意也格外放鬆了起来,全然不似之前那般凝重。 甚至还开玩笑拿常升打趣儿道:“哟!二小子!现在你不著急啦?也不知道一开始是谁,火急火燎就跑到蓝玉府上来,比谁都急。” 常升儼然也感受到眾人已经对自己没了戒心。 不由一时暗喜:“別说现在他们对陛下已经怀疑尽消,就是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又开始动摇、不安分了,也绝不会因为我这特殊的身份关係而顾虑杀了,陛下这一波……还真是一箭不知道多少雕啊!” 常升心里这么想著,面儿上则是附和著气氛,故作尷尬地挠了挠头,道:“没有!没有这回事哈!我常升是一开始就相信陛下的!” 眾人摇著头点指常升,虽没说话,却似是在说:你这鸡贼的小子! 正当眾人嘻嘻哈哈、你一句我一句准备喝得痛快的时候,鹤庆候张翼却是悄悄回了席间,打断了眾人的施法,道:“你们等等!这酒,咱觉得现在还不能痛快喝下去!” 眾人正要举杯畅饮。 却被这么突然一打断,面上下意识露出些许不悦的情绪来,军伍之人,讲究的就是一个痛快,还真难为他们了。 “不是……张翼你今天是怎么个事儿?婆婆妈妈的还没完了是不是?” “就是!要喝酒就痛快喝!” “……” 眾人纷纷吐槽起来。 张翼拍了拍桌子,一五一十地把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和他说的那些,又和眾人说了一遍。 听完张翼的话,常升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赶紧给自己嘴巴抿抿紧。 “该不会陛下不仅安排了我来带节奏,还安排了个鹤庆候张翼呢吧?三番两次的比我还会!” “可真是个大好人吶!” 常升在心里暗暗腹誹道,不过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毕竟淮西勛贵之中,第一个忍不住跳出来的就是这个张翼,自家那大外甥要做的是盛世之君,第一个就不能容他。 想到这里,常升先是看了一眼今天很不对劲的张翼,而后则是顺著张翼过来的方向往那边角落里看去。 今天常升开的是上帝视角,自然比此间所有人都游刃有余,所以也就有功夫注意到张翼一下不经意的动向。 他看到。 角落里有两张陌生的面孔。 不同於此间这些武夫的粗獷,这两个人看起来明显带著些文士的味道。 “没记错的话,今天鹤庆候、怀远侯、舳艫候三人,就是和这两个人一起来的舅舅府上……不对劲的不是鹤庆候,是这两个人吧?” 今天来的时候,常升和张翼三人属於前后脚进的蓝玉府上,常升也就晚了他们几步,所以有些印象。 只不过刚来的时候,常升忙著把朱允熥交代的事情忙活好,也就只当他们是带了两个心腹隨从,並未过多在意。 如今看来…… 似乎是不那么简单的。 “张翼绝不是会想那么多的人,想来就是这两个人给他吹的风了……只是他们为什么要给张翼吹这个风……?” 常升忍不住蹙起眉头。 对这二人的身份倒是一时没什么主意。 想不明白常升也就不想了,说白了,他也是武夫一个而已,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有数的,所以他也只是在心里暗暗记下了此事,准备回头找个机会给朱允熥说说。 自是不是这块料,大外甥可太是这块料了! 而思索间,其他人也好似又被张翼这听起来有理有据的话给影响到了,顿时兴致大减。 虽不至於和之前一样,义愤填膺、暴跳如雷的样子,可脸上终究是再次出现了迟疑之色——毕竟他们干的这事儿,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让他们自己去想,或许不会怀疑顾虑这么多,但有人提出来了,他们顺著往下想,自然难免也跟著顾虑。 常升从角落里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看著迟疑的眾人挑了挑眉,率先出声提议道:“那这酒,咱就先留著!都给下面的人递话,该盯著还继续盯著,咱们还隨机应变!” 这个张翼,或者说那两个不明不白的人比他还会带节奏,那他就跟一个唄! 这种大事,谁都不敢马虎,其他人自然也纷纷点头。 …… 另外一边。 应天府京郊,炼丹司门口,赵峰已然驾著朱允熥平日出行的马车,勒马停了下来。 第575章 神射手速成,怎么不行? “陛下,到了。”赵峰跳下车,给朱允熥铺好台阶。 朱允熥披著白狐皮大氅,缓缓掀开帘子,走了下来。 他这边脚刚一著地,便听得炼丹司之內,“砰”地一响,声音隱隱约约都传到大门口来了。 虽然隔了不小的距离。 但只听这声儿便听得出来,格外清亮。 赵峰有些好奇地往炼丹司里头看去,微蹙著眉头暗道:“方才那一声……像是火銃的声响?可细细辨这声音……又有些不大像。陛下把那三个卫所的火銃兵放里面……又捣鼓了啥?” 朱允熥做事从来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对赵峰,他当然是信任的,但赵峰手上现在掌握著应天府的情报消息,这已经是一份极重的权力了,炼丹司里面的东西更是举足轻重,朱允熥自然是要防一手,不使自己所有的机密和底牌都防在一个人身上。 所以赵峰对这炼丹司里的情况也是一知半解。 他知道锦衣卫格外调了三个卫所的人过来,也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成分,至於里面具体发生了什么,却是不知道的。 而当他心里纳闷儿的时候。 却见到刚下马车的主子面上却难得露出了喜色,淡笑著道:“看来朕来得倒正是时候。” 见朱允熥这神情,赵峰心中不由暗暗讶然——作为朱允熥的隨身近侍,他是见多了自家主子总那么把握在手、云淡风轻的模样,露出这般神情,可见里面的东西绝不寻常。 一时好奇更重了起来。 朱允熥先朝炼丹司里头看了一眼,而后顺嘴问了一句道:“蓝玉他们那一伙人,现在如何了?” 他除了关註里面的枪炮研究情况,自然还要隨时关注淮西勛贵的动向,看看自己隨手做的这个局,效果如何。 他也好心里有数。 赵峰当即撇开心里的胡思乱想,应声道:“回陛下的话,没什么大动静,人现在都还在凉国公府里喝酒。” “只是喊了人盯著颖国公府上,盯著应天府內外的卫所动向,还打听著陛下您这边的情况……” “都是小心翼翼暗著来的,陛下吩咐过对他们的人不打草惊蛇,微臣便也没有处理。” 听完,朱允熥饶有兴趣地轻嗤一笑:“这次他们倒是谨慎,傅友德都亲自去演了一趟,朕的圣旨也是在他们面前当著面传的,一般来说他们也该放心信了……” 说到这里,朱允熥似是想到什么,眉头微蹙道: “谨慎……这两个字儿跟他们可不搭边。” 朱允熥可太知道这群人的德行了,要是他们的字典里能有这两个字,老朱这一辈子杀的人估摸著都能少一半。 “事出反常必有妖。” “赵峰,这次蓝玉府上,没有什么其他特別的事?” 朱允熥看向赵峰问道。 他固然不怕淮西勛贵怀疑自己,甚至此刻他们越是防著这防著那地疑心深重,回头这个局的效果就会越好。 可即便如此,反常之处,也是要追究的。 赵峰沉吟了片刻,约莫是在脑子里认真地把之前零碎收到的各种情报重新回忆整理一番,片刻后才道: “回陛下,微臣细想了想,特別的事倒是算不上。” “也就是前番和鹤庆候、怀远侯、舳艫候三人结交上的两名商人,收到消息的时候他们又是在一处喝酒玩乐,顺势跟著一起进了凉国公府。” “商人低贱,想方设法攀上当朝公侯也正常,再加上这些天微臣令人密切盯著这二人,也无甚事情,所以微臣便也没有因此打搅陛下。” 说完,赵峰心里不由暗暗一紧。 “听陛下这意思,莫非是这两个人在公侯勛贵之中周旋?那此二人也太居心叵测了吧?” 原本他还真没多想。 如今朱允熥觉得蹊蹺问起来,他才把这事儿连起来…… 心中更是暗暗惊骇:“若这两人一早就居心不良……那他们在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这么久都未曾被看出破绽来,也太滴水不漏了!” 赵峰一方面觉得,这其中好像真有什么关联,可另一方面又觉得,锦衣卫那么死盯都没盯出问题的人,不应该能有什么大问题才对。 “哪儿有人心思密到了那份儿上?或许……是巧合也说不定?”赵峰在心中暗道。 “那两个商人……”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嘟囔了一下。 印象里他记得这么回事,好像是之前有一次报纸发售的时候和张翼几个人混到一起去的,当时他隨口让赵峰盯著,后面没什么事他也就没在意过了。 “再给朕盯得细致些,事无巨细。是巧合最好,若其中朕別有洞天……”说到这里,他沉吟了片刻,嘴角反倒是噙起一抹淡笑:“那估计还挺有意思的。” 只要有一丝怀疑和不对劲,他都是要追究的。 “是,陛下。”赵峰立刻严肃应声道。 虽然他心里还是倾向於这是个巧合,但朱允熥既然发了话,他当然不能马虎大意。 朱允熥並没有过於在意这件事情,他是站在最高点在俯瞰整个局面,即便局面之中的確出现了个小虫子…… 那也落不到他眼里去。 所以隨口交代了一句之后,朱允熥便自己一个人直接进炼丹司里去了。 应天府京郊这处地方虽大。 不过朱允熥常来,自然是轻车熟路。 也没有摆什么架子、没有让人声张什么,自己隨心隨性地溜达著就往最里面进去了。 …… 那些被他调过来的军器局、兵仗局人手,以及大明当下最懂火器的火銃兵们,被集中放在了炼丹司东南角偏僻的一隅,清净远人。 有“炼丹”这个幌子打掩护。 便是在里面实验、放銃,听起来给人的印象也只是:哪位仙师又把丹炉给炸了。 当朱允熥慢悠悠地靠近的时候。 “砰——”地一下。 又是一声枪响。 这次离得近,格外刺耳。 而当这声音落下的时候,朱允熥站在门口,便听到里面响起一阵热烈的议论声音。 “操!汪锦年你他娘的有够可以的啊!算上刚才那一銃,已经连续七次打中那块石头了吧!” “神射手啊你!许多人拿弓箭都不定有你这准头!” “就是!说你指哪儿打哪儿都不为过,这要是让你抬著火銃上战场去……那些韃子只怕要傻眼,还以为哪里他娘的闹鬼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 朱允熥从门口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里面眾人乌央乌央地围成一大堆,里三层外三层地,都伸长脖子朝最里面的方向看过去,议论之余都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 “准头……连续七次打中一块石头……” 朱允熥停下脚步,在心里暗暗琢磨了一下,隨即脸上便露出喜色,满意地点了点头。 火绳枪、燧发枪、针击枪这些东西有没有做出来另说。 至少看起来…… 他们已经实现了火药威力的稳定控制,否则再厉害的“神射手”,也不可能克服这种没有规律的弹道,做到连续七发命中目標! 而当朱允熥心里琢磨的时候。 被眾人里三层、外三层围住的包围圈最里面,约莫是那个被叫做“汪锦年”在说话,他的语气里带著篤定的自信和得意: “神射手……这当然得靠咱一点点摸索,一点点练出来的!从前在地方卫所上的时候,即便是那些效果不稳定的粉末火药,只要火药质量完好、没有受潮,咱再小心掂量著用量,也是可能做到指哪儿打哪儿的!” “从前咱还用著火銃单杀了个韃子的小头目呢!” “嘿嘿嘿!”他高昂著头,挺著胸膛骄傲地拍拍,脸上的笑容更是无比得意:“以现在这火药的配方和用量的稳定性,咱提著火銃能杀十个!” 听他说出这一番话来,不少人看著他的目光里都带著羡慕和钦佩:“要是咱这些人和都和你一样,指哪儿打哪儿……什么刀啊、枪啊、剑吶……直接都用不著了!咱组成一个火銃营,就够把那些韃子打个落流水了!” 汪锦年道:“那练唄!陛下把咱提溜到这里来,銃管子给咱整好了,火药配方也给咱改好了,现在放一发,銃管子里也不怕积灰,也不担心炸膛,咱不得好好用这东西替陛下守好大明,再打外面去?” “要是咱们所有人,真的都练起来了,往后管你是什么鸟地方,只要能落脚,都得叫大明!都得跟著咱陛下姓朱!那多爽快!哈哈哈哈哈!” 他仿佛是自然而然就隨口说出了这些话。 或者说…… 是因为他手里拿著的这杆火銃,他已经切切实实体验到了效果之后,打心眼儿里觉得,就该是这样! 汪锦年一边说著。 一边从旁边拿起一个油纸包著的小糰子,把外面的油纸撕开,將里面已经预先製成颗粒状的火药倒进去。 又熟练地往里放了一颗契合手中火銃口径的石弹…… 看著他的动作,所有人的目光都格外明亮、兴奋,仿佛真看到了汪锦年口中所说的场景一般,脸上都不由带著骄傲和自豪的神情。 他们都是从那个任人欺凌的时代走过来的。 大明强盛起来,他们比谁都高兴,从前那条件不好的时候、放个火銃、碗口銃都可能有生命危险的时候,他们都愿意义无反顾,如今自然更是。 不过很快又有人觉得可惜:“只是要练成你那样,既要天赋,又要时间……却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了。” 而有人眼里的光辉却不曾消减:“没有天赋就多练,现在不行,谁说以后就不行?换成从前那些火銃,再怎么去练,也就是那么回事,控制不了,现在总算有这样的条件,多费些功夫还不乐意了?” “……” 眾人议论之间。 朱允熥却看著眾人的背影和爭论,陷入了沉思。 沉吟了片刻,脸上立刻露出一抹恍然之色,目光一亮,道:“光想著点火方式的改进,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 准星和照门啊! 一开始的枪炮就和之前一样,火銃手忙里忙慌,又要留心举著火銃,又要腾出手来点火,能把弹丸射出去就不错了,主打一个打到谁算谁,自然不会把心思放在瞄准上,所以根本也就没这俩玩意儿。 现在把点火的问题解决了、火药的不稳定性解决了…… 如果再加上准星和照门……射击精度就从“概略瞄准”升级为“三点一线”瞄准, 至於在火銃上设置加装准星和照门的人。 想到这里,朱允熥的目光落在了正准备进行下一次射击的神射手汪锦年身上。 他既然空手就能做到这么稳、这么准…… 那其实相当於他的眼里本身就存在“无形的准星和照门”,他不需要实体化的辅助就可以达成这样的射击精度。 以他的经验。 只需要让他专门研究研究此事,根据现有火銃的规格,调试好距离等各种参数,把他那“无形的准星和照门”具现化出来自然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到时候其他人即便没有他这种天赋。 通过熟悉准星和照门的三点一线瞄准模式,射击精度一样能够提升起来! 朱允熥挑了挑眉,面上露出一抹从容的笑意:“不错!神射手批量速成……怎么不行?” 他一时想得入神。 又刚好借著这个契机想起来准星与照门的设置,最关键眼前还刚好有一个专业百分之百对口的人在,一时之间,心里自然欢喜,自语的声音也格外大了些。 也是因此,里面围绕著汪锦年的眾人立刻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当即各自都是一脸警惕的模样,纷纷转头朝朱允熥的方向看了过来: “谁!” “何人大胆!竟敢闯入这里!?” “……” 到了现在,谁不知道这里的重要性和机密性?这是以后大明皇朝称雄的资本!一个个自然和虎崽的老母鸡一样,下意识就气势汹汹起来。 汪锦年更是目光陡然凌厉起来。 端起手里的火銃就朝著门口声音传来的方向寻找目標…… 第576章 全新版本的火銃,火绳枪! 不过很快。 眾人立刻辨认出来站在门口之人的身份…… 不是当朝的开乾陛下又是谁?? 他们还是没习惯,一朝帝王出行竟是连一个隨从都不带著的,下意识之下,自然也不会认为,悄无声息出现在这里的可能会是朱允熥。 惊诧之下,所有人“唰”地一下变了脸色。 或是呆愣当场。 或是直接腿软跪了下来: “陛……陛下!!?” “不知是陛下驾到,大不敬冒犯陛下,微臣死罪!” “陛下恕罪!” “……” 大明帝王,从前他们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更別提这么疾言厉色的呵斥。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尤其是端著手里的火銃想要动手的汪锦年。 此刻更是嚇得人都懵了,手里的手銃都握不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其他人最多也就是不敬,他这操作,往严重了说,叫行刺!九族消消乐都不为过。 而这声音也让汪锦年稍稍回过神来。 后知后觉地“噗通”一声跪下,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道:“陛……陛下……微臣……微臣不知道是陛下……陛下恕……恕罪……”说话的时候,声音都是抖的。 看到眾人一副战战兢兢、如临大敌的样子,倒是朱允熥暗暗有些无奈了。 他如何不知道这些人一没有不敬的心思,二更没有行刺的意思?自然不会想著怪罪什么。反而看著这些人如此热衷於改进火器这档子事儿,不多长时间也的確做到了现在的程度,他心里是满意的。 不过这个时代就是这样。 自己这个位置、这个身份,天然就是居高临下,天然地就是对也是对、错也是对。 他不以为意地点头一笑,伸手虚抬了一下:“都起来吧,朕说过,在炼丹司之內,不必拘这些小节,把你们该做的、能做的东西做出来,就是对朕最大的尽忠。” 说罢,让饶有兴趣地道:“朕方才已经听了听,如今的火銃的发射力度和效果……都已经可以稳定下来了?” 这才是他最关心的。 之前也只是远远听著。 具体到了哪个程度和阶段,他还真挺好奇的。 所以一边说著,一边朝汪锦年的方向缓缓走了过去,目光则是落在那杆被他掉在地上的火銃上。 眾人纷纷长舒了一口气,汪锦年摸了摸自己的满头大汗,赶紧从地上把火銃捡起来,双手举过头顶递给朱允熥:“里头已经上了火药和石弹,陛下当心。” 朱允熥也不是什么对此一知半解的人。 况且现在的銃管已经是用上了新材料,抗压能力大大提升,自然没什么好怕的。 直接从汪锦年手里拿过这杆火銃细细端详起来。 相比於之前他在户部仓库里见到过的火銃,除了材质上能看出来变化之外,火銃尾部的结构也开始变得复杂起来——原本的火门位置附近多了夹持火绳的铁鉤,而手持火銃的位置则多了一个小扳手,夹持火绳的铁鉤和小扳手通过简易的联动装置联繫在一起。 不仅如此,扳手的位置还格外安装上了方便握持的,类似“枪托”的东西,使用手里的火銃看起来像个“t”字形,虽和近现代的火器还是相去甚远。 却也算有个雏形规模了。 这个点可不是朱允熥提的,即便是他,也是一点点摸索著来的,之前只想著最重要的改进,一心只放在火药、点火这上面,外形上是完全忽略了。 约莫是这群人研究火銃改进的时候察觉到,要方便扣动扳机,需要这么个“枪托”来进行辅助,所以就加了上去。 正所谓,需求推动进步。 这就是这个时代人们的智慧自己生长出来的结果了。 朱允熥饶有兴趣地拿著手里的铁疙瘩,像模像样地比划了一下,道:“这是……火绳枪。” “进步挺快的,可见你们的確下了功夫。”朱允熥漫不经心地感慨了一句,心里还是有些惊喜的。 毕竟他把这群人调动到这里来拢共都没多长时间,他们得用新的材料铸造新的銃管,又得想办法把浸渍过后的火绳和原本的火銃结构结合到一起…… 期间还要经过多次的调整、实验…… 能根据他简单演示过的理论就做到这个程度,倒是已经超出了朱允熥的预料了。 听到朱允熥这话,眾人脸上都是一副骄傲、自豪、与有荣焉的神情,纷纷笑嘿嘿地道: “陛下有令,微臣等自然不敢有丝毫的鬆懈!日夜都在赶工,研究调试细节。” “现下这一版的火銃,是目前为止效果最好的一把,方才老汪正在进行最后阶段的测试呢,咱刚准备回头就给宫里递奏疏,告知陛下。” “倒是陛下您来得正好!” “这火銃刚成型,您就到了,嘿嘿!” 朱允熥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份热忱和態度,他是喜欢的,自然也不吝嘉奖地道:“你们倒是上心,也辛苦,大明不会亏待有功之臣,你们的用心,朕都看在眼里。” “这是为陛下、为大明……” “也是为大明皇朝的所有黎民百姓!” “嘿嘿,咱也就是把陛下说的做出来,若非陛下奇妙巧思,又想出来用那个什么水把绳子泡一泡让绳子可以长久保持燃烧……咱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只火銃还能这样儿改、这样儿用吶!” “就是!咱也只是出些苦力活儿罢了!要想到这么多,陛下可比咱要费神多了!” “陛下把最难的事儿想好了,咱只做些体力活儿都做不好的话,也太辜负陛下您了!” “咱现在是信了韩道长那话了,陛下是真神仙!” “你说正常人谁能想的了这么周全的!?” “……” 眾人你一言我一语的。 一个个脸上的神情都格外诚恳,其中还有满足、有喜悦、更有发自真心的敬意。 同时还带著好奇——又是全新的火药配方,又是弄出来这轻易不会烧掉的火绳,改进点火方式的……到底得长了个什么样的脑袋,才能想到这些? 他们只知道。 自己稀里糊涂地被调到这个地方,然后就好像有一扇无形的大门朝他们打了开来,门里面是一个少年,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了解…… 然后带著他们这群人,把如今这火銃给捣鼓了出来。 面对眾人铺天盖地的讚嘆,心里倒是暗暗有些彆扭了,毕竟这些东西,还真不是他想出来的,纯粹是借用了歷史上无数人一代代的经验。 当然,彆扭归彆扭。 这个所谓的“神仙”人设足以让人几乎盲目地信奉他、尊崇他,对他以后要做的事情只有好没有坏,他自然乐得全盘接受,反正又没人能揭穿他,四捨五入这就是他想的。 朱允熥收起手里的火绳枪。 看向汪锦年,有些好奇地道:“现在的射速、射程、以及射击精度……大概能达到多少了?” 虽然方才他也看了个大概。 但一般来说,火器的诸多改进,无非就是围绕著这三点为终极目標——准確掌握自己手里火器的情况、射速、射程……才好衡量敌我双方的实力情况。 在需要的时候,做出最合適的安排。 不过当朱允熥话音落下后,汪锦年面上却有迷茫之色。 顿了顿,有些面露难色,尷尬地道:“微臣愚钝,不知……陛下所问的射速……是何意?” 朱允熥这才反应过来。 这个时代完全就没有“速度”这个精准的概念。 形容速度最多也就是什么“日行千里”一类通俗说法。 他想了想,解释道:“射速……就是一定时间之內你这銃能放多少发,譬如……” 想到现在可没什么一分钟两分钟的概念,朱允熥顿了顿,才道:“半刻钟之內,可以放多少次?” 而当他说完,眾人和汪锦年都不由微微一愣,朱允熥这么说,概念他们是理解了,但是这种事情他们之前也没想过,一时纷纷挠头:“陛下说的这事儿……咱还真没留心算计过……咱用这火銃……一直都是只管招呼敌人去的。” 朱允熥一时无奈,原本一个最简单、也最便利的概念,一下子竟然都搞得有些麻烦了。 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吐槽道:“科技树果然不是那么好攀的,仅仅是一些不起眼的小概念、计量单位之类的……就足以造成许多不必要的繁琐……基础性知识的普及,还需要费大功夫啊……” 朱允熥先在心里暗暗记下此事,想著回头閒下来,这些细碎的事情也要慢慢安排起来。 他沉默了片刻,才对汪锦年道:“这样,你继续放銃,朕看看,心里便有数了。” 没办法,只能他自己来,默默数个秒估算估算。 说到让他展示放銃,汪锦年当即来了精神,目光一亮道:“微臣遵命!陛下您且瞧好!” 顿了顿,他似是又想到了什么,后退一步朝朱允熥抱拳道:“为陛下安危计,还请陛下离得稍远些才好。” “虽说如今的火銃已经用上了最好的钢铁,又有陛下研究出来的无烟火药,轻易不会炸膛,可陛下乃万金之躯,干係大明江山社稷,却是一点风险冒不得的。” 眾人也纷纷抱拳劝諫:“陛下万金之躯!” 朱允熥明白其中原理,自然知道是出不了什么事的。 不过他想著这也无关紧要,便也没多说什么,缓缓往后退了几步站定下来,双手负后静静看著汪锦年。 汪锦年这才放下心来。 重新抬起火銃,对旁边一名中年男子道:“陆大哥,你还帮咱去把石头摆上。” “好嘞!” 中年男子脸上带著笑容,也是一副十分乐意的样子——正是向陛下展示多日来反覆调试的成果的时候,眾人当然都是带著献宝的心態,一个脸上都带著激动。 不多时,距离汪锦年约莫二三十丈距离左右的位置,便被那姓陆的中年男子摆上了一颗拳头大小的石头。 朱允熥看了看,开口问道:“离得有多远?” 汪锦年一手举著枪托,一边道:“回陛下的话,二十六丈远,再远,微臣就不一定能放得准了。” 闻言。 朱允熥在心里暗暗思索估算了一下: 二十六丈,也就是八九十米左右的距离。 这个汪锦年显然是在这方面极其擅长的,看他的性子,对待火銃这东西也格外认真,连距离都如此有把握和自信。 这个二十六丈约莫不是他的极限,而是现在这个版本的火绳枪的极限。 “嗯,这约莫就是目前的最有效射程了。” 朱允熥在心里暗暗记下了这个数据,而后点头道:“好,朕心中有数了,你开始吧。” “是,陛下!”汪锦年应声,而后目光陡然变得凌厉和认真起来,把火銃尾部被夹子装置夹住的特殊火绳点燃,而后一双眸子如同猎鹰一般,自火銃尾部的位置瞄著前方被摆放好的石头。 约莫一两个呼吸的时间之后。 只见他手指轻轻一拨,隨著一声轻轻的“啪嗒”声响,燃烧著的火绳被压到火门附近,而后,便是一声格外清脆的銃响:“砰——”。 在这偌大的炼丹司之內还带起迴响,前方的石头也被应声击飞…… 眾人再次目光一亮,眼里透露出惊艷。 只不过这一次朱允熥在这儿,他们也不敢放浪形骸,况且现在还是朱允熥让汪锦年展示,说要观察那个什么“射速”,眾人更是不敢打扰,只能生生憋住心里这番激动。 与此同时。 汪锦年虽又一次射中,眸子里的神情却无甚激动,而是一如既往地冷静,神情严肃地从旁边再次抓起一个小油纸包撕开,重复著火药填装、弹丸填装、点火、瞄准、射击……等等这一系列的动作…… 朱允熥站在一旁。 也是目光凝聚在他的手上、火銃上,认真看著的同时,默默在心里一下一下地数秒。 “砰——” “砰——” “砰——” “五十八、五十九、六十……”隨著朱允熥心里大概,就到了第六十秒,抬起手道:“够了。” 第577章 难!就想办法变得不难! “够了。” 话音落下,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方才数秒那会儿,炼丹司之內一共响起了四次銃响,而当数秒结束,汪锦年刚刚把第五发的石弹从銃管口放进去。 虽然数秒不一定准,但也差不了太多。 也就是说。 现在这个版本火绳枪的射速在:每分钟四发到五发。 而且…… 这还是用同一根火銃持续放銃! 诚然,对於见识过一分钟射速几百上千时代的朱允熥来说,“一分钟四到五发的射速”这个速度依旧原始得不能再原始。 可要知道……在朱允熥介入之前,传统火銃的射速……不,在此之前,火銃压根儿就谈不上射速这个概念! 想到这里,朱允熥心里也生出好奇,目光落在眾人身上,问道:“就刚刚到现在这一会儿,从前那种普通的火銃能放几次?” 听到朱允熥这个问题,不少人蹙起了眉头。 有了对比之后,他们的脸上甚至带著些微的嫌弃和瞧不上,相互与旁边之人交换著自嘲的眼神,汪锦年更是直接摇头,道:“回陛下的话,比不了,压根儿就不能放在一起这么比!” 汪锦年发了声,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此间其他人也纷纷被带动著吐槽起来: “老汪这话一点错都没有!” “若是之前那种火銃,火药在里面炸一下本来就烫,剩在里面的灰渣也是热的,放完一銃,銃管不仅不会冷,还会被这些剩下的灰渣继续加热。” “根本就没法立刻放下一銃!” “不错!放了一銃得立刻歇著,得有人把里面剩下的渣滓掏出来,再等銃管冷下来,这才能接著放第二銃呢!否则就算不炸膛,銃管也得裂开。” “若是不要命地一直用,第二发銃管裂开,第三发,最迟第四发,必定炸膛!” “现在换了无烟火药,銃管里几乎不会有灰渣残留下来,放完一銃,不多久就能凉下来,直接继续装填火药、石弹或铁弹,放下一銃,之前的可不行!” “嘿!就方才汪锦年放那几銃的时间档口,普通火銃这会儿还在掏灰等著凉呢!” “这哪儿能比?” “……” 这群人都是大明皇朝各大卫所最精锐的火銃兵,说起这种事儿,那比谁都头头是道。 他们是最熟悉火銃的人。 也是最深受之前那种火銃其害的人,从前有多深受其害,如今就有多能体会到如今这火绳枪的好。 此刻说起一新一旧两款火銃的对比。 一个两个肚子里都有一万口槽等著要吐,而朱允熥还给了他们吐这个槽的机会,一时之间,吐槽的声音此起彼伏,简直如同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那时候啊……咱也只能好几个人论著放銃。” “你的放完了,搁一边歇著掏灰去,他的放完了也得歇著,咱再放……等第一个放銃的銃管冷得差不多了那才能再填火药和弹丸,开始第二轮呢!” “就这……他娘的还射不准!距离只要稍微远一些,最多也只能射个大概。” “能比吗?” “你说这能比吗?” 有了现在这种新的火銃,眾人不约而同地忘了,自己从前还曾经把那种旧制式的火銃当宝贝使。 看得朱允熥都不由一阵忍俊不禁。 可与此同时,他却又微微抬了抬眉,似是从眾人的吐槽里,也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 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后,面上才露出恍然的笑意,呢喃道:“不错,三段击……弥补射速慢的缺点,如今的火绳枪依旧可以沿用。” “若是三个人用火绳枪轮换交替射击,以刚才那种精度和准度,四捨五入相当於一分钟的射速能达到十二到十五发!而且还是指哪儿打哪儿的效果!” “即便只是最基础的火绳枪……也够用了不是?” 没错! 眾人的吐槽让朱允熥把这茬儿反应过来了。 一分钟射速十二发到十五发——在后世依旧是一个不起眼的速度,可別忘了,这是冷兵器时代! 虽然这已经是最理想化的一个效果。 但在这种冷兵器时代,就算这效果打个对摺,依旧是一个极其恐怖的效果! 朱允熥就站在眾人中间,即便眾人都带著敬畏之意刻意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却也能听到朱允熥的声音。 对於朱允熥立刻就理解了火銃在战场上的实战运用方式,眾人心中固然对朱允熥又多了一重惊嘆,可与此同时,他们也立刻听出来朱允熥这几句话里的漏洞。 一时不由各自沉默下来,面上带著忐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犹豫著要不要说。 这突然变得沉闷下去的气氛。 朱允熥如何看不出来?只是眾人都没说,朱允熥也不知道他们在迟疑什么,当即开口,不急不缓地问道:“你们对朕方才所说,有何异议?” 他也就隨口一问。 不过,普遍来说,质疑一朝帝王,管你对错,基本上都是找死的行径,即便朱允熥的声音一点也不严厉,眾人脸上还是不由下意识露出惶恐的神情…… 朱允熥是真无奈了。 暗暗吐槽道:“要不怎么说学术上不要牵连上这种人情世故最好呢,不然能研究出个鸟来。” 不过他也明白这才是这个时代的人之常情。 只能暗暗嘆了口气,道:“上一回朕就曾说过,在炼丹司之內,畅所欲言,不怕错了主意,就怕没主意!” 一回生二回熟。 有了之前的印象,这一次眾人果然更快就放鬆下来,立刻有人站出来,抱拳道:“启稟陛下,陛下方才说的话,咱们都听到了,只是……” “陛下您说……要人人都能达到老汪那种指哪儿打哪儿的程度,微臣斗胆一提,此事虽说不是不可能,但是……难!而且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达到的。” 这一次说话的人总算比之前要坦然多了。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表示对这人所说之言的认同。 “提出质疑,这很好!”朱允熥当然提倡自由的学术氛围,所以先表扬了一句,他也算明白眾人为什么都是一副迟疑的样子,原来是在担心这个。 不过,眾人提出的迟疑,却是刚好绕到朱允熥前面在炼丹司门口想到的事儿了——准星和照门! 或者说。 这本来就是他今天准备要提出来的事儿。 所以他面上很快露出一抹似有深意的笑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语气篤定地道:“难!就想办法让这事儿变得不难!” 听到朱允熥这话,眾人面上当即都是一片茫然。 让这事儿变得不难? 怎么变? 人老汪从前在卫所的时候,还是之前那种火药效果、火銃条件下,就天天琢磨研究,天天练,这才能立刻上手。 其他人一下子也变不成他那样啊。 不过这次。 眾人的第一反应虽然是迟疑、茫然、觉得不可能,可下一刻就立刻反应过来另外一件事情,所有人的目光不由齐刷刷地朝朱允熥的方向看了过去。 陛下他是神仙吶——落在旁人手里是难事儿,谁说落在他手里就是难事儿了? 他说能弄出来无烟、没有残留的火药,就真能弄出来! 他说要让火銃的发射效果变得稳定,按照他的方法,將粉末状的火药颗粒化,提前定量包装,效果就真稳定了! 他说要改进点火方式,让人做到一心专注瞄准射击,按照他的思路,火绳枪这不出来了么? 想到这些。 又看了看汪锦年手里那杆火銃。 眾人眼里的目光顿时变得格外炽热起来,一个个都目光灼灼地盯著朱允熥,一脸期待地问道: “莫非……陛下心里有主意了?” “如果刚才不是咱听错了的话……陛下您在门口说的是,神射手批量速成?” 朱允熥在门口的时候,就是因为想到了这回事,一时没注意,所以才惊动了眾人,自然有人听到了他这话。 不过当时所有人都沉浸在惊骇之,也就没人敢提。 现在又说到了这回事。 自然有人大著胆子提起,同时带著一丝好奇与期待。 这的確是朱允熥说过的话,也是他即將要做的事,朱允熥自然不会反驳什么,而是直接肯定地道:“嗯,这话是朕说的,你没有听错!” 闻言,眾人都不由心臟一紧,面上神情愈发兴奋起来: “神射手速成?……而且还是批量!?” “陛下您只管说!” “只要咱能做的,咱一定朱允熥替陛下去做!” “……” 到了现在这地步,他们已然和韩凌岳、张宇清、刘渊然那群人一样,真把朱允熥当真神仙了。 听起来再离谱的事情。 只要是朱允熥说出来的,他们就会去信。 甚至乎……还有人都已经把这个“听起来不可能的事儿”当成一个必然发生的事实。 思绪都飘以后的事情上去了:“真能人人都像老汪那样……往后那些韃子,还有云南那些跳来跳去只想捞好处的土司,沿海倭寇……怕咱大明得怕得跟孙子似的!哈哈!哈哈哈哈!” “先別想这些有的没的,咱听陛下的!”快活的空气里,有人出声打断了眾人的笑容,朝著朱允熥抱拳。 眾人也从往后的憧憬之中回过神来,纷纷安静下来,也齐齐朝朱允熥抱拳:“请陛下赐教!” 隨著眾人安静静下来。 朱允熥的目光却落在了汪锦年身上,淡淡一笑,道:“你叫汪锦年是吧?” 汪锦年心里不由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这事儿,他可没辙,自认为也做不到让其他人速成神射手,不过他还是压下心里的疑惑,恭敬抱拳回话:“回陛下,正是!” “神射手速成这事儿,关键在你。” 朱允熥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点了他的名字。 这话说得汪锦年更莫名其妙了:“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批量培养神射手……” 不过他也知道。 自己眼前的可不是传闻中的那个昏君,也绝不是个普通的少年,他是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大明帝王! 所以即便心里懵逼,面上也只是顿了顿,便真心实意地道:“请陛下赐教!只要能用得著微臣的地方,微臣在所不辞!”真可以的话,他又如何不希望大明武功昌盛? 朱允熥面上露出满意的神色,点了点头。 而却是反问道:“你放銃瞄准的时候,应该是遵循的三点一线原则,你的眼睛在火銃尾部,然后再通过火銃銃口的位置,再与你的射击目標连成一线,是也不是?” 现在火绳枪都才刚刚出来。 之前用火銃,基本都没什么功夫去瞄准什么的,更別提细细研究这里面的学问,即便是如今的神射手汪锦年,也是基於本身的天赋,再通过大量的练习和经验去瞄准的。 朱允熥说的这一套,其实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所以朱允熥说完,他先是不由自主地蹙起眉头,迟疑了一下,而后则是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显然在琢磨著朱允熥刚才说的那些话…… 而下一刻,他便目光一亮。 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一副深以为然,同时还有些惊愕和不敢置信地样子,缓缓点头:“回陛下的话……微臣平日里倒是没有细细去想过,纯粹是弹丸进了火銃,咱就瞄著目標打,可是听陛下方才一说,微臣才觉得,好像真是如此!” 说著,他再次抬起手里的火銃。 朝远处的方向,隨便找了个目標,比著瞄准了一下…… 然后才收了手里的枪,肯定地朝朱允熥的方向看去,道:“陛下,您说的……一字不错!” 说话的同时。 他看向朱允熥的目光里多了许多狂热,同时也多了许多不可置信和敬意! 连自己都完全没有意识到的事情。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却了如指掌,甚至能清楚地说出其中的关键节点!这到底又是怎么做到的? “他真是从九天仙宫上下来的不成!?”此刻,汪锦年心里的惊骇,如大风里的惊涛骇浪,完全无法平息下来…… 第578章 你们……可能懂朕的心思? 而听到汪锦年肯定的回答,旁边眾人也不由眼神惊奇,一片譁然:“陛下……连这都知道!?” “看老汪的样子,他自己好像都没意识到自己是用这样的方法放銃射准的,被陛下一说,才反应过来!” “不是……这也行!?” “……” 眾人看到汪锦年自己都有些懵逼的样子,看著朱允熥的目光愈发不平静了。 而这种惊骇过后,接踵而至的……是狂热! 既然陛下连这一点都能做到,那他说的神射手速成,必然也是板上钉钉的了? 想到这一点,许多人的呼吸都不由变得急促起来。 足以精准命中目標的改进式火銃。 再速成一批神射手。 往后无论是在什么样的战场上,大明皇朝,都將是不可敌的碾压式的存在! 到时候就不是什么“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 而是……无差別扫荡草原、高丽、云南、吐蕃……等等一切不臣之地! 而且这种扫荡…… 不是汉武帝那种穷兵黷武,打空国力、耗尽儿郎性命的打法;不是隋煬帝动用百万兵力三征高句丽,导致隋帝国土崩瓦解的打法。 而是伤人不伤己,损失最小的打法! 想到这些,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看向朱允熥,眸子里的目光无比炽热——他们知道,这都是眼前这位少帝,大明的新君……一步步筹谋出来的! 而沉默过后。 被朱允熥点名的汪锦年是最先回过神来的,他目光一凝,再次朝朱允熥抱拳:“请陛下赐教!” 而当他的话音落下。 眾人虽然心中火热,却是一个人都没有出声,乃至於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 只有朱允熥脸上的神色。 始终是一副平静的模样。 此刻眾人心中所想,原本就是他一早推定过的结果。 或者说,他走的每一步,都不过是为了朝这样的目標和结果推进——他既要大明皇朝站在整个世界的巔峰,要陆地称霸,要海上日不落……更要大明皇朝平平稳稳! 从前他所在的时代虽繁荣富庶,可真算起来距离国破山河的时代也不过数十年的时间。 况且,他曾在几百年之后的时空。 看过中华上下五千年。 战爭的残酷、惨烈、代价,朱允熥纵然没有亲身经歷过,却也十分清楚——是人命、是鲜血、甚至可能是国祚。 所以朱允熥从一开始就十分明確。 先强大起来。 国力也好、国民生產力也好、武装装备也罢……这一切都一定是排在战爭之前的。 他要的战爭的胜利,他要的称霸,是无惧消耗,无需以过多的国力、无需以大明儿郎的鲜血和性命去填的胜利和称霸——否则他与歷史上那些好战的皇帝何异? 这也是为什么他现在手里明明已经有了底牌,明面上对淮西勛贵採取的还是拖延政策的原因。 能够最大程度减少伤亡和破坏。 为什么不呢? 在眾人灼灼地目光之中,朱允熥不急不缓地扫视了眾人一眼,而后才有条不紊地开口道:“方法……方才朕其实算是已经说过。” 说著,他的目光直直落到了一旁的汪锦年身上:“既然你是以“三点一线”进行瞄准的,那就根据你的经验,在火銃尾部眼睛瞄准的位置加装一个半圆凹槽,或是完整的圆环,火銃的銃口则可以加装一个小立柱……” “至於这些加装的小零件的大小规模、位置、距离…… 就需要你这个神射手来进行测试调准了。” “如此,銃尾的凹槽、小立柱、射击目標……辅助性地形成三点一线,旁人自然就很容易上手了。” 朱允熥言简意賅地形容了一下这些小零件的大致模样、功能,周围眾人听完,有人约莫是没太懂,有些茫然;有人则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还在细细琢磨;有的人则目光微亮,似是抓住了些什么。 当然,最能理解朱允熥的,还得是汪锦年。 这一套附属的加装零件,相当於把他的射击过程具现化了出来,他当然是秒懂。 当即目光之中便露出惊嘆之色,道:“陛下巧思!微臣明白了!” 朱允熥点了点头道:“拿这破玩意儿都能射得那么准,朕知道你一定能明白,也知道你一定能做出来!” 目前时间短,只够把保底方案的火绳枪做出来。 这玩意儿在旁人眼里是飞跃性的进步,在朱允熥眼里却算不得什么。 所以他下意识隨口而出就是一句“破烂玩意儿”…… “微臣……谢陛下讚赏!一定日夜不輟,把陛下口中的加装装置安排到心火銃上头去!” 被朱允熥如此夸讚。 汪锦年自然是心头一阵火热。 面上虽极力保持著冷静的模样,实际上一颗心臟已然是疯狂跳动——说这话的可不是別人,是大明皇朝的皇帝!甚至乎……未来很有可能是整个世界的皇帝! 他手中掌握一切人的生杀予夺、升降荣辱,他的一句话, 比天大! 不过,汪锦年的重点落在“陛下夸我了”,所以心中澎湃久久不能平息,可旁人除了羡慕他这一身技能,羡慕他出头得了陛下的青眼,很快则是注意到朱允熥的“破烂玩意儿”这话上头。 有人更是指著汪锦年手里的火绳枪,咽了口唾沫道:“这……破……破烂玩意儿?” 其他人虽没敢对朱允熥置喙什么,各自心中都一阵无语,面上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这东西叫破烂玩意儿,那从前那些火銃、碗口銃是啥?都扔了別要了唄! 不过细细想想,眾人又觉得:“嗯……从前那些破烂玩意儿,的確不能要了,全部回炉子里融了都不可惜!” 可再回头一想,心里又不平:“从前的是破烂玩意儿, 现在这火绳枪怎么能是破烂?咱当成宝贝供著都来不及!” 朱允熥自然也察觉到了眾人的神情。 目光不以为意地肃然一凛,道:“你们现在觉得这火绳枪好,可你们是不是忘了,朕说给你们的点火方式可不止一种,你们把最简单、最好处理的点火方式调试到火銃上去了,这便沾沾自喜,这便当成宝贝了?” “火绳枪虽好,一些该有的弊病不还是存在么?” “现在准头是看了,哑火率也下去了没错,要是天公不作美,给你们下雨下雪的……该歇菜还得歇菜。” “破烂玩意儿”这回事,固然是朱允熥的下意识反应,却也算是他故意这么说的。 对於这个时代没见过世面的人来说,现在的火绳枪,或许就已经是“完美”的代名词了。 毕竟当前这个成果,都已经相当於连续跳过了好几个关键性的变革阶段了,於他们来说,是百分之一千的顛覆。 也是因此。 他们必然要沉迷於这样的成品沾沾自喜、不可自拔,人一旦开始沾沾自喜、开始满足,隨之而来的就一定是不思进取,沉溺现状。 这倒也不是这群人心性不行。 纯粹是时代的局限性。 所以朱允熥才要刻意地把这件事情点出来,目的就是提醒他们、把他们从这种沉溺的现状里拉出来,得给他们上点压力——有压力才有动力,才有持续性的技术进步。 毕竟。 火绳枪,朱允熥却只当是个保底而已。 而且,他说的这些缺点和弊病的確还存在——若是天气还不错,的確没什么,若是天气恶劣,乃至征战北疆、海外时候,碰上暴风雪、暴风雨……最终还得拼刺刀。 这就是弱点,这就是风险。 朱允熥从来不喜欢超出自己掌控的风险,所以,未雨绸繆,时刻保持紧张感也是必须的。 听到朱允熥这话,眾人脸上的笑意顿时褪下去不少,纷纷挠著脑袋迟疑著低下头去。 不为別的,而是他们也明白,面前这位少帝说的,就是事实,只不过他们沉浸於之前的成就,下意识就觉得“足够了,进步已经很大了,相比於还在使用刀枪剑戟互拼,已经完全碾压了”,所以忽略了而已。 想到这些。 当场气氛一时凝沉下来。 而这时候,心思活络的人已经从朱允熥的话中理解了他的意思了,抬起头来,道:“陛下教训得是!” “是微臣等短视了!陛下当日曾说过的点火方法有三,火绳枪是其一,但说到底还是依靠明火点火,而后两种若也能应用到火銃之上……哑火率还能往下降!” 而听到这话。 其他被朱允熥泼了好大一盆冷水的人,也各自回过,神来,同时也从之前的沾沾自喜和得意之中抽身出来,骤然清醒:不错!明明还有更好的方法和手段,难是难了些,不那么好弄,也要格外费许多功夫,可好处也是不言而喻的!自己等人怎么就沉溺住了? 想到这里,不少人面上露出恍然之色,先后朝朱允熥抱拳:“陛下教训得是!” “微臣等只顾眼前, 不过刚刚借著陛下的光,做出些许成就,便洋洋得意,不若陛下,高瞻远瞩!” “……” 他们看著朱允熥的目光里,是带著敬意的,同时还带著些不可思议的情绪在其中。 不为別的。 而是他们觉得不理解。 自己这些人,好歹也都是行万里路的,生死大战都不知道经歷过多少回了,说句大不敬的话,吃过的盐比眼前这位年轻的少帝走过的路还多……可看事情却远不如他通透! 明明才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甚至有时候还能从他的面部轮廓上偶尔瞥见些微的稚嫩。 却总能那么冷静,那么透彻!不骄不躁、泰然自若,仿佛在他身上就不会有“迷惘”这两个字存在! 聪明机灵便也罢了,知道得多、懂得多便也罢了。 心性还能那么持重! 眾人心里火热消退,各自訕訕嘀咕之际。 朱允熥看他们也想起了往后自己该做的事情,便也恰到好处地停下了他敲打的锤子,收起面上略显严肃地神情,看著眾人朗声道: “不错!火绳枪之外还有更好的!你们是朕费心思从各大卫所挑选提拔上来的,你们之中,许多人都称得上是身经百战,所以……” “你们要远远比朕更懂得,一场大战起,无论胜败,是没有真正的贏家的!总有人缺了胳臂少了腿,有人失去了性命,有人没了袍泽兄弟。” “一场战爭之中。” “有时候或许多几柄好刀、好剑,都能少折损些大明儿郎,更何况,是火绳枪性能的全面升级?” “这其中的变化和作用,你们比朕更清楚!” 来自他这个皇帝的压力,再从他们自身的角度出发,给他们自己上动力,双管齐下,这才最有效率。 诚然,这些话虽然是朱允熥为了刺激眾人的积极性,可这其中的每一句…… 却也都是他发自肺腑之言! 顿了顿,他目光凛然地道:“朕希望的是……” “往后大明皇朝的每一场可能发生的战爭,都会是真正的胜利,大明的儿郎不流血,不会没了袍泽兄弟,不会在后方留下孤儿寡母、 年迈双亲!” “你们……可能懂朕的心思?” 说到这里。 朱允熥已然看到,站在自己身旁的所有人,年纪大的也好、年轻的也罢,一个个顿时都红了眼圈儿。 大明天下布武,即便立朝之后边境战爭也频频发生,这些人更是宋忠在各大卫所的名册、档案之中精挑细选上来、经验丰富的火銃兵,经歷过战火,所以朱允熥提到过的那些,每一个人都实实在在地经歷过。 他们之中。 有的是人亲眼看著自己前一天还在说说笑笑的兄弟,转头就在自己面前被乱刀砍死;亲眼看著旭日朝阳般、如子如侄的十几岁少年时间永远定格;亲眼看著袍泽虽死无悔、可临终却还念叨著自己往后无人照顾的妻儿…… 听著朱允熥说起这些。 他们又怎么可能想不到自己从前的过往和经歷? 一时之间。 往事仿佛从回忆里被拉了出来。 有的人更是不知想到了什么,那么大个的汉子,泪水就夺眶而出了…… 第579章 还好……还好…… 隨著朱允熥的话音落下,此间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眾人看著朱允熥,谁没有说话。 或者说,千头万绪世涌上心头,他们不知道能说什么话,只有眼泪在他们的眼眶子里打转,或是在他们那被风霜吹得粗糙的脸颊上无声滑落。 这么多年来。 打过多少仗他们或许都记不大清楚了。 但他们记得自己也受过伤,记得亲眼看著死去的人更不知凡几,他们不怕也不后悔,因为他们知道打仗就是要死人的,如今的太平是一定要拿人命来换的。 可今天,站在大明皇朝这位少帝面前。 他们才知道。 打仗……竟然还可以不死人? 他们这些人……竟然可以不必时时刻刻把脑袋別在裤腰带上? 那样手握天下最大的权柄、高高在上的帝王……是会那么在意他们这些匹夫莽汉的生死性命的? 多少年才能出这么个皇帝吶! 好死不如赖活著,谁又愿意去死? 谁不乐意兄弟袍泽永远都能说说笑笑,上了战场打仗下了战场喝酒?谁不乐意家中妻儿高堂不怕没人照顾? 想到这些。 想到从前曾经经歷过的一场场大战——胜也好败也罢,都一定要死一大批人的大战;再到眼前这个面容坚毅且认真,仿佛比谁都可靠的少年;到往后必然会发生的、汪锦年手中那般利器投入战场…… 许多无声的流泪,逐渐变成了压抑隱忍的啜泣。 再到低低的呜咽…… 也不知是谁哽咽著高喊了一句:“陛下!再没有比您更好的皇帝了!”这声音里没有諂媚,语言也显得格外朴实无华,却有最真实的情感。 而这一嗓子,顿时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明白!咱明白的!陛下的仁德,是放在了每一个大明百姓、每一个大明儿郎身上的!” “这么多年,咱死了多少兄弟?咱也只当……那是命,那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有陛下这话,咱知道,这样的事情,往后……不会了!” “咱是老光棍一个,没孩子,五年前有个娃娃,跟著咱屁股后头,一口一个“叔”地喊著,多机灵乖巧?咱只当是自己的娃了!” “可那年,转头他就成好几块了,还被韃子的马蹄踩碎,咱就是想缝都缝不起来!” “咱记得,那娃子才十三岁……要是……要是他再晚些年岁出生,赶上了如今这好年头,肯定……肯定能活下来!他还能一口一个喊咱“叔”,那娃娃长得俊俏,定然还能找个如似玉的媳妇,生个大胖小子……” “咱兄弟,是在战场上给咱挡刀子死了……” “俺兄弟,从他爷爷开始就在干韃子,死战场上了,到他爹又提著刀上,也死了,到他这里……彻底绝了嗣!” “……” 许多人、许多事,不是他们不记得,也不是时间久了就会不伤心了,而是他们知道那是无可奈何。 所以只能压在心里。 而此刻却觉得:可惜……多可惜!! 当积蓄已久的情绪盈满了,稍稍一个口子 ,便能让所有被压抑的情绪如同决堤一般倾泻出来。 听到眾人带著哭腔的倾吐。 朱允熥心中都不由发紧,鼻子也莫名其妙地发酸。 这一字一句,都在诉说著血腥与残酷,他再是心坚如铁,也不可能不为此动容。 这也让他想起来,在后世他曾看过的那些抗战时代走过来的老兵採访,他们或是激动或是平静地述说著,可每一个字好像都带著血,可也带著义无反顾。 这个时代如此,几百年后也是如此。 时代不一样,可有些东西却一直都一样。 朱允熥暗暗咬了咬牙,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的情绪压回去,心中酸楚的同时,也在暗暗庆幸——还好我来了,还好我一点都没有鬆懈,只要一步一步把大明经营起来,现在也好,几百年后也罢,许多事情或许都不必重蹈覆辙。 还好……还好…… 见朱允熥面色凝沉一脸肃穆的样子,人群之中顿时有人站出来对眾人喊话道:“嚷嚷什么?都嚷嚷什么?陛下还在这里,一个个哭唧唧的成何体统!?” “没有如今这东西,给咱大明皇朝的太平安稳填命,是咱该做的!有如今这东西,那是陛下如天之德!” “有什么好嚎的?咱以后该做的……” “是把陛下交代的事情做好!是用陛下给咱弄出来的这东西,替咱的兄弟儿郎们杀回去报仇!” 隨著这呵斥的声音响起。 眾人这才逐渐从情绪之中回过神来。 都是糙汉子,眼泪鼻涕一把抹,纷纷朝朱允熥抱拳认罪:“微臣有罪!是微臣等唐突陛下了!” 不过这一次,他们口中虽说著请罪的话,可神情之中却没了那种习惯性的惶恐。 他们知道,之前那种行径,换了別的皇帝说不定还真会治他们一个唐突、大不敬之罪,可面前这位少帝……固然外面人都说过,他好杀伐、残忍乃至暴虐,可他们觉得,亲眼所见之下,陛下不是这样的! 果然,眾人只见朱允熥伸手虚抬了一下。 神色淡然地道: “没有什么唐突和大不敬,从前的大明皇朝,是所有大明儿郎捍卫下来的,已经牺牲的也好,还活著的也罢,每一个人都有份,比朕更有份。” “哪儿有为已经去了的袍泽兄弟哭一哭都不行的道理?朕成什么人了?” 说到这里,朱允熥的目光落在刚才站出来呵斥眾人那人身上,道:“不过你有句话却说对了,往后,只管拿这东西找他们报仇去!”说到最后一句话,朱允熥的声音似乎格外坚硬,掷地有声。 眾人顿时目光更热,齐齐高呼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既然话也说到这份儿上,朱允熥也就顺势道:“剩下的事情,还得交给你们。” “陛下放心,咱就是死在这炼丹司里,也把陛下交代的事情办得明明白白!”此刻,眾人眼里都仿佛格外亮堂。 於他们而言。 一是要为明主、明君尽忠。 其二也算是为他们自己、为那些已经牺牲的兄弟儿郎, 更是为了大明那些还活著的袍泽们。 此刻的决心自然也不可同日而语。 朱允熥自然看到了这份决心,心里也放下心来。 装备的提升是一方面,技术的提升则是另外一方面。东西弄出来了,得有人用,而且得用好、发挥最大的作用。 降低使用门槛儿, 提升使用效率,日后再格外训练其他人使用,耗费的时间、精力、人力、財力、物力……相应地也会大大降低。 所以朱允熥也转头看向一旁的汪锦年,格外交代了几句,道:“至於你,汪锦年,將你那“三点一线”瞄准之法加装到上面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往后培养出一批和你一样指哪儿打哪儿的神射手,乃至发展出咱大明皇朝的火銃神射营……朕都算你大功。” 听到朱允熥这话。 汪锦年这面上顿时露出一抹跃跃欲试的兴奋,不仅仅是对这件事情未来的潜在可能性而兴奋,更重要的是……“记大功”!说这话的不是旁人,而是当朝陛下! “是!陛下!经过陛下的指点,对此,微臣心中也已经有了许多眉目了。” “陛下有命,微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这对於任何人来说,都是最大的鼓励和动力。 汪锦年自然是恨不得立刻就废寢忘食地投入其中。 顿了顿,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对朱允熥道:“启稟陛下,微臣有一事不明。” “说!”朱允熥言简意賅地道。 汪锦年想了想,若有所思地道:“当下的火绳枪,还缺微臣这边的改进,可按照陛下所说,火绳枪之后,还有更好的燧发枪乃至针击枪……若微臣把陛下所说的“三点一线射击装置”调试好,炼丹司这边……是否要立刻投入生產?” 开发是一回事,大规模生產又是另外一回事,这件事情当然还得朱允熥点头才行。 他这问题,算是最切实际的问题了。 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淡笑,毫不犹豫地道:“当然要生產!多多益善!火绳枪在你的手中已然有了如此效果,实用性是在的!自然不怕没用处!” “大明皇朝雄兵百万,卫所几何? 如今漠北残元、辽东高丽、云南土司……都还存在隱患,有这空档,还乾等著不成?当然是有什么做什么!” 这个问题朱允熥自己当然也是想过的。 如今的火绳枪和歷史上的火绳枪其实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枪管材料首先就已经是精品,火药也是用的无烟火药而非之前那种弊端极多的黑火药…… 比起歷史上的火绳枪。 是要强上很多倍的。 和燧发枪之间的差距,也就在一个点火上。 之前朱元璋规定的,“每百户所十门火銃”的配置,一些卫所其实都跟不上,更別提朱允熥往后肯定还要在军中一步步完成冷兵器到热武器的叠代了。 可以想见,这个需求缺口是巨大的! 现在炼丹司生產出来多少枪,以后就用得上多少枪! 而且。 火绳枪到燧发枪再到针击枪,难度和复杂程度都在涨,什么时候能出下一代成品,朱允熥现在也说不准,中间这么大的时间空缺,这產能不用白不用! 任何东西物事,都不是一蹴而就、一步到位的。 再说了,我国军事传统是什么?——发布一代、?保密一代、研发一代——时时刻刻得有底牌在不是? 朱允熥心里或许有多方面的考虑,虽然他说出来的只是其中的一方面考虑,但汪锦年和其他人也都是听得明白的,当即面上露出恍然之色:“是!陛下!是微臣愚钝了!” 朱允熥淡淡一笑:“今日这效果朕也算是看过了,已经很是完善,再加上汪锦年的瞄准装置,调试好了你们就直接安排开始生產吧。” “这么短时间能捣弄出这样的结果,也算你们难得,更算你们有大功!待最后成品投入生產,朕一併给你们论功行赏!”压力得上,动力当然也得上。 在绝大部分情形之下,什么情怀也好、理想兴趣也罢,都比不上真金白银来得实在。 要让马儿跑,当然得让他们吃得饱,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个道理朱允熥还是懂的,所以他对下面真正重要的事情,从来不吝赏赐。 闻言,眾人纷纷目光一亮——好处,是没人会拒绝的。 当然,他们也算是懂得分寸,纵然心里也一阵痒痒,可面上总算是勉强克制住了,纷纷推辞道: “陛下言重了!” “咱们能有今日的成果,全是仰赖陛下的指点,若是没有陛下指点,咱哪儿想得到这么多好点子?” “微臣等万万不敢居功!” “正是!陛下也是为了咱,为了咱大明皇朝、大明的儿郎们,咱在这里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应当应分的!” “……” 对於眾人的推辞,朱允熥也不多说什么,只淡淡地道了一句:“有功就是有功,是非功过,朕心里都是有数的,今日也算是朕来得巧,看也看过了,事情也交代好了,你们,接著好好干吧。” 原本他也只是想著过来看看情况,结果倒是挺惊喜,不过此间事了,他也没必要继续待下去。 该是的说完,这便准备要回去了。 却在此时。 门口又传来一串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眾人警惕地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著灰袍的道人朝里走来:“刘道长?还有张道长、马道长、袁道长?” 大家都在这炼丹司,自然认定,来人正是从前在江湖上著名的炼丹方士,刘渊然,跟在他身后的则是张宇清、马瑞、袁珙。 刘渊然急匆匆走近。 拱手朝朱允熥行了个弟子礼:“弟子刘渊然参见陛下!近日弟子心中正有所困惑,听闻陛下来炼丹司,弟子不胜欣喜,不知陛下肯否赐教。” 然而,不待朱允熥说点什么。 只听此间又响起“轰——”的一声…… 第580章 这棵树在悄悄地发芽成长 这爆炸声不小,距离此处仅仅不过一墙之隔,此刻轰然响起,倒是猝不及防地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眾人深呼吸了一口气压压惊。 下意识循著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只见隔墙另一侧,一阵青烟缓缓升腾而起,带著些许呛鼻的味道逐渐传来。 与此同时。 两道身影慌慌张张从隔墙的月洞门处小跑出来。 相比於朱允熥身边那些行伍气质格外明显的糙汉们,这二人的身形算的上瘦削,此刻两人身上衣衫脏乱,脸上也是灰扑扑一片,显得格外狼狈。 两个人一边朝人群小跑过来。 一边在嘴里骂骂咧咧:“娘的!又炸了!里头走水了,快来些人抄傢伙灭火去!” 见此情形。 周围眾人倒是丝毫不慌。 有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先对朱允熥请示了一声:“陛下,那边事急,咱得先去忙活著了!” 说罢便朝著月洞门的方向赶紧跑了过去,嘴里还开玩笑地骂道:“老冯!老林!你俩一天天就爱搞这么些逼事!老子救你走水都救不及!一天到晚净给你俩扑火去了!” 其他人也纷纷如此,嘴上虽然各自都是一副骂骂咧咧的样子,可手脚上动作一点不耽搁,而且看起来却十分镇定,都是轻车熟路。 显然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眾人紧锣密鼓地忙活起来,一时到处都是脚步声,隔墙那边,水声、骂声、扑火声……交织成一片。 好在谁都知道这里捣鼓的玩意儿危险,各处一早都有大水缸存满了水应对突发状况,行伍之人最有的就是一把子力气,火势很快就扑灭了下来。 因火被扑灭,隔墙那边涌起的烟雾更浓了许多。 眾人也再次从月洞门回到这边来,他们看著连头髮都被烧了的冯旭、林以山二人,调侃道:“老冯,这次连眉毛都被烧了半截儿了!再长出来的没半个月时间怕是不够。” 有人则是下意识吐槽道:“老子都说了……” 只不过,这句吐槽只说了几个字,这人便似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一般,赶紧闭了嘴。 这倒是让从火场里跑出来的冯旭和林以山二人觉得奇怪了,林以山好奇地道:“老刘,你今天这是怎么了?话说到一半儿就不说了?不劝我別瞎倒腾把小命倒腾没了?” 这声爆炸。 正是因为冯旭和林以山二人在屋里倒腾雷汞、火药……试图一步到位搞出针击枪来。 只是这其中既存在技术难度,还存在许多不可控性,稍微哪里一个不留神,说不准就炸了,所以今日这情形,在炼丹司里都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了。 也是因为这事儿难——听起来难,做起来的结果更证明了难——此间许多人对这所谓的“针击枪”是带有悲观態度的,觉得在这事儿上费功夫实在不值当。 每每救火的时候,对冯旭和林以山二人或是调侃、或是劝告两句。 今日也是习惯性如此。 只不过,朱允熥如今都还站在这炼丹司,朱允熥前面和他们说的话,更是言犹在耳。 再加上他们如今已然和张宇清、刘渊然他们一样,开始逐渐把朱允熥当成真神仙看了……心中也早已经潜移默化地有了个下意识的观念准则:“陛下说的,都是对的!” 想到这“针击枪”既然是从朱允熥口中说出来的。 他们自然不会再有什么迟疑。 更不会唱衰。 此刻这人自然是再说不出那样的话来,全堵了进去。 反而对冯旭和林以山二人嘿嘿一笑,仿佛自己从前那些调侃和劝告都完全没说过一般,道:“劝?有什么好劝的?前头是咱眼皮子浅!你这事儿要真做成了,可不是天大的好事么?咱不劝!” 旁边其他人也笑哈哈地跟著道: “就是!冯兄弟和林兄弟这是对上尽忠,为大明尽力,咱再怎么说也不能阻止你们吶是不是?” “嘿嘿!可不是么?” “这“针击枪”可是陛下提出来的,陛下说这东西能做出来,那肯定就是能做出来的啦!” “做不出来就是咱这些人没本事而已!” “……” 这话听得冯旭和林以山二人都有些懵了——这还有两副面孔呢?脸色变起来可真快!——他们齐齐蹙起眉头朝对方看了一眼,似乎很是不解: “冯兄,这啥情况?他们这是……转性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没了半截眉毛,看起来有些滑稽的冯旭一脸莫名其妙地耸了耸肩。 这时候,林以山朝著朱允熥的方向瞪大了眼睛,刚救完火,他的脸上还是灰扑扑的,这让他瞪出来的眼白格外明显。林以山拍了拍冯旭的肩膀:“等等……冯兄,站在那边的是不是……陛下!?” 冯旭也看了过去,惊道:“好像……真是!” 两个人一心钻研“针击枪”,並没有和其他人在这里闹哄哄地测试火绳枪,自然也不知道朱允熥来了,刚刚从火场里跑出来和眾人一起救了火,此刻平静下来才注意到,此间有个不得了的面孔! 二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咽了口唾沫赶紧朝朱允熥的方向小跑著过去,拱手躬身,赶紧请罪: “微臣冯旭/林以山,不知陛下驾到!请陛下恕罪!” “方才……没让陛下惊著吧?若是惊著了陛下,微臣等,便是万死也难赎其罪了!” 朱允熥都没想到,还会有人有这份执著的心思在,心中一时大感欣慰。 他上下打量了二人一眼,一个烧了眉毛、一个烧了些头髮,两人拱起手来行礼,还能看到他们手上有烫伤疤痕,当下有些沉默。 研究的东西的確是好东西,可危险也是真危险。 二人感受到朱允熥打量的目光,一时有些犹疑地交换了眼神,再次请罪:“衣冠不整而面圣,是微臣等唐突了,陛下恕罪!”这个时代的律法就这样,面见皇帝,你衣衫不整都能问你的罪。 朱允熥回过神来,立刻收起面上的严肃,淡淡一笑,伸手虚抬了一下:“不知者不罪,是朕自己不喜欢摆排场,悄悄过来,又没有刻意让人通传通报,你们若是还能知道朕来了,还能提前准备,这不成神仙了?” “朕方才只是看你们这狼狈的样子,心里有些心思,恍然觉得,和这些东西打交道,著实太危险了。”朱允熥很有耐心地解释道。 他自然不可能因为什么衣衫不整去问谁的罪。 况且眼前这二人,是为了给他做事,给大明做事才至如此,他们会冒著这份危险执著於“针击枪”,朱允熥也毫不怀疑他们二人的心思——他们必然是真的看到了针击枪的前景和对大明的好处才会如此,否则他们完全可以退而求其次,一样有大把功劳可以捞! 听到朱允熥这话。 冯旭和林以山二人这才鬆了口气,神色放鬆下来,再次拱手:“谢陛下不罪!” “更谢陛下的厚爱与仁心!” “这天底下哪儿有掉馅饼的事儿?针击枪一定是好东西,微臣也信陛下是绝对不会蒙咱们的,若是真的有朝一日能够问世,微臣等受些伤也是大大的无妨。” “为陛下尽忠,为大明尽力,微臣应当应分!” 话说得漂亮,两个人的声音也格外掷地有声。 这倒是一下子让朱允熥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却在二人话音落下,恭恭敬敬站在朱允熥身后的张宇请当即踏前一步,道:“启稟陛下,弟子等有一物,或许能有些用处。” 朱允熥这才想起来。 张宇清、刘渊然、马瑞等人还在这里,刚刚急匆匆赶过来,好像是有事想问,只是被突如其来的爆炸声打断了。 朱允熥转过头去,饶有兴趣地道:“有些用处?你是说……应对他们这种危险的研究工作,有用处?” 张宇清当即垂眸点头:“回陛下的话,正是!” “说说看。” 朱允熥也来了兴趣。 “正是此物。”只见张宇清从自己袖中拿出来一块不大不小的布,以及一个火摺子:“陛下且稍等片刻看著。” 说完,他把手里的火摺子吹起来,火摺子顶部烧起不大不小的火苗,又將手里的火摺子靠近刚刚一起拿出来的布,使火摺子上的火焰直接接触布。 看到他这行径,此间其他人都是一脸懵逼:拿火摺子烧布?这特么是什么操作?跟爆炸不爆炸的有什么关係? 很快,眾人脸上神情就从懵逼变成了惊奇。 不为別的。 而是张宇清右手上的火苗舔舐著他左手上这一小块布,布却很神奇地没有烧起来! 谁不知道麻丝绸这种织物,向来是一点就著的? 眼前的情形。 简直违背了他们的固有规则认知…… 眾人自然纷纷瞪大了眼睛,嘖嘖称奇:“这……这居然没有烧起来?怎么可能? 这是什么把戏!?” 而一旁的朱允熥则是目光微微一亮。 脑海里立刻就出现了对应的词汇:“阻燃!” 后世的化工行业百齐放,广泛应用於社会各种大大小小的领域上,“阻燃”便是其中之一了。 通过对一些材料进行化学上的处理,改变其特性。 和火绳枪上所用的浸渍火绳,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这阻燃的浸渍流程,好像比火绳的处理要复杂得多。 具体细节,朱允熥都不大清楚。 看著张宇清手里拿被火苗舔舐而不燃烧的布,朱允熥心中暗暗一喜:“经过初期的基础性引导,大明现在这棵科技树……已经开始悄悄地发芽成长了!” “弟子看陛下眼中对此並无惊奇,想来……陛下果然了解这是怎么回事!”站在张宇清身后的马瑞一直在暗暗观察著朱允熥的神情变化,看到朱允熥还是那副心中有成算的样子,当即兴奋地道。 其他几个人脸上也都闪烁著著“果然如此”的神情。 朱允熥一时倒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是这副反应,按理来说,他们不应该跟献宝一样,开始介绍他们的產品么? 毕竟他们连这成品都弄出来了——烧不著的布——日后把成品应用到实际领域,譬如给冯旭、林以山这样接触危险的研究员配置上,乃至给战场上的火銃兵们配置上,以防炸膛、走火等危险带来的伤害……都是大大的好处。 朱允熥暗暗点头,肯定了他们的成果:“嗯,是好东西,以后用处也大,有这东西在,说不准刚才那下爆炸,伤不到人。” 旁边其他人也反应过来。 恍然道:“对啊!道长们还真有办法啊!要是能用这种布料做成衣服……那好处还真的大!” “从前那些火銃都容易炸膛,因此枉死的兄弟都不少,那时候要能有这好玩意儿!那些兄弟不说全须全尾儿的,多少也能有留下性命的机会啊!” “嗯!好东西!真是好东西啊!” “……” 有这样的东西出来,他们这群人当然都是喜闻乐见的,甚至眼下,他们自己都很快可以因此受益,毕竟他们也是天天和火药这些危险物品打交道的。 然而,看著眾人兴奋激动的样子。 张宇清、马瑞、刘渊然、袁珙四人的脸上,则是出现了些微的窘迫之色,似是有些难为情。 朱允熥也很快注意到了。 当即开口问道:“朕看你们四人,心中还有疑惑?” 四人当即点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是用眼神在推託著谁来说这事儿。 顿了顿,张宇清乾脆直说道: “回陛下的话,这烧不著的布……其实算是弟子等偶然所得,弟子等只记得,这块布是不小心掉在了磷酸二氢銨溶液之中,被发现之后捞起来,烘乾了,就成现在这样了。可弟子等回头再依葫芦画瓢做一遍,却又不成了……” “方才弟子等听闻陛下驾到,匆匆赶来,正是想要为此请教陛下,想让陛下指点一二……” 他们这带著术语的话,又让其他人听不懂了。 朱允熥听后却是认认真真地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第581章 抢答,情报 “什么……什么林……什么轻?” “张道长刚刚嘰里咕嚕说了个啥玩意儿?俺咋一个字儿都没听懂?” 烧不著的布,这种听都没听过的事儿,眾人见了自然心中好奇,也想听一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可惜一长串听下来,啥都没听懂。 “冯兄弟、林兄弟,你俩读书多,听得懂不?”有人下意识求助此刻显得有些狼狈的冯旭和林以山二人,二人本就是京官出身,眾人自然觉得他们是最有学问和见识的。 其他人也纷纷看向冯旭和林以山,一脸好奇。 不过,在这个时代还完全没有任何概念的词,学识再高也是不顶用的,冯旭和林以山二人对视著摇了摇头。 “在下才疏学浅。” “不知张道长话中真意。” 眾人一时大为失望,有人则是摊著手耸了耸肩,笑嘻嘻地道:“让布烧不著的玩意儿,仙法唄!” 旁边人不明所以地跟著笑嘿嘿地附和:“嘿嘿!陛下贯会这些仙法!” “……” 眾人茫然议论之间,朱允熥则是若有所思地细细思考回忆起来,沉吟了片刻后,他抬头看向张宇清几人,道: “你们只注意到用了什么溶液、烘乾了。” “可其中的细节是否在意过?” “譬如……布浸渍之时,溶液的酸碱值、溶液的温度,是否会影响附著效果?” “除此之外,最適合的烘乾温度区间是多少?很多时候,低温烘乾也会干,高温烘乾一样会干,最终呈现出来的结果从外在来看一样,可其中的效果却可能千差万別。” “另外,以你们现在的经验约莫也看得出来,这布烧不著的原理,与火绳烧不灭的原理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以化学物质附著其上,改变其特性。” “麻等织物本身是否乾净,是否表面附著了油脂、蜡质和杂质?这些因素同样会影响附著效果,影响化学物质的均匀渗透,你们也考虑了吗?” 相比於浸渍火绳,阻燃的处理过程显然更复杂些。 其中的具体细节和数据。 他还真记不太全面。 不过,张宇清手里既然已经有了阴差阳错做出来的成品,大致步骤也和朱允熥明说了,朱允熥心里自然有数。 所以,朱允熥只需要把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各种变量、容易忽略的细节都列出来。 再丟给张宇清他们这群人慢慢去调试也就是了。 朱允熥话音落下。 此间原本就懵逼的眾人,脑袋上的问號仿佛越来越多了,一双双看著朱允熥的眼睛里,也越来越迷茫。 “嘶……温度?酸?……减……” “陛下这又是在说啥嘞!” “俺怎么感觉是在讲天书一样?” 眾人面面相覷,都在彼此眼睛里看到了茫然。 而另外一边。 张宇清、刘渊然、袁珙、马瑞四人则是满脸都是认真思考的样子,一个个都聚精会神地看著朱允熥,紧蹙著眉头,好似生怕自己错过了、或者忘记了朱允熥说的每一个字。 待朱允熥说完。 几人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露出恍然之色。 “陛下……所言极是!是弟子短视了,只看到了最表象上的步骤,未曾在意过这些细节!” “原本弟子几人在炼丹司苦思冥想许久、也不死心地按照自以为的步骤,一遍遍尝试,始终无所进展。” “如今听陛下一席话……弟子这才顿觉豁然开朗吶!” 几人面上纷纷露出喜色。 正所谓当局者迷,他们之前一直揪著表面上的步骤,可无论怎么一遍遍復刻之前的过程都没用,好像走到了一个尽头,走到了死胡同,根本看不到前路。 而朱允熥的几句点拨。 则给了他们无数的突破口,就像是在死胡同里,突然就出现了许许多多的路!这种感觉,一下子让他们觉得心里的憋闷都疏解开来了。 这时候。 马瑞双手手心叠手背拍了拍,为难地道:“之前泡著那块布的磷酸二氢銨溶液已经被咱无意间用掉了,那盆溶液的酸碱度,我们却再难知晓了。” 袁珙也点了点头:“还有烘烤温度。” “当时咱也就往炉子旁边隨意一放,等著干,要说那时候布所处的温度区间……那还真没一个人注意。” 闻言。 朱允熥心里念头转了转。 正准备找个藉口,维持一下自己全知全能的人设,却被张宇清抢了先:“不知道就一个个酸碱值区间、温度区间地去调整,控制变量,一次次尝试,总能得到正確的结果!正如陛下所说的话,“失败乃是成功之母,探究天地真理,就要把一切的可能性都去试一试,绝不能怕麻烦。”” “这次陛下和往常一样,把思路、突破的方向都给了咱们,接下来咱们要做些什么,心中还没有数么?” 而张宇清话音落下。 马瑞面上露出些许羞愧之色,袁珙则面露恍然地拍了拍脑袋:“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陛下这又是顺势给我们出了个题目,培养我们独立研究的能力!是弟子想当然,只想著捡陛下现成儿的,一味怠惰了。” 说完,朝朱允熥恭敬地拱手一礼。 面色羞愧的马瑞也不甘落后,跟著一起拱了拱手。 朱允熥也没想到,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直接都帮著他把藉口给找好了……这…… “嗯,干得漂亮。” 朱允熥在心里暗道,刚好给他省事儿,不用格外费嘴皮子解释什么了。 其实,原本朱允熥想说的,也和这大差不差。 在炼丹司这边,一直以来,朱允熥都不是直接一股脑儿地有啥说啥,而是会时常留下一些考题之类的,培养他们的独立思考、创新、探索的惯性与能力。 今天即便他真的事无巨细地记得其中细节,朱允熥也同样不会直接言明。 科技树的成长,本身就是在一次次的探索、一次次的失败过程之中,找到那条正確的路…… 让他们保持这样的探索惯性。 如此,这棵树上的果实才会越来越枝繁叶茂。 说不准日后。 他们真就能捣鼓出朱允熥都记不住的新东西。 约莫也是因为朱允熥一直以来的教学习惯和刻意培养,张宇清等人这才学会了抢答。 既然该说的都被他们给抢答了。 朱允熥自然乐得清閒,简单地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说法,道:“正是这个道理,以你们如今的学识和能力,想来这不是什么为难的事了。” 闻言,张宇清等四人纷纷拱手垂眸,齐声应道:“弟子等明白陛下苦心,必定用心钻研。” “嗯,此间事了,你们忙你们的。” 朱允熥原本就已经准备要离开了。 这阻燃,算是意外的惊喜,现在张宇清这一批人的能力也越来越强,估计详细的製备方法很快也会出来,算是和火药、热武器的发展相呼应了。 朱允熥自然也没什么好多逗留的。 张宇清四人立刻躬身成九十度,诚恳地道:“弟子等多谢陛下指点!必定不负陛下厚望,弟子等,恭送陛下!!” 听到他们四人的声音。 其他从头开始懵逼一直懵逼到现在的人,也都各自回过神来,抱拳齐声道:“微臣,恭送陛下!” 朱允熥孑然一身来、孑然一身去,挺直的白色背影渐渐消失在眾人的视线之中,眾人就这么恭敬地看著,只觉得那背影真像神仙一样神秘、奥妙。 好一会儿。 张宇清这才收回了目光,脸上的恭敬与慨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跃跃欲试的兴奋,他看向身旁的马瑞、刘渊然、袁珙三人:“思路有了,方向有了,走!回去做实验去!” 马瑞、刘渊然、袁珙三人也隨后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一脸兴奋地跟著张宇清一起朝门外的方向而去,更是忍不住热烈议论起来: “先处理好第一步。” “咱们可以参考浸渍火绳的处理过程,先用氢氧化钠溶液泡一泡,去除表面的油脂、蜡质和杂质!” “对头,此事可行!” “嗐!连这第一步的细节都没有考究好,真是枉费了陛下对咱们一番教导和栽培之恩吶!咱们要和陛下学的……” “还多著呢!” “……” 几人一边旁若无人地討论著这些令人听不懂的话,一边背对著眾人走远,声音和身影都逐渐消失。 待几人的声音彻底消失。 此间负责火器研究开发的眾人这才各自收回了目光。 有人不由感慨道:“乖乖!那些道长、仙师们……还真是……全部都毕恭毕敬地把陛下当老师的!?” “说实话,咱一直以为是韩道长……比较懂事呢!” “……” 他们口中的韩道长,自然就是炼丹司內侧重於火药研究的韩凌岳,这段时间,他们基本上也都只和韩凌岳打交道。 毕竟都没真见过这场面。 针对无烟火药、雷汞一类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好东西,韩凌诚惶诚恐地说什么……“都是陛下的功劳”、“不敢居功”、“我等只当陛下是老师”云云…… 许多人自然还是更倾向於——人情世故。 当然。 现在显然没人会这么想了。 身上仍旧一副狼狈模样的冯旭和林以山二人笑著交换了一个眼神,林以山摇了摇头道:“从他们对陛下的態度其实早就可见一斑了,他们这些人,道门翘楚,就算会敬畏乃至畏惧皇权而对陛下小心翼翼,可若非陛下让他们真心敬服,他们怎会对陛下如此恭敬,乃至执弟子礼?” 冯旭深以为然地吸了口气,自嘲一笑:“我倒是一早就信了的,不过真看到这场面……难免还是觉得有些彆扭和不敢置信呢,就……即便亲眼看著都觉得离谱。” 林以山耸了耸肩:“事实摆在眼前呢。” 冯旭呵呵一笑,道:“今日可算彻底看到了,往后可记好韩道长早先那话:“把世俗的认知往陛下身上去套,就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事”。” 林以山释然一笑:“陛下都回宫去了,咱们也回去,从头再来!方才张道长有句话说得在理:“失败乃是成功之母”,精闢!真是精闢!当奉为圭臬!陛下……不仅知道得多,更是有大智慧之人吶。” 冯旭也目光一亮:“嗯!从头再来!” 二人说著,也不再和其他人哄闹掺合,顶著一身狼狈模样,就一起朝著往里的月洞门走去。 他们这话好似也提醒了其他人一般。 眾人纷纷收起脸上的慨嘆也好、嬉笑玩闹也好,正色道:“他们再来,咱也再来!” “就是!他们学识好,可论起对火銃的熟悉和了解,可没人比咱更熟悉!燧发枪……针击枪……陛下是神仙,定然不能蒙咱,总要搞出来一样!” “就是!” “……” 经过朱允熥一番动员,如今眾人也不再沾沾自喜於火绳枪,一个个都是激情动力十足。 哄闹著也兴致勃勃地朝里走去。 挽袖子好像都要干大的。 倒是剩下原本万眾瞩目的汪锦年一个人留在这试验效果的校场上,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其他人的散去,只手里拿著刚刚最新版本的火绳枪,怔怔出神地呢喃道:“三点一线……銃尾的凹槽或圆环……銃口的瞄准物……” …… 炼丹司门口。 朱允熥不急不缓,閒庭信步从炼丹司之內走了出来,看起来心情很是不错的样子。 一直在外面候著的赵峰注意到他的身影,立刻打起精神来,给朱允熥铺上了上马车的梯子:“陛下是回宫还是?” “回宫吧。”朱允熥淡淡地道。 “启稟陛下,方才这会儿时间里,凉国公府那边没什么格外的动作,依旧是吃吃喝喝,暗中关注应天府內外的风吹草动,但是……” “开国公那边,悄悄通过微臣手底下的情报网,给微臣递了个信儿。” 说到这里,赵峰的面色显然变得有些凝重起来。 朱允熥慢悠悠上了马车缓缓坐下,露出一丝饶有兴趣的笑意,道:“哦?说来听听。” 第582章 呵!姚广孝这个死禿驴! 常升递来的消息,朱允熥还真有点好奇了。 他这个二舅舅,以出身和以往的人情关係论,自然是铁打的淮西勛贵集团,可又因为与他之间的关係,会被格外地提防,轻易是不和他联络的。 朱允熥话音刚落。 赵峰面上便露出敬佩之意,垂首抱拳道:“回陛下的话,是先前提起过的那两名商人之事!” “两名商人……”前面还聊起过,朱允熥自然有印象,略沉吟了片刻后立刻瞭然,道:“这次淮西勛贵格外的谨慎,果然是因为这两个人的原因?” 赵峰应声道:“回陛下,正是!” “开国公带话说,原本他依照陛下之计,先发制人在淮西勛贵之间掀起怀疑与动盪,引得那些公侯们群情激奋,颖国公又出乎意料地加了把火,陛下圣旨一到,聚集於凉国公府的公侯们当下便展顏释怀。” “却在彼时,鹤庆候站出来引导眾人,说圣旨也不定为真,或许是障眼法。” 赵峰说到这里,朱允熥不屑一笑:“第一个当出头鸟的人,连朕那位舅姥爷都比他更有耐心些,能有多少心眼子?他能费脑子想那么多?” 赵峰点头:“待他们探查到的消息表明,无论是陛下、颖国公、还是应天府內外兵马都没有任何动静之际,开国公更亲眼看到那两个商人给鹤庆候说了些什么,鹤庆候回头便让凉国公府的公侯们不可掉以轻心。” “那就是了,这两个人身上果然有文章。”朱允熥一边云淡风轻地应著,面上淡淡的笑意不知何时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若有似无的锐利与寒意。 赵峰背后顿时一凉,。 肃然低著头赞道:“果然还是陛下心细如髮、料事如神!” 在此之前他也调查过,这两个商人的身份来歷、出身、经歷都天衣无缝,以他的想法是,可以不必太过关注了。 而自己眼前的陛下。 仅仅只因为觉得淮西公侯们“不该那么谨慎”,便猜到其中有猫腻,更是下令要盯得更紧一些…… “想来,即便没有开国公这一手细节情报,这两个人也迟早是要露馅的。” “陛下当真比锦衣卫还要敏锐!” 赵峰心中暗暗嘆道。 同时也暗自提醒自己:“这世上便没有什么事儿是能轻易糊弄得过陛下的眼的,日后替陛下做事……也当再谨慎、再细心些,否则我在陛下那边,当真就没用处了!” 想到这里,赵峰心中不由惶恐,当即垂首请罪道:“是微臣失职、失察了!微臣有罪!” 好在,面前的陛下神色冰冷,似是在琢磨著什么,有些出神的样子,並没有理会他,而是自顾自地沉默著。 赵峰不敢打扰。 也就这么抱拳躬身地站著,等著朱允熥发话。 朱允熥这边,则已经在脑子里暗暗推敲起来: “攛掇……怂恿淮西勛贵和我对著干,显然是不希望朕顺势解决了这个大麻烦,不希望朕自此彻底掌权……” “单纯的两个商人而已,必定不会有这样的心思。” “希望应天府乱起来、乃至整个大明皇朝都乱起来,对谁最有利?谁最希望看到这样的局势?” 朱允熥沉吟著默默理了理其中的动机和脉络。 脑海里立刻就出现了一张张不那么熟悉的面孔——燕王朱棣、楚王朱楨、齐王朱榑…… 说起来。 朱允熥对这些王叔们的印象都不太深刻。 毕竟他们都是常年待在自己的封地上,即便偶然回京,苟在东宫的朱允熥也不和他们见面,甚至这些叔叔们的面孔在朱允熥的脑海里,都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並不清晰。 淮西勛贵肯定是希望能和他和平相处,和平地吃到他之前画出来的大饼。 一旦乱了,最大受益者一定是那些藩王。 至於到底是这其中的谁…… 纵然朱允熥也不能排除其他人的可能性,可知道原本歷史发展脉络的朱允熥首先就会戴著有色眼镜。 “九成是朕的四叔-永乐大帝。” “一成的可能是朕其他的王叔。” 朱允熥会这么想,是因为歷史上,朱棣造反成功登基之后,寧王朱权、谷王朱橞、齐王朱榑、代王朱桂、岷王朱楩……都曾有过效法朱棣、或是实际图谋准备、或是表露出暗搓搓的心思想要搞点什么。 所以朱允熥给朱棣保留了一成余地。 顿了顿,他又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 “不对,这两个商人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张翼、怂恿张翼,让淮西勛贵保持警惕……必然是极其自信地认定了,朕一定不会容淮西勛贵,也是因此,篤定朕绝对不会放弃傅友德这张最大的牌。” “朕的確不可能浑浑噩噩地和淮西勛贵分天下!” “可是能对朕这份心思如此篤定……这两个商人背后的始作俑者……目光锐利、洞察形势、洞察人心、对自己的能力和判断有百分之百的自信!” “呵!姚广孝这个死禿驴!” 朱允熥又细细想了想,直接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把这最后一成的可能性分给了道衍和尚。 他在许多事情上对外表现出的態度一向模稜两可,不仅淮西勛贵会觉得他曖昧,天下其他人、乃至各地藩王都会觉得他曖昧、拿不准他的心思。 能透过自己放出去的重重迷雾和障碍。 做出最正確判断的人——只有这个妖僧——他有能力也自信於自己的能力和智慧,所以才会格外决断! “也就是因为眼界上的局限性,导致他想不到朕手里还有火器这一手足以掀桌的底牌。” “撇开这一手底牌,他的判断的確是绝对正確的” “不愧是早十年就开始怂恿judy造反夺位的狠人。” 朱允熥在心里暗暗吐槽道。 同时也摇头一笑,心里觉得这事儿还挺有趣儿。 俩臥底原本藏得好。 好到能躲过锦衣卫的细查。 就连朱允熥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算计来算计去的,结果啥都没干,也就临时起意顺手布了个局,俩臥底就自己给自己干翻车了…… 想到这里,朱允熥脸上露出淡淡笑意,看起来甚至还带著些许幸灾乐祸:“道衍那个死禿驴,是成也他的自信和决断,却也败於他的自信决断。” 歷史上朱棣能成。 绝对少不了他这份近乎自负的自信和决断力。 如今安排得天衣无缝的两个臥底自己跳出来,也同样源於此,不过这次却是给朱允熥送把柄和说法来的。 一直恭恭敬敬候在一旁的赵峰,听到朱允熥莫名其妙地说什么“死禿驴”、“成也败也”的…… 脑袋里顿时一头雾水。 “不是在说那两个居心叵测的商人么?” “陛下怎么突然扯到什么“道衍”、“禿驴”上去了?”赵峰在心里嘀咕道。 不过心里却暗暗记住了“道衍”这个名字。 虽然她不明所以。 但以赵峰的经验,这其中肯定存在什么关联——陛下从来不做无谓之事,不说无谓之言。 至於面上,他见朱允熥心里似乎已经有了主意,当即开口,试探著问道:“微臣请陛下的意思,这两个商人是要先放著,还是如何处置一番?” 他虽然不知道自家主子在全盘局面上到底在打怎样的主意和谋算,却也知道朱允熥对淮西勛贵一贯的政策都是“不打草惊蛇”,可这一次又涉及到了居心叵测的第三方势力,此刻自然拿不准主意。 原以为 朱允熥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 “抓了,全须全尾儿的!” “该怎么审问怎么审问,只一条,不能让他们死了。” “要是让他们俩咽了气,连著你失察之罪一併治。” 朱允熥目光有些发冷地道。 赵峰则是心中一凛,立刻应声道:“微臣领命!锦衣卫手里,没有吐不出来的东西,也从来不是想死就能死的地界儿!陛下放心便是。” 话音落下,他双眼微眯,眼中杀机毕现。 却在这时,他又听到自家主子格外问了一句:“审问犯人,让人活不能活死不能死的,是你们锦衣卫的看家本领,不过……抓人也有抓人的讲究,你心里可有数?” 这一下却又把赵峰给问住了,紧蹙起眉头,挠了挠头道:“抓人的讲究?” 抓人有什么讲究? 不就是直接给人逮来一套套招呼上去么? 朱允熥摇头轻嗤一笑:“就知道你们锦衣卫横来横去惯了,现在朕要你……既抓人,又不打草惊蛇。” 这话自然让赵峰一脸为难了起来,就算悄悄地抓,那么大个活人不见了,怎么可能不打草惊蛇? 蹙眉纠结了片刻。 赵峰也不掩饰什么,直接朝朱允熥抱拳问道:“这……微臣愚钝,请陛下指点。” 他知道,以自家主子的性子,没那么机灵,可以,毕竟这天底下比陛下脑筋还要活络的人,那是不存在的,但一知半解乱办事,却是万万不行。 朱允熥留赵峰在身边伺候也是因著他这点好,知道对自己不能耍一点心眼子,机灵劲有,踏实听话也有。 所以朱允熥也的確没生气。 而是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提点道:“现在,这两个暗桩认为朕和傅友德一定憋了个大的,也引导著淮西勛贵这么想,可结果很快会告诉他们,他们错了。” “对於一直对他们言听计从的张翼那边,即便他们意识不到这两个人在故意攛掇著他们,也会觉得他们之前说的全都是胡说八道,出的主意没一个准的,两个没用的人,又见了听了这么多不该见、不该听的事儿……” 说到这里,朱允熥冷冷一笑。 赵峰则顺著朱允熥的思路,道:“鹤庆候他们不是什么善茬,两条人命,比吃饭喝水还简单。” 说完这话。 赵峰顿时后知后觉地面露恍然之色,深吸一口气,神情之中带著讚嘆之意:“待事情落定后,鹤庆候、怀远侯、舳艫候三人对这两个商人动杀机之前抓人,三位侯爷会以为这两个商人见事情不成逃命去了!” 说罢,赵峰又想了想,目光一亮道:“除此之外,抓他们的时候做些手脚,这两个商人背后之人则会认为,是他手底下的两个暗桩行事不利,被三位侯爷给处理掉了!” “此乃两不相扰的方法!” “陛下智绝!微臣实在及不上陛下之万一!好在有陛下筹谋解惑,微臣心里便有数了。” 赵峰本来就是机灵人,朱允熥稍稍一点,他便立刻明白过来朱允熥的意思。 对於这个差该怎么办。 心里也有了规规矩矩的数目。 面上惊嘆的同时,心里也是实打实地不住暗嘆:“隨便一点点蛛丝马跡的事儿……陛下便立刻能想出滴水不漏的法子做文章……这份心计,呵!管你是什么人,尿都能给你玩出来,还臥底呢!咱陛下隨手布了一个局就完犊子了,拿啥跟咱陛下斗!” 虽然他对於臥底是谁心里还没有打定下来的主意。 却是一下子觉得……摊上自家主子这么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可怜可怜,真是可怜~ 见赵峰立刻意会了自己心中所想,朱允熥也乐得不再多费口舌,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道:“事儿,就这么下去办吧。” 赵峰立刻干劲满满地朗声应道:“微臣遵命,剩下的力气活儿,陛下便放心交给微臣吧!至於这两个大逆不道的货色,该给他们些好滋味儿尝尝!嘿嘿!” “微臣定儘快让他们吐出背后指使之人!” 说话之时,赵峰眼里露出残忍之色,好似戴了半张阎罗面具一般,在朱允熥面前他自是鞍前马后和顏悦色的,可除此之外,锦衣卫大爷还是锦衣卫大爷。 不过令赵峰有些意外的是。 自己面前的陛下对於所谓的“背后指使之人”,似乎没有丝毫兴趣,面上神色只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淡漠地吐出了三个字:“回宫吧。” 赵峰稍稍愕然了一下:“下此等縝密功夫想要掀起乱子的人……陛下都不关心么?” 第583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罢了,陛下自然有他旁人猜不透的心思。” 赵峰自然揣测不到朱允熥心中所想,不过他也已经习惯了自己的思维层面和自家主子压根儿就不在同一层,所以也就稍稍愕然,在心里嘀咕了两句。 面上则什么都不耽搁,顺手收起马车旁边的小楼梯。 赶著马车往应天府的方向而去。 其实。 朱允熥自然不是不关心。 而是早就心里有数。 不过不管此人是谁,都惹不来朱允熥太多的在意。 一来是他早就知道朱棣和道衍和尚肯定会有这心思,意料之中而已;二来则是,他手里现在已经切切实实地有了掀桌的底牌。 往后的情形,区別只在於:他是把桌子给掀了,还是把屋顶都给掀了。 这些事情。 不过都是不值得在意、微不足道的事情而已。 顺手收拾处理一下也就够了,再多放一丁点的目光上去,都属於浪费眼神。 …… 当天往后,自然还是无事发生。 朱允熥出了炼丹司什么都没做就径直回了宫里;京城內外卫所兵力连一个兵丁的调动都没有。 到了傍晚,渐渐的,大街小巷的百姓,做工的收了工,摆摊儿的收了摊,钓鱼的收了竿儿…… 管是挣多挣少的,各自揣著今日的收穫往自己家里回。 生意好的收穫多的。 还沿路掏出铜板买了串葫芦,小心翼翼捏在手里,约莫是要让家里盼零食许久的娃高兴高兴。 有人顺路在屠夫摊子上挑拣了一小块猪肉,想著今儿全家人能开顿荤,脸上是止不住的笑。 有人在布庄门口踌躇犹豫许久,一咬牙、一狠心,踏进布桩里扯了块够做一身衣衫的布,顏色鲜亮好看,走出布庄的时候还忍不住咬牙骂了句:“这败家娘们,见旁人有了,非是磨著老子也要弄一块!” 嘴上虽这么骂著,可手上却小心翼翼摸了摸刚买的布料,笑著呢喃道:“还真別说,比起粗布,就是好看哩!俺婆娘做了衣衫穿著,肯定好看。” 商铺门口、大街小巷的人来来往往,隨著天光逐渐落幕,人影也逐渐变得稀疏,冷清安静下来。 最后的夜幕之下,便只剩下秦淮河一带灯火通明,大大小小的画舫里,轻歌曼舞、闻声软笑,和画舫的倒影一起飘荡在漾漾鳞波的河面上…… 至於傅友德…… 在自己府里吃吃喝喝、洗洗乾净,早早就和衣睡下。 整个应天府一片安静祥和。 一直在凉国公府等待情况,只等著朱允熥或者傅友德那边搞点什么动静,自己这边立刻雷厉风行重拳出击的淮西勛贵一伙人…… 嗯,等来了个轻飘飘的屁。 “不儿……张翼你这老匹夫带一辈子的大老粗,临老了学人转那些弯弯绕绕的弯子做什么?你绕得过来么?” “就是!你看看这应天府,鸟都懒得多叫一声儿!” “白耽误咱功夫嘛这不是。” “要真有点什么事儿也就算了,偏你那些话全他娘的说不准!还搅和得咱喝酒都喝得不尽兴!” “……” 眾人在厅堂內齐坐一团,不少人身上虽带著酒气,但想著张翼说的那些话,总还是把持著分寸没有醉。 此刻坐在这里。 沉闷、焦灼、无聊……人都快閒出屁来了。 被眾人如此吐槽一番,张翼一时脸上有些掛不住,当即恼羞成怒地道:“吵吵什么吵吵!这不还没到底呢么!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说不准人家就在等你这时候呢?” 他嘴上虽然为了面子说的这么坚决。 可心里也不住地犯嘀咕:“咱打仗的都知道兵贵神速,事情都是越拖越没有……老子不会真给人唬住了?低贱的商人,为了在老子这里攀点关係胡说八道呢吧?” 想到这里,他眼神不善地瞧了角落里的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一眼,带著些肃杀:“真敢跟咱这么搞……回头咱扒了他们的皮!” 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顿时背后一凛。 眉毛蹙得额心都快长纹了,內心更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主人的推断怎么可能出问题呢?可眼下这又算哪门子事儿?他娘的见鬼了不成?” 感受到张翼眼中若隱若现的杀意。 两人都不由打了个寒颤。 周立轩压低声音道:“先稳住……我相信主人的判断绝对不会有差错,退一步来说,若颖国公这事儿最后真邪了门儿了……你我多年的苦心经营只怕都化为乌有了,实在不行,咱们就先跑。” 能做臥底经营这么多年的,自然是心思玲瓏之人。 对自己当下的处境是再清楚不过了,虽然觉得不敢置信,心下也考露出打算起来。 范松德点头道:“也只能这么办了。” 对於此间其他人来说,这时候再待下去,一来是不合適,二来,大家在这凉国公府也算是坐乏了,坐得也够久了,耐心都快被磨没了。 当即有人发声提议道:“看这架势,再等下去也不像是会有什么动静的样子,不如我们且先各自回府去,外面还让人隨时紧密盯著就是,分散开来反应慢一些,但是想来应该也不会塌场。” 其他人也都有些受够了,当即点头同意道: “就这么著吧!咱觉得吧……都到这份儿上了,还能出什么事儿?这会儿人老傅在家轻轻鬆地呼呼大睡,咱在这里焦灼劳碌……嗐!” “防一手吧,防一手准错不了。” “不错,今天晚上还是打起精神来,也就这两天的事儿。” “……” 眾人来来回回被张翼,或者说被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挑弄了好几次。 就算这时候已经乏了,可心里上那个疑影儿始终还在。 毕竟当一件事情被不断重复强调之后,印象肯定是越来越深刻的,所以大家还真没有完全鬆懈下来。 如此,在蓝玉发了话之后,眾人便气氛有些低迷地各自从凉国公府散去,回了自己府上。 心里头却始终惦记著这回事。 眾人当夜自然都没有心情跟傅友德一样呼呼大睡,而是始终留了心眼、留了神儿。 当然。 一夜过去,无事发生。 一直到第二天早朝之前,无论是功勋宿老、文臣武將……全都在午门之外等著早朝。 傅友德回京这回事在朱允熥的大力宣传之下,別说他们这群人,就是大街小巷都人尽皆知。 这一夜心中不安忐忑的。 又何止是淮西勛贵这一伙人? 对於以六部堂首、翰林院为首的文官们来说,其实他们心里的忐忑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朱允熥把最有可能的牌给远远丟到沿海去了,对於他们来说,这不就相当於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朕可一点都没有要权衡限制现在过分膨胀的淮西集团!朕以后就靠著他们,只靠著他们了! 这个消息对於他们这些文官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武將勛贵当道。 他们这些本来就被武將勛贵排挤嫌弃的文臣,以后还有何地位可言?更別提这一番过后,这些莽夫、粗人、土匪们,往后会逐渐做出多出格的事情就更说不准了。 所以今日午门之外的氛围显得格外沉重浓厚。 淮西勛贵也好。 文官们也罢。 一个两个全部都顶著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儿,一个个下眼瞼比谁都黑,眼袋肿胀。 “你们说,现在马上就要上朝了,傅友德那廝该不会趁著这个机会……行动吧?” 张翼压著声音对旁边其他公侯道。 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还是有本事的,虽然张翼、曹兴、朱寿三人都对他们已经隱隱动了杀心,终究还是凭藉三寸不烂之舌,稳住了他们三人。 甚至让张翼几人现在都还担心著这个问题。 其他人虽然都是一副默不作声的样子,也没有回应张翼这话,却是下意识目光凝重地看了一眼午门,显然並非完全地放鬆。 还是常升这时候站出来刷了一波存在感。 故作一副傲然、不以为意的样子,道:“呵!我老舅多厉害的人,他人在不在宫里能影响什么,过来之前咱老舅就交代好了,当他那么多义子白收的啊?稳住局面不让人钻了空子总是够的。” 他这个之前或多或少都要被人怀疑的人,现在算是彻底洗白了,对於这个事情的走向心里早有把握,他比谁都更轻鬆,还能抓住时机继续给自己洗一洗。 听他这么说。 眾人脸色稍缓,甚至不少人还带著些许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眼里肉眼可见地多了几分信任。 另外一边。 詹徽、傅友文、袁泰……等人凑在一处,目光时不时在另一边的淮西公侯们身上掠过,焦灼无比。 “以后……这大明皇朝真成他们的天下了?” “陛下怎会……怎会……” “如此糊涂……”说话之人虽是一腔愤懣,不过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还是將声音压的极低。 就连詹徽也急了。 悄悄对著和自己站在一起的“老战友”傅友文道:“原以为陛下召颖国公回来,必然是要做点什么、有所行动的,他有如此决心,咱们这些人也不怕跟著他战这么一遭,可他居然出了如此昏招,这我真是始料未及啊!” 昨日突然听到傅友德回京,詹徽心里虽忐忑,却也高兴,只以为当今这位少帝曖昧的態度总算明晰了。 结果转头就听到朱允熥下了这么个圣旨,他在家差点两眼一抹黑地昏古七。 不过他和傅友文絮絮叨叨了这么多。 转头一看却发现,嘿!这死老头子眯著眼睛打瞌睡! “老傅?” 詹徽有些没好气地轻轻拍了拍他。 没醒。 詹徽气得提高了音量:“傅大人!” 傅友文这才一副骤然一惊的样子,浑身打了个颤,睁开了双眼:“啊?哎哟!詹大人吶,老头子我年纪大不经嚇的!这么大声儿干啥!” 昨日吹上午和傅友德掰开来聊过之后,傅友文一颗心反倒是放了下来,虽然一副打盹儿刚被嚇醒的样子,年纪还大,可此时的精神面貌比谁都更滋润些。 看到傅友德这副模样。 詹徽长嘆一口气。 焦急地蹙紧眉头道:“老傅,你这是一点不著急的?” “颖国公无论在军中还是朝中都是功臣宿老,你不过去和陛下提一提、劝一劝,以颖国公的资歷却是不用太怕的,他是你家兄弟、你是最好说话的,昨日你竟也没有和颖国公说道说道此事么?” 其实,詹徽挑起话头,就是为了把这些话引出来。 现在谁不知道朱允熥那个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的犟脾气? 让他们这些人当面和他唱反调,袁泰这个头铁的来了都直摇头,在他们看来,唯一可能的突破口也就是傅友德这个当事人了,当然傅友文出面最合適。 詹徽刚刚那大声一喊。 也吸引了旁边几人的注意。 此刻凑过来刚好听到詹徽这一席话,当即也出声应和道:“是啊傅大人!詹大人说的正是!如今这局面,可都系与您和颖国公身上,无论如何,得想法子让陛下收回成命,改变心意的呀!” “不错!否则以后你我没有好日子过,整个大明皇朝都別想有好日子过了!” “……” 眾人心焦著急,可傅友文却是慢悠悠地长嘆了一口气,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摊了摊手,满脸为难地道:“各位大人呀!不是老夫不著急,是老夫著急了也没用啊!” “这其中的道理其实不难懂,我家友德纵然也是扛刀拿枪的主儿,却也是明白人!甚至不用老夫说,昨日覲见陛下的时候,就劝过了,劝不动!” “陛下的脾性你们也都懂不是?” “老夫也是……有心无力啊!” 傅友德昨天和他说过的许多话,朱允熥的拖延之计,傅友文当然不能往外倒搂出来,此刻自然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只道是朱允熥一意孤行,谁劝都不成。 再者,周围听到的人都不少,虽说也都是他们这群文臣一掛的,人多嘴杂总是会传到淮西勛贵耳朵里,这么说刚好让淮西勛贵再定定心。 第584章 陛下啊,他是实诚人! “什么!?连颖国公都……” 傅友文周围的詹徽等人齐刷刷地蹙起眉头来。 连开国元老都劝不动。 他们自然更觉得无力。 “陛下他怎能如此……”此刻,眾人对於朱允熥这个“自掘坟墓”的小皇帝,肚子里自然有一万口槽要吐,不过这种不敬的话私下里说说也就罢了,这里是皇宫大门口,心里再大失所望、恨铁不成钢,也是有分寸的。 一句句差点脱口而出的话。 都戛然而止住了,只是欲言又止地抿著嘴唇,几次三番想要说点什么却又不敢乱说,憋得脸都发红。 到处都是一片带著浓厚失望之意的长吁短嘆。 “嗐!” “这这这……” “以后可……唉!” “……” 傅友文心里揣著数目,心里觉得有些好笑,面儿上演起来却是更加起劲儿了,垂眸摇头,音量上却故作愤怒地提高了好几个级,道:“劝不动!根本就劝不动!” 他这么说话当然是故意的——就是说给淮西勛贵听的。 而淮西勛贵那边也听到了。 眾人脸上的神情当即放鬆了不少:“听到傅友文那糟老头子的话了没?还有那边那群遭瘟的臭腐儒……嘿嘿!看来此事当真是已成定局了!” “正是!傅友文那糟老头子和颖国公,那是亲兄弟,连这糟老头子都是一副要死的样子。” “……” 聚集在一起的淮西勛贵纷纷朝傅友文、詹徽等人的方向看过来,脸上带著得意和幸灾乐祸。 尤其是看到对面的人嘆气的嘆气、拍大腿的拍大腿。 心里更是一阵痛快。 就连被周立轩和范松德洗脑了一整个晚上的张翼、曹兴、朱寿三人,都已经无话可说了——毕竟,这里面如果真的有什么猫腻,难不成还能保证每个人都如此心思一致,情真意切地搞出这副德行来? 这时候,一个穿著衣的小廝穿过三三两两的人群,朝最前头这里走了过来。 这人走路还一跛一跛的,更是有些扎眼。 眾人眯著眼睛一看,不少人的眸子都动了动——这个小廝许多人还真不陌生。 “六子,这大清早的,怎么是你来?你家老爷昨日回了应天府,今日不该上朝来么?”傅友文最先踏前一步问道。 来人正是傅友德府上的管家,名唤“六子”,也是个下了阵的残兵。 六子走到傅友文面前。 先后朝傅友文、淮西勛贵那一片各自抱了个拳致意,而后才看向傅友文道:“回傅大人的话,陛下特意让人给咱家老爷带话,说是劳累他这个老国公跑上跑下的赶路,不让老爷来上朝,好好休养精神歇著。” “老爷心中感念皇恩,今日既不敢抗旨来宫里上朝了,便起了个大早就要出发往福建一带去了,这会儿只怕已经出了应天府的门儿了。” “这都出应天府了?”这倒是傅友文始料未及的,不过回过神来想想,却也觉得早些走也好,反正该有的效果早就已经有了,省得某些人浮躁不安的。 顿了顿,他看向六子道:“那你来这里,友德有话让你带给老夫?”问这话,则是出於一个哥哥的身份了,二人兄弟之间聚少离多,如此不告而別,傅友文心里自然放不下。 身子有些佝僂的六子点头,把给傅友德带的话道了出来:“回傅大人的话。” “老爷说,皇命在身,无暇与老哥告別,往后,弟弟在浙江、福建一带为陛下效命,老哥在朝廷为陛下尽心。” “虽不在一处,却如同就在一处。” “万望老哥保重身体。” 隨著六子话音落下,傅友文心中的牵掛也算稍落了下来,点头道:“好,老夫听到了,倒是辛苦你走一趟了。” 六子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傅大人说哪里话,咱从年轻时候起就在老爷身边,老爷让咱干啥都谈不上辛苦,况且,老爷不在应天府,咱更清閒得很。” “有点事儿忙活,咱可乐意呢。” 他虽笑著,看起来也苍老,可眼神里依旧带著金戈铁马的余韵,就像一柄爬满了锈的老刀。 傅友文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淡笑著摆了摆手让他回。 而名叫“六子”的老管家给傅友文带了一番言简意賅的话,无论是落在淮西勛贵耳中、还是落在傅友文身后诸多文臣耳中,均如一颗落入平湖里的大石头。 眾人先是目光聚集於傅友文身旁听完,隨后则各自神色不同地愣了愣。 待六子走远了些。 傅友文才听到身后有人痛心疾首地拍大腿,长嘆了一口气道:“没了,人都出应天府了,连一丁点挽回补救的余地都没给人留下!” “呵!现在这情形,除非陛下突然回心转意,一道詔令再给赶路的颖国公送过去,把他喊回来,否则……以后可就万难了。” “万不能如此!咱待会儿就去劝陛下收回成命!” “劝陛下有何用?你们可是忘了刘掌院(翰林院掌学士刘三吾)如你还在何处?右都御史(被叉出去的袁泰)不日前又是何等情形?” “这种事儿,是死也不能放过的才对!” “……” 突如其来的消息,对於詹徽他们这一票人来说,简直可以说是晴天霹雳一般。 在此之前,不少人还想著可以再努努力,劝劝朱允熥。 可现在傅友德人都走了。 原本就基本不抱希望,现在更不用抱著什么希望了…… 想到这里。 不少人目光之中都露出决绝之意——这种关乎所有人危急存亡的事情上,劝不动?再劝不动也要劝!——这事儿可不是一个两个荒唐的政令可以比擬的! 意味著土匪武勛当道。 意味著大明皇朝乌烟瘴气。 意味著必然会发生的,大明再次动乱。 在此之中。 自然是有人秉承著儒家那一套思想,忠君、爱国,即便血溅五步、以命相酬也在所不惜。 但即便不怀著这样的心思在,对於他们这些被武勛看不上的“遭瘟的读书人”,为了自己日后能有发展空间、能够在朝廷之中有机会掌握话语权……他们也得闹,得拥躉著朱允熥这个小皇帝摆脱淮西勛贵的束缚和挟持。 所以此刻。 这些人几乎是前所未有地同心协力,也带著前所未有的决绝、乃至冒险赴死的决心。 而与此同时。 淮西勛贵之中则是所有人面上都心照不宣地露出了笑容,尤其是他们手底下派出去严密监视傅友德的人过不多时也来这里回了消息——亲眼看著傅友德背著包袱出了城,往福建方向策马疾驰而去。 眾人原本面上紧张的神情更是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放松、释然的模样。 “哈哈哈哈哈!紧张兮兮地从昨天搞到今天,果然就是咱们误会了,想多了嘛!就说哪儿有那么多虚啊、假啊、障眼法的?这不没什么事儿了么?” “不仅没什么虚啊、假啊的,陛下甚至还张罗著让老傅早些离京去!说明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这回事!” “特么的都张翼你这老小子,这两天跟脑子犯抽抽了一样,顾这顾那的,结果全白搭!哈哈哈哈哈!” “……” 放鬆之余,眾人都下意识把目光落在了最“谨慎”的张翼身上,他们之中的许多人原本早就觉得这里面没事儿。 都因为张翼在这里嗶嗶来嗶嗶去的,给他们莫名其妙地搞得提心弔胆。 结果却是啥事儿都没有! 这时候抱怨也好、来了心情开玩笑地讥讽两句也罢,矛头当然都是衝著张翼招呼过去的。 到了这时候。 无论是他们自己的眼线,还是当事人的表现,亦或是无关人等……都指向了一个事实——误会啦!別歘从来都没有防著咱的意思!现在是坐实得不能再坐实了! 想到这些。 常升率先做出一个愧疚的表情,开始带节奏:“唉……陛下啊,他是个实诚人!说句不敬的话,他其实也就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正是需要被照顾的年纪,能有什么坏心思?我这个做舅舅的,真不称职!居然还……还怀疑他!” 经过前面一而再再而三的反覆横跳。 又被常升这么一带节奏,旁边不少人竟是真情实感地点了点头,便是没有愧疚,也有些尷尬或是不大好意思。 同时也抿了抿唇。 即便嘴上没有说什么,可心里,儼然已经完全打消了之前所有的怀疑与顾虑。 然后。 矛头又落到张翼身上去了——得有一个背锅侠不是? “老张!都怪你,喜欢乱搞也就算了,还喜欢乱说,老子都让你给说迷糊了!” “就是!多老实一孩子啊?一点歪心思没动,就你喜欢那什么……小人之心……什么君子之腹的!” “也不想想,你特么的是那块料么?” “以后啊……你可管住你的破嘴,別什么话都乱说!咱耳根子软,你这不尽霍霍人么?” “……” 当下,一口口黢黑的大锅“哐当哐当”地就往张翼脑袋顶上砸了过来,旁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连插嘴的机会都不给张翼,给张翼脸都快憋红了。 偏他还无言以对。 毕竟之前几次三番,都是他在一边攛掇的。 所有的错误信息、错误的揣测和推断……全都是他拉出来的。 “他娘的!周立轩……范松德……这两个狗娘养的!坑老子啊!还以为真是什么聪明人,以为他们脑袋真好使呢!回头一看,说啥啥不准!” “自己作死也就算了,还害得老子顏面扫地!都快给这群狗东西给臊死了!” “两个王八蛋,脑袋不好使,那就他娘的別要了,回头老子给你俩王八蛋割下来喂喂狼去!” “……” 这时候,张翼內心只剩下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他懒得也不愿意面对眾人的讥讽和奚落,乾脆背过身去,眼睛里却儘是杀机。 原本他就已经动了杀心了。 只不过又被这两个人给忽悠回来了,现在结果落定——胡说八道是一罪,听到看到不该听不该看的是二罪,害得他顏面尽失更是绝不可饶恕之罪。 要不是马上就要进宫上朝去。 张翼这时候估计都已经直接提著刀,亲自去杀人了! 沉闷了好一会儿过后。 有人抬头瞥了一眼午门另一侧那些,几乎可以说是气急败坏的文臣们,嘿嘿一笑道:“那边那些遭瘟的,怕是还不甘心吶!” “说不准这会子在想著如何在朝堂上跟陛下犟嘴吶!今日咱拿出十二分的架势来,不让这些遭瘟的为难陛下!”在他看来,这或许就算是对朱允熥的些许补偿了。 其他人被常升带了一波节奏,都想著自己理亏了些。 当下纷纷附和道: “就是!磨嘴皮子的功夫嘛!去年早磨够了!” “老子让这群遭瘟的一句话说不出来!” “……” 眾人再次摩拳擦掌,似乎又要大干一场一般,只是之前想的是和朱允熥、傅友德干,而现在,则是对著傅友文、詹徽一票人。 就在这人心浮动的哄闹时刻。 “咚!咚!咚!” 午门城楼之上,巨大的牛皮大鼓发出一串震慑人心的鼓声——早朝覲见,要入宫去了! 在肃穆的宫墙之外,肃穆的钟声迴荡,自然而然便让人心生敬畏,纷纷收敛了各自的神情,脸上也跟著肃穆起来,自觉地按照顺序各自列队。 隨著宫门大开,眾人鱼贯而入…… 奉天殿。 “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空旷肃穆的大殿之中,山呼万岁之声迴响。 分列在奉天殿两侧的文臣、武將勛贵神色各异,甚至还暗暗偏头过去望向对方,於无形之中隱隱对峙交锋。 “诸位臣工,平身吧。” 朱允熥一如往常一般伸手虚抬了一下,神色平静地道。 相比於文官的满脸愤懣、武將的摩拳擦掌。 朱允熥俊美无儔的面容之上,只有云淡风轻,十二冕旒垂在他的额前微微晃动著,发出些微轻响,如星如渊的眸子若隱若现,透过冕旒睥睨一切。 第585章 你这……不讲武德啊! “嘶……今天这一个个的……” “眼睛珠子里都在冒火啊,肯定是都已经知道了傅友德离京的事儿了,这刺激受得不小啊。” 朱允熥面上虽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在暗暗琢磨吐槽。 这情形他其实是有所预料的。 毕竟文武之爭,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现在他们相当於是收到了一个“以后武將將要只手遮天”的信號,谁能忍? 只不过朱允熥也没想到,傅友德赶那么大早就出发了。 他也是临上朝之前才收到的消息。 “这群人……今天是摆明了想在朕这奉天殿掀起一阵血雨腥风吶。”朱允熥静静地看著眾人,以不变应万变。 顿了顿,他嘴角噙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心里也立刻有了主意。 当然,面前这群人,管他变不变的,肯定都不会让他安寧,见马三宝迟迟没有开口,便有人直接踏步出列:“启稟陛下,微臣有本启奏!” 文臣列队之中所有人眼中顿时齐刷刷烧起一团火。 眼神流转著,一副同仇敌愾的样子。 而武將列队之中。 同样也有人双眼一眯,脚都抬起来了,也要出列。 却在这时,朱允熥那一贯温润的声音从所有人前方传来,自上而下,带著轻浮和不以为意,在奉天殿之內迴响:“噫!诸位臣工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一个两个眼睛下掛著两个眼袋,眼圈儿发青?” 朱允熥此话一出,文臣武將神色各异。 淮西勛贵这一边儿面上都露出不太自然的表情,或是夹杂著些许愧疚、尷尬…… 而文臣这边。 一个个脸上的怒意则更甚:黑眼圈还能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颖国公的去留那件破事儿?你做出如此糊涂的决定,自己倒像是个没事儿人一样,问旁人怎么了。 想到这里,最先站出队列之人说话都没之前客气了:“说起来,正与微臣要说的事儿有关!” 说罢,这人长吸了一口气,做好打持久战开喷的准备。 只是他嘴里一个字儿没往外吐。 便被朱允熥的声音给懟了回去:“你们都是为大明朝廷做事的,是有功之臣,这看起来好似……朕是个不体恤臣工,不怜悯下属的皇帝一般……” 现在事儿还不算摊到明面上来讲,所以朱允熥只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直接顾左右而言他,逮著最无关紧要的事情絮叨起来。 说完,他若有所思地顿了顿。 故作苦恼的样子蹙眉吸了口气,道:“不行不行,这可不行,你们都是我大明皇朝的股肱之臣,把你们给累坏了,往后朝廷运转说不准都得出事儿,得歇著!” “罢了罢了,今日罢朝,朕给你们放假!” 朱允熥当这皇帝的时间也不短了。 看他们这架势。 后面他们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心里瞬间就全都有了预判——劝諫、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发狠、死諫、以头抢地、拿头撞墙什么的——相比於一个他们认为的所谓错误政令,今天这件事情要严重得多。 流程嘛就是这么一套。 所以朱老板大手一挥,直接给员工放了一天假,他才懒得听这群人嗶嗶,更懒得看奉天殿上唾沫横飞。 当然,除此之外也还有更重要的一层用意。 有句话叫什么? 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现在许多人应该刚刚听到傅友德离京的消息,正是最激愤、最衝动的时候。 一些平日里不会做出死諫这种行为的人,在激情衝动最上头的时候,说不准还真能一鼓作气地来一回死諫。 这时候朱允熥直接不讲武德。 拍屁股走人听都不听,让这群人一口气都提到胸口了又憋回去,而且应天府这边,短时间之內根本不会出什么岔子,他们就会以一种亢奋的状態浸泡在平静的环境之中。 冷静一段时间之后,一些上头的人也恢復理智了。 自然而然也会在心里开始衡量: 现在一切不都是太太平平的?发狠做什么? 拿命去填值不值? 拿仕途去拼值不值? 一旦开始犹豫,就会败北,就会踌躇不前,失去勇气。 这种情况,除了最头铁的那少部分,人性的懦弱也会让他们下意识逃避危险的做法,选择能苟一时苟一时的活法。 事情自然而然就能平息下来。 “三宝,走!咱们也回乾清宫去。”大手一挥放了假之后,朱允熥一边起身一边打了个呵欠:“朕也回去补补觉去。” 说罢,头也不回地下了金鑾,离开了奉天殿。 一波操作下来。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管是文臣还是武將,一下子都呆若木鸡愣在了原地,完全没有反应过来,龙椅之上就已经空空荡荡。 只留下眾人各自面面相覷。 “刚刚上朝,接著人就直接跑了?” “这还真特么的隨心所欲啊!压根儿就没有任何规矩不规矩的能束缚得了他!” “……” 那些话都已经溜到嘴边的文臣心里已经开始mmp了。 只是呆愣、愤懣、不甘心之际。 他们又知道。 別的任何皇帝干不出来这样的事儿,当今少帝偏偏就能干得出来——连先帝的《皇明祖训》都从来没当过回事儿的人,能指望他有什么武德? 想到这些,一股浓浓的无力感袭来。 他们这些人,就算有千万般说法……落在如今这位少帝身上,要么就是锤到了铁板一般,硬得你人都发懵,要么又跟打进里一样,根本不接招! 长久的沉默过后,以淮西勛贵为首的诸多武將自然乐得清閒,放假不放假什么的,也就那样!他们才刚刚安了心,本来除了准备和那群文官吵架之外,就没有什么其他要说的,所以这时候率先回过神来。 露出一副笑嘿嘿地样子,装模作样地朝朱允熥离开的方向拱了拱手,道:“微臣多谢陛下恩典!陛下当真是体恤咱的好皇帝啊!陛下圣明!” “微臣等多谢陛下恩典!!”其他勛贵武將也都纷纷回过神来,抱拳跟著应和,说完,他们的目光更是耀武扬威地落在吃瘪的文臣们身上,神情囂张到没边儿。 而后各自转身,朝门口的方向,一个个都快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了。 这般耀武扬威的嘲讽。 让本就觉得无比憋屈的文臣们心中的屈辱更是雪上加霜,一个个又愤怒、又憋闷,脸都通红。 “陛下他怎能如此!?” “完了!完了!全完了!根本不会再有一丁点机会!” “……” 他们唉声嘆气地道,神情、目光之中都充满了绝望,以及一种……无比浓厚的悲凉和失望。 对於他们来说。 这也相当於是朱允熥的明確表態:朕什么都不听,朕就要这么做,就要纵容依赖著淮西勛贵! 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他们这些人再怎么鼓劲都没用。 “不!不能如此!我大明皇朝绝不能如此!” 在悲凉、绝望的气氛之中,有人直接气得一双眼珠子都完全红了,在奉天殿扯著嗓子高呼道,用力到连脖颈上的青筋都浮现了出来。 且还不止一个人。 立刻还有其他好几个人,同样红著眼睛怒然附和: “陛下不听, 便听听微臣脑袋撞这奉天殿柱子的声音!微臣就是死了,也要劝陛下回心转意!” “陛下!微臣追隨先帝而去了!” “陛下!大明不能乱!” “……” 一边说著,几个人一发狠,竟是真低著头,一个猛子就朝著距离自己最近的柱子上不留余地地冲了过去。 却在这时候。 被常升和他身边的几个武將衝上去拉住。 常升双眼微眯道:“你们几条破烂贱命,死了不要紧,可別坏了咱陛下的名声!” 说完,手底下力道一甩。 几个想要身体力行地在这奉天殿死諫的文臣立刻便如同几只小鸡崽一般,趔趄了几步,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一边甩人的同时,还目光凌厉地盯著此间守殿的军士道:“来几个机灵的!都他娘的给本国公看好了,陛下的奉天殿,不许见血!” 常升话音未落,便立刻有明白人上来接手,道:“明白!开国公交给咱们就是!” 常升能恰到好处抓准时机把这几个人拦下来。 其实是因为他对此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昨天锦衣卫找他,给他带话,让他演一波做局的时候,朱允熥自然也考虑到傅友德这一出会让文臣接受不了,会出现所谓的死諫,所以也顺带著一併交代了常升,让常升出面拦著。 对於朱允熥来说。 说到底。 放弃抵抗淮西勛贵是假的,不顾大明將来的国祚也是假的,这都不过是做的一个局罢了。 而这些豁得出性命决心向他死諫的人。 只不过是因为不知道內情而已,他们不像朱允熥一样,是站在局外摆弄棋子的人,也没有被朱允熥提前通知开上帝视角,他们之中的许多人,出发点就是为了大明好,为了国家、为了天下百姓好。 在这个时代。 有些人的风骨,是真的会去死的! 朱允熥懒得听他们说话,懒得和他们周旋。却也绝对不想这群人这么可惜地死了。 “连死都不肯让人死!哪儿有这样的道理了?” “开国公!你……你这个蠢货!算起来,陛下可是你亲外甥,你都不为他的日后想想么??” “常升!你不得好死!” “让老夫死!老夫要用这一身血,给陛下洗洗那被猪油蒙了的心!陛下啊!陛下!” “不肯老夫死,老夫便在这里跪死!” “……” 几个人虽然没想到出面阻止他们的居然是身为淮西勛贵的常升,可今天这个阻止他们的人无论是谁,他们心里都一样愤懣——怎么都没想到, 死都死不成。 性命都不顾了,脸面上当然更不顾了,一边跪在地上呼天抢地,一边把常升顺带著骂了个狗血淋头。 常升抬脚迈过奉天殿的门槛。 听著身后“噗通噗通”的跪地声,以及针对自己的,难听的骂声,无奈长嘆一口气,在心里暗暗叫苦:“陛下给我派的这活儿,真他娘的难干。” 常升往前追上其他准备一起出宫的淮西勛贵。 立刻就有人蹙著眉道:“你管那群遭瘟的文臣做什么?要死就让他们死就是唄!死了更好!最好全死乾净!净他娘的喜欢和咱对著干!” 常升故作忧鬱地长嘆了一口气。 摇了摇头道:“他们是一群杀千刀的,看不起咱无人,当然该死!只是……他们不该死在宫里,更不该死在奉天殿上。否则,陛下这名声往后传出去得多难听?” “那群遭瘟的有句话確实没讲错,再怎么讲,陛下也是我常升的亲外甥嘛。” 这时候,明面上淮西勛贵的隱忧已经解决。 在立场站队上,之前洗得要多白有多白,空出手来的前提下,做舅舅的爱护爱护亲外甥,这才是人之常情,其实要更比处处注意著和朱允熥撇清关係更能让人接受。 这也是朱允熥让常升来做这件事情的另一层原因。 果不其然。 常升说完这话之后,旁边诸多淮西勛贵不仅没有因此而对常升芥蒂防备,反而笑呵呵地戏謔道:“哟!咱这二小子现在开始论起甥舅情分来啦?咱怎么记得……昨日在凉国公府,你老几可是第一个跳出来,是最著急的!” “还真又给陛下算到了。”常升在心里暗暗嘆了一句,面上则是做出一副尷尬挠头的模样,混不吝地道:“这不是我给误会陛下了嘛!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愧疚的,顺手帮他保一保他那本就稀碎的名声,嘿嘿!” “呵!你这小子!”周围几个论辈分都比他大的公侯嬉笑地点指著常升,道。 常升对此也不置可否。 此时刚好和眾人一起出了宫门,当下还提议道:“昨天吃菜喝酒都忒不痛快,诸位叔伯,今日咱好好儘儘兴去?” “好小子!正合咱的意!” 现在相当於是解开了一切担忧,他们这群人心里比谁都舒坦,当即笑嘿嘿地附和道。 第586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老子有点事儿,你们去就是!” 看到常升和其他公侯武將一脸笑嘿嘿模样的时候,鹤庆候张翼、怀远侯曹兴、舳艫侯朱寿三人的脸色却格外阴沉,沉得能滴出水来一般。 略有些低哑的声音里仿佛带著锋刃。 张翼话音落下,曹兴、朱寿也立刻沉著声,道: “老子也有事,今天就不去了。” “回府去了!” 今天,其他勛贵公侯自然开心、万分乐意见到这样的局面,乃至他们三个人也同样如此,说到底,大家是利益共同体,谋求的结果和东西都是一样的。 可与此同时。 他们三个人却也成了笑话。 虽然在诸多勛贵武將之中攛掇的,是以张翼为首。 但怀远侯曹兴和舳艫侯朱寿二人,一早也和张翼谋划在一起,自然也同样是听了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的劝,没少在一旁帮腔说话。 因此,不仅是张翼,曹兴和朱寿二人的杀意同样不浅。 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又是胡说八道差点害他们翻了车;此刻又已经证明了他们並无所谓的能力和才学;同时更在交往之中听了看了许多…… 桩桩件件,皆是取死之道。 常升挑了挑眉,看到三人眼里的杀意,心里多少都有些数目,面上神情顿时有些意味深长,不过他却並没有戳穿,而是只当什么都不知道,抱了个拳道:“那三位叔伯回家好生休息。” 反正事儿是早就已经给锦衣卫那边透过。 至於这其中具体要怎么处理、怎么办……他觉得自家那个心眼子比谁都多的大外甥早就有了主意。 而此间走在一起的其他人。 现在则是沉浸在一片放鬆、快活的空气之中,压根儿也没心思搭理张珊三人,这会儿都忙活著討论秦淮河上哪些画舫里又来了新鲜姑娘呢! 就这样,这波人“分道扬鑣”。 常升等人径直衝著秦淮河的方向纷纷扬扬而去,张翼、曹兴、朱寿三人则一起结伴,朝著张翼的鹤庆候府疾步前行,连背影都透著杀意。 …… 与此同时。 鹤庆候府。 从昨天事发、消息传开开始,又过了一个通夜一直到现在,周列穿和范松德为了趁机攛掇这应天府生起事端来,一直都是顺势待在张翼几人身边,一来可以隨时探听消息,二来则是方便及时上上眼药。 所以周立轩和范松德这会儿其实是在张翼的府上待著。 上朝的时间本就早。 朱允熥看傅友德直接去沿海的事儿在文臣之中发酵,直接来了个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相当於早朝只开了个头就散了。 所以这时候。 天都还不怎么亮。 天色朦朧之间,周立轩接过自己人递过来的消息,脸色骤然一滯:“坏了!这事儿彻底坏了!” 范松德顿时心头一跳,他知道自己这个搭档向来冷静,露出这副模样、说出这样的话……事情不小! 当即倒吸了一口气,紧蹙著眉头问道:“怎么著?出什么事儿了?莫非是小皇帝和傅友德那边出招儿了?是凉国公、鹤庆候他们著了那边的道儿了不成!?” 在他们的认知里。 小皇帝和傅友德那边一定是憋了个大的,能让周立露出慌张神色的,肯定只有这个可能性了。 然而,周立轩却立刻就摇了摇头,面色凝重地道:“不!如果小皇帝和傅友德真出招了,那於我们来说,不是坏事儿,反而该是好事儿!” 顿了顿,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稍稍镇定。 而后才把坏消息道了出来:“老范!傅友德他……离开应天府了!一路直奔福建的方向去的!” 说完,他的脸上儘是绝望之色。 当即在原地慌慌张张地左右踱步了起来,一双眼珠子乱转,却是一点主意也没有。 而范松德听了这个消息。 先是稍稍一愣,而后立刻反应过来:“小皇帝当真连一点余地都不给自己留?他手底下最有可能对淮西勛贵形成制衡的人,他说不要就不要!?” “这样一来,北面那边儿根本不会有机会啊!” “不是!小皇帝看不清、拎不清的,他背后那军师怎么可能也看不清?” “主人也说了,小皇帝和淮西勛贵必反目!” “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到底是怎么个回事?” “……” 除了一开始的呆愣愕然,范松德很快就比周立轩更加躁动起来,嘴里呢喃著,面上更是一副慌了神的样子。 而无论他的目光和神情。 都在诉说著四个字:不敢置信! 他想不明白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更想不明白,明明马上就要成事儿了,怎么就转头成了这副样子? 听著范松德的碎碎念。 周立轩当即也没好气地道:“你问我,我问谁去?而且……你我现在最大的问题和危机,不是还能不能攛掇得动淮西勛贵和小皇帝反目,不是这应天府会不会乱,而是……你我自身难保了!” 他果然是二人之中更冷静的那一个。 当下就跳脱了出来,意识到了他们最大的问题——这就跟下棋一样,一招错,满盘皆输,原本或许都能把对面的一条大龙给屠掉,可一旦形势逆转,別说屠龙,就连自身的根基和存活都会成问题。 范松德也骤然站定下来。 