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漫] 在怪谈故事里死而复生了》 第1章 [bl同人] 《(综漫同人)在怪谈故事里死而复生了》作者:莲蝉【完结】 文案: 为了巩固式微的家族,加茂家决定与五条家进行联姻。不知是何种原因,加茂野梅被五条家家主的孩子选中了。 野梅的父母信奉着名为「极乐净世」的当地教派,教义中说,第1200名自愿献身者将会得到真正的救赎。 某一天的晚上,野梅被杀了。他的尸体横在逼仄的井中,井中的怪物吮吸着他残缺的灵魂。 但家主的孩子并不知道野梅在那之前已经死去了。 不过没关系,野梅又活了过来,他仍然有着乌木般的头发和雪白的皮肤,他仍然是对方记忆里的那个人。 *推理小说小杂烩,怪谈故事小杂烩,轻口味剧情,《灰兼》世界观,大杂烩炒饭。这行真的很重要qaq 内容标签: 综漫 近水楼台 咒回 轻松 狗血 主角:野梅 ??配角:悟酱 杰酱 脑花酱 惨酱 一句话简介:打击邪恶宗教,人人有责 立意:人的生命只有一次。 第1章 “哎呦,悟少爷,您这是做什么呢!” 老婆子政江心疼地捡起地面上的碎纸,《青木房产》的文字随着微风被一骨碌地吹跑了。 被称为“悟少爷”、全名叫做“五条悟”的这个孩子,正将手上剩下的楼房宣传单折成纸飞机,丟往庭院中。 无论是白沙还是水池中,都已经漂浮着好几只布满文字的纸飞机,看来他已经持续这个活动很久了。 “哎呦。”老痞子又哎呦起来了,她用苍老的手一点点抚平彩色的铜版纸,白色的褶皱像裂纹一样留在了传单上。 “就没有您看中的房子吗?” 汤木庄、四条御池、樱丘台……这些价格高昂的高级公寓,均在《青木房产》上有所登记、出售。 悟的父亲,也正是这个家庭的一家之主,五条松风,决定在他即将到来的八岁生日时送上一套公寓,以作为合乎场面的生日礼物。 虽然松风并非是他的生身父亲,但从京都分家过继来的这个孩子,被所有人当作嫡子看待。 悟的亲生父母天资平庸,能够孕育出天才的孩子实属偶然。虽然随着这个孩子的出生是,他们的待遇水涨船高,但作为交换,他们被永远地留在了京都。接生他的乳母政江则得到了允许,孤身一人来到了东京。 于是,悟便从分家的孩子成为了家主的孩子,成为了本家的嫡长子。 就像大多数的父亲一样,孩子想要什么,孩子希望什么……松风都不甚清楚,只是从自己的角度来选取自己喜爱的事物。 “太无聊了!”悟将最后一只纸飞机扔向了远方,随后穿上了被自己丢在一旁的木屐。木屐啪嗒啪嗒地在木制长廊上发出噪音,老婆子收了收脚步,也紧随其后。 对于政江来说,悟少爷是她一手接生、看着长大的孩子,因而,总是用看幼鸟的眼神在三寸之外看着对方的背影。无论是刁蛮任性,还是更加过分的事,在政江看来,这都是无可奈何的。 长大了就什么都懂了。 总是怀揣着这种想法的政江,如今的目标就是希望悟少爷能够开心起来。但无论是房子,新发售的游戏,还是高级料理,都无法让他敞开心扉,展露笑颜。政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非得让悟少爷露出笑容才行。 对着那张白皙而洁净的脸,政江的意识去往了数十年后。同生母藤花一样美丽面容的少爷,日后定要和同样美丽的小姐结婚。就像姬子小姐那样……如今已经很少见那样的大家闺秀了。政江打心底觉得,现在的大户人家大多是暴发户,所以无论是少爷,还是小姐们,身上都散发着一股荤荤的铜臭。 五条家是不同的。 不仅继承了古老的术师之血,商业也打理得相当成功。作为主要收入来源的大成建设和大成百货,每年都会掠得巨额财富。 对此,政江一直引以为傲。但令人恼火的是,有得必有失。 那都是些老生常谈的事情,所以再怎么重复也无法改变五条家如今人丁凋零的现状。本家的悟少爷与梨华小姐,松景老爷家的茉莉咲小姐,莲华小姐家的光罗少爷,其中,茉莉咲小姐岁数最大,过了年节就要十四岁了,其次则是光罗少爷,年纪最小的是梨华小姐,还是个在襁褓里哇哇大哭的婴儿。 虽然孩童不多,但政江依然为家族感到骄傲。五条家即将衰弱的荣耀,因为悟少爷的诞生重新荣光。遗传着古老咒师之血的家族中,诞生了一名真正的天才。 就算日后,世界以悟少爷为中心旋转着,政江也不会怀疑什么。 她的中心此时却闷闷不乐着,这让政江感受到了灼烧般的痛。她收紧了下巴,试图得到这个事件的答案。 照顾光罗少爷的女佣告诉政江,或许是因为家中缺少同龄的玩伴。 “光罗少爷最近经常和补习班的同学们出去玩,这样可不行啊。”女佣迟疑了下,接着说:“至少得是身份清白家的孩子吧。” 政江摇了摇头,她始终认为,这世道,正经的孩子很少了。 但机会来得意外的迅速。 三月一十八,春分日的前两天,五条松风的第二任妻子堇子带着名义上的长子拜访了同为咒术名家的加茂家。 …… …… 在父母们互相寒暄的时候,悟从人群中离开了。他如今的身高只至成人的腿部,不过他相信,等到青春期的时候,他就会超过政江。悟的父亲是个高个子,生母也是个高挑的美女,所以他从来不担心这一点。 古老的庭院中小景见大园,悟沿着水池向前走着,绕过了至少三个无人的院子,看见两棵园林中罕见的桃梨孤零零地立在池塘边。 被政江说作是“不正经”的桃花与梨花在水池上洒下了一片花瓣,粉色与白色争相着铺满镜面。 往不远处看去,三个女孩正在抛绣球。其中两个看模样就知道是双胞胎,无论是脸蛋还是穿着都完全一致,黑色的娃娃头下搭配着两身粉樱红绣的和服,她们的年纪比悟大一些,看来已经有十一二岁了。第三个女孩,也留着长长的黑发,蜷曲的刘海分布在两侧,看样子和悟差不多年纪,穿着一身白底蓝红竹叶的和服。 双胞胎姐妹一边数着拍子,一边抛掷着手鞠。红色麻布的手球上绣着飞鹤与樱桃,周围还装饰着小巧的铃铛。 在双胞胎玩闹的时候,年纪最小的女孩则是握着双拳,脸颊绷得紧紧的,似乎是在倒数着什么。 很快,手鞠球被抛向一个高峰,一阵妖风猛地吹过,手鞠球从她们的头顶被吹飞,落到了池塘的中央。 用于装点庭院的池塘,建造伊始便挖了两米的深度。最小的妹妹试图用树枝勾着绣球,可对方却纹丝不动,麻布上逐渐沾上水的身影。 “什么啊,”语气有些冷的女孩叹息道,“怎么飞到那里去了。” 另一个害羞的女孩则担忧地看着手鞠,又看向自己的姐妹,“怎么办,阿姨会不会生气呢。” 气氛变得有些凝重,最小的那个孩子看上去似乎有些为难。她突然解开了腰带,脱下外套,仅穿着一身白色的里衣跳进了池塘里。 胡乱地爬了两下后,女孩抓住了已经淹湿了三分之一的手绣手鞠,朝着岸边扔了过去。她的身体痉挛似地抖动了阵,然后才缓缓地爬上了岸。 姐姐们面露欣喜,夸赞着:“好棒哦野梅,这样就不会被阿姨骂了。” 叫做野梅的那个女孩,柔软的嘴唇中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她打了个喷嚏,看起来像是冷着了。 拿回手鞠球后,女孩们才有功夫观察到庭院中的不速之客。留着一头刺猬似的白色短发,色彩如同白日烟火似的浅蓝色单衣的男孩,抱着双臂,假装大人般从容。只是,双胞胎们并不领这个情,只是凑在一块叽叽地笑起来。 悟听得到她们说话的声音,而双胞胎也没有遮掩音调的打算,她们用一模一样的姿态微微探头,问道:“你是今天来的客人吗?” 野梅意外地睁大了眼睛。 注意到这一点的悟,还发现野梅有一双圆溜溜的、梅红色的眼珠。 悟很少和姐妹们打交道,他最亲近的姐妹是自己异父异母的妹妹,梨华。身为婴儿的梨华不是在哭闹,就是在睡觉,这让悟根本没有逗弄她的机会。 想到一会儿,堇子还要和其他人一块儿喝酒,悟决定自己消耗些等待的时间。 双胞胎却说:“我们要去读书了,”她们分别扯着绣球两端的线绳,像是扯着一段红绳,“野梅,反正你也没事做喽?” 野梅缓缓地眨了眨眼睛,有些含糊地回应着。扯着身上湿漉漉的里衣,看起来十分为难的模样。 目视着双胞胎们的离开,两个年约八岁的孩子面对面站着。 悟并不是那种会折磨人的坏孩子,政江总是说,他身上有一种空灵的、非凡的气质。虽然这可能是老婆子的一厢情愿,但总的来说,他是个善良的孩子。 第2章 “走吧,去换衣服。”走在路上的时候,悟说:“我可不擅长和女生一起玩。” 野梅用沉重的语气说:“可我是男生。”他注视着悟浅蓝色的双眼,强调道:“是真的!” 悟心想,加茂家的男生们总是留着长长的头发,以便日后用以束发,所以他才分不清这一点。他反而质问道:“你们都穿一样的衣服?” 野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背,又看了看悟的穿着,满不在乎地说:“都一样!” 恐怖的风片刻不停,野梅哆嗦得更加厉害了。悟走在他的后面,小小的木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在跟着野梅回他家的路上,悟发现周围的树木越来越杂乱,有高有低,毫无秩序和美感。 雀鸣声让人有些心烦意乱,如果天气再暖和些,恐怕心情会更好一点。穿过树林织造的围墙与鸟叫,他们终于到达了野梅的家——一间位于宅邸西北方向的平屋。 野梅趴在走廊上,相当使劲才推开了纸门。阳光一泄而进,将整个屋子都照得十分亮堂。映入眼帘的是堂中的巨大花瓶,几支素雅的长柄竹安静地倚靠着瓶壁。在它周围是一些书法的挂画,尾端签着作者的名字——「秀介」。 “你等等我!”野梅跑回了自己的房间,纸门的边缘“哐”地撞上墙壁。 悟在堂前的榻榻米上坐了下来,墙壁一侧摆放着一只实木书架。五层高,满满当当地摆放着书目,其中两层摆着的都是同一个作者的书籍。 《卑弥呼的房间》《神像杀人计划》《日神巫女的祈祷》《日轮城的天上谜题》,伊藤流水著。 这是推理小说吗?悟嘟囔着。他往上看去,与这两层不同,上一层摆放的是一些经文,有日文、英文和梵文三种翻译。悟对这些从来都没什么兴趣,书架的最上层,也即是第五层,安置着一尊女神的雕像。身着短褂长袴,发后还装饰着一顶日轮金冠。 悟移开了眼睛,因为这时候野梅出来了。他换了一身翠绿草底的外衣,手里还捧着一盒马卡龙。 “我喜欢吃这个。”野梅也在案几旁坐了下来,“但是妈妈平时不让我吃甜食。” 悟盘起双腿,用一旁的叉子杀死了一只黄色的马卡龙,“那不还是给你买了吗?” 野梅鼓起脸颊,像是在发怒,“才不是呢。” 那就是爸爸,或者兄弟姐妹买的。 马卡龙的甜腻在舌尖散发开来,看似甜蜜的食品实际上并没有想象中的美味。 野梅耷拉着嘴角,他也发觉自己先前的话说早了。 “再等等我。”说罢,他端起仍剩下四颗的马卡龙盒装,再一次跑回了房间中。 悟听见了拉开窗子的声音,和一声“咚!”,像是什么落进了深井中。 很快,野梅又端着一盘日式点心出来了,是一种红豆馅的酥饼,每一个只有成人的拇指大小,似乎是叫做最中的点心。他的牙齿上很快沾染了饼屑,含糊地询问着:“你叫什么名字?”当然,他没有忘记介绍自己,“我叫野梅。” “五条悟。”悟早就知道野梅的名字是野梅了,他不仅视觉很好,听力也很敏锐。可回答着问题答案的他并没有得到满意的回应,他撑着一侧的脸颊,浅色的手指指甲在脸颊上制造出凹陷,“你难道没听说过我的名字吗?”这看似自傲的言语实际上有着非常客观的现实支撑,诞生于五条家的悟,有着千百年来难得一遇的“六眼”,无论是对于咒术的感知还是操纵,都远远超出平常人,甚至是常人的百倍不止。 加茂、禅院与五条并称名门三家,可这几个世代出生的孩童,压根就踩不上他天赋的足跟。如果天才的出生是对世界的一种震荡,毫无疑问,悟就是这阵飓风。 在这样的夸奖中成长的悟,第一次遇到不认识他的同龄人们。不仅仅是野梅,还有刚才那对双胞胎。结合居住在如此偏僻的角落,显而易见,他们是家族里的“边缘人”。 就像他的父母那样,宗一郎,藤花,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野梅顺着这句话道歉了,但他啃着酥饼的动作并没有停顿,其中蕴含几分真诚实意不难看出。 “你是和教主大人一样出名的人吗?”这么问道的野梅,下意识将悟和“教主大人”放在了同一个天平上。 没有听说过悟的教主,和没有听说过教主名讳的悟,也确实可以放在同一架天平之上。 “那又是谁?”梵天教派?笑之教?奥姆真理教?分布在日本本地的教派,少说也有上百种。比起家人,教众们似乎更能从所谓的教主、神身上得到宽慰、得到爱。 野梅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精装书,指着上面的「伊藤流水」说:“教主大人。” ——原来真的是悬疑推理小说啊。 悟随意翻了翻书签和腰封上的介绍语。 「1200人的杀人计划,只为了你亲手点燃天空中的太阳。」 「1994年日本年度小说、日本推理鬼才伊藤流水继《神像杀人计划》后又一力作」 “爸爸妈妈今天也去教会了,所以他们晚上才回来。”野梅的唇间微微露出了一些牙齿,整齐排列的白齿们,看上去有好好遵守着刷牙的规定。 悟张望了一阵,没发现什么可以玩乐的东西。典雅的装饰们填充着宁静的氛围,看起来并不是适合玩乐的环境。 “你家有gbl吗?”悟看似递上了话头,实际上,他猜想对方根本答不出来。不出所料,野梅仍旧维持着呆呆的表情,他甚至还没到学英语的年纪,嘴巴里憋不出一个音节。 从同龄人身上汲取着满足感的悟站了起来,“跟我来。” 不知道悟要做些什么、但习惯性地跟在其他人身后的野梅,小跑着跟在对方的身后。 悟的继母堇子正在和堂姐竹云聊着琐事,悟闯入了她们之间,打断了她们的谈话。 “堇子,给我游戏机。”他伸手讨要着什么,堇子叹了口气,从一旁的米色皮包里掏出了巴掌大小的掌机。 “我都忘记我刚才在聊什么话题了。” 第2章 头一次看到游戏机的野梅伸头打量着,gb机的屏幕上,星之卡比正咕噜噜地跳跃着。屏幕很小,只有孩子的手心大小,野梅不得不靠近了悟,几乎是侧在对方的头颅一旁。 一开始他觉得很是无趣,但流行游戏总是拥有着吸引人的特质。 “给我玩玩嘛。”野梅央求着,甚至拢住了对方的手臂。 “等会。”这不知道是悟第几次说这句话了,他在这一关死了五回,每一次都会被家园威胁者杀死。他操纵着星之卡比跳跃着,粉色的毛绒玩具噔噔噔地在地面上跑着,不时发起着攻击。 野梅脸上的兴趣盎然逐渐变成了扫兴,悟似乎忘记了身旁的观望者,直到那毛绒绒的黑发蹭在他脖子上,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等会”已经过去了很久。 时钟已经打过了好两个小时,堇子应该不会在这里过夜,也许用了晚餐后就会离开。想到这里,悟推了推野梅,让这个看起来就有些傻乎乎的孩子坐直了。 野梅打了个寒颤,他的眼皮下意识地打开,梅红色的眼珠中逐渐闪起光亮。 “吃饭了!”脑袋里除了睡觉就是吃喝的野梅,猛地站起了身。因为长时期盘坐而变得麻木的双腿失去了知觉,撞击的钝痛感让他清醒了过来。 悟的眉头微微蹙着,而野梅的眼中含着一汪热泪。下肢的生命正在逐渐回归,酸麻胀痛的感觉简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他像只受伤的鸭子般嘎嘎叫着,听起来不太像哭声,更像是一种嚎叫。 纸门被“唰”地推开了。在野梅的哭声中,一对长相文雅的男女出现在了门口。悟仍然坐在榻榻米上,他一眼就认出了其中的女人是野梅的母亲。无论是脸型还是眼睛,都生长得一模一样。都说儿子肖母,悟和野梅都遗传了母亲的长相。只不过,野梅的母亲眼神呆板,看着与常人有所不同。 加茂桔子脱了鞋,在榻榻米上蹲了下来。野梅靠在母亲的衣襟处,眼泪顺着鼻梁向下滚动。桔子似乎是习惯了这样的情形,用手揉动着小腿处硬邦邦的肌肉。 加茂秀介认出了悟,当妻子正在照料孩子的时候,他寻常地问候着。和加茂家的男子们一样,野梅的父亲也留着一头长发,只是在脑后梳作马尾,流出洁净的侧脸和脖颈。 “野梅今天和悟君做上朋友了么。”戴着金丝眼镜的青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却一直直勾勾地盯着悟。他和妻子的眼睛都是相同的梅红,电灯光下流淌着像血一样的深红。 一种诡谲的氛围像雾气般悄然围绕在悟的身边,不是实际的咒力,只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感觉,阴森森的像是夏夜故事里的鬼怪。 悟顺势站了起来,两人间的身高差看起来充满了成人对孩童的压迫性。这样的接触仅仅持续了两秒钟,加茂秀介便挪开了视线,“我们一起走吧,可以用餐了。” 第3章 …… …… 野梅坐在父亲的怀中,果不其然,他遭到了哥哥姐姐们的嘲笑。 “又不是小孩子了。” “秀介,你也太宠着他了。” 不绝于耳的声音让野梅有些害臊,他晃动着双腿,试图从父亲的怀抱里离开。可秀介的手臂里像是嵌着钢铁,勒得他的骨头有些嗡嗡作响。 野梅一家在餐桌的尾端落座,悟和继母则坐在家主的左二侧位。隔着七八座的距离,悟看到野梅的眼眶仍然有些红红的。他想到自己有一次撞到了手肘,少见地哭了。还在生长的脆弱的关节受伤之后,悟一直很在意这回事。 顺着座位一路看去,悟又见到了许多男孩女孩。有和野梅一块的双胞胎姐妹(这时候悟知道了她们的姓名分别叫做美兰和美桃),长相相似但年龄不同的两个男孩,脸上有着雀斑的男孩,看起来十分柔弱的女孩,眼睛上挑的女孩……其中最年长的,是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少年,只是脸色发白,看着有些萎靡不振。 没等家主落座,堇子就已经忍不住喝了一杯酒。她对酒没什么品味,只是单纯地酷爱喝酒。因此,堇子总是不时地被政江所埋怨。 加茂家主随后缓缓落座,他是个约莫六十岁的男子,从五官的轮廓中能够依稀看出对方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美男子。 悟没什么兴趣的用着餐,加茂家主客套了几句话后便离开了,原本几乎寂静的客厅中顿时充满了吵嚷的声音。这是政江最不愿意看见的场面,她总是在人家背面嘀咕着,说这是失去了名门的气质云云。明明她从前也是个普通的产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沾染上了这样的习性。 与堇子相熟的堂姐姐夫们低声说着些什么,悟听了几句,顿感无趣。其实他也意识到了,堇子之所以会带着他来到加茂家的缘由,孩子们少见地汇集在一起的缘由,选择加茂家而非禅院家的缘由—— 家族,婚姻,爱情。 野梅在桌旁探着身子,离他有一段距离的桌面上摆放着一盘仿佛是栗子冰糕的点心。他父亲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妻子,加茂桔子似乎正在发呆,眼神虚无缥缈,注意力完全不在眼前的宴席上。 餐前,秀介从口袋里取出了几颗白色药片喂给了她的妻子。 这对皮肤白皙、五官端正的夫妻之间,存在着一种即便是外人也能察觉出的不可插-入的绝对引力。 无缘由地,悟感知到一种森冷的含义。 食之无味地用了一些餐点后,趁着堇子不注意,悟从椅子上跳了下去。和服与裙装成了完美的遮掩物,但说实话,注意力不在他身上的人,哪怕位子上空空如也如此显然,也不会有人发现他。 大人们总是把小孩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傻瓜,哪怕是当事人的事情,他们也很少直接与本人联系。 真是不愉快的夜晚。 悟想象着自己单独回家的情形,反正堇子也有钱,又或许她今夜甚至都不回家了。 与热闹的餐厅所不同,外部的庭院清冷的多。悟用肉眼观察着加茂家,这里也游荡着许多灵。有的如米粒般细小,有的则是庞然大物。 有些古板的术师,还用着曾经的方法来判断幼儿的灵感。看到的灵越大、越多,意味着天赋更加超进。因此,他们舍弃了对家园内咒灵们的清扫,只是当做装饰物一般任它们活动着。 并非完全赞同这种说法,但悟也并不是全然反对。他的视线逡巡了一周,这庭院中全数的生物都落入他的眼中。如果是政江,她什么都不会发现。如果是堇子,她会看见趴伏在桥旁的黑狗。 悟瞥了眼守卫在正房上的两个巨型达摩形状的咒灵,暗叹真是丑陋的生物。 野梅粗糙的脚步声在他一旁响起的时候,悟还在打量围墙边的瘦长鬼影。 野梅的手心里还握着几颗青枣,他的父亲又一次陷入了热情的传教活动中,野梅因此得到了解放。 青枣在悟的脸颊上制造了一个凹陷,面对这充满了邪恶气息的庭院,野梅却视若无睹。悟用短短的半天认定,野梅既愚笨又无能,他甚至无法在对方身上察觉到咒力的流动。 禅院家似乎也有一个没有咒力的家伙,不过比悟要大上好几岁,并非同时代的子辈。 “吃嘛。”虽然这么说着,但野梅已经往自己的口腔中塞入了一颗青枣。悟勉为其难地接过了这颗枣子,比起青枣,他更喜欢吃草莓,也许他现在就该打个电话回家,让政江去买些新鲜草莓来。 悟的眼中,一颗巨大的眼睛从他的屏障旁飘过,来到了野梅的眼前。后者自顾自地咀嚼着食物,低着头,像是在数落自己的五根脚趾还在不在脚掌之上。 沉默只持续了一会儿,野梅吐出了一枚核,向着远方的草丛丢了进去。随后,他表现得些许扭捏,并用眼角的目光悄悄看着悟的脸。 “可不可以给我玩游戏机……?”野梅偏着头,鼻头微微皱着,眼里只有对游戏的火热。 以为人家追着自己出来的悟,没想到竟是这种理由。 悟的情绪表现得微微有些夸张,他一声不吭,亲自制造的沉默令野梅节节败退。 野梅懊恼地说:“那算了。”不过,他的表情并不完全是这么说的,似乎是在琢磨着什么。 涌入这庭院中的黑夜,在夜灯的照耀下,界限更加分明。 秉持着自己不高兴也不能让对方也高兴的心态,悟在石座上坐了下来,只剩下一些电量的掌机微微泛着荧光。 野梅有些恼羞成怒,他忽然看了一眼别处,很快便挪开了眼神。 讨厌。 讨厌啦。 野梅低着头离开了,头颈垂着,支撑着下坠的头颅,像一株被压弯的狗尾草。他小跑起来,悟扬起脸颊,蓝色的左眼注视着对方笨拙的姿态。 野梅踢着地面上的石子,碎石离它原来的方位越来越远。 在生活上,父母一向很严格。无论是零食还是玩物,都亲自把控着。 野梅越想越是渴望,一时间的愿望压过了别的什么。趁着父母还在席上,他回到了房间中。打开窗户的那一刻,一阵冷冷的阴风吹拂向他的双颊。 野梅攀过窗口,踩在了早就被压垮的草地上,一口看似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石井安静地坐立着,缝隙里的青苔已经生长了很多年,像是披上了一件深绿的外衣。 野梅把之前剩下的点心全都倒了下去,咚咚咚,细碎的撞击声很快就停下了。他垫着脚往井里看着,井里黑洞洞的,干涸的井底似乎摆放着什么。 “福神福神。”野梅握紧双拳,向往常那样祈求着。他的手指紧贴着手指,合上眼的时候,一张黑深深的脸压在他的眼皮上。保持着三四厘米的距离,网球大的眼球,手掌大的口鼻,薄薄的纸一样地皮肤下流淌着死掉的血。 想象中游戏机的模样,野梅诚恳地祈祷着。每个周末,他都跟父母前往极乐净世教派,向供奉的女神祈求幸福与美满。不过,女神从未回应过他们的声音。 但福神不一样。 从一年前起,野梅就向这井中之神许愿。 福神是会为野梅实现愿望的,慷慨的神。 第3章 阿嚏! 悟打着喷嚏,将某某人可能念叨着他的想法抛之脑后。 堇子今夜要在娘家留宿,悟也一并停留在了这里。加茂家和五条家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风中呼啸的灵的叫喊声刺激着他的耳膜。 天赋太过于突出也是一种错误。 悟的眼皮不住地跳动着,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适应加茂家的黑夜。一切萧寂的风景中,他所看到、所听到的远比其他人要广袤的多的世界,对于他来说是一种小小的折磨。 萦绕在咒灵身上的苦痛与悲嚎,已经成为了一种苦涩的甜点。 悟睁着双眼,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天花板。 屋外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响,似乎有什么正在木制的地板上缓缓爬行。纸窗外的影子不停摇晃着,定睛一看,仿佛一具被风吹动的上吊的尸体。 西北方向的宅屋中,持续着咚咚的、剁菜的声音,一通电话也在不依不饶地响着。凌晨一点的夜晚,这惹人生厌的电话铃声很快被人声所取代。 一个沉稳的男声在电话那头确认着什么,野梅悄悄地从床铺里爬起,倾听着聊天的声响。似乎有提到“1185”这个庞大的数字。枕头下,游戏机上的画面已经自动跃往“ending”。因为野梅的疏忽,他又败在了这一关。 在和谁聊天呢?野梅稍稍思考了阵,但很快就将此事抛之脑后。对于他来说,委实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他只是在意,自己偷偷玩游戏这件事会不会被父母发现。 怀着这种紧张刺激的心态,野梅硬是玩到了凌晨三点四十。他终于想起了某件被他遗忘的事情,明日,不,应该说是今天,他们一家三口要去教会做祈祷。 野梅讨厌祈祷,倒不讨厌教派,对于教会供奉的女神,也没什么反对的意见。在教会里,偶尔能分到特殊的糖果,他时不时回忆着其中的滋味。在这种稀少的甜蜜回忆中,他换上了整洁的衣服,朦朦胧胧地牵着母亲的手穿过庭院,来到大门口。 第4章 一辆小轿车已经停在门口了,但那并非是他们要搭乘的车辆。五条堇子拉扯着脖颈,她昨夜醉倒了,所以早上根本起不来。然而,如果再不出发,就赶不上今天的画展,她还要作为特邀人在画廊进行剪彩。 悟拧着眉毛,他想直接回家去了,可到时候松风又要在那里罗里吧嗦。难不成身为大人的堇子需要自己的照顾吗?但堇子属实愚笨,每天除了喝酒就是在玩耍,就连平底走路都说不定会被地上的井盖绊上一跤。 怎么他身边尽是些笨蛋。悟难免自傲地想道。他所说的另外的笨蛋,正抓着妈妈的腰带,躲在和服后面偷看他。但这偷看的技巧太过于粗陋,就算不回眸也感觉的到。 悟依然在意野梅将游戏机看得比他更重要一事,只在心中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打算上车。然而,堇子却发生了意外。她忽然面色一白,悟不愿再看,下一秒,便听见“呕”的一声。 悟捂住了耳朵。 他已经不愿意跟着对方一起回去了。 加茂家的侍从们似乎对此见怪不怪了,现场除了某声稚嫩的惊呼外,竟无一点声音。 桔子从袖口抽出手绢来,在侍从到来之前擦拭着对方的嘴唇。秀介则俯下身,询问道:“既然这样,悟君今天要不要抽出些时间来和我们一起去教会。”他低头看了看腕间的机械表。 野梅的视线像磁铁一样吸在悟的身上,他自以为是的小心,实际上十分热烈。 悟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坐上了加茂夫妻的车。这是一辆白色的六代卡罗拉,前两年刚刚停止生产,悟坐在后座,再一次掏出了自己的游戏机。野梅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安全带,最后,他还是悄悄地靠到了对方身边。 一夜之间,野梅似乎染上了游戏瘾。 悟随意摆弄着,通过车头的后视镜,他发现一双红色的眼珠正在监视他们。他干脆伸直了双腿,不安分地架在了主副座之间。可他的腿还很短,像一只无处安放的大型娃娃。 野梅看起来有些无措,他只是摇晃着脑袋,不知道是该劝阻还是默不作声。 四十分钟后,教会到了。从表面上来看是十分普通的地方,建筑也是用基督教堂改造的,因而土地上还矗立着古老的十字架。 这也太凑合了些。悟左看右看也没有看见教会的名字,草地上倒是行走着许多表情安和的人。 什么野鸡教会。他默默给极乐净世教会冠上了这样的称呼。 加茂秀介和加茂桔子向其他人道好,其中有人称呼他们为“兄弟”“姐妹”。 眼见着父母们走开几步,野梅悄悄地对悟说:“这里的糖很好吃。” 悟不由地用无名指擦着右眼的眼皮,某种意义上,这家伙和堇子也算是殊途同归。悟下意识地想要插兜,可却摸了个空,这都是因为他这次穿的是和服,而不是帽衫。 和教众们打过招呼,加茂秀介又向后方的他们呼唤道:“悟君,别走丢了。”明明只是很关切的话语,悟却有一种被特意提点的感觉。于是他对野梅说:“你老爸是怪胎吧。”当然了,这是他趁着秀介与桔子不在现场的时候说的。 面对这种谈论,野梅竟也没有生气。他点着下巴,似乎是在寻找与之相似的情形。 忽然地,他嘻嘻地笑了两声。悟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以作认同,但野梅却闭上了嘴,再次垂下了头颅,盯着地上一只正在缓缓爬过岩石小道的蚂蚁。 悟意识到了,无论是昨天刚见面还是现在,他总是关注着天空或是地面。一向顶天立地的悟,相当讨厌这幅做派。他认为,这样迟早会养成孤僻的性格。 在一番(悟看来)毫无意义的寒暄后,一个身披白袍的中年男人招呼着他们进入正殿。 “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 加茂秀介合起双掌,表情虔诚。待白袍男人离开之后,秀介转头对两个孩子说:“野梅,你和悟君就呆在庭院后面,主仪式后我会来找你们的。” 野梅含糊地应了声,毫无顾忌地拉住悟的手指,“我们先去玩!” 在野梅的讲述中,悟终于了解了教会的仪式。它分为主仪式和次仪式两部分,主仪式只有教派的核心成员能够参加,次仪式则接受所有人的参观。野梅又一次提到次仪式中会分发的食物,他回想着,“青柠味的糖?” 还不如回家呢。 可野梅不停地叨叨着,虽然尽是些废话,但至少是些天真的想法。他的眼珠向上转着,忽然好奇地说:“其实我也好想知道爸爸妈妈现在在做什么来着,但他们从来不告诉我。” 看着那张软绵绵的脸蛋,悟忍不住掐了掐对方的腮帮子。看到那宛如仓鼠般的模样,他的心情削微转好。如果野梅也是堇子那副模样,他才懒得理他嘞。悟从已经被捂热的石凳上跳了下来,“走,我们去看看。” 野梅仍然犹豫再三,万一他被爸妈骂了该怎么办呢?可悟已经先他两步走起来了,他只好跟上了对方的脚步。野梅本身就是拿不定主意的孩子,比起自己打定主意,他更擅长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别人身后。 先前说了,野梅父母所信奉的教派使用的是多年前废弃的基督教堂建筑,刷得雪白的墙壁上平行着许多扇彩色绘窗。悟踮起脚尖,透过模糊的窗玻璃看向教堂的内部。野梅也摇头晃脑,但更多的是在关注一旁的悟。 从外面看向里面,实则很难看清里面发生了什么。这座教堂似乎还做了相当不错的隔音措施,他们俩几乎听不到其中的声音。 不过,悟的眼睛刚好很敏锐。他的蓝眼睛在眼白上移动着,透过万花的世界,他模模糊糊看到其中攒动的人头。数量有些多,可能达到了上百人。 看来他们来得有些晚了,悟还以为这是个很小型的聚会。他的上下眼皮睁得很大,勉强从中巡视着什么。他看到比地面高上半米的仪台上,某个人似乎正在发表演说。 悟看了十几秒便失去了兴趣,低下头,看到野梅正往后仰着头,细细的脖子似乎支撑不住他的头颅。 悟正欲离开,眼光正好瞥见彩绘窗中的最后一幕。 发表着演说的那个人忽然拿出了一把刀,笔直地割开了自己的脖颈。透过彩色的玻璃,缤纷的颜料四溅开来。 关注着这一幕的男孩眼皮下意识地颤动了两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的后续,没有慌乱,没有逃窜,人们齐齐鼓起掌来。 “有什么?”野梅也踮起了脚尖,试图窥探教堂中正在发生的残酷的景象。 一颗拳头不轻不重地砸在他的头顶,五条悟喃喃道:“就是祷告。”他拎着野梅的衣领将他往后拖去,“玩游戏去。” 与本应该产生恐惧的心情所不同,悟的心跳只是比往日更快了些,远远达不到过速的程度。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甚至有些兴奋。 一切都只是在证明他的初印象是正确的。 加茂野梅的父母是对怪人。 第4章 游戏机的屏幕上发出了电量不足的红光,野梅悻悻地放下了手。悟若有所思的模样引起了野梅的注意,见他的目光射往草丛,野梅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脸蛋,以作先前的报复。悟心不在焉的,意外的没有反抗。 当他正想继续往下做些什么的时候,悟却做了个左拳敲右掌的动作,仿佛明悟了什么。 “啊,怎么了?”野梅还以为悟突然有了什么有趣的想法,可后者并没有要告诉他的愿望,上下唇的唇线微微抿着,无论从上看、从下看,还是从左从右看,都只能看出悟的眉眼间闪烁着两三点骄傲之情。 野梅下意识地感觉自己被排挤了,他扭着手指,正想说些什么,原本紧闭的主仪式大堂之门从内被推开,三三俩俩的人结伴从中走出。无论是头发花白的老人,还是穿着时髦的年轻人,脸上都酝酿着淡淡的幸福。 悟摩挲了下巴,这个看似睿智的动作放在这等年纪的小孩身上只让人觉得有一种淡淡的幽默。看见母亲,野梅便小跑了上去。加茂桔子今天穿了一条浅绿色的纱裙,牛乳白的皮肤在日光下几乎反着光亮。她抚了抚儿子柔软的发顶,而后才将视线分享给另外的人。 “久等了。”秀介向悟介绍接下来他们可以参加的事项。悟打量着这个男人,还有他身旁的女人。他试图直接从面目到追踪到谎言的线条,可这对夫妻的表现却无懈可击,仿佛刚才的自杀现场压根不存在。 但五条悟从来不怀疑自己的眼睛。若有一天,他眼前发生了别人口中模棱两可的事件时,他只会相信自己。 一个从天而降的、横跨在他面前的小小题目,在这个题目前,悟还是忘记了自己先前的目的是要让野梅意识到,自己比游戏机更加重要。他的目光随意地从那俩张相似的美丽面孔上扫过,心里则暗暗发誓:让我看看你们到底是什么。 …… 建立在日本这片土地上的教派,少说就有上百个。每一年它们都有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但能够维持生计存活下去的宗教则屈指可数。 第5章 浏览着电脑屏幕上的文字,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本来就不是什么爱学习的人,网页上大片大片没有图片解释的文字只是在摧残他的脑细胞。 根据旧教堂的地址,悟找到了与之相关的内容。野梅夫妇所信奉的是一个名为「极乐净世」的日本教派,它的前身是成立于一百年前,也即是1896年的「真言正宗」。在经历差点原地消失的转折点后,演变成了如今的「极乐净世」,就连教义也有着巨大的变化。 悟稍微看了看其中的教义,大部分教派的教义都没什么区别,无谓是牺牲自己、奉献他人,这个“他人”,自然指的是可以用金钱填满肚子的教主。 叉掉。 叉掉。 叉掉。 在把鼠标丢出去两回后,悟瞥见了一个出现了关键词的交流论坛。 〈〈〈〈有没有人被奇怪的人传教过? …… …… 「千早」:我的爸妈最近进了一个叫做极乐净世的奇怪宗教,家里的备用金都被他们拿去供奉了,可以报警让警察们帮忙要回来吗? 「韦诺西」回复「千早」:嘻嘻,基本上不可能 「飞行的罗拉」回复「千早」:趁早跑路吧tt …… 「沙都子」:你们难道不看报纸吗?这个教会里死过很多人 「绝对不死少女」回复「沙都子」:是邪教吧,邪教[摇头.jpg] 阅览了一遍这些营养不足的评论,悟的身体振动了一下。倒不是说被吓到了,而是堇子把脸伸到了屏幕前,但下一秒,堇子的脸就被无情推开。 堇子似乎是来捣乱的,虽然她自认为有着正经的目的。她掩着嘴唇,语气中却带了些粗俗的兴奋,“加茂家的女孩子里有没有觉得可爱的?”美兰,美桃,玉荷子,纱葵,年龄和性格上都有所差别。 “不感兴趣。”悟往下滑着鼠标,嘎吱嘎吱的声音盖过了堇子的喋喋不休。堇子又说了些什么,但都是无关紧要的话。悟一向无视她的继母,堇子总给他一种忙碌的仓鼠的印象。 堇子稍微提高了些分贝,“这事也不是我决定的。”这句话的意思是,结成姻亲的想法来自于悟的父亲,也即是五条家的家主——五条松风。 悟翻了个白眼,在将堇子赶出房间前,后者看见了电脑屏幕上的内容。为了彰显自己的重要性,堇子轻咳了声,“你要是想知道这个应该问我啊。” 是啊,堇子在改姓之前,也是加茂家的一员。 可悟还是说:“指望你……吗?” 堇子冷哼一声,“毕竟桔子也向我传教过呢。”在她的讲述中,悟了解了其中未知的部分。 加茂秀介与加茂桔子是表姐弟,这一点其实不需要额外强调,毕竟所谓的咒术名门间充满了扭曲的血缘关系。就像堇子和悟的生母藤花都拥有同一个外祖父。 悟厌恶着这些别扭的关系,以后他一定会离开这个家。甚至现在,他的个人账户里已经攒了许多离家出走资金。 十七岁的秀介与桔子在某个原因下,一同开始信奉极乐净世教。极乐净世的教主名为伊藤流水,在社会上是一名有所名望的小说家,书写了许多部加入了神话元素的悬疑、恐怖作品。 小说家担当着宗教的主持人,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古怪。可这个教派不仅没有原地消失,反而稳固地生存到了现在。 秀介和野梅都是狂热的宗教分子,虽然从表面上看不出来,然而,他们的顽固全部都悄然隐藏在血脉里。桔子的祖母将精神病症遗传了下来,她偶尔会做出疯狂的举动。高二的那一年,在做仪式的时候,她剪下了自己的舌头。 所以不是不说话,而是说不了话吗?悟还单纯地以为,野梅的母亲不爱说话而已。 “明明以前还不是这样的,自从发病了之后,就越来越不好控制了。哎呦……就是那个精神分裂症,她母亲寒樱,还有祖母,都是成年后发作的。” “那个教派给人的感觉也很奇怪,听说经常卷入杀人事件,不过都很快平息下来,估计警视厅里有关系吧。” 说完这些,堇子对上了悟失望的眼神。 “我明明提供了很多消息……!”堇子努力挣扎道。她作为成人、作为母亲的尊严,又一次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堇子的叹息声慢慢地出现了,“其实我很担心野梅,你感知到了吧,他的身上几乎没有咒力,所以家主也从来不过问他的事。” 在咒术家族里,无法成为咒术师的家伙们被称作“废物”。如果非要用一个标准去进行比较的话,悟认为大多数人都是废物。仅仅依靠那微弱的咒力而作威作福的人,怎么都攀不上高价。 堇子调侃道:“呵呵呵,没办法看能力的话,那就只能靠脸蛋了。不过性别上也并非优势呢……” 悟回忆起野梅那与母亲如出一辙的端正的五官,完全看不透这张脸后藏着精神障碍的特征。他随意地嗯了两声,也不是单纯的解答,就只是度过时间的词语。 他隐隐地将加茂秀介当作是自己眼前的游戏反派,让对方承认自己的落败,才是自己想要看到的。 当悟正在计划着什么的时候,加茂家最边缘的宅邸里,野梅正无所事事地翻阅着教主大人书写的书籍。在他身旁,男声与女声交织着。 “尽头是……?” “下次应该就是最后了。” 八岁的阅读量让野梅只能看懂一些基础的故事,一旦与文学挂上钩,野梅便变得一窍不通。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去读书,他如今读过的最多的东西就只是祷告的经文。也许某天父母们不再醉心于教主大人的事业的时候,他们就会想起自己了。 如果野梅认识的文字再多一些的话,就会发现这本书里讲述的正是同他父母一般为神奉献的求道者。为了到达神的宫殿,踏入神的房间,求道者将召唤一千二百位自愿奉献之人。 杀够一千两百人,只为窥见神明的面纱。 沙沙沙—— “野梅,让妈妈读给你听吧。” 野梅仍然低着头,好似那印刷的文字抓住了他所有的心。 没有得到搭理的妈妈仍然自顾自地念起书来了。她轻柔而优雅的语气,让人联想起垂在花架上的藤花,又或是精拣在花瓶里的插画。 “……停留在清凉院心中的,正是无穷的喜悦。 “耗费百年的时间,在他即将走向地狱的前刻,他终于踏入了传闻中的国度。 “日轮金冠的女王,假借卑弥呼之名的女神,清凉院伸出手,试图揭开面纱背后的真实。” 妈妈的脸忽然融化了,像墨汁一样不停地向下流淌。它的脸是一个空荡荡的黑洞,黑水滴落在精装书的纸页上。 野梅慢吞吞地翻过一页,p125页,爸爸开口说道:“清凉院弹着香烟,白烟笔直地上升。他衷心地祝福,芝田能先他一步得到幸福。他就地掩埋了芝田冰冷的身躯,距离这个时代的结束,还剩下短暂的六个月零八天。” 它像条无力的软虫,匍匐在野梅的后背。整个身体发出震动的轰鸣。呼噜噜,呼噜噜,它接替了妈妈的工作,正在不停往下念。 咚!咚!咚! 就在这时,两道阴影降落在野梅的面前,原本栖息在正门上的圆溜溜的达摩们以笨拙的姿态挪动着身体。它们在男孩的面前矗立了一会儿,见得不到关注,又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两只达摩自在地玩闹着,那凝固的表面上竟也能感受到情绪的变化。 啪! 一根巨大的手指从天而降,这两只离开了正岗的达摩完全碾碎了。深红的鲜血流满了大地,池塘里的鱼群畏惧地逃亡更深处。 野梅依然盯着书面,一次都没有和这些奇形怪状的生物对上眼睛。 第5章 七岁的野梅从堂姐玉荷子那里听说了一个故事。在加茂家的某口井里,栖息着一位福神,向祂许愿的话,就能够得到回应。据说,如今的加茂家是在一座神社的原址上重新修建的,在过去的几百年里,神社的主人一直供养着这位小小的神。 轻而易举便相信了玉荷子口中传闻的野梅,在家里寻找着传闻中的井。某一天,他在他的房间后发现了这口从外观上就颇具历史的井。明明身后什么人都没有,可野梅还是“嗖”地一下掉入了井中,直到半夜,桔子才听见了他的哭声。 从那天后,野梅便能看见弥漫在这个世界上的非人之物了。然而,他依然只具备微弱的咒力,从未有术式觉醒的前兆,明明其他人说过,看到的越多,意味着能力越强,可野梅眼前的一切仿佛只是他的幻想。 野梅拖着受伤的脚再一次来到了井口,他对玉荷子的话有些怀疑,但还是天真地向井里的神许愿了。 因为缺少父母的陪伴,七岁的野梅向福神许愿道:“福神……福神,我希望爸爸妈妈多陪陪我。” 福神真的实现了他的愿望,只不过是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 第6章 …… 野梅趴在走廊上,百无聊赖地翻阅着教主大人所著的《日轮城的天上谜题》,耳旁,“爸爸”依然在用轻飘飘的、游丝一样的声音念着书上的文字。 那含糊不清的声音,仿佛说话的时候口中一直含着口水。 石子路上又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野梅,有人来了。”