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门长媳》 第1章 她是谁? “苏姑娘,您准备准备,咱们要靠岸了。” 听到老船夫的召唤,苏萤紧了紧身上的旧斗篷,挽著包袱,走出船舱。 忽觉面上有些疼,她伸手一探,竟是细细小小的雪粒子,夹杂著冰,打在脸上。 江南天暖雪少,她幼时曾见过一回雪,只记得那雪娇弱得像闺中娇养的千金,细细白白,落地便化,极是金贵。 原以为京城的雪不过是大一些,没曾想竟是如小小石子一般,带著股狠劲,似乎不太欢迎她这位投亲之女的到来。 不久后,船便停在了渡口。 她踏著木板,走上一级级铺著薄雪的石阶,没走几步,脚上的软底绣鞋便湿透了,里袜贴著脚,又湿又冻。 临行前,外祖母担心她初到京城,受不住寒气。特意又多缝了一层鞋面,没曾想,却还是没能护著暖,她不由得暗嘆了一口气。 这个时节,若不是急事或是公事,寻常人家等閒不会上京。渡口人稀,只有几名挑夫来来往往。苏萤上了岸后,稍稍一望,便瞧见了停在街角处的一辆半旧马车。 一名老僕立於马车一侧,正抖落著帽上的雪,可见也是才到。 见她走近,老僕问道:“姑娘,可是乐清容家来的?” 容家是她的外祖家,她此番进京投靠之人,便是杜府寡居多年的二夫人——她的亲姨母容若兰。 苏萤外祖容安礼,曾任翰林院侍讲,当年因在朝堂直諫权臣,被罢官免职,遂举家返乡。如今,外祖在雁盪山脚下,传道授业已廿十余载,门下学生有若干在朝为官,老人家虽无官身,但依旧在江南士林中享有清誉。 正因如此,当继母林氏企图將她许配给乐清富商做继室之时,她便悄悄托丫鬟传信。之后,外祖母借著容家尚存的微势,施压於父亲苏建荣,才得以“京城姨母对她颇为思念”为由,將她“借”了出来。 “杜府是大夫人当家,你姨母寡居多年,早已不问府中之事。这次为著你,特地央了老夫人和大夫人。你到了那边,要多忍让些,莫叫你姨母为难。你外祖也给京城的几位旧门生去了信。咱们哪,不求找个富贵人家,只求寻个明事理的,否则,” 外祖母的后半句话,终究还是没说出口,但是苏萤却听懂了,若是在京城没相看上,回去乐清便真由不得她了。 马车軲轆吱吱呀呀地撵著薄雪,经过闹市,穿过街巷,终於到了姨母所在的杜府。 马车刚停,便听到车外有人在问:“苏姑娘可是到了?” 苏萤听声,便立刻撩起车帘,自行下车。 只见一僕妇,穿著颇为讲究,一身藏青色绸缎袄子配同色暗裙,双手腕上带著一副赤金小口手鐲,看人的眼神也带著分寸,一时之间竟让人分不清是主还是仆。 苏萤上前,施了半礼,道了声:“嬤嬤好!” 只见那僕妇身子未动,嘴上却哎呀呀地推拒道:“使不得,使不得,怎能让姑娘给老婆子我行礼呢?” 苏萤心里暗自鬆了口气,看来自己是猜对並做对了。 马车是在角门停下的。显然,杜府只把她当成了无关紧要的外姓远亲。虽然这僕妇穿著打扮不俗,可到底是在角门候著她多时。可见,她应是当家主母身边颇有头脸的嬤嬤,故而她喊了声嬤嬤,还行了半礼,以示敬重。 “苏姑娘好,老婆子我是大太太身边伺候的。家里那口子名唤杜顺,原是老爷身边的小廝,如今管著前院些许杂事。姑娘看得起,唤我一声李嬤嬤便可。太太让我给您带话,姑娘一路辛苦,太太就不扰您与二太太姨甥俩见面了。待明日,您歇息好了,再见便是。” 李嬤嬤眉眼带笑,说话客客气气,一句话乍听上去,让人颇觉得大夫人极是替人著想。可仔细一品,便咂摸出些被慢待的味道来。 “请嬤嬤代苏萤给大太太道谢,多谢太太体恤,苏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待好好收拾乾净,明日再拜见太太和老太太。 说著便又行了个礼,只是这礼与方才的不同。她双膝微屈,拢袖欠身,面朝李嬤嬤正正经经行了一个全礼。 李嬤嬤偏了偏身,待苏萤行完礼后,客气道:“姑娘的心意,老婆子我一定带到。” 谁知这一幕,恰被刚回府的杜府独子杜衡看了个正著。 昨夜,几位同年设文会,品读旧卷、评策论文,直至三更。因雪夜灯暗,眾人索性留宿主家。故杜衡才於清晨踏雪而归,方穿过影壁,便在外院远远瞧见,角门偏道处,一名身披青色斗篷的女子,正朝著母亲身边的李嬤嬤恭恭敬敬地行礼。 角门为一府次门,向来是僕从或货物的出入之处。家中若是有客,从来只走正门,以示敬重。这女子打扮实在不似个在角门进出之人,可她居然朝著李嬤嬤施以全礼。杜衡微微皱眉,只觉得倒反天罡,不合礼数。 於是,他微微一滯,转头问向身后的小廝:“她是谁?” 这小廝名唤清泉,是杜衡自幼使唤的书童。 昨日清泉便跟著公子进出,府里发生什么,他怎会知晓?公子这不明不白的一句问,反倒把他给问懵了。好在他生性机敏,顺著公子远眺之处望去,方才明了,公子口中的她指的是角门那边的陌生女子。於是他机灵地跑去门房,不消几息的功夫,便带了回话:“说是二太太老家的外甥女,来咱府上借住的。” 二婶的外甥女,来借住的? 杜衡一怔,再次望去,角门偏道內,却早已空无一人。 他便作罢,昨日彻夜未归,还是儘快回房梳洗,早些去向祖母、母亲请安为好。 第2章 礼起波澜 杜衡刚踏进西院,丫鬟春暖便迎了上来:“公子回来的正正好,太太才让雪鳶过来问您呢。” 杜衡点头,道:“母亲可是有急事寻我?” 三年前,杜衡秋闈一举夺魁,成为当朝最年轻的解元郎,本欲在来年春闈大展拳脚之际,时任礼部侍郎的父亲因病离世,母亲程氏消沉过一段不短的日子。这三年,他为守孝未曾赴考,闭门谢客,直至今夏,守孝期满,才復又备考。 如今距下一轮的春闈尚有一年多时日,程氏显然比他更是看重上心。 昨日的品文会,他早已知会过母亲,听春暖提起母亲差人来问,便想著是否有事。 春暖摇头,笑著解释道:“太太就是看您回来了没有?” 她回著话,手上也不停,利落地替自家公子换上乾净常服,又吩咐小丫头去端一盆热水。 因不想让母亲担心,杜衡简单梳洗后,便去了东院。 程氏才听得雪鳶的稟报,想著外头雪未化,路太滑,还有些担心,谁知儿子竟这么快便回了。 也是,衡哥儿自小就没怎么让她操过心。三岁开蒙,七岁便会作文,十二岁位列案首,十五岁中得解元。本以为能再接再厉,於第二年春闈蟾宫折桂,谁料夫君竟因急病离世。 那一年於她,简直是大厦倾覆,天崩地裂,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年。好在衡哥儿在这千难万难之际,闭门谢客,稳住了她与整个杜府。 守孝整整三年,时光匆匆流逝,作为母亲,她一则感念儿子的孝心,二也为儿子未能一展鸿图而遗憾。故而,她格外看重接下来的这一年备考,不愿有任何纷扰让他分心。 因此,在弟媳容氏请求她允许老家的外甥女来杜府暂住之时,她颇有一些犹豫不决。 那日,向来在偏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弟媳容氏,带著礼匣上了东院。 程氏请容氏上座,方一坐下,容氏便將礼匣推至程氏面前,道:“衡哥儿原就是文曲星下凡,我这齣自前朝名士手抄的《策读精解》只是锦上添之物,权当给衡哥儿解闷。” 朝廷官员出自江南者甚多,弟媳容氏的父亲在江南门生者眾,且颇有清誉,程氏自是知晓容氏口中轻描淡写之物实则千万金也未必求得,容氏这礼著著实实送到了程氏的心坎上。 容氏行事聪慧,进退有度。自一向体弱的二叔故去后,她便以进门一年未曾为杜家诞下一儿半女为由,自请退至偏院居住。这些年来,她有礼有节,给足了程氏这个当家主母的面子,从未添过一丝麻烦。 唯独有一回,她做足杜府二夫人的架势,则是在程氏因丧夫之痛无法管家,老太太也因二度丧子病倒之际。那时,府中慌乱无序,虽有衡哥儿坐镇,但他毕竟年少,有些事身为男儿也插不了手。关键之时,多亏容氏迈出了偏院,端著二夫人的架子,襄助衡哥儿决断,才將杜府里里外外稳住。 月余,好歹也是国公府旁支出身的程氏,终於重振旗鼓,容氏则二话不说,乾脆利落地退回了偏院,又做回了那个清心寡欲的杜府二夫人。 这份情,程氏一直放在心上,如今见容氏没有半点遮掩,据实以告,方知她是下了决心,定要把外甥女接至身边。 “我这个外甥女,是个可怜的。她母亲,我的亲姊,在她三岁时便去世。因而她自小在我母亲跟前养大。她父亲是个没主意的,娶了继室生儿育女之后,便更未把她放在心上。十二岁那年接了回去,才不过两年光景,就已容不下她。” 只听得容氏轻嘆了一声,继续道:“我这外甥女,虽然姓苏,但毕竟是在容家养大,凭著容家的家风,托著故旧,在京城找的人家必定不会像她继母那般草率。我同她母亲,自小亲厚,我这做姨母的,如何能冷眼旁观?她如今这般境地,我实在是心疼。若不是万不得已,我又怎会踏出偏院,求嫂子这一回。” 话说到这个份上,程氏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只是还是惦记著衡哥儿备考一事。 容氏见她端著茶碗良久,却一口没喝,心道她还是有所迟疑,於是又补了一句:“这一年对衡哥儿至关重要,我外甥女来了后,只跟我在偏院住著,定不会扰了衡哥儿读书写文。” 程氏被容氏一语点破心思,脸上微訕,笑道:“弟妹说哪里的话,我只是想著,弟妹院里的屋子是否不够,要不要再打理一间出来。” 容氏见目的达到,也不再拖泥带水,遂起身感谢道:“有嫂子应允便是极好,偏院虽不大,多一个孩子住罢了,不需要大动干戈,多谢嫂子体恤。” 方才听得杜顺家的稟报,那容氏的外甥女衣著朴素,进退有礼,果真如容氏所言,带著容家的家风。程氏半悬的心终於放下,又听得儿子已至东院,便立刻吩咐人去传早膳。 杜衡进了母亲的屋內,便朝著程氏下跪行礼,道:“昨夜与友品文甚是尽兴,不知不觉便到了三更,孩儿不孝,让母亲担心了。” 程氏看著一表人才,丰神俊朗的儿子如此孝顺恭敬,满面欣慰笑意,忙拉著他起身:“你用心备考,母亲欢喜还来不及,怎会怪你?只是担心雪天路滑,你是否平安归来罢了。” 见雪鳶將食盒送了进来,她便起身拉著儿子走至膳桌前,道:“想必你未曾用膳,我特地让人熬了红枣莲子羹,落雪天吃下去,正好给你驱驱路上寒气。” “儿子多谢母亲。” 杜衡入了座,待程氏点头后,才执起调羹品尝,一勺一勺认认真真,如儿时一般,听话懂事。 程氏看得欣慰,似是想到什么,於是主动与他提及:“今日,你二婶的外甥女从她老家来咱们府里寄住。想著先与你提上一嘴,免得哪日遇上了,让你不明不白的。” 杜衡刚好將一碗用尽,婉拒了母亲再添一碗的关怀之意,只见他漫不经心回道:“方才回府时,瞧见角门站著一位女子正同李嬤嬤行全礼,想必便是二婶家的表小姐了。” 只见杜衡神色平平,执起茶碗,饮茶漱口。 “二婶出自书香门第,想来这位表小姐也不遑多让。咱们既应允她借住,礼数上总要周全些,不能太过端起主人家的架子。只是,这些向来看人行事的僕妇,如此怠慢远客,传出去自是对府上名声有碍。母亲素来持家有道,儿子想著,若能提前敲打他们一番,也免得日后一个个有样学样,捧高踩低,坏了府上规矩。” 第3章 言引疑心 二婶容氏,是杜衡心中敬重的长辈之一。 她与祖母、母亲,有著截然不同的一面。 犹记得那年,父亲故去月余,整个杜府依旧沉浸在悲伤哀痛之中。身为杜府独子的他,必须撑起府中一应事务。不日,他便收到来自左僉都御史的一份帖子,还有对方下人的婉转之言:“咱家小姐將於二月后完婚,杜大人曾於数年前的订亲宴上允诺来贺,老爷特差小的送上一份请帖。” 杜衡接下帖子便让帐房去查父亲是否有过此未清帐目,可却因只是口头允诺,帐册上一无所获,杜衡一时没了主意。 官场上对礼数极为看重,哪怕只是口头之约也被视为君子千金之诺,绝不能忽视。况且,他守孝三年过后,还要继续科考之路,不能因为父亲故去,便让杜府落了个“人已故,言无信”的名声。 於是他决定依诺隨礼,可是隨多少,隨什么,又没了把握。无奈之下,只好又命帐房翻找以往送礼帐目,以作参考。 焦头烂额之际,常年隱於偏院的二婶,遣人將他唤出书房。见到他后,便將一信一纸交予他的手中。 “左僉都御史送贴一事,我已听说。记得几年前,你二叔曾同你父亲一同赴宴。所幸你二叔惯写日誌,我翻查一番,果真寻到他记下了你父亲席间允诺之事。我託了容家的故旧询问,问明了左僉都御史千金的婚事及各家所赠贺仪。我虽不知你父亲当初如何允诺,只好照著他人贺仪与平日帐面所记,擬了一份清单,请你过目。” 二婶当时神色从容,言语凿凿,让他顿时便稳下心来,他不由得感激,喊了声二婶。而容氏却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衡哥儿,你做得很好。近日,因家中变故,混乱在所难免。二婶也是杜府的人,衡哥儿若是忙不过来,只管喊我。” 说罢便转身离去。 母亲与祖母双双因哀伤病倒,可当年的他哪怕是人人口中称讚的解元郎,却也何尝不是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少年,二婶坚定的背影给了他不可言说的力量,至此,在他的心中,便对这位不常现身的二婶多了一份敬重。 於是,当看到李嬤嬤如此怠慢二婶家的亲戚时,他忍不住提醒了母亲一句。 程氏听得儿子如此说话,心中一怔,只是面上却没表露什么。杜衡是从她肚里爬出来的,他是何品性,她最清楚不过。 若论杜府上下谁最看重规矩,非杜衡莫属,这一点,他肖极了他的父亲。 只是,就凭远远的一瞥,儿子竟能生出让她敲打李嬤嬤之意,她的心中还是生出一丝疑惑。 故而,当杜衡前脚去向老太太请安时,她后脚就命人把李嬤嬤叫了进来。 “太太,您找我?” 李嬤嬤一进屋,便瞧见程氏眉头紧锁。於是,她忙瞟了一眼立於程氏身侧的雪鳶,雪鳶见状,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李嬤嬤遂觉不妙,她原就是程氏的陪嫁丫鬟。程氏一顰一笑,是喜是怒,她常常能摸个八九分准。眼下情状,她心中暗忖不是个好兆头。於是,便更加低眉顺眼,主动走至程氏身后,给她捏起了肩。 “今儿个,你是怎么见的容家那个丫头?” 程氏的问询声慢悠悠地飘进了她的耳朵里。 李嬤嬤一听,有些莫名,前儿个不是才刚回稟过吗?怎的又问? 心中拿不准,只好一句一句重又认真回道:“奴婢今晨派了老刘去渡口接的这位苏姑娘,算了算时辰,便在角门候著了。车一到角门,苏姑娘便自行下了车,奴婢与她寒暄了几句,就將您的话传了给她。奴婢见她未有异议,遂让人把她带去二太太那里。” 程氏细细思量,不紧不慢地继续问道:“谁让你在角门等的?” 李嬤嬤心中一跳,难道是怪她待客不周?可是,来者只是一名无关痛痒的二太太的亲戚啊? 李嬤嬤心思活络,眼珠子那么一转,便想好了说辞,只见她忙笑道:“公子昨夜未归,奴婢想著若是这位表小姐与公子在正门处撞见就不好了,故而让老刘將人带至角门。” “如今公子也大了,又一心备考,奴婢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二太太觉得奴婢怠慢了表小姐,奴婢这就去偏院给她们赔礼去。” 李嬤嬤不愧从小就伺候在程氏身边,知道程氏自老爷去世以后,心中便只有少爷的前程。果然,在她一番解释之后,程氏便没让她继续站在身后揉肩,而是把她唤至身前,温和地说道:“你的想法是好的,只是礼数还要周全一些。二太太独居惯了,自是不会在意,但毕竟人家姑娘初来乍到,莫让人误会咱们杜府眼高於顶。” “是,太太教训的是。” 李嬤嬤自然就坡下驴,二话不说便应承下来。 似乎是想起什么,程氏又问道:“那苏姑娘长得如何?” 李嬤嬤也不是没个眼力见儿的,只是今日接待个人,也未拿什么好处,却无端端惹了身腥。心中自是有些不顺,於是暗生一计,偷摸使了个坏,说道:“得亏奴婢在角门处接的这位苏姑娘。” “哦?” 一句话便使得程氏挑眉倾听。 “太太还记得当年二爷是怎么个不愿意娶的二太太吗?” 程氏当然记得,二叔与容氏是当年容氏父亲还在京城为官时,便定下的娃娃亲。之后,容氏父亲辞官回乡,一別数年。本以为亲事作罢,可杜府的老太爷也是个念旧耿直之辈,从未因容家家道中落而嫌弃,当二叔及冠之后,他便著人去信,与容家商定婚期。 只是二叔自幼体弱,一心扑在学问之上,早对男女之事死了心。当得知自己有个娃娃亲后,死活不愿娶妻,还道:“我病根难除,不愿牵人入苦,莫要平白误了旁人清白一生。” 可没曾想,成亲当日,他被老爷子一脚踹进了洞房,进去后便再也捨不得出了来。 容氏肤白貌美,身段窈窕,更难得的还饱读诗书,这样的人物,怎能不让男子心生爱慕。 想到这里,程氏心中还不免有些发酸。记得二叔携容氏於翌日给二老以及兄嫂敬茶时,她那个一向行事磊落,光明正派的夫君,眼中都闪现出藏不住的惊艷之色。 要不说容氏是个聪明的,自二叔去了之后,她便识趣地搬去了偏院,闭门不出。不仅是给她自己省去了诸多麻烦,也让程氏少了几分莫名揣测。 当听得李嬤嬤这么一提,程氏心中便升起了一股不安,只见她神色一肃,试探道:“你是说这位苏姑娘与二太太容貌相似?” “何止相似,简直更胜一筹!” 只见李嬤嬤顿时眉飞色舞了起来。 “奴婢的眼睛从这位苏姑娘一下车,便粘在了她的身上。” 只听得李嬤嬤止不住嘖嘖道:“那身段,那娇滴滴的嗓音,朝著奴婢一福身,奴婢心都化去一半。您都不知道她行完礼后,就那么一抬眼,那副可怜见儿的美人样哟,真是把奴婢的整颗心都拿了去,奴婢都心甘情愿!” “奴婢觉著吧,还是得区隔一些,省的公子日后误了正事。” 突然,程氏啪的一掌拍於桌上,怒斥道:“住嘴!你家公子是当朝最年轻的解元郎,由得你这么污衊吗?瞧瞧你嘴里说的些什么?他见都没见那丫头,就被你这张嘴说成什么混帐模样了?亏你还是在我身边伺候的,真是平日里太看得起你,给你太多脸面!去,自去帐房扣三个月例银,等閒莫在我眼皮子底下晃悠!” 李嬤嬤一时说得痛快,竟忘了忌讳,待反应过来,为时已晚。於是她啪啪地主动掌嘴,却还是浇不熄主子的甚怒。 她后悔莫及,见主子发话赶她,无奈之下,只得重重磕了几个头,灰溜溜地走了。 自此,正在偏院同容氏共敘姨甥情的苏萤,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便同这位李嬤嬤结下了梁子。 第4章 渐生防意 程氏怒气未消,胸口起伏不定,雪鳶见状忙叫人沏了杯参茶送进屋来。她自己则乖觉地暖了暖手后,便给程氏揉按起额角。 “太太,莫气。” 雪鳶一面揉,一面安抚道:“李嬤嬤平日说话就是这般言过其实,五六分的事儿也要往八九分去说,您別太往心里去。” “只是,李嬤嬤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这一年光景对少爷而言,至关紧要。谁也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阻了少爷的大好前程不是?” 程氏稍稍舒缓的面容,倏地一紧,只见她双目微睁,按住雪鳶正揉著她额角的一只手,问道:“你也觉著二房的外甥女来得不是时候?” 大夫人手劲颇大,雪鳶被她攥住时,心下一跳,顿觉发虚。 其实她也没有见过那位苏姑娘,只是,谁会无缘无故为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人说好话呢? 人都是有私心的,李嬤嬤是自己人,她家那口子又在前院管事,平日里若想买个针头线脑什么的,也都是托李嬤嬤帮的忙。年节时,李嬤嬤也常给她一些小恩小惠。都是太太屋里的人,岂能因一个外来的表小姐,眼看著李嬤嬤受到责罚? 再者说了,杜府上上下下谁不盼著少爷一举夺魁,重振杜家声望?老爷在世时,杜府的大门何曾像如今这般,难得打开一回迎客?当年,杜府的门槛可是切切实实被那些为求礼部侍郎杜大人举荐的士子们踏破过的。 心中一定,雪鳶便自然地將手抽回,把方才沏好的参茶送至程氏手中。隨后,又端来一张杌凳,稍一坐下便將程氏的双腿架在自己膝上,开始不紧不慢地给程氏捶打放鬆。 “奴婢怎好置喙主子的安排?奴婢只是觉得防患於未然,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咱们少爷是个什么样的人?芝兰玉树,朗月清风的,这放到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上一回春闈前,不就有人家来探您的口风吗?当年少爷一举夺得解元,谁都道来年三鼎甲之位,必有他的一席!这三年,少爷虽是闭门守孝,可是功课又何曾落过?哪一日不是苦读到深夜?” 雪鳶娓娓道来的一番话,倏地便將程氏带回了夫君在世之时。 是啊,当年有意无意试探过她的人家,可真是拿手指头数都数不完。那时的她可谓是意气风发,儿子蓄势待发,夫君仕途顺遂,一个个的都明里暗里地示意她,是否愿意在考前把杜衡的终身大事定下。 她虽不是国公府嫡支出身,但也好歹是见过世面的,她自知儿子自会有一番天地,又怎可过早地给他定下人家,束缚了他的前程?因此,当年但凡她出席宴会,或是有人带女拜访,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家衡哥儿年岁尚小,还是专心功课为好。” 可谁知,不过数月光景,天地变幻,日月顛覆,往日喧闹便犹如昨日黄,一去不返。 程氏嘆了口气,將腿收了回来,却也没让雪鳶起身,而是让她继续在杌凳上坐著,道:“你是个好的,不枉我平日疼你。” 雪鳶见程氏赞同她的话,遂又大著胆子继续道:“二太太是何等聪明之人,她是否会为自己外甥女盘算,奴婢便无从知晓了。太太,您说是不是?” 雪鳶若有似无的一句话,一下点醒了程氏,是啊,她怎么没想到呢? 容氏做事聪明,向来没有错处,二叔在时,老夫人疼她便多过疼自己。 当年主持中馈时,她每日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老夫人寻了错处將管家之权交出去。只可惜容氏命薄,子嗣都没怀上,二叔便撒手人寰,这才让她大鬆了一口气。 她原本还佩服容氏,换做是她,恐怕早就在偏院了无生趣,可容氏偏偏耐得住寂寞,听人说,她的偏院如今过得如山野村庄一般,自给自足,充满农趣。 雪鳶的话,让她幡然醒悟,容氏如此聪慧之人,怎可能那么轻易便认了命默默无声,如今想来,她这外甥女来的太是时候,恐怕正是容氏手中的一步棋。 程氏顿时警钟大作,悔不当初。 她一不该觉得欠著二房的人情,看到容氏言辞恳切,嘴便软了下来。 她二不该眼皮子太浅,见到容氏手上的手抄精解,手也跟著短了几分。 如今,人已住下,再让回去,已是不能,这可如何是好? 不行,她得亲眼瞧上一瞧容氏的这个外甥女,她要看看她的样貌,试试她的品行,无论如何,都得敲打一番,才能心安。 与此同时,偏院。 容氏嫁来京城的时候,苏萤还小,虽然她时常与母亲通信聊到苏萤,可当真亲眼见到,却还是忍不住泪盈於睫。 “姨母当年走的时候,你还是个小糰子呢,谁知这一晃,你竟比姨母都高了!” 容氏看到眼前亭亭玉立的苏萤,一双杏眼透著重重心事,不知未来的路指向何处。 这世道便是如此,女子婚配好似又入了一次轮迴,是好是孬都得自己受著。亲姊命薄,留下小苏萤,有父似无父,孤零零长到十四,便被继母当成待价而沽的物件,可怜至极。相比亲姊,自己倒是过了一年心意想通,举案齐眉的舒坦日子,只可惜夫君体弱,早早离世,如今的她虽然过得通透,却也时常会怨,为何老天那么早便把她的心收了去。 她嘆了一口气,心疼地摸了摸苏萤的头髮,可话语中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坚定:“姨母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容家的姑娘可没那么容易被人摆弄了去,她虽是寡居,可好歹也是正正经经的杜府二夫人,她的夫君在世时也是学问一等一的国子监司业。加上容家在士林的清誉,她坚信一定能为外甥女寻到一户好人家。 有些话眼下还不能细说与苏萤听,免得徒增她心头烦恼。容氏便牵著她在偏院中缓缓转了一圈。院中一草一木,皆是这些年她亲手栽种打理,角落处开闢了一小方菜田,沿墙又搭著几只鸡舍兔笼,清清爽爽,自成一隅。 苏萤行在其中,仿佛重回了雁盪山下的外祖家,眼角眉梢也终於多了几分鬆快之意。 见她神色和缓,容氏这才放下心来,牵著她回到屋中,轻声道:“你今日好生歇息。明日姨母带你去给老太太请安。” 似怕她忧心,又將几句要紧话温声叮嚀:“杜府人丁简单,你也不必惶恐。以往你如何敬外祖母,如今便如何孝敬老太太。至於大夫人,她是杜家的当家主母,她说什么你便应著就是,莫往心里去。” 苏萤知道容氏用心良苦,懂事地回道:“姨母,您放心,临行前外祖母都同我说了。我本就是寄居在此,她们是主我是客,我懂分寸的。” 容氏看著苏萤小小年纪却有著一副玲瓏心思,心中是又疼又怜,一把將外甥女搂在怀里,轻轻安抚道:“既然来了京城,老家那些事就別放心上了。姨母会带著你,把这路越走越宽的。” 说罢,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將她从怀中拉起,语气也郑重了几分:“唯有一位衡哥儿,你需避著些。他大名杜衡,是杜家的长房长孙,学问极好。原本三年前就该榜上有名,却因守孝耽误了光景。如今全府上下都对他给予了厚望,未敢有半点懈怠。” 容氏自是不能告诉苏萤,她是如何心思,顶著压力,才说服的程氏將她接来同住,她只是轻抚著她的手,叮嘱道:“这一年,你只管安安心心在偏院待著。但凡与衡哥儿有关的事,能避则避,莫去亲近,亦莫隨口议论。待他来年高中后,姨母便著手替你张罗一户妥帖人家,开开心心送你出嫁。” 第5章 相互见礼 翌日,当容氏带著苏萤踏进老夫人的正院时,堂屋內便已传出一老一少和乐融融的笑声。 “祖母,母亲让我绣荷包,您让我读《千家诗》,今儿个好歹是我的生辰,您就行行好,待会儿同母亲说说,让孙女今日偷个閒,可好?” 那声音俏皮动听,连苏萤听得都觉得对方定是位討人欢喜的姑娘。 “你母亲嫌你女红做不好,你在我这儿学问也未有精通,这两样你好歹占一样,不然日后我和你母亲怎么给你相看人家?” 苏萤一听这话,不禁莞尔,外祖母也说过与老太太一模一样的话。 她向来做不好针线绣活,於是便在诗文上下功夫,外祖给学生上课时,她还常去偷听,有时听得入迷,忘了自己蹲在窗下,一个激动站起身,便撞了上去,闹出极大的声响,引得外祖的学生们探头张望。记得那一回,有人开玩笑起鬨:“先生家日后必定出个大状元!” 待僕妇通稟后,容氏便领著苏萤进了屋。 因谨记著自己客人的身份,苏萤是垂著首进的屋內。外祖母同她提过,京城冬日乾冷,有底蕴的人家常会在正堂中央的青砖地上铺一层锦褥或是织毯。才刚进屋,苏萤便瞧见老夫人的主座与几案处铺了一张藏青色的羊毛毡,细细看去,毛毡的边角有些显旧,质地却是极好,毛毡紧实,只是稍稍有些下陷,看得出来用的有些年头。 她其实也不太懂这些,只是碰巧外祖母也有一张毛毡放於座榻之上。江南的冬日极为冻手脚,记得小时候,她最喜欢在冬日的午后,坐在外祖母的座榻上,用手去反覆摩挲那毛毡,又暖又软。外祖母打理那毛毡了不少功夫,老夫人的这张可比外祖母那张大得多了,可见平日里打理得也十分勤快。 “母亲,这就是我前儿个同您提起的,我亲姊的独生女儿,苏萤。” 姨母的声音突然响起,使得低头看著羊毛毡出神的苏萤一怔,好在她反应快,赶忙跪下给老夫人磕了个头,道:“苏萤拜见老夫人。” 苏萤的声音轻轻软软,礼数周全,杜老夫人看的眉眼也柔和了几分。 “哟,听听这声音,真是如黄鶯出谷。快快起来,让我好好瞧瞧。” 苏萤听话地起身,才抬起头来,便见老夫人慈眉善目地端坐於主座,座旁立著一名顏色明媚的少女,也正好奇地看著她。 她遂报以微笑,隨后又將视线垂了下来。 如此文静雅致,落落大方,不免让老夫人心生欢喜。 苏萤的事,老夫人沈氏早已听容氏提及,因此她的心中事先已有了一些预判。她觉著这孩子能在得知继母之意后,立即著人向外祖求助,便道她比一般女子更加聪明坚毅。 如今见到真人,却没想到竟是如此娇软之姿,若是没听过她之前在老家之事,往往会对她有所错判,误以为她是个柔弱且易受人摆布的孩子。 不过话说回来,容家教出的孩子又岂会令人失望,不然,当年她同老爷子又怎会千里迢迢派人去信,在容家归隱后仍是执意要完成旧年之约?只是,终归是她的次子福缘太薄罢了。 老夫人收回神思,示意容氏拉著苏萤近前,端详了片刻后,不由感慨道:“这么一看,倒瞧出些你当年的模样来!” 容氏不是个伤春悲秋之人,只是她与夫君相处的那一年,实在太过美好。老夫人口中的当年二字正戳中了她心中最为软弱之处,一时之间,鼻子酸楚,无语凝噎。 老夫人似也察觉到自己方才话中的不妥,於是嘆了口气,伸手拉过容氏,让她坐於主座左下首。之后便转了话头,对著堂屋一侧的格木屏风,招手道:“衡哥儿,快来给你二婶见礼!” 隨后又朝著立於一旁的少女,道:“婉仪,你也是。” 苏萤见状,自觉地退至容氏座后一侧,抬眼之时,恰巧看见一男子从对侧的格木屏风转了出来。 只见男子头束玉冠,身著青黛直裰,外罩墨色轻裘,一副富贵人家读书人的打扮。 想必这位便是姨母口中被寄予厚望的杜衡是也。 因昨日姨母叮嚀,让她避著些这位杜家的长房长孙,她的心中不免有些好奇。不论是谁,但凡家中有参与科考的学子,多加看重確实是在情理之中。只是姨母的话未免有些过於娇宠这位杜府的未来之主。 如今一瞧,这杜衡与外祖家那些学生们並无二致,若偏要挑个好的来说,无非就是他確实克己守礼,即便是在自己府中,面对女眷也不轻易脱去裘衣,以示尊重。 杜衡与胞妹杜婉仪一齐向著容氏行礼,容氏让他们起身,隨后拉著杜婉仪的手腕,將自己手上的一对玉鐲子褪了下来,套在了杜婉仪的腕上。 “方才在屋外便听到你在撒娇,来,这一对玉鐲跟著我多年,虽是旧物,但水头极好,你若是喜欢,便当作二婶给你的生辰之礼!” “二婶之物哪有不好的?”杜婉仪的嘴似抹了蜜一般招人喜欢,只见她乖巧地朝著容氏又施一礼,欢喜道:“哥哥前儿个才得了您给的《策读精解》,说是上面有前朝名士的批註,珍贵的不行。如今我也得了二婶的好物,终於不必比哥哥矮上一头,婉仪高兴还不及,怎会不喜欢?” 苏萤一听,吃了一惊,这《策读精解》对老百姓而言,诗不是诗,文不是文。但对於参加科考的学子而言,则是极其难得之物。此书有前朝状元的批註,此人的文章被前朝皇帝评为“不拘形制,见解独到”,据称谁能有这本由他批註的《策读精解》,哪怕没有通读,仅吃透其中的一篇,便能受益匪浅。这本书原在外祖手上,作为教导学生之用,苏萤曾听外祖母提及过。没想到这本被姨母当作嫁妆的典籍居然送给了杜衡。 苏萤不由得好奇,难道他真如姨母所说,才华横溢,三鼎甲之於他而言,犹如囊中之物?她有些不相信,外祖最好的那位门生,都不敢如此夸下海口。只是碍於男女有別,她始终未往他的面上瞧去。 思忖之间,只听得杜婉仪继续说道:“二婶,我该叫这位苏姑娘,姐姐呢还是妹妹?” 容氏笑著把站於座后的苏萤拉至身前,与杜婉仪相对,道:“萤儿与你同年,八月生人,比你早生了数月。” 说著又对苏萤道:“萤儿,这是婉仪妹妹。” 两位同龄少女互相见礼,一个活泼俏丽,一个恬静婉约,让人见了只觉得赏心悦目。 隨后,容氏也拉著苏萤同杜衡见礼:“来,这是婉仪的亲哥哥,大名杜衡,你便......” 容氏忽然一顿,不知应该如何让苏萤称呼杜衡,叫得亲了怕之后程氏多想,叫得远了又显外道,於是容氏望向了婆母,杜老夫人沈氏。 老夫人方才看得婉仪和苏萤像姐妹一般你娇我俏,心中欢喜,见容氏迟疑,她便笑道:“萤儿跟著婉仪唤衡哥儿一声兄长便是。” 谁知,老夫人话音刚落,杜衡先一步朝著苏萤低首拱手道:“苏萤表妹。” 苏萤听得这称呼隱隱觉得有些妙,却来不及多想,只顺著杜衡,福身道:“杜衡表兄。” 两人互施以礼后,於抬眸之际,四目相对。 第6章 引狼入室? 杜衡上一回在角门见到苏萤,只是远远瞧了一眼。彼时只觉得二婶家出来的姑娘未免有些过於妄自菲薄。哪怕再知书达理,也应知晓尊卑有別,否则只会叫那些不知礼数之人轻贱了去。 今日是妹妹杜婉仪十四岁的生辰,他特地同妹妹一齐向祖母请安。刚坐到屏风之后,便见二婶领著苏萤进来。 自入屋起,她便低垂著头,拘谨地隨在二婶身后。虽然隔著屏风,看不清她的神情,但仍能从细小的格中,瞥见她那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二婶引著她向祖母行礼时,只见她身形微微一怔,旋即跪下磕头,头也不曾抬起。 紧接著,请安的声音便从屏风那头传了过来,意料之中,她的嗓音同她的举止一般,娇娇软软,柔弱可欺。 杜衡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便將视线挪开,不再往屏风那头望去,直到祖母將他唤了出来。 走出屏风后,他目不斜视,恭恭敬敬地给二婶请安。之后,二婶让他同苏萤见礼。只是,他与苏萤之间的称呼不如与婉仪之间,只需姐妹相称那般简单。显然,需要考虑更多顾忌。 於是,向来进退有度的二婶依旧聪慧地望向祖母寻求意见,杜衡觉得苏萤的行事应如二婶这般因时而异,而不是一味示弱才是。 当祖母让他们以表兄妹相称之时,杜衡特意抢先一步,连名带姓喊了她一声:“苏萤表妹。” 这样的称呼,要比“萤妹妹”或是“萤儿表妹”来得郑重有礼得多,更重要的是,多了一份自重。 只是不知她是否能懂他的用意? 好在,她也隨著他,喊了他一声:“杜衡表哥。” 孺子可教也,杜衡心中满意,遂抬起头来,然而就在双眸与她相对的一剎那,他忽然身形一滯。 只见眼前的苏萤,丝毫没有他坐在屏风前以为的那般懦弱,她的身形虽如娇照水,扶风弱柳,可面容却是顾盼流光,风采自生。 杜衡一时之间,竟有些乱了分寸。 苏萤也趁抬眸之际,悄悄打量了杜衡一眼。 说实话,他与外祖门下的那些学生並无太多分別,但她还是努力地找出了他另一可取之处,除却对女眷礼数周全,他的容貌倒是俊朗不凡,身姿也是挺拔修长。然而,外祖门下也不乏仪表堂堂、才学出眾之辈,可她却从未见过外祖因相貌或学识出眾而对哪位学生有过格外的青眼。 至於姨母口中对杜衡春闈高中的势在必得,以及整个杜府对他的百般看重,只道是,谁家的孩子谁宝贝吧,唯有这样苏萤才觉得说得通。 就在二人四目相对,却各有所思之际,当家主母——大夫人程氏,姍姍来迟。 世人常道,怕什么来什么,程氏刚踏入屋內,便见杜衡正与一女子相互见礼。 知子莫若母,她一眼便看出,杜衡在瞧见那女子时,神色微变。 程氏心中一紧,可是面上却不显分毫,只见她微笑道:“今日母亲堂前,真是热闹。” 她一边说,一边朝著主座的婆母请安:“方才对帐,来得迟了些,还请母亲恕罪。” 老夫人笑著摆手:“你为家里操劳,什么恕罪不恕罪的?” 说著便指了指右下首的座位,示意她落座。 程氏並未立刻坐下,而是转眸望向坐於婆母左下首的容氏,此时容氏已经起身,朝著她恭敬道:“嫂子辛苦了。” 程氏笑著道:“说什么辛苦不辛苦,都是为了这个家。” 婆母真是偏心,程氏虽然眉眼含笑,心中却是冷哼一声。常人都道以左为尊,平日谁不知,婆母左下首之位只有她才能坐。今日容氏一来,婆母便显露了真心,次子在时便偏著次子,次子不在了还是偏心他的寡居媳妇。 只见她不著急落座,而是不著痕跡地走至杜衡与苏萤之间,微微侧身,將儿子挡了个结实。她面朝著苏萤,打量道:“这位是?” 程氏一向思多虑深,容氏心中明了,见她神色微凉,便主动开口:“这是我那外甥女苏萤,萤儿快给大夫人见礼。” 苏萤自程氏入屋那一刻起,便已感受到她周身散发著当家主母的气势,心中不由回想起外祖母临行前的叮嚀,也更理解了姨母昨日话中的深意。於是她恭敬地朝大夫人行礼问安。 程氏细细打量著正向她行礼的苏萤,这丫头果真如杜顺家的所言,从身段到面容均比容氏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的心中一沉,懊悔不已,真是一时不慎,引狼入室了。 “啊,好,好,甚好。” 程氏早已心不在焉,敷衍了几句后,便想著先入座再言其他。然而,就在她转身之际,竟瞥见女儿杜婉仪手腕上套著一副手鐲,颇为眼熟。 “婉仪,你手上这是?” “母亲,这是二婶给我的生辰礼。” 杜婉仪哪里知晓母亲心中的弯弯绕绕,只是高兴地將手上的那双玉鐲呈给她看。 此刻,程氏的內心犹如被烈火炙烤一般难熬,只觉得眼前温柔嫻静的容氏实则是一只伺机而动的狐狸,借著外甥女诱引她的儿子,又以生辰之名笼络她的女儿,就连婆母也亲容氏而不亲她,不知不觉,自己竟已落入了容氏筹划已久的圈套之中,容氏你真真有个好手段哪! 谁知,老夫人早已把程氏自以为不显山不露水的精彩表情尽收眼底,她这个大儿媳哪儿都好,偏偏就会乱猜忌,看她那样子,十有八九已在心中唱出一台子戏来! 於是老夫人重重咳了一声,道:“都杵在那儿作甚?还不快些入座。” 程氏这才收回纠缠的思绪,只见她笑道:“怪我怪我,我还没给苏姑娘准备见面礼呢!” “母亲,请恕我失陪,我想带著苏姑娘去我屋里,挑几件称心的首饰。” 容氏一听,忙拦道:“嫂子,您太见外了,今日是婉仪生辰我才送的那副鐲子。” 程氏却不紧不慢道:“今日也是我头一回见苏姑娘,让她跟著我去挑一副可心的见面礼,怎能是见外?” 说著,便话锋一转,道:“要不,弟妹也同我一道去?” 这话倒说得滴水不漏,容氏不便再言,老夫人见眾人仍未入座,心头微烦,遂摆了摆手道:“若兰,让萤儿跟著你嫂子去吧!” 说著,又把苏萤唤到跟前,將自己手腕上的翠玉佛珠手串褪了下来,又亲自套在了苏萤的手上,才摆手道:“乖孩子,跟著你伯母去吧!” 程氏与容氏见状俱是一惊,那串翠玉佛珠,原是已故太后赏赐京郊菩提寺所用贡玉,后由寺中高僧亲手製成数副佛珠手串,老夫人有缘得了一串,素来不离身,如今竟赠予了苏萤。 容氏心中微动,心知婆母是在给自己外甥女做面子呢。程氏一进屋,便一口一个苏姑娘地唤著苏萤,显然把她当成了外人,不愿亲近。程氏的脾气,容氏知晓,婆母更是知晓。程氏纵有百般不愿,如今这佛珠在手,也只得看在婆母的面子上,对苏萤另眼相看几分。 容氏一时感动,低低唤了声母亲。 老夫人明白容氏的心思,微笑著朝她摆了摆手,让她落座。 隨后又对著程氏吩咐道:“你带著萤儿快去快回,我们在这儿等著你们。” 第7章 不兴娶什么表啊亲啊的! 此时,出了老夫人堂屋的程氏哪里还有当家主母气定神閒的气势,只见她头也不回地朝著东院疾步而去。一想到身后那只容氏带来的小狐狸,她就恨不得立刻撕下这对姨甥俩的偽装,好叫自家儿女都清醒些,別一个个都著了她们的道! 苏萤才跟著程氏出了堂屋,便发现程氏由雪鳶扶著,气势汹汹地越走越快,没多久便將她甩远。 她有些莫名,一时怀疑是不是自己多心了。出了正院后,她索性停步站在廊道之中,望著程氏她们越走越远。 果然,程氏一行人走至廊道尽头,便逕自往东院行去,没有一个丫鬟或僕妇留下来等她。 虽然她还不明白程氏如此做的缘由为何,但大抵猜出,这是以挑礼为名把她单独拉出来,给她下马威呢! 苏萤並不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继母林氏在她归家的两年之中,类似的为难,层出不求。可她每每应对得当,使得林氏恨得牙痒。 只是,这是在杜府,她不能太恣意妄为。更何况,如今她还需寄居在此,倚仗姨母,才能摆脱林氏將她胡乱许人。於是,她决定走一步,看一步,看看程氏说些什么,再做决断。 心中一定,她便沿著方才程氏她们行去的方向,独自前往东院。 谁知,一进东院,就差点被一洒扫婆子泼了一盆水,她还没开口,便听到有人对著婆子训道:“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儿,知道这是哪儿吗?” 那声音听来耳熟,苏萤循声望去,竟是李嬤嬤。她正要上前致意,却见李嬤嬤偏过头去,冷冷撇嘴道:“苏姑娘快些进屋,老婆子我可不敢再受您的大礼。” 苏萤一听,心中有些许异样,不过,她知道好戏还在后头等她,於是未多理睬,只是顺著李嬤嬤下巴頦指点的方向,进了东院堂屋。 程氏的堂屋的確与她本人打扮相似,透著富贵人家惯有的堂皇富丽。相比之下,老夫人的堂屋则简朴得多,除了那一张铺地的羊毛毡显示著主人的底蕴之外,能看出主人品行的便只有书案上错落摆放的书籍,以及墙上掛著的梅兰竹菊四君子的字画。 程氏早已坐在铺著锦垫的雕座椅上等著苏萤了,本以为她会亦步亦趋地跟著自己,没曾想回到堂屋之后,才发现这丫头不在身后,竟然还让她等了片刻,一时只觉得气不顺,堵得慌。 好在,在她失去耐心之前,那丫头来了。 程氏看都不想多看苏萤一眼,只觉她的一举一动都透著容氏的影子,不怀好意。 程氏没叫座,苏萤便立於堂屋中央,垂首看著脚下。 地上也铺著一层厚毛毡,只是毛毡的上头又覆了一层织金锦褥,外祖母曾提及,京城的官多,每家多多少少不免攀比,於是常有些华而不实之物受人喜爱,她看著脚下金丝流光的团缠枝纹,心中颇为赞同外祖母的说辞。 “苏姑娘,这是太太让我拿出的几件首饰,请您过目。” 苏萤抬头,只见程氏一手端著茶盏,一手揭过茶盖,低头品茶,並无与她交流之意。 大夫人是觉得和自己说话跌份儿,故而让丫鬟同她说话吗? 心下瞭然几分,苏萤遂转头看向雪鳶手中端著的一盘饰品。 雪鳶不愧是当家主母的贴身丫鬟,眼力极佳,苏萤的视线刚落在一副金丝手鐲之上,她便开口將其来歷一一道来:“这是太太成婚时戴的对鐲,不知苏姑娘有没有看清,鐲上还刻著“百年好合”四个字呢!” “这是前些年太太新得的红宝石步摇,不知苏姑娘在江南时可否听过北边有个古剎国?那里出的红宝石不仅色浓还通透。” “这只流金点翠凤釵是太太的最爱,太太进宫封誥命之时便戴著这只凤釵呢!” 听完这些介绍,苏萤已知分明,这托盘里的首饰,她一件也拿不得。 首先是那对刻著“百年好合”的金丝手鐲,明摆著是给新嫁娘的物件,她一刚满十四的姑娘,怎么能戴?还有那步摇和凤釵,哪个不是成婚妇人才能戴的物件,她若是挑了去,岂不明摆著自己是个不知礼数,有著自许之嫌的女子。 於是,她將视线挪开,深吸了一口气,朝著程氏跪拜。 跪拜之后,她昂起脸,只是视线依旧低垂,道:“夫人的这些首饰太过贵重,苏萤拿不定主意,可否请夫人示下?” 之前听容氏提起,这丫头在容家长了十余年,之后便回了家。原想著哪怕她外祖再有清誉,毕竟长於江南乡野,想来无甚见识,没想到她还颇知轻重,而不是在怠慢之下,隨意挑拣一样便走。 程氏心中尚定,既然如此,那就开门见山让你知道个好歹。 只见程氏放下茶碗,双眼直视苏萤,训诫道:“京城最不缺的便是官,每个官家最不缺的,便是表小姐。” “你姨母之前同我提及你在老家之事,只是我们杜府与別家不同,不兴娶什么表啊亲啊的!望你在偏院安分守己,待衡哥儿春闈高中,我自会让你姨母为你寻一户好人家!也不枉你外祖家千方百计把你送了来!” 原来如此! 难怪姨母让她平日避著些杜衡,方才大夫人进屋之时,她正与那杜衡见礼。原还纳闷这位杜府的当家主母为何举止如此失態,竟是以为她是要以表小姐的身份对杜大公子有非分之想! 苏萤一时无语至极,从来没有人能让她有此种既气又笑的无奈之感。 她不是没有见识的乡野丫头,她也不是没见过何为翩翩读书郎,浊世佳公子。若不是有著没有主见的父亲以及只想使坏的继母,她何至於独自千里迢迢,寄人篱下,只求找个妥帖人家。 程氏之言甚为辱人,只是外祖母的叮嚀言犹在耳,她不能叫姨母为难。 於是,她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垂目,而是面不改色地看向程氏,道:“夫人教训的是,苏萤记下了。苏萤素来不喜外出,姨母的偏院对苏萤而言,已足够日常行止,只是还请夫人恕苏萤无礼,日后苏萤便无法向夫人日日请安。” 一段话说得不卑不亢,言语之中透著疏离。 不知为何,程氏知道面前这丫头在向她承诺会老实待在偏院,可为什么她却听出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果真是容氏的外甥女,说什么都能招她厌烦。 程氏压制心中的不明,又端出了主母的派头,点头道:“苏姑娘既已明白,那再好也不过了。这首饰呢,” 谁知程氏话说到一半,苏萤便接过话头,只见她向程氏抬起手腕,道:“夫人,老夫人方才赠此佛珠串与苏萤。夫人不若比照著老夫人的赏赐,给苏萤挑一样与此相称之物便可。” 苏萤一番话提醒了程氏。 方才一时情急,竟忘了婆母所赠之物。 原本想著,无论这丫头带走方才的哪一件首饰,她都能推脱是这丫头自己选的,好让这未出阁的丫头丟了脸面。 可是,一旦有此翠玉佛珠手串在前,一切就都变了味儿了,无论哪一样首饰,都只会让她这个当家主母顏面扫地,这不明摆著未把婆母放在眼里,藉由这些华贵之物打婆母的脸吗? 程氏打量著眼前的苏萤,原是想敲打这丫头一番,没曾想她却不声不响地受了训诫,到最后还不忘提醒,心中不免放心了一两分。 “雪鳶,去把那只点翠小簪拿来给表小姐。” 待雪鳶端来后,程氏朝著苏萤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 程氏亲自將那簪戴於苏萤头上,说道:“这只簪婉仪也有一只,最適合你们小姑娘戴。你方才的话,大伯母可都记下了。你年纪轻,记性总好过我,可別到了日后,大伯母还记著,你却忘了!” 第8章 心存探究 当程氏將那点翠簪插至苏萤头上时,苏萤不免在心中嘆了口气。日后必定要躲著那杜衡远远的,也希望这位杜大公子真如眾人所想,日后春闈蟾宫折桂。否则,便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另一边,在老夫人堂屋之中的杜衡自然不知,人人见了都得尊称他一声大人的他,已被当成了避之不及的不可言说之人。 他其实心里明白,自从父亲去世之后,母亲便变得有些过於紧张他与婉仪。这种紧张,不仅仅是在意他的科考,或是婉仪的教养,而是紧张是否哪一日她又会失去一些本应属於她或本就是她的人或事。就像是她从未想过有一日,竟会失去与她共携白首的夫君一般。 於是,当他看到母亲在见到婉仪开心地向她展示二婶送的玉鐲时,便隱约察觉到母亲的不快。 果然,母亲便转向了二婶那个软弱的外甥女苏萤。原本他打算出言打岔,將母亲拦下来。可谁知祖母却先他一步,给苏萤做了面子。他遂打消了念头,未曾开口。 他希望母亲对苏萤不要太多苛刻,像她这般寄居在府上,又处处透著小心的举止,若是被敲打太过,只怕驳了二婶的面子,弄得大家都不好看。毕竟今日是婉仪的生辰。 没想到,待她们回来后,苏萤竟是得到母亲的允许,虚扶著她回到堂屋。 而苏萤,也同之前一样,低眉垂目,安安静静。可偏偏就是这般低首敛眉,便让人一眼瞧见她头上那只新得的簪。 “原来萤姐姐挑了这只点翠簪!” 与杜衡一道立於书案前的杜婉仪,放下手中的《千家诗》迎上前去,欣喜道:“我也有只一模一样的簪,看来姐姐与我喜好相同。” 苏萤任由杜婉仪拉著她到老夫人的面前,却只是靦腆地笑著没有答话。 “眼光不错,这只簪正適合你们娇艷如的年纪。” 老夫人讚许地点了点头,她虽不了解苏萤,却甚是了解程氏。看著程氏逕自於右下首落座,顺气了许多,心中不由对苏萤高看了几分,要知道程氏的性子可不是一味示弱便能轻易安抚的。 苏萤在此时接过老夫人的话,说道:“大伯母慷慨,让丫鬟捧了好些精致的首饰,只是我见识浅薄,看著什么都好,最后还是大伯母帮忙挑的。要说有眼光,还得是大伯母。” 这面子给得足足的,程氏嘴角一扬道:“你是个好孩子,日后若是在偏院闷了,就同婉仪一齐做个伴。” 苏萤再次向程氏道谢之后,便乖觉地要站回容氏的身后,谁知这个时候杜婉仪却拉著她往书案前去。 苏萤看见杜衡也在那儿,便不动声色地站著,对杜婉仪说道:“婉仪妹妹可是要让我看些什么?” 杜婉仪倒是没察觉什么不对,也停住脚步,面对苏萤笑答道:“方才祖母在考校我与兄长诗文,萤姐姐也来凑个趣?” 只见苏萤笑著摇头,道:“我於诗文最不在行,去了反倒露怯,好妹妹饶了我吧!” 说著便一脸羞涩地躲回容氏身后。 程氏虽不知苏萤说的是真是假,只是看著她说到做到,並未往杜衡所在的书案去,心中一松,便专注在饮茶之上。 容氏则是屋內唯一知晓苏萤藏拙的人,她的外甥女未上过一日学,可日日却泡在父亲的书院之中。就拿杜婉仪方才看的《千家诗》来说,她在出嫁前,也就是苏萤大概六七岁之时,这小丫头便已將此书背得滚瓜烂熟。 然而容氏的面上却未显露半分,她知晓外甥女这么做定有她的用意,於是在苏萤站回她身旁之时,拿手轻轻拍了拍苏萤交握於身前的双手,似是安抚又似是鼓励,仿佛在说,姨母在这儿呢。 老夫人並不知晓苏萤的学问深浅,但老人家毕竟见多识广,加之她对容家的了解,心道这个聪明孩子许是不愿越了婉仪去,遂也未作声,只是慈爱地催著自家孙女道:“你不是说今日生辰想偷一回閒吗?祖母今天就考校个容易的,你若说得好,我就替你母亲做个主,让你这一日爱做什么便做什么!” “此话当真?” 杜婉仪的话是朝著祖母问的,可是那一双杏眼却是瞧著自己的母亲程氏,可见程氏平日对她要求甚严。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因苏萤推说自己不会,程氏只觉得自己女儿已胜了苏萤一筹,换言之,她教女有方,也胜了容氏一筹,心里得意,遂笑而不语,算是默许。 杜婉仪见状,便兴致勃勃地执笔书写起来。 待婉仪书写之际,杜衡的神思不觉游离开去。这位苏萤,似乎並不如他先前所想的那般简单。行为举止间虽显懦弱可欺,然眉眼神色,却总带著一丝淡淡的自持与风采。 还有,她竟言自己不擅诗文?可她出身容氏,家学渊源,怎会连《千家诗》都不敢言通? 更令人诧异的是,母亲原先还一口一个苏姑娘地喊著,眼下却默许苏萤喊她大伯母。 这所有的一切看似奇怪,又不奇怪;似合理,又不合理。不知不觉间,这位少年举人便存下了一份探究之心。 正神思飘忽间,忽觉眼前有人晃了晃手,杜衡遂收起思绪,轻咳一声以作遮掩,方低头看去。 此时,婉仪已默写出了祖母让她写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他看了看,点头道:“此字写得比之前有所进步。”並且示意婉仪,可以將字拿去给祖母討个夸奖。 杜婉仪当然相信兄长所说,於是迫不及待地將字呈到祖母面前。 老夫人端详片刻后,问道:“婉仪可品出这两句的妙处?” 只见杜婉仪胸有成竹道:“这两句的诗眼在於『疏影』与『暗香』,疏影二字体现了梅枝的灵动,『暗香』更是妙了,將梅香变得好似真能闻到似的!” “品得好,足见你这几日没有偷懒。”老夫人欣慰地点头,隨即又看向了书案前的孙子,招手道:“衡哥儿,你讲讲你的见解。” 杜衡听到召唤,便走上前来,认真地答道:“孙儿觉得婉仪说得有理,若非要再品上一品,孙儿以为『水清浅』才是此诗句的绝妙之处。” “哦?”老夫人抬眸。 只见杜衡虚心解释道:“只有『水清浅』才能倒映出梅枝横斜,也只有『水清浅』为景,才使得暗香浮动有处可循。” 苏萤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她自然知晓,这句诗出自南唐残篇,原为“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 故此诗的真正妙处在於,將“竹”改为“疏”,將“桂”改成“暗”,如此一换,使得梅形神兼备,意境脱胎换骨。在她看来,婉仪的品鑑是对的,杜衡的点评就不过尔尔了。 苏萤心想,难道他是因胞妹生辰,而故意收敛锋芒以作抬举之用? 如若不是,单就此番评说,她实不相信这位杜衡能有金榜题名之相。 第9章 那个杜衡真的是解元吗? “苏萤这孩子不错,看在若兰面上,你抬举抬举这孩子吧!” 老夫人给了苏萤翠玉佛珠手串,自然也不能少了今日过生辰的杜婉仪。在夸了婉仪於学问上下了工夫之后,老夫人便命人將早就准备好的刻有三朵梅的白玉簪子给杜婉仪作为生辰礼,据说婉仪出生之时,杜府的梅树竞相绽放,让人一时分不清那满树的洁白是雪还是梅。 “多谢祖母。” 婉仪乖巧地蹲於老夫人身前,由老夫人亲自往她头上插簪,正要起身,却又被老夫人喊住。 “你这么乖,怎能只有一件贺仪?” 望著杜婉仪惊喜之色,老夫人满眼慈爱,又著人呈给杜婉仪一方澄泥小砚,砚台底部同样绘製了几朵寒梅,道:“你读书用功,字也写得愈发有章法,此砚作为今日品文的奖励,望你日后更加用心。” 之后老夫人便遣退了眾人,独留了程氏。 “你也別怕那孩子越了婉仪去。” 老夫人知道程氏心里顾忌什么,道:“她父亲是个没出息的,京城里能找到好人家也就那么些个。作为亲家,咱们好歹帮衬帮衬,儘量让她能在那几户中挑个好的,也算全了亲戚之情。” “婉仪不同,老大虽然去了,好歹也是礼部侍郎出身。等明年衡哥儿高中,婉仪的身份只会越往高了去。到时候,有你挑得眼繚乱之时。” 婆母都直白到这个份上,程氏脸上也有些訕訕,忙应道:“母亲教训的是,媳妇受教了。您疼婉仪,我明白的。您放心,婉仪有什么,萤儿便也有什么。” 回偏院的路上,容氏发觉苏萤若有所思,以为她在想著程氏,於是出言安慰道:“可是大伯母说了你什么?” 只见容氏微微嘆气后,继续道:“她向来心气高,这些年也是心里苦,你今日做得很好,不要在意她的话,听过就算了。” 苏萤却笑著摇头道:“我没往心里去。” 真要说的话,她那个继母林氏可要比程氏的手段多多了。 “姨母,我有一事不明。” 不是因为程氏,那是为什么?容氏让苏萤继续。 苏萤道:“那个杜衡真的是解元吗?” 程氏之所以出言敲打,不就是觉得自己儿子前程无量,担心她此时前来,扰了杜衡心性。 她一未出阁的小姑娘,自是不能將程氏说的那些话通通转述给姨母听,如今唯一想不通透的便是:“为何连您也觉得这杜衡日后必定高中?” “今日他点评林逋的《山园小梅二首》名句,我觉著还不如婉仪妹妹说的切中要害。” 谁知姨母一听便忍不住笑道:“你呀!我一向夸你聪慧,你怎么在这时却犯了糊涂?” 姨母顿了一顿,特意让苏萤自己思量,可见她仍是未有顿悟,便继续启发道:“老夫人考校的是《千家诗》,你儿时便能倒背如流的东西,衡哥儿岂会不知?” 苏萤却仍是坚持,道:“他就算熟知此诗又有何用?拿著『水清浅』三字称是绝妙之处,岂不貽笑大方?” 她明明记得外祖说过:“此诗若著眼在水,便落俗套。” 杜衡之前所言,分明与外祖讲的背道而驰。 只见容氏笑著颳了一下苏萤的鼻子,解释道:“你外祖与学生点评此诗,用意在於让学生知晓文章章法。衡儿品评此诗,旨不在『法』而在『意』,这回可懂了?” 苏萤明白姨母的意思,这就好比外祖母教她做镇江排骨。从起锅烧油就开始教导,讲究的是方法顺序,只要顺序对,大差不差,少些或多些,不会有大影响。 而姨母说的『意』就好比是,有些人觉得醋放得比多一分,则是精髓所在。少一分或分量相当,都不会有醋的酸甜相宜之味。 苏萤一时无话可答,偏偏脸上还能看出一丝半信半疑之色,那小模样真是让容氏忍俊不禁。 “不过你今日倒是做的不错!” 容氏笑过后,便不再逗她,而是温柔地摸了摸苏萤的头,认可道:“我见你刻意藏拙,给足了婉仪面子,没有在她生辰喧宾夺主,极好。” 谁知容氏又嘆了口气道:“只是委屈了你。” “姨母。”苏萤可不想姨母神伤,赶忙道:“若不是姨母,我在乐清才是真正的委屈呢!” “只是,离春闈还有一年多光景,我和大伯母说了会在偏院安心度日,別的不怕,就怕没什么事做,白长著一张嘴,把姨母的偏院吃空。” 若是杜衡能看到此番苏萤与容氏这般的耍嘴皮子,定是无法想像他以为懦弱的表小姐,竟有如此詼谐一面。 苏萤这么一玩笑,倒是提醒了容氏。 “我正打算整理整理你姨父的藏书阁,只可惜身边人手不足。如今你来了,我也就不愁了。拣日不如撞日,姨母这就带你去藏书阁看看去!” 藏书阁原是苏萤姨父的旧书房,虽靠近偏院,但恰好处在通往前院的一条小径上。是姨父在世时,夫妻二人一手筹划改建。 说到这儿,不免要提一提这位杜府二爷杜致远,他学问好,文章佳,若不是自幼体弱,他的前程绝不仅仅是停留在国子监司业。 因自小身体就弱了些,性子也有些高傲拧巴。他虽然口口声声说著“唯有读书高”,女色不近。实则是觉得他心目中的理想女子,仅会出现在书中,而不会出现在人世间。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洞房那一日,他揉著被父亲踢了一脚的后腰,走近端坐於婚床,顶著盖头的新娘时。新娘子哗啦一下自揭了红盖头,一双美目,明明怒气圆瞪,却让他心动不已。只听得新娘恨恨道:“你不想娶,我也不想嫁!走,咱们这就去同你父母说清楚,我今夜就回雁盪山去!” 谁知,一向出口成章的国子监司业杜致远杜大人在这时竟然结结巴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岂能说不嫁就不嫁。我,我听说你是乐清有名的才女,看来也是徒有虚名。” 杜致远这一说竟然挑起了容若兰的脾气。两人於洞房烛夜,斗诗斗文,斗著斗著便互相看上了眼,放下了喜帐。 从此,夫妻二人志趣相投,两人你一笔我一笔,便打造了如今的藏书阁。 第10章 藏书阁 姨母带著苏萤折返,在通往正院的半道上向东一转,便是一座清幽的小院。门匾之上,“藏书阁”三字映入眼帘,苏萤看著颇觉眼熟,细看右下首的落款,果然是姨母所题。 门没有上锁,姨母轻轻一推就开了。 这座小小侧院只有一间正屋和一处耳房。姨母说,这是由姨父的书房改造而成。苏萤却觉得,无论是书房还是藏书阁,很少有人会为此单独辟出一间小院来。心里不知不觉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姨父產生了些好奇之心,只觉得他与常见的读书人很不一样,有些剑走偏锋般的桀驁不驯。 其实,姨母也不像寻常人家那些会读书写字的女子一般,嗯,外祖母也不像,是的,她们容家的女子都不像。 姨母自是不知,还未到书阁正屋,苏萤的神思就已浮想联翩。 正屋的门同样没有上锁,只是掩著。姨母推开门时,门轴处传来吱扭的声响,反而更显此间的静謐无声。 苏萤隨著姨母进屋,方一迈入,便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 这香气一半是陈年书籍中自带的书墨之气,另一半则是书架隨著年月而散发的陈木之香,这是书阁特有的香气。她从小便爱跑去外祖的书阁玩耍,如今又闻此香,心中一暖,对此书阁的喜爱又近了一层。 屋內的布置简洁利落,北侧与东侧各立一排顶墙的书架,架上的书籍满满当当。苏萤默默估量了一番,只觉此处藏书之丰,竟与外祖那间不相上下。心中不由微喜,她当如何度过春闈之前的这一年光景,心中已逐渐有了清晰的章法。 她的视线接著又从书架转到了西侧没有书架的一面。那里有扇窗,窗子很大,白日的光从窗直射进来,把整间屋子照得亮堂堂的,十分適合读书写字。 果不其然,临窗处摆了一张书案,上面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苏萤忍不住点了点头,道:“此间看著比外祖的书阁亮堂通透,外祖的书阁只能做藏书用。姨母的这间却有用处得多,不仅能隨手取阅,还能临窗而坐。哪怕读至妙处,一时兴起,也能即刻提笔批註、抄录。妙,实在是太妙了!” 见她满眼欢喜,姨母也笑道:“这间书阁就是比著你外祖那间打造的,你外祖那间不能有的,我这里全都填补了去。你看,这两侧的书架,便是我同你姨父一齐绘製的图样!” 姨母走到书架旁,抚摸著书架的边缘,回忆道:“你外祖的书架太高,有些书我够不著。你姨父听了我的转述后,了几天工夫,便想出了这个小巧思。” 姨母一边说,一边从书架的侧面一拉,只见一只与书架相连的木製小梯便转了出来。 “这是你姨父按著我的身量做的小梯子,站上去,恰能取到最上一层的书。你比我高一些,这架子也用得上。不用的时候,只需朝侧面一折,便收好了。” 苏萤心中暖意阵阵,姨母看似在与她讲解书阁之中的每一处妙用,实则却让她看到了姨父对姨母的用心至深。这书阁的每一处,姨母说的每一句,都让她这个还不懂情滋味的少女,不知不觉有了一些憧憬。 “书阁建成之时,你姨父便將藏书做了目录,喏,就是这本。” 姨母走至东侧书架,目光一落,便从最右侧取出一本册子,交到了苏萤手上。 “这些年,衡哥儿也时不时地往这儿送了不少好书。姨母年纪长了,精力不够。衡哥儿要专心功课,婉仪呢,还是欠了点火候。如今你来了,我这放在心中好些年的大事,便可託付给你了。只是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苏萤却挑起眉头,反怪道:“姨母您说的是哪儿的话?萤儿高兴还来不及,何来的愿意不愿意?外祖的书阁前些年也是我整理的呢!” 容氏看著苏萤佯装生气,实则宽慰於她的懂事模样,忍不住地摸了摸苏萤的头,心疼道:“萤儿真是大姑娘了。” 整理书阁確实是她多年以来最想做的事,然而让苏萤替她著手整理,確实也是为了让她这一年能有所事做,不至於在偏院虚度时光。 若是她的夫君还在世,若是衡哥儿没有守孝在三年前便高中,她完完全全可以带著苏萤多去会一会京城里的夫人们,也可有机会教她一些打理中馈之事。也不至於如今这般,必须藉由程氏才能抬举苏萤。平日里也只能让苏萤留在偏院,省得惹人多心,叫程氏不快。 姨母不由得嘆了口气,只怪造化弄人,不能事事遂心。 不过话又说回来,日子过得究竟好与不好,不是一开始便定下的,是靠著人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走出来的。就像苏萤之前所说,她若是留在乐清,那才是真的求助无门。容氏只道是,人在此间,想起从前与夫君恩爱种种,才使得她有此柔弱伤感之心。 容氏遂重振了精神,最后交待苏萤,道:“好了,目录一事就交於你了。你方才不是说,你外祖的书阁全是你打理的吗?姨母正好看看你的功力,是比我当年强呢,还是弱呢?” “姨母,您可太小瞧我了。” 苏萤不满地娇嗔道:“我虽不晓得您当年是如何打理外祖的书阁,但这些年,那书阁在我手里,可是收拾得井井有条。” “我会先依著姨父当年的旧目录,清点数目、查缺补漏,並將这些年新增的书目一併添入。然后,再按门类重新编排目录,书册也一一照著顺序归位。在归位的过程中,我会细查每本是否有损坏或缺页,凡有问题之处,另作登记。这样,待所有书籍归整完毕,我便能有的放矢地將有缺损的书籍进行修补。” 苏萤一口气將自己如何打理书阁的步骤全盘托出,话音落下不久,似又想到什么,只见她神色飞扬,不胜明媚,道:“姨母,我听外祖说,您当年可还不会修补书籍呢!而我呀,早已是修补书籍的老手了!外祖那几本残页古籍,他都不敢动手,最后还不是叫我补的?所以要论功力,我早就胜您一筹了!” 第11章 她似乎在躲我? 既然海口已经夸下,苏萤自然不敢懈怠。这不,才用完早膳,她便辞了姨母,独自前往了藏书阁。 之前提过,藏书阁在偏院通往正院的小径上,只要苏萤不踏入正院,便还是如她和程氏所承诺的那般“安分守己”。 已过了早膳时分,小径上已有下人来来往往。苏萤来杜府的时日不长,昨日也才是第一回同府上的各位主子见礼,所以杜府的下人们只是知道二房来了位表小姐,可是姓甚名谁,长得什么模样,不得而知。 有眼力见点儿的下人,看到苏萤的穿著打扮,虽不若本家小姐的富贵精致,但也处处透著素雅,未免唐突,见到她后都会垂首行礼,以示尊重。 不过这样懂事的下人还是偏少数,很多人都是装作视而不见,不注目,不行礼,匆匆而过。 苏萤倒是没有太过在意,她本来就无意在杜府长留,只要没有人故意给她使绊难堪,这样井水不犯河水,倒也不错,乐得清净自在。 杜衡虽为举子,因无官身,又专注於备考。如无同窗旧友相邀,平日多数是在府中。然而这並不意味著,他的日常悠哉閒適。实际上,他的日程,要比中举之前,在书院时,还要忙碌。 他向来卯时起身,这是从开蒙时便养成的早起习惯。守孝三年之间,他更是未敢懈怠。程氏心疼他,曾劝阻道:“如今不用去书院,一整日都由你自己安排。你夜夜埋首苦读至子时,已是辛苦。不如晨间晚起那么几刻,多休息一些,以免把身子累坏!” 只见他立刻回绝,言之凿凿:“母亲体恤儿子,儿子铭感五內。只是,如今留在家中已不比书院时,有人督导。故儿子更应当严於利己,不能有半点惫懒。常言道,由奢入俭难,儿子要是过惯了逍遥日子,若是日后走上仕途,连上个早朝都起不来床,岂不让人笑话?” 许是看到程氏脸色有些掛不住,心道自己说话太重,不知迂迴婉转,於是他恭恭敬敬朝著程氏一拜,道:“儿子多谢母亲疼爱,请母亲放心,儿子心中有数。” 此时,心中极为有数的杜衡,按往常一般,晨起洗漱,诵读《诗经》、《礼记》等经典,以调气养心。 之后,便提著佩剑,前往园,疏通筋骨。 谁知,刚出了西院,踏上廊道,便远远瞧见了苏萤双手环抱著一本册子,朝著正院方向行来。 她的穿著一如她给人的感觉一样,素雅淡然。她明明有著娇媚明亮的面容,却一点都不愿用衣裙或首饰,將自己最美好之处衬托得更加显而易见。 这一点,胞妹婉仪便与她完全相反。她活泼俏丽,偏爱的衣裙顏色也是俏生生的。父亲在世时,母亲常带著她出席夫人们的聚会,每次妹妹回府,都会带著一堆好吃的好玩的回来,因为她的模样、性子同她的打扮一样地討人喜爱。 杜衡觉著,苏萤在这方面倒该多向婉仪学上一学。这不,不过是他远远望见她的片刻工夫,已有数名僕从从她身边经过,竟无一人驻足行礼,向这位表小姐致意。 儘管他与她没有真正的亲缘关係,可她毕竟是二婶的外甥女,他们杜府实打实的表小姐,下人他要敲打,苏萤他也有责任提点。 心下一定,他便大步朝著对面走去。 苏萤自顾自地抱著目录册子,慢慢走著。她有一整日的时间可在藏书阁內消磨,於是她的步伐不紧不慢,还带著一丝愜意。 忽然,不远处渐渐传来此起彼伏的请安问候声,她抬起头来,循声望去。只见那杜衡一改昨日温润读书郎的模样,手持一把佩剑,脚步生风,仿若她曾背著外祖偷藏的戏文话本所描写的江湖侠客一般,剑眉星目,正气凌然,英气逼人。 可惜,这不是戏台子,她也不是戏文里等著侠客救助的弱女子。她正打算收回视线,忽然察觉,这位“侠客”似乎正朝著她走来,步伐稳健,眼神坚定。苏萤心中一紧,暗叫不好。 她可不愿在去藏书阁的第一日便要正面对上此人。於是急忙低首,佯装茫然不知。 只见她脚步一顿,脑袋一偏,似是想起了什么。隨即便立刻迴转过身,快步朝著偏院走去。 她的一举一动早被杜衡尽收眼底,看上去,她似乎是遗漏了什么,又折返回偏院? 看她越行越远,似乎带著点小跑,杜衡脚步一滯,一个莫名其妙,无甚根据的念头,一闪而过,她似乎在躲我? 杜衡也只不过是碰巧看到了她,想著作为表兄好心劝诫一番,至少昨日那一番见礼,他觉得她还是可以一点就透的。 既然她转身走了,他也没再执著,想著日后有的是碰面的时候。於是继续原先的行程,出了正院后,在通往偏院的半道上,向西一转,进了园。 没错,这园子与藏书阁,刚好一西一东,正对著。 苏萤返回偏院的时候,容氏正打算做针线,她其实一点也不擅长绣活,只是觉著人不能太过逃避自己的短处,不擅长並不意味著不喜欢。了时日,用了心,自己高兴就成。不躲不闪,绣不好也无妨。 “方才意气风发地出去,怎么一盏茶的工夫就急吼吼地跑回来了?” 容氏看著苏萤气喘吁吁的慌乱模样,觉得好笑,不由得调侃道。 “我忘带了一样东西。” 苏萤可不敢明说她是为了躲杜衡才如此狼狈,隨口胡诌了一句,便头也不回跑进了屋。她故意在屋里磨蹭了些时间,算著那杜衡不论是提著剑要去哪儿,想必也已走过了方才的小径。於是乎,她才整了整衣裙,又顺了顺头髮。 可正准备出屋,便听到有人在外头给姨母请安。 “二太太,大太太让奴婢传话:腊八將至,老太太想去菩提寺上香。太太想著,不如让表小姐与小姐一起抄经,到时候供到庙里祈福。” 第12章 抄经使绊 容氏一听,心中便瞭然几分,这是婆母借程氏之口,抬举苏萤呢。 之前因是婉仪的生辰,苏萤敛了锋芒,不愿越了婉仪,容氏並无异议。可人哪,是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后退的。於是她遣人將苏萤从屋中唤了出来,当著传话丫鬟的面,语气温和,却字字落定地嘱咐苏萤道:“你在老家是怎么给你外祖母抄的经,在这里便也怎么抄。这是给你自己积功德、攒福气的事情,不要草率了。” 苏萤听得明白,福身应了声“是”,便隨大夫人的丫鬟往东院去了。 此时,园中。 杜衡已將一套太极剑法练毕。此剑法柔中带刚,动静相生,一整套行云流水下来,额上仅出了一层薄汗。这是他特意为之,一日之计在於晨,晨起诵读,园舞剑,皆为调息养气,替一整日伏案温书做足铺垫。若换作別的刚劲剑法,力气消耗过重,反易扰乱心神,难以聚神凝息以备应考。 “公子,您的茶。” 清泉將煮好的热茶捧来,恰好他收了最后一式剑招。 杜府的园不算宽敞,却因杜衡每日清晨练剑完毕才用早膳的习惯,特地添了几方石桌石凳。程氏还命人在园中设了一座小亭,亭中置了石炉,可不惧风雨,备水煮茶。清泉每日伺候完杜衡洗漱,在他诵读之时,便会先一步至园中生炉煮水。 “公子,方才太太房中的小菊送了一碟新做的糕点,您尝尝?” 听清泉那么一说,杜衡確实觉得肚中微饿,便走至石桌前。正要取用,他忽然察觉到什么,於是转头问道:“为何这回是小菊来送?” 凡是关於他的事,母亲向来只让雪鳶来传,从不使唤他人。 清泉从小便跟在公子身边,知他素来心细,早料到公子会有此一问。心中得意,面上却仍是恭敬,不敢有半分轻佻地答道:“我也奇怪,便问了小菊。她说是要去偏院传话,太太便顺带让她送了糕点过来。” “偏院?”杜衡眉心微蹙,“她去传什么话?” 清泉见他將茶杯搁下,便一边续茶,一边应道:“说是请表小姐与小姐一同抄经。” 每年此时,总有人家將家中未出阁女子所抄经文送往菩提寺供奉。她们通常会在自己抄的经书上落款署名。若所抄经文能有幸得到寺內高僧的赏识,选入大殿供奉,往后相看人家之时,便是一桩足可自傲的体面事。 这也正是祖母一再催促婉仪在字上用心的缘由。往年婉仪的字,也不过勉强挑出一两张,才得落款。也不知,那个口口声声说自己不通诗文的苏萤,是否连字也不擅精通。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杜衡並未太在意,只是又问了清泉一声时辰。 “公子,快辰时了。” 他点点头,饮尽杯中茶水,便提剑出了园。 方踏上通往正院的长廊,便瞥见一道月白色裙摆转入母亲的东院。他脚步微顿,面上却不露分毫神色,径直朝自己的西院去了。 回院后,他在书房中置香、研墨,一应俱全后方开始一日的温习。今日,他自擬一题:“经文载道,教化人心。古人尚之,今可行乎?” 许是因母亲吩咐妹妹她们抄经之事,他提笔时便想到了这个题目。但不知是选题冷僻,抑或思绪未定。原本一炷香內便可起稿的他,竟磨了半个时辰才写下首段。 他搁笔轻嘆,只觉文思停滯,便决定暂缓片刻,出去走走,放鬆心神。 不知不觉间,脚步已然向东院去了。 此时的东院厅內,苏萤与杜婉仪正准备抄经。因所抄经文要供奉至菩提寺,为表敬意,程氏特令二人先净手焚香,待诸般事宜准备完毕后,已过了半个时辰。 程氏因中馈事务繁忙,仅在她们踏入东院之际吩咐几句,便离席而去。其他事宜,便全权交由了李嬤嬤,也就是杜顺家的。 李嬤嬤自苏萤初入杜府,便因那笔三月例银的事,將她恨上了心头。早先便想著找机会教训一番,谁知夫人竟亲手替这位苏姑娘戴了簪,还在老夫人的屋中,当著眾主子的面,坐实了“表小姐”的身份。她一时无法轻易靠近,只得缩了手脚。 原本正愁无米下锅的她,没想到这般快便寻到了空子。於是,她心头一转,计上心来。 厅內特意为杜婉仪和苏萤各置了张书案,李嬤嬤暗中撤去了垫在苏萤书案桌脚下的木片,桌面看似平稳,实则一按便晃。 之后,又唤了个小丫头,悄声吩咐后,便將案上的文房四宝一一调换。 那笔是锋未剪圆的新笔,笔头生硬难收锋。墨是新锭未养之墨,初磨不匀,色沉且涩。纸是半生半熟,既易洇又不凝色,写经最忌。那砚台则更恶,底部未垫水布,稍一用力便轻滑移动,一有不慎,砚台里的墨汁就会溅撒出来,不是脏了纸便是污了衣袖。 一顿安排下来,李嬤嬤眉头一挑,嘴角一扬,只等著苏萤自请入瓮。 公子才在书房坐了半个时辰,便將笔搁了下来。清泉知道他今日文思不畅,於是默默跟在公子后头,以为公子往东院是为了寻大太太,谁知他偏偏绕路去了侧门。 清泉这才顿悟,公子许是不愿声张,遂特特先公子一步,让守在侧门的婆子勿要出声,以免喊得人尽皆知。 杜衡负手迈入,便瞧见一小丫头鬼鬼祟祟兜著一张小布包袱,漫无目的地四处晃荡。 他朝清泉一看,清泉立即了悟,便將小丫头喊住。 小丫头本就心虚,忽然听得有人喊她,更是心中一惊,不敢动弹。 因不想声张,又怕扰了公子清净。清泉將小丫头带到一侧,独自讯问。 没多久,他便拎著包袱朝著杜衡稟报:“那小丫头子听了李嬤嬤的吩咐,將厅內一张书案上的文房四宝全部撤下。李嬤嬤让她先找个地方把这包袱藏起来,待两位小姐抄完经后,再悄摸摸地放回去。这小丫头才调到东院不久,不知將包袱藏哪儿好,又不敢回去问李嬤嬤,於是拿著包袱瞎转悠,被咱们碰了个正著。” 第13章 原来,她懂得甚多 听罢,杜衡便已將事情原委猜出个八九分来。 这老奴,怎的不知悔改? 杜衡眉心一蹙,遂朝著厅走去。 那边厢,苏萤才进了厅就瞧出了不对劲,之前对她爱答不理的李嬤嬤,今日变得出奇的热情。她只是顺势往其中一张书案走去,却被李嬤嬤不动声色地拦了下来。 “表小姐,这边请。” 苏萤不认为这与大夫人亲口认了她是表小姐有关,再怎么样,她也是杜府的外姓客,这主子跟前得脸的嬤嬤,怎么可能在正主小姐面前,先喊了她一声表小姐。於是,苏萤在心里便悄然起了防备。 只见她站在书案前,仔细观察书案上的文房四宝,果真瞧出了端倪。 案上架著一只毛笔,那笔锋尖锐不圆,苏萤一眼便知是只未开锋的新笔。 “萤儿姐姐,您可是有什么不明之处?” 往年婉仪一提到抄经就头疼,辛辛苦苦地写了好几日,每次都要被祖母和兄长挑挑拣拣,最后只得一两张堪用。她知道抄经是积福之事,不敢有怨。可对她这样一个平日玩心稍重的小姑娘而言,好不容易静下心来做的事,若总不得夸讚,终究是叫人有些泄气。 不过今日却有些不同,因有苏萤陪伴,她便有了兴致。记得萤儿表姐说她自己诗文不通,想必写字对她而言也是头疼之事,杜婉仪顿时觉得有了伴,心里踏实不少。 果真苏萤表姐好似也不太善於写字,只见她站在书案前,看著眼前的文房四宝,似乎有种不知所措之感。 於是婉仪便好心问她。 苏萤正想著应如何提起此笔之事,见婉仪主动来问,便谦逊地答道:“妹妹,姐姐確实有些不明之处,不知妹妹能否解答?” 杜衡刚走至厅不远处,便听到了胞妹与苏萤的对话,於是身形一顿,想了想后,索性绕道厅一侧,隱在窗后。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只见婉仪一副前辈模样,走到苏萤跟前,道:“姐姐请讲。” 苏萤点头一笑,便也没有推辞,而是拈起自己书案上的毛笔,將笔尖转至婉仪面前,问道:“我素来听闻抄经要持恭敬之心,是不是正因为此,连笔都得用新的,才显尊重?” “这?” 杜婉仪学识尚浅,自然对笔墨之物不太在行,平日里都是別人给她备好笔墨纸砚,她哪知新笔旧笔的区別? 杜衡却是在窗外听出了微妙,於是,他稍一侧身,离窗更近了一些。 只见那苏萤正將笔尖朝上,给婉仪展示。 杜衡一眼便瞧见了那尖锥状的笔锋,婉仪读书时日尚浅,自是看不太出来。这样未开锋的新笔,只要一沾墨,便能瞧出问题。笔锋很难运用自如,转折时也亦有分叉。 这个李嬤嬤,真是伺候主子时日久了,连下个绊子都如此阴私,这得亏是碰到了懂行之人,若是婉仪,恐怕只有下笔后才会发现蹊蹺,但到那时,字已写下,对神佛的不敬便已酿成。 杜衡的视线依旧停留在那一袭月白色衣裙之上,心中则不由暗暗思忖,原来,她懂得甚多。 见婉仪茫然不知,苏萤笑著解围:“这笔看著就是新制的上好笔桿,嬤嬤倒是细心,笔都备了新的,只是没开锋便用,略显急促了些。” 说著便看了在一旁伺候的李嬤嬤一眼。 李嬤嬤一听,脸色当即一变,忙狡辩道:“表小姐,奴婢一个下人,哪懂得这些,笔墨纸砚都是厅本就备下的,您若是嫌不好,奴婢给您换了便是。” “嬤嬤,您先別急著插话,苏萤也是第一次抄经,很多事情不明,您先让我同小姐请教完,再言语,可好?” 这一句话,算是真真打在了李嬤嬤的老脸上。 主子还没问她,她就即刻插嘴,主子只是说了一句,她便言里藏针地顶嘴应答,实是不知轻重。 就连婉仪听得都觉得有失礼数,於是皱眉责道:“李嬤嬤,没见我和表小姐还在说话呢,该叫你伺候时,自会叫你。” 李嬤嬤落了个没脸,只得訕訕地退至一角,静候吩咐。 立在窗外的杜衡心中一笑,本以为会看到苏萤同之前那样,任由老奴欺负,无力还手。不曾想却看到了一齣好戏,原本在书房停滯的文思,似乎也有了活络之相。他的心情豁然有些开朗,不自觉地又朝窗近了一步。 清泉没有紧跟在公子身侧,而是离著公子有一段距离。一是因为,厅的窗子大,若是他跟著公子一齐站於窗后,易於被厅的人发现。二是,公子不想声张,而清泉此刻站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是否有人出入,如此便能及时让来往之人噤声。 故而,他不是太听得清厅內的对话,当然也不得而知厅之內的事,唯一能瞧见的便是公子那舒展开的眉眼同那轻微上扬的嘴角。 清泉一时有些感慨,自从老爷逝世,不知不觉已有三年未曾见过公子如此鬆快之模样。 苏萤將笔放下,又似是不经意地用指甲划了一下摆放在她书案上的那一叠宣纸。那纸一眼望去,光泽颇多,本以为是一叠生宣,可是当指甲落下之后,那触感却是既涩又滑,原来是半生熟的。 苏萤在心中默默嘆了一口气,这李嬤嬤看似懂一些笔墨之事,但也不是全懂。生宣吸墨重,一下笔就容易洇墨,文人多用此来作画。熟宣吸墨轻,提笔落字,字跡清晰,用於抄经最適合不过。只是这半生熟的宣纸,介於两者之间,对於擅写诗文的老手而言,其实这半生熟的纸更易掌控。也就是说,若是换作旁人,或许真要著了李嬤嬤的道,可这纸落在苏萤手里,反倒使不得半点坏水。 既然纸笔都有问题,那么墨条和砚台也难逃一劫了。 杜衡看著苏萤將砚台端起又放下,又看著她执起墨条端详了一番,之后还轻轻按了按书案,那案子的一角便上下晃动了起来。 杜衡心中冷哼,这老刁奴可是一件不落地均动了手脚。 “婉仪妹妹,我看这文房四宝样样都新,不像是用的,倒像是摆设给人看的。虽然我对抄经不甚在行,但也知抄经一事,还是端看字跡是否工整清晰。不知我说得对是不对?” 婉仪虽然看不懂苏萤为何在宣纸上划拉,也不晓得这墨和砚台有什么奇特之处,但是她却看得到书案的不稳,低头细察,便发现有一处桌角少了一张垫片。 她是个娇宠的千金小姐,被家人宠爱保护太过,但不意味著不懂人情世故。她立时便明白,这是有人故意给苏萤难堪呢! 於是她转身便对李嬤嬤吩咐道:“嬤嬤,快去命人將我同萤儿姐姐的笔墨纸砚重换一套,还有那书案也换一张。抄经是件大事,哪样都不能將就了事。让她们动作快一些,我和姐姐在这儿等著,千万別误了吉时。否则母亲怪罪下来,我也帮不了你。” 此时,李嬤嬤哪还有心思记恨,心中瑟瑟发抖,连忙应声退下,只怕耽误了时辰,再被主母以伺候不利为名,扣除了例银,失了脸面。 而窗外的杜衡见状,也知戏已看得差不多,於是转身,悄无声息地沿原路返回。他自己或许未有察觉,可清泉却將他脸上的笑意看得一清二楚,只道公子心情甚佳。 第14章 不敢再有一丝怠慢 李嬤嬤从未想到,这位她曾经轻视如尘的表小姐,居然就这么四两拨千斤地將她所设之局化解,还连带著让她惹了自家小姐的不快。 待小丫头重换了笔墨纸砚之后,她便不敢再有一丝怠慢,只期望两位小姐能儘快提笔抄经,莫耽误了吉时,以免自己获夫人怪罪。 此时,一张新的桌案已搬至面前,苏萤轻轻试了试,桌面平整,纹丝不动。 之后,她的视线落在了重换一遍的文房四宝之上。 李嬤嬤此时呼吸急促,面露紧张,眼睛一动不动地盯著苏萤,看著她將文房四宝一样一样地仔细检查,生怕这位表小姐又指出哪里不对,让她遭殃。 只见苏萤神色沉稳地一手执笔,一手轻顺笔尖。 片刻后,慢慢道了一句:“笔尖毛髮柔软蓬鬆,可见笔锋灵活,不错!” 隨后,她又抚了抚纸面,用指甲轻刮,语气仍是不疾不许:“此熟宣不吃墨,最適宜抄经,甚好!” 在以同法查过墨条与砚台之后,苏萤面露满意之色,朝著杜婉仪微笑点头道:“都是好物。” 听到苏萤认可,李嬤嬤大鬆一口气,便默默地退至厅一角,低首敛眉,静候吩咐,不敢再僭越造次。 “姐姐,您明明说自己诗文不通,为何却如此通晓笔墨之事?” 杜婉仪心中疑惑,不吐不快。 看著婉仪一脸不明所以,苏萤心中略有些歉意。她並不是故意示弱而有意隱瞒自己的真才实学。实则只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毕竟她只是个寄居杜府的客人,日后还要倚仗杜府才能定下婚事。 再者说,这世上,岂有客人一住进来,便挡了正主小姐之理?可她又不能將此缘由毫无掩饰地向婉仪坦白。 於是,面上微微一红,低声解释道:“妹妹可知,我外祖在浙江的雁盪山下有一小小书院。我自幼便在书院长大,日日为外祖摆放笔墨,收拾纸张,所以才识得这些。” 婉仪一听瞭然,回道:“我明白了,就像是我不擅抄经,但好歹这么些年下来,也知哪个年节抄什么经好,是一个道理。” 显然杜婉仪已经把苏萤想成了同自己一样玩心颇重,心道这萤儿姐姐必定也是被强迫在书院做这儿做那儿,明明不喜读书,却因为自家便有个书院,只好日日困在那里为她外祖准备笔墨纸砚。 唉,得亏我家没有书院,只有祖母和兄长。 相比之下,婉仪便觉得自己平日以为的苦实是不算什么,对苏萤又多了一层怜悯与亲近。 苏萤自是不知,眼前的婉仪已经对她多了怜惜之情,只是继续说道:“我虽不善写文品诗,但对读书人常用之物颇为熟悉。日后,我会在姨母的藏书阁整理书籍,往后妹妹若有什么册子需要修补的也可来找我。” 在杜府短短几日,她心中已知,婉仪心地善良,颇为可交。 將日后之事略提一二,也免得婉仪误以为她心存疏离。 谁知,婉仪一听,便来了兴趣:“姐姐还会修补书籍,那真是太好了。有个女先生,每隔七日会来家里给我上课,上回做功课时,我一不小心把书页撕了一角,正愁著下次见到先生该如何是好?如今有姐姐在,婉仪便不愁了。” 她想了想,忽然有个好主意,便兴致勃勃提议道:“姐姐何不与我一齐听听女先生的课?我知姐姐不通诗文,其实我也不喜。只是祖母说,像我们这样人家的女子,大多还是要嫁到同是做官的人家的,若是对诗文一窍不通,日后难免与夫君无话可说。” 苏萤一听笑了,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同龄的姑娘,將婚嫁之事那么坦荡地说出来,没有矫揉造作,也没有故作矜持。心中对婉仪的喜爱便更多了一分。 只是上课一事她还需和姨母商量,毕竟这位女先生是为婉仪聘的,她不想这么冒然地隨著婉仪去上课。这样定会惹得大夫人不悦。 苏萤便忙阻拦道:“妹妹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对诗文真的一窍不通,只怕会累了先生教妹妹的进度。况且我才应下姨母要整理书阁,这事要不就先放一放?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先抄经吧!” 杜婉仪一听抄经二字,忙点头道:“是的,是的。姐姐提醒得对,如今抄经才是要紧事,同女先生上课之事,日后再说,多谢姐姐提醒。” 於是姐妹二人於厅之中,屏息静气,心无旁騖,提笔抄经。 那边厢,回到书房后的杜衡,文思如泉涌,洋洋洒洒地写完了一篇策文。算了算时辰,竟比平日快了一刻钟。 看来,人还是不能太过拘泥,时常走动走动,有益於神思敏捷。 於是,他起身,打算去祖母那里走走。 因平日以温习为主,祖母让他专心备考,不用日日请安。未免扰了祖母清静,他未径直去往正院,而是让清泉先去通报。 等候之时,他也不愿待在书房,只信步走出西院,停步於东西两院之间的廊道之上。 临近午膳时分,来往的丫鬟,僕从较多。 只见这位杜府长房长孙,杜家的未来之主,负手而立,极目远眺。 此时,一阵微风穿过廊道,轻轻拂动他的衣袂,引人注目。 他们甚少见到自家公子如此清雋地立於廊上,一时都怔了怔神。 公子除清晨有去园练剑之习,平日多半闭门苦读。像今日这般閒情逸致,静立於廊下,实属难得。 还別说,这般临廊远眺,神色淡然,倒有几分謫仙之姿,叫人不敢轻扰。 尤其是丫鬟们,朝他福身行礼后,都忍不住偷偷回头,多看几眼。 “你是在哪儿伺候的?” 一个小丫头才悄悄看了杜衡一眼,便被他发现,心中一嚇,忙转身跪下,答道:“奴婢,奴婢是在小姐房中伺候的。” 以为是自己刚刚太过大胆的一瞥,惹得公子不悦,她的声音带著明显的颤意。 谁知,公子却让她起来,只是问道:“婉仪的经抄完了?” 小丫头大鬆一口气,连忙点头,认真回到:“经没有抄完,只是吉时已过,小姐同表小姐便未再继续,只待明日再抄。” 杜衡点头,又问:“抄的经呢?送老夫人那儿了吗?” “送了,奴婢正是刚送完,才回来的。” 杜衡遂摆了摆手,点头道:“好,你去吧!” 第15章 如此人物,怎会千里迢迢,投奔杜府而来? 不久,清泉便从正院出来,看到了立於廊下的杜衡。 “公子,老太太让您一同与她用膳,还让小的同您说,小姐也在老夫人跟前。” 杜衡听了,微微点头,遂朝正院行去。 婉仪素日便爱往祖母院里跑,他本就知晓。如此正好,他便当著她的面儿,评一评今日所抄经文。 谁知还未进屋,便听得屋內婉仪撒娇道:“祖母,我一个人上女先生的课,好没意思,既然萤儿姐姐来,让她同我一齐上课多好!” 老夫人一听,心中一怔,这才让程氏抬举了苏萤,让她同婉仪一起抄经。怎么才半日的工夫,婉仪便嚷著要苏萤同她一起上课了? 她知道苏萤是个聪明孩子,尤其是那日婉仪生辰,苏萤进退得当,让她颇为喜欢。只是这孩子到底品性如何,不得而知。婉仪是个善良的孩子,若是苏萤有什么念头,借婉仪替她开口,那就不好了。 於是,老夫人佯装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好端端地提起上课的事了?是萤儿问你的,还是你一时兴起,拍脑袋想的?” 杜衡听到祖母问话中隱隱有些肃色,遂停下了脚步,未让僕妇通报。 只听得婉仪娇声道:“萤儿姐姐哪知道我有女先生?当然是我同她提的,我说既然她不擅诗文,不如同我做个伴,一齐上课。我一个人也无趣,若是她同我一道,日后还能一起做做功课不是。” 老夫人眉头一挑,又问:“她说她也想上?” 婉仪一听,隨即垂头丧气道:“她说她学问不精,怕拖累了先生教课。还说,她这些时日要先帮二婶整理藏书阁。” 老夫人听后,心头一松,果然苏萤不是那种借著高枝儿往上爬的孩子,不枉自己对她的一番抬举。 “你看看人家萤儿,说话做事头头是道,不像你,想一出是一出。女先生的事,等你们把经文抄完,再议!” 杜衡听得祖母一锤定音,才示意守门的婆子通传。 “衡哥儿,你也是的,来了就进来,还让婆子通传作甚?” 祖母一见杜衡进屋,便伸手招他一旁坐下。 “听闻你刚做完一篇策文?” 杜衡点头称是。 祖母看著宝贝孙儿既懂事又用功,满眼慈爱,想著杜衡才写完文章,担心他腹內空空,遂转头问一旁伺候的僕妇:“菜都上齐了吗?” 僕妇忙答道:“刚刚摆好,请老太太,公子,小姐入座。” 杜衡与杜婉仪一左一右地搀著老夫人,上了桌。 桌上的菜色家常,唯有一道菜杜衡没怎么见过,他並未开口,因为他知道,胞妹也同样没有见过。 果然,杜婉仪上桌之后,问出了杜衡心中疑问:“祖母,这是什么菜餚,有何讲究?” “那是你二婶送过来的,什锦炒年糕,她老家的名菜,说是用大米做的,让我尝尝鲜。来,你们也来尝尝江南的美味。” 说著便让婉仪他们动筷。 婉仪听话地夹了一片,杜衡也夹了一片。 这年糕片软糯弹牙,细嚼之后,米香四溢,味道不错。 “二婶对萤儿姐姐真好!” 婉仪尝完一片,觉得不错,又夹了些,放在碗中。 老夫人听后,哦了一声,似乎饶有兴趣。 只听婉仪道:“萤儿姐姐才来咱们府上不久,这菜肯定是二婶为她做的,怕她思乡唄!” 老夫人呵呵笑道:“你二婶就萤儿一个外甥女,疼她也是应该。就像我疼你一样!” “好了,好了,食不言,寢不语,安心吃饭。” 杜衡一直没有说话,只安静地用膳,但是在心里,他颇为赞同胞妹的话,他也觉得他们是沾了苏萤的光,才难得吃到了二婶做的家乡菜餚,这菜味道不错,想必苏萤也会觉得好吃。 用完午膳后,祖孙三人便去了正屋。 京城的冬季,甚是寒冷,尤其是没有日头的日子。 祖母年岁大了,实是不好在外散步消食。 於是杜衡提议,不若把婉仪今日抄的经文拿出来,祖孙三人一齐站於书案前品评,当作是膳后消食之用。 谁知婉仪却撅嘴道:“要评,就连萤儿姐姐抄的一起评!” 老夫人却觉著,苏萤不在,拿她的字出来品鑑不妥当,可还未开口,便听到杜衡说道:“也好,叫人一齐都拿来。不过,品评是品评,不是比较,文无第一,没有输家。” “这是自然!” 婉仪巴不得兄长说这话,萤儿姐姐的字她早已看过,所抄经文工整清晰,一丝不苟。只是,那並非祖母素来称道、闺中女子应习的簪小楷。她只当萤儿姐姐笔力有限,心想若有那份经文在前作陪衬,自己这一份便不至太过失色。 可谁知,婉仪却想错了。 苏萤不仅写的一手漂亮的簪小楷,还擅长其他书体。 考虑到对神佛的尊敬,今次她特地选了被文人誉为兼具十美的魏碑体抄写经文。 当僕妇拿著两份经文放置於书案时,杜衡不禁吸了一口气。 婉仪向来只临摹簪小楷,加之每年杜衡都帮著祖母挑拣胞妹抄写的经文,哪怕未有署名,他一看便知哪个是婉仪所写。 而另一边的经文,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苏萤竟是用了魏碑体! 魏碑体以刚健著称,苏萤所抄经文,字字方折顿挫,稜角分明。相比於簪小楷的娟秀,此体更添一分庄重肃穆,敬神之意,跃然纸上。 杜衡心知,但凡通篆隶者,只需看此三两行,便可断定写字之人,功力深厚,簪小楷自是不在话下。 可想而知,婉仪生辰那日,苏萤绝不是简简单单地藏拙而已,分明是懂分寸、知进退。 他不由得心生感嘆,字尚且如此,想来诗词文章自当更胜一筹。二婶家果真诗书传家,名不虚传。 只是他不免又心生疑竇,如此人物,怎会千里迢迢,只身入京,投奔杜府而来?忽而想起那日母亲欲提她来歷,他却让母亲转而敲打李嬤嬤,断了话头。 此时回想,竟有些懊悔,那时若听下去,今日便不必再多费心思量。 第16章 智斗林氏(上) 婉仪自是不知兄长已然在心中有了一番品评,只见他一言不发地看著苏萤的字。还当兄长不喜这等笔势刚峻的字体。 “萤儿姐姐说,她外祖有个书院,她自幼便常在一旁伺候笔墨。想来书院之中,多习经义策论,鲜有女子闺阁可临摹的字帖,故而她所用笔法,更偏刚劲。” 是婉仪自己提议拿苏萤所抄经文一起评鑑,只是为了让自己有个伴。並不是真的要苏萤的字当成她的挡箭牌。见兄长未发一语,婉仪忙替苏萤分辩几句。 杜衡一听,遂醒过神来,他不愿当著妹妹的面揭开苏萤的真正实力,让妹妹对抄经之事心生退意,只淡淡道:“你们两人都写得不错,工整清晰,不相上下。” 婉仪听罢,鬆了一口气,好歹她和萤儿姐姐半斤八两。不过兄长向来严格,这评价在她心里已是上上之选。 然而,一旁的老夫人却一直没有说话,她的父亲原是国子监祭酒,她自小便在诗书字画中耳濡目染,苏萤那手魏碑,她怎会看不出来?见孙儿没有说穿,她自也不会点破。 只是,面对著眼前那刚劲有力的经文,老夫人心头微动,不免生出一些思量。 从苏萤的字,老夫人已然断定,她的学识只会在二儿媳妇容若兰之上。婉仪的生辰礼,苏萤退到若兰身后,推脱诗文不通。如今她同婉仪一齐抄经,却又將自己的本事显露无疑。婉仪邀她一同听女先生讲课,可她又以打理藏书阁为名婉拒。 老夫人一时有些困惑,萤儿这丫头,是欲露锋芒,还是有意敛藏? 这经文是要供到菩提寺的,她的字若不出意外,定会被高僧选中供至大殿之上。难道说这丫头心高志远,想找个不仅仅是若兰口中说的好人家,还想找个名门望族?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个念头是萤儿这丫头自己有的,还是若兰也有此意?她不相信若兰从一开始便打了誑语。若兰远嫁京城十年,虽与家人时有通信,但容家毕竟是萤儿的外祖家。这背后的缘由,恐怕连若兰自己也未必知情。 老夫人年纪大了,经歷也多,心中不免有一丝踌躇猜忌。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亦不可无。既然她已让程氏抬举苏萤,便不会没道理地將苏萤所抄经文抹了去。只是在孙儿备考春闈的节骨眼上,她实是不愿此时多生枝节。 看来,还得寻个机会,细细探探萤儿这丫头的心思才是。 苏萤抄写完经文后,便先回到了偏院。此刻正与姨母一道用膳的她,怎会知晓她那一篇经文,竟在老夫人和杜衡眼中,引出几分思量与提防。 今日姨母特地做了家乡菜餚——什锦炒年糕。 记得在外祖家时,外祖母常以年糕代饭。这年糕是用上好的白香米蒸熟,再以木槌细细捣碾而成,做法既费时又费力,入口却软糯香弹,是当地颇有名气的一道菜餚。只是,再好的滋味,吃多了也难免生腻。那时她年纪尚小,一见桌上摆著年糕片便撅起嘴,说不吃。 然而,她怎会想到,那些她曾嫌弃的年糕片,自回到苏府后,竟再未见过一回。 林氏作为由外室升做主母的继室,对苏萤哪来的好心善意。苏萤一回来,林氏便分了一处离正院相距甚远的小院给她。美其名曰,苏萤已是大姑娘了,应当独住一处,免得旁人说她这个继母太过苛刻。实而是不想让苏萤与苏大老爷太过亲近。 苏萤的父亲苏建荣是个秀才,在书院读书时便与她的母亲青梅竹马。只是他心思活络,不能专心於学问之上,遂中了秀才以后,无甚精进。那时她的母亲容芝兰已经嫁给了她父亲,出嫁从夫,只得隨他放弃科举,一家人转而从商。 由於苏建荣確实有些口才,又颇有人缘,没曾想生意竟是越做越有起色。只是苏萤的母亲没有福气,才刚刚苦尽甘来,便撒手人寰,让外室有了可乘之机。 因照顾生意,苏建荣时常不在家中,林氏也便借著弟弟妹妹年纪尚小,用膳时辰不定,怕耽误了大小姐为由,让苏萤在她自己那个小偏院中起个小厨房,每月柴米油盐定时定量支取。 继室当道,苏家的下人们自然也是见风使舵,见主母不待见这位大小姐,行事自然日渐怠慢。 送的米大多是陈米,柴也常是受了潮的。表面上送得不缺不晚,可真正能用的,寥寥无几。 当然,苏萤也不会让林氏那么轻易便得逞,才刚回来不过三月,若不趁此给林氏个教训,日后还有她受的。 於是她不声不响,每月照常接收厨房送来的柴米油盐,只是与第一回不同,她不动声色地將收到的物件全都记在了本上,还当著人面清点,每回均让送货之人在她所记之处按下拇指印,作个印证。 就这样又默默收了两个月的陈米湿柴,苏建荣终於从外地返家。 “大小姐,太太请您过去一道用膳。还有,这是太太给您新制的衣裙和首饰,太太让你穿上再去。太太说,老爷刚回来,看到您穿新衣必定高兴。” 林氏的贴身丫鬟春杏趾高气扬,话音落下后,便朝跟在身后,双手捧著衣饰的小丫头使眼色。 小丫头立马机灵地上前,欲给苏萤更衣。 而春杏没有离去,显然她要亲眼看著苏萤穿上那身新衣裙。 只见苏萤並未理会那小丫头,而是看向一动不动的春杏,厉声道:“春杏,你跟著你家主子从外头搬来苏家已有多年,怎么还是那么不懂规矩?” “本小姐更衣,你也要一併瞧个分明?” 春杏一嚇,原当这大小姐一向软顺,没成想竟是这般凌厉。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道声:“小姐莫怪。”遂乖乖地退至院中等待。 苏萤心中也知,这一回必定要占好先机,扳回一城,否则便没有下次。 於是,她交代小丫头把衣服交给自己的丫鬟喜鹊,便也將小丫头支了出去。待喜鹊將衣裙首饰细细检查一番后,她才穿上身。 只是,那衣裙贴身紧束,將她瘦削的腰身勒得凹凸分明。若是不知底细之人瞧见,还真要以为她这些时日养得甚好。 苏萤心中暗笑,原来林氏也知,我这些时日吃得不好,生怕被父亲看出来! 冷哼一声后,她终是著了那身衣裙出了院子,只是袖中却早已藏妥了一本册子。 第17章 智斗林氏(中) 谁知,苏萤一进了正院前厅,便瞧见父亲与林氏早已端坐在主位,正宠爱地看著苏萤同父异母的龙凤胎弟弟妹妹,对他们乖巧地磕头。 “爹爹、娘亲辛苦了,儿子/女儿给爹爹、娘亲磕头请安!” 苏建荣捋著长须,满面笑意,只见他朝后一招手,身后隨从便將一只金线绣的小荷包交到他手里。 “这是爹爹在金陵看到的一对金麒麟,你们二人刚好一人一只。” 说著苏建荣便把荷包打开,一只掛在了小男孩的脖子上,道:“来,这个是元宝的。” 之后又拿出另一只,语气更显宠溺地对小女孩说道:“这个是给我的乖福宝的!” 苏建荣在原配容芝兰去世后,便藉由外室有孕,顶住容家的压力,硬是把林氏抬进家门。也正因如此,容家才一气之下將苏萤接走,不愿苏建荣的名声带累了外孙女。 可这林氏也是个狠人,进门第一日,便当著苏建荣的面喝下了墮胎药,决绝道:“夫君待我情深意重,妾也不愿夫君因妾名声受累。如今这一碗汤药下去,叫那些在外头非议夫君的人都看得明白,我林梅芬不图夫君钱財,只图夫君情意。妾自愿膝下无儿无女,日后夫君钱產都归小姐所有,若夫君先我一步,我便孤守青灯。若日后违背誓言,妾不得,” 话还未说完,便被苏建荣一把搂在怀里。就这样,比苏建荣小了整整十四岁的外室林梅芬,在苏建荣的支持下坐上了苏家主母的位置。 而林梅芬也足足等了五年,待位份稳固,苏建荣生意蒸蒸日上之后,才再次受孕,让苏建荣老来得子,得了元宝、福宝这一对龙凤胎。原本还想著要將苏萤接回家的苏建荣,便將接苏萤回家的念头彻底搁下,只顾宠爱这一对难得的宝贝。 若不是苏萤已渐渐长大,又抵不住林氏的催促,苏建荣才去的容家,把苏萤接回,否则他早把苏萤这个嫡长女忘得一乾二净。 “大小姐来了!” 林氏早就瞧见了苏萤,只是苏建荣正在给她那一双宝贝儿女掛金麒麟,她才故意没有出声。 待两个孩子起身抱著苏建荣邀宠时,林氏才佯装刚瞧见苏萤,忙不顾主母身份起身迎接。 苏建荣每次返家都会给元宝、福宝带回好物件。他发现苏萤后,才想起自己竟忘了苏萤也在家,没给她带回一丁半点儿。顿觉几分尷尬,只见他放下怀抱中的龙凤胎,轻咳一声道:“萤儿,为父不知你喜欢什么,所以,” 还未说完,林氏便接了话,道:“所以说我同老爷想到一块儿去了。” 说著便亲热地挽著苏萤,说道:“老爷您瞧瞧,这是我特地给大小姐挑的赤金蝴蝶簪,您说她这个年纪戴上,是不是最可人?还有这身衣裙,是从京城传过来的最新样式,老爷您看,是不是很好看?” 苏建荣听后极为满意,林氏化解了他没有给苏萤带礼回来的尷尬,只见他捋著鬍鬚,点头道:“萤儿,你母亲买给你的,同我买给你的,是一样的。” 苏建荣又往苏萤身上瞧了一瞧,满意道:“看著比从前丰润了些,这才像个姑娘家的模样。” “你这个年纪正是要多吃一些。记得前些时日,刚把你接回来,那时的你真是太过瘦削,让为父看得心疼。” 只见苏萤甩开了林氏的手,朝著苏建荣盈盈一拜,道:“萤儿多谢父亲关心。” 她的语气淡然,听不出多少情绪,倒是林氏在一旁笑著接道:“我看大小姐回来之后,气色好了许多。只怕在容家,小姐被养得太精细了,才显得瘦。” 苏萤抬眸看了她一眼,脸上喜怒不明,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一时之间,林氏竟自討了没趣。 见林氏不再说话,苏萤才起身,走到苏建荣跟前,朝著他伸出被衣袖勒紧的双臂,道:“父亲,这新衣裳顏色、样式皆是不俗,只是並不是女儿通常该穿的尺寸。” 苏建荣以为苏萤在撒娇,於是笑道:“怎么,你埋怨母亲把衣裳买小了?看来这些时日你母亲把你养得不错。” 可苏萤的脸上却依旧没有笑容,而是语气更加恭敬严肃地说道:“父亲,女儿之前一直都在外祖家。如今回来,母亲担心我吃住不惯,特意给我单独安排了院子,还置了小厨房。女儿也是第一次,什么都得靠自己。生怕做得不好,没有节制,於是每次厨房的人给女儿送的柴米油盐,皆一一记在册中。每回清点时,我都请送物之人当场按了拇指印,以作凭据。” “女儿知晓,母亲从前受了外头不少冤枉,女儿这么做也是为了日后有据可查,免得才回来数月,母亲又被人言语中伤。” 苏建荣一直担心苏萤在容家养的这些年,早与他不齐心。却没想到女儿句句为他、为林氏著想,於是放下几分担心,点头道:“萤儿做得好!” 苏萤见父亲入了自己的局,於是取出袖中册子,呈给苏建荣看:“这是女儿第一次记帐,还望父亲指点女儿一二,看看女儿记得对不对,有无要改进之处?” 苏建荣见苏萤如此乖巧,自是不能抹了苏萤的面子,於是认真翻查,果真从册上找出问题:“你每月明明收到二十斤大米,为何吃得如此之少?这柴也是。你母亲向来打理中馈有度,怎会给你如此之多。” 说著便把林氏叫来跟前,林氏並不知苏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想好好看看那册子,见苏建荣喊她,便赶忙上前。 她看了看苏建荣所指之处,心中一松道:“我確实让人每月多给大小姐一些分量。好比福宝和元宝,他们二人一个月也就二十斤大米的量,因我尚不知大小姐喜好,所以也给了大小姐同样斤数,小姐若是嫌多,下个月我少拨点便是。” 只见苏萤不动声色,只微微抬了抬下巴,道:“请父亲再翻一页。” 苏建荣不明所以,於是照著又翻了一页,只见上书道:“本月收到二十斤大米,其色暗灰,多陈米所混,淘洗之后勉强可用者不足十斤。” “本月实收柴火三十斤,皆为湿柴。” 苏建荣越往后翻,神色愈加凝重。 苏萤见状道:“女儿这些时日,吃得確实比从前要少,故而身量有所清减。只是没想到母亲定的衣裙还是太小。” “想是下人见母亲事务繁杂,便从中取巧。” 那模样竟让苏建荣在一瞬之间,恍然看见了年轻时的容芝兰站在自己眼前。 他忽然记起,那位早逝的髮妻,曾也这般不爭不吵,却事事有据有节。一时间,心中竟有些发虚,有些,无法言说的愧疚。 第18章 智斗林氏(下) 林氏见苏建荣脸色难看,心道不妙,赶忙跪下,哀怨道:“都怪我教导下人无方,只是小姐为何不早同我提及,偏偏等老爷回来再说,这不是叫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吗?” 谁知,苏萤却一脸无辜道:“母亲这就错怪苏萤了。若是父亲不在,苏萤找了母亲,这不是刚好落人口实,说苏萤趁父亲不在府上,闹得家里不得安寧吗?” “如今父亲返家,女儿藉此机会將帐册呈上,咱们就事论事,事情说得明白清楚,才不至日后再生枝节。女儿自知此事与母亲无关,只是下人不知好歹。今日咱们关起门来,把事了结,岂不乾净利落?” 苏萤言辞谨慎有节,一时教林氏无言以对,心中愤恨,却不敢表露分毫,只得以泪洗面,遮掩心中恨意。 而那一对龙凤胎显然也深得林氏真传,见母亲掩面而泣,便也一拥而上,抱著母亲委屈不已。 苏建荣见苏萤如此明事理,也愿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於是顺著苏萤的话说道:“萤儿说的没错,你母亲平时为人和善,却教底下人钻了空子。此事你母亲同我已然知晓,这事就这么过去吧。日后若还有此等事情发生,萤儿,你可逕自告知於你母亲,勿须多加顾虑。” 说罢便让人將那软弱无骨的林氏扶起,又命人將那一对小儿也牵了下去用膳。 见事情按自己所想方向了结,苏萤便亦適可而止,只是朝著苏建荣恭敬一拜,道:“多谢父亲体恤,也多谢母亲谅解。萤儿知道母亲素来持家有道,这事有过一回,便不会再有下回。时辰不早,请父亲母亲,早些用膳。” 之后她又顿了一顿,指了指身上的衣裳,带著歉意道:“请恕女儿失陪,实是这衣裙太紧,女儿有些喘不上气来,请父亲允了女儿回去换件衣裳。” 苏建荣听后,赶忙点头道:“去吧。” 见父亲言毕后,又低头翻阅帐册,苏萤这才缓缓起身,特地走至林氏身前。 也不知是方才起身太猛,还是这紧身衣裙穿得久了,导致通身不畅。她才站好,便觉得头晕目眩,身形那么轻微一晃,头上那支赤金蝴蝶簪便掉在林氏脚边,一摔两半。 林氏看到后,脸色登时比方才更白上几分,只见她偷眼瞥向苏建荣,见他仍在翻阅帐册,並未察觉,方才鬆了一口气。 苏萤轻巧地俯身拾起了那支一分为二的“赤金”簪子,手掌一转,便將那青灰色的断口呈於林氏眼前。此时,苏萤的面上早已没了方才面对苏建荣时的恭敬乖巧,只见她双眼清冷,声音却“虚弱”地说道:“母亲,请恕女儿失陪了。” 林氏这才知晓,自己是著了苏萤的道。可面对这般“明白事理,为她著想”的小姐,她就算要发作,也寻不到由头。只得强装镇定,对身后僕妇使眼色,道:“快扶著小姐回院,小姐若是不舒服,便先歇歇,我让厨房给小姐送些吃食过去。日后小姐若觉得管著小厨房太过费神,也可同我说一声,总之,您有事便提。” 林氏话虽说得温和周到,却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容氏见苏萤看著什锦炒年糕出神,以为外甥女思乡心切,有些伤感。忙唤了她一声,道:“愣著干嘛?是不想吃姨母烧的菜吗?” 苏萤回过神来,眉眼含笑,道:“姨母做的菜,萤儿哪敢不吃!” 见外甥女神色如常,还能玩笑,容氏心下才又安稳几分。姨甥二人便就著这一桌菜餚,有说有笑地用完了午膳。 因晨间被唤去东院抄写《金刚经》,苏萤原打算去藏书阁整理书籍一事便被搁了下来。只是那经文篇幅尚长,至少还需六七日才能完成。苏萤思及此,便將原定安排稍作调换,改为每日晌午过后,再去藏书阁梳理书籍目录。 打理书阁之事虽非一朝一夕,但抄经一事却须得一笔一划,不容怠慢。 用完午膳,稍事片刻后,苏萤便辞了姨母,抱著那本目录册子,从偏院往藏书阁而去。谁知才至小径之上,便远远瞧见杜衡自正院方向而来。 並非苏萤有意朝正院方向张望,实是午膳之后,路上少有下人走动。 只见那道身影立於远处,步履稳而不缓,举止间自有一股不似下人的从容。她並未细瞧,只从眼角余光中,便认出了是谁。 苏萤有些无奈,不是说此人每日用心备考,难道不应守在书房闭门不出吗?为何晨时去藏书阁能见到他,午膳后去藏书阁亦能见到他?到底是藏书阁方向与他有缘,还是她与他命中犯冲? 明明不想碰见他,以免让程氏多心,让她陷入不必要的麻烦,可为何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他。 只是,早上才装作忘了东西,硬生生地转身走了。如今再做同一番举动,只会让人尷尬。苏萤想了想后,乾脆硬著头皮,径直前往藏书阁,只当自己眼神不好,什么都未曾看见。 杜衡才品鑑完苏萤以魏碑体书写的经文,本就心生好奇。不想才出了祖母的正院便远远瞧见写字之人正朝此方向走来。 出於礼节,也出於对她的好奇,心想著总是要同她拱手一礼,於是他面带善意,朝著苏萤所在方向走去。 然而对面的人儿似乎没有看到他? 只见她行到一半,还未踏上廊道,便从小径一转,往二婶二叔打造的藏书阁走去。 杜衡一愣,便停下来脚步,未再继续向前。 藏书阁平日只有姨母及其下人进出,他也只是在需要翻阅二叔珍藏的古籍时才会前去。且不说这苏萤方才没有瞧见她,只是他若此时也去了藏书阁,恐怕便只有他和苏萤二人在那儿,心知於理不合,只能作罢。 转身之际,又一似曾相识的念头,忽地闪过,她到底是没有瞧见他,还是在躲他呢? 心念未定,一瞬间竟也说不清是何种滋味。 第19章 老夫人的试探(上) 杜衡与婉仪因是与老夫人一起用的午膳,未免扰了老人家的精神头,今日便未再回正院。 老夫人歇了午觉后,照旧焚香三柱,手持珠串准备诵经。只是一时手感有异,低头一瞧,才想起她已將隨身多年的那串翠玉佛珠给了苏萤。如今手中所持是一串温润的沉香木佛珠。 她遂敛了心神,闭目轻念经句。 七遍《心经》诵毕,她才缓缓睁开双眼,郑重地朝著佛龕拜了三拜,才由丫鬟朝霞扶起身,回到了堂屋。 朝霞扶著老夫人入了座,便將茶盏送到了老夫人的手里:“老太太,今日天暗云重,许是明日就会落雪。奴婢特让人给您备了红枣薑茶,去去寒湿。” 老夫人才接过茶盏,薑片与红枣的香气便扑鼻而来,可见这茶泡得恰到好处。 老夫人心里满意,缓缓地喝了几口,果真身体暖了许多。 刚放下茶盏,老夫人低首又瞧见了手中的沉香珠串,沉吟一阵后,吩咐朝霞道:“这茶不错,给二夫人院里也送去一些红枣,再顺道瞧瞧表小姐在做什么。” 朝霞在老夫人身边久了,闻音知意,知道老夫人的话落在“顺道”之上。於是出了堂屋,特地唤了个机灵的小丫头,轻声交代了好些句,才放了小丫头走。 约莫一盏茶功夫,朝霞便回了老夫人的话:“二太太说,她那儿的红枣正巧用尽,老太太的红枣真是雪中送碳。” “小丫头去的时候表小姐不在,二太太说,表小姐日后都会去藏书阁整理书目,这活儿费事,至少得大半年才能整理个清楚明白。” 朝霞一边说著,一边绕至老夫人身后,为她老人家揉肩:“二太太还说,表小姐写得一手好字,她特意叮嘱表小姐好好抄经,若是老太太对表小姐的字有何不喜之处,还请老太太不要顾及二太太,只管提了便是。” 老夫人心中感慨,她这个儿媳妇啊,向来心里有数。每回只稍微提点一二,便已猜出他人心中所想。原还以为苏萤那一家会瞒著儿媳妇搞什么暗里的名堂,到底是她自己想得过多了。 不过,她还是想试一试苏萤,看看她自己是个什么想法。於是,老夫人拉过朝霞,吩咐道:“你亲自去藏书阁把表小姐叫来,不要惊动二太太。” 这藏书阁果然如姨母所说,已有多年未好好整理。不仅有些书不在目录之上,还有些在目录之上的书却不曾在书架寻到。旧册是姨父所写,苏萤自然不能在上面勾勾画画。她只取临窗书案上的宣纸来做標记。只是没有想到,才堪堪一个多时辰过去,纸便用了大半。 苏萤心知整理书阁是个细致活,不能求快。心想,今日才是第一日,不如先到此为止。待收拾了一番后,正欲掩上书阁的房门,便听到有脚步声走近。 苏萤回头一看,是位打扮细致的丫鬟。只见她上著锦缎袄子,下著夹织锦裙,手戴一对素银鐲,一脸笑意地朝她款步走来。那沉稳的做派,细致的打扮,加之面容隱约有几分眼熟,苏萤心下便已猜出,这位多半是老夫人跟前的人。 正打算福身行礼,却被朝霞一把拦下。 只见朝霞朝著苏萤行礼道:“表小姐,奴婢是老太太身边的朝霞,您且隨我来。” 这朝霞笑意盈盈,可行事却颇有主意。她並未告知苏萤,老夫人是因何事寻她,只一味领著她出了藏书阁的院子。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苏萤是孤身一人来的藏书阁,身边並未有人跟著。她想著是不是要和姨母说一声,於是脚步有些停滯。 “朝霞姐姐,不知老夫人为何寻我,若需费些时辰,可否容我同姨母交代一声?” “表小姐,您跟我来便是,不会耽误太多时辰的。” 朝霞语气柔和,一句话说了等於没说,也是,老夫人都没开口呢,她这做丫鬟的怎可提前让苏萤知晓。 苏萤心道朝霞的老练,便不做他想,老老实实地跟著朝霞往正院走去。 苏萤方一进屋,便瞧见老夫人站於书案前,案上摆著的正是她今日用魏碑体所抄经文,边上还摆放著婉仪抄的那一篇。 她心下瞭然,老夫人將她叫来,多半是因为她的字写得太锋芒毕露,与婉仪生辰那日截然相反。 心中一定,她面露恭敬地朝著老夫人认认真真施了一礼,道了一声老夫人。 眼前的苏萤一如上回见的那般乖巧懂事,老夫人点了点头,把她唤至身旁:“你可知我让你同婉仪抄的经文是要送到菩提寺的?” 苏萤点头。 “不仅是我们杜府,京城里但凡有底蕴的人家都会把闺中女儿所抄经文送至寺中,你可知为何?” 苏萤摇头不知。 “这菩提寺是京城名寺,皇家也在此供奉香火,每年腊八,寺里的大师会择选出写得好的经文,供奉在大殿之上。谁家千金得此殊荣,谁家便自然有了教女有方的好名声。” 说完,老夫人便眼神犀利地看向苏萤问道:“你这一手魏碑,写得苍劲有力,比起婉仪那篇,倒是更引人注目。有极大的可能会被选至大殿供奉,若当真入选,你当如何?” 苏萤却未多加思考,双膝跪於老夫人跟前,诚恳说道:“萤儿抄写经文之时,並无他念,只怀著恭敬之心,抄写此经。” “萤儿如今寄居杜府,便是杜府的孩子。字写得好,也是杜府给的体面。不知姨母同老夫人交代了多少,家丑不可外扬,萤儿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愿扰了府上各位的清净。” “萤儿若没有杜府收留,此刻在乐清早已被继母乱点鸳鸯谱。萤儿感恩老夫人的抬举,自不会做出那些没有分寸之事,辜负老夫人、夫人还有姨母对萤儿的顾念之情。” 苏萤一番出自肺腑的话,倒让老夫人觉得自己太过苛责。 老人家径直將苏萤拉起,竟然未让朝霞插手。 老夫人不是没有听容氏提及,苏萤继母有意將她许给年逾四旬的商贾,老人家也是书香门第出身,自是体会得到苏萤的不愿与为难。 “快起来,快起来,你这孩子,和你说抄经的事呢,怎么说到这上头了?” 老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眼中已无试探,只有怜惜与感慨,道:“你说得对,住在杜府,便是杜府的孩子,你既唤婉仪做表妹,也该唤我一声祖母才是。” 第20章 老夫人的试探(下) “你也知晓,如今全府的心思都放在你表兄的春闈上,容不得半点闪失。况且家中孝期方过,你大伯母也不好常带你与婉仪出门,只好委屈你俩留在府中。” 苏萤扶著老夫人回座,听闻此言,忙摇首道:“表兄科考要紧,萤儿又素来清静惯了,能在府中安心抄经、整理书目,已是福分,何来委屈之说。” 老夫人欣慰点头,道:“你这孩子,脾气秉性倒是同你姨母像一个模子做出来似的。” 老夫人至此,才算真正放下心中疑虑。眼前的少女明眸善睞,明明饱读诗书、才情兼备,却寧愿收敛锋芒,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自处一隅。 这孩子简直与若兰太像了! 她心头微嘆,次子福薄,若兰一人独守偏院多年,性子寡淡沉静,行止进退有度,克制忍让。老夫人自问从未亏待过她这个儿媳妇,可这些年看得多了,心中终归生出许多怜惜与不忍。 苏萤这孩子是若兰难得开口,接来寄住的。既然来了,她这个做婆母的自然也该多抬举,也算替这个寡居多年的儿媳妇全一桩心愿。 “婉仪与你提过吧?府里请了位女先生,每隔七日入府授课。待你们抄完经,我想请她改为隔日来府上教导。你若不嫌烦,不妨也一併听听,也好同婉仪做个伴。” 苏萤一怔,隨即垂目低声道:“这位先生原是为婉仪妹妹所请,实不好越过妹妹。再者,萤儿已应承姨母打理藏书阁,恐怕两者难以兼顾。” 看苏萤如此懂事,老夫人却越发觉得之前自己的顾虑有些太过谨慎,一时歉疚,温声道:“你自幼在你外祖书院长大,那女先生自然是教不了你。祖母也不是真叫你去学什么,只是想著,婉仪玩心重,有你作伴我也安心些。” 她不愿苏萤一直站著回话,拉她坐於身旁,语气更柔:“这位女先生在京中颇有几分名气,教过不少达官显贵家的千金。旁人若是听说谁家女儿曾在她门下听过讲,便觉其家教得法,女儿端方。你隨婉仪一块儿去听听,对你將来总归是件好事。” 她又道:“你与婉仪同年,如今也该渐渐接触中馈之事。我已同你大伯母提过,让她往后教婉仪宅中之事时,也带著你一块儿听听规矩。姑娘家总有要操持门户的一日,有些事早些见识,日后便不至慌乱,也不会叫人轻看。” 苏萤听罢,心头微震。她知这番话的分量。 来京之前,外祖母只是打算让姨母在京中从外祖的一些旧友同年中寻一户稳妥人家,让她能安身过日便好。可如今杜老夫人给她的体面,已远远超出当初设想。 她心里明白,老夫人此举,不仅是看在姨母的情分上,更是亲自为她做的一份体面。 可越是这样抬举,她越不能轻慢。苏萤收敛思绪,敛衽跪下,重新伏地行礼,语气郑重:“祖母抬举之恩,萤儿无以为报,日后但有所需,萤儿定当尽心。” 老夫人见她言语间无半点浮夸,心里更加篤定,微微頷首,含笑道:“什么恩不恩的,都是自家人。你若是真想谢,平日里多帮祖母看顾一下婉仪的功课,让祖母少操一些心。” 容氏在苏萤去了藏书阁之后便留了意,眼见过了两个多时辰,外甥女却迟迟未归。她只当苏萤又像儿时那般,翻到好看的书便忘了归家。 左等右等,只得亲自走一趟,往藏书阁去寻。 “姨母。” 刚走到小径,便听到苏萤在前方唤她。抬眼望去,苏萤正从廊道那头匆匆走来。 “傻孩子,你去哪儿了?姨母不是说过,平日无事,莫往正院那头跑吗?” 容氏知她一向懂事,断不会无故越界,只是不知她怎的这时从正院回来。眼下临近晚膳,廊道上虽不比白日热闹,却仍有三两僕从路过,若被有心人撞见,传到程氏耳中,纵她明理,也难保无枝节生出。 “是老夫人让人唤我过去的。” 婆母? 容氏一时怔住。午后婆母才遣人送了红枣来,小丫头那一番话,她听得明白,是一场试探。其实她早已有所准备,萤儿的那一手好字,迟早会叫他们注意。既然抄经是个机会,她便乾脆顺水推舟,让萤儿拿出真本事来。遣丫头將早擬好的话带给婆母,原以为应答妥当,事情到此便罢。没料到婆母竟又私下唤了苏萤过去。 小径终究不是说话之处,她牵起苏萤的手,快步回了偏院。 “老夫人同你说了什么?” 一入屋,容氏便拉她入座,握著她的手问道。 苏萤不欲让姨母知道老夫人曾起疑心试探,只拣了最后的结果说:“老夫人让我抄完经后,与婉仪一同听女先生讲课。还说,大伯母日后教婉仪中馈,也会一併带著我。老夫人还让我以后,跟著婉仪妹妹一同唤她祖母。” 容氏听罢,眸中泛起泪光。 她自知婆母这番话的分量,这已不是简单的照拂,而是明面上的抬举了。 本以为姨母会叮嘱她日后在杜府需更加谨慎,或让她倍加感恩,却不想容氏脸上浮现一丝不加掩饰的骄傲,笑道:“你是个好孩子,老夫人喜欢你,並不出姨母意料。这几日你做得很好,姨母放心。” 她望向窗外,见暮色渐深,天色阴沉,语气转柔:“看这天,大雪將至。姨母有一件年轻时穿的斗篷,顏色还新,明早去东院抄经时,你记得穿。” “大雪?是比我来那日还大的雪吗?” “自然。”容氏轻笑,抬手替她理了理鬢边碎发,“大雪赏梅最是愜意,明日我叫小丫头去园里折几枝梅回来,插瓶应景。” 苏萤知晓姨母疼她,也愿意多为姨母做事,於是自请道:“折梅这事,让外甥女来便是。明日一早我便去!” 说罢,竟像小时候般,微微侧了侧身,轻轻倚在了姨母肩头。 容氏怔了一瞬,隨即低头,轻抚著她的发顶,眼中闪过一抹温柔,像是想起了当年未出嫁时,於雁盪山下旧居,那常依偎在她身侧的小小人儿。 第21章 她是真的在躲 偏院鸡舍的一声鸡鸣划破寂静的清晨,苏萤睁开朦朧的双眼朝窗外望去。只见天地白茫一片,无边无际,竟一时分不清哪是屋檐,哪是天光。苏萤不禁轻嘆,原来“漫天砌白玉”,並非文人墨客的妄言,而是真真切切的世间实景。 她自然记得昨日对姨母的承诺。利落乾净地收拾一番后,便披上了姨母给的妃红云纹锦斗篷。 这斗篷是姨母年轻时所穿,多年来妥善存於樟木箱底,昨日还是由岫玉亲手从深处翻出。 姨母让她当场试了试,那一袭妃红落於她身时,姨母的眼中不自觉泛出笑意,道:“瞧瞧,真是人比娇!” 看著眼前娇俏动人的外甥女,容氏不禁想起苏萤初到杜府的那一日。 那日容氏在屋里继续绣著她最不擅长却又喜欢的绣活,听到岫玉说表小姐来了,一时情急,便將手指头戳出了血珠子。她著急去迎苏萤,便顾不得太多,只轻轻將指头抿了抿,便出了屋。 偏院说小不小,容氏一出屋,便瞧见了孤零零立於院中的外甥女。只见身形瘦削的苏萤,披著一件略显旧意的湖青色素锦斗篷,没有滚毛,也没有镶边。本就白皙的脸庞也不知道是被这发灰的青色所衬,还是因为那日天寒地冻,原本就白皙的脸庞血色全无,整个人显得苍白无力。 容氏顾不得多想,小跑至苏萤身前,一把將这个多年未见的外甥女拥入怀中。越过苏萤的肩头,稍一低首便瞧见那拖了地的斗篷边角沾著未化的雪水。显然这件比苏萤身量还长的斗篷並不是给苏萤量身定製的。 一时之间,容氏心中又怜又气。怜的是好好一个从享誉江南士林的容家出来的外甥女,才回苏家两年,便被他们养成如此淒楚模样,连上京都没有一个丫鬟僕妇跟在身边照料。气的是那苏建荣虽然弃文从商,但好歹经济不愁,却没有一星半点用在这个嫡长女身上,居然还听从继室的枕边风,將女儿的终身大事当作生意,只拿黄白之物衡量。 那日她便想著要让苏萤穿上她的这件妃红斗篷,如今一瞧,果真同自己想的一样。苏萤整个人就像是那雪枝上的一朵红梅,明媚娇艷,让人一眼难忘。 苏萤倒是不知姨母心中的百转千回,只是觉得这斗篷的妃红之色甚是合她心意,小姑娘嘛,总是喜爱这种俏生生的顏色。 还有那毛茸茸、暖乎乎的银鼠毛领子,又暖又软,苏萤摸了好些遍,欢喜得紧。 穿戴齐整后,苏萤便挎上昨夜准备好的剪子和小篮,轻手轻脚地出了屋。 她特意选在天光微亮之时出门,不只是为了让姨母醒来的第一眼便见到应景的梅枝。还有一层缘由,是她不愿在园子里撞上杜衡。 昨日她便是在辰时出的门,遇见提剑而来的杜衡。 后来在厅同婉仪抄经,才知他每日辰时都去园练剑。可若是等他练完剑再去折梅,便要耽误抄经的吉时。於是她索性起了个早,趁无人之际前往园。 杜衡一直都嫌弃今冬的雪下得不痛快,前几趟下的都是细细簌簌的雪粒子,落地只薄薄一层,不久便化,惹得一地泥水,教人不快。 如今这天终於豪爽了一回,片片雪,洁白如新,恍若为天地洗尽尘埃,让人顿觉清爽。 他向来喜爱“起煮雪水茶,静听竹枝寒。” 府中虽无竹林可听雪压枝响,却有一片梅林可观。红梅映雪,自带风流。是以他也起得极早,天微亮便往园而来。 烹雪煮茶,杜衡自有一套。 他先收取了梅枝上的新雪,尽数放入铜壶中,再用小炉慢慢化开。 雪水较井水轻柔,煮沸时只有淡淡的水气伴著细响,恰似少女雪中漫步,只闻雪碎之声入耳。 他先浇热壶身,再以嫩芽入壶。首泡只作洗茶,第二泡才缓缓注入白瓷盏中。 清香升腾,他这才执起茶盏,抬眸远望。 然而,正欲饮茶赏梅之际,忽见一袭妃红闯入白茫茫一片的雪景之中。 那抹妃红如云般轻拂而来,竟比那雪枝上的红梅更俏丽惹人,杜衡一时恍惚,只道是哪位仙子误入了凡尘。 才入园,苏萤便被梅林吸引了目光。这还是她头一回来杜府的园,她自是不知,在梅林的另一侧,藏著一座小亭。而亭中那头,正有一人,自她进园那刻起,便已將她收入眼底。 她站定脚步,细细看著眼前绽放红梅的白玉枝条,一时有些犹豫,是该剪那开满枝,红意惹人的好?