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面色有些恐慌地咽了口唾沫道:“自身难保……不错,昨日在凉国公府的时候,张翼、曹兴、朱寿他们三个人就对你我表现出过若隱若无的杀心。” “现在傅友德走了,事情落定……” “老周,得想办法赶紧脱身了,至於其他的事情,只能把这边的情报先递给主人,主人才好想办法继续筹谋。” 想到这里,范松德的目光透过门窗往外瞟了两眼。 看到朦朧的天幕之下隱约有身影在走动,神情凝重地道:“只是……张翼他们三个人只怕昨天就对你我留了心眼,现在外面必然有人盯著咱们。” 周立轩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 先隨手在此间找了张纸,撕成两个纸人的形状,立在房间的烛灯面前,烛火映照之下,一个模糊的人影出现在门窗之上,隨著烛光跃动,人影也在跃动。 若是从房间外面看起来。 只当房间里面有人在走动、说话……等等。 紧接著,周立轩便拉著范松德,转身朝此间后堂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压著声音道:“所以我昨天也留了个心眼,趁势把这鹤庆候府的地形记了个大概。” “前面看得到我们,必然人手更多更厚,从后堂走,小心些、动作轻些,避开人,神不知鬼不觉离开。” “短时间之內不会被人察觉的。” “出去之后,立刻找地方躲起来,只要能避过张翼、曹兴、朱寿三人的追杀,你我能活!” 范松德面上露出笑意,目光一亮,看向周立轩竖了个大拇指:“还是你老周靠谱!提前做好准备,立马就有主意脱身,你这法子约莫真能行!” 说话之时,二人面上的紧张、惶恐、害怕等神色,尽皆如潮水般消退下去,只有坚定的目光,透著对求生的渴望。 周立轩言简意賅交代好之后。 再没有和范松德拉扯其他任何的事情,而是双眼微眯露出决绝之意:“张翼他们三个人下了朝肯定就要来杀我们了,再拖沓些时候天也要大量,你我的机会便更加渺茫了,这次,不成功便成仁,走吧。” 范松德自然也不是什么会拉胯的人。 当下给了周立轩一个肯定的眼神,也是眼疾手快,细细观察、探听了外面的动静之后,便找准时机,手脚麻利地和周立轩二人一起从后堂窗户翻了出来。 根据周立轩之前的记忆。 二人果然顺利地借著朦朧的天色多亏了后堂窗户外面的盯守人员,再往外,则是比一开始要轻鬆许多,毕竟现在府里盯著他们的人只以为他们还在房间之內,府中並没有混乱起来,所以周立轩和范松德只需要小心注意著,不撞见府里做事的人也就够了。 鹤庆侯一国侯爵之府,面积自然不小。 待二人砸开一处偏僻的小门洞上面生锈的锁链,天光已经开始逐渐变得明亮起来。 “呼……总算出来了!我们跑出来的时间也不算太短了,估摸著很快就会有人发觉,並且开始对我们进行搜捕了。”周立轩长舒了一口气,面上露出喜色,可神情却並没有完全放鬆下来。 一朝侯爵,手底下的能量可是绝对不会小的。 后面能不能跑得掉,还得小心钻营。 范松德点头道:“事不宜迟,趁著张翼、曹兴、朱寿他们三个还没有反应过来,没有对应天府各处出入口安排人盯梢防守,先出城区吧,否则接下来就是瓮中捉鱉了。” 当然,二人一直臥底在应天府之中,做著暗桩的行当,肯定是一早就给自己留了多条后路。 虽然担心,但除了鹤庆候府,倒也不大怕什么了。 二人话音刚落。 身后的鹤庆候府之內便隱约传出鸡飞狗跳的声音:“快!咱们老爷有令!整个侯府都先搜一遍,不可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跡!务必把那个姓周的和姓范的逮回来!” “这两个王八羔子!看著斯斯文文、人五人六的……竟然给老子玩这种鬼心眼子!连老子的眼睛都被骗过去了!等老子抓到这两个王八羔子……” “一定叫他们碎尸万段!” “he~tui!” “……” 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背对著鹤庆侯府的方向疾行而去,身后传来的各种翻找声、脚步声、怒骂声……也渐渐远去。 直到身后的声音消失。 范松德当即不屑地轻嗤一笑:“让他们闹腾去!” 然而,却在此时。 二人所在的箱子两边,隱隱传来脚步声,似有若无……不仅仅是脚步声,还有那种衣摆被风吹起时候发出的猎猎轻响,这种动静更很快变得明显。 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均是心头一跳。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將后背相互靠在一起,齐齐抬头看向自己面前的墙壁上方。 只见…… 已经亮了的天光,照出一道道高大威猛的身形,他们身上穿著那身令人心悸的飞鱼服,绣春刀掛在腰间虽未出鞘,可落在人眼中仿佛依旧闪烁著凛凛寒光。 令人不寒而慄。 飞鱼服和绣春刀,这满应天府就没有人不认识的——天子亲军!最锋利的杀人刀!锦衣卫! 看到这一幕。 周立轩和范松二人都是一阵瞳孔骤缩,脸上神情发懵,脚下双腿则已经开始发软。 “这里……为什么会有锦衣卫!?” “这是衝著……咱们来的!? ” 两个人侧过脑袋,压著嗓子用只有彼此听得到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道。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锦衣卫找自己麻烦。 可他们又想不明白:锦衣卫为什么会衝著自己二人来? 就算自己二人突然接近当朝勛贵侯爵,可无论是身份来歷,还是他们接近张翼之前一早就做好的铺垫,应该都没有破绽才是?——锦衣卫调查一番之后,必然也只会以为他们是想要攀附权贵的低贱商人。 就在此时。 巷子口,一道听不出太多情绪的声音传出来: “周立轩、范松德,真是好心计、好手段啊,连老子这锦衣卫手底下的人,都差点看走了眼!” “慌慌张张地从鹤庆侯府里跑出来,这是要哪儿去呀? 老子怎么记得,你们两个之前可是和鹤庆候、怀远侯、舳艫候三人还称兄道弟的,你们跑什么?” 这声音虽不大,可现在天才刚刚亮,巷子里没人,安静的要死,反让这声音,宛如字字都是一记鼓锤,砸在他们的心臟之上 二人立刻如惊弓之鸟一般猛然回头,朝著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乃是一名看起来虽瘦,却明显是精瘦的壮年男子,旁人或许辨认不出来人的身份。 可他们作为暗桩探子。 锦衣卫里那些权位不低的人,他们都提前做功夫探查过, 周立轩咬了咬牙:“锦衣卫指挥僉事,赵峰!” 第587章 陛下的话,根本不需要考虑合理性! 当辨认清楚来人身份之后,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当即脸色大变,“唰”地一下全白了。 锦衣卫指挥僉事,赵峰…… 如今天下谁人不知,当朝少帝手底下最得力的锦衣卫,一个是锦衣卫指挥使宋忠,负责掌管调配京师直隶之外的其他事务;另外一个就是这个赵峰,活动於应天府之內,监察天下,近身侍奉於小皇帝身边左右。 当一件事情能够劳烦到这个赵峰亲自出手…… 那事情干係便大了! 范松德声音有些颤抖地道:“他……他……他怎么会亲自来这里堵我们!?” 周立轩沉吟了片刻,当下暗暗咬了下舌尖,试图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和冷静。 而后咽了口唾沫。 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道:“这不是……锦衣卫的赵僉事么?大人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们兄弟二人……都是老实本分的商人,平日都是本分经商,从来不敢有越界触犯大明律的事儿,何德何能劳动赵大人大驾?” 臥底、暗桩、攛掇谋反…… 哪一件都是大逆不道的事儿。 而他往回仔细想了想,自己二人纵然有和张翼等人接触的事实,可商人攀附权贵,这是人之常情,况且这期间所有的细节都是铺垫好的,並无破绽。 別搞得对方不一定知道什么的情况下,自己却什么都说了、什么都承认了。 不如先周旋周旋再说。 看到对方这副镇定的样子,赵峰心里冷笑了一下,饶有兴趣地道:“哦?商人和当朝侯爵廝混在一处,这也是没有问题的?” 周立轩当即“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立刻认罪:“启稟大人,有罪!我兄弟二人自然有罪!竟然妄想攀附权贵,失了本分、目无尊卑!是小人等……猪油蒙了心,迷了心智,一心只想著钻营了!” 和张翼几人混在一处,这是无可抵赖的,直接认罪反倒是比反覆狡辩要更加安全。 所以也就不抵赖。 范松德和他搭档多时,相互之间的默契自然没得说的,同样也立刻“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声音颤抖地道:“大人……小人与鹤庆候、怀远侯、舳艫候三人也都只是在画舫里吃酒玩耍时候认识的,小人自知身份卑微低贱,自然愿意多些金银巴结几位侯爷,一来二去才混到一处去的……” “小人知道错了!不过私以为,这却也罪不至死啊赵大人!赵大人怎么罚咱们都成!只是……发发慈悲莫要把小人抓进詔狱里去……” “那里面,乃是最可怖的地方!” “赵大人饶命啊!” “……” 范松德做出了一副十足十的市井小民模样,提起锦衣卫、詔狱之类的物事,更是嚇得眼泪哗哗流。 不知道的,只怕还真当他们是冤枉的。 周立轩声泪俱下、避重就轻地澄清他们和张翼三人关係之后,跟著又挤出一个諂媚的笑意:“赵大人,您看这事儿其实……可大可小,回头小人若真能囫圇回去,必定铭记大人的大恩大德!好好孝敬您今日的辛苦!” 说罢,又环顾了一圈已经將他们团团围住的其他锦衣卫,諂媚道:“还有锦衣卫的诸位差爷,今日也都辛苦了,小人心里都明白!必定也不会忘了孝敬!” 一边说著,一边从自己袖兜里掏出大把大把银票来,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起。 先避重就轻地卖惨、搏可怜,接著就是利诱。 按理来说这招应当好使。 可是周围这些把自己二人围了一个圈的魁梧大汉,此刻却没有一个人脸上有任何的神情波动,全部都无动於衷,仿佛没有听到似的,对他手上厚厚一沓银票也视若无睹。 赵峰则是冷笑一声:“孝敬?老子看你他娘的是存心要害老子是吧!谁不知道当今圣上嫉恶如仇,继承了先帝遗志,贪……老子还没活够呢!” 朱允熥的脾性,赵峰这个近身侍从是再清楚不过的。 不止是赵峰。 包括在场他手底下这些人也同样心知肚明。 某些方面,如今的新帝,比之先帝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先前无论是乾清宫等各大宫苑的太监奴婢,还是锦衣卫之內的人,都已经经过了几轮残酷的替换。 贪的、管不住手的、管不住嘴的…… 他们这群人都是从朱允熥登基开始,一轮轮往下清洗出来的,知道这其中的严重性和后果。 他们就是动心。 也是绝对不敢动手,乃至表露出丝毫动摇的。 “就是!你他娘的缺德还是缺心眼儿?竟然想要害死老子!” “两个狗东西!” “……” 其他几人也纷纷骂了起来,还有人愤愤啐了口唾沫。 看到这情形,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顿时心头狂跳,一时竟是无言以对:“这……” 他们也没想到。这锦衣卫居然会如此决绝,財帛当真一点动不了他们的心? 不过回头一想,二人心中则更加大骇:並非財帛不能动人心,而是……他给出来的这些財帛即便有如此之多,却还是不够——够不上让这群人对小皇帝做出违逆之举!哪怕是一丝一毫的举动都够不上! 想到这里,二人心里都不约而同地觉得……有些发寒。 他们平日在外面办事,身上都会习惯性地揣多些钱,自问这份財帛已经足够厚重了,可依旧影响不了他们丝毫。 那个小皇帝……或者说他背后的军师…… 到底有多高明的手段? 正当二人愕然之间,旁边围了一圈的锦衣卫不仅看都不看他们手里这这一沓厚厚的银票,更是神情冷漠地看著赵峰,道:“大人,这两个人显然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 “再与他们多费唇舌只怕也是套不出来什么有用的消息,卑职觉得,还是得上老一套才好用。” 棺材?落泪?套消息? 听到身边这锦衣卫的说法,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侧著抬头看向对方,交换了一个惊恐的眼神:什么意思!? 接著便见赵峰点了点头。 一双眸子里露出阴狠暴虐之色:“你们的確很镇定,都到这份儿上了,面对老子这身飞鱼服、这柄绣春刀,还能演来演去打哈哈……” “不过,你们的表演老子也看够了。” 说到这里,赵峰抬手勾了勾食指和中指:“逮了!” “丟到詔狱里面,詔狱里那些玩意儿,给老子轮番往上招呼一趟!让他们有什么说什么,交代交代……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是哪位王爷手底下的!” 原本赵峰还想著,来一手出其不意,再恐嚇恐嚇,看这两个人在猝不及防的高压氛围之下会不会不小心吐出点什么,却没想到这两个人心理素质这么强。 眼见著这一招肯定是没用的了。 他当然也只能用其他法子了——詔狱里面,蚊子进去了都得往外吐出二两血,不怕他们不张口。 “是!大人!”旁边人自然立刻麻利地干活,把面前这两个脸上还带著些諂媚的人给捆了起来。 而至於周立轩和范松德。 他们本来还想著,老实承认一个轻一些的罪名,言巧语再开脱几句,以免背后的秘密被揪出来,可赵峰这几句轻飘飘的话,当场如同一道晴天霹雳一般,恶狠狠地从他们脑袋上头一直劈到了脚底板…… 当下瞪大了眼睛,两个人齐齐呆愣在原地僵住。 “交代……哪位王爷手底下的人……” “这个赵峰他……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了我们是暗桩!?刚刚那副样子不过是等著我们自己慌神,暴露点什么!!?” 两个人呆愣在原地,瞬间便心如死灰——既然对方话都说得这么斩钉截铁了,必然就是知道了什么,或者察觉到了什么,他们便也……百口莫辩了! 顿了顿。 周立轩再次咬了口自己的舌尖,血腥味儿在口腔之內蔓延,同时则是做出一副蒙受了天大冤屈的模样,大喊道: “赵……赵大人!冤枉!冤枉!” “这可是天大的冤屈啊赵大人!” “我们兄弟二人在这应天府已然经商多年,从未逾矩!平常这生意也都是在京师直隶一带做,连京师直隶都没出过,哪儿……哪儿还跟什么王爷能牵扯上的?” “要是小人这样低贱之人,能和当朝哪位王爷攀扯上,那也不知是祖坟冒青烟,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误会了!赵大人绝对是误会什么了啊!” 周立轩知道,就算前面的避重就轻没有避过去,这时候当然还是什么都不能承认。 否则可就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范松德也立刻以头抢地,声泪俱下地道:“冤枉!冤枉啊赵大人!方才小人兄弟二人也都是真心孝敬的,绝对没有害诸位差爷的意思!天地可鑑吶!” “……” 二人一唱一和,磕头的磕头,喊冤的喊冤,眼泪鼻涕一把抹,不知道的只怕还真以为他们蒙受了天大的委屈。 而听到二人舌灿莲般的辩解。 赵峰心中一时都不免觉得动摇,甚至觉得他们二人的话还有几分道理——他早就对这两个所谓的商人细细查过底细,各方面的证据都表明,这两个人从十几年前开始就在这京师直隶扎根做生意的——这两个人要真是哪位王爷的暗桩……那多少说明朝中有哪位王爷…… 十几年前就有了反心? 那时候先帝都还没有任何颓势,太子殿下更是从小到大就得先帝欢心,又有朝中文武大臣的支持,地位坚如磐石,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和能力撼动。 要不是去年太子殿下猝然驾崩。 当今天天下的任何一位王爷,约莫都不敢想“造反夺位”这件事情。 十几年前!?? 这会不会太早、太过久远了?? 见赵峰走神迟疑了片刻,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心中一喜,赶紧趁热打铁地道:“赵大人!小人兄弟二人真是冤枉的啊!咱们来这应天府扎根都十几年了!难不成还能十几年前就敢图谋不轨?这根本就不合理啊!” 他们自然猜到了赵峰迟疑的原因,或者说,也只能是这个原因——毕竟,谁能想得到这世间还有自家主子那般人物?谁能想得到,在国祚安稳、太子康健的情况下,还会有人敢想著这种不可能的事情?疯了吧! 这也是为什么赵峰都说出他们是臥底这事儿了,他们还有力气想著转圜周旋的原因。 然而。 赵峰不过迟疑了一瞬。 当下就將这份迟疑给彻底敛去,面上寒霜更甚:“不用管他们说什么,只管把人逮回去,只管从他们嘴里往外撬东西出来,別弄死就是!” 这个时代自然没人能这世间还会有道衍和尚这么一个妖僧、疯子,可朱允熥手里有剧本啊。 赵峰固然觉得,从自己的固有认知的角度,这两个人十几年前就开始臥底,是不合理的。 可他更觉得,自家主子说的话,是绝不会出错的。 他早深深明白一个道理:陛下说的话,照做,总是不会出错的!陛下的话,根本不需要考虑合理不合理! h见赵峰居然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一颗心当即便沉入了谷底。 连心臟都仿佛漏跳了一拍。 与此同时。 还有不解:他们不明白,眼下锦衣卫显然还没有切实的证据,为何就这么一口咬定他们是臥底暗桩,咬定他们和哪位藩王有牵扯? “不是!赵大人您这是……您这没有道理啊!” “就算是锦衣卫抓人,也得讲些道理的呀!咱们老实本分做生意的生意人……” “在这应天府都待了十几年了啊大人!” “……” 两个人扭动著身体,內心一万头草泥马的同时,疯狂呼喊起来,试图再次动摇赵峰。 当然,这自然是没有任何用处的,赵峰眼中根本再无迟疑,只是冷漠地看著二人被锦衣卫给押走。 赵峰若有所思地看著锦衣卫押人离开的方向。 似是出突然想到了什么,对留在自己身后隨侍的人道:“查一查“道衍”这个名字。” 第588章 难道与燕王殿下有关!? “道衍……”赵峰身旁落后他半步的锦衣卫有些疑惑地蹙眉呢喃了一句。 一个没头没脑的名字,查起来可就要费些功夫了。 顿了顿,他抬头看向赵峰问道:“不知头儿可还有关於此人的其他信息。” 赵峰立刻补充道:“是个和尚。” 他清楚地记得陛下管这人叫“死禿驴”,当时仅仅是收到了开国公的传信,说是周立轩和范松德这两个人有嫌疑,陛下一番沉吟过后,就这么没头没脑地骂了一句。 赵峰一时没明白。 明明聊的是有人图谋不轨,想要扰乱应天府乃至大明天下的事儿,怎会莫名其妙和和和尚扯上关係? 他觉得十分奇怪,所以才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 今日已经顺利把周立轩和范松德这两个人抓到手里,腾出手来,所以就又想起了这回事。 “是个和尚……”旁边的下属目光微微一亮,面上为难的神色也骤然消退下去:“既如此,那就简单多了,洪武十五年,先帝在礼部之下设立僧录司,掌管全国僧人名籍,属下去查查,很快便能有结果。” 赵峰点了点头:“嗯,儘快给本官结果。” “是!大人!”旁边之人朗声一应,当下缓缓退去。 至於赵峰,却没有急著回锦衣卫衙门或者詔狱。 抓捕周立轩和范松德这会儿的功夫,天光早已大亮,东方也有一轮並不烈的旭日升起,巷子之外的街已经逐渐有了脚步声和百姓的熙攘。 赵峰缓缓走出这个巷子。 在外面宽阔空旷的街道上左右看了两眼,隨意挑了个沿街支起来的茶摊儿坐下。 茶摊老板看他一身標誌性的飞鱼服。 嚇得腿肚子都是软的:“锦……锦衣卫的差爷……不知……不知……”支支吾吾半天是话都说不利索。 赵峰露出一个和善的笑意:“来碗茶,再去隔壁给我拿几个肉包子过来就是。” 说完,还按照市场价在桌上丟了几枚铜板。 朱允熥在朝堂上杀人虽狠虽戾,可那要么是立威的手段,要么是真的惩处贪官污吏。 对於这些与朝政完全无关的大明百姓。 朱允熥虽身为皇帝,却反而格外宽容,出门在外从来不张扬也不摆谱。 这一点,常日跟在他身边的赵峰看得最是清楚。 连他都没意识到,耳濡目染之下,自己竟都在不知不觉之中,也形成了这样的惯性。 看到赵峰脸上的笑意,这茶摊老板的紧张顿时便去了不少,当即应声道:“好嘞!大人您且稍等等。小人这就去办事,看大人一身威风凛凛的飞鱼服,性子却这般好呢!” 放鬆下来之后,老板竟还敢攀谈一句。 看著老板离开的身影,赵峰心里顿时有种异样的感觉,心中暗道:“性子……好?这……还真是少有人和老子说这样的话,呵!” 应天府之內司掌情报,拿人审问的主儿居然被人说性子好, 他无奈地摇头,自嘲一笑。 而后挑了挑眉,脑子里回想起之前陪著自家主子在应天府溜达的时候,手下顺带著眉少沾血的场面。 撇了撇嘴: “陛下素来厌恶下面的人仗势欺人,平日偶然出行而因此丧命的人都不少,我就是有这心也没这胆儿啊。” “不过这感觉嘛……还不错。” 赵峰也是头一遭被人用这样的词儿夸奖,虽然觉得彆扭,可与此同时,心里也是舒坦的。 “大人,您的肉包子!”老板很快买了包子回来,放在桌上,恭敬地道。 赵峰隨意吃完包子,又在这茶摊儿上坐著慢悠悠地喝起了茶,待茶盏里的茶水被喝了两道,这才有个遮著脸面、粗布麻衣的壮年男子缓缓走了过来。 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赵峰这才故作慵懒地慢悠悠起身,踱步钻进了一条人跡罕至的小巷子里,与那壮年男子碰面。 “如何了?”赵峰问道。 “回大人的话,鹤庆候、怀远侯、舳艫候三人下了早朝便直奔鹤庆侯府而来,得知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跑了,气急败坏,暗中安排府中人手、动员关係,正悄悄在满应天府寻人,这会儿三位侯爷都在鹤庆候府里生闷气呢。”来人压著嗓子用只有赵峰听得到的声音回道。 “好,此事看来十分顺利。”赵峰一颗心暂且放下来不少,而后叮嘱道:“找两具合適的尸体,换了衣服,抹了脸面和身体上的明显特徵,从鹤庆侯府周围到城郊乱葬岗的路线上走一回,把这些东西塞在两个人身上。” 说著,从袖兜里掏出些玉佩、香囊、钱袋……等东西,这些东西被裹成了两份。 张翼、曹兴、朱寿他们这一头的善后很是顺利,剩下的就是对周立轩和范松德这二人背后之人的安抚了。 所以之前锦衣卫就把两人身上的东西扒拉下来给周立轩了。 “这份,是周立轩的,这份是范松德的,记好了。” “同时安排人盯著乱葬岗,有人出现也別立刻逮人,跟著,看能不能盯出点什么东西来。” 此刻,赵峰脸上全然没了那和善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冷漠和狠意。 “属下明白,那属下便先去办事了。”壮年男子恭敬地接过东西,抱拳一礼后又出了巷子去。 赵峰看著他的背影。 嘴角噙起一抹淡淡的冷笑,摇著头深吸了一口冷气,低声嘆道:“陛下这算计……真是一套接一套的,管是什么人在他手里,尿都能给人玩儿出来,嘖嘖!” 把事情办妥过后。 赵峰这才回了锦衣卫衙门,点了个卯之后,又直奔詔狱而去,面上掛著阴冷狠戾之色:“周立轩……范松德……老子倒是要看看你们两个嘴巴能有多硬。” 当他走到锦衣卫衙门大门口的时候。 正巧碰到一名锦衣卫朝著他的方向匆匆而来,定睛一看,赫然便是他之前派出去查那个“死禿驴”的人。 赵峰挑了挑眉,饶有兴趣地道:“哦?这才多少功夫,这么快就有结果了?” 他的神色之中夹杂著浓厚的好奇。 能被自家主子掛在嘴上,骂上一句的人,这本就有些不同寻常了,况且这事儿还牵连著那两个想要把应天府搅成浑水的逆贼……赵峰是怎么左想右想都想不明白这其中干係。 那名查消息的锦衣卫站定在赵峰面前。 警惕地左右看了一眼,確认周围没有旁人,这才抱拳道:“回大人的话,属下藉口查案翻找礼部僧录司的僧人名单,原本天下僧人何其之多? 属下也以为多少要耗费许多精神功夫,却不想运气好,刚翻了两页便翻到了。” “是个有身份的?”赵峰当即更来了兴趣——对於一些名单,一般来说都是由重到轻,翻几页便翻到的人,身份不会太低。 面前的人点了点头,如实匯报导:“的確有些身份,是洪武十五年便跟隨燕王殿下去了北平的主录僧。” “燕王殿下……主录僧……!” 赵峰立刻在脑海里把刚刚听到的信息细细转了转,而后心中便愕然一跳,下意识便脱口嘆道:“什么!?是燕王殿下的主录僧!?难道……” 说到这里,赵峰也立刻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態了,当即止住了嘴上下意识的话头。 对面前的人摆了摆手,故作一副镇定模样,道:“好,本官知道了,你下去吧,此事只是本官自己的私事,莫要和旁人提起什么。” “是,大人。”那人应了声,立刻退去。 而待此人退去,赵峰这才瞪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气,面上满脸都是不敢置信…… “难道这两个暗桩是燕王殿下的!?” “可是……诸多藩王之中,燕王殿下向来是最恭谨、最勤快的,请安的奏疏都比旁的藩王要勤快许多……” 赵峰一时觉得有些懵逼。 他对北平那位燕王殿下多少都听过或者了解一些——坚守北境边域,能征善战,有勇有谋,北平就藩十数年,为大明皇朝立下无数赫赫战功,当今陛下登基之后,接旨最快的是他,最勤快谦恭的也是他…… 对於“这两个臥底暗桩与当朝藩王可能有所关联”这个说法,赵峰心里固然是信的,毕竟应天府乱了,这其中的受害者就是先帝遗留下来的这些嫡亲血脉。 可赵峰却没想过,会是燕王朱棣! 他目光凝沉地思索了片刻,却又立刻摇头否定了自己之前的判断:“可陛下说是那个叫做“道衍”的和尚!” 或许连赵峰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到了如今这地步。 朱允熥说的话,已经渐渐在他心里完全越过了他的所有固有认知、以及所有下意识的惯性思维。 他眉头紧蹙地在心里暗暗思索琢磨著。 脑海里则是浮现出,昨日自己和朱允熥二人,在炼丹司门口收到开国公常升送来信之时的场景。 只片刻便立刻重重点头: “当时陛下骂这个“死禿驴”的时候,无论是神情还是语气之中都带著格外的篤定,说明他心里儼然已经认定:这两个臥底就是燕王殿下的主录僧手里的人!或者也可以说是燕王殿下的人!” “而且当时陛下心里对这两个臥底的出身,也是毫无兴趣的样子,如今想来,便通了!” “对於一个自己已经知道了情况的事儿,兴趣黯然,便是人之常情了。” “或许这个周立轩和范松德……” “真的与燕王殿下有关!!!” 赵峰在心里暗道,即便没有任何证据,即便这个结论是违背他的固有认知和下意识想法的,可一想到朱允熥那篤定的神情,赵峰在不知觉间便直接信了一半。 赵峰又在心里把这件事情暗暗捋了一遍,可越捋顺下来便越觉得心惊。 更是忍不住咋舌起来:“嘖嘖!嘖嘖嘖嘖!” 如果今天抓的这俩货真是北平那边的燕王殿下与其主录僧主使的…… “陛下又是如何看出来的!?”赵峰双手一拍,摊了摊手,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低低嘆道。 仅仅凭藉开国公常升提供的不確定信息? 光靠一个脑袋转一转、想一想,什么都不用查,接著就把背后的阴谋、猫腻给看透了?? 至少赵峰打破脑袋都想不到。 开国公那个算不得太过明確的信息,到底能通过怎样的路径,確切地拐到北平的燕王殿下身上去! “如果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真的被切切实实证明了,他们真是燕王殿下和那个叫做“道衍”的主录僧的人……那陛下也……太恐怖了吧!” 想到这里,赵峰背上不由一阵阵地往外冒冷汗。 他不知道朱允熥手握歷史剧本,更不知道他所认为的“最前辈恭谨地亲王”以及那个所谓的“寂寂无名的主录僧”在歷史上一个是赫赫有名的永乐大帝,另一个是从龙夺位的绝世妖僧。 在他的视角里。 朱允熥只知道有这么两个人,叫做周立轩和范松德,他们貌似攛掇了鹤庆候几人。 然后就跳到了最终的正確结果。 这种离谱程度。 感觉就像…… 高考卷子最后一道大题,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人只能写个“解”,而朱允熥笔头都不用动,光用心算直接算出了正確答案。 与此同时,赵峰更是愈发感到一种隱隱的危机感和压迫感——特么的这种臥底案子都能凭藉少到可怜得不能再可怜的信息,抓到背后的猫腻,他们这锦衣卫能干什么吃? 锦衣卫衙门门口。 不多时有人注意到了赵峰那奇奇怪怪的样子——一下子拍手、一下子齜牙咧嘴、一下子不敢置信…… 简直跟中了邪似的。 只能试探著喊了一句:“赵大人?” 即便他声音不小,赵峰儼然没有听到似的,仿佛还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没有反应。 来人只能略带惊恐地又喊了一句:“赵大人!?” 赵峰这才堪堪回过神来,收敛了脸上那无比丰富的表情,愕然且尷尬地道:“无事,本官只是在琢磨个案子。” 打发了那人。 赵峰也才反应过来:“对!詔狱!去詔狱看看!” 第589章 不儿?你不按套路出牌! 应天府詔狱。 “啊————” “冤枉啊!咱们真是冤枉的!” “呃!!草民……当真是最老实本分的商人了!连……连国朝赋税……都未曾少缴过半分!” “饶命!几位差爷饶命啊!” “啊——” “……” 赵峰一只脚刚刚踏入詔狱审讯室,耳边便是一阵刺耳到足以令人蹙眉的痛呼声,而夹杂在这痛呼声之中的, 则是声泪俱下的喊冤、求饶、陈情…… 审讯室之內没有窗户,阴暗潮湿。 只有点著的几支蜡烛、燃烧得滋啦作响的通红火盆提供光线,给人一种压抑到极点的感觉。 鼻尖传来的浓厚血腥味儿之中,还夹杂著潮湿的霉味儿,无论是地面、墙面、各处架子、悬掛於墙壁上诸多“琳琅满目”的铁製刑具上……或多或少都沾著暗红到发黑的血渍,宛如一处人间炼狱。 不过赵峰却是一脸平静地踏入其中,连眉头都没有皱过一下,好似这里就是一间最普通的房子一般。 这场面、这地方他都来了不知多少遍了。 审讯室之內。 被死死固定在刑架上,已经一身破烂和血污的人,自然就是今天早上刚刚顺利抓捕来的周立轩了。 “参见大人!” 审讯室之內专司拷问的几人察觉到赵峰的动静,回头来朝门口的方向看了过来,抱拳行礼。 同时立刻有人搬了乾净椅子过来。 赵峰面色冷漠地摆了摆手,隨意坐下:“如何了?” 其中一人抱拳回话道:“启稟大人!是两个硬茬子,暂且没吐出什么像样的东西。” 这时候。 被绑在刑架上的周立轩抬起头来,痛苦的神情之中,透出些许微微发亮的目光,死死盯著赵峰,一边疯狂挣扎著一边道:“赵大人!赵大人赵大人!” “冤枉的冤枉的!” “小人真是被冤枉的!大人给小人做主啊!” “便是要让小人死,也得让小人死个明白吧!?” “大人一口咬定小人居心叵测,是替哪位王爷做事的,可有任何证据、任何根据!?我大明皇朝重视律法,您不能不明不白就给小人扣这样的死罪啊!” “大人!但凡您能在小人面前摆出丝毫证据,小人都无话可说!” 周立轩何尝不知道这里真正说话有分量的只有赵峰? 他自信自己二人做事一向谨慎,也不会留尾巴。 没人能查到真东西。 想起今天早上赵峰带著锦衣卫来抓他和范松德的时候,他也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给自己开脱,彼时这个小皇帝身边的红人曾出现过一瞬的犹疑。 此时周立轩顿时感觉看到了救命稻草,嘴皮跟炒豆子一般,立刻抓住这个机会。 证据…… 赵峰手里还真没有任何证据——之前查过,这两个人被陛下怀疑之后他更是又让人深入细致地调查过,周立轩和范松德这两个人,乾净得一批,就跟他们两说的那样,连偷税漏税的情况都没有! 虽然锦衣卫逮人向来也不太在乎什么证据。 但多少也会有个由头什么的。 不过今天抓的这两个人…… 在他的视角来看,纯粹就是朱允熥这个皇帝莫名其妙给他们定了这么个说法。 所以一时之间,赵峰还真有些无言以对,只能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尷尬,冷声笑道:“不愧是刚进来没多久的,精力就是比待久了的旺盛,还有功夫和本官攀扯这么多。” 而旁边的人更是直接提起鞭子。 “啪啪啪啪”地在周立轩身上狠狠抽了几鞭,本就破烂的衣服雪上加霜,血渍从他的衣服上渗透出来。 周立轩咬牙发出几声闷哼。 原本带著些儒雅意味的脸庞上,都有些扭曲和狰狞。 然而,他虽然挨了几鞭子,可心中却暗暗一喜:“怎么会留下证据把柄给你们查到?呵!既然是没有任何证据……那这个赵峰把我和老范弄进来,是別有其他用心?” 脑子里念头疯转。 周立轩当即福至心灵。 抬头道:“敢问赵大人,小人兄弟二人会被大人带到这里,是否是因为当今圣上……想要把哪位王爷……” “往下拉一把?” “若是小人没有猜错,便请大人明示。” “小人愿意替陛下当这把鉤子!” 周立轩知道,锦衣卫固然是个不讲道理和情面的地方,可他们做一件事情总归是要有目的和动机的。 “既然没有针对自己二人的证据,又莫名其妙把我和老范二人抓来,又口口声声说要审问自己和哪位王爷的关係,肯定是因为对天下藩王动了主意和心思。” “现在都已经进了这詔狱……想死都是难事。” “想要不把主人和燕王殿下牵扯进来,自荐做这个诬陷藩王的鉤子……或许能解!” 听到周立轩的话。 赵峰坐在椅子上思考了片刻,看著周立轩的眼神微微一颤,意味不明地道:“你果然是个聪明人啊,区区一介商人,竟也能把如今朝堂上这弯弯绕绕看个乾净。” “说得好像……挺有道理的。” 面上如此不痛不痒地说了两句。 心里却顿时暗暗讶然道:“不像是普通商人的见识!这两个人有猫腻的可能性果然不小。” 周立轩没看出赵峰眼里的戏謔。 反是心中暗暗一喜道:“大人只管吩咐!小人一定尽全力配合大人!” “哼!”赵峰冷哼一声,瞥了眼分站在他身侧的几个审讯人员,厉声斥责道:“没吃早饭吶?大清早地就干不动活儿了?你们干不动有的是人干得动!” 嗯……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我不听。 诚然,赵峰心里还真觉得这个周立轩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但他行事只有一个准则:按照朱允熥说的来。 “大人恕罪!” “是卑职懈怠了。” 说罢,几个人也再次开始手上的动作。 有人提起自己手里的鞭子,一脸冷漠、目光如刀地盯著刑架上的周立轩將鞭子扯得啪啪作响。 有人则是顺手把旁边几个烙铁丟进火盆里。 还有人则在掛满各种锁链、鉤子、拶指……等各种铁质刑具的墙壁面前走动,挑选著下一场要用的傢伙。 感受到几个审讯人员狠戾的目光与气氛。 周立轩原本燃起一丝希望的心,顿时再次跌入谷底,心里更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特么的!这个赵峰怎么一点不按常规出牌!? ” “一没证据,二也没说要我认什么事儿,只一口咬定我和哪位藩王有勾连?” “这……这……这特么有天理?” 看不懂。 周立轩是彻底看不懂了——这锦衣卫的行为、动机、目的……就没一个在常理上的! 而他不懂归不懂。 审讯室的刑具却不会一直在那边不动。 不过呼吸之间, 沾了盐水的鞭子便噼里啪啦落在了他的身上,带来无比钻心的疼痛。 隨著一道道鞭子下去。 火盆里的老铁也逐渐被烧成了通红,可惜这个周立轩看起来带著些儒雅的文化人气息,可如此严刑之下,却是始终不肯吐口。 赵峰有些不耐烦地蹙了蹙眉,似是想到了什么,缓缓开口道:“周立轩,你说你们是不是……” 只是这话说到一半,他便戛然而止了,最终只是摆了摆手道:“罢了,还是得你们自己吐口。” 原本他看周立轩一直不肯吐口招认什么。 心里有些急。 想著把“燕王”的名號说出来刺激刺激他们,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燕王殿下终究只是陛下的猜测,自己此时提他,就算真实的结果不是燕王殿下,这个周立轩只怕也会顺著杆子往上爬,跟著攀咬,说不准反冤枉了燕王。 所以赵峰最终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看得齜牙咧嘴不住惨叫的周立轩心里更是一阵莫名其妙:“他娘的!这走狗刚刚想和老子说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刚刚赵峰看他的时候,他没来由地有些不妙的感觉。 赵峰挑了挑眉,站起身来又叮嘱了一句,道:“看来还真是硬骨头,你们好生招呼著,没有结果和说法不要停,本官不仅要他们的指认、供词,还得有对得上的证据,不能是胡乱攀扯,有什么可靠的情况立刻报本官这里来。” “是!大人!大人慢走!” 此间其他人见赵峰有些失望地往审讯室门口的方向走去,立刻恭敬地抱拳道。 赵峰面无表情地出了审讯室。 背后,有烧红的烙铁烫在皮肉上发出的“滋滋滋滋”声音,带著烧焦的味道传到鼻尖;有鞭子落在皮肉上的啪啪作响;也有“嘎啦”一声,脚踝骨断裂的声音…… 当然,最大的声音,还得是惨叫。 赵峰走出审讯室,同样可以隱约听到附近其他审讯室里传出来的惨叫和求饶之声。 “什么硬骨头,进了这詔狱的审讯室里,也得变成软骨头,也不知道这两个人是不是真能吐出燕王殿下还有那个叫“道衍”的和尚。” 赵峰嘴角露出一个残忍的弧度,不以为意地呢喃道,面上倒是掛著几分浓厚的好奇。 …… 与此同时。 紫禁城,乾清宫之外。 “陛下!陛下!您见一见微臣等吧!不可如此一意孤行吶!陛下!” “陛下既不让微臣一头撞死,微臣便在这里跪死!” “陛下!老臣求见!!” “……” 朱允熥不讲武德,意识到傅友德离开的消息传开,直接退了朝,塞著耳朵来了一手“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可朝中的文臣们哪儿肯甘心呢? 此刻,殿外的广场上,已然是乌央乌央跪了一大片,各种緋色、蓝色、绿色官袍井然有序地排列著,几乎朝堂之上所有的文臣都已经匯聚於此,格外壮观。 乾清宫內。 马三宝有些担忧地看了朱允熥一眼,道:“陛下,要不还是奴婢喊人把他们弄走吧,省得陛下您看得心烦。” 朱允熥一边缓缓翻开龙书案上的奏疏,漫不经心地看著,一边不以为意地道:“想跪,就让他们跪著去,跪够了,他们也就想清楚了。” “是,陛下。” 马三宝当即应声道,只是心里觉得这么做有些不太稳:“那些大人们一个个都跟吃了人一样,甚至要不是有开国公阻止,里面一大批人都要撞柱子……他们能想清楚什么?” 当然,他比赵峰更信朱允熥,就算心里觉得不太靠谱,神情言语之中却都不再有迟疑。 这场面朱允熥当然是早有预料的。 把人弄走,他们回家里待著安逸,更看不到朱允熥对此事一个不容置喙的態度,反倒更容易对这件事情耿耿於怀,放不下来。 想到这里。 朱允熥的笔尖顿了顿。 对身边的马三宝交代道:“三宝,记好了,不止今天罢朝,明天、后天、大后天……都直接宣布罢朝, 一直到这乾清宫面前没一个人愿意跪著。” 马三宝点头应声道:“是,奴婢记下了。” 说完则是神情有些感慨地道:“陛下自登基以来,日理万机,罢个几天的朝好好休息休息,奴婢还觉得是好事儿呢!” 听到这话,朱允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登基之后虽然忙,也累,不过想想日后大明皇朝的模样, 属於他朱允熥的、称霸全球的大明皇朝,他倒也觉得还行。 心中正如此想著。 沉默了好一会儿的外面传来一阵惊呼:“嘶……傅大人!傅大人这是怎么了!?” “傅大人晕倒了!” “陛下!臣等都是为了陛下、为了大明著想吶陛下!您看看吧!傅大人一把年纪,已经跪昏了!” 除了呼唤傅友文。 有人则是借著这个机会再次劝諫了一波。 朱允熥轻嗤一笑:“这傅友文果然是个老油子,这才多大会儿时间,他就晕了?这是想装晕跑路吧。” 他隨口吐槽了一句。 而后才面色严肃地对马三宝道:“傅友文这货包是假的,不过这么多人要在这里死諫跪求……身体安危倒也是个事儿,你去给太医院的人喊来。” “晕了的、病了的,抬回他们各自府上去。身体养好了,愿意来这继续跪,朕也不阻止。” 第590章 尼玛,还能有这骚操作? “陛下仁厚!” “诸位大人,日后定然也能明白陛下这一番苦心的。” 马三宝满怀敬意地看著朱允熥道。 他是为数不多知道朱允熥真正用意的人,自然也是最明白朱允熥在这其中受到了多少委屈。 ——明明比谁都想得长远和通透,比谁都考虑得全面,一心只为了大明,可如今跪在外面那群人,面上都已经没什么遮拦,心里……更是指不定骂得多难听。 即便如此。 陛下也不曾对这群人动什么杀心。 寻常哪个帝王能做到如此豁达的心性?人人都说自家主子比起先帝的暴虐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他只觉得,自家主子才是最仁厚不过的。 马三宝微低著头抿了抿嘴唇,无奈地暗暗轻嘆一口气,这才朝著乾清宫外的广场而去。 乾清宫外。 眾人见到马三宝的身影从殿內走出,一个个的目光顿时都亮了起来,恳切地看向马三宝,问道:“三宝公公,可是陛下改变心意,愿意见我们了?” 然而,马三宝只摇了摇头。 对旁边看守乾清宫內外的守卫招了招手:“来,把傅大人小心抬出宫去,再遣太医院的太医號脉看看。” 虽然知道傅友文包是演的,但这处理流程就是这么个流程,也算是做给其他人看的。 说完,他又转头看向面前跪成一地的朱红紫贵。 貌似是苦口婆心地劝道:“诸位大人,眼下天气还凉,地砖更凉,您诸位看看傅大人,身子骨这就撑不住了,您诸位都是朝中股肱之臣,奴婢僭越劝一句,诸位大人保重身子要紧,还是……都回吧!” 他这一句劝自然是真心实意的。 这些人少在这里闹腾,自家主子也好少烦心些。 当然,这群犟种肯定是不带听的,当下连马三宝都连带著一起骂了起来: “哼!你个阉狗知道什么!?又如何看得明白这其中的厉害?身为陛下亲近宦臣,看不明白形势便是蠢,若看得明白而不劝諫,那便是奸!” “左右不是什么好东西!” “反倒是狗模狗样地劝起本官来了!” “先帝早有训斥,太监不得干政,你又是什么东西!” “呵!保重身子?本官若是在乎这身子不身子的,还能在这儿?要不是有人专门拦著,本官早前便在奉天殿上一头撞死了!” “陛下!让微臣说几句话吧!只消几句话就好!” “今日要么陛下让人拿刀往本官脖子上砍,否则,微臣死跪!” “……” 眾人想劝諫,朱允熥却连说一个字的机会都没给他们,想死諫,死都不让死,本来就一肚子火,这时候正是最激动愤恨的时候。 此刻一个个跪在地上,口水都快喷出二里地了,全然都是一副伸长脖子巴不得人拿刀来砍他们的样子。 要么逮著马三宝一顿骂。 要么扯著嗓子对著里面空喊话。 马三宝抿了抿唇,强行压下自己心里的火气,一脸无奈地长嘆一口气,后退一步。 看样子他是怎么都劝不动了。 所以他也就不再多费唇舌,只神色郑重地道:“诸位大人,咱家出来,一是照看一下傅大人的身体,二来,则是给陛下传旨来的。” “传旨?陛下有何旨意?”有人立刻带著希冀问道。 但更多人的神情之中则带著悲观。 稍微想想就知道,肯定不会是他们想要听到的內容,否则这个阉人之前也不必劝他们那些话了。 “陛下口諭。” “列位臣工愿意跪著,那就跪著吧。” “伤了晕了,朕找人给你们治,给你们送回去,病好了还想来这里继续跪,朕也没意见。” “只是这乾清宫门口太堵了,朕没地方下脚,去不了奉天殿。从今日开始,不仅今日罢了早朝,明天、后天、大后天……朕不得不也只能罢朝了。” 马三宝直接把朱允熥的意思传达了出来。 而当他话音落下。 在场所有人当即面如死灰,如丧考妣,他们如何听不明白这道口諭的意思?——只要他们还跪在这里一天,陛下直接连上朝都不肯去了! 这样坚决的態度。 他们毫不怀疑,就算今天以退为进,先不搞死跪、死諫这一套,等著第二天上朝,乾清宫里那位陛下肯定还要在他们准备开口之前继续罢朝! 他……是彻底站定淮西勛贵了!!! 他不敢和淮西勛贵作对,连这份心都没有!他害怕,没了淮西勛贵,害怕他屁股下那张椅子不稳当,怕到要用这样坚决和激烈的手段来討好淮西勛贵! “完了!没用了!说什么都没用了!不对……是连说都一个字说不出来!” “微臣……死諫!陛下!您清醒清醒吧!” “……” 一段愕然的沉默过后,眾人顿时悲戚嚎啕起来……面上神情也愈发坚定和决绝。 却在这时。 乾清宫之內,两名小太监各自从里面端了两摞奏疏出来,其中一人在马三宝耳边悄悄耳语了一下。 马三宝脸上顿时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甚至还……有些一言难尽地扯了扯嘴角,也不知听到了什么。 这自然也看得面前眾人一脸莫名其妙。 一时倒是因此安静下来,左右四顾和旁边的人交换著眼神,心里琢磨著里面那小祖宗又咋了。 一个个皆是如临大敌的样子。 谁还不知道当今这位少帝?什么奇葩事情、么蛾子他都能搞得出来! 现在这个敏感时机,谁知道他又能发什么顛? “咳咳。”马三宝轻咳了一声,掩饰一下自己短暂失態的尷尬,而后才看向眾人道: “诸位大人,这是陛下刚刚批阅好的奏疏,关於各部、各司事务的情况皆已进行御笔硃批。” “诸位大人虽决意要在这里死諫……” “但陛下琢磨著,诸位大人皆是勤政爱民的好官,必不能因为与陛下之间存在政见上的齟齬,便把大明朝堂、天下黎民百姓的事情置之度外。” “索性閒著也是閒著。” “这些奏疏你们各自看了,各自治下负责的事务意见也好都安排下去,是你们自己抽空回你们衙门安排好再回来继续跪著也好,喊人去给你们送信也罢,都行,跑腿儿的都给您诸位准备好了呢!” 马三宝忍著笑意把朱允熥的意思给眾人交代了一番。 而后忍俊不禁地抿著嘴唇,好像生怕自己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就连之前被人一口一个“阉狗”、“奸贼”地骂那坏心情都直接消散而去了。 心中暗暗幸灾乐祸道:“陛下……还真是从来不按套路出牌啊!这是完全没把这些大人们的死諫当回事儿啊!还让他们该干嘛干嘛……一点不耽误这些牛马乾活!” 碰到这种情形,一般来说,要么就和先帝一样,气得大发雷霆甚至杀人,要么就是自己生闷气…… 自家主子这骚操作,马三宝属实是没想到了。 最关键的是。 自家主子还让他们全部都乖乖照办:你们不是说你们是为了大明皇朝、江山社稷才在这里死諫来的么?要是在这里罢工,不管手底下的各项事务,你们还怎么標榜自己是为了大明皇朝、江山社稷的? 各位大人也不想被人说是……道貌岸然吧! 而当马三宝的话音落下,在场跪成一地的所有人,脸上顿时就齐齐冒出疑惑的神情。 没什么主意地左顾右盼和旁边人交换著眼神。 “这……?” “看……看奏疏……安排工作??”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 “……” 几乎所有人都摊著手,面上露出茫然的神色,对於这种从来没见过的骚操作一脸懵逼,想要说点什么、吐槽点什么,却是一句完整囫圇话都说不出口来。 因为这件事情乍一看,荒唐、离谱、从没见过。 可是细细一想。 奏疏要看,这正常吗?这当然正常!手底下的工作要安排吗,这正常吗?这特么也正常! 要是愤然拒绝这样的要求,那不就是不负责任? 正如马三宝所想的那样。 面前跪著的这群人惊愕、不解、茫然,但是谁都说不出一句正经的辩驳和质疑来——嗯,不爽,但只能憋著! 马三宝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提醒自己不要笑。 然后默默给眾人补了一刀:“嗯?诸位大人是……没听懂咱家的意思?还是说……对陛下方才这道旨意有何异议?难道……诸位大人要弃天下黎民百姓於不顾?” 武將是地痞流氓不在意名声。 可这些文官、文臣、读书人们最在意的……恰恰就是这份名声。 不管內里是黑是白。 面儿上,他们都要搞得漂漂亮亮的。 甚至这所有跪著的人里面,有些人说不准就是为了个“青史留名”、“清廉諫官”的名声才这么坚决的。 所以。 马三宝这一波补刀,几乎就是踩在了他们的尾巴上。 眾人当即神情严肃地激烈辩解道: “公公这是什么话!吾等读圣贤书,为大明皇朝、为黎民百姓做事,乃是天经地义!” “自然不会耽误看奏疏、安排工作!” “这话將老夫置於何地!? 无论是认认真真给大明、给百姓做实事,还是今日死跪於此,老夫都只是为了这一个事情!” “……” 一旦有人暴起说了此事辩驳,其他人自然也是爭先恐后,毕竟谁也不想咯人口实。 看到这情形。 马三宝一脸忍俊不禁的样子,腮帮子都快憋酸了。 但也还是只能强忍著笑意,赞了一句道:“诸位大人果然都是一心为公,乃是天下读书人之楷模!” “既然如此,奴婢便也不多说什么了。” “你们几个,就把这些奏疏依次给诸位大人发下去吧,当心仔细著,別发错了人!” 马三宝看向旁边端著两摞奏疏的小太监道,说完还像模像样地叮嘱了一句。 而后则是朝广场一侧的位置拍了拍手。 下一刻,一排乾净整洁的小太监便从那一侧缓缓有序地走了出来,恭谨地垂著脑袋,双手叠放面前,等著差遣。 “诸位大人若有吩咐,便只管差遣他们就是!”马三宝看了一眼这一排小太监,又带著一副看戏的心態看向面前这些吃瘪的文臣们,道。 而当马三宝的声音落在这乾清宫面前的广场上。 之前被端出来的奏疏,也分別被两名小太监分发到了相关人员的手里。 直到奏疏都已经到自己手里了。 此间跪成一片的大臣们都觉得脑袋有些懵,有些没反应过来,事情怎么突然变成现在这模样了。 不过奏疏都发到手里了。 拿到了奏疏的人当然也只能立刻打开来仔细看了起来,有些茫然地看了一小会儿,他们这才觉过味儿来: “不是!我不是来这里死諫陛下的么?” “现在这情况是……所有的所谓死諫、死跪都打在上去了,我原先该干啥,现在还是在干啥?” “区別只在於……原先是在衙门里舒舒服服地干活儿,现在却是在这冷冰冰的地砖上跪著干活儿??” “特么的这算什么事儿啊!!” “关键还不能不干!敢对此抱怨点什么,那就是不负责任,甚至还会让自己在这里死諫的立场都站不住脚!” “陛下这一招……我%¥¥*(#¥……” “……” 看著自己手里的奏疏,眾人都渐渐明白过来——自己又特么的被套路了!而且这特么的还是阳谋! 饶是他们经验丰富,饶是他们都是从上一届那个魔鬼一般的洪武大帝手底下晋级过来的……也没见过这么搞事情的! 想明白这一点。 所有人脸上的神情都变得有些幽怨,內心更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嗯,也就在心里骂一骂了,正如他们所说,这是阳谋。 马三宝看眾人一脸吃了屎的表情低著头,还是忍不住转过身去笑了笑,他们觉得再憋下去,自己真憋不住了。 笑完了,这才又转过身来道:“那边的,都发什么呆啊?赶紧把傅大人送回去啊!没看人都晕过去了么!” 交代完这些事之后,这才转身又进了乾清宫。 第591章 噫!这群眾里面有坏人吶! 马三宝回殿內的同时。 站在一旁,同样被朱允熥这一波……“牛马利用到极致”的骚操作整懵逼的乾清宫守卫也回过神来。 赶紧出了三两个人聚集到昏倒在地的傅友文身边。 “傅大人?” “傅大人您还好吧!” “快!太医还没来,先把傅大人往太医院抬,太医院诊好確定无虞,再送回府上去。三宝公公可有吩咐了,朝中大人们一个都不能出差错!” “……” 几个人试探性地喊了傅友文几句,只见傅友文一双眼睛紧紧闭著,完全没有反应和知觉,当即按照马三宝之前的安排忙活起来。 傅友文很快也隨著几名守卫略显凌乱的脚步声远去。 詹徽埋头於自己手里的奏疏。 暗地里却悄悄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被担架抬走的詹徽,狐疑地蹙起埋头暗道:“嘶……这个糟老头子年龄不小,身子骨却一向硬朗,怎么今天这么弱不禁风的样子?” “不对劲!这糟老头子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对劲!” 詹徽心里总暗暗有这么个感觉。 意识却说不清楚这里面具体有哪里不对劲了,只得暗暗作罢,收回目光依旧装作认真处理奏疏的样子,可掩在奏疏后的脸上,双眼微微眯了眯。 似是在心里做出了什么决定: “以我常日里对他的了解,刚刚那一下不像真晕。” “这糟老头子比谁都精!还和如今朝堂上这一番巨大波折的中心人物,颖国公室亲兄弟……” “跟他的票错不了!” 詹徽眼睛落在手里的奏疏上,却心不在焉地寻思著,自己也得找个时机,恰到好处地晕一回。 正当他这么想著的时候。 心中思绪顿时被旁边一阵惊呼打断:“嗯?茹大人怎么也……茹大人您没事儿吧?” “茹大人!嘶……茹大人这身体好烫啊!” “……” 跪在詹徽隔壁的隔壁位置,六部堂首之一,兵部尚书茹瑺,脸色有些发红地倒在了地上。 虽不像傅友文那样直接晕了过去。 却显得神智有些迷离,浑身都有些发抖,詹徽觉得,对方这样子,比刚才的傅友文逼真数倍! 茹瑺强撑著坐起身来。 一双眼睛都快闭上了,嘴里却还嘟囔著:“无……无妨……本官只不过正巧这几日……偶感风寒,不过是小事……本官……本官还能坚持!” 傅友文这货是装的,茹瑺却是真的。 昨天傅友德回京的事情在应天府闹得沸沸扬扬,茹瑺当然也听闻了,当他一听到朱允熥又下了一道圣旨把傅友德丟到福建一带去,心里便有了数目:今天诸多朝臣跪地死諫这一幕,必然是迟早要发生的事情了。 因为茹瑺作为朱允熥一早就暗中接触过的一张牌,他很清楚,朱允熥对於淮西勛贵的態度绝对不可能是“服软”。 所以这次这一遭,葫芦里肯定在卖点什么药。 而与此同时,茹瑺也知道其他人不像他一样,一早就看到了朱允熥那开诚布公的坚决。他更知道当今这位少帝,心中谋算深远,且说一不二。 说了要让傅友德离京。 傅友德离京这件事情就已经是一个既定且不可更改的事情了——死諫、死跪什么的,就是顺理成章了。 至於朱允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茹瑺固然不太清楚,但他清楚朱允熥不可能真的自寻死路。 他一早就没想过要参与其中。 所以昨天晚上乾脆心一横,在房间里把火烧得极大,给自己热出一身汗,回头又给自己身上浇了一盆冷水,好到时候藉机跑路。 他唯一没料到的,就是这群臣死諫的事儿发生得这么快,不过昨晚的准备倒是刚好派上了用场。 隨著乾清宫门口眾人关切的声音响起。 茹瑺也得到了和傅友文同样的待遇,被旁边几名守卫自发行动起来,架走了…… 看到几名守卫的背影。 詹徽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又倒了一个?啥情况?我要是接著再晕,看起来不就妥妥的装病跑路么?” 他的心里顿时一阵mmp,没想到自己装病都赶不上热乎的。 与此同时,心中也愈发觉得更不对劲了些。 至於场中其他人。 则是各自有些不妙地蹙起了眉头,若有所思地琢磨起来:“一个户部尚书、一个兵部尚书……最有分量的人一下子走了俩,这气势一下子就弱下来了……” 不少人心中都是暗暗发愁起来。 乾清宫上层的阁楼上。 朱允熥通过半开的窗户,远远朝外面广场上看著,自然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忍俊不禁地摇头一笑:“噫!这群眾里面有坏人吶!” “詹徽这个老油条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他悄悄地左瞥右瞥,还有些懊恼的样子,要不是前头接连晕了两个,只怕他也要晕。” 朱允熥所在的位置极好,居高临下,外面广场上的的情形稍稍一撇,基本上就落入眼帘了。 他看到了詹徽的著急懊恼,也看到了群臣的士气大减。 这时候,马三宝也刚好踏著楼梯朝上面缓缓走了上来,站在朱允熥旁边落后一步的位置,躬身站立,也高兴地附和著道:“陛下您最是本事通天,管是这个尚书也好、那个侍郎也罢,谁能逃得过陛下您的手心儿呢!” 对於这些彩虹屁,朱允熥一贯不置可否。 只是微微挑了挑眉,在心里暗自思索了一下,面上便露出淡淡的笑意。 现在的六部尚书。 户部尚书傅友文已经完全信了他; 兵部尚书茹瑺……不知道这里面的具体情形,但显然心里拎得很清,看得很明白; 礼部尚书任亨泰……嗯,这个他倒是之前都没怎么搭理接触过,却是意外地从来都不怎么跟他唱反调,有时候甚至还帮著他说许多,这都让朱允熥有点费解了; 刑部尚书杨靖,管著他的刑名,比较透明和隱身; 詹徽嘛……老油条一个,就算啥都不知道,也知道要审时度势; 至於工部尚书秦逵,早完完全全他的人,一早就成了孤臣,下方广场上连他的人影儿都见不著,別人还装模作样地跪在这里装一装,他乾脆连装都不装了。 “乾清宫面前这一遭闹剧,估计要比朕料想得还要更快结束,呵呵。”他顺著马三宝这一道彩虹屁笑了想,神色愈发轻鬆了许多。 剩下一些犟骨头,约莫也就是出磨个几天的事儿了。 马三宝始终微躬著身子,笑著接话道:“陛下您这一手,早结束和晚结束……说来倒是都没什么区別的,各位大人现在可不都在认真办公,安排自己门下部下事务,还是陛下谋算大,四捨五入,都没什么死諫不死諫的事儿了。” 看到下面那群犟驴这么快就弱了气势。 朱允熥心情也不错,閒得吐槽了马三宝一句:“四捨五入……你学东西倒是快。” 马三宝挠著头嘿嘿一笑:“日日跟在陛下身边耳濡目染的,自是难及陛下之十一, 可奴婢自知往后任务深重,要替陛下办大事,自该上进些。” 看到马三宝这一副认真且诚恳的样子。 朱允熥心中也满意,开乾朝的“郑和下西洋”,可不仅仅是停留在搞点香料胡椒之类的东西,要办的事儿多得是,马三宝的个人素质自然也是越强越好。 正当主僕二人閒聊玩笑的时候。 下方广场上响起一道带著怒意的声音:“秦逵!?” 朱允熥收起面上玩笑的神色,在此刻朝下方的广场上看去,果然见秦逵穿著一身整洁乾净的緋色官袍,头上乌纱戴得板正,面无表情地朝乾清宫的方向缓缓走来。 而当有人注意到他。 並带著怒意喊了他的名字,下方广场上顿时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充斥著各种谴责和怒骂的声音: “方才大家邀你你不肯来,这会儿倒是想著来这里做样子了?” “哼!你这不辨是非、只知攀附圣恩的奸恶之人,就算做出这副样子,可你是个什么货色,朝中同僚依旧心知肚明!我呸!!!” “大明有你这样的官员,当真是耻辱!” “曲意逢迎,只知一心魅上,与你同为读书人,本官都替你觉得羞愧!!” “我呸!弄权小人!” “……” 眾人吃了朱允熥这里一颗软钉子,甚至还被朱允熥一把阳谋搞得憋屈到了极点,此时秦逵的到来,就好像给了眾人一个口诛笔伐的目標。 再加上秦逵一早就成了只为朱允熥所用的孤臣,原本就集了诸多羡慕、嫉妒、嫌恶、不齿……等等诸多情绪於一身。 这时候眾人情绪上头,正好借著这个机会开喷。 一时之间,群情激奋,许多人口水都快喷出二里地了,皆是目光愤恨,咬牙切齿地盯著秦逵,一阵阵大骂。 秦逵既成了孤臣。 自然也早已经把这一切置之度外,对旁人的诸多指责仿若充耳不闻,面上神情从头到尾都是一副没有任何情绪的样子,只淡淡轻哼了一声:“哼!什么装样子?本官来此是为工部那边的公事覲见陛下。” “陛下是我大明皇朝的君父,是大明的天,本官身为人臣,遵陛下之令是尽忠、尽本分,倒是你们,只知忤逆陛下,可有把陛下这个天子、君父放在眼中?” “也就是陛下仁厚不与你们计较什么罢了。” 既然当了孤臣,他也只能贯彻到底,这群人说话一个比一个脏,他也不介意多费几句口舌,乾脆直接反客为主、反守为攻。 虽然即便是他,也不全知道朱允熥葫芦里有多少药。 可他能篤定一点:当今陛下无论做任何事情,都一定有他最全面的考量。 他把朱允熥那至高无上的地位摆出来。 眾人一下倒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齐齐顿住了,片刻后,才有反应快的道:“尽臣子本分,从来不是一味顺从,身为人臣,尽忠侍主自是应当应分,可若有不妥之处,也当劝諫,你这奸贼净会强词夺理!” “就是!曲意逢迎,非读书人所为!” “没错……”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看到这一幕,朱允熥淡淡一笑,对旁边的马三宝摆了摆手:“下去吧,秦逵这工部往后要做的事情还多得是,他来这里必然也是有要事,他脑袋瓜子也灵光,时不时便能给朕带来一些惊喜,朕下去看看。” 朱允熥这话自然没有一点假的,秦逵这傢伙,能力有,处理事情的眼色也好,他还真是挺有兴趣的。 马三宝立刻躬身道:“是,奴婢这就请秦大人进殿来给陛下回话。”说著便往后退了几步,先朱允熥一步,快步走下阁楼,到门口去。 而乾清宫大殿之外。 说话间,秦逵已然走到乾清宫大殿门口,也走到了眾人的面前, 也懒得再和这群人爭辩什么。 只自顾自地拱手躬身。 朗声道:“微臣工部尚书秦逵,求见陛下!” 话音刚刚落下,马三宝便缓缓走了出来,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侧身往旁边一站,伸手虚引,做了个“请”的动作:“秦大人请吧。” 见马三宝如此,秦逵心中自然带著些激昂——诸多同僚苦苦求见、长跪而不得见,自己却是能一来就立刻进去,这自然是谁都会觉得爽快的事情。 他的嘴角不自觉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面上则依旧很有分寸地保持著谦卑的样子,对马三宝点了点头:“有劳公公了。” 说罢,这才抬脚要往殿內走去。 这时候。 身后眾人似是突然回过什么味儿来,先是齐刷刷都有些欲言又止,隨后还是有人直接收起面上的尷尬和迟疑,对著秦逵的背影喊话道:“秦大人!既有这机会!该说些什么话,秦大人心里想必也有数目!你我都是读书人!读书人最重要的是什么?是风骨啊秦大人!” “若你能仗义执言。” “本官便认你这身风骨不算完全腐蚀了!” “正是!秦大人自重!” 看到秦逵走进去,眾人意识到,只有秦逵摘由开口说话的机会和资格,当下赶紧劝道。 第592章 枝芽:钢铁碳含量的应用! 听到身后眾人顷刻之间就变了一副嘴脸。 秦逵心里顿时觉得好笑,之前一口一个软骨头、奸恶、弄权……什么的,呵! 这些人想些什么,想让他说什么,秦逵心里当然一清二楚,但他只当做什么都没听懂一样,转头面无表情地道了一句:“本官来此,本就是和陛下匯报工部这边的公务,聆听圣上旨意的,该说什么话,本官心里自然有数目。” 显然,这完全不接茬儿的意思。 说完就径直和马三宝一起进了殿內,留下背后那一道道宛如刀子一样愤恨的目光。 片刻后,骂声又起: “小人!弄权小人!” “我大明皇朝怎会有如此不辨是非的朝官!?真乃大明之大不幸吶!” “从前太祖洪武皇帝在的时候,谁见他敢这么跳么?也就欺陛下年轻耳根子软!这奸贼心思便显露出来了!” “这狗贼!此刻逢迎了陛下,得了好处威风,他当这样的好处威风一直能有么!?目光太短浅了!” “奸滑,蠢笨……无人能出他其右了!” “……” 眾人劝秦逵不成,反被秦逵视之如无物,本来就积怨已久的脾气瞬间再次上头,骂得一句比一句厉害凶狠。 而与此同时。 秦逵走在乾清宫殿內,听著身后渐行渐远的骂声,不怒反笑,只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奸猾?蠢笨?到时候就知道到底是谁蠢了。” “秦大人,外头吵,陛下此刻在后殿呢。”见秦逵看到龙书案后空无一人,有些懵逼,马三宝提醒道。 “好,有劳公公带路了。” 秦逵面上礼貌地对马三宝道,心里却是更觉得好笑了:“什么死跪、死諫的……陛下连看都懒得看,直接躲清閒去了,呵!” 马三宝带著秦逵穿越乾清宫的前殿、中殿。 一路行至后殿。 外面广场上的吵闹也在变小、变小……直至消失,耳边一下子变的十分清净下来, 甚至连空气里都带著些许冬日尾巴上的寂寥,反倒让秦逵一下子不太適应。 后殿的院子里,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区域,四周都被围上了透光的绸布,透过绸布,隱约可见里面的炭盆,以及爬满了一地的,绿油油的藤蔓,看起来生机勃勃。 “和御园那些藤蔓,都是一样的,也不知这里面又藏了什么玄机?” 秦逵有些好奇地琢磨道。 都说朱允熥把朱元璋和马皇后的菜园子给掀了,种这么些啥用都没有的藤,大逆不道,秦逵却不这么觉得。 不过这是他没见过的东西,他自然是想不到什么的。 秦逵在心里暗暗好奇了一下。 面上则始终保持著一脸谦恭的模样,跟著马三宝穿过了这一片田地,进了乾清宫后殿。 朱允熥正坐在后殿软塌上,手里端著一杯刚泡好的热茶,即便外面诸多大臣跪了一片死諫,那张年轻好看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淡然自若的样子。 “微臣秦逵,参见陛下!”秦逵躬身行礼道。 “被骂惨了吧。”朱允熥伸手虚抬了一下,看起来颇有閒心,还得空调侃了秦逵一句。 秦逵立刻严肃地道:“微臣不知其他,只知为陛下尽忠。” “好了,这些话就不说了。” “你来找朕,何事?”朱允熥单刀直入地问道。 话音未落,便见秦逵把手伸进他自己的袖兜里,又掏出了一个小木盒。 朱允熥一看,立刻来了兴趣。 虽然秦逵这货一开始的时候老是喜欢猜错他的心思、拍错马屁,可后来吃了几次亏之后,人就更机灵了,也更上道,更知道朱允熥想要什么。 “启稟陛下,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 “还是之前说过的弹簧。” “微臣这边,又有了些新的小发现。” “原不是什么值得说道的事儿,陛下日理万机,微臣本不该因此打搅陛下。” “但微臣想著,陛下之前都对这小东西十分重视和上心,又事关飞梭织布机,思来想去,微臣还是来了。” 秦逵现在虽然还是不太摸得准朱允熥时不时就跳脱的思路,但帮朱允熥干了这么久的活儿,自然从容了许多。 而且他想著,自己前头好几次揣测圣意都碰了一鼻子灰,唯独大著胆子用炼丹司那新的炼铁之法製作出来的铁料製作弹簧,被朱允熥嘉奖认可…… 他觉得自己这回马屁大概率拍不到马腿上。 “嗯,说说看。” 朱允熥心里对於秦逵口中这所谓的“小发现”一时还真想不到是什么。 但他是希望下面的人去积极尝试、发散思维的。 看到朱允熥平静的神情,秦逵心里也定了定。 继续回话道:“前些日子微臣去炼丹司和各位道长接洽工部事务,恰逢炼丹司那边炼钢炼出来一炉残次成品,说是太硬太脆,连弯折起来都十分费力,也不好连接,不適合用来造什么……” 说到这里,秦逵迟疑了一下。 思索片刻后才道:“哦对,枪管!” 虽然他说出了“枪管”这个词,但看起来对这个词很是陌生、茫然,甚至一副不知道是什么的样子。 毕竟这个时代,枪指的是冷兵器,就算是枪桿,一般也都是木质棍棒。 銃才是这个时代的正確叫法。 炼丹司那边跟著朱允熥的习惯叫枪,秦逵当然懵。 听到秦逵这话,朱允熥大概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了——应该就是钢铁纯度不够,导致钢铁性能上的不足,杂质太多就会导致太脆,焊接性更不好。 现在可没什么无缝钢管技术,焊接性不好当然不好用来做枪管。 “然后呢?”朱允熥缓缓抿了一口茶,问道。 “微臣当时突然福至心灵,不容易被弯折……是不是用这个残次品来造弹簧,会比用那些完美成品钢铁造,更合適一些!”说到这里,秦逵的声音显得有些激动。 一双眸子微微发亮, 仿佛对於自己之前这个尝试的想法感到十分的骄傲。 而当秦逵说到这里。 朱允熥放下手里的茶杯,脸上也露出些许恍然之色,明白过来了秦逵发现了什么: 钢铁碳含量的应用! 钢铁的应用范围多、广、杂,后世的钢铁种类也从来不只有一种,钢铁的纯度,更不是越纯、杂质越少就越好。 经过成熟的发展。 钢铁更是根据其碳含量被区分为低碳钢、中碳钢、高碳钢……等等,除此之外还有加入少量其他金属的合金钢。 而不同碳含量的钢铁。 也並没有什么单纯的高下之分。 而是根据其表现出来的特性被高效应用於不同的领域,譬如低碳钢常用於製造螺栓、螺母、建筑结构件等;中碳钢適用於製造轴类和齿轮等零件;高碳钢常用於製造扭簧、卡簧、弹簧等形状简单的零件…… 诚然,现在连螺栓、螺母、轴承……这些东西的概念都没有,可日后隨著一步步发展,这些东西的出现和应用是必然的,而且一定是大量应用。 而现在,这些东西都还没出现,一个大的材料基础,工部和炼丹司这边就已经开始在捣鼓了! 不说那些暂且应用不上的。 眼下的弹簧,就已经开始在应用起来了。 而且这一切。 朱允熥甚至没有干预,全是他们自己去想、去发现的。 大明这棵科技树…… 越来越抽枝发芽,越来越自行繁盛起来了! “微臣这才刚开始说呢……” “陛下您这就……啥都明白了?” 看到朱允熥脸上带著惊喜的表情,秦逵心中骇然,却又有些习以为常。 毕竟他就从来没见自己面前这位少帝迷惘过。 “也是!连炼丹司的道长们对天地间的真相至理……都是陛下一手教导出来的,陛下能有什么不知道的?” 对於这事儿,秦逵自然很快也释然了。 朱允熥淡淡一笑:“对於弹簧这种东西来说,要的就是不易弯折,毕竟弹簧要经过反覆的挤压释放过程,高碳含量的钢铁, 强度和硬度高,塑性却低,不容易发生塑性形变,用的时间长了、次数多了,也依旧能保持最大的弹性,你用那一批“炼废了”的材料去做,反而最合適!” “相反,那些完美成品钢铁材料做的弹簧,用的时间长了,弹簧发生塑性形变,弹性逐渐就降低了。” 初中物理就学过的东西,朱允熥自然是一点不费力的。 秦逵瞪大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嘆道:“虽然微臣听不懂陛下说的什么“强度”、“硬度”、“塑性形变”的,但陛下说的那些微臣听得懂的內容,的確一字不错!” 別的他听不懂,但用不同材料做的弹簧,后续的使用情况他心里是最有数的——的確就是陛下说的那样! “陛下人虽从来没有去过工部,也並不似微臣一般,常常都盯著这些东西,可却似是在工部放了一双眼睛一样。” “什么都一清二楚!” 对於朱允熥的能力,秦逵心里即便早就有了些数目,可心中还是不免因为这些而波澜起伏——他依旧无法估量,面前这位少帝,这张年轻好看的面孔之下,到底还藏著多少东西、多少了不得的能力! 朱允熥淡淡一笑道:“不是什么太难、太高深的事。” 对此,朱允熥自然不觉得这有多神。 九年义务教育的程度罢了。 想到一个所谓的“塑性形变”、“弹性形变”……就让这个时代的饱学之士惊嘆,还有昨天一个再常见不过的“速度”概念都能造成交流困难…… 朱允熥双眼微眯,心中暗道:“这些基础知识的系统性编排、传播和普及,真的很有必要。” 他现在已经肉眼可见地看到这棵树在自己生长。 而这种生长。 还只是基於区区一个炼丹司。 若能把这些基础教育往下普及开来……大明皇朝,必然会是一棵参天大树。 “陛下,属实过谦了!”秦逵立刻道,面上神情严肃且诚恳,丝毫没有作为的跡象。 他是真觉得面前这位少帝说得太谦虚了,几乎所有的事情,只需要听个只言片语便啥都知道了…… 这能是简单的事情? 两个人站在的高度、见过的世面不一样,朱允熥也不和他在这件事情上纠缠许多。 目光饶有兴趣地落在秦逵手里的小盒子上。 秦逵立刻会意,低头用双手捧著小盒子举过头顶,马三宝则走过来取走,递给朱允熥。 朱允熥打开小盒子。 里面赫然躺著一小截弹簧,拿起来放在手里捏了几下,明显地感受到指间传来的力道,朱允熥嘴角噙起淡淡的弧度:“这手感,已经接近现代成品了。” 顿了顿,他把弹簧丟回盒子里,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目光再次落在秦逵身上:“不过……你用来造这个弹簧的材料,用的是炼丹司里被炼废的钢材,这种所谓的“废料”……下一炉就不一定有了吧?” 秦逵抬起头来,肃然起敬道:“陛下果然对任何事情都想得全面!微臣来此,一是拿这小东西给陛下献个宝,二来则是顺带帮炼丹司诸位道长请教请教陛下此事。” “说到底,所谓的“废料”是没炼好,无意间的成品,道长们也不知这其中出了什么差错,才阴差阳错炼出来的,让他们再炼一炉一模一样的……属实有些为难了。” 朱允熥想了想。 立刻便道:“回头你得空去炼丹司告诉他们。” “造成炼出的钢铁表现出不同特性的原因,是钢铁材料里面碳含量高低决定的,你让他们通过调整焦炭添加量、吹氧量和炉料结构去试。” 他知道这其中的道理和原理。 不过具体数据他就不可能记得清楚了。 当然,朱允熥是丝毫不慌的,现在的炼丹司牛马们已经是一群成熟的牛马了,他们不仅会自己干活儿,自己研究搞发明,嗯……最关键的是。 还会自己给自己好一顿cpu。 等秦逵回去把他这一番话一转述…… 炼丹司牛马们:加油干啊!这可是陛下给咱们得考验,这是要培养咱们得思维意识呢! 第593章 坏了,这条路越走越远…… 听到朱允熥的一番解释,秦逵面上露出一副似懂非懂的茫然之色,显然没太听懂。 只能紧蹙起眉头。 试图在心里把朱允熥那一番话死记硬背下来: “钢铁、特性……含量……” “焦炭……” “吹……吹……吹什么来著?嘶……” 对於听不懂的东西,死记硬背当然是行不通的,就算你是当今天下最饱学的读书人也一样不行,尤其是这几句话里还涉及到了这个时代普通人完全没有的概念。 秦逵最终自然是以失败告终。 一张脸为难得都快整个皴起来了……目光闪躲地看了朱允熥好几眼,想问又怕朱允熥觉得他办事不力、不中用。 好在这时候。 马三宝已经贴心地端了个沉香木托盘过来,托盘上面放著纸、笔、墨, 被马三宝恭敬地递到朱允熥面前。 朱允熥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十分隨意地顺手提起笔,蘸墨,把刚才说的那些在托盘上的纸上写了下来。 秦逵是个办事认真得力的。 朱允熥自然也不会那么恶趣味地去为难他。 马三宝將托盘放好,小心翼翼地將宣纸上的墨跡吹乾之后,这才拿起来递给秦逵:“秦大人收好。” 秦逵接过这张宣纸,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看著手里这薄薄一张纸,秦逵心里却是有一瞬的不敢置信:“虽然我听不懂也看不懂,不过……这么大个难题,区区几几句话就足够了?” 当然,这也就是一瞬的念头罢了,他自己立刻就反应过来,自己还是被还是那种固有认知,给禁錮住思维了。 “嗐!都见过那么多骇人听闻的事儿了,我怎么还在用常理往陛下身上套!连那种极端品质的钢铁,都是由陛下一手指导冶炼出来的,陛下说的自然不会错!” 秦逵立刻收起自己心里的质疑。 仔细收好宣纸后,恭敬地朝朱允熥拱手,有些羞愧地请罪道:“是微臣无能了。” 时代的具现,朱允熥当然不会计较,他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道:“无妨,你听不懂,自然记不住。” 朱允熥这隨意的一句话,本不带什么特別的意思。 可落在秦逵耳中,却让他心里暗暗有些懊恼——这全怪自己见识的、懂的,太少了! “回头得閒,我也得向炼丹司道长们多多请教才是,否则替陛下办事都办不利索!” 秦逵在心里暗暗反思了起来。 同时面上则依旧是那副谦卑的姿態,回话道:“听不懂也是微臣的无能,陛下不怪罪,便是陛下仁厚了。” 虽然对方还是疯狂地把一个很小的过错往自己身上揽,但朱允熥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这个时代的特性就是如此——皇帝面前,有错没错都是你的错。 朱允熥乾脆轻飘飘揭过这个话题。 回归正题道:“这最新的一代弹簧,不错,你做得很好,虽然是个小东西,但应用面却大。往近了说,你工部手底下的织造局、织造坊设备升级、耐久耐用性可大大提升;往远了说……” 往远了说,日后等基础条件准备好、夯实好之后,大明逐渐推广工业化,用处就更多了。 不过这些话说了秦逵现在也听不懂,所以说到这里,朱允熥却顿住没有继续往下讲。 收住了话头淡淡一笑道:“这次事情办得可以,前面交代你的事情,你也都没有过什么耽搁,给朕好好办下去、办利索了,所以……工部尚书秦逵,有功,当赏!” “三宝,挑一盏好琉璃送给秦大人。” “是,陛下。” 马三宝立刻应声道,隨后就朝秦逵微微点头致意了一下,往后殿的里间走了进去。 赏罚应当分明。 马儿跑了,还跑出成绩来了,朱允熥当然是要给草吃的,说到底,对於绝大部分人、绝大部分事物,其內在的源动力一定是自身可以获得什么好处。 有了前面给的鉤子和例子。 后面办事的时候,自然就好这更加尽心尽力——毕竟这是在告诉他们,好好办事不仅仅是给他朱允熥这个皇帝办事,与此同时也是在给自己办事。 就像这一次的傅友文。 他会这么容易被朱允熥说动,何尝又不是因为,看到秦逵给朱允熥尽心办事得到的好处和提升? 听到这话,秦逵心头一跳,面上露出含蓄的喜色。 这次的马屁……果然拍对了!! 立刻拱手谢恩:“微臣,谢陛下厚爱!替陛下分忧、为陛下尽忠,本就是微臣该做的!” 说话的同时,一双眸子都亮了,其中仿佛瞬间又多了几分办事的坚定和决心。 朱允熥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摆了摆手道:“没有其他事情的话,你就把话递到炼丹司那边,忙你的去吧。”他脸上带著笑意,显然心情不错。 秦逵想了想,確认自己要说的事情也说完了,当即也是从善如流地拱手:“微臣告退。” 说罢,后退著出了乾清宫的后殿,按照原路往回走。 待再次走到前殿大门口外面的广场上,只见面前跪得整整齐齐、朱红紫贵的同僚们正各自低著头,埋头於自己手上的奏疏之中,他们身边也有被摞得或厚或薄的其他奏疏,有的手里还拿著笔,在奏疏上写写画画什么。 眾人埋头於各自手里的事情,一时倒还没有注意到秦逵的出现。 秦逵有些愕然地顿住脚步,看著眼前搞笑滑稽的一幕,人都有点懵逼怔住了。 他发誓,自己从入仕以来至今。 这种奇葩滑稽的场面……还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看到! “不儿?这到底啥情况啊?” “他们不是都一脸激愤地跑到这里死諫来的么?怎么跪在乾清宫面前就开始写奏疏了?在这儿办公,跪在冷冰冰的地砖上,这多难受?” “……” 秦逵毕竟是看到这里之前玩了哪一出,见到这从来没见过的场面,脑子里顿时冒出来一万个问號。 心里更是觉得好笑极了。 不为別的……就光看到一群朝廷重臣跪成一片干活儿的样子,就觉得很好笑。 这时候,约莫有人已经察觉到了秦逵的再次出现,有些尷尬地道了一句:“秦逵……” 而听到有人喊秦逵的名字。 其他人也纷纷暂时放下手里的活计,抬起头来,齐刷刷地朝秦逵的方向看了过来。 虽然秦逵之前装作什么都没听懂的样子,而且还明言了自己不会搭进这档子事儿里面,但还是有人不死心,试探著问道:“秦大人……可有向陛下进言?” 秦逵迟疑了片刻,还在想著要怎么应付他们。 却在这时候。 马三宝从他身后追了过来,喊道:“秦大人!秦大人? 你走得可真快呀,咱家就转头寻了个东西,你就不见了人影儿,这陛下给的赏赐还没拿上呢!” 说话间,马三宝也从里面走了出来,站定在秦逵身边,手里拿著一个不大不小的锦盒。 站定后,马三宝把锦盒缓缓打开。 露出里面安静躺著的,一匹成年男子巴掌大小的、栩栩如生的骏马,整个骏马都是完全的透明无瑕,好看极了。 如今,烧玻璃这回事儿,也已经从死囚里找到了合適的手艺人负责,不得不说,死囚里面的人才还真不少,烧出来的东西这精致程度已经远超从前。 看到锦盒里的琉璃马。秦逵的目光顿时变得亮了起来,露出激动之色,完全透明成色的琉璃,关键形状还如此精致!好东西!这可是好东西呀! 当然,他心里激动归激动,面上还是十分克制地压抑住自己这份情绪。 赶紧礼貌道谢:“是陛下厚爱了,有劳三宝公公了。”说著,神色恭敬地接过马三宝手里的锦盒。 不过接过锦盒的同时。 秦逵好似立刻回过神来,想起了另一回事,心中暗道:“坏了”! 他抬起头来。 只见面前跪成一地的同僚们,此刻一双双眼睛好似利刃一样,直勾勾地落在他的身上。 看得秦逵身上莫名其妙起了一身白毛汗。 秦逵甚至还能隱约听见咬牙切齿的磨牙声音……也能感受到诸多各种各样的复杂情绪也从四面八方投向了自己,包含了不齿、愤怒、失望、羡慕、嫉妒……等等诸多情绪。 对於这群人来说,原本他们或许还抱著渺茫的希望,想著秦逵或多或少可以顺便说上几句话。 如今看到这一份赏赐,他们哪儿还能想不到:这秦逵肯定是一个字都没提!不仅没提,刚才那会子功夫在里面说的做的,肯定都是逢迎媚上的勾当! 不然以当今陛下的脾性。 他哪儿可能还能得到这么重的赏赐? “坏了!” “这下我秦逵是彻底成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秦逵在心里暗暗叫苦道。 原本他跟这群人之间的矛盾,也只是因为他给朱允熥办事捞了大功劳,却又坚决避嫌,儘量避免和其他人交往过近的这种程度。 可现在大家长跪乾清宫死諫的时候他不掺合也罢了。 这群人在这里苦哈哈的时候,他还在所有人面前出了这么一波风头…… 这巨大且鲜明的对比——我们这里吹冷风、跪地砖,苦哈哈地露天办公,你秦逵红光满面进去哄了陛下几句还得了赏赐——任谁心里都是过不去的。 秦逵有些无奈地暗暗长嘆一口气。 “这下……” “可是在“孤臣”、“奸臣”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了……” 马三宝是故意的吗? 他当然是故意的,或者说,这事儿就是朱允熥特地交代他干的。 秦逵现在接触得多了,知道的、了解的也多,炼丹司里面的许多机密內容他都知道一二,可与此同时,他还比被关在炼丹司里搞研究的那群人拥有更多的自由。 万事万物,过满则溢,过盈则亏,自然是要注意著平衡一下的——孤臣就最好了。 除此之外,这也可以说是一个鉤子,一块掛在其他朝臣面前的肥肉,秦逵认真给朱允熥办事,朱允熥表面上也给足他赏赐和恩宠。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秦逵得到了这些东西,其他人又如何会不想要? 之前钓到了傅友文。 往后,当朱允熥有什么需要和需求的时候,或许只需要稍微勾勾手指头,想要上鉤的愿者,一抓一大把。 这也是人心。 感受到秦逵和其他朝臣之间的僵持气氛,马三宝知道自己今天这事儿就办妥了。 当下,他便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笑盈盈地朝著前方伸手虚引:“秦大人这边请,奴婢送送您。” 大內首领大太监亲自相送,这也是巨大的虚荣。 秦逵顿时感觉落在自己身上那些目光更加锋锐了不少。 不过,马三宝都主动说了,秦逵自然不好拒绝。 只能时刻保持谦逊的样子,微微点头致意:“那可真是有劳公公了。” 说完,带著满身上下的不自在,和马三宝二人一起,越过跪在面前的同僚们,往宫门口的方向缓缓而去。 待他们稍稍走远一些。 背后,远远传来熟悉且激烈的骂声: “奸贼!秦逵!你真是枉学了那么多圣人道理!” “狗东西!眼里除了荣华,再容不下其他的东西了!” “逢迎媚上!大奸大恶!” “……” 反正他也已经在“孤臣”这条路上回不了头了,好在这些话,秦逵在之前明里暗里也听过些许,而且他今天这么行事,心里对此也早有预料。 所以秦逵倒是也不恼火。 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过也就罢了。 又走出去好一阵儿,耳边也已经完全安静下来,秦逵这才有些好奇地转头看向一旁的马三宝,问道:“公公,今日乾清宫外面这景象……怎的看起来如此滑稽?” 他问的当然是同僚们都跪乾清宫外了,却还在埋头处理奏疏的事儿,他知道谨言慎行是好,但想来想去,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被秦逵问起,马三宝也没忍住轻嗤一笑。 隨后赶紧收敛起来,解释道:“陛下说他们都是忧心天下黎民百姓的忠臣,必然是……耽搁了什么都不能耽搁朝堂百姓的公务。” 第594章 预感!剧变! “忧心百姓的忠臣……” 听到马三宝的解释,秦逵嘀咕著略略琢磨了片刻。 隨后立刻明白过来马三宝在笑什么,自己也是忍不住“噗嗤”一笑:“这顶帽子,他们当然是戴也得戴,不戴也得戴上,呵呵呵。” 说这话的时候,秦逵心里多少有点幸灾乐祸。 毕竟今天去见朱允熥一趟,前前后后身上都不知被人喷了多少口水,就是泥人也有三分脾气不是? 他一边缓缓朝前走著。 一边面带笑意地道:“这事儿乍一看觉得挺离谱,可细细想想,陛下却是真高明,哈哈哈哈!” 他虽是笑著说这话的。 可心里对朱允熥的喟嘆和慨然却是又多了一分。 把乾清宫门口搞成这副场面,看似滑稽搞笑,实际上, 一来需要朱允熥这位少帝心性足够沉稳,面对这么多朝臣长跪死諫也可以一笑置之,这要是换了先帝,血溅乾清宫是免不了的。 二来,则是需要一个打破常规的思维——都僵成这样了,正常人只会一股脑儿地想该怎么打发这个场面,也就只有当今这位陛下反其道而行之,你跪任你跪,只当没看到,直接让他们现场办公。 想到这些。 秦逵只觉得这操作……嗯,难以言喻,但很6! 马三宝送著秦逵走了好一段儿,看差不多了,这才开口抽身告辞,道:“秦大人,咱家乾清宫那边公务在身,便先送到这里了。” 秦逵向来谦逊谨慎之人。 自然从善如流地微微点头道:“侍奉陛下才是一等一的大事,劳烦公公相送,已是不该了。” 马三宝目光落在秦逵手中的锦盒上。 目光似有深意地客气道:“哪里哪里,秦大人办事勤勉,让陛下省了不少心思,陛下可看重大人呢!此等赏赐,大人您在朝官中都是头一份儿,羡煞满朝堂的大人们,奴婢不过送一送,哪里有该不该的事儿?” 听到马三宝这话,秦逵似是心中会意过来什么,脸上的神情微微一滯,不过很快就被他收敛下去,依旧如之前一般,笑呵呵地道:“公公太客气了。” 马三宝同样笑得客气:“那咱家就先告辞了。” 秦逵点头:“公公好走。” 马三宝手中拂尘一甩,转过头去,不急不缓地朝著乾清宫的方向而去。 看著马三宝的身影消失在宫墙拐角。 秦逵这才收起脸上的笑意,双眼微眯,神情凝重地呢喃自语道:“陛下的阳谋一贯是炉火纯青的。” “在乾清宫门口可以捏著他们命门,几句话把他们那死諫的气势连消带打,还逼得他们连朝堂事务都不敢耽搁分毫;今日特意在其他人面前把这琉璃马赏给我,既是嘉奖和鼓励,又何尝不是推著我彻底成为孤臣的阳谋?” 秦逵是聪明人,如何听不出来,马三宝走之前那几句话,明著是恭维他,暗著则是提醒他? 提醒他如今的立场。 提醒他居了功也不可得意忘形! 虽然他也算吃了一招,但秦逵心里也知道,站在朱允熥那个位置,对他进行这一番不轻不重的敲打,才是最理性的。 因为他知道的太多、了解得多、也受到莫大的宠幸…… 而这种情况下下一步…… 往往就是恃宠生娇,释放出人性的恶和贪婪。 君不见歷史长河之中,多少皇帝一味宠溺信任自己的大臣、宦官、后妃……等等,时间久了,下面的人飘了,皇帝自己也麻木了,最终酿成大祸? 时刻清醒把握平衡住人心,才能长久。 秦逵看著马三宝身影消失的地方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收回了目光,摇了摇头,自嘲一笑:“不得不说,这份城府和心性,天生就是当皇帝的料!” 与此同时,秦逵也知道。 有这样的皇帝,一个王朝才会长久。 所以他深吸一口气,只是在心里暗暗告诫了自己一番,而后便释然一笑,不再纠结。 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锦盒,道:“这次的事儿显然是办对了,陛下对这件事情颇为重视,有閒工夫想其他的,还不如赶紧去炼丹司跑一趟,把陛下的意思送过去。” “嗯,还有顺便和道长们討教学习一番。爭取以后办事,办得更漂亮、更利索!” 一边在心里嘀咕著,秦逵也加快了脚步,径直朝著宫门口的方向疾步而去。 面对一个上位者,当你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搞不过对方的时候,自然不会再去想那么多有的没的,最聪明的做法就是依附对方、取悦討好对方,如此你才能得到最大的好处。 …… 炼丹司。 当张宇清、刘渊然、马瑞、袁珙……等人看到秦逵带来的小纸条过后,一个个面上或是若有所思、或是神色恍然。 不过有了朱允熥之前给他们打下来的基础。 再加上他们自己本身就勤奋肯学。 这种事情对他们来说,然你已然是轻车熟路了,所以眾人只不过稍稍思考了一下,心里就有了主意,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怎么去做: “原来是碳含量的原因么?” “焦炭添加量、吹氧量、炉料结构……这种实验陛下都已经指导过张淼多次了!都准备好材料、纸、笔,进行多次控制变量法,记录每次实验的成品特性。” “也就是多烧几炉钢的事儿了。” “这可是陛下给咱们的锻炼和考验,赶紧收拾收拾实验起来,儘快把实验结果呈给陛下检查。” “……”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立刻就把方案给定了下来,热火朝天地开始准备安排起来。 只有站在一旁的秦逵还是一脸懵逼:“就这么几句话,你们果然就全懂了,都知道该咋办了?合著又是我一个人没听懂了???” 看著眾人干劲满满的样子。 秦逵心里都忍不住感受到巨大的挫败——自己好歹也是饱学之士,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正经八百科举出身的,怎么一到这天杀的破地方,就好像变成傻子了?? 踟躕了片刻。 秦逵咬了咬牙,放下了自己堂堂二品大员、六部堂首的身份和面子,腆著脸走到张宇清面前:“那个……张道长,本官……有一事相问,不知……” 张宇清和秦逵打交道也不算少了。 看秦逵欲言又止的样子就知道对方想说点什么了,当即也不让对方难堪,面上露出一个和善的笑意,先一步给对方解围道:“秦大人可是对陛下传授的诸多天地真理奥妙……有想法和兴趣?天地之间,玄妙无穷,这是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拒绝的,无关乎身份、地位、面子……” 虽然张宇清的初衷是给秦逵解围。 可是说起这事儿,一下子便忍不住多说了起来:“贫道也不知何其有幸,得了陛下这般恩典,见识到旁人几辈子都不可能见到的世面,当真恩同再造……” 说了好一会儿,张宇清才意识到自己话多了。 赶紧笑哈哈地收住了话头:“嗐,说多了、说远了。” 不过这也让秦逵放鬆下来。 心里不那么彆扭了。 当下认真朝张宇清拱手一礼:“张道长所言极是!炼丹司研究的这些天地奥妙,本官从未在任何一本圣人学说之中见到过只言片语,可这些东西……却远比那些圣人学说顶用!能让百姓冬日穿暖、能让我大明皇朝国力强盛……比那些空谈……实用太多了!” 而在这段时间里。 秦逵是亲眼见证、乃至亲自操刀者之一。 对张宇清的话自然也有所共鸣,此刻拋却了心里那所谓的身份彆扭,说的话都是他心里最真实的感受。 人本就是一个最复杂的个体。 会趋炎附势、会逐利、会攀附强者,同时,也一样会有这种“想为天下百姓做点什么”的大义,这並不矛盾。 甚至可以说。 这些因素全都是秦逵对朱允熥效忠的原因之一,亦或者说,跟著朱允熥做事,既可以得名、又可以得利、更可以满足自己心里的良心,谁能不乐意干? “所以本官,也想请教请教诸位道长,不知可否?”秦逵字正腔圆地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 张宇清捋了捋自己的鬍子。 淡淡一笑道:“秦大人好学,这是好事儿!知晓了解这些东西的人越多,我大明必会愈加强盛!”说这话的时候,张宇清的目光朝京城的方向看去,其中仿佛带著磅礴浩渺。 把话说出来了,秦逵自然也有些如释重负。 听到对方这回应。 更是有些惊喜:“那便再好不过了!只是本官对这些东西……还真是有些一窍不通,不知该从何学起呀?” 对此,张宇清似乎心里早就有了安排和成算。 立刻便笑盈盈地回答道:“其实秦大人今日来求学,时机上来说还真是刚刚好!” “我炼丹司昨日才从诸多內部人员之中进行了一番测试和筛选,选出了资质天赋合適的人,今日正要开课呢。” “开课?”秦逵没懂。 他觉得,这种不得了的天地真理……按理来说不应该……保密么?怎么还直接开课了? “张道长,这会不会……陛下那边……”他迟疑道。 张宇清显然看出了他的迟疑和想法,不以为意地呵呵一笑,道:“呵呵,不瞒大人所说,贫道一开始的想法其实和大人是一样的,心中只想著,如此重要的机密,岂可隨意传授给他人知晓?” 秦逵点头:“正是!这些都是陛下教导,岂可外传?” 张宇清却笑道:“可这正是陛下的意思。” 秦逵不解:“陛下的意思?” 张宇清点头:“陛下说,他若只是个寻常商人、员外,自然要將这东西捂得死死的,可他是大明朝的皇帝。” “对於大明而言,一人、或是几人、几十人之力,终究单薄,人多力量大,越多一些人知晓这其中的基础知识,便会有越多的人可以把这些东西应用到实际的需求上,若能举全天下之力,我大明皇朝日后会是何等光景?” 说到最后,张宇清神色之中都不由带著激动之色,他双手摊开,脑海里仿佛出现了一幅大明盛景。 这的確是朱允熥想的。 也是朱允熥前些日子给炼丹司交代的。 当然,把后世的什么数理化之类的,在这个时代科普开来,绝不是朱允熥一句话两句话可以做到的——要知道,这可是个文盲率百分之九十九的时代,绝大部分人连字儿都不认识,更不能指望他们平地起高楼。 现在在炼丹司开课,也不过是为了先培养出一批先行人员,第一可以缓解张宇清他们这一批人的人手不足压力,其二则是等百姓的素质稍稍拉升起来之后,有足够的人手从事开枝散叶的基础教育。 至於外传的內容。 肯定也不可能把所有核心內容都放出去,只不过是一些打基础的內容,譬如一些基础的概念、定义等等,同时也具有定向筛选人才的作用。 学得好的,天赋牛逼的。 获得接触核心机密的资格,嗯……进炼丹司来当牛马。 如此下来。 炼丹司这个核心机密之地的人手来源也有了——毕竟大明要发展,而且是可持续发展,不能一直只指望张宇清他们这一批人不是?现在勉强能用,十年后?二十年后呢? 而听著张宇清这一番话。 秦逵那因为不解而蹙起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神色变成了沉思、恍然、惊嘆…… 沉默了片刻。 他不由得感慨道:“陛下的格局,无人能比!他计算的,从来不是眼下和眼前,而是整个大明皇朝和未来!” 对此,张宇清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陛下,必然会是前无古人,后也不可能有来者的明君!” 说到这里。 秦逵心里也不再有任何迟疑和纠结。 拱手道:“陛下有这心,为人臣子的自当尽一份力,敢问张道长,本官去哪里上课?” 他的神情之中甚至带著一抹急切。 不为別的。 而是因为…… 听完张宇清的解释,秦逵不仅仅感嘆於朱允熥的格局。 同时更有种预感——不久之后,整个大明的方方面面或许都要发生剧变! 第595章 传承,接著奏乐接著舞! “大人往那边教室的方向去就是,先前陛下给贫道等人讲解的时候,大人还去过一次的。”张宇清朝教室的方向伸手虚引了一下,道。 “有劳道长。”秦逵拱手,微微点头。 隨后便径直朝著大教室的方向而去。 身后则是传来张宇清、马瑞、刘渊然……等人討论著那些他听得半懂不懂的话: “陛下特地叫秦大人来传了话,显然是重视此事,为確保效率高些,我们便分为三组,各自实验一个变量,记录实验过程和结果。” “最后放在一起交叉对比,得出最优解如何?” “那贫道固定其他变量,用不同的焦炭添加量实验。” “贫道二人就改变吹氧量吧。” “那我捡剩下的。” “……” 一群人的默契已经十分足够,三言两语之间就安排好了,各自散去进行实验。 秦逵则是在自己的脑子里不断思考著,张宇清几人信手拈来討论著的那些东西……只是光凭他空想,当然是无论如何都苦思无果的。 思索间。 秦逵也已经来到了大教室门口。 里面已经整整齐齐地坐著约莫有上百的人数,有书生模样的瘦弱文生,也有虎背熊腰一身腱子肉的大汉——他们之前或是炼丹司的文书、记录,或是工匠之流。 这个时代户籍制度严格,並不像后世的九年义务教育,既是科普和知识扫盲,同时也在一层一层地进行著筛选。 即便是那些卖力气的工匠之中,自然也是会有资质天赋合適的人。 目前这第一批学生,都属於炼丹司的內部人员。 一来是继续保持炼丹司的神秘。 二来向外招收人员容易引起非议,毕竟朱允熥往里头多押运几批死囚都能被外面说成是拿性命填丹炉的邪修…… 此刻,眾人脸上都带著些许茫然。 同时也觉得十分新奇,左顾右盼地观察著四周,尤其是那些身形魁梧的工匠大汉,更是有些不知所措,这是地方,他们此前是不可能有资格来的。 当然,此间最具吸引力的,还是那张讲台。 上面放著各种奇形怪状的瓶瓶罐罐,嗯,都特么是琉璃做的,虽然对朱允熥来说就是一群不需要在意的玻璃,可落在眾人眼里,这就叫做壕无人性。 正当此时。 一名看起来约莫二十多岁的年轻道人,从后堂缓缓走了出来,站在了最前方的讲台后。 秦逵定睛一看。 立刻辨认了出来:之前也稍有过些教导,和张宇清同样出身於正一教的道人,张宇清的师侄刘子騫。 经过这好一段时间的打磨,如今的刘子騫面上已经没了一开始的不服气和桀驁不逊。 “刘道长!”眾人立刻肃然起敬,在这炼丹司里,他们这群道人就是掌握著最高话语权的。 刘子騫淡淡一笑,朝著应天府的方向微微一拱手。 似模似样地模仿著朱允熥的口吻道:“陛下曾有金口玉言,在这个教室里,谁也不要过於拘泥什么身份和礼数,不必起身,都坐。” “这……”眾人有些迟疑。 “此乃陛下金口,莫要抗旨。”刘子騫劝道,一下子好像看到了自己还坐在讲台下面时候的样子,那时候无论是自己还是师叔、亦或是其他道门前辈,尽皆惶恐与不敢置信。 “是。”他提到朱允熥,眾人只能神色訕訕应声。 看到刘子騫脸上的確是一副和善模样,眾人也放鬆些,有人大著胆子问道:“敢问刘道长,我一个卖力气锻刀锻剑的……身份低微,不知为何被人带到这里来了?” “这是个好问题。” 刘子騫只赞了一句,却没有立刻回答他答案。 而是和朱允熥第一次给他们上课那般,从讲台上拿起一张早就准备好的,画有整齐排列的小方块的宣纸,钉在了自己身后的木板上。 宣纸上的小方格里,依次写著【氢氦鋰鈹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硫氯氬钾钙……】等等,诸多眾人完全没有见过的字眼。 能被他们筛选出来的,除了天赋资质合適,同时当然也具备一些最基础的素质,譬如多少都认得一些字什么的。 可这纸上的东西,还是看得眾人一脸懵逼。 就连那些看一眼就像是读书人的文书、记录,也是有些尷尬和窘迫地紧蹙起了眉头。 “这……这是什么东西?” “这些小方块里面的,像是什么字儿,却不是我能认得到的字儿,从来没见过!” “……” 眾人本来就觉得新鲜与好奇,此时看到天书般没见过的东西,脸上茫然之色更甚,不由得轻声议论起来。 已经悄悄坐在教室后方的秦逵,也同样两眼一抹黑: “我这……怎么连字儿都认不全了?什么……什么……什么……什么……硼!” 连续含糊了四个字之后,秦逵目光一亮,终於看到了一个自己能认得出来的字儿:“嗯!硼砂的硼!” 但隨后又长嘆了一口气。 满心都是挫败:“不是!我在高兴啥?我秦逵好歹也是堂堂正正科举入仕,放在天下读书人里都算最有才学的那一批,五个字里面就认识一个,我高兴啥?” 其实这也不怪他们。 毕竟元素周期表里面的字,许多都是根据西方传过来的元素周期表临时造出来的。 至於一些金属元素,则是从老朱家族谱里拿来用的,老朱家传到朱允熥这里才到第三代,带金字旁的字儿都还没被老朱的子孙后代造出来。 正当秦逵满心挫败的时候。 讲台上的刘子騫敲了敲身后的黑板,双眼微眯,神色之中带著藏不住的激动和骄傲,朗声道:“今天,贫道要带你们,走进这方天地本质与真面目!” “天地的本质与真面目?”眾人譁然呢喃。 而坐在后方的秦逵则是目光一凛,不自觉地便坐直了身体,聚精会神地盯著刘子騫。 他不知道这所谓的本质是什么,但他知道,这具有无穷大的能量,可以做到那些看起来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而讲台上,刘子騫则依旧学著朱允熥之前那样,在眾人好奇的目光之中,开始细细道来:“你们看到的这些奇奇怪怪的字,我们称之为,“元素”!” “……” 与此同时。 秦淮河河面。 相比於晚上的灯红柳绿、轻歌曼舞、温声软语,白天上午的秦淮河却显得格外安静,毕竟画舫上乾的是日落而做,日出而歇的活计。 不过今日上午,原本该恢復平静的河面上,却有一艘大画舫打破一贯的规矩,里面传出的丝竹管弦之乐顺著河面上的波纹轻轻飘荡著,其中还夹杂著女子令人酥醉的笑声。 画舫之中,正是以凉国公蓝玉、开国公常升为首的勛贵公侯、军中大將等等。 眾人正各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痛快豪饮,面上带著放荡的笑意。 人手搂著一个两个或者好几个如似玉的美娇娘。 “来来来!喝!” “昨日可忒憋屈了!今天在这里,只管尽兴喝!” “噫!这小娘们真俊吶!那腰肢儿,跟水蛇一样软,料还足,老鴇!快喊上来给爷们倒酒!哈哈哈哈!” “是!侯爷!被您看上那可是大福分呢!哈哈哈哈!” “……” 人生得意须尽欢——確定傅友德一骑绝尘地衝著沿海一带飞驰而去,今天早朝朱允熥又给他们来了这么一出,现在就是他们最得意的时候。 眾人几乎已经得意得有些忘形了起来。 平常时候在外面寻欢作乐,多少还遮掩著些,换身衣裳、换个名字的。 今日却是一个个穿著盔甲、打眼的公侯服制,出了皇宫便直奔这里来,当场逼著刚刚歇业没多久的老鴇把画舫重新划起来、把姑娘们都喊了来。 对於他们来说。 朱允熥给他们展现出了十足的诚意——唯一有可能给他们带来些麻烦的傅友德飞速调走,喜欢多嘴多舌的读书人连说话的机会都没给他们…… 换句话说,他们觉得自己已经根本没地方可以输了! 別说朱允熥对他们有十足的诚意,就是朱允熥这个小皇帝真和他们存了二心……又能怎?能掀得起什么浪么? 只要他们做的事情不过火。都好说! 至於以后的事情做得过不过火,朱允熥这个小皇帝按照说好的来,那皆大欢喜,朱允熥不按照说好的来…… 呵,那不能够! 因为得意、因为篤定整个应天府都不再有任何人能对自己掣肘或是指手画脚,他们这群本就不守规矩、桀驁不驯的人,这时候自然更不会在意这些所谓的规矩、顾忌。 不过。 人群之中还是有人不太放心。 面上带著些许顾虑,道:“今天高兴归高兴,但咱这样……是不是有些太过明目张胆地放肆了?” 说到底,他们从前可从来没这样过。 有朱元璋这个洪武大帝压著,他们再怎么狂,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毕竟他们但凡行事出格些,朝堂上参他们的本子都满天飞了。 虽然如今他们也不大怕什么参不参的。 但凡事都是有个惯性的。 有人顾虑多些,自然也多得是人一飘起来就忘了谁是谁,当下便有人拍著桌子道:“嗐!放肆?放肆啥!?如今满应天府,谁敢说咱放肆?谁又能说咱放肆!?” “那群遭瘟的文臣,这会儿忙著呢,根本都没空管咱这些零碎事儿,哈哈哈哈哈!” 说到这里,眾人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 他们以前被这群文臣参多少本了?有时候碰上先帝心情好,没啥大事儿,先帝心情不好的时候,说不准还要死人! 正当此时。 蓝玉府上的管家也缓缓走了过来。 蓝玉將怀中美人端到嘴边的酒一饮而尽,看向自家府上的管家隨意问道:“说起那群遭瘟的,消息就来了,那群狗东西现在啥情况了,还喊著要死要活呢?” 说起这事儿,眾人的笑声都小了些,目光也匯聚过来。 双方文武相对,一直剑拔弩张,早就是死对头,况且今天这回事也事关他们这群人,自然都很关心。 “回老爷,主位爷的话。” “散了朝过后,除了工部尚书秦逵之外的六部尚书及六部官员、都察院诸多官员、翰林院诸多清贵、学士……都是不肯作罢的,齐齐衝到乾清宫门口长跪死諫去了。”在眾人的目光之中,管家也是立刻如实回话。 蓝玉冷笑著轻嗤了一声:“还是那副死德行!” 不过他也只是嘴上不痛不痒地骂了一句,面上则掛满了不屑,儼然完全没当回事。 “哈哈哈哈哈!一群蠢货!跪死他们得了!”其他人也纷纷鬨笑起来。 这种阵仗要是在前朝,那肯定是不太妙的。 可是在如今的开乾朝。 呵!有个卵子用! “这么多人去堵乾清宫的门,陛下那边……不太招架得住吧?”有人还是有些不放心地出声问道。 而当有人提起朱允熥的时候,管家脸上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表情:“回侯爷的话,那倒没有,陛下直接以不变应万变,完全不搭理他们,甚至还说他们这些读书人一心为公、长跪也別忘了朝堂和百姓的公务,这会子……全都跪在乾清宫门口处理他们自己部门的奏疏呢。” 他们都知道那群文臣是什么德行,提刀拿枪不擅长,可有时候那一身的犟骨头,寻常还真不好招架。 所以眾人虽然在这里。 却也是格外留心,宫里的情形打探得格外清楚。 “咱在宫里的人往外递话说……那场面,不知道的谁看得出是什么群臣死諫吶?跟罚跪似的。” 听到管家这一番话。 在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发一阵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死諫变成罚跪!哈哈哈!陛下可真能啊!” 有人大笑著拍著自己的胸脯,直言道:“你们看!还有什么好顾虑的!连陛下都站咱这边的!” “就是!接著奏乐接著舞!停下来做什么!” “老鴇!再上几大坛好酒来!” 第596章 陛下这手段,你学得真快! 朝堂之中最能熬的,当属这些文臣、读书人。 虽然朱允熥直接把他们的气焰给连消带打了一番,但以这群犟驴的尿性,一时半会总打不住的。 所以。 接下来几天的时间。 朱允熥倒是落了个清閒,直接把罢朝行动贯彻到底。 反正。 乾清宫门口这群人隨他们去跪他们的。 但他们一开始就被朱允熥的阳谋一激,各自的公务该办理、安排的,都不敢懈怠什么。 大家互为君臣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他们太清楚,一旦自己有所懈怠,朱允熥隨时能不讲武德地谴责他们不心繫百姓、虚偽、表里不一、根本就不是真心为大明为百姓……哐当哐当大锅直接扣他们头上来——这小孩肚子里装的是黑心肝儿啊! 至於朱允熥,每天该批奏疏的批奏疏,除了不上早朝,其他的跟平常都没任何区別;或者说,早朝不早朝的,只要把內里的事务有条不紊地办好了,其实並不那么重要,歷史上的道长不就是个例子么。 不过这种状態,对於朱允熥来说舒服,对於跪在乾清宫面前的大臣们,就完全相反了。 他们所谓的长跪、死諫。 从本质上来讲,不就是为了给皇帝心理、道德……等等各方面的压力么? 可问题是——特么的如今住在乾清宫里这小皇帝,他心理素质强的一批;至於道德方面……嗯,只要我没有道德,你们就绑架不了我。 他们这一波所谓的死跪,就连一丁点效果都没有。 相当於纯粹在给自己找罪受。 这么个“再而衰、三而竭”下来……不过一天的时间,乾清宫门口的气氛便低沉压抑得嚇人,乾清宫门口逐渐就有人……嗯,“倒下了”。 在这其中。 当然有人是真的倒下,毕竟天气还冷,又是不吃不喝,还得把平常该乾的活儿给干完,干漂亮,顶不住也正常。 当然,其中更多数的,还是假的。 说到底,只要是个人,只要不是死心眼儿到了极致,就一定会考虑利弊得失。 一定会考虑做一件事情值得不值得、有没有意义。 权衡之下。 他们自然而然就知道该怎么选了。 当然,这其中的真假,朱允熥本来就一点都不在意——事情平息下去了,渐渐地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將这件事情揭过去,这不就好了么?不就是最好的结果了么? 至於那些真正病倒了被抬回家的真犟种…… 朱允熥接手大明,接手这群牛马的时间也不短了,哪些人会真找死,哪些人不会再死,他心里也都门儿清,让锦衣卫看著点,別闹出寻死觅活的事也就完事儿了。 就这么闹了三四天的时间。 这一场“死諫”彻底在平静之中,缓缓结束。 …… 户部尚书傅友文府上,傅友文正躺在躺椅上,在自家院子里晒著太阳、喝著茶,便听得府中管家前来稟报:“老爷,吏部詹大人求见。” 傅友文微微一惊,赶紧坐起身来。 神色之中还能见到些许慌张:“这老詹是第二天被抬出宫的,这是在家休养了个三两天,人恢復了,来老夫这里探情况来了。” 顿了顿,他乾脆直接站起来,道:“待老夫先回房去躺著,你算时间再把老詹引进来,只说老夫这几天身体都不大好的样子。” 他算是知道些內情的,也是最早开溜的,这时候太悠閒自在了,面儿上当然过不去。 他和傅友文虽然有革命般的友谊,但对於进步的机会,傅友文可没打算那么大方无私地共享,况且这种事情……也是给那群淮西勛贵下的一个套,无论如何不能从他傅友文嘴里说出去。 “是,老爷。”管家应了声,缓缓退去。 而傅友文则是赶紧朝自己房间回去。 顺带著招呼院子里的下人把这一套茶桌、躺椅……以及地上的瓜子皮赶紧收拾收拾乾净。 管家时间把控得很是不错。 院子里被收拾乾净、傅友文也做好了一副虚弱得臥病在床的样子,詹徽这才被管家缓缓引了进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唉……这人老了,身体就是不得劲……老夫……老夫还等著进宫见陛下去呢!咳咳咳咳……” “……” 门一被推开,傅友文当场就直接演起来了。 多年老油条的演技自然不带差的,詹徽听著这声儿,都有些將信將疑,他走到傅友文床榻面前:“老傅,你这……真的还装的?” “咳咳咳……什么真的装的……这种事儿还能有假?” “话说回来,咳咳……你不是和其他同僚一起在乾清宫门口长跪死諫么?怎么今日……咳咳,有空来看老夫?” 傅友文一边乾咳,一边明知故问。 以他这老油条的心眼子,这几天乾清宫门口是个什么发展状况,他早一清二楚。 而傅友文问起此事。 詹徽面上不由得露出苦涩的笑意,本想开口吐槽吐槽、吐吐苦水,最终却好似是一言难尽的样子,只化作一声长嘆:“嗐……別提了……” 而当詹徽低头嘆气的时候。 却似是突然发现了什么,抬起头来,双眼微眯著看向傅友文:“呵!老傅,你果然是装的!” “搞得这么一副缠绵病榻的样子,你身上盖的这床被能如此齐整?上面的摺痕都还没消失吶,刚打开的吧!” “你这装得真像啊!在这里一个劲儿地咳,我都差点被你给骗住了!” 詹徽指著傅友文身上盖的被子,差点都被他气笑了。 与此同时。 心中却已经开始暗暗琢磨起来:“刚跪没多久,就这么果断地装晕……这老东西果然有点什么!” 被发现了破绽。 傅友文脸上神情不自然微微一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被子,更是有些心虚起来,在心里暗骂了一句,没想到自己破绽出在了这儿。 此刻却也只能僵硬地笑了笑:“什么装不装的,这……刚刚新换没多久的。” 詹徽白了他一眼:“哟,傅老大人又不咳啦?” 他多擅长察言观色?往往一点点蛛丝马跡就能抓住重点,更何况这越露越多的破绽? “咳咳咳咳咳咳!”傅友文赶紧咳了几下,但他自己也知道这完全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心中暗道不妙不妙。 却在此时。 管家再次进了房间稟报:“老爷、詹大人,都察院右都御史袁大人在府外求见。” “袁泰?” “老夫与他素无深交。”傅友文面露出些许疑惑。 管家道:“回老爷话,袁大人说他来此本是为了找詹大人的,还说若能在咱们府上彼此相谈,那便再好不过了。” 詹徽心下自然知道袁泰来这里是做什么来的。 他与袁泰同为都察院的左右都御史,对袁泰性子再了解不过,是个纯喷子,却也是个实心做事的老实人,比谁都固执,比谁都认死理,也比谁都有公心——即便之前都已经被陛下从乾清宫叉了出去,这次该头铁一样头铁。 所以他才会坐在右都御史这个位置上。 却也因为太过执拗、太认死理了,在洪武大帝面前,也就只能坐在右都御史这个位置。 对那位已故的、武功赫赫的洪武大帝来说,寧愿让他这个看得明白眼色的吏部尚书兼任都察院一把手。 詹徽看了一眼傅友文。 乾脆不再继续戳穿他装病的事儿,反而摆出一副急切地样子,道:“袁泰虽轴了些,可他的心一向是好的,这次来你府上,还是著急著那事儿,现下咱们仨都是一样急的,老傅要不让他赶紧进来,人多些,才好商议些不是?” 傅友文神色一滯。 被詹徽这么一说还真有点骑虎难下,心中暗骂了一句:“詹徽这个滑不留手的!学东西还真快!陛下对他们用了一招戴高帽的阳谋,他回头就把这点手段使老夫这儿来了!” 现在傅友文在外面的形象属於:死諫给身体跪坏了。 这个人设之下,他当然不好回绝袁泰的求见了,当下也只能摆了摆手道:“吩咐下来备茶,请进来吧。” 詹徽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挑眉暗道:“袁泰此番来得正好,他这个人性子直,完全不会拐弯的人,我今天倒是要看看,你这糟老头子到底藏著掖著点什么!” 心里这么想著。 詹徽面上却一副关心的样子,嘮家常般询问著傅友文的身体:“你这年岁大了,往后可还是要当心了。” 二人喝茶閒聊之间。 满脸面无表情的袁泰也被管家带了进来。 “下官袁泰,见过詹大人、傅大人,二位大人身体都还好吧?”袁泰十分有礼貌地拱手一礼,问候了一句。 虽然他在问候傅友文和詹徽,可实际上,此间三人之中,看起来最憔悴的却是他袁泰——嘴唇发白、面无血色,双眼之中却布满了血丝,看起来隨时都一副要倒下的样子。 不因为別的,而是因为……袁泰此次又毫无疑问,是在乾清宫门口坚持得最久的,是今日才在乾清宫门口真跪晕了被送出来的。 甚至她被送到自己府上没多久,就又出来蹦躂了。 所以才是现在这副半死微活的状態。 看到他的样子,傅友文都有些嚇了一跳,赶紧抬了抬手道:“袁大人不必如此多礼。”说完,又赶紧给一边下人吩咐道:“还不快给袁大人看座!” 对於这种倔驴,他心里固然是不认同这样做事的。 但无论是傅友文还是詹徽,都知道这样的人一颗心才最纯粹,自然也不会缺了敬意。 “袁大人,本官听说你连著在乾清宫门口跪了好几个日夜,如今何不好好歇著?本官知道你是一心为我大明的,可若身体垮了,往后就什么都做不了了。”傅友文劝道,这破事儿反正他是一点不想掺和进去了。 不过犟驴就是犟驴。 袁泰那布满血丝的双眼依旧凌厉:“傅大人这话不对!既为大明之臣、陛下之臣,自当鞠躬尽瘁、尽心竭力,绝不可顾惜一己之身才是!” “如今这件事情,是完全不同於以往任何一次的。” “淮西勛贵是什么德行?他们手中又掌握著多大的力量?可陛下对此却没有一点戒心,甚至在告诉所有人,他就只管靠著淮西勛贵给他撑场,淮西勛贵如何可能不膨胀?长此以往,国將不国!” “这已经不是一个政令合理不合理的问题了。” “你我身为大明之臣,如何能眼睁睁这么看著?” 袁泰蹙著眉头义正言辞地道,说话完全不顾情面,给傅友文都直接懟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对这种人,你讲什么道理都白搭,他认死理! 袁泰说完,也不等傅友文应他什么,而是立刻便先后朝詹徽、傅友文二人拱手一礼:“詹大人,傅大人,下官以为,此次绝不可轻易便作罢!” “陛下这次態度如此激烈坚决,已经不仅仅关乎一个颖国公的去留问题了,而是……陛下对大明的態度问题!” 袁泰死脑筋,所以目的也很明確,就是希望能拉著詹徽和傅友文,一起再闹起来。 傅友文心里顿时暗暗叫苦。 同时也默默把詹徽又骂了一顿:“非让老夫给他请进来做什么!真是害人不浅!” 可是。 詹徽却似是对这场面一副喜闻乐见的样子。 甚至还附和著袁泰道:“此言有理啊!本官心中深以为然,只可惜本官身子不济,不然必定在乾清宫门口坚持!” 说完这话,詹徽眼里带著一丝意味深长,看向傅友文。 面上做出一副突然想起来什么事情的样子,道:“说起乾清宫外死諫……” “傅大人,本官忽然想起刚刚咱话还没说完呢!” “无论是本官还是袁大人,亦或是咱们其他的同僚们,都只一心想要劝諫圣上,希望圣上能在此事上想清楚、琢磨明白,所以齐齐长跪,可傅大人您……为何要装病跑了?” “你这装病,本官方才可看得清楚明白!” 詹徽图穷匕见,道。 而袁泰听后,直接朝傅友文投去一个无比严肃的眼神。 第597章 今年年景为啥好? “装病?傅大人您……!?”袁泰神色有些激动,甚至带著些怨责,“您可是户部堂首,是我大明朝堂最有分量的几人,如今形势如此严峻,您怎可……怎可……” “嗐!!”袁泰气得一甩袖袍。 脸上露出一副怒其不爭的样子,鬍子都快被吹起来了。 詹徽不动声色地喝著茶。 实际上则是暗暗看戏起来,目光不经意地落到傅友文身上,带著打量的意味——他知道傅友文圆滑,可同时也知道傅友文並不能说是什么软骨头,也不是会眼睁睁看著大明走上不归路的人。 换句话说。 这糟老头子按理来说,是不会在这种关键时刻为了自身安危而果断缩头的。 而他却这么干了,这其中的原因,正是詹徽最好奇的。 被袁泰这么一指责,傅友文脸上露出一抹尷尬之色,有些乾巴巴地辩解道:“老夫……老夫哪儿有……” 一旁的詹徽却不给他一点机会。 放下手里的茶杯道,直接戳著点破:“傅大人,这就不必狡辩了吧?且不提你被子上那显眼的摺痕,刚刚这会儿时候,傅大人是不是又忘记要多咳嗽几声了?” “难不成本宦海沉浮多年,最拿手的反倒是医术?本官来之前傅大人肺都要咳出来了,本官一来,傅大人立刻不可是了,还真称得上一声“妙手回春”啊。” 詹徽的语气之中,字字句句都是阴阳怪气。 一旁的袁泰自然再无任何迟疑,冷笑了一声,直性子骂了起来:“呵!傅大人果然是这样的人!下官原本去的詹大人府上拜访,听闻詹大人来此,心中想著正好,还能多一个人商议,故此毫无迟疑便追著詹大人赶来了您这傅府,想来……下官今日是来错了!” “呵呵!大错特错!” “想您傅老大人也是从早先那个民不聊生的时候走过来的,见过的看过的比我们多多了,如今得了荣华富贵,这一身读书人的锐气怕是早就磨没了!” “你与那群居功自傲的公侯,又有何处区別!?” “都是一丘之貉罢了!” “老了老了,风骨也全酥了,化没了!” “索性你身体利索,一点病也没有的,乾脆也赶紧去秦淮河那边让凉国公他们给你也安排个位置得了!” “……” 袁泰虽然官职品级比詹徽和傅友文之流要低,可他这种直性子、认死理的人,连朱允熥这个皇帝都敢直接顶撞,更別提傅友文这个户部尚书了。 当下忍不住直接把傅友文给骂了个狗血淋头。 听到这竹筒倒豆子一般的骂声,詹徽都忍俊不禁地低著头抿了抿唇。 心中则是暗道:“糟老头子,袁泰这张嘴可是从来不遮拦的,你总得拋出来点什么堵他的嘴吧?” 他和袁泰同属都察院,袁泰这人头铁嘴毒他是最知道的,刚刚特意让傅友文放袁泰进来“探病”,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借袁泰的嘴逼出傅友文的话。 果然。 傅友文一张老脸上也是有些掛不住了。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这些年来,他谨言慎行,官声也算是很不错的了,现在居然被说成和淮西勛贵那群人是一丘之貉。 更是气得他脸都有些发红。 傅友文心里暗暗叫苦,可是现在装病肯定是装不下去的了,同时,自己之前从自家老弟傅友德口中得到的那道口諭,以及在这件事情上的诸多考虑衡量,他又不想往外说。 所以也只能苍白地辩道:“袁大人你这……说得也太严厉了!老夫……老夫岂是那样的人!?” 说完也是朝詹徽的方向看了一眼。 看到对方眼里那种看戏的眼神一闪而过,心里也立刻反应了过来:“詹徽这个狡猾的狐狸,学了陛下一计阳谋用在老夫身上,把袁泰这廝弄进来……原来是在这儿等著老夫!真狗哇!” 都是千年的狐狸,谁还不知道谁了? 对於袁泰这种犟种来说,苍白的辩解他肯定是一点都不带认的,冷著脸,不屑地冷笑道:“傅大人是怎样的人,本官心里自有计较,今日本官不该来此,叨扰了!” 他有点不走心地礼节性拱了拱手。 说话的时候仿佛都在咬牙切齿,一脸“我袁某人真是瞎了眼看错人”了的样子。 拂袖转身就要往外面走。 “哎……”傅友文抬手想要说点什么再解释解释,却觉得说什么都洗不白自己,只能欲言又止,看著袁泰快速朝外移动的背影,一张脸都快皴成一团了。 袁泰要是只在这里骂他一句,他都无所谓了。 关键袁泰这货,向来无畏无惧,说话也是口无遮拦地,回头出了他这个傅府,说不准逢人都都要吐槽几句,如此下去,他傅友文这名声……可算是完犊子了。 看到一旁默默喝茶看戏的詹徽,傅友文心里快把詹徽的祖宗十八辈儿从头到尾骂了个遍。 而感受到傅友文刀子一般的眼神,詹徽更是理都不理,垂下眸子只作一副专心喝茶的样子,顺带观赏观赏傅友文这糟老头子抓耳挠腮,全身有蚂蚁在爬的样子。 当袁泰一只脚跨出此间门槛的时候。 傅友文终究顶不住心理压力,还是对著袁泰开口道:“袁大人且慢!不若你我三人一起出去走走?” 袁泰顿住脚步。 转头看向傅友文道:“傅大人想告诉下官点什么?” 他虽然性子直,却不笨,知道傅友文这么叫住他,要和他出去走走,必然不可能是单纯地“走一走”。 至於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就猜不到了。 反正装病的事情也被拆穿了,傅友文也没什么好装的了,乾脆掀开身上的被子,直接下床穿鞋,道:“猴急什么?本官在家也憋了这么许久了,是该出门见见人气不是?老刘!立刻去备一辆马车去!” “是,老爷。”门外候命的僕从立刻应声,隨后踏著由近及远的脚步声匆匆而去。 看著傅友文一副卖关子的样子。 袁泰心中狐疑:“这奸猾的老傢伙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至少……装病是千真万確的,而且还是在所有人长跪死諫的一开始,就直接脑袋一缩,跑路走的。” 这时候,詹徽却站起身来,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附和著道:“走走,是该走走去,本官也在家休养了三两日了,本想来找傅大人论论招儿,客隨主便,傅大人都这么说了,那咱们就一起走走去。” 詹徽当然有耐心。 他知道傅友文多少还是在意自己名声的,更知道,傅友文不想让袁泰出去到处嚷嚷他和淮西勛贵是一丘之貉,就得拿出个什么像样的说法来。 见詹徽都这样了。 袁泰心里虽然狐疑,却也沉默著点了点头,认同了此事,只不过看傅友文的眼神之中,多少还是带著些看不上的鄙夷和不屑。 如此,一行三人先后上了傅友文府上准备好的马车。 马车从傅府的偏门缓缓出发。 几人一路无话。 不过马车里的沉寂並没有持续多长时间,耳边的声音除了马蹄声、车轮声之外,渐渐有热闹的人声融入其中,並且这熙熙攘攘的声音隨著马车向前,越来越大。 袁泰和詹徽都不由微微蹙眉,脸上露出些许疑惑。 只听著声音,便知道外面是一处热闹的集市——脚步声、摊贩叫卖的声音、討价还价、孩童嬉戏……鼻尖偶尔能触碰到各种各样不同的吃食香味。 傅友文把马车左右两边以及后面小窗的遮风帘掀开,同时对赶车的车夫道:“这里人多,走慢些,別伤著人了。” 袁泰和詹徽依旧有些茫然,詹徽一脸的不解地问道:“傅大人,你这是何意啊?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傅友文没有说话。 而是淡淡一笑道:“等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詹徽有些无奈地轻嘆一口气,愣是猜不到傅友文这货到底想干啥,到底想用个什么说法稳住袁泰这个死脑筋。 不过他心里虽疑惑,可傅友文不搭茬,他也没办法,只能耐著性子继续沉默下去。 沉默之间,外面的景象也逐渐映入眼帘。 他们看到沿路两边的小摊隨著马车行进朝著后面缓缓退去,看到了百姓和商贩討价还价过后买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看到了他们脸上带著笑意与满足离开集市。 也看到了沿街的商贩们眼里带著光把自己的货物递出去,心满意足地把收到的铜板小心藏在腰间…… “哟!老李!今天生意蛮好的哇,铜子哗啦哗啦响个不停的,赚不少吧!” “今年此次赶集都人多、热闹,人多了生意不也好了么!俺看你那边铜子更多更响哩!” “嘿嘿嘿!可不是你说的这个理儿么,再多做几单生意,咱去米铺子囤些米粮,说不准还能多余出钱来买一小块肉!上回咱剩的钱不多,只够买个人儿回去都给咱家小子高兴坏了,说这不年不节的都给买人了!” “可不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新皇改元,今年年景格外的好,不年不节的都够吃上顿肉!安家婆娘这一胎,怕是一定要生个大胖小子了!哈哈哈哈哈!” “……” 朱允熥去年通过廉价布料、无烟煤……等等一系列手段,相当於是高效率地把朝廷賑济下发到了最底层的百姓手里,百姓可以用自己手里能得到的资源自主兑换自身所需,从整体上来说,这批底层百姓手里的財富就相当於是都增加了不少。 手里可用的钱多了,他们自然而然就会去进行“消费”这个行为,这也是为什么如今的集市上会格外热闹的原因——剩余財富增多,拉动消费,从而拉动经济。 而消费者多了。 收入不也这么自然而然地涨上去了么。 收入多再继续拉动消费和经济——如此下来就是一个良性循环了。 不过这些东西,都是在潜移默化、不知不觉之间逐渐完成的,一般人其实也意识不到这些变化背后的道理。 不过许多人把这归结於,新皇改元,吉利、年景好…… 把这事儿算到朱允熥这个新皇帝头上去。 倒也算是找对人了。 集市上、街道两侧,类似这样隨意而自然的对话和交谈隨时隨地都在发生著,自然而然地,也顺著依旧料峭的寒风吹到了缓缓前行的马车里。 袁泰和詹徽二人虽然不知道傅友文卖什么关子。 心神却也在不知不觉间被外面的景象给吸引,甚至连之前的愤世嫉俗都一下子被抚平了许多,暂且被拋在了脑后。 詹徽透过窗口瞧著外面,下意识嘆道:“不年不节的,这集市上居然都这么热闹么?比往常年节时候都差不多了, 今年的年景的確是好啊。” 在经济学理论都还不够成熟的时候。 別说老百姓了,就连詹徽这种朝廷重臣,一下子其实也意识不到这背后的深层逻辑。 袁泰脸上紧绷的脸色也微微舒展,附和著点头道:“是啊,百姓脸上的笑都多了,真好。置身於如今这片熙攘热闹的集市之中,真让人觉得……年轻时候见过、经歷过的一场场乱战、饥荒,恍如隔世了。” 袁泰一脸欣慰地感慨道。 他头铁、毒舌、长跪死諫……本就是因为心怀天下百姓,更不希望刚刚安稳了二十几年的大明皇朝再次变得动盪起来,不希望从前那种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的场景在大明这片土地上再次重现。 毕竟这个年代的朝官。 哪一个不是从那种乱七八糟的时候走过来的? 如今看到百姓安居乐业,甚至不年不节的都能吃上一顿肉了……自然是打心眼儿里高兴。 见二人注意力被转移。 傅友文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一颗心也微微放了下来,这时候,马车虽行进缓慢,却也快走到这片集市的尽头了,傅友文对前面车夫道:“继续往下赶。” 紧接著,不等詹徽和袁泰二人询问什么。 便缓缓开口道:“你们猜,今年年景为啥好?” 第598章 温水煮青蛙,水一直温! 马车缓缓向前行驶,耳边的熙攘和喧囂声又渐渐远去。 听到傅友文的话,袁泰和詹徽二人也回过神来,只是……对於傅友文这个问题,一时还真回答不上来。 年景好,那的確是实打实落在眼里、听在耳中的事实。 可其中的內在原因…… 他们熟读的都是经史子集,平日管的或是吏部的升迁任调,或是都察院的审案、参奏事宜,这算是触及到他们不擅长的领域了。 “年景为啥好……”袁泰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呢喃道。 而詹徽则是直接看向傅友文道:“有话你就直说便是,还在这儿卖上关子了。” 他知道傅友文既然问出了这话,必然是心里有了十足的成算和答案,费心思琢磨还不如直接挑明了问。 傅友文摇头呵呵一笑,点指詹徽道:“猴急。” 不过他也没有继续卖关子。 而是挑了挑眉,透过马车后车板上的小窗看了一眼几乎要消失在后方的集市,而后摊了摊手:“这多简单!有钱了唄!手里头有余钱,谁还不愿意出门了?谁还不愿意来集市上逛,不愿意钱买东西了?” “买的人多了,卖的人赚得多了,他也得买不是?” “这不就盘活起来了么。” 傅友文没有藏著掖著,而是直接言简意賅地把答案告诉了詹徽和袁泰二人。 他固然不懂后世的什么经济学、金融学。 可別忘了,他傅友文本来就管著大明皇朝的钱袋子,成日里就是和这些道理打交道的人,就算他没有“剩余財富”、“经济增长”、“gdp”……等等这一套所谓的经济学概念,却不代表他看不到里面一些本质性的东西。 袁泰和詹徽二人顺著傅友文的思路往下想了想。 皆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而这时候。 傅友文又趁热打铁地开口问了一句:“那你们觉得……百姓为啥突然有钱了?” 当他话音落下,袁泰和詹徽二人目光齐齐一亮,话都说到这儿了,他们自然明白傅友文想要讲的是什么了。 袁泰稍稍顿了顿。 神情有些复杂,却还是立刻道:“是陛下给的。”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去年那接二连三、一环套一环的操作,他们都是亲眼一步步见证过来的,事后也是恍然明白过来了其中的谋算与道理,知道其中藏了多少好处。 即便袁泰如今对朱允熥的態度依旧气得不行。 朱允熥这一点好,他却也不能反驳分毫,而且也是打心底里承认当今这位少帝的好手段。 傅友文却是笑著点头:“对了!陛下给的!” “这个道理,方才集市上的百姓们不一定想得通其中的弯弯绕绕,可他们有句话却误打误撞地说对了——今年年景好的原因,的確是该落在咱陛下的头上!” 傅友文说话的时候,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都不由带著明亮的敬意…… 他原以为去年那接二连三轰轰烈烈闹出来的几次事情,过了冬天、过了年,也就算去年的事儿了。 也是过了年、百姓渐渐恢復平常的日子,傅友文才看出来——去年的谋算,竟还埋了这么长的伏笔在。 甚至乎……到这新的一年,真正的好处才显露出来! 把这些道理半遮半掩地和袁泰、詹徽二人缓缓到来的同时,傅友文心中依旧忍不住泛起澎湃的感慨: “隨意一举,也不知包含了多少心思与巧妙在其中…… 老夫这般在户部浸淫多年的,都过了这么久才完全看清楚陛下的意图,陛下却在一开始就布局好了。” “他那些心眼子,有时候固然是冒著黑水儿,可更多的时候,却在暗暗发光。” 他能在一种毫无定数的情况下信朱允熥。 这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袁泰和詹徽二人也点了点头,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齐齐朝应天府的方向虚拱了下手。 而后垂眸道:“陛下圣明。” 一码事算一码事。 不仅傅友文会慨嘆於此,他们二人同样会。 而看到二人面上露出真情实感的敬意,傅友文也微微一笑,继续道:“你们也看到了,大明皇朝什么都没有变。应天府也什么都没变……哦不对。” “应天府反而热闹多了。” “我家友德老弟固然是去沿海去了,可你们有没有想过?有没有好好看一看?” “这几天……” “即便咱们这群文臣齐刷刷地跑到乾清宫门口去死諫,所有的朝廷事务都在井井有条的运行、被处理好。” “大街小巷的百姓们依旧早出晚归,他们庆幸於自己今天的收穫,庆幸於能够多吃上一口。” “秦淮河上,白天有老叟垂钓、妇女浣衣,晚上华灯千万、画舫游水、夜夜笙歌……” “你们想想。” “大明乱了吗?应天府乱了吗?” 傅友文神情严肃,发出了掷地有声的反问。 