妈妈靠在他肩膀上说,从两个黑洞般的眼睛里所淌下的黑水几乎濡湿了整件衣裳。 野梅慢吞吞地爬了起来,把厚重的精装书往边上一丢,熟稔地抱向桔子的腰间。 向福神许下了愿望的野梅,除了亲生父母外,他还拥有一对谁也看不见的亡灵爸妈。他们总是自顾自的说着话,无法触碰真实,可当野梅真的与他们说上话的时候,亡灵们狰狞恐怖的面目又会惹人惊慌。 在某个无法安眠的夜晚,野梅闭着眼睛摸索到了父母的房间。他抱着桔子的手臂,请求道:“妈妈……我好怕……” 压根就没有人形的爸爸妈妈此时此刻就跪坐在床榻的边缘,它们的躯体压根支撑不了头颅,摇摇晃晃的宛如田野里的麦穗。当野梅悄悄睁开眼睛,便看见“爸爸”垂着脑袋,被折断根茎的向日葵也是这般垂着头颅。 野梅说:“我看到可怕的东西。” 虽然是他向福神许下了愿望,但他并没有料想到是以这种结果。 秀介随意看了看,什么都没有发现。他反而质问道:“这里什么都没有,野梅,做祈祷的时候你是不是没有认真去做?” 野梅压根无法理解父母所热衷的,当他被拉着去教会的时候,面对着名号为卑弥呼的远古女神的时候,他心里只是在想着:想回家,想回家。 两滴泪珠尴尬地挂在他的眼角,秀介似乎认为,正是他对神的不忠诚,引来了并非咒灵的看不见的邪物。 难道这真的是自己的错吗? 愈是反问自己,野梅便越显得慌张。 桔子只是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她殷红的眼睛却透过眼前的空气看向别的什么。 夜里二三点,桔子从床铺里爬了起来,默默地在厨房里砍着菜板。 哒!哒!哒! 野梅曾不止一次见到母亲做着如此刻板的行为,她只是站在案前,挥舞着锋利的菜刀,眼神既不在刀上,也不在案板上。她总是看着虚无。 就像悟说的那样,野梅的父母是一对怪人。而这世界上,有比他们更古怪、甚至说是恐怖的东西。 隐藏在云间的巨型十字架,行走在人群中的永远看不见面孔的黑衣男人,散发着一股恶臭的随行皮箱,不停地发出“叭!叭!叭!”声响的人形鱼类…… 野梅再也不敢随意抬头了。这个低头走路的孩子也逐渐发现,只要装作看不见、听不到,一切就会重新变得美好起来。 福神和这些东西不一样,它慷慨而善良,依然无私地为野梅实现那些啼笑皆非的愿望。“爸爸妈妈”的出现是一种形式上的错误,是愿望太多宽泛而导致的怪异。 许愿一碟点心、一个游戏机,这些小而具体的物品会立马出现在他的身边。 野梅一直通过对福神的祈愿求取着父母不同意买给他的东西。 也许某一天,福神会一次性地向他收取报酬。但野梅一直觉得,那应该只是微小的代价。 交到了除了兄弟姐妹外唯一外姓朋友的野梅,决定将这个秘密告诉他,福神也一定会实现他的愿望。野梅琢磨着话语,希望不要在对方面前哑口无言。毕竟悟一直用看笨蛋的眼神看着他,这让野梅有些愤愤不平。他只是有些迟钝,有些不擅长与人交流,所以才和那些外向的孩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野梅想,下一次吧。 等悟下一次来他们家玩的时候,就告诉他这个连父母都不知道的秘密。 然而,一周过去了,一个月也过去了。 悟再也没有来过加茂家。 再遇到对方,是在野梅跟着父母去教会的一个周末。 真不想去教会……野梅从出门前就开始磨磨蹭蹭,一会儿摆弄自己的衣服,一会儿摆弄玄关处的鞋,可父母的身影矗立在门口,一直无声地等待着他。 见过几百次的风景几乎乏味,听过几百次的祷言也像催眠曲一般让人昏昏欲睡。 教主面带微笑,浑厚的声线更惹得野梅阖上眼睛。他的左耳听见教主说:“我们即将迎来神圣的时代。”,他的右耳传来更多人的声音,“传说之日将至!” “麻耶教主已先我们一步前往神圣之地,朋友们,我们已经等候了一百年的时间,我已听见从天而降的真灵的呼唤。”教主伊藤流水仰望穹顶,他的视线似乎透过了头顶的壁画,看见了正在天庭上吹奏的女神。 野梅悄悄地揉了揉眼睛,他也跟随教众们抬起头来,望向穹顶。穹顶下只有乌泱泱的人群,既没有前任教主的灵魂,也没有迎接他们的天使。可当他瞥向父亲,秀介的脸色微微发红,看起来正沉浸于激昂的氛围之中。 至于母亲桔子,她双手握拳,闭着双眸,看起来像是在无声祈祷。 野梅有时会想,究竟是他被蒙蔽了双眼,还是父母被教主大人欺骗了呢? 女神的神像雕刻得庄严宏伟,垂目间俯视着地面上的诸多男女,高贵、神圣之意不言而喻。 野梅对上了女神石刻的空荡的眼珠,一股无形的电流顺着脊柱爬向他的头脑。 动……动了吗? 他狐疑地凝视着女神的雕像,直到仪式结束、散会,教主的身影遮盖了野梅的视线。 “秀介先生,桔子女士,请留步。”原来是在寻找野梅的父母。 野梅从教主那宽大白袍所带来的阴影里逃了出来,他站在一侧,却遭到了驱逐,大人间似乎有不想让他听到的东西要谈。 面对着似乎藏有秘密的父亲与教主,野梅悻悻地走到了教会外的庭院里。他一路踢着石子,只在乎眼前的三分地,自然没有关注到有谁踩在了道路的尽头。 野梅只是害怕对上那些可怕的眼睛,这种对未知的恐惧更是压弯着他的脊背。 “喂,你是乌龟吗?”属于悟的充满了淘气的声音是从野梅眼前的土地上传来的。 野梅尝试着抬起眼皮来——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别的东西在模仿悟说话呢——好在,那确实是悟。和先前不同,他今天穿着活动十分灵活的卫衣和短裤,刺眼的白发向几百个方向散开。 野梅歪过头去,五官皱成小小的一团。当他想要交朋友的时候,对方消失了整整一个月。当他已经快要忘记这个人的时候,悟却又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此时,一阵疑问盖过了他的恼怒。野梅果然像只乌龟一样慢吞吞地靠近,问道:“你也来教会祈祷吗?” 悟露出了“你在说什么”的表情,猫眼睁得大大的,“只有傻瓜才会相信世界上有神存在呢,你不是咒术师的孩子吗,比起相信神的存在,还不如相信世界上的神都是咒灵假扮的。” 野梅反驳道:“才不是嘞!”至少在他的身边,确实有一位会为他实现愿望的小小的神。本想将福神的秘密全盘托出,可一想到对方压根就没想着联系自己(难不成是因为游戏机的事情),野梅便收回了分享的愿望,他只是又重复了一遍,“才不是呢。” 身为咒术师的父母也看不见的东西,那些或诡异或庞大的东西,也能被称作是咒灵吗? 在长辈们的教导中,咒灵是由人类所有的负面情绪催生的一种能量体,心存怨念死去的人们,若是他们不愿离去,被束缚在原地的灵魂也会化作没有意识的咒灵。 野梅无声地看向树干下的瘦长的影子,它的脖子好长好长,像一条黑乎乎的围巾。 是“妈妈”,“妈妈”离开了加茂家,跟在他们身后来到了教会。 明明自己就站在眼前,可又一次开始发呆的野梅引起了悟的不满,至今为止,他还没有被别人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忽视。他插在兜里的手探了出来,一个小小的绿色包装被丢在了对方的脑袋上。 野梅摸索着取下了头顶的东西,竟然是一颗青柠味的糖果。绿色的塑料包装下,拇指指甲大小的圆形糖果和教会分发的几乎一致。 野梅向来很好哄,他顿时就忘记之前的不愉快了。他捏着糖纸,慢慢地靠近对方,眼睛则一直盯着对方看起来有些鼓囊囊的口袋。 下一秒,他被悟用拳头重击了脑袋。 第6章 “嗷……”野梅短暂地哀嚎了一声,他舔舐着糖果,喉间开始往外分泌口水。“所以你为什么来教会啊?”他再一次询问道。野梅对教会几乎没什么喜爱,每周都像是在公事公办。 悟愈发觉得野梅像是乡野间的一条小狗,他湿润的眼睛正盯着他,渴望着得到答案。悟伸出手指,面无表情地弹了对方一个脑瓜崩。在野梅吃痛地捂住脑门的时候,悟故作高深地说:“听了你也不懂的。” 第7章 八岁之间自有门槛。 就像野梅只知道吃喝玩乐,而悟已经发现了加茂夫妻的一个秘密。 那双令人不快的红眼睛此时正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俩,悟一早就发觉了那股视线的存在。没有舌头、无法说话的加茂桔子只是看着虚空,脸颊上的肌肉微微动弹着,像是在和谁说着话。 回去的路上,悟搭上了加茂家的顺风车。野梅一上车就睡着了,他早已被祷言催眠,勉强撑到了上车。他在睡梦中微微张着嘴巴,平稳地呼吸着,整个人几乎倒向身旁的男孩。 悟没有任何遮掩,直接了当地问向主副驾的二人,“你们不会真的相信献祭一千二百个人,就能够得道飞升吧。” 他年幼的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连作为孩子的他都不认同这是真的,竟然有一大帮成年人信得死去活来,甚至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 作为东京最大的关系户之一,悟(通过松风的关系)轻而易举地从警察局得到了与「极乐净世」以及它的前身「真言正宗」相关的消息。前任教主麻耶正宗在长达八年的任教时间里,教唆三百十一名教众自杀,在1899年12月31日,共计66名教众一同饮下毒酒,当场死亡,麻耶正宗被警察当场击毙。两年后,「真言正宗」改名为「极乐净世」,伊藤流水是继任来的第十一位教主。伊藤流水每年向政府上税超过百万,是个十足的纳税大户。 再畅销的小说家,也无法通过版税获取如此大的资源,伊藤流水是以「极乐净世」教会的名义缴纳的资金。 悟又发现,教会的负责人,也就是教主虽然有多次被警视厅传唤的记录,但每一次都以“教众自杀”作为案件的结尾。 “只要不闹到别人眼前,死多少人都没关系吗?”悟愈发有名侦探的姿态,说不得意绝无可能,他花了至少半个月去看那些又臭又长的卷轴文件。堇子见他如此勤奋,还以为他未来的梦想是当一名警察,或者检察官,还念叨着家里要变天了。 名侦探五条悟的出现似乎为眼前的气氛带来一丝紧张,秀介握着方向盘,通过头顶的后视镜看着后座的两个男孩。 “教主大人一直处理得很好,钱就是权势啊,只可惜我们默默无名,既没有钱,也没有权力。不过悟君,那并不是杀戮,而是奉献。每一位信徒都是自愿奉献自我的,那天你也看到了吧,难道是我们在逼迫那位教众吗?不是的吧。我们只是倾听了他的声音,藤村先生,他说自己的第二次生命是神给予他的,所以他要将这条被拯救的性命还给神,这是多么合理的故事啊。” “你将奉献你甘奉献之人,这并不需要值得恐惧。”秀介笑了笑,“总有一天,你也会明白的。” 同行的桔子的眼珠翻了上去,她的表情有些茫然,她的灵魂是否停留在这个世间,还是一个未解的问题。无法说话的她,谁能知晓这个瞬间她的世界里又在发生着什么呢?恐怕只有同为精神障碍患者的人类能够理解她吧。 听到秀介如此直白地讲着歪理,悟抱住了双臂。 “既然你认为牺牲是崇高的,那么你会奉献吗?”他在“奉献”一词上加重了语气,言语中的讥讽不言而喻。 秀介的眼睛从后视镜上移了回来,轻轻地瞥了一眼神游天外的桔子。他的嗓音轻得像是被风吹跑的蒲公英,漂泊了半天,也没能重新降临在土地上。 悟只听见他说:“马上就要到那个时候了。” …… 天际线逐渐消失了,即将入夏的太阳藏在悟的兜帽后。 经过一路的颠簸,野梅终于从昏睡中醒来了。他做了一个噩梦,梦里回荡着哒哒哒的剁菜声。 父亲让他先下车去,他还要把悟送回五条家。但野梅扒着车窗,看起来还有话要说。 悟又从口袋里拨出一颗糖来,野梅看了看父母的脸色,小心地接下了。他往里探着眼神,央求道:“给我打电话呗。”他背了好几遍家里的电话号码,只不过兄弟姐妹们甚至都不愿意和他玩,而且也压根用不上电话。 悟既没有当场答应,也没有直接拒绝。 “我考虑考虑。” 直到汽车的身影全然消失,野梅才意识到,考虑考虑,其实就是下次一定。 听说了这回事的美桃与美兰当场讥笑道:“人家才懒得陪你玩呢。” “连大哥都不乐意和你待在一起。”美兰说。 “放宽心啦,谁让你能力低微呢。”美桃说。 野梅不仅没能从姐姐们那里得到安慰,反而被嘲笑了一番,他当场挂下脸来,回到房间里的时候,只有母亲在卧室里扫地。 那真的是在扫地吗?扫帚扫过地面发出的沙、沙的声响,像蛇尾摇曳着行走。 野梅扒开纸门悄悄往里面看了一眼,明明是在自己家里,行动却像小偷一般,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费解。 透过纸门间的缝隙,野梅向卧室窥视着。声音忽然暂停了,就连空间也一并冻结在了原地。 妈妈呢? 野梅四处寻找着,纸门却被猛地拉开了,他差点摔倒在榻榻米上。 桔子像尊人偶一般立在门的一侧,手里还捏着一柄长柄扫把。 野梅露出唇间的牙齿,撒娇地抱住了对方系着蝴蝶结的腰间。 桔子的身形稍微摇晃了下,她抓住野梅的手,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野梅误以为桔子是忙着打扫卫生,自觉地松开了手,跑去拿另一把扫帚。他不经意地踢到了床尾的柜子,抽屉被绊了出来,一堆不同品种的药瓶和药盒掉了出来。 抗精分、治疗焦虑、助眠……这些大小和形状都有所不同的白色药片都有明显的使用痕迹。 野梅并不具体地认识这些药物,他只知道桔子一日三餐都要吃这些,包里也携带着至少两天的份量。 几乎整个下午,他们都在打扫卫生。野梅勤碌地擦拭着书柜,堆积在上层的灰尘被扑向两边。桔子就站在旁边看着他,嘴唇上下蠕动着。 叮铃铃—— 野梅丢下了手里的抹布,满心欢喜地提起听懂,“喂!”其实时间才过去了两个小时,他却像等待了很久那般激动。可不遂人愿,并不是野梅的朋友打电话来了,而是从教会打来的。 “是加茂秀介先生吗?” 野梅听了听,总觉得声音有些熟悉。 “不是,我是野梅。”他紧贴着听筒,耳朵里的电筒声嗡嗡的。 “噢,是加茂家,对吗?”对面的男子再一次确认道。 有了导向,野梅连连应声。教会的人让野梅留句话给他父亲。 “可以重复一遍吗?”教会的人员再三确认道。 野梅点点头,“教主大人说,已经等不及了。” 电话挂断了。 野梅不由地发惑,究竟是什么等不及了呢?不过,等到秀介回来时,野梅也如实将这句话转告给了他。 “是什么呢?”野梅趴在父亲的膝盖上,留影机里传来明日的天气播报,这难得的温情时刻让他眯上了眼睛。 秀介在看报,镜片后的眼睛看起来更大了。报纸上正在介绍东京的连锁企业——大成,也即是五条家的家产。据说,大成将在明年把企业开展到名古屋市。 “家主真是有为啊。” 野梅仍然困惑地眨着眼睛,安于如今的生活中的他,与富饶的环境相去甚远。 看完当前的一页,秀介指着报纸的一角说:“最近又发生暴力事件了。”野梅支起身子看了看,发现上面的标题写的是“镰仓连环袭击犯竟是精神病人?!”。他扫了一眼,又重新趴了下去。黑白色的《东京日闻》上有太多的民事、刑事案件,野梅不是那种对案件很感兴趣的孩子。 秀介对此似乎有所想说的。 “绝大部分人是无法理解精神病人的。病人的行为、心理,在普通人看来古怪而无法理解,实际上,每一个普通的时刻,对于这些病人来说,他们的世界里都像是经历了一场惊涛骇浪。” “大多数的精神疾病是无法被完全治愈的,最好的结果也就是永不复发,那么坏一点呢?反复地发作,每一个外人的每一个举动都带给当事人致命的伤害,谁都无法理解谁的内心,这样很痛苦,对不对?” 野梅用手指抠着榻榻米上的一个小点,含糊地点了点头。他勉强地知道,母亲桔子患有精神分裂症。但她除了有些忧郁,有些茫然,有时候会半夜起来磨刀、扫地外,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野梅只见过一次母亲歇斯底里的样子,可她没有舌头,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呵呵的声响来。她砸坏了所有的东西,地面上铺满了瓷瓶和玻璃的碎渣。野梅看到她在原地不停地转圈,最后茫茫然地看向头顶的吊灯。 她现在好多了。 只要每天都吃药就好了。 也许是有了印象,晚餐前牛奶的色泽带给野梅一种奇特的别扭感。当他将空空的玻璃杯推向水池的时候,加茂秀介换了外套,正在玄关处穿鞋子。 第8章 “爸爸,要出门吗?”秀介不仅要出门,还带上了透明雨衣。 野梅嗅了嗅空气,干燥,并不湿润,怎么看都不是个会下雨的夜晚。但成人的智慧总是高于儿童,野梅便这么说服了自己。 加茂秀介推了推眼镜,语调柔和,“对,我去一趟教会,你和妈妈先睡吧。” 这么晚了还要去教会吗?野梅注视着门扉被关上,父亲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宅院里。 …… 1185……1190……1196……1197。 加茂秀介穿上了透明雨衣,这时候,他又希望自己是一名高明的能操纵家族术式的咒术师了。 教会的办公室内,教主伊藤流水正点明着台灯,等待着教众的到来。 距离重逢之日只剩下四名奉献之人,而他必须作为第1200名牺牲者。 从古坟时代开始,这项仪式便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必须要一个时代里献祭1200名衷心之人,最后牺牲的求道者,将得道飞升,达到充满欢愉的神灵的世界。不再作为人类困囿于这无法抵抗的生老病死之中,那一日,已在他的面前。 只差三位了。 名为加茂秀介的教众,希望教主将这个机会留给他们。 办公室内,教主见到了压轴之人。他如同叔父一样宽厚的情态下,藏着一种无端的焦虑。 “秀介先生,你那边已经结束了吗?” 献祭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后,按照约定,加茂秀介应当奉献在这里,构成进度之中的1199。 加茂秀介的声音比动作来得更快。 他说:“快了。” 现在只差最后三个了。 第7章 加茂桔子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无神地看着头顶的天花板。 滋滋——滋滋——滋滋滋滋—— 每时每刻,她的头脑里都有电流的声音。当她转过头,噪音里又出现非男非女的模糊声音来。 为什么呢……在控制我们!……可怕的东西……哼哼哼——迷路的小猫~你的家在哪里呢~透过姐姐的肩膀看见你的那一天——二就是二叶,二叶的松叶……天地佛祖各路神仙!保佑我吧……必须全部杀光……这些人会杀了你!……迷路的小猫~你的家就在这里……考拉绝不会放弃自己的孩子……托托鲁,世界真美好……小心!你的家人都被恶魔附身了!必须全部杀光!让他们上天堂!天堂里有9259只羔羊……一定要仔细数数它们到底有几根羊毛…… 桔子一声不吭,隔壁的房间里则传出了发牢骚一样的声音。须臾,纸门被撕破的声音无比刺耳。 野梅从纸门前跌落,他的手指穿过木门间的纸,可指头却卡在门里。血从鼻尖和耳道里流了出来,他只听得到耳朵里传来轰隆隆的响声。野梅拖着愈发沉重的身躯从床里爬了出来,他试图呼喊自己的父亲与母亲,可喉咙只是微弱地蠕动了一下,摆明了不知道舌头还在不在口腔里。 福神带来的两个魂灵正在两端发出只有野梅听得到的尖锐的吼叫,可它们像是一片薄薄的腐烂木板,从人体上一穿而过。他并非成熟的孩子,仍然处于懵懂的时期。野梅还以为自己生病了,比如说传染病,比如说食物中毒,他想不到是他喝下了混有安眠药与其他药物的牛奶。 本可以在睡眠中迎接着这“高尚的牺牲”的野梅,像一条孱弱的毛虫,在地面上扭曲着。这寂静的月明之夜,宅邸里却不停传出野兽一样的嘶吼。凌晨一点半,桔子又习惯性地走到了厨房,磨得锃亮的厨刀只是随意翻转,便反射着月光与微弱的庭院灯光。 脑中,那如同鬼魅的声音又在催促她,这座房子一点都不安全,各路神仙天地菩萨,唯有牺牲才能得到救赎。哀嚎、求救声也响起来了,均在她的头脑中,而且是另一个自己发出的残酷的惨叫。她持着锋利的厨刀,开始劈砍眼前的障碍物。 野梅的眼前飘浮着诸多的彩色光点,在一片令人恐惧的黑暗中,他头晕目眩,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困住了他的手、他整个人的樟木门被推向一侧,连带着他整个人都被拉往一旁。 出现在野梅面前的正是父亲瘦削的身影,他的眼镜上沾染着什么深色的污垢,看着遮挡了不少视线。他低着头,红眼睛里注视着孩子的挣扎。野梅流着眼泪,还以为对方会像之前那样安慰他,抱抱他,对于孩子来说全能的父母会帮助他从这种痛苦里摆脱出来。 这正是秀介的想法啊。 啊,这次的路是去往真正的天上。 加茂秀介将自己的儿子抱到了卧室里,桔子正机械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即便鲜血淋漓也没有停下来。 家族遗传性精神疾病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她,虽然坚持吃药能够缓解过分活跃、混乱的思维,可永远只是治标不治本,她变得呆滞,逐渐接收不到外面世界的信息。 傻子。 就连傻子也会欢笑,也会哭泣。 就像秀介说的那样,大部分精神疾病是一辈子都无法治愈的。 秀介抓住桔子的手,缓缓从她手里拿走了厨刀。“这是最后了。”他喃喃道。背灯和花就花阴,十年踪迹十年心。这十年,他只为做这件事,成就奇数之一千二百人,第一千二百位求道者将得到救赎。 野梅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这时候,秀介终于看了他一眼。这双梅红色的眼睛似乎是带来灾祸的源泉,父亲没有道歉,甚至什么都没说。他触摸着孩子的颈动脉,感受着生命力的流逝。 待到孩子的生命力只剩下削微,加茂秀介将厨刀翻转了一面,刀尖对着自己平坦的腹部。在所有死亡的方法里,他选择了痛苦的“切腹”,这样他才能在同一时间做些别的什么。刀尖划开了皮肤,刺入了内脏,秀介再一次对桔子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他重复着:“马上就好了……”他的黑发凌乱地黏在脸上,不知道是汗还是血的液体从脸孔上缓缓流下。 桔子的眼睛微微睁大,她无神的双眸中忽然有了些许光亮,似乎是神智短暂地回笼了。但这回光一现的一寸春波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只是忽然惊讶地看着她身前的这张被疼痛沾满的男人的脸,在她的思绪里,仍然有许多人在唱着不伦不类的歌曲,她犹豫着是要摸摸他的头,还是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睡觉,可下一秒,那把染血的厨刀狠狠地刺入了她心口边缘的地方。 她露出了吃痛的表情,眉头尖尖地翘起。总是出差错的记忆又让她忘记了很多事情,桔子尖叫道,她跟前的男人就是脑袋里的声音告诉她的恶魔。可恶魔抱住了她,还捂住了她发出声音的器官。她不停地挣扎,失血却让瘦弱的身躯变得软绵绵的。与此同时,桔子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1198。 1996年4月21日02:09:33,加茂秀介的脸砸在血泊里,眼珠依然朝着同一个方向。 1199。 1996年4月21日02:22:19,加茂桔子不再挣扎了,尸体的重量压迫着她,心脏似乎失去了工作的能力,呼吸也渐渐消失。 1200。 02:22:35,加茂野梅的脑电波不再变化。 秀介忘了一件事情。 判定一个人死亡的象征,既可以是呼吸、脉搏、心跳的消失,也可以是当事人的大脑不可逆转地走向全功能丧失。 已经死去的他无法断定,到底是谁先一步离开这个人间。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02:22:36,一只庞然大物钻过窗间的缝隙,它扁平的身体开始嚣张地膨胀开来。一只足有两个成年人大小的黑色达摩像心脏一样跳动着,在格外安静的宅邸中,达摩移动的声音清晰可闻。福神贪婪地向着纯洁的灵魂靠近,它只觉得好可惜,现场有三个无主的灵魂,而它只能带走进入了自己逻辑中的加茂野梅的灵魂。 一年前跌入井中的那一天,野梅向“福神”许下了愿望,而“福神”也的的确确实现了他的愿望。直到现在,野梅所有愿望的累积已经达到交易的数量,“福神”要在此刻吞下这尚未被污染的羔羊般的灵魂。 达摩终于现出了真身。从几百年前就栖息在井中的怪物,曾经被人用纯洁的巫女供奉的假神,污泥般的身体里长出口器,玻璃弹珠一样明亮巨硕的眼珠眨也不眨地盯着眼前的尸体。它将尸体拖曳回了自己的栖息地,狭窄的井口中,男孩的身体正以骨折的姿态抵在井壁。福神用长长的舌头舔舐着柔软的肌肤,它还能尝到活着时的余温。 真好……真是幸福啊。 福神的目光与跟随而来的“爸爸妈妈”的凶灵对上,后者几乎看不出面目,只是周身发出凄厉的惨叫。 “爸爸妈妈”比起福神显得无能,但福神与天空中的手指相比,则像是幼猫一样弱小。 可福神也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更多无法用“危险程度”来推定的东西。登上a车站第十三站列车,就会到达另一个平行的时空;在乐园里,存在着无视时空的能够吃掉人类时间的动物;在遥远的北极与南极,横穿整个球体的逆神正在呼唤信徒们献身……可喜可贺,真是可喜可贺,这就是只有少数人可知的世界的暗面。 第9章 每年因为咒灵诅咒事件消失的人口超过两千人,那么其他人呢,他们是从自己生活的城市里失踪了,还是从这个世界上失踪了? 福神吮吸着孩童的皮肤,对方的灵魂像果冻一样从口鼻里慢慢冒出,一种微妙的甜蜜逐渐占据它的身心。 福神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那是一种开门的声音。并不是附近脆弱的一撕即碎的纸门,而是十分沉重的足足有上百公斤的铁门。 呜——呼呼—— 是风的声音吗?福神暂停了手里的动作。 咔嚓咔嚓,冷漠的机械声不停响彻着,像是一只挂钟正在按照时分秒转动着指针。 福神的脸上竟也露出了惊恐万分的表情来,一只达摩,竟然也有被什么吓到的情绪。 它所在的枯井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纯白的巨大房间。它到底有多大呢?总之,肉眼无法窥见它的边界。在房间的尽头,有一道通天的身影。福神与那道身影之间的距离不断被拉近了,它终于看清了身影的真实面目。 那是一位穿着红色的刺绣长裙、发髻里插着金簪与金冠的女神。可再近些,福神却看见,对方的脸上有着太多的五官。上千人,不,上万人的身体交叠在一起,构成了这个“女神”的躯干。 加茂桔子秀美端丽的脸缓缓睁开了双眼,当然,她只是“女神”面孔上一块小小的黑斑。 这几百年、上千年来所献祭的求道者的灵魂们,拼凑出了一个连虚无或是真实都拆分不开的怪物。每一个时代,每献祭一千二百人,就会召唤出这传闻中的神。「极乐净世」称呼它为「卑弥呼」,「真言正宗」称呼它为「玉菜姬」,千年之前的「松顶寺」则称呼它为「天道公主」…… 但无论什么名字,都并非它的真实。又或者说,所有的真实都是它身体里的一块碎片。 与无数个宗教所信仰的条则一样,人死后的灵魂将回归唯一的真神,真神会通过判断人生前的业力再将他们分配往天堂或是地狱。 福神的两只眼珠被什么力量缓慢挤压了出来,紧接着,整具身体都被压成了粉末。 咔哒。 咔哒。 房间里仍然传来机械时钟转动的声音。 1996年4月23日07:12:41,晨光微现,日华穿越天际与松林,来到了加茂家最西北的宅邸。 一只窃食的灰毛老鼠从厨房里钻了出来,它时走时停,小小的身躯穿梭在屋中。 钻过卧室间的缝隙,它在一口枯井里找到了可以入口的食物。老鼠爬上显得冰冷的尸体,用口吻在对方凝结干涸的伤口上擦来擦去。它要呼唤它的族群一起来带走这些甜美的腐肉,当它栖息在这具食物上的时候,老鼠注意到尸体里传来了无数个微弱的心跳。 一团瘴气从尸体里冒了出来,它纤细又粘稠,宛如一团刚刚出锅的糖浆。 老鼠没能挣脱这蛛网般的束缚,渗着皮肤,它被塞进了尸体之中。 无论是父亲,母亲,福神,还是老鼠,他们都不曾消失,只是以另外一种方式存活在白色的房间中。 叮铃铃—— 叮铃铃—— …… 叮铃铃—— 08:45,客厅里的电话连着响了九声。 13:15,客厅里的电话又连着响了九声。 …… 五条悟挂断了迟迟未有人接的电话。 在野梅看到来电并回拨之前,悟再也不会主动给对方打电话了。 悟本来是想告诉他一件事情的。 加茂秀介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伤害家人的事情来,那么究竟该如何做呢?于是悟对堇子说,让野梅和他母亲来家里做客吧。 为了传达这一信息的这通电话并没有打通。 野梅并不是有意、无意地落下了这通电话。 他只是死了。 只是死了而已。 第8章 美桃的手鞠被一阵狂风吹跑了,它像一颗足球那样不停地滚动着,秀致的刺绣上沾满了尘土。 待到手鞠在取水处卡住,美桃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到达了野梅的家。房门紧闭,无故间生出一种淡淡的悲凉。 说起来,确实有两天没看到野梅一家了。野梅的父母通常很少出现在聚餐上,因为父母的缘故,他自身也遭到了排挤,美桃和她姐姐偶尔会带着这个最小的弟弟玩玩。 平时非要黏在自己脚后跟的家伙竟然两天毫无踪迹,难不成是出门了?美桃不由地想象道。 正当她要离开的时候,一股宛如菜物堆积引发的臭味飘至她的鼻尖。她记得家里从未有腌物的爱好,而且与其说是腌物,更像是彻底的腐烂。 美桃犹豫了几秒钟来到门口拉开了一条门缝,“野梅在家吗?”她并没有得到回应。这是想当然的,因为宅邸中压根不存在任何真正的生命。 光是拉开门,恶臭便扑面而来。十一岁的美桃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详的事情,她踌躇着前进两步,从内室的缝隙里蔓延着一滩宽阔的血迹,干涸的、发黑的,像是一块刚刚生成的淤泥。 直到一阵穿堂风的拂过,美桃才能疑惑中醒来。她小心翼翼地将纸门往边上推去,樟子门似乎卡住了什么,一番力气后才回到轨道里。 一段苍白的脖颈横在她的眼前,拉得很长,像是在努力观望着什么。 美桃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她跑过门槛,道路两旁的松林刷啦啦地回应着她。 不用怕!已经没事了! 加茂美桃面目惨白地出现在姐姐的房间,她哆哆嗦嗦,张口欲言又无声。 “怎么啦?”美兰正在摆弄她的人偶。并非日式人偶,而是商店橱柜里的那些闪闪发亮的洋娃娃,波浪似的卷发,殷红的嘴唇与富有魅力的大眼睛。 美桃呜呜地哭着,她说不出话来。 好不容易宽慰了妹妹一番,美兰才能美桃那里得知了真相。 横躺在地面上的一男一女的尸体散发着淡淡的腐臭,白皙的面孔上已看不见任何美丽的华光。哪怕是冬天,只要气温超过五摄氏度,生前再美丽的五官也会在质变中变形。 加茂家主的眼睛抽动了两下,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用手杖推开秀介的尸体。男人的尸体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上,他腹部显露出发黑泛紫的肠路,地面上盛着红色的血泊。他的伤口明显是自杀,而桔子则是被他所杀害。杀人的凶器还握在男人的手中,一把由大成百货所生产的质量过关的流水产品。 玉荷子掩住了口鼻,她向母亲追寻着最小的弟弟的归处,“母亲,野梅还活着吗?” 地板上有拖曳的痕迹,从主卧到野梅的卧室。孩子的房间门户大开,窗纸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窗外,一口古老的枯井正静静地矗立着。它的表面爬满了青苔,内壁的缝隙里生长着野草,蔓蔓地向着有光的地方攀爬着。 一道深红的血迹顺着墙壁向上爬,在外墙上又有一道同样的痕迹。 不是血液滴落下来形成的形状,更像是贴着墙面爬行后留在的痕迹。 人真的能够以这种姿态移动吗?除非他有着蛇一样长长的身体,这样它就能笔直地墙壁上滑行,划过充满碎石和落石的地面,再钻入窗外的井中。 玉荷子的父亲盛人来到了窗外,血迹消失在井口。顺着井口往里看,他看到同样的深红笔直地画在石壁内侧。 在数米下的阴影里,一具矮小的身体正以怪异的姿势卡在石井的中央。 “死了。”盛人磕磕绊绊地说。 即便是死了,也不能将尸首留在井中。当事人之间的怨恨会形成诅咒,其他人都畏惧与不安也会形成诅咒,他们断然不能让这种有碍门面的事情发生。 死了就该去地狱,而不是以另外的姿态停留在人间。 孩子们被他们父母叮嘱道,不要再去想死去的野梅一家了。不管他们是因为什么原因死去的,都不要再回忆有关他们的故事了。 对于他人来说的挚爱,对这个家族来说却是一种小小的灾难,他们甚至没有找专业人士来尸检,只是草率地做出了判断。沉迷于古怪宗教中的两人,连带着八岁的孩子一起死去了。当家主派人问询至「极乐净世」本部的时候,名为伊藤流水的教主却不见头尾。 为了避免家族成员的尸体被邪术师盗用,加茂家决定对这三人连夜实施火葬。咒术师们都知道,为了防止人死后化为诅咒,必须用咒术将其诛杀。 然而,已经死去的家伙们,再让他们粉身碎骨,岂不是太狠心了些。 尸体被推进了丧葬场里,可火苗点燃枯萎的皮肤的那一瞬间,炉膛中忽然传来了凄厉的、婴儿般的哭声。 …… …… 医师万松正在庭院里欣赏着落花的姿态。到了时节,梨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只是这棵梨木无法结果,它很快就要回归光秃秃的模样。 “也许是因为发生了那种事情,看到落花也觉得萧瑟。”雇佣万松的加茂盛人哀哀说道。万松看上去倒是轻松,“花开花落只是一个轮回罢了,逝去的生命也一定能够得到重生。” 第10章 盛人耸了耸肩膀,“父亲倒是不相信这回事呢。啊,请跟我来吧,让你浪费时间了,这里的景色也称不上是怡人。” 万松医师亲切地笑了笑,“请不必挂怀,这里给我一种很亲切的感觉。” 盛人将这些挂入了客套话之中,他领着这位医师前往西北方的宅邸,那座宅子里住着家里最小的孩子,野梅。前不久,他失去了父母,只有他在人为的灾祸中幸存了下来。 盛人下意识地用手指搔着手心,当他寻着血迹看向石井内部的时候,他确实只看了一具尸体。可当炉膛里燃起熊熊的烈火时,里面却传来了哭声。 野梅活过来了。 但活过来的真的是他的侄子——加茂野梅吗? 盛人不知道父亲(家主大人)为何没有直截了当地镇压它,只是将它关在原先的宅邸中,现在甚至派医师去看望它,难不成是因为思念无辜死去的女儿? 盛人无法理解,他只道医师有些可怜。从外表看,文雅的医师恐怕还未知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这位医师是父亲从术师医局请来的,是空灯医师的弟子,与师傅相似的,他们的额头上都有对自己开颅研究的痕迹,一条细细的缝合线贯穿了皮肤,在白皙的皮肤上制造出了可怕的伤痕。 宅邸前的池塘上飘满了落叶与腐花,看起来已经许久无人整理。盛人停下了脚步,告诉万松,“因为特别的原因,屋中设置了四重结界,请闭上眼睛,心中默念先前我所说的咒术。” 万松点了点头以作回应,他走进了大门,却没有像他刚才答应盛人那样阖上双目。额上的丝线有意识地活动着,“万松”用手抚了抚,将真正的万松的灵魂捏碎了。 通过不断更换身体来延续生命的咒术师——羂索欣赏般地打量着屋中的四重结界,几乎是他记忆里的温柔的改版。它的原版是在封印物外套娃似地进行多重封印,每解开一道封印,就需要献祭一条生命。 这是他夺取“加茂宪伦”后研究的咒术,没想到以这样的改编版本出现在他面前。咒力的构造很粗糙,恐怕没有在上面太过用心,本意是用来封印不可祓除,或是无法祓除的咒灵,如今竟然拿来封印一个人类吗? 真是越活越过去了。 羂索用手指拨弄着咒力,从外到内的四重结界被一层层地打开,宛如剥开洋葱的表皮,挖出它的内心。打开封印的结界后,他在一间狭窄的房间里看到了加茂家主口中所说的那个需要治疗的孩子。 从表面上来看,最严重的应该是烧伤,根据之前的护理记录,患者连续几日内都在补充缺失的水分与电解质。羂索能够听见一些簌簌的声响,像是人体在外壳里移动的声音。而这阵声音正是从眼前的患者身上传出来的。 屋内有些暗,是因为房间并不面向南方的原因。羂索拉了下吊灯的拉绳,通过朴素的白光,孩子藏在黑发下的脸终于裸-露在他的视野里。黑黢黢的外壳里,一只红色的眼睛不受控制地转动着。以羂索的视角来看,对方似乎马上要像蛇那样,从褪去的蛇皮里钻出来了。 “我是万松,”他故意当着对方的面解下了白色的医疗箱,“是应家主的命令前来的。”羂索对眼前的孩子没什么印象,不过也是,他上一次占据加茂家的时候,还是明治时期,如今时代的车轮都已经跑了好几圈,再加上没有什么突出的小辈,羂索对这些普通的孩子们没印象也在情理之中。 “你是叫野梅,对吧。” 野梅的嘴唇蠕动着,声音轻微。这时候,一种阴冷的感觉通过墙壁慢慢渗进了房间之中。两团灰暗的影子在地面上缓缓成形,捏造出了人类的形状。 羂索什么都没有看到,但他依然感受到了一种黑暗的力量。只因为打开了结界,所以才将别的东西放进来了吗? 这并非咒灵。羂索当下判断道,不过所有非人的生物最后都殊途同归,都是由特别的能量构成的物体。他挥了挥手,这些东西被他的咒力打散了,像燕子一样飞到了屋檐之上。 随意驱散了外在之物后,羂索便默默低头整理着医箱内的东西。他所饰演的万松,似乎不太擅长直接面对其他人的视线,是个文弱又害羞的角色。 第9章 回到过去依凭过的家族,羂索的心情还算是不错。当他闲庭散步时,竟然遇到了自己作为“加茂宪伦”时的仆从。活了百余年、不仅白发苍苍,连皮肤都褶皱在一起的男仆,正慢悠悠地在曲折的连廊里走着。他的眼珠浑浊不堪,泛着一种老气的黄色,很难想象,他竟然已经活了将近一百四十年了。 羂索的眼神从男仆的身上飘过,对方也发现了他。穿着朴素、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外来医师,怎么看都无法引人注目。可男仆却像是认出了他,一路小跑过来,颤巍巍地说:“宪伦老爷,您来啦——” 羂索吃惊于对方的头脑似乎仍然在百年之前漫游,周遭并无人气,他便随意地应和着,“四乃,在做什么呢。” 四乃显得毕恭毕敬,“老爷,我正要将素美夫人的事会报给您呢。” 素美,羂索想起来了,是那个他拿来制作咒胎九相图的女人啊。他微微地笑着,让四乃离开了。果然,人老了,连脑子都不好使了。 没有他人的约束,羂索可以说的上是自在。只是庭院中颇为冷清,明明是春夏交际之际,却了无生气。 这都是从住在这里的一家人死去开始的。 羂索用余下的眼神望了望正蹲坐在水塘边的孩子,他被烧伤的表皮果然像蛇蜕一样被遗弃了。就像现任家主委托前说的那样,不能单纯地将其当成是人类。 确实,那也并非人类的姿态。若要用什么来比拟的话,就像是一个装着不同树叶的玻璃瓶。虽然都被统称为树叶,但它们来自哪里,又有着什么样的习性,相同点虽有,但共同点也更多。 味道很复杂呢。 抛弃了患者,游荡在这仍然散发着血腥气味的房屋中的医师,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显然被阅读过的书籍。这正是野梅先前读过的《卑弥呼的房间》,书签正夹在p211,首行小字写道:如果你先入为主,将永远无法窥见神的全貌。 他粗粗阅览了几页,将这一章节读完了。想起表面上的治疗还剩一些,羂索站在厅中喊了一声,“野梅。” 加茂野梅不会作出回应。 就在刚才,他独自离开了。 …… …… 悟被家主禁足了。 原因是他假借着家里的关系,去警视厅里“捣乱了”。警视厅的长官和五条松风一对账,发现压根就是悟自己的想法,以至于在生日前夕,他不被允许离开家。 悟当然不接受。他向来是个会闹的、过分活泼(政江语)的孩子。面对下达此命令的五条松风,他在当夜跑出了家门。 现在这个世道,只要有钱哪里都可以去。只不过,八岁的悟忘记了,八岁对绝大部分人来说都太小了,就算是书吧,店长也会好心地过来询问他是否和家里人走散了。 啊,怎么这么烦呢。 悟在街道上独自游玩着,买了些零食,但味道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仔细想来,他也无处可去,是因为没有多少认识的人吗? 当他走到电话亭的时候,死去的记忆又开始回笼了。对了,周末已经结束了,也就不用再去教会了。 悟投下了一枚五百元硬币,拨通了野梅家的电话。这次倒不是无人接听,只是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模糊,悟隐约听见稀碎的拖曳声。 “加茂野梅,你怎么敢不接我电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悟还在咀嚼便利店里买来的巧克力棒。加入了榛子和葡萄干的超热量爆炸巧克力棒,一根下去就几乎顶晚饭的量了。 加茂野梅的声音很粗糙,像是正处于感冒期。悟自生下来起就身体健康,平日里就连小病都是绕着他走的,所以他只是粗略地想象了一下对方可怜的模样,说不定是裹着被子接听的。 对方呜呜了两声,像是后知后觉地感到抱歉。 此时此刻,座机并没有人接听。 悟的头脑稍微卡壳了一下,他总觉得自己似乎没什么想说的了,难不成说他那对奇怪父母和奇怪教派的事?说了对方也不懂,谁让野梅看起来便不太聪明。 从天空的最东想到天空的最西,悟终于想到了合适的说辞。 “堇子说过两天要聚会,来的时候不要喊上你爸爸,知道没?”他现在一回忆起加茂秀介的面容,便觉得“人面兽心”这个词汇是最适合形容他的,明明长得文质彬彬,心却没有表面上那么明亮。 远在家中的堇子正在默默思考着什么,这个提议,其实是三天之前的事情了。 哪怕悟的邀请方式如此的无理,加茂野梅还是含糊地回答了一声“嗯……”。 这毫无营养的交流又持续了一两分钟,电话亭外传来了喇叭声。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附近,驾驶座上的人探出车窗,脸上摆着无能为力的表情。 第11章 五条家的司机祈求道:“少爷,回家吧。”如果现在还不能下班,那么何时才能下班呢? 电话亭里发出了“嘟”的一声,这意味着消费时间结束了,悟只好挂断了电话,他浑身上下除了大钞外就剩下这一枚硬币。无所事事地漫游了这么久,他确实有些困了,不如回家睡觉去。 