还是该剪那星星点点、错落有致的好? 她总是觉得,盈满则亏,梅亦是如此,红色布满枝头,反倒失了意趣。思及此,便决意,只剪那几只掛著红色疏影的枝条便好。 心念已定,动作也隨之轻快起来。 她的目光落在间雪影里,丝毫未察觉,亭中之人,因这袭惹眼的妃红,缓缓而来。 剪了三两长枝,她便將剪子轻轻放回小篮中。 怀抱梅枝,正欲转身之际,耳畔忽然传来一阵雪碾之声。 苏萤循声望去,目光越过梅枝间的白雪,正对上一个高大的身影,心中一惊,来人竟是她避之不及的杜大公子。 只见他周身一袭月白色轻裘,仿佛与身后雪景融为一体。 四目相接的瞬间,苏萤心口一跳。 明明特地起早,为的就是避他,可为何又偏偏还是遇见了他。 她朝他的身后瞧去,一个隨身伺候的都没有。 如此情景,若是被人撞见,那真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方才在亭中,杜衡便猜是苏萤,只是她向来衣著素雅,而那妃红之色又太过夺目,於是心生好奇,想一探究竟。 待她抱起梅枝,抬眸之际,果然是她! 他心中一喜,正要拱手作揖,唤她一声表妹。 没曾想,她却脸色微变,稍一福身,便与他擦肩而过。 他疑惑转身,只见那妃红斗篷在她身后轻轻盪开,像是一朵被风惊扰的红梅,下一刻便没入了雪幕深处。 杜衡立在原地,眉心微拢,久久未动。 他不是今日才察觉她在躲著他,可直到此刻,他才確信,她是真的在躲。 只是不知为何。 第22章 雪鳶来访 清泉替公子將亭中小炉点著后,便一直在园门口守著。许是来的路上走得太急,吃了冷风,没多久便觉得肚疼肠鸣,遂提著裤子跑去净房。 待一身轻鬆之后,他才慢悠悠地往回走。这个时辰,除了一些干粗活的婆子,等閒无人。可才走几步,便远远瞧见一袭妃红从园匆匆离去,看那身影去的方向,不是角门便是偏院,难道是哪个胆子被撑大的外院丫鬟想要攀自己少爷的高枝? 心道不妙,他赶忙一路小跑,进了园子。 却见公子立於梅林之中,发顶、肩头均有落雪,双眉紧蹙,若有所思。 清泉以为公子怒极,心下一凛,忙跪下认错:“公子,我刚才肚疼,没守好园,让人扰了公子清净,请公子责罚。” 杜衡只是被苏萤匆匆而去时,那荡漾的一身妃红恍了心神。她慌乱的眼神,避之不及的神色,让他不得其解,一时忘了回到亭中,不知不觉落了一身白雪。 清泉的闯入,才將他从神思中唤回。 看著眼前跟著他多年的小廝,双膝深埋雪中,杜衡的眉头更是一紧,问道:“清泉,你怕我?” 清泉见公子神色竟比方才还要凝重,心中惶恐,摇头否认道:“怎,怎么会,公子向来,向来,待小的很好,小的怎么会怕?” “那你为何是此等慌张模样?” “小的,只是,只是,” 清泉从未被公子这样问过,不知公子何意,平常的机灵劲儿在此时毫无用武之地。 杜衡看清泉结结巴巴,一时失笑。 他朝清泉抬手,示意他起身,嘴角却无奈扬起,自己今日是怎么了,竟拿苏萤的慌张同清泉相比。 见公子神色缓和,清泉才大著胆子,起身道:“公子,要不咱们回亭子歇歇,您身上落了好些雪,可千万別受了寒。” 经清泉一提醒,杜衡才低头瞧见墨色轻裘之上確实落了不少白雪。 原来自己竟在雪中站了那么久,他略一沉思后,便隨意拍了拍身上的落雪,道了声:“回去吧!” 便头也不回地大步出了园。 清泉还以为公子扫兴而归,遂急忙返回亭中灭了炉子,才匆匆追了上去。 春暖在公子出门赏雪后,便回到耳房,拿出了公子许久不穿的旧里衣,打算拆了料子做成护袖。 公子常伏案写字,再好的衣裳也经不住成日在书案上磨。春暖想著,旧里衣的料子比新布更软绵,若做成护袖缝在公子的常服里,既不浪费,又能护住衣料,实是再好不过。 可才拿起剪子,便听到小丫头来报,说是太太房里的雪鳶来了,於是忙放下剪子去迎。 方一出屋,便瞧见雪鳶提著食盒,由小丫头打伞扶进院来。只见她身穿银青色织锦夹袄,外披滚著细兔毛的素纹斗篷,与身旁殷勤打伞的小丫头一比,倒真有几分主子的气派。 春暖心中思忖,三年前大太太便曾属意让雪鳶姐姐来少爷房中照顾起居,只是因老爷骤然离世,才没了后续。这三年间,但凡夫人有事,一律让雪鳶通传,大傢伙儿心里和明镜似的,都知道这雪鳶迟早要被夫人指到少爷房中。 如今看雪鳶的打扮做派,怕是春闈一过,便要来了。於是春暖便更加热络殷勤,道:“这大雪天的,还让姐姐亲自走一趟,下回唤我去姐姐那儿便好。” 她接过雪鳶手中的食盒,放置案几之上,又亲自替雪鳶脱去斗篷。 “姐姐,快坐下暖暖!” 雪鳶见春暖如此识时务,心中十分受用,道:“咱们姐姐妹妹,哪儿来这么多客气。” 说著便落了座,双眼却不动声色地將耳房检视了一番。 春暖接过屋里小丫头奉上的茶,送至雪鳶手中,主动道:“公子去园赏雪,一时半刻回不来。” 雪鳶点头,放下茶盏,道:“我知公子每逢降雪便去烹雪煮茶,只是那雪水终是比井水寒凉,便让人煮了这红枣银耳粥。你等公子回来,好歹让公子用些,莫让太太担心。” 春暖应声道:“还是姐姐想得周到,姐姐放心,等公子回来时,我就暖上一碗给公子。” 雪鳶心中满意,执起茶盏,慢慢啜饮茶水。 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看向春暖,问道:“昨日我同太太去了帐房,回来便听守侧门的婆子提及,公子辰时来了东院,过了半晌才走。你可知所为何事?” 院里的老婆子向来油滑,自知没机会在主子跟前凑趣,便自然更亲近主子身边的人。公子让她不要声张,可没说不让报给雪鳶。於是当晚便找机会將公子曾来东院一事,献宝似的让雪鳶知晓,雪鳶为此还赏了这婆子一个小荷包,並嘱咐她,往后若还有此等事体,需如此次一般,只同她稟报。 春暖一听,细细回想,答道:“昨日公子按惯例在书房写文,確实中途离去。只是公子向来只让清泉跟在身旁伺候,我並不知晓他去了哪里。” 她顿了一顿,怕自己答得不好,於是又添补道:“姐姐您也知道,公子写文向来不喜人扰。既是半途离开,许是想起了什么事。不如待公子回来,我帮姐姐问问?” 雪鳶一听,忙拦阻道:“不用了,若是真有什么要紧事,公子必定会派人再寻太太。想来不是什么大事。” 雪鳶自是知晓公子脾气,当时听闻婆子来报,只觉心中蹊蹺,何事竟比写文重要,让公子来了东院?可又为何不愿婆子声张,更何况那时她与夫人正在帐房,公子若真有事找夫人,为何不派人通传? 既然春暖不知,她也不愿春暖多此一举,於是打马虎眼道:“我也只是问问,许是公子只想四处走走而已。” 待茶饮尽,雪鳶起身:“时候不早,我该回去服侍太太梳洗了。” 春暖忙应声跟著,又给雪鳶披上斗篷。 雪鳶走至门口,似又想起什么,拉起春暖的手,柔声道:“太太只盼公子能好好用心备考,所以才会遣我来问。这事儿便这么过去了,你也別多余让公子知道,免得分了他心神。” 春暖忙道:“姐姐放心,我晓得的。” 雪鳶嘴角含笑,待门口小丫头將伞撑好,方缓步离去。 第23章 你二婶那个外甥女 杜衡踏上廊道,便远远瞧见一人由小丫头打著伞从西院而出,往东院而去。 他看不清那人样貌,只看她披著素色斗篷,身边还有丫头陪著,行止自若,竟有几分不动声色的气度。 若不是心知此时尚早,他几乎要以为是婉仪前来寻他,只是婉仪素来喜艷,那一身素净,实在不像她的打扮。 春暖送走雪鳶之后,又回去继续做护袖,刚从旧里衣剪下一块料子,便听屋外丫头通传:“公子回了!” 她只好又放下了手中活计,忙出了耳房。 “公子怎么现在就回了?” 待她进了屋,杜衡已自行脱了轻裘,他未接春暖的话,而是反问道:“方才谁来了?” 春暖接过公子递来的轻裘,听到问话,手中一停,一息之后才反应道:“是雪鳶姐姐来了,她给您送了红枣银耳羹,奴婢这就让人给您盛一碗。” 谁知杜衡却抬手道:“你不是才做了红枣糕吗?” 若是母亲命雪鳶送羹,她自会主动提及,更何况母亲起身与否尚不可知,想来这雪鳶应是自作主张。 回想方才有小丫头为其撑伞挡雪,联想到苏萤独自一人抱著梅枝冒雪而去,杜衡心中不由冷哼一声。 春暖见公子神色不佳,未敢多言,只让小丫头快去取红枣糕,自己则去给公子斟茶,行走之间不由朝著屋外望了一眼,不知清泉此时在哪儿。 雪鳶不愧深得程氏喜爱,早將程氏作息摸得透彻。才回了东院,便听僕妇来报,太太醒了。於是她赶忙脱下斗篷交予丫头,一边暖手一边进屋。 “太太怎么不多睡会儿?” 程氏坐在榻上,还未完全醒神。轻打了个呵欠后,才道:“雪天憋闷,睡不踏实。” 雪鳶递上温热帕子,应道:“雪天寒重,地龙烧得也热,今夜奴婢让人多摆些水盆,看看能不能舒服些。” 程氏將帕子敷在脸上,顿觉清爽,取下时轻轻点头,道:“嗯,你看著办吧。” 雪鳶称是,隨后又伺候著程氏漱口、更衣,待用完早膳,已近辰时。 程氏端坐於堂屋,正听各处僕妇依次回话,忽听有人通传,说是老太太遣人送了口信。 “老太太说,七日之后经文抄写完毕,可事先与女先生知会一声,七日后改为隔日入府授课,届时表小姐也会与小姐一起。若先生排不过时辰,也可三日一授。” 功课一向归老夫人管,只是束脩讲资、通课调时,总还得通过程氏。 她自然还记得上回婆母说要抬举苏萤,自己也点了头,谁知这才几日,苏萤便已要与婉仪一同听讲了。 那日婆母说得颇为直白,程氏也知她不好在此事上再多计较,便吩咐雪鳶转告帐房,儘快將话传至女先生那边。 说来也巧,老夫人的人前脚刚走,清泉后脚便来。 程氏一听是清泉,忙让僕妇止了回稟,將人唤到身前。 得知儿子今日中午要同她一处用膳,她原本因苏萤要与婉仪一同听讲而起的几分鬱气,登时被喜悦冲淡,唇角也隨之扬起,立即吩咐雪鳶道:“让厨房多做一道陈皮鸭,雪天吃著润燥。” 今日不作新文,只评旧卷,杜衡读读写写,写写停停,只觉时辰漫长。 待问了清泉几回时辰之后,终是决意提前去往东院。 程氏刚散了僕妇,便听到杜衡前来,只道是儿子备考辛苦,忙命人將人请入。 眼见儿子,身姿挺拔,神情沉稳,程氏不由得扬了笑,道:“今儿怎么想著来陪我用膳?” 杜衡恭敬答道:“昨日同祖母用了膳,今日,自然也要同母亲一起。” 程氏一听,心中哑然。她这个儿子,读书学问自是一流,就是这哄人的本事,终是差些。虽话不动听,可到底是把祖母与她摆在了同一位置,孝顺归孝顺,却也不失分寸。 雪鳶知是公子已到,便屏退了小丫头,自己给杜衡奉茶。 杜衡接茶后只將茶盏放於边几上,一眼都未多往雪鳶那儿瞧。 程氏看到雪鳶,似是想起什么,问道:“雪鳶说你一早便去园赏雪,雪水毕竟太过寒凉,文人雅士之好母亲不懂,只是你自己也该注意些身子。” 杜衡点头:“母亲放心,儿子记下了。” 正说著,帐房的人便进来通稟。 “回太太,女先生那边回话,说隔日授课可行,只是需调个时辰,由辰时改为巳时,不知太太允不允?” 程氏听了,眉毛一挑,语气里带了点不耐烦道:“只要先生应承,她说什么时辰便是什么时辰,怎么这还要来问我?快去回了先生的话!” 杜衡听得这话,忽忆起那日婉仪央祖母之事,心头动了一动。 记得祖母当时还未应允,如今竟已让母亲同先生定了授课之事。他原就带著几分探意而来,不由佯装不解道:“婉仪不是每七日听一次课吗?怎的改了?” 程氏便隨口答道:“你祖母寻思著,婉仪明年便到及笄的年纪,眼下也该多下些功夫。將来若说出去是从这位女先生门下学过的,相看人家时,好歹也多了个体面在。” 说到这里,语气一顿,又“哎”地一声嘆气,道:“还有,你祖母如今一心抬举那个苏萤,不光这课要跟著上,连菩提寺的经文也让她同婉仪一道抄了。” “抬举?”杜衡低声重复。 程氏见他神色不解,也未藏著掖著,索性直接道:“你二婶那个外甥女,是因她继母乱点婚事,才被你二婶接来府里暂住的。你二婶打算等你春闈一过,便慢慢替她相看人家。” 杜衡一怔,他万万没想到,苏萤竟是为了这般缘由而来。 第24章 荒唐,荒唐! “你祖母嫌她可怜,想著帮你二婶抬举抬举这孩子,待相看时也能多添些体面。” 程氏並没有注意到儿子的神色有异。平日里这些话也不好说与旁人听,如今一开了话匣子,便有些收不住,只听她继续说道: “话虽这么说,可常言道,相看相看,看的毕竟还是家族背景,谁真把才情容貌当做头等要事?那些不过是锦上添之物,有最好,没有也无妨。” “听说苏萤的父亲不过是个秀才,如今做的是茶叶生意。”程氏冷哼一声,“怎么抬举,也不过是个商贾之女,能相看到什么好人家?” “你二婶这些年也少与外头官家女眷来往,竟还想著凭她娘家的清誉,替苏萤张罗个好人家。哪有那么容易?就连你妹妹,我嘴上说著等她明年及笄,其实心里也盼著你来年榜上有名,这样才有底气替她挑个门当户对的人家。” 说到这儿,程氏鼻子一酸,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杜衡的父亲。三年了,哪怕在世时曾是礼部尚书又如何?人走茶凉这道理,在京城这样遍地是官的地方,早就屡见不鲜了。 她说著说著,语气低了几分,眼中竟泛起了些红意。 这番话提及家中两名待字闺中的姑娘,杜衡自知不宜多言,只是默默听著。可见母亲提及父亲,神色哀慟,他终究还是开口劝道:“母亲,莫要伤怀。” 程氏抹了抹眼角,自己也知有些失態,语气缓了些:“母亲不是说你考不好,你妹妹就嫁不出去,只是世情冷暖,便是如此。你也莫因为我这几句閒话,心头添堵,误了正事。” 说到这里,她又禁不住提起苏萤: “其实我一开始是不愿让她来的,这不是多一双筷子的事。人一多,事也就多,如今偏是你备考的紧要时候,我哪愿意你心里被閒事分了神。” 说著,她嘆了口气,语气中也有些无奈: “都怪我心太软,当初你二婶一而再再而三向我保证,说她那外甥女来京之后,只会留在偏院。可你瞧瞧眼下?你祖母一会儿叫她抄经,一会儿又叫她同婉仪一块儿听课,这不是满府转悠吗?” “你祖母还说不必担心,说苏萤再怎么都不会越过婉仪,抢了她的风头。可我哪是在想这个?我想著的,只有你的春闈。” 她一把握住杜衡的手,神情郑重地嘱咐道: “衡儿,你要是觉得哪儿被打扰了,別顾忌祖母,也別顾忌你二婶,什么体面不体面,抬举不抬举,都比不过你中榜来得要紧。” 讲到此,程氏索性就不遮掩了,把她对苏萤所做之事和盘托出,道:“那日,你妹妹生辰礼,我特意把苏萤那丫头带出去,为的就是敲打她一番。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一心只在功课上,没有其他心思。只是女子比男子懂事得早,你若是哪日觉出什么不对劲,要记得同母亲说。” 她语气微顿,接著冷声道:“若是那苏萤真藏著什么歪心思,我管她是谁的外甥女,哪怕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给她赶出去!” 荒唐,荒唐! 母亲这一番话,终是將杜衡心头盘桓许久的疑云彻底拨开。 怪不得,怪不得她总躲他! 原以为是男女有別,让她有所顾忌,甚至也想过是自己不苟言笑,让她心生惧意。可如今才知道,她见他便避,竟是因为他的母亲! 眼见母亲越说越激,杜衡终於忍不住沉声道:“母亲慎言。” 杜衡敛容正色,程氏一愣,怔怔唤道:“衡哥儿?” “母亲,此话以后切不可再说了。” 他起身,郑重跪下,程氏忙欲將他拉起,他却执意不从,只一字一句道:“母亲担心儿子春闈,此乃情理之中。儿子相信,不仅是母亲,祖母,二婶,婉仪,杜府的上上下下都將儿子科考之事看得极重。 只是母亲需明白,儿子的学业是儿子自己的事情,若是儿子真有榜上无名那一日,也是儿子自己愚笨,与他人何干? 再者,儿子自三岁开蒙,至今已有十五个春秋。童试、乡试,皆得所愿。如今只差最后一步,难道就因府中多了一位寄居的亲戚,儿子便会分心失志?” 他抬头,双目炯炯地看向程氏,言语之中带著几分不解与难以置信:“母亲是不信儿子十余年的寒窗苦读,还是太信旁人能动得了儿子的心志?” 程氏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是一时失察,將心中对婆母抬举苏萤的几分埋怨脱口而出,竟让儿子听得语带失望,心下一慌,忙解释道:“衡哥儿,母亲怎么会不信你?我只是,只是,” 杜衡却打断了她的话,继续道:“我自是知道母亲並无此意,也晓得母亲不过是一时言语发泄。 只是母亲有所不知,您作为当家主母,许多事在您看来不过一个念头、一句话,可在下人眼中,却是风向所在。 您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他们都记在心里,琢磨著您的喜恶行事。您说那日將苏萤带回敲打,下人们少不得会对这位寄居的表小姐多一份轻贱之意。 您方才也说了,二婶等春闈一过,便会给苏萤相看人家,不管她最后嫁与何人,总归是留在京城。这一年,她在杜府过得是好是坏,他人一看便知,母亲何不少些偏见,善待於她?让杜府,让儿子以后的仕途少一些詬病之处? 儿子以为,祖母抬举苏萤也是为此,与人为善,便是与己为善。母亲切勿思虑过多,儿子的事,儿子自己心里有数,您千万別牵扯了旁人。” 说到最后,杜衡轻嘆一声:“且不说別的,苏萤毕竟是二婶的外甥女,是杜府的亲戚,哪有动輒便要赶人出府之理?母亲,往后这些话,可千万別再说了。” 第25章 雪鳶的心思 儿子一番肺腑之言,令程氏一时愧疚。衡哥儿说得没错,再怎么说,她这个做母亲的,也没有不相信儿子的道理。 春闈之事,於杜衡而言,从不在中与不中之间。以他之才,登科本属意料之內。若是非要说出什么忧虑之事,不过是他究竟是位列探、荣登榜眼,还是蟾宫折桂,拔得头筹,高中状元罢了。 当程氏面带愧意,再三言及往后不再妄加揣度后,杜衡才起身,向她道歉:“儿子方才所言,冒犯母亲,请母亲恕罪。” “你说得没错,母亲哪有怪你之意!” 一番母慈子孝之后,程氏忙唤了退至门口的雪鳶,让她去看看午膳是否做好。 听著屋內程氏与杜衡的对话,候在门口的雪鳶心下一凛。 杜衡一进屋,她便將丫头都屏了出去,只留自己一人伺候茶水,实是心中早存了私心。 三年多前,老爷尚在,太太原想著公子定能榜上题名,於是早早动了为他择选通房的念头。按理说,春暖自幼服侍公子起居,自是首选。可偏偏那年雪鳶无意间听得太太与老爷私下言及此事,心中便悄悄动了念头。 她是太太跟前最得用的贴身大丫鬟,在旁人看来已是无限风光,可她自己清楚,再得脸的丫鬟终究是要嫁人的。难道她也会像李嬤嬤那般,得了太太欢心,日后嫁给一个管事,过著一眼就望到头的日子?虽说李嬤嬤如今过得不差,可终归还是个伺候主子的下人。 可若能入了公子的房中,那便全然不同了。 公子年纪轻轻便中了举人,又生得一表人才,若能当了公子的通房丫头,日后再有造化,怀个一儿半女,升做姨娘,岂不更有盼头? 雪鳶越想越觉得,这机会不可轻易错过,遂起了一番算计。 她常年在太太屋里,等閒难得出入公子的西院,她该如何获得公子青眼呢? 公子一向清冷自持,若真有意,春暖早就被收了房,又怎会等到如今还由太太安排? 如此一来,还须討了太太欢心才是。可是,该如何让太太知道,她比春暖好呢? 雪鳶从来不是愚钝之人,思来想去,权衡一番之后,计上心头。 那时正值隆冬,太太每日晨起总觉喉头干哑,咳嗽连连,就连老爷也偶有同样症状。太太只道是天乾物燥,让房內多添几盆水,可仍是收效甚微。 雪鳶便借著送茶水之机,將早备好的清火金银露奉上,柔声道:“奴婢也觉得有些燥得不对劲。按理说这地龙烧得好,屋里四角水盆也摆得妥妥的,房內应是暖中带润才是。可太太和老爷晨起还是咳嗽,奴婢便心里犯了嘀咕。” “奴婢想著是否別处也有同样情形,便去了公子院中问了春暖,哪知公子这几日也偶有咳嗽。” 程氏一听,便皱起了眉:“春暖向来做事周全,怎么少爷咳了几日,她竟也不曾来回我?” 雪鳶心中暗喜,知道凡是牵扯到公子之事,太太便最是上心。 她忙安抚道:“太太放心,这金银露我已命人往西院送了一份。” 见程氏神色稍缓,她便乘机又道:“既然连公子也如此,那想来不是屋里出了问题。我便细细寻思,咱们同西院用得一样的,怕只有地龙里烧的炭了。於是让李嬤嬤请了杜顺管事去炭房查了查,果然在炭房屋顶一角找出了漏水的地方,若不细看,全然瞧不出来。” 因著这件事,程氏不仅赏了杜顺等人一份例银,李嬤嬤还特地私下拉著雪鳶道谢:“果真按姑娘说的,我家那口子如今多了一项採买的活计。” 雪鳶却万般叮嘱道:“嬤嬤切记,那炭房顶是漏了水的,並不是有人故意將湿柴混入炭堆,否则你我皆会遭殃!” 李嬤嬤点头:“这是自然,姑娘放心。” 就这样,雪鳶凭藉小小计谋,便使得自己在程氏心中,与春暖分出了高下。 不过数日,程氏便在閒话中,如雪鳶所愿,问了她的意,道:“你们少爷身边,终归是要有个知冷知热,体贴周到之人。不能像春暖那样,钉是钉铆是铆的。若我想把你指去西院,不知你是否愿意?” 只可惜,事与愿违。 未及成事,老爷骤然病逝,公子亦未参加那年春闈,循规蹈矩守孝三年。雪鳶的这桩心思,也不得不搁浅下来。 然而她却一直没有死心,三年守孝而已,公子又不是以后都不能有通房了。只要太太心意未变,待公子下一届春闈高中后,该是她的还是她的。 不过,在这三年內,未免其他丫鬟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她便趁与李嬤嬤閒聊之际,貌似无意,把太太当年试探她的话说漏了嘴。 自此,尤其是西院的春暖他们,见到她后便存了几分敬畏,她在东西两院行走也更加自如了。 这三年间,雪鳶对公子是越来越上心,虽然不似春暖般照顾他起居,但是对公子的作息、脾性都了解得十分透彻。甚至他何时起、何时歇、读何书、喜何茶,她都一一记在心中。 太太也许是爱子心切,没有在意公子话中所藏深意,可她却发现,公子的言语中,明里暗里都在为那位表小姐开脱。 她知道,公子向来不爱辩驳,也对自己的才识胸有成竹。换做以往,若是有人不相信公子的学问,他只会一笑置之,不屑多言。 可如今,公子竟为了让太太不对表小姐心生戒备,滔滔不绝讲了许久,还说出了,“若是儿子真有榜上无名那一日,也是儿子自己愚笨,与他人何干?”之言。 今早她去西院试探春暖,一无所获。但是她心里已隱约猜到,昨日公子去东院,许是与小姐在厅抄写经文有关。眼下听了公子的话,她心中猜想便更是应了八九分。 好在李嬤嬤就是在厅负责小姐她们抄经事项之人,她打算伺候完太太与公子用膳,便寻个由头问问李嬤嬤,看看昨日究竟发生何事? 若真是那位表小姐让一向自持的公子有了什么心思,那么她就得早做打算。即便太太心中仍旧偏她,可若公子不愿,她再多心思,又有何用? 思及此,雪鳶眼底泛起一抹寒意,却又极快地敛去,只留一派温顺模样,垂首应下:“奴婢这就去厨房瞧瞧。” 第26章 不动声色的打听 若不是雪鳶特意来问,李嬤嬤断不会將那日在厅丟了脸面的事说出来。 “那个表小姐看著娇娇弱弱,实则心里狠著哩!” 她一边说著,一边悄悄看了雪鳶一眼。 苏萤初入杜府那日,李嬤嬤便是一口一个苏姑娘地叫著,毫无敬意。自那次调换文房四宝被苏萤当场识破后,她便心有余悸,再也不敢轻慢。如今即便在人后,也只敢称一句表小姐。 “原当她什么都不懂,谁知一眼就看出了笔墨纸砚有异。我想著这是在太太屋里,她再怎么也不敢摆起主子的谱来,哪知她竟不声不响地拐了个弯,轻轻巧巧地说了几句话,就让咱们小姐把我给训了。” 雪鳶没想到,李嬤嬤竟大胆至此,当著小姐的面就敢给那表小姐使绊子。如今想来,当日公子来东院之时,十有八九正撞见了这一幕。 表小姐聪慧,雪鳶当日捧著首饰让她挑选时便已看在眼里。太太分明出言敲打,她却应对从容、不卑不亢。如今又听说她通晓文房四宝,可见才情不止远胜婉仪小姐,怕是高出不止一筹。 雪鳶心中隱隱泛起不安,难怪公子方才在太太面前字字句句为表小姐开脱分辩,看来,公子怕是真的对那位表小姐上了心。 可据她所知,公子与表小姐相见不过几回,来往寥寥,怎的竟已有了心思? 难道仅仅因为表小姐生得好看?可若公子真是个好顏色的,春暖那般模样,又日日在他跟前伺候,怎的这些年也未见他有收房的念头? 虽说太太断然看不上这样一个外家来的表小姐,定是要为公子娶一位门第相当的正头夫人。可若公子真动了心思,那么她呢?她还能顺利进得公子的屋么? 若真如此,那她这几年的筹谋,岂不都要落了空? “雪鳶姑娘,你怎么了?” 见雪鳶听得入神,半晌不语,李嬤嬤还当她是听多了表小姐的事,心中犯了嘀咕,便拍了拍她的手臂,笑著劝道:“姑娘你可別多想。那表小姐虽是厉害点,终归是刚来没几日的人,咱们各院分得清清楚楚,井水不犯河水,她也管不到咱们头上。你是太太跟前的人,又哪能隨便遇著她?平常不打交道,倒也不碍什么事。” 这话倒提醒了雪鳶。 是啊,如今表小姐还在偏院,若是早做些安排,只要她离得公子远远的,也未必不能解决。 只见她收了神思,面上不露分毫异色,只淡淡说道:“要我说,这事嬤嬤你做的也是欠了思量。她毕竟是表小姐,是咱们的主子。这回好在她大度,只是说与小姐听,而不是稟告太太去追究计较。我听老太太传话给太太,说这抄经之事还有六七日,你这些时日可得当心,別再昏了头。” 三年前,李嬤嬤便是听从雪鳶的计策,让她家那口子从一个寻常管事升做了前院管事。虽说她辈分高些,可心里早已唯雪鳶马首是瞻。更何况,这雪鳶迟早是要进公子屋里的,日后还不是她的半个主子? 於是,她连连点头,道:“是,是,姑娘说得对。” 雪鳶见她殷勤,话锋一转,又道:“只不过,嬤嬤你还是得多留个心眼。这表小姐初来乍到,究竟存了什么心思,谁也说不准。你不是有个乾女儿在西院当差吗?你让她留意著点儿公子的动静,若是有同表小姐相干的事,记得向我回稟。” “太太事多,有些细枝末节未必顾得上,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就得多上点心。一年光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这最要紧的关口,千万不能出了什么岔子。” 李嬤嬤听后,连忙应道:“姑娘放心,我那乾女儿叫小雀,她平日里同春暖关係也不错,我晓得该怎么说。” 杜衡在东院同程氏用了午膳之后,便辞了母亲。 清泉跟在杜衡身后,本想著公子要回书房继续温习。可谁知,他出了东院之后,只立於廊道之上,並没有往西院去的意思。 清泉小心翼翼地走至公子身旁,顺著公子的视线看去。 廊道尽头是一条小径,西侧是府中的园,东侧则是藏书阁,最远处连著偏院与那只供下人出入的角门。 因今晨有人闯了园,让公子败兴而归,清泉自然以为公子望的是园,可是此时刚过晌午,雪势已停,显然已无雪烹茶。 他不敢妄自揣测,只低声问道:“公子,咱们还去园吗?” 其实杜衡並未看向园,而是在看园子对面的藏书阁。方才他正欲穿过廊道回西院,眼角忽见藏书阁处掠过一抹熟悉的妃红。 他顿时一怔,清晨那一袭妃红实在太过夺目,仅凭那一眼,他便认出那是苏萤。昨日约莫也是这个时辰,他见她前往藏书阁。今日,还是这个时辰,她又去了藏书阁。 思绪不明之际,听得清泉发问,他索性低声吩咐了几句,这才转身朝西院而去。 回到书房后不久,春暖便送来了热茶。见公子不发一语,她也不敢多言,將茶放置案上便退了下去。 杜衡既未执笔刪改书案上的旧文,也未翻动经史子集,只静坐许久,直到清泉抱书回来。 “我按公子的吩咐进了藏书阁,表小姐似乎在查抄目录,未曾注意。我进去的时候,特意做出些声响,可她还是被嚇了一跳。” 清泉將书恭恭敬敬放於书案,继续说道:“我给表小姐请安,按您的吩咐,说是来寻《论语郑氏注》。表小姐听了后,想都未想,径直走到西侧书架前,抬手便將书取了出来。” “我当时目瞪口呆,藏书阁好歹也有上百部藏书,表小姐居然连查都未查,只將手一伸,便把书挑了出来。我忍不住问小姐,您怎么知道这书在哪儿?表小姐笑说,以后这里的书都归她管,她自然知道在哪儿。” 表小姐平易近人,笑容明媚。清泉此刻想起她同他说话时的模样,还忍不住有些脸红。 第27章 莫要让人知晓这是我的意思 杜衡的视线落在了那本《论语郑氏录》上。 “她和你说的,藏书阁的书都归她管?” 他重复著清泉的话,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样俏皮的话,他经常能从婉仪那里听到。 可是苏萤? 杜衡沉吟了一会儿。 他见过她对著僕妇卑躬屈膝的自轻,见过她不动声色地巧解困局,却没想到她也能如此活泼开朗地说笑。 清泉点头,答:“我怎会同公子扯谎?表小姐把书给我后,还问我,你会写字吗?” 杜衡抬头看向清泉,问:“你怎么答的?” “我当然说会啊,我打小就跟著公子念书,怎会不认字?” 见公子似乎挺有兴致,於是清泉便更是描述得绘声绘色。 “表小姐说,以后要从藏书阁取书,可不能那么隨意。她说今次没想到我会来,所以只取了一张纸,她在纸上写了书名、取书的时日,最后让我在上面署了名。” “我写了名字后,表小姐还嫌不够,在我的落款处又添了几笔。” 清泉似乎在卖关子,杜衡忍不住问道:“她添了什么?” 清泉一愣,他从未见过公子如此閒情雅致之时,不过他也未多加在意,答道:“表小姐问我,公子的名讳,是『衡门之下,可以棲迟』的衡,还是『终不变其所恆』的恆?” 只见清泉面色微赧,继续道:“我虽识字,可是诗词却不大通。我就和表小姐说是『左行右横』的衡,还以为表小姐会笑我,可是她却向我道了声谢,然后在纸上写著『代杜衡取书』。” “对了,公子。”似乎想起了什么,清泉提醒道:“表小姐说了,此书七日內需得归还,若是到时还需用,也得回来再签一趟。以后她会在书案上放本借还录,日后取还书可自行在上填写。” 杜衡在听到清泉说苏萤问他的名讳,又在纸上写了他的名字,心头莫名一动。他在以前就读的书院,也曾借阅过几本鲜见的古籍,借还之时也需署名。可他还是生了一丝好奇,不知苏萤所要求的是否同书院相仿?他有些想看看那张纸,想瞧一瞧,若是下回他去取书,这纸该如何书写。 清泉见公子的视线又落回在那本《论语郑氏录》上,未发一语。心中犯嘀咕,难道公子是嫌日后从藏书阁取书太过繁琐? 清泉只是同表小姐言谈了几句而已,心中便莫名对这位表小姐生出尊敬之意,不知为何,他便张了嘴为苏萤说话:“表小姐做事认真,我见她抄抄写写不像一时起意。她说藏书阁虽日日有人清扫,但书目却多年未曾打理。有些书,架子上有,目录上却没有,还有些书需要修补。我听著,不像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完的,许是因为这样,小姐才让写了这些。虽不像往常那样隨取隨走,不过也就是添个书名、落个款而已,不费什么工夫的。” 公子似乎把他的话听了进去,终於將放在书上的视线收回,转而看向他,问道:“这么说,她以后日日会在藏书阁?” 清泉正要回答,谁知书房外却响起了雪鳶的声音:“公子,奴婢雪鳶奉太太之命前来给您送些糕点。” 见公子頷首,清泉便跑去给雪鳶掀帘,道了声雪鳶姐姐。 雪鳶提著食盒款款而来,言语轻柔道:“公子,太太见您午膳用的不多,特让奴婢给您送来枸杞山药糕。这枸杞明目,山药补脾,公子不妨现下就用一些,奴婢好回去稟告给太太,让太太舒心。” 她的举手投足间都透著一股细细打磨过的心思,可惜杜衡却不曾往她身上看去一眼。 只见杜衡眉头微蹙,视线仍停留在清泉身上,问道:“春暖呢?” 清泉也不知,摇头道:“方才从藏书阁回来,她还在外头候著呢。” 藏书馆?雪鳶心头一怔,只是很快便收拾了情绪,说道:“公子勿怪,春暖是帮我取早上送来的食盒去了。早上奴婢给您送了红枣银耳羹,不知公子用得如何?” 杜衡却没有应答,而是对雪鳶说道:“日后这些吃食,你交给春暖便可。”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说完便摆了摆手,让她退下。 雪鳶咬著唇,无奈地低首退了下去,心中却將藏书馆三个字记得牢牢的。 这藏书阁是二老爷在世时同二太太一齐所建,公子这些年偶有去之,只是守孝期间去之甚少,如今怎地又想起了?雪鳶心中有异,打算去探一探。 而杜衡在雪鳶走后,却又陷入了沉思,原想日后亲自去藏书馆的心思,因为母亲送来的糕点,而歇了下来。 只见他面色沉静,已无之前听清泉回稟时的兴致。 心下一定,便让清泉近前,吩咐道:“从今日起,你多留个心眼。日后,表小姐无论是在东院抄经,还是在正院同小姐上课,又或是在藏书阁打理书目。但凡缺什么,少什么,或是被谁为难了,你都去搭把手。若是有什么你都帮不上的,就过来稟我一声。” “唯有一点需要记著,莫要让人知晓这是我的意思。” “她再怎么说都是杜府的表小姐,自然没有让人轻贱的道理,我不想他日,有人说我们杜府连个亲眷都要苛待。” 此刻他的心情复杂,这一番交代,既像是在为母亲先前对苏萤所做的一切,做著无声的道歉。又像是在告诫自己,切莫因一己言行再让她遭受误解。他收起了方才的好奇之心,只觉得此时与其靠近,不如保持適当距离,才是对苏萤最好的尊重。 只是心中又有些放不下,毕竟东院的下人们已经对这位表小姐有了轻贱之心,於是,他才对清泉有了这样的吩咐。 有些话他不用吩咐得太细,他知道清泉机灵,晓得如何行事。於是,看到清泉拱手称是后,便抬手让他退下。 不自觉地嘆了一口气,他终是伸手翻开了《论语郑氏录》。 今日的温习似乎不尽如人意,他要收收心了。 一切还是要以备考为重,母亲的心思会有如此大的猜忌,还是因为对他寄予了太大的希望,他打算今夜晚些歇息,把今日未完成的功课补上,免得一时疏忽,又牵累了无辜旁人。 第28章 疑心生暗鬼 许是下雪的缘故,天沉得厉害。哪怕藏书阁那扇窗子再大,日头被云遮了去,也无甚光亮照进来。 清泉走后,苏萤继续查抄书目,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便觉得眼睛酸胀难受。坐於书案前,揉了眼眶好一会儿,才觉得鬆快了些。 她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那张借书明细上。 “《论语郑氏注》” 她低喃著书名,想起外祖曾经讲过的一句话:“只看朱熹《集注》而不读《郑氏注》,虽榜上有名,日后亦不过吏耳。” 外祖向来不喜急功近利的学子,哪怕他们的文章再好,也不会收於门下。在他看来,愿意读《论语郑氏注》的人,志在正解,走的是正道。 来杜府的这几日,苏萤已看得明白。在杜府之中,没有一件事比杜衡的科考来得重要,不仅是老夫人、夫人,就连姨母也常將他备考之事掛在嘴边。原以为这位表兄一心只有“功名利禄”,如今看来,难道是她错了? 苏萤无奈一笑,急功近利也好,真才实学也罢,他若能金榜题名,终归是好,总好过名落孙山,牵连她受无妄之灾。 不过苏萤倒是可以肯定,这杜衡定是个聪明人。 这几日见了杜衡不下三回,每次她都装作视而不见。尤其是今日清晨,在园的那一幕,两人明明近在咫尺,她却只敷衍地福了一福,便转身离去。连她自己都觉得十分失礼,更何况杜衡呢? 想来他已明白她不愿与他照面。 他是见过她来藏书阁的,或许正因为此,才派了身边的小廝前来取书。 苏萤点了点头,暗自道,也好,心照不宣,各守分寸,与聪明人相处,不至劳心。 她瞧向窗外,似乎那云又深沉了几分,恐怕还有一场大雪在后。苏萤想了一想,便將那借书明细夹在了目录册中,因日日都要来藏书阁,也就省得来回携带这些物件,將书案收拾妥当后,她便离开了藏书阁。 雪鳶离了西院,並未径直往藏书阁去。 像她这样的大丫鬟,平日除了出入主子院落,等閒不往角门一带走动,免得失了身份。思忖踌躇一番,终是架不住想去一探究竟的念头,想著不妨以替主子折枝为由,往园去一趟。若是被人撞见,也不至教人生疑。 才踏上廊道没几步,便远远瞧见藏书阁中走出一袭妃红色的身影。雪鳶心中一惊,忙躲入廊柱之后,只用眼角偷偷去瞧。 雪鳶是真真正正、面对面地见过这位表小姐的。表小姐的容貌自是不必多言,只是没想到,平日里素色衣裳穿惯了的她,今日竟披了一件妃红色的斗篷,那俏生生的顏色更衬得表小姐本就不凡的面容添了几分娇媚。 小径上三三两两的小廝、丫头在行走,他们不但朝著表小姐行礼,行完礼后,还忍不住偷眼瞧。更有甚者,在走了几步后,便杵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著表小姐远去。 雪鳶恨恨地咬著下唇,心里不是滋味,看到表小姐进了偏院后,便再也顾不得其他,径直去了藏书阁。 许是心虚作祟吧,藏书阁本就无人,她还是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 这藏书阁冷冷清清的,除了北东两排几乎要到顶的书架之外,只有临窗的一个书案,似乎没有什么特別之处。 走过书架,来到书案前,上面除了文房四宝,还有一本册子。 雪鳶隨手一翻,便翻到了一张纸。 因跟在太太身边做事,她多少是识得些字的,虽说纸上的字还有些认不全,可顺著往下看去,赫然发现公子的名讳跃然纸上。 她心下一惊,合上册子,果然,被她找出了端倪。 別的字她可以不认识,可是公子的名讳,她可是每日每夜都在心中描绘好些遍的。 她的双手颤抖,心也扑通扑通地快要跳出腔子,她不是害怕,而是高兴。原以为这表小姐不好对付,没想到竟这么轻易就让她撞见了疑似覬覦公子的证据。 她要怎么办,拿著这纸张去向太太告发吗? 她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重新翻开那册子,將夹在其中的纸又细细看了一遍。 “什么什么郑什么 壬寅年十二月初一 清什么什么杜衡什么” 她认得的字大多是跟著太太看帐时学的,一旦和帐面无关,便无从知晓。 不行,若就这么拿著纸贸然告发,胜算太小。况且清泉也来过,分明是公子差他来的。若公子真对表小姐有意,她这一告,说不定反倒惹得公子厌弃,岂不是得不偿失? 思来想去,她决定再观望些时日,最好能寻个机会,借他人之手,让太太误以为是表小姐起了歪心思,与公子无关。 心念既定,她激动的情绪这才稍稍平復。只见她將那纸抽出,折了两折,悄悄收入袖中。 与此同时,偏院之中。 在听到岫玉稟报表小姐回来了,容氏便放下了手中的绣活。 “今日藏书阁整理得如何?” 姨母迎著她问道。 “还在查抄书目,有些费时。” 苏萤据实以告。 原本让苏萤打理藏书阁的最大用意便是让她有事可做,不至於守在偏院度日。如今既然得了老夫人的抬举,容氏便想著不若就此打住,於是问道:“眼下你日日抄经,待抄经完成后,还要同婉仪一起听女先生的课。这藏书阁之事,不如缓缓?” 苏萤却摇头道:“好不容易起了个头,岂能说不做就不做。就算日后功课繁忙,我不长待藏书阁便是。更何况,这课於我,想来也不会太难。” 容氏对苏萤有始有终的態度颇为认同,遂不强求,只道:“你自己好好安排,不要累著便好。若需要增补什么,你告诉我便是。” 只见苏萤扬眉一笑,道:“果然与姨母心意相通,我还正想著往藏书阁添置些东西呢。” 容氏宠溺道:“你既是为我打理藏书阁,自然是要让你干得顺手,明日擬个单子给我,我一併给你添齐。” 第29章 夜访藏书阁 苏萤笑道:“我今晚就擬个单子给您送来!” 容氏一听,颳了苏萤的鼻子道:“什么时候拿来都成!” 晚膳过后,苏萤便在自己房里罗列清单。 她想要一个烛台,这样白日阴天时,藏书阁也能有足够的光亮。她还想要两本册子,一本誊写新目录,一本记录借还明细。 圆润小巧的下巴抵著笔桿,苏萤认真地琢磨。 对了,她还需一些补书用的物件,比如藤皮纸、线、竹尺、木夹子等等。 这里不像在外祖的书院,很多东西都得置买。 清单越写越长,苏萤忽然觉得自己要的有些多,姨母虽然对她有求必应,但总归没有什么进项。她想了想,还是得节约一些,於是放下了笔,打算明日去藏书阁核查一番,对清单做一些精简后,再交给姨母。 香篆燃尽,更鼓声过。 杜衡才將今日所作,悉数完成。 整理书案时,眼角又瞥见了那本清泉去藏书阁替他取来的书。 也不知是天干气寒,还是地龙烧得太足,杜衡觉得气闷,遂大步走出了书房。 清泉本在书房外打盹,听到公子的脚步声,一个激灵便醒了。见公子没有唤他,而是往院外走去,他赶忙拽上公子的轻裘,提上灯笼,追了上去。 “公子,您的裘衣。” 清泉忍不住提醒。 杜衡停下脚步,没让清泉伺候,自行披上了裘衣。 清泉正要鬆口气,却听公子淡淡道:“隨我去一趟藏书阁。” 三更半夜去藏书阁?清泉觉得自己耳朵有些不好使了,他揉了揉耳朵,想再问问,却见公子已大步而去,於是又急忙追了上去。 寒冷的冬夜,周围漆黑一片,唯有悬著宫灯的廊道被昏黄的光晕笼罩,好似指路一般,让人不自觉地便踏了上去。 杜衡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往藏书阁去,一整日了,耳边时不时地回想起,清泉回稟他的话。 “衡门之下,可以棲迟。” 她竟一语道中他父亲给他取名的出处。 自记事起,他便是与经史子集为伍,母亲成日將“考状元”掛在嘴边,好似这辈子除了读书再无其他可做之事。家里下人们也有与他同龄的孩子,虽说有些进了院中服侍,可更多还在院外玩耍。平日常听得他们在院外嬉戏玩闹之声,夏日斗蛐蛐,冬日打雪仗,从来不需要背文写字,日日过的愜意无比。 记得七岁时的一个冬日,也如今日般大雪落尽,他又一次听到外头孩童玩耍喧闹,陪著他的僕从不知躲去哪里打盹,他趁机偷溜出院,与他们玩成一片,待黄昏后,才又悄摸摸地回了书房。 一路上静悄悄地,犹如此刻般寂静,他心中庆幸,想著日后可以再找同样的时机出去。 没曾想书房里坐著拿著藤条的父亲,抹著眼泪的母亲,跪了一地的小廝僕妇,大气也不敢出。 “你去哪儿了?” 父亲声如洪钟,让他小小的身板一震。 他心虚,可又不服气,凭什么人家能玩,他却要在窗旁苦读? 抬起胸,昂起头,道:“玩雪去了!” “好一个玩雪去了!” 父亲怒极反笑,“伸出手来!” 他到底不敢忤逆,即便心有不甘,却还是伸出了右手。 “右手写字,伸左手。” 藤条狠狠落下三次,咬著牙生受了。 他撇过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可就是不让一滴泪落下。 “衡门之下,可以棲迟。为父让你读书,不是为了让你封侯拜相,而是为了有朝一日你能撑起这个家门。” 当时的他懵懂不知,虽心有不愿,却还是照著父亲的话,日日捧著书本苦读。久而久之,竟也自生出几分趣味来。许是真有些天资,也许是蒙上苍眷顾,从童试起他便一路过关斩將,成为当朝最为年轻的少年解元。 本以为之后的路也会如预想般顺遂,谁知父亲竟因病骤然离世,杜府上下,一时之间,门庭无依。 母亲可以哭,祖母可以哭,杜府上上下下都可以为一家之主的离世,伤痛欲绝。可唯独他不能,直到那时,他才真正明白父亲当初那番话的分量。 苏萤的一句无心之问,勾起了他对父亲的思念。独自一人走下廊道,萧瑟的身影踏进夜色之中,此刻的黑夜,成了哀伤最好的遮掩。 这座藏书阁,原本便是他年少时的书房。父亲本以为此院僻静独处,能助他心无旁騖。却未曾料到,院外之声反倒时时扰了他心神。那次偷溜出院之后,父亲便在东院为他另闢了一间静室,而此地,便由二叔收用。 推开掩著的院门,穿过小小庭院,杜衡走入书阁之中。 他轻轻嘆了口气:“这里连一盏灯都没有吗?” 清泉將灯笼又举了高一些,道:“想来二太太与表小姐只在白日来,所以无灯。” 杜衡又道:“无灯也罢,连个炭盆也无吗?” “有的,有的,今日来时,屋里暖的很。” 清泉赶忙拿著灯笼往墙角一照,果真找到了炭盆。 他將灯笼放下,燃起炭盆,只是要让整间屋子真正暖起来,还需等上一会儿。 一团团白气,隨著呼吸而出,杜衡搓了搓手,朝屋內环视一周。灯笼的光太过昏黄,实是看不太清。 窗外的雪未化尽,反倒因月光而更显得发白髮亮,使得临窗处比別处更亮了一些。杜衡不由自主地便走向了窗旁的书案。 扫过案上的文房四宝,他拿起了唯一一本册子。凑近窗台,借著月光,他看清上书著目录二字。这字似曾相识,於是他又翻了几页,这才想起,应是二叔的字跡。放下目录,他又看向了一旁的宣纸,上面是一手漂亮的小楷。 字如豆大,规整清秀,一笔一画间透著沉静,与那抄经时苍劲有力相比,风格迥异。 如若不是知晓苏萤在此查抄书目,他实是不敢断定,如此清秀的小楷与那魏碑出自同一人之手。 忽想起今日清泉提及,苏萤写了借书明细,於是他又多翻了几页查找。可每张纸均是对书目的刪减或添补,並无一页与借书相关,心中不觉有些遗憾。 他转头问道:“那张记著借书的纸在哪儿?” 清泉往书案上张望了一番,摇头道:“小的没注意,想来就在书案之上。” 一时无果,杜衡只好作罢。 屋內渐渐暖了起来,一丝烟气涌进鼻端,杜衡有些不適,思索片刻后,他便让清泉將灯笼放置书案边。 清泉照做,立在一旁。 只见公子拿起水盂,往砚台滴了清水后,便执起墨条,在砚中耐心且细致地研磨。也不知是灯笼光晕映照的缘故,还是因为屋中渐暖,清泉只觉得此刻的公子,比往日多了几分暖意。 公子下笔从容,不一会儿便將写著明细的纸递了过来。 清泉伸手一接,只见上头列著: 琉璃油灯一盏,灯油一壶,白绢封皮册子两本,银丝碳一篓,檀香少许,软布若干。 正低头细看的当口,便听公子沉稳吩咐:“书案上的也一併换了,文房四宝照我惯例添置。去库房,就说是西院书房要用。藏书阁晨时无人,你晓得怎么做,是吗?” 清泉忙將明细收入怀中,拱手应道:“公子放心!” 第30章 藏书阁焕然一新 公子每日卯时起身,春暖伺候公子起居,须得提前半个时辰打点。 昨夜公子歇得太晚,她不想外院的洒扫声吵著公子,便唤住了门外的小丫头:“小雀,来!” “春暖姐姐,早!” 小雀机灵地跑了过来,嘴儿甜得很。 “叫婆子晚些扫地,让公子再睡沉些。” 春暖拿著绢子挡住了呵欠,低声嘱咐。 “姐姐,怎的如此困,昨夜歇得晚吗?” 春暖没接话,只是让她快些去。小雀应了一声,一路小跑出去,心里却悄悄將此事记了下来。 乾娘昨日塞给她一包从外头买的零嘴儿,说让她留意公子的行止,若有与往常不同之处便说与她听,做得好了,以后每回都有好吃的。小丫头嘴馋,没多想便答应了。 公子向来准时,就连春暖姐姐也从来没有打著呵欠起身的时候,这算不算一件不寻常的事儿? 叉著腰对洒扫婆子好一通颐指气使,小雀志得意满回了內院,却见公子的贴身小廝清泉也一副没睡饱的样子,在屋外候著。 小雀趁春暖在屋內,掏出一小包零嘴儿,递给清泉,道:“清泉哥是刚起吗?这个给您垫垫肚子。” “小丫头,挺机灵的嘛!” 清泉起晚了,用凉水胡乱抹了一把脸便赶了来,看了时辰正正好好卯时整,他才鬆了口气,飢肠轆轆间,小雀儿的吃食让他眼前一亮。 担心公子起了会隨时唤他,他不敢细嚼慢咽,打开油纸,哗哗就往嘴里倒。 小雀本就是给春暖跑腿儿的丫头,她同清泉一起候著,看著他三下五除二把零嘴儿吃完。 “清泉哥,我这里还有!” 清泉摇手:“不用,够垫肚子就成,不然早饭吃不下。” “您不是得伺候公子去园练剑吗?哪还有工夫吃饭?” “今儿不用,我去完库房就能吃了。” 清泉怎会知晓这小丫头片子心里的鬼主意,只隨口答道。 小雀平时就是给春暖打打下手,跑跑腿,什么人来过西院,她是知晓的。库房的人前几日才送过一批物件到书房,怎的清泉哥又去一趟? 她得找机会去和乾娘说。 婉仪住在东院的西厢,听到丫鬟说表小姐已经到了厅,她便赶了过去。 “萤儿姐姐,这就是我同你说的那本书。” 只见婉仪把一本《內训》交到她手里,卷首確实缺了一角,而且那一角占了卷首的一大半,剩余的书页还捲起了边。 “都怪我不小心,先生让做的功课做不出来。我一生气,拽了一下,没曾想就这样了。先生平时不爱笑,常说念书如做人,这书缺了一角,她肯定要说我德行不稳了。” 婉仪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能不能补好,一双圆眼一瞬不瞬地盯著苏萤的脸,生怕她摇头说不行。 “问题不大,不过你得帮我出点力。” “好说好说,只要能补,萤儿姐姐您要我做什么都行!” 苏萤一听笑了,她真的很喜欢婉仪的天真浪漫,道:“藏书阁有些书也需要修补,我正好缺一些材料和工具,你帮我补齐这些物件,我就帮你补书,如何?” 有时候,雪中送炭会让两人的关係从疏远到亲密,但如果一味的付出没有回报,也会让原本亲密的关係,从热络到不相往来。 苏萤不会毫无保留地帮助婉仪,如果两人关係要处得长久,这样有来有往比较妥当。 婉仪看苏萤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心就放下大半,想了一想便点头道:“我出物你出力,各尽所能,一言为定!” 苏萤听她这么一说,心头一松,果然婉仪是个聪明的,她天真烂漫却一点就通,就像是那日,当她戳破李嬤嬤的陷害时,婉仪能够適时地训斥李嬤嬤,同时不让事情闹大。这才是千金小姐,未来当家主母的做派,苏萤不由好奇是谁將婉仪教养的確如此之好?又或者说其实杜府的主子们都是如此? 想到此,苏萤不由嘆气,自那日程氏对她出言不逊地敲打后,她確实有了些许偏见。 这几日,经文抄写比预想中要顺利得多,原定七日抄完的经文,今日便已完成,只待送去老夫人那儿过目。苏萤便利用余下的时间將补书所需物件列了出来,交给婉仪:“其实都不是难寻的物什,就是有些杂。” 婉仪一听,便好奇地细看了一遍:“藤皮纸、浆糊、竹夹子、线......” 苏萤解释道:“你的书我今日可用熟宣来补,只是藏书阁的书有些需要藤皮纸。这藤皮纸得单出去买,只有请咱们杜大小姐帮忙了!” 最后一句既出自真心也是一句玩笑,她不想让姨母破费,如今帮了婉仪,请她出资也不算强求。 婉仪也笑回道:“那就请苏大师好生修补,务必在女先生来府前交书。届时我一件不少,照著你的明细一一补齐,咱们货银两清!” 在告別了婉仪后,苏萤见时辰尚早,便打算去藏书阁看一看。 婉仪答应帮忙置备了一些物什后,她原本写的清单便能缩减一些,如今正好再去查看一番,看看还有没有可以清减之处。 一推门,便觉屋內气息不同了几分,不復先前的冷冷清清。 她怔了怔,不由缓步走近。没曾想,原本列在清单上的物件,竟都已化作实物,安安稳稳地摆在了屋內。甚至比她列出的还更奢华几分,而且还多了些原本清单上没有的用具。 书案还是那张书案,可案上的文房四宝全都换了个遍。 墨是松烟墨,笔是湖州笔,砚是歙州砚,纸也是澄心纸,考状元也不过如此吧? 案头还多了一扇小巧玲瓏的护风屏,一盏琉璃油灯和一对竹製纸镇。 苏萤心中暖意阵阵,定是姨母今晨看到了她昨夜放在屋內的清单,没曾想姨母那么快就让人將藏书阁焕然一新。 心知这一整套替换下来,姨母定是费不少,她想著得告诉姨母,其他物件不用添置了,尤其是那些修补书籍的杂料,她已经请婉仪帮忙了。 第31章 还是以礼相待为好 容氏没想到苏萤这么早便回来了,笑道:“你列的清单,姨母晨起时,进你屋里便看到了,” 话未说完,便听苏萤抢先道:“就知道您已经收下了。我回来是想告诉您,剩下的那些,您就不用替我准备了。婉仪让我帮她补书,我俩说好了,其他用度由她来出。” 容氏一听,想了想。苏萤列的那些烛台、书册等物什,虽稍嫌繁杂,但好在不太费银两。 这几日外甥女同婉仪一同抄写经文,关係也亲近了许多。她也盼著两人能多些交情,於是便笑道:“好,你们姐妹俩商量著办,姨母便不插手了。” 苏萤脱下斗篷,捧在手上,还未来得及放,便应道:“您已为我破费许多,以后別再给我这么贵重的东西了。” 见外甥女捧著那件妃红色云纹锦斗篷,容氏以为她口中的“贵重”指的是这件,便笑道:“有什么贵不贵的?姨母正好有,你也正好缺,岂不正合適?” 阴差阳错下,藏书阁换新一事,便这么被容氏和苏萤姨甥俩误解了。 因说好要儘快帮婉仪修补《內训》,晌午一过,苏萤便亲手做起了浆糊。 浆糊是用糯米熬製而成,工艺虽说不难但是费时、费心。了半个时辰將米熬透,又细细捣碾了一个时辰,方才做好小小一罐。 没曾想,提著小罐走在去藏书阁的路上时,她又一次与杜衡不期而遇。 只是这次与其他几回不同,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杜衡却先她一步,转头离去。 因昨夜夜探藏书阁之故,杜衡很晚才睡下,虽然仍旧如往日一般卯时起身,但从早至午温习下来,精神已然有些不济。便想著静一静神,隨意走走。 按照平日,苏萤此时该早在藏书阁中清点书籍,杜衡原也未曾料到,竟在路上与她迎面撞见。 自那日从母亲口中得知,母亲因他而对苏萤起了忌讳后,他便对苏萤生了愧对之心。即便对她的才学有了几分赏识之意,却还是强自按下了探究的心思,刻意避嫌。 於是乎,本欲前往园散心的他,一见苏萤,便掉转方向,返回了西院。 而隨行的清泉,却无法装作视而不见,在向表小姐行了礼后,才匆匆追上了自家公子。 那日清泉並未进屋,自然无从知晓公子同太太的交谈。机灵如他,却也摸不清公子如今是个什么路数,明面上对表小姐敬而远之,暗地里却时时吩咐他处处照拂。 就拿今日晨时来说,他趁表小姐在东院抄经的工夫,悄悄带著人去藏书阁好一通置办。待回书房回稟时,却听公子淡淡吩咐道:“明日小寒,那里只有一个炭盆取暖,手炉、脚炉也得添上。日后这些,你要多上些心,莫要总是让我想著。”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有些事情,自己做的时候有理有据,心里虽觉有些失礼,却自有一番说辞。可当旁人也照著原样、当著自己面做了时,便难免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来。 苏萤脚步一顿,面上微热,看著清泉带著几分訕訕地朝自己行礼,她竟也有些不知所措。 眼见清泉一路小跑著追上那披著墨色轻裘的身影,苏萤这才发现,他身形修长,竟比清泉高出不少。 清泉追上后,便跟隨其后,却还是不时小跑几步,才勉强跟上那人稳健的步伐。 一阵寒风掠过,苏萤不由起了个激灵,面上的热意也霎时散了去。 她轻轻嘆了口气,暗道,自己终究还是因程氏而对杜衡带了几分偏见。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日后若是再见,只要不逾分寸,还是以礼相待为好。 她紧了紧斗篷,转身进了藏书阁,她想儘快將婉仪的书修补好,不愿再有多余的心思。 当妃红色的斗篷没入藏书阁后,一道淡淡的目光才收了回去,转身回了西院。 下雪当日是感受不到太多寒意的,雪落尽后的几日,才是最寒的时候。她快步进了屋,放下装著浆糊的小罐后,便动手燃起了炭盆。 抄经回来之时,她只注意到书案上的物件全换了个遍,並未注意脚下。此刻才发现,姨母连盆中的炭也换成了没有烟气的银丝碳。苏萤眼中微微湿润,更是下定决心要好好將书目整理妥当。 她虽对男女之情不甚了解,却也能实实在在感受得到,姨母將对姨父的思念寄托在了藏书阁之中。她能为姨母做的不多,打理藏书阁,便是其中之一,因此她必须尽心尽力做好。 心念既定,她便立即著手修补婉仪的那本《內训》,只有儘快修补完,她才能继续整理书目。 好在这本书只是卷首缺了一角,其他问题不大。 她先用毛笔蘸水,润湿捲曲的页脚,轻轻用手抚平,方开始正式修补。 她先取了一张与卷首顏色相近的熟宣,比著缺角边缘剪出稍大的一块,留有余地,方便之后修剪。隨后又取了一张柔软的生宣,剪出书页大小,作为底纸贴於卷首下方。 细致地在生宣刷上一层薄薄的浆糊后,苏萤提著气,小心翼翼地將底纸贴於卷首下方。待確认卷首平整无起伏后,才拿起方才剪好的熟宣,屏著呼吸,慢慢地相接於缺角处,再將其轻轻落下,与底纸完全贴合。 隨后,她沿著书页边缘,將特意多出的部分细细修剪。 这回,新换的两个竹製纸镇也派上了用场,苏萤將它们压在书面上,只需静静等候一日,便可大功告成。 一番细致修补之后,苏萤终於吐了口气,直起身来。 她將补好的《內训》放於一旁,目光便落在了那两本新放的白绢封皮册子之上。 想起昨日她隨手夹在目录的那页借书明细,未免遗漏,她打算此刻就誊写到新册子之上,可是翻开目录寻找,竟然没有找到那张纸。 她明明就夹在目录之中,可是怎么就没有了呢? 第32章 雪鳶姐姐是想学认字吗 那张借书明细,许是姨母让人替换器具时,不小心遗失了吧? 心想著不是什么大事,苏萤便拿起其中一本绢白封皮册子,提笔在卷首处写下“借还录”三字,隨后翻起一页,凭记忆將之前的明细又原样誊写了一遍。 冬日天暗得早,如今有了灯盏,她便能在书阁中多待些时辰。 正捧著目录册子,继续清点书目之际,忽听得门被推了开。 “表小姐好,雪鳶给您请安了。” 苏萤循声望去,是程氏身边的雪鳶,她有些纳闷,莫非是程氏有事寻她?就如之前老夫人让朝霞前来一般? “雪鳶姐姐好。”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和善,放下手中的册子,朝雪鳶致意。 “表小姐,您太客气了。” 苏萤发觉,雪鳶和朝霞虽同为杜家主子的贴身丫鬟,但二人举止却大相逕庭。记得那日,朝霞面对她的行礼,嘴上虽没说什么,但是一把便拦下她的礼。而雪鳶,口中称敬,身形却丝毫未动。 不知雪鳶前来何意,苏萤便主动问道:“雪鳶姐姐,可是有事找我?” 雪鳶这才朝她福身行礼,不待苏萤回应,便自行起身,一边环视藏书阁,一边笑嘆道:“原来这里有这么多书呢!” “表小姐莫笑话,我是粗人,不识几个字。今日路过,见门半掩著,一时好奇,便进来瞧瞧。” 苏萤听明白了,含笑点头道:“原来如此。雪鳶姐姐是想学认字吗?” 雪鳶点了点头,道:“不瞒表小姐,確有此意。想著日后,也能帮主子分忧。” 此刻天色已暗,灯盏的光不足以照亮整间屋子,苏萤发觉雪鳶说话时,眼中神色微动,似乎半含羞涩,只道是光亮不足,自己看差了。却不知雪鳶心底所思,早已与两人谈话无关。所谓分忧,不过是妄想著有朝一日能给自家公子侍奉书案,红袖添香罢了。 苏萤点头:“姐姐稍等片刻,我去找一篇简单易入门的书。” 借苏萤去书架之际,雪鳶便更是用心打量四周。 没曾想,前一日才吩咐了李嬤嬤,今日就听到一些不一样的事情。因是太太身边的丫鬟,她借著替太太查问的由头,去了趟库房,查看供给西院书房的明细。果真看出端倪,才不过几日工夫,公子的书房又新领了一批文房四宝,还有其他物件。 虽然没有在书房伺候过,但好歹太太房里的用度她向来心中有数,看了一眼明细和时辰,她便知有异。 伺候太太午歇起身后,她便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借著查看晚膳的由头,她匆匆前来探查,没曾想,苏萤竟然还在藏书阁。 於是她便找了学字的藉口,四顾之后,雪鳶心凉了一半。库房领物明细上的物件,竟然全数现於藏书阁之中。 文房四宝那些物什她不懂,可书案上的琉璃灯盏,她却是一看便知。 琉璃灯虽然不是奢华之物,却也不是家家都用得起的。太太为了让公子夜读时不费眼睛,特意嘱咐库房管事从京城最好的琉璃坊——玉辉坊买的灯盏,凡是出自玉辉坊的琉璃物件,均有一个月牙印记。 雪鳶为探究竟,不自觉地便走近书案,將灯盏抬起,果然在底部中央凹刻著一弯月牙,下方还刻有三个字,只是雪鳶不太认得。 太太屋里的琉璃灯就没有这个印记,而且太太的那盏成色都不及这盏通透温润。她可以断定,清泉的確是將库房所领之物,通通送到了藏书阁。 “还怕这里没有《千字文》呢,还好我翻查了下目录,姨母同姨父果真藏书丰富。” 只见苏萤拿著一本书款款而来,雪鳶连忙放下灯盏,敛起心思,笑著接过,顺势试探道:“表小姐这只琉璃灯盏好通透。” 苏萤並未在意,她外祖也用琉璃灯,她家因父亲苏建荣做生意之故,也用得起琉璃灯,她並未察觉有何不同,只隨口道:“因要打理藏书阁,便请姨母帮我换了些器具。这些都是新添的,或许因新,才看著通透。” 雪鳶心下一紧,表小姐这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还是真的不知晓? 她按下心思,觉得还是再观望观望较好,遂没有继续就灯盏再说什么,而是看向苏萤手上的书。 只见苏萤一面將书翻开呈给雪鳶,一面温声解释道:“这是《千字文》,雪鳶姐姐要识字,从这本学起,再好也不过。” “此书也名《次韵王羲之书千字》,四字一句,朗朗上口。姐姐若是愿意,您可以每隔几日来藏书阁,我一句一句地教您,只要持之以恆,学完这本书后,日常用字便能学会。日后姐姐若想再学些诗文,亦不是难事。” 只见雪鳶思忖片刻,接过《千字文》,眼睛带著不一样的神采,问苏萤道:“表小姐果真愿意我来?” 苏萤点头,以为雪鳶是受宠若惊,根本没有察觉她是另有所图。 “藏书阁打理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完工,我每日晌午过后都会在此,姐姐若是得空只管前来,我可以定期教姐姐识字,不用担心。” 这不仅给了雪鳶时常能来藏书阁的藉口,也能让她继续观望,以便找到可趁之机。於是雪鳶欣然答应,朝著苏萤行礼后,便拿起书欲走。 没曾想,苏萤却拦住了她,道:“雪鳶姐姐,请留步。” 雪鳶不明所以,转头看向苏萤。 只见苏萤取了一本册子,翻开一页后,提笔写字。 不过片刻,苏萤將笔交予雪鳶,问道:“雪鳶姐姐,可会写自己的名字?” 雪鳶点头,但不明白苏萤的用意。 “因藏书阁书籍繁多,若是隨意取走,不便日后打理。往后但凡有取书者,都需在这《借还录》之上写清所借书名,时日,以便有跡可查。” 说著,苏萤拿起《借还录》指给雪鳶看:“这是今日,这是书名,姐姐若是可以落款,那便再好不过。若是不会,我亦可以代劳。” 这时,雪鳶才知,原来那日她偷摸藏下的书有公子名讳的纸,是做这个用的。心底不由暗抽了一口气,好在没有衝动贸然向太太告状,否则恐怕连自己也折了进去。 不行,她必须要详细筹备,得设个完美无缺的局,再將这位表小姐推下去! 第33章 杜府双姝,皆上经榜 老夫人这几日有些惴惴不安,往年这个时候,菩提寺早已派小沙弥给入选的各家送贴。虽说婉仪从来没有入选过,但是今年有苏萤在,凭藉著她一手苍劲的魏碑,这入选实是犹如囊中取物。 但凡入选的女子,她家的女眷將会一併受邀於腊八的献经礼,这对婉仪也是极好的一件事。虽说苏萤只是杜府的表小姐,若是她入选,也是闔府的荣耀,故而老夫人心中期待不已。 每年小寒一过,腊八就近在眼前,按理说今日本该有了献经礼的消息,可迟迟未曾听闻谁家已收到请帖。老夫人有些心不在焉,以至於今晨,杜衡来给老夫人请安,稟告今日应书院旧师之邀,与同年讲读评文至申时,老夫人也只是叮嘱了几句就放他走了。 谁知杜衡前脚刚走,便有小丫头来回稟:“菩提寺的小师傅前来送帖,帖子已送至太太处了。” 老夫人按捺不住,竟破天荒唤朝霞扶著,亲自往东院去。 甫一踏入东院堂屋,便见程氏捧著帖子,泪盈於睫。 老夫人嘆一口气,道:“你也是的,不管是谁中选,都是我们杜府的光彩。能去便是好的,往年我们还去不得呢。” 苏萤中选是意料中的事,老夫人不想看到程氏一副小肚鸡肠的模样,遂安慰道。 没曾想,程氏却破涕为笑,將帖子递到老夫人手里,“母亲,您看。” 老夫人有些奇怪,遂接过帖子查看,没想到帖子上面不仅有苏萤的名字,婉仪的名字也赫然在目。 老夫人啊呀一声,惊喜道:“婉仪也入选了,阿弥陀佛,好孩子,我们家的孩子都是听话懂事的!” 程氏扶著老夫人落座,嘴里还忍不住埋怨:“母亲也是的,您就不盼著婉仪好!” 老夫人不免失笑,她怎么会不盼著婉仪好,正是因为盼著她好,才希望苏萤中选时,能让婉仪也沾沾光。 婉仪是她的亲孙女,她的才情如何,老夫人怎会不知?不过今年,孙女的字確实有很大的进益,只是往年皆未选中,加之苏萤的字又太过出类拔萃,故而老夫人才未对孙女有太多的期待。 不过老人家也不愿扫程氏的兴,未將心里话和盘托出,而是笑道:“这下皆大欢喜,让若兰和孩子们都过来,两日后便是腊八,咱们要好好商议一下了。” 容氏接到东院传来的口信,心中欣慰不已。她知道苏萤必定中选,原还想著若是只有苏萤一人,不知程氏是否又会打翻五味瓶?好在婉仪也入了选,容氏心里高兴,拉著苏萤便去了东院。 一路上,容氏拉著苏萤的手,满脸掩饰不住的感慨:“好事,好事,这下你在京城之中也算是有名有姓了。” 容氏原本只打算从容家故旧中,为苏萤寻一门妥帖的人家,然而今次能入选献经礼,终究是极大的体面,她心中亦免不了多了几分希冀,盼著外甥女能叫更多人家看在眼里。 “二婶,萤儿姐姐!” 婉仪本就隨著程氏住於东院,按理说早已在屋內。可苏萤与容氏刚一踏入院门,便瞧见了婉仪,可见婉仪是特意等著她们的。 容氏一看,便知道小姐妹俩有话要说,也乐得她们亲近,遂走在前头,只叮嘱道:“別说太久,祖母还在里面等著呢!” 只见婉仪乖巧地朝著容氏点头,隨后將苏萤拉到一旁,小声感谢道:“萤儿姐姐,多亏有你,若不是你这几日的指点,我又怎能入选?” 谁知苏萤却赶忙伸出手指轻放於婉仪唇上,阻拦道:“婉仪妹妹,你的经文是你亲手所书,能入选全凭自己之力,与旁人何干?等见了祖母和大伯母,千万莫要这么自谦。” 婉仪不明所以,还想爭辩:“是姐姐提点我要运用腕力做到起承转合,若不是姐姐点拨,我岂能將字写得行云流水?祖母和兄长总说我的字太过规整板滯。” 苏萤不待婉仪说完,便打断了她:“你也说了,祖母和表兄都这么说过你的字,可见我不是第一人,这回你的字有进益,完全是因为妹妹你自己有所了悟。妹妹切不可太过自谦,否则便是妄自菲薄了。” 苏萤见婉仪还有些犹豫,遂道:“鯤之所以为鹏,非为人所教,不过风至而已。妹妹的字就像那潜藏北冥的鯤,这些年坚持书写,积蓄力量,时机一到,便可隨风直上九万里。” 婉仪听得心中感激,情不自禁喊了声:“萤儿姐姐。” 苏萤笑著握了握婉仪的手,轻声提醒道:“快进屋吧,莫让长辈们久等。” 今年的献经礼共择选出七篇经文,单单杜府一家便有两名千金入选。小沙弥在京城送了一圈请帖之后,京中官宦人家便一时激起千层浪,开始纷纷打听起了杜家的两位小姐。 杜衡今日一直同旧师同年在书院评文畅谈,直到午膳时分,各位举子才陆续听闻献经礼的消息。 眾人纷纷围著杜衡道喜:“恭喜杜衡兄,贺喜杜衡兄,贵府家学渊源,双姝皆上经榜,实乃佳事一桩。” “府上双姝齐耀,如此门风,京中怕是要羡煞多少人了。” 其中一位同年,与杜衡向来熟识,一时好奇,出言问道:“从来只闻杜兄有一胞妹,府上何时又多了一位千金?” 此种询问既合理又合乎分寸,杜衡不好拒绝,於是温和答之:“家中表妹,近日来府上寄居。” 同年闻之恍然,遂答道:“没想到杜兄这位表妹甫一来京,便已一鸣惊人。常言道字如其人,杜兄这位表妹必定端方温婉。” 同年此话,引起眾人附和,只听有人道:“听闻高僧此次拈香择选,从眾多簪小楷中,一眼相中一篇魏碑,说是多年未见如此苍劲的笔法,不会说的就是杜兄这位表妹吧?” 杜衡心下没来由地一紧,面上却神色如常,只见他拱手谦逊道:“杜某的两位妹妹年纪尚幼,承蒙高僧错爱,亦堪不得各位盛讚。” 母亲曾提起,苏萤来京是为了躲避其继母的草率婚配。如今她抄写的经文获选,果不其然,便有同年前来打听。 她的才情,他心中自是瞭然。要不了多久,她的才名便会远扬,届时探问的人家只怕更多。如此说来,於她,终究是件好事吧? 也不枉二婶接她来京。 他暗自一嘆,许是被眾人围绕,忽觉一丝闷意涌上心头。 第34章 挑选衣裙 有老夫人与程氏同在,腊八当日出行的一应安排很快便定了下来,只是两个姑娘的衣著,尚未有最终定论。 “许多年前,我那老镇国公府的堂妹也被选中过。记得当年,她穿著一套暗纹云锦衣裙。” 程氏眼中闪过当年初见堂妹一身华服时的羡慕:“那衣裙料子,不是一眼望去便金灿灿的,也不是素得一点纹也无的。细密的暗纹压在布底,光线暗时瞧不出什么,只要立於日头之下,那漂亮的佛莲纹便隱隱透光,別提多好看了。” 程氏当年只是前镇国公府的旁支,只因血亲之故,沾著嫡支的光,同堂妹一同入过私学。堂妹抄写的经文被选中时,镇国公府夫人好心带上了她,她才有幸见识那一年一度、京中未出阁女子最高荣耀的——菩提寺献经礼。 她至今还记得,堂妹披著同样质地的月白色暗纹斗篷,斗篷下摆绣著细密的暗银佛莲。隨著堂妹一步步登上石阶,那佛莲纹一闪一闪地映著光。那时她才知道,什么叫做流光溢彩,步步生莲。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 她从未想过,堂妹曾经拥有的体面,如今,她的女儿也有了。心中不免扬眉吐气,她也想让女儿穿著一套与堂妹当年一模一样的衣裳。似乎这样一来,她便能心安理得地觉得,自己与堂妹,並无分別。 谁知,她的想法却被老夫人否了:“你也知道那是老国公府的事儿了?你堂妹最后如何了?” 一句话,把程氏噎了回去。 “虽说是极大的体面,可终归是为了敬佛。既然已被选中,衣著打扮更应以『敬』字为先。素净是一定的,装扮得体得宜最为紧要,千万莫將心思用在爭奇斗艳上。就算別人这么做了,咱们也不要。人在做,天在看,佛祖自会知晓。” 老夫人说得没错。那年盛况之下,国公府门槛几乎被踏破,原以为堂妹至少能嫁入公侯世家。谁知,未及婚配,老镇国公便因党爭被新帝厌弃,皇帝寻了个由头,剥夺了封號,堂妹也远嫁福建,从此未再归京。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而她家,因是旁支,又未曾参与其中,这才得以倖免。 见程氏默认了自己的话,老夫人也不想在眾人面前驳了程氏这当家主母的面子,於是软声道:“你平时主意拿得就准,这回轮到自己女儿身上,却是瞻前顾后,顾及太多。不若这样,让两个孩子先回去翻拣翻拣,让她们挑些自己喜欢的。” “过了晌午之后,孩子们都来我院里,咱们再一起挑挑看。那时你也正好忙完府里的事,最后等你定夺,可好?” 婆母一番话,既给了里子也给了面子,程氏心中熨帖。仔细想想,婆母说的也对,与堂妹相比,自嫁入杜府起,自己便早已比她好了不知多少,又何必在此时去比较过去的事。 程氏遂点头应道:“母亲说的是,我確实有些府中事务要处理。就按母亲说的,咱们先商议到这儿。待晌午之后,去母亲的正院再做定夺。” 於是,老夫人便由朝霞搀扶著起身。容氏、苏萤给程氏行完礼后,便也跟在老夫人的身后离开了。 程氏又同婉仪叮嘱了几句,才放了婉仪回房挑选衣裙,而她自己则留在堂屋,等候管事与僕妇,开始处理宅中日常事务。 容氏出了东院后,便走到老夫人的另一侧,搀扶起了婆母。 老夫人知道她向来进退有度,也知她方才未免抢了程氏风头而不发一语。於是拍了拍容氏的手道:“你的眼光我没有异议,若是回去之后没有什么称你心意的衣裙、首饰。你只管来我这儿要。” 容氏心中动容,应声道:“媳妇知道,多谢母亲。” 而后容氏又朝苏萤招了招手,道:“快向祖母道谢。” 只见老夫人停下脚步,笑看著苏萤上前,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 老夫人笑盈盈地受了苏萤的礼,双眼充满著慈爱,说道:“婉仪的字是我教的,她年年抄经,年年都送去菩提寺,只有今年被选上了。上回同你说,让你与婉仪一起上女先生的课,看来我说得没错,有你作伴,婉仪確实精进不少。” 老夫人的话点到为止,苏萤心里却听得明白。 自从姨母让她好好抄经,她便知晓自己必定榜上有名。因为在雁盪山时,她时常顽皮捉弄外祖,將自己的字和文章混在他门生的功课之中,有一次竟然被外祖评成了甲等。 来到杜府这几日,她自问已大致摸清老夫人和程氏的脾性。只要不喧宾夺主,避了她们的忌讳,她们自不会主动为难。既然姨母希冀她能在经文抄写上脱颖而出,她自然不能只顾著自己。 其实婉仪的字写得很好,只是闺阁少女多临摹小楷,故而想要脱颖而出甚为艰难,这也是为何她另闢蹊径以魏碑抄经之故。然而对婉仪而言,她只会写簪小楷,那么只能改掉她惯有的毛病,再添上一些闺阁体中不曾有的风骨,才能被人一眼便瞧出与眾不同。 当然,这也得婉仪聪慧才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自然不敢以功臣自居。只低头道:“萤儿只是陪著婉仪妹妹,其他的都是婉仪妹妹自己聪慧。” 老夫人心中满意,呵呵笑道:“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隨你姨母挑衣裳去,缺什么只管问祖母要。” 今日在书院还算一切顺利,只是午膳之后,同年们不知不觉便將兴致转移到了菩提寺的献经礼上。杜衡因不愿家中两位妹妹被诸多探寻,於是藉故提早离席。 回到府中,换了常服,正要去给祖母与母亲请安,便听清泉回稟,此时,母亲、二婶,以及婉仪、苏萤,都在祖母处。 思忖片刻,无论如何,既已归府,总要先行请安。於是,他整了整衣襟,径直往祖母正院行去。 谁知刚入正院,便听到婉仪的笑语:“萤儿姐姐这一身,让人一眼便欢喜。不若我也挑一套相仿的,旁人一看,便知咱们是一家姊妹。” 第35章 拨乱心弦 杜衡方撩起衣摆,正要迈入,听到婉仪那一声发自內心的讚嘆,一时之间不知是进还是退。 举步踌躇间,守在屋外的小丫头尽职尽责地朝內通传:“公子回来了。” 杜衡敛了敛心神,终是迈进屋內。 婉仪听到兄长回来了,才放开了苏萤的手,乖巧地立於程氏身旁,只是脸上依旧笑顏灿烂,满怀期待地望向门外,她知道兄长若是得知她中选,定然比她还高兴。 苏萤也回到了容氏身侧,低垂著头,一如既往地安静从容。 杜衡进屋后,径直走至祖母跟前,目不斜视,叩首请安道:“祖母,孙儿回来了。” 老夫人看著杜衡步履端方,面容沉静,心中止不住地慰藉。继大儿子去世后,她已经歷了两回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痛。若不是衡哥儿这三年来一如既往地早晚请安,勤勉刻苦,让她对春闈有所期盼,她真不知自己还有什么盼头,或许早就隨两个儿子一同去了。 如今,真是苦尽甘来。 孙女抄写的经文中选,不用多想,献经礼后,必定会有人家来主动相看。 孙儿呢,更是不用她操心,他稳重自持,只需静待春闈开结果。 她感恩上苍,天伦之乐,大抵如是,无甚多求! 老夫人含笑道:“婉仪,来,你的好消息由你自己来说。” 婉仪早已按捺不住,自兄长踏进门来,便盼著他能朝自己看一眼。可他偏偏就是那么古板,步步正直,目不斜视,好似但凡往旁处看上一眼,便是失了礼数、大逆不道一般。 如今祖母开口,她便欢快地奔至杜衡面前,唤了声哥哥。 话音刚落,才想起家中长辈均在,於是轻咳了声,改口道:“兄长,我的经文入选了!” 杜衡沉静的面容也扬起了笑,仿佛一片落叶掉入平静的湖面,泛起一阵涟漪。 只听他温声对胞妹说道:“我在书院便听说了,功夫不负有心人,为兄替你高兴。” “那,我们说好的砚屏?” 婉仪眼睛眨巴眨巴,她早就看上了哥哥书案上那只云石攒木框的方形砚屏,那砚屏本是一对,哥哥的这只画著红梅傲雪,还有一只画著雪竹扶风,被哥哥收在了库房。因她出生时,府里梅绽放,她便以梅自居。上回在杜衡书房见到那红梅傲雪的砚屏,便央著他送她,杜衡见状便以砚屏作为激励,望她用功。 杜衡原想著,不论婉仪的经文选没选中,他在事后都会將砚屏送予,谁知胞妹竟真的入选,他自然没有不给的道理:“说好了,岂有不算数之理?你去取便是。” 此时杜衡背对著苏萤,声音低沉柔和。苏萤虽然看不见他的神情,却听得出那份宠溺与兄妹间天然的亲厚,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动,脸上亦带出几分淡淡的笑意。 这杜衡,倒真是个好兄长。 她的目光尚未来得及从他的背影收回,便见他忽然转身,两人的视线就这么撞了个正著,而苏萤脸上的笑意也被杜衡尽收眼底。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方才进屋前,他听得婉仪说,苏萤的这一身衣裙,让人一眼便欢喜。 他对女子的衣著不甚了解,並不知胞妹为何如此称讚。 在他看来,能让人一眼见到便心生欢喜的,只能是此刻她脸上如露华一般的清浅笑意,似月如风,拨乱心弦。 “衡哥儿,我已经给萤儿奖赏了,你作为表兄恭贺一声便可。” 二婶的话適时入耳,令他心神一敛,重归清明。 他这才意识到,方才竟有剎那失神。心下微沉,略作收敛,便拱手作揖,道:“恭贺二婶,恭贺苏萤表妹。” 隨后便又朝著祖母、母亲再次行礼,方退出了祖母的堂屋。 方才那一幕別人没有瞧见,容氏倒是看得清清楚楚。杜衡的神情分明跟她夫君见她撩起盖头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他们杜家的男子都有一双目光澄澈的双眸。望向人时,温和而沉静,然而这样含而不露的眼眸,一旦有意,便会如烟霞轻繚,似山川倒映。 容氏心下一惊,这才出言替他遮掩,好在衡哥儿此时背对著婆母与嫂子,唯有她看出了他眼中异样。 一个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难道,衡哥儿对萤儿? 容氏不敢想,也不敢妄下结论,心中惴惴,以至於之后婆母对於两个姑娘的衣著评价,她都没有听清。 好在她一向在此种场合寡言少语,从来都是尊重婆母与嫂子的意见,故而她此时的沉静不语並未引起他人觉察。 最后,老夫人给了苏萤一只刻著莲的白玉小簪,婉仪则得了一对米粒大小的白玉耳鐺。 程氏也定下两套软缎素净的衣裙,苏萤著烟青,婉仪著藕荷。 姐妹俩一青一粉,犹如池塘小荷,初初绽放,濯清涟,自不染。 从老夫人院中回来后,容氏便有些心不在焉。 记得婉仪生辰那日,是衡哥儿与萤儿的初次见面,之后不过数日,萤儿便去东院抄经,午后又常至藏书阁整理书目。 思来想去,虽知二人无甚交集,可衡哥儿眼底那抹不自觉的微动,她却实实在在看见了。 一番思量之后,她觉著还是去探一探萤儿的口风为好。 容氏便让岫玉煮了红枣桂圆甜汤,自己亲手盛了一碗,带去了外甥女的屋內。 此时苏萤方由小丫鬟伺候沐浴完毕,换了一身月白中衣,正坐於铜镜前,拿著帕子轻轻绞乾长发。 乌黑的长髮柔顺披落,她將髮丝拢至一侧,细细拭乾,露出耳后一段白皙如玉的脖颈。若细看,便能瞧见,苏萤耳后藏著一颗粉色圆润的痣,温润柔软,宛若一抹桃轻染。 容氏步履放轻,目光落在那一点上,心中微微一动。 记得萤儿满月时,长姊按习俗,请了雁盪山上的尼姑为她祈福。那老尼端详襁褓中的萤儿良久,发现了她耳后的这颗痣,言道:“贵府小姐此痣,乃藏福之相。小姐性情柔和且坚韧。不轻易动心,一旦动心,便情深不悔,纵有波折,亦能终得良缘。” 容氏不由轻嘆了一口气,她与长姊情路各自坎坷,若老尼此话为真,只盼衡哥儿莫要成为萤儿命里的波折。 第36章 我来京城,不是为攀高枝而来 “萤儿,你才沐浴,身上还带著湿气,快趁热喝了这碗甜汤,免得寒气入体。” 苏萤未曾察觉容氏前来,闻声回头,见姨母正端著一冒著热气的瓷碗,忙不叠將帕子搁下,起身迎接。 “你別动手,小心烫。” 见苏萤伸手要接,容氏摇了摇头,越过外甥女,径直走向榻边的案几。 將汤碗安稳放下后,容氏才取出调羹递给苏萤,柔声道:“快坐下,趁热喝了。” 而她自己却未落座,只顺手拿起外甥女方才搁下的帕子,继续替她细细拭著湿发。 见苏萤听话地拿起调羹,容氏才缓缓开口,佯装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这几日去东院抄经,可有碰著什么人?” 苏萤轻舀一勺汤,先尝了一颗桂圆,绵软香甜,已去了核。接著,又咬了一口红枣,亦是果肉丰盈,空无一核。 苏萤心头微暖,低头舀汤的动作也柔缓了几分。她自幼不喜带核之物,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姨母竟还记得。 感念姨母对自己的疼爱,她並未对姨母的问话起疑,乖巧地答道:“每日就是同婉仪抄经,除了一些伺候的僕妇,未曾见过他人。” 容氏心下一定,继续问道:“藏书阁呢?” 苏萤又喝下一勺汤,全身暖洋洋的,舒服得来不及细想,便摇头道:“也没有。” 在她看来清泉和雪鳶只是来藏书阁借了书便走,实是不算什么必须要向姨母交代的事。 容氏听苏萤语气自然,不见作偽,这才轻轻舒了口气,低声点头道:“那就好。”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们容家的姑娘,品貌才情自不必说,衡哥儿也正值血气方刚之时,年少慕艾,在所难免。 只要二人没有私下往来,时日一长,嫁人的嫁人,科举的科举,即便真有什么心思,久而久之,也就隨风去了。 想到此,容氏的心便更是落定几分。 见姨母不再发问,苏萤却觉得奇怪,转头问道:“姨母,可是发生什么事?” 容氏也不愿苏萤多想,於是拿话遮掩:“没什么事。姨母只是想著,献经礼后,你同婉仪必定会陆续收到各家邀请。你平日里未曾见过什么人,我寻思要不要给你说说,京城官家女眷宴会上的一些规矩?” “姨母,我来京城,不是为攀高枝而来。” 此时苏萤已喝完甜汤,只见她放下手中瓷碗,起身拉著姨母一道在榻上坐下,缓缓道出深藏心底已久的真实心声:“回家的这两年,林氏用尽各种方法刁难於我,就连那两个小的,明面上叫我一声长姊,暗地里也是有样学样,跟著林氏对我使绊。虽然他们得逞的时候少,可我却早已累了。” 苏萤深嘆了一口气,回想起在苏家的种种,胸口便有些发酸。 她从小由容氏、外祖母带大,从未听她们说过父亲与林氏的半句不是。十二岁时被接回了苏家,虽说捨不得外祖和外祖母,但她的心里,尤其是对生父苏建荣,是有所期待的。 可谁知,迎接她的,却是绵里藏针的世情冷暖,饱含算计的鉤心斗角。 “苏家只不过因为做了茶叶生意,才慢慢在乐清有了立足之地。林氏从一个外室,步步算计,成了苏家的当家主母。按理说,她早已得偿所愿。可人心不足蛇吞象,她还是日日忧心,担心我会分了苏建荣对她那俩孩子的宠,才如此迫不及待地要將我强许了人家。” “但凡苏建荣对我有一丝真心的父女之情,他也不会仅听信林氏之言,便允我去相看那年逾五旬的商贾。可他终究还是心动了,只因那人能助他拓展北边的生意。” 苏萤在此刻,才將心中对那个家的失望与怨恨真实流露。她对父亲直呼其名,对林氏也绝不开口道一声母亲,这两年在苏家的虚与委蛇,她早已厌倦。 “萤儿从来没有想过要嫁进高门大户,单单一个苏家,因忌惮我这个原配生的女儿便已生出不少事端。若我真嫁进了那样的人家,身后没个像样的娘家支撑,还能有什么盼头?” “您让我好好抄经,望我在京城有个好名声。我明白姨母心意,也確实用了心思,特意用魏碑体,另闢蹊径。只是,萤儿爭来的这份体面,並不是为了要寻个名门贵胄、世家公子。萤儿只想找一户简单的诗书人家,让他们知晓我的才情便好。” “男女之情我不懂,可我却知晓什么是父母子女之情,兄弟姐妹之情。萤儿所愿不多,只求姨母能帮著寻到一户知书达理的人家,不求夫妻之间情深意重,只求相敬如宾,便足矣。” 苏萤说完,便將头靠在了容氏的肩头,安静地不发一语。 容氏伸出手,一下一下地轻拂苏萤的背,就像小时候,苏萤抽泣著要找母亲时,容氏也是这么將她轻轻安抚,哄她入睡。 长姊因病去世,尸骨未寒,苏建荣便急不可耐地將外室接进苏府。 儘管恨极,看在萤儿还小的份上,容家一直也没有同苏建荣闹翻。念著萤儿终归要回到苏家,他们容家人从未在萤儿面前说过一句苏建荣与林氏的不是。 没想到,萤儿回苏家也就短短两年,便將人情冷暖,酸甜苦辣尝了个遍。 听完萤儿的话,容氏又气又悲,没想到外甥女小小年纪,心中竟已將往后的日子看得这般凉薄。 几番欲开口劝慰,可嘴一张,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只化为一声嘆息,轻声哄道:“姨母听你的,咱们只相看那些知书达理的简单人家。” 然而心里却又暗暗下了决定,她一定要替萤儿好生相看,那么好的外甥女,她怎甘心让她將来的日子,只余相敬如宾,却无琴瑟和鸣,执手白头? 第37章 文曲星家的女眷 杜衡告诉婉仪,让她自去书房取那红梅傲雪的砚屏。婉仪虽嘴上淘气,实则却不敢轻易打扰兄长温习功课。 晚膳过后,她让贴身丫鬟巧书去西院探问,得了首肯后,便兴冲衝出了厢房。 “小姐,小心被太太看见,又要说您了!” 巧书见她提著裙子一路小跑,连忙提醒。 谁知婉仪却笑著回头道:“母亲就算见到,也不会说我,更不会说你的!” 巧书一听,心也软了下来。 小姐抄写经文已有数年,每年公布经榜时便是她最愁眉苦脸之时,如今终於榜上有名,巧书也不忍扫她兴头,便只加快脚步,紧紧跟著。 清泉照例守在书房外头听候吩咐,见到小姐前来,正要开口,却被婉仪一瞪,立刻噤声不语。 婉仪轻轻立於房门一侧,没有进屋,只悄悄探头,却见兄长捧著一本《论语郑氏录》,可双眼却显而易见地未在书页之上。 这回被她逮到了吧! 婉仪当即跳了出来,嗔道:“原来哥哥也有心不在焉的时候!” 杜衡一怔,循声望去,只见胞妹一副终於抓到他小辫子的得意神情,不禁哑然失笑。 “才说你经文上榜,越发懂事听话,才几个时辰,又打回原形了!” “哥哥!你才打回原形呢!” 婉仪一出生便逢府中梅初绽,从小便自称梅仙子,长大后也常以“梅客”自居。 杜衡每次听她自夸,便笑称她是梅妖,要是太过顽皮,小心哪日真被打回原形去。 兄妹之间打趣惯了,感情极篤,可玩笑归玩笑,却仍有分寸。见她调皮劲收了些,杜衡指著书案道:“想了许久的物件,怎么眼下人来了却不敢拿了?” 婉仪听言,隨即乖巧一笑,双手取过那面云贝为底、绘有红梅傲雪的砚屏,恭恭敬敬道:“多谢哥哥割爱。” 杜衡点头,语气柔和:“谢什么?你那么用功,这是你应得的。” 婉仪听了这话,脸颊一热,低声喃喃道:“哥哥,我,我其实没有那么用功。我要是同你说实话,你会不会生气?” 虽然萤儿姐姐一而再,再而三地同她说,她的经文是她本人所写,与旁人无关。可她却心里清楚,她的字向来无甚进益,她也从来不算用功刻苦。若是没有萤儿姐姐亲自握著她的手腕运笔,让她感受何为用腕力写字,只怕她今岁还同往年一样,与献经礼擦身而过。 面对向来疼爱她的兄长,她更是不愿扯谎。 杜衡心中一疑,开口问道:“什么实话?” 最后选去菩提寺的经文,是经他过目后才送去的。妹妹的字確实有了很大的长进,不仅笔画更沉稳,还多了几分风骨。她每个字的最后一笔均带著一抹轻回,那是她自幼便有的习惯。他知道经文是她亲手书写,绝不可能假借他人之手。 那么胞妹口中的实话,又是何意? 婉仪却不知兄长心中已有定论,只见他神情严肃,自己反倒心虚,紧抿著唇,將砚屏轻轻放回案上,垂首道:“萤儿姐姐说我运笔过於僵硬,有好几日,她亲带著我,教我如何运用腕力写字。” “萤儿姐姐还说,闺阁女子多爱小楷,她劝我写字时,不要立即下笔,看一段经文,默念几遍后再书写,要做到起笔立意、收笔果断。” 婉仪说完,停了半晌,一直未听到兄长的回话,心中忐忑,便悄悄抬眼望去。 却见兄长的眉眼早已舒展,眼中分明带著欣慰,声音温和且坚定:“你的字向来很好,只是静待时机,化鯤为鹏。” “苏萤的点拨固然重要,但是若没有前些年的蓄势积累,再多的点拨,你也无法领悟。这次经文入选,你是要好好谢她,但也更要感谢自己。” “你总说自己不用功,可每年虽未上榜,却仍一字一句认真写下。就算心里委屈,也从未撒手不写,你怎么能说你没用心呢?婉仪,你是我杜衡的胞妹,怎可这般妄自菲薄?” 婉仪听得眼眶微红,低声道:“哥哥,你真是我的好哥哥。萤儿姐姐也是,她也说了同样的话。” 婉仪因心中激动,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可杜衡还是听出了什么,他也不知自己的问话为何有些急切:“你说什么,什么一样的话?” 然而胞妹还沉浸在他的夸奖之中,並未察觉他语气异样,只是吸了吸鼻子道:“萤儿姐姐也说,我以前是鯤,时机未至,如今则化为鹏,能扶摇直上了。” 杜衡一怔,心中莫名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情绪,他只觉自己没有听清,又再次问道:“你是说,苏萤同我一样,说你的字有鯤鹏之气?” 婉仪点点头,道:“萤儿姐姐说她不通诗文,可我瞧著,她懂得比我多得多!哥哥,別人都说你是文曲星下凡,小小年纪便夺得案首,后来又中了乡试解元,我看萤儿姐姐也差不多,就算不是文曲星,怎么著也是文曲星家的女眷!” “好了,好了,適才夸你几句,马上又没正形了。” 杜衡嘴上责怪,但语气却显见地轻鬆,只见他起身,將胞妹方才放回案上的砚屏再次拿起,亲自塞回她的手中,道:“时候不早了,快些回去。明日便是献经礼,你要早些歇息。” 婉仪低头看著手中的傲雪红梅砚屏,眼中渐渐有了自信的神采,萤儿姐姐和兄长都不约而同地肯定於她,更何况这经文也確实是她亲手抄写,又有什么好心中忐忑的呢? 她乖巧地向哥哥行礼告辞,转身要走,却又忽地回头:“哥哥,明日献经礼只让女眷出席,可是我还是很想你在。” 杜衡微一沉吟,答道:“明日我亲自送你们去菩提寺。我虽是男丁,不能入寺,但又没说,我不能在寺外等候。你放心歇息,我会一直陪著你们。” 他的语气温和,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在承诺著什么。可话音未落,他的目光又不知不觉落回在了书案上的那本《论语郑氏录》之上。 第38章 腊八献经 腊八当日,因允了胞妹会护送家中女眷前往菩提寺,杜衡特意比往常早起了一个时辰,按惯例在书房晨读之后,他便前往园舒筋清神。 清泉隨在身后,一路无声。將近园门口,杜衡忽而停下脚步。 只见他望向偏院方向,眉头微蹙:“这洒扫婆子怎么只扫了一半的雪?” 清泉一怔,循著公子的目光看去,隨即又往来时的方向望了望,心中顿悟。 昨夜落了一场雪。 因公子每日清晨前往园已是常態,洒扫的婆子们也自有眼色,赶在天亮前將通往园的路清扫乾净。至於那些公子平日不走的地方,比如通往偏院的小径,自然被搁置在后,甚至视而不见。 这一亲疏远近的做派,下人们行得极熟,只是今日,碰了钉子。 杜衡冷声道:“辰时便要出门,二婶她们只怕已经起身,快让人把路扫出来,莫要耽搁。” 清泉应了一声,刚要转身去唤人,又被他叫住。 “不仅是这条路,对面藏书阁的路,也得扫乾净。” 苏萤被院外哗哗的扫雪声吵醒。因辰时便要动身前往菩提寺,昨夜姨母离去前曾与她说好,卯时起身便可。 记得姨母吩咐过小丫头,若逢雪天,不必急著扫雪,以免太过嘈杂扰人清梦。 可入耳的洒扫之声颇为急促,苏萤心中疑问,难道是因今日要入寺献经,姨母才让小丫头早起清扫? 她想了想,暗自点了点头,今日以经献佛,是要一尘不染才是,若是裙角沾了雪水便不妥贴了。 梳洗完毕后,她便去了姨母屋中。 可刚一出门,便见小丫头手提扫帚,打著呵欠正要清理院中积雪,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苏萤脚步一顿,眼中浮起几分疑色,遂出了院门查看。 院外的小径中央已无雪落的痕跡,只在道的两旁堆起清扫的积雪。远远望去,一个婆子正拿著一人高的大扫帚与人哈腰说话。 苏萤探了探身,同老婆子说话的人似乎是清泉,只见他点头说了些什么,老婆子便往东一转,去了藏书阁方向。而清泉则往西,进了园子。 心中隱隱约约有个答案呼之欲出,身后却传来岫玉的声音:“表小姐,太太唤您呢!” 来不及多想,她便回了姨母房內。 “怎么跑到外头去了?” 容氏赶忙將苏萤按坐於膳桌前,道:“用完早膳,把衣裙首饰穿戴齐整,便隨我去正院吧。” 姨母提醒得对,今日的献经礼比什么都重要,苏萤遂將方才所见拋诸脑后。 离辰时还有半个时辰之时,苏萤扶著容氏去了正院。 还未踏入老夫人的堂屋,便听到婉仪的咯咯笑声,苏萤听了也觉得开怀。来杜府的这些时日,虽然有过程氏的敲打、也得过老夫人的试探,但与在苏家两年处处提防的日子相比,已经鬆快自如不少。更重要的是,有姨母这样一个真正关心爱护自己的人在身边,京城的冬日再寒冷,苏萤也觉得心中温暖。 想到此,她扶著姨母的手更紧了些,容氏感受到了外甥女的贴近,还以为她有些紧张,遂笑著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给老夫人请安后,容氏便入了座,苏萤则被婉仪拉到一旁,姐妹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著悄悄话,如此亲厚模样,看得老夫人满眼带笑。 程氏是离辰时还差一刻方来的堂屋,坐下没多久,便有僕妇来报,车马一应备齐,只待主母发话。 程氏恭敬地看著婆母,等她示意。只见老夫人微微点头,她便心领神会地起身,容氏也適时跟著起身,两人一左一右搀著婆母出了正院。 见长辈起身,婉仪同苏萤也收起了笑顏,两人紧隨她们身后,走出正院,往垂门去。 垂门外,三辆马车並头而列,只是最前头,一人挺拔如松,骑於高头大马之上,似等候多时。 地上的落雪早已被清扫乾净,屋檐之上却仍是雪白一片。此时的杜衡身著青灰色暗纹斗篷,头束白玉发冠,因骑马的缘故,远远望去,像是被晨光笼罩,又像是被檐上的雪色映衬,一明一暗间,竟让苏萤有种高山仰止的错觉。 婉仪似是察觉到身旁的萤儿姐姐身形一顿,於是悄悄在她耳畔说道:“哥哥虽然不能入寺,但会一路护送我们至山门外。” 苏萤听罢点了点头,此刻的婉仪正满眼崇敬地望著自己的兄长,面上带著被人保护和娇宠的自傲。 一时之间,苏萤对婉仪生出一丝羡慕,她羡慕婉仪有这样一位兄长,既护她周全,又將她捧於掌心。与此同时,心中也不自觉地生出一种別样的期盼。 果真如婉仪所说,马车一行停至山门外后,杜衡便不再陪同。为表对佛门的尊敬,她们也从马车上下来,改为步行入內。 献经礼比想像中的要简朴得多,就像老夫人之前说的,以“敬”字为主。 步入寺中后,知客僧引著眾人前往水房净手洁面。而后,老夫人等长辈则被请去偏殿礼佛。 苏萤同婉仪,则是候在正殿之外,同其他入选的五名女子,一同等候唱名,依序而入。待行入殿中,每人手持所抄经文,逐一敬於佛前。 经文献毕,钟鼓齐鸣,鱼磬合声,僧眾低眉垂目,双手合十,齐声诵经,气氛庄严肃穆。约一个时辰之后,住持致礼相送,眾人肃然退出殿外。 各家的女眷在旁殿礼佛完毕,便移步至斋堂稍坐,等候自家孩子。 杜府这三年间闭门守丧,虽亦有送经入寺,却早已少有社交往来。此次献经礼,也正好给了程氏一个重返京城官家女眷圈子的契机。 “杜老夫人,许久不见,您的身子骨还是这般硬朗!” 程氏与容氏方才扶婆母入座,便见一位衣饰考究的夫人含笑前来。 “许夫人。” 程氏定睛细看,来人正是礼部尚书许大人的夫人蒋氏,遥想当年,夫君在世时,便是许大人的下属,转眼三年未见,往事恍如昨日,不免百感交集。 第39章 今时不同往日 许夫人朝老夫人福身行礼,方才程氏提醒,老夫人也认出了来者。记得许夫人有位千金,衡哥儿获解元那年,好似来过府中? 老夫人含笑頷首道:“许夫人,別来无恙。还记得当年您携令爱来府中游玩,多年未见,风采依旧。” 许夫人道:“老夫人谬讚,如今孩儿都大了,年岁渐长,哪里还谈得上什么风采?倒是能在此处得见老夫人,真是意外之喜。” “说到孩儿,我还要恭贺老夫人呢!”许夫人边说,边瞧了眼身旁的程氏,道:“您府上不仅出了位解元,连千金也是才情並茂,真真是好教养!” “许夫人,说哪里的话?在座的哪位不是家中千金才情兼备?咱们就莫要客气了。” 许夫人点头应是,又与老夫人寒暄了几句后,转而同程氏与容氏分別见礼。 容氏向来聪慧,方才许夫人那一眼,心中便知她似与嫂子程氏有话要谈,行完礼后便轻声告辞,退至老夫人身旁。 只见许夫人朝斋堂一隅微一点首,程氏便心领神会。 “杜大人这一去你定是伤心欲绝,可你啊,怎么真的整整三年闭门不出?” 许夫人一声嘆息,让程氏不禁眼角湿润。 见程氏双眼一红,许夫人拍了拍她的手道:“怪我怪我,我也不是有意要提起伤心事,就是今儿见了你实在心中欢喜。” 程氏拿帕子擦了擦眼泪,朝著婆母那儿看了一眼,好在婆母正与容氏低语,未曾注意到她们。 “你家衡哥儿来年要下场了吧?我家老爷,至今对他的文章讚不绝口,前些日子还说,若不是家中有丧,想必衡哥儿早已入了翰林。” 夫君在世时,许大人作为夫君的上官,两家偶有走动,直至三年前,才断了联繫。如今许夫人再提衡哥儿,程氏心下已然有数。 两家虽然从未明说,可回回见面,许夫人总时不时要提上杜衡几句。从前她是装糊涂,觉得儿子前途无量,又有自己老爷托举,实不必过早给儿子定下亲事,只想精挑细选一户底蕴深厚的人家。 可如今,老爷已经不在,虽说一年后,衡哥儿必定榜上有名,只是背后没有了帮衬,这仕途势必不会太过顺遂。 程氏心下一盘,已无更好的路供她择选,遂一口接下了许夫人的话,说道:“多谢许大人还念著我们家衡哥儿,这三年他日日苦读,只待来年春闈光耀门楣。虽说现下家中无甚可依,可好在孩子们都听话懂事。” 许夫人一听,心下满意,便接著探道:“如今孝期已过,你家婉仪又经榜中选,若我记得没错,她应与我家文清同年,是不是也该考虑相看人家了?” 程氏既已有了想法,也不遮掩,应道:“她刚过了十四岁生辰,我是有相看之意,不知许夫人是否也有此想法?” 许夫人意有所指道:“同你想得差不多,確实是要相看,只不过这事儿还得慢慢来。我家老爷的意思还是等春闈之后再定,那时候孩子也及笄了,不早也不晚。” 程氏心中已明了许夫人的言下之意。今时不同往日,若是夫君在世,恐怕只要她点头,这事便定下大半。可如今,衡哥儿若在春闈没有拿得出手的好名次,恐怕人家也要盘算盘算衡哥儿是否值得。 一股涩意涌上心头,程氏只觉胸中憋闷。 也是,如今的杜府的確没有什么稳操胜券的砝码在手,她无奈附和道:“您说得对,是不能操之过急。” 许夫人也是个精明的,见程氏如此和软,也给了一个甜头:“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官场的人早已换了个遍。你既已出了门,便更要多走动走动。等年节一过,我就给你下帖子,带你认识些人家,对婉仪日后也有助益。” 这確实是个不小的甜头,程氏听完,便再也没有方才人走茶凉的心寒,她朝许夫人微微一福身,道:“那就麻烦许夫人了。” “这么客气作甚?哦,对了,你们府上怎么又多了一位姓苏的孩子?” 菩提寺小师傅这么一送贴,整个京城的官家女眷便已知晓七名女子的姓名与府上。同在京城,互相多少都有所了解,唯有苏萤的名字颇为眼生,却偏偏来自杜府,不免让人心生好奇。 程氏倒未觉有何不妥,直言道:“萤儿是我妯娌的外甥女,她外祖曾是翰林编修,就是父亲是位茶商。” 简简单单一句话便把苏萤的身份交代,许夫人听罢,心下明白几分。原以为是哪位地方官员的千金,谁知只是位商贾之女。显见是想借著杜府之名及其外祖旧年清望,替她寻一门体面的亲事。许夫人兴致顿减,不再多问。 不多时,七位入选献经的姑娘陆续回至斋堂,人人手腕上皆多了一串伽楠香珠手串。 佛门净地,不宜喧譁,各家接到女儿后,便陆续出了斋堂。 直至到了山门,程氏才得以带著婉仪同许夫人及其千金见礼。 许夫人见婉仪与文清互施一礼,举止端方,不禁感嘆:“真是女大十八变,谁会想到这姐妹俩,小时候竟也为过一个绢制小人闹得哭哭啼啼。” “母亲。” 文清听了害羞,忙扯了扯许夫人的衣裙,不愿她再说下去。 方才献经之时,婉仪便觉这位许小姐似曾相识,只因她举止婉约,气质不同於旧日,一时未敢断定。直到方才许夫人的打趣,她才肯定,眼前这位文清,便是当年那个不讲道理的尚书家小姐。 虽说许杜两家並非故交,然当年许大人为上司,两家之间確时有往来。婉仪记得,每逢与文清相处,她总是暗中吃亏的那一个。哪怕如今的文清已脱胎换骨,她也不愿与她多有言语。 好在,此时两位夫人的用意也並未在婉仪身上,只见程氏同许夫人道:“不瞒许夫人,衡哥儿今日也来了。” 许夫人同文清,顺著程氏手指方向,只见山门之外,马车旁,一男子立於前首,静立以待。他的身后恰有几棵长直松柏,一眼望去,男子身姿挺拔,松柏都较之逊色几分。 只可惜,山门之外终究不是让女儿同杜衡的见礼之地,许夫人目光微凝,终是按下心思,只点头道:“来日方长,年后再敘。” 第40章 出手相扶 在山门外候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后,杜衡瞧见山门处渐有人影攒动。不多时,便望见母亲与胞妹现身,然而她们的身边却另有其人。 母亲正与一位夫人交谈,隨后又唤婉仪与那夫人身边的年轻女子互相见礼。 杜衡眉间微蹙,虽说孝期之中,母亲未曾再与官家女眷往来,今日遇上一两位旧识在所难免,只是祖母尚在,母亲怎能带著胞妹先行一步? 他略一抬头,双目微眯,越过母亲身后,继续静立等候。 少顷,山门处探出一角烟青色裙摆,他的眉眼终是舒展开来。祖母由二婶与苏萤一左一右搀扶,缓慢行至山门。祖母似乎也认得那位与母亲交谈的夫人,待夫人身旁女子朝祖母福身行礼后,方才辞別。 此刻山门前女眷眾多,杜衡不便上前,只能安静候之。待祖母几人走出山门,踏上山门外的空地,他才大步流星地迎了上去。 苏萤出了斋堂,便同姨母一起搀扶著老夫人行走,石阶高且长,三人走得极慢。待至山门时,老夫人略显气喘,她们便停下歇息。 大夫人与婉仪正站在几步之外,与一对母女话別,其间还伸手朝著山门外指了一指。 苏萤顺势看去,杜府的马车正停於几棵松柏之前,三两僕从零星而立,然而有一頎长身影甚为醒目,似乎也正往她们方向望来。 昨夜才下了一场雪,哪怕眼下日头正盛,却还是寒意袭人,也不知,他这一个多时辰是一直在那儿候著呢,还是有在哪儿避避寒? 来不及多想,耳畔便听到有人说话。 “文清,快来给杜老夫人请安。” 只见那位被唤为文清的小姐,裊裊婷婷而至,向老夫人规规矩矩地行了全礼:“杜老夫人好,文清给您请安了。” 话音方落,文清缓缓抬头,清秀淡雅的面容一如她得体的行止,只是双颊之上留有一抹红晕,还未来得及消退。 苏萤不便多瞧,遂垂下眼眸,只將心思放在搀扶老夫人之上。 隨著各家女眷下至山门,眾人不便久留。老夫人对著文清夸讚了几句后,便与她们母女辞別,往杜府车马所停处前行。 杜衡见祖母她们走出山门,这才快步迎上。他神情平稳,步伐利落,却不知为何,在行至眾人面前时,径直停在苏萤一侧。 苏萤一愣,不明所以间,便听他低声道了一句:“多谢。” 她这才回过神来,原来杜衡要从她这一侧接过祖母的手臂。只见杜衡一只手从她身旁探过,衣袖碰触间,苏萤连忙鬆手,退了一步,只觉耳根微热。 今日不知怎么了,似乎一早起来,自瞧见在偏院外洒扫的婆子开始,她便有些似是而非的念头。 此时杜衡已搀上老夫人的臂弯,將老人家稳稳扶住。 苏萤只觉羞赧,她不愿抬头,只是垂手而立,直到眼角余光瞥见老夫人被搀扶上了马车。 杜府的马车,均头朝山门,依序並排停靠,最近的一辆为老夫人所乘,杜衡扶祖母上车后,老夫人的贴身丫鬟朝霞才隨之而入。 第二辆马车是程氏与婉仪的,紧挨著的则是苏萤与容氏同乘的马车,稍远处才是杜衡的坐骑。 待老夫人车驾就绪,眾人才纷纷行至各自车马前。 苏萤扶著姨母上了车,隨后提起裙摆正欲登车。她们的马车离那几棵松柏颇近,地上的积雪未清理乾净,日头一出,那积雪便化为几洼泥泞,苏萤脚下一滑,身子不由向前栽去。 惊慌之际,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將她稳稳扶住。 苏萤以为是岫玉,回头一望,竟是杜衡。 她本就因为险些滑倒而有些心慌,此刻又对上一双似带有温度的眼眸,一时之间更是慌了手脚。 谁知,杜衡並未出声,握著她手臂的手微微一紧,顺势一带,便將她送上了车。 岫玉身为丫鬟,自是等主子们都上车了才会上前。表小姐脚下趔趄之时,她正立於苏萤身后数步。若要伸手去扶,须得绕至小姐身侧才能够得著手臂。 千钧一髮之际,好在公子先她一步,从旁稳稳扶住了表小姐。 经歷这一幕的岫玉,连喘了好几口大气,二太太平时极少责罚下人,可若表小姐因此受了伤,即便太太脾气再和善,她也难辞其咎。 思及此,岫玉不禁后怕,抚了抚胸口,暗自庆幸公子的及时出现。待心神稍事平復后,才登上了马车。 然而,公子出手相扶表小姐的这一幕,也恰被静候太太与小姐上车的雪鳶尽收眼底。 自公子上前搀扶老夫人起,她的目光便一直未曾挪开过。 她默默地跟在太太与小姐身后,眼见著公子將老夫人送上车,又行至太太车前,將太太、小姐一一扶上。 公子转身之际,恰好对上她的目光。雪鳶心头一跳,慌忙低下头,却又觉得不应如此羞涩,大著胆子抬起头,却见公子早已略过她的身旁,继续前行。 然而,公子在经过二太太的马车时,却未继续朝著清泉牵著的马儿走去,而是停下了脚步。 一瞬之间,表小姐忽地脚下一滑,眼见就要向前摔去时,公子及时地出手,一把將表小姐扶住。然而表小姐站稳后,公子的手却未立时鬆开,反而顺势一带,將表小姐送上了马车。 两人间无声的互动,看在雪鳶的眼里,却像是一场无声胜有声的情愫涌动。雪鳶只觉得气闷,她下意识地揪紧衣襟,仿佛这样便能抑制那一阵阵涌上心头的酸楚。 苏萤自被那只大手扶上车后,脑中便一片空白,想寻思些什么,却又茫然无绪。 恍恍惚惚间,只觉耳畔有人唤她:“是不是累了?靠在姨母肩头歇一会儿吧。” 她茫然地点了点头,闭上双眼,然而脑海中却浮现出了方才那双似乎藏了些情绪的双眼。 第41章 姐姐书案上的物件,怎么与我哥哥的如此相似 她不是个愚钝之人,只是对情竇初开四字懵懂。 她分明在杜衡的眼睛里读出了些什么,却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无稽。 脑海里浮现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他连名带姓的喊她,虽然后面加了表妹二字,却显得十分生疏有礼。 之后,因为程氏的敲打,她自觉地与他保持距离,甚至將他视为瘟神都不为过。每每遇见他,她都转头就走,哪怕实在是逃不开,也仅仅福一福身便避了开。 那次雪中折梅,怕是她最无礼的一回。她犹记得,他似要上前同她说什么,她却仓皇而逃。 似乎从那之后,他便明白了,再见到她时,则是他掉头就走,让她错愕。 思来想去,她和他实是没有再多的往来。 理清头绪后,苏萤便不再茫然,一定是她想多了。方才之事定是凑巧而已,她相信,如果不是他,旁人遇上,想来也不会袖手旁观。 至於清晨在偏院扫雪的婆子,一想也便知缘由。藏书阁借书一事,算是与清泉相识,就像是答应教雪鳶识字一样,时间长了,认识的人也便多了。他们虽说是下人,但是却颇有头脸,在府中甚至比自己还说得上话。清泉定是因陪著杜衡途径园,才顺口交代的洒扫婆子。 如此一梳理,原本茫然的她便清明了许多,心中再也没有那种慌乱无措之感。她闭目靠在姨母的肩头,马车吱吱呀呀地匀速前进,今日確实有些累神,不自觉地摸著手腕上一颗接著一颗的伽南香珠,苏萤静静睡去。 腊八一过,女先生便如约来府授课。 先生姓白,出身诗书世家,婚后夫婿早亡,她守节未嫁,靠教导官家女眷维持体面。起初她的学生不多,直到出了一位远嫁的藩王妃,才渐渐声名远播。人人都道,但凡白先生教出的学生,礼仪、规矩、学问均不在话下,出嫁后,婆家都得高看一眼。 这样的先生可不是出得起真金白银便能请动,当初能请白先生来给婉仪授课,一是凭藉杜大人的礼部侍郎之职,二便是杜衡的解元郎身份,好在如今也算对得起先生的教导,婉仪经文入选,白先生也面上有光。 第一日上课颇为顺利,白先生得知苏萤也在经榜之上,便讲了《內训》的勤励章,还特地將章节的最后一句:“於乎!贫贱不怠惰者易,富贵不怠惰者难。当勉其难,毋忽其易。”作为功课,让她们写下心得体会,待下次品鑑。 一节课下来,婉仪愁眉苦脸道:“还以为经文中选,白先生会像祖母那样,少些功课。谁知,一句夸讚都没有也就罢了,功课却比以往更重了!”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以前白先生只是在课上讲解文章,课后让她抄写,如今还多了个心得,她不知应从何写起。 再加上以前是每七日习一堂课,她可以找时日慢慢抄写。可如今是隔日授课,明日便是最后期限,她哭丧著脸不知如何是好:“今早看到姐姐给我补好的《內训》,我还好奇,想跟著姐姐去藏书阁看看,如今这功课在身,我可是一点玩儿的心思也没有了。” 苏萤宽慰道:“这功课又不是只你一人做,不是还有我吗?晌午的时候,我俩何不在藏书阁一见,咱们一起把功课做完。也省得你一人回房冥思苦想。” 婉仪一听,连忙点头,愁绪顿时烟消云散。 午膳后,婉仪如约而至,可方一踏入藏书阁,便“咦”了一声。 苏萤听得莫名,看向於她。 “姐姐书案上的物件,怎么与我哥哥的如此相似?” 苏萤一怔,道:“这些都是姨母置备的,许是由管事统一购置,所以瞧著眼熟?” 婉仪却摇了摇头,伸手取过案上那只砚屏说道:“姐姐可记得,那日得知经文中选,我哥哥允了我一件砚屏作为贺礼?” 那日之前,她对杜衡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他少年解元的身份上。他不仅是杜府的希望所在,也是她必须敬而远之的对象。 然而那日之后,她对他的认知不由得多了一层温度,他也是位对胞妹宠爱有加的兄长。相较於她那两位同父异母的双胞胎弟弟妹妹对她的恶意,她实是羡慕婉仪有这样一位能够给予她温柔鼓励的手足。 於是,苏萤点头道:“我记得,杜衡表兄还让你自去他书房取。” “姐姐,您看这砚屏。”婉仪拿著砚屏同苏萤解释道:“寻常砚屏均是以木或玉石做底,然而这只砚屏的底是云母。父亲在世时,恰巧收得一对,一个是我从哥哥书房取的红梅傲雪,另一个便是这雪竹扶风。” “因云母质地脆弱,不宜频繁使用,所以哥哥便將这只收在库房,只留了一只在他那儿。”婉仪有些疑惑,道:“这砚屏是记在哥哥名下的,您確定这是二婶置的?” 婉仪这么一说,苏萤也有些迟疑,砚屏这物件確实雅致,外祖就有个玉制的。她以为正因为外祖有一个,所以姨母才特地也给她置了一个,没曾想这居然是云母做的,她一直以为只是普通的陶瓷所制。 婉仪倒不是那咄咄逼人之人,看苏萤著实不知,便也宽慰道:“许是库房的人出了差子,见二婶要一个砚屏,便连查也不查,就拿过来了。” 见苏萤仍旧若有所思,婉仪一时后悔自己嘴快,於是拉著苏萤道:“姐姐,快教教我如何写心得吧,若是我只有一句心得可写,不知道白先生看了会不会生气?” 之前看到藏书阁焕然一新,苏萤只觉得姨母有些破费,现在细细回想才发觉事有蹊蹺。 她那时以为,是姨母看了她列的清单才去找库房置办的这些,但是那清单上只写了两本册子、烛台还有若干补书的物件。 如若真是姨母照著清单置办,怎会添置清单上並未写的器具呢?不仅仅是这砚屏,还有琉璃灯,以及上乘的文房四宝,如今想来,哪怕姨母再对藏书阁上心,都不应置办这些在偏院都未曾有过的上等佳品。 思忖之间,藏书阁的门忽然被人推开。苏萤和婉仪齐齐一怔,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外。 第42章 表小姐真真是个人物啊! “小姐,表小姐。” 走进藏书阁的雪鳶未曾料到自家小姐也在,面上一怔,但毕竟是大夫人身边的丫鬟,很快便恢復如常。 “可是母亲有什么事?” 此时的婉仪收起了同苏萤说话时的亲近,对著雪鳶摆起了当家小姐的做派。她对雪鳶一无通稟、二无敲门便擅自推门而入的行止不满,这样莽撞之举不应在她身上发生,显而易见,雪鳶对苏萤没有任何尊重。 雪鳶欠身道:“太太无事,是奴婢自行前来。” “既是如此,为何不曾通稟便进?” 雪鳶还想辩解:“奴婢不知小姐在此,巧书姐姐也不在门前伺候,奴婢以为无人,才推门而入。” 因天寒,婉仪不想巧书在外受冻,又不想巧书入內扰了她与萤儿姐姐相谈,便让她过半个时辰再来。谁知雪鳶如此心思敏捷,非但不认错,还把巧书也带了进来。 原本只是打算点到为止的婉仪来了脾气:“既以为无人,你为何入內?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雪鳶这才跪了下来,瞧了一眼苏萤后,垂首认错道:“表小姐让奴婢隔几日来此,学习《千字文》,是奴婢莽撞了,请小姐责罚。” “婉仪。” 苏萤不想在婉仪训斥下人时,驳了她的面子,可是雪鳶说的属实,的確是她让她有空便来藏书阁。正欲开口,却被婉仪拦了下来。 “萤儿姐姐,您与人和善,別说她们了,我也愿意与您亲近。只是咱们还是要讲究个上下有別,否则时日一长,彼此都失了分寸。” 苏萤心下瞭然,婉仪对她的一番话,看似直白,不通情面,实则是不愿在训斥了雪鳶后,让雪鳶怨上自己。 於是,她朝著婉仪点了点头,便未再言语。 婉仪见苏萤明白,也不想驳了姐姐的顏面,於是让雪鳶起身,道:“你既是来寻表小姐,便知书阁有人,方才怎说以为无人?你跟在母亲身边多年,应是府里最懂规矩的丫鬟,今日的事便算了,不可再有下次。” 见雪鳶低头认错,婉仪未再责备,余光瞥见婉仪手中拿著一本小册,便问道:“你手中的是什么?” 雪鳶睫毛微颤,轻声说道:“表小姐教了奴婢一行千字文,奴婢默写了数遍,想请表小姐瞧瞧。” 说著便將手中册子呈上,苏萤与婉仪对视一眼后,便接过册子,同婉仪一起翻看。 “你临摹的谁的字贴?我怎么瞧著同姐姐写的簪小楷有几分相似?” 上回,表小姐给了她《千字文》,因念她初学,便亲自示范,教她笔顺。之后,未免遗忘,她便带走那纸,日日临摹钻研。小姐此话,给了她莫大的鼓舞,原本提著心的她,忍不住欣喜地抬头。 只见小姐笑道:“写得不错,还不快谢谢表小姐的教导。” “多谢表小姐费心教导,也多谢小姐夸奖。” 雪鳶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一个头。 苏萤道:“你家小姐说得没错,我即使教你写字,礼也不能因此不顾。你既有心向上,我也会继续助你。字写得十分有灵气。今日我这儿事忙,明日再教你《千字文》第二行,下去吧。” 见雪鳶退下,二人相视一笑,苏萤知道婉仪在护她威严,婉仪也知苏萤明白她的用意,姐妹二人心意相通,不知不觉间便更亲近了几分。 “白先生留的这两句,实是对我二人的告诫:人於贫贱时,为了生计很难怠惰惫懒,然而富贵时,惫懒怠惰却及其容易。白先生知我俩经文中选,特地以此句作为警醒。” “故而,与其写你对此文的理解,不如写你自身所感,同经文中选前后做以比较,再写一写今后如何戒骄戒躁,继续虚心学习云云便可。” 苏萤一番解释,婉仪顿然明了,只见她无比惊嘆道:“萤儿姐姐,你若是也去做女先生,说不准手下学生能出好几个王妃!” “原来妹妹想当王妃?” 互相打趣之后,姐妹俩遂笑作一团,冷清已久的藏书阁也渐渐有了几分闹意。 雪鳶退出藏书阁后,忽闻身后嬉笑之声传来,不由得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抄经不过数日,小姐与表小姐便已情同姐妹至此。方才小姐对她的一番敲打,恩威並施,不仅全了表小姐的体面,也替表小姐立了威。 表小姐真真是个人物啊! 为何小姐、公子人人都对她青眼有加? 菩提寺山门外的一幕,让她久久不能释怀,如若不趁早下手,恐怕为时已晚。方才小姐也说了,她的字已与表小姐的不相上下,就连表小姐也夸她的字十分有灵气。两位小姐的字可是经由菩提寺高僧首肯的,那么若是表小姐离了杜府,她再在诗文上下一点工夫,公子是不是也会对她另眼相看? 心念一定,她决定不再观望。时候也不早了,得早些返回太太身边。 程氏用了午膳之后,便小憩了一会儿。 自同许夫人在菩提寺会面之后,她已定下主意,年节伊始便要开始走动。晌午过后便唤了库房的管事,开始梳理府中库藏,是否需要做些添补。 雪鳶也是趁此时,才去的藏书馆,原本是想藉机再与表小姐熟络一些,方便日后在藏书阁进出,没曾想却遇到了小姐。 进了东院后,李嬤嬤便使了眼色:“姑娘回来得正好,太太才让人唤你呢!” “多谢嬤嬤,嬤嬤先別走,等我回了太太后,有事相托於您。” 李嬤嬤闻言点头,让她先进屋,自己会在此等她。 雪鳶进了屋,程氏正闭目养神,由著小丫头替她捶背。 “太太唤我?”雪鳶悄悄走至程氏身后,换了小丫头,一边揉捏太太的肩,一边轻声问道。 “还是你揉得舒服。” 程氏缓缓睁开眼,伸手一指那放於案几之上的单子。 她认得那是库房管事呈上的明细,正要伸手拿取,心头忽生一计。 “奴婢方才遇到了小姐同表小姐,咱们小姐不仅才情好,还体恤奴婢,说奴婢平时跟著太太,应该好好认认字,便让奴婢跟著进了藏书阁,还给了奴婢一本《千字文》。” 程氏听得一脸自得,若说儿子一路斩得案首、解元,她虽面上有光,但听得最多的,还是夸讚儿子腹笥甚丰。如今婉仪经文上榜,教女之功便再不能绕过她这位母亲了:“小姐让你学,你就好好地学,咱们这样的人家,丫鬟识文认字也是拿得出手的。” 雪鳶一边称是,一边收起明细:“奴婢自是愿意学的。进了藏书阁一看,里面果真不同凡响,要不是一排排的书,奴婢还以为是在公子的书房呢!” “哦?” 一句话惹得程氏注意,藏书阁她曾经去过一次,书倒是真多,其他的却不甚注意。杜衡的书房,她可是倾尽心力给了最好的,藏书阁怎么就和儿子的书房一样了? 雪鳶见程氏上了心,遂做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嘆道:“藏书阁的书案上,有盏琉璃灯,我瞧著倒是同公子书房里的那盏一模一样。” 第43章 雪鳶设局(上) “琉璃灯?” 程氏原本还有些倦怠的面容,立时警觉了起来。 雪鳶点了点头,一双眼眸似是黑白分明,简单明了:“那琉璃灯可通透了,奴婢好奇便看了看,灯座处有一个月牙印记,底下还有三个字,可惜奴婢字认不全。” 谁知程氏哼了一声,“那个月牙是玉辉坊的標记,你忘了吗?年初我让人从玉辉坊定了一对琉璃灯。” “啊,这么说,那,那只琉璃灯同公子那只是一对,奴婢没敢往那儿想呢!奴婢想著表小姐怎么可能有公子的物件?” 雪鳶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这么说,那书案上的砚屏也是?” “什么砚屏?” 程氏不可置信,一盏琉璃灯还不够,还有其他? 雪鳶有些踟躕,似乎怕惹了程氏不高兴,声音又轻又低:“就是那画有翠竹的小屏风。” 若此时程氏能仔细瞧瞧雪鳶的双眼,便知她的眼中根本没有胆怯,而是看著程氏怒火越来越燃的兴奋。只可惜,程氏关心则乱,早已忘了分辨是非真假。 “去,把库房的杜大山给我喊回来!” 雪鳶应声便出屋吩咐小丫头,此刻,李嬤嬤按照雪鳶之前示意还在屋外等候,见她出了堂屋便也凑上前去。 一个晌午都在太太堂屋对明细的杜大山,好不容易喘口气歇息会儿,便听到太太屋里的小丫头喊他。 一口茶还没咽下去,就差点呛了:“喊我?我才刚回来的。” 小丫头直点头:“没错,就是喊您的,雪鳶姐姐说了,让您把帐簿一併带去。” 一头雾水的杜大山只得照做,三步並作两步不敢耽搁,进了堂屋后,便见太太神色与之前听他点唱明细时正相反,心中一惴:“太太,您找我?” 程氏冷声问道:“这几日可有出一批物件给藏书阁?” 藏书阁? 杜大山立马便摇了头:“二太太的藏书阁向来不朝库房要东西。” “既然如此,那么琉璃灯和雪竹扶风的砚屏,怎么会在藏书阁?” 杜大山一听,觉得耳熟,遂从怀里掏出雪鳶让带的帐簿,翻找几页后,便指著帐册向程氏稟道:“前些日子,是公子书房要了这些,还有湖州笔,松烟墨,澄心纸。太太您看,这儿还有清泉落款呢。” 程氏一听,心中一坠,衡哥儿的书房要了这些,再由清泉送过去?难道衡哥儿? 雪鳶却在这个时候端了杯参茶过来,適时打断程氏:“太太,这些原就是公子的物件,公子要了不足为奇。” 说完,又朝著杜大山说道:“大山管事真是尽心尽责,將帐目记得清清楚楚,这帐簿收好了,可千万別让人看了去。” 雪鳶一句话,提醒了程氏,既然牵扯到衡哥儿,这事儿確实越少人知道越好,於是便顺著雪鳶的话说道:“这帐簿先留下,今日辛苦了,去帐房领个红包罢。” 杜大山纳闷,著急忙慌把他叫来只为问一句公子书房领的物件?不过好歹有个红包,遂也没想太多,今日確实有些累,等会儿去帐房后,他打算犒劳自己一顿。 见杜大山退了下去,雪鳶才对程氏说道:“太太稍安勿躁,您先喝了这杯参茶顺顺气。” 雪鳶可不想太太往公子对表小姐有意上头去想,若是太太为了让公子安心备考,顺了公子的意,她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想要去公子屋里便更盼不到了。 “太太,公子平时为人和善,对小姐有求必应。奴婢想来,那藏书阁的东西怕是表小姐朝公子要的吧?公子平日里那么忙,哪还能有別的心思,您说是不是?” 人向来愿意相信那些对自己好的话,程氏当然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在此时对苏萤有什么念头,听雪鳶这么一挑,自然就往苏萤有意接近衡哥儿上头去想了。 见程氏神色有动,雪鳶忍不住又添了一把火。 只见她朝程氏跪了下来,声音带著惶恐不安,道:“太太,奴婢想起一件事,如今想来蹊蹺,不知当讲不当讲?” 程氏气急:“都这个时候了,你就说罢。” “腊八那日,启程回府,公子扶著您和小姐上了车后,就往他的马儿走去。原本什么事儿也没有,表小姐却在公子经过时,脚下一滑,” 雪鳶话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拿眼偷瞧著程氏的反应,眼见程氏坐不住了,她才又开口继续:“公子便伸手扶住了表小姐,也不知表小姐是怎么了,公子扶了以后,半晌都没鬆手。” 程氏霍地站起身,“我就说容若兰不安好心,你们个个都说我多心,你看看这手段不就使出来了吗!” 雪鳶自是知道,太太口中的“你们”不是她,而是能替表小姐说话的主子们。见太太已然信了她的话,想来之后若是太太要趁机赶走表小姐,便无人能挡了。心中满意,便假意劝道:“太太,您別生气,口说无凭,奴婢这些也只是奴婢瞧见的,未必能当得真,做不得数的!” 程氏点头:“你提醒得对,口说无凭,哪有那么容易就揭穿狐狸的面目!容若兰聪明著呢,这一步一步明明就是算计好的。先卖了惨,求得婆母允许,又因知我一心繫在衡哥儿身上,才拿那本千金难买的策文,哄得我嘴短手软。只是这小狐狸到底使得什么手段让衡哥儿为她心甘情愿送东西去的?竟然几日工夫,就敢投怀送抱了,可见早就筹谋好的,只等著衡哥儿入套呢!” 正当程氏愁眉不展之际,小丫头撩帘通传道:“太太,李嬤嬤说有事要稟。” 程氏只觉厌烦,道:“这个时候,杜顺家的来凑什么热闹?” 雪鳶適时劝道:“太太,李嬤嬤从来都是自己屋里人,想来真是有什么事。” 程氏想起苏萤初来府中,杜顺家的便说过担心公子因为苏萤的美貌误了正事,还被她狠狠训斥了一顿,扣了好几个月的例银。如今想来竟是被这老婆子说中了。