他当然不可能把自己掌握的所有信息和情况全部和盘托出,而是通过一种旁敲侧击的方法,劝说著詹徽和袁泰二人,让他们放下心里那份偏执的“自我以为”。 虽只是说三分、藏七分的…… 但他觉得,事实胜於雄辩,袁泰和詹徽都是聪明人,必定也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不过。 袁泰和詹徽二人听了他这一番话。 脸上齐齐露出了一种一言难尽的苦涩,不似傅友文料想的那般恍然大悟,甚至於……他还在袁泰和詹徽两个人的眼里看到了一抹……嗯,幽怨。 针对他傅友文本人的幽怨。 这看得傅友文有些莫名其妙, 不由在心里暗暗嘀咕道:“老夫刚才说的也没问题啊?怎么这两个人听了之后,这思绪却好像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还瞪老夫了?” 傅友文心里有些懵逼的时候。 詹徽面对这位老战友也不搞那么些弯弯绕绕,直接朝傅友文露出鄙夷的眼神,吐槽道:“傅大人,你可千万別说什么“咱们一起死諫”这样的话,没记错的话,您傅老大人可是刚开始就装晕跑路了的!” 詹徽首先纠正了傅友文的说法,而后更是大吐苦水,道:“你说的那些……所谓“所有朝廷事务井井有条的运行、处理”……问题的確是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可傅大人不想想这是为啥?从你嘴里说出来倒是轻鬆呵!” 听到詹徽这么吐槽。 傅友文这才反应过来:“难怪他们俩的思绪没落在老夫讲的正题上,感情心里憋著闷,差点忘了陛下不讲武德,逼得他们这群人一边跪著一边干活儿的事儿了。” 想到这里,傅友文露出一个心虚且尷尬的笑意。 “嘿嘿嘿嘿……这……” “二位大人消消气,索性现在这不是都过去了么!” “撇开你二位被陛下算计的那一波不算。” “老夫其他的话……可句句都是实在话的,也就对你们,对旁人,老夫可不会轻易透露什么的!” 傅友文笑嘿嘿地把这件自己理亏的事情揭过去,然后把话题往原先的正道上引,神色也骤然变得严肃起来: “有时候,不要一味只看得到自己想像中的结果,实际上的结果才是真结果,不是么?” “现在的情况是,不仅应天府繁华热闹了不少,像鹤庆候、怀远侯、舳艫候那些先前都已经开始蠢蠢欲动的淮西勛贵,如今反倒又偃旗息鼓了。” “这难道不是事实么?” 傅友文再次和詹徽、袁泰强调道。 话音落下,袁泰和詹徽果然沉默下来,皆是露出深思的样子,或是看著马车车窗外倒退的景色、或是盯著马车內某处不起眼的地方……都有些发呆的样子。 傅友文知道他们心里在认真琢磨自己说的话。 当下嘴角噙起一抹淡淡的弧度,也神色轻鬆地看向窗外,安静等待起来。 他的目標很明確。 他要做的,就是把袁泰这个犟种说服劝住,让他不再纠结此事,平息下来。 一来,在朱允熥这个皇帝那边,这算是为君分忧的一分功劳。 当然,更重要的是,省得袁泰这头犟驴继续固执在这件事情上,也省得他顺带把自己装病带头跑路的事情拿出去到处嚷嚷,坏了自己的名声。 几个呼吸的时间过后。 詹徽率先回过神来,双眼微眯道:“是的,大明没有乱,应天府没有乱,反而……在蒸蒸日上……” “本官……较劲个啥名堂?” 一番思索下来,他不得不承认——傅友文这糟老头子的话,在理! 而他自己也感觉,好像有块一直蒙在眼前的帘布被掀开——豁然清晰明亮起来。 也骤然觉得……自己,袁泰,乃至这几天在乾清宫门口死犟忙活了这么久的同僚们,好像真的完全没必要哇! 不过,一旁的袁泰却更加固执许多。 他脸色微沉,道:“眼下如此,以后却未必,淮西勛贵始终是一座不可能搬得开的大山,颖国公这张最大的牌现在都打不了了,更搬不动了!” 他说起这事儿,詹徽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这同样是不可忽略的事实。 不过,傅友文却只是稍稍迟疑了片刻。 而后便立刻道:“你们是不是各自都忘记了,如今这般稳如泰山的局面,陛下已经稳住很久了!这种情形,在去年的时候,你们觉得可能吗?” “应天府安安稳稳,大明安安稳稳,这不就够了么。” 这个结论,也是傅友文发自心底认同的结论。 不为別的。 而是……安逸。 绝大部分人的本性,就是会愿意沉浸在安逸之中的。 就和朱允熥想的那样,当青蛙长久处於一种温和舒適的环境里,渐渐就不那么强烈地想著跳出去的事儿了。 当然,这其中存在一个巨大的区別。 温水里的青蛙最终会在不知不觉间被煮熟,但如今大明的这一锅“温水”,朱允熥会让它一直是“舒服的温水”。 当傅友文这么说之后。 就连袁泰都没有再多说什么其他的了,而是回以沉默,表示自己的默认。 见詹徽和袁泰二人都沉默下来。 傅友文脸上露出一个稍显得意的神情,看著马车车窗外的河岸,河岸上,一名头髮白的老叟手腕一抖,將手中的鱼竿迅速往上提,水里发出“哗啦啦”的水声响。 傅友文跟著老叟一起露出的笑容,似是漫不经心地道:“嘖! 又上了一尾大鱼!这得够一家子人吃上一顿了吧,哈哈哈哈。” 詹徽和袁泰被他的话吸引。 顺著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老叟满脸笑意地將鱼鉤上掛著的鱼解了下来,放在自己旁边的竹篓里,脸上的表情朴实无华,却满足。 看到这一幕。 袁泰和詹徽几乎是悽愴却长吸了一口气。 也跟著同时露出一个满足而高兴的笑。 …… 另外一边。 锦衣卫衙门。 赵峰坐在自己办公房內的桌案后方,缓缓看著面前回话的人道:“哦?等了这么好些天,总算有人摸到乱葬岗,去偷摸查看尸体去了?” “还真是谨慎啊,难怪之前一切都做得滴水不漏。”赵峰在心里算了算日子,不由得嘆了一句,毕竟现在距离两个臥底被逮,都已经过去好几天了。 顿了顿,他抬起头来道:“有没有跟出来结果。” 问出这话的时候,面前回话的人面上不由露出一丝尷尬的神色:“回大人的话,跟……跟丟了……” 赵峰脸色微微一变。 不过不待他发怒。 下面人便立刻道:“不过……我们的人一路跟过去……那人前往的方向范围之內,有一处寺庙。” “虽然这处寺庙暗中搜查下来,也没有什么大的破绽,不过大人曾格外交代过,若是过程之中有事关和尚、寺庙……的情形,要格外注意些,或许大人心里会有主意?” 说完这话,那名回话的锦衣卫低著头,一脸“大难临头”的样子,忐忑地闭著眼。 他自己也明白,查到一座寺庙,寺庙里又什么都没有,这完全是牵强得不能再牵强的找补。 却不料,前方却传来顶头上司的轻咦:“寺庙?” 第599章 臥槽!真特么是那个死禿驴! “寺庙……” 只听得赵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之后,紧接著是大有深意地倒吸了一口气的声音。 竟似是真的没空关注他跟丟目標的事情。 回话的锦衣卫顿时心下一松,只是,他虽危机暂解,心里却有些纳闷和不解:“只是在消失的大致方向上存在一个寺庙而已,又没有在寺庙里查到任何可以的东西,赵大人何以如此?仅仅这么点东西,能说明啥?能看出啥?” 好奇之下。 他抬著眼皮悄悄朝赵峰看了一眼。 却见面前这位顶头上司……竟是瞪大了双眼,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放在书案上的双手都紧握成了拳头。 儼然是被什么事情给惊住了。 只是他这样子却给下面的锦衣卫看懵了:“反……反应这么大?不是吧?刚刚我啥都没说啊。” 他自然不会知道。 若仅仅是“范围內出现一座寺庙”这件事,当然说明不了什么,可赵峰却是亲耳听到,朱允熥一早就提起过这次的臥底事件与和尚有关! 甚至当时还漫不经心地骂了一句“死禿驴”。 对於赵峰来说,这个信息无疑是一个指针。 它模糊、它没有实质证据、它说明不了什么——但这个信息指向的方向,正是陛下隨口一说的那个结果!那个在没有任何证据、供词、辅助信息的情况下得出来的结果! 在赵峰的心里,固然已经渐渐形成了一种“陛下的话必然绝对正確”的概念。 可如今看到一个凭直觉来说很荒唐的结论开始被事实印证,心中依旧难免惊骇。 此刻。 当赵峰听到“寺庙”这两个字,心里已然如同掀起一阵惊涛骇浪,完全无法平息下来: “这背后的始作俑者……真是陛下口中那个死禿驴?” “此事,真与燕王殿下有关!?” “……” 他的心里充斥著诸多疑惑和不敢置信,以至於下面的人办事不力之罪都顾不上追究了。 “大人?”看到赵峰这副模样,站在面前回话的锦衣卫硬著头皮,试探著喊了一句:“莫非大人心中当真凭藉这么个没有什么问题的“寺庙”,有了什么主意?” “大人当真是目光如炬啊!” “难怪大人能时时在陛下身边侍奉,做当今陛下身边的大红人儿呢!” 趁著赵峰没有出现怒意,这锦衣卫赶紧抱拳,拍了赵峰一波马屁,试图將事情揭过去——自己虽然有个办事不力的名头,但只要事情有进展了,那就不慌。 只是他却没想到,这马屁拍得並不成功。 因为坐在书案后方的顶头上司只是对此发出了一声冷笑,同时还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呵呵,目光如炬,老子算个屁啊。” 回话的锦衣卫也拿不准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在上司的神情里甚至察觉出了自嘲的味道。 赵峰的確是有些自嘲之意在的。 因为他太清楚,这根本就不是自己有什么主意,如果不是陛下提前提过一句,他根本就不会想什么“寺庙”的事儿,而陛下连这样不相干的线索都不需要,就能有结论! 就算现在结论还没有被证实,赵峰的直觉和下意识也觉得——那约莫就正確的结论。 他可不敢把这样的马屁往自己的身上揽。 马屁好像拍到了马腿上,回话的锦衣卫面上露出些许紧张和尷尬之色,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心里暗暗叫苦:“这赵大人到底在想啥啊?根本就令人琢磨不到哇!” 赵峰深吸了一口气,收回了自己有些失態外放的情绪,冷静地问道:“寺庙……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消息要报给本官的?” 回话的锦衣卫心臟一紧。 赶紧严肃起来,应声道:“回大人的话,属下无能。” 赵峰目光微微一凛,倒是也没有出现他想像之中的大怒,只是神色平静地道了一句:“回头和你手底下负责盯梢此事的几个人,自己下去领板子去吧。” 震惊骇人是一码事。 作为朱允熥身边负责情报等事务的关键人员,要是这么容易就乱了心神,该罚的忘记罚,他也干不长久。 回话的锦衣卫心中微微一沉:该来的还是会来的。 与此同时,他也觉得有些无奈。 这次的活儿,特么的也忒难干了些,对方狡猾得跟泥鰍似的,纵使锦衣卫尽皆训练有素,也精通各种侦查和反侦察手段,可还是滑了手…… “特么的也不知道是谁训练出来的,当真好本事!抓不著人,也算老子倒霉催的,奶奶的……” 当然。 心里吐槽抱怨归心里吐槽抱怨。 他面上自然不敢表露出任何的委屈和不满,而是低著头恭敬地应声道:“是,大人!此次的確是属下等办事不力,跟丟了人,该领责罚。” 锦衣卫这地方就这样。 事情没办好,那就只能怪自己无能。 不过他虽受了罚,同时也有种心终於定下来了的感觉:这次的事关係重大,虽然没办好,但相比於事情的严重性来说,这个惩罚倒也算不得太严重。 他也在心里暗暗庆幸道:“还好赵大人对此次跟丟目標的事情,並不太过介怀……” 他想的的確不错。 赵峰虽然有些生气,倒还真不怕这次的事情办砸——刑讯室里还有两个人在呢,外面的人有本事跑,这被逮进詔狱的人……还能那么大本事死扛不成? 锦衣卫折腾磋磨人的功夫,赵峰比谁都了解。 自然不慌。 正当此时。 又一名身著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朝这边匆匆走来,一张脸上严肃之中还带著煞气,隨著走动之间,他身上这飞鱼服的衣面上还隱隱露出黑红的血色。 甚至一张带著煞气的脸上都有没擦乾净的血印子,不过脸上又能看出来,是带著些疲惫在的。 赵峰朝外面看了一眼。 一双眸子之中立刻露出一抹亮色。 不待对方走进这办公房,便有些著急地开口问道:“周正,周立轩和范松德两个人的审讯情况如何?有结果了?” 这个被称之为“周正”的锦衣卫,正是这几天都窝在审讯室里,负责带著手底下的人,日夜不輟地审问周立轩和范松德这两个臥底暗桩的。 算下来已经僵持了有好几日。 也难怪疲惫。 赵峰表现出了急切的样子。 匆匆走来的周正似乎比他更急,几乎是三步並做两步走地进了赵峰的办公房,抱拳道:“回大人的话……有结果了。” 这时候,赵峰更是一改往日沉稳淡然的性子,直接失去了表情管理。 他站起身来迫不及待地问道:“快说,如何!?” 这时候赵峰著实难以淡定。 他太想知道实际的结果了——邀功都在其次,他好奇纳闷了这么好几日,就想知道那个凭空想想得来的答案……到底是不是確有其事! 他这样子。 看得前面回话的锦衣卫都不由暗暗一惊:“嘶……赵大人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见赵峰急切到几乎失態,周正也不敢耽搁。 单刀直入地道: “这几天的时间里,周立轩和范松德这二人,曾多次寻死被阻,受不住刑昏死过去的次数也不少,属下每日用参汤等各种名贵药材给次二吊著命……” “詔狱的刑具流水样地一遍遍过。” “总算是受不住刑,招认了。” “根据分开审讯、反覆对比和確认,这二人上面的人,乃是远在北平的一个和尚,这和尚的身份也並不寻常,乃是前朝洪武陛下遣给北平的燕王殿下……做主录僧的和尚,法名“道衍”。” “期间两个人一直都是分开审讯,绝无串供的可能性,此外,根据这二人的招供,还搜到了部分並未被销毁的往来书信,可作为实质性证据。” 周正只负责审讯室里的审讯事宜,赵峰为了確保结果不具有引导性,也没有提前把“道衍和尚”的事情给他讲,所以周正只如同往常匯报工作那般,淡定且平静地说出了自己辛苦好几天的成果。 只是说到最后的时候,言语之间还是不免顿了一下,毕竟这件事情涉及的层面太大,牵扯到了朱棣这个燕王。 不过这样的结果。 对周正来说也不算是意料之外。 新帝登基、主少国疑,各大藩王又血脉尊贵、身具战功,正是最年富力强的时候——这太正常了。 只是令周正没有想到的是。 自己这位向来冷静、稳如泰山的顶头上司,却是格外地不淡定,当场倒吸了一口冷气:“嘶……” 而后更是怔怔出神地瞪著眼睛,似是呢喃自语道:“燕王殿下的主录僧……道衍和尚……” “果然!” 此刻,赵峰觉得自己的心情根本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了,內心只剩下一万头草泥马左右奔腾。 事实上的结果,果然和陛下说的,一模一样! 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居然……居然真特么是那个死禿驴!!!” “陛下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不仅知道这事儿是燕王殿下乾的,连他让谁干的,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怎么可能做得到!?” “……” 儘管早有心理准备,可当朱允熥隨口一说的事情被实打实的证据確证的时候,赵峰依旧无法保持淡定——主要这事儿思来想去都让人觉得太离谱了! 要说这是蒙的。 猜中是哪个藩王倒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先帝皇子虽多,但最有动机和能力的,也就那几个里面转悠。 可这实际执行操作的人……也能蒙的?怎么就那么好巧不巧,能蒙到“和尚”这个身份上去?——毕竟篡权夺位、爭夺天下的事儿,再怎么想也不该和和尚联繫到一处去吧? 看到自家上司脸色变了又变。 从审讯室过来匯报消息的周正不由一脸茫然,在他看来——这个答案……应该没那么好让人震惊的吧? 不过他却很快又注意到。 这间办公房之內,一共三人,听到他说的这个消息过后,另外一个人,也就是在他过来之前就在这里,给赵峰匯报情况的那名同僚,也失了去表情管理…… 只见对方脸上露出恍然的神色。 似乎是想通了什么一般,也和在书案后站起身来的赵峰一样,呢喃著一些他听不懂的话:“和尚……道衍……莫非……这怎么可能……!?” 周正脸上茫然更甚。 懵逼暗道:“我这是……错过了啥?” 当周正道出“道衍”这个名字的时候。 之前就在这里的这名锦衣卫自然立刻就想起来自己几天前办过的事情——按照顶头上司赵峰的交代,去礼部的僧录司,查了一个叫“道衍”的和尚!!! 也难怪。 自己这位顶头上司刚刚听到什么所谓的“寺庙”,就已经开始一脸不敢置信了。 “是赵大人一早就知道,或是猜到了?” “不对,如果是这样的话,赵大人不会一脸惊骇、不敢置信。应该是有旁人一早就知道或是猜到了,然后几天前就告诉了赵大人……” 当把自己所知道的这些零零碎碎串联在了一起,他心里也大概有了一些模糊的猜测和想法。 而赵峰这边。 心神骇然,顾不上表情管理的同时,也没功夫顾还在面前的两个下属,顿住沉默了片刻后,看著门外的远方,双眼微眯,目光有些迷离地嘆道:“神!陛下果然太神了!” 听到赵峰这话。 前面回话的那个锦衣卫立刻捕捉到了关键信息,倒吸了一口冷气,心神剧震:“赵大人方才说什么?他说……陛下!所以提前知道或者猜到这事儿的人,是陛下!? ” 他们也算是赵峰手底下得力且信任的副手。 多少都知道坊间传闻的所谓“背后军师”这个说法是不存在的,陛下就是陛下。 此时意识到神通最大的竟是那个十几岁的小皇帝。 他自然也难以保持平静。 另外一边, 完全没懂自己的上司和同僚到底在嗨什么的周正试探著看向赵峰道:“大人?” 第600章 陛下您要不给燕王点儿面子? 赵峰迴过神来。 立刻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先平静下来,略略思索片刻后问道:“这道衍和尚既是燕王殿下的主录僧,那你们得到的往来信件之中,是否提及了燕王殿下?” 赵峰虽然一时失了心神,但还是很快冷静下来了,立刻就问起了最关键性的问题。 和尚不和尚的在一边,最终还得落在藩王的头上。 周正立刻从怀中掏出一沓信纸,还有几张口供的记录纸,踏前几步一起放在赵峰的书案上,退后回话道: “回稟大人,信中言语用词都十分谨慎,並未提及燕王殿下,但口供之中有所提及,只是……口供所述也只说了,所有谋反的行径和意图,都是那个道衍和尚的意思,此二人从未见过燕王殿下。” “二人口供相互吻合,口供应当真实。” 他这话倒是实话,道衍和尚的心思当然谨慎,连日常的情报往来收集都和朱棣撇得乾净,这种事情当然早顾到了。 周正顿了顿。 继续道:“根据此二人的口供,燕王殿下是否有谋反之心他们不確定,但他们口中所谓的主人,也即是那个“道衍和尚”,在这番谋反行动之中,似乎占据一定的主动。” 赵峰垂眸看了一眼桌上的信件和口供。 没有立刻去翻看,而是双眼微眯道:“心思果然縝密,难怪连锦衣卫的眼睛都能躲过去。” “罢了,此事有了结果,本官得先去一趟乾清宫。那两个人小心看好,陛下要的一定是活口。”赵峰一边小心收起桌上的信件等证据,还小心叮嘱了一句。 说罢,便径直从桌案后抽身而出,朝门外而去。 …… 乾清宫。 朱允熥正坐在龙书案后,手中握著一支狼毫笔, 笔尖却停在半空中,神情之中带著思索之色,正想著什么。 而在他笔尖之下。 则是一张御用品质的宣纸,宣纸上已然有了两行字。 【1.普及基础教育】。 这个是一早就在朱允熥计划之內的事情,尤其最近这段时间,朱允熥在日常交流之中,屡屡遇到一些不可避免的障碍,自然就想著把这事儿提上日程。 在他看来,普及教育有两个阶段。 【先打基础】 第一个,当然是识字率,相当於小学阶段的教学內容, 这是打基础,字儿都不认识,更何谈平地起高楼地去学什么数理化这些进阶內容? 第二阶段才是把后世一些数理化一类的基础概念,在大明全方位普及起来,这就是后话了,毕竟首先得有他自己先把第一批人教会、教明白。 当然,朱允熥有空的时候其实都在做这件事情。 也算是提前做准备。 “不过现在实际操作起来,还是主要考虑最基础的教育普及……”朱允熥自语道。 说罢便在下面缓缓写下: 【继续加深洪武二年、洪武八年、洪武十五年……颁布的一系列政策,並在其上加码,强制普及教育、优化师资保障、扩大教育覆盖】。 写完。 朱允熥轻笑一声,道:“老朱这事儿倒是办的不错,已经给朕打好了一个基础,朕要做的不过是继续推行而已。” 说起来。 这件事情倒算是朱允熥做起来会最轻鬆的一件事情了。 首先这事儿不管从明面上还是实际上来说,都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说不准还能把他那並不太好听的名声洗一洗。 其次,老朱本身就十分重视教育,洪武年间也一直在为此努力,朱允熥总算不用背上一个“违背祖宗”的不孝罪名了。 所以朱允熥规划这件事情的时候,並没有任何为难。 隨后。 朱允熥便落在第二个项目上: 【2.清查田亩、摊丁入亩、税赋改制】。 现下手头上的重要事情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 沿海军队的训练已经安排好傅友德负责,而今年会出现的最大灾荒也已经提前定好了规避措施。 当然。 最重要的一点。 是炼丹司那边已经交出了一份保底成果给朱允熥,且不说后续的燧发枪乃至针击枪能否在短时间之內捣鼓出来,但现有的火绳枪就已经足够成为朱允熥的立身之本了。 有了这一份底气。 朱允熥一方面已经无需忧虑淮西勛贵或是任何藩王对自己可能存在的威胁。 另一方面,有了足够大的拳头,话语权就变重了,还是那句话:什么是权力,权力就是拳力——如今,他所说的、要做的事情,也无惧任何反对和反抗。 正所谓一力破万法。 一些之前提出来可能引起轩然大波的事情。如今也可以开始著手准备了——愿意好好配合,那就你好我也好,若有人不愿意好好配合……那就吃拳头吧。 攘外先安內,这是朱允熥一直的主步调。 打出去、海外那些事情都可以往后捎一捎,內政、国家生產力、百姓的安稳富强……永远都是排在最前面的。 这是基础。 而这个基础之中最重要的——就是要让財富、或是吃穿住相关的无知真正能落实到百姓的头上。 所以要清查田亩。 要摊丁入亩,要税赋改制。 刚好下个月第二茬红薯也要出来了,紧接著红薯的推广种植就要安排起来,刚好可以藉此机会顺便清查田亩、丈量土地,最好能一口气扯出所有被私藏的田亩、人口等等…… 说来也巧。 红薯成熟的时候,朱允熥自身实力刚好也丰满起来,满到足够给自己托底,强硬地开启这个政策的落实,凑到一块儿,也算方便。 不过这也不算是个小事儿。 涉及到了群体、层面太大、太广泛、也太复杂,具体从哪里开始、怎么个执行法,都是需要细心安排和推敲一番的,所以朱允熥的笔尖才停在了这儿。 不过朱允熥也不著急恼火,他知道这事儿急不得,也不是一下子就能考虑好的。 正当此时。 门外负责守门的小太监朝里面缓缓走来,细著嗓子稟报导:“陛下,锦衣卫都指挥僉事赵大人求见陛下。” 朱允熥一脸平静地点了点头:“让他进来。” 让赵峰等人著急上火的“臥底”、“藩王谋反”的事儿,对於朱允熥来说却根本不值一提,甚至乎,朱允熥把周立轩和范松德的事情交到赵峰手上之后,就没上心过了,自然也不会时时盼著赵峰给他个什么劲爆结果。 此刻赵峰过来找他。 朱允熥也不过是当做赵峰和平常一样找他,可能有啥事儿,隨意喊他进来说说,隨意听听而已。 隨著小太监得了朱允熥的意思退出乾清宫。 一脸严肃的赵峰很快恭敬地走了进来,抱拳躬身:“微臣赵峰,参见陛下!” “又发生何事了,说说看。” 朱允熥的目光依旧落在自己面前的宣纸上,神情之中带著思索之色,显然依旧在仔细考虑著,这“摊丁入亩、税赋改革”具体该如何开始和落实。 看到朱允熥这副模样,赵峰心中不由一阵无语。 暗暗吐槽道:“藩王都把暗桩插到应天府来了,摆著是有谋反之意,陛下还真是一点不上心啊……” 想到这里,赵峰心里都有些挫败。 本想著这次锦衣卫让周立轩和范松德这二人吐了口,不仅有口供还顺带拿到了证据,多少都能算有点功劳吧?毕竟这可是藩王谋反大案! 偏偏这位少帝比谁都气定神閒。 赵峰心里都不由嘀咕,这特么能算是个功劳么? 当然,面上他自然是不敢表露出什么的,只是极力保持平静的样子,回话道:“回陛下的话,几天前抓的那两个暗桩,詔狱审讯室里磋磨了好几天,吐口了。” 朱允熥依旧懒得抬眼皮子。 赵峰只看到他在自己面前的宣纸上不知写画了些什么,隨后又好似觉得自己写的东西不对,抬笔从左到右一划,划掉了,而他在这中间,顺带搭了下赵峰的茬儿:“吐口了?说什么了?” 赵峰更是无语了,暗暗腹誹了一句:“不儿,这好歹是藩王谋反,陛下您要不给燕王殿下点儿面子? ” 面上则是恭敬回话道:“此次两名案犯招认,他们十年前就奉命扎根於应天府等待听命,自陛下登基以来,二人便奉命於有意无意之间接近淮西勛贵,月余前,得到上头命令,开始和鹤庆候张翼、怀远侯曹兴、舳艫候朱寿三人接触相交,伺机怂恿他们与陛下之间的矛盾。” 说话之间。 只见朱允熥微微摇头在自己面前的纸上打了个叉。 抬起镇纸掀开第一张纸放在一旁,又对著下面一张空的宣纸思虑起来。 同时则不大在意地吐槽了一句:“嗯,十年,是有够久的,不过倒是也在情理之中。” “这死禿驴可不就是十年前被老……呃”说到这里,朱允熥礼貌性地顿了顿,把“老朱”两个字咽了回去,而后才继续道:“被朕的皇爷爷赐给他当主录僧的么。这死禿驴野心大得很,就想在这大明江山上搞点事情,呵!” 赵峰双拳下意识紧紧握了一下。 心中一凛,更是愈发觉得前方那个坐在龙书案后的少年,神秘、可怕、令人毛骨悚然…… 身上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层。 当即暗暗倒吸了一口冷气:“陛下不仅知道是燕王殿下那边,不仅知道是哪个叫做“道衍”的和尚,甚至……还知道那个和尚才是主动的一方!!?” “不是,十年前,那时候陛下才多大点儿啊?” 赵峰原以为自己早就做足了心理准备,毕竟他该震惊、骇然的事儿,在来乾清宫之前覲见他都惊骇完了。 却是没想到。 自家主子知道的,远比他想像的还要深得多! 赵峰咬了咬自己的舌头让自己保持冷静不要失態,同时立刻肃然起敬地抱拳道:“陛下圣明,高瞻远瞩!这大明天下之下的任意处角落里的腌臢,都瞒不过陛下的眼睛!”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 毕竟他一早知道歷史走向,这事儿对他自己来说,倒是不值一提。 他在自己面前的空白宣纸上又写了几个字,一边开口问道:“有没有拿到什么证据?” 別的他还真一点不关心,这才是他要的东西。 赵峰立刻从自己怀中把周立轩、范松德二人的口供、以及根据二人的说法找到的往来信件都拿出来,双手举过头顶,躬身道:“有口供,还有他们和燕王殿下的主录僧,道衍和尚之间的往来信件,锦衣卫流水样的刑具,任你人是铁打的都得吐出东西来,双方乃是分开审讯可互为验证。” 这话倒是让一旁的马三宝瞪大了眼睛,毕竟他可没有参与过这两个暗桩的事儿,相当於是啥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突然听到消息说,燕王谋反了…… 而离谱的是,自家主子对这样的事情竟是只当做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情,听的时候连头都懒得抬,只管自己手头上的事儿。 不过他是跟在朱允熥身边最久的人了,也知道自家这位主子是个什么脾性——最不按规矩套路来的。 所以马三宝强行让自己从这个晴天霹雳里保持镇定。 抱著拂尘朝赵峰这边走过来,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再走到朱允熥身边,轻轻放在龙书案上,看到那几张口供上沾著的血渍,默默齜了齜牙。 朱允熥这时候才把手里的笔放在笔搁上。 饶有兴趣地转头朝旁边的这一对“证据”瞅了一眼,轻轻一笑,带著些许调侃的意思道:“嘖,你们这锦衣卫下手还真狠,血呼啦的。” 虽然嘴上说著锦衣卫狠,语气却轻鬆。 赵峰自然听得出来朱允熥是在和他调侃。 心中顿时暗暗一喜:“陛下心情不错,看来这次搞到实质性的证据,多少还能算是一桩功劳。” 面上则是恭敬应声道:“替陛下做事,锦衣卫上下自然不敢不尽心,此二人大逆不道、贼胆包天,受多少苦头都是该的,若不是陛下暂且还留他们两条狗命,凌迟都算便宜他们的。” 第601章 说起来……该熟了吧? 听到赵峰那带著狠戾的声音,朱允熥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笑著道了一句:“你这煞气,忒重。” 听到朱允熥这不算指责的指责。 赵峰心里忍不住暗暗腹誹吐槽起来:“煞气……不是您说的留一口气就成么!” “这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哪儿像是觉得我煞气重的样子?再说了,我这煞气重不重的,比起您谈笑间便是数十人剥皮实草……” “那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当然,赵峰也早知道自家主子就这么个尿性——面上看起来永远一副春风和煦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天底下最好性的人,实际上,肚子里不知道装了多少黑水儿在里头。 赵峰更知道,朱允熥这笑嘻嘻的指责,反而是对自己工作肯定的意思,所以也不多余说什么。 只在面上做出一副憨厚表情,嘿嘿一笑:“只要能办妥陛下的事儿,微臣做啥都成,嘿嘿。” 朱允熥打趣了一句后。 这才饶有兴趣地翻开了刚被递上来的口供和来往信件, 上面斑驳的血渍早已干透,让写著口供的几张纸看起来有些褶褶皱皱的。 朱允熥大致看了看。 口供主要就是这两个臥底自身的出身、十年来被道衍和尚安排在这里的用意、经歷、以及做了些什么,有什么意图,来往信件则是道衍和尚对他们的一些重要指示。 其中基本没怎么提及到朱棣,倒是也在朱允熥的预料之內,毕竟他一早知道,朱棣造反这事儿,受道衍和尚的影响和攛掇挺大的。 自己那便宜老爹朱標还活著的时候,朱棣就是心里想,也不敢生出什么心思。 这两个暗桩是道衍和尚十年前就布局的,说不准连朱棣自己都是最近这半年才知道这些暗桩的存在。 而以道衍和尚这个妖僧的心计。 做事肯定也不会留什么尾巴。 看完手里的信和口供之后,朱允熥神色平静地吐槽了一句:“是这老禿驴的做事风格,谨慎。” 同时也將其放到旁边。 对马三宝道:“三宝,这些东西给朕收好。” 马三宝应声道:“是,陛下。” 对於朱允熥来说,有没有提到朱棣不重要, 但道衍和尚是朱棣的主录僧且在北平与朱棣往来频繁,这就已经足够坐实谋反罪名了。 所以他微微抬眸看了赵峰一眼:“事情做的不错。” 能在这么几天的时间里把往来信件都挖出来,朱允熥也知道詔狱那边是下了功夫的,倒是不吝一句肯定。 赵峰闻言,心下一喜,也微微定了定。 见朱允熥也看完了东西,眼珠子一转,立刻抱拳道:“陛下,这些证据已经足够实在了,用来定罪也绰绰有余,微臣是否立刻通知宋指挥使,让他安排北平那边的布局,开始著手对燕王殿下动手?” 他深知燕王朱棣镇守北平十年,无论是自身的能力和战斗力,还是他手底下的精兵强將,都绝对是不可小覷的,要想妥善地將这起谋反案办好,直著来还真不一定好。 所以也赶紧表现一波自己的机灵劲。 不过,却只见坐在龙书案后的陛下摆了摆手,不以为意地道:“不必,这不过是是个小事而已,用不著大费干戈,也不必刻意安排什么,你,还有你手底下的人,暂且只当什么都没发生,守好你们的嘴別往外露了消息就成。” 对於朱允熥来说。 这的確本就是不值得在意的小事一桩。 反正他在大明本身根基还算不上太稳的情况下,是绝对不准备大规模对外用兵的,这征远大將军吧……用处暂时也不太大。 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 他现在的主要策略就是——安稳、发育——无论对淮西勛贵还是诸多可能存在不轨之心的藩王都是一样。 他的底牌炼丹司那边正在造著,现在去搞什么藩王或者淮西勛贵,除非朱允熥脑子有坑——过不久就能批量出炉的热武器不用,提冷兵器和藩王干架? 就算他刚刚才拉了一波淮西勛贵的信任。 完全可以用淮西勛贵这根矛,去刺藩王这面盾,可在朱允熥这里还是那个道理:內战,不管什么结果伤的都是大明的国力和根本,耽误的是大明本身的提升。 再说了。 朱允熥要真把朱棣当回事儿了,去年直接逮了袁珙,一样是活生生的证据。 现在手里多拿些证据,朱允熥主要是用来时机成熟以后,让朱棣和道衍和尚破防用的。 想要让这样两个高傲、自信乃至自负的人真正能为自己所用,唯一,且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彻底打碎他们所有的自尊心和自傲,告诉他们:你们自以为是的弈棋天下,在我这里不过如同三岁小孩的把戏而已。 赵峰有些吃瘪。 有些懵逼地訕訕道:“小……小事……?” 藩王都谋反了,这算小事儿?那什么才能算大事? 想到这,赵峰都有些无奈了。 他原本还想著,表现一波,让朱允熥觉得他思虑全面什么的,万万没想到,朱允熥不仅仅因为一早就猜到了幕后黑手,所以对他是摆出的审讯结果不甚关心,更是连“谋反这件事情本身”,都漠不关心到了这个地步。 “我去,那好歹也是燕王殿下,手握数万私兵,在北境也有极高的威望,更是先帝存世的年龄最大的皇子……这特么的都一点排面不给?” “陛下的心思,还真是难以量度揣测啊……” 赵峰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波,但他也算习惯了朱允熥的尿性——莫名其妙搞出任何事情都有可能——所以面上也不敢显露出任何的质疑,只是有些懵地愣了愣,就立刻抱拳应声道:“是,陛下,微臣谨遵圣意!” 顿了顿,赵峰似是突然想到什么,接著开口问道:“微臣斗胆向陛下请旨,如今身在詔狱的两名暗桩,如何处理?”这种事情他可不敢隨便拿主意。 朱允熥略略思索片刻,道:“留活口,朕回头还有用得著他们的时候。” 虽然证据已经到手了。 但是……朱棣和道衍这俩货现在大概以为周立轩和范松德已经被张翼几个人弄死了。 要是他们看到这两个人又“死而復生”了。 效果跟见鬼也差不多吧。 朱允熥有些恶趣味地在心里想了想。 赵峰虽然不知道朱允熥每一个决定的用意,却也不敢多问什么,只立刻从善如流,恭敬地道:“微臣领命!” …… 话分两头。 北平城里的三进宅子里,如今的“黄府”。 朱元璋所在的主院之中,此刻正此起彼伏地响起“嗒”、“嗒”、“嗒”……的声音,若是有熟悉农活儿的庄稼汉在这里,必然一下就能听出来:这院儿里,有两个人正举著锄头翻地呢。 “这正月都快要过完了,眼下天儿看起来还冷著, 可要暖起来,那也就是一小阵子的事儿。” “咱现在手头有空,先把这地翻翻好,松鬆土。” “刚好把院子里这些卵子用都没有,只会长些草草的玩意儿踩进土里去,肥一肥这土,赶回头这天儿啥时候开始暖起来,这土也刚刚好把这些肥吃进去。” “到时候用来种些菜啊、粮食啊,保准长得漂亮!” 朱元璋始终记得自己的农民出身,在哪里都看不得大好的地方被浪费,从前在宫里和马皇后夫妇二人如此,如今住在北平这座宅子里,依旧如此。 天还没暖起来,就忍不住开始忙活了。 纵然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又当了那么多年的皇帝,此刻的朱元璋翻地的动作却格外利索,不知道的,当真要以为是哪里来了个乡下老农在这里翻地。 朱元璋一边挥舞著手里的锄头一下一下往地里翻土,一边颇为得意地念叨著自己的种地经验。 隨著他一锄头一锄头往下挥。 那些本该在即將来临的春天里,抽芽长叶,开出爭奇斗艳的儿朵儿的景观植物,也一小茬一小茬地往地上倒,同时被朱元璋顺势踩进地里。 在他旁边距离不远处。 “呵呵,父皇素来体恤百姓,即便一朝登天成龙,这些琐碎的事情还是信手拈来。” 一身淡黄色华贵锦袍的朱棣,也在有样学样,和朱元璋一样在这院子里挥舞著锄头,只是这姿势和动作就显得格外扭捏了,显然一点儿也不习惯这样的事儿。 此刻满额头都掛满了汗珠。 最近这些日子,朱棣来这“黄府”儼然比以往要格外勤快了许多。 毕竟现在已经不是二人相互猜忌提防的时候了。 无论是朱元璋还是朱棣,都在等著应天府那边乱起来,虽然父子二人是各怀心思在的,可二人的意图和目的是一样的,相互之间的隔阂自然也就少了许多。 朱棣也敢时常过来拜访拜访。 朱元璋也不像以往那样藏著掖著,过分防备许多。 “人最不该的是忘本吶,你看看从咱大明建朝以来,多少人从以前的穷途末路走出来,却忘了自己的来时路? 又有多少人生生死在了这上面?” “当皇帝也一样,得时时落在底下才好。” 朱元璋似是有些感慨地道,说完,转头看了朱棣一眼,又有些嫌弃地吐槽起来:“你这功夫可不行,不省力,挥锄头的时候,要全身上下相互配合带动,否则可累人了,一天都翻不了多少地,地翻不好,长出来的庄稼也不好,肯定是要饿肚子的。” 说完,朱元璋撇著嘴摇了摇头。 朱棣有些尷尬地笑了笑,道:“儿臣从前没怎么干过,尽坐在马背上杀韃子去了,如今有这么好的机会,儿臣便跟著父皇您好好学!” 他说这话,自然是为了討朱元璋开心的。 在他看来,应天府那毛头小子如今总算在自家老爹这里失了心,甚至让原本打算直接这么退休的老爹重新起了夺位的心思,回头肯定没机会了。 而自己为诸藩王之中最年长。 等应天府那边,道衍师父安排的两个暗桩抓住时机,把朱允熥这小子和淮西勛贵那群人的关係挑拨起来,朱元璋恢復皇位,说不准封自己为太子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这不得赶紧好好抓住这个机会? 然而。 另外一边的朱元璋却並没有回应他这句討好的话,更是直接停了下来,把手里的锄头往地上一杵,脸上更是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 也不知道在想著什么。 朱棣心中纳闷儿,不由蹙起眉头来,暗暗琢磨道:“我爹对这种农事向来最上心,干起活儿来又利索,比本王看起来还精神,怎么突然就有些恍惚的样子?” 正当朱棣看著朱元璋的侧影不解琢磨的时候。 便听得自家老爹若有所思地看著翻了一半的土面,悠悠地呢喃了一句:“说起来……该熟了吧?” 朱元璋突然开小差。 不为別的。 而是因为和朱棣聊起干活儿不利索,庄稼收成不好要饿肚子的事儿,自然而然一下子就想到之前蒋瓛给自己偷偷摸摸地弄到的那两个疙瘩——红薯。 他忘记什么也不会忘记。 那宝贝玩意儿的亩產量……可是甩出普通庄稼十万八千里了,別说是小心地精耕细作,只怕隨便种种,就足以让人吃饱肚子了。 如今骤然想起来。 朱元璋也想起朱允熥在宫里又种了第二茬。 呢喃著这事儿的时候,一颗心臟都不由有些快速跳动起来,面上更是露出不同寻常的期待之意。 听到自家老爹的呢喃,又看到自家老爹这明显有些失態的样子,朱棣心中愈发有些纳闷儿起来,疑惑地在心里暗暗呢喃道:“该熟了?啥玩意儿要熟了?” 朱棣自然是完全不知情的。 对朱元璋这莫名其妙的念叨,完全一头雾水,不管怎么想都想不通自家老爹这是突然搞的哪一出。 可朱棣却又知道。 自家老爹一手打下江山、创立大明,说任何话都不会无的放矢,当下心里有些警惕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试探著道:“父皇?” 第602章 父皇诚不欺我! “父皇?” “您是不是累著了?要不您上一旁先歇会儿,剩下的儿子来就成!没有您的巧劲儿,蛮力也够干。” 虽然朱棣心里下意识就对著所谓的“该熟了”几个字警惕得不行,但他还是克制住了,没有表现得太明显。 好不容易算是和自家老爹站在一边儿,往后只要稳扎稳打等待时机就够了,眼见著太子之位都能顺利拿下,他自然不能露出太强的目的性,孝子人设得拿捏好不是? 听到朱棣的话。 朱元璋也回过神来。 淡淡一笑,避重就轻地道:“呵!咱是那弱不禁风的德行?咱现在年龄是上来了不错,可一口气把这院子里的土翻完那是一点不成问题的!” 朱棣露出一个放鬆的神情:“不是累著了,那便再好不过了,儿子也是看您刚刚突然就停下来怔怔出神,这才有些担心的,既然爹不是累著了,方才可是想到什么了?” 他觉得此事可能不简单,自然不愿意就这么轻轻揭过,先“懂事”地嘮了两句身体的事儿,顺势便十分自然地提起自己心里在意的那句话:“儿子刚刚好像听到您说什么……“该熟了”?” 虽然完全是一头雾水。 但直觉告诉他,这绝对不简单。 朱棣这么自然地绕了回来,朱元璋自然不好再逃避,沉默著拎起手里的锄头翻了两锄头的土,而后才露出一个释然地表情道:“没什么,再过些时候,你很快也会知道。” 朱元璋原本还是略紧张於自己说漏嘴了的。 不过回头想想。 第一茬红薯少,出於慎重不对外公布。 第二茬红薯除了种在乾清宫,还那么大张旗鼓、浩浩荡荡地种在了御园、种在了他和自家妹子打理了多年的菜园子上——一下子多了这么多,等成熟的时候,再想瞒住也是不可能瞒得住的了。 况且,自家大孙都已经为此提前格外建立了农业部。 换句话说,这件事情就是迟早是要公之於眾的事情。 不好逃避,乾脆就不逃避。 所以朱元璋直接说一半、藏一半,明著告诉朱棣,的確有这么个事儿在,具体是什么事儿,我现在不跟你讲,但我也明著告诉你,不是什么会一直捂住的事情。 爱猜就自己猜去。 至於为什么还藏著“红薯”这事儿…… 现在这个节骨眼儿,算时间,红薯还差些时候才会成熟,朱元璋知道,这东西一旦出世並大力宣传普及开来之后,必然能给自家大孙带来巨大的民心和声望。 朱元璋相信自家的老四不会因此动什么歪心思。 但他不相信道衍和尚那个死禿驴不会动什么歪心思——那是个疯子,他只在意自己的输贏,不会在意百姓。 事关红薯这个高產量粮食。 朱元璋是万分之一的风险都不愿意冒的——即便那片红薯地在皇宫的御园里,即便自家大孙肯定会派人保护好——朱元璋依旧不会冒这个险。 “再过些时候……” “很快会知道……?” 朱棣举起锄头,心不在焉地往地里砸下去,紧蹙起眉头呢喃道。朱元璋直接跟他这么打直球,反倒是让朱棣不好再继续追问下去了。 毕竟朱元璋说这话,摆明了就是不准备详细告诉他。 朱棣也只能闭著眼睛自顾自地琢磨起来: “存在这么件事儿,父皇现在不愿意……或者不能告诉本王,但这事儿,本王过不多时自己就会知道……” “会是什么事儿?” “熟了……” “是指时机熟了……还是什么其他的意思?” 想到这里,朱棣顿时感觉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 沉默著思索了好一会儿,朱棣似是总算想明白了什么,目光骤然一亮: “莫非是因为父皇手里的情报比本王更快、更多,所以知道我们举兵攻进应天府的时机要成熟了!?” “说不准还真是!肯定是应天府那边的消息,告知父皇朱允熥那黄口小儿要和淮西勛贵闹翻了!” “是了!反正父皇重新打回应天府,必然是要藉助倚仗本王的兵力和实力的,那本王不就是迟早要知道这件事情么,和父皇说的也对上了!” “至於父皇不和本王细说……大概是本王之前对那个位置的渴望表现得太明显了,所以父皇带著些戒心,也怕本王衝动……” 朱棣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 隨著脑子里出现了这么个想法,立刻就把自家老爹刚才说的那些话,一句句都分析到位。 思索间。 朱棣脸上不自觉间露出兴奋之意,一颗心臟开始加速跳动起来,握著锄头的双手都略略发白。 直到耳边传来自家老爹那熟悉的声音,吐槽了他一句:“老四,再分神,你脚趾头都要挖到了。” 朱棣这才堪堪回过神来。 发现自己方才失了心神,插进土里的锄头距离自己脚尖不过两寸距离远。 朱棣心里微微一惊,暗暗舒了口气,转头看向自家老爹训斥之中带著些许嫌弃的样子,有些尷尬地嘿嘿一笑:“这……看来,干庄稼活儿,儿子要学要练的还多著呢。” “留神著吧。” 朱元璋叮嘱了一句,无奈地摇了摇头。 一边继续全身心投入翻地菜肥的工作之中,一边在心里默默嘀咕:“这臭小子刚刚想啥呢!脸上的表情奇奇怪怪的,咱刚刚也没多说別的啥啊。” 当然,他也就在心里念叨了两句, 没太琢磨在意。 “好嘞,还得亏父皇提醒,儿子往后多留著神!嘿嘿!”朱棣心情极佳地应了朱元璋一声,英凛的脸上是雀跃的笑意,手上挥锄头的活计都干得愈发卖力了起来。 朱元璋没再多说。 朱棣心情好,跟著一起继续锄地,院子里倒是安静了下来,又只剩下父子二的“嗒”、“嗒”、“嗒”……的锄地声音,和著汗水,此起彼伏。 过不多时。 院子外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地走了过来。 朱元璋和朱棣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自己手里的动作。 直起身子来朝门口的方向看了过去——能毫无阻拦、如此堂而皇之出现在这院子里的,自然只能是近身侍奉朱元璋的陆威,而且这时候进来,必然是有要事的。 “应天府那边总算有信儿过来了?”朱元璋一改往常那副淡定的样子,脸上带著急切之意先开口问道。 朱棣虽没说话。 可他脸上的关切之意,还要比朱元璋更甚。 不为別的。 而是这几天时间之內…… 无论是朱元璋还是朱棣,各自手里都没有按照一贯的时间收到自己在应天府那边暗桩眼线的信儿。 虽然应天府到北平之间的距离十分遥远,有时候情报晚上些时间,也属寻常,但这终究还是让朱元璋和朱棣对这次的来信更加在意。 尤其是朱棣。 毕竟他知道,道衍和尚在应天府那边的暗桩,如今已经开始和淮西勛贵那帮人接触了,自然更要担心些。 “回陛下的话。” “传信之人说,这段时间应天府的锦衣卫活动更频繁许多,应天府各处城门的防备都加强戒严了,不敢贸然行动,所以情报来得迟了些,应天府那边向陛下请罪。” 赵峰也知道朱元璋掛心此事。 立刻就先和朱元璋解释了情况,並表达了蒋瓛的歉意。 朱元璋微微定了定心神,了解了情况之后,倒是也並没有不悦之意,反而平和地道:“无妨,那边要暗中行事,的確是稳健些更为妥当。” 站在朱元璋身后的朱棣也暗暗长舒了一口气,神情释然地暗道:“原来如此,难怪道衍师父说他在那边的暗桩也迟迟没有情报送回来,不过……” 朱棣似是突然反应过来,脸上释然的神色立刻褪去,反而蹙起了眉头。 而另一边。 朱元璋也和他想到一处去了,直接开口把朱棣心中所想道了出来:“锦衣卫活动频繁、应天府城门守备加强,定然是发生了些什么吧?” 陆威自然还不知道,毕竟他可不敢先朱元璋一步自己看情报,只从怀中把刚刚拿到手的情报取出,双手捧起递给朱元璋,道:“或许在情报之中。” 朱元璋这时候自然没什么心情继续翻土了。 乾脆把手里的锄头往边上一放,在身上隨便擦了擦手,而后顺势接过陆威手里的情报,一边看著,一边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现在他和朱棣勉强算是有相同的目標。 所以朱元璋倒是没有格外避忌著朱棣,朱棣也乐得赶紧抓住机会,也出了泥地走了过来,赶紧探探消息。 刚走到朱元璋身边。 便见自家老爹抬起头来看著自己,神情有些严峻,也带著意料之外的讶然,道:“傅友德被悄悄地召回应天府了。” 这个消息不长。 但朱元璋和朱棣自然一瞬间就能意味过来——这代表了很多东西,很多可能性…… 好好的为什么要把傅友德召回应天府去? 而且还是悄悄召回? 如同詹徽、傅友文、淮西勛贵一伙人、乃至傅友德自己所想的那样。 朱元璋和朱棣的下意识反应就是:制衡淮西勛贵! 这就是最合理的了。 而当反应过来这一点之后,朱棣脸上立刻露出喜色:“从去年开始,淮西勛贵就已经开始坐不住、蠢蠢欲动了,所以咱们如今这位陛下、或者说站在他背后的那位军师,也坐不住了。” 对於朱棣来说:好事!大大的好事啊! 黄口小儿背后的那个军师再厉害,总要想法子解决那群土匪强盗般性子的勛贵。 他对其他的事情有辙,有层出不穷的新玩意儿,甚至肆意妄为,面对淮西勛贵这座大山还能翻出天来?他最大的底牌也就是傅友德了,他坐不住,所以终於用出这张牌了! 想到这里。 朱棣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其中带著雀跃、也带著得意:“傅友德是资歷深厚没错,可光他一个对付那一群,可是够呛的!这是穷途末路、破釜沉舟的一招罢了!” “而更大的可能性……是他们自己要玩翻!” “该熟了,时机果然该成熟了。” “父皇诚不欺我!” 朱元璋虽然也和朱棣一样,也等著朱允熥和淮西勛贵那边开始闹起来,好给自己製造机会。 但他有这个想法。 也只是因为觉得朱允熥在一些方面还是不够有阅歷、经验不够成熟老道,想要回去再好好教教他罢了,对於这事儿,自然不会和朱棣一样幸灾乐祸。 所以朱元璋並没有表现出多少兴奋,反而还先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喝了口茶,饶有兴趣地点评道:“不算是什么太好的计策,但也算是唯一能用的牌和计策了,没有妥协、想到办法立刻去做,也算他有胆子。” 他的语气之中甚至隱隱藏了些欣赏的意味在其中。 毕竟在朱元璋眼里。 应天府可没什么神机妙算、无所不能的“军师”,那里只有他的大孙,只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对於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能冒险做出对自己不利的选择,而拒绝向这些外戚、功勋集团妥协、继续饮鴆止渴…… 属实是需要足够的胆识才能做的。 不过朱棣沉浸在自己的兴奋和雀跃之中,却没有听出来朱元璋语气中这隱隱的欣赏,而是一脸不以为然地轻嗤一声:“穷途末路的选择而已。” “不过这对我们来说,却是大大的好事,淮西勛贵虽然不是擅长计谋之辈,可他们不会不明白傅友德入京的意义,更不可能坐以待毙,看著一个能够制衡自己的人掺合到应天府来。” 说完,朱棣双眼微眯,脸上更带著几分胸有成竹的得意。 不为別的。 而是他知道,自己这边更是还有得力人手,可以在这关键时候发挥巨大的作用! 他们一早就已经接触鹤庆侯张翼三人,甚至打入其中。 正等著机会要攛掇他们乱起来。 他更相信道衍师父养出来的人不会孬! 眼下正是最好的时机! “这个应天府,乱定了!!” 第603章 你还真是会给本王送机会啊 对於“应天府很快要乱”这件事情,朱棣所说和朱元璋心中所想倒是也不谋而合。 所以朱元璋也慢悠悠地点头道:“嗯,锦衣卫活动频繁、城门戒严,这不已经开始有苗头了么。” “到时候咱就站出来,重回应天府去了。” 虽然他也並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不希望自己亲手建立並守住的大明乱起来,但他既然做出了“回去”这个决定,心里便一早就有了这样的准备和觉悟,如今即便真的面对这样的结果,但也算计划之內,他自然能保持平静。 说完,甚至还颇有閒心地再次端起茶碗,喝了口茶。 听到朱元璋这话。 朱棣心头一跳,顿时觉得有股热流涌上脑袋:“时机果然成熟了,连父皇都这么发话了!” “既然要回去,应天府的情况也该好好把握把握,通过应天府那边传回的情报,把损失和风险把控到最小。”而朱元璋这边,则是一边缓缓喝茶,一边再次拿起手里的情报,继续往下看了下去。 朱棣咬了咬舌头让自己保持镇定。 暗暗告诉自己越到了这种时候越要冷静,站在一旁耐心地等著朱元璋往下看下去。 然而下一刻…… “噗——” 朱元璋刚喝进嘴里的茶,却是在猝不及防间,全部又被喷了出来,写著情报的纸都给喷湿了…… 他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让朱棣和陆威二人都下意识一阵紧张惊慌。 “陛下!” “父皇,您没事吧!?” 二人急忙关切地问道。 同时赶紧拿出绸帕给朱元璋擦拭起来。 朱元璋轻咳两声的同时,摆了摆手,示意二人自己无妨,缓了缓才没好气地吐槽了一句:“这臭小子!” 朱棣和陆威二人这才放下心来。 而朱棣也立刻意识到,自家老爹这显然不是茶有问题或是呛到了,而是……情报有问题!! 朱棣赶紧顺势问道:“莫非是应天府那边有其他情况?” 朱元璋理了理自己有些凌乱的布衣,无奈地把纸上沾著的两片茶叶扒拉开,好在这样重要的情报,无论纸笔,用的都是最好的,上面的字跡依旧清晰。 “他娘的,这臭小子转头又把傅友德给调走了!” “连夜调走!!等都不带等的!” “你说这办的叫什么事儿!!” 朱元璋脸上满是不解之意,指著自己手里写有情报的纸,看著朱棣神情愤愤地点了好几下,显然是气得其他的啥都不想了,纯逮著朱棣找认同感来了。 反正他是一点想不明白自家大孙这操作的。 更多的是气,这份气不关乎自己能不能儘快找到机会重回应天府,而是——气这个自己看好的孩子、这个明明天赋资质极佳的孩子,怎么会走出这么个昏招。 而见到自家老爹如此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朱棣心中却是一阵暗爽:“呵!看吧,这就是您偏心的孩子?” 当然,心里暗爽归心里暗爽,明面上,朱棣则是开始进行一番茶艺表演,赶紧上前拍著朱元璋的后背轻轻安抚道:“父皇您先消消气。” “当今新帝说到底还只是个孩子。” “过去这么多年,都窝在东宫偏殿里住著,考虑事情起来自是难以周到全面的……” 对於朱棣来说,能够给朱元璋上眼药的机会,那当然是多多益善了,好不容易有机会,不得逮著往死里阴阳? 明面上在安抚朱元璋,甚至替朱允熥开脱。 暗戳戳表达的却只有一个意思:朱允熥那小子不行! “况且……” 朱棣还打算继续阴阳下去,老调重提地把什么“贼人窃居大明”之类的话继续往上懟,却是下一刻就戛然而止了。 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面上露出犹疑的表情,蹙起眉头暗暗琢磨道:“不对啊,朱允熥废物,做起事情乱来,站在他背后的军师可不是废物,怎么的就……嘶……” 而他在朱元璋面前阴阳怪气上眼药的话,朱元璋因为还气著,倒是没咋认真听,只是在自顾自地在蹙眉琢磨,当然就算他听了朱棣这些自以为话,心里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朱元璋兀自沉吟了片刻。 但思索无果,心里愈发觉得有些生气,不自觉地怒骂道:“调走……调到沿海去……沿海到底有什么!?丟个四百万石钱粮不算,还要丟进去一个傅友德!” “这……真是……嗐!” “回头咱回了应天府,非得把他吊起来抽一顿不可!” 朱元璋气得在身下的椅子扶手上连拍了好几下,想到这些,心里回去应天府的决心和急切越发重了起来。 他这怒骂的声音。 瞬间就打断了朱棣疑惑的思绪。 朱棣听完,瞬间惊得深吸了一口气,瞳孔微微缩了缩。 “嘶……什么东西!?” “沿海?还有……四百万石钱粮!又是什么!?” 朱元璋一时气急的怒骂,却是透露出不少朱棣之前不知道的事儿——朝廷年度总预算是机要事件,只有朝中参与商议的部分重臣知晓,沿海练兵这事儿朱允熥也不会声张什么,是以朱棣现在才偶然知晓了此事。 虽然从朱元璋的只言片语之中,难窥全貌,可光是“四百万石钱粮”这个数字,就足以让朱棣瞠目结舌了。 他常年行军带兵打仗,调度粮草等等。 比任何人更明白这个数字的意义。 他一脸懵逼地顺势问道:“父皇您……在说啥?什么沿海?什么四百万?” 朱元璋回过神来。 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下子说漏嘴了,自家老四还在旁边呢,就把话直接说出来了…… 不过转念一想。 这事儿可不说也可说,傅友德的去向肯定会惹得许多人关心,他被调去哪儿、去做什么,留心著打探打探总是会被人知晓的。 所以朱元璋乾脆直接道:“这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今年开年就给福建、浙江沿海一带强分了四百万石的钱粮,非要在那边增兵屯田、大肆练兵……” 说到这里,朱元璋脸上更是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双手叠在一起拍了拍,无奈地吐槽道:“你说哪儿有他这么搞的!这不乱来么!” 听完这话。 朱棣算是明白过来发生什么了,心中更是暗暗一喜,腹誹道:“原来是那黄口小儿自己作死!飘了,自以为是地想干一番所谓的大事!怕是连他背后那个军师都劝不住!本王还纳闷儿呢,以他那军师的谋算才智,怎么会出这昏招,把傅友德调走……” “也难怪,父皇之前明明都已经接受了朱允熥就这么坐在皇位上,甚至还多有维护,如今却突然要打回去了!” “又是搞什么劳民伤財的炼丹司、又拿著整个大明皇朝的课税乱来……父皇再偏心,也忍不了这样的事儿啊!” “朱允熥,你还真是会给本王送机会啊。” “最好你和你那军师再离了心……” “那便更是天大的好事儿了!” 朱棣把朱元璋透露的信息在自己脑子里偷偷转了转,也立刻在自己脑子里编织出了一个十分“合理”的过程。 更是觉得自己一阵恍然大悟。 当然,他心里的欢喜纵然是多得快要溢出来了,可朱棣从来不是什么轻佻之人,面上依旧掩盖得甚好,只是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讶然的神情。 道:“什么?应天府新帝竟然……这也太儿戏了!” 说完,朱棣眼珠子悄悄一转,便赶紧忙著继续上眼药,附和著朱元璋的吐槽道:“小孩子,总是容易太荒唐些。看来……终究还得是父皇才能主持大局!” 这话算是说到朱元璋的心坎儿里去了。 他的確是因此才產生了想要回应天府的念头,对此自然十分认同,双眼微眯,缓缓点头有些悵然地道:“咱是该早些回应天府去才好啊……” 朱棣心下一喜。 立刻趁热打铁道:“正是!这次,应天府那边轻易便把颖国公调走,连一点犹豫都没有,何尝没有透露出另外一层信息?——他们妥协了。” “向淮西勛贵妥协了。” “也是,说到底,如今我大明这位新帝,儿子当初也曾在东宫有过几面之缘,他就是那性子,走路都不敢抬头,恨不得贴著墙根儿走。” “若是任由其这么发展下去,窃居我大明皇朝者,还不定是应天府新帝背后那贼人,还是旁的什么別人呢。” “……” 朱棣或许不確定那个所谓的“军师”是否真的有妥协的意思,但他肯定是挑对自己有利的,对朱允熥不利的事儿来讲,当场直接就给朱允熥定了性——懦弱、无谋、短视、只顾眼前…… 反正对於朱棣来说,不管是真是假,只要眼药上上去了,就是好事! 不过这一连番的眼药上上去。 朱元璋却没有他想像的那般生气,倒是露出些许怔怔出神的样子。 “按理来说,咱確实该往老四说的这处想。” “不过……” “那孩子是不懦弱的,论聪明也是比谁都聪明。” “况且咱也是看著他,从一开始就是防著淮西这群土匪的,更是看著那孩子看著红薯藤、想要大明天下百姓都吃饱的那股激动、紧张劲儿的……” “向淮西勛贵妥协……那不会。” 朱元璋心里,直接就把朱棣上过来的眼药给打在了一边,他自认比任何人都更看得清自家这大孙。 也相信。 自家大孙或许年轻气盛些,想在沿海做点军事上的成绩出来,但向一群註定会把大明搞得乌烟瘴气的土匪妥协,他是绝对不会的,即便是这次沿海的增兵屯田,事儿办的不妥、不对,心也一定是好的。 朱元璋沉吟了片刻。 突然心头一跳,似是想起来点什么重要的事儿,接著便一脸无奈且还带著嫌弃地蹙起眉头,连连咋舌: “咱怎么差点给忘了。” “他在造那些劳什子火銃呢!” “还指望著那玩意儿帮他平了淮西勛贵这把火呢!只怕到时候还是得把咱经营了二十五年的应天府炸成废墟!” 想到这里,朱元璋依旧还是有些肉疼的。 而看著朱元璋脸上这一言难尽的表情,朱棣在一旁悄悄挑了挑眉表示:稳了!眼药上上去了! 朱棣暗暗吸了一口气平復一下自己此刻有些激动的心情,故作一副体贴的样子,端起旁边陆威已经重新倒好的茶,递到朱元璋面前,道:“事已至此,父皇您也不要太过著急,放宽心,尽最大的力气把这事儿扭转过来便是。” “有您在,大明便不在怕的。” “这事儿……也快了。” 朱元璋也接过朱棣手里的茶杯,点头道:“也只能尽力补救了。”说完顺势喝了一口压压惊。 应天府要被自家大孙轰成废墟。 这也算他之前就有心理准备,所以这时候倒是还好,也不算太过介怀,略有些惆悵地深呼吸了一口气后,就继续往下看了下去。 然后…… 就又听到“噗——”的一声。 合金嘴里的茶又吐出来了…… 朱棣和陆威再次露出紧张惊慌的神色,轻车熟路地开始处理起来。 朱棣则是一边帮朱元璋擦水。 一边蹙著眉头在心里暗暗有些担忧起来:“这是……又看到应天府有什么意料之外的情报了?” “能令父皇如此,想来……就算不是什么坏事,也不会是什么好事……嘖,这还没完了!?” “父皇,您还好吧?小心些,比起您的身体,其他什么都不重要。”朱棣先是赶紧表现了一波自己的孝心。 而后才眼神格外关切地道:“还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朱元璋没好气地把手里的茶杯往旁边茶几上一丟,一边整理著自己的粗布麻衣,一边道:“咱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老四啊……咱们刚才光顾著说沿海那档子破事儿去了,却忘了这事儿,还有一个最大的影响!” “什么影响?”朱棣一时没反应过来,却有些紧张。 朱允熥轻嘆一口气:“打回应天府这事儿,怕是没那么快了……” 第604章 那小子就是个混不吝! “没那么快……?”朱棣心头一跳,呢喃著自家老爹的话,片刻后便立刻想明白了。 一颗心顿时往下狠狠一沉,失神低语道:“是啊……此事虽然於长久来说不是好事儿,可在当下这个节骨眼儿,引起矛盾和嫌隙的契机消失了!” “原本那小兔崽子和淮西勛贵之间的联繫自身就已经开始出现了动摇,傅友德的出现本来必定激化这个矛盾。” “现在傅友德被调走了,不仅仅嫌隙便也就没了,甚至是宣告全天下,他根本就不准备要制衡制衡这些功高势大的军候们——反而让他们本就摇摇欲坠的关係重新稳固!” “未来如何尚且不知,但至少往后的一段时间里,淮西勛贵很难再主动去生什么事端。” 朱棣一边在心里合计著此事。 眼里难免露出“被狠浇了一盆冷水”般的失落,身上那份激动热烈一下子就被浇灭了,有些怔怔出神。 原本他还想著…… 来了,时机来了。 结果一转眼——特么的裤子都脱了你就给我看这个?? 越往回琢磨,朱棣都快气得一口老血喷出来了,內心更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而见自家老四很快就反应过来,朱元璋对此也没什么好遮掩的,直言道:“可不是么?咱应天府那边的人探得明明白白,那群痞子、土匪,现在每天只管开开心心,到处吃喝玩乐,就连早先那份蠢蠢欲动,也都全然没了。” 他的语气之中也带著无奈。 若是之前,他见到这般局势心中必然是欣喜的。 可现在,他想著自己的家底儿、老朱家的江山、大明王朝的基业……才第一年就被自家那个“好大孙”不知天高地厚,给疯狂霍霍,却是高兴不起来一点了。 他固然是相信朱允熥不会向淮西勛贵妥协。 可是……只要自己短时间之內回不去,那四百万石、那三百万石钱粮……隨著时间一天一天往下过,那是要结结实实往外出去的呀! 抠门了一辈子的朱元璋。 当然肉疼。 说完,朱元璋忍不住一脸悵然地长嘆了一口气。 听到朱元璋把应天府现在的情形如实道出,朱棣心中更是愤懣,面上则还是尽力做出平静的样子,道:“果然如此……看来……这事儿的確难办了啊。” “本王已经等了这么久了……” “照这情形下去……本王得等到何年何月才行!?” “明明是那么大好的机会……嗐!” 面上装一装归面上装一装,朱棣心里失望地暗道,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一时只觉得……那个位置,好像明明离自己很近,仿佛唾手可得,可又离自己很远,总是差那么一些……这种浑身上下仿佛有蚂蚁在爬的感觉,比给他来个痛快还难受。 朱棣紧蹙著眉头沉吟了片刻。 似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抬起头来看向朱元璋道:“可是父皇……此番颖国公被调任出京,净重便无一人出来阻止么!?” 朱棣觉得,这是万万没有道理的。 这件事情的利害关係,应天府那群人精不可能看不明白,不管是出於自身的正直,替大明江山、百姓考虑,还是出於个人利益,希望他们这些文官、读书人有出路、有盼头……那群文官都该拧成一股绳,极力阻止才对! 听到朱棣这份犹疑。 朱元璋都懒得重新拿起情报往下看,便摇了摇头,轻轻发出一声无奈的嗤笑:“呵!” 顿了顿,气急在扶手上重重拍了好几下,骂道:“那小子就是个混不吝!在应天府又有淮西勛贵这群土匪给他撑著,天不怕地不怕!也没什么人能阻止得了他!” “他要想做点什么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京中大臣现在只怕都怕著他呢!就算真有不怕死地向他死諫,你看他会在乎什么么?” “咱可太知道他是什么驴脾气了!” “……” 说起这些,朱元璋一边骂著,一边气得鬍子都快被吹起来了——一意孤行的事儿,他亲眼见的、从情报里了解的,那可都太多了。 甚至他不用看情报,都猜得到应天府的大概情形——出面阻止,那也必然是惨澹收场。 说完,朱元璋胸口的起伏都变得剧烈了许多。 虽然他朱元璋也是个从不听劝的,但人嘛,天生就是要求別人比要求自己更多,双標你我他的,再正常不过了,这时候对朱允熥的不听劝他是真想揍娃。 深呼吸了好几口气。 朱元璋隨手又端起茶碗喝了好几口,这才缓过来些。 长嘆一口气,语气惆悵地道:“这驴脾气,倔,太倔了!所以咱才坐不住、养不住老,所以咱才必须得回应天府去啊……可现在……嘖!” 朱棣静静在一旁听著朱元璋的话。 赶紧拍了拍自家老爹的后背,安抚道:“父皇您消消气儿,发生了再坏的事儿,也不值当您把自己给气坏。” 他这安抚是下意识i的动作,却有些心不在焉,一双眸子反而是有些出神,显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即便他对朱允熥的了解远不如自家老爹来得多,但这段时间以来的一些事情,他还是知道不少的——对於朱允熥“倔”的这一点评价,他也十分认同。 所以心中的犹疑也立刻释然:“也是……他要干点什么,谁也拦不住他,难怪傅友德走的这么干脆利落。” “看来此事的確是无可挽回的了……” 朱棣心中琢磨著,可此时,却又並非完全只有失落和惆悵之意,而是喜忧参半。 忧的,自然就是自己的愿望再次落空了。 喜的,则是自家老爹这副態度——安抚朱元璋是面上的人情世故,实际上,朱棣当然看得出来,自家老爹显然被那个败家的小兔崽子气得不行——朱元璋越气,朱棣心里反而越放心许多。 因为他眼里看到的。 是自家老爹对朱允熥这个新帝的失望;是自家老爹越来越强烈地,想把朱允熥从那个位置薅下来的想法和愿望;是自己这一边未来的起事、成事……越来越稳固! “呵!事有两面性,朱允熥,你这倔驴性子,虽然愣是把这马上乱起来的契机给消磨掉了,可也越来越让父皇不放心把大明交给你啊,呵呵!” “罢了罢了。” “眼下失利不算什么。” “要看长久下来会是怎样的结果!” “本王最不缺的就是耐性,哼!再多等些时候又能如何?让你在本该属於本王的位置上,暂且再坐些时候又如何?本王等得起!” 看到朱元璋被气得不轻,朱棣心里反而好受了许多。 正如朱棣所看到的那样。 朱元璋是真的无奈到家了,也是真的越想越生朱允熥的气——就是因为这驴脾气,谁的劝都不听,这才搞出来一下霍霍了七百万石钱粮的破事儿。 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这么发泄了一通。 朱元璋这才顺了几分的气,也耐下性子来,继续拿起手边上的情报往下看。 看了几眼便被气的发了笑。 道:“看看!可不就是这么个德行么!一上朝,看到朝臣要將此事放到檯面上来讲,他朝也不上了,一句话不听,撒丫就是跑!” “有人死諫,只管派人看著不让死。” “朝臣跪到他乾清宫大门口,齐刷刷跪一大片,他理都懒得理,直接明晃晃告诉所有人,爱跪跪,不爱跪拉倒,无限期罢朝了。” “还……呵!呵呵!也就他小子干得出来这样的事!咱就没见过这样儿的!!” 朱元璋一路往下看,一路往下不住地吐槽,看到最后又生生给自己气笑了。 不过他最后话说到一半,便又怒又笑的。 却是让一旁带著些看戏吃瓜心態的朱棣有些纳闷儿,当下一脸好奇地开口问道:“陛下他……还干了啥?” 虽然他现在和朱元璋算是站在一条线上了。 不过朱棣在朱元璋面前,还是只敢以尊称称呼朱允熥,毕竟他没忘记自己之前因为这事儿挨了自家老爹一顿呲儿,眼下长远的局势大好,他当然也不至於因此去赌一个惹怒自家老爹的可能性——论忍,他还是很能忍的。 朱元璋有些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顿了顿才道:“这小子不仅混不吝,还鸡贼得很,拿些什么大明啊、江山啊、百姓啊什么的话……让应天府长跪死諫的那群人,就地办公……” “你说哪儿有当皇帝这么当的?” 朱元璋嘴里虽在吐槽著,不过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原本愤懣的心情倒是好了不少。 至少他看到,朱允熥固然倔、执拗、一意孤行,可这种时候,倒是没忘了要顾著偌大一个朝廷大大小小各项细碎事情的正常运转。 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摆那些朝臣一道。 也是个人才。 甚至乎,朱元璋心里还有些懊惜:“怎么咱当初没想到还能这么治那群喜欢多嘴多舌、劝这劝那的读书人?” “他娘的,咱那时候光顾著生气去了。” “这法子好哇。” 朱元璋虽然对朱允熥这次对傅友德的调动,以及之前那大手大脚乱钱的操作生气,但不妨碍他看到朱允熥这操作表示欣赏——毕竟朱允熥遭遇的这场面,他以前也经常碰到,偏自己除了一个劲儿地杀杀杀,剩下的就只有生闷气。 想到这些。 他都恨不得能带著这个法子回到之前,重新发挥一下,解解气什么的。 当然,这也就在心里想想了。 朱棣感受到朱元璋些微的情绪变化,也知道自家老爹只怕是看著朱允熥这一波操作,消了些气。 当下眼珠子一转。 赶紧想办法给自家老爹上上眼药先。 他蹙起眉头来,故作深沉地深吸了一口气,似模似样地评价道:“依父皇这么说,颖国公离京必然是定局,我们眼下,也难再找到契机回应天府去了……” “只是……现在颖国公离京前往沿海一带,既然已成定局,那江浙一带那些无畏的增兵屯田……巨大的不必要销……必然也很快就要提上日程了。” “这才是咱们当下最要头疼的。” 朱棣可从来不是什么笨的,知子莫若父的同时,也是知父亲莫若子——他太知道自家老爹在意什么了:大明江山、老朱家的基业。 前面只听朱元璋提了一嘴,心里就知道什么轻什么重了, 他原本还以为朱元璋只是因为朱允熥那什么炼丹司拿人命舔丹炉的事儿才看不过去,现在又抓住了这么个绝佳的攻伐点,当然要时不时拿来提一提,用一用。 果然,隨著他话音落下。 朱元璋脸上那些微的笑意顿时消退下去,转而变成双眼微眯的怒意,同时,面上的神色也多了许多深沉和严肃。 这次,朱棣的眼药的確上对地方了。 朱元璋面上露出一丝悵然之意,道:“老四,你说的不错,当下最要紧的是……咱得儘快回应天府去,得儘快把这个事儿,给他停下来……” 朱棣的眼药,让朱元璋心里再次產生了急迫之意。 说罢,朱元璋凝神沉默下来,一双浑浊的眼睛显得有些迷离,显然在想事情。 可是沉默了好大一会儿。 朱元璋一时竟还真没有行之有效的想法——应天府现在算是铁板一块,他这个“洪武大帝”就算站出来,不能百分之百让朱允熥承认他是真的,说不准还会被打成假的。 威势上天然就要弱上好多。 想到这里,朱元璋转头朝自家好大儿老四看了过去,缓缓问道:“老四,你这么说,可是有什么想法?” 不过令朱元璋有些意外的是。 这次自家这个好大儿,却是有些出神的样子,少见地没有回答他这句话,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之中。 “老四?”朱元璋重复了一句。 朱棣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愕然地道:“是,父皇。” “儿子刚刚也是在心里琢磨办法呢,只是……儿子或许得先回王府去主录僧商量商量,他主意多。”朱棣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第605章 不慌,手里还有牌! 找道衍和尚商量。 朱棣刚刚心不在焉地出了神,正是在想著这事儿。 在今天听到消息之前。 无论是他还是他的军师道衍和尚,都从来没想过,应天府那边居然还会来傅友德这一档子事儿。 可如今朱棣也不得不接受事实——那就是这档子事儿虽然很乱来,但治標了,而他起事的契机也没了。 改变不了既定发生的事情。 朱棣心里惋惜懊恼是一回事,除了藉此机会赶紧给自家老爹上上眼药、卖卖乖之外,与此同时自然也必须考虑下一步该如何走。 所以朱棣的第一反应就是道衍和尚,亦或者说——道衍和尚在京中的那些暗桩。 听到朱棣提起道衍和尚,朱元璋心中立刻也明白自家这个老四的想法,恍然道:“哦对,那个死禿驴在应天府还有一手牌呢!咱没记错的话,前些日子就已经把张翼、曹兴、朱寿他们三个人糊弄了个五迷三道吧?” 朱元璋没忘记,前些日子陆威总算盯梢盯出了道衍和尚和他在应天府那些暗桩之间的往来书信。 他知道了道衍和尚的那些手脚。 却也因为彼此目標一致,默许了此事的存在。 却不想,如今倒是只能指望著那个死禿驴的那些手脚。 朱棣看到朱元璋对道衍和尚溢於言表的嫌弃和埋汰,下意识微微愣了一下,心中暗道:“真邪了门儿了,父皇对道衍师父的不待见,还真是从一而终,一口一个“死禿驴”的,明明父皇跟他都没什么太大的交集和接触……” 对此,朱元璋实在是无语。 要不是因为这份“莫名其妙的憎恨”,自家老爹也不至于格外地方关注道衍师父,连情报密信都给截胡了。 当然。 心里无语归心里无语。 朱棣面上还是没表现出什么异常,只是点头应声道:“父皇记得不错,正是如此,眼下咱们原先的计划和预料都被打断了,虽然说,即便咱们就这么等待事態自然发展,起事的时机也迟早会来,可眼下陛下对於沿海一带的政策……又耽搁不得。” “大明国朝课税一向紧凑,年年都是这里省著那里省著堪堪够,万万浪费不得,否则必然是要出事情的。”朱棣抓紧每一个机会,见缝插针地上眼药。 而后才继续往下说道:“好在咱们的人顺利打入了淮西勛贵的內部, 便也只能从这里下文章了。” 朱棣知道自家老爹急著回去收拾那个“败家子”,更知道自己父子二人的目標高度一致,如今说起这件事情心里自然也没什么好疙瘩的。 “这几天父皇这边的情报晚了,儿子那边的情报也晚了,现在父皇这边情报送过来了,说明京城那边解除了戒严状態,想来儿子那主录僧安排的暗桩,也该来信儿了。” “儿子也知道您不喜欢他,不乐意见他,待儿子回去问询整理一番,再和父皇通消息。” 朱棣大方坦然地道出自己的想法。 与此同时,自己心里也安定了许多: 你眼下稳住了又如何?未来你又要怎么办去? 况且本王还有后手牌,淮西勛贵那群人,打仗是一把好手,玩心眼子就不行了,不怕攛掇不动! “好,你去吧,情况如何,儘快给咱个消息和准信儿。”朱元璋对此果然没什么说法,甚至还有些急迫地叮嘱了朱棣一句。 朱元璋精打细算了一辈子,朱允熥这钱的法子,在他心里的確是道过不去的坎儿,没办法,抠搜成习惯了。 听到朱元璋有些急切的叮嘱。 朱棣心中暗暗一喜,当下抱拳告退:“是,父皇,那儿子先去了。” 话音落罢。 朱棣象徵性后退几步,便迫不及待转身,匆匆而去。 朱元璋急,他比朱元璋更急——他等得已经太久了。 …… 几乎是快马加鞭,朱棣便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自己的燕王府大门口。 从前他和道衍和尚二人还稍加遮掩著,现在朱元璋早就心知肚明他们在干什么勾当,为了方便沟通情报、商榷情况,道衍和尚基本长待在了燕王府里。 朱棣翻身下了马。 头也不回地便朝著道衍和尚所在的一处僻静院子而去。 道衍和尚正在他这小院子的石桌上,自己和自己摆了盘棋,此刻正捏著下巴,思索著自己的下一手棋。 听到门外的动静。 道衍和尚微微抬起头来,看向朱棣,见对方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眉头微蹙道:“王爷不是去陛下的宅子里尽孝去了么? 这是……发生了何事?” 他一早看重朱棣,又和他相处十年,太知道朱棣是什么秉性了——断然不会轻易心浮气躁。 所以道衍和尚面上也不自觉蒙上一层沉重。 朱棣进来,见道衍和尚这副悠閒自得的样子,心知:“看来道衍师父那边还没有得到应天府那边的消息。” 所以当下也不卖关子,直接挑重点的说:“我父皇那边,已经收到应天府的消息了。” 道衍和尚心头微微一跳,当下追问道:“应天府那边……发生了什么?” 朱棣面色凝重地道:“事情不少。” “首先,朱允熥悄悄把傅友德召进京了。” “然后,他又迅速把傅友德给遣出了应天府,丟到沿海一带增兵屯田、训兵练兵去了……” 朱棣当下以最简明要扼的方法,一口气把重点说给了道衍和尚听。 道衍和尚凝著目光。 聚精会神地捕捉著朱棣口中每一句信息含量巨大的情报,待朱棣的声音落下的同时,他心里便有了数目,声音微沉地道:“咱们的机会,又被硬生生往后推了。” 朱棣点了点头:“不错。” 道衍和尚眼珠子转了转,旋即似是有什么不太理解的地方,微微蹙起眉头道:“不是……傅友德?沿海?增兵屯田??”他一时没想明白这事儿怎么跟沿海扯上了。 朱棣也回过神来。 拍了下脑袋道:“漏了这事儿了,正月初,朱允熥一意孤行,力排眾议,硬生生要户部拨了四百万石钱粮放沿海那边,增兵屯田,训兵练兵。” 道衍和尚立刻道:“所以前段时间那个什么都察院右都御史被当眾叉出乾清宫,是为了这个。” 前一回,他们知道袁泰的狼狈遭遇,不过这种机密具体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如今也算解惑了。 朱棣立刻道:“九成九是,也是因此,父皇才下定决心和咱们站在了一处。” 道衍和尚三下五除二把情况梳理清楚之后。 面上却反而没有任何著急的神情。 反而轻哼冷笑一声, 嘴角带著些微弧度道:“呵,这桩桩件件,都是好事儿呀。” 说完,还顺手从棋盒里夹起一颗白子,落在了自己面前的棋盘上。 他是一个远比朱棣要有耐心得多的人。 况且他的乐趣在於这个游戏,在於这个游戏的输贏,早一些晚一些的,他反倒没有那么在意。 “可是,咱们起事的契机……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见道衍和尚这副气定神閒的样子,朱棣急道, 要坐皇位的是他,道衍和尚不及他急啊。 听到朱棣这急切的声音。 道衍和尚轻轻一笑,目光落在自己的棋盘上,又信手拿起一颗黑棋往上放。 而后才淡笑著抬头,道: “应天府那边该存在的矛盾依旧存在。” “这依旧是一座越不过去的大山。” “小皇帝如此刚愎自用,怕是还要引起读书人和文官的不满,乃至他背后那位军师的不满。” “当然,更重要的还有,私宅里那位的不满。” “而且国库四百万钱粮隨隨便便往外拨出去打水漂,影响的是整个大明的財政调度,往后的一整年里,整个大明的行事都要將因此受到掣肘。” 朱棣和道衍和尚都不知道应天府那边的具体財税收入数据,也预料不到,去年竟然能余下七百多万石钱粮的结余,所以下意识的想法就是:这是从本就需要一个铜板掰成两半儿的国库里……硬生生截出来的。 道衍和尚顿了顿,继续道:“王爷,凡此种种,对於小皇帝来说,都可能会是巨大的祸患,也隨时可能成为咱们的时机和契机。” “单只说最后一点,小皇帝硬生生这么多钱粮,今年的財政调度必定要出问题,就算眼下不乱,可今年之內,必定会出事。” “王爷何必如此心急?乃至让自己都乱了方寸?” “……” 道衍和尚是站在棋盘之外的人,自然看得更透彻些。 他本来还以为,这次应天府又要搞什么么蛾子让他难受难受,没想到这次应天府的消息,反而都是好消息,一时心情都好了不少,说完,脸上都掛著淡淡的笑意。 至於朱允熥这钱是不是得浪费…… 他是一点不带在乎的——浪费就浪费,百姓因此苦一苦,那就苦他们的去。 而朱棣听道衍和尚这么说完,面上当下也露出些许释然之色,道:“是啊,本王还真是“当局者迷”了,心里著急,光想著怎么想办法立刻推进计划……” 道衍和尚神色平静地道:“王爷这么著急回来找贫僧,也是著急贫僧手底下那几个暗桩的事儿吧。” “当下暂且还没消息送到贫僧手里,不过王爷也不必著急,私宅里那位都收到情报了,估摸著也快了。” “小皇帝干了那么多昏头事儿,贫僧的人又已经打入了淮西勛贵內部……现在的机会多著呢,回头让他们伺机而动,不怕应天府乱不起来。” 道衍和尚坐在棋盘面前,老神在在地道。 这次他自己的情报还没到,却先一步听到了朱元璋的情报,应天府里发生的……也就那么些事儿,所以道衍和尚对自己那份还没收到的情报,倒是不怎么在意了。 左右合计著,也是匯报这些事儿。 听著道衍和尚神色淡然地絮絮叨叨,朱棣一颗心也迅速平静下来,之前的急切都消弭了许多。 乾脆在道衍和尚对面坐了下来,缓缓开口道:“还是道衍师父沉得住气,你说得对,本王根本就不必著急,不过这次,本王反倒不是最著急的那个了。” 道衍和尚当然明白他在说什么。 轻嗤一笑道:“私宅里那位简朴了一辈子, 这大明江山匯聚了他的全部心血,他眼里当然是容不得沙子的。” “但……这与王爷又有何干係呢?” “以眼下的情势,那个位置,已然是王爷您的囊中之物了,不过是早一些,和稍稍迟一些的区別罢了。” “把私宅里那位哄哄高兴,也就完事儿了。” 说完。 道衍和尚一边往棋盘上放棋子,一边閒聊吐槽道:“以往每次应天府那边来点什么消息,总得让咱们焦头烂额个好一阵子,今天还是头一回,传回来的儘是好消息。” 说到这事儿,道衍和尚的语气之中带著许多慨然,但更多的是轻鬆和释然: 手段层出又如何?无所不能又如何? 最终还不是得败了? 想到这里,道衍和尚朝著自己已经下得七七八八的棋局,伸手虚引了一下: “呵呵,王爷来和贫僧手谈一局?” “兴许下完这局棋,贫僧手底下那些暗桩的情报,便也被送过来了,想必说的也就那些事儿。” 说话之间,道衍和尚满脸的轻鬆愜意——这回,胜利的天平已经开始向他这边倾斜了。 朱棣此刻情绪放鬆下来,当下点头,欣然应允道:“好,那便与道衍师父下一局。” 说著,二人一起把棋盘上的棋子开始往回收。 却在所有黑白棋子刚刚被分別放入各自棋盒的时候,院子门口出现一道身影,正是燕王府中负责传话的小廝:“王爷,道衍师父,庆寿寺有消息送来。” 刚要伸手往棋盒里拿棋子猜先的道衍和尚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將手里的棋子重新放回去,笑盈盈地道:“这不,说曹操曹操到,这棋都还没开始下呢,消息这就被送过来了。” 第606章 乱拳打死老师傅?? “拿过来看看。” 朱棣看到自家府上小廝手里拿著一卷东西,当下也放下手里的棋子,眉头一挑,道。 虽然说刚刚听了道衍和尚的话,让他心里安定了不少。 可对於朱棣来说,多少还是会有些急切的。 不为別的。 那是皇位,是他从前想却又不敢想的东西,是这段时间以来让他无数次抓心挠腮的东西——他可以说服自己要忍耐,但这颗热忱的心是始终都在的。 现在这两个暗桩可是成了他目前唯一能动的牌…… 小廝自然恭谨遵命。 立刻微低著头,缓缓朝朱棣和道衍和尚二人这边走了过来,將手里的东西放在已经被清空了的棋盘之上。 隨后则麻溜地识趣退去。 道衍和尚此刻心有成算,自是不著急。 也知道朱棣著急。 面上带著淡笑朝著这份情报伸手虚引了一下:“王爷看便是,左右已经大差不差了。” 在他看来,这情报也没什么好看的,毕竟应天府之內要是发生了其他大事,那个洪武大帝留下的人能不报? 说完,还接著刚才的节奏,从手边的棋盒里抓了几颗棋子,放在棋盘上用自己的手按住,以作猜先。 此刻。 他好似更重视这一盘棋一般。 不过朱棣可就没这么淡定了。 当下也不推辞什么,胡乱从自己棋盒里抓了个棋子往棋盘上匆匆一放,便迫不及待地拿起了情报。 他拆情报的时候。 道衍和尚则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看了看自己手底下的棋子,以及朱棣放的那颗棋子,捋了捋自己的鬍子,道:“是单数,王爷执黑先行。” 一边说著,一边再度清空棋盘。 这时候,朱棣正缓缓打开手里的东西,空气里响起些许宣纸摩挲的声音,隨即,道衍和尚便听到朱棣的声音深沉且凝重:“死了。” 朱棣面沉如水,嘴里只吐出了这两个字,便沉默下来。 朱允熥让赵峰两头瞒。 製造了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已死的假象,如此重要的暗桩嘎了,自是打头当先放在前面的。 直接给朱棣来了个开幕雷击。 特么的。 牌没了!!! 朱棣眉心顿时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觉得全身好似瞬间有数股热流往自己脑袋上涌上去。 冲得他一时脑子都有些发昏,大脑也有些空白。 脑海深处则闪出一道无奈的喟嘆:“特么的!!怎么又是这样!!!?” 而坐在他对面的道衍和尚,这时候才微微动了动眉头,看向朱棣,有些不明所以地问道:“死了?谁死了?” 朱棣仍沉浸在懵逼之中,约莫是没听到道衍和尚的声音,所以没有丝毫回应的样子。 道衍和尚这才发现朱棣的状態极不对劲。 脸上那轻鬆愜意的神色不知觉间便褪了去,赶紧喊了两句:“王爷?王爷!?” 明明道衍和尚就近在眼前。 可朱棣却感觉这两声叫喊是从离自己很远的地方传来一般,缓了好一阵儿,人才回过神来。 他看著自己面前的道衍和尚。 咬著牙道:“道衍师父……周立轩和范松德……他们两个都已经死了!” 道衍和尚脸色微微一变。 这的確是他没有预料到的结果,自己手底下的人,首尾、分寸、行事……都不会差才是。 沉吟片刻,道衍和尚问道:“他们怎么死的?” 朱棣一脸失神地把自己看到的情况道了出来:“尸体是在乱葬岗被找到的,全身上下遍布伤口无数,每一道伤口都是衝著下死手去的,尸身都得靠拼起来……根据情报所说,判断是以泄愤为目的的杀人。” 道衍和尚面上露出讶然的同时,一双眼珠子也在左右转动著,脑子里也细细琢磨起来,呢喃道:“死於他人的泄愤……他们平日低调做事,也就这段时间接触了张翼、曹兴、朱寿这三个淮西军侯……一群战场上下来的杀胚,像是他们会有的手笔。” 假死既是锦衣卫的手脚。 各种细节自然都不会有任何遗漏,更不会露什么破绽,连前后的因果链都考虑进去了,让这一切看起来就像是自然而然会发生的。 朱棣的目光落在手中的情报上,点了点头对道衍和尚的说法表示肯定:“二人是在傅友德离京的当天失踪的,细查过后也也是失踪当天死的,期间调查得到的结果是——这两具尸体是从鹤庆候张翼府上附近偷摸抬到乱葬岗去的。” 道衍和尚微微蹙眉。 深吸了一口气道:“他们怎么突然惹怒了张翼、曹兴、朱寿他们三人……?” 当然,这份疑惑只持续了片刻。 道衍和尚心里便立刻有了想法和结论: “是了!他们心思都不简单,傅友德进京这么大的事情,正是绝佳的机会。” “他们是必然信贫僧的,也必然坚信,小皇帝背后的军师绝不会向淮西勛贵妥协……依周立轩和范松德的性子……他们一定会顺势推动淮西勛贵和小皇帝之间的矛盾,试图於淮西勛贵之间走动游说……” 道衍和尚即便不看情报,也立刻三下五除二地,就把大致情况推断了个七七八八。 “可谁知道……唉……” 说到这里,道衍和尚顿住了话头轻嘆了口气,双眼一眯,眼神中是肉眼可见的无奈。 对於自己手底下这两个暗桩的行动逻辑。 他是认可的。 但无论是他自己本人,还是他的两个暗桩,都预料不到朱允熥会来这么一波把傅友德调走的操作。 朱棣则把自己手里这一份相关情报看完,道:“大致便是道衍师父说的这般了,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失去联繫的前一天,跟著张翼三人去了蓝玉府上,到晚上才出来,隨后又跟隨张翼三人去了张翼的府上,至此失去联繫。” “怕是他们二人一直全力劝张翼他们搞点什么动静出来,可朱允熥这次直接把傅友德调出应天府,相当於是把他们二人的论调和主张全盘否认了。” “他们这些淮西军侯,一身痞气和匪气,哪儿能忍得了被人这么忽悠?杀人不过头点地。” “……” 在赵峰刻意营造的死亡方式之下,朱棣不知觉间便被牵著,往朱允熥给他们设定的方向想了过去。 其实。 这一波手脚操作下来。 就像是高明的扯谎——八分真里掺杂了两分的假,前面事情的发生、起因、经过……都是確確实实的事情,是真的,唯独就是后面的结果稍微进行了一些合理的修改。 也是因此。 连道衍和尚这般活络的心思,都和朱棣一起顺著这个思路往下想了下去,並未生出任何疑惑。 反而面上带著些恼怒之意,吐槽了朱允熥一句:“这个小皇帝!完全是在乱来!” 听到道衍和尚这话,朱棣长嘆了一口气道,浓浓的无奈之下,只能自嘲地笑了笑:“乱来也有乱来的好啊,不知觉间拔了咱们两个重要的暗桩。” 朱棣这话。 顿时让道衍和尚觉得自己,心里一股无名火无处发泄。 因为原本按照正常的逻辑和思路,他的暗桩这边是一点问题不会出的,偏偏这个小皇帝脑子有坑,非要去搞什么沿海的增兵、屯田、练兵…… 这特么是正常人干得出来的?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通乱拳下来,直接打死老师傅,把他十年前就筹谋扎根的两个暗桩,直接给除了! 这特么的要找谁说理去? 要真是自己这边想得不够妥当、或是尾巴没藏好露了破绽什么的,他都没什么话可说。 可这种意想不到的方法,真能给人气笑了…… 然而。 他们是万万不会想到,这乱拳打死老师傅这回事……老师傅死了是死了,可这拳头……却不是什么乱拳。 这会儿功夫下来。 朱棣总算完全把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给消化了,也接受了“自己目前为数不多可以动的牌又没了”这个事实。 当下敛起自己的心神。 带著些许问计的意思,看向道衍和尚,道:“道衍师父,如此下来,我们可就要陷入完完全全的被动了……道衍师父怎么看?” 他的面色和声音,都蒙上了浓厚的凝沉。 道衍和尚自顾自地沉默了片刻,而后深呼吸了一口气,仿佛將自己的意外、怒意、懊恼、无奈……等等诸多情绪一下子撇开去:“罢了罢了,事情发生了便发生了,逝者已矣,往后看是最没意思的。” 他或许会有一时的懊恼,但道衍和尚能从十年前就开始想著攛掇“屠龙”这样的事情,心性必然差不到哪里去,很快便把自己的心態调整了过来。 说完,面上带著一丝似有深意的笑容,回答了朱棣刚刚的问题:“怎么看……该怎么看还怎么看!” 朱棣当下便忍不住蹙了蹙眉,一时还真想不明白不道衍和尚想表达什么。 心里只觉得。 道衍和尚这个回答听起来…… 嗯…… 听君一席话。 如听一席话…… 道衍和尚淡笑著道:“贫僧爱下棋,王爷也爱下棋,王爷自然应当知道,下棋的时候,无论是胜方还是败方,棋盘上总得有几颗棋子被吃掉不是?” 显然,他一直把一切当做游戏,当做一盘棋。 虽然自己这边死了两个人,可道衍和尚显然不是什么会为两条人命纠结的人。 朱棣也明白,道衍和尚是把那两个暗桩当了弃子。 可他还是忍不住蹙著眉头,应著道衍和尚的说法,道:“你来我往,有得便有失,棋盘上的这些道理,本王自然心里清楚,可是……” 说到这里,朱棣却是目光闪烁了一下,停下来没有往下继续说出自己心里的顾虑: “下棋是这么个道理那是一点错都没有。” “可总也得有来有往,有得有失啊……可本王往前倒腾想了想,好像……目前来说,咱们这边的棋子时不时便要被应天府那边吃上一些,应天府那边的棋子,咱们好像从来没有吃到过啊??” “这能是一样的?” 朱棣心里有些鬱闷都想道,越想更越觉得心里不痛快。 道衍和尚不提这一茬儿还好,提到这一茬儿,反而让他心里有种浓厚的挫败感挥之不去。 在一盘棋局上。 只有別人吃自己的份儿,没有自己吃別人的份儿…… 这算怎么回事? 不过他也知道,道衍师父从一开始看好自己,而且也一直在为自己尽心尽力地谋划此事,况且这次意外也不是道衍师父谋划错了,纯粹是应天府那黄口小儿歪打正著乱搅的。 朱棣倒是也不好直接把这些话宣之於口。 不好抱怨道衍和尚什么。 当然。 他藏而不说归藏而不说。 道衍和尚如何不知道朱棣心里的想法? 但是,道衍和尚当下却没有解释什么,而是在棋盘上方伸手虚引了一下,道:“方才的猜先……是王爷贏了,王爷执黑先行。” 朱棣微微一愣。 自然没料到自己和道衍和尚上一秒还在这儿討论严肃的正事,下一秒道衍和尚却张罗著下棋…… 一下子自然有些懵。 朱棣自然没什么心情,蹙眉道:“道衍师父……这时候,本王是真没这份心思。” 原本以为板上钉钉的起事机会,突然就这么没了也就算了,结果连使得上力的两个暗桩又没了,接二连三的不利下来,他心里乱的很。 这也在道衍和尚意料之中。 但道衍和尚还是坚持敲了敲石桌上的棋盘,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道:“索性现在也无法,王爷只管行棋便是。” 朱棣见道衍和尚坚持。 又见他的某种似有深意。 他也知道道衍师父喜欢打机锋、说禪理,当下也不多说什么,带著些排解忧愤的心思,从自己旁边的棋盒里拿了颗黑棋放在了右上角的星位上。 道衍和尚释然一笑,也立刻从自己旁边的棋盒里夹起白棋,开始在棋盘上下了起来。 空气之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只剩下“嗒”、“嗒”、“嗒”……的棋子叩响棋盘的声音,二人你来我往,交换数手…… 第607章 这不能丟脸丟大发了 数十手的交换过后。 朱棣眼见著棋盘上自己的黑棋在边角之地皆占了便宜,原本鬱结的心情倒是豁然变好了许多。 只是……隨著朱棣又把棋盘一角的两颗白子从提出来后,他终於忍不住蹙起眉头:“道衍师父……虽然本王不得不继续忍耐下去,心情的確不那么痛快,可咱们这只是下个棋而已,道衍师父不必故意输给本王,逗著本王开心吧?” “从这盘棋开始到现在。” “道衍师父不断送子,好几手棋,更是下得不知所谓,如今,棋盘四方的边角之地,全然被本王掏了个乾净,这棋下得好没意思。” 他一边说著,坐直身子往棋盘上俯瞰一眼,看到自己优势巨大,而道衍和尚所执的白棋却基本没什么实在的目数,不太服气地摇了摇头。 原本他这盘棋下的顺,他还挺开心的。 但感觉是道衍和尚在让著他之后,就索然无味了。 然而。 坐在他对面的道衍和尚轻嗤一笑。 不以为意地道:“谁说贫僧是在让著王爷了?这一局棋,贫僧可是要求胜的。” 说完,便神色淡然地又往棋盘上落了一子。 (古代围棋一般更注重按部就班,金角银边草肚皮,稳健而先围边角实空,现代ai出来之后,ai都更喜欢围腹地而放掉边角,莫名其妙这里那里来几手,后期中腹战斗让人毫无招架之力,这里借鑑安到妖僧头上用用。) “求胜?”朱棣显然有些不屑。 “那王爷接著往下落子便是。”道衍和尚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捋著呼吸笑道。 朱棣看了看道衍和尚,又看了看自己已经占尽便宜的局势,面上露出些许犹疑。 现在这局势,对面都可以直接中盘认负了。 “行,那就下到底,本王看你还能如何翻盘。”看著道衍和尚脸上的笑容,朱棣心中暗道了一句。 而后不再犹豫。 从棋盒里夹起黑棋,继续往下走棋。 二人再次安静下来,石桌两侧许久无话…… 却不知从哪一刻开始,朱棣脸上的表情,已经开始从“本王就看你还能搞出什么儿来”的样子,渐渐地收起了脸上的轻鬆之意,开始变得认真起来。 不仅仅是认真。 隨著他继续往后下下去,朱棣的神色更是愈发凝沉起来,落子一次比一次更慢了许多,乃至蹙眉深思,久久不知该落到何处才是…… 最后一手。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朱棣举著右手,食指中指之间夹著一颗黑棋,思虑了良久良久无果,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自己面前的道衍和尚,不太甘心地承认道:“这局,是本王输了。” 道衍和尚端起茶杯缓缓喝了一口,问道:“王爷现在还觉得是贫僧在让著您?” 朱棣抿了抿嘴唇,沉声道:“不,这次不是,但道衍师父以前都在让著本王。” “前面的频繁弃子,本王看似占据了优势,可道衍师父却已经在不知觉间建立了厚重的外势,之前那几手不知所谓的行棋路数,在中腹廝杀作战之时,总如神兵天降,呼应局部战斗中的白棋……” “下棋的人都知道,中腹的作战是最复杂的。” “要做到道衍师父这样,需要的算力是无比巨大的,本王完全做不到。” 朱棣坦然承认道。 他知道道衍和尚是个疯子,同时却也是个天才,在这种比拼谋算的东西上输给对方,他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面对朱棣的认输,道衍和尚仍旧神色平平,只言简意賅地道:“贫僧方才这一局棋,叫伺机而动,等待机会。” “被人掏了边角、提了子又如何?贫僧看到的,是后面王爷的黑棋会面临的天罗地网,贫僧只等著王爷的棋子走进这一张天罗地网之中罢了。” 说到这里,道衍和尚下眼瞼微颤,眼中带著深意。 朱棣有些挫败地轻嘆了一口气。 悵然道:“道衍师父当真是全才啊……不仅可以精通儒释道,连这黑白一道,同样高深莫测。” 他似是还没回过味儿来,依旧沉浸在刚才那一局棋中。 过了片刻。 朱棣这才目光一亮,脸上露出释然的神情:“道衍师父想说,应天府那边纵然屡屡提走咱们这边的棋子,可无论他怎么提走咱们的棋,终究还有一张天罗地网等著他!” 说到这里,朱棣脸上和心里的晦暗,总算全然扫净。 他往回想了想。 “其实,从一开始,道衍师父就在平静地告诉本王,还有一张大网在等著朱允熥那小子。” “这张网……” “是他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的淮西勛贵;是应天府这边对他失望而不再纵容的父皇;是他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对应天府群臣的无视;是他胡乱使用国库课税必然导致的钱粮短缺以及往后的一系列问题……” “只是本王太心急了,耐不住性子也不愿去深思此事,所以才心中鬱结愤懣……” 朱棣自然也是聪明人,一下子就明白道衍和尚非要在这个节骨眼儿,邀他下棋到底是为了什么。 有句话叫:“道理我都懂,可是臣妾做不到啊。” 之前的朱棣就是如此。 道理他都懂,可对於皇位、对於至高权力的渴望,就是让他一时平静不下来。 如今下了这盘棋。 相当於是亲自“体会”了一番这种“明明占儘先机却落得满盘皆输”的感觉,朱棣心里不知不觉便平静了很多。 “应天府的黄口小儿,也会如此的。”朱棣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在这么告诉自己。 朱棣长吐出一口浊气,而后总算恢復了之前那般气定神閒的样子,道:“道衍师父费心了,是本王著相了,道衍师父说的话没错,时间早些又如何?晚些又如何?只要最后结果是正確的就可以了。” 此刻,他浮现出来的,是真正的释然——既然已经有一张天罗地网了,为了最后一刻,他等一等又何妨? “这张天罗地网……朱允熥,说起来还是你自己给你自己织造出来的呢。”朱棣在心里暗暗腹誹道。 对於朱棣这份真心实意的道谢,道衍和尚只淡淡点头致意,道:“王爷言重了。” “王爷信贫僧,贫僧自然也要助王爷。” 朱棣站起身来,再次在棋盘上扫视了一眼,道:“这棋盘,今日便先下到此处。” “本王是从私宅里匆匆回来的,父皇如今也一门心思想要回应天府,重新入主奉天殿,也知道咱们在应天府里安了暗桩,还说等著本王带消息回去给他呢。” 朱棣没忘记自家老爹的话,如今心结解开,又確定了应天府那边暗桩的消息,自然是还要回去一趟的。 道衍和尚当然没什么所谓的。 礼貌性站起身来,双手合十,低头垂眸宣了一声佛號:“阿弥陀佛,那位既然在等王爷的信儿,自然耽搁不得。” 说完,他抬起眸子。 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眸光微微一滯,而后立刻变得活泛起来,道:“不错,王爷是该儘快把两个暗桩死了的消息送到私宅里去。” “道衍师父指的是?”朱棣一时没明白道衍和尚所想。 道衍和尚也不卖关子。 立刻解释道:“咱们这位洪武陛下是个抠抠搜搜、精打细算的主儿,他现在的心情,比王爷还急。当下往后的一段时间里,应天府那边的矛盾不会轻易爆发了,咱们这边能用得上的手段又没了,洪武陛下不得著急上火?” “人著急的时候,是最容易露出破绽和牌面的。” “咱们这位洪武陛下可不是什么善茬儿,他的手段和心计都是决然不差的。谁知道他防著王爷您,是否还留了其他的后手,王爷刚好藉此机会,探一探。” 道衍和尚说的直白,朱棣自然也立刻就听明白了,恍然点头:“道衍师父所言有理!知道得越多,对咱们后面的行事计划便越有利。” 想到这里,朱棣心中微动:“本王这就返回私宅去。” 说完,便头也不回朝院子门口的方向走去。 …… 北平的“黄府”。 朱元璋坐在自己一贯喜欢的躺椅上,时而站起身来朝著门外的方向看过去,时而左右踱步一番,时而有些不耐烦地坐回去,如此往復。 正如道衍和尚所说的那样。 对於朱棣和道衍和尚来说,只是慢一点,只是计划需要缓一缓,可朱元璋著急啊! 他哪儿能眼睁睁看著大明这么钱大手大脚? 天地良心,他纯粹是突发奇想试探试探,结果阴沟里翻船了,小狼崽子手段又总那么出其不意……他假死匆匆忙忙出了应天府,也就来得及准备几手自保的手段。 道衍和尚以为的“別的牌”…… 他还真没有。 也是因此,一直被朱元璋嫌弃得要死不活的“死禿驴道衍”那两个暗桩,反而一下子成了他最有希望的牌了。 此刻自然有些坐立难安,之前还要吧閒心收拾打理的土地,这会儿也没心思翻了。 “老四这臭小子!” “怎么这么慢。”朱元璋不耐烦地吐槽道。 也不知等了多久,院子门口总算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高大魁梧的身影,朱元璋目光一亮,迫不及待地问道:“老四?情况如何了?” 看到自家老爹这一脸期待的样子,朱棣抿了抿唇,一时还真不想打击自家这一把年纪的老爹。 当然,该说的还是要说的。 更何况他本来就带著试探的意思,想看看自家老爹失去了明面上所有的手段之后,会作何反应。 所以只迟疑了片刻,便挤出些许为难的表情,道:“爹……情况……不太妙。” “別说废话,捡重要的说就是。”朱元璋道。 朱棣自然毫无隱瞒,一五一十地把情况告诉了朱元璋:“儿子那主录僧放在应天府的两个暗桩……都死了……” 朱棣接著又把详细的情况和朱元璋匯报了一遍。 果然听得朱元璋一张老脸直接垮了:“他娘的还……还能这么“歪打正著”?只怕那两个暗桩都死没了,那小子还不知道有这么两个图谋不轨之人出现又消失吧……” “咱是怎么都想不到,当臥底的还能有这种死法。” “死得真憋屈!” 朱元璋一脸无奈地评价道。 同时则在心里暗暗嘀咕了几句不好宣之於口的话:“嘿!这小狼崽子好运气啊,旁人身侧若是有什么图谋不轨之人虎视眈眈,那不知道要费多少功夫才能拔掉,他小子倒好,压根儿不费力!这运气!” 朱允熥把结果改了改,在朱棣他们的视角之中,这自然就叫做“走运”了。 见自家老爹的关注点好像有点歪了。 朱棣赶紧提醒他道:“这事儿奇葩归奇葩,可是父皇……咱们回应天府的契机……短时间之內,怕是已经完全没有指望了。” 接著便试探问道:“父皇……可有何对策?” 话音落下,一双眸子若有若无地关注著朱元璋的言行。 朱元璋也当即回过神来,紧蹙起眉头深吸了一口气:“嘶……难了……难回去了……” 说话的同时。 他好似注意到了朱棣那带著目的性的目光,当即心下瞭然:“这个老四……还和以前一样,鬼心眼子一大堆,咱之前防他防得紧,这会儿这么积极地提醒咱,为咱著想……是想看看咱这洪武皇帝还有没有后手和其他底牌?” 想到这里,他立刻忍住拍大腿骂娘的衝动。 心里则是有些心虚——他给自己玩儿嗨了,直接翻车不得不假死,哪儿来的后手和底牌? 不过没有后手和底牌这事儿…… 要是被发现了——这不得丟脸丟大发了? “堂堂洪武皇帝,绝不能让人知道咱搞了这么一出!” 朱元璋心里暗道,面上做出一副平静的样子,只恰到好处地微微蹙了蹙眉:“这事儿……可就不好办了。” “罢了,这事儿咱心里有数了,老四,你先回去吧。”朱元璋赶紧找个由头把朱棣支开。 朱棣心里不由纳闷儿:“父皇怎么有点……怪怪的?” 第608章 到期限了 直接被自家老爹下了逐客令…… 这是朱棣全然没有预料到的:现在双方目標高度一致,多少也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遇到了事儿不该一起商量著寻思解决的策略方法么? 怎么还好似藏著掖著什么一样? “还是说……父皇还和之前一样,对本王多有提防?” “父皇……现在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莫非……你还是那么偏心么!?” 想到这里,朱棣心中不由发沉,更是一股无名火躥地一下就涌入心头——不被偏爱的痛永远都会时不时作祟一下。 不过朱棣很快就否认了自己这种先入为主的想法。 “应该不是。” “首先,父皇之前表现出来的急切绝对没有假。” “再者,以他和本王现在的立场,也根本不用担心本王或者本王下面的人会意图对他不利……” 几乎在一瞬间,朱棣面上虽平静,可脑海里已经闪过了无数种猜测和想法。 只是他怎么想都觉得好像不太合理的样子。 终究百思不得其解。 看到朱棣脸上那晦暗不明的疑惑和不解,朱元璋则是暗暗鬆了口气。 好在之前那种“万事皆在掌控之中”的人设立的好,一早就已经装了一把大的。 这会儿自家好大儿完全没有怀疑自己手里没牌的事儿。 不然这张老脸,也算丟尽了。 还是在自家亲儿子面前丟的。 见朱棣愣住。 朱元璋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尷尬,迅速调整好自己的状態,故作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道:“此次事情突发变故,你和那禿驴没想到,咱也没想到,咱的……好好想想。” “嗯……咱得好好想想此事。” 朱元璋说完,怕再往后露出什么破绽,乾脆摆了摆手示意朱棣赶紧离开,自己也不再理会他,转过身去朝之前翻了一半儿的田地里缓缓走了过去,顺手拾起锄头。 而朱棣看到朱元璋这副模样,原本犹疑不定的心虚,此刻倒是定了定:“虽然不知道父皇在谋划什么,不过以父皇那性子,要是得知如今新帝拿著大明皇朝的家底乱来,而自己又无能为力,必然淡定不下来。” “看父皇这样子,想必心里还是有些成算在的。” “既然如此,本王便静观其变。” 朱棣暗暗舒了一口气,而后赶紧上前跟著朱元璋也往那片翻了一半的田里去,腆著脸笑嘿嘿地道:“父皇,儿子帮您!这些体力活儿,儿子还是能做的。” 想要再套出点什么东西,当然得留下来继续看看。 然而,陆威却突然出现在他和朱元璋的中间,抱拳一礼把他拦了下来:“燕王殿下,陛下的意思是请燕王殿下先回去,兹事体大,陛下需要好好地安静思量。” 陆威的眼力见儿自然一点不差,贴心地挡住了朱棣。 朱棣心中訕訕。 却也不好再强留下来,只能笑了笑,朝朱元璋拱手道:“既如此,那儿子便先回去了,父皇有事,儘管让人来儿子府上知会一声就是。” 虽然他也心急,但是之前和道衍和尚下了一盘棋之后,对於这件“早晚的事儿”,倒是也不那么著急了。 心中想的更多是:凡事顺著自家这活爹,把这张大牌哄哄好也就完事儿了。 所以朱棣走的也乾脆。 而“黄府”主院里,朱元璋心里乱的很,面上却还是倔强地装模作样地提著出头在地里翻了几下。 好在回头看到自家老四没有再纠缠什么。 脚步声渐渐走远。 隨著朱棣的身影消失,朱元璋总算是再也绷不住了,直接將手里的锄头往地里一甩。 脸上爬满了压抑许久的焦虑之色。 背著手左右匆匆踱步,嘴里则开始碎碎念起来: “废物!真他娘的废物!这死禿驴他娘的不是挺能耐的么!那么小心排布的暗桩,咱大孙手都没抬,就没了?” “他娘的&%¥…+#@!…*(¥#……” “还有那小狼崽子!” “提起他咱就来气儿!明明脑袋瓜子那么好使,不少事情也干得漂亮……偏偏是个这么浮躁、刚强、听不进去话的性子!在军事部署上不懂便也罢了,学会听听懂的人怎么说的不行?” “要是他能改改这个性子……” “咱都放心许多,乾脆在这里养老也就是了!” “……” 朱元璋本来就是个脾气火爆的。 之前为著自己这张老脸愣是忍住了,现在一口气发作出来,口水都快喷出二里地去了。 虽然他是知道这些格外的经费算是去年节省下来的,可在他的眼里,日子是省著过出来的,照这么个法儿,金山银山也不够的。 可是此刻,他却对此无能为力,相当於他之后只能看著这么一大笔巨款流水一样出去。 这可是集权独裁了一辈子的洪武大帝,他憋屈过?嘿!偏偏老了老了,在自家孙儿手上受这个憋屈了! 这特么找谁说理去? 朱元璋的火气自然压不了一点。 这阵仗,看的一旁的陆威都不由心里打鼓——自他跟著朱元璋以来,这情形都还是头一次见。 此刻站在旁边恨不得找个地缝儿先钻进去躲躲。 等朱元璋骂得差不多了,兀自一人站在那儿叉著腰气呼呼生闷气的时候,陆威这才敢小心翼翼地安抚了一句:“陛下,您当心著,可彆气坏了身子……” “滚!”朱元璋没好气地道。 “微臣……领命。”被劈头盖脸骂了一句,陆威心里竟是没有丝毫不快,反而有种庆幸和解脱——这暴风骤雨,赶紧找地方躲一躲为妙。 只是他微微猫著身子,刚走出去几步。 便又被那个依旧带著怒意的声音给喊住了:“回来。” 陆威心里暗暗叫苦。 却也只能转身往回走。 “立刻给蒋瓛那边送信,把咱的意思告诉他,让他留心著看能不能儘快找机会,往后其他的都先往后捎,把重点落在这件事情上。”朱元璋沉著脸,压下火气道。 即便这时候还是火冒三丈。 可如果朱元璋只是一个由著自己的性子乱来的人,他也创不下这么大的事业,更成不了洪武大帝。 这时候,他心里还是拎得很清的,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不是底牌的底牌,看蒋瓛那边能不能抓到什么机会。 陆威咽了口唾沫,顿时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抱拳躬身道:“是,陛下,微臣这就去给蒋指挥使回消息去。”说完,赶紧趁机溜了。 …… 此时再说应天府这边。 开年之后,正月里是最忙碌的时候,好在,堆积的事情再多、再忙,一件一件办下去,总算也有条不紊。 一直到了二月。 才稍稍悠閒下来许多。 隨著正月的过去,应天府的空气里虽依旧带著些冷厉,可终归在不知不觉间,渐渐多了些暖意。 紫禁城校场。 身形高挑修长却又不失力量感的少年一身利落的劲装,手中拿著一柄重弓,坐在毛髮柔顺光滑的黑色骏马之上,手握韁绳,策马疾驰。 马蹄疾驰在空气里留下“噠噠噠”的清脆脚步声。 当找准时机的时候,少年立刻举起手中的重弓,右手则鬆开韁绳,从背后取出一柄箭矢,在马背上疾驰而动的同时,对著远处的標靶瞄准。 他的发尾在风中肆意张扬,目光坚定而锐利。 少年看准时机,双眼微微一眯,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便鬆开了右手,重弓弓弦发出声响,而利箭则隨著破空之声,按照一个早被预算好的轨跡,稳稳落在远处標靶的中心,並从中直接穿行穿过,留下一个空洞…… “好!陛下当真是好箭法!” “如今骑术也比之前大有精进!果然只要是陛下,什么事儿都能做到最好!” 隨著利箭中靶,候在一旁的马三宝眼里露出发自內心的崇敬和欣赏,还有由衷的高兴,朗声喝彩。 他的眼中,甚至还噙著些感慨的泪。 曾几何时,他连想都不敢想,自家主子还能有这肆意张扬的时候。 马背上的少年。 自然便是如今的大明新君,开乾皇帝朱允熥。 从前虽然都苟在东宫自己的院子里,可是朱允熥也从来没有认命的意思,本就格外注重锻炼自己的体魄,以备日后有什么突发状况,自己可以在这个冷兵器为主的时代里,搏得一线生机。 十年以来,这几乎已经成了朱允熥的习惯。 所以登基之后,即便朱允熥面临的环境复杂,日常的朝务、国事也常常繁忙,也从来没有懈怠过。 这不仅是朱允熥的习惯,从另一方面来说——手中掌控著偌大一个大明皇朝,是集天下之权,也是担天下之责,没有一个好的体魄,干不了多久就能被累死。 老朱这种活了快七十年的,都属於天赋异稟了。 之前苟在东宫,朱允熥也不敢张扬,马术方面却是从来都没有好好练过,之前去打个猎,都一点不趁手、不习惯。 登基之后自然不必再遮遮掩掩,如今也算补全了。 听到马三宝的喝彩。 朱允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胯下的黑马,嘴角噙起一抹淡笑,心情显然不错。 不过此刻却又觉得有些感慨。 “果然身体强度这玩意儿,终究还是得靠天赋的,这要是换了前世那副身体,必定是怎么练都没这效果的。” “不愧是混合了老朱、常遇春这明初两大狠人的基因,特么的就是好使啊。” 想到自己这一世,无论是提刀、拿剑、拿枪……还是骑马射箭,无论做什么都格外得心应手。 朱允熥不免想起自己从前那副弱鸡身体。 除了脑子好使一点,上学读书的事情理解得快,学起来轻鬆之外,身体说是弱不禁风也不为过。 所以还死的早。 朱允熥一边骑著马保持平衡,此刻的心情却格外畅意:“上一世的脑子,加上这一世的身体,朕当侵吞全球!” 有时候,朱允熥觉得,这或许就是天意。 在校场上策马疾驰了好大一圈之后,朱允熥紧紧握住韁绳, 用力一勒马,胯下黑马一声嘶昂,两只前腿腾空,连带著朱允熥的身体都往后倾斜,而后才停了下来。 翻身下马,高高扎起的发尾隨之张扬而动。 马三宝立刻上前给朱允熥递上一方丝帕,朱允熥隨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將其丟回给马三宝。 而后看向对方问道:“这时候来这里找朕,可是有什么事?” 马三宝也被朱允熥安排了许多事情,平常並不一定跟在朱允熥的身边,今天来校场朱允熥並没有带他,这时候来找他,自然是有点什么事情的。 马三宝手中拂尘一甩,立刻应声回话道: “回陛下的话,今日是二月初四。” “陛下曾於今年初四的时候,出过两道题,当做是今年的彩头,天下人人都可以参与尝试。” “当时陛下定的是,以一个月为期,今日到期限了。” “这一个月,奴婢有专门安排人负责此事,收取参与这个彩头之人递交的答案。” “参与这个彩头的人不少,一些看起来便格外离谱的答案,奴婢也已经按照陛下之前交代的,提前筛选出去了。” “陛下是否要一观?” 朱允熥一边將旁边另外的小太监递过来的茶仰头一倒,一饮而尽,一边留一只耳朵听著马三宝的回话。 当下立刻放下手里的茶杯,来了兴趣。 马三宝一提,朱允熥也立刻回过神来:“前些日子都忙得很,不少事情朕都快忙忘了,倒是你上心,朕也省心。” 他所说的两道考题。 自然就是年初的时候,因为户部尚书傅友文接连提出的两个提案:其一是提请增发大明宝钞以备给朱允熥这个新帝改元造势、造排场;其二则是要设计发行以新年號命名的货幣-开乾通宝。 看似给朱允熥拍马屁哄朱允熥高兴的事儿。 朱允熥却直接给否了,还顺势出两道考题。 其一为“通货膨胀”。 其二为“劣幣驱逐良幣”。 目的正是为了看看,能不能钓上些在財政经济方面有天赋的好鱼儿。 第609章 墨菲定律 朱允熥一边取下身上的箭囊,將手中的重弓丟给旁边蜂拥而上前来伺候的人。 心中则已经暗暗思量起来,甚至带著些许期待:“这一波广撒网,不知道能不能给朕钓上来几个好用的牛马?” 虽然这事儿的说法是个“彩头”。 而且还是在报纸上刊登宣传了一番,但实际上,朱允熥却是极其重视的。 未来的大明,会缓缓进入工业时代,会一步步解决粮食危机,会在陆地和海外都向外攫取扩张…… 这其中的每一项,都必然伴隨著巨大的经济变革。 若是不费心好好把控。 同样可能在无形之中给大明皇朝带来巨大的灾难。 因此必定需要更完善的经济制度、经济体系进行支撑——不仅仅为当下,更要为后世奠定好基调。 仅仅靠朱允熥一个人。 想要把偌大一个国家的经济体系进行设计、构建、支撑、运行……等等一系列动作做好,是不可能的。 几个聪明机灵有天赋的牛马。 必不可少。 想到这里,朱允熥目光一凛,立刻道:“既然已经到期限了,总得有人拿到这个彩头,朕便回去看看。” “是,陛下,奴婢这就让人去准备著。”马三宝道。 说完手中拂尘一扬,给了旁边另外一个小太监一个眼神,小太监立刻会意,扯开嗓子喊道:“陛下御驾!乾清宫!!!” 作为万人之上的至尊,任何琐碎事情都不需要朱允熥操心丝毫,御輦隨时准备恭候著,他在校场上练完,乌央乌央一堆太监宫女伺候洗漱更衣,完事儿出了校场,便是浩浩荡荡的仪仗给他送到指定的地方。 不多时,朱允熥便回到了乾清宫办公的殿內。 有马三宝的提前安排。 龙书案上已经整整齐齐摆放好了经过初步筛选出来的,各式各样的“答案”。 “陛下,这些答卷,奴婢是分成了两批的。” “左边这批,乃是出自於朝廷七品以上官员的,朝中大人们大多都是通过科考千挑万选出来的才子,或是自有特殊才能破格擢升,他们的答卷, 奴婢便也不敢擅专,有参与的,便尽数都在其中了。” “右边这批,则是来自其他人员之手,按照陛下的意思,只要有主意,身份不限、出身不限,尽皆纳入其中,便有些鱼龙混杂了,其中那些离谱的,奴婢便按陛下的吩咐提前筛选掉了。” “这些事儿都是低调著办的,並未张扬。” 马三宝站在一旁,细心地给朱允熥介绍道。 这个筛选流程,是朱允熥格外交代给马三宝进行实操的,但並未对外提起或者公布过。 虽然朱允熥重视此事。 但若是太过珍而重之地搞出些什么流程、章程的规矩,反而容易让下面的人觉得这是一个可以投机取巧的机会,还不如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让这件事情成为一个“全民猜灯谜”的性质,其中反而会少了许多猫腻。 至於让马三宝筛选。 一来,朱允熥自然是信任马三宝的。 二来,这次这两道考题的答案,马三宝其实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毕竟关於“劣幣驱逐良幣”的说法,还是朱允熥第一次提出来,除了朱允熥自己,谁也搞不出什么暗箱操作,给人开后门的事儿来。 朱允熥左右看了看。 以指腹轻轻敲了敲书案,道:“事情办的不错,不过……这答卷数量不少,你也一起帮朕看看。” 马三宝面色之中露出些许讶然。 同时也有些茫然:“陛下……这……奴婢对这答案也是一知半解的,奴婢能做的,最多也就是帮陛下把那些明显错误的答案筛选出去,敲定下来……奴婢可没这能耐。” “没这能耐,现学不就成了?”朱允熥喝了口茶,不以为意地道。 以他对大明未来的规划,所谓的“经济体系”可远远不止放在大明皇朝之內,乃至不止於內陆。 必然还要对海外的国家领地动手。 对付外邦,武力手段是其一。 可是有时候,经济手段能带来的效果, 同样能达到武力手段的效果,甚至可能是更好的制裁效果。 马三宝日后必然是对外的第一把手。 顺手把他的经济思维头脑带一带,日后攻略海外番邦有需求的时候,日后执行朱允熥的一些想法,对於朱允熥来说自然也更容易如臂指使。 “这……奴婢……”马三宝目光微微闪了闪,显然没想到,这两道考题,满朝学富五车的大人们都没资格知道,倒是自己第一个有荣幸听到。 只不过他下意识想到自己的身份。 又有些支支吾吾。 朱允熥却是漫不经心地瞅了一眼被他钉在身后书架上的,那个写在一个大圆圈里面的“大明皇朝”四字,道:“三宝,朕早说过,你不会是困於皇宫之內的普通太监,时刻记住,你是要给朕去办大事的。” 听到这话,马三宝一双眸子不由微微湿润,眼眶发红,“噗通”一声跪在朱允熥旁边,像是从前在东宫时候一般,喊了朱允熥一句:“三殿下!” 在马三宝心里,自己旁边这位,是如今大明皇朝的新君,是万人之上的一国君父,可在这之前,他是单独把自己从一大堆小太监里捞出来的,也是自己看著长大、伺候大的,相互信任的三殿下。 所以这一声喊,是最纯粹的。 不过马三宝也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態,立刻请罪道:“陛下,奴婢失言了。” 朱允熥自然不会有什么怪罪的意思。 淡然一笑,道:“这里没旁人,从前谁都不正眼瞧朕,只有你一个人在朕跟前尽心尽力,你这一声喊,在朕听来,倒是比旁的其他称谓,听著都要更舒心。” 这话,朱允熥是没有丝毫掺假的。 也正是因为这份患难走过来的情分和信任,朱允熥才放心把那么大摊子事情交给马三宝去办。不然换了旁人,在外面见识广了、威势大了、能量多了,说不准就要起些什么“天高皇帝远”的心思。 而朱允熥这话。 却是让马三宝直接绷不住,蓄了许久的眼泪就这么往下流下来,目光郑重地看著朱允熥道:“奴婢,有死而已。” 士为知己者死。 更何况还有这么多年低谷走过来的情分? “別讲什么死不死的,你死了,朕还真不放心让其他人去做你这事儿,先顾著手底下,起来吧。”朱允熥笑呵呵地把这场面揭过,目光落在了龙书案上的那一堆答卷上。 “是!陛下怎么说,奴婢便怎么学,怎么做。”马三宝赶紧把自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都给囫圇擦擦乾净,站起身来挤出笑容道。 朱允熥则径直拿起最上面一张,漫不经心地开始审阅起来,稍稍看了一眼,便有些嫌弃地丟在一边,继续拿起下一章,嘴里则顺带著和马三宝閒聊起来:“通货膨胀,这个考题,朕之前给你提过吧?” 马三宝立刻应声道:“回陛下的话,当时是……” 说到这里,他却下意识顿了顿,毕竟难免想起当初,自家主子在先帝爷牌位面前那些“大逆不道”的行径。 当然他也只是稍稍一顿,而后立刻就接著道:“当时还是在先帝爷停灵的时候,陛下便说起过,琉璃不能当无限的钱来,多了,就不值钱了。” “这大明宝钞,便和那些琉璃一样,若是市面上太过泛滥,同样不值钱。” 说话间。 朱允熥已经把好几份答案丟到了一旁。 而隨著马三宝话音落下,他也点了点头:“不错,那朕便和你说说这第二个考题,你可有什么思绪?” 马三宝顿时不解地蹙起眉头来,有些为难地道:“第二道考题是“劣幣驱逐良幣”……当时陛下不愿意发行开乾通宝才出的这题,只是……奴婢愚钝……” 发行新钱,这本该是好事一件。 既彰显了新帝天威,同时还可以改进货幣质量…… 他属实想不出这其中的坏处。 朱允熥垂眸认真看著自己手里的內容,一边缓缓问道:“若是朕让户部那边设计发行了开乾通宝,你想要不想要?” 马三宝立刻道:“好东西,天下人人都想要,奴婢自然也不能免俗。” 朱允熥道:“这时候,手中有积蓄之人,手里必定有不少洪武初年,朕的皇爷爷发行的“洪武通宝”吧?你肯定也是有的。” 马三宝如实点头:“奴婢的確有些微薄积蓄。” 朱允熥继续问道:“那你得了设计精致的“开乾通宝”,你平常在外面钱买东西,是准备用“洪武通宝”还是“开乾通宝”。” 马三宝顺著朱允熥的话,不假思索地道:“当然是留著陛下的“开乾通宝”啦。” 朱允熥轻嗤一笑:“把“开乾通宝”藏你小金库里?” 马三宝道:“好东西嘛。” 这时候,朱允熥又隨意看完了一份,丟到一旁,微微抬眸道,反问道:“你也放小金库里,他也放小金库里。” “天下人人都把朕这“开乾通宝”放他们的小金库里,你说朕费心费力、还耗费朝廷的人力、財力、物力……把这东西捣鼓出来,除了让大家小金库里的银钱更精致些。” “还起啥作用了?” 这突如其来的反问,却是一下子给对答如流的马三宝干懵逼了,当下哑口无言,只能咽了口唾沫。 而脸上则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约莫在回想著朱允熥刚刚说过的每一句话。 朱允熥微微摇头一笑,继续淡然自若地迅速翻看著龙书案上这些答卷,也不再说什么。 殿內一时倒格外安静下来。 只有朱允熥频繁翻动纸页的声音。 过了会儿,马三宝总算回过味儿来,目光一亮,道:“旧幣是“劣幣”,新幣是“良幣”!” 他总算想明白了…… 合著朝廷一波操作下来,完全白干!反而只是让那些人的小金库里银钱变得更好、更精致、更耐用而已,说白了,给他人做了嫁衣。 说完,马三宝目光之中带著惊嘆的敬意,看向自家主子,嘆道:“陛下高瞻远瞩!” 说完,他暗暗深吸了一口气:“陛下思考问题的角度……永远比旁人看得更高、更远、更全面……永远能跳脱出貌似太平的表面,看到事情最本质的一面!” “嘶……一般人谁能透过表面的迷雾想到这么多?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只怕就兴致勃勃地等著百姓感念天恩,等著自己这个心皇帝威示天下去了吧……” “纵然陛下已经做出过那么多令人惊嘆、匪夷所思的操作……但即便是那些,似乎都还没有陛下的冰山一角!” “……” 马三宝心中宛如有涛浪在翻涌一般,看著朱允熥,心中莫名就涌起一阵激动——待陛下一点点露出水面下的东西之时,便將是威加海內外的……大明盛世。 正当他沉浸在自己的心绪之中时。 视线所落的地方传来了自家主子云淡风轻的声音:“这不是明白了么?明白了就过来跟著看。 马三宝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应声道:“是,陛下。”隨后从龙书案上拿起一沓记录答案的宣纸,坐在一旁的台阶上,也埋头阅捲起来…… 朱允熥看的这一沓,是马三宝提前归类好的,朝廷七品及以上官员的答案。 在他看来。 虽然现在朝廷的科举选拔制度,內容都是那些经史子集的,可但凡能在朝中当上个七品小官的,那也一定是从千军万马之中杀出来的,况且也都是各司其职,从更高一些的角度负责著大明皇朝的运行。 从概率上来说。 这一批人里,更容易出现让他满意的。 不过后世有个说法叫什么来著:墨菲定律…… 刚才说话那会儿,朱允熥都已经看了十几份了,都没看到一个稍微让他满意一些的答案。 偏偏马三宝刚把另一沓拿过去。 就坐在旁边台阶上蹙起眉头“嗯?”了一声,抬起头看向朱允熥:“陛下,这一份答案,好像说得挺不错的。” 第610章 这不天选牛马嘛! “这一份答案,好像说得挺不错的。” 听到马三宝的声音,朱允熥饶有兴趣地抬了抬眼皮,道:“这么快?你这手气还挺好的。” 他知道马三宝听懂了自己之前的解释,以马三宝的脑子和机灵,他说不错,基本就是答到点子上了。 所以朱允熥心中也带著些惊喜。 马三宝挠了挠脑袋,嘿嘿一笑,诚实应声道:“回陛下的话,也不能说是运气。” “毕竟奴婢也算是知道第一道考题的皮毛答案,筛选答卷的时候看这份答卷对於第一道题的见解不错,便將其放在最上面,想来至少会比旁的更符合陛下的心意些。” “不过陛下您先看了朝官们的那一沓答卷,嘿嘿。” “只是奴婢之前对第二道考题一窍不通,便也不敢贸然和陛下格外提一嘴了,如今得了陛下指点,这才看得明白,此人倒是才华不赖。” 马三宝一边回话,一边看著自己手里这份之前拿捏不准的答案,忍不住赞道。 同时也在心里暗暗感嘆了一句:“此人日后,只怕前途无量了!” 旁人不知道朱允熥的意图,甚至许多人还真就单纯把这两道考题当做什么“灯谜”一样的东西看待,可马三宝替朱允熥亲自操刀其中细节,自然知道自家主子心里的主意。 听到马三宝这么说。 朱允熥当即撇了撇嘴,把自己手里这一篇又臭又长的答案嫌弃地往旁边一丟。 吐槽道:“朕还想著先看看他们那些所谓“饱学之士”们的看法和见解,可朕忘了这些文科生最大的本事了。” 对自家主子这一句莫名其妙的吐槽,马三宝却是听不懂了:“文科生?最大的本事?” 这时候可没什么文科理科的。 朱允熥也没多解释什么,只接著吐槽道:“朕说他们写的字儿太多,偏都没在点子上。” 理科生做题目不会,那就是不会,卷面是空的。 文科生嘛……总是擅长长篇大论,就算不知道答案,都能给你卷面上写得密密麻麻混点友情分嘛。 现在他手底下这一沓答卷就这么个情形。 当然,朱允熥也就想起来,这么隨口一说。 他现在还是对马三宝手里这份答卷更感兴趣,转而看向马三宝问道:“此人叫什么名字,拿过来朕看看。” 虽然此人的答卷在“非朝官答卷”那一沓里面。 但朱允熥是透过几百年以后的眼睛来看,谁知道这就不是什么熟人了?说不准还是永乐朝朱老四的得力臂膀呢。 马三宝一边起身一边道:“不是什么有名气的人物,如今是太学的学生,叫做……夏原吉。” 这名字现在不响亮。 可对朱允熥来说却不陌生,一边接过考卷,笑著吐槽了一句:“呵!是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啊。” 夏原吉。 这时候虽然还只是国子监(太学)的一个学生,身上无官无职的,可是…… 歷史上,到建文朝他就做上户部右侍郎了。 judy篡位成功之后没多久,直接当上了户部尚书,不仅仅永乐朝的户部尚书,而且是歷任明成祖朱棣、明仁宗朱高炽、明宣宗朱瞻基三朝的户部尚书。 都不必提他的履歷,光看他能如此稳定屹立不倒,就完全足够说明其能耐了。 至於生平履歷上…… 全面负责国家財政长达二十余年,支撑了永乐帝迁都北京、五次北征蒙古、郑和下西洋、疏浚大运河、编修《永乐大典》等耗费巨大的工程和活动。 赋税、漕运管理、疏浚运河、管理盐法、钞法…… 说起来可就一下子说不完了。 换句话说。 这不天选牛马嘛! 其实,“夏原吉”这个名字,一早就在朱允熥的预算之內,只不过当下时期,许多事情没有铺展开来,傅友文这个户部尚书也还够用。 之前等著朱允熥忙的事情海了去了,又腾不出手。 夏原吉的年龄不算大、阅歷不算深厚,人都还在国子监当学生,朱允熥自然也不至於大费周章地把他直接从国子监里提溜出来,硬给个职位什么的——没必要,而且没名没分的还惹来麻烦和口舌。 不过现在既然有“开乾元年彩头”这么个说法在。 把他划拉上来也就有说头了。 马三宝看到朱允熥对自己口中这个名字的反应,一边递上手中答卷,一边讶然道:“陛下曾听过此人?” “算听过吧。”朱允熥接过夏原吉的答卷,不咸不淡地道了一句,至於怎么听说过的,那他就不好说了。 马三宝心中的惊骇顿时更甚。 暗道:“此人当真有大运道啊!不仅答题答到陛下心坎儿上去,连名字都曾被陛下听闻!” 他心中骇然之时。 朱允熥则已经开始认真地看了起来:【草民虽不知陛下所言“通货膨胀”为何意,然……陛下驳回增发大明宝钞一事,实乃圣明之举!草民私以为……】 答案开篇,就把朱允熥驳回傅友文提案的事情给吹了一遍,可朱允熥只从其中措辞便却看得出来,这一发彩虹屁,夸得是真心实意的,也是真正认同朱允熥做法的。 因为夏原吉这份答卷里,完全没有他之前看过的其他答卷里面那一份……一板一眼的迂腐气。 言语之间,笔跡上的龙飞凤舞,更是看得出他写这份答卷时候的激动心情——仿佛在诉说著自己心中所想被人认同的喜悦。 其中更是列举了“大明宝钞”自发行以来,歷年购买力逐渐下降的实际数据。 关於第二道题目,虽然说的不算完全对,却也搭上了不少边儿,说得也实实在在。 朱允熥逮著他这份答卷看了好一会儿。 隨后才缓缓抬起头来。 脸上更是难得带著一丝兴奋和喜悦: “文中虽开头就说,自己不知道什么通货膨胀不膨胀的,可往后说的字字句句,都是在说通货膨胀!” 朱允熥要的自然不是让人去逐字逐句解释自己提出来的这个名词,说白了,这就是对经济现象的一个命名,在这个时代,朱允熥就算用自己的名字命名这个现象,都没事。 “没记错的话,他在任户部尚书期间,还曾试图稳定因滥发而贬值的宝钞,只不过效果有限,最终还是没能避免大明宝钞变为一堆废纸的结局。” “以他这个底子和这份见识……” “提溜过来给他灌输灌输经济学概念,费心思教一教,用不了多久,就能如臂指使!” “从今年开始往后,整个大明要涉及的事情越来越多,户部的事情也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广而繁杂,傅友文那货年纪大,还真说不准能撑到啥时候。” “等夏原吉这个天选牛马歷练学习个一段时间,刚好无缝衔接,也省得虐待老人了。” 看完手里这份答卷,朱允熥心里立刻就有了想法和安排——如果说之前对夏原吉的了解,完全是基於歷史资料上那为数不多的记录,这份答卷便让朱允熥真正对夏原吉有了个初步了解。 心里做出安排之后,朱允熥看向马三宝道:“此人,果然甚合朕的心意!” 马三宝垂眸躬身道:“那奴婢便恭喜陛下了。” 