不过在上车之后,悟却向着司机又下达了一个命令。 “走,去买章鱼小丸子。”他感觉自己的肚子里又能装下一些小食了。 电话亭的门又一次严丝合缝地关上了,红色电话的显示屏上冒出了一阵难以解读的,约等于“error”的文字。 刚刚投入的硬币从投币口里重新冒了出来,在重力的作用下,硬币滚落在地面上。 此时此刻,电话那头的座机并没有人接听。 第10章 五条堇子正在翻看女孩子们的照片。她的丈夫似乎很中意加茂家那个叫做美兰的女孩,长相不错,性格也还行,而且,她的父亲和磨是最有望继承家主之位的男人。 不过,长女纱葵已经觉醒了家族咒术「赤血操术」,只可惜父母没有孩子争气。 堇子知晓松风正在这两个孩子间犹豫着,至于禅院家,属实有些排外,况且如今的五条家主和禅院家的关系算不上融洽。 但作为父母的再怎么挑选,当事人不满意也无法进行。悟相当之有主见,当堇子见到这个独自来到东京的孩子时,她其实很害怕自己会成为别人口中的“恶毒继母”。但和想象中的不同,悟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成熟的多,只是言行上有些夸张、不受拘束。 这个时隔几百年才觉醒了「六眼」的神童,在受到家人们喜爱的同时,也没有让人失望。他精准地分辨、控制着咒力,强化了「无下限」的使用,下一任家主之位毋庸置疑属于他。 但他的年纪还是有些小,而女孩们在青春期的发育就像花骨朵一样噌噌生长,待到想要决定的时候,恐怕已经没有合适的人选了。夜灯的光晕照耀着她的眉眼,素雅的五官相当之端正。堇子思索着,究竟要如何开口谈论这回事——上一次,她被无情驳回了。 这几日禁足期间,悟的父亲应该会亲自和他商量这回事。堇子想了想,自己还是不要操心这么多。除此以外,她还有许多杂乱的事务要处理。 好不容易歇下来,堇子便接到了堂姐竹云的电话。原以为是要商量搭伙去画展,或是花展之类的事情的堇子,却知晓了一件耸人听闻的事情。秀介杀害了桔子后自杀身亡了,独留幼子一个人活在世界上。 堂姐压低了声音,只当是在说悄悄话。从那闲聊似的口吻中,堇子听说了一件悲惨之事。 “怎么会这样……”她只当是自己听错了,毕竟相处还只是在几日之前,仅仅是这么几天,他们就撒手离开了吗?与离开的人相比,被留下的人才更痛苦。 堇子问了些野梅的近况,堂姐说她也不甚清楚,只是听说家里专门请了医师来。 堇子并没有想太多,她只当对方是吓病了。关于这个消息要不要告知悟,堇子仍在犹豫之中,毕竟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分享的故事。不过怎么说都有些太可怜了…… 堂姐竹云却提起与之不想干的事情来,堇子这才意识到,她真正想说的原来是这个啊。 竹云是玉荷子的母亲。 …… …… 自从亲眼看到了野梅家中发生的惨剧,玉荷子每一天都在噩梦的漩涡中挣扎。她本就是感性的少女,看到那遍地的尸体当场就吓坏了。她听说是叔父杀了叔母和野梅,一向在意妻子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呢? 玉荷子怎么都想不明白,她知道人眼看到的东西并不一定是真实的,可她确实无法去相信父亲口中的真相。长腿的熊玩偶被她捏来揉去,圆滚滚的脸蛋在手指下不停地变形。 纸门外有谁停下了脚步,倒影很矮小,估计是美桃。玉荷子抱着熊娃娃打开了门,可猜测中的妹妹并不在那里,道路前方,野梅正缓慢地前进着。 玉荷子起先说错了。 野梅并没有死。 至少他看起来还像是活着。 “野梅,你还好吧?”玉荷子不安地问道。她看见对方乌木一样黑的头发,还有雪一般白的皮肤,梅红色的双眼大而灰暗。 没有得到回答的玉荷子迟疑着,她抚摸着自己怀中的熊玩偶,小步跟上了对方。熊玩偶被塞进弟弟的手中,玉荷子抓住了对方冰凉的双手,“别怕,已经没事了。”她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听见她的声音,就连玉荷子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但一声低沉的“好”闪烁着出现在玉荷子的耳边。 等到野梅抱着熊玩偶离开,玉荷子才产生了一个小小的疑惑。 刚才……野梅有张嘴吗?很快,玉荷子摇了摇头,只觉得好笑,没错,肯定是说话了。 野梅的脚步轻轻地晃悠过其他人的房间,除了玉荷子,谁都没有因为他的停留而打开房门。 加茂纱葵瞥了一眼纸门上的倒影,作为家中最富天赋的孩子,她不仅没有被傲慢支配,反而异常沉稳。纸门上,一团巨大的球型海藻般的阴影在纸上摇晃着,数不清的细小触手如同被风吹拂,温柔地朝着四面八方摇晃着。 和绣球花的花团一样呢。 纱葵幻想了阵,内心并没有产生一丝一毫的胆怯。 她还以为是被束缚在家中的咒灵呢。 …… 漂浮、行走在这个家庭里的各式各样的咒灵,诞生于诅咒之中的没有意识的生物,羂索像是勾住一团棉花一样抓住了一只。对方硕大的眼球几乎要掉出眼眶,即便被抓住,也只是发出软绵绵的声音来。 看着这丑陋得甚至可爱的生物,他发出了笑声。没关系,到最后,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将合二为一,所有人都将登临女神的殿堂。 女神的殿堂。 是叫什么名字来着……? 天道公主,还是叫做万圣万乐姬? 羂索陷入了思考之中。 他隐约觉得自己和这位女神没什么瓜葛,但与之相关的信仰却凭空出现在了脑海中。 羂索并不信仰任何神,在过去的一千多年里,他也见识过许多供奉的“神”跌落神坛,或是消失无踪,也见过许多“神”的兴盛。 但天道公主、万圣万乐姬究竟是谁? 这种无端的思考持续了几分钟,羂索意识到了,自己已经进入了某个东西的进食逻辑中。是他触碰到了什么,才会被植入这样的思考当中。 而与这种思想有所关联的……是那些书。 讲述着同一个大前提下所发生的现代悬疑故事。 这个前提名为神的殿堂、神的救赎。 当羂索再一次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的时候,他能够感觉到,自己与其中的内容的联系更加紧密了。 “再怎么说,也不能随意丢弃在这里啊。”羂索感慨道。「咒物」所具备的效力,它的延展性,与本身的强大并没有完全匹配的关系。有些咒物只能算得上弱小,但危险性不容忽视。 野梅是无声无息出现在一旁的,他踩着的木屐甚至没在地面上产生声音。羂索将其归咎于,他太沉迷于思考了。他被书的“模因”感染了,因而陷入了片刻的混沌之中。 羂索看到了对方怀中的熊玩偶,街道上到处是这玩具的广告,它叫做欢乐布朗尼,是专门做出了微笑刺绣的流水线产品,热爱欢乐布朗尼的人们亲切地称呼它为朗尼。 据说,无论多么悲伤,在朗尼面前都会露出笑容。 羂索揣着手,宽大的袖子拢在双手上。他几乎是和蔼可亲地问起,“是别人送给你的吗?” 朗尼脸上两只黑色的纽扣眼绣得有些歪歪的,就像是在歪着头看着眼前的医师一样。 野梅抱着朗尼的动作有些奇怪,与其说是抱着,更像是捧着对方,朗尼长长的双腿晃荡着,几乎和他一样高。 羂索抓住了朗尼的胳膊,它柔软蓬松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被放到了沙发上。作为医师万松,他得完成自己未完成的治疗内容。 野梅坐在榻榻米上,医师正用术式治疗着他皮肤上尚未消散的伤痕。他的对面是朗尼,朗尼的对面是他,朗尼黑黑的眼珠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朗尼说,不要怕,要微笑。 第11章 这一次,悟真的被禁足了。五条松风在他的双脚上下了咒式,暗红的麻绳条纹缠绕着双足,一旦他想要离开房间,双脚便会变得越来越沉重,每踏出一步,重力便会成倍提升。 加上逐渐变得绵绵的雨季,悟放弃了走出家门。偶有响彻天际的雷电,刺穿天空后消失在树林身后。 悟在家中勉强度日着,连房门也未关,将雨声当做是一种伴奏。游戏机和光碟散落在地面上。他在这个家中到处摸索着,试图发现一些能够让人“惊喜”的东西来,可一切似乎都只是古板下的造物,就连光碟里讲述的也是平平无奇的故事。 第12章 雨水淅淅沥沥地垂下屋檐,几声哀啼穿越雨幕传达到了他的耳边。这是悟异父异母的妹妹——梨华的哭声,檐廊下,乳母正推着婴儿车慢慢地压过地面上的木板,婴儿车里露出两条长长的棕色肢体,看起来像是玩具的一部分。 梨华的乳母表现得很不安,她在悟的房间前停了下来,没有合起的大门让无所事事的悟暴露在了对方的视野里。 乳母轻轻咬着嘴唇,求助道:“梨华小姐这几天一直在哭闹……”她欲言又止,似乎是觉得比起孩子的父母,身为哥哥的悟更能帮助她。 悟逗弄了一下这个孩子,手指戳上梨华娇嫩的皮肤,她嗷嗷地哭叫着,黑豆一样的眼珠里盛满了眼泪。一只巨大的熊玩偶塞在她的摇篮里,柔软的棕色皮毛上绣着乌黑的眼睛和微笑的嘴唇,悟的视线在玩偶上停留了几秒—— 梨华仍然哭嚷着,直到悟将她从摇篮里抱了出来。玩偶向着左边倒下,肥大的身体横在婴儿车的上方。它的黑眼珠给人一种无端的古怪,而悟向来不会忽略这些。 悟伸手便要丢掉这奇怪的玩具,可乳母却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它。她的表情有些怪异,看起来像是在强颜欢笑,可说话时的语气又像是发自真心。 “它多可爱呀。” “我从没见过这么可爱的玩偶。” 可爱吗?悟并不觉得。 梨华仍然小声地啜泣着,这阵微弱的孩童的哭声持续到了夜里。她的父母,乃至乳母,都不在她的身边,女婴在摇篮里皱着脸颊,她身旁的微笑布朗尼正随着孩子的动作做出轻微的摆动来。 玩偶头部的阴影倒落在梨华的面部,她的双眸中,朗尼嘴唇上的微笑拉得越来越长。 微笑的布朗尼,让人感到幸福的布朗尼,任谁看到它都会感到快乐。 梨华呜呜地哭泣着,她既不会说话,也无法翻出摇篮,只能接受玩偶巨大的五官离她越来越近。玩偶里发出了一些细细的声音,咔嚓,咔嚓,像是骨骼扭动的声响。 朗尼慢慢地靠近了婴儿,随着“嘶拉”的一响,它嘴上的缝线被一分两半。丝线胡乱地往外翘着,玩偶黑洞洞的皮肤内部露出几颗足有拇指粗的板牙,梨华的哭声完全被它的大嘴遮盖住了,所有的声音都从这个世界里消失了。 男孩小小的身影出现在纸门的另一边。 透过薄薄的纸窗,他看见玩偶的影子被不停拉长,长长的脖子上挂着巨大的脑袋。 熊玩偶的身体忽然被一股不可抵抗的引力吸引到了门前,它的脑袋狠狠撞击着樟木门,一声宛如骨头碎裂般的脆响回荡着。 术式「苍」的发动,让朗尼从摇篮里离开了,它的面皮压紧在纸门上,樟子纸上被撕开一个拳头大的洞口。 通过这脆弱的通道,悟的咒力精准又敏捷地刺中了对方毛绒绒的头颅。玩偶软绵绵地倒在了地面上,它长长的手臂与长长的双腿仍然保持着一种弯折的姿态。 悟伸手撕开了它的外皮。 里面空荡荡的。 一种毛绒绒的惊悚爬上了他的双足,悟低头一看,被他逆转解开的双足的咒术上,两只偶手正抓着他纤细的脚腕。 …… 梨华的乳母清扫着地面上的碎片。 “难不成是老鼠做的?” 被撕成碎片的微笑布朗尼,就连身上的绣线也全部被扯了出来。 明明昨天还不停地夸赞着它“可爱、可爱”的乳母,今天毫不犹豫地将熊玩偶的碎片扫出了家门。 悟仍然慵懒地蜗居在房间里,仿佛无事发生的模样。这世界上有太过未知的存在,咒术师所看到的世界并非是全部的真实。 影碟机里的磁盘不停地转动着,只有黑白两色的电影中,武士之间正在不停地争斗。 政江笨拙的身子一点点地显露在门旁,她是来告知某个消息的。 “悟少爷,”她微微地躬身,素色的和服下摆上沾染了几个暗暗的泥点,“加茂家的小少爷来了。” 悟的耳旁仍然喘息着雨的声响,这种天气他可不想出门,好在是对方亲自找上门来了。不过,他当时所说的“聚会”并没有展开。堇子看起来有些忧心忡忡的,梨华仿佛也遗传了母亲的心情。 悟盘起了双腿,他是一个被“禁足”在家的可怜孩子,所以,客人应该来看望他,而不是他亲自去招待。 政江得了吩咐,又按着原路返回了。雨声潺潺的,像是溪流在耳旁流淌。 真是让人厌烦的天气。 一想到要收拾客人留下的水淋淋的雨伞,政江便感到不悦。而且,以她个人的角度来看,加茂家的小少爷并非是合适的玩伴。苍白的皮肤像纸一样轻薄,暗梅色的眼珠看上去死气沉沉,更别提还带着一个幼稚的玩具。 不知为何,对方端正的五官在政江看来模模糊糊,甚至让人产生了一种倒错感。明明眼睛、鼻子、嘴唇都巧妙地放在它应有的位置,可政江时不时会看错方向。 与这位少爷一同来的,是有着一张仁慈面目的医师,自称山野万松。 当政江带着这两位客人沿着亭子走往的时候,本被雨势压在水底的鲤鱼接连跃出了水面。 抱着熊玩偶的男孩稍稍驻足了脚步。欢乐布朗尼用它的黑眼睛观察着庭院里跃起的鲤鱼与被风雨打落的花叶,在政江开口提醒之前,它的主人重新迈动了脚步。 悟一早就听见那陌生的脚步了。从远远的方向来,穿越滴落不停的雨幕,不知为何时不时会产生怅然若失的感觉。 政江那有些玩具的脊背再次浮现了,身后还跟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前者身材高挑,并非是加茂桔子。 悟发自内心地埋怨道,啊,不是说了不要带你老爸来吗? 一想到要看到那张令人不悦的白皙脸蛋,悟便觉得雨更愁人了。 可是一名陌生的青年出现在他的眼前。牵着加茂野梅的右手,同样白皙的脸上有着一条细密的缝线。 青年朝着眼前这位本家的少爷微微鞠躬,介绍着自己。 这两个人跨过了门槛。 悟和他们之间只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他自然看见了野梅怀里的玩偶。长长的手臂,长长的双腿,还有微笑的嘴唇,和梨华摇篮里的东西是同一个东西。 但与微笑的布朗熊所不同,加茂野梅并没有微笑。他看起来更加瘦小了,头发掩盖下的皮肤上似乎存在着某种伤疤,真让人怀疑他父母是不是有在虐待他。 这也并非完全不可能。悟以更坏的方向思索着。 光碟忽然卡壳了,原来电视画面上,影片的内容已经走到了终点。如果要重播这部电影,他就必须将光碟倒带。 如果,悟将光碟倒带的话,电影里的故事就能够回到当初。 如果,悟没有在加茂家的庭院里停下脚步、驻足观看的话,悟就不会认识野梅。 如果,悟不认识野梅的话,他就不会在意这个人是否死了。 如果,野梅并没有和悟交上朋友的话,他就不会在这个雨流如注的日子来到五条家。 如果,野梅不在雷雨交加的日子来到五条家的话,他就不会遇到在身后炸响的春雷闪电。 如果,野梅并没有站在闪电前的话,悟就不会看清他真实的面貌。 一阵白光从天上落下,在刹那间点亮了大半个世界,一下子,仿佛世界上的一切都变得遥远了,所有人之间都像是隔着千里的沟壑。 悟无法去形容那是什么。 也许是黑暗,也许是诅咒,像雾气一般萦绕着对方的全身,在皮肤的纹理之间蛇行着。在电光下,他的白皮肤竟然闪着红色的光,无数猩红的血流顺着重力向下流淌,悟再一眨眼,发现对方的皮肤仍然是雪一样的素白。 无声持续至雷电的光亮和声音完全消失消散,天地间又变得浩浩汤汤。 悟托着下巴,招呼着对方走进来。 然后,他把对方怀中的欢乐布朗尼随意地压在双膝下。 第12章 万松被赶出了房间。 站在曲折的长廊上,他的呼吸几乎与雨声同步。对传闻中的神童,他有了初步的概念,只不过还没有见过他在咒术上的能力。 羂索一向会为未来做打算,山野万松的躯体带来的收益并不多,恐怕过不了多久就得重新更换躯体了。 就让他再等待一下吧。 羂索恰好是一个擅长等待的人。天上有无数颗不相干的星星,地上有无数个相似或不同人类,而羂索在这多如繁星的人类中寻找某种可能性。 他的视线穿越细密的雨丝,背后则传来房间内轻微的响动。 榻榻米旁,鞋子被胡乱地被踢翻在侧。 野梅绣有菖蒲的黑色下袴折叠在角落,他低着头,用手指戳弄着被压得扁扁的朗尼。 悟仍然用膝盖压着它,熊圆圆的大脸被压得扁平,两颗黑眼珠因为外力向两边扩散。 野梅试图拯救它,可是他侧着头,大脑好像停止了工作。他左侧的头发滑到了肩上,露出了空荡荡的脖颈。就着这歪斜的方位,悟似乎看见了对方后背上藏着一个如同拉链般的小小的肉色拉片。 第13章 悟好奇地转过身去,只看到一头笔直的黑发铺散在后背上。当他拨开那些细细的发丝寻找刚才瞥见的拉链时,藏在头发里的不过是柔雾蓝的上衣。 拉链只是他的一个幻觉。 于是悟又开始折磨这只可怜的小熊,和梨华摇篮里一模一样的熊玩偶,有了先前的遭遇,对方纯良的面目无论怎么看都只觉得邪恶万分。 “你们都喜欢这种东西吗?”悟想起来了,玩具店的门面似乎就是这只叫做“欢乐布朗尼”的玩具熊,五条家名下的百货商店里也有售卖相关的产品。梨华的玩具,也全都是从家里的店铺拿来的。 野梅仍然侧着头,他以前总是看着地面,现在反而抬高了视线——他正看着对侧的男孩。慢悠悠地,他用双手抓住了朗尼圆滚滚的手臂,他也不说话,只是露出一种类似于微笑的微妙的表情来。 悟明显地感觉出,时隔几日,野梅带给他一种不同的感觉。 他拉开一旁的抽屉,掀开圆形的糖盒,里面装满了宝石形状的琥珀糖。听说,工人是随机将这些碎糖拼接起来的,比起糖果,更有宝石的不规则感。 野梅似乎是困惑地看着糖盒里的琥珀糖,他的红色瞳孔占据了大部分的眼白,从某个角度看去,有种慑人的惊恐感。 悟像之前那样投喂着野梅,和对待一只无害的小动物没什么区别。 但他似乎嗅到了某种夹杂在生与死区间的气味。 无论年幼,咒术师们迟早会走往生死之道。双脚之上是净土,脚下则是冥土,诅咒大多是人死后变成的故事,所以人们总是在冥河道旁行走着。 行走在死河旁的人,会更轻易地分辨活着或是死去。 野梅仍然一声不吭。 一句话也不说的他很古怪,总是低头盯着地面的他也很古怪。在悟看来,野梅的身上总是有着无法忽视的缺点。 可当悟花费少许时间注视着对方的侧脸的时候,他的脸,时而染上鲜红的眼色,那是一种萦绕在外在、盘旋在内心的黑暗色彩。 是诅咒。 加茂野梅被什么诅咒了。 被挥之即去、召之即来的医师万松充当了解说的角色。 因为当事人在场,万松巧妙地选择着回答的语言。 “毕竟遭遇了那种事情。”他颔首叹息道,额顶的缝线里闪烁着一些肉色的光泽。 那种事情——这种事情,悟尚未知晓发生在加茂家一角的惨剧。对于万松那用“那种事情”来代替真相的说法,他只感到一阵无语。 但悟还是联想到了什么。 “果然是因为「极乐净世」吧,,加茂秀介被警察抓走了吗?”这大概是悟能联想到最坏的结果了。 他人的牺牲与自己的牺牲完全不能放置在等同的天平上,牺牲他人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牺牲自己是为了成为愿望的一部分,加茂秀介看起来并不是具有这般崇高愿望的人物。 万松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故作惊讶),“悟少爷不知道那件事情吗?”明明受害者就在一旁,可万松却说了出来。大概在他看来,不需要避讳这种如今有些痴傻的孩子吧。 “秀介大人得了失心疯,用刀砍死了桔子夫人,没过多久便自杀了。” 这是加茂家给其他人的答案,和宗教没有关系,和感情没有关系,只是因为突发的精神障碍。 为了保证血统的纯净而进行族内通婚的咒术师家族,加茂氏一直以来也延续着这一传统。虽然努力将血缘关系控制在了三代之外,但头脑、精神上的问题频频发生。 加茂桔子本身就有长达十年的精神分裂症病史,加茂秀介的精神症状也非常人难以理解。 野梅用他空空的红眼睛看着正在说话的万松,他的眼神有些茫茫然的,就像总是抬起眼球盯着人前空气一样的桔子。 万松又说:“家主吩咐我要寸步不离地跟随在野梅少爷身边,听说今天要前来拜访,我实在是有些吃惊。” 青年淡淡地语气中全然听不出惊讶之情,他只是用眼神关注着身旁的男孩,并轻轻地整理了一下绣有菖蒲花的黑色下摆。 悟想到了什么。4月23日的早晨与午后,他拨过去两个无人接听的电话。 4月29日的晚上,他在公共电话亭里打出的电话则被对方接听了。 5月5日,也即是今天,野梅上门拜访了。 “死了?”悟重复着这个词。死离他并不远,当他贴着母亲藤花的手掌时,他感受到对方的体温渐渐消失,灵魂的重量一点点地从她的身体里被剥离。 他的眼中,加茂野梅的脸上萦绕着殷红的色彩,在他的身侧,似乎有两个模糊的影子。 野梅慢吞吞地拢住了手指,一直沉默的他发出了过水般的含糊的声响。 “没有。” 他说,没有死。 也许是无法接受这回事。 也许他们真的还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这一天的晚上,悟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加茂野梅背对着他,伸手扯下了脊背上的人造的拉链。随着链条被拉下,他的身体也像泄了气一般倒下。两条又黑又粗的手臂从皮囊的黑洞里伸了出来,欢乐布朗尼从中爬了出来。原来它一直披着加茂野梅的皮肤,夜深了,它才从这具脆弱的躯壳里爬了出来。欢乐布朗尼嘴唇上刺绣的微笑挂得更高了,它似乎也看见了悟,用那残酷的微笑看着男孩,然后四肢着地朝着他爬了过来。 但野梅的背后并没有拉链,欢乐布朗尼也没有藏在他的身体里,一切只是悟做的一个清醒梦。 第13章 “野梅,你知道吗?这世界上有无数条路,但我们只需要走令自己幸福的道路就可以了。” 加茂秀介坐在野梅的身边,他用温柔的眼神注视着一侧的桔子。加茂桔子穿着一身柔黄色的长裙,长长的黑发像一条笔直的水流。她张开嘴,轻声说道:“野梅,你知道吗?这世界上有无数条路,但我们只需要走令自己幸福的道路就可以了。” 秀介的脸皮忽而融化了,他似乎是蜡像捏就的,在并不高的气温下迅速融化成了一滩蜡泥,皮肤,脂肪,血肉,只余留一架光秃秃的骨架。 桔子也融化了,但她是阳光下的雪,融化之后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长长的鬼影依靠在野梅的脊背上,它伸出柳枝一样细长的手臂,缓缓地抱住了男孩的脖颈。扮演着“父亲”的鬼魂试图用虚无的重量压垮这个儿子,扮演着“母亲”的鬼魂则用春风般的嗓音念着其它东西留下来的言语。 “野梅,你知道吗?这世界上有无数条路,但我们只需要走令自己幸福的道路就可以了。” 它们像鹦鹉一样学舌着,但野梅却觉得有它们在,它的时间变得很慢很慢,似乎就连时间也能被抓住。 在他空荡荡的心中,这或许就是一种幸福。 …… 加茂野梅死了。 加茂野梅又活了过来。 他是加茂野梅,加茂秀介与加茂桔子的儿子,同时又是什么说不明道不清的东西。它是神像上的一只眼睛,「极乐净世」所信奉的「卑弥呼」的一部分,是被福神吃剩下的残缺的东西。 有什么东西被拿走了。 也许是几寸的灵魂。 野梅注视着名为山野万松的医师,他正伏在案前研究着什么。比起一个医师,他更像是一名学者。在这清闲是工作间隙中,他从藏书库中得到了乐趣,万松每天将大量的时间花费在这些与咒术相关的书籍上,几乎忘记了时间是会移动的。 野梅紧紧地抱紧了玉荷子送给他的玩偶,朗尼的黑眼珠中透露出一股凶光。但它没办法做些什么,只能承担起自己作为玩偶的职责来。 朗尼的长腿拖曳过榻榻米,发出沙沙的扫地般的声响来。羂索终于施舍给这间宅邸的主人一个眼神,他礼貌地微笑道,询问道:“怎么了?” 野梅眉眼间的呆滞化解了少许,他捂着右侧前额,向医师寻求着帮助。 “我听到很多声音……”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大人的声音,小孩的声音,还有并非人类能够发出的嘶吼声与惨叫声。说话间,他的眉心皱出了几条山路,可医师却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啊,恐怕是因为你被你的父母诅咒了吧。”羂索能够看见两条人形的黑影盘旋在周边,他第一次来到这座宅邸的时候也感受到了这两个东西的气息,只不过如今已经变得明显,肉眼便足以窥见它们浅显的五官。 也许是爱,也许是怨恨,人死前放不下的记忆与故事会化作诅咒缠绕在相关人的身上,当它们的怨念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深刻的时候,它们的形状也会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为什么?”野梅箍紧着朗尼的腹部,他回忆起了那个朦胧的夜晚。他好像生病了,得去医院看医生才行,可是秀介并没有带他走,反而把一家三口都关在了房间里。 第14章 所有人都死了。 只是他恰好活了过来。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是教主大人吩咐他这么做的吗?爱着桔子的秀介,为什么要那么残忍地杀死桔子呢? 野梅尚未理解这个故事中的真谛。 “为什么?”羂索手下的书翻过一页,他正在研究人类残缺的灵魂若是用别的生物的灵魂填补完成,那么这个人类还算是真正的人类吗?在过去的几百年里,他制造过最完美的作品,恐怕就是咒胎九相图了,但九相图伊始只是流产的胎盘,就算是拥有灵魂,也不过是从母亲身体里遗传来得少许基因。 “外人是无法理解当事人的想法的,也许是因为他们死了而你还活着,也许是悔恨,也许是憎恶,这些都不重要。” 野梅仍然捂着前额,脑中的声音愈来愈响亮,千百人一同念诵着晦涩的祷言,但现实世界里他却孤零零的,身边除了朗尼就只剩下眼前的医师。从福神那里祈求来得父母仍然保持着缥缈的姿态,他们的脸蛋和身体随时会融化。 “但是我害怕。”地板已经被清洁一新了,可是野梅似乎还能看见蜿蜒在地面上的血迹。 缝补灵魂的方法。 这是不可学习的邪术。 羂索发现这本古书后面的部分被撕走了,其余几本也是如此。 恐怕是因为他作为“加茂宪伦”时做出的事让这些人感到害怕了吧。 羂索用指节扣了扣桌面,“没必要害怕,诅咒只是弱者的借口,压根不需要想得太多。”对于自己同时肩负了心灵导师这一角色的青年,觉得孩子的担忧十分可怜可笑。他自己不曾有过子嗣,就算是有也是占用他人躯体时拥有的原主的孩子,对于他们这些撒娇般的行径,他只是偶尔有所理会。毕竟他的爱很分散,是被风吹走的草原上的沙粒。 “那你会呆在我身边吗?”野梅害怕地问。 羂索自然地编造着谎言,欺骗他人的事他做了无数次,无论是上一次,这一次,又或是下一次。 “我会的。” …… 在自己的噩梦中,悟对欢乐布朗尼进行了一番残酷的蹂躏。生活将朗尼反复捶打,竟让它变得更加q弹。 雨季落幕后的白日,他来到了自家名下的百货商店。三只手脚长长的玩具熊并排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玻璃柜里还展览着10cm的挂件熊、20cm的摆件熊。 就在悟下车的那一刻,刚好有个小女孩抱着朗尼从结账柜台离开。管家跟在他的身侧,解释道:“这是如今最受欢迎的玩具。” 一个男孩扯着妈妈的手臂在百货商店前停下了脚步,他央求道:“妈妈!给我买吧!我要买这个!” “多可爱啊!” 穿着学生制服的少女们捧着缩小版的朗尼,她们惊喜地说:“好可爱——朗尼,好可爱啊。” 一个风尘仆仆的大叔庄重地捧着玩偶,嘴里不停地夸赞道:“这简直就是艺术品!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玩偶。” 中央大街上发生了一起车祸,一辆转弯未减速的车辆撞上了直行通过的单车。一个青年被撞飞至三米开外,他挣扎着从硬邦邦的地面上爬起来,不顾车主的阻拦,摇摇晃晃地跑向百货商店——他是冲着门口最大的熊玩偶来的。 面对这显而易见的癫狂景象,管家并没有露出任何不适,仿佛这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景象了。 半个月后,欢乐布朗尼的源头工厂停产了。 5月24日,加茂野梅再度在万松的陪伴下到访了五条家。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梅雨的前兆刚刚离开,再过几日,整个世界都将变得潮湿而闷热。 野梅仍然带着他的欢乐布朗尼,这只有着孩童般大小的巨大熊玩偶,这一次乖乖地坐在了沙发上。它的双腿被并得很拢,看起来格外乖巧。 野梅枕在朗尼的怀抱中,他和悟正在观看电视节目。前来之际,万松为他准备了一个水果礼盒,说这是上门的礼貌。红瓤的西瓜被整齐切片,还带着青涩的荔枝完美地摆成小山。 电视上正在播放一起暴力事件。 穿着一套深蓝制服的主持人报告着玉横十二路上发生了因抢夺绝版产品欢乐布朗尼而发生的流血事件。 “警视厅厅长佐藤翔太郎对此表示:我们将竭尽全力阻止更多流血事件发生,不过这也并非难以理解,因为微笑布朗尼实在是太可爱了。” 主持接过话头,“对于有着国民热度的玩偶停产,我对此感到惋惜。朗尼,欢乐布朗尼,为什么要停产呢?这太悲哀了,做出这种决定的家伙绝对不得好死!悲哀!太悲哀了!为什么!为什么——滋滋滋——” 节目被掐断了。 悟仍然把朗尼的双腿当作是一种坐垫,他满不在乎地说:“看来大家的审美都不怎么样,明明这东西这么丑。” 野梅的朗尼已经不复原来的形状了,现在它的脸扁扁的,腿也扁扁的,所有的棉花都被压成一块铁饼。它不再像原来那般可爱,反而有一种凄苦的感觉。 外面突然传来了“咚”的声响。 似乎是有什么从高处掉了下来。 野梅顺着声音转动着脑袋,一只动物似的东西正窝在墙根处。它有着深蓝色的皮毛,手脚长长如同蜘蛛。 它在墙根处挣扎了着,似乎是因为跌落而引起了骨折,手脚反折成怪异的姿势。 野梅又盯着它看了三秒钟。 那东西用肢体一点点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折成两半的躯干形成一个尖尖的三角。悟看见对方棕色的头发垂落在地面上,白净的面孔却转了个弯。 嘎吱嘎吱。 嘎吱嘎吱。 它仰面朝天,四肢却站在地面上。 嘎吱嘎吱。 它朝着两人所在的方向冲了过来。 悟的记忆回溯往不久之前。 他认出来了。 ——是电台节目上的女主持人。 第14章 野梅仍然依靠在朗尼的怀抱中,身体畸形的电台女主持发了疯似地朝着他们冲了过来。 不知怎的,她查到了叫停工厂的负责人。 不知怎的,她找到了五条家的住处。 不知怎的,她穿过了结界,顺着围墙一跃而过。 悟忍不住“啊”了一声,就算是他,也觉得这“报应”来得太快了。十几分钟之前他刚刚才看到新闻,如今主持人就找上门来了。难不成,她的双腿还能快过时间? 他还思索着使用哪种咒术,可主持人却在门口急停了脚步。她本就如蜘蛛般手脚着地,此时,翻转的脑袋一点点转回了原位。 咔嚓——咔—— 她不停转动着脑袋,夸张的大眼珠盯着室内的二人。主持人的牙齿咯吱咯吱地响着,两只偏长的虎牙在一起摩擦着。扭啊扭啊,她不停地扭动着身体,却没有走进门槛一步,仿佛门槛上撒着对于鬼来说致命的粗盐一样。 这小小的闹剧很快就被阻止了,闯入的外人被家里的侍从强行带走了。一口淤气从腹腔里跑了出来,悟捻了颗糖盒里的橙色糖果,“怎么最近尽是遇到怪人。” 还是说他已经落后时代一步了,这就是时代原本的面目? 悟从主持人的身上感知到扭曲而黑暗的气息,恐怕是被什么东西迷惑了双眼和精神,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意识到自己需要去驱驱邪。 野梅却在此刻兀自思索着。 怪人。 他似乎也变成了奇怪的东西。 之前,悟问他,你不伤心吗?你变成孤独的一个人了,以后的路会变得很难走。 野梅有时候好佩服对方,明明是相当的年纪,对方想的东西却比他更多、更深。说真的,他有些太傻了,亦或是死过一次之后头脑变得更加差劲了。独自呆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他明知道自己很害怕,很伤心,可是头颅里却有很多人在说话,其中也有爸爸妈妈的声音,他们仿佛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的思考很快就停止了,右额隐隐作痛着,这阵发性的疼痛和内在性幻觉般的声响伴随着一些笑声,并非讥讽,而是宽慰的微笑。 离开五条家的时候,野梅遇到了堇子。看到野梅的瞬间,后者果然露出了哀伤的表情。堇子抱了抱他,从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香波的气味让野梅想起了妈妈。 为什么他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 被万松牵着离开这座宅邸的时候,野梅回首望了一眼已经变得暗淡的,甚至有些破损的白色围墙。有谁在墙后看了他一眼,个子很高,半张脸露出了围墙,一对狭长的大眼睛像是因为微笑而弯了起来。 围墙很高。 也许有两个野梅那么高。 回头望着医师的高个子,野梅忍不住艳羡地问道:“我以后也能长这么高吗?”个头超过一米八的山野万松,对于他来说简直是个巨人。 万松随口答道:“我可无法向你保证这一点。”羂索只是挑选着皮囊而已,他也算是有些挑剔的客人,在“购入”皮囊的时候也会考虑外貌与身世。 第15章 野梅再一次回过头去,藏身于围墙后的高个子仍然弯着眉眼,苍白的面目上填充着黑色的瞳仁,看起来是个相当和蔼可亲的人。 ——只要忽略祂超过八尺的身高的话。 回到家中的时候,野梅并没有走正门,大家似乎并不欢迎他的出现,于是万松总是带着他从偏僻的侧门进出。 连接着侧门的宽广庭院中,属于春夏季的花草仅在几个日夜间就绽放了不少,经过园艺修剪过的枝芽稀疏有致地占据着道路的两侧。浅黄与淡粉的月季并蒂而生着,碧绿的丝绦从伸张开来的树枝上垂下。一种柔和的紫阳花几乎铺满了地面,皮肤般柔软的花瓣上爬行着几只红色的瓢虫。 花丛里有着沙沙的声响,像是小动物在花丛中缓缓爬行。 在深邃的花丛中,一双梅红色的眼睛从黑暗中睁开。那是一双圆圆的、宝珠一样的眼睛,随着野梅的注视而移动着。 万松扯开一些花枝,红眼睛的主人瑟缩着躲回,可他/她还是被抓了个包。 躲在花丛里的不是小狗也不是小猫——野梅失望地移开了视线,是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乌黑的头发如同海藻一样弯曲着,眼睛的颜色和形状都有着熟稔的感觉。 他穿得有些褴褛,看起来就像是在街道上乞讨的孩子。野梅看了他一会儿,只觉得对方与自己的父母在外貌上有着些许的相像,可他记得自己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从他这里就开始断代了。 羂索并没有对这个陌生的男孩倾注太多的关注,也许他是某个人的孩子,也许他是趁着他人没注意偷偷跑进花园里的,无论怎样,这个从外表上来看颇为阴暗的男孩,都不是他们需要关注的对象。 野梅盯了男孩几秒钟,对方忽然露出了凶狠的表情,简直像是一只被挑衅到的野猫。想到自己有可能被对方抓伤,野梅不再停留,扯着万松的衣袖往家里赶去。 陌生的男孩仍然藏在花丛中,凝视着这两个人的离开。 他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 …… …… 野梅很快便忘却了这个花丛中的无名男孩,他趴在榻榻米上,把身体藏进了被褥里。庭院中,他的祖父,也即是这个家族的当代家主,正在吩咐着万松一些事情。 “别让他去打扰五条家的孩子了。”加茂家主保持着高高在上的姿态,他近乎训斥地对万松说着。 “出了这种丑事,竟然还和没事人一样……桔子……白死了……” 听到母亲的名字,野梅藏在门口偷听着,可家主只是在埋怨他,明明这一切与他无关。 难道这是我的错吗?野梅抱紧了双膝,头痛仍然折磨着他,他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他蜷缩在还未翻新的、初春的被褥中,不知不觉中,这间宅邸中就只剩下呼吸的声音。 咚咚咚。 月光洒落在窗槛上,晦暗寂静的月夜里,南墙上的窗户外,有一道模糊的身影。 咚咚咚。 正是那道身影在敲着窗户。 野梅迷迷糊糊地爬起上半身,朗尼的脸被他枕得很扁很扁。 他习惯性地问了一声,“谁呀?” 从窗户外面传来了悟的声音。 “我来找你玩。” 墙壁上的挂钟不知是什么时候停下了,也许是电池没电了,也许是指针松动了,它还停留在上夜的8点15分。 野梅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思绪稍稍地回笼着。 窗外的悟又说:“快开门吧,外面的风好冷。” 野梅甚至没来得及披上外套,他小跑到门口,解开了小巧的门锁,推开了紧闭的大门。 他来回寻找着,却怎么也找不到悟的身影。 庭院里只有安静矗立的树木和低头的花朵,幽暗的影子在微风下拂动着。野梅的身前只有树又高又长的影子,笔直得宛如两条长腿。 “你在哪里?”野梅抓紧了自己的前襟,风确实有些冷,一种古怪的寒意刺进了他的皮肤里。 “我在这儿呢。”悟的声音有些遥远,却又近在眼前。野梅仍然四处张望着,却依然没能看见对方的身影。他以为对方又在逗他了,也许悟就藏在他的身后,只是完美地隐藏起了自己的身形。 “你在哪儿呢?”野梅第二次提问道。树影动弹了几下,可风却没有改变力度。 悟的声音仍然有些遥远,可又近在咫尺。 他说:“我在这儿呢。” 不在野梅的身前。 不在野梅的身后。 也不在野梅的左右。 福至心灵地,野梅抬头看去。 一张苍白的脸正微微笑着,黑洞洞的瞳仁上挂着弯弯的眉毛,弯弯的眉毛下挂着镰刀似的嘴。 这张脸看起来有些美,又有些远。它的两只手抓着屋檐,上半身则倾侧着,从上方往下看着跨过门槛的男孩。 野梅后退了一步。 他身前的两道树影则前进一步。 啊。 原来那不是树的影子。 第15章 不要邀请谁走进你家的大门。 因为恐怖故事往往是从这里开演的。 野梅仰起头时,对上了那张白色的面孔。对方有着乌黑的长发,黑漆漆的眼睛,和一张镰刀似的嘴唇。 他本来就有些矮小,现在则变得更加弱小,和白脸的女人比较起来,反倒像是一条短腿的小狗。 野梅往门内跑去,那个高大的、身长兴许到达了三米的女人,正用她的大手抚摸着泥砖堆砌而成的墙壁。她弯下了身子,脸庞塞进门框里。 她的脸真的很白,比野梅要白的多,白得像是一张写就了几个黑点的白纸。 嘎吱嘎吱。 女人已经把头塞了进来,她弯曲着身体,像是在拜访小矮人所居住的地方。 啵啵,啵啵啵—— 从对方的嘴里发出了这样的声音来。 野梅跑回了自己的房间,藏进了被褥里。身体与墙壁之间的摩擦声,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一刻也不停地发出惹人厌烦的噪音。 钻入了一个巨人的房子产生了一阵地动山摇的震感,就连地面上的微尘也因此而震动着。 被褥中露出了一双梅红色的眼睛。 是野梅偷偷观察着纸门上的倒影。 那躬身前行的巨大身影缓缓移动着,在半空中伸展的足有一人长的手臂正在附近摸索着。樟子纸上渗透出不少水雾,一点点映透出一张宽大的嘴来。 啵啵——啵啵啵! 野梅有些害怕。 但他又没有想象中那么害怕。 他对于恐惧的感官似乎被削肉了,只是用那双空荡荡的红眼睛看着纸门上逐渐映出湿漉漉的人形。 被它压得扁扁的朗尼突然坐了起来。在野梅的目光下,它用软趴趴的双手调整着自己面部的充棉情况,它的脸被揉得重新圆润,重新变得圆滚滚了。而后,朗尼便起身走到了门口,它推开两道纸门,高大女人的身形正占据着大门的中央。 女人很高,是怪物的那种高。 朗尼很高,是人类的那种高。 女人侧着头,她的目光跨过阻门的小熊,落到了房间主人的身上。为她打开了门、进入了她的进食逻辑的加茂野梅,已经成为了她的盘中之餐。 女人会在这个晚上带走他,带他去自己的食堂。食堂里摆放着石头做的餐桌,餐桌上盛放着吃得干干净净的骨架 。 可朗尼站了出来。 它突然有了骑士的姿态,软塌塌的双脚立定在原地,同样软塌塌的双手像两边展开。 这梦幻般的展开让野梅几乎停下了呼吸。 但这并不是一场幻梦。 …… …… 晨起7点15分,万松通过了大门的守卫,进入了加茂家。这意味着他又将开始这乏味且无聊的工作与生活,如果不出差错的话,余下的时间应该能在藏书库度过。 一路上,羂索随意地将头发掖至耳后,他近来有些掉发,是因为这副躯体与他的适配度已经不足百分之八十了,大概还能支撑四五个月左右的时间。接下来选择什么,成为谁,羂索也有了一定的考虑。 大门展开着。 正厅之中的花瓶内只余下一枝垂着脑袋的枯花。 出乎意料的场面出现在羂索的眼前。 加茂野梅景然早早地醒来了,正在缝补着什么。跨过门槛,羂索看见欢乐布朗尼的身体上正勾着松松垮垮的白色丝线。它的右侧肢体整个的被撕裂开来,露出其中有些发黄的棉花。野梅的缝制技术实在是有些糟糕,丝线虽然穿过了朗尼的表皮,可没能很好地与撕裂部位连接在一起,它仍然是一只残疾的小熊。 “怎么变成这样?”羂索接过了朗尼,对方的微笑刺绣也变得凌乱了,看起来就像是和什么搏斗过一样。 野梅举着已经穿好的针线,他用期待的眼神看向医师。 五六分钟后,朗尼的手臂终于回到了原位。但万松并没有藏针,白线仍然裸露在表皮的外侧。 第16章 野梅十分爱惜地抚摸着朗尼,这段时间来变得瘦削的尖尖的下巴靠在对方的胸口。 他十分容易得到满足,羂索想,估计也十分轻易被人蒙骗。在藏书库里漫游的时候,羂索想到了一回事。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研究“灵魂”相关的问题,这神秘的非物质的重量,会随着转移产生与众不同的变化。见到他的第一眼,羂索就知道加茂野梅的灵魂是残缺的,他父母的诅咒又填补了空缺的一部分,以至于对方闻起来就像是一块夹杂了不同佐料的千层一样。 灵魂与大脑是相似的,羂索每每更换身体都有保存好自己珍贵的头脑,某种意义上来说,头脑就是灵魂。 那么他的头脑是否缺少了什么呢? 听说,他的母亲有家族遗传性精神分裂症。 在翻阅《明治杂谈》时,这种古早的兴趣又占据了他的身心。羂索并不认为这是一种邪恶,在他心里这并无正邪之分。他只是想验证,旁人的灵魂与大脑是否是相互链接的。 沉浸于文字世界中的羂索,用余光意识到了加茂野梅和加茂纱葵的靠近。 只是碰巧遇到了这个姐姐的野梅,稀里糊涂地就被对方拉到了藏书库。纱葵的眼角上挑,哪怕不说话时也有着相当的威严。 “到底什么时候才去上学啊?”对于野梅下半年即将度过九岁的生日,纱葵不解的是,为什么爷爷,甚至是父母,都不送他去上学。 正是因为没有术师的天赋,所以才应该老老实实去读普通人的学校才对。 野梅回答不出来,纱葵显得很无奈,“算了,反正我要去藏书库,你也跟着一起来好了。” 当纱葵沉浸式阅读的时候,野梅徘徊在书架之中。