心中悔恨不已,早知道便应该听这老婆子的劝。衡哥儿固然是好的,可他再持重,再自律,到底年纪还轻,哪里敌得过有备而来的女子! 思及此,程氏重重嘆了口气,道:“让她进来吧!” 第44章 雪鳶设局(下) 谁知,进来的不仅仅是杜顺家的,她的身后还跟著一个小丫头,程氏瞧著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名来。 李嬤嬤见太太拿眼瞧著小雀,便赶忙將乾女儿的头往下压,待她规规矩矩地磕了一头后,李嬤嬤才諂笑道:“太太,这是奴婢的乾女儿,名叫小雀,在公子院里当差。虽不曾在屋內伺候,却常给春暖跑腿儿。” 程氏一听,方才因嘆气而萎著的身子立时挺直,语气也紧了几分,道:“公子怎么了?” 见太太盯著她问,小雀便偷偷瞧了眼乾娘。 “太太问你话呢!有什么说什么!” 见乾娘示意,小雀遂大著胆子,在咽了口唾沫后,便按之前说好的那些,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一气说了出来:“回太太,有一日也不知怎的,公子屋里的人个个打著哈欠,显见前一日都歇的很晚。” 若是寻常人家,歇得晚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儿。可衡哥儿一向律己,守孝在家的这三年,几时起、几时歇,便如铜壶滴漏一般,毫釐不差。 程氏眉头微蹙,细细思量起一个月前衡哥儿外出,赴同年品文会的时日。自那之后,儿子便几乎足不出户,日日在府中温习备考。既是在自家府邸,又怎么会作息紊乱,確实蹊蹺。 “那一日前后,可曾还有什么与往日不同的事儿?” “有!”小雀点头,声音比方才更高了些:“公子身边的清泉,日日都陪著公子去园练剑。” 小雀果然人如其名,一张嘴嘰嘰喳喳,利索得紧:“那日,清泉也是打著呵欠守在屋外。公子起身后,他却没伴著公子,而是去了库房。可是头些日子,他才领了好些东西,还让我帮著送去书房。才不过几日又去,可也没见领了什么回来。” 程氏只觉得小雀和雪鳶说的这些事,模模糊糊地串成了一条线。然而,她正要再细致捋清一番时,却又一碰即散。 见太太沉吟不语,立於程氏一旁的雪鳶,衝著面前的李嬤嬤,挑了挑眉。 李嬤嬤心领神会,忙接著道:“太太,咱们府邸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能避人耳目的地方,不是园子,就是藏书阁。虽说还未至数九,要是三更半夜,黑灯瞎火地去了园子,怕是要冻出毛病的。” 程氏一听此话,瞪了杜顺家一眼,要是寻常,她定会拍桌斥责,怎么就避人耳目了?你哪只眼睛看你家公子同人私会了? 然而,她自己也被方才心中冒出的那两个字嚇了一跳,这可不能乱说啊,可不能污了儿子的清名。 可是她该怎么办呢? 下人们报来的这些事儿她是查还是不查? 一时之间,思绪混乱。 要当作无事发生吗? 不行,这一个两个都瞧出了异样,若是真有什么,再不阻止便拦不住了。 衡哥儿再听话懂事,却也不是那垂髫小儿。十八岁的年纪,正是血气方刚。若非有三年丧期束著,她早就把雪鳶塞进房了,衡哥儿要是晓人事,岂会那么容易被人勾了去? 既然不能坐视不管,可到底该怎么办?难道把婆母也惊动了吗?事情若是闹大,婆母会不会大事化小,让她把苏萤认了? 不行,这不就遂了容氏的意了吗?更何况她才和许夫人通了气,八字那一撇还没写全呢! 思及此,程氏恍然大悟,不会就是因为在菩提寺,她同许夫人还有许家千金一番倾谈而让容氏瞧出了什么,才会让她的外甥女不管不顾地在山门外,就藉故向衡哥儿投怀送抱? 至此,一切皆有了说法。 程氏深吸了一口气,稳了情绪,恢復了当家主母的果断决绝。 她出声命道:“晚膳后,隨我去藏书阁,记著,不要惊动任何人,到时候只把容氏同她的外甥女唤来。” 雪鳶听著太太吩咐,心底高兴,却不能在面上显露半分,不枉她心思让李嬤嬤开口,將太太往藏书阁里带。太太果真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这事儿要是闹大了反而不好,怕只怕就此遂了表小姐的心意,挡了她的路。 太太欲在藏书阁內悄悄地把事断了,这再好也不过。如此一来,只要將二太太的嘴堵上,赶走表小姐,便再无迴旋之地。 思来想去,雪鳶决定再加一把火,添一层胜算。於是便拿起太太那杯未喝的参茶,藉故退了下去。 在屋外,她拉著李嬤嬤耳语了几句,只见李嬤嬤连连点头,附耳应道:“姑娘,您放心。” 婉仪经苏萤提点之后,思绪如泉涌,洋洋洒洒竟写了一大篇心得。 “还好姐姐这儿的澄心纸管够,不然写到中途,发现无纸可用,岂不恼人?” 苏萤知道婉仪这是玩笑,於是也跟著说道:“杜大才女蒞临本阁,小女自不敢以粗纸残砚相待。” 两人打趣片刻,门外巧书敲门,婉仪见时候不早,遂告別了苏萤,相约明日再会。 苏萤將主僕二人送至书阁大门才回返,因笔墨已开,她想著不如自己也把白先生的功课做了,可才提起笔,却犹豫了起来。 眼前的文房四宝皆为佳品,书案上的其他物件,听婉仪这么一说,心中便知只会比笔墨纸砚更加贵重。 如若婉仪没有看错,这云母石砚屏归他所有,那么这琉璃灯,还有这一对竹製纸镇,大概也都是他之物了? 她不敢往下想,也不能再往下想。 一时之间,只觉文思不畅,苏萤遂將笔放下。 如果这些都是他的,她该如何是好?要是被人发现,岂不成了私相授受?到时真是百口莫辩。 想到之前她在程氏面前不卑不亢,在老夫人跟前信誓旦旦,她不想就此成了那无处辩白的伯仁,惹了一身不明不白。 思忖片刻,她便定了主意。与其在此胡思乱想,不如找姨母问个清楚,若是其中真有蹊蹺,须儘快借姨母之手还回去才是。 因心中有事急於解决,她未能像平日一样细致洗笔收砚,可也无法做到丟笔弃墨,放任不管。她只好將笔在笔洗中略略一刷,拢锋而掛,又倾了砚中余墨,才匆匆出得藏书阁去。 许是行得太急,苏萤竟不曾察觉,不远处,李嬤嬤正朝藏书阁而来。 第45章 我只问你这外甥女,可知此砚屏是何人之物? 苏萤匆匆回到偏院,便见小厨房內白气氤氳。不用想,姨母定是又亲自下厨为她烹製菜餚。 天愈来愈寒,厨房的腾腾热气与屋外的寒气交匯,更显得浓重。苏萤才靠近厨房,便被那白气围绕,看不清姨母在哪儿,只能唤道:“姨母,您在里面吗?” 话音刚落,便听到姨母让她先出去:“萤儿,这里烟气重,你先回屋等著,姨母在给你熬鸡汤呢!” 此刻的苏萤有些著急,若是往常,等个一时半刻,无甚紧要。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心慌,好似有什么事要发生。 她没有走,而是又朝著厨房说道:“姨母,我有话要同您说,” 话还没说完,就被姨母打断:“让你回屋就回屋,灶上太热,外面又太冻,这一冷一热的,可別激出病来。鸡汤很快好了,乖,快回去。” 苏萤只得回屋,心中则不断宽慰自己,稍安勿躁。藏书阁中那些贵重物件究竟是何来歷,眼下也只是猜测。若姨母当真一无所知,便是她今夜想归还,也未必能悄无声息、不落痕跡地物归原主。 大约半个时辰后,姨母才让岫玉將燉好的鸡汤端进了屋:“萤儿,快来尝尝。” 苏萤应声,在膳桌旁入了座,见姨母给她盛汤,她欲言又止。 容氏將汤碗放至苏萤桌前,才发现外甥女神色不对。苏萤向来有分寸,很少有失色的时候,容氏瞧著有些不对劲,於是找了由头遣了岫玉出去。 “可是遇著了什么事?” “姨母,”苏萤才刚开口,方才退出的岫玉便在门外唤道,“太太,大太太遣了小丫头来,请您和表小姐前去一敘。” 容氏朝苏萤抬了抬手,道:“不知你大伯母找我们何事,別急,待我们回来再说。” 容氏在苏萤的搀扶下出了门,只见程氏院里的小丫头正在屋外候著,容氏遂问道:“大夫人可说了什么事?” 小丫头来之前,已被雪鳶拉去一旁,教了一遍话,只听得她一字一句似在背书:“大太太说,不日要带小姐和表小姐一同管理中馈,大太太想先请二太太和表小姐过去坐一坐,说说话。” 容氏一听,不疑有他,便点了点头。之前婆母让苏萤抄写经文之时,確曾提及要让苏萤也跟著程氏学学中馈。 她拍了拍苏萤的手,道:“许是大夫人想知道你在乐清是否管过家。” 说著便让小丫头领路,同苏萤一道出了偏院。 可谁知,小丫头走著走著,却往东一转,走进了藏书阁。 藏书阁外站著两个婆子,雪鳶早已在门內候著,似乎等待多时。 “二太太,表小姐,太太用完晚膳打算消消食,原本想去园散散步,听说表小姐近日一直在藏书阁打理,便进来瞧瞧。” 容氏眉头微微一皱只觉蹊蹺,这么多年来,也就她与夫君將藏书阁掛匾时,曾邀婆母与兄嫂来过,之后嫂子可从未踏进藏书阁半步,今儿是个什么日子,她竟然有了兴致? 只是为何散个步,不仅带著丫鬟,还带了粗使婆子,跟门神一样守著。 苏萤也察觉出异样,她不知道为何程氏会在藏书阁,心中隱约有个声音在冒头,仿佛在告诉她来者不善,定是衝著那批物件而来。可是又有另一个声音在挣扎,这事儿还没问明白呢,也就是婉仪发现了端倪,她不信是婉仪说了什么,才让程氏如此大阵仗而来。 雪鳶似乎有些焦急,不合礼数地笑著催促道:“二太太外头凉,您快些进屋吧,莫让太太久等。” 既然来了,断没有止步不前的道理。容氏敛了心神,带著苏萤走进藏书阁。这些年她谨守分寸,偏安一隅,但並不意味著懦弱好欺,尤其如今还带上了外甥女。她倒要看看今晚程氏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夜色渐深,藏书阁內虽只有一盏琉璃灯在亮著,却因灯盏通透,灯油纯净,將偌大的书阁照亮了大半。 程氏端坐於书案前,见人进来,也不起身,只抬眼望了容氏和苏萤二人一眼,道:“弟妹,藏书阁的椅子只有一张,嫂子我今日身体欠佳,就不让了。” 容氏见状,敛容行礼道:“既如此,嫂子不如早些回院歇息得好。” 程氏笑道:“弟妹,我也想早些回去歇息,只是今日有些烦心,不请你来一趟,这烦心事便解不了。” 容氏一听,也笑著回敬道:“嫂子太过抬举,我倒不知自己何时有了这解忧的本事。” 程氏冷哼道:“弟妹,你不知道的事还多著呢,不如,让你这外甥女一件一件慢慢同你说清楚?” 容氏一惊,伸手將苏萤护在身后,蹙眉道:“嫂子,我敬您一声嫂子,萤儿虽说是我的外甥女,我却將她视作亲生女儿,有什么事请您直说,不用在此拐弯抹角。” “好!”只见程氏挑眉高声道:“弟妹此话,正合我意!” 说罢,便从书案上拿起那雪竹扶风的砚屏,一双凌厉的眼直盯著被容氏挡在身后的苏萤:“我只问你这外甥女,可知此砚屏是何人之物?” 容氏定睛一看,心中一滯,这不是衡哥儿的砚屏吗?怎么会出现在藏书阁中? 程氏见容氏神色变化,心中便更篤定几分,斥道:“苏萤,莫要装聋作哑,我再问你一遍,这砚屏是何人之物,你可知晓?” 程氏如此一问,著实厉害。如果苏萤回答知道,那么明明知道此为杜衡之物,还放任此物在藏书阁之中,不就默认了私相授受?可她若说不知,这砚屏日日摆在书案上,她又怎会一概不知?进退皆是陷阱,如何作答,都是不对。 苏萤不想狡辩,也不想只拿一无所知作为回答,姨母的手依然护在她的身前,哪怕百口莫辩,她也不能让姨母为难。 她放下姨母的手,迈步而出,抬头挺胸,语声不高,却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原先並不知晓此物为何人之有,直至今日晌午,才知此物原与婉仪那只傲雪红梅砚屏是一对。” “苏萤也想知道,这些物件何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藏书阁中。还请大伯母明察,若能查明来由,苏萤感激不尽,也好物归原主,免生误会。” 第46章 对峙 苏萤话音刚落,藏书阁內寂静一片。 半晌,只听程氏冷笑一声,道:“好一个查明来由,物归原主。只是,你方才说的这些物件,我倒要问问,难道除了这砚屏,你还拿了其他物什?” “拿”字一出,便如一盆脏水倒在了外甥女的头上,容氏立时按捺不住,出言拦阻:“嫂子慎言!事情未查清楚,怎可轻易断论?” 程氏眼含讥誚,看著容氏,道:“弟妹,你这话倒有失公允,明明是你外甥女提及还有其他,也明明只有她日日在藏书阁中。况且,” 话才说了一半,便见程氏用手探了探那倒掛在笔架上,笔锋尚湿的湖州笔。接著,又瞧了一眼,因苏萤仓促离去,而余墨未净的歙州砚。 程氏意有所指道:“况且,我只说了个拿,还没说用呢!怎么弟妹便如此面红耳赤,急於撇清?” 说罢,程氏那淬了毒的目光便盯向了苏萤,道:“来,我倒要听你好好说说,除了这砚屏,藏书阁內还有什么不是你之物?” 程氏字字句句均未说她私相授受,可明里暗里皆在说她受了且用了。 什么不是她之物?真要论起来,这藏书阁內每一本书,每一个物件都与她苏萤毫无瓜葛。 “怎么,用了太多不是你的物什,不知从何说起了?” 程氏讥笑道:“雪鳶,把杜大山留下的帐簿拿来,给你二太太好好念一念,让她知晓知晓,咱们的表小姐究竟收了多少物件,又用了多少物件!” 程氏似是有意,在说到“收”、“用”二字时,特地升高了调门儿。 雪鳶应声称是,捧著帐簿,字字有声地念了出来:“玉辉坊琉璃灯一盏,灯油一壶,云母石雪竹扶风砚屏一只,清风对节竹製纸镇一对......” 等了半晌,终是念完所有,除了这摆满书架的一本本书册,其他均是新添的贵重之物。 就连相信苏萤的容氏,在听了雪鳶念完所有明细后,脸色都苍白了几分。这些明明都是衡哥儿书房里才会用到的物件,怎么每一样都出现在了藏书阁中? 她当然知晓萤儿不会同衡哥儿有些什么,她更清楚萤儿绝不可能擅自受用。想起挑选衣裙那日,衡哥儿望向萤儿的眼神,容氏的心咯噔一声。 她以为衡哥儿不过是年少慕艾,面对萤儿的好样貌,好性情,难免生出一丝倾慕之心。可没想到,他竟然已付诸了行动。 然而,这样的无私赠予,对情竇初开的少年而言,是默默无闻、不求回报的善意。可对寄居於此的萤儿来说,却是百口莫辩的私相授受。 哪怕她一无所知,可那一件一件登记在册的贵重物什,就像罪证一般,一件一件地摆在眾人面前,让她无法辩驳。 程氏看到容氏脸色煞白,便知她也无言以对,心中满意,於是笑问道:“弟妹,你也没想到这藏书阁一下多了这么些好物什吧?” 见容氏无话,她缓缓起身,一步步朝苏萤逼近。她上下打量著此时已无法自证的苏萤,只见她双眼泛红,唇瓣颤抖,似要克制,又似仍在倔强。 真是不见黄河心不死,程氏冷声紧逼道:“你说你不知这些物件从何而来,既是不知,为何又用得如此安然自得?” “你说今日晌午过后,才知那砚屏与婉仪的那只是一对儿,你为何不再问问婉仪,此物归何人所有?却还要等我问上你了,才说要物归原主?” “得知经文中选那日,婉仪可是当著眾人之面向衡哥儿要的砚屏,若是衡哥儿不给,你岂不是与衡哥儿一人一只?” “这砚屏是一对儿,这人,你也想成一对儿吗?” 程氏原本不愿將衡哥儿牵扯其中,可人到怒极,又想到苏萤定是在未进杜府前便与容氏图谋,一时之间,未能忍住,便將心底之话说了出来。 这苏萤分明就是看上了衡哥儿的无量前程。想趁他春闈高中之前,把一切都定下来。別人是榜下捉婿,她们倒是更高明一筹,明摆著是要生米煮成熟饭! 当程氏正欲开口对苏萤下逐客令之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容氏忽然开口,道:“嫂子既然说了那么多,是不是也该让我说一说了?” 只见她面无惧色地走上前,將苏萤拉回自己身后,就像一道屏障般,將外甥女同程氏完全隔开。 程氏见了,心中却是冷笑连连,如今物证就在眼前,哪怕你容氏再妙语连珠,也推不掉你外甥女擅用衡哥儿之物的事实。难不成,你又想像之前一般,將婆母也牵扯进来,做你的救兵?她並不觉得容氏这回能够成功,別的好说,这事一旦牵扯到衡哥儿身上,婆母只会与她站在一起。 於是,程氏无所谓道:“弟妹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吧!只是,弟妹说完后,可不要再阻我下逐客令了。” 谁知,容氏却轻笑出声,道:“嫂子,这事儿根本就不是您想的那样!” “方才雪鳶念的那些物件,皆是我托衡哥儿借来。您疼爱衡哥儿,自是將最好的笔墨纸砚都送进他的书房。萤儿虽是我外甥女,我却將她视如己出,让她用些好物,也不甚稀奇。” “嫂子怕是忘了,这玉辉坊的灯盏,可不是说买就能买到的。这些一等一的好物件,哪样不是得等上十天半个月?嫂子有所不知,我这外甥女不仅书法一流,才情也是一流。不是弟妹我自夸,她若是个男子,只怕那解元郎的名头,也落不到衡哥儿头上。这些物件,萤儿不仅用得上,也撑得起。” 容氏说得云淡风轻,却字字凿在程氏心头。她知程氏话里话外都在指责萤儿別有用心,可衡哥儿再好,她也不容旁人轻贱自己的外甥女。 见程氏脸色微变,容氏继续说道:“那些预定的文房四宝尚未送到,我自是不愿委屈了萤儿,这才找了衡哥儿。嫂子若不信,大可唤衡哥儿前来,您一问便知。” 容氏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萤儿自是没做错什么,却被人如此污衊。既如此,不若以彼之道,还诸彼身。 程氏若是不信,那倒正好將衡哥儿叫来。衡哥儿若是知晓自己一片善意竟被无端利用,成了陷害萤儿的证据,他定会出言相助。 然而,程氏万万没有想到,容氏竟四两拨千斤般將一切包揽於自己身上,倒显得她这位当家主母,心思狭窄,行事做派毫无光明磊落可言。 就在程氏无言以对之际,雪鳶不甚碰触到了书案上的一本册子,只见那册子掉落在地,从中滑出一只书籤。 第47章 为何將我看成豺狼虎豹,避之不及? 雪鳶见太太被二太太驳得无力还口,眼看就要功亏一簣,情急之下,猛然伸手,將那本借还录扫落在地。 此时,程氏与容氏面对面而立,一个无论如何也要將对儿子存有心思的表小姐逐出杜府。另一个则寸步不让,將外甥女牢牢护在身后,不让她受到丝毫伤害。 故而,二人皆未察觉身后响动。 雪鳶著急,悄悄朝李嬤嬤递了个眼色。李嬤嬤会意,立刻装模作样尖声喊道:“哎呀呀,表小姐怎会有公子私物?” 此言一出,果然吸引眾人目光。 只见她颤抖地指向地上一支泛旧的竹製书籤,其上一端,赫然刻著一个“衡”字。 程氏一眼便认出,那是儿子私用之物。 这书籤她记得清楚,不仅衡儿有,婉仪也有。那年衡哥儿七岁,夫君亲手砍来湘妃竹,趁閒暇时带著衡哥儿一同製成,拢共八支。衡哥儿取了其中四支,婉仪那时年幼,见哥哥与父亲都有,也缠著要。夫君原打算让她从自己的四支中挑两支走,婉仪却执意要哥哥手中的,衡哥儿便將自己的分出一半,赠予妹妹。为作区分,他便用篆刀,在竹片一端刻下“衡”字。 容氏虽可辩称那一应贵重物件皆她向衡哥儿所借,可这竹製书籤却是私物,岂是说借便能借的?更何况还夹在苏萤的书册之中!她倒要看看这下容氏还能如何辩解? 只听程氏冷笑一声,道:“雪鳶,將此物拿去给二太太瞧瞧,这竹籤既非象牙也非白玉,难道也是她向衡哥儿借的好物?”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话音一落,她又冷冷扫了苏萤一眼,语带讥讽:“二太太若不知情,就再拿去给这位才情一流的表小姐看看,问问她为何会有公子之物?” 雪鳶应声,依言拾起那支因岁月久远而微微变色的竹製书籤。未刻字的另一端有一枚小小的圆孔,却空空如也,未掛一物,使这竹籤看起来更像是一无甚稀奇的旧竹片。 似是担心二太太或表小姐又生辩解之词,將她费尽心机所布之局破坏。雪鳶著急上前,一面照吩咐,將书籤递至二人眼前,一面不顾身份礼数道:“表小姐,这书籤是公子常用之爱物,公子若是不慎將此夹在书册之中,倒也不觉什么。可怪就怪在,此物是从借还录中掉出。” “表小姐,这借还录只有您一人用之,奴婢可是亲眼见过的,您莫要再说与己无关,毫不知情了。” 雪鳶一双眼紧紧盯著苏萤,早无昔日向她请教写字时的谦逊靦腆,取而代之的,是欲置她於死地的狠劲。 苏萤望著她那副咄咄逼人的模样,听她一口咬定借还录无人碰过,心头一紧,隱约明白过来,原是掉入了早已为她布置好的陷阱之中。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可又该如何解释,杜衡的私物会出现在她的书中?她自是知晓,此刻已无法再道一无所知,没人再信这般说辞。 难道直接点出是有人故意加害吗?可是那人是谁?目的是什么?无凭无据,何以对峙? 苏萤將冰凉的双手紧握成拳,闭了闭眼,极力克制內心翻涌的情绪,脑中一遍遍地翻找著所有可能回击的话语。 然而,当程氏正满意地瞧著苏萤及容氏面对这板上钉钉的证据,哑口无言之时,藏书阁內却迈入一挺拔如松的高大身影。本就靠著一盏琉璃灯照明的藏书阁,瞬时幽暗了几分,使得程氏未瞧清来者神情。 只听得那声音沉稳中带著轻鬆,道:“找了此签许久,原是被我落在这儿了。” 说话间,那身影已走至雪鳶身前,毫不犹豫地將书籤从她手中抽出,转而朝苏萤拱手一礼:“多谢。” 苏萤缓缓抬头,望向立於她面前、微微躬身行礼的身影,一时竟有些错愕。 眼前之人,眉眼柔和,嘴角微扬,话语中带著几分暖意。 “一直想问问表妹,为何將我看成豺狼虎豹,避之不及?” 只见他眼中仿若一汪澄澈湖水,话音落下,便在其中漾起微微涟漪。 “如今,我却明白了缘由。”他略顿片刻,朝苏萤与容氏郑重拱手,“杜衡在此向二婶与表妹赔罪。因我与母亲管教下人无方,致使表妹平白受此指摘与陷害。” “我杜衡在此承诺,自今日起,杜府绝不再有此等枉事发生。还请表妹安心住下,隨心行止。从今往后,不必再避著谁,更无须再惧著谁。” 程氏一听,脸色顿变,脱口道:“衡哥儿,你!” 谁知杜衡却並未回身,只是將手一抬,拦住了母亲后头的话。 只见他神色依旧,眉眼温和,带著歉意朝容氏与苏萤拱手道:“时候不早,还请二婶与表妹早些回去歇息。我这边还有些话要同母亲说,就不多留二位了。” 说罢,他朝外吩咐:“清泉,护送二夫人和表小姐回去,顺道让厨房熬些温热甜品,给二位压压惊。” 不知怎的,苏萤只觉眼前的杜衡忽然变得陌生。 他不再是那个宠爱胞妹、婉仪要什么便给什么、稍有长进便加以鼓励的兄长。也不似在长辈面前孝顺恭谨、一路护送女眷的长子长孙。 此刻的他,更像是杜府的一家之主,甚至像一位能翻云覆雨、掌控风向的朝堂权臣。话声虽轻,却自有不容置喙的威势,让人下意识地想信服、想依靠。 就如同那日,菩提寺山门外她失足將要跌倒,是他伸手將她稳稳扶住。 而今日,他又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解了困局。 容氏看得出,杜衡不愿將此事闹大,也不想在她与萤儿面前让亲母难堪。既然他已出手护住萤儿周全,她也不愿与程氏闹僵,毕竟萤儿还需继续寄居杜府。 於是她心领神会,轻轻拉了拉仍怔立一旁的外甥女,道:“萤儿,给大伯母和表兄告辞。” 苏萤这才回过神来,依言行礼。 容氏朝杜衡頷首致意,便不再迟疑,牵著苏萤出屋。 甫一步出屋外,清泉便迎上前来。 正当清泉恭敬行礼之际,苏萤忍不住回望屋內,只见杜衡负手而立,神色肃然,朝守门的婆子略一点头,藏书阁的屋门便隨即应声而闭,將室中微光隔绝於门后。 容氏与苏萤隨著清泉走出藏书阁院门,谁知院角却忽地传来一阵低低的呜咽声,只见一名小丫头手脚被缚,身旁则站著一名小廝似在看守。 清泉倒是早已知晓,语气平静,只朝小廝吩咐道:“听著些,公子若唤人,便立刻將她带进去。” 第48章 这与雪鳶、杜顺家的有何干係? “衡哥儿,你这是做什么?” 程氏怎么也没有想到杜衡竟会出现在藏书阁,一出现便张口维护容氏及苏萤,完全没有把她这个母亲放在眼里。 这还是她那个循规蹈矩,孝顺守礼的孩儿吗? 难道他真的对容氏的那个外甥女动了心,竟然维护至此? 谁知,杜衡却朝门口的俩婆子发话,“扶夫人上座。” 此时,被眼前发生的这一幕错愕不已的雪鳶终於回过神来,她忙上前去扶太太。然而,听得杜衡吩咐的俩粗使婆子,却仗著身子强壮將她挡下。 程氏几乎是被架著落了座,杜衡走至母亲身旁,目光扫过雪鳶与李嬤嬤,冷声道:“念你们在杜府多年,我给你们一个机会,把自己私底下做的那些事都和夫人交代清楚。” 程氏越听越不明白儿子话中含义,明明是苏萤存心接近衡哥儿。眼看就要下令將苏萤逐出府去,偏偏衡哥儿在此时闯了进来,开口便护著她们姨甥俩。 心中怒其不堪诱惑,不由厉声道:“这与雪鳶、杜顺家的有何干係?衡哥儿,你若是心疼苏萤,大可明说,又何苦这般迁怒下人?” 程氏试图拿出衡哥儿亲母及当家主母的气势,此时的她颇为懊悔,方才怎么就被衡哥儿的气势怔住了。竟然没拦下他?还让他口口声声跟容氏道歉,护她们先行离开。 杜衡却没有应答母亲的话,只是上前一步,冷眼瞧著仍在故作不知的二人。她们此刻还站立原地,一脸无辜地垂首而立。 杜衡冷哼一声道:“果真是在东院得了太多脸面,连自己是什么身份都忘了。” “跪下!” 雪鳶自觉行事周全,从未露出破绽,也不曾担心会被怀疑。即便方才那两名粗使婆子扶太太上座、將她拦下,她也只是顺势退后,始终紧隨太太身侧,神色不变。 然而,直到公子走到她面前,那声“跪下”冷然落下,她才明白,那是衝著她来的。 她立时双膝跪地,低低唤了声:“公子。” 李嬤嬤向来唯雪鳶马首是瞻,看雪鳶垂首跪下,她也跟著跪了下来,只是那俩眼珠子骨碌碌地转著。儘管她的脑袋瓜根本不可能想出些所以然来,可她还是决定,无论如何,待会儿雪鳶说什么,自己便跟著说什么。 “怎么,还是不说吗?” 头顶处传来冷意,向来温和的公子,此刻像变了个人似的。 雪鳶咬了下唇,心一横,整个身子都匐在了地上。藏书阁没有地龙,本就靠著个火盆烧炭取暖,这地凉得让她身子发颤,连声音都不自觉地抖了起来,让人见了易生怜意。 “公子,您先消消气,您要奴婢说什么,奴婢说便是了。” 若是换作他人,见雪鳶那发抖的身子,听著娇弱的嗓音,多多少少会生出疼惜之意,一个丫鬟能做多大的错事呢? 可惜,那是杜衡,是最见不得下人没有规矩,欺上瞒下,自以为聪明,把主子哄得团团转的杜衡。 他一眼都不愿瞧那故作柔弱之姿的身影,继而转向李嬤嬤,沉声问道:“你呢?你也打算像她一样,当个锯嘴的葫芦吗?” 李嬤嬤一听,双手一张,也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嘴里不停地哆嗦:“公子明察,老奴一概不知,一概不知啊!” 杜衡也不再逼问,而是转头吩咐夫人身旁的婆子,让其推门传话。 不一会儿,一个手脚被缚、口中塞布的小丫头被带进屋来,程氏一看,这不正是杜顺家的那个乾女儿。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好啊,儿子是来兴师问罪的! 为了个女子,竟已到如此地步,程氏又惊又恨,道:“衡哥儿,你糊涂啊,你是要为个女子,连功名前途都不要了吗?要不是她们忠心耿耿,让母亲知晓你与那苏萤私相授受,你是否打算將我与你祖母一直蒙在鼓里?” “母亲!” 杜衡听到母亲如此说话,忍不住怒声打断,没想到这些下人竟已把母亲这个当家主母糊弄得如她们手中的提线木偶一般,自己的孩子不去信任,却隨意听信她们妄言。 “让她说话!” 杜衡心冷,下令之后,便转过身去,面对著藏书阁的那扇窗,试图远眺窗外以平復此刻怒气。 此时,清泉早已从偏院回来,应了声是后,便撤下小雀嘴里的布。 小雀虽然心思活跃,可毕竟年纪太小。被清泉一嚇,便一五一十全招了:“奴婢乾娘,让奴婢偷公子私物,奴婢就跑去耳房,趁春暖姐姐不注意,將这书籤偷了来。” 小雀口条顺溜,儘管被嚇得声音很轻,却仍清晰可闻。 杜衡稍事平復后,迴转过身,拿出方才从雪鳶手里夺过的书籤道:“你偷的可是这支?” 小雀定睛看了看,点头道:“是,因乾娘催得紧,说务必要在太太赶去藏书阁前偷出公子私物。奴婢原本打算去书房的,可是公子一直在书房温习,清泉哥哥又在书房门口候著,我偷不著,才去的耳房。刚巧就看到这支签子在桌上放著,我原本还不確定这是不是公子的私物,后来看到一旁有些云锦丝,想来只有公子的东西,春暖姐姐才会用上好物,於是便拿走了。乾娘不认字,还是雪鳶姐姐认出来上面刻著公子的名字,才赏了我一个小荷包,让我走的。” “教唆他人偷盗,串通陷害主子,如今人证物证俱全,你们还是不说吗?” 李嬤嬤一听,连忙就慌了神,偷主子的东西可是死罪,她是太太的陪嫁,她那口子又是杜府的管事,这事要是坐实了,非得被赶出府不可。她那一家子,早就生是杜府的奴才,死也是杜府的奴才。虽口口声声自称下人,日子过得却比寻常百姓舒坦多了。 於是,她连忙开口喊道:“冤枉啊,公子,不是老奴让小雀乾的,都是雪鳶,是雪鳶指使的,跟老奴半点关係也无啊!” 她一边喊冤,一边指著雪鳶,再也无从前对雪鳶的巴结奉承,只想著如何撇清关係:“小雀,你跟公子说实话,是谁让你去偷的?是我还是雪鳶,这个时候,你可不能胡说啊!” 小雀一看乾娘瞪著她,忙慌了神,改口道:“不是,不是乾娘,是雪鳶姐姐让我去的。” 李嬤嬤心头稍稍一松,乘胜追击道:“公子,小雀是我的乾女儿,又在您院里做事。这是府里都知道的事,有些人想找小雀,自然是让我叫人,雪鳶一向是太太跟前最得力的丫鬟,她让我喊小雀来,我能不照做吗?” 此时,一直匐於地上的雪鳶缓缓直起身子,跪行至程氏跟前,又重重磕了个头,额头碰地之声震得人心一颤,竟在藏书阁中生出迴响:“太太,李嬤嬤说得对,是奴婢唤小雀偷的公子私物。” 程氏望著她额头红肿、满面泪水的模样,心中一紧,不忍之意油然而生。 李嬤嬤万万没料到雪鳶竟会如此痛快认下,原本还想再哭喊几句,此刻却一下噎住,愣愣地看向她,满脸的不可置信。 而此时的杜衡眉头一拧,终於转头看向雪鳶,双目微眯,心头寒意更盛。 第49章 好一个委曲求全,忠心护主的丫头! “太太,”雪鳶的声音淒楚,带著几分哽咽,“奴婢虽未在西院伺候公子起居,可也知晓公子是如何废寢忘食、夜夜苦读。藏书阁里疑似私相授受一事,奴婢早已察觉,却一直未曾稟报太太,並非有意隱瞒,而是不想將事情闹大。那样一来,不仅表小姐名声尽毁,连公子的前程也保不住了。” “奴婢原想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想著替表小姐与公子隱瞒下来。才会借著学字之名往藏书阁跑,想著表小姐出身高门,总比奴婢这粗鄙丫鬟更知规矩。奴婢在旁守著,多多少少也能挡上一挡。” “可谁知,奴婢竟见表小姐借著誊写借还录之名,將公子名讳一笔一画写了满纸。” 她说著,从袖中抽出一张澄心纸,纸上果真密密麻麻,全是“杜衡”二字。 “太太若不信,不妨与借还录上的笔跡核对一二。” 她一面跪行上前,拾起地上的借还录翻开,將两页比在一处。程氏定睛一看,那笔法一模一样,果然无甚差別。 雪鳶借著拭泪,偷偷打量程氏,只见大太太手中纸页微颤,显见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在太太身上起了效。 她是府里的家生子,只要让太太相信,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公子、为了杜府的体面,太太终归会保她。 眼下,既然洗不清陷害之实,惹了公子不悦,那便只能换一副面孔,做一名寧可牺牲自己,也要保全主子的忠僕。 只要不被打发出府,只要太太认她忠心,她就还有机会。公子纵有怨气,时日一久,太太一句话,她还是能进西院的屋內。公子孝顺,绝不会忤逆太太。 心念已定,她又跪向杜衡,满面梨带雨:“公子,这三年,老太太、太太与您是如何撑过来,奴婢都看在眼里。奴婢虽低贱,却也想为您分忧。” “奴婢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杜府的体面重要,表小姐的名声重要,您的前程更重要。奴婢就是死一百次,也挽不回您与表小姐的清誉。” “奴婢並非有心陷害表小姐,只是怕一步错,步步错,才出此下策。” 雪鳶的忠心,程氏向来不曾犹疑,如今听她倾诉苦衷,不由动容,正要张口让她起身,不曾想,儿子却先开了口。 “好一个委曲求全,忠心护主的丫头!” 杜衡自知他与苏萤清清白白,哪怕自己对苏萤有了欣赏之意,却也始终恪守礼数。若不是为了避嫌,他又何须以书房之名申领文房用物,令清泉代为布置藏书阁? 可未曾想到,如此谨慎,却仍被人顛倒黑白,指鹿为马,硬生生要给他们安上私相授受之名。 那所谓书满名讳的纸,不看也罢。 “衡哥儿!” 程氏只觉儿子已深陷其中,忙起身將手中的昭昭罪证捧至儿子面前,盼他醒悟。 “母亲,您忘了孩儿曾与您说过的话了吗?您是寧肯信下人的挑唆,也不愿信自己的亲儿?” 杜衡声冷,眼中冷意更甚,不屑道:“这个丫头既然能做出栽赃陷害之事,模仿个笔跡又能如何?母亲若不信,找个名家一看便知。” 他不想在此事上虚耗光阴,对於死心不改的下人,他更不愿再给予任何迴旋之地:“你作为大夫人的贴身丫鬟,却在杜府各院笼络他人,布下眼线为你所用,难道这也是委曲求全,忠心护主吗?” 雪鳶一惊,双眼不由自主地左右游移,似在思索应对之策。片刻后,她才颤声道:“公子,您,您说的什么,奴婢,奴婢不知。” 杜衡不愿与她多言,只朝清泉頷首。清泉立刻会意,走至雪鳶跟前,从怀中掏出一叠当票,嘲讽道:“雪鳶姐姐,这些年收买婆子小廝,了不少银子吧?” 说来也巧,那日雪鳶自作主张去了西院,寻春暖打听公子为何去了东院,又为何不许守门婆子通稟。虽然她未能从春暖处打听到一星半点,却也因缘巧合撞破了藏书阁的秘密。殊不知,她当时从西院由小丫鬟执伞相隨,那副宛如小姐的做派,竟也让公子看了个正著。 杜衡向来不喜府中人尊卑不分、不守规矩。回了西院后,他便询问春暖方才有谁来过,这才知晓,雪鳶是以太太让她送红枣银耳羹为名,打听他的行踪。 虽说春暖早已听说太太曾有意將雪鳶抬举给公子收房,可春暖心中却十分拎得清,雪鳶哪怕真成了姨娘,公子才是她的主子。即便雪鳶嘱咐她莫要让公子因閒事分心,可她还是寻了机会,將一切稟告。 杜衡得知后,联想到雪鳶平日无主子在场时的做派,心生疑竇,便命清泉暗中查访。这一查,果然牵扯出更大隱秘。 李嬤嬤的那口子杜顺,因多年前发现碳房顶漏水有功,被太太提拔为前院管事,挤下了原本一个叫李茂的僕从。 李茂不同於杜顺,他不是杜府的家生子,自打进府后,一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从无名无姓一步步熬到离管事只差一步之遥。不曾想,碳房一事,不仅令他升职无望,反被夺了差事,打回原形。 杜顺是个什么人?仗著家生子的身份,经常对那些外姓奴僕呼来喝去,颐指气使。李茂左思右想,碳房失察確实是自己之过,然而这管事之位再怎么也不可能轮到那个好吃懒做的杜顺,偏偏又那么巧,向来嫌弃碳房活儿脏的他会发现碳块受潮。 杜顺升任那日,被眾人哄著请客饮酒,李茂也在其中。杜顺醉后一个人摇摇晃晃辞別眾人,李茂原想借杜顺醉酒之际向他套话,便默默在其身后跟著。没曾想,杜顺经过碳房,拔下裤子,对著墙角就是一顿撒“水”,抖了三两下后,满意地打著酒嗝,嘟囔道:“你这小小碳房,不枉我一连几夜浇灌於你,果真让我得偿所愿。” 原来如此! 然无凭无据,单凭这酒后醉话,岂能作证?李茂只得將怨气咽下,却从此盯上杜顺。常言道:狗改不了吃屎,他只盼有朝一日能抓住杜顺这狗贼的把柄,报仇雪恨。 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些年来,他假意討好奉承杜顺,藉此得以接近杜顺一家,渐渐察觉大太太身边的雪鳶与他家来往甚密。有几回杜顺带他出门办事,每到出力之时,便將差事全权交予他手,自己却不知所踪。他心知其中必有猫腻,奈何单枪匹马,难以深查,直到清泉寻来。 清泉在李茂协助之下,短短数日便收集齐杜顺一家与雪鳶偷窃太太首饰、中饱私囊、收买各院、窥探主子行踪等確凿罪证,只待公子一声令下,將他们治罪。 此前,公子吩咐他留意表小姐动向,若遇难处,便设法相助。清泉应下后,便特意安排了个机灵小廝盯著。 这日,小廝照常守著,忽见大太太一行前往那等閒也不会踏足的藏书阁,还派人唤了二太太同表小姐。那阵仗不同寻常,小廝不敢耽搁,连忙飞奔回报。 清泉听后心知不妙,立刻带上已备好的当票等证据,赶去书房稟报。公子一听,果然脸色大变,隨即动身,也正是因此,揭出了雪鳶这一桩桩一件件。 程氏原本还怒极儿子怎生如此执迷不悟,直至看清泉將那一张张当票呈於眼前,她才彻底地傻了眼。 第50章 家有家规,国有国法 当票上赫然標著所当之物,程氏拿起第一张,只见上头写著:“金累丝耳环一只”,登时气得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来。 若是旁人看到这张当票,只会纳闷,这成双成对的耳环,怎的只当了一只? 只有程氏心里明白,这耳环是她早年间不怎么戴的旧首饰,有一年突然想起,让雪鳶去取,却被告知只剩了一只,另一只则不知所踪。她当时略一思量,想著不过就是一件从娘家带来的旧物,不算太过贵重,丟了便丟了,便未深究。 谁知,丟了的那只,却早已躺在了当铺之中。 程氏一张张地翻看,发现所当之物,皆是此类不算贵重,却还值银两的物什。有时候簪子上少了个珠子,步摇上掉了一段猫眼石,她只当是年头长了,工艺旧了,不甚在意。没曾想,却是被雪鳶狸猫换了太子,统统送去了当铺。 这下好了,拔出萝卜带出泥,可不是雪鳶一个人的事情了。原以为逃过一劫的李嬤嬤瑟瑟发抖了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央求道:“太太,太太,这些事儿,都是雪鳶出的主意!她叫奴婢和奴婢那口子在碳房动手脚,就是为了让您起了把她放进公子屋里的念头。她说只要事成,从此得了您的信重,咱们一家都能跟著好过。也正因如此,奴婢那口子才得了前院的差事。” 她一边说著,一边扯著程氏的裙摆,似在抓住救命稻草,早已不顾与雪鳶的盟约,將她彻底出卖:“雪鳶说了,等她进了西院,做了姨娘,不仅是前院的管事,就是府里的大管事也能让我家那口子做得!太太,是奴婢一时鬼迷心窍,才喝了雪鳶这丫头的迷魂汤!” “求求您,求求您看在奴婢自小跟著您的份上,放过奴婢一家吧!” 李嬤嬤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不止將雪鳶的勾当揭了个底儿掉,连程氏还未同儿子挑明的那点心思也一併捅了出来。 程氏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羞又恼,遂怒喝道:“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我要把你们一个一个都发卖出去!”说罢,抬脚便朝踢了过去。 而雪鳶则瘫在地上,脸色惨白至极。她怎么也没想到,自认为藏得极好的事儿,会被公子彻查个底朝天。看著太太翻查当票时怒目圆睁的模样,她便知已是穷途末路。 此藏书阁为二叔生前所建,杜衡不愿杜顺家的哭求声与母亲的怒斥声扰了藏书阁的清净。 他转头看向地上面色如纸的雪鳶,不愿再做耽搁,道:“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程氏同李嬤嬤一听,即刻噤了声,偷盗主人之物,视情节轻重或充当粗使,或逐出府发卖,可是杜衡这一问,似是不同於二者。 雪鳶垂首无语,双眼紧盯著地面,仿佛心死一般 杜衡也不惯著,冷声道:“当票上的年限已有三年之久,金额也有百余两之多。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这已不是杜府能处置之事。” “清泉,將涉案人等即刻交予官府查办,其余不涉及偷盗者,发配外院充当粗使,以观后效。” 若是发卖,凭她的长相身段,卖到个富贵人家还能从头来过。可送去官府?雪鳶一听,便昏死过去。 李嬤嬤也诧异地张大了嘴巴,直到清泉命人將她押送,她才反应过来,大哭大闹,可旋即便被清泉用方才塞著小雀嘴里的布,塞进了她的嘴里。 清泉做事利落,不一会儿,藏书阁便恢復了以往的清净,只余杜衡与程氏母子二人。 “母亲!” 杜衡朝著程氏双膝跪地,程氏一见,连忙伸出双手去扶。 谁知杜衡却不为所动,足足向母亲磕了三个响头,才缓缓抬起双眼,那如炬的目光带著一如既往的刚正不阿,令程氏心虚地不敢直视。 “这么多年,母亲为杜府,为我与婉仪,操持辛劳,身子已日渐乏累。请母亲暂且在东院好生休养。府中之事,我会请託祖母出面。” 程氏万万没有想到,儿子在向她磕头之后,竟是要她放了中馈之权。 “衡哥儿,你!” 她一时气急,话都说不清楚,只用手指著杜衡,不住地颤抖。 杜衡似早料到母亲会有此反应,神色未有半分变化,而是將利害关係一件件说与她听:“母亲可曾想过,若是今日真的把苏萤赶出府,会如何?无凭无据,靠著下人陷害,不分青红皂白便將二婶的外甥女驱逐出府,这便是彻底得罪了二婶! 二叔去世后,二婶自请从西院搬入偏院,祖母怎么劝也劝不动她,可您如何?您当时推辞几日后,便很快遂了二婶的意,助她修整偏院,也一齐把西院重置了一番,便让尚还懵懂的我搬了进去。 您当时的做法,无论是祖母还是父亲,都颇有微词,只是二婶私底下寻了祖母,这件事才作罢。多年后,儿子长大,父亲曾同我提及,此事虽是府內之事。但官家女眷互相走动,彼此往来,若非二婶自请避嫌,咱们杜府当家主母苛责新寡妯娌的声名便早已传遍京城。 您也说过,二婶是为了给苏萤寻个好婆家才让她来的,您今日若是听信下人之言,真给她扣上个不好的名声,二婶会善罢甘休? 我只问母亲,您所思所为皆是为了孩儿前程,可您有没有想过,若杜府家声有亏,这与儿子私德有损,又有何区別?日后孩儿还有甚前途可言?” 杜衡一句接著一句,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听得程氏无力反驳。 “下人背著您偷窃之事。如我之前所言,此事已持续三年之久,可见府中早已败絮其中。方才杜顺家的也说了,雪鳶操控布局,早將您的心思摸透。当家主母被贴身丫鬟当成提线木偶已有数年,您却未曾察觉。今日,她陷害的是府上的表小姐,明日呢?岂不早晚轮到婉仪? 若母亲觉得,只要我春闈榜上有名,这些都无足轻重,那婉仪呢?若她的母亲是个不会持家、苛责妯娌、纵容下人的人,您说婉仪是凭著一手好书法更易找到个好人家?还是凭著身后的不良家声更易被人评头论足?” 杜衡话声未落,便已凌然起身,继续道:“请母亲回院好好思虑一番。若是同意,明日一早我便陪同母亲一同前去正院,请祖母出面代您打理府中中馈。若母亲执意不从,我便將今日所发生之事,一一稟明祖母,相信她不会坐视不理。” 程氏听后,瘫坐在藏书阁唯一的椅子之中,早已没了思绪。 儿子软硬兼施,这中馈之权,无论如何都是要交出的,只是这体面她是要还是不要? 她竟没有选择的余地! 第51章 谁掌中馈 一夜之间,东院无声无息地少了几名有名有姓的下人,就连当家主母也称病不起。杜衡只得稟明祖母,商討管理中馈一事。 “怎么好端端地说病就病了?” 老夫人並未將中馈之事一口应下,而是让杜衡陪著她去了大儿媳的东院。 昨日,程氏在儿子义正言辞之下,终於败下阵来。她不敢让婆母知晓,自己听信谗言,为难容氏与苏萤,更不敢让婆母知晓,身边下人竟合伙盗卖她的首饰多年。 很多事,婆母早就提醒她数回,就连苏萤一事,婆母也曾劝她要给容氏面子,多抬举抬举苏萤,可她偏偏还是做了那等心胸狭窄之事。 自觉无脸见人,在听到下人通稟老太太要进屋时,慌忙朝外急道:“母亲请回,可別让儿媳的病气过到您的身上。” 容氏的声音听著確实有些气虚,老夫人嘆了一口气,劝慰道:“衡儿都同我说了,你是发现雪鳶合伙他人偷盗而被气出病的。你也是的,这不是被你及时发现了吗?总好过被下人偷了好些年还浑然不觉的好!你这心思过虑的毛病,是要好好改改了!” 杜衡事先交待过程氏,东院一下少了好些个她跟前的人,瞒是瞒不住的,更何况还將他们都送进了衙门。不如索性对外宣称,这些人合伙偷盗被她发现,这才扭送的官府。而她,则一怒之下,臥病在床,需要休养。 如此,一则可避雪鳶等人被送官后引起的无端揣测,二则亦可顺势將中馈之事交出,显得名正言顺。 谁知,婆母劝慰之话,却像一记记巴掌,啪啪打在程氏的脸上。那苍白的脸庞,颤抖的唇角倒真像生病似的,就连说话也气短了几分:“母,母亲说的是,这些时日,就,就劳烦您了。” 老夫人在屋外,应声道:“我年纪也大了,府里的事也不好全揽下来。若兰精通术数,也是家里正经的二夫人,你病了,这中馈由她来管,再合適不过。我来呢,就是同你知会一声。” 她语气淡淡,顿了顿,又道:“好了,我便回去了,你好生將养。” 说罢,便唤杜衡扶她离去。 程氏一听,一口气更是没喘上来:“母,咳咳咳,母亲,” 杜衡却在此时出声:“母亲,您就听从祖母的吩咐,好生歇息,万事还有孩儿呢!” 老夫人只道是孙儿宽慰儿媳,而程氏自是知晓儿子话中含义,一时之间未敢再多言语。 昨夜,苏萤很懂事的什么都没有再提,而容氏也什么都没有再问,姨甥俩仿佛有著一种默契,谁都未就藏书阁之事再开过口,却也同样的彻夜难眠。 容氏相信杜衡一人已將此事处置。藏书阁內,他当著程氏的面,对她和萤儿道歉。她太懂程氏的脾气,也知晓衡哥儿的为人。衡哥儿一句话,便將此事定性为治下不严,只字未提藏书阁换新一事,明摆著这事就此不了了之。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觉著需得找衡哥儿谈谈,她很想知晓他有何打算。 然而,苏萤的辗转反侧,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发觉,只要一闭上眼,耳边便会响起杜衡温和的解围之声。每当此时,她便会立时睁开双眼,看著顶上的帐子,如若不这么做,仿佛下一刻,那双含山映水的眼眸便会出现在她的眼前,让人不敢直面。 盯著帐子久了,不知不觉又会想起在苏家的那两年光景。她明明是苏府嫡出的大小姐,却什么“小姐做派”都不能有。 她不能任性,更不能恣意妄为。因为一不小心便会被人抓住把柄,而林氏只要稍加宣扬,整个乐清府便都会知晓苏家大小姐的“好”名声,哪个正经人家还敢上门提亲? 她也不能轻易掉泪,因为那会让人识破她的弱处。林氏只需一个眼神,苏府上下便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这些弱点將她逼至绝境。 她並非天生坚强。她也曾有过被外祖母与姨母疼爱的那些年。她不是不懂得撒娇耍赖,只是回了苏府之后才明白,耍小性子的前提,是有人愿意为你撑腰。 那些她以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其实都不是本该如此。 今日藏书阁內,程氏恶言相向,哪怕四周皆是下人们或不怀好意、或看热闹的眼神,她也未曾手足无措。她只是在努力积蓄反击的力量,思考著如何说、如何做,才能自行解困,以免拖累姨母。 然而,就在那时,有一个人忽然出现,只用一句简简单单的话,便將那犹如千斤重的恶名从她的身上转至他身。 他什么都不需她解释,什么都不让她辩白。 只是告诉她,从今往后,隨心行止,不必再避谁,不必再躲谁。 翌日,当苏萤与容氏又是默契地未提昨日一事,共进早膳之时。老夫人的贴身丫鬟朝霞来了偏院,说是老夫人有请。 苏萤的心咯噔一下,难道又是为了昨日之事。 然而容氏却看出了她的忧心,微笑著拍了拍她的肩,道:“衡哥儿一向说话算话,你勿须担心。应是为了別的事,姨母去去就回。” 苏萤点了点头,只继续安静地舀著碗里的粥,这粥似乎仍是烫嘴,她舀了好几回,却一回也没往嘴里送。 其实,容氏方才的话並不全是为了安慰苏萤。她十分了解杜衡的为人,昨日的事,在杜衡开口让清泉护送她们回来时,便已与她们再无瓜葛。 只是,不知为何,婆母竟在早膳时便將她找了过去,似乎有什么急事。她久居偏院多年,再急的事,婆母也不曾寻到她的头上。 好在,她本就不是多思之人,稍整衣裙后,便隨著朝霞出了门。 谁知,一进了正院堂屋,婆母便开门见山地对她说道:“衡哥儿的母亲病了,中馈之事便由你来接手吧。如今衡哥儿备考,你做婶子的,也不好袖手旁观,我知你术数甚好,此事莫要推脱,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问我便是。” 容氏正要婉拒,谁知杜衡竟从屏风后走出,他朝她一揖,唤了声“二婶”,神情郑重有礼:“二婶,三年前父亲辞世,便是您助我一臂之力解决礼贴一事。如今侄儿確实无暇分身,祖母也精力有限,唯请二婶出山,一解府中之困。” 似乎知道容氏会推辞,他正言道:“二婶本就是杜府的二夫人,接管中馈一事,理所应当,请二婶莫要推辞。” 第52章 与你表妹相称之人 话说到这份儿上,容氏自是没有再推辞的道理。只是,她心中默默埋下了些许疑问,却未打算在婆母面前发问。 老夫人见容氏未再推辞,甚为欣慰。这个儿媳她向来喜爱,要她说,若兰比佳慧更適合管家。只是,作为婆母,心中再欢喜,也不能顾此失彼。佳慧是长媳,又是衡哥儿和婉仪的母亲,她必须要给予更多的体面,才能让佳慧这个当家主母把一府撑起。 思及此,她不由暗中一嘆。昨日之事,她虽未了解全貌,却也多少听了些风声。朝霞请示,要不要去打听打听?她摇头拦了下来,到了她这个年纪,很多时候只要大面上过得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虽然程氏做事常常缺了当家主母的气度,好在衡哥儿时时在旁为亲母把控。 果真,衡哥儿一早便来请安。她不管孙儿讲的是否为事情的全貌,她皆无条件信任,其他未提及的,则知趣地一概不问。 而当孙儿提及,请她出面掌管中馈后,她顿了一顿。 自佳慧进门,她便放下府中中馈,哪怕三年前,她比儿媳更早振作精神,离开病榻,却也未再插手府中琐事。当年衡哥儿尚小,都未求她出面,如今则更不会请她接手。 稍加思索,便已知晓孙儿的真实用意,他想借她之口,请二婶容若兰接管府中事务。 好在容氏应承了下来,老夫人满意地鬆了一口气,交待道:“我要回屋歇息去了,若兰,府中之事你先接手,有何不明再来问我,衡儿你帮祖母送送二婶。” 容氏与杜衡皆点头称是,目送著杜老夫人由朝霞搀扶离去。 此时,堂屋之中已无他人,容氏温婉的眼神多了几分肃然,她道:“衡哥儿,二婶要同你谈谈。” 杜衡对二婶发问自是不觉奇怪,昨日他特意遣了清泉护送她与苏萤先行离去,便已做好了再次面对责问的准备。 於是他恭敬地说道:“侄儿自当知无不言,二婶,未免扰了祖母清净,何不去偏厅一敘?” 容氏点头,遂让杜衡领路。 片刻后,二人便入了偏厅,杜衡请容氏入座,自己则敬立一旁,洗耳恭听。 容氏看著眼前的杜衡,只觉他沉稳有度、恭敬守礼。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感慨,这个素有“文曲星”之称的侄儿,確实稳重练达许多。 昨日藏书阁的一幕,杜衡尽显一家之主的气势,那沉稳做派足足压了他母亲一头。彼时她才惊觉,衡哥儿早已不是她印象中那个少怀凌志,循规蹈矩的少年郎,而是威仪自成、內敛沉稳,风度凛然的青年公子。 只是事情关乎萤儿未来,哪怕侄儿再好,她也不能將口气放软。於是,她並没有和顏悦色地招他入座,而是让他继续站著,语带肃意地问道:“昨日之事,你还欠我一个交代。” “是,”杜衡拱手一揖,回道,“侄儿未想隱瞒,只是有些事,不便在您与表妹面前发落,还望二婶见谅。” 容氏頷首,道:“你自是有你的考量,我不怪你。” 话音落下,容氏便未再继续,而是静静地看著杜衡,等著他开口。 杜衡会意,立时言简意賅地將雪鳶等人合伙盗卖母亲首饰,笼络各院下人,布下眼线等事向容氏一一道明,说罢,他语气恳切道:“杜府下人管教欠妥,还望二婶多费些心,母亲此病,尚需时日將养,二婶尽可著手管治。” “除了送去官府的那几人,还有些人因过失尚轻,暂时调去前院做粗使之用。稍后,我会让清泉將这些人的名单给您送来,一切由您全权安排处置。” 容氏听后,並未多觉诧异,在她看来,程氏顾此失彼,目光短浅,早晚会有此等事情发生。 只是未曾想到,向来孝顺的衡哥儿竟能如此利落地处置其母程氏身边一干人等,还让一向惜权强势的程氏毫无怨言地將中馈之权交出。他日若真能蟾宫折桂,假以时日,朝廷必有他杜衡一席之地。 她心中本还有些隱隱以为,杜衡此举有討好之嫌,原是她想多了。既然是为杜府著想,她自不会推辞。於是点头道:“既如此,我便尽力將府中诸务打理妥帖,待你母亲康復之时,再將中馈之权稳稳噹噹还她,也不负你们对我的信任。” 杜衡正色道:“二婶言重了,侄儿铭感五內。” 然而,一番自谦与应承过后,容氏却仍旧没有笑意,方才那些都不是她要找杜衡倾谈的真实意图。她要知道衡哥儿对萤儿到底是个什么想法。昨日衡哥儿让她们先行离开,不仅仅是让他母亲保留顏面,容氏隱约觉得更是衡哥儿有心护著苏萤,不想让她捲入这些事端,保她舒心静处。 她想知道,衡哥儿对萤儿是否有意? 无意最好,可若是有,那么,这意有多深,有多长? 聪明人同聪明人对话,总是不须將意图说得太白。 杜衡知道二婶想问的什么,这些时日他又何尝不在问自己,只是他不知如何回答。 沉默片刻后,杜衡回道:“藏书阁一事,是侄儿欠考虑。” “侄儿只是觉著藏书阁太过简陋,不想二叔与二婶心血受此苛待。加之,苏萤表妹日日在藏书阁整理书目,侄儿也想尽一份心力。正因不想惹出事端,这才以书房名义取的那些物件,谁知,却还是给表妹惹了不必要的麻烦,侄儿对此深怀愧疚。“ 容氏追问:“这么说,你只是为了藏书阁,並非其他?” 杜衡没有答话。 不是不愿答,而是不知如何作答。 容氏嘆了一口气,道:“昨日之事,因你而起,也因你而止,功过相抵,两不亏欠。我既不会向你道谢,也不会因此责难於你。” 杜衡听后,心中愧意更甚,道了声:“二婶。” 容氏却摆手制止了他,开门见山道:“萤儿这孩子,样貌好,才情佳,品性也是一等一的挑不出错处。如此好的姑娘,有人对她一见倾心,不足为奇。” 她顿了顿,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杜衡脸上,语气微沉:“她什么都好,若定要寻个错处,便是她那一双拖累人的亲父与继母。她既给不了人家財万贯,也助不了人加官进爵,若是有人仅仅因她的样貌而动了心,那更该趁早打住。” 容氏看向杜衡,眼神平静却带了些意味:“藏书阁换新一事,不管你是否还有其他缘由,我只想同你说,二婶我只愿萤儿找一户清贵人家。只有这样的人家,才不会在乎她能给夫家带来什么外物助力,只会因她的才情、品性而敬她、护她。” 隨后她又话锋一转,笑道:“衡儿,明年春闈后,你必將认识不少同年,到时帮二婶费心留意,不管对方姓甚名谁,是亲是疏,只要是我方才说的那样,与你表妹相称之人,便知会二婶一声,可好?” 第53章 我在此再向表妹致歉 容氏的一番话,虽未挑明,却也直截了当,更何况听话之人是他杜衡。 “二婶放心,侄儿明白!” 杜衡拱手作揖,恭敬自敛。 容氏见他,一脸受教,想来衡哥儿已知晓她的意思,面上才渐露出满意笑容。 衡哥儿学问、人品皆是一流。 她既不撮合,也不拦阻,一切观其所为。 萤儿给不了他家底与前程,他若心怀大志,此时断了念想,对谁都好。倘若他当真有意,那便自己踏出一条路来。 用意已达,容氏遂將心思转移到了中馈之上,她看向杜衡,正色道:“腊八已过,小年不日便到。今日是我接管中馈的第一日,二婶需借你一用。” 杜衡也跟著神色一凛,恭敬道:“二婶,请说。” “速速招齐管事与管家僕妇来东院偏厅稟事,这三日让清泉先在我跟前,我需要一个能传话跑腿之人。” 独自留在偏院的苏萤,自是不知姨母已接管了一府中馈。她只觉为何姨母去了那么久,还未回还? 昨日藏书阁那般阵仗,虽说姨母让她安心,可她还是忐忑不已,总觉得还有不尽之处。程氏毕竟是当家主母,这事果真就此消停? 思虑片刻后,她还是决定走一趟。 之前提过,偏院与供下人进出的角门离得较近,难免路上会遇见一些负责採买或做事的小廝丫头。 从前,三三两两的下人,偶有停下喊她一声表小姐,可今日,却不同寻常。路上的僕从丫鬟们,无论手上是否有活儿,个个都停下来朝她行礼致意。 “表小姐,奴婢给您请安了。” “表小姐,早。” 没走几步,有个拿著扫帚的婆子也殷勤上前道:“表小姐,今日一早,老婆子我便先將藏书阁院口打扫了一番,您平日若是需要额外打理,只管让桃溪姑娘喊我,老婆子我姓张,小姐不嫌,喊我一声张婆子便是。” 苏萤一怔,桃溪是何许人也?经这张婆子一说,她停下了前去东院的脚步,起了先去藏书阁一探的念头。 昨日那事,她自知清白有理,可却还心有余悸。当她行至藏书阁门前时,不由自主地停下来了脚步,似有犹豫。 谁知,藏书阁的大门在此时被打开,一个长相討喜的小丫头手拿簸箕出了来,似是刚打扫了一遍书阁。 桃溪见到苏萤,遂將簸箕放在地上,给苏萤规规矩矩地行礼,道:“表小姐,奴婢桃溪,今日起便在藏书阁里当差。” 未待苏萤发问,她便自报家门:“奴婢原先在前院做活,因识得些字,被指派来藏书阁,供表小姐差遣。” 见桃溪毕恭毕敬,苏萤虽仍心有疑惑,却不愿继续在门口停留,以免惹得来往经过的下人注目,便走入內。 藏书阁的前院,確如张婆子所说,打扫得甚为乾净,早无昨日的凌乱。她穿过前院,踏入书阁內部,里面同样整齐乾净,书案上的物件没有任何更换,反而还多了一些大件。 桃溪跟在苏萤身后,见表小姐脚步稍稍停滯,便抬头顺著她站立方向望去,心中瞭然,解释道:“表小姐打理藏书阁,总有要净手之时,奴婢擅自主张添了这面盆架,小姐日后就不用进出数回。” 苏萤没有出声,只是近前了几步,这是一件一人高的黄梨木六足面盆架,最高处一左一右伸出两端灵芝雕饰的圆角,其中一角掛著一素净的帕子,显然是为擦手而用。架上稳稳搁著一只盛水铜盆,沿口有一圈细致的水波纹路。 “这面盆架不是俗物,你从何取得?还有这书案上的物件,都记在你家公子名下,为何还不收走?” 苏萤见书阁內的物件不减反增,心中疑问更甚:“你是谁指派来的?可有经得大夫人的同意?” “藏书阁乃二夫人所有,你既被派遣来此,为何还要继续混淆错用这些不属於二夫人的物件?难道不怕夫人们怪罪吗?” 昨日她与姨母离开之后,究竟发生何事,她並不知晓。今日,从她一出偏院,便处处透著不寻常。就连这自称从前院调来的桃溪,看似知无不言,却又语焉不详。 原想著逃离苏家,投奔姨母,只需静候一年光景,早日寻个稳妥人家,嫁了便是。谁曾想,不过月余,竟被人无端做局陷害。 说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好,她只是不想再被人无端加害,诬陷,压制在心中一夜的屈辱,终於在此爆发。 正当她情绪紧张之时,一道温和之声由远而近传来:“这些物件已由二婶同意,均已记在藏书阁名下。” 苏萤闻言倏地转身。 藏书阁面东,此时正是太阳初升之时,杜衡立於门外,將刺眼的日光遮了大半。 他朝著苏萤頷首致意,遂走进书阁內,而他的身后,跟著的不是清泉,是另一位眉眼同样机灵的小廝。 桃溪见公子到来,福身后便自觉立於一旁,那小廝也同样朝著苏萤行礼后,便在门处守著,二人与主子们同在一屋,却又保持著適当的距离。犹如杜衡此刻望著苏萤一般,堂堂正正,光明磊落。 他道:“藏书阁是二叔与二婶的心血,二叔去世后,便由二婶一人打理,所有物品置办全从二婶名下所出,此为府中管理疏忽。昨日起,藏书阁一应支出均归属公中统一打理。” “表妹替二婶整理藏书阁书目,虽是情分所致,却也是为杜府费了心力。表妹是客,怎可操劳?是以遣了桃溪前来,还望表妹勿要推辞。” “昨日之事,皆是误会,涉事下人已妥当处置。我在此再向表妹致歉。” 说著便对苏萤俯身作揖,语气诚恳。 “表兄言重了!” 直到这时,苏萤的疑虑才算彻底打消,她只是有些无所適从,从前的她早已习惯靠自己解决所有的危机,如今她却什么都不用做,这事便已由他人出手解决。 杜衡望著眼前的苏萤,她的脸色已不復昨日的苍白,只是那双眼似乎还有些余悸未消。 说不清是怜惜还是有愧,杜衡提了提精神,道:“我今日是为还书而来,听闻表妹立了借还的规矩,只是那日清泉听得不甚明白,我想著不如亲自前来问问。表妹也知,我正在备考,日后会时不时来书阁借书,知晓借还规矩,也免得乱了表妹辛苦整理的心血。” 说罢,那原立於门处的小廝,便从怀中取出了《论语郑氏注》,双手將书呈於苏萤面前。 第54章 多谢表妹指教 杜衡认真的目光落在苏萤的面上,安静且耐心地等著苏萤告知,由她亲自定下的规矩。 只见她面上微微一热,似乎没有想到杜衡会如此虚心请教,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直至小廝恭敬地呈上那本集注。 苏萤朝桃溪示意,桃溪立即上前,將书接了过来。 “你隨我来,我正好同你说说规矩。” 她没有看他,也没有回他的话,而是把桃溪唤至身前,教桃溪规矩。 杜衡却一点也没觉得恼,反而心情颇佳。不知怎的,他就是觉著,那话虽是对著桃溪说的,却是她特意说与他听的。 他见苏萤带著桃溪朝书案行去,便落后几步隨了过去。 “从前取书、还书没有记录,难免会有疏漏之时。其实也没什么大规矩,只不过在取书后別忘了在这借还录上记下几笔罢了。” 苏萤一面说著,一面行至书案,把那本借还录取了过来。 “还书亦是如此,翻找出借书时的那页,添一笔几时归还,再落款便可。如此有借有还,一目了然。” 桃溪点头称是,正想接过小姐递来的借还录,却见公子近前,便往后退了一步。 “表妹可否將此借还录借我一看?” 他望著她,话语更是和煦几分。 苏萤依旧未看他,只轻轻一点头,將借还录交到他手上。 除了在菩提寺的那一回,这是两人第二次离得如此之近,只是上一回是事出紧急,而这一回,是欣然为之。 苏萤虽未抬头,也未言语,但那举动分明带著默许之意。 杜衡心中微澜泛起,苏萤那素净的没有绣线装饰的衣袖,轻轻擦过他的手畔,柔柔的,软软的,让人心生些许嚮往。 他心中忽然就有了明確的答案,回答今晨二婶问他的那个答案。 绢白书册上是用瘦金体写的《借还录》三个大字,清峻挺拔,洒脱又不失规矩。不知怎的,他觉得这才是她的真实性格。 他轻轻地翻起一页,第一行便是他借的那本《论语郑氏注》,上书:“壬寅年十二月初四,清泉代杜衡取之。” 他的目光隨著那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在游走,他的手也不禁在那墨字上留下温度,一番用心描摹之后,目光与手指均落在了最后一笔的竖鉤之上,久久不舍离开。 苏萤见杜衡看得认真,便没有催促,而是亲自研磨,挽袖取笔,轻沾墨汁后,道:“表兄,若是无误,写上今日日期,再落款便可。” 她的声音如溪水淙淙,从他的心中淌过。杜衡抬头望去,只见她,纤纤细手,挽袖执笔,安静温婉地立於他的面前。 不知不觉间,“红袖添香”四字便浮上了杜衡的心头。 “表兄。” 苏萤又唤了一声。 杜衡这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有些歉然地取过她递来的笔,道了声:“有劳。” 他仍立於她面前,左手捧书,右手执笔,在她写的那几行明细之下,也同样用瘦金体写下: “壬寅年十二月十二,杜衡归书於苏萤。” 他写得极慢,也极其认真,尤其是那最后两字。 没曾想,解元郎那提笔十余年的手,竟也在这一刻微微颤动。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气,似在用心浇灌娇美的朵般,屏息凝神,一笔一划,竭尽心力。 一横两竖,草头为首。 一鱼一禾,分立左右。 两丛小火为上,禿宝盖为中,虫字为底。 他不像是在弄墨书写,反而是在挥洒作画,作一张盛夏山野中那点点萤光飞舞的愜意趣图。 书写完毕,他將笔与册朝她递还。苏萤此刻若不是將书册放回书案,而是抬眼看去,便会发觉他眼中如山水掩映的浓重情绪。 “日后,我若是前来借书,会否打扰表妹整理书目?” 苏萤迴转过身,仍是低垂著视线,轻轻摇了摇头,道:“藏书阁本就是为读书而设,姨母也同我提过,表兄这些年赠了不少好书。再者说,此为杜府的藏书阁,表兄若不能来,那旁人便更无资格。” 杜衡轻笑,道了声:“也是。” “多谢表妹指教,日后若有打扰之处,还请表妹多多见谅。时候不早,我便不再叨扰。” 那“指教”二字听来並无半点揶揄,反倒透出几分难得的轻快。 苏萤听他不擅玩笑的话语,面上不禁露出笑意。她朝他福了福神,这才抬头看向杜衡,眼波微动,道:“表兄慢走。” 杜衡作揖告別,转身之际,眉头轻轻一挑,似才反应,不知何时,是谁先起的头,二人的互称有了轻微的变化。 走出藏书阁,他正欲返回西院。这两日因处置雪鳶等人及劝退母亲放手中馈诸事,已占用了他不少精力。如今二婶掌管中馈,事情告一段落,他应速速调整状態,重新进入备考之中。 往常各省家境优渥的备考举子,往往年后便陆续进京,为的是提前一年,適应京城气候,更为的是联络各路官员。榜上有名只是开头,上榜之后的路得提前铺好才是。 上回与同年聚会,他便听说浙江、山东的解元年后便会上京,之后必定会有一番切磋討教,他更应用心准备。 心绪已定,他正提步踏上长廊,忽见一人脚步飞快而来,竟是清泉。 “公子,门房来报,说大太太有封急信送至,是福建寄来的。” 清泉气喘吁吁,將信呈给杜衡,其上果然用硃笔注了一个“急”字。 福建? 杜衡思索片刻,这才记起,他確实有位身居福建的表亲姨母。 “你先通知二夫人一声,如今她执掌中馈,你先呈报於她,再將信交给夫人。” 清泉应声称是,方行几步,又折返而来。 杜衡问:“还有何事?” 清泉轻声道:“我自作主张,让清云一直隨在二太太跟前。这回表小姐之事,也是他察觉异样,才及时送来消息,得以及时处置。” 杜衡点头不语,转身朝西院而去。 清泉跟隨公子多年,自知这点头便是认可,遂拱手一礼,目送其行远,方转身朝正院而去。 第55章 小女瑾娘,性情恬静,颇晓书画女红之事 程氏对外称病,独守东院已有数日。 对於呼风唤雨,隨心所欲惯了的她而言,如此闭不出户,与被扭送官府的雪鳶並无二致。 她气雪鳶眼皮子太浅,守不住心性,监守自盗,连带著自己这个做主子的也没了脸面。 她后悔,可后悔的不是看错了人,而是后悔在事发之后,那么轻易地便被儿子以家声为由,萎顿了下来。 以至於,当发现中馈由婆母交到容氏之手后,她才惊觉自己上了亲生儿子的当,悔不当初! 暗自恼怒气急,她忽然看到手边案几上空无一物,似是抓住宣泄的由头,不顾以往主母的做派,歇斯底里道:“松影,我的参茶呢?” “太太,莫急,这就来。” 不紧不慢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只见帘子一撩,一名长相清秀的丫鬟端著茶盏而来,並未因夫人的气急而紧张慌乱。 松影是婆母亲自挑给她的人,她不敢太过肆意发火,见松影恭敬地將茶盏放至手边,她也不好再发作。只做回之前当家主母的做派,板著脸,昂著头,伸手去取茶。 茶盏在手,还未送至嘴边,她便查出异样,怎么一点参味儿也无? 她急忙揭开茶盖,一朵朵白菊绽放在茶碗之中,丝毫没有参片的影子。 “怎么回事,我要的是参茶,你给我的却是白菊?”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松影面对质问,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太太,您近日心绪不佳,参茶喝多了,奴婢怕气急攻心。还是多喝点白菊水,降些火气为好。” “你!” 程氏什么时候被下人这么噎过? 婆母是在中馈交予容氏的当日晌午,把松影送来的东院,“你从前便是耳根太软,才偏听偏信了那些歪心思的东西。松影这丫头,忠心耿耿,由她伺候你养病,我也安心。” 权也交出去了,身边还没个自己人,她这当家主母做成这个样子,真是无脸见人。 程氏又恼又悲,只当那杯白菊茶晦气,遂起身在屋內游走,不经意间便瞥见了几日前,清泉送来的那封从福建寄来的急信。 她那个堂妹,从前可是风光无两,她的伯母,老国公府世子夫人,曾毫不掩饰地对著她与母亲夸耀,若非公侯之家,绝不轻易將表妹嫁人。 话不能说得太早太满。 谁曾想,那个曾经非公侯之家不嫁的表妹,因老国公的封號被夺,而草草嫁入闽西邓氏。 如今,堂妹的夫君正在福州府学做训导,职位微寒清贫,日子早已无往日国公府的光彩。 堂妹来信,回回加急,可每次展阅后,却只是道个家常,討个好。日子一长,程氏便没了耐心,但凡福建来信,她都搁置一旁,管她真急还是假急。 可今日有些不同,程氏正觉憋屈,忽而有了拆信的念头,她倒想看看,此次堂妹又会如何在信中討好,让她找回些高高在上的骄傲。 “小女瑾娘,性情恬静,颇晓书画女红之事。望堂姊念我昔日姊妹情分,收留小女,若堂姊爱怜,收於身边调教使唤,皆是她的福分,若一时不便,只望暂居一年,得沾府中气象,將来也好归乡另择良配。” “这一个个的,都把我儿看成嘴边的肉了!” 程氏气得將信纸揉成一团,可正要將手中那团纸扔出,却又迟疑了起来。 好像要確定什么似的,她又把那纸团展开。 “颇晓书画女红之事。” 程氏嘴里不停地重复这句话,心中突然有了想法。 “松影,去老夫人院里传个话,就说我有要事商议。” 今日是年前白先生上的最后一堂课,她又给了苏萤和婉仪姐妹二人一道功课。因下次再见要等到元宵节后,这回她出了与以往不同的题目。 “你们各自作文,互相评议,再据评议改写一篇。年后,我想听听你们的见解。” 婉仪与苏萤都觉得这主意不错,尤其是婉仪,难得有机会点评他人文章,况且对象又是萤儿姐姐,一时便跃跃欲试起来。 苏萤笑她:“可不是只有你评我,你的文章我也要品评的!” 姐妹俩於是商定,不急於求成,年前先好好写文,年后再细细评阅。如此一来,无论写作还是评文,皆能尽心尽力。 自容氏掌管中馈后,便常留於老夫人的正院偏厅,故而苏萤鲜少有与姨母共进午膳的机会。 婉仪得知后,便相邀苏萤,自此姐妹情分更是深了几分。 这日也不例外,午膳过后,苏萤才告辞了婉仪,径直往藏书阁去。 自桃溪被分派到藏书阁后,这里便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她来之前,藏书阁虽乾净清冷,却总透著一股荒凉。而苏萤一直以整理书目为主,也未得多余空閒留意其他。 桃溪不轻易碰触书架上的书目,藏书阁却因她多了不少便利。此前她特地添了一个面盆架,便於苏萤於执笔前后净手,再无需出阁往返。数日后,她又在书案旁添了一副案几,將一方小暖炉置於其上。如此,天寒之时,苏萤便不必额外活络筋骨,也可从容执笔。 这日,苏萤刚踏入书阁,便见桃溪正往琉璃灯中添油,举止一如往常那般细致周全。 她不禁生出几分疑惑。 桃溪明明说自己是从前院分派而来,只因识字才被选中。 可苏萤总觉得,她未免將自己的来歷说得太轻描淡写了些。前院多为粗使,识字虽不算稀奇,然对书房中事这般熟稔,却不多见。 她竟知暖炉不宜放在书案上,免得靠文房四宝太近。 她竟也知琉璃灯盏添油之法,滴油不溢,手法熟练。 “表小姐,您来了。” 桃溪將灯油收好,转身之际才见手执书本的苏萤,眼底一丝惊诧转瞬即逝,行事稳重练达。 “表小姐,您用来修补书页的材料略显杂乱,奴婢归拢了一下,已按用途分类,放在那边新领的小柜子里了。” 苏萤顺著桃溪手指方向,发现书架旁果然放著一口黄梨木小柜。此种小柜,外祖书房亦有一只,因尺寸不过半人高、两掌宽,常用作书房收纳。 若不是在书房伺候过,一个寻常丫鬟又怎会想到领一个这样的小柜来收纳琐碎之物? 苏萤不免又一次对桃溪生了好奇之心,她只觉这个行事周到细致的丫鬟,若是之前真的只在前院做活,未免太过埋没才干。 第56章 奴婢只是识得些字,磨墨涤砚,奴婢不会。 桃溪见表小姐望著自己若有所思,低头检查自己的衣裙,没发觉什么错漏之处,有些不明所以,於是开口问道:“小姐?是奴婢有什么做得不对吗?” 苏萤笑著摇头,道:“不,你做的很好,有你在,我在藏书阁也不觉冷清了。” 桃溪听后,有些靦腆地道了声:“小姐。” 苏萤见状,便更想验证心中所想,她走近书案,道:“今天不急著核查书目,我想先把功课做了。” 她一边铺好宣纸,一边隨口问道:“桃溪,你可会研墨?” 桃溪正要作答,嘴张了张却又闭上,抿了抿唇后,才有些窘然道:“表小姐,奴婢只是识得些字,磨墨涤砚,奴婢不会。” 好一个磨墨涤砚! 苏萤不觉莞尔,她只是问会不会研墨,只需答会或不会便好,可桃溪偏偏说她不会磨墨涤砚。就像是有人问,你吃过羊肉吗?只会答曰吃过或不曾吃过,绝不会说羊肉太过腥膻,我从未吃过。 更何况,磨墨涤砚四字又怎会从一个只在前院干粗活,只识得些字的丫鬟口中说出? 苏萤面上未露分毫,只点了点头,仿佛真的只是隨口一问。 她挽袖拿起砚滴,轻轻往砚中注了几滴水后,便执起墨条开始研墨。 她磨得很用心,很安静,桃溪也跟著在一旁看入了神,一圈又一圈,砚中的清水渐渐充满了墨色。 苏萤微微侧头,看著桃溪的视线落在砚台之上,忽然试探道:“这墨汁可用否?” “有些发灰,再磨一会儿?” 桃溪看得认真,一时顺嘴答了一句。 苏萤“哦”了一声,似乎也是顺耳一听,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画圈研磨,一直到没有阻滯之力,墨色沉稳后才停了手。 一番有意无意的试探下来,苏萤心中已然有数。桃溪年纪尚小,来藏书阁之前,应是先在內院隨管事僕妇受教,后又隨大丫鬟在书房中做事。 杜府中,老夫人与西院皆设有书房,答案呼之欲出,可是苏萤却愿桃溪是老夫人派来的。她有些发拧地想再探上一探。 佯装无意,苏萤提笔点墨,开始书写白先生的功课:“臥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斋告先君,明当主继祭祀也。三者盖女人之常道,礼法之典教矣。” 此题出自《女诫》,大义是女子出嫁从夫,要对丈夫卑微,要对家事勤快,要对公婆孝顺,此为女子三德。 然而苏萤向来不喜这些將女子困囿的条条框框,她瞥了一眼题目,胸中似有千言万语要抒发,不知不觉写了一大篇驳论。 “夫妻若是以尊卑分,何来举案齐眉? …… 天道酬勤,不仅对女子,对男子亦然。 …… 孝顺公婆,亦不忘父母。” 写到最后一句时,苏萤顿了一顿,又添上了一句补充:“不父不母者不在其列。” 一通反驳之后,顿觉舒畅,苏萤遂放下笔,隨手拿起了那雪竹扶风的砚屏,不经意道:“这雪竹顏色青翠,不知另一只砚屏上的梅,是红的还是粉的?” 桃溪见苏萤提笔,便自觉立於一旁,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只静静听候吩咐。唯有在书房伺候过的丫鬟,才会这样站於离书案不远不近之处,恰到好处。 她听著苏萤停笔询问,经年培养的习惯可不是那么好就改的,嘴比心思动得快,立时便作了答:“红梅傲雪,那梅自然是红的。” 苏萤了悟道:“是啊,红梅傲雪,我竟忘了名字。” 似是未对桃溪的作答有疑心,而是从容的放下砚屏,执笔在纸上落款。 桃溪答完就意识到说漏了嘴,她一在前院的丫头,怎能晓得另一只砚屏?心中懊恼不已,连带脸蛋也红扑扑的。可瞧见表小姐继续提笔写字,似是没有察觉?这才將提著的心放下几分。 来之前,公子可是嘱咐过的,严守身份,做好本分,勿让表小姐疑心。 苏萤已证心中答案,却没有猜中谜题的欣喜,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一次倏然翻涌,像是要衝破那道她强行设下的屏障。 咚咚咚,一记敲门声突然响起,搅得人心慌乱,桃溪前去应门,而她却不敢回头。 一时之间,只觉得口乾舌燥,脸颊发烫。 右手执笔尚悬在空中,不敢放下,她生怕自己的一个动作,便会让来者察觉她的心慌意乱。 “萤儿姐姐,白先生的题我又写不出来了!” 一句娇嗔之声,终於让苏萤紧张的情绪鬆了下来,似乎鬆懈得太快,连手也软了,喀拉一声,湖州制的上好羊毫便这么掉落在地上,地面沾了好些个墨点,杂乱无章,好似她此刻的心跳。 上回功课便是苏萤提点,婉仪午膳后寻思早点完成功课,年前就能得空多玩几日,於是兴致勃勃地让巧书备纸、研墨,待一切就绪后,却发现自己提笔忘字,原本胸有成竹的她,竟然文思阻滯。 她先去的哥哥书房,没曾想他以温习为由,將她拒之门外。嘴里虽然嘟噥,却也知哥哥备考重要,遂出了西院,来到藏书阁。 “萤儿姐姐,你怎么了?” 刚被桃溪迎进屋內,婉仪便瞧见苏萤红一阵白一阵的脸,还有那地上笔和点点墨跡。 “没什么,没什么,一时没拿住笔而已。” 苏萤忙笑著掩饰,正要俯身拾笔,却被桃溪拦下:“表小姐,让奴婢来清扫。” 说著便拾起了笔,隨后拿著布擦拭墨跡。 婉仪看著这小丫鬟伶俐,不由多看了几眼,而后“咦”了一声:“你叫什么名字?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桃溪一听,正在擦地的手明显一顿,正当她要起身回答时,苏萤却护住了她。 “白先生的题,何处不明,让我瞧瞧。” 一句话便让婉仪想起了此行目的,立时便將对桃溪的好奇拋诸脑后,她忙拉起苏萤的手亲近。 正当她要开口询问不明之处时,却一眼瞥见书案上已经写就的文章,不由惊讶道:“姐姐,白先生的功课您写完了?” 苏萤这才反应,方才洋洋洒洒写的一篇文章甚为反骨,简直是把世人推崇的女子德行驳了个遍。她忙摇头道:“不是,不是,这张是我作著玩的。先生的功课,正要写,还没起头呢!” 说著將那纸反手一压,不敢再多看一眼。 这文章要是让人瞧了去,定是要批她一个姑娘家,无德无礼,惊世骇俗。 第57章 哥哥身上也是一副酸腐之气 婉仪自是相信苏萤说的,於是撅著嘴將自己迟迟无从下笔的题目呈於苏萤面前。其实白先生的题目无非就是那些让女子出嫁从夫,未嫁从父,夫死从子等老掉牙的论调。这样的文章,对从小与外祖门生一同听课的苏萤而言,比八股文还要容易。 於是她將自己写八股文的诀窍,分了一两成功力,教给婉仪:“先生让你作功课,不是让你考状元,而是让你明白其理。哪怕你真的不明白,就要装著明白。” 婉仪听得目瞪口呆,这还是她之前认识的温文尔雅,安静婉约的萤儿姐姐吗? 许是方才那一通驳论,把曾经那个在雁盪山脚下无忧无虑、率真直言的苏萤给唤了出来。她看著婉仪一脸疑惑,只道她不解自己所说,於是身体力行,示范给婉仪看。 只见她新铺了一张宣纸,一句一句讲解道:“拿我的题来说,先生旨在知晓,我是否明了何为女子三德?那么,开篇首句,便是將这题的主旨用另一番话复写一遍。” 她一边说著,一边以簪小楷写下题目大意,还不忘提醒婉仪,道:“上回你说也想用魏碑抄经,切记,先生的功课,必须用闺阁体簪小楷。莫要问缘由,世道便是如此。” “开篇之后的正文,则按题目大意分段。以此题为例,讲的是三德,则分为三段,每段首句仍是主旨,之后以事例列举,若能掉书袋,引经据典则更佳。” 此类男尊女卑、三从四德之文,苏萤信手拈来,犹如信口胡诌,侃侃而谈,下颂贞洁牌坊,上斥则天女帝,说得自己都似乎信了几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正文写就,然后点题:“最后一段,再重申一遍主旨即可。” 婉仪看得苏萤行云流水一般,將她苦思近一个时辰却未动一字的文章写就,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那满满一张宣纸,哑然无语。 苏萤顺手將文章一放,又铺了一张新纸,把笔递给婉仪,道:“来,你试试。” “我,我,”婉仪直摇头,她怎么可能写得出来? 苏萤鼓励:“放心,有我在呢,这类酸腐之气的俗文,你跟著我写一遍,一通百通,便都会了。” 她一边说著,一边將笔塞到了婉仪手中:“先生给你的题目说的什么,换个说法写一遍,作为开篇。” 婉仪这回是真心觉得萤儿姐姐若是去当女先生,白先生就没什么学生了。直到她写完文章,还有些不可置信,自己竟然在半个时辰之內便完成了令她头疼不已的功课。 她不住地左一个萤儿姐姐,右一个萤儿姐姐地喊著,“我终於能过个好年了。” 似乎想到什么,她又道:“姐姐,不若把原定年后再作的品评也写了,省的还得掛心到年后。” 苏萤道:“也行,不过今日却是不能了。” 看著婉仪纳闷为何的模样,苏萤指了指书架,道:“我还有书目要核对呢。” 承诺姨母的事,还是要用心做下去,不能顾此失彼。 婉仪点头:“也好,我也不能次次都靠姐姐,品评我可以自己先试试。” 说著便將之前苏萤放在一旁的文章拾起,“姐姐,那婉仪便不打扰了。” 苏萤点头,“去吧,有事只管寻我便是。” 因怕扰了小姐同表小姐倾谈,婉仪的丫鬟巧书一直候在藏书阁一侧的耳房之中,见小姐由表小姐送了出屋,她忙跟著出了耳房,同表小姐行礼后,接过小姐手中之物,默默隨行。 婉仪了却一桩难事,心中鬆快不少,连步子也跟著轻巧了起来。 不知不觉行至东西两院连接之处,只听身后有人咳了一声。 那声音低沉,不是哥哥还能是谁? “瞧瞧,都是大姑娘了,还这般小儿行止。” 婉仪看著哥哥一副老学究之样,想起方才萤儿姐姐说的话,於是皱著鼻子说道:“哥哥身上也是一副酸腐之气。” 杜衡一听,轻笑出声,一日温习的劳累顿时减了几分。 婉仪瞧著哥哥,忽然觉得哥哥应该多笑一些。 自父亲去世后,哥哥身兼父职,虽未言明,但早已是杜府的一家之主,很多事情母亲拿不准会去询问祖母,而祖母更多的是让哥哥决断。 白先生未来府中教课之前,是祖母教导她的功课,那些年她日日在祖母身边,自是看多了哥哥神色严肃,不苟言笑的模样。她年纪虽小,却也看出,哥哥早已肩起许多本不该由他一人承担的家族重担。 哥哥眉眼俊朗,肃然时如寒潭般深邃沉静,眉间眼底自带一抹寒意,教人不觉生出敬畏。 可他一旦笑起来,眉宇舒展,眼角微弯,似藏著万般柔情,温润如水,让人不舍挪开视线。 “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如此不著调之词?” 婉仪当然知道哥哥不是生气,大著胆子道:“萤儿姐姐说的,你敢说萤儿姐姐不著调吗?” 哥哥虽然没有当她面提过萤儿姐姐,可知兄莫若妹,她看得出,哥哥对萤儿姐姐颇为敬重。或许敬重二字有些“大”,可她实在找不出其他更贴切的词了。 果真,她猜得没错,哥哥確实未再寻她的错处,而是看了看她的身后方向,问道:“你去了藏书阁?” 婉仪点头,哼道:“哥哥忙著温习,將我从书房赶走,幸好萤儿姐姐收留於我。” 看来哥哥今日温习颇有成效,她怎么撒娇耍赖,也不见恼。 “萤儿教你功课了?” 话一出口,杜衡自己都惊得一怔。 还好,婉仪未察觉他脸上异样,而是骄傲地从巧书手中把宣纸拿了过来。 可刚要递给杜衡,却又收回手:“这是萤儿姐姐的文章,我方才写的,留她那儿了。” 杜衡的目光隨著婉仪手中那几张宣纸而轻轻游移:“可是拿错了?” 婉仪摇头:“没有,先生让我俩互相品评,这也是功课。” 杜衡瞭然,遂伸手取过:“方才为兄事忙,如今尚有一丝空閒,今日事今日毕,为兄帮你把品评一事做成,让你安心过个好年。” 婉仪自是乐意,今日不知是什么好日子,原本要数日工夫才能完成的功课,竟然一个时辰未到便全都完毕。 婉仪遂乐滋滋地跟在哥哥身后,去了西院书房。 第58章 略显假意,不见真心 这不是哥哥第一回帮她看功课,以往哥哥总是坐在书房西隅的茶几旁,一边品茶一边同她讲解课业。 对哥哥而言,这是一种小憩,並不算正经的读书。 而今日,哥哥却破天荒地走至他那张等閒不让人近身的黄梨木书案前,將萤儿姐姐的文章铺於其上,再由青石纸镇压住,似要品读状元文章一般,郑重其事。 这是两篇有著完全不同见解的文章。 左手的这一篇,秀气的簪小楷,字跡清晰,挑不出一点错处,光看字便能联想到写字之人的恬静婉约,让人心生嚮往。 杜衡一字一句认真地阅览,此文通篇充斥著写文之人对班昭推崇的女德的敬畏之心,就如同他见她的第一回,那个小心翼翼,妄自菲薄,柔弱可欺的她。 想到那日,他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气。 婉仪见哥哥神色有些凝重,以为哥哥对萤儿姐姐的文不满意。 不可能啊?上回萤儿姐姐教她的功课,连白先生都说好,这篇可是萤儿姐姐给她亲示之文,哪怕是看多了上佳之作的哥哥,都不该是这般犹如乌云密布般的压抑之態。 她只觉不对,便张口维护:“这是姐姐亲写的,写得好极了,哥哥不是女子,哪怕读再多的书,也读不懂女子的四书五经。” 杜衡並未回应胞妹,转而看向右手边的文章,顿时眼睛一亮。 若不是杜衡见过苏萤那本借还录上用瘦金体写的书册名,他不会想到这左右两篇竟会出自同一人之手。 他见过苏萤用魏碑体写的经文,当时就已惊为天人。他以为,作为女子,苏萤不仅写得一手標准的闺阁体小楷,还甚是精通魏碑,便已够惊世骇俗。可没想到,令人惊喜的还在后头。原以为她用瘦金体的行楷题写借还录的书名只是凑趣,未曾想这才是她最为擅长的书法。 通篇文字,瀟洒肆意,一点没有柔弱之气。字形俏丽,笔力清劲,让他想起在东院厅之內,那个神情自若,从容解决笔墨陷阱的窈窕身影。 他不禁双手將文章捧起,仿佛这样便能离真实的那个她更近一些,一字一句他轻轻诵读,好似倾听她藏在內里的心声。 她同他一样,不喜男尊女卑,只愿举案齐眉。 她也同他想的一样,勤这一字,不分男女,人人適用。 她说孝顺公婆与孝顺父母不能顾此失彼,唯有不父不母者不得子女孝心。 他似乎看到那个被继母、亲父轻视冷落的她,虽然他对她在乐清之事知之甚少,仅从母亲口中听得只言片语,但他却从她的笔墨之间,清晰地感受到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凭藉一己之力抵抗来自周遭的恶意。回想起那日藏书阁內,被母亲言语相逼,却仍昂首、不卑不亢的她,他只觉得心口莫名的堵塞。 有他在,这些事不会再发生了! 婉仪见哥哥眉心紧蹙,面似寒冰,哪怕萤儿姐姐写得真的不如哥哥的意,哥哥也不必如此紧绷,犹如一张即將射出穿心之箭的弓一般,生人勿近。 哥哥身形修长,她只能踮起脚尖,伸著脖颈,才堪堪看到他手中那篇萤儿姐姐写的文章。 “哎呀,我拿错了!这不是萤儿姐姐的功课!” 婉仪心道,难怪哥哥表情不佳,原是她將萤儿姐姐写著玩的那张纸也一道拿来了。 她说著便要从哥哥手中取回那纸,她本就不算高,更何况哥哥还比她高了一头半,正准备奋力一跳,哥哥却反手將那纸轻轻收於袖中。 婉仪急了,哥哥这是打算找萤儿姐姐兴师问罪吗? “哥哥,这是萤儿姐姐做著玩的,不能作数的,你別去训她。” 杜衡一听,莫名道:“我几时说了要去训人?” 婉仪不自觉地嘟囔:“可惜书房没有铜镜,要不你去找春暖要面小镜子照照?” 她摇著哥哥的衣袖,问道:“那哥哥为何要收了萤儿姐姐作著玩的文,却不收她那份正经功课?显见是觉得她写得不好,要同她理论去的。” “哥哥,好哥哥,这確是我无意间拿错的,萤儿姐姐原本也没打算给人看。您把那纸还我吧!” 在胞妹的解释央求之下,杜衡也觉得自己方才有些冒失,遂將那纸从袖中取出,可是他有些不舍,就这样交了出去。 一时念起,他故作严肃道:“还你可以,不过此文確实离经叛道,未免日后酿成大祸,你须得答应我一件事。” 婉仪没想到萤儿姐姐的文如此严重,她自是相信哥哥的话,於是连连点头道:“妹妹都听哥哥的,只要別为难萤儿姐姐便好,她定是无心之失,哥哥莫要怪罪。” 杜衡见她慌张,神情依旧肃然,实则眼底笑意微露。他强自收敛神情,语气却已不再冷硬:“你既不愿我去训她,可该点明之处却不能就此视而不见,放任不管。” 他顿了顿,语气一转:“这样吧,品评功课一事,我来代你做。我会依你字跡,擬一段评语,由你交给她,既不伤她顏面,也不失规矩,可好?” 婉仪听得认真,立刻点头:“哥哥此法甚好!如此,萤儿姐姐便知道文章哪里不妥,又不会因知是你指出而羞惭,正是两全之法!” 杜衡见胞妹並无异议,便从书案的暗屉之中取出一本新册,翻至第一页后,他特地选了一只笔锋柔软的羊毫,模仿胞妹的字跡,书写道: “今日细读此文,通篇规矩,句句切题。可见行文之人,对《女诫》所述之义熟记於心。 ...... 全文引经据典,尤以齐女为例,『夫死不再嫁,侍奉公婆,坚守妇道』,如此孝妇,与题中三德之孝顺公婆照应,有理有据,切中要意。 ......” 苏萤是如何在文中胡诌,他便也在点评中依样胡诌,写著写著不禁嘴角一弯。 一页评语书毕,他才翻至第二页,敛了笑意,停笔微顿后,方缓缓书写心中真意:“可惜,文中未见己意,好似鸚鵡学舌,行文虽有章法,却略显假意,不见真心。” 第59章 原来前面都是铺成,后面这句才是点评 程氏兴冲冲地前往老夫人那儿,已是数日之前。 虽说老夫人不让朝霞去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可程氏前脚才说怕自己过了病气,后脚便精气神十足地拿著一封信求到她的面前,老夫人心中已明白几分。心中暗道,把松影拨去东院,实是明智之举。 程氏极尽所能將这个多年未见的外甥女从头到脚夸了一遍:“母亲,您可曾记得?多年前我堂妹回京探亲,曾带著瑾娘上门。那个时候,瑾娘已是粉雕玉琢般精致,这么些年过去,定是越发出挑了。” 老夫人只瞧著程氏递来的信,对她的话充耳未闻。 直到程氏终於停下嘴,老夫人才將视线从信上挪开,只见她目光如炬,直问道:“你堂妹信中之意,昭然若揭,你真想好了?” 程氏没想到婆母竟一语道破,訕笑道:“信上说了,若是无意,她寄住一年便回。好歹也在京城教养过,总比一直留在闽西好。” “你不怕家里一下多了人,衡儿备考有碍?” 老夫人的声音微沉,双眼带著几分严厉,当初来了个萤儿,程氏便有意无意地在她耳边埋怨。如今自己外甥女来了,且明摆著就是衝著衡哥儿来的,这回倒不怕衡哥儿受影响了? 一句话问到程氏痛处,亲儿子胳膊肘往外拐,她语气怒中带怨,又含著几分嘲讽,回道:“衡哥儿一早便说了,府上多一名寄居的亲戚,不会让他分了心志,否则便是太过轻看他十余年的寒窗苦读。” 说著,程氏嘴里又嘟囔道:“府里已经有了一个,再多一个又能如何?” 只是她声音甚小,老夫人未曾听清罢了。 老夫人嘆了一口气,道:“你这做母亲的都没有意见了,我这做祖母的更说不得什么。不过还是那句话,若是日后你真的满意瑾娘,一切还是待衡哥儿春闈后再挑明。” 程氏见婆母鬆口,遂满嘴应承道:“这是自然,婆母放心。我是衡儿的母亲,怎会明知他用心备考,而去做那些分他心思之事。” “况且,瑾娘再好,也不是上佳人选。母亲可记得,那日菩提寺外见到的许夫人?” 程氏不愿婆母以为她只是护短地维护自家外甥女,遂將心中盘算告知:“衡哥儿日后可是要大展宏图的,有个能帮衬的岳家才是重中之重。” 什么瑾娘不瑾娘,只是她用来对付容氏那个外甥女的工具。衡哥儿是见得少了,等瑾娘来了,他便知道这世上要样貌有样貌,要才情有才情的,可不是只有她苏萤一个。衡哥儿聪明,只是这三年守孝將他的见识困住了,日后见的多了,便不会再像这般稀奇。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老夫人听后,才终於正视程氏,点头道:“这话倒是不假,你呀,聪明的时候是真聪明,糊涂的时候也是真糊涂。既然心中有数,你这外甥女的事便更要慎重。万一日后顾此失彼,怠慢了许家小姐,便更得不偿失。” 程氏听婆母赞同己见,心中不免得意几分,道:“媳妇省得,不瞒您说,人家也在挑咱们。总之,瑾娘是以照顾我身体为由,寄居一年。日后是留也好,去也罢,绝不会落人口实。” “好,就按你说的办吧,既然如此,这一年便让瑾娘好好陪陪你,府里琐事就放心交由若兰打理罢。” 老夫人这招等价交换,让程氏一句话堵在嗓子眼。 她所求之事,婆母已然应允。可她没想到,原本打算待雪鳶等人的官司一了,便能重掌中馈,如今却被婆母一句话驳了回去。 谁曾想,她是才得了芝麻又丟了西瓜。 不,瑾娘可不是芝麻,是她日后对付苏萤和容氏的利器。只要瑾娘將苏萤比下去,衡哥儿便会知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待他春闈高中,新媳妇儿一娶,容氏迟早要回她的偏院。到时候,哪怕有衡哥儿挡著,她也是名正言顺的婆母,有儿媳的枕边风吹著,日后还不是唯她一手遮天。 程氏看著眼前说一不二的婆母,似乎看到了一年后的自己,心中不再有怨,而是出乎老夫人意料的,恭敬行礼道:“是,一切皆听婆母的。” 待婉仪將杜衡写的评语递给苏萤,已是小年之后的事了。 这些日子,苏萤想趁著没有功课,儘快核查完所有书目,年后能著手类目划分。於是她一直在藏书阁中。 婉仪见不著她,唯有將评语亲自送去藏书阁。可她又有些心虚,哪怕哥哥的字在她看来,已將她的字跡模仿得惟妙惟肖,她也得放些时日。否则,才几日工夫便做完点评,不知萤儿姐姐会否起疑,向来需要时日在功课上的她,怎么这回如有神助? 最后,还是苏萤完成初期核对后,才想起点评一事,找了婉仪过来。因白先生未提篇幅,所以她不曾像之前那般长篇大论,而是点到即止地指出文中妙处,也適当提了些不同见解。总之,这些对她而言,只是流於俗套的应付罢了。 她本以为婉仪也只是將点评作为功课的一部分,可谁知,她竟如此用心,特地用了一本新册记下。 她直夸婉仪上心,婉仪倒是羞赧,摇头谦虚道:“没有,没有!是,哥,哦不,是刚好有一本新册子,便拿起来用了。” 平日,婉仪总是要同她谈天说地一番才依依不捨地离去,可今日,她却放下册子与文章便要走,著急得连苏萤写的品评都忘了拿。 “萤儿姐姐,我还有母亲让我做的绣活没做,我先走了。那个,评语,的確是我自己写的,写得不好,你可以,可以改。” 原来是怕自己写得不好,才支支吾吾,害羞不已的? 苏萤笑道:“点评,点评,本就是各抒己见,没有对错,更无关好坏。” 她未强迫婉仪留下,若是真有女红绣活,还是放了婉仪去的好。不擅绣活的她,深知女红之苦。 目送婉仪离去,她坐於书案前,打开了那本册子。 第一页便是婉仪的评语,可见是仔细看了她那篇俗文的,点评得有板有眼,甚至有些过於夸讚,苏萤看得失笑。 她不知道婉仪羞怯什么,在她看来,这点评按白先生的要求而言,已是极好。 似乎评语就此一页,本欲合上书册的她,发现书页之后隱约还有墨跡,遂翻页查看,果然还有几句未尽之言。 “可惜,文中未见己意,好似鸚鵡学舌,行文虽有章法,却略显假意,不见真心。” 苏萤恍然失笑,原来前面都是铺成,后面这句才是点评。 婉仪什么时候也这般调皮了? 所以,她才不好意思地著急要走? 苏萤並不觉得恼,也不觉得婉仪说的鸚鵡学舌,略显假意之话不中听,本来她写的那篇文章便是应付了事之用,通篇迂腐之气连她自己都有些不適。 只是没想到,婉仪竟然与她持有相同想法,只道是相处久了,姐妹之间心意相同,於是她心情甚佳地研墨执笔,不愿辜负婉仪与她相知之情。 第60章 她说,「婉仪」是她的知己。 “妹妹所言极是,文中之言確实人云亦云,只是世道如此。若不顺应,反被指为异类,遂將真心敛藏。 世间所谓女德,多以卑微为颂,可笑之极! 《易经》曾言『一阴一阳之谓道』。 对萤而言,日对月,天对地,白昼对黑夜,明明互为相补,为何男女却要分出上下尊卑? 难得妹妹看出文中並非我真意,知己难求,幸之,喜之!” 苏萤眼含笑意,写下回应,心想,这要是被先生看去,可不得了。遂模仿婉仪笔跡,將首页的评语誊抄下来。 功课为功课,这本册子权当姐妹俩交心笑谈之用。 临近年节,杜府也跟著热闹忙碌起来。这是孝期结束后的第一年,虽仍不宜大肆张灯结彩,却也比往年多了大红喜气。在容氏的打理下,连下人们都换了新衣裳,除旧迎新,只盼来年有个好气象。 两姐妹因腊八献经,在京城之中有了名声,这一年又是她俩的及笄之年,容氏也趁此机会,將婉仪和苏萤带在身边,让她们学著如何打理中馈。 故而,苏萤虽早早將那本小册子交还到婉仪手上,可婉仪却不得空。待杜衡收到时,已是大年之夜。 杜衡独坐书房,耳边传来远远的炮竹之声,他翻开书页,看到苏萤的笔墨回应。 文字中的她,没有了束缚,毫不避讳地承认自己写给白先生的功课,只是为了顺应世道。她对男尊女卑,嗤之以鼻。对“婉仪”能看出她並非真意,而感到欣喜。 她说,“婉仪”是她的知己。 炮竹的轰隆声不知何时销声匿跡,杜衡手捧书册,走向窗外。 此刻烟绽放,暗沉的天空被五彩斑斕的烟火照亮,他的双眼也因绚烂的光彩而明亮非常。 不知道,她喜不喜欢这样的烟? 心灵所致,他快步走回书案,欣然写下对答之话: “烟璀璨,转瞬即逝。 不逐世誉,不畏世毁,唯守本心,方能久远。”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他思索片刻,便喊了声清泉。 书房外的清泉听到,立时应声进屋。 只见公子已自行披上青灰大氅,他没有问公子欲往何处,而是机灵地提灯跟隨。 杜衡一路走得稳健,未曾有半点犹豫,然而清泉跟著却有些赶不上了。 烟一次又一次在夜空中绽放,仿佛照亮杜衡心中所想,直到下了长廊,踏上小径,杜衡才停下脚步,回头对清泉说道:“把灯灭了吧。” 清泉听命,遂默默由公子身旁落至公子身后。 只见公子步伐矫健,一路朝著偏院大步行去。 果真,那一朵朵烟是从偏院点燃的。 还未走近,便听到悦耳的笑声,如此好听,听得他也跟著心情畅快。 “姨母,若是能把婉仪叫来,一起放烟就好了!” 容氏看著外甥女被烟照亮的明媚笑容,笑道:“婉仪小时,不小心点了一只受潮的烟,火星点子蹦到面上,她便怕了。” 苏萤笑道:“婉仪平日嬉笑玩耍,倒也没见有什么怕的。那毕竟是小时之事,等会儿守岁时,我同她说说,看看上元节时能不能一起点菸。年节还是热闹点好,就像在雁盪时那样。” 她小时候也被炮仗崩到过,听姨母这么一说,便更是想念同外祖父母在雁盪过年时的情景。 那时,虽然只有她与外祖父母三人一起守岁过年,可是外祖的门生却是络绎不绝,其中有一位叫袁颂的,长她一两岁。每逢大年初一,便隨父母一道,前来给先生、师母拜年。 他趁大人不注意,带著苏萤去燃炮仗。 “萤儿,我这炮仗可不一般,叫做状元红,声响震天,来,我点给你看!” 苏萤手上拿著一根香,那是从外祖供奉孔圣人的香龕上拔下来的。 她哼了一声:“袁颂,你惯会吹牛,小小一个炮仗,哪有那么大的声响?” 袁颂一听,还不高兴了,居然不信他? 於是抱著手,道:“不信?你点点就知道了。” 这个状元红,有一个类似状元帽形状的小机关,要点燃它,需得揭开状元帽,才会露出引线。可是袁颂因为苏萤不信,便使性子,硬是什么也不说,看著苏萤绕著状元红好几圈,找不到点炮仗的地方。 他原想著,待苏萤无法点燃炮仗而沮丧之时,他再如圣人一般接过她手中的香,点燃炮仗,扳回一城。可没曾想,苏萤竟然將香径直贴著炮仗点了起来。 只见火星子四冒,苏萤正低头观望,那状元帽中间的小簧片猛地飞了出来,打到她拿香的右手。手心立刻被划出一道口子,鲜血汩汩而出。 苏萤只觉手中一疼,低头一瞧,才发现那一手的血,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袁颂本还抱著手,等著苏萤知难而退。听到苏萤哭声,还纳闷,不就是没点燃炮仗嘛?平日没见她哭几回,怎么这回哭的那么凶? 他不耐地朝苏萤望去,才发现她满手是血,袁颂这才著急地跑了过去。 正当他跑至苏萤身旁时,那状元红內里的引线终於被火星子点燃,咚的一声,窜上了天。 袁颂一震,忙將苏萤护在身前,直到状元红升空后,又咚的一声,才没了声响。 袁颂缓缓鬆开苏萤,低头一看,苏萤满脸泪水,害怕道:“袁颂,我手疼,我日后写不了字,当不了状元了!” 袁颂看著她举著满是血的手,也慌了,忙拉著她去找大人。 袁颂一边牵著她未受伤的左手,一边安慰道:“萤儿莫哭,你若真因这手考不上状元,大不了我中了状元,再把状元给你,可好?” 苏萤一听,连忙点头,吸了吸鼻子道:“你可不能耍赖,若是你不把状元给我,我就,我就,” 袁颂看著她满手是血,还在那儿和他耍赖,便急急抢了她的话,发誓道:“你就让我这辈子孤苦伶仃,无妻无子,可好?” 小小的人儿,哪懂什么孤苦无子,不过是閒时听父母打趣时学来的夫妻间情话罢了。 至今想起,苏萤仍觉儿时懵懂可笑。这些年,袁颂隨他父亲升迁去了杭州府。听闻他如今已是浙江省府的解元,不知来年春闈,她是否有机会再见到他? 第61章 他要让她,不必收起任何一个自己 杜衡立於偏院之外,虽看不到院中之人,却听得到院內传出的阵阵笑声。 暗夜无光,可他的心却似那一朵朵升入空中而绽放的烟般,绚烂而热烈。 萤儿来杜府这些时日,为外人所见的,全都是收敛锋芒的她。旁人都道她,安静婉约、端庄自持,甚至娇柔无爭。 不可否认,那些皆是她,只不过,那只是她万千风采中的一隅。 她专心抄经时,安静婉约。 她面对刁难时,聪明伶俐。 她在佛门净地,端庄自持。 她被恶言相逼,不卑不亢。 她对迂腐教义,嗤之以鼻。 这些,都是她。 那个让他心动不已的她。 直到如今,他才醒悟,原来自己已陷得如此之深。 他终於明白,二婶为何要同他说那一番话。 二婶是在告诉他, 他可以为萤儿的姣好容貌而倾心, 亦可因她卓绝的才情而动心, 可他若下定决心要她,就必须付诸於行动。 她给不了他仕途上的助力,也给不了他丰厚的家底,可那又如何? 这本就是他自己要走的路,她只需与他並肩而行,那便足矣! 他会为她遮风挡雨,会用自己的臂弯,为她撑起一片自由自在的天地。 他要让她,不必收起任何一个自己,就像此刻,为了绚烂的烟,便能隨心欢笑。 此刻,又一朵烟升入空中,由一团耀眼的苞向四面八方绽放出斑斕光彩,照亮了偏院內苏萤自在明媚的笑顏,也映亮了偏院外杜衡心有所属、神色坚定的容顏。 隨著空中的光彩逐渐散去,院中忽然传来容氏的声音:“时候不早,咱们收拾收拾,便去正院罢。” 容氏这一句话,也提醒了杜衡。临近子时,是时候去祖母那儿一同守岁、拜祭祖先了。 他缓缓抬手,抖了抖身上的大氅。情思已定,转身沿小径,踏上长廊前行。 夜风微拂衣袂,明媚的笑声、灿烂的烟、旧年的残影,全都消散在这场除夕夜之中。 唯独他心头那一点火光,悄然燃起,愈烧愈盛,愈亮愈烈。 “哥哥,你去哪儿了?” 才行至正院,便听到婉仪娇嗔:“母亲让我去西院寻你一起,可是春暖却说你早就出了门,我怕母亲问起,便一直守在门口等你。” “方才见烟美丽,便去了趟园,赏了会儿夜景。” 杜衡见胞妹脸蛋冻得红扑扑的,便伸手替她紧了紧斗篷,道:“怎么也不带个手炉,瞧你冻的。” 婉仪撇撇嘴,哼道:“谁叫哥哥贪恋美景,让妹妹我等了许久。” 杜衡只是浅浅一笑,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並未再言。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笑声:“是何美景,怎么也不叫我们一同观赏?” 杜衡闻言转身,是二婶带著萤儿一同过来了,那淡淡笑意不由加深。 他与婉仪一同向容氏行礼,道了声“二婶。” “萤儿姐姐。” 婉仪行完礼后,便跑向了容氏身后,拉起了苏萤的手。 苏萤由著她牵著,只觉手中一凉,关心道:“婉仪,你的手怎的如此冰冷,可是在外站了许久?为何不带个手炉?” 杜衡也隨著胞妹上前,頷首道:“我方才也这么说她了。” 婉仪撅嘴怪道:“还说呢,若不是哥哥迟迟未来,我也不必等得许久。” 容氏笑道:“同二婶说说是何美景,让我们向来稳重的衡哥儿也有流连忘返,忘了时辰的时候?” 杜衡既像解释,又似意有所指,道:“侄儿赏了一会儿烟,又因夜景想通了一些心头事,一时轻鬆,便来晚了。” 说著,目光落在了与胞妹並肩而立的苏萤身上,那双眼眸在灯火的照映下犹如繁星闪烁。 容氏並未察觉杜衡话中深意,只頷首道:“那就快些进屋罢,莫让你母亲与祖母久等。若是怪罪下来,便说是等我等久了。” 三人应声道了“是”,便隨同容氏一同进了屋。 “才说让朝霞出去看看,你们就到了。” 老夫人见人已到齐,眉眼间儘是笑意。到了她这个年纪,没有什么比一家人齐聚一堂更叫人欢喜的事了。 程氏却心中微酸,不过短短一月光景,自己竟成了屋中那最早到且耐心等人的人,而容氏成了姍姍来迟之人。偏偏她的两个孩子此刻皆隨在容氏身后,尤其婉仪,还与苏萤情同姐妹般手牵著手走进来。 程氏心头怨气暗暗翻涌,忍不住开口道:“寻常时候迟了便算了,怎的守岁这一紧要时刻,也偏偏来迟?” 谁知容氏尚未开口,杜衡便先一步答道:“母亲见谅,孩儿贪恋除夕夜景,竟令祖母与母亲等候许久。” 说罢,他抬手示意,丫鬟便上前奉茶,他自己则跪下身来,將茶依次敬给祖母、母亲,一副恭敬孝顺之姿。 程氏见儿子如此,心头那点怨气也顺了许多,暗暗想著:算了吧,总归是自己亲儿,他好,便一切都好。 因是守岁,老夫人笑著吩咐道:“把平日里的屏风撤了吧,让大家都坐近些,热热闹闹的才好。” 每个人的座位前,都放了一张小几,小几上摆著各种茶点,瓜果。 因地龙烧得过热,老夫人让朝霞不用將门窗紧闭,稍微透著点风,不至於太过气闷。 只是苏萤的座位离著门窗较近,反倒吹著些风,觉得冷意阵阵。 她不自觉地捧著热茶捂手,倒没怎么动小几上的吃食。 谁知这一小小举动,便被杜衡看在眼里。 婉仪吃得欢快,时不时地撒个娇,惹得祖母开怀。 程氏自失了打理中馈之权后,也卖力地討婆母欢心。 容氏还如往常一般,偏安一隅,不爭不抢,恬淡处之。 苏萤则隨著姨母,同样的安静浅笑,不因坐於下首,吹著冷风,便开口要求些什么,以免惹人注目,为姨母平添非议。 不一会儿,便有小丫头进屋,分別在各位主子的案几上摆放一只小小手炉。老夫人见状,正要开口询问,只听杜衡道:“方才婉仪等我许久,手有些凉,孙儿便让人备了手炉。” 老夫人笑道:“衡哥儿是位好兄长,不过,婉仪手凉,给婉仪备下便可,怎的给我们一人备了一只?” 杜衡却道:“孙儿不想顾此失彼。” 第62章 堂堂京师解元郎,何曾体会过如此患得患失? 方才小丫头將手炉呈上时,苏萤只觉雪中送炭,放下茶盏,双手接过,顿觉暖意流入掌心。 可杜衡那一答,令她一怔。 不由抬头望去,恰恰对上杜衡投来的目光,只见他看著她捧著手炉,两颊微粉,唇色红润,比起方才略显苍白的面色,已是好了不少。 他便安心地朝她点了点头。 苏萤赶忙收回视线,也不知怎的,只觉得手炉竟有些烫手。 她忙將手炉放下,却因双手空空反觉心慌,便又抬手捧起茶盏並送至嘴边,仿佛这样能遮去大半面容,隔去那道关心的视线。 片刻后,她才又偷偷往杜衡所坐之处瞧去,此时杜衡已不再看她,苏萤不由得鬆了一口气。 小几上有一盘三色茶果,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向来爱吃软糯的小点,这茶果用糯米捶打至细腻无粒,內里包著甜甜的红豆馅,吃起来香软可口。 苏萤觉得好,又吃了一个。 喝了些茶,听婉仪讲了好些个笑话,不知不觉便到了新岁。 眾人齐齐朝著老夫人跪拜,说著吉祥祝语,老夫人乐享天伦,依礼给了小辈们一人一只红包。 因苏萤是客,她未隨眾人前往拜祭杜氏先祖,而是留在堂屋等候。 婉仪搀著老夫人先行,程氏、容氏依序隨在其后。杜衡却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堂屋,像是特意落在后面一般。 他经过苏萤身旁时,脚步微顿,低声道:“萤儿,祭祀颇费些工夫,若是困了,便回去歇息。让丫头留句话给二婶便是。” 今年是守孝结束后的第一场祭祀,他自是知晓,时辰必会比往年更长一些。 苏萤自觉是客,守岁时拘谨无语,哪还有之前在偏院看烟时那般轻鬆愜意?明明觉得冷,却始终没有张口要求半句。 杜衡不愿她因久候而著了凉,特意落在最后,轻声叮嘱。 只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他对她的称呼,竟已不知不觉间隨心而发。 正欲拿起茶盏的苏萤,手指一颤,差点失了手。 杜衡方才唤她什么? 她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去,可他却已出了堂屋,只余月华之下,一道修长背影,映入眼帘。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最终,还是容氏遣了丫鬟来传话,让她不必等候,可以先回偏院,她这才缓步离去。 不知不觉已是年后,藏书阁的整理可不是十天半月便能打理完的,容氏便劝她好好歇息,来日方长。 待苏萤再次回到藏书阁时,已是大年初三。推开院门,院中积雪打扫得乾乾净净,藏书阁里也井然有序,苏萤心中不免夸讚,桃溪確实十分得力用心。 见苏萤来了,桃溪笑著唤了声表小姐,便给她斟茶。 藏书阁经过桃溪的细心打理,已不仅仅是个书阁,倒越发像一间舒適雅致的书房。书阁一侧的耳房被改作存物、煮茶之用,若是苏萤长时间留在书阁,也不必折返偏院取水添食,甚是便利。 苏萤坐於书案前,才端起茶盏,就发现书案正中摆著一本眼熟的册子,仿佛候她多时。 她疑惑地伸手翻开一看,竟是先前与婉仪“对话”的那书册。 苏萤心中暗道:婉仪也是的,这几日明明日日相见,將这册子直接交於她便是,怎的如此神秘地放於藏书阁中? 她低头喝了一口桃溪递来的茶,茶香馥郁,鲜润甘甜,似是与守岁时饮的是同一款? 她觉得不错,又抿了一口,这才慢慢翻看婉仪的新回话: “烟璀璨,转瞬即逝。 不逐世誉,不畏世毁,唯守本心,方能久远。” 她有些愣怔,从未有人如此明白她內心所困。 “婉仪”安抚她,让她莫要因己见与世道相左而沮丧,只鼓励她守住本心。 她先是一阵暖意涌上,唇角忍不住微微翘起,可笑意未完全展开,心头又忽地一紧,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隨手拿起婉仪近日留在她书案上的文章,又捧起这本册子比照。目光一触,心中猛然一震,两边的字跡,虽大致相同,可一遇上复杂之字,收笔间的劲道便有了分明异样。 想起她自己也曾模仿婉仪的字跡將点评之语誊抄。难道,此字並非出自婉仪之手? 正在猜测之际,桃溪又送了一盘三色糕点,苏萤才恍然。 桃溪是从他书房出来的小丫鬟。 三色糕点是他见她在守岁时唯一多吃了一块的。 整个藏书阁,明面上是由她苏萤打理,可实则,早已落入他的安排之中。 那本册子,安安静静置於书案之上,等著她来翻看,除了他的授意,还有谁能如此? 若是婉仪,只怕早已笑嘻嘻地跑来追问,看到她放的书册没有?怎地还不回她话? 回想那日,她夸婉仪心细,还特地用了本崭新的册子来写评语,婉仪却支支吾吾、不敢接话。 原来从头至尾,与她以笔交谈的,一直都不是婉仪,而是他杜衡! 苏萤猛地合上书册,將它推到书案最偏远的一角,面容看似平静,实则掌心微微发汗。心头杂乱无章,连呼吸都乱了。 杜衡这是作甚? 从前,她可说,一切皆是他无心之举。 可这一回,明明,他是有了心! 杜衡遣清泉將书册送到桃溪手上,已有多日。可迟迟未见那册子回还。 他向来做事颇有章法,极少有反覆斟酌之时。而这回,却隱隱觉得,他是不是太急躁了些? 也许,他应將书册交给婉仪,再由婉仪之手转交给她,才更妥帖。 可是,为时已晚。 诗词歌赋对他而言,但凡他看过,便能熟记於心。 书册上,不仅是他写的,就连苏萤写下的字字句句,他也早已一一刻进心底,闭眼便能默诵出来。 这几日,他在心中反覆诵读那些字,並不觉得有何错漏之处,想来,不该是她发现了什么,而故意不回。 可若不是,又为何至今未有回音? 难道是她不愿再答覆了吗? 堂堂京师解元郎,何曾体会过如此患得患失? 一颗心,仿佛被人轻轻挑起一线,连著几日,心神不寧。 第63章 挡不住他往她这方向来 等了几日,杜衡终究是没忍住,把桃溪叫到了书房。 “表小姐看了那书册了吗?” 桃溪点头:“看了。” ”她,没写什么吗?” 桃溪不敢看杜衡的眼睛,她心中暗道,要是表小姐写了,她不就將册子交给春暖姐姐了吗?也不至於在这时候被公子唤了来。 公子明明说,若是表小姐提起,只说自己是从前院拨来的,不要提及自己原就在公子的书房伺候。可这会儿正是午膳时分,人来人往,若是被表小姐瞧见她跑到西院,岂不是要露馅? 她想不通为何,可又不敢问,只好低著头,公子问一句,她答一句。 杜衡觉得这比思考如何破题还难数倍,他眉头紧蹙,反覆推敲,却还是猜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看到表小姐翻了书册?” 桃溪点头:“奴婢按您吩咐,给表小姐沏的是清泉送来的茶,那时表小姐正拿起书册。之后,奴婢又端了清泉给的三色糕点过去,那册子便又在书案一角放著了。奴婢想来,表小姐確是看了的。” “那时她的神色如何?是喜是忧?还是神色自如?” 这可难住了桃溪,从小到大,可没人教她,给主子斟茶递水时,得盯著主子的脸瞧。 可毕竟桃溪当初是留在杜衡书房的小丫鬟,她虽没有春暖熟知公子脾性,可好在机敏。她想了想,认真回道:“奴婢虽然不知表小姐神情,可表小姐却没有碰奴婢送去的糕点。” 明明守岁时,她只对那糕点有兴致,看来莫不是他话写得太重,让她不悦? 杜衡暗自思量,没有再问,桃溪也不敢再出声,只静静候著。 书房內寂静无声,直至守在外头的清泉,入內轻声提醒:“公子,该让桃溪回去了,表小姐差不多此时要去藏书阁了。” 一句话提醒了杜衡,他朝桃溪摆手,让她回去。 可桃溪刚要离开,却又被杜衡叫住:“藏书阁打理得如何了?” 桃溪才想起,忘了告诉公子:“表小姐的脚崴了。” 杜衡忙问:“何时的事?怎么就把脚崴了?” “表小姐说,书目已经初步核查,她需要將每本书按分类重新摆放。昨日有些书在高处,奴婢要帮忙,表小姐没让,她说要亲力亲为。谁知那固定在书架一侧的小梯,年头久了,小姐才踩上便断了。不过,表小姐没什么大事,她、她也不许我往外说……” 桃溪自觉这事自己没做好,话音越说越小。 清泉见公子听后沉默不语,便朝桃溪使了个眼色,让她快些回去,別露了马脚。 苏萤昨日因不慎將脚踝扭伤,便回了偏院休息。离去前,她特意叮嘱桃溪莫要声张,並约好今日晌午会回来。 虽然姨母同她说了好些回,趁著年节多歇息,书阁之事,来日方长。可她却不愿无所事事,尤其这些时日,她发现,若守在偏院,有些念头便会不受控地冒出来。 再者,她若不在藏书阁忙碌,婉仪便会来找她。她不晓得婉仪是无意中充当了她胞兄的信使,还是心甘情愿?她只觉,藏书阁对她来说,越来越像一个避风港。 只是,桃溪却是他的人,似乎“避风港”也不太確切。 总而言之,她只能借著忙碌,让自己看似无暇旁顾,好像这样,便能让自己或是他人不推著她往那个方向去。 可她,终究是想错了。 儘管她不让自己往那方向去,却挡不住,他往她这方向来。 因脚踝还有些疼,她便没再去整理高处的书,而是让桃溪搬了张小杌凳,从低处开始理起。 只是整理低处也有低处的不便,她若再逞强说要亲力亲为,未免显得做作,索性便让桃溪在一旁搭把手。 “桃溪,你也搬张杌凳坐著罢。” 桃溪却摇头,笑嘻嘻道:“表小姐,您別顾著我,您就当我是您的两条腿,您告诉我这书放哪儿,我便放哪儿。” 苏萤想想,觉得也对,她总不能摆好一处,又把杌凳挪去另一处再摆,於是柔声道:“那多谢你了。今日就把最下一层摆好便是,不急於求成,也別把你累著。” 苏萤拿著之前划分好的单子,一边念著书名,一边让桃溪在书架上找。桃溪认的字还算全,只是未曾念过什么书,即便苏萤指明了在哪层,她找的还是有些慢。 “莫急,这本来就是磨性子的事儿,慢慢找便是。” 苏萤察觉桃溪有些自责,便柔声安慰。 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道温和的嗓音:“要找什么?” 她面对书架坐著,看不见来人,可她却不用回头,便知来者是谁。 隨著脚步声愈渐趋近,她的心跳声也愈发清晰可闻,似要跳出胸腔。 出於礼数,苏萤欲先起身,可脚踝一时发不上力,想站却站不起来。 那素净纤细的背影,那双撑著杌凳的手,还有那因借力而泛白的指尖。 全都落入他的眼底。 明明脚踝崴伤,为何不多歇息几日? 他心中轻嘆,却佯装不知,只走到她面前,问道:“是在整理书籍吗?” “此间的书目我还算熟知,不若我给你打个下手?你就坐在这儿照著书单念,不用起身,告诉我要找什么书,我便找什么书。” 他並不待她答应,便径直走向桃溪,问:“哪本寻不到?” 桃溪连忙道:“《伤寒论》,表小姐说在东侧三层,可是奴婢未曾寻见。” 杜衡点头,抬手沿著三层书架,修长的手指在一本本书册旁轻轻略过,好似嫻熟的琴师,拨弄琴弦,不一会儿,他便寻出了那本封页微瑕的《伤寒论》。 只见他笑著取过那书,走到苏萤面前,眉眼间温柔尽显,似乎此刻除了她,再容不下旁人。 他缓缓屈膝,主动放低身形,不愿自己站在高处,给她带来半点压力。那双深沉的眼眸看著她,语声低缓而温和:“这本医书,是这三年来,我閒暇时翻得最多的一本。” 他顿了顿,唇角轻轻一弯,眼底却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嘆:“若不是答应了父亲继续走科举之路,我想,我可能会弃文从医。” 第64章 总有人脚步快一些,也总有人脚步慢一些 苏萤有些吃惊,她从未见过,哪一个读书人不是为了科举仕途而寒窗苦读的? 哪怕是她的外祖,即便在朝廷因得罪权臣而鬱郁不得志,辞官回乡后,也仍开设书院,为朝廷培养可造之才。以另一种方式,来弥补仕途上的遗憾。 同样的,她那个所谓的父亲,苏建荣,也是因止步於秀才,才不得不弃文从商。但凡有一点才情在身,外祖都必定倾尽所能助他考学。 她不敢相信,这位被杜府上下寄予厚望的解元郎,他的志向竟然是悬壶济世,而非金榜题名。 她抬首看向此时正屈身与她平视的杜衡,双眼满是惊讶与疑惑。 而他的双眼里,却盛著一片诚挚,带著几分迫不及待,想要与她拉近距离。 其实程氏说得没错,杜衡確实没见过多少女子,也不懂得该如何表达心意。 他唯一能拿出的,就是一颗真心。 许是因为苏萤脚崴了的缘故,又或许是她太过惊讶於他並无意於科举的坦诚。总之,这一回,苏萤並未像往常那样躲闪,就这么怔怔地看著他。 这一眼,让他心头深深一颤。 眼前的苏萤,仿佛是一只在丛林中戏耍的小鹿,因有人忽然闯入而怔住了身形,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地望向来者,灵动而懵懂,让人忍不住生出几分欢喜。 “是不是没想到?” 说完,他自己都低头笑了。 他並不是轻易向人敞开心扉之人,即便是祖母、婉仪这些最亲近的人眼中,他也总是內敛稳重。 至於府中下人,就更不用说了。拿清泉来说,哪怕再借他十个胆子,也绝不敢在公子面前隨意插科打諢。 他没有將《伤寒论》递给苏萤,而是望著那封面上微有印渍的旧痕,回忆道:“我从小就喜欢听郎中走街串巷的药铃声。” 自那回因偷跑出去玩耍而被父亲责打后,杜衡的父亲换了策略。他要求杜衡在府里好好读书,並未一味將他拘囿其中。父子俩约定好,只要他能提前默诵、或写出值得称讚的文章,父亲便会亲自领他出门游玩。 记得有一回,父亲才牵著他出府,没走多远,便见一个比他还小的男童,跪在路边,朝著来往行人不住地叩头,身后躺著一位衣衫襤褸的老人。 “老爷,少爷,行行好,救救我祖父。” 父亲心软,看著老人只剩一口气的模样,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给老人家吃口饱饭,安心上路。” 男童年幼,哪懂得何为“上路”?磕头道谢后便跑去粥铺端来一碗稠粥,餵给老人。 老人此时已进气少、出气多,白粥餵进去多少,便流出来多少。 父亲嘆了口气,无奈地拉著杜衡离去。 杜衡被父亲牵著,一步三回头,看著男童原本因得银子而绽开的笑意,却因老人吃不下粥而伤心慌乱。 “尽人事,听天命。咱们能做的,也就到这里了。” 父亲停下脚步,俯身看向尚不解世事的杜衡,缓缓说道。 那是杜衡第一次见到这种生死离別之景,才知晓原来这世上竟有此等无力迴转之事。 母亲、祖母总是同他说,好好读书,什么都莫要多想,有了功名便有了一切。 他偷偷跑出去玩时,那些下人家的孩子却说,长大要做大生意,赚许多银钱,便能万事不愁。 可饱读诗书的父亲,在这对祖孙面前,施捨了银钱,依旧无力相助。 可见,读书与银钱,並非万能。 正当男童的哭声越来越大时,“叮铃、叮铃”的一阵脆响,似將这悲苦的画面撕开了一道口子。 杜衡闻到了一股祖母房里才会有的药材味道。他忍不住望去,只见一名身著素衣、背著竹篓的男子摇著药铃走来。 男子经过父子身边时,那甘苦的药材香便更加浓郁,杜衡回头,看著男子在祖孙俩面前停了下来。 他拉了拉父亲的手,问:“父亲,那人是做什么的?” “游方郎中,给穷人看病的。” “大夫不是也治病吗?” “不是人人都请得起大夫。” 素衣郎中抬起老人的手腕切脉,隨后又看了看老人的面容,最后卸下背后的竹篓,取出药散,撒在盛粥的勺中,给老人餵下。 那男童也机灵,忙去粥铺求了一碗水,慢慢送到老人嘴边。 片刻后,老人似被呛到,轻咳了几声,竟睁开了眼。 “父亲,那老者醒了,游方郎中把他救活了!” 死局就这么被解开,杜衡紧紧拽住父亲的衣袖,激动震撼到了极点。 “老天也有不忍心的时候。” 父亲那时的唏嘘感嘆似仍在耳畔,杜衡看著苏萤的双眼,继续温声说道:“从那之后,只要得空,我便来藏书阁找医书看。二叔同我说,若有兴致,可从《黄帝內经》慢慢读起。有了奠基之后,再读《伤寒论》《金匱要略》。” “不瞒你说,那件事没多久我就参加了童试,之后课业便越加繁重,那本《黄帝內经》,我看了多年,直到,直到三年前才读完。” 说到此,杜衡垂首,静默片刻。 苏萤心中微微一慟,她明白,他说的三年前,指的就是他父亲去世的那一年。 此时,桃溪和清泉早已默默退至藏书阁外,整间书阁静謐无声,只余炭盆偶尔传来劈卜之响。 苏萤忍不住低声宽慰:“这世上总有人脚步快一些,也总有人脚步慢一些,只要他们曾经好好地陪你走过一段,便足矣。” 话音落下,她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触到他手中拿著的那本《伤寒论》。 也不知是她的话触动了杜衡,还是她的动作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倏地抬首,那双含山映水、泛著微光的湿润眼眸便对上了她猝不及防的目光。 