他虽面上平静,可心下却一惊再惊:“陛下素来对任何事情都是淡然自若而处之的,方才那般神情,鲜少见到!不过……这次两道考题虽的確事关大明江山社稷,可让陛下高兴至此……两道考题当真有这么大的力量?” 显然,马三宝虽初步对朱允熥告诉他的答案有了理解,可他终究没有见过…… 后世那些没有硝烟的战爭。 有时候甚至比荷枪实弹的战爭来得更加严厉! 能够有效把控“经济”这一门学问,於一个国家层面上带来的变化能够有多么巨大。 所以此时马三宝高兴之余,心中还有些纳闷儿。 而朱允熥这边,有了这第一份成果,他也顿时信心大增,打起了精神来,目光重新落在两沓答卷之上,道:“朕这次的鱼饵终究没有白放!看看了有没有。” 马三宝看到自家主子满意,虽然还不完全明白自家主子在高兴什么,脸上却也不由得泛起由衷的笑意——他不明白別的,但他明白,主子高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事儿! 当下也撇开自己心里的疑惑和不解。 应声道:“是,陛下!” 说完,主僕二人便再次扑在这一堆堆的答卷之中,继续进行著枯燥乏味的阅卷。 不过,两个超脱了这个时代认知的概念,能有人答对,是撞运气,答不对的,才是常態。所以接下来,乾清宫殿內只充斥著宣纸被翻动的声音。 朱允熥和马三宝两个人,一直从上午看到下午。 这才堪堪把所有的答卷看完。 朱允熥看著龙书案上被格外挑出来摆放好的四份答卷,长舒了一口气:“总算看完了!” 说完,他挑了挑眉,立刻把书案边上那些被他丟得乱七八糟的答卷,往地上一扫,进行了一个“桌面清理大师”的工作,同时露出满脸嫌弃的表情。 毫不留情地吐槽道:“一个个还说是什么饱读诗书、学富五车、进士出身……吹得是天乱坠,实际上却只知道咬文嚼字,好在也是屎里淘金,勉强有两个可用的。” 这一天看下来,他都不由得有些头昏脑涨的。 最关键的是,这些人,不知道两道考题的答案也就罢了,又想蹭著热度,碰运气猜猜这次的彩头,结果一大堆人在那里引经据典,长篇大论地说什么…… “通”出自哪里,可能是什么什么意思;“货”出自哪里,可能是什么什么意思…… 全特么抠字眼做阅读理解。 朱允熥看下来,难免带著脾气。 听到朱允熥的吐槽,马三宝不由暗暗扯了扯嘴角,同时憋住自己的笑意:“屎里淘金……陛下这话说得……虽说话糙理不糙,可这话也有点太糙了。” 当然,马三宝早知道朱允熥是什么尿性了。 从来就不是讲规矩的人。 说出这样的话,一点也不奇怪。 他立刻弯下身去,把那些散落一地的宣纸给一一捡起来,一边对自家主子笑著安抚道:“陛下心思深远,高瞻远瞩,旁人但凡能够揣测到陛下用意之一二,都是万中无一的难得了,虽说过程艰难,终究还是找到了几份像样的答卷不是?陛下消消气,奴婢这便喊人来替陛下消消乏。” 朱允熥自然也不至於因此怪罪朝臣些什么,时代的局限性造就的不理解而已,他也就纯骂两句消消怨气而已。 所以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而是將注意力集中在自己面前这四份答卷的名字上。 除了最开始的夏原吉之外,一共还有三个名字——郁新,古朴,林承轩。 其中,郁新、古朴这两个名字,朱允熥並不陌生,因为都是从朱允熥看的这一沓答卷里面挑出来的,都是当朝在职的官员,而且歷史上也都留有姓名。 他们的答案虽然不似夏原吉一样对两道考题都有不错的见解,但他们的答卷也足以证明他们在经济学一道上的天赋和才学,再者也巧,其中一人歷史上还是夏原吉的得力副手呢。 郁新,明洪武二十一年以布衣人才被徵用,明洪武二十四年超迁户部右侍郎。如果不是因为朱允熥这个变数,如今的开乾元年,也就是歷史上的洪武二十六年,他会在傅友文之后继任户部尚书。 他本就在户部任职,答对些点子也在情理之中。 古朴,同样国子监出身,如今是在兵部任职的,永乐朝时期,任户部左侍郎,辅助夏原吉。 所以对这个名字的出现,朱允熥同样不意外。 只是除此之外的另外一个名字。 “林承轩……”朱允熥在嘴里念叨了一句,眉头却微微蹙了起来,因为这个名字他还真没有听说过,无论是当朝在职人员,还是歷史上,都没有他的姓名。 是马三宝从他那一沓答卷里面翻出来的。 却意外让朱允熥颇为满意。 第611章 找的是右侍郎大人 “回陛下的话,林承轩,此人只是民间的工匠,不过出身却略微有些特別。” “其父亲曾是工部一底层小吏,原也是本本分分做事的,只是后来受了些牵连,丟了工部这份傢伙事。” “后来便成了民间工匠,一家子也都是老实本分做事谋生计的。”马三宝听到朱允熥的念叨这个名字,立刻把此人的身份履歷给简单说了一遍。 他知道自家主子重视此事。 当然也早就提前做好了这方面的功课。 “工部底层小吏……的確没什么印象,罢了。”朱允熥又在自己脑子里回想了一遍,思索无果后便也不格外在意。 毕竟古代的考核选用方式,就是寒窗苦读之后,经过那些经史子集、治国理论等等考题一层又一层的筛选出来的。 而现在龙书案上这几个人则是用现代的经济学理论筛选出来的,方式內容、渠道完全不同。 自然而然就有可能出现平平无奇的野生型人才。 这也是朱允熥把这两道考题公之於眾,全民徵求答案的用意之一:撇开这个时代具有一定局限性的选拔方式,儘可能获得可造之材。 毕竟日后方方面面都需要用人,而这个人才缺口,普通单一的科举选拔是难以补全的。 此人的出现,也算是朱允熥乐意见到的结果。 见朱允熥並未格外在意这个名字,马三宝也分出神来,立刻躬身一礼,恭敬地道:“陛下忙了一天,也累著了,奴婢这便安排人来给陛下解解乏。” 说著,便准备朝门外的方向而去。 却被朱允熥给叫住了,他站起身来,一边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伸著懒腰,一边道:“这倒不是最要紧的,方才好一通骂了人,朕倒是又来精神了,这时候,朕倒是更想见一见这四个人,和他们说道说道。” 毕竟答卷上看到的,只是文字,能看到的始终是片面。 这些人全面的才学、能耐、天赋…… 或者说,他们有没有能力承担整个大明皇朝日后高速发展下的管理、精算测算、数据处理与预算……等等一系列繁杂工作,总得要真的见一见,才更加明朗。 再说了。 牛马的入职培训,总是宜早不宜迟的。 去年虽然忙,但急著把炼丹司的道士们水平拉上来,今年用起来这不就顺手得很了嘛。 “本就说好今日是揭晓彩头的日子,如今人选既然已经定了下来,总得让这彩头落到人头上去不是?” 说到这里,朱允熥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道:“刚好现在天色还不晚,时间正合適。” 马三宝立刻转身。 垂首应道:“是,陛下,奴婢这就去安排。” …… 户部衙门。 原本到了下午这个时间点,许多大事便基本处理安排好了,作为户部尚书的傅友文也早该下班去了。 只是今年,却不然…… “傅大人,昨日从沿海发过来的,关於浙江、福建一带增兵吞天详细预算提请,咱们已经核对好了,得要大人亲自看看,確认无误,签字下批才好。” “大人, 这是黄河河道疏浚上个月的具体开支数目,加急送过来的,刚收到,怕是要劳烦大人主持核对了。” “傅大人,这是……” “大人……” 坐在自己的办公书案后,傅友文看著书案上好似永远清不掉的公文帐目,时不时便有下面的人跑进来找他请示、签字什么的,一张老脸都快皴起来了…… 凭空多了两个这么大的项目。 户部这边要对下面的预算进行核算审批, 实际开支进行核验……等等,忙得一阵焦头烂额。 之前群臣死諫那会儿晕倒那会儿,他毫无疑问是装的,如今脸上的憔悴都重了几分,却是真得不能再真的。 “郁大人,这份核算便交由你来负责吧。”傅友文拿起手里的明细开支预算表,將其放在自己书案的边缘,专心看著自己书案上的东西,头也不抬地交代道。 办公房內,只有另外一张书案后坐著一个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和他一样是一身緋色官袍,品级显然不低。 正是如今户部的右侍郎的郁新。 去年时候,户部並没有尚书,而傅友文则是作为户部左侍郎承担户部堂首的职责,后来升任了户部尚书,左侍郎之位便空缺出来。 所以郁新这个户部右侍郎,是实打实的户部二把手。 然而。 当傅友文把事情交代给郁新的时候,却迟迟听不到郁新回应自己。 当下,傅友文带著些许不满,抬起头来,蹙眉看向郁新道:“郁大人? ” 而他抬起头来便看到。 眼下户部这忙里忙慌的时候,自己这个同僚居然一副怔怔出神的样子盯著门外,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郁新!?”傅友文又加大了些声音喊了一句。 郁新这才回过神来,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面上露出尷尬之色:“是,傅大人,您说。” 傅友文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这份开支预算的核验,你来对一对,眼下事情一大堆,哪儿有你发呆的?” “是下官疏忽了,傅大人恕罪。”郁新立刻摆出一副赔罪的笑脸,道。 好在傅友文也没有再多指责他什么,只立刻就嘆了口气,將目光重新落在自己面前的帐目上。 郁新则是暗暗鬆了口气。 起身从傅友文书案上拿了那份开支预算明细,低下头投入工作的时候,却是有些神色訕訕地摇了摇头: “罢了,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情而已,上面又没有公开发公文正式说明,不过是陛下隨口一句“彩头”,陛下偏爱工部,更是一心扑在炼丹司的仙丹上面,当初隨口一句话,或许陛下早都把这事儿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或许……傅大人当初提议增发宝钞、发行新幣,只不过是因为旁人不得而知的原因,单纯惹了陛下的不高兴。” “我还多想什么呢?” 不错,郁新出神看著外面,正是因为想著今天的日子——二月初四,距离陛下出考题的正月初四,正好是整整一个月的时间。 身在这个宦海沉浮。 谁还不想抓住一切机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呢?就连詹徽、傅友文……他们这些几乎已经做到顶的一部尚书,况且还时时想著要进步,说不准能在身上多加几道头衔什么的。 郁新这种六部二把手,进步的心自然更积极。 更何况。 傅友文年龄还上来了,郁新自然更想被看到,而且他觉得,自己对朱允熥的考题虽然一知半解,但约莫……也抓住了些什么,所以写了自己的见解交了答卷。 想要取悦如今这位脾气古怪、想法古怪的少帝,进步进步,这或许才是更有可能性的途径。 只可惜…… 这彩头也算到时间了,现在这都下午了。 或许是自己的答案没有答到陛下的心坎儿上去?亦或者……陛下那玩世不恭的古怪性子,早想不起来这事儿了? 这都是未可知的。 郁新这心里头,说不失落是假的。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將目光聚焦到自己面前这一份新的帐目预算单子——正是不久之前赶赴沿海一带的颖国公傅友德提上来的。 看到这,郁新更是自嘲一般摇头一笑,暗暗腹誹道:“就那么把颖国公支到沿海一带去也就算了,去年好不容易国库有了大盈余,转头便拨那么大一笔数目到浙江、福建那边搞事情……我怎么会觉得当今这位少帝会认认真真看我交上去的那一份答卷论述?再从那么多人五八门的答案里,看到我的答案而另眼相看?” 越看著自己手里这这一份荒谬的“支出预算”,郁新顿时就愈发觉得自己之前抱有的期待有多可笑。 他长嘆一口气。 暗道:“罢了罢了,陛下那脾气又臭又硬,只要他认定的事情,再荒谬、再有人反对,他也必然要一意孤行执行下去,有时间想那么多有的没的,我还是赶紧把陛下亲自交代要办好的事情,踏实办好。”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否则……” 想到这里,他想起来去年年尾那一阵轰轰烈烈的贪腐大案,那一道道不容置喙的、剥皮实草的处置…… 郁新不知不觉间打了个冷战。 同时也强行將自己脑子里其他“不现实”的想法给扫了出去,强行集中注意力开始自己的正经工作。 却在此时。 门外却又悄然出现一个身影。 此刻,傅友文和郁新二人都专心於自己手底下的事情,察觉到门口有人,只当是下面的人又送了什么东西来进行最终的核验或者签字,均懒得抬起头来。 却没预料到,这回门口的声音却格外阴柔些:“哟,傅大人,郁大人,二位正忙著呢?”明显是太监的声音。 傅友文和郁新二人心中齐齐一诧,同时抬起头来。 果然见门口的身影乃是宫里的小太监,但从其服制来看,却又不简单——乾清宫出来的! 二人心中都是一愣。 而后便立刻放下手里的笔,肃然站起身来,傅友文率先从书案后抽身而出,主动踏前几步道:“刘公公倒是少来本官这户部衙门啊,可是陛下有要事通知本官?或是……要传本官覲见匯报?” 傅友文算是经常出入乾清宫,倒是认得这小太监,赶紧笑著主动搭话起来。 他脸上虽带著疲態,可语气却格外好——乾清宫出来的,品级再小,那也是谁都不敢得罪一二的。 说完,傅友文还伸手往自己袖子里掏。 显然是下意识想要掏点什么出来,打点打点这个天子近身侍候之人。 却是刚刚把手伸进袖子里。 便立刻被面前这位刘公公给伸手拦住了:“誒!傅大人可別!这可真是折煞奴婢了!奴婢给陛下做事应当应分,论是谁人给的、论是什么东西,奴婢可不敢手贱。” 闻言,傅友文也回过神来,訕訕从袖中將手拿出,赔笑道:“是是是,倒是本官不周到了,公公莫要见怪。” 他也很识趣。 因为他多少知道一点,在朱允熥登基继位之初,锦衣卫、乾清宫內外伺候的人,隔三差五动不动便是杖毙的下场,严重些的,死得更惨的,多得是。 一般来说,悄悄打点什么的,是再正常不过的人情世故,不过朱允熥却格外反感这一点,因为他要做的事,绝大部分都是不能往外说出去一点的。 而下面这些人,只要和旁人有了金钱往来,口舌上的往来,再怎么严密,也可能出现疏忽鬆懈的情况。 这是朱允熥绝不允许的。 所以他一开始清洗整治的,就是自己身边最近的、用得最多的人,手段上也格外严厉。 如今这种风气,不敢冒头一点。 看到这一幕,郁新不由在心里暗暗嘆道:“当今这位少帝,虽然玩世不恭、 心思奇葩古怪,可手底下的人,却整治得格外厉害。” 之前心里想得清楚了,这会儿郁新倒是没什么“非分之想”了,只安静地跟在顶头上司傅友文身后听旨。 “既然如此,公公便直奔主题就是了,本官也不害公公了。”友善寒暄几句过后,傅友文谦逊地道,“眼下天色也不算早了,若是陛下有要事找本官,本官也好早些去覲见。” 却见面前这小太监面上露出些许不自然的尷尬,一时倒是顿住了。 这看得傅友文心里一阵莫名其妙。 甚至顷刻间,就涌起不安和忐忑:“嘶……这小太监的反应神情……不会陛下又要给老夫整点儿什么么蛾子吧?老夫这身子骨……经不起陛下折腾摧残啊……” 自从去年朱元璋“驾崩”那一晚开始,傅友文都快被朱允熥时不时敲打敲打给搞出ptsd了。 不过这姓刘的小太监出身乾清宫,而且还是从去年一波波的筛选清洗之下留存下来的,自然也不会露什么怯,只微微一顿,便笑著道:“傅大人误会了,这回奴婢不是来找尚书大人您的,奴婢找的是……右侍郎大人。” 第612章 夏原吉 傅友文原本还在心里暗暗盘算著,这一回被陛下召见会是啥事儿,自己能不能进步进步什么的。 听到这个刘姓小太监的回话,顿时一脸意外之色:“右侍郎……郁新!?” 虽然他自从朱允熥登基以来,已经被朱允熥时不时恐嚇敲打,对这个肚子里藏了一肚子黑水儿的新帝几乎有了心理阴影,可与此同时…… 傅友文也明白——如今这位新帝肯心思恐嚇敲打自己,另一方面便是看得上自己。 否则且看满朝朱紫袍。 陛下可曾格外费心给过其他人太多眼神? “陛下可不是那么好性子,那么有閒心逸致的人。” “单独召见郁新,这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事出反常必有因果,这却是为何?” 傅友文站在刘公公面前微微愣住,一时也想不明白陛下怎么突然来这么一出,心里不由得有些吃味。 他懵逼了,站在他身后的郁新,脸上自然更是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陛下要召见我!?甚至还避过了傅大人,是破天荒的单独召见!?” 想到这一点,郁新那颗原本平静的心臟,迅速剧烈跳动起来,他虽极力让自己保持平静,却还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 “莫非……莫非是我方才想的事情成真了!?陛下从那么多人的答案之中,偏偏看到了我的,选中了我的,所以才让人单独来宣旨召见?” 这是他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也是他希望的。 可很快他又不敢这么想: “一个月前的戏言,陛下会如此当真吗?会那么认真地审阅一个所谓“灯谜”的答案?” “不会是因为我在公务上的过失,惹了陛下不快……” “所以把我喊去问罪的吧?” “还是前次眾臣长跪乾清宫死諫,秋后算帐来了?” “……” 几乎在一瞬间,郁新的脑子里更是冒出无数念头来。 “是了……还真说不准就是秋后算帐,所以才避过了傅大人?呵!当初傅大人可是跪了没多少时候就犯病晕倒了呢,傅大人年岁虽不小,身子骨却硬朗,呵……” 也不怪郁新想得太歪,实在是朱允熥这个皇帝在朝野上下诸多官员百姓的心里,留下的印象太奇葩,有时候好像靠谱,有时候又好像离大谱。 经常搞出些令人大跌眼镜的操作,混不吝的性子,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打法…… 郁新自然不敢太过乐观。 而当他想到很可能是所谓的“秋后算帐”,郁新悄悄抬眸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顶头上司,忍不住在心里一阵冷笑,乃至是鄙夷。 旁人以为他年岁大。 可作为朝夕共处的同僚、上下级,郁新却不信。 即便上次的事情没结没果地渐渐平息下来,可往后这段时间,郁新心里对傅友文,是打心眼儿里瞧不上的。 正当郁新大脑飞速运转,估摸著自己这次即將可能遭遇些什么的时候。 前来传旨的刘姓小太监,先是不卑不亢地朝傅友文礼貌性点了点头,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回傅大人的话,正是呢。” 而后便立刻將注意力落在傅友文身后,同样穿著一身緋色官袍,神色谦恭的中年男子,主动问候道:“这位……莫非便是户部右侍郎,郁新,郁大人?” 他虽然没见过郁新,可是单从这一间办公房里只有两个人的情况,也是能准確找到自己的目標的。 郁新原本碍著傅友文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不好立刻就站出来,此刻被点了名,自然也就没这个顾虑了,当下踏前一步,谨慎地朝著刘公公拱手一礼,试探著问道:“正是下官,不知陛下遣公公来此,是对下官有何见教?” 不知道自己即將面对什么,郁新面上表现得颇为平静,可实际上,却忐忑得喉咙有些发紧。 和傅友文一样。 他下意识想掏点好东西出来打点打点。 可想到之前这小太监说的话,却又顿住了动作,右手放在自己的袖子里进退两难。 却只见面前的刘姓公公缓缓一笑。 道:“陛下圣意,咱们做奴婢的,不敢隨意揣测分毫,大人见了陛下,一切自会有所分明的。” “还有,郁大人儘管放心把您的手从袖兜里拿出来便是,心里也不必纠结什么,咱们乾清宫的人,都是不会,也不敢把手朝乾清宫外的方向伸的。”一顿饱和顿顿饱的区別,外加上还有自己一条小命。 见对方神色之中並无多少倨傲,说话又如此明了坦然,郁新倒还真是自在下来许多。 当下把手从袖子里拿出来,拱手一礼道:“谢过公公指点,那便劳烦公公引路了。” 说完,也不忘转过头去和傅友文交代了一句:“傅大人,下官这便先去覲见陛下了。” 傅友文心里虽一阵訕訕。面上却也只能和善地点了点头:“陛下有召,自然是分毫都不可耽搁的。” 而后,便眼见著传旨的小太监带著郁新一起离去。 看著对方逐渐远去的背影,傅友文脸上也露出一抹凝重之色,捋著自己的鬍子,双眼微眯道:“以陛下的性子,不是会纠缠著什么长跪死諫这种事情不放的,或者说,他压根儿都不会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去……” “可……这是为何?”傅友文脸上带著不解和好奇。 毕竟这都过去一个月了,距离上次这个所谓的“彩头”引起朝野上下热议,新的报纸都发三期了,许多人对这事儿想不明白,便也直接拋诸脑后。 所以傅友文想了好大一会儿,愣是没想明白。 …… 应天府街头。 秦淮河畔。 隨著些许暖意一阵阵驱散去岁冬天的严寒,秦淮河畔一带见天儿地变得格外热闹起来。 行人如织,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而秦淮河的水面下。 或许是因为河水也稍稍变暖,好看的鱼儿都开始往上冒了头,在清澈的河水里自在的游来游去。偶尔便可能有条倒霉蛋,吃了钓鱼佬鉤子上的吃食,然后便进了钓鱼佬的篓子里,变成吃食。 当然,眼下天色还早。 秦淮河畔的商家、顾客,都是做正经生意的。 到了夜间才会开始在河面上缓缓漂浮,才会开始传来言笑晏晏、靡靡之音的大大小小各种画舫,都各自还停靠在河岸边,仿佛陷入了沉睡一般。 此刻。 三四名身著白色布袍的青年,正结伴沿著秦淮河的河岸边上缓缓溯著河水,朝上游慢悠悠地踱步前行。 几人虽时不时看看旁边的商铺,可更多的,是看著秦淮河的水、河畔的树、河面上反射著的温和的波光粼粼……隨意閒聊之间仿佛说的都是成篇的文章一般。 有著格外雅致的味道。 看起来便给人一种读书人的儒雅气息。 却在这时。 其中一个长相周正倜儻,相貌堂堂的青年,却將目光落在了停靠在河岸边好一艘不大不小的画舫上。 眼角眉梢都露出欣喜和嚮往之色:“今日,拂柳姑娘可是会露面的哦~” 一句话便把几个人谈词论赋的话题给带偏了。 其中几人面上立刻露出饶有兴趣的样子: “周兄这消息可是比谁都要更灵通的,拂柳姑娘可不常露面的,在下每每去拜访,十回有九回是见不著的。” “既然碰上了这机会,那可不能隨意辜负了。” “拂柳姑娘的才学,那可是最上得台面的了,诗词歌赋无一不精,若能得幸与他討教一番,当是最雅致风流的。” “呵!难怪周兄非要来这秦淮河畔的商铺里买墨呢!感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得亏在下刚好缺宣纸用了,想著和周兄一道来逛逛,否则怕是要错过这个机会了。” “就是!周兄,你这藏著掖著的,要不是不好一人脱身,你怕是都不会和咱们说这消息吧!” “……” 一听说这所谓的“拂柳姑娘”,几人立刻便你一言我一语地热烈议论起来,脸上都带著期待地笑意。 连沿著河畔往前走的步子,都不自觉慢了下来。 至於要做什么。 更都是一阵不谋而合、心照不宣。 眾人如此一顿数落,被称之为“周兄”的青年面上露出尷尬,当即翻了个白眼掩饰自己的尷尬:“你们一个个的,说是要去和人家拂柳姑娘討论诗词歌赋、谈论人生哲理的……还当真是去聊这些的?” “你们那是馋人家拂柳姑娘的身子,下贱!”周姓青年一副满脸鄙夷、嗤之以鼻的样子骂道。 对於这样的斥骂。 几名青年却一副並不在意的样子,反而依旧是那副嘻嘻哈哈的样子——正所谓风流才子,“风流”和“才子”这词儿分得从来不那么清,来这秦淮河上的画舫里,听听歌、听听曲儿,谈论谈论诗词古今的…… 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反而,还有人开玩笑似的替自己辩解道:“什么叫馋人家身子?你这思想也太过骯脏了!读书人聊的,自然是读书人的事情,不过是想向拂柳姑娘请教请教罢了。” “就是!在下只是仰慕拂柳姑娘的才华!” “……” 说话之间,有人看向走在几人最边上,一个身材高大,长相中规中矩,甚至带著些许憨厚的青年,道:“维喆,你怎么到哪儿都一副闷葫芦的样子?多的一句话都不爱说?” 这青年一眼看起来反倒没那么重的书生气。 的確和他同伴说的那般。 脸上兀自带著些许若有所思的神情,连走路都要落后其他人半步,也不知在出神想著些什么。 这时候,其他几人的注意力也落了过来。 纷纷笑呵呵地附和著第一个人劝道:“就是!如今天气好不容易暖了起来,出门总算不是那么刮脸刺骨的寒风,正是该疏鬆疏鬆筋骨,恣意畅快一番的时候,你这时时刻刻把自己闷著,迟早要给闷坏的。” “日日在学堂里,一板一眼听著夫子的教习,实在枯燥乏味极了,犯不著出来了还这样不是?” “维喆啊,你这人就是太实心眼了些。” “怎么说,今日也一起结伴,去画舫上打个茶围,说不准你这闷葫芦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拂柳姑娘谁都看不上,就看得上你呢!哈哈哈哈哈!” “……” 几人轮番劝道。 不错,这几个顺著秦淮河的河水溯游而上的青年,正是同在太学(国子监)的同窗同学。 这个被眾人调侃的“闷葫芦”。 姓夏,名原吉,字维喆——正是出现在朱允熥龙书案上的那个……夏原吉。 所谓的闷葫芦,还真就是个闷葫芦。 眾人一阵嘻嘻哈哈的样子对著夏原吉又是劝解、又是引诱、又是玩笑吐槽的……夏原吉愣是好似没有听进去他们的任何一句话一般,没有给出任何依据回应。 甚至乎,他的目光都不在这些和自己同窗的青年身上,反而是……出神地盯著路边一个商铺看。 那商铺里也没什么特別的,和其他商铺、小摊子一样,只是来来往往的有客人走进去,走出来,偶尔有客人在里面和老板討价还价。 看著那商铺盯了一小会儿。 他又转头看向另外一边的小摊子。 站在小摊子后的,是一个穿著粗布麻衣的小摊贩在卖力吆喝著自己摊子上的產品。 而后,又或许盯著另外哪个商铺出神地看。 就这诸如此类的地方、场景,皆是平平无奇,皆是满大街隨处可见,却好似有什么特別的吸引力一般。 看得其他几人脸上都不由露出不解之色——他们停下脚步来观察了夏原吉好大一会儿,愣是没明白这个呆头呆脑,看起来有些憨憨的闷葫芦到底在看啥。 “维喆?” “夏原吉!” 几人先是喊了夏原吉的字,又喊了夏原吉的名,竟还是没把人喊回过神来。 有人喊了一嗓子:“南纸店?到了,说是有你最喜欢的徽墨!都是新进的。” 夏原吉这才堪堪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到了吗?” 第613章 恶意 “还没到,骗你的,哈哈哈哈哈!” 那人见夏原吉总算回过神来,一点不带藏著掖著,理直气壮地笑著承认道:“我们喊你,却不见你理人,想来也只有如此说,你才有功夫理会咱们了。” 夏原吉脸上微微露出一点愣神的样子。 而后则显出些许尷尬窘迫,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真诚地道歉:“抱歉陆兄,方才想事情想得入神了些,小弟当真是什么都没听到。” 边上其他几人也算是习惯了他这样子。 倒是不以为意地笑道:“就知道你是这德行。” “所以才骗你啊!” 说完,又提起他们之前聊的事儿,邀请道:“方才我们正说起,拂柳姑娘今日可会露面,来都来了,再等些时候画舫便也开始待客了,你我兄弟几人一起耍耍去?” 他们几人同在太学,又是同寢,虽然性格相异,但彼此之间的关係都很是不错。 一人说完,其他几人立刻兴致盎然地附和起来: “就是!刚开始周兄还跟咱们藏著掖著呢!如今甩不开咱们,这才老实承认,哈哈哈!” “拂柳姑娘容貌绝美,身形窈窕,柔媚之中又带著与其他姑娘全然不同的温婉气息,一双好看的眸子顾盼之间,不像旁人一样明目张胆地勾你,却比谁都让人心痒痒的……” 一说起姑娘,几人脸上不禁纷纷充满认同和憧憬。 当然,说了这么好大一会儿,这人立刻意识到自己说得太直白了些,赶紧轻咳了两声掩饰自己的尷尬。 然后冠冕堂皇地遮掩道:“当然,咱们主要还是倾慕拂柳姑娘的才华啦。” “不错不错。” “正是如此。” “……” 有些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但面儿上遮掩的功夫还是不能省的,其他几人自然也收起一脸垂涎的样子,纷纷点头。 大家都是同寢室的。 夏原吉自然知道他们什么德行,却也看破不说破。 只是自己摆了摆手拒绝道:“多谢几位兄台美意,但……小弟囊中这点银钱,也就够买几方好墨了,多的实在匀不出,就不凑这个热闹了,你们玩得开心。” 其中一人当即轻嘆一口气:“维喆,你这就扫兴了,墨嘛,能写字就好,买几方便宜些的先用用唄,等回头手头宽裕了,再买好的嘛。” 夏原吉再次拒绝道:“这……不太合適。我们身在国子监,受朝廷培养,读书之事,不好儿戏的。” 而另外一人则开口道:“罢了,维喆,我请你!” 可即便如此,夏原吉依旧是拒绝,神色认真地道:“这……其实也不仅仅是银钱方面的功夫,今日学的课业,小弟晚上也还要再温习温习才好,再过一年便又逢三年一度的会试,小弟自知资质愚钝,不敢懈怠。” 如此三番下来,他都如此决绝了,旁边几人自然是谁也不好再继续邀请他。 可是夏原吉这一番拒绝的话,说得虽真诚,却又太直白了些,多少让他这几个舍友心中訕訕扫兴——你夏原吉不敢懈怠,勤奋好学,那我们上画舫上去玩乐,是不是就叫不务正业?乃至辜负皇恩、辜负朝廷培养?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不过人嘛,第一反应永远是利己性,下意识就喜欢为自己开脱,为自己正当也好不正当也好的各种行为,掩耳盗铃,找点正当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当下其他几人脸色都有些不太好了。 反而带著些许说教的语气对夏原吉道:“维喆,不是我说你,人有时候,真的不应该太过死板迂腐才好。咱们上画舫去玩乐,说是看姑娘去,可从另外一方面来说,却也不是这么回事的……” 说到这里,他抬起手用手掌挡在自己嘴边,声音也往低了压,道:“咱们如今在国子监就学,日后若是考取功名,你当真在官场朝堂上,也和读书一样把书背好了就成么?” “朝堂上明里暗里的道道可多著呢!” “朝官们私下里,谁都或多或少要来这样的场子上,想要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光靠你天天读的那几本书,怎么能够的?这些事儿上,不懂一些怎么能行?” “维喆啊,这也是一种学习呀!” 人在给自己找藉口的时候,脑子是最活泛的。 想要偷懒玩乐的时候,总能以一个最快的速度找到一个藉口和说法麻痹自己的大脑,不管这藉口和说法对不对、合理不合理,反正自己信了就行。 况且他找的这藉口,从实际上来说,其实也並不是全无道理——人情世故、错综复杂的关係应酬,古往今来的社会上都是一样的。 然而,夏原吉死脑筋。 依旧直接推辞拒绝道:“周兄所言……虽不无道理,不过,小弟还是想著,先一心准备考试,把功名考到身上,再去想其他的也不迟。” 他有自己的目標,更有自己的理想。 他想要为这大明皇朝做点实事,更想为大明百姓做点实事,心里对这些所谓“人情世故”、“不得不为之”的论调,其实是並不那么看得上的。 不过他倒也不算完全的死脑筋,拒绝完还微微拱手,想起来找补一句:“若真能有朝一日考取了功名,到时候小弟再向几位兄台请教学习。” 其他几人自然是再也没有多的一句话能说了。 只能沉默下来,脸上露出訕訕的扫兴模样,性子直些的,还朝夏原吉翻了个白眼。 “那小弟便先走一步,去南纸店买墨去了。”夏原吉礼貌性地朝自己几个舍友点了点头,而后抽身而去。 留在此处的其他几人顿时一脸不爽。 虽然夏原吉並没有这个意思,但毕竟他们也算是实实在在地被阴阳了一番。 除此之外,夏原吉还用实实在在的行动,在戳破他们给自己找的那冠冕堂皇的藉口: 你要熟悉什么人情世故,熟悉日后的上司、同僚们玩儿的东西,以便日后在官场上混得如鱼得水,等你真中了功名,有的是时间让你们学,何必现在这档口搞这些事儿?不是为了自己寻开心是什么? 当然,还有另外一点。 大家是同窗、是舍友没错,可相互之间也都是竞爭者。 別说这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三年才一次的科举,就是后世的初中、高中、大学宿舍那种低微程度的竞爭,自己不乐意学又看不得別人学的情况,都一抓一大把。 更何况这种三年一次,全国上下招的人,少则几十个,多的时候也就数百个人的激烈程度? 看著夏原吉朝南纸店的方向缓缓没入人群。 几人之中立刻便有人不忿地吐槽起来:“书呆子一个!平日里就喜欢发呆,最是迂腐死板的了,就多余喊他!” 这话自然也激起了其他几人的不平。 当下又纷纷附和道: “显得他了!就他夏原吉勤奋好学!就他夏原吉一人感念皇恩是吧!就他这样子,就算明年真考到了功名在身,真进了翰林院,也没什么前途!” “这还有整整一年的时间呢!著什么急啊!” “天天学、夜夜学的人海了去了,也没见那些人全都上了榜不是?他真以为自己能考个状元不成?” “考了状元,也是在翰林院领著那点微薄俸禄,永远爬不上去的料!” “……” 詆毁和恶意,来得永远那么轻易。 更何况几人打定了主意要等到傍晚画舫开始对外接客,去找那所谓的“拂柳姑娘”敘敘,这会子等得无聊,等著也是等著,说得便更是起劲儿。 直到夏原吉都独自一人前往南纸店,买到了几方徽墨揣在自己袖兜里原路往回,重新出现在几人的视线之中。 几人此起彼伏的吐槽声这才肯作罢,也收起面上那些不忿、不善的神情,硬挤出了几个笑脸来,表面和夏原吉点点头,权作舍友之间打招呼。 夏原吉一早就混入人流之中。 自然是听不见这些人在背后把他一顿蛐蛐的声音,而他本身一颗心只扑在功名、读书、大明、百姓……这些事情上,即便是察觉到舍友之间气氛可能有些微妙,也是懒得腾出心思和精力去想这些舍友会说些什么。 所以夏原吉倒是还笑著招呼了一声:“周兄的消息果然灵通,南纸店新进了徽墨,数量却不多,若是再晚些来,怕是就买不到了,还得多谢周兄呢。”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大家住一个宿舍,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们自然也立刻应声:“你我同窗又是同舍,应当的应当的。” 而当他说出这话。 旁边其他几人各自都翻了翻白眼,低声吐槽道:“大家同窗又是同舍的,怎么拂柳姑娘的事儿不见你大方跟咱大伙儿说一说?到这儿不得已才肯说的?” “呵!还谎称是要来南纸店买徽墨来的,不然他夏维喆也不稀得跟你一起过来。” “……” “嘿嘿!这不一样!这哪儿能一样啊,嘿嘿!”姓周的立刻笑嘿嘿地道,然后又收穫了其他舍友一番白眼。 几人低声吐槽之间,夏原吉则是又礼貌性地朝几人拱了拱手,告辞道:“既然墨已经买到了,那小弟便先回去了,你们耍得开心。” 人家夏原吉这么有礼貌,他们自然也维持著表面上的体面,笑著点头。 至於与此同时那些密密麻麻的吐槽嘛。 一个个都心照不宣地都放在心里。 却在这时,一个人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滯,目光越过夏原吉,朝他的身后看了过去,蹙起眉头道:“嗯?那边怎么吵吵嚷嚷的,啥情况?” 此话一出,其他几人立刻来了兴趣,纷纷顺著这人目光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还有人提议道:“兴许是什么热闹事儿呢!现在还早,咱们也过去凑凑热闹去。” 这里不是应天府上的普通街道,而是距离皇宫都不太远的秦淮河畔,来来往往的,本就不乏达官显贵等等,说不准就是什么有意思的热闹。 碰上了这样的热闹,不凑白不凑。 所以其他人也当下一拍即合:“走!看看去!” 见几人討论,又的確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熙熙攘攘的声音,夏原吉也下意识转头往身后的方向看了过去。 只见原本川流不息的商业街似是被什么事情给打乱。 行人纷纷朝著他们这边的方向往后撤,然后又往两边分散,好似是为了在这热闹的街道上让出一条道来一般。 而夏原吉的几个舍友刚往前走出去几步,走到夏原吉所在的位置,便立刻顿住了脚步。 不为別的。 而是他们发现,这个所谓的“热闹”好像正在朝著自己等人的方向而来——从人流之中分出来的一条通道上,领头的是一名面白无须,穿著標准的太监服制的太监,太监手里抱著拂尘,下巴微抬,仪態端庄。 而负责开道的,则是面色威严,训练有素的士兵。 看到这场景。 无论是夏原吉还是他的室友们,都立刻识趣的跟著街道上其他行人百姓一样,赶紧退到这条空道的两侧去…… 虽然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他们却知道。 这天底下能使唤得动太监的…… 要么就是身份尊贵的王爷们,要么,便是住在紫禁城里,整个大明天下最尊贵的那位小皇帝。 不管是谁,都是他们开罪不起的。 而他们之中谁也不认为这个突然出现的太监可能会是来找自己的——他们是什么东西?能和这般地位尊贵的人搭上丝毫关係的? 当他们识趣地跟著人群往空道两边退去。 那仪態端庄的太监也不急不缓地沿著这条空道朝著他们的方向而来,最终,停在了他们面前的空道位置。 “哪个?”领头的太监转头朝身后年轻的小太监问道,奸细的声音略显阴柔。 身后的年轻小太监当即在四周逡巡了一圈。 而后目光便定定地落在了站在空道一侧的夏原吉,脸上露出一丝找到了目標的笑容,伸手指向夏原吉:“回公公的话,是这个。” 第614章 啥玩应儿?都不用考了?? 原本都已经退到一边,等著看热闹的几个人,看到那小太监居然指到了自己的方向。 顿时都是一阵懵逼——瓜主竟是我自己? 当然很快,其他几个人就发现了,被指的不是自己,而是和他们站在一起的夏原吉。 几人心中一紧。 当下压著用只有他们自己几个人听得到的声音,道:“不是,维喆,你这是得罪了哪家的王孙公子不成?惹得人家这么大阵仗来找你了……” “还是说……犯了什么天大的事儿了??” “这架势,可一看就不寻常啊。” “……” 说话间,其他几人都一脸紧张地咽著唾沫,越说便往后退得越远,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自己给牵连到了。 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 况且他们和夏原吉也就是舍友关係,而夏原吉又是个实在认真的性子,情分不情分的,还真没多少斤两。 听到耳边舍友们的声音渐渐都没了。 夏原吉也是一脸懵逼地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也有些蹙眉不解: “得罪谁?犯事儿?……我平日大都待在国子监,上课、读书、温习,出门的时候都少,也没这机会啊?” 他迅速在自己脑子里把自己最近做的事情都復盘了一遍,依旧是一头雾水。 可偏偏,对方就是这么目標明確地指向的他。 这让夏原吉也慌。 虽说他祖上在元末时期也是个湖广行省都事,可到了他这儿早就家道中落了,父亲早逝,母亲独自承担家计抚育培养他至今,多年的寒窗苦读,考上秀才又中了举人之后,日子这才好了一些。 可如果自己真捲入应天府那些大事之中……自己只怕顷刻便会被碾成飞灰。 更別提自己的理想抱负、家人的殷殷期盼了。 想到这些。 夏原吉喉咙都一阵发紧发乾。 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那几个舍友更是人影都不见了,转眼一看,几个人都已经到老远去了,正事不关己高高掛起地扯著脖子朝这边看呢。 不过这时候也不是该在意他们的时候。 夏原吉敛了敛心神,咬了咬自己的舌尖,让自己保持镇静,而后勉强开口:“这……这位公公……” 只不过,他才刚刚开口要说话。 便听得那个领头的太监走过来,发出一声尖利的训斥声音:“放肆!谁他妈让你拿你那手爪子乱指的!?” 夏原吉自然被嚇得收回了自己的声音。 僵在原地不敢乱动。 与此同时,他也看到那个指著自己的小太监身体一抖,赶紧把自己的手抽了回去,脸上露出为难的苦涩,以及委屈:“这……公公……奴婢……”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1???.???】 他也就是奉命行事。 上面说要以最快速度打听到这个夏原吉如今身在何处,他便也照做了,又想法子找到了画像以便確认身份。 可谁承想。 不过一个国子监的学生,上次恩科落榜的举子罢了。 (国子监的一部分生源,就是在会试落榜的举子里,挑选一小部分录取)。 怎么搞得好像一点得罪不得的样子?? “自己掌嘴去!” 领头的太监一脸严肃,完全不留情面地责罚了他。 一个国子监的学生自然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当今陛下钦点要格外召见的人”,这时候得了这个机会都不知道好好珍惜,回头只怕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小太监心里头更委屈了,但即便如此,他也只是稍稍愣了一瞬,隨后便恭顺地抿著嘴唇低下了头退到一旁,两只手“啪”、“啪”、“啪”……轮流往自己脸上招呼起来。 领头的太监给了他一个白眼。 而后便立刻转过头来看向夏原吉,脸上表情迅速变化,堆起了一副諂媚的笑脸,这速度堪称变脸大师了。 “咱家没管教好手底下的人,让夏先生受惊了,还望夏先生莫要怪罪。” “这蠢笨东西,该他吃个教训。” “先生不消气,咱家便不许他停下来。” “夏先生可满意?”说罢,领头太监手中拂尘一甩,朝夏原吉微微躬身点头。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夏原吉呆呆地瞪大了眼睛,懵上加懵:“这是……啥情况??” 比他眼睛瞪得更大的。 是他那几个一早避之不及的室友。 此刻,几人齐齐张大嘴巴,一双眼睛瞪得宛如铜铃,目光在夏原吉和那个领头太监之间来回切换。 “不儿……” “那个小太监就指了他夏维喆一指头,就被骂了?” “还有那个趾高气扬的公公,咋对夏维喆那么客气!?把那小太监骂一顿不说,还……还喊什么“夏先生”的,这也太离谱了吧??” “夏原吉平日生活也简单朴素,像是能有这么大背景的人?我是看眼了还是耳朵聋了?” “……” 几个人满脸都是不敢置信的神情,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议论道,与此同时,心下还有几分懊悔。 虽然他们依旧没明白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他们的眼睛看得明明白白啊——派头极大、趾高气扬的公公都对他们这貌不惊人的舍友极尽谦卑姿態,必然说明他们这舍友有点什么东西啊! 几人好奇议论之间。 夏原吉这边也是同样没想明白的,但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对方派头还这么大,他脑子里就是有一团浆糊在糊著,也得先应了对方。 所以他强自冷静地撇除了其他念头。 客气著道:“公公这说得太客气,也太严重了,学生虽不知情,却也知道,公公方才是在找学生,而这位小公公认得学生,为公公指明罢了。哪儿有什么冒犯不冒犯的呢。” “若是为此责罚这位小公公,可折煞学生了。” 夏原吉明白对方这是在向自己示好,又见那小太监自己掌嘴打得瓷实,脸都肿了,他也不大看得下去,乾脆也顺带著求了个情。 领头的太监依旧朝夏原吉諂媚地笑著:“夏先生慈心。”说完又冷著脸转过头去对那小太监道:“既然夏先生发了话,你便停了吧。” 闻言,小太监这才如蒙大赦。 顶著两个肿起来的脸颊,“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磕头,道:“谢公公,谢夏先生!” 对这种情形,夏原吉还真是一点不习惯。 下意识伸手去扶这小太监,一脸谦逊地道:“不敢当,不敢当,学生不过是国子监就学的学子,是公公太客气。” 听到他这话。 领头的太监立刻变了脸色,露出些许惶恐和敬意,道:“夏先生此话可就差矣了,您现在是国子监的学生,往后,可就未必咯!” 夏原吉蹙眉不解,问道:“敢问公公,此话何意?” 领头的太监本就是奉命前来传旨召见的,不想自己手底下的太监乱指人,这才引发了刚刚这个小插曲。 现在夏原吉刚好问到了点子上,这领头的太监自然也不会卖关子,当下顺势直言道:“唉呀, 瞧这,是咱家的疏忽,也怪这不懂事的小崽子误了事儿,咱家呀,是刚从宫里出来的,得幸在乾清宫伺候著。” “急著来找夏先生,是替陛下来给先生传旨来的。” “这不是去国子监寻先生扑了个空么,听说先生来了这街上,便立刻追过来寻先生来了。” “话既说到这里了……” “便劳烦夏先生接旨吧。”领头太监尖声说道。 “替陛下传旨?? 专门来给我!!?”听到这几个字,夏原吉只觉得自己心臟骤然一紧。 他当然知道这群人能在秦淮河畔的商业街搞这么些动静,必然来头不小,可他万万没想到……不是来头不小,是天底下就没有来头比他们大的! 他悄悄咽了口唾沫,再咬了咬舌尖让自己保持冷静。 当下面色肃然,用手撩起自己的衣摆,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朗声应道:“学生夏原吉,听旨!” 虽说不知道这莫名其妙的“圣旨”为什么会落到自己这个小卡拉米的头上,但是有这领头太监之前这一番明显的示好態度,夏原吉心中虽惊起了一阵惊涛骇浪,可之前那种忐忑和恐慌倒是全然没了。 在乾清宫伺候的太监,天子近身之人都对他示好。 百分之百说明,这事儿只有好,没有坏的。 所以此刻夏原吉心中更多的,反而是好奇和期待——当今少帝的亲自召见是为何?对於自己来说,这又代表什么? 他的心臟“扑通扑通”狂跳。 连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与此同时, 围在四周的其他人,无论是没有身份的百姓、商人、还是有些身份的贵人……全部都变了脸色,“哗啦哗啦”地跪成一地,谁也不敢多说任何多余的话。 这自然也包括夏原吉那些跑路的室友们。 此刻,他们心里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要不是这时候在传旨,他们口水都能喷出二里地去: “特么的这到底什么情况?” “他夏原吉什么东西啊!当今陛下亲自派人来给他传旨,关键给天子近身伺候的传旨太监……都对他这么毕恭毕敬,一副恨不得给他舔高兴了的样子……” “发生了什么?这是发生了什么!?就他?就他夏原吉?一个不知变通的书呆子?” “他娘的凭什么啊!” “……” 几人混跡在人群之中,跟著其他人跪伏在地,却忍不住私下里交换著眼神,时不时偷偷朝夏原吉那边瞟一眼,疯狂吐槽腹誹起来。 他们当然也看得出来,今天这事儿对於自己那傻憨憨室友来说,肯定是好事。 一时心中更是不平起来。 羡慕啊,嫉妒啊,恨吶! 有句话说得好,既怕兄弟过得苦,又怕兄弟开路虎。大家都一个寢室的,平常一起上下学,一起念书,只等著卯足了劲儿来年在考场上各凭本事,考取功名。 结果你夏原吉这么冷不丁来一下,直接收到陛下圣旨了!这特么谁受得了? 当然,此刻他们心里有再多的话,也得闭紧了这嘴巴,否则这叫做“大不敬”!其他人自然也都如此,所以整条街道上,瞬间变得安静下来。 领头的略见站在夏原吉面前,道:“陛下口諭,宣……国子监学生夏原吉,入宫覲见!” 因为是口諭,所以也没有整那些文縐縐的曰来曰去,旨意十分简单, 不过流程还得这么著走。 听到这段简单的口諭。 夏原吉心中更是惊诧,一时都忘记先接旨,只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看著自己面前这传旨太监,讶然道:“入宫……入宫覲见!!?” 就算他想过其他,却也没想过是直接喊他去面圣! 虽然只是说要见他。 可说要见他的是谁?——站在整个大明皇朝最顶端的人,一国之君!日理万机的,单独召见,別说是他这么个没有任何官身的小卡拉米了,就是朝官也难得。 而他们这些读书人。 寒窗苦读十数年,经过一道又一道严苛的筛选和考试,到三年一次的乡试,再到次年春闈的会试,入了榜,这才有覲见噹噹今陛下,参加殿试的机会。 就在刚才,他还在为这么个机会而努力。 现在却直接告诉他,不用考了,直接单独见面?——这是泼天大的殊荣,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也不怪夏原吉懵逼晃神。 好在领头的太监对他自然是和顏悦色,即便他因为太过惊诧而有些失態,还是温声细语地悄悄提醒了他一句:“正是呢!夏先生没有听错,陛下等著要见你呢!” “至於其他的,待先生见了陛下,自会有分晓。” “不过咱们礼仪流程不可废。” “夏先生……还是先把旨给接了吧,否则咱家这事儿可不算办好呢。” 听到领头太监提醒的声音,夏原吉回过神来,立刻深呼吸了一口气稳定自己的心绪,强自镇定著朗声应道:“学生夏原吉,接旨!!!” 可与此同时,他得到了对方的绝对肯定,確定自己真的有机会直接面圣,一颗心臟也疯狂跳动起来,越来越剧烈…… 第615章 用意 “唉好!既然夏先生接了旨,这便立刻隨咱家入宫去吧,陛下那边还等著呢。”领头太监立刻客客气气地道。 说完还上前伸手,扶了一把正在起身的夏原吉。 而后才將手中拂尘一甩,朝著皇宫的方向伸手虚引:“夏先生走前头就是。” 夏原吉至今还没搞明白事情呢。 自是不敢托大,虽然因为接了圣旨不敢推辞什么,但还是客气应了一句:“有劳公公了。” 说完,这才缓缓朝对方虚引的方向而去,而这姿態颇为倨傲的领头太监,也只是落后一步跟在他的身侧引路,其他太监士兵,跟隨其后,颇有一番派头。 在此间其他人的注目之下,尤其是夏原吉的好舍友们瞪得有铜铃般大小的眼睛死死盯著。 一行人渐渐远去。 而这条被短暂打断了节奏的繁华街道。 也逐渐重新变得熙攘热闹起来。 直到此时,兀自僵住站在路中间的几个青年这才堪堪回过神来,“所以,夏维喆他……就这么进宫去了?见陛下去去了?这特么算什么!?” “就是!谁还不是国子监的学生了?凭什么他被那么大阵仗宣召入宫,咱们几个人只能在这秦淮河畔吹风?” “……” 此刻,几个人都觉得自己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上不去下不来一样,堵得慌,身上好似有蚂蚁在爬。 夏原吉这与“跳过会试筛选直通殿试”相当的待遇。 足以令这天底下任何一个未曾入榜的读书人眼红。 对他们来说更不例外。 毕竟你看到马云他们这些人当首富或许內心毫无波动,甚至还要叫一句爸爸,可要是让你看到身边的人突然暴富了……许多人可能会气死。 所以几个人的表情都显得有些狰狞。 其中一人则是一脸羡慕且失落地道:“被陛下单独宣召,往后……他夏维喆是不是就再也不和咱们一样了?” 这话听起来平静。 却是一句直戳几个人肺管子的话。 几人沉默了片刻,有人倔强且不服气地压著声音吐槽道:“呵!谁知道呢!说不准是当今这位陛下又“突发奇想”地来了什么兴趣,想要寻点乐子呢?” 逃避虽然可耻,但是有用啊。掩耳盗铃虽然蠢,但就是有那么多人干啊,更別说朱允熥这名声……本来就差。 是以,这个听起来颇为合理的猜测,顿时让几个人精神不少,当下便立刻附和道: “说不准还真是!否则何以突然召见他一个平平无奇的国子监学生?当今宫里那位嘛……呵!” “前些日子,执意將颖国公调出应天府,百官劝諫他就无限期罢朝,还有之前的种种……能多正经?” “偏偏他夏维喆却是个正经到不能再正经的人了!见到了宫里那位又能如何?” …… 秦淮河畔依旧繁华熙攘,並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小插曲打乱,更不会被几个人压著声音的议论给干扰分毫。 而另外一边。 乾清宫大门外的广场上。 已经有一个身著緋色官袍,另一个身著蓝色官袍的两名官员在外候著了。 其中一人,正是如今户部的二把手,右侍郎郁新。 另外一人,则是兵部主事古朴。 虽说他在永乐朝也是个牛逼哄哄的人物,辅助夏原吉政绩斐然,但现在这会儿他官位並不高。 二人本就身在六部衙门,离得近自然也来得快,看起来在这儿等的已经有好一会儿了。 此刻,户部右侍郎郁新,和兵部主事古朴,两个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大眼瞪小眼,脸上的表情都显得颇为焦灼,其中还带著些许“大祸临头”的紧张、忐忑和恐慌。 二人虽然分別隶属户部和兵部,但户部作为整个大明皇朝的钱袋子,当然跟其他各个部门都有所接触,所以他们对彼此都不算陌生。 “完了完了完了……我就说不是什么好事,既把我这户部的喊过来了,又把兵部的人也喊来了,果然就是对前些日子那一场群臣跪諫开始进行秋后算帐了!” “不然干嘛喊我一个户部侍郎和他一个兵部主事同时面圣覲见的?真有什么公务上的不对,陛下首先问责的也该是两部尚书哇!” “淦!我之前到底在期待什么?” “以陛下那性子,说不准早就把那个所谓的“彩头”拋诸脑后去了,只不过这彩头到期限的日子刚好撞上今天算帐了,这下彻底完犊子了。” “……” 越看著脸色发沉的古朴,郁新自己一颗心也不由愈发往底下沉了下去,原本还带著些许小期待,现在是彻底死了。 特么的这还玩蛇皮啊! 他们在朱允熥这个新帝手底下乾的时间也不短了,谁还不知道大明如今这位少帝出了名的不守规矩,之前不知道多少次,朝中大臣忤逆或是反驳了他,那是杀的杀,贬的贬,羞辱的羞辱……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 现在这位小祖宗开始算旧帐了。 他们能落得了好才是奇了怪了。 与此同时,突然被宣召而来的兵部主事古朴,心里也同样慌得一批。 二人沉默著四目相对许久。 古朴这才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凑到郁新旁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试探著问道:“郁大人,您户部这边消息灵通,可知陛下此次宣召……”他话都还没说完,就紧张得忙咽了口唾沫。 “古大人,乾清宫的消息,谁敢打听?不过看你这样子,就算不打听,心里也有个七八分数吧。” 这话虽说的不明不白,可两个人心里都想到一处去了,古朴自然也知道问不出其他的结果来了,当下脸色更沉,隨后则似是看开了一般,神情一横,做出一副慷慨的样子,道:“这……无论往后是什么等著下官,下官都不后悔说了该说的话,做了该做的事!” 郁新则是在心里冷哼了一声,无奈摇头。 一下子仿佛眼睛里的光泽都黯淡了几分,整个人则变得无比沮丧——他固然也和古朴一样,觉得发声劝諫了陛下就没什么好后悔的,这本来就是他们这些做臣子的该做的。 可有时候总还是会怕的,这並不衝突。 最关键的是,如果自己遭了殃,没了命,却换了当初一个好结果,他都没什么所谓的,偏偏他们什么都没能改变,如今依旧还得摊上这生死不知的大祸。 这特么的,想想就亏得慌。 更是觉得无奈——怎么就碰上了这样油盐不进的小皇帝? 却在这时候。 郁新和古朴二人都听到自己身后由远及近地渐渐响起一阵脚步声,脚步声明显是朝著他们的方向而来的。 二人下意识往身后看去,便远远见著几个太监领著两个人朝乾清宫这边的方向而来。 当下心中一凛,更是悲观:“得!八成是又来了两个被陛下秋后算帐的幸运倒霉蛋!大明朝堂……要出大事了……” 不过待一行人渐渐靠近过来。 郁新和古朴这才齐齐蹙起了眉头,不为別的,而是辨认出了被太监领过来的两个人的身份。 这两个人身上並没有官袍,头上也没有纱冠。 其中一人穿著虽体面,却是十分普通的布衣,作一副学生打扮,也不知是哪家书院出来的。 另外一个人则更加寒磣,穿的还是粗布麻衣。 一看就知道两人都是平民白身,怎么想都不该是会出现在这乾清宫门口的人才是。 “陛下这……又是玩儿的哪一出?” 二人心中齐齐纳闷儿嘀咕,不过经过之前诸多事情的洗礼,他们倒也早就见怪不怪了。 其中一个学生打扮的青年,正是国子监的学生夏原吉,至於另外一人,自然就是那个在朱允熥这里也没有任何姓名的,民间工匠林承轩,他的身份地位更低,此刻显得格外拘谨。 思索间。 夏原吉和林承轩已经被太监也领到了乾清宫门口。 而此时,领他们来的那太监也长舒了一口气,笑著道:“嗐,人可算齐了,四位且在此稍候,奴婢去去就回。”说完便自己进了殿內。 而听到他这话。 古朴和郁新二人先是有些不解地微微蹙眉,隨后则是齐齐露出一个惊喜的表情,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陛下是同时召见我们四个人!既然四个人之中,有两个人都是平民白身,那就说明必然不会是为了前阵子那档子事儿秋后算帐来的啊!” 对他们来说,这是好事儿啊! 想到这些,郁新当即心中一阵狂喜,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心里立刻有了想法和头绪:“莫非……真是我想的那事儿!?” 不过古朴倒是没有郁新这么在意这件事情,他也就是看了上个月热络过几天的两道考题,那个所谓的彩头,心里有些不確定的想法,便写了呈递上来,並没有指望过什么。 这阵子那所谓的彩头,热度早就过去了,他自然也就把这事儿给忘记了。 这时候一下子还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而与此同时。 被带过来的夏原吉先是礼貌性地朝这两个穿官服的朝臣点头致意了一下,面上虽极力表现地平静,可实际上却越来越紧张起来——覲见当朝天子,这可是天底下绝大部分人一辈子都不会有的机会,不紧张才是怪事。 更何况, 这位少帝的德行和名头,天下皆知。 就算他对自身的学识、才华都有足够的自信,在朱允熥这个奇葩皇帝面前,这份自信也得往边上靠一靠。 正如他几个舍友如鸵鸟般捂著脑袋自我安慰那样——这小皇帝他奇葩啊!他就压根儿不按常理出牌的!谁知道会不会一不小心就得罪了他? 若是换了旁的正经一点的皇帝,这都是纯纯的机遇,自己完全不必紧张。 可这位小皇帝嘛,风险巨大啊! 要是得罪了他,谁知道是扒皮抽筋还是被送到他那个炼丹司里去填丹炉炼丹的下场? 连夏原吉这样的都心里慌,更別提一个普通工匠出身的林承轩了,肉眼可见地紧张。 不多时。 之前领著林承轩和夏原吉过来的太监又从殿內缓缓走了出来,手中拂尘一甩,脸上则堆著客气的笑容:“郁大人、古大人,还有夏先生、林先生,这便请入殿覲见吧。” 四个人虽各怀心思。 听到这话却齐齐深呼吸了一口气,先是朝传旨的太监礼貌性点了点头,而后才先后踏入殿內。 也见到了此刻正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斜倚在一个软塌上的少年——一袭淡金色常服,右腿膝盖微微曲起,神色之中还残留著些许慵懒之意。 而围绕在他软榻周围的,十数个面容姣好的小宫女此时约莫刚刚得了他的命令,正各自列队井然有序地朝著乾清宫外的方向,低头垂眸,步伐整齐窈窕地退退去。 这一幕。 对於郁新和古朴来说倒是还好,毕竟他们一早就习惯了帝王的这种排场。 不过夏原吉和林承轩二人,则是不由得暗暗嘖了嘖舌:乱下决策不说,小小年纪便这么鶯鶯燕燕一大堆……这形象……跟传闻中那句“昏君”的匹配度,简直不要太高。 当然,无论他们心里怎么想的,面上自然不会表露分毫。 只当什么都没看到。 郁新和古朴二人立刻拱手躬身:“微臣郁新/古朴,参见陛下!”他们是朝臣,现在也不算什么太正式的大场合。 不过夏原吉和林承轩二人作为平民白身,能够站在这里见到朱允熥,便是得到了他们的恩典,自然立刻各自撩起衣摆,“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额头贴地,行的跪拜大礼:“学生夏原吉/草民林承轩,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允熥缓缓睁开微微闔起的眸子。 淡淡地道:“起来吧。” 说完,他抬眸,目光先后在面前这四人身上逡巡打量了一圈,嘴角也噙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郁新,古朴,夏原吉,林承轩……朕召你们而来,你们可知朕的用意?” 第616章 是好事! “用意……” 当四个人各自行了礼,刚刚直起身子来的时候。 便听到面前这个神情之中带著些慵懒和漫不经心的小皇帝, 问出了这话。 一时都不由下意识紧张起来。 尤其是之前从来都没有见过朱允熥这个皇帝的夏原吉和林承轩,更是无比惶恐乃至不知所措 这特么哪儿能轻易揣测? 好在本就在朝为官的郁新和古朴二人在“面见圣上”这件事情上多少都有些经验,解了这个围。 郁新直接用了个万金油回答:“陛下天意高远,自是微臣等凡俗之人无法触及的。” 古朴也接著道:“微臣愚钝,只知道陛下有什么事听吩咐,微臣等便替陛下认认真真办好便是。” 毕竟他们俩多少还是有些担心秋后算帐的事儿,不管有用没用,这时候先说点好话叠个甲再说。 而见两位官老爷都这么说。 夏原吉和林承轩二人交换了一个忐忑的眼神,想著自己总不能比官老爷还懂吧? 所以直接低调跟票:“学生/草民愚钝。” 对於郁新和古朴二人所说的,这些耳朵都快听得起茧子的好话,朱允熥早腻了,当下打了个呵欠,心里甚至觉得有点好笑:“要真这么听话,前前些时候乾清宫门口就不会乌央乌央跪那么一大片了。” 想到这里。 他顿时起了几分恶趣味。 看向郁新和古朴眉梢微挑,道:“哦?只知道听朕的意思办事?那你们之前怎么不这么干?一个个还都要死要活的?” 死諫那档子事儿,追究他当然是不打算追究的。 不过顺手嚇嚇人。 倒是也不是不行。 听到朱允熥这没什么太多情绪的声音,郁新和古朴心臟都顿时漏跳了一拍,整个人身体都僵在原处,暗道不妙:“完了!真算帐来了!” 不过下一刻。 二人便听见面前这位少帝那年轻俊朗的笑声:“哈哈哈哈哈!不用慌,朕没打算找你们俩算旧帐。不过逗逗你们罢了,紧张什么?” “找你们来也是为的別的事儿。” “好事儿。” 朱允熥朗声笑了笑过后,便单刀直入地和他们打直球了。 接下来要聊的,是大明的国民经济,是要开始著手教他们,为大明皇朝构建出健康的、系统的经济体系与货幣体系。 要是这几个钓出来的牛马一直这么紧张兮兮的,动不动怕这怕那,那聊起来可就真不方便了。 所以朱允熥才故意这么嚇他们一下。 既是突然想到的恶趣味,但更多的还是方便进入正题。 而听到朱允熥这话,给自己捏了一把汗的郁新和古朴二人一颗心这才放下来许多,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脸上既有些放鬆,又带著苦笑。 心中只道,这位少帝的心思,谁也不知道他下一刻能拐到什么奇奇怪怪的犄角旮旯里去。 不过如此下来。 无论是郁新和古朴,还是一旁的夏原吉和林承轩,倒是的確都放鬆下来不少,至少脸上少了许多拘谨。 见几人神色缓和。 朱允熥也伸出手用指腹在旁边们的几案上敲了敲,道:“今年开年的两个彩头,也就你们四个人答得像点样子,其他人的答案,狗屁不通。” 显然,朱允熥从上午到下午看了那么多废话的怨气,还没有全然褪去,顺嘴又吐槽了一句。 几人顺著朱允熥骨节分明的手看向几案上。 赫然便看到上麵摊开摆放了四份答卷,而这四份答卷的旁边,则是两摞堆得厚厚的纸。 而朱允熥把话挑得这么明朗。 四人心中自然不会再有什么其他误会,当下神色各异地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几份被朱允熥挑出来的答卷,心头也不约而同地涌起一阵狂喜…… “之前的期待,竟真不是我在异想天开!!?陛下真的看到了我的答案和见解!?”郁新顿时有种大悲到大喜的起落感,原本心里那团火,也再次燃了起来。 一瞬间,他就想到这意味著很多: 意味著陛下之前关於大明宝钞以及开乾朝新幣铸造的决策,並不是什么突发奇想! 意味著陛下看懂了自己的答案! 意味著自己往后的前程…… 这些事情,自然不止是郁新想到了,古朴,乃至没有任何官身的夏原吉,也都想到了这里。 他们四人的答案既然能被朱允熥看中並且挑出来,自然也就说明其中必定有可取之处,而这份“可取之处”,作为给出答案的本人,他们是最明白的。 不过之前他们在提交这份答案的时候。 其实谁也没敢太寄希望於朱允熥这个“荒唐任性”的小皇帝就真能看得上,或者说看得明白。 所以此刻,几个人几乎都有差不多的想法: “既然陛下看懂了我的答案,並单独挑了出来,便表示陛下是认同的,往后我便更有机会向陛下提出我的见解,以我的学识和能力,辅助陛下……治理大明!” “且不说陛下在其他的事情上如何荒唐、任性、固执己见,至少在这件事情上,他……是讲道理的!” 当朱允熥宣布自己挑出了他们的答案之时,他们便已经开始跃跃欲试了。 且不说民间工匠出身的林承轩。 至少已经是官身的郁新和古朴,以及一心考取功名为国朝尽力的夏原吉,肯定都是想用自己这份“可取之处”、“独有的见解”来影响当朝皇帝、影响一些国朝决策。 同时也为自己做出一番成绩和政绩。 想到这些,几人均是目光灼灼地盯著几案上那几份答案,眼睛里充斥著激动、兴奋、渴望、期盼……等等诸多情绪。 而正当几人心中激动。 甚至一心想著日后自己能得到当朝陛下的重用乃至宠信,想著日后要大展宏图的时候。 却又一盆冷水迎头浇下。 “不过嘛,你们这几份答案,看是勉强能看看的,只是终究还停留在了浅显的皮毛层面。” “更深层次的东西……” “罢了,你们能靠自己想得到这么多,也已经算是难得,朕也不必要求那么高。” 这道温润之中带著漫不经心的吐槽声音,自然便是靠在软榻上的小皇帝所说。 他们都听得出,这位少帝的语气里,是真情实感地带著些失望在吐槽他们的回答,隨后,吐槽虽戛然而止,可他的语气和说法,也好像只是无奈地接受了“他们的答案都太浅显,不够深刻”的这件事情。 当然,事实上也是如此。 在接触过后世那一套系统的经济学、货幣银行学內容的朱允熥看来,这些答案当然显得极其幼稚。 毕竟他们答得再好。 无非也就是看到了一些市场现象,然后和朱允熥这次的两个考题联繫在了一起而已。 至於这些现象背后的具体原因。 所谓的市场、国民生產总值、生產率、供求关係……等等一系列,把一个看似无序的整体国民情况、经济消费情况进行规律化、公式化的总结,以及对於诸多变量对整个国家经济会產生的影响…… 他们当然不可能想得那么全面。 朱允熥也知道。 经济学这东西。 和物理、化学、数学、生物……等等其他学科一样,也同样是经过一代代人不断观察、总结出来的,才有后世朱允熥看到的那些成熟的理论成果。 而朱允熥也不是那么无良的老板,明知下面的牛马们必然具有时代的局限性的情况下,还要求他们懂那么多。 所以吐槽了两句。 也就无奈接受了这样的情况。 而被朱允熥这么一吐槽。 几人脸上那激动、兴奋的神情都不由略略一滯,同时也將目光从答卷上訕訕收回。 除了作为普通工匠、心里没有想太多的的林承轩之外。 其他三人的目光都看著朱允熥有些闪烁,甚至还有一丝若隱若现的……不服气。 “浅显?皮毛?深度不够……?” “不是……这小祖宗这话说得……至少关於大明宝钞/开乾朝新幣这方面的事情,绝大多数人,压根连想都想不到这个层面上来呢!怎么在他那儿,就变成浅显和皮毛了?” “深度……我自认为自己的答案上已经写得清晰明了、有理有据了,也把事儿剖析得十分合理,深度……要不您来整一个深度给我看看?” “果然……在陛下这边儿,事情就別想那么简单顺利。” “陛下这……別是又开始从另一个清奇的角度带著我们整么蛾子吧?” “……” 不服气,对於朱允熥这赤裸裸丝毫不留情面的“贬损”,他们当然都是不服气的。 毕竟人最普遍的一个特点:就是囿於自己的固有认知。 他们身在这个时代,没听过所谓的经济学,当然认为自己呈递上来的观点和答案就是很新颖的,也很实用、符合实际的,被朱允熥说的这么一文不值,不服气才是人之常情。 这也在朱允熥自己的预料之中。 下面的人虽然迫於自己这个皇帝的威压和权势,不敢在面上表露出什么来,他也感知到了这种情绪。 朱允熥对此也没什么好怪罪的。 反而嘴角噙起饶有兴趣的淡笑,云淡风轻地把他们这份不服气点到了明面上来: “虽然你们没说,不过朕还是看到了,你们心里的不忿。” “朕把你们这答案说得一文不值,你们却是不认的。” “是也不是?” 被朱允熥点破了自己心里这一番心思, 郁新、古朴、夏原吉三人心臟都不由齐齐漏跳了一下,脸上肉眼可见地出现了一丝惊慌之色。 你可以对旁的任何人不服气。 可是对当朝皇帝不服气——活腻了吧? 好在三人都算是沉得住气的人,当下强让自己保持镇定,而后齐齐否认: “微臣/学生不敢!” “陛下乃是天子,天下谁也不能对陛下您不服气!” “正是!陛下属实言重了,微臣著实没有这个意思!” “……” 在他们的认知里,这种情况,你就是死了都得说成活的。 见此情形。 朱允熥有些无奈地轻嗤一笑。 也不去评价他们这所谓的“不敢”是否是真的,而是自顾自地將桌子上属於他们四人的答案都拿了起来。 他隨意扫了一眼,而后总结道:“这四份答卷之中,针对朕提出的“通货膨胀”,亦或者说,针对朕一个月前训斥了傅友文这个户部尚书提出的,增印大明宝钞这件事情,除了林承轩之外了,郁新、古朴、夏原吉,你们三人对此都算是有些见解。” 作为唯一一个没有答对的人,林承轩立刻诚惶诚恐地认错道:“草民……是草民愚钝了。”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本就只是人人都可以回答个彩头而已,即便答错了,朕也没有怪罪的理由。” 说完便再次看向答对的三人。 接著道:“你们虽答对了,可你们三人的答案之中说的,无非就是“宝钞发多了,会导致民间的交易物品涨价”、“因为交易物品的涨价,百姓手里的钱变得不那么值钱”、“未来大明国朝可能会因此而导致动乱”……等等这么些说法。” 当朱允熥言简意賅地把他们的一些观点总结出来之后。 预先、古朴、夏原吉三人眼中都露出一丝欣赏的表情。 应声赞道:“陛下圣明!” 能够把最重点的从他们的答案之中摘出来,至少说明面前这位陛下的確眼明! 不过他们却看到,面前的少年对於他们这份称讚,好似没有听到一般,完全不以为意。 反而是问出了一堆让他们有些傻眼的问题: “为什么大明宝钞发多了,物品价就会上涨?” “这其中的深层原因是什么?” “当初朕的皇爷爷弄出“大明宝钞”这么个东西,虽说后面存在过分依赖、滥发的问题,可在宝钞出现的前期,却也的確產生了正面的影响,大宗商品的交易变得便捷而简单,因此促进大明商业繁荣……既然这宝钞有好也有不好,朕的处理手段,难道只一味地停发宝钞么?” 第617章 朕要是不懂,那才叫为难 当朱允熥满是云淡风轻,语气隨意问出了几个问题之后。 整个殿內。 隨著朱允熥的话音落下,便赫然陷入了一片死寂。 几人脸上欣喜之色戛然而止。 郁新、古朴二人同朝为官,下意识便带著一脸懵逼的表情看向对方,似是在寻求对方的意见和说法。 但结果显而易见。 他们是二脸懵逼,各自都在对方的目光里看到了茫然、迷惘、无措、为难……等等诸多情绪。 只能如坐针毡地僵立在原地。 一时拿不定主意自己该如何回答面前这位少帝的提问。 增发宝钞会导致物价上涨——这是一个从洪武八年开始,至今將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出现的一个事实和现象,他们或是因为从事相关工作颇为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或是通过自己的观察与体验,总结出来。 可要问为什么会这样…… 这其中的深层原因。 特么的这谁能知道具体是因为什么——发行宝钞是朝廷干的事儿,物价上涨是自然而然的变化——这特么的不是纯纯地为难人是什么?! 又问大明宝钞是否要直接停发废止。 这样的决策对大明来说,牵一髮而动全身都不为过,这东西有好有坏,发也不好,不发也不好。 谁能说得清? 谁又敢说这个答案? 郁新和古朴二人在脑子里又把这位小祖宗的问题给过了一遍,心里只剩下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古朴在心中暗暗叫苦:“陛下这样可真多啊!给我们这些大臣出的么蛾子,隔三差五来一次也就算了,还次次不重样!” 而站在他旁边同样为难的户部右侍郎郁新,此时顿时想起了自己那位顶头上司傅友文那一脸苦相:“难怪傅大人每次去了乾清宫回来之后,都是一副吃了苍蝇的样子,唉声嘆气、叫苦连天的,今日我也算体会到了。” 之前郁新看到傅友文那诚惶诚恐、如履薄冰的样子。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心里总是不屑的。 只觉得,傅友文这货是不是太夸张了——改朝换代过后还能得到当朝新帝的重视,不就是顺著陛下的意思拍拍马屁什么的么? 他甚至怀疑傅友文是装的,里子里什么好处都捞了,稳住了自己户部一把手还晋升了尚书,又常得陛下单独召见,面子上还说自己苦。 用二十一世纪的话来说,他觉得自己顶头上司在凡尔赛。 平日里也常因此没少腹誹过傅友文。 而现在郁新只想说:“傅大人抱一丝,我承认我之前的声音大了点儿。” 一时之间,郁新和古朴是一个字儿没敢回答。 而与此同时,同为白身的夏原吉和林承轩彼此並不熟悉。 则是各自低著头,观察著情况,看到郁新和古朴这两个官老爷都是傻的,心中倒是颇为安心了几分。 然而。 他们都不说话了,朱允熥也不说话了。 他甚至还不经意地打了个呵欠、舒展了一下双臂,顺手端起旁边的茶杯有一口没一口地开始喝了起来,一双好看的眸子就这么直直盯著他们。 显然是要等著他们的答案。 朱允熥是不著急的。 他知道,一旦自己想要把根本就不属於这个时代的东西,往这个时代里一点点塞进来,就一定会遇到一种仿似是“结界”一般的质疑和抵抗。 就和之前第一次想要把化学科普给那群道士;第一次想把物理学科普给至今还在离家出走那小丫头;第一次把后世的枪炮改进理念科普给那群火銃兵……都是一样的。 而这一次引入的,是经济学。 要打碎这份时代洪流產生的“结界”,就是要彻底打碎他们的固有认知,打碎他们自以为身处这个领域最高端的自信。 然后才能开始重构。 所以这种时候,朱允熥当然不会让他们轻易就跳过自己这份为难、迷惘和茫然,不会主动替他们缓解尷尬。 被朱允熥的目光盯著,即便此刻四人都像个回答不上来问题的学生,低著头身子发僵,可还是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压力。 是他们身为这个时代的人,对皇权天然的畏惧。 同时,他们也觉得,这道目光显得莫名高深——明明就是从前面朝他们投射过来的,可总感觉,这道目光好似是从一个他们无法企及的高度垂落下来的一般。 当整个殿內陷入沉寂好几个呼吸的时间过后。 郁新咽了口唾沫,只得朝朱允熥拱手一礼:“这……陛下问的这些,可就是为难微臣了,事关整个大明皇朝上下的变化,如何是几句言语就可以剖析清楚的?” 古朴也紧张得深吸了一口气。 立刻拱手附和道:“微臣也以为,郁大人所言有理,其中所牵扯的关窍、环节多、杂、广,因素复杂,的確难说。” 朱允熥等著他们自己说,他们也不敢装死,毕竟站在他们面前的並不真是个普通的老师/夫子,他们也不是什么学生。 双方之间不是师生。 是君臣! 所以,两人此刻也只能实话实说:您这问题根本就不合理,也没人能答得上来,您在为难人。 朱允熥把手里的茶杯放回茶几上去。 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为难你们?你们多大脸啊?轮得上朕专门把你们喊过来,再把你们为难一顿?还是什么貌若天仙的小姑娘,值得朕故意为难你们调个情?” 听到朱允熥这带著嘲讽的语气。 此间四人都不由心中一凛变得紧张起来,赶紧认错: 古朴立刻道:“陛下恕罪,是微臣失言了!” 纵然郁新心里憋著万般的委屈,藏著一万个“不服气”,也不敢再表露分毫,只敢把错往自己身上引:“想来……是因为微臣才疏学浅,所以答不上陛下的话,是微臣有负陛下厚望了。” “学生愚钝。” “草民愚钝。” 伴君如伴虎。 不管你占理不占理,天子怒了,你就只有认错的份儿。 对於他们的认错,朱允熥也不置可否,只转过头看向一旁隨侍的马三宝喊了一句:“三宝。” “是,陛下。”马三宝立刻从善如流,转身朝朱允熥身后的方向缓缓而去。 这自然让夏原吉几人摸不著头脑,下意识替自己捏了把汗——他们完全不知道这位少帝又想做什么。 在几人茫然的目光中,朱允熥淡淡地看著他们,道:“若朕问出来的问题,朕自己都不知道,而非要叫你们回答,那才能算是朕在为难你们。” 而听到朱允熥这话,几人先是觉得有些突兀。 但隨后便立刻意会过来朱允熥的意思:“陛下说他问他不知道的问题才算为难我们,而他又言明並非是为为难我们,所以陛下的言下之意是,方才那几个根本就“无解”的答案,他知道!!?” 想到这里。 他们面上都不由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心里则是或多或少都带著一个念头: “这位少帝话也说的太满了,他方才一连问了三问,哪一问都涉及了极其复杂曲折的影响因素,甚至其中难以找到太过必要的关联……” “按理来说,的確是不可能有答案的。” “我倒是想看看这位少帝能说出什么来。” 思索间。 他们看到马三宝这位陛下身边最受宠的贴身大太监,已经走到朱允熥软塌之后不远处的一个博古架旁边。 这个博古架上,不仅摆著精致好看的古董、瓷器、玉器等等,更为不同寻常的是,上面掛了块板子,那块板子上写著些奇奇怪怪的文字、內容、符號。 上面少许几个文字他们倒是认得。 但其他的內容、符號,就两眼一抹黑,从来没见过了。 只见马三宝这位首领太监十分熟练地將这块板子翻了个面儿,而板子的背面……是一幅更加起奇怪一个的……画? 与此同时。 他们还看到一直吊儿郎当、慵懒地躺在软塌上的少帝,竟是缓缓站起身来,朝著那块板子走了过去。 朱允熥站在在板子面前。 习惯性地敲了敲黑板:“看这儿,过量的大明宝钞导致国朝物价上涨、以致百姓手中財富缩水的原因,便是这个。” 而当朱允熥的话音落下。 郁新、古朴、夏原吉、林承轩四人便像是商量好一样,齐齐盯著朱允熥那骨节分明的手指著的那幅图。 蹙起了眉头。 而他们的表情都好似在说:就这?一幅画,甚至都不能称之为画的东西……这什么勾八玩意儿啊! 这是一幅他们並看不懂的图。 上面是相互交织在一起的一些横线、竖线、曲线,除此之外,同样有一些他们认不到的符號。 还有少数他们能认得到的文字。 分別是:“货幣价值”、“物价水平”、“货幣量”、“货幣供给曲线”、“货幣需求曲线”、“均衡的货幣价值”、“均衡的物价水平”…… 然而,即便是这副“画”里面,少数他们认得出来的字,那也仅仅只限於“认得字”的程度,至於这些字凑到一起是什么意思……完全不明其意。 朱允熥给他们的这幅图。 其实便是后世的《宏观经济学》中的,“货幣供给与货幣需求决定货幣平衡的关係图”。 货幣、价格、通货膨胀……这些东西。 朱允熥曾经在老朱的棺材面前,和马三宝以他“低成本批量生產玻璃”这事儿为筏子,说过一些简单浅显的道理。 但那也就是大概让马三宝有个概念而已。 而真正的经济学。 却是一个极为复杂的东西。 因为它试图將一个国家的一切经济行为融入到一个体系之中,让其变得可视化、可预测化、可精算化。 想要真正达到可调控整个国家经济的程度,光是拿些玻璃来讲是不实际的。 而面前这四个人,正是朱允熥特意选出来,在未来负责整个国家的经济、银行体系构建,以及宏观调控的牛马。 朱允熥当然要让他们学透彻。 郁新等几人盯著朱允熥所指的这幅图端详了好一会儿。 “这……一幅画,还是一副……让人有些不知所谓的画,又是横线,又是竖线的……” “这东西……” “怎么可能是回答陛下放在那个问题的答案?” “恕微臣眼拙,实在看不明白陛下的深意。” “……” 对於他们来说,完全就是在看天书一样的东西,几人自然纷纷摇头,败下阵来。 与此同时,心中却觉得好笑。 “乱七八糟的线,乱七八糟的符號……方才看陛下那副无比认真、郑重其事的样子,我还真以为陛下有这么大的能耐,能把这么复杂的事情解释清楚。” “可笑,我到底在期待什么?难道这又是陛下搞出来的,船新版本的么蛾子?” “罢了罢了,当今这位少帝出了名的性情古怪,玩世不恭,旁的都不要想太多了,只管谨言慎行,莫要因此惹了陛下不快,给自己惹了祸患便是。” “……” 几人表面上说话小心翼翼,谨言慎行的,各自心里那一万口槽,已经开始自己悄悄吐起来了。 朱允熥固然听不到他们的心声。 不过这种场面,他之前可见多了,对方心里大概在想些什么,他门儿清! 当然,当朱允熥听到自己面前这几个人把他这经济学经典坐標图给描绘成什么“横线、竖线、不知所谓的画”的时候。 朱允熥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淦!现在还没有“坐標系”这玩意儿啊……这玩意儿是法国数学家、哲学家勒內·笛卡尔在1637年发明?的,也是他將几何与代数结合,创立了解析几何…… 算时间。 现在还早了两百多年呢! 朱允熥暗暗轻嘆了一口气,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脑壳疼,开荒可真难啊!” 不过这种概念和认知性问题他之前已经碰到过多回。 好歹也算轻车熟路了。 问题不大,发明很fine,下秒归mine。(意思是:这个发明很牛逼,但不好意思下秒就是我的了,这里主要用了个英文的押韵梗)。 顿了顿,朱允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解释道:“这是一种数据表示方法,你们可以称之为,开乾坐標系。” 第618章 奶奶的!错失进步良机了! “开乾坐標系……?”这个完全没听过的称呼,自然又让在场几人都感到无比陌生。 应对这种场面。 已经有过多次开荒经验的朱允熥也是十分熟练的了,当下也不多说什么,直接简单地给他们解释了一番“坐標系”所代表的含义,以及其表示方法和具体作用。 毕竟这里用到坐標系。 主要也就是引入经济学最基础的一个“供求关係”概念,而不是做复杂的数学题目。 所以也不需要太过深入,能明白意思就行。 而在场几人之中,或是本就在户部担任重要职务,或是自己对一些表面的经济现象会细心关注的人,理解起来却也不是那么困难。 “供给……需求……与物品价格之间的变化关係……竟然还可以通过如此准確的方法进行表述?” “虽然在此之前闻所未闻……” “可却不得不承认,这是极其有道理的!把这一套理论套在实际现实情况上,细细一想便知,是相符的!” “……” 当他们理解了朱允熥这种从未出现过的表述方式,当下不由先后露出豁然开朗的神色。 至少那块板子上最简单的那个“供需关係图”在他们的眼里,也不再是乱七八糟的横线、竖线了。 ——这是一个全新的体系! 这时候。 几个人也骤然回过神来,將目光从画有坐標图的板子上收回来,转而先后落在了长身而立於板子旁边的少年身上。 那个少年还是那样,一身淡金色常服,长得俊秀好看。却与之前躺在软榻上那个“吊儿郎当的昏君”好似完全变成了两个人,前后没有任何关係了。 此刻,他是一个皇帝。 却更是一个让人完全看不出深浅的学者,那双如星如渊的眸子里,好像装著最广袤无垠的东西…… 看到此刻认真起来的朱允熥。 流连於他们眸中的,已然变成了肃然的敬意,还有欣喜、佩服,乃至羞愧。 因为他们已经意识到。 之前自己心里那所谓的“不服气”、“不相信”、“看笑话”,统统都只是毫无意义的——那仅仅只是源於自己的无知,源於自己眼界太低,源於自己的傲慢自大。 看笑话,可自己才是真正的笑话。 夏原吉看著朱允熥的眼神里带著狂热,当下甚至有些忘记了所谓的谨言慎行,看著朱允熥道:“陛下言简意賅、深入浅出,给学生等讲解了市场上的供求关係变化,学生斗胆,想再听一听陛下眼中的……“通货膨胀”!” 原本他也认为,大明宝钞、物价上涨这些问题,很难去进行一个准確的联繫和解释,可现在却不一样了。 他觉得…… 面前这位少帝,他能解释明白!! 所以现在,夏原吉没有別的想法,只是对这个复杂的问题其深层次原因的,纯粹的求知慾——因为他知道,天底下只怕只有面前这位少帝,能给他解惑了! 而对於夏原吉这一份几乎有些失了分寸的狂热。 郁新和古朴都不由稍稍侧目看了他一眼,没敢跟著接话。 他们可没忘记。 面前的少年再像学者,可他始终是一朝帝王。 谁敢让他做事? “好!朕就喜欢你这样的人!求知,才会有探索,才会不断发现和学会新东西!才能更好地给朕、给大明实心办好实事!” 朱允熥向来是一个並不那么在意繁文礼节的人,他辛辛苦苦屎里淘金把这群人搜罗过来,就是要他们学东西。 夏原吉才正合他心意。 所以他也不吝讚赏。 夏原吉也反应过来自己之前的冒犯,不过面前的少帝也已经对自己表示了肯定,所以也只是后知后觉有些后怕,同时憨憨地挠著脑袋:“陛下谬讚了,是学生一时唐突了,陛下愿意垂怜学生,费些心神功夫讲解,便是学生毕生之幸了。” 一边说著,他的目光已经不自觉地飘到板子最中间,那个最复杂的坐標图了上去了。 这幅图最大,最复杂,他觉得答案约莫就在其中。 而另外一边的户部右侍郎郁新、兵部主事古朴二人,则是看著彼此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 夏原吉或许还没听明白。 可是他们这些官场上混最懂听弦外的意思——陛下刚刚说要夏原吉给他、给大明实心办事……给皇帝、给大明办事的是啥?不就是朝官么!这是要直接给这个国子监学生一个官身的意思啊!是天大的恩典! 想到这一点,郁新和古朴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懊悔:奶奶的!错失进步良机了!! “你果然很聪明。”朱允熥看到夏原吉盯著最关键的那一幅坐標关係图,当下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你想的没错,“通货膨胀”,乃是朕给“大明宝钞这类纸幣贬值,物价持续而普遍的上涨”这一现象进行的命名,至於其背后的深层次原因,正藏在这幅图中。” 夏原吉好学,朱允熥同样乐意教——好用的牛马,当然是多多益善,而且越快培养出来投入使用就越好不是么? 听到朱允熥这话。 不止夏原吉,郁新、古朴、林承轩三人也立刻把自己心中杂念摒除,全神贯注地开始认真听了起来。 其一,他们已经基本理解朱允熥讲的东西代表的意义了。 其二,他们更看到了当朝少帝对此事的重视——甚至这个夏原吉只是表现出了求知慾,陛下便几乎明晃晃地说要破例直接给他一个给大明办实事的官身! 其三,这是一门令人耳目一新,却无比实用的新学科,这本就足够令他们自己本身就好奇的。 朱允熥顿了顿,扫视了神色认真的眾人一眼。 这才缓缓开口道:“前面朕已经解释过,一件物品的价格,决定於市场上该物品的需求量和供给量,现在我们將目光放高,放到最高的一整个国家层面来看,货幣,也就是如今市场上流通的“大明宝钞”,也可以当做一个物品……” “整个大明皇朝的百姓,进行交易操作,都需要“货幣”这个物品,自然而然,市场会產生一个“货幣需求”,至於“货幣供给”量,便是由朝廷这边控制的,“大明宝钞”加印刷,便代表供给量的增长……” “……” 有了朱允熥之前对他们进行的概念引入。 现在朱允熥所说的这些好似天书一般的说法,就不显得那么晦涩难懂了。 隨著朱允熥耐心的解释。 几人也很快沉浸其中,面上的神情也隨之不断变化。 “原来如此”的豁然; 明白过来自己之前从来没有想过的道理那种惊喜; “如此复杂的事情竟还能从这个方向进行剖析”的震撼; “他这脑子是怎么创立出这一套复杂分析”的敬佩; …… 殿內则陷入了一种安静,一种其他任何人都不敢讲话生怕错过了一个字儿的安静,只有一个温润好听的声音,將其中的道理娓娓道来。 不知不觉间,时间悄然流逝。 直到殿外的天色都在慢慢变暗下来,马三宝悄悄在殿內把烛火都点亮起来。 殿內几人仿佛都没有太大的察觉。 而在这种不知不觉的时光流逝之间,两个不同的时空,仿佛在逐渐交匯融合起来…… “在长期中,物价总水平会调整到,使货幣需求等同於货幣供给的水平,如果物价水平低於均衡水平,整个大明皇朝的百姓需要的货幣量就会低於朝廷发布的货幣量,此时物价水平必然上升以使供求回到均衡。” “也即所谓的“通货膨胀”!” 讲到最后,朱允熥把手上的粉笔往旁边一甩,嘴角噙著一抹胸有成竹的弧度,看向眾人。 而隨著他的话音落下。 死寂……整个大殿之內不再有任何的声音,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郁新、古朴、夏原吉、林承轩几人死死盯著被朱允熥写下了诸多备註和板书的黑板,仿佛被摄走了心神。 解释清楚了…… 居然从头到尾,全部都一五一十地解释清楚了!——用一种极其理性的、量化、数据化的方法,把一个看起来无比混乱的问题解释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信息量不小,而且新,所以朱允熥也没打断他们,只自顾自地拍了拍自己手上的粉尘,略显疲惫地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吊儿郎当地活动活动了自己的四肢筋骨。 与此同时,一旁的马三宝则立刻给朱允熥递了块温水沾湿的绸缎帕子。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用帕子把手擦擦乾净,然后才慢悠悠地踱步,直接没形象地一把子躺回了软榻上去,有种身体被掏空了的感觉。 从上午到下午一直批卷子。 完事儿刚休息了会儿,就开始讲课讲到了天黑。 属实有点费人了。 不过他追求的就是效率,而今天的收穫和成果也不错,他拋出去的鱼饵钓到了好鱼——都是好使的牛马。 “陛下,刚晾好的茶,不凉也不烫,您润润。”马三宝端著茶盘走上前来,贴心的道。 噼里啪啦讲了一大堆。 这会儿还真有些口渴,朱允熥顺手端起来,仰头就是一饮而尽,而当他放下手中茶杯的时候。 盯著黑板各有所思的几个人。 这才有了动静: “陛下目光深远,是微臣井底之蛙了,陛下的目光,比天底下任何一个人都更加高远!!” “清楚了!导致通货膨胀的原因,果然是讲得清楚的!” “陛下大才!学生佩服!五体投地!大明江山有陛下扛鼎,必將是盛世!” “……” 此刻,几个人的声音里,都不再有之前那种影影绰绰的不服气、质疑等等,每一句慨嘆,都带著十二分的狂热和真心实意。 一件事情难以解决,很大程度是因为太过复杂,或是其背后最大的根源根本就令人看不清楚。而如果能做到对一个问题进行抽丝剥茧的深度解析,那么…… 解决问题的办法,或许便也不那么毫无头绪了。 “所以你们现在觉得……“大明宝钞”这个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的烫手山芋,当如何对待?”这是朱允熥之前对他们问出来的第三个问题,也是最后一个问题。 找到导致问题的深层原因不是重点。 解决问题才是终点。 而这一次。 当朱允熥再次问出这个之前就问过的问题之后。 郁新、古朴、夏原吉、林承轩四人脸上虽没有胜券在握,胸有成竹一定能解决的把握,却也远远不似之前一般迷惘,不似他们一开始那种“这个问题根本无解,根本就没人能切切实实地把两头都难的事情说出个所以然”的篤定。 反而。 几个人面上都露出跃跃欲试、若有所思的神色,仿佛觉得自己好像终於在迷雾里抓到了什么,同时也在自己的脑子里,把之前听到的、学到的內容再过了一遍。 片刻的思索过后。 几人便开始主动分析起来: “首先,大明宝钞必然不能一味地停发废止,否则市面上只有铜幣流通,许多大宗商品的交易,光是钱幣的支付就是个最大的事情,即便身处同城,一旦交易额过大,只怕付钱都得拿车斗来付,更別提不同州府之间的远距离交易。” “不错,这对大明来说,必然是极损伤元气的。” “可若是大明不想放弃“大明宝钞”这种轻便的纸质钱幣带带来的好处,朝廷便必然面临一个大问题——如何控制大明宝钞的发行,每年发行多少为宜。” “这便要回到陛下之前给咱们讲解的那幅“货幣供给与货幣需求决定货幣平衡的关係图”。” “根据这幅关係图的原理。” “朝廷需要在一定范围之內,控制货幣发行量以达到均衡的物价水平。如果货幣发行量过低,便会影响市场的活跃度,影响整个大明的商业活动,若是发行量过高……” “便成了如今已经有了苗头的“通货膨胀”了。” “学生以为,最终的难题就落到了——如何控制市面上的货幣流通数量。” 第619章 不儿?朕的名声就那么差? 当朱允熥把最需要解决的实际问题再次拋出的时候。 在场几人固然不再那么为难,而且也一起根据之前学过的东西进行积极討论,但说到最后…… 却只剩下夏原吉一个人在说了。 不为別的。 而是当他们顺著思路一起捋下来,便发现,要把一个理论模型套用到实际问题上,又会產生不少其他的问题——说到底,还是把事情放到国家层面上,就太过复杂。 所以他们或是卡壳,或是不太敢继续说。 倒是夏原吉愣头愣脑的。 心里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一脸兴奋地反覆按照朱允熥的思路往前推敲著,在他的眼里看不到顾虑,只有一腔热忱。 “学生以为,最终的难题就落到了——如何控制市面上的货幣流通数量。”夏原吉说到这里,声音便停了下来。 因为他觉得……自己好像推敲到尽头了。 或者说。 他也在这个问题上卡壳了——他推论出来要想办法控制市面上的货幣流通数量,可具体能如何控制…… 他心里还没有任何主意。 而夏原吉也是个实诚人。 顿了顿,便微蹙著眉头朝软榻上的朱允熥拱手一礼:“陛下恕罪,学生无能,便只能想到这里了。” 说完,他脸上依旧保持著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显然还在绞尽脑汁地想著……是否有办法继续把这个问题推下去。 而对於郁新、古朴二人来说,夏原吉停了下来,而且又卡在了一个根本解决不了的步骤上。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他们反而暗暗鬆了口气。 ——夏原吉区区一个国子监学生,前面已经刷了朱允熥一波好感,把握住了进步机会,而他们俩一个户部右侍郎、一个兵部主事的,官位都不低了,若是事事让一个连功名都还没考上的年轻人给抢了先,他们不要面子的啊?而且这不是在赤裸裸地宣告,他们两个人无能么? 想到这些。 郁新和古朴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齐齐鬆了口气。 郁新则是眼珠子一转,故作一副认真思索且质疑的神情,道:“嘶……这不是走入死胡同了么?” 站在一旁的古朴也立刻心照不宣地附和道:“的確是个死胡同,控制市面上的货幣流通数量……说来只是一句话,可实际上操作起来,根本无法呀。” “若是市面上缺少大明宝钞,那好办,印钱、发钱!” “可若是市面上的大明宝钞太多……” “譬如过去近二十年的时间之內,大明国朝总容易陷入缺钱、没钱的状態,而在此之前,並未有人意识到或是预估到滥发大明宝钞会造成的后续问题,所以只能通过增印大明宝钞进行这方面的弥补。” “可这近二十年以来印刷的大明宝钞,早都已经出去了,现如今全部都分散在大明各地百姓的手中。” “想要减少市面上的货幣流通量,难不成你还要去百姓手里硬抢不成?” 二人带著同样的小心思,看似是在积极討论问题,实际上,则是在朱允熥面前想要暗戳戳地踩一脚夏原吉这个年轻人——他太显眼了。 而听到这二人的话。 另一旁的林承轩顿时带著些许担忧地看了夏原吉一眼,毕竟郁新和古朴二人说的,都是实实在在的问题。 他们並没有危言耸听或是夸大其词。 听起来,也的確是这个和自己同为白身的夏原吉想错了。 而这时候。 因为之前讲课太久太累而慵懒地靠在软榻上的朱允熥,却撑起身子正经端坐了起来。 郁新和古朴只以为自己那暗戳戳的小心思得了逞。 齐齐在心中暗喜。 至於夏原吉,则难免有些紧张了起来,同时暗暗懊悔,自己为什么要把尚且没有把握的事情说出来——在旁人面前,话可以乱说,可在这位少帝面前,你乱说话可说不准就要惹祸了。 而他对於自己目前卡壳的地方。 又毫无思路。 连个稍微能补救的办法或者说法都没有。 然而,此间的几个人都没料到,这位突然端正坐起来的少帝,脸上却露出了堪称激动的惊喜神色,伸手点指著他面前显得有些忐忑的夏原吉,朗声一笑道:“哈哈哈哈哈!好!夏原吉!你很好!哈哈哈哈哈!” 朱允熥好像此前的疲惫尽消,看著眼前略带一丝羞愧之意的夏原吉,欣喜之余,也不由在心里暗暗感嘆起来:“果然,古代人的智慧,並不能小瞧,他们不过是还没有接触许多概念罢了,一旦给他们一个开端……潜力无穷!” 夏原吉卡壳的地方。 在这个连经济学的初步概念、各种基础理论都还没有构建的时代,听起来当然像是天方夜谭,无法可解。 可是在朱允熥看来。 夏原吉的思路却没有问题,是完全正確的! 在后世的经济环境之中,最大、最绕不开的一个机构,便是老美的联邦储备体系——一国的中央银行。 简称:美联储。 在漂亮国经过歷史上一次次踩坑、一次次市场和经济的崩溃,从而不断总结格式经验教训,一步步改进经济体系、银行体系之后。 他们对这种宏观调控玩儿经济的手段。 那叫一个得心应手。 想要控制经济中的货幣数量,他们的手段一抓一大把。 最经典的,公开市场操作——通过买卖政府债券,往市场上投放货幣或是吸收货幣。 除此之外,还能通过银行体系进行调控,甚至光是通过银行调控的手段,都有好几种不同的途径。 当然这就更复杂了,在没有任何基础和概念的情况下,也不是一时半会讲得清楚的。 不过,能不能立刻讲清楚不重要。 往后的时间多得是! 毕竟经济学本来就是一门极其复杂的学科,肯定是要后面在许多时间逐渐引入的。 真正让朱允熥高兴的…… 是夏原吉已经完全按照自己所讲的理论推到这一步来了! 对於夏原吉来说,他只不过,是因为不知道还有政府债券这样的东西,不知道还能有一套完整的银行体系这样的东西,所以才走进了死胡同。 於他而言。 想不到再下面一步的解法。 不是他蠢笨,而是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罢了。 这不是天选牛马是什么? 当看到朱允熥这副罕见的激动模样之时,各怀心思的郁新、古朴、夏原吉、林承轩四人……又懵逼了。 一脸懵逼地看著面前这位有些兴奋的少帝,而且还对这个夏原吉各种满意与讚赏,郁新和古朴再次一脸苦相地对视了一眼,內心都不由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啥情况……莫非连这,都是可以解决的?” “还是说……陛下难不成还真打算直接从大明百姓手里把宝钞都统统抢回来不成!?” “呃……有一说一,这种荒诞不羈的事儿,旁的任何人或许都做不出来,可以陛下这隔三差五就要搞个大么蛾子的性子来论,谁知道他干不干得出来?” “嗐!失策了失策了,难不成又错失了进步良机?” “怎么把这位少帝做起事来的荒唐德行给漏算了……” “这个国子监的学生,可就真是好运气了!偏偏碰上这么一位做起事来能疯狂无比的少帝 ,两人倒是对了胃口。” “……” 郁新和古朴二人都不由在心里暗暗叫苦,痛惜自己又错失了一次进步的机会。 而林承轩则是替夏原吉暗暗鬆了口气。 至於夏原吉,则是突然从大落到大起——原以为是自己太不管不顾说错了话,却不想正中这位少帝的下怀了? 不过。 危机警报解除,夏原吉固然是替自己鬆了口气。 可下一刻,他却似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眸中露出一丝紧张的神色,隨后则是抿了抿嘴唇欲言又止,眼里的紧张变成了犹豫和纠结。 而迟疑了片刻过后。 夏原吉腮帮子微微鼓了鼓,似是咬牙下定了决心一般,踏前一步拱手躬身,神色无比认真且郑重地道:“启稟陛下……学生这些话,都只是一时无心说的错话,还望陛下当做个笑话隨便听听便是。” 不错,在这方面,他和郁新、古朴二人一样,想劈叉了。 毕竟朱允熥属实是名声在外。 乱来惯了的。 所以夏原吉也是真担心,朱允熥真捣鼓出个什么像模像样的政策,把市场上多余的大名宝钞,从百姓手上抢回来。 要是因为自己一番话而引发这样的祸端。 那自己i的罪过可就大了。 所以,夏原吉在心里进行“忠君”、“爱国”、“道德良心”……等等多方面的思考过后,还是决定忠正直言了。 而这会儿。 朱允熥脑子里还正在“好哇!好牛马啊”的感嘆,以及“老美经歷多次金融危机发展出来的制度和手段很fine,不过马上就是mine”的鸡贼心思之间,反覆横跳。 所以他一下子还真没明白,自己都已经对夏原吉表示强烈而明確的肯定了,这个天选牛马为啥突然要说“自己是错的”这样的丧气话。 朱允熥带著一丝不解之意,一脸认真地道:“什么错话?当笑话听?朕为何要当笑话来听?关键这又不好笑。” 看到朱允熥这一脸严肃认真的样子。 在场四人心中都齐齐一沉,暗道不好:“淦!陛下心里果然就是这么想的!大明药丸。” 这时候。 郁新和古朴二人也顾不上什么进步不进步,踩不踩一脚这个现眼包学生的事儿了。 面上齐齐露出凝重之色。 而夏原吉泽双眼微眯,不带丝毫犹豫,便再次出言劝諫道:“请陛下恕学生直言,陛下万万不可在此事上行过激的手段!”他的声音里带著坚定。 当夏原吉连番两次带著冒犯的劝諫。 郁新和古朴二人的眼神都变了变,对这个连功名都还没有的国子监学生,顿时也少了不少敌意——这个学生明明得了那么好的机会,顺著陛下继续往下说下去,享不尽的荣宠顷刻间便有了,这时候能冒著得罪陛下的风险,仗义执言…… 是个有风骨的! 人都是很复杂的个体,没有其他事情的时候,他们相互之间或许会暗搓搓爭相进步,但在这种大事儿上,其他的便也就拋开了。 不过,欣赏夏原吉归欣赏。 郁新和古朴二人却都有些沮丧地暗暗嘆了口气:“只怕没戏,劝諫这个事儿……在当今陛下面前,就是个笑话!” 他们都是不久之前的群臣死諫亲歷者。 郁新和古朴觉得,自己可太有发言权了——当初跪在乾清宫门口三天三夜的情形,至今歷歷在目。 那时候。 这小皇帝愣是宅在乾清宫里好几天没露面,光把那些奏疏一本本往他们手里送,简直是没人性! 也是因此,他们二人此刻格外悲观。 当然,悲观归悲观,在这种大是大非上,只要有风骨的读书人,都硬——即便心里早知道当今这位少帝是怎样不听劝諫的独夫,他们最终还是会以卵击石。 之前他们会为了心里的坚守一跪到底,现在也是一样的。 郁新和古朴朝对方微不可察地点了个头。 也在心里下定了决心。 不过。 他们要跟票夏原吉,一起劝諫的时候。 却见面前的少帝一脸无语的轻嗤一笑,甚至无语到深吸了一口气顺带翻了个白眼,语气里则带著些明显的无奈:“噢!合著你们以为朕真打算从百姓手里把大明宝钞抢回来啊?这是不是有点太荒唐了??” 朱允熥算是看明白了。 自己在为大明朝廷得英才而高兴,他们以为自己要乱来。 而听到朱允熥嘴里说出“荒唐”二字。 在场几人都觉得有些……奇怪,不由暗暗腹誹道:“您乾的荒唐事儿还少了不成?我们还以为您这字典里没有“荒唐”这俩字儿呢!” 看著面前低头沉默的四人。 甚至空气里带著些心虚的味道。 朱允熥是真无语了:果然都是这么想他的!!? “不儿,朕的名声就那么差么?”想明白前因后果的朱允熥气得吐槽道。 第620章 清风拂山岗 “不儿,朕的名声就那么差么?” 当朱允熥看著眾人,发出这灵魂的一问,郁新、古朴、夏原吉、林承轩四人面上齐齐露出意外之色。 嘴里虽然没有直说什么。 可他们几个人的表情都在表达著同一个意思:“啊?你对夏原吉分析出来的那个结果如此讚赏……难道不是么?” 当然,意外之后。 便是放下心来地长舒一口气,彼此之间相互交换著欣喜的目光,好似在无声地庆祝“大明百姓逃过一劫”。 毕竟面前这位少帝的表现,摆明了是没有“从大明百姓手里抢钱”的意思。 而在此之前。 他们心里甚至都已经做好了视死如归的决断了。 看到几人下意识的反应,朱允熥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吐槽了,他有点想骂人,可是眼前这几个人吧……的確都有一股子忠心为公的骨气,所以他欲言又止好几次,才吐出几个字:“你们可真行啊!” 听到朱允熥这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话。 四人也从“劫后余生”的欣喜之中回过神来,齐齐低下了头,面露尷尬之色,心里更是升起一阵后知后觉的恐惧…… 特么的,他们刚刚一时情急。 说的那些话。 就差直接逮著这位少帝,指鼻子骂“昏君”了…… “微……微臣……陛下您听微臣解释……” “没有的事!” “陛下天资聪颖、天赋过人,乃是圣明之君!” “学生……学生……” “草民……” 几个人都如坐针毡,面露心虚、眼神飘忽起来,试图给自己找补找补,只可惜前面的话说的太明显了,根本就没有迴旋余地,怎么说都显得乾巴巴。 只觉得全身上下有蚂蚁在爬,哪儿哪儿不得劲。 看到面前几人一副滑稽的样子,朱允熥心里的气也消了不少,毕竟他也知道自己在外面的名声的確不太行,而这几个人都没有坏心。 当下也不嚇这几个人了。 呵呵一笑,道:“罢了,你们这些朝官心里怎么想朕的,外头那些学生、读书人、平头百姓又是怎么想朕的,朕心里也有数目,你们爱怎么想怎么想。” 说到这里,朱允熥的脸上是无比豁达且坦然的神情。 他要是把这些流言蜚语放在心上。 根本都走不到现在。 他能走到现在,凭的就是从来不为任何外物动摇,不为旁人的恶语而掣肘的强势。 朱允熥再次端起旁边的茶杯,缓缓抿了一口,饶有兴趣地道:“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他自狠来他自恶,我自一口真气足,哈哈哈哈!” 这话似是对面前几个人说,可更多的,朱允熥其实也是在对自己说——成大事者,本就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而他要做的事情。 最需要的就是这股劲。 看到朱允熥面上的神色,发现他脸上不仅没有任何怒意,甚至带著一种高天流云一般的坦然,几人不由齐齐一愣——有意外,而更多的则是……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真有天大的误会! 在此之前。 他们都不觉得今天这事儿能善了——自己可是几乎是赤裸裸地在这乾清宫里骂了“昏君”啊! 却不想陛下不仅没有任何怪罪的意思。反而只把一切当做流云一般,撇撇衣袖,也就什么都没了。 还有陛下隨口吟出的那首诗…… 豁达,不为外物所扰,这般意境和魄力——当真会是一个所谓的“任性妄为之君?” 还有这份才华和心思——把大明皇朝的经济形势分析得如此透彻得体,入木三分——把整个大明皇朝所有的能人志士捆在一处,也琢磨不出来他那些独特的见解和认知吧! 一桩桩一件件听下来,看下来。 狭隘的…… 好似反而是自己 之前他们的心思都沉浸在朱允熥的“经济学”之中,脑子里想的都是那些新奇却格外有道理的概念和理论。 现在被这么一嚇。 他们才有功夫重新审视自己眼前这位少年——这位年轻、特別的大明帝王! 当他们终於有机会,这么近距离、实实在在地和这位少年帝王接触过后,他们也才骤然发现,自己那些所谓的“自以为”,也不过是通过外面传来传去的那些话而產生的先入为主罢了。 这样一个人,首先他就绝不可能成为什么“昏君”! “陛下好心性!好才情!”夏原吉当下不由发自內心地讚嘆了一句,面前这位是大明帝王,可说到底却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而对方这份心胸和境界,他捫心自问,远远不及! “微臣有罪!” “谢陛下宽宏!” “……” 几个呼吸的沉寂过后,几人心里纵然还摸不准这位小皇帝实际上到底是个何等样人,可至少之前那些想法,都已经被他们全然撇开了。 此刻的请罪、谢恩,他们脸上都带著格外的郑重。 朱允熥懒得在这些事情上纠结,正如他之前所说的和做的那样——外人怎么想他,是真的不值得他在意,误会也好、歉疚讚赏也罢,这对他想做的、要做的事情毫无影响。 当下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道:“不说这事了。” 见朱允熥果真一点追究的意思也没有,几个人有些悬著的心这才彻底放下,齐齐道:“谢陛下!” 而当他们从这“大不敬之罪”的担忧中抽身出来之后。 立刻也想起来之前还没说完的那些话,当下都是心中一动,参差不齐地拱手发言: “陛下,微臣还有一事不解……” “学生有一事好奇……” “微臣……” “草民……” 四人发现他们不约而同地出声说话之时,自然也有些被彼此影响,又暂且把自己说到一半的话给停住了,而这时候,他们也都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几人约莫是想到一处去了,当然不由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不待他们把没说完的话继续问出来。 朱允熥倒是替他们把剩下的话给说了: “你们想问的是……” “既然朕对夏原吉的结论如此赞同和讚赏,而朕又和你们明说了,绝对不可能要通过从老百姓手里抢钱这么荒唐的方法,来控制市面上的货幣流通数量……” “朕这心里,总得有个成算和想法,对吧?” 朱允熥面上带著淡笑,把四个人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他们这想法还真不难猜。 一双双眼睛都格外炽热,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 四人相互交换著目光。 而后齐齐朝朱允熥拱手:“陛下圣明!” 经过之前一下午的教学课程,还有前面因误会產生的一番小波折,他们也算是对朱允熥本人的了解深刻了许多。 此刻倒是不再那么过分战战兢兢了。 就连在朝中为官, 一开始总想著谨言慎行的郁新,这次都踏前一步站出来,直接大大方方地道:“微臣自知才疏学浅,比不得陛下高瞻远瞩、深谋远虑,便只能斗胆,烦请陛下指教了。” 对此,朱允熥当然是喜闻乐见的。 不过,朱允熥却没有起身继续往下讲的意思,而是转头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外面已经全部黑下来的天色,道:“怎么控制市面上流通的货幣数量嘛……朕心里的確有不少主意,不过现在天色也晚了,你们便先回吧。” 他心里当然是早就成算好了。 或者说,漂亮国那一次次的经济危机早就给他试错出了一套完整可行的方案,他当然没什么为难的。 用漂亮国那一套。 控制市面上的货幣供给的方法,有那么嗯…… 三四五六种吧…… 不过,这又是一个更复杂的问题,涉及到的概念、新元素都一大堆,这群土著在此之前什么都没接触过、了解过,讲就是讲一个通宵也未必能讲得下来。 况且今天说的这些东西,对他们这群人来说,信息量本来就很大,也需要时间来进行消化。 所以朱允熥也觉得没必要揠苗助长。 听到朱允熥这话。 郁新、古朴、夏原吉、林承轩四人脸上都齐齐露出失落的神色,显然都有些意犹未尽。 夏原吉更是急得蹙起眉头,语无伦次地道:“这……陛下……不是……” 他之前会一路顺著分析到这里,自然也是觉得自己没错的,而他现在却被卡在这里,而面前又有个人说他知道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夏原吉当然不愿意就此“善罢甘休”。 这要是换了在国子监。 他非得缠著讲课的老师熬通宵也给他讲明白。 只可惜这次的讲课老师是朱允熥,是大明朝的皇帝,夏原吉也只能急得欲言又止,脸都憋得通红了。 其他三人虽没有他这么激动,心思却也都和他差不多。 只是朱允熥都发话让他们回了。 他们也不能让皇帝给他们做事情不是?这多少大不敬了。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支支吾吾片刻。 夏原吉还是没沉住气,道:“要……要不陛下……简单讲讲?”年轻人嘛,总比老油条多了份衝劲。 而其他几人也朝他投过来一个“你真勇”的眼神。 然后沉默著等看朱允熥是什么反应。 如果能顺带蹭著听一听,他们当然乐意之至。 听到夏原吉这话,朱允熥倒是乐意见到他们这种著急,所以面上始终都掛著淡淡的笑意——学任何一个东西,只有自己想学才能学得快,他们学得快,可不就越能投入使用了么。 不过他还是拒绝了夏原吉这个请求: “若是能够简单讲讲,朕倒是也乐意,只是这个话题一旦讲下来,可就不是一句两句能够讲得清楚的。” “其中要涉及到的许多东西,是大明皇朝如今的经济体系之中根本就没有的,而你们也没见过,连是什么都不知道。譬如……何为债券,何为银行……以及银行准备金量,银行准备金率,光是朕刚刚说的这几个,你们可能听得懂?” 他耐心地给几人解释道。 隨便举出了几个需要涉及到的概念名词罗列了出来——如果能简单讲讲,他也想讲啊! 听到朱允熥嘴里又蹦出来一大串没听过的陌生词汇。 一脸期待的夏原吉等人当下便愣了愣,显然是一个字儿没听懂——这特么的……又是啥勾八玩意儿? 愣了片刻后。 几人面上露出一丝羞愧和尷尬的神情。 稀稀拉拉地应声,如实承认道: “回陛下的话,微臣……听不懂。” “学生愚钝……” 现在他们早已经领教过,这位年轻的小皇帝到底有多专业,至少在这所谓的“经济学”这一方面,他们全都是一群小卡拉米,连对方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 陛下口中说出来的这些东西,听不懂也不丟人 朱允熥摊了摊手:“这不就结了么,“经济学”这里头的东西,多得很,没人能一蹴而就的,要真真彻底將其讲的透彻明白,別说朕和你们再熬一个通宵,就是十个通宵,也讲不完,来日方长,不必急於一时。” “陛下教训得是,是学生唐突了。”夏原吉此刻也意识到自己之前那句所谓的“简单讲讲”有多浅薄了,当下谦逊地拱手一礼,道。 而与此同时。 夏原吉的心中,却远不如他表面上那般克制和平静,一颗心臟更是热烈地“砰砰”狂跳,宛如其中有惊涛骇浪涌动,完全无法平息:“经济……学……” 虽然面前这位少帝只是隨口说了几个陌生的词汇。 可夏原吉却骤然有一种……“自己太渺小也太无知了”的感觉。 他原先以为自己什么都懂,甚至还想过,自己好不容易有这么大的机会,要在陛下面前好好表现,好好指点江山一番。 结果在陛下面前,自己什么都不是。 隨后听了陛下的讲解,又以为自己懂了,可现在看来…… 自己好像连皮毛都还没接接触到! 不仅仅是夏原吉,在场其他几人也顿时都有一种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的感觉。 这时候。 站在夏原吉旁边,一直没有太多发言,只认认真真听讲的林承轩似乎注意到了一个华点:“陛下方才说……心里的確有不少主意,草民唐突,陛下之意可是……解决方法甚至不止一种!?” 第621章 彩头 隨著林承轩的声音响起,郁新、古朴、夏原吉三人这才齐齐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回想著朱允熥之前说过的话。 而后心头一凛。 林承轩这么一提,他们也的確都有些影影绰绰的印象:陛下刚刚好像真是这么讲的! 可是…… 这明明是一道看似无解的难题,但凡能有一种行之有效的解法,便是谢天谢地了,而不止一种解法…… 几人既是不敢置信,又是好奇地看著朱允熥。 若是换了旁人,他们自然是不信的。 可这话若是从陛下口中说出,那……此时此刻的他们,还真得掂量掂量:不管陛下在其他方面行事如何,至少在经济学这一方面,他们已经深刻地见识和领略过了陛下的能力。 只见朱允熥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好似在说著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嗯,没听错,方法大概有那么三四五六种吧,所以朕才说,这事儿一时半刻急不来嘛。” 听到朱允熥这个回答。 几人即便早有心里准备,想著朱允熥大概真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可此刻也是脸上齐齐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真的不止一种解法,而且还……” “还有三四五六种??” “不是……这……” 这又是一个完全超出了他们想像閾值的数字,几人自然而然又是傻了眼,连说话都有些不太会说了。 他们觉得这太离谱了。 他们自认,自己在这经济学这方面,好歹也是比天底下大部分人都有研究了,或者说,这个时代会关注这些並不算太过明显的现象之人,本就並不太多,他们算是走在前沿。 然后现在告诉他们。 让他们觉得束手无策、甚至觉得根本不可行的难题,有人可以有三四五六种解决办法。 淦!太屈辱了! 简直就是把他们的面子放在地上反覆摩擦。 不过即便他们四人都觉得朱允熥给出的这个数量……太离谱了,可是却也没有太过怀疑朱允熥。 毕竟现在在他们心里。 面前这位“大放厥词”的少年才是神仙泰斗,他们只是小卡拉米而已。 看到几人都是一副吃了苍蝇的样子。 朱允熥轻嗤一笑,打趣道:“你们只管放心,不管哪一种,都不会是什么“从百姓手里抢钱”这种荒唐操作的。” 闻言,几人面上立刻露出尷尬和羞愧的神色来。 而后便又听朱允熥道:“罢了,不逗你们了,那事儿早过去了。不过经济学这里面,你们没见识过的手段,还多得是,今天的內容对你们来说也算很多了,正所谓贪多嚼不烂,好好把朕今天讲的內容理解透彻比什么都强。一步一步把“经济学”这条路走扎实了,才好给朕、给大明办事不是?” 朱允熥今天也算是高强度了,也没兴趣和他们閒聊,乾脆挥挥手准备收工。 不过朱允熥这隨意的一句话。 却让在场的四个人脸上全部都露出了激动无比的神色。 “经济学……” “给陛下,给大明办事……” 几人纷纷左右交换著欣喜的目光,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这话言下之意,不就是要重用他们的意思么? 他们被圣旨宣召过来的时候,心里或许疑问、没底儿,不知道这位素来爱搞么蛾子的小皇帝找他们到底要干啥。 可到了现在,他们如何能不明白? 陛下之前出的那两道题目,根本就不是什么简单的“灯谜”性质,而是为了筛选出符合他独特评判標准的人。 他要改革幣制。 他要以一种全新的、理性的、清晰的、 有理有据的方式,把大明皇朝一些现阶段看不出来,但未来一定会慢慢出现大弊端的问题,提前遏制住其发生的可能! 而现在陛下对他们悉心教导,又说了那样几乎明示的话——那是看好並且属意他们几个人,之后一步步操刀此事! 若是日后能把这事儿办好。 岂非前途无量了? 想到这些。 他们怎么可能不激动? 看到几人激动且不敢置信的神情,朱允熥顿时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道:“对对对,今天都给朕忙昏头了,这不还有个事儿没办不是?” 四个人各自都还沉浸在巨大的激动和惊喜之中,一时倒是想不到朱允熥这所谓的“没办的事”意指为何。 当下齐齐肃然拱手:“但听陛下吩咐。” 朱允熥目光在四人身上转了一圈,这才缓缓开口道:“也不是吩咐不吩咐的事儿。正所谓君无戏言,朕一个月之前在整个大明公开提出了这两个问题,以作开乾元年的彩头,现在到点儿了,总得把这彩头拿出来不是?” “彩头?” 四人之前的心神都扑在“经济学”这令他们耳目一新的学科,又有朱允熥几乎明示地告诉他们,以后是要重用他们的,是以他们便都已经把这事儿给拋诸脑后去了。 现在朱允熥说起,他们也才回过神来。 这件事情的起事,还愿与一个月前的“灯谜”呢。 所谓彩头。 是在竞赛、赌博中,获胜者可获得的奖品或財物。 陛下这意思……是要赏他们点儿什么了? 想到这个节点,几人面上虽保持平静,心里却已经开始有些激动和期待起来,好东西谁还不想要呢? 当然。 郁新和古朴这两个经验丰富的,即便心里想要得很,面上也还是极力保持谦卑的样子,推辞起来: “能得陛下指点,已是最大的彩头了,是常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 “正是!微臣断不敢再受陛下太多恩典了。” 看到二人一套丝滑小连招。 夏原吉和林承轩这两个新兵蛋子这才反应过来其中的人群事故,赶紧附和著找补了一下。 夏原吉道:“学生以为郁大人、古大人所言有理。” 林承轩道:“草民亦是。” 朱允熥当然懒得理会他们这些口不对心的谦卑推辞,今天这所谓的彩头,既是对面前这四个人的奖赏,可同时也是他计划和前期铺垫准备之中的一部分。 所以他也不跟眼前几人搞什么推辞来推辞去的。 直接看向一旁的马三宝,道:“三宝,你听著记下,明天直接让几个內阁学士擬制传召下去。” “是,陛下请说,奴婢记著。”马三宝垂眸应声道。 朱允熥略略思索了片刻。 自顾自地道:“其一,原户部右侍郎郁新,升任户部左侍郎,对了,人事调动,吏部那边也得有相应的流程和记录存档,明天你也顺便知会詹徽那边一声吧。” 马三宝立刻点了点头,心里记下:“是,陛下。” 而站在面前的郁新,当下自是再也淡定不下来,户部左右侍郎虽都位列朝官之三品,可左为大,右为次,自从傅友文抱上新帝大腿升任户部尚书之后,户部左侍郎一职始终都是空缺的,这便意味著隨时可能有旁人被调到户部,地位在他这个右侍郎之上,把他从户部二把手变成三把手。 不过郁新却是万万没想到。 自己也就是认认真真按照自己的一些见解,尝试著答了个“灯谜”,稳坐户部二把手了! 这特么……惊喜来得也太突然了! 郁新深呼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儘量保持平静,而后立刻撩起衣摆跪地叩谢恩:“微臣郁新,谢陛下赏赐!” 而有了郁新这份彩头打样。 古朴、夏原吉、林承轩三人皆是悄悄捏紧了自己藏在袖中的拳头,本就快速跳动的心臟越发鼓动起来,在这夜晚间显得更加安静的乾清宫里,他们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大家都是因为合了陛下的心意才来到了这里,郁新彩头如此之大,可想而知,他们的彩头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朱允熥对郁新伸手微微抬了抬,道:“起来吧,对了,如今户部各省清吏司郎中,可有空缺的?” 郁新激动得颤颤巍巍才站起身来。 先是咬了咬舌尖让自己尽力平静下来,而后才沉吟思索了片刻,应声道:“回陛下的话,户部陕西清吏司郎中的职位,目前是空缺的。” “去岁……出了秦王殿下和晋王殿下那档子事儿,陕西、西安两地的布政使、都指挥使、提刑按察使也都顺带著被一番彻查,由此牵连到了中央户部下属的两处清吏司。” “只是一时没有合適的人手接替,山西清吏司郎中的职位便空下来了。” 作为户部右侍郎,名义上的三把手实际上的二把手,郁新对户部的情况自然是了如指掌,对答如流。 朱允熥点了点头:“原兵部主事古朴,便迁任到户部陕西清吏司做个郎中歷练吧,也算是提前熟悉户部事务,以你在经济学上的天赋,在兵部做事倒是浪费了些。” 闻言,古朴心头一阵阵发热:果然!不是什么小彩头! 原本的兵部主事,官职品阶位列正六品。 而户部清吏司郎中,则是正五品职衔,而且户部和兵部还不同,户部作为大明皇朝的钱袋子,其重要性和地位,远不是兵部那边能比的。 这可不仅仅是连升两级(正六品→正五品中间还有从五品)的事情,地位和重要程度上也是一次跃迁。 来不及想太多。 古朴当下也是激动得“噗通”一声跪地口头谢恩:“微臣才疏学浅,承蒙陛下厚待,微臣古朴,谢陛下隆恩!!!必当为陛下、为大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无论於郁新还是於古朴来说。 这样轻易且巨大的升迁,除了是实实在在的好处,同时也代表著一份信任和看重,是知遇之恩! 而对於夏原吉、林承轩二人来说。 先有郁新的大彩头在前,又有古朴这份大彩头在后……二人心里已经全然確定——今日一行於自己来说,必然是一份博天的富贵和前途! 於夏原吉来说,什么科举、会试殿试的,他根本就不用在乎了,这就相当於后世读高中,其他人还在高二时期, 埋头苦逼学习、备战高考、恐惧於自己能不能上个本科线,而他……高二保送清北了! 至於林承轩,由於出身限制只能工地干活儿,但自身本身有足够的智商、天赋、基础素质以及某方面特长,被清北特招了! 这特么换谁谁能不疯?? 二人心中自然也是愈发期待起来。 好在面前的陛下也並不卖关子,抬了抬手让古朴起身之后,便接著立刻宣布道:“林承轩,本是民间普通工匠,虽因家中牵累了些,却有足够的天赋资质,便先在户部任个主事的职位,从底层开始熟悉户部职务与大明各项基础经济数据。” 以“封官”为彩头,是朱允熥一开始就想好了的。 正所谓“兵贵神速”。 朱允熥通过两道考题把这四个人搜罗过来,又亲自验证了他们的確有足够的能力和才学,確定都是可用之人。 而朱允熥既然打算日后让这四个人主要负责大明的经济体系、银行体系、货幣体系的改革和建设,现在当然是把他们都安排到户部去,提前培训和熟悉最好。 换而言之。 提前把预备役牛马投入实习岗位。 也好让他们儘快熟悉户部当前的各项机制,摸清大明皇朝当前的经济体系以及初步接触基础经济数据。 以便日后行事方便,结合大明皇朝当下的情况制定出最適合当下的政策和方案,一步一步適度地完成温和的经济改革。 听到朱允熥的话。 林承轩当场直接懵逼了一瞬,即便已经有了心里准备,却发现自己还是保守了——户部主事,正六品朝官!升迁之前的古朴也就差不多这位置了,自己家里被牵连出事之前,自家老爹也远没有这个位置高哇! 特么的这速度简直比坐火箭还特么快! 林承轩愣了愣,不敢置信地瞪著眼睛,咽了口唾沫双腿一软跪了下去,激动得声音颤抖,连话都说不全了:“草……草民……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允熥没有再多说什么。 而是將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夏原吉。 第622章 朕记得刚才给你们脸了? 当朱允熥的目光投向夏原吉,夏原吉顿时感觉全身上下的血液都逆行了一般,紧张得手心发汗。 不止是他。 其他几人看到朱允熥目光所至,心里也知道陛下接下来要说的,便是这个国子监学子的彩头了。 一时不由也跟著紧张起来。 从开始到现在,他们都看得出来这个夏原吉的才学的確不错,不仅如此,他总能迅速理解陛下所说出来的许多陌生概念,甚至偶尔还有自己的疑问、见解和思索。 更重要的是,別歘明显很中意他。 所以其他三人也都十分好奇,一个白身学子……陛下这份彩头,能给到什么程度? 正当四人都神色紧张且各怀心思的时候。 却见朱允熥只稍稍顿了顿,便有些漫不经心地微微歪了个头,嘴角噙著一丝饶有兴趣的弧度:“夏原吉,你很好,果然是可堪大用之人。” 夏原吉一颗心臟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一般,尽力保持镇定地听朱允熥宣旨。 不过当听到朱允熥口中那句“果然是可堪大用之人”的时候,他心里隱隱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自己与陛下明明是初见。 为何陛下要说……果然??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他自然不会知道这个“果然”的由来是朱允熥早就看过剧本,这时候也不敢因此插话打断,也只得把这怪怪的感觉先撇开,认真聆听圣训。 而朱允熥则浑然不觉地把自己深思熟虑后的安排道出: “郁新升了户部左侍郎,这户部右侍郎的位置恰恰便空缺出来了,你来顶上去吧。” 夏原吉的才学和能力,既有歷史的验证,也有方才他自己的亲自验证。 他学起东西来快,接受能力也强,有读书人的认真、风骨和浩然气,同时身上还有一股子年轻人的锐利劲儿。 必然是未来最好用的牛马。 朱允熥可懒得为了什么流程合理化的,搞什么让他从下面慢慢往上升上来这一套——直接给他提前接触户部各项数据和工作的机会才是效率最高的安排。 一来,后续给他们引入建立经济学各项概念的时候,以他的性子,或许他自己就会把他接触到的各项全国性数据、制度与朱允熥所讲的进行对比,尝试擬定可行方案。 二来,大明皇朝往后的发展必定越来越快,经济体系建立、幣制改革、银行体系建立等等……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很快就得用上夏原吉。 没必要为一个所谓的“流程合理”耽搁耗费功夫。 “户……户部……户部右侍郎!?” 当朱允熥这个决定说出来之后,在场所有人都懵逼愣住了,他们曾儘自己最大所能地想,这位向来不按常理出牌的陛下或许要给出一个巨大的彩头,可他们再怎么往上猜,也没敢猜到这个结果上来。 从一介白身到正三品大员的……户部右侍郎! 这也太离谱了些。 几个人惊得一时半会都没回过神来。 还是马三宝见多了大世面,也见惯了自家主子的德行,惊愕之余觉得,自家主子这操作…… 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当下轻声提醒了夏原吉一句:“右侍郎大人?这是……高兴过头,失神啦?” 被马三宝这么提醒一句。 无论是夏原吉还是其他人,这才回过神来,夏原吉则是呆呆的咽了口唾沫,先礼貌性应了马三宝一句:“不敢当,学生不敢当,公公,这太言重了。” 说完又立刻跪地推辞道:“学生谢陛下赏识与厚爱,然学生自知才疏学浅,不敢无功领受如此封赏,最紧要的是,此举於理不合,学生更不愿因此陷陛下於不义!” “只要是替陛下尽忠、替大明尽力尽心,学生在什么位置上都是一样的。” “这户部右侍郎的任命……” “望陛下收回成命!”说完,他眼睛发红,认真且郑重地看了朱允熥一眼,“砰砰砰”便是三个结结实实地叩头,起身的时候,额头都微微有些发红。 在场眾人都听得出来。 这一番话里的真心实意,是一点不带掺假在的。 於夏原吉来说,自己未曾经科举便得入仕的机会,已经是莫大的天恩,但凡和林承轩一样,先从一个户部主事开始,都已经算的是天大的恩德。 直接正三品的户部右侍郎…… 士为知己者死。 夏原吉虽然也本就一心为大明尽忠,也想在仕途一路一帆风顺,可这时候为了不让朱允熥为难,他心里也是真的不想接受这个赏赐的。 隨著夏原吉话音落下。 回过神来的郁新和古朴也相互对对视著交换了一个眼神,当下也附和著道: “启稟陛下,微臣也以为,此话合乎情理,直接授予国子监的学子正三品大员的位置,实在与礼法不合。” “微臣附议!一朝大员的任命如此草率,既违背正常的礼法流程,同时也是难以服眾的!” “……” 纵然他们之前在“劝陛下不要乱来”这件事情上立场一致,可现在朱允熥也已经把事情挑明,明確表示自己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从百姓手里抢钱”的想法。 大立场上的危机解除之后。 便是效力场上的较量和爭夺了。 对於郁新和古朴二人来说,他们虽也认可这个夏原吉是有些能力和才华的,可是他区区一个白身,一来就蹦躂到郁新原来的位置,比刚刚得了升迁之令的古朴更是远远高之。 这是在他们的脸面上踩啊! 他们两个人心里自然是不得劲,也不服气的。 这本也是人之常情。 也正是因此,此刻二人立刻便心照不宣地借著夏原吉自己的推辞,出声劝諫和阻止。 对此,朱允熥当然不会有分毫的在意,从开始到现在,他做任何事情的內在逻辑都只有一个:高效率。 这些声音,他老早就屏蔽掉了。 当下连片刻的迟疑都没有,便直接斩钉截铁地拒绝道:“君无戏言,话从朕口中说出来了,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看到朱允熥这副熟悉的样子。 郁新和古朴二人心里都不由暗暗叫苦——果然如此!当朝这个小皇帝最让人头疼的……就是劝不动!劝不动一点那种! 只是…… 郁新和古朴还是都在彼此的目光里,看到了不甘。 