这些书籍的内容都太过晦涩,非他平时所接触的东西。 可不知为何,明明是从未理解过的内容,仅仅是扫上一秒,这些文字便自动解析成他听得懂的东西。 《古今鉴术》《血缘派史》《传承术法》……这些古老的文字在他的头脑里自动排列着,野梅凭借着感觉坐了下来,灰尘们在光线中随意散落着。他明明是在逼仄的书架间,却像是坐在广阔的图书馆中悠然自得。 野梅不免有些惊讶。 难不成他其实是天才? 第16章 自以为成为了天才的野梅津津有味地读着书中的内容,然而,只是读了十几分钟,他便合起了书本。 一点也不有趣。 一点也不好玩。 比起读这个,房间里的悬疑小说至少还有些趣味性。 野梅放弃了学习,他踮着脚走在书架间,朗尼的两条长腿在地面上拖曳出长长的痕迹。野梅悄悄地对朗尼说:“根本就不好玩,对不对?” 朗尼没有出声,它的黑眼珠在四周逡巡着。它本身的性格便有些拘谨与腼腆,在大庭广众下,它总是扮演着没有生命的玩偶。 不知不觉中,野梅绕到了万松所在的书架一列。对方正靠在墙壁上,阅读着一本名为《咒术渊流记事》的厚本。回想之前出现在对方手里的书籍,似乎都是与“咒术师”相关的内容。 他忍不住问对方,“你也想成为咒术师吗?” 出身于咒术家族的野梅没有成为咒术师的天赋,如果要问他以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野梅恐怕一时之间也回答不出来。 万松抬起了脸,白皙俊秀的面孔上看似写满了认真。 “但我已经是了。” 野梅呆住了,他像是问了一个蠢问题。他还以为咒术师的工作就是祓除咒灵,所以自动将作为医师的万松从咒术师的行列里排除了。 万松呵呵地笑了两声,“我没什么战斗的能力,所以拜了老师,在特别的诊所里工作。” 像是想起了什么,野梅用更加轻的声音说道:“爸爸妈妈也是。” 万松淡淡地说:“只要走适合自己的道路就好了。” 野梅离开了。 为了躲开带自己来藏书库的姐姐,野梅悄悄地从对方所在的另外一面离开了。 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所以大家勉强接受了他总是抱着巨大的熊玩偶走来走去的幼稚行为。不过,野梅总是能够听见一些恶意的嘟囔声,父母走之后,他听见的声音越来越多了。但有些时候,野梅分不清这是外界的声音,还是他脑袋里的声音。但他还是决定再忍耐一段时间,也许再等待一会儿,他就能从这种突发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这一天的晚上,野梅所在房间的屋顶发出了扣扣的敲击声。 医师万松和蔼的声音渗透屋顶传进了内室,他说,野梅,我有些东西忘记拿走了,帮我开一下门。 有了前一天的教训,野梅再也不会随便给人开门了。 就像吸血鬼……他突然想到。没有得到主人的允许,吸血鬼就没办法进入人类的家,所以它们总是想尽办法诱惑着房子的主人为它们开门。 得不到回应,外面的敲击声更加频繁了。“医师”用优柔的口气不停地拜托着,“是很重要的东西,明天来拿就来不及了。” 咚咚的敲击声从屋顶转移到了墙壁,然后又从墙壁转移到了窗户上。 咚咚咚! 敲击变成了撞击,野梅头顶的吊灯不停地摇晃着,一些灰尘从天上降落下来。 “开门!”外面的声音失去了耐心,它变得尖锐又刺耳。 “开门!”擦!擦!擦!擦!指甲摩擦墙壁的声音让野梅捂起了耳朵,可哪怕他的耳朵在力的作用下变了形,他也无法将这声音阻挡在自己的脑袋外。 有什么东西在墙壁上爬行着,沙拉拉,就像是大只的壁虎贴在墙壁上爬动一样。野梅没有睁眼,只是倾听着。被困在房子外面的女人正贴着墙壁爬动着,当野梅侧耳倾听的时候,她的耳朵也贴着墙壁,等待着对方出错的时机。 晨曦跨越山峰与树林到达加茂家的时候,女人才悻悻地离开了。 但今天夜里,她还会再来。无论是一个月,一年,还是一百年,只要她的进食逻辑还没有完成,或是优先逻辑还没作出新的判断,她就会一直游荡在周围。 晨光散落在院前的灌木上时,野梅已经在这艰难的睡眠环境中睡着了。 可没过一会儿,他又站了起来。眼神空荡荡的,躯体也空荡荡的,他又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了。没有目的,也没有意识,只是无声无息地走动着。 也许,这具身体在寻找它命中注定的灵魂。 也许,只是身体的一种机械性的反应。 万松如约而至,他看见了如同幽灵般游荡的加茂野梅,他并没有出声阻止什么。这样的场景他已经见了许多次,今天,昨天,每一天往前推去一天,都是同样的结果。 如同梦游症般的表现,但并不是每一次都在睡梦中行动。 羂索想,也许是因为失去了一部分灵魂,所以才会变得不受控制。 他调整了自己的脚步,跟在对方的身后穿过盛开的花园,木制的小桥,绕了一大圈,最后竟然来到了他房间后的一片枯地上。 兜兜转转下,竟然又回到了这里。 在这片荒芜之地上,只有一口爬满了青苔的枯井。与这片土地相比,这口井显得无比渺小,可羂索却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加茂野梅走到了井边,井口几乎有好几个他的腰身那么粗,井壁上滑腻的苔类因为摩擦沾在了他的里衣上。 羂索也走到了井边,他往里面一望,井底只有几颗石头,连一滴水也没有。在他的感知里,里面也不存在任何生物。 只是一口枯井而已。 加茂野梅的眼皮下垂,他的视线落在井中。就这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他忽然从这种怪异的“梦游”中醒来了,重新变得有光亮的眼神中充满了不安与惶恐,当他发现医师就在自己身边的时候,野梅的喘息声终于变得平稳了。 他喃喃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羂索回应道:“也许是梦游症发作了。”他总是轻而易举地说着谎言,而恰好,野梅非常地相信他。 野梅尝试着抓住了对方的手臂,在没有被拒绝的情况下,他贴住了对方的身侧。 在枯井旁有感而发的他,向万松诉说起他从玉荷子那里得到的故事。这个有关“福神”的故事,又传递到了别人的口中。 野梅用如梦似幻的语气告诉羂索,“福神真的可以实现别人的愿望。”无论是父母,点心,还是游戏机,他都从福神那里得到了。 对于自己死后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的加茂野梅,并不清楚那个明亮的月夜里,福神拖走了他的尸身,在井底吃掉了他的一部分。 加茂野梅甚至不知道自己死了。 加茂野梅以为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的记忆,断片在自己的哀嚎中,重启于只有自己一人所在的家中。 “是吗?”羂索的语气也同样梦幻,似乎是为了配合孩子气的话语,才作出了这样的回答。 第17章 野梅点了点头,“只要称呼福神的名字,他就一定会来的。” 羂索接下来的话却让野梅从安全的环境里脱离了。 “但是,想要获得什么,就得失去什么。” 望着这张忐忑不安的小脸,羂索像父母那样叮嘱道:“记住了,世界上从没有免费的愿望。”他随便地将野梅的额发往脑后抓了抓,像是发现了什么地说:“该剪头发了。” 野梅几乎为对方折服了,他觉得对方有点像自己的父亲,但秀介有时候又会训斥他。……嗯,更像爸爸和妈妈的结合体。 于是,他依靠对方更紧了,几乎是黏在对方的身体左侧,释放着自己为数不多的亲昵。 如果医师一直在他身边就好了。野梅默默地想。 …… 福神,你也会为我实现这个愿望的吧? 但福神没有发出声音,它并没有回应野梅的愿望。 第17章 她又来了。 每天日消月升之时,那个高大的白衣女人就会悄无声息地到来。没有人能发现她的存在,能够看见她、能够听见她的人只有野梅一个人。 房间里存在着呼呼的风声,但那并非是风吹拂过厅堂,而是鬼魂穿梭的声音。 在漫游了一阵之后,假扮成父母的这两个凶灵停下了动作,像一朵云彩般缓缓地停在了房间主人的身旁。它们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这应愿望而生的产物,宛如一朵昙花,在刹那间静静地开放着。 游戏机早就没电了。 因为野梅没有相应的充电装置。 他如今什么也不想干,只是弯着腰身,用睡觉来逃避一切。 自从偷听到了家主的那番话之后,野梅便感觉自己的脚上上了看不见的镣铐。除了父母之外,爷爷本应该是他最亲近的人才对。 但是…… 他本来就不是很喜欢自己。 在这段血缘的感情中只感受到了困扰的野梅,几乎着睁着眼睛等待着明天。门窗外,高大的女人仍旧重复着同样的行为,仿佛永远都不会疲倦。 咚,咚,咚。 三声缓慢而有节奏的敲击声在这片混乱之中显得格外突出,原本摩擦指甲与墙壁的噪音突然偃旗息鼓了。 是改变了策略吗? 野梅抱紧了朗尼,他摸索到对方重新缝制过手臂,明显比原先要小了一圈。他决定,无论外面出现什么声音,他都不会在天亮前开门的。 但是,纸门沿着滑轨被人推开了。在寂静之中,这响亮的滑动声带给野梅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 为什么推开了?……进来了吗?为什么……明明没有开门? 被子拉开了一条缝隙,野梅通过这狭窄的黑暗偷窥着外面所发生的一切。他听见了踏踏的脚步声,是木屐踩踏发出的声响。那道脚步声逐渐变近了,正是向着他所在的方向袭来的。 野梅正欲逃跑,北侧墙壁上的窗户一经打开,一股充斥着邪冷气息的风便席卷了白漆刷就的房间。 他爬上窗槛,右腿仍然挂在墙上。 内室的樟子门也被推开了一半的一半,打开的门间露出了熟悉的面孔。 在看到野梅那几乎有些滑稽的行为时,对方发自内心地笑了。 “在做什么?”山野万松的表情很放松,他今夜换了一身黑色的袈裟,看起来全然无医师的氛围。 野梅“啊”了一声,他假装匆忙地爬了下来,“我以为是……”我以为的后面就没有句子了,他总是说一半想一半,但更多的原因是因为词穷了。 万松解释道:“之前我敲了门,但是没有听到回应,我就直接进来了。” 野梅把此归咎于自己耳边的声音太多了,太杂乱了,以至于没有听见医师的嗓音。他在床铺上坐正了,长长的里衣衣摆扭歪地垂着。他没想到医师竟然会在这个点折返回来,是落下了什么重要的、必须今天就要带走的东西吗? 羂索并没有什么遗留的东西,他撩开袈裟,一并坐在了榻榻米上。 “我听说,今天午夜,田郊的益荒村会有一场烟火大会。” 对于野梅来说,烟火大会是存在于别人口中的东西。秀介对此兴致缺缺,甚至连七五三节都没有正式举办过。 医师的说法让他有些意动,可他并不清楚对方的真实意图。只是为了说这件事吗,还是为了别的什么?野梅下意识地歪过头去,这往往是警戒的表现。 万松用手指一点点抚平袈裟上的褶皱,他仍然态度温和,语气平淡,“野梅,你不想去吗?” 野梅仍然观察着对方,像小动物观察年龄和体型都比他要大上许多倍的成年种。就这么僵持了半分钟之后,他松开了握紧前襟的手指,有些雀跃地说:“我要去……!” 喜悦。 加茂野梅在衣橱里翻找着,只听到医师如谈论天气般寒暄道:“我已经看到许多人赶往益荒村了,不过,选择在午夜时分发射烟火,也是少有的选择。” “幸亏益荒村的所在地离市区有些距离,否则估计会被劳累的市民们投诉吧。” 野梅从衣橱里拖出了一条艾绿色市松花纹的和服,以前总是秀介在打点生活起居,以后恐怕都要自己去整理了。 在离开家之前,野梅依依不舍地看了看躺在被窝里的欢乐布朗尼。熊偶的眼珠望向天花板,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十分孤寂。 ……野梅最后还是带上了朗尼,有它在,自己会安心许多。 夜晚的加茂家相当平静,就算是尚未入眠的人,也是安安静静地在做着自己的事情。没有那些可怕东西的侵扰,野梅难得观赏起周围的夜景。 天幕亮晶晶的,泛着一层薄薄的琉璃彩光。这是加茂的家族结界,没有得到允许的咒术师,禁止进入其中。白日里尚是如此,太阳一旦下山,这里就会执行“宵禁”。 要想躲过大家族的结界可能有些困难,不过很巧的是,羂索不仅很擅长结界术,对加茂氏的咒术更是一清二楚。他在没有触动警报的前提下,在结界上打开了一道口子。 至于街道上的监控……过了今夜,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山野万松的车停在拐角处,他们不会从大路出发,而是沿着旧居民区移动。 朗尼圆滚滚的脑袋让车厢内显得很是拥挤,它坐得相当端正,浑身上下就差晚礼服和小领结了。野梅依然是枕着它,巡视着窗外不停变动的风景。排列的楼房逐渐被田野所替代,田地里的玉米须已经拉得很长,周围拉着贴网,写着“禁止采摘”的红色字样的巨大标牌挂在了锁扣上。 野梅微微晃了下神,“人好多……!”道路上有无数并行的车辆,看来益荒村的烟火大会真的很有名气。车窗两侧,多的是结伴出行的游人,如此喧闹的场景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医师说:“我也是路上听人说的,不过也奇怪,我在东京也住了这么久了,从来没听说过益荒村这样的地方。” 野梅“嗯”了一声,他扒着车窗,形形色色的人纷纷闪过,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名为幸福与喜悦的笑容,与这深蓝的夜晚并不相配。 他们开了很久,大概一个小时左右。等到车流放缓时,一排低矮的房屋构成的村落在山坡后若隐若现,山坡上早已聚集了许多人,像是一堆雨后出土的春笋。 这里就是益荒村。 野梅生怕在这里走丢了,在等待医师停车的时候,他一直站在原地不敢动弹。但他还是被其他人吸引了注意力,一转身,竟发现两个留着娃娃头的和服女孩正怒视着他。她们俩的年纪和野梅差不多,这让野梅以为自己惹恼了两人。 女孩们怒目圆睁,清秀的五官看起来竟有些令人后怕的狰狞。她们向着野梅靠近了一步,尖声叫道:“不准看!” “不准看!” “不准看!!” 野梅用朗尼遮住了眼睛。 他以为,女孩们是让他不要看他们。 就这样遮掩了两分钟,野梅才将朗尼从眼前挪开。女孩们却没有离开,仍然站在他的面前。可她们的表情却变化了,不是愤怒,而是一些带着眼泪的恐惧。 “不要看!” “怎么了?”医师的声音从野梅的头顶响起了。 女孩们消失不见了,好似从未出现过。 对于这些古怪的存在,野梅怎么也习惯不了。但是一想到今天是头一次来看烟花大会,他把这些可能会惹人厌烦的话语吞进了肚子里。 “没有事。” 站在山坡上,脚下的田地几乎一望无垠。从道路的东方到西方,分隔着大小一致的田埂与水渠。田地的北面,村落里灯火通明,空地上已经搭建了一个巨大的木台,村民们正在将大量的烟火往高台上搬去。 “要开始了吗?” “好期待啊!” “你想好要许什么愿望了吗?” “茂夫,你怎么没有带上相机!” 第18章 “能够看到这么美丽的烟花,正是不虚此行啊。” “怎么办啊文档还没有做完,明天早上就要上交了,为什么非得是我来做啊!” “如果妈妈也和我一起来看烟花就好了,哎呀,都怪你临时起意啦!” “伢子,我爱你,死了也要继续爱你。”“哈哈,不准诅咒自己。” “我的包怎么不见了?谁偷了我的包!” “辞职之后我一直觉得好害怕……老爸老妈怎么办……我的老婆儿子怎么办……是故意的吧,上司一定是故意的吧!” “有怪人?没听说过诶?这里怎么可能会有怪人啦,你真会多想。” “你之前工作的便利店?我知道我知道,听说每天半夜都会有一个小女孩的鬼魂来买东西。但是干嘛现在说这个,我很害怕呢,你再说的话我就跟你绝交哦!” “看完烟花再回去的话,恐怕得凌晨两点了吧,说实话我有些后悔,为什么要来这么远的地方啊。” “什么?不是你要来益荒村的吗?” “我只是听人说了这回事,这里每年都在办烟花大会,不来的话岂不是太可惜了。” “咦?可是这里,从来没有举办过烟花大会啊?” 空地上,村长面带微笑地点燃了火把。他走上了高台,将火把丢入了烟花堆中。 “我明明没打算来这里看烟花啊……” 野梅只是静静地看着远方,纷杂的噪音忽然到来。先前消失的两个女孩再一次出现了,她们的表情更加恐怖了,几乎是惊惧地跑向众人,“不要看!!!” 被点燃的引线烧到了烟花箱,嘭!嘭!嘭嘭嘭嘭嘭!彩色的火花笔直地上空,在女孩们试图撕裂整个世界的长啸声,加茂野梅害怕地回过了头,第六感告诉他快逃,快点离开这里,他抓着医师的那只手几乎在对方的手掌上勒出白色的痕迹,他扯着对方一起背对着盛开在背后的烟花。 人们脸上的表情全都凝固了,呆滞地看向漫天的花火,或者说,是花火在观赏着他们,就像是在观赏一场宏大的死亡。 嘭嘭嘭嘭! 世界上只剩下烟花绽放的声音。 羂索被拉扯着往山下走,拉着他的人脚步混乱,一脚踩进了凹陷的泥坑里。 装满人声的唱片被人抬起了,一股崭新的邪恶像烟花一样在他们的身后爆发了。这下羂索也感受到了,他不能回头,一旦回头,说不定就会死。 加茂野梅慌乱地跑下山坡,朗尼的身上溅得到处都是泥点,可他却无暇顾及。这一路上,他一直看着前方,甚至不敢看向自己所踏足的地面。 成年人跟在他的身后跑着,他的靴子每踩踏一次地面,就会制造出响亮的声音。野梅多希望他们的脚步声能够盖过烟花的声音,可是他们只能一直跑,跑到看不到烟火的地方,或是这片烟花完全从天空中消失。 擦。 擦。 擦。 从高草丛中,传来了整理指甲的声音。 穿着一身白色长裙的高大女人正垂首整理着自己长长的手指甲。她在野梅的身前,而野梅的身后则是尖啸的烟火。 可是女人抬起了眼睛,她的瞳孔里倒映出漫天的绚烂火花。嘭!一团红泥迸溅开来,白色的骨飞溅绿色的血飞溅,白衣女人就这样在野梅的跟前爆炸了。 慢慢地,烟花的声音也从中天消失了。 新的一天已经到来了。 野梅的右眼睁得很大,女人身上的绿血顺着他的眉毛往下流淌,他眨了一下眼睛,这滴血长了脚,跑进他的眼白里栖息着。 羂索一直、一直都观察着牵着他手指的那个孩子的表现。他时而惊恐,时而喃喃自语,而现在,羂索终于能看见他看见的世界了。 也许是因为不平衡的阴阳导致了错乱,也许是因为他们现在靠得很近很近。 羂索用手指温柔地梳理着对方因为奔跑变得杂乱的黑发,眼神落在他拥有两个别扭的螺旋的发顶上。 这具身体很好。 他会好好使用的。 第18章 某一天,一个男人带着一只猴子走进了餐馆。 老板劝解道:“抱歉,我们这里不能带宠物。” 男人说:“不不,这不是宠物。” 老板了然了,他取出一只热锅和一把刀,问:“你要吃活的,还是死的?” 男人拿起刀,砸开猴子的颅顶,将猴脑塞进了热汤里,他说:“这样是最好的!” 那猴子微微挣扎着,它似乎还未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猴子……人……猴子……冰激凌……人……明……星男……星星……噪音……人……! 堆着折叠长椅、铺着防水布的简陋“手术台”上,手术已经开始了。 虽然死者的身体也可以使用,但羂索如今的目标,则是探究加茂野梅的眼睛和大脑。 在很多年以前,咒术昌盛的时代,世界上繁衍着名为“虫”的存在,它介于生物与物质、生与死、天与地之间,有一种“虫”寄生于人的第二重眼睑之中。打开第二重眼睑,你将看到与众不同的、崭新的世界。 加茂野梅看到的世界和普通人看到的世界,和咒术师看到的世界都有所不同。 羂索终于理解了他那些古怪的行动,时而交谈似地喃喃自语,时而惊恐地垂下眼睛,时而偷偷地瞥着某物……这些看来都如同是某种精神障碍的前哨症的症状,实际上都是他在活生生地面对这个奇诡的世界。 可刚才的白衣女人与藏着怪异的烟火却只是昙花一瞬,羂索又什么都看不到了,哪怕他取出了对方的一只眼球,可梅红色的眼珠却是一种安静的玻璃珠,透过它,什么都看不到。 羂索只能感受到一股阴冷的寒意正在他的身边漂浮。他第一天进入那栋房子时就感受到了这股寒意,紧接着,寒意逐渐拥有了形状,那就是野梅的父母。如今,这两道苍白的鬼魂正在发出哀嚎,究竟是孩子诅咒了父母,还是父母诅咒了孩子,羂索无从得知。他知道的只不过,魂灵们试图阻止他接下来的行为。 它们的身形若隐若现,存在也时而强烈时而微弱,似乎是跟随着当事人的呼吸一并行动着。 羂索煞有介事地观察了一番这两条从加茂家跟随而来的灵魂,他只是随意地拂手,它们便被驱散了。被打碎的鬼魂们重新凝聚成形状,看上去却破破烂烂。它们太弱小了,几乎就是一种丑陋的装饰。 他继续寻找着原因。 也许,真正的答案就在对方的头脑之中。 利用咒术所创造的与外界隔断的环境,让微生物无法快速地侵蚀被打开的人类的内壁。 人类的头骨异常坚硬,为了保护脆弱的大脑而出现的颅骨,在刀割下缓缓露出它的本样。 羂索有所考量。 额前的缝合线过于招眼,他不能再采取相同的方法。作为更换身体而留下的无法解除的“束缚”,有不少时候羂索曾在这个地方露出过马脚。 这时他不得不感慨起茂密的长发带给他很多便利,没有修理过的长长的刘海,或许等不到谁来帮他打理了。 羂索无情地切割着孩子的头颅,他甚至有着一种诡异的强迫症,伤痕平整笔直地延伸开来,当注入了咒力的刀锋刚刚切开部分的头皮时,本应该陷入沉睡的加茂野梅却醒了。难道是太久不在药局工作了,他已经忘记了麻醉的剂量了吗? 或许,加茂野梅还没意识到自己脑后的伤口,他只有轻微的意识回笼了。他唯一的认识就是:山野万松正在伤害他,就像他爸爸对他做的那样。 或许这就是父亲所扮演的角色。 一个人一辈子只容许自己被同样的人欺骗三次。 加茂野梅的眼前血茫茫的,他只能依稀看到男人模糊的面貌,以及天空上悬挂着星星。太微忽明忽暗,是否是在示意某个人的命运也在光暗之间闪烁。 加茂野梅抽动了两下,他被血濡湿的头发也一并下垂。羂索耐心地拨开那些发根,他的手指仍然按着伤口,细微的咒力顺着刀口渗入,维持着基本的生命体征——他还不想这么快让这具身体死去。如果能活着转移,适配度兴许会比山野万松更高。 被人丢弃的欢乐布朗尼浑身湿漉漉的,既有泥水也有血迹,夜露渗进它的皮毛,而它只能仰头望向同一片天空。大人们总是忽视它的存在,他们的童心早就在成长中湮灭了。 “呃……”属于加茂野梅的无力的声音顺着风吹走了。 看到如此无能的孩子,羂索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个因为孩子投奔他来的傻女人——素美。在同一个家族发生的故事,为何总是这么相似的?这么想来,他的咒胎九相图应该还好好地保留在某处吧。 相信着加茂宪伦的素美,九度妊娠,九度堕胎,从而制造了臭名昭著的咒胎九相图。 相信着山野万松的野梅,被夺走眼睛,也即将被夺走躯体,他将会成为羂索下一步路的鞋子。这双鞋子有些小,必须得像灰姑娘的姐姐那样砍掉后脚跟才行。 第19章 羂索按住男孩的前额,他那旺盛的求知欲将带着他走向新的世界。他总是这样,无视所有的人伦与法则,所以才会遭人嫉妒与恐慌。 孩子无力挣扎,但在生命结束前的最后一刻,他呼喊着父母的名字。对于这个男孩来说,父母永远是自己的救命稻草。 “你忘啦?”羂索平静地说,“他们先你一步走了,也许你也应该一起走的。” “被留下的人才最可悲,是不是?” 加茂野梅的手指微微颤动着,看样子似乎是在摸索,也有可能是在追逐些什么。 鬼魂们悠长的呼唤飞过了田野与草地,但这是只有一个人才能听见的歌曲。 此时此刻,羂索终于完全地切开了对方的后颅,出于某种恶趣味的怜悯,他对孩子说——他甚至不在意对方能不能听见他说的话——“野梅,下辈子得投胎到爱你胜过爱自己的父母的家庭里啊。” 如果,秀介与桔子爱他胜过爱自己的话,他们就不会抛下这个愚笨的孩子一人苟活于世了。羂索如此想着,他试着将这具躯体翻过身去——为了更好地取出大脑,可下一秒,加茂野梅却坐了起来。他的头颅无力地向后垂去,鲜血像雨水一样流淌着。 他并不在乎这回事,只是用余下的眼睛盯着眼前的男人。 “願い……你……的……?” 浩浩汤汤的天地之间,这个正在被切割的男孩登时醒来了,既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被恐慌所支配,他只是询问着羂索:“这是你的愿望吗?”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没有表情,判断不出表情,听说,在鬼怪中,没有表情的才是最可怖的。因为你不知道它是喜悦还是悲伤,恐惧还是绝望。也许它只是漂浮在大海中的一叶浮萍,飘摇着直到未知的未来,也许,它就在你的身边。 你的身前,你的背后。 因为它,你将不再孤独。 啊啊……羂索猛地意识到了。 自己已经走进了某样东西的领域之中了。 手术刀落在了地面上,刀锋上的血珠渗入了细碎的草坪之中。 “加茂野梅”的红眼睛无神地盯着羂索,他自顾自地确认了羂索的愿望。 付出,得到,等价交换。 曾经,福神为野梅实现了所有的愿望。 但当它见到那座纯白的殿堂与金冠的“女神”时,它就已经和这个人类融为一体了。 所有人都在那座无边无际的殿堂里,野梅死去的父母也在那里。 当某个人向加茂野梅许愿时,野梅也会为这个人实现他的愿望。 没错,只要付出相应的代价的话。 但这个愿望很远,远到要目睹下一世的风景。可是,加茂野梅是永远不会有下辈子的。所有为女神献身之人都不曾离开,它们都融为一体了,就在传闻的殿堂之中。从古以来的一千两百人不停地向上累加,它们将永远存在,永不消逝。 这个无法实现的愿望让“加茂野梅”停下了动作,无法实现就意味着无法得到代价,他似乎进入了一个无法行动的怪圈之中。 青年鼻梁上的眼镜框轻轻下滑,但他的眼珠却保持着静止。 时间像是停止了,这戛然而止的场景像是一张定格的相片。 朗尼无声地站了起来,它的黑眼珠里倒映着眼前的画面。朗尼是为了给孩子们带来微笑而诞生的玩偶,但是它的主人却一直在哭泣。 它知道,野梅想要的是什么。 高大的熊玩偶徒手撕裂了青年的头颅,整张头皮向着两旁裂开。藏在头骨下面的非人的大脑忽然发出了笑声,似乎是觉得眼前的一幕很有趣。一颗会说话的大脑,无论怎么看都觉得恐怖。 大脑哀叹道:“看来是我太自大了。” 下次,他一定会注意的。 紧接着,欢乐布朗尼将这颗大脑塞进了自己的脑袋之中。 它希望,山野万松仍然能够陪在野梅的身边。 这是这只玩具熊所能想象出的,最纯洁的爱。 第19章 距离益荒村八公里的小镇——花野町,凌晨1:15分,负责巡逻的警署警卫正沿着既定的路线打卡。 这座小镇上建立着七座美术馆与博物馆、三座酒吧,以及数十个果园。沿着铺满石子的乡间小路一路走去,若隐若现的果香浮动在微寒的夜风中。 “小杰,现在还不回家吗?”警卫夏油幸一郎正在执行日常公务,他手中的电筒扫射着周边的草丛,寻找其中是否藏有陌生人物。一个戴着黄色渔夫帽的男孩正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幸一郎的身边,他的名字叫做夏油杰,是幸一郎和双叶的独子。 “爸爸,你明明都答应我了。”为了躲避忽变的昼夜而穿着一件小小防风衣的杰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今天晚上我要和你一起巡逻” 幸一郎不放心地让杰走在了自己的面前,苦恼道:“我哪想得到你这么有毅力,看来妈妈上班之前把你喂得太饱了。” 杰只是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出门之前他还在随身包里装了一个三明治、猪扒包和两瓶明治牛乳。 幸一郎每隔一小时就要沿着既定的道路巡逻一圈,除去步行在路上的时间,他可以在巡逻亭休息30分钟。在该辖区内值夜的警卫一共有四名,幸一郎是其中最年长的。 或许是父子俩在一起,这寂寞的夜晚也平添了几分乐趣。幸一郎不由地讲起自己年轻时候的事,还有他与双叶在诊所相遇的故事。 夏油双叶本名朝日双叶,是当地西岛诊所的一名护士。 不知不觉地,时间已经到达了4:00,杰感受到了一阵疲倦。本来就在长身体的年纪,他的大脑下意识地感受到了一阵阵的疲倦。于是,幸一郎让他在巡逻亭留守二十分钟,等到下一轮时再出发。 巡逻亭是一间电话亭般狭窄的方形建筑,面积只供两人行走,除了方桌与紧急联络电话外,就连厕所也得步行到附近的公卫。 杰就在巡逻亭里等待着幸一郎的归来,亭外的灯泡保持着一种微暗的光亮。在狭窄的光源里,几只肉色的飞蛾围着灯泡旋转、飞舞着,时不时撞击着炽热的灯面,不停地发出嘭嘭的撞击声。 杰其实有些紧张,两个月前,就有一名在逃犯流窜进了花野町。虽然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晚上巡逻的警卫也从两名增加到了四名。 杰下意识地摸了摸桌下的紧急报警装置,有些混乱的心跳才重新变得平缓起来。一想到父亲每天晚上都要巡夜,杰只觉得对方很是辛苦。 一只飞蛾用力地撞击灯泡后从高处跌落了,它在地面上扑腾着翅膀,但大概率活不下去了。被黑夜笼罩的路的尽头也传来了扑腾的声响,杰睁大眼睛细细看去,他几乎是眺望着,一个影子在柏油路上行走着,并随着前进的步伐而逐渐变大。 直到对方靠近,杰才发现那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情况很糟糕,很难让人不怀疑他刚刚从什么恐怖的地方逃出来。 杰没有走出巡逻亭,也没有立马出声,只是观察着对方附近的环境。就像成年藏马熊会利用小熊吸引人类的注意一样,如果说,周围还藏着什么人的话—— 影影绰绰中,杰果然看到了什么。在树木草丛中,一个黑影正跟在对方的身后,估计得有一米五六左右的模样。如果是矮小的成年人也有可能,但最怕的是少年犯。 去年轰动全国的山庄杀人事件,主谋就是七名未成年人。他们通过招募家教老师诱骗单身女性来到郊外的山庄,囚禁后并将她们分尸。 杰按下了桌下的紧急报警按钮,距离幸一郎回到这里,还有十八分钟。离巡逻亭最近的警局只有不到两公里,紧急出警的话几分钟内就会到达。 他紧锁了唯一的通路,通过玻璃注视着沿着边路走来的孩子以及他身后永远隔着一段距离的影子。对方在巡逻亭外停下了脚步,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这两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对上了眼睛。 鲜血淋漓的面孔上沾着肮脏的头发,眼睛的周围尽是血垢。杰看见了对方的脚,只有右脚上才穿着一只鞋子,左边的鞋则不翼而飞。 在灯光下,道路上留着许多血色的脚印,从这头蔓延到那头。 那个黑影也停下了脚步,它就藏身于树林的出口。不知怎的,它转身重新走进了黑黝黝的林子里。 杰趁机打开了门锁,将这个不知遭遇了什么故事的孩子拉进了巡逻亭里。这个甚至可以说是逼仄的空间里,恐怕也只能呆下他们两个孩子。 门反锁着。杰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在这个过程中,被他带进来的孩子也木讷地看着门锁。 直到巡逻车的警示灯旋转着逼进,杰才松开了握住门把手的双手。他转头对孩子说:“已经没事了。”可孩子的伤口仍然像是腐烂的水果,杰不知道自己这干巴巴的安慰能不能产生作用,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擦去对方远离似乎是伤口部位的血污。 第20章 可对方却下意识地躲避着,露出明显是痛苦的表情来。 “我碰到伤口了吗?”杰不得不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可这个散乱着长发的孩子只是躲避着他的动作。他慢慢地蹲了下去,眼睫也缓缓地垂了下去。 因为父亲的缘故,接到了警报而来的大叔们都认识杰。从杰口中听说了原委的警察们指派了两人去森林搜索可疑人员,剩下两人则留下来询问些什么。 “这……”巡警高木眼尖看到了些什么,他小幅度地撩起孩子全部打结的头发,在他的后脑上发现了一道正在流血的刀口。血滴已经将市松花纹的后背全部濡湿了,巡警只觉得惊讶,也许刀口只是看上去狰狞,实际上并不大。 但他们不敢耽搁,决定将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送往附近的西岛诊所。西岛诊所的夜间急诊只配备了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今天轮值的人员中正好有杰的母亲——双叶。 正是因为父母都在值夜,杰才决定跟着幸一郎一起巡逻小镇。 “那我……”在巡警大叔护送着孩子上车的时候,杰也犹豫着要不要一起走。但认识的大叔严肃地拒绝了他,“你要是不在,幸一郎会担心的。” 杰这才打消了念头。 在车上,高木按照传统询问了些细节,比如说你叫什么,家住在哪里,在被找到前究竟经历了什么。可对方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一声不吭地握着双手。 他们只知道这是个男孩。 这个不说话的孩子有一些不明所以的动作。 比如靠近车窗,注视着被车轮抛下的身后的风景。 西岛诊所内,夏油双叶提前收到了联络,所以在巡逻车到来之际,她已经准备好了清创用物。今夜的值班医师名为人见,他是在瞌睡中被喊醒的。 横贯在脑后的长伤口几乎泛出粉红色的肌肉,人见医师很难想象,在得到了这样的伤口后,当事人竟然还保持着清醒的状态。其实,这些伤口已然愈合了不少,否则医师就会看见一个空荡荡的后脑与一颗垂落的眼珠。 这些伤痕正在悄然痊愈着。 为了更好地进行伤口上的处置,人见医师不得不将这个孩子的头发全数剃掉,只留下一颗光秃秃的寸头。双叶其实暗自感慨道,真正漂亮的孩子并不会因为发型改变而变得难看,失去那些污垢的长发,她仍然能看清对方纤细典雅的五官,这男孩的母亲也定然是个十足的美女。 她在急诊卡上写下了无名氏的名字,以及就诊的时间以及所做的检查。 清晨5:22,被派往树林中寻找可疑人员的巡警无功而返。他们并没有发现符合当事人(杰)提供资料的对象,只是在入口处发现了一只脏兮兮的玩具熊。 其中一人觉得,这兴许是那个孩子的东西,所以在归队时一并带来了西岛诊所。 幸好,那真的是对方遗留下来的玩偶。玩偶的手被孩子握在了手心里,他脸上的表情明显放松了不少。端坐在冷冰冰的铁椅上的玩偶,它身上的泥水正隔着相同的时间向地面滴落,黑暗,猩红…… 人见医师正在对主要的伤口进行清创处理,在无法注射麻醉剂的前提下,男孩竟也默不作声。人见医师只感到吃惊,加快了消毒与缝合的速度。 除了头部的伤口外,他左脚的擦伤也很严重,足弓处还有着一个深足一厘米的穿刺伤。为了防止感染,临时注射了一支破伤风针。 等到整个清创处理过程结束,时间将近快要六点了。就像是打开了什么魔盒,原本安静的街道顿时被喧闹的人声与车流所占满。 新一天的早晨,就这么盖过了昨夜的影子。 第20章 双叶想要把这只肮脏的玩偶从无名氏男孩的手里夺走,因为它太脏了,渗透着泥水的深色毛发(也许曾经是一种温暖的浅咖色)看上去就让人下不去手,更别提这些水滴正因为重量的原因往下滴落了。 然而,对方却因为这种行为感受到了危机,圆溜溜的眼珠里出现了一丝警戒。他偏偏就要和这只可怜的熊在一起,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更加可怜。 双叶哄着:“就让小熊自己待一会儿,好吗?”无论是对整洁的程度还是后继感染都是不利的,双叶虽然语态轻柔,但面对固执的儿童,她也难以长期保持这种姿态。 就在她们陷入僵持之中的时候,当地警署的署长来到了诊所。 巡警高木一发现这起大概率为恶性事件的报案时,就按照规定上报给了署长。在初升的日色中,署长也是趁着最繁闹的时间段开始前赶到了西岛诊所。他与急诊医师独自交谈着什么,确定着创伤的严重程度。 “还是没说话吗?” 人见医师摇了摇头,“说不定产生了心理创伤,不过,我实在想不出谁会在一个小学生的脑袋后面开这么长一道口子,不过……” 署长紧跟其后,“不过什么?” 医师迟疑道:“其实我觉得这道伤口很奇怪,明明割痕笔直、锋利,可却只是在头颅表层打开了口子。”这就是令人见感到困惑的地方,但他也不能说这是个微不足道的伤口,除非对方是天生的无痛症。 不愿说话的无名氏让进展变得很慢很慢,信息科并没有在当地的户口中找到符合条件的孩子,也许他不是花野町的居民,如果是,大家兴许会对这样的五官有些印象。 无奈之下,花野警署只好向上一级寻求帮助,从更加庞大精细的信息网里寻找当事人的身份。 七点一刻,诊所里开始不停地往里涌入各色各样的人物。明明门前挂着“门诊:8:00am-17:00pm,急诊17:00pm-8:00am”,可些人却不管不顾,在这尴尬的时间段开始诉说自己身上的不适。 无名氏男孩被安置在了急诊观察间内,他的熊坐在铁构的长椅上,一个廉价的塑料盆正接收着它身上滴落下来的深色水滴。 滴答。 滴答。 急诊外的走廊上,有一个佝偻着脊背的老人,他用手推着轮椅前进着。他的脸垂的很低,几乎要埋进双腿里。 可一个眨眼间,他又消失不见了。 无名氏——加茂野梅的眼珠微微滚动着。 下一秒,原本合起的观察室大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刚刚透过门上两条狭长的玻璃见过的轮椅吱呀吱呀地钻进了门缝中。 但除了轮椅,其它什么都没有。 最朴素的手动轮椅像是被人推动着,一圈一圈地向前滚动着。也就是在这几秒钟,有什么似乎从轮椅上摔倒了。 嘎吱。 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摔了下来。 骨折了。 骨折的声音交织着外界的人声,密密麻麻的像是织布上的针脚,似乎有数不清的骨头被折成两半。 野梅立马跑到了留观椅上,拉住了朗尼绣有五指爪印的手。 轮椅停滞在了原地,只留下车轮与潮湿的地板所产生的摩擦声。门不知何时悄然关上了,人们说话的声音、咳嗽的声音,全部都被挡在了外面。留观室重新变得安静,甚至是寂静。 野梅一直盯着那把轮椅上,他在想,轮椅上的老爷爷去哪里了呢? 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腕。 野梅低头看去,老爷爷正在椅子下对他微笑。他像乌龟那样探出了脑袋,却看不见脖子以下的部分。对方脸上堆叠起来的皱纹也像乌龟的皮肤,他似乎是微笑着,但这微笑有着显而易见的渗人。这颗脑袋往外探出了几公分,野梅依然没有看见对方的脖子。 啊,不对……原来是因为他的脖子很长很长,像吊死鬼的脖子。 野梅挪开了视线,仿佛自己没有看到过。他以前总是盯着地面,任这些古怪的生物像萤火虫一样飘荡在自己身边,可他现在才发现,比起这些无法称呼的诡异生物,看起来温柔的人才最可怕。 不是有种说法吗?野梅忘记自己是哪里听来的了,人这一生,只能被同样的东西欺骗三次。 椅子下的老爷爷歪过了脑袋,对于野梅并不害怕他这回事,他似乎是感受到了些许的困惑。他惨白的手指抓住了对方的脚腕,冷冰冰的、几乎渗入骨髓的寒冷,就像昨夜沉重的夜露。 两道鬼魂轻飘飘地落座在长椅的两端,老爷爷没想到这里已经人满为患。轮椅再次晃动了起来,这架有些破旧的、像是十来年前的老式轮椅,就这么晃悠出了房间。 “爸爸妈妈”坐在野梅和朗尼的两端,与之前相比,它们的轮廓已经鲜明得与常人无异,就连表情夜变得十分柔和了,两只尚未有实体的手覆盖在野梅的手背上。他只感受到一股淡淡的凉意,那并非是人类的温度,但兴许,它们才是真正的人类。 …… …… 朗尼将一颗会说话、会笑的大脑塞进了自己的脑袋里,被它撕裂的头顶自然而然地合了起来,重新变成了完整的模样。 许愿-付出-得到,这个流程被强制中断了。加茂野梅目睹熊玩偶做出了如此突然的行为,他不知道对方的目的是什么,表情只是停留在刚才那一刻。 第21章 玩偶看来有些不受控制,它的大脑袋前后摇晃着,身体有时后退,有时又挣扎着前进,像是一具躯体里藏着两个灵魂正在争抢底盘。 回过神来的野梅下意识地想哭,可是他从那个夜晚开始就哭不出来了,也许是害怕盖过了眼泪,但心里更多的则是委屈。 朗尼在原地打着摆子,它和体内的大脑僵持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以外来者的偃旗息鼓作为结束。它长长的胳膊向前伸展着,很快就触碰到了自己想要触碰的东西。 对野梅来说,它还是很温柔,就像童话故事里属于主人公的玩偶一样。朗尼的肢体轻轻地拢了他一下,就像是一个拥抱。 空中的两个灵魂也降落在了地面上,它们跟着野梅离开了加茂家,当万松对他做出那堪称邪恶的行为时,这两个灵魂一直在发出尖叫。它们的面目几乎令人恐惧,完完全全是怪物的模样,可它们却一直待在野梅身边。 加茂野梅抽了抽鼻子——他没有哭,但他能够感觉到,自己应该是很伤心的。熊的拥抱一点也不温暖,它湿哒哒的沉重的身体,皮毛上的血水与夜露很快就渗进了他的市松花纹和服上,上面的格子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野梅抽噎着说:“留在我身边……” 鬼魂们就跪坐在他的身旁,防水布和折叠椅的边缘都溅着血,它们的身体穿过这有形的物体,然后,紧紧地依靠着野梅的双肩。 过了一会儿,朗尼的黑眼珠看向天上逐渐偏移的月亮。 它们该走了。 它的身体不自然地下弯着,野梅迟疑地爬上它的后背。这平日里摸起来哪里都软绵绵的玩偶熊,此时却有着人体的坚硬。 野梅也大致了解了。 朗尼也是那些东西。 但有这个认知就够了。 就这样,朗尼背着他走了很久很久,月亮不停地往西方移动,穿过小山和长长的树条,就像以前爸爸背着他那样。 第21章 杰仍然很在意那个孩子。 在幸一郎下班前的三十分钟,他坐着公交来到了双叶工作的诊所。一般情况下,妈妈要在八点半才能下班,有时杰会在休息日的时候提前在诊所附近等她。 花野町的早晨也是相当的热闹,与安静的夜晚相比,白天的空气也变得舒适了起来。杰在门口来回观察着,在护士中看见了正在交述昨夜情况的母亲。他静静等待着对方长舒一口气,双叶也在这时发现了他。 “小杰,你怎么来了?” 凌晨,双叶从相识的高木巡警那里听说了报案的事情。她用双手揉搓着儿子柔软的脸颊,担心道:“没受什么伤吧?”她亲自参与到了处理伤口的过程中,那狰狞的疤痕看了让人心惊胆颤,她不敢想象,如果连杰也受伤了该怎么办。虽说她与幸一郎通过电话,但没有亲自见过,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一想到花野町附近可能流入了如此凶残的罪犯,双叶便产生了每一对父母都会有的忧虑来。