她一怔,忙不叠地想將书取走,可杜衡却握著书,一动未动。 此刻,他执著书的一端,苏萤则执著另一端,两人的双手隔著书,连在了一块儿。 苏萤拉了几下,见他仍不鬆手,便又抬眼望向他,这时她的双颊已悄然泛红。 杜衡心头澎湃汹涌,喉间微微发紧,忍不住开口道:“萤儿,我,” 话才刚起头,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清泉进来稟报:“公子,表小姐,老太太有请,有客到!” 第65章 杜府真真正正、正正经经的表小姐 晌午之后,程氏无所事事。 从前,雪鳶、杜顺家的还在时,她总能与她们说些閒话打发光阴。可如今,伺候在身边的,是老夫人派来的松影,她便没有了动嘴的欲望。 用了午膳后,她在榻上闭目养神,躺著躺著,竟打起了盹儿来。 不用打理中馈后,她操心的事儿少了许多,不一会儿便进入梦乡。 在梦里,她的衡哥儿中了状元,骑著高头大马在人头攒动的闹市中巡街。全京城的贵夫人们携著適龄女儿齐齐上门,她则高坐在婆母的堂屋首位,笑得眉眼弯弯,逐一接受贵女们行礼。 其中不仅有菩提寺中见过的礼部尚书之女许文清,还有户部尚书千金、镇国大將军府小姐,甚至还有一位郡主。 人来得真多啊! 她好得意、好开怀,忍不住笑出声来,谁知刚“哈”了一声,便被自己吵醒了。 地龙烧得太热,她觉得口乾舌燥,用手背擦了擦嘴,唤道:“松影,倒杯茶来。” 日子久了,白菊茶也喝出了些滋味来。可松影刚捧著茶盘进屋,便听到有人快步来稟:“闽西的表小姐到了!现正在老太太偏厅里,与二太太一起,二太太请太太去呢!” 程氏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喃喃自语了好几遍“闽西来的表小姐”,才猛地一拍大腿道:“是瑾娘来了!” 寄出加急回信也不过是年前的事,如今已是正月十三,满打满算不过二十多日。若不是快马加鞭、轻装前行,怎的也得上元节之后才到。 顾不得细思,程氏忙让松影给她整了整因午睡而稍显凌乱的髮髻,便急匆匆往正院去。 邓瑾娘此番上京,確实如程氏猜的那样,来得匆匆忙忙。 她的母亲了大钱,央了商队,將她塞进马车,急赶而来。 母亲临行前叮嘱她:“你姨母什么时候加急给我回过信?能不放著个把月再给我回信已是不易。” “可见,她是有意让你与衡哥儿一处的!我的好闺女,赶紧上京吧。你姨母耳根子软,主见又少,千万別去得晚了,让她改了主意。” 本书首发.com,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母亲急急躁躁得连个箱笼都没给她准备,待抵达杜府门前时,挽著包袱的邓瑾娘简直像个逃荒女子。 她深吸一口气,拢了拢碎发,尽力將自己收拾得清清楚楚后,才昂起头,抬起手,一下一下扣响杜府正门的门环。 母亲从小教导她:“你是老国公府家的外孙女,和那些寻常人家的女子不同。” 父亲太过窝囊,不思进取,只做了个府学训导,便安於现状,她可不能像他。 她的前程,在京城,在杜府。 哪怕此刻落魄,她的身姿依旧高贵不凡,眼神坚定,丝毫不在意来往路人投来的探究目光。 大门刚开了一条缝,门房还未开口,她已一脚跨过杜府门槛。 好在,门房见了信后並未阻拦,立即就朝內通稟。 不出一盏茶的工夫,一名自称清云的机灵小廝前来,恭敬地唤了声“表小姐”,便领著她往正院去。 她小时曾来过一回杜府,这些年在梦里也梦了好些回。 母亲常对她说,京城才是她的归宿,她可千万莫被闽西的青山绿水磨没了心志。 邓瑾娘一边走,一边望著梦中无数次出现的廊道、院落,心中腾起那缠绕多年的念头。 谁知刚至正院,却被引去了偏厅。清云说,那是打理中馈之地。 瑾娘心中微微讶异:“记得正院是老夫人所住,姨母应在东院,怎的会在正院偏厅打理一宅事务?” 她面上却不显半分犹疑,一举一动尽显千金小姐之姿,让人一时忘了她身上那件泛旧的斗篷。 容氏见到瑾娘踏入偏厅的第一眼,竟生出一丝错觉,让她忆起苏萤进府的第一日。 那时的她,也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披著不合身量的旧斗篷。 只是那错觉转瞬即逝。 待瑾娘昂首挺胸走进偏厅后,容氏便觉自己看走了眼。 明明这位瑾娘,有一双比苏萤更厉害的眼睛。 见容氏看向自己,瑾娘才收回打量的视线,福身行礼。 容氏只道是她疑惑,亲自上前拉她起身,道:“我已让人通传,你姨母待会儿就到。你跟著衡哥儿、婉仪叫我一声二婶就好。” 瑾娘未答,只在心中轻声念了句:二婶? 杜府人丁不旺,能被称作二婶的,想来就是那位府中寡居的二夫人。 真没想到,姨母竟未执掌中馈? 原来眼前之人才是杜府主母,瑾娘这才柔柔弱弱开口道:“给二婶添麻烦了。” 说著又福了一福身,娇柔羸弱之姿,与之前在杜府门前昂首拍门之態大相逕庭。 容氏以己及人,只当瑾娘和她的萤儿一般,心生怜惜。正等候程氏前来之际,已著人备下一应衣物用品,只待程氏指明瑾娘住处。 程氏踏入偏厅,一眼便瞧见外甥女,不出所料,瑾娘简直与堂妹年轻时一模一样,甚至容貌更是美上几分。 她瞧都没瞧容氏,便著急领著瑾娘去见婆母,她要让婆母先瞧瞧,再把衡哥儿也叫来。 好让眾人知晓,谁才是要容貌有容貌,要才情有才情,杜府真真正正、正正经经的表小姐。 容氏看著程氏急急离去的背影,也只是淡淡收回目光。她早习惯了程氏这目中无人的性子。 只唤住松影,吩咐:“等確定了表小姐住处,来回个话,好叫人送衣物用品过去。” 好在老夫人早已得到通稟,心中已做了准备。只是没想到,程氏竟然没有让外甥女歇个脚,便急於前来问安。 只见她红光满面,带著与有荣焉的得意笑容,將外甥女推到婆母面前行礼,道:“母亲,这就是瑾娘,瞧瞧这美人坯子,多年未见,越发动人了!” 老夫人一听,眉间微微一蹙:这叫什么话? 诗书人家,见人便只谈容貌? 她並不理会程氏,只温和地让瑾娘起身,问道:“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吧?跟著你姨母好好歇歇,明日歇好了,再来同祖母说话,可好?” 谁知瑾娘还未应答,程氏便忙不叠插嘴:“不急不急,总要让衡哥儿见见他的正经表妹,再回去歇息也不迟。” 老夫人不愿在远道而来的客人面前下程氏的面子,只是略敛了笑意,吩咐朝霞:“去叫少爷、小姐们,让他们全都来,大家见个礼。” 第66章 衡表兄,多年不见,你可安好? 听到清泉通稟老夫人有请,两人拿著书的手俱是一怔。 最后,还是苏萤先轻轻移开了视线,收回了执著《伤寒论》的手。 虽然杜衡未能將心中所想说出口,可此时那个坐在杌凳上、面若桃腮的苏萤,却未再如从前那般慌忙躲闪,这已足以让杜衡心头微安,仿佛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一丝笑意忍不住地自唇角绽开,他依旧看著她,目不转睛,低声问:“萤儿,你想把书放哪儿?” 苏萤没抬头,只看著眼前最下一层的书架,轻轻答道:“这儿。”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像世间最柔软、最甜的回应,让他心中一阵欢喜,低声应了句:“好。” 便依她所说,將书排好。 他原想著要扶她起身,尚未开口,就听她先唤了声:“桃溪。” 桃溪应声而来,喊了声“表小姐”。 此刻,苏萤已收拾好情绪,若不是双颊仍带著微微红晕,杜衡几乎要以为方才那一幕只是心中一场遐想。 “我走得慢,请表兄先行,莫要让祖母久等。” 说完,她才让桃溪扶她起身,只待杜衡走了,她才慢慢跟上。 杜衡见她分明要同自己分开而行,心知她仍有避忌,他遂不勉强,也不再避讳桃溪的来处,只道:“让桃溪扶著你走吧,她本就是派来伺候你的。” 说罢,他便先行出了藏书阁。 有桃溪在,他没什么好担心的,萤儿提醒得没错,莫要让祖母久等,也莫要让客人久等。 ...... 邓瑾娘强压著好奇与忐忑,恁是克制自己不往门外瞧。 这么多年,她早已对儿时的杜衡模糊了印象。 只记得他比她略高,她进来给姨母请安时,母亲特地让她走到杜衡面前,两人见了面,行了礼。 母亲当时笑说:“去吧,表兄妹去一处玩一会儿。”可杜衡却恭恭敬敬地说:“请姨母见谅,衡儿还需回书房念书。” 这是邓瑾娘唯一对杜衡印象深刻的地方。那时她年纪尚小,只觉得这位衡表兄与眾不同。现在回想,小小年纪便能冷静克制,实在难得。 后来,她便从母亲口中听说,衡表兄中了案首、中了解元,她心中对他的嚮往便越积越浓。 也不知是第几回端起茶盏低首啜饮,当她再次放下茶盏之际,忽然听到屋外有人稟报:“公子来了。” 听到丫鬟通传,她再也忍不住,轻轻偏头往门处瞧去。 此时,杜衡因丫鬟撩帘而微微低首,当他抬首时,目光恰好与她撞个正著。 邓瑾娘只觉心口猛地一跳,耳中竟传来“扑通、扑通”的心跳之声。 她赶忙挪开视线,怕旁人看到,觉得她不够端庄。 用余光瞧见杜衡已行至老夫人跟前时,她才又抬眼去看。 只见杜衡撩起衣摆,依次朝著老夫人、程氏躬身行礼。 邓瑾娘发觉,杜衡举手投足间,带著一股读书人特有的温文尔雅之气。可若细看他的眼,便能察觉到一种寻常书生不曾有过的坚毅,那是一种只有真正经歷过打磨之人,才会生出的气质。 与闽地男子惯常的瘦削相比,他的身形明显更加强健,衣袍下透出挺拔线条,让女子一见便心生羞怯。 “衡儿,快看看,这是谁来了?” 程氏见瑾娘自衡哥儿进屋后,便忍不住往他身上瞧,心中极为满意。她当然知晓自己的衡儿有多好,只是衡儿是个呆的,从进屋之后便目不斜视,没有多看瑾娘一眼。 於是,她起身,把瑾娘也带了起来,一把將她推到刚刚行完礼的儿子面前。 杜衡却未因有女子走近身前而失了礼数,只见他低垂著眼,朝瑾娘拱手作揖,之后才转向母亲,问道:“这位是?” 程氏笑怪道:“我的傻孩子,怎么连自己正经表妹都忘了。她是瑾娘,你那远居福建的姨母家的表妹,你们小时见过的。” 杜衡微微蹙眉,只觉母亲在说“正经表妹”四字时,特地加重了口气,仿佛怕他听不出其中意味。 杜衡心中顿生不悦。 这时,瑾娘的声音轻轻柔柔地响起:“衡表兄,多年不见,你可安好?” 邓瑾娘抬头看向杜衡,与儿时的记忆不同,她的身量才堪堪过了他的肩头。望著如此高大挺拔的杜衡,邓瑾娘羞红了脸。 只见她咬著唇,极力让自己端庄持重,她不想让杜衡觉得自己因从闽地此等偏远之地而来,而不晓得京城女子该有的礼数。 她遂將视线低垂,朝著杜衡福身,再慢慢抬起头,將自己姣好的面容呈现。 这一套行礼顺序,是她隨父亲在福州府学任职时,自己琢磨出来的。因父亲职责的关係,这些年也见过不少莘莘学子。每每这般行礼之后,她总能从那些年轻学子的眼中瞧见惊艷之色,屡试不爽。 可没想到,当她抬起头,再次望向的杜衡之时,他眼中却分明没有她的存在。 只见他道:“之前听闻表妹將来家中陪伴母亲,未曾想,才不过数日表妹便已抵达。不知是何缘故,府中未得回信。想来表妹一路辛苦,母亲何不让表妹好好歇息几日?” 邓瑾娘设想过她与杜衡见面的各种情景,可唯独没想到他竟如此疏离。他虽句句陈述事实,可听在她耳里,却让她羞臊不已。 福建至京城,路途甚远,那么快便到了,明摆著在告诉旁人,母亲与她的迫不及待。 杜府连回信都未曾收到,她便已至府上独自拍门,连个接应的僕人都无,无异於自降身份。 风尘僕僕一路,如此狼狈之相便呈在与杜衡首见之时,即便她举止不输京城的官家小姐,也只会被人当作东施效顰,貽笑大方。 那些她一向得心应手的举止与心机,在京城,在杜衡面前,却完全水土不服。 邓瑾娘顿觉羞愧难当,立於杜衡面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好在丫鬟又一次撩帘,进来了两位与她年纪相当的姑娘,使得眾人的注意力不再聚於她身。 她心头微乱,面上却稳稳带著笑,静候两人前来。 第67章 那我就托大,做两位妹妹的姐姐了 邓瑾娘细细打量著那两位与自己年龄相当的姑娘,一位与杜衡有著七八分相似,不用问,那肯定是婉仪表妹。 母亲虽然常常念叨杜衡,告诉她京城才是她的归宿,可却甚少提及这位婉仪表妹。瑾娘心里明白,母亲从来都不將姨母放在眼里,在她看来,姨母不过是那个受她家余荫的堂姐,只是命好,嫁得早,又因是旁支未曾受到牵连罢了。 受母亲的影响,她对婉仪也无甚印象。隱约记得,这位表妹,诗文女红都只是差强人意,不足为道。此刻看婉仪进屋后,毫不掩饰地带著天真笑意朝自己望来,瑾娘只觉婉仪心思单纯,心中已然想好了该如何与她相处。 然而,引起她注意的,却是婉仪身旁的女子。 那女子皮肤白皙,五官標致,让人不自觉地便將视线从婉仪身上移到她的身上。 瑾娘很想知道她是谁? 她知道自己相貌不俗,无论是从前的闽西,还是后来隨父亲迁至福州,她在当地均小有名气。不仅因才情出眾,更因容貌出挑。其实,早有当地世家上门提亲,只是母亲不屑一顾。在母亲眼里,哪怕是百年世家,也不过是穷乡僻壤的人家,怎能与京城相比? 因此,看到苏萤后,瑾娘难免在心中暗暗计较。將自己与这位尚不知身份的標致女子,从髮丝到眉眼,从眉眼到唇鼻,再到脸庞、身段,细细做了一番比较。 最后,她悄悄鬆了口气。 婉仪身旁的这位女子,眼中少了一分贵女的神采,不是她的对手。 心中一松,她的笑容也隨之展现。 未等程氏介绍,她便主动上前,落落大方地笑道:“这位是婉仪妹妹吧?多年未见,还是这般娇俏可爱。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瑾娘,我们小时候一起玩过手绢。” 说著,便从怀中取出手绢,三下五除二结出一只手绢老鼠,逗婉仪道:“那年,我俩一起玩这绢帕老鼠,玩了好久呢!” 瑾娘被母亲教导得很好,待人接物自有一套。果然,婉仪立刻被她的手绢吸引,虽说她模糊记得自己有这么一位表亲,却对两人曾一起玩耍没有任何印象。然而,心灵手巧的瑾娘如此大方上前与她主动搭话,不免让婉仪心生许多好感。 只见婉仪眉眼带著好奇,望著瑾娘手中那青色帕子做的小老鼠,拍手称讚:“瑾娘姐姐,你好厉害!” 瑾娘这一番行止,让程氏满意得不得了,她忍不住看向苏萤,眼中带著几分挑衅与不屑。嘴上仍笑著对女儿说道:“婉仪,怎生如此没规矩?这是你正正经经的表姐,快来同你表姐见礼。” 婉仪被母亲点了,嘴巴嘟囔,却还是欢快地朝著瑾娘福身:“表姐。” “婉仪妹妹,快快请起。” 瑾娘双手拉起婉仪,笑著同程氏道:“姨母,我与婉仪妹妹许久未见,是我一时欢喜,把小时玩意儿捣鼓出来,要说没规矩,也是我起的头。” 程氏高兴,答道:“还是你乖巧懂事,婉仪在东院西厢住著,这几日你先同婉仪一处。待东厢收拾好了,你再搬过去。” 瑾娘自然愿意,於是朝著程氏福身,道了声:“姨母辛苦。” 似是不经意间,才看见一旁的苏萤,只见她带著一脸善意,朝著苏萤见礼。 苏萤静静立於一旁,听了些许对话,已然明了眼前这位略带疲意的女子是程氏的外甥女。再难听的话,她也从程氏嘴里听过,至於那句“正经表姐”,在她心里早已起不了什么波澜。 她本想著,既然老夫人让她前来,她静静候著便是,谁知瑾娘却主动与她相识。 苏萤忙福身回礼,道出自己的姓名。 婉仪欣喜,原觉得孤单单的她,竟然一下多了两位姐妹,於是唧唧呱呱地问了瑾娘的出生年月,三人顺了齿序。瑾娘稍大几个月,苏萤第二,婉仪因年尾出生则为最小。 “那我就托大,做两位妹妹的姐姐了。” 说著,她拿眼偷偷瞧了瞧杜衡,惊喜地发现,杜衡看向她们三人的眼神中带著笑意。她心中暗暗满意,看来她对婉仪示好是对的,杜衡是位宠爱胞妹的兄长。於是心里更是打定主意,这几日在西厢与婉仪同住,要与她处好关係,顺带打听出杜衡的喜好,以便日后有机会让杜衡对她心生好感。 然而,程氏並不愿意见三人如此和睦之景,遂出声打断,只道:“好了好了,你表姐刚到,一口水还没喝呢。” 之后朝著婆母行礼道:“母亲,我这就带瑾娘她们回去,待歇息几日后,再向您请安。” 老夫人点头,早该如此了,於是又朝瑾娘吩咐了几句,才让朝霞扶她回房歇息。 眾人恭送老夫人离去之后,程氏便收起了方才对婆母的恭敬之色,她瞥了眼苏萤,然后对婉仪说道:“带你表姐回东院去吧。” 说著便让松影扶著她,往门前走去。 可刚行至门前,她才想起,只让婉仪带著瑾娘,不就是把衡哥儿与苏萤单独留在后头了吗? 於是她忙回头,朝杜衡招手:“衡哥儿,若是无事,你也一道来吧。我让人熬了红枣银耳莲子羹,估摸著也快好了,你过去一道吃了,也省得让松影送去书房凉了。” 杜衡点头,道了声:“母亲先行,我隨后便到。” 程氏一听,挑眉看了看杜衡身后。 此刻,婉仪同瑾娘热络地手挽著手,苏萤则在她们一旁浅笑。 尤其是瑾娘的一言一行都完美詮释了何为大家闺秀,而那个带著小家子气的商贾之女,便实在有些不够瞧了。 心中得意,她遂不勉强儿子与她同行,让儿子同她们一道也好,凡事只要一比,香的臭的就比出来了。 她頷首道:“那你就同婉仪和瑾娘一道来吧。你们三人莫要一时只顾聊儿时之事,忘了时辰。我在东院等著你们。” 邓瑾娘何等聪明,程氏这才短短几句话、几个眼神,便已让她明白,苏萤在程氏心中的地位。 她看向苏萤,只见她面色依旧安静婉约,似乎並未听出程氏未让她一同前往。 瑾娘本打算装作不知,只拉著婉仪隨程氏出屋,没曾想,杜衡却朝著苏萤走去。 她心头不免猛地一跳,目光直直望向他们二人。 第68章 她却是对这位衡表兄动了真心 杜衡朝苏萤走来,眉间紧蹙。 为何她是同婉仪一齐进的屋,身后却没有桃溪的影子?方才祖母和母亲都在,他不好过问,一直忍到此刻。 “不是让桃溪扶你吗?她人呢?可是在屋外候著?” 苏萤只觉一丝窘迫,毕竟邓瑾娘和婉仪都在,她的眼睛看向杜衡,微微摇头,似乎在告诉他莫要声张。 杜衡这才意识到自己將心中忧虑脱口而出,忘却了身后还有婉仪同邓瑾娘二人。到此刻,他才发觉关心则乱这四字有多误人。 他朝后退了一步,可若就这样走出堂屋,未免有些突兀。 好在苏萤开口道:“瑾娘表姐,婉仪妹妹,藏书阁还有些事,请恕我失陪,先行一步。” 婉仪点头道:“姐姐好走,明日我去寻你。” 瑾娘也道:“妹妹走好,明日再见。” 看著苏萤离去,杜衡才大步走出堂屋,婉仪同瑾娘则落后几步,一道往东院行去。 正院与东院相隔不远,方才那情形,让瑾娘存了一肚子的疑问,似乎想印证什么,又像是不愿三人一路行去,如此静默无声。於是,她假意同婉仪閒聊,佯装无意之间提及苏萤。 “苏萤妹妹好似同我一样是南边来的?” 她怕自己如此询问,显得太过急切。瞧了瞧杜衡高大的背影,又找补了一句:“我一看苏萤妹妹,就觉得好像哪里见过,甚为亲近。” 婉仪笑道:“姐姐先见的二婶吧?也不怪姐姐觉得萤儿姐姐面熟,二婶正是萤儿姐姐的姨母,连祖母初见萤儿姐姐都说她与二婶长得像呢!” 瑾娘恍然,道了声:“怪不得。” 可是她的眼却一直望著杜衡的背影,只见他行走颇为稳健,似乎对身后,她与婉仪的谈话,无甚在意。 打听的话,不宜多说,尤其杜衡也在,適时地表达一些对苏萤的善意便好。瑾娘心想,其他未明之事,待无人之时,再慢慢从婉仪口中探寻。 暗自做了打算后,她便未再询问任何关於苏萤的事,反而变得安静许多。除了婉仪同她搭话,她偶尔作答几句,其余时刻反而如苏萤一般,安静少言。 ...... 哪怕瑾娘再聪慧,也挡不住连日车马劳顿的疲累。 程氏看到孩子们进屋后,便让儿子入座,婉仪同瑾娘则立於一旁,本想著大致说会儿话便可。没想到松影去了小厨房后回稟,那莲子羹还需熬久一些。程氏便让她们再等一会儿。若换作平时,等等也没什么紧要,可是瑾娘却是一抵达京城,便进了杜府,除了在容氏那儿喝了点茶水,肚里却是空空如也。 她再怎么坚持,也抵挡不过发虚的身子,只觉眼前越来越模糊不清,忽然,眼前一黑,人栽倒了下去。 隱隱约约听到婉仪的惊呼,程氏的慌乱,似乎有丫鬟尝试扶她起身,可她却一直睁不开眼睛,连说话的气力都无。 只听得程氏一时著急,没了主意,只一遍遍地唤著杜衡:“衡儿,这该如何是好?” 瑾娘只觉得一只宽大的手掌伸至颈后,另一只手则抓住了自己的手臂,一股力道將自己一推,再一拉,她便直起了身子。 隨后,那力道便立刻消失,仿佛再多做停留便是不合礼数。紧接著,她左右两臂分別被纤细的手搀扶著,耳边传来杜衡临危不乱的声音:“扶著表小姐坐下。” 当她被人扶著坐下时,那沉著稳重的声音再次响起:“化些水过来,越快越好,餵表小姐喝下。” 果然,在松影餵了瑾娘几口水之后,她终於有了些许气力。 睁开双眼,除了在旁伺候的丫鬟,便是姨母与婉仪,她在找寻衡表兄的身影。 若说从前,只是受母亲影响,一心只当杜衡是能让她离开闽地,返回京城的救命稻草。可如今,她却是对这位衡表兄动了真心。 京师解元郎,才学自是不必多说,难得的是,还生得一表人才,身形稳健,尤其是那一双有力的大掌,若是他能將她的手包裹在掌心? 瑾娘面上不由泛起一抹红晕。 程氏见瑾娘睁开双眼,隨后双颊泛红,怕瑾娘是因长途跋涉而生了病,於是赶忙拉开婉仪,不想沾染病气,道:“不会是生病了吧?松影,快让人去请大夫!” 瑾娘听到,著急摇头,使出好不容易才恢復的气力,张口道:“姨母,我无碍,不用费心请大夫。” 她不想让程氏觉得自己纤弱,方才程氏拉著婉仪躲避之態,已尽收眼底。 她才刚来,可千万莫让姨母觉得她身体羸弱,有哪位婆家愿意娶个病弱之人。她绝不能让八字的那一撇写都未写,便前功尽弃。 程氏看著瑾娘挣扎著要起身,有些迟疑地问道:“当真无碍?” 瑾娘忙点头,只见她望向远处的杜衡,道:“瑾娘喝下衡表兄方才吩咐的水,人便有了气力。表兄不愧是解元郎,学识甚篤,想来表兄也知我无碍。” “表兄,我说得可对?” 母亲屋里没有小廝,出於情急考虑,杜衡在母亲的首肯下,將瑾娘扶起。当两位小丫头接手后,他便迅速退了几步,与她们保持了適当的距离。除了吩咐松影准备水后,他便不再主动说些、做些什么,这是礼数。 然而瑾娘却求助似地望向了他,也不知怎地,他突然就想到了苏萤。 方才在祖母堂屋,萤儿也是不想让人知晓她脚踝受伤,她强撑著让自己步履无异,只有他看出了她亦步亦趋时,面上的隱忍。 於是,他开口应和:“瑾娘方才的眩晕,只是许久未曾进食所致,无甚大碍。” 说著,便朝程氏拱手,道:“母亲,孩儿还有一篇文章需要修改,请恕孩儿失陪。” 程氏方才听到瑾娘口中称讚衡哥儿不愧是解元郎学识渊博,心中因她方才晕倒而生出的几分失望也淡了些许,加之儿子又亲口確认她无碍,这才终於放下心来。 她朝杜衡頷首,道:“你的文章重要,快去吧!等莲子羹好了,我让松影送去你书房便是。” 瑾娘目送著杜衡离去,眼中有著不经意的湿润,衡表兄看似清冷,实则甚为暖人,她好似知晓应如何与他接近了。 第69章 姨母,若是信得过,不妨让我给您出出主意? 邓瑾娘是正月十二到的杜府,因赶著上京,人竟比信还早到了一日。原本容氏早已安排兄妹三人於上元节出游赏灯,可因瑾娘的临时抵达,隨行的人员便做了一番调整。 杜衡作为兄长,带著婉仪和苏萤,再配上隨行的丫鬟小廝便差不离了。可如今多了一个瑾娘,光靠杜衡一人,自然不够稳妥,於是容氏特地加派了顶替杜顺前院管事之位的李茂。 李茂虽说刚升为管事没多久,但这些年一直负责出外採买事务,容氏对他信得过。 除了多了一名管事,苏萤也被指派了桃溪隨行,而没有贴身丫鬟的瑾娘,则由杜衡的丫鬟春暖陪著一同前去。 出发前,几人先去老夫人处请安。 上回的献经,是庄严肃穆的佛事,而今次灯会,才是守孝三年后,第一次真正的出游。老夫人不愿拦下少年人的兴致,只叮嘱了几句“莫要贪玩忘了时辰”,“注意人多”,便不再多留他们片刻。 隨后,一行人又去了程氏屋里。 ...... 自打知道容氏安排兄妹几人於上元节出门赏灯,程氏就恨得不行。 原本身边没人听她抱怨,好不容易瑾娘来了,她便实在没忍住:“她自己是个没儿没女的,自是不用担心你们姊妹几个的安全。年年灯会,年年都有谁家小姐、孩童丟失的惨事,也不知她到底安的什么心?” 瑾娘本就对容氏掌家有些疑惑,听得姨母毫不遮掩地表达对容氏的嫌恶,心中大致有了一些定论。 程氏是她的姨母,也是杜衡的母亲,她自是与程氏一起,遂道:“姨母为何不劝劝?我看二婶也不是那不讲理之人,利害关係说与她听,说不定就不去了。” “你以为我没拦著?” 程氏嘆了口气,往四周瞧了瞧,似不想让人听见。 之后才气馁道:“那日才踏出门去寻容氏,你衡表兄便找来了。他说,灯会出游是他的主意,婉仪今年便要及笄,说不定明年就要嫁做他人妇了,若是再不带妹妹出去走走看看,便再寻不到这等好日子了。” 瑾娘一听,心便柔得像水似的,表兄真是太宠婉仪妹妹了。昨日若不是表兄临危不乱,就凭姨母那惊慌之样,只怕她无事也变得有事。如此爱护家人,又能独当一面的男子,真是万里挑一。 她不由地替杜衡说话:“姨母,衡表兄处事稳妥,有他在,您自是不用忧心。再说了,还有我陪著婉仪妹妹呢!” 谁知,程氏却道:“若衡哥儿只是带著你和婉仪,我倒也不至如此顾虑。只是,” 程氏欲言又止,显然在犹豫接下来的话该不该同瑾娘说。 邓瑾娘来了这两日,多少看出了些端倪,姨母似是被人绑住了手脚一般,等閒不爱出东院。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虽然她不晓得姨母发生了何事,但是无论是对是错,她作为外甥女,自然是和姨母一起的。就像是苏萤,因著亲缘,必定也是和二婶容氏是一道的。 更何况,她已定下心思,决意靠近表兄,则更要取得姨母的信任才是。 於是,她走到程氏身后,给程氏揉起了肩膀,表起了忠心:“姨母,瑾娘此趟进京,本就是为了给姨母您分忧而来。外甥女不向著您,难道,还向著旁人吗?” 她停了一会儿,似在等程氏反应。 程氏未言语,似在琢磨,於是瑾娘继续说道:“我虽然才来几日,便已隱隱觉得姨母有些受气。姨母若是不嫌弃,可否与我说说?” “我们家在闽西是个大族,迁去福州前,闔族好几房人住在一处,不是今日这家有事,就是明日那家闹腾。您也知道我母亲的性子,倒也没人敢欺负了她去。我从小耳濡目染,也多多少少知晓一些人情事理。” “姨母,若是您信得过,不妨让我给您出出主意?” 雪鳶走后,就再也无人主动给程氏揉过肩。有时候她觉得,其实雪鳶卖的那些首饰倒也真的是一些旧的,她不喜的款式。可说到底,还是做了不该做的脏事,连带著她这做主子的,也跟著脸面尽失。 松影来了后,做事一板一眼,挑不出错处。不仅让她有气无地撒,而且还不可心。正愁著没个亲近的,可以帮著出主意的人。瑾娘便在她瞌睡时,主动递上了枕头。 程氏欣喜地將瑾娘拉至身前,仔细端详。 真真是个美人胚子,原只想著让她把苏萤比下去,让衡哥儿未动真格之前,知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没想到,她竟比自己想的还要聪明伶俐许多。 程氏心念一定,抚了抚瑾娘的手背道:“你母亲可有同你说,她为何要送你上京?” 瑾娘一听,便知自己的话起了效用,她忙跪於程氏面前,双颊一片緋红,点头道:“母亲同我说了。” “母亲说,让我都听姨母的,姨母若觉得我好,我便留下照顾姨母。姨母若不想要我了,我便给姨母叩个头,多谢姨母一年来的教养之恩,返回家去。” 程氏大舒一口气,甚是满意,道了声“好孩子”后,便把瑾娘拉了起来,然后附在她的耳边,把自苏萤来家后,她的一肚子怨气,统统告知了这位令她再次燃起希望的外甥女。 ...... 婉仪早就知晓哥哥要带她们出去赏灯,心里期盼得不行。然而母亲虽然嘴上不说,可面上一直都不甚乐意,以致这些时日,她一点儿都不敢在母亲跟前提起“出游”二字。 原想著母亲会在她们出门时,反覆叮嘱,至少得听个一时半刻才放了她们。可谁知,她竟然给了姐妹三人一人一个小荷包,比祖母还慈爱地说道:“你们兄长说得对,你们都长大了,是该趁此光景,好好出去走走看看。这荷包你们拿著,见到好玩的,好吃的,便用荷包里的银钱。若是不够,让你们兄长记下,回来找我支取便是。” 说著,便打发她们快走:“灯会人多,可千万別走散了。” 说话间,那个当家主母的气势似又重回到了程氏身上,只见她似笑非笑道:“衡哥儿,几个妹妹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可都是要你这个哥哥担待的。否则,母亲可饶不了你!” 第70章 苏萤在杜府向来谨慎,今日也不知怎么了 杜衡恭敬地道了声“是”便领著姊妹三人给母亲磕头。 程氏心中熨帖,自雪鳶那事之后,儿子虽然嘴上对她恭敬,却没了往日的孝心。她身为母亲,自是感受得到那一星半点儿的差別。 瑾娘劝她,哪怕再不满,也不能显在面上,从前她是主母管著家,如今必须恬淡处事,不能轻易露了性子。 瑾娘说:“依您所言,二婶这些年不就是无欲无求地韜光养晦吗?我知您不喜她,可她若真有什么长处,咱们该学还是得学。就像是明明知道药汤能治病,可总不能因为它苦却不喝是一样的道理。” 果然,瑾娘说的是对的。 她反其道而行之,不仅未说一句不满的话,反而还给了银钱,让她们玩得尽兴。不仅婉仪兴高采烈,连衡儿那不苟言笑的脸也舒展了几分。 那日,瑾娘还同她说:“姨母,您若是信我,上元节后,不论出了什么事,请姨母一定为我说话。” 她问瑾娘:“你要如何?” 瑾娘却笑著摇头道:“我也不知,我只想见机行事。总之,姨母,您安心让我们出去便是。” 是以,她完完全全按照瑾娘所说,大大方方地放了手。 杜衡是依序带著婉仪她们同长辈告辞的,本打算出了东院后再回正院偏厅,向二婶辞行。没曾想,才出了东院,候在门口已久的李茂便传了容氏的话来:“二太太说,想必老太太,太太都已作了叮嘱,她没什么旁的要说,只让公子小姐按时出门,莫耽搁了时辰。” 苏萤一听,嘴角便微微一扬,姨母向来如此,虽说如今掌管中馈,身份重了许多,可她向来不自恃长辈身份,扰了晚辈兴致。与其在屋中多作叮嚀,不如安排好车马,让他们早点出发,玩得尽兴。 杜衡瞧见苏萤舒展了眉眼,也不自觉地跟著弯起了嘴角。他同她们说道:“若无遗漏,这便出发罢。” 姊妹三人应声,婉仪终於大呼了一口气:“这几日,我都不敢在母亲面前显露一分一毫想要赏灯的意愿,生怕惹她不快。没曾想,母亲竟然给了我们一人一个荷包,我就不用带著自己的零碎了。哥哥,稍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杜衡无奈摇头:“你怎的就这点出息?” 瑾娘也跟著笑道:“表兄,您就让婉仪妹妹去吧,否则她带著自己的私房出去,玩也玩得不踏实。” 苏萤听了,也跟著笑了。 瑾娘见状,忙拉著苏萤的手亲近起来。 那日,姨母同她说了许多,暂且不说表兄是不是开始对苏萤有情,但至少肯定是有意的。今次灯会是个好时机,她要瞧一瞧,苏萤究竟是凭什么惹得表兄的注意,若只是因为写了一手好字,那么她也不惧。 苏萤见瑾娘笑意盈盈,自然也不拒绝,两人手挽著手,落杜衡身后几步,边走边等著婉仪。 瑾娘喊了苏萤一声“妹妹”,关心道:“听婉仪说,妹妹早我一个多月上的京,可还习惯京城的气候?” 瑾娘看似带著歉意地解释道:“妹妹可別怪我多事,这两日我同婉仪住一处。我们两姐妹多年未见,好不容易再聚首,难免说得多。听闻妹妹同我一样是从南面来的,想问问妹妹住的惯不惯?” 苏萤並未觉得瑾娘失礼,她同婉仪一处时,两人也是聊天聊地,无话不谈。於是她朝著瑾娘摇头道:“姐姐关心我,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会觉得姐姐多事?” 苏萤顿了一顿,答道:“虽说京中气候偏冷,妹妹倒也住得习惯,不知姐姐这几日,可还安好?” 瑾娘道:“不瞒妹妹说,过的不是太惯,夜里醒来觉得口渴,醒了好些回。” 说著瑾娘嘆了口气,愁道:“我怕吵醒婉仪,有时便忍著没起。晨间醒来时,鼻內时不时会有些血痕。” 苏萤一听,便明了是何缘故,道:“京城天气乾燥,地龙又烧得太热,难怪姐姐不適。我倒有个法子,姐姐不妨在屋內四角各置一盆水,再放点陈皮在水里,如此便能清润一些。” “妹妹这法子甚好,只是如今与婉仪住一处,我不愿多添麻烦,过几日待我搬东厢去了,一定试试妹妹的法子。” 瑾娘又道:“难怪婉仪老在我面前提起妹妹,看来妹妹懂得甚多。不知妹妹平日读的什么书,上的什么课?” 苏萤谦逊道:“如今没读什么书了,倒是蒙祖母抬爱,同婉仪一起听白先生讲的《女诫》与《內训》。” 话刚说完,苏萤便后悔了,自己是受老夫人抬举,才得以同婉仪上的课,这话实是不好当著瑾娘面说出来。 同是杜府的表亲,你有我没有,但凡心胸小点的人,便会心生不满。只要去老夫人或是程氏面前说一句:“苏萤说的,她和婉仪一起受白先生教导呢!” 这不仅下了长辈的脸面,还会令人觉得她多嘴。 苏萤在杜府向来谨慎,今日也不知怎么了,竟然就这么不假思索便说出了口。 正想著该如何补救,谁知瑾娘却好似不曾在意,只道:“这两本我幼时已学完。” 苏萤听得鬆了一口气,倒显得自己多心了,心中对瑾娘有些歉意。於是主动攀谈道:“姐姐如今读的什么书?” 瑾娘心中一动,有意无意地瞧了一眼在前方走著的杜衡。不经意间,声量大了几分,道:“閒来无事时,我倒是会翻翻《春秋左传》这本经典。” 杜衡身形一顿,停了片刻后,才继续朝著垂门去。 瑾娘这一句,不仅隱隱带著与苏萤较量才学的意味,更是特地说与杜衡听的。 她之前说的幼时便已读完《女诫》《內训》並非虚言。她母亲从前是京城数一数二的贵女,所抄经文也曾供奉至菩提寺中,她的字自然深得其母亲传。 只是,母亲所教,皆是以教养高门正妻为目的。她不是科考的学子,这《春秋左传》自是不曾学过。只不过她常从父亲口中听说,只知此为四书五经之经典,备受读书之人推崇,仅此而已。 没料到,此话果真引起了衡表兄的注意,瑾娘心中微喜,看来表兄的確颇为欣赏有才情的女子。 然而,瑾娘只看到了杜衡因她提起《春秋左传》而一怔,却全然未曾察觉,她身边的苏萤在听了她的话后,也同样一怔。 只因《春秋》与《左传》不是一本,而是两本书。 第71章 可见表兄早早便做了安排 苏萤听瑾娘说她在幼时便已读完《女诫》《內训》,心中还是对瑾娘颇有一些好感。 外祖父母並不曾特意培养她精通四书五经,做个才女。只因她从小便在书院耳濡目染,现了钻研之意后,外祖才许她在书院窗外旁听。 她虽对《女诫》《內训》嗤之以鼻,可还是知晓,若是有女子在幼年便熟读此类书籍,足见其家教甚严。 以往能同她讲经论典的女子,除了外祖母便是姨母,因此,当她听到瑾娘那一番话后,心中不免有些惊喜。 然而这惊喜,却隨著瑾娘的第二句话,而有了一些些迟疑。 《春秋》是鲁国的史书,《左传》则是《春秋》的註解。世人常常以《春秋左传》来並称此二书,可是瑾娘却说“翻翻这本经典”。 这紕漏出得有些意外,就好似一位自称常在海中鳧水之人,却说海水淡而无味一般,不可思议。 苏萤虽然脚步一顿,可却未多言语,她替瑾娘著想,许是她一时错漏也不一定。方才自己不也未加思索便说了错话吗? 她定是不会当面去纠瑾娘的错,可要她在明明知晓瑾娘讲错之后,还违心赞她一声“姐姐好才情”,她又不愿这般偽善。 踌躇之间,好在婉仪及时返回,解了困局:“我回来的有些晚了,让哥哥姐姐们久等了。” 瑾娘也觉得婉仪来得甚是时候,只因她的目的业已达成。 瑾娘看苏萤方才欲言又止,定是未料到自己连《春秋左传》都会,想必苏萤此刻,一定在心中自嘆不如,却又不愿甘拜下风吧? 瑾娘心中高兴,想这苏萤也不过如此。母亲说得没错,她那个姨母啊,还是心思太过简单了,否则又怎会轻易丟了管家之权? 她继而挽上了婉仪,宽慰道:“不晚,不晚,你来得正正好。” 片刻后,眾人行至垂门,车马早已等候多时。 灯会人多,自是轻车简从的好,容氏並未安排一人一辆马车,而是让三位姑娘坐一车,杜衡骑马。除了李茂也骑马隨护在后外,其余隨行人等则另乘小车前往。 瑾娘心想,在衡表兄跟前,仅仅显露才情是不够的,更要表现得大方周到才是。 於是,她对婉仪道:“妹妹先上车吧,姐姐替你拢著斗篷,免得沾地。” 婉仪一听,道:“瑾娘姐姐您人真好,不过,这斗篷还是让巧书来拢便好。” 婉仪自是无意,可瑾娘却臊红了脸,她没有吭声,而是退了一步,让巧书伺候。此时杜衡却上前,二话不说扶著妹妹上了马车。 瑾娘以为,杜衡在替她解围,本就红著的脸庞更是一热。 心思玲瓏的苏萤,也看出了瑾娘因婉仪之话而却步,本想请瑾娘先上车,可没曾想,杜衡扶了婉仪之后,便转向了她。 一双眸子望得她不敢直视,正想摇头拒绝,谁料身后瑾娘却出了声:“妹妹先上车吧,我做姐姐的在后。” 杜衡听后,嘴角一弯,只见他眉间一展,仿佛在说:“知道你谦让,听到了吗?这回人家让你了。” 苏萤面上一红,便未再说什么,只觉得手臂一暖,身体一轻,便被他扶上了马车。 才刚挨著婉仪坐下,却听瑾娘在车外道:“妹妹们年纪尚轻,我却早一步入了笄年,表兄之意,瑾娘心领了。” 瑾娘见杜衡扶完苏萤后转身,以为杜衡要来扶她,於是故作端庄说了一番有礼的话。 其实杜衡並无此想法,婉仪是他胞妹,平常又冒冒失失,照顾她上车,是他作为兄长的习惯。苏萤是他意中之人,况且脚踝还伤著,在保持礼数的情形下,扶她上车,也是理所应当外加心甘情愿。 然而瑾娘,她已及笄,除非事出紧急,否则杜衡不会轻易上前,他之所以转向她,仅仅是想同她身后的春暖吩咐一声:“扶小姐上车。” 只是话未出口,她自己倒是先出言婉拒了。 杜衡身形一顿,便朝马匹走去。 而车內的苏萤也同样一怔,瑾娘姐姐此话为何听著有些奇怪? 她来不及多想,瑾娘便自行上了车,此车有面对面两处座位,因苏萤同婉仪坐在了一处,瑾娘便坐到了她俩对面。 瑾娘觉得这么坐挺好,就像方才她同表兄暗示的。自己是已及笄的大姑娘了,自是不能同她们未及笈的小姑娘挤在一处。 也不知表兄听不听得出,自己那番话的另一层意思——她如今可是能谈婚论嫁的人了。 念及此处,心中便泛起几分甜意与羞意。方才那一句说出口时,她分明瞧见表兄身形似有停顿之后,才不再上前。 他应该明白自己的言外之意吧? 车行未久,便在一处停了下来,蹊蹺的是,却无人请她们下车。 婉仪心生好奇,便掀起马车窗帘一角,只见她们停在了一处酒楼门前,她没看到哥哥,却见李茂进了去,未多时便提了几盒像是糕点的食盒出来。 果真,那几盒糕点便送进了她们的马车,只听杜衡在车外吩咐,道:“守岁那夜的糕点便是从这家定的,看你们喜欢便又定了些,你们路上先吃著。灯会人多,只能步行,別累著。” 谁知婉仪听后,却有些嘟嘴,哥哥何时见自己爱吃了? 衡表兄吩咐了,瑾娘自然更得显得自己也同表兄一般照顾妹妹们,於是主动开起了糕点盒子,只见有一盒是三色的型糕点,有一盒是糯米糰子,还有一盒晶莹剔透状的点心,每一盒皆是精美甜点。 她不明白婉仪为何有些不悦,道:“妹妹,这些点心真是精美,你怎么还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可不好辜负表兄的一片心意哪!” 只听婉仪道:“我喜欢果仁,生做的酥,这几盒糕点太过软糯,我不喜黏牙之物。” 婉仪这么一点,苏萤心中倒有几分愧意,这些明明都是她爱吃的,上回在藏书阁,桃溪还把那三色糕点奉至她跟前。 瑾娘见婉仪不喜,心中只道婉仪真是被表兄宠坏,只见她也掀起了窗帘,往那酒楼望了一眼,道:“妹妹,你真是不解衡表兄的爱护之心。这酒楼名唤江南景,是京城最负盛名的酒楼之一,不仅菜色绝佳,糕点更是一流,连宫中都时不时从这里叫点心送去。这些点心可不是想买便能买到的,至少得提前七日下定。可见表兄早早便做了安排。” 此话一落,婉仪同苏萤俱是一怔。 婉仪那一怔,是惊讶所致,只见她不解地问道:“姐姐你这是第二回上京,可为什么知晓得比我这久居京城之人还多得多?” 苏萤那一怔,则是惊讶之中带著甜而微酸之意,杜衡之心昭然若揭,她如今只怕再也不能装作视而不见了。 第72章 萤儿妹妹这话,我倒有些听不明白了 瑾娘面对婉仪的询问,自然不能告诉她,因为她母亲做梦都想回京城,皇城脚下大大小小的事儿,她可是从小就听母亲讲了一遍又一遍。 她故意卖关子,道:“也是我说漏了嘴,如今告诉你也无妨,只是不能同你母亲说哟!” 婉仪原本只是惊讶瑾娘为何熟知京城,没曾想竟问出了秘密,立马来了兴致,信誓旦旦道:“当然不说,我要是说了,就,就让我嘴上长颗钉,” 话说到一半,却被苏萤捂了嘴,苏萤原不想多掺和,只是不愿婉仪这样隨意起誓,忍不住说了她:“好端端的发什么誓,瑾娘姐姐只是让你別说,又不是不信你。” 然而苏萤这一句话却惹得瑾娘心中不悦,心道,婉仪同我都没觉得怎样,你这么一动静,反倒显得我这个做姐姐的耍弄妹妹了。 “萤儿妹妹这话,我倒有些听不明白了。婉仪是跟我打趣,你这般当真,可是觉得我这姐姐不够稳重,拿话哄她?” 苏萤只是觉得婉仪天真烂漫惯了,旁人说什么她便信什么,她只是不愿婉仪把瑾娘的玩笑话看得太重。况且,她拦阻婉仪时,已经放缓了口气,並无一点指责瑾娘之意。 没曾想,瑾娘还是往心里去了。 她並不想同瑾娘多做爭执,既然知晓杜衡为了此次出游了一番心思,她自是不愿白费他的心意,令眾人败兴而归,遂有意化解道:“姐姐有所不知,婉仪妹妹时常起誓,妹妹只是怕她嘴上的钉太多,吃不成表兄特意准备的美味糕点了!” 说著便咯吱婉仪,逗得婉仪同她笑作一团。如此,瑾娘便不好再发作,遂收了那原本要张开的利爪,也跟著捂嘴笑了起来。 只是没人注意,此刻,她望著苏萤的眼底藏著一股记恨之意。 上元节真是热闹,车马行至灯会外围,便已感觉人潮汹涌。杜衡翻身下马,安排李茂同清云看好车马,其余人则与他一齐护著三位姑娘,进了灯会。 苏萤也曾听外祖父母提起过京城的上元灯会。若说南北两地灯会的不同之处,倒不在猜灯谜、赏灯,而在於那形形色色的手艺人和各式杂耍。还有一特別之处值得一提的便是,北方的灯会上常有擅长绘景的画师,他们游走其间,专挑热闹场景描画,技艺极高。 她正四下张望,果见前方一角有画师伏在画架前,埋头勾勒人影灯火。再走几步,便是一个捏麵人的摊位,引得她驻足。 南方见得最多的便是画人。手艺人坐在一张特製的木桌前,桌子一边装著转针,针面画了一圈各式各样的画。只要给一个铜板,便可转动长针,转到哪个,手艺人便用热化了的麦芽液,在桌子另一边的铁板上画出相应图案,再將竹籤粘在上。热遇到铁板,立时冷却凝固,便可拿著粘著竹籤的画边走边吃。 苏萤记得,那转针图案中,最大的是一条龙,从龙头至龙尾有孩童半臂那么长,人人都想转到,却从未见有人中过。记得还是袁颂告诉她,说那转针底下藏著磁石,再怎么转也转不到那条大龙。 记得那一年灯会,也不知怎的就遇上了袁颂,他的双眼亮晶晶地看向苏萤,跃跃欲试道:“萤儿,可想尝尝那大龙是何滋味?” 苏萤自然点头。 只见袁颂从怀里掏出一个像顶针的物件套在手指上,然后拉著她走近画摊。袁少爷出手向来阔绰,他给了手艺人一个银疙瘩,便用戴著“顶针”的手转动长针,果真转到了长龙,而且还连续转了两个。他们两人喜滋滋地拿到比脸还大的画,在眾孩童艷羡的目光中一口咬下了大龙的头。 走远之后,苏萤好奇问他,才知那“顶针”里也藏著磁石。 “袁颂,我听外祖母说,要是人人都转得到这龙,那卖画的可是要亏本,吃不了饭的。他是为了討生活,才不得已耍诈,可我们却不能这样,明知不得已而为之。” 苏萤有些担忧,却见袁颂笑道:“你以为他不知道我手上带著的是磁石?我给他的银疙瘩,够他画一百条龙了。” 想到童年趣事,苏萤不自觉面露笑意。眼前的面人摊,同从前看的画颇为相似,只是面人不能入口,只能欣赏。 小小面人怎的如此惟妙惟肖? 苏萤看著手艺人一手拿著麵团,一手拿著竹刀,轻削了一小快麵团至桌案,再用指头轻轻一捏,再一揉搓,小人儿的手臂便出来了。 她看得津津有味,一时入了迷。 然而,婉仪却不是第一次看捏麵人,她並无苏萤那么浓厚的兴趣。瑾娘也同样心不在焉,她倒不是因为觉得捏麵人无趣,只是觉得灯会人多,若不趁此做些什么,实在可惜。 见婉仪也意兴阑珊,她便怂恿著婉仪继续朝灯会深处前行,婉仪果真经不住鼓动,便去和同样看著捏麵人的杜衡道:“哥哥,我能去前头看看吗?” 杜衡似有不愿,人流如织,儘管灯火通明,可若是走散,要再聚头也並非易事。 正要开口拒绝,谁知瑾娘却道:“表兄,妹妹有我陪著呢,巧书和春暖也在,我们就往前头走走,不会走远的。若是一时寻不著你们,咱们就都去猜灯谜的地方碰头,可好?” 杜衡见她说得妥帖,又见苏萤兴致正浓,便点头应了,让清泉跟著她们。 灯会人声鼎沸,苏萤又看得入迷,她並未听见瑾娘同杜衡的对话。待她完完整整地看完手艺人是如何將一大白麵团捏成一尊身穿虎皮裙,头戴紧箍咒的孙大圣时,才惊觉身边只余杜衡与桃溪。 面上一热,正要开口,杜衡俯身笑问:“看了这么久,会做了吗?” 原本还有些羞赧的苏萤,被杜衡逗的一笑。 杜衡看她展顏,他也跟著心情甚好,询问了价钱之后,便把方才那刚做好的孙大圣买了下来,交到苏萤的手上。 苏萤道谢接过,手指轻轻转动著孙大圣,饶有兴致地仔细端详。杜衡也低头看著,视线顺著面人移到了她脸上。 她一抬眼,恰撞上他的目光。 两人不由相视一笑。 原来这面人不用吃便已比人甜得多! 第73章 女子不讲理之时,只有女子才能抗衡 杜衡说:“婉仪同瑾娘往前头去了,我们也向前走吧。” 苏萤道了声好,便朝前迈步。 灯会人多,即便二人再礼数周全,却还是时不时地被人流挤得挨在一起。有一回,两人的手背都贴著了,苏萤急忙將面人换手拿著,以免再与杜衡的手背相触。 二人看似走了挺久,实则因为人多,没走多远。苏萤向前张望了会儿,並无发现瑾娘同婉仪,心里有些担心便道:“表兄,怎么还未看到婉仪同瑾娘表姐,我们会否与她们走散?” 杜衡宽慰道:“你別忧心,她们走前便同我说好,要是遇不见,便在灯谜处匯合。清泉也跟著她们呢,放宽心。” 话音刚落,便听见前头喧闹声渐起,原以为是哪家卖艺的敲锣打鼓。没曾想,走近一瞧,才知有人为爭抢一件首饰而打了起来。不仅打翻了首饰摊,还撞倒了旁边弹弦唱曲的艺人摊子,这才叮铃咣啷的,好似唱戏般热闹。 两男子越打越凶,他们身后各有一名女子,一个哭,一个则跟著上前趁机抓挠。 打架的两名男子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却无一人出手相劝。两人打到哪儿,哪儿的人群便主动让出空地,好似特地给他们腾出场子。 苏萤与杜衡刚看清是怎么回事,那二人便打到了他们这边。人墙忽地开了个口子,两人直衝著他们撞了过来。 情势突如其来,已来不及闪避。杜衡当即一把將苏萤拉至身后,尚未来得及回身,就生生挨了对方的鲁莽一撞。只觉嘴角火辣辣一痛,隨即一股血腥之气涌入口中。 那二人早已打红了眼,直至撞上了杜衡,瞧见他嘴角有血流出,才怔然收住拳脚。 即使受伤出血,杜衡始终未曾鬆手,仍牢牢护著苏萤,將她挡在身后。 只见他目光如炬,语声冷峻,沉声震慑道:“依大周律法,於街市喧譁经劝不听者,罚银十两,入监三日。打架斗殴者,罚银二十,入监五日,若涉及物件毁坏或人员伤亡者,视情加罚,无上限。” “大周有史以来,因打架斗殴入监者刑期最长为五年又一月。你二人不妨继续,將此灯会所有摊位尽毁,看看能否在狱中住上个十年八年,也算是青史留名。” 二人听罢,立时偃旗息鼓,围观人群议论之声纷纷响起,都在猜想这位振振有词之人是否为大理寺的官员? 首饰是女子之物,能为此大打出手,可见也少不得身后女子鼓吹。果不其然,方才爭斗时,曾有一女见缝插针偷袭,见杜衡以言辞震慑,心中怒火更甚,叉著腰站在杜衡身前,喊道:“灯会人多,难免碰触,我家相公只是不小心撞到你,凭什么说他打架斗殴?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说著,她便转向方才打得不可开交的二人,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问道:“你们俩,可像他说的那样打了架?” 两男子立刻会意,忙摇头道:“没有,没有,人多没站稳,我俩互相拉扯了一把。” 女子冷笑满意,隨即又凶神恶煞地向围观眾人一一扫视:“你们呢,可曾看到有人打架?” 眾人本就是看热闹而来,方才打架时都未有出手相劝的,如今更无帮腔之意,各个都似被无形之手捂住了嘴,没一个开口发声。 杜衡冷眼看著,正要进一步说话,谁知被他牵著手的苏萤挣脱了他。 只见苏萤將手中的孙大圣面人交到他的手上,轻声道:“女子不讲理之时,只有女子才能抗衡。” 她的眼睛亮晶晶地望著他,在他接过面人的同时,苏萤还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似乎在说:“交给我。”杜衡的心便在那一刻软了下来。 只见苏萤绕过杜衡,立於那女子面前,道:“你以为一句不认便无证据可查了吗?首饰摊主,唱大鼓、拨弦儿的师傅,哪个不是人证?更何况,我表兄还因二人受了伤,即便非蓄意斗殴,亦是因你们之故,致物毁人伤。” 女子听罢,更是不服,正要开口反击,却见苏萤转而嘆气道:“这位娘子,说来我也羡慕,您相公为了能买到令您欢喜的首饰,不惜在大庭广眾之下同人出手相爭,他若不是对您情深意重,等閒做不到如此。” 说著,她便当女子的面,似怨似怪地朝后瞥了杜衡一眼,道:“你也听到了,我这位表兄,心中只有大周律例,半点儿女情长都无。” 那语气幽幽怨怨,令人不禁动容,不止那女子,连围观眾人也渐渐信了苏萤之言。 尤其是杜衡方才义正词严,冷声以律法压人,越显得此人木訥刻板。 渐渐地,唏嘘声此起彼伏: “这位公子虽是相貌堂堂,怎的如此不解儿女情意?” “倒也枉有一副剑眉星目,丰神俊朗的容貌!” “也白瞎了这位小姐,沉鱼落雁,娇美如,却摊上这等不解情趣的呆子!” 声声议论传入杜衡耳中,他顿时苦笑不得,嘴角不自觉一扯,方才被撞的伤口似又深了几分。 苏萤见那女子神色一缓,便趁胜追击,继续说道:“想必您二位来灯会也不是为了闹事而来,何不就此息事寧人?我表兄所言句句属实,未有半分虚言。好好的上元节,谁愿意最后落得入狱投监?” 苏萤不仅对著女子,还看向了那两名肇事男子,及另一名已止了啼哭的女子,以商量的口吻,问道:“依我之见,既然父老乡亲们都愿意为各位守口如瓶,不若赔些银钱给摊主与艺人师傅,这事就此打住,可好?” 苏萤一番话在情在理,若是再闹下去,便显得蛮横无理。何况那首饰摊主同那卖艺的师傅也朝他们走了过来,似乎杜衡的话给了他们依据,若是就此离开,定少不了官司缠身。 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好! 他们主动问起了赔偿,那首饰摊主与卖艺师傅也不想在年节多生事端,所报价钱极为合理,肇事者千恩万谢外加一句接一句地道歉,从怀中取出银两赔与两位事主。 围观百姓见无热闹可看,也渐渐散了去,只留苏萤、杜衡二人。 “原来我在表妹心中是如此不解儿女风情?” 杜衡手拿著面人,走至苏萤面前,微微俯身,眼中除了她,还是她。 第74章 公子小姐若是不嫌弃,请收下这对香囊掛坠 苏萤觉得自己逃不开了,就连眼神的躲闪都做不到。她在他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是羞怯还是欣喜,她看不清,也不敢看清。 杜衡的双眼看似內双,实则双层眼褶从眼头至眼尾渐渐显现,使得他凝视人时,生出一种微压之感,极为深邃。他的眼眸黑白分明,更添几分清澈。真情实意未有半点隱藏,全然呈给了眼前的苏萤。 苏萤不禁顺著他的眼往下看。他的鼻樑笔直挺拔,宛若她常书写的瘦金体,自上而下一气呵成。那收窄的鼻翼,又像是笔锋的最后一收。 还有,原来他的鼻尖一侧竟有一颗如墨点般的黑痣,极小极细,若不是这般靠近,她根本发现不了。 杜衡心中早已有一番准备。每次靠近,她总是緋红著双颊,令人倍觉心动。可这回,苏萤的双眼一直停留在他面上。他看著她的眼,从上而下慢慢游移,似乎每往下一分,他的心跳便快上几分。 他手中还捏著那支插著面人的签子,那签子似是竹製,打磨得光滑无刺。他不自觉地收紧了手指。她的目光从他眼中缓缓向下,落到他唇上时,那签子仿佛发出了“喀啦”一声。 他忍不住向她探了过去,忽然觉得唇角似有轻触,一丝微疼传来。 “別动。” 苏萤轻柔的声音和唇边的疼意將他从恍惚中拉回。他定睛一看,只见苏萤正用手绢轻轻擦拭他嘴角边的血跡。 他那带血的唇边微微泛肿,苏萤仿佛也能感到那疼,只见她眼眸轻蹙,担忧之情溢於言表。而在杜衡看来,这般神色却像是麻沸汤剂般,令人忘了疼痛。 他握住苏萤的手,微笑道:“我无事。这一年一度的灯会,还有许多有趣的在前头,跟我来,莫耽误了时辰。” 说著,便不再放手,继续带著她向前走去。 可还没走几步,就被方才爭执中波及的两家摊主拦住了去路。 “方才多谢公子小姐仗义相助。” 首饰摊主和弹弦唱曲的两位师傅一齐上前致谢,二人一时羞涩地鬆开了手。 杜衡朝他们拱手,只道:“各位不必客气,举手之劳罢了。谁也不愿在佳节之时,见到这种情景。” 首饰摊主本做的就是妇人或未婚男女的生意,看二人神色,心中已有几分明了,便趁著其他师傅同二人说话之际,悄悄转身。 不多时,他便捧著两只缀有流苏的小物上前。 “公子小姐若不嫌弃,请收下这对香囊掛坠,是小的的一点心意,还请务必收下。” 他摊开双掌,苏萤才看清,那两只掛坠皆为一指宽、一寸长的球囊,外裹缎面,配著同色流苏。一只浅絳,绣有粉荷。一只青灰,绣著竹叶。若不並放,旁人绝难看出它们原是一对。 苏萤虽喜欢,却不好无偿受人相赠,遂摇头婉拒。 杜衡知她所思,便掏出银钱。摊主却连连推辞:“公子,这真不值几个钱。若非有您相助,今岁开年小的就得捲铺盖回乡了。小姐若喜欢,就收下吧,也算有缘。” 灯会人多,確实不好再推辞。唱曲弹弦的声音也已再度响起,杜衡也不好耽搁他们生意,便拱手致谢,收了下来。 苏萤望著杜衡手中的掛坠,有些羞涩,不知如何是好。杜衡却已开口:“萤儿,这香虽淡,却有尾韵,里头似乎放了丁香?” 他说著,便將那浅絳色的递予她。苏萤接过,送到鼻前轻嗅,点头道:“好像还有干艾?” 杜衡也闻了闻自己那只,嗯了一声:“嗯,確实有艾草香。果然还是萤儿的鼻子灵。” 苏萤一怔,隨即恼羞成怒。杜衡平日看著稳重,没想到竟也会这般滑舌。她扭头朝前,不再理他。 杜衡见她嗔怒,反觉可爱。她此刻肆意洒脱,全无在府中时的拘束,正是他带她来看灯的本意。他心情极好,便快步追上,又牵起她的手。 两人顺著人流一路向灯会深处行去。也不知何时,他们腰间已各自掛上那清香四溢的掛坠。幸而二物顏色不同、图案各异,若不將它们放在一处,旁人很难看出成对之意。 大约一盏茶后,人潮渐涌,杜衡抬眼望去,灯会的重头戏已近在眼前。 他身形修长,比常人高得多,即便未登高处,也瞧见在一排排灯谜之间穿行的婉仪与瑾娘。 三年未出游,婉仪只觉每盏灯都比往年精巧。她想带一盏回去,却需猜中灯谜,可那些谜底都太难,她一个都猜不出。 瑾娘却无心看灯,一路都在暗中观察、盘算行事时机。婉仪越猜不出,她便有越多准备时间。是以婉仪求她帮忙时,她只推说谜难,敷衍带过。 心中有事,总觉光阴飞快。瑾娘等了片刻,忽见远处那比人高出一头的衡表兄,正同苏萤並肩而行。只是有些奇怪,小丫鬟桃溪却落在他们身后好几步,並未贴身跟隨。 她轻轻摇了摇婉仪的手臂。婉仪一回头,果然见到了二人,便小跑过去,拉著苏萤道:“萤儿姐姐,快帮我猜谜!” 说罢便把她从杜衡身侧带走。瑾娘心中满意,盈盈上前,朝杜衡福了一福,端庄道:“衡表兄。” “婉仪每盏灯都喜欢得紧,可是这些灯谜有些晦涩,不若我们去帮她猜上一猜,多贏几盏灯回来?” 杜衡应允,只是心里仍想著苏萤喜欢哪一盏,也想为她猜上一盏。 “表兄,这盏广寒玉兔灯,瞧著童趣十足,不如试试这谜?” 杜衡抬眼望去,那灯確实精致,是婉仪喜欢的式样,便伸手將谜条掀起。 “汝乃有心人,打一字。” 杜衡略一扫视,便已知晓谜底。他心中微感诧异,若是婉仪猜不出倒也寻常,可自称博览群书的瑾娘,竟也是一盏未中? 不过,罢了。她读不读书,猜不猜得出谜底,又与他何干? 正欲揭下写有谜面的字条,前去作答,忽听瑾娘尖声唤道:“表兄!那人偷了我的荷包!” 第75章 我是不是破相了? 杜衡循声望去,只见瑾娘惊慌失措,指著一名从他身旁跑过的瘦小少年,喊道:“表兄,他偷了我的荷包,还把母亲赠我的生辰礼也一併抢走了!” ...... 另一边,苏萤被婉仪拉到灯谜的首处,打算依序查看谜面,不至错漏。然而,苏萤在看到第一盏灯后,便胸有成竹地取下迷纸,帮婉仪贏了一盏灯。 可那灯在婉仪手中还不到一息,便听远处传来瑾娘的惊呼。 尚未来得及弄清是怎么回事,一名身穿破旧衣的瘦小少年窜出,隨之杜衡也追了出来。 苏萤道了声不好,定是发生了什么,於是拉著婉仪便要去追。谁知瑾娘赶了过来,著急道:“你护著婉仪,我去追表兄。” 苏萤还未来得及回答,瑾娘便已提裙追去,只留下苏萤怔在原地,婉仪则茫然不知所措。 片刻后,苏萤越想越不对,不论出什么事,瑾娘一个女子,再如何也帮不了杜衡抵挡贼人,反而添乱,她得拦下瑾娘,让清泉去追才是。 思及此,她才发觉,自与婉仪、瑾娘聚首之后,她竟始终未曾见过清泉身影。 苏萤蹙眉:“清泉呢?” 婉仪摇头:“不晓得。” 苏萤管不了那么多,只吩咐春暖与巧书一面陪著婉仪,一面等著清泉,自己则追上前去,欲拦下瑾娘。 桃溪见小姐没让她留下,遂唤了声:“小姐,等等我!”也跟了上去。 ...... 那贼子不过十三四岁年纪,身形乾瘦矮小,虽灵巧矫健,终究年幼。杜衡紧追不捨,直至百丈开外,终於擒住了他一只手臂。 此时,瑾娘也追了过来,见状忽地衝上前,一把抓住杜衡擒贼的手,挡於两人之间,一副誓死相护之態。 “瑾娘,快让开!” 杜衡原本占了上风,可瑾娘这一挡却给小贼可乘之机。只见那少年回身之际,未被制住的另一手忽地亮出一把匕首,面目狰狞地朝著瑾娘挥下一刀。瑾娘尖声惨叫,逼得杜衡不得不鬆手护人,而小贼则趁势脱逃。 “衡表兄,我的脸,我的脸!” 只见瑾娘的脸被双手捂著,手背处有一道从上至下的长痕,虽未见骨,却也划破皮肉,汩汩冒血。 杜衡缓声唤道:“瑾娘,冷静一些,你把手挪开,让我看看你的脸。” “表兄,我的手好疼,我的脸也好疼,我是不是破相了?” 瑾娘声嘶力竭,不愿鬆开捂著脸的手。 “瑾娘,把手鬆开,若是脸已受伤,你这样捂,反倒让伤口更不易医治。” 一听到脸上的伤会加重,邓瑾娘才將手挪开,她一脸慌张,颤抖地问道:“衡表兄,我的脸,如何?” 杜衡鬆了一口气,看来她的反应尚算及时,那贼子挥刀之际,她便以手护面,才保住了面容,仅有额角同下頜各有一道血痕。 可他心头却又一阵恼怒,那贼子年纪虽小,却下手狠辣,为了逃脱,竟照著姑娘面门就是一刀,但凡瑾娘有所迟疑,这一刀下去,便真要破相了。 此时追贼已无可能,且瑾娘伤势不轻,好在他已將他衣著身形牢记在心,待先送瑾娘就医后,他便会立即报官。 待苏萤寻到被人群围著的杜衡与瑾娘时,只见瑾娘正依偎在杜衡身上,望著冒血的手背,止不住地颤抖哭泣。 杜衡双眉紧蹙,低声安抚著瑾娘,快步带她走出人群,迎面撞上了寻来的苏萤。 他来不及解释,只道:“瑾娘受伤,我要带她速速就医,李茂会留下护送你与婉仪回府。” 苏萤原想帮著搀扶瑾娘,可刚一伸手,便见瑾娘双腿一软,气若游丝道:“表兄,好多血,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苏萤低头一瞧,果见瑾娘手背上的血,竟已在他们说话间,於地上洇出一小滩。 情急之下,杜衡只能道了句:“冒犯了。” 说著便將瑾娘一把抱起。 他略偏过头,避开了瑾娘靠来的脸侧,只是稳稳抱住人,脚步不停,朝著灯会外围,车马停驻之处快步而去。 他去得太急,都未来得及多看苏萤一眼。 怔怔地望著二人远去,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婉仪的声音:“萤儿姐姐。” 她这才惊觉,迴转过身,只见婉仪在春暖,巧书还有清泉的陪同下找了过来。 看著清泉双手抱著满满一袋油纸包,苏萤忍不住问道:“清泉,你去哪儿了?怎么不陪在你们小姐身边?” 清泉一脸无辜,答道:“表小姐,真不是小的偷懒。我陪著两位小姐到了灯谜处,大表小姐便让我去买冰葫芦,炒栗子,还有炒米。灯会人那么多,这三个吃食又都不在一处,我一路跑著去,又跑著回,生怕去得久了,发生什么事!” 说到此处,他朝著苏萤身后望去,並未见到杜衡身影,才想起小姐方才提起公子似乎在追什么人,清泉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事情不妙,紧张地问道:“表小姐,可是公子出事了?” 苏萤心內焦急,无心回答,只摇头道:“表兄让我们先去找李茂,其余的,待他回来再细说!” 清泉懊悔,不论大表小姐如何差遣,他都不应该留春暖与巧书陪著两位小姐如此之久。若不是公子有事,那便是大表小姐出事了。错已酿成,唯有將公子吩咐之事做好,才能將功补过。 他將怀中的油纸包交给桃溪,走在两位小姐的前头,带著他们穿过人潮,朝著来时方向行去。 看来李茂已知晓发生何事,之前苏萤等人所乘的马车已经不在,想来杜衡带著瑾娘坐著那辆马车去寻大夫了。 此刻,只有一架供丫鬟下人们隨行的小车和一匹马停在原地。 只见李茂朝著婉仪与苏萤躬身道:“委屈两位小姐乘坐小车回府。” 李茂做事確实有眼力,他见苏萤看了眼身后的桃溪,春暖,还有巧书等人,便又道:“小姐若是放心不下,我便让清泉留下,待咱们回府后,我会派人来接她们。” 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苏萤同婉仪在丫鬟的搀扶下上了小车,她同李茂道:“麻烦李管事,儘量快些回府。” 瑾娘的伤虽未伤及要害,可毕竟是姨母安排的出行,只怕程氏要趁机责难了。 还有表兄同瑾娘,也不知如何了? 第76章 皆是衝著容氏而来,没一句是为瑾娘担心 “小姐同表小姐回来了。” 容氏晚膳后方回偏院歇息,听得小廝来报,心中一惊。 衡哥儿才带著萤儿她们出去一个多时辰,怎的就这么快回来了?莫非出了什么事? 她立即起身,问道:“她们此刻在哪儿?” 小廝回道:“表小姐与小姐在藏书阁等您。” 看来,萤儿她们是有意不惊动婆母与程氏。只是这般谨慎,反叫容氏越发忧心。她顾不得细想,匆匆往藏书阁行去。 偏院至藏书阁本就不远,容氏却一路將种种可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一颗心不由提到嗓子眼。直到踏入藏书阁,见苏萤与婉仪安然坐著,才终鬆了口气。 她先看婉仪。 婉仪起身,唤了声:“二婶。” 容氏抚著她的脸,又拉起她的双手由上至下细细瞧了一遍,道:“没事就好。” 之后转向苏萤,同样看了一遍,见她也无碍,才问道:“既然你们无事,那衡哥儿应也无碍。可瑾娘出了什么事?” 容氏虽然忧心忡忡,但依旧沉著,既然衡哥儿能让萤儿同婉仪先回,自然他也不会有事,可此刻却没有他的身影,那么肯定是瑾娘发生了什么,致使衡哥儿不得不陪在她的身边。 苏萤言简意賅地將所见所知告知容氏,末了又道:“其他的,只能等表兄回来。” 她神情担忧,又补了一句:“瑾娘姐姐虽面容无碍,可额角与下頜皆被划伤,尤以手背伤势最重。我和婉仪不愿一回来便惊动眾人,才绕道角门进了藏书阁。您看,接下来该如何安排才更妥当?” 因婉仪在,苏萤不愿言明,容氏却知她用意,是怕程氏藉机生事。 她握了握苏萤的手,柔声道:“我明白了。你们俩先去歇息。你们祖母那边,我自会去说。这事瞒不住,也不该瞒,你们不用再操心。” 婉仪一回东院,自是惊动自己的母亲程氏。 程氏见瑾娘並未隨女儿回来,立时追问。婉仪不愿母亲多生枝节,加之瑾娘伤势她並未亲见,不好妄言,便只说了自己瞧见的。其他的,只简单化作了一句:“哥哥带瑾娘姐姐去找大夫了,其他的我一概不知。” 果不其然,程氏听罢,便十万火急赶往老夫人处,一路叫嚷不休。 “婆母,您说说,这叫什么事儿?” 她一进屋,便见容氏神色肃然地与婆母低声交谈,她看都不愿多看容氏一眼,径直衝婆母哭诉:“我就说了,灯会人多,年年都有意外发生,不能去,不能去!可衡哥儿偏不听。去了便去了罢,可人手又是怎么安排的?我不管家,也不好过问,才听婉仪说的,三位姑娘共坐一辆马车,隨行的不过三名小廝並一名管事?怎能在此事上做节俭呢?是怕省得少了,没人夸她一句,管家有方?” 程氏字字句句,皆是衝著容氏而来,没一句是为受伤的瑾娘担心。口口声声,都是为了手中那点旁落的管家之权。 “好了,佳慧。” 老夫人才刚与容氏商量后续安排,程氏便闯了进来,打断二人谈话。老夫人见她那副无理也要搅上三分的市井妇人模样,不由一嘆。 程氏佳慧是大儿子杜克勤自己相中的。 每年佛诞,杜府都会在菩提寺设斋供奉。因二儿子克俭体弱,多由大儿子代为前往。 那年佛诞,克勤甫一回府,便来同她请安。稟告事宜之后,便將自己心事告知於她:“如往年一般,我在偏廊与知客僧交谈。谁知那时风起,一方帕子落在眼前。” 他不敢伸手去捡,只得退后几步,偏身避让。听得脚步声渐近,似有人快步拾起帕子后又折返离去。 待声音远去,杜克勤才迴转过身,只见不远处,一名小丫鬟正將那方淡青帕子递给一位小姐。那小姐眉眼娇俏,正要接过,却瞧见他望来,登时轻啐一口,羞怯而去。 儿子春闈榜上有名,如今在翰林院任职,素来循规蹈矩、寡言少语。若非当真动心,是绝不会主动开口的。 眼看也是该议亲的年纪,老夫人便问他:“你可打听过她是哪家的小姐?” 杜克勤道:“今日除我们家,便只有国公府的家眷了。” 老夫人起初还担忧,杜家虽是京中高门,可若真要娶国公府嫡女,未免高攀,想要促成婚事,几无可能。好在她亲自托人查访,才探得实情。 国公府家的小姐尚未及笄,出行阵仗极大,照儿子所说,那女子只带了一名丫鬟,想来应是世子夫人常带在身边,陪伴嫡女的旁支小姐。 如此一来,便不是难事。 老夫人只当是缘分天定,便托媒人登门提亲。女方家一听是杜府大公子、翰林院编修,倒也欢喜,隨即应允,遣人回帖。不久便收下聘礼,婚事就此定下。 原以为哪怕是旁支,看国公府家的小姐才貌双全,名声在外,这旁支家的小姐也该是知书达理,端庄大方。 谁知成婚第二日,儿子带著佳慧来敬茶,她便看出了几分端倪。 佳慧跟在克勤身后,神色紧张,有几次竟踩到了自己的裙角。还未等丈夫行完礼,便径直跪了下来,见夫君才拜,又慌忙起身重新行礼。 端茶时,也是如此,茶盏因她手抖而微微晃动。 那时起,老夫人便知道,佳慧对於礼数知之甚少,遇事不够沉著冷静。 后来日常相处中,她又发现佳慧在管家之事上有些生疏,许多事一问三不知。 老夫人当时想,礼数不知可以教,管家不会可以带,只要她心思不坏,儿子又喜欢,就都不是什么大事。遂极有耐心地手把手带著,將她培养成了杜府的当家主母。 只是,这遇事慌乱的毛病,终究是娘胎里带来的,改也改不掉。平日里无事,佳慧自是一派主母架势,可一旦出了事,便立刻现出原形。 也正因为此,在小儿子克俭的婚事上,她才更加认定早年定下的容氏。知根知底,家风端正,虽多年未见,她也相信容氏必是有模有样的。后来將容若兰娶进门,也確实印证了她的眼光。 老夫人看看眼前的程氏,又看看了自程氏进来后,默默退至一旁的容氏。 才缓缓对著程氏开口道:“听说瑾娘受了伤,有些伤痕还在面部。你与其在此怨这怨那,不如想想,她若真破了相,咱们该如何向她家交代?” 第77章 她把宝押在了老夫人的身上 屋里除了程氏,便是容氏,老夫人遂打开天窗说亮话。 “当初你是如何同她家说的,你心中自是有数。如今她脸上的伤,是轻是重,会不会留疤破相,都得等人回来才能知道。若是轻伤,咱们不惜重金,用最好的药,不留疤便罢。可若是破了相?” 老夫人顿了一顿,看向程氏的目光一寒:“你又该如何是好?” 程氏一听,方才囂张的气焰顿时被老夫人压了下去。 只见她身子一缩,慌乱之意显露无疑。 是啊,若瑾娘破了相,將来还怎么嫁人?她確实是有意撮合瑾娘与衡哥儿,但那是许家无意之后的备选之策。 可若瑾娘面容受损,就连这个备选,也要不得了。 她怎能让衡哥儿娶个无盐?届时,不但儿子面上无光,她这个做母亲的也抬不起头来。 与此同时,坐在老夫人左下首的容氏也不禁一怔,她这才知道,原来程氏竟有將瑾娘许给衡哥儿的打算。 即便她一向沉稳忍让,此刻也悄然攥紧了拳头。 她的外甥女来了,处处低调克制,唯恐影响衡哥儿考学。程氏不仅不体谅,耳根子软得差点將萤儿赶出府去。 可瑾娘一到,先前加诸萤儿的种种限制和苛责,在她这里竟全都不作数了。 容氏本想著程氏原就是这般护短的性子,若是事事与她计较,自己岂不也成了她那样的人?只是她没想到,一向心高,指望著衡哥儿出人头地的程氏,竟然会愿意让衡哥儿娶瑾娘? 容氏头一次感到懊悔,她就不该在看出衡哥儿眼中对萤儿有意时,拿话去试衡哥儿。 如今,就算衡哥儿不在意萤儿的家底,真心想娶,她也不愿萤儿趟上这浑水。 回想起萤儿平日里的神情,似乎,应该,对衡哥儿无意吧? 容氏心道,在衡哥儿的亲事被其亲母越搅越乱之前,她得儘快把萤儿的婚事定下,不能再如之前打算的,等到春闈之后了。 屋里三位杜夫人,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盘算,一时之间,竟都静了下来,无人再言语。 好在,没过多久,便听朝霞通传,公子护送著表小姐的马车,到了垂门。 程氏耐不住性子,站了起来,她著急想看看瑾娘脸上的伤到底如何。一个没忍住便出了屋,急急地往垂门赶去。 巧的是,之前因让苏萤同婉仪乘小车先行的丫鬟小廝们也回来了。程氏迎过去时,便看到杜衡走在前头,清泉隨在身后。 春暖同巧书,一左一右地陪护瑾娘。 桃溪等人则在最后。 因心中有事,就连亲生儿子向她道了声“母亲”,她都敷衍了事,急急拨开春暖与巧书,照著瑾娘的脸细细查看。 瑾娘此时颇有些狼狈,她一共有三处刀伤,额角、下頜以及手背都已裹上了乾净的白布,只是手背处的伤较重,此时白布上已洇出血跡。 可程氏却一点也没往她手上瞧,只往脸上看,甚至都想要动手去解那白布:“怎么缠得那么厚?伤口深不深,大夫怎么说的?可会留疤?” 瑾娘不愿让姨母在下人都在的情形下,像打量货物一般地看著她,这实在是太不成体统。况且,姨母一句安慰或担忧的话也没有,只在意她脸上那两处恐怕毁了容貌的伤处。 看来,那句“无论灯会发生何事,都会为她说话”的承诺,姨母早就忘了。 瑾娘心里一沉,她原本想借著此伤,博衡表兄,姨母,甚至是杜府一个情分。可如今姨母这般,著实让她心寒。 她遂故意道:“姨母,大夫说这伤万幸不在面中,只在额部与頜处,刀口不深却长,留不留疤的,不好说。大夫还说,相较於面部,手上的伤颇深,就算养好了,以后也是会看出痕跡的。” 程氏听了前半句,脸上的神色一松,刚要念声阿弥陀佛,神佛保佑,可听到后半句,却变得结结巴巴:“啊,大夫这话,是说你十有八九会,破,破相?” “母亲,让瑾娘先回去歇息吧。” 杜衡看不下去,走上前来打断了母亲不合时宜的话,只见他蹙眉朝著巧书和春暖,吩咐道:“扶表小姐,回东院。” 瑾娘见杜衡上前解围,原本寒了的心,才又有了一丝暖意。 她是被表兄一路抱著上的马车,虽然后来为了避嫌,他改为骑马护送,但到了医馆,除了上药时避开之外,其余时辰他一直亲力亲为,从未將她交给旁人。 若不是表兄温和可靠,又前程远大,將来能成她的依靠,她又怎会如此狠心地让自己受那一刀? 她不能让自己的心血白费,既然姨母靠不住,只能另寻他法。 “表兄,无论如何,礼不能费,请容我先同祖母报个平安再回。” 程氏点头,连连说对:“確实要先去说一声,你们祖母正等著呢,都担心你是否破,呃,都担心你的伤情呢!” 老夫人与容氏虽然心里有了一些准备,但看到瑾娘被搀扶进屋时,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邓瑾娘的面部缠著两处白布,虽然五官未被遮住,但那一双淒楚的眼眸,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唇,都在无声诉说著她今日所遭遇的险事。更別提那已经洇出血跡的手背处的伤。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行什么礼?快扶表小姐起来。” 老夫人见瑾娘还要朝她行礼,连忙拦阻道:“朝霞,快让表小姐坐下,再取些软垫,让表小姐靠著。” 老夫人心疼瑾娘,她如今正值芳华,本就是爱美的年纪,可才来京没几日,便遭遇此等不幸。 然而,老夫人更生气的是自己的孙儿,一向沉稳的他,怎的会出如此紕漏? 邓瑾娘自一进屋就在暗自观察老夫人的反应。方才姨母那一番行止,让她意识到,她不仅不会因替表兄挡了一刀而受到姨母感激,反而还会因面上的伤而遭受嫌弃,那么她这一番苦肉计便將沦为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笑话。 母亲常常同她说,她的这个姨母是个草包,怎奈命好,嫁给了一位翰林编修。才刚嫁进门,便由婆母亲带,成了一家主母。没过几年夫君又入职礼部,她则成了礼部侍郎夫人。 瑾娘倒是觉得,姨母的命好,不在別的,而是嫁到了个好人家,有个明事理、顾大局的婆母。 於是,她把宝押在了老夫人的身上。 果然,不出所料,只听得老人家沉声道:“衡儿,你这做兄长的,是怎么照顾妹妹的?” 第78章 无论如何,瑾娘是因你而伤 杜衡道了声“祖母”,便跪了下来:“確是孙儿未尽到照管之责。” 杜衡一点推脱也无,当时他已抓住那小贼的手臂,瑾娘实不必挡在他与那贼子之间。然而这事发生了便是发生了,再怎么追根究底也於事无补。 老夫人见孙儿下跪,心中重重一嘆,她这个孙儿读书是一等一的好,做事也是有板有眼,可是对人情世故却还是少了世情歷练。有些话,不好在瑾娘面前说,灯会一事只能稍后再细细询问。 “既然知错,这些时日就好好將功补过,每日寻医问药均由你全权负责!” 老夫人见孙儿点头应是,遂转向程氏道:“东院给瑾娘的房收拾好了吗?不能再同婉仪挤一处了。这样吧,瑾娘搬来与我同住,正院屋子多,人手也够。” 之前婆母问程氏该將如何?她是一点主意都无。此刻,她巴不得婆母接手,遂连连点头道:“都听母亲您的!” 容氏將程氏那如释重负的模样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嘆了口气。这程氏平日的精明都算计在了別处,竟然未看出婆母用意? 儘管她因萤儿之故,对程氏所为有了芥蒂,可是衡哥儿却是个好孩子。 容氏终是於心不忍,开口分担道:“母亲,衡哥儿以学业为重,寻医之事还是由我来罢,毕竟这灯会的人手安排,是我未设想周到之故。” 老夫人看都不愿看程氏一眼,本想將人都打发走,没曾想,容氏却开了口。 不愧是自己看中的儿媳妇,关键时刻拎得清。 老人家点了点头,虽未言语,但看向容氏的目光满是信任与安慰。 邓瑾娘此时只觉得自己押对了宝,老夫人竟问都没问事情经过,便揽下了所有,甚至让她搬去正院。 事情顺利的超乎她的想像,她一时激动,原本只想让杜府承情的她,贪婪的心蠢蠢欲动了起来。 只见她淒淒上前,楚楚可怜道:“祖母,这事不怪表兄,也不怪二婶,是瑾娘自己一时情急,见到那贼子亮出匕首便不管不顾了。” 老夫人心下一沉,瑾娘不说这话还好,说了这话,她这伤就同杜府彻底缠上了。然而薑还是老的辣,她未將心思显露脸上,反而满脸带笑,和蔼地看著瑾娘,道:“好孩子,不用为你表兄说好话。你在我这儿,好好休息,把伤养好才是紧要。其他的,有祖母在,不用多虑。” 说罢,便对朝霞道:“扶表小姐去厢房休息,从今往后,就让碧玉跟著表小姐罢。” 邓瑾娘心满意足,盈盈施了一礼后,便由朝霞搀扶著缓步而去。只是,当她经过衡表兄的身旁时,还是没忍住,稍一抬眼便將杜衡俊朗的侧顏收进眼底。 她心下轻嘆,自己终究是狠不下心。 大夫同她说,脸上的伤轻,只要不碰水,便留不下疤。手上的伤也不用过於忧虑,伤好之后,只要日日敷上珍珠膏,那伤痕便会浅得如一条纹路。 方才她向老夫人直言,自己是为杜衡挡刀时,便做好了打算,择额角或是下頜的一处,日日沾水,特意留痕。如此一来,哪怕姨母嫌弃,老夫人也会发话將她留在杜府。 只是,她说到底也还是个才及笄未久,堪堪情竇初开的女子。她实是不愿日后的自己將顶著有瑕的面容同表兄比肩而行。 她安抚自己道,如今已然比设想中的要好得多了,这伤还是好好养著罢。 她相信,只要再多用些心,趁住在正院的这些时日,多亲近亲近表兄,再多孝敬孝敬祖母,便能心想事成。 待朝霞陪著瑾娘去了厢房后,老夫人便让程氏与容氏也回了,只留下杜衡。 “衡哥儿,瑾娘究竟因何受的伤?你同祖母將来龙去脉细细说一遍。” 此时,老夫人早已收起了之前对著瑾娘的和蔼笑顏,神色肃然的她要把事情询问清楚。 杜衡自是遵命,便把一切事无巨细地说与祖母听。 沉默片刻后,老夫人问道:“你的意思是,若是瑾娘未曾上前,你便能將那贼制服?” 杜衡躬身道:“孙儿不敢预想未曾发生之事,只是孙儿觉得瑾娘若是不来,或许便不会受伤。” 老夫人嘆气道:“可那贼人有匕首,瑾娘不上前,那匕首便衝著你了。” 杜衡无言以对。 “无论如何,瑾娘是因你而伤,祖母会將她照顾好。方才你二婶也是为你著想,承了一部分责,只是我们不是不识好歹,推卸责任之人,你平日温习之余,还是要在礼数得当之下,多多照顾瑾娘。这也是我为何让她搬进正院的缘故。” 杜衡应是。 隨后老夫人便挥了挥手,让杜衡下去了。 有些话她不好往深里说,虽说灯会一事听起来蹊蹺,可如今瑾娘为衡儿挡伤確是不爭之事实。瑾娘的伤好了另说,可若是好不了? 老夫人重重吐了一口气,瑾娘母亲將她送京之意昭然若揭,而程氏又对她家有一些自以为似是而非的承诺,瑾娘若是好不了,十有八九衡哥儿是要將她娶进门的。 这也是老夫人为何让杜衡平日里多和瑾娘接触之故,听闻瑾娘在福建老家是一位颇有名气的才女。她了解孙儿的脾性,他向来欣赏有才之人,想来他对这样的女子也会颇有好感吧? 若是两人合拍,娶进门来,也是佳事。就如她的两个儿子,不管程氏与容氏的性子如何,至少孩子们是真心实意相互喜欢,这便足够。 杜衡听祖母这么一说,心中那隱隱的疑惑也就此打住。的確,那贼子的匕首確有可能朝他刺去。原本要去报官的他,因护送瑾娘回府,而暂时搁置。见夜已深沉,他索性快步回到书房,把那贼人肖像画出,明日再送去官府。 第79章 袁颂也要上京了? 与此同时,苏萤在偏院惴惴不安,直至容氏將杜衡同瑾娘回府的消息带来,她才稍稍放下了心。 瑾娘姐姐究竟是因何受的伤,她没有见到。她寻到他们时,邓瑾娘便已瘫倒在了杜衡怀里。事出情急,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带著婉仪,速速返回杜府。 可待回到偏院,人一静下来,便越想越不对劲。 她还想问问姨母,表兄他们是否提起事情经过,而容氏见她忧心忡忡,却以为她因见血而感到害怕。遂不愿说得太多,只安慰道:“你瑾娘姐姐现下已住到祖母院中,由祖母照应著,还有什么可忧心的。倒是你,连衣裳都未换下,快快去净室梳洗一番!” 待苏萤梳洗完毕之后,容氏拿了一把篦子,开始替外甥女顺发。 苏萤的长髮及腰,容氏想从头顺到尾还得弯下身子。苏萤只觉姨母操持府中琐事已是极累,今日又因意外而又操心更多。她不想姨母累著,索性將篦子从姨母手中取过,自己动手。 容氏也未拦阻,她自是知晓外甥女的懂事听话,於是坐到一旁,安静微笑地看著。 苏萤的头髮虽长,却依旧乌黑柔亮,不见丝毫枯涩。她一顺一顺地由上至下篦著头髮,那黑亮的长髮衬得她的脸庞愈加白皙柔美。 容氏心道,她的外甥女那么好,值得一户好人家。 “萤儿,可还记得你外祖书院里有个叫袁颂的孩子?你小时在窗外偷听你外祖讲课,不慎被人发现,还撞上了窗棱,当时你哇哇大哭,便是他哄的你,说你以后定会中个状元,你才止住了哭。”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苏萤一听,原本还有些沉甸甸的心,因忆起童年趣事而鬆快了许多,她放下手中的篦子,接过姨母的话说道:“还说呢,要不是他,我也不会嚇得撞到窗棱!” “姨母好端端地怎么提起他来?” 容氏笑道:“我接到你外祖母的信,说是袁家人来看望你外祖,还说袁颂就要来京了!” 苏萤惊喜道:“袁颂也要上京了?” 容氏道:“信中说,他两年前中了省府的解元,这回上京是为春闈而来。” 苏萤觉得奇怪:“春闈不是明年的事吗?他为何那么早便入京?” 容氏道:“你以为,赶考赶考,当真是要待考试之日人才来吗?自然是早些上京为好。” 苏萤却道:“可提前一年,未免太早!” 容氏颳了一下她的鼻子,道了声傻孩子。 “我道你书念得不少,自是比旁人多懂些道理,可惜,这科考仕途之事,於你还是太过遥远。” “仕途之路,春闈只是块敲门砖而已,对於像袁颂这样胜券在握之人,自是要提前入京,多认识些人才好。” 苏萤一点便通,瞭然道:“看来袁颂小时说的並不是吹嘘。” 容氏来了兴致,问道:“他说了什么?” 苏萤笑道:“他说他大伯在京城做大官,是天子近臣。” 袁颂从小便是这样,同苏萤什么都说,而且是那种拍著胸脯,好似这天底下就没他袁颂不晓得的事一般。以至於到最后,无论袁颂说什么,她都觉得他在吹牛。 可听姨母那么一说,看来他还真的有一位做大官的大伯。 只是这笑意还未落下,苏萤的心头却忽然微微一沉。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杜衡。 袁颂有亲族在朝,春闈之后自有人为他铺路。 而杜衡呢? 表面上看,杜衡是京中解元,是人人称颂的文曲星,可他的父亲早逝,如今杜府唯有他一位男丁,全家上下都指望著他春闈中举,重耀门楣。而他的母亲,哪怕是国公府还在,她也不过是个旁支,仅此而已。 世人皆道他前途似锦,可苏萤知道,对他而言,真正的考验,还在金榜题名之后。 不知怎地,苏萤的脑海中便浮现出了一幅场景。四周黑漆漆的一片,唯有远处有一丝亮光,杜衡独自一人,没有任何指引,仅凭著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向那光明处缓慢而沉重地前行。 她有些不忍,她不愿他如此孤单无助。 低头不语了一会儿,苏萤的眉眼间不觉多了些悵然,她轻声问道:“姨母,袁颂若是来了京,我可有机会一见?” 容氏原想著萤儿方才还笑得轻快,怎的这会儿又神色微黯。听她这么轻轻一句,她才鬆了一口气。 她在苏萤面前提起袁颂,只不过是想看看萤儿对他是否还有印象。此刻这一试探,看来萤儿不仅记得这个人,似乎对他尚有幼时情谊。 母亲在信中提到,袁颂此番上京,便是寄住在他那身为內阁大学士的大伯家。此次来访,还是袁颂的母亲主动问及苏萤,当得知萤儿也在京城,她合掌道了好几声“有缘”。 当时袁颂的母亲是这么对苏萤的外祖母说的:“您也知道,我统共就两个儿子,在乐清之时,我便將萤儿当成自家闺女看待。本想著今次能见到萤儿,还带了好些我瞧著適合她的布料过来,没曾想她却上了京。” “不过也是有缘,我家颂儿不日也將入京,您若是愿意,何不让我那在京城的嫂子下个帖子给若兰,让她带著萤儿来府中做客?” “只可惜,此番我不能与颂儿一同入京,我的大儿媳尚在孕中,她是头一回做母亲,我这做婆母的,必须守在她身旁。不然,我定是要去见见萤儿的。” 袁家家风正派,在尊师重道这一块尤为显现。袁颂在书院时,逢年过节便会由袁大人及袁夫人带著上门问候苏萤外祖父母。容若兰未出嫁时,也见过几回,她看得出袁夫人对苏萤的喜爱是出自真心的。 原本,容氏因袁家门第过高还有些迟疑,可看到苏萤这般反应,她倒也想去看看,如今的袁颂是否比幼时更加稳重。 听得外甥女好似忧心是否能见上袁颂一面,她笑道:“你若是想见,姨母自是会带你去见。” 第80章 老夫人的正院似乎与她八字甚为相合 翌日,杜衡依旧卯时起身。按惯例,洗漱之后,他先去书房晨读,之后会去园疏通筋骨,为一日的温习打好底子。可是由於昨日灯会一事,他不得不將这三年如一日的行程做了调整。 临去书房前,他吩咐清泉道:“你安排个人去老夫人的院中,待老夫人醒后,去问问何时可以请安?还有,大表小姐处,若是能一同去给老夫人请安,便是最好。若是她不便,就告诉她,我会陪同大夫一起来给她换药。” 祖母说过,既然瑾娘是因护他而伤,他就必须担起这份责任。只是男女始终有別,祖母在场自是最好,祖母不在,那么只有大夫在时,才能前去探望。 清泉应是,正准备依吩咐行事,谁料,公子又將他唤了回来:“还有件事,必须由你亲自去做。” 清泉洗耳恭听。 “藏书阁那里,你去留个话,就说我要去找本书,需要请教表小姐,若是她得空,无论何时,都可。” 话音刚落,杜衡才想起书房里有昨夜刚刚画就的贼子肖像,於是他又补了一句:“告诉表小姐,巳时我需亲自去报官,昨夜的事得当面交代清楚,耽误不得。其他时辰,只要她让人来通传一声,我便会前去。” 瑾娘虽有伤在身,但因搬进了老夫人的正院,加之身边有了一位供她使唤的贴身丫鬟,昨夜一觉无梦,歇息得甚好。 才刚起身,便听到杜衡派人来问,问她是否愿意与他一道去给祖母请安。她只觉得老夫人的正院似乎与她八字甚为相合,这才过了一夜,便事事皆如她所愿。 表兄相邀,她怎好不允? 正要开口答应,又听来人在门外继续说道:“公子还说,小姐若因伤势不便,便不必勉强,公子会亲带大夫来给您换药。”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瑾娘一听,暖上心头,衡表兄真是谦谦君子,不仅能替人设身处地著想,还句句都是以她意为主,没有一丝强加之意。 那么好的表兄,她能否不只选其一,两者都要呢? 之前在姨母的院中,她日日討好姨母,除非表兄前来同姨母请安,否则等閒遇不到他。如今她自是要把握机会,不仅仅是等表兄主动提及,她更要多多製造机会。 公子在书房晨读,清泉自是不去打扰。默默静待公子完毕之后,才上前回復大表小姐的答话。 “大表小姐听闻您在晨读,她说让您安心诵读,待您去给老太太请安时,通传一声,她便到。大表小姐还说,她的伤是公子陪同去的医馆,除了大夫,只有公子最清楚,若是公子能陪同大夫一道来给她换药,她感激不尽。可若是公子忙於温习,她自己等著大夫也是行的,一切听公子安排。” 瑾娘说得客气,然而她毕竟是因自己而伤,杜衡决意日后每日余出一个时辰留於正院,直至瑾娘伤愈。 但是,他想听的却还没有听到,於是他问:“藏书阁那里可有回话?” 清泉摇头:“我亲去的藏书阁,表小姐不在,不过话已留给桃溪,待表小姐回应,桃溪自会通传。” 杜衡頷首,昨日发生那么多事,萤儿肯定累著了。他也愿她多歇息些,留话不过是让她宽心。既然她未回音,他安心等著便是,更何况今日还要去衙门走一趟,萤儿无事,便是最好。 他让清泉將书案上自己放在一旁的贼人画像收起后,便去往了正院。 瑾娘早已收拾妥当,虽然面上仍有白布缠著,可那並未遮挡她的五官,因此她还是颇费了一些心思,把自己的面容服饰做了一番打理。 虽说自己是闺中女子,可因父亲是府学训导之故,她还是见过几名与表兄年龄相仿的男子。加之母亲同她说过,以她以往认知,杜衡应是偏爱清水出芙蓉的女子,故而她特意只用了闽地特有的片仔癀膏以作润肤之用,选的衣饰也是素雅简约,往铜镜里这么一照,確实楚楚可人的紧。 心中满意,便慢慢等著与表兄一道向祖母请安。 表兄果真准时,说了辰时来,辰时便有人通传。 瑾娘欣喜,又对著铜镜照了一番后,才由碧玉扶著出了门。 瑾娘所住为正院的厢房,出了门便是一道小径通往厅,婉仪同苏萤平日里便在此听白先生讲课,过了厅之后,便能瞧见老夫人的堂屋在不远处。 堂屋前一左一右种著两棵玉兰,正月刚过中旬,那枝头便已鼓起颗颗绿色的芽苞。 杜衡此刻正站在其中一棵玉兰之下,负手而立,此情此景正应了那句:“立如芝兰玉树”。虽说此时表兄面色如水,可她知道,表兄若是欢喜,也定是“笑如朗月入怀”。 虽说眼前如画,可瑾娘怎能只让表兄入画,自己却只在画外欣赏?於是她轻轻唤了一声“表兄”,便鬆开碧玉搀扶她的手,一步步走入画中,行至表兄身前,微微福身。 “表兄可是等候已久?” 她微微仰头询问,极尽娇柔。 然而,杜衡的目光却落在她面部的那两处白布之上。昨日因夜色之故,他看得不甚清楚,此刻日头初升,柔和的晨光便映在她微扬的面上,只见她下頜的白布已透了些许黄褐之色。杜衡心道,那应是大夫昨日敷上的药。 听得瑾娘开口询问,他才收回目光,问道:“待与祖母请安之后,表妹可有空余之时?” 瑾娘心中一跳,只觉面上微热。虽然心嚮往之,可却知若此刻急急应下,有失矜持。她略羞涩地垂首看向地面,问道:“表兄可是有事?” 她这一低头,额上的那块布便落入杜衡的眼中,同方才下頜的一样,已变得微黄,確实该换药了。 他道:“昨夜我画了那小贼的肖像,若是表妹得空,可否帮为兄看看,那肖像是否与贼人相像?” “昨日之事,除了我,唯有你同他正面相对,若你觉得此像可用,我便交予官府,定能助官差早日抓住那贼人。” 第81章 瑾娘姐姐若是真破了相,日后可怎么办? 杜衡这一番话,听得瑾娘心惊肉跳。昨日表兄確曾提及他会去衙门报官,可他並未说过,会將那小贼画出来。 耳中传来咚咚如敲鼓的心跳之声,她慌忙地抚著胸口,忙不叠地摇头道:“表兄,我,我什么都没看清,他匕首来得太快,我当时,我,我,” 就这么一句话,她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仅断断续续,音量更是弱如蚊蚋。 杜衡见她颤颤巍巍,摇摇欲坠,只当她是想起昨日小贼行凶之事,心中顿时有了愧意,忙道:“瑾娘,是表兄我未考虑周全。你不用在意,忘了这事罢。” 邓瑾娘如释重负,音量才恢復了些许,道:“多谢表兄体谅。表兄,不知怎的,我觉得伤口有些发疼。” 杜衡歉然,道:“去向祖母请安罢。你稍稍忍耐,我会儘快请大夫来替你换药。” 老夫人早在三年前就免了杜衡晨起问安,如今听闻孙儿特意遣人来请安,便知其用意。他是想在她在场之下,尽每日探视瑾娘伤情之责。 如此正人君子,向来是他孙儿一贯的行事做派,老夫人心中甚慰。 听朝霞通传,公子同表小姐已在堂屋之外等候,她不由蹙眉:“屋外冷,快让他们进来,別冻著了!” 不多时,便见朝霞撩帘,衡哥儿稍一俯身,跨门而入,隨之,瑾娘也入得屋內。 杜衡身量修长,步伐稳健,才走了几步,便与瑾娘拉开了距离。也不知是不是瑾娘身形娇小之故,本就挺拔的孙儿此刻显得愈发高大。儘管瑾娘竭力加快步伐,可还是做不到与表兄並肩同行。 杜衡先行至老夫人跟前,道了声祖母,隨后瑾娘才至,也问了老夫人的安。 二人打进屋起,老夫人便有心瞧著,两人一前一后,步调不一,身量相差甚多,毫无登对之感,老夫人不由嘆了口气。 “祖母。” 杜衡见祖母若有所思,於是又唤了一声。 老人家被孙儿这么一唤,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態,忙振作精神,让他们入座。 她先问了瑾娘的伤势,瑾娘自是句句说好。 老夫人又问了杜衡,得知他还要去衙门报官,便催他快去:“衙门报官定是费不少时辰,你快些去,莫要耽误课业才是。” 老夫人发话,瑾娘当然也要跟著迎合,於是忙道:“表兄,祖母说得对,一切以备考为重,换药之事,不劳您分神。” 杜衡却道:“表妹勿要掛心,我已有了安排。因今日是换药首日,还是由我亲请大夫前来为好,往后接送大夫一事,我会交予李茂。但是看诊换药,我会亲自陪同,表妹放心。” 老夫人点点头,道:“安排得甚好,瑾娘的事你要看顾好,课业也不能落下。” 杜衡应声,又补了一句:“每日辰时我会来陪诊。午膳与晚膳后,表妹若有事,也可差人来寻我。” 瑾娘自是愿意,頷首应允后,便懂事地起身,同杜衡一起向老夫人告辞。 两人出了堂屋之后,瑾娘又一次同杜衡福身:“表兄,劳烦您为我奔波。” 她一早听闻杜衡要来,便將心思用在穿衣打扮之上,碧玉送了早膳进屋,她也只是让她放在桌上,便无暇顾忌。方才在堂屋还未觉得如何,可就这么微微一福身,她便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也软了下去。 杜衡原本打算告別瑾娘,立即动身前去官府,谁知她身子一歪,便倒在了他的怀中。上回她初来杜府也曾晕倒过一次,杜衡心知她大概又是滴水未进。 此刻离老夫人的堂屋才几步之遥,杜衡不愿扰了祖母清净,只命清泉道:“快去取碗水或是块,莫要惊动旁人。” 清泉领命,速速离去。 杜衡则压低了声音,责问碧玉:“怎么回事?表小姐没用早膳?” 碧玉冤枉,她是老夫人院里的丫鬟,怎会不知分寸?她又怎能告知,表小姐只顾著镜前梳妆,碰都不愿碰那早膳。 手绞在了一起,她终是没有开口为自己解释,而是低首认错:“公子,奴婢知错了。” 好在这时,清泉手捧著一方帕子前来,里头包著些,一看就是哪个小丫头平时揣在身上的零嘴儿。 杜衡示意碧玉,碧玉心领神会,拿起一块放入表小姐的口中。 不多时,瑾娘睫毛微颤,慢慢地睁开眼来。 ?? 今日是上元节后的第一日,也是年后同白先生上课的日子。苏萤如约在连接东西两院之处等著婉仪,也正因为此,未去藏书阁的她並不知晓杜衡留给她的话。 婉仪虽不喜听讲,却准时得很,苏萤未等多久,姐妹俩便见了面。 婉仪喊了声“萤儿姐姐”,二人便结伴去往正院。 “瑾娘姐姐搬去了祖母院中,待会儿上完课,姐姐同我去探望瑾娘姐姐可好?” 这也正是苏萤想说的,她点头:“自是要去探望的。” “姐姐,我听母亲说,瑾娘姐姐的脸要破相,这是真的吗?” 苏萤一怔,忙捂了她的嘴道:“婉仪,切不可乱说。” 婉仪点头,道:“姐姐,我是替瑾娘姐姐著急,我虽没亲眼见到瑾娘姐姐的伤,可是昨日听你说了之后,便一直担忧。母亲告诉我瑾娘姐姐会破相,我心里害怕,又无人可问。萤儿姐姐,我就信你的话,也只敢问你,你说瑾娘姐姐会破相吗?” 苏萤虽不知瑾娘是缘何受的伤,但是她却是亲眼见到瑾娘那手背汩汩冒血的情景,她只记得瑾娘面上有两道划痕,却不及手背上的伤口那般惊心。 昨夜,姨母去了正院一个多时辰才回,她心知姨母因这次意外,定是少不得一番安排。姨母未提,她便体贴地没有追问。这也是听了婉仪提起,才知道瑾娘的脸伤竟比手伤还要重。 “大伯母可是听大夫说的瑾娘姐姐会破相?据我所知,昨日未有大夫上门。” 婉仪摇头:“母亲说她脸上缠了好几寸白布,不留疤才怪,八成是要破相了。我只是害怕,瑾娘姐姐若是真破了相,日后可怎么办?” 苏萤明白了婉仪的意思,她们只比瑾娘小了几个月,都是芳华年岁,哪个没有爱美之心。若是容貌受损,別说其他,就是谈婚论嫁都有阻碍。 苏萤心中隱隱有些不安,她不敢细想,遂出言打断了婉仪:“婉仪,此事关係瑾娘姐姐,大夫没下定论之前,咱们不能妄下定论。” 婉仪自是听苏萤的,二人遂不再多言,进了祖母的院中。 谁知刚拐过迴廊,便见一娇小身影倚在高大身形之中。婉仪瞪大了眼,哆哆嗦嗦地道:“瑾娘姐姐怎、怎么在我哥哥的怀里?” 第82章 许是他喜欢那女子,所以才有了肌肤之亲 別说婉仪了,苏萤也惊诧不已。 昨夜灯会,瑾娘也是这般依偎在杜衡怀中。只是那时她是因伤,如今也是因伤吗? 婉仪不敢上前,拉著苏萤便寻了个地方躲了起来。 若换作苏萤一人,她是不愿躲避的。前因后果未知,不能仅凭眼前所见,便妄自猜测。可不知怎的,婉仪一拉她,她便没了往日的定力,由著婉仪带她藏在廊柱之后。 婉仪虽慌,可眼睛却一刻也未从哥哥与瑾娘身上挪开。只见瑾娘姐姐双肩微颤,似乎正在啜泣。而哥哥则缓缓將她从怀中扶起,交给边上的丫鬟。接著哥哥说了些什么,转身离开,而瑾娘姐姐则在丫鬟搀扶下朝著哥哥的背影行礼告辞,待起身后,竟抬手拭泪。 眼前的场景,活像戏文里的依依惜別。 “糟了,哥哥朝咱们这边来了!”婉仪忽地一惊,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慌张不已。 这廊柱能挡住远处人的目光,但人若走近,便什么都藏不住了。 苏萤轻拉了拉婉仪的手,低声道:“莫慌,我们刚到。等会儿向他问安便是。记著,你刚踏入正院,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瞧见。” 话音刚落,杜衡似乎已发现了她们。苏萤深吸一口气,沉住神色,目光微敛,拉著婉仪下了迴廊。 杜衡见瑾娘甦醒,便將她交给了碧玉,又吩咐清泉將剩下的也递了过去。 他的神色不太好,道:“一日三餐,人之常情。我想表妹並非孩童,这等道理,应当是知晓的。《春秋》《左传》二书,或许太深了些。这些时日,不若少翻几页。饥饱有度,方助养伤。” 瑾娘原以为表兄会怜她,哪知竟是这样一句冷冷的训诫。他话音未落,已转身离去。 她连忙福身:“表兄慢走。” 他身上那股清洌的味道仍縈绕鼻间。瑾娘悵然地望著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只觉眼角的泪忍不住滑落,原来,情意二字,竟能这般牵动人心。 杜衡才走了几步,便瞧见远处迴廊上两道身影,他心中一动,加快了步伐。 “怎么这么早来给祖母请安?为何不多睡一会儿?” 话音落下,才发现婉仪同苏萤手中各有书袋,他才恍然,笑道:“我差点忘了,上元节后该听白先生讲课了。” 杜衡见苏萤一直垂首,未与他对视,以为她只是心中羞涩,心中更是软了几分。昨夜灯会,二人虽未言明,然而在他看来,已是定下了情意。今日再见,仍是心动不已,倘若苏萤此刻抬头,定会见他眼中满是欢喜。 然而苏萤却仍低眉不语。杜衡正要开口询问,却听得胞妹道:“哥哥,今日是年后的第一堂课,我和萤儿姐姐,想,想早些准备。” 只见胞妹神色有些紧张,似是担忧白先生的课上发问。婉仪向来就是这么怕做学问,连带著萤儿也失了往日的镇定自若。 杜衡笑道:“去罢,去罢。” 婉仪仿佛如获大赦一般,拉著苏萤快步朝厅离去。 直至厅,她才拍著胸脯,大口喘气,道:“还好,还好,哥哥未察觉我俩看见他和瑾娘姐姐了。” 苏萤被婉仪一路拉著,心跳也跟著慌乱的步伐乱了起来。不知怎的,她觉得有些闷,遂打开书袋,借著摆放书籍、文章,以镇静心神。 不多时,白先生进了厅,见到婉仪同苏萤已经准备妥当,满意地点了点头,便开始检阅年前布下的功课。 白先生先看的是苏萤的文章,她的文向来言之有物,用词妥帖,白先生阅后道了声:“好。” 隨之她又走至婉仪案前,婉仪连气都不敢喘,屏息凝神,紧张地看著白先生执起年前萤儿姐姐带著她写的那篇文章。 先生默默地阅读,婉仪只觉得度日如年。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传来白先生严苛之声,只听她问道:“婉仪,你在文中引《女诫》之『未嫁之前,敬慎其身,不可褻慢』来论证『男女授受不亲』,一眼望去,看似言之凿凿,实则言之无物,让读文之人觉得你並未通晓其真意。” “来,你给我好好讲讲,什么叫做『未嫁之前,敬慎其身,不可褻慢』,为何这句话能论证『男女之间,授受不亲』?” 婉仪暗叫一声惨了,极不情愿地站起了身。她绞尽脑汁,努力思索。 电光火石之间,哥哥怀中抱著瑾娘姐姐的画面一闪而过。她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女子未嫁,待字闺中,若隨隨便便就靠在男子怀中,这,这就是看轻自己,视为,视为褻慢?” 说到后面,她的语气渐渐迟疑,声音也小了下去。 白先生道:“你这例子虽略嫌露骨,也勉强解释了你引的那句话。只是,你只讲了女子,却未论证男子那一面。” 婉仪支支吾吾道:“男子,男子,那男子学识渊博,向来有礼,这般行事,许是,许是他喜欢那女子,所以才有了肌肤之亲。” 婉仪並未听懂先生的问话,白先生的意思是,要论证“男女授受不亲”,需將男女分开论证。她所释仅仅只说了女子一方,却未涉及男子那一方。 而她脑海中已將哥哥当成了文中男子,情不自禁就为杜衡今晨所为找补解释。 白先生啼笑皆非,拿著手中的文章,顺势一卷,轻轻落在婉仪头上,无奈地道了声:“坐下罢!” 隨后又道:“男女之间即便有情,也要克制言行。若有越距之行,男子则必须负起责任,否则两方均为失德。” 婉仪啊了一声:“先生,您是说,若是未婚男子抱了女子,他就必须要与她成婚?” 白先生笑道:“若是正人君子,自然必须如此。你难道未曾听过我大周皇帝与皇后的軼事?” 婉仪瞪大眼睛,一脸懵懂。白先生见她神情单纯,微微一笑后缓缓说道: “当年圣上还是尚未分封的二皇子,一心只读圣贤书。有一年春日,郊游赋诗,恰逢兵部尚书之女,也就是如今的皇后娘娘,隨母亲前往菩提寺上香。途经山路,不慎失足落入山下溪涧。” “彼时皇后娘娘衣衫尽湿,狼狈非常。圣上听闻呼救,亲自下水,將其救起。此事事关名节,回宫后圣上便亲向太上皇请罪,自请承担责任。太上皇知他情真意重,便赐婚成就一段佳话。” 第83章 如同一只看不见的雀儿,字字句句啄她的心 “啊,这么说我哥哥要娶瑾娘姐姐了?” 婉仪自己也嚇了一跳,竟把心中所想脱口而出,慌忙捂住嘴,可惜为时已晚。 白先生也听得莫名其妙,以为婉仪只是將自家喜事说出,遂轻叩了叩她的桌案,道:“好好听讲,切勿神游,若是再犯,抄书十遍。” 婉仪知错,道了声:“学生不敢。”便將自己埋在书本之下,再也不敢胡思乱想。 苏萤向来对世道所谓的女德、男女之防,嗤之以鼻。她知晓男女有別,互相应以礼待之,但並不意味著这世间有一道明明白白的线,把男女之间所有的行为都圈成了条条框框。 外祖曾说,成王败寇,胜者书写歷史。而白先生方才所说的佳话,难道不也是一种胜者为王的故事?据她所知,贵妃娘娘与圣上可是从小便有了婚约,只是皇后娘娘背靠兵部,对於当年手无棋子的圣上而言,无疑是个助力。 她什么都懂,什么都能看透,可课上先生与婉仪的一问一答,却如同一只看不见的雀儿,字字句句啄她的心。 好在先生点评完婉仪的功课后,便拿起《女诫》继续讲解新的篇章,没人发现苏萤的心不在焉。直至下了课,婉仪唤了她好几声“萤儿姐姐”,才发现她仍如课上那般,看著《女诫》一言不发。 婉仪缓步走近,只见苏萤双眼朦朧,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 “萤儿姐姐,你怎么了?”婉仪担心地拉了拉苏萤的衣袖,问道。 苏萤才晃过神来,她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只觉得提不起劲,道:“许是昨夜没有睡好。” 婉仪点头,不要说萤儿姐姐了,就连她自己听到母亲念叨著瑾娘姐姐破相一事,也担心地直到三更声响才睡下。 “要不咱们改日再去探望瑾娘姐姐?” 苏萤则摇头:“瑾娘姐姐是同我们一起出游才受的伤,昨夜夜深未能探望,今日无论如何都该前去。” 婉仪听苏萤这般言说,自也明白其中情理,便与她一道出了厅。 她们顺著曲折迴廊往后院厢房走去,正值初春,院中山石尚带寒意,一阵微风吹过,凉意攀上苏萤的脸,反而让她清醒了许多。 才走到厢房前,便见门口蹲著一小廝模样之人,正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吭哧吭哧地埋头大吃。婉仪咦了一声:“清泉怎么在这儿?” 清泉一早先是替公子去各处传话,而后隨著公子去老夫人正院请安。大表小姐因未曾进食而晕倒,他又著急忙慌去找小丫头要,之后陪著公子策马疾驰去衙门报官,紧接著又马不停蹄地跟著公子延请大夫进府。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整整一个早上忙忙碌碌,晨起吃的那巴掌大的早点,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心知大夫给大表小姐换药,公子没那么快出来,他索性掏出在街上买的肉包子大口啃了起来。 別人或许不知,他却知道,公子喜洁,向来不愿与人多有碰触。大表小姐今日倒在公子怀中,虽然事出情急,可他还是瞧见公子眉宇间的不虞。肚子响得都快和嗩吶一般尖细,他可不想也晕厥过去,惹公子不快。 谁知刚吃完一个包子,就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嚇得一哆嗦,差点把剩下的肉包子抖落在地上。正想斥责,抬头一看,竟然是小姐同表小姐,这还得了,他忙又胡乱地將包子一裹,塞回自己怀中。 他迎上前,问了两位小姐的安。 婉仪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他哈腰回答:“公子请了大夫给大表小姐换药。” 婉仪惊讶:“往常不是让管事去请大夫嘛?怎么哥哥亲自前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苏萤一怔,停下了脚步。 婉仪疑惑,看向苏萤,问道:“姐姐,不进屋吗?” 苏萤停了片刻,才道:“既然瑾娘姐姐在换药,咱们还是在外面等一等罢。” 婉仪心思单纯,未想太多,只觉得萤儿姐姐说得有理,遂让人通传。 此时,苏萤心中是存了些试探之心的。 换药实属私密,按理她们確实该事先通稟,经得同意后再进屋。可是此刻除了大夫,杜衡也在屋內,这就有些不一样了。 她不愿自己思虑太多,可是有些情绪却不由自主地涌上心来。 一转眼,通稟的小丫头便出来道:“小姐尚在换药,碧玉姐姐把我赶出来了。” 婉仪听了笑道:“无碍,无碍,等等便是。” 她望向苏萤,想著萤儿姐姐同自己想的一样,可她却发现苏萤的面色有些苍白。 “萤儿姐姐,你还好吗?” 苏萤看著婉仪忧心忡忡,摇头说著无事,想用手暖暖自己的脸,才发现手指如此冰凉。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丫鬟碧玉出了厢房,行礼道:“让小姐们久等了。” 她们在碧玉的引领下进了屋。此刻,头缠白布的瑾娘正虚弱无力地半倚在桌案边,立在一旁的杜衡才將手从瑾娘伤处收回,隨后直起身,一脸严肃地看著大夫收拾案桌上换药所用的器具。 两人一坐一立,一柔一肃,苏萤看得心中一沉,婉仪也有些恍惚,仿佛回到父亲尚在之时,母亲的屋中。 杜衡其实並不是一直在瑾娘的屋內,他送了大夫进屋后,便等在屋外。 可谁知,大夫才刚刚揭开白布,瑾娘便哭出声来,女子怕疼也是有的,他遂又退后几步,可没曾想,瑾娘那哭声却渐渐由啜泣变为唤他,无奈之下,他才回到屋中。 “表兄,我怕。” 这位大夫也是出入官家见惯场面之人,瑾娘的伤昨日就是他处置的,按理说今日派个小徒弟前来换药便是。可是杜府却出了数倍的银钱,请他无论如何,勿要让这位小姐留疤。於是在杜衡的邀请下,他亲自出了诊。 他发觉,才揭开白布,还未碰到伤口,这小姐便哀哀哭泣。他便心知,她是在撒娇,果真唤了几声表兄之后,那杜家公子便进了屋来。 作为大夫,他自是假装什么都不知,什么都未听见,可是年岁大了,也存了些看戏的兴致,於是他道:“此药有些疼,公子不若帮忙,拉住小姐的手,以免小姐因为疼痛,让我这药粉撒到了別处。” 第84章 如今看来,已容不得她徐徐图之 是以,待苏萤同婉仪进屋,便见杜衡与瑾娘一坐一立,乍看之下倒显得颇为亲近,教人难免生出误会。 厢房不小,可架不住人多。碧玉將两位小姐领进屋后,便退至一旁。 婉仪乍见瑾娘面上同手上的层层白布,便急忙先苏萤几步绕过大夫,越过杜衡,走到瑾娘跟前,拉著她那未受伤的手,表达了感激之情。 苏萤落后了几步,在经过大夫身后时,恰逢对方收拾完药箱往后退了两步。苏萤为了避让,稍一侧身,那手便轻轻碰到了立在一旁的杜衡。 杜衡自苏萤进屋后,目光便未曾挪开。今晨见她低首不语,还以为是因婉仪在侧,有些羞涩。此刻屋內人多,她却仍旧一眼未看自己,心中不禁愈发在意。 隨著她一步步走近,他才觉出她面色比平日略显苍白。他不禁上前一步想要看个仔细,谁知她却因避让大夫,侧身之际,与他的手碰到了一起。 昨夜灯会,这手在他掌中还暖软如水,此刻这一触,却似冰块一般,凉透掌心。 杜衡心中一紧,不禁脱口道:“钱大夫,请留步。” 老人家原已收拾完毕,正要开口告辞,闻言便又放下药箱,恭敬问道:“公子,有何吩咐?” 杜衡一把拉住苏萤的手腕,將她轻轻拉到身前,对著大夫道:“劳烦大夫,也替我这两位妹妹看看,昨日是否亦是受了惊嚇。” 婉仪听后,放下拉著瑾娘的手,对杜衡点头道:“早上萤儿姐姐还挺好,可进了正院,姐姐就有些不舒服了。” 她又自觉道:“我昨日虽也害怕,可睡一觉就好了。大夫,您只给萤儿姐姐看看便好。” 苏萤被杜衡按著坐到桌案旁的杌凳上,她本想告诉大夫自己无碍,可婉仪那一句补充让她难以开口,只得无奈伸出手,让大夫把脉。 一旁的瑾娘原本心情甚佳。所有人都为她而来,不仅关心她的伤情,还为她因为杜衡挡刀而表达感激之情。没曾想,杜衡竟当著眾人面拦下大夫,亲自为苏萤看诊。 她的心,隨著婉仪放开她的手,慢慢沉了下来。 原以为眾星拱月般的关切会一直围绕著自己,可转眼间,眾人目光已纷纷落在苏萤身上。 她望著此刻静静坐在桌案前听诊的苏萤,那副乖顺安静的模样让她看得心口发紧。 静默片刻,大夫收起放在苏萤腕上的诊布,道:“公子勿忧,小姐脉象尚稳,唯思虑鬱结,静养几日,便可无碍。” 不对,不对。 瑾娘看著越发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之处,可一时间又说不上来。 她向来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既然大家都將目光看向苏萤,她自然也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放弃。 她轻轻拨开婉仪,靠近苏萤所坐之处,与杜衡並肩。 “萤儿妹妹,都是我不好,害得妹妹担心我。” 苏萤见瑾娘拖著病体而来,怎好再坐在杌凳之上,遂站起身,道了声“瑾娘姐姐。” 然而在苏萤起身,与瑾娘面对面的那一刻,瑾娘闻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香味。似甘草,又似丁香,只见她神情一滯。 这香味,分明,分明就是衡表兄身上的味道。 昨夜,当表兄抱著她走出人群时,就是这股好闻的草香让她心安。这香味伴著她一路到了医馆,又从医馆回到了杜府。今晨,又是此香,唤醒了靠在表兄怀里眩晕的她。也是今晨,她才发现,那令人舒心的味道是从他腰间一个青灰色的香囊吊坠传来的。 她惊诧地低头往苏萤的腰间看去,只见她的腰间也掛著一只带著流苏的香囊,虽然与杜衡那只顏色不同,图案也不对,可是形制却一模一样,都是由缎布裹著的球形香囊配著一条同色流苏。 青灰对浅絳,翠竹对粉荷,原来如此。 她这个姨母是个蠢的,连带著身边的丫鬟也是个笨的。 雪鳶这个蠢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许是二人本毫无瓜葛,却因她自作聪明,反而让两人越走越近。 她心中惴惴不安,这隱隱成双的香囊都有了,那么离表兄开口求娶还远吗? 来京之后,看得最多的便是表兄对胞妹婉仪的宠爱,因此受了伤后,她尽力撒娇,以示柔弱,博的就是表兄的看顾。她到现在才知道,原来表兄中意的是苏萤那样的。 心念一定,瑾娘望著苏萤,饱含关心,她拉起苏萤的手,身子一颤,道:“妹妹的手,怎的如此冰凉?” 说著,又抬手覆上苏萤的脸,忧心道:“你的面色也苍白得很。” “钱大夫,您真的不用给妹妹开个方子吗?” 老大夫闻言,道:“回小姐的话,正如老夫所言,只要多加歇息,便可无碍。” 瑾娘点头,鬆了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 “妹妹,”她握著苏萤的手不住地揉搓,似要暖苏萤的手,道:“你与婉仪的这番情意,我都记在心里。只是你也要保重自身,若有个闪失,我如何安心?” “我的伤只是皮肉之苦,你如今却是因我忧思伤神。好好回去歇息,咱们姐妹来日方长。” 一句话意有所指,瑾娘才收回细细打量的目光,转向杜衡:“表兄,能否请您代劳,替我送一送妹妹们。” 杜衡有些诧异,上药之时,瑾娘如幼时的婉仪一般,非他在场不可,他原以为她还会有事相求,没曾想她却开口让他护送,如此识得大体,竟无半点之前娇柔依赖之態。 他虽不解,却是愿意,於是顺应道:“好,我去送她们歇息。也请表妹你好好养伤。” 瑾娘朝他福身,道:“多谢表兄。对了,日后您不必亲自来陪我上药,一切请以课业为重。” 杜衡一听,略有迟疑,不论如何,瑾娘的伤因他而起,换药看诊,他承诺了,就必须做到。 瑾娘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柔声道:“您若不放心,也可让清泉时常探望。我若有事,自会转告。” 如此一来,既能使他安心,又不耽误功课。 她的眼神澄澈而温顺,语气平和得体。 杜衡轻轻頷首,道:“如此甚好。” 第85章 你我之间,发乎情止乎礼 出了厢房,杜衡拱手与钱大夫告辞,便让清泉將大夫送了出去。他则陪著婉仪与苏萤往东院行去。 婉仪同苏萤手挽著手缓步前行,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她悄悄侧头看向身旁,萤儿姐姐仍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婉约,再往后瞧了瞧哥哥,却见他落在身后几步,不疾不徐,不似从前那般大步流星走在最前。 婉仪问:“哥哥,您可是心中有事?” 杜衡看了苏萤一眼,才对婉仪道:“好好回去歇息,不要胡思乱想。” 答非所问! 婉仪撅起嘴巴,却也没再多问。 到了东院门前,苏萤目送婉仪离去后,回身向杜衡道:“表兄,请留步。” 话音一落,她便自行转身踏上长廊,头也不回离他而去。 杜衡一怔,不明其意,隨即快步追去。 长廊之上,时不时地有僕从经过行礼,苏萤只好停下脚步受礼再走,这么一停一走之间,很快就被大步前来的杜衡追上。 下了长廊,未走多远,恰好是通往园、藏书阁与偏院的三岔口。苏萤脚步微顿,竟一时不知该往哪处走。 杜衡见她茫然立於小径之上,心中满是怜惜,她可以一句话也不说,可是他却不能任她愁眉不展。 他缓缓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声音温和却带著不容拒绝的意味:“跟我来。” 她不知往哪儿去,他便做她的引路之人。 桃溪在屋中,听见脚步声便迎了出来。一见是公子与表小姐,便乖巧地低头,让开了路,她默默將门轻轻带上,隨后走至大门外守著。 杜衡带著苏萤进屋,见门掩上,便將苏萤拉至身前,轻声道:“桃溪是个机灵的,我去同二婶说,以后就让她贴身伺候你吧。” 他这话说得自然,身子也愈加靠近,两人之间呼吸可闻。 苏萤望著杜衡近在咫尺的胸膛,不由怔道:“你我这样,算不算男女授受不亲?” 杜衡没想到她竟拿这套她最厌弃的女德来对付他,不禁笑了。他鬆开手,朝她拱手一拜,道:“苏小姐,小生失礼了。” 本是想逗她笑,谁知苏萤脸色却更苍白了几分。 杜衡心头一紧,忙拉她到书案前坐下:“你早膳吃了吗?可莫要像瑾娘那般滴水未进,晕了过去。” 苏萤终於抬起眼睛,她没有答他的话,反而问他:“方才在瑾娘姐姐的厢房,婉仪说,瑾娘姐姐是为了替你挡刀,才受的伤,是吗?” 昨夜姨母回院,並未与她说得太多。她只知,为了养伤,祖母才將瑾娘安排入了正院。 今晨与婉仪碰面,才知那伤或许会破相。可直到在瑾娘屋中,她才听出真相。原来,瑾娘的伤竟是为杜衡而受。 如此一来,她便將祖母之举看得明白,只可惜表兄是男子,纵使满腹经纶又怎识得其中深意。 情意初开,自然难捨,可若此刻还不悬崖勒马,只怕越陷越深。 她遂狠下心来,未待杜衡答言,將手挣脱,站起身来。 “表兄,在我看来,你我之间,发之於情,止乎於礼。可若是再往前一步,便是不应该了。” 她向后退了一步,与杜衡拉开了距离。 “桃溪是个好丫鬟,她说她从前在前院做事。可是我瞧著,却是不然。她通晓笔墨,熟知文房四宝,这样的丫鬟,若不是从小便在书房跟著,是不可能將藏书阁打理得井井有条。她明明就是你的丫鬟。” “不知表兄知道我多少事情,又知不知道我为何上京?” 她一面说著,一面转向书案,双眼望向窗外,不再去看杜衡。 “我三岁时母亲亡故,尸骨未寒之时,父亲便把已有身孕的外室迎进家门,抬为正室。外祖父母见我可怜,便將我接到雁盪山脚下,那里有我外祖开设的书院,我幼时便在学子们的朗朗读书声中度过。” “我知道我和別的女子不同,我不但读书,读的还是四书五经。我不仅写字,写的还是魏碑顏体。因我从小便是与男子一同听讲,一同学习,许是这样,表兄才觉得我与眾不同,心生好奇吧?” “我在外祖的书院不曾有过闺阁之束,无忧无虑直到两年前,苏家將我接回府中。从小到大,外祖父母还有姨母,从未在我跟前讲过我父亲一句不是,至於那被扶正的外室,他们也只是一语带过。回到苏家本应是件高兴的事,直到回去才知道,那里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家。” “两年间,我学著如何去抵挡恶意,如何去为自己爭取利益,可最终还是抵不过有人因母亲身份,要將我许配给一年逾五旬的鰥夫,只因他富甲一方,能为我父亲的生意铺平道路。” “若不是我有恩於一位小丫头,只怕如今我早已被迫嫁人。” 苏萤说这话时,忽觉嘴边有些咸涩之意,她抬手在脸上一触,才发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外祖二十多年前曾在朝中为官,在雁盪山下也为朝廷培养了不少人才。姨母把我接进京来,就是想从故旧之中,找一户踏实的读书人家,把我嫁出去。” “可是我心里明白,姨母之愿有多不易。虽说外祖在士林之中颇有清誉,但这依旧改变不了我是一秀才出身的商贾之女的事实。” 苏萤苦笑:“士庶不通婚,有哪个读书人家愿意娶个商家女?” “表兄,我初来时,姨母便同我提及,说你前途不可限量,这一年对你而言至关重要。姨母让我等閒不出偏院,不要扰了你温习备考。我应承下来,可没想到事情一桩接著一桩,惹了不少麻烦。” 说著,苏萤迴转过身,朝著杜衡盈盈一拜,道:“苏萤不是冷心之人,承您数度照拂,心中不甚感激。只是以后,还请表兄莫要再为我做些什么了,苏萤只盼表兄安心备考,他日一朝高中,我离开杜府时,也好说一句,我苏萤並未扰了表兄清净。” 第86章 原来引狼入室的,从来不是容氏,而是她自己 杜衡只觉苏萤的话,像一团团柔软的絮,落在耳畔,缠在心头。她每说一句,便有一团絮子轻轻巧巧落入他心,待苏萤一番话说完,他早已被悄然堆积的絮子,闷的思绪混作一团。 这是他头一回听苏萤提及幼年过往,也是第一次知晓她上京的来龙去脉,但这並不意味著他对她的事一无所知。 从母亲和二婶的口中,他一早便知苏萤是避婚而来,也早已知晓她的父亲是个有秀才之身的商贾之人。 她的外祖父母是祖母口中家风清正的清誉人家,容家书院出来的女子,又怎能拿世俗眼光来看待? 她以“士庶不通婚”来断了与他的情意,若是別人说这话,他无可厚非,可这话从不拘闺训、不屑俗礼的萤儿嘴里说出,他是断断不信的。 他不明白,昨日明明心意相知,怎么一夜之间,便成了不应该。 他喊了一声“萤儿”,可苏萤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她急急转身,推开轻掩的门,便快步离了藏书阁。 他自是要追的,可刚踏出书阁,清泉便匆匆而来:“公子,太太请您一同用膳。” 他眉头一紧,转头望向苏萤似逃亦似躲的身影,只能强压住追出去的衝动,转而向东院而去。 程氏书读得不多,却颇擅厨艺。入了杜府之后,昔日在娘家学得的一套主妇之道,在深宅大院中反倒派不上用场。她从头开始,跟著婆母慢慢学会如何持家理事,如何做一名真正的当家主母。 別的技艺早已隨年岁增长而生疏,唯独那一手厨艺仍未荒废。只因她的夫君杜克俭,最爱吃她亲手做的饭菜。她或许不擅管家之道,却深諳夫妻相处之理。她知道丈夫喜爱,却並不常常下厨,每每亲自炊煮,必是遇上难事,或是心中有所图求。 如今再入灶间,为的正是借一顿亲手备下的饭菜,好同儿子细谈一番,谈的,自然是瑾娘的事。 昨日婆母的话,她其实都明白,瑾娘是为儿子挡的刀,这份恩情,杜府必须认下。 程氏从来不是笨,而是心眼子太窄,她只听得进她喜欢的话,只看得见自己看重之人。儿子的將来,她看得比什么都重,自然也想得比谁都精明。 许家的事才刚有了一撇,她怎能轻易就因为瑾娘而误了儿子的大好前程。婆母以为她愚钝不知,嘆著气让瑾娘搬至正院,她却乐得將这烫手山芋丟给婆母。 没错,瑾娘確实是她让来的,她想借著瑾娘把苏萤给比下去。可瑾娘为衡儿这一挡刀,却是把所有女子都挡在了杜府之外。 她故意不接婆母的话茬,装傻充愣,可是回到东院之后,她又觉得不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原以为只要自己不鬆口,婆母也无可奈何。 可是,她却忘了,衡儿已是弱冠之年,三年来,府中诸事早由他亲自过问。衡儿凡事讲规矩、顾情义,若他真觉得该报瑾娘的恩,只要祖母一句话,他便会点头应下。到那时,他的婚事便可越过她这个做母亲的,由婆母一锤定音。 今日一早,她就让松影去寻衡儿,谁知他一早就去了正院与瑾娘在婆母处请安。她估摸著时辰,又让松影去请,然而衡儿又马不停蹄地出了府。好不容易等他回来,他则领了大夫去了瑾娘的住处。 整整半日光阴,衡哥儿全在为瑾娘忙碌,怕是早忘了书房的门从哪儿开! 程氏懊悔不已,都是雪鳶那死丫头,若不是她从中作梗,自己怎会误以为苏萤存心勾引衡哥儿?如今一比之下,才知自己大错特错。原来引狼入室的,从来不是容氏,而是她自己! 看到婉仪提著书袋回来同她请安,她才知瑾娘那里已经完事,於是她又急忙催松影去把衡儿叫来。 松影才出东院,便瞧见刚把大夫送走的清泉,她伸手招他近前:“公子这会子在哪儿?” 清泉自不会说公子极可能与苏萤表小姐在一处,反而问松影:“可是太太找公子?” 松影点头,有清泉代为去请公子,何乐而不为,她遂等在了东院口,免得回去又被太太嘮叨。 清泉办事果然牢靠,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便见公子从园那方向而来。 松影喊了声公子,便將杜衡引至偏厅。 “一整日忙忙叨叨的,都去哪儿了?我让松影去书房寻你,春暖却说你在別处!” 程氏终於盼到了儿子,心中有气。然而,杜衡一声母亲,却又让她狠不下心来说他。 “好了好了,不用讲了,你大了,自不必事事让我知晓。”程氏说著,便朝候在一侧的小丫头招手,小丫头便端著放有净手的水与帕子的托盘上前。 