官场之爭便是权位之爭,让他们以自己多年的老资歷,看著一个年轻人后来者居上?这换了谁也是不甘心的。 郁新咬了咬牙。 拱手继续劝道:“可是陛下……礼不可废,朝廷用人的机制、流程,都是有定数的,是当年太祖洪武皇帝定下的。”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道:“礼法、流程……朕年轻些,却也知道当初皇爷爷刚刚建立大明的时候,人才凋敝,朝中並无太多可用之人,科举制度尚且未曾恢復过来,皇爷爷就曾多次亲自下詔,命令中央和地方官员,甚至派人到各地寻访、举荐人才,破格任用,其中也不乏高品阶官员。” “怎么就成定数了?”说完,朱允熥轻嗤一笑。 他毕竟不是什么真的十几岁毛头小子,郁新和古朴这点心思他还是看得出来的,不过他也理解对方这是心理,当下选择了以理服人。 听到朱允熥这话。 郁新和古朴脸上都不由出现些微的讶然…… 朝廷早期的用人制度,他们自然是知道一些的。 不过这种情况到洪武十五年之后,大明通过科举选拔出来的人才数量也多了起来,度过了一开始那段青黄不接的时候,后面自然都是选择更稳健、人才资质更有保障的正规科举途径了。 他们还真没想到。 面前这个才十几岁大的小皇帝,对这些陈年旧事都清楚? “到底是谁在外面说……当今这位开乾陛下以前是个唯唯诺诺,走路贴墙根儿、不爱读书也不爱出门的性子啊!!结果他连这些早二十年的细枝末节都门儿清!?”两个人被朱允熥正正经经地噎了一句,都不由在心里暗暗腹誹起来。 沉默了片刻。 这才见古朴眼珠子一转,反驳道:“陛下所言的確有理,但微臣却也记得,太祖洪武皇帝的那些詔书,也曾明確要求举荐对象是“山林之士”、“怀才抱德之士”、“贤人君子”……陛下如此封赏一个学生,这却是没有这个先例的。” 郁新也立刻回过神来,从善如流地道:“正是古大人说的这么回事儿,请陛下三思!” “……” 能在朝廷中央做官的,谁还没几把刷子了?二人当下就有理有据地继续劝諫了起来。 朱允熥心里暗道了一句:“朕这是脑子昏头了,和你们在这里“以理服人”……” 当下也立刻改变策略。 神色一冷。 道:“郁新、古朴,朕记得刚才给过你们脸了?” 他从来不是什么不懂变通的人,刚才心情好,想著自己一番搜罗了四个好用的牛马,所以也有心情多聊两句。 面前这两人顺坡下驴也就罢了。 当真不识好歹,他也不介意以力服人。 见朱允熥的神色和声音都骤然之间冷了下来,二人齐齐咽了口唾沫,微微一愣,一股凉意从脚底板直衝天灵盖。 而朱允熥这边,不等他们说什么,便直接开始继续输出起来:“礼法……那是什么狗屁玩意儿?別说朕皇爷爷之前有过类似这样,不拘一格用人的先例……” “就是没有,朕也能给你们开一个先例!” “说起来,这种事儿朕也没少做,你们比旁人都清楚。” “方才那档子事儿,既然你们都觉得……连“直接从百姓手里把大明宝钞抢回来”的事情都做得出来,想必对朕的行事风格也很是了解。” “你们觉得,朕想做的事情,会管什么狗屁礼法么?” 朱允熥本来就是这么个做事风格。 他早就做好了承受一切破烂名声的准备——只要朕不认什么礼法,那礼法就束缚不了朕! 听到朱允熥这一声声带著冷意的训斥。 郁新和古朴都不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心中也有一股惧意油然而生——对方明明是一副吊儿郎当地样子靠在软塌上,那明明是一张连稚气都还未曾完全褪去的脸,可此刻,那双看不清深浅的眸子落在他们身上,便好似有巨大威压压迫下来! 郁新和古朴战慄著沉默了片刻。 终究还是败下阵来。 郁新暗暗咬了咬牙,没敢再继续坚持劝说什么,只得脸色灰败地拱手一礼:“是微臣唐突,陛下恕罪。” 古朴也接著请罪道:“请陛下恕罪。” 他们之前连同群臣跪在乾清宫门口死諫。 一个是因为之前那个事情牵连太大了,已经到了不得不冒死劝諫的程度,否则,一国之君,毫无底线地倚靠一批强盗土匪出身的勛贵,大明有何未来可言? 除此之外,还有一层“法不责眾”的因素在——整个朝堂上所有朝官,无论大小都是这么干的,你总不能全杀了吧? 而今天却不一样。 就他郁新和古朴两个人——谁知道这小皇帝会不会一个急眼了,就真把他们都给拾掇了? 况且,破格任命一个学生为三品大员…… 固然於礼法和流程上不太合適,可大明也不至於凭空多了个正三品朝官就没了。 所以不甘心归不甘心,他们还是有分寸在的。 一旁的林承轩默默看著这一场风波,吃瓜的同时,也忍不住格外悄悄瞥了朱允熥两眼,暗暗嘆道:“陛下还真是……別具一格啊,他的真才实学是实打实地,可说起话做起事来,不显山不露水倒还好,什么违背祖宗的话都讲得出来。荒唐任性起来也是真荒唐任性……嘖嘖。” 林承轩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面前这位小皇帝。 思索间。 只见朱允熥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先对夏原吉平静地说了一句:“你再推辞,就叫抗旨。” 然后才对他们隨意地摆了摆手:“滚。” “谢陛下恕罪,微臣……告退。”郁新和古朴面沉如水,先后说道。 第623章 风箏,当然要用结实的线拴住 “微臣……告退。”郁新和古朴二人虽然终究败在了朱允熥这份人尽皆知的无赖上,可低著头时,二人脸上都带著些许若有所思。 与此同时。 感受到殿內这份极具压迫感的威势。 再加上亲眼见识过这位小皇帝一意孤行地耍横,夏原吉纵然心里带著惶恐、感激、不愿意陛下为此落人口实……等等诸多复杂情况,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谁知道会不会真落得一个抗旨的罪名? 当下也只得站起身来,拱手道:“学生告退……” 虽是算接下了这份泼天大的彩头,可夏原吉心里却是一万分的忐忑——这於他而言固然是一步登天,可一下子这么大的跨越,他也不得不惶恐。 方才的郁新和古朴只是一个缩影。 朝中其他更位高权重的文臣们呢?那位很快即將成为自己的顶头上司的,户部堂首傅大人又待如何?……夏原吉不是一个得意忘形之人,深知这桩桩件件都可能是潜在的麻烦和他即將要面对的事情。 林承轩也隨之道:“草民告退。” 隨著四人先后各怀心思地应声告退。 马三宝也从朱允熥身后走出,朝大殿门口的方向伸手虚引,礼貌性面带笑意,道:“诸位大人这可得了一个好大的彩头呢!奴婢便先恭喜诸位大人了!诸位大人请。” 即便满怀心事,几人自然也都不敢和马三宝这位大红人交恶,郁新挤出一个有点勉强的笑意,礼貌性地点头回应:“公公客气了,无论何等官职、何等地位,最重要的都只是为大明尽力,为陛下尽忠。” 其他几人也纷纷谦逊点头致意。 隨后,在马三宝的指引下,心情沉重地出了乾清宫主殿。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天穹清朗,无风无月,星河天悬,外面各处宫灯都已经被点上了。 黑夜里,橘黄色的烛光微微闪动。 郁新双眼微眯,双眼微眯,抬头望著天上的繁星,而后双眼微眯著收回目光,长吐了一口浊气,看向一旁的马三宝道:“公公留步,近日户部公务繁忙,微臣还得先行一步,去户部公务房里处理些事情,这便告辞。” 古朴看了一眼郁新,念头一转,也找了个合理的说法,客气地道:“隨后只怕很快会有升迁调动的皇命正式传下来,现下刚好是月初,下官便也和郁大人一道,去户部交接兵部的一些帐目事宜。” 马三宝甩了甩拂尘,点头道:“那二位大人一路当心。” 二人点了点头:“告辞。” 隨后便联袂离开乾清宫而去。 夏原吉和林承轩此时更是不敢托大,不敢教马三宝这个宫里最有地位的大太监送自己两个白身,当下也推辞道: “学生/草民这边也告辞出宫去了,公公留步。” 马三宝也从善如流,微微点头。 他虽是个有礼貌好脾性的,却也不至於每个人都要亲自去送一送什么的,值得他坚持相送的,那多少有点朱允熥格外的叮嘱在里面,就像之前当著群臣的面,大张旗鼓、高调地亲自去送工部尚书秦逵一样,为的就是更好地掌控、约束、限制他这权力越来越重的高官。 “去,你们两个,替咱家把夏先生、林先生一路安生送出宫去,不得有误。”马三宝喊了个信任的小太监送二人出宫,叮嘱道。 隨后,夏原吉、林承轩二人被马三宝手底下的太监引路离开。看著二人消失在夜幕之中的背影, 马三宝的神色顿时严肃下来许多,挑了挑眉,对身旁另外一个小太监低声吩咐道:“去给锦衣卫指挥僉事赵大人传咱家一句话。” “公公请说。”小太监恭敬地道。 “你只说,一个月之前,陛下放出的两个彩头有著落了,是那个叫国子监的学生夏原吉,得了头彩。” “为此,陛下又做出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直接將一白身的学生提拔为正三品大员,户部右侍郎。” “让赵大人把这消息散一散。” 马三宝压著声音,轻车熟路地吩咐道。 这种事情他也算替朱允熥干过多回了。 其实还是那一套。 为了要把事情办好、办圆,肯定要有巨大的权力、信息……等等放出去给下面的人拿到,朱允熥从来不吝嗇把这些信息和权力放给下面的人,可这却一定不是无条件的。 秦逵知道炼丹司的一部分真相,对工业司也有所了解,明面上更是最受朱允熥宠信和重用的文臣,由他掌管,原本在六部之中屈居末流的工部, 如今地位已然如日中天,所以……朱允熥让他一步步变成了孤臣。 而现在,户部这边。 以这次的彩头、封官为引,毫无疑问,在不久的將来必然会有一系列的財政改革。 而在这一系列的財政改革之中,以夏原吉的天赋,他必然能够如同一块海绵一般,把朱允熥从后世带来的各种经济学理念融会贯通,並在这次的改革之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朱允熥自然也要提前准备。 为其中可能会有的风险,提前上一道保险。 风箏,当然要用最结实的线来拴住,才能安安稳稳地始终掌控在自己手里,隨时可以往回收。 用人,也是一样的道理。 所以夏原吉这个坐火箭窜上来的,正三品户部右侍郎…… 是朱允熥的一箭四雕之策: 一是朱允熥对他能力认可而真心给他的赏赐; 二是以此施予一份巨大的知遇之恩; 三是於未来財政改革上的高效准备和铺垫; 其四,同样是朱允熥故意拴上的一根风箏线。 被其他人羡慕嫉妒的同时,就是在把他这个未来的財政命脉和其他大臣隔离开来。让他成为和秦逵一样的孤臣,便只能给朱允熥好好办事,不容易旁逸斜出,脱离掌控。 夏原吉在歷史上的成绩和名声固然不错。 但朱允熥从来不过分相信人心,也不过分低估巨大的权力、地位、財富、能量……给人可能带来的影响。 “是,奴婢明白,这就去锦衣卫衙门寻赵大人。”马三宝身边的小太监用心记下他的吩咐,谦卑地应声道。 隨后也朝著乾清宫外的方向离去,消失在夜幕之中。 …… 另外一边。 郁新和古朴二人一起离开乾清宫,在宫墙下走出去好远一段,直到一处四下安静无人的拐角。 古朴这才深吸了一口气。 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寂,他压著声音道:“郁大人,急著回户部衙门去,不仅仅是为了公务缠身吧?” “您拼死拼活地干了不少年头才爬上户部右侍郎的位置,又熬了好些年,这才借著今日这个机会,升迁了左侍郎,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下官便也不怕说透些,大人不甘心罢?” 这话自然说到了郁新的心坎儿里,一个年轻人,直接一上来就是正三品的职衔, 与他齐平,位置上也就比他略略低了一丟丟,泥人也得窜上来三分火气。 宫墙下昏暗发黄的烛光里。 郁新脸上露出些许心虚的表情,目光闪烁了一下,沉吟片刻道:“你古大人难道就甘心了?一个白身的年轻人突然成了你的顶头上司,正三品的职衔。” “比你升迁后的正五品还要高四个品阶。” 对方戳他心窝子,他也不介意戳一戳对方的心窝子。 况且今天晚上这一出之后,二人之间相当於是站在了一个完全相同的立场上: 同样得了陛下的赏识,同样学了陛下那惊为天人的“经济学”,同样被陛下看好日后的前途,嗯……也同样对夏原吉这个坐火箭窜上来的同僚,不甘、羡慕嫉妒恨。 古朴直接把这话挑明了,郁新也就没什么好藏著的了。 郁新话音落下。 古朴下眼瞼微微一颤,脸上的神色果然暗了暗,咬著牙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平復了一下心绪后,这才看向郁新道:“陛下如此决绝,你我方才该说的、能说的都已经说过,可得到的只有陛下的怒意,郁大人心里有成算?” 郁新双眼微眯,道:“月初了,户部的事情多,本官从下午到现在又都待在乾清宫覲见陛下,傅大人这会儿约莫还在户部衙门里办公。” 不错,他心里想的是傅友文这个户部尚书。 甚至往大了说,不仅仅是傅友文这个户部尚书——既然解决不了问题,那就扩大问题——傅友文和礼部尚书詹大人交好,詹大人人脉又广…… 都是混官场的人精。 古朴自然意会过来,当下目光一凛,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道:“不错!陛下直接一口气提拔了一个正三品的户部右侍郎,別说郁大人和下官心中不平,但问朝中诸多同僚,谁人心中能平?” 郁新深吸一口气,点头道:“正是如此,去年太祖洪武皇帝驾崩之际,群臣之中最开始便是傅大人、詹大人爭相积极支持当今陛下登位,傅大人虽稳,却也从来不是不爭不抢的人,詹大人更是如此,他们断不会坐视不理。” “亦或者说……” “在宦海中沉浮之人,谁会不爭不抢呢?” “只要此事迅速说动开来,於朝堂之中那些兢兢业业、苦心钻营多年的同僚们来说,这事儿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朝中官员任免可以隨隨便便,可以不按流程来,隨时可以有没有任何资歷的人压在他们上头……” “这也是大家都不愿看到的。” “之前颖国公那事儿,毕竟往大了说,牵扯到陛下这地位的稳固,陛下也有他一意孤行、不愿意妥协的理由,毕竟和淮西勛贵对著干,终究是有大风险的,陛下年轻,做出了一个安於现状、走到哪儿算哪儿的决定,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可只是任免一个官员的事情……並非不得不做之事。” “若是傅大人、詹大人等六部堂首、再加上朝堂诸多同僚轮番劝諫,陛下未必会如此坚持。” 说完,郁新自己都感觉很有道理,觉得这事儿应该有戏。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感觉之前那份憋闷和不甘,都抒发缓解了许多,沉默了好两个呼吸的时间,才转而看向一旁的古朴,道:“古大人以为如何?” 古朴又沉默了片刻,而后才抬起眸子,目光一亮,道:“郁大人所言有理!此事,本就太过任性和儿戏了!下官便和郁大人一同去户部,也算是在傅大人这里提前拜见一番罢。” 郁新先是点了点头。 而后却又蹙起眉头道:“拜见……?陛下自己也说君无戏言,你我的任命詔书想必很快便会下来,何必急於一时?本官可以去找傅大人,古大人现在还是兵部主事,何不到兵部左侍郎茹大人那边,也去说道说道?” “此事,终究是人越多,效果才越好不是?” 郁新此话一说,古朴脸上露出一个略带轻蔑的笑意,轻嗤道:“郁大人有所不知……即便下官去找了茹大人,八成也是没戏的。” “此话何解?”预先不解道。 古朴轻嘆一口气,摇了摇头,道:“茹大人在当今陛下登基之后,虽低调行事,可下官却能看得出来,他在几乎所有的事情上是由著陛下的性子来的。” “他不会,也不敢忤逆陛下。” “约莫也是之前陛下去应天京郊打猎出了事儿,把他兵部尚书的职衔给擼了,降为如今这兵部左侍郎之位。” “虽兵部后面也未曾任命其他的尚书,可茹大人,只怕还是怕自己这兵部左侍郎的位置也保不住,便也不敢再对陛下有任何顶撞的言行了。” “郁大人便只想想,上一回群臣死諫时候的事情便可知一二了——傅大人年岁大身体抱恙,茹大人可一直都好得很呢,怎那么巧也病了?” 说话之时,古朴的语气里明显带著瞧不上的意思,他觉得,在前一番那种危急存亡之大事上,就不该有什么顾忌。 郁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好似是这样的。” “走吧,下官和郁大人一道去户部衙门去。”古朴苦笑了一下,邀请道。 第624章 心眼子 户部衙门。 一如郁新所料,坐落在最里面的公房里,依旧是一片灯火通明,窗户纸上的影子隨著里面的烛光闪烁而微微颤动著。 隱约可见一个伏案勤恳的人影。 看到这一幕,和郁新一道从乾清宫过来的古朴,面上不由露出肃然的敬意,道:“傅大人果然还在衙门里办公,说起来也一把年纪了,当真值得人敬佩啊。” 他固然会有羡慕、嫉妒、不甘……等人之常情。 可这也不妨碍他对傅友文这样,即便高龄却依旧认真勤恳的人心生敬佩。 对此,郁新没有多说什么,而昏暗的灯光也把他脸上的不屑之意隱藏得很好。 “还不是忙著核对沿海一带的屯兵、练兵帐目,他这么不服老,为的不是別的,是陛下的赏识罢了。”郁新意味深长地看著那道伏案工作的影子,心中腹誹道。 前番群臣死諫那会儿。 自己这位顶头上司,可是一开场就“晕了”,二人相处甚多,真晕假晕旁人辨不明白,他心里还是有几分计较。 而与此同时。 他对於陛下年初昏了头一般,非要拨到沿海那片的四百万石钱粮的支出,傅友文审核过后,每每签字都痛快得很。 在郁新看来。 这位在户部资歷甚深的尚书大人,能不知道国库里有些钱粮的盈余是多难得的事情么?能不知道国库里的每一颗铜板都必须在刀刃儿上么? 他当然知道,从前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 而傅友文如今这些行径……便只有一个解释和说法:纯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为了討好到新帝的心坎儿上罢了。 “终究只是为了自己的仕途和权力罢了……呵!” 郁新在心里冷哼了一声,鄙夷地暗道。 而他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篤定傅友文这个贪恋权位、一心只想攀附龙恩的顶头上司,一定会接受不了夏原吉这个空降兵。 甫一封官就是正三品户部右侍郎。 往后谁知道他会不会骑到你这户部尚书头上去? 当然,混官场的,他当然不会把这些话,就这么在一个都还没正式调过来的同事面前多说。 只带著一丝意味不明的淡笑,沉默地应了应古朴对傅友文的夸讚和敬佩。 而后便扯开了话题,道:“傅大人还在衙门,这便方便多了,古大人这便和本官一起进去吧。” 被他这么一提醒,古朴也想起了自己来这儿的正事。 当下从善如流地点头,伸手虚引道:“郁大人请。” 二人走上前去,敲了敲公房的门,对里面的傅友文自报了身份后,推门而入。 郁新和往常一样隨意打了个招呼:“傅大人。” 古朴则是更为郑重地拱手一礼,道:“下官兵部主事古朴,见过傅大人。” 傅友文立刻放下了手里的算盘,抬起头来。 虽然他极力作出一副平静的样子,可他直勾勾盯著郁新和古朴二人的目光,却暴露了他此刻对二人的关心。 这也无可厚非。 下午,乾清宫的人来传旨,叫的却是他手底下的副手而不是他,这一去更是直接待到了晚上这个点——这事儿无论怎么看都太过不同寻常,也难免傅友文心中忐忑在意。 郁新看破不说破。 只当做並没有什么特別的事情发生一样,先和自己这位顶头上司寒暄了一句:“户部这几日公务繁忙,下官本该全力襄助,奈何陛下有召,属实是辛苦傅大人了。” 官场老油条的傅友文当然也就顺势打了个官腔:“自然是陛下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本官多费再多的时间功夫,也只是在向陛下尽忠,都是应当应分,谈不上辛苦不辛苦的。” 说完这话。 他的目光转而看向一旁的古朴。 带著一丝逐客的意味,道:“兵部主事?来户部交接兵部那边的帐目么?不过今日有些晚了,老夫和郁大人这边,手头上还有些户部繁务缠身,怕是暂且没空,不若明日再来?” 古朴虽已经在乾清宫得了朱允熥的升迁恩典,已经算是半个户部的人了。 可这事儿吧……一时半会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况且有郁新这个户部右侍郎在,这样的事情也不该是他先开口。 顾虑到这些,古朴倒是有些为难起来,下意识看向郁新。 郁新脸上则带著一丝游刃有余的样子,甚至还多了一丝暗喜与成竹在胸。 他如何不知道傅友文这逐客的说法只是个藉口? 自己i这位顶头上司,不过是想支开古朴这个外人,向他探一探乾清宫到底发生了什么而已。 傅友文越著急。 那他肯定就越是难以接受夏原吉的这道封官圣旨。 当下便也不再绕什么弯子了,直接挑明道:“傅大人……其实更想关起门来问问下官,乾清宫的事儿吧?” 被点破心中所想。 傅友文脸上不由露出一丝尷尬,他目光闪烁了一下,心里则是暗骂了起来:“这个蠢货,在外人面前把这种事情挑明算什么?他这么说,老夫成什么了!?” 至於面儿上,他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接郁新这话。 好在郁新没让他难堪,不等她说什么,便单刀直入地道:“其实傅大人大可不必如此,古大人现在虽是兵部主事,可等明日,便就是咱们户部的陕西清吏司郎中了。” 傅友文又愣住了:“陕西清吏司郎中!?” 顿了顿,傅友文忍不住问道:“陛下的意思?” 郁新理所当然地应声道:“正是陛下的金口玉言,否则下官是万万不敢乱说的。” 古朴这时候才敢冒头说话:“下官今日和郁大人一道来,也是想著日后在户部任职,自然该拜见拜见傅大人才不致失了礼数,日后也盼著傅大人多多照拂呢。” 面前二人脸上的神情都不似作偽,况且假传圣旨的事儿,可是死罪,谁敢拿这个开玩笑? 確认了这一点。 傅友文的眉头顿时紧紧蹙了起来,眉心的皱纹都凭空多了好几道,满脸震惊与不解:“我淦!这才半天的功夫,乾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没记错的话,上一任的山西清吏司郎中受去年秦王、晋王风波的牵连,早就被下了课,伺候一直空缺。 而先秦王、晋王所就藩的山西、山西两大布政使司,都有著举足轻重的地位,陛下不仅顶著“违背祖训”的压力直接取消了这两个藩號,两省的布政使、提醒按察使、都指挥使,都明里暗里使了手段换上了自己的人。 可见陛下对这两个布政使司是十分重视的。 相应的,户部这边的清吏司郎中,也绝不会潦草——任命一个陕西清吏司郎中,已经透露出了许多。 “那得恭喜古大人了,不过你我也都是为朝廷、为陛下做事,没有什么照拂的说法。”傅友文心不在焉地打著官腔,可看起来却有些怔怔出神。 而古朴则顺势引出另外一个消息:“说起来,更该恭喜的,是郁大人升迁户部左侍郎才对呢!” “哈!!?”傅友文有些开始绷不住了,满脑袋问號。 两个人从乾清宫出来,全特么升官了? 他觉得自己脑子cpu有点开始冒烟了,心里也隱隱有些不舒坦——这次陛下不召见自己也就算了,还反手就给人双双升迁,这又玩儿的哪门子活? 自己这是失宠了不成??? 陛下,您这是不是多少提裤子不认人了? 傅友文这反应自然也在郁新的意料之中。 或者说,这样突然的升迁消息,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平静。 而此刻。 郁新把自己这位顶头上司的期待感拉到最高,这才图穷匕见,把夏原吉那档子事儿抖搂出来:“嗐!这都不算什么,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人一个国子监学生,一介白身,陛下还能反手就给人封赏了个户部右侍郎呢!直接就是正三品!” 有郁新和古朴二人处心积虑地层层递进。 傅友文终於是彻底绷不住了,惊得站起身来,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道:“正三品!?户部右侍郎!?这是个什么升迁法儿?太离谱了吧!?” “可不就是么。”郁新赶紧在一旁扇动起来:“不过区区一个学生,一介白身,今日一下子是正三品的户部右侍郎,明日陛下一个高兴,又要封赏些什么?” 听郁新这么一说。 傅友文一边在脑子里疯狂消化著这一道又一道惊雷一般的消息,心里也確实下意识地涌起一阵不满。 不过很快,他就觉得不太对劲。 脑袋里乱糟糟的傅友文用指甲戳了戳自己i的掌心,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对不对,老夫自先帝驾崩那一夜开始,便一路看著陛下走过来的——陛下做事向来是有分寸的,大部分时候都不是无的放矢,其中必然发生了什么!” 不错,郁新料到了傅友文进步的心。 却远远不了解真正的朱允熥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傅友文眼里的朱允熥是什么样的。 只见傅友文深吸了一口气,不多时便冷静下来不少,原本带著些许攻击性和凌厉的目光,也平和下来些许。 他沉声问道:“陛下如此封赏你们,所谓何事?”他总得先搞清楚来龙去脉再说。 他绝不相信,那个肚子里冒黑水儿的,会莫名其妙地无的放矢——尤其这几道升迁的旨意跟“玩乐”这两个字是完全不搭噶的。 如果是为了“玩乐”搞出点的什么么蛾子,傅友文还不会如此篤定,可与“玩乐”无关的事情……里面必然有文章在,说不准这事儿里还掺杂著那个黑心汤圆肚子里的黑水儿。 傅友文这么快就冷静下来,倒是让郁新有些始料未及。 不过他也不知道其中原因。 当然,郁新也不怕傅友文细问——只因为一个所谓的彩头就封赏个正三品的实权职位,这本身就是荒唐他妈给荒唐开门,荒唐到家了,他不觉得自己这位上司坐得住。 所以郁新也不带隱瞒的,当下问道:“想来傅大人还记得陛下一个月之前给整个大明出的那两道题目?” “说是开乾元年的彩头?” “当然。”傅友文不带任何迟疑地道。 这两道题目,所谓的“开年彩头”,其他任何人或许都会慢慢遗忘、忽略、不以为意,唯独他傅友文不会。 想当日。 自己怀揣著好些马屁,想著在开年的时候好好哄哄陛下开心,好好进步进步。 结果嘛,好傢伙……那叫给陛下一顿呲儿啊! 里子面子全特么丟光了! 这时候傅友文想起来,脸上都不由露出一丝尷尬之色,而后则骤然惊觉地看向郁新和古朴道:“你们两个人……还有那个国子监的学生,夏什么……吉的,拿到了陛下这份彩头?” 郁新点了点头,如实承认道:“大人所言不错,下官二人乱写一通,倒是没想到误打误撞得了陛下的青眼。准確来说,一共有四个人拿了彩头,下官等二人,方才说到的夏原吉,还有另外一人名为林承轩,此人身份更低,乃是民间一工匠,识得字读过书而已,也已被陛下封了个户部主事。” “说起来……” “只因为答了陛下的两道题目,便得了一道升迁的调令,下官这心里还真觉得……有些受之有愧了。” 郁新没有直接把火引向夏原吉,不然那样目的性太明显了,自己这顶头上司可是个人精,所以他说的是自己。 但这言下之意又何尝没有影夏原吉? 自己作为户部右侍郎都表示只因为一个彩头,便得了升迁,受之有愧,那个白身的夏原吉因为答对了所谓的两个问题便升到了正三品,不更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古朴自然也是有些眼色的。 当下也附和著道:“下官也是心中有愧啊,於社稷並无什么功勋,却得如此大的封赏……” 二人带著一堆心眼子打配合。 站在书案后的傅友文则是一直沉默到了现在,二人好一番表演之后,这才沉声道:“算时间,那个夏原吉是不是还没走远?” 第625章 怎么不按剧本来的? 听到傅友文这话,郁新和古朴都微微愣了愣,也十分意外:一个白身都能直接跳到正三品,回头对方再把陛下哄开心了……下回该往哪儿跳了? 你一户部尚书,这你都没意见的? 当然,二人也不会暴露自己那点小心思,愣了片刻后立刻收敛心神,正经地回答了傅友文的话:“下官二人回来路上没耽搁多少时间,这个夏原吉的確还没有走远。” 说完,郁新试探著问道:“大人这是……?” 傅友文双眼微眯,道:“差人把他喊来。”这时候,他也从讶然之中回过神,平静下来不少,在书案后再次缓缓落座。 丟出这句话之后。 傅友文便单手靠在桌案上,凝神沉默下来,看起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好,下官这就交代下去。”郁新应了傅友文的话。 而后似有深意地看了傅友文一眼。 脸上露出一抹释然:“我就说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能沉得住气的?现在他知道这事儿了,下一步自然是想著该如何阻止,这第一步,便是见见这个夏原吉了。” “现在傅大人有意出手了,我便只管打鼓就是。” 想到这里,郁新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先按照傅友文所说,差了人去找夏原吉,又吩咐了下面人给公房这边奉上糕点和茶水,和傅友文、古朴三人等待起来。 …… 另外一边。 夏原吉和林承轩二人情况相似,骤然经歷了今天这般大场面和大起大落,自然而然便聊在了一起。 “二位先生,出了这道门,便算外面了,宫里的人呀,哪儿能去哪儿不能去,都是有定数的,奴婢未得詔令不敢轻易越出,不过往下的路都是直的,二位先生只需循著道一路往前,便可出宫去了。” 直到引路的小太监告了辞,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夏原吉和林承轩这才如释重负地齐齐鬆了口气,昏暗的宫灯下,二人额头上都还带著些汗珠,神色惶恐。 “维喆兄,一跃入龙门,恭喜啊。”林承轩拱手一礼,主动打招呼道。 他虽是民间工匠,却是家道中落至此,被牵连之前家里自然也是让读书习字的,相比来说,他更算大半个读书人才是,所以说话、礼数上,都颇为周全。 “都是陛下的恩典,承轩兄也一样得蒙圣恩,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夏原吉礼貌性地回了个礼,道。 说完,他便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一眼被笼罩在夜色中的皇宫,脸上反而无多少喜色,长嘆了一口气:“陛下这份恩典……大是大,在下心中自然万般感念陛下此番知遇之恩,可这恩典太大,便也越显眼。” 林承轩也不是什么笨人,自然知道对方意指为何,当下默然没有说话,也不敢在这墙院之內说什么閒话。 只收起面上寒暄的神情。 替夏原吉露出了一丝担忧——刚才他在乾清宫虽默默苟著,却是眼见著发生了什么的,而他知道这只是冰山一角。 林承轩和夏原吉同为白身,自然更能把夏原吉的才能看在眼里,从下午到晚上这么长时间里,也同样够他对夏原吉的秉性了解一二,虽然二人认识不久,但林承轩还是忍不住替夏原吉担忧起来。 想到这些。 有些感慨地在心中暗道: “向来便是人心难测,你得了好,旁人或许便得不了好,也或许看不惯你太好……” “只怕还得有好一阵儿闹的呢。” 正当二人之间气氛略显沉闷的时候。 便突然察觉到,另外一边的不远处,一道影影绰绰的身影朝自己这边的方向急匆匆而来,这道身影很快显现在昏黄的宫灯光亮里,不难辨认出——像是什么衙门里的门房或小廝。 而看对方的目光。 显然是衝著自己二人来的。 不知道来人具体是何人,夏原吉和林承轩当下觉得身体有些发紧,提著一口气不敢吐出来,目光中露出几分警惕。 “敢问二位……可是夏原吉夏先生,和林承轩,林先生?”来人在他们面前驻足而立,开口问道。 听到自己的名字。 夏原吉和林承轩心里更有些紧张了,不过他们也不是什么容易失了分寸的,面上还是作出一副平静的样子: “在下夏原吉。” “在下林承轩。” 二人礼貌性地拱了拱手,应声道。 那小廝鬆了口气:“还好还好,赶上了二位先生。” 而后便自我介绍並说出了来意:“小的是从户部衙门来的,咱们户部尚书傅大人,想请夏先生和林先生一见。” “户部尚书……” “傅大人……?” 夏原吉和林承轩一边呢喃著,一边看向彼此,瞪大了眼睛。 这特么的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刚才他俩还在说起这事儿,说起这令他们骤然飞跃的封赏和恩赐……没想到这还等不到第二天,惊涛骇浪便要拍打过来了,直接就是户部尚书找上门儿来了! 林承轩自己倒是还好。 虽得了大封赏,却也並不显眼,尤其是在夏原吉这个显眼到让人眼睛都睁不开来的存在下,他就更容易被忽略了。 不过对於夏原吉,他还挺替对方担忧的。 夏原吉这个正三品户部右侍郎,受衝击最大的,除了今天一起上课的郁新和古朴之外,就是户部尚书了。 这事儿给他带来的威胁,可绝不止一星半点的——一个被陛下重视成这样的副手突然横空插到户部去,此人是否会桀驁不驯?是否会恃宠生娇连他这个上司都不放在眼里?是否会有朝一日哄了陛下高兴踩到自己头上去……? 桩桩件件,都是户部尚书这个位置必必然面临的问题。 “维喆兄这是要不妙了啊……” “户部尚书……用脚趾头去想都知道,来者不善。” 林承轩暗暗腹誹道。 见夏原吉和林承轩都沉默住了。 面前的小廝也担心事情办砸,小心点试探询问道:“夏先生?林先生?可否隨小的去户部走上一趟?” 夏原吉回过神来。 只能硬著头皮应下:“是在下失礼了,本该学生去拜见傅大人才是。既然是户部尚书大人相请,学生自然不敢推辞。” 他当然没有拒绝的份儿,不然说起来便是她仗著陛下的这份恩宠,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桀驁不驯……了。 任命都还没下来就把自己顶头上司得罪一番,属实不智。 事儿来了,躲是躲不过的。 总之,纵然对方一定会对自己带著敌意,但这天子身侧,对方总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地对自己不利。 林承轩自然也是摆出一副谦恭的样子,拱手道:“那便烦请带路了。” 完成了上面的交代,小廝也开心,暗暗鬆了口气,笑著对二人伸手虚引:“二位先生请。” 在衙门小廝的引路下。 夏原吉和林承轩二人一路穿过几个迴廊与门洞,不多时便来到了户部衙门之內。 整个衙门上下都是一副灯火通明的样子。 一间间办公房的门窗上透出里面的人忙碌的影子,噼里啪啦的算盘声显得格外大。 一路被引到最里面的一间公房门口,这种嘈杂、聒噪、和忙碌,才逐渐远了些。 公房没有关门。 夏原吉和林承轩都能直接看到里面的人——共有三个,其中两个是熟面孔:一起听了一下午课的郁新和古朴。另外一名鬚髮皆白的老者,则坐在最中央的书案后,神色为凝。 三人都没有说话,更让里面的气氛显得格外沉重。 “二位先生请吧,小的这边告退了。”负责引路的小廝完成了任务,缓缓退去。 夏原吉和林承轩紧绷著一根弦。 只能硬著头皮往里面走去。 儘量摆出一副谦恭的样子,拜见道:“学生夏原吉/草民林承轩,参见傅大人、郁大人、古大人。” 郁新和古朴直起身来,交换了一个眼神, 古朴站起身,有些酸涩地道:“这怎么敢当?如今升迁调令虽未正式下达,但此乃陛下金口玉言、亲自封赏,是下官该喊一句“夏大人”才是。” 这就是他的不平。 明明自己这次的確捡了大便宜了,可却突然有一个原本什么都不是的人,压在自己的上头,这就很不美丽了。 这种心理其实很普遍。 就像后世那些公司不论大小,只要有空降兵,必然平静不了,是一个道理。 古朴这一番话既是做场面,同时也是一句暗戳戳的攛掇和刺激:“夏大人乃是陛下看重之人,別说一个正三品的封赏,日后的前途,更远大著,可莫要折煞下官了。” 说完,他先是看了一眼郁新,隨后目光便落在了正中间书案后的傅友文身上。 户部的衙门公房,当然是户部尚书才最有话语权。 古朴本以为,自己这话必然要挑起傅友文心里的警惕,可却见到傅友文脸上並无多少怒意。 只是平静地坐在书案后,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睛,盯著面前的夏原吉好一顿打量。 沉吟了片刻后,便是一阵带著些许苍老意味的笑声:“哈哈哈哈!不必如此多礼,事情嘛,老夫也大致听他们俩讲来听过了,年纪轻轻便能得陛下如此重视,直接晋封正三品户部右侍郎,是英才,也是前途无量啊。” “待明日正式的调令下来。” “你们二人便也算老夫这户部的干员了。” “尤其是你夏原吉,日后必然会有不俗的成就,比老夫这老头子,有前途多啦。”傅友文一边捋鬍子,一边笑著对夏原吉和林承轩二人寒暄道。 和朱允熥看中的人为敌?? 傅友文一想到这个念头,都忍不住头直摇:“又不真是什么生呀、死呀、危急存亡……之类的事情,老夫惹那肚子里毛黑水儿的,嫌命长呢吧?” 而且他不仅不敢惹,也觉得自己不能惹。 当今这位开乾陛下到底有多深,傅友文不知道,但他知道,至少以自己所能探到的深度来论……他的才能、智慧、谋略……都是世间无人能及的! 这也是傅友文会因为朱允熥空口白牙一句话,就相信他,就说服颖国公傅友德离京去沿海,就为了朱允熥一句没头没尾的“朕自有计较”而全然信任他……的原因。 在傅友文看来。 朱允熥会把一个没有官身的国子监学生,直接抬成正三品,更大的可能不是他乱来,而是……夏原吉这个人,身上有真东西、真文章! 所以此刻,傅友文反而格外礼待。 不过傅友文这“完全不符合常理”的反应,却是让夏原吉和林承轩二人当场有些懵逼——嗯?这啥情况? 怎么这位户部尚书不按照正常剧本来??说话这么客气? 这时候,二人心里都只有三个字:不理解。 不过,注意到傅友文的最后一句话, 夏原吉心中还是不由警铃大作,心里一片忐忑:“日后我……比他这个老头子更有前途……?听著倒是真情实感,可这会不会是……笑里藏刀的阴阳怪气?” 夏原吉一时还真拿不准。 当下只能躬得更深,赶紧把这客套话还回去:“傅大人这可妄自菲薄了,也太过抬举学生了……学生资歷浅薄,傅大人却自大明立朝以来便一直在为大明鞠躬尽瘁,学生万万不敢与大人比个万一,学生实在惶恐。” 说话的同时,夏原吉紧张得心跳都有些快: 这特么到底是真心假意啊! 而,他这话一出。 坐在书案后的傅友文竟是直接站起,从书案后抽身而出。 不急不缓地走到 夏原吉和林承轩二人面前,伸出已经褶皱和长满斑点的手,亲自將夏原吉扶起身来。 一张老脸上没有旁的,只有笑意、平静、慈和,像是一个长辈在对晚辈进行谆谆叮嘱:“你这才是妄自菲薄了不是?” “大明朝的未来是年轻人的,而在这些年轻人之中……除了陛下身边自小便伺候著的三宝公公,只有你夏维喆一人,得了陛下如此重视与青睞,足以证明你撑得起大明这片未来!” 第626章 忠心大大滴 得了陛下如此重视与青睞。 足以证明你撑得起大明这片未来…… 耳边响起如此郑重的一席话,夏原吉还被傅友文扶著的双手都僵住了,整个人愣在原地。 “这位尚书大人……” “对我……” “並没有任何敌意!?” 纵然他顷刻间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但这是夏原吉乱成一锅粥的脑子里的,唯一一个清晰的念头。 对一个猝然出现、具有巨大潜在威胁的后起之秀没有任何敌意——按照一般常规的道理来讲,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夏原吉就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对方这份心意。 而看著面前这位老者的目光。 夏原吉原本在肚子里打好的好多个版本的腹稿,顿时没一个能用得上的了。 脑子宕机了好一会儿。 这才略显一丝木訥地后退一步,又是一揖到底,声音有些惶恐地道:“不敢当!“大明这片未来”……傅大人这话太沉、太重了!学生年纪轻、资歷浅,万不敢当吶!” 虽然他从面上来说,不管怎样都不能隨意应承下傅友文这句话,得讲这样的漂亮客套话。 可实际上来说,他这话的確是真心实意,不带掺假的。 不是夏原吉不相信自己的能力。 而是这话太大了。 他实在不明白,傅友文堂堂一个户部尚书、朝中重臣,族中又有颖国公这等功勋武將,为何要对他一个普通学生,把话说得这么好。 与此同时。 此间其他三人也都各自瞪大了眼睛,一脸懵逼的样子。 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的打法,谁都始料未及。林承轩自然是暂且替夏原吉鬆了口气,可一直在暗搓搓攛掇来攛掇去的郁新和古朴就完全傻眼了…… “不是?之前那么多功夫,全特么白做了?” “这傅大人……是累糊涂了?还是老糊涂了?” “今天陛下放了个普通学生在你户部任三把手的位置,你一点芥蒂和反应没有,所说所做……更相当於说:来,老夫这个位置等著你坐……” “傅大人这到底在干什么?葫芦里卖什么药的?!” “……” 此刻,郁新和古朴二人交换著眼神,各自心里都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对傅友文这个积极进步的顶头上司大为不解。 而傅友文这边。 则是直接忽略了其他人,笑吟吟踏前一步,再次將夏原吉扶起身来,道:“哪里就不敢当了?” 他的语气里带著篤定,甚至还有些怪责夏原吉过于谦逊、过於妄自菲薄的意味。 在绝大部分情况下,傅友文都是相信朱允熥的,好说歹说的,自己这一把老骨头也被陛下隔三差五提溜起来嚇一顿的,陛下的脾气秉性,自己也算得是最了解的几个人之一了。 更何况。 当初秦王、晋王谋逆案之后,朱允熥趁机取消了这两个藩王藩號,又对山西、陕西两省的主要官员进行一大波清洗,安排自己人手的时候…… 傅友文是看到了朱允熥安排官员时,心思有多谨慎和縝密?而当时朱允熥对他、詹徽、刘三吾三个人又是如何敲打提防的,傅友文也是亲歷。 陛下手里的实权官职能隨隨便便给出去么? 绝不可能! 而在这个基础上。 他的讚誉和示好,同时也自然而然带著些投资未来的心思:人人都质疑你、不看好你的时候,我傅友文就看好你、对你寄予厚望……日后你发达了,怎么都得记著我这份情吧? 也是因为这些考虑,此刻傅友文格外认真:“夏维喆,你当得,你必然当得!”一边说著,还一边颇为亲近地拍了拍夏原吉的手背。 看到傅友文对夏原吉如此情真意切的示好。 郁新和古朴是真绷不住了。 “傅大人……你这……”郁新紧蹙著眉头,一脸不解地开口,似是急著想说点什么,可话出了口,又好像说什么都不太合適了。 傅友文带著褶皱和斑点的手还兀自搭在夏原吉手上。 便转头看了看欲言又止的郁新,只当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出来一样,语气寻常地问道:“嗯?郁大人唤老夫何事?” 郁新嘴唇囁嚅了一下。 终究还是挫败地摇了摇头,隨便搪塞了个藉口:“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明日再说也无妨。” 他们这些暗戳戳的心思本就不適合挑明,现在大家都在场,而且还都是聪明人,挑拨攛掇的话都不好多说。 这让郁新和古朴二人…… 好像当场吃了坨屎还不让吐出来一样。 “既然如此,那便明日再说罢。”傅友文平静地应了一句,隨后目光便再次落在了夏原吉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继续他的未来投资了:“很好!真好!” 说完,他的目光又越过夏原吉,看向敞开著的公房门外,吩咐道:“还不快些把新泡好的茶水奉上来?多准备些可口不腻的点心,也一併奉上来!” 看到这情形。 夏原吉虽然到现在为止都还是一头雾水。 可是,人总都是希望被人认可,希望自己的光芒落到旁人眼里,希望自己的才华被人看到的。 傅友文如此真情实感,作为堂堂的户部堂首,正二品大员,又是老国公傅友德的亲兄……对他一个家世落寞的国子监学子如此礼遇和重视,甚至两次亲自相扶…… 夏原吉心里不由涌上一阵热流,眼中都闪烁著些许晶莹,动容道:“承蒙陛下厚爱,也承蒙傅大人对学生的信任,夏原吉只愿以余生相报陛下、相报大明!”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的声音显得格外决绝。 先被朱允熥这个皇帝看重信任,寧愿生气发怒,也一定要把这个户部右侍郎的位置安到自己头上,后又有傅友文如此讚誉信任,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傅友文也看到了眼前这个年轻人眼里的热烈,心中暗喜。 只道自己这拉拢人心的手段奏效了。 当下又拉著夏原吉的手,朝公房內休憩喝茶的茶桌旁边,招呼夏原吉和林承轩二人坐下:“下午便被陛下召去了乾清宫,直到现在才出来,这会儿閒下来,五臟庙怕是要闹了,现在时辰有些晚了,便先吃些喝些,权当垫垫。” 傅友文这完全出乎意料的热情,三番两次的夸讚,让夏原吉是应承也不好、不应承也不好,只能一脸訥訥地由著夏原吉把他拉到茶桌边上,然后按在椅子上。 郁新和古朴心里齐齐骂了一句:“这老头子疯了!” 当然,明面上也只能表情略显阴鬱地跟著坐到了一起。 不多时。 茶水、糕点……也都被一一奉上。 嗯……一切当真跟做梦一样——户部衙门,户部尚书大人关心著自己饿肚子,又是糕点又是好茶地招待,旁边还有户部左侍郎,陕西清吏司郎中作陪…… 置身於这般场景之中。 夏原吉本来就乱的脑子,更乱了:“所以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到这个问题,夏原吉倒是稍稍有些缓过神来。 他將嘴里嚼到一半的糕点一口气咽下,而后抿了抿嘴唇,看向这位坐在自己旁边,完全没有任何倨傲的架子,更没有丝毫敌意的傅友文拱了拱手。 傅友文漫不经心地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问道:“维喆想说什么?” 夏原吉沉默了一瞬,终究还是没忍住问道:“尚书大人对学生的厚爱,学生铭感五內,永不敢忘,只是……” “著却也让学生心中……疑惑不解。” “傅大人乃是我大明朝的肱骨之臣,而学生不过是国子监里的诸多学生之一,並不显眼……今日也不过而学生和傅大人第一次见面而已,大人为何……” 说到这里,意思差不多便都出来了,在场几人都明白他这是在打直球都在问:我跟你非亲非故、毫无干係的,你为啥一见我我就热情成这副样子? 只是这种话全部直白问出来有点尷尬。 所以意思差不多到位之后,夏原吉就没继续掰开来说了。 当他问出这话。 旁边的林承轩,以及另外一边磨著后槽牙的郁新和古朴,都在不自觉间直起了身子,神色关切地看向傅友文。 他们也好奇:这糟老头子今天晚上发什么顛。 只是他们不好,也不敢问而已。 好在。 傅友文对於他这个疑惑,脸上不仅没有任何的尷尬和难言, 反而还是带著那副从容的笑意,捋著嘴边的鬍子,十分云淡风轻地回答道:“这还不明白么?老夫一开始便说了,因为陛下看重你,而且还是格外地看重你啊。 ” 这其中本来就没什么难言之隱,傅友文当然大方得很。 或者,更准確的说法应该是:他还就等著夏原吉问这话呢! 乾清宫那边留著夏原吉他们四人一直到晚上才放人,他这个户部尚书转头就把人全请过来了…… 乾清宫那位肚子里冒黑水儿的,能不注意么?锦衣卫那群狗腿子,能不想方设法把他的言行记录下来匯报给上面么? 而他对夏原吉这个问题的答案…… 忠心可是大大滴。 这可不又是一个大大的进步机会么?——陛下啊,老臣可是忠心於你,信任於你的嗷!你看你这么荒唐的决定,老臣我也是没有任何迟疑、犹豫,百分之百完全信任你的嗷! 心里藏著这份小心思。 傅友文这办公房的门都没关过。 而对於傅友文这个回答。,郁新、古朴、夏原吉、林承轩四人脸上都不由齐齐露出“就这?”的表情。 只因为陛下看重他夏原吉,你这户部尚书大人就直接不分青红皂白地跟票?甚至因此对这个普通学生礼待有加?你这特么是不是太草率了? 显然,几人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而这也在傅友文的意料之中:他可以经常接触、看到陛下,知道陛下的脾气秉性、行事风格,可在旁人眼里,乾清宫的陛下多多少少都带著荒唐、不靠谱——你信他? 傅友文的目光在几人脸上扫视了一圈。 放下手里的茶杯,慢悠悠地吃了一小口糕点,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道:“看你们一个个的,这有什么好不能相信的?陛下天资聪颖、高瞻远瞩、心思縝密、计谋了得、能文能武……老夫还能有其他的理由么?” 傅友文的余光斜睨著敞开的大门,把他能说的词汇都给轮番说了一遍,而后看向夏原吉郑重地强调道:“维喆,陛下信重你,便说明,你有这份才学和能力!” 听到傅友文这个坚定的回答。 郁新心中既带著些不解,也带著些鄙夷:“呵!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冠冕堂皇的……说白了不还是想討陛下的欢心么?上次颖国公那回事他就早早遁去,这次对於这种这违反正常礼制的朝官册封,更是直接凑上去了。连带著把夏原吉这廝也捧上天去,不顾自己的身份,呵……” 而古朴原先看到一把年纪的傅友文伏案劳作而心生的敬意,也渐渐一点一点消散而去。 虽默不作声,却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只因为……陛下看重……?”夏原吉先是半信半疑的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呢喃了一句。 这的確略显一丝离谱。 別说对这么一个名声不太好的帝王如此信任,就是亲兄弟、父子之间……也不可能全然信任对方的判断。 可是…… 夏原吉这一番做派和说法,虽然的確带了表忠心、进步的意图在里面,可他说出来的这些话,別说十成,至少也有个八九成都是从心之言——本就不掺假,旁人当然听不出来假。 夏原吉是个实心眼,再加上傅友文之前这一番接著一番的礼遇,心里本就对傅友文好感极大,所以心里也只是稍稍犹疑了一下,便立刻信了这说法。 而信了傅友文这说法后,夏原吉便似是突然抓住了什么一般,一边心不在焉地喝著茶,一边蹙著眉头出神深思。 片刻后便目光一亮,抓住了重点:“傅大人全然信任陛下,换个说法,便是陛下能让傅大人全然信任……” 第627章 丟了魂儿了? “不错,陛下……能让傅大人这位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全然信任!” 夏原吉感觉自己的思路一下子便骤然通畅起来,可於此同时,身上却也不由得一阵毛骨悚然,起了鸡皮疙瘩。 脑子里更是一下子涌入了无数其他的念头: “因为陛下那对天下经济了如指掌般的透彻?因为陛下那些空前绝后,从来就没人想过的思路?” “那般透彻、清晰、锐利的目光,的確是常人打破脑袋也也想不到的!陛下开创如此思路,堪称惊才绝艷!” 想到今天下午开始,一直到晚上学到的那些东西。 心中依旧不免澎湃。 然,即便原吉到现在都还想在心里,为自己今天所学的“经济学”拍案叫绝。 可他还是立刻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不是……” “这次的两道考题,是陛下给全天下人出的,而且是以傅大人今年开年时候向陛下提出的两个提案为引子,才闹出来的事情。” “当时陛下公然否定了傅大人这个户部尚书的两个提案,还驳了他的面子……今天揭晓答案之际,也只有我们四人在场,所以显然,这个答案傅大人也不知道。” “而即便如此,傅大人也对陛下的决定,全然信任……” 想到这里,夏原吉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今天见到的那张年轻、俊秀的面庞,还有那双仿佛藏著广阔的无垠、仿佛从高天之上俯瞰一切的眸子。 一颗心臟仿佛被什么捏住了一般,有点喘不过气来。 “大明皇朝这位开乾陛下……他身上到底藏了多大的本事!?即便刨开那那所谓的“经济学”,依旧足以让傅大人对我这般对他威胁最大的人,放下芥蒂……” 夏原吉深呼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儘量保持冷静,不致失態,可是平静的表面下,一颗“砰砰砰”地疯狂跳动著的心臟上,却瀰漫著好奇和探究。 同时更是多了一层莫名的敬畏:这位开乾陛下……他绝对和传闻中的那些说法,完全不一样!! “维喆,你看起来有心事?”坐在旁边的傅友文,一方面是带著投资未来的心思,另一方面也是想通过夏原吉表忠心进步进步,自然注意到夏原吉的些微变化,当下和蔼地问道。 夏原吉回过神来,当下故作镇定地挤出一个谦逊的笑意,道:“学生只是……觉得有些惶恐。” 这个说法还是很靠谱的。 突然从一介白身变成了正三品大员,心性不稳的人这时候该飘了,但聪明点的人,的確该惶恐了。 所以傅友文也不疑有他。 当下还轻声安慰道:“不必惶恐!你是陛下金口玉言、亲自封赏的职位,陛下看重你的才华,为大明江山社稷考察、招揽、任用人才……此事,一点毛病没有!” “你要管的,便只有日后好好回报陛下这份厚爱!” “旁的,你什么都不必担忧。” 说完,傅友文勉励地拍了拍夏原吉的肩膀。 他还不知道朱允熥什么德行么?只要做出的决定,无论大小,无论合理不合理、离谱不离谱,那都是不可能有转圜之地的,说难听点——那是个独夫!比太祖洪武皇帝还要厉害几分的独夫! 对於夏原吉身上这份封赏。 傅友文看得很明白,这时候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当然,这其中还夹杂著另外一个,傅友文自己都不一定意识到了的原因:在傅友文这边看来,朱允熥是个实打实的独夫没错,可渐渐下来,他也不得不承认……当今这位陛下,有当独夫的担当、能力和魄力!! 所以朝她说起这些话来。 下意识就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反而更显忠心和大义凛然。 感受著肩头上那不轻不重的拍打力量,夏原吉心中的惊涛骇浪更是无法平息下来:“都不带丝毫迟疑的,原本这位尚书大人才是最该反对陛下这份封赏的,可到头来,反而是他最支持此事!” 夏原吉心里愈发觉得怪异和好奇。 但面上还是维持得很是得体,当即肃然起身,朝傅友文拱手一礼道:“多谢傅大人开导学生。” “傅大人的教诲,学生铭记於心!” 夏原吉的声音格外认真,这既是表面功夫也是真心话。 傅友文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而后扫了一眼门外的天色,便起身道:“原本便天色已晚,本该让你们早些回去才好,倒是老夫骤然听闻此事,心里痒得很,只想快快见一见你这得了陛下如此厚爱之人,这才让人把你们拘了过来。” “再多留你们在这里说话,便是老夫的不体恤了。” “以陛下做事雷厉风行的性子,明日这封赏的圣旨便该昭告天下了,你们还得准备著明日接旨的事情,我这糟老头子耽误你们太多功夫,倒是不合適了。” 反正傅友文今天人也见过了,进步的机会抓住了,戏也演够了,目的达成便也没什么继续耗下去的必要。 当下便好言好语地准备结束这里的工夫。 夏原吉和林承轩虽然都意外於自己在这里居然没有被刁难什么,反而还被安慰了一通,可是经歷了今天这大起大落之后待在这户部衙门,身上总有些不自在。 当下也乐得立刻接茬告辞: “傅大人这是说哪里话? 您是上官,亦是长辈,於情於理都该是学生来拜见您才是,承蒙大人厚爱,学生心里只有喜不自胜,今日一见,如沐春风。” “不过学生观傅大人面有疲態,这个时辰都还在户部衙门,想来是公务繁忙到现在都不得停歇……学生便也不敢再多打扰大人了,日后若当真愧而领受了陛下这份恩赏,学生不才,必也儘自己最大所能,辅佐大人。” 夏原吉平日里固然不喜欢和其他人一样,搞些什么旁门左道的东西,但在待人接物这一方面,却是十分得体,一番话说得漂漂亮亮。 相比於夏原吉,林承轩倒是更像个打酱油的,比夏原吉更不自在些,当即也简单地告了辞:“草民告退。” 傅友文笑意吟吟地轻轻挥了挥手,道:“说得好,待明日你们走马上任之后,老夫还有的是机会看看你这后生才俊,你们便早些回去吧。” “大人保重。” 夏原吉、林承轩二人拱手一礼过后,这才缓缓退出公房,在衙门小廝的引路之下,消失在夜色之中。 傅友文收起脸上的笑意。 转而漫不经心地瞧了旁边的郁新、古朴二人一眼,此刻,郁新、古朴二人脸上都是一言难尽的无奈。 夏原吉看著两人灰暗的神情,心里当然是明镜儿似的,但他自然不会戳破两人的心思,只似模似样地问了一句:“郁大人、古大人,你们二人也有心事?” 郁新和古朴將目光从门外收回。 只能露出苦笑,眼神闪烁地交换了一个目光,立刻便否认道:“这……下官能有什么心事? 只是看到陛下得了如此才俊,心中略有些慨然罢了。” 今天即便是吃了苍蝇吃了屎,可傅友文这直接挑明了的支持態度,他们也只能把这坨屎硬吃下去。 不再表露出任何暗搓搓的心思了。 “哦。”傅友文只当他们说的话都是真的,一边慢悠悠地捋著鬍子,一边认可地道:“是啊,进退得意,得体大方,人也聪明,的確是个好苗子,呵呵呵……” 古朴自知再待下去也无趣。 当下也顺势告辞道:“今日贸然得了陛下封赏,下官这才想著顺道和郁大人一起,来户部先拜见拜见傅大人,此间事了,下官这便也告辞了。” 傅友文点了点头:“去吧。” 说完又意味深长地先后看了郁新和古朴一眼,对郁新道:“你明日也是要接旨的,公务就留著明日再处理吧,老夫也回府去也。” 今日这官场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想来平静不了。 傅友文当然也无心留下来继续干活儿了。 当下几人也先后离开公房,各自回府而去…… 当傅友文回府的时候。 却被家中门房告知:“老爷,詹大人前头刚来府上拜会,这会儿怕是刚引入待客的客厅呢。” 傅友文走下马车,蹙起眉头低声呢喃道:“来得够快的呀?这次的消息怎么散得那么快?快得都有些不同寻常了?紫禁城有那么透风的?” 詹徽这时候来找他,当然不能是因为別的事情。 可傅友文总觉得这事儿有些不太对劲了,可是具体哪里不太对劲,他又说不上来。 …… 与此同时,乾清宫。 累了一天的朱允熥四仰八叉地躺在龙榻上,面上带著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道:“呵!这个傅友文,一大把年纪了还是这么努力啊,这叫什么?中国有句古话,识时务者为俊杰。” “罢了,朕知道他这份心思了。” 正如傅友文所想的那样。 锦衣卫监察天下,尤其是京中百官的情况,他把夏原吉和林承轩二人前脚喊过去,后脚这消息就传到了乾清宫里来。 期间几人说了些什么。 也同样毫无遗漏地被送到了朱允熥耳朵里。 听到那一长串拍马屁的词儿,朱允熥如何能不知道傅友文端的是什么心思? 对此,他心里倒是也不恼。 毕竟傅友文费这心思也不是为別的,只是想对他宣告效忠罢了——下面的人真正死心塌地,朱允熥自然是乐意见到的。 他就是要这天下为他所有,要天下的人都为他所用。 …… 国子监,宿舍。 作为大明皇朝最高学府,此间的学生都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衝著三年一次的恩科考试去,求一个金榜题名的。 就是后世的高考,全国上下那么多学校、每个学校都要招收个几千人的数量……各地学生都是从早上六点学到晚上十二点的来干…… 更別说这个时代,是全国各地爭那仅有的几十个名额。 十年寒窗,可不是说说而已的。 即便是已经完全入了夜。 这里一间间的宿舍里,仍旧也是灯火通明,在门窗上映出一道道勤奋的身影。 而其中一间,却不然。 “原本还想著今日拂柳姑娘露面,能不能得个机会和她请教一番,谁知道……唉……” 此间正是夏原吉的宿舍。 而他的这些舍友们,原本兴致勃勃准备去画舫上打个茶围,乐呵一番,结果却没料到当街出了这么档子事儿。 夏原吉被宫里的人宣召而去之后。 几个人心中訕訕。 倒是也按照原定计划去了画舫上,还见到了那位心心念念的“拂柳姑娘”,只可惜,他们坐在那里,却只有索然无味……连才貌双绝的拂柳姑娘好像都没那么温婉动人了…… 几人逛了个没趣儿,终究还是早早回宿舍了。 此刻在场几人身上都跟蚂蚁在爬一样,心里完全平静不下来——嗯,特么的大家都是天天一起上学、下学,一起挨夫子骂的……你夏原吉突然被陛下亲自召见……这口气实在是咽不下去啊…… 就算他们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嘴上说著什么“新帝昏庸,谁知道找夏原吉去是要干嘛”云云。 可要真有面圣的机会,会还不乐意要了? 嘴上说得再难听。 心里也是在意得要死的。 就在此时。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同时还能隱约听到略显粗重的呼吸声,而且声音朝著他们这边越来越近。 宿舍里几人纷纷脸色一变,看向房门的方向。 而后便只听“砰”的一声,宿舍门被人从外推开,他们亲爱的舍友夏原吉,终於回来了…… 夏原吉进了房间。 先是赶紧进转身把门关上,隨后便自顾自地走到房间里的茶桌旁坐下,翻开一个茶杯,倒茶,喝茶…… 足足喝了好几杯茶。 这才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可他脸上依旧带著些惊魂未定的样子,胸口剧烈起伏著,看起来像是受了不小的刺激——毕竟是突如其来这么大个事儿砸在头上,他出了宫越往回走,那些原本压抑著的情绪这才敢渐渐释放开来…… “怎么?丟了魂儿了?” 第628章 陛下竟为此,又罢朝了?? “怎么?丟了魂儿了?” 看到夏原吉消失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其他几人当然格外好奇他在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此时看到夏原吉这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一个个面上都露出惊疑不定的表情。 与此同时,还有一丝丝的暗喜。 “这个夏维喆平日就古板无趣,能把他嚇成这副样子,约莫不是什么好事情。” “谁不知道当今陛下行事不定、喜怒无常的?动不动就要搞点大么蛾子出来?即便真得机会面见陛下,又有何用?” “……” 几人面上虽好奇问著,可各自都把一颗悬著的心往下放了放:兄弟没暴富,我也算是放心了。 他们脸上的神情也不自觉放鬆下来。 当下好奇问了起来: “话说今天下午可给我嚇懵了,宫里突然来人传旨,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儿呢!” “维喆,你进宫去这么久,发生了啥?” “是啊,来给咱们说说看?待回头咱们上了榜,进宫去面见陛下参加殿试,好歹多个准备啊。” “……” 几人都露出一脸吃瓜的表情。 这时候,夏原吉放下手里的水杯,也总算缓过神儿来了,面对几个舍友好奇的目光,他动了动嘴唇却有些欲言又止:“这……让在下怎么说呢……” 自己今天一天的经歷,简直堪称魔幻。 谁家正经人能被突然召进宫里,面见万人之上的皇帝,然后转头被封了个正三品大员? 就算自己真答对了答案拿到了彩头。 这也太乱来了。 不过如今回过神来,倒还真觉得……这事儿又挺符合当今陛下个性的:乱来嘛,他向来是出了名的乱来。 “怎么说,直说啊!你这趟进宫发生了些啥?” 对於夏原吉这支支吾吾的样子,有人立刻不以为然,同时还忍不住催促——紫禁城、皇宫大內、万人之上的天子……这都是寻常人一辈子也只能仰望的存在。 夏原吉深呼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 乾脆直接道:“陛下……他封了我个正三品户部右侍郎,说圣旨明日便要下下来。” 说完,连他都有些心虚。 毕竟这话一听就离谱的不像话,说出去谁敢信? 当然,事实也是如此。 当夏原吉的话音落下,房间里陷入了片刻的沉寂,其他几人交换了个眼色,然后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维喆……你这……噗哈哈哈哈!” “正三品,哈哈哈……” “还户部右侍郎,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 “俗话说得好,你就算吹牛皮,总还得打个草稿吧。” “维喆啊,你变了!你这是自己提前知道了宫里的情形摸了个路,就藏著不肯告诉咱们,生怕回头咱们中了榜与你爭不是?你真的变了!” “哈哈哈哈……” “……” 眾人看著夏原吉,一边捧腹大笑,一边吐槽道。 有些心虚的夏原吉暗暗轻嘆了一口气,心道:“唉……就知道会这样,这让我好怎么说?” 他也只能有些无力地辩解道:“我知道这挺离谱的,但我说的真的……是实话。” 眾人自是一点不信。 继续笑著嘲讽道:“难不成你进宫一趟,救了陛下的命不成?陛下许你个正三品大员,哈哈哈哈……” “就是,陛下封你,总得有个由头吧?难不成心情一好,就大手一挥了?” “……” 几人说到这里,夏原吉倒是想起来这一切的开端,立刻如实地解释道:“对了,是有由头的,陛下一个月之前放出的彩头,那两道问题……我算是……答对了其中的些许皮毛吧,所以i得了陛下的中意,这个封赏便是一个月之前的彩头。“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轻嘆了口气,目光之中露出敬意。 心中忍不住暗暗慨嘆道:“嗐,这事儿,说答对了皮毛,都算抬举我了,今日乾清宫听了陛下一番教诲,方知自己的渺小浅薄啊……” 当然,他这份思绪很快就被拉了回来。 因为房间里其他几人再次爆发出了一阵鬨笑: “彩头?你说那玩意儿啊。” “过了这么久,我都已经把这茬儿给忘了。” “不是,就算你真答对了那什么谜题,只因为这么个事儿就轻易许你个正三品朝廷命官的职位,不还是离谱到姥姥家了么?哈哈哈哈哈!” “当今大明朝的官儿有那么容易当的?退一万步讲,这事儿你夏维喆答应,你问问满朝堂谁肯答应?” “……” 听到几人又一番不以为意地吐槽,夏原吉抿了抿嘴唇,最终放弃了挣扎。 他倒是也想辩解点什么。 想说那看似是“灯谜”一般的问题压根儿不似表面那般简单,里面藏著治国的大学问。 想说自己虽受之有愧但真没一句假话…… 只是这些要解释起来,就太复杂了,一来这些从来就没有在过往任何书籍上出现过的东西,说了对方也未必能理解,更何况自己现在都还只是初窥门径;二来这所谓的“经济学”是陛下亲自传授,他也不敢细细道与旁人听。 所以最终。 也只能自顾自地翻开了自己的书,乾脆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如同往常一样,抓紧时间温习功课得了。 只不过今天,这些所谓的经史子集、策论……他却是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目光虽盯在那些“之乎者也”上。 思绪却是飞的。 满脑子想的都是朱允熥讲的“经济学”。 即便他想强行集中注意力,也依旧无果…… 他为何读书?本就是为了报效家国,为了治国安民,为了天下百姓…… 从前他也认为,读书、学这些圣人的道理,便就是达成这一目的的途径了,可今日过后他却觉得……好像不是这样了。 从治国安民上实实在在的作用、可行性来讲,经史子集、圣人道理……实际上的作用好似並不大。 而陛下讲的那些。 才一针见血。 才最贴近天下百姓。 才是真真切切的、行之有效的……治国安民之策! 想到这些。 夏原吉自然也就无心再看书了。 努力无果之下,夏原吉心里有些凌乱地放弃了“温习功课”的想法,把手里的书放回原处,长嘆了一口气,乾脆再次出屋捨去。 既是为了躲避聒噪的环境。 同时也是因为心中因为旧有认知秩序被打破的凌乱、忐忑;因为好奇於陛下所说的“经济学”里的其他东西,好奇那个尚且未曾揭晓的答案…… “如今我看这些书,大有索然无味之感,这真的该是一个读书人该有的想法吗?” “可陛下说的那些,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实打实地切中要点,有数据支撑、有变化曲线图,有前后的因果关係,环环紧扣……最终指向的,便是整个大明,是大明的百姓。” “今日说到最后,陛下口中那些完全没有听说过的东西……他那份从容与自信,仿佛对一切都尽在掌握的样子,实在令人在意,这其中,又还有多少玄机?” “陛下固然真的亲口说要给我正三品户部右侍郎之职位,可他们有句话却也说的对,满朝堂的大人们,愿意眼睁睁看著我直接坐上这个位置吗?” “……” 怀著满心的好奇、疑惑、忐忑、不安……夏原吉面色凝重地离开了房间,企图寻一处僻静之所,让自己好好静一静。 而房间之內。 几人见夏原吉好似有些烦躁的样子,连书都看不进去了,当下一脸玩味地交换著目光,待夏原吉的脚步声走远,几人这才相视一笑: “呵,我就说,编不下去了吧?正三品、户部右侍郎……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不可能的啦!就算下一回恩科拿了状元、榜眼、探的……朝廷也绝不可能直接给你这个位置不是?” “这个夏维喆……” “这是受多大打击了?” “以前可是一心想要考取功名,每日挑灯夜读,雷打不动,一心只扑在功课上的,今日却全变了。” “別说温习功课,话都乱说成那个样子了,嘖嘖……” “……” 几人兴致勃勃地一番议论,猜测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不过他们从一开始就已经把正確答案排除掉了,自然是无论如何都抓瞎,也议论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终也只能对此事作罢,各自入睡安寢。 一夜无话。 翌日。 天刚刚开始亮,国子监的宿舍便已经甦醒过来,学子们纷纷赶赴学堂早课读书——寒窗苦读,自然没有一日不如此。 不多时。 身著白色校服的国子监学生便朝学堂鱼贯而入。 准备早读。 “嗯?咱们的正三品户部右侍郎大人,不去奉天殿上早朝,怎的和咱们这些学子一起上学来了?” “维喆,你这是一夜未睡么?” “左右也没有什么祸事,不管昨日发生了什么,过去了便也过去了,你何必如此?” “……” 在兄弟没开上路虎的情况下,还是有人愿意关心一下兄弟过的苦不苦的,有人见夏原吉形容有些憔悴,关心地道。 无论是关心或者调侃,都让夏原吉有些无奈。 心里也愈发忐忑起来:毕竟他也不確定,这所谓的“封正三品户部右侍郎的圣旨”自己能不能收到。 调侃够了,有人作罢道:“罢了,不提这些,还是先上早读去吧,去晚了可要挨夫子数落了。” 却在这时。 国子监內所有的官员、夫子……竟然全部急匆匆地朝著这边聚集而来,每个人脸上都是一脸严肃和敬畏。 就连国子监祭酒(皇家学院校长)都来了! 这阵仗看得学堂內外的国子监学生都是一脸懵逼…… “嗯?这是什么情况?现在不过是早读的时候,正式上第一堂课的时候还早呢!怎么今天夫子们全都来了?” “肯定有事儿,事儿还不小。” “……” 学生们忍不住好奇议论起来,却是刚刚开始说话,便立刻被夫子打断了:“都安静!多余的话,一句都別讲了!” 对於学生来说,老师的话当然是金科玉律。 学堂內外顿时肃然安静下来。 安静的气氛之中,夏原吉也是感觉到了什么,一颗心不由得提了起来,呼吸都有些忘了。 而和他一道来上早读的几名舍友。 则是带著“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是……”的犹疑目光,看看夏原吉又看看彼此,也同样格外紧张。 这种大阵仗,他们自然难免联想到夏原吉昨天说的那些,没被他们当真过的话…… 不过这时候,他们也不敢发声。 只能屏住呼吸,死死盯著大门口的方向。 不多时。 便见门口出现一个鬚髮皆白,头戴乌纱官帽,身著锦鸡补子緋袍的身影。 纵然此间眾人都不认识对方。 可他们都是立志要考取功名之人,自然不会不知道,官袍上打著锦鸡补子——这是正二品官员的服制! 而他的手里还高举著一卷明黄色的织物。 旁人不认识此人。 但身具官职的国子监祭酒、司业却是认识对方,领头的国子监祭酒当下目光一凛,面上露出意外的神色,上前一步打招呼道:“傅大人?下官只匆忙之间得到消息,说是宫里有人来,陛下有旨意送到国子监,却不想此次负责传旨的竟是傅大人?有失远迎,傅大人恕罪。” 不错,来传旨的正是如今的户部尚书,傅友文! 作为校长的国子监祭酒虽然身具官职,但因为国子监性质特殊,是大明最高学府,培养人才之地,平常国子监內的官员也不大参与到政治当中,除去大朝会,一般是不上早朝的。 也是因此。 昨日锦衣卫虽故意在朝堂官员之中散播消息。 但却没把消息放到这国子监来,毕竟没这必要。 是以。 国子监之內,倒是反而还没有確切的消息。 傅友文手里拿著圣旨,笑了笑,不以为意地应声道:“这圣旨传得匆忙,这也怪不得你。” 国子监祭酒不解蹙眉道:“只是傅大人这会儿按理来说不是当在奉天殿呢?怎的到国子监传旨来了?” 傅友文言简意賅道:“罢朝了。” 第629章 这个黑心肝的! “罢朝了。”说完,傅友文也不由苦笑著摇了摇头。 夏原吉的这次封官,他倒是也猜到了肯定会引起朝中诸多非议, 不为別的,人性就是如此,嫉妒使人面目全非。 不说別人,要不是因为他自己对朱允熥了解得足够的,更知道这朝堂上不可能有人能改变那个“独夫”的决定,他傅友文都得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不过傅友文还是没想到。 朱允熥居然因此罢朝了。 当时,几乎所有人都消息灵通地得到了这个信息,或是心中不平,或是觉得乱了秩序、不合礼法流程……一个个都把嘴皮子磨得溜光,准备好好理论理论。 结果刚进奉天殿,便见那位陛下直接大手一挥:“朕知道你们都想说点什么,但是,朕不乐意听,都回去冷静冷静,明日朕便没有今日的好脾气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任性。”回想起不久之前的场景,傅友文既觉得荒唐儿戏,却又轻易接受了,在心里暗暗吐槽了一句。 当然,吐槽归吐槽,此刻傅友文心里是得意的——因为朱允熥特地指名让他来传旨来的! 他知道,这一方面也是陛下在群臣面前摆出的態度。 而与此同时,他更知道:“嘿嘿嘿嘿!这次的马屁总算没有拍到马腿上,陛下果然看道了老夫的一番忠心!” 而国子监之內。 却是连同国子监祭酒、司业、诸多博士、夫子……在內的所有人都不由露出既懵逼又惊讶的神情,人群里难免出现窸窸窣窣地议论声: “啊?” “陛下他又罢朝了?” “嗯……?等等,我为什么要说又?” “所以这次又发生了什么?难不成陛下他又……”有人下意识想说出“又搞出什么离谱的么蛾子”这样的话,当然,最终,因为现场人多嘴杂,还有祭酒、司业乃至正二品的户部堂首在场,终究还是把这大逆不道的话给咽了回去。 当然,这样的话,他们私下里或多或少都说过,不必挑明,便都想到了“这肯定又出新的么蛾子了”的事儿上,一时也格外好奇起来。 毕竟朱允熥搞出来的那些么蛾子……每次都是话题性十足,也总能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他们无法干涉参与,可这瓜每次都能吃得香甜。 人群之中,夏原吉大概也猜到了些什么,呆愣在原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不敢置信地暗忖:“陛下他……是为了我这个封赏?” 他一颗心臟“砰砰”狂跳著,直觉觉得是这么回事儿,但又觉得这阵仗太大了。 而和他一道来上早读的几人。 联想到昨天夏原吉说的什么正三品、户部右侍郎……自然而然也是立刻往这方面想,相互瞪大眼睛交换著目光,而后齐齐落在了他们的好舍友夏原吉身上。 一颗心也都纷纷提了起来:“我淦!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低沉的嘈杂声之中,国子监祭酒虽心中也是讶然惊诧,但他好歹是大明皇家学院的校长,自是更沉得住气,当下训斥眾人道:“都安静!国子监的学生,当知书闻礼,沉心静气,搞出一副乱糟糟的样子,这像什么话!?” 一瞬间,所有人都自觉闭嘴,噤若寒蝉。 国子监祭酒朝傅友文点头致意道:“傅大人见笑了。” 傅友文笑呵呵地道:“怪不得他们。” 一朝帝王,三天两头就来这么一出罢朝的功夫,而且次次都带著些离谱在里面……谁也平静不下来不是? 国子监祭酒问道:“敢问傅大人,这次是发生了何事?” 他虽是个校长。 可终究也身在朝官体系之內,当今这位古里古怪的陛下又作了点什么妖,他还是很有必要了解了解的。 刚好来传旨的是傅友文,那当然是一线吃一波瓜再说。 也好探探情况。 毕竟,猝然一道圣旨传到国子监、当朝正二品大员亲自传旨、罢朝……这多少让国子监祭酒有点慌:別我要倒霉了吧? 於情於理他都必须打探这一番。 而这话虽带著打探,却是不仅不冒犯,还问到了点子上。 傅友文自然没什么藏著掖著的,將目光移到了自己右手上举著的圣旨上:“呵呵,还不是为著这道圣旨么。” 闻言。 国子监祭酒脸色微沉。 心中更沉:“这……陛下怒而罢朝,与传到国子监的圣旨有关……这……” “完犊子了,这不要人命了么?我这国子监向来不大参与各种纷爭,一心只教圣贤书的……啥事儿能犯到陛下面前去的!?当今这位开乾陛下可不是好得罪的……” 心中闪过好几个念头。 国子监祭酒额头上都不由冒汗出来,越想心越沉。 好在下一刻。 傅友文便立刻呵呵一笑。 安抚道:“放心吧,不是什么坏事儿。” 说完,他的神色也一下子变得无比严肃和郑重起来,目光落在人群之中逡巡起来,高喊道:“国子监学生夏原吉何在?陛下有旨,出来接旨!” 大家都是同窗,认识夏原吉这个名字的自然不少。 眾人带著疑惑和不解,轻轻呢喃著这个名字的同时,目光也齐刷刷地落到了夏原吉身上。 夏原吉顿时感觉自己心臟都骤停了一拍。 也好在他一早也算有些心理准备,面上保持得还算颇为平静,不失风度,当下以指甲刺激掌心,强行让自己保持冷静,一边在眾人自觉让出的空道上缓缓朝傅友文的方向走去。 留下身后几个眼睛略有些发红的室友。 旁人不知道什么情况。 他们几个人这时候当然知道这圣旨大概是啥了——陛下封夏原吉为正三品户部右侍郎的圣旨!!!! 此刻確认这件一听就是假的事儿,居然是真的…… 几个人震惊之余,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夏原吉缓缓走到傅友文面前,撩袍跪地:“学生夏原吉,恭听圣训!” 宣告圣旨,如同天子亲临。 在场有一个算一个,自然也没人敢有忤逆之举,全部都就地跪成一片。 傅友文目光一凝,缓缓將手中的圣旨打开:“奉,天承运皇帝,詔曰:国子监学生夏原吉,胸有韜略,见解新颖,仁心爱民,可为大明之栋樑之才,朕心甚慰……特赐封为正三品户部右侍郎,钦此!” 虽然心里早就有数目了。 可当真正听到这份圣旨的內容被宣读出来,確定自己这个户部右侍郎的位置在流程之上完完全全合法合规地定下来,夏原吉还是不由激动得全身有些颤抖。 咬著舌尖让自己保持痛感,这才勉强不致失態。 当傅友文的话音落下。 夏原吉將自己略有些颤抖的双手举过头顶,朗声道:“学生夏原吉接旨,叩谢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这则圣旨对其他人来说。 却是猝不及防。 当然,他们脑子都还没把这事儿彻底反应消化过来,就立刻跟著夏原吉山呼万岁起来:“万岁!万岁!万万岁!!”这是听旨的固定礼法和流程, 他们当然不敢耽搁。 直到眾人七七八八地站起身来。 这才有人如梦初醒地嘆道:“我……我刚刚是不是……听错了?陛下的圣旨说……封夏维喆为户部右侍郎?正三品!!?我这耳朵是不是出了点毛病?” “你耳朵有毛病,那我们耳朵都有毛病?” “疯了!疯了!这世道彻底疯了!!” “就因为那两道似是而非、不知其意的考题,因为那个所谓的“开年彩头”!? ” “怎能如此儿戏!?陛下他……” “这!” “……” 圣旨里除了一通七七八八的讚誉之语,也大概说明了夏原吉答对了一个月之前的考题,拿了头彩的事情,所以今天这件事情的缘由,在场眾人都听明白了。 可听明白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 骤然听到和自己同窗备考,准备衝刺春闈会试的同学……直接跳到了户部右侍郎上,他们也很难接受这件事情。 不敢置信、羡慕、嫉妒、不忿、不甘、不平……在场的气氛多少显得五味杂陈。 甚至有人忍不住吐槽“这是儿戏”。 要不是这里人多眼杂的,他们都要开始吐槽朱允熥这个“昏君”了——一国朝官体系如此混乱、如此儿戏,岂是明君所为?只因一己好恶便直接任命一个连恩科都还没有考的学生为正三品大员,大明有何前途可言? 此刻,所有人心里都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就是嘴上不说。 心里也是积满了愤怒与指责。 此间气氛一时变得格外低沉起来,眾人看向夏原吉那道背影的眼神,都仿佛带著刀子一样。 夏原吉从傅友文手里接过圣旨。 都不需要转身往后看,便能感受得到身后那股压抑无比的气氛,先是深呼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而后则是暗暗地长嘆了一口气:“是前所未有之封赏, 也是前所未有之怨懟啊……” 他是聪明人,从昨天还在乾清宫的时候,和他一同被陛下召见的古朴和郁新二人的反应,他心里就大概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面对什么了。 傅友文双眼微眯。 显然也注意到了国子监之內这带著敌意的气氛。 看著夏原吉背后那诸多国子监学生不善的目光,傅友文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目光一滯。 片刻后,一张老脸上这才露出微不可察的恍然。 当下抬头朝著紫禁城的方向看了一眼,下眼瞼微颤,心中暗嘆道:“呵!这是在给夏原吉集怨啊。” “国子监之內的学生看不惯这事儿,朝堂里诸多大臣之中……武勛且不说,毕竟他们如今只觉得陛下依附相信他们,而他们又身具爵位,对朝中这些文官官职不甚在意,陛下的决定只要不威胁到他们的利益,他们都无所谓,可朝中的文官、读书人……必然都是看不惯的。” “夏原吉这一下,站在了无数人的对面去了。” “可这於夏原吉来说,又是一份比什么都要更加厚重的知遇和恩赏……他只会百般感激陛下,效忠陛下。” “老夫明白了,这个黑心肝的!小小年纪,釜底抽薪的制衡之术,真给他玩儿得炉火纯青!” “难怪乾清宫发生的事情,这才一个晚上的时间,便闹得满朝文武皆知了!不是宫里突然漏风了,是陛下想让宫里突然这么漏风,所以才漏风了!” 傅友文多少年的老油条了?在朱元璋这个喜怒无常的洪武皇帝手底下混过,在朱允熥这个全身上下都是心眼子的开乾皇帝手底下也混过…… 再加上朱允熥那些敲打、牵制、权衡的手段,那滋味儿他自己就曾多次尝试过,太知道朱允熥什么德行了。 所以此刻念头一动。 他也明白过来朱允熥绕这么大个圈子、搞出这么大个阵仗,还让他这个正二品大员亲自宣旨、皇宫变成了个大漏勺……等等,这些事情背后的底层逻辑到底是什么了。 “难怪昨天詹徽这么快跑来找老夫的时候,老夫就开始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了,原来癥结在这里!”傅友文暗暗轻嘆了一口气,总算解了心中一桩疑惑。 而想明白这一层。 他便立刻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並重新落在了有些惶恐的夏原吉身上,打量著他暗暗思忖起来: “陛下搞出这么多事情来,是为了牵制住这个夏原吉。可这一点的前提是——这个夏原吉有让陛下费这么大心思去牵制的必要……” “把他封为正三品户部右侍郎是第一步。” “从这一个举动上来看,陛下是要让他做事情,做很重要的事情!这个事情的重要程度、或者说严重程度,到了需要陛下玩这么多心眼子和手段提前做保险的地步!” “如果只是让夏原吉进入户部,接过老夫手里这份掌管国库、调度大明的预算开支这差事……不必做到如此。” “陛下……要做什么?” 第630章 百態 “陛下……要做什么?” 当顺著脑袋里的灵光一现往下推理下去,傅友文身上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可他大概知道,朱允熥往后要做的事情,只怕格外不得了——毕竟在大部分时候,陛下的心思縝密到了恐怖的程度。 想到这些,他的心中也不由產生了巨大的好奇。 顿了顿,傅友文思索无果,双眼微眯,只能暂且收回了自己的一番思绪。 毕竟他心里还很清楚另外一点。 朱允熥那脑迴路,旁人压根就摸不到一丁点,很多不明白的事情,再多想也不过是白想,还不如著眼於眼下。 他看向夏原吉。 面上露出一丝和蔼的笑意:“夏大人,看你这模样,怕是昨夜都没怎么睡呢吧?老夫不是和你说过了嘛!陛下是这天底下最大的人物,他说的话、他下的旨,谁也不配反驳,他说你担得起这个户部右侍郎,你就担得起!” “你放宽心就是,何以如此忧虑?切不可辜负了陛下对你一番心意和信任不是?” 说完,他又当著眾人的面拍了拍夏原吉的肩膀。 以作勉励。 他当然知道朱允熥特地点名让自己来宣旨,其目的之一就是展现对夏原吉的重视与仁厚,作为特使,他也很有自觉。 而他此话一出。 国子监之內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都小下去不少。 夏原吉心中稍安,感受著肩膀上的重量,涌起一阵暖流:“陛下对我夏原吉之恩如泉涌,竟连这一点都想到了,所以特地让傅大人前来传旨,还诸多宽慰……” “多谢陛下关怀,亦谢傅大人的开解,学生受教。” 夏原吉先是饱含热泪地道谢了一声,而后才谦逊地推脱道:“不敢承傅大人这一句“夏大人”,学生能得傅大人照拂,心中已是感激不尽,傅大人称呼学生名字便是了。” 对夏原吉i这份谦逊的態度。 傅友文心里也颇有好感,忍不住在心中暗道:“不得不说,陛下看人的眼光,当真是精准毒辣得很吶!虽然老夫目前看不出这个夏原吉到底有什么大能耐,可他这一份谦逊、不骄不躁的性子,的確很不错。” 他心里这么想著。 面上则是礼貌性地淡笑道:“不心浮气躁,年轻人有这份心性,比什么都强,哈哈哈哈。既然接了旨,如今你便也算是正式的朝廷命官了,自不必再继续待在这国子监,便隨老夫一道,直接去户部走马上任便是。” 今天来宣旨这个差使,傅友文是很乐意做的。 给一个日后前途无量的后生引路,这是份情谊。 夏原吉也从善如流地道:“是,学生资歷浅、年纪轻,愧然领受陛下这份恩赏与信任,有傅大人指教,学生大幸!” 傅友文满意地点点头。 转而看向国子监祭酒打了个招呼:“此间事了,一来老夫得去向陛下復命,二来,维喆日后便算是老夫户部下属的朝官,老夫身负引导之职,便不多留啦。” “你这国子监,出了个好学生!” 说完,傅友文便亲切地牵著夏原吉转身而去,留下国子监祭酒在內的所有人,面面相覷…… 特么的这事情发生太突然,也太离谱了。 离谱到他们现在都没太反应过来。 良久, 国子监祭酒这才回过神来,双眼微眯,自顾自地呢喃了一句:“陛下他……也就罢了,怎的这傅老大人……也这么不按常理出牌?” 看到傅友文不仅对夏原吉这个突然窜上去的户部右侍郎没有敌意,反而多加亲近。 他脑子的cpu是真有点被干烧了。 而国子监內的其他学生,眼中则是夹杂著羡慕嫉妒恨、无奈、失望……等诸多情绪,压著声音三三两两地议论开来: “一个正三品大员,竟如此儿戏么?” “这不仅不公,更是太过草率、太过凭著自己的喜好任性妄为了吧?岂有如此行事的道理!?” “哼!这將先贤、圣人们的道理置於何地?” “往后人人都不必苦读了,只一心想著如何入了陛下的眼,得了陛下的意便是了!” “就是!如此下去,大明皇朝……” “……” 他们读的书多、道理规矩也多,正所谓书生意气,今日一事本就让他们心中极为不平,这时候传旨的人一走,憋了好一会儿的怨气,便忍不住倾吐而出了。 朱允熥搞这么大阵仗封一个户部右侍郎。 自是有他的考虑。 可是这份考虑,旁人却是根本就不可能看得清楚,更別提理解他,於情於理,都觉得朱允熥这个小皇帝,简直就太过荒唐、胡闹、儿戏了。 许多人心中更是无比失望、悲观…… 即便拋开那份羡慕嫉妒,在他们看来,朱允熥此举无疑都是昏君才会做得出来的——大明的朝官体系要乱,大明朝堂之上日后是否尽皆都是凭著討一国之君的欢心上去的无能之辈?陛下日后是否会更加变本加厉? 更有甚者,照这么搞下去,刚刚安稳了二十几年的大明,在这样一个“任性妄为、胡作非为”的小皇帝手里,最终是否必然要分崩离析?…… 今天国子监里闹的这一出。 不由让这些所谓的读书人,对大明又失望了一分。 “都闭嘴!” “不管你们想什么、觉得什么,都给我谨言慎行!这里是国子监!是天子脚下!容不得你们胡言乱语!” 群情激愤之下,即便国子监祭酒自己心里也充斥著诸多不解,甚至觉得自己后面这一帮学生的论调是对的,可他也只能站出来阻止眾人祸从口出。 毕竟他也心知肚明。 再让这群学生喷下去,到时候什么“大明药丸”、“昏君”、“亡国灭国”……的言论都要脱口而出了。 他可不敢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管辖之下。 “去去去!” “都上早课去!不许再议论此事!” 国子监祭酒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情,训斥道。 眾人也只能訕訕作罢,气氛低迷地朝学堂之內涌入进去。 待其他人都散去。 国子监祭酒这才悵然若失地长嘆了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一脸失望地欲言又止:“大明……唉……” 他虽然冷静知分寸。 可他心中所想,和学生们的吐槽,又如何不是一样的? 他把心里话咽回肚子里,脸上带著悲观和失望。 而另外一边。 傅友文带著夏原吉出了国子监,便直奔皇宫的方向而去。 见夏原吉有些出神,傅友文半是閒聊半是调侃地道:“怎么?户部右侍郎,还不大愿意做呢?” 夏原吉沉默了三两个呼吸的时间。 坚定地抬起头来道:“学生愿意的。只不过陛下这封赏方式过於轰轰烈烈,学生一时適应不来,心中……也有些替陛下担心,学生固然要为此承受许多,可陛下他……需要承受更多,学生心里感激陛下,也忧心陛下。” “但事到如今。” “圣旨已下,学生都和大人走到这里来了……” “学生便也不做他想,陛下给了学生这个机会,让学生能站在这个位置,为大明、为百姓、为陛下做事,也让学生得以施展心中抱负,学生唯有以死相报而已。” 说完。 夏原吉深呼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犹豫和忐忑也渐渐隱去。 一步登天的机会,说他不愿意那肯定是骗人的。 站的位置越高,他能做的也就越多。 他不必再耗费一两年的时间在国子监里,不必浪费时间苦熬资歷,不必从下往上经歷那些官场上不可避免的人情世故……就坐在了这个最能够让他一展心中抱负的位置。 而且夏原吉更知道。 自己以后做的事情,经济学、完善的经济学、完善的经济体系……这必將铸就一个辉煌的、百姓安乐的大明皇朝! 想到这些,他的心中只有热血沸腾! …… 除了夏原吉之外。 另外三人——郁新、古朴、林承轩——也都各自接到了封赏和任命的圣旨。 各自按照流程走马上任。 一个月之前的两道考题, 到如今都快被大部分人遗忘的所谓“开乾元年的彩头”,竟是以如此戏剧化的方式被画上句號,这无疑是要掀起一阵轰动的。 这事儿在应天府之內占据了好几天的热搜。 “什么?两道灯谜一样的考题,彩头居然是直接封官!?这也太离谱了吧?” “別的也就罢了,什么右侍郎升为左侍郎、什么兵部主事升为户部清吏司郎中,这勉强也算得上正常的升迁调用,可另外两个……一个从普通工匠成了正六品户部主事,另一个更不得了,呵!正三品的户部右侍郎居然能给一个白身!” “这封官哪儿有这么乱来的!?” “呵呵!大明药丸!” “嗯……有一说一,虽然这次的事情还是那么离谱,但是我竟然觉得……那位开乾陛下干出这样的事儿,有点正常……他不出点么蛾子我才觉得不正常呢!” “不错!我居然也觉得……这才是常规操作。” “……” 一些人自然和国子监里的学生一样,私下里,什么“昏君、大明药丸”的话,都吐槽出来了。 而另外一些人则表示:哦,陛下乾的啊?那没事儿了。 至於大街小巷里那些最平凡普通的人: “什么三品五品的,今儿挣的铜板, 比昨天多了好几个呢!要不今晚奢侈一回,打口號酒喝去!” “嘿嘿嘿,最近这几天的生意都红火呢!真好!” “什么……户部什么?这都啥跟啥啊!不聊了不聊了,客人还等著吃我做的餛飩呢!” “……” 对於最底下的百姓来说,他们什么都不懂,更不明白什么朝官任命体系啊、什么六部官员职位啊……之类的。 在他们的世界里。 吃是顶顶重要的,穿、住都能勉强够足,那就更好啦。 要是能多有些余裕满足下自己,加个餐、吃个小酒——那日子別提多美了! 所以这事儿对最底层、最下面的百姓来说。 倒是基本没太大影响。 毕竟这些人之中,连朝官有哪些职位,每个职位的名字代表什么、是做什么的,都不一定分得清。 当然也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么蛾子?陛下基操,勿六。 而由於朱允熥去年就一步步筹备开来的报纸业务,现在大明皇朝之內的消息流通都活跃了许多。 很快。 这消息也自然而然传到了北平城。 黄府。 朱元璋正穿著一身粗布麻衣,裤脚捲起,站在院子里一张茶几旁边,“咕咚咕咚”地大口喝水。 接连喝了好几杯。 他才放下手里的茶杯,抬起头目光在自己这院子里逡巡了一圈——院子里那些原本用来种植景观植物的位置,如今全部都只剩下光禿禿的一片了,原本那些景观植物,全部都被碾碎了,踩进了泥地里,空气里瀰漫著泥土的腥味,混杂著草被碾碎的植物汁液味道。 朱元璋深呼吸了一口气。 满意地点著头道:“忙活了好些天,这院子里的地总算翻完了,之前那些玩意儿有啥好看的,现在这样子,多好看?嘿嘿嘿!看著就让咱心里舒心。” 朱棣给他安排的这座宅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在朱元璋这个农民皇帝眼里,草草长得再好看,那也都是些不中用的——它不能吃啊! 翻好了的光禿禿的地才好呢——能种粮食啊! 说完。 他下意识朝南方看了一眼。 然后好似在计算著什么一般,嘴里念念叨叨:“最迟二月底……现在已经二月中旬了,还有个……七八天……最多十一二天?……嘖,刚好把这地翻好了,咱也要种红薯。” 不错,朱元璋心里高兴,一是看著地都翻好了,舒坦,但更重要的,是挖红薯的日子快到了,他也手痒得不行,想要亲自种上一茬儿。 “爹?什么七呀八呀,一呀二呀的?你在算啥?”隔三差五就来这院子里敘一敘父子情的朱棣,此时也是卷著裤腿儿,扛著锄头走过来,好奇地问道。 第631章 这是势,此消彼长 朱棣一边说著,放下手里的锄头,擦了一把脸上的汗。 看到朱元璋一脸期待的样子,当下心中暗喜。 思忖道:“现在父皇一心想要回应天府去,看他神情如此开怀,莫非是在计算兵力?他手里果然还是有牌的!” “看来……此事果然大有可为呀!” “说不准朱允熥那小儿再搞点什么么蛾子出来,父皇便也再等不住了。” 现在朱元璋明面上算是和朱棣统一立场和战线的,再加上朱元璋心里的確是心疼那些哗啦哗啦往外的银钱,也生气朱允熥乱钱,常常肉疼,这自然更加坚定了朱棣心里的想法。 却在这时候。 陆威急匆匆走了进来,手里还拿著一个信封。 朱棣收起自己的小心思。 面上不由露出疑惑之色:“算时间,现在也不到新一期报纸发过来的时候,是……应天府又出什么事儿了?” 他心头微微一跳,看著陆威手里的信封,眸子里下意识涌动起一阵期待和跃跃欲试。 该不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朱元璋面上也露出一丝认真的表情,道:“是应天府那边来的信?”他自然也清楚这个时间点並不那么寻常。 经过朱允熥新一年又几波骚操作之后。 即便朱元璋的確认可欣赏他,可每次收信总有些不放心。 陆威应声点头。 上前两步將手里的信封呈递给朱元璋:“回陛下的话,正是,突然传来的。” 朱元璋忙一把抄过信封撕开,念叨著道:“咱看看。” 看到朱元璋这副紧张的样子,朱棣心中不由暗喜。 片刻后。 便见自家老爹果然蹙起了眉头,脸上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朱棣藏住自己心里的欢喜,平静地开口问道:“父皇?您这是怎么了?莫非京中有变?” 朱元璋沉默片刻。 长嘆了一口气:“说大也不是太大的事情,说小……也不能算太小,太独断任性了些。” 相比於之前动不动就七百万石银钱往外丟,朱元璋现在的接受程度不是一星半点的高。 若只封个官儿的事情,倒是也不致让他太过生气。 这是老朱家的天下。 老朱家的掌权人、大明朝的皇帝,给破例封个官儿,这也不过分是不是? 只是他终究还是有大格局在的,终究还是觉得这事儿有不妥——不妥就不妥在坏了规矩,他怕朱允熥这次能一口气封个户部右侍郎,下次碰上喜欢中意的臣子,会不会也这样?长此以往,对大明的確不利。 他固然因为当初在棺材里听了一耳朵,知道朱允熥这两道考题的確有些了不得的见解和东西东西,可当初朱允熥也只是因为和马三宝閒聊起,拿了个玻璃举例,並未深入去讲太多,更没有涉及到过整个国家经济、银行体系这一方面。 朱元璋一知半解之下,依旧意识不到经济这一套,对一个国家真正意义上的影响和重要性。 所以在朱元璋看来。 就算真有人有这份智慧和才华,再怎么也值不上一个正三品大员的位置。 要知道,自从朱元璋在洪武十三年把胡惟庸弄死,废除宰相这个职位之后,大明皇朝的实权权柄尽分於六部,官职品阶之上,並没有一品,作为户部堂首的正二品就是最高。 正三品的含金量便可想而知了。 只是因为答对了一个所谓的“考题”,没有任何功劳就一下子封这么大个官。 按理来说,是极其不合適的。 也是因此。 在朱元璋眼里,朱允熥此举,必然是包含了私心在其中——对情报里这个夏原吉私心上的喜欢——或许是这个夏原吉有本事討得了自家大孙的欢心,或许自家大孙就单纯因为对方答对了题目而格外喜欢。 朱元璋怕的就是自家大孙这份私心。 作为一国君王,这是不该的。 而站在朱元璋旁边的朱棣看到他面上这份担忧,心中更喜:果然是朱允熥又开始作死了。 他面上做出一副意外的样子,询问道:“独断任性?父皇此话何意?” 这也不是什么能瞒得住的事情。 所以朱元璋乾脆直接把手里的情报丟给朱棣,摇了摇头道:“有时候人太稚嫩了,就容易被自己的好恶欢喜左右。” 说完,他面上的愁容更甚。 不为別的,而是他觉得…… 隨著时间渐渐拉长,自家这个的確称得上英明睿智的好大孙,在一些方面上的稚嫩、不成熟,也逐渐浮现出来了。 虽然这相比於自家大孙那些令人惊奇的才能来说。 可以算是个无伤大雅的方面。 可是自家大孙作为大明帝王,朱家掌权人,若是能更完美些、更成熟些,那便再好不过了。 而这些缺点和瑕疵,其实只要自己能多带上他几年,手把手给他讲讲道理,教导教导,自家大孙必然能是一个最合格的帝王——而朱元璋愁的是,他回不去,教不了! 朱棣从自家老爹手里接过情报,立刻凝神看了起来。 这才知道。 原来是那两个都快被他拋诸脑后的题目——刚开始的时候,朱元璋对这两道题目的態度,让他乃至道衍和尚都困扰了好一段时间,不过时间慢慢推移,也就淡忘下去了。 却不想朱允熥那小子居然重新把这事儿拉了出来。 还为此破例封官。 “呵!有意思,的確有意思!朱允熥这小子还真是擅长给自己找麻烦!” “此事,於本王来说,是大好消息啊!” 朱棣一边看著情报,一边在心里梳理著这个突发事件的来龙去脉,以及这件事情之中可以被自己利用的地方: “父皇行事眼光都老练毒辣,心中必然是不喜的,这种不喜和担忧,方才本王便已经看在眼里了。” “拋开父皇这边的影响不说,朱允熥这任性封官还不算,又是当天罢朝、又是钦点户部尚书傅友文去国子监传旨,把阵仗搞这么轰轰烈烈……必然伤了天下士人之心!” “大明朝堂,如何不需要读书人、天下士人的补充和支撑?这是一份极其重要的势!此举……朱允熥因为一己的好恶和任性,失了这份势……” “此消彼长,不久后父皇下了决心,和本王一起起兵,有这么一件事情在前,天下读书人会选谁?会支持谁?” “呵!反正不会是朱允熥这个枉顾规则和规矩的荒唐小皇帝,这份势,便是父皇和本王的!” “……” 一时之间,朱棣心中念头飞转,愈发变得激动了许多——优势似乎在一点一点往回走了! 当然,他面上並没有把这份欣喜表现出来。 而是收起手里这份情报递还给朱元璋,做出一副担忧且痛心的样子,顺著朱元璋的话道:“儿臣看过了,陛下如此行事……的確是有些不妥了。” “堂堂一个正三品大员,而且还是最实权的户部高官之一,只因为一道所谓的“考题”……” “儿臣浅见,想来这其中还可能造成诸多后患。” 说完,朱棣长嘆一口气,做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来。 朱元璋缓缓將情报收起,道:“诸多后患……?老四,你来给咱说说看?” 他这时候虽然不满、愁,却也知道自己一时半会还真是不好找机会,还不如耐心听听自家老四的见解。 朱棣心头一跳。 立刻摆出一副无私为公的样子,开始了他的茶艺表演: “其实,作为一国帝王,封个臣子给个官职的,本也算不得什么,儿臣主要是担心……当今陛下他年纪小,经不住小人諂媚蛊惑。” “户部右侍郎,实打实的手握重权,接触掌握大明財政情形,陛下竟都可以因为他喜欢这个叫什么……夏原吉的,便隨手封赏。” “这夏原吉既无显赫家世,又无甚值得称道的才学之名,唯一值得说道的。” “怕也就是这次答题答到了陛下心坎儿上去罢了……” 好不容易又逮住对方送了一波人头,朱棣当然要不动声色地追著杀一波,踩两脚再说。 “当然,这都不是最重要的,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儿臣是……” “儿臣是担心……” 说到这里,朱棣支支吾吾地停顿下来,好像有什么不可说的难言之隱。 看到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朱元璋一时倒是更起了好奇和兴趣,不知道自家这个老四一脸郑重其事的样子,心里在琢磨著什么。 他当下催促道:“有话就说,此间就咱们父子二人,咱如今也不是什么洪武大帝了,顾虑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朱棣眼底闪过一抹得意。 当下立刻道:“是,父皇。儿臣只是担心,陛下这今日可以赏一个正三品户部右侍郎……后日什么时候开心了,或是听信了谁的谗言、误被小人的諂媚迷了眼……会不会一个激动就封赏更大的官儿出去?右侍郎之上是左侍郎,再往上是尚书……若再往上……儿臣不敢想。” 朱棣言语之中固然带著闪烁和不確定。 可暗戳戳之间。 却带著极强的引导性。 洪武十三年,朱元璋製造胡惟庸案,废除宰相之职,一部尚书就是最大的了,再往上……不就只有宰相了么? 而当了这么多年皇帝,亲手废除宰相制度的朱元璋比谁都清楚,朱棣这么一说,他脑子里立刻就出现了这个念头。 也想起了从前的许多事情。 那时候,胡惟庸是大明皇朝的宰相,手握重权,甚至代行天子之职,明面上便多有僭越,私底下更是格外大胆。 朱元璋武功赫赫,如何能容忍? 为了集权,为了把一切都抓在自己的手里,人头滚滚,几万条人命愣是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朱棣这儼然是在他软肋上捅刀子。 果然。 朱元璋脸色一下子就黑了不少。 一开始,他虽然觉得此事不太妥当,也想到了这可能会造成朝廷秩序的混乱等等,但朱元璋下意识是没有往这方面去想的——他重亲情,看重自己的血脉嫡孙,不愿意往那么坏去想。 可朱棣这么已提醒,朱元璋也很清楚。 从自己这好大孙这般行径来看,这种情况若不儘快加以制止、引导、教导,说不准还真能酿出这样的祸事! “他敢!!!”朱元璋怒声斥道。 他是一个绝对不会容许权利从朱家人手中落入旁人之手的人,此刻被朱棣抓著软肋一挑拨,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朱棣目的达成。 嘴角噙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面上则是立刻跑到朱元璋身边,轻轻拍著朱元璋的后背,安抚道:“父皇息怒!儿臣说的也只是有这个可能性。” “但最终事实会是如何,谁也不好说。” “虽然当今陛下年轻顽劣了些,做事也容易没分寸、不顾规矩,可真到了这样的大事上……” “或许终究还是会收敛著些的。” 面上虽是安慰,可实际上言语之间,还是在暗搓搓挑拨。 有一搭没一搭地就在提醒朱元璋:你这好大孙,做事可从来没有分寸哈!《皇明祖训》他是可以不遵的,违背祖宗的决定,他是常常做的,你自己掂量著想。 朱棣如今在朱元璋面前的茶艺堪称炉火纯青。 要是他说的话只是搬弄是非也就罢了。 可偏偏。 他其实只算是把事实在一个恰当的时候,恰到好处地说出来,给朱元璋吹了吹耳旁风而已。 而一般来说。 这样的话,杀伤力往往就是最大的。 毕竟……朱允熥现在是真的出了名的喜欢乱来。 “哼!大事……在他的眼里,他说一件事是大事,这件事情才能算大事,他要说这件事情不是大事……呵!那天塌下来 都不是大事!” “换了旁的任何人,都有可能会顾忌咱这个老祖宗废了宰相,不能乱来。 到他身上,可就不一定顾忌了。” “他胆子大得很。” “什么事儿都做得出!” 提起这一点,朱元璋气得口水都喷出来了,或者说,这也是朱元璋苦朱允熥久矣的一点——太胆大妄为了! 第632章 这叫疯狂给机会 看到自家老爹脸上满脸的怒意。 朱棣觉得。 自己这一波,稳了! 又是大规模地乱钱,又是做出那些拿活生生人命来填丹炉的残暴行径,如今更是是不拿大明的官位当回事,隨意赏赐……这可不全戳自家老爹的肺管子上去了么? “爹啊,再这么搞下去,您这大明皇朝,不出多少日子就得开始乌烟瘴气起来了!” “有个军师在又如何?他是那高风亮节的诸葛孔明又如何?偏您那好大孙,比阿斗还不如,阿斗还知道自己能力不足得听诸葛孔明的话,您那好大孙做事,却一次比一次荒诞。” “就这,您还坐得住坐不住?” 朱棣心中暗暗思忖著,愈发觉得天道在自己。 原本应天府那边有个手段莫测的军师,屡出奇策还没有任何野心和图谋,甚至连自家老爹都准备放弃一切就此归隱,谁承想,出了朱允熥这么个扶不起的。 这一桩桩一件件,疯狂给机会啊! 而面上,朱棣则是做出一副担忧的样子,道:“父皇莫要动气,这事情毕竟还没到那一步嘛,正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总是能找到解决的办法的。” 表面安慰,可言语之间,又是进一步的暗示。 解决的办法——您老人家现在除了赶紧想法子把朱允熥从奉天殿上擼下来,重新把握大权,把原先那些荒唐的政策扭转过来,维持住大明当下的官场秩序……还能怎么解决? 听到朱棣这话。 尚且在气头上的朱元璋没有注意到朱棣这藏在茶艺之下的小心思,而是顺著朱棣的思路沉默了片刻,呢喃道:“解决的办法……解决的办法……” 不错,重新回去就是解决的办法。 可问题是,特么的回不去啊! 朱元璋一时陷入无限的纠结之中,感觉自已经被困在了一种两难的境地——既不能眼睁睁看著朱允熥乱来,又没法子阻止——不是……这事儿怎么越玩儿越脱了? 两难之下,朱元璋脸上带著为难之色,陷入沉默。 站在一旁就等著自家老爹赶紧做决定,把底牌拿出来和自己拼上一场的朱棣,微微蹙眉,心中不解: “我爹这又是在玩儿哪出啊?刚刚还气得唾沫星子满天飞,这会儿又一言不发……” “还想著他那废物好大孙呢?都这样了还偏心眼子?” 以为朱元璋还在犹豫的朱棣心里有些气愤。 他暗暗咬了咬后槽牙。 眼珠子一转,以一副试探询问的口吻,对朱元璋道:“父皇,儿臣没看错的话,方才那份情报后面,好像还有些其他的內容,不知道父皇有没有注意到?或许父皇看全面些,便真能找到合適的解法呢?” 朱棣虽表现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可他亲自拿到朱元璋这边的情报,怎么会不好好地、全面仔细地看上一番?剩下那些因为朱元璋还在气头上,所以没有注意到的內容,不是別的,而是一些帐目数据。 是户部和黄河清淤工程队的往来帐目,以及户部和江浙沿海那边傅友德的往来帐目。 原本朱棣也没想著拿这个戳朱元璋肺管子。 可现在朱元璋还在犹豫。 朱棣觉得,这个肺管子他有必要再戳一戳了。 “其他的內容?”朱元璋回过神来,微微蹙眉,重新拿出刚刚那份情报,再次阅览起来。 这次情报来得突然,他看了又气,一下子还真忽略了。 而往后看下去。 朱元璋一张老脸上果然出现了焦灼的神色,其中更为明显的,是一种肉眼可见的心疼——出去了!那些预算的钱粮,真开始往外出去了! “他娘的!这臭小子!这么多钱粮,他说要,还真就流水一样给咱出去了!?” “要是这臭小子在咱面前,咱高低得把他绑树杆子上狠狠抽一顿!自小在宫里金尊玉贵的,一点不知道心疼!” 朱元璋气得把手里i的情报都给撕了往地上一甩。 之前这个数字只是预算。 他勉强还能安慰安慰自己,嗯,多少还没往外。而现在,则是亲眼看著大明国库好不容易盈余下来的钱粮真的往外出去了,这的確是逮著他肺管子在戳。 一番怒骂过后。 朱元璋气得都开始咳嗽起来:“咳咳咳咳……” 朱棣轻轻拍著朱元璋后背,有些心虚,暗道:“爹啊,这可不怪儿子,你自己先偏心的哈,而且这事儿是你好大孙干出来的,儿子也只是……提醒了你一个事实而已。” 待朱元璋总算平静下来不少。 朱棣便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道:“父皇消消气,什么不的?不能有更坏的事儿了吧?” 朱元璋这时候也只能和自家好大儿诉苦:“不就是先前那两个荒唐开销的事儿,说干还真干,钱粮一笔没少!” “啊!?这……”朱棣故作一副惊讶的样子,而后也是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激愤地道:“过了!真的过了!无论是国库盈余的钱粮、还是大明国朝如今这一套稳定的官僚体系……都是大明的家底!” “可陛下他如今掌握著整个大明最大的权柄。” “除非……除非……” 把该说的说完,朱棣来了个恰到好处的戛然而止,好似刚刚只是激愤之下的口不择言,並非有心。 朱元璋抬眸看了朱棣一眼。 到这时候才回过味儿来:“老四这意思,是想让咱亮出手里所有的牌,与他合兵一处,立刻打到应天府去啊!” 虽然朱元璋此刻也很想这么干。 可意识到朱棣是在提这件事的时候,朱元璋心里的第一反应却是心虚:想法很好,唯一的缺点是他手里妹牌呀。 朱元璋战术性喝了口茶,让自己先缓了缓。 而后放下茶杯,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尷尬,道:“咳咳,此事非同小可,牵一髮而动全身,必须得从长计议,咱得……先好好想一想。” 说完,他故作镇定地摆了摆手:“老四,你先回去,咱得想想……咱得想想……” 不得已之下,朱元璋只能使出拖字诀,顺势把朱棣先撵走,以免自己露了什么破绽,暴露了不该暴露的。 朱棣露出些许失落的神色。 下眼瞼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都已经这样了……还要犹豫么!?总不能还对朱允熥抱有期待、置整个大明皇朝於不顾吧?还在犹豫什么!?” 朱棣心中带著些许气愤、埋怨、不解。 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什么,只能听话地拱了拱手:“是!那儿臣便先行告退。” “只是,无论如何都请父皇不能大了气性,伤身。”虽然心里气得不行,可临走之前,朱棣依旧錶演了一番茶艺。 朱元璋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朱棣似有深意地看了朱元璋一眼,思忖道:“本王就不信父皇真不顾这大明江山了!” 同时低头垂眸,缓缓退去。 直到听到朱棣的脚步声渐渐走远,朱元璋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对一旁的陆威道:“咱这老四啊……一心只想要那位置吶!咱也明白他说的那些话都有道理,唉……” 陆威站在一旁躬著身子,替朱元璋说出了他的隱忧:“可是当下,微臣手底下掌握的,只是一些司掌情报的人员和暗线,燕王殿下所图之事……难。” 朱元璋虽然不置可否地沉默了下来。 但有陆威把这个他不太想说出口的话说了出来,心里的憋闷总算好上了些。 只是面上始终掛著愁容。 正如朱棣所说的那样,他总不可能完全撇下这个自己亲手打下来的大明江山的。 陆威看到自家主子脸上的忧愁之色。 心知这事儿的解决办法是不可能有的,除非应天府的淮西勛贵突然闹起来,那才可能有机会,可偏偏现在的淮西勛贵在朱允熥一番谋算之下,比谁都安分。 所以陆威也只能说些別的来哄朱元璋开心:“既然难,陛下便且先不想了,想想开心的:算日子,再过个几天,应天府那边要开始挖红薯了呢!这第二茬可是种了好大一片,怕是要挖出好大一堆来!” 他是为数不多知道红薯存在的人之一。 面对这样的东西,即便他不和朱元璋一样,亲歷过那种饿得要死的时候,可也是掰著指头在算的。 果然,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眉头也舒展了不少:“是啊,咱大孙其实是个好孩子的!” “从前形势对他那么不好的时候,他都让身边那个小太监日日去找这东西……他是个有筹谋的,也是个从小就知道为大明、为百姓想的好孩子……他……” 说到这里。 朱元璋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话头戛然而止。 陆威面上不由露出茫然之色:“陛下,怎么了?” 朱元璋却没有应他的话。 而是露出一副怔怔出神的样子,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沉吟了会儿。 这才一拍大腿:“是啊!咱记得他当初说过,红薯这东西,他找了整整十年的时间!咱大孙是知道钱粮可贵的!他从小就知道!他本来就是个有筹谋、有算计、有头脑的……” “陆威啊……你说这些日子,咱是不是隔三差五地就被老四念念叨叨念念叨叨地……糊了心啊?” 说到这里,朱元璋突然有点如梦初醒的感觉。 这段时间。 他因为应天府那边一封接著一封的情报送过来,而朱允熥做的许多事情,一看就容易让他火气往上窜,而这种时候再有人给他暗搓搓来点耳旁风的…… 一味只想著自家大孙年轻没经验,办事儿办岔。 都快忽略了……那本来是个狼崽子啊! 听到朱元璋这么问。 陆威却是不敢答话,只能支支吾吾:“这……陛下恕罪,微臣愚钝。”俩父子、爷孙搞来搞去的,他可不敢祸从口出。 朱元璋这时候也没心思关注陆威如何。 而是兀自陷入了一片困惑和混乱之中——事实真相如何,他也说不准,毕竟朱允熥做的很多事,的確显得格外荒唐任性,可他又绝对不否认,自家大孙是有著不符合这个年龄的成熟稳重、聪慧睿智、筹谋计算之人。 心中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般。 给朱元璋这洪武大帝都弄得一阵心烦意乱,想了好一会儿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朱元璋忍不住骂骂咧咧道:“他娘的,老子叱吒风云这么多年,啥时候这么犹疑不定过?” 对於朱允熥这个开乾皇帝,陆威有所了解,但了解得又不似朱元璋那么多,还真摸不明白自家主子现在到底是啥心思。 “不过……能让这威名赫赫的洪武皇帝成这副德行,普天之下怕也就只有应天府陛下这唯一一个了。” 陆威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面上则是出言安慰道;“陛下,想不明白,咱要不就再仔细著看一看,等一等,或许蒋指挥使那边,什么时候就探出更多、更详尽的情况来了呢?” 朱元璋轻嘆了一口气,直言道:“蒋瓛?蒋瓛他不行。” “咱大孙的心思比谁都縝密,要不是他认为咱已经驾崩了,蒋瓛又真真切切地把他手里那么多情报暗线、暗桩拱手献出,蒋瓛活不下来。但即便如此,蒋瓛也不可能得到咱大孙真正的信,他没办法再往深了探了。” “嗯?等等……” 朱元璋本来只是因为陷入困局,所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陆威聊著,顺带著吐槽吐槽应天府那边们的眼线不太好使。 可聊著聊著。 他却是目光一亮,好似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 陆威伺候朱元璋这么长时间,当然听得出自家主子言语里的振奋,当下问道:“陛下有主意了?” 朱元璋双眼微眯,道:“蒋瓛不可能获得咱大孙的信任,不代表旁人不能得到咱大孙的信任不是?” 陆威面上露出不解之色。 蒋指挥使在应天府陛下面前的態度可谓是忠心耿耿,如此都无法得到陛下信任,他手底下那一批人不是更没有机会? “敢问陛下……何意?”陆威问道。 第633章 咋办,死脑子赶紧想啊! 朱元璋又凝神思索了片刻。 隨后好似在为自己的机智点讚一般,点了点头,道:“咱可以再在那小狼崽子那里多安插一条眼线嘛!” “不错!就直接安插到他跟前儿去!” 听到朱元璋这话。 陆威蹙了蹙眉头,暗暗吐槽道:“多安插一条眼线?还安插到那小祖宗跟前儿去?” “蒋指挥使用了那么大代价,才在那位开乾陛下手底下混了个不痛不痒的位置,您那好大孙把自己身边防得跟个铜墙铁壁似的,根本没机会嘛。不然用不著您说,蒋指挥使自己早把事儿给您办妥当了。” 他觉得,自家主子不会被他那好大孙给逼疯了吧? 正当他腹誹的时候。 便听得朱元璋吩咐道:“陆威,去!你去里头取笔墨纸砚出来,咱来说,你来写!” 陆威虽然不知道朱元璋想的啥,但还是本能性地愕然点头应道:“是,陛下,微臣去去就来。” 说罢,便转身去了屋里。 不多时便用一个木质托盛著笔墨纸砚走了回来,恭敬地道:“陛下您吩咐。” 朱元璋大马金刀地坐在院子里。 如同一个普通老农一般搓著手思索整理了思绪片刻,而后神色一认真起来,话一出口却又不自觉间隱隱带著莫名的气势:“你记好,接下来咱说的,乃是那小狼崽子给出来的第一道考题的正確答案,所谓的“通货膨胀”……” 接下来,朱元璋便按照自己去年在棺材里偷听来的那些內容,再辅之以自己作为一朝帝王的经验与见解。 流畅地整理出了一份答案。 陆威一边一字一句地把朱元璋的话,抄录下来,心中则渐渐愈感惊嘆:“陛下果然知道答案!关於大明宝钞的这般见解与说法,还真是另闢蹊径,且从一开始就眼光毒辣地看出了其中的忧患,防患於未然!” “只从这一道考题,便能看得出,应天府的陛下心里,著实是装著天下百姓、江山社稷在的。” “难怪他接二连三弄出那么多荒唐事儿,陛下心里依旧是愿意相信他的。” 朱元璋把自己总结出来的答案说完,又看向陆威,目光一凛,道:“你带著这份答案,给蒋瓛去信。” “让他寻摸一个明面背景乾净,且绝对可靠、值得信任的人,拿著这份答案当投名状。” “咱倒是要看看,这小狼崽子到底是真信了那个国子监学生的諂媚谗言,还是这个中又別有其他洞天!” 朱元璋虽然自今年开年以来,就被朱允熥屡屡给气昏头,可此时一下子回过神来,他终究还是收敛起自己那暴脾气,耐著性子先探清楚里面的情况。 这也並非是因为他现在的境况有些无能为力。 而是经歷了这么多,看了这么多,朱元璋还是更倾向於相信……自家这个才略过人的大孙,不至於那么糊涂。 否则以他洪武大帝的暴脾气。 要是真完全信了朱棣那一套茶艺,即便自己手里没什么必胜的把握和底牌,朱元璋也不会缺了胆气,哪怕只拉著朱棣手里的兵力,再加上就近的大寧府,寧王手里那一票人马,也是要硬上的。 开国皇帝,少什么都不会少了做决断的魄力。 朱元璋话音落下。 陆威默默记下他的话,这才面露恍然之色,明白过来自家主子的意图:原来陛下是反过来利用开乾陛下对此事的重视,趁机安插眼线! 只要在应天府那边能得了开乾陛下的欢喜。 能出夏原吉那个得陛下盛宠的户部右侍郎,如何又不能出第二个这样的存在?只要能有人得了陛下这般盛宠,可不就相当於在开乾陛下面前放了一双行走的眼睛么? “是,是微臣明白了,还是陛下聪明。”陆威半是夸讚半是恭维地应声道。 朱元璋挑了挑眉,道:“咱先前也没想到,那臭小子竟然会因为两道题目就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来,既然如此,咱也刚好再往深了看一看,这小狼崽子究竟在倒腾个什么鬼。” “要是早知道他要闹这么大阵仗,咱早就该安排了。” 他也是这次看到朱允熥只因为一个考题,就给出去这么大个、这么重要的职位,这才突然发现了这个华点。 反正他现在算是彻底把自己给玩儿脱了。 刚好有这机会。 他就索性再看彻底一点,清楚一点。 要是把这事儿给看了个清清楚楚之后,確定那臭小子真有这么不靠谱、犯糊涂……那就和年轻时候一样,只当再打一次天下,把那臭小子一顿好抽,把他走歪的路给掰正回来就是。 说话之间,朱元璋把把自己脑子里各种不確定的思绪给一剪刀剪断,在心里做出了决定与打算。 “陛下慧眼如炬。”陆威习惯性地赞道。 而后看了一眼自己手底下这张记了答案的宣纸,贴心地道:“那陛下便再把第二题的答案说与微臣,微臣一併记下,也好儘快把下一步的行动通知给蒋指挥使来操作实施。” 他只以为是朱元璋自己和朱允熥想到一起去了,所以才知道这第一题的答案。 在他眼里,洪武大帝,不仅武功赫赫,同时也不乏政治智慧和治国经验,这第一题都如此头头是道,第二题岂非也是手拿把掐?写得多点、全面点,到时候蒋指挥使那边寻摸的人,才更有把握一举得到陛下的重视不是? 却没想到。 他这看似理所当然的提议,却让朱元璋犯了难。 朱元璋脸上略带著些得意地神情微微一滯,陆威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好像看到这位洪武大帝心虚了。 “这第二道题目的答案……” 朱元璋呢喃著站起身来,背过身去掩饰了一下自己的尷尬,不自觉地开始忙碌地左右踱步起来,一边临时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朱允熥当初给出的第二道考题…… 嗯……想不出来。 “嘖!当初咱躲在棺材里,就听那小狼崽子提了提大明宝钞的事儿,这“劣幣驱逐良幣”……他一个字儿没提啊!” “这臭小子!当时也不知道多说点儿!” 朱元璋下不来台,思索无果之后,下意识有些恼怒地吐槽了朱允熥一句,全然忘了自己当初在棺材里时不时听到朱允熥讲一些有的没的之时,心里暗骂了多少遍。 此刻还嫌朱允熥当时说得太少了。 而站在一旁等答案的陆威,不小心听到朱元璋这句尷尬和慌乱之下的吐槽,却是人有点麻了。 “啥?这第一题的答案,原来不是陛下自己想出来的?是他当初偷听来的?” “淦啊!……” “那我刚刚是不是说错话了??” 陆威立刻发现了华点,內心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面上也露出尷尬和忐忑之色。 心里一时也是暗暗叫苦。 他哪儿能想到,这洪武陛下之前都是装的,偷题也就算了,还没偷全。 陆威抿了抿嘴唇。 在这尷尬的气氛之中,脑子高速运转,暗暗敦促自己道:“ 咋办咋办,死脑子赶紧想啊!” 正所谓压力就是动力,紧张之下,陆威还真给朱元璋想了个台阶:“不过话又说回来,微臣觉得,这两道题目都事关大明的江山社稷,一下子和下面的人透露太多,是不是反而不合適了些?反正陛下当初给出这两道题目的时候说的是,只需要答对其中任何题目,都能获得这份彩头。” “微臣想了想,现下这份答案,是不是才刚好合適?” 朱元璋这边正尷尬著呢。 当然是有点什么台阶就赶紧顺著下了。 当下站定脚步,目光有些心虚地闪了闪,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尷尬,道:“咳咳,嗯……你这话倒是也不无道理。” “行了,那这件事情就先这么办吧,你回头就把咱的意思都说给蒋瓛,让他著手安排吧。” 朱元璋故作镇定地安排道。 陆威好不容易缓解了这尷尬,当然也是立刻从善如流,只当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有听到,应声道:“陛下圣明,那微臣这便立刻去办了。” 一边说著,他一边將自己刚刚抄录好的答案吹了吹,小心放到袖中收好。 而后朝朱元璋抱拳一礼以作告退。 不过他往后退了两步,却似是突然又想起来什么,停了下来,犹豫了片刻后看向朱元璋道:“陛下,微臣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想到了便说。”此刻朱元璋那带著些偷感的尷尬劲儿也算是缓了过去,面色恢復如常,平静地道。 陆威目光定了定。 郑重地道:“应天府那边一桩接一桩的事儿传过来,但別歘接下来的应对,依旧是按兵不动,燕王殿下那边……” 说到这里,他便恰到好处地停了下来。 虽没说完。 但这话里的意思,两人都懂: 小皇帝行事荒唐乱来,按理来说你洪武大帝能忍一次两次,可再怎么也不应该无限制地容忍,况且你和燕王早就达成了共识,要打回去……你虽藉口要考虑考虑,可你思虑再三的结果还是按兵不动,这就说不过去了。 虽然这个问题也会让朱元璋有些为难。 但这和之前的无心之失不一样,陆威现在和朱元璋彻底绑在了一块儿,也是朱元璋完完全全地心腹,这种事情即便是说出来尷尬,他想到了,也是该提一提的。 朱元璋也知道陆威这是忠心,这才提了一嘴。 自然没有怪罪什么。 况且这也是他必须考虑的问题之一,当下立刻目光一凝,若有所思地考虑了起来。 不过这次。 他倒是没有苦恼多久。 只沉吟思索了一小会儿,面上便露出笑意,道:“咱知道你在替咱顾虑什么,不过此事不用太过忧虑,你莫不是忘了,再过些时候,红薯就要成熟收穫了?” “这次的规模这么大,接触的人也比第一茬多多了。” “小狼崽子再想瞒住消息偷偷培育一茬也是没法了,按照他的脾性,一件事情若能瞒住,他能做得比谁都縝密,可要真瞒不住了,他一定会最大限度地利用这件事情做文章。” “他可不是一个多谦虚的人。” “更是深諳如何把一件好事,宣传出对他最有利的效果! 之前的廉价布料、煤炭事件不就是这样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而这次红薯的功绩,可比去年那两件事情都要大得多,那满肚子心眼的臭小子,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的。” “红薯这东西,不说让天下百姓都吃饱饭,但也能让天下百姓不饿著、有的吃,这就已经是不世的封圣之功了。” 说起这事儿的时候。 朱元璋脸上些微的尷尬和为难之色尽去。 同时忍不住露出欣慰和期待的笑意。 “让天下百姓都不饿著”这话,古往今来也没一个皇帝敢这么夸口啊! 在自己把自己玩儿脱这档子事出来之前。 他也没想过,他老朱家祖祖辈辈当农民,在温饱线上挣扎,元末时候更是饿得没剩下几个人,到他朱重八的孙子这辈,居然会出这种不世的封圣之功。 一想到这事儿,他心里当然是美得不行。 而听朱元璋笑呵呵地提起此事,陆威也立刻恍然明白过来,目光一亮道:“还是陛下思虑全面,应天府的开乾陛下有如此封圣之功在身,即便之前做的许多事情都显得格外任性和荒唐,也足以盖过去了。” “到时候陛下在整个大明將此事广而告之,短时间之內,燕王殿下也不好挑什么理儿了。” 他说这话的確就是朱元璋的意思。 所以朱元璋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道:“对了,所以老四那边,其实也不必顾虑什么,不世的封圣之功,咱因为这个而动摇、打退堂鼓,这很合理吧,呵呵。” 陆威当下也不再担忧此事。 附和著道:“不错,合情合理!” 说完则朝朱元璋抱拳道:“那微臣这便立刻去给蒋指挥使回信,把陛下的意思传给他了。” 朱元璋点了点头,而后又叮嘱一句:“这次红薯多,让他找机会多弄点给咱送过来,咱也要种!” 第634章 成脚踏两条船的渣男了? “咱也要种!”朱元璋说完,目光便忍不住在院子四周逡巡了一圈,周围是他这些天刚刚翻好的地,空气里的泥土腥味格外亲切好闻。 这段时间他这么著急把这片地翻好。 不仅是看不得大好的土地浪费在栽种那些没什么卵子用的草草上,更是一早就在等著红薯种子了。 “第一茬红薯太少,偷出来一个都算冒了风险,也算蒋瓛为咱尽了心。” “但按照这红薯的產量估算,第二茬可就不得了了。” “而且连红薯藤都能当种。” “偷起来可就方便多了,嘿嘿嘿。” 朱元璋叮嘱完之后,自语呢喃著盘算道。 陆威顿时有些无语:一口一个“偷种子”……这洪武大帝……偷感是不是有点太重了? 他在心里腹誹了一句,面上自然十分恭敬地道:“是,此事微臣也会重点和蒋指挥使提的。陛下可还有其他事情要吩咐微臣去做的?” 朱元璋沉吟思索片刻。 而后才道:“没什么其他事情了,你去办去吧。”说完,一张老脸上带著期待之意,搓著手。 “微臣告退。”说罢,陆威这才转身而去。 …… 与此同时,燕王府。 朱棣甫一回自己府上,便立刻直奔道衍和尚所在的院子里,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刚刚得到的好消息跟他通气儿。 “道衍师父……好消息!” “父皇那边刚刚收到应天府的情报,朱允熥那小子……呵,又给父皇那边下了一剂猛药,哈哈哈哈!” 虽然他又一次被自家老爹给撵出来了,可今天朱棣的心情儼然十分不错。 道衍和尚盘坐在院中凉亭下的蒲团上。 手中碾动的佛珠骤然停下,他缓缓睁开眸子,站起身来,目光之中泛起些许期待地看向朱棣,单手立掌,打了个招呼:“见过王爷。” 隨后便没有说话了。 显然,他在等著朱棣的下文。 朱棣对道衍和尚自然没什么好藏著掖著,当下直接把刚才在朱元璋院子里发生的事情言简意賅地转述了一遍。 闻言,道衍和尚面上露出喜色:“好!上一回这小皇帝误打误撞把贫僧一番谋划给瓦解了,咱们这边陷入被动,可他现在这一出,这是在逼著私宅里那位下决心吶。” 一时之间,他顿时有种柳暗明又一村的感觉。 朱元璋尚且知道些皮毛。 可对道衍和尚来说,却是依旧没搞明白这两道题目的玄机,自然更觉得朱允熥不可理喻。 別说他隨口出的两道题目。 就是大明皇朝三年之內唯一出的一个恩科状元,也没有这么封赏的道理吧? 此刻自然觉得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说完,道衍和尚脸上隨后又露出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他属实觉得这有点太离谱了,忍不住吐槽道:“这小皇帝他……?是把那张椅子坐腻了不成?” 除此之外,他一时还真想不到什么別的什么可能性。 朱棣呵呵一笑,道:“普天之下权柄最高之处,坐腻肯定是不可能有人坐腻的,只是朱允熥那小儿……太蠢罢了。” “以史为鑑,过往的歷朝歷代,听信谗言者,宠信小人宦官者……都不知道多少。因此亡了国的都大把。朱允熥一个十几岁的小娃娃,怕是也不会明辨什么是非对错,干出这样的事情,也不足为奇。” 朱棣脸上带著嘲讽、不屑的笑意,道。 在他看来,十几岁正是不知天高地厚、最自我的时候,年少气盛带来的往往就是看不清后果,自以为是的一意孤行。 这个判断若放在一个普通的十几岁少年身上。 你绝不能说朱棣有错。 只可惜这次是朱允熥这个bug。 而对於朱棣给朱允熥的这份评价,道衍和尚也没觉察出有什么不对,反而是认可这个说法的。 “阿弥陀佛。”他和朱棣並肩站在凉亭之下,单手立掌宣了一声佛號,而后附和著道:“呵呵,不错,少年意气、年轻气盛的十几岁年纪,正是不信邪的时候。” “自今年开年以来,应天府的小皇帝都不知道固执己见地做了多少荒唐决策,每一次都跟昏头了一样。” “站在他背后那位军师,都好似突然消失了一样。” 