她真希望,儿子能够别这么自主,不上学的日子里就乖乖地呆在家里。 杰想要摇头,但他的脸一直在双叶的手里,他只好口头上告诉对方:“一点事都没有。”他的眼神飘逸着,增加的病人中并没有看见那个受伤的孩子。杰忍不住问起对方的事来。 双叶依旧是捏了捏他的脸颊肉,“我还以为你来看妈妈呢。”虽然看上去是埋怨,但实际上并没有这种意思。双叶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相当体贴且善良的孩子,虽然是个小学生,但比国中生甚至高中生更加靠谱。对于双叶来说,这可不是她个人的想法,而是邻里之间的综合评价。 杰的嘴角微微上扬着,也有可能是被拉长的,“因为看起来伤得很严重……妈妈,找到对方的家里人了吗?” 双叶带着杰去了留观室,一路上,她只说情况不明朗。因为当事人自己不肯说话,户口也不在当地,所以寻找起来有些困难。如果是大城市的话,恐怕很快就找到了吧。 个人留观室里暂且只有一个人,这都归结于昨天夜里并没有来其余的重症患者。打开门的那瞬间,杰便看见对方头皮上的薄薄的短发,从明朗的面部五官,他终于能“孩子”这个词替换成“他”了。 双叶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谁:“只要拆线了,还是可以继续留发的。”最近这些年里,年轻人似乎钟爱于奇特的发型,清爽的板寸仿佛退出历史了。 和熊坐在一起的无名氏男孩也将视线对准了门口。和初遇相比,他现在看起来好多了,只是眉眼耷拉着,精神有些萎靡,看来他已经很久没睡过了。 杰问妈妈:“我可以和他说几句话吗?” 也许同龄人之间更有话题。这么想着的双叶同意了儿子的说法,她退出了房间,并为二人掩上了房门。 杰还留着娃娃头似的发型,现在一对比,他的发量已经倍杀对方。他慢慢地靠近着,在男孩逐渐缩小的眼珠中,他介绍着自己,“昨天晚上……”不对,杰纠正了时间,“凌晨的时候,我当时在亭子里。” 见对方的瞳孔重新变得平稳,杰坐到了附近并未铺上铺盖的空床上,“伤口很痛吗?”他的细眉微蹙,表现出担心的表情来。 男孩有些迟钝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只摸到了纱布和外渗的碘伏,他缓慢地摇晃着脑袋。 ——这是个好开头。 杰便继续问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你是哪个镇子上来的?” 对方抬起头望向有些泛黄的天花板,他还是摇摇头。 花野町靠近中央区与江东区的分界线,从市政上来说,他们应该是中央区的居民。杰便将周围的市区分别拿出来问了问,中央区,江东区,千代田区,港区……他觉得对方应该就住在附近的市区,否则他一个人是无法轻易往返的。 男孩仍然保持着空空的表情,杰想,难不成他不知道自己住在什么地方吗?不过他的同学中,也有很多人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大家只是坐着校车上下学,可能也没有地址的概念。正在他想着要如何才能得知对方的信息时,无名氏男孩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坐在对面的男孩,野梅听见护士叫他“小杰”,这个叫“小杰”的孩子,好像试图问出他住在什么地方。 野梅不想告诉他。 如果说,家里还有哪个大人会理会他的话,就只剩下唯一的直系血亲,加茂家的家主,他的爷爷。 父亲秀介的父母留在遥远的京都本家,野梅只有过年回京都的时候才能够见到他们。这对夫妻看起来并不关心野梅(野梅曾听到他们和秀介在争吵婚姻之类的东西),渐渐地,他们之间也就没什么联系了。 奶奶也早早地病死了,所以家主是野梅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家人了。 明明听到了对方不让自己出门的要求,可野梅还是在半夜和万松医师溜出了家门,所以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一定会挨骂的。 说不定会把自己赶出家门。 八岁的加茂野梅无法想象被赶出家门后自己还能不能生存下去,听说现在福利院都不愿意接受肢体健全的孩子了。 他畏缩地抱住了双膝,看起来十分可怜。 杰落入了尴尬之中,双叶拉开了一条门缝,小声地喊着他的名字。在妈妈的呼唤下,杰只好带着失败离开了房间。 但双叶带来一个好消息。 男孩的家人来了。 杰反而有些吃惊,明明十几分钟前,妈妈还告诉他没有进展。 双叶只说:“回去问你爸爸吧!” 离开诊所的时候,杰与一位老人擦肩而过。那是一个穿着和服的男人,笔直的布料上织绣着一些不明显的暗纹,腰带上也绣着相似的纹路,看上去就不是店铺里能够当场售卖的那种类型。 路过时,杰忍不住多观察了对方几秒。老人——说是老人也不准确,他看起来也就不到五十的模样,但用“中年人”这个词去称呼又略显奇怪,总之,便是交界于这二者间的一个存在,他看起来有些与众不同。 为什么杰要说对方与众不同?除了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穿着外,对方身上的气质也相当注目,应该不是什么普通人。那种感觉,杰只在镇长身上感受到过相似的感觉,但这个老人却让人下意识地觉得有一种来自家世的优雅。 在杰完全离开西岛诊所前,他听见刚刚走进的那位竖条纹和服老人询问着前台的护士:“这里是不是有个叫加茂野梅的男孩?” 是叫野梅吗? 杰稍稍留意了一下。 回到家里已经是九点半了,幸一郎早就到家了,正在烹饪早餐。这个时间点很尴尬,但对于这对值夜的夫妇来说,刚刚好。 杰在餐桌旁咀嚼着一块玉子烧,在这段空闲的时间中,那个无名氏男孩便成为了早餐间的话题。 幸一郎感慨万千,“了不得,竟然是贺茂川制药家的公子。” 第22章 双叶回忆了一阵,“不会是那个吧?” 杰有些不明所以,他不曾听闻过“贺茂川制药”这家企业,不过这种事情,父母了解的多也在情理之中。 幸一郎打开了电视机,随意翻了翻频道,便出现了挂有“贺茂川制药”标志的电视广告。 “解放医药的力量……治疗、保健、分享……独特的力量!” “贺茂川制药,带给你崭新的世界。” 杰看着电视广告,慢慢咽下口中的食物。耳边,父母又在感慨着,大户人家的生活一定很幸福吧,一定拥有怎么都花不完钱,有了钱,就意味着幸福。 杰暗自心想,他们一家现在就很幸福了,不需要用别的指数去衡量什么。比起对方所拥有的财富,他更在意那男孩——他的名字是写作梅花的野梅吗——在这个夜晚到底经历了什么,是有人绑架了他吗,为何要对他做出如此残忍的行径呢?罪犯是男人还是女人,那天晚上他看到的影子属于那名罪犯吗? 杰难得地陷入了头脑风暴中。 不过,这只是他生活中的一个小小插曲,很快,这个墨点就从他的记忆里淡去了。 第22章 头发。 “你的头发呢?” 野梅不止一次被这样质问了。他只好转过头,像悟展示他那还未拆线的巨大伤口。普通缝合下的伤疤几乎被尼龙线割成了一段段,只是多盯了几秒,悟就觉得有些恶心。 “还不如找人用反转术式治疗一下呢。” 野梅用手指摩擦着后脑,有些痒痒的,这示意着伤口正好缓慢愈合。他不清楚悟口中的反转术式是什么,此时此刻,他内心更多的则是畏怯。 现在,他们俩隔着一道围墙在说话,白墙上用作装饰的窗洞勉强能够看清一张小小的人脸。 通往北边庭院的大门锁上了,因为外面正开展着一场小小的家宴。 悟直接翻过了围墙,他顺利地降落在地面上,木屐仍然稳稳地穿在他的脚上。他用手指戳了戳加茂野梅的脑后,“不哭吗?”他的记忆仍然停留在第一夜,那个连腿麻摔倒了都会哇哇大哭的野梅身上。 野梅的眼睛里看起来相当明亮,没有眼泪停留的痕迹。 悟的眼珠转了一圈,“算了,没心没肺点也挺好的。”如果野梅一直哭、一直抱怨的话,悟说不定会觉得麻烦吧。以他姐姐茉莉咲的说法,他有些太照顾这个同龄人了,难不成他变成了如此有爱心的哥哥? 可悟后来随口问了一嘴,他才发现野梅其实比他还要大一些,他的生日是12月7日,加茂野梅则是当年的9月中旬出生的。 这下,他反倒成弟弟了。 如果有学制的话,他们倒是同一批……可惜,上学这种事情可有可无。 被评价为没心没肺的野梅小跑着跟上对方的步伐,明明只来过一次,悟的步伐却迈得很大,仿佛这里的一草一木的情况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水塘几乎破败,塘旁杂乱的野草看了让人心烦,取水处的井壁倒是很光滑,看得出来经常有在使用着它。 一只被水泡发的肥胖的熊玩偶躺在石板上,水流正无限地从高处向低处流去。躺在是石板上的熊,可怜的同时又处处显着肥美。这样一来,悟便注意到了野梅拢起的双袖上还沾着水渍。 悟仍然对这只古怪的熊抱有敌意,眼下,玩偶素面朝天,漆黑的眼珠看来竟也有几分憨厚可掬。 野梅在一旁蹲了下来,他自顾自地说:“我洗了好几次,可是还是有味道……” 他已经回家好几天了。 离开西岛诊所的那一天,原来是地狱。 爷爷,家主,加茂玲人,真的特别特别讨厌野梅。也许他也讨厌野梅的妈妈,所以哪怕是最小的女儿,也不曾给予什么关怀与问候。明明都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程度, 野梅低着头,数着地板上的污垢。家主就站在他的跟前,仍保持着瘦长的身体所制造的影子笼罩着前者。 家主像是在自说自话,他问“为什么”,可是又自己接上了回复,“为什么总是给我惹麻烦?”根本就没有给野梅插嘴地余地。 对方已然有了些皱纹的手从宽大的袖中伸了出来,野梅下意识地觉得对方想要打自己,忍不住往后挪了挪。可对方的手指却重新蜷缩回了袖中,转身后只抛出一句“跟上”。 野梅拖着朗尼行走着,玩偶的脑袋沉甸甸的往后坠,下一秒就像是会折断脖颈般。 家主没有过问他为什么会受伤,也没有询问是谁伤害了他,只是保持着一种可怕的沉默。他眼角的纹路也紧紧地挤在一起,几乎能够挤死一只苍蝇。 在走进家门的前一瞬间,对方冷冷地问道:“那家伙的尸体在哪里?” 尸体就遥远的益荒村的山坡上,那里遍布着来自五湖四海的尸体。 野梅摇晃着脑袋,他有些磕绊地解释道:“不是我干的……”是朗尼杀了医师万松,对方的大脑还在玩偶的头部。现在朗尼的头变得好重好重……明明只是植入了一颗大脑,可摸起来却像是装进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可家主却不听他的解释,他的态度就像是一块永冻的冰川,永远不会遇到属于他的春天。 野梅被攥着的手很疼很疼,一个什么都不想听的大人,下次为他停下脚步的时候恐怕是临死之前。 加茂玲人的心跳得很慢很慢。 一个推进了炉膛反而复活的“东西”,无论是什么,都不可能是“人类”。 为什么非得是他呢?他内心反而涌起一种深深的憎恶。母亲三十二岁时在某个夜晚忽然变成了疯子,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她都以恐惧的眼神看着每一个人,仿佛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会随时将其杀害。然后是他的妻子,寒樱,同样来自于母亲的氏族,在相似的年纪被诊断出精神分裂症。女儿桔子,年仅十八岁就出现了初症。桔子也死了,可是她却死在别人的手中。 望着那张与桔子有着相似五官的脸蛋,加茂玲人的齿间泛着铁锈味,都死了……现在都…… 他们终于跨过了门槛。 家主对野梅说:“以后凡事,都要过问我的意见。” 这就是已经结束的前日谈。 时下,野梅拢着双袖,脚上也没有穿着袜子,他似乎什么都不关心,只在意如何能将这只玩偶清洗干净。淹过几次水、一直都没有晾干的欢乐布朗尼正散发着一股阴湿的气味。 悟弹了弹手指,朗尼忽然腾空了,它那沉重的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扭转成了多节的麻花,变成了一条被拧死的毛巾。玩偶中最浅表的水一股脑冒了出来,只余下棉花中潮湿的水分。 野梅抓住了即将下落的玩偶,没有咒力的他看不见蔓延在空气中的余下的咒力,也看不见悟是如何操纵这些力量的。他只是惊喜地说:“太好了!” 悟本以为他会说,你好厉害,岂料并非如此。这偏移的夸奖让他放弃了烘干这只玩偶的想法,只是抱起双臂,表现得不以为意。 野梅抱着朗尼甩了甩,它重重的脑袋依然向后垂着,看着便让人觉得头颈发酸。随后,他托着对方绑上了晾衣架,风也吹不动的笨重身体在衣架下晃着微小的幅度。 风吹过双臂时传来了粗糙的感觉,野梅这时才问起来,前厅为什么要办家宴。 “上次不是办过了吗?”上一次,餐桌上让人食不下咽的氛围逐渐出现在记忆中。野梅对于时间的逝去有些模糊了,已经过去多久了……?夏意正悄然占据着树叶的颜色,他听见悟随口提道—— “结婚?”野梅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他听见了不可思议的内容,以至于脸上被空白充斥着。加茂野梅有些无措地摩擦着手指,慢悠悠地,他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些淡淡的红色。 “和姐姐吗?” 第23章 结婚…… 野梅的眼珠放大了,他靠近了对方,鼻尖之间只相差了几个厘米。 “悟以后要和纱葵姐姐结婚吗?” 他菖蒲红的眼珠震动了两下,眼神幽幽的,可顺着日光看过去,又觉得有几分傻气。 悟抱着双臂,上半身还往前探了探,“这可不一定。你姐姐刚才甚至还对我发脾气呢。” 野梅想象着纱葵发火时的模样,她比美桃美兰还要大上半岁,而且早就觉醒了家族咒术。虽然大哥也觉醒了「赤血操术」,但他似乎没什么天分,无论是学术还是武斗都被纱葵压得狠狠的。 纱葵和野梅的脾性,几乎生来就是相反的,就像世界上生来就有南方和北方。 加茂野梅抿着嘴唇,轻微皱起了鼻子,“所以你们以后会结婚吗?”他的表情又变得淡然了,看不出来是高兴听到这个消息还是不想听。 两三秒可疑的沉默后,悟笃定地说:“不可能。” 而前厅里也发生着争吵,加茂纱葵少见地做出了出格的行为。她比悟要大上四岁多,即将进入复杂的青春期,在这时候随意安排她的婚事,只会让她生出逆反之心。 第23章 一阵反光晃到了悟的眼睛,他的视线聚焦到野梅颈间的项链上——这条项链之前还不存在。他用手指勾了勾,普通的编织线上挂着两枚银色的素戒,而素戒的里面还篆刻着几个文字。 “这是什么?”悟难得有兴趣提出问题。 野梅兴致勃勃地向对方展现戒指的正面和反面,“是爸爸妈妈的结婚戒指!”之前的忧郁一扫而空,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戒指是野梅在整理房间时发现的。趁着最近的天气晴朗,阴雨不再,野梅打算将橱柜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洗晒一番。打开床尾的矮柜时,大量还在效期内的处方药物滚落了出来。这些都是还未拆封的新药,看来是作储备用的。在这珍贵的柜中角落,野梅翻到了一个小盒子。 盒子里装的是戒指。 垫着细软的礼品盒中正卡着两枚银色的素色指环,日光下它的内里闪烁着一些光泽。野梅看向戒指地内壁,一枚刻着「michio」(秀介),另外一枚则刻着「kikyou」(桔梗)。 桔子的桔,是桔梗的缩写。 鬼魂们飘摇至了地面上,一人说:“是戒指啊。”另外一人问:“要留给以后得结婚对象吗?” 野梅已经习惯与他们交谈了。他抚摸着戒指的内壁,感触中其中文字的形状与深刻,他点点头,表情有些梦幻。 悟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哦”,他的手指从戒指上放了下去,露出了一种微妙的表情。野梅并没有注意对方脸上的变化,他心里隐隐又升起了家主的警告,对方认为他的存在就是一种丑闻,所以命令医师不要再带野梅出门了。 但是医师万松…… 野梅又想起了在益荒村的那一夜,对方的温柔其实是假面上的装饰,而他总是轻易地相信着这种感情。野梅不知不觉地摸上了自己后脑上的伤口——丝线突兀地横在上面,他突然问了悟一个问题。 “我爸爸他,真的很奇怪吗?” 悟曾经说过,秀介是个怪人,当时的野梅只觉得有趣,联想到平日里的行径,他也同意了对方的说法。虽然有些奇怪,虽然信奉着无法理解的宗教,但野梅一直都很喜欢自己的父母,别人也说他爸爸平时都很宠他。可就是这样温柔的爸爸,却做出了这种事情。 野梅只记得这个片段,这短暂的记忆像循环播放的胶片一样在他的头脑里不停转动着。他被杀了,妈妈也被杀了,最后,爸爸也自杀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野梅问过自己很多次,可想象出的答案永远敌不过那张冷酷的、染血的脸庞。 悟从堇子那里听说了,加茂秀介和加茂桔子自杀的事情,可他却并不觉得这是真正的答案。一个说着为甘愿之人奉献时看着妻子的人,他的衷心难道属于虚无缥缈的宗教女神吗? 野梅的脑袋里又发出了那种“滋滋”“滋滋”的声音,混合着大量的人声,有人歌唱着爱情与荣誉,有人则低低地哭泣着。有人说,灵魂与躯体一分为二,这才是世界的真谛。 他的眼皮也压得低低的,这种强行插入脑中的言语根本无法被排出,强制控制着脑中的思想。野梅渐渐地忘记了自己先前提出的问题,勉强听到了悟的回答。 “对啊,从没见过像他那么奇怪的人。” 野梅回过神来,愣愣地看着他。他的眼底闪着湿润的光亮,像是回忆上的一点光辉。 在这个夏天后的四年里,加茂野梅的时间一转而逝。他站在连廊下的柱子旁,朗尼正在为他测量增长的身高。柱子上刻下了新的痕迹,但增长很是缓慢,几乎在一个范围里打转着。 野梅比了比他和朗尼的差距,比他仍高出小半个头。 玩偶的身体里发出了一道柔和的男声,那是山野万松的声音。 “马上就能超过我了。” 野梅咧了咧嘴,五官间的宁静立马就被打破了。 玩偶围着他转了一圈,姿势有些夸张。毛绒绒的身体中,羂索在玩偶的头部活动着唯一的“身体”,他好不容易将大脑的正面移至额前,就被加茂野梅摸了摸脸颊。 羂索煞有介事地看着这个不知名的生物,四年之前,他踏进了一个未知的陷阱中。如今,他已经联想到了加茂野梅曾经说过的福神,但看模样,这个“福神”曾经栖息于井中,不知是何原因才转移到了加茂野梅的身上。 希望你投身于更加幸福的家庭中。 这种话语也能算作是愿望吗? 微微地,羂索罕见地觉得毛骨悚然,那么只要是被对方认作愿望的话语,都会让当事人付出代价。 羂索逃过一劫,如今他寄居于玩偶的身体里,欢乐布朗尼时不时和他争夺着控制权。虽然头一次以玩偶的身份行动,但羂索相信他很快就会适应的,这何尝不是一种新的体验? 他仍然没有失望,因为这只是他人生中偶然的挫折。 下一秒,羂索被朗尼带着去扫地了。从里到外都被它打扫得干干净净,就连水池里的落叶也被它一一拾起,完全就是家用型机器人的模样。 羂索想要去看会儿书,桌案上正堆着一些野梅从藏书库借来的文本。这两年,后者突然开始像纱葵一样钻书库了。 地面上散落着大量的文本,有的书脊劈叉地躺在地面上,有的折页本则从这一端拉到了那一端,还有的已经高高叠起,书山高耸,知识的重量看起来令人无法轻易承受。 羂索一直觉得这是个傻孩子,只是装作在读书的模样。可现在他不确定这个想法了,加茂野梅随意地翻着或新或旧的文本,从容而不迫。 羂索的身体被朗尼拉了回去。 对方只想好好干活。 一阵无奈的冷汗流下,羂索用朗尼的身体天真地说:“书上的东西好难懂。”熊玩偶能够识字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别提高深精妙的咒术。 野梅的身体摇晃了两下,“我觉得还好呀。”只不过,能读书,和读的进书,往往是两种概念。而且他天生就没有丝毫的咒力,与普通家庭的孩子别无二样,有关咒术的书籍读了再多,也压根无法应用到现实中来。一切看起来都是无用功。 玉荷子虽然也咒力低微,但在年前,她却意外觉醒了术式,但天生的咒力总量无法增加,他人只觉得「赤血操术」生错了地方。 约莫看了两个小时,野梅手边已无未读的书籍。他不得不抱着这些厚重的文本前往藏书库重新更换一批,今晚是水灯祭,书库里兴许没人,但某个书虫说不定仍在那里。野梅不敢赌上这个可能性,只让朗尼送到了庭院前。 书库中的柔灯挂得很高,散落在地上的光反而更少了,野梅有时想,既然用电灯代替了烛火,为什么不干脆多装一点呢?可是书库的管理员却对他这种想法嗤之以鼻,在他看来,光是装上电灯就已经让人恼火万分了。 纱葵竟然不在书库中。 就连管理员也不在。 野梅偷偷地跳过了门槛,一些微末的声音从书库深处传来,有人在黑暗里低声呜咽着。 野梅只靠近了几步。 他有某种前车之鉴。 黑暗中的有可能是人类,也有可能是模仿人类哭声的东西。 野梅抬了抬柜子里拿来的烛火。 躲在角落里不停啜泣的正是他的大姐,玉荷子。 听说,玉荷子要嫁给禅院家的扇做续弦,对方的第一任妻子刚刚过门就染病而死。 禅院扇今年已经三十三岁了。 第24章 “我不要……”玉荷子哀哀地哭着,呼吸声逐渐变得急促且艰辛,“我不想嫁给他——野梅,我不想结婚——”她心里的河流涌向了深渊,她的天气还停留在连绵的雨季。 加茂野梅的心也停止了跳动。比起玉荷子的忧伤与哀愁,他被另外一种力量控制了身心。 就像医师山野万松倾注愿望的那个夜晚。 “玉荷子姐姐,”野梅的红眼睛呈现着一种静止的惊悚,他的声音从腹部跑了出来,“这是你的愿望吗?” 玉荷子不答,只是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眼泪不停地从她的眼角滑落,她将脑袋深深地埋进了裙裳之中。 她看不见一片庞大的阴影笼罩着头顶的天花板,也看不到黑暗的触手正缓缓地向她伸去。玉荷子只是重复着她的不安,但她也只能重复自己的不安,因为她什么也做不了,她的父亲赞同这项婚事。 野梅笨拙地拍着对方的后背,可他的声音却嘶哑得像个老人。 “你的……愿望……吗?” 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得付出什么。 肉-体,思想,灵魂。 玉荷子的术式几乎没有闪光,只是保留着一种充满悲伤的暗淡。 趁着夜色,野梅跑到了家主所在的屋子。书房里灯火通明,纸窗上倒映着对方埋头苦干的身影。 他的身子愁苦地摇摆着,脚底踩到了枯折的树枝,就这样,野梅被他爷爷发现了。 第24章 纸窗从内被推开,对方威严有余温情不足的脸孔暴露了出来。 望着那张被灯光勾勒出皱纹的脸,野梅艰难地从口中吐出了话语。 他其实只是想过来转转,无法抵抗对方的眼神,才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玉荷子可以不结婚吗?”野梅踮着脚尖,脚跟后空落落的。加茂家主脸上的皱纹变得更加深了,一丝凶狠从眼底冒了出来。 “滚回去。” 加茂野梅落荒而逃,他扒在庭院边的围墙上,仍向内偷看着。注意到他眼神的家主重新合上了窗户,只留给野梅一个笔直的背影。 婚契典礼七日后在春日神宫举行,这是符合家世的、迎娶正妻的仪式。禅院扇的上一任妻子,来自分家的禅院兰乃刚过门就外称染病而死,这个三十三岁的半老光棍就要迎娶下一位妻子。 玉荷子独自在房间里哭着,她无法接受自己要嫁给一个比自己年长十五岁、而且素未谋面的男人。不是五条,不是加茂,而是禅院家,那个一向以严苛残酷为名的家族。 野梅挤压着欢乐布朗尼的身体,软绵绵的熊躯里竟然发出了“吱呀吱呀”的老式弹簧的声音来。野梅靠在朗尼的身体上,他自言自语道:“该怎么办呢?” 他听见了“愿望”,身体下意识地要去执行这个“愿望”,这分明是福神的权能。对……上一次,他在井口许愿的时候,福神也没有回应他,可其他人向自己许愿的时候,交易却好像成立了。 “福神在我的身体里吗?”野梅翻了个身,枕在玩偶的身上,羂索的大脑被挤压向一旁,他只好往边上挪了挪,如今熊玩偶愈发头大,从外观上来看颇有些头重脚轻。 羂索也对这个问题十分好奇。他重复道:“福神在你的身体里吗?” 野梅也不知道,他1996年4月21日那晚的故事一无所知,那个晚上留给他的只有莫名其妙的烧伤和耳边的鸣音。 在玉荷子出嫁的前一天,野梅又在她屋子外晃荡着,玉荷子的眼泪似乎流干了,黑棕色的眼珠甚至有着开裂的假象。 野梅坐在靠近门口的榻榻米上,使女正在为玉荷子试着白无垢,褂下是一种向上蔓延的粉樱色,刺绣的花朵同样从尾端往上生长,领口与袖口的红线勾勒出一条红缎。屏风后露出白无垢的尾巴,野梅盯着那条尾巴看了半晌。 试过衣服出来的玉荷子看到了保持着原来姿势的野梅,布朗尼也很端正地坐在门框旁。从她手里转手的商品熊,被保存得很好,如今身上还散发着柠檬洗涤剂的人造香气。 “看到你这样,我突然就放心了。” 十八岁的玉荷子苦笑着,她屏退了使女,在榻榻米的另一端坐了下来。她伸手摸了摸朗尼柔软的皮毛。野梅正襟危坐了,以为对方要交代自己一些重要的事情。比如说……她的愿望。 玉荷子的眉间收紧了,似乎沉浸到过去的记忆中去了。“那个时候,我实在很担心。”玉荷子的意识又回到了那口枯井旁,她往深深的井内望了望,野梅的尸身横在逼仄的井中,他的四肢以一种违反常理的姿势扭动着。 玉荷子曾问母亲,野梅还活着吗?她的父亲摇摇头,说是死了,所以才将一家三口送往了火葬场。 在会燃烧一切乃至灵魂的火焰中,她最小的弟弟又活了过来。炉膛发出了长而尖锐的叫声,他本应该随着生命气息一起离开的灵魂又重新回到了原来的躯体里。 “那时候,爷爷也很生气。”玉荷子喃喃道,“父亲也说,不应该让你继续活着,因为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把你从房间里拖到了井里,也不知道是什么偷偷占据了你本来的身体。” “不过现在……也没关系了……” 野梅静静地听着,他的意识似乎分为了两个部分,一部分是他的本质,正在追想玉荷子口中所说的部分,另一部分则是他空虚的灵魂,缓缓离开了身体,以第三视角冷冷地旁观着正在娓娓道来的姐姐。 羂索也旁听着这个未知的故事。山野万松被加茂家主欺骗了,什么被父母留在世界上的孩子,这都是谎言,他眼前的这个披着人类皮囊的生物,是从一场诡异的死亡事故中死而复生的家伙。 明明从外表上看来与旁人无异,既没有流淌着咒力,外在依附的也只不过是两个未成形的灵魂,那么真正令人感到颤栗的一定存在于这具身体的内部。 野梅的脸仍然窝在熊玩偶的身体里,他一句也不吭,仿佛无法接受这个故事。 他被杀了,也死了。做出这件事情的是他的亲生父亲。 那么我还活着吗?野梅问向自己。他的心跳缓缓地跳动着,血管内的血流也缓缓地循环着,好像只有他身上的时间变慢了。 他忘记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里的了,手脚发麻,好似不属于自己。 羂索仍然模仿着玩偶的语气,他似乎已经从中品尝到了某种乐趣。 “野梅,怎么了?” 紧接着,朗尼又借着他的嗓子发出了声音。 “野梅,受伤了吗?” 野梅并没有受伤。 他在灯光下举着自己的手腕,一丝绮丽的红叶般的血丝缠绕着他的手指,这是属于加茂玉荷子的术式。 咒术师们生来的咒力就是等额的,不会增多,也不会减少,而加茂野梅是一个没有咒力的“普通人”。对于他来说,术式只是添加在他表面的一件装饰物。 好在,他身体里还有数以万计的人类。 第25章 从今天早上开始,加茂野梅就感受到了些许不适。首先是听力,他总觉得有谁在自己背后说着话,可是他的嘴唇紧合着,脑袋里也一片清明,朗尼也在门前晾晒衣服。 背后空无一人,可当他转过身,那絮絮叨叨的声音便不绝于耳。 然后是眼睛。野梅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斑斓的噪点,鬼魂们的身影在这些噪点里飘上又飘下,被分割成了一段又一段。 朗尼抱着今天出席典礼的新衣服走了进来,这看起来并不是为了加茂野梅量身定做的衣服,衣长有些长了,估计是哪个哥哥留下来的。红底格纹的渐变色和服,羽织却是一种有些灰暗的白色,下垂的缎料摸上去十分柔顺,上面隐隐勾勒着一些暗纹。 显而易见,这是一件高级服饰,只不过并不合身。 野梅呆呆地坐在地板上,他总觉得家里还有谁在,可是哪怕他环顾四周,甚至翻找着每一个缝隙与角落,都没有发现在他背后悄悄说着坏话的人。 野梅问朗尼,家里有别人在吗? 鬼魂们来到了他身旁,也对他摇了摇头。如果有什么藏在附近,他们一定会发生的。 野梅难得地出错了。 并不是家里藏着什么怪物或者幽灵,而是他的头脑出现了问题。 潜藏在基因里不停遗传下来的疾病因子,在青春期的早期忽然显露出它的特征。 野梅不停地敲击着自己的脑袋,吵吵嚷嚷、七嘴八舌的杂音里夹杂着一些充满恶意的揣测,就像是有人贴在他的耳朵后面说:小心,这些人都会伤害你! 直到出门,他仍然被包围在这朦胧的被害感中。 前往春日神宫的路上,野梅一直藏在后车位的角落里,坐在前面的是他的两个哥哥,都是一副黑发黑眼的清瘦模样。他们几乎不和野梅说话,毕竟在他们看来,只要是男性,都有可能成为他们的绊脚石。 空气对野梅耳语道:没错……就是他们,要小心…… 野梅也带来了他的熊,虽然经过了阻挠,但他还是坚持带着朗尼。在空气不停地絮叨的同时,他将耳朵埋在软绵绵的熊躯之中。 一路上,哥哥们谈论起玉荷子的结婚对象——禅院扇来。听说对方兄弟三人年龄相差极大,禅院扇作为二子,恐怕无缘家主之位。老大的儿子今年也和野梅年纪相当,而且早在四年前就觉醒了家族术式。 母凭子贵、父凭子贵,这些可都不是空穴来风。 大概是想到这里,大哥往后座瞥了一眼,也不知道是讥讽还是无心的感慨,“没用的父母生了没用的孩子,应该说是家门不幸吗?” 无能、无知,这些贴在“加茂野梅”这个个体上的深刻的标签,如今已无法对他造成威胁。他只是听着那嗡嗡的响声,手臂上红叶似的闭环正萦绕着小臂游动着,与他身体里的血液和咒力相互呼应着。 要到达春日神宫,就必须沿着一座山的山阶向上爬,上百级的石阶意味着坚毅之心,很快,兄长们就将野梅甩在了身后。他们穿过了神门,朱红色的鸟居排列成一道永远无法穿越的长廊。 野梅一阶一阶地往上爬去,他的双腿变得越来越沉重,几乎是灌了铅。他抬头一看,两只身形庞大的石狐正坐落在神门的两侧。左侧的那只口中叼着麦穗,右边的狐狸则叼着一块玉,预言着风调雨顺、财源通亨。 狐狸们活动着躯体,从坐台上跳了下来。它们石头般的身体变得光滑而柔顺,皮毛熠熠生辉,几乎与真实的狐狸别无二致。 第25章 毛绒绒的,看上去是羽绒一般的质感。 野梅停下了脚步,他伸出手去想要触摸狐狸笔直的后背。可就在他伸出手去的那一刻,狐狸们却发作了,它们怒目圆睁,四足不停向前,喉咙里发出尖锐的嘶吼声,试图逼退它们身前的男孩。 麦穗与玉饰被狐狸们抛在地上,春日神宫的守护神们失去了原本可以说是慈祥的面目,眼神凌厉甚至恐怖,正要将加茂野梅赶下神道。狐狸的身后,朱门微微耸动着,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危险的逼近。 神宫内,繁杂的仪式已经开始举行了。 玉荷子的眼神在人群中搜寻着,纱葵,美桃,优斗,俊介,野梅并不在这里。她对上了父母的眼神,他们仍然保持着严肃,这让玉荷子不由得移开了视线,不敢再看。她未来的丈夫、禅院扇,穿着最为正式的黑羽礼服,脸上有着与父母相似的表情。 玉荷子的父亲今年三十八岁,母亲则是四十岁,可她却要嫁给一个三十三岁的古板男人。她的心跳得很快,心脏挤压着胸壁,几乎让她无法透过气来。没一会儿,神官和巫女们也到场了,这对新婚夫妻将在神职人员的带领下到达神宫的神乐殿进行殿前仪式。 禅院扇侧目,他身旁的少女其躯体微微颤抖着,这让他内心产生了一丝不耐。他犹记得刚过门的兰乃也是这副模样,没过多久就留下遗书自杀了,但这个名头不好听,所以对外称作染病。 扇希望,加茂玉荷子能尽她作为妻子的本分。 禅院家主并未到场,神宫虽说今日是大安之日,但远在东京一百公里外的县城却发生着惨无人道的咒灵爆发事件。作为特级咒术师的禅院家主被邀请去处理这即将波动到现世的可怕情况,加茂家主倒是到达了神宫现场。 这对新婚夫的身旁、身后跟着他们的亲属们,神官与巫女引领着众人沿着神道前行。玉荷子最后看了一眼身后,依旧没能找寻到男孩的身影。 今日过后,恐怕她们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禅院不比五条,妇道人家抛头露面一向被这一家族所排斥。明明堇子阿姨也嫁给了五条家主,可她却能时不时地回到自己曾经的家。 玉荷子咬紧了下唇,可立马被母亲的眼神所制止,下唇的口脂上留下两道浅浅的牙印。 当这支队伍距离神乐殿只有数十米之遥时,两名巫女却慌乱地从神殿里跑了出来。她们脸色发白,额角的冷汗不停地向下流淌。 “宫司大人!不好了!” 神婚的仪式被打断了。 神宫神宫皱了皱眉,对于巫女这焦躁不安的反应感到了些许不妙。他向前两步,与侍奉本殿的巫女暗暗交流着。巫女凑近他的耳边,对他说:“神龛倒了……” 春日神宫供奉着的正是高天原之上至高至圣至明的天照大神,天照的神器们被分离在伊势神宫、热田神宫以及京都御所,春日神宫的神龛内摆放的则是一枚铭文铜镜,镜面则是现世镜,是供神明出入的通路。 可巫女却说,内殿的神龛倒塌了。 “不止如此,就连神器也破碎了,一级巫女说,今天预测的大安日也消失了,变成了……变成了——” 宫司倾听着,巫女的口中吐露出了卜卦后的新天象。 今日乃大凶之日。 正神破碎,恶神接临。 神宫前的第一鸟居在众人的目光中轰然倒塌了,这高大数十米的朱门在一股无形的力量下变成了碎片,段段碎裂的柱体砸向地面,神宫的神门也被断裂的鸟居所压垮。 人们的心中种下了不安的种子。 在场的咒术师们已经整装待发,难不成是有邪灵入侵? 加茂家、禅院家,作为古老的两大咒术家族,对付起邪恶的咒灵们早就熟能生巧,更别提今日还有加茂家主在这里,哪怕是特级咒灵也不在话下。 可未知的恐惧才是最让人害怕的。 空气中没有一丝咒力的气息,一阵森冷的风从倒塌的神门处吹了过来。 啪嗒。 啪嗒。 这富有规律的节奏声被风一并带了过来。 这阵声音持续了几分钟,禅院家的老大直毘人忍不住摸了摸胡须。他比禅院扇要大上二十一岁,年龄甚至能够做得上他的父亲。对于这神婚期间发生的意外,他表现出了一些后悔。 ——也许扇这家伙,根本就不适合成家。 加茂玲人的眼睛眯了起来,在逐渐消失的尘雾中,他逐渐看清了穿越鸟居与神门而来得家伙。 身材矮小,红色格纹的下摆几乎拖曳着地面前行。 不是咒灵,也不是怪物,而是加茂家最小的孩子。他还抱着一个足有他一人大的熊玩偶,玩偶的黑眼睛里透着诡异。 野梅的大哥轻轻出声,“我以为他落在山脚了。” 禅院扇出手了。哪怕是婚礼,他也带上了自己引以为生命的咒具,一把打刀。刀刃出鞘的片刻,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熊玩偶被一分为三,它体内的棉花全部飞离了出来,像是柳絮般漂浮在半空中。棉花飞舞着,只有它的头部沉甸甸地落在地面上。 禅院扇冷哼着收回咒具,在他看来,将不祥之物带入了神宫的加茂家更有问题。 野梅手里的重量消失不见了,朗尼在他手里被分为三份。下半身,胸膛,唯一完整的则是它的脑袋。他的手指仍然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只是手中空落落的,看起来有些意外的可笑。 玉荷子忍不住出声喊着他的名字。 加茂玲人的眼皮颤动着,他分明感觉到了,这只玩偶身上的力量并不足以撼动这座有神明庇佑的神社。 不顾他人的目光与劝阻,野梅蹲下去去拾起玩偶的碎片。 “做什么呢!”大哥训斥道,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在这种神圣的场合做出表率,当即走出队列,想要将这个不懂事的弟弟拉到后面去。可当他靠近对方的时候,原本被肢解的熊玩偶却抓住了他的手臂,玩偶软软的肢体竟然有着钢铁的力量,优斗发出了一声骨折的惨叫。 朗尼重新拼凑着自己的身体,一只玩偶正在拼合自己残缺的肢体,哪怕被咒具所击中,依然没有失去性命。禅院扇心想,恐怕对方的实力远超自己的想象。是用特别的方式藏起了自己吗?是一级咒灵吗? ——禅院扇仍然往错误的方向想象着。 野梅握紧了双手,看起来相当的局促不安。面对着面目紧绷的禅院扇,他像请求爷爷那样请求着对方。 “大叔,你能不能不和姐姐结婚?” 禅院扇的重心依然放在那只正在行动的玩偶身上,他甚至没分一丝一毫的注意力给正在请求他的男孩。禅院扇大跨步地向前,并用手推攘开挡住他眼前的挡路石,然后,他将他的后背暴露给了对方。 野梅看到了穿着白无垢的玉荷子,她头顶的兜帽竟然竟然被风吹跑了,露出编得无比细致的发型。玉荷子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却被她的父母拦在了身后。 野梅也转过了身体,他紧握的双手松开了,左手与右手间隔着十厘米的距离。在他的手心中,玉荷子的术式正散发着猩红的光亮。 加茂家的赤血操术,是需要以自身的血液为基础的咒术。但百年之前,穷凶极恶的加茂宪伦曾经做过一个实验。他将自己的血液混入女人和咒灵的孩子们,这非人的造物解决了「赤血操术」与血液连接的缺陷。 第26章 鲜红的色彩在加茂野梅的手心跃动着。 多增添了由咒力转化成鲜血再借由咒力发出这一环节后,这些赤血中燃烧着复杂的咒力。那并非是一个人的,而是数以万计的求道者的。这其中还有他的父母,桔子与秀介的力量像是两片遇热则融的雪花,静静地,他们从世界上消失了。 实现愿望的方式总是多种多样的。 他可以请求加茂玲人结束这段婚姻。 也可以希求禅院扇主动放弃这段婚姻。 又或者,他可以为了对方杀死这个男人。 在愿望的优先级下,野梅仿佛失去了自己的胆怯与惶恐,否则他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地站在这里呢?在悟的眼中,他总是笨拙地看着地面,跟着前人的脚印一步一步前进,一旦需要自己行动,就会轻易落入周边的陷阱之中。 然而,无法忽视的是,他从来没有学习过要如何战斗,他是出生于咒术家族的普通人,就连如今所拥有的术式也是通过等价交换从玉荷子那里拿走的。从毛孔里跑出的血液们自行结成了蛛网的模样,这柔软的蛛网中存在着无数个大小不一的空格,旁人的脸都被囚禁在蛛网的视野中。 野梅明显地感觉到有谁扯了自己一把。他的祖父脸色铁青,正以一种足以当当事人感到恐慌的眼神盯着他。这时候,那危言耸听般的声音又恰到好处地在他的耳后响了起来。 ‘他要杀了你!’ ‘必须得杀了他才行!’ 这强烈的幻听让野梅听不见外界其他人的声音,他只是看着连接着自己左手与右手间的血液。比起蛛网更像是孩子玩的花绳,只不过,它们仿佛拥有着自我一般。 第26章 野梅侧着脸,镶嵌在眼眶里的红色眼珠诡异地移动着。 …… 在「极乐净世」的献身仪式中,第一千二百人将会获得神的嘉奖。从古至今这个仪式也许中断过,但从未消失过,那么是谁将这庞大而邪恶的仪式延续下来的呢?每一任教主都说,他们最终会得到神的眷顾,可这位神真的是正神吗?还是说,祂其实是隐藏在传说中的邪物。祂会大口朵颐地吞食献身的信徒,将庞大的自己藏身于人类的身体里,等待着下一轮仪式的开始。 神的嘉奖,或许只是一种谎言。 这具有千年历史之久的、由人们的心意与愿望形成的特别的造物,只在无数个一千二百人心中活着。相信祂的人不会畏惧祂,不信祂的人不会认为祂真的存在,所谓的咒灵,不就是人们对于造物的不安吗?所以,这位“神”以奇妙的姿态存在着,咒术师们看不见祂的模样,普通人更不会知晓祂的存在。 现如今,祂附身于第一千二百位信徒的身体里,正以这双红色的眼睛看着世界。祂的身体里还包裹着鱼子一样多而拥挤的生命,这意味着祂知晓所有的所有。 …… 真是一个宽泛的解释。 野梅捂住了双耳,把爷爷的声音抛于脑后。他听不进去,也不想听。其实一切只发生在片刻之间,在这本悠闲的几分钟内。 禅院扇的身前是重新被肢解的玩偶,大部分人都觉得,损毁这座神宫的正是眼前的邪恶,就连大宫司也如此认为着。 打扰了自己的典礼,必要将这东西挫骨扬灰。禅院扇发自内心地想到。 被玩偶折断了胳膊的加茂悠斗哀嚎着,他被这阵突如其来的剧痛不停折磨着。如果不及时处理的话,恐怕这辈子都会变成残废。 只有几个人看着加茂野梅。 家主,玉荷子,禅院直毘人,以及别的一些无关紧要的眼神。 野梅能够看见家主的嘴唇上下翻动着,绝对是在说些呵斥、制止他的话语。 他难得地想象道,自己以后一定要离开这个家。 这么想着的同时,加茂野梅的眼睛并没有离开穿着黑羽和服的男人。不知从何时起,他手中的红线已经消失不见了。它在哪里呢?融化在空气中的微小的分子,在男人的身旁重新聚拢起来。所有的蛛网、花绳、红线,它们在空中停滞了短短的瞬间。 野梅忽然想起了自己在教会的事情。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他们都合起双掌,向着藏在神像后的神明祈祷着。 我想要金钱。 我想要美丽。 我想要死去的人能够活过来。 ……归根结底,都是,我想要幸福的愿望。 肉眼难以窥见的咒力构成的红线猛地收紧了。其实只要稍稍注意就能看见的东西,可几乎没有人认为这个从模样上来看就没有能力的孩子会做出这种事情。 伤害人。 或者说,杀人。 几米开外的禅院扇停下了脚步。 他的双脚仍然站立在原地。 离开的只不过是他的身体。 就像他对玩偶所做的那样,他的头、躯干和下肢被一分为三,这三块躯体间被血线连接着,就像是被人操控的傀儡一般,在原地摇摇晃晃地站立着。 “扇?”不知是禅院扇何人的女人声音细若蚊呐,旁人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被红线切割开的地面暴露出了鲜血淋漓的横截面,这个有些傲慢的男人就这么轻易地倒下了。 野梅仍然被爷爷拉扯着,对方的手指又变得很紧了,像一把扳手强行将螺丝往右边拧紧。他的指关节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来,像是在被折断前发出的哀嚎。 ……确实是他的骨头发出的声音。 但不是手指,而是他身上别的骨头。 发觉、预设、投出,来自禅院直毗人的「投射影法」,这个男人据说是现如今战斗速度最快的咒术师。 面对自己的兄弟受到伤害,直毗人不可能无动于衷。