看著杜衡规矩地净手擦拭,程氏脸上的笑意才渐渐爬了上来,她拉著儿子坐下,揭开竹製食罩,道:“看看,母亲今日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杜衡一看满桌都是从前父亲称讚喜爱的菜餚之时,便知道,母亲这是有话要说。 “母亲,可是有事要吩咐儿子?” 一句话点中程氏的心,衡哥儿向来便是这般懂事,只是人人都道他是文曲星,殊不知他也就是在诗文上天赋异稟,可是人情世故,却太过呆板,不够圆滑。 程氏嘆了口气,试图点破:“你这傻孩子,你祖母已將瑾娘接到了她的院中,昨日她只是碍於瑾娘,才让你全权负责寻医问药。府里那么多小廝、管事,哪个不能替你出门,你非要事事亲为?你自己看看,这半日你可在书房待过?” “皮肉之伤,没个十天半个月的,是好不了的。你可是打算日日在瑾娘与医馆之间浪费光阴?” 程氏见杜衡低头不语,显然未將自己的话听进心里。 终是忍不住一拍桌沿,拔高声量:“你祖母让你照看瑾娘你就听,是不是日后,她为了让你承情,把瑾娘娶进门,你也点头应下?” “你再这样日日出入医馆,为瑾娘鞍前马后,这事迟早被传出去!若叫那些看中你前程的官家夫人听了去,以为你心里早有了人,谁还肯把姑娘许配於你?” “想想你这十余年来寒窗苦读,是只为了春闈那一次高中吗?往后的路还长得很、难得很,若没有一个好岳家助力,谁替你铺得了后头的路?” “你父亲最看重你的前程,我这一辈子能帮他的不多。你若真被这事绊住了,將来仕途寸步难行,他日九泉之下,我可还有脸面见你父亲?” 第87章 你如此冰雪聪慧,怎会不知我心早已繫於你身 杜衡驀地一怔,母亲怎会將瑾娘受伤一事同他娶不娶她混为一谈? 他原想说母亲多虑,可脑中却倏然浮现方才藏书阁中,萤儿那番决绝之语。他忽然醒悟,难道,难道萤儿也以为自己会因瑾娘为他挡刀而娶她? 她是怕到时候他必须承情,才不得不抢先断了那初萌的情意? 萤儿啊萤儿,你如此冰雪聪慧,怎会不知我心早已繫於你身? 我若真要娶谁,岂会因旁人一句“知恩承情”便应了下来? 程氏將心中所虑一股脑儿说了出来,话音落下,便察看儿子神色。只见他先是恍然大悟般眉眼舒展,继而又眉头微蹙,面露苦笑。她以为儿子终於明白婆母用意,又被她一句“仕途寸步难行”而愁眉不展。 心道她终於將儿子点醒,宽慰之余,语气不由柔和了几分,她好言道:“如今既已知晓你祖母用意,日后少去正院便是。” 她沉吟片刻,又道:“瑾娘那里你不必担忧,她是我接来的,我自能再將她送回去。” 杜衡沉默不语,实是想著应如何同苏萤言说。然而他的行止看在程氏眼里,却以为他终是被她说服。见目的已达,程氏心满意足地將筷子执起。 她的衡哥儿向来知礼懂事,她若不动筷夹菜,他是绝不会去执那摆在他身前的碗箸。忙忙碌碌地奔波半日,她可不能让儿子饿著。 食不言,寢不语,母子二人各有所思,终是將午膳用毕。 那边厢,苏萤匆匆逃回偏院,面上的愁绪还未消散,却见姨母已在屋中,似是等她用膳。 因不愿姨母瞧出端倪,苏萤敛了心神,乖巧言道:“姨母,您怎么回来了?” 容氏笑著招她坐下:“瑾娘刚搬去正院,你祖母定是要与她一同用膳。我若是也在,怕她用得不自在。不若回来同你一起,算算时日,已经月余未同你一起进膳了。” 容氏打量了番苏萤的脸,只见她面色苍白,一点血色也无,不由自责道:“你来时,姨母还说,要把你养得如小时那般圆润。可这些时日,姨母却分身乏术,未曾好好照顾於你,是姨母食言了。” 说著便將她拉至膳桌前,忙道:“快坐下,姨母今日要好好看著你,你今日若不吃下两碗,便不放你往藏书阁去。” 说起藏书阁,苏萤的心不由沉了几分,方才见杜衡一脸诧异地望向自己,她便知他定会再去寻她。 她不知道他听进了她多少话,也不知道他明不明白老夫人的用意。事已至此,自然不能再有任何瓜葛。 桃溪是他的人,这藏书阁,至少在他与瑾娘之事未曾明言之时,她是万万不能再去了。 既然姨母提起了藏书阁,她便顺势接了下去:“姨母,萤儿有个不情之请。” 容氏宠溺道:“什么不情之请,只要不是上天摘月,姨母都应承你。” “那倒不用,我只想歇息几日,如今书目业已核查,只待將书籍重新分类摆放。所有安排均写在新书目之中,桃溪是识字的,我歇息期间,由她依书目分类摆放即可。我不去,也耽误不了。” 原本整理书阁就是未免苏萤困於偏院,打发光阴之用。如今瑾娘一事,衡哥儿未来也算是有了著落。既如此,便没什么可顾虑的,她遂应允道:“你已做了许多,如今歇歇也是应当。你帮姨母做了那么多,姨母也给你个奖励。” “你来京城已久,除了灯会,从未看过京中繁景。你若是愿意,不若出去走动走动?” 苏萤求之不得,可是又有些迟疑:“如今瑾娘姐姐有伤在身,我这么出门是否会让姨母再惹大伯母非议?” 容氏宽慰道:“你大伯母的心向来在你表兄身上,只怕她眼下因瑾娘的事,为你表兄的亲事愁眉呢,等閒犯不到我的身上。” 然而姨母这话,却让苏萤一怔,原来不只是自己,就连程氏也瞧出了祖母用意。看来她所思不假,今日那番话说得正当时。 容氏却有些后悔自己一时的脱口而出,见苏萤愣怔,以为她是惊讶,遂解释道:“这事还未定论,姨母方才一时嘴快,你別当真。” 苏萤明白姨母用意,反倒劝容氏道:“姨母,其实我亦瞧出端倪。昨日您说瑾娘姐姐搬去正院,我便有了些疑惑,今晨听闻她原是替表兄而伤,我就心知肚明了。” “知恩图报,重情重义,这是对的!”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一句话,既像是宽慰姨母,更像是劝慰自己。 容氏自然不晓得苏萤心中意有所指,只当是自己外甥女冰雪聪慧,看出了老夫人之意。 她拍了拍苏萤的手道:“其实这样也好。等瑾娘伤好之后,她与衡哥儿这事儿定了,你大伯母就没那么多心思了。府里安安静静,大家相安无事,到时我便將管家之权交还於她,我也更有时日帮你相看人家。” 说到相看,苏萤的心便又沉了几分,悵然道:“姨母,劳您掛心了,其实,是不是读书人倒也无甚紧要。” 容氏心中一紧,她这外甥女心思通透得让人心疼。 她从前一直讲,她要给萤儿找一户家世清白的读书人家,可世道被儒家浸透已久,但凡书香人家,有哪个愿意低头娶个商贾之女?除非家境贫寒,才能放下读书人的清傲,为了果腹,违心求娶。 可她並未曾在萤儿面前提起这些顾虑,没曾想萤儿什么都知晓,只是从未明说罢了。容氏心中酸楚,不愿外甥女在亲事上如此这般退让。 她唤了苏萤一声:“傻孩子!” “这是你要顾虑的事儿吗?你一未出阁的姑娘,怎好意思告诉姨母你要找什么样的人家?” 她伸手刮苏萤的鼻子,佯装斥责,道了一句:“不知羞!” 容氏看似嗔怒,实则怜惜:“你外祖可是江南士林人人敬重的容先生。你虽然姓苏,可是身上也流著我们容家的血。你是容家的孩子,没人会轻看於你。你好好想想,是谁才进京月余,便凭著一手魏碑,选入菩提寺献经?” “萤儿,你勿要妄自菲薄,听姨母的,选个天晴之日,好好出去走走,不用带著婉仪,也不用想著瑾娘,像小时候在雁盪山一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第88章 今日东风压倒西风,明日西风再反压东风 自那日起,苏萤便不再踏足藏书阁,连白先生的课也未再去听。为此,容氏还特地带她向老夫人稟明。 谁知老夫人並未见怪,只轻轻放下茶盏,看向苏萤,笑道:“从你那一手魏碑,祖母便知你学识不浅,白先生的课对你而言,確也浅了些。祖母当初也有几分私心,想著你能带带婉仪。婉仪的文章我都过了目,自你来后,確实长进不少。” “你既有旁的安排,祖母自不能总为了婉仪而拘著你。” 说罢,便將身侧斟茶的瑾娘唤了过来:“瑾娘,你便替了萤儿的位置,陪婉仪听课吧。” 瑾娘福了一福,应了声“是”,继而走至苏萤面前,两人互致一礼。起身时,她抬手轻捋额前碎发,露出额角那道未能消散的伤痕。 “祖母,二婶,瑾娘还有一事相求。” 老夫人笑著揶揄道:“怎么?你这几日守著祖母,倒也觉拘著了,也想像萤儿一样出去转转?” 瑾娘乖巧一笑,摇了摇头:“祖母说笑了,瑾娘这伤还未全好,哪敢出门惹人笑话。” 她略顿,又正色道:“瑾娘自幼便常隨父亲出入府学,府学中的藏书阁,我也算略有见识。” 她话锋一转,温和看向苏萤,语气中带著几分谦逊与诚恳:“听婉仪妹妹说,萤儿妹妹了许多心思整理书目,若妹妹不嫌弃,瑾娘愿在你歇息这段时日,略尽绵薄之力。” 她微微一笑,又道:“实不相瞒,我夜间素来需读书方能安寢,此番上京未能携带许多书卷,原也不敢贸然找表兄借阅,怕扰了他温习功课。如今才知府中设有藏书阁,若能前往翻读几本,实是再好不过。” 她这番话听来谦恭体贴,然而话中藏锋,借苏萤之名故作谦逊,让人只觉她步步得体,语语有心。之於藏书阁的请求,一时之间,无法拒绝。 苏萤方欲开口,容氏却已笑著接了话:“瑾娘,你可別再夸她了,她那是眼大肚小。当初自己夸下海口,说能一人整理书阁,如今可倒好,累得歇下了。你愿意帮衬是再好不过的事,还什么允不允的?管书阁的是桃溪,你见过的,有她在,你若想去,儘管去便是。” 见目的已达,瑾娘便不再多言,向容氏致谢后,便重回老夫人的身侧,乍看之下,竟比婉仪还像老夫人的亲孙女。 容氏因还要回偏厅听取管事来报,便带著苏萤告辞。 瑾娘默默地行至老夫人的身后,借著给老人家揉肩,將目光牢牢锁在苏萤身上。 当苏萤转身之际,她的腰间竟无浅絳色的流苏盪起,瑾娘怔了一下。 她的父亲虽为府学,但常常將兵书掛在嘴边,她记得最深的,便是那句“擒贼先擒王”,心知衡表兄心有所属,想要即刻攻下,难入登天,於是她將心思全放在了老夫人的身上。 今日一番相谈,收效不言而喻,哪知她方才那一瞥,竟得了意外之喜。今日著实是个好兆头,表兄依她所言再未陪她看诊,如今看来,她需得见上表兄一面才是。 瑾娘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只见她唇角微扬,继续温顺柔和地替老夫人揉肩,仿若一切心思都不曾外泄。 容氏与萤儿刚行至门口,程氏便领著松影前来,容氏道了声嫂子,萤儿道了声大伯母。原想著程氏定是爱答不理,径直进屋,谁知她却破天荒地將苏萤一把拉至身前:“萤儿啊,你从来都是这么乖巧懂事,大伯母我是越看越喜欢。” 虽是客套之话,却还是让容氏与苏萤讶异不已。 还好,如今程氏的心只在瑾娘之上,未等苏萤张口,她便进了屋去。 苏萤与姨母在门前尚未离去,便听到堂屋里程氏的声音传出:“瑾娘,看看姨母给你带的什么?” “这是我托人求来的当归膏方,专治面上瘢痕。上回的珍珠膏效用不佳,只怕你未按姨母说的去做。今日起,姨母日日亲来督看,保你不出一月,疤痕尽消!” 容氏轻笑摇头,虽说嫂子平日太过心窄,对衡哥儿確是挑不出一丝错处。连日来,她冷眼旁观,只觉这瑾娘確有挟恩图报之意,可是她作为二婶,只能看著程氏与瑾娘姨甥俩在婆母跟前你来我往,今日东风压倒西风,明日西风再反压东风。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一屋子算计心思,全为一个衡哥儿。 容氏轻嘆口气,不由望向身旁的外甥女。 还好,她的萤儿,並未落入这场角力之中。 ...... 话说杜衡那一边,那只他惯用的湖笔已被握得有了温热之意,可那张铺在书案已久的宣纸却仍旧如新。 “这么说,表小姐已经数日未去藏书阁了?” 他只字未写,一心只等清泉回返。 清泉不敢看公子的眼睛,只点头道:“桃溪是这么说的,这是您让我找的书册,小姐就放在书案的一角。” 杜衡接过那本曾与苏萤笔谈的册子,指尖拂过那並未书写册名的空白卷首,思绪万千。 那日,母亲一番示意,他终是明白萤儿的用意。他並非迟钝之人,只是素来不曾將心神放於宅中琐事。如今却也不得不看得明白。 祖母虽未明言什么,可自他未再日日陪同大夫替瑾娘诊治之后,正院便常有催请之意。 每当这时,清泉便成了往返正院与西院的传声筒。杜衡以温习功课为由,从不亲身前往,却也未曾怠慢任何事,凡是关於瑾娘伤情的一切所需,皆安排得妥妥帖帖。 因此,他自然也不能隨意去往藏书阁,便每日派清泉以借还书籍为名探寻一二。 初时,他自觉只要寻得时机,好好与萤儿说上一说,自可解开她心中所结。怎料连日下来,清泉带回的总是一句“表小姐今日未去”。久而久之,他便无心在备考之上,就连昔日同窗相邀的帖子上门,他也只是回帖婉拒。 他素来以“欲速则不达”自勉,一直压抑著心念,劝自己耐住性子。可终究是凡心难控,几番不得见,终是坐不住了。 於是他叫清泉从藏书阁將那册笔谈带回,打算让桃溪以送书之名,送入偏院,好让萤儿知晓他意。 他翻开册子,萤儿的字跡依旧牵动他心,沉思片刻,终是定下心来提笔,就在此时,忽听门房来报:“席公子亲自驱车前来相邀,人已在府外等著了!” 第89章 你就是杜衡? 这席公子,姓席名西岳,是杜衡从前书院的同窗,因年长几岁,杜衡喊他一声师兄。 席西岳为人洒脱,交友甚广,在书院时不算出色,可胜在人脉广,消息通,晚了杜衡一届,终是榜上有名,成了举子大人。 杜衡有些不明所以,这位席师兄向来都是:“好说,好说。”杜衡早已致贴回绝,可师兄竟踏上门来,若他平素便如此强人所难,杜衡绝不会与之交往。 心中虽有不耐,可总不能將人晾在府邸门外,他稍整衣摆,出府迎客。 “师弟,你总算来了!” 席西岳来得著急,亲自驾车,確如往常一般不羈,见杜衡前来,忙跳下车,夹著杜衡的胳臂就要把他请上车。 “师兄,你这是?” 杜衡拖著脚步,不愿上前,席西岳也没想到杜衡虽瘦,可身子结实有劲,他虽虎背熊腰,竟也拽不动杜衡。 “师弟,今日的品文会,你务必给师兄一个面子。听闻圣上有意將春闈提前,以补文官缺口,事关重大,师兄必须將此消息一证再证。” 杜衡一顿,见师兄面色严肃,不似平日玩笑。可是,为何他去了品文会,就能证得消息真假? 席西岳看出杜衡所疑,不待他问,便自行答道:“师弟有所不知,我曾与山东解元郎张解有数面之缘,好巧不巧,他与浙江解元相识。这浙江解元便是內阁大学士袁之序的嫡亲子侄,此人目下无尘,择人而交,也就张解勉强能与他搭上几句。” “我这小小品文会原是请不动他的,怎知,他从张解那儿听说你我是同门,他便应了张解前来。” “现下他已在我府中,因不见你便嚷著要走,我这才亲自前来邀你。师弟,若春闈提前为真,也与你关係重大,今日无论如何给师兄一个面子,去会一会这位袁大公子,探探消息虚实!” 席西岳朝著杜衡抱拳:“我与同文会眾人,定对师弟感激不尽。” 杜衡沉吟片刻,席师兄说的確实在理,春闈若真提前,確需早做筹谋。他遂命清泉传话备马。 不多时,席西岳喜形於色,亲驾马车,引杜衡同往。 品文会设於席西岳府上偏厅,杜衡从前便去过几回,不算陌生。今日,显然比往常热闹,才至席府,便见门前车马如龙,盛况空前。杜衡將马留给清泉,只想著若是探得消息,必是早些回去,不能再如上回那般,因雪夜路滑而留宿一晚。 席西岳將杜衡往偏厅引,行至半路,便听不远处人声喧闹,似乎有人似抱怨又似讥讽:“这杜大才子,说是京中解元,倒也不见得比旁人准时。他究竟是来或不来?若是不来,也省得本公子在此白费工夫!” 杜衡脚步一顿,眉头皱起,何人如此傲慢无礼,难道他便是那位指明要见他的浙江解元?光听他言语,便觉此人名不副实。 席西岳闻言,对杜衡抱歉道:“师弟莫怪!” 说罢,便三步並作两步,朝偏厅喊道:“来了,来了!袁公子,都是鄙人之故,递给杜师弟的帖子,写晚了半个时辰,还请袁公子宽恕则个。” 山东解元张解好言说尽,正束手无策之时,却听偏厅之外席兄声起,遂抹了抹额间汗滴,暗道一句:“终於是把人盼来了!”再晚一刻,他都拦不住这位袁大公子。” 袁颂止步,双手负於身后,稍一侧头看向门外,他昂著下巴,似是不屑,可那紧紧盯著门外的目光,却又让人觉得他对来者期盼已久。 此时,席西岳先一步踏入,袁颂不耐地嘖了一声,他便訕訕一笑,识趣退到一旁。 紧接著,一人影隨至,身形頎长,缓步踏入,正是杜衡。 袁颂斜睨著眼,在杜衡面上逡巡。 一张白面,少了几分男子气概。剑眉虽粗,却压得双目无神。鼻樑高挺,也,也就只有高挺。还有那红得不像话的双唇,袁颂心中哼了一声,不过气血方刚罢了。 细细打量一番,心中已有定论。这面目確实就是他要找之人,於是,他抬手阻了正欲开口介绍的席西岳,直问道:“你就是杜衡?” 杜衡一进门,只见一人下頷微扬,朝他侧目而视。显然二人是头回相见,可对方却毫不避讳地在他脸上仔细打量。杜衡心生排斥,若不是席师兄在一旁拱手相求,恐怕他早已拂袖而去。 杜衡见对方发问,他眉头微蹙,克制道:“正是在下,阁下是?”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谁知对方嘴角一弯,似笑非笑,道了声:“果然是你。” 隨即语气一转,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在下,杭州府,袁颂。” 席西岳心中疑惑,这位袁大公子指名道姓要杜师弟前来,可人来了,却一脸不屑,他有些摸不著头脑。眼见二人之间,剑拔弩张,势不可当,他遂上前圆场:“人既已到齐,眾位公子,何不入座?” 袁颂这才朝杜衡一抱拳,只是那眼神仿佛在说:“让我探探你这京师解元郎虚实!” 杜衡隨之也拱手行礼,心中忍耐。 席西岳的偏厅专为品文会而设,往常三五案几,焚香静气,今次却是有些过於拥挤,倒显得浮躁。 眾人入座,人声渐静,席西岳作为东道主人,起身拱手道:“既言品文,自不能无题。今日有幸,请得京师、浙江、山东三位解元到场,席府蓬蓽生辉,不胜荣幸。不若便请三位中的一位,以诗经为引,择一篇开题?” 按理,东道主人所提三人应互相礼让,谁知袁颂却已率先起身,双眼含著促狭与兴味,似笑非笑地扫了眾人一圈后,目光最终定在杜衡面上,微一拱手,道: “袁某便僭越一回,先出个题。” “上元佳节之日,袁某偶翻《诗经·郑风》之《溱洧》,初春三月,正是郑国上巳节庆,青年男女结伴同游,想必各位,上元那日也定有佳人相伴。” “不若各位以《溱洧》为引,言情析礼,论一番君子之道?” 第90章 灯会之上,牵佳人之手,是否君子所为? 案几上早已备好纸笔,袁颂出了题后,便自行坐下,提笔书写。张解与他毗邻而坐,不免伸头去看。只见袁颂笔走游龙,行云流水,片刻间便笔落诗成。 一旁的张解,忍不住讚嘆:“袁兄这一手瘦金体,笔骨清奇,自成一格,在下平生少见。” 他拱手一礼,毛遂自荐道:“若是袁兄应允,可否由我代劳,將袁兄大作为诸位诵读?” 袁颂不以为然,耸肩道:“张兄,请便!” 张解取过诗句,朗声读道: “上元佳节夜,公子盼成双, 情牵未嫁娘,何以作君郎? 柔荑交相握,不知已入画, 问君曾许诺,路人皆彷徨。” 隨著一句又一句的诵读,张解心中疑惑愈盛,这袁大公子不是说要以情言礼,论说君子之道吗?怎么全篇通读下来,却像是以诗讽人。 什么上元佳节夜,情牵未嫁娘,这明明在说有人牵著未婚女子,在上元灯会结伴同游。尤其那最后一句,更是不带掩饰的责问,问他,你对那女子有承诺吗?如此逾矩,叫人彷徨。 张解语毕,会上眾人顿时一片安静,这位袁大公子看来是没有心仪之人,才会有此论断。明明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若是有中意的姑娘,自然会在上元节相邀。再者说,我大周朝虽说不算民风开放,但也不是过於保守持旧,节庆之日,男女同席也是有的。若是彼此有情,情到浓时,拉拉手儿,又有何不可? 席西岳作为主人,自然不能眼见场上清冷无声,遂开口赞道:“袁公子,不愧是浙江省府解元郎,见解,见解独到啊!” 隨后他看向其余客人,问道:“诸位仁兄,有没有人愿意赋诗一首以应袁兄之作?” 杜衡只觉得袁颂那首诗,意有所指,仿佛,是在说他? 他抬眸看向袁颂,没想到袁颂的一双凤眼,正毫不遮掩地望著他,眼中儘是挑衅的意味。 杜衡虽不明所以,却也知他是衝著自己而来,或者说,他是衝著上元灯会的自己和萤儿而来,不知是不是那夜灯会,他们无意衝撞了这位袁大公子? 只觉来者不善,他遂不再忍让,提笔点墨,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袁颂要的就是杜衡的回应,他与杜衡隔著几条案几,微眯著眼,看著杜衡,执笔落墨,一气呵成,隨后便將所写交予席西岳诵读。 席西岳略一过目,便颇为讚许地轻点了点头,他清了清嗓,正色道: “君问礼所在,只因君无伴, 情牵意中人,只道浓情至, 纵使入画中,君子坦荡荡, 问君莫多疑,多疑自生乱。” 杜衡的诗毫无辞藻堆积,直白应对袁颂的句句调侃责问,如同他为人做事一般,刚正不阿。 他的每一句均是在回应袁颂的话,张解听了后,不禁合掌道:“此诗虽少雕饰,却胜在一片真心,令人拍案。” 说罢,眾人也皆有附和:“直言不讳,颇有男子气概。” 袁颂笑意淡淡,似是不以为然,却未再言语,只轻点了点头,仿佛承认二人打了平手。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席西岳当然不想两位解元郎品文品得犹如斗文一般,他正欲开口另择一题,岂料杜衡起身告辞:“承蒙席师兄盛情邀请,只是在下俗务缠身,要先走一步!” 席西岳一听,有些不知所措,他有所顾虑地看向袁颂。 袁颂在杜衡来之前,便被问及是否知晓春闈提前一事,他因想见一见杜衡,故作神秘,非要杜衡到场,才愿开口证实。 眼下杜衡要走,他也並非那乖张孤僻、令人难堪之人,遂起身拱手道:“杜兄且听我说完,再走也不迟。” 见杜衡止步,他继续说道:“鄙人確实听闻原定於来年的春闈將提前至今岁六月,此事尚在最后批阅中,不日,朝廷便会出文,昭告天下。” 此时,议论之声此起彼伏,眾人皆在猜测此决议背后的缘由。然而还是席西岳想得周到,他起身抱拳,向袁颂致谢:“多谢袁公子无私相告,此事关係重大,席某感激不尽。” 虽说朝廷会贴榜广昭天下,至少也得是半月之后的事。像袁公子这样,家中有位极人臣者,明明可以藏私不说,却愿意告知眾举子,可见其胸襟。 眾人闻席西岳所言,也暂停了议论,纷纷起身向袁颂致谢。 此时,杜衡也不好独自先行,遂隨眾人走到袁颂跟前,一同拱手谢过。 “袁公子,多谢公子告知,杜某先行一步,有缘再会!” 他抱拳对著袁颂,说道。 袁颂遂停下与他人致意,转向杜衡。直到此时,袁颂才与杜衡正面相对。只见他也抱拳回礼,唇角噙著似有若无的笑意,道: “杜兄说的是,有缘自会再见。” 语气一顿,他又似笑非笑地补上一句: “到时,再与杜兄论上一论,灯会之上,牵佳人之手,是否君子所为?” 到此时,杜衡確定袁颂是衝著自己和萤儿而来,他脸色微变,朝袁颂更近一步,压低嗓音道:“你到底是谁?” 袁颂却毫不避让,眼中仍含著淡笑,仿佛早已料到他有此一问:“杜兄正值盛年,怎的如此健忘?” 他似是轻嘆,又似故意:“在下,杭州府,袁颂。如今正寄住於家伯府上,家伯乃內阁大学士,袁之序。” 仿佛怕杜衡没有听清,他又说了一遍自己姓甚名谁,来自哪里,与方才初见不同,他还自报了他的大伯。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说得极慢,好像生怕杜衡没有记下,又或是他等著杜衡上门一敘。 杜衡心中存疑,然而此时眾人围绕,终非细问之地,只见他抱拳道:“多谢,在下定会下帖拜访。” 袁颂满意,回道:“杜兄莫忘此言,在下翘首以盼。” 第91章 原来,这就是苏萤常来的藏书阁 “公子,我去一趟膳房。” 因杜衡临时赴约,清泉原以为他会如往常一样,便让门房传话,说公子前往品文会,申时之前不必备膳。 谁料公子竟提前半日归来,而此刻午膳早已传过,清泉只得赶往膳房,吩咐人重新准备些热食,好送去西院。 杜衡未作回应,只抬步往西院而去。 若袁颂所言属实,春闈將提前至六月,那么如今只余不过短短四个月的光景。 春闈改期非同小可,背后必有朝局动盪,其策文论题势必有所偏重,他必须早作准备。 还有那袁颂,言行古怪,处处试探。若是衝著他来,倒也无妨,就怕那人是衝著萤儿。她近日一直避在偏院,足不出户,眼下看来,只能借书信传话,让桃溪暗中送入。 他一边走,一边思索如何布局,心绪翻涌,待行至长廊时,忽见远处竟有一抹妃红倩影一闪而过,似是进了藏书阁中。 是萤儿! 那日大雪纷飞,红梅初绽,萤儿就是披著一件妃红色的斗篷,像雪中精灵一般落入他的心中,虽然只是一片衣角,杜衡篤定那一定是苏萤。 数日未见,他一直克制忍耐。因要避著瑾娘,他一直以备考为由,哪儿都不去。可眼下,却看到萤儿进了藏书阁,一时之间,不再顾虑,他踏上长廊,大步朝著藏书阁方向行去。 瑾娘当初一人仓促上京,不仅没带丫鬟,行囊也简陋。住进了东院,和婉仪挤在厢房。姨母看她身量娇小,便让婉仪把自己一两年前的旧衣裳给了她。 她母亲好歹是老国公府的小姐,虽说虎落平阳,如今家境简朴,可好歹也是亲戚,没想到姨母竟然吝嗇到此种地步。 她原想著,忍忍吧,只有討好了姨母,才有近身表兄的时机。虽知她灯会一事,本想著姨母能再助她一臂之力,谁知最最嫌弃她的便是她。 还好,她不是一条路走到黑的性子,祖母將她接进了正院,原来祖母才是那个说得上话,靠得住的人。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她一面走著,一面瞧著身上这件祖母命人量身定製的妃红色斗篷,便觉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终是走对了路。 显然衡表兄的性子是隨著祖母的,只要情意在,道义在,他自是拒绝不了。 她不知表兄与苏萤发生了什么,但是瞧著苏萤腰间那消失无踪的香囊掛坠,便觉得如今是个好时机。 可惜那个碧玉是祖母的人,她不好將心思太过显露,於是找了个由头將碧玉困在厢房,自己则藉口去园走走,打算去藏书阁探上一探。 她轻轻推开藏书阁的院门,眼前豁然开朗,院子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她穿过前院,提起裙摆,上了两步小阶,便到了门前。 二婶说里面有个叫桃溪的丫鬟。因是第一次来,她並未径直进入。既然表兄喜欢苏萤那样的性子,她也得往那儿靠靠,做出一派乖巧谦逊的模样来才是。 她轻轻叩了叩门,便候在门前。 见毫无回应,又叩了下。 確定无人后,她便推门而入。 原来,这就是苏萤常来的藏书阁。 看著眼前东西两侧的书架,每一层架上摆放著整整齐齐的书籍,瑾娘忍不住走上前去。 他们说,这些书是苏萤整理的?可那么多的书,她怎能整理得完? 她抬手,隨意取下一本,卷首写著《大学章句集注》,这本她父亲就有,说是《大学》的注释,在家时她便对这些四书五经不感兴趣。母亲说了,女子重德,把《女诫》《內训》学透比什么都好。 她翻了几页,说是注释,还是晦涩难懂,觉得无趣,便放了回去。 紧接著她又到了另一侧书架,目光所及之处,有一本书看似比其他书籍旧了许多,她有些好奇,想拿下来看看。 可是那书放在较高的书架上,於是她踮起脚去够,可是怎么够也够不上。 书架设得如此之高,也不知道那个苏萤够不够得上那本书? 要说邓瑾娘有什么自卑之处,这个子就是唯数不多的一项。在福建时,尤其在闽西老家时,她同堂姐妹在一处,大家都一边儿齐,看不出什么不足来。可她去了福州,遇见了邓家之外的人后,才知道,她实是不算太高,就连她父亲也是瘦削矮小,遇上同僚,还未开口,那气势便弱了几分。 那时她才知道,为什么她从小便听母亲抱怨。 抱怨闽西的深山老林,抱怨父亲的老实无趣,就连身形也无可取之处。母亲日日在她耳边念叨,告诉她,有朝一日,一定要返回京城,寻个家底殷实,身形高大,前途无量的男子嫁了。 这么一想,她就想到了衡表兄。 衡表兄不仅样貌俊朗,且轩昂挺拔。她同他一处时,曾偷偷打量过,自己站在他身侧,堪堪不过他肩头。 有句话叫什么来著?对了,小鸟依人,说的不就是她和表兄嘛,其实母亲不该埋怨父亲的身量,正因她隨著父亲,才能在灯会受伤那夜,如小鸟依人般依在表兄肩头呢! 甜上心来,心情甚佳,她想再试上一试,於是又踮起脚,努力伸长手。 忽然,一只手出现在眼前。 “我来!” 淳厚如酒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瑾娘心猛地一颤。 杜衡大步追隨著方才见到的妃红身影入了藏书阁,他有好多话要同萤儿说。 他要告诉萤儿,他不会因瑾娘为她挡刀而承情娶她,他想要她安心。 他还要告诉萤儿,春闈就要提前,接下来这四个月的光景,他会很忙。 还有,他还要告诉萤儿,今日品文会上,有人意有所指,他想问问她,在灯会之上,他不在之时,可曾遇上何人,碰上何事? 匆匆推开书阁院门,大步流星穿过院子,抬脚跨上那两步台阶,可就在推门时,他却停了手。 他怕惊到萤儿,他怕萤儿见他就逃,他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如同轻抚梦中萤儿面庞一般,推开了虚掩的门。之后,又不发出声响地走近。 那妃红色的斗篷还套在她身,她站在书架前,踮著脚,伸著手去够书。不知怎的,他觉得数日不见,萤儿的身形瘦小了些。 见她数次尝试,才堪堪摸到那书的边缘,他笑著走近,抬手將书取下,轻轻道了声:“我来!” 第92章 表兄,你可是在躲我? 杜衡低头,才发现眼前的“萤儿”只到他肩头,察觉不对,遂向后退了一大步。 “表兄。” 瑾娘盈盈迴转过身,面上緋红。 “是你。”杜衡发现自己认错了人,想见萤儿的期盼落了空,和煦的暖意在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把书交到瑾娘手上,转身欲走。 “表兄,你可是在躲我?” 瑾娘的一句话,让杜衡不得不止步。 见杜衡停下,她继续道:“表兄,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在挟恩图报?” 这么一问,杜衡倒不知该如何回答。 只听瑾娘自嘲一笑,道:“整个杜府,可让我依靠的唯有姨母。可姨母总以为,我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表兄你。她日日前来督促我敷药,生怕我做什么手脚,以致面上留疤。到时候破了相,便赖在杜府不走了。” “我以为表兄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自是明辨是非,明理通达。难道表兄也和姨母想的一样?” 原来她早就看穿母亲的心思,杜衡惭愧不已,道了声:“表妹。” 瑾娘却朝他摇了摇头,“表兄,请让我把话说完。” “不知表兄是否知晓,我在老家也是读过书的。虽说比不上表兄的学问,但自问纲常伦理还是通晓。那日灯会,实是情急之下,奋不顾身。” “记得小时候,母亲带我上京看望姨母。一路上,母亲都在说,我有个表兄,人称文曲星,小小年纪便已背诵全篇《大学》。我听了可不服气了,那时父亲已教我读书认字,我们邓氏在闽西是大家族,堂姐表妹的好些个,可只有我能接上父亲考的每一句诗句。父亲夸我是闽西邓氏第一女才子,我就在想,只是会背书而已,能有我这女才子厉害吗?” 瑾娘一面说,一面打量杜衡神色,只见他已无方才那般拒人於千里之外,心安几分,遂继续道:“上京之后,来到杜府,我才知道,表兄的这个文曲星之名,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之意。” “那日母亲想让我同你一道玩,你却说自己要回去温书,表兄可还记得?” 杜衡哑然,他真的记不得这些事。 “就知道表兄不记得。那日姨母说我们远道而来,少温习一日无妨,可你却坚持书一日不读,便退步三分。姨母有些不高兴,后来还是我母亲放了你走。” “你回书房后,我心生好奇,同婉仪妹妹在园玩耍时,便偷偷让她带我去看你如何温书。我不信你一点都不贪玩,肯定是有什么好玩的,不愿意带我们,自己在书房偷偷地玩呢!” “婉仪妹妹一口应下,我俩便悄悄来了这里,那时候这里还不是藏书阁,是你的书屋,我没记错罢?” 瑾娘走到书案前,指著案前那扇窗道:“表兄,那日我和婉仪妹妹就藏在这窗子底下,听著你一口气背了好长一段文。我只听见你说什么『苏秦始將连横说秦惠王』,又有什么『秦王使人谓安陵君』,全是我没听过的字句,也不知什么意思,可就是觉得厉害极了,像是在讲什么朝堂大事。” 说到这,瑾娘发自真心地一笑,道:“不怕表兄笑话,我把听得清的几句都背了下来。回福建后,便背给父亲听。父亲听后问我怎么去京城一趟,就晓得战国策了。他说那《战国策》只有一心为国、不为功利的读书人才会涉猎。那时我才知道,表兄你真真是文曲星下凡!” “表兄,灯会上是我莽撞了。我当时见那贼子亮出匕首,只想著不能让你的手受伤。”瑾娘情不自禁地又走至杜衡跟前,情真意切地看著他道:“表兄,你的手是用来上陈国策,匡扶社稷的。而我的手,伤了不要紧,这才未加思索地挡了上去。” “谁知,我这一举动,却惹得姨母生了误会。可是,若是重来一遍,我还是会替表兄挡这一刀的。” 瑾娘说得情真意切,眼角涌出带著委屈的泪意,只可惜她站的方向背光,杜衡看得不甚清明。 “不瞒表兄说,我伤好了后,便准备自请回家。这次来,也是想再看看小时表兄背诵《战国策》的地方。” 说罢,她借著抹泪之际,抬眼望向杜衡。 此时,藏书阁的光有些朦朧,杜衡的表情半明半暗,看不出喜怒哀乐。 瑾娘有些忐忑,生怕表兄看穿她借著忆往昔来博同情。 片刻后,杜衡道:“表妹真是有心了,那《苏秦始將连横说秦惠王》確实是我小时最爱之文章,难为表妹记了那么多年。” 瑾娘只觉得脸上有团火在烧,表兄温柔的嗓音,像是珍藏已久的佳酿,听著让人既上头又沉醉。 她忍不住邀请道:“表兄,您这几日因温习功课,祖母唤了您几次都没来。估摸著,祖母歇晌也到时辰了,您想不想同我一起陪祖母焚香念经。我想,您若是去了,祖母一定开怀。”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瑾娘觉得自己真的醉了。 ...... 与此同时,身在偏院的苏萤,虽同姨母说过,哪怕她不在藏书阁,桃溪也能按她整理的书目摆放书籍,可心中到底还是惦记,想亲自再交代一句。 思来想去,便特地挑在午歇之后。她想著这个时辰,下人僕妇陆陆续续开始洒扫干活,人一多,万一遇见杜衡,也好有个遮掩,不至於四下无人、躲也躲不了。 她心怀忐忑地出了偏院,才走上小径,便远远望见藏书阁方向,两个身影结伴同行。 远处的妃红身影在墨色身影的衬托下,显得娇小柔弱,似乎在踏上长廊时,那墨色身影侧身虚扶了一下。 也不知是不是日头正盛之故,苏萤只觉得眼睛有些生疼。她转身默默又返回了偏院。 她以为,那初生的萌芽弱得不堪一击,早些断了,陌路时也少些心悸。可当真摆在眼前,她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是心中想的那般豁达,她抬手覆上心口,压制那一阵阵不受控的酸楚之意。 第93章 衡儿,许大人是真看重你啊! 杜衡出府突然,他前脚刚走,礼部尚书府便以许夫人的名义送了请帖过来。 如今是容氏管家,那贴自然是先到了容氏手上。她见上书“杜夫人亲启”,联想到那日菩提寺见到的许夫人,便知这杜夫人指的是程氏而不是她。 她轻轻摇了摇头,只觉衡哥儿这事儿是越搅越混了。 清云得命,將贴子送去了东院。 此时的程氏正在琢磨,是否该往福建写封信,寻个由头把瑾娘送回去。这几日,眼见瑾娘討得婆母欢心。她担心,即便那当归膏方真能祛除瑾娘脸上的疤,婆母也会因越发看重她,而劝著衡儿將人娶进门。 可要怎样的理由,才能既不让人说杜府忘恩负义,又叫福建那边觉得,才上京月余的瑾娘理所当然该回去呢? 思来想去,都想不出个好由头,愁眉苦脸之际,清云呈上了许夫人的请帖。 那日菩提寺一面,她虽与许夫人口头有约,可多多少少还有些放不下心。如今果真收到许府的请帖,之前的忧虑便烟消云散。 程氏捧著帖子道了声阿弥陀佛,才小心翼翼地打开细读: “杜夫人亲启: 春意日盛,信初至,拙园於二月初六,特设探春小宴,望盼杜夫人携令郎亲临。 许刘氏谨上” “二月初六?”程氏喃喃自语,诧异道:“不就是明日,这许夫人怎地如此著急?” 合上帖子,程氏便著急唤了松影前来:“快去瞧瞧公子回来了没有!” 松影才堪堪出了院门,便瞧见了陪大表小姐回正院的公子。 她想了想,还是先回去稟报太太,可不能自作主张去喊公子。 程氏得知后,啪的一声,一掌拍在身旁的案几之上,害得松影泡好的白菊茶也震得洒了大半。 “这才几日,先拢了婆母的心,连衡儿也?” 她急忙赶去了正院,嘴里还不住细碎道:“衡儿是犯糊涂了吗?那日同他说了许多,他怎么还不明白?” 瑾娘也没想到,表兄竟真的应允,同她一起去陪祖母焚香念经。她只觉自己摸对了路,看来表兄確实喜欢明白事理,委曲求全的女子。 谁知,才同表兄一起给祖母请安,姨母便晃著手上的帖子来找祖母。 “母亲。” 老夫人眉头一皱,程氏这是怎么了,府里上下没人不知道此时正是自己焚香敬佛之时,她怎么在此刻闯了进来? “可是出了什么事?” “是出了事,不过,是大喜事!” “哦?”老夫人叫停了身边搀扶她的僕妇,转身道:“什么喜事?”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自是不能太过宣扬,更何况衡儿还在备考,勿须那么早让他知晓。只是她实在忍不住给瑾娘一个下马威,於是草草打了腹稿。说道:“衡儿父亲的上峰,许大人的夫人给我和衡儿下了帖。” 老夫人一听,便明白了什么意思,她看了瑾娘一眼,不欲在瑾娘面前说这些。遂道:“我还当什么事儿,等我焚完香再说罢!” 程氏怎能放过这个时机,只当婆母没听清,清了清嗓子高声道:“母亲,是礼部尚书家的许夫人,请我带著衡儿去她家赴宴。她家的小姐,那日在菩提寺,给您行过礼的。衡儿,你可记得文清,她小时曾来过我们府上。” “文清小时候长得就秀气,上回在菩提寺那么一见,出落得越发大家之气。这尚书家养的女儿,就是不一般。我想著,总不能两手空空去吧?所以想问问婆母您,该备上什么样的礼,才能配得上文清那样的大家闺秀?” 说著,程氏看著瑾娘头上的髮簪,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婉仪小姑娘心性,我给她的生辰礼,都偏爱选俏丽些的。瑾娘,你看上去就有那么些大家闺秀的范儿,不知你母亲都赠你了些什么?” 瑾娘是个聪明的,姨母这一番说道,她便听出些味儿来。什么叫“有那么些范儿”,这明摆著就是在说,自己在尚书小姐面前什么都算不上,还问什么生辰礼,姨母明知国公府被夺了封號,母亲早已一无所有,哪儿还有撑得起场面的首饰给她? 瑾娘看了眼神色不佳的表兄,不自觉地摸了摸头上的簪道:“姨母,我的生辰礼只是这根镶著南珠的银簪,虽说值不上几个钱,可那是母亲精挑细选出来的。要我说,送礼不管送什么,心意最重要。若只看贵贱,那么就不用费心挑了。送些黄金最好!” 几日不见,瑾娘竟然敢这么同她说话? 反被將了一军的程氏,气得牙痒痒,只是婆母和儿子都在,她不好发作。 看到媳妇被瑾娘说得脸青一阵,白一阵,老夫人摇头。这让她老人家怎么说,大儿媳好端端的,偏要当著面下瑾娘的脸,这是她自找没趣。 只见老夫人嘆了一口气道:“都说了等我敬佛再说,再说了,人家是请你赴宴,又不是赴生日宴。瑾娘说得对,礼在心不在贵。若是真拿不准,你去问问若兰。” 老夫人摇著头正欲往香堂去,才想起孙儿还在一旁,方才孙儿同瑾娘进来时她还有些诧异,正想问问,程氏便进来了。 於是,她转而问向杜衡:“前几日让你来,你都不来。不是说忙著温习吗?怎么现下又来了?” 杜衡恭敬道:“孙儿是来告知祖母一声,春闈提前至今岁十月,如今只有四个月的光景,刻不容缓。” 一句话,在场眾人都惊讶不已,老夫人道:“消息可真?” 杜衡道:“八九不离十。” 老夫人恍然:“这,这春闈,不就是礼部主持的吗?难道许夫人下帖?” 感受到婆母的目光,程氏也猛然醒悟,道:“是,是,肯定是了。我说呢,许夫人向来做事稳妥,怎地今日下帖,明日就让我带著衡儿前去?” 程氏不管不顾地拉著儿子的手道:“衡儿,许大人是真看重你啊!他一定是借许夫人的春宴同你说春闈之事呢!” 说著,程氏便放下杜衡的手,又对婆母道:“既是如此,我更是要准备好礼给许家的小姐了。婆母,我先回去找找,等我寻著好的,您再给我掌掌眼?” 第94章 拿杜衡的名声作文章,让他落个忘恩负义之名 瑾娘恨得咬碎一口银牙,只是在老夫人和衡表兄面前不敢显露分毫。前面一个苏萤还未扫除乾净,这后面又来了个礼部尚书许小姐。 当初上京之时,她就同母亲说:“母亲,好歹让我身边带个人,若是真有什么事,我连个趁手的都没有。难道您要我脏了自己的手吗?” 邓氏在闽西是个大族,各房子嗣都住在一块,若一点儿阴私腌臢也无,说出去也无人相信。瑾娘的母亲能让她在眾多姐妹中脱颖而出,搏了个才女的名声,自不是单单靠著读书写字,便能扬名的。 母亲晓得她的意思,只觉得她完全没有承袭自己的聪明才智,恨铁不成钢地嘖了一声,用手点著她的额角,道了声傻孩子! “你无论带谁去,到了京城也还是人生地不熟,更何况路上还多一份销!这钱啊,一定要在刀刃上!” 说罢,母亲拍了拍她手里的包袱,之后又交给她一封信。 “你外祖以前的身份地位也不是白得的,哪怕如今咱们一无所有,京城中还是有一些旧人。” “你隨商队到了京城后,他们会带你去见一名叫蔡九的人。这蔡九从前也是四九城里的一霸,跟著你外祖捞了不少油水。你外祖没落后,他也不如从前了。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找他,比带上一百个丫鬟还管用!” 抵京当日,商队的人把她放在一个名叫破锣儿胡同的地方就走了。正害怕游移之际,一个端著饭碗、蓬头垢面的孩童问她找谁。在得知找的是蔡九,那小乞丐便说了声跟我来,把她带到一名老叟面前。 那老叟便是蔡九,瑾娘看他两颊无肉,瘦骨嶙峋,穿得破破烂烂,心便凉了半截。这哪儿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明明就是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蔡九喊了她一声小姐,可她却高兴不起来,只嫌晦气。 后来,还是蔡九派了个小乞丐,才把她送至的杜府。 在杜府的那几日,她从未想过自己会用上蔡九,可当她得知要去灯会之时,她的心思便活络了起来。 她初来乍到,除了伏低做小,討好姨母,能做的实在太少。既然要去灯会,她必须把握这个时机,做点什么才好。於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她按照之前蔡九所说,藉口去了门房,趁人不注意,將写著上元灯会四字的纸条放在了那脚踏绣球的石狮子身下,同时还拿著两枚铜板压著。 蔡九虽是三教九流,哪怕势力早已不如从前,却还有著江湖人的义气。因欠著瑾娘外祖的恩,自她进了杜府,他日日都派手下的小乞丐在杜府周围乞討。 上元当日,自杜府的马车出了门后,蔡九等便跟在了马车不远处,一直跟到了灯会。 才下马车,瑾娘便看到了他,於是特意挑起婉仪猜灯谜的兴致,以观灯为藉口离开了杜衡他们。之后又遣了清泉去各处採买,趁著婉仪看灯入迷时,与蔡九碰头,速速商定了计策。 用了一次之后,她才知道蔡九的妙用。 因她心仪杜衡,所使计策手段都不愿危及他一丝一毫,可是经程氏在祖母面前那么一摇许府的请帖,瑾娘心知,她必须做她最不愿的事了。 她要拿杜衡的名声作文章,只要杜府不娶她,便让他落了个忘恩负义之名,哪怕他金榜题名,前程也將毁於一旦。 心念一定,她趁程氏与杜衡前往许府之时,故技重施。 这回,她已不像上回那样小心翼翼,而是將她要蔡九所做之事写在了纸条之上,这样就避免了碰面,又能让蔡九按她说的去做。 ...... 因许府的探春小宴设在午后,杜衡先出了趟府,回来后才接的母亲。 程氏临上车前,问道:“你去了哪儿,何事如此著急?” 杜衡一笔带过:“儿子去了趟南市画坊。” 程氏皱眉:“我知你素爱丹青,只是,你既知四月之后便是春闈,以后还是少去的好。” 杜衡答了声是后,便未再言语,恭敬地將母亲扶上车,自己则依旧骑马在前引领。 此次许府之行,杜衡是不得已而为之。都说知子莫若母,反过来亦然。他的母亲太容易被一眼看穿,或许许大人的提点是因,可是,相看许小姐也定是另一个因。 他自知若再不出声,祖母和母亲便会將他的亲事往他最不愿的方向越推越远,唯今之计,只有儘快向她们表明心意才好。 想到此,他不自觉地摸向腰间那青灰色的球囊香坠,也不知萤儿收到那本他们用於笔谈的书册了吗? 京城里的官员大多住在东西两城,只因许大人身为礼部尚书,府邸特选在了离六部衙门仅三四里的清河坊。只是这便离坐落在西城的杜府隔了半个京城。若杜衡独自策马,最慢不过一刻便能抵达,因还有母亲程氏,他特意让马夫把马速放缓,半个时辰后才抵达许府。 程氏由杜衡扶下车后,便有管事上前致意,隨后引领至厅。之后母子二人又由內宅僕妇引至许夫人跟前。 程氏与许夫人见礼后,便入了座。 许夫人自杜衡扶著母亲进了厅,脸上的笑意便未曾停过。这杜衡不仅眉目清朗、五官端正,扶母入內的几步路,更是沉稳有礼,举止间尽显教养,一看便知是个踏实稳重的好儿郎。 他们杜家的孩子果然是个顶个的好模样,就连他那位妹妹婉仪,也是容月貌,姿色俏丽。记得她的文清小时候还曾为此吃过醋,只因不愿与比自己更惹人喜爱的妹妹亲近,故意给婉仪难堪,结果被她训了一顿。 见许夫人看儿子的神情甚是满意,程氏赶忙道:“衡儿,还不快给许夫人请安。” 杜衡躬身行礼,出於敬意,视线始终低垂。 许夫人越看越满意,笑道:“上回菩提寺远远地就见了你一面,只是不愿扰了佛祖清净,不便寒暄。那日见你就已长如松柏,如今近身一看,更是高大俊朗。” 说著便看向程氏,夸讚道:“我说杜夫人,您真是教养的一双好儿女,不仅女儿经文中选,儿子更是出类拔萃,小小年纪便中了上届解元。我家里还有个小儿,如您不嫌,我可否將我家小儿送於您府上寄住些时日,请您代为管教一番,我们也好得个益处。” 程氏一听,忙喊不敢当,道:“许夫人可折煞我了,我家婉仪只今年才堪堪得了一次菩提寺大师的垂青,您家千金才真真是大家闺秀之典范,年年中选,才名远播。” 说到这,程氏不免咦了一声:“不知小姐所在何处?我可否见上一见。” 许夫人见程氏上道,更是如意,只见她点了点头,拿眼引著程氏往厅门外瞧。 只见一身湖水色衣裙的许文清领著丫鬟款步而来,此时杜衡还未入座,许文清上前之时,恰与杜衡並排。 许杜二位夫人,眼前一亮,所谓金童玉女、天造地设,也不过如此了。 第95章 杜公子,莫非脚踏两舟,亦是君子之道? “杜夫人,这是我与母亲亲调的桂乌龙。初入口或觉微涩,然回甘极长,饮之齿颊留香。文清觉得此茶正合时节,寒意褪尽,春意盎然,还请夫人品鑑。” 许文清从一旁丫鬟捧著的托盘处,身姿裊裊地端著茶盏递至程氏身旁的案几上,举手投足,一派温婉端方。 此时许夫人也让杜衡入了座,许文清隨之端著茶盏,转至杜衡座前。 她並未言语,也未拿眼去瞧杜衡,然而她两颊粉腮早已將她心思显露。她轻轻地放下茶盏,朝著杜衡微微福身。此刻,若是杜衡抬眼,便能见她低眉柔顺,羞中带怯,还有那欲语还休的小儿女之態。 许夫人看著女儿离去,故意道:“你这孩子,怎么也不和你杜家兄长说句话。” 隨之笑对程氏说:“瞧瞧,杜夫人才夸了她,她就露了怯了,这孩子不经夸,不经夸啊!” 程氏忙圆场道:“许夫人太自谦,我瞧著许小姐什么都好,见外人大方知礼,这才是大家千金之德。不知谁家公子能有福气,娶到您家小姐。” 许夫人一听,笑而不答,只拿眼瞧著端坐在下首,却未曾饮茶的杜衡,道:“姻缘之事,自有定数,眼下嘛,还是静待开为好。” 不知是不是凑巧,这许小姐才刚奉完茶离去,便有下人来报。说是许尚书回府,听闻杜夫人与杜公子前来做客,遂请杜公子前去一敘。 许夫人心下暗嘆,真是女大不中留,文清才一眼,便已將心交出,转身就去催她父亲。生怕这杜衡不知春闈已改,仓促备考,耽误了名次。 只是程氏还在,她可不能表露得那么明显,免得让人瞧出了端倪。这女婿啊还是靠著他们家,倚著他们家,女儿往后的日子才能好过。 杜衡道了声失陪之后,便经小廝引领,出了厅,穿过一截迴廊,转入一静謐院落。 小廝带著杜衡入院上阶,在书房前止步,轻声言道:“公子请。” 杜衡整了整衣襟,抬步迈入。 书房之中,许尚书坐於案首,案头笔墨方研,一卷《礼记》正摊其上,侧旁压著数页批註。 “杜衡,拜见许大人。” 许尚书抬眼望他,微一頷首,语声不疾不徐:“免礼。坐罢。” 杜衡的父亲曾是他的下属,为人谨慎谦逊,做事勤勉。但是这样的官员千篇一律,不算抢眼。唯一能让他记得的,便是杜克勤有一才名远播的儿子。 旁人可能都是逢年过节,以討教为名上门献礼。而杜家,只要杜克勤带上儿子上门,两手空空也不紧要。 三年多的光景一晃而过,没想到这杜衡倒是越发玉树临风,怪不得他的掌上明珠连等都不愿意等,借敬茶之际近身相看之后,便前来撒娇,让他快些同杜衡说一说春闈之事。 女儿自是情竇初开,只顾得了眼前,却看不见之后。可作为父亲的,绝不能如此视短,否则又怎能年近四十便已坐上礼部尚书之位。 只见他指了指案头一则笔记,道:“適才正读《礼记》,忽有所思。书中言:『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人人皆知修身之重,然而却未必人人能修其身,这是为何?” 杜衡一听,立刻起身应道:“回大人,《论语》有言:『一日克己復礼,天下归仁焉。』孔圣人所言,正是此理。修身之难,难在克己。世人虽知当修其身,然能日復一日自持者,终究寥寥。故修身者少,能治国安天下者更少。” 许大人闻言点头,隨即反问:“既如此,圣贤之道岂非空言?” 杜衡不假思索,道:“大人所言极是。天下大道,若无一人践行,確实如空谷迴响。然大道虽远,行者渐至。圣贤教化,旨在存心养性。科举设科择才,便是为道择人。莘莘学子,十年寒窗,走的正是圣贤之道。” 许大人略略頷首,面上已有几分讚许之色,语气也和缓了许多:“你这上届解元之名果真不虚,可见你平日下足了工夫。有些人纵使博览群书,却也不能引经据典,学以致用。” 他顿了顿,將书页合上,似是不经意道:“今年春闈將提前於六月初五。主考官人选已定,是河南出身的邹学正,其人素以考问时政与经义兼顾著称,尤喜將律例与儒经並举。” 说至此,许大人微一抬眸,看著杜衡,意有所指地道:“你若真有心,便趁这四月之机,潜心研磨,此番科场未必不能有所成。” 杜衡返回厅之后,许夫人便唤来一名小丫鬟。丫鬟凑近她耳畔低语几句,许夫人听罢,看向杜衡的笑意更甚,还不住地点头。 程氏一面看著,一面心中大喜。她的衡儿,自然经得起考教。 不知不觉,日头已偏西,也到了该告辞的时候。 许杜两位夫人自厅中出来,携手缓步前行,谈笑不止,不多时行至二门前院。 此时杜衡已命僕人將马牵至院外,正候在门前。 忽听远处巷口传来马蹄踢踏之声,节奏稳健,他循声望去,竟是才见不久的袁大公子,袁颂。 袁颂亦是略感意外,只见他看了杜衡一眼,又扫过门前仍在话別的许、杜两位夫人,那神情登时一目了然。 他翻身下马,举步上前,先向两位夫人拱手致意,又令隨从呈上一小包,道:“许伯母,家父从浙江老家稍了些特產,家伯便让我送些给许伯父。” 可见袁许两家素来交好,许夫人似早知其性情,笑著点头,只让人接下,道:“多谢你家伯父、伯母。” 说著,便向程氏略一介绍:“这位是內阁大学士袁大人的子侄,袁颂。” 袁颂当即上前一步,拱手一礼,笑道:“小侄袁颂,拜见杜夫人。实不相瞒,昨日小侄有幸在品文会上与杜兄结识,只觉相见恨晚。” 他虽平日率性不羈,对长辈却一向得体嘴甜,程氏听后察觉是大家公子,且又与衡儿相识,忙頷首致意, 许夫人笑著邀袁颂入內坐坐,他却摆手婉拒,旋即走至杜衡身旁。 只见他拍了拍杜衡的马鞍,背过身,压低声音笑道:“许府千金,贵女典范,然而能进许府门的公子,可没几个。” 继而轻哼一声,似笑非笑地道:“杜公子,莫非脚踏两舟,亦是君子之道?” 第96章 难不成,我就这么比不上那个杜衡? 好你个杜衡,我袁颂心里如珠如宝捧著的姑娘,居然被你如此看待。原想著请大伯母下帖,正正经经地將杜二夫人和萤儿请到袁府。 可此时此刻,袁颂却觉得,什么都不紧要了。 未待杜衡反应,他便径直回身,与许、杜两位夫人告辞,隨后翻身上马,双腿一夹,便朝著西城方向疾驰而去。 今日杜衡刚一离府,桃溪便上了偏院。 上回灯会,正是桃溪跟在苏萤身边,还有藏书阁那几回。虽说她只是个小丫鬟,好歹自幼便在杜衡书房伺候,早就学会了像一等丫鬟那般看主子的脸色。 主子之间的事,她当作看不见,却也挡不住心中思量。 灯会前,公子曾问她愿不愿跟著表小姐。她不假思索地点了头,公子虽未多言,可看得出,他对她的回答是满意的。之后,便有了她隨小姐去灯会的安排。 她也自作主张,將称呼从“表小姐”改成了“小姐”。 哪知那日公子与小姐在书阁中说了几句话后,小姐竟再也不来了。她心里空落了好几日,加上清泉代公子来问她表小姐是否来过,她便隱隱觉得不妙。 如今公子让她送书,一是奉命行事,二是她虽为公子的奴婢,与小姐相处日久,早已打心底敬重小姐,不愿两人之间生出罅隙。 只可惜,苏萤却让她將书册带回,仿佛早看穿了她的心思,道:“你是个好的。我只是寄住在此,迟早要走。藏书阁不是好去处,你早些同你公子说一声,让他把你调回去罢。” 小姐这番话说得她面红耳赤,原来小姐早早便看出了她的身份。心中的敬重更添几分,她给小姐磕了个头后,便离了偏院。 苏萤觉著是时候该出门走走,避避风头,便前往正院偏厅,打算同姨母说说。谁知刚一进前院,便听说袁颂前来求见二太太。 容氏听了嚇一大跳:“这是什么路数?” 明明母亲在信中说过,袁颂的母亲曾提起过萤儿,打算让京中嫂子下帖相邀。她一直在等,没想到袁颂却自己不请自来。 苏萤闻言便噗嗤笑出声:“他若是讲究什么路数,那就不叫袁颂了。” 苏萤自己未必察觉,容氏却早已注意到,从昨日起,外甥女眉宇间便笼著一层淡淡的愁绪。她心想著这几日萤儿既没去上课,也未去藏书阁,只安安分分待在偏院,为何反倒闷闷不乐。 方才见她眉眼含笑,她也跟著鬆了口气。原想著让袁家那小子回去,正正经经地下一回帖,可看在外甥女的份上,她又软了心,对著伺候在旁的清云道:“去请袁公子。” 容氏是见过小时候的袁颂的,没曾想,这已是一省解元的他,竟还如小时那般胡闹,她心中不禁多了几分观望之意。 袁颂由清云引领至屋內,多年不见,当年的少年袁颂竟然已长得如此高大挺拔。 一双狭长凤眼,俏皮中带著舒展之意,鼻樑挺直,嘴角微翘,一眼望去便有种清逸洒脱之感。 容氏原本是做好了听他胡说八道的准备,谁知他竟提息屏气,正正经经走到跟前,实实在在地行了个大礼,道:“小侄袁颂,不请自来,叨扰杜夫人,还请夫人恕罪。实不相瞒,家中伯母原本有意请夫人下帖相邀,只是多年未见,怕唐突失礼,便命小侄代为传言。小侄心下踌躇,怕误时机,便斗胆亲来,望夫人勿怪。”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还留了几分长辈的体面,一时间竟叫她无话可说。 偏偏只有苏萤知道,这袁颂最会装模作样。三年未见,果然比从前更“道貌岸然”了些,苏萤一个没忍住,轻笑出声。 袁颂本还端得住,可一听苏萤笑了,他自己也忍不住,抬眼望向那个他从小捧在心尖上的姑娘。 “杜夫人,家母让我捎句话给苏小姐。” 容氏佯装未闻,只转头问岫玉:“方才让你去厨房嘱咐,把田七粉一併燉进鸡汤里,可交代清楚了?” 岫玉心领神会,连忙福身道:“奴婢这就去。” “罢了,这道膳食讲究颇多,我自去吩咐。你留下一个人在这儿陪著小姐。” 说著,容氏又回头对苏萤道:“姨母去去便回。” 说是留人,实则留下的小丫鬟虽在屋中,却立在门边,只要袁颂不刻意抬高嗓门,便不会被听见。 这样既算不得真正让两人独处,又给了他们说话的空当。 见容氏走后,袁颂立刻收起先前那副正经模样,凤眼一挑,轻哼一声,道:“三年未见,你胆子倒是大了不少!” 苏萤听得莫名。这袁颂从小便爱拿话激她,那刚要滑出眼角的泪珠儿,登时又退了回去。 她回道:“你也不遑多让,三年不见,还是一样惹人討厌。” 袁颂一听,非但不恼,反倒笑了起来:“还当你回了苏家,做回了苏小姐,就忘了从前儿时玩伴。你回府这两年,我月月写信,却连封回信都收不到。难不成,我就这么比不上那个杜衡?” 说到这儿,他一抬下巴,语气更重了几分:“他有什么好的?三心两意、趋炎附势,半点都不像个读书人!” 苏萤一怔,有些听不懂了:“你什么时候给我写过信?还有,” 她没去看他的眼,脸色也有些发白:“你怎么知道他?你来就说你,凭什么又扯上他?” 袁颂一见她神色,心里“咯噔”一响。她从小就是这样,一旦心里有事,不肯说出来,就不爱与人对视,神色恍惚。他小时候便说她,干不了坏事。 也正因如此,他偏偏爱带她去闯祸,美其名曰:“你不是要当女状元吗?就你这副样子,哪怕我让我大伯帮你混过了身检,你也早晚自己把自己卖了。” “我带你做那些事,是为了助你一臂之力。哪天你脸不红、心不跳地骗人了,才算出师。” 其实,她得多谢袁颂。若不是他,她回苏家这两年,只怕斗不过林氏。就算扛下林氏的刁难,也难藏住心机、反將一军。 只是,在袁颂面前,她总是不愿让自己时时提防,所以才被他一眼看穿。 袁颂冷笑了一声,补上一句:“我怎么知道?你和他上元节拉手的事,被画师画了下来。要不是我抢先一步买下,眼下你们俩的画早被送进贵妃娘娘的宫里去了。” 第97章 那些画我全买下了,一张都没落到旁人手里。 哪怕冰雪聪明如苏萤,面对袁颂那一连串珠落玉盘般的话语,一时间也有些择不到头绪。 袁颂嘆了一口气,实在看不得她受累,便轻轻按她入座。 “眾所周知,咱们圣上还是皇子时,便与贵妃娘娘定下婚约。彼时圣上不过是养在太后身边、亲母出身不明的皇子,贵妃娘娘的身份自然也不显赫。她的父亲只是个出身市井、靠一股狠劲和不要命的本事,在边疆杀出来的武將。谁都说,这桩婚事,是太后有意栽培,让圣上替废太子稳固边疆,日后好助其登上大殿之位。” “圣上最后如何登基暂且不提。这位贵妃娘娘天性豪爽,最喜民间烟火气。常常遣人出宫搜罗地方小吃、巧趣之物。每逢节后,最爱让人去南坊画市,挑那画师所绘的百姓游乐之图,说是看著热闹,也慰怀解思。” 苏萤神情由疑转惊,袁颂见状,语气也柔了些,安抚道:“你放心,那些画我全买下了,一张都没落到旁人手里。” 贵妃的这一喜好虽称不上街知巷闻,却在爱丹青之人中早不是秘密。因此南坊画市从不冷清,尤其佳节一过,更是画幅如潮。画师们纷纷將自家所绘灯景陈列,只盼能被宫人相中,一朝送入宫中,便是扬名立万。 他万万没想到,那日才入画市,便一眼认出画中的她。三年未见,她已没了儿时的稚气,可是那刻进心里的眼角眉梢,一顰一笑,还是让他轻而易举地认出她来。 “这画,本公子要了!” 画师却说:“公子,您看看別的行吗?这副,卖不了。” 袁颂凤眼斜睨:“少废话,多少银子。” 画师歉意道:“公子好眼力,只是这画已被宫里定了。” 袁颂哼一声:“若是当真宫里定下,你怎会还高掛於此?说罢,要多少银两?” 画师道:“公子行內人,但是此画確实是被宫里的公公看上了,只是还要去別家看看,所以暂未两讫。” 袁颂道:“这画市那么多画坊,你只是头一家,越到深处,越眼繚乱,谁还记得你家。你画坊里有多少灯会之景,我全要了。” 他当然不会告诉苏萤,那一日他將每家画坊都认认真真、仔仔细细逛了一遍,还好这些画师绘景之时,各在各的地方,画了此处,便不会有人画了同样之景。否则,一辆马车都不够袁颂拉回府的。 “我上京之前,便知你也到了京城,於是年也没过便快马加鞭上路,被我母亲好一顿说头。本想著上元节后,请伯母正式下帖相邀,没曾想竟在画市见到了你与杜衡之画。” 他自是知道萤儿去了杜府,只是不知这杜府到底是何情况。於是著人做了一番探查。得来的消息便是,这杜家如今只有一位男丁,正是上届京师解元。因为其父守丧,误了春闈,三年之中,闭门不出,恪守孝道,人人提起他,都道一声,端方君子。 於是,他耐住性子,参加了他平日最不喜的品文会,旨在看看那画中之人是不是人人口中称讚的杜衡。 品文会上,他字字针对,句句紧逼,那杜衡见他有意针对,不急不躁,从容应对,最后凭著他那一句:“君子坦荡荡”,袁颂才稍稍放下心来。 可谁知,今日替伯父去了一趟许府,才发现这杜衡是虚有其表,吃著碗里的看著锅里的。把他心中珍宝般的萤儿,当作了什么? 想到这儿,袁颂忍不住看向苏萤道:“你可知,杜衡今日去的哪里?” “礼部尚书许崇年的府邸!” “如今杜衡看似解元加身,实则后力不足。以他眼下之势,攀上尚书確为绝佳之选。家伯与许尚书交往颇深,许家有何意,我一看便知。萤儿,你和他若还不致情深不寿,趁早断了那心,找个真心待你之人。” 袁颂在说这番话时,已是慎之又慎,他生怕哪句说的太重,伤了萤儿情竇初开之心。他又怕哪句说得太轻,让萤儿察觉不出话中之意。 好歹也是一省解元,短短几句发自內心的肺腑之言,却已让他汗流浹背。 此时的萤儿低头不语,似在沉思。 袁颂不敢催她,只立在一旁,可那带著期盼的迫切目光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的心焦。 谁料,萤儿沉吟片刻,才抬头向他看来:“袁颂,能把画给我吗?” 袁颂此刻就像漏了水的囊袋,原本还鼓鼓囊囊一肚子气的他,被萤儿的一句话戳得泄了气:“你是没听明白我的话吗?许府除了我,从来就没请过儿郎上门。如今杜衡登门,虽未明言,却定有相看之意。今日我去之时,许伯母和杜衡之母,相谈甚欢。两人到了垂门,还絮絮叨叨,不见离开。这事,八成是定下来了,萤儿,你听明白了吗?” 苏萤的眼中隱隱有泪意,袁颂说得如此直白,她怎能不明白其中之意。只见她泪中带笑,嗔道:“袁颂,你当我是鱼玄机还是卓文君?那日灯会只因有人打架闹事,才有了你说的画中一幕。我和他,什么都没有。” 说著,她又不自觉地又將视线挪到別处,道:“你既是为了我好,那画,自然由我处置最好。” 袁颂看她又在自欺欺人,不由將杜衡恨上几分,道:“我看你是不放心那画在我手里吧?也好,我今日就让人把画给你送来,你记得空出一间房,否则放不下!” 容氏其实未有走远,只坐在离偏厅不远的迴廊边。起初里头静静悄悄,两个孩子久別重逢定是有话要敘。可谁知,那袁颂的声量越来越大。容氏怕引得人来探头,无谓让婆母知晓。於是便示意岫玉,二人返回偏厅。 “你要送萤儿什么好东西,一间房都放不下?” 容氏只听清最后一句,看似二人不像在爭吵,於是放下了心,打趣道。 袁颂见容氏回来,便退后一步,恭敬地候著容氏回座。 容氏一坐定,他才走到跟前,又像初见时一般,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道:“杜夫人,小侄想送萤儿金丝玉帛、雁书喜缎。” 第98章 小侄之言,句句发自肺腑。 “胡闹!”容氏一听,忙喝声制止,“这话也是你能乱说的?” 金丝玉帛,雁书喜缎,这些分明就是三书六礼、下聘之物。袁颂这一番话,实在太过大胆,容氏不得不打断他。 然而袁颂却未曾起身,仍维持著行礼之姿,道:“小侄之言,句句发自肺腑。小侄也知,良缘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侄这便回府,请家伯代父母前来下聘。” 说罢,他又郑重一揖,起身时朝苏萤望来,那眼神陌生又郑重,不似往昔惯常的嬉笑神色。隨后,他让清云领路,自行出了杜府,只留下容氏与苏萤愕然相对於偏厅之中。 大约过了半晌,苏萤同姨母才渐渐回过神来。 她一边望向门口,一边低声道:“姨母,你別听他胡说,他这是在同我闹脾气呢!” 苏萤自认是了解袁颂的。她想著,定是那灯会入画一事惹得他心中不快。袁颂向来如此,小时候带她玩,陪她闹,可一旦旁人也想与她亲近,他便像是被人抢了零嘴儿似的,非得把她夺回来,只许她一个人同他玩。 记得年幼时,书院里来了位新人,看著比袁颂也大不了几岁。那时她因撞窗之事被外祖准许进入正屋听讲,只是仍隔著一道屏风,不与旁人离得太近。那新人头一回见有女子同男子一同上课,年纪还这般稚小,便起了心思,想考教她一番。 书院里只有袁颂比她大了一岁,其他师兄均已成年。他们从不把她当回事,即便她文章写得有模有样,也只把她当成小孩子哄著。如今有人要同她对文,她自是欣然应战。 谁知这事传到袁颂耳中,他立马拉下脸,挡在她前头,对那人道:“想跟她比,得先贏了我。” 苏萤外祖的书院可不是想进就进的,需得外祖亲自考核。而袁颂能年纪小小便入读其中,自是极有天分。那新人不知深浅,自觉比杜衡年长几岁,总不至於输给个稚童,谁知却被袁颂“打”得心服口服,他连连讚嘆袁颂之文切题新颖,妙不可言。 只见他凤眼一挑,嘴角一勾,指著苏萤,对新生说道:“她,人称书院女状元。你连我都贏不了,还想找她比?我劝你趁早歇了这心思吧!” 一句话,说得那新人此后见她都只远远一礼,“师姐”唤得格外恭敬,再不敢有丝毫轻慢。 苏萤想著,眼下这桩事,倒也与当年那一幕颇有几分相似。那时,他不许旁人同她对文,便自己来比,让人知难而退。如今,他不许旁人靠近她,便自己提亲,断了他人念想。说白了,他还是儿时心性。 想到这里,苏萤是又好笑又好气。笑的是,三年不见,他除了个高了些,五官开阔了些,可那“护食”的模样,一点儿没变。气的是,这廝一邪性起来,便口无遮拦,一通乱说。竟然將下聘二字说得如此顺嘴,她恨不能回雁盪一趟,借来外祖的那把戒尺,教训教训他这张乱说话的嘴。 可容氏却有不同想法,萤儿这是身在此山中,当局者迷而已。小时,袁颂日日带著萤儿,满雁盪山里转悠。她看著方才袁颂望萤儿的样子,深知他对萤儿的情意与儿时比,只增不减。更何况母亲来信,也提到了袁颂母亲主动打听萤儿。她心中便是定了几分。 只是唯有一点,她还有些迟疑。便是,这袁颂似乎还是不够沉稳,过於轻佻了。 罢了,罢了,既然他说了要回去,那就看他会不会再来罢!这事哪有请伯父伯母出面的,想这些还是有些为时过早。 杜衡与程氏回府时,已日落西山。他骑著马在先,隱约瞧著似乎有个小乞丐在府门口徘徊。 他让清泉上去查看,谁知清泉刚下马,那小乞丐便发现了他们,一溜烟就跑了。 於是,便未再在意,等著清泉把门敲开,回了府中。 待用完晚膳,收拾完毕,回到书房,已近亥时。 按往常,他总要一览一日所作,並想想翌日规划。然而,今日去了南市画坊,又去了许府。心里却还是不甚安定,以至於连拿本书读一读,也无心其上。 他让清泉將桃溪唤了来。 桃溪自是知道公子寻她所为何事。 而她却没將事情办好,什么都没说,便被小姐劝了回去。 於是,心中惴惴的她,进了书房之后,视线始终不敢抬起,近了杜衡跟前,一面行礼,一面轻声道了句:“公子。” 杜衡问:“书册送去了吗?” 桃溪在书房也伺候了多年,虽然不是如春暖姐姐和清泉管事那样近身伺候,却也知道,藏著不说或只捡好的说,公子都不会高兴。 於是,她朝杜衡磕了个头,將苏萤眼都未瞧那书册一眼,以及说自己早晚会离开,劝她回杜衡书房的话,一字不差地说与杜衡。 她心知公子会生气,所以她不敢起身,只垂著头,低著眼,跪著將话说出。 整个书房静得嚇人,耳边只传来宣纸被揉捏成团的声响。沙沙,沙沙,桃溪只觉得这声音磨人,於是,头便垂得更低了。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处传来一声嘆息:“我知道了,你呢,你想回来吗?” 桃溪闻言立刻又伏在地上,她说:“小姐心善人好,只要她在杜府一日,奴婢便伺候她一日。” “好,明日我去同二夫人说一声,你就去偏院伺候小姐吧。” 桃溪欣喜不已,赶忙谢恩。 只是在起身之际,又听到公子说道:“你若是去了小姐那边,凡事就以小姐为先。我这里,便与你无甚关係了。你听明白了吗?” 桃溪顿了一顿,但很快便领悟公子话中之意,公子的意思是,若是跟了小姐,便是小姐的人。她不能像现在这样,有句话叫什么来著,心在曹营,身在汉?她可是从小在书房跟著春暖姐姐学做事的,她知道她要做个忠僕,她也知道如何做一个忠僕。 她道了声“是”后,杜衡便让她退了下去。 桃溪和清泉离开后,书房又一次静了下来。平日里,杜衡是喜欢这般静謐无声的,这样他可以心无旁騖地將所有心思用在案头之上。可今夜,这样的静謐却让他无所適从。 他们之间的情意,不能由她一人说了算,她也该听听他的想法。 否则,有失公允。 第99章 究竟是谁要害衡儿?盼得他声誉尽毁! 然而次日,杜衡尚未寻得时机前往偏院,便见前院管事李茂急急来报。不知何时,府门外竟聚了一群小乞丐,个个敲著破碗,唱著打油诗,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围观。 李茂行事沉稳可靠,向来不因小事惊扰主子。此番亲自来请,定是事態非同寻常。 杜衡见他神色紧张,心中顿生警觉,当即隨他前往垂门。人未至,便已听见府外哄声渐近,那群小乞丐口中的唱词也愈发清晰,一句句直往耳中钻来。 “杜家儿郎好本事, 年纪轻轻中解元, 可惜是个无情汉, 忘恩负义攀高墙, 表妹捨身把刀挡, 哪怕破相也值当, 谁知尚书千金貌, 哄得解元换新娘, 换新娘!” 一曲唱完,小乞丐们叮铃咣啷敲起碗来,引得围观路人议论纷纷。 “老婆子我没听错吧?这是在骂杜家公子忘恩负义?” 一颤颤巍巍的老嫗之声响起,可见那帮小乞丐有多厉害,若不是传得街知巷问,怎会连老人家也引了过来。 紧接著,又有一尖利女声插进来,听声音,她似乎边磕著瓜子,边看热闹:“不是都说这位解元郎一顶一的孝顺吗?我还记得他披麻戴孝进府那日的哀伤模样,怎的如今竟做出这等背信弃义之事?还有啊,这解元郎找的是哪位尚书的千金?她是知道这杜府有个表妹呢,还是不知道?” “管她知不知!再说了,攀高墙怎么了?”一男声不满地回道,清泉听著耳熟,像是常年在此地沿街叫卖的货郎,“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杜家公子找个门第显赫的媳妇,有什么不对?换成是你们,若是被哪个世家公子瞧上了,你们嫁是不嫁?我看,你们还不如这杜解元呢!恐怕早就把家里那个糟心的一脚蹬了吧?” “我呸!”那尖利女声啐了一口:“你没听清吗?是人家表妹替他挡了刀,破了相,他就不要人了。这不比拋妻弃子还要遭人唾弃?” 此话一出,眾人纷纷附和。 “是啊,一个姑娘家为他破了相,不知道感恩,转头便要娶尚书千金,真是情比纸薄,翻脸不认人哪!” “咱大周朝新帝登基不过十年,这底下人就开始乱来了。杜家这个表妹也是太实诚,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给人挡什么刀?这回好了,人家看她破相,不要她了,她以后还嫁得了人嘛?” “我猜啊,这杜家公子肯定风流的很,保不齐私下给表妹许了什么承诺,要不然人家姑娘会那么奋不顾身?” 话说得越来越不堪入耳,跟在杜衡身旁的清泉听得冷汗直冒。他很想带几个小廝把那些胡说八道的小乞丐赶走,可是公子没发话,他动也不敢动,只低低喊了一声“公子”。 只见公子思索片刻,便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荷包,交到他的手上,俯身耳语几句后,便挥手让他去办。 李茂见状,虽心中狐疑,却认定公子已有对策,遂不急不躁,立於一旁,静候吩咐。 不多时,果真有一熟悉的声音传来:“啊呀,我的荷包破了,你们別捡,別捡,那是我的碎银子。再捡我就要报官了!“ 剎时,府外那些看热闹的百姓,顿时被“碎银子”三字吸引了注意。 “什么?有碎银子捡?” “哪里?我去看看!” “哎哎哎,別挤啊,挤到我老婆子,我让你赔碎银子!” 隨著人群躁动,那帮原本围在杜府门前看热闹的百姓便如潮水一般向外涌去,贪念与好奇迅速吞没了他们方才的义愤与兴趣。 杜衡这才回头看向李茂,李茂立刻会意,带著几名小廝准备驱赶门外乞丐,可却在刚出门房一步时,又被杜衡低声叫住。 ...... 其实在通稟公子前,李茂早已吩咐人將此事压下,不得传至內宅。然而先前吵嚷之声实在太大,终究还是传到了老夫人的耳中。 老夫人当机立断,让身边的朝霞通知松影,告诉东院的每一个人,不得把此事告知程氏,如有人胆敢传下一字半句,立即发卖,不容宽恕。 此时老夫人的堂屋內,只有容氏,以及刚从门房处回来的杜衡。 见孙儿近前,老夫人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昨日才去了许府,这谣言怎的今日就起?告诉祖母,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杜衡望著年迈的祖母仍为自己操心,心生愧意,遂撩袍跪地,郑重道:“孙儿不孝,让祖母担心了。昨日无事发生,但孙儿已有几分头绪,现已派人去查,还请祖母宽心。” 此事尚无確凿证据,杜衡不愿將心中猜测轻言於祖母耳边,只能以冷静语气安抚。 容氏见状,隨即接口道:“母亲,您別心急。衡哥儿做事素有分寸,他既说有头绪,便不会无的放矢。” 一向沉稳如山的老夫人,此刻却因关心则乱,追问道:“有头绪?什么头绪?究竟是谁要害衡儿?盼得他声誉尽毁!” 容氏闻言,心头也沉了几分。她也有了疑心,只是不知是否与衡哥儿所想一致。 当清云將小乞丐们所唱的词转述给她时,她的心中便是一紧。 衡哥儿中上届解元,眾所周知,不足为奇。 可灯会挡刀之事,除府中之人外,无人知晓。况且衡哥儿昨日才隨嫂子前往许府,这桩私事不过一日,便被编入乞丐的打油诗中,也未免太快了些。 心中已有一个名字隱隱浮现,可却又百思不得其解。那人自来京后便一直留在杜府,若真是她,又是如何做到的? 她与萤儿一样孤身而来,身边无人伺候。可若不是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何人? 容氏正思忖,如何在无凭无据的情形下,委婉道出心中怀疑之时。堂屋外,忽有小丫鬟来报:“邓表小姐说是来给老太太、公子请罪来了!” 第100章 今日风波半真半假,反倒更叫人信以为真 “祖母,二婶,表兄,瑾娘给你们磕头了。” 此时的瑾娘,已褪去老夫人所赠的衣裙,重新换上初来时的旧衣。手里挎著包袱,双眼红肿,连带著额角的疤痕也愈发显眼。 “外头的事,瑾娘都听说了。瑾娘不想叫大家为难。此事因我而起,自当由我来了结。我这就回福建去。只要我一走,就不会再有这些劳什子的事了。日子久了,也就烟消云散了。” 说罢,她一连磕了三个头,起身便要离去。 瑾娘这一出,实在出人意料。不止老夫人,连容氏也將原本欲言的怀疑,生生咽了回去。 此时若再提那小乞丐们的谣言与瑾娘有关,未免太显不近人情。毕竟现在,瑾娘才是那个“受害者”。 “谁让你走的?谁又允你走了?若非你捨身相护,如今受伤的便是你表兄。你这一走,岂不是正中造谣之人的下怀!” 老夫人拄著拐杖,一下下杵著地面,显见她內心焦急。 她当初將瑾娘留在身边,本是替程氏收拾残局,免得瑾娘真有那挟恩图报的心思。衡儿与尚书千金之事,她虽未如程氏那般主动,却也默认了程氏所为,对她而言,自然希望衡儿將来能走得更顺更稳。 可谁知,这些日子下来,瑾娘竟让人刮目相看。每日清晨,她最早候在屋中,与朝霞一道服侍她起身。每日午后,瑾娘则陪她吃素念经、打叶子牌、揉肩捶腿。凡事不辞辛劳,细致入微。 老夫人一向不拘小节,也不喜人前立规矩,可她终究是年纪大了,抵不过这样体贴入心的孝顺。那原本存著的提防,便在这日復一日的相处中,被悄无声息地磨去了。 她本看人极准,且最擅分辨真假是非。可偏偏这一次,瑾娘处处温顺,句句得体,日日伴在身旁,竟叫她那向来自持冷静的心,也不觉生了几分私念与偏颇。 如今,外头的传言,分明是在说衡儿“弃了救命的表妹,要娶尚书千金”。那么,若是衡儿將瑾娘娶了,谣言是否便不攻自破? 老夫人闭上眼,像是在思量,也像是在权衡。沉默了半晌,她睁开眼,郑重望向杜衡:“衡儿,祖母问你,若是无人托举,你愿意孤身一人走这仕途之路吗?” 杜衡听出祖母话中意指,重又跪下,目光坦然:“孙儿斗胆问祖母,寒窗十余载,孙儿可曾倚靠过谁之手,走过谁之路?” 不待祖母回答,他便自行接道:“孙儿自开蒙以来,皆是一笔一划亲写文章,一字一句中得解元。四月之后,也定將凭著手中笔墨,再登金榜,不负寒窗。” 他语气坚定,未有迟疑:“孙儿一个人走惯了,若是有旁人在场,倒像是无故多了一双拐棍,反而是寸步难行。” 说到此处,他索性將许府之事也一併挑明:“今日风波半真半假,反倒更叫人信以为真。既然孙儿从未与许府有婚约,倒不如趁此机会与许府说清,也免得祸及无辜。” 老夫人闻言,心中安然,神色亦柔:“你既心里有数,祖母便安心了。许府之事,就由我与你母亲来说。” 她令杜衡起身,又吩咐人將瑾娘扶起,对著瑾娘温声道:“听见你表兄说的了吗?外头的风波,他自有主意。你安心住下,其余的,自有祖母,” 话未说完,杜衡便开口,语气平和,却带著一丝打断之意,又似是在安抚瑾娘:“表妹此次亦是无端受累,表兄也应向你致歉。如祖母所言,还请安心暂住。风波平息之后,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交代”二字落下,瑾娘心头微动。 他的话太直白,以至於她不敢全信,却又忍不住生出几分期盼。她確实费了心思,可这喜讯来得未免太快了些。 她强自按下心中悸动,深吸一口气,任泪水再度盈眶,轻声道:“表兄,昨日您也说了,春闈提前,这四月至关重要。唯今只有我离开,才是解决谣言最快的法子。表兄,瑾娘不愿再耽误您分毫,您放我回福建吧!” 杜衡嘆了一口气,望向她,语气凝重:“表妹,你真心这样想?” 瑾娘不明所以,却仍点头。泪水自眼角滑落,她不知这样梨带雨的模样,会不会让表兄更怜惜她些。 只见杜衡嘆了一口气,道:“既然你为我著想,那便听我一言。请安心在府中住下。我自会將此事妥善处置,不会再叫你受半分波澜。之后,我亦会全力以赴为春闈备考,不叫担心我的人担忧。” 老夫人闻言微怔。她原以为孙儿对瑾娘並无意,今日所言却似另有深意。难不成,这二人早已情愫暗生?否则瑾娘怎会奋不顾身、以身挡刀? 这么一想,好像通通都说得通了。 她心中盘算,若真如此,也不是坏事。许府的事,就此作罢吧。 容氏本就聪慧,此时又怎会察觉不到异样?只是见婆母原本疲惫的神色,因衡哥儿几句承诺而略有转缓,她也便暂时压下心中狐疑,亲自扶著老夫人回房歇息。 眾人散去之际,有小廝来报,有位袁公子,应昨日之约,来为表小姐送礼,此刻正候在垂门一侧的偏厅。 此时,尚留堂屋之中的唯有杜衡一人。他听得此话,便叫住那欲前去通稟二太太的小廝,亲自问道:“哪位袁公子?又是给哪位表小姐送的礼?” 小廝恭敬说道:“公子,那袁公子昨日便来过府,自称是二太太父亲的旧门生。” 杜衡心中一跳,那一双微翘凤眼,嘴角带著挑衅笑意的面容便浮现在了眼前。 第101章 萤儿在贵府,劳烦杜兄照拂,小弟在此谢过 坐在偏厅的袁颂,在小丫鬟送上茶水后,隨手赏了她一块碎银子。如此重赏,让这个常在外院伺候的小丫头惊喜不已,忙不叠地连声道谢。 袁颂含笑道:“这是你的跑腿钱,去告诉你家苏表小姐,就说袁公子给她送礼来了。” 方才小廝已去通传,但通稟的是苏萤的姨母,他不想让她慌乱,於是便让小丫头去跑了一趟,让她事先知道,有个底。 小丫头连声应是,转头就去。 袁颂看著她离去的背影,又补了一句:“跑快些,还有赏!“ 只见小丫头的脚步变得更快了。 他笑著將视线收回,端起茶盏,轻吹了浮在茶汤上的茶叶,慢慢地喝了一口。 片刻的工夫,便听到脚步声趋近,听那沉稳的声响,他只道是去通报杜夫人的小廝回来了。 他漫不经心地放下茶盏,准备起身。 谁知来者竟是那“攀高墙”的杜衡。 他来杜府之时,杜府门前早已没了唱打油诗的小乞丐。只是街边偶有孩童奔跑玩耍,嘴边学了几句打油诗。他下马时,本不在意,只是忽然听到什么“解元郎换新娘”,一时兴起,抓了个小孩,拿著换来了打油诗全貌。 他著实没有想到,这杜衡得罪的人还真不少。虽然自己因著萤儿,也把他给恨上了,可他用的可是阳谋,明刀明剑,专捡与杜衡面对面的时候招呼。 而那人干的事,却是极其阴私,似要把杜衡的名声往泥淖里带。 这许伯父要是知道了,想必第一件事便是同杜衡切割。六部尚书,女儿待字闺中的只有两位,只要有心,一查便知是哪位千金。 况且当今皇上最重的便是声名,否则也不会將他当年与皇后之间的事粉饰一番,还特地做出盛宠贵妃的模样,允人年年出宫为贵妃搜罗民间好物,哄她开心。 不过,这终究是杜衡的事。只要没將萤儿扯进去,他自是乐得做个袖手旁观之人,不落井下石,也不多踩一脚。 只见他缓缓起身,一双凤眼似在看戏,朝著杜衡拱手笑道:“杜兄,別来无恙?” 杜衡却是双眉紧蹙,连礼都未见,便站於袁颂面前,问道:“袁大公子,你明明来自杭州府,为何自称是乐清雁盪书院之人?杜某若是哪儿得罪了你,还请你直言。我表妹尚在闺中,由不得你如此胡来,想见便见!” 袁颂气极反笑:“杜兄,你不会以为是我找人在你府外唱诗捉弄吧?我一堂堂浙江府解元,怎会造出如此不讲究平仄押韵之词?若是我,这诗应是这样写。” 说著,袁颂特意拔高了声调,像颂读什么上佳诗作般,抑扬顿挫:“少年解元冠京城,刀下之恩转眼轻,却邀尚书千金女,换来金玉好门庭。” “你!”杜衡再好的脾气,也被他那摇头晃脑的挑衅模样激得怒意上头,忍不住揪住了袁颂的衣襟。 就在这时,苏萤听得小丫头来报,心急赶来偏厅。她生怕袁颂真带了什么“金丝玉帛”、“雁书喜缎”,未待姨母召唤,便自己先来阻拦。 “袁颂!若是让我见到你真的带了三书六礼来下聘,你就休想再见到我!” 话音未落,她方才踏进门槛,便被眼前一幕惊得怔住。 向来循规蹈矩、沉稳自持的杜衡,竟揪著袁颂的衣襟,仿佛下一刻就要挥拳而上。 莫说苏萤觉得杜衡所行出乎意料。 连杜衡也觉得苏萤所言,不似她平时那般谨慎小心,反而是人未到,声先至。 他一怔,才恰恰反应过来,萤儿方才说的话。 只见他鬆了抓住袁颂衣襟的手,转头望向苏萤:“萤儿,你方才说什么,下聘?” 袁颂看著杜衡一脸急切地望向苏萤,胸中一口闷气翻涌不下。他一边整了整被扯皱的衣襟,一边走上前去,站於杜衡与苏萤之间,將萤儿护在身后。 他昂著头看向杜衡,挑衅似的笑道:“方才杜兄问我来歷,我还未答,如今萤儿也在,正好。” 他双手一揖,正声道:“在下袁颂,浙江杭州府人士,祖籍乐清,曾在雁盪书院受容先生教导三年,与萤儿有同窗之谊,更有青梅竹马之情。受家母所託,特来杜府寻她,不日便请家伯、家伯母前来下聘。” “杜兄,这回听明白了吗?” 杜衡闻言,只觉胸中一震,震惊之色浮上眉眼。 而被袁颂挡在身后的苏萤听得这番话,也惊得揪住袁颂袍角,急道:“袁颂,你胡说什么!” 袁颂却不理她,只一把將她的手握住,牵至身旁,笑著看向杜衡,道:“我这人见了心上人,容易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一併说了。此事尚未声张,杜兄心知便可,心知便可。” 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只见那凤眼一挑,眼底之意更深:“对了,萤儿在贵府叨扰多日,想来也劳烦杜兄照拂,小弟在此谢过。” 话音未落,杜衡的面色已彻底冷了下来。 他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握住苏萤的另一只手,语气沉沉道:“袁兄,我方才说得还不够明白吗?萤儿尚在闺中,岂容你这般胡言乱语,搅扰清誉?” 两人一左一右,各执苏萤一手,气氛顿时紧张至极,僵持不下。 苏萤被夹在中间,想抽回手却抽不动,脸颊涨红,眼中浮现羞窘与怒意,唇角紧抿,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杜衡却目光冷峻,直视袁颂,一字一句道:“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据我所知,袁兄父母俱在,又何来伯父伯母做主之说?” 话锋一转,他冷笑一声,目光掠过袁颂方才坐过的案几,语气更加冰冷:“我看时候也不早了,袁兄茶也喝得差不多了。” 他抬声唤道:“清泉!” “送客。” 第102章 袁颂惹你生气,你尚能替他说话,可我呢? 苏萤毕竟是寄住在杜府的表小姐,而袁颂只是外男。杜衡身为杜府唯一男丁,早已形同一家之主,自然是可以对袁颂下逐客令的。 可是袁颂是个什么脾性?若是说些软话,他也就忍了,咽下那口气,道声告辞。可偏偏杜衡这冷言冷语、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倒是把他那不羈的性子给激了出来。 只见袁颂笑得比方才更冷,那双凤眼斜入鬢角,竟有几分戏文中武僧杀敌的架势。他语气轻慢,似笑非笑道:“哦?原来杜兄也知道清誉二字该怎么写?” 话锋一转,语气陡然锋利:“杜兄既然知道何为清誉,不如先管管那位替你挡刀的表妹,再替许尚书的千金遮一遮风头,省得旁人顺著歌谣,寻上门去。” 说罢,他目光转向杜衡正握著苏萤的手,凤眼微眯,冷冷一哂:“怎么?娥皇女英还不够,杜兄还想把萤儿也一併算上?” “你!”杜衡脸色骤变,正欲上前理论,却见苏萤已狠狠甩开两人的手,声音陡然拔高:“袁颂!” “你闹够了没有?”苏萤气极,望著袁颂,胸膛起伏。 她並不知晓他们因何而起了爭执。可自昨日起,袁颂便三番两次拿什么三书六礼取笑她,如今又当著杜衡的面妄言下聘,甚至將她与娥皇女英並论! 她实在不能忍他这般口无遮拦,不管在谁面前都可將她当做玩笑。 “我看你才是那个不知清誉为何物的人!你说的这些话,才是真的在毁我名声,你知不知道?!” 苏萤气得双眼泛红,身体也打起了颤,袁颂知道,萤儿只有真的生气了,才会这么不受控地全身颤抖。见她这样,方才剑拔弩张的他,心马上便软了,好言相劝道:“好了好了,萤儿,我错了。你別生气,我这张嘴,是该打,该打。” 苏萤却根本不愿听他再多说半句,抬手指了指门外,带著颤抖的语调下令道:“你走!” 袁颂不敢再违她意,神色都有些收敛了,微微躬身,退至门边时指了指脚边的木匣,道:“你要的画,都在匣子里。我这就走。你彆气,桌上有茶,你喝两口。”然后才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袁颂一走,苏萤便再也撑不住了。她一向如此,气急先是发抖,过后便像是泄了力气一般软下去。 她脚下一虚,身子踉蹌,幸得杜衡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唤了一声:“萤儿!” 此时偏厅之內早已无其他隨从、丫鬟在场,可见清泉已经颇有眼色地將人都清了出去。 苏萤挣扎地將手挣脱,杜衡怕她有事,也不敢僵持,只用手虚护在苏萤身侧,道:“萤儿,你坐下歇歇。” 看著苏萤脸色苍白,双眼泛红的模样,杜衡后悔不已。他不该被袁颂轻轻一激,听到他要下聘,便失了往日的分寸。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凡有些礼数,都不可能像袁颂那样,一切未定便张口宣扬。 他知道自己是情急了。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也给萤儿一些缓和的时间,他不敢多言,也不敢再扶她,生怕又激著她。 可谁知,萤儿缓了一会儿,却朝他道起了歉:“表兄,我不知道我进来之前,袁颂同你说了什么,激得你揪住他的衣襟。他这人从小便口无遮拦,若是他说了什么惹恼了你,我代他向你道个歉,你莫要往心里去。” 话音落下,便匆匆向他一福身,打算离去。 杜衡千想万想都没有想到苏萤缓过来的第一句话竟是替袁颂道歉。他才想起方才袁颂的自介,原来袁颂说的半点儿都没有掺假,萤儿与他果真自小相识,两人有著青梅竹马之谊。 他只觉心中酸涩难忍,几日不得见的压抑终於在这一刻决堤,他將手一伸,拦住了苏萤的去路。 声音低哑到连他自己都未曾料到,他说:““萤儿,袁颂惹你生气,你尚能替他说话,可我呢?” “那日你说了你想说的,今日,能否也容我说一说我想说的?” 苏萤一怔,望著挡在身前的杜衡,高大挺立,宛如一道铜墙铁壁。她从未见过他露出如此沮丧却又执著的神情,心头一紧,竟生出几分不忍。 见苏萤停下了脚步,那冷峻紧蹙的眉眼才有了舒缓之意,他嘆了一口气道:“那日藏书阁中,你將自己为何上京的缘由说与我听,是想让我知难而退罢?我打实没有想到,这天下竟有这等亲生父亲听信继室之言,將掌上明珠当作物品以作交换利益之用的有违人伦之人!” “可是你说的这些,並不会如你所愿,让我拒你於千里之外。反而只会让我更加心疼於你,心疼为何不早些认识你,心疼你一个人抗爭自救。” “之后,你拿士庶不通婚来搪塞於我,可是萤儿啊,你自己明明就是那最唾弃三从四德、男尊女卑之人,这话从你口中说出,又怎能让人信服?” “你从小在书院同男子一起读书,又如此精通藏书阁之物,我相信你定读过这句:『男女议亲不可贪其阀阅之高』,婚姻者,观其才行,不在门户。” 杜衡忍不住又上前一步,动情道:“萤儿,你那日所说之话,於我没有任何说服之力。在我眼里,你德比孟光,才比班昭,我对你之情意,也並非一时起意,妄念突生。我敬你,重你,心悦於你,我,” “表兄,慎言!” 第103章 他一心一意与她说清心意,谣言之事只字未提 苏萤出言阻了杜衡,她怕他再多说一句,自己便再也硬不下心来。 昨日袁颂与她提及尚书千金之事,然而苏萤並未放在心上。她知道杜衡不是那为了仕途而不择手段之人。若他一心只为前程,当初他便不会寧愿误了春闈,也要为其父亲守孝三年,闭门不出。 三年孝期虽为礼数,然而真正做到者屈指可数。苏萤外祖的书院就曾经发生过这么一件事,书院有一名天赋不足却勤奋苦读之人,外祖看他笔耕不輟,才破了例收下了他。那人直至三十有六才获了举子身份,谁知春闈前一年他的父亲去世,若他按礼守孝,则需再过五年才能下场。最后他以“母命不可违”为由,下场应试,虽有违礼数,但却“奉母命”而在情理之中,並未引起过多非议。 故而,苏萤从一进杜府,虽对杜衡敬而远之,却一直知道他重德守孝,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可正是因为知道他的为人,那日她才会在藏书阁中说下那一番话。 她知道,杜衡是不会对为了他而破相的瑾娘不管不顾的。她不想等到情深不悔时,再被现实逼著后退,到那时,便真是粉身碎骨也为时已晚。 可如今,杜衡却是全然不顾,连这点体面都不愿成全,兀自將情意摆在明面,句句直白,让她哪里还撑得住? “表兄,您方才也说了,清誉二字对女子何其重要。那些话我只当没听见,您以后莫要再说了。” 恰在此时,清泉在外喊道:“公子,清云奉二太太之命,请袁公子呢!” 杜衡似还要张口,却被苏萤截断,只听她唤了一声“清云”,把人叫了进来。 杜衡无奈,只好退后了几步,看著苏萤嘱咐清云把脚下那个匣子搬走,隨后匆匆离去。 苏萤自然不会告诉姨母袁颂同杜衡起爭执一事,只是指了指清云还抱在怀里的匣子,说道:“袁颂是来给我送东西的,东西放下便走了。” 因不想再被姨母问出什么而露了馅,苏萤想避了这个话头。正想著该如何调转之时,她发现姨母面上竟有疲惫之色,遂问道:“姨母,可是累著了?” 苏萤这几日都在偏院,加上容氏早已让下人封口,所以苏萤並不知道今早有小乞丐在府外闹事。 容氏在婆母面前,自是各种安抚宽慰。可是独自一人时,又有谁宽自己的心呢?容氏终是没能忍住,將这些时日所知之事,同她心中的猜测统统说给了外甥女听。 只见容氏面上一片愁云惨澹,她说:“如今春闈在即,衡哥儿本应专心於备考之上,可这事一出,我都害了怕。” 苏萤自然明白,姨母在害怕什么。这事可不是小乞丐们在街边胡闹一通就能烟消云散的玩闹之事。 大周举子科考前礼部、督察院、吏部会联合预审,一旦有人被告“私德不修”,“品行不端”,便会彻查。若是春闈已至,可结果没出,该举子便不能下场考试,哪怕最后被查出冤枉一场,也只能忍气吞声再等三年。 容氏握著苏萤的手,心忧道:“我想来想去,此事得益的唯有瑾娘,可这话不能胡乱出口。我看得出瑾娘对衡哥儿是有情的,若真是她做的,衡哥儿下不了场,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再说了,瑾娘孤身进京,平日也足不出户,哪来的机会与那些三教九流之人相识?” “衡哥儿向来沉稳,他当著你祖母的面,说自己心里有底,是要我们宽心。可我总觉得,他也许同我一样,只是不想让你祖母担心,才咬牙扛著不说。”容氏越说越忧心,似是忽然想起什么,便拍了拍苏萤的手,道:“不行,我得去找衡哥儿说一说。” 苏萤连忙拦下姨母,轻声道:“姨母,表兄既然说心里有底,那就必是已有章法了。” 说著,她忽而想起方才他拦著她时,那沮丧而又伤感的模样。他只一心一意与她说清心意,却对谣言之事只字未提。 苏萤心头一酸,又劝道:“姨母,那些小乞丐起鬨,不也才是今晨的事吗?如今府外已有安排,咱们且静观其变。这时候,万万不可自乱阵脚,更不能將您的忧虑施加在表兄身上。” 容氏点头:“对,对,你说得对。这时候,我不能扰衡哥儿心神。” 此时,恰好清云已將匣子送回偏院又折返而来。偏厅內也陆续有管事、僕妇前来回稟事务,苏萤见状,不便久留,便向姨母行礼告辞。可刚出了偏厅,却见新分给瑾娘的丫鬟碧玉竟捧著一束山茶走来。 苏萤知道杜府的园种的最多的就是梅树。梅清瘦,若只一种反而不能凸显梅的孤傲,因此会在园的显眼之处种上山茶。山茶朵硕大浓艷,与梅相映,更显梅之孤傲清寒,甚得喜梅者青睞。 这一捧红艷的山茶自然是从园所采,只是没有主子之命,像碧玉这样新配给瑾娘的贴身丫鬟又怎能独自前往?想必定是受了瑾娘的吩咐。可是方才听姨母所言,瑾娘明明哭哭啼啼,自请回家,可为何转眼之间又有了兴致,居然思起了如此浓艷的茶,甚是喜庆。 於是,苏萤停下了离开正院的脚步,而是调转过身,往瑾娘的厢房走去。 碧玉仿佛心情不错,苏萤跟在她身后几步,看著她脚步轻快,还时不时低头闻向那红。 都说丫鬟是主子的镜子,主子若好丫鬟便好,主子若是受了难,丫鬟又如何笑得出来? 苏萤想要试探的心便越来越强烈。 第104章 没想到瑾娘竟比她的继母林氏还高明了几分 苏萤特地在假山处歇了歇脚,她不愿碧玉前脚刚踏入厢房,自己后脚就登门拜访,若是瑾娘真有什么藏著掖著的,太早去只会打草惊蛇,瞧不出什么蛛丝马跡。 “小姐,给您採回来了。” 碧玉才一进屋,便討好地向瑾娘展示手中的朵。 此时的瑾娘正对著铜镜查看自己的伤处,这姨母给的祛疤膏方还真是管用。每回姨母都盯著她,看她擦完药膏子,再没事找事坐上半个时辰,才会心满意足离去。哪怕她在姨母转身之后,立时用帕子悄悄拭了去,可那额前及下巴处的伤痕却眼见淡了许多。 今晨去祖母堂屋之前,她还特意沾了些胭脂揉在其上,以免眾人发现自己的伤势已大好,便会自然而然减轻心中的负累,这可不是她想要的。 查完伤口,她又不自觉地看向镜子中那水波流转的眉眼,还有那娇艷欲滴的红唇,她不禁心嘆道:“表兄啊表兄,你怎的如此不解风情,非要我做这些,才能贏得你心?” 隨之,目光不舍地从铜镜上挪了下来,落在了手腕的玉鐲之上。方才二婶宽慰了祖母好久,待二婶走后,祖母便把手腕上这只玉鐲脱了下来戴在了自己手上。 原本还有些忐忑的心,这回终於踏实了。 记得祖母同她说:“瑾娘,咱们哪儿都不去,你就乖乖地待在祖母身边。你告诉祖母,你父母都钟意些什么,过几日我该让人往福建送信了。” 这话听来含糊,实则字字带著允诺。送信?若真要送信也是以姨母的名义。可是祖母的意思明明是以她老人家之名,不仅送信,还要送礼,这便大大不同了。 一想到此,瑾娘不禁面上一热,她的嘴角忍不住上扬,看著碧玉手中那一朵朵红艷艷的山茶,喜不自胜。她忙让碧玉找了个瓶插了上去,送至身前,她倒要比一比,到底是人比娇,还是似人心? 正沉浸对將来的憧憬中,忽听得门外有人唤了一声:“瑾娘姐姐,可在?” 哦,原来是苏萤来了。 此时,让碧玉藏下瓶已来不及,瑾娘使了个眼色便匆匆去门前迎苏萤,可由於太过仓促,碧玉根本没有发现小姐给她的眼神,只把那插了山茶的瓶,摆在了最显眼之处,以便小姐欣赏。 “妹妹来了。” 瑾娘同苏萤互相见礼,便拉著苏萤的手进屋,谁知,就这么一抬眼,便瞧见了桌案上那娇艷欲滴的束,满室生香添彩。 “这真好看!”苏萤忍不住惊嘆,道:“这么好看的是从哪儿采的?让人瞧著就觉得舒心。” 瑾娘却忙嘆气道:“这丫头也是为了哄我高兴,快告诉苏小姐,你是从哪儿采的?” 碧玉好歹也是老夫人房里出来的,立时便会了意,道:“回苏小姐,奴婢是从园子采来的。小姐这些时日闷闷不乐,奴婢便擅自做了主,去了园子。” 苏萤一听,心中一动,顺势问道:“姐姐为何闷闷不乐,可是心中有事?” 瑾娘一怔,苏萤不请自来,让她一时没了算计。方才,她只不想让苏萤觉著那茶是她吩咐碧玉采的,没曾想竟引来苏萤后面的探询。 她无法,只好轻嘆了一口气,哀哀说道:“是我自己不好,给府里添了麻烦。” 苏萤佯装不明,问道:“瑾娘姐姐,您说的可是您受伤一事?这怎么能是添麻烦呢?若不是您捨命相护,那日受伤的便是表兄了。” 瑾娘苦笑,道:“妹妹,你有所不知。” 瑾娘的心中不住地盘算,看苏萤的样子,想来二婶除了正院,全府上下都已勒令封口,想必苏萤根本不知今晨所发生之事。 若是如此,她是不是该同苏萤提上一提?可要是提了,她又该提多少?苏萤之前可是与表兄有些端倪的,她至今还记得那藏著掖著的香囊掛坠。 无意之间,瑾娘碰触到手腕上那只象徵祖母承诺的手鐲,心中顿时有了算计。如今,苏萤对她而言,只是个不足为惧,连对手都称不上的无关之人。可是之前,她好歹也因那对香囊掛坠,心中不平了好些日子。不如今日就借著苏萤的询问,让她也难受一阵,拿回些利息。 於是乎,瑾娘继续说道:“因我受伤一事,不只是表兄,就连姨母,祖母都对我关怀备至,让我受宠若惊。妹妹,当时我见那刀子明晃晃地朝表兄亮出,什么都来不及想,便冲了过去。我真的不是特意为了让大家觉得我有恩与表兄,才会这么做的。妹妹,我相信,当初若换做是你,你也会这样的,对吗?” 瑾娘这一问,让苏萤有些怔愣,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苏萤的表情,让瑾娘看得满意,她又道:“我同表兄说了好些回,让他不用管我。他虽听我的,可还是时不时遣人来询问。见我去藏书阁,他特特也跟了去,帮我取书、讲解,还又护送我回去。姨母和祖母就更不用说了,日日给我找祛疤的膏方,不仅担心我没人照顾,还让我搬进了正院。” “其实这些对我来说已是足够,我真的觉得我做的事已远远超出他们对我的好。” “妹妹,有些事你或许不曾听说,我那姨母,其实早对表兄的婚事做了打算。”瑾娘说著,便偷偷瞧了一眼,只见苏萤神色微变,她便更是觉得苏萤什么都不知道,於是继续说道:“姨母属意礼部尚书家的千金,昨日应了尚书夫人的邀请,带著表兄去了尚书府赏春。” “只是这些又与我何干?可是祖母却替我委屈上了。说我的疤痕是因表兄而起,姨母不能就这样忘恩负义地把我撇下,而去相看尚书千金。祖母说她不日便会遣人往福建送信,还把这只手鐲送予了我。” 一番话说完,她才拉著苏萤坐了下来,那只带著手鐲的手就这样倚在身旁的桌几之上,让人一眼便能瞧见那温润的白玉鐲子。 苏萤明知自己是来试探的,可瑾娘这一番话说得太巧,竟让她心中泛起涟漪。她没想到瑾娘竟比她的继母林氏还高明了几分。她说的这些事实实在在发生过,可那些事的缘由经她的嘴说出后,却完完全全变了意思。 其他的事她不能確定缘由,可是程氏苏萤却是知道的,如果程氏一早就属意许府千金,那么她日日去寻祛疤膏方,肯定不是为了瑾娘好,而是担心瑾娘因为破了相,让杜府难辞其咎。 这么一想,苏萤有些沉的心才又清明了一些。她不能让瑾娘牵著鼻子走,於是她故作恍然道:“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姐姐是因为今晨府外有乞丐哄闹而自责呢?” 瑾娘万万没有想到,苏萤竟然知道那事,一时之间,竟生了慌乱。 第105章 这该如何是好?她可是做梦都想做个状元夫人 “二婶不是早就让人封口了吗?妹妹你竟然也听说了?” 瑾娘的脸色很难看,早就没了方才那不紧不慢的自得模样。她只字未提今晨一事,以为苏萤一无所知。 她一是慌乱,二是本就心虚,以致於她自己也不知自己答了些什么:“妹妹,我真的不知道那些乞丐是怎么知道的这些事,不仅说了我,还说了尚书府的小姐。我从不曾觉得姨母寻了尚书府的小姐,便是对我忘恩负义,我怎么能这么想呢?” “还有,还有祖母,是祖母说给我的这手鐲,也是祖母说要给我福建的父母去信。我本是要家去的,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萤见瑾娘失了分寸,只觉得时机难得,於是连忙点头道:“姐姐,我当然知道那外头的谣言与你无关。只是,这事闹將开去,表兄怕是连下场都不得。这於姐姐又有何好处?” 瑾娘一嚇,不可置信道:“妹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谣言怎么就跟表兄下不下场扯上关係了?” 小乞丐们嘴里唱的打油诗,便是瑾娘所写,她原先只想著,只要表兄娶了她,这些谣言便不攻自破,並不会对表兄有任何不利之处。可听苏萤这么一说,反倒不是那么回事? 苏萤故作惊讶道:“姐姐,我以为您父亲是府学训导,您应该知晓的?” 瑾娘更紧张了,她急问:“我该知晓什么?” 苏萤无奈地嘆了一口气道:“那些乞丐的谣言,看似只在指责表兄见异思迁,实则是在说表兄私德有损。” 瑾娘不解,想都未想便將心中盘算脱口而出:“怎么会私德有损,他和尚书千金之事什么凭证也无,只不过是昨日应邀去了趟尚书府。他们都是胡说八道的,若是怕人议论,等祖母同我父母去了信,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苏萤苦笑:“姐姐,若表兄只是一般举子,確实同姐姐说的一样。无凭无据,谣言怎能当真?只是,表兄是上届的京师解元,又暌违了春闈三年之久。人人都知表兄此次势在必得。姐姐可知,这外头有多少双眼睛在盯著表兄,盼著表兄或是杜府出事呢?” “方才妹妹说了,妹妹以为姐姐知道,知道考前会有预审。如果有人私德不休,但凡被揭帖告发,此人都要被审查一番。若是春闈未有提前,的確如姐姐所说,待姐姐与表兄事定,审查一番又能如何?只是,此次春闈因故突然提前至四月之后,这便不太妙了。但凡审查在哪一处拖延几日,表兄都可能不得不再误一届春闈。这,岂不正中他人下怀了吗?” 瑾娘一听,脸色霎时苍白,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因私慾会害的杜衡没了下场资格。 这该如何是好?她可是做梦都想做个状元夫人呢! 看著瑾娘再无之前那般从容,握著她的手也因手汗而变得冰凉。苏萤心下一宽,果然瑾娘一乱了阵脚,话里话外就露了真形。 心念一定,苏萤遂故作安慰道:“姐姐,妹妹方才所说的是最糟的情形,未必成真。您勿须过於担心,还有,妹妹还要恭喜姐姐,相信春闈之后,就能听到姐姐的好消息了。” 瑾娘一听,嘴角一扯,竟扯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意,苏萤知道,瑾娘这是怕了。然而,她却装作毫不知情,与瑾娘行礼告辞:“妹妹此番,就是来探望姐姐的。”她一面说著,一面往瑾娘脸上瞧,道:“我见姐姐的伤痕已浅了许多,妹妹也就放心了。” 与此同时,正院偏厅之內,杜衡正同容氏商量,將桃溪调给苏萤一事。 本书首发.com,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杜衡是这么说的:“之前原想著桃溪通晓书房之事,去了藏书阁自是有用。这些时日,我瞧著也是越做越好。昨日她寻了我,自请去伺候表妹,我见她有心,自不会拒绝,只是想问问二婶的意思。” 其实桃溪的来处,容氏早已知晓,只是没想到如今衡哥儿谣言缠身,却还亲自为了这丫头前来。明著是因这小丫头自请去照顾萤儿,可这背后,显然他还在为萤儿著想。 容氏心中不免嘆了一口气,这本是张口答好或不好就能解决之事,可容氏却觉烫口。 “衡哥儿,你的心意,二婶知道了。只是,”容氏略有迟疑,却还是问了出口:“只是这外头之事,你同二婶交个底,你有把握吗?” 杜衡听后,便先让桃溪退下。而后將所查之事全盘告知:“我派了李茂跟在那群小乞丐后头,那些乞丐虽然年纪小,却训练有素,很快便察觉有人紧跟在后。之后,他们分散而去,李茂因不想打草惊蛇没有带够人手,好在他机敏,挑了个看似带头的跟了上去。” 容氏一听,心中有了希望,忙问道:“那现在如何了?是否知道那始作俑者?” 杜衡答道:“李茂跟著小乞丐到了个叫做破锣巷的地方,那里巷道狭窄,无法再继续跟下去。李茂怕被人发现,於是先回来同我稟报。” 容氏闻言点头,思索片刻,道:“衡哥儿,你还记得那日灯会,行刺瑾娘的,不正是一名小乞丐吗?” 她看著杜衡的眼睛,肃然道:“二婶不敢隨意揣测,只是,这未免也太巧了些。” 杜衡著实没有想到二婶与自己想到了一块儿,他一瞬间竟有些怔忡。 他的母亲一直由父亲护著,没有过多忧虑之事。父亲去世后,她的天仿佛塌了一般。心中除了他,就没有其他,於是很多事情偏听偏信,失了许多分寸。 他的祖母虽睿智清明,可毕竟年迈。这些时日,似乎也被哄得模糊了眼。 唯有二婶,从头至尾都未失分寸,如今更是看得通透。 心底那根一直紧绷著的弦,终於鬆了些许,他缓声道:“二婶,不瞒您说。我心中已有七八分定论,只是口说无凭,若没有確切证据,我不好冒然出手。我曾描绘过行刺之人的画像送至官府,回书房后我会再画一幅,让李茂带去寻人,只要找到,接下来就好办了。” 杜衡虽未指名道姓,容氏却已听出其意,遂頷首道:“我亦会安排人手盯著厢房那边的动静,若有什么蛛丝马跡,会及时告知於你。春闈迫在眉睫,这事应速战速决,切勿再拖。” 见二婶处处为他著想,杜衡心中一暖。 有些事,他本不打算在春闈前言明,可如今,他却很想將心中所想坦然告知。 二婶曾说,她想给萤儿找一户清贵人家。因为只有这样的人家,才不会在乎萤儿能给夫家带来什么外物助力,只会因她的才情、品性而敬她、护她。 他当时没有应答,不是不想,而是空口无凭,他想待金榜题名之时,名正言顺地告诉姨母自己的心意。 可是袁颂的来访,让他意识到,有些事若是不早言明,只怕为时已晚,他不想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才追悔莫及。 他沉了沉心神,道:“二婶,其实,还有一事,我想同您说明白。” 容氏不解地看向杜衡。 却见杜衡一脸正色,道:“二婶,我知您早已瞧出我对萤儿有意,那日才会同我说那番话,想让我知难而退。” “今日祖母问我,是否愿意孤身一人走那仕途之路,我的回答不仅是说与祖母听的,也是作为那日您对我所说之应答。您说,您之所以想给表妹找个清贵人家,只因表妹既给不了家財万贯,也助不了加官进爵。” 杜衡深吸了一口气,每字每句皆发自肺腑:“旁人或许求的是高官厚禄、锦绣前程。而我之所求,从来都是萤儿与我並肩同行。纵使仕途无援,功名难就,我亦不惧不忧。” 第106章 原来,不只是衡哥儿对萤儿有意 容氏心中一震。她看著杜衡长大,自然知道他如此言明心意,意味著他心意已定,非萤儿莫属。 可是,眼下纷乱繁杂,再加上杜衡的母亲程氏至今还不知府外传谣之事,仍一心寄希望於尚书千金。 还有那与萤儿青梅竹马、才学品貌一点儿也不比衡哥儿差的袁颂。 容氏轻嘆一声,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答。 不料杜衡並未等她表態,反而径直开口道:“二婶,您不仅是我的二婶,也是萤儿的姨母。我不想对您有半分隱瞒,这才稟明心意。” 他说到这里,语气一顿,隨即坦然道:“我知道,萤儿是个好姑娘,百家相求。我也知道,眼下並不是定下这些事的时候。但我只求,您心中能留我一个位置。我会尽我所能,把眼下的事一一处置妥当。到那时,您若愿意將我与旁人一併看待、做个取捨,我也,” 话到此处,杜衡忽然顿住了。 他本想说,若您觉得旁人更好,我便退让。但脑中浮现的,却是萤儿在书页间留笔评的字句,是她捧著面人回眸一笑的模样。他便再也说不出那样的话来。 容氏看著他的神情,心中百感交集。良久,她轻声说道:“二婶知道你的心意了。你放心,我明白该怎么做。” 她语气温和,却句句篤定:“眼下,还是將那件事儘快查清为要。你记著,二婶是望你好的。” 待苏萤去正院偏厅寻姨母之时,杜衡早已回了书房,他要儘快將小贼画像画出,好让李茂能早些把人找出。 容氏见她折返回来,微微一怔:“你方才不是回偏院了吗?” 苏萤见厅中僕妇与管事皆已退下,便將碧玉的异常和自己试探瑾娘的经过说与姨母听:“瑾娘果然被我一激便乱了阵脚。姨母若能派人盯著,或许真能查出她是如何与那些三教九流牵上线的。” 容氏听得一怔。 她原是因无人可言,才將疑心倾吐於苏萤,却没想到萤儿不仅听进去了,还主动试探设局。 苏萤未曾发觉姨母神色有异,只一心將自己所见说出,那迫切之意显而易见:“我今日近瞧了瑾娘的伤,她的伤处也著实可疑。那伤虽只看到淡淡痕跡,却红得厉害,若不细瞧,只会让人觉得那伤依旧红肿难消。可当我提及表兄或將不能下场之时,她急得额头冒汗,那汗沿著伤口而下,转眼间竟也成了红色。” “姨母,您千万要派人盯紧,这事越早了结,表兄才能儘早安心备考。” 她一口气说完,神情间是平日少见的急切与认真,竟让容氏有些发怔。 原来,不只是衡哥儿对萤儿有意。 容氏这才回想起,灯会那夜出事,最先带著婉仪归府、冷静应对、先向她稟明的就是萤儿。后来萤儿刻意避开藏书阁,不听白先生讲学,本以为是受了她劝说,如今看来,应是心思玲瓏的萤儿早已看出杜府或因瑾娘捨身相护而不得不对瑾娘许下承诺,而主动避让。难怪那几日萤儿虽隱在偏院,眉目之间却总是忧伤难掩。 如今看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容氏暗暗嘆了一口气,看破不说破,只怕是她眼下唯一能做的。 只见她宽慰苏萤道:“我原就要派人盯著厢房,按你这么说,怕是今日就要布下眼线才好。萤儿,你且安心回偏院去,其他事,有姨母在呢。” 苏萤听后,鬆了一口气,遂不愿再叨扰姨母主事,正要告辞,却听姨母说道:“今儿衡哥儿將桃溪送了来,说桃溪那丫头想来伺候你。如今我管著中馈,岫玉自是跟著我忙前忙后,我想著你身边確实也该有个人。不过这事儿看你,我方才以为你在偏院,便让她去偏院寻你。你回去正好能瞧见她。” 苏萤脚步一顿,她明明已经將话说得清清楚楚,怎么桃溪这丫头,还是一门心思要跟著她? 果不其然,正如姨母所说,苏萤还未走到偏院,便远远瞧见了候在院门之处的桃溪。 桃溪见她归来,便跪地不起,道:“小姐,您那日同奴婢说的话,奴婢回去细细想过。小姐人好心善,奴婢愿意跟著您,哪怕您有一日离开杜府,奴婢也心甘情愿伺候您这一程。公子也同我说了,既然奴婢选择跟您,就要做个忠心於小姐的忠僕。” “小姐,奴婢原先確是听了公子吩咐才去的藏书阁,並非有意瞒您。小姐,奴婢日后定不会再做那三心两意之事。” 桃溪朝著苏萤磕了一个头后,便伏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头顶处传来小姐的嘆息之声:“如今虽是入春,地上还是凉,快起来吧!” 桃溪抬头,道了声“小姐。” 只见苏萤看了她一眼后,便径直入了偏院,桃溪即刻会意,立马起身隨在了苏萤身后。 ...... 自从听苏萤说,表兄很有可能会因谣言而误了春闈,瑾娘的心便一刻也没安稳过。她怕苏萤是因为嫉妒,而特意说这些话来激她。可她又怕万一苏萤说的是真的,害了表兄,便得不偿失。 她实在不敢冒这个险! 於是她匆匆提笔,在纸上写下“此事已了,无需再闹”八个大字,打算儘快將纸条放在石狮子处,好叫蔡九停手。 晚膳过后,只见她故技重施,又寻了个藉口將碧玉遣了出去。 也不知是不是因著时辰不同,之前那两回都是白日里,她好歹还遇上些人。往垂门去时,还得特意躲避片刻。可今日这一趟,却是出奇顺畅,哪怕远远瞧见有下人往她这边走来,可一转眼那人却掉头离去。 还有那门房,之前两回她都得找个藉口支开。可今儿,门房竟不在,只见小门虚掩,仿佛专等著她来一般。 换做平日,瑾娘定会起疑。怪只怪她心中慌乱,怕晚了误了表兄大事,还真当这是老天助她。 她连想都未想,便推开那扇虚掩的小门,急急將折好的纸条塞入脚踩绣球的石狮子底下。照著前两次的做法,又取出两枚铜板,压了上去。 第107章 你自以为设计周全,可是你早已漏洞百出 初见蔡九之时,瑾娘依母亲吩咐,將银票与书信一併交予他。蔡九是个重义之人,信撕开细读了,银票却原封不动地塞回了她手中。 蔡九道:“我老九这条命是老国公爷救下的,之后那些年,也还给了我不少赚钱的路子。虽说今时不同往日,可小姐您要是有什么吩咐,只管將条子压在那石狮子底下。我会派人一日三回去杜家察看,定不会误了您的事。” 前两次,蔡九做事確实干净利落。这一回,瑾娘便再无顾虑,当夜安心入眠。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蔡九的人果然取走了纸条,听从她言语,杜府门前再无人敲碗唱谣。 祖母喜形於色,夸她是表兄的福星。又说那苏萤不过乌鸦嘴,诅咒表兄不能下场考试。唯有她瑾娘,才能保得表兄安顺无虞。 於是祖母修书一封,向她的父母提亲。她亦得以光明正大日日前往西院书房,为备考的衡表兄红袖添香。 她看著表兄研墨,提笔,挽袖点墨之后,交到了她的手中。表兄一派温柔模样,双眼脉脉含情地看著她,她正要听听表兄同她说些什么,却被碧玉唤醒了。 她十分不悦,正要开口训斥,却听到碧玉说:“清泉来问,小姐起了吗?公子想请小姐去一趟书房。” 就在昨日,当她放下纸条之后,杜衡让李茂布下的网便开始收了。巧的是,那日来取纸的乞丐,竟与前次行刺者是兄弟。两人匯合之时,便被李茂一併擒下。 杜衡似天生有审案之才,不光熟知大周律例,审人更知如何拿捏人心。他当即吩咐,將二人分开审问,果然不出所料,很快便从小乞丐口中得出了实情。 此事他不愿惊动祖母与母亲,便只派清泉往偏院一趟,稟明二婶。 清泉口齿伶俐,不过半盏茶功夫,便將案情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清楚楚。 “公子说,若邓表小姐愿意写下一纸始末,还杜府一个清白,便送她回福建,不再追究。不知二太太意下如何?” 清泉说话时,苏萤便在姨母身边,只听姨母沉吟片刻,点头嘆道:“就按衡儿说的办吧!此事,瑾娘是自作自受,既然这事未伤及旁人,她能写下一纸始末,衙门那头就不必牵扯了。总之,事件儘快平息,不误春闈才是要紧。” 苏萤自是明白,这不是妇人之仁,而是衡表兄和姨母都知此事难以深究,留她一线,已是仁至义尽。 瑾娘不愿表兄等得太久,却还是用了一番心思在打扮之上。她脂粉未施,只为显出些苍白素净,好叫表兄看著她便觉她为谣言內疚自责。然而又怕面色太素,反叫表兄忽视她的容貌,便又特意敷了层香膏,求得肤色柔润如水。 她自上而下望著铜镜中自己,淒楚可人、似水柔情,方才满意。便不再耽搁,由清泉引著前往西院。 一路上,瑾娘有意无意想从清泉嘴里试探表兄用意,可清泉却装傻充愣,无论瑾娘问什么,答的都是“小的不知”。 瑾娘踏进梦里来了百千回的表兄书房,还未来得及摸一摸她朝思暮想的黄梨木书案时,突然发现,表兄的书房里,除了表兄之外,竟然还有二婶、管事李茂等不相干之人。 小乞丐一夜未回,倒不至於引起蔡九的疑心,可若是连著第二日也不回,便將打草惊蛇。 於是杜衡不愿再多做耽搁,在瑾娘进屋后,便开门见山,亮出了昨日瑾娘压在那石狮子下的字条。 瑾娘一骇,可转瞬又镇定自若。 看这书房里的架势,至多也就是被人发现她放下的字条而已,这又能算作什么证据吗? 她垂首沉吟片刻后,便抬头望向杜衡,一脸无辜:“表兄,瑾娘不知您是何用意?” 只要她一问三不知,他们又能耐她何? 杜衡早知她会如此作答,只道:“听闻表妹这些时日,陪在祖母身边抄经诵文。我只要让人去取一份经文与此字条对照,是不是表妹写的一看便知。” “表妹是个聪明人,你应看出,我既然把你请至书房,便不愿將事闹大。你与破锣巷蔡九联手之事,我已知晓,灯会遇刺一事也是你二人做下的苦肉计。” 说著便执笔点墨,將那笔又交到了瑾娘手中,只是与梦中不同,此刻,表兄双眼冰冷似霜,面色沉沉,似乎只待她写下所为原委,便会如送瘟神一般將她送走。 小时候,做噩梦哭醒,母亲总和她说,別怕,梦是反的。 这回,她真的信了。梦果然是反的,只是这次却是好梦变恶梦,一切终成空。 可是她不甘心,只凭一张小小纸条,就要让她从小的愿望落空。这未免也太小看她了。 “表兄,您这是怎么了?您想让瑾娘回福建大可直说。为何昨日瑾娘自请回家,您让我安心住下,如今却要逼迫我认下那些不知所云之事?瑾娘真的不明白,表兄您为何如此大费周章?” 杜衡朝李茂使了个眼色,片刻后,那一对小乞丐便领了进来。 “还认识他吗?” 杜衡將其中一名略高一些的乞丐推至瑾娘面前。 “他,他不正是那日行刺於我的小贼?既然人已抓到,表兄何不將他送去衙门?如此,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杜衡见她依旧执迷不悟,遂不愿再给予瑾娘机会,挥手让李茂带人下去后,直言道:“你自以为设计周全,可自灯会起,你便早已漏洞百出。” “那日我已將人制住,你本不必上前,却仍不顾我劝阻,將他与我隔绝。这是你的漏洞之一。” “漏洞之二,前些时日,你在藏书阁同我诉说儿时之谊,说你是见到小贼亮出匕首才上前护我,可那日我將小贼之手擒住时,他並无机会掏出匕首,你又从何得知,他有武器傍身?” “还有,那日你拉我去给婉仪猜谜取灯,忽然惊呼小贼偷了你的荷包与生辰礼。荷包是小,生辰礼是大,我之所以追上去,是不愿姨母赠你之礼丟失。然而,前几日,我母亲在你面前,问起如何选礼赠予许尚书千金时,你明明说,你头上的这根镶了南珠的簪子便是姨母赠予你的生辰礼,这便是漏洞之三。” “你有太多的漏洞,早已引起我的疑心,我连日隱而不发,只因时机未至。” “灯会受伤一事,你既是伤者,也是加害之人,你当然知道,即便將人扭送官府,只要你不鬆口,蔡九不出现,这小贼顶多是个替罪羊。你同蔡九都不会有事。” 杜衡言语凿凿,掷地有声,容不得瑾娘狡辩:“然而,雁过留声,如今不过一夜,我便已抓到灯会上的小贼。今日,只要我通报官府,便能將蔡九一网打尽,到时候衙门的人在破锣巷一搜寻,只会有更多的物证被搜出。届时,不是你矢口否认便能推拖得掉的。” 此时,容氏也开了口,她道:“如今让你写下一纸始末,不仅是因为这件事伤的只有你自己,並无旁人。还因为你毕竟是杜府的亲戚,你做这些,无非是为自己博个前程,只是你走的路,不是正道,趁早收手罢。” 瑾娘见无话可辩,索性破罐破摔,面带讥笑道:“我说呢,怎么今日单把我哄到这儿来!二婶您这一开口,我倒是明白了。怕是您早为自己外甥女谋好出路,暗地里早帮著苏萤与表兄暗度陈仓了吧?” 说著便亮起手中的玉鐲,继续讽道:“不就是因为祖母给了我这鐲子,要往福建寄信,让你著急了吗?你也是好手段,不仅从我姨母手里夺了管家之权,还从我这里,替你外甥女扫除障碍,你们容家的女子还真真箇个耍的好手段!” 第108章 像瑾娘这般牙尖嘴利,只有黑白无常才能降住 瑾娘原形毕露,张口就是一盆脏水泼向容氏和並不在场的苏萤。容氏原要斥责,没曾想,书房外竟传来熟悉的尖酸刻薄之声。 “姨母?你还好意思喊我一声姨母?” 程氏衝进书房,朝著瑾娘就是一脚,嘴里骂道:“你不是巴不得留疤吗?我今儿就如你的意,踹得你嘴凸眼斜,不知今夕是何年!” 房中眾人皆是一怔,待反应过来时,程氏那脚已经往瑾娘身上招呼,只是瑾娘反应快,身子一歪,躲了过去。而程氏却一个不稳,摔了下去。 因容氏方才劝瑾娘,故而离得近,於是她先杜衡一步,扶起了嫂子程氏。 此刻的程氏心中、眼中只有那个败坏她儿前程的邓瑾娘,哪顾得上其他?被容氏扶起后,她便不住地朝瑾娘咒骂:“你这个不识好人心的东西,我原想著,你若是听话,便让衡儿收你做小的。虽说委屈了你,可我必將对你好过那尚书千金,日后除了身份,其他的都给你最好的。” “你倒是好,原来一进府就开始算计,布了那么大个局,倒是比你娘当年厉害多了!” 程氏一番话难听至极,不堪入耳,双目圆睁,恨不得要將瑾娘吃进肚里。 容氏见状,忽然停下了拦阻的动作。像瑾娘这般牙尖嘴利、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怕是只有黑白无常才能降得住了。 於是她將程氏扶稳之后,便悄悄鬆开了手,向后退了几步。 “你母亲原来还是国公府小姐之时,便如你这般不知天高地厚,胆大包天。成日肖想兵部尚书之子,如今的镇北大將军。当年他还在京师营中歷练,你母亲也不知从哪儿打听到营中休沐之日,在他返回京城途中,企图效仿皇后娘娘,也落个水,湿个身。谁知大將军看了一眼,便只让身边之人去救,京城贵女有谁不知,你母亲偷鸡不成蚀把米,差点就要嫁了军士莽夫。”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一样的齷齪心思!” 程氏果真是瑾娘的克星,一番挖老底之话,气得瑾娘嘴唇发抖,恁是一句反击之话也说不出来,全因程氏讲的均是实情。 这镇北大將军,便是皇后娘娘的亲弟,如今替皇上镇守西北边关。 当年老国公是前太子的拥躉,自以为跟著未来的皇上,囂张跋扈到了极点。殊不知当时还是皇子的陛下,早已渐渐有了自己的羽翼,收敛锋芒,蓄势待发。 那时的国公府千金,之於兵部尚书之子,那是下嫁。老国公瞧不上,也不愿与没权没势的皇子沾亲带故。 