听到道衍和尚附和自己。 朱棣心下更欣喜,立刻接著他的话道:“只怕不是突然消失,而是他根本就劝不住朱允熥的一意孤行。那位军师的能耐,你我都一清二楚,若非是他劝不住朱允熥了,朝廷那边怎么可能接二连三地搞出这么多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 “自从去年小有功绩之后,那位军师的作用,越来越小了。哈哈哈哈哈哈!” 说起这事儿,朱棣都高兴得忍不住朗声笑了出来。 心中觉得无比畅意。 开乾元年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相当於是越来越坐实了朱允熥背后那位军师的存在,也说明他们的判断一直以来並没有什么失误——否则何以解释今年这些昏头操作? 而与此同时,朱允熥把这么一个实力恐怖、还不图名利、不图钱权的好军师彻底晾在了一边,直接飘了,放飞自我。 “本王这个笨得瓷实的好侄儿,这也太给本王省心了。哈哈哈哈哈哈!”刚才在朱元璋面前,他得极力表演他的茶艺,现在回自己地盘上来了,朱棣也用不著继续演了,而他心里又格外痛快,自是笑得开怀。 与此同时,一直以来都吃了那位“军师”不少瘪的道衍和尚心里也痛快——要不是应天府那边有这么个人一直在妨碍自己,现下这时候,怕是他都已经屠龙技大成,成功把燕王扶上那个位置去了。 带著心里的这份怨气。 即便不轻易喜怒形於色的道衍和尚,此刻也是扬眉吐气地眯著眼睛道了一句:“诸葛孔明之所以是诸葛孔明,除却他那一身才华,没有万事对他言听计从的阿斗,一样成就不了他这“武侯”。” 言下之意。 小皇帝背后那人,谋算得再厉害,也渐渐没有用武之地,已然难成气候了。 听到道衍和尚说的这话。 朱棣却是在不经意间收起了他脸上的笑容,同时若有所思地双眼微眯,看向远方,眼里露出渴求与渴望:“这个诸葛孔明智计高深,朱允熥那黄口小儿不要,本王要啊!” 想到这一点,朱棣心跳都默默加快了些许。 他没忘记去年那一环扣一环,別出心裁的谋算——简直令人拍案叫绝! “正好!正好!应天府那位臥龙先生现在已经被朱允熥渐渐冷落,心中自然而然便会与朱允熥那小儿之间生出嫌隙来,到时候本王招揽他为本王效力,便也就更加顺利了。” “好侄儿,这是不是又算你送你四叔的大礼?” 朱棣心里暗暗瀰漫著雀跃。 当然,道衍和尚在旁边,朱棣面上肯定是不可能表露出任何心思来的,毕竟这多少伤人了些。 反正眼下这情况。 自家老爹接二连三被气得够呛,就算心里有所顾虑,可被这再一再二又再三的骚操作一激……只怕也很快就要做出自己想要看到的决定了。 到时候以洪武大帝的名义,挥兵打进应天府去。 有的是机会礼贤下士。 “届时,本王有如此谋士相助,本王可不似朱允熥那等蠢人,辨不清是非黑白。与他成就一段君臣佳话,又何愁大明不兴?” 这时候的朱棣,宛如一个年轻小伙,见到了心仪的姑娘,脑子里在顷刻间就把往后的恋爱、结婚、生娃、儿孙满堂……给想了一圈。 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 他已经脑补到“君臣佳话、大明盛世”的阶段了。 “王爷?在想什么?”道衍和尚转过头来,发现朱棣有些怔怔出神的样子,还以为他心里在思虑什么呢,赶紧问道。 朱棣的思绪从应天府拉了回来。 看到眼前道衍和尚的脸,当场有些心虚和尷尬,下意识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尷尬,而后隨便找了个藉口道:“哦,本王是在想……不知父皇……何时能作出正確的决定。” 这个藉口倒是很合理。 毕竟朱元璋把朱棣撵走时候的说法,就是自己要从长计议、好好思索一下这件事情,他们接下来就是等朱元璋作出决定了,当然会格外关心这个问题。 所以道衍和尚也不疑有他。 当下还认真地分析道:“贫僧以为,王爷倒是不必对此事太过心急。按照王爷方才的描述,陛下约莫已经生气到了极点,他也的確该生气——自己的嫡亲孙儿坐著他的位置便也罢了,还有一步一步把他的大明皇朝搞得乌烟瘴气的趋势。” “现在又是钱粮流水一样往外出去,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朝廷官僚体系、人才徵用体系又被他坏了规矩……他要是还能忍得下去,他就不是洪武皇帝了。” 对於这一点。 道衍和尚是一点不怀疑的。 洪武皇帝朱元璋这个人的性格特点太过鲜明了,他就不会是什么畏首畏尾、瞻前顾后的主儿,同时他也是一个把大明、百姓看得很重的皇帝。 这就决定了朱元璋必然会做出他们想要看到的决定。 哦……如果没有朱允熥这个bug的话。 听了道衍和尚这话。 朱棣原本有些急迫的確平静下来不少,心里也更加篤定最后情况会往他想要的方向发展。 这次的情报都快被自家老爹的肺管子给戳爆了。 这一回。 总不能再出什么乱七八糟的变故了吧? 朱棣面上扯起一个笑容,对道衍和尚这一番说法从善如流:“不错,道衍师父所言有理,本王也是……心急了些。现在优势在你我,而父皇作出正確的决定又是必然的,此次也必然能够成功起事!” 虽然他面上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来。 可是此刻朱棣看著替自己认真分析、谋划的道衍和尚,顿时觉得自己像是个吃著碗里的看著锅里的渣男。 他刚刚思绪都飞到应天府那位“诸葛孔明”身上去了…… 然而。 当朱棣刚刚说完“此次也必定能够成功起事”这句话后。 当下便觉得自己的鼻子好似有些痒痒,他伸出食指摸了摸鼻子,接著便没来由地、不可控制地打了几个大喷嚏:“阿嚏!阿嚏阿嚏!” 道衍和尚微微一惊,立刻带著些许关切地问道:“王爷您没事吧?可是著了风寒?如今虽已经是开了春,天气也在渐渐暖和起来,可冬日的寒意终究没有彻底散去,王爷当保重好身子,以图来日才是。” “贫僧与王爷都知道。” “私宅里那位做出决定,或许也就是这些日子的事了,而一旦那位做出了决定,整个北平,王爷麾下的燕军……当然也包括王爷自身,就必须卯足十二分的精神与劲儿了。” 道衍和尚的声音里,一半是关心,另一半则是提醒。 或者说,道衍和尚现在已经篤定,起事势在必行。 在他看来。 这场布局谋划多年的计划,很快就要迎来关键时刻了,而朱棣这个燕王,到时候肯定不能掉链子。 听到道衍和尚这话。 朱棣心思一暖——无论这是道衍和尚的关心还是提醒,这都是在为自己好。不久之后的起事最大的受益者是谁?还不是他朱棣么? 当下,朱棣吸了吸鼻子,故作轻鬆地道:“道衍师父不必担忧,本王没事,身体也好得很呢!许是刚刚回来吹了风的缘故罢了,你让本王立刻打个一百仗都不成问题!” 说话的同时,朱棣心里也暗暗有些心虚与过意不去。 暗道:“道衍师父自十年前就跟隨本王,也一直看好本王、相信本王,如今更是费尽心力帮本王成就大业,即便日后本王得了应天府那位“诸葛孔明”,也当记道衍师父大功。” 道衍和尚想得远,想到了日后起事的种种。 朱棣想的更远。 都开始纠结自己两个谋士的功劳与待遇了,好似那所谓的“诸葛军师”已经成功为他所用了一般…… 第635章 最大底牌的雏形!! 应天府,炼丹司。 “砰——” “砰——” “砰——” 三声高亢且清亮的枪声,响彻整个炼丹司校场,並从远处,远远传来迴响。 朱允熥凝神远眺。 只见远方摆放著的三个標靶,其中间的红心上,各自出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空洞位置。 若是细看,还能隱约看到些许烟雾。 “不错!果然不愧是在整个大明的火銃手之中,都出类拔萃的神枪手!这次的距离,好像比上次还更远了一些?”朱允熥看著远方被射穿的標靶,嘴角噙著一抹淡淡的笑意,隨意夸讚了一句,道。 站在他的面前的汪锦年,此刻手里正举著一柄新型火銃——亦或者可以说,配备了远超这个时代的钢铁枪管、无烟火药、点火结构……等一系列改进火枪。 与之前一次的火枪不同的是。 这一柄火枪上,多了两个看似不太起眼的小零件——准星,以及罩门。 汪锦年放下手里的新型火枪。 面上也不由露出放鬆且欣喜的笑意,转过头来,看著朱允熥的时候,眼里充满了崇拜与敬意,一双眼睛都好似在发光一般,他恭敬地抱拳道:“陛下果然目光如炬!” “这还是多亏了陛下的英明与高瞻远瞩!” “正是陛下出的主意,让微臣在这火枪上加装了准星与罩门,且不说旁人,微臣自己有了这种具体、细致的瞄准標准,射击之时失误的可能也消除了不少。” “也正是因此。如今这更远一些的距离,微臣有把握在陛下面前演示,嘿嘿嘿。” 汪锦年应声回话的同时,脸上也充斥著激动的神情。 说完,便微微躬身,將手中这增加的准星与罩门的火枪,高高举起过头顶,呈递在朱允熥面前。 朱允熥的目光落在这柄火枪上。 细细端详了一眼上面新加的小零件,面上虽然没有表现出什么,可心里却也格外激动——把这两个小东西成功加装,並完成调试,这便意味著……往后自己想要批量培养汪锦年这样的神射手已经是一个可行的设想了。 批量的神射手、指哪儿打哪儿的精准设计,再加上质量、抗造能力、连续发射能力、威力……都完全远超这个时代好几个level的水准——谁可堪敌!? 这张他从一开始就一直在酝酿的,最大的底牌…… 成型之日也不远了! 今天一早,朱允熥刚刚下了朝,便接到了炼丹司这边的请旨,说希望他来炼丹司一趟。 来了这里才知道——还真是好大一个惊喜啊! 想到这里,朱允熥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暂且平復了一下自己有些激动的心情,问道:“有没有让其他人试过?” 关於这最新款火枪的使用效果。 汪锦年自己试了不算,毕竟他本来就算是这批人之中的一个bug,拿那种什么瞄准器具都没有的光杆子火銃,都能打出准头来。 还得是旁人来操作,这才算成功。 面对朱允熥这个问题,汪锦年面上並没有丝毫为难之色,反而十分从容地道:“回陛下的话,已经让其他人试过了,不仅是试过了,微臣……还有一份惊喜送给陛下。” 看到对方这副从容自信的样子。 朱允熥抬了抬眉头,目光微微一亮,饶有兴趣地道:“哦?惊喜?” 与此同时。 站在周围围观的其他火銃兵之中,有好几个人已经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目光灼灼地盯著朱允熥了。 感受到这份目光,朱允熥扫视了一眼周围眾人,心中一动,大概有了些预感,不过他也没有直说或者点破,而是又將目光落回了汪锦年身上。 汪锦年躬身道:“请陛下容微臣稍稍安排。” 朱允熥点点头:“好,朕看著。” 涉及到这份他酝酿了这么久的底牌,他有耐心得很。 “多谢陛下。”汪锦年先是应了朱允熥一句,隨后才转过身去,对著周围的人群道:“陛下赏脸,都去取枪站好吧!” 话音落罢。 人群之中便陆陆续续有人走出来,走到旁边拾起早已经被提前从库中取出来的新型火枪,而后走到汪锦年身后。 前前后后一共有十个人,这十个人以一个统一整齐的姿势持枪,在汪锦年的背后呈“一字型”排开,肃穆的神色之中隱藏著兴奋和激动。 而与此同时。 远处也有人將更多的標靶摆放好。 当然,这次的標靶位置,摆得比刚才还要稍微近一些。 不过相比於改造之前的火銃射程来说,这依旧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距离。 看到这一幕,朱允熥心臟的跳动都不由微微加快了些——看这阵势,虽然只有十个人,但各地卫所上来的人,本就不乏战场上的经验,也不乏战场上歷练出来的肃杀,此刻手里握枪待命…… “嘖嘖!有那味儿了!” “看他们这副样子,一个个把握都不小,想来是都已经早就把“持枪精准射击”的本事练得很熟了。” “这汪锦年……动作可以啊!够快的!” 看著这人数虽少,但已初窥规模与气势的“神枪队”,朱允熥心里是满满的成就感,默默赞道。 另外一边。 汪锦年看阵势已经摆得差不多了。 这才缓缓朝朱允熥走来,恭敬抱拳道:“启稟陛下,微臣都安排好了,这段时间之內,他们都已经经过了严密的练习,只需一声令下,便可开始演示。微臣请陛下旨,这发令,是微臣来,还是陛下亲自一试?” 朱允熥沉吟了片刻。 目光锐利地发出了一声轻笑,朗声道:“朕来。” 一支初具雏形的火枪队,使用起来、操控起来是何等感受……朱允熥当然想要亲自尝试一下。 因为只有这个,才是真真正正,完全属於他, 完全由他操控的“拳”!而有了这个“拳”……之前那些需要藉助他人、也不得不受他人掣肘的“权”,此后便是她一人之“权”,不再受任何人掣肘,更不容任何其他人染指!! “朕来”…… 虽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可在此刻……却带著无与伦比的意气风发,仿佛无形之间,裹挟著不容任何人侵犯的天子之威! 感受到这份锐利与威势。 站在朱允熥面前的汪锦年、乃至在周围远远围观的诸多火銃兵……都不由自主地心头一跳。 在此之前,他们都没想过,这样一个年轻、平日看起来笑意盈盈、神色温润的少年,竟会有如此的锐意! 此刻。 所有人的心里。 是一种油然而生的畏惧与臣服。 汪锦年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应声道:“是!陛下!”而后便立刻把自己提前设定好的指令告知朱允熥:“那便请陛下先道一句“瞄准”,待他们举枪,再高呼一声“放!”,即可。” “嗯。”朱允熥淡淡应了一句。 踏前一步,双眼微眯,沉吟了片刻后,看著一字列队排开的十名枪手,朗声道:“瞄准!” 持枪而立的十名枪手闻声。 目光齐齐变得格外认真与凌厉,各自从怀中掏出以油纸包裹、提前定量过的火药从枪管口放入,隨后则是塞入子弹,然后將火摺子吹燃,把手中火枪上的火绳提前点燃。 这些火绳是早就经过浸渍处理的,火焰在其上稳定燃烧却几乎不损火绳的长度。 十个人將火摺子收起。 纷纷举起手中火枪,將枪口朝前方標靶的位置对准,各自歪著脑袋靠在枪尾的位置,透过准星和罩门瞄准。 而后,便都如同被定住了一般。 保持著这个举枪瞄准的姿势。 他们本就是各大卫所上来的火銃兵,这种听令而动的事情,几乎就是刻在骨子里的。 而这一幕落在朱允熥的眼里。 也愈发让他心中有些激动——虽说装备还比不上后世那些热武器,使用程序不似后世一般简单便捷,可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也已经有那种感觉了! 见眾人完成了瞄准。 朱允熥目光一凛,当下高呼道:“放!” 隨著朱允熥的话音落下,十个人的目光陡然凌厉,齐齐扣动手中的扳机。 轻微的扳机声响过后。 “砰砰——” “砰砰砰砰……” 几乎是差不多的时间,整个校场上响彻著清脆而高亢的枪声,伴隨著破空之声……被提前在前方摆好的標靶上,也被打出了一个个空洞…… 如今的火枪是经过了全方位改造的。 在这种好天气下。 再加上这次是在朱允熥这个皇帝面前演示,汪锦年自然也十分谨慎,提前检查好了火枪、火药的情况。 十发全响。 没有出现任何哑火的情况。 十个人之中,有人露出兴奋的神情,有人脸上则带著些“刚刚没发挥好”的懊恼。 但发射完毕之后。 他们都没有挪动脚步,而是缓缓收起手中的火枪,如同之前一般,持枪站在原地,等待下一个指令。 而这时候。 摆放標靶的那边,也有两个人小跑著朝这边而来。 “报。”汪锦年看向这两人,言简意賅地道。 二人立刻应声道:“回陛下!方才一轮射击,第一靶正中中心;第二靶偏离中心半寸;第三靶,偏离中心一寸;第四靶归属中心……” 这二人正是站在標靶位置负责统计成绩的。 此刻则是把之前这一轮射击的情况详细匯报了过来,总结下来——正中靶心者一共有五人,而其余五人虽都偏离了靶心,但都不算偏得太远,好的不过偏了半寸,最差的一个,也就偏了两寸而已。 听完他们的匯报。 朱允熥点了点头,面上露出一抹笑意,看向汪锦年道:“好!汪锦年,你很好,这正是朕想要的效果。” “朕要的就是能够以最快的速度,迅速培养出一批可用的枪手出来!这件事情你做得快,也做得好。” “方才他们的成绩也不错。” “足以说明,你主持加装的准星和照门,不仅仅可以为你一人所用,而是可以普遍地为其他人所用。” “朕没记错的话,不久之前,除了你汪锦年之外,提起“练成神射手”这回事,其他人可都是一脸为难,直摇头的。能在这么短时间之內把东西做出来,更有实际的效果……” “这事儿朕很满意。” 人一高兴,话也就多了些。 看到如今这份阵仗、规模与成绩,朱允熥是打心眼儿里高兴的,而且这个进度比他预期的还要快上一些,可见炼丹司里这群人,都是在尽心尽力、加班加点地乾的。 朱允熥自然也不会吝嗇对他们的讚赏。 这也同样是一种激励。 听到朱允熥这话。 汪锦年面上不由得露出狂喜之色,当下抱拳道:“多谢陛下夸讚!但这也绝非微臣之功,而非陛下目光高远,把这准星与照门之事说与微臣,微臣也办不好这事儿。微臣不敢贪功。” 与此同时。 站成一排的十个火枪手,脸上也不再有懊恼之色,取而代之的,倒是几分惭愧和敬佩。 “是微臣等见识短浅了。” “陛下心思巧妙,屡屡能给出巧妙的改进之法,这才能把原先那些看起来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变成了可能的事情!” 有陛下在,大明国威必盛!山河永固!” “……” 之前的为难和不可置信是真的,现在的心服口服和万分敬佩,更是比真金还真。 他们是真真切切感受到这一项项技术进步,带来的巨大变化和威力提升的。 如今的火枪。 相比於他们之前在军中使用的火銃。 更儼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在了眾人的声音里,朱允熥一张俊美无儔的脸上,是意气风发,心里也一点不谦虚:“山河永固……这是当然的,朕就是要从方方面面,打造一个千秋万世的大明!这也不过其中的一步而已。” 当然,这些话他不会也没必要对旁人说。 他定了定心神。 看向满眼都是崇敬,目光灼灼盯著自己的汪锦年,道:“正所谓,有过当罚,有功当赏!你有功,朕自然也要赏你。”这是大功,朱允熥给出的,自然不能只是口头的奖赏。 第636章 计划开始回收 赏…… 听到朱允熥这话,许是因为激动,汪锦年的脸色都微不可察地变得红润了些许。 好东西,而且还是当朝皇帝给的好东西。 谁不想要谁孙子。 当然,他心里还是很清楚,自己的一切生杀予夺都只取决於面前的朱允熥,別说这事儿最大头的功劳都是朱允熥的,就算功劳真是他的,他也不能如此急不可耐。 万一碰上小心眼儿的。 这份功劳分分钟就没了。 因此,汪锦年面上还是压抑住这种兴奋,谦逊地抱拳一礼:“此乃陛下劳心劳神才有的成果,微臣最多也就是替陛下干了些苦力活,万不敢当陛下的赏!” 朱允熥也早已习惯了任何人的毕恭毕敬、小心谨慎。 当下不以为意地道:“不必急著推辞,这既是赏赐,也是朕交代给你的工作和任务。” 汪锦年心下一喜。 赏赐是有的,而和工作任务放在一起,他也就不必推辞什么了,当下立刻义正言辞地道:“替陛下做些体力活计,也就是微臣唯一的用处了,微臣此身本就是供陛下驱使的。” “你这么快就在炼丹司里挑选出了这十个人,还把他们训练得有模有样的,说明你知道朕想要什么。” “火枪调试好了,下一步便是神机营!” “朕的神机营,便由你全权负责训练出来!你,汪锦年,便是日后的神机营营长。” 朱允熥神色自若,淡淡地吩咐道。 这对於汪锦年来说,或许是一辈子最大的机遇。 可是对朱允熥来说,却不过是他诸多目標和谋划之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首先,汪锦年在炼丹司待了好一段时间,这期间以来的种种,国之君父,半个恩师——足够培养出他绝对的忠诚了。 其次,汪锦年是从宋忠精挑细选的五百多人之中,脱颖而出的,的確是万里挑一的能力出眾,通过这样的程序选拔出来的人,很难有其他人的能力可以超过他。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再者,为人处事足够、管理能力足够、聪明且有眼色。 是最合適的可用之人。 所以朱允熥便用了他,仅此而已。 听到朱允熥这一番平静自若的安排,汪锦年顿时感觉自己心跳都漏了一拍,先是惊得愣住了片刻,而后才感觉全身上下都有热流涌动,激动到无以復加。 专门培养出神射手组建神机营,用的是远超这个时代的水平和局限的、天底下最恐怖的枪械——这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 这意味著什么,已不必多言。 与此同时。 周围围成一片的其他人也都是一脸不敢置信,接踵而至的……自然便是眼红羡慕了。 他们是天底下最清楚这神机营含金量的人了。 而神机营营长……日后大明皇朝打蛮子、开疆拓土,这必然都是最大的国之重器。 只要不作死,已经直接註定了一个不可限量的前途。 不过他们也清楚。 这是汪锦年自己凭实力挣来的——毕竟搞那什么准星、照门,加之训练神射手……好临阵只有他汪锦年可以做得好,这段时间以来,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是以,虽然眼红羡慕,但眾人不会也不敢有什么异议。 当下,汪锦年咬了咬舌头,咽了口唾沫让自己冷静下来,跪地抱拳:“多谢陛下厚爱与信任!陛下將微臣等提拔至这炼丹司,是知遇之恩;陛下见识广博且天赋异稟,对传统火銃进行巨大改进,將其中玄机授予微臣等,此乃传道受业之恩;微臣於社稷无大功而得陛下如此重任,是信任之恩……” “为陛下、为大明……微臣万死难报!” 说完,汪锦年“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抬头之际,眼眶发红,眸中闪烁著水。 看著朱允熥的灼灼目光里。 是无比郑重地诚恳。 这反应自然也在朱允熥的预料之內,能进来这里面的,首先一个就是要求背景履歷乾乾净净,而在他一重重恩威並施的手段之下,忠心是必然的。 朱允熥神色平静地伸手虚抬了一下。 言简意賅地安排道:“这最新的火枪成果,朕看过了,心中也有数了, 所以你们之后要做的事情有三。” “这第一个,便是以最新版本的火枪为標准,开始全力投入生產,生產量,自是多多益善。” “第二个,便是方才已经提过的,神机营的组建和训练。 ” “其三,即便当前的火枪已是威力强横、使用效果大大提升,但这绝非极,朕等著你们的下一个叠代版本。” “都明白了?” 各种难点现在都已经解决了,剩下的事情,交给时间。 这些安排和计划早就在他的筹谋预算之內,所以朱允熥安排起来,行云流水,不带任何迟疑与犹豫。 他说话的声音虽不大,也不严厉。 可这般仿佛一切尽在掌控的样子。 却让在场所有人都下意识有一种“绝不可违逆”的想法。 再加上,经过朱允熥之前有意无意的cpu,这群人早就已经把他当成了一个“说什么都是对的、只要他说可能,就没有什么事不可能的”的神仙。 当下,所有人都不疑有他。 齐齐应声道:“是!微臣等谨遵陛下旨意!” 朱允熥的目光在周围逡巡了一圈,扫视了一眼眾人,心里颇为满意——这正是他要的效果。 相信一件事情一定能成,那他们將不会有任何迟疑地朝著这个方向使尽全力,这便是最高的效率。 不过。 当他的目光看了一圈收回来之后。 却突然注意到,其他任何人脸上都只有尊从、敬意、决心、跃跃欲试……等诸多表情,反倒是汪锦年脸上浮现些许闪烁。 “有何难处?”朱允熥单刀直入地问道。 汪锦年负责的神机营组建,就是把朱允熥这个底牌出行彻底具现为真正的、坚不可摧的王炸的过程。 朱允熥当然格外在意,也不容许出现任何差错。 汪锦年目光闪烁了一下,当下缓缓踏前一步,如实承认道:“启稟陛下,微臣心中的確有一事,想要斗胆请陛下的旨。” “你说。”朱允熥道。 “这炼丹司……乃是天底下最为机密的要地,如今大明皇朝局势並未彻底明朗,保持炼丹司的绝对机密,自然是绝不可怠慢之事,然,微臣既要组建神机营,便需要足够的人手。” “如今的炼丹司。” “除去各类工匠,再除去化学部的到道长们,共有火銃兵五百余人, 其中一些本只是兵仗局、军器局而来,並非军中之人,即便是出身大明皇朝各大卫所的火銃兵,也是各有所长,並非都是擅射之人……可堪训练为火枪射手的……拢共也就百余两百……而其中潜力资质完全满足神机营要求的的有多少,微臣不好讲。” “是以,这人手上便……” 说到这里,汪锦年便戛然而止地停了下来,面上露出些为难和犹豫之色,目光闪烁地看了朱允熥一眼,没敢继续往下说。 不过。 虽然他把最后的话咽下去了。 可朱允熥依旧完全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说白了就是一句话: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唄! 炼丹司的周围是铜墙铁壁,內外相隔,一只苍蝇也別想进出其中,为的就是保密,是谋定而后动。 可里面的人那么多,真正能用的更少。想要有足够多资质合適的人编入神机营进行学习、训练,最终组建並扩充神机营,只能从外面去挑、去拣选。 只不过,由於炼丹司的保密性和重要性都太强了,汪锦年考虑到了这些,也不敢轻易说出口来,这才犹豫为难。 因为立刻就理解了汪锦年的想法。 所以朱允熥並没有生气,而是直接把汪锦年没说完的话给点了出来:“人不够,想去外面凑是吧?” 被点破心中所想。 汪锦年顿时面露惶恐之色。 抱拳道:“炼丹司太过重要、机密了,微臣不敢破这个例,心中更是惶恐,便也只能请陛下圣裁了。” 这里可远不止火枪,炼钢之法、化学部道长们掌握著的那些神奇能力变化……无一不是事关重大。 朱允熥沉吟思索了片刻。 而后才淡淡一笑,道:“呵呵,你说的这个问题,的確是根据当下情况实实在在考量过的,何错之有?心里想著把朕交代的事情做好,你不必惶恐,朕更不会怪罪你什么。” “反而你把此事提出来……” “倒是也提醒了朕一件事儿。” 朱允熥嘴角噙著笑意,若有所思地道。 但眾人都从他的声音里能听得出,他对汪锦年提出来的这个问题,既没有苦恼、也没有为难,甚至连“到底是彻底保密还是为了神机营破这个例”的纠结都没有。 就好像……他立刻就有了两全其美的好法子。 一如他往常时候一样。 “陛下心中……已有裁断?”汪锦年心中不由有些好奇,试探著问道,至少他觉得这件事情是真的很不好办。 忠心和不泄密的决心,他是有的。 可他有归他有,站在朱允熥的角度来说,只要让人可以在炼丹司內外频繁走动,就代表著有泄密的危险。 这便必然造成两难。 如果说朱允熥直接以皇帝的名义,到处寻找资质合適的擅射之人批量往炼丹司里送——这也太惹人怀疑了——不是怀疑其他,而是怀疑陛下在外营造出的那种对淮西勛贵的绝对信任和依靠……或者说,这会引起许多人的警觉。 而目前来说,朱允熥的底牌尚未彻底形成,衝突,是下策。 思来想去。 这件事情怎么处理都不太好。 面对汪锦年的询问,朱允熥也直接坦然告知道:“不错,这件事情怎么处理,朕其实早已经打算好了,只是之前一时没有考虑到这里,也就没想起来这回事,呵呵。” 说话的时候,朱允熥脸上带著他惯有的温润笑意,神色泰然,轻鬆自若,丝毫不带任何勉强和心虚。 事实上。 他也的確一点不带心虚的。 早在去年刚刚即位当上这个皇帝的时候,朱允熥就防备著淮西勛贵,也在暗中筹备解决之法——先稳住淮西勛贵,同时收编且扩大锦衣卫,除此之外,则暗中还有另外一个大动作:以狩猎为名,暗中接触了兵部尚书茹瑺,让茹瑺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內,在应天京郊筹谋准备著。 当时朱允熥除了安排其他事,还著重点安排了这件事情。 考虑到后续把火枪捣鼓出来。 朱允熥提前就让茹瑺暗中组建了这个神机营的备用军——挑选军中擅射之人安排在其中,表面上的名义则是专门负责陪朱允熥玩耍打猎的,由此便不惹人怀疑。 那时候他也並没有告诉茹瑺干什么用,只说他心里自有打算。 提前这么久就筹谋著这一帮人手。 为的就是走一步看十步,时机成熟之后可以立刻投入使用。 “而现在……这个时机显然已经成熟了!”朱允熥想起来去年去应天京郊打猎时候的事情,在心中暗道。 汪锦年提出这事。 恰给他提了个醒儿。 朱允熥直接给了汪锦年一个確定的答覆之后,便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在心里暗自盘算起来: “神机营预备军……都是由茹瑺这个兵部尚书亲自挑选的擅射之人,潜力资质都没有问题,人手是现成的。” “现在要做的,便是如何把这预备军不惹人怀疑地、正正噹噹地送进来……” 稍稍思索了片刻,朱允熥的眸子便亮了亮。 心里也有了计较。 “明面上,这队人手本身就是专门挑来陪朕打猎的,打猎过程中,他们对朕尽心尽力、侍奉保护得好,得了朕的开心喜欢,这合理吗?这很合理!” “朕因为对他们满意,直接把他们编入天子亲军,升任锦衣卫,嗯……这也很合理。刚刚出了夏原吉那档子事儿,这事儿就更合理了!” “炼丹司是朕炼丹的地方,极其重要。朕不放心,又加派了更多人手严加看管……齐活!” 第637章 环环相扣,基操勿六 不过片刻时间,朱允熥便把一套天衣无缝的行动流程,给安排出来了,当下心中一定: “果然还得是人设立得好啊,做啥事儿都方便。” “那么接下来,朕就得去应天府京郊的猎场走一圈了。” 朱允熥立刻確定了下一步行动方向,暗道。 而汪锦年等人见到朱允熥这游刃有余、胸有成竹的样子,心中下意识便定了定。 嗯,陛下说此事不必担忧,那想来便不必担忧了。 隨后心里才有些好奇起来:“这事儿看起来……的確是怎么办都有为难和弊端的,陛下到底要如何两全?” 是的,只是好奇,並无怀疑。 即便在他们心里,这根本就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处理方法,可他们依旧不怀疑朱允熥说的话:有无烟火药、火銃材料叠代、火銃各项不可思议的技术改革……等等诸多经验和经歷在前,这已经是共识。 眾人一脸不解地交换了眼神,却都得不出个所以然的结果。 而汪锦年沉吟片刻,这才抱拳问道:“既然陛下心中已有了合適的决断,不知陛下接下来,如何安排微臣的行动?” 他是这件事情的主负责人。 当然要问得明明白白,这才好往下行事。 “接下来……”朱允熥顿了顿,道:“你只需要先从现成的人手之中,挑选资质、能力、潜力足够之人,把这炼丹司能用的人,都操练起来,熟悉新式火枪的使用、儘量把准头练上来。” “至於其他的,你就先不用管了。” “合適的人手……半年前朕就已经提前交代好了兵部尚书茹瑺,让他在应天府京郊以“组织人手专门侍奉朕打猎”的由头,严格招揽筛选,此刻……刚好便足以用上了。” “朕会去应天府京郊打猎,他们侍奉朕打猎十分勤谨,朕也十分喜欢他们,所以会把他们编入锦衣卫来。” 对於这一批人,朱允熥自然没有什么好掩饰和隱藏的,更不怕暴露了自己的野心和目的。 其一是,他们本就是朱允熥经过了严格筛选的人手,也有足够的忠心。 本来就十分清楚朱允熥把他们这群人搜罗过来干嘛的。 其二则是……炼丹司的铜墙铁壁,他们知道了也没有向外界暴露什么的可能性在。 所以朱允熥便十分乾脆地做出了安排,也挑明了计划。 听到朱允熥这明明白白的行动计划。 眾人面上先是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顺著朱允熥的思路点了点头,各自寻摸呢喃起来: “不错……半年的时间,只要名义上不打眼,悄悄地招揽组织……到现在也已经足够形成一支规模庞大的队伍了。” “况且陛下早有吩咐,要的就是擅射之人,这种事情触类旁通,把这样的人培养成神火枪神射手,要方便得多。” “这批人成为锦衣卫之后,便不再有任何难处了。” “锦衣卫进入炼丹司……” “本就是名正言顺,是陛下一直以来的安排。” “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准备……此刻火枪已成,刚好派上用场,神机营的组建便不知要快上多少了。” “……” 眾人点著头,面上纷纷露出释然的喜色——能够在两全其美的情况下,不为人知地將这“神机营”组建操练出来,这当然是最好的,他们也高兴。 至於朱允熥提到的什么……“把一群陪打猎的人直接编入锦衣卫这样的天子亲军”一事,他们甚至都没注意到这话的问题。 由著自己的性子隨便乱来。 这样的事情。 陛下干多了! 不过,隨著他们彻底消化了朱允熥的话。 当下却都惊得瞪大了眼睛: “不是……” “陛下居然在半年前便早已经做好了筹谋和准备!?” “那时候陛下也才刚刚即位登基吧!?” “也就是说……陛下半年前便已经料到会有今日了!?知道到了今日能出现火枪这等神物?” “陛下的心思……当真是縝密!一步接著一步、一环扣一环,半年前便算到了今天,简直是算无遗策!” “恐怖!太恐怖了!” “……” 眾人的心头,顿时便后知后觉地涌起一阵骇然,看向朱允熥的目光也愈发敬畏。 眼前这个少年的惊才绝艷,他们早就看多了。 而他们现在看到的……则是朱允熥——这位年轻的大明君父、也是他们传道授业的恩师——宛如天罗地网般的谋算和心思。 他们更意识到。 这位开乾陛下有的……不仅仅是远远超乎常人的聪颖、智慧、敏睿、见识……同时还对一切,都兼具令人无解的掌控力! 而这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这个事实,无论他们意识到多少次,都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面对眾人灼灼发热的目光,朱允熥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道:“既然你们都心里有数了,朕也不必再多细说,再等上些时候,人,朕会给你送进来。” 听到朱允熥的声音。 眾人这才从惊愕和惶恐之中回过神来,也好在这样的事情他们之前上课的时候经歷得也不算少了,不至於太过失神懵逼,当下便先后应声道: “是!陛下筹谋深远,高瞻远瞩,微臣等敬服!” “微臣谨遵陛下旨意。” “陛下圣明!” “……” 与此同时,眾人也只能在心里暗暗说服自己道:“陛下本就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基操勿六……基操勿六……” 这是他们从朱允熥这个老师这里学到的说法,但他们觉得这话放在这里,再合適不过了。 看到眾人没有一点质疑和不信。 朱允熥心里也满意,更乐得轻鬆,不必和他们多费口舌,所以当下也不在这里浪费时间,准备离开:“从一开始到现在,你们的用心朕都看在眼里,你们也不负朕之所望,朕心甚慰,往后你们当继续勉励之,此间事了,朕要出城去,你们……也都各自散去,各司其职便是。” 说完,朱允熥摆了摆手。 现在这群人都信任他、也忠心他,再加上有汪锦年做榜样,朱允熥隨意勉励几句,压根儿就不用再操心什么。 闻言,眾人自然都从善如流: “为陛下尽忠,乃是咱们的本分,是本就该做的事情!” “陛下对俺们大恩,拿命来报也就是了!” “微臣等……恭送陛下!” 眾人在这炼丹司也不讲究那么繁文縟节的规矩,一脸激动地嘮了几句,便朝朱允熥抱拳,行礼送別。 朱允熥淡笑著微微点头。 正要转身朝外面的方向而去,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迎面而来——正是穿著一身靛蓝色道袍的张宇清! 朝这边缓缓走来的同时。 他的手里还拿著一卷长长的东西,面上带著激动和急不可待的表情,步伐快速且稳健,几乎是三步並作两步走。 “嗯?张道长?他们化学部那边,向来不是由张道长和咱们这边接洽的……想来是来寻陛下来的。” 大家都同处炼丹司,即便平日工作內容不一样,也並不廝混在一起,眾人还是立刻就辨认出了来人,也知道他肯定是找朱允熥来的,只是不知道他所为何事罢了。 见张宇清衝著自己而来。 朱允熥乾脆放下了刚刚抬起的脚。 而当看清了对方手里那捲长长的东西,乃是一卷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布之后,朱允熥心里也大概有数了,当下看著张宇清匆匆而来的身影挑了挑眉,露出些许饶有兴趣的神情。 对方走得很快,不多时便来到朱允熥面前。 张宇清行了个標准的弟子礼:“弟子张宇清,见过陛下。” “阻燃的浸渍和处理流程,你们已经有结果了?”朱允熥看著对方手里这卷布,单刀直入地问道。 之前有一回他来炼丹司。 这群道士就跑来和他献宝,拿出了一小块他们偶然得到的,具有阻燃效果的布,还请教了朱允熥。 这么些时间过去,也是该出实验结果了。 “陛下目光如炬,还真没有陛下料不到的。”张宇清应声道,顺带著拍了朱允熥一道彩虹屁,而后將手里这一卷布以双手捧著,道:“经过陛下的指点,弟子等不断控制变量,尝试不同的温度、酸碱值……果真確定下来一套稳定的浸渍流程!这一卷布,已然具有阻燃效果,弟子听闻陛下驾临,特来给陛下献上,请陛下一观!” 听到朱允熥和张宇清的话。 校场上其他人都不由目光发亮,均是有些激动乃至贪婪地死死盯著张宇清手里的布卷。 阻燃的效果…… 他们之前就看到过,所以也知道这种具有阻燃效果的布,並非什么胡话或者扯淡。 而对於他们这样常年和火銃、火枪、火药……打交道的,若是身上有一件这样材质的衣物,那是能在许多突发情况下保命的。他们如何可能不激动、不眼热? 要知道。 確定了配方和流程,便意味著这东西可以批量生產了。 而这所谓的阻燃。 不仅他们这些和火器打交道的能用。 大明其他袍泽將士一样可以用——战场上除了枪炮,还有火箭(在弓箭头头上绑了可燃物点火射出),有时候碰上火攻,不小心之下也容易死伤惨重,这种情况在水战之中尤为常见。 朱允熥先是打量了一眼这卷布,外表来看,和普通布没太大区別,平平无奇。他又扫视了周围眾人一眼,心里也明白此间其他人对此事的重视和好奇。 於是吩咐道:“你们谁来试试看?” “微臣愿意一试!” “俺来!” “……” 周围立刻便有好几个人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跃跃欲试——关乎自己小命的事情,他们当然积极。 隨后,最前面几人便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从张宇清手里接过布,一起將其摊开来。 也有几个人取了火摺子,在布被散开的同时,迫不及待地將火摺子吹得燃了起来。 “一整卷布都已经被摊开了,你们都拿著手里的火去试试看,看看这化学部的最新成果。”朱允熥朗声道。 先是火枪彻底成型,接著又是阻燃……这二者的作用,一攻一守,却都应用广泛,极具战略意义。 他这时候的心情也格外的好。 虽然知道,张宇清必然是先有十足的把握,才会把这成品递到自己面前。却也愿意和大傢伙亲眼见证,乐呵乐呵。 感受到朱允熥这平易近人的气氛。 眾人也放鬆起来,更是格外兴奋,纷纷起鬨: “对啊!试试!快试试看!这好东西要是真的,还能穿咱身上……说不准啥时候就能保咱一条小命吶!” “哈哈哈哈!就是!都把火摺子懟上去,看看这布有多能!哈哈哈哈!” “……” 每个人心情都好。 校场里自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站在前头拿著火摺子的几个人当然也是迅速凑到已经被几个人合力展开举起的“阻燃”面前。 毫不犹豫地就把手里的火摺子往上凑上去。 而看著几人的动作。 其他人的哄闹也立刻安静下来,屏息凝神地看著几人手里抖动的火苗,下意识感到一丝紧张。 毕竟在固有认知里,火烧布,就如摧枯拉朽一样简单。 不过。 眾人紧蹙的眉头,终究还隨著时间流逝,缓缓鬆开。 因为面前这一卷摊开的“阻燃”,即便不断被火摺子上的火焰舔舐,可无论如何都没有被烧出个好歹来。 几人不断变换位置,依旧如此。 甚至还有不信邪的,都举著火把来烧了——成果依旧喜人! 经过一番实验,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激动之色: “看来……化学部的阻燃,真捣鼓出来了!” “既然已经將配方、流程研究出来,这阻燃岂不是要多少有多少了?” “好!哈哈哈!太好了!” “……” 人群之中又是一阵热烈和兴奋。 听著眾人各自的议论声,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可同时,也看著这卷阻燃,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第638章 迴旋鏢这不就又打回来了? 眾人一阵欢腾过后。 很快便有人注意到朱允熥面上,那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人当下便不敢再有丝毫闹腾,赶紧收敛起来,同时还以眼神、动作……等,提醒周围的其他人。 朱允熥在这炼丹司里虽然比较平易近人,更多的是作为此间眾人的“老师”身份,鼓励他们积极发散思维和想法。 可谁也不敢忘了他最重要的“皇帝”这一层身份。 也无人敢隨意造次。 因此,整个炼丹司校场在短暂的热闹过后,几个呼吸之间便逐渐安静了下来。 张宇清拱手道:“敢问陛下……是对此还有什么顾虑?亦或是陛下心中还有改进的方法?” 他的声音里带著些许忐忑。 朱允熥的心思太捉摸不定了,思维也经常无比跳脱,总能有惊人逆天的想法,他也摸不准。 突如其来的安静,反倒是让朱允熥收回了自己的思绪。 而面对张宇清的疑惑,朱允熥不以为意地轻嗤一笑:“你们不必太过紧张,阻燃的效果大家有目共睹,朕对此没有不满,方才不过是在想著……阻燃是个极好的东西,既然现在已经可以稳定出產,那就得赶紧安排著在实际上应用起来。” 不错,就是应用。 一方面是研究人员的生存。 另一方面。 朱允熥虽然不会让现阶段的大明皇朝妄动干戈。 可火枪队都已经在筹备了,沿海那边的海军训练也按照计划开展起来——兴兵之日其实也不会太过遥远了。 战爭…… 永远代表著残酷。 代表了伤亡。 而阻燃的应用,在战场上至少可以有效地避免许多人员伤亡——陆战且不说,水战的时候,烧人战船那都是常规手段了。 而朱允熥的目的就是海外,这玩意儿的应用无疑更加对口。 想到这里。 朱允熥目光一定,看著张宇清道:“製作阻燃的原料和成本,一个是普通的布,另一个则是浸渍液。后者,你们现在配置起来已经如鱼得水,不需要朕多说了,至於前者……找公布秦逵那边要。” “你们组织炼丹司的工匠,全力製作生產。” “第一阶段的目標,是確保炼丹司的研究人员……都可以有这么一件“盔甲”, 你们都是朕的心腹助臂,朕首先不希望炼丹司里的人有任何无谓的损伤。” 朱允熥的目標性一直很强,心里对於这一整个偌大的大明皇朝日后要走的路,要做的事情完全思路清晰,自然只需要稍稍思索片刻,脑子里便有了个成熟的行事节奏。 当下也是毫不犹豫地便开始做起了安排。 而话说到这里。 他便刻意顿了顿,目光左右隨意看了两眼。 听到朱允熥这话。 无论是张宇清,还是在这校场的火枪研发人员、火銃兵们,面上立刻齐刷刷地露出动容之色,看向朱允熥的目光都愈发虔诚了许多: “陛……陛下大恩!微臣等何德何能,得陛下传道受业解惑便也罢了,还得陛下如此恩重厚爱……” “有陛下这话……微臣就是哪天真倒了霉,被炸成了好几个肉块,微臣也无憾、无悔!” “多谢陛下体恤!”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 朱允熥是谁?皇帝,普天之下我掌握了所有人生杀予夺之权的人!——他一句微不足道的话,在旁人心里可以重若泰山。 在这些人眼里那就是…… 陛下身为天子,竟然还这样把我们的生死性命如此三番两次放在心上!有好东西第一时间想的就是我们! 何其伟大?何其仁慈!? 面对这份狂热,朱允熥眼里隱隱藏著一丝意料之中的自信与从容——感恩和忠诚,这也是朱允熥的目的之一。 他们的这种心理……试想后世那些追星的粉丝,只要千辛万苦地跑到现场见到自家偶像一面,但凡能够得到这所谓的偶像一个笑容,乃至一个眼神……许多粉丝都要大吹特吹一波什么:好敬业、好平易近人、好爱粉丝、粉一辈子了……等等等等。 一个明星尚且能造成如此影响。 更別提朱允熥这个身份无比超然的一国之君了。 当然。 朱允熥的话也没有假就是了。 费许多时间、精力筛选出来的人才, 朱允熥更是用大量的时间泡在这炼丹司里,给他们上课,进行入职培训,这些都是巨大的成本。 而现在的他们……也已经在朱允熥的培养下,成为价值极高、潜力极大的人才资本。 这些人多死一个。 他是真的会心疼的。 对於眾人这份狂热,住评阅书淡淡地用手往下压了压,道:“你们既是朕的臣子,往更深层了说句不顾规矩体统的话,你们也算朕的半个弟子,朕自然不愿意看到你们有任何损伤。朕这么做,本就合乎情理。” 演戏嘛,总是要演全套来的。 现在刚好有这么个机会收拢人心,提高忠诚,朱允熥肚子里的黑水儿也就开始蛄蛹了,当然是顺带好好利用一番——用感情拴住的人无论如何都比用利益拴住的人要靠谱一百倍不是?咱刘皇叔不就硬生生哭出了个蜀汉来了嘛。 而听到朱允熥这么说,眾人果然是更加平静不下来,一方面不愿意出声打扰朱允熥,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朱允熥这个皇帝对他们如此恩宠……內心翻云覆雨,激动到无以復加,於是只能拼命地压抑、憋住自己內心那如同惊涛骇浪一般的情绪。 朱允熥扫视了一眼。 心里对自己这一番表演带来的效果十分满意。 而后自然也把刚刚特意没有说完的安排,继续吩咐下去:“关於阻燃的现实应用,第二阶段的生產目標,自然是要应用到咱大明皇朝的精锐將士身上,战场之上除了刀剑无眼,还常常有“火箭”伤人……这是我大明儿郎另一层性命上的保障。” “ 他们为我大明豁出性命去,朕自然也不能负了他们!” 对於朱允熥这话,此间几乎所有人都点了点头,对朱允熥这话表示认可。 因为朱允熥这句话就是最实在的话。 只要是从各大卫提拔上来的,那都是在战场上进进出出不知道多少次的人——对这一点太清楚了。 朱允熥顿了顿,继续道:“至於这第三阶段的生產目標,便是要让我大明所有將士身上,都能多上这么一层保障。” 增加大明將士存活率的事儿。 当然是多多益善。 且不说战略上的兵力保存,未来进入高速发展的大明,任何一个人口,也都是资源。 只不过。 当朱允熥这句话说出来之后。 周围眾人,包括张宇清脸上,却反而没了之前那种激动的样子,而是开始有迟疑之色了。他们看看朱允熥,又左右看看自己周围的其他人,均是一副支支吾吾的样子,总想和旁边的人议论点什么,却又屡屡咽下嘴里的话。 看到眾人这副样子,朱允熥如何不知道他们心有顾虑? 当下挑了挑眉,朗声直言道:“你们心中有何主意与想法?若想到了什么,直说便是了。都跟著朕上了这么久的课,还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做什么?” 毕竟他们在这炼丹司待的时间也不短了,更知道朱允熥在这些重要的正经事上,从不拘泥小节。 所以。 被朱允熥这么一说,眾人面上的神情果然变得释然。 也没那么为难了。 立刻就有人抱拳直言道:“启稟陛下,当今大明皇朝的兵力……京师直隶附近,再加上一十三个布政使司上的卫所……大明的儿郎將士,数不知凡几。” “微臣以为……陛下所说的第三阶段生產目標……难。” 现在他们也算习惯了朱允熥的尿性,知道朱允熥从来不是什么刚愎自用的独夫,旁人只要真心实意地替他著想、出主意……陛下不仅不会怒,反而乐见。 所以他们此刻即便是在提出朱允熥的“漏洞”,说起话来都不那么心虚和害怕。 此言一出,其他人也深以为然,纷纷附和道: “启稟陛下,微臣也以为,此言有理。” “正是!太祖皇帝天下布武,大明兵力强盛,想要让他们都能得到这阻燃所做的衣物,微臣以为,不可能。” “……” 他们都知道,在这样资源物资极其匱乏的年代,布也是少数人才收用得起的东西;而从各大卫所上来的,他们更知道大明兵力之多——人人穿上阻燃做的衣服,这不开玩笑么? 与此同时。 张宇清也是长舒了一口气,赶紧趁热打铁,在朱允熥面前陈情原委,道:“弟子也以为,他们诸位所言有理。” “布……毕竟不是什么廉价之物,更非轻易便可大量获得的东西。” “若说陛下去年用来造福了全天下穷苦百姓的那种廉价布料……其材料粗糙、附著性不强。” “根本也不適合用来製造阻燃。” “而想要大量生產布,首先就需要有足够的才行,这可不像那些廉价布料,可以隨便用一些隨处可得的材料。” “即便陛下有工业司的水力纺纱机、有工部那边的诸多飞梭织布机……可在生產布一事上,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工部秦大人那边,怕是也根本就拿不出这么多普通布作为原材料的。” 听朱允熥下达的前两个指標的时候,他都觉得正常,也觉得这是合理的、应该的——好东西弄出来就该使用的,而且是用在最需要它的人身上嘛,这一点毛病没有! 听到朱允熥第三个指令,张宇清心里是发毛的。 这特么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玩蛇皮? 听到眾人这一番说辞,朱允熥自然也知道他们都在担心什么了,当下心中释然,却也不以为然。 他是大明的皇帝,对任何军事机密都有最高的知晓权限,大明皇朝具体有多少兵力,没人比他这个皇帝更清楚,兵力数量他当然心里有数。 这什么纺纱机、织布机更是他捣鼓出来的。 有何利弊,同样没人比他更清楚。 但他依旧敢提出这个第三阶段的目標! 没別的原因。 布的大量生產,不缺生產工具和生產效率,缺的只是,而需要地来种,所以產量不高,所以布昂贵。 可在朱允熥看来…… 缺地?——地这不马上就可以腾出来了么? 再过些时候,红薯必然可以將一些土地大量地释放出来吧?除此之外,朱允熥本就计划趁著这次土地的推广,顺带著彻底清查田亩、摊丁入亩,顺势把那些隱藏起来的私田也揪出来…… 大明立朝至今也二三十年了,这种不法私田可也不少。 朱允熥现在手里有火枪这种王炸底牌,神机营的成型也只是时间问题,到时候带著这天底下最强硬的手段,先礼后兵,道理讲得通咱就讲道理,道理讲不通,朕也略懂一些拳脚……不怕事情干不下去。 释放出来的大量土地,好好规划利用一番。 什么缺少、缺少生丝的缺口……都能慢慢堵上,顺带著还带动大明百姓发家致富,过上好日子。 有了,高效率生產机子有了,还怕缺布这原料么? 找了许多年,又从去年开始到现在培育了两茬红薯,迴旋鏢这不就又打回来了么? 况且这还只是初步。 等马三宝那边出了海,到美洲那边走一趟,粮食结构、营养成分,还能进一步丰富起来,土地进一步释放…… 当然这就是后话了。 所以面对眾人的为难和犹豫,以及张宇清的惶恐,朱允熥只是云淡风轻地轻嗤一声:“工部那边拿不拿得出这么多普通布送进炼丹司,这与炼丹司並无任何关係。朕既然这么说了,那朕就一定会让工部拿出该拿的布数量来!” 朱允熥没有任何迟疑,格外篤定地道。 他没有直接说具体的处理办法。 红薯现在还在保密阶段,不好解释。 且算日子,再过不多些时候,御园里的红薯就要正式亮相了,其中缘由到时候他们自会想得到。 第639章 明日罢朝 “需要的布……工部那边要多少能给多少?” “啊这……” “陛下您这……” “……” 看到朱允熥这自信满满的样子,眾人不由得再次支支吾吾起来,对朱允熥这说法总想吐槽点什么,却又不敢吐槽。 大明皇朝可是雄兵百万。 你之前弄的那些廉价布料,可以把能薅的草、树皮、藤蔓……等等这些东西都薅了,不求质量,只求一个衣可蔽体。 布又不能这样搞。 它得精细种植,得有地来种才行不是? 难道还能凭空变出来不成?——他们往死了想,都觉得……要满足朱允熥所说的话,就只有这一个方法了。 说到底。 在朱允熥眼里不过是自然而然的发展之下、水到渠成的事情,可对於此间其他人来说——亩產量高如红薯的东西是没听过没见过也不敢想的;什么摊丁入亩、清查私田的……更不敢往这上面去想,牵涉的利益太多太大,一个不小心是要翻车的。 朱允熥也不急著说明辩解。 只淡淡问了一句:“怎么?还有其他疑问困惑?” 儘管所有人都觉得朱允熥这话离了大谱。 可朱允熥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之后,此间所有人都带著极大的默契,齐齐摇头或是拱手或是抱拳: “既是陛下心中早已有了成算,微臣便也再无其他困惑。” “陛下多番为大明、为百姓、为儿郎们思虑仔细,乃明君也!大明將士也必將所向披靡,睥睨九州!” “……” 直接把自己心里的诸多迟疑与困惑、 把主观上和客观上的所有不合理,统统拋到了九霄云外, 离谱吗?离谱! 但说这话的不是別人,这特么的是陛下说的。 信陛下就完事儿了! 他们之中的所有人都不会忘记……之前动不动就要被朱允熥给打个脸,脸都肿得不成样子了。 到现在这时候。 朱允熥即便说一句,太阳明天会打西边儿出来,他们想的或许也只是:啊?太阳从西边儿出来?那这可是奇景啊!明儿个早上一定要早早起来,亲眼看看这奇景,莫要错过了才是。 至於被朱允熥指定负责此事的张宇清。 有朱允熥这金口玉言的一句话,他也就没什么害怕日后交不了差的惶恐。 面对这些如此乖觉的学生们。 朱允熥目光微微一滯,越发有些不太习惯,不过现在没有了这样那样的质疑,他倒是也乐得轻鬆。 缓缓提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那你们便都各自做自己的事情去吧,多的是事儿等著你们干去。” 朱允熥神情爽朗地吩咐了一句。 隨后这才径直离开。 “微臣/弟子,恭送陛下!”对於朱允熥,无论是从君臣礼节上,还是发自內心来说,他们都不愿意有丝毫不敬,当下各自肃穆送行。 待朱允熥离开好一会儿后,他们才肯直起身子来。 …… 而另外一边,朱允熥把炼丹司这边安排妥当后,便没有任何耽搁和停留就离开了炼丹司。 毕竟今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呢。 炼丹司外,赵峰早已经等候多时,见朱允熥出现,目光一亮,抱拳躬身道:“陛下!” “不知陛下接下来……可是要回宫去?”赵峰问道,他一边说著,一边將上马车的小梯子放好。 朱允熥单手负后,閒庭信步地上了马车。 神色平静地吩咐道:“先不回宫,今日……朕要去京郊的皇家猎场打猎去!如今这天儿总算开始暖和起来了,今日天气又格外地好,正是打猎的好时候,哈哈哈哈!” 朱允熥用手拨开马车帘子,看著外面那映照出些许春天的生机、一点也不灼人的阳光,朗声笑了笑,好不恣意。 看到朱允熥这副样子。 赵峰心中既是不解又是好奇:“陛下虽年轻,却素来都是沉稳內敛的性子,刚刚那会儿时候,炼丹司里这是发生了什么?竟能让陛下如此开心?” 作为近身侍奉朱允熥的人,赵峰当然一眼就看出来:自家主子心情好,心情极好! 甚至他侍奉朱允熥这么长时间以来。 基本就没怎么见过朱允熥这么恣意地笑。 只不过…… 对於朱允熥所说的“去应天京郊皇家猎场”的吩咐,赵峰却也不敢立刻应答朱允熥。 “等什么?”朱允熥察觉到了他的迟疑,问道。 “回陛下的话,今日陛下是下了早朝便立刻出宫而来的,这……先来炼丹司,后又外出去郊外打猎……”赵峰半遮半掩地提醒朱允熥道。 作为一国之君,这多少有些放浪形骸了。 以往至少都是批了奏疏才出宫来玩儿玩儿,亦或是有时候报纸发布出来与民同乐吃吃瓜,便也回宫里去处理政务去了。 即便如此。 朝中都察院那一帮人,给事中、翰林院那些死板的清流读书人,也是隔三差五就要跳出来劝諫劝諫,说一些什么规矩啊、体统啊、不可耽於享乐啊……什么的。 炼丹司这种地儿。 无论在朝臣还是百姓眼里,那都是代表了劳民伤財、玩物丧志、轻佻浮躁、虚无縹緲、异想天开……的地方。 而隨著朱允熥各种操作。 有事没事就把死囚往里头送…… 总而言之。 外面早都把这地儿越传越邪乎起来了,说什么的都有。 现在朱允熥大清早地就往这里跑,在炼丹司泡好大会时间之后, 又只想著去打猎玩儿…… 话说难听点的——大明药丸、大明药丸啊! 也是因此。 赵峰才对朱允熥的命令有了迟疑, 也出声提醒朱允熥——他知道自家主子有多好,旁人不知道啊!赵峰也是真的不希望朱允熥隔三差五就背上这么多骂名。 朱允熥看出来对方是在为自己担忧,当下也没有怪罪斥责什么,而只是把赵峰心里的担忧直接道了出来:“你怕那群酸溜溜、一天天只知道把规矩体统掛在嘴边的言官聒噪?” 赵峰抿了抿唇,也不否认:“微臣知道他们说的都不对,更知道陛下从来就不是什么荒唐任性的人,陛下心里想著的,始终是大明,是百姓。可纵然陛下身正不怕影子斜,微臣也不愿看那些人仅仅一知半解之下,便乱说些有的没的话。” “哈哈哈哈哈!”对於这些,赵峰看不开,反而作为当事人的朱允熥看得比谁都开,完全没把赵峰说的这些话放在自己的考虑之中,只朗声笑了一阵儿,便云淡风轻地道:“朕早知道他们看不惯朕,可惜他们看不惯朕又干不掉朕,隨他们著急上火去!陪朕去猎场,打猎去!” 朱允熥从外面收回目光,放下手里的帘子,在马车里坐得大马金刀——任何事情,只需要看清楚实质,其他的,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况且今日一行关係到他筹谋准备了这么久的王炸底牌,神机营,这一趟无论如何都是非去不可的。 见朱允熥如此坚决。 赵峰当然知道劝是劝不住了,终究也只能在心里暗暗嘆了口气,无奈腹誹道:“陛下这也太不管不顾了些,其实只消稍稍收敛注意著些,言官们都不至於对陛下如此不善。罢了,终究是年轻人,年轻人不就是天不怕地不怕嘛。” 心里这么想著,面上赵峰则是顺从恭敬地应了朱允熥的安排:“是,陛下,那微臣立刻让人准备好。” 说罢,他朝某个方向勾了勾手指,不多时便有人从那个方向匆匆而来:“赵大人。” 朱允熥出行的习惯、仪仗等等……他安排得多了。 当下自然是立刻吩咐人去猎场传旨递消息、去准备朱允熥的坐骑、去安排暗中盯梢保护的人员调动……等等一系列工作。 交代好这些。 赵峰这才有些无奈地跳上了马车,扬鞭驱马离开。 …… 朱允熥作为大明皇帝、一国之君,享受的权利是天底下最顶尖的,排场是最大的……可在这同时,只要他不小心翼翼地躲著所有人出行,行踪也是最好探的。 当日,但凡应天府之內稍微会对朱允熥留心的人。 都知道…… 大明的开乾陛下……又双叒叕去炼丹司捣鼓他那些“破仙丹”去了,一待就是好大会儿时间。 为了炼他的破仙丹,连奏疏都不批了,下了朝就跑! 完事儿之后…… 马不停蹄,在龙驤卫、虎驤卫的簇拥之下,浩浩荡荡又出了应天府,跑到应天府京郊的皇家猎场打猎去了。 一直到了大晚上才回宫去…… “最离谱的是……陛下他又来了!做起事情来,还是只一贯由著他自己那性子和好恶。” “只因为猎场那边陪著他打猎的那些人伺候得好……嘿!你猜怎么著?他一个高兴之外,大手一挥,一个都不落地把那边两个卫所的人,全部都编入锦衣卫了!” “锦衣卫是什么存在?那可是天子亲军!能进锦衣卫的,那必得是经过严格筛选这才可以!否则……何以保护天子?何以供陛下隨意驱策的?” “偏偏陛下还……嗐!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照这么个搞法下去……这大明皇朝真的要乱了!” “兄此话所言有理!不久之前,就是因为陛下喜欢一个国子监的学生,一个高兴就直接把个正三品的实权大官封赏给了区区一个学生!大明官场、六部官员乱套。现在又因为喜欢这些陪著他打猎的人,让锦衣卫这等天子亲军,都搞得良莠不齐……” “前一次是一个夏原吉,好歹也只有一个人。” “这一次却是两个卫所的人,听说……所有人数加起来,拢共有两三千人呢!” “你说下一次陛下若是又喜欢了谁,或是谁諂媚之下得了陛下的青眼和欢心……陛下还要做出些什么来?” “难讲,难讲啊……” “乱!太乱了!选官、用官, 怎么能如此隨意任性呢!?这是需要一套標准流程的,既是为了筛选出最堪可用之人,也是为了给天下所有寒门学子一个公平的机会,让他们不至浪费了自身的才华和能力。” “现在是彻底乱来了。” “关於选拔制度与流程,建立完善起来並非一朝一夕之事,可陛下如此行事,却是顷刻间便能让朝廷的用人制度逐渐失去了其作用与威信。” “日后更是后患无穷吶!” “……” 当朱允熥跑去应天京郊正正经经、酣畅淋漓地打了一场猎,又顺势把他提前就让茹瑺招募好的人手编入锦衣卫之后。 整个应天府多少有些炸了。 这不完全乱套了么! 一时之间,整个应天府的各处角落、达官贵人的宅子里、茶楼酒肆的饭桌上……都是一场场热烈的吐槽。 “不行!陛下乃是过大明当朝的国君,是天下百姓的君父,怎可一而再、再而三地如此荒诞不羈?明日本官一定要参奏劝諫陛下此事!” “算某一个!” “大明……经不起陛下这么折腾啊!” “……” 一如赵峰一开始就预料到、也担心到的那样,朝臣之中那些自詡清廉、忠君爱国的卫士们,已经开始严重批判其这种极不靠谱的行为,並准备口吐芬芳了。 当然。 还有一些人则表示: “陛下去炼丹司炼丹去了?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不是隔三差五就往炼丹司那边跑么?正常!” “打猎?陛下不是向来就爱玩儿么?去年太祖洪武皇帝驾崩的时候,他还有心情种种草、烧窑的……打个猎有啥稀奇的。当今这位开乾陛下,他就是这德行!” “乱编锦衣卫?私以为只要是陛下想做的事情,就没有他不敢做的!算了毁灭吧,你跟他有什么道理可讲的?” “……” 现在相当大一部分人对朱允熥这频频搞出来的么蛾子的態度是:基操勿六。 或者换句话说,已经被朱允熥搞得都麻木了。 乾清宫,正漫不经心地就著烛火看奏疏的朱允熥,饶有兴趣地抬眸看了面前的赵峰一眼,笑道:“真无聊,骂来骂去也就那么些说法,一点新意都没有。” 说完,他转头看向旁边的马三宝,言简意賅地吩咐了一句:“明日罢朝。” 第640章 朕是不是KTV得有点过了? “呃……”马三宝微微愣了愣,但隨后就露出一个习以为常的释然表情,平静地应声道:“是,陛下,奴婢安排。” 他是最清楚朱允熥那天马行空的行事风格的了。 更见多了自家主子脸不红心不跳地耍无赖——誒我就隨心所欲,誒我就乱来!你闹腾你的我就不搭理你,有本事不进乾清宫来咬我呀! 哦你没这本事,憋著吧! 而马三宝也是一次次看到了这种简单粗暴的处理方法,所带来的便利和效果。 正如朱允熥所说的那样,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不止如此,有时候时间拖久了,下面那帮朝臣担心的,就不是朱允熥有没有玩物丧志了,他们开始担心朱允熥就这么直接把上朝这个环节就这么给废了——当今这位开乾陛下无法无天,经常做出违背祖宗的决定,他们还真不敢赌——那天可就真塌了,大明朝堂也真要乱套了。 所以i这种情况,到了最后反而是朝臣们反过来要好生哄著朱允熥:陛下你还是上上朝吧。 这招数屡试不爽。 正所谓招数在精不在多,管用就行。 於是乎…… 隨著马三宝按照朱允熥的吩咐,直接晓瑜朝臣明天又要开始罢朝了之后……本就骂声一片的应天府上下,愈发雪上加霜。 “又来?他……独夫!独夫啊!” “上朝的定例是太祖洪武皇帝定下的规制,从前太祖皇帝以身作则,勤於政务,从不懈怠。” “当今陛下却將此事只当做儿戏!” “一回两回也就罢了,可这都多少回了?但凡有一个不如意,便將政务都撇到一边去。 “只要是他不想听的,那他是一点不留余地啊!此岂为明君所为?自古以来那些只知捂著耳朵自以为是的帝王……都是些什么下场?长此以往……” “我大明皇朝安定下来才不过三十年,难道真要……唉!” “……” 好了,先是炼丹司劳民伤財、伤天害理,接著又是猎场玩物丧志,顺带著胡乱封赏收编锦衣卫,转头撒手罢朝…… 条条都往朝臣们肺管子上戳——清流读书人忧国忧民,看到这样一个君王恨铁不成钢;追求进步的看著朱允熥把朝廷官位胡乱赏赐下去,眼红嫉妒…… 对於这些声音。 朱允熥: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他躲在乾清宫里清閒快活得很! 直到几天后。 乾清宫门外传来一阵阵小心翼翼、苦口婆心地劝说:“陛下……诸多朝务堆积,还需陛下与各部大臣群策群力,共同商定,微臣斗胆,请陛下上朝!” “大明皇朝不可一日无陛下呀!” “请陛下上朝!” “陛下……” 朱允熥从来都只看重內里——每日把最紧急、最该处理的事情理理清楚,確保朝廷各大体系可以正常运转,一切情况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要做的事情也在有条不紊地往前发展…… 这就够了,就完事儿了。 所以他从来不拘泥於什么条条框框、规矩体统的。 他比谁都坐得住。 可朝中的大臣们却不然,气那当然是气的……看到朱允熥这么离经叛道,无论是站在什么立场的人都气疯了。可是各自激情开麦,骂了好几天之后…… 终究还得来请。 没办法啊,现在的大明就这么一个皇帝,固然有先帝的亲皇子,各大藩王就藩大明各处,可当今天的天子偏偏是最名正言顺的,而且给大明换皇帝这种事情……干係太大、风险太大,谁都不敢轻易动这样的念头,否则可能更万劫不復。 当然更重要的……就算有人心怀怨念,觉得朱允熥並无天子之姿,可一想到当今这位开乾皇帝胡作非为的靠山,就什么念头都给压下去了…… 也是因此,他们又双叒叕……来求朱允熥上朝了。 朱允熥放下自己手里的笔,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 这才瞥了一眼大门口的位置。 挑了挑眉道:“哟,假期又结束咯?罢了罢了,一整个大明皇朝的確事情繁杂,上朝还是要上的。”一边说著,他也就隨意理了理自己的衣袍,慢悠悠地朝门口方向踱步而去。 他的目的。 无非就是避免和朝臣之间无谓的口水战,也懒得听他们讲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大道理,规矩啊、体统啊、祖训啊什么的。 並非是为了“不上朝”。 虽然朱允熥有自己的节奏和计划。 但在一些繁琐的日常事务上,这些浸淫其中多年的朝臣,却比他更有经验。 所以上朝还是不能省的。 现在朝臣们的態度摆出来了,朱允熥当然乐意和之前一样,顺势而为,重新按照往常的定例上朝,和朝臣议论国事。 门外,相邀而来的朝臣们的声音,还在此起彼伏。 站在门口时候的小太监贴心地替朱允熥打开了乾清宫厚重的朱漆大门,“砰”的一声响起,朱允熥隨著大门打开,缓缓出现在房门外广场上请愿的朝臣们视线之中。 看到朱允熥走了出来。 眾人的第一反应是:长舒了一口气——嗯,好歹陛下还愿意出来,否则陛下一直不肯上朝,那可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微臣等……参见陛下!” 眾人先是齐齐见礼,朱允熥不按规矩不讲武德,其他人不能这么来啊,自然是无论心里怎么想的,面上都得做足了礼数。 朱允熥伸手虚抬了一下:“免礼。” 隨后,眾人便立刻认真陈情起来: “陛下!朝中诸多繁杂事务,其中许多事情,终究还是需要陛下和各部同僚共同商討才好得出结论,万望陛下莫要荒废了国事朝务啊!” “正是如此!微臣附议!” “臣也附议!这是太祖洪武皇帝传下的定例。” “陛下……” 看到眾人这著急的样子,认真的態度,朱允熥心里也明白,这其中的大多数人,终究还是真心为大明著想,是真心希望大明皇朝可以不乱、不出岔子的人。 这些矛盾和衝突,都只不过是因为他自己要做的事情太宏大、太超脱於这个时代才导致的,也就是所谓的代沟。 所以朱允熥自然也不会存心想要为难他们。 当下也顺著他们这个態度往下走,做样子一般轻咳了两声,道:“列位臣工忠君体国,朕是知道的,既然如此……” 然而,正当朱允熥想要说明天恢復早朝的时候。 便见面前的朝臣之中,兵科给事中终究还是没忍住,站了出来,道:“启稟陛下!洪武二十四年,太祖皇帝特设六科给事中,为的便是稽核詔旨章奏、並监督朝廷百官,以避免好不容易从风雨飘摇之中走出来的大明皇朝行差踏错……陛下罢朝数日,今日微臣总算得见陛下,该说的事便不得不说!” 朱允熥这次隨意调动卫所人马,以自己的喜好直接把人编入锦衣卫,正是兵科给事中负责监督的范围。 所以他一马当先地站了出来。 而这兵科给事中一站出来。 其他五科给事中也一点不怂,纷纷站了出来,目光坚定。 闻言。 朱允熥打住了自己的话,脸色微微一滯,在心里暗骂了一句:“特么的,还真是见缝插针,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朕都罢朝这么些天了,还来!” 正如兵科给事中刚刚说的那样,六科给事中,是朱元璋在洪武二十四年才设置的官职,是独立於六部、都察院之外的监察体系,与都察院合称“科道官”,形成明代监察体系双轨制。 或者可以说。 这群人就是朱元璋选来,专门负责肃清官场不正之风的。 而洪武二十四年到现在的开乾元年。 相隔只两年时间。 这一批六科给事中,相当於是朱元璋亲自挑选出来的第一班六科监察人员……当然都是最不讲情面的。 就一个字,参! 除了都察院那帮人之外。 朱允熥最头疼的就是他们,躲的也是他们。 都察院那边,詹徽是个老油条,都察院右都御史的袁泰之前被傅友文开导了一番,这段时间倒是消停了不少,可是六科给事中体系里这一票人,依旧头铁。 这群人头铁归头铁。 可他们却也是朱元璋专门挑了来监察百官的,实实在在干事的人,他们的眼睛也的確利,能在很大程度上监督大明官场、抑制不正之风——这於庞大复杂的官僚体系来说,这还是很有必要的——所以朱允熥还真不能动他们。 他是看起来昏,不是真昏。 “罢了罢了,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朱允熥扫视了一眼摩拳擦掌准备抨击他的六科给事中们,在心里暗道了一句。 然后直接在眾臣面前丟下一句话:“再说,再说。” 说完就转头往乾清宫里面钻,还让门口的小太监赶紧把大门给“砰”地一声关上了…… 看著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 无论是站出来想要劝諫的六科给事中,还是跑过来求朱允熥上朝,生怕朱允熥把上朝这事儿都给彻底荒废了的其他朝臣……內心都是无奈到了极点。 尤其是准备了一肚子话,正要发挥的六科给事中……虽然那扇关得乾脆利落地朱漆大门没有砸到他们鼻子上,可几个人都有些脑仁儿疼的感觉。 甚至憋的脸有些发红,彼此交换著一言难尽的眼神。 最终只能化为一阵阵无奈的、长长的嘆息声:“唉……” 能咋办? 还能衝进乾清宫里去教育陛下不成? 至於此间其他人,他们倒是並不似六科给事中那样死板、激进、头铁。所以……一阵愣神之后,最终反倒是把矛头对到六科给事中身上去了: “嘖!陛下为何突然罢朝的原因,你们难道不知道、不清楚么?方才陛下明明就鬆了口,答应恢復上朝了……偏你们不知道一点眼色!” 打工嘛,你能怪老板么?那不能够啊。 这时候不就得把锅往同事身上甩了,古往今来,道理总是相通的,而朱允熥其实也是吃定了这一点。 “张大人,您这说的叫什么话?这些天发生的许多事情对吗?下官不该说么?” “下官若是不说,那是有负太祖洪武皇帝对咱们得知遇之恩,辜负他对咱们的信任!” “……” 被其他人这么指责,六科给事中自然还是有些委屈的,他们能做諫官,就是因为性子直,不怕得罪人,认死理。 所以他们自然觉得自己没错。 “就算你们说的那些话都不错,可你们说话总也得分点场合吧?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么?” “就是!当务之急,是要劝陛下恢復朝廷秩序!” 说到这里,说话之人压著声音道:“陛下的性子,你还没看明白么?万一他以后罢朝真罢成习惯了,本官看你怎么劝!” “不错!相比於其他,先让陛下恢復上朝,维持朝廷朝务正常运转才是更重要的大事!” “说话真是一点不知道含蓄拐弯!” “……” 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朱允熥一向以来的行径,那可谓是“劣跡斑斑”也不为过——他就像是一个完全不按正常规则运行,充满了各种超级大bug的程序。 所以对於大部分人来说:特么的不管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bug不bug的,先让这个程序跑起来再说吧。 各执己见之下,乾清宫外的广场上,愣是吵成了一团。 给乾清宫里躺在软塌上嗑瓜子的朱允熥都听乐了,他慢悠悠吐了口瓜子皮,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句:“朕这是不是把他们ktv得有点过分了?” 正当外面广场眾臣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 一个此间所有人都颇为熟悉的白净面孔从远处而来。 马三宝脸上带著些许红润之色,脚步匆匆,疾行而来。 对於这个朱允熥身边最受信任的大太监,在场所有人都是有所了解的——他很是特殊,並不像宫里那些寻常的阉人一般轻佻浮躁,得势也一点不猖狂。 平日里很少有这种样子。 也不知心里藏了什么重要事情。 第641章 大明药丸!大明药丸啊! 作为朱允熥身边的心腹大太监,马三宝心里藏著的事情,多半都必然和朱允熥这个皇帝有关。 是以,看到马三宝匆匆而来。 在场眾人既是好奇嘀咕,也是心里隱隱开始担忧起来:“陛下这……不会又要开始了吧?” 这也不怪他们。 毕竟朱允熥的“前科”属实有点太多了。 自从今年开年以来的桩桩件件……他们觉得自己掰著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了。 再搞什么么蛾子。 他们真顶不住。 这偌大的大明皇朝……更顶不住。 看著马三宝逐渐靠近,一些人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了。 “哟,诸位大人有礼了。”看到门外聚集的这一大片人,马三宝脸上却无一点意外之色就——嗯,都不用想就知道,朝堂上的大人们这是绷不住了,又来劝陛下上朝来了呢! 对马三宝,眾人面上自然不敢表现得无礼,纵然心里暗暗腹誹、好奇、吐槽……可面儿上却都是挤出笑容,纷纷应了马三宝一句:“三宝公公有礼……” “公公如此行色匆匆,不知是发生了何事?” 虽然知道他嘴巴紧,可眾人各自心里都担心著朱允熥又要乱搞什么么蛾子,当下还是试探著问道。 有枣没枣打上一桿子再说。 马三宝露出一个颇有深意的笑容:“诸位大人不急,待奴婢先去殿中见了陛下再说。”他能不知道这群人啥心思么? 隨后也不给这群人继续打探的机会,捏著拂尘一拱手:“奴婢这便先进去了。”说完,直接朝著殿內扬长而去。 朱允熥信任他,许多事情都交託於他,看门的小太监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阻挠,当下十分乖觉地看开门,把马三宝放进去,而后又立刻关门,仍旧把这群人挡在外面。 听著那熟悉的关门声。 不少人脸上那略显勉强的笑容瞬间消失, 或是带著不满、不屑的神情轻哼,或是撇了撇嘴含蓄髮泄著自己的不满。 当然还有更头铁的。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不满之意直接宣之於口:“哼!阉人就是阉人!不知轻重缓急,只知一味媚上,不过一走狗而已,那些荒诞不羈的事儿,哪一桩哪一件没有他马三宝参与其中?” “曲意逢迎,媚上求荣的东西!” “怎可任由这样的阉人时时伺候在陛下身侧?” “阉狗!” “……” 此刻发声的,大部分自然还是六科的那些给事中们,他们虽然会执意站出来,头铁地劝諫朱允熥,可自幼都是学习孔孟之道,忠君爱国的人……基本都有一道思想钢印在禁錮著他们一般,朱允熥再怎么离谱、荒唐、离经叛道……他们的心底里,都是很难產生真正的“恨意”。 不过马三宝就不一样了。 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埋怨、不敢真的骂朱允熥,还不能骂区区一个太监么? 自然而然地。 马三宝这个“助紂为虐”的帮凶,就成最大的背锅侠了. 没办法,谁不知道他这个太监大总管既受信任、权利也大,朱允熥指哪儿,他就打哪儿……马三宝不挨骂谁挨骂? 乾清宫大门內。 马三宝有些无奈地挑了挑眉,就不再理会那些影影绰绰的骂声了,而是径直朝著朱允熥的方向而去。 现在可不是理会这些骂声的时候。 天大的事儿在肚子里藏著呢。 正有一搭没一搭磕著瓜子,听著外面声音的朱允熥自然立刻就注意到马三宝进来了,而听著外面那隱约的骂声,他心里倒是有那么点儿过意不去——事儿全是自己做的,锅大部分是马三宝背的……是有点不厚道了。 “一群老匹夫,都是老顽固,看来朕还得在乾清宫好躲一阵呢, 三宝,一起嗑把瓜子。”朱允熥的注意力都在外面那批人上, 自是没有注意到马三宝的异样,反是漫不经心地邀请他一起嗑瓜子。 他和马三宝是扶持患难过来的情谊。 两人因为罢朝待在这乾清宫里,都无聊得很,说话做事便也不讲究那么多规矩。 朱允熥把手里刚磕下的瓜子皮往旁边一丟,神色隨意地吐槽道:“他们是真能闹腾,这瓜子磕得,朕都上火了。” 马三宝自然没功夫应朱允熥这嗑瓜子的邀请。 而是激动地道:“启稟陛下,眼下可不是嗑瓜子的好时候!宇园里的的红薯藤,叶子开始略有发黄了!” 叶子发黄。 便代表著土里的红薯吸收完了养分,基本成熟。 这就是马三宝失態的原因。 现在可不是第一茬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了,他今日按例去御园田里巡视的时候,一眼就知道是什么情况。 “黄了就黄了唄……”朱允熥这时候正津津有味地听著外面的大臣跳脚呢,马三宝的话听是听进去了,但属於一下子没太过脑子,所以答得也隨意。 当然,他的脑子也很快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了。 声音戛然而止的同时,也立刻收回了目光死死盯著马三宝,面露惊喜之色:“你刚刚说红薯叶子开始泛黄了!?” 对於这个消息,朱允熥当然难以保持平静。 红薯成熟。 意味著的事情太多了。 最重要的当然是,距离初步解决这个时代必然存在的饥荒,同时解放土地生產力、腾出空间创造其他经济价值的计划…… 又进了一步。 缓解饥荒的意义自不必说。 解放土地生產力带来的好处与效果,近的只说前几天在炼丹司提及的那个问题……从长远说就是整个大明的经济发展…… 当然。 除此之外,就是挽救一下朱允熥那从开年以来,就变得越来越稀碎的名声了。 虽然朱允熥虱子多了不怕痒。 也早就把这些外界对於他的评价议论置之度外。 不过,能被夸谁还想被骂不成? “启稟陛下!正是!奴婢已经跟著陛下收过一茬红薯了,绝不会看错。这么大的好事,奴婢不敢先挖,特来稟报陛下。” 马三宝一双眼睛亮得熠熠生辉,胸口对因为过於激动而起伏得格外快,更是带著一种成就感满满的自豪。 这一茬红薯可是他亲自负责种出来的。 他比谁都高兴。 马三宝办事一向靠谱,朱允熥自然知道他做事情不会出岔子,当下哪儿还有什么心情嗑瓜子?“噌”地一下就站起身来,把手里剩下的一小把瓜子往旁边一丟:“看看去!” “不愧是老朱这老农民亲自打理的沃田,朕种在乾清宫的这些,都还是绿的呢!朕原本寻思著还得有个几天。” “好!真好!特別好!” 最为关键的一环之一,朱允熥当然迫不及待就想要赶紧看看,亲眼確认成果,这才能彻底安心。 他做事向来稳健,可不是半场开香檳的主儿。 马三宝脸上虽掛著笑意,有些迟疑地道:“可是陛下,各部大臣、都察院、六科给事中……大半个朝堂的大人们却正好在这时候堵门外呢。” 朱允熥挑了挑眉道:“管他们作甚?他们又不能扯著朕的袖摆子、衣领子不让朕走,这与朕不相干!” 他是一点迟疑不带的。 这群人的立场、处境、心理……早被他拿捏得死死的。 看不惯他归看不惯他。 可他们除了能动动嘴皮子,不会有一个敢干他的。 马三宝也不再纠结,跟在朱允熥身后有些忍俊不禁:“陛下的话果然没有错,只要他没有道德,就没人能道德绑架他!精闢!把耍无赖说得这么清新脱俗的,普天之下也就陛下了。” 二人以前以后再次来到大门口。 守门的小太监自然尽职尽责,再次恭敬地帮他们轰然一声,打开了朱漆大门。 外面那仿如菜市场一般的吵闹纷繁映入眼帘。 当然。 这一切声音也隨著朱允熥和马三宝的出现,就戛然而止了。 眾人有些意外地愣了愣,显得有些错愕,显然没有料到,刚刚才躲回去的朱允熥会这么快就再次出来见他们。 不过,这种愣神和错愕也只持续了片刻。 隨后眾人脸上便先后露出不妙与担忧的神色,似是想到了什么,倒吸了一口冷气:“马三宝这阉人前脚火急火燎进去,和陛下说了几句话,陛下后脚就直接出来了……这其中……果然是又有么蛾子!石锤了石锤了!” “淦啊!陛下在让人失望这方面,从来不让人失望。” “不好不好,大明药丸,大明药丸啊!” “……” “微臣等……参见陛下。”眾人面上行礼。 可一时之间。 所有人的心却都往下沉了下去。 谁都知道,陛下动不动就喜欢做出许多离经叛道、荒诞任性的事情……么蛾子的样极多,特么的都不带重复的!谁知道这次又是什么不惊人死不休的么蛾子? “眾爱卿免礼就是。”朱允熥也习惯性伸手抬了抬。 而当他话音刚落,人群之中立刻就有人站出来苦口婆心:“陛下!启稟陛下!几位给事中方才並无其他意思,陛下莫要搭理他们,陛下是大明的主心骨,微臣等都需聆听陛下圣训,请陛下恢復上朝吧!” “是啊陛下,微臣附议!” “臣附议!” “请陛下上朝!” “……” 虽然他们都心情沉重,虽然他们也格外担心朱允熥,不知道他接下来要搞什么么蛾子,但他们也很有自知之明,就算真知道朱允熥想要搞什么么蛾子,他们是既劝不住也阻止不了的。 更別提他们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而且这都好几天了,好不容易见到了朱允熥,还不如先劝朱允熥上上朝再说——就算又要添一个bug上去,还是要儘量保证这个程序先跑再说不是? 这个道理大家都懂。 所以当第一个站出来提议朱允熥恢復上朝之后,此间其他人也都是从善如流,纷纷附议。 甚至还有人专门拉著盯住那几个最不好惹的给事中。 生怕他们又把朱允熥惹火了。 可是…… 朱允熥现在可忙得很。 他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情:確定御园那一批红薯的確正常生长成熟了。 毕竟红薯这种东西。 只看上面的叶子其实是不作数的,谁知道会不会因为环境因素或者其他因素,出现叶子茂盛而作为根茎產品的红薯却不大,甚至没有什么產量? 这第二茬出土必然瞒不住,朱允熥也从来就没打算继续再瞒,而是一早就准备等红薯成熟,以一种郑重其事的方式,向所有人展示、宣告,以获取最大的宣传效果。 要是不提前確定情况,贸然就拉著这群人去看红薯,看什么所谓的祥瑞……万一到时候当著所有人的面拉了坨大的,就好笑了。 朱允熥从来不喜欢可能存在的意外。 所以压根儿就没功夫跟这些朝臣在这里磨什么嘴皮子。当下別说答应他们恢復上朝的事情,就是连正眼都没工夫瞧他们一眼,直接绕过眾人,直奔御园的方向而去…… 马三宝暗暗扯了扯嘴角。 吐槽道:“对付这群人,陛下还真是……简单粗暴啊。” 他心里腹誹,面上却没有閒著,立刻对旁边的小太监吩咐道:“去,立刻通知仪仗队,追上陛下,陛下摆驾御园!” 言简意賅地吩咐完。 当下拂尘一甩,也是立刻拋下此间其他人,追著朱允熥就朝御园的方向跑去:“陛下!陛下您慢著些呀……这乾清宫到御园可有些脚程呢!奴婢伺候您坐龙輦过去……” 朱允熥的龙輦、倚仗,因为三宝提前就预料到朱允熥会要去看红薯,所以提早准备了。 这时候一招呼的事情。 片刻间便浩浩荡荡追著朱允熥和马三宝去。 在马三宝的劝说下,朱允熥还是上了龙輦——待会儿毕竟还要挖红薯,这是体力活儿了,无谓消耗在赶路上。 朱允熥急,马三宝也急。 抬龙輦的轿夫都是吩咐要脚力最好的,是以,一行仪仗急匆匆地就消失在了眾人的视线之中。 乾清宫外广场上。 留下诸多朝臣一脸愕然懵逼的样子,面面相覷…… 垮著的脸仿佛在说:大明药丸!大明药丸啊! 第642章 已经是一个成熟的节奏大师了 “得!那是御园的方向!又看他那片藤去了。” 眾人只看朱允熥所去的方向,大概心里就有数了,待仪仗队的队伍都彻底看不见了,当下有人恨铁不成钢地拍著大腿道。 “嗐!玩物丧志!玩物丧志啊!” “上朝也不上,三天两头的,不是往宫外的炼丹司,就是去御园里看他那几根破藤!要么就去打猎……这哪儿有一国之君的样子!唉……” “这这这……诸位大人,你们说这可该怎么办好?” “莫非你我就只能这么眼睁睁看著?” “……” 眾人忍不住再次群情激奋起来。 憋闷——这就是此刻所有人心里的感受——刚愎自用,油盐不进,骂也好、劝也好、哄也罢……没一个管用的,关键这位开乾陛下背后有人,根本没人能奈何的了他! 这种感觉真特么能给人憋死。 他们现在觉得,之前担心的淮西勛贵乱国,都白多余担心了, 以这位开乾陛下现在这么搞,大明可能等不到那群土匪乱国,就先被玩儿垮了。 人群之中。 向来站在一处的户部尚书傅友文、吏部尚书詹徽、都察院右都御史袁泰,此刻彼此交换著眼神,各自神色难看。 袁泰看向傅友文,似是带著质问一般,低声道:“傅大人,这就是您说的,咱们可以相信陛下?您自己看看如今这是什么场面?陛下如此执迷不悟,我们身为臣子岂可不多加劝諫?当初就不该听你忽悠!” 他本也是个犟种,和六科给事中是一类人。 之前也曾多次顶撞朱允熥,甚至还曾经被朱允熥从乾清宫叉出来,上一次“將傅友德调去沿海”事件的时候,他本也准备继续头铁,不过被傅友文给劝住了。 是以这段时间倒是消停了不少。 只是……看著如今这情形,袁泰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闭麦了,更是觉得傅友文之前纯是忽悠他来的。 此时看著傅友文的目光里,甚至带著鄙夷和怨念。 被袁泰这么一吐槽。 傅友文自己也没理,一张老脸都有些发红起来,只能无奈看天,沉默以对。 心里则暗暗嘀咕道:“陛下……你当真一切都自有安排了么?老夫当日得了你这话,可是豁出去来信你了,可你这几天到底都在搞些啥呀!” “陛下,你这葫芦里卖的真是好药吗?” 虽然傅友文心里是更倾向於相信朱允熥的。 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也的確让他不得不心里嘀咕动摇。 见傅友文没搭理他,袁泰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傅大人?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也暗中已成了马三宝这阉人那般,纵容陛下诸多荒唐,还帮他打掩护?” 这话傅友文自是不认的。 当下反唇相讥:“袁大人这说的什么话?老夫在朝为官这么多年,总还是颇有些清名的,老夫岂是这样的人?再说了,即便袁大人回回都开口劝諫,乃至意图死諫,又能改变些什么么?” 傅友文这话还真算是大实话了。 谁都知道现在的开乾陛下太祖洪武皇帝还不听劝。 一旦他想做什么事。 没人劝得住。 是以,袁泰还真是一下子就给噎住了,说不出一句话来。 同时下意识转头看向不远处吵吵闹闹的那一群给事中——他们一个个脸红脖子粗的,气得拍大腿跳脚,一个个諫得比谁都激烈、勤快,但也只有无能狂怒。 至於陛下……现在影子都跑没了。 “唉……有恃无恐,陛下他完全有恃无恐!”看著那些气得要死的给事中们,袁泰只剩下一阵浓浓的挫败感,好像全身上下的力气都快被人抽没了一般。 看到袁泰这样,傅友文脸上露出些许心虚的表情,暗暗觉得自己说的可能有点过了。 毕竟这袁泰虽然不圆滑,不会看眼色讲话,可一直以来,他都是真的在为大明尽忠,平心而论,是个忠君体国的好官。 …… 话分两头。 朱允熥这边种了两茬的红薯,终於要到了收穫的时候,自然是再没有一点其他的心思了,坐著龙輦能有多快就多快,火急火燎地就赶赴了御园这一大片红薯地。 “参见陛下!” 正在地里劳作忙活的小太监们诚惶诚恐地道。 他们还並不知道自己到底伺候了一片什么祖宗,反而因为看到有些叶片发黄,嚇得要死。 即便他们不知道这红薯藤的真正价值,可朱允熥如此重视、在意,就算这地里是一片屎,他们也不能出任何差错。 “免礼!都免礼!” 朱允熥脸上带著激动且高兴的笑容,直接忽略了所有人。 径直踏入了红薯地里。 而后轻车熟路地弯下了腰,伸手抓住脚底下一根藤蔓,用力往起一拔,空气里顿时响起一阵“沙拉沙拉”的声音,隨后便是一大串东西被他连根拔起! 朱允熥定睛看著手里的东西。 看著藤蔓底下掛著的一串大而饱满的红薯,一双眸子当下便亮了起来。 隨后他又踏前一步。 再次抓起一根红薯藤,一样往起了一拽。 “哗啦哗啦……” 红薯被拽出地面,以及上面沾著的泥沙落地声再次响起,又是一串大而饱满的红薯在他手里晃晃荡盪。 紧接著。 朱允熥又往田地深处走了走。 隨机拔起红薯藤,也算是个成果的抽样检查,一连拔出了四五掛大红薯…… 当看到这一串串红薯的时候。 朱允熥一颗心也彻底落地——有如今这一大片地的丰收,红薯算是在大明彻底扎根了! “好!熟了!都长得很好!哈哈哈哈哈!好!” 朱允熥的声音笑得格外明朗张扬,这是他日后的资本,也是大明发展的起步资本。 几个月之前的第一茬,是他亲手收穫起来的,拎著手里这根藤的重量,朱允熥心里就立刻有了计较:这第二茬的亩產量,只怕比第一茬还要高些。 所以此刻朱允熥的开心和激动甚至都毫不遮掩。 除了朱允熥,另外一个激动到无以復加的,就是马三宝了,他先是看著朱允熥手里这一掛红薯愣了愣,而后则是欣喜若狂,手脚发颤地“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奴婢,恭喜陛下!恭喜大明!!!大明,万世永昌!” 而看到朱允熥和马三宝都是一副失態的样子。 虽然周围其他的太监、宫人都一脸懵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马三宝这个太监大总管都跪了,当下自然也不疑有他,全全部都跟著纷纷跪地。 也跟著马三宝大喊:“恭喜陛下!恭喜大明!!!大明,万世永昌!大明万世永昌!!!” 眾人跟风喊话倒是都十分洪亮。 可与此同时,眾人心里却是一阵阵纳闷儿:“不儿……怎么这就突然开始喊起来了?从地里扯出来几串藤蔓,咋的就突然开始大明万世永昌了???” 朱允熥自然从来不会在意这些太监宫人的想法。 而是將手里的红薯隨意往地上一丟,站定身形,目光在整片地里逡巡了一圈,长舒了一口气。 而后才转头看向旁边还跪在地上的马三宝。 下令道:“三宝,吩咐下去,让人去看看乾清宫门口那票人还在不在,把他们都给朕喊过来,也省得他们一天到晚再跟朕面前鬼哭狼嚎的,还有其他官居四品以上的,没有入宫者,也都去传旨让他们来御园!” “是,陛下!”马三宝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声音都显得格外颤抖,说完,还似有深意地看了朱允熥一眼,眸中含泪——不仅是为了这红薯,同时也是为著自家主子。 顿了顿,马三宝似是想到了什么,拱手道:“启稟陛下,是否还遣人去传媒司走一趟?这么大的事情……” 经过之前几次的经验。 马三宝现在是深諳“把一件事情宣传出百分之一千效果”的精髓了,说白了就是三个字:带节奏! 其一,把消息在朝臣面前猝然轰炸,炸得他们发昏。 其二,报纸宣传走起来,什么祥瑞啊,什么陛下为此殫精竭虑啊……总而言之,把这事儿写得神乎其神的。 其三,那就是趁著这个消息曝光发酵之际,营销號发挥作用。添油加醋,疯狂宣传起来! 虽说去年朱允熥的名声也算是挽回了不少,可眼下冬天已经过去,春天慢慢到了,而朱允熥做的事情太多、太杂……各种安排操作之下,舆论风向自然就有所转变。 马三宝日日看著,急在心里。 现在好不容易红薯要出事了,他当然要替自家主子思虑著。 马三宝想的如此周全,朱允熥当然乐得清閒,直接同意道:“善!此事你自行安排妥当。” 类似的事情马三宝已经办了好几次了。 朱允熥也知道,他现在已经是一个成熟的节奏大师了,所以他也放心,直接把这件事情后续的操作甩手给了马三宝。 “是,陛下先在此歇息,奴婢这就立刻去安排。”马三宝立刻应声道,而后便缓缓退去,开始忙活安排起来。 …… 乾清宫外的广场。 原本要来劝朱允熥上朝的诸多大臣各自懵逼,又嘈杂吵闹了一阵之后。 接下来自然是要考虑:继续在这儿等著,还是另想办法。 只是提起接下来要怎么办。 所有人都默契地沉默下来,一阵阵头疼,陷入为难:怎么办?当今这位开乾陛下根本就是个无解的难题!没得办! “陛下行事如此儿戏,你我若为大明忠臣,便不该因为这些难处而退缩!为了大明,为了天下,咱们当然得继续坚持,下官以为,当去御园求见陛下!” “下官附议!今日求见不成,便明日,明日求见不成,便后日! 君主误入歧途,臣子规劝君主……本就应当应分!” “……” 首先打破沉默的,还是最轴的那群给事中们。 他们能被朱元璋亲自挑选,专门用来监察朝堂政务,肃清不正之风,本身当然不会是什么善茬。 若他们真那么容易被其他事情影响心志。 也就不会被朱允熥看重,放在这个位置上来了。 几个人此话一出。 其他人却各自都有些迟疑,並没有立刻就应声附和,毕竟只要你不是那么多犟,头不是那么铁,这时候都该想想:死磕,有用没用? 答案当然是没有什么卵用。 第643章 这特么谁敢啊? “三宝公公,陛下他……这是何意啊?”有人忍不住开口问道,面上更是带著忐忑和焦虑的神情。 朱允熥一直在躲著他们,嫌弃他们聒噪、老生常谈,嫌弃他们对他做的那些事情指指点点。 这他们都是知道的。 按道理来说,这时候朱允熥无论如何都不会主动见他们才对,尤其刚才那六科给事中都还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陛下更不会要见他们才对。 可现在却主动召见他们。 这完全超乎此间所有人的预料,也让他们莫名地有些恐慌,如此反常,谁知道这位小祖宗又憋著什么坏? 面对眾人这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的迷茫模样,心里都暗暗有些可怜这群官身显赫的朝臣们了:“他们还真是被陛下折腾得够呛啊,陛下管这叫什么来著?屁剃艾斯弟(ptsd)? ” 当然,马三宝面上並未表露出什么。 只似有深意的笑著道:“诸位大人来此,不正是想要面见陛下么?怎么这会子陛下召见,您诸位还都不大乐意了?” “此乃陛下口諭,诸位大人是否忘了些什么?” 马三宝口风一向是最严的,这时候只管把人带过去,所以立刻提醒眾人接旨。 被马三宝这么一提醒。 眾人虽然心中惶恐、迷惑、忐忑,可这“抗旨不尊”的罪名可不小,当下齐齐肃然而立,齐齐朝马三宝恭敬拱手:“微臣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便请诸位大人移步吧。”马三宝不卑不亢地微微点头致意,隨后侧身,伸手朝御园的方向虚引。 (请记住1?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有朱允熥的口諭在,眾人就算心里不满嘀咕。 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跟著马三宝一路往前,脸色发沉。 毕竟这是一个信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年代,更別说喊你去见一见了。 眾人也只能一边走,一边悄声议论揣测起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陛下在御园里,最宝贝的就是他那一大片藤了,他在那边,无外乎就是倒腾那玩意儿罢了。现在喊我们去,肯定又憋著什么坏了!” “难不成他是自己一个人倒腾那些藤,觉得太无聊了,所以一时起了兴致,让咱们这群人去给他捧捧场,夸讚夸讚不成?” “哼!此等玩物丧志之事,简直是在侮辱本官!” “呵!夸讚?本就不是什么正经事,若不是事情太多,下官还要劝諫陛下,不可沉迷於此等玩乐之事呢!还夸讚……” “就是!谁敢顺著陛下的意思,諂媚陛下,夸讚此等玩物丧志之事,本官第一个看不起他!” “本官亦不会如此!” “……” 一大批人浩浩荡荡地朝御园的方向而去,同时也三三两两了地义愤填膺起来。 朱允熥这次在御园种红薯藤。 首先是把朱元璋和马皇后的菜园子给撅了,这多少沾点不孝;其次更是为了种几根藤,奢靡无度,围布保温,烧炭取暖……哪个都是踩大雷的事情。 要不是朱允熥乾的“荒唐事儿”太多了。 这事儿有些轮不上號,都察院、给事中都能拿这大做文章。 朝臣们心里本就对这御园里种红薯藤极不满意,也是因此,在他们看来,这就不会是什么好事! “说不准……陛下见你我三番五次地对他做的事情指指点点,一直坚持劝諫,乾脆破罐子破摔,存心想气气咱们呢?旁人做不出来这样的事儿,咱这位陛下可什么都做得出来!” “別忘了前一回,为著颖国公的去留问题,陛下是怎么折腾玩弄咱们的,嗐……国之不幸,国之不幸啊!” “……” 眾人虽各有揣测。 但无一例外,都觉得朱允熥马上又要在御园搞么蛾子了。 就这样。 眾人各怀心思,一路被马三宝引至了御园。 此时,御园里种了红薯藤的那一片田地上,诸多太监宫人正无比忙碌著——他们正將围在这一片田地四周的布匹拆除,还有人將田地里间隔摆放的碳炉子,一一撤去…… 看到这一幕。 被马三宝引来的诸多朝臣脸上都不由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纷纷无奈摇头: “这……这……这也太靡费了!这么多上好的布匹,却是为了这么一片平平无奇的藤蔓,这么浪费掉!” “还有那些炭火……这么大一片地,天天夜夜地烧著炭火维持温暖,这得耗费多少炭?” “嗐呀……看不下去了……本官实在看不下去了!” “这这这……唉……” 御园並非閒杂人等能进来,这些事情,他们之前也就是听说,要说亲眼看到,说起来这还是头一次。 可这不看不要紧。 一看,就看得他们血压都快飆到顶了:哪儿有这么浪费的!?暴殄天物!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啊! “三宝公公,听说……这还是你替陛下一手操办的吧?你可真是好胆啊!諂媚陛下至此!” “哼!一个阉人,能指望他有什么德行?” “陛下呢!陛下不是召我们过来覲见么? 此等靡费祸国之事,诸位同僚,必得好好劝劝陛下才是!” “……” 眾人一阵痛心疾首之后,矛头瞬间就对准了给他们引路的马三宝,他给朱允熥种红薯藤,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许多人亲眼见到这样的场面。 更是连面上的平和都维持不住了。 一个个眸子里的神色也变得愈发坚定起来,摩拳擦掌地准备来一番唇枪舌战。 面对眾人这赤裸裸的敌意。 马三宝倒是丝毫不慌。 当下目光在周围逡巡了一圈,也立刻找到了朱允熥的身影,先平静地看了眾人一眼,隨后朝朱允熥的方向伸手虚引:“诸位大人,陛下在这边呢。” 眾人顺著马三宝所指的方向看去 却看到。 大明皇朝当今这位开乾陛下。 此时竟置身於这片绿油油但可见叶片略有发黄的藤蔓之中,他坐在一张小马扎上,坐在一个刚刚搭起来的简易炉子旁边,眾人定睛一看……这小祖宗手里拿著一把蒲扇,正在烧火呢! “这……” 看到这“不成体统”的一幕,眾人总觉得自己心里已经冒出来一万口槽,可是实在不知道该从何吐起。 堂堂一国之君。 天天捣弄些草草、奢靡无度也就罢了,现在又在这里烧炉子……这特么的到底在干什么!? 哪儿还有一国之君的样子!? 语塞了好一会儿,终究有一名给事中把肚子里憋了好久的话给说出来了:“成何体统? 这成何体统啊!?” “诸位, 你们身为大明之臣,还能眼睁睁看得下去么?” “总说我们六科给事中,说话不要太直、太过……你们看看就……这像话吗?不说能行吗?” “……” 六科给事中尤为激动地对其他朝臣怒道。 而其他朝臣面对这般怒斥,脸上也不禁露出几分羞愧和心虚之色——他们不得不承认六科给事中是对的,陛下现在搞出来的事情,已经越来越离谱了。 “好!咱们一起去劝諫陛下!” “既然陛下现在肯召见我们,无论陛下是为了什么,咱们好歹也有了开口的机会!即便还是要惹陛下不高兴、不痛快, 很多话咱们也得一起开口来说!” “豁出去也得说!大明的皇帝,不可如此!” “正是!” “……” 如今这御园里的一幕幕,作为国朝初期经歷过苦日子的朝臣,实在是没几个能看的过眼的,此时也確实被气了个够呛,当下纷纷和六科给事中都同仇敌愾起来…… 当下都是三步並作两步走。 越过马三宝,气冲冲地就朝著朱允熥的方向走了过去。 “微臣等,参见陛下。” 眾人没忘了礼节,只是这时候在气头上,即便是问安行礼,也带著许多掩饰不住的火药味。 看到眾人这副气势汹汹的样子。 朱允熥当然是不意外的,毕竟在这布价贵比金银的时代,这场面谁见了都是要肉疼的。 所以朱允熥也不恼。 只坐在他的小马扎上,用火钳从炉子里慢悠悠地取出来一个表面已经被烤得焦黑的红薯出来,淡淡地道:“诸位爱卿一路从乾清宫走来,消耗不小吧,吃点?” 现在红薯已然成熟。 不过这东西本就有些太打破寻常人的固有认知了。 要是朱允熥这时候直接和他们说明一切,他们大概不会信,甚至还会怀疑自己又要搞什么么蛾子,解释起来反而麻烦。 还不如让他们亲自吃。 亲自挖。 亲自算。 赤裸裸的事实摆在眼前,怕是他们才会信的。 原本都已经准备口吐芬芳的眾多朝臣,此刻看著朱允熥手里的东西,听到朱允熥这句漫不经心地邀请…… 顿时有些哑火。 目光有些迟疑地彼此交换著眼神。 一时竟是谁也没敢开口说点什么。 无他。 乌漆嘛黑的一块,不知道是啥玩意儿的大疙瘩……让他们吃……这特么谁敢啊? 片刻后,他们似是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什么,无论是目光还是神情之中,都出现了恐惧: “完了完了!陛下这是要弄死本官啊!” “我就说来这御园,准没什么好事!有毒!这东西肯定有毒!自从陛下登基以来,我们这些人哪个没有劝諫过他,没有反对过他? 事到如今,陛下只怕是忍无可忍,动了杀心了吧!?” “在御园里毒杀诸多朝臣……” “看似荒诞不羈,可这位开乾陛下做的那些事儿, 哪件不荒诞?旁人做不出这样的事情,他做出这样的事情……那好像就格外正常了。这回死定了!” “……” 眾人紧紧抿著嘴唇,脸色都开始有些发白,一个个的,心都沉到万丈深渊底下去了…… 主要干这事儿的是朱允熥。 他名声有些太“好”了,致使眾人对这荒唐的猜测,更是格外深信不疑。 “怎么了?诸位爱卿怎么一言不发?之前不还想要见朕么?就在刚刚,诸位爱卿好似都有许多话要对朕说一般?”朱允熥有些尷尬地夹著手里的烤红薯,道。 说完,还举著夹著红薯的钳子晃了晃。 再次邀请道:“这可是好东西! 你们谁先来试试?” 冲在最前面的朝臣瞪著眼睛死死盯著朱允熥手里i的黑疙瘩,咽了口唾沫,话都说不利索了:“不是……陛下……这……好……好东西?” 朱允熥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解释著劝道:“当然了,这东西好吃!”他属实没想过,这群人会有“他这一国之君会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意图毒死这么一大批朝臣”的离谱想法。 这么离谱,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不能干的不是? 而朱允熥一再邀请。 站在最前面的几个人脸都直接黑了,一个个脸上都是满脸纠结之色,死……他们肯定是不想的,螻蚁尚且偷生呢,可让他们吃这黑不溜秋的疙瘩的,是陛下——圣命难违。 正当此时。 眾人察觉到身后又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脚步声。 脚步声由远及近。 显然是朝著这边而来。 这种紧张的时候,不管是什么人、什么声音, 打断了“赐死”这件事情,都让朱允熥面前这群朝臣稍稍鬆了口气。 也纷纷转头朝背后的方向看了过去。 有人双眼微眯,似乎是辨认出了来人的身份:“嘶……打头那人……是不是凉国公?还有开国公?” 下一刻,就是马三宝那熟悉的引路声音:“陛下就在前,诸位国公、侯爷、將军们,这边请。” 眾人定睛细看。 来的人还不止蓝玉、常升……而是浩浩荡荡的一大批人——正是让他们常日里又畏惧、又忌惮的诸多淮西勛贵! 换句话也可以说…… 来的乃是当今陛下可以荒唐任性、胡作非为的倚仗和底气。 確认来人的身份。 眾人稍稍亮起来的目光……也一下子彻底黯淡了下去。 一颗心更是……入赘冰窟。 好傢伙,淮西勛贵都顺道一起喊来了,今天在这御园,不是想让他们死是什么?? 完了,全完了! 第644章 这……吃不死人! 陛下今天这是一定要他们死在这里了!! 先是以“陛下的身份”,命令他们服此黑不溜秋的毒物,怕他们不从,甚至喊来了淮西勛贵压阵! 只怕若是不从…… 接下来便是让这群莽夫对自己等人强行逼迫了! 不错……这就说得通了。 如果说之前他们还不是很確定心里的揣测和想法的话,淮西勛贵出现的那一刻,他们就算完全確定了。 一念及此,几乎所有人脸上都露出心如死灰、绝望、不甘、屈辱……等等诸多神色:“想吾读圣贤书,为大明兢兢业业一辈子,最终竟要落得如此下场么?可悲……可悲啊……” 思索之间。 蓝玉、常升等人为首的淮西勛贵皆是趾高气扬地走了过来,一个个脸色红润、春风得意。 看到这群和他们向来不对付的文臣以异样的眼光看著自己等人,一群人心里都有些莫名其妙。 蓝玉蹙了蹙眉, 吐槽道:“这是死了爹老子还是死了娘老子?一个个跟要死了一样?” 其他勛贵也都忍不住纷纷翻起白眼:“谁知道?管他们这群老酸货呢!他们向来看不起咱们粗鄙!莫搭理他们就是!” 文臣武將本就不大对付。 再加上前一阵子颖国公傅友德那事儿,他们如何能不知道这群所谓的读书人、文臣在乾清宫面前死磕,跪了好几天,为的就是希望朱允熥能把傅友留下,牵制住他们这群人呢? “可惜咯!陛下跟咱这些人,是一条心的!” 此刻,所有武勛心里都有一种高高在上、掌控住了一切的感觉,看面前这些文臣,都是拿著鼻孔看的。 当下也不管他们那莫名其妙的眼神。 齐齐站定在朱允熥面前,抱拳道:“微臣等,参见陛下!” 朱允熥在傅友德一事上的態度,让整个淮西勛贵集团对他的信任和好感程度,都一下子跃迁了好几个level,此时距离那事儿也不算过去太久时间,是以淮西勛贵对朱允熥也是格外客气。 按照常规覲见程序见礼过后。 眾人自然也注意到了此间的场景:正在拆除的大棚,撤去的炭盆,以及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藤蔓。 虽然他们在此之前也没有见过这传说中的藤蔓。 但这事儿传得沸沸扬扬。 诸多淮西勛贵自然明白,这就是朱允熥那宝贝得不行的玩意,於是立刻便夸讚起来: “噫!这便是传闻中的那片田地了吧?这一大片一大片绿油油的,陛下种得可真好哇!” “正是!这都过了一整个冬天,陛下还能將其养护得这么好,技术了得!” “咱看啊,这比那些俗气的儿朵儿,有意思多了!” “陛下好眼光!” “……” 看到这片红薯藤的时候。 他们心里的想法也和这群文臣差不多:陛下这是想炫耀炫耀他的种植成果来的! 不过他们和这群如丧考妣的文臣们不一样,淮西勛贵一上来就开始逮著这群毫无特色的红薯藤,一顿夸讚起来。 他们又不想那些七神八道的。 而且陛下刚给了他们那么大面子,此时自然乐得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管它这篇红薯藤好看不好看,闭眼夸就完事儿了。 一边兴致勃勃地夸讚著。 他们还有些幸灾乐祸地往旁边这群文臣身上瞥。 他们这么积极夸讚,除了是给朱允熥一个面子,另一个目的当然是要气一气这些喜欢和他们作对的酸黄瓜了。 果不其然。 站在另一侧的诸多朝臣脸都绿了。 一副心情沉重的样子,或是嘆气,或是摇头,脾气暴躁些的,则是直接开口反呛: “只知諂媚陛下!净在这里睁眼说瞎话!” “若只是栽种几根藤蔓便也罢了,可你们看看!看看那一卷卷的布匹!看看那一个个炭盆……整个冬日数月的时间里,每日都是如此啊!简直就是奢靡无度!” “你们是瞎了眼睛都看不到么?” “这些话……你们是怎么说得出口来的?” “昔年太祖洪武皇帝看不得宫中大好的田地被用来种一些没什么用的草草,便和高皇后一起,把这御园变成菜园子,变成稻米地……为的就是能多出些粮食。” “可如今……在太祖皇帝和高皇后亲手开垦的这片田地上……这又都是做了什么呀!” “背道而驰!根本就是背道而驰!” “若是太祖皇帝、高皇后泉下有知,只怕气得棺材板都要掀起来了!” “呵!还有你们这群人!好歹当年也是隨著太祖洪武皇帝一起起兵,反抗暴元的人物,都是苦日子里过过来的,如今倒是全然忘本了!” “……” 诸多身穿緋色官袍的文臣要员,顿时也是激愤起来。更大有种“反正今天也是个死局了,乾脆不吐不快”的架势, 骂得格外难听起来。 淮西勛贵怎甘示弱:“说什么呢!我淦你娘个老匹夫&%¥…!%¥)¥#@***…!*&¥$……” 一时之间,先一步来此的诸多文臣,以及隨后到来的淮西勛贵,自动站成了涇渭分明的两个阵地,直接开始互喷了起来…… 好端端的御园,反倒是变成菜市场了一般。 口水相互喷出了二里地。 这情况。 倒是连朱允熥都没有提前料到……他也没想到,自己一个不留神,文臣武勛就直接吵翻了天。 特么的明明是个好事儿才对不是么? 看到这场面。 他的心中也是无奈。 只得站起身来,开口劝说道:“诸位爱卿……诸位爱卿!都冷静一下!冷静冷静!” 也好在朱允熥这个皇帝的话好歹还是管用的。 常升听到朱允熥的话,也立刻挺身站了出来劝架:“舅舅!陛下发话让咱们別闹呢!还有你们,一个个说什么忠君爱国、天地君亲师的……陛下还在这里呢!你们便如此放肆喧譁,这又成何体统啊?……” 几个呼吸的时间过后,场面总算平息了下来。 文臣阵营的眾人终究还是记著那所谓的“规矩体统”,垂头丧气地沉默下来。 而诸多武勛也想起来。 今日是朱允熥特地把他们召见来这里的,而且还把这群討人厌的酸黄瓜给喊来了,想必还有其他的事情,於是便和和气气,象徵性地抱拳请了个罪::“陛下恕罪,是微臣等孟浪了,不过微臣也是替陛下气不过,他们是怎敢如此埋汰陛下的!?实在是大逆不道,不成体统!” 顺带著,还把一旁的文臣们噁心了几句。 而后才有別人问道:“不知陛下今日召咱们前来御园,有何吩咐?陛下但有所託,微臣等必定为陛下办得妥妥噹噹!” 嘈杂吵闹的气氛总算平静下来。 朱允熥也是无奈舒了一口气,准备把牌摊一摊。 不过。 还不待朱允熥说点什么,文臣之中,袁泰便窜了出来,直接走到朱允熥面前,目光决绝地道:“不必待你们这群匹夫逼迫!既是陛下有令,微臣谨遵便是了!这东西……臣吃!” 袁泰是言官们之中出了名的倔驴。 此时心里认定朱允熥是要让这群武勛给他撑场子,逼迫他们將此等毒物服下,他暗道“悔不该错信你傅友文的言巧语”,便也不等朱允熥发话,再被淮西勛贵强行逼迫的屈辱时候了,心一横,直接从朱允熥的钳子上一把拿下那令人生畏的黑疙瘩。 也不管这黑疙瘩有毒没毒了,当场就往自个儿嘴里塞。 “袁大人你……!” “唉……” “……』 诸多文臣看到这一幕,脸上既是痛心又是惋惜,可却都觉得当下这般情形,自己阻止不阻止都已无济於事,故此都欲言又止,最终化为阵阵绝望的嘆息声。 而另外一边的淮西勛贵们。 则是看得一脸懵逼。 完全不知道这个袁泰又是发的哪门子疯。 “不儿这……啥情况啊这个袁泰?冷不丁地抓了一块炭往自己嘴里塞?毛病了吧?” “吵架吵不贏也不必如此啊?” “……” 他们並没有听到朱允熥之前一次次真诚地邀请,当然不知道袁泰现在这样子是干什么。 此时再说袁泰。 他心觉此局无解,心中想著,至少死的有尊严些,而他本身就是狠人一个,吃起烤红薯来都不带犹豫的。 也好在。 这红薯已经被朱允熥取出来好些时候了。 再加上双方爭斗吵闹这一会,即便还有些许烫嘴,但也基本已经可以入口。 而当他一口一口咬进嘴里的时候。 烤熟的红薯那香甜的味道,也隨之在空气之中瀰漫开来,渐渐地飘荡到每个人的鼻尖。 其他人倒是还好。 只是觉得这味儿,好像不太对劲。 站在朱允熥身边的马三宝已经尝过这滋味儿,登时便是食指大动,嘴里默默沁出了口水。 而大口吃了两三口的袁泰,也是有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嗯?这看起来丑兮兮、黑不溜秋的疙瘩……” 他停下啃咬的动作,呢喃了一句。而后一边在嘴里咀嚼回味,一边蹙著眉头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这黑疙瘩…… 除了外面那一层焦黑的皮带著苦味……里面却是甜的? 不仅是甜,口感还十分软糯,好像在吃甜点似的,甚至比那些甜点的口感还要更特別些。 唇齿之间瀰漫著的香味,更给人一种愉悦的感觉。 尤其是几口吞下肚。 更有一种吃饱了饭的……满足感! 这玩意儿……也不太像是什么毒药啊?要是没毒……他都要竖起大拇指,夸讚一句:好吃! “袁大人?袁大人您感觉如何了?” “袁大人没事吧?” “身上哪里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 眾人见到袁泰的动作停了下来,立刻神色关切地看著他,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袁泰能如此刚烈赴死,他们心里总都还带著几分敬意的,当然,他们知道袁泰的下场就是自己的下场,这时候当然也难免格外关心一些。 袁泰一脸紧张,紧蹙著眉头,扭了扭脖子,转了转腰,仔细地沉吟感受了片刻。 依旧没有察觉到什么不適的感觉。 唯一的感受是:好像刚扒了几口饭吃进肚子里,而且这饭,还是甜的。 於是袁泰將信將疑地摇了摇头,对眾人道:“目前来说……没有任何问题,而且……这黑疙瘩的味道……软软糯糯的,甜的,好像还……挺好吃的。” 他如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感受。 听到袁泰的这一番描述,其他文臣好似都暂且鬆了一口气,咕咚咕咚咽著唾沫,只是目光依旧紧紧盯著袁泰,不敢掉以轻心,而是继续观察著。 袁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没事。 又想著,反正豁都豁出去了,这玩意儿要真是毒药,那也已经吃进肚子里了,回味著烤红薯的味道,乾脆豁然一甩袖袍,继续將手里的红薯往嘴里塞。 有了前一次i的经验。 他更是无师自通地把那部分烤焦了的红薯皮给剥掉,只吃里面那香甜软糯的部分,越吃倒是越香了。 他们这群人本来就已经在乾清宫门口求见朱允熥,消耗耽搁了不少时间,也消耗了精力和体力。 这时候,红薯这种碳水食物,正是身体最需要的。 於是乎…… 三下五除二,袁泰竟是直接把一整个红薯给吃完了。 只留下地上一小堆黑黑的皮。 “嗝~~真香!” 吃到最后,他似乎都已经忘记自己是在吃所谓的“毒药”,摸著肚子打了个嗝,脸上更是带著些许满足的意味。 饿了大半天,突然吃上一顿,这谁不得香迷糊? 而一直神色紧张地盯著袁泰的眾人,这时候都有些无语了。忍不住出声问道:“袁大人,你这是……如何了?” 袁泰摸了摸肚子,这时候才重新意识到自己是在试毒,不过都已经吃了整个烤红薯的他,当然知道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毒药,一时也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长舒了一口气,神色放鬆下来,朝眾人拱了拱手,笑呵呵地道:“诸位同僚,这东西呀……吃不死人!袁某並无任何不適。” 第645章 亩產 “吃……吃不死人!?这……” 眾人惊得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道,连淮西勛贵都喊来压阵来了,不是要弄死他们是干嘛? 虽然袁泰是第一个站出来吃这“毒物”的人。 可他们这些剩下的人……心里也早都做了最坏的准备,战战兢兢地隨时准备赴死了。 现在看到这个结果。 眾人反而一阵懵逼。 见眾人不信,此时神清气爽的袁泰心情极好,当著眾人的面伸了伸手,证明道:“你们看,下官现在依旧身体康健,如今吃了此物,反而多了许多精气!再者说了……若此物真的有毒,这都下肚好一会儿了,下官该中毒身亡了。” 劫后余生的兴奋情绪下,本就直性子的袁泰更是忘记了遮掩,把自己等人之前的心中所想全然道了出来。 他这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 如果朱允熥真是存心想在这里弄死他们,现在的袁泰应该说不出话来了。 是以,立刻便有人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颓丧的目光里都重新有了光华,神色兴奋地点头道:“不错!无毒!” “太好了!此物无毒!” “亲娘嘞,本官还以为今日命数也就至此了。” “呼……” “看来陛下……” 眾人也都是纷纷长吐了一口浊气,或是抬起袖子把之前顾不上的汗珠给擦拭了一番,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下意识的兴奋。 当然,嘀咕之间,他们很快意识到不对劲。 这种气氛仅是片刻后便戛然而止。 眾人心头暗道了一句“不妙”,隨后便先后抬起头来,一脸心虚地看著坐在小马扎上,用钳子將炉子里其他的“黑疙瘩”取出来在地上放好的……朱允熥。 眾人议论之间,方才那令他们胆战心惊之物已经在地上堆放了不少。 而这时候。 朱允熥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扭过头来看向了他们这群人,面上无悲无喜,声音里带著些许似有若无的无奈:“朕把你们这么多人喊过来,朕用这玩意儿把你们毒死……” 此刻他当然也听明白了。 合著这群人还以为自己是要把他们毒死在这里,难怪之前一个个的眼神和表情都奇奇怪怪的,看到淮西勛贵,就更怪了。 原来脑子里转的是这个念头。 这是朱允熥死活没有想到的。 说起这事儿,都给朱允熥整笑了,顺势放下手里的钳子,慢悠悠地拿起一个已经不那么烫的烤红薯,轻车熟路地拨开外面的焦黑外壳,吹了吹,自顾自地吃了一口。 而后才看向眾人道:“朕要真想给你们下毒,天下毒药千千万,哪个不好使?还是鹤顶红的功效不太够啊?” “再说了,太监也在,宫人僕役也在……” “把那么多朝廷重臣毒死,朕有那么荒唐,昏聵的?” 朱允熥也是无语了,吐槽了一句道。 岂料,他这话一时竟没有人立刻接茬儿,这群人脸上反而是露出一种闪躲、不好如实说出心中所想的样子。 “离谱、荒唐……旁人当然不会这样,不过陛下您,可就说不准了,您这小祖宗啥事儿干不出来?” 说起来拉著还真不怪眾人误会。 朱允熥这人设早就屹立不倒了,再加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多, 朝中的文臣言官三天两头諫来諫去的,说的都是逆耳之语,动不动惹得朱允熥罢朝什么的。 此情此景之下,想歪可太正常了。 当然,他们心里吐槽这朱允熥,面上当然不敢吐露分毫,而是心虚迟疑过后,立刻直接否认: “陛……陛下恕罪!微臣等……绝无此意!” “正是!微臣再怎么想也不会往这上面想呀!” “是陛下误会微臣等了!” “……” 否认归否认,但这话就显得很是苍白了,刚才他们几乎都已经把自己的揣测直接宣之於口了,根本洗不了! 眾人好不容易逃出一劫,却好似又陷入了另一劫中。 刚擦去了汗水的脑袋上,又开始紧张得冒汗了。 也好在。 朱允熥並没有深究此事,而是吹了吹自己手里的红薯,又吃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道:“好吃!” 说完还看著眾人,指著地上一堆隱隱冒著香气的黑疙瘩又一次邀请道:“都来试试!” 他今日的重点,在红薯这玩意儿上。况且他也不能把这群人都问了罪不是?乾脆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只在心里暗暗吐槽了一句:“朕这名声,这是到底有多稀碎啊?看来以后还是要稍微注意著收敛点儿了。” 眾人见朱允熥没有追究这私自揣测圣意之罪,都是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 而朱允熥出声相邀,他们也不敢再过多地横生枝节,不约而同地乖觉应声道:“是,陛下,那微臣就……不客气了。” “微臣……多谢陛下赏!” “……” 有袁泰在前面试了毒,朱允熥更是亲自尝试,让他们吃个东西,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所以眾人一边说著。 也不管这是啥玩意儿,朱允熥又为何要让他们吃这玩意儿。 只管积极地上前拿起红薯,各自掰开分食。 隨著眾人掰开红薯开始吃起来,香甜沁人的味道瞬间在周围飘荡瀰漫开来……空气里充斥著甜甜的气息。 而另外一边。 刚刚和诸多文臣大吵了一架的淮西勛贵看著这一幕,则都是紧蹙著眉头傻了眼,不知道这宇园里到底在干啥。 他们只知道。 来了之后就和其他朝臣吵了一架,然后问了朱允熥一句为何召见他们,那群文臣就跟著魔了一样,抓起一个不知道是啥的黑疙瘩就是往嘴里塞,完事儿一惊一乍的……然后朱允熥吃起来了,其他人都吃起来了…… 大费周章传召把他们叫过来。 就为了给他们看这? 他们不懂但大为震撼。 不明情况的蓝玉直接朝朱允熥抱拳一礼,问道:“陛下,您还是没说喊咱来干啥来了呀?难不成是为了让咱看这群老匹夫吃东西来的?” 朱允熥这时候也想起他们来了。 立刻也朝他们招了招手,邀请道:“舅姥爷、舅舅,还有各位叔伯公……此物甚是美味,你们也都来尝尝看!” 粮食亩產量的革命性进步。 这从来不是关乎於某个个人或是某方阵营的事情,而是整个大明,整个天下的事——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 淮西勛贵大肆侵占土地良田,固然有贪得无厌的因素在,可归根结底,还是以前穷过、饿过、苦过。 一个饿的快死的人总算碰上一桌丰盛的食物,有时候是会不知饱足、失去理智地把自己给吃到撑死的。 他们的贪便是这个道理。 若是把红薯这样的东西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一样得疯,甚至可能比其他人还要疯!恨不得喜大普奔、奔走相告。 当然,这只是其一。 喊他们来亲眼见证此事,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提前在他们心里埋下一颗种子。 一颗征战海外、劫掠財富的种子。 再过不久,把他们彻底收拾了之后,就到了使用他们,发挥他们价值的时候了。 到那时候。 原先画的那些大饼自然统统都不作数了。 可作为一个老板,如果只会画大饼,员工们要么饿死,要么摆烂,要么跑路。朱允熥是不会做这样得不偿失的事情的。 至於用什么好处弥补他们,让他们心甘情愿为自己所用…… 开通航路之后。 还怕没有蛋糕没有饼吗? 空口白牙一句话说,海外全是好东西……那不作数,谁也不会信——毕竟在所有人眼里,中原之地才是最富庶最核心的地区,中原之外的地方,都是蛮夷所在,都是蛮荒之地。 而现在有这个样板在。 便是实打实的证据。 此时让他们亲眼看到这好东西,亲眼见证,便是日后支使他们,让他们嗷嗷地去海外干活的种子! 见朱允熥邀请他们,淮西勛贵心中都觉得有些奇怪,更不知道朱允熥那葫芦里又卖了什么药——费劲巴拉地喊他们过来,就为了让他们吃东西?吃的还是这种其貌不扬的破烂玩意儿? 不过,他们心里吐槽归心里吐槽。 现在正是对朱允熥好感极大的时候,朱允熥都发话了,他们当然也不会拂了朱允熥的面子。 故此也都没有多说什么。 从善如流地应道:“是!多谢陛下赏赐!” 说完也不待迟疑,各自捡起地上的烤红薯,有了前面袁泰、朱允熥和其他文臣的打样,他们当然也知道这东西怎么吃,立刻就上了手,也粗獷地吃了起来。 “嗯!不得不承认!这东西味道真不错!” “本官前头已经饿了许久了,这时候吃上一个下肚,好似是吃了碗饭进去了一般!” “的確不错,又好吃又实用,哈哈哈!” “……” 在朱允熥这个皇帝的招呼下,不管愿不愿意,你总都是得尝上一尝的。而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勛,第一次吃红薯总是新鲜的,对这不但不难吃,反而还颇为好吃的味道与口感十分意外。 当然也是对这东西满意地夸讚了起来。 大家吃著议论著。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都一下子变得和谐融洽了起来。 看眾人吃的也差不多了,朱允熥满意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道:“诸位爱卿,如何啊?” 眾人擦了擦嘴。 收起吃东西时候的閒聊嬉戏, 齐齐在朱允熥面前肃然站定。 “回陛下的话!此物香甜软糯、口感细腻,带著令人愉悦的甜味,好吃!微臣谢陛下赏!” “正是!初时臣看此物外表平平无奇,甚至焦黑难看,心中还忐忑呢,却不想入口之后,竟是格外香甜。” “多谢陛下,托陛下的福,微臣可谓是大饱口福了!” “谢陛下恩赏!” “……” 眾人认认真真地回答道。 朱允熥烤的红薯不算太多,大家都是分著吃。 这时候反倒是有些意犹未尽,说出来的话也都不带掺假。 “敢问陛下,此物乃是何物?微臣虚活数十载,却是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这般食物,想来是微臣阅歷和见识都太浅薄了,故此不识得,还请陛下赐教。” 有人带著半是好奇半是表现的意思,站出来问道。 这种从没见过吃起来还好吃的东西,好奇肯定是在所难免的,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朱允熥费劲巴拉地把他们这一大群人搜罗过来,还非要让他们每个人都试一试……说明这其中肯定是有其用意在的。 反正只是一个吃的东西。 顺水推舟问出来,又没有什么打紧的。 说完,他又转头看向身边诸多同事问道:“不知诸位同僚可曾见过?或者听说过此物?” 此话一出,此间其他人也都是摇了摇头,纷纷看向朱允熥,目光里带著探究和询问,有的人还看向了此间算是年龄最大的人,户部尚书傅友文身上。 可是连傅友文也是摇了摇头:“老夫见识浅薄了。” 眾人见周围所有人竟都是如此,没一个人知道这是什么。 当下心里更是好奇了。 朱允熥挑了挑眉,直言道:“此物名为红薯,是朕费了十年时间这才寻得的宝物!” “宝物……?” 对於朱允熥这说法,眾人面上皆是露出不甚认可的迟疑之色,显然觉得用这两个字形容红薯……完全不搭边。 眾人支支吾吾,总想吐槽点什么。 但朱允熥是皇帝,他们也不好说什么不该说的,驳了朱允熥的面子。 当然,总是有急性子和直性子的。 眾人沉吟片刻后,立刻就有人站出来道:“陛下……您说这是宝物?这说法从何而得呀?” “方才微臣倒是也吃过了。” “味道的確可以说是不错,比之许多精心製作的糕点都要更好吃些,不似外表看起来那般黑黢黢的,可將此物说成是“宝物”……” 虽然直性子地问了出来,但碍於朱允熥是皇帝,他话还是没敢说到底,不过这意思,大家都懂。 所以眾人也纷纷点头表示认同。 “若朕说此物……亩產数千斤呢?” 第646章 陛下诚不欺我!!! “若朕说此物……亩產数千斤呢?”朱允熥目光一凛,声音清亮而篤然地道。 眾人因为朱允熥的声音而下意识猝然安静下来。 下一刻,所有人便反应过来朱允熥这句话到底在说什么,当下不敢置信地嘆道:“亩產……数千斤!?” 在粮食稀缺匱乏的年代。 无论是谁,对“亩產”这个词的概念都格外清晰,也知道普通粮食作物的產量情况:普遍在南方种植的水稻和普遍在北方种植的小麦,亩產都在两百斤到四百斤左右浮动。 相比之下。 亩產数千斤,甚至的不是“上千斤”,而是“数千斤”!——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陛下,你这不是在拿咱这群人开涮呢吧?” “数千斤,那可都抵得上是普通粮食的是十倍以上了。” “这红薯方才大家都已经试过了,无论是口感、饱腹感,的確是可作粮食的东西。若这东西真能亩產数千斤,我大明皇朝还何愁百姓饥荒?何以年年为了钱粮不足而焦头烂额?” “……” 面对这种完全打破固有认知的事情,眾人一下子自然是难以相信的,他们心里更觉得,更大的可能是,朱允熥这个小皇帝不食人间烟火,不辨五穀……或是对田亩面积、物品重量没有清晰的概念,所以才说出这样惊世骇俗之语。 毕竟古代还有“何不食肉糜”这样的梗呢。 从前是尊贵的公子王孙,现在归位皇帝……搞不清五穀、重量、面积反倒是在情理之中。 而与此同时。 站在文臣前列的傅友文、詹徽、茹瑺、秦逵……等等对主角了解格外深刻的几名六部堂首…… 在短暂的迟疑过后,一颗心臟皆是剧烈跳动起来! 他们经常和朱允熥接触,就算不知道朱允熥的深浅,也不知道他的极限在哪里,可朱允熥能不能辨明白五穀,算不算的明白重量和面积,他们哪儿还不知道? 是以,“亩產数千斤”这话从朱允熥嘴里说出来。 他们纵然不敢全信,心里也绝不会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位开乾陛下,他本就擅长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粮食……作物……亩產数千斤……” 几人並未如常人一样,不假思索就直接否定了这个数字,反而是沉默下来了,脑子飞快转动著。 很快,几人的目光便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御园这片菜地上。 准確地说。 是这片绿油油里还带著些许发黄的红薯藤。 “陛下有时的確任性荒唐,可他在许多事上,常常表现出超乎常人的智慧和通透……譬如御园里这田,若是这些藤蔓上长的是红薯,红薯亩產千斤……” “陛下之前对这片田地的诸多荒唐、不孝、甚至违背先太祖皇帝的规矩体统……是否就在情理之中了?” “若真是亩產数千斤的粮食,再怎么宝贝都不为过!” 一念及此。 傅友文、詹徽、茹瑺、秦逵……等人,都有种全身气血逆流、直衝天灵盖的刺激感。 几人心里带著各自的揣测相互对视著。 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 若是陛下这话里面没有意外呢?没有蹊蹺和误解呢?——这种情况,大明便是真有了亩產能达数千斤的粮食了呀! 幸甚至哉!幸甚至哉! 一向反应快,而且还早就信了朱允熥、全心押注於朱允熥的傅友文在喧闹的人群里沉吟了片刻,而后便立刻站了出来,拱手一礼,用极大的声音问道:“微臣傅友文斗胆问陛下,陛下脚下这片藤蔓,是否便是一片亩產数千斤的粮食作物?” 傅友文根据自己的经验判断过后。 他觉得朱允熥真搞来了亩產数千斤的粮食……可能性更大。 不过说话的时候他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听起来这么荒唐的事情,自己却充当了这个给朱允熥捧哏的人,要是这事儿是假的,日后旁人背地里只怕要將他骂个狗血淋头了,说严重一点,晚节不保都有可能。 他咽了口唾沫,有些紧张地看向朱允熥。 只见朱允熥脸上毫无心虚之意,反而带著真真切切的高兴、激动、雀跃,看著自己满意地点了点头:“要不说傅大人能在朕的皇爷爷建朝之前一直到现在还在为大明效力呢,傅大人是聪明人不是?” 说完,他脸上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意。 顿了顿,双眼微眯地扫视了眾人一眼,朗声道:“不错!这片藤蔓正是红薯藤,方才你们吃的红薯……正被埋在你们脚底下的土地里。若有不信,你们儘管自己挖!挖出来称称看!” 亩產数千斤。 空口白牙一句话,正常人只会觉得他疯了,傻了。 自己亲自挖的,比什么都可信。 朱允熥话音落下,和之前一样,隨意抓起一根藤蔓,用力往起一扯,隨著泥沙抖落的声音簌簌响起,一串又大又肥的红薯掛在红薯藤下面,被朱允熥拎了起来。 见此情形,眾人目光一亮。 且不说亩產不亩產的,朱允熥手里这一掛的品相的確好。 “都愣著干啥?挖啊!