虽然他发现加茂家主有意在阻止,但他还是依靠本能窥探到了藏在那具小小身体里的东西。 “小子,你想做什么?” 本应该被这阵风波推至后方的加茂野梅被一张红色的蛛网接住了,这些红血重新爬上了他的手臂,化作了仿佛天生就生长在手臂上的猩红臂环。 他腰间的伤口急速愈合着,眨眼间就化为了虚有。如果不是破损的和服下裸-露着那么小一块皮肤,直毗人可能也会以为自己打空了吧。 野梅瘙痒似地用手指触摸着左腹的皮肤,他孱弱地说:“因为姐姐不想结婚。” 无论是直毗人,加茂家主,玉荷子,亦或是其他人,都陷入了一种令人看不懂的沉默之中。 野梅移动着眼睛,阵痛让他无法确定自己所说的话有没有离开嘴唇,他的目光不停地向左右移动着,这才发现并非是大家陷入了沉默,而是时间停下了。 所有人都化作了无法动弹的雕像,他们仍然保持着原来转头、张嘴、伸手的动作,浩大的世界里又只剩下加茂野梅一个人留在了相片的另一面,野梅先前地话语好像没能传达到其他人的耳朵中。 玉荷子的脸上覆盖着一层忧虑与恐惧混合下的表情,她似乎在说:不!不! 野梅的理智如梦初醒般回到了原地,他意识到禅院扇是不能死的,因为他死了,会有很多人受伤。赤血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想法,连接在三份躯体间的红线自动地开始缝合这破碎的伤口,静止在一瞬间的血液与骨髓被缓缓地塞回了原来的地方,像是有一位看不见的医生正在执行这项手术。 春日神宫的时间一共停止了一分又十三秒,一分十三秒过后,禅院扇吃痛地发出了隐忍的声响。欢乐布朗尼安静地坐在他身前的地面上,对方身体上有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伤痕。 “啊……啊啊——”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身体,血红的丝线缝纫着他的躯干,最后一根线头完成了它的使命,倏地一下从禅院扇的皮肤离开了。 风又开始了它的吹拂,榊墙两端的树木又随着微风律动着。 逆转阴阳,扭转虚实,无视生与死的界限。始作俑者依然安静地站在原地,他的眼神依然拘谨,看起来相当的软弱,像个失去玩偶的孩子。 第27章 二级术师加茂优斗向咒术总监部检举加茂野梅袭击一级术师禅院扇一事。 生来没有咒力的孩子, 哪怕事后去判断,也无法从对方的身上找到一丝一毫的咒力, 加茂野梅是天生的无能力者。 加茂优斗又补充了额外的证人,禅院扇的兄长禅院直毘人的证词。 不知以何种方式获得了咒力与术式,在两大家族的神婚典礼上残忍攻击了禅院扇,致其重伤,至今还靠着术师的反转术式吊着性命。 明明可以轻易治愈的伤口,却迟迟不见好, 疑似加茂野梅操纵的血液里施加了大量毒素。 如今,特殊处刑监内,总监部的两位一级术师正在当事人身上追寻着答案。 加茂野梅与两名一级术师之间拉着一条黑色的帘子,这薄薄的黑帘隔开了两个世界。野梅被咒术束缚绑得严严实实的,他左顾右盼着, 也不知道其他人把朗尼带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果他们发现朗尼的脑袋里藏着医师的大脑,会把他当成杀人犯吗?但是明明是医师要先自己…… 野梅的焦虑, 似乎和两名术师不在同一个空间里。 卑次烦躁地摩擦着手指,他想不明白,这种事情怎么沦落到他身上。他想抽支烟,但口袋里的香烟早就在出门前被老婆收走了。他看了看自己的同事北方,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想一口气跳过质询的阶段, 直接判处当事人死刑。 大人物们总是心惊胆战,忍受不了任何可能会威胁到自己的难以预知的存在。他们还听说, 这个男孩没有父母,在家族中也时常受到别人的排挤,那么死了,不比活着更幸福吗? 卑次与北方相视一笑, 在此做出了伪造口供的行径。二人甚至没和对方说上一句话,就径直离开了处刑监。一分钟后,卑次发现自己别在胸口的胸章消失不见了,那是儿子小仁在上个月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还花了他整整一个月的打工钱。卑次便推别北方,决定自己回去找找看。 胸章果然掉落在了处刑监内,好巧不巧的,它滚落在黑帘的后方,闪烁的金边刺着卑次的眼睛。他不想见到即将死去的人的脸庞——总觉得这样会带来不幸,卑次看了眼文件,语气微微柔和,“加茂野梅,待会儿你爷爷会来看你,帮我把胸章递一下。” 他若无其事地撒了谎,也不去想象对于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来说,爷爷是他最亲近的家人。 一只洁白的手拾起地上的胸章,穿过纱雾一样的帘子,递到了男人的眼前。卑次听见悦耳的声音在他的耳后响起了。 “给你。” 卑次伸手去接这宝贵的胸章,可不知怎的,胸章却落在了地面上。他正想发火,手臂却无力地下垂。 第27章 当啷,金边的胸章又一次落在了灰扑扑的地面上。一行红血在地面上制造了一个逐渐变大的血洼。 卑次的右手离开了他的肩膀,平静地躺在了这片血污之中。 如果羂索在这里的话,他恐怕会笑吧。希望,不想,想要,帮助,传递,这些平日里普普通通的词汇,竟全然被包裹在“愿望”的范畴里。 野梅听见了几声惨叫,他向前探了探身子,谨慎地将帘子往边上拉了拉,只看见卑次正捂着自己的断臂尖声惊叫。像是见到了自己的仇人,卑次不顾正在飙血的伤口,完整的左手便笔直向他袭来,似乎是想活活掐死他。 野梅忧愁地看着他,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其实他不需要后退,也没办法后退,因为他被束缚在椅子上。然而,卑次也没办法再前进一步,他的另外一条手臂从身体上消失了。 很难界定吧,愿望的边界。 野梅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对方,他没办法像朗尼那样抱抱对方。 北方问询赶来,不得不将卑次送往医所。 质询的人又换了一批,野梅看不见他的脸,但是认出了对方的声音。是叫他“小子”还打伤了他的那位老人,明明是和自己的爷爷差不多大的年纪,听说却是家主的长子。那么想来,家主恐怕已到垂暮之年。 明明提交了证言,本意应该是想要加茂野梅受到惩罚的禅院直毘人如今却表现得不甚在意,他大马金刀地坐在野梅的对面,甚至还打开了黑帘与束缚。 束缚一被解除,野梅便询问起朗尼的去处。他架起双腿,踩着椅子下的横杠,双臂却保护般地抱着膝盖。 禅院直毘人从身后掏出了酒壶,餍足地喝了一大口。那令人晕乎乎的、甚至有些腥臭的酒味迅速蔓延开来,野梅盯着对方逐渐泛红的脸,用一贯的沉默注视着对方。 直毘人开口说话了。 他果然没听到在神宫里时野梅所说的。 “为什么要攻击扇?” “因为我求过他了。” “请求?你是说那个?” “因为玉荷子她不想和他结婚。” “就因为这个?” “这很重要……结婚就是,你要和另外一个人在一起一辈子。” “扇伤得很重,你知道吗,因为袭击一级术师,你有可能会被判死刑。” “可是我没有杀人……而且我缝好了他的伤口……” “可是他中毒了,你在血液里面下毒了?” “不对……没有这回事……” “所以,为什么要攻击扇?” “这是愿望。” “为什么你一定要实现这个愿望?看不出来你是那种浪漫的人。” “不是我,是福神。” “这里有叫福神的家伙?” “嗯嗯,他就在这里。” 野梅用手指着自己的胸膛,就连目光也向下移动着。用于典礼的白色羽织勾出了丝线,染上了尘埃,但依然能看清它原本的高贵模样。 平平的胸膛上什么也没有,但他指向的是更加深入的存在。就像人必须要打开第二层眼睑,才能够看见古老虫类生存着的世界。 直毘人捋了捋自己上翘的胡须,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小儿子,想也未想便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十二岁?” “90年出生的?” 野梅摇摇头,指正道:“是89年。” 直毘人“哦”了一声,“看来是你的年纪比较大呢。我家的小儿子直哉,是第二年下半年出生的。” 野梅对这个老人家里的事不感兴趣。其实想想也知道,家主们除了正妻外,还有许许多多没名分的小老婆,儿子,女儿,像一根藤上的葡萄串那么密密麻麻。 话题又转回了看不见的福神之上。 “那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野梅的表情中溢出了些无语,他的手指在膝盖上摩擦着,像是在模拟一个小人在山峰上爬上又爬下的过程。 他像是在说什么梦话,其实每一次,野梅都用很温和的语言去形容这些东西。 “很安静,就像是一朵不开的花……只有你向它许愿,它才会打开花瓣,回应你的声音。” “但是它总是要从你身上拿走一些东西。” 福神从他身上拿走了什么呢……是正常的精神吗?除此以外,野梅想不到自己身上还有什么残缺的部分。 禅院直毘人当场就要进行愿望的交换,来证明这不是谎言,而是真切存在于世界上的——真理。 禅院直毘人说:“给我一个苹果。” 时间保持着诡异的安静,野梅的双眼瞪得很大,因为什么都没有发生。 直毘人又开始回忆由术师北方提交的记录,他改变了说辞。 “加茂野梅,给我一个苹果。” 诅咒中也有相当一部分拥有特定的逻辑,特别是记录在册的假想咒灵们,“山村贞子”若要出现,就必须符合“观看录像带——接到电话——时间来到第七天”这一固定的流程;“厕所里的花子”则需要满足“在午夜进入女厕所,从第一扇厕所门开始敲击并提问:花子在这里吗?直到敲开第三扇门”,花子就会出现并带走敲门的人;“狐狸阶梯”则需要怀揣着愿望的当事人在夜晚踏上本不存在的第29级台阶,这样一来,传闻中的狐仙才会出现在你面前…… 随着直毘人的话语落下,一颗光滑而闪亮的红色苹果出现在了他的手中。接踵而至的是一道风刀,被称作是最快的咒术师的禅院直毘人分明看见了那刀锋一样的东西,也躲开了,可他的耳朵还是掉了下来。 看来这是必中的效果。在拾起自己的耳朵后,直毘人得出了这个想法。他当即起身离开了,毕竟他还不想失去一只耳朵。 野梅也跟着站了起来,他想跟在对方的后面,可禅院直毘人却拦住了他。 “你也要去医所吗?” 野梅歪着脑袋,他的眼皮上下挪动着,看起来有几分心虚。 “我可以回家了吗?” 禅院直毘人把耳朵压在平整的切口上,他漫不经心地说:“那就回家去吧。” 另外的事他早已成算在心。 野梅仍然踩在门槛上——他似乎是觉得这样能够看的更远,眼前是一片树深草杂的荒山,入眼之处看不见一丝一毫城市的踪迹。 这里到底是哪里啊? 他回过头去想要问问其他人,可身后的建筑已经消失不见。这设置了结界的总监部,只允许咒术师们的出入。非术师、普通人,甚至无法窥见它们的存在。 空荡荡的山野中,麻雀扑地一下离开了树枝。野梅向后触探着,却只摸到了一片空空,他原先所在的建筑物似乎压根就不存在,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野梅试探性地喊了一声朗尼的名字。 咒物储藏室内,利用符咒与咒术束缚着的玩偶像是失去了生机。它的脑袋里咕涌着什么,肉粉色的一角成功地从玩偶的缝线里钻了出来。 第28章 东京, 荣光国中。 “再也无法挽回了。 我要回到我父母身边去。 藏在人们心中、促使着他一遍又一遍地说出谎言的,恐怕就是魍魉吧。” 当夏油杰沿着栽满柚木的人道行走的时候, 他的同班同学桐生念出了小说读本上的尾言。他所阅读的正是如今流行的悬疑小说,继封笔四年之后,伊藤流水又推出了自己的全新力作《魍魉的伪证》,一经上市就印刷超过一百万册。是名副其实的悬疑天王。 杰对于这种小说并不是很感兴趣(普通的家长也不太支持孩子们过早阅读这些书籍),平日里,他会浏览一些科普文摘, 但耐不住桐生每天都要和他报备小说中的内容。耳濡目染之下,他也对伊藤流水的系列作品有了一定的了解。 这位作家的小说里有永远都逃不开的三要素:宗教、女神、房间,就像是沉重的船锚一般永远安置在他的文档里。 《魍魉的伪证》这本小说,讲述的是男高中生加地野梅的父母因信奉邪教后而引发的一系列黑暗、残酷的杀人案件。为了藏起牵动人心的真相,主人公最后做出了伪证。 在离开警局时, 他自我欺骗道:这都是内心的魍魉在操纵自己。 因为作者特地写出了主人公名字的汉字,杰才记住了对方的全名。在四年之前, 他也曾遇到过一个叫做“ume”(梅)的男孩。 回家的路意外得有些长,或许是每个路口都碰到了红灯的缘故吧。 在桐生喋喋不休的声音中,杰来到了倒数第二个路口。他们俩家都居住在凤凰院七丁目,离荣光中学只有不到两公里的路程。为了接受更好的教育, 杰在小学毕业后就跟着母亲般到了市区。因为无法调离的缘故, 幸一郎仍然留在花野町, 母亲双叶则是在附近的安山心内医院当起了护士。 和他不同,桐生则是因为父母太过忙碌而搬到了奶奶家中。 第28章 家里一下子变得有些冷清了…… 杰沉浸在这份稍显孤单的余韵之中, 一阵芳香与他擦肩而过。那是一种常见的柑橘与木香混合起来的气味,药妆店里总是售卖着相似的柔软剂,去年他也还使用着这种气味的二合一外用美发剂,只不过今年上了国中之后, 他就不再用留香的洗护产品了,否则同学们总会揶揄他。 那轻飘飘的黑发微微拂过,杰下意识地回过头,这只是他平凡生活中随意地一瞥。 一个少年正漫无目的地走在长满柚木的路径上,他的头发如乌木一样漆黑,皮肤在日光下泛着光亮,看上去和街区有些格格不入。 他身上的和服不知被什么拉出了大量的线团,长长的下摆也被胡乱地撕碎了。白色的足袋与草履上正夹杂着硬邦邦的长草与灰尘,看起来像是从什么深山老林里跑了出来。 在瞥见对方侧脸的时刻,一个名字出现在杰的脑海里。 他也是不抱希望地喊了声。 “加茂野梅?” 随着这声呼唤的结束,少年回过了头。白皙的皮肤上镶嵌着端正的五官,和四年前相比,几乎是等比例长大了。 加茂野梅好奇地朝着两人走了过来,他的视线牢牢地黏在二人所穿的国中制服上,甚至打量着上面的每一颗扣子。 他就这样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只留给两人看得见发旋的头顶。 桐生以为自己听错了,悄悄地和杰确认道:“加地野梅?” 不是加地,而是加茂。这两个姓氏的读音上有着轻微的不同杰摇了摇头,纠正了他的叫法。 在一阵慢悠悠的动作后,加茂野梅抬起了脑袋。他红色的虹膜又大又明亮,还散发着一种玻璃工艺般特别的光芒。 “我记得你。”他的牙齿微微咧开,每当他露出这样的表情,萦绕在那张脸上的神秘便消失不见了。 “su-gu-ru-”野梅模仿着双叶的的叫法,连声线都惟妙惟肖,甚至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除了名字和家世,杰对野梅一窍不通。他有些后悔,也许自己不该喊对方的名字,这样就不会造就如今的尴尬。 加茂野梅却主动问道:“你们在哪所学校上学?”他一向对“上学”这件事情充满了憧憬,纱葵也问过他几次,难不成一直宅在家里吗?可是没有监护人的同意,他压根没办法去上学,甚至连出门都很难做到。 父母们没有留下实体的财产,虽说变卖母亲的首饰可以解决这个难题,但一想到桔子逐渐模糊的脸,野梅就什么都不想做了。 桐生怔怔地看着对方的光滑的侧脸,听到问题,他先杰一步回答了对方的提问。 “我们都是荣光国中的,你是哪所学校的?” 野梅的嘴唇向下瘪了瘪,他说了一个不算谎言的谎言。 “我在家里读书。” 国文、英语、地理、历史、科学、数学……这些平常的书目他从未接触过,他所读的不过时藏书库里有关咒术的书籍。 桐生哦哦了两声,他还想找些理由延续这段对话,一阵窘迫的咕咕声响了起来。 加茂野梅的脸色变得有些难堪,他垂下眼睛,只用散开的眸光看着他人。长长的睫毛微微打卷着,除了正视的目光,其它角度很难看清他瞳孔的模样。 桐生“呀”了一声,“我请你们吃东西去。” 杰露出了苦笑,他竟然被顺带上了。他记得桐生的奶奶有些严厉,便问他:“在外面逗留没事吗?” 桐生压了压眉头,竟然从书包的夹层里掏出了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回去。 “杰,你也打个电话给妈妈呗。” 夏油杰耸了耸肩膀,“我妈妈一整天都不在家。” 令人焦躁的、热气腾腾的夏日,令人心醉神迷的自然便是刨冰店。 对这里仿佛知根知底的桐生带着稀里糊涂的两人到达了一家名为吉祥冰屋的刨冰店。热卖招牌上手绘着各式彩色的货品。 由于街道上人山人海,桐生简短地问了两个人的口味,十分钟之后,他从出货口提来了三杯刨冰。 在接过他的抹茶薄巧碎冰的时候,他顺势看了一眼藏在盒中的收费清单,一杯竟要三千日元。对于一个国中生来说,虽然三千日元算不上大数目,但用三千日元来买一份刨冰,属实是奢侈了些,更别提是将近一万日元的三份了。 杰一直都知道,桐生其实是企业家的儿子,也就是普通人口中所说的富二代。但另外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也一同冒了出来,那就是:刨冰真的能吃饱吗? 显然是不能的。 加茂野梅捧着他的限定芒果炼乳冰,有点不知道如何下手。 桐生意外的贴心,竟然还在附属窗口购入了芝士蛋糕,杰的额角流下了两滴冷汗,他怎么不知道对方是这样的人。 吉祥冰屋外有专供客人使用的户外休息站,由于建设在缺乏阳光的那一面,搭配上茂密的树丛,比起在大街上直射日光,热感降低了不少。 加茂野梅用勺子挖开刨冰的表面,藏在里面的是形状一致的新鲜芒果。搭配着炼乳与冰激淋球的外表,光是看着就相当有食欲。他端详了好一会儿,才尝试着将一口冰沙塞入嘴中。 如果说要给他这十二年来所吃的食物分个高低的话,毫无疑问,是今天的芝士蛋糕和芒果刨冰。 他露出了满足之情,“我还是头一次吃这个。” 薄巧的味道在嘴巴里迅速散开,配合着抹茶,杰品尝出一股冰凉的苦味。他的视线暗暗地上下滑落着,从对方勾丝的衣服到沾满了泥点和草屑的鞋子上。 真是熟悉的一幕。 被热得晕乎乎的野梅摘下了羽织,把它绑在自己的腰间。与纯色的月白外衣所不同,渐变的红格内衬上飘逸着名为金钱的光芒。杰又想起了爸妈之前所说的,人家是贺茂川制药家的少爷。 ——可你为什么每次出现,都显得这么狼狈呢? 不过好多了。杰默默地想到,如今只能说是凌乱,之前却可以说是可悲。 等到冰沙融化至一半,野梅忽然问起:“海椎湾怎么走啊。” 加茂家位于东京的住址便在海椎湾,那是个历史有些久远的街区,与新兴的商业区相去甚远。比起“热闹”,他们更加注重“空间”。 两人皆是一愣,都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好在桐生有着手机,他登陆了有线地图,搜索着“海椎湾”的地点。 “有点远呢。” 地图上显示,海椎湾距离他们所在的地方有足足六十公里,而且大部分道路都是限速路段。 “你怎么跑到这来了?”面对这相似的抢矿,杰也生出了好奇之心。花野町离海椎湾也相当之远,他一个人到底是如何离开家的呢?这次也有人绑架了他吗? 加茂野梅面露不悦,这小情绪倒是真情实意。“因为奇怪的大叔自己回家了,把我一个人丢在山里。”他想了想,几乎央求着:“我想打电话给我爷爷。” 桐生倒是不介意,只不过,无人接听野梅的电话。 杰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去附近的警局求助。作为巡警的儿子,他下意识地相信着警方。 野梅的嘴角愈发下拉了,眉眼中足以看得出郁郁寡欢。 桐生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是相当陌生的铃声。 一个朴素的儿声正在那里唱着歌。 “在~充满~希望的~一天~ 迎来了~全新的~生活~ 让我们~一起~迎接~新的~明天~” 这充满了怀旧风的铃声响了足足二十几秒,野梅迟疑着接听了它。 他不觉得爷爷会用这样的铃声,家里的座机使用的都是自带的原始铃声。 接听。 外放。 杰压低了声音,“没有来电号码。”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空号打来的电话。 这么一来,那古怪的铃声上便蒙上了几分骇人听闻的色彩。 哒。哒。 外放的折叠手机里发出了类似于水滴的声音。 野梅侧耳听去,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在释放着他的怒意。 “她本来不打算结婚的。我对桔子说,就这样和家人一辈子生活在一起好了。你的母亲,还有祖母,我不会忘记她们发狂时的模样。桔子一直都很听我的话,上了高中以后,遇见秀介的那一天,全都变了……都是你……你们,全都是你们的错!” “不对!胡说!不对!啊!!!” 随着一声短暂的尖叫与碰撞声,电话内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水滴滴落木板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响亮,几乎要在人的心底砸出一个洞来。 “……桔子?”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手机里发出了最后一声迷茫的喃语。 野梅连续眨动了两次眼睛。 电话里的,不正是他和爷爷的声音吗? 第29章 “什么声音?!”桐生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支发出怒骂与尖叫的手机, 他翻着通话记录,确认了那只是一个空号打来的电话。 第29章 “是有人在吵架吗?” 杰也有些不确定了。电话里的声音分明就是在他身旁的野梅的声音, 难不成是录音,他和别人吵过架?可是,打来的电话是空号又做何解释,如果是恶作剧的话,又怎么精准定位到这里呢? 越想,杰越觉得这事有些诡异。 如果是诡异的话反而更好说。装作看不见萦绕在周围的古怪生物的夏油杰, 保持着一种淡淡的冷漠。不知从何时开始,他逐渐能看见潜藏在人们身边的怪异物种,它们大多都不具有人形,而且重复着特定的言语和行为。 就比如说趴在店铺上的那只鱿鱼一样的生物,一直在重复着相同的话语。 “美味……美味刨冰……快来吧……美味刨冰在这里……” 加茂野梅的表态就是:“别管它。” 没有朗尼在身边, 他感到有些害怕。以前他总是装作看不见、听不见,只要不进入这些东西的逻辑中, 它们就不会缠上自己。可是并非所有都有迹可循,有的则防不胜防。 可对于未来要发生的事,野梅根本就无法解决。 他恹恹地趴在圆桌上,似乎是要被七月中旬的气温热坏了。可是衣服只有上下两件, 他压根就无法脱掉其中的任何一件。 那波斯猫一样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动着, 夏油杰看了看时间, 他们是四点放学的,现在已经是五点了。 “除了爷爷的电话, 其它没有了吗?” 野梅的脸埋在臂肘里,一声模糊的鼻音冒了出来。朗尼不在,他房间里的电话就没人接听,剩下的就只剩下爷爷的电话。 ……啊, 不对。他还记得一个号码。 野梅思索着拨下了那串熟稔的号码,他也不清楚对方是否在家。 在莫名紧张的气氛中,电话的那头出现了一个甜甜的女声。 “谁呀?” 野梅也问:“谁呀?” 女孩似乎是靠近了听筒,她大声道:“这里是梨华的家!” 被这响亮的声音吓了一跳,野梅把手机挪开了一会儿。他想起来了,是悟的妹妹。 “你哥哥呢?” 随着砰砰、呜呜等乱七八糟的声音。一阵激烈的敲打键盘的声音充斥着这个空间,少年的声音接替了梨华,“谁啊?”他似乎是在打游戏,嗓音甚至被键盘和鼠标的点击声盖过了。 “是我!”野梅将耳朵贴在了手机旁。人们一被这个问题提问,就是失去部分的理智,从来不会主动告诉对方“我是谁,我叫什么名字”,只会重复着“是我”,仿佛笃定对方能够听出自己的声音一样。 五条悟一心二用,他操控的角色正同时面对冰河与岩浆,他依稀记得对方去参加玉荷子的婚礼了,嗯……似乎是前天的事情? 野梅连忙说:“我现在在离家好远的地方,你能不能让你们家司机来接我一下。”他眯起了眼睛,因为杰现在正在向他展示如今所在的街道具体地址。 “我在住之江町三丁目,一家叫吉祥寺的刨冰店边上。” 悟发出了他的疑问,“你家里人把你丢下了?”不怪他这么想,在他心里,加茂野梅一直是被排挤的那个,而他众星捧月,堪称两个极端。不过对比就算不是他,是野梅的姐姐,结果也是一样的。 野梅觉得事实恐怕如此。 但他除了家,没有另外可去的地方。 但那时候要是被赶出家门了呢? 时隔四年,他又想到了这回事。 悟随口答应了,看来现在的他正沉浸于趣味盎然的电子游戏中,并且觉得,加茂野梅有可能失踪,也有可能受伤,但总是能够顺利地回家,他就是这么奇怪的家伙。 但在挂断电话前,他还是想起了什么。 “你现在在电话亭吗?” “有人借我手机。” 悟就说:“哦。” 电话挂断了。 可就算有人来接,速度远没有想象中的快。 将近六点的时候,桐生的奶奶打了电话过来催促他回家去。桐生的心情看起来不太好,和奶奶说话时的语气也有些冲。但他又害怕对方向爸妈打小报告,到了那时,说不定会没收自己的零花钱。 杰仍然坐在椅子上,“你先回家吧,我陪他等人。” 桐生不情不愿地背起了书包,打算沿原路返回。 野梅朝他招手,“我下次一定会把钱还你的。” 桐生摆了摆手,示意不用这么做。但野梅已经挪开了视线,他的注意力被附近橱窗里精美的洋娃娃所吸引。美兰也有一堆这样的娃娃,而且对它们爱不释手,但她嫁人之后,这些玩偶就被她的父母扔掉了。 一想到朗尼也有可能被人扔掉,而扔掉它的人还有说有笑,他就怒火中烧。这起起伏伏的海浪似的情绪一直在伤害野梅,从玉荷子的婚礼前夕他就感觉自己变得更加奇怪了,有时候心跳跳得格外快,就好像是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一样。 观察着对方被空白所填满的侧脸,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又开始敲打着他的脑海。在他的意识有些飘远的时候,野梅反而目不转睛地端详着他。他正视着别人的目光很热烈,压根就无法忽视。 “这算你第二次救我吗?”这个问题,与其是在问杰,更像是野梅在问自己。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又开始向上浮动了,几乎要跟着灵魂一起漂浮到天空上。随着一阵哆嗦,他又回到了原地。 杰摇了摇头,“一次都不算。” “你好奇怪。”野梅也用这个词评价上其他人了,他微微地笑着,反而证明了他的心情还算不错。 等到五条家的司机到来,已经入夜了。夏天的夜晚来得很晚很晚,天色还介于明亮与晦暗间明显的分割线上,野梅拘束地坐在后座的真皮座椅上。他贴着窗玻璃,向对方小幅度地挥动着手掌。 杰叹了口气。 在目睹轿车彻底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他也要回家去了。 三千元啊……他得攒多久的零花钱啊。 …… 就像杰在忧虑着三千元一样,野梅也有着自己的忧虑。当他站在家门口的那一刻,他就觉得所有的甜蜜与喜悦都在一瞬间消失不见了。 可令野梅没有想到的是,整座宅邸里空荡荡的,平日里穿行的使女与男仆都消失不见了。 他的家变得如此黑暗,哪怕有月亮的照亮,地面与屋子也显得黑漆漆的。 加茂野梅沿着兄弟姐妹们所居住的屋子一间间地敲过门去,房间里竟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他悄悄地推开门,却发现每个房间中都少了很多东西。 “姐姐?” “叔叔?” 回应他的只有风声。 直到野梅一路追寻到家主的屋子,他才看见了昏暗中的一抹灯光。他心神不安地推开了这扇门,一只满溢的瓷杯却无比巧合地从桌上翻倒下来。 瓷杯在地面上化作了碎片,而加茂玲人手里的茶壶仍然被举在半空。泛黄的茶水仍然不停地向下滴落,沿着桌角的纹路笔直地落向地面。 哒。 哒。 对于野梅的归来,加茂玲人似乎有些惊讶。他漠然地说:“还以为你已经被判处死刑了。” 野梅的五官完全皱了起来,在回来之前,他还替对方解释道:有没有可能,爷爷不知道这回事呢,是大哥自作主张,因为悠斗恨他。 野梅左顾而言他,“大家怎么不在家?”这几年他已经长高一些了,但与家主相比,他仍然是个小个子。对方的阴影笼罩着他,就像是笼罩着挣个世界。 家主却告诉他,他们一家全部要搬回京都了。十来年前,他们和五条家一起离开了故土,但现在,或许回去更好。 野梅赶忙说:“那我也回去……”他说长大了,一定要离开家,可是现在,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这里还有父母留下的气味,可他不能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着。 如果说,孤单是一片海洋,那野梅会在这片大海里彻底溺死。 “不。”加茂家主坚决地摇了摇头。 野梅感受到了一种即将要被抛弃的绝对的恐慌,平整的地板忽而变得颠簸,他试图去拉动对方的手——粗糙的、长出了皱纹的手。皱纹里沉淀着几十年的岁月,野梅以为自己能从其中找到剩下的温情。 可是爷爷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鲜明,愤怒、厌恶、憎恨,像一盘打翻了的调色盘。他怒不可遏地反手抓住了孩子的手腕,他开始反复地提起被埋葬的故事。 他提起自己的女儿——他分明有这么多孩子,却偏偏要提到这个女儿。他诉说自己的女儿有多么的天真,轻易地陷入了爱情的漩涡。这世界上能打败理智的,除了爱以外还有什么呢? 就在两人争执的时候,桌案上的电话冒出了声音。一个稚嫩的童声唱起了歌谣。 “在~充满~希望的~一天~” 野梅的头皮上冒出了一阵鸡皮疙瘩,他想去指那台怪异的电话机,可家主却一个劲地发泄着自己的感情。 第30章 电话继续唱着歌,它的声音仿佛从十分遥远的地方前来。 “迎来了~全新的~生活~” 与这纷乱的现场所不同,铃声不缓不慢地播放着。 “让我们~一起~迎接~新的~明天~” 嘟……嘟…… 电话被自动接听了。 几乎强制接听的电话像一个无法被忽视的魔咒,附近所有的声音都被纳入了机器之中。 “她本来不打算结婚的……”玲人喃喃道,“我对桔子说,就这样和家人一辈子生活在一起好了。你的母亲,还有祖母,我不会忘记她们发狂时的模样。桔子一直都很听我的话,上了高中以后,遇见秀介的那一天,全都变了……都是你……你们,全都是你们的错!” 他固执地认为这个孩子身上也流淌着和加茂秀介一样邪恶的血,正是这股邪恶,才引发了一系列的令家门蒙羞的灾难。 野梅差点要被提起了,他的脚尖垫得高高的,以支撑自己不够文档的身体。他管不上电话,管不上铃声,脑袋里的噪音几乎要冲出大脑,来到外面的世界。他不停地反驳着,“不对!胡说!不对!”气血蹭蹭地往上涌着,不是眼泪而更像是血的水珠像波纹一样在眼底闪动着。 砰! 加茂野梅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随着一阵挣扎与推攘,他的后脑重重地撞击在身后的墙壁上,一个停顿后,这具身体缓缓地落下。 哒。 哒。 哒。 哒。 茶水不停地滴落着。 渐渐地,它流淌进名为血的海洋里。所有的黄色都变成红色,所有的红色都向着老人的脚边流淌,淌过他的鞋底,向着更远方前进。 有些人总是在犯错后才知道后悔是怎么写就的。 这个人一下子变得虚弱而疲惫,想要逃避他一手制造的恶意。凝视着那颜色、形状都完全一致的眼珠和五官,他内心的年轻人慢慢地从身体里爬了出来。 “……桔子?” 第30章 预告着死亡的「鬼来电」再次拨通了房间内的座机。 空白号码。 悠远的儿歌。 自动接听。 “啊啊啊!砰!” “啊啊啊!砰!” “啊啊啊!砰!” 电话不停地重播着那声惨叫。这来自于住之江的怪谈在房间里搜索着死去的人类, 可它感知不到死者的存在,于是它反反复复地播放着主人公生前的最后一句话。 那绝望的悲叫在撞击声后戛然而止, 加茂玲人像是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抬起对方的肩膀,用手捂住了对方后脑上的伤口。一片血淋淋的黑发,热血汩汩地涌出。 这些古板的人,总是觉得黑发意味着纯洁,不允许染色, 也不允许剪短,受之于父母的头发,在以前全部断掉的时候就意味着屈辱与死亡。 这些头发仍然连接在野梅的头皮上,只是从光滑变得粘稠,像一团泡发在水里的海带。 这个老人触摸着对方颈间的脉搏, 好在动脉仍然跳动着,呼吸……呼吸还在…… 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了, 只是站在原地,任由茶水染湿他的脚跟。 电话机仍然在播放一段刺耳的尖叫,它似乎不知疲倦,也永不停息。 「鬼来电」像一只无处可去的无脚鸟一样盘旋在宅邸的上空, 它不得不飞往这座城市的其他地方。 它会找到与那支手机相关联的每一个人, 每一个人都将堕入死亡。 …… 咒术总监部。 这里正在展开一场讨论。 “那么他是否可控呢?你知道的, 老人们总是会因为各种小事而担心受怕。”术师之一问道。 禅院直毘人抚摸着自己已经缝合的耳朵,虽然疤痕没办法被除去, 不过从结果上来看已经相当良好了。 作为提供证据的当事人之一,他的动作、言语,依然没有展现出更多的关心之意。 “五条家的那小子可控吗?”他反问道。 自从十二年前那堪称“爆诞”的诞生之后,全日本的诅咒都因为他生来的水平、能力成长了, 可其他术师们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强大,这其中代表的意味是,诅咒们是为了制约他的出现而变强的。 五条悟是不可控的。 已经有了一个特例,其他人还能够说完全控制住吗? “还不如看看最大输出程度在哪里。”另一个人提议道。咒术师与咒灵都被拆分为从高到低的五个等级,而位于顶端的“特级”,代表着国家级的战力。可特级之间也有差距,有的咒术师被评价为特级,只是因为特级之上没有更高的等级罢了。 有人担忧道:“但是沉没成本有点大,至少要以一条性命作为前提。” 到了这种地步,他们的想法不是“非要赌上一条命吗”,而是——“以谁为代价比较好呢?” 这些人的道德感总是时高时低着,能够顺着目前的情况而上下变化着。 如果一定要选择的话,毫无疑问是没办法救活的术师。 而眼前,正好就有这么一个机会。 特级假想咒灵「河月车站」。 1999年,一名叫做三浦灯子的年轻女性按照路线图在接近半夜的23时23分登上了一辆名为宇宙号的列车。平时只要七八分钟就能到达的家附近的站台这次,这次过去了二十分钟,列车依然没有停站。 感到不安的三浦灯子便在网络上发帖向其他网友寻求帮助。她还在帖子称:列车上一个人都没有,而且,这辆列车一直在一片漆黑的隧道里穿行,又过了很久很久,列车在一个从未听过的“河月站”停了下来。犹豫了一会儿,三浦灯子决定下车。 她在网络上最后的发言是:好奇怪,附近有太鼓的声音……不过我遇到了一个腿脚不方便的老爷爷,我决定先去问问他。 在帖子上留下这句发言之后,三浦灯子便从网络的世界上消失了。 深夜、不存在的车站、年轻女性消失,这条帖子在几天之内被疯转,有许多人还向当地的警局报警,寻找消失的三浦灯子。 人们对于未知的恐怖的想象力永远是无穷的。 在短短半个月内,「河月车站」的传说爆发在了全国各地。虽然后续警察们发现这只是三浦灯子在网络上为了博得流量而编造的谎言,可是大多数人都看不见真相,他们已经被这充满悬疑与惊悚的故事裹挟。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名为「河月车站」的假想咒灵便出现了。 基于人们庞大的想象力与口口相传的延续,这只咒灵变得越来越强大。再加上近年来,创作者们借助着这新兴的交通工具创造了许多故事,这些与列车相关的恐怖传说竟然全部被结合在「河月车站」这单一的传说中。在短短三个月内,「河月车站」的评级从二级升上了特级。 最后一次对其进行评级,是在两个月前的中旬。 剪刀男,末班电车杀人狂,独脚老人,隧道偷窥狂……这些藏在幽暗处的生物正窥探着登车之人。 咒术师们虽然可以进出河月车站,可他们没有力量一口气消灭列车中的所有咒灵。这辆列车每天晚上23:23会在鹿岛站发车,接下来,它将沿着日本一号线穿越被诅咒强制延长的庆隆隧道,一个小时后会在河月车站停靠三分钟,这三分钟里列车车门将敞开,记录在册或是从未见过的怪异们会一拥而上。车门紧闭后,列车将继续前进,直到来到第二天的23:23。到了那时,列车内的一切都会恢复原状,它将从鹿岛站重新发车。无论昨晚发生了什么,死去了多少生物,它们都将在列车的领域里再度复活。 如今在册的咒术师中虽有强力的术师,可与河月车站相关的咒灵诸多,且缺乏与之相关的信息,如果不在24个小时内将所有的怪物全部解决的话,那么就是白费工夫。 上一位自告奋勇进入河月车站的咒术师名为白川,他身上有着不可逆的致命性伤。他缺失了下半边脸、右下肢以及两枚肾脏,据他所说,这都是被其中的生物吃掉的。 白川一直想要报复河月车站,可他却没有勇气再一次进入其中,面对那数不清的怪物们。 这一次,他主动请缨愿意成为奉献之人。 白川是在安山心内医院找到待刑犯加茂野梅的。 安山心内是日本排名第一的精神专科医院,在经历了经济泡沫和亚洲金融风暴之后,许多人的精神都岌岌可危。当然了,在阴地里,安山心内也会接受贿赂为有需要的人诊断特别的精神障碍。 安山心内院三楼,一位戴着口罩、拄着拐杖的男子正跟着医生的引导前进着。 穿越浅色的墙壁与走廊,在医生的带领下穿越五道铁门,白川终于来到了加茂野梅所在的病房。他的拐杖在地面上砸出咚!咚!咚!的沉重的声响,一些少年从铁门后探出了脑袋纷纷看向他,那一张张稚嫩的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呆滞与笨拙。 第31章 这里是青少年精神科。如果不是亲眼看见,白川也想不到,竟然会有这么多年幼的孩子也罹患精神疾病。 得到了特别指令的医生向白川介绍道:“我们这里的患者都是家属无力陪同的,最小的是九岁,最大的即将成年,不过成年之后如果家属还是不愿接走的话,就会直接转移到成人病区。” 白川只觉得这些孩子们有些可怜,这难道不是囚禁吗?在他心里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前方的房间里传来了猛烈的撞击声。那是与铁的碰撞,当——当——当——空心的铁管制造的回声不断地向外传递。 这只是一个开始,混乱紧接而来。有谁断断续续地咆哮着,随着这个开头,前方的房间里传来了更多人的叫喊与打砸声。 医生无奈地笑了笑,“前面是重症监护室,一般新来的患者都需要在那里看护几天。你要找的332585号患者也在那里,是四天前玲人先生送过来的。” 拄拐的白川终于来到了医生口中的重症室,与身体残疾的他不同,这些孩子们则是精神上的残疾。 刷得惨白的大房间里摆放着九张铁床,白川一眼就看到了他要找的人。 加茂野梅正窝在角落的铁床上,额头上绑着三层绷带。医生告诉他,“今天早上的情况稍微好转了一些,但晚上的话不一定会不会发作。”他以讲悄悄话的口吻说:“他母亲——加茂堇子也在我们的名单上,我早就叮嘱过玲人先生,既然精神分裂已经遗传了三代,就不应该继续生育。虽然现在还无法正式诊断病名,但最终的结果也大差不差。” 白川并不了解加茂家的家事,也不是很想偷听这种私密的事情。 但医生的重点在下一句。 “你确定真的要带他走吗?小孩子虽然看起来很柔弱,但一旦开始发狂,白川先生你……恐怕控制不了。” 332585加茂野梅,他歪着头靠在墙壁上,薄薄的被子盖着纤细的双膝。 和那些小房间里的孩子一样,他的眼神也很呆滞,甚至找不到其中的焦点。 注意到对方头上的纱布,白川看向医生。 “来的时候就有,”医生思索了几秒钟,“是在家里发生的事情,玲人先生说他不小心撞到墙壁了。” “在我看来,这就是诱因吧。” 白川陷入了沉默之中。他的视线渐渐下坠到自己残缺的右腿,虽然安上了假肢,但每个午夜梦回的晚上,他都会忍不住发出哀嚎。 他必须回到那辆列车,向那车上的东西复仇。 “加茂野梅……”这股感情涌上了白川的心头,他按照总监部下发给他的程序开始了许愿的流程。 “我想要摧毁特级假想咒灵「河月车站」里的一切。” 加茂野梅抬起了眼皮,他看起来仍然是空洞的、疲惫的、茫然的。 白川不知道他要从自己身上拿走什么,在紧张的等待中,他一下子变得无力了,无论是头脑还是肢体,都像是失去了支撑它们的力道。可白川依然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既没有失去肢体,也没有失去生命。 那福神到底从他身上拿走了什么呢? 白川忽然很想躺下来,盖上被子,好好地睡一觉。不去理会可怕的河月车站,也不要去想着自己残缺的身体。一切就让它过去吧,复仇什么的……也无所谓。 灵光一现间,白川终于意识到对方拿走了自己的什么东西。 原来是他的复仇之心。 第31章 接近午夜的列车站已一片漆黑, 灯光熄灭,只剩下零星的条码反光。 进入鹿岛站的时候一班列车是在10:15分, 随后工作人员就会关闭该车站。之前也有行人意外进入河月车站的事故,但幸好的是,那家伙的灵感差到了极点,即便是在列车强化的领域内也没有看见任何诅咒。 他相当安稳地离开了这片区域。 23:10pm,白川和加茂野梅已经进入了候车站。 一个残疾人,带着一个缠着纱布的孩子, 哪怕是将近半夜,这个奇怪的搭配还是吸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 白川虽然绕开了主街区,但东京的夜晚哪里都不缺乏客人。若是普通的打量就算了,更有甚者觉得他们这对组合不是乞丐就是人贩子,还向附近的巡警寻求帮助了。白川遇到了两次这样的麻烦, 还好用证件挡过去了。 咒术师的存在是不为人知的,白川向巡警展示的证件也并非术师资格证, 而是由国家颁发的用于掩盖术师活动的特别资格证,上头盖有当地市长的公文印章。 白川一瘸一拐地顺着步行梯向下走去,假肢和他的腿之间的磨合程度没有想象中的高,他不得不借着拐杖行走。