谁知,精心教养的贵女典范,竟一时昏了头脑,也想学著皇后娘娘,只要他出手相救,老国公便不得不鬆了口。可惜事与愿违,成了京中笑柄。 之后的事,则不用多言。老国公站错了队,因著前太子,大厦倾塌。而她母亲,也因之前的荒唐事,京城无人敢娶,这才远嫁的闽西。 程氏一面说著,一面又將杜衡放回书案上的笔拿起,直指邓瑾娘的脸说道:“方才我在屋外都听清楚了,我衡儿心善,让你写下这认罪书,就放你回福建,当作无事发生。” “我告诉你,我可没这好脾气,你要写便写。若是不写,我就派人亲自把你送回福建,不仅让人把你在京城干的事传出去,还要把你母亲乾的也一併传得街知巷问。” 隨之,双眼讥誚地看向瑾娘,问道:“你说,姨母这主意,好还是不好?” 杀人诛心,程氏不仅要诛瑾娘的心,连她母亲的心都要一併诛了去。这哪还是母亲口中的草包,明明就是个贱人! 只见瑾娘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復又睁开双眼,冷笑道:“好啊,那就一起玉石俱焚吧!” 程氏一愣,什么意思?瑾娘说的是她愿意与她母亲一道毁了名声? “姨母好狠的心哪!我若不接过这笔,你便要把你堂妹——我母亲,我们母女二人连福建也无容身之处?” “姨母,您方才在屋外怕是没听太清。表兄除了两个小乞丐,並无旁人,也无物证。他只是嚇唬我,说要让衙门去破锣巷抓蔡九,到时候就能翻出证据对我不利。可惜了,这蔡九做事谨慎,我给他的纸条,他从来都是见后即焚。更別提灯会那日,我们本就是当面定下的计划,哪里还有什么物证可供你们翻查?” “你们手上只有那俩小乞丐作人证,可没有物证,又能奈我何?” 只见瑾娘冷哼一声,道:“姨母只管去福建散谣,您也拦不住蔡九继续在京中传谣。看看是我嫁不出去惨呢?还是表兄下不了场惨?” “你这个心黑的小蹄子!” 被瑾娘反將一军的程氏,气不打一处来,这瑾娘竟然要毁了衡哥儿的前程。程氏拿著笔就要往瑾娘脸上戳去,才上前一步便被容氏一把拦住。 杜衡亦已大步上前,挡在程氏与瑾娘之间。他目光沉凝,缓声开口:“依大周律法,单人供证、且无物证者,確难立案。” “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更是冷冽:“图谋不轨、设局谋害之事,则重在人证。若数人供词一致,案情清晰,即可定罪。” “表妹別忘了,除了那两个小贼,我也是灯会一事的重要人证。我之陈词,可与其他人证相互印证。今日我便会去寻那蔡九。他在最好,逃了也无妨。若表妹愿意隨我一同前往衙门自首,我自奉陪。” “谁说没有物证的!” 杜衡话音刚落,一道清润如珠玉落盘的女声自门外传来。 不止杜衡,程氏与容氏也几乎在同时转首望向门口,眼底掠过一丝惊喜。 而那因杜衡话语而脸色骤变的瑾娘,更是不可置信地望向此刻正缓步而入、手执画卷的苏萤。 第109章 你之所求,不过是嫁得体面,不愿远嫁低门 “南市画坊的《上元灯景图》,便是最好的物证。” 苏萤一面说著,一面缓缓展开手中的画卷。 画中灯火璀璨,街景繁华,人潮熙攘,男女老少的脸上皆洋溢著节庆的喜悦。然而在画中一隅,却有一处颇为不合常理的景象: 一名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老者,带著一个同样穿著破烂的瘦小少年,二人面前站著一位容月貌、打扮精致的千金小姐,赫然就是瑾娘。 若只匆匆一瞥,观画者很容易便以为是一老一小俩乞丐在向千金小姐討要饭食。然而细看之下,疑点重重。 大周行乞者出街,必执碗杖,以示身份,防为匪类。可画中二人双手空空,既无拐杖,也无瓷碗。更怪异的是,那老者身形挺拔,目光精锐,毫无討好之態,反而一手按在少年肩上,似在吩咐什么。 而他们对面的瑾娘,不仅不与二者保持距离,反而离得颇近,双目直视,神情紧张,似在聆听老者吩咐。 苏萤目光平静地扫过瑾娘,声音轻缓却篤定:“若只凭一幅画,確也难定罪。但加之小乞丐的口供,以及表兄的亲自指认。瑾娘姐姐,你与蔡九合谋设局之事,便是板上钉钉。” 瑾娘却轻笑出声,神色讥讽:“我还当是何等重证,不过一幅画而已。若这都算物证,那改日我也画上一张,说是你与小乞丐勾结陷害於我,是否也能坐实你罪?” 苏萤摇了摇头,语气仍不急不缓:“瑾娘姐姐,您自小不在京中,却对京城事务了如指掌,想来多是得自您母亲之口。只是斗转星移,世事已非往昔。” “方才听伯母所言,想必您母亲是在圣上登基前后远嫁得福建,这也难怪您不知晓了。” “贵妃娘娘向喜热闹,圣上念她苦闷宫中,特许她的宫人隨时访市搜奇,其中犹以上元灯景图颇得娘娘喜爱。故而每逢上元,南市画坊家家都有画师所绘之灯景盛会上市,待宫人挑选。为获贵妃青睞,画师无不细察入微,务求笔笔属实。” “这幅画,便是其中之一。” 她將画卷展於瑾娘跟前,定声道:“此画非臆想之笔,而是实景所绘。故而,不仅是物证,更是无可辩驳的明证。” 苏萤言辞清晰有据,一字一句如重锤击心。瑾娘一时哑口无言,只觉从心底涌起无力苍凉之感。 从小到大,她听惯母亲耳边低语:她是京中国公府的千金,即便如今国公府早已物是人非,她的出身也高贵非常,比那些堂姐堂妹都要高出一截。 母亲说,她的前程在京中,她必须回到京中。经年累月,年復一年,母亲的执念,渐渐也成了她的执念。 只是京中有名有姓的人家,似乎除了杜府,也再无他人。於是乎,嫁到京城的执念,不知不觉便成了,嫁到杜家,嫁给衡表兄。 而如今,苏萤的一番话,无异於將她从小到大的唯一所求击个粉碎。 她望著眼前站著的,那个明眸善睞、才识兼备的苏萤。而她自己,却被姨母揭了老底、被表兄看穿伎俩、被眾人看作笑话。 相形见絀之下,瑾娘顿时羞恼难当,胸中一口怨气上涌,她猛然扑上前去,想將那画卷撕成粉碎。 不是说那画是物证,是明证么?我把它一把撕了,看你们还有什么凭证! 杜衡见苏萤走近瑾娘讲述之时,心中已然起了防备之心。 他目不转睛地盯著二人,果然发觉瑾娘面色有异,待她眼底恨意乍现之时,他几乎本能地跨前一步,长臂一伸,將苏萤挡在身侧。 猝不及防间,瑾娘只觉一高大身影挡了去路,她更是恨极,用尽全身气力扑上前去,指甲狠厉地划破了那拦阻之人的皮肉。 待她定睛一看,竟是杜衡的手背! 眼前骤变,苏萤惊呼出声,顾不得掉落在地的画卷,疾步上前,撩起杜衡的衣袖查看伤势。 此刻,再有效的止疼药散,也比不过萤儿遮掩不住的关切。她的指尖落在他手臂上的那一剎那,犹如甘霖落入焦土。他便知道,藏书阁的推拒,偏厅的冷语,统统都是违心之言,做不得数的。 “衡儿!” 程氏一声惊呼,让苏萤猛然惊觉自己失態。她怔了一下,隨即迅速收回手,退后了几步,低头垂眸,不发一言。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眾人皆是一惊,待反应过来时,杜衡手背上已是血痕狰狞,而瑾娘则跌坐在地,神情惊惶,口中喃喃:“表兄,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 程氏怒火中烧,正要上前发作,谁知此时容氏却出了声。 此刻的容氏,终於摆出了掌管中馈的主母之態,那面容不怒自威,只听她声音淡然却沉稳坚定:“如今真相已明,想必已无污衊之虞。衡哥儿,二婶要借你书房一用。” 杜衡听罢,立时明白其意。论是非黑白,明辩曲直,他自当挺身而出,毫不退让。可若要以情劝服、软语收场,终究还是由二婶出面更为妥帖。 於是他俯身一揖,道:“二婶请便。” 程氏见容氏神色肃然,儿子目光坚定,也不自觉地噤了声,快些离去也好,衡儿的手伤必须儘快上药,耽误不得。 而另一边的容氏,见杜衡已然会意,眸中浮出几分讚许,微微頷首,继而转向屋內其余眾人,语气不容置喙:“你们先退下,容我与表小姐单独说几句。” 眾人退散,书房中便只剩下容氏与瘫坐在地的瑾娘。 只见容氏缓步走至瑾娘的面前,將她一把扶起,道:“来,同二婶去那边坐会儿。” 瑾娘已是心念惧灰,看著容氏沉静的面容,口中勉强硬撑道:“怎么?二婶见硬的不成,便要来软的?” 容氏並不接话,只是静静望著她,那眼神中竟透出几分怜惜与心疼。 她抬手,將瑾娘鬢边凌乱的髮丝轻轻拢至耳后,又低头替她整了整衣襟。 半晌,才嘆道:“你之所求,不过是嫁得体面,不愿像你母亲那般远嫁低门。如今,你想要嫁入京中,怕是不能了,但我可助你衣锦还乡,回福建找个好人家。你可愿意?” 这一句话,恰恰击中瑾娘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眼前一热,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自她呱呱坠地起,母亲便將一生未竟的心愿强加於她身上。 她所有的儿时记忆,无一不是母亲便拿著藤条,逼著她学琴棋书画,女红针黹。而她所作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博取母亲一个温和的眼神、一句夸奖、一次像样的疼爱。 久而久之,她学会了听从,习惯了顺从,只做母亲满意的事。她渐渐模糊了自己真正的所求,甚至以为母亲的愿望便是她的人生方向。 不知不觉间,她已成了母亲用来完成夙愿的工具,早已没有了自我。 可如今,容氏这一番言行,却忽然唤醒了那个久久困於母亲执念中的自己。 容氏见她神色变化,已知打中了她的软肋,於是继续说道:“这些时日,你甚得老夫人的喜爱,我亦不愿她知晓真相,伤及心脉。” “你若是同意,我会告诉老人家,只说你家中来信,召你返乡。为了你的前程,请老夫人以三品誥命夫人之身份,替你写一封荐信。我亦会遣人护你回闽,並以杜家主母身份,赠你回乡之礼,让你风风光光归去。” “今日之事,我会命在场之人全部缄口。你所写的一纸原委,只为保衡儿春闈无忧,绝不传为他用。” ...... 原以为风波就此平息,谁料瑾娘才刚落笔,清云便匆匆而至,神色凝重:“二太太,督察院的差役来了,说是奉命带公子前去问话。” 第110章 这边厢杜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清泉,快去我屋里让松影把那祛疤膏方拿来,不行,不行,还有那金创药散。” 才出了书房,程氏便开始张罗,她心急如焚,这伤的可是右手,衡儿可是要下场应试的。 见清泉领命,她又不放心地喊住他,道:“松影这丫头太过一板一眼,叫她一,她就不会二,还得我亲自前去。” 可刚抬起脚,程氏又停了步。这伤也不能受风,清泉这小子哪有女子心细?此时再让他唤春暖过来? 慌乱之间,她瞥见落后几步的苏萤,如见救星一般,忙招手道:“萤儿,你心细,帮伯母看著你表兄的伤,让他莫要乱动。” 苏萤一怔,却见程氏已不待她应答,便將她拉至杜衡身前,只听得她继续嘱咐道:“来,替伯母拉著你表兄这衣袖,不要盖住伤口,还有,” 她说著,又將苏萤往杜衡身前推了一步,道:“眼下有风,莫要让脏污落到伤口之上。对,就这样,伯母去去就来!” 若是往常,杜衡定会笑著回一句“孩儿已非黄口小儿”,母亲还怕他弄脏了伤口不成?他完全可以隨她去东院取药。可眼下,他却觉得母亲的安排甚好。 他什么劝阻之话也无,任由母亲张罗,唇边泛起浅笑,看著苏萤的双颊由白皙渐渐染了顏色,仿佛碧绿池塘初绽的粉荷,浅浅红妆才著面。 隨著程氏疾步离去,周遭一下便安静下来,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提著衣袖的苏萤只觉一道炙热目光落在她身,她低首不语,只当一无所觉。 此时李茂与清泉皆已不知去向,庭院之中,只剩杜衡与苏萤二人,仿佛天地万物皆因他们而存在於世。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萤儿,待六月荷开之时,你可愿与我綰髮添香,共行此生?” 半晌,杜衡反手轻握住苏萤的手,语声低柔,好似琴师抬腕,轻拨心弦,余音縈绕,迴响不绝。 “公子!” 突然,清泉的声音闯入,打破二人之间的寧静。 他的言语带著明显的惊慌:“门房来报,督察院的差役到了,说奉命请公子前去问话!” 苏萤一惊,抬眸看向杜衡。先前她为试探瑾娘,確曾提过,表兄蓄势待发之时,或许有人会藉机生事,匿名告发。没曾想竟一语成讖。 杜衡见她满眼皆是关切,心中微动,握著她的手不由收紧几分,暖意传入指尖。 此时程氏也带著松影匆匆而回,听得清泉回稟,一时间竟没了主意。 苏萤轻轻抽手,杜衡唇角一抿,终是放开了她。 他看了眼母亲,又转向苏萤,神色如常,只淡淡笑道:“春闈將近,他们是来核查下场举子信息。此次春闈提前,想来尚有举子未抵京,督察院不过是先行核查罢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只为安母亲和她的心。 “那你快去,莫要耽搁!”程氏听他如此说,总算鬆了口气,可话音才落,又担心道:“慢著,先把药上了。” 杜衡不想让母亲著急,只好由著程氏上药,好在程氏做事利落,片刻之后,杜衡的手背已铺了薄薄一层药膏。 “快去快回。” 程氏道。 杜衡点头,朝母亲双手一揖后,回望苏萤,轻声道:“劳烦表妹送我母亲一程。” 那眼神温柔而坚定。方才那番话,也许哄得了母亲,却哄不过她。他虽未明言,却仿佛在说:“无碍。” 苏萤心中五味杂陈,可她却不愿露出半分情绪,生怕扰了杜衡心绪。 只见她轻轻頷首,搀住程氏臂弯,朝他一笑:“表兄放心去,我会將伯母送回东院。” 简简单单一句,便让杜衡心念安定,就像他同二婶言明心意时说的,只要萤儿在,他便无惧无忧。 ...... 偏厅之中,两名督察院差役神色肃然。杜衡方一踏入,二人立时起身。年长些的那位拱手道:“杜解元,卑职奉督察院諭令,特请杜解元前去问话。这是协查令,请解元过目。” 因杜衡已是解元之身,身份不同於普通举子,两名差役都显得格外恭敬。待年长者语毕,另一位稍显年轻的便將文书双手奉上。 杜衡接过,目光掠过纸面: “经人揭帖举报,京师解元杜衡品行不端,私德不修。依大周律例,凡春闈前,举子德行有疑者,皆须备案受审,查明之后,方可准其下场。 自接此文之日起,受询之人须隨传隨到,以备问查。查验未明前,不得擅离京畿。如有违抗,当即取消春闈资格。” “杜解元,若无异议,烦请署名盖印,隨我二人一同前去。”年长差役语气仍是恭谨。 杜衡自然明白,对方不过奉命行事。他素熟律例,此协查文书所列各项也都合乎规制,实无可辩。 他点了点头,接过差役递来的笔墨与印泥,落笔签下姓名,又按下私印。 差役见他配合,自不为难。拱手行礼后,便做出“请”的手势。 杜衡却在抬步前,心头微动。 瑾娘遣乞丐传谣,不过两日光景,竟能引来督察院反应如此迅速,几乎不给人喘息之机。若只是流言遭人告发,照理督察院至多上门问询,又怎会直接將人带走? 他心中隱隱察觉不对。 这三年来,他守孝不出,直至今岁除服,才偶尔与同年品文,並无多余交游。 难道,只因去了一趟尚书府? 此时並非细想之机。他將心思按下,隨两名差役前往督察院,一探究竟。 ...... 这边厢杜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边厢的袁府也是闹得不可开交。 內阁大学士袁之序刚在朝堂上,被皇帝因延误军报一事,话里话外敲打数句,心头早已憋了一股闷气。回到府中,还未歇口气,便被侄儿一句“要去杜府提亲”,差点背过气去。 袁之序一掌拍在案牘之上,连名带姓指著袁家新一辈最为出眾的侄儿,怒道:“提亲?你伦常礼仪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如今不足四月便要下场,你不抓紧在案牘文章之上,却成天早出晚归,如今竟嚷著要娶亲?你当你父母不在京中,就要闹得天翻地覆吗?” 第111章 我倒寧愿颂儿娶容家的外孙女 袁家祖籍温州乐清,乃盘亘百年的世家大族。袁之序,是他那一辈,甚至几代人中最为出类拔萃的一位,官拜內阁大学士,位高权重,声名赫赫。 然而,世家之兴,非一人之力可支,唯有代代人才辈出,方能绵延不绝。而今袁家这一辈中最被寄予厚望的,便是袁颂。 这孩子自幼聪慧,行文造句颇有几分他当年的风采。只可惜,越是聪明伶俐,越不肯循规蹈矩。这一点,倒与他的亲弟、袁颂的父亲袁之进如出一辙。 袁之进生来资质不差,却最不喜用功。中了举人后,不愿入仕,扬言既然兄长已为朝廷效力,他便守好祖宅、做稳后盾,也算尽孝。多年后,忽然来信,说想再下场一试。谁料一试便中,被调任为杭州府主簿。於是,他写信要兄长袁之序派人,將他那老实稳重的侄儿接回乐清,接替他担任家主之位。 记得袁颂初中秀才时,袁之序便连发数信,欲將他接来身边亲自教养。怎料弟弟以“颂儿已拜入雁盪容先生门下”为由推辞。后来袁之进迁至杭州,他再次提起此事,弟弟又以“孩子想在浙江应试”为由再度婉拒。直到今年,袁颂才终於进了京。 可这会儿的袁颂,已年满十六,性子早被袁之进夫妻养得跳脱张扬,主意极大。袁之序虽心中失望,也只得看开。只要这孩子將来肯入朝为官、承他衣钵,旁的事,便也罢了。 谁知,才进京没几日,便张口提亲! 气得袁之序当场盛怒,道:“这杜府是何等门户?竟然把主意打到我袁家头上来了?” 话音一落,静坐一旁的袁夫人心头一紧,暗道不好。 这几日袁之序因公务在身,未曾回府。袁颂那日回来后,便向她稟明要去杜府提亲。她那位妯娌早前確曾请她於年节后设宴,招待杜家二夫人及寄居杜府的容先生外孙女。她听袁颂提起,虽心中讶异,却不好明言拦阻,只得推说:“你伯父几日未归,须待他回府再作商议。” 谁知这话才出口,夫君便於第二日回了府。 杜府虽因杜克勤早逝,近年与京中权贵来往渐疏,可今岁因两位小姐入选菩提寺献经,又重新回到权门夫人们的视线中。况且,杜家还有上届京师解元蓄势待发,潜力不容小覷。 袁夫人见夫君怒气上涌、言辞失度,忙命人奉茶,亲自端至案前,柔声劝道:“老爷贵人多忘事,那杜府,便是当年许崇年下锋、礼部侍郎杜克勤的府上。他家老太君出自沈氏,原也算有些根底。” 一面说著,她一面留意袁之序神色。见他神情稍缓,便向袁颂挥了挥手,让他先行退下。 袁之序望著侄儿离去的背影,嘆了口气,对夫人道:“你怎么也由著他胡来?” 话虽是斥责,语气却已无半分怒意。袁夫人听出其中宽和,心下熨帖。见屋內无旁人,便柔声唤道:“夫君也知颂儿性子执拗,若强行压制,只怕適得其反。不若先顺著些,不附和也不反驳,待春闈之后,再作打算。” 袁之序听了顺心,点头道:“还是你想得周全。” 顿了顿,他眼中仍有几分疑色:“只是,这杜家本是京中人氏,还与前国公府沾亲,这颂儿是如何与他家千金相识的?又怎的动了下聘之念?” 袁夫人含笑解释:“他属意的並非杜家小姐,而是雁盪书院的苏姑娘。那姑娘是容先生的外孙女。容先生的小女儿早年嫁入杜家,如今为杜府二夫人,苏姑娘便寄居在杜府。今年献经,也有她一席。” 袁之序闻言点头,道:“倒也有些眼光。容先生確有清誉,想来教出的外孙女也不差。” 袁夫人闻言微讶,试探道:“那夫君是打算,遂了颂儿的意?” 袁之序却失笑:“我只说他眼光不差,可没说这门亲事就要成。” 他收了笑意,语声沉缓:“容先生虽有清誉,却也因清誉被人诬陷,无奈辞官。这世道,有名无权终归靠不住。我若真让颂儿娶了她,日后他仕途如何走得顺当?他那跳脱张扬的性子,除了我,还得有个能稳得住场面的岳家,方能行得长远。” 言及此,他语气一顿,眼中沉色加深:“別忘了,我们的颖儿,是袁家家主。颂儿若行的不稳,颖儿也会受累。袁家要绵延百年,从来靠的不是情义,而是能看清局势之人。” 袁夫人自是明白其中利害,只是心中仍有疑问,便试探道:“夫君可是已有心仪之选?我瞧著许崇年家的文清,也还不错。” 谁知袁之序却冷哼一声,道:“许崇年?若真在二人之间相较,我倒寧愿颂儿娶容家的外孙女。她无权无势,反倒能让皇上看出我们知进退、肯收敛。” 袁夫人一听,想到夫君这些日子一直留宿尚书省衙中,心中一动,忙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袁之序心下烦闷,见夫人耳聪目明、又一向是他信得过的,便不再隱瞒,將事情娓娓道来:“兵部尚书张谦病重,许崇年竟瞒著我,私自向皇上毛遂自荐,代掌兵部印信。圣旨一下,我便劝他辞了这差事。他却话里话外抱怨我压了他多年,如今不过是自求晋升。” “我跟他说,如今我们与皇后一派势大,皇上早已生疑,他这番毛遂自荐,越俎代庖,只会使圣上更加戒备,认定我们野心不死。” “我与他大吵一场,为免事態扩大,还借颂儿上京之由,叫颂儿送了些家乡特產去他府中,略表缓和之意。” “哪知才过几日,就出了事。边关传来动盪,镇北大將军裴远山有意隱瞒,致军报延误数日。许崇年身为代掌兵部之人,竟帮著隱瞒。结果被定远侯陆执派人呈密信揭发。皇上得信震怒,痛骂许崇年一顿。” “虽说这事与我无关,可圣上早认他为我派中人,我自然脱不了干係。” 说到此,袁之序面色更沉,冷声道:“也不知怎的,坊间竟盛传许崇年欲为女儿榜下择婿。可偏他那『女婿』早有婚约。我朝一向有『私德不修者,不准下场春闈』的成例,这消息如今已传至圣上耳中,他下令彻查,甚至还给许崇年放了几日大假。” “这事我也是回府前方才听说,如今已派人探查消息。” 袁之序重嘆一声,眉宇间儘是疲色:“许崇年这些年背著我做了不少事,这『女婿』之事,我亦是头一回听说。且待人回报,再看这许崇年,到底是救,还是不救。” 第112章 萤儿,今岁春闈,或许与我无缘 不知不觉,入春已有半月光景。都说春雨绵绵,可这许多日子却未落下一滴雨,仿佛老天还恋著冬日的寒冷。 苏萤依约將程氏送回东院后,便去了藏书阁。 容氏让清云传话给她,说瑾娘已写下事情原委,有了她的手书,表兄的事便可告一段落。 苏萤听罢便知,她让清泉传去的口讯,姨母已然收到。 杜衡临行前那一眼,让她明白,他不想让家中长辈为他忧心。於是她便让清泉照著杜衡安抚程氏的话,一字不差地传与姨母。 “二太太说,既然公子去了督察院,蔡九的事她会让李茂扫尾,不再让公子操心,让他安心备考。” 苏萤点头,回道:“请你转告姨母,我这边也无事,休息了这些时日,该继续整理藏书阁了。” 清云领命退下,桃溪也跟著走了出去。 此刻藏书阁里只余她一人。往昔独自整理书目时,她觉得这般静謐是一种愜意自在,如今却不知怎的,这份安静仿佛成了张无形的大网,將她牢牢笼住,让她透不过气来。 她觉得憋闷,便走向书案,那儿有一扇大窗,能望见天色,许能让她缓一口气。 没曾想,也就跟清云说了几句话的工夫,天便变了。 乌云层层叠叠堆起,將天色压得密不透风。她原想著看会儿蓝天,能暂时忘了忧虑,谁知这天竟比她还阴鬱,仿佛入了夜一般,沉沉得叫人心慌。 也不知督察院要问他什么? 哪怕从姓甚名谁,问到谣言始末,都不应去了那么久还未曾归来。 啪的一声,更香上的小球滚落,將心不在焉的苏萤一惊,她循声望去,才发现,她不在的这些时日,藏书阁竟又添了一个更香。 看那形制,竟与今日在杜衡书房中看到的一模一样。 他总是这样,不言不语,却细致入微。哪怕她为了避他,不愿再来藏书阁,他也依旧命人將书阁添置齐全,只因他知,她终会回来。 轰隆一声响,一记春雷,终於將乌云密布的天撕出一道口子。那压抑许久的雨,也迫不及待地倾斜而下,织成一道厚重的雨帘掛於窗外。 “萤儿!” 儘管风雨交加,他的声音却依旧温润如常,像天晴时的风。 她猛地回过身,只见杜衡正撑著伞立於书阁之外,云淡风轻一般,朝她微微一笑。 “表兄!”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一听见他的声音,眼泪便夺眶而出。她急急奔向他,只想问一句:“一切可好?” 杜衡见她匆匆而来,忙上前一步,將伞朝她伸去,嘴里不住劝道:“萤儿,外面雨大,別出来。” 也不知是苏萤太心急,跑得太快,还是杜衡怕她淋著雨,忙跨前一步,两人一时没收住势,眼见便要撞在一起。 杜衡担心,將伞一丟,伸手將她牢牢接住。 待苏萤回过神来时,自己已贴在了他温暖的怀中。 这一刻,杜衡的心仿佛也隨著这一撞,彻底软了下来。今日督察院所遭种种,似乎都不算什么了。 “我怕你著急,听清泉说你在这儿等我,我便先赶过来了。” 他一面说著,一面依依不捨地鬆开手,轻声道,“快进屋吧,春日的雨凉,你別受了寒。” 苏萤还来不及因方才那一抱红了脸,便注意到杜衡的肩头已被雨水打湿。她忙抬眸看向他,这才发觉他发间、脸侧皆有雨痕。显然方才为护著她,他自己却淋了不少雨。 她微蹙著眉,责中带忧道:“还说我呢,你也会受寒的。” 说罢便朝书阁外张望一眼,道:“我得让桃溪给你煮些薑茶。” 杜衡含笑看她,不言不语,眼中却儘是柔意。 而桃溪与清泉,似乎早已心照不宣。每当苏萤与杜衡说话时,他们总能悄然隱去,不留一丝动静。可只要主子一声唤,二人便会不知从何处现身,动作不紧不慢,恰到好处。 这头一道春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当桃溪將薑茶端来的时候,外头的雨已经下得差不多了,只有屋檐下还滴著断断续续的水珠子,好似有情人之间的低语,细细簌簌,有声似无声。 “督察院的人怎么说?” 苏萤看著杜衡喝下薑茶,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杜衡不愿她担心,略一思索,正打算捡些轻描淡写的话回她。 谁知还未开口,苏萤便已先一步揭穿了他的心思:“你若是有半点隱瞒,我就,”她面上微红,却还是咬著唇將话说了出来,“我就不等你到六月荷开!” 杜衡一听,便笑出声来。他伸手一揽,將苏萤抱进怀中。他的笑声透过胸膛传入她耳中,竟比方才的春雷还来得震耳。 苏萤羞得急忙推开他,嗔道:“你的衣衫都湿了!” 杜衡道:“那请表妹等我片刻,我速速换一身乾净衣裳,再拥你入怀?” “杜衡!” 苏萤一听,面颊的红意登时蔓延至耳畔,桃腮粉面,动人之极。 杜衡见苏萤已经连名带姓地喊他,自知再调笑下去怕是收不住了,只得深吸一口气,按下心中悸动,正色道:“萤儿,今岁春闈,或许与我无缘。” 他努力將话说得轻描淡写,可寒窗十年,若真因此落了空,不论是谁,都不可能轻易释然。 他原以为苏萤会皱眉焦虑,或为他前程忧心,甚至质问督察院为何未审便先定性。 可他万万没想到,她只是笑著看他,轻声道:“尽人事,知天命。若真到了那一日,我便与你背著竹篓,上山採药,摇著药铃,沿街窜巷,替百姓看病去。这世上有意义的事多了,仕途不是唯一之选。你不是也说过,若是不走仕途,你会从医,这不正好。” 杜衡看著她,眼中隱忧渐退,转为不可抑制的惊喜。她这寥寥几句,竟將他压在心头的重担,一一卸去。 苏萤见状,方才鬆了口气,语气也轻快了几分,微笑著又追问道:“不过,事情还没到这最后一步,我还是要你同我说清楚,督察院到底问了你什么,说了什么?” 第113章 我杜衡何德何能,能得你青眼相待? “让我想想,该从何说起。” 杜衡轻轻拍了拍苏萤的手,以示安抚。若不是方才那杯薑茶已下肚,此刻一提起督察院,他恐怕仍会感到一股寒意袭来。 “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在意那桩谣言。” 杜衡双眼微眯,將所见所闻娓娓道来。 “我一进督察院,那两名差役便领我去见一位名叫周成的监察御史。本以为既是有人揭帖告我私德不修,必然与瑾娘所散谣言有关。可这御史的问话方式,让我觉得他並不在意谣言真假,而是借著谣言探听別的事。” 那周御史身形瘦削,官服罩在他身上,显得空落落的。可他神情冷肃,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却叫人不敢小覷,官威十足。 起初,他只是循例问了我姓甚名谁、家住何处,隨后便让我详述传谣的始末。我照实说来,话才出口几句,他却忽然插问一句:“你是如何认识礼部尚书许崇年的?” 我虽一怔,仍如实作答,说父亲在世时任礼部侍郎,为许大人的下属,家中因此与许府略有往来。 他听后神情不变,仿佛那句突兀的问题只是隨口一问、无关紧要。 我便继续敘说,可才过几句,他又出声打断,问的依旧是与许崇年相关的事。 如此往复数次,我便明白了。这番问询,不过是借著“揭帖告发”作掩,实则是要探查我是否知晓许尚书的底细。 我自问身正不怕影子斜,索性开门见山,道:“周大人,那场谣言不过是表妹一时误会,才犯了糊涂。若大人要查,我明日便可呈上人证、物证,以证清白。至於许府,我杜家与其並无深交,只因父亲在世时偶有往来,此番入府,不过是除孝之后,隨母亲赴许夫人的邀约而已。” “在下守孝三年,闭户不出,同年诸人皆可作证,大人一查便知真假。” 哪知那周御史冷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杜解元,我说你是聪明呢,还是不聪明?” 他將手中毛笔往案上一掷,抬眼道:“你既已看出我是为许崇年而来,又怎会天真地以为,凭你那几样人证物证,就能轻鬆了结此事,还你清白?” “这么说罢,不管你是哪一路的解元,若许崇年的事查不清楚,你的事也就別想善了。只能说你倒了大霉,与他许崇年沾上了关係!” 苏萤听后,亦觉一阵寒意袭身,低声道:“这么说来,那背后之人,是要借你来做文章,对许崇年下刀。” 她轻轻蹙眉,片刻后才低语道:“听那周御史这般肆无忌惮地说话,分明不怕你將此事传出去。他既不忌讳许崇年知晓,只怕仗著有人撑腰。” 思及此,苏萤心下一凛,已隱隱意识到这背后或牵涉朝局。她的声音也不自觉地带上了颤意:“监察御史专责整肃朝仪、监察百官,你不过是被人揭帖告发,却惊动了他出面问话。这背后之人,只怕位高权重。” 苏萤深吸了一口气,道:“所以,表兄认定,此次春闈,註定无缘。” 苏萤语罢,杜衡怔然片刻。 他早已知晓萤儿才情过人,如今见她能从他一番敘述中,將来龙去脉剖析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从而推演出与他所想无异的结论,不由心中一动。 他看得出她眼中的不安与担忧,並不是为他下不了场而遗憾,而是为他被动地捲入朝堂爭斗而忧心。 他忍不住出言安抚:“此事的最坏结局,便是我与仕途永无交集,即便许崇年失了势,朝堂纷爭也不至于波及至我。” 他说的云淡风轻,苏萤听得却忍不住鼻头一酸。 她说过,人生有意义的事不止仕途一条,她也同他说过,她愿意陪他悬壶济世,做那仁心医者。 然而,她更知道寒窗苦读十余年,一个无权无势无所依的学子,就这么因朝堂爭斗而没了前程,心中的无奈又能向何处述说? 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想止也止不住。 杜衡看了心酸,认识萤儿至今,他何曾见过萤儿流过泪水?哪怕面对母亲的刁难,丫鬟的诬陷,她都未曾掉过一滴眼泪。可就在今日,她便为他哭了两回。 “萤儿!” 他双手拂上苏萤双颊,声音低哑乾涩:“我杜衡何德何能,能得你青眼相待?” 他一面说著,一面用手指颤抖地抹去萤儿脸上的泪珠。可是那泪珠却像方才来时的雨一般,怎么擦也擦不完。他不敢再继续,怕自己因握笔多年而生茧的手在她的白皙如玉的肌肤上留下印记。 可是,还有什么,能柔软无痕地將泪珠儿抹去? 情急之下,他俯身低头,吻了上去。 他的柔软唇瓣最先触碰的是她的眼睫,那是泪珠的来处。她的长睫一颤,便有一颗颗泪珠隨之落下。他想知道,是否止了那颤动,泪水便能止住。 苏萤被杜衡突如其来的吻怔住,他的双掌扶著她的双颊,暖意从掌中传来,缓缓驱散她心头的不安与担忧。 他的吻也是有温度的,像是温柔又怜惜的轻抚,抚过她的眼睫,给她以柔情。 似乎他的吻奏效了,杜衡只觉得萤儿的眼眸已不再被泪水泛滥,於是他接著往下,继续用唇瓣轻点她面上残留的泪珠。 先是鼻尖,再是脸颊,他的吻既轻且柔,仿若呵护心中最柔软的宝贝,一路吻去她脸上的泪痕。 片刻之后,他的吻终於落在了她的唇瓣之上。 “萤儿,”他喃喃低语,“仕途也罢,风雨也罢,有你,便足矣。” 第114章 既然已身入此局,总要知道,是被谁利用 外头的雨早已停歇,藏书阁內却愈发显得气闷。 杜衡牵著苏萤走到书阁门口,欲带她透口气。庭中石板仍湿漉漉一片,他不愿她的鞋沾湿,却又贪恋雨后那股清凉。於是两人便依偎著立在台阶上,隔著几级石阶,望著庭院几处积水,被树上残留的雨滴打出层层涟漪。 这时,清泉悄然现身,默默走出庭院,顺手轻掩上院门。 “啊呀!” 苏萤轻呼一声,屋檐处一滴冰凉的水珠落於发顶。 杜衡低头望她,眉眼间儘是笑意,抬手替她拂去发上的水珠,又將她往屋內轻轻拉了些。 谁知苏萤却轻轻一嘆,道:“这么大的雨,就算停了,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干净的。总有些余波未息,一不小心,便还是会被溅湿。” 她停顿片刻,望著庭中那片尚未乾透的地面,意有所指道:“也不知,那淋著许崇年的雨,会下得多大?何时能停?” 屋檐的水珠还在不停滴落,滴、答、滴、答,在静謐的庭院中越发显得清晰可闻。 半晌,苏萤抬眸望向杜衡,眼中透著光亮,她道:“表兄,朝堂之事你知晓多少?我们何不推论一番,对那背后之人做个猜测?” 她声音不高,却带著令人信服的清明:“最坏的结果,我们早已做了准备。但若就这样不发一言,难免叫人以为,我们太好拿捏。” 她顿了顿,又道:“不如索性看清朝局,至少要知道,是谁將你捲入其中。” 杜衡望著她,目光微动,片刻后唇角缓缓扬起一抹笑意。此刻的苏萤,沉静、坚定,又带著一丝不服输的倔强,让他心头一动,只觉得此生至此,夫復何求。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他轻声道:“也好,既然已身入此局,总要知道,是被谁利用。” 他回望著她,眼里满是信任与宠溺。苏萤这才后知后觉,仿佛从认识杜衡的那一刻起,他便从未对她说过一个不字,从未。 “表兄可知,这许崇年和谁走得最近,抑或是同谁走得最远?” 大周的科考,可不是只读圣贤书,不闻窗外事便能拿下举子身份,身为解元的杜衡当然对时局有一定的了解。虽说守孝三年,闭门不出,然而有著席西岳这样交游广阔的师兄,孝期结束后的品文会,杜衡便已对这三年的朝局动向知晓了大概。 想起那日在许崇年府上遇到袁颂,更是对从前耳闻有了一定的印证,於是他道:“许崇年与內阁大学士袁之序私交甚篤。” “袁之序?袁颂的伯父?” 杜衡拍了拍苏萤的手,点头道:“是,袁之序是圣上登基后,第一位钦点入阁的大学士,可谓是风头无两。倒从不曾传出有谁与他政见不合,相反甚得圣上看重。” 杜衡沉思片刻,又道:“若真要说朝中有谁不对付,那只有皇后与贵妃了。尤其在北地,皇后娘娘的亲弟镇北大將军裴远山与贵妃娘娘的父亲定远侯陆执共守边关。” “两派不睦已久,却共同镇守北地,自然是非爭端常起,但却总以北部蛮夷侵犯为藉口遮掩。” 苏萤奇道:“一山不容二虎,圣上为何不二者选一?” 杜衡嘆道:“圣上怎会不知?只是一边是他起势前的岳家,一边是助他攻城略地的岳家,撤回哪一家,便是宣告另一家贏了圣心。” “可这圣心,却是这么容易便给得的吗?” 在圣上还是皇子之时,太后有意让他在太子登基之后,驻守北地,替其子守好门户。因此,在圣上十三岁时便被送至当年还是镇边都督的陆执麾下,从百户做起,磨打锤炼。陆都督有一子在京,倒是有个女儿从小养身边,二人青梅竹马,天长日久,自是生了情意。按照太后所设,圣上本就要取代陆执,镇守北部,自然这婚约也便顺理成章赐下。 再说说这兵部尚书之子裴远山,他从小习武,常年在京师营中效力。有一年,北地灾祸频繁,蛮夷无粮,便一次又一次侵袭北地。裴远山自请北上,被委任副將,助陆执与圣上一同抵抗蛮夷。 然而裴远山才去北地不到三月,便连打两次胜战,捷报频传,一时间风头无两,竟有压过陆执之势。不过这裴远山似乎不愿太过张扬,之后再有捷报,有的也只是以陆执之名,平息北地之乱。 本以为裴远山终究会返回京师,做个护京大將,天子近臣。然而他却出乎意料地在北地安心驻扎,与陆执一主一副,倒比陆执那在京城的紈絝儿子更像亲子。 因北地纷乱,原定成婚的圣上和贵妃娘娘迟迟未能履行婚约。之后,圣上又被召回京城述职。谁知回京途中,竟救下了不慎落水的皇后娘娘。 圣上为了保全娘娘清白,特请太上皇赐婚。因北地平乱大功一件,太上皇一高兴,便允了圣上的请求。阴差阳错之下,贵妃娘娘的嫡妻身份便被皇后娘娘捷足先登。 之后发生的事也是太过传奇。 在圣上离京前夕,太后娘娘意外病逝,於是不得不又滯留了月余,帮著伤痛欲绝的太子打理丧仪。太上皇见太子数夜守灵,孝心甚篤,便允他留东宫休养几日。 可谁知,当圣上陪著太上皇前往东宫看望时,却发现东宫之中竟有一套制好的龙袍,太上皇一怒之下便把太子囚禁。 之后,时任督察都御史之职的袁之序上书,揭发太后、太子贪墨已久,因太后一手遮天,暗中陷害、暗杀不少意欲告发的官员,致使大周朝无人敢提、无人敢言。当太上皇听著袁之序跪在朝堂之上,將收集多年的罪证一一念出之时,一怒之下,將太子赐了鴆酒、告罪天下。 圣上虽被养在太后身边,然而却很早便去了北地,因此太后与太子之恶,圣上並未波及,反而因军功贏了圣心,最后,如愿以偿,登上大殿之位。 苏萤听完,唏嘘不已:“袁之序所报之罪证,真是恰逢其时,恰到好处。难怪年纪轻轻便钦点入阁。” 杜衡点头:“我一直以为袁之序早年便已是圣上的人,如今许崇年出事,倒叫我起了疑心。想来,裴陆两家之中,必有一家早同袁之序有了渊源。” 第115章 如今证明衡儿清白的只有一条路了 事情比预想的来得要快! 將瑾娘送回福建不过几日,贡院门前便张贴了两张告示。 一张是由礼部正式下达的春闈提前通知,另一张则是督察院所列的缓考名单,杜衡的名字赫然在列。 两张告示一出,全城譁然,尤其是举子间不由议论纷纷。 “我没看错吧,京师解元缓考?” 一名举子,看似眼神不好,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至告示跟前,上上下下看了数遍。 边上一人轻笑道:“你是天天埋头苦读,不问世事吗?这都传了多少日了!” 那举子一听,无神的双眼忽然便有了神采,他抓著那人问道:“仁兄,可否告知发生了何事?” 那人捋了捋下巴那点山羊须,高深莫测道:“这事啊,说来话长。” 此话一出,果然引得眾人目光,只听那人得意道:“七日前,杜府门前突然有了一帮小乞丐,说这杜衡拋弃已有婚约之表妹,企图攀附尚书千金。” 围观人群中冒出了一个声音反驳道:“杜衡为父守孝三年,连上届春闈都误了,怎会在孝期与人定下婚约,这等未有根据之事,你们也信?” 此人正是席西岳,交友广泛的他,自是已经知晓杜衡缓考之事。贡院张榜,他不过想看一眼便走,没曾想却听到有人拿杜衡做谈资,忍不住理论道。 “京城向来有乞丐聚集富贵人家討要钱財的恶行,只要不给,便造谣生事。各位都是国家之栋樑,若连这点是非都不分,我劝各位还是儘早退出春闈为好,以免误民、误国!” 带头谈论杜衡的人被席西岳这么一说,激得高声道:“这位兄台,我话还未说完,你便硬生生打断。我只在说,有乞丐传谣一事,又没说这谣言是真。” “我有亲戚在督察院做差役,这杜衡確实是被人拿谣言做了由头,告他私德不休。可是其中自有隱情,你们可知?” 席西岳本想拂袖而去,谁知听到“督察院”三字,却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他也曾从督察院听闻些事,他很想知道,此人所说是否与他自己所打听的一致。 “那杜衡为了自证清白,在督察院问询的翌日便呈上了好些证据。原本这无中生有之事,有人担保又有物证,简简单单就能完事,可偏偏迟迟没有下文。我家亲戚说,此事另有隱情,说这杜衡倒霉,扯上了某位大员,这大员一日不下大狱,杜衡便一日清白不了。” “那大员是谁?” 那人的亲戚只是个差役,怎能知道那么多,可他被席西岳那么一说,不愿丟了面子,只能故作玄虚道:“这就不是咱们这些寒门举子该探的了。一个解元尚且被困,我等若知得太多,只怕不是缓考,是禁考了。” “呸呸呸,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人人都想金榜题名,谁愿意听到禁考二字,眾人只觉晦气,立即作鸟兽散,只留了那人討了个没趣。 席西岳冷笑一声上了自家的马车。 那人倒真是知道得不少。 杜衡確实呈上了物证,她家的老夫人也难得出山,以三品誥命夫人的身份,请了不问世事多年的老王妃作保。然而督察院不拒也不应,此事便僵在这里,所以杜衡得了个暂缓下场的结果。 至於杜衡沾了某位大员,此话也不假,礼部尚书代兵部尚书的许崇年,一人肩挑两职,看似鲜著锦,实则烈火烹油。明面上因病在家休养,实则是被圣上斥责在家反省。 席西岳不想在此时扰了杜衡,但是据他所知,杜衡父亲曾在礼部任职,乞丐的谣言歪打正著,成了朝堂爭斗的把柄。 思及此,席西岳不免重重嘆了口气。 这缓考的公告不仅仅只贴在了贡院的外墙之上,督察院还遣了差役將缓考公文送到了杜府。 此时的程氏捶胸顿足、悔不当初,涕泪横流地跪在婆母面前:“母亲,都是我,都是我的错。我若不是心胸狭窄、嫉恨若兰,又怎会招了瑾娘进府?” “我明明知道堂妹之意,却还是半推半就给了瑾娘希望,这才让她做下这糊涂事。还有那许家,也是我起了贪心,一心想叫衡儿攀得高枝,不走他父亲那条孤身跋涉的老路。” “我怎么那么糊涂啊,但凡这两头,有一头我没那私心,都不至如今这个地步!” 程氏一面哭,一面懺悔,只是一切都迟了! 老夫人在听闻瑾娘要回福建,容氏请她替瑾娘写荐书时,便察觉事情有异。再三逼问之下,才得知那些污糟事竟然是瑾娘做下的。 老夫人听罢原委,虽震怒非常,却念及容氏承诺,终是强忍不言,亲笔写下荐信,又送了厚重回乡之礼。只说了一句,让瑾娘不用拜谢,於第二日便离京。 之后,在瑾娘离京的同时,她送了拜帖给了老王妃,依著沈家往年旧谊,请了老王妃出山。 提起这连歷两朝的老王妃,她虽不涉朝政,却在当今圣上尚为皇子时,暗中施过援手。 可谁知,如此有分量之人作保,却还是让杜衡位列缓考的名单之上。 此刻,老夫人的堂屋之中,除了痛哭流涕的程氏依旧抱有一丝妄念,其余人皆知,杜衡这一遭,多半是无缘春闈了。 “若兰,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这个当家主母之位,你当得起,我再也不会记恨你了。” 程氏似乎想到了什么,从婆母身前起身,又跪倒在容氏的面前。 她哭求道:“衡儿也是你从小看到大的,你也盼著他好,不是吗?如今证明衡儿清白的只有一条路了,若兰!” 容氏见程氏朝她下跪,赶忙拉她起身,听她所求,诧异不已:“嫂子,您快请起!有什么话您直说,咱们是一家人,只要是为衡哥儿好,做什么我都愿意!” 程氏听言,眼中顿时升起了希望,她道:“他们督察院之所以咬著不放,不就是因为衡儿隨我去了趟许府?瑾娘的事已有定论,如今只差许府那头没个说法。此时若能让衡儿成亲,也算是对此事作个了断,好让旁人看明白,我们並非另有所图。” 容氏一惊,道:“嫂子,您的意思是?您要衡哥儿娶——” 第116章 婚姻大事,不是为了自保的权宜之计 “对,让衡儿娶了萤儿!” 程氏满眼希冀地看著容氏,握著容氏的手也不觉地使了力道:“萤儿来京,不就是为了找个好人家吗?与其嫁到別人家,不如咱们亲上加亲!” “你也不用担心萤儿嫁到別人家受欺负,衡儿的性子你也知道,和他父亲、二叔一个样,只有疼人的份儿,绝不会让萤儿受委屈的。”程氏越说越觉著好,声音也隨之高了许多:“如此一来,萤儿的事便有了著落,衡哥儿也能下场。等衡儿金榜题名,萤儿只有享不了的福!” 可谁知,容氏却没有程氏以为的爽快答应,相反,脸色一沉,道:“嫂子,您是觉得萤儿好,才有此意?还是觉得,如今这四九城中,也就只有萤儿,您但凡张口便能娶进门?” “如今衡哥儿出了事,嫂子您关心则乱,但也不能病急乱投医。退一万步说,若萤儿真嫁进咱们家,衡儿却还下不了场,嫂子您还会觉得萤儿好吗?” 容氏向来不愿说重话,但这並不意味著她只一味忍耐退让。既然程氏当著婆母的面开了这口,容氏也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只见她起身,先行至杜老夫人跟前,微微福身后,道:“我是杜家的人,如今又当著这个家。衡儿好,咱们杜家就好,我也便好,一家人自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此事,真如嫂子所言,只要衡哥儿娶了亲便能迎刃而解,不消您开口,我必定满四九城地给衡儿相看好姑娘,替嫂子分忧。” “萤儿是我的外甥女,衡儿更是我的亲侄儿,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一个我都心疼。婚姻大事,求的是两姓之好,我不愿两个孩子的亲事,是別有所图,到最后落了个相看两厌。” 容氏顿了顿,再一次表明自己的態度:“萤儿母亲早逝,她的父亲又是那耳根软的。可她还有容家,还有我,此次她入京,我父亲已依託了京中的故旧。之所以尚未相看,只因不想扰了衡儿考学清净。更何况,她入夏才及笄呢,还有的是光景,不急於一时。” 程氏被容氏这一番话,臊得又羞又悔:“若兰,我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唉……”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我真是眼瞎,萤儿那么好的姑娘摆在眼前,我不懂的宝贝。折腾了那么些事儿,也难怪你心寒。这些时日,我也看明白了,萤儿性子好,才情好,哪哪儿都好。我不是只为了证明衡儿清白,才求娶的萤儿。也是因为萤儿是真的好,若是,若是衡儿成了亲仍不能下场,我也断不会迁怒於萤儿。” 程氏真想刮自己一个耳刮子,一番话让她说得越来越没道理,好好的一团线被她越缠越乱。 焦头烂额之际,杜衡竟在无人通稟之下进了老夫人的堂屋。 只见他神色肃然,行至祖母跟前,双膝下跪,道了声:“孙儿不孝,让祖母忧心了。”之后正正经经地磕了一个头。 隨后他转向母亲与二婶。 程氏与容氏见状,皆上前扶他,可他却坚持给二人磕头后,才起身。 只见他道:“母亲,祖母请了老王妃替孩儿作保,督察院却仍將孩儿划归缓考之列。可见此事,並非成亲与否便可了结。孩儿知您忧心,只是此事牵扯朝局,下场一事实难强求。” 隨后,杜衡又朝著容氏,说道:“二婶,母亲一时情急,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您千万別见怪。” 话音落下,杜衡退后几步,又朝著眾长辈深深一揖道:“婚姻大事,不是为了自保的权宜之计。” “如今我身处泥泞,即使心有所属,也不能在此时,牵人入沼。” 说至此处,他顿了顿,目光沉静,语气却比先前更坚定几分:“待春闈过后,风平浪静之时,我自会求母亲替我求娶心仪之人,届时也请二婶,予以周全,侄儿感激不尽。” 杜衡句句未提苏萤之名,却字字为她思虑。 他心悦萤儿,想娶萤儿,却断不会在此风雨飘摇之时,为了解困,而仓促求娶。 她比他的清誉还来得重要,他要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堂堂正正,迎她入门。 …… 杜衡之所以被列入缓考名单,还有一部分原因是袁之序已经决定不对许崇年伸出援手,藉此与他做个了断。 “老爷当真决定好了?许崇年可是自督察院伊始,就跟著你的。” 袁夫人得知夫君已决定斩断许崇年这条臂膀,心中还是惊疑不定,她想让夫君慎重。 袁之序冷哼一声,道:“就是他跟著我那么多年,如今却背著我自立门户,才让我心寒。” 袁夫人一嚇,问道:“可是打探清楚了?” 想到早前派人去督察院暗查得来的线报,他只觉额角发胀,正欲抬手,夫人却已绕至他身后,轻揉起他的太阳穴。她力道適中,语气也缓了几分:“莫要动气,你这几日已经操了不少心。” 袁之序终於吐出一口气,声音也低了下来:“这许崇年,自以为下了一步好棋。他既想左右逢源,又想著独立於陆裴两派之间,於是打起了他以前的下属,那死去三年的杜侍郎家的主意。” “杜侍郎?” 哪怕袁夫人比一般官家夫人熟悉朝局,却也对正二品以下的官员不甚知晓,一时听得云里雾里。 “也不怪夫人不知晓,这杜侍郎在世时,行事低调,独来独往。他那长子杜衡,是个出色的后生,若不是杜侍郎去得早,说不定,这孩子已连中三元!” 袁夫人一听,有了兴致,问道:“这杜衡难道比我们的颂儿还要好?” 第117章 二位一搭一唱,不登台唱戏著实可惜 袁之序点头道:“我看过他的文章,同颂儿的各有千秋。” 见夫人不明其意,他耐心解释道:“文如其人。颂儿性子洒脱,笔下常有新意,若朝廷需有人开疆闢土,颂儿绝对是把好手。” “而杜衡的文风则更为务实,观事周到,从癥结著手,寻求解决之道。稳固朝局,便需他这般的人才。” 他抬眸望向夫人,语调一缓:“只可惜,这样的人才,却与许崇年扯上了关係。如今督察院那边已將他划入缓考之列,今岁春闈,他是无缘了。” 袁夫人一惊,正要开口,却见袁之序先一步接道:“人皆有私心,我所能做的,不过是不去落井下石,其余的,就看他杜衡自己的造化了。” 袁夫人点了点头,他人有他人的缘法。 隨即,她又把心思转回夫君身上,轻声道:“我有些担心,若是许崇年知道夫君你已放任不管,他会不会说出什么对你不利的话?” 那么多年相识一场,总有些心照不宣之事,只怕许崇年一气之下,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袁之序倒不担心:“那些事他要是说了,对他自己也无甚益处。皇上归根结底气的是陆家和裴家,这么多年了,还是互不相让。尤其是裴远山,这次太过,明明北地瘟疫横行,他却瞒著不报。” “北地有什么好?为什么他们之中,居然没有一个愿意回京城,做个天子近臣,不好吗?” 袁之序笑道:“你怎么在这上头犯了糊涂?他们互不相让,便意味著皇后与贵妃互不相让。你身为女子,要比我更明白,不是吗?” 袁夫人这才恍然大悟,夫君確实说的没错。 论婚约先后,明明贵妃娘娘才是原配,谁知被皇后娘娘捷足先登,先做了正妃,继而顺理成章登上皇后之位。 夺夫之恨,不共戴天! 再说那陆执,本以为自家女儿的正妻之位只是被裴家女儿夺走,已是奇耻大辱,哪知那位素来亲厚如子的副將裴远山,背后竟藏著要吞併他北地势力的狼子野心。圣上登基后,裴远山被赐封为镇北大將军,而他虽也由镇边都督升为定远侯,却在职权上明显低了一等。 至此,陆执才彻底醒悟,裴家早已將他们一家视作棋子。 北地被迫一分为二,这口气,他岂能咽下?哪怕回京能获更高的荣宠,他也寧肯留在北地,与裴远山一爭高下。 袁夫人恍然道:“这么说,圣上气的是许崇年在此事上偏袒了裴远山,以为他是听了你的话,才帮著皇后一派?” 袁之序淡声道:“可以这么说。不过圣上还是皇子时,我就已与裴家联手,圣上若忌惮就不会让我入阁。” 他不由得嘆了一口气:“圣上此番,只想杀鸡儆猴,让裴家记得分寸。且圣上已起了动手北地的心思,此次春闈,便是徵兆。” “两虎相爭,必有一伤,圣上不愿见他们自相残杀。所以,他需要一个与陆、裴两家都无甚牵连的人,去平衡北地局势。” 袁夫人闻言一惊:“若是如此,颂儿岂不是要被圣上嫌弃?” 侄儿袁颂才华出眾,如今没了杜衡这等对手,金榜之位毫无悬念,可若是圣上因他姓袁而心生不喜,哪怕进了殿试,也未必能落下好处。 见夫人言中要害,袁之序眉眼间终於浮出一丝笑意。他从袖中缓缓取出一封信,低声道:“我需要请夫人,陪我唱一齣戏。” ...... 袁颂被困在府里已有数日,提亲一事便这么被伯父撩在了那里,伯母那头也一直推脱,让他沉不住气。 在伯父伯母看来,他这是儿戏,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比真金还真,思虑再三,他提笔往浙江去了信。 谁知,这信才送出去半日,推拖不见的伯父伯母,竟让人將他喊了去。 踏进门的那刻,他便瞧见书案中央摆著那封已被拆封的信,心中骤然一沉,知晓来者不善。 “提亲之事,你莫再惦记。你日后要承我衣钵,这亲事岂能草率?我已替你择定人选,你只管安心备考。春闈之后,自会成亲。” 袁之序神色肃然,语气分明是告知,而非商量,半点余地也未曾留下。 袁夫人却没有袁之序那般不容置喙,反而满面带笑,柔声劝道:“颂儿,你这个年纪,正是年少慕艾之时,有心仪之人,再正常也不过。只是这婚姻大事,从来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两个家族之事,切不可儿戏。” 隨即话锋一转,似是专拣激怒袁颂的话,道:“苏姑娘的底细我已让人打听清楚了。虽说她外祖容老先生还有几分薄面,可她母亲早亡,父亲虽有个功名,却早就弃文从商,做起了贩茶的营生。若只看容家,倒也还算过得去,可惜苏家实在太过寒微。你若真娶了她,咱们袁家,往后还不知得被人笑成什么样子。” “这样罢,待你春闈金榜归来,若仍还惦记著她,伯母做主,允你纳她为妾。也算成全你的一片痴心。你看可好?” 袁颂自是知晓,伯父伯母会拿著家族兴旺之责为由,逼他就范。他早已做好百毒不侵的准备。他袁颂一向要做的事,还从未有做不到的时候。春闈对他而言,不过是提笔写文,从不放在心上。此番提前入京,本就是为了见三年未见的萤儿。 出发前虽未言明,母亲却早已看透他的心思,亲笔写信,请伯母年后邀杜二夫人与萤儿入府一敘。他原以为伯母会藉机撮合,谁知竟听得如此侮辱之言。 他怒极反笑,伸手取过书案上他亲笔写的信,讽刺道:“从来不知,身为內阁大学士的伯父和书香世家出身的伯母,竟连小辈的私信也要拆阅查验,倒真是爱护周全。” “二位一搭一唱,不登台唱戏著实可惜。” “放肆!” 袁之序一掌拍在案几上,怒道:“有你这么目无尊长的吗?我告诉你,你的亲事由我说了算!你若执意不听,趁早离了这个家!往后也不必对外说你是我袁之序的侄子!” “那敢情好!” 袁颂那双凤眼斜挑入鬢,似笑非笑间透出几分凌厉:“外头一直有传言,说我那解元头衔来的蹊蹺,连中案首,也不过是伯父举荐照拂的结果。” 他冷哼一声,道:“既然伯父已有与我划清界限之意,我岂敢辜负伯父的美意?” “告辞!” 第118章 也不用猜了,这金榜之首,非您袁兄莫属了! “公子,咱们真走啊?” 坐在马车头的小廝余年,拦下车夫扬起的马鞭,心中惊疑不定。他忍不住回头看向车內,靠在软座上、双目微闭的公子,小心问道。 袁颂本在闭目养神,被这没骨气的话一问,嫌弃地嘖了一声:“怎么,你是想留在內阁大臣的府邸?要不要我一脚把你踹下去,成全你?” 余年立刻连声道:“不敢,不敢。”一面鬆开拦著车夫的手。 车夫一声“驾!”,马车缓缓驶出府门。 袁颂双手枕在脑后,仰望著车顶,忽而轻哼一声,笑了出来。 伯母那周全的性子,向来不会把话说死。他以为她会继续將提亲之事不咸不淡地敷衍过去,可今日她却突然换了口风,专从萤儿她父亲处开刀,一心要激怒他。 还有那向来把春闈看得比天大的伯父,將他一直拘在府中直到春闈下场,倒是有可能。如此一言不合就將他赶出府,实是太过蹊蹺! 沉吟片刻,袁颂抬手掀开帘子,对余年吩咐道:“先別去咱们的宅子,掉头,去席府。” 席西岳自从贡院返家后,便独坐在案前,一人饮酒,唉声嘆气。听到有下人来报,说是有客到,还以为是平日里经常上门討教顺带吃喝的同年,心中不快。 “不见,不见,你告诉他们,春闈在即,都好好在家备考。除非我开品文会,其他一概不见!” 谁知,耳边没清净多久,下人又匆匆折返:“老爷,客人让我传话:『席兄前不久才从我口中得知春闈提前一事,怎么,不过几日,就翻脸不认人了?』” 哎哟哟,席西岳一听此话,赶忙起身,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內阁大学士的亲侄儿!这仕途他还走不走,这官场他还进不进了? “袁兄恕罪,袁兄恕罪!” 门一打开,便见席西岳满面堆笑,拱手作揖:“都怪在下,平日里太纵这些下人,怠慢了袁兄!” 袁颂自知席西岳是將方才的不敬全都推到下人身上,如今他要借席西岳的人脉问事,自然就坡下驴,轻轻揭过。 只见他也拱手回道:“席兄言重了,是我不请自来,扰了席兄清净!” 两人左一句:“哪里,哪里。” 右一句:“多谢,多谢。” 终於在落了座后,才开始了正题。 袁颂见席西岳要给他斟酒,拿手一挡,谢绝了:“席兄怎么白日里便独自饮酒?可有何不快之事?” 席西岳咦了一声,道:“今日贡院贴了告示,袁兄怎地没去看?” 话音刚落,这席西岳似是想到了什么,自罚一杯道:“袁兄想必从袁阁老处已听说,自是不用亲去一趟。” 一句话引起了袁颂的注意,他笑道:“这几日偶感风寒,今日才见好,確实还未来得及去贡院一趟。能否劳席兄告知,这告示上是何內容,引得席兄如此不悦?” 席西岳一听,心中自是有了个大概。这袁颂若真是风寒刚刚痊癒,去哪儿也不可能来到他的府上。想必是有话问他,只是袁颂的身份不一般,他不敢得罪,索性將能说的都说了出来。 袁颂怎么也没想到,杜衡会落了个缓考的下场,当他接过席西岳递来的茶盏之时,久久未將茶盏放下。 “袁兄,我自知有些不自量力,但是还是想同您求一句,不知您可否替我杜师弟向袁阁老求情。我这师弟,实已为其父守丧,错过了上届春闈。如今被划入缓考之列,无疑又要再等三年。” 席西岳长吁短嘆,道不尽可惜:“袁兄,你我皆是举子,这三年又三年意味著什么,想必你也深有体会。袁阁老位高权重,若是能帮我师弟说一句话,杜师弟必能从许崇年一事中剥离干係。” 也不知怎地,袁颂只觉自己被赶出袁府同杜衡缓考一事有著模模糊糊的关联。只是这消息得知得太过突然,一时之间未能理清。 “席兄,您方才不是说杜兄家人连老太妃都请出山了吗?老太妃都做不到的事,我伯父也未必能做到!” 席西岳满怀期盼却被袁颂一盆冷水浇了个希望全无,心里彻底凉了。只见他道了声失敬,自己则斟满了一杯酒,一口闷下。 袁颂自小便顺风顺水,向来只有人迎合他的份儿,除了个萤儿从来不把他放在眼里,让他觉得稀奇之外。他从未与他人建立起真正的同窗之谊。 这席西岳对杜衡的关心,让袁颂生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之意。 “席兄与杜兄的同窗之谊,真是叫人刮目相看哪!” 席西岳却是拱手,道:“袁兄您有所不知,我这杜师弟,看上去冷麵冷心,寡言少语。实则有情有义,是非分明。” 他放下酒盏,嘆了口气:“四年前,有位同窗突然离世,只余老母和一份田產。谁知,那位同窗的族长,却將老人家那唯一靠著活命的田產收走。杜师弟听说后,亲自前往,问清来龙去脉,便携著同窗老母,面见族长。他当堂援引律例条文,驳得族长哑口无言。不仅將田產返还,还每月支出例银给同窗老母养老。” “我席西岳自认交友广泛,可所识之人当中,不仅文章做的好,连大周律法都能熟记於心並妥善援引的,也只有杜师弟一人!” 他顿了顿,苦笑一声:“大家都说,杜师弟將来入刑部、督察院,必是独当一面的能人。如今他被划入缓考,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下场,可惜,实在可惜!” 说罢,又举盏自饮:“原本大家还在猜,今岁春闈,是您袁兄还是杜师弟,又或是张解张兄拔得头筹。这么一来,也不用猜了,这金榜之首,非您袁兄莫属了!” 席西岳喝得两颊酡红,有些话已是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没想到这无意的一句,竟戳中了袁颂最不喜之处。 因伯父的地位身份,他从小到大一路过关斩將获取的功名,都被人暗里议论。如今这杜衡缓考,难道他届时金榜题名,又將被人置喙吗? 若是旁人,他也不会太过放於心上,可是,那人是杜衡。 不行!绝对不行! 第119章 翻手为云覆手雨,这便是天家与百姓的区別 袁之序的动作果然快,袁颂离府的翌日,京城便传开了风言风语。说什么袁阁老与亲侄儿浙江解元郎袁颂闹翻,只因他不愿侄儿迎娶一个出身寒微的女子。 凡事一旦沾上风雪月,只要有人起个头,便能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万地闹得满城皆知。 男子们都好奇,那出身寒微的女子究竟是谁,想必也只有容月貌之人,才让解元郎敢与身处內阁的伯父翻脸。 女子们反倒对袁颂另眼相看,觉得堂堂解元郎,不畏权势,执意迎娶心上人,实在是儿郎典范。 相比之下,京师解元杜衡,就显得有几分活该了。 在毫无预兆之下,暂代兵部尚书的礼部尚书许崇年,被圣上一纸调令,举家迁往广西,出任地方节度使一职。稍懂朝局的人都看得出来,这明面上是升迁,实则是將他远远撵出朝堂中心。 不知是谁先开了口,把此事与先前杜衡缓考前的谣言连到一处,眾人这才恍然大悟,那杜衡八成是为了攀附许崇年这座高墙,才落得与春闈无缘的下场。 一时间,市井巷里都在数落杜衡见利忘义,笑他如今的境地,真是咎由自取。 墙倒眾人推,杜府门前顿时冷冷清清。 而杜府之內,经此一事,全府上下心照不宣。只待春闈结束、风声平息,杜衡便会正式执掌家业。 程氏悔不当初,不敢再哭天抢地,惹得儿子不得清净。除了日日亲自下厨外,便是陪婆母修心念佛,其余光景皆守在东院,安分守己,闭门不出。 容氏除了承管中馈,府中对外事务也都交到了杜衡手上。 府外流传的谣言,自然也传到了杜衡耳中。 他不愿长辈再添心忧,吩咐李茂严控府中出入,竭力堵住流言。 又因与苏萤早有约定,从今往后,无论何事,都不可彼此隱瞒。於是他只身去了藏书阁,將府外那些流言一一告知了萤儿。 两人坐与书阁外的石阶上,面朝著庭院。 天气已渐渐转暖,可杜衡仍觉石阶过凉,亲自唤来桃溪取了垫子,这才放心让苏萤坐在身旁。 “许崇年外放一事,与袁阁老和袁颂闹翻几乎同时,未免太巧。”杜衡开口,眉宇间透出疑色。 苏萤点头,应道:“就算真闹翻,又何必將缘由公之於眾?”话到一半,她声音微滯。谣言中那“出身寒微的女子”,分明就是指她。袁颂两次三番上门提及下聘,这等私密之事,除了袁家,又有何人知晓?足见这些流言,出自袁府之手。 杜衡思索片刻,心中渐渐有了答案,他缓缓说道:“袁之序是要让人都知道,他们叔侄二人確实闹翻了。” “可是,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杜衡沉声道:“好让圣上明白,袁颂虽与袁之序有著亲缘关係,却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直到许崇年被外放,杜衡这才彻底明白,那幕后之人,必是圣上无疑。也因此,督察院的周正才会如此肆无忌惮。也正因为此,连老王妃出面,也无法替他解了缓考之困。 苏萤一直想著,哪怕春闈之事已成定局,总要知道是谁让杜衡捲入此局,心中难免还有一丝爭取的念头。 然而,当听到杜衡道出背后之人时,她只觉周身被一种无力感笼罩。 良久,她才艰难开口:“翻手为云覆手雨,这便是天家与寻常百姓的区別。表兄,难道我们除了逆来顺受,便別无他法了吗?” 杜衡听出她语中无奈,心下微嘆。萤儿已为他忧虑许多,既然事已至此,他不愿再让她多生烦恼。 他遂转了话题,语气温和:“也罢,这倒让我能彻底沉下心,去做真正想做的事。” 见苏萤神色仍凝,他又道:“还记得我曾说过,为何会想弃文从医?” 苏萤当然记得:“你曾隨父亲出游,路遇一名孩童与他的祖父,那位老者身染重病,命悬一线,后来幸得一名游方郎中救治。” 杜衡笑道:“其实,那日之事,我才跟你说了一半。” 一句话,果然挑起了苏萤的兴致,眉间愁绪也散了几分。杜衡见状,心中微松,继续说道:“后来,那孩子与他祖父便被我父亲收留,入了杜府,你猜那孩子是谁?” 苏萤万万没想到,此事竟还有续言。连日的烦闷似乎都因这点人情暖意而冲淡了几分。 她认真地思索,猜道:“他比你年幼,定未成婚,想必不是管事,只能是隨护或小廝。听你之言,那孩子聪慧机灵,不会碌碌无为。杜府上下,除了管事,最出色的就是——” 她话未完,杜衡轻轻咳了一声。 清泉不知何时现身,行至二人面前,郑重磕下一个头,道:“小的蒙公子收留,得以为祖父养老送终。无论公子走哪条路,小的誓死追隨。公子小姐若悬壶济世,小的便替二位打理医馆;公子小姐若要上山採药,小的必为二位探路。” 清泉的言语朴实,却带著几分憨直的忠诚,惹得苏萤又感动又失笑。 杜衡见目的已达,笑著挥手:“好了,说得好像日后我们真要上天入地一般。” 待清泉退下,他才转回目光,望向苏萤,神情温和却篤定:“既然无缘仕途,总不能荒废了十余年的学问。听闻北地瘟疫频发,我打算先从医书中查查缘由,再参照北地治理之策,写一篇策文。待我们成亲后,你可愿同我一道去北地实地看看?” “杜衡!” 苏萤羞得伸拳轻捶他,耳根微红。自两人坦言心意后,表兄便愈发口无遮拦,竟然將“成亲”二字说得如此顺口。 第120章 席西岳对杜衡的评价,不能尽信! 杜衡抓住了苏萤的手,眼睛里带著光,只见他凑近她的耳畔,低声道:“萤儿,我发觉你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这已是第二回听到苏萤直呼他的名讳,每一回,他的心都悸动不已,像是有根针刺中了他的麻穴,连呼吸都凝滯了。 苏萤羞红著脸忙向后一躲,轻啐道:“谁叫你整日口无遮拦,把成亲掛在嘴边?別忘了,你是怎么同我姨母说的!” 杜衡当然明白她的心思,他將苏萤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胸口,像是要让她听到自己的心声:“我对二婶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哪怕我心急,也不能在如今风声鹤唳之时,草率与你成亲。” 他垂下目光,语声低沉而篤定:“我不能让你成为我的挡箭牌、救命符。” 杜衡每每动情时,那双眼便含山映水,带著一抹难掩的柔情。苏萤被他定定望著,只觉得双颊烫得发热,不敢回视,只低头轻声道:“你不用说这些,我都知道的。” 那声音轻轻柔柔,像一根洁白的羽毛,挠得他心弦发颤,连开口都带了几分战慄:“你我之间,自无高低。你喜欢怎么喊我,便怎么喊我。” ...... 话说回被袁之序赶出府的袁颂。 袁之序之所以放心地同夫人做戏,也是因为,他知道侄儿有的是去处。弟弟、弟媳向来宠著侄儿,早在多年前便已在京城置了个二进二出的宅子。 那日袁颂从席西岳处告辞,便径直去了杜府,只是马车在离杜府大门不远处的街口处停了下来。 他对杜衡的感觉,复杂难言,既因萤儿而心生敌意,又不服气席西岳那般交口称讚。听到杜衡失了春闈资格,他本该暗暗高兴,可这份快意並未如预期那般畅快,反倒空落落的。 他本想登门讥笑调侃杜衡一番,可马车停了半晌,他终究没有选择落井下石,而是同余年道了声:“回府!”便不再发一语。 才回自家宅子住了一日,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便陆陆续续有人下了拜帖。 按他往日的性子,那些拜帖他连看都不会看,只会吩咐余年拿扫帚一扫,再一把火烧得乾乾净净。可这一次,不知为何,他竟耐著性子,一日之间接待了好几位上门的举子。 他觉著席西岳对杜衡的评价,多多少少带了些同窗之谊,不能尽信。既然有人下帖求见,不如藉机打听打听那杜衡的真实面目。 一番客套之后,眾举子落座。 袁颂也未拐弯抹角,举了举手中茶盏,淡淡嘆道:“袁某昨日才听闻,京师杜解元被划入缓考之列。上回在席府,袁某有幸与杜兄切磋,本想著春闈再战高低,可惜啊,著实可惜。” 本以为会有人应声附和,道声遗憾,谁知入耳的,儘是幸灾乐祸之语,人人恨不得多踩一脚。 “袁兄有所不知,那杜衡惯会做戏。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哪家不以科考为重?偏偏就他守孝三年,被不明就里的百姓交口称讚,倒显得我们这些人眼中只有前程,无情无义!” 说话的这人留著山羊须,神色阴鬱。他文采寻常,却写得一手好字。三年前的春闈,听闻主考素来喜好工整雋秀的书法,便自觉凭字跡必得青眼,因而狠心不为病逝的寡母守孝,还对外託辞道:“母亲在天之灵,想必也会允我忍痛赴考。” 谁知,他不但榜上无名、名落孙山,在亲族间更背了个“不孝”之名,里外不是人。自是趁此机会,將多年怨气一股脑儿撒在了杜衡身上。 “兄台此言,我却要驳上一驳。” 一名面白唇薄、目带狡色之人摇头开口,袁颂原以为他要斥责山羊须,为杜衡说话。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京师乃至全国学子千千万,家中难免有不幸之事。杜解元如此行事,孝感动天,你不夸一声,反说他作戏?试问天下,有谁会將前程当作儿戏?” 不想此人话锋更为老辣,只听他话音一转,接著说道:“不过,我倒要说,袁兄未上京之前,整个京城都被杜衡一流的文风闹得乌烟瘴气。袁兄也无须为他嘆息,他今日落得如此,实乃咎由自取。” 隨即,他又顺势奉承:“不瞒袁兄,上回席府的品文会,在下也在场。袁兄一开题,技惊四座,自那时起,我便心中瞭然,江南的清风,终於由袁兄带到了京城!” 这些人不仅唾弃杜衡,还同席西岳一般,认定了他便是那新科状元,眼里、嘴里盛满了殷勤二字,张口表起了忠心:“袁兄,自上回品文会初见,在下便觉得您的文章与做人都十分清正。春闈过后,在下愿继续追隨与您。” “我也愿追隨袁兄!” “我也是,愿为袁兄肝脑涂地!” 只因想听听他们眼中的杜衡究竟是何模样,却听得一派见风使舵,令人作呕的奉承,袁颂冷哼了一声,蔑笑道:“各位怎的好似今岁春闈的主考,料定了袁某能当上新科状元?” 他的眼中充满了不屑与讥誚,继续冷声道:“我看各位看上的不是袁某的前程,而是袁某背后的人吧?只可惜叫各位失望了,袁某之所以在此宅住下,本就是与家伯生了嫌隙。我劝各位趁早离去,找我不如径直下拜帖至袁阁老的府邸!” 本以为这些人会知难而退,袁颂却发现他们的脸上竟一副早已瞭然於心的神色,並无半点意外,反而还笑道:“我等怎能是那等墙头草?袁兄与袁阁老之事,我等早已听说。京城里,谁听到袁兄名讳不道声好?” 那位山羊须附和道:“袁兄,寧肯放弃家中权势,而去追求心中挚爱,已让我等心生佩服。若不是袁兄心有所属,在下还想將自家妹子荐於袁兄你呢!” 那目带狡色之人好似同那山羊须不对付,又张口反驳道:“这位兄台,真是不自量力。袁兄看上之人,必定芙蓉如面柳如眉,我看兄台之长相,令妹应也好看不到哪儿去。难道您觉得,袁兄只是因为人家出身寒微才钟意於她吗?” 袁颂越听越觉得不对头,索性不再做那好客之人,只见他猛地起身,拎起那人的衣襟,双眼微眯地问道:“什么芙蓉如面柳如眉?什么出身寒微?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 第121章 女子清誉却会因风花雪月之事,毁於一旦! 在场的举子们,哪个见过这般有辱斯文的场面,那袁颂面色铁青,儼然一副吃人模样,早无方才洒脱之態。 眾人皆以为,袁颂是因得知自己沾上流言而不喜,纷纷上前劝道: “袁兄息怒,袁兄息怒。” “外面早就传开了,说您为了一名出身寒微的女子与袁阁老闹翻,也正因此,我等才得知您已搬离袁府。” “袁兄莫急,虽然流言满城,可哪个不在说袁兄您是性情中人?咱们读书人,文採好自是应当,若再添些风雪月之事,那岂不美名远播。” “可不是嘛!咱们圣上因贵妃喜好,素爱微服民间,说不定袁兄已在圣上那儿留了姓名,待袁兄入了鼎甲之位,大殿之上,被圣上钦点状元也未尝不可!” 原来如此! 伯父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结合先前从席西岳处探得的风声,再加上这些不堪入耳的传言,袁颂终於將伯父的意图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为了自保,伯父捨弃了跟隨多年的许崇年,似在对圣上服软。 然而,他又深怕圣上余怒未消,连累即將下场的自己。於是,以叔侄失和作戏,好叫圣上即便疑心犹在,也能將他撇开,免得牵连。 伯父目光之长远,確实无人能及。只是,他千不该、万不该拿萤儿作流言的引子。那些举子有一句倒是没说错。风雪月之事,自是成就男子,然而,女子清誉却会因此毁於一旦! 哪有正经人家的女儿,愿意被满京城如此议论? 即便伯父未点萤儿之姓名,可若父母真如他所愿,向苏家提亲,但凡有心之人將流言中的女子与萤儿出身一对照,便知那令袁家叔侄不和的女子,非萤儿莫属。 伯父不愧是內阁大学士,一箭双鵰,好谋算哪! 袁颂气得浑身发抖,甩袖起身,径直朝大门行去,徒留一群意欲奉承的举子,面面相覷。 ...... 既然杜衡已决意以北地频发瘟疫与边关治理为题,撰写一篇策文,苏萤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 “我虽读过不少书籍,可唯独医书涉猎甚少。不若我去查阅《地誌》,搜罗北地的地势、气候与民风,或许能从中找出瘟疫频发的相关所在?” 杜衡听罢,点头赞同:“百姓日常作息与身处环境確实会对时疫有影响。我记得,儿时曾在医书上读过一种癘热之症,常见於牛羊牧群聚集之地,是关外牧民常患之疾,然而內陆却闻所未闻。” 他顿了顿,又道:“你从地誌入手,我便查阅医典。据所闻,近年北地所发疫症名为『赤斑瘟』,我去翻一翻医书,看看是否有所记载。” 苏萤点头,眼角微弯,漾起一抹笑意。 她在外祖书院之时,虽常有袁颂作伴,可他生性喜爱游山玩水,带著她,不是满雁盪山奔走,便是年节灯会出游。 然而,她一介女儿家,纵然偶尔隨行,也不可能日日在外。她最喜欢的,终究还是外祖的藏书阁,观世间珍奇,闻一室书香。 藏书阁令她打发了许多时光,却也时常显得寂寥。她常倚坐一隅,沉浸书中,一旦书卷合上,那股无声的孤寂便会隨之袭来。那时,她以为,那是因为徜徉於书籍太久,书尽之时自有的落寞。 直到杜衡说要与她一同在藏书阁翻阅书籍,她才恍然明白,自己原来一直渴望有一人相伴,静静读书,做她心悦之事。 本书首发.com,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医书都放在东侧,上自第三层。” 她见杜衡在东西两侧间徘徊,便笑著指路。 杜衡回首,眼角眉梢皆透出暖意,他道:“如今这藏书阁已是你的天下。” 苏萤近前,眨眼调皮道:“既知如此,入了我的地盘,就得听命於我。” 杜衡跟著双手作揖,俯身道:“小姐有何吩咐,小生莫敢不从!” 苏萤顺手往高处一指:“给本小姐把书架上的地誌都取下来,我要一一翻看。” “小生遵命!” 杜衡伸长手臂,將標註大周地誌的上中下册一併取了下来。此三册略显厚重,见苏萤伸手要接,他却摇了摇头,不愿她受累,径直將书放在了书案前。 他给苏萤拉开了椅子,待她入座了后,才又走回书架,取了自己要看的那本医书。 自那日春雨之后,日头也渐渐暖了许多,书阁的门不像冬日里,未防寒气入屋而掩得严严实实。如今半掩半开,时有清风入堂,愜意非常。 杜衡与苏萤並肩坐於书案之前,因书案的椅子只有一张,杜衡是另外取了张小杌凳搬於案前。 虽说杌凳矮了先,可他坐上去后,肩头却恰好在萤儿耳畔之处,久而久之,苏萤不知不觉地便靠在了他的肩头。 然而,看得认真的苏萤,並未察觉自己的举动,只是看得入迷时,不自觉地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杜衡看在眼里,自也不会出言扰她。 此刻,清风入堂,吹散了仕途的暗淡,窗外一片春意盎然,身侧更是一道如画景色,杜衡觉得这世上美景也不过如此了。 他唇角轻弯,復又將目光收回书页,一室静謐,只余书页偶尔翻动之声。 ...... 之前提过,容氏已逐渐將对外之事转至杜衡手中,门房见之前来过几回的袁公子又登门拜访,遂將人请至垂门外的偏厅。 守在藏书阁院门之外的清泉,听得门房来报,將人打发走后,才轻轻推门而入。 穿过庭院,上了石阶,清泉从半掩的门中,看到了並肩而坐的杜衡与苏萤。他读书不多,只觉得公子小姐若是著红,定让人以为是哪家牵著红绸的新人。 可是,也不能让那袁公子久等,於是清泉轻咳了一声。 第122章 如今你自身难保,怎还敢再招惹萤儿? 给袁颂送茶的小丫头,还是先前那位替他跑过腿的。 可他今日却少了往日的气定神閒,一副心神不寧的样子,他焦急问道:“你们表小姐近来可好?” 小丫头怯生生地摇头:“奴婢在外院做活,近不得表小姐的身。” 袁颂嘆了口气,也怨自己沉不住气。遂又赏了她一块碎银,原想著让她再去通稟一声,谁知话未出口,苏萤已到。 他顾不得诧异,为何这回门房直接便报了苏萤,而是快步迎上前,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才放下心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拉著苏萤坐下,道:“我前些时日被伯父伯母关在府里不得出门,出了府才知外头出了许多事。流言蜚语的,我怕你一个姑娘家受不住!” 苏萤自然知他指的是何事。她能气袁颂言辞放肆,也能恼他自作主张,却偏偏气不著那颗自幼不曾变过、始终护著她的心。 她只轻声安慰:“流言又没指名道姓,旁人怎知是我?” 隨即又瞪了他一眼,半是嗔怪:“倒是你!若不是你在你伯父跟前提我,哪能叫人抓住话头?” 经过与杜衡那一番推测,苏萤早已猜到,袁之序原本便有意与袁颂切割,只是袁颂浑然不觉,只一谓意气用事,將要给她下聘的儿戏之言说了出来,亲手给他伯父递了叔侄不和的藉口。 看袁颂后悔模样,苏萤心硬不起来,低声劝道:“仕途险恶,好在你伯父处处为你设想。往后,切不可再如此肆意玩闹。” 有些话,苏萤不忍说出口,只能在心中暗暗嘆息。袁颂的恣意,是因有人为他挡风遮雨。而旁人,从来没有这等底气。 袁颂见她神情微怔,目光游离,便知她的思绪已放在了別处。心中一股无名火涌了上来,沉声道:“怎么,你也以为,我这些年所有的名头,都是仗著我伯父得来的?” 他盯著苏萤,语声渐急:“从我进了书院,你我就玩在一处,旁人不知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这般想?你总说我玩闹,我究竟玩了什么,闹了什么?我从不曾哄你,我说过的话,也句句为真。你真以为我喜欢科考,你真以为我愿走这仕途?” 他因激动而猛然起身,双手扣住苏萤的双肩,將她生生拉起。一双眼牢牢锁住身前因他骤然动作而怔住的苏萤,恨不得就此剖开心口,让她看清他的真意。 “苏萤,我告诉你!若不是我曾许诺,要考个状元送你,我袁颂根本就不会入那春闈,也不会登那仕途之路!” 正在此时,一双手臂从旁伸来,抓住了他,欲將他从苏萤肩上挪开。 袁颂本就怒火中烧,见有人突然插手,更是火冒三丈。他顾不得看清来者是谁,只大手一挥欲將那人的手臂甩开。谁知对方力道颇大,他未將他撂倒,自己反倒因重心不稳,向后趔趄了几步。 “原来是你!” 袁颂站稳后,看向对面。 只见杜衡手扶苏萤的双肩,一脸关切,生怕她受伤。而苏萤却並未推拒,只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碍。 这一幕落入袁颂眼中,仿佛有人在胸口狠狠攥了一把,压得他透不过气。 他竭尽所能,却始终触不到她的心,而杜衡偏在短短数月间,便轻而易举地做到了他期盼多年而未得之事。 胸中再次鬱结的怒意彻底迸发,他盯著杜衡,声音冷沉:“杜衡,如今你自身难保,仕途无望,怎还敢再招惹萤儿?” 话音未落,他几步上前,强行拉过苏萤的手,欲將她从杜衡身侧带开。可杜衡並不鬆手,冷然说道:“袁公子,你几次三番来杜府,对我表妹多有不敬。请你速速离去,莫要让我惊动官府,从今往后杜府不欢迎你!” 袁颂见杜衡义正言辞的模样,不由怒极反笑,他道:“杜衡,你以为你这辈子还有机会下场吗?你以为你真是因为许崇年才落了个缓考之名?许崇年只是个背祸之人,而你,只是那根起火的引线。” “像你这般无权无势,无依无靠之人,光靠这祖上的虚名,能成什么大事?你连自己都保不住,怎还能妄想护得住萤儿?” 说罢,他只转头看向苏萤,深吸一口气,將怒意收敛,声音也放软了许多,眼神中更是多了几分恳切:“萤儿,京城乃是非之地,不是我们能待的地方。你听我的,春闈一过,你就跟我回去。” “你莫要担心我伯父会对你做出什么不利之事。只要不是我想做的,他纵有千般手段也强迫不了我。” “你若是想回雁盪,我就带你回去。你若想满江南游走,我也陪你。大周山川江河,只要你愿意,我都陪你走一遍。” 袁颂一番发自肺腑的话,苏萤再推说不明他话中真意,便说不过去了。 半晌,她终是开了口:“我答应了表兄,等春闈过后,一切尘埃落定,就同他去北地边关看看。” 她一面说著,一面將袁颂紧握她的手拨开,她心里酸胀,眼中也已湿润,袁颂对她的好,她怎能不知。只是这颗心,却还是落在了別处。 她不愿瞒他,也不愿欺他,只有如实相告,才能对得起他的真心。 袁颂不可置信地看著萤儿,看著他那从见到的第一次面起,便捧在手心里的姑娘,看著她低头轻语,看著有什么从她的面上滴落。 一滴,两滴,三滴...... 每一滴都扎进他的心上,每一滴都痛的让他不敢呼吸。 “北地有什么好玩的?一个裴家一个陆家,被圣上玩弄於股掌之间,施那制衡之术。我伯父身在局中都未必看清,你们去是送死吗?” 说到一半,他笑了,只是那笑带著令人心痛的淒凉,他继续道:“杜衡带你去,是妄想著有朝一日,被圣上识得他的才干,东山再起罢了!” “你如今已被他迷了心窍,我说什么都没用了,我不会让你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跟著他去,你等著我,等著我。” 第123章 圣上每走一步棋,都有他的影子 夜幕沉沉,一弯新月如鉤。 月华像一张带著点点光亮的网子,从天而降洒落下来,罩住了红墙绿瓦,令守卫森严的御书房更添了一层清冷寂静。 此刻,一个步履蹣跚的瘦削身影在夜色的掩护下,由近侍太监引领,绕过主宫道,静悄悄地来到了御书房门前。 也就几息的工夫,秉笔太监李福生便亲自迎接,那身影鞠了一躬后,便驾轻就熟地缓步入內。 “臣顾言钧,叩见圣上。” 坐於御案之前的皇帝见他身形迟缓,举止吃力,待他磕头之后便抬手让他起身,道:“顾卿,今日朝堂之上,教你受苦了。” 皇帝话音一落,李福生便上前扶起顾言钧,搀著他在特地置了软垫的太师椅上坐下。 “做戏要做足,何况十下仗责而已,臣受得起。” 皇帝听著顾言钧故作轻鬆的回答,思绪一下便回到了今日大堂之上,烦闷之意又一次袭上心头。 数日前,定远侯陆加急密信告发,镇北大將军故意延误军报。结果圣上將罪责怪到了才代掌兵部不久的礼部尚书许崇年,只將他一人迁调离京。此一举措,令陆执心生不服。於是,令其子,时任都督僉事,背后人称“空头军爷”的陆承暉於朝堂之上又告了一状。 “臣有事要奏,镇北大將军裴远山,於瘟疫爆发初期,瞒报不发,只一味封锁镇压疫情聚集地,而不著医施救,久而久之,致使北地瘟疫失控,民怨四起,请圣上明察。” 已被陆家人密告而摆了一道的裴家,自是不会给予陆家第二次陷害之机,早有准备的裴家老三,皇后娘娘幼弟,才掛了閒职不久的鸿臚寺卿裴逐风,上前启奏道:“圣上,我兄长封锁疫情只为不让瘟疫蔓延,如今疫情失控,实乃定远侯私扣药粮,错过了控疫的最佳时机。敢问陆僉事,定远侯是何居心?” 陆承暉闻言,已不管身在大殿之上,大喊了句一派胡言,驳斥道:“明明是裴家设障,阻碍通行,怎的又推到我陆家的头上?” 裴逐风也不甘示弱,冷笑连连,道:“不增设关卡,怎能知晓你们將药粮私运至何处?” 一时间,裴陆两家,吵得难解难分,而堂上之人,包括袁之序在內,都不敢轻易出声。此时不论是为那一派说话,都是自揭了身份。许崇年就是最好的例子,谁也不敢再触那个霉头。 此时,倒是有个不怕死的站了出来,大家伸头一看,却是那最名不见经传的工部侍郎顾言钧。个个都觉得稀奇,他一个工部侍郎,去凑这个热闹干甚?不过话说回来,他倒是哪派都不沾,若是说点软乎话,也许能將这事给抹了去。 “两位稍安勿躁,可否听我一言?” 吵得火热的陆承暉与裴逐风,一见是那颇不撑头的小小侍郎上前,均有些看不上。怎奈此刻是在朝堂之上,他们必须留几分薄面,於是都停住了嘴,看看这顾言钧如何和稀泥。 谁知顾言钧竟语出惊人,各打两家一大板: “裴將军延报疫情,岂料疫情未得控制,反而愈演愈烈,將军失责,大错一件。” “陆候明知疫情爆发,却只顾上京告发,不顾边民死活,私扣药粮,也是大错!” “臣建议,圣上即刻降罪,以平民怨!” 顾言钧话音落下,朝堂之中寂静一片,没人敢在这时附议而得罪裴陆两家。 良久,圣上终於发了话:“你一介工部侍郎,职责在工务,竟敢越职妄议军政?来人,拖下去仗责!” 两名御前仪卫听命,一左一右扣住顾言钧的手臂,將他拖向殿外。 顾言钧却无动於衷,被拖下去时仍高声道:“陆候与裴將军两名武將,都不能理清北地局势,何以有顏面互斥对方?” 远处的三声宫鼓,將皇帝的思绪拉回,他看了看此刻因仗责而只能侧身偏坐於太师椅上的顾言钧,无奈道:“你今日在朝堂之上,说出了朕的心里话,可是这群废物,竟然没有一个敢跟著你附言。” “我堂堂大周朝,竟到了无人可用之境!” 没人知道,这小小工部侍郎,是圣上特意给顾言钧留的位置。明面上,顾言钧是一位远离於顾裴两派、从来不得圣心、也得不到升迁、常年处於不尷不尬之位的侍郎。而实际上,相比於当年替圣上呈上前太子与太后罪证,做那最后重要一击的袁之序,他顾言钧才是圣上最为信任且最为亲近之人。 是他,在得知还是皇子的圣上被太后遣去北地心灰意冷之时,搜尽一切有关陆执与边关的消息,让圣上决议亲近陆家之人。只因陆执出身草莽,无根无基,易於收於麾下。 也是他,在得知兵部尚书之子裴远山自请去北地歷练时,写信给圣上,令圣上决定为自己多择一条有根基的后路。 圣上每走一步棋,都有他的影子。 圣上登基后,他听命隱在诸人之后,替圣上言不能之言,做圣上不能做之事。 “春闈不日將至,届时圣上便可著手选拔可用之人。” 然而皇帝却仍眉头不展:“瘟疫失控,只怕春闈已是不及。” 顾言钧却道:“今日圣上维护陆裴两家,未听我之言降罪,臣以为,他们暂时会收了爭斗之心。他们也知,圣上再如何私心维护,也得是瘟疫得控的情形下。陆家不敢真的將药粮私扣太久,裴家也不敢再让民怨升级,致使民反。” “不过,”顾言钧明白圣上心中所急,並不会一味地拿话去宽慰,而是认真建议道:“不过,臣有一法,倒是可以让圣上提前择选些有用之人。” “什么法子?顾卿快说!” 第124章 是时候选一把好刀,削一削病枝虫叶了 顾言钧忍著伤痛起身,朝著皇帝又是一揖,道:“京城举子之中,有位姓席的考生,他擅呼朋唤友,每隔一定时日便召集举子品文。虽说品文会一类並非只他所办,但唯有他能请来一些颇有名气的举子。” “例如上一回,他就请了京师、浙江、山东解元一同切磋品评。臣去过一次,倒也颇有趣意!” 皇帝一听,来了兴致,若有所思地问道:“京师解元?可是那个想与许崇年结亲,背信弃义之人?” 顾言钧不免摇头笑道:“確是那个杜衡,不过圣上可记得,老王妃还特为此事为其作保?” 皇帝点头,想起周成所稟事情原委,轻道:“所以朕只让他缓考,並未禁考。” 做皇帝的,没有那么多妇人之仁,谁叫那杜衡在他想要拿许崇年开刀的时候,给他递上了话柄,冤枉又能如何? 顾言钧自不能对皇帝决策妄加评论,於是转了话头,道:“那浙江解元,圣上也听说过。” 果然,一句便引得皇帝看他:“哦?是谁?” “此人姓袁,单名一个颂字!” “姓袁?”皇帝琢磨片刻,便瞭然轻哼:“这袁之序,倒是懂得官运亨通,家运长盛之道!” 似乎想起那日,袁颂的张扬恣意以及杜衡的持礼反驳,顾言钧忍不住添了一句:“別的暂且不提,单就此二人才学而言,臣不免要替他们说上一句,假以时日,若有机遇,此二人必是我大周之栋樑。” 皇帝一听,笑道:“朕自识你以来,难得听你有如此夸人之言。” 顾言钧又是一揖道:“圣上知我,从不妄言。” 跟隨圣上多年,能贏得圣上信任,不单单仅靠出谋划策,也是深知伴君之道。有些话,点到即止便可,再多便是惹祸上身。 於是,顾言钧又把话转回品文会之上,说道:“臣可先透个口风与那席生,让他再设一场品文会,藉机探探此届举子对北地的见解。” “能呈於圣上御览的春闈答卷,皆是层层筛选之物,不若这等聚会,更能看出他们才学之高下。” “圣上也可藉此探一探杜衡与袁颂二人,看看臣说的是否属实?” 顾言钧说完,便垂首敬候,不再多言。 御案之上,那盏玉柄宫灯將堆积如山的奏摺照得一览无余:北地纷爭,疫情蔓延,东边水情预警,西边旱情隱隱待发,然而大殿之上,唯有裴、陆两派你爭我夺,其余人等皆作壁上观,不发一言,以免沾身。 不知怎地,灯焰忽地一颤,映得御案上那几份急奏愈发晃眼刺目。 良久,皇帝才道:“木不自伐,必生虫焉。是时候选一把好刀,削一削病枝虫叶了。” …… 席西岳未曾想到,前日才送走袁颂,今日便迎来了杜衡。 “师弟。” 席西岳亲自迎接,却见杜衡並无他想像中的意志消沉,反而带著几分精神雀跃之意。他当即收起准备好的宽慰话语,只欣慰地將人请入书房。 “师兄,打扰了。” 杜衡並未径直入內,而是依礼作揖后,才隨席西岳步入书房。 “好说,好说,见你无恙,我也放心许多!”席西岳落座,命人奉上好茶,隨即开门见山问道:“师弟可是有事寻我?你我之间无需客套,儘管说来便是。” 杜衡道了声谢,便將来意表明:“我已决意弃文从医,打算往北地一行。近日听闻北地赤斑瘟失控,已有蔓延之势。然而此症並非无药可治,为何至今仍难以收束,我想弄清其中缘由。想借师兄人脉一用,先探探北地局势,不知师兄可否助我?” 席西岳听完杜衡的诉说,不由嘆道:“大周少了一位栋樑,確实可惜,不过,大周亦多了一位仁医,也是大周之幸。” “我確有几位忘年挚友在朝为官,也曾听闻朝堂之上为北地之事爭论已久。然而我所能打探的消息,至多只是表面,北地之复杂,非我等举子所能尽知。不知师弟意下如何?” “师兄所言有理,”杜衡恭敬道,“世间万事,能一眼望穿奥妙者少之又少。只要表象积累足够,去偽存真,总能逼近真相。师兄愿帮我此忙,已是大恩,其余分寸,我会谨慎拿捏。” 席西岳拍了拍杜衡的肩膀,道:“我自是相信师弟,师弟且等我三日。” 谁知话音未落,便有下人来报,席西岳道了声失陪,隨即出了书房。 一盏茶工夫后,席西岳回到书房,嘆道:“也是巧了,才同你提起那位忘年挚友,他便遣人送信,邀我於春闈前办一场以北地为题的品文会,师弟似乎与我友想到一块儿去了!” 杜衡却不以为意,淡淡道:“北地瘟疫频发,民间已有耳闻,春闈提前也与此多少相关,算不得多大的巧合。” 席西岳听了,觉得在理,却仍意犹未尽,提议道:“如今全国举子已陆续抵京,这既是春闈前最后一场品文会,也是不可多得的切磋机会。师弟,为兄诚心望你前来。” 杜衡却道:“师兄,不瞒您说,我正打算就此写一篇策文,但此文本意只为我北地之行作考究,无意再入朝堂。” “这品文会,”杜衡顿一顿,歉然道:“师弟就不去了。” 席西岳只觉可惜,但素知杜衡性子,便未再勉强,只退一步道:“既如此,师弟届时可否遣人將文章送来一阅?若不想引人注目,大可佚名。此文既是北地行前参考,不如藉此拋砖引玉,或能从各地才俊之口得些不同见解,这等交流良机,为兄实不愿你错过。” 见席西岳言之在理,杜衡未再执意拒绝,只道:“谢师兄好意,我若写成,必將文送上。” 席西岳点头:“为兄拭目以待!” 第125章 此次疫情,果真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席西岳果然守诺,不到三日,便遣人抄录那原本只在士大夫及少数士族间传阅的邸报,送入杜府,供杜衡查阅。此举虽不算犯禁,却也非循常规矩,足见席西岳人脉之广,情意之重。 杜衡在书房翻查良久,仔细对比苏萤曾在地誌中圈出的北地舆图与邸报中疫情爆发的村落,心中便已有了思量。 从前,他惯是一人思考。可是,这些时日,他同萤儿一併翻看医书、地誌,渐渐地,他便养成了新的习惯。不论何事,总要同萤儿说上一说,才能安心动笔。 於是他唤了一声清泉:“看看表小姐在哪儿,就说我在藏书阁等她。” 此刻的苏萤正同婉仪在一处。家里发生了那么多事,总不能一直瞒著婉仪。加之程氏已吸了教训,日日陪在婆母身边,诵经修身。多数时候,婉仪自然便同苏萤一处,读书、写字,偶尔会由容氏带著学些管家之事。 今日难得,婉仪在绣荷包,苏萤也来了兴致,若说她有什么不会,看来便只有针黹一项了。 “终於找到一样,姐姐不如我的了!” 婉仪虽然嘴上笑话,但是教起来却颇为认真耐心:“姐姐,您剪的荷包料子,好似有些大了!” 苏萤笑道:“我第一次学,太小了怕做得不好。我先照著你的样,做个三倍大的,待手熟了后,再依你的原样做。” 婉仪歪著头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个理儿,便明了道:“难怪姐姐不选缎子,选的是青绢,青绢確实更好上手。” 谁知绣到一半,清泉来送吃的,说是昨日公子出门,又从江南景带了些糕点回来。 婉仪听了觉得奇怪,道:“哥哥昨日买的,为何等到今日才送?” 清泉答:“昨日公子回得晚,便没来得及给小姐送。表小姐那盒,等会儿小的会送去藏书阁。” 苏萤一听,脸颊却是一热。 那日,杜衡与她將地誌与医书查阅完毕,二人都觉只凭书籍写文过於闭门造车,於是杜衡才有了求助席西岳之意。 杜衡出门前特地问她,想不想吃江南景的糕点,当时她说:“听说江南景的糕点得提前七日才能订得,便是我想吃,你也买不到。” 杜衡却淡淡一笑,道:“规矩是规矩,但是只要有心还是能办成的,只是可买的样不多。” 她笑道:“表兄有心,你买到什么,我便吃什么。” 那日他的確回得晚,却还是让清泉给她送去不止一盒,谁知他却没送给婉仪。 本来清泉送完就该走的,可是他却又重复说了一句:“表小姐,您的那盒,等会儿小的送藏书阁去。” 心中羞涩的苏萤这才明白清泉的言外之意,於是她起身对婉仪,抱歉道:“我才想起姨母交代我的事儿还未做,妹妹,恕姐姐失礼,先行一步。” 见苏萤放下针线,令桃溪將绣到一半的青绢大荷包收起,婉仪自是不会多想,起身送道:“姐姐,好走。” 杜衡站在藏书阁的石阶望著院门,不知过了多久,便见清泉领著苏萤前来,身后还有桃溪。 清泉自是自觉掩上了院门,桃溪也是朝著杜衡一福,便要往耳房去,只是才迈步,又想起什么,便掏出大荷包,问苏萤如何处置。 杜衡见了,好奇道:“这是何物?瞧著袋子不像袋子,荷包不像荷包。” 苏萤一听,面上緋红一片,却不答杜衡,只对桃溪耳语了几句,才走上石阶。 她经过杜衡身旁时,也没理睬他,只径直入了书阁內。 杜衡倒是失笑,看著她娇俏的背影,道:“倒是我说错话了。”隨即几步追上,轻轻执住她的手。 只见苏萤双颊粉粉,如初绽的荷,引得杜衡心中怦怦直跳,像那飞舞的蜻蜓想要停在粉荷的蕊之上,一时情动,便吻了上去。 因方才杜衡在石阶上久候,唇上带著几分凉意,触上苏萤带著热意的双颊,竟令她一阵酥麻。她咬著唇,將他推开,偏过头不去看他,问道:“你让清泉寻我来,就是为了这般?” 此话说完,苏萤都羞臊得不行,於是转身,却见书案上放了好些写满字的纸张。 她近前一看,才知是抄录的邸报。 忽觉肩上一暖,杜衡的手抚上她肩头,温声说道:“你看看邸报所提,再对比对比之前在舆图上圈的官道同村落,可有何发现?” 苏萤一听,便顾不得羞涩,落座之后,认真查阅。 杜衡则如往常,坐於一旁的杌凳之上,安静地等候苏萤。 良久,苏萤低声道:“此次疫情,果真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杜衡听后,只觉得“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句话说的便是他与萤儿,他嘴角一弯,挑出那时日最早的手抄报,点道:“邸报上只一句轻描淡写,说此红斑瘟由边外传入,確不曾提及此瘟疫发现时日。” 隨后,他又指著舆图,道:“这穆尔村,是邸报所说瘟疫爆发的首座村落。” 说著便开始用手丈量边境与穆尔村之距离。 不待他答,苏萤便接上了他的话,道:“穆尔村同边关处还隔著两三座小村,若此瘟疫的源头確是边外不假,那么穆尔村绝不是此瘟疫爆发的第一座村落!” 杜衡点头,道:“所以,裴家不仅延误军报,更是刻意瞒报。直至纸包不住火,又发现陆家进京密告,这才不得不將穆尔村上报,否则罪责更大。” 这几日,杜衡与苏萤已隱隱觉出,北地的疫情恐怕比坊间传闻更为失控。方才两人的发现,更令苏萤心头一震。 看来,实情比他们先前所料的,还要严重。 第126章 袁兄与师弟惺惺相惜,二位的文一定大放异彩 苏萤的手不由自主地抚上心口,若此时她开口,便能听出她临近真相时的紧张。 杜衡已察觉她的颤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像是在说:你不必开口,听我慢慢道来便是。 隨后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邸报上说,裴家已採取举措,提前封锁穆尔村出入的道路,只是有些村民不听管教,趁夜偷跑,才致疫情蔓延。” 他一边说著,一边指向舆图:“可邸报上提到的封锁之地,对照舆图细看,便能瞧出端倪。” “你看这里,还有这里。”杜衡调整呼吸,似是压抑怒意,道:“他们不仅封锁穆尔村,还將北地各处官道一併封锁。这不仅是防止村民出入使疫情扩散,更是封了北地进京之路。” “他们真是在防灾民逃窜吗?不,他们是在防陆家进京!” “圣上登基这些年,裴家在北地主管防御外患、关隘封锁、边军调度等事务,名义上是军中主力,实际上还肩负监视陆家的职责。此次瘟疫源头,本就是边关看守不利,导致疫情入关。裴家隱瞒不报,封村封路、不賑济,把村子困死,逼得灾民求生而逃。” “而陆家,掌管北地各州郡民政、赋税、仓储、賑济,也统领北地部分军队,暗地里也做著监察裴家之务。邸报说,他们早已拨药粮运送,按舆图所示,从起运地到穆尔村,因气候所限,长则十五日,短则十日便可送达,为何邸报只提运送,却不提何时抵达?是否抵达?” “在我看来,疫情爆发初期,陆家確如邸报所说派了药粮,但得知裴家设障,便趁机扣下不发,想逼裴家认输求助,或在朝廷中扳回一句。” 半晌后,杜衡沉声道:“归根结底,是裴陆两家各自算计,天灾才转为人祸。” “北地之灾,不在药,在人!” “表兄。”苏萤抚上杜衡因愤而紧握的手,低声问道:“既如此,这文是写还是不写?” 原本,杜衡只是想藉由地势与民生,写一篇文章,论一论控疫之法。如今,这文若是写就,几乎就是对裴、陆两家的指控。 苏萤自然不愿本就因朝局所累的杜衡,再因这篇文章惹祸。可她始终张不开口劝阻,尤其思及北地因疫情所困的无辜百姓。 杜衡自是明白萤儿的顾虑,他当然也不愿为了自身安危,而眼睁睁地看著边关黎民受苦。 他反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席师兄几日后要开品文会,议题便是北地。他说,我若不去,可將写成的文匿名送去,供眾人品鑑。我原无意参与,只隨口答应,打算届时推说文未写就,將这事敷衍过去。” “但此刻,我却觉得师兄的提议甚好。我会赶在品文会前,將北地的真实局势,连同邸报、舆图上的所见所思,一併附上,以佚名写成文章。如此一来,既能自保,亦能不伤及旁人。” 苏萤听后,点头赞成,只见她起身,轻轻收拾起书案,柔声道:“这些时日,便在藏书阁写文吧,我替表兄研墨添灯,好让你专心动笔,可好?” 杜衡看著她,眼底雾气氤氳,隨后,他轻声一笑,道:“有萤儿红袖添香,已是我此生所幸。” ...... 与此同时,袁颂那里也得了一些消息。 袁之序本就是为保袁颂春闈顺遂,才特意借苏萤为爭端將侄儿赶出府,在京城散播叔侄不合的传闻,实际上当然是希望侄儿一朝考得状元,再次光耀袁家门楣。 那日顾言钧被杖责,已让心思縝密的他瞧出了一些端倪。圣上看似盛怒,不受顾言钧挑拨。然而仗责之后,顾言钧该上朝上朝,该去六部去六部。而不似许崇年那般,急速调离,一点缓和余地也无。 於是,他特地著人趁夜送了一些邸报和北地相关史料,儘管没有任何附言,袁颂也明白了其中含义,只因他恰在同一日,收到了席西岳的品文会邀约。 席西岳之所以交友广泛,在於他有一双会看人的眼睛。他虽只见过袁颂一面,便心知他峙才自傲,择人而交。 为显对袁颂的敬意,他亲自登门拜访。 “我知袁兄不爱热闹,但此品文会,为春闈前最后一场。我特邀了举国上下有名有姓的举子,袁兄若不参与,岂不让此会徒有虚名?” “我也不强求袁兄,袁兄只需写一篇以北地为题之文,便是给席某的面子,袁兄意下如何?” 这一番话,既给了他体面,又让他不必与人刻意寒暄,倒教袁颂无法拒绝,便应承了下来。 更何况,席西岳走前,又多加了一句,“我杜师弟,虽未能下场,但他也应允会写一篇文章助兴。我瞧著袁兄与他惺惺相惜,想必二位的文一定会大放异彩。” 果然,这一句,便激起了袁颂的斗志,他正想找机会同杜衡一笔一笔算帐呢! ...... 不出所料,席府此次的品文会十分成功,文人雅士就北地情势,各抒己见,旁徵博引,精彩纷呈。 然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则是两篇文章,巧的是,作此二文者均未到场。 一篇是浙江解元袁颂所书。他在文中点出陆裴共处一地的困境,百姓不知该听从哪家之言,才令疫情失控。 他提议陆裴两家合议军政,若是不能,则一主一副,並主张大兴土木,畅通北地,减免赋税,以体恤民情。 文章气势宏大,思路开阔,標新立异,贏得满堂喝彩。 另一篇未署名的文章,则直指陆裴不和,將问题明摆於眾。文中指出,若不釐清两家职责,日后患端只会更多。唯今之计,必须留一家,罢一家,同时由朝廷委派御史协助监督。 全篇条理分明,言辞犀利,重在制度与执行,显得冷静务实。在场之人虽未开口评议,却人人爭相传阅。 一场品文会之后,各举子皆收回心思,专注备考。 本以为一切归於平静,只待春闈开场,然而就在春色褪尽,夏意渐浓之时,贡院张贴的黄纸,让眾举子一时又分了心神。 第127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春闈前十日,贡院照例张贴下场考生名录,以作公示之用。 名录中不仅写了考生姓名、籍贯,还会附上考试號舍,以便下场的举子们核对信息,做到心中有数。 突然,人群中传来一声讶异:“这,这杜衡不是缓考了吗?怎的又准考了?我是不是看错了?” 一句话引得眾人纷纷涌向那人所面对的黄纸之上。 一名年轻举子冲在了最前头,他贴著黄纸,上上下下看了数遍,点头肯定道:“姓名,籍贯均无误,是那杜衡,没错!” 可他身旁之人却仍有疑惑:“不会是同名同姓罢?” 那年轻举子摇了摇头,道:“我就是京城人氏,据我所知,这届考生中,並没有另外一位姓杜名衡之人。” “真是奇了,我还甚少听闻缓考之人又能准考的。” “这有何奇怪?” 一正气十足的声音从人群背后传来,围观举子们不由循声望去。 “呀,是席兄!”年轻举子转过身一瞧,竟是席西岳,立刻上前行礼寒暄。 席西岳也回了一礼,隨后將目光扫向眾人,高声道:“督察院秉公办事,有人举报,便要严查。查证之后,確认谣言子虚乌有,自是要还人清白。一切循规,有何奇怪?” “席兄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年轻举子深知席西岳此人说话的分量,遂点头附和。 人群中不乏京城考生,听后也纷纷肯定,只听有人道:“我也看到督察院贴的告示了。只是今日的黄纸名录太长,那告示被挤在角落,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查无实据,缓考之令撤销,准其如期赴考。” 此言一出,眾人不由感嘆,都道杜衡运气真好,竟在春闈开考前十日,逆转了死局。 席西岳自是满意地拂袖而去,只有他自己知晓,这其中到底是何奥秘。 那日品文会后,提议他以北地为题的顾侍郎,特地在会后,向他要了师弟的那篇佚名文章。 几日后,顾侍郎又亲自上门,问了他文章为何人而作。席西岳本就是擅看眼色之人,更何况又与顾侍郎相交已久。几番言语回合之下,確认告知姓名只会给作文之人带来好处后,他才將杜衡之名上报。 思及此,席西岳满面春光,终將为杜师弟所遇而鬱积在心的烦闷吐尽,笑呵呵地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 熟悉杜衡为人之人,都为他復考而高兴,杜府上上下下更是一派喜气洋洋。 老夫人的堂屋內,眾人聚集一堂。 杜衡面色如常,只是眉宇间多了一分雨过天青的初霽之色。 他先给祖母磕头,隨后双手奉上督察院送来的准许赴考文书。 朝霞朝杜衡行礼之后,代老夫人接过,只是文书上的字太小,老人家看不太清。於是朝霞轻轻將文书所写,附耳念了出来。 “柳暗明又一村,柳暗明又一村哪!” 老夫人听罢,不住点头,苍老的声音都带著抑制不住的激动,道:“佳慧,你也来看看!” 程氏自听到消息后,便泪流不止,只是一直不敢哭出声,更不敢大张旗鼓闹出动静。除了规规矩矩跟在婆母身边,什么多余的动作都不敢做。 见婆母要將文书递来,她忙摇手,连连退避:“不,不必给我看了。” 她只觉自己是个霉运在身之人,生怕那文书沾了自己的手后,下一刻督察院便来人收回成命,她真是怕了。 老夫人看著程氏的退避,也不再勉强,心中暗暗一嘆。 这个大儿媳,心中唯一掛著的便是衡哥儿的科考。此次缓考,让她吃了个大教训。多年来的旁敲侧击、里外提醒,都没能让她反省,如今这番转变,却让老夫人明白,有些事,非得结结实实落在痛处,才会记牢。 容氏见婆母嘆息,嫂子落泪,忙上前打圆场:“这坎儿过了,以后衡哥儿就顺顺利利的了,嫂子,你说是不是?” 程氏忙抹去泪,连连点头,不愿自己的泪水坏了这一桩喜事。 “不过,这春闈只剩下十日,衡儿你,” 程氏有些担心,话才出口,便觉失言,急忙咬住后半句:“瞧我这张嘴!” 容氏本想再宽慰几句,却见杜衡在此刻起身,似有话要说,便往后退了一步,静看著他。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杜衡並未立刻开口,而是停了片刻,缓缓迴转过身。 容氏顺势看去,衡儿转身的方向,正是並立一旁的婉仪和萤儿姐妹俩。 婉仪本就喜笑顏开,察觉兄长的目光,还俏皮地冲他点了点头。 苏萤则在与那目光相接时,微微一怔。 此刻的他,神情温和,眼中满是诚挚,像是在无声询问:“我接下来要说的,你可愿意?” 苏萤心口一紧,便明白了他想说的是什么。只见她咬唇不语,似在思考,又似在羞涩。 只是片刻,未等到回应的杜衡,便觉得口乾舌燥。明明才刚入夏,为何堂屋中竟如此闷热难当? 正当他几乎忍不住要抬手鬆一松衣襟之时,萤儿终是迎上他的目光,她的笑容如一泓清泉,自她唇畔漾开,缓缓流进他乾涸的心间。 方才还忐忑的他,这一刻终於如释重负,心念一定,转身对诸位长辈躬身一揖。 “这些时日,多亏了表妹相助,使我在藏书阁中寻到好些从不曾留意过的典籍史册。孩儿沉浸其中,不仅未荒废旧学,反而对许多事多了几分新的感悟。” 说到此处,他神情郑重,继续道:“请祖母、母亲、二婶放心,我自当用心赴考,不负厚望,也不负表妹这一番良苦用心。” 稍顿,他目光温和,似是承诺,也是诚挚恳求:“待春闈事毕,孩儿自有一桩心事,届时还望诸位长辈成全。” 第128章 有位自称是表小姐家的管事,要接表小姐回乡 杜衡这一番话意味著什么,此时已是不言而喻。 程氏喜出望外,只是儿子说了春闈过后稟明,她也不好再开口,只拿眼瞧著容氏,那灼热的期盼,仿佛要將容氏的衣裳燃出个洞来。 相比於程氏,老夫人却老辣许多,只听她道:“衡儿说得对,春闈过后,咱们再议。” 隨即,又似是不经意地提起道:“我记得萤儿的生辰就在下月,到时候,咱们给萤儿热热闹闹地办一场及笄礼,可好?” 说罢,看向了二儿媳,只待她应答。 容氏却破天荒地未接婆母的话,她將目光落在外甥女身上,只想知道,萤儿是否真的心意已定。 苏萤低首,方才她是红著耳朵听完杜衡的话,她的心隨著他的每字每句,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在听见祖母唤了她的名字,她抬起緋红的脸,这才撞上了姨母询问的目光。 她瞒不过姨母,也不想瞒著姨母,在她的眼里,姨母就是她的母亲。 她的目光有几分义无反顾,只见她朝著姨母轻轻一点头,那眼神清澈明亮,双颊粉中带俏,让容氏一时又想起了她与夫君幸福又短暂的光景。 他们当初不也是这般,情真意切,心意坚定,匪石匪席,不移不捲。 容氏心中轻轻一嘆:既然你心意已定,姨母就遂了你的心吧! 她缓缓收回目光,转身朝婆母行了一礼,才开口接话:“母亲,萤儿虽说是我的外甥女,可我却將她视如己出。她的及笄礼,我想好好操办一番。” 老夫人听了此话,便已知容氏这是应承下来,大鬆了一口气,笑道:“那是自然,到时你想怎么大办就怎么大办,萤儿就是我们杜家自己的孩儿!” “对,对,”见妯娌终於首肯,程氏如释重负,亲上前挽著容氏的手,道:“若兰,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一切都听你的!” 堂屋里喜气洋洋,连日来的风雨飘摇,终於在此刻风平浪静。 然而,就在此时,清泉却进了来。 见诸位主子谈笑风生,他一时踌躇,立在门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好在,当杜衡再次回望苏萤时,瞧见了犹豫不前的清泉,於是招手將他唤至身前。 “何事?” 杜衡笑著问他。 清泉原想著附耳说与公子,可被这么一问,只好当眾开口:“有位自称是表小姐家的管事,说带了苏老爷的书信,要接表小姐回乡。” 话音一落,眾人面色皆变,就连苏萤也微怔。 她忆起离京前,外祖凭江南士林声望,迫使苏建荣熄了將她嫁予五旬鰥夫的念头,方才允她上京。 两家约定,容家若能在京为她觅得良缘,苏家不得干涉。若寻不著,苏萤返乡后,容家不能再以势压人,阻挡苏家为她相看人家。 “大小姐此去京城照顾姨母,自是应当应分,咱们拦不住。只是,小姐如今十四,两年返乡之后还是得许配人家的,待到那时,可由不得小姐这般任性了!” 继母林氏的刺耳之声,才过月余仍迴荡在耳边,如今苏家却忽然派人上门接她。 以他们一贯的做派,出尔反尔也並不稀奇,但亲派管事来接,终究让苏萤心生疑竇。要知道,她上京时,苏家可是冷漠至极,不仅无人来送,更是连个丫头都不肯给她,就这么让她落魄赴京。 在苏府的两年,苏萤早就对苏建荣这个父亲寒透了心,若不是亲族有人言语,他又怎会將已在外祖膝下十年的她领了回去? 这一回,只怕是来者不善。 “那管事在哪儿?我去见他。” 苏萤自是不惧,亲上前去,欲让清泉领她去见。 “这里是杜府,不是谁想来便来,想作甚便作甚!”杜衡自是不让苏萤独自面对,他出言拦下,柔声道:“一切有我!” 容氏却上前,对杜衡摇头示意:“苏家来人,自然由我处置。” 隨即又嘱咐:“衡儿,你有你的事要做,把心放在备考之上,切莫被旁事分了心。” 容氏目光坚定,不容杜衡拒绝,在这个节骨眼,没人愿意再出紕漏。 苏萤明白姨母之意,也放缓神情,故作轻鬆地宽慰道:“我上京之事,是外祖同父亲说好的,不必担心。” 说著,便隨在容氏身旁,道:“姨母,我与您同去。” ...... 清泉得了门房的讯息后,特意让门房將人带到垂门旁的偏厅,既不让坐,也不让添茶。 表小姐当初来的时候,是个什么模样,他同公子可是亲眼所见。他虽未刻意偷听公子与小姐的交谈,可他是公子的贴身隨从,有些话多多少少也不免入耳。 如今苏家的人上门,他自然要替表小姐出出气。於是,他对门房振振有辞道:“只是表小姐家的下人而已,你让他在那儿站著等便是。” 苏家派来的这一管事,名叫苏润,是苏建荣决意从商后,由苏萤的母亲提拔上的小廝。 当年是他,隨苏建荣借经商之便,陪著老爷沾惹草,看门把风,將出身青楼的林梅芬赎了出来。 也是他,替老爷瞒著夫人,在城西置了宅子,不仅將林梅芬安置妥当,还一口一个“夫人”地叫著,諂媚的模样深得林梅芬的器重。 更是他,在正牌夫人病逝之后,有意无意地说些林梅芬教他的话,挑起老爷多年不被容家看重的那股不服之气。最终,在老爷一声令下,將挺著双生胎的林氏接进了苏府。 这样一个见风使舵之人,自然最会看人脸色,伸屈自如。他心知此刻身在京城,也听老爷提过,杜府已故的老爷原是礼部侍郎,所以,即便看出有人故意轻怠,他也不敢表露任何不满。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脚底发麻,正伸手揉腿之时,门外传来声响。 他循声望去,只见自家小姐,扶著多年未见的当年容家二小姐,如今的杜家二夫人,缓步走来。 苏润立刻俯身敬道:“杜夫人,小姐,老奴苏润奉老爷之命,接小姐回乡。” “老爷说了,小姐生辰將至,及笄礼哪有在亲戚家办的道理,这是老爷的亲笔信,请杜夫人过目。” 第129章 难道,他们还是对她的亲事不死心? 容氏自进了偏厅,就由岫玉与苏萤一左一右搀著坐在了上首,端的是杜府主母的架子。 苏润当年是见过这位杜夫人的,他见她一眼都未往自己身上瞧,心里就犯了嘀咕。若非岫玉冷著脸上前接过他双手奉上的书信,他都要怀疑自己方才是否开了口。 容氏拆了信,扫了一眼,便厌恶地將信放在了一旁。 长姊与苏建荣生情之时,她就是那小跟班。苏建荣的字跡,想必除了长姊,她最为熟悉。信上冠冕堂皇地问了杜府诸位的安,又假意道出思女之情,说自己常年经商在外,疏於照看,如今及笄一事重大,不愿再错过。 苏建荣一贯如此,口口声声念著亲情,转眼便能为一己私慾拋却情义。若不是容氏亲见苏建荣是如何在长姊尸骨未寒之时,便允人將那林氏抬进苏府,谁又会相信,这个当年家乡水患之中,曾只身將困於屋舍的老人家一个又一个背出来的苏建荣,是这种色慾薰心、无视礼法之人? 容氏冷哼了一声,道:“你家老爷做生意做得久了,这术数倒也精进不少了!” 苏润愣住,一时未懂容氏之意,只哼哈地附和:“托夫人的福,老爷的生意確实越做越兴旺了!” 什么样的人,带什么样的奴僕。容氏淡淡一笑,语带讽刺:“生意越做越精明,派人来接女儿的时日也是精打细算过的吗?” “如今就算坐船,顺风顺水也要十余日,你们老爷是打算小姐一下船就办笄礼吗?” 一句话问得苏润哑口无言。他跟在苏建荣身边多年,自是知道老爷心中只有林氏生的二公子、三小姐,至於这位大小姐,早就被当成无关紧要的人。 可他肩负差使,唯有將小姐带回去,才算交得了差。 来时,夫人特地將他唤至跟前叮嘱道:“无论杜家,尤其是那二夫人怎么说,你都要咬住小姐回府办及笄礼才是正经,其余的勿要多说,多说多错!” 於是,他陪著笑脸道:“杜夫人有所不知,上个月老爷去福建,遇上颶风,还好一切有惊无险,待回到府里已错过了好时辰,老奴这才紧赶慢赶地来接小姐。” 接著,他提高了几分音量道:“小姐回府办笄礼,自是情理之中的本分之事,夫人捨不得小姐,我们是知道的,也明白夫人是真心疼爱小姐。可怕就怕在,那些不清楚內情的,还以为是杜府失了礼数,不肯放人,反倒令咱们小姐招人笑话。” 这就是苏家最会拿捏人心的地方! 仗著是萤儿的父亲继母,即便容家有心,却总也不能名正言顺地护萤儿周全,总得与他们以利换之,才能暂时將萤儿护在身后。 十年前,为了將萤儿带回雁盪山,容老爷明明握有长女贴身丫鬟冒死记下的帐册,却终究忍下满腔怒意,未对苏建荣於长女弥留之际私自挪用嫁妆之事做出指控。什么也不爭,什么也不抢,只求將萤儿“赎”回来。 十年后,为了阻止苏建荣与林氏因营生之利,將萤儿配於富贾鰥夫,容家再一次將她护在身后,换来两年之约。只是这一回,两位老人家却讳莫如深,那为萤儿相看人家的两年光景,究竟是以何为代价? 一次又一次,苏家占著这一份血亲,仗势欺人,逼迫著容家,一而再再而三,为了萤儿让步。只因他们知道,容家人是真心爱护萤儿,就算他们怒极,到最后还是会鬆口,应承一切。 容氏的面上再怎么无波无澜,可她將那书信揉成一团,紧捏於掌心的动作还是出卖了她的怒意。 她知道她拦不住,只要晚答应一日,萤儿就晚回乐清一日,届时错过了生辰,延误了及笄礼。苏家只会將所有罪责推到杜家、容家的身上。苏润那句话说得没错,不知情的只会笑话,笑话萤儿连个及笄礼都能错过。 苏萤將姨母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她知道哪怕姨母再不愿放手,苏家都占著理。她觉得老天似乎特別爱同她开玩笑,好似每次有什么欢喜之事发生之时,总能有什么將她从云端拽入尘土之中。 她不相信苏家將她唤回去仅仅是为了那及笄之礼,既然如此看重,为何又允她上京?他们完全可以告知外祖,让她在外祖书院住上一段时日,待笄礼结束后再投奔姨母。 难道,他们还是对她的亲事不死心? 正当苏萤要开口之际,容氏却先问道:“既然你家老爷已算好了日子,我且问你,你打算几时带小姐回去?” 苏萤不可置信地看著姨母,不知姨母为何这般问话。 然而容氏却没有看她,仍是神情肃然,直盯著苏润,一股威压之下,苏润不敢不答。 “老爷为免小姐劳顿,此次定的是官便船,如今便泊在运河码头,隨时等候小姐出发。” 所谓官造便船,是仿製官船而造的客船,与普通客船,尤其是苏萤上京乘的船相比,更为宽稳、承载更大。顺风顺水之下,行得更快。这等船只,往往唯有达官显贵、富商巨贾才会乘用。这一回,苏建荣倒也算下了血本。至少在外人眼中,他为亲生女儿所筹备的一切,確是无可挑剔。 容氏又问:“除了你,还带了什么人?” 苏润答:“还有两名小廝,一僕妇,一丫鬟。” 似乎担心容氏从他的话中挑毛病,苏润又道:“船上还有船夫若干,补给充实,仓房也足够,一切都安置妥当,夫人无须担忧。” 本以为姨母会从中挑些毛病,阻了苏润,没曾想,姨母却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会派人加紧准备,快则明日,晚则后日启程。” 一句话,惊得苏萤只觉耳中嗡嗡作响,不禁望向姨母。 苏润却是大喜过望,心中暗忖:竟没说几句话,便哄得这位杜夫人点了头,看来並没有夫人口中那般难以说服。他忙拱手笑道:“老奴多谢夫人通情达理,如此便不再叨扰。” 临走之际,似还担心容氏反悔,復又补上一句:“老奴暂歇在码头旁的云来客栈,待两日后,定准时亲迎小姐启程。” 第130章 可回去了,是不是就再也回不来了? 直到苏润离去,容氏才迎上外甥女的目光。此刻的苏萤,即便极力掩饰,却仍藏不住眼角眉梢的失落之色。 容氏看在眼里,无奈嘆了口气,道:“他们说得在理,我自是不能说不。我若不让你早些启程,误了日子,岂不正中他们下怀?” “姨母,我知道的,您是为了我好。” 苏萤的声音很轻,轻得像那漂泊无依的浮萍。 可回去了,是不是就再也回不来了? 后半句话堵在胸口,她不能问,也不敢问,不能叫姨母为难。 “傻孩子。”容氏自是猜出她心中所想,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发顶,道,“方才在堂屋,我还想著,如今你已是大姑娘了,怎么才一会儿工夫,又是这般模样,也不怕让衡哥儿瞧了笑话!” “姨母这些年未曾回乡,也甚是想念你外祖父母。既然你要回去过笄礼,不如姨母与你同去?” 说罢,便牵起苏萤的手,从上到下打量一番,语带打趣道:“姨母怎么把你带回去,就怎么把你带回来。我可不想衡哥儿到时候埋怨我这个二婶。” “姨母!”一句话令苏萤是又羞又喜。 谁知容氏却忽地將她搂进怀中,轻轻抚著她后背,低声在她耳边道:“苏家欺人太甚,咱们得好好跟他们算一算这十年的帐。” …… 两日后便要启程,容氏自然得同婆母稟明。 “苏家有心为萤儿办及笄礼,咱们自是不能拦著,还得风风光光地送上厚礼才是。” 苏萤当初为何而来,老夫人怎会不知?这些时日杜府经歷种种,这孩子是个什么性子,她心里跟明镜似的。正因如此,才更看得出苏家有多凉薄,才逼得这样一个好孩子,不得不只身上京投亲。 老夫人沉吟片刻,缓缓道出心中所想:“你陪她回去,再妥帖不过。我也不愿她在苏家受半点委屈。中馈之事你不用操心,我会带著佳慧接手,你只管安心去便是。” “凡事讲究名正言顺。你这一趟回去,也不能只是將萤儿送去。虽说时间紧了些,但衡儿的庚帖,说亲的礼单,都还来得及预备。只是媒人,怕是只能在乐清当地请了。” 容氏一听,不禁讶异:“母亲,您这是?” 老夫人笑道:“怎么,你这做姨母的只想著护著萤儿回去,难道忘了你还是衡儿的二婶?还不趁这个机会,遂了衡儿的心愿,去苏家提亲?” 说著轻轻拍了拍容氏的手,语气郑重了些:“我虽未见过苏家的人,但从你口中也將他们的为人听出个七八分来。他们此时既然讲起礼数,那我们也跟著把礼数做全,让他们挑不出错来。” “等萤儿的及笄礼一过,你便带媒人登门提亲。既然亲家已与苏家有了约定,不得擅自阻挠萤儿的亲事,那么只要亲家应下,他们也必须应承下来。” “届时衡哥儿春闈如何,消息也该出来了。等一切尘埃落定,再由你嫂子带著衡儿亲自去迎亲,把萤儿风风光光地接回来。如此一来,你也不用担心苏家再出尔反尔了。” 薑还是老的辣。 容氏本只想著护著萤儿安然回去,没曾想婆母思得更远。如此一来,不仅护了人,也保了亲。她既能妥妥帖帖把萤儿送回苏家,又能名正言顺把她嫁回来。 她心中一热,起身向婆母行了个大礼。 老夫人笑呵呵地受了礼,又道:“安排人再订一艘客船,管事、小廝、丫鬟一併带上。礼单一事你就不用操心了,衡哥儿娶媳妇,自然得由你嫂子亲自张罗。” 说罢转头唤了朝霞:“把我的话传给大太太,若是她觉得自己的那些不够,我库房里的,也任她挑。对了,把我那只玉荷涵珠羊脂白玉红珊瑚簪也取出来。” 