这是圣旨!”朱允熥面带笑意地看了手里的红薯一眼, 单刀直入地催促眾人道。 听到朱允熥这话。 眾人这才回过神来,也不去纠结什么亩產的数字是真是假,各自应声:“微臣遵旨!” 隨后便学著朱允熥一样,开始扒拉起地上的红薯藤了。j 他们这么积极。 一个是因为朱允熥说这是圣旨,另外一个,则是抱著尝试、侥倖的心理——就算陛下的话再荒唐离谱,就算陛下一个年轻的小皇帝可能对许多事情都没有概念而导致搞错了,可万一呢?万一这话是真的呢? 刨地这种力气活儿,国公、武將们显然更加拿手。 诸多文臣那边还在寻摸著怎么把地里的东西弄出来,以蓝玉、常升为首的淮西勛贵集团,已经开始和朱允熥一样,直接以力破万法,“哗啦哗啦”地开始拔了起来。 “噫!老子一口气就牵起来一整串了!快数数看有几个?” “哈哈哈哈!你那算什么?老子这串不仅量多,而且个头还比你大,拿去炉子里烤一下,怕是不知会多好吃呢!” “一串!两串……” “嘿嘿嘿嘿!好玩儿!真好玩儿!” “拦在手里还真有点东西!” “……” 淮西勛贵往上倒个几十年,都是一群吃不起饭,落草为寇的傢伙,即便他们此刻没有进行最后的计算,没有確定亩產量,可他们只要知道,这东西能吃、好吃、吃了饱肚子……收穫起来的时候就格外兴奋。 况且这玩意儿一扯一大串,拎在手里是沉甸甸的重量,在这个时代,粮食的重量就是生命之重。 眾人当然就更高兴、更兴奋了。 而与此同时,文官们也纷纷行动了起来,既是不敢不遵圣旨,更是好奇、期待。 只是他们干起活来就没有那群武夫那么利索了。 硬扯扯不出来。 只能用此间一早就已经准备好了的锄头,顺著根茎往土里一点一点地挖下去: “呼……总算把这玩意儿给挖出来了!” “嚯!这个重量……不轻的啊!都够普通人一顿饱腹了!” “这要是换成……” 年龄已经上来了的傅友文抱著手里的大红薯呢喃著道,只是话说到一半便住了嘴。 一向喜欢和他凑在一起结伴商量的詹徽往下挖了一锄头。 蹙眉问道:“要是换成什么?你倒是別说话说到一半啊。” 他说完这话。 傅友文没有立刻应声说什么,而是依旧看著手里的大红薯,也不知道在忘我地想著什么事。 片刻后,傅友文这才从游离之中回过神来。 脸上露出狂喜之態,苍老的声音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哇!好!哈哈哈哈……” 詹徽看了他一眼。 竟见他一双浑浊的眼珠子里,顷刻间蓄满了泪水…… 笑到最后,甚至都失声了。 詹徽心头一跳,知道傅友文这货估计是想到了什么,亦或者说,他確定了什么! 一张脸上也跟著露出了兴奋之色。 他乾脆停下了自己的动作,把手里的锄头杵在地上,静静地等著傅友文把自己这一波情绪消耗掉,稍稍冷静下来。 而后才拍了拍傅友文的后背。 一边给他顺了顺,一边吐槽调侃道:“你这一大把年纪的,別到时帮笑背过气去了,说说……你刚刚想到了什么?你本想说而没说出来的话是什么?” 傅友文深呼吸了一口气,先让自己状態完全平復下来。 而后抬起左手,一颗红薯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傅友文用右手食指指了指这颗红薯,道:“詹大人且想一想,老夫从地里挖出来的这颗红薯的重量,若是换成同等重量的水稻,或是小麦,得多少束稻杆或麦秆上的稻子、麦子才能比?” 他是户部尚书,对这些粮食啊、亩產啊……数字计算什么的,比普通人要敏感得多。 即便现在还没有挖多少,不好计算,可他却刚刚挖了第一个红薯就想明白了。 方才突然发笑。 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 “詹大人想想,同样的粮食重量,这颗红薯才占了多大的地儿?若是稻杆、麦秆……又得占多少地儿!” “陛下方才的话是真是假……” “还判断不了么?” 都不用继续往下挖,继续確认,看著淮西勛贵那边得意洋洋,一串又一串地拉起来,傅友文心里就已经完全確定:“陛下诚不欺我!!!” 詹徽当然是聪明人。 虽然他平日里是在吏部负责中央和地方的各项官员调动、考核……等工作,可傅友文解释完他就立刻明白也反应过来了,激动得深吸了一口气,瞪大了眼睛道:“是!傅大人!你说的正是!是真的!是真的!哈哈哈哈!” 他们二人这话,旁边的兵部尚书茹瑺、工部尚书秦逵离得近,也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不过茹瑺和秦逵早就算是朱允熥的心腹,也早见过了朱允熥更加真实的一面。 所以他们完全信朱允熥。 也所以。 早在朱允熥说出了句“亩產数千斤”的时候,他们两人心里就基本相信了朱允熥这个离谱的数据,也早就暗暗激动过了,这时候两人反而格外平静些。 特別是知道的事情最多的秦逵。 更是朝傅友文和詹徽二人翻了个白眼,嘲讽道:“呵!这时候才看出来陛下的一番筹谋和用意么?旁人不清楚陛下,你们还不清楚么? 陛下哪次无的放矢过了?” “就你们俩,一天天的连陛下也不信任,看陛下撅了先帝的菜园子,不孝的那一套便上来了,见陛下费尽心思,悉心照料此等祥瑞之物,便只说陛下奢靡成风,玩物丧志……” “你们不会用眼睛看么?不会用耳朵听么?” “只会跟著人云亦云……” 秦逵说话之间,带著肉眼可见地激愤。 他是最早就开始给朱允熥做事的,甚至比炼丹司那批人还要更早,对於他来说,当然是无论朱允熥做什么,他都已经完全无脑支持、无脑相信的地步了。 对朱允熥这片菜园子也是如此,即便他並不知道这里种的是什么东西。 可与此同时,朝野上下的议论声、怒骂抱怨声音,他也是同样听在耳中的。 彼时尚且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他心里都莫名替朱允熥窝火,更別提此刻已经亲力亲为、亲眼见证著结果了……看到所有人都沉浸在收穫的喜悦之中,秦逵心里的不平和怒意更甚,忍不住便宣泄到这两个撞枪桿子上的人身上了。 这可是亩產数千斤的粮食啊! 能做什么?——能缓解天下饥荒!! 这都是陛下找到的,是陛下亲自种植培育出来的……陛下如此苦心,换来的却是詆毁谩骂,秦逵作为臣子……看不得一点! 听到秦逵这些讥讽的话。 傅友文和詹徽二人都不由露出心虚的表情。 只能沉默著抿了抿嘴唇,道:“那个啥……咱先把这祥瑞挖出来……” 第647章 骑他头上拉屎都行! 傅友文也尷尬一笑,连忙附和著道:“是是是!这时候还讲这么多做什么?如此祥瑞,还不知这亩產到底能达到多少呢!挖红薯要紧,挖红薯要紧,嘿嘿……” 说完,詹徽和傅友文二人便心虚地转过头去背对著秦逵。 手忙脚乱地拿起旁边的锄头。 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一本正经地开始挥锄头挖了起来。 只是比起一开始。 显然要更加卖力了很多。 “嘁!”秦逵衝著傅友文和詹徽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发出了一个极其鄙夷的声音。 不过他现在知道御园这一堆平平无奇的藤蔓真正的价值,估摸出这產量必然相当惊人,当然也同样好奇最后的结果。 所以他也就不再纠缠。 也自顾自卖力地挖了起来。 一下子,整个御园里,无论是公侯武勛,还是穿个红色官袍的朝臣,脱衣服的脱衣服,擼袖子的擼袖子,又是锄头挖、又是上手拽……虽然动作相比於真正有经验的农民来说显得笨拙,可整个都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样子。 粮食不足的年代,收穫粮食,本来就是一件令人喜悦的事。 更何况隨著一锄头一锄头地挖下去,一个个红薯被刨出来……许多人也和傅友文一样,在这过程之中渐渐意识到——这片平平无奇的藤蔓之下埋藏的东西,的確不同寻常! 正所谓人多力量大。 隨著眾人的辛勤且卖力的劳作。 地里那一片片原本格外茂密健硕的藤蔓、叶子……都被掀翻了开来……乍一眼看去,好似变成了一片狼藉。 可取而代之的。 却是一座座垒得跟小山一般的红薯堆。 空气里满是泥土的腥味和植物根茎、叶片上的汁液味道。 “来!快称一称咱这边这一堆!看看有多少斤数!” “秤砣再往那边挪上一点点,誒!对了对了,平上了,这里是三百二十七斤六两!打算盘的快加上去!” “快!这一堆还没称过,上称!可別给漏掉了!” “齐活!这里有一百八十三斤二两,算盘打上!” “还有还有,那边还有!” “……” 当眾人把地里的红薯藤都掀得差不多之后,下一步当然就是开始计算成果。此刻,文臣和武勛们仿佛短暂地忘记了他们之前的矛盾和衝突,抬秤桿子的抬秤桿子,搬红薯的搬红薯……把他们之前堆成一座座小山的红薯一一称量记录。 户部的官员则是做起了他们的老本行。 跟在旁边算盘珠子扒拉得噼啪作响,而每拨动一次算盘珠子,他们的心跳便快了一分。 专门算帐的老手。 这么明显的数据。 即便不需要最后的精確数字,都知道最后结果一定惊人。 到了最后,把所有的红薯都进行了一遍称重过后,所有人便把几个拿算盘珠子的户部官员围在了中间。 每个人的眼珠子都死死盯著不断被波动的算盘珠子。 因为太过著急而无意识地搓著满是泥沙的双手、跺脚……神情急切且焦灼。 “你们户部的人到底行不行?还说是专门算帐的呢!算个亩產量算得那么慢!” “快了快了,这么大一片地,总得给下官些时间不是?您诸位著急,下官也著急呀!”几名打算盘的户部官员就这么一点不讲究地坐在地上,手里的算盘珠子都快抡出火星子来了。 御园的空气里充斥著噼里啪啦的响声。 时间的流逝仿佛变得格外缓慢。 终於。 几名户部官员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却是全部都盯著自己手里的算盘,张著嘴巴瞪著眼睛,呆若木鸡,如同石化了一般。 看得周围一直在等待结果的其他人更是焦急。 纷纷出声催促道: “这到底怎么个说法啊?给个准信儿啊!” “就是!最后的结果到底是多少哇!算盘不打了,话也不会说了不是?真他娘的能急死个人!” “……” 此间的文臣武勛加起来人数不少,顿时陷入一片嘈杂。 好在几名户部官员也因此回过神来。 他们抬起头来,脸上带著激动且不敢置信的表情,伸手颤抖地指著算盘,颤颤巍巍地道:“亩……亩產……” 而后便把手里的算盘一丟。 连滚带爬地到了朱允熥的面前,抬起头来,宛如看著神明,道:“启稟陛下!亩產……亩產竟达到了三千四百七十一斤四两的数目!”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红薯……红薯……真乃祥瑞之物!这个数目,达到了普通粮食亩產的十倍甚至不止!” “祥瑞!此乃祥瑞啊!” “亩產数千斤,陛下诚不欺我!陛下诚不欺我!” “……” 几名户部官员全身颤抖地把这个数字说出来,一时之间或是状若疯癲,或是仰天大笑…… 他们户部本来管的就是大明皇朝的钱粮。 每年操心著能收上来多少,国朝一年的开支能不能够用,怎么把这些捉襟见肘的钱粮合理分配、支出…… 其他各部伸手要钱粮而户部却捉襟见肘的情形,他们一年到头也不知要应付多少次。 多年下来。 他们脑子里都是有一笔帐在的。 没人比他们这些户部的官员,更明白这个结果的意义! 与此同时。 旁边等这个结果已经等得格外焦急的眾人,仿佛是有人在指挥他们一般,齐齐张大了嘴、瞪大了眼,满脸都是不敢置信: “什么!?你说这玩意儿亩產达到了多少!?” “三千四百七十一斤四两!?確定没算错?” 即便他们在收穫的过程之中对亩產量已经有了个心理准备,知道会远超普通的粮食作物,可在这个结果出来之前,他们依旧没敢往这个数字上想。 特么的这谁敢想!!? 听起来就觉得荒唐、离谱、一点都不真实! “绝对没有算错!下官身为户部清吏司官员,日日和这算盘打交道,这能耐总是不会差的!况且核算总重量的时候,下官等人都是各打了一遍算盘……不可能出错!”几名负责核算的官员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在场眾人也知道,这的確是人家吃饭的饭碗,想来的確不会有什么问题。 当下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 虽然事实已经摆在了眼前,但他们还是觉得活在梦里。 短暂沉默了片刻,立刻有人打破了这般剧烈震撼带来的沉寂,幽幽嘆了一句:“此为不世封圣之功吶!!” “哈哈!哈哈哈哈哈!不错!有如此亩產的作物,大明百姓日后何愁吃不饱肚子!?” “好!真好!这玩意儿真好吶!” “去你妈的,什么叫“这玩意儿”?这是祥瑞!祥瑞懂不懂,嘴巴放乾净点!” “遥想当年,为著能吃上一口粮,咱先是落草为寇,后又跟著故去的太祖洪武皇帝风里来血里去,拼死拼活的一刀刀砍出如今这般世道……咱一开始,只是想吃上一口哇!” “当年暴元肆虐的时候,也不知多少人吃不上这口饭。” “可以后不会了!以后都吃得上了!” “……” 疯了,回过神来之后,不仅仅是那几个算帐的人疯了,这些平日里在外面足以呼风唤雨的公侯武勛、六部堂首、朝廷要员……顷刻之间全都疯了! 大明立朝拢共不过二十六年。 此间绝大部分人都经歷过元末那段吃不上饭、遍地饿殍的时候,和朱元璋一样,他们大多都是亲歷者! 洪武皇帝朱元璋一生的悲惨经歷,看似特殊悲戚,往大了说,其实也只是一个缩影,並不特殊……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易子而食、连年灾祸战乱……那才是一整个时代,那段黑暗动乱的年代,不关乎於某一个个体,而是从那时候走过来的所有人! 如今看著这菜园子里一堆堆的红薯。 他们一早就已经亲自吃过、尝试过的粮食:亩產三千多斤,吃起来好吃、饱肚子。 与此同时,那个令人不敢置信的数字在脑海里不断迴荡著,被召集到这里的文臣武勛如何可能保持冷静? 许多人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从前那些遥远的陈年旧事,红了眼睛的有,涕泪横流的有,又哭又笑的有…… 而后便是想起来什么一般。 一个个地先后都朝著朱允熥跪了下去: “大明万年!陛下万年!”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陛下圣明吶!先皇泉下有知……必然也能含笑九泉了!” “此番陛下乃是创了我华夏千秋万世之功!” “陛下万岁!” “……” 山呼万岁之声,一开始是几个人从过度的兴奋之中回过神来,零零碎碎地开始喊著。 隨后很快便犹如溪流匯聚到大海一般。 所有人都开始齐齐高呼,这高亢的万岁声里,带著辛酸、带著悲愴、带著激动、带著喜悦……还有一万分的敬意,在整个御园里,震耳欲聋。 此间唯一两个能够保持的理智的。 也就只有一早就完全有所预料的朱允熥和马三宝了。 在这群人中。 朱允熥和马三宝这主僕二人倒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朱允熥单手负后,看著周围的红薯目光微微一凝,心里则是冷静著计算著,呢喃道:“三千四百七十一斤四两……这个亩產,相比於第一茬,还多了两三百斤的亩產量。御园里这片菜园子是一直被老朱精心打理照顾的,条件优厚,这个结果,情理之中吧。” “之后剩下的事……一个是將此召告天下,另一个就是找更大的地方继续繁育,扩大种植了。” “三宝,这第二茬的红薯你种得很好,很不错。朕已经让王应辛那边提前成立了一个单独的农业司负责此事,但红薯的特性、种植经验,还需要你和王应辛那边交接。” 在朱允熥眼里。 现在才只有红薯这一个品种,一个红薯也只不过是他诸多计划中的一环,高兴固然是格外高兴的,但確认了结果之后,就该把目光放到下一步行动上了。 马三宝脸上依旧还充斥著兴奋之色,立刻应声道:“是!陛下,奴婢明白该怎么办了。” 虽然朱允熥声音不大。 但他嘀嘀咕咕的声音,终究还是被几个最靠近的大臣给听到了,几人面上不由露出一个怪异的神情。 心里也忍不住惊恐地嘀咕道:“老……老朱??陛下这嘀咕的……该不会是太祖皇帝吧??这……这是不是有些离经叛道,过於不孝了?哪儿有当孙儿的管自家爷爷这么喊的?” 不过耳边不住响起高呼“万岁”的声音,周围目之所及的地方还是大大小小的红薯堆…… 所有听到了这两个字的人。 又立刻不约而同地忽略掉了这个大逆不道的称呼。 心中只道:“陛下一手寻到如此祥瑞,又一手將其培育成如今这般规模,有此功劳,什么事情盖不过去?” “再说了,太祖皇帝要知道这事儿,別说喊一句“老朱”了,说不定骑他头上拉屎他都得笑嘿嘿的。” 隨后便当做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再次融入了队伍。 在久久停息不下来的山呼声持续许久过后,人群之中也有人终於想起了自己的职责。 负责记录歷史的史官赶紧掏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纸笔,浑身颤抖地开始记录起来,连写下来的字都因为激动而显得不太工整: 【开乾元年二月二十七,朝中公侯武勛、要员大臣,皆被一道圣旨召入皇宫,於御园覲见圣驾。】 【初,群臣皆不知所召为何。及至御园,上坐於烤炉前,不知正在作何。岂料,上忽取出一似煤炭之物,邀群臣食之。】 【彼时正值朝臣因事力諫开乾皇帝之际,眾臣心中皆是惶恐不安,皆以此为毒物,不敢食之。】 【至都察院右都御史袁泰尝试,方知此物可食,且味甘甜美。】 【上言,此为宝物,亩產数千斤。】 【朝臣大惊,不敢之心,上遂命诸人掘地取物。】 【……】 史官强行按捺住自己心中激动的情绪,將自己所见所闻如实地一一记录下来…… 第648章 该死,真该死啊! 亩產数千斤的祥瑞作物现世,古往今来也就这么一回,这代表的意义过於重大,史官自然如同以往一样,事无巨细地记录著,准备隨后整理成文录入史册。 一边记录的时候,更是忍不住一边声音颤抖地念叨著。 眾人这时候也算稍稍平静下来了些。 可听到史官的声音,有些人却不太淡定了:“这……嗐!袁泰这一吃,倒是让他小子赚大发了!”有人看著笔走龙蛇的史官,一拍大腿,满脸都是嫉妒。 许多其他文官也都是一副懊悔的样子:“失策失策!本官方才应应当抢先尝试才是啊……” “唉!在祥瑞现世之际青史留名,血亏!血亏呀!” 读书人。 谁不想要一个青史留名的机会? 而且这次的青史留名还不是什么普通事件,而是此等祥瑞出土的事情里,作为“大明第一个吃祥瑞的人”而被记录的,后世必將流传千古——这特么的谁能不眼红? 陛下被记载於其中那自是理所当然。 这祥瑞本就是开乾年间出现的,而且还是当今这位开乾陛下鍥而不捨才寻得,又为了能够保证培育出足够的种苗,如此大功都愣是憋了半年的时间不漏丝毫口风,杜绝一切可能的危险性。 甚至为此而甘愿担负诸多骂名。 甘愿被群臣误会。 也不辩解分毫。 这才有了今天看到的盛景…… 可他袁泰一个愣头子,居然因为吃了一口红薯,就跟著在这事儿里面留了个名字……真是羡煞人也! 將这一切看在眼里的朱允熥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心中暗道:“袁泰此人,虽性子直了些,犟种了些……可他此次都是豁出性命来劝諫朕的,你们看到了他青史留名,可也能如他一般始终如此刚直?” 对於袁泰这个人,朱允熥有时候还真的挺烦他的,动不动就是劝劝劝、諫諫諫的,听的人脑壳疼。 可从另一方面来说,袁泰这人不顾性命的刚直,他也是颇为欣赏的,毕竟袁泰可没有什么上帝视角,知道的內情也很少,在他的认知里,自己的確就是一个实打实的昏君,一天到晚净整些不靠谱的么蛾子的存在。 他次次都如此激烈、刚直……完全源他那几乎是思想钢印一般的“忠君爱国”。 这样的人等到了一定合適的时机。 会是朱允熥以后办一下事情事最好使得刀子。 这样的人出现在这件事情的后世史书里,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罢了,朱允熥也並不介意。 眾人一边扼嘆息,一边偷瞄朱允熥,发现朱允熥对此竟然神色平和,就知道朱允熥心里是完全默许此事的,当下即便羡慕嫉妒得发疯,也只能按住心里那些小九九。 隨即眼珠子一转。 跪在朱允熥面前,以头抢地,露出一副懊悔万分的样子,高呼道:“微臣该死,从前是微臣该死!全然误会了陛下!更是曾为此多番冒犯陛下,却不知陛下一番用心良苦,微臣有罪啊!” 这红薯都已经堆成小山了,亩產也算出来了。 即便有炼丹司那般劳民伤財之事、以及之前那些打破用人制度,隨意赏赐官职名分的问题还在。 可是有此等功绩在。 谁还能说朱允熥一句“昏君”?——他是实实在在地在为大明百姓著想,也忍辱负重地一手促成今日这般盛景,是他解决大明饥荒的啊! 这种情形之下。 即便对其他的事情不知情,朝堂上下所有官员,都会油然而生出来一种“开乾陛下,他该当这个皇帝!他该坐这张龙椅”的感觉——百姓只要有的吃有的穿,能有几个愿意搞事的? 这大明皇朝,是稳当的! 在这种想法之下,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想著要去进步——反正明里暗里吐槽,频频劝諫的事情大家都做了,这时候还不如认错態度诚恳一点,给陛下心里留下个好印象。 是以,当有人提起这事儿,其他人也是从善如流地一呼百应,全都摆出一副十足十的懊悔模样,跪地叩头: “陛下实乃真心实意为百姓、为江山社稷谋福祉的明君!可恨微臣猪油蒙了心,糊了眼,竟一直误会陛下!请陛下治微臣之罪!微臣有罪!” “臣不知陛下这一番良苦用心,实在该死!” “……” 几乎在一时之间,这些之前频频劝諫朱允熥的朝臣们,纷纷开始痛哭流涕,叩首请罪起来。 御园里忽然只剩下哭声一片。 这其中固然有人抱著想要靠即將认错弥补自己之前行为的想法之人,可更多的声音里,则是带著毫不掺假的后悔和敬意。是真心实意的请罪。 他们之前站出来劝諫、言辞激烈乃至冒犯朱允熥,许多人更多的当然不是为了一己之私,是为了好不容易驱逐了外族、安稳下来的大明。 一国立朝之初,心怀大义的忠臣是不缺的。 再加上读书人学的,本来就是“忠君”二字。 如今真正知晓这御园里的真相,他们如何可能不內疚愧悔?——大明的开乾皇帝是个愿意忍辱负重、仁心爱民的好皇帝,而他们之前又做了什么!! 大逆不道的是陛下吗? 大逆不道的是他们!!! 眾人跪在地上仰视著眼前的朱允熥,一个个都是眼睛通红,愧悔不已。 尤其是看到他面上还带著笑意。 心中的內疚之意更甚,敬佩之意也更甚: “此般鬱闷憋屈之事,若换了任何其他人,只怕早该狂怒宣泄,早该朝著咱们这些人盛怒斥责、诉说其委屈了……” “可陛下他偏偏不!” “他只是轻飘飘一道圣旨把所有人召集来此,甚至亲自烤好了祥瑞,笑呵呵地邀请所有人品尝,笑呵呵地告诉所有人,这是亩產数千斤的宝物,笑呵呵地看著所有人得知真相……” “而他把一切公之於眾过后,心中想的念的,只是如何把现有的这些祥瑞,继续培育繁殖。” “他的心里,只有大明,只有百姓吶!” “於他而言,却只有“轻舟已过万重山”的从容!” “和陛下相比……” “我们这些人,远远不及也!!!” 人群之中,如今已身为户部右侍郎的夏原吉,跟在傅友文身后,痴痴地望著朱允熥。 他从见朱允熥的第一面开始,就已经深刻认识到,当今这位开乾皇帝绝不是眾人表面所看到的样子,倒是也並未詆毁过什么。 可於此情此景,他却似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 失神嘆道:“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他自狠来他自恶,我自一口真气足……” “初时听到陛下吟诵此诗,微臣尚且不完全得其真意,如今……微臣才算全然明白了。” “陛下实乃光风霽月之人吶!” 一边呢喃著,夏原吉看著朱允熥的目光也愈发火热。 可解百姓冬日严寒之胁的连环计、可解饥荒的祥瑞、可造大明盛世的经济学…… 他真的迫切想知道。 这位年轻的少帝,未来能把大明……变成何等光景!? 一念及此。 他只觉得全身上下都不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而听到夏原吉的嘀咕,听到他口中这首诗,眾人都不由微微一愣,而后目光发亮。 此刻的他们完全能够领会到朱允熥这首诗里的意思。在此之前他们都不知晓,这个被他们埋怨许久的陛下,不仅忍辱负重,更是完全视他们这些污衊詆毁的聒噪之声如外物。 这般心性,几人能有? “该死!我真该死啊!” 看到眾人因一石而激起千层浪,全部都跪在朱允熥面前痛哭流涕,旁边诸多淮西勛贵面上都不由露出解气的表情,对著这群人嗤之以鼻地发出冷哼。 “哼!一群老匹夫!一天到晚之乎者也、忠君爱国的掛在嘴边也是你们,谩骂为难陛下的也是你们。” “就是!这时候知道哭了?” “依咱的说法……把这群老匹夫治上一个大不敬之罪,一点都不为过!陛下做的明明是好事,怎么在你们这群老匹夫嘴里就成了坏事了?有人想过陛下多委屈吗?” “……” 虽然他们之前也以为朱允熥玩物丧志,又是朱元璋头七时候就在乾清宫里捣鼓这些玩意儿,又是把朱元璋和马皇后的菜园子给直接撅了用来捣鼓这些玩意儿,属实太过不孝了。 但一直以来,他们跟朱允熥是一边儿的啊。 而且他们这些当惯了山林匪盗的人,本来就不讲规矩体统,向来只有维护朱允熥的时候,从来没有吐槽詆毁过。 红薯已经挖完了,之前那些文官和武勛之间的陈年旧怨当然又重新作数,抓到机会还不赶紧踩两脚? 这时候当然乐得开始马后炮了起来。 而这一次。 诸多能言善道的文官、读书人……也是完全哑火了,一个反驳的字儿都说不出口来——或者说,他们无法反驳。 他们……的確对不住陛下。 见此情形,朱允熥也只能赶紧出面调停一波了,他淡笑著道:“诸位爱卿,舅姥爷、舅舅还有诸位叔伯公……今日红薯出土,是个大喜事儿才对。” “朕虽將此事瞒住不发这,也產生了些许误会,可这段时间以来,幸而得舅姥爷与诸位叔伯公庇护,倒是也没有太委屈,朕心里记著此事。不过诸位爱卿也是无心之失,不知者不罪,从前的事情,过去了便过去了,如何?” 朱允熥的目的从来不是让他们真吵得不可开交。 所以他直接息事寧人地两边都夸了一通,顺带继续做个好人,收穫人心。 听到朱允熥这话。 淮西勛贵这边住了嘴,脸上一片笑嘻嘻的样子——陛下果然是把咱当自己人,跟咱一条线上的。 而对於其他朝臣,心中更是无比感动——此等事情,陛下都丝毫不怪罪!陛下果然宽宏大量!是明君之姿啊! 想著这些,朝臣的眼神都愈发明亮了些。 满脸感激地看著朱允熥:“陛下真乃明君!仁君!微臣等……多谢陛下宽宏体察,感佩万分!” 朱允熥笑著点头,伸手虚抬了一下道:“此事既过去了,诸位爱卿便都平身就是。如今红薯总算成熟出土,接下来,如何用此祥瑞造福天下黎民,才是更该关注的事情。” “谢陛下!” 眾多朝臣齐声道谢,皆是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可与此同时,脸上也多了几分羞愧之意:“唉……陛下思虑深远、高瞻远瞩,微臣等还在纠结其他小事之时,陛下心中对於如何处理这祥瑞、如何造福百姓,却早便有了计较。” “甚至一早就提前建立了农业司,准备好了人手。” “陛下说起这些,倒是让微臣愈发羞愧啊……” 一般来说,他们这些大臣的作用,除了各司其职处理好朝廷政务,给皇帝建言献策、商討重大政要也是职责。 只是这么大的事情。 朱允熥在红薯挖出来,確定了亩產量之后,立刻就把后续的计划妥善安排了下去,属实让他们显得太过无用了些。 不过与此同时。 蓝玉等公侯武勛,则是已经开始双眼发亮,盯著地上那一堆堆刚刚被他们挖出来的红薯,道: “启稟陛下,待这祥瑞的种植普及开来……咱打仗是不是不会再缺粮草啦!?” “肯定不会再缺哇!刚刚你们不是都吃过了么?这东西好吃,还填肚子!亩產又高!等普及种植开来,粮草要多少有多少!还不够咱去打北边儿的蛮子,西南边儿的土司么?” “陛下!到时候一定要让老臣去杀翻他们!” “哈哈哈哈!就是!看那些韃子蛮夷,还敢不敢再对我中原生出虎视眈眈的覬覦之心!” “……” 他们是一群风里来血里去杀出来的杀星,除了平常脑子里装著吃喝玩乐、欺男霸女那些事儿,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打仗,打韃子、打蛮子。 现在有红薯这样的东西。 他们当然满脑子都是干仗。 面对淮西勛贵高涨的热情,朱允熥却是若有所思地沉默下来,似是处在认真考虑著什么…… 第649章 另一个更重要的作用 看到朱允熥这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原本兴致勃勃,几乎下一刻就要和朱允熥预定未来的北伐打仗计划的淮西勛贵们,也只能暂且压下心中的激动。 疑惑道:“陛下,祥瑞现世乃是天大的喜事,怎么陛下看起来好像还有所迟疑的样子?” 听到淮西勛贵的话。 朱允熥收回自己的思绪,面上再次露出笑意,道:“非也非也,朕方才其实並非在迟疑,而是你们提到“大军粮草”之事,让朕突然想起来一事。” 接著立刻有人好奇问道: “敢问陛下所思何事?” 朱允熥顿了顿。 而后才缓缓开口问道:“眾爱卿以为,我大明皇朝获得红薯,最大的好处是什么?” 听到朱允熥这个问题。 这下轮到朝臣和武勛们露出面面相覷的不解了。 能吃、能当粮食填肚子,亩產高……这些莫大好处都是大家亲眼所见,亲自尝试过了的。 可谓是眾所周知的。 陛下这算什么问题?这不是在明知故问呢嘛! 是以,眾人心里虽然都有了答案,但一时之间竟然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人群之中只有一阵轻微的嘈杂和骚动,却无人开口回答朱允熥的问题。 三两个呼吸的时间过后。 这才有人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回陛下的话,这红薯吃了当饱,亩產高,一年之內能够种出来的粮食就多,百姓能吃饱,大明能变得富庶安乐。” 而公侯武勛们的关注点,当然还是处在干仗上面。 也接著有人站出来回答道:“回陛下的话,最大的好处方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嘛!打仗不怕缺粮草呀!” 对於这两个常规得不能再常规的回答。 大部分人眼里虽是认可的。 可还是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不是他们有更好的答案,而是他们觉得…… 朱允熥这个皇帝作为苦寻此物十年,又一直背负骂名忍辱负重半年培植这片红薯地的人,这些基础的答案和好处,必然早就瞭然於心。 “对於这些,陛下心知肚明,却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只能说明陛下心中所想,並不止於此。” 考虑到这些。 原本面露疑惑、不解、迷惘之色的眾人,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纷纷变得明亮了起来。 抬头看著朱允熥。 脸上转而露出激动、期待之意: “连百姓吃饱,国家富庶、打仗缺粮草……这样天大的好处都算不得这祥瑞最大的好处,那便意味著……” “还有比这些更大的好处!” “陛下寻找此物、培育此物,乃是天底下最熟知此物之人,陛下所说的话,必然不会有假了!” 之前他们不相信朱允熥,无非是被他那“玩物丧志”、“任性紈絝”的固有印象遮蔽,也因从来没有见过红薯这样的好东西,可现在却不一样了,他们相信大明这位寻来祥瑞的开乾皇帝,心里当然一下子格外激动起来。 当然,他们心里更多的是好奇。 “想来,陛下心里有更妙的想法,还请陛下为我等直言解惑!”眾人思来想去,打破了脑袋也想不到这葫芦里面到底还能藏什么灵丹妙药,忍不住催促朱允熥道。 “是啊!陛下您快说说看!还能有比这些好处更好的好处?”公侯武勛们更是简单直白地道。 朱允熥沉吟片刻,整理了一下思路。 这才隨手从地上捡了一个红薯,道:“这红薯的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大明的饥荒,这的確没毛病,不过你们今天都是第一次吃,並不知道,红薯身上並非全无缺点。” “红薯虽然可作粮食饱腹,却终究不能完全代替传统粮食,要是这东西吃多了,容易烧心、腹胀、爱打屁……其实並没有传统的粮食那样吃了舒服。” “所以最合適的用法,其实是和稻米、小麦……这些传统主食混合食用为佳。” “这是其作为粮食的限制之一。” 说完,朱允熥看了眾人一眼。现在眾人只看到了红薯的好处,许多事情容易太过於想当然,这些缺陷朱允熥还是要和他们先讲明白的。 省得到时候提前宣传得天好地好的,实际到手种植起来,又是另一番光景。 不提前说明,没准还要惹来怨懟。 听到朱允熥这话,无论是朝臣还是武勛们,脸上都不由露出一丝訕訕之意。 “如此算下来……这红薯的作用,的確是要打上不小的折扣,可惜……可惜了……”文臣们有些失落地嘆息道。 不过接受了这个事儿之后。 眾人也並不太过失落:“即便如此,相比於这祥瑞出现之前的粮食產量情况,依旧能有巨大的进步,对於饭都吃不上的人,土都得吃,哪儿还管什么烧心、腹胀的。” “虽有缺点,但……瑕不掩瑜!” 主要是之前的饥荒倾倒太甚了,一年之中,总得有人缺粮饿死的,就算这红薯效果要对半劈…… 那也救了大命了。 与此同时,公侯武勛们也同样有些失落:“这样的话,军中粮草岂不是也得打折扣?无妨无妨……行军打仗,很多时候能有口吃的就不错了。” 他们这些打仗的,也是吃了太多粮草不足的苦了。纵然红薯有这些缺点,依旧好使! 在眾人消化著红薯的缺点之际。 礼科给事中幽幽站了出来,格格不入地諫议道:“启稟陛下,微臣以为,陛下乃一国之君,说话用词,当文雅些。” 朱允熥想起来自己刚才说了个“放屁”,脸上都露出无奈的表情,这群人都是刻板认死理的犟种……这时候还在坚守他们那所谓的职责呢。 但他朱允熥是听劝的人么?是把这些传统礼法放在眼里i的人么? 当下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哦,你的意思是说朕不能说“放屁”是吧?朕拒绝你的建议。吃了红薯会放屁这是事实,你们刚才吃的多的,回头过会儿就得放屁信不信?只要是个人都得放屁,这有什么好说的?” 一身反骨的朱允熥,恶趣味地重复了好几次“不雅之词”。 那给事中还想再说点什么。 却是立刻就被旁边几人给齐齐出手按住,连嘴巴都给捂上了,一脸紧张地压著声音对这给事中道:“ 特么的陛下祥瑞都搞出来了,这点芝麻大小的事儿,諫什么諫?” “况且你諫了陛下也不会听你!” “別回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惹了陛下。陛下一个不爽快,直接拂袖而去,你就高兴了!” 他们还等著听听这祥瑞,到底还能给大明皇朝带来什么更大的好处呢! 朱允熥倒是注意到闹出这个小插曲的给事中被人给按住了。 不过他们低声耳语了些什么。 朱允熥就不知道了,也懒得探究,隨后便回归正题,把手里的红薯放了下去,转而从地上拾起一根被眾人摒弃在一旁的红薯藤:“方才说的是红薯的局限性,而今番出现的这祥瑞,最大的好处,不在红薯上,而在这红薯藤上!” “红薯藤?” 眾人脸上再次露出疑惑不解之色:“红薯藤也能用来吃么?可一些藤蔓茎叶,再怎么也比不上香甜饱腹的红薯吧?” 別说之前对此一无所知的朝臣和武勛们。 就是站在朱允熥身边,一手把这片红薯藤培育长大的马三宝,这时候都有些不知所谓。 这所谓更大的好处……连他都不知道! 朱允熥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不对,但接近了!不是吃红薯藤,而是让大明的百姓、大明的將士儿郎们,都吃上肉!” “吃……吃上肉??” 朱允熥这话听起来就更莫名其妙了——红薯藤,一堆让人不太有食慾的管子叶子;红薯,好吃是好吃,但跟吃肉压根儿就搭不上一点边好的吧? 是以,所有人脸上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显然很想吐槽但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吐槽起了,无语得很。 对於眾人这几乎写在了脸上的质疑。 朱允熥心里当然也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淡定地解释道:“红薯藤和红薯不是肉,可是这红薯藤一长起来就茂密无边,好似无穷无尽一般……用来餵了给猪吃,猪长大了,可不就是肉了?” 这一点,其实他也是刚刚看到淮西勛贵摩拳擦掌,想要带著大明雄兵北伐征討蛮夷的时候,才想起来的。 在了这个时代。 连基本的口粮都是大问题,就更別提肉类这种蛋白质了。 日子稍稍过得去的人家,也是过年了才吃上一小顿肉,大部分人更是连荤腥都沾不上。 至於军中士兵,肉类这种东西也不常能吃得到。 这便自然而然会导致军中的大部分士兵,其实远远没有达到他们所能达到的身体、力量极限。 要是能將猪肉这种东西变成大明將士、百姓的常规食谱…… 整个大明皇朝的是士兵……乃至是寻常百姓,甚至素质都不可同日而语。 蒙古韃子为何在身高、体魄、力量、耐力……等等各方面都远超中原將士、人人皆可为兵?除了他们游牧民族的属性,其实最大的原因就在於,他们常常宰牛杀羊为食,常年的高蛋白质补充,身体素质自然而然地就要高。 这一点…… 大明从前难以比得上,往后可就能把这个短板补足了。 淮西勛贵想到的是粮草的补给供应。 而朱允熥突然想起来的对红薯的开发利用……则是让整个大明皇朝的將士儿郎、百姓子民……其身体素质和战斗力,都能慢慢往上翻番! “朕依稀记得,前世曾听老一辈人嘮过,他们说起建国后人口大爆发, 且杂交水稻並未被开发出来之前那段时日的艰苦日子,红薯便是最重要的农作物之一,地里可以不结红薯,但要是面儿上的红薯藤长得不好,不够把家里的猪餵大餵肥了,那才是真正的天塌了。” “此事乃是老一辈人从那个人口眾多却粮食匱乏的年代走过来的经验之谈,必不会错!” “从此以后,朕的兵,不说全部超过那群蒙古韃子,却也都能发展成无比精锐之师!而大明雄兵百万……” “呵呵!日后开启征伐,便是巨大的把握了!” 朱允熥把这个答案道出来的同时,心里也在暗暗估摸盘算著, 一时之间,藏在宽袖中的双手都不由紧紧握拳。 心中一阵澎湃起来…… 而与此同时,当无比好奇且疑惑的眾人得到了朱允熥这个答案,当即便是目光发亮: “把红薯藤餵给猪吃,让猪长肉……这听起来似乎……可行啊!” 按照这个逻辑往下捋,好像的確是无可辩驳的。 唯一值得质疑的是:“只是陛下……养大一只猪,需要消耗的饲料可並不少,这红薯藤……当真够么?” 听到这话,朱允熥不以为意地轻嗤一笑。 现在红薯已然公之於眾。 朱允熥自然也不需要再藏著掖著,於是直接回答道:“红薯藤这玩意儿……窜得比谁都快,摘了还长,再摘还能继续长,源源不绝——正是因此,才適合拿来养猪。” 听到朱允熥肯定的回答。 眾人心中自然再无疑议,而是长舒了一口气,目光发亮,脸上纷纷露出狂喜之色:“到时候百姓都拿出些田亩来种这红薯,还能顺便养上一头猪吃……大明必然日益国富民强!陛下诚不欺我!陛下诚不欺我呀!” 说完,眾人面上便纷纷露出崇敬的神情,肃然且认真地看向朱允熥,诚恳地嘆道:“陛下果然高瞻远瞩,为我大明皇朝、为我大明百姓……思虑深远!陛下……万岁!” 另外一边的公侯武勛们。 更是目光火热得不行:“这么说来……我大明的將士们,可以完全放开手脚地去训练!?要是猪真能这么著养,肉能这么著供应……大明各大卫所,处处皆可出精锐!!” 他们是真的服了朱允熥了。 捣鼓出红薯这么个祥瑞也就算了,更是根据这东西的特性,將其利用到了极致,每一步都规划完美了! 第650章 上价值了! 精锐!!! 武勛在干仗这一方面,脑筋的確转得格外顺溜,朱允熥都还没提这事儿,他们就立刻想到了。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不能提的。 看到此间的武勛们都一副眼冒精光的激动模样,朱允熥心里也同样激动,双眼微眯,点头应声道:“不错!只要有足够的猪头供大明的將士儿郎们补充,大肆训练培养之下,大明各大卫所,处处皆可出精锐!!” 精锐,指的是足以以一当十乃至匹敌更多人的士兵。 只不过要培养出来这样的士兵,就需要对那些资质优秀的普通士兵进行大量的体能、技能等各种训练,格外消耗不知道多少粮食和肉类。 这是巨大的投入,是从前的大明难以负担得起的。 但现在…… “別说精锐了。” “到时候再在精锐之中挑选精锐,引入后世的一些训练方法,再加入枪炮训练……搞出几个卫所人数的特种兵队伍……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和大负担” 朱允熥看著无比激动的淮西勛贵,心里暗暗盘算著道。 不过这就是红薯种植普及开来的后话了。 一边想著这些,朱允熥目光在周围所有人身上扫视了一圈,而后才接著道:“往后,跑路到漠北的残元、狗狗祟祟没骨头的高丽、云南屡屡作乱的土司,乃至……” 说到这里,朱允熥顿了顿,把原本要脱口而出的“海外诸国”给咽了回去,这其中的牵涉太多,现在提有点太早了。 所以他略过这一点,接著道:“凡江河之所至、日月之所照,皆要匍匐於我大明国威之下!” 站在眾人面前。 朱允熥俊美的脸上带著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让人瞬间有种千军万马奔袭到面前的压迫感。 这本来就在朱允熥的计划之中。 只不过之前一切时机都不够成熟,就算有淮西勛贵这一群能打的在,他提这些事儿,別人也只会说他穷兵黷武、说他自不量力、脱离实际。 现在虽然还没完全准备好。 但也是时候给他们上上价值了。 而他这一席话。 也让原本就激动的淮西勛贵胸口都剧烈起伏起来,眼睛里腾起一股嗜血般的杀意和兴奋。 这群人是什么?——强盗土匪哇! 况且,他们与漠北的前元残余势力拉锯征战多年,为了把这些欺压中原人的韃子赶走,不知付出了多少血泪和袍泽的性命,早就是不死不休的架势;至於反覆无常的高丽、屡屡兴风作浪的云南土司……他们也都不陌生,甚至不厌其烦。 除此之外,出去打胜仗还意味著什么?军功!好处! 现在既亲眼见证了祥瑞出世,知道日后能粮草充足,更知道这祥瑞竟可以让他们放开手来操练手底下的將士们……大幅提升整个大明的战斗力…… 而与此同时。 都还不待他们请战,陛下便表达了此意…… 他们都恨不得能够立刻横刀立马,明天就出征了! “好!!陛下志向高远,雄心壮志!” “说的真好哇!请陛下放心,待时机成熟,末將第一个请缨出兵,不把那东南西北面儿的蛮夷都他娘的打个屁滚尿流,末將绝不还朝!”有人更是激动得直接开始预定出征名额,连自称都从“微臣”变成了“末將”……简直急不可耐。 “你这就不厚道了吧!你出去干蛮子干韃子,咱们这些人就不出去了?陛下!末將也要去!” “都出去!都他娘的出去把那些烦人的玩意儿打个亡国灭种!谁去晚了自己认倒霉!哈哈哈哈哈!” “……” 一群淮西勛贵瞬间把其他任何事情都给拋诸脑后了,眼里没有別的,只有对杀戮的渴望。 说到底,这才是他们最擅长的事情。 况且这种粮草充足、兵將强壮、几乎是碾压性的征伐杀戮,出征的结果是完全可以预料的——攻城掠地,顺带著就是烧杀抢掠,抢韃子和蛮子嘛,没有一点心理负担,至於这其中有多少好处可捞,懂的人自然懂。 也是因此,这些强盗土匪们,全都嗷嗷叫成一片,摩拳擦掌起来。 而另外一边的其他朝臣们。 原本听到朱允熥这一番话,热血沸腾固然也是有的,不过他们不像淮西勛贵这群杀胚那样杀性重。 战爭、攻伐……相应而来的往往就是巨大的国力损耗。 所以他们虽然也是心跳加速,可下意识的第一反应还是——杀性太重、太过好战、不妥。 只不过而这种情绪也只持续了片刻的时间。 他们就都想明白了。 好战损耗国力……那是从前歷朝歷代的问题,现在有了这祥瑞,粮草也有了,整体战斗力也可以往上提升……这样下来,国力能特么的损耗到哪里去? “细细一想,陛下这些话……好像也挑不出什么矛盾……” 诸多朝臣在心里转了转念头。 隨后也是目光发亮地盯著站在他们面前,神情淡然而篤定的朱允熥,眼里带著巨大的狂热: “好!好一个“凡江河之所至、日月之所照,皆要匍匐於我大明国威之下”!简直是气吞山河!!” “別歘万岁!大明万年!!!” “……” 沉吟了片刻过后。 他们竟是也欣然加入了淮西勛贵这群莽夫的阵营,也跟著激动地喊了起来——谁不愿意大明国威扬尽天下?只是从前掣肘太多,他们这些各部大臣要考虑的也太多罢了。 朱允熥置身于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之中,任由他们激动兴奋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抬起手来往下压了压,示意眾人平静。 大家虽然疯狂且热烈,但还是渐渐压抑住心绪,逐渐安静了下来,只是脸上的潮红、激动起伏的胸口,久久不息。 待眾人安静下来。 朱允熥淡淡一笑道:“朕也知道列位爱卿的拳拳报国之心,不过这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此事便暂且议到此处吧。”这份计划当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无论是人还是一个国家,都得时刻记得踏踏实实,朱允熥从来没忘记这一点。 眾人心知朱允熥所言有理。 况且一手寻到这祥瑞,並將其培养起来的,还一早就提前规划好每一步的……都是朱允熥。 当下自然无人有任何异议。 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勛,皆是拱手或抱拳,欣然道:“微臣等,明白陛下的苦心!” 眾人齐声,震耳欲聋。 而与此同时,史官的笔也快抡出火星子了,一边压抑著自己激动无比的心情,一边將这歷史性的一幕记录下来: 【……】 【时陛下言,祥瑞之益处,不仅止於解决天下饥荒、充作粮草等……其茎叶更可持续生长,以作猪食!令百姓强健、令军中將士皆为精锐!】 【上言:“凡江河之所至、日月之所照,皆要匍匐於我大明国威之下!”】 【……】 此间发生的一切,所有对话,都在被史官默默记录下来,这是惯例。 不过这一次的记录。 却与以往,与歷史上不同——不仅有史官兢兢业业地记录,还有另外一批人也在奋笔疾书: 【当朝开乾陛下忽召朝中诸臣於御园,竟是要令其吃黑煤块,此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不错。 这批人正是传媒司里的节奏大师们。 马三宝遣人通知诸多朝臣武勛的时候,特地重点通知了他们来此,所以这御园里观察一切的,不止有尽职尽责的史官,还有已经被训练成为uc震惊部熟练员工的传媒司写手们。 从传媒司成立、报纸创办至今。 他们对於博眼球、带节奏……可谓是得心应手了。 而当把此间的所见所闻,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记录好之后,传媒司的记录官也立刻將手中的纸笔交给旁边的人,而后眼珠子一转,站了出来。 传媒司记录官拱手道:“启稟陛下,微臣有一事请旨。” 朱允熥这边刚刚让眾人平静下来,想要疏散眾人,回乾清宫去,见是传媒司的人发言,他当然不会拒一听,所以立刻点了点头道:“你说。” 传媒司记录官道:“今日陛下寻得的祥瑞丰收,乃是普天同庆的大事,所以微臣请旨,传媒司是否可以加一期號外期刊?以將此祥瑞的消息迅速传遍天下?” 朱允熥听完,看著对方的眼里浮现出满意。 “经过朕的努力培训,传媒司终於变成了朕想要的形状了,別说,现在一个个的,人均节奏大师!已经是成熟的、可以自己动的传媒司了。” 朱允熥在心中暗道。 反正御园里这么大的阵仗,这个事情迟早要公布出去,当然是直接一记重磅炸弹、广而告之,带来的效果是最好的——传媒司这个记录官的请旨,倒是完全符合朱允熥的心意。 现在报纸带来的消息传播速度,可是比朝廷最正式的邸报要快得多了。就算这记录官现在不请旨,朱允熥之后想起来,也是要安排这號外期刊的。 此刻传媒司主动提起。 朱允熥还省事儿了,自然是欣然应允“准了!” 见朱允熥心情不错。 这记录官知道自己这马屁是拍对地方了,心中暗喜,朗声道:“是!谢陛下!传媒司必定日夜不輟,每日將这期號外期刊,发行出来!为儘快把这好消息告知大明百姓、普天同庆,感念陛下恩德,微臣请旨先行告退回传媒司。” 朱允熥立刻摆了摆手道:“去。” “微臣告退!”那传媒司的记录官应了一声,把刚刚记好的手稿揣进自己胸口,往后退了一段儿,接著便狂奔而去…… 朱允熥饶有兴趣地看著此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中。 这才收回了目光,笑容和煦地对眾人道:“朝中各部事务都忙,此间事了,你们也都各自散去,各司其职吧。” 今天这事儿对淮西勛贵来说,当然是个值得高兴的事儿。他们恨不能立刻出去打蛮子,既然不能立刻出征干仗,那也当浮一大白! 所以也立刻积极应和朱允熥道: “是,陛下!” “今天这事儿是天大的好事儿!咱必须得好好庆祝庆祝!” “走走走!喝酒去!” “陛下,微臣等告退!” 一群人告了辞,这便大大咧咧、趾高气扬地转身离去,连背影都显得格外豪迈和洒脱…… 这也是他们一贯的做派。 不过他们在朱允熥面前这么嬉笑玩闹,其实上来说,太过隨意了些,是並不合规矩的。天子身为一国之君,岂可不敬? 双方原本就相互看不上眼。 看到这群莽夫如此不成体统,剩下的其他朝臣当然都是一点看不惯的,一个个脸上带著嫌恶的表情。 待这群人走远,便忍不住摇著头骂了起来: “囂张!这也太囂张了!天子面前,岂可如此无礼!?岂可如此大不敬!?一群莽夫!” “不错!连退都不退,直接转身就走!成何体统!?” “说到底,封了公侯、当了將军,终究也只是一群土匪!” “……” 说起对淮西勛贵的怨念,他们大概可以吐槽一整天。 至於朱允熥……眾人对淮西勛贵这些不满和詬病,指出来的傲慢和大不敬,他心里当然一清二楚,有数得很。 无非就是战功赫赫嘛!又有从龙之功,从朱允熥登基之初一直到现在,朱允熥都处於一种“不得不依靠”他们的状態。 他们自认为自己手上有拳,自然便是权。 连一国之君都只能靠他们。 这换了谁,特么的能不飘?更別提一群土匪了…… (关於“猪”这个词的避讳以及能不能吃,说明一下: 首先肯定是能吃的。而朱元璋是管猪叫做豕(shi-三声)的,但这並不是为了避讳,而只是他的个人习惯罢了。 其他的朝臣、百姓,按照各自的习惯,愿意叫猪就叫猪,愿意叫豚就叫豚,愿意叫彘就叫彘,愿意叫豕就叫豕。 也就是到了朱厚照那时候,他突然胡闹发癲,下令不让全国百姓养猪头吃猪头,出过一个《禁猪令》但也很快废止了) 第651章 不动声色的潜移默化?陛下高明 朱允熥微微抬眸,看了一眼淮西勛贵眾人身影消失的方向,面上去毫无怒意,眼底甚至泛著一丝微不可察的不屑。 一个人若是会暴躁、愤怒。 大抵是因为有什么事触到了他的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但现在炼丹司一切都在稳步推进。 压根威胁不到朱允熥的人。 自然便不值得他有丝毫的在意。 思索间。 面前眾人愤愤不平的声音依旧不绝於耳,朱允熥收回目光,抬手往下压了压道,既没有回应他们这番愤怒,也没有过多透露什么,只神色淡然地道:“诸位臣工,都各自回去歇歇去吧。” 他当然不慌,只是这箇中原因尚且需要绝对的保密。 所以也只能强行停下这场怒骂。 朱允熥让他们安静。 眾人自然只能从命,耳边的吵闹声如潮水般退去。 只是他这副云淡风轻,对淮西勛贵这种潜在威胁没有表现出丝毫警惕之意的样子。却並不是此间眾人想要看到的。 是以,沉寂只持续了片刻。 便立刻有人站出来,拱手道:“陛下!他们今时今日在您面前放浪形骸、嬉笑怒骂,或许不算太严重的不敬,可明日、后日呢?人心不足蛇吞象吶陛下!” 这话话音未落。 便立刻有人站出来响应:“此言有理啊陛下!正所谓“生於忧患、死於安乐”。况且微臣心中还担心著另外一件事情……” “这红薯是好东西,可供粮草充足、红薯藤是好东西,可让我大明训练出更多的精锐……这固然於我大明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可一旦开始对外征战,陛下便不得不用淮西勛贵,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便是给他们立功的机会!” “以大明目下的潜力,未来大明必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们立功、立大功……怕是比从前要容易得多!” “如此下来……” “本就已经在大明横著走的诸多淮西武勛,岂非更要无法无天、目中无人乃至连陛下都没有?” “陛下万不可如此放鬆警惕呀!” “……” 这人一番说辞有理有据、慷慨激昂,一时倒是让此间变得沉默起来——这让原本沉浸在祥瑞的喜悦中、还没功夫细想到这一层的大部分人,都反应了过来。 眾人面上齐齐露出惊恐之色,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的確也是个极大的问题!” “启稟陛下,微臣也附议!现下他们已然如此囂张了,日后会是如何,不敢深想,不敢深想吶!” “虽说与那群莽夫抗衡作对,难,压力也大。但陛下绝不可一点不將此事放在心上呀!至少要隨时保持警惕,群策群力,看能否寻求一个可行的方法,或是等待著看何时能有些转机也好呀!陛下……” 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后,眾人又是忍不住轮番规劝起来。 一些人更是忍不住提起早已被调去沿海的颖国公傅友德:“不若陛下再悄悄安排颖国公回京来?至少现在还有抗一抗的机会,要真到了时机成熟、国力充足可四下征伐的时候,那便是谁也没有任何法子了。” 对於他们来说。 你小皇帝好歹稍微有个像样点的態度啊!就算解决不了问题,好歹隨时保持忧患意识,不然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根本没点卵子用! 只是朱允熥现在都已经没把这群武勛放在眼里了——小麻烦,稍稍耗费些时间的事情罢了。 所以他態度上当然格外鬆弛。 此时朱允熥不能直言,又一心只想避过这群人的嘮叨,所以立刻就拿出了最好使的以势压人,脸色微冷,沉声道:“今日祥瑞出世,是普天同庆的好事,其他的都先不提。” “可是陛下……” 还有人不死心,想著劝朱允熥回心转意,哪怕只是把这件事情稍稍在心上放一放,哪怕是一点点的警惕都好。 但他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便直接被朱允熥冷声打断:“是朕方才的声音不够大,还是今日御园里的风太大,让你们听不到朕说了什么?” “朕说了,此事便说到这里。” “诸位爱卿总说国朝诸事多繁忙,可朕看你们……” “似乎很是閒暇?” “閒暇到有空当著朕的面抗旨不尊!旁人敬不敬朕且不提,你们就很敬了?” 说话之间,朱允熥一张脸已经沉了下来。 眾人已经领教过朱允熥这坏脾气多时了,对他这种態度再熟悉不过,心知再继续说下去,不定陛下能干出点什么来。 只能不约而同地住了嘴。 訕訕拱手:“微臣不敢……” 朱允熥挑了挑眉,见眾人比起之前已经识时务了很多,当下声音也放平了些,不那么严厉地道:“都回去吧,你们之前所请的诉求,朕应了,明日朕会恢復早朝,谈议这几天堆积下来的事情。其他的,就莫要再提了!” 听到朱允熥总算应了恢復早朝这事儿。 许多人虽然心里还是担忧武勛们在未来的潜在威胁,但还是下意识激动了一下:嗯……虽然bug还是存在,但刚刚修復了一个大bug,程序还重新运行起来了——不小的收穫。 与此同时。 眾人也清楚朱允熥都摆出来这么一副模样了,再继续多嘴下去,指定得火了,还不如见好就收。 於是绝大部分人都是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先后朝朱允熥拱手:“陛下圣明!!” “可……”就算有那么几个认死理的还想说点什么,也还是被周围其他有眼力见的给立刻拦下,嘴巴都给捂得死死的。 他们可不想修bug把这程序又给修歇菜了。 毕竟当一个程序能跑的时候,你最好啥都別动。 朱允熥暗暗舒了口气。 现在这群人已经被他调教得差不多了,这要按照从前的节奏,多少还能再来一场跪地死諫的戏码。 见眾人总算没有要搞事的样子。 朱允熥也就若无其事地转头看向旁边的马三宝道:“起驾!回乾清宫去!” 马三宝当然从善如流。 先朝朱允熥点了点头,隨后拂尘一甩,宣声道:“陛下御驾,回,乾清宫!” 与此同时,朱允熥也不再理会任何眼神和情绪。 带著马三宝径直往外而去。 只留下一脸訕訕的诸多朝臣,在原地面面相覷。 “回吧,都先回吧。”作为吏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居文官之首的詹徽道了一句,眾人这才回过神来,显得有些垂头丧气和无奈,闷闷地朝各自所在部门的衙门方向,鱼贯散去。 当然,离去之前。 谁都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此间堆积起来的红薯,脸上露出朴实无华的欣慰笑容:“祥瑞……好!真好!” 虽然其他事情不尽如人意。 可看到这样的好东西,基本也足以掩盖那些不如意了。 散去之时。 詹徽、傅友文这两个老革命战友自是习惯性地走到了一起,现在还多了个袁泰,以及傅友文格外看重並优待的夏原吉。 “唉……从前咱的確误会了陛下良多,陛下他……好是好,他心里是时时想著大明、想著百姓的,可在此事上,詹大人、傅大人……你们说这可怎么好?” 袁泰还是那么爱操心,愁得一张脸都皱巴起来了。 只是他这话说出来。 与他同行的詹徽、傅友文、夏原吉三人……却是一个都没有接他的话,各自一副出神沉思的样子。 袁泰慷慨激昂的几句话。 直接掉到了地上。 袁泰紧蹙起眉头来,长嘆一口气喊了一句:“詹大人!傅大人呀!还有这位小夏大人吶!” 看到朱允熥一而再再而三,那么没有忧患意识的样子。 他是真的愁。 而詹徽、傅友文、夏原吉三人被他这么一喊,也是立刻收回了自己的思绪。 傅友文看著袁泰,似有深意地道:“袁大人,你至今还觉得陛下会是如此短视之人?” “短视……之人?”袁泰微微一愣,而后才带著不確定的预期道:“陛下应该……不是吧……” 当听到傅友文问出这话,他的下意识想法就是:“短视”这个词绝不该套在当今这位开乾皇帝的身上。 他迟疑的只是,这位开乾陛下方才在他面前,的的確確就是那副毫无防备和警惕之心的样子,这做不得假。 但凡这位开乾皇帝听进去了只言片语。理解了他们这些人的担心、害怕和惶恐之处…… 他怎么可能丝毫不慌? 袁泰並不知道朱允熥这么从容,是因为他手里现在已经完全有了拿捏淮西勛贵的方法。 在他眼里,朱允熥越是淡定、越是从容、越是不以为意……都只能说明他该意识到的事情一点没意识到,这是最可怕的。 但很快。 袁泰就摇了摇头,甩开了这份迟疑,转而篤定了自己下意识的第一想法:“陛下他绝对不短视!若说去年的廉价布料和无烟煤是个例,可这种个例绝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陛下为了確保寻到的仅有的几根红薯藤不会出岔子,愣是以身入局、背负骂名,一直严防死守到了今日……” 袁泰虽直,可也不会一直犯浑。 傅友文点了点头,道:“这不就结了么?老夫总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耐人寻味的东西在!” 原本朱允熥就通过傅友德给他单独传话过,让他安心。 又经过了今天这事儿,傅友文心里完全相信朱允熥的实际態度绝对和他表现出来的不一样。 只是具体到底有什么东西耐人寻味。 他就一点头绪都没有了。 对於傅友文这话,詹徽虽然没有多说什么,却也是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他们二人都是从开始看著朱允熥一步步走到现在的。 思绪仿佛沉浸在了一团迷雾之中,几人都不由沉默下来。 如此往前走了一段。 一直没有说什么的夏原吉似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微微一亮,道:“三位大人,学生心中有个想法。” 听到夏原吉开口。 詹徽、傅友文、袁泰三人脸上都露出了好奇的神情。 即便从一开始,徽、袁泰对这个因为“討好了当朝陛下而被完全破例提拔”的年轻人心里有些芥蒂。 但这段时间傅友文经常把夏原吉带在身边。 接触下来,詹徽和袁泰也都不得不认可——这是一个很聪明、很有能力的年轻人。 “你说。”袁泰急切地道。 夏原吉沉吟思索了片刻,而后才缓缓开口道:“陛下想的或许是……民心、军心!” “从去年到今年以来,陛下虽表面荒唐,可实际上做了多少事?让百姓安安稳稳过了冬、顺带著还悄无声息地就把賑灾的钱粮秋毫无损地送到了真正需要的人手里,让大明开年以来处处都一派盛景……” “今日的祥瑞,不知能救多少百姓於温饱之间,甚至不仅仅是让百姓吃上一口东西,更是连军中將士都连带著过上了更加富足的好日子。” “纵然陛下身上还是存在著让言官们詬病的情况。” “可天下百姓、军中將士们不在意这些呀!普通人在意的,永远只有自己日子过得好不好,能不能活下去,能不能吃上饭、穿上衣……陛下所行诸多种种……朝中的高官们或许不那么能切身体会到,可百姓、军中將士却必然能体会到。” “所谓造反……为何要造反?活不下去,过得不好才造反,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好,有盼头,有几个乐意反的?” “咱太祖洪武皇帝都曾说过,当年但凡能够吃上一口饭,这世上都不会有洪武皇帝。” “以陛下如此不动声色地潜移默化下去。” “敢问三位大人,时间一长下去,到了一定时候,就算淮西勛贵真想动咱们陛下,不说百姓,只怕他们如鱼得水的军中,都没几个愿意响应跟隨的!” 夏原吉越往下说下去,脸上的神色便愈发激动起来,不仅仅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找到了正確答案,更因为对这个答案的叫绝。 听到他这一番话。 詹徽、傅友文、袁泰三人也甚觉有理,目光发亮地嘆道:“不动声色地潜移默化?陛下此计高明啊!” 第652章 大明球长还要不要当了? 脑海里捋著夏原吉的那一番话。 三人甚至有些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惊嘆的目光里,满怀著深刻的敬佩和欣赏:“陛下他……总是能这么出其不意啊!” 几人皆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对於詹徽、傅友文、袁泰……他们这些高高在上朝中大员来说,他们其实站得有些太高了。 眼里看到的永远是宏观角度。 看到的更多是宦海政治上的倾轧、立场、利益纠葛…… 所以在此之前,他们只觉得朱允熥那葫芦里,多少卖了点什么好药,但还真的完全没有往这方面去想,只一味地觉得想不通,觉得好像置身於一阵浓厚的迷雾之中。 更想不到可以有这么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办法。 不过经过夏原吉这么一提醒。他们都是聪明人,当然知道夏原吉说的的確没有毛病和漏洞。 “通了!许多事情一下子通了!” “按照方才小夏大人的思路,无疑是对的,那么……陛下要做的,一方面是潜移默化地感化百姓和將士,而另外一方面,自然就是拖住那群莽夫!” “是了!所以陛下会毫不犹豫地把颖国公调到沿海一带去!颖国公固然有足够的能力和声望制衡他们,但他们人多势眾,其实这法子只能算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勉强法子。” “放弃这个法子,反利用颖国公的去留拖住他们……陛下还真是,每一步都算的这么精细!” “还有今日也是如此!” “陛下眼里为何没有丝毫的在意和警惕?不是他对淮西勛贵太过迟钝,而是……他早已有了万全之策!” 说到这里,詹徽目光一亮,想起了和他同样具有革命友谊的刘老头:“还有刘学士!那日他一脸义愤,怒冲冲的就跑去乾清宫面见陛下意图劝諫,却被陛下直接禁足在了自己府宅……不是陛下恼了他、怒了他,是做给淮西勛贵看的!” “……” 许多事情虽如同丝线,剪不断理还乱,可是当一个线头被找了出来,许多其他的丝线便容易被这线头轻而易举地牵扯出来了,此刻便是如此。 一旦察觉到朱允熥对坏西撇贵採取的是“拖字诀”。 有些迷雾就被拨开了。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陛下身上还有多少本事和能力……还真是让人琢磨不透啊!”傅友文心里有些骇然,嘆道。 詹徽和袁泰都愣了愣。 脑海里闪过朱允熥从先帝驾崩到登基再一直到现在发生的所有事情,最终也只能苦著脸一笑:“谁知道呢!不明真相的人都道他有个军师在指点,可这军师……明明就是陛下自己!” “深不可测,太过深不可测了!”詹徽也忍不住嘆道。 心里的感慨远比他脸上表现出的,嘴里说出来的要更重十倍百倍——这特么竟然是个十几岁少年能够周全的! 三人之中。 傅友文更是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瞬间觉得自己一颗一直悬著的心,都落到了实处,微低著头,捋著鬍子眯著眼,心中暗道:“当初得了友德从陛下那里给我带的话,信了他、劝了友德下了注……看来,老夫果然赌对了!” “陛下果然自有打算和安排!” “呼……陛下诚不欺我!诚不欺我啊!” 想著这些,傅友文一颗心也愈发激动起来,胸口的起伏都不由剧烈了许多。 不过他和傅友德之间的默契、以及傅友德给他带话的事儿,傅友文从来没有往外说过,就是对詹徽也是严防死守,此刻便是心里再激动,面上还是在强作冷静。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 让自己暂且不去想这份“胜利”。 而是抬起头转移注意力,看向跟在自己身侧的夏原吉,笑著道:“旁人都道陛下如此偏宠於你,为你破例又为你罢朝,可实则,陛下乃是高瞻远瞩、慧眼识人!” 他赌对的,不仅是前番自家兄弟傅友德的风波,还有这个风口浪尖上的户部右侍郎!投资也没有错! 他们这三个人都没看到的。 夏原吉却看透彻了! 所以傅友文说这话,既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同时也是发自真心实意。 而对於傅友文对夏原吉的这份评价,詹徽、袁泰二人也忍不住点头,深表认同:“傅大人这话,现在本官是认的!” 夏原吉的能力乃至为人,他们有目共睹。 反倒是夏原吉被三个人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愣愣挠了挠头,老老实实地道:“三位大人谬讚了,下官之前一直身在民间,看得多也见多的罢了。承蒙陛下厚爱,的確是占了天大的运气和便宜了,本是无功无德,如此破例忝居高位,下官心中也不安。” 这一番回答带著真情实意的诚恳,又不卑不亢。 一时更是令人高看。 夏原吉这话,却好似是让詹徽想到了什么,他看著夏原吉,下眼瞼微颤了一下,而后才面露欣喜之色,道:“小夏大人乃是置身民间,又善观察思考,这才有了这一番咱们想不到的见解,猜到了陛下的心思,然……陛下呢?” 他问出这句,让傅友文、袁泰、夏原吉三人都微微一愣。 旋即便立刻会意过来詹徽的意思。 面上齐齐露出惊嘆之色。 嘆道:“陛下他……上能筹谋算计、掌控人心,对下……也绝不乏体察!否则他何以能想得到如此润物无声的解法!?” 几人交换著心照不宣的眼神。 脸上的敬意愈发浓厚起来。 “前是深居东宫,后为一国之君……能看到这样的层面並作出此等算计筹谋,难得,太难得了!这得是高瞻远瞩的大智慧、大眼界才行!” 至少他们这些可堪称“皇帝智囊”的人物,面对那般死局,都只能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干著急、团团转。 甚至乎…… 陛下一张大网早已悄然铺开,他们都兀自浑然不觉。 连看都看不透。 更何谈布下这么一张大网呢? 几人说到最后,傅友文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时而看起来放荡不羈、时而心黑得让他们背后发寒的少年,总觉得自己已经不知该如何用言语来形容了,沉吟了片刻,只憋出一句最朴实无华的话:“陛下……他可真厉害啊!” 其他几人也都是无法保持冷静地点头同意。 尤其是袁泰,他了解的真相远远没有詹徽、傅友文这两个一开始就被朱允熥找上的人这么多,此时的震撼更是二人的十倍百倍——那个被自己天天参来参去、諫来諫去的陛下,暗地里却是如此用心良苦!? 继刚刚才震撼过的红薯过后。 袁泰又一次觉得自己的三观有点崩塌了——合著跳樑小丑竟是我自己!!? 想到这些。 袁泰的心里更是自责万分,紧蹙起眉头,长嘆了一口气,整个人的脑袋都有些耷拉著:“我真该死啊!身为都察院左都御史,什么都看不清楚,想不真切,好事儿一件没做,却是一直在冤枉陛下的一番良苦用心!枉受先帝的信任吶!” “该死!真该死!”一边说著,袁泰更是直接抡起手,蒲扇大的巴掌就要往自己脸上招呼,一点都没有要留力的意思。 他劝諫朱允熥的时候,是真心实意的。 此时的懊悔,也是一样。 尤其是作为一个把“忠君”这两个字都变成思想钢印並彻底贯彻的人,这更让他有些无法原谅自己。 也好在詹徽和傅友文立刻拦住了他:“誒誒誒!打住打住!袁大人,你这是要做什么?” 即便两个人拉,袁泰都还有些拉不住的样子。 兀自在用力挣脱詹徽和傅友文:“我数次顶撞圣上,有罪呀!我袁泰有罪呀!” 詹徽提醒道:“有罪没罪,回头让陛下给你定夺!陛下此计乃是以身入局,把自己的名声都给糟蹋了,好歹现在是四下里都没人,你这副样子要是给旁人看到,让旁人怎么想?” “在陛下大计功成之前,你就是想扇自己、想请罪,也得憋著!否则若是让其他人看出此间的端倪,岂非更是辜负了陛下的一番苦心了?” 袁泰不是听不进去话的人,况且詹徽还是他的顶头上司。 而詹徽这一番话说得的確有理有据,所以袁泰这才停止了挣扎,满脸都是懊悔,咬著牙道:“詹大人说得是!是下官衝动了!待陛下功成之时,下官再去给陛下负荆请罪!” 傅友文则是笑呵呵地道:“这才对了嘛!” “陛下先有廉价布料和无烟煤助百姓过冬,现在更是弄出了红薯这等祥瑞之物……天下归心,这是迟早的事情不是?” “另一方面就是拖住那群莽夫就行了。” “如此潜移默化下去,五年……不!三年之后,百姓、军中將士认的到底是谁,届时自有分晓!” 说完,傅友文长舒了一口气,大有种身上推开了块大石头、卸下了大包袱的感觉。 之前他、詹徽、和刘三吾……虽各自有不同的立场和追求,可坏西撇贵这事儿总是块压在他们身上的大石头。 现如今。 他们知道淮西勛贵这伙人有了平和且有效的方法收拾。 那陛下这皇位、大明这天下,也就不存在什么不稳定、动盪大乱的威胁了。 而这样稳定、不动盪的大明……有当今的开乾皇帝在! 当时山河无恙,一片大好哇! “正是正是!陛下方才可也说过,今日这祥瑞,不仅地里的红薯可以当种子,就连上面那一片片密密麻麻的茎叶,也一样可以当种子用来扩大种植培育!红薯的普及,也快!哪儿用的了五年,三年差不多就够了!哈哈哈!”詹徽心里也是格外轻鬆,应声附和著道。 几人提起这事儿,脸上都不由露出轻鬆愉悦的表情。 不过他们却不知道。 自己这些话要是被朱允熥给听到了,只怕朱允熥都忍不住要吐槽一句:真特么的晦气! 特么的收拾一群莽夫还要上五年、三年? 怎么想的?这不妥妥的浪费时间呢么!要真这么搞,大明球长还要不要当了? 他们提到的所谓的廉价布料、无烟煤、红薯……等等等等,都只是朱允熥在一步步按照自己的既定计划,从多方面下手,以最快的速度把基础打好,把大明的国力先提升起来罢了。 因此收穫的民心、军心……算是个符合他需求的副產物。 但靠这个来解决问题…… 太慢了。 从一开始就压根儿没在朱允熥的考虑范围之內。 真正的杀手鐧,明明在被他们口诛笔伐的炼丹司呢!时间上,也快了,朱允熥才不会等什么五年三年那么久。 当然。 这是朱允熥的最高机密。 詹徽、傅友文、袁泰、夏原吉四人这时候自是啥都不知道,此刻觉得自己猜到了朱允熥的想法、布置和谋算,还兀自有些沾沾自喜呢! 傅友文一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样子把双手揣在袖子里,郑重地提醒道:“虽然你我今日侥倖猜测到了陛下的心思……但你我也应该切记,今日所说……绝不可说与第五人知晓!” 他这话说出口,其他几人也是从善如流,纷纷点头。 夏原吉应声承诺道:“傅大人放心,这其中的道理,我们都省得!对旁人,必定是一字都不肯提的!” 袁泰也是抹了一把眼泪,吸了吸鼻子,神色篤然道:“下官本就对不住陛下,本就有罪,若是从下官嘴里漏了一个字,那真是罪该万死,合该立刻以死谢罪了。” “……” 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都知道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把这个“拖字诀”贯彻到底。当然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都不用废话,便完全达成了一致。 这些话说完。 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三两个呼吸的时间过后,傅友文才抬头看了看天色,道:“经过一场惊心动魄,不知觉间都快到晚上了,今日又有天大的喜事,该庆祝庆祝的!” 这话一说,四人都心照不宣地把之前说过的事藏进了心底,笑著附和道:“是是是,出宫下馆子去!” 第653章 冤家路窄,贴脸开大 翌日一早。 朱允熥总算如期恢復了早朝。 由於昨天在御园里看到“祥瑞”的震撼,再加上朱允熥的確已经许久没有上朝了,都察院、六科给事中等言官……这次竟是格外默契了一回,谁都没有站出来提朱允熥不愿意听的话。 当然主要还是他们都知道当今这位小皇帝有多犟种。 在碰上朱允熥这个硬茬之前。 都察院、六科给事中……等诸多言官从来没想过,居然还能有人比他们更犟的。 这半年多时间以来。 属实是他们职业生涯的滑铁卢了。 就这样,早朝在一片格外平和的气氛之中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各部官员轮流稟奏他们手上一些需要討论和决策的事情,朝臣各抒己见发表自己的见解和看法,最终定下一些方案或决策。 对於朝堂上这些常规政务。 朱允熥一般也懒得太过多地进行插手。 他觉得,处理当代这些琐碎事务,总还是这些做惯了的熟练工更得心应手。 当领导嘛,把控大方向就好,其他的交给牛马——踏踏实实做事,不乱嗶嗶的牛马就是好牛马。 最终,早朝也在和平的气氛中结束,朝堂上的眾大臣拱手告了退,鱼贯退出奉天殿,只是他们的脚步比起平常时候,却都要匆忙急促许多。 不为別的。 就为了下了朝,立刻赶到各自的衙门工位上点个卯,然后趁早出宫看热闹去! 他们可一点没忘记。 昨日,祥瑞横空出世,为了將这天大的好消息广而告之、普天同庆,传媒司也是连夜加班加点,准备发一期“號外”期刊。 上一次的號外期刊,他们猝不及防。 这次可就有准备了。 况且这一次的事情一旦广而告之、公之於眾,必然犹如九天惊雷一般,惊天地泣鬼神。 如此。 眾人出了奉天殿,便各自三三两两地各自散去把自己手头上的事先安排好。 而后……十分迅速且不约而同地匯聚到了醉月楼。 与此同时。 沉寂了一夜的应天府,也隨著晨光洒落大地,重新变得热闹活跃起来,各大商铺、贩夫走卒……等等形形色色的民间百姓,也如同往常一样,投入了他们的日常的生產生活。 只是今日与往常有些不太一样。 “號外!號外!號外!!!” “传媒司决定临时增加一期號外!本期號外將於今日巳时初刻开始,在各大报纸售卖点进行发售!” “號外!號外!……” 报纸发售之前,便有传媒司之中专门负责发售、宣传的人员大肆將此事通报大街小巷的每一处。 其中更多的,还是一些稚嫩的孩童声音。 短时间之內把號外消息响遍整个应天府,这工程量、工作量无疑不小,也没那么多正式人手,不过这个时代,你只需要一个铜板,一个馒头,就能让一个小孩子把这种事情办好——另一方面这也能算是小范围的改善救济吧。 “什么!?突然又出了一期號外!?这可就有意思了!” “不知道这號外期刊上,会说些什么?” “会说些什么咱自然是听到了才会知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会是什么小事!” “要知道,自从陛下成立传媒司,除去每旬发布一期报纸以来,拢共也就发布了唯二的两期號外。上一次號外,是陛下惩治贪腐,大开杀戒、杀它那些贪官个人头滚滚,大快人心……这一次的事有多大,稍微想想便不得而知了。” “靠!你这么说我心里更发痒痒了!” “不跟你们废话了,在下告辞,此时不赶紧去各大茶楼酒肆抢位置,更待何时呀!回见!” “誒……你!真鸡贼啊!我也不能耽搁了!” “……” 號外期刊的消息,如同一块巨大的石头被投入了平静地湖面上,將原本按部就班的应天府炸开了巨大的水。 稍微有些閒工夫的。 都以各自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往各大茶楼酒肆里钻,一个个带著激动和好奇,议论纷繁。 人类对於吃瓜的心情总是一样的。 在娱乐方式多样化的现代,为了吃个瓜都能给伺服器干崩溃,更別提古代了。 是以,醉月楼里很快便被挤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也只有专供达官贵人出入的高层之上,才相对来说安静一些。 此时。 詹徽、傅友文、袁泰、夏原吉四人已经提前避开人群,来到了他们提前预定好的包厢里,相比於上一次號外时候的狼狈,这一次总算从容多了。 “哈哈哈!下面的人可真多哇!”傅友文站在靠近大堂这一侧的窗户边,伸长脖子往外看了看,面上带著满意的笑容,道。 詹徽也凑到他旁边,压著声音道:“这一期的內容一经公布,天下轰动,必是要人人感慕陛下的如天之得了,嗐!咱们之前担心这里操心那里的……” “如今往回看看,还真是多余了,哈哈哈哈!” 两人的笑容都显得格外轻鬆,大有种“轻舟已过万重山”的释然——此一遭,不仅知道最大的问题不用担心,连带著困扰了百姓数千年的饥荒……都有了缓解的法子。 相比之下,陛下其他的那些毛病,那都不算事儿! 贪玩些就贪玩些唄! 求长生嘛……无伤大雅啦~ 谁还不想多活些年岁?以陛下这心性、资质和能力,说不准他真长生了才是好事呢! 对於詹徽的感慨,傅友文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那谁知道陛下手段这么层出不穷?陛下不掏出那些廉价布料、无烟煤,还有昨日的红薯……你我压根儿就想不到还能有这些玩意儿!” 詹徽带著些许自嘲之意,轻轻嗤笑了一声:“还不是咱见识短浅了?简直虚活这么多年!嗐!” 对於他这话。 傅友文、袁泰、夏原吉三人都下意识点了点头,心中一种真情实感的惭愧情绪油然而生。 他们这儿都是饱读学问的人,大的能上八十了,年轻的也二十好几,捆在一起比不上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一根头髮丝! 几人都齐齐沉默下来,大堂內的嘈杂、喧闹、议论声音,透过打开的窗户不绝於耳。 好一会儿后,傅友文才幽幽嘆道:“你们听这一片盛景,好呀,真好呀!” “这才哪儿到哪儿?读报那老头儿都还没登台,真正的盛景在后头呢!”詹徽应声道。 夏原吉提议道:“二位大人若想看得真切,不若出去外面的走廊上看看?货真价实的祥瑞,也不知会是怎样的景色呢!” 他这么一说。 詹徽、傅友文的確一下子就来了兴趣。 他们这几个人,二品的、三品的,朝堂上的顶尖权势也就到这儿了,之前碍於身份,都是在房间里吃瓜的,今天,他们还真的想要离得近一些、更近一些——亲眼看看百姓的热烈,看看这已经在潜移默化之间渐渐凝聚稳固的大明。 “好!咱们就出去看看去!”傅友文捋著鬍子,目光一亮,立刻应声道。 詹徽也笑了笑,伸手虚引:“傅大人请。” 说话之间,几人一道来到了外面的走廊上,倚靠著栏杆,居高临下地往下看下去。 只见下面的大堂之內人头攒动,几乎已经没有任何可供容纳的空间了,眾人交头接耳,满脸都是期待。 却在这时候。 四人耳边传来一个浑厚且跋扈的声音: “哟!傅大人、詹大人,你们今日……也跑来外面看热闹了?本侯怎么听说……昨日咱从御园离开之后,你们这群老匹夫……又想在陛下面前上眼药来著?” “嗐!只可惜呀!陛下压根儿就不搭理你们!” 这声音他们並不陌生,都不用转头去看,就听得出来是谁——淮西莽夫之中一向最坐不住的,鹤庆侯张翼。 前番时候,最蠢蠢欲动的就是他了。 詹徽等四人顺著声音转过头去,果然第一眼便看到了他。 还有与他一起的舳艫侯朱寿、怀远侯曹兴。 虽然他们前一阵子在颖国公傅友德事件之中,被道衍和尚的暗桩给坑了一波,气了个不轻,还在蓝玉等其他淮西公侯面前拉了坨大的,丟了面子。 不过,“傅友德的调离”这件事情本身,足以让他们在另一方面支棱起来——说到底,淮西勛贵利益一致,对於他们来说,朱允熥铁站他们一边,优势完全在他们! 而张翼、朱寿、曹兴三人的身后一道而来的,自然还有淮西武勛那乌央乌央一大群人……从昨天看到红薯这玩意儿,並清楚红薯能给他们带来什么之后,一群人就嗨了起来。 他们眼里看到的,一是粮食、以及以后打仗军粮上的富足,二就是战功。 今天正是把这祥瑞公诸於世的日子。 一群人当然要结伴过来凑个热闹,便也就如此冤家路窄地和詹徽、傅友文他们四个人碰上了。 张翼这边一上来就开始阴阳怪气地揶揄,早和他混成一团的舳艫侯朱寿、怀远侯曹兴二人自然也不是什么善茬。 朱寿接著张翼的话道:“呵!老张,你这话说得可就太客气了,陛下哪儿是不搭理他们啊?” “陛下都直接把他们给呲儿了一顿!哈哈哈哈!” 曹兴也附和著道:听说昨天咱前脚刚走,后脚他们这一群人便都是灰头土脸地出的御园!嘖嘖!一天天的就知道到处嚼舌根,你们看陛下听你们的么?哈哈哈哈哈!” 三个人一唱一和地。 好似昨天是真的在御园亲眼见到了这一幕幕。 亦或者说…… 昨天御园里发生的一切,都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事无巨细、准確无误地传到了他们的耳中。 至於这背后推动的始作俑者……当然就是朱允熥了。 顺水推舟的事情。 让诸位叔伯公看到他的“诚意”,何乐而不为呢? 也是因此,昨天本来乐呵呵的淮西勛贵也有些被败了兴致,气得不行,导致张翼三人今天看见詹徽他们就忍不住开喷了。 张翼、朱寿和曹兴三人埋汰完张翼。 蓝玉等其他淮西勛贵也故意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这叫什么?这叫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就是!陛下与咱们之间的情谊,岂是他们这群老匹夫可以离间的!?想什么呢!” “咱看呀!这群老匹夫就是欠儿登的!有事没事儿总想去陛下面前討几顿骂挨,这心里才舒坦了不是?” “哈哈哈哈哈哈!” “……” 在朱允熥的刻意散播和渲染之下,此时眾人虽然明里暗里地把朝堂上那群所谓的读书人、文官、言官……都给骂了个狗血淋头,可另一方面,心里又格外得意。 毕竟他们又一次看到了朱允熥对他们“毫无保留的信任”。 如今耀武扬威地说起话来,比之前还要囂张了几分。 连“与陛下之间的情谊”……这样僭越的话,都毫无遮拦地摆在明面上说道起来。 在诸多淮西武勛的嘲讽、揶揄、嬉笑声中,詹徽、傅友文、袁泰、夏原吉四人都齐齐变了脸色。 尤其是袁泰这等最注重规矩与体统之人。 更是听不得如此僭越之语。 当下气得嘴唇颤动,伸出手指指著诸多淮西武勛,怒骂道:“放肆!!!你们简直是放肆!岂可说出如此轻浮之语!?此乃为人臣可说的话耶?” “你们……你们懂什么!?” “你们……” 袁泰很想说点什么,打压打压这群目无君主、无法无天的莽夫的,可他又心知,自己绝不能提起哪怕任何一个字。 是以,说话之间都显得有些结结巴巴的。 这样子看起来,反而像是因为昨天御园里发生的那些事情而势弱,连反驳都反驳不出口。 与此同时。 旁边的詹徽、傅友文、夏原吉三人,更是脸上带著些许惶恐的表情,对袁泰又是拉又是劝的。 这自然更让张翼等一行人愈发得意。 张翼毫不掩饰脸上的嘲讽之意,指著袁泰便道:“我们……我们……我们怎么了?怎么话说到一半就没声儿了?” 第654章 你在大气层?刚好我也在! “说到一半没声儿,这还能是为什么?因为没话能说了唄!一天天的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陛下都没意见,他们一个个的全是意见!” “哈哈哈哈哈!有意见也给咱憋著!” “……” 诸多淮西勛贵看到袁泰他们这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也纷纷开始起鬨起来,让这並不那么热闹的高层走廊上充满了一片快活的空气。 这群遭瘟的读书人,向来就看不惯他们。 以前他们可没少被这伙人使绊子,偏洪武朝的时候,先帝还偏著他们,没事儿就是一顿训斥。 可现在却是食大便了! 这群遭瘟的就是气死,也无法奈他们作何! 当真痛快! 当真扬眉吐气! “倒反天罡!简直就是倒反天罡!” 袁泰气得呼吸急促起来,大声骂道。 即便现下里已经知道,陛下早就另谋了玄机,但他们这些做諫臣的,性子直火气也大,道理他都懂,但看到淮西勛贵这么囂张的样子,气不气又是另一回事。 “你……你们……” 当然,气归气,一些事情的重要性他心里还是清楚的,所以最终他也只是怒目横对几人,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而后便似是在这场交锋之中无可奈何一般,丟下了一句没有任何杀伤力的:“不跟你们这群莽夫一般见识!” 说完,便气冲冲地扫兴回了原来的厢房之內。 身后还兀自传来那群武夫粗獷的笑声:“哈哈哈哈哈!” 而他们身后,张翼、朱寿、曹兴等淮西勛贵面上,则只剩下了趾高气扬的傲然和得意。 “走吧走吧!莫要被这样的人坏了兴致,咱该吃吃,该喝喝!”眾人吆喝著,昂著头气势凌人朝著醉月楼提前给他们安排好的包厢而去,先后鱼贯而入。 “哼!一群螻蚁!什么玩意儿!”张翼一屁股坐下,直接在猛然给自己灌了一杯酒,其他人也在此间纷纷落座。 其他人也纷纷相应:“就是!怎么不见杀韃子、杀蛮子、打天下有他们的份儿?你我皆是战功赫赫,先帝是咱跟著他一起建立大明的,还有当今圣上……” 话到这里,说话之人嘴上好歹还是有个把门儿的,没有把心里那最囂张的话说出来,而是顿了顿,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呵!轮不到他们来指点!” “咱再退一万步来说。” “即便咱们不去论从前的功绩与功劳,按照陛下昨天的意思,等红薯的种植全面铺开之后,从边疆各地往外打是必然的!到时候不还得是咱这些人出马么?” “说句刚刚那个袁泰听了一定会跳脚的话,放眼大明朝堂,能做这些事儿的,只有咱!” “有粮草、有精兵,到时候的战功连用都用不完!” “再怎么算,陛下也绝不会为难到咱们呀!哈哈哈哈哈!” “荫庇后世子孙千秋万代都够了!” “……” 淮西撇贵客从来不是什么谨小慎微的性格,这时候一个个都是鼻孔看人的姿態。 正如昨天御园里朝臣担忧的那样。 他们的目光早已落到了未来必定会被收入囊中的战功上。 就算这战功八字还没一撇。 他们依旧格外趾高气扬。 把一切都没放在眼里。 在他们眼里,他们就是有实力、有成绩、有战功,他们就是牛逼,陛下从前依靠他们,往后一样得用他们! 这波,他们在大气层!优势一边倒地向著他们好么? 囂张点儿怎么了? “来来来!先喝先喝!想当年啊,老夫……” “再过个三两年的时间,老子把大明的將士都他娘地练成精锐,到时候,老子先北伐打他们个亡国灭种,然后……” 一边喝著一边说著。 一群人拋开之前的小插曲,开始侃大山。 …… 与此同时的另外一边。 詹徽、傅友文、袁泰、夏原吉四人避回厢房之內,这才满脸愤愤地轻哼。袁泰总算可以把憋了许久的话说出来:“哼!囂张吧!看你们能囂张多久!” 傅友文则是缓缓喝了一口水。 一边捋著鬍子,声音平静地道:“袁大人,何苦如此气恼了自己?若你什么都不知情,为此生气便也罢了,可你我都心知,现在他们有多跋扈囂张,往后便迟早有一日要加倍奉还。” “迟早的事儿,你说你这么心急做什么?” 说话之间,傅友文脸上的表情都显得格外轻鬆愜意。 淮西勛贵那边觉得他们在大气层。 傅友文他们这边则是觉得:不好意思,刚好我也在! 淮西勛贵觉得扬眉吐气。 他们又何尝不觉得扬眉吐气了?——之前为著淮西勛贵的事情天天发愁,现在看著他们,只觉是跳樑小丑。 詹徽也笑呵呵地应道:“正是!他们现在都以为,自己根本就已经无懈可击了,又是开国之功,又有当今陛下的从龙之功,往后更有开疆拓土之功,连陛下都得敬他们五分。” “可他们越这样想,过个三年五载的时间以后,他们后知后觉地发现百姓民心、营中军心,全都聚到了陛下身边……那时候,他们的样子才越有意思呢!” 傅友文摇头嗤笑一声,点指著詹徽道:“詹大人,你这人吧,素来是蔫儿坏的!嘿嘿嘿嘿嘿!” 詹徽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 义正言辞地道:“什么蔫儿坏,傅大人你可不要这般血口喷人哈!我那是积极配合陛下的谋算!” 夏原吉则站出来打了个圆场:“二位大人都是忠心体国的肱骨,自是无论做什么,心里想的都是大明,是陛下。” 傅友文和詹徽二人相互白了一眼。 这才罢口。 而几人说话调侃之间,袁泰这一肚子暴脾气,也总算消停了下去,面色平缓了几分,下眼瞼微颤,目光篤然:“说得极是,下官便且先看他们傻乐呵些时候!三五年后,自有计较!” 而他这话话音还没完全落下。 便听得外面大堂传来一个响亮的惊堂木拍案声:“啪——” 经常听书听报的都知道。 这是说书先生开始带节奏了,或者说,马上要开始读报了! 袁泰看了一眼天色,一双眼睛都变得格外亮堂了起来,满是期待地道:“巳时了,这一期的號外报纸,约莫已经送来了!” 其余三人也收起各自玩笑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齐齐朝著窗口的方向走了过去。 醉月楼大堂。 高台之上。 长桌后方的太师椅上,专门在醉月楼负责说书的老者已经手握惊堂木,衣冠整洁地坐了下来。 而高台下人头攒动的喧闹。 也在他刚刚这一声响亮的惊堂木声音过后,如同潮水退去。 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盯著台上说书的老者,迫不及待地等著吃上一个惊天大瓜。 他们觉得……大概率是当今陛下又要开始玩什么活了! 在眾人的目光之中。 一份相比常规期刊要更薄上一些的报纸被一小廝郑重而恭敬地,缓缓送上了高台,摆在了说书老者的面前。 毕竟是临时规划的。 要的就是迅速,就是第二天可以传到每个人手上、耳中,广而告之,內容上当然来不及搞得那么丰富。 隨著报纸被送上,台下所有人则是下意识屏息凝神,看著说书老者的手而伸向面前那份报纸,熟练地將其打开,阅览…… 偌大一个醉月楼大堂之內。 竟是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寂。 只是这份沉寂,很快就被一个完全没有意料到的声音给打断了:“哐当——” 右手拿著惊堂木的读报老者…… 第一次失手,把手里的惊堂木都给掉在了地上。 而他一张挤满皱纹的老脸上,表情仿佛完全被定格——嘴巴大张,浑浊的双目圆瞪,其中是肉眼可见的不敢置信。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 顿时在原本安静的大堂內掀起一片譁然。 “嘶……这老先生今天是怎么回事?连惊堂木这吃饭的傢伙都给丟了?” “重点是他看到了什么吧?” “不错,定然是这才號外报纸上的消息,太过惊世骇俗了、亦或是匪夷所思了。” 读报老者这番模样,下面眾人当然都是猜测议论纷纷,只要人不笨,都知道他一定是因为报纸上的消息变成这样的。 这当然让所有人心里更加痒痒了。 好似有小猫在挠似的。 至少台上老先生如此失態的样子,他们还是头一回见。 不过眾人很快就把猜测对象指向了朱允熥:“所以……陛下又干啥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的语气里都並没有丝毫的迟疑和不確定,说的是问句,听起来倒像是陈述句。 毕竟朱允熥以前玩的活儿太多了。 这猜测可太合理了。 “先生!先生……?您倒是快別愣著了呀!快些读报!快些读报可好?快给咱说说陛下又做啥啦!”有人更是急得直接大胆开麦,催促起目瞪口呆的说书老者来。 其他人也都附和著朝台上喊话。 大堂內顿时变得格外吵闹起来。 而台上因为太过震撼、惊讶、不敢置信的说书老者也被眾人的声音喊回了神。 后知后觉地深吸一口气,猛咽了口唾沫。 隨后从座位上抽身而起,因为动作太大,屁股下的太师椅都被他的动作给带翻了。 紧接著。 说书老者便朝著紫禁城的方向直愣愣地“噗通”跪地,一双浑浊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拱手,伏地大拜,高喊道:“如天之德!如天之德呀!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当他看到报纸上的標题之际。 已经习惯了这种震惊体风格的他倒是见怪不怪,只是当他往下细读下去,这才知道这一篇文章的恐怖! 红薯啊!! 祥瑞啊!!! 亩產三千多斤的粮食啊! 说书老者跪地深拜,再次直起身子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是泪流满面了……他乾瘪脸颊上的每一道沟壑上都仿佛掛上了泪水。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接连三拜三呼,声音里的哭腔也一次比一次更重。 到第三次起身。 年纪那么大一个鬚髮皆白的老者,上气不接下气,已然是泣不成声,好似月子里的娃哭岔气儿了一般。 或者也可以说……正是因为他年纪大,所以感触才深。 虽然他这大半年以来,在马三宝的培养下,已经成为了一个合格的节奏大师,但他这一跪、一喊、一哭…… 却完完全全是自己的真心实意。 別忘了。 他这个年纪,可是跟朱元璋一样,从那个饿殍盈野、人吃人的时代走过来的!! 看到居然有亩產三千余斤的粮食这等祥瑞。 怎么能不疯? 当然,他这下意识的行为虽然没有带节奏的初衷在里面,可也恰恰是这自然而然的反应,让所有人的好奇都达到了顶峰: “这……老先生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跪下喊起了万岁?还哭成了这副模样?” “臥槽!这报纸上到底写了些啥呀!” “之前老先生念了那么多期报纸,可从来没见他哪次搞得像今天这样……哭得气儿都喘不上来了……” “说实话,我是真想不透,一张报纸还能令人哭成这样?” “老先生?……老先生您没事儿吧?” “草!急死人了!上面写了些啥,倒是快念啊!!” “……” 大堂之內的嘈杂声音越来越混乱起来,有些心急的,甚至忍不住骂了起来。 在眾人焦急且各怀情绪的声音里。 读报老者也总算是缓了过来,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抬起袖子在自己的老脸上囫圇抹了一把鼻涕眼泪。 然后便毫无形象地跪著爬到了刚刚掉到地上的惊堂木面前。 颤颤巍巍地將其捡了起来。 隨后又一手扶著长桌,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与此同时,小廝也已经跑著赶了过来,扶起地上的太师椅后,又搀扶著他,重新坐了下来。 老者小心翼翼地將报纸摊开铺平在桌面上。 稍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状態,双目通红地重新举起惊堂木,在桌上重重一拍:“啪——” 第655章 陛下乃真君子!真圣人也! “啪——” 惊堂木响,便是先生要说书了,这规矩大家都懂。 是以,原本无比吵闹嘈杂的大堂之內,所有的声音,几乎是顷刻之间就消失了。 整个醉月楼大堂之內,不再有任何的声音。 几近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目光齐刷刷地聚拢到重新坐回桌后的老者身上——他们无一不急切地想知道,令这个听过、说过无数话本子,经歷丰富的说书人疯了的事儿,到底是个啥! 莫非天塌下来了不成? 高台上,老者虽然已经在极力克制了,可看起来还是一副有些疯疯癲癲的样子,又哭又笑。 沉吟片刻。 他动了动嘴唇,想要维持住自己的职业操守,安稳地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然而,他最终也还是没压住自己的兴奋,拋弃了职业操守,站起身来,激动地和大家分享道:“有饭吃了!有饭吃了……以后都有饭吃了!哈哈哈哈哈哈!呜呜呜呜呜……” 语无伦次。 但这也是最朴实的语言。 同时更是他此刻最想告诉所有人的话——有饭吃,都有饭吃……在这个时代,贵不可言! “有饭吃?先生这是啥意思?”並不知其中的原因、来龙去脉的人却觉得很是莫名其妙。 说书老者最质朴的分享。 倒是让满怀吃瓜欲望的眾人格外失落。 见依旧没有人理解自己的兴奋,说书老者脸色都变得焦急起来,立刻解释道:“是祥瑞啊!……是新的粮食!陛下让人找了十年才找到的东西!……它……” “它產量高哇!亩產能有三千多斤吶!好东西……是好东西!让天下百姓以后都能吃上饭的好东西!” “红薯!红薯哇诸位……” 当一个人越想解释什么事情,就容易因为太过於心急,而把话说得乱七八糟的。 这说书之人此刻就是这么个情况。 他一股脑儿地慌张解释,可对於所有人来说,红薯这般高產的粮食是他们此前从来都未曾见到过的,是连想都不敢往这么大的数目上去想的。 当然不可能通过他这些简短的关键词就立刻会意。 这也是朱允熥昨天在御园挖红薯的时候,先把红薯烤熟了,给眾人来个试吃环节,再让眾人亲自参与收穫的原因。 不亲自看上一眼、吃上一口。 哪儿知道你这所谓的“红薯”到底啥玩意儿?长啥样儿?到底是不是真能吃?是个什么味儿? 这就是眾人此刻的困境。 “祥瑞?什么祥瑞?到底啥意思?” “所谓的……好东西又是什么?只说好,这好在哪儿?” “亩產三千多斤……这说书的老先生怕不是真的疯了吧?从来就没听说过还有这样的作物!” “八成是疯了的。” “……” 眾人都是一头雾水,议论纷纷的样子,即便有人get到了最大的重点,更多的也是持不相信態度——嗯,怀疑他真疯了,毕竟这货从开始到现在都是疯疯癲癲的样子。 对於说书老者来说。 此刻就有些憋闷了:我就想给你们分享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怎么……就没一个人懂呢!? 当然。 他好歹也是说书经验丰富的说书人。 经歷过刚刚的疯狂和失態过后,也意识到,自己手里这报纸讲的东西……太新颖、太不可思议……一句两句还真说不清。 他咬了咬牙。 终於也算是稍稍平静下来了些。 当下一拍惊堂木,直接把这篇文章的標题先念了出来:“【当朝开乾陛下忽召朝中诸臣於御园,竟是要令其吃黑煤块,此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嗯……这句话总算在眾人的理解范围之內了。 而且…… 当朝小皇帝强迫朝中大臣吃黑煤块——瓜的味道!这位开乾陛下又开始了,么蛾子如期而至! 当说书人话音落下,眾人点了点头,高兴地道:“总算正常了,这说书的老先生刚才八成重谢了。” 同时,也都十分自觉地安静了下来。 说书老者按捺住自己都快跳出嗓子眼儿的心臟,暗暗有些无奈,却也知道自己得从头开始讲,按部就班地道:“这其中到底藏著何等因由,诸位且听老夫慢慢分解……” “……” 接下来,说书之人自然按照报纸上的內容开始说道起来。 从朱允熥突然把眾人召到御园覲见,再到邀请眾人吃烤红薯,眾人迟疑害怕…… 这个过程。 相当於是先科普红薯这个陌生物种,有什么作用、有什么好处,是什么味道……然后才好提產量的事儿。 这是朱允熥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流程。 循序渐进地让朝臣知晓了这东西並为之狂热,此刻当然也同样循序渐进地把这个新粮食,引入了眾人的认知里。 “什么!?真有这样的好东西?不仅能吃、好吃、饱肚子……更能亩產三千多斤!这可是稻子、麦子这些东西產量的十倍啊!要是真有这东西,谁还能饿著肚子了?” “方才老先生居然不是在胡言乱语么?” “三千斤……亩產……三千斤??” “……” 这时候眾人当然不会再去关注那个震惊部標题了,而是全部都有些失神、不敢置信的样子。 就和台上说书之人一开始那样……愣住了。 大明的报纸只此一家,乃是由朝廷的传媒司发布,就算这事儿听起来离谱……大概也是不会有假的吧? 过了一小会儿。 便有人兴奋地骤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有饭吃了!以后都有饭吃了!哈哈哈哈!先生诚不欺我呀!” “陛下……陛下他……是天下人的恩人!” “多谢陛下!草民多谢陛下!!” “……” 隨著有人开始痛哭流涕地庆祝起来,因为消息过于震撼而呆愣住的眾人之间……仿佛停滯的时间线被重新拨动。 纷纷变得格外兴奋与狂热起来。 说书老者之前那番姿態、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之前的他们嗤之以鼻,现在的他们逐字学习。 一个个全都朝著皇宫的方向跪了下来: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多谢陛下!多谢陛下!咱以后都能吃上饭了!都不会饿著了!谢陛下为天下黎民百姓苦寻十年!” “陛下天恩,无以为报哇!” “陛下万岁!!” “……” 粮食、吃饱——这件事情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平民还是贵人都要考虑的。 醉月楼的大堂並不驱赶任何普通百姓,即便其中有如今已然衣食无忧之人……他们大多也都和说书老者一样,见识过从前那萧条乱世。 或者说,这种年代,甚至都不必提从前的乱世,即便是如今的和平年代,路上的饿殍又哪里少了? 是以。 当意识到大明有了“红薯”这个东西之后。任何一个人,都一定会为之疯狂。 实话来说,醉月楼现在的大堂,真不好看,也不雅观——乍一看,跟聚集了一群密密麻麻的疯子一样。 他们齐齐朝著同一个方向叩头。 都是一样的激动、兴奋、又哭又笑,口中大声高呼…… 见眾人如此,说书的老者也忍不住恭敬地把手中的报纸小心翼翼放在桌子上,再次和眾人一起,朝皇宫拱手跪拜。 心里只剩下深刻的敬意。 “陛下!乃真君子也!” “草民!是在敬佩不已呀!” “找一样在大明皇朝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东西,只因在杂记上见过模糊的描述,便执著地坚持找了十年,此为一敬。” “按照时间往前推算,陛下不过四五岁的年纪,便已经把江山、黎民百姓放在了心上!多少四五岁的小娃娃,一天到晚只盼著几颗葫芦的?而陛下彼时却已经在想著天下百姓的福祉,这太难能可贵了,此为二敬。” “这红薯的种苗来之不易,亦不多,为保万无一失,陛下全然能沉得住气,即便以身入局,扛下诸多不解与谩骂……亦从来未曾替自己辩解分毫,直至今日时机成熟,这才將一切真相公之於眾……此为三敬!” 这时候说书的老者总算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把该说的,该告诉大家的,都解释完了。 原本一直在心里压抑著的情绪,自然也再次爆发出来。 尤其是他在读报之时,將整个过程的来龙去脉又比一开始粗略阅览时候,要更加细致一些,读完过后,感触比之一开始,自然也要更深刻一层。 这时候在高台上跪地高呼。 当真是没有一点技巧,全是感情。 而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高台之下眾人自然也听得清楚,顿时想起从前许多事情,面上露出羞愧之意。 “先前……是草民误会了陛下!” “是草民恩將仇报!该死!草民该死呀!” “陛下忍辱负重,舍自身一人而护天下万千黎民!此乃大仁大义!陛下乃真君子!真圣人也!” “唉……咱……咱之前……怎么能那样说呢!?” 有人词穷,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更是气得巴掌直往自己脸上招呼而去,满脸都是懊悔。 朱允熥从来不过分禁止民间的舆论。 在这样的环境下,眾人表面上看到朱允熥做出来的那一桩桩、一件件……但凡这整个醉月楼里的任何一个人捫心自问一句:“我真的从未谩骂过陛下吗?” 所有人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谁还没暗地里骂过当今圣上几句“昏君”、“荒唐任性”、“大逆不道”……的啊? 而当初骂得越狠,现在他们想起来,就有多想反手给自己几个大逼兜。 而台上说书的老者。 听到眾人这般愧悔的样子和言语,一双通红的眼睛里,不由再次涌出两道眼泪:“呜呜呜……诸位!”他直起身子唤了眾人一句,道:“诸位且还听老夫一言!” 高台上本就有简易的普通扩音设备,再加上他本身居高临下,眾人自然基本都听到了他的声音。 大堂之內的纷繁嘈杂瞬间去了大半,剩下的也很快安静下来,靠前的人当即问道:“先生还有什么未曾说完的?” 说书的老者抬起袖子不知道第多少次抹眼泪。 而后几乎是带著哭腔道:“方才大家都太过激动,老夫的確有些內容未曾来得及说完,就在方才那篇文章的最后……” “陛下亲口有言:天下百姓对朕的误解,並非故意而为之,只不过因为並不知晓其中真相罢了,非天下百姓之罪!” “【为君者,当以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朕只是做了身为大明之君父该做的事情罢了,如今祥瑞公诸天下,一切便也都过去了!” 说书的老者声情並茂地把这番话读了出来…… 说完郑重伏地,叩头,泪流满面:“明明是陛下受了天大的委屈,草民等……何德何能,反倒让陛下特地宽慰吾等?” “陛下他……陛下他……呜呜呜呜呜呜……” “乃天下最光风霽月之人了!” “我大明得此明君、圣君……乃是天佑之啊!” 说完,老者泣不成声,久久都没力气再抬起头来。 这句话当然是朱允熥特地加的。 网际网路舆论战嘛! 先让子弹飞一会儿——隨便你们去骂、去误会、去詆毁——这时候骂声越大,反转效果也越好。 这也是为什么朱允熥一开始就不和朱元璋或是歷史上其他的皇帝一样对民间的舆论避如蛇蝎的原因之一。 相比於实实在在的效果。 几句不痛不痒的谩骂算个屁。 而刚刚真相大白的时候,就是第二步——反转。 按照后世的网际网路吃瓜规律,这时候就是网友们集体反思,半夜睡到一半都得起来扇自己两个大逼兜。 至於第三步。 就是刚刚那一番话的绿茶式表演,趁热打铁了。 一顿操作猛如虎下来。 天下百姓对他这个皇帝……谁能不真正心悦诚服? 果然,就在说书的老者把朱允熥这最后一番话说了出来之后,人群之中也爆发出一阵空前高亢的呼喊声:“陛下!!!!!” 第656章 恩情!!! “陛下仁厚!草民……草民更是无地自容了!” “体察不到君心不易的是我等,出言不逊的是我等,大逆不道的亦是我等……如何还当得起陛下如此宽慰?” “正是!何曾见过以往哪朝天子……能够为天下黎民百姓隱忍至此?宽宏至此的!?古往今来唯陛下一人尔!学生学的本是圣人道理、学的是忠君,可学生……都说了些什么呀!” “陛下……!!!呜呜呜呜……” 当朱允熥刻意在最后加上的那段话被念出来之后,整个醉月楼之內,都充斥著一片愧疚的哭声。 即便是那些身家富裕的、自恃才学的、身份贵重的人物……这次也都因为这件事情全部从厢房里走了出来,虔诚的跪在了地上,无不动容。 在皇权至上的时代。 但凡说错一句话,都有可能顶著大不敬之失了性命,而当今的开乾陛下,他手底下锦衣卫数万之眾,就算探听不到所有人明里暗里对他的怨念乃至是谩骂,可锦衣卫当真废物到一句骂人的话都探听不到么?显然不是! 这些日子以来,无人因言获罪,只有一个原因——陛下从来就没有因此而怪罪过任何人! 不仅不怪罪,甚至特意言明,所有人都是不知者不罪! 在所有人眼里看来…… 这就是陛下的爱民之心,是天大的……恩情!!! …… “詹大人……当初对你我说过的那些话……陛下他认认真真地做到了,他一直都在这么做呀詹大人!” 眾人跪地痛哭的时候,詹徽、傅友文、袁泰、夏原吉四人自然也都按捺不住,重新来到了外面的走廊上。 此刻四人也是齐齐跪地,满脸都是崇敬之色。 尤其是当听到朱允熥最后那一句。 詹徽和傅友文都似是想到了同一件事情,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心照不宣。 傅友文带著哭腔的声音未曾落下。 詹徽便立刻应声道:“是啊……《孟子四章》其三,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絜,祭祀以时,然而旱乾水溢,则变置社稷。』” 说话间,詹徽也觉得自己好似瞬间被拉回了那个夜晚——那个莫名其妙和傅友文、刘三吾三人一起被召入乾清宫,莫名其妙得知先帝驾崩的……胆战心惊的夜晚。 那时候的陛下。 横空出世、初露锋芒,为了让这一次不同寻常的王朝更平稳些,向他们三人道出自己的诚意。 那时……陛下说的便是这一番话。 想到这里,詹徽面上的神情显得格外感慨…… “这样的话,读来虽浅,可里头的道理却深。” “即便是全然明白了孟子这话,可要真正做到圣人所说的那般,又又何其之难?” “古往今来把这话掛在嘴上揽收人心的皇帝不少,可能真正做成这样的帝王,又有几个?” “但陛下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微臣惭愧,更是敬佩!” 说完,詹徽带著万分的敬意,缓缓俯身,深深一叩…… 两滴眼泪也掉落他身下的地板上,摔成两个泪。 傅友文也深以为然地慨嘆道:“是啊,嘴皮子上说,不难,真正做起来才是最难的……他一点没骗咱们吶!” “陛下他,是真仁圣!” 说罢也和詹徽一样,深深伏拜。 两人是共同经歷了那个夜晚的革命战友,这时候自然是心意相通、心照不宣,不过旁边的袁泰、夏原吉两个人看到他们二人突然莫名其妙地就感慨起来,却是一头雾水。 “嘶……詹大人、傅大人……你们这这是在说啥?陛下没骗你们啥?”袁泰有些懵逼地问道,同时也觉得好奇,面前二位大人突然如此真情实感地动容,里头想来藏著什么他不知道的。 詹徽和傅友文直起身来。 都是无比感慨地相视一笑,长吐了一口浊气。 想著袁泰此人是著实的忠君正直,再加上当初皇位交替的事情也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詹徽便也不再隱瞒什么,释然一笑,缓缓启齿道:“这事儿就得从先帝驾崩那时候说起了……” 接下来,詹徽便语气感慨地和傅友文二人说起来,把当初的忐忑、惊险、刺激……全然道出。 “想当夜,老夫、詹大人……还有刘学士一身冷汗地出了宫,都还时时担心夜色里藏著三百刀斧手要取老夫三人的性命呢!哈哈哈哈!” 傅友文说起当时的恐惧与忐忑,此刻只剩坦然。 詹徽也是忍俊不禁地跟著笑了起来:“你还说,傅大人,当时抖得最厉害的人就是你了吧?” 傅友文眉头一横,篤定地道:“別!老夫可没你那么丟份儿!你別给老夫血口喷人!”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 而一旁的袁泰和夏原吉则是听得一愣一愣的, 呆了一小会儿,夏原吉才幽幽嘆道:“原来这皇位更叠之间,居然还有这么多细节和內情在……学生一直还只以为那时不过发生了一场格外平静的权力交接而已。” 听到夏原吉这话。 傅友文摇头一笑,道:“其实……当时陛下说出那句话,老夫其实是並不甚在意的。” “毕竟漂亮话谁都会说,尤其是当时陛下希望老夫三人在第二日朝堂上站他那边,这话,姑且听听得了。你们说哪个站在权力巔峰的帝王,会真的把百姓看得比自己重呢?” 一边说著,他笑著自嘲摇头。 詹徽脸上也带著些许心虚,尷尬一笑:“是啊,当时会被陛下说服,更多的也只是情势所迫,只有陛下才是相对合適的选择,只是事实证明……” “呵呵,傅大人,是咱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咯!”他长嘆一口气道,虽有些尷尬,但更多的是欣慰和欣喜。 他们纵然各自有自己的小心思,也有著对权力的欲望……等等,可这些心思和欲望,总得有一个好皇帝、一个稳定的王朝,稳定的朝堂环境为基础,他们才好坐稳他们这文官翘楚的位置,安稳进步发育,这才能既享受当下的权力又在史书上留下个美名不是? 大明的君王是这样有魄力、有行动力、有决断力、又有仁心的君子。 云胡不喜啊? 傅友文和詹徽两人一边说著,夏原吉的眸子也越来越亮了起来,眸中满溢著藏不住的欣赏与敬佩:“彼时的陛下屈居东宫偏殿十年,竟能抓准时机,又有无比敏锐的判断力,篤定的决断力……悍然出手,在一夜之间谋算一切……这份能力和魄力,著实是天生的王者!” 夏原吉原本就因为这段时间都在不断地从朱允熥那里,汲取“经济学”这治国之道,对朱允熥的才学格外敬佩。 后又有红薯之事令他大为震撼。 可隨著他慢慢深入朝堂,这才发现……大明皇朝如今这位年轻的陛下,他或许至今也只看到了冰山一角而已! 但即便是这冰山一角。 也已然足以令人高山仰止了! “大明当兴!大明当兴啊!”夏原吉一颗心臟的跳动不断地在加速,心里的声音也呼之欲出,神情都变得格外兴奋起来。 而另外一边的袁泰。 则是一直都保持著一种沉默的状態,脸色发沉,让人不知道他在想著什么,许久过后,才见他突然咬著牙道:“该死,我真该死呀!” 袁泰可没忘记,自己从一开始好像就在和陛下对著干…… 本来这两天就因为三观有些崩塌,心態也跟著有些崩,陷入了无限循环的自责与愧疚,大半夜睡不著都起来给自己俩鼻竇。 现在又得知这么多內情。 心里的悔恨自然愈发是雪上加霜,这时候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又急又气都快心梗了——淦!忠言直諫的我,竟是大明成功路上的绊脚石?? 他要没那么忠心,心里还好受点。 偏他从头到尾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正確的事情,是在忠於大明、忠於先帝,也忠於当今陛下,只是忠言逆耳罢了。 这特么谁能不崩? 詹徽、傅友文、夏原吉也已经熟悉他的尿性了,看到袁泰这样子,赶紧劝道:“袁大人……袁大人也不必太钻牛角尖了,陛下也在报纸上说了,不知者不罪嘛,况且昨日御园开掘红薯,陛下更是默许史官將你的名字放入其中,想来陛下对袁大人一番苦心和忠心,是再明白不过的。” 詹徽和傅友文交换了一个眼色。 他们觉得自己再不多劝两句,这货会不会一个衝动直接往柱子上撞了以死谢罪都说不准。 夏原吉也出声劝道:“正是!袁大人心中若过意不去,往后……多將功折罪些便是啦。” “……” 正如詹徽二人所想的那样,袁泰一开始还真差点起了寻死的念头,好在北平后面几人一顿劝,总算打消了这个念头。 只见袁泰牙齿咬紧,两颊的腮帮子都鼓了出来,目光无比坚定地道:“是!微臣此身,当做牛马,以供陛下驱使之!如此才能报答陛下的恩情吶!” “正是正是!袁大人可算想通了。” “再说了……我大明皇朝前有先洪武皇帝英雄气概、驱逐韃虏、一统中原,整顿大明,后有当今陛下这等治世之明君相继……未来的大明盛世,不想亲眼看一看啦? ” “便是成为能够促成此等盛世的一块砖瓦都当令人与有荣焉,袁大人你捨得死?” 詹徽倚靠在旁边的栏杆上,居高临下地往下看下去,看著下面的人头攒动、泣不成声、山呼万岁……嘴角噙著笑意道。 此刻,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从下面那混乱却朴实无华的痛哭场景,窥见了未来国富民强的盛景。 隨著他话音落下。 袁泰面上露出一丝尷尬的神情,眼中的死志也荡然无存,在夏原吉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往下看了一眼,同时也认真地点头回答了詹徽的话:“不死,捨不得死,也不配死!” 说完,他深吸了一口气,眼里只剩下满满的憧憬,目光坚定地呢喃道:“促成未来大明盛世的一砖一瓦……” 四人接触平静下来,默默地看著整个醉月楼里几近癲狂的场面,默默听著耳边嘈杂的呼声。 心却跳得比谁都快…… 与此同时,不远处同样闻讯而出,聚成一团看热闹的淮西勛贵却是面上带著笑意,在这纷繁嘈杂的声音里,各自一手拿著酒壶、一手拿著酒杯。 他们脸上洋溢著张扬得意的笑容。 他们时不时往自己的酒杯或是別人的酒杯里倒酒,彼此碰杯,觥筹交错,也时不时和周围其他武勛不羈地笑著说话。 粮食……他们当然喜欢。 高兴,也是真的高兴。 不过,即便此时因为整个醉月楼里都充斥著吵闹与嘈杂的声音,詹徽、傅友文等四人一点都听不到对方在说些什么,只看得到他们嘴唇在动,如同看到一幕吵闹的默剧。 可他们都不难猜到对方大概在讲些什么。 无非就是他们过往的那些功绩,是迫不及待想要带兵出征的迫切,是相互庆祝著他们那即將越来越庞大的攻击,更是愈发目中无人的囂张。 甚至乎…… 詹徽、傅友文、袁泰、夏原吉四人的目光偶尔和对方对上,无一例外看到的,便是挑衅。 甚至还有人遥遥朝他们举杯,挑眉。 仿佛在说:“瞧!咱很快就要出兵打仗去咯!咱就是有资本囂张,你当奈我作何?” 好在,四人对此也早已达成了心照不宣。 都十分默契地无视掉了对方,只低头冷哼道:“呵!都不过是自以为是地傻乐呵罢了!” “哼!三年!最多再让你们囂张个三年!” “……” 几人压著声音愤愤地道,此刻四周嘈杂,倒是的確方便他们 倾吐心中对此的愤懣。 此刻,整个醉月楼之中。 约莫也只有一个厢房里的人还呆得住——朱允熥站在半开的窗口,双手负后,默默地听著外面涌入进来的声音…… 第657章 用牛马一时,自有大儒辩经 “网络舆论战的策略……在这个时代用起来,比后世那种网络环境下的效果,倒是还要好上十倍百倍啊。” “就是他们一口一个“恩情”,朕咋感觉这场面好像在哪里见到过?怪彆扭的。” 朱允熥看到自己一波操作效果卓绝,心中默默腹誹。 面上是云淡风轻的平静。 不错,真到了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反而是格外的平静。 或许是因为早就有了这样的预期。 但更多的。 还是因为他的目光早早就没有停留在这件事情的结果上,而是往更远的方向看过去了:“其实瞒住这件事情,安全地把红薯的种苗数量培育起来都不是太难的事儿,背上几个月的黑锅、做好保密工作也就完事儿了,接下来,以此为契机彻底清查田亩、完善修改赋税纳粮制度……才是最棘手的。” 朱允熥心中深知这件事情牵扯的可就不是什么骂名、黑锅了,而是实实在在要触碰到许多人的利益,並且必然招致强烈的对抗以及一系列的麻烦与困难。 不过这种根基性的弊病。 肯定是再难都要办的。 “除此之外,便是要著手考虑工业、科技发展的后继之力了——这才是大明后世代代立足守业的根本。” “工业科技发展的后继之力,这就得从全面普及提升大明整体知识水平上著手了。” “不然朕就算专门下大功夫,培养了如今这一小撮尖端工业、科技、学术人员,往后还得断代。” “这事儿从短期来看虽不紧急,可从长远的发展来看,也是越快提上日程越好。要儘快弄出一个章法来。” 想到这里,朱允熥的目光落在了他身旁同样躲在房间內窗户边上一脸认真看热闹的小丫头身上。 此刻徐妙锦一双好看的大眼睛也是红红的,高挺的鼻头也是红红的,俏丽可爱的脸蛋上带著愧疚与歉意,吹弹可破的肌肤上,还掛著几道泪痕。 相比往常那副调皮活泼的模样,难得地沉稳了许多。 毕竟她一开始还是因为家里想给她送宫里当小皇帝的后妃,这才怒气冲冲地离家出走了,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对朱允熥的怨气比旁人还要大些。 朱允熥倒是没功夫理会她脸上的歉疚。 而是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眼里莫得其他感情,只有对优秀牛马的满意,暗暗思忖道:“物理化的基础科普和教育……九年义务教育程度的数学和物理,对这天才少女来说基本没什么难度,是该养牛马千日,用牛马一时了!” 这时候,徐妙锦大概也感受到了他的目光。 微蹙著眉头悠悠转过头来,因为刚刚动容哭泣的惯性,而不由自主地吸了两下鼻子,嗔道:“看我做什么?……吸吸……你在看我笑话是不是?觉得我……吸吸……瞎了眼盲了心骂错人了是不是? ” 小姑娘脸上带著歉疚也带著对朱允熥的些许嗔怪和小委屈。 一边说话一边控制不住吸鼻子的样子。 看起来娇憨又滑稽。 朱允熥抿了抿嘴唇,他刚刚的確没有看笑话的意思,但这时候还真有点想笑了,当然他还是忍住了,道:“真没笑你,刚刚在想別的事情呢。” 说到底人家也只是个小姑娘,还是要照顾下情绪的。 徐妙锦撇了撇嘴,道:“那你说说,刚刚在想啥?” “呃……”朱允熥却是一下子有些语塞,毕竟他也不能直说一句“我只想让你给我当牛马”吧?况且俩人都用现在这身份处大半年了,朱允熥一下子还真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徐妙锦有些羞恼地轻哼一声,窘迫地扭过脸去,道:“是吧?我就说你一定在心里笑我吧?我承认之前说话的声音大了点儿嘛……” 她觉得自己有些没脸见人了。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都待在净月庵里,庵里都是比丘尼,只爱念经敲木鱼,也是因此,许多带著怨念的吐槽,她都是和朱允熥说的,如今自然觉得格外丟脸。 丟脸不可怕, 在喜欢的人面前丟脸,那才可怕。 徐妙锦都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了。 朱允熥习惯性地曲起两指,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用指节轻轻敲了敲,坦然地道:“真没笑你,其实是有个好事儿,我在想怎么告诉你,不过还没想好,等时候差不多了再和你说。” 朱允熥刚刚一下子顿住语塞,倒也不是怕直接和她摊牌,说白了,以他的性格和如今的权势,朱允熥就没有怕的。 其实是他有点不太想说。 宫里的日子太枯燥无聊,有时候政务还格外忙,有事没事在这里暂且撇开一切和徐妙锦吃瓜侃大山……反而显得挺有意思。 索性这物理化基础教育的普及和开展,远不是上嘴皮搭下嘴皮一碰的事情。 政令的提出、前期准备工作……等等。 都需要耗费心神和时间。 所以朱允熥还是想著到真要用徐妙锦这牛马的时候,再摊牌让他走马上任,先给她打了个预防针,卖了个关子。 朱允熥这话说得坦然, 徐妙锦窘迫的心情倒是了缓过来了些,暗暗舒了一口气,同时也有些好奇地问道:“好事儿?要告诉我? 你倒是痛快些说嘛!” “不是说了还没想好嘛?不过也快了,迟早告诉你的。”朱允熥应声许诺了一句。 既然已经被他提上日程了,而朱允熥一向是想到了什么就会立刻执行的主儿,这事儿当然也快了。 徐妙锦心里藏著块石头,虽然的確有些好奇,她也没那么大兴趣,反正她属实是想不到“佟昀”能有什么好事儿告诉她。 而她心里早就有了决断,进宫侍奉小皇帝她是万万不愿意的了,就算她现在不得不承认小皇帝的確是个好皇帝,可她心里的“大雁”已经给了旁人。最后迟早也是要出家当比丘尼去的。 除非这所谓的好消息能解了她心中这解不开的结。 否则…… 哪儿会有什么真正的好消息。 所以徐妙锦也只是耸了耸肩,不再感兴趣,道:“罢了,你不说我便不问唄。” 说完,目光便再次透过窗户小心朝外面的方向看去。 此刻外面的呼声依旧久久不息。 徐妙锦轻嘆了一口气,诚恳地道:“之前的確是我对小皇帝误会良多了,他是个好皇帝。” 这大半年的时间里。 她离开了国公府,生活在外,眼里看到的比以往从书中、夫子口中得知的事情要多得多。 她亲眼看到了繁华以外的世界,亲眼看到了生活贫瘠的百姓、困囿於吃穿的贫民,看到了大明皇朝真正的样子。 若是从前,她作为一个养尊处优並不真正食人间烟火的国公府千金贵女,即便知道了红薯的味道、作用、亩產,大概也只能感受到到这红薯千分之一的好。 可是在民间生活了这么长时间。 她已经太知道这红薯代表的真正意义了。 也太知道那位开乾皇帝造了一份多大的功劳! 也是因此,就算她心里不愿意去做朱允熥的后妃,可拋开这一层,她还是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真心觉得,小皇帝很好,觉得自己之前对朱允熥的许多评价和论断,都是真的错了。 却在外面的呼声总算开始渐渐往下平息的时候。 朱允熥和徐妙锦都隱隱听到有人不敢置信地幽幽嘆道:“以后都不用怕饿著了,都能吃上饭了……这是真的吧?你掐俺一把,俺怎么觉得跟做梦一样……” “是像做梦一样,俺以前做梦都不敢这么做。” “真的吧?这是真的吧?” “……” 隨著狂热的声音渐渐平息,眾人也总算渐渐冷静下来些许,也不知从何而起,便有人小心翼翼地说著这些话。 也不是因为不信任朝廷或者说想要捣乱什么的。 只是说到底,传统粮食作十倍以上的亩產,这终究太过顛覆性了,而其中很多人都饿怕了……太在意,便容易患得患失,便害怕这番巨大的期待落了空。 而他们固然已经通过文章从头到尾了解了此事。 可终究也不是亲歷。 他们当然比谁都希望这是真的。只是当最开始的狂热消退下去后,他们心里便容易出现空落落的感觉——数千年来多歷朝歷代多少王朝的困扰,又不知有多少人为点口粮而生而死,真就能这么轻飘飘地改善了? 眾人自然而然陷入了这样患得患失的怪圈,生怕这是个美丽的泡沫,一触碰就破裂。 “佟昀,你觉得呢?”听到外面越来越多这样忐忑害怕的声音,徐妙锦转头看著朱允熥问道。 一旁隨侍的赵峰忍不住偷偷笑了笑。 心里默默吐槽道:“从一开始找种苗,到扩大种植培育,都是陛下一手操持的……你说陛下觉得这事儿是真是假。” 对徐妙锦这个问题,朱允熥面上带著平静的笑意,不置可否,只淡淡地反问道:“你以为呢?” 徐妙锦脸上倒是没有任何的怀疑与不確定,反而十分篤定地道:“当然不会有假。” “这报纸是小皇帝一手经营起来的,虽然上面的文章经常出现一些耳目一新从来没听过但有趣的说法,偶尔也会有些夸大的成分,但若是拨开表面那些迷雾直窥其中的核心……” “其实一点也不难发现……” “报纸上的文章其实从来没有无中生有的现象。” “或者说……朝廷推行这份报纸最大的目的,一个是可以以最快的速度將朝廷想要传达的消息,传达到大明皇朝的每一个角落,其二则是把类似今天这红薯这样的事情,合理地用於替小皇帝造势。” “小皇帝背后那位军师何其聪明通透?他会不会没事编造这么大个事情毁了报纸这天大的好东西?” 徐妙锦一开始对这所谓的“传媒司”、“报纸”……或许的確没有意识到其真正的作用和价值,甚至只当做是朱允熥这个小皇帝在胡闹玩耍、找乐子。 但这报纸他都已经看了这么多期了,而且每次都是出一期不落地跑来这醉月楼吃瓜……时间久了,她便也完全通透了。 说完这些,徐妙锦嘆道:“那位诸葛先生的玲瓏心思简直是层出不穷,许多他从一开始便在铺垫布局的东西……都令人琢磨许久才能摸到一点他真正的意图。” “而当旁人真正意识到他意图的时候,他铺下的网都已经铺天盖地了,经天纬地之才呀。” 徐妙锦满脸敬佩地夸讚道。 朱允熥淡淡一笑,又一次曲起两根手指在她额头上轻轻敲了敲:“你这小脑袋瓜,倒是的確灵光。” 小姑娘这一番论道,的確把他办报纸的心思说了七七八八。 不过现在格局已经形成。 旁人看不看得透便已经不重要了。 徐妙锦额头微微吃痛,蹙著嗔道:“唔……你又敲!” 说完,也不服气抿著嘴,地曲起自己的双指,踮起脚来也在朱允熥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下五子棋没下过你被你敲了我认输,这回我又没输还被你敲,你得还我一下!” 不过她这手葱白细嫩的,却是一点攻击力没有。 倒是旁边的赵峰习惯性地露出一个惊恐的眼神,隨后见朱允熥並不在意,这才敛去了自己的情绪。 不过外面那些害怕、忐忑、不敢相信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人具有从眾心理。 当这种情绪被掀起来,自然格外容易扩大。 赵峰顿时听得有些急了,道:“陛……公子,这事儿明明是真的,都真得不能再真了,怎么……怎么还会有人不信呢!总不能把所有人都请到御园里去吃红薯、挖红薯吧?” “这有什么好不信,有什么好怀疑的?” 朱允熥脸上兀自还是一副平静的样子,倒是赵峰急得跟个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踱来踱去。 却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一个高亢的声音:“诸位!本官乃是吏部尚书兼领都察院左都御史詹徽,本官曾亲口吃过红薯,也於昨日和陛下一起收穫了红薯!” 第658章 无妨,都过去了 “文中所述,皆是事实,本官从头到尾都曾亲自见证过!” 一口吃的,上关乎天子贵族,下关乎黎民百姓。 詹徽心里的激动和高兴从昨天开始就没停过,更是感动於朱允熥的忍辱负重於仁慈,这时候竟是朱允熥都还要著急澄清。 也不顾什么身份不身份,合不合適在此现身了。 他见下面眾人陷入了一种害怕、不敢相信的气氛之中,几乎是毫不犹豫便用尽全力地喊道。 他的位置本就居高临下。 声音自然格外方便传播些。 几乎下面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一道声音,嘈杂的怀疑声褪去不少,所有人都好奇地抬起头来寻找声音的来源,也很快看到了此刻倚栏俯看的四人。 而当詹徽的话音落下。 旁边鬚髮皆白、一把年纪的傅友文也是立刻看著仰头而望的眾人奋力大喊:“老夫乃是当今户部尚书傅友文!昨日和詹大人一起,吃了烤红薯,一起翻的御园的地!此事无需怀疑!” 他的声音已经苍老。 可其中依旧带著充满朝气的激情与兴奋。 说完还自豪地道:“这收穫而来的红薯称量,是老夫户部的官员负责的!这最后的亩產数目,也是户部官员核验计算数次无误得出来的!” 一旁的袁泰、夏原吉自然也不甘示弱: “本官都察院右都御史袁泰!亦曾亲自参与其中!” “学生新任户部右侍郎,夏原吉!也可证明!” “……” 二人此刻也全然不似一个威严稳重的朝廷高官,只管大声扯著嗓子吆喝起来,好似他们不止想要向这整个醉月楼里的人宣告確证此事,更恨不得能把声音传到大明皇朝的每一个角落,让每一个人都知道此事! 几个人都喊得有些脸红脖子粗。 而隨著几人的声音先后响起,醉月楼里的那些贵客们……都好像被人统一指挥了一般,全部都自发跟上: “本官礼部左侍郎……” “本官户部清吏司……” “本官……” “……” 吃瓜看热闹的心思,平民百姓有,达官贵人也都是一样,只不过他们这些人平常都不会暴露身份,只各自待在自己定下的厢房里面偷偷吃瓜,不会明目张胆。 毕竟大明对官员的约束力度是极大的。 私下里来这里吃吃瓜、下下馆子聚聚会什么的,大家都心照不宣,闹到明面上总不太好看。 今日却是不然。 都忍不住站了出来,也忍不住將此事奔走相告,主动替朱允熥向天下百姓证实此事。 