拐杖里藏着他的咒具, 他师承千风道场, 可如今的白川已经无法像之前那般动作灵敏, 他只能将全部的希望投靠在这个家伙身上。 但真的能够成功吗?白川甚至质疑起自己的决定来。 越靠近车站,他的心情就越低落, 他就不应该来到这里。 失去了那激烈的心情,白川只感觉自己成为了没有目的的无头苍蝇。 那苍白的脸蛋,受伤的头颅,还有呆滞的表情, 难道他的上司只是为了和这个孩子过来送死吗?现在就连对方走路的姿势也让自己感到抵触。 但他们已经站在了鹿岛站前,距离河月列车发车只剩下三分钟了。 白川低语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这句话不知道是他在对野梅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车站内黑黢黢的,缺少光线的昏暗的环境中,只有头顶的照明灯保持着微弱的光亮。 依照手续将加茂野梅从医院里带出来后,白川还没见他说过话。在离开安山心内之前,虽不屑窃听他人故事的白川还是找医生了解了一些。 他现在正处在“急性发作期”,也就是说,他会做出什么行为都无法预料。据那位医生所说,前三天都是依靠一日两次的安定剂解决的。 白川顿时觉得很冷。 藏在这个故事背后的“玲人先生”就这么消失了。 在这阵犹豫中,电子时刻表上的时间从23:20跳到了23:23。右侧隧道传来了轰隆隆的进站声,两盏照明灯的强光笔直地射向前方。与此同时,已经被关闭的车站播报系统自动打开了,“列车进站!列车进站!请鹿岛站的乘客们做好准备!” 冷漠的机械音重复播报了三遍后就又熄灭了,名为“宇宙号”的列车停靠在了他们面前,车门缓缓打开,其中空无一物,一阵阴邪的冷风“呼”地一声刮了出来。 在车门打开的一瞬间,白川便意识到周围的空气都变得与众不同了。他们二人已经进入了「河月列车」所管辖的领域之中,这时候,再写后悔两个字就太迟了。 在踏上列车的那一瞬间,加茂野梅罕见地开口说话了。 “好冷。” 他身上穿着的是住院时带去的衣服,一件亚麻和服。袖子和下摆都有些短了,看起来不是正当年的东西。 白川脱下了自己的外套给他。气温虽然不低,但列车中却散发着无法驱散的寒意。 两扇车门重新闭合了,23:26pm,宇宙号发车了。它的终目的地是鹿岛站,也有可能是死亡。 白川小心地从背包里释放出了三只被咒力包裹的电子飞虫,人证与物证缺一不少。这三只电子飞虫的咒力来源于他自己,一旦力竭或是死亡,飞虫会将它记录到的东西直接传递给本部。 电子飞虫们在这狭长的六节车厢里飞舞着,根据它们传来的信息,车厢里既没有司机,也没有乘客,只有坐在同一条椅子上的他们俩人。 加茂野梅的喉咙里发出了咕噜噜的、猫一样的叫声,可看向他时,又看不见颈间的动作。 擦擦擦……擦擦擦……像是整理指甲的声音。 指甲的声音实在是过于刺耳了,白川寻找着声音的来源。他的视线从头顶往下落去,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直到落在加茂野梅放在坐席背面的手。 他想叫对方停止制造这种噪音,但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却开始响个不停。 “在~充满~希望的~一天~~” 诡异的童谣忽然响了起来。 白川陡然发现,人的手心那么光滑,怎么会传来指甲与椅面摩擦的声音呢? 传说中,只有死人的手指甲才长在手心。 来电铃声自动播放完毕,只听到“嘟”的一声,里面传来了一个男人刺耳的惨叫。 白川掐掉了电话。在「河月列车」离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惊讶了。 加茂野梅一直紧盯着前方的窗玻璃,白川怀疑他到现在都没有眨过眼睛。距离河月站还有至少十五分钟的车程,在那之前,他们除了等待外其余什么都做不了。 在隧道里飞速移动的列车,它的玻璃上也只是滑过一片又一片的黑影。时而庞大,时而瘦长,在前照灯散发的光亮下,影影绰绰得像一群鬼的影子。 窗户上,一直有两个闪烁的红点,不知道是列车车体上的装置的倒影,还是头顶车灯们的缩小。 第32章 十分钟。 五分钟。 三分钟。 前方就是河月站。 白川的假肢连接处又开始隐隐作痛了,他的脸是被独脚老人吃掉的,腿是被蜘蛛吃掉的,肾脏就被看不见的东西拿走了。 列车的速度明显缓了下来,河月站的站牌完整地出现在了白川的眼中。直到现在,野梅依然看着窗户上的两个红点,红点之间相隔着六七厘米的距离,就像是两只人眼之间的宽度。 车门打开了。 白川的神经也紧绷起来。 “它们要来了。”他提醒着加茂野梅。 一阵更加寒冷的风不停地往列车内汹涌,车内所有的空气都将要被冻结。 咚,咚,咚,沉重而缓慢的声音,白川拄拐行走时的声音,一个独脚的老人慢吞吞地上了车。 白川的鼻子和眼睛抽动着,独脚老人却笑眯眯地坐到了他们对面的坐席上。 接下来,是一名身着列车员制服的男子,年约四五十的模样,拖着一把巨大的斧头。他是“末班电车杀人狂”。 然后来的是抱着一个襁褓的白衣女人,襁褓里空无一物,可女人却一直低头安慰着怀抱里的“孩子”。 紧接着,另一名列车员登录了。他比午夜杀人狂要年老一些,两只手抓着一把足有人大小的裁缝剪。 一堆由眼珠构成的肉块上车了。 一只长得像大象的动物上车了。 一个透明人,上车了。 …… …… …… 手机铃声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它又自顾自地唱完了歌,自作主张地接听了,里面又一次传来了男人的尖叫声。这一次,白川终于认出来了,那分明是他自己的声音。 如今,他已经坐不下去了。白川的咒具从拐杖里抽出了半截,如果那句尖叫属于他,那是否代表着他最后死在了这里呢。 这时候,加茂野梅挪开了正对窗户的眼睛。 一张鬼脸从窗玻璃里浮现,瘦长的身体径直穿过了列车的表面,那惨白、可怖的面孔就横在白川的眼前!一双红通通的眼珠上下翻转着,正如窗玻璃上的两点红光。 那两颗红点并不是灯光,而是这家伙的瞳孔。 白川这才想起来,记录在「河月列车」这一聚合诅咒里的分支——偷窥者汤姆,原来他一直都藏在隧道里!怪不得,原来如此……! 白川睁目欲裂,人根本无法长时间地保持双眼的打开。他召唤来电子飞虫,试图让这造物来充当自己的眼睛。 一旦遇到偷窥者汤姆,就必须一直看着他的存在。一旦挪开眼神,他就会来到你的面前,杀了你。因为他是藏在黑暗里的偷窥者,谁能不能将他所犯的过错暴露在阳光之下。 偷窥者汤姆的异动打破了列车内的平静,骤然间,所有的怪物都一股脑地向他们涌了过来。 咔嚓咔嚓!剪刀男挥舞着他巨大的裁缝剪,列车洁白的四壁顷刻间出现了道道裂纹。 末班列车杀人狂拖着他的斧头猛烈劈砍着,他要吃人的肉,喝人的血,用人类的皮囊做成自己美丽的衣裳。 蜘蛛爬上了顶部,粘稠且坚固的蛛网瞬间形成,白衣女人的襁褓被蛛丝所带走,她坚硬的黑发开始在半空中狂舞。 眼珠们悄无声息地吞噬着列车的表面,钻进车轨之中,一股股的停顿感令车上唯二的人类脚步不稳。 透明人张开了嘴巴,它一口咬下了白川的耳朵。 群魔乱舞间,加茂野梅仍然安静地坐在原地,他的眼神有些渺然,仿佛是透过玻璃看到了未来或是过去。 这些咒灵们,怪物们,竟像是没有发觉到他的存在,只针对着白川一人发动着攻击。被撕裂的皮肤与肢体,像雨雾般散开的鲜血,难道说,今天真的是他的死期? 一声破碎的尖叫回荡在列车内,正如那通无名电话里传来的声音。 加茂野梅站了起来。 他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突然之间,就从安静变得狂躁,仿佛有人在他耳边说着什么逼迫着他。 他不停地说:“不对!不是!不对!”像是在反驳某个人的话语。 电子飞虫们被列车内的力量震得七零八落,记录的视频内容也无法分辨东南西北。全世界都是颠倒的,所有的咒灵都是可怖的,男人的尖叫是不绝于耳的…… “不对!”野梅重复着与加茂玲人的争吵,哪怕他的对面没有人类,只有贴着墙壁爬行的蜘蛛与偷窥者汤姆。他的记忆仍然停留在四天之前,就连自己已经登上了列车这回事也想不起来。 但白川压根就无需担忧。 许愿,付出,得到。 这个流程已经完整了。 随着一阵无形而磅礴的力量奔涌而过,列车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不见了,寂静笼罩着这节车厢,只有四周迸溅的血液和白川微微的喘息声证明着,就在刚才,这里还发生着某场屠戮。 宇宙号继续前行着,它带着两人穿行在日本的隧道之中,这幽暗的神秘像雾气一样飘散在他们的身边,似乎永不停歇。 第32章 永无尽头的隧道中, 竟然漂浮着点点的萤火虫一样的光芒,数万颗星子一样地微微闪着光亮, 白川拖着自己的残肢重新回到了坐席上。 如此美丽的光景……这里是河月列车制造的幻境吗?白川不禁想道。 一些血红的丝线像两足类一般爬上了他的肩头,在他的伤口中穿针引线。它的主人正焦躁不安地在车厢内部走来走去,他碎碎念叨着,翻来覆去都是同样的话语,词穷的意识找寻不到新的内容。 加茂野梅的大脑很混乱,构成“卑弥呼”的无数个一千二百人不停地在他的脑海里喧嚣着, 与此同时,无法抵抗的遗传病又在侵蚀他为数不多的大脑体积。福神栖息在纯白的宫殿中等待他人的呼唤,八尺摩擦着指甲整装待发…… 白川喘息着,逐渐地,他发现自己被透明人咬掉的耳朵已经彻底愈合了, 本应该存在裂痕的地方绑着一串细细的红线。 “是你帮了我吗?” 加茂野梅没有回答,只是来回走动着, 残存的电子飞虫将他这古怪的、读不懂的行为全部尽收眼底。 没一会儿,两个人类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腾空感,他们几乎在车厢内倒悬过来。在一阵无法忍受的天旋地转中,他们仿佛进入了一个新的时空。 白川揉了揉眼睛, 展现在他眼中的是一片闻所未闻的风景。 「河月车站」真的只是一个传说吗?白川惊恐地发现, 这辆列车已经离开了幽暗的隧道, 飞升至了一片辽阔的星河中。 暗色的世界中,无数颗色彩斑斓的球体发出不等的光亮, 与真正的群星相比,白川只感觉自己渺小得如同蝼蚁。此时此刻,他已遗忘了恐惧,这无垠的宇宙带给他的只剩下空前绝后的震撼。 一片星星在窗外移动着, 它们之中有些密集地挤在一起,有些隔着很远的距离,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人类的外轮廓。 发作了许久的加茂野梅终于觉得疲惫了,他背靠着列车的扶手,亚麻的和服上不经意间染上血红的斑点,看起来就像是一朵朵的梅花。 白川不由自主地开口了,“我们还能够回去吗?”离开了轨道的列车浪漫地飞行着,白川曾经怀疑过,为什么两趟宇宙号的发车时间之间相隔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在不驶向河月站也不驶向鹿岛站的这段时光中,它究竟停歇在何处呢……他不知道这个答案,世界上恐怕也没有多少人能够解出这个谜题的答案。 他们只是在星间飞行着,时间像白马一样从手指之间溜走了。 在等候车门再度打开的这段时间里,野梅一直坐在地上,凝视着窗户独自旋转的星体们。也许列车里的时间和现实中的时间不是流通的,白川昏昏欲睡时,窗外传来了电子时刻表的声音—— “列车进站!列车进站!请鹿岛站的乘客们做好准备!” 这堪称黑暗中的黎明之声。 白川看着飞溅在车厢内的满地鲜血,他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车门被风吹开了,熟悉的黑暗站台上依然只有时刻表与反光出入口闪着微光。23:23的时间彰显着,在人类的世界里,时间已经过去了一整天。 真的出来了吗?白川重新捡起自己的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上了站台。但野梅却仍然呆呆地坐在一旁,眼见着车门即将关闭,新的恐怖将要卷土重来。白川咬咬牙,用他不拄拐的那只手臂抱起了对方。 他们步伐踉跄地走出了车站,接近深夜,附近只有拉面店和关东煮店还开在角落里。 白川不顾形象地在一家以□□常客作为卖点的拉面店前坐了下来,遮挡行人的帘子后面,正坐着一个肩膀负伤的高大男人。从他肩膀上的牡丹黑龙刺青,就能判断出他百分之百是混□□的。 白川也没有评价对方的资格,因为他们两人的组合更是怪异。 第33章 不觉得像那部老电影吗?白川不合时宜地想道。 “两碗招牌拉面。”他从裤子的暗袋里掏出两张带血的纸币。 刺青男相当自然地跟他打着招呼,“兄弟,刚刚干了票大的?” 白川深呼吸着,“差不多。”差不多的意思是,他差点就被干掉了。如今的他不再怀疑身旁这个男孩了,他看见车厢里的一切非人生物被海浪般的力量碾压而过,地面上只残留爆炸开来的鲜血。 也许他被时代抛弃了,听说,这一代还存在着许多可以称之为天才的孩子。像他这样无用的旧时代的产物,恐怕也该跟着退潮的潮水一起离开。 加茂野梅如同白纸般空白的脸庞上落下白炽灯的光芒,白川也无法分辨,究竟是刚才那狂乱的模样更绝望,还是如今的空洞更痛苦。他试探着让对方握住了筷子,可那双筷子就静止在了半空中,仿佛时间也停止在了一刻。 …… 加茂野梅根本没办法一个人生活。 从安山心内带回了处方药之后,白川带着他回到了加茂家的宅邸。令他没想到的是,加茂氏在东京的居住地就这样被遗弃了,整座宅子里一无所有,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人带走了。 这是他没有想到的结果。 也许这个选择是错误的,白川就应该把他送回医院。 电子飞虫所录制的视频已经上交到了总监部,白川的脚一浅一深地踩在干燥的土地上。 房间里还很干净,看得出来主人们其实还没有离开多久。白川默默地想,那些人,你的家人们,就这样把你丢下了吗? 就在他试图烧些热水的时候,有个不速之客翻过了围墙,闯了进来。明明大门敞开着,对方却像是有着某种特别的爱好一样,特地跳过了超过两米的白墙。 “加茂——野梅——”一个有些粗糙的男声正拉长着嗓子呼喊着,那是刚刚进入青春期的男生的声音。 白川冒头一看,是一个穿着青海波花纹和服的男孩。就在他出声的半分钟后,一个穿着素色和服的年轻女人抱着一柄红伞小跑了进来。 “悟少爷——”女人连连呼唤着。 白川与这对年轻男女站在了对立的两面,他蒙着口罩,残缺着一条腿,还拄着拐杖,无论怎么看,他都更像是入侵者。 光是从外表看来就贵气非凡的男孩打量了他一番,他突然“啊”了一声,“地上有很多落叶。” 白川心想,对方该不会是把自己当成这里的仆人了吧。 抱着红伞的女人也帮腔道:“过两日就要下雨了,倒时怕是玷污了院子。” 真是两朵璀璨的奇葩。白川少见地吐槽了。 来自名门五条家的少爷和他的使女,堂而皇之地将自己当成了这里的半个主人,特别是使女(白川知道了她的名字,花果),一会儿指使着他去打扫这,一会儿又让他去打扫那,仿佛白川的职业是家政工,而并非是一名已经退休的一级咒术师。 虽然后者如今的生活状态还有些比不上前者,无论是从生活质量还是从工资奖金来看,但白川依然坚持着自己的身份。 他的假肢有着非常明显的特征,没一会儿,白川便在廊下歇了下来。花果也坐了下来,怀里仍捧着那把红伞。 “为什么这里除了你以外,一个仆人都没有?”她不解地问道。 “我不是仆人。”白川反驳道,望着这夏意盎然却无人居住的宅邸,他只是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大概是离开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吧。” 悟稀少地端坐着,熟悉的房间,熟悉的摆设,熟悉的书架上摆放着伊藤流水的悬疑小说,唯一不同的似乎只是当事人而已。 他仍然是随意地说着话,“怎么花都枯了。”大厅里有一支高大的瓷瓶,四年前就树立在角落里。里面的竹枝与花束时常更换着,那一次枯了,这一次也枯了。氧化成褐色的花瓣软软地垂下,肥大的蕉叶也泛着暗暗的铁锈色。 野梅低着头,睫毛几乎盖住了下眼睑,他看起来马上要睡着了。颈间的素戒们夹在衣服的夹层中,上面也留着两条暗红的划痕。 悟拨着地毯上的花纹,又或是翻弄着落在手边的书。他唯一愿意切的水果是柿子,可现在远没有到红柿成熟的季节。 他也是没有父母在身边的孩子,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学会了长大。因为他很聪明,也很强大,在自身的强大里蕴含着其他人对他的骄傲与尊重。 但就像他总是提起的那回事,世界既然有南极与北极,就会有与他截然不同、甚至是完全相反的角色。 不被人喜爱、不知道如何面对其他人的恶意、甚至不具备清晰头脑的人—— 这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可悲的人吗? 对,就在悟的眼前。 悟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语。 他从来都不安慰人,因为也没有人安慰过他。他只是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 悟在房间里寻找着那只可疑的熊偶。鬼魂们从屋顶飘了下来,用困惑的目光描摹着这个男孩逐渐变得锐利的面部。 “你的熊呢?”他摇摇对方的肩膀,野梅似乎短暂地清醒了。他的手指轻轻地搭在前者的手心里,断断续续地说:“朗尼……找不到……被人抓走了。” 悟早就知道,那种东西迟早有一天会被人带走的。 夜色渐渐地遮盖着穹顶,花果央求着她们家的少爷回家去。她和政江一样唠唠叨叨,只是方面有所不同,一会儿是“老爷会骂我的”,一会儿是“我明天是休息呢”。 在这样持续的言语轰炸下,这位少爷不厌其烦,终于打算打道回府。离开之前,他习惯性地戳了戳野梅的脸颊,那种变化的触感让悟意识到了,传闻中的青春期的靠近。 临走之前,悟让花果从钱夹里拿了几张一万元出来。花果郑重地将钱交给了白川,并嘱咐道:“明天就靠你了,别忘了,我们少爷爱吃甜食。” 白川拒绝道:“不。” 可是少爷们的决定总是不容拒绝的,而白川恰好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在总监部的消息传达到之前,他必须呆在这里。 当然了,他也可以离开,但离开的话,他就得把加茂野梅送回安山心内医院。可那样子的话,他的良心始终会受到谴责。 野梅坐在屋檐下,浑浊的眼神注视着天空上正在滑行的东西。 一辆白色的列车正在天空中飞行。 也许是因为它从咒灵们的束缚中得到了自由。 也许它从一开始就不是诞生于这颗星球上的生物。 总之,宇宙号终于能够回到宇宙的怀抱了。 第33章 野梅永远要比悟要大上三个月。 就像野梅那样, 悟也有许多高傲的哥哥们,只可惜他们虽然先于自己出生, 却没有获得足以骄傲的能力。 ‘明明是分家的孩子。’ ‘怎么偏偏是这个目无尊长的小子。’ ‘为什么不是我。’ 悟脚步轻松地行走在广阔的庭院中,其他人的窃窃私语全都被他收于耳中。他果然不喜欢和这些人呆在一块,总有一天——攒够钱的那一天,他一定会离开这里。 东京的房价最近大幅度起伏着,也不知道再过几年,他是否有买下独栋别墅的能力。 悟来到了库房之中, 他隐约记得自己当时让管家垄断欢乐布朗尼生产的时候,仓库里还放了一些人畜无害的样品。就像禅院家喜欢收集强力的咒具一样,悟会收藏一些特别的东西。 封起的纸箱中,三个中号和一个小号的软棕色熊玩偶挤在一块,它们也有着漆黑的眼珠与长长的手脚, 只不过形状大小恰好能被抱在怀中。 悟拿起其中一只长相较为甜美的布朗尼,像使用手偶那般抓在对方的背后, 晃晃身子,“我——是——谁——?” “我是谁——?”棕色的玩偶在野梅的面前摇晃着脑袋,憨厚可掬的模样看了直让人觉得欢喜。野梅仍然维持着前一天的状态,上午两餐的布南色林已经服用了, 药物的副作用令他镇静下来, 甚至有些困倦。 见没什么反应, 悟直接把布朗尼塞进了对方的怀里。明明这种大小的玩偶才更合适,可野梅却像是铁了心一样地需要他的布朗尼。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四只欢乐布朗尼排排坐着, 像是在举行一场简陋的茶话会。白川端着盘子走进来的时候看见的正是这温馨得有些诡异的一幕,他已经知晓了这位少爷就是传闻中的五条悟,从未见过对方的白川还以为有着那种传闻的家伙决定是冷冰冰的、不近人情的机器,可没想到竟然在这里扮家家酒。 悟也觉得很无聊, 他只是看着野梅的眼睛从左边转到右边,再从右边转到左边,仿佛在做某种康复训练。 白川把花果要求的点心拿了来,他最终还是屈服在了对方的淫威之下。附近的三花亭称这是最近卖得最好的,白川只能买了些标着长崎产蜂蜜的长崎蛋糕以及铜锣烧。要他说,所谓的添加了特产蜂蜜的话语,不知道里面有几个音节可以相信。 第34章 甜蜜的口感在味蕾慢慢散开,但就像雪融化之后一无所有,甜味出现之后,也意味着消失。 野梅的瞳孔中,映出他再熟悉不过的脸庞来。他意识到这个人是悟,也意识到对方在逗自己开心——无论是恐慌、喜悦,还是伤悲,它们都像是姐姐的术式一样环绕在他的皮肤外侧,与他的内心之间像是相隔了一个光年。 是他的灵魂出走了吗?野梅无从得知。他的情绪与思考都变得十分缓慢,不知道是因为受了伤,还是处方药的抑制作用。 很大一部分人称,灵魂与思想是同一种东西。也有人说,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存在。谁也无法争过对方,但对野梅来说,它们应当是同一种东西。 在他的眼前,时间流逝得格外缓慢。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野梅伸出手去,碰了碰悟的手心。那羽毛扫过般轻轻的瘙痒感,让人想要发出咯咯的笑声来。 白川在这座孤寂的庭院里等待着,直到第七日的降临。上帝创造世界花费了七天的时间,咒术总监部的长老们也花了整整七天的时间来探讨这一事件的结论。 直到福神领域的中心,需要满足三个条件。一,呼唤“福神”的名字——加茂野梅;二,表达自己的意愿,可能是希望,可能是想要,可能只是一个表示需求的动作;三,许愿之人的身上,有能够作为愿望等价的付出之物,可能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也有可能是你的一种情感,它的危险程度上下浮动着。 必须得确定许愿时的范畴才行。 必须在“加茂野梅”的心中植入根深蒂固的想法。 不是希望,不是想要,也不是一个表示需求的动作,必须以同样的话语作为开场白。 白川嘱咐道:“到时候一定要听他们的话。”他不知道会见野梅的大人物们会说些什么,他自己也不曾与那些人面对面接触过。他把其中一只欢乐布朗尼塞到了对方的怀里,希望到时候他能安静些。 在那之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东京某座茶亭中,咒术界的两位大人物屈尊降临。为了避免他人知晓自己的真面目,他们使用着特别的咒术隐藏着自己的真面目,连名字也是排序的陆与柒。他们懒散地坐在桌后,堂下站着年纪要比他们小上五六十岁、甚至七八十岁的孩子,这副奇妙的构图中,本不应该存在被审判之人。 在一串罗列下的洋洋洒洒的罪行下,陆与柒表达了他们唯一的仁慈。 “……允许,你的生命在世界上继续延续。” 就像救世主那样。 就像救世主那样的口气与言语。 在这个过程中,加茂野梅红玉色的眼珠一直维持着睁开的动作,可他的眼睛却不见疲惫与干涸,仿佛只是两颗纯粹的玻璃珠。 陆与柒自顾自地说完了他们想说的,茶水涌入食管后,还发出了舒适的咕噜咕噜声。欢乐布朗尼刺绣着的微笑表情不知不觉中变动了,它可爱的黑眼珠被一种明亮的鲜红所掩盖,它变得越来越生气,表情也变得无比狰狞。因为它是希望看到人们的微笑而诞生的奇幻物种,而它现在看到的只有空荡荡的心。 就在它五官标志的脸蛋里发出咔嚓咔嚓的咬齿的声音时,一只并非成人的手挪开了帘子。 “我就说你怎么不在家。”在十二岁就已经超过了一米六的五条悟斜靠在茶屋的柱子上。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漠,又低又轻。 每一次他的出现,都像是为了引起别人的震撼而来的。 柒当即站了起来,他严厉地质问道:“你怎么能找到这里来?!”他们在茶屋周围设下了隐秘的结界,这样一个小子不应该能够解开自己的结界咒术。 “没办法啊,谁让你们的老人臭都传到外面来了。”悟耸了耸肩膀,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言语对于两位老人来说有多么的无礼。 虽然知道这并非真正的缘由,但被小辈如此的揶揄,柒怎么忍受。他的嗓音立马提高了,像一只年迈的攻击试图发出能够威胁其它攻击的叫喊来。 “五条悟,你不要以为是自己是内定的五条家主,就能在我们面前为所欲为。就连你父亲松风见到我们也是毕恭毕敬,你以为你是谁?”柒以为自己的呵斥能够消减对方的强硬,可一声无情的哼声从少年的鼻孔里冒了出来。 “那是我父亲吗?我可记得,我的爸妈还在京都呢,我想他们也不会太在意我吧,毕竟他们身份低微,是不是。”少年的言语中带着一股浓浓的讥讽,当他被家主的侍从们带离古老的生地京都时,那些人也是这么告诉他:你的父母身份低微,压根就没有资格养育你。 柒的灾难是,他恰好遇到了刚刚进入青春期的、自我意识强烈发展的五条悟。 小布朗尼恢复了原状,它保持着沉默,正如普通的玩偶一般。 陆似乎并不和柒站在同一航线上,从声音里可以听出,他的年纪比柒还要再大上一些。他们之间名字的序列,除了实力,还考虑了年龄。 “你无需和我们置气,”陆抬了抬手,他那只硬邦邦的、骨节嶙峋的手彰显着一段历史,“需要说的话,我们已经说完了,你带他走吧。” “我听说,你们是很好的朋友。” 从老人的嘴里听到这句话,悟觉得怎么都不是味。当他品尝甜食的时候,如果在里面吃到野菜那样的东西,他只会觉得恶心。 他看了看仍在原地发呆的野梅,说不郁郁也不正确。但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他曾经观察过好几次加茂堇子的面貌与神情,她的眼珠虽然很完美,却一点都不明亮,永远像是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雾。 悟没有继续说些什么,只是拉着野梅的手离开了茶屋。夏季的高温愈演愈烈了,哪怕是走在有树木遮阴的道路上,手心里的汗依然在不停地冒出。汗渍渍的、黏答答的,握着他的手,就像是握着一支已经融化的冰棒。 走着走着,悟回头说道:“以后不要随便跟别人走。上一次,上上次,你还没认清楚吗?”成人们都是魔鬼,仗着自己更年长、拥有更多的知识,就想着操纵弱小的孩子。 悟讨厌强大,也讨厌弱小,不想保护每一个人,也不会无缘无故去伤害谁,他只会保护自己在意的人, 野梅想要回答他所说的话,可他的头脑仍然运转得很慢,他还没有从陆与柒的要求里明白过来。他缓缓地眨了两次眼睛,睫毛上下合起了两次。 悟把自己有些变长的刘海往后捞了捞,继续牵着对方的手沿着林荫小道向前走去。树影时而变大时而变小,但无论如何,他们的影子都很短很短,几乎只存在于他们的脚底。 不知打通了什么关窍,野梅突然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有什么愿望吗?” 无论是谁,都会有想要实现但是无法实现的愿望吧。 悟脱口而出。 “我可没有愿望。” “我想要的,都会由我实现的。” 第34章 在那之后, 白川一直没离开加茂家。 作为咒术师,他远离了普通人的家庭。作为普通人, 他难以以如今残缺的面貌回去见自己的父亲与兄弟。 他在社会上没有工作,每个月依靠所谓的退休金过活着。前几年也没有存过多少钱,都花在了买咒具上,如今已经捉襟见肘。 白川冒昧地翻了翻其它宅邸,但除了些过季的衣物和大件的家具,值钱的东西都被拿走了。恐怕这座宅邸中价值最高的, 就是这片土地和房屋吧。 野梅也没有钱,钱箱里只剩下母亲的首饰,那是一些简单的银饰,在他的记忆里,桔子几乎不曾佩戴过这些首饰。 白川没能从这家唯一的主人这里得到正面的反馈, 他们很快就陷入了可怖的财政危机。一个残废,一个孩子, 几乎没有多少赚钱的能力。 他甩了甩买点心剩下的钱币,只觉得自己的未来又回到了之前那空荡荡的模样。 这一天的夜里,白川的身影从宅院里消失不见了。 鬼魂们落在了野梅的身旁,它们互相质疑道:“逃走了?”“逃走了。”它们虚浮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 两条灵魂依偎在野梅的身旁。 布朗尼一号到四号仍然乖巧地坐在榻榻米上, 绣作微笑的刺绣微微向下弯了弯。 野梅盯着它们一模一样的黑眼珠, 没说话。从布朗尼一号的身体里发出了一种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生锈的弹簧被人压缩又解开, 反反复复,又像是几个人混合在一起的尖叫,把沙沙声拌在了牙齿里,咯吱咯吱, 咯吱咯吱,布朗尼一号正偷偷地在吃着什么东西。 野梅伸手将它的毛发顺来又逆去,对方被生活所打压,反而变得越来越柔软。刺绣嘴又向着下方移动着角度,看得出来,它真的有些不高兴。野梅趴在地上,带着一些希望对布朗尼一号说:“你知道朗尼在哪里吗?”他身体里也发出了无数个声音,有高又低,有粗有细,有男有女。 第35章 布朗尼一号不开心地倒在地面上,接连撞倒了边上的其余三只。 第二天的阳光打散了天空中的灰暗,白川又一瘸一拐地回来了。他的风衣上沾染着一些小小的叶片,鞋面上也抹着一层薄薄的尘埃,他一定穿行了某条长满绿树的甬道,然后重新回到了这里。 明明才早上五点(四点多一点的时候,养在农居里的公鸡就开始叫唤了),加茂野梅就已经醒了。他穿着亚麻和服,坐在乌顶的檐廊下,神情恍惚。最近这段时间,他总是醒得很早,但醒来的情况和睡着时并没有多少明显的区别。 白川有时候会想,加茂野梅的人生完蛋了。也许在药物的控制下,他能够保持基本的理智,但药物什么时候失去作用,他什么时候会发狂,这都是未知数。 除了家人,还有谁能够照顾他一辈子呢? 在这种对未知未来的想象中,时间又向前跃进了。 …… 2006年5月15日,东京,具有当地宗教扶持的鹿莲高等中学,二年级(3)班临时班长北岛瑞树正从教师办公室返回至班级,至于为什么是临时班长,这都是因为鹿莲高中在第二年的分班后依然保保留了原有的3/4的人数,剩下的1/4是从其他班级合并过来的学生。 曾在一年级时担任着班长桐生琉也在第二年依然被选举成为了班长,只不过,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班主任称桐生同学要回老家办丧事,所以新学期的前一个月就由副班长北岛负责平日的事项。 此时已是下课时间,原路返回的路上,北岛想着要将班级门钥匙交给门卫的事情。可来到班级一看,发现竟然还有一名同学正在慢吞吞地整理书包。 北岛对这位同学印象深刻,这是由附近佛教合办的鸡鸣高中转来的加茂野梅。在新学期的第一天,班主任也向北岛告知过与这位同学相关的简要事项。 “……嗯嗯,安山心内特地发了信件过来。……北岛,不用太在乎他,班级活动只需知会对方一声,不用特意强求。至于那件事,等桐生回来再说吧。” 北岛向来是个好学生,她总是乖乖遵循老师所说的话。 在加茂同学收拾自己的背包的时候,北岛便在门口静静地等待。对方的动作有些慢,而且,(在北岛的观察中发现)总是重复地做着一些摸索的动作。 就这样等候了三分钟左右的时间,这个拖拖拉拉的男生终于背着书包离开了教室。北岛注意到他脸上有一道新生的小小的疤痕,像是剐蹭到了什么尖锐的部分。 “加茂同学,明天见。”北岛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她对每一个人都是这副表情,朋友们都称赞她这样子“很可爱、特别可爱”。 加茂同学对着她眨了两次眼睛,少见的赤红色瞳孔看上去就像是两颗光滑的玻璃珠。 “班长再见。” 北岛纠正了他的叫法,“是副班长。”待到对方离开后,北岛瑞树锁上了班级的大门。 也许是有一段路顺路的缘故,北岛跟在了加茂同学的身后。对方柔软的短发和脖颈上的戒指项链都让她印象深刻,但更惹人议论的是,有着这样典雅五官的加茂同学,家庭似乎并不富裕。 鹿莲高中的每一天都是以晨会祈祷开始的,除了夏季校服外,还需要购买教会服装。新学期一开始就必须购入春夏两季四套校服,再加上换洗的两套教会服装,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在收取校服费的时候,北岛便在加茂同学身上碰了壁。因为转学手续还未完全办理好的缘故,他还穿着鸡鸣中学的棕色西服,在一青蓝色的西服制服中显得格格不入。 在报考高中的时候,北岛也曾考虑过附近的鸡鸣中学,但她的父母都对佛教嗤之以鼻,所以最后还是选择了由当地教会扶持的鹿莲中学。 这么说来,从佛教会转学至鹿莲中学的加茂同学,说不定会在这方面有些困扰。 北岛低头思考着,没想到竟然撞上了当事人的后背。 “抱歉!”对不起脱口而出,北岛抬起头,发现加茂同学的脸上仍然淡淡的,看起来并不在意这回事。 他们俩都在校门口的鹿莲站等公交,在等车的时间里,北岛偶尔会看向坐在一旁的加茂同学。白皙的皮肤,乌黑的头发,还有清明的五官,光是站在原地也会令人侧目。 竟然生了那种病……北岛暗暗感慨道,她也说不上悲叹,接下来的事情还有的她忙呢。 加茂野梅先北岛一步上了公交,他坐在靠着车门的那个位子,而他总是坐在这个座位上,就像他每个月都在中旬的星期三去挂同一个医生的号。 距离被判断出具有家族性遗传精神分裂症的萌芽已经过去了四年,距离确诊精神分裂症则过去了两年。 加茂野梅有些健忘,有些迟钝,还有些抑郁。但没多久,这些情绪就会被翻新,好像过去的一天压根不存在,只是自己的幻想而已。 上个月,野梅刚刚过了十六岁的生日,而十五岁的时候,他从冷清的加茂家搬了出来。 他和悟住在一起。 带着为数不多的行李离开加茂家的时候,野梅长长地看了这座宅子一眼。原本蕴含着古意的围墙因无人打理已经变得泛黄,一堆葎草顺着角落爬上了墙壁,和庭院里肆意生长的花朵、杂草们融为一体。 野梅难得地生出了怅然若失的感觉来,但这份情感转瞬即逝。 悟突然说:“要是能卖掉就好了。”只不过这是空想,因为房产的拥有者是远在京都的加茂玲人,目前他身体健壮,仍能继续活个几十年。等到他分割财产,不是濒死前,就是要将家主之位移交给其他人的时候。 野梅努力地将房屋的形状记在了眼睛里,然后,他带着自己的衣物和母亲的遗物彻底离开了这里。 悟也离开了家,但更准确的说,他是离家出走了。 “那些傻瓜们竟然想推举我做家主,难不成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脑子不好使了?”悟的语气中带着些兴奋,谈论起家里发生的一系列糗事,他就滔滔不绝起来。比如说他的父亲现在就像退位了,比如说梨华前几天还被树的影子吓哭了。 野梅倾听着悟说的每一句话,他努力地想要聚焦自己的意识,但没多久,思想就像奶油那样化开了。 想了半晌,当悟说起他要去东京都立咒术高等专门学校上学的时候,野梅才将刚才想说的话讲了出来。 “你要继承五条家吗?”他的思绪缓缓地走着上坡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不能再真了。 悟背着手,在野梅跟前有些得意地走动着,“当然了,我不像某个人整天无所事事,”他忽然停下了脚步,用食指戳了戳野梅脸上最硬的那块额骨,后者像不倒翁一样轻微摇晃着,“我可是很忙的。”理论的学习,凶猛而严格的实践,为了完美地将“六眼”和“无下限”结合起来,为了发挥更大的作用,悟一直都被捆在武斗场。 很快,他的兄长姐妹们就被他打倒了。 很快,他就超越了他名义上的父亲。 被如此调侃,心思敏感的人兴许会觉得不快,但野梅间断性地接收着来自外界的消息,就像白川说的那样,他人总是无法及时地从加茂野梅身上得到正确的反馈。 总有人会累的。 第35章 2004年五月, 雨季的某个晴天。 加茂野梅带了一个行李箱搬到了位于靠近郊区的鲛岛公寓,而悟的行李则是叫了车拉过来的。 明明说是离家出走, 来送行李的却是野梅见过的司机。对方认命地把一箱箱的行李往三楼上搬,行李中甚至还包含了对方的一整套游戏产品。 到达公寓的时候,悟的妹妹梨华还从窗子里探出头来,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含着泪光,长得像洋娃娃一样可爱。 野梅没有妹妹, 他只有一堆姐姐。不过现在,在他无法触及的地方,兴许又生下了许多孩子。 就像葡萄的果实一样越结越多、越结越多,刚好,催熟葡萄的夏季也要到了。 浑浑噩噩地将东西搬进了房间, 悟已然在沙发上打起了电动。四月份刚刚发售的《火焰纹章》第七版,众人对它的评价褒贬不一。 但无论是神作, 还是粪作,都需要当事人亲自去尝试。 司机问了声主卧在哪里,然后才将箱子里往里面搬。 悟所租住的公寓格局两室一卫,朝南的主卧迎接着阳光的洗礼。虽说距离漫长的雨季消失还有一段时间, 但雨季的中央总有晴朗的天气。 由于泡沫经济的后遗症, 越来越多的人倾向于租房而不是买房。光是鲛岛公寓的入住率就已经达到了可怕的80%, 也就是说,他们所在的305的上下左右都有着住户。 野梅本以为, 悟会选择接近主干道、设施便利的高级公寓,但他却选择了建造于1989年、几乎有他年龄这么大的鲛岛公寓,离主干道有将近二十分钟的车程,附近也只安置了两家非24小时开放的便利店。唯一值得称赞的是, 周围风景清新宜人,放眼望去,都是郊区民众承包的树林与花田。 第36章 野梅住在侧卧,七平方米的房间外接了一个巨大的飘窗,推拉玻璃窗几乎难以看出与外界的隔阂。 母亲的银饰被他塞进了床尾柜里,野梅逐渐有些记不清父母的模样。从加茂家跟随而来的两个鬼魂端坐在榻榻米上的铺就的床垫上,双脚不敢踏足地面,生怕踩脏了刚刚清洁过的木地板。 布朗尼一号到四号排列整齐地靠在飘窗上,似乎也能够欣赏窗外宁静的风景。 等到野梅收拾好东西回到客厅,悟仍然在打电动,只是换了一个斜躺的姿势。 野梅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棕色条纹地毯上带着些许的绒毛,他注视着对方沉浸在游戏中的表情。冷光下,对方的脸上也没有多少动作,除了五官固有的角度,面孔呈现出一种细腻的弧度。 野梅看了一会儿,在心里打着转的话才说出了口。 “我去打工吧。”他欠白川一笔钱,而白川又欠他的兄弟一笔钱。过年的时候,他回仙台去办理残疾证了,他还是难以跨过那道坎。 悟的大拇指灵活地操控着上下左右的按键,他随口说道:“我给你钱不就好了。”他随意地操控着家产,就算不涉及家产的部分,他也拥有着许多不需插手的产业。 野梅往前伸展着,他靠在对方的膝盖上,突出的骨头硌得他有些下巴疼。他的左脸贴在对方的大腿上,说话的时候脸颊一震一震的。 “不要。”细细的眉毛拧做一团,野梅将他在路上被分发的告示从口袋里拿了出来。 “附近的餐厅在招服务员,时薪1100元。” 悟只扫了一眼,“你的话只有980元。” 野梅往数字上的横目看去,「兼职招聘,成人1100元/时,高中生980元/时」。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因为他想到,自己连国中都没去过。 “不是高中生就不能去吗?”缺少社会面的知识的野梅开始咬文嚼字,并觉得,告示上如此写着,就必须符合规范。 早知道他应该多看两眼再接过来的。 悟说:“九月初,我要去咒术高专,你跟我一起去不就有高中读了。” 这几个月,悟一直在和家人纠缠这回事。有身世的咒术师们一般情况下都会选择家族的扶持,再不济也会拜其它术师组织为师(比如说寺庙、道场),只有没有家世、也对门道一窍不通的那些初生牛犊们,才会选择成为咒术高专的一份子。 野梅的情绪像水波一样微微起伏着,他瞪着对方好一会儿,又说:“我去不了。”玉荷子的术式像是装饰物一样环绕在他的手臂上,与过去的殷红所不同,如今的它已经渗入了皮肤之中。它是一种外载的物品,不属于他,也不被他所使用。 可悟又说:“反正学校也教普通的课程。”咒术高专表面上是一所宗教学校,这些是拿给非术师家庭的家长们看的。除了咒术师相关的内容外,学校也会教授基本课程,只是教学水平参差不齐,没有普通高校那么有水准罢了。 野梅还是摇摇头。 虽然鬼魂们在他旁边劝说着,可他却装作充耳不闻。 他还是决定去做兼职。 野梅发现,所有的店铺招聘兼职生的时薪都有上下之分,高中生的时薪永远比成人要低100~150元。 他在商业街上四处搜寻着,接近暑假,许多餐饮店铺门口都贴上了招聘海报。 在陌生的人潮里走动,野梅的心几乎提到了喉咙。他几乎不出门,总是在家里消磨时光。哪怕知道路人们都很忙碌,根本无暇去关注芸芸众生的某一个人,可野梅还是觉得有谁的目光一直黏在他的后背。 他回头了。 与安慰自己的话语不同,在野梅的背后,真的有一个男人。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珠,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就连裸-露在衣物外的皮肤也相当的灰暗。他与周围的路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为没有一个人是他这般的灰暗,就像一具穿着衣服的尸体。 野梅回头的时候,那个男人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对方让野梅心里有些堵得慌,于是他加快了些脚步,帆布鞋摩擦着盲道上的黄色花纹,街道旁的橱窗上倒映着他的脸,以及,身后的那个黑色的男人。 野梅又一次回过了头。这下,他发现对方离自己更近了,从原先的两米开外变成了一米,再往前就是私密距离。 野梅用他的红眼睛盯着对方,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男人有些眼熟。 