隨后,又转向容氏道:“那簪子你收好了,是我单给萤儿的生辰礼。” 这只白玉簪,容氏是知道的。 羊脂白玉为簪身,通体温润无瑕。簪首雕刻一枝盛放的荷,瓣由红珊瑚镶嵌而成,微微透光。蕊之中,又点缀以珍珠与金砂,清丽雅致,工艺极繁。 婆母对萤儿的看重,不言而喻。 …… 有道是:“未语人先醉,先愁別后心。” 藏书阁中,並不知长辈已在筹谋请媒之事的杜衡与苏萤,只为这两日后的分离而愁绪满怀,难捨难分。 杜衡沉默片刻,忽然道:“把桃溪带去吧。二婶虽陪你回去,却毕竟住不进苏府。桃溪机灵稳妥,又懂分寸,有她在你身边,我才放心。” 苏萤点了点头。春闈將至,她不愿他多分心神:“有姨母在,自是万事无忧。倒是表兄你,” 说到一半,她忽地转过身去,不知从何处拿出一物,藏於身后。直至行至杜衡跟前,才红著脸,往他手中一塞,道:“我外祖母有个习惯,春闈之前,总会给书院下场的学子每人缝个笔袋。” “外祖母缝製笔袋之前,会先將布料置於孔圣人龕前三日,美其名曰沐圣人之气。外祖常常取笑她,外祖母却说心诚则灵。” 每当忆起书院往事,萤儿总是笑意晏晏:“每回下场,外祖的学生无一不中,久而久之,外祖母的笔袋便远近闻名。每年春闈,总有外头的人重金来求,可她却从来不给院外之人。” “那日见婉仪在做绣活,我便想著,哪怕入不了春闈,也依样绣一个,给你添些气运。於是,我就跟著婉仪学著怎么绣荷包,只是我没告诉她,我是在绣笔袋。” “藏书阁没有供奉孔圣人,却有孔圣人的书。我便將那些书放於书案,这些时日便坐在书案前绣书袋。我每绣一针,便诵一句《论语》,想著如此,也算是沐了圣人之气。只是,” 说到这儿,苏萤的脸不由得红了,只见她双手背后,羞赧道:“只是一心確实不能二用,好几回,我诵得入了神,那针就戳到我手指头了。” 杜衡一听,忙要去牵她藏於身后的手,好好查看。 苏萤却不肯,只让他瞧手中的笔袋。 “也不知是不是心诚则灵,这不,你又能下场了。本想著待你下场那日再给你的,如今只能提前了,你到时记得带著。” 从角门初见起,她一向坚韧克制。可如今,心中有了依靠,渐渐地,偶尔显露出小儿女之態,叫杜衡心头一软。 他顺从地低头看去,只见那笔袋用青绢缝成,內衬纱料,大小恰好可容笔墨文具。忽而忆起,不久前曾打趣她手中那既不像荷包、又不像袋子的物件,才知她早早便为他准备,心中更是软得一塌糊涂。 他小心捧起那只笔袋细细端详,目光落到一角,只见上头歪歪斜斜绣著两个字:杜衡。 第131章 杜兄可知,萤儿为何回乡? 两日光景,说到便到。 虽说程氏的眼光俗了些,但是用在备礼,尤其是备说亲礼上,黄白俗物倒是添了不少喜气。 说亲礼属於纳采,男方只需备上带有诚意的礼品,比如庚帖、信礼、再备上妆布匹、香粉锦帕便足矣。而程氏却一口气备了六匣礼物,其中金银玉饰便各占一匣,另外三匣则是綾罗绸缎、文房四宝以及香粉胭脂。 程氏兴冲冲拉著容氏一匣又一匣地查看,满面红光:“若兰你看,这些可还中看?” “嫂子,此番只是提亲,您这阵仗有些张扬了。”容氏委婉道。 程氏却不以为然,道:“这礼多了才显得咱们有诚意,两日太短,若不是还忙著给萤儿备生辰礼,我还要备更多哩!” “等衡哥儿考完春闈,我再备聘礼,到时候只会多,不会少。” 程氏说得兴致勃勃,容氏虽觉她排场过盛,心里却也明白,她这一番用心,確是真把苏萤当作儿媳看待了,便笑著接下所有。 车马备齐,因暑气渐盛,老夫人未出门相送,程氏自也不好独留婆母於府中。於是与婉仪一同將苏萤与容氏送至垂门前,只由杜衡、李茂等人骑马驱车护送。 一路无话,行至码头,苏萤与杜衡始终无机会独处话別。容氏瞧在眼里,知他们这一別少说也得月余,便在杜衡將她扶下车时,有意道:“衡儿,你帮二婶查一查,是否有什么落下了。”说罢,带著岫玉与清云先登了船。 杜衡知意,待二婶走远,他便上前轻唤一声“萤儿”,听得车內传来回应,这才伸手揭起帘子。 此行隨从眾多,车马成列,箱笼礼匣堆得满满当当,几辆马车首尾相接,倒围出一隅隱蔽之处。 杜衡一手扶著苏萤的手臂,一手轻护腰侧,將她自车中扶下。方才落地,她身形尚未站稳,便被他轻轻揽入怀中。 晌午將近,日头正烈。他身上缎袍光滑清凉,贴在她面颊处,竟生出几分沁人凉意。 “万事小心。”他低声道,声音透著胸腔传入耳中,带著令人安心的迴响,“春闈过后,我便来接你。” 这一句,恰落在苏萤心中最空的地方。 自见到苏润后,她就隱隱有种不踏实的感觉,总觉得这场及笄礼是一场鸿门宴,去了便回不来了。 可是无凭无据,只有这两年来在苏家的冷暖自知。 她不愿让姨母担心,更不想叫杜衡分心,只一味將这份不安压在心底。 可就在听见“我来接你”的那一瞬,她再也绷不住心头那股酸楚,用力点了点头,隨后也伸手,轻轻环住了他。 半晌,远处忽传来船夫催行的吆喝,沉在离別愁绪的二人,才不舍地鬆了手。 而这一松,苏萤便瞧见了他腰间那只青灰色香囊掛坠,那是灯会上二人所得赠礼。 她未言语,只轻轻將其取下,系在自己腰间。之后又將属於自己的那只浅絳色香囊交到他的手中。 杜衡自是明白其中含义,接过后,便郑重掛於腰间。 “公子,船夫催了,表小姐该登船了。” 清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朝身后摆了摆手,隨即便从怀中取出一只锦袋,递给她,道:“这个,是我给你的生辰礼。” “时日太短,於今晨才制好。”他目光繾綣,唇角温和地弯起。 苏萤接过打开,惊喜地发现里头是一方青田石印,刻著“苏萤私印”四字,字跡瘦劲,乃是她最喜的瘦金字体。 青田石通“情甜”之意,杜衡连夜不歇,只为赶在离別前將此物赠她。 他不善情话,唯有將真心刻入石中。 在催促声中,杜衡终將苏萤送至船前,目送她的身影没入舱內。 隨著一声吆喝,船身缓缓离岸,他不由策马沿著码头隨行,然而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纷乱的马蹄声,似有人匆匆赶来。 “紧赶慢赶还是晚来了一步,不过也好,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我也早些安心。” 来人语气却无多少遗憾,反透著显而易见的欢喜。 “多谢杜兄,替我送萤儿回乡。” 杜衡脸色微沉,转头看去,只见袁颂一脸志得意满,春风得意。 见他冷眼相对,袁颂反而笑得越欢,那双凤目微挑,有意问道:“杜兄可知,萤儿为何回乡?” 杜衡不愿与他多言,欲策马而去。袁颂却似有意阻拦,提韁一引,將马横挡於前,笑道:“杜兄不会当真以为,萤儿只是回去办个及笄礼那么简单?” 此言果然奏效,杜衡那紧握韁绳的手一顿,冷声道:“你怎知她此行是为及笄之礼?” 袁颂闻言,神情更为得意,凤眼几乎斜入鬢角。他调转马头,与杜衡並轡而行,只见他稍稍侧身,低声道:“杜兄可还记得,你曾说,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多亏杜兄提醒,我才能往家中去信。” 那日,苏萤向他坦言,春闈之后,她有意隨杜衡一同赴北地。他便知,萤儿已被杜衡蛊惑。既然她听不得劝,唯有让她离开杜府,方有可能清醒过来。 於是他修书一封,加急送往杭州,请母亲替他向苏家提亲。 只是母亲的回信比苏润来得晚了两日。他得信后急往杜府,却听闻苏萤已赴码头。 母亲说,因嫂子坐月,喜事不能相衝。但为了让他心安,已派人將相看之意传给了苏家和容家。这才有了苏家大张旗鼓上京迎接萤儿的戏码。 想到这里,袁颂越发得意,便忍不住要给杜衡个不痛快。 “实不相瞒,萤儿此去,正是为我与她的亲事而回。只因她尚未及笄,此事暂不可张扬。” 说罢,又佯作谦和一笑:“我一时欢喜,话多了些,还望杜兄替我守口如瓶。待萤儿与我成婚那日,我定会下帖,请杜兄喝一杯我二人的喜酒。” 第132章 咱们这十日水路,便是筹谋之时 与袁颂的几番接触,杜衡早已明白,他越是回应,袁颂便越是兴起。 他不愿理会,收紧韁绳,欲策马而去。 而袁颂似不愿放他走,高声唤道:“杜兄这是不信?还是不敢听我说下去?” 此话一出,终使得杜衡勒马回身,只见他目光冷然,缓缓说道:“你与萤儿自幼相识,本应最懂她心思。可她几次三番劝你慎言,你却一意孤行,从未想过她真正要的是什么。” 此言一出,袁颂神色一僵,一时竟无言以对。 “再过五日便是春闈。无论如何,你我都当收了心思,萤儿定也希望我二人榜上有名。” ...... 入夏是漕运最盛之时,杜府能在两日之內订到南下的船已是难得,只是所定之船与苏家的那一艘实是不太能比。 容氏原想著,无论如何,萤儿总归要跟著自己同船,才叫人放心。怎奈两船相较,舱房、形制,船速皆差得太多,她又不敢將萤儿独留在苏家的船上,便早早改了主意,精简人手,仅带清云与岫玉隨行。萤儿亦只留桃溪在侧,姨甥二人一同登上了苏家的船。至於其余下人和行李、箱笼,则交由杜府所定的那艘客船护送,隨后而行。 船行不久,苏润便派了丫鬟给容氏与苏萤斟茶。 “杜夫人,咱们船上別的不敢说,茶定是好的。这是前些日子老奴同老爷从福建安溪购得的铁观音,请您和小姐品一品。” 苏润端的是恭敬客气,容氏细细听来,却听出了一些不同於寻常管事的优越之感。 苏建荣营生用的茶,他苏润便能轻易带在身边。虽说是奉命上京接小姐,可这一路来也只有他一人,可见这茶是他自饮之用。 思及此,容氏抬眸將眼前这躬身討好之人打量了一番。初见时,容氏只因他是苏建荣的人,心生厌恶,並未往他那儿细瞧。可眼下这么一打量,才发现他身上的一套衣裳虽不打眼,但袖口和下摆都收得极为利落,可见做工细致。更別提他脚上那双靴,分明是仿著京中流行款样私做的。 如此一来,容氏的心便多了一层提防,苏家派这么一个人物来接萤儿,这阵仗似乎太大了些。 容氏面上不动声色,只笑道:“苏管事有心了。我平日里惯饮雁盪毛峰,铁观音倒是少饮,既如此,那便尝个新鲜罢。” 苏润听了,恭敬道:“夫人品品,这茶饮后自有一股乳香,与毛峰各有千秋。” 容氏只笑著点头,然而她的手却始终未曾伸向案上的茶盏。 苏润见状,这心就不由得吊了起来。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沉默片刻,容氏不疾不徐缓缓说道:“如今看这天气、水向,短则九日,长则十日便可抵达乐清。趁苏管事在,我也好把这几日的规矩讲一讲。” 那气势,不怒自威,压得苏润不敢抬头。 从前,原配夫人温婉贤良,他机灵善言,很快便得其赏识,被提拔为老爷贴身隨从。那林氏进门后,端的是精明能干,凡事只要顺著她的意,也能钻些空子,牟些私利。而容氏这个架势一出,苏润心里便是一震,只觉这位杜夫人说一不二,一双眼带著睿智,似能看穿人心,不好糊弄。 他忙收起方才献茶时的得意洋洋,即刻俯首听候,不敢多言半句。 容氏冷眼观察苏润的表现,继续施压道:“每日辰时,由你来回稟船行情况,把当日行程稟明。船上所有安排供给,必须由我亲允方能执行。其余时辰,本夫人和小姐舱房,非召不得擅入。若有事,先稟於清云,候於舱房外五步之地,不得靠近。” “听明白了?” 这苏润倒也机敏,立刻垂首称是,还顺著容氏方才所言,详详细细地回稟起船行首日的行程与各项安排。 容氏听罢,只淡淡道了声“极好”,便將他打发下去。 苏润离去之后,容氏转眸看向一旁仍氤氳冒气的茶盏,神情间似有几分沉思。 舱中眾人,包括苏萤在內,都少见姨母如此谨慎而严肃的模样,一时屏息静气,不敢出声。 半晌,容氏像是终於拿定了主意,开口吩咐:“清云,你去舱房外守著,勿让人靠近。若有人前来,只管让他报上姓名、缘由。” 清云应声,隨即退了出去。 容氏这才看向坐於一旁的苏萤,她那一声萤儿,让苏萤不禁直起身子。 “这苏润可不是个寻常下人,你父亲与那林氏,若只是想让你回乡办个及笄礼,这阵仗未免大了些。” 苏萤怔了一瞬,没想到姨母与自己想到了一块儿,这才將心中猜疑道出:“姨母,这几日我心中一直莫名惴惴,总觉得这场及笄礼不过是个幌子,是他们哄我回去的藉口。只是无凭无据,我不敢隨意乱说,怕叫姨母担心。眼下听姨母这一说,倒觉我这番思虑,也並非全无缘由。” 容氏一听,有些惊诧,隨即便抬手点在苏萤的额间,佯装责备:“你这孩子,既已有猜疑,为何不早同姨母讲明?你平时的机灵劲儿都上哪儿去了?” 其实,容氏怎能不知外甥女这般谨慎因何而来?若不是这两年在苏家如履薄冰,萤儿又怎会如此小心翼翼,心中不免又疼上苏萤几分。 “忘了姨母同你说的了吗?这次回去,姨母是带著你,去找他们算帐的。” “这些年你外祖父母为了护你,不知私底下给了苏建荣他们多少好处。然而,不管我如何去信询问,他们却从来不肯提及。” 她说到这里,轻轻嘆了一声,声音虽缓,却藏著一股压了许久的怒意。 “若非这次苏建荣与林氏將你胡乱婚配,不知我还要被瞒多久。我本想著,只要苏家信守承诺,不再阻你亲事,以往之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算了。没曾想,如今他们又藉口及笄礼,把你要了回去。” “萤儿,苏家欠你母亲,欠你实在太多。记著,你我这次回去,不是认命,是討一个公道。你这两年在苏家耳濡目染,见过什么、听过什么,都不妨从头讲与我听听。咱们这十日水路,便是筹谋之时。” 第133章 你可是才从雁盪回来的大小姐? “这两年来,其实苏建荣在府中的次数屈指可数,那茶叶生意许是做得不差。” 苏萤听从姨母的话,认真回想她在苏府的所见所闻,唯一做不到的,便是她喊不出“父亲”二字。 “苏建荣待林氏甚是宽纵,府中诸事,也都是她说了算。” 谈到此,苏萤不禁嘆了一口气,继续道:“林氏给我配的僕妇和丫鬟存著二心,与其说是伺候我的,不如说是替林氏盯梢的。” “回苏府时,我身边只有铃兰一人。才回去不久,因我让林氏吃了个哑巴亏,她便遣人做了局,诬陷铃兰偷窃,要將她发卖。无奈之下,我只能退让,为的是保住铃兰,好让她回到书院。” 因容氏方才说过,让她將所觉有异之处一一道来,於是她便不管有没有依据,照直说出心中疑惑:“这林氏做派实在不像良家。我只知她是父亲从外头带来的,可她若出身贱籍,却为何能堂而皇之坐上主母之位,无人置喙?” “姨母,你可曾听过这林氏的来歷?” 听外甥女这么一问,容氏一脸苦涩:“当年你母亲去世时,你才三岁。把你接回书院后,我们便说好了,莫要向你提及你父亲做的那些事,只盼你无忧无虑长大。” 她轻嘆一声,眼底隱著无奈和悔意:“你年纪小,我们不忍將那些丑事叫你知晓。可谁知,却让你对他们抱有了期望,以至於初回苏府时,没有提防。” “我那时还未出阁,知道的也不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林氏,在你母亲在世时,便已被苏建荣养在外头。” “我对她的出身一直存疑。这次回去,必要好好查一查她的底细。” 容氏说完,像是想起什么,语气一顿,转而问道:“她可有什么亲眷?既然苏建荣事事都由著她,她若真有亲戚,断不会没个动静,咱们也好顺藤摸瓜查上一查。” 苏萤闻言点头:“她有一个表弟,姓魏名亮,就在苏府替帐房做事。可是其他亲戚,却从来未曾见过,既没听她提起,也没见有人来访。” 林氏这个表弟,苏萤一点儿好感也无,仗著是夫人表弟的身份,自由出入內院。 “有一回晚膳后,我想著去园散散步,没曾想竟撞见了他。” 记得那时,是她刚回苏府没几日,铃兰尚在她的身边,未被诬陷。 厨房送来的晚膳是稀粥与馒头,苏萤並不娇气,只是这晚膳实在太粗糙,她吃了几口,便觉得有些胀,不愿再吃。铃兰便提议:“小姐,不如我们去府里的园子瞧瞧?” 在书院时,她便有膳后行走的习惯,沿著外祖母打理的草小径走走停停,轻鬆愜意。听完铃兰提议之后,她觉得甚好,想起盛夏傍晚时,外祖母时常將膳食摆在葡萄架子下,便生出探究之意:“也不知府里的园子有没有搭葡萄架?” 主僕二人放下碗筷便出了院子,谁知园子没找到,却遇见了外男。 这男子不算年轻,唇上有一层青须茬,面色白净,长得倒是不恶,可苏萤却莫名地有些反感。 那人见到她后,不躲不闪,反而双手背后,直勾勾地看著她,问道:“你可是才从雁盪回来的大小姐?” 苏萤心生警惕,往后退了一步,铃兰也聪明地上前一步,挡在小姐的身前。 “大小姐別怕,我是你的舅舅!” 那人一把把铃兰推开,饶有兴趣地从上到下將苏萤瞧了个遍。 至今想起那一幕,苏萤仍觉不適,她说:“之后,又在晚膳或是午膳后遇见了他几回,从此为了少些偶遇,便不再於膳后出门。” 容氏闻言压制著怒意,轻拍了拍苏萤的手以作安抚,同时在心中暗暗记下了一笔。 “你方才说苏建荣的生意做得不错,有何凭证?” 姨母这一问,果然令苏萤少了一些回忆起魏亮的不適之感,她微微蹙眉,仔细回想。 “苏建荣每次回府,都会给那对龙凤胎带好礼,若是营生太差,他又怎能如此阔绰?” 许是苏萤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没有分量,思索片刻,又收回她方才所说。 “那些有可能只是表象。” 萤儿聪慧,虽说在苏家这两年人情冷暖体会了个遍,但在外务之事,还是有些欠缺。可好就好在,这孩子擅听擅思,稍稍一点拨,便能自己想通原委。 於是容氏耐心地等她,等她好好回想,做出结论。 果然,片刻之后,萤儿的眼睛一亮,似是想起了什么:“因我身边无可用之人,平日所知甚少。加之林氏指给我的僕妇和丫鬟,知道我不得林氏的喜欢,因此常常怠慢於我。” 说著,苏萤的脸便开始红了:“离开书院之时,我已初来月事。铃兰回去之后,那僕妇丫鬟並不愿贴身伺候,那些近身的衣物,我只能自己动手清理。” 那时候年纪小,月信初来,无规律可循。 有时半夜腹痛,起身才知自己来了月事。有时月事一来便拖上十日,月信布都不够用。 记得一回浆洗用的胰子没了,院中也不见人,她只好自己去浆洗房索要。 那浆洗房平日只有下人出入,里头的小丫头从来没见过正经主子,见到苏萤,虽觉得她的衣衫有些不同,却没有过多猜疑,以为她是新来的大丫鬟。 其实二人年纪相仿,只是这名叫小草的丫头,自知身份低微,便喊了苏萤“姐姐”。苏萤也无意纠正。铃兰走后,她才明白自己在苏府的处境,什么“小姐”不“小姐”的,她一点也不在意。 “姐姐,这是您要的胰子,姐姐好走。” 苏萤道了声谢,便要回去,转身之际,却听到小草“哎呀”了一声。 “姐姐,您可是来了月事?” 苏萤转头,小草便將她那沾到血的裙摆提起给她瞧。 见苏萤面色有些发白,额上冒著虚汗,小草便知自己猜对了,忙扶著苏萤坐下。 自此之后,两人渐渐相熟。也多亏了小草,不仅悄悄替她晒乾了月信布,还在她腹痛时送来草药,甚至会偷偷把浆洗房里晒得最乾净、最柔软的粗布头留出一角给她。 “记得几日未见,我趁著没人,便去浆洗房寻她,她累得同我抱怨,说洗了好些林氏的旧衣,只因管事嬤嬤想儘快在入冬前將这些旧衣改成里衣。” “那林氏平日里素喜穿衣打扮,这改旧衣一事,大约就是缺了银钱的徵兆。而且,好巧不巧,那事儿之后,林氏便生了要把我许配给那五旬富商的念头。” 第134章 这世间竟有男子如苏建荣这般,如此招蜂引蝶 容氏看著外甥女在自己的点拨下,一点一点地抽丝剥茧,甚是欣慰,於是进一步將自己的疑问说与她听。 “苏建荣与林氏將你许配给那五旬富商,自然是同利益相关,你方才那些话,便已佐证了我的猜测。只是,我在想,除了银钱,你外祖父母是不是还给了苏建荣其他不可言明的好处?” “若只是像当年那样弃了嫁妆、给了银钱,又有什么不能说的?” 容氏嘆了口气,似下了决心,道:“我想,是时候同你说一说有关苏建荣的一切了。” “咱们乐清有两大家族,一个是袁家,一个便是苏家。可苏建荣虽出自苏家,却只是旁支之中最不起眼的一支。” “你祖父在他尚在襁褓时便病逝,是你祖母一手將他拉扯大。那时候家中无依,仅靠族里分的薄田与些许例银,才勉强度日。” 若说这苏建荣有什么好?长相应是最值得说的。 然而他却似乎无意男女之情,除了在族学用功读书之外,下了学便替寡母砍柴干活。有一年颶风,乐清发了水患,许多人的家舍田地被淹,苏建荣將母亲从没了腰的水中背出之后,又不顾险阻,相继背出左邻右舍那些家中无人的孤寡老人。 他的这一举动,让族中长老对他刮目相看,亲自出资让他考学。也正因为此,苏萤的外祖也难得破例一次,將苏建荣招进了雁盪书院。 一个长有好皮囊的少年郎,加之品行端正,不沉迷於色相,怎能不令情竇初开的容家大小姐芳心大动?也不知从何时起,这苏建荣便与容芝兰一来一往,书信频传,最后互许了终身。 “他同你母亲定了亲后,便莫名地出了许多荒唐事。” 若不是当年容氏亲眼所见,她至今都不敢相信,这世间竟有男子如此招蜂引蝶。 “定亲一事甫一传出,连著好些日子,书院外都有女子来敲门,说是要寻你的母亲,我的长姊。” “个个都说,你父亲与她们有情,说你母亲以势相逼,才使得苏建荣不得不应了这门亲事。” 当年容氏的长姊被那些女子的架势给惊到了,本以为他们容家的姑娘,因从来不读《女诫》《內训》而无闺阁之风。没曾想,那些所谓闺阁小姐反而做出如此出格之事。 在长姊被围之时,是苏建荣走出了书院大门,伸手將长姊拉出,护在身后。 “小姐,我连您姓甚名谁都不晓得,您怎能如此红口白牙说小生与你有情?” 其中一名小姐听后,忍不住取出帕子抹去眼角泪:“苏公子,您忘了,前些时日,我所乘之马车受了惊嚇,是您出手相救。那日雨大,也是您邀我共撑一伞。” 苏建荣闻言失笑,朝小姐作揖道:“不论车內是谁,遇见此等急情,小生怎能见死不救?那日雨大,小生只有一把雨伞,於是,才,” 苏建荣唉了一声,满脸无奈:“是小生的错,当初小生应该把伞送给小姐,便不会有今日这般误会。” “苏公子,您与这位小姐是误会,可与我却不是误会。” 只听另一位小姐站了出来:“灯会那日,我与家人走散,是苏公子陪著我等候家人,护我周全。谁知数月过后,清明之日,我又与公子在歇脚亭中相遇,公子捡了我有意丟下的帕子,藏於袖中。难不成您忘了?” 谁知苏建荣一脸错愕之后,便大呼冤枉:“小姐,上元灯会时有发生女子孩童走失之事,就算不是小生遇见,换成旁人也定会如小生一般护您周全,此为人之常情。” “至於清明一事,小生確实不记得有此事发生,只是小生確曾有拾遗之事,但每每都会將失物放置显眼之处,望失主得以寻见。小生断不会私自收藏失物,想必小姐是误会了。” 总之,看似一件件的荒唐之事,在苏建荣的义正言辞之下,全都化解为一桩桩的误会。 “既然都是误会,还请小姐们即刻离开书院,勿要再惊扰小生的未婚妻子。倘若好心相助也是错,那么小生从此以后便做个冷漠之人罢了!” 一句话,让正为自己错看了人而伤心欲绝的容家大小姐,又一次陷入了苏建荣的情网之中,再也无法自拔。 如今想来,人人都道苏建荣长著一副好样貌,容氏却觉得,这苏建荣更有一张巧舌如簧的好嘴,天生一个情种,靠著皮囊和言语,轻撩女子心,收放自如。 只是那时,谁都没有看出来,还以为他只是因善心而被人误会的正人君子。 “你母亲与他成婚后,他便渐渐露了本性。尤其弃文从商后,便更是以经商为藉口,时常不著家,直到有一日,一位小姐上门寻了来。” 思及此,容氏便是气不打一处,苏建荣从不与丫鬟下人牵扯,偏生就爱在姑娘小姐面前卖好。长姊原是不信,直至那位小姐居然將长姊给苏建荣置的一条汗巾子拿了出来。 “许是那时苏建荣靠著你母亲的嫁妆,已將那茶叶生意做出了些起色,成了人人口中的苏老爷、苏老板。他便不再忌讳你外祖,原形毕露。你母亲哭也哭过,向来温婉的她也试著闹过、吵过,可苏建荣那张脸皮似是经千锤百炼,油盐不进。” “加之你才出生不久,你母亲本就气血两亏,久而久之,便疾病缠身,想管也管不住了。” “你母亲弥留之际,正是你父亲风流得最不像话的时候。因苏建荣是她自己瞧上的,出嫁之后,她自觉毫无顏面,故而未曾对你外祖父母提过他一句不是,就连自己生病也不提。后来,还是你母亲的贴身丫鬟凤仙托人来信,才將我们找了过来。” “然而待我们去的时候,一切已经迟了。” 容氏至今忘不了长姊面如死灰、毫无生气地躺於榻上,而一旁的凤仙双膝跪地,呈上她偷偷记下的苏建荣挪用嫁妆的帐册。 第135章 那杜夫人,可不是寻常人物! 听著姨母讲述母亲与苏建荣的过往,苏萤的手不禁紧握成拳,幼年的记忆模模糊糊涌上心头。 原来,那双颤抖枯瘦的手抚上脸庞时的冰凉,是母亲生命消逝前仅存的最后一丝温度。 “姨母,那些帐,应是由我来与他们算。” 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比任何时候都坚定。 “私吞正妻嫁妆,继室身份不明,欲以嫡女为货,事关家声,哪怕他苏建荣是个旁支,苏氏宗族也不会坐视不管。” 容氏见苏萤心念已定,抬手轻轻覆上苏萤的手背,把容家的苦衷道出:“十年前,你外祖父母之所以没有闹至苏氏宗族,实是不想你才丧了母,又因父没了前程。” “苏建荣若被问责,你也难得清净。可谁曾想,我们容家的退让,竟养出了他们日后如此的胆大妄为、无所顾忌。” “可如今却是大不同了,”她缓声说道,“待你及笄之后,我便会以杜家主母之名前往提亲。你外祖父同苏建荣有言在先,这门亲事他不敢阻挠。” 她顿了顿,目光凝视著苏萤的眼睛,语气沉静坚定: “定亲之后,只要证据確凿,我们便能替你母亲討回公道,且不必再顾忌你將来何去何从。” 到那时,他苏建荣开除宗籍也好,身败名裂也罢,都改变不了杜家迎娶萤儿之心。 ...... 不论那及笄礼背后是何缘由,单看苏家如此仓促来接,便知他们不会多心思在笄礼之上。或许萤儿误了时辰返乡,才正中他们的下怀。 容氏自然不允此事发生。在她的安排之下,一路上除了补给所需的必要停靠,几乎未有耽搁。 一路顺风顺水,竟比预想的还提前了半日抵达乐清。 苏润身为颇有头脸的管事,做事自是老道,早在得知容氏隨行之后,便第一时间加急去信,让林氏知晓。 只是在容氏的安排之下,水路竟比陆路还快。见码头边无人迎接,苏润便知,那封信林氏尚未收到。 看容氏这般架势,分明是要亲自將小姐护送至府,苏润担心自家夫人因事先毫无准备而迁怒於他,便耍了个小小心眼。 “杜夫人,箱笼行李尚在清点搬运之中,舟车劳顿数日,不如先在舱內歇息片刻,待清点完毕,再下船可好?” 容氏本就是要给林氏一个出其不意,自是不允,冷声道:“留人清点便可,难道苏管事连这点小事都镇不住,还需我陪著吗?” “老奴不敢。”一句话嚇得苏润不敢造次,只得老实交代:“此次抵达快於预期,府中尚无人知晓夫人与小姐已到,老奴需派人入府通传。” 容氏见苏润瞒不下去,遂点破他的心思,语带讥讽道:“难不成,你当我会为了这点小事,便怪罪你家夫人轻怠?本夫人要怪的事多了,不差这一桩。” 语气一转,她吩咐清云道:“你同苏管事一道,如今正值盛夏,车马租赁最是方便,速去速回,莫要误了时辰。” 见敷衍不得,苏润只好带著清云下船,只是下船之时,他趁机低语吩咐隨行小廝,儘快回府通传,好让自家夫人早些防备。 这苏润果然是苏府的老人,晓得若是没有通报,府里会是个什么样子。 小廝赶回府时,林氏正倚在软榻上,一边懒懒听著魏亮念帐册,一边凭著心情挑几颗杨梅入口。 听得传报,她猛地坐起,动作太急,头一阵眩晕。魏亮眼疾手快,伸手扶了一把,低声道:“表姐,莫急。” 谁知林氏却回头瞪了他一眼,眉头拧起:“还能不急?怎么人就突然到了,还多了个杜家夫人!” 说著便著急吩咐下人:“快,去把老爷给我找回来!” 林氏起身坐至铜镜前,一边理衣整发,一边嘴里不住埋怨:“才从福建回来没几日,就管不住心思往外跑了。” 魏亮在旁劝道:“姐夫不是常在城西那处宅子歇息?就算回得晚了,寻些藉口便是。还怕那杜家夫人责难不成?” “你晓得个甚!”林氏啐了一口,道:“那杜夫人,可不是寻常人物,是前头那位的亲妹子。” “我还在城西那边住的时候,就亲自试探了前头那位好些回,知道她是个软的,才敢大著胆子,瞒著你姐夫换了避子汤,怀了身子。” 提起当年,林氏一阵唏嘘:“本想著先借著这身子进门,日后再慢慢盘算。谁曾想天助我也,前头那个竟然一命呜呼。我便趁热打铁,怂恿著你姐夫当即把我抬进了门。” “原以为人死了就一切顺风顺水,谁知这位杜夫人,当年的容二小姐,竟抱著披麻戴孝的大小姐,硬生生挡在门前!” “若不是后来容家老爷和夫人赶来,说要把大小姐带走。我又趁势当著你姐夫的面,喝下那碗墮胎药,逼得他以此为由和容家谈妥条件。否则,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我才能进得苏家的大门。” 魏亮听了,心疼得嘖嘖出声,道:“表姐你啊,忒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了。”一边说,一边伸手要替她插簪。 谁知却被林氏一手拍开,她斜睨著他道:“大小姐这次回来,不止是你姐夫要收敛,你也一样给我收著些!” 话音落下,她便自己执起髮簪,对著铜镜端详。 簪子才插稳,似是想起什么,她忽而冷声一笑,道:“这大小姐也真是命好!” “上回听了你的话,去放什么劳什子的贷,利钱没赚著,倒叫人卷包会,把本也一併卷跑了,留了那么大个窟窿,到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填!” 林氏一边说,一边抬手比划了个大圈,又瞪了魏亮一眼。 “原想著把大小姐换个好价钱,谁知让她察觉了去。她倒也机灵,竟能在我眼皮子底下,把消息传了出去。” “我还以为容家早在十年前就被我们掏空了,索性隨口开了个价,还要他们替你作保,想著这般羞人条件,他们定然打退堂鼓,哪知他们竟一口应下!” 说著,又带著几分酸意,继续道:“更没想到,这大小姐,居然还被袁家人看上了!” 第136章 我不仅是杜夫人,还是你家大小姐的亲姨母 听到林氏提起苏府的大小姐,魏亮忍不住开口道:“其实,多的是法子把那窟窿填上,未必非得把大小姐嫁出去。” 魏亮至今忆起初见苏萤时的情景,就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得亏容家人出手,否则苏家大小姐这朵鲜就要插在那老不死的鰥夫牛粪之上了。 林氏闻言,皱著鼻子,杏眼圆睁,伸出那又长又细、用凤仙汁染过的红指甲,指著魏亮那张色慾薰心的脸,啐道:“你当我不知你揣的什么心思?若不是你,我也不至於在她未及笄便急著送出去,凭白遭人白眼。要怪,就怪你贪得无厌,吃著碗里的,还惦记著锅里那没熟的,想入非非!” 见林氏真动了怒,魏亮便再也不装了,腆著脸將她一把搂住,唤了声:“芬儿”,俯身凑上去,三两下就撩得林氏软在他的怀中。 他哄道:“你就是爱吃飞醋。” “你也知道那锅里的还没熟,傻子才放著碗里的好肉不吃。你以为我是那苏建荣,见著个女人便走不动道儿不成?” “行了行了,我的口脂都蹭你脸上了!” 林氏舒坦不少,语气也软了几分,似怒还嗔地將他推开,道:“我先去前厅等著,估摸著人就要到了。” 魏亮见林氏不恼了,便笑著鬆开了手,点头道:“我与你同去,”话未说完,见林氏回头又朝他瞪来,他忙补道:“我就藏在屏风后头,不叫她们瞧见,省得她们以多欺少,把我芬儿表姐欺负了。” 林氏算得倒是准,魏亮才藏进屏风后,丫鬟便来通稟,大小姐和杜夫人到了。 也不知怎的,那丫鬟的话音刚落,林氏便觉口乾舌燥,她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又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直起了身子,端出个苏家主母的架势来。 “姨母,您小心。” 悦耳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屏风后的人不小心闹出了一点声响,本端坐著的林氏忍不住向后瞪了一眼,嘖了一声。 只是这一声有些大了,恰恰被刚进屋的容氏听了去。只见她在苏萤的搀扶下款步而来,一双眼睛带著探究的笑意望向林氏。 “这位,是苏夫人吧?” 容氏故意拖长了语调,语气不像確认,更像疑问。 林氏听言,又將背挺直了些,然而整个前厅鸦雀无声,似是无人敢接容氏的话,仿佛在上首坐著的这个女子无名无分。 这也怪不得此刻正一左一右立在容氏身旁的两位丫鬟,因夫人时常要与舅爷核对帐目,平日里最厌烦的就是有丫鬟自作聪明插话应声。久而久之,这些丫鬟们就都成了锯嘴的葫芦,该说话的时候也没胆子张嘴了。 容氏並不待林氏反应,径直落了座。这一反客为主的举动,更是让林氏无从招架。她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情急之下,也学著容氏拉长了音调,问道:“这位,是杜夫人吧?” “我不仅是杜夫人,还是你家大小姐的亲姨母。” 容氏一双眼睛像一对利刃,目光锐利地盯著林氏,一字一句地表明自己的身份,清晰又有力。 说著便伸手拉著萤儿,让她坐於自己身旁,然后意有所指道:“萤儿,按理说,你们府上不缺茶叶呀?” 不缺茶叶,缺的是礼数! 一句话便让苏萤明白了姨母之意,只见她心领神会,即刻摆起了苏家大小姐的谱,对著林氏身旁的丫鬟,命道:“还不快去上茶?一点礼数都没有,是谁教你们的?” 林氏好歹也做了十余年的当家主母,因心中依旧对容氏阻门一事心有余悸,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容氏的来势汹汹。 然而方才苏萤那不同於以往的做派,让她一下清醒了过来:我不敢惹你杜夫人,难道还怕了这个在我眼皮子底下求了两年生活的死丫头吗? 於是,林氏如回了魂一般,双眼顿时有了神采。她笑道:“大小姐说得好,咱们苏府最看重的便是礼数二字。大小姐,数月不见,怎么就忘了向我这个母亲请个安、问声好呢?” “难不成去了京城数月,这礼数就全忘了吗?” 苏萤自是不会给林氏问安的,正要开口,却被容氏按了下来,只见容氏道:“苏夫人既然提到礼数,我正好要问一问,萤儿的及笄礼,苏夫人准备得如何了?” “您和苏老爷如此著急地派人把萤儿接回来,想必很看重这场笄礼吧?” 容氏也不怕林氏不答,只一句接著一句,慢条斯理道:“也是,女儿家一辈子最重要的便是笄礼,依苏府今时今日的地位,势必要好好办上一办。” “算算日子,三日之后便是了,也不知道苏夫人寻到插簪人了吗?这主礼妇人也有了吗?” 容氏慢慢地便將林氏和苏建荣一併架住。哪怕林氏还想借著问安之名刁难苏萤,此刻也只能暂时收住。 一口气堵在胸口,咽也咽不下,吐也吐不出,只得先顺著容氏的话应了,再设法借苏萤做说头,扳回一城。 於是她清了清嗓,道:“杜夫人多虑了,这大小姐的及笄礼,我和老爷自然是用心准备的。” 说著,不由昂起了下巴,一脸骄傲地说道:“我们请来给大小姐插簪的人,是袁家二房的夫人。说起来,杜夫人也识得的。她家的二公子便是咱们浙江的解元,从前还在容老爷的书院读过书。” “要我说啊,整个乐清府都找不到第二位如袁夫人这般有福气的人。” 林氏双眼直勾勾地看著容氏,阴阳怪气地继续道:“袁夫人那福气可不是谁都有的,儿子出息,媳妇孝顺,这月才抱上孙子呢,最难得的是夫妻和睦,老爷身子骨硬朗得很,活脱脱的福泽深厚人家。杜夫人若见著,想必也得羡慕。” 第137章 苏夫人进门时,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林氏这番话分明是特意说给容氏听的,说她夫君早逝,说她无儿无女,什么福气也无。 本想著专挑容氏的软肋,让她知道知道她坐的是哪儿,谁的府邸。谁知容氏脸色却丝毫未变,反而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袁夫人来给萤儿插簪,不错,真是不错。” 说著,她不动声色地看向身旁因林氏挑衅的话语而微有动容的苏萤。只见她轻轻抚了抚外甥女的手,微微一笑,那笑意分明是安抚,也是制止。 容氏道:“萤儿,有袁夫人给你插簪,以后你就顺顺遂遂了。” 隨之,好似想起了什么,她状似不经意地转头看向林氏,语气依旧温和:“这插簪人有了,那么主持簪礼的夫人,可也有人选了?” 插簪人都已是乐清数一数二的夫人了,那主持簪礼的主礼夫人,按理说,也得是官家出身、有头有脸的才妥当吧? 可惜林氏还是差了点火候,听不出这话中的虚实,只觉得自己方才那番话已將容氏的气势压了下去,占了上风,便继续昂著头,得意道:“这主礼之事,自然是由我,大小姐的母亲来亲自主持了,名正言顺,难道杜夫人不懂吗?” 谁知容氏的眉眼带了一丝犹疑,只见她不急不缓地说道:“苏夫人主持自然是好,可是这名正言顺嘛,倒是要商榷商榷了。” 林氏神情一变,声音拔高了几分:“杜夫人此话何意?” 容氏见林氏慌乱,冷冷一笑,道:“萤儿是嫡女,这及笄礼自该由嫡母主持。我记得苏夫人进门这十余年,是接了中馈不假,可当年是何时进的苏家,又是以何身份进的门,苏夫人或许不记得了,我倒还记得清清楚楚。” 说罢,她略顿了顿,目光落在林氏身上,审视道:“看在你照拂我萤儿两年的份上,我自是念著这份情,敬你一声苏夫人。可若真要论起礼法来,这场及笄礼,能不能由你主持,还得好好议一议。” “苏夫人,你进门时,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曾循过六礼?我记得苏夫人不是乐清人士,还请问,你娘家何处?身份为何?” 容氏字字紧逼,句句见血,让这十余年来,早就將前尘往事拋诸脑后的林氏一怔,下意识站起身来:“你、你!” 只见她语无伦次,气虚至极:“我自然是八抬大轿抬进门的,若非明媒正娶,为何旁人不说,偏偏你来说?!” 容氏见她起身,也缓缓站起,面上仍带微笑,却不见半分宽容:“苏父早逝,苏母送终之事,也是我长姊经手。如今苏家二老皆已作古,自无人再细说旧帐。” “更何况,你进的是苏门,又不是旁人之门。外人即便看出端倪,又有谁肯多言?旁人不说,不过是看你们的笑话罢了!” 她停顿片刻,声调忽然拔高:“可我不同,我是萤儿的姨母。只要是关係到她的名声,哪怕半分含糊,我也断不会坐视不管!” “若你身份不明,来路不清,这苏府夫人的名头,你便当得名不正、言不顺!更別提想沾染我萤儿的及笄之礼!” 林氏脸色煞白,脚步踉蹌地后退一步。 容氏紧跟著,再进一步。 谁料林氏再退时,竟忘了身后有屏风阻路,一个不留神撞了上去,哐啷一声,屏风倾倒,一名男子的身影也隨之暴露在人前。 此人正是林氏表弟魏亮。 他原本只是想瞧一眼数月不见的苏家大小姐,看看是否出落得愈发水灵。谁知这一瞧,却瞧见了陪她而来的容氏。 容氏仪態端方,神情清洌,不怒自威,一言一句鏗鏘逼人,竟压得平日作威作福的林氏毫无招架之力。 魏亮一见她,眼便直了,哪里还顾得上林氏和容氏在说什么,只觉这般人物,比苏萤更添几分韵致。他本就藏在屏风之后窥视,眼见容氏步步逼近,竟也不觉起身,贴近屏风,贪婪地细细打量。 未曾想林氏却猝然撞上屏风,正当他眯眼细看的当口,屏风哐啷倒地,他便这样双眼发直、神色猥褻地现了身。 既然藏不住,索性便上前,也好藉此同容氏近一近身。只见他扬眉一笑,嘴角轻勾,作出戏文里风流才子的模样,双手一揖,道:“在下魏亮,见过杜夫人。” 这般油腔滑调、做作瀟洒的姿態,令容氏眉头微蹙,不禁退后一步,显然並不愿与他多言。 谁知那魏亮却不慌不忙,再次跟上前,眼角眉梢带著几分招惹之意,语气亲昵:“杜夫人,我虽未曾得见您尊顏,可姐夫却常常在我面前提起,说咱们大小姐在京城有个疼爱她有加的姨母。” “许是杜夫人在京久居,对以往之事记差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家表姐,虽不及杜夫人出身书香门第,却也是良籍出身,若是不然,表姐的双生子岂不没了名分?” 见这自称林氏表弟之人,高明地將双生子拉出来抵挡,容氏轻笑一声,正要驳斥,谁知苏建荣在此时姍姍来迟。 “若兰!”仿佛是以身份压人,又仿佛是故作亲昵,苏建荣在见到容氏后,竟喊出了她的闺名,好像她还是当年那个跟在她长姊身后的小跟班,而苏建荣自己也好似当年故作正经的他一般,曾经那一桩桩不堪似从未发生。 “方才听苏润说是你送萤儿回来的,我还不信,没曾想,真的是你!” 见容氏不发一言,苏建荣倒也不甚在意,只道:“如今该尊称你一声杜夫人了,怪我一时高兴,还把你当成当年的小姑娘呢!” “我方才似乎听到你们在说萤儿的及笄礼?” 此时,因魏亮现身,苏萤早已站起,陪在姨母身侧。见苏建荣望了她一眼,她便机灵地福了一礼,唤了声“父亲”,不欲叫人挑出半点不是,牵连姨母。 林氏见状,也忙上前一步,语带哽咽:“杜夫人质疑我的出身,说我来路不明,並非老爷明媒正娶,当不得大小姐的主礼人。” 不想,苏建荣却並未偏袒,反而笑著对容氏道:“既然你回来了,自然由你这做姨母的,为萤儿主礼,名正言顺。” 至於林氏,他则轻描淡写道:“梅芬出身良家,有良籍文书为证。若是你不信,我这就叫人取来,你一看便知。” 本以为一句话,便可將场面压住,毕竟哪有人真会去细查当家主母的良籍出身。谁知容氏却並未顺水推舟,反倒神色坦然地应道:“如此甚好。亲眼过目,总胜过道听途说。” 她语气平和,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掠过林氏与苏建荣,继而轻轻一笑:“將来若还有人心存疑虑,我也好为苏夫人正名,省得让旁人说三道四,误了苏府体面。” 第138章 林氏活像只竖著羽毛、隨时要啄人的芦花母鸡 一句话摆在那儿,反倒叫苏建荣不能食言,只能朝林氏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取那良籍文书。 林氏哪能愿意,这分明就是上赶著让容氏辱她呢! 她躑躅不前,想让苏建荣为她说话,可苏建荣却装作看不见。 她只好转头看向魏亮,而魏亮也朝她摆出一副无能为力之態,隨之那朝三暮四的双眼又不禁越过她,投向了正等著瞧那文书的容氏。 林氏无法,只得恨恨地带著丫鬟出了前厅。 见人一走,苏建荣隨即扫了魏亮一眼。魏亮会意,朝他一揖,敬了声“姐夫”,也跟著退了出去。 等人都走了,苏建荣才嘆了一口气,缓步走到苏萤跟前,欲伸手抚摸女儿的发顶,谁知苏萤却躲闪到一旁。 苏建荣也不见恼,將手收了回来,用衣袖在眼角处挡了两下:“萤儿,你有怨,为父不怪你。” 说著便转向容氏,无奈摇头道:“若兰,我知你想的是什么。” 容氏也不说话,只看著苏建荣红著双眼唱著他的戏文。换作旁人,也许会为苏建荣这般哽咽模样动容,想著这位老父亲怕是有何难言之隱,可容氏却对他这一套熟悉得很。 “这些话本不该当著萤儿的面说,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说了。”苏建荣抬袖掩面,哀声嘆道:“芝兰去后,多亏了岳丈帮衬,才有了今时今日的苏家。这十年来,因岳家照看萤儿,我心中有愧,故而一直未敢上门打扰。直到萤儿大了,深知不能再拖著二老,才狠下心肠將萤儿接回。” “本想著多留萤儿在身边几年,谁知,好巧不巧,就遇到了合適的人家。” “你是知道的,我如今是商贾出身,哪怕掛著秀才的名头,也难得书香门第看得起。况且,萤儿身子骨弱,若嫁过去再被婆家挑剔便都晚了。” “其实,梅芬预备给萤儿相看的那家並不是你们以为的那样不堪。他们家底殷实,又不强要媳妇生养,与我苏家是相配的。” “只是岳丈他老人家,还是按著当年给你和芝兰相看那般苛求,盼著萤儿也找个书香门第。可我毕竟不是岳丈,哪怕我想,也做不到啊!” “说到底,还是我拖累了萤儿!” 然而容氏却不为所动,她不接苏建荣的话茬,反而冷声问道:“我知你定是从我父亲那儿拿了不少好处,才放了萤儿,让她上京。你明明允了两年之约,为何这一回,却又匆匆將她接回?看来你是越来越不將我们容家放在眼里了!” 此话一出,苏建荣急忙摆手,辩解道:“若兰,这话可不好胡说。萤儿是我亲闺女,我所做一切自是为了她好,此次將萤儿接回,我事先便已同岳丈稟明。他老人家若是未同意,我也不好自作主张!” 这话倒是不假,虽说容氏的父亲早已隱退官场,然而他的学生却有不少在朝中为官,別的或许做不到,但凭著故旧关係,要请人查一查苏建荣的生意,或是给他的店铺,船运使个绊子,却是不在话下。只是,容老爷向来不屑这些阴私手段罢了。 容氏本想试探,看看苏建荣到底从父亲那儿得了什么,才放手让萤儿上京。却意外得知,此次接萤儿回乡,竟是经得父亲首肯。 这实在出乎容氏的意料,一时之间,竟有了一丝迟疑。 正犹疑之际,林氏心不甘情不愿地取来了自己的良籍文书,让身旁的丫鬟给容氏递了过去。 林氏做好了容氏看了文书后,会藉机羞辱她的准备。只见她摆好架势,活像一只竖著羽毛、隨时要啄人的芦母鸡。可没曾想,容氏淡淡地看了一眼之后,竟什么也未说,便將文书还给了丫鬟。 “你,”都预备好要吵上一架的林氏,一口气提了好久,就这么被轻轻巧巧地放了下来,突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忍不住张口,谁知刚说了个你字,便被苏建荣挡了下来。 “误会消了就好,消了就好。” 只见苏建荣上前,挡在了林氏与容氏之间,一副有话好说的模样:“若兰,之前没想到你会同萤儿一道回来,这主礼之位才想著由梅芬做了。如今你回来了,正好,梅芬也好歇一歇了。” “其实梅芬她啊,刀子嘴,豆腐心。这次及笄礼她费了不少心思,到了那日,你便知道她这做母亲的有多用心了。” 文书之事仿佛没发生似的,就这么轻飘飘地过去了。容氏看著林氏因憋屈而红一阵、白一阵的脸,轻轻一笑,道:“是吗?我倒有些迫不及待了!” 既已查了想查的,容氏自也不打算在苏府久留,遂拉著苏萤的手,对苏建荣道:“时候不早,此去雁盪还有一段路程,萤儿跟著我回去,笄礼前一日我再带她回来。” 容氏自然是要带外甥女走的,谁知,外甥女却轻轻唤了声姨母,似是不愿。 容氏有些疑惑地看向苏萤,只见她朝自己福了一福,乖巧地说道:“姨母,父亲既在府中,我怎好另住別处?还请您替我同外祖父母说一声,外孙女明日再去书院给二老磕头请安。” 苏萤同姨母福身表明心意后,又行至苏建荣的跟前,道:“父亲,姨母只是担心我没有用得顺手的丫鬟。若是父亲应允,我可否將在京城照顾我的丫鬟带进府?这样姨母也就放心了。” 苏建荣原本听到容氏要带苏萤走有些不乐意,方才他向女儿示好,被她躲过。本以为她会听从容氏的,跟著回雁盪,没曾想她居然拒绝了容氏,要留下来。 苏建荣只觉女儿此举维护了自己的体面,心中熨帖不少,遂未多想便答应了苏萤的请求,还好心说道:“这有何不可?你还想要什么,为父都应你!” 第139章 黄沙万里,亦可生花 苏萤方才在前厅那乖巧有礼的模样,不仅让桃溪得以留下来隨身伺候,还让苏建荣有了体面,没了顾忌。 容氏看出外甥女心中有了主意,趁著她送自己出府,问道:“你这丫头,在琢磨什么呢?” 苏萤自知瞒不过姨母,不过,在开口前,她还是反问道:“姨母,何不先说说您的打算?” 姨母轻轻巧巧便迫使林氏不得不將良籍文书双手奉上,可只是瞧了一眼,便不再多看,显然心中已有盘算。 容氏见外甥女这副机灵模样,不由点了点她的脑袋,笑道:“你这个丫头!” “苏建荣能让林梅芬平安无事十余年,可见该走的门路都走通了。那文书不过是个障眼法,瞧不出什么来。不过,” 苏萤原本有些失落,见容氏话锋一转,眼睛又亮了起来。 容氏见状,心头那股鬱气也淡了几分,继续道:“不过,我倒是从那文书中瞧出些蹊蹺来。屏风后那个登徒子,就是你先前同我说的,林氏的那个表弟? “你可知,这个表弟,到底是姨家亲眷,还是舅家亲眷?” 苏萤摇头表示不知,不解姨母为何如此询问。 只见容氏冷笑道:“文书上写著林梅芬的母亲姓李,如果他是姨家亲眷,倒还说得通,可若是舅舅家的,这个魏姓,倒是耐人寻味了。” “若查文书,就必须通过官府,况且这文书至少也有十余年了,查起来確有难度。可若要查这个表弟是真是假,倒是简单不少。” 经姨母这么一说,苏萤认真回想,好像这个魏亮,还真像是凭空冒出来的。她在苏府的两年,除了这个所谓的表舅时常进出苏府,这林氏似乎就没有旁的亲眷。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姨母,这个魏亮是该好好查一查!” 见外甥女也觉得蹊蹺,容氏心中更是篤定几分。 自己的盘算已让外甥女知晓,该轮到她问了。 “你呢,你又为何要留下?” “我想找一个帮助过我的丫鬟。” 苏萤收起笑意,眉宇间多了一分担忧:“姨母,还记得我同你说的那名在浆洗房做事的丫头吗?她知晓我的身份后,又替我做了不少事情,也是因为她,才使林氏与苏建荣的盘算落了空。” “我当时走得急,也不知这些时日她好不好?” 因无人知晓她与小草的亲近,走之前,林氏虽指桑骂槐、语带讥讽,却怎么也套不出她是如何將消息传到书院的。 她打算夜里去找一找小草,只盼小草平安无事。 也不知怎的,苏萤发觉,自己院子里的僕妇和丫头比从前听话许多。虽说桃溪特意摆出挑剔模样,对著她们颐指气使,可不该那么容易,便让从前懈怠偷懒的她们心生畏惧。 不过,此刻不是思量这些的时候,她要去同小草见一见,或许见到她了,就能知晓发生何事。 换了一身旧衣,桃溪將人都支出去,苏萤得以趁人不备去了浆洗房。 夏夜的浆洗房內,潮气沉沉。炭火熨斗压在布料上,时不时发出滋滋的响声,一股闷热扑面而来。 她唤了几声小草,来人却是个目力不清的老妇。 老妇眯著眼打量她一番,嘴里忙叨著:“姑娘您这时辰来得不对,脏衣裳还没洗,净衣裳也没熨完,您是新来的吧?” 苏萤忙上前半步,低声道:“嬤嬤好,您猜得没错,我是府里新来的。不过我不是来收衣裳的,是来找人的。” “找人?怎么跑到浆洗房来找?”老妇手里还握著炭火熨斗,边说边將衣襟压平。 苏萤顺著话茬笑了笑:“我进府前有个同乡,她有个妹子就在这儿做事,我初来乍到,想认认老乡,以后在府里也有个照应。” 老妇恍然,將熨斗倒放在一旁,转过身来:“你说的是那个叫小草的丫头吧?” “是,就是她,嬤嬤可知她调往何处?” “唉,可怜的丫头。”老妇嘆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前阵子太太身边的王妈妈来了,说是太太的衣裳少了条金炼子,偏巧在小草床边翻出来。是真是假我也不晓得,反正那天晚上她就被领走了,说是卖了。你让她家人赶紧托人去找,再晚几日,就真的不知去向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苏萤心口骤然一紧。 什么衣裳少了条金炼子,自己屋里不找,偏偏就去浆洗房搜小草的屋子,这分明就是蓄意的栽赃陷害。 老妇一句快去托人找,让向来沉稳的苏萤一时也没了把握。她强行压下心头的焦躁,道了声谢后,便快步回到自己的院子。 桃溪见她神色凝重,不敢多言,只伺候她换了衣裳后,便轻轻掩上了门。 苏萤坐下,静静想著对策,思绪却像乱麻般缠在一起。 她站起身,想打开窗子透一透气,目光不经意地一扫,落在之前换衣时放在案上的锦袋与那青灰色香囊掛坠上。 在船上的那几日,她日日数著春闈的日子,如今想来,表兄应已回府,正静候放榜了吧? 登船前,他说过,他会来接她。若此刻他在身旁,这府里的局面,或许能多几分从容。 她缓缓伸手,將锦袋里他为她刻的青田石印章取了出来,原本只是想握著它,让自己静下来,却意外摸到袋底似乎还有一片薄物。 她微微一愣,取出印章,果然从衬底抽出一张折得极小的纸。 纸上是一行苍劲有力的瘦金体: 黄沙万里,亦可生。 自知苏萤偏爱瘦金字体后,杜衡便常用此体写字。尤其是那段日子,两人並肩翻阅地誌、查看邸报,写了不少关於北地的文章,自然也包括写给席西岳的那篇策文。 她很喜欢看他的字,尤其是那与自己笔锋收势全然不同的力量,这是二人在书案前独有的趣致。 记得那日,她翻到地誌上描绘北地冬末春初黄沙漫天的景象,不由问他:“黄沙万里,是否寸草无生?” 他笑看著她,眼底满是柔和:“黄沙万里,亦可生。” 原来,他早知此次乐清之行未必顺遂,於是写下这八个字,只盼在他不在身边时,她仍能安然自持,守到开的那一刻。 烦躁的心绪终於得到一丝清明,眼下,她除了对苏府一无所知的桃溪,根本没有其他帮手。哪怕再著急,也只能在明日,藉口去给外祖父母请安,与姨母互通有无。 心思一定,她终於吐出鬱积於胸的闷气,双眼望向空中高悬的明月。 可就在这时,只听得门前咚咚作响,桃溪焦急之声传来:“小姐,太太有请。” 第140章 让舅舅看看,你的脸蛋是不是也圆润些了! 白日里,容氏对林氏步步紧逼,苏建荣不仅替容氏说话,还为了维护这位正头小姨子,不惜下了林氏的脸面。虽说事后苏建荣帮自己找了台阶,说了好话,可林氏却始终恨得牙痒。 容氏刚走,苏建荣扮了会儿慈父贤夫后,便又迫不及待地回了城西的那处宅子。他知道林氏对自己又有新人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索性连掩饰也懒得做了。 既咽不下这口气,又不知该如何是好,手中的帕子被揉成一团,左思右想,终是派了心腹把魏亮叫进了府。 等待之际,她在屋中来回踱步,耳上掛著那串红宝石小坠儿,隨著她忙乱无章的步伐晃动得厉害。 魏亮进门时,目光便被那晃著艷光的耳坠吸引。恍惚间,他想起这几夜那个小丫头耳朵上也掛著一对银坠子。她的双手被他反扭到背后,隨著他的肆意衝撞,银坠跟著前后摇晃,哀哭声与那晃动的银光交织成旖旎幻境,让他沉浸其中,欲罢不能。 他忍不住舔了舔唇角,似在回味。 “想什么呢?方才我说的,你可有主意?” 林氏这么一高声询问,把魏亮惊回神。他有些不耐烦,道:“你怕什么?文书不是给那容氏看过了吗?她不也没说什么吗?” 其实他一点儿都没听见林氏同他说了什么,只是他太了解林氏,心知她在苏府一人独大十余年,猛然间来了位专门冲她而来又高她一等的夫人,有些无法適从。 “你该如何便如何,及笄礼一过,袁家把亲一提,以后这大小姐便是袁家的人了,你照样舒舒服服在苏府做你的苏夫人。难道还怕那容氏回不了京城,日日盯著你不成?” 林氏听著觉得有理,可一想到那个心早就飞到城西去的苏建荣,便觉在这府里待不下去了。 於是,她难得地主动贴上魏亮,央求道:“亮儿,要不咱们带著俩孩子远走高飞吧?反正银子、地契,咱们也挪的差不多了。” 之后,又在他耳边轻声道:“也总不能让他们一直喊你舅舅呀!” 魏亮怎会同意?这种有人替他养娃、有人替他赚钱,夜夜又无人管束的日子,要多逍遥有多逍遥,他怎会傻得同意林氏的痴心妄想。 “芬儿,我自是想与你双宿双棲,可咱们元宝已经开蒙了,总要多为他考虑考虑。” “你想啊,这雁盪书院可是远近闻名,只要元宝能进得去,就等於一只脚踏进了仕途。再说那袁家,如今的內阁大学士不就是袁家长房?大小姐这一回来,咱们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若真带著孩儿们远走高飞,也未必能有如此好的机遇给元宝!” 说著,魏亮偷瞧了怀中的林梅芬一眼,只见她神色已松,不似方才那般凝重,便知她已被说动,遂又添了一句:“咱们如今已不是无儿无女之时,不能只图我俩的快活,还得多为他们著想。还有福宝,以后也要找人家,有个长姊在袁家当夫人,你还会愁她嫁不好?” “要我说,你眼下唯一要做的,就是把大小姐伺候高兴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这一提到自己与魏亮的龙凤胎,林氏便无可辩驳。魏亮说得句句在理,她与他的私情,在孩儿们的前程面前,不值一提。 虽然心里已服气,可嘴上却不愿那么轻易便饶了魏亮。她靠在他怀里,哼了一声,道:“別以为我不知道,这些时日,你是不是又出去招猫逗狗了?” 见魏亮似要狡辩,她伸出那殷红的食指尖,轻点在他唇上,不许他张口。 “少说你没有。”她眯了眯眼,慢悠悠道,“这两日,你身上总带著一股淡淡的草叶香,可瞒不过我。” 说罢,又將身子偎回他怀中,娇声道:“我不是那等妒忌心重的妇人,你我之间那么些年都过来了,何况我也不能夜夜陪著你,总得有人伺候著,不是?” “我的心本就不在苏建荣那儿,如今他在城西那处宅子住下了,我虽觉冷清,可也乐得清静。只是你!”说著,她又从魏亮怀里起身,眼角眉梢媚意横生,似嗔似怒道:“你得记住,那些猫儿狗儿的,玩玩便是,別的,我可不准。” …… 苏萤自是不惧林氏,只是此时已入夜,她摸不准林氏唤她所为何事。考虑再三,还是领著桃溪,隨著僕妇带路,去了林氏住处。 只是出乎她的意料,那么晚了,魏亮竟才从林氏屋中出来,正巧与她撞了个正著。 林氏让人请苏萤时,魏亮自是在场。他知林氏爱捻酸,特地算好时间告辞,欲与苏萤这位大小姐来个面对面。 “今日没得机会与大小姐问好,眼下可算是遇著了。” 要及笄的小姑娘,这身段、这面容就是比那半老徐娘来得妙,虽说不上凹凸有致,但是清纯可人,让人忍不住就想尝一尝那鲜味儿。 “想必大小姐在京城过得滋润,才几个月的工夫,便出落得越发动人了。” 也不知是不是在夜色的掩护下,魏亮的言语越发大胆无忌。苏萤听不下去,正要越过他去,谁知一股熟悉的淡淡草香钻入鼻端,令她心神一凛。 魏亮见苏萤竟未走,而是在他身侧停了下来,心中一喜,遂又大著胆子朝她的脸伸手过去:“来,让舅舅看看,你的脸蛋儿是不是也圆润些了!” 好在苏萤反应快,侧身躲过,桃溪也適时上前,將她挡在身后。 苏萤不欲与魏亮纠缠,便唤了桃溪一声,牵著她转身离去。 魏亮见状,未再拦阻,只缓缓收回手,放在下巴处不住揉搓,目光最后落在了护著苏萤的桃溪的背影之上。他由上而下缓缓打量一遍,饶有兴致地自语:“桃溪这名字不错,比那草儿儿的好听多了。” 第141章 袁家二房公子,姓袁名颂,大小姐真是好福气 “大小姐来了!” 苏萤一进屋,林氏便殷切迎上前来,伸出双手欲牵她往椅上坐。要知道,从前林氏可从未如此主动过。 她手里还攥著方才揉皱的帕子。苏萤瞥了一眼,便侧身避开,既不让她碰自己,也不愿触及她屋里的任何物件。 苏萤冷声道:“眼下已是入夜,夫人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时候不早,我还要回去歇息。” “是我顾虑不周,不该这么晚唤大小姐前来。只是这件事,不便当著外人说。我想著您明日还要去雁盪书院,再不提前告诉,怕您到时候没个准备。” 林氏口中的外人指的是谁,不言而喻。苏萤不发一语,只冷眼瞧著她那副假惺惺的样子,心中揣度林氏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恭喜大小姐,贺喜大小姐!此次著急让您回府,只因要带您相看人家。老爷原想著等一切定下再同您说,我是觉得还是越早让您知道好,这样到时才有个准备,不是?” 见苏萤神色微动,林氏忙笑著安抚:“大小姐先別急,这一回的人家可是经容家二老点头的,说起来,想必您在书院时也见过。” “就是袁家二房的公子,姓袁名颂,听说还是咱们浙江的解元郎呢!大小姐真是好福气!” 袁颂? 心口一紧,她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竟真要提亲,下聘? 苏萤摇了摇头,眉间一蹙,肃色道:“夫人,您这是拿我寻开心吗?袁家那位公子如今正在京城等著放榜,哪怕他腾云驾雾,也不可能几日便到。他人都不到,何来的相看?还请夫人慎言!” 苏萤冷冷甩下一句,转身欲离。 林氏並不知苏萤与袁颂已相熟到这般地步,竟连对方此刻在何处做何事都了如指掌,只觉更该依魏亮此前所言,巴结好苏萤,日后好为那对龙凤胎铺路。 回想从前,她暗暗后悔不叠,当下加倍討好:“我的大小姐哎!这么大的事儿,我怎能寻您开心?我说的句句是真,当初便是袁夫人派人上门通传的,袁夫人先经容家二老同意,才给咱们府里送信。要不然我同您父亲又怎么请得动袁夫人来给您插簪。” “我就是怕明日去了书院,若二老提起,您当场没个准备,这才赶在前头告诉您一声。时间有些紧,待您从雁盪回来,我带您去成衣铺子瞧一瞧,有什么入得了您眼的衣裳,可好?” ...... 苏萤一整夜未睡得安稳。她一闭上眼,就见袁颂那喜笑顏开的脸影,紧接著林氏巴结討好的话声又钻入耳中,扰得她心绪难寧。她翻了个身,谁知心善的小草捧著胰子出现在眼前,哽咽道:“小姐,救我,救我!”而她的身后,隱隱约约浮现出一个男人的轮廓,让她惊醒,再无睡意。 天刚蒙蒙亮,苏萤便已起身。一夜的梦境与现实纠缠,令她急於前往雁盪,要同姨母互通消息。 才打开门,就见有人已在院外打扫。见她出来,院里的僕妇、小丫头忙停下手中的活,向她福身行礼,又接连送上热水和早膳。桃溪跟在一旁,看著这些下人恭恭敬敬的模样,神情也鬆快了不少。 这般殷勤是苏萤在苏府从未见过的,她心里清楚,这是託了袁颂的福。 既然苏萤已得知袁家即將来苏府相看,在雁盪书院的容氏,自然也从父母口中得了消息。 向来行止有度的她,这一回却难得左右为难,沉默片刻,才轻轻道出一句素来不会说的话: “他们若是数月之前上门,该有多好?” 若是在林氏欲將萤儿胡乱许配之时,袁家便登门提亲,那么一切都將迎刃而解。萤儿便不必孤身一人、淒悽惨惨地上京投亲,也不会有京城那几个月的风波与纷扰。 可世间之事,哪来的“若是”,又哪来的“如果”? 她该怪林氏与苏建荣千不该万不该將萤儿胡乱婚配,还是该说上天自有安排,一切都是天註定? 看著父母谈起袁夫人亲自上门表达诚意时,脸上浮现出久违的欣慰与放鬆,容氏还是开了口,缓缓道: “父亲、母亲,我此番回来除了看望您二老,还有一件大事要做。”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多年未见、思念甚篤的老父老母身上,郑重道:“在及笄礼后,女儿將以杜府主母的名义,替杜府长房长孙杜衡,向苏家提亲。” 女儿的一番话,让原本终於为外孙女放下心来的容家二老又再一次提心。 容老先生道:“这也太突然了,若兰,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事先写信告知?” 容氏微屈了屈身,语气中带著几分女儿家的亲昵,道:“苏建荣著急忙慌地派人把萤儿接回,您老人家也没给我写信啊?我怎知他是否又起了旁的心思,要害他的亲生闺女。” 她抬手指了指一旁还未来得及收拾的箱笼,道:“您老人家看看我带的这些,这哪像是提亲用的,分明都够下聘了。当初我的婆母还有长嫂,一听到苏家要把萤儿接走,便担心萤儿一回乐清便再也出不来了。她们这才赶紧开了库房,特別是我长嫂,把所有的好东西都备上了。还说等衡哥儿放榜后,她还要再带一船聘礼,与衡哥儿亲自前来下聘。” 即便嫁去京城多年,容氏在父母跟前仍如当年一般,带著点小女儿的倔气。只是连她自己都未发觉,她的心早已不自觉地向著杜家偏倚。 容老先生缓缓开口:“我在京城为官时,与杜家交往颇多,杜家家风素来行事端正,否则,我当年也不会允你早早与他们结亲。” “杜衡小小年纪便斩获解元,又为父守丧三年,严循教礼,且不会被仕途前程乱了心志,果真是个好儿郎。” 他顿了顿,又道:“只不过,凡事也要讲个先来后到,毕竟是袁家先登的门。” “再者说,若论人品学识,袁颂这孩子是我亲自教的,他的才华和为人,除了他的父母,便只有我最知晓。” 第142章 择婿看的是人,又何必拘泥於先来后到? 容氏却道:“父亲,袁颂自然是好孩子,可衡儿亦不差。袁家如今不过相看,我杜家却已实实在在上门提亲。择婿看的是人,又何必拘泥於先来后到?” 见小女儿已毫不掩饰对自家侄儿的偏袒之意,容老先生捋须微笑:“若兰,你如今总算也能体会为父当年的用心良苦了吧?” 然而,老先生话锋一转,神色肃然,道:“不过,我与苏建荣早已有言在先。向苏家提亲之人,须得经我点头,他方能做主。但凡我不允,他便不能私自替萤儿定下亲事,哪怕他是萤儿的父亲。” “所以,袁颂也好,杜衡也罢,於我而言皆是好孩子。至於萤儿最终同谁结亲,还得由他苏建荣来定。” 容氏闻言,眉间不免添了几分愁色。这亲事究竟落谁家,除了那虚情假意、假扮慈父的苏建荣,竟是谁也做不了主。 见父亲已然下了定论,她便不好再多言,目光缓缓移向一旁静坐的母亲。从前在信中,她曾追问过,除了那笔银钱,父亲还允了苏建荣什么,才令他肯將萤儿的婚事先交由容家首议。可彼时问不出来,如今依旧无果。容氏思来想去,只能转而从母亲处探一探口风。 …… 因担心林氏会藉机为难萤儿,容氏一早便派人去苏府接应。谁知,接人的马车走至半路竟打道回府,跟著马车同去的清云匆匆来报:“表小姐到了。” 不仅是容氏,容老先生与老夫人也赶忙起身去迎。只是这腿脚已不如从前,没走多远,便瞧见外孙女先行至跟前。 再次见到掛念数月的外孙女,二老自然欣喜非常,尤其是容老夫人,眼角已有泪意,此刻正握住苏萤的手,细细打量。 数月前,未免生变,老两口给了苏建荣和林氏索要之物后,便托人连夜雇了船將外孙女送走。 两位老人互相倚靠著立於岸边,看著那条雇来的小船消失在茫茫天色之中,心底淒凉一片。 事出紧急,他们连个丫鬟都顾不得让外孙女带上。儘管书院不比那富贵人家,可萤儿好歹也跟著他们过了数年无忧无虑的日子。到头来却只身一人淒凉上京,实是无奈之举。 好在,如今外孙女平安归来,老人家悬著的心终於彻底放下。 容氏自然瞧出父母对萤儿的关心与歉疚,为免二老因神伤而伤身,便故意嗔道:“父亲、母亲,女儿昨日回来,怎不见二老如此关爱?再者说,萤儿在京城由我照拂,难道二老还担心女儿亏待了她不成?” 一番插科打諢之下,才让两位老人家稍稍收起了伤感,亲自领著外孙女回屋再敘。 待苏萤与外祖父母磕头问安之后,姨甥二人才有了独处的机会。 苏萤有些为难,她知道一个姑娘家是不能將亲事掛於嘴边,可终究忍不住,迟疑片刻,低声道:“姨母,袁家,” 话未说完,苏萤已涨红了脸,只將“袁家”二字说出口,其余的却怎么也接不下去。 容氏原不想让萤儿知晓袁家已有相看之意,未料外甥女早已听闻。见她如此模样,便知她心中所想,为免她多思,容氏覆上她的手,柔声道:“袁家的事我已知晓。不过,这不是你要操心的事,两日后的及笄礼才是你该放在心上的。” 见姨母言之凿凿,神色间毫无慌乱,苏萤心下也安定几分,於是又將昨夜浆洗房寻人,以及撞见魏亮之事一五一十讲与姨母听。 “姨母,我怕小草在魏亮手中!那草叶的香气极为独特,除了小草,旁人断难知其调製之法。” 容氏目光一沉,沉吟片刻后才缓缓道:“你先莫急。” 见苏萤抿唇欲言,她又补了一句:“你外祖的旧门生,尤其那些在朝为官之人,多多少少与我有些年少之谊,远的不说,临近的县城就有一位。你且安心过了及笄礼,其余的事我自会请人去查,莫要操心。” 虽说离及笄礼仅剩两日,可这两日却被安排得满满当当。林氏为討好苏萤,几乎跑遍了乐清城內的大大小小成衣铺与银楼首饰铺。苏萤不用亲自出门,所有林氏看中的衣裳、首饰,皆一一呈到她面前,由她挑选,可见林氏这回是下了血本。 从京城隨船而来的礼品中,有程氏与杜老夫人为苏萤准备的及笄礼,容氏派人连著容家二老的贺礼也一併送至苏府。 袁家夫人作为给苏萤插簪的正宾,竟也命人送来厚礼,显然对苏萤十分看重。 更出人意料的是,一辆疑似永嘉县衙的官府马车也驶入苏府,引得街坊交头接耳,却又拿不准来意。 一名妇人听邻里呱噪半天,嫌弃道:“与其瞎猜,不如找个人问问!” 於是趁门房开门,吆喝著叫里头的小廝来牵马引车之际,那妇人瞧准空隙,忙塞了一包瓜子到门房怀里,笑嘻嘻问:“我说管事的,您府上可是有什么喜事?” 门房倒也不避讳,袁家那样的望族都送了礼,自是件露脸的体面事,便笑道:“我们家大小姐办及笄礼!” “大小姐?你们小姐、公子不是一边儿大吗?”那妇人曾见过好些回,林氏带著龙凤胎出行,印象中也就十岁的模样,怎的便要及笄了? 门房咳了一声,道:“你说的是我们府上的二公子和三小姐,上头还有位嫡出的大小姐呢!” 妇人这才恍然,有些讶异道:“平日里好像没怎么见过大小姐出门?” 门房不动声色,只笑著说道:“雁盪书院听说过吧?那可是出了好几个翰林老爷的地方。我们家大小姐,是那书院老先生的外孙女,平日里不是跟著读书识字,就是上京謁亲,你在街上哪能见著她?” 听得眾人连连嘖嘖。 “哎哟哟,这苏府的大小姐竟如此了不得!” “这下可明白了,怪不得这几日送礼的马车来得跟娶亲似的。” 第143章 老身奉命,替京城杜家上门求亲 街坊邻里的一句“娶亲”,本是见苏府门前热闹而说的一句玩笑话。 谁知及笄礼的次日,竟真有两队马车分別自一东一西缓缓驶来,车马之多,阵仗之大,竟比前几日还要隆重几分。 路人纷纷驻足,想要看个究竟。 连著好几日迎来送往,门房正想趁著笄礼结束偷个懒,哪知大清早的,便听到有人“砰砰砰”地拍门。 没见主子吩咐,这么早还有客? 门房打著呵欠,不耐地打开小门,伸头查看。 才刚开了条缝,左右两只手便一左一右伸进来,把门扇拦住,门房的睡意登时全无,定睛一看,竟都是熟人! 左边那位,是陪著大小姐从京城杜家来的年轻管事,好像叫清云。 右边那位,是袁家的管事,这些日子来过好几回,门房早已熟记。 见来人都是贵客,门房不敢怠慢,忙道了声“管事们好”,便去拉开大门,让马车入內。 可苏府的门到底比不得高门大户,不够两家马车並行,只能一家先行,另一家自然就要落在后头。 袁家管事见状,开口对清云说道:“我们是袁家人,小哥,烦请往后让让。” 语气虽算客气,面上却带著些倨傲。这倒也不奇,他们袁家,可是跺跺脚能让乐清抖三抖的人家。 清云一听,笑了声,心道:我管你是圆家还是方家,我们可是来提亲的,难道提亲还要让路? 於是挑眉开口:“常言道,远道是客。我们杜家从京城而来,袁家不会连这点儿礼数都不懂吧?” 袁家管事听后一愣。 这还是头一回碰到有人听见“袁家”二字还敢硬声回嘴的。本想顶几句,可一想夫人就在车里,平日最不喜他们倚势仗气。寻常让一让也就罢了,可今天? 於是两人就这么肩並肩、眼对眼地杵在苏府门前,像两只梗著脖子的乌眼鸡,虽无爭执,却谁也不肯让步。 “清云,请袁府马车先进。” 僵持之际,容氏的声音从车中传来。 袁家管事眉头一挑,唇角浮出一丝笑意,眼神里满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得色。 清云冷眼一扫,不与他计较,只退回车旁,朝车夫点了点头,示意调转马头。 谁料那边袁家马车里忽然下来一名僕妇,走到管事身边低声耳语几句。 那管事神色一变,连忙应了声,恭恭敬敬退至一旁,吩咐车夫侧移车身,让出正道。 清云见状,也不多言,让车夫將马车稳稳驶入苏府大门。隨后,袁夫人所乘的马车才缓缓跟上。 待马车停稳,一位媒婆子率先从容氏马车上下来,手中捧著礼单,笑呵呵地对门房道:“老身奉命,替京城杜家上门求亲,还请通稟苏老爷。” 此言一出,袁家马车內的帘子一动。方才那名僕妇又上前几步,朗声说道:“袁府夫人与苏老爷有约,也请替我们通传。” 苏建荣平日早已宿在城西的外宅,只因袁夫人早与他定好,於及笄礼次日相看,他才留在了府中。 一想到袁家就要与自己结亲,苏建荣便觉得神清气爽,连晨起的茶都多饮了两杯。 对於苏萤这个长女,他心中向来是复杂的。 最初,她是他的掌上明珠。她出生那日,初为人父的他,將尚在襁褓中甜睡的女儿捧在怀里,只想著將来只要她愿意,就尽力將这世间最好的一切都给她。 然而,自他得了秀才之名后,科考之路並不顺遂,便借著女儿的出生,將早就盘算的从商念头告诉尚在坐月的容芝兰。谁知此事被岳丈容老先生一口回绝,还斥他急功近利。那番数落刺痛了他的自尊,他不顾妻子尚在月中,次日便带著母女二人离开雁盪,搬回早已破败的旧宅。 起初,容芝兰倾尽嫁妆相助,他也卯足了劲,加之他本就正派俊朗的脸庞和善於交际的性子,茶叶生意渐有起色,从苏秀才变成了苏老板、苏老爷,身边自也多了许多鶯鶯燕燕。也是那时,他结识了娇娇弱弱的林梅芬,赎她出青楼置外宅,从此乐不思蜀,连生意也不顾,家也不回了。 久而久之,生意自然一落千丈,迫不得已只好回家,而此时容氏已身患重病,他便藉机擅自挪用了她的嫁妆。 直到容氏病逝,容家兴师问罪,他一怒之下,索性迎林氏进门,说是给女儿找个母亲。容家自此不再声张,为了从他手中带走萤儿,不仅不计前嫌,还又给了他一笔银钱。从此在他心里,这个女儿便成了尚有亲缘的陌生人。 直到两年前,苏萤回府,毕竟多年不见,女儿已亭亭玉立,眉眼间偶尔能让他想起芝兰,心中自然又生了几分愧疚之情。然而这点情分很快被林氏的枕边风磨没了,他发现她生疏冷淡、不如龙凤胎亲近,更带著容家的傲气。久而久之,便听了林氏的劝,打算早早把她嫁出去。反正给她找个家底殷实的人家,衣食无忧,也算对得起她已故的母亲。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几乎要被他忽略的女儿,竟能得袁家青眼。若他真与袁家结亲,苏家便能再上一层楼。这个意外之喜让他心头微微发热,像是忽然又寻回了对萤儿这个长女的父爱。 这几日,他见林氏为了萤儿忙前忙后,並不吝惜手里的银钱。也是,袁家人看著呢,这种体面还是要顾得的,思及此,心中又熨帖不少。 本想著让人过去问问,大小姐是否已准备好时,却听得下人一脸惊慌来报:“老爷,袁家的马车已到。” 他鬍子一吹,眼一瞪,斥道:“到了便到了,你慌个什么劲儿?別让人觉得咱们苏家没见过什么世面。” 下人听训后,忙道:“老爷,还有杜家也来了。” 苏建荣一听,一时未反应过来,问:“什么杜家?” “是雁盪书院的杜夫人,大小姐的姨母。她还带了媒婆,说是来府上替京城杜家给大小姐提亲的!” 第144章 何不待两位公子亲来乐清,再议不迟 苏建荣一听,愣住了。 这不对啊! 明明是袁家先去了雁盪拜见岳丈,得了首肯之后,才回头知会他,说是要相看萤儿。也是因此,他才派人上京將人接了回来。 可如今,容家怎又允了杜家来提亲?莫非是容氏一意为之? 先前分明说好了,萤儿的亲事得容家首肯,可这“首肯”也未免点得太勤了些吧? 一时只觉脑中纷乱。但不管怎样,容氏也好,袁夫人也罢,他都怠慢不得。 当即吩咐道:“你去回一声,请两位夫人在前厅稍后,我这便相迎。” 听通稟的下人带回苏建荣的话,容氏这才由清云扶著下了马车。她原想著不论袁家何时相看萤儿,她必定要在那之前將提亲一事摆在明面上。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杜家与袁家,竟在苏府门前撞了个正著。 车內的袁夫人一听那媒婆口中的“奉命代京城杜家提亲”,心头微怔。她有些不明白,明明今日是她和苏家约定的相看之日,为何还有人家会在同一时刻前来提亲? 京城的杜家? 袁夫人转念,这不就是若兰的婆家吗?昨日及笄礼上,正是若兰作为萤儿的姨母主持的簪礼。因以笄礼为重,她与若兰二人久別重逢,却无法细说。本想著待相看之后,约著到府上一敘,谁知竟於第二日在苏府相遇。 沉吟片刻,袁夫人心中泛起了一丝波澜。 这杜家是萤儿在京城所住之处。这么说来,难道萤儿上京本就是为了与杜家结亲?若真如此,那容老先生为何从未提及?苏家人又为何同意袁家来相看? 容老先生为人她自是明了,可这苏家?想起萤儿在雁盪居住了十年,袁夫人心中暗道,这苏容两家间,怕是有许多剪不断理还乱的家事。 思及此,袁夫人不由得嘆了口气。难怪颂儿在春闈前夕匆匆来信,想必是早知有人要与他爭人,才想先下手为强。她那孩子向来恣意,只是这一回,差点连她这个做娘的也给算计进去了。好在她从头到尾只说“相看”,从未言及“提亲”,如此一来,万一哪处不对,她也好有迴旋的余地。 萤儿这小姑娘她从前便中意,只是她袁家娶媳妇,还未到要与人爭抢的地步。 心念一定,她才让车內隨侍的丫鬟掀帘扶她下车。 “袁夫人。” 容氏见袁夫人下了车,便上前问候。她本不欲与袁夫人照面,可如今就这么巧地见著了,她自也无甚顾忌,便从容迎上前去。 “是若兰啊!”袁夫人似是才瞧见容氏,应声笑道,“瞧我,昨日就说要改口叫你杜夫人,这才一天工夫竟又忘了。” 容氏自是明白袁夫人所指何意。昨日及笄礼上重逢,谁也未提今日还要再来苏府一趟。 作为苏萤的姨母,袁夫人对萤儿的喜爱溢於言表,她自然感激欣慰。可作为杜夫人,她则要为自家侄儿娶回心仪之人。 身份不同,所行之事,也只得不同。 於是,她微微頷首,不急不缓地道:“袁夫人,这口一时改不过来也无妨。只是今日,我確是以杜家人的身份而来,为我那侄儿,正式上苏府提亲。” 言语虽轻,却態度分明。 袁夫人听后,眉毛几不可见地轻挑了一下,隨即笑著点了点头,仿佛只是听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未作半点回应。 ...... 待苏建荣入內,便见容氏与袁夫人一左一右在厅中坐著,这才猛地意识到一个极大的疏忽。两家一为正经上门提亲,一为提前约好的相看,照理说应各有接待,分设厅堂,怎能混坐一处? 方才他只顾著不能怠慢,竟一时忘了这层。如今二人皆已入座,倒叫他这做主人的反而无处下手了。 但事已至此,再追悔也无益。好在他素来惯於应酬,便只得顺著眼前场面,自左至右一一致意。 方才容氏特意请袁夫人坐在左处,以示敬意。袁夫人也未推阻。因此苏建荣先向袁夫人拱手作揖。 袁夫人笑著回礼,却是什么也未说,仿佛等著瞧这苏建荣该如何处理此种局面。 苏建荣行礼后,继而转向容氏。容氏也不藏掖,坦然道:“我今日是以京城杜家二夫人之名,代我侄儿上门提亲。” 说著,她向身旁媒婆递了个眼色。 那媒婆会意上前,笑盈盈取出礼单与一纸文书,双手奉上,道:“杜公子现下人在京京城,静候春闈放榜,若得佳音,定择日亲自上门请安。” 媒婆並未直接开口夸讚杜衡,既不言其身份功名,也不多言旁事,却也不遮不掩,此为上门提亲应有之度,留三分含蓄,方显体面。 苏建荣接过礼单文书,原本心中已有决意,只待回几句场面话便算作了事,可目光一扫,却顿时动了心思。 虽说是提亲,但这礼数,几近厚礼。別家提亲不过彩帛香粉,这杜家不仅綾罗绸缎、文房四宝,就连金银玉饰都足足两匣。 毕竟也是做了多年营生之人,苏建荣心中算盘不免拨了起来。 若没有杜家这一出,他自是愿意攀上袁家这棵大树,靠著袁家的名声,往后的营生自是畅通不少。 可要说坏处,也不是没有,譬如嫁妆。 袁家与苏家都在乐清,他这一名不见经传的苏家攀上袁家二房的解元公子,这嫁妆得准备多少,才够得上面子不被人背后议论?只怕把他苏家家底全都拿出,在旁人眼里都只是將將看得过眼罢了。 再说那杜家,容氏远嫁京城时,萤儿已被接到雁盪,他自是知道杜家,但也只限於知道。只是觉得,但凡在京城,便不是那说不上名头的人家,更何况据说那是岳丈在京城为官时便定下的娃娃亲。可见这杜家也不是等閒人家,只是家底不如袁家而已罢了。 苏建荣这些年借著萤儿拿容家的好处拿惯了,若萤儿当真嫁去袁家,恐怕能有的只是袁家的光,可杜家? 苏建荣的目光再一次落在那长长的礼单之上,更何况杜家还有容氏,说不准他还能如以往一般再拿些好处,而且还不用顾忌嫁妆,反正隨船上京,是多是少,都已与他无关。 他不自觉地又看向那文书,里面有著杜衡的生辰功名,解元二字让苏建荣眼皮微跳,竟是与袁家公子不相上下。 一念及此,原先那点斩钉截铁的心思更是软了几分。 一番计较之下,他终是打定主意:“萤儿是我掌上明珠,这等大事,身为父亲,岂能草率?” 说到此处,苏建荣语调一顿,目光在两位夫人脸上游移,笑道:“何不待两位公子亲来乐清,再议不迟。” 第145章 公子,公子,会元,会元! 苏建荣这算盘打得倒是响亮,他不怕袁家与杜家因他这句话便打了退堂鼓。 袁家是何等人家,这尊口开了,哪有说变就变的道理。而容氏代表的杜家,千里迢迢携礼而来,更不会轻易变卦。 况且他说得在理,哪有不见到人,就定闺女亲事的道理,只是“再议”罢了。 而此刻,苏建荣口中念叨的两位公子,正等著杏榜揭晓。 “公子,公子,会元,会元!”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只听得一略带江浙口音的小廝在杏榜前欢呼雀跃。此话一出,立时吸引眾人艷羡与好奇的目光。 因今岁春闈提前,有不少举子来不及准备便仓促上京,而更多出身穷苦者,则连盘缠都未集齐,只能与春闈失之交臂。 在如此紧迫的情形之下,能在春闈夺得头名,既要有才也要有財。 “啊呀,是袁兄!不出所料,可喜可贺!” 观榜的人群之中,有一蓄著山羊须的举子,此人正是此前登门拜访袁颂私宅之人。他来了有些时辰,终於在最后一张黄纸之上找到自己的姓名、籍贯。喜上眉梢之际,听到有人大喊会元,他忍不住循声望去,目光一扫,恰见那人正是袁颂的贴身小廝余年小哥,忙不叠拨开人群,欲跟著上前道喜。 此时的袁颂正倚在不远处的一株杏树下,不知何时一片葱葱杏叶落於肩头,他不经意地將叶片拂去,才抬眼看向那溜须拍马的山羊须,慢悠悠开口:“意料之中,无甚可喜。” 言语轻描淡写,却张狂之至。山羊须訕訕一笑。他本就存著奉承之心,眼见自己已在榜上,自然愿意跟在袁颂身后,期盼有朝一日得见袁大学士。正要上前多攀谈几句,谁知袁颂却已翻身上马,他只得道了句“会元郎”,以作辞別。 谁知袁颂却不在意此等名號,只甩下一句:“待我中得状元,再喊不迟。” 此话若从旁人口中说出,难免惹人讥讽生酸,可出自內阁大学士袁之序的嫡亲子侄之口,便无人敢置喙。只见那山羊须恭敬一揖,久久方才起身。 …… 程氏在得知次日便是放榜之日后,一夜都没睡安稳,翻来覆去数不清多少回,终於坐起身来。 容氏不在的日子,婆母接手中馈,並手把手带著婉仪,教她如何持家。从前一直觉得婉仪小,心思单纯,不適合管家。可在婆母的带教之下,婉仪出乎意料地將事事打理得井井有条。程氏也终於明白,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要她不过於干涉,一切便已是最好。 因此,哪怕心中再如火燎,她都不能扰了衡儿清净。 默默起身,行至案前,点了蜡烛之后,便在心中默念:“观自在菩萨,行深波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一遍又一遍,她渐渐心平气静,直至天色渐亮,杜衡前来请安。 “母亲,贡院揭榜,孩儿去去就回。” 自从码头返回,衡儿便在书房之中,非要事不出。下场那日,再见他时,人已清瘦不少。除了一只针脚不太细致的青绢笔袋,他什么都未带,便去了贡院。 三场考毕,许多举子是被人抬著出来的。而她的衡儿虽髮丝凌乱,却仍护著那只笔袋,稳步走出贡院。 “今日揭榜,怎还需带它?” 程氏见今日杜衡又如下场那日一般,忍不住看著笔袋问道。 杜衡却不遮掩,道:“萤儿行前,特地缝了此笔袋与孩儿。此袋沐了圣人之气,孩儿带著他,心中安定。” 此话从一向循规蹈矩,从不怪力乱神的衡儿口中说出,让程氏一时不知如何应声,她张了张口,停了半晌才道:“好,好!” 辞了母亲之后,杜衡与清泉策马去了贡院。因料到贡院附近车马为患,他们便將马栓在街角,步行前往。 谁知才行了几步,便见已从贡院返回的席西岳。 席西岳一脸喜色,见到杜衡之后,更是大步向前。 杜衡心中明白几分,对席西岳一揖:“恭喜师兄,贺喜师兄!” 席西岳笑著拱手回礼:“同喜,同喜。”语中难掩得意,“榜上三百一十五人,我一一看过,倒是惊喜连连。” 此话一出,杜衡身侧的清泉眼睛一亮,望著公子,眼中满是急切,几乎要奔赴杏榜前为他探名次。 然而公子神色沉静,面上丝毫不见急躁,清泉只得克制脚步,强忍著不让自己一步步朝贡院方向挪去。 正当他心绪难安之际,一阵马蹄声自远而近。如此人潮,竟然有人策马?清泉抬头一望,原是杜府熟人,袁颂袁公子。 席西岳本想告知杜衡名次,怎料袁颂翻身下马,將手中马鞭隨手丟给身旁小廝,便朝二人行来。他只得收了话头,迎上前拱手道:“恭喜袁兄,得中春闈头名,实至名归,可喜可贺!” 袁颂的倨傲向来只给他看不上之人,对於看得上的,出身大家的他自然比谁都懂得礼数。 “席兄客气。” 拱手施礼后,他才好似看到席西岳身旁之杜衡,只见他不慌不忙,挑眉一笑:“杜兄,一切安好?” 既然头名是他,那么杜衡无论何等名次,则均在他之下。 “那日码头,杜兄之话,言犹在耳。”一双凤目上挑,眼中仿若带著刀锋,“確实,心思放在备考之上才是当务之急。” 隨后,只听得他话锋一转,唇边浮出一抹笑意,“反倒是杜兄,如今贵府清净,应是最能静心之时,怎的却在我之下?莫不是,那心思,收得还不够?” 第146章 你这討债鬼!这东西吃下去,你的小命就没了 袁颂向来有著大家公子的傲气,这是不假。只是此刻这般毫不掩饰、因得头名而生的优越之感,倒让席西岳不禁眉头微蹙。 他记得,师弟因故暂列缓考之时,自己曾在袁颂面前诚心举荐,盼袁阁老出手相助,让杜衡重返考场。可眼下看来,这袁颂对杜衡竟存有如此敌意,实非他所料。他素知杜师弟为人,难不成二人之间早有误会未解? 正思忖著该如何调和,杜衡却先一步开了口:“雁盪书院人才辈出,我早已亲身领略。” “袁兄此次拔得头筹,自是实至名归。如此喜讯,传至乐清,她必会欣慰。殿试在即,盼袁兄再传捷报。” 此言一出,话语虽不卑不亢,语气沉稳,却隱隱带著一丝旁人难辨的情意。 席西岳闻言,心头不解。据他所知,师弟从不曾离开过京城,何来的机会亲自领略连他都只是听闻,却少有机会认识的雁盪书院之人?只是眼见师弟神情澄澈,眉眼间带著几分温和,倒也不像心怀芥蒂的模样。 他当即放下心来,顺势笑道:“既如此,不若今日来我府上一敘,一为袁兄独占鰲头贺喜,二来也可探討一番殿试策文走向,如何?” “多谢席兄/师兄盛情相邀,不过,” 袁颂与杜衡几乎同一时刻开口,竟是不约而同的和声婉拒。 这一幕落在席西岳眼中,更显方才心中诸般猜测,或许终究只是他一人所想。 他一怔,旋即自嘲一笑,拱手作罢:“也是,殿试在即,倒是我唐突了。待大榜揭晓,诸事落定,再聚不迟。” 话落,神色不显半分尷尬,片刻便已將局面收拾得体。 ...... 见席公子与那素来膈应自家公子的袁颂各自离去,清泉终於按捺不住。双脚不由自主地转向贡院,脸上写满焦急,语带恳求:“公子,我能先去看看吗?” 杜衡嘆了口气,挥了挥手,示意他先去。 他早已心中有数,自己必在榜上。虽说未得会元,有些遗憾,但想到考前险些与春闈失之交臂,这个名次於他而言,早已不足为道。於是,他放慢脚步,缓缓而行。 清泉得了准许,立刻如横空出世的孙大圣一般,奔跑跳跃,左躲右闪地从看榜人群中穿梭而过,径直朝杏榜首页奔去。 果然,公子大名赫然在那头张红纸之上,只被一人之名压过,位列第二。 “那袁公子也太目中无人,这才是春闈罢了,殿试还在后头呢!” 看清名次之后,清泉立刻折返回来,脸上写满不平。方才袁公子之言,连皮糙肉厚的他听了都堵得慌,不知情的还以为自家公子名落孙山呢!可如今一看,三百一十五名进士,公子高居第二,这是何等荣耀!怎在那人口中一文不值? 杜衡听清泉喜气洋洋地带回名次,神色如常,只因这一结果再次印证心中所想。 彼时许崇年曾言,此番主考邹学正,素以考问时政与经义兼顾著称,尤喜將律例与儒经並举。当时他便知,此人偏好犀利文风,爱锋芒毕露、气势凌厉之作。 而他行文向来如本身品性一般,不喜譁眾取宠,亦不尚语出惊人,文章以实出发,落笔稳健。故而,未能拔得头筹,已在预料之中。 为了慎重,儘管已经从清泉口中得知名次,他还是亲自走至杏榜前,確认之后,方才回返。 只见清泉虽面上不显,可那不知往哪儿安放的双手双脚,早已將他想要回府报喜的心情出卖。今晨杜衡向母亲和祖母问安时,便已知长辈们也同样心焦,於是准允清泉先先行回府报喜,他稍后便到。 杜衡不是不急,而是一切本就在料想之中。 可若真说他有何心急之事,那必定是心中记掛远在乐清的萤儿。 那日袁颂所提下聘提亲一事,他一直压在心底,不愿让袁颂的话影响自己半分。他自是相信二婶,可毕竟山高路远,如今除了一封她们初到乐清的平安信外,並无他物。 不知她是否一切安好,不知二婶是否已请媒婆上门提亲?或许再过几日,他便能收到她的第二封信了吧? 与此同时,乐清苏府。 苏萤才將亲笔信封好,打算次日去书院时送去驛馆。 桃溪已將晚膳摆好,香气正浓。谁知还未请小姐上桌,林氏便不请自来,身边还带著那两位许久未见的龙凤胎。 “来,快给你们嫡亲的姐姐磕个头!” 林氏的两只手,一左一右各自按在龙凤胎元宝与福宝的头上,一边諂笑,一边用力往下按。 “母亲,您把我头上新买的宫纱绢给按坏了!” 说话的是福宝,也不知怎的,这孩子不过垂髫年纪,可是周身的打扮竟比及笄的苏萤还要有模有样。小小年纪,便已头戴簪、脚踏绣鞋,猛一看还以为是哪家待嫁小姐,只是个头略微矮了些。 林氏见女儿只顾头上的绢,嘖了一声,低声道:“坏了娘再给你买,让你磕头便磕!” 一听要买新的,福宝高兴地朝著苏萤喊了声“长姊”,隨后又扯了扯林氏的裙摆,道:“母亲,我要买京城最新的样式。” 林氏不愿理睬,只用胳膊肘拐了她一下让她噤声,隨即又將那个略显愚笨的儿子往前一推。 或许是林氏觉著自己的宝贝儿子太过福態,若是太轻便推不动,没曾想力道太大,使得元宝向前趔趄几步,一衝便到了苏萤的膳桌前。 “长姊,我能吃你点东西吗?” 因夏日闷热,桌上只是几盘清淡小菜加一碗白粥。可元宝的眼睛却直直黏在碗盘上,喉咙滚了好几下,似乎连口水都来不及咽。 苏萤尚未来得及应声,便见他抬起那双圆滚滚的肉手,操起碗筷,毫不客气地大口吃了起来。 按理说,稚子无辜,苏萤本不该对这对同父异母的龙凤胎心生厌意。可望著他们,一个眼中只有衣裳首饰,双手揉搓著髮辫,一副扭捏魅色之態。另一个则毫无顾忌,尽显贪婪之相。苏萤终究难生亲近之心。 “这是什么,这么好吃,母亲从来不让人给我做这个菜!” 林氏原还端著笑,想著先寒暄几句再转入正题。可一瞥元宝碗中的笋丝毛豆,身子猛地一震,立时魂飞魄散,尖叫失声:“哎呀,你这討债鬼!这东西吃下去,你的小命就没了!” 第147章 林氏教出来的,自然不晓得何为礼义廉耻 只见林氏慌张地將手伸进元宝的口中,要他把方才吃的东西抠吐出来。她那手指又细又长,状似树杈,別说放进孩童的口中,就是放在成人之口,也叫人作呕。也不知是不是元宝肉厚的关係,林氏怎么伸都伸不进咽喉处。 见催吐不成,她急忙招呼身边的僕妇:“快,快去把魏相公找来,就说元宝吃了笋丝毛豆,让他快些来!” 说著,又让陪在龙凤胎身边的丫鬟们七手八脚地,將因催吐而泪水口水糊满脸的元宝抬了回去。 原本安静的院子,因林氏的到来而变得闹哄哄的。没多久,又因那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笋丝毛豆,闹哄哄地呼啸而去。 陡然的安静让苏萤莫名,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虽曾在苏府住过两年,但由於林氏的关係,除非必要,她通常不出自己的院落半步。故而那对龙凤胎,对她而言,如同陌生之人。 也不知是不是所有的丫鬟僕妇都被林氏招去抬元宝的缘故,福宝身边一个人也没了。她却毫不在意,反而像小人精似的,绕著苏萤的屋子慢慢走了一圈,打量起屋內的摆设来。 “长姊,这是什么,还挺好看的!” 只见案几上有个金丝锦囊,绣得极为精美,想必其中定有什么宝贝儿!她想也未想便伸手去取,动作之快,让苏萤与桃溪来不及阻拦。 那是苏萤在写完给杜衡的信、盖完章后便放下的,谁知就这么被福宝拿了去。 当苏萤与桃溪上前时,她已手快地打开锦囊,掏出了青田石印,在手上摆弄了两下,嫌弃地撅了撅嘴:“还道是什么稀世珍宝呢!” 说著便隨手仍回案几,“长姊此去京城,怎么也未带些好物?这乐清城里的衣裳、首饰,可就属京城样式最时兴,你怎么身上一点也无?” 她的眼睛朝著苏萤上下打量,忽然在她手腕处看见了杜老夫人在她初进府时送的那只玉鐲。 “我就说长姊有好东西呢!让我瞧瞧,是长姊戴著好看,还是我戴著好看?” 谁知她刚一伸手,便被苏萤一掌拍开:“你母亲难道没教过你,非礼勿动吗?” 可话才出口,苏萤便后悔,林氏教出来的,自然不晓得何为礼义廉耻,她多余问这一句。 “长姊,难道你也同母亲和舅舅一样,只偏心那元宝?” 福宝揉了揉被拍开的手,倒也不觉委屈,只是昂头,不服气地问道:“那福宝除了是个男丁,还有什么比得过我?长得圆头圆脑,既比不上我的好样貌,也不如我聪慧。可母亲就是宠他,说什么只要他瘦下了便同舅舅一模一样!舅舅每每听到这话,就高兴地给元宝碎银子,我却从来没拿过!” 想起以往,福宝气得嘟囔:“像舅舅有什么好,隨便一个笋丝毛豆吃了都要命!” 这句无心之语,让苏萤心头微微一紧。可她面色不变,只似隨口说道:“你和元宝对我而言都是一样,只是元宝方才好似吃了不该吃的,我刚回苏府,自是帮不上忙,你身为他双胞妹妹,怎的亲情如此淡薄?” 福宝的目光还在盯著苏萤的手鐲看,心不在焉地应道:“母亲那里常备著药,他死不了,我去了也是添乱。” 苏萤淡淡一笑,语气像是閒聊:“是吗?既然有药,还招你舅舅前来作甚?” 福宝闻言抬头,眼中带著与她年纪不符的狡黠:“长姊,我不是你问我什么,我都会答的,这世间哪儿来的那么多便宜事?” 苏萤不动声色地將玉鐲在腕间转了转,道:“这是长辈所赠之物,不容他人碰触。不过,你若是喜欢玉制的首饰,我倒是从京城带来了一些,精致小巧,也合你的年岁。” “真的?长姊愿意送我?” “全部送你自是不能,挑一件赠你倒是可以。只是,” 苏萤拖长了音调,眼神含笑,像是在等一个承诺。 果然,福宝被勾住了心思,忙道:“长姊放心,我省得的。你有什么要问的,我知无不言。至於表姐送我的首饰,我就说是长姊的见面礼。”她怕苏萤不信,又加一句:“长姊你还不晓得吧?母亲说,袁家夫人喜欢你,让我多跟你见见世面,若是哪日袁夫人相邀,让我无论如何都跟著你!” 苏萤转头向桃溪吩咐去拿首饰,才回道:“跟著我作甚?” 福宝耸耸肩道:“母亲说,我姿色不比长姊差,说不准袁夫人见到我也会喜欢我的。” 苏萤心中冷笑,面上却装作相信,顺势问道:“那元宝呢?难道你母亲也想让他去结识袁夫人?” 苏萤一副不可置信且无能为力的模样,倒让福宝没有任何疑心,她笑道:“哪能呢?我听母亲说,她想让元宝上那个什么,对,雁盪书院!” 这时,桃溪已挑了一些耳坠子之类的小饰品捧了出来。其实小姐的首饰不多,这些都是老太太与大太太临行前又赠的,个个玉色温润,小姐都没怎么戴过,如今却要白白便宜了苏家这等不讲礼数的主子,桃溪心中不愿。可没法子,哪怕再不愿,也得做,於是儘量挑了些不那么贵重的小物件。 福宝见桃溪捧出一盘首饰,双眼放光,每一样都往身上比划,还使唤桃溪去拿面铜镜,要一一戴著比对。 桃溪暗自啐了一口,在苏萤安抚的目光中,忍气吞声照做。 福宝早被眼前那些润泽的玉饰夺走了心神,哪会注意到,那抱著铜镜、將头偏到一边不去看她的桃溪。 比划的兴起之时,耳边传来苏萤有一句没一句的閒谈之语:“我听外头没什么声响了,估计元宝没事了吧?” “早就说了,他不会有事的,母亲那里有药,一吃便好!” “这笋丝毛豆均是寻常之物,元宝这是怎么了?” 福宝好像偏爱那对羊脂玉耳坠子,左看右看,爱不释手,所说之话全是脱口而出,一点思前想后也无:“他毛病多了,他有的,舅舅都有。娘说,舅舅好像是什么边外的人,还是家里有边外的人,那里的人毛病多!” “这样啊!”苏萤点头,似是不经意地接话,又像是在心里暗暗记下一笔,“你在我这儿那么久,你母亲要著急的,这个耳坠子你喜欢就拿去吧!早些回去才是。” 一听这耳坠子送她了,福宝高兴坏了,道:“母亲不管我的,每回舅舅来,母亲都不让我们近身,她总是和舅舅有好多话说!” 她像是怕苏萤反悔,又急忙说道:“不过,我的丫鬟许是要来寻我了,谢谢长姊的耳坠子,妹妹我先走了!” 第148章 此人於十五年前杀了林氏唯一兄长,趁夜逃遁 次日清晨,当外院僕妇来报容家马车已至时,早已准备好的苏萤便带著桃溪,依著原先的打算,先去驛馆寄信,隨后再前往书院。 上山的路不比平地好走,马车摇摇晃晃,苏萤的心思也跟著晃回了往昔。那两年,她可曾想到,自己竟会有一日能如此隨心所欲、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大小姐许是在书院逍遥惯了,不知咱们老爷在外打拼的辛苦。这马车呀、外出呀,都是大家小姐的排场。咱们苏府比起从前確实殷实不少,可这银钱也不是能隨著性子的。我劝大小姐啊,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自个儿院中。您也瞧见了,这小院儿是单独给您拨的,咱们元宝和福宝还跟我挤一块儿,可没大小姐这独门独院的舒坦呢!” 曾经的尖酸刻薄、处处刁难,如今却如变戏法般化作阿諛奉承、卖力討好。 到底是林氏变了?还是她变了? 苏萤让桃溪撩开窗帘一角,山中凉意钻入车中,闷气顿时散了大半。 林氏还是那个林氏,她也还是那个她,变的只是棋局周遭的势。 望著车外不断向后的山景,苏萤的心怦怦直跳,不知姨母查得如何?昨日福宝所言令人不免生疑,她要儘快告知姨母才好。 书院依山而建,从山脚到书院的路,是那些已在朝为官的旧生捐资所修,虽不及平地,却也顺畅,车行不久便已抵达。 苏萤下了马车,忽而身形一顿。今日並非讲学之日,为何书院门前还停著一辆马车?其制式不像寻常人家所用,倒似官府之车。 经过厅前,果然猜得不错,有客至。 只见一衣著朴素的中年男子坐於厅前,不知为何,苏萤总觉此人周身气度,与他所穿一身布衣大相逕庭。 容氏见她在门前止步,遂招手唤她。 “萤儿,来,见一见你,”话才说了一半,就因不知让苏萤如何称呼眼前之客而停住。 “她喊杜夫人一声姨母,那就依著辈分也唤我一声伯父吧?” 那人虽口口声声喊著容氏杜夫人,却倒也不拘谨,似乎与姨母是旧识? “你是有官身的人,萤儿叫你伯父,你自然无妨。可不知情的,还当我们容家要借你刘县令的光呢!”容氏睨了男子一眼,隨即转头对苏萤道:“萤儿,这是永嘉县令刘大人。” 苏萤心下明了,这位应是外祖的旧生。她即刻上前行礼,听姨母的话,道了声:“刘大人。” 刘大人似曾见过苏萤,和蔼地应声道:“记得初见你时,你才这么高。”他说著,將手比至案几的高度,“如今倒是越来越似你姨母年轻时的模样了。” 苏萤靦腆一笑,没有答话,便走至姨母身后。 到底是刚及笄的年纪,一提到幼时还会害羞。容氏伸手拍了拍她,眼中儘是疼爱:“刘大人来拜访你外祖父母,待二老到了,你给他们磕个头,再同我去別处。” 容老先生和容老夫人年纪渐长,容氏难得回一趟乐清,便主动將书院日常揽在身上,於是才有了苏萤见到的,她接待刘大人的一幕。 苏萤点头,乖乖听话,坐在了下首的位置,等候外祖父母。 本以为姨母同刘大人只是寒暄,谁知刘大人却在姨母的询问之下,谈起了林氏与魏亮。 “经查,那林氏確出自永嘉。然她並非十年前自永嘉迁来乐清,而是於十五年前,便已销了良籍,改作乐籍,迁入杭州府。” “这么说,这林氏果然不是良家。” 容氏冷笑道:“必是有人在十年前將她赎出,而后又钱动了手脚,抹去了杭州那段不堪,只说她是自永嘉迁入乐清。” 那钱之人是谁,不言而喻。 怪道当初苏建荣非要挪用长姊所剩无几的嫁妆不可,原来营生只是幌子,给人改头换面才是真。 “那魏亮呢?可有何发现?” 容氏继续问道。 刘大人摇头:“並无其人。林氏旧居村落本就寡小,我细细翻检簿册,亦不见有魏姓人家。” 此时,苏萤想起昨日福宝脱口之言,忍不住起身,朝刘大人又行了一礼,道:“刘大人,您说您查遍了林氏原籍村庄所有人家?” 刘大人点头:“正是。” “那么刘大人可曾记得,那村中可有一户自边关而来的人家,或是从关外而来?” 见姨母与刘大人眼中皆带著疑惑,苏萤索性將昨日之事一併告知。 “听福宝话中之意,那魏亮必不是关內人。既然刘大人说村中並无魏姓人家,要么他与林氏確有渊源,只是改换姓名。要么他確实姓魏名亮,却与林氏並无血亲。” 刘大人听后,觉得极有道理,沉吟片刻,若有所思道:“如我记得不错,村里並无外来户迁入,只不过,” 刘大人似在斟酌,他顿了顿,终是开口道:“倒是有那么一户,曾收养过一个男娃,似自北地而来。” 容氏与苏萤齐声问道:“此人今在何处?” 刘大人眉头微蹙,道:“此人於十五年前杀了林氏唯一兄长,趁夜逃遁,至今未有归案。” 闻言,苏萤与姨母俱是一怔。苏萤毕竟年少,涉及人命之事,终是难以开口,只听得耳边姨母的声音带颤道:“我曾多次问过父亲,他到底许了苏建荣何等好处,才使得萤儿上京,若是,” 容氏话说一半,终是咽了回去。她怎能当著萤儿的面说,她的外祖为了让她避婚上京,而包庇一桩人命。 心明眼亮的刘大人自是看出容氏面上难色,宽解道:“待我回去再细查一番,此等事须凭实据,未见真凭实证前,一切揣测皆属妄言,不可轻下论断。” 第149章 难道不许姨母当年在书院时,也有三五好友? “刘大人所言极是,是我冒失了。” 容氏听罢刘大人之言,自觉失言。她的父亲向来刚正不阿,当年正因看不惯奸佞权臣只手遮天,才遭人陷害。虽然后来得以昭雪復职,却因多年不得重用,终自请还乡。 若父亲知晓魏亮是个夺人性命、逃亡多年的凶徒,断然不会为了外孙女的前程而违背良心。否则那二三十年不畏强权的坚守,岂不成了一场笑话? 容氏后悔不已,她自己也不知怎的,方才竟会生出那般念头。愧疚之下,她握住外甥女的手,只盼萤儿莫要被她动摇了心志。 她却不知,自己此番心神不寧的模样早已落入旁人眼中,那人暗暗嘆了一口气,却终究未发一语。 心思玲瓏的苏萤又怎会感受不到姨母的相护之意,也明白刘大人所言,唯有真凭实据,方为正道。 她主动提道:“刘大人,不知您今日离开书院前,可否稍作停留?我丹青勉强过得去,若能在您动身前將魏亮的肖像画出,查证时也好有个助力。” 刘大人闻言,双眉一挑,没想到这小姑娘不仅容貌酷似当年的若兰,连才情品性也不逊分毫,心中更添几分欣赏。 只见他宽声道:“你不必著急。描摹人像,贵在静气凝神。若今日画不完,明日再续也不妨,我自会遣人前来取画。” 苏萤自然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可这几日她总梦见小草呼救的模样,心绪难安。姨母说,她早已遣人问过附近的人牙,並未有人从苏家收过什么小丫头。浆洗房的老婆子也断无说谎之理,那么查魏亮,便是当务之急。 也许是魏亮那猥琐的面目早已刻入脑海,也许是寻人心切,她终还是在刘大人离开前將画像画完。姨母替外祖父母送客时,她快步奔至书院门前,在刘大人临上马车之际,將那仍带著墨香的画卷,亲手交到他手中。 “萤儿,在刘显岭派人通传消息之前,你便莫要回苏府了,暂且隨姨母住在书院。” 看著刘大人的马车渐行渐远,容氏握住苏萤的手,语气慎重。 姨甥二人转身入內,书院那两扇沉重的木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一声低沉的声响。 “姨母,不论魏亮是否真是那逃亡多年的凶徒,至少林氏出身造假,已是事实。” 苏萤语声不高,却字字清晰:“如今唯有我仍留在苏府,才能探出更多隱秘,寻得实证。若我也待在书院,所谓的算帐,便成了空谈。” “母亲已逝多年,我如今所能为她做的,也只剩这些了。” 她当然明白姨母的担忧,此刻看向容氏的目光中,除了安抚,更多了一分坚定:“姨母,再怎么说,我也是苏府的大小姐。您放心,我会行事谨慎,不叫林氏与魏亮察觉我们已有所疑。” 说著,她脸颊飞霞微起,轻咬著唇道:“何况如今,还有袁家与杜家在,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话音落下,苏萤似是想起了什么,忽而停下脚步,歪著头问道:“姨母,刘显岭是刘大人的名讳吗?您和他相熟?” 晨时在厅前,她便觉得姨母与刘大人颇为熟稔,只是姨母一口一个“刘大人”地敬著,而刘大人亦以“杜夫人”回之。 可如今马车一走,姨母却直呼其名,苏萤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幼时外祖父母因书院事务繁重,甚少分神,实则多是姨母陪伴她长大。那时未嫁京前的姨母,性子颇为洒脱。才情並茂自不待言,只是多年未见,再相逢时,竟已收敛沉稳许多。 苏萤知姨母有此转变,一是年岁渐长,二是因姨父早逝所致。正如她在苏府的那两年,为了自保,也不得不將外放的性子渐渐收起,变得谨慎少言。 故而当她听见姨母在马车起程之后,便连名带姓地唤著“刘显岭”,心中便生出几分好奇,忍不住开口问了起来。 容氏闻言,嘴角边浮出笑意,她並无意隱瞒,对著外甥女坦荡道:“你在书院时有那袁颂做玩伴,难道就不许姨母当年在书院时,也有三五好友作陪?” 提起儿时往事,容氏紧绷的心便鬆了几分,她一边同外甥女往回走,一边忆起往昔。 “刘显岭当年在你外祖的那几个学生中,是最刻苦用功的一位,就是性子有点犟,死心眼儿!” 苏萤一听,眼睛便睁得老大,她虽未敢认真看清刘大人的样貌,可是几番交谈下来,练达沉稳不说,就拿方才她说的丹青之事,他也能直接切中重点,並不似姨母口中说的那般木訥不通。 更何况,外祖的学生,除了那个被外祖和母亲看走眼的苏建荣之外,有哪个不是各凭本事考进来的? 苏萤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到姨母继续说道:“他双亲早逝,除了读书钻研,对其他一点儿都不上心。当年入了书院,便是破衣弊履,无人愿坐在他身旁。” 容若兰至今还记得未开讲前,她替父亲查看学生是否到齐,结果偌大的学堂里,就刘显岭周围空无一人,每个学生都嫌他不修边幅,有股异味。 “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时的容若兰,没有其他寻常小姐的矜持,径直走至刘显岭的跟前问道。 “刘显岭。” 显然,这刘显岭也甚少同女子这般面对面地对话,几乎容若兰问一句,他就愣头愣脑地跟著答一句。 “好,刘显岭,师母找你有事,你跟我来!” 她藉口母亲找她,把他带出了学堂,让他等她一会儿。 她一路小跑而去,又一路小跑而来,最后,刘显岭在小廝的引领下,好好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自父母过世后,便未曾穿过的新衣鞋袜。 容氏自是不能將刘显岭曾经的窘迫说与外甥女听,只见她眼带著笑意回答著萤儿最初的问话:“他如今也是一县的父母官,在人前我自是要敬他一声刘大人。” 说著便又嘆了口气道:“他这人啊,就是犟得很,你外祖母曾经要给他说门亲事,他却推说学业未成、家徒四壁,娶亲也是害人。我这次回乡,听你外祖母说起又给他张罗亲事,他仍是百般推脱,道什么黎民百姓平安为首!我都劝你外祖母,少操些心,难道还如从前那般,將他拉出学堂,去洗,” 话说至此,容氏忽觉失言,忙顿住话头,今日也不知怎的,竟屡屡失言。 第150章 我倒记得你舅舅的眉间还是额上有点印记似的 本以为至少得等上三五日才能得知探查结果,没想到才过了两日,姨母便又派了马车將苏萤接去了书院。 “刘大人怎么说?魏亮是否就是那凶徒?” 苏萤同外祖父母见过礼,便藉口要隨姨母去藏书阁取书。 容氏轻轻摇头,语带遗憾:“刘显岭当日便回了县衙,重新翻阅旧档,查出凶徒名叫林明辉。在確认其年龄与魏亮相符后,才派人拿著你画的肖像去了那林家村。” 她顿了顿,又道:“先前说那林家村小,並不是指占地,而是说村里人家少。那一带山多地稀,家家户户都住在山上,彼此相隔极远。林氏与林明辉虽说是邻居,那也是相对而言,一个住在山腰,一个住在山顶。” “他亲自带人逐户走访,可连画像都没展开,就被告知未曾听过林明辉和林梅芬之名,更別说认识了。” 苏萤听得失望之际,双手垂了下来,道:“难为刘大人如此亲力亲为。也是,若是那么容易便能找到,苏建荣钱给林氏办良籍时,也不会仍沿用她籍贯姓氏,只是找人將她那几年的事情抹去。” 容氏也不愿外甥女丧气,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刘显岭此次探访也不是一无所获。” 苏萤抬头,眼中充满疑惑。 容氏继续道:“他寻访到一户猎户家,那家老人因从前常满山打猎,与那林氏同林明辉算是打过照面。只是时间久远,他早已记不得他们的具体长相,唯一有印象的,是林明辉的眉间有颗黑色大肉痣。” “刘显岭说,你的画像中,魏亮的眉间显然空无一物。若他真是那林明辉,为了逃避追捕,情急之下,割了那痣也是可能。因魏亮未涉及官非,且又不在永嘉他的地界,除非有证据表明这魏亮与林明辉极有可能是同一人,他才能同咱乐清府衙联手。” 苏萤听罢,心中已明白几分,心知刘大人已是尽力,於是答道:“姨母,那魏亮与林明辉是否同一人的证据就由我来找吧!我不信,那么大个肉痣,割了会没疤。” “以往我见他就躲,记得的也只是他调笑猥琐之样,从未仔细往他眉间瞧过。待我回去寻著机会,好好看上一看。”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com】 谁知容氏却抓住她的手,制止道:“刘显岭就怕你亲自去查!” “他特地传话说,切莫让你与我单独去会那魏亮。他虽无法遣他府衙的人来乐清打探,却通过其他门路,得知这魏亮的確是在林氏进了苏家之门后,才不知从何地冒出来的。哪怕他不是那林明辉,也绝不是个简单人物。刘显岭让你我放心,他会继续追查。” 姨母都说到这个份上,苏萤自然不能再有莽撞之意,於是朝容氏点头,表明自己不会擅自做主,与魏亮照面。 待回到苏府时,已是午膳过后,暑气正盛,整个府里静悄悄的,连下人们都少见,苏萤心想,大多是找个阴凉地儿躲著休憩去了。 谁知,快到自己的院子时,却见到福宝在同丫鬟置气,遂上前唤她。 福宝见是苏萤,便没好气地將丫鬟打发走,然后亲热地上前挽住苏萤的手臂。她动作稍大,苏萤一眼便瞥见她耳上掛著的羊脂玉坠子,正是前日苏萤赠她的那对。 “长姊,您怎么还是穿得如此素净。”她一边说,一边將目光又落在了苏萤的手腕上,接著道:“那么贵重的鐲子,好歹也配著点讲究的面料,比如锦啊、纱啊的,否则都衬不出它的好来!” 苏萤一时对福宝如此嫌弃的话语弄得哭笑不得,这林氏真是把这孩子养得越来越姨娘范儿了。忽然想起晨时姨母提醒她的话,刘大人只是让她不要去和魏亮接触,可没说她不能从福宝的口中继续套话。 於是她灵机一动,顺著福宝的话,故意道:“看起来你对衣料颇多讲究,也是巧了,我恰巧多了好多锦啊、纱啊的衣裙,只是我向来不爱这些。你要不跟我去看看,若是有喜欢的,便拿了去。不过,” 苏萤故作迟疑道:“不过这衣裳总有时兴不时兴的时候,过几年你身量长了,怕就不合穿,也不中意了。” 一听又有衣裙可以选,这位乳名福宝、大名苏蕊的苏府三小姐便来了精神,忙道:“长姊不必担心。衣裳的样式是有讲究,但那是布料寻常才比款式。若是锦缎綾罗,样式倒不打紧。但凡是好料子,穿出去就是体面。” 福宝觉得,眼前的这位长姊,不擅打扮,也不爱打扮。对女子装扮之事一窍不通,要不是母亲说让她对这一长姊多多亲近,她都有些瞧不上她了。 不过,这样的人也有可取之处,就是隨意说几句让她觉得好听想听的话,便会让她將好首饰、好衣裳转送出来,如同上回一般。 她怕苏萤不明白,又赶忙添了一句:“长姊只管让丫鬟把衣裙拿出来,我自会挑拣,只要我喜欢,什么时候穿都好看。” 苏萤见她上鉤,暗自一笑,面上却仍作懵懂,点头应了:“那最好不过。” 待回到院中,苏萤让福宝稍作片刻,“我让桃溪先把衣裙取出来,你一件一件慢慢挑。” 谁知那福宝却不知矜持,道:“不用那么麻烦,只需让桃溪翻开箱笼,我自会挑拣便是。” 说著便要跟著苏萤入內,一直和顏悦色的苏萤却冷下脸来,拦她道:“我的屋子自没有让人隨意翻动的道理,难道你的屋子容许?” 她这突如其来的冷意让福宝一愣,缩了缩身子落了座。不多时,那股冷意又仿佛消失不见,让她一时怀疑是不是自己错觉。 苏萤当然不会真拿自己衣裳让她挑。她命桃溪取出的,皆是林氏所赠,那些衣裙首饰,她一向连看都不看。 待福宝一件件地將衣裙在身上比划,兴意正浓之时,苏萤不经意地道了一句:“你上回说元宝同你舅舅长得像,我瞧著一点不像啊。” 福宝心思全在衣裙之上,想也未想答道:“像的,尤其眉眼出奇的像。有句老话不是说外甥像舅嘛,我母亲说他再过几年,等元宝长个了,瘦下来就更像舅舅了。” 苏萤哦了一声,佯装隨意道:“说起眉眼,我倒记得你舅舅的眉间还是额上有点印记似的,不知是不是我记错了。” 第151章 因缘际会,自有定数 “印记?舅舅脸上坑坑洼洼多了去了。” 此刻,福宝的心正落在一件桃红色的织金纱裙上。那纱极透,偏又以金银双线缠著绣了一片开富贵。艷丽的顏色虽衬得她皮肤白皙,却也带著一股甩不掉的风尘气。 苏萤见她爱不释手,心中不禁暗嘆:果真是母女连心,林氏置买的这些,件件都中她亲闺女的意。 “长姊,我哪件都喜欢,您说怎么办?” 福宝撅著嘴,一手抱著纱裙,一手拉著苏萤的手臂,左右摇晃。 苏萤不自觉地想到了京城的婉仪。为何同样是撒娇,福宝还小了几岁,她却始终对眼前之人亲近不起来,反倒越来越生嫌恶。 她心中也明白,若再將话题引到魏亮身上,未免太过刻意,索性打住,不再提及。 於是苏萤嘆了口气,装作为难道:“还是同前些日子一样,哪怕你再喜欢,我也只能赠你一套。再者说,你身量还小,就算要穿,也得一两年后,多了也无益。” 福宝人小鬼大,见衣裙到手,便也不再坚持,总之,来日方长。 ...... 在城西宅子住了好些时日的苏建荣,这一日终於回了苏府。 “咱们圣上还要在皇后和贵妃之间雨露均沾,我这升斗小民更要做到妻子与外室不偏不倚,所谓家和万事兴,正是这个道理。” 一斤白酒下肚,苏建荣双眼泛红,嗓门也大了不少,与往日瀟洒入丛的苏老爷判若两人,简直丑態百出。 林氏倚坐在他身旁,一杯接著一杯替他斟酒。苏建荣受用得很,只是他醉心在酒,若此刻能抬头看一眼,便会发觉她除了身段諂媚,脸上却冷冰冰的,直瞟白眼。 也不知是事先约好的,还是恰巧赶来,帐房的人此时说有帐册需太太过目。 林氏嘖了一声,伸手接过,嫌道:“没见我同老爷在饮酒吗?这会子送什么帐册!” 那人被呵斥,却並不惧,仿佛早有叮嘱一般,张口就答:“太太恕罪,这几日催帐的人来得紧。舅老爷说若再拖下去,怕惹出事端。小的也不敢耽搁,这才急忙送来。” 林氏眨了眨眼,隨即使了个眼色让那人退下。转而哭丧著脸,坐回苏建荣身旁,翻开帐册,道:“老爷,上回福建颶风,几处茶山都毁了,连寄在那边的货也一併没了。如今帐上亏得紧,偏巧大小姐回来,为了那及笄礼又费了一大笔银子。老爷若还想在外头舒坦几日,也得先跑一跑,把亏空补上才是。” 她嗓音顿了顿,语气里带了几分酸意:“妾身平日素来节省,用的能有多少?只是,城西那处宅子也要钱养著,总不能眼见里头的人受了委屈不是?” 林氏这般懂事体贴的模样,倒叫苏建荣心里受用不少。他醉眼迷离间,伸手捏住林氏的下巴,口齿含糊却带著几分自得地笑道:“好,好,我都听你的,明日就启程!” 说著,便朝外头高声吩咐道:“叫人把车马备齐,这一趟先去福建,回来再接著去杭州!” ...... 苏萤既没打听到更多关於魏亮的事,心中又记掛著小草,索性在苏建荣出门时,提了要去雁盪书院住几日。苏建荣见甚少与他说话的女儿难得如此主动,自不会拦阻,加上林氏也乐得府中少个人,遂又叫了辆马车,当即送了苏萤上雁盪。 “姨母,刘大人那儿可有消息传来?” 苏萤见到姨母,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这个。见她脸上掩饰不住的焦急,容氏深深嘆了口气,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若是有,我又怎会捂著,不让人给你送信?” 容氏道了声“稍安勿躁”后,拉著苏萤进了厢房。 “既然刘显岭已著手调查,我们更不能私自再查,以免打草惊蛇。”容氏指著案上一叠金纸,道,“我想著,这几日回来,我们都忙著你的及笄礼,还是提亲的事,却忘了一件要紧的事。” 苏萤望著金纸,一下子便明白了,心中懊悔不已。 还说要替母亲找苏家人算帐,可自京城回来,竟连母亲的墓也没去祭拜,她算有哪儿门子的孝心? 豆大的泪珠儿啪地掉了下来,一颗接著一颗,止也止不住。 她什么话也没说,径直地坐在案前,拿起一张金纸,叠了起来。 一个金元宝、两个金元宝...... 容氏的本意並不是责怪萤儿,只是想劝她莫要著急,可是,唉! 她轻轻抚了抚外甥女的肩,也隨之坐在了一旁,姨甥俩一起叠那祭祀用的元宝。 ...... 次日清晨,告別二老,苏萤便与姨母一同沿著书院,往山中高处行去。 苏萤母亲容芝兰的墓地离尼姑庵不远,临终前她卯尽全力说道:“年轻的时候看走了眼,信错了人,难道死后,还要做个糊里糊涂、不明不白的愚魂吗? 石碑也罢,木板也罢,我只要一处静心之所,让我的魂魄能在山上,依著书院,望著乐清,看得父母安康,女儿舒心,妹子嫁一户好人家,我便能安息了。” 陪著苏萤祭拜完长姊之后,容氏提议继续上行:“你外祖父母行动不便,可你母亲的墓却一点杂草也无,你与我都必须去谢一谢师太。” 庵中老尼,听见人声,便寻了出来,见是多年未见的容家二小姐,双掌合十道了声佛號。 容氏回礼,苏萤也跟著双掌合十,二人在老尼的引领之下入了庵堂之中。 也不知是檀香的原因,还是佛祖庄严法相震撼之故,苏萤的心神至此安静了下来。她隨著姨母上香磕头,顶礼膜拜,在往功德箱放入香油钱后,接过老尼递来的两杯无根之水。 老尼身为出家人,即便与容氏多年未见,也不似寻常人一般会对容氏诸多问询,她静静地观察著容氏的面容,隨后又將目光放在了苏萤的身上。 只见老尼缓缓开口道:“因缘际会,自有定数。施主但隨缘去,心无掛碍,自会否极泰来。” 第152章 前面,前面不远处,躺著,躺著一名女子!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 清云也不知从哪儿捡了两根又粗又直溜的树枝,他把多余的细枝嫩叶掰了,又在地上杵了几下,觉得稳当后,这才送到容氏与苏萤跟前:“二太太,表小姐,这树枝给您俩开路用。” 还沉浸在师太话语中的苏萤,怔然间看见清云递来的树枝,思绪一下被拉了回来。 尚未来得及开口,只见桃溪从旁伸手替她接过。 “小姐,这树枝粗得很,我来拄著它。您牵著我手就行。” 桃溪连看都没看清云一眼,径直转身对苏萤说道。 清云听了,虽没出声,心里却颇有点不服。他明明將树枝从上到下捋了一遍,哪处粗、哪处糙自己心里有数。听著倒像是嫌他不靠谱,没她细心似的,便暗暗朝桃溪皱了皱鼻子。 谁知这一小动作还是被苏萤瞧了去,她拉上桃溪的手,又对著清云道谢,倒让清云臊红了脸。 真是天公不作美,一行五人刚下山顶,行至山腰最难走的一段,耳边便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山中林木茂密,雨水打在叶片上,只听得见声,倒也淋不太多。 清云自告奋勇,打算一路跑回书院去取伞,可谁知走到半路,却又一脸惊慌地折返回来。 “前面,前面不远处,躺著,躺著一名女子!” 苏萤与容氏闻言,互相对视一眼。 雁盪在浙江境內,是座有名的灵山,常有文人雅士或官宦人家携家眷登高游玩,但极少有女子独自上山。 她们心中一紧,猜想莫不是山脚下哪户村民上山出了事,未作迟疑,立刻在清云引领下赶上前去。 雨势渐大,脚下的路也变得湿滑泥泞,清云一面道著小心,一面在前开路,苏萤她们则顺著清云脚踏过的地方,一步步紧跟。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终於,远远的,便瞧见一粉衣女子瘫倒在灌木丛中,衣衫半湿,动也不动。 “姑娘,姑娘。” 容氏上前,看那女子的胸口尚有起伏,稍稍放了心,便命岫玉將她扶坐起身,一面轻声唤道,一面细细打量。 一番打量之后,容氏心头咯噔一下,心中不免踌躇。 那女子额间隱有一抹残红,脸庞尚有些脂粉的痕跡。 身上的衣料,则一眼便知质地不俗,可却衣襟敞乱,颈前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引人遐思。 隨著岫玉將她扶起,不免让人留意到,那凌乱的髮髻上斜插著的一支鏤空金簪,簪尾垂著两枚红珠,那两珠子轻轻晃动,在雨气氤氳中尤为惹眼。 无论穿著还是首饰,都实在不像良家女子。 也不知是容氏的呼唤唤醒了她,还是在岫玉的搀扶下恢復了几分知觉,只见那女子眼睫微颤,缓缓睁开了双眼。 她似是受了惊嚇一般,害怕地左右张望,在见到搂著她的岫玉,和一旁的容氏、苏萤皆是女子时,绷紧的身体这才稍稍鬆懈。她望著容氏,低低唤了一句:“夫人救我。”便又昏了过去。 眼见她再度昏厥,容氏一时也顾不得多想,便命清云將人背起,一行人跌跌撞撞,终於回到书院。 容氏二老自开办书院起,便秉承著“有教无类”之念,只要通过书院考教,不论来歷出身,皆一视同仁。 因此,对於女儿与外孙女半途带回的这名身份不明女子,二老也並未多言,由著容氏张罗救人。 好在那女子並无大碍,在给她换了乾衣,餵了她一碗甜粥之后,人渐渐缓了过来。 “你只身一人昏倒在山林,我们遇见了自也不能视而不见。” 说著,容氏看了一眼给她换下的旧衣,还有放在上头的鏤空金簪,隨后接过岫玉递来的荷包,放在她的手上,继续道:“我也不问你从何而来,也不问你要去何处,这个荷包你拿著,过了今夜你就走吧!” 那女子听了,顿时潸然雨下,不顾身体虚弱,起身给容氏和苏萤磕了三个头,原本还有一些的戒备之心终是放了下来。 “太太,小姐,女婢名叫红,家住永嘉。” 容氏见状,忙让岫玉將红扶回床上,可是红不肯,寧是要跪著说完。 “太太看我的衣裳首饰,定是猜到我现在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子,才不敢久留我。”说到这,红便开始抽泣了起来,她道:“我曾经也是好人家的姑娘,我娘我爹是山上的农户,入春的时候为了挖出好笋,大清早就上了山头,没曾想爹娘二人坠了山,没了性命。” “我上头还有个哥哥,他娶了媳妇后,便下了山,靠別的活计为生。谁知,爹娘入土前,他上山的第一句话便问家中积蓄在哪儿,连看都不看他老两口最后一眼。后来我才知道,他下山后没赚到什么银子,嫂子却跟人跑了,自己也染上赌癮。” 似是想到那日发生的情景,红悲从中来,声音也更加如泣如诉:“家中本就空无一物,可他发了疯似地誓要掘地三尺,旧衣烂裳散了一地,破碗残罐能摔的尽摔,生怕爹娘藏了什么他不知道。最后,他见实在找不出来东西,那一双泛红的眼睛,就盯上了我。” 红伸手抓住自己的衣襟,仿佛如此便能遏制此刻因恐惧而產生的心悸,她道:“第二日,他带著老鴇上了家门,老鴇看我一眼便笑说我能卖个好价儿,只是永嘉不能再待了,得先来乐清学一段时日,再送去杭州。我哥哥一听能多拿银子,二话没说,便签字画押把我卖了!” 第153章 奴婢看得真真切切,都是暗伤,除非脱个精光 听到此处,苏萤轻轻拉了拉容氏的衣袖,不知怎的,她总有种感觉,这红的经歷与林氏颇有相似之处。 她们同是永嘉县人,都曾为良籍,林氏的不堪是在杭州发生的,而红被卖的目的地也是杭州。 想起师太在她们离去时说的那句:“因缘际会,自有定数。” 苏萤心中一紧。 容氏转头看了苏萤一眼,可面上却依旧未动声色,仿佛並不愿多知红的过往。 她只让岫玉再次將红扶起,语气略冷道:“这世上没有哪个女子是自愿去那种地方受罪的。这也是为何我方才说,你不必告知来处。” “你也瞧见了,我们也不是什么有权有势之家,护不了你,也护不得你。你且安心在这里歇息一夜,我会命人多备几套衣裳鞋袜,待明日天光,趁学子们未至之时,姑娘便离开书院吧。” 说罢,容氏便留下岫玉继续照料,之后带著外甥女离开了客房。 被岫玉扶著的红,一抽一抽地无声哭泣。见她们走远,她不禁抬起一只手,似欲挽留,却又像泄了气一般垂下去。 岫玉低头看她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暗暗嘆气。 红方才所言,她都听在耳里。巧的是,她也是父母早亡,被兄长抵债卖了人。只是她被卖入府中做了丫鬟,而红,却是被送去那暗无天日的烟之地。 想必这姑娘吃了太多苦,如今终於遇到这么些值得信赖之人,才会情不自禁地想倾吐几句。只可惜,太太並不愿深问。 “姑娘,方才情急,只草草给你换了身外衣。如今你醒了,我带你去净房,你洗洗身子会更暖一些的。” 红听岫玉软声相劝后终於止了哭,声音却仍微微哽咽,在问了岫玉的名讳后,有些怯怯地道:“岫玉姑娘,能不能劳烦你陪我一起?” 岫玉不解地看向红。二太太和表小姐也从未让她陪著沐浴过。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谁知这么近身一瞥,她猛然发觉,这位红姑娘的眼睛极为美丽。她没读过书,只是跟著二太太久了,认了不少字。红这双眼睛,除了“美”字,岫玉再也找不到更確切的字来形容。 记得小时候,她跟著父母去集市卖菜,正遇上有人搭台唱戏,台上咿咿呀呀唱著曲儿的优伶,就有一双这样灵动的眼睛,顾盼之间,眼波流转,似有千言万语。 於是,她心一软,便应了下来。 “红姑娘,水已备好,你可以进来了。” “多谢岫玉姑娘。” 不知是因热水氤氳,还是红本就婉转的嗓音,这句道谢落在耳中,竟似带著余韵。 “岫玉姑娘,我身上有几处伤,能劳烦你扶我进浴桶吗?” 此时红已褪衣,仅著兜衣,似有些羞怯地转过身。 岫玉也有些不好意思,透过热气走上前去,正欲伸手搀扶,谁知红“啊呀”一声,好似哪里传来痛楚,让她顿住身形。 岫玉吃了一惊,匆忙细瞧,这才发现她的腹部、小腿上,竟有多处伤痕。 那些青紫,在水汽中若隱若现,触目惊心。 “你这是……” 岫玉惊道。 红低声歉然道:“嚇到你了吧?” …… “奴婢看得真真切切,都是暗伤,除非脱个精光,否则根本发现不了。” 岫玉送沐浴后的红回客房后,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必须把红的伤势同太太说一说。 “太太,那个红姑娘太可怜了。她说这些伤都是学唱曲儿时打的,说什么,只要是被选中去杭州大地方的姑娘,都得先去婆子那儿学水袖,唱曲儿,这一次,也是趁有姑娘逃跑,她也跟著跑的,跑著跑著就跑分岔了!” 可巧,苏萤一直同姨母在一起,见姨母对红淡淡,她虽有些莫名的预感,却还是依著姨母所说,毕竟她们能做的不多。 可是听到岫玉说了这些之后,苏萤觉得她必须开口了。 “姨母,您不觉得这红和林氏太像了吗?”她怕自己说的太笼统,遂又添了一句,“红是永嘉来的,去的也是杭州。” 容氏当然听懂了外甥女话中之意,她其实也起了疑心。刘显岭说过,魏亮太危险,他手上没有什么实际证据,不宜亲赴乐清查人,於是调查陷入了僵局。 关於魏亮,她们当然没有什么可以为刘显岭做的,可是没说不能查查林氏? 既然红与林氏有如此之多的相似之处,容氏思来想去,终於点头应了外甥女所求,让岫玉又去將红请来。 可是就在岫玉经过苏萤身旁的剎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草叶香钻入鼻中,苏萤猛然惊觉,抬手拦下了她。 “你方才碰了什么?怎么身上有股香气?” 岫玉被她神色一惊嚇住,也有些手足无措,抬起衣袖细细嗅了嗅,隨即“哦”了一声,恍然道:“方才不是陪红姑娘沐浴吗?我拿走了她的兜衣,那是她兜衣上的味儿。” 听到此话,苏萤心中骤然一惊。 到这一刻,她几乎可以確定,红必定是个关键。 只是,她仍有太多弄不明白的地方。 若魏亮確是那个林明辉,那他额间为何既无痣,也无疤?这十余年来,他与林氏为何从彼时青楼的受害者,又成了与青楼之人勾连的加害者? 可唯一能肯定的是,小草定在那教曲儿、学舞的地方。 难怪姨母派人从人牙处打听不到小草的去向,原来她早已被魏亮卖去了那等阴私之地! 第154章 我走的时候,小草还昏著呢,手脚都有些冰凉 “小草?” 红被问及是否有一位叫小草的姑娘同她一处时,脸上露出片刻迷茫。可那迷茫转瞬即逝,仿佛只是错觉。 她连忙点头道:“对,我正是同小草一起逃出来的。” 苏萤原是试探,没想到真听得红讲出小草的去向,一时乱了分寸:“既是一起逃的,为何你上了雁盪,她却没有,是不是,是不是她让你来的?” 红听罢,连忙应声:“她告诉我要往这方向逃,只是她之前被打骂多日,她” 她声音越来越低,语气发虚。 苏萤心头一紧,追问道:“她怎么了?” “逃出来前,小草就已发热多日。”红见苏萤满面愁容,忙劝道,“小姐莫急。我和她路过一处破屋,她实在走不动了,才让我先来求助,待寻得人再去接她。” 话音未落,红忽地跪下,泪如雨下。 “小姐,您是不是姓苏?” 苏萤一怔。 红哽咽道:“小草说书院里有人能帮我们,让我一定要往这儿逃。她只说书院里有老爷、老夫人。我见著这位夫人和小姐您,还以为认错了人,进错了地方,所以不敢多问。” 一旁的岫玉听罢,恍然大悟,方才红欲言又止的模样,此刻终於有了解释。她心中不禁为红和那位未曾谋面的小草姑娘添了几分担忧。 苏萤彻底坐不住了,听得小草“已发热多日”,便慌了神,急忙转向容氏:“姨母,我们快去把小草接回来吧!” 容氏自知事关紧要。此时日上中天,家中二老年事已高,正值午后休憩,她犹豫是否该先告知一声再行出发。 可就在此时,红怯怯地补了一句:“我走的时候,小草还昏著呢,手脚都有些冰凉了。” 这句话击中容氏心头软处。她再无迟疑,不愿惊扰父母,当即命清云驾车,带上苏萤、岫玉与桃溪,由红指路,匆匆下山救人。 也不知是不是急於要救小草的缘故,苏萤只觉下了山,进了乐清地界,早已穿街走巷多时,为何还未到红口中的破屋? 许是红看出了她脸上的焦急,解释道:“小姐,您有所不知,这並不是我们第一回出逃。” “有哪个姑娘家愿意待在那种地方等死,每回出逃又被抓回去,虽说少不得一顿打,可我们也偷偷记下了哪里不能藏,哪条路不能走,不论试多少回,总是要在被送去杭州前逃出去。” “那屋子是我们之前发现的,上回在那儿休息了一夜,可惜在往永嘉方向逃的时候被抓住了,这也是为何这回我不敢再往家乡去,听得小草的话,上了雁盪。” 在红这番解释下,苏萤只得按下心中急切。终於,马车穿过热闹街市,忽而转入一条安静巷子时,红叫住了清云:“小哥,麻烦这里停一停。” “太太,小姐,我同小草有暗语,请容我下车叫门。” 苏萤本想跟著下车,可红似乎比她还著急,话音未落,便已落车而去。 “姨母,” 不知为何,苏萤忽觉心头髮紧,正欲撩帘查看,却听清云厉喝一声:“你们是何人?” 隨之而来的是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夹杂著清云一声闷哼,旋即归於死寂。 车內车外静得瘮人,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苏萤与容氏对视一眼,心知此刻即便后悔,也已为时太晚。 不知过了多久,车外终於响起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带著似笑非笑的意味,缓缓道:“萤儿,舅舅等你一整天了,你终於来了。” ...... 再见到红时,她早已换了一身装束,再不是那落魄逃难的年轻女子,而是衣著富贵、穿金戴银的少妇模样。 只见她一手叉腰,一手把著一有些年头的紫砂茶壶,对著壶嘴饮水。 陪在她身旁的,自然就是那目露精光、笑容猥琐的魏亮。他坐在椅上,盯著手脚被绑、嘴里塞著布的苏萤和容氏,不自觉地摩挲起自己的下巴。 片刻,红喝完水,便开始邀功。魏亮这才暂时收回他那淫邪的目光。 “魏爷,您也不说那小草与她们相识,若不是我应变得快,哪能这般顺利把人带来?” “小草?”魏亮嘴里咂摸了几遍这个名字,才恍然大悟:“哦,那个丫头啊!”说著一把將红搂坐到自己腿上。 红嗔了他一眼,又接著道:“还说呢,您这回送来的那丫头,模样平平,身子又破了,根本不是个能唱曲跳舞、接活儿的料。要不是她自己说会浆洗衣物,我都想著乾脆卖给人牙子得了!” 似乎忽然想起什么,红从魏亮腿上站了起来,走到苏萤和容氏面前,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你这位太太倒也够谨慎的,竟什么都不问我,就要把我打发走。” 说著,她又扫了一眼容氏身后,那同样被绑了手脚、嘴塞著布的岫玉,得意道:“好在我提前做足了戏码,否则还真不知从何下手!” “我红,好歹也曾是梨园內响噹噹的一角儿,这一回要是在你这儿栽了,可真是没脸见人了!” 这一句话仿佛戏文,她那既嗔怪又自得的眼神,那如鶯啼婉转的音调,让人不自觉地就对她的话信以为真。 魏亮听得兴致更浓,望著红妖媚的身段,喉咙滚了滚,笑哄道:“这一对姨甥最是棘手,我家那位在她们手里吃了不少亏,才请你出山助阵。” “我已派人去苏府叫人,你且隨我进屋敘敘旧,否则她来了,咱们可就又得过些时日才能好好说话了。” 第155章 小人清泉,隨我家大人自京中而来 十余日前的京城。 夜雨淅淅沥沥拍打著朱漆窗棱,反而愈发显得御书房內严肃且静謐。 除了皇帝身后那一张紫檀条案上的香炉腾起裊裊烟雾之外,似乎再无其他动静。 新科状元被一道密令召进皇宫,他垂首下跪,皇帝没让起,他便继续屏息凝神。 而被赐座於一旁的工部侍郎顾言钧,自然也垂首静候,皇帝不张口,他当然也不能有任何言语。 “你可知朕为何连等都不愿等,深夜便要把你召入宫?” 良久,只听得“啪”的一声,皇帝將最后一本摺子批完,扔在御案之上。 龙吟声入耳,儘是沧桑与疲倦。 跪於下首的新科状元,朝皇帝叩首后,恭敬答道:“臣不敢隨意揣测圣意。” 谁知皇帝却冷声道:“殿试之上,朕为你们三百一十五名进士下的题是:『为人臣者,当以何道佐国安民?』你可曾记得自己是如何答的?怎的此时,倒无文章中的神采飞扬了?” 那状元並未因皇帝突如其来的冷意而震慑,復又一叩首,虽仍垂首不起,语声却稳而有力,令人信服。 “臣虽不能揣测圣意,却愿代圣上思虑,言圣上所欲言。如今北地疫情已平,东面水患已解,西面旱情也有了应对之策,朝中能人辈出,只要分布得当,便能天下安稳。若圣上有意借臣之手撬动北地两块基石,臣愿请命前往北地,动其一人西调,让两位能人各据一方,彼此掎角之势,亦能天下制衡。” 皇帝冷哼道:“那两块基石,非常人所能撬动,若未能撬开,便可能一同压下,让你名誉尽毁,甚至粉身碎骨,你可怕?” “世间之事,难以黑白划分,臣於春闈前,便曾被谣言缠身,险与仕途失之交臂。经此一事,臣更是自知『不逐世誉,不畏世毁,唯守本心,方能久远。』” 说著便再次朝皇帝叩首,道:“臣自知基石之重,北行之险,然身为臣者,怎能將己视为己?前人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若能以一身之轻,动大局之稳,臣死亦甘心。” 方才还似有龙顏大怒之势的皇帝此刻便畅快大笑了起来,只见他转向一旁的顾言钧道:“顾卿,是不是如朕所言,他同你当年简直一模一样!” 顾言钧起身,朝皇帝一揖,笑道:“臣当年可不及杜状元年少有志!” 然而,顾言钧的这一句“年少有志”,却是让皇帝想到了什么。 ......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待容家二老察觉不对时,已是夕阳西下,黄昏时分。 派去苏府打探的下人带回消息,让老两口心悸不已。 “苏老爷今日便已启程福建,苏夫人此刻不在府上。听门房的意思,孙小姐不曾回去过。” 容氏带著苏萤等人出门时,因二老在休息,故未曾打扰。加之事出紧急,想著快些將小草从破屋中带回治病,便未多交代,只让下人留话,说她们去去便回。 可两位老人自书院下学后,便著人在院门等候,却迟迟不见她们回来,於是又派人前往苏府一趟。 “这可如何是好?” 容老夫人坐不住了,一脸担忧地看向一直不发一语的容老先生。 容老先生自知夫人所虑,嘆声道:“报官也得有凭据,眼下她们不过是不见半日,府衙多半会推諉搪塞,不肯轻易查办。” 他老人家也曾在朝为官,地方官员如何行事,他比谁都清楚。这些所谓的父母官,能做到如他学生刘显岭那般尽职尽责者,实是凤毛麟角。 刘显岭! 容老先生霍地起身,怎料动作太急,身子竟是一晃,差点没站稳。 “要做什么,你言语一声哪!” 容老夫人一惊,连忙唤人上前搀扶。 她心知肚明,虽容老先生面上不显,可內里早已急火攻心。 一个是他捧在掌心、远嫁京中的小女儿,一个是他万分怜爱的外孙女,她们任一人出事,他这把老骨头都將撑持不住。 夫人之言,自当不违。他收拾心绪,命人取来纸笔,凝神片刻后,写就一封书信,吩咐下人道:“快,送往永嘉县衙,亲手交予刘显岭,万不可误!” 雁盪此去永嘉,一个来回也得数个时辰,可不过一个时辰后,院门便被人敲响。 来者风尘僕僕,却神色恭敬,拱手道:“小人清泉,隨我家大人自京中而来,暂歇驛馆。因天色已晚,大人命我给杜二夫人传个口信。” 清泉满面喜色,本以为会即刻见到二夫人和杜府眾人,谁知,开门应声的下人一听,原本就有些凝重的神色,更是沉了几分。 清泉只觉许是自己先隨著公子快马加鞭,不分日夜赶路,眼有些了,否则怎会让面前之人听到“京城杜家”四字时露出这般神色? 那人匆匆而去,又匆匆而回,清泉才知自己方才所觉,果真不是眼而致。 “你们大人如今何处?” 清泉被带至容老先生跟前。从京城而来的路上,他便已从公子处知晓了一些乐清的情况。心知眼前这位便是表小姐的外祖父,越发恭敬,连忙上前磕头,道:“小的清泉,拜见容老先生。” “公子在驛馆,怕扰了诸位主子歇息,只让小的通传一声,公子已先行抵达,大夫人则乘船携聘而来,会晚些时日。” 容老先生一听,心中五味杂陈,他不及多问,立刻道:“请他速来,老夫有话相商!” 此话一出,清泉已然心知有异,拱手应声后,转身飞奔而出,快马加鞭,直往驛馆而去,一刻也不敢耽搁。 第156章 我的大小姐,杜夫人哪!怎么受了那么大罪! 魏亮与红相携而去之后,屋內再次安静下来。 门虽紧闭,但从屋外偶尔传来的踱步声与低语声,苏萤便知道,门前看守的绝不止一人。 方才红说,若是这回没有成功诱引她们至此,她便栽在她们手里了。 如今回想,从她们在山中发现红昏倒之时起,红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便处处引人注意。尤其是那未语泪先流的楚楚之姿,在她与姨母犹豫不决时,突然冒出的那句怯生生、却令人不由心急的话,不正是梨园之人最擅长之事吗? 还有,在她们从马车上被人拖走时,她便一直没见到清云,似乎他从一开始便被关押在了不同的地方。 苏萤只觉得,魏亮与红像是联手多年的搭档,做的正是那將良家女子调教驯顺后,再转手卖往青楼的勾当。 当然,林氏也必定参与其中。 苏萤心冷至极,不知苏建荣知不知道他们这些暗里的勾当,他同他的茶叶生意就像是一个壳子,將这些阴私给罩下。 难怪林氏特意让魏亮入帐房做事,原以为他们只是想当个吞金的蠹虫,如今想来,怕是他们早已將那腌臢的帐目混入茶叶生意之中,哪怕苏建荣再不知情,也早已被捆绑其中,做了明面上的老板。 苏萤对这个父亲的混帐已心灰到了极点,她心中暗道:“苏建荣啊苏建荣,原来,即便我不找你算帐,长此以往,那林氏与魏亮也必將把你和整个苏府吃干抹净。” 不多时,屋外忽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苏萤隱隱约约听见有女子的撕闹谩骂,只是隔著门,嘈嘈杂杂听不太清。 旋即屋门大开,只见衣衫大敞的魏亮,一把將一衣著富贵的女子拉进屋內,那女子嘴巴还在嚷嚷,苏萤等人定睛一看,竟是林氏。 此刻的林梅芬仍朝向门外,胸口大起大落,正要开口继续,却被魏亮那么一扭,便见苏萤等人手脚被困,坐於地面。方要发作的怒气,顿时化作畅快的笑声,充斥屋內,刺耳至极。 “哎哟哟,我的大小姐,我的杜夫人哪!您二位怎么受了那么大罪!” 一旁的魏亮见林氏转怒为喜,大大鬆了一口气,才有閒情,整理身上衣裳,一边还朝门口的僕从使了个眼色。 林氏似乎对这里很熟,她不待魏亮动手,自己便拉了张椅子坐下,俯视著苏萤等人,嘴角带著讥誚。 “这还是那日要看我良籍文书的杜夫人吗?您当日的盛气凌人到哪儿去了?” 容氏虽然说不了话,但见林氏如此张狂的样子,她冷冷地瞥了一眼,转头不看她。 “怎么?都这时候了,您还仗著自己出生书香门第,自以为高人一等,瞧不起人吗?” 说著,林氏便起身,朝著苏萤她们直衝而来。 只见她“呸”的一声,一口痰啐在容氏的面上。 苏萤气极,只可惜手脚被限,她努力挪动身子,想要挡在姨母身前,却仍无法动弹。 林氏气还未消,却见苏萤似要护著容氏,林氏便將矛头又对著苏萤。 “我说大小姐,放著好好一个苏家千金不做,非得跟你这姨母,找我俩不痛快,这下可好了!” 林氏双手一摊,似是一切均是无奈之举,她摇头道:“这次回来,为什么就不能乖乖听点话呢?难得袁家夫人想要相看你,你把你姨母带回来作甚?” “你若是做了袁夫人,这得是多大的好事儿!我的子女也能沾光,元宝入了你外祖的书院,福宝跟著你在大家族里头露脸。你说你们姨甥俩,非要闹个什么劲儿?” “好了,好了,芬儿,消消气儿!” 方才算错了时辰,以为林氏不会那么早过来,所以魏亮忍不住和红缠在了一处。他其实只喜欢新鲜的,但架不住红那身段、那嗓子,谁知两人正在兴头上,便被林氏抓了个正著。 因自知理亏,也怕林氏失手伤了红,他忙拉著林氏进了关著苏萤和容氏的屋里,毕竟和红,他们之间还有生意要做,闹得太僵,也不是好事。 见林氏的气撒得差不多了,魏亮才將她拉回椅中,安抚道:“其实这样也好,至少让我们知道谁在明处同我们作对。” 显然这句话说到了林氏的心坎里,只见她口气没有方才那般冲了,点头应道:“那倒是!” 说著,她又看向苏萤和容氏,笑道:“你这在京城守寡多年的杜夫人也是箇中好手!才回乐清没几日,就能让永嘉的刘大人为您鞍前马后。” “你也够深沉的,那日我把文书拿给你瞧,你却端出一副爱看不看的样子,我本以为你是拿著文书为藉口,要在眾人面前下我的面子。没曾想,你那一瞥,便全记了下来,转手就让刘大人在永嘉查我。好在,我同明辉在永嘉早有了自己的路子,否则就真被你们查到头上来了!” 魏亮见林氏失口喊了自己的本名,忙拉住林氏衣袖,让她住口。 谁知林氏却“嘖”的一声,道:“怕什么,她们既已落入我们手中,就不会有逃出去的时候。这么多年来,你见哪个从我们手上逃过?” 说著,那双眼便如淬了毒一般盯著容氏与苏萤,道:“除非,死了!” 魏亮,也就是曾经的林明辉,顿了一顿,竟觉得她说得有理,索性也不再遮掩。 他眯眼估量著地上几人,慢声道:“容氏模样虽好,年纪却大了些,你看看將她往哪儿分。那两个丫头,一看就是个雏儿,留著让红调教调教,哪怕卖不去杭州,卖到其他地方也是能赚点嚼头的。就是这个大小姐嘛?” 林氏一听这话,便知他的嘴又馋了,想起方才他和红廝混那一幕,心里便又气又苦。 能怪谁呢?他这爱尝鲜儿的毛病,实是因她而起。 他最想尝却没尝著的,便是十五年前的自己! 否则他也不会一怒之下,將卖了她的兄长失手杀害。最后背著人命,一路追著那辆將自己送往青楼的马车,失足摔下了悬崖。 第157章 或许这苏萤,能让他断了对红花的心思 二人再见之时,他是那个拄著木棍、头髮凌乱、破衣烂衫、满脸坑洼的晦气乞丐,而她则是那个慵懒坐於软轿之中,髮髻鬆散、衣香鬢影、肤若凝脂,刚从员外老爷家宿了一夜的小林娘子。 若不是接她回青楼的龟公,嫌他挡路,骂骂咧咧地啐了他一口,而他则举起木棍要还手,否则要寻著她,还需一段时日。 他背著人命,既要隱姓埋名,又得有个落脚之地,藏身青楼、做个龟公,自是再合適不过。只是苦了他,要一遍又一遍,亲自將心爱的女人送去別的男人臥榻之上,再一遍又一遍,將她从那些人怀中接回。 她欠他的太多。哪怕每次都洗净自己,再將身子交还给他,她仍觉不够,扯不清,也还不了。 因此,只要他欢喜,偶尔有些露水情缘,她也由著他去。甚至是那些他们买来,准备调教一番后,再送去青楼卖个高价的年轻姑娘,只要他愿意,她也假装不知,任他尝鲜。 一夜两夜的,她都容得下。可偏偏是红,她接受不了! 平日里,她可是正正经经的苏家当家主母。除非苏建荣不在府中,否则要见他一面,还得让心腹去偷偷唤来。 可红不一样。因著他们暗里的营生,他们想见便能见,甚至比她还名正言顺、来去自如。 猫儿狗儿她可以不计较,可让她撞见红正趴在他身上,哼哼唧唧地唱著小曲儿。 她便疯了! 此刻,他正蹲在苏萤面前,摩挲著下巴,打量著这块他垂涎已久的嫩肉,问她要如何处置这位苏家大小姐。 林氏一看那眼神,便知他是打定了主意,不想再放过了。 想起过往,想起与他的点点滴滴,她终是心一软,人既已到手,那便如他的愿吧,或许这苏萤,能让他断了对红的心思。 她正要张口说一句“你看著办”,忽有脚步匆匆而至。 “老爷,太太,您身边的陈妈妈派人送话儿来,说是雁盪书院的容老先生派人来问,大小姐可曾在府中。” 林氏一顿,忙收了心思,冷声问道:“陈妈妈怎么回的?” “陈妈妈说,她说小姐自苏老爷启程后便去了雁盪书院,不曾回来过。” 林氏道:“你传话给她,说她做得好,我过会儿就回府。” “是,太太。” 这么一番来回,魏亮也没了兴致,他向来在这事上警觉,於是主动对林氏说道:“容家老儿已上门来问,那么他迟早便会报官。別的倒不怕,就怕那永嘉的刘显岭插一脚。” 乐清地大人杂,又有袁家这样的权势大族,他们除了把姑娘放在眼皮子底下调教,其他的勾当,是不敢在乐清明目张胆地做的。 可永嘉就不同了。那地方官小权大,行事隱蔽,他们的营生,早已和永嘉县丞绑在一处。每每买来姑娘,县丞便吩咐主簿篡改户籍,將人一併归入魏亮名下那个空壳曲坊。 如此一来,姑娘们在乐清调教时,哪怕被府衙查验,也好有个名正言顺的出处,人確实是归他们的。 调教妥当后,再送去青楼,就更是名正言顺,不但不会被疑,还能卖出好价。 然而,这一切,其实还多亏了苏建荣。 当年,为了掩盖林氏那五年在杭州的经歷,是他亲自出手、重金打通了永嘉县丞那条路。后来魏亮与林氏干起这等营生,也正是仗著这条旧线,才有地方可疏通、有名头可掛靠。 而魏亮如今能摇身一变,成了那位魏老爷,更是託了这位县丞的福。正是对方帮他在户籍上找了个將死之人,將身份一换,从此脱胎换骨,换了姓名,也洗净了过往。 只是原主是贱籍,要想真正翻身,除非有德高望重之人愿意作保。找人不难,难的是谁肯担这名声。 直到多年后,容老爷为救孙女心切,咬咬牙,落下脸面,为魏亮作了保,这才帮他真正摆脱旧名林明辉的阴影,彻底脱籍成良,从此洗白上岸。 此时见林氏犹豫不语,魏亮又催一句:“若不是有內应,我们哪能知道刘显岭已经查到了林家村?他现在没证据,不好越界查我。可一旦容老头报官,刘显岭那廝定要插手,到时只怕会搜上门来。她们几个,今夜必须送去红那儿,拖不得。” 林氏是聪明人,小事上虽爱吃醋,但大事上从不含糊。 “好,那就快些把她们送过去吧!” 魏亮见她听话,自然也不能再犯浑,便趁势低声哄道:“我让人送她们去,我陪你回苏府。苏建荣不在,我自当护著你,別胡思乱想。” 话音一落,果然说到林氏心坎上。她脸颊染上一抹红晕,乖顺地依偎在魏亮怀中,任由他搂著,缓步出了屋。 ...... 无法言语、动弹不得的苏萤,只觉得眼下正是唯一的机会。 她回头望向姨母、岫玉与桃溪,神情沉静而坚定,她想让她们知晓:只要不被分散,便定能找到逃生之机。 桃溪与苏萤主僕多时,早已生出了默契,只见桃溪忽动身子,悄悄挪到了两位主子前头。岫玉见状,也心领神会,与桃溪並排。 不多时,两名隨从匆匆闯入。因她们脚上仍绑著绳,行动不便,两人对视一眼,便各自拔出匕首,利落地割断脚绳。 桃溪脚上的绳子最先鬆开。她当即挣扎著起身。一名隨从见状,正欲押她先走,谁知她忽地一脚踢向他胯下。 那人惨叫一声,踉蹌后退,吸引了另一个隨从的注意。 “臭丫头找死!” 两人扑上来,揪住桃溪的头髮就是一顿拳脚。岫玉见状,也挣扎起身,跟著撞了上去。 苏萤心急如焚,却无法相助,她必须在桃溪为她爭取的这短短时间內,寻著法子留下线索。 只见她赶忙贴近姨母身侧,用腰侧蹭过容氏被绑著的手。容氏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 第158章 二婶与萤儿都不是那等听风便是雨之人 刘显岭赶到书院时,夜已深沉。 他未坐县衙的马车,收到老师的信后,便带著两名贴身隨从,同送信之人一道策马而来。 书院的下人似是等候已久,他方翻身下马,大门便已打开。 “刘大人!” 刘显岭点头,却没立即迈入书院。 他转身將马鞭交予隨从时,余光瞥见院门旁的栓马石上还有两匹打著响鼻的马。儘管入夜,其中一匹在月华之下鬃毛似缎,马首昂扬,竟比另一匹高出半头。 他收回目光,隨下人快步行至前厅。果然,除了容家二老,还有一位未曾谋面的年轻人。 “老师,师母。” 他撩起衣摆行礼后起身。此时,一旁的年轻人也已站起,拱手致意。 “刘大人,在下杜衡,杜夫人的侄儿。” 刘显岭一顿,这个名字听著耳熟。只是此刻並非寒暄之时,寻人才是要紧。他回礼后便开口道:“老师,若兰若在,定不会让您与师母枯坐至天明。此处有我与杜公子即可,我让人送您二老回房。” 容老先生似还欲开口,一旁的杜衡也劝道:“在京时,萤儿表妹最掛念的,便是您二老的身子。如今刘大人已至,晚辈会將您方才所言一一转告。夜深露重,还请您二老回房歇息。待我等接回二婶与萤儿,她们见您精神安好,也才安心。” 老人家最盼的,自然是女儿与外孙女平安归来。杜衡这话,无异於一颗定心丸。他不言商量对策,而是直言接回若兰与萤儿。 若再执意留下,反倒像是拂了兆头。容老先生便不再坚持,眼下须养足精神,方能撑到她们归来。 他缓缓嘆了口气,双手紧握杜衡之手,仿若託付。旋即对二人道:“书院中人,任凭差遣。” …… “这么说若兰,” 刘显岭听完杜衡转述,沉吟片刻后开口。可当他唤出容氏之名时,方觉不妥,遂改口道:“杜夫人与萤儿,是与那个半道救回来的女子一道出的门?” 杜衡並未留意他的称呼变化,自入书院后,心思便全在寻找萤儿与二婶之上。 “据下人回忆,她们將那女子带回书院后,二婶也只让身边伺候的人留在客房照顾,她们同那女子说了什么,其他人无从知晓。” “只是听在院外伺候的人说,二婶曾经著人吩咐过,让明日备好马车將人送走。故我猜测,中途应是发生了变故,令二婶改变主意。” 说到这儿,杜衡双眉紧蹙。二婶数年未归,与本地几无来往。萤儿更不必说,除却苏府那些糟心事,几乎与外人毫无干係。 “二婶与萤儿都不是那等听风便是雨之人。那女子必定说了,或做了什么,让原本不愿多沾是非的二婶她们,改变了主意。” 杜衡一番剖析,刘显岭深以为然。这回若兰回来,他確觉她变了许多。 她变得谨慎,变得少言,可是那发自內心的善举却掩盖不了她的真性情。只是为了自保,她如今选择在对陌生人施救之后,继续桥归桥,路归路。 她们反常同行,那女子定是关键。 杜衡见他神情微动,便又道:“据那开院门的下人说,那女子衣著艷丽轻浮,头上还插著金釵。若是普通人家的女子,二婶她们不可能次日便让人走,救了人又涇渭分明,只能是,” 他话未说完,刘显岭便已恍然,道:“我大概知道,是何事让她们顾不得多想,自愿隨行。” “还请刘大人明言!” 杜衡语带急切。他迫切想知道,是什么能让蕙质兰心的萤儿如此没有顾忌地跟人走。 本书首发1?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只见刘显岭神色凝重,將容氏托他查的事,以及目前查得的內容,一一道来。 “刘大人。” 杜衡听罢,眉间更是没有鬆开。只见他拱手道:“在下不得不说句冒犯之言。您派人查林氏等人户籍,显然是打草惊蛇了。” 刘显岭不解,微微一愣。 杜衡肃然道:“能轻易动户籍手脚且多年不被发现,显然只能是府衙之人所为。这一切太过凑巧,巧得就像一套连环戏。” “按您说的,二婶为难林氏,查得她良籍文书细节,隨后便请您帮忙查探。您不仅查了户籍,连魏亮还有那林氏出身的村庄都查了个遍,这动静实在太大了。” “而且,还有一件巧事!”杜衡语气凝重,继续道:“萤儿的父亲前脚刚走,那女子后脚便被救下。若不是我今日恰巧赶到,否则只有刘大人您能搭上手。” “这怎么看,都像是算准了容老先生鞭长莫及后,才设下的连环套!” 刘显岭听罢,沉重地闭上双眼,前任县令残余未清,他整肃多年,终究仍有疏漏。 杜衡看出他面上隱露的懊色,便又拱手一礼,歉然道:“请恕在下无礼,在下只是心急如焚,” 话未完,刘显岭已抬手拦下,正色道:“杜公子所言极是,是本官疏忽。” 他话锋一转:“实不相瞒,乐清虽非我所辖,我仍遣人暗中追查过魏亮的动向,他確有一处常出入的私宅。不过,若真是设局,他们会把人藏在那儿吗?” 刘显岭此问,让杜衡一时沉默。若有意设伏,怎会將人藏在名下宅邸?一旦猜中,不就一抓一个准? 可若是不查,又怕他们算准了人心,才特意將人藏在那里。 擅闯是万万不能,若要请动乐清府衙,又须实证在手。 两人正思量犯难间,忽听下人匆匆来报:“袁公子求见!他说若容老爷已歇,也愿拜见杜夫人。” 第159章 你们还在等什么?等著魏亮把人亲自送回来吗 不同於杜衡日夜兼程走的陆路,袁颂乘坐著自家大船,一路顺风顺水抵达温州码头。 也是赶巧,殿试捷报今日才到的乐清,当地官员便敲锣打鼓,前来袁家老宅庆贺。如此声势浩大,不仅仅是因为袁颂得了探,更是为了巴结那远在京城的袁阁老。 袁父在杭州,只有袁母因之前苏萤的及笄礼而一直留在老宅。 袁家闔族自然也乐得与官府和乐融融,尤其,如今的家主袁颖正是袁阁老的亲子。袁母陪著袁颖一同与乐清官员应酬之后,便悄悄离开,前往码头迎接幼子袁颂。她知道,这个小儿子最不喜这些虚事。 只是没想到,这个还没娶媳妇的儿子,便已把她这个亲娘忘在脑后,上来的第一句话便是:“母亲,同苏家相看得如何?您何时向他们提亲?” 袁夫人从苏萤少时,便对她有著相当不错的印象。可那日同杜家提亲撞上之后,她便有了迟疑。 这苏府,尤其是苏萤父亲的做派,著实上不得台面。 许是今日应酬太过疲累,又中途离席前往码头迎接,未有停歇。袁夫人见儿子这般问话,竟有了些不耐,道:“你写信给我之时,是不是瞒了许多事?今日,你伯父的信可是同喜报一起来的。” 袁颂一听急了:“母亲,伯父一心只想著自己前程,他要把儿子卖了,您也愿意?” 袁夫人本不想说得太多,可听如今已是探的儿子,仍是这般口无遮拦,遂据实以告:“你如今做事也要稳重一些了,这京城的杜家和苏萤是什么关係?你是明知他们要提亲,才让母亲去相看的吗?” 想起那日苏建荣一副精打细算的模样,袁夫人心里就生厌,这明摆著是等著春闈结果,再定与谁家相看,与谁家结亲。 “萤儿再好,也容不得她父亲將主意打到我们袁家头上,那新科状元杜衡便是杜家的那个孩子吧?”袁夫人嘆了一口气,劝道:“这事儿啊,我看就算了吧!” “谁跟您说算了的?是伯父?还是苏家?” 母亲不提春闈的事还好,可偏偏当著他面提到杜衡,那个抢走他曾经赌咒发誓要送给萤儿状元头衔的那个杜衡。 想起那日在码头之上,他同杜衡说,他的母亲要相看萤儿,原来那个时候,杜家便已有了结亲的心思。 愤恨与羞恼一时衝上了头,袁颂不顾母亲劝阻,走向她身后不远处,正列队候著的马车之首。他將车夫赶下之后,便独自驾车往乐清疾驰而去。 一路没有停歇,到达苏府之时,夜色已重。 马车尚未停稳,他便扔了马鞭下车,大步流星行至苏府门前,正要抬手打门之时,袁颂忽地又垂下了手。 萤儿如今执迷不悟,找她又有何用,更何况,他没有做到少时的承诺。 哪怕再想见她,哪怕同她仅一门之隔,袁颂还是握紧了拳头,克制拍门的衝动。 他心中一横,重拾马鞭,调转车头直奔雁盪。 一路疾驰,凉爽山风吹得马的鬃毛飞扬,也吹得袁颂心绪躁乱。 他可是老师最年轻、最中意的学生,母亲明明也在信中说了,她是事先得了老师首肯,才去的苏府。 只要老师点头,萤儿这糊涂丫头再执拗,又能如何? 他心念一定,举鞭用力一抽,马儿嘶声顿时划破山中寂静。 似乎是山林迴响使他猛然清醒,他才发觉周遭早已夜幕沉沉。 冷静之后,他开始后悔自己的衝动,哪有如此惊扰老师的道理。 惴惴良久,可终究抵不过那心底的慌张,仿佛时间拖得越久,萤儿便会离自己更远一些。 就这样,一边是不愿打扰老师的犹豫,一边又是害怕失去萤儿的不甘,袁颂坐在马车之上,一路摇摇晃晃到了书院门前。 许是突如其来的马车惊著了院门外的那几匹马,混乱的马蹄声与嘶叫声让袁颂察觉有异。 老师的书院门前,便是上学时也未有如此多的马匹,心知有事发生,他遂不再犹豫,下了马车,抬手拍门。 ...... “你们还在等什么?等著魏亮把人亲自送回来吗?” 袁颂听完师兄刘显岭一番敘述,早已按捺不住情绪:“管他是明是暗,先找再说!” 他话音刚落,便被杜衡一把按住肩膀,力道之大,竟让他一时间挣脱不得。 “那是私宅,”杜衡沉声道,“若无实证,断无擅闯的道理。” 刘显岭也赶忙劝道:“师弟,你如今是探新贵,若贸然闯入民宅,既寻不得人,反被人抓住话柄,实是得不偿失。” 谁知“探”二字一出,袁颂反倒更不耐,冷笑道:“他杜大人自是爱惜状元的名声,我却不稀罕。探?不要也罢!” 刘显岭一怔,终於回过神来,怪不得方才听杜衡自报姓名时觉得耳熟,原来今日捷报上那位新科状元便是他。而他,却只称自己是若兰在京城的侄儿。 杜衡神色不动,仍压著袁颂,道:“在座诸人都盼著儘快救人,魏亮的私宅並非不能查。我与你师兄方才正商议对策。如今你来了,我们三人正好可以分头行动。” 袁颂当然知晓三人成行总比一人蛮干要有用得多,遂按下不耐,只是拿他那双狭长凤眼嫌弃般地瞧了瞧那压在自己肩头的手。 杜衡当即会意,道了声“见谅”后,將手放了下来。 “如今查魏亮私宅是当务之急,只是这查,只能是官府,不能是我们。本来我和刘大人还为此犯难,如今你来了,一切便迎刃而解。” 袁家在乐清是大族,即便他们手中没有实据,也能请动官府跑这一趟,只要府衙出动,哪怕查不到人,也自有一番说辞,让魏亮吃个哑巴亏。 见袁颂挑眉,杜衡便知他接受了自己的建议,便乘势继续道:“既然我们认定是魏亮与林氏联手,那就不能只盯著一处。府衙查魏宅是其一,苏府也必须同步监控。” “若魏宅一无所获,势必会打草惊蛇,那么魏亮便会设法与林氏联络,只要我们有人暗中盯梢,便能顺藤摸瓜,找出真正的藏身之处。” 他微顿了顿,语气低了下去:“只是这般布局,终究是急策,眼下或许能爭得一线转机,却也未必奏效。” “所以,接下来的事,才是重中之重!” 第160章 萤儿向来聪慧,她必定留下蛛丝马跡 刘显岭与袁颂俱是一凛,看向杜衡的目光也更为严肃。 “魏亮隱姓埋名多年,若没有个正经身份,也不可能如此招摇过市。此前刘大人只查了林氏与林家村,在下以为,既然永嘉府衙內有他们的人,那魏亮所借用的身份,必定也在永嘉。” 刘显岭並非初出茅庐的官场之人,杜衡这一番引语,他一听便明白其未言之意。 此前所言“急策”,不过都是无凭无据的权宜之计。人若找得到,自然最好。可若是扑了空,就要提防魏亮狗急跳墙,对容氏与苏萤不利。这才是杜衡强调须暗中监控林氏动向的深意。 而真正要紧的,是证据。 只要能坐实魏亮或林氏的身份造假,官府便有理有据將他们拿下。届时借势施压,自可逼问出容氏与苏萤的下落。 至於该如何著手,是立即抓主簿,还是暂且按兵不动、暗中调出永嘉县所有名叫“魏亮”者的户籍来查。这些,便是刘大人作为永嘉县令当断之事,杜衡自然不能插手,这也正是他方才为何点到即止的缘由。 都是聪明人,寥寥数语便分清主次,三人立即分头行事。 刘显岭回永嘉查户籍造假之证,袁颂则动用人脉,请动乐清府衙,而杜衡则带著书院下人,逕自前往苏府盯梢。 ...... 然而,再周密的计划,也难保万无一失。 千算万算,却漏算了一点,魏亮既不在自己宅中,也不在苏家大宅。 他与林氏顛鸞倒凤过后,未在苏府留宿,而是趁夜深人静悄然离开,转去了红住处。 今日林氏这么一闹,红虽识趣早早退避,可魏亮却心里清楚,她未必没有怨气。虽说他与红不过逢场作戏,可毕竟多年联手共谋,早有了共事之谊。 不久前他才得知,有同行暗中接触红,却被她一口回绝。 如此情谊,自然难得,他若不早些安抚,红因此有了异心,反倒坏了大局。 於是,安抚过林氏后,他还是决定趁夜去见红一面。 他前脚刚走,杜衡后脚便到,二人堪堪擦肩而过。 自然,袁颂那里也定是扑了个空,他带著衙役,二话不说踹开魏亮私宅大门,却发现宅中除了看门的老头,还有一个粗使的婆子,竟是一点活物也无。 两个老奴看著袁颂和衙役的架势,瑟瑟发抖,袁颂尚未细问,二人便把能说的和不能说的都说了。 只是他们知之甚少,只知道今日確有四名女子与一名小廝被红娘子命人绑了进来,而后因夫人大闹,他们被其中一个打手呵斥“莫要多看”,便统统避开。待打手敲门,让他们守好宅子之时,主子们早就离去,连那被绑之人一併消失。 “袁颂,你要作甚?” 袁颂一怒之下,又带著人来到苏府,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守在暗处的杜衡见状,立刻衝上前去,抓住袁颂的手臂,低声制止。 袁颂急红了眼,反手扣住杜衡,道:“看看这天色,三更过半,那宅子空空如也!萤儿无事也要有事了!” 杜衡自然知晓袁颂何意,他强行克制胸中翻涌,冷静听完袁颂隨从回稟,压低声音,道:“既然魏亮与林氏就在苏府之中,证明萤儿他们现在暂时无虞。可眼下並不是擅闯苏府抓人之机,你已公器私用闯了魏亮私宅。这等手段用一次即可,切勿再用第二次,否则便是给衙门、给袁家难堪!” 袁颂怎能不明杜衡所说,可是一想到萤儿,他便无法控制自己胡思乱想。 二人就这么互相以臂力钳制对方,一个要闯,一个要阻。 眼见要僵持不下,杜衡进一步,道:“你要进苏府抓人,必须要有证据。既然那两个老僕也说,確曾见过有数名女子被绑,你不如让我去那宅子一趟。” “萤儿向来聪慧,不可能坐以待毙。我相信,只要有机会,她必定留下蛛丝马跡。只要找到,便是证据,你再进去抓人不迟!” 杜衡说得不无道理,可袁颂却不敢再耽搁,思量之下,他盯著杜衡的双眼,恨声道:“我只等你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你若是空手而归,我立刻进苏府抓人!” “一言为定!不过,” 杜衡话锋一转,道:“若是一个时辰內找不到任何线索,我即刻返还。只是,这进府抓人一事,你不能再领头。我有圣上赐婚,若是出事,自有婚书为凭,可向上分说。” 他说到此,语气一顿,眼神沉了几分,道:“萤儿也不愿你因她惹上官非。” 杜衡只觉臂上一松。他没回头,只吩咐袁颂身旁隨从看好他,隨后让人带路,直奔魏亮私宅而去。 他知道,此刻,袁颂需要的,是片刻的独处。 ...... 魏亮宅子的那两个老奴,早被袁颂一怒之下给绑著送进牢房。此刻,宅子空无一人,杜衡命人点了火把,独自站在庭院之中,面对著眼前的数间房,认真思索。 他同袁颂承诺,一个时辰必定回返,但他的內心比任何人都焦急。身边包括清泉在內,只有四名人手。一间一间房去搜索太过蹉跎,他必须找到那最有可能关押萤儿她们的那一间。 据书院下人回忆,萤儿她们走得匆忙,只清云一人驾著马车带著眾人。 清云作为唯一男子,未免生乱,那些人必定將他与萤儿她们分开,草草绑走,扔进最远的柴房,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最简单省事。 一旦清云被绑,车內必定会听到声响,那么將萤儿她们一併抓走,关入宅內厢房最为妥帖。 念及此,杜衡沉声道:“清泉,你带上一人隨我去最大的那间客房,其余人各分一间,仔细搜查!” 清泉应是,点了一人同行,其余二人则按吩咐分头查找。 进了房后,清泉不知从哪儿摸出几个烛台,迅速点亮,顿时灯火通明。 三人分別从房內三处角落,逐步向內推进,一步步缓缓挪移,目光一寸寸搜索,生怕错过分毫。 终於,在一柜边上,杜衡脚下一滯,似是踩到什么。他立刻退后一步,俯身探看。 只见一枚再熟悉不过的青灰色流苏球囊掛坠半掩在柜脚下,他弯腰拾起,再將自己腰间那只絳粉色的取下。 一只翠竹,一只粉荷,成双成对。 第161章 你若是再踢门,我就让他们哥儿几个陪您玩玩 “你们魏爷呢?跟林氏走了?” 才堪堪回到住处,身后就响起啪啪啪的拍门声,红便让人去瞧。哪知自己好不容易了大劲儿才骗回来的苏家大小姐她们,竟就这么被魏亮的手下送到了她的住处。 十有八九是那林氏又呷了醋,红心里冷哼一声:“这个老女人真是够贪心的,自己占著个苏家正经夫人的头衔还不够,还想把那魏亮也捆死。既如此,何不跟他远走高飞?这般既要又要的样子,真叫人噁心。” 之前因为魏亮在旁,她不愿与林氏起爭执,只拉上衣裳自顾自走了。可这口气还没顺下去,魏亮居然一句话都没说,就又把人给她送过来了。 当她这儿是什么地方? 那两个手下对她倒是挺恭敬,道:“咱们爷和夫人去了苏府,红娘子,若是没別的事,咱们就回去了。” “回去?你们老爷在苏府快活著呢,你们回去作甚?不如在我这儿喝点小酒,吃个小菜,明日天亮再走也不迟。” 红娘子的话还是很有几分分量的。在他们眼里,林氏是爷的大婆娘,碍於苏府,爷只能顶著舅爷的名头,他们更是等閒不敢离苏府太近。而这红娘子,是爷的小情儿,倒和他们这些底下人更亲近些。 也是,平日里只要苏老爷不在,爷就去那儿过夜,通常次日晌午才会回返。於是恭敬不如从命,他们也乐得向红娘子討杯酒喝。 红正吩咐著小丫头往她屋里摆张桌,备上酒菜,忽听得砰砰砰踢门声,她皱眉循声望去。 红的这处宅子,与其说是宅子,不如说是个杂院。院中除了她和手下人住的屋子外,其余隔成数个无窗单间,除了一张窄榻和木桶,与监牢无异。 “我说苏大小姐,您还不死心哪?您进来的时候没瞧见吗?我这儿別的没有,身强力壮的男子倒是有几个。您若是再踢门,我就让他们哥儿几个陪您玩玩!” 果然,这恐嚇奏效了。雏儿就是这样,一听到“男人”二字便嚇得不敢闹腾,真是不知道享受。 红冷哼一声,继续带那两人去她屋里。正巧提著空篮、刚把换洗衣物晾晒完的小草回来了,和她擦肩而过。 一阵草叶香飘来,让红忽然想起,正是这味道引得苏萤她们落入了圈套。她笑了一声,將小草叫住:“別急著洗衣裳了,看你干活勤快,给你个赏儿,去见见熟人。再拿些馒头和茶送过去,否则这人还没调教好,就该饿死渴死了。” 刚要扭腰迈步,似是想起什么,红又迴转过头,填补了一句。 “对了,能劝就劝一句,到了我这地界儿,前尘往事就趁早忘了吧!” 小草在红这院子里已待了有一阵。魏亮那狗东西,不但欺负了她,还要把她卖进青楼。她叫小草,可她从不愿像草一样任人践踏。身子虽破了,可命还在。於是她不逃也不闹,自从被红放出屋后,她见活儿就干,尤其那些红贴身丫头不愿乾的粗活,她都抢著干。红见她乖巧懂事,便隨她的愿,没將她卖了。反正这小草,魏亮一文没,她要了便是,亏不了。 “熟人?” 方才她隱隱约约听到红娘子道了声“苏”字,小草心中一跳,难道又是苏府哪个丫鬟,同她一样,不小心撞见了林氏同魏亮的丑事?於是她赶忙应了一声,將空篮放了下来,小跑著去灶上拿吃的,隨后便请院里的打手带著她,去开方才红娘子指著的,关新人的屋子。 此前苏萤踢门,是因为她不仅手被绑了,连嘴也塞了布。她身处的屋子狭小,没有窗户,唯一的出口便是门。她这才狠狠踢门,她要见到人,她要借著人来时,摸清楚红这杂院是否还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可那红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只拿恶毒的话威胁,根本不当她是回事。 她该怎么办呢? 就在此时,只听得门外开锁的声音,她立即起身靠墙,双眼戒备著盯向门口。 谁知,门一开,来人惊得將手上的碗和茶壶摔在了地上。 “小姐!” ...... 话说回那俩同红喝酒的打手,吃喝尽兴之后,给他们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在魏爷的小情儿住处留宿。他们东倒西歪,驾著马车,打著酒嗝往魏宅赶去。 可谁知,在离魏宅那窄巷尚有一段距离之时,只见熙熙攘攘来了一队手持火把的官府衙役,眼见著越过他们的马车,径直拐入巷口处。 齐刷刷的跑步声和红彤彤的火焰,令两人酒醒了大半。 “老四,官老爷这是往咱们那巷口去了?” “三哥,你也瞧见了?”声音颤巍巍的,他们平日乾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买卖,心里虚得慌。 两人不敢耽搁,咽了口唾沫,便立即往马身上打了一鞭。 不曾想,却在往苏府的路上,与他们爷撞了个正著。 魏亮听完两人稟报,心中一沉。 今日黄昏,容老头才派人去苏府询问,哪怕他把他那在永嘉当县令的学生喊来,也不可能那么快便说动乐清府衙核查。从永嘉主簿口中早知刘显岭此人刚正不阿,不懂得人情世故,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魏亮才大著胆子令林氏支走了苏建荣,让红去书院诱引。 本以为一切万无一失,没想到竟令乐清府衙抄了自己的宅子,那么苏府,林氏,是不是也迟早出事? 他抬手一挥:“老二,你带著老三、老四去红那儿。” 人多不是好事,他决定一人驾车,返回苏府。若是情况有异,他便立刻带著林氏和两个孩子走。 刚交代完话,便听见身后传来纷乱的马蹄声与脚步声,他回头望去,远处一片红彤彤的,似有人举著火把朝他们方向行来。 好在,他们所处的位置是民宅林立之所,並不是大街,他速速指挥著手下將马车转入暗处,待声音远去,才又转了出来。 “爷,怎么办?” 手下人嚇得不知所措,这回苏府也不用去了,明摆著方才那群人就是之前他们瞧见的,抄他们宅子的衙役。 ...... “红,她人在哪儿?” 魏亮一脚踹开杂院的大门,將守在门口的打手惊醒,打手正要拿刀发狠,却见是魏亮,忙放下手中大刀,喊了声“魏爷。” 此时魏亮双眼通红,嘴里嚷著叫著,要取苏萤性命。 第162章 萤儿莫怕,是我,我来了。 三更过半,红因喝了酒,早已醉眼朦朧。 听著魏亮嘴里叫嚷著,她只当他那爱尝鲜的毛病又犯了,酸声道: “那苏夫人没將您餵饱吗?既是餵不饱,又何必坏了我俩好事!” 本以为魏亮会像往常一样软言相哄,谁知他脸色一沉,抬脚便將她踹开,只喊著要见那苏萤。 红何曾被他这样对待过?她吃痛捂著腰,半晌爬不起来。最后还是魏亮的手下老四急忙上前,將她扶起,低声道:“红娘子,出事了!” 当老四同她说话时,魏亮已揪过一名打手,命他带路。未等那人开锁,他已红著眼一脚踹开了关押苏萤的房门。 自与小草相认后,苏萤迅速摸清了此间情况,她知道这里守卫森严,想要逃出去简直难如登天。可小草还是向她承诺,她会想尽一切办法,如从前一样,去雁盪书院送信。 小草离开前,掏出了一把匕首放在苏萤的手里,她说:“小姐,这里的人都不是东西,尤其是那魏亮,他不在还好,若是来了,您一定要护著自己。” 果真,那魏亮,真的来了! 屋內实在是太黑了,她沿著榻,摸著墙,背靠在角落,双手颤颤地合握著小草给她的匕首。 “哐”的一声,门被踢开,借著屋外的月光,苏萤才得以將匕首对准来人。 此时的魏亮,就像一道巨大的黑影,一步步向她走来。 “说!你们是不是里应外合,故意中了我的圈套,想將我们一网打尽?” 说话间,屋內登时有了光亮,门也被人小心翼翼合上。 魏亮走近苏萤背靠的角落,面带不屑地看了一眼她手上的匕首,好似她手中的只是一件不起眼的玩意儿。 只见他哼笑了一声,便伸手抓住匕首,用力一抽,便抽了出来。 血从他的掌心滴下,可他却一点也不在意,將匕首隨地一扔,又继续用同一只手,卡住了苏萤的脖子。 他捏得用力,苏萤喘不上气来,她试图用脚去踢,用手去抓,可对方仍是纹丝不动,反而捏得更紧。 “一个小小的永嘉县令,没有那么大能耐,必是有旁人襄助。说,你们是不是早就谋划好了?” “苏建荣那个没用的东西,怎么生出个你这性子的女儿?早知你的小心思那么毒辣,我真该早些把你弄到手,不至落到如此境地!” 直到苏萤被憋得面目通红,魏亮才鬆开了手,冷笑地看著她瘫软在地,捂著自己的脖颈又咳又喘。 苏萤其实根本不知道魏亮在说些什么,她原以为是小草没逃出去,被他抓到。可听话中之意,却並不是那么回事。 “你们犯的事早就被人盯上了,我只是协助官府当个引子而已。林明辉,你若是识相,便赶紧把我们放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苏萤忍住喉间火辣,缓过气后,大起胆子,將计就计。 谁知,魏亮在听到她喊出他真名时,却狂笑不止,一点惧色也无:“你们千算万算,却算错了我与梅芬多年的患难与共。即便关入大牢,她也不会將此处供出,哪怕严刑逼供。” “本来这十余年的好日子便是偷来的,如今只不过又隱姓埋名,重新来过罢了!” 不知是不是因烛火的关係,苏萤发现此刻的魏亮双眼红得瘮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他朝她猛扑,她躲闪不及,只觉腰间一轻,被他径直摔在了榻上。 “总不能就这么被你白白作弄!” 魏亮一面说著,一面將双膝压在苏萤的腿上,让她不得动弹。一只手则扣住了她的双腕,隨后高举过头。 苏萤惊慌失措,不住叫喊。 “叫吧,能叫多大声便叫多大声。爷今儿被你耍得一肚子的火,正要泻得个痛快呢!” 或许是苏萤的叫喊,盖住了门被踹开的声响。 正当魏亮用他那带著血跡的手,划过她苍白细腻的面庞,又顺著丝滑的脖颈,欲继续往下之时,忽觉一阵冰凉紧紧抵住喉间。 他身形一震,缓缓转头,还未看清来人,便觉肩头被人一扯,直直从榻上摔下。 紧接著腹部一阵剧痛,隨后又被拖出屋外,被守候在外的清泉等人,一拥而上,死死按住。 隨著屋门再一次合上,屋外魏亮的嘶吼声被隔绝,屋內再次恢復寂静。 杜衡收剑,快步奔向榻前。 此刻的苏萤还沉寂在方才的惊恐之中,浑身颤抖。 望著她脸上和脖颈间残留的血印,杜衡心中一痛,连忙伸手將她搂进怀中,他双手轻抚她的背,声音克制又温和,他道:“萤儿莫怕,是我,我来了。” 他一句又一句地让她莫怕,可是他却比谁都后怕。 他从魏亮的宅中找寻到了那只浅灰色的掛坠,便马不停蹄往苏府赶去。 他与袁颂入了苏府,擒了林氏,可林氏却恁是呼天抢地,说自己什么也不知,嘴里只喊著官府在迫人性命。 袁颂怒极,二话不说,便拉著人去府衙,打算严刑逼问。杜衡劝他不听,无奈之下,选择留在林氏房中查探线索。 谁知两队人马分开不久,书院下人便寻到苏府,说是有人报信,让快去救人。 他等不及袁颂,派了一人传讯之后,便带著清泉他们往红住处赶,在半道上又与从主簿处拷问到线索的刘显岭遇上。 一路疾驰,胸中似有团火在烧,他不敢想萤儿此刻在遭遇什么,可就是控制不住脑海中各种念头不断冒出。 才至杂院,便听到萤儿惊恐的呼喊。他將剑拔出,与眾人合力撞开门后,便朝著那声响处衝去。此刻,他的脑中空白一片,所有拦路之人在他眼中皆化作荆棘,他左砍右劈,眼中只有那传出呼救之声的屋子。 他將房门踹开,却不允许旁人跟在身后,若是有事发生,他必要护得萤儿周全。 迈入屋中,眼前赫然是被人压在身下的萤儿,哭喊挣扎。 若不是他不愿那血溅至萤儿身上,他早已一剑刺穿那人的喉咙。 ...... 杜衡抱著苏萤走出樊笼,身后火光冲天,他却置若罔闻,只轻声安慰著怀中人儿。 此时袁颂赶到,看著杜衡抱著萤儿上马。 原本焦急的他,突然失去了一切动力。 他失神地望著他们,望著面色苍白的萤儿,虚弱地闭上双眼靠在杜衡的怀中。 杜衡拉著韁绳,驱使马儿行至袁颂跟前,抱拳一礼后,便不发一语,朝著雁盪书院策马而去。 第163章 两人便这样將思念化为纠缠,难捨难分 他没有抱著她坐马车,他怕狭小车厢让她始终沉浸在恐惧之中。 他也没有策马奔驰,只是让马缓缓前行。 他握紧韁绳的双手,从她腰间环过,將她护在怀中,给她依靠,给她温暖。 夜风微凉,哪怕马走得极慢,吹来的风仍让苏萤微微一凛。她缓缓睁开双眼,终於相信,一切都已过去。而在她身后的,正是她思念已久的心上之人。 她微微侧首,试图用自己的脸庞去碰触他,似乎只有肌肤之间的触碰,才能让她安心,这一切不是梦。 良久的安静之后,她突如其来的主动让他心头一震。他收紧韁绳,让马停下,隨后双臂紧紧收拢,將她牢牢搂住,以作回应。 唇瓣相触,似是互道无言的相思之情,许是离別太久,温柔的触碰也抵不过浓浓的思念。 也不知是她先抬起手,向后拂上他的面庞。 还是他先轻启了唇,微微前倾,探向了她的唇间。 两人便这样將思念化为纠缠,难捨难分。 不知过去了多久,只觉得口乾舌燥,人也有些晕眩,苏萤终是没了气力,软身靠回他的怀中。 他安慰般地轻吻她的脸庞,温柔低语:“我们该回去报平安了,莫让外祖他们担惊受怕。” 杜衡这番轻声细语的提醒,让苏萤羞愧难当:“那快些回去吧!” 他感受到她微微发烫的脸颊,心中爱意更胜以往,低低地应了一声后,便拉起韁绳,往雁盪书院疾驰而去。 待到书院之时,门前已经停满马车与马匹,心知姨母她们皆已回书院,苏萤的脸更是红得不能见人。 杜衡倒是不慌,他拉著她的手,上前叫门。 大门立即打开,是清泉同书院的下人一齐开的门。他们见到二人,均是大鬆了一口气。 “小姐,杜大人,你们终於回来了!” 书院的下人欣喜得连礼都顾不得,急匆匆地往院內报信。 而清泉也高兴地唤了声小姐后,便自觉地合上院门,特意落后几步,跟在了二人身后。 杜衡与苏萤相视一笑,便继续相偕朝院內走去。 可走著走著,苏萤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下人对杜衡的称呼有些不合规矩。 “杜大人?” 她停下脚步,侧头望他。 杜衡但笑无语,只拉著苏萤的手继续向前,此刻並不是说话之时,他要同她交代得太多,他会找机会慢慢同她细说。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 “老爷,老夫人,小姐和杜大人回来了!” 容老先生和老夫人虽说被刘显岭他们劝说著回房休息,但又怎能真的放下心来。二老只是不愿妨碍他们救人的进程。 在听到丫鬟稟报,所有人皆出了书院救人时,他们二老才又坐回前厅,仿佛只有坐在厅中,才能儘快得知消息。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只道天仍未亮,迷迷濛蒙中听见声响。容老夫人朦朧间见到两道身影。 “若兰?” 其中一道纤细身影急忙甩袖,似在挣脱什么,而另一道高大身影却木訥得一动不动。 “母亲!” 老夫人听到女儿的呼唤,终於看清了来人,她的女儿已奔至跟前,不远处是他夫君的学生,那个无论何时,说到便到的刘显岭。 她赶忙拍了拍坐在一旁同样等候已久,早已累得迷糊的老伴:“夫君,快醒醒,若兰回来了!” 看著老师与师母搂著跪在跟前的若兰喜极而泣,刘显岭如释重负地嘆了一口气。 他同杜衡等人,闯进了杂院,苏萤的惊叫声不仅令杜衡手中的剑寒光四射,也令他心中一滯。 当杜衡踹开房门踏入之时,他也用剑挟持著另一名打手,逼问其他人被关在了何处。 那名打手嚇得脚软,浑身抖如筛糠地伸出双手指向两间屋子。 刘显岭来不及多想,朝著最近的那一间便是用力一劈,锁落门开,里面是若兰的丫头岫玉和另一名丫头害怕地互相倚靠。 他没有多言,只让身后的手下接手。自己则快步走向另一间,劈锁的气力比方才还要用劲。此刻的他只觉得浑身烦躁难耐,若是这门后还不是若兰,他那压抑十余年的情感便会如烈焰般,再也不受控地將他点燃! 冰冷的剑尖与那锈黄的锁头相撞,撞出火星点点。 隨著那锁头落地,他猛地推门,心也就此落了地。 他再也遏制不住自己藏於內心的另一个自己,大步上前。 而那个不知在他梦中出现过多少回的女子,正用惊慌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他急切地用剑挑开將她双手束缚的绳,又心疼地拔出她口中的布,而后不由分说地將她抱起出屋。 他的手下,均是跟隨他多年的官府差使,他放心地把余下之事交给他们处置。更何况,他的余光瞧见那站在不远处的,形单影只的袁颂。 与杜衡不同,他抱著若兰坐上马车,杜衡带的书院下人不会武功,因此一直在马车上候命。 他吩咐完下人走大道回书院以后,便放下车帘。重又將若兰搂在怀中,像是寻回丟失多年的珍宝,一刻也不愿撒手。 容若兰的惊慌尚未消失,便又被刘显岭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说不出话来。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一个既强势又强烈的人,霸道地將她锁进自己的怀中,不容她言语,不容她挣扎。 “萤儿,” 她还未说完,刘显岭便答:“她有杜衡。” “还有岫玉她们,” 他还是未待她说完,便又立刻答道:“我的人在那儿。” “可是,你为何?” 说不清是烦躁还是急迫,刘显岭一手环在容若兰的腰间,一手抚在她的脑后,不由分说地俯首吻住了那诱他已久的唇,不让她再分心念著旁人的姓名。 第164章 她的忧惧成了庸人自扰的一场独角戏 容若兰觉得这样的刘显岭陌生的让人心惊,惊得她从马车到书院,一路上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萤儿呢?萤儿没同你们一道回来?” 她正想答话,谁知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刘显岭在此时开了口。 “老师,师母,那帮贼人狡猾非常,萤儿同若兰不在一处。”他上前几步,继续道,“不过请您二老放心,杜大人很快便能將萤儿送回。” 不知怎的,容若兰觉得耳根热得不像话。明明刘显岭离她尚有几步,可她总觉得,他像是贴在她耳边说的这些话。 除了发热的耳根,更令她不自在的,还有她的背。 在马车上,他那炽热滚烫的手掌,先是环住她的腰,而后便不受控地在她背上游走。 此刻,那种被炙烤的感觉又隨著他低沉的嗓音捲土重来。她不敢回眸,她怕被他那隱在黑瞳之后的烈焰灼烧得无法张口。 “杜大人?” 容老先生听罢,因女儿与外孙女的得救大大鬆了口气。但听到“杜大人”要送萤儿回来,却有些不明所以。据他所知,乐清府衙或临近县城,並没有一位姓杜的大人。 “老师,这杜大人便是若兰的侄儿杜衡。此前因救人心切,我与他並未深谈,直到袁颂也赶至书院,学生才得知他正是今岁春闈的新科状元杜衡。” “衡儿果真中了状元?” 容若兰听言,欣喜地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刘显岭。 其实马车上的情不自禁之后,刘显岭是有些后悔的。若兰虽然什么都没说,可自那以后便未再望他一眼。 未曾想,当他向老师与师母稟报杜衡就是状元之时,若兰终於看向了他。 胸中热意瞬时传至四肢百骸,他压不住嘴角的笑意,向前一步,垂首对她说道:“今晨在衙门,便已收到殿试捷报,圣上钦点杜衡为状元,只是那时我还不知他是你的侄儿。” 隨后,刘显岭又转向容老先生,郑重一揖,道:“恭喜老师,袁颂师弟亦位列三鼎甲,被圣上点为探。” 若不是容家二老的视线全都落在了刘显岭身上,否则容若兰此刻的神情,早就遮掩不住了。 她只觉得羞愧难当,抑制不住双颊滚烫。为何自己的举止竟如二八年华的少女一般?她可是京城杜府的当家主母,杜府的二夫人哪! 定是今日经歷太过惊险,才让她惊慌至此。自刘显岭救她之后,她竟连一句拒绝的话都未能说出口。 似是自圆其说地说服了自己,容若兰沉下了心思,向旁走了几步,特意与刘显岭拉开距离。 她强壮镇定的坐於一旁,刘显岭也被容老夫人指著,坐在了她对面的椅子上。 好在片刻之后,一切的不自在都在萤儿和衡儿回来后,烟消云散。 她和萤儿抱在了一块儿,姨甥俩被困之时都没有哭,可在这时,终於忍不住相拥而泣。 ...... 天色微亮。 回房歇息的容若兰一刻也未合眼,思绪纷乱。她心知这次劫难,皆因自己失了往日分寸,才让亲姊唯一的女儿险遭恶人毒手,也让年迈的父母整夜担惊受怕。念及此,她愧悔交加,索性起了身。 “让灶上熬些米粥吧,大家都累了一夜,没有什么胃口。” 她特意让容老夫人的贴身丫鬟不要叫醒母亲,主动张罗起日常杂事。话才说完,她忽又想起,刘显岭和杜衡被容老夫人留在了客房休息。 她顿了一下,而后故作镇定道:“刘大人与杜大人那里,让灶上另送鸡汤麵过去。他们劳了一夜,米粥小菜太过清淡。” 谁知那丫鬟却低声稟道:“奴婢伺候您歇下没多久,刘大人便遣人来问了。得知您已睡下,他便已离开书院。” 容若兰怔了怔,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丫鬟继续回稟:“刘大人说了,若您问起,就让奴婢转告。他说,这回惊动了乐清府衙,他身为永嘉县令,又是亲歷者,总不能全让袁大人把事做了。他还说,” 丫鬟停了一会儿,似是在回想,然后仔细补全:“他说,也请杜大人好生歇息。他不是衙门中人,也不是本地人士,不必再奔波劳累。让杜大人代他照看书院诸位,便是周全了。” 容若兰听罢,心中忽然空落落的。她原还担心,今晨若再见到刘显岭,自己能否端起那做了十余年的杜家二夫人之姿?未料他却早已离去,让她辗转反侧的忧惧成了庸人自扰的一场独角戏。 见他留下的叮嘱並无只言片语是对她说的,她终是自嘲地鬆了口气。 定是昨夜太过惊险,把所有人都逼得疯魔。如今风平浪静,只当一切是梦,隨风散去罢。 刘显岭果真思虑周全。 与此同时,同样未曾合眼的杜衡,在天光初现时也已起身。 他原是不愿惊扰眾人,打算悄然去府衙协助问讯,却在院门口被守夜的下人拦下,转告了刘大人的话。 他听完下人回稟,只觉刘大人言之有理,便恭敬受命,打消了前去府衙的念头。 只是,圣上允给他的时日不多,他无法在乐清久留。既然刘大人已接管诸事,他索性留在书院,待容老先生与二婶用过早膳之后,再一一稟明此行的要务。 第165章 朕命你即刻前往乐清完婚,一个月后赴北地 “晚辈此次是携圣上亲写的婚书而来。” 皇帝自读了杜衡对北地情势剖析的文章之后,便著顾言钧对他做了一番调查。这杜衡,除了祖上及父亲曾在朝为官之外,身后乾乾净净,一点余荫也无。 也正因为此,当皇帝为了挫一挫裴、陆两家的锐气而將许崇年贬至朝堂之外时,杜衡这无权无势的举子也便理所当然地成了被殃及的池鱼。若不是顾言钧建议藉助席西岳所办的品文会,对考生做一番提前摸底,几乎便与杜衡这一可造之才失之交臂。 当然,可造之才归可造之才,堪不堪用还得看他自己的造化。於是皇帝特命將春闈缓考名单呈上,略加翻阅,隨即硃批四字:“有实证否?” 缓考之所以缓考,不就是因为证据不全、尚在观察之中?然而耳聪目明的监察御史周成便从硃批中觉察出皇帝用意,赶在春闈前,以“查无实证”为由,恢復了杜衡的考生身份。 春闈一毕,不仅是杜衡的试卷,还有袁颂等被主考邹学正划为前十的试卷,均被送至皇帝御案之上。最终皇帝决定,再给杜衡设一道难关:在与袁颂试卷旗鼓相当之下,让他屈居第二。 一切皆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果然,杜衡堪得大用。 他对北地癥结剖析精当,亦能顶住流言与命运打击,更重要的是:他身后无人。 他,正是皇帝要的那把“削去病枝虫叶的好刀”。 那夜,顾言钧一句“年少有志”提醒了皇帝,於是他多问一句:“可有家室?” 年少有志固然可贵,但若孤身北地,制衡皇亲將军,抚恤百姓,“年少”二字便成了软肋。 杜衡便如实作答:“臣虽未成亲,然已有心仪之人。此番春闈之后,臣母將隨臣一同南下提亲。” 皇帝笑道:“哦?说来听听。” 少年情事,连天子也乐於一观。 “浙江乐清容安礼?朕为皇子时,他可是朝堂之上唯一敢直諫先皇之人!只可惜……” 只可惜,当年先帝太过倚重权臣。 这样的孤臣没有被迫害致死,而是自请回乡,已是万幸。 於是皇帝在问明苏萤姓名之后,便亲自写下婚书,並为雁盪书院题了四个大字。 “杜衡听命!” “臣在!” “朕命你即刻前往乐清完婚,一个月后赴北地任云州知府,协助镇北大將军与定远侯安抚黎民,使其二人安心军务,为国戍边。” “若容安礼心疼外孙女,觉得婚事办得草率,你便將此四字,代朕赠予容安礼。” 杜衡当然不能將原话照实转述,在他將皇帝亲写的婚书奉上之时,也同时將皇帝赐予容安礼的“为人师表”四字一併呈上。 说实在的,一生清正的容安礼,见到皇帝钦赐的“为人师表”四字,要比见到外孙女的婚书还要感慨万千。 这是他自请回乡二十余年后,当今圣上为他正的名! 他颤抖地起身,隨即双膝跪地,道了声:“谢主隆恩。”才將双手高举於顶,接下那珍贵无比的四个大字。 ...... 数日之后,刚在福建瀟洒了一圈的苏建荣苏老爷,回到乐清后忽然发觉——天塌了! 他先回的是城西那处宅子。 马车停下,他正坐在车內,心里想著等会儿他那外室该要娇滴滴地扑上来,哭唧唧地喊一声:“老爷,您终於回来了!” 没曾想,车外传来的却是这次隨他一同出门的苏润的声音:“老爷,不好了!” 他还以为是他那心肝宝贝儿出了什么事,急忙掀帘下车。一眼望去,却见宅子大门上赫然贴著一张盖有官府大印的“封”字条。 苏建荣一头雾水,心里忽地想起临出门前,林氏曾说帐上有好几处窟窿需要赶紧填补,难道她自作主张,把这宅子卖了? 可转念又一想,若是林氏捻酸,特地支走他,把人赶了、宅子卖了,可为什么那门上贴的是官府的封条? 察觉不对,苏建荣立刻吩咐苏润道:“快,回府!” 谁知,苏家大宅竟也同样贴了盖有官府大印的封条。只是这苏府比外宅大了数倍,那“封”字也写得比方才见的还要大上几分。 苏建荣一个腿软坐倒在地,嚇得苏润赶忙將他扶起。 “哟,那不是苏老爷嘛?” 苏建荣向来自詡文人商贾,加之样貌確实不错,每次回府总是一番招摇过市,最喜被街坊邻里一人一句“苏老爷”地捧著哄著。 因此街坊乡亲中,几乎没有谁不认得苏建荣那玉树临风、气派风光的模样。 “苏什么老爷啊!宅子和铺子都被官府封了,如今什么爷都不是!”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好像是苏家那位大小姐带著官府的人上门,没过多久,我就见著苏府的下人一个个挽著包袱出来了。” “对,对,我也看见了,那苏家二少爷、三小姐哭得呼天抢地的,说什么也不肯搬去苏家巷那间破屋。” 苏建荣一听,只觉两眼一黑。那人口中所谓的“破屋”,正是他年幼时与寡母相依为命的旧居。 这些閒言碎语,怎么听起来如此真实? 他的女儿苏萤,怎会带人封了自家宅子? 恰在此时,一队官差自街口而来,为首那人喝道:“苏建荣涉案重大,我等奉命捉拿,即刻押赴府衙问审!” 街坊们一听,眼睛登时睁得老大。这才明白,原来苏家大小姐竟是大义灭亲,亲自带官府上门封府散人。 只是这苏建荣究竟犯了什么事?瞧著这阵仗,只怕案子不小哩! 第166章 自己竟然给人当了十多年的王八而不自知 苏建荣因父亲早亡,自幼与寡母相依为命,苦日子是过过的。可自从进了雁盪书院以后,这日子便一日比一日舒坦。久而久之,竟忘了曾经与寡母守著薄田、常常挨饿受冻的滋味。 这一回被关进府衙大牢,他仿佛又回到了幼年的破棚草屋。潮湿阴暗的牢房,稻草铺就的臥榻,一不小心,那草杆就往身上戳,戳得他吱哇乱叫。 初进牢房之时,他便死死抓住牢门,扯著嗓子吼:“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有功名在身的人,红口白牙说我涉案,什么案?证据呢?你们这是栽赃陷害,顛倒黑白!” 吼了半日,嗓子坏了不说,连水也没得,他这才渐渐老实。 “大人,大人,”他尽力地伸长脖子,唤那坐在牢房不远处看守的衙役,“您能行行好,给口水喝吗?” 衙役白了他一眼,却出乎意料地递给他一碗水,只是那瓷碗缺了个口子,他喝得急,不小心把嘴给划破了。 他又急又疼,实在是弄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 直到第二日,他才被人押出牢房,面对讯问,这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公堂之上,林氏与他那小舅子魏亮被一併带了上来,他才惊觉这个被他称兄道弟十年的小舅子,不仅身份是假,就连名字也是假的! 然而让他张大嘴巴,惊得连话都说不利索的是:林氏与魏亮暗中逼良为娼,所获银两悉数混入他茶叶生意的帐目,从帐面上看,他苏建荣正是这些骯脏勾当的幕后东家! “大人,我,我冤枉啊!这十余年我一直被林氏这婆娘蒙在鼓里,对,我是喜欢游戏丛,可,可我从来不逼人家姑娘,从来都是你情我愿,没有一丝强迫,更不曾逼良为娼!” “本官只是依律问讯,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其余的本官自会查问!” 乐清县令横眉拍下惊堂木,制止苏建荣再呱噪下去。 苏建荣看著手执杀威棒的衙役正一左一右冲他而来,立即嚇得噤声,哆哆嗦嗦不敢言语。 然而令人汗毛直竖的还在后头,这魏亮竟然在十几年前,於永嘉杀了林氏的亲生兄长,林氏同这杀人凶徒似乎,好像,居然是…… 向来只让別人戴绿帽的苏建荣,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给人当了十多年的王八而不自知,顿觉一股血气上涌,两眼一翻,气晕了过去。 当他醒来之时,已身处牢房之中。 他缓缓张眼,朦朦朧朧间,只觉有几人立於牢房之前。他揉了揉眼,才看清是女儿苏萤与妻妹容氏。而她们的身旁,还站著一位男子,只见他神色冷峻,眉宇间自带一股威严,苏建荣恍恍惚惚觉得有些面熟。 见他醒了,那男子朝衙役点了点头,衙役恭敬应“是”后,便打开了牢房。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苏建荣以为是女儿和容氏託了人来救他,於是激动地喊了声:“萤儿!”便要起身。 可是连日缺水少食,平时养尊处优惯了的苏老爷一时竟有些眩晕,於是他伸手召唤到:“萤儿,快来扶为父一把。” 然而话音落下许久,却一直未等来女儿的出手相扶。 他莫名地抬头望向女儿,这才发现她神情淡漠,只冷冷看他。 於是他又看向妻妹容氏,她望他的眼神更是藏不住的厌恶,苏建荣见状,心顿时凉了半截,他不可置信地道:“若兰,你们,你们不是来救我出去的吗?” 容若兰冷哼了一声,道:“你今日不是已在公堂之上听了所有吗?” “那林氏与魏亮一口咬定你是幕后东家,要我如何来救?” 听容若兰这么一说,苏建荣才想起为何觉得她身旁男子眼熟。今日公堂之上,这男子亦在场,而且就坐於公堂一侧,显见是个人物。 方才若兰提及公堂之事,必定是这位大人告知於她。既如此,可见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不知这位大人该如何称呼?” 为了確定心中所想,他起身恭敬道。 容若兰见他如此油滑之样,更是厌恶至极,可是没法,今日她不得不来。 她转开眼睛,只道:“这位是永嘉县令刘大人,也是我父亲的学生!” “刘大人?”苏建荣恍然大悟,苏萤及笄礼那日,正是这位刘大人派人送礼来贺。 这回苏建荣大大放下心来,不用说,这位刘大人定是岳丈请来为他脱困的,官场上有人,再大的罪名也能找关係抹得一乾二净。 我的亲岳丈哪!苏建荣心中感慨万分。 只见他对著刘显岭拜了又拜:“多谢刘大人相助,苏某感激不尽!” 见苏建荣一副諂媚之相,又见若兰眉头紧锁,深知此行目的的刘显岭,上前一步,將容若兰挡在身后。 往后,诸如此等她不愿意做却又不得不做的事,他都会替她来做。 “本官毕竟不是乐清府衙之人,即便疏通了关係,也必须长话短说。” 苏建荣的腰弯的比任何时候都低:“是,刘大人说的是,苏某洗耳恭听。” 刘显岭开门见山道:“此事若非牵涉到容老先生,我的老师,我本不屑出手为你脱罪。你也该清楚,你所涉之事事关重大。就算我尽力疏通,让你免於定罪,你也不可能再是从前那个苏老爷了。你,可愿意?” “愿意,愿意!” 他如今被林氏和魏亮诬陷为逼良为娼的东家,这个勾当不知他们做了多少年,若往重了判,他不死也得脱层皮。 而这位刘大人说,他只是做不了苏老爷,哪有甚可惧?大不了再靠著岳丈东山再起! 刘显岭见他上鉤,仍不紧不慢地说道:“苏老爷,这可不是张口闭口一句愿意就能解决的事。你待我说完,再答也不迟!” 苏建荣点头諂笑:“您说,刘大人您说。” 刘显岭冷声道:“数月前,你们哄骗我老师为魏亮作保,脱离贱籍,可有此事?” “我大周朝確实允许有名望清誉人士为贱籍脱籍作保一说,但此事究竟不光彩,更何况我的老师是极重名声之人。如今这魏亮又是极恶凶徒,我若救了你,就等於將我老师陷於不义。因此,我需要你手写澄清书,写明一切皆是你主使,诱我老师为其作保。” “这是其一,其二,”刘显岭刚起了个头,忽觉衣袖被人轻轻一扯,他侧首,只见若兰朝他点了点头,似乎在说让我来说吧。 方才冷得似冰的眼神,在触及容若兰之后,便柔得像水一样。 他稍稍侧身,让她上前。 第167章 你苏建荣自愿与苏萤断绝父女关係 接下来的话,显然只有容若兰说才合情合理。 只见她上前一步,继续道:“有件事,想必你还不知晓。我的侄儿杜衡已是圣上钦点的新科状元。可如今因你的事,萤儿的亲事便不好说了。” 苏建荣一听,脑海里便浮现出那日容若兰与袁夫人上门的情景。 容若兰见他神色一动,便知他已將她的话听进心里。 她趁势说道:“我知你当日是为了萤儿好,想从袁家和我们杜家挑出个最好的给萤儿。可谁知道,风水轮流转,一切都由不得你了。” “为了萤儿能嫁个如意郎君,也为了你將来能有个依靠。你若愿意,便再写一份脱亲书,说你苏建荣自愿与苏萤断绝父女关係。有此文书在手,萤儿的婚事便可由我父亲做主。 “你与萤儿血浓於水,是怎么断也断不了的关係。文书只是为了防患於未然,你也不想日后,你的女婿因为你的事而影响了仕途不是?” 说到此处,容若兰特意停了一停,继而用不在意的口气说道:“不过一切看你,你若是不愿意也只能作罢,我这做姨母的,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苏建荣將容若兰的话在肚子里转了一圈。 若兰说的没错,他当初的確是想择个好的,只是不是为了萤儿,而是为了他自己。 他身为商贾,袁家愿意相看本就是看在岳丈的份儿上。如今他被这污糟事儿缠身,这袁家恐怕是不能继续了。 再看看杜家,虽说他杜家比袁家差个十万八千里,可好歹在京城,听若兰那意思,只要他写了脱亲书,这婚事还是能成的。更何况,人家杜家子侄可是新科状元郎! 苏建荣一拍大腿,定了下来:“写,我写!” 一个脱亲书而已,就像若兰说的,他和萤儿的父女关係,血浓於水,想散也散不掉,否则十多年前,芝兰去世,他也不会那么容易便能拿捏岳丈。 眼下先把难关过了,以后凭著个状元女婿,有的是翻身的机会。 容若兰见苏建荣一口应下,心中便有了底,便继续牵著他的鼻子说道:“如此甚好,只是,这还没完,我还要你做最后一件事!” “你说!” 苏建荣也是豁出去了,一个兀自揽罪上身的澄清书,一个与女儿断绝关係的脱亲书,还有什么比这两个文书更严重的? 容若兰道:“前些日子林氏被抓,连带著你苏府的所有家当也被官府封了。多亏刘大人提醒,萤儿提前回去,將家里的產业做了一番清点。你若是指望全都拿回去,自是不能够。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將那些曾经是从我姐姐嫁妆里出的那些分出来。” 说著,苏萤拿出了一份清点目录,道:“林氏在府中多年,又让那魏亮掌著帐房。能摘出去的不多,我只能按照当年母亲身边凤仙所记的,你挪用嫁妆的那本帐册,来划出哪些是从我母亲那儿出来的。” 不用苏萤与若兰继续,苏建荣便明白其中用意,他忙不叠点头道:“不愧是我苏建荣的女儿,冰雪聪明。为父明白了,你母亲病故,她的嫁妆自不应混在咱们苏府帐上,哪怕官府要罚没,也不能將你母亲的给一併抹了去。” 这样,至少等他出去了,他苏建荣还不至於两手空空,妙,真是妙! 刘显岭见苏建荣两眼放光,便转身朝衙役点了点头。 只见那衙役立即搬了张案头,又端上了笔墨。 不待旁人提醒,苏建荣自己便开始洋洋洒洒写了文书,文书写就,按了手印后,他双手呈於刘显岭,主动道:“也请刘大人做个见证!” …… 待他们从牢房出来之时,已是明月高悬,也不知是不是牢房太过潮湿,眾人不约而同地吐了一口闷气。 夜风拂面,顿时觉得清爽了不少。 刘显岭突然停住脚步,转身对苏萤说道:“萤儿,有关这几份文书,我还有些事需要交代你姨母。时候不早,你隨著杜大人先回去书院,免得二老掛心。” 他说这话时,表情一如既往的严肃,苏萤不疑有他,只是问道:“刘大人,我见您是骑马来的,要不,我將马车留给姨母?” 今日,在得了刘显岭的口信之后,苏萤便与姨母一同坐上马车,在杜衡骑马隨行之下而来,而刘显岭则独自一人牵著匹马,等候她们多时。 她倒是可以同杜衡一起共骑而回,虽然她不好意思说出口。可是,总不能让姨母没马车可坐吧? 刘显岭倒是一副处变不惊之样,他道:“不用顾虑,我自有安排。” 也是,这里毕竟是乐清府衙,刘大人自有他行事的章法。 苏萤遂朝著姨母与刘大人行了一礼,只是已入夜,凭著那点皎洁的月光,她並未看清姨母欲言又止的为难神情。 看著不远处,苏萤被杜衡扶上马车,向著雁盪方向离去。 刘显岭忽然伸出手,將身旁的容若兰抱上马。 容若兰来不及惊呼,便发现他已坐於她的身后,双手从她腰侧而过,拉紧韁绳,策马驶向另一个方向。 这是她头一回坐在马背上,她的夫君杜克检不会骑马,自然她更不可能有与人同骑的经验。一路顛簸,顛得她忘了挣扎,忘了让刘显岭放她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夜风扑面,吹得两颊发麻,他才在一处僻静的小宅前勒住韁绳。 他翻身而下,又將她抱下马来。推开小门,取出钥匙开锁,將她牵入宅中。 这宅子不大,只有一进,北面三间正房,两侧耳房,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就像他此刻的心意,不作半点遮掩。 他推开正屋的门,取出火石,將烛台点燃。 摇曳的烛光映上他的脸庞,也映得他双眼仿佛燃著火,炽烈而执著。 “这几日,除了谈萤儿的事,你才肯与我说上几句,旁的,你一概不理。我知道,你是要为萤儿討回公道,把苏建荣欠你长姊和萤儿的,都一笔笔拿回来。如今,苏建荣已签下文书。” 他顿了一顿,凝视著她,声音忽然低沉下来:“若兰,你是不是也该同我,谈谈你我之间的事了?” 第168章 他用一年绑住你九年,再深的情债也该还清了 容若兰数度想要张口,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 起初,她想装作坦然,笑著问他一句:“你我之间有什么事?” 可话到嘴边,她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明明他们之间,自那夜马车之上,便已有了什么。 於是,她又想换一句话:“你若是想说那夜的事,我已经忘了,你也忘了吧。”然后转身离去。 然而,这几日,她明明已是患得患失。那夜,刘显岭一句话未留给她便走了,她心中既庆幸,又沮丧。此后他因苏府之事频频现身书院,她虽刻意避开他的目光,心底却生出连自己都觉得惊讶的期待。 於是,她就这样,自相矛盾,举棋不定,以至於一句话都没说出口。 刘显岭当然將她面上的犹豫与左右为难看在眼里。 在他心里,她从来都是容家书院那个自信张扬的容二小姐,而不是如今这位事事思来想去、进退有度、压抑自我的杜家二夫人。 他轻嘆一声,眼神仍旧牢牢落在她身上,没有半分挪开:“我只问你一句。” “你嫁去杜家的这十年,过得好吗?” 容若兰万万没有想到,刘显岭这第一句话,就要了她的命。 她很想说一句,她过得很好。尤其是同夫君在一起的那一年。 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就如同她少时在《诗经》中读到的那样:“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不愿起身的他,搂著她望向窗外,看著天色未亮时,那隱约可见的点点繁星。 只是,这样平凡又美好的小日子,太过短暂,以至於后面的九年,她除了回忆,还是回忆。 泪水从眼角滑出,伴著她嘴角扬起的笑意,她终是张了口,道了声:“死生契阔,无怨无悔。” 这句话不是说给他听的,是她说给自己听的。 刘显岭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声音带了寒意:“容若兰,你在答非所问!”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他伸出双手,箍住她的双颊,逼迫她直视自己的双眼。 “我不需要你告诉我,你和他之间是怎样的举案齐眉、鶼鰈情深。你同他之间,即便再情深似海,他用短短一年绑住了你九年,再深的情债也该还清了!” “容若兰,”他双眼泛红,似在恼怒,又似在心疼,连带著他抚上她脸颊的手都颤抖不已:“你若是不晓得该如何回答,那么我便替你来答!” “你过得一点都不好。你被杜家二夫人的名头困住了心,你被你死去的丈夫绑住了手脚。你如今只是套著容若兰这副躯壳的行尸走肉!” “早知如此,我当年就该不顾一切,跪求老师与师母,把你许给我!哪怕我一无所有、哪怕我恬不知耻,也总好过让你虚耗十年光阴!” 十年前,身无一物的他,还是靠著老师和师母给的盘缠上的京城考的春闈。容若兰永远都不知道,春闈放榜的那一日,恰逢她乘船抵京。那时的他,不敢有妄念,也不配有妄念,因听师母提过一句,便將她出嫁的日子铭记於心。 他算好日子,她应是放榜前后抵京。別的考生守在贡院,而他只守在码头,直到亲眼看著杜家敲锣打鼓而来,將身著大红嫁衣的她迎进喜轿之中。 那时,他什么都不敢想,只是一心想为她送嫁,为她祝福。 后来他中了进士,在江西做了两任知县,从前无门无派,只能听之任之。六年期满,有了一些功绩之后,他主动上表,哪怕不升迁,他也想回浙江。 也算是心想事成,他在乐清临近的永嘉做起了县令,自此有机会常常回到书院拜访老师与师母,也在乐清置了间一进的小宅子,告慰泉下有知的父母,他们在乐清终於有了家。 本以为,这六年间,若兰早已子女成群,没曾想,听来的却是她守寡多年的消息。 他先是震惊,隨后便是悔恨,悔恨他因自己心中的“不配”二字,自她入轿之后,便未再探听过她的消息。最后他决定,永嘉县令三年期满,他不能再如以往那般无欲无求,他要去京城为官。 可没想到,在这最后一年,她却先一步回到了乐清。 这是老天给他的机会,他不能再错过! 此时的容若兰,已是泪流满面,她不知道应当如何回应刘显岭强烈的情意。 他左一句“还清情债”,右一句“行尸走肉”。 早已將她多年来为自己內心筑建的那层壳敲碎! 可尚存的理智,还是让她摇了头,她心中一横,说道:“刘显岭,你要强人所难吗?我心中没有你,一点都无!” 为官多年的他,早已將人心摸透,见她撇开脸,冷冷回应。 他却不落入她的圈套,而是心意坚定地质问道:“你说这话时,问过你的心吗?” “如果你忘了那夜你是如何回应的,那么我们不妨再来一回!” 说罢,刘显岭便將她打横抱起,用脚踢开朝西的小门,进了西侧的臥房。 他的动作太过突然,以至於她忘了呼喊,等她反应过来时,屋门已在身后合上,他亦低首覆上了她的唇。 他轻而易举启开她的唇,继而用他的舌去寻找,她怎么逃得过他的热情呢?不消一息的功夫,他便触到了她温热柔软。 他的口中似乎有一种叫做难分难捨的毒药,一旦进了她的口,她的舌便不受控地与他纠缠追逐。 好在她的手,尚在她控制之中,於是伸手抵在他的胸膛,欲將他推开。 他一手搂著她的背,一手圈著她的腰,自然不能再得空去挡她的手。他任她抵在自己的胸口,可脚下却不停,边吻边行至榻前。 这宅子定期有人打理,臥榻也被打扫得一乾二净,只是因他未在此宅住,榻上只垫了张蓆子,底下却未铺絮。 他怕床榻太硬,让她不適,於是单腿跪在榻上,轻轻將她放下。 她因失重,双手不由自主地环上了他的颈项,而他却因她这一举动,身形一滯。 忽然,他放弃了唇舌之间的追逐,容若兰得以大口呼气,胸口起伏间,耳畔传来他的低笑:“你看,你的心不像你的嘴,她骗不了人。” 屋內没有点灯,只有斑驳的月光透窗而入。 容若兰这才发觉,自己的双手自环上他后,便再也没有放下。 第169章 嫂嫂训你天经地义,乖乖站好听你嫂嫂的话 翌日清晨,雁盪书院。 一早便有人自温州码头送来口信,说杜夫人的船將於今日午后抵达。杜衡得讯,立刻稟明容家二老,携著苏萤同往码头接人。 二人才出了前厅,便听见后头有人急匆匆地喊了声:“小姐。” 苏萤回头一看,竟是岫玉。 昨夜她同杜衡先回,因不知姨母与刘大人还要多久才能將文书之事商议完毕,便吩咐岫玉自行歇下,莫要再等。 谁知岫玉一早起身,进容若兰的厢房一看,床榻整整齐齐,主子竟是一夜未归。 她自知不能大肆声张,便急急去寻小姐,怎料小姐已然起身,正跟著自家公子走出书院大门。 苏萤听罢岫玉的话,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姨母同刘大人出了什么事? 杜衡见她慌张,忙出声安抚道:“刘大人是朝廷命官,无人敢犯。时辰尚早,不如先去乐清府衙打听一番,再去码头亦不迟。” 苏萤点头,便让岫玉安心静候,切莫声张。 二人行至书院门前,杜衡伸手欲扶苏萤上马车,忽听远处传来急促而清脆的马蹄声,两人皆是一顿,循声望去。 只见容若兰与刘大人同乘一骑而来。 他们亲眼看著刘显岭翻身下马,又亲眼见他將容若兰抱下。 苏萤微愣,以为姨母真的出了什么事,急忙上前,喊了声:“姨母!” 容若兰见外甥女关心自己,一时脸颊泛红,嘴里支支吾吾。幸而刘显岭上前一步,將她挡在了身后,对著苏萤一本正经说道:“昨日因文书一事耽搁许久,你姨母怕你们担心,我们便骑马先回。”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说罢,他话锋一转,正色问道:“你外祖父母可在前厅?” 苏萤一时未反应过来,茫然答道:“在的。” 刘显岭点头,便带著容若兰进了书院。经过杜衡时,他停了停,与杜衡互相见礼,神情自若。 “我怎么觉得刘大人说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苏萤不解,哪怕要加盖个见证,也不过片刻工夫,怎会耽搁一夜?而且,姨母再如何著急,也不至於非要同刘大人共乘一骑。 杜衡看著冰雪聪明的未婚妻子一脸疑惑,便笑了出来:“刘大人许是没想到,他竟会在书院门前见到你我二人,故而他的谎圆得不好。” 苏萤不是懵懂无知,只是她从来没有將姨母同刘大人想到一块儿过。心有所属之人,自然也能瞧出旁人之间的情意绵绵,经杜衡这么一点,苏萤豁然开朗。 “姨母同刘大人?” 她不可置信地捂了嘴,不敢继续往下说去。 杜衡点头,目光温和。 他素来不是守旧之人,二婶这些年在杜府如何谦让压抑,他比谁都清楚。这几日与刘大人接触下来,他对这位做过三届知县的刘显岭心生敬佩。世人皆逐利爭名,而他却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为百姓做父母官,实属难得。 方才见刘大人神色篤定,开口便问容家二老所在,他心底便已明白几分。 大周律例,若女子丧夫,只要娘家出具“离家书”,便可不经婆家同意,自行择人再嫁。婆家不得剋扣女方嫁妆。 从前,二婶心系二叔,心如寒石。如今若能再嫁,他衷心为她高兴。 ...... 码头传的口信確实很准,果真在午后,四艘由京城而来的船徐徐靠岸。 苏萤见了后,不由拉了拉杜衡的衣袖:“这四艘都是隨伯母一道来的?” 上一回姨母同她回乐清,一共是两艘,一船载人,一船载物。当时程氏给带的箱笼、礼匣,已经远超提亲应有的规制。苏萤不知晓这里头的规矩,而容若兰也只是笑而不语。 可是这回,纵然苏萤再不懂,也察觉出了不同寻常。 杜衡宠溺地摸了摸苏萤的发顶,笑道:“我俩本应回京城成亲,可圣諭难违,只有在乐清完婚,才能在圣上定的时日之內赴云州上任。” “你也知晓我母亲的性子,哪怕跟著祖母日日念经,可事情一到我的身上,便会乱了分寸。不过这一回,我倒没阻著她。” 若不是时日有限,他们必须儘快出发,程氏还会准备得更多。 船靠岸后,杜衡便携苏萤上船。没成想刚一登船,便有一道玫红色的身影从舱房飞奔而出,直接扑在了她的身上。 “萤儿姐姐,我想死你了!” 苏萤一怔,旋即惊喜。原本还因要见程氏而略感忐忑的心情,顷刻间全被这道熟悉的身影衝散了。 姐妹俩紧紧相拥,谁知调皮的婉仪竟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嫂嫂,你也想我吗?” 苏萤顿时臊红了脸,鬆开抱紧婉仪的手,顿足嗔道:“婉仪。” 然而婉仪却躲在了杜衡的身后,撒娇道:“哥哥,你瞧,才和嫂嫂见面,嫂嫂就要教训我了。” 本来婉仪只是逗趣,没曾想,她嫡亲的兄长却不惯她这个毛病,將躲在身后的她一把扯回苏萤的面前。 “嫂嫂训你天经地义,乖乖站好听你嫂嫂的话。” 本以为杜衡会训斥婉仪胡闹,没想到他竟然帮著婉仪一起把“嫂嫂”二字唤得名正言顺。 苏萤红著脸、咬著唇,正要瞪杜衡一眼,忽听舱房內传来一声苍老却不失慈爱的声音:“婉仪,怎么才一靠岸就又顽皮了?” 她怔住,难以置信地转头望向杜衡。 杜衡笑著將她的手牵起,大步朝舱房走去。 船上忙碌的下人和船夫们纷纷避让,自觉分作两边,让出一条通道。 只见杜老夫人沈氏,由程氏与朝霞一左一右搀扶著,缓步走出舱房。 杜衡拱手正声道:“孙儿携萤儿来为祖母、母亲接风,两位一路辛苦。” 第170章 你若是真心要谢,就把萤儿还我 杜家眾人的马车先行离开码头,然而渐行渐远后,苏萤却发现他们並没有往雁盪山行去。 她不禁撩了车帘。 两人似乎心有灵犀,不过一息,杜衡便发现了掀起车帘的她,於是抬手让车夫停下,翻身下马,趋身问道:“可是坐得不舒服?” 苏萤摇头,道:“这不像是去书院的路,是不是走错了?” 杜衡笑道:“没有走错,我们去的是杜府。” 此时还在赶路,杜衡长话短说:“虽说是在乐清成婚,也没得让外祖父母费心操持的道理,成亲一事原本就是我们杜家该张罗的。” 当初他抵达乐清时,萤儿同二婶便被魏亮的人掳了去,他不愿惊扰二婶,对外只宣称,一切待母亲抵达后,再做准备。 实则他早已开始打理了一切。在他看来,成婚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约定,哪怕圣上催促得紧,他也不愿让萤儿在礼上有半分委屈。 这杜府,便是他在乐清置办的宅子。虽然只是三进三出,和京城的杜府没得比,但却也是他在最短的时日內,可以置办下来的最得体的宅子。 歇下脚后,杜衡带著苏萤又同老夫人和程氏行了大礼。 可刚磕下头,程氏便急急伸手將苏萤扶起。“萤儿,来,伯母带你看看聘礼单子。有什么你想要,上面又没有的,你只管说给伯母听,趁还有些时日,伯母给你添!” 如今儿子中了状元,还得了圣上亲自允婚,这是春闈出事前,她想都不敢想的事。自己从前错得多厉害,如今就想对萤儿有多好,恨不得將能带的都带来,以表诚意。 苏萤一脸为难,她哪懂得这些,更何况这些是她该看的吗? “佳慧!”老夫人拦下了欲將苏萤拉去一旁的程氏,心中不禁嘆了口气。 在船上时,她千叮嚀万嘱咐程氏,少说多看,谁知一见到萤儿,她这大儿媳便把自己的话忘到九霄云外了。 还好,程氏这些时日也清楚自己的毛病,只要一被婆母叫住,便立即噤声,哪怕不知何故。 “我方才听衡儿说,他怕萤儿的外祖父母操心,未知会我们到来一事。衡儿该打!”老夫人拿眼瞪了杜衡,虽然板著面孔,却不是真的教训,只是没想到向来最懂规矩的孙儿,连这点人情世故都不知。 更何况,如今杜家与容家可是亲上加亲,更是不得怠慢了亲家,於是老夫人对程氏嘱咐道:“你带著婉仪先去同容老先生请个安,待明日我们再正式拜访。还有,也让若兰莫急,她在书院住得自在就住书院,让她多陪陪父母。若是她还坚持,就说是我发的话。” 祖母自然不知此前风波,杜衡便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 到了书院,苏萤终於明白,为何老夫人坚持要婉仪陪著伯母一同前来。 她嘴甜、人也甜,还一点儿都不认生,虽说有点孩子心性,却在板正的外祖父母跟前膝下承欢,竟比自己更討二老的欢喜。 一番乐乐呵呵之下,外祖父母也不愿婉仪与程氏舟车劳顿,便请她们早些回去歇息。 “你们一路辛苦,叫你婆母好好休整,明日我们再登门拜访。” 程氏倒是难得说了一句漂亮话,她道:“求娶,求娶,自然是我们杜家人登门,哪有请您二老上门的道理。” 程氏这脾气性子,若是用对地方,倒是真令人省心省力。就拿劝容若兰一事而言,儘管杜老夫人已经发话,让若兰好好在书院待著,可她心中却因刘显岭而对杜家尤其是婆母,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愧意。 秀才遇见兵,容若兰怎么爭得过程氏? “若兰,你这是要让婆母觉得我这做大儿媳的没本事呢,还是说你这做小儿媳的有孝心?” 她佯装生气地將欲上马车跟著回去的容若兰挡了下来,苏萤只觉眼前一晃,以为又回到了初到杜府之时。 容若兰只得败下阵来。 载著程氏母女的马车启程,杜衡依旧骑马隨行。 可没走多远,便见一人一马疾驰而来,衣袂翻飞,张扬恣肆,不是袁颂是谁? 杜衡未多思量,便行至大道旁,勒马静候。 袁颂远远见前方有人似是拦路,便收紧韁绳。隨著马儿长嘶停下,他定睛一看,竟是杜衡,不由得没好气地道:“怎么,杜兄怕我抢亲?” 杜衡未答,而是下马走近,望向仍坐在马背上、一双凤目由上至下俯视著他的袁颂,恭敬道:“那日,若不是袁兄出手,萤儿不会那么快便得救。再次多谢袁兄襄助,杜某感激不尽。” 谁料袁颂却似笑非笑地说道:“感谢?你若是真心要谢,就把萤儿还我!” 那夜,他夜闯乐清县令的宅邸,將身著中衣的大人请出屋,县令大人正要吹鬍子瞪眼、大发雷霆,睁眼看清对方是袁家公子、探郎后,便急忙殷勤切切,问探郎有何急事? 次日,他的堂兄,袁家的家主袁颖將他的荒唐事告知袁夫人后,他便被禁了足。 袁颖怒其不爭,从来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头一回当著婶母的面,斥责了他:“我父亲在信中说,因他对陆裴两家態度曖昧,惹得圣上不喜。如今他在朝堂如履薄冰,未免误了堂弟你的前程,才特意做了场苦肉计,同你划清界限。” “你这探郎得来不易,如今更得谨言慎行。可你,可你怎么就这么肆无忌惮指使起朝廷命官来了!这要是被有心之人知晓,知道的,赞你一句英雄救美!不知道的呢?巴不得上奏参我们袁家一本,到时,不止是你,就连我父亲,咱们闔族都免不了受牵连!” 第171章 颂儿同萤儿,实则是既无缘又无分! 虽说袁颂当日之举太过冒失,可乐清县令並未怪罪。听说袁家家主特意命人备了厚礼前来致歉时,他不但推辞不收,反倒命人回礼。 “若不是探郎,这藏匿十余年的杀人凶徒不会那么容易擒获。也因著探郎,乐清与永嘉府衙才得以联手,將那隱匿多年的贩卖女子的主谋捉拿归案。本官感激还来不及,怎敢收袁家的礼?罪过,罪过!” 因此,堂兄袁颖总算鬆了口气。只是为了家主的威名,仍罚了他三日禁足,以惩其胆大妄为,望他日后收敛,不要误了探郎的名头。 然而,知子莫若母,见儿子一反常態,並没有同袁颖叫板,而是二话不说,回到自己的院中,袁夫人便知道出了大事。 她不动声色地问了袁颖內情之后,心中不免重重嘆了口气,颂儿同萤儿,实则是既无缘又无分。 “你从小到大,我和你父亲都未曾拘著你,只望你一切隨心。然而,却忘了教你知道,这世上也有不隨心的事。” 袁颂从小有个毛病,他越是生气,面上便越是逍遥。袁夫人迈入书房时,他正挥毫作画,只是那些画,画完了便弃,书房的地上左一张渔舟唱晚,右一张小桥流水,撒的地上都是,而余年却一张都不敢捡,生怕坏了公子兴致,触了他的霉头。 得亏夫人进了来,余年如释重负,於是轻轻退出书房,掩上了门。 “萤儿是个好的,母亲也喜欢。若是像从前那般,她留在书院跟著容老先生夫妇长大,哪怕你伯父因著咱们闔族的利益,要將你做別的婚配,我同你父亲也会为了你,上门求娶萤儿。” 看著亲儿不为所动,仍在纸上作画,袁夫人无奈地又嘆了口气。 “从前只知她父亲是个没用的,我只当萤儿爹不亲,后娘不爱,即便是个商贾,只要她父母人品过得去,娘也都会帮你把人给娶进门。” “可是相看那日,才第一回见面,她父亲便耍起了心眼。之后的事,想必你比我清楚。听颖儿说,若不是有人作证,证明那些阴私勾当都是她继母和那姦夫做下的,只怕萤儿父亲连人头都糊里糊涂送出去了。” “这样的人家,你若是不顾家族反对,偏要遂了心,做了亲家。且不说,族里亲戚会如何看轻萤儿,就这不省心的岳家,將来只会后患无穷。” 袁夫人自然无从知晓杜衡是携了皇帝亲写的婚书而来,只当苏萤这回因著父亲与继母的事,连与杜家的相看也就此搁浅。 “母亲同你说的,都是些你平日不曾上心的家族世故。你若不信,三日后可去书院瞧瞧。哪怕杜夫人是萤儿的姨母,杜家为了杜衡的状元之名,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同苏家定这个亲。” 这最后一番话,仿佛说进了袁颂的心里。只听得啪的一声,他將手中之笔掷在案上,因力道过大,墨跡溅到未完的画作上,东一点、西一点,正如他此刻的心绪一般,乱作一团。 母亲说得对,他是要去书院。只是,他不是去看杜家会不会因苏家的官司而毁了皇帝的允婚,而是要亲自问萤儿,若杜衡家人因此轻贱了她,她將如何自处?她是否已经想好,自己的路要怎么走? 怎奈院门早已有人看守,三日后,他才得以匆匆赶至书院。 面对杜衡的致谢,他不屑一顾,只冷冷丟下一句,便策马往书院去。 那边厢,苏萤才同姨母吩咐下人关上院门,便听得门外砰砰急响。 院门甫一开启,一道高大身影已衝到姨甥二人跟前。 “杜夫人,请恕小侄鲁莽,实在有话要问萤儿。” 不待容氏开口,他一把拉过苏萤,急匆匆欲带她走。 “袁兄,你这是作甚?” 杜衡追至书院门前,眼见袁颂欲將萤儿扶上马,急忙拦住。 “我方才不是说得很清楚吗?杜兄要谢,就把萤儿还我!” 杜衡还未来得及开口,苏萤心里却已明白过来。袁颂的脾气,她比谁都了解,他绝不会做强人所难的事,只是行事太过自我,容易被人误会。若此时杜衡上前阻拦,反倒容易逼得袁颂一意孤行,真要带她走。 於是,她先一步开口:“表兄,我正好有事要同袁颂说。” 杜衡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不愿他插手阻止。虽然心中担心,却还是退后一步,將道让开,克制道:“我在书院等你。” 袁颂冷哼一声,不再看他,径直將苏萤送上马,紧跟著翻身落座於她身后,策马直奔雁盪山深处。 一路疾驰,只听得不远处传来似雷的轰隆之声,苏萤便知他们这是要往號称“天下第一瀑”的大龙湫而去。 也不知是不是那瀑布太壮观,而显得他在苏萤面前太过渺小,此刻的袁颂没有了张扬,相反带著卑微与沮丧,连带著他的声音都让人觉得哀伤。 “你继母的事恐怕不能善了,你势必要受到牵连。当初杜衡去许崇年府上,多半是存了攀附之心的。” 他这一句话,说得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只因怕苏萤不知其中利害,却又怕她觉得他搬弄是非,忙又低声补了一句:“我不是说杜衡,我是说他的母亲。” 可是,哪有小辈说旁人长辈的道理,袁颂觉得自己越描越黑,索性不再找补,直言道:“原先杜衡无法下场,杜家自然紧著你疼惜。可他如今中了状元,你身后又有那些身不由己的事,只怕即便有你姨母坐镇,他的母亲也会对你心生怨念,怕因你而误了杜衡前程,若是那样,你该如何?” “可是我不同,哪怕我大伯对你不喜,可他远在京城,妨害不到你。我的父母更不会对你如何,如果其他族人想要看轻你,大不了我与你另置一间宅子,总之天高皇帝远,我们过我们的日子便是。” 他的声量也渐渐高了起来:“你不要担心圣上赐婚的事。別看杜衡授了云州知府一职,实则是一份苦差,陆裴两家恩怨已久,旁人都避之不及。若是一份好差事,也不会特地要他刚中状元的杜衡去赴任。你又不是不知,这三鼎甲之位从来都是先入翰林,没有赴地方为官的道理。” “圣上赐婚,实则是安抚杜衡,好让他儘快上任。所以你不要怕悔婚,只要杜衡去了云州,遂了圣上的意,一切都能从长计议。” 他越说越觉得可行,正要进一步描绘他同她的將来时,苏萤却开口打断了他。 “袁颂,你为何非我不娶?” 袁颂笑了,答道:“自然是我心悦於你。” 苏萤点了点头,道:“我嫁杜衡,也是因为我心悦於他。” 第172章 我向来小气,只能將你借给他一回,就一回! 苏萤没有想到,从未在人情世故上费心的袁颂,居然同杜衡与姨母一样,已经为她的將来做打算。 那日杜衡没有跟著去牢房见苏建荣,实则是不让他知晓,萤儿的婚事已经由圣上做了主。他们哄骗苏建荣签下脱亲书,也是为了以后萤儿有凭据,可以摆脱纠缠。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苏建荣在穷困潦倒之时尚能引得年轻小姐轻许芳心,出了牢狱之后,若是不早早做切割,十有八九会在市井中又摆起苏老爷的穷谱,道一句:“新科状元郎可是我的女婿,是当今圣上赐的婚!”到时哪怕引不来小姐,也能引来想找帮衬的寡妇。 至於杜衡的母亲程氏,杜衡其实也早早同她说了明白:“经春闈一事,我母亲已吃了教训,她越是上心的事,到头来越是与她所想背道而驰。我还未开口说要带你一同赴任,她听了圣旨后,反倒先一步提起,要你隨我去云州。” 程氏当时是这么说的:“你与萤儿情投意合,就如当年我与你父亲。你祖母当年如何待我,我便会如何待萤儿。让她隨你一同去云州,不用留在京城立规矩,你们二人和和美美,我这做母亲的就心满意足了。” 这些杜衡早已替她做好打算的事,她怎能告诉袁颂?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说出那最狠心的一句,一刀斩断他的念想。 果真,她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如同一把淬了毒的刀,径直插进他的心窝,將他心头仅存的希望搅个稀碎。 袁颂像被施了咒一般怔在原地,那微张的口再也说不出半个字,那一双因激动而上扬的凤目,也渐渐垂了下来,失去了光彩。 苏萤不再言语,也不再看他,缓缓转身,强忍泪意,欲步行离去,好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谁知才刚朝前迈出一步,忽觉背后一暖,袁颂已將她从后抱在怀里,不愿鬆开。 “別动。” 哽咽之声在耳畔响起。 她心头一紧,却还是依著他没动。他也便再无一言,只有那龙湫瀑布的轰隆声,像一条巨龙一般,不甘心地在电闪雷鸣中翻腾挣扎、狂啸不止。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声音才恢復了往日的生气,他用他惯常的玩笑语调,在她耳边说道:“告诉杜衡,不论他在云州还是京城,我都会盯著他。我袁颂向来小气,只能將你借给他一回,就一回!” 尤其最后那三字,说的更是咬牙切齿。 隨后,他一把將她抱起置於马上,只是这一回,他没有翻身上马,而是牵著马,牵著驮著他心中那个姑娘的马,缓缓地,慢慢地,將她送回书院,送到那个他只愿借让一回的人的手上。 ...... 杜家人全数到齐,一切便不能再多做耽搁,因杜衡已做好了准备,杜老夫人携眾正式登门拜访书院之时,两家人便商定好了日子。 容老先生身在书院,却心系朝廷,尤其是得了皇帝的赐字之后,更是表明,朝堂社稷为重,容家不会过多要求,两人速速成婚,去云州赴任为要。 容老夫人听罢,心中却起了怨,可当著杜家人的面,她只能忍气吞声。 “我说亲家公,哪怕有圣上的旨意,咱们该有的礼数也都得做到,哪有让萤儿委屈的道理。成婚为何要选个吉日,不就是为了有个好兆头,让衡儿同萤儿从成婚那一日起便欢欢喜喜到白头。要我说,除了日子能挑个近的便挑个近的,其他的一概不能少,不仅不能少,还要多,热热闹闹的,才不枉圣上赐婚之恩。” 杜老夫人一番话,旋即解了容老夫人心中的憋闷,再加上她提及皇帝,更让容老先生不敢不从。 於是两家人欢欢喜喜定了三日之后成婚,婚前所需三书六聘之礼则將在三日之內儘快完成。 ...... 三日之后,雁盪书院门前高掛红绸,书院上下喜气洋洋。 苏萤头戴凤冠,身著嫁衣,霞帔加身,端坐於房中。 小草与桃溪似乎比小姐还紧张,一个守在房中,一个则候在院门,侧耳听著院外声响,等著状元郎上门迎亲。 “小姐,小姐,公子来了!” 小草在院门处未待多久,便听见锣鼓喧天,喜乐连奏。她让人悄悄打开了个门缝,便瞧见远处一身著大红之人骑著高头大马,领著一队望也望不到头的迎亲队伍向书院行来。 原本心湖一片寧静的苏萤,被小草的这一声喊盪起了涟漪。 心咚咚咚地响,脸颊也泛起红晕,那朱唇也比初上妆时更明艷了几分。 许是如击鼓般的心跳声震耳,她只瞧见喜娘嘴巴一张一合地说著什么,而身旁的姨母、外祖母则笑中有泪地望著她。隨之,她的眼前,便被金银丝线镶边的红盖头挡住了视线,只能瞧见自己脚上那一双绣著多子石榴的红缎绣鞋。 这一双绣鞋亦是金丝镶的边,走动起来闪著点点金光,她先是出了厢房,进了前厅,拜別外祖父母之后,便走出了书院大门。 此时的鼓乐更是震耳欲聋,她不知道盖头外是怎样的热闹,忽然一双黑缎皂靴入了她的视线,与她那红缎绣鞋,足尖对著足尖,成双成对。 “状元郎莫著急!待我等送新娘上轿!” 喜娘那话音刚落,只见那黑缎皂靴顿了一顿,隨后便离开了她眼前的方寸之地。 苏萤不由一笑,虽未亲见来人容顏,却从他方才那一滯,便知向来稳重的他,到此时也不免同她一样紧张无措。 她由著人搀扶到了轿之前,正欲抬脚上轿,只听得远处有人在闹:“停下,停下,没我这做父亲的点头,这亲事做不得数!” 第173章 容家人竟敢戏耍我? 话还要从苏建荣签下那三份文书说起。容若兰说得没错,他当然知晓自己所涉案情之重,若不是她们带了刘显岭一同进牢房,他绝不敢轻易落笔。 可自打知道自己身后有县令大人撑腰,他在牢中也就没那么难熬了。 果不其然,三日之后,他正拿著稻草杆子往后背挠痒时,只听得“哐啷”一声,牢门上的大锁被人打开。 “苏建荣,案子已经查清,你快走吧!” 放他的是前些日子给他水喝的衙役。苏建荣高兴坏了,整个人从稻草堆上跳了起来,不禁感慨道:“所以说,这上头有人就是不一样。” 说著,他拍了拍那衙役的肩头,道:“告诉你那几个同僚,我出去后定要在刘大人面前告他们一状。”见衙役冷著脸,他又宽慰道:“小哥放心,唯独你,我是要在刘大人面前夸一夸的!” 似乎想到那林氏和让他气得牙痒的魏亮,他不待衙役开口,便急著追问:“小哥,那对姦夫淫妇如何了?刘大人是不是已经判了他们斩监候?” 谁知那衙役却不耐烦道:“让你出去就出去,哪来那么多废话!” “哎!”苏建荣看著不懂事的衙役,声音骤然拉高,摆出一副教训人的模样:“你別以为我叫你一声小哥,你就真以为自己有那斤两了?我告诉你,我身后可是刘大人,对我客气点!” 那衙役一听,嗤笑一声,道:“刘大人?你以为是永嘉的刘大人把你放出来的?” “难道不是?”话未说完,他就被衙役一脚踹出了大牢。 ...... “我呸!这个死当差的,看我告不告你一状!” 他揉著后腰,心里只记恨那踹在腰窝的一脚,没细细琢磨衙役方才的话,便一瘸一拐地打算回苏府瞧一眼。 果不其然,苏家大宅子还是如他被抓那日一样,贴著大大的封字。时辰已晚,身无分文的他自然没钱僱车去雁盪书院。 看著路上三三两两的街坊似乎认出了他,他忽然想起那日好像有人提过,元宝和福宝在苏家旧屋。 於是他匆匆赶往儿时旧居。果不其然,还未推开那篱笆门,便听到里头有人吵嚷。 “我不喝粥,我要吃肉!” 一听就是福宝的声音。 从前听来是舒心的,白白胖胖的大小子,怎么看怎么喜爱。如今听来,苏建荣却只觉火冒三丈。他怎么会那么傻?自己明明一副好皮囊,怎么可能生出那么个虎背熊腰、一脸横肉的娃儿出来!分明是那林氏拿著“外甥像舅”的话来哄骗自己。 一想到被那狡猾的林氏骗了十年,他不顾腰窝还疼,一脚踹开了破烂的篱笆门,吼道:“滚,都给我滚出去!” 福宝是个有眼力的,一见是苏建荣,立马把粥塞到元宝手里,自己则哭著扑进他怀里喊父亲。 从前见到亲闺女哭哭啼啼撒娇,他还觉得受用,如今看著那张与林氏几分相似的狐狸脸,他只气得一把推开:“去、去、去!你们父亲正在大牢里与你们母亲双宿双棲呢!赶紧滚出我的屋子!我这里姓苏,不姓魏!” 忽然想起当日在公堂前听到魏亮用的是假名,他呸了一声,又改口道:“也不姓林!” 福宝毕竟是个姑娘,听苏建荣这么吼她,嚇得缩回了手,只是睁大眼睛,不明白从前视她如宝的父亲,为何多日不见,便变得如此凶神恶煞。 正当苏建荣左右寻找趁手之物,想要將他们赶出去时,苏润背著一袋米回来,一见到他,激动得跪了下来:“老爷,您回来了?小的正准备去接您呢!” 苏润之所以姓苏,便是因他家道中落后,母亲唯一咬牙留著的,就是伺候他读书的小廝。 “你怎么知道我今日放出来?”见了苏润之后,苏建荣的火气才平息了一些,他瞧也不瞧那两个野种,而是拉起苏润,道,“是不是刘大人找人传话,让你来接我?” 苏润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刘大人?” 苏建荣奇怪:“不是刘大人?那你怎么知道我会被放出来!” 苏润哭道:“这些时日,小的到处塞钱,四处打听,才知道那林氏同魏亮还有个同伙。那同伙为了自保,在堂上狗咬狗,拿出自己私底下的帐本,控诉林氏和魏亮才是主谋。若不是她们窝里斗,被判斩监候的,便是老爷您了!” “什么?” 苏建荣听完苏润一番哭诉,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不可能!明明是容若兰找了岳丈的学生把我救出来的,怎么会是同谋窝里斗?!” “老爷,小的还能骗您吗?”苏润哭丧著脸,把裤兜一翻,露出空空如也的样子,“您平日赏的银钱,小的全都拿去打点了。那同谋原来是个戏子,听说与魏亮是相好,平日里同夫人不对付,这才拼了个鱼死网破!” “再说了,咱乐清的县令大人又不姓刘,哪怕是別的地儿的官,也做不了乐清的主啊!” ...... 手上没有银钱,这十几年来又被人伺候惯了,苏建荣只能派苏润到处打听。没成想,这苏润每日带回来的消息,都令他心惊肉跳。 他手写的脱亲书已呈交苏氏宗族,虽然他本人无法到场,可有朝廷命官为证,苏家族长不仅在脱亲书上盖了印,確认苏萤同苏建荣再无父女关係,就连他写的那份关於容芝兰嫁妆的文书,也一併盖了章。 隨后,苏润又回了一趟苏宅,靠著街坊邻里打听,得知几日前,容家人在衙役陪同下,从苏府搬走了足足两大车的物件。 “这只是眼见得著的,看不见的还不知有多少呢!” 苏建荣已听得冷汗涔涔,谁知苏润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胆战心惊:“老爷,听说不知从哪冒出来个杜府,派了媒婆去书院提亲。短短几日,该走的礼数全都走完了,说是明日就要成亲。听那意思,好像就怕您知道真相,会去书院闹场似的!” 苏润这无心的一句话,反倒让苏建荣如醍醐灌顶。 “对,没错!我就该去闹!容家人竟敢戏耍我?不管有没有那几张文书,血亲关係岂是说断就断的?我要去大闹一场!他们若不把吞掉的家產吐出来,我就要让这门亲事结不成!” 第174章 吉时已到! 次日。 也不知那苏润从哪儿借来的一辆牛车,他们算好时辰,便赶著老牛往雁盪山去。可是走到半道,那老牛像是耍起了性子,不管他们如何抽打,都硬是不肯再朝前走。 无奈之下,主僕二人只好步行。 一路走走停停,终於在新娘子上轿的前一刻赶到了。 “停下,停下,没我这做父亲的点头,这亲事做不得数!” 苏建荣由苏润搀扶著,一边高喊,一边伸出手阻止。 不仅仅是那一身大红的状元郎,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朝他看来,就连喜乐、锣鼓也跟著停了下来。 苏建荣见状,面上得意非常,他就知道,只要他出手,这婚事便成不了。於是,他抬起因步行而磨出水泡的脚,忍痛又朝前走了几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雁盪书院便是这样无视伦理纲常的吗?连这点礼数都不懂,还敢教书育人?” “简直——” “可耻”二字尚未出口,便听得一声沉喝自人群中传来,威压十足:“哪里来的叫子,竟敢在御赐之亲前造次?给我拿下!” 话音未落,便见两名身著便装、腰间佩刀之人,不待苏建荣反应,便將他与苏润擒住。 “状元郎与容老先生的外孙女苏萤之亲事,乃是圣上钦赐。”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只见身著官服的永嘉县县令刘显岭上前,冷眼看向了被压著跪在地上的苏建荣。 “你是什么人,竟敢忤逆圣意!” 苏建荣怎会知晓这亲事还能与皇帝有瓜葛,一听此言,本想继续张口骂街的他,滚动的喉咙里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但是,这还不够,只听得刘大人继续道:“雁盪书院乃容老先生呕心沥血所建,广育英才,清誉在外,岂容你在此隨意叫囂污衊?” 本来雁盪书院所处之地清幽,除了学子,甚少有旁人经过。然而因著亲事,书院停课,学生们大多自发而来,为书院的喜事添一份热闹。 还有雁盪山脚下的村民,因著迎亲队伍,也有带著孩童跟著討的习俗,所以门前也围了不少百姓。 刘显岭原本想著,苏建荣迟早会上门吵闹,到时安排些人手在书院看护,莫要扰了老师清净。没成想苏建荣竟在成亲当日吵上门,那么索性当著百姓的面一次性把话挑明,让苏建荣再也不敢上门闹事。 於是,他让书院下人,將大门敞开,书院的影壁便一览无遗,只见影壁之上掛著一副金匾,正是当日皇帝赐给容老先生的四个大字:“教书育人”。 “抬起你的狗头,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这『教书育人』四个大字,由圣上亲笔题写,圣上特命新科状元郎携字赐给容老先生。” 此话一出,眾人譁然,纷纷对著苏建荣露出鄙夷眼神,指指点点。 见目的已达,他也不愿再耽搁亲事进程,於是走回被压在地上的苏建荣身旁,俯下身轻语道:“先不说你早已亲手写下脱亲书,与苏萤脱离父女关係,你这十余年来更是未尽到父亲之责。如今容老先生未找你要过一分一毫,你却恬不知耻上门来闹。今日之教训你好好牢记於心,胆敢有下一次,就不是下大狱那么简单了!” 说罢,刘显岭直起身来,面对眾人,高声道:“此人扰乱御赐婚事、毁谤书院、坏乱亲礼,寻衅滋事,请各位做个见证,本官此刻便押解他前往乐清府衙,交由官府审断!” 如同死鱼一般的苏建荣被押解而去,人群里依旧议论纷纷,气氛难免有些凝滯。 大周习俗,新娘的娘家人送嫁只在家中,不能出门。新娘与新郎也不能说或做与婚事无关之事。幸而有刘大人解围,可是如今这有些肃冷的气氛该如何消散呢? 就在此时,只见一名小廝手捧著一盛满喜钱与果的大红托盘快步而出,跨过院门,便高喊:“吉时已到!” 杜衡定睛一看,不是二婶身边的清云还能是谁? 只见清云扬手一撒,铜钱与果如雨般落下,孩童们一阵欢呼,呼啦啦地扑上去抢,围观的百姓也都笑著伸手去接。 喜乐锣鼓隨即再次响起,竟比先前更为热闹。 原本被打断的喜事气氛重新被点燃,见惯场面的喜娘,也乐呵呵地高喊著:“新娘上轿!” 苏萤终於坐到了喜轿之上。 ...... 明月高悬。 端坐在婚房的苏萤还沉浸在成亲礼上的喧闹声中。眼前还是那方寸之地,双手也不知是紧张还是等得太久,交缠在一块儿,似是安抚自己,又像是不知所措。 忽然间,只觉得头上一轻,她不经意地抬眼,就这么与她的状元郎面对了面。 因不是乐清当地人,只是为了亲事而置的宅子,所以婚宴上请的客人不多,除了那些知道杜衡是新科状元郎的官员们,便再无他人。 既是同朝为官也都是当地有头有脸之人,自是不会闹得太过,杜衡也得以早早便辞了眾人回到婚房,只是离去之前,他郑重地朝著刘显岭刘大人敬了一杯喜酒。 起初他步履匆匆,出了厅门,被夜风一吹,才觉身上染著薄薄酒气。他顿住脚步,细细回想,自初见萤儿以来,似从未在她面前饮过酒。 她应是不喜闻这酒气的吧? 他特意放慢脚步,让自己沐浴在月华之下,由著那夜风,吹散那本就淡淡的气息。 终於,他站定於婚房之前,一阵感慨涌上心头,没想到角门那无意间的一瞥,竟成了此生最难忘,最庆幸之事。 他不由一笑,缓缓推开房门,他的动作极轻,轻得没有一点声响,让房中正在准备合卺酒的喜娘,还有一旁伺候的小草同桃溪都嚇了一跳。 他示意眾人噤声,喜娘却还有些迟疑,指著那秤桿似有话说。 杜衡只是轻轻摇头,示意她们放心退下。成亲之前,他早已將所有该行之礼细细预习过。因为他始终觉得,此时此刻,唯有他与萤儿二人,才是最好。 他目送她们退去,轻掩房门。 隨后,他带著深深笑意,取起秤桿,微微俯身,轻挑那一抹红色,与心爱之人,面对了面。 第175章 洞房花烛夜 (正文完) 杜衡捕捉到苏萤抬眼时那一刻的惊慌,似又回到当初在藏书阁时,那犹如绿草丛中迷路小鹿的模样。心中欢喜,竟忍不住想要伸手將她揽入怀中。 还好,他克制住了。礼还未完,怎可一时乱了分寸? 他拉著她的手,带她起身。许是坐得久了,苏萤脚下一软。 “小心。” 他脱口而出,眼看著萤儿倒入他的怀中。为了护她,另一只手便自然而然地护在她腰间。一时间软香盈怀,心中激盪不已。 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传入耳中,他已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萤儿的。 “萤儿,不知你是否知晓这合卺酒的典故?” 他还是强忍著心中悸动,將她带至那放著合卺酒与两柄尾部繫著红线的葫芦瓢旁。 房中燃著龙凤双烛,在烛光映衬之下,苏萤的脸颊更是緋红一片。 昨夜姨母同外祖母为她梳头,还叮嘱了新婚之夜要做之事。 只见她点了点头,望著酒旁那一分为二、尾部相连的葫芦瓢,道:“卺为苦,夫妻二人分而饮之,意味著往后同甘共苦,相携与共。” 杜衡只觉萤儿之语犹如天上之音,听来甚是醉人。他將酒慢慢斟上,小心翼翼地执起葫芦瓣儿,递给苏萤一只。 合卺酒饮下,二人正式成为夫妻。 这婚房是由杜衡亲自布置,没有他不晓得的地方。只见他又带著苏萤去了临窗的书案前。迎亲之前,他便命春暖將文房四宝一一准备齐全,就连纸张,也选了红笺。 他让萤儿坐下,自己则站在她身后。他的右手握著她的右手,夫妻二人一同滴水研磨,再一同选了一只湖州制的羊毫,点墨题字。 他带著她写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八个大字写就,他鬆开了手。谁知苏萤却起了身,这回换作她让他坐下,並把笔放入他的掌心。 杜衡不明所以,却安心按她所愿而行。只见苏萤转到他身后,一手扶著他的肩,倚靠在他背上,另一只手便像他先前那样,覆在他的手上。只是她的掌小,不能完全包裹。 杜衡看著她的小掌,轻轻一笑,任由她带著他写下另一句:“同心同意,同舟共渡。” 看完萤儿带著他写下的这一句回应,他的心顷刻融化,化作一股暖流,传遍周身。 云州之行,不知暗礁险阻几多。她在告诉他,从此以后,他们夫妻二人,相携与共,不离不弃。 ...... 喜帐轻落,一双人影相映,除了龙凤双烛偶尔发出的嗶卜之声,只余新人轻声细语,耳鬢廝磨。 鸳鸯戏水的缎面被衾之下,两人肌肤相亲,如入神仙幻境。 二人相携入境,便听得厚重急促的气息声,隨之两只鲜见的粉色双蛇,在水中交缠追逐。两蛇缠得愈紧,那气韵便愈发浓烈,直教二人心神荡漾,情不能控。 …… 这幻境如同对他夫妻二人的试炼,当二人都寻到各自契合之处后,幻境消失,只余二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好一幅神仙美眷人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