无关乎算计利益、无关乎勾心斗角……只关乎本心。 这样天大的好事儿……有谁不愿意扯著嗓子告诉天下人?——能吃上饭了,都能吃上饭了,这是真的!! 是以。 一时之间,醉月楼里的其他人倒是全部安静了下来,有些意外、有些懵逼、也有些惶恐地看著露面高喊的这些朝官们。 偌大的酒楼大堂,高台的上空。 激动的声音此起彼伏。 看得所有人目瞪口呆——这些高官大老爷……平常哪儿可能见得到呀!?但凡能够有幸见到一个,那都是足够拉出去吹好几年的事儿。 可隨著此起彼伏的声音在他们上空盘旋下来。 他们也得到了一个完全確证的消息:真的!不是听错、不是做梦!这一切真的都是真的! “那位的確是吏部尚书詹大人!俺曾有幸远远看过一眼,他就是这个样子的!就算没穿官袍俺也认得出来!” “別人咱不认识,不过方才发生的礼部郎中大人,他是咱姑丈的妹妹的婆婆的娘家侄儿!” “那位袁大人我知道!刚直不阿!据说之前还曾因为向陛下諫言,被陛下一怒之下从乾清宫叉出来了……他都这样说……” “……” 虽说不少在场发声的官员其官位放在民间来说,隨便一个都是大得嚇人,但这里终究是应天府,隨便丟块砖头都可能砸到一个朝官,眼前这朝中朱红紫贵都放下架子在酒楼喊话的场景……虽然前所未见,可民眾之中总有人是有认识或者熟悉面孔的。 所以立刻就有人出声道。 而更多的人从懵逼之中回过神来之后,几乎都是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心里的悬著的石头都落了地,隨之而来的……便是狂喜……以及新一轮的狂欢! “这么说……此事绝无可能有什么差错了?” “那是当然了!你不看看朝堂上的袞袞诸公都站出来亲自证明了么?红薯是他们挖的,也是他们吃过了的!” “只一个两个人说说或许还能怀疑,可所有人说的都是一样的!他们都说是真的!” “就连朝中的都察院官员、六科给事中……都发话了!” “你说说……这还能有假?” “这些大人可都是硬骨头的好汉!曾多次刚直不阿、冒死直言劝諫陛下,旁的官员或许会有諂媚之態,可他们绝不会!” “哈哈哈哈哈!这般听起来离谱的事情……居然不是梦!” “好啊!真好!太好了!!!” “陛下万岁!!” “……” 朱允熥听著外面几乎是遮天蔽日、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嘴角噙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面上神色依旧平静。 顺手隨意地把房间的窗户关上。 瞥了一眼之前急得都要跳脚的赵峰,漫不经心地道:“著急什么?你看这不是都已经没有疑议了么?世间一切,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朱允熥倒是没有想到醉月楼里会来这么一出,原本也只是想著,所有人大概会用尽全力对此事进行多方求证,而后这事儿慢慢进入大家的认知之中……这事儿也就没什么了。 今天这一出…… 效果倒是比朱允熥预料的还要更好许多,不过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吧。 有这么多人现身说法,醉月楼里多少人亲耳所听、亲眼所见?回头有的是人出去把这个大瓜奔走相告,消息也必然很快就传遍整个应天府。 后续也就不需要朱允熥操心了。 徐妙锦也心知,这件事情剩下的便只有所有人的狂欢了,便也就跟著朱允熥一起回了座位上。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 慨然嘆道:“在此之前,小皇帝在百姓民间名声不好,在朝臣们那边也够呛,据说动不动就惹得群臣死諫……这回,倒是所有人都在替他讲话了。”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这小皇帝……还真让人难以辨清楚他。” 赵峰这时候可就来劲了:“可不……当今陛下也不知遭受了多少莫名的误会和谩骂,许多人是一点真相都不讲,看到啥就是啥,骂得可凶哩!” 说完,他还意有所指地看了徐妙锦一眼。 若是之前,徐妙锦哪儿能让他这个家奴这么揶揄自己的?必定早就懟回去了,可这回她知道自己理亏了。 粉嫩的脸蛋越红了些。 大眼珠子心虚地转了一圈,羞窘地低下了头,心里则是暗骂了一句:“这个赵峰真欠!哪壶不开提哪壶……” 看到她这副样子。 朱允熥顿时有些忍俊不禁。 这小姑娘虽有些將门贵女的娇蛮,不过总归是小孩子一个罢了,骂人爽利、认错也实诚。 朱允熥有些恶趣味地挑了挑眉,暗暗腹誹道:“等回头朕摊牌让他来给朕当牛马的时候……” “小姑娘不会要钻桌底下去了吧。” 当然,朱允熥也就把这事儿当个小乐子。 很快还是给徐妙锦打了个圆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嘛,你骂过,外面的人都骂过,就是朝堂上的朱红紫贵一样骂过……不丟份儿,呵呵。” 徐妙锦心里这才好受了些,抬起头来给了赵峰一个白眼,同时带著一个“救大命了”的眼神看向朱允熥。 说笑过后,徐妙锦拉朱允熥和她下了三盘五子棋。嗯……全输了,挨了三个脑瓜崩。 剩下的就是照例的优秀牛马入职培训了。 直到了中午的饭点,二人一起大快朵颐了一顿,徐妙锦心里依依不捨地看著朱允熥又离开了此间。 “陛下是回宫里去还是……?”赵峰恭敬地轻声问道。 “回宫。”朱允熥道。 现在炼丹司那边的进度有条不紊,技术上的问题暂时没有需要他去亲自看的,况且之前一段时间的罢朝的確积压下来了不少事情,今日下了早朝朱允熥就出来看热闹吃瓜来了,但成大事者不可耽於享乐,也该回去处理处理了。 “是,陛下。” 赵峰应了一声,立刻驾著马车朝皇宫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空气之中显得格外热闹和喧囂——虽然距离號外期刊的发布已经有快两个时辰的时间了,但现在应天府的每一个角落,所有的大街小巷之內,余温依旧没有消散。 尤其是醉月楼里那一出群臣喊话的戏码传开之后。 眾人的狂喜自是更肆无忌惮。 “这红薯现在虽然拢共也就御园里挖出来的那些……可陛下也说了,下一茬的种植,不仅可以用挖出来的红薯当种子,就连那些红薯藤都可以发芽入土种下呢!” “按照这个速度……咱也很快就能吃上红薯啦!” “报纸上说……烤出来的红薯,香甜软糯,跟宫里御厨做的糕点都可以比一比!嘶……说的俺都流口水了,也不知吃起来是不是真这么好吃!” “好吃不好吃有什么好计较的?饿不著咱的肚子呀!你且想想咱这些人,一到了欠年、灾年时候吃的都是啥?吃野草!啃树皮!吃土!” “那些饿极吃土的,吃了拉不出,给自己憋死的都不少!” “陛下苦心寻到这么好的东西……还给你挑上了!” “……” 朱允熥静静坐在马车里缓缓前行,听到的议论声却总不绝於耳,脸上不自觉便露出欣慰地笑容,简单无华。 听著这些声音,他高兴,是打心眼儿里高兴的。 同时也有些感慨…… 他自来到这个世界开始,虽然在吕氏的眼皮子底下如履薄冰,过得艰难,可作为一个天潢贵胄,比起这些平民百姓来说依旧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如今他更是身在最高的位置。 如果不是身处於百姓群眾之间,许多事情其实他还真没什么太真切的感受——譬如刚刚听到的,饿得吃土却又被憋死…… 许多事情,听来都让人觉得荒诞,可真的听到这些亲歷者带著对当年遭遇的恐慌道出这些……才好似有真切的感受。 “呜呜呜……十年前发大水,多少人没粮吃?俺家里所有人……全靠著俺爹、俺娘、俺两个姐姐一口都不肯吃,把所有的吃的都给了俺……这才活了俺一条命的!” “可从那以后,俺就再也没有爹、没有娘、没有姐姐了。” “呜呜呜呜……” “要是那时候有红薯,咱现在是不是就不会孤身一人了?” “……” “咱当年是真靠著吃土活过来了,只能说,咱的运气好……把吃的土都拉出来了,没憋死!哈哈哈哈哈……”有人说著说著笑了吹起来。 可笑著笑著又哭了起来:“呜呜呜呜……那土可真难吃!他娘的一股子泥腥味儿,硌得咱喉咙痛!不吃了……再也不吃了!託了咱当今开乾皇帝福……以后大概都不用吃了,呜呜呜……” 声音不断透过马车的窗户飘进来。 朱允熥眉头蹙起。 心中不觉有些悲愴。 这一字一句听来简短,可朱允熥知道,每个人说的都是自己最锥心的过去……是他们真真切切经歷过的……人间地狱…… 朱允熥固然心智坚毅。 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在他听来心里真有些堵得慌。 赵峰似是感受到了马车里的低气压,有些担忧地悄悄转头看了朱允熥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儘快加速驱赶马车。 直到到达皇宫附近,那样的声音才渐渐远去。 耳边顿时只剩一片安静。 “陛下恕罪,闹市人多,污了陛下的耳了。”赵峰立刻沉声请罪道。 朱允熥深呼吸了一口气,缓解了一下情绪,而后才道:“无妨,都过去了。 第659章 漏网之鱼? “无妨,都过去了。”朱允熥似有深意地道。 他的声音里带著一丝拨云见月的释然,同时也將眸子里的悲愴敛去,浮现出篤然与坚定。 但与此同时。 朱允熥也觉得自己的肩上莫名更沉重了一些。 顿了顿,他掀开帘子朝明朗的天穹上看了一眼,心中暗道:“以后……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自己不就是为此而来的么? 见到朱允熥眼里一闪而逝的悲愴、怜悯,以及隨之而来的坚定,赵峰不由心头一动,鼻头有些发酸。 陛下九五之尊,却丝毫未因那些腌臢碎语而不快,反而真的听进了心里,把黎民百姓的疾苦听到了心坎儿上…… 陛下说的,是那段腌臢碎语的闹市之路过去了,也是那样潦困的日子要过去了。 而这些。 都是陛下默默地,一步步带著整个大明走出来的! 朱允熥並没有注意到赵峰的神情,而是目光透过马车窗户落在远处,不知道在想著想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后,这才將掀起的帘子放下,淡淡地道:“走吧,回乾清宫去。” “是,陛下。”赵峰应声道。 一路径直回到乾清宫。 朱允熥刚在龙书案后坐下,得了消息的马三宝也刚好从別处赶了过来,只是这一回,马三宝的脸上似乎带著些许不一样的神色,约莫是有点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吗?”朱允熥有些好奇地问道。 他了解,马三宝从来不是什么不稳重的人。 马三宝走上前来,先是拱手行礼:“恭迎陛下回宫。”而后才道:“回陛下的话,倒也不是什么紧急要事。” 说完,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来。 恭敬地放在朱允熥面前:“是奴婢手底下,之前负责替陛下收集两道经济学考题答案的人,今日前来稟报,说是在柜子底下找到了一份之前被漏掉的答卷……奴婢亲自核对卷宗过后,確认的確是之前在限期之內递交上来的。” “这份被漏掉的答案奴婢也粗略看过……” “奴婢以为……陛下应当会觉得满意。” 马三宝言简意賅地將事情来龙去脉如实说道。 这事儿他也有些始料未及。 只是这事儿发生了,他自然也得好好处理。 所以他一方面確认了相关的记录,另一方面也和之前一样,替朱允熥预先审查了一番。 朱允熥平日里给户部几位大人教授“经济学”的时候,他都基本在场伺候,跟著也听了许多,这答案有没有答到点子上,他现在也是已经有能力分辨了。 马三宝看过这份答案之后便知道:这事儿得稟报上来了。 这份答卷虽只答了一题…… 但答案算得上十分精彩! 朱允熥目光微微一凝,落在了马三宝呈递上来的答卷上,蹙眉道:“漏掉的答卷?” 他没有立刻拿起来看,而是若有所思的沉吟了片刻。 “现在人人都知道答对了这答卷代表的价值……在公布答案之后出现在朕桌子上的答卷……” 在得知这件事情的第一瞬间。 朱允熥心里是立刻產生了警惕的。 毕竟现在谁都知道如果答对了他这两道考题,就会得到他的喜欢与欣赏,甚至谋得一个实权官职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首先,这答案除了朕和马三宝之外,便只有夏原吉、郁新、古朴、林承轩这四人知晓。” “一来他们没有朕的允许,必不敢轻易对外人吐露答案;” “二者,从私心上来说,他们作为知晓这答案的人,只怕巴不得朕只看重他们四人,日后將更多的国家经济大事委託给他们,藏著掖著还来不及,断不会与旁人分这杯羹。” “至於三宝……他是最真心待朕之人,本就跟在朕身边知晓诸多核心机密,况且他的目光早已经和朕一起放在了海外,更不可能有安排这件事情的动机。” “既然三宝已经查过这份答案的流程合理性……” “想来应该是朕想多了?” 將这件事情细细思考了一遍之后,朱允熥並没有在其中发现什么明显的疑竇。 如果这份答卷的背后,真的带著某种处心积虑和特殊意图。 那首先得有一个人確切地知道了这个答案吧? 其次还得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份答卷偽装成“漏网之鱼”,让马三宝手底下的人突然发现吧? 再者,还要有人能对这次考题收集相关的卷宗、记录动手脚吧?不然一查交卷时间和记录就败露了。 朱允熥在心里仔细想了一下。 觉得应该没人能同时满足这三点极为苛刻的要求——要是这都能做到,那这背后之人的能量也忒大了些。 或者说,也没人能做得到。 想到这里。 朱允熥挑了挑眉,打消了心中的疑虑,饶有兴趣地伸手拿起这份被遗漏的答卷,打开看了起来——马三宝都觉得这个答案会令自己满意……或许这算好事一件。 排除这件事情里的猫腻之后,这代表一个好用的牛马呀!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真当了皇帝,发现事情一大堆,处处都需要能用、好用的牛马之后……朱允熥才真正对曹老板的求贤若渴感同身受了。 隨著朱允熥打开手里的答卷阅看起来,偌大的乾清宫里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马三宝知道自家主子今日必然忙碌,要处理许多堆积的政务,所以默默地在龙书案上的砚台里倒水、研墨。 殿內顿时只剩下纸页翻动、墨与砚台之间细微的摩擦声。 过了好一会儿。 朱允熥將手里这份“漏网之鱼”收起,眸子里带著欣喜之意:“好!这份答卷果然很好!不仅把题目答到了点子上,还从大明当前的经济水平现状出发,进行了一定的结合论述……是一份颇有开创性、思考性的答卷了!” 朱允熥的神情和语气里。 都对这份答案丝毫不吝嗇欣赏之意。 与此同时,心里剩下的唯一一分疑竇也打消了——至少这其中具有的一些深度结合了大明国情的新颖观点、看法,绝不会是夏原吉、郁新、古朴、林承轩这四个人的风格。 就算夏原吉在经济学这一道上属於天赋异稟,但他现在多少也算是个新兵蛋子,一些经验、阅歷、对国朝整体经济情况的认知方面,依旧需要更加了解熟悉过后,才有可能答成这样。 “王景辉……”朱允熥的目光落在答卷最后的署名上,微蹙著眉头,若有所思地呢喃了一声。 同时在自己脑海中的记忆里翻找搜颳了一遍,还是觉得这个名字十分陌生——歷史上並不出名。 他觉得有些疑惑:有这样眼界才学的人……在歷史上留不下一丁点儿的姓名?这还真有些不合理啊。 不过朱允熥也没有过多纠结这件事情。 毕竟是金子並不一定总会发光。 谁也不知道歷史上有多少被埋没的人才,有些人或许真的惊才艷艷,可就是时运不济也未可知。 朱允熥转头看向马三宝问道:“三宝,这个王景辉是何出身和身份?是否在朝中任职?” 马三宝一边研磨,一边应声答道:“回陛下的话,此人身上並无官身,劳作於家中的田亩种粮餬口,却也不輟读书。乃是耕读传家的普通閒散人。” 朱允熥点了点头,对於这个回答並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元末至大明建立之初,中原百姓都受战乱之苦,耕读传家怀有真正才学者的確不少,像被朱允熥一早就挖出来的王禎后人王应辛及其一族,便是如此。 他思索了片刻,对马三宝吩咐安排道:“三宝,你待会儿直接去传朕的意思,让他们直接擬旨,先封此人做个户部主事。” “再去给这个王景辉、户部郁新、夏原吉他们传话,王景辉直接去户部,让郁新、夏原吉他们带著学习。” “下次朕再给他们上课的时候,这个王景辉一起来。” 原本朱允熥是该立刻见一见的。 不过今天留下的政务属实不少,朱允熥也就暂且搁置。 而虽然此人的答卷的確令朱允熥十分满意,不过朱允熥並没有给他和夏原吉一样的殊荣。 毕竟现在只是看了对方一份答卷而已。 夏原吉的封赏一方面是他的確有才学,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歷史已经替朱允熥验证过了,完全可以放心用。 但今天这个人,后世的歷史记录里检索不到他。 朱允熥自然不会一下子给太大。 马三宝手里研墨的动作停下,將墨条放置在一边,拱手道:“是,奴婢明白了。”说完,便朝外面缓缓退去。 待马三宝离开,朱允熥再次嘀咕了一下这个名字:“王景辉……还真是一点没听过,与他这份才学相比,不应该呀。” 说完。 他的目光忍不住再次落在面前这份答卷上盘旋了许久。 心里总暗暗觉得…… 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 可当他將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又细细捋了一遍,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让自己感觉到奇怪。 好一会儿之后。 朱允熥才收回了目光,先把这份莫名其妙的感觉撇到一边,把重点放在了龙书案上堆积的诸多政务、奏疏上。 …… 镇抚司衙门公房。 如今已经基本退出锦衣卫权力核心的蒋瓛,一如既往地认真处理著,被交到自己手头上的任务和公文。 兢兢业业地维持好一个“在新旧朝交替过程中,好不容易苟全性命还能有个不错的工作,拼命老老实实不惹事”的形象。 正当他勤恳工作的时候。 一份新的“公文”被下面的人送了进来,送公文的人给他使了个眼色道:“蒋大人,此事有些紧急。” 蒋瓛目光一凛,立刻会议。 直接放下自己手上正在看的那份,打开了这份刚刚被呈递上来的公文,隨后面上露出一抹喜色,长舒了一口气。 这“公文”里传达的不是別的。 而是他近些日子苦心安排的事情总算落定了——按照朱元璋的吩咐,物色合適的人选,把朱元璋亲自写的答卷誊抄下来,藉此打入內部的臥底。 不错。 这个臥底…… 便是已经被朱允熥封了户部主事的王景辉了。 为此,蒋瓛等待了许久的时机,又暗中运作了许久,直至今日才终於成功。 其实朱允熥思路称得上是十分谨慎和周到的了……王景辉这个漏网之鱼按照常规道理来说,应当没有任何毛病才对。 可正经人谁会去想。 誒这个洪武皇帝没死,誒他还躲在棺材偷听了那么多天的墙角,早把正確答案听了去。他还刚好有蒋瓛这么个心腹,可以小心翼翼地悄悄动点小手脚…… 而那份属於王景辉的答卷。 从实际意义上来说,其实是洪武大帝朱元璋的答卷:这相当於是朱元璋先听了一遍差不多的答案,又结合了自己当皇帝这么多年,对国家经济的一些理解,自然而然总结出来的答案。 这样的答卷当然能令朱允熥看了格外满意。 只是这答卷被一个无名之辈给顶替了去,再加上这答案的初始源头本来就是朱允熥本人,只不过是多了朱元璋的润色和加工,某种程度上来说,会给朱允熥一种莫名的似曾相识。 诸多因素下,所以朱允熥才觉得奇怪和违和。 只是这其中的因由。 太奇葩了。 也不怪朱允熥百思不得其解了。 “嗯?这个王景辉……办事速度还不赖嘛。”蒋瓛面上带著喜色,一边往下看下去,一边在心里暗暗讚赏道。 连他都没想到。 王景辉不仅真的得到了朱允熥的赏识。 还在今日就直接被带进了户部,连北平那边陛下关心的第二道考题答案都搞到手了。 看完手中情报,蒋瓛从旁边拿过来乾净的宣纸,提笔將这最新的情况简单讲述说明了一番,又附上王景辉送过来的第二题答案、一份今日的號外报纸……以及其他重要情报消息。 將所有东西一道封存好。 蒋瓛递给面前来送公文的人:“送出去吧。” 第660章 这个决定……这么难做的么? 隨著蒋瓛一句话。 这一期在整个应天府掀起惊涛骇浪的號外期刊、应天府內骤然发生的诸多事情……以及其他最新探到的情报,都被通过隱秘的渠道送出了应天府,一路向北而去。 除此之外,还有几串他悄悄从御园那边顺过来的红薯藤,以及十几颗红薯——现在东西多了,弄起来自然方便些。 以蒋瓛的能力和底蕴。 还是不在话下的。 与此同时,大明皇朝各地,也早就隨著“报纸”的出现和普及,发展出了其独特的產业链——报纸代买和消息搬运。 这样的事情。 几乎都不需要朱允熥的人插手其中。 就自然而然被这条產业链之中的相关人员,携带著往整个大明皇朝各地扩散而去——这是报纸发布大半年以来已经自然形成的一种惯性。 正如徐妙锦所说的那样——这也是朱允熥搞报纸的目的之一。 像现代那样瞬间而至的电子通讯手段,短时间之內或许难以製作普及出来。而这种民眾自发性的积极传播,便几乎做到了这个时代消息传播的速度上限。 …… 北平府,黄宅。 自从应天府那边,朱允熥一个接一个的“骚操作”传来。 朱棣来这黄宅便也愈发殷勤了许多。 朱允熥那小儿又是搞什么炼丹司,又是乱钱,又是拿著朝廷的官位当做儿戏,想赏赐给谁就赏赐给谁,这纯在自家老爹雷区蹦迪——朱棣觉得,自家老爹爆发应该就差那么临门一脚了。 或者说…… 他现在隔三差五就来吹耳旁风来了。 这日。 朱棣又一次和往常一样,进入了朱元璋所在的主院,现在已经是三月份了,即便是北平的风都已经不那么刺骨扎人,天气和暖了不少,朱棣只著一身锦袍,连大氅都不披了。 他脚步轻快地走进了朱元璋的院子里。 正见朱元璋又是优哉游哉地躺在躺椅上,在院子里树荫底下摇摇晃晃的,手里还握著一把瓜子,一边摇晃著一边往旁边吐瓜子皮,不过他周围的景色却並不大美丽。 周遭都是早已被翻过了的土地。 没有任何景色园艺,原本那些这时候该开始发新芽乃至长苞的绿植这时候都被晒成干了。 朱棣微蹙了下眉头。 总觉得这场面有点不大对:不儿?我爹都气成那样儿了,还有朱允熥那小儿……都干多少荒唐事儿了?怎么现在还…… 这做个决定的事儿…… 就这么难做么? 朱棣心里顿时觉得一阵鬱闷:“就朱允熥乾的那一堆破事儿,別说是他了,就是他老子我大哥干了这些事儿,多少都得挨一顿抽吧?我爹到底怎么回事!” 还有这黄宅主院里的大片田地……自从被开垦出来之后,自己老爹好像就没有动过了。 再不济自家老爹也会閒不住种种菜了。 可事实是……种菜都不干了。 朱棣心里总隱隱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可又说不上来——难不成自家老爹已经老糊涂、不辨是非了? 可日日相处下来,朱棣又觉得自家老爹精神好得很。 “哟,老四,又来了?来坐坐坐。”朱元璋很快注意到了门口出现的人,隨意瞥了一眼后立刻招呼道。 退休生活虽然过的十分愜意。 可就有一点不好——都快閒出屁来了。 朱棣偶尔过来看他,陪著他聊聊天什么的……朱元璋还是很乐意和他一起打发时间的。 朱棣赶紧收起自己脸上那费解和迟疑的表情。 挤出一个笑容,漂亮话脱口而出道:“从前爹您在应天府,儿子远在北平,一年到头都见不上一面,如今您就在近前,我大明以孝治国,儿子当然要勤加侍奉才是。” 一边说著,一边也颇为隨意地踱步过来,在朱元璋旁边的石凳上轻车熟路地坐了下来。 最近来的勤快,父子二人之间关係的確也拉近了不少。 朱元璋似有深意地瞥了自己这个儿子一眼,面上还是那副不动声色的样子,心里却是腹誹道:“这个老四……哪儿是来侍奉咱来的?分明就是心急,等不及希望咱出手对付小狼崽子呢!” 洪武大帝什么人精?自家儿子的心思还是看得透的。 当然。 朱元璋自己现在也有点虚。 他倒也不是不想出手……毕竟那小狼崽子在一些事情上,做的的確有些太过分了。 可他现在属实是不太方便出手了。 所以朱元璋对朱棣这边採取的,同样也是一个“拖字诀”的政策。 就算知道朱棣的心思,朱元璋也不可能主动点破。 朱元璋带著些感慨之意轻嘆了一口气,道:“唉……大明朝初建,不得不让你们这些孩子各自远去,咱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这话朱元璋的確是真心的。 对於父子不常得相见这事儿,他心里也不好受。 朱棣立刻应声道:“儿子们享受父皇基业庇佑,自然也当替父皇分忧,这都是应当的。” 说完,他的目光在四周扫视了一圈。 先嘮了嘮家常,道:“爹,您之前那么急著把这院子里的草都给它踩了,把这片土地都翻了开垦出来……怎么这都好些时候了,不见您种点啥?要不您能招呼儿子来做也行。” 朱棣说起这事儿,原是隨意找点话题拉近下父子感情来著。 但斜躺在躺椅上的朱元璋,神色却是不经意地微微一滯,顿了顿才道:“咱还想再等等。” 或者说,他这些日子一直都在等——这么好的地,种別的干啥?要种就要种最好的东西不是? 朱棣此刻却並没有太听出来朱元璋这话的深意。 只当朱元璋是觉得这时候气候不太好,还想再等迟些日子。毕竟天地耕种,时间节气上还是很讲究的。 所以他只笑了笑道:“那到时候儿子和爹您一起种。” 朱元璋心里想著那亩產量极高的红薯,心情也好,嘿嘿一笑:“好!咱到时候带你一起种!虽说你们现在一个个的,都是亲王、天潢贵胄,可这些农耕生產……最好还是不要落下!咱老朱家世代庄稼人,人啊……可不能忘本吶!” 说到这里,朱元璋似是想到了什么,点著头,脸上露出一抹满意、认可和讚赏的笑容。 说起种庄稼这回事。 他立刻便忍不住想起了朱允熥——当时他是亲眼看著朱允熥得到红薯这东西,又是如何亲手地將那几根可怜的藤蔓培育髮根,最后亲自种下去的…… “这小狼崽子別的不说……在种庄稼这方面,完全称得上是务实了,虽显得不熟练,但亲力亲为又认真!” 这一点落在朱元璋这个老农民眼里,当然格外让他满意,尤其朱允熥种的还是红薯这等“祥瑞”。 而坐在他旁边的朱棣。 此刻看著自家老爹脸上带著满意和讚赏,还以为是自家老爹对自己这份积极性的满意,当下心里也有些小激动。 暗道:“看来……之前积极来找我爹,帮他开垦田地的付出……果然没有白费,爹现在都已经对本王愈发认可许多了……日后和他一起打回应天……呵呵……” 太子之位还会远吗?——朱棣心里美滋滋地想道。 同时也露出一副谦逊的表情,拱手应和道:“父皇教训得是!儿子也深以为然。这不刚好也难得机会,可以和父皇您学习学习, 也好体会体会个中艰辛嘛。” 朱元璋收回思绪道:“嗯,是该这样想才对,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儿了,想来等不了多久。”说完,朱元璋抬头看了一眼天。 现在都三月份了。 他估摸著,御园里那一茬红薯现在都已经收了。 朱棣只以为朱元璋是在计算农时日子,借著这件事情投其所好地卖了一波乖之后,便也顺势开启了今日的攻略, 收起玩笑的脸色,面上露出郑重的神情:“等……父皇,农时可以等……可儿臣觉得……有些事情却不该等。不知父皇您前两日有没有收到应天府那边的新消息?” 朱允熥把炼丹司那边的事情安排妥当后,立刻就回收了自己去年就已经在准备的“神机营”人手,面上掩人耳目地先以“伺候打猎得力”的说法,將这批提前挑选好的好手收在锦衣卫里。 为了这事儿朱允熥又搞了一出罢朝的戏码。 要不是红薯刚好这时候熟了。 只怕那些钻牛角尖的给事中们,还得再闹上好一阵子。 这么大动静。 自然难免会传到北平这边来。 朱棣前两天就收到了,只不过这两天忙於整顿边境军务所以耽搁了,今天得了空,他闻著味儿就来了——这不又是个添把火的好机会么? 朱元璋当然也同样早就得到了这消息。 早两天就因为这事儿生了个好大的气,自然知道朱棣在说啥。 而现在朱棣提起来此事,朱元璋刚刚因为想起朱允熥种红薯的事儿的好心情瞬间就烟消云散。 同时也被勾起了火,没好气地道:“你是说那臭小子又拿著咱的锦衣卫乱来吧?哼!他还是这么喜欢乱来!锦衣卫乃是天子近臣,所有人员挑选必须严格,必须精挑细选……他倒好!陪他打猎陪开心了,就把两个卫所的人,全部加编进了锦衣卫!胡闹!” 说完,朱元璋也是无奈地嘆了口气。 虽然他心里藏著许多朱棣並不知晓的事儿,可这些话却是真情实感的——朱棣的確总是能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的雷点。 朱元璋目前对炼丹司的情况也一无所知。 自然无论从哪个角度来想,都理解不了朱允熥这个行为。 前有胡乱任用朝中官员。 现在连最不能儿戏的锦衣卫,居然也搞上这一出了。 朱元璋很难不认为,朱允熥在任用官员乃至身边的近侍人员,都太按照自己的喜好来了。 这不是好事。 官员用错了,也就是一两项政务可能会出现些问题。可身边近身之人用错了……天知道会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见此情景,朱棣心中顿时暗暗一喜,趁热打铁道:“是啊……儿臣为了此事,心中也是格外忧心,一个好的体系建立起来並非一朝一夕,可要让这体系瓦解崩塌……” “陛下他……还是太年轻……太稚嫩了些……” “这属实令人担忧。” 朱棣面上做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附和著朱元璋,把朱元璋心里的担忧全部都说到了明面上来…… 心里却是暗暗得意:“罄竹难书的离谱操作……真是一个接著一个,这才多少时候?朱允熥这小子就又给本王送来了说头。” 朱棣看到朱元璋总是迟迟做不出决定、下不了决心。 心里固然急。 可有时候又觉得……好像没必要那么急。 毕竟应天府那边的骚操作……简直也太密集了,隔三差五就是在自家老爹雷区蹦迪的节奏,这回不行还有下一回、下一回不行还有下下回……总有一款能气得自家老爹坐不住。 说完,朱棣又“贴心”地提醒道:“原本朝中倒是不乏父皇您亲自挑选的许多忠义之士,也愿意仗义执言,可陛下他却是个听不进去话的……总是一个不如意便罢朝,这就……唉……难吶。” 朱棣忍不住轻拍了一下身侧的石桌。 好似颇为苦恼,不知道的,只怕还真以为他是对自己那个侄儿恨铁不成钢呢。 “这臭小子,是该挨一顿抽才是!”朱元璋果真被气的一拍大腿,恨不得去应天府真抽朱允熥一顿。 他喜欢朱允熥是一方面。 可对这些乱七八糟的骚操作气得牙痒痒也是真的。 不提还好。 这一提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而朱棣则是精准拿捏到了自家老爹这个弱点。 他见状立刻趁热打铁:“还有那些完全不顶用的钱粮销,七百万两钱粮每过一天都是流水一样出去,平均下来,一天都要浪费两三万石的钱粮。时间一日日过,儿臣心里也是替父皇一日日担忧呀。” 这事儿,朱棣倒是不带演的,他自己是真心疼。 日后大明是自家老爹的,也必然是自己的,四捨五入下来,朱允熥这小儿乱的钱粮,是的自己的! 第661章 忙碌的老朱 听朱棣又提起那令朱元璋耿耿於怀的七百万石钱粮。 朱元璋就更无奈了,气得恨铁不成钢地重重一拍扶手,道:“嗐!咱也著急呀!家业大,越是要知道如何规划、如何守住,否则……迟早有一日是要给败光的!” 他最早產生想要回应天府的想法,就是因为年初听说了这件事情,节俭了一辈子的他完全坐不住了,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而已。 不过这几天他脑子里都心心念念著他的“祥瑞”。 便也暂且搁置了此事。 朱棣是懂怎么在雷区蹦迪的,每一句话都戳著朱元璋心窝子来讲。或者说,他本就是来这里进行一个雷区蹦迪操作的。 如此才能攛掇自家老爹动手不是? 朱棣见自家老爹之前的悠閒姿態全无,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心里则是在思考著……如何继续往上加一把火才好…… 却在这时。 一道壮硕的身影,带著比以往都要快上许多、急切许多的步伐,几乎是“咻”的一下就跑进这主院里来了。 顺带著把院子大门给带上。 又像一阵风一般,一路窜到朱元璋和朱棣二人面前。 嘴里则是气喘吁吁地喊著:“陛……陛下……东西来了。” 能在朱元璋这主院里如此出入自由的,自然也就只有朱元璋如今格外信任的陆威了。 朱棣定睛一看。 只见陆威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空气,胸口剧烈起伏,而他的手里却端著一个不大不小的木匣子。 这木匣子看起来,还颇有些分量的样子。 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朱棣双眼微眯,狐疑地暗暗深吸了一口气,一时有些不明所以,毕竟算日子,今天並非最新一期报纸传来的日子。 “只是这陆威平日里也算是十分稳重的人了,说话办事都十分妥当,今天怎的这么著急?” 朱棣暗暗思索了一下。 而后目光便是微微一亮。 “莫非是朱允熥那小儿……又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情了?” “不错!旁的什么事情一般不会让陆威如此焦急。必定是这事儿格外紧急,惹得我爹在应天府那边留下的眼睛……急得立刻便把消息送来……” “而且这消息绝不平常,以至於陆威都失態了!” “前两天才收到消息说朱允熥那小子又拿著锦衣卫的官职乱封赏,又为此对抗朝臣罢了朝……” “定是这罢朝期间又出事了!” “好!好!本王还愁那小子不作死呢!结果他隔三差五就给本王递刀子,真是本王的好大侄啊!” 朱棣心眼子一转,心里立刻就有了合理的猜测和想法,心里也是越想越暗暗觉得欣喜。 应天府那边越作死,他这边不就越好发力? 一念及此,朱棣的目光不由聚焦到了陆威手里那个木匣子上,眸子里露出一丝期待和好奇。 想来这次的关键,就在这匣子里了。 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朱允熥那边到底又搞出了啥骚操作——知道了是什么事,这不方便立刻给自家老爹上眼药? “陆大人,这是……” 主档刚想出声发问,可他的问题都还没问完,原本躺在躺椅上的朱元璋却是惊坐而起,眨眼之间便整个人站起身来,朱棣反应过来的时候,只看到躺椅还在摇摇晃晃。 看得朱棣顿时有些懵逼。 朱棣愣了片刻,虽然不知道这是啥情况,但还是也得跟著一起站起身来了。 而自家老爹则是踏前两步。 一把接过陆威手上的那个木匣子:“咱看看,咱先看看……” 朱元璋当然知道这是啥——亩產能达两千多斤的了粮食,红薯!大明朝的祥瑞!——是他一直在等的东西! 朱元璋转身顺手把木匣子放在旁边的石桌上。 著急忙慌地將其打开。 朱棣也好奇i啊。 忙伸了伸脖子,一脸好奇地往这木匣子里看过去——一个不太起眼的破木匣子而已,难不成藏著什么稀世珍宝不成?我爹纵横天下数十年,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这一看却令他微微有些失望。 只见里面躺著一个个红棕色表皮,奇形怪状的东西,上面还沾著已经干了的泥巴,脏脏的,若是不细看,看起来就像是十几块大大小小的泥巴块一样。 这十几个奇形怪状的玩意儿,小的有的有成年男子拳头大小,大的甚至有两三个拳头合起来那般大。 其外表模样…… 朱棣是实在想不出任何像样的恭维之词了。 他觉得…… 把这样脏兮兮的玩意儿放里面,倒是糟蹋了个木匣子才对。 除了这十几个大疙瘩,还有一些略显乾枯的根茎、叶子。 看得朱棣紧紧蹙起了眉头,一脸不解的道:“这……这是啥玩意儿?”无论是里面沾著泥巴的疙瘩还是根茎、叶子,都是他从未见过也不认识的东西。 不过他不认识,陆威和朱元璋认识啊! 別说认识,他们俩三个多月之前都已经尝过味儿了! 朱元璋和陆威目光盯著匣子里的红薯,齐齐目光一亮,脸上露出惊喜之色。朱元璋满意地点了点头:“嗯!这一回长出来的红薯,比上一回的要大、要壮实多了!” “红薯……?”对於这个陌生的词汇,朱棣依旧是一头雾水,不过听到自家老爹的感慨,朱棣还是大概明白……这玩意儿应该是地里长出来的。 “父皇……这“红薯”是什么东西?儿臣为何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此物?父皇是想將此物种在院子里?”尚且没有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朱棣和一个好奇宝宝一样问了起来。 还想著在自家老爹面前打造一个热衷农耕的人设,表现十分积极地道:“儿臣跟您一起种!” 管它是啥玩意儿,种就完事儿了!种啥不是种啊! 然而。 无论是他提出了诸多疑问,还是积极主动提出要一起干活儿,都没有得到自家老爹的一个眼神。 甚至乎……朱元璋就好像完全没有听到朱棣的声音一样。 只对著匣子里的一堆红薯发出了痴汉般的笑容,目光灼灼地盯著,自顾自地道:“好!好!好!这一回肯定很多!” 一边说著一边搓手:“咱总算也能种了!” 说到这里,朱元璋又抱起整个木匣子,急匆匆地走到了院子里这片不久前刚刚被他开垦出来的田地上。 这样的好东西。 他实在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將其种下去了! 早种一刻,他或许就能早一刻丰收!——亩產两千多斤的丰收,他从来没试过,他太想亲眼看一看了! 许多事情,看是一回事,听是一回事,自己做又是一回事。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来了种苗和种薯,第一要紧的事当然是,赶紧过一把手癮啊! 只是当他搬著这木匣子走到地里。 朱元璋这才好似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道:“哦对!米醋!得先用米醋兑著水,配置出那什么……“简易……营养液”的,把这红薯、红薯藤都先泡一泡!” “嘖!瞧咱这脑子!嗐!净忘事儿!” “……” 当日朱元璋是亲眼看到朱允熥找到那可怜的三个红薯七根藤的,同样是看著朱允熥如何对其进行处理培育。 自然不会不知道,要先用简易营养液促进红薯、红薯藤的快速发芽生根。 想到了便立刻去做。 朱元璋又著急忙慌地抱著手里的木匣子不肯撒手,转身一路直衝进了这院子里配备的备用小厨房。 整个人儼然陷入了一种……“浑然忘我,不知天地为何物”的状態,只自顾自地处理著他手里的红薯和红薯藤。 这也不怪朱元璋。 他是打小就饿怕了的人,更是亲身经歷了没饭吃的日子。 后来当了皇帝,他又日日愁夜夜愁,愁著这国库里的粮……该怎么用在刀刃儿上。 没人比他更渴望红薯这样的粮食。 此时眼里当然没有別的东西了。 原本还准备藉此机会表现表现的朱棣都傻眼了。 愣在原地看著自家老爹失了魂儿一样,抱著那木匣子跑左跑右、跑上跑下……嘴里还在那儿一边碎碎念著一些他听不懂的词语——简直好像魔怔了一样! 朱棣紧蹙起眉头,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有些无语地道:“我爹他……这到底是在干啥!!?” “疯了……我爹是不是有点疯了?” 朱棣心里既不解,又担忧,当然只能赶紧也追了过去,跟著进了小厨房。平日里的膳食都是这宅子里专用的大厨房烧制,送过来,小厨房里平日是没什么人的,但里面还是被收拾得十分乾净,灶台上各种东西也都一应俱全。 “爹!爹您这是干嘛呀?”朱棣追上去问道。 然后,朱元璋一如既往地忽略了他的声音。 他目光有些茫然地在厨房灶台上这些瓶瓶罐罐上打量了一番。 却是犯起了难。 让他种庄稼他会,厨房里这些事儿,他就一窍不通了,还真不知道啥是啥。 也是因此,朱元璋这才注意到旁边被他搞懵的好大儿。 有些急切地看著朱棣,问道:“米醋!老四,你快帮咱看一看,这灶台上一堆瓶瓶罐罐的,哪个是米醋?” 看到朱元璋这副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样子。 朱棣也知道,不等自家老爹这阵子疯魔过去,自己是不可能问出个所以然来了。 不过面对自家老爹的问题。 朱棣也同样犯了难……他打小就是亲王,学的是驰骋疆场的本事,哪儿进过厨房啊? 就算想表现也没辙,只能无奈摊手道:“这……儿子不知。” “要你干什么用?”朱元璋著急之下,气得吐槽了一句。 又立刻朝外面喊了一嗓子:“陆威!你认不认得米醋?” “你要是认得,就儘量帮咱找找看,你要是不认得……儘早去外头给咱找个人来认!” 碍於自己的身份,朱元璋很少在院子里留人伺候,这时候要用人倒是麻烦了。 也好在。 听了朱元璋的吩咐。 陆威立刻就跑了进来,道:“回陛下的话,微臣略懂一二,这就帮陛下找找看,陛下且稍等。” “快!快找!”朱元璋似是一刻也等不及,又催了一句。 “是!陛下!”陆威应了一句,立刻翻看起这些瓶瓶罐罐来。 他虽知道红薯是什么,可自家主子突然要找什么米醋……他也一头雾水,只能是按吩咐办事。 不多时,陆威將鼻子凑到一个不大不小的罐子面前闻了闻,似是找到了目標,神色一亮,道:“陛下!这就是米醋。” 朱元璋面色一喜。 先是小心翼翼地將手里的匣子放在灶台上,而后立刻抄起旁边一个大水桶,往桶里灌水。 隨后又根据自己之前的记忆。 大概估量了一下朱允熥当日放的醋水比例,在水桶里加入了適量的米醋搅拌均匀。 接下来便是打水把这好不容易得到的十几个红薯在水里洗洗乾净。 朱棣是越看越摸不著头脑了,一下暗红色的疙瘩块,接著又找什么米醋,这都演的哪出跟哪出哇!当然,这並不妨碍他表现表现自己:“爹,儿子来帮您。” 洗个东西的事儿嘛,不难。 当然,他又被朱元璋严词拒绝了:“边儿去!別碍事!” 这红薯拢共就这么十几个,红薯藤也不多,第一次种红薯,朱元璋自己癮还不够过的,哪儿捨得假手於人啊? “呃……” 朱棣有些尷尬地摸了摸脑袋。 只能默默退至一旁,耐心地等著看自家老爹到底要闹些啥,要闹到啥时候。 朱元璋这边小心把红薯洗好。 又一个个地將这些红薯,以及和红薯一起送过来的红薯藤,都放到刚刚那桶被他兑了米醋的水里去泡上。 “呼……” “总算泡上了,接下来就得等上个几天,嘿嘿嘿……” 看著总算完成了第一道处理工序的红薯和红薯藤,朱元璋这才直起腰来,长舒了一口气,满眼都是欢喜。 看到自家老爹好像总算閒下来了。 朱棣这才抿了抿嘴唇,试探著问道:“爹,您终於忙完啦?” 第662章 难怪!难怪…… “爹,您终於忙完啦?” 朱棣面上表现得平静,可心里却跟小猫挠似的。 就算他一头雾水,也能看得出来,自家老爹对这十几个丑丑的疙瘩块有多重视,此时好奇自然也达到了顶峰。 特么的这到底是个啥!! 朱元璋这时候总算听到了自家这好大儿的声音,弹了弹手上的水,点头笑著道:“嗯,算是处理好了,等这红薯和红薯藤开始生根发芽,就可以在院子里种下去了。” 见朱元璋总算恢復正常了。 朱棣当然立刻顺嘴问道:“爹,这是您寻来的新鲜玩意儿?怎么儿子从未听说过这所谓的……“红薯”?” 朱棣问起这事。 朱元璋当即便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四啊,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新鲜玩意儿”啊!这是好东西!咱跟你讲,这东西能吃的!” 现在第二茬红薯已经出了土,可用作种子、种苗的,宫里现在怕是堆了一大片,再不怕会出什么意外了,朱元璋本就无意再瞒著朱棣,当然乐得大大方方跟朱棣分享这个好消息。 “吃起来不仅香甜软糯,还格外填肚子呢!亩產……” 说到这里,朱元璋的话却是突然卡了壳。 不为別的。 而是他现在的確还没有確切的亩產数据。 之前虽然根据自己的记忆估算了一下,但那也只是个大概。 所以朱元璋立刻看向了候在一旁的陆威,伸手討要起来:“快!把应天府送过来的情报给咱!” 一边说著,眼神里也是充满了期待。 陆威自然不敢耽搁什么,赶紧伸手在自己的怀中掏出不久之前才拿到手的热乎情报,躬身,双手递上:“陛下,都在这儿了。” 朱元璋也没有任何迟疑。 一把抄到手上,自顾自地开始翻看起来。 而见此情形的朱棣,先是若有所思地跟著朱元璋的话,接受著“红薯”这新鲜事物,大概明白过来这是个什么玩意儿——粮食、能吃,还能饱肚子。至於亩產……自家老爹还没说,但看他这兴奋劲儿,怕是不会太低! 意识到这些,朱棣心里都还没觉得这是个什么事。 要是大明能多上一种亩產更高的粮食,这必然是大明之福。於自家老爹是好事,於自己也当是一桩好事!日后治理大明,多一分底气和倚仗,百利而无一害。 然而。 当朱元璋的话卡在“亩產”上,接著就立刻和陆威討要来自应天府那边的情报消息…… 朱棣一颗心臟当场“咯噔”了一下,漏跳了一拍。 “应天府?这种亩產不低的新型粮食……难不成不是我爹手底下的人弄到的,而是……应天府那边干的好事!?”朱棣心里几乎立刻就有了结论,登时如坠冰窟…… “亩產不低的粮食,出自朱允熥那小儿之手,岂非还能让那小儿继续收割天下百姓的盛望与支持?” “这东西的亩產……会是多少?” “四百斤?五百斤?……还是六百斤?” 一时之间,朱棣背后的冷汗都开始往外冒了…… 亩產高的粮食,哪儿哪儿都快,百利而无一害。可若是出自朱允熥那小儿之手,就一下子从好事变成坏事了! 而这亩產,按理来说当然越高越好。 可朱棣却明白,这个亩產的数据越高……对朱允熥那小儿的名声,便愈发有利!对朱允熥有利,便是对他不利! 念头流转间。 朱棣心里立刻把这其中的利害干係都给捋了个清楚。同时也忍不住暗暗期待:这个数字不要太大。 他无比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目光死死盯著朱元璋手里那一叠情报,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空旷的厨房里响起纸页翻动的声音。 而朱元璋也很快就翻到了自己想看的东西,先是瞳孔微微一缩,脸色都惊得僵了僵,而后立刻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好哇!哈哈哈哈!” 这第二茬亩產的精准数字早就被算了出来。 乃是三千四百七十一斤四两!——这个数字再一次超出了朱元璋原本的心理预期。 因为他几个月前估算的数据……是两千六百七十一斤! 即便是这个固色数据,那也是梦里都不敢想的数字! 而真实的数据。 比这竟然还要多出八百斤!! 普通粮食的產量,还得是丰年的產量……也才够著一个零头! 朱元璋一下子直接乐疯了:“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咳咳!……”人都笑得咳嗽起来,也不知是因为咳得厉害,还是太过高兴所致,他的眼里蓄满了泪水。 听到厨房里这苍老但洪亮的狂喜大笑。 朱棣下眼瞼微颤,一颗悬著的心,终於在这笑声里死了——就自家老爹这样子,亩產能低到哪里去? 朱棣攥紧了已经沁出汗水的双手。 咬著牙让自己强行保持住冷静,赶紧先上前去扶住朱元璋,轻拍著他的背顺气道:“爹!爹您没事儿吧!儿子先扶您去外面坐著休息休息。”说完又给了陆威一个眼色。 二人一起扶著朱元璋在外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朱元璋这时候也算是缓过来了些,喝了口水压压惊,满脸感慨之色地深呼吸了一口气,摆手道:“没事!咱这把老骨头还等著要去种红薯呢!” 朱棣也趁势问道:“这亩產……到底几百斤?” “让爹您都激动成这样?”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虽然朱棣心里还是很抗拒听到这个註定会让他不好受的消息,可他也得面对,还不如早些知晓。 朱元璋也不卖关子。 先是笑著反问了一句:“几百斤?呵呵呵呵!”接著便直截了当地报出了一个数字:“三千四百七十一斤四两!咱的大明皇朝,当再无饥荒矣!哈哈哈哈哈哈!” 朱元璋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每一丝神情,都充满了喜悦。 浑浊的眼睛里,更充斥著希望。 听到这个数字,朱棣瞬间瞳孔骤缩,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眼睛圆瞪,死死盯著朱元璋,不敢置信地问道:“三……三千……三千四百七十一斤四两!! ?这……这怎么可能!?是儿子听错了还是爹您……说错了?” 他想破了头都没敢把结果往这么大的数字上去想。 这简直就跟信口开河一样! 哪儿有这么离谱的东西??开玩笑呢吧! “老四啊,咱没说错,你……也没听错!” “亩產就是结结实实的三千余斤!!!” 朱元璋兴奋地一拍椅子扶手,语气十分篤定地道。 说完,朱元璋从情报里单独拿出一张报纸。 递到朱棣面前:“和去年年尾一样,朝廷为此格外单发了一期號外期刊,专门讲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就是咱在应天府那边的眼睛出了错误,写错了情报,朝廷的报纸……总不能犯这样的错误吧?”朱元璋笑呵呵地道。他当然知道这事儿初初听来的確太过离谱,所以解释起来倒是也耐心。 得到这个反覆確认过后的答案,朱棣脸色一白。 他脸色难看地从朱元璋手里接过报纸,立刻翻动纸页著急忙慌地阅览起来……而当看到报纸上也是这个数字,尤其还记载著诸多文臣武勛如何共同尝试烤红薯,再一起挖红薯、称量重量、计算亩產的详细过程…… 朱棣心里最后一点念想也破灭了。 朱元璋的情报里有,连朝廷发布的报纸都有……更是把所有文臣武勛都写了进来,这件事情还能有假? 朱棣和道衍和尚都是聪明人,自然早就和徐妙锦一样,看透了如今已经风靡整个大明皇朝的报纸其本质和內核。 也知道朝廷不会编造这种事情毁了报纸这样的好工具。 所以答案只有一个。 “陛下他……果真寻到了红薯这等祥瑞作物……亩產……居然真的达到了三千多斤!三千多斤……” 朱棣顿时只觉得全身上下都有些发软,失神喃喃,不得不承认这个基本不可能有任何意外的“事实”。 “原来陛下之前那所谓的“大逆不道”、“不孝”、“玩物丧志”……都不过是为了遮掩此事而已!” 原本朱棣想的,只是多个一百斤、两百斤的亩產,最多亩產翻个倍不得了了吧?可…… 普通粮食十倍的亩產。 一旦这东西普及开来……饥荒算什么? 此等功绩。 足以封圣了! “朱允熥……你的军师,可真是好计谋、好算计、好谨慎啊!这样大的事情,竟结结实实地瞒了大半年的时间!” “此物一出,再加之去年过冬的廉价布料、无烟煤……天下民心,皆向朱允熥矣!” 朱棣一颗心好似沉入了万丈深渊,绝望地想道。 螻蚁尚且偷生,天下百姓都想活,一尺布料、一盆炭火、一口吃的……样样都落在了天下百姓的命门上。 “往后本王想要起事……怕是比之之前要更难上不知道多少!就连父皇也……” 想到这里,朱棣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抬起头来看著面前正在笑嘻嘻地翻阅著手里情报消息的朱元璋,一颗心坠得更深了: “还有……父皇这边……父皇对朱允熥那小儿做的许多事情固然十分不满、愤怒,可他始终都还没有下定决心。” “如今得知这样的事情,只怕父皇……” “不对!父皇不是今天才因此而受到影响,其实他早就知道此物!否则如何连情报都还没看过,便一眼识得此物的!?” 朱棣心乱如麻地整理著自己的思绪。 可越往下想。 便越觉得全身上下有些发冷。 更是把之前朱元璋在他面前说过的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做的事……一瞬间想通了。 急著开垦田地,可把田地翻好了又放一边不管。 他那是等著种红薯呢! 嘴里总是有意无意地念叨著什么“快了”、“等不了多久”……云云。 自己还以为是说,起事的时机快了。 没事儿就掰著手指头算日子……算得是红薯成熟的日子吧! …… 还有那久久下不定来的决心…… “呵!原来是一开始就没有这个打算!他那心心念念的好大孙把这样的“祥瑞”都给弄出来了……以父皇那偏心眼子的程度,其他事情上任性一点、出格一点, 又能如何呢?” “难怪本王总觉得父皇不似从前杀伐果断,连一个决心都定不下来……呵!” “……” 此刻,之前那些看起来有些不合理,可又总令他想不透是哪里不合理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一般在朱棣脑海里浮现出来。 现在朱棣总算是想到了其中的原因了。 可与此同时。 他的三观好似也一起崩塌了。 他就觉想不明白了。 朱允熥他……不是早就已经飘了么?他不是一直在作死么?他不是动不动就任性罢朝么? 不是说应天府那边的朝臣都已经苦他久矣了么? 怎么突然就……又力挽狂澜了? “因为他那个军师么?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你要为了朱允熥这么一个黄口小儿做到如此? 把一切名利都心甘情愿地让给他? 为他事无巨细地,一步步都筹谋得如此縝密?” “你到底……图个什么!?”朱棣心里格外懊恼,更是格外不平,明明自己才是身具“太平天子之相”的人! 一瞬间。 一种浓浓的无力感仿佛从四面八方向朱棣侵袭而来…… 事已至此。 下一步……该当如何? 自己还有路可走吗? 朱棣双手紧紧捏住报纸的边缘,手上的骨节都是发白的。 失神、茫然、无措……耳朵都开始耳鸣起来。 正低著头、笑呵呵地看阅览著情报消息的朱元璋约莫是感感受到朱棣那被狠狠压抑住的,异样的情绪了。 不经意间微微瞥了朱棣一眼。 嘴角噙起一个意料之中的弧度,或者说,从一个当爹的角度来说,他是希望自己这个儿子能够知难而退的。 朱元璋心中暗暗嘆道:“老四啊,你这个大侄儿,可远远不是你看到的那般简单哦!如今你也知晓这一切了……该收收你那份心思了吧?” 第663章 难, 太难了! 朱棣的心思,朱元璋心里跟明镜儿似的——野心,想要当整个大明天下之主的野心——这个野心他自己也有。 朱元璋不觉得野心是个坏东西。 若是没有这份野心,便不会有今天的朱元璋和大明皇朝。 只是这份心放在如今的朱棣身上,却不合时宜了。 於他这一国皇帝的身份来说,会乱国;以他这父亲的身份来看,会害死自己这个儿子。 可朱元璋也知道。 让朱棣放下这份心思……太难了。 想到这里,朱元璋双眼微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情报,深吸了一口气,只当做什么都没有看出来的样子,抬头看著朱棣分享情报导:“哟嚯!这一回,倒是破天荒了……总算大臣们都站出来,帮那小子说话了,呵呵呵!” “往常时候,咱看一回情报,就能见应天府那帮大臣苦哈哈地跑去死諫的消息。” “老四你看看,咱也算是省心了一回,哈哈哈!” “……” 这次的事情之大、之热闹……都是空前绝后的,蒋瓛作为朱元璋的眼睛,作为情报搜集的一把好手,当然把当天发生的这些关键事件,包括醉月楼里的小插曲,也都言简意賅地送到朱元璋面前。 朱元璋一边说著,一边把这份情报递到朱棣面前。 面上带著似有深意的笑容。 故意的? 他当然是故意的! 他就是想让自家的老四,知难而退!——亩產数千斤的作物、足够隱忍且坚毅的心性……就连应天那些对他已经感到苦不堪言的朝臣们,都渐渐心向於他! 朱棣紧咬著牙齿,儘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可他眼神里的茫然、不甘和震颤……总还是有些难以遮掩。 “大臣……站出来帮……陛下说话?”朱棣狐疑地道。 他只看了报纸上这一篇经过刻意安排荣盛,带有极强的宣传性的文章,自然不知道应天府的醉月楼里发生的一幕幕,並不很明白朱元璋这几句话指的是什么。 但他一颗心还是不由得重重一沉。 至少这话从字面意义上来说……对他而言不是什么好事。 朱元璋都把情报递到他面前来了,朱棣一来没有拒绝的理由,二来也急切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立刻从朱元璋手里接过这两张情报,心情忐忑地开始阅读了起来。 这一看……他便更是入赘冰窟了。 情报里写的是这份突如其来的报纸、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在应天府最大的酒楼里发布之时的种种情况和见闻。 百姓们的痛哭流涕、跪地高呼、感激涕零…… 无论是普通平民、富豪商贾、自詡清流报国的读书人……这些人们的懊悔、愧疚…… 而当无知的百姓因为这个亩產数字过於夸张而不敢相信之际。 应天府那边已然无需朱允熥那边再主动用上任何额外多余的手段……朝中那些諂媚的、求权的、刚正不阿的大臣们,都顾不上在酒楼这样的地方掩饰身份,全部都主动站出来,自爆身份、义正言辞地帮朱允熥说话! 看著手里的情报上一字一句。 朱棣几乎可以在自己脑海中勾勒出当时的盛景,想像到醉月楼里的热闹——而这份热闹是朱允熥的,与他无关…… 想著这一幕幕,朱棣双手不自觉颤抖起来,脚下都莫名打了个趔趄,身形一晃。 虽这情报里写的只有应天府的醉月楼。 可他看到的却不仅仅如此。 眼下这份报纸、这个消息既然都已经传到他这北平府里来了,那便基本代表著已经在短时间之內传遍了整个大明皇朝! 那该死的报纸…… 让消息自发地传得太快了! 这醉月楼里发生的一切,其实可以说是整个大明皇朝所有类似的茶楼、酒肆里发生的场景的……一个缩影罢了。 纵然朱棣只看到了这个缩影的相关描述。 可他也能想得到,这样的事情正时时刻刻发生在大明皇朝所有的省、府、州、县之內。 只怕北平府的茶楼里,他治下的百姓们,再过不多些时候,也要在大街小巷里跪地高呼!!!山呼朱允熥那小儿万岁了! “本王……当真还有机会么?” “难!太难了!”(插播bgm:雪飘飘,北风萧萧……) 想到这一切,朱棣心里便控制不住地生出这般悲观的念头来。 不怪他心智不坚。 实在是……形势比人强了! 正经人谁能想得到,世界上居然还能有亩產达到三千多斤的粮食?偏偏还被朱允熥那小子十年前就在杂记里看到过,偏偏他还真信了!真让贴身心腹去找了十年的时间!让他找到了! 这话说起来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或者……这只是朱允熥背后那位给他编造的一段故事和说法以此造势,这东西……也是那个人掏出来给朱允熥的?” “足以封圣的功绩,那个人也愿意如此轻易拱手相让?” “世界上真的会有这样的人么?” “朱允熥的运气就当真好成那样?” “为什么?为什么!!” 朱棣心里只有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茫然失措、羡慕、嫉妒、不甘、不解、不敢置信…… 即便事情已经摆在他面前,他还是觉得自己想不明白。 深受如此大的打击。 换了任何人都是难以保持冷静和理智的,朱棣也不例外,就算他在极力地压抑克制,可落在朱元璋眼里,也还是一清二楚。 但朱元璋还是没有戳破。 只当是父子二人在一起看报吃瓜,隨口道:“噫,老四你是不是之前的风寒还没好全?怎么站这么会儿脚下还打趔趄了?此间只你我父子二人,旁边有凳子便隨意坐下就是嘛。” 野心这种事情,只能靠朱棣自己想清楚,他想不清楚,旁人说再多,也是无用。 朱棣脸色发白。 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抱拳道:“谢父皇关心,风寒早便好了,只是儿子骤然得知此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祥瑞之物,心中既是高兴,也是惊讶,故而晃了晃神。” 说罢,以手撑著旁边的石桌,强自勉强撑住这口气,顺势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也让自己暂且缓一缓。 “这段时间咱也是被允熥那小子气了不轻。如今这祥瑞现世,应天府那边的情报……看起来总算令人舒心多了。” “不管旁的事情是否荒唐、是否带著些年轻气盛的衝动在,总也算咱大孙能忍、能扛,是个有担当的!就冲这一点,咱都能放心许多了,老四你说是不是?嘿嘿嘿……”朱元璋又刻意点了朱棣一下,继续给他拱了一把火。 或者说,朱元璋也是在暗暗提点朱棣——朱允熥这个大侄儿再不济,也不是一个纯纯扛不起来事情的小孩子! 这一句话说得云淡风轻,可却如同一记洪钟大吕在朱棣耳边敲响一般,让朱棣瞬间有些失神。 正所谓当局者迷,又有云先入为主。 而朱元璋这么暗戳戳一点。 朱棣就算再不愿意接受,也必须承认一个赤裸裸的事实——朱允熥,的確非他所认为的那样软弱不济事。 就算背后有一个诸葛军师。 可以身入局的是朱允熥,背负骂名的是朱允熥,在事情彻底落定下来之前一言不发的……也是朱允熥! “这小子……也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朱棣咬著牙齿,在心里恨恨地道。 可与此同时,也感觉一股巨大的压力感从四面八方袭来。 连朱允熥那小儿都不简单了起来。 自己心中所想所图…… 岂非更是难上加难? 朱元璋见朱棣右手死死扣住石桌边缘,指节发白,更是失神愣在那边,心知自己这儿子应该多少听进去了自己的暗示,或者多少想明白了一些,不经意地轻吐了口浊气。 但他也同样看得出来,朱棣就算茫然无措,甚至还有些绝望。 可一颗心还是完全没死。 “这事儿……就只能等他自己慢慢去想通了……” 朱元璋心里有些惆悵地暗道,面上则只做出一副关心的样子,道:“老四?你额头上都开始冒汗了,不会前头的风寒还没好吧?若是没好,你也別瞒著咱,得找大夫去瞧不是?” 朱棣回过神来。 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態、面色……看起来肯定都很差。 自然也是顺坡下驴地顺著朱元璋的说法道:“或许是还有些尾巴在吧?待儿子回府后,找大夫瞧一瞧,父皇不必忧心。” 说完。 还不得不再强行挤出些言辞来,应付一番朱元璋前面和他感慨的那些话:“陛下隱忍至今,的確算是给父皇爭气了,也不枉父皇对他一番慈爱之心。父皇在此安心,儿子便也安心。” 不管他心里有多么嫉恨到发疯。 表面功夫还是得做到位。 这会儿功夫,朱棣的心绪也总算稍稍平静下来了些许,深呼吸了一口气给自己定了定心,咬牙暗道:“成大事者从不轻言放弃,此事固然於本王的打击是巨大的,可对方出了招,本王却不能自乱了阵脚!万事还是先把所有情况都打探清楚,再回去与道衍师父商量一番再说!” 想到这里。 朱棣的目光落在了朱元璋手中剩下的那些情报上。 这次这一叠情报,並不单薄。 朱元璋手里用来传递情报的宣纸,还有不少。 已经发生的事情,他无力改变更无力阻止,还不如先看看能不能得到更多有用的消息。 “父皇,这份情报儿子已经看完了。”朱棣先是强作冷静,把手里这份令他恨得发疯的情报先递还给朱元璋,而后目光闪烁了一下,抿了抿嘴唇道:“这应天府之內看似……” 他本想藉机再打听打听剩下的情报,可是他的话刚说到一半,便见到自家老爹把自己递还回去的情报和他手里那些情报放在一起,然后就直接一卷,塞进了袖子里去。 朱棣微微一愣。 而后面色微沉,明白了自家老爹的意思:其他的,不给看了! 朱元璋这次收到的情报当然不止这一件事,可剩下的情报是他在朱允熥身边安插的新眼睛匯报来的,那些所谓的“经济学”…… 所以他直接就收起来了。 朱元璋云淡风轻地观察间,如何看不出,自家老四这颗野心不是一日两日便能轻易消弭的? 这些国家层面的经济问题,朱元璋现在还真不敢给自己这好大儿看,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时时攛掇的搅屎棍,谁知道会不会给自家大孙弄出点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来? 收好手里的情报。 朱元璋便自顾自地站起身来。 在院子里那一片不久前被他们翻好的田地周围,慢慢踱步转悠,顾左右而言他地念叨著道:“咱刚刚已经把那些红薯、红薯藤都用简易营养液泡上了,不出个三五七日,便会长出新芽,到时候咱爷儿俩一起种下去,等来日,也过过亩產三千斤的癮,如何?” 朱元璋都开始閒聊其他的了。 朱棣心知是探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了,心里暗暗有些失落,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得寸进尺。 只能应著朱元璋的话道:“是,父皇,等过几日可以播种了,您差人来喊儿子便是。” 说完便识趣地告了退:“儿子府中还有些事要处理,今日便陪父皇您聊到这里,回头儿子再帮您种红薯。” 这既是他识趣。 同时他知道探不到其他消息,自己也想快点回府去。 今天的打击不可谓不大,就算他一直以来心智都足够坚毅,也很难承受消化这个晴天霹雳他,他得赶紧回去商议。 “行!”朱元璋笑著点头,言简意賅地道。 朱棣急著回去见道衍和尚。 並不多做停留,当下便直接离开了主院,直奔侧门的方向而去,钻进了自己来时的马车。 与此同时。 朱棣脸上那勉强挤出来的故作轻鬆,瞬间土崩瓦解。 面上仅存的一点血色都荡然无存,变得惨白,整个人几乎是瞬间瘫软,差点在马车里摔地板上…… 第664章 怎么好像被针对了? “王爷……?” 坐在马车外负责赶车的小廝神色一紧,担忧地问道。 自家王爷英勇神武。 怎的在这宅子里待了会儿便这么不对劲? 朱棣咬著牙勉强支撑自己在马车里坐好,摆了摆手,语气里带著一丝迫切,道:“本王无事,立刻回府!要快!” 小廝心里虽还是很不解,但朱棣言辞迫切,他不敢多问,也不能不从:“是,王爷。” 说罢便立刻驱使马车向前行进,车轮迅速转动。 隨著马车动了起来,马车里面总算只剩下朱棣自己一个人,朱棣这才敢收起自己脸上极力表现出的平静模样,转而露出些许狰狞的愤恨:“朱允熥……朱允熥!朱允熥!!以“玩弄草”为名,你的军师能忍,你也能忍!” “还真是一起下了好大一盘棋!不仅把应天府所有京官朝臣骗过去了,本王、道衍师父也被你耍了个团团转!” “该死!真该死啊!” 朱棣右手紧握成拳头,气得在马车壁上砸下了势大力沉的一拳,拳头上都砸出血来了。 应天府这突如其来的一拳。 好似直衝著他门面而来。 把原本的大好局面都给砸了个稀碎。 他愤恨、他气急……却直到了此刻才敢表现出来些许。 不知是因为感受到了他心中的激愤,还是被这积攒了诸多情绪的一拳影响,前方拉扯的两匹马齐齐发出一声“嘶昂”。 赶车的小廝马鞭打在马背上,默默把速度开到最大。 及至燕王府。 朱棣分毫时间也等不及,连马车都还未曾完全停稳,便急得钻出了马车往下一跳,径直衝著道衍和尚所在的偏远跑了去。 燕王府偏院。 道衍和尚一袭玄色袈裟,正左手提著水桶,右手拿著水瓢,慢悠悠地在院子里那些已然抽出能绿色新芽儿的草木旁边走过,一边用水瓢往上面泼水,动作悠閒且平缓。 若是不认识他的。 约莫只会认为这是一个远离尘囂,心態寧静、一心向佛的得道高僧,仿佛一举一动都带著禪意。 听到远处急匆匆而来的脚步声。 道衍和尚嘴角噙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放下水桶、把手里的水瓢顺势丟进去,直起身子来双手合十,眼里则浮现出一丝期待:“燕王殿下素来沉稳持重,听这脚步声……莫非是私宅里那位,给出了贫僧和燕王殿下想要的答案了!?” 道衍和尚眼里原本的平静和禪意瞬间如冰雪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该出现在和尚眼里的尖锐——是一种志在必得、一心取胜的尖锐。 他是知道朱棣今天去找朱元璋的。 如今应天府那边的小皇帝又出骚操作,连锦衣卫此等天子近身的官职都可以隨意赏赐许人,甚至是如此大规模地许人——把这个码再给那位洪武皇帝加一加……拱拱火,他还能再坐得住? 这火候,也该差不多了! 在道衍和尚看来,朱棣那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如此匆忙、迅疾,也只能因为此事了。 道衍和尚缓缓转身看向偏院门口的方向。 朱棣这时候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道:“道衍师父……大事不妙了!祥瑞……应天府……朱允熥那小子,搞出来个天大的祥瑞……” 由於情绪太过激动,又跑得快跑得急,朱棣说这一句话的功夫,都断断续续地换了好几次气,都快急死了。 听到这话。 道衍和尚嘴角的笑意微微一滯,並没有太在意朱棣口中这所谓的“祥瑞”,只是心中暗暗有些失望:“若是那位洪武大帝做了起兵的决断,燕王殿下必要第一个和我说这事……” 可朱棣並没有提朱元璋鬆口的事情,而是惊慌失措地念叨著劳什子“祥瑞”。 这已经说明了朱棣此行的结果:没有说动那位洪武大帝。 “应天府的小皇帝都已经出格到这个份儿上来了,居然还是说不动他么?这位洪武大帝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难不成只要坐在奉天殿上的是先太子的嫡子,他便是寧肯冒著丟了江山的隱患,也要支持么?” “……” 对於这个结果,道衍和尚心中不得不感到费解。 这就……太不合理了! 不过道衍和尚面上並没有表现出这些思绪,看著朱棣道:“祥瑞?王爷何至於此啊?普通官员百姓不知这其中的猫腻,贫僧和王爷还不知晓么?” “这天底下哪儿有什么祥瑞?” “无非就是应天府站在小皇帝身后的那位又搞了出什么小把戏,愚弄愚弄朝臣百姓,替小皇帝挽回清誉一二的手段罢了。” “无论阵仗大小,听起来有多唬人,实际上都是虚的。” 道衍和尚显然完全没把这事儿当事儿。 作为深諳“屠龙术”並以此为人生目標的人。 他很清楚。 古来上位者惯会搞些神乎其神的事情到处宣扬。 什么亲妈怀自己的时候梦到太阳了;什么石头上刻字、乌龟背上天命预言;什么一些特殊手段搞出来的异象啊…… 来来去去不就这么回事么? 实际上都是人为编造罢了。懂的人自然懂不是? 所以,一边说著,道衍和尚甚至还有心情慢悠悠地走到旁边凉亭下的石桌旁,翻开两个杯子。 他將茶壶中的水依次倒进两个杯子里。 然后伸手朝茶杯虚引,安抚劝说道:“王爷跑得急了,不妨先喝口水缓一缓再说。即便私宅里那位依旧做不出咱们想要看到的决断,王爷也不必惊慌,从长计议便是。” 朱棣这时候的確有些喉咙发乾。 也顺势从桌上拿起一杯茶,倒头便是一饮而尽,而后满脸著急地道:“不是……不是那些虚头巴脑的祥瑞,这是真的祥瑞!是……是粮食!亩產数千斤的粮食!” 朱棣急急忙忙地解释起来,胸口兀自剧烈起伏著。 听得道衍和尚眉头都不由蹙了起来。 他有些费力地理解著朱棣刚刚所说的那些话,而后立刻抓住了重点:“粮食?亩產数千斤?殿下您这是在说什么胡话?粮食亩產能有个两三百斤,便算是好年景了。”他虽是个不事生產的和尚,对这种事儿却並非不了解。 眼下当然是觉得朱棣在胡扯八道了。 “唉呀……”朱棣顿时都觉得自己是有罪说不清,急得长嘆了一口气,赶紧解释道:“道衍师父,本王可以用性命、日后的前途成就为誓,本王说的绝对不是什么胡话!” 见朱棣如此郑重其事,甚至拿日后的前途成就来说道。 可见不同寻常了! 道衍和尚目光微微一凛,单手立掌看著朱棣,严肃地道:“还请殿下冷静些,將此事明白告诉贫僧。” 常识和固有认知让他下意识怀疑这事的真实性。 可道衍和尚还是不由得阴阳你有了种感觉——事情不得了! 见道衍和尚终於肯认真对待。 朱棣这才稍稍鬆了口气,沉默了片刻,道:“应天府那边弄出来了一种名为“红薯”的新粮食!” “此物亩產可达到……三千四百七十一斤四两!” “此事父皇的情报里写了,应天府那边甚至为此发售了一期號外期刊,专门宣传此事!这號外期刊本王也亲眼所见!” “道衍师父应当明白。就算此事听起来再离谱,再令人难以相信……它也是真的。” “报纸上说,朱允熥乃是因为在一本杂记上看到了此物,更为此寻找了十年,才找到了极少量的种苗。” “本王觉得很可能还是朱允熥背后那位军师拿出来的!” 朱棣言简意賅、认认真真地把最关键的信息告诉道衍和尚,同时也提出了自己的质疑与猜测。 道衍和尚自是相信朱棣的。 也很快听明白,同时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应天府小皇帝那边,的確弄出了这样的好东西,真正的“祥瑞”!! 神色之间不由出现恍惚。 呢喃道:“粮食……亩產三千多斤……这怎么可能?这世间如何可能有这样的好东西?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 理智告诉他,朱棣不会拿这事儿来开玩笑。 可连道衍和尚这样通透的人,一时间还是难以跳出固定思维。 朱棣赶紧道:“本王初初也觉得不可能,不可思议,可应天府那边不会拿著报纸的信誉作祭,就为了段誆骗人。” 道衍和尚当然是明白这道理的。 沉吟了片刻。 而后倒吸了一口冷气:“嘶……亩產三千四百七十一斤四两!好东西……的確称得上一声真正的“祥瑞”!” 原本那种云淡风轻、閒庭信步此刻已经荡然无存。 脸上更是露出一丝颓然之態。 他如何会不知道这代表著什么?——代表著民心,代表著百姓的认可和拥戴,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应天府朝臣对朱允熥这个小皇帝的看法和態度的转变! 这是势,同样此消彼长。 长的是朱允熥那个小皇帝,消的便是朱棣这个燕王! 想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一丝嫉恨:“可惜……可惜啊!可惜找到此物的不是燕王殿下您!否则必能助燕王殿下深得民心!” “可此物不能被小皇帝发扬开来!” 道衍和尚双眼微眯,咬著牙齿道:“若如此,还不如没有!” 说到这里,他暂且停了下来,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不知道在转著什么主意。片刻后才抬眸道:“少量种苗……方才殿下说的是,少量种苗……若是能想法子从应天府那边偷出来……或是实在计不可行之下,把这种苗毁了……” 说到这里,道衍和尚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狠戾与疯狂。 他眼里没有別的。 他只想要贏。 可眼下这东西,却把他原本大大的优势一下子变为极其恶劣的劣势,这让道衍和尚有些难以接受。 “毁……毁了……”朱棣抿了抿唇,面上是迟疑之色。即便他知道道衍和尚是在为他谋划,可他还是下意识对此事抗拒。 这样天大的好东西……若是毁了,那也太可惜了。 说严重点。 那代表著千千万万条人命! 朱棣是想要皇位,可他更想当一个流芳千古的皇帝,当一个缔造盛世的皇帝……这违背了他的初衷。 可道衍和尚管不了这些——世界上千千万万个人,总是会有偏执的疯子,道衍和尚就是这样的疯子。 这也是朱允熥给自己身上泼了一次又一次脏水,背了一口又一口黑锅,也一定要顶到不得不说的时候,才公之於眾的原因。 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人心难测。 他不敢赌。 而朱允熥这份心思,朱棣现在也知道了。 这个毒计如果是一开始或许还行,到现在这个节骨眼儿,朱允熥都偷偷种了两茬,就连自家老爹都已经弄到了一筐子。 显然已经不可行了。 顿了顿。 朱棣看向道衍和尚道:“道衍师父……这恐怕不太行了。” “如何不行?”道衍和尚不死心。 “之前朱允熥曾多次被人詬病沉迷草草,玩物丧志,三番几次传得沸沸扬扬的……便是在为此物打掩护。那些被他视若珍宝,撅了我父皇的菜园子来种的藤蔓,结出来的便是这红薯!” “而这红薯能够培育出种苗的,不止是红薯本身,就连红薯藤也是同样可以发芽生根,长成种苗——已经太多了。” “朱允熥从头到尾,都在为著红薯打掩护!” “一直到如今这红薯经过两茬的播种和培育,规模已然颇大,瞒不住了,才肯说。” 朱棣心里本也不认同道衍和尚这心思,当下自然立刻打破了道衍和尚心中的谋算和想法。 道衍和尚眸子里的狠戾与疯狂顿时微微一怔。 紧蹙起眉头呢喃道:“打掩护……播种……培育……规模都已经达到如此之大了,无论是偷、抢,亦或是毁了……都难了。” 他的神情里带著可惜与懊恼。 与此同时,胸口更有一种闷闷的感觉。 嗯,有点鬱闷:怎么感觉……好像有人在针对自己??? 第665章 没有办法的办法 一瞬间,道衍和尚只觉得好似有一张细细密密的大网,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让他完全无法喘息。 让他动弹不得…… 他的每一个想法,每一步预计和谋算,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针对,总轻而易举就被崩解了。每一次蓄力想要打出一拳,可这拳头莫名其妙地敛握都握不起来,更遑论打出去了。 可是他细细一想。 针对他……小皇帝背后那位军师么? 可又觉得自己不过是燕北之地一个普通的主录僧,平日素来低调行事从未显露过什么。谁能针对他?谁又会针对他? 他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 这种感觉就…… 憋屈! 简直憋屈得要死! “淦……!!!” 道衍和尚咬著牙。 心里发出了一声万般无奈之下的,无声的咆哮。 连气急之下、完全不顾忌一切的方案都不可行了,道衍和尚此刻的確破防了,全然没有了一开始的淡定与从容。 即便他心態再好,可再一再二不可再三,一次又一次的步步紧逼,正经人谁也顶不住哇! 这特么的都多少回了??? 道衍和尚深吸了一口气,將自己面前这杯茶水仰头一饮而尽,试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从袖兜中掏出自己平日习惯握在手中的佛珠串,一边盘转起来,一边低吟思索: “小皇帝……亩產三千余斤的粮食……” “消息都传到北平了,此刻大明皇朝里只怕没多少人不知道此事了。从根源破坏阻止又不可行……”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小皇帝……他的均是……” “他图什么?他到底在图谋什么?会真的有人无欲无求?” “……” 道衍和尚手里的佛珠越转越快,脑子也是飞速运转著,思索著这个几乎如同晴天霹雳的“噩耗”。 这对他来说几乎已经有些致命了。 可是越著急,反而越是没有什么思绪,这让道衍和尚心里觉得更加懊恼、烦躁。 不知觉间,他手里的佛珠,竟是一下子被他给捏断了…… 噼里啪啦…… 佛珠洒落一地…… 看到道衍和尚这副失了神的样子,朱棣原本就焦急且茫然的心,一沉又一沉。尤其听到佛珠断裂落地的声音,纵然这声音不大,可在这安静的偏院里,却是每一声碰撞声都都像是一根针,扎进他的心臟。 他平常见到的道衍师父,总能气定神閒,好似永远都不会走到死胡同里去,也总能看到绝境里的出路。 他何曾见过道衍和尚这副模样? 朱棣明白:道衍和尚……他也慌了…… 心中明白这一点,朱棣顿时面沉如水,苍白的脸色不由爬上一抹绝望,失神道:“连……连道衍师父……也没法子了么?” 说完,整个人几乎完全失去了力气,瘫坐在石凳上。 他来这里。 原是想寻求绝望中的机会,想听听自己这位军师,是否还有高见,是否还能看到出路。 可道衍和尚这副样子绝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佛珠落在地上,道衍和尚也没有要去捡的意思,就那么沉默僵在原地,二人完全沉默下来,整个偏院里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朱棣和道衍和尚都感觉自己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沉寂持续了好一会儿。 朱棣这才带著无比的不甘,呢喃道:“莫非本王就……真的没有机会了?莫非他朱允熥就是命那么好?碰上一个全心全意为他筹谋的诸葛孔明!?” 退堂鼓……在恍惚的一瞬间,朱棣第一次真正生出了退意。 现在的情况就是,没得玩儿啊! “不!还未到最后,怎可轻易放弃?”即便道衍和尚心里此刻依旧没有什么头绪,可对於朱棣这一出“退堂鼓”,他还是第一时间就斩钉截铁地反驳道。 朱棣要的是皇位,他要的是贏!他更不愿承认自己输了! 朱棣紧蹙著眉头,摊了摊手道:“本王何尝想要轻易放弃?可事到如今,朱允熥那小子,正统名分他得了,天下百姓的民心也渐渐向他而去,千古只得一位的“诸葛孔明”他也得了,朝臣皆愿意为了他站出来说话,就连父皇那边也已经完全认定了他……本王还可从何行事?” 这些话说来,朱棣都觉得绝望……太特么绝望了。 也不怪他產生了退意。 只是他这一番话说完,却似乎给了道衍和尚些许思绪,只见道衍和尚深吸了一口气,双眼微眯道:“等等……” 见道衍和尚面上似有重整旗鼓的样子。 朱棣心头一跳。 立刻目光灼灼地盯著道衍和尚,带著一丝期待。 道衍和尚沉吟片刻后,也看向了朱棣,道:“燕王殿下,眼下局势的確发生了剧变,贫僧承认,小皇帝那边的確已经处於优势,此消彼长,王爷这边也的確难走,可……” “王爷方才说了正统名分、说了天下民心、 说了“诸葛孔明”……说了这么多,却忘了还有一个淮西勛贵。” 说完,道衍和尚目光一定。 只是朱棣面上却並无什么喜色。 而是有些无奈地道:“本王不提他们,是因为,一来他们本就和朱允熥关係亲厚,二来朱允熥和他背后的军师早就对他们进行了屡次的安抚……禁足刘三吾、调走颖国公傅友德……这一次趁著御园里,一眾朝臣对淮西勛贵的囂张之事諫言,又顺势把朝臣训斥一番,安了淮西勛贵的心……” “本王不提,是因为他们已经无可提的必要了。” “本王现在算是明白了,朱允熥背后那个军师,他怎么可能会考虑不到淮西勛贵的威胁?他早就在哄著淮西勛贵了。” 说完,朱棣不由得气馁地长嘆了一口气——特么的朱允熥登基之后敢各种作威作福,从一开始就是仰仗这一伙人,把这一伙人哄高兴了,安抚好就完事儿了! 道衍和尚却道:“非也非也!王爷方才也说了,他们是“哄”著淮西勛贵,而非真正让淮西勛贵无条件忠於小皇帝。” “小皇帝背后那人再厉害。” “他终究是绕不开硬拳头的!” 朱棣又嘆了一口气。 依旧没有因为道衍和尚这话而觉得事情能有多少转机。 人家哄得好哇! 是以,他也只不抱什么希望地道:“那道衍师父有何高见?”虽不抱什么希望,可他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带著一丝期待,落在道衍和尚身上。 皇位的诱惑,朱棣就算心生了一丝退意,可也绝不可能在短时间之內就轻易接受这个结果。 只可惜…… 道衍和尚又一次沉默了,几个呼吸的时间之后才目光一凛,念叨道:“这其中应当有解……这其中必定有解才对……” 他觉得突破口是在淮西勛贵身上没错,但具体该如何行事,从哪儿下手……他目前还没有想好。 “王爷,只要还有机会,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下一个转机。” “再说了,御园里的红薯和红薯藤虽多,可想要让整个大明皇朝的百姓都真正享受到这红薯的好处……至少还需要个三五年的时间。在百姓没有真正见到这东西、种上这东西,吃到这东西之前,它的影响力终究不会那么大。” “所以,王爷也还有时间。” “在这个红薯真正达到最大的影响力之前,若能有法子突破淮西勛贵这个屏障……王爷便不全无机会!” 道衍和尚语气坚定地道。 他是这个“屠龙游戏”最忠实的玩家,水晶被推之前,哪怕机会渺茫,哪怕暂且还没有找到什么突破口……他也不会点投降。 朱棣心中虽还是觉得绝望。 可他的眉头还是不自觉地动了动,他也不得不承认,他还是被道衍和尚这一番说辞给说动了——是的,还有机会,纵然对方优势,可起码还不是完完全全的无懈可击! 正如朱元璋所预料的那样。 野心,是很难消弭的。 在朱棣心里思索此事的时候,道衍和尚只顿了顿,便接著道:“再不济,王爷还可以继续等!或许时间还要长许多……或许等的是一个不確定……但绝不会等不来!” “王爷只要始终知道。” “小皇帝和他背后的人永远不可能指望淮西勛贵这一伙人永远老老实实的,不可能指望他们一直心甘情愿地当他们的倚仗而不求任何东西……” “再者。” “红薯这东西的出现,带来的诸多变化之一,便是行军粮草供给的充足——这意味著打仗无需再畏首畏尾,也意味著淮西勛贵那群本就足以功高震主的人,將会有无数的机会获得更大的军功。” “王爷您也知道,那群人別的不行,打仗最行!” “隨著他们的军功越来越多……小皇帝和他背后的人更会越来越奈何不了这群人。只要这个矛盾存在,哪怕时间久一点也好,哪怕咱们还要再打一个持久战也好,都不怕没机会!”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王爷您不能说这不是一个办法。” 道衍和尚说完,双眼微眯,扫去眼里的烦闷与茫然——只要他还能有机会,只要他还有可能完成最后的反杀,他等得起! 虽然他也不想落到如今这地步。 可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他也只能接受,並等这个需要耗费长久时间才可能等来的机会。 说完,道衍和尚深呼吸了一口气。 好似要把之前的慌张隨著这口浊气一併全吐出来。 而后蹲下身,把之前散落一地的檀木佛珠一个个拾起来。 朱棣“砰”地一声拍在面前的石桌上,冷声道:“好!道衍师父愿意等!本王便和道衍师父一起等!” 之前萌生退意。 是因为已经觉得事不可为了,因为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给弄的心慌意乱,脑子一片空白…… 可对於朱棣来说。 只要他还有一丝机会,他都一定会等!——那可是皇位,是万人之上的权柄,是天下至尊之主! 况且隨著道衍和尚的分析,他也知道这並非没有道理。 朱允熥背后那位再牛逼,他还能真正压製得了那一群不服管的?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所以这也不是不理智的妄想。 道衍和尚把地上的佛珠捡完,站起身来,单手立掌宣了一声佛號:“阿弥陀佛……殿下也不必太过悲观或是气馁。” “方才说的等,说的没有办法的办法……都是到最后不得已。目前也还没有到最不得已那时候。若是咱们可以在此之前就找到机会,把淮西勛贵攛掇起来……或许也不必等那么久。”说到这里,道衍和尚缓缓坐了下来,右手摩挲著面前茶杯的边缘,好似是陷入了沉思之中,也不知心里在想著些什么。 朱棣沉默片刻。 还是忍不住看向他发问道:“道衍师父在想什么?” 道衍和尚道:“贫僧只是觉得……这里面应当是有解的。只是贫僧一时还想不到罢了,贫僧得想想,得再好好想想……”说完,他的目光便落到某处呆滯下来,显然是在沉思此事。 朱棣见状,也不再发声打扰。 …… 而另外一边,黄宅,主院。 “咱这个老四啊……他还是不甘心吶。” “他心里不服气,不甘心,再加上他府里还有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搅屎棍……不成,不成……唉……” 朱元璋有些无奈且遗憾地摇了摇头。 虽然这也是意料中的事情,可他总还希望,朱棣见到如今这情形之后,可以就此放下最好。 只可惜他看得出来,自己的希望还是落空了。 朱元璋缓缓喝了口茶,而后才从自己袖兜里把刚刚塞进去的那一沓情报,再次掏了出来。 不过他却没有立刻细看这些情报。 而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 转头看向旁边的陆威,吩咐道:“对了陆威,你再多调派些人手,盯著燕王府和庆寿寺那边,一定要盯死道衍和尚那个死禿驴的情报线,一有任何动静,无论大小,立刻报到咱这里来!” 对朱元璋这道指令,陆威心里不由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眼下应天府陛下那边局面大好,几乎无可动摇了,怎的还突然要盯紧燕王这边? 不过他还是立刻应道:“是,陛下。” 第666章 什么叫做,时代变了 交代完。 朱元璋这才意味深长地轻嘆了一口气。 他若有所思地拿起手中的情报细细端详了一遍,双眼微眯道:“老四身边那个死禿驴……虽不是个什么好东西,脑子却是很灵光的,若是让他知道此事,他就有文章可做的了……” 这话更让陆威听不懂了。 但他不知道,朱元璋此刻看著的,正是之前藏著没有给朱棣看的那一部分情报——除去其地底下长出来的红薯之外,更大的一处作用:藤蔓可用於餵猪、增加全民肉食。 朱元璋又细细看了一遍,忍不住拍案叫绝道: “聪明,咱大孙可真是太聪明了!” “虽是从小到大都长在宫里,却依旧能对民间百態、对天下百姓最切身的需要看得透彻!” “军中將士有足够的肉吃,带来的好处自然是巨大的。” “民间普通百姓若是大部分都有机会,能够偶尔吃上一顿肉,怕是大明皇朝所有百姓都能多上好几年的寿数!这份好处带来的多方面影响虽不明显,同样也很大!” 朱元璋作为一个从微末中崛起的皇帝,最是能体察民间百姓的难和苦,即便朱允熥当日在御园里並没有把这件事情说得很细,只说了红薯藤能让大明將士和百姓吃上肉的事情。 可朱元璋一看到这里,心里立刻就把旁人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所有计较,都想到了。 除去缓解饥荒、充当口粮、军粮、练兵……等显而易见的好处。 百姓可强身健体,乃至增加寿数——这便意味著大明百姓的子嗣繁衍也可以得到潜移默化的加快。 出生人口会多、人口存活率大幅增加、生產力提升…… 朱元璋看到的。 是全方位的繁荣之景。 从某种程度来说,朱元璋的思维,也已经渐渐朝著朱允熥那一套“生產力三要素”的理论上靠拢了。 白手起家的帝王,最不缺的就是学习能力。 只不过他自己没怎么察觉罢了。 “咱大孙想得比咱更远。” 朱元璋拍著自己的大腿,脸上是溢於言表的高兴。 看得旁边的陆威一脸懵逼。 “陛下这是在说啥?” “这所谓“足够的肉吃”……又是哪儿跟哪儿的事儿?红薯固然是红东西,能填饱肚子,可这东西再好,它也跟肉没得比哇。” “从来就没听说过,肉还有够吃的时候。” 陆威在心里默默疑惑地寻思道。 可与此同时他也明白,朱元璋既这么说了,那就说明应天府那边的消息是这么送的。 而应天府那位开乾陛下。 最擅长的就是……打破常规! “难道……应天府那边的陛下……又搞出了其他骇人的祥瑞?不仅让大明百姓不缺口粮,就连肉也能常常吃上?” 陆威暗暗倒吸了一口冷气,觉得这事儿虽然离谱,可放在那位小祖宗身上,一切皆有可能。 正当他想著这事儿的时候。 便听朱元璋催促道:“伺候咱这边不著急,咱虽然年纪大了些,但还不是没人伺候就过不下去日子的时候,你先去把咱刚刚说过的事儿办妥了再说。” 陆威神色微微一怔。 他原本是准备等朱元璋看完这些机密情报之后,安排旁人来这里伺候,自己再抽身去把调动更多人手盯著道衍和尚的事儿办了。 却没想到朱元璋催得这么紧。 他不明白朱元璋在急什么。 不过朱元璋既然催了,陆威当然也不敢耽搁,当下朝朱元璋抱拳一礼:“是,陛下,那微臣且先告退。” 隨后便小跑著匆匆而去。 看著陆威的背影,朱元璋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呢喃道:“太著急了,咱大孙有些太著急了!” “一步一步不动声色地收服民心、收服军心……” “等时候差不多了,看似不可战胜的淮西武勛的威望和號召力,也就在无形之中瓦解了。” “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策之计。” “咱都没想过,他那看似完全无解的困局,竟然还真的能有行之有效的解法。” 朱元璋如果是个普通的皇帝。 或许会忽略这一点。 但他从群眾中走出来,当然也想到了夏原吉这个白身起家的户部右侍郎想到的事…… 换句话说,他现在也和夏原吉、詹徽、傅友文、袁泰他们四个人一样,以为这就是朱允熥藏得最深的用意。 “只是……这以红薯藤供养猪肉的做法……好,很好。可咱大孙应该等晚一些再透露此事才对。” “北平这边还蹲著一个死禿驴,在对他这条“龙”虎视眈眈,现在,老四那个糊涂蛋不甘心,道衍那个搅屎棍也不甘心,他们现在唯一的机会和突破口……就在淮西勛贵身上了。” “若是此事传到他们的耳朵里。” “老四或许不会注意到这一点,但那死禿驴必然早晚看穿咱大孙这份心思。更会想方设法地以此做筏子,把咱大孙这一番深意,悄悄向淮西勛贵那群人说明清楚,藉以攛掇……届时他们可就不好哄,不好拖延了。” “咱大孙这一点做的不好,太急了。” “这个疏漏,说不准要让他这上策之计,功亏一簣。” 朱元璋蹙著眉头摇头道,忍不住就替朱允熥著急起来。 这也是他为什么这么著急地催著陆威,赶紧把所有人手调配、重心,都放在盯著道衍和尚的情报线上的原因。 在这件事情上。 他比朱棣和道衍和尚都要更冷静。 不需要去刻意打探燕王府的情况,他都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回自己的燕王府之后,大概会发生些什么,会筹谋些什么——他们只能继续找一切机会挑拨自家大孙和淮西勛贵,把应天府搅浑。 而对朱元璋来说…… 如果一切都能够顺顺利利地解决,那才是最好的结局。 现在看到这红薯公之於眾的盛景,又得知这红薯竟然还有他没想到的更大的妙用。与此同时,朱允熥甚至连对付淮西勛贵的法子都在悄无声息之间一步步铺垫好了…… 他突然觉得,什么炼丹、练兵、修河道的……自家大孙多点银钱就多点银钱嘛,又不是补不上?自家大孙有好本事、好手段,补的甚至比的还要多。 自己还在这里徒劳担心个屁啊。 既然这些都不算个事儿了……罢了罢了,之前皇爷爷说要回应天府去那你抽一顿,都是说著玩儿的,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而这念头打消了之后。 朱元璋的矛头当然又双叒叕指向了朱棣那边。 朱元璋目光一凛,道:“咱大孙一直在拖著淮西勛贵,把他们哄得很稳,现在老四和那搅屎棍和尚只愁没个说法和由头来挑拨他们,咱能做的,也就是儘量让这个消息落到死禿驴的耳朵里,好好帮咱大孙把这个疏漏给补上!” 朱元璋的声音不大,却是格外篤定。 说完,他端起茶杯缓缓喝了口茶,释然一笑道:“年轻人能想到这么多、做到这么多,已经很好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为此背负的骂名也不少,好不容易將此事公之於眾、洗清骂名,说话嘴快了些,也是情理之中。” 然而。 对於朱允熥来说。 疏漏……? 或许可以说他並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但这绝不是他太著急。 其一。 红薯出土之际就立刻把其作用告知重要朝臣和武勛,他们心里便有一个心理准备和预案。 如此,平日想事情、做事情都会把这件事情考虑进去。 有心的文臣会提前在心里规划,如何把红薯的好处应用到民生政务之中,怎么去结合实际情况。 武將会下意识提前在军中筛选出素质合適的种子选手,摩拳擦掌等著红薯种植普及开来之后带来的资源,以便隨时开练,培养大明精锐…… 这是一个前期的细节铺垫和准备过程。 在丝毫没有铺垫和准备的情况下,一道政令、一个决定做下去,往往是很难立刻执行的。 而朱允熥现在直接放出消息。 简明要厄地告诉朝中所有文臣武將,自己不久之后要做什么。 他们有了心理预案,不自觉地就会悄悄完成这些看似不起眼,但实际上却不可或缺的前期准备工作。 等红薯普及开来…… 朱允熥想要做的事情,便可以直接毫无阻碍地进入执行阶段。 除了这方面的考虑之外。 其二就是……朱允熥其实压根儿没把朱元璋考虑的情况放在眼里,甚至都没想过这方面的问题! 正所谓一力破万法。 朱棣和道衍和尚知道了又如何?在其中看到了挑拨的机会又如何?真悄眯摸儿地利用这些所谓的“疏漏”把淮西勛贵攛掇起来了……又如何? 现在的朱允熥怕吗? 等他们这来来回回一番……淮西勛贵回过味儿和他闹起来,乃至朱棣和道衍和尚这边也动作起来,朱允熥也已经可以教教他们。 什么叫做,时代变了。 当然,此刻朱元璋对此还是一无所知罢了。 他挑了挑眉,慨然道:“大孙啊,皇爷爷是在尽力帮你咯!要是实在没拦住道衍和尚这搅屎棍,回头咱也站你这一边儿!以你现在建立起来的声名与威望,再加上咱这糟老头子,倒是也不会有太大的风险,也就是过程曲折一些、大明国力有些损伤了……” 说到这里,朱元璋顿了顿。 而后面上露出笑容:“咱差点忘了,现在有红薯这个祥瑞打底,即便真发生了不太好的情况,也够弥补上这份损失了!” 他本是在默默盘算著之后不同情况的不同计划。 盘著盘著…… 他突然发现,在自家大孙对大明皇朝的经营运作下,不管是情况a还是情况b,都已经不会是太令他担心的后果了。 朱元璋目光微微一亮。 一下子有种柳暗明又一村的感觉——不儿,怎么突然就变成了……无论怎么玩儿,都能打成顺风局了? 意识到这一点,朱元璋忍不住露出一丝欣慰的神情。 更是又心血来潮一般。 手里捏著一沓情报都还没看完,就又兴冲冲地跑到厨房里,看了一眼不久之前刚刚用建议营养液泡好的红薯和红薯藤,兀自一个人在厨房里露出笑嘿嘿、心满意足的痴样。 显然,现在这顺风局离不开这玩意儿。 他可太稀罕了。 看一眼都是开心的,也是安心的。 任何一个人对自己稀罕得不得了的宝贝都是这么个心態。 就算知道这么短的时间,完全不够生根发芽的,进来看也肯定看不到什么明显的变化,他还是十分乐意进来走一遭,看一眼。 看完自己亲手泡在桶里的宝贝疙瘩。 朱元璋这才再次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安心翻开了剩下的情报消息。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 这次的情报里,还真特么都是好消息:筹谋准备了好一阵子的臥底……目前也成功打入內部了! 答卷是中午被看到的,户部清吏司主事也是中午直接就被封的,同时人当场被领进了户部……当天情报就被送到了蒋瓛手里, 一併打包快马加急送过来的。 看到“户部清吏司主事”这几个字。 朱元璋脸上露出沾沾自得的表情:“户部清吏司主事……山野白身直升正六品户部实权官员,咱亲自写出来的答案,还震不住那小狼崽子么?嘿嘿!” 毕竟被蒋瓛小心挑选的臥底上交的答卷是他写的,四捨五入不就相当於他黄十六匿名交了份答卷从白身得了正六品官身么。 这放在谁身上都是个值得自豪的事情。 朱元璋此刻也有些真情实感地代入了。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一丝不对劲,或者说產生了不服气的情绪:正六品户部主事,这官儿虽然也不算小,可是前头还有一个夏原吉在!夏原吉本来也是白身,得的封赏却是正三品的户部右侍郎…… 想到这一点,朱元璋不由生了些闷气:“在那臭小子眼里,咱的答案还比不得国子监一个学生?岂有此理!” 气呼呼地沉默了片刻后。 朱元璋默默拿起手里剩下的情报,看了起来…… 第667章 舒適区?不,知识盲区 “哼!看走眼了,这臭小子指定是看走眼了!“ “这笔帐,回头咱有机会再去和他算!”朱元璋目光落在手里的情报上,面上仍旧是一副很不服气的样子。 不过转而他又似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脸上的不服气瞬间退去,神色变得格外复杂起来,轻嗤一声道:“臭小子,你最好还是別给咱这和你算帐的机会……” 以当下的情形来看。 最好的结果就是自家大孙能够一切顺利,完完全全地把这个大明皇朝接到手里去。 一步步得到民心、军心、朝臣百官的真心效忠和拥戴。 而他安安心心当一个洪武二十五年驾崩的明太祖皇帝朱元璋。 要是他真有机会去和朱允熥算这个帐。 那必然说明淮西勛贵那边终究还是没哄住、没控制好,出了乱子,需要他这个洪武皇帝不得已之下站出来定乾坤。 与此相比,朱元璋当然更愿意看到前一个结果:“虽然咱也挺想和你算算这一笔帐的,但咱爷孙俩,最好以后都別见了。” 他的声音里,既有对朱允熥的期待、衷心的祝愿,同时也带著訕訕的感慨和落寞之意。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 立刻拋却这份突如其来的落寞,释然一笑道:“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若是能作为黄十六就这么老死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咱先看看这好不容易插进去的臥底,有没有给咱搞到第二题的答案!” 朱允熥给出的第一道题目,他自认为自己是早就知道答案的,而这第二道题目的答案……却实让他已经好奇了许久了。 他一边说著,一边在一沓情报里翻找目標。 只是当他將其他情报都翻到底下,看到那个臥底弄到的內容的时候,却是紧紧蹙起了眉头,一脸不解:“一幅画儿……这东西是啥玩意儿?儘是一些横线、竖线、弯线交缠在一起,以及一些狗屁都不是的符號?这都画了个啥?” 朱元璋看到的。 正是朱允熥之前给夏原吉等人讲解过的,《宏观经济学》中的,“货幣供给与货幣需求决定货幣平衡的关係图”。 在他眼里自然看来格外陌生。 “货幣价值……物价水平……货幣量……通货膨胀……” “这幅丑不拉几的画儿,还有这些狗屁不通的字儿……跟通货膨胀又有啥子关係??” 原本自认为熟知第一题答案、自信满满打开情报的朱元璋。 一下子就懵了。 这跟他之前偷听到的答案……完全不一样啊? “他娘的,这又搞的什么么蛾子?”朱元璋忍不住骂了一句。 或者说,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之前偷听到的那些,其实只是个最浅显易懂的皮毛说明而已。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他以为的舒適区。 结果现在这些玩意儿,全特么撞上了他的知识盲区。 朱元璋紧蹙著眉头,將手里这张“画儿”上下左右,横看竖看了好大一会儿……嗯,没看明白。 只得暂且放弃,把这张图先放到了一边儿,顺带为了给自己挽尊而骂了句:“劳什子玩意儿!给咱打探的什么破情报。” 然后才接著往下看了下去。 好在下面这一页,总算是他能看得懂的话了: 【属下进入户部衙门后,便立刻见到了因此二题而得到陛下青睞、炙手可热的四位大人。】 【原是四位大人奉陛下之命,教导属下。】 【属下方进户部,与四位大人寒暄熟悉过后,立刻便被四位大人难住了,只因四位大人问了属下两个问题:】 【其一:为何大明宝钞多发导致物品价格就会上涨,物价上涨乃是一个结论和表象,其中的深层原因到底是什么?】 【其二:宝钞的发行既有好处,也有坏处,大明皇朝日后,是当废止大明宝钞的使用,还是继续发行宝钞?】 【此二问一处,属下……汗流浹背。】 看到这里,朱元璋都不由倒吸了一口气,紧张了一下。 捫心自问。 反正这两个问题,他反正是一个都答不上的。 要不是因为当日在棺材里偷听了一波,他连大明宝钞那潜移默化的巨大危害都意识不到。 而这还只是最浅显的表象。 更別提让他去解答分析其中的道理和深层原因了。 至於这大明宝钞以后该怎么办,还要不要发,要不要用…… 大明宝钞是从他手里开始发行的,当皇帝这么多年以来,他也是深刻体会到了这种便携的钱幣带来的好处。 缺钱的时候印钱,可以解决燃眉之急——当然,他现在已经知道这个好处底下隱藏著巨大的隱患了。 可除此之外。 纸幣民间交易、尤其是大宗交易变得更简单便利……等等,这的確让大明更加迅速地从战乱之中恢復生息了。 朱元璋既体会过好处,也已经深知其好处。以后如何处理大明宝钞这玩意儿……这就格外令朱元璋为难了。 “这问的都是什么问题?” “如此刁钻!!” “这不纯粹在为难人么!” 朱元璋忍不住在自己心里默默吐槽道。 他的脑子里瞬间把这些过了一遍,当下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面上露出担忧之色,道:“嘶……咱这好不容易打入內部的臥底……该不会一下子就被毙了吧,这可不妙,错失这次,下次可没这样的好机会了。” 也好在,这情报下一句就解释了:【幸而,几位大人並未为难属下,直言,回答不出此二问才是人之常情。能明明白白回答此两个问题的,天下间也只陛下一人而已。】 朱元璋顿时长舒了一口气。 为自己的臥底暂且没有因此被踢出局而暗暗庆幸。 而下一刻,他则是目光一亮,面露惊喜之色。 因为他立刻领会到了这句话的重点:“嗯?等等!这两个问题咱大孙皆可明白回答!?” “这“通货膨胀”理论是咱大孙提出来的,咱也知道这小子的確眼光毒辣、聪慧机警,他能分析出里面的道理……咱倒是不意外,但他对这大明宝钞……竟也能有两全之法!!?” 朱元璋面上的神色都肉眼可见地变得有些激动起来。 不知道这回事之前。 他没把大明宝钞当回事,最大的作用就是印钱补一补国朝税收上的窟窿,缺钱的时候,印钱就完事儿了。 而知道k这回事之后。 朱元璋便对此陷入了两难,打破了头也不知道这大明宝钞以后到底该怎么处理。 现在看到情报里居然说…… 自家大孙居然有办法处理这个大难题,朱元璋如何不觉得激动欣喜? 想到这里,朱元璋立刻低头看了下去。 【这张图,乃是四位大人画与属下看的,四位大人说,“过量的大明宝钞导致国朝物价上涨、以致百姓手中財富缩水的原因”便藏在其中。】 【日后如何处理大明宝钞的办法,亦藏在其中。】 【此又涉及到了陛下发明的,名为“开乾坐標系”的一种巧妙表示方法……】 提起刚刚看到的那张图,朱元璋就不由得一个头两个大,无奈扶额道:“得!又他娘的绕回去了!那丑不拉几的图,哪个正经人能看得懂?” 他属实没想过,区区“通货膨胀”四个字,居然还能延伸出这么多让人看不懂的东西。 只是……“解决通货膨胀”的诱惑,对他这个皇帝来说,实在是格外的大,就算他现在已经不当皇帝了,他还是难免好奇。 於是乎…… 朱元璋也就只能硬著头皮,从“开乾坐標系”、“货幣价值”……等等等基础的知识点一步步往下看下去了。 不过洪武皇帝始终是洪武皇帝。 要是学习能力、理解能力差,他也不可能当好这个皇帝。 一路看下去。 虽然完全陌生的新概念,会让他觉得晦涩难懂,乃至抓耳挠腮,可朱元璋还是很快就吸收了许多新的概念。 也忍不住拍案叫绝:“聪明!太聪明了!” “咱大孙咋能那么聪明啊!居然能想出“坐標系”这样的东西,把一些虚无縹緲的现象给具体化表现出来……” “……” “原来这不是一幅画儿啊!” “咱倒是要看看这画儿……哦不,这副坐標图里面到底有什么玄机!看看咱大孙到底要用什么神通来解决大明宝钞的“通货膨胀”问题……” 当开始理解里面的意思之后,朱元璋整个人也不由得渐渐投入了其中,產生了浓厚的好奇和兴趣,以及十分的期待。 只可惜…… 当他一页页往下翻下去,看得正起劲的时候。 【图中所藏玄机与道理太过……也太过繁琐和复杂,並非一日两日可以完全讲清楚,说明白,今日四位大人便只讲到了此处,余下玄机,还需大人耐心等候,容属下再探再报。】 作为臥底打入户部之人。 对上是匯报给蒋瓛,並不知这一切实际是朱元璋在背后操纵,所以情报中称的自然是“大人”。 经济学本就是一个格外复杂的学问和研究,要是能一个下午就讲明白、讲透彻,那才奇怪了。 而朱元璋这边,他还没看个明白,关於这个问题的情报却是戛然而止,看得他是一阵意犹未尽,好不痛快。 忍不住吐槽骂了一句:“又来!” “怎么那小狼崽子捣鼓出来的玩意儿……都是这副德行?每次都弄得咱心里跟小猫儿在挠一样不得劲,看他个连载的话本子是这样,现在看著情报都给咱来这一出!” 只是朱元璋也明白。 今天看到的东西,的確是足够顛覆所有人认知的东西,而其中的巧妙思绪也十分细致、理性……一点都不简单。 一个下午完全学不完。 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朱元璋挑了挑眉,抬起头在院子四周隨意看了两眼, 又抬头望了望天空。 在他看情报,仔细研究著这门陌生的、从来没见过的“经济学”学科內容的时候,掛在天穹上那並不灼人的太阳,都在悄然之间转变了一个方位。 “不知觉间,这都过去好些时候了。”朱元璋顿时有种刚从某个奇妙世界回归现实的即视感,慨然嘆了口气,一边伸手摸向旁边石桌上久未被他动过的茶杯,茶杯里的茶早已完全凉透了。 但朱元璋並没有在意这些细节。 而是直接端起茶杯將里面的冷茶一饮而尽。 而后脸上露出由衷的欣慰和高兴,语气慨嘆地连说了三个“好”字:“好!——好!——好!——” “关於“经济学”这一门学问,虽然咱看了许久都才学了个一知半解,甚至可以说连皮毛都没有学会,可咱能感觉到,这是一门浩瀚如深海一般的妙用学问!咱也能感觉到……里面的確藏著不得了的治国之道!” “咱学没学全,这不打紧,可发明这门学问,创建这所谓的“经济体系”的人,是咱的大孙,是大明皇朝年轻的新皇帝!他懂得这一切,必然也能用这些学识, 让大明更加繁盛!” “哈哈哈哈哈哈哈……” 朱元璋虽然对这份戛然而止的情报抱怨了几句,可此刻却忍不住发出一阵淋漓尽致的大笑声。 他已经领略到了所谓“经济学”的妙处。 就算还没看到答案,也知道,情报里说的“朱允熥是唯一一个可以解决通货膨胀之人”绝对所言非虚。 一阵爽朗的大笑过后。 朱元璋又意犹未尽地看了一眼那张之前被他吐槽过n次的坐標关係图,脸上露出慈祥和欣慰,感慨了一句::“这臭小子,咱还真不知道他身上藏著多少惊喜呀!” “也罢。” “这所谓的“经济学”玄妙无穷, 一次讲不完,咱便在这北平等著,也当一回咱大孙的学生!慢慢学!” “就是又得和看报纸、看话本子一样……” “眼巴巴儿地等著咯。” 朱元璋一双眸子里满是期待,同时还带著一个爷爷对自家孙儿的满意、骄傲和慈爱:“想不到咱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临到老了,倒是还得跟自己的大孙学著怎么当皇帝,嘿嘿……” 第668章 恁大的铜银缺口,凭空也填不上啊 虽然朱元璋在这“区区”一个考题上被虐成了孙子,秒成了渣渣,可此刻,他的心里只有满意和高兴。 威风了一世的洪武大帝或许不允许旁的任何人压过自己,比自己强,但自己的嫡亲孙子例外:“孙子比爷爷强,好,这是好事!说明我大明朝国运昌隆,一代要比一代更强,有万世永存之兆!哈哈哈哈哈哈!” “之前啊……咱还真是瞎操心!反倒怪错了这孩子。” “有孙如此,咱还操那心干啥。” 一桩又一桩的喜事,已然渐渐让朱元璋从开年以来的紧绷状態下,渐渐放鬆了许多,也更放心了许多。 此时心情也格外舒畅。 他挑了挑眉,將这张“蕴藏玄妙治国之法”的坐標图纸,以及相关的说明解释,一併小心翼翼地收藏好,而后才將目光落在了一沓情报里剩下的最后两页上:【关於“劣幣驱逐良幣”的答案】。 看到这几个字。 朱元璋目光一亮,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住了。 之前他自认为已经了解了第一题答案,所以心里反而对这个事情格外好奇和留心。 也是因为这份好奇,朱元璋格外交代了蒋瓛要弄清楚,所以王景辉作为打入內部的臥底,抓到机会就赶紧请教了夏原吉、郁新等四人,所幸这个问题的答案牵扯得並不那么复杂,倒是也让王景辉顺利学习並记录下来,送到了朱元璋这里。 “关於这个问题的提出……” “咱记得当时是因为傅友文这个户部尚书,想趁著开乾元年在咱大孙那儿卖个乖,討个好,提出要设计製造代表新朝的“开乾通报”,在咱大孙那儿挨了好一顿掛落。” “同时也顺势延伸出这么个题目……” 朱元璋眯起眼睛想了想此事的前因后果,六部堂首之一的礼部尚书任亨泰算他的人,这些细节朱元璋自然远比旁人清楚。 只是他至今还是没明白,傅友文这老小子提出的建议合情合理、合乎时宜,到底哪儿不行了? 心里带著巨大的好奇。 朱元璋也认真研究了起来。 嘴里呢喃出一个让他觉得有些晦涩难懂的概念:“劣幣驱逐良幣,当一个国家同时流通两种……实际价值不同,而法定……法定比价不变的货幣时,实际价值高的货幣或银子(良幣)必然要被熔化、收藏或输出而退出流通领域……” 念完这话。 朱元璋又一次蹙起眉头露出费解的表情,战术后仰:“这又是啥哇?这些字儿咱是都认识,连在一起咋读不明白了?” “这小狼崽子就不能整点简单点的玩意儿?” 当然,他虽然有些嫌弃这个概念的晦涩,却没有任何迟疑,硬著头皮就这么往下看了下去。 【市面上存在两种货幣……劣幣……良幣……好东西留在手上,不好的东西赶紧出去……】 【……】 王景辉带著任务大儒內部,问得自然清楚。 再加上这个概念乍一听虽然很唬人,可其实里面讲述和说明的道理只要用通俗易懂的话,进行一番简明要厄的说明和解释,便不难懂。 所以送出来的情报,也解释得十分详细明了。 隨著朱元璋往下看下去,他那原本紧蹙的眉头,也隨著心头的疑惑一个个被解除而渐渐平缓舒展开来。 一口气將剩下的內容都看到了底。 朱元璋这才露出一种恍然大悟、深以为然的表情,点了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 “当年咱铸造“洪武通宝”的时候,大明国朝刚刚建立、穷得要命,用的都是些废钱和旧铜铸造……” “要是现在发行一种设计精美、材料精致的货幣,换了咱,咱也要留著好的,把坏的用出去!” “人性如此,到时候朝廷一番好意,不仅落不到大明皇朝的黎民百姓身上,倒是给那些腰缠万贯的无粮商贾、士绅乡绅们平白作了嫁衣!这新幣……铸不得!铸不得!” 这个理论只是因为时代的不同而显得新颖、奇特、刁钻。 可实际上却不难理解,显然朱元璋也很快就想明白了,当下心中一惊,暗暗有些后怕,长舒一口气道:“还好咱大孙聪明,脑瓜子转得快,不然国朝本就不多的银矿、铜矿……只怕是要雪上加霜!好成色的钱幣全得进仓库里吃灰,大明更“穷”!” 他说的这个“穷”,不是指所谓的税收钱粮多少,而是指的整个大明皇朝铜、银等金属的储量。 想到这里。 朱元璋面上忍不住露出一丝愁苦之意。 摇了摇头道,心中忍不住嘆道:“其实这个问题最大的癥结所在,还是我大明皇朝可用的铜矿、银矿太少了,要是能有足够多的铜矿、银矿握在手里……也就不怕新的钱幣被人哄抢收藏了。” 朱元璋好歹是当了那么多年的皇帝。 这点见识还是有的。 况且他当年铸幣的时候,本来就面临了这样的困难。 在完全明白了朱允熥的考虑和用意之后,立刻就一针见血地想到了这其中最根源性的问题。 “大孙啊……那这事儿可就真难办嘍!”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复杂,解决办法也不能说没有,可是从现实的情况考虑的话,这解决办法……有跟没有也没区別。” “铜矿、银矿就那么多。” “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么大的铜银缺口,你就是主意再多,谋算再厉害縝密……也难以凭空把这缺口填上。” 这回朱元璋是完全看明白了,可他……还是愁。 其实,心里愁倒是都不算什么,从白手起家到现在,他遇到愁人的事儿可多得是,他也早就习惯了面临这种顾首不顾尾的难题。 他现在更多的,是心疼:“大孙吶,这就是整个大明皇朝、整个天下之重!整个大明朝的难事儿,都得落到你一个人头上来。厘之不清,数之不尽,补了一个窟窿可能还有一百个窟窿等著你补, 操心都操不完。” 朱元璋太能体会这种无能为力、无奈的感觉了。 皇帝是天下权柄之大,也承天下责任之重。 所以他心疼朱允熥。 因为他知道,自己经歷过的一切,自家大孙往后也是要同样经歷,要同样的担心、为难、操劳、焦头烂额…… “只是……你既坐了那张椅子,就得扛这些事儿了!” “皇爷爷能帮你拖一拖你四叔这个狼子野心的,乃至於到时候淮西勛贵要是实在收不住场,咱站出来再松松这把老骨头,也不是什么事儿……可咱也就能帮你这么些了。” “像这样的事儿……皇爷爷可帮不了你了。” 想起去年见到时,自家大孙俊秀的脸上还带著一丝未脱的稚气,朱元璋一脸遗憾和无奈地嘆道。 长辈总是这样,总希望能帮得多一些,再多一些。 碰上无能为力之处,便只能一边可惜自己能力不够,一边心疼孩子要受苦。 朱元璋此刻也是如此。 这时候,门口传来陆威那熟悉的脚步声,想来是已经把朱元璋交代的事情吩咐下去,去而復返。 朱元璋回过神来,目光急切地问道:“如何?事情都办妥当了没?一定要给咱把那死禿驴和老四盯紧了。” 在他看来,这是他能帮得上的。这时候当然格外关切。 陆威立刻肃然抱拳:“回陛下的话,都已经按照陛下的吩咐调配妥当,凡是能够空出来的人手,都安排到燕王府周围一带和庆寿寺周围一带,日夜换班紧盯。” “如今咱开乾陛下功德无量,寻找並培育出此等祥瑞,燕王殿下必然也心知陛下您已经不和他站在一条线上,此事便算摊了牌,便是被发现了也无甚所谓,人人都可以盯得更紧了。” “一旦燕王殿下那边有任何动静,陛下第一时间便会知晓。” “请陛下放心。” 陆威一五一十把自己的工作匯报给朱元璋。 虽然他对朱元璋这个毫无厘头的命令搞得有些懵,可他跟在朱元璋身边这么长时间,当然知道观察形势,也知道朱元璋既然吩咐得这么著急,那肯定是格外看重,所以事情也办得一丝不苟。 听到陆威这话。 朱元璋顿时长舒了一口气,同时脸上也总算露出了些许轻鬆:自己这个做皇爷爷的,帮不了太多,但总算有个事儿帮上了忙,心里当然会释然一些。 与此同时,他也对陆威的工作表示肯定:“好,你机灵,此事办得也好。” 陆威谦虚道:“微臣只是做好分內工作。” 说完,他注意到朱元璋手里这时候居然还捏著几张之前的情报,面上露出惊讶、意外乃至有些惶恐的神色:“陛下您这是……这么长的时间里,您一直都在看蒋指挥使送来的情报!?” “现在都已经未时尾(下午两点多接近三点)了,陛下您都未曾用膳?”陆威一边说著,面上露出些许慌张。 特么的把皇帝给饿著了,多大的罪过啊! 他只能立刻跪地抱拳请罪:“陛下恕罪!是微臣疏忽了!” 但他也有些无奈——他原本以为,朱元璋这边也就看个情报的功夫不会让人来伺候,把情报这种机密的事儿看完了,这宅子里隨便招了谁来伺候,都不会怠慢了朱元璋,可他哪儿想得到,面前这位祖宗看个情报从上午看到下午,饭点都过去这么久了,还在看。 这情报就算再厚再多。 也不至於此吧? 陆威人都有些傻逼了。 被陆威这么一提,朱元璋这才想起来自己今天还有一顿午膳没吃,主要也是他研究那显得晦涩的全新的经济学概念,嘆为观止、太过入迷,压根儿都把这事儿给忘了。 而且本来就是他急著把陆威支出去干活儿的。 所以朱元璋也只是淡笑著摆了摆手:“是咱自己给忘了,本也不关你的事儿,不必自责。况且只一顿饭的事儿,有什么打紧的,想起来了,补上就是了,你起来吧。” 现在情报也总算都看完了,所以朱元璋一边说,一边將手里的情报拾掇好收进自己袖兜里,脸上是不以为意的神情。 陆威长舒了一口气,道:“谢陛下恕罪!” “微臣这就安排人给您传膳。” 这时候。 朱元璋看了看天色,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道:“不著急,咱也是一个不留神才发现这时辰都过到下午了,不过既然咱收到情报都已经这么长时间了……这北平城里,可有何动静?” 陆威立刻应声道:“原本也正要和陛下您说呢。” “北平城里的翠茗楼消息向来灵通,號外期刊这种事儿,报导的又是此等祥瑞,他们在应天府留守关注的人自然也不落下风。报纸和消息一个多时辰之前就已经被送了过来。” “他们靠这手段谋生挣钱呢,自是忙著在北平城里广而告之,今日下午,北平城可热闹著呢,百姓都感念开乾陛下的恩德。” 陆威如实把北平城里的情况告诉了朱元璋。 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朱元璋心里立刻就美了,之前的许多无奈与愁苦都暂且一扫而光,嘴角的笑意更是止都止不住。 也立刻来了兴致:“既然没吃午膳,就不在这里吃了!咱出去吃!正好也去凑凑这个热闹!哈哈哈哈哈!” 他问起北平城的情况,想要听的本来就是这个。 祥瑞、粮食、亩產、缓解饥荒……他太了解这会造成怎样的震撼与轰动——而这一切的根源,都是他的好大孙! 朱元璋愿意错过这个热闹就怪了。 哪个当爷爷的不乐意看人人都把自家大孙夸出儿来? 陆威迟疑了片刻,本想劝一劝他,毕竟热闹也代表了混乱,可他也知道朱元璋的心思,隨后还是应声道:“是,陛下。” 朱元璋神清气爽地站起身来。 本想立刻出发。 却又先回头跑厨房里走了一趟,再看了一眼自己的宝贝红薯和红薯藤,这才背著手大摇大摆地带著朱元璋出了院子:“走!看看热闹去!哈哈哈哈!” 第669章 洪武大帝?不,补刀小能手! 看到朱元璋屁顛屁顛地跑进厨房、然后又跑出厨房,而后才招呼他一起出门溜达,陆威也是无语:“我还当陛下急匆匆的是为著什么事儿呢!原来就为了看一眼刚泡上的红薯……” 落后半步跟在朱元璋身后。 陆威摇头一笑,看得出朱元璋心情好,便陪著他閒聊道:“老爷您这也太心急了,这才几个时辰的时间,哪儿可能有变化。” 朱元璋笑呵呵地道:“咱就是想看看!只看看咱就高兴!” 这也的確不怪他心急。 得了新鲜的好宝贝,谁都是这样,恨不得每隔个几分钟就看上两眼——这也是人之常情。 二人一边聊著一边出了宅子。 陆威突然想起来道:“对了老爷,咱们就这么出了门,主院厨房那边……是不是还要格外交代一声,让咱自己人盯好?” 在北平混了这么久日子了。 天天替朱元璋盯著动静,朱棣和道衍和尚什么心思,他比谁都清楚,此时自然也难免下意识有些防备起来。 这东西可太珍贵了…… 可他却见自家主子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不必,咱那院子里那几个又不是独苗孤品,就算真被偷了去、毁了去……与大局也是毫无影响的,没好处的事情他们不会做。” 他言语中的“他们”,指的自然就是朱棣和道衍和尚了。 要是整个大明皇朝之內只有他自己手持这十几个红薯,那当然是万般危险的,老四或许不会打主意,死禿驴可是个豁得出去的。 现在大明的红薯、红薯藤一大堆。 自是丝毫不用担心的。 说到这里,朱元璋意味深长地深吸了一口气,神色有些复杂地慨然道:“要不怎么说咱大孙目光长远、高瞻远瞩呢!忍了这么久、承受了这么久的骂名,换一个稳稳噹噹、出不了任何意外的大明盛世,他心里的帐算得很清楚。” 说这话的时候,他既高兴,又心疼。 陆威挠了挠头笑道:“也是,倒是属下多余担心了,嘿嘿。” 朱元璋道:“多担心一些、多谨慎一些总是没错的!只是这些令人操心的隱患,咱大孙一早便杜绝掉了罢了。倒是让咱乐得轻鬆,也少操閒心。” 说到这里,朱元璋的语气也变得轻鬆了不少。 之前,即便他卸下了“皇帝”这个身份,可其实,他自己心里並没有完全给自己卸下这个身份,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生怕这个大明皇朝离开了自己就不行。 这是一种无形的包袱。 如今,他则暗暗地觉得,自己身上那无形的重担,仿佛渐渐被人移卸了下来——是一种真正的如释重负。 朱元璋负手前行,嘴角默默噙起受不住的弧度。 他知道这个真正替自己移开身上的包袱和石块的人……就是朱允熥、是自家大孙、是大明的皇帝。 他渐渐真的放心了许多。 甚至已经有种,潜移默化的“老有所依”的情绪在心里蔓延滋生出来——有事儿大孙扛著,有难题大孙顶著。 …… 及至翠茗楼。 “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亩產三千余斤的粮食……陛下居然也给咱弄到了?” “坚持找了十年!更是为了將这祥瑞培育出足够多的种苗,寧愿背负诸多骂名……別歘他心里,是真的装著咱们所有人的!” “这么说……再用不了多长时间,咱都不用担心会什么时候被饿死了!?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当然不是了!没听翠茗楼里那个从京城带报纸和消息回来的人怎么说么?整个朝堂上的大官儿们都自发站出来替陛下证明此事呢!就连之前多次对陛下不满的諫臣们,也是如此!” “如今已经开春了,便忘了去年冬天怎么过过来的么?陛下何曾骗过咱?要不是因为当今的开乾皇帝,咱这群人里,指不定谁就在去年冬天给冻死了!” “当今陛下本就至仁至善,为咱黎民百姓想著哩!” “……” 当朱元璋和陆威到达翠茗楼周围一带的闹市区之际,从应天府传来的消息、报纸……早都已经在大街小巷里传了开来。 耳边熙熙攘攘的声音,比以往要吵闹了不知多少。 只能听得此起彼伏的议论声、慨嘆声、庆祝声、哭泣声……等等等等,大街小巷好似一锅沸腾的热水,热闹过了头。 整个北平城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与应天府等南方一带的百姓不同,北方这边的百姓去年是实打实地因为朱允熥的一连串操作,而受到了切身的好处,相比於南方的百姓来说,他们心里本就感念著朱允熥的恩德……都不用过多的確证,便愿意去相信这一份由朝廷发布的报纸。 在一些人看来。 自己现在能活蹦乱跳地在这里举手欢庆,还得多亏了当今这位开乾皇帝让他们过了冬,这是救命之恩。 陛下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陛下不仅是真龙天子,他还是神仙!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草民拜谢陛下恩德!” “陛下是明君!是千古未有的明君、圣君、仁君!等回头回了家,咱立刻在家里给咱开乾陛下供奉长生牌!日日拜、夜夜拜,谢陛下如天的恩德!” “是!俺也要给陛下供奉!” “立什么长生牌呀!要我说,最好呀……还不如诚心祈愿陛下那炼丹司里的那些道士,真能给陛下炼出延寿长生的丹药来,让陛下活久一点,能长生才好!” “是!陛下要万岁才好!” “……” 各处大街小巷,隨处都可见朝著南面跪在地上的人,有的人是磕头,行君民之礼;有的更是双手合十,俯身作揖,几乎是已经下意识真拿身在遥远南方的朱允熥当菩萨、神明来拜了。 百姓不知道什么礼节不礼节的。 他们对一个人感激,便只会拿出他们能想到的方法,用最质朴、最下意识的方式来表达这份感激。 略有些艰难地穿梭在拥挤喧闹的人群之中。 朱元璋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朵后面去了,他是真的开心,心怒放的开心,而他此刻也毫不掩饰这种开心。 此刻,他也是这些人之中的一份子,他是农民朱重八,是农民黄十六,被这份空前绝后的热情所深深感染。 当然,他也是一个普通的爷爷。 看著所有人都对自家好大孙一片夸讚、感恩戴德……没有什么事情能比这个更令他高兴的了。 “哈哈哈哈哈哈!陆威,咋样?咱大孙可出息吧?”朱元璋嘴都已经合不拢了,朝著旁边唯一的对象炫耀起来。 陆威脸上也带著笑意。 心底里也是真高兴,立刻应声道:“公子乃人中龙凤,天人之姿,自是最有出息的。”在外面,他很自觉地改了称呼。 二人一路越过沿路的百姓。 进了翠茗楼。 陆威正要引著朱元璋去他一贯喜欢待的那个厢房,可朱元璋却停下了自己的脚步,目光落在另外一间厢房门口。 “怎么了,老爷?”陆威迟疑问道。 “那间厢房门口站著的,是老四家的小廝吧?老四这是也忍不住来这里看热闹来了?”朱元璋饶有兴趣地道,在北平待久了,再加上朱棣这两个月找他又勤快,他自然也眼熟了朱棣的隨从。 陆威定睛一看,点了点头確认道:“回老爷话,正是。” 朱元璋挑了挑眉,沉吟了片刻,淡笑著道:“也是,这么大的事情,他不出来亲眼走一走看一看,怕是待在自己府里,也是如坐针毡。走!咱过去坐坐去。” 说完,抬腿便朝著朱棣所在的宝箱方向而去。 还没到那宝箱门口,站在门口的两名小廝便率先注意到了朱元璋,虽然他们並不知道朱元璋的身份,可作为朱棣身边的隨从,他们也知道自家主子对这位老者是持敬重之意的。 当下也不敢怠慢,面色肃然,抱拳道:“黄老爷?您是来找我家主子的?您稍稍等下,小的立刻进去通报主子。” “不妨事,不妨事。”朱元璋现在心情好得很,本也是临时起意,也不著急,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显得格外和蔼慈祥。 那小廝推门进去。 片刻后便出来,神色恭敬地朝门里伸手虚引:“黄老爷请。” 朱元璋捋了捋鬍子。 呵呵一笑,背著手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陆威落后半步,顺手將门关上,转头往前便在里面看到了两个熟悉的面孔——燕王朱棣、搅屎棍道衍和尚。 此刻,两人已经肃然站好,脸上虽带著恭敬,可却都掛著一种比哭还难看的表情,硬是挤出了一个奇怪且尷尬的笑容。 尤其是燕王殿下,甚至眼底还有一丝来不及掩藏的怒意。 “爹……爹,你……你也来啦,真巧。”朱棣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碰上自家老爹。 约莫在此之前正跟道衍和尚这货在这里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甚至说不准正骂著朱允熥呢。 所以猝不及防之间,满脸都是不自在。 旁边的道衍和尚脸色虽也不那么平静,但好歹还是更从容冷静一些,单手立掌,低头垂眸,躬身道:“参见陛下。” 朱元璋一点不客气。 自顾自地在此间主位上一屁股坐了下来,摆了摆手道:“呵呵,不必多礼,咱也就是听说这北平府现在上上下下都热闹得很,人老了呀,就喜欢凑热闹,这不刚巧就碰上了么。” 说完,还反客为主地对朱棣和道衍和尚打著手势,招呼道:“不必如此拘谨,坐,坐,都坐下来隨意些。” 朱棣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下意识和道衍和尚交换了一个惊魂未定的眼神,而后才神色訕訕地在旁边落座下来。 两个人的眼里都带了些茫然。 对於朱元璋突如其来的到访,心里有些打鼓,一时不敢断定朱元璋的意图是什么。 与此同时,陆威则弯著身子面向朱元璋,贴心的提醒道:“陛下,您今日午膳还没有用,不知可有什么想吃的?” “属下去给您安排席面。” 他可不敢忘了这种重要的事情。 不得不说,朱元璋一路走来太激动、太亢奋,还真把这事儿给忘了:“啊?是吗?嘿嘿,你不说咱还真把这茬儿给忘了,你一说咱这才觉得肚子饿了。” 不过这时候朱元璋对吃的也没啥心思。 只隨意地摆了摆手道:“隨便点几个招牌菜就是了,莫要点多了。”节俭是骨子里的习惯。 “是。”陆威应了声,这才转身出去。 而朱元璋和陆威之间这格外平常的询问和安排,顿时让朱棣和道衍和尚都不由眼皮子一跳。 没吃饭,点个菜……这自然很平常。 可是……现在这个点已经是申时,而这位是洪武大帝,除了他自己废寢忘食,没人敢怠慢了他。 两个人都是心思活络之人。 稍稍一想便有了同一个结论:“为了看应天府那边送过来的情报?那情报上午就早已被送到黄府了,看什么情报需要看那么长时间?应天府那边……还发生了什么!!?” 想到这里,朱棣和道衍和尚心里莫名便有了种不安的情绪。 能让这位洪武大帝废寢忘食,必然不是什么小事,可看著祖宗现在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估计不是坏事甚至可能是好事! 是对於应天府的小皇帝的好事! 想到这里,朱棣和道衍和尚不由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对此都没有什么太好的头绪。 正当二人心里嘀咕的时候。 倒是朱元璋主动“閒聊”起来:“这北平城里……今日可是热闹哇!老四你说是不是?” “从前这北平城里有过这么热闹的时候么?” 朱元璋虽是在询问,可神情语气之间,不自觉便带著些骄傲。 而他这慈和平缓,似是在纯嘮家常的话,顿时像是一柄锋锐的匕首一般,直直地扎到了朱棣的心臟上。 朱棣內心顿时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可面上却也只能强行保持淡定:“这……倒是不曾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