路人们对这个奇怪的男人视而不见,反而是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野梅再一次向前方走去,盲道的尽头是一段水泥,转弯口树立着一面马路镜。透过凸面镜上反射的风景,野梅与那个男人黑洞洞的眼睛对上了目光。 那双黑眼睛忽然变得猩红,他在瞬间完成了人类到吸血鬼的一个转变。 颜色,大小,眼距。 野梅认出来了。 他果然不是一个人类。 藏在隧道黑暗中的偷窥狂汤姆,此时此刻正跟随在野梅的身后。只要后者一挪开眼睛,汤姆就会紧跟其后。 他会踩在你的脚后跟,他会追随着你回到你的家,他也许在门口,也许在衣柜里,也许就在你的头顶。 他并没有随着宇宙号的波涛一起离开。 这些在人们口口相传的怪谈里诞生的生物,除非所有人完全遗忘它们的存在,否则,这些东西将无限次地重生。 野梅立定了脚步,鬼魂们从他的肩膀上冒了出来。他们用空洞洞的眼珠看着黑衣的偷窥狂,汤姆便在原地化作了一尊石像。 第36章 野梅在一家叫做“幸级餐厅”的餐饮店门口停了下来。 玻璃上贴着古怪的招聘启事。 「急需夜间服务员!工作时间18:00-24:00, 日薪五万元!」 「这是危险的工作,请富有经验的人员前来。」 「联系电话:03-35xx-xxxx」 野梅看着上面的日薪沉思着。先前的餐厅时薪基本上在1000日元左右, 工作一天下来加上小费顶多也就一万元。但这家幸级餐厅的日薪就有足足五万元? 他望了望玻璃后面的情况,餐厅内装潢古典,是意式的装修风格。十几张餐桌都坐满了人,服务生们匆忙地来回于餐厅与后厨之间,看得出来,这家餐厅的生意十分红火。 但是再红火, 也能开出日薪五万元吗?而且上面的“危险”指的是……? 偷窥狂汤姆正和鬼魂们僵持在盲道上,从这两个生物上穿越而过的人类们察觉到一阵微微的寒意,就像走过冷气充足的商店门口。 野梅犹豫了十分钟左右,在附近的电话亭拨通了招聘上的联系电话。店长今日正好在岗,打听到他现在正在餐厅附近, 便让野梅到二楼的办公室去。 店长叫做幸子,正是幸级餐厅的幸子。见到应聘人还是高中生的模样, 她当下提出了质疑。 “你应该有看清告示上的要求吧,我希望来应聘的是拥有那种特别经验的人,最近,我们这里很缺人手。” 店长语焉不详, 什么是特别的经验, 什么是很缺人手, 无论是哪一条,听起来都不是普通餐厅的范畴。 野梅想起了一个黑暗小故事, 厨师洋娃娃对主人公说:太好了,你终于来了,刚好我们这里很缺人手。说罢,它便砍断了主人公的手臂, 用来作为接下来的主食。 店长继续问道:“你有参加过什么特别的兼职吗……”说话的时候,她一直打量着野梅,目光炽热得几乎能烧出一个洞来。 野梅又陷入了思索之中,如果说是特别的东西……他低语道:“我去过河月车站。” 穿行于地下隧道中的宇宙号,停靠河月站的时候将为那儿的怪物们敞开大门。 幸子不再犹豫,敲定了眼前的人选。但出于店长的责任,她再次提醒道,“具体事项我会带你过一遍的,本来我们这里的人手还没有这么紧张,但是上个月桂子没听劝,和那家伙搭了话——”店长的声线中有着显然意见的颤抖,她陷入了一种自我的追问中,“为什么偏偏是我们餐厅!” 野梅保持着沉默,从店长那里获取着相关的信息。 三年之前,一位男性客人在某家餐厅中用完餐后,在餐厅的厕所里自缢身亡了。也不知道是对方不愿升天,还是因为自杀使得灵魂被束缚在了原地,每一天的晚上,他的鬼魂都会随机到某家餐厅的角落里用餐。 不要看,不要听,一定要当做不知道。 这个街区的餐饮工作者们都如此交代着自己手下的员工,但幸级餐厅的员工桂子却因为好奇打破了这个规矩,她向那个鬼魂搭话了。 “那天以后,桂子就没有来上班,柊下班之后主动提出要去看望一下她,哪想到桂子已经死了,而且死状很凄惨……”店长又看向野梅,“你可要想好了,这是一份危险的工作,现在退出还来得及。也许我就不应该在这里开店,我得回老家去……我得回老家去才行……” 第37章 野梅局促地跟在店长的身后,对方不停地呢喃着,看起来精神状况有些堪忧。 良久,幸子终于从意识漩涡中摆脱了出来,她对野梅说了声抱歉,“那你确定要来我们这里工作吗?如果你愿意今晚就开始上班的话,我可以提前支付你三天的工资。” 三天的日薪就是15万,这闪闪发亮的金钱吸引着贫穷的野梅。如果能多做几天的话,他马上就能还上欠白川的钱了。 野梅用点头表达了自己坚定的决心,签署用工合同需要能够证明本人的证件,而工作时间段则在晚上18:00-24:00,野梅完全有时间先回家通知悟这个消息。 然而,听说了这个消息的悟表现出了相当的不信任。他用手指戳着野梅的额头——他最近特别喜欢这么干,“绝对是诈骗啊,你不知道最近有很多高中生失踪了吗?”他意识到有部分的内容不完全正确,修正道:“天哪,说不定坏人会连你也一起拐走呢,谁让你长得一副学生样呢。” 野梅驳斥着,“我比你还大三个月!”纠缠着三个月时间差的野梅,有时候会觉得自己身为哥哥一点尊严也没有。但事实上,三个月确实没什么用处,而且悟本身就不是那种大人眼中的乖巧孩子。 “没办法,谁让我是这么的机智聪明呢。”悟自夸道,他的手指在野梅的头皮上摩擦着,指尖轻柔地搓动着,“那就让悟大人稍微分享你一些智慧吧。” 很可惜,智慧是不能再人与人之间转移的。 17:30pm,野梅和悟一起走出了鲛岛公寓。 步行至幸级餐厅需要步行四十分钟,但是骑单车的话就只需要十五分钟。 风好热—— 坐在单车后座的野梅感受着迎面吹来的热风,车轮一圈又一圈地转动着。明明他自己骑起来很吃力的单车,悟却表现得很轻松。这也难怪,他的手臂并不纤细,反而显得有力。 “明天——”野梅在对方脑后说着话,“我自己过来好了。” 单车滚过一个倾斜的上坡,又顺着下坡滑行着,这种自由的感觉似乎打散了风中的热气。 野梅的声音被风全部吹跑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没有好好地传递到对方耳边,夜风将他的头发一股脑地吹向身后的世界,青蓝的天空随即被头发的黑暗所遮挡。 17:45pm,他们到达了幸级餐厅。白天的人员都已经回家了,除了后厨外的夜间人员加上野梅正好三位。 悟张望着,“我还以为在很偏僻的地方呢。”如果真是如此,他就可以百分百确定这是诈骗了。 但野梅撒了一个谎,他告诉悟的时薪是两千五百元,实际上五万分散下去的时薪高达八千多元。可他如果说了工作的内容还涉及传闻中的鬼魂,对方一定不会同意的。 比起室友,野梅觉得悟身上更有一种家长的气质。 与野梅搭班的两位老员工分别叫做柊与真田,柊就是那位看到了桂子死相的员工。 见两位同事好奇地打量着站在店门口的野梅和悟,野梅连忙对他说:“你先回去吧,等候我会骑车回家的。” 悟并没有当场答应,他的下颌抬高了些,蓝眼睛从这家餐厅的招牌挪到了室内的装饰。接着,他甩了甩手,只留给野梅一个背影。 “不管你了,我回家睡觉喽。” 路灯的光影下,悟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但很快,他就消失在转角处。 野梅深深地呼吸着,在心里给自己打着气。他的目标是尽量犯更少更小的错误,毕竟五万元的日薪实在是一根漂浮在他眼前的稻草。 走进大门的瞬间,一股阴寒的气息扑面而来。 餐厅的角落里,一个男人正坐在那儿。他的餐桌上空无一物,但他依然在进行进食的动作。 刀,叉,也许他生前吃的正是一份西式餐点。 为什么要在餐厅的卫生间里自杀呢?野梅深感困惑,但他立马摒弃了这种想法,不要听,不要看,不要问,就假装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存在,没有谁比他更擅长这回事了。 第37章 野梅还以为服务生的工作很轻松, 只要应付客人的点餐、上餐,以及事后的清理工作。 可事实上并非如此。 幸级餐厅是家火爆的餐厅, 18:00以后,街上陆陆续续来了许多客人,其中还包括自称打卡博主的人物。 因为今天临时上任,野梅的任务就是将餐点端到客人桌上。他端着餐盘穿梭在餐桌之间,一开始的时候有些磕磕绊绊,甚至忘记对客人问好, 他不停地向这些人道歉,柊有时候会帮他一些忙。就在好不容易接受了这个速度的时候,又一波客人像进军的僵尸一般走进了大门。 真田发出了小小的哀嚎,“三个人怎么够用啊!晚上的客人分明没减少!” 柊敲了敲对方的脑袋,“别发牢骚了, 我去点餐,你和新人去后厨等着。” 幸级餐厅内一共十五张圆桌, 每张圆桌可供四人用餐。一开始的时候,桌子还够用,柊在领客人们入座的时候,会特地避开角落里的那张餐桌。 那个男人重复着切割食物的动作, 哪怕他面前空空如也, 他却一如既往地持续着这个机械的动作, 就像是一台设定好了程序的机器。 柊和真田都避免看着对方,孤独的餐桌在火热的餐厅里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只有一个人的晚餐。 在后厨等待菜品的时候,真田悄悄告诉野梅,“听说,只要坚持一个月的话, 那个男人就会去寻找别的餐厅。本来不剩下多少天了,桂子——那个蠢货,为什么偏偏要去招惹对方呢?”说着说着,真田埋怨起自己去世的桂子来,他似乎遗忘了野梅,只是一个劲地提起桂子所制造的错误。 “还好……那个家伙目前也没什么变化,只要再坚持五天就好了,五天,只剩下最后的五天了。” 真田沉浸在一片对未来的畅想来。虽然面临危机,但特别夜班的工资也很高昂,真田提到他自己存了一百多万了,等这个月结束,他就要去马尔代夫好好潇洒一阵。 说完了自己的事情,真田才将多余的注意力分给了新人。 “你呢?就算只剩五天,只要撑过五天的话就能拿二十五万,你打算到哪里玩?” 野梅对于旅游没什么兴趣,“我要还钱给人家。” 听到这个答案,真田一下子没有兴趣,只是虚情假意地鼓励道:“加油,欠债可不好受。” 主厨抹了把汗,语气听起来有些凶,“要聊天就出去聊!别打扰我!”面对如此多的客人,却只配备了一名厨师,主厨的心情也不难理解。 真田嘁了声,不情不愿地离开了后厨。 领导客人入座、点餐、送餐、清理厨余,三位侍应生在有限的时间里重复着同样的事情。 第一次出来工作的野梅一阵手忙脚乱,不止一次把别人的餐点送到错误的餐桌上。他进店之前绑了头发,可又细又长的黑发仍然扮演着存在感相当强烈的阻碍物。细细的汗珠从额头、脖颈处渗了出来,他不停地穿梭在客人之间,甚至来不及擦汗。 好累……野梅喘着气。就在这时,门外来了几位特殊的客人。 “欢迎光临!”柊热情地招呼着。那是几位朋克青年,有男有女,不是嘴唇上打着唇钉,就是佩戴着许多银色的链子和珠串。他们一进门就吵吵嚷嚷,有两人大声交流着,“为什么要来这种店啊,尽是些故弄玄虚的东西。” 虽然不是店长,没有维护餐厅的义务,但在照应了如此多客人的前提下,这几位在他人眼里奇装异服的新客人竟然当众贬低餐厅的形象,柊是忍耐着怒火接待着他们。 “客人,你可以先看看我们这里的菜单再做决定。”柊按以往的态度招呼着这些新客人们。见为首人动容,柊便打算领着几人到三号桌去。 她原本是这么想的。 “我们坐这吧,保奈美!”一个年轻男人招呼着和自己亲昵的女性。他口中的“保奈美”大约一米五六的个子,染成冷棕的长发明显地卷过。 男人所指的座位,就是那个东西所在的餐桌。 柊连忙说:“客人,这边的座位可以欣赏对面的喷泉夜景。”她尽量不去看那个男人所在的地方,可声音还是有些不对劲。 “哈?”朋克青年察觉到了一些扭曲,他挑起了眉毛,这看起来是他发火前的征兆,“明明有空位却不让我们坐,你们是不是看不起我们!” 野梅意识到了,朋克青年的性格宛如炸药桶。 真田上去赔笑,“客人——客人,请不要生气,我们这边赠送四份点心可以吗。”他不停地向对方解释,餐厅并没有看不起他们的意思。 可有些人却像是天生的犟种,别人说东他说西,与柊差点争吵起来的年轻男人拉着保奈美走向了角落的餐桌,仅容纳四位客人的桌子就这么坐下了五个人。 那名叫做保奈美的女性随意地坐下,却正好坐在了那个东西的身上。她的身影与西装男人完美重合在了一起,普通身高的女人,普通身高的男人,他们叠在了同一个地方。 第38章 保奈美特意涂黑的脸上摇晃着苍白的鬼影,那东西的眼珠也在她的脸颊上晃荡着。原本安安静静地坐在餐桌旁用餐的男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双手举着西餐刀和叉子,平静的面孔忽而变得扭曲可怕。小小的眼睛像青蛙一样挤在一起,鼻孔翕张着,嘴角也拉得很长很长。 他一直都盯着保奈美,似乎是因为这个女人打扰了他的用餐。 野梅想了想,拖了一把额外的椅子过去。他还没说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保奈美也觉得自己所坐的座位有些不舒服,爽快地换了把椅子。四人的餐桌中,有一把空荡荡的椅子。其他人虽然看不见那个男人,但他却一直在这里。 望见那张可怖的、几欲吃人的白脸,柊陷入了恐慌之中。她见识过桂子惨烈的死相,而今夜,禁忌被二度打破了。 “怎么办……怎么办……”她的牙齿哆嗦地咬在嘴唇上,在她的想法中,打破了禁忌的人是她,所以她也会像桂子那样被欺负至死。 野梅的眼神在鬼魂和柊之间来回移动着,“待会我去点餐送餐好了,柊姐,你先去休息一下吧。” 柊似乎没听到野梅的声音。不知道是这家店铺的磁场有问题,还是大家的情绪都特别紧绷,无论是店长、柊,还是真田,他们总是自顾自地陷入哀怨的怪圈之中。 真田反问道:“新人,你不怕吗?你看到那东西的脸了吧!”他不敢偷瞄那东西,只能看向别处。一旦对上那张惊悚的面孔,真田的心跳就会缺一拍。 野梅的眼睛向上移动着,1/3的眼珠都被上眼皮所掩盖,露出过多的眼白,看起来就显得当事人有些冷酷的刻薄。野梅嘀咕着:“我现在觉得还好。” 因为他发现了。 他意识到了一件对人们不友好的事情。 比那些怪物,更可怕的是说谎的人类。怪物们只要不触发条件就不会出现,也不会被看见,可他遇见的大人们,却轻而易举地说着不可理喻的谎言。 每次说谎的时候,就意味着要伤害他。 就像要咬人的狗永远都不会叫,它可能会在你身旁转悠,看起来很温顺的模样。 野梅不喜欢动物,最讨厌的是会在夜间出行的无人豢养的野狗。 就像他一样。 听了野梅的话,真田有些语塞,“行吧,那全权交给你了。”他重复着之前在后厨说过的话,只要再熬五天,一切就能结束了。接下来这怪物会去到哪家餐厅,又会去杀了谁,这都不重要。 拿着菜单过去点餐的时候,野梅听见朋克青年嘴里嘟囔着什么,像是在说一些脏话。一阵阵的争执过后,他才成功地从四人组手里拿到了勾选后的菜单。上菜也很顺利,基本上是热卖菜式,还附赠了四份相同的西点、饮品,就当柊松了一口气、以为能顺利地度过这个夜晚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那个女的,到这来。”朋克青年招了招手,示意柊过去。野梅赶忙上前,询问着有什么需要。可是青年却一把推开了他,指名道姓要柊过去服务。这个粗鲁的动作让野梅的肩膀晃了晃,他眼睛的颜色好像变深了。 “分明是要找茬。”真田的嘴唇抿了抿。这时候,其他客人也往这里投来了视线。 柊不安地来到桌旁,朋克青年用叉子挑了挑盘子里面的意面,讽刺道:“这是给人吃的东西吗!”一旁的保奈美似乎是觉得这个行为有些丢人,挽着男友的手想让对方不要闹了。 可青年本意上时为了故意刁难人,他又指着另外一碗浓汤说,“这和馊水有什么区别,这么酸,你们是不是故意的!” 这根本就是无妄之灾。 野梅的声音有些低沉:“我把餐点从后厨端过来的,怎么可能会酸呢?”他不知道的是,在这种时候纠正怀有恶意的人的说法,只会招致更强烈的意见。 面对反驳自己说话的野梅,朋克青年生气地扫了盘子。他甩着脸色,意思是要厨房重新给他们做一份。 离午夜零点只剩下四十分钟了。 就是因为有这种想法,真田才拦下了其他人,同意了重做的要求。这时候联系店长绝对会被臭骂一顿的,还不如浪费一些食材,反正过了时间也全部都要丢掉的。 柊低着头,回收着那些明显动过的餐点。一共八张盘子,柊默默数着,一,二,三……只要数到第八张,她就会迅速离开,这样就能避免与那东西对上眼神了。 一只手递了盘子过来,柊下意识地去接。捏着盘子的那只手,干瘦细长,只有薄薄的一层皮肤裹着多节的指骨。它正温柔地等待着别人接过它手中的盘子,柊的视线缓缓地移动着。 糟了——糟了糟了糟了糟了——!一滴冷汗顺着发际线向下流淌,柊不敢收回手,也不敢抬头正视对方的面目。她只是不停地在心里哀怨,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那个男人的嘴里也发出了风箱似的声音。 “看着我?看着我,看到我了?看到我,看着我!看着我看到我看见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看到我?” 一股突如其来的地震般的震感摇晃着厚重的陶瓷桌子,白色的陶瓷桌面上倒映出一些模糊不清的景象来。那个男人仍然在盯着保奈美,而保奈美似乎也发现了什么。她原本轻松的表情变得呆滞了,连“啊”一样地感慨声也没有冒出,她突然地丢下自己的朋友,头也不回仓皇离开了餐厅。 那个男人仍然坐在原有的位子上。 但他再也不看着自己身前的空无一物的桌面了,他的身体像拉长的面条一样探向前方,脸上的肌肉发动机一般的抽搐着,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融合在一起,为什么?看到我?看见我?“你看到了吧!”男人的嘴巴变得异常之大,占据了绝大部分的面部,他愤怒欲狂地尖叫着,“你看到我了吧!!!” 盘子从空中跌落了,所有的玻璃、陶瓷摔在地上都会变得粉碎,无法使用。 就在这下落的瞬间中,陶瓷的餐盘、桌面、各种碎片中,都藏着用餐男人的侧脸。他时而扭曲的面孔,盯着保奈美的眼神,透过保奈美看向另一旁的男人的眼神。 或许他所注视的对方根本就不是保奈美,而是坐在保奈美身旁的朋克青年。 加茂野梅伸出双手,接住了打着晃的瓷盘。那张黑色的脸原本怼在柊的面前,在他插-入之后,男人的脸几乎与他贴着鼻尖,一股腐烂的腥臭味扑面而来。 他看着对方变得如葡萄般肿胀的眼珠,男人的声音重新变得疑惑,“看到我?看到我了?” 野梅收拾着餐桌,小声嘟囔了一句。 “嗯,看到了。”除了他对面的鬼魂,没有别人听见他的说话声。 第八张餐盘被稳稳地放回了托盘上,野梅顺便按着柊的肩膀让她转了个身。 那个男人一直盯着野梅的后背,炽热的目光几乎能够灼烧人类的皮肤。 “保奈美?!”见到女友出逃,朋克青年耸了耸肩膀,一副理解不了对方的样子。 “她又耍性子了。”青年的朋友说。 当这些男人们用讥笑的语气去形容保奈美的时候,他们所看不见的客人慢慢地踩上了朋克青年的肩膀。 第38章 零点的钟声响起了。 就像潮水落去那般, 客人们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在餐桌上留下了一片狼藉。 虽说是零点下班, 但侍应生们得把餐厅清理完才能离开。这么一想,真正的工作时间其实不止是到24:00,而是到次日的1点。 野梅认命地擦着桌面。油渍、酒水、人类的分泌物,这些汤汤水水混杂在一起,散发着一种恶心的气味。没有经验的野梅一开始没戴手套,没一会儿, 他的掌心就变得格外油腻,哪怕用清洁剂洗过两次手,那种味道依然停留在他的皮肤上。 “下次知道了吧,节俭省的也不是我们的钱。”真田自己戴了双层塑胶手套,对于它薄薄的表面, 真田有所不满。 柊似乎被刚才的事吓坏了,神情有些恍惚。真田和野梅说话的时候, 她也一声不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以这种姿态上路,如果发生车祸就不好了。好在,柊就住在附近的公寓, 步行过去只要十分钟。 “明天见。”野梅向两位前辈道别, 不过, 再过十七个小时,他就又要来上夜班了。 在离开幸级餐厅的时候, 浑浑噩噩的柊却向野梅搭话了。 “你不害怕吗?”柊握着自己的双手,手指紧紧地绞在一起,野梅已经接受了餐厅里的人都具有不稳定的情绪和时不时会爆发的抑郁,就像以前的他一样。 柊其实没想得到回应, 她自言自语着,“桂子死得太可怕了,人怎么可能那模样死掉呢?我没和那东西搭话,我没有打破禁忌,对……我没有。” 打烊之前,那个男人就离开了。他是站在朋克青年的肩膀上离开的,沉重的身体压在男人的身上,弯着腰,用双手抓住对方的耳朵。 第39章 朋克青年不适地挠了挠耳朵,还以为是有些痒,而没发现是有一个怪物正在撕扯他的双耳。 那个男人为什么缠上了朋克青年呢?他之前似乎一直很在意那名叫保奈美的女性。 野梅无法了解鬼魂们的内心,像“爸爸妈妈”那样愿意向他敞开心扉的鬼魂们很少很少。稍微想了想后,他去附近寻找单车停靠点。现在就算马不停蹄地赶回去,也快要一点半了,悟大概已经睡了。他一定要轻轻地走进去,否则就会吵醒只有一墙之隔的室友。 既然这样,他还不如在外面吃点再回去。 真田刚才向他吐槽过,餐厅厨师不愿意为他们开小灶,所以员工们的夜宵只能够自己解决。 凌晨一点多的街道上还有几家居酒屋还在营业,野梅随意找了家坐下。菜单上琳琅满目,几乎让人一下子难以做决定。 烧鸟、天妇罗、刺身、牛肉饭……哪一种听起来都相当的有食欲。但是想到吃多了就会积食,积食了就难以入睡,难以抉择下,他只点了些寿司和一杯青梅气泡水。 身后的布帘被人捞开,野梅下意识地往边上挪了挪位子,生怕自己挡到别人的路。可那家伙却径直坐在了他边上,白色的短袖衬衫上还有熟悉的花纹。 “你怎么还没睡?”野梅把放下去的手重新放到了桌案上,他撑着脸,有些无法理解悟大晚上不睡觉在街道上溜达意欲何为。 “真无聊啊。”悟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他眯着一只眼浏览了一遍菜单,“老板!这个到这个都给我上一遍。”说完,他看向野梅,“我都这么不辞辛苦地来找你了,某人应该给我帮销路费吧。” 野梅想,骑单车压根花不了多少钱。但想到对方在本来该睡觉的时间段还特地来找他,野梅的心里难免有些不安。他连连点头,就像店长说的那样,如果当天上岗的话就能临时拿到三天的日薪,也就是十五万元。这十五万元才刚刚被野梅装进口袋,还没有捂热,如今又要拿出来渗透一下夜宵的气味。他小心地扯出了五千日元(这五千也可以解释),以免不够支付悟所点的一堆料理。 夜宵很快就端上来了,几乎占了面前的两人位桌子。野梅迟疑地问道:“真的吃得完吗?”一盘烧鸟、烤鱼、风味炸鸡、玉子烧蛋卷,甚至还有一碗关东煮。野梅的青梅气泡水送上来的时候,还附带了一杯淡黄色的饮品。 “这是什么?”野梅翻了翻菜单,发现这种饮品叫做柠檬沙瓦,原料是……烧酒? “我们可以喝酒吗?”野梅仿佛是在思考,他外出的次数太少了,这些平时会在小学、国中里受到的基础的讲解,他只是偶尔听闻。 未成年人可以喝酒吗?答案是否定的。而且,向未成年人违规售卖酒类的店铺还会被罚款。 这时候,老板也从后厨转了过来,他好像听见了野梅的疑问,“什么?你们不会是高中生吧?”他张望着店铺外面的道路,寻找着周围是否有巡警路过。 不怪老板有如此误会,悟虽然只有十五岁,却长得格外高大,在成年人中也算是鹤立鸡群。光看模样,老板下意识地以为第二位客人已经超过二十岁了。 至于野梅,虽然脸蛋看起来也很年轻,但身上却散发着一股重重的社畜味。除非那家企业也违法违规地在夜间时段聘用了未成年人,否则,凌晨的街道上怎么可能会有青年少呢? 禁止18岁以下的青年少在十一点后外出! 这是该地区去年发布的法律条文,巡警会定时巡逻街道,一旦发现夜不归宿的未成年人,会及时送他们回家。若无法解决,就直接带往所属的派出所。 野梅还傻傻地想要回复,悟却先他一步说:“高中生可没有钱在外面闲晃喽。” 作为刚刚拥有一笔小钱的(预备)高中生加茂野梅来说,这句话有些戳中他的心。没有钱真的很可怜……他想道,如果每天都有这样的工作就好了。 野梅点的寿司总共就四块,不知不觉就吃完了。他本来就只是想垫垫肚子,剩下的时间里,他就一直盯着对方的侧脸看。悟正在表演沉浸式的吃播,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吃得下这么多食物的。 野梅自以为自己的关注十分隐蔽,但他不知道的是,从小时候开始,他喜欢悄悄看人的习惯早就被人发现了。人真是奇怪,就算是相隔很远的距离,也能轻易地感知到他人的目光。目光分明就是没有实体的一种东西,难不成大家的背后其实还长着一只无形的眼睛? 发呆期间,一辆单车自远而近。负责今天后夜的巡警正沿着既定的路线巡逻着,他照例观望着周围的店铺,寻找是否有逗留的青少年。 十分凑巧的是,今天的居酒屋里正好有一个不知道自己违法了的男生,和一位不在乎有没有违法的少爷。 好在悟那高大的背影又一次成功地欺骗了巡警,都说人过了青春期身高基本上就定型了,野梅艳羡着对方与生俱来的基因,要是他能再长高一些就好了。 回了公寓后,野梅又丈量了一下自己的身高,只不过这一次他没办法在柱子上刻一道笔画了。 房间的空调不停地向外打着冷风,野梅躺在被子里妄想自己以后也能成为别人眼中的高个子。疲惫和困倦像苍蝇一样骚扰着他,逐渐地,他进入了无梦的黑夜之中。 嘭! 嘭! 窗外突然传来了两声有些强烈的敲击声,在噪音的袭击下,野梅困难地打开了双目。 嘭! 嘭! 嘭! 又是连续的三次敲击。 在窗户外,一个男人正站在那里。 这里分明是三楼啊。 第39章 野梅爬了起来, 坐到了飘窗上。他依靠着窄小的一端墙壁,透过玻璃观察着窗户外的男人。他明明漂浮在半空中, 却如履平地,用两个指节有规律地敲击着窗面。 野梅侧过头,问他:“你要做什么呢?”这个男人看起来还有些礼貌,又或者是他要想进入房子,要获得主人的允许。 男人的黑眼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张开连皮带肉一起被撕裂的嘴唇, 嘶哑的声音从中冒了出来,“我并不存在。” 野梅的眼皮跳了跳。当眼睑两次开合之后,男人从他的眼前消失了。他没有感知到任何的古怪与危险,后知后觉地,他意识到男人只是一种幻觉。 他现在每天睡前吃五颗布南色林和两颗舍曲林, 昨天因为开始上夜班,所以是刚刚睡前才吃的。医生告诉野梅, 最好每天定时服药,不要轻易地改变时间点。 野梅的手指止不住地抖动着,他重新回到了被子里,重新开始酝酿睡眠。但被打断的睡意似乎已经跑到了别人的梦乡中, 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个多小时, 他才勉强睡着。但两个小时之后, 野梅又醒了,他看起来精神抖索, 完全不像是没睡够的模样。 挂钟上的指针刚过六点。 自从野梅一个人被留在东京之后,他不得不开始向白川学习如何独自生活。与曾经巨大的反差就像是从山顶落到了平地,又从平地掉进了谷穴中。如果他生来聪明一点就好了,那样的话, 野梅就不必每次踏步都得踩在别人留下的深刻脚印上了。 冰箱里除了生鲜调料外还没有塞入别的什么,冷冻柜里倒是已经放进了不少冰饮,他们看上去还没做好独自过日子的准备。 拿上钱包,野梅猫着脚步走出了门。大门开关时还会发出吱呀的声响,他不得不抬起门板后趁机关上。 五月的早风还带着凉爽,炎热也不过会在这几日里短暂停留,等到热气消散,空调又会恢复关闭的原状。 野梅骑上单车,慢悠悠地前往街区。早上的城市是蓝色的,天际下延到尽头的房屋,再将它们染上一层厚重的蓝灰色。 蔬菜市场里已经相当热闹,来得最早的人才能拿走最新鲜的蔬果,最后来的人只能拣到别人挑剩下的。野梅推着购物车在蔬果区转悠着,人头攒动间,他听见两位妇人正在聊一件夜里发生的案件。 “死得可惨了,听说头都被拧下来了!” “警察们到底在做什么啊,我们社区里竟然有那种杀人犯,我都不敢让我家孩子出门了。” 野梅偷听了一会儿,她们讲的是,今天凌晨两点,巡警在一条弄堂里发现了一具缺少头颅的男尸。他们搜寻了一阵,才在距离事发地一百米的地方发现了对方消失的头颅,被相当端正地摆放在一只垃圾桶上。 当地警方迅速展开了调查,首当其冲的是与当事人有摩擦的人物。 野梅听到的大致是这些。凌晨竟然发生了这种事情,两点的话他和悟应该刚刚离开居酒屋,正打算回家。说不定他们再拖延一会儿的话,就会遇上那个凶残的杀人犯。 看来哪个社区都不安全。 回到公寓后,野梅差不多淡忘了这回事。正当他煮裙带菜豆腐味增汤的时候,一转头发现了餐厅里的西装男。对方的脸仍然白得恐怖,仿佛身体里所有的血都被人抽走了。经过夜里的一遭,野梅无法分辨对方是幻觉还是真实存在的生物。他只好回头继续去做自己的事情,直到男人拉着断了音调的嗓子开始说话。 第40章 “你——看——到——我——了——” 就像野梅总是在经历相同的生活一样,这些东西们总是有着机械性的言语和行动,像是上了发条的娃娃,谁也不知道它们的发条究竟拧了多少圈,又会在何时结束。 重复了这句话几十遍之后,男人背后无形的发条停下了。 “你能为我的女儿带一句话吗?” 男人忽作正常的言语让他看起来只是一个过于苍白的普通人,在说完这句话后,他就平静地等待着,等待着野梅回应他的那一瞬间。 野梅将豆腐块丢进了热汤里,他想起了朋克青年中唯一的女人,“保奈美——她是你的女儿?”从鬼魂那奇怪的、执着的目光中,野梅察觉到一丝隐秘,而且,保奈美最后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餐厅中唯一的怪物就是西装男,当时西装男就坐在她旁边的空位上。 男人不停地重复着“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可能他只剩下些许的理智。 豆腐熟了。野梅用小汤勺舀了一勺,用舌尖尝了尝,接着,他又洒了洒盐罐子。 “你为什么要自杀呢?”野梅反而问起了这个问题。他从店长那里听说了,这个男人在用完餐后,偷偷在餐厅的卫生间里自杀了。 让鬼魂们想起自己的死因,有时候是一件格外危险的事情。但野梅真的很想知道,西装男既然自杀了,又为什么不愿意从人类的世界里离开呢?不仅不离开,反而作为遗留的残秽骚扰着活着的人类呢? “为什么……死了?”西装男为了思考,将自己脖子上的脑袋拧着转了一圈又一圈。他艰难地回忆着生前的记忆,野梅将味增汤放进保温盒里的时候,对方终于想了起来。 “因为死了,就能拿赔偿金了。” 野梅等待着电饭煲跳电的声响,他又问:“为什么自杀就能拿赔偿金?”如果有这么轻松的话,那岂不是人人能够发财了? 野梅没有阴阳怪气,他是认真在问其中的原因。 商业保险种类众多,每一种都有不同的赔保规定。为了防止投保人在购买保险时就存在着自杀念头,法律规定,最后以自杀结束的投保人的权益只有在投保两年后才会拥有一定的效力。 野梅从鬼魂身上了解到了新的知识,他虚心地点了点头,问题终于回到了最初。 “你要告诉她什么呢?” 鬼魂的嘴唇嗫嚅着,皮肤碎片与脓液一样的血液到处飘散着。 野梅默念了两遍对方的原话。 西装男从客厅里消失不见了,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虽然答应了西装男要转告保奈美一句话,可野梅既不认识保奈美,也不知道她家住在何处,答应了别人请求的他,却因为现实落入了难题。 七点一刻,主卧的房门被拍向一旁。 “我就说为什么有香气传来呢。” 野梅还没看见人,就听见悟的声音从卧室里传了出来。两米二的门高实在是限制了他的进出,不过,房门看起来也有些可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开始建造地时候就选择了一扇矮门。 “我刚刚去街上买菜了,”野梅报告完前一句话,后一句又说:“凌晨两点有个男人被杀了。”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句话凑合在了一起,悟只说:“是吗?看来这个人很倒霉呢。” 野梅的模样仍然很正经,“万一杀人犯跑到我们公寓里该怎么办呢?”他认真地考虑着这种可能性,鲛岛公寓的安保不怎么好,白天有两名门卫,到了夜里只剩下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叔。听说,这里的物业曾经和雇佣的安保公司发生了很大的冲突,所以现在才用不上人。 悟真的在思考——他用手指摩擦着自己的下巴,他得意地说道:“我觉得杀人犯担心自己才比较正常吧,毕竟我是最强的。” 面对悟对自己的夸耀,野梅打心底为对方感到高兴。 他的哥哥姐姐们都在追求强大,显而易见,强大就意味着正义。 “那我就不害怕了。”野梅说着把碗筷分到了身旁的座位,“待会儿是不是还要睡回笼觉?” 悟含糊地嗯了声,筷子在他手指间转来转去,“别做饭了,我们出去吃,或者我让花果过来做饭。” “你不是离家出走了吗?”野梅发出了灵魂般的质问。 话题中心的当事人理所当然地说:“我这不是从家里出来了吗?我又不是和他们断绝关系了。”他咀嚼着饭间的盐渍梅子,“我看过不了几天那群老家伙就要求我回去了。” 野梅只觉得这般很有趣,因为他家里的大人们总是板着严肃的面孔,从未见过他们低声下气求人的样子。不过,一想到自己很快又要变回一个人,他的心就跳得更慢了。 “那你就再多待几天。”他还是没有开始用早饭,只是静静地等待。 第40章 晚上六点, 野梅准时地出现在幸级餐厅。今晚轮值的是真田以及一名陌生的女侍应生,真田称呼她为“蝴蝶”。 柊没来上班。 “她今早打电话过来说实在是太害怕了, 所以让蝴蝶和她换了个班。”真田表示得很懊糟,但并不是烦恼柊没来上班的原因,而是“这可是五万元啊!” 野梅也是为了这五万元才来这里打工的。 开始工作后的两个小时无事发生,简直顺利得不像话。趁着人少,真田话痨的属性又一次爆发了。 “柊那么怕我也明白,毕竟桂子死得太凄惨了。但那真的是鬼魂做的吗?那个男人的传说流传了一年多, 有人证实过传闻中死去的人都是他杀的吗?” 蝴蝶加入了这份闲聊中,她把餐盘塞到了一旁,“桂子难道不是因为大出血死的吗?”明明是与自己相处许久的同事,可餐厅的侍应生们似乎并不为“桂子”的死亡感到悲伤或可惜,谈论起她的死亡时, 像是在聊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真田耸耸肩,“我听柊说, 是七窍流血来着。” 蝴蝶反而有不同的说法,“可柊告诉我,桂子的头消失不见了。” “是这样吗?”真田的眉毛高高挑起,“总之死得很可怜就对了, 凌晨不也发生了那种事情吗, 会不会也是那个男人干的?” 野梅无法告诉他们, 西装男今早上跟到了他家,还请求他为自己的女儿带一句话。 “我觉得不是他做的。”比起其它的怪物, 西装男给人的感觉温和过了。 真田好奇道:“你怎么这么笃定啊?不过啊新人,你胆子好像特别大嘛,店长招聘人手的时候条件可苛刻了,你也经历过那种不可言说的事情吗?”还不等新人说话, 真田便分享起自己的经验来,“曾经有一次,我路过一家二手商品店时,有一个老爷爷朝我呼救,说他被卷帘门卡住了。我想,这怎么成呢,赶紧报警吧,但老爷爷一直向我求救,说:救救我,好心人,帮帮我吧。于是我就去试着去拉了对方一把。 “我确实把那个老爷爷拉出来了,可他竟然只有上半身!然后,他就拖着那半条身子不停地追赶着我,还好附近的神社没有关门,我藏在神社里才逃过一劫。” “那不就是爬爬吗?”蝴蝶嘻嘻地笑着,“真田,你该不会套用了爬爬的传说吧。” 面对质疑自己经历的蝴蝶,真田据理力争道:“还说我呢!你的经历也不怎么样!” 蝴蝶的故事始于一场风雨。台风“珍珠”登陆日本时,蝴蝶正在便利店打工。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混蛋,趁着她去上厕所的功夫偷走了一堆速食产品,当蝴蝶追着对方跑出便利店的时候,嘭!小偷被一辆失控的汽车撞得支离破碎。 从那以后,那个小偷的鬼魂就一直藏在便利店的货架缝隙里。 “真是叫人毛骨悚然!死掉的家伙上不了天堂就去地狱啊,一直留在人间做什么呢亲!”蝴蝶怒骂道。 真田:“就是就是,那些和尚啊巫女们,难道就不能多做几场法事吗?” 野梅说:“可能他们也分身乏术吧。”仅他肉眼可见的怪奇物种们,多如牛毛。就算不提游走在人们中的那些残秽之物,抬起头的话……野梅扫了扫天空,由星星构成的形体正漫步在地球的表面;天使们面容慈祥地撕咬着盘中的食物…… 世界的上面重叠着其它的世界,只不过二者之间有了浅显的交合。 等到两位前辈讲完了自己的故事,他们便好奇的问起野梅所遭遇的。 特级假想咒灵「河月车站」,所指的是包含列车在内的一切生物。虽然列车内的怪物们被消灭了,但列车本身并没有消失。 它只是驶向了天空,奔向了浩瀚灿烂的宇宙之中。 野梅指了指浅蓝的天幕,让人联想起某人眼睛色彩的蓝天中,有什么隐隐约约地在云间穿行,“它在那里。” 与野梅有着同样际遇的前辈们,仿佛也看见了宇宙号自由自在穿行于云间的模样。 “真羡慕啊,”真田下意识地感慨道,“如果某一天,我也能触摸到天的话。” 第41章 对于天空、宇宙的畅想与幻想,是自古以来就存在于人们心中的愿望。 野梅默默地说:“还是不要去那里。” …… 这天晚上,西装男并没有出现在餐厅,客人也在23:15全部撤退。 稀奇地,野梅在午夜零点准时下班了,比昨天提前了整整四十五分钟。 他像昨天那样朝前辈们挥手告别,作为长辈的蝴蝶告诫他,“别走小路,昨晚的杀人犯还没抓住呢。” 野梅想,自己应该没有那么倒霉吧。表面上,他仍然温顺地点了点头,但回家之路必经一条缺少灯光的坡道,如果绕路的话,就得多骑十来分钟。 反正回家只要十五分钟,应该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在脑内强化了这个想法之后,野梅骑着单车沿原路返回。可在经过坡道的时候,好巧不巧地,前轮竟然泄气了。 他停下来摸了摸,发现并不是气体不足,而是有几枚钉子正好压在轮胎的表面,被刺破的前轮顿时失去了活动的能力。 地面上还剩下一些图钉,如果不是仔细去观察的话,绝对无法在黑夜里发现它的存在。 坡道处没有路灯。 唯一的光亮就是天穹上的一切。 星河遥远,反射出来的光亮只余下稀少。 野梅心里一惊。这是他用现金租赁的单车,如果出现损毁,需要他自己支付维修费用。 他谴责着那些没良心的人,竟然在这种路段投放钉子。事实上,他也说出了口,但听起来更像是自言自语。 “讨厌。”这个词随着两瓣嘴唇上下一碰冒了出来。野梅推车崎岖的前车轮爬行着坡道,首先是一个上坡,其次才是下坡。他有些估摸不准与公寓的距离,好在今天下班得够早,野梅便也没那么着急了。 他兀自呢喃着什么,仔细听去其实也没有什么节律,偶尔有“啵、啵、啵”这样拔起橡皮塞的声音。 上下坡道一共有二十米,野梅即将下坡。他控制着刹车缓缓下坡,距离此处十米的路灯照亮着身下的一部分地面,在晕散开的光里,他看到了一双浅蓝色的球鞋。 野梅特意挪开了车子,想要从对方的身侧经过。当他沿着坡道向下移动的时候,浅蓝色球鞋则走上了坡道。 这么晚了,是在夜跑吗?野梅想到了一种猜测。虽说这个时间点已经很晚了,但不乏有爱好者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出门行动。 野梅只当做一种偶遇,他马上就要离开坡道,回到光芒照耀的世界中了。 “哎……为什么……”擦肩而过的人叹息着,含混不清的声音中不停重复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野梅停下了脚步。他的红眼珠似乎在夜里也能够发出光亮,就像传闻中的吸血鬼那般。 “为什么?”那人发出了低语。一辆开着近光灯的汽车疾驰飞过,两盏车灯制造的光芒照亮了黑夜中静止的两个人。 白皙的脸蛋,乌黑的眼圈,冷棕色的长发,严严实实的搭配。 竟然是柊。 野梅简单地寒暄道:“柊姐,你现在好多了吗?”真田说过,柊因为太过害怕餐厅里的西装男,所以和蝴蝶换了夜班班次,按照排班表上来看,今天晚上她会和野梅继续搭班。 话说出口后,野梅心中的气冒了出去。他一个人也能和别人一起工作,他一个人也能和别人轻松地打招呼,他并不是一无是处的家伙。只要好好吃药的话,他也能够像普通人那样生活。 只要想起妈妈的模样,野梅的心就像是被针刺穿了几十个小孔。虽然一开始并不觉得有什么,但只要仔细去感觉,就会有密密麻麻的细碎的疼痛。 直到现在,他也无法理解,为什么爸爸会在那个夜晚对他们痛下杀手。曾经的噩梦依然在心中盘旋着,就像天上的巨大火鸟一直飞翔,从不停歇。 “为什么?”柊重复着这句话,西装男也重复着同样的话语。 “为什么?”野梅也跟着问道。 这么说着的时候,一道白光在黑夜中闪现,那是相当脆弱的光芒,它缠绕着人类的脖颈,柊趁机跑到了野梅的背后,鱼线被猛地勒紧。 “我都说了!不要和那个男人说话!!”柊用力地收紧着手臂,无暇去关注人类的身体有没有产生下意识的痉挛,她只是太害怕了,不安的心情敲打着可怜的心胸。 不要和那个男人说话。 “我明明已经警告过她了!可那个女的竟然对我说:这有什么好害怕的!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就缠上我呢!!” 一周之前,原野柊和山中桂子搭班的那天晚上,嘲笑着柊的桂子,不信任着柊的桂子,打破禁忌的桂子——她向餐厅里的男人搭话了。 “大叔,你为什么一直不离开?”桂子如此问候着对方。 西装男并没有做什么,他甚至没去到桂子的家。可柊的恐惧却像水果上的腐烂一样极速地扩大了,打破了禁忌就会死,桂子死了之后就会是她。但是只要她先把桂子杀掉就可以了——阻断诅咒的延续,她马上、马上就能从餐厅男人的诅咒里解脱了! 坚韧的鱼线死死地勒着对方的脖子,这里没有监控,也没有灯光,柊想象着接下来她要如何做。她拖着对方的身体往一旁的树丛中去,为了这个夜晚,在这个时而潮湿时而炎热的五月,柊从头到尾都穿上了难以留下纤维组织的衣物。 汗水顺着脸颊上的皮肤不停地向下流淌,但她不敢擦拭,反而用兜帽遮住了脑袋。没事的……没事的……柊安慰着自己。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了,她已经有着相当的经验了,只要结束这个月,她就离开东京,去哪里好呢?马尔代夫吧!真田那家伙不是想去马尔代夫吗?听说人如果在国外失踪的话,是很难找回的。 柊从后面抱着对方沉甸甸的尸体,倒数吧,三,二,一,她马上就会回到充满光亮的世界里。 沙沙作响的树丛中传来了擦、擦的声音。柊警惕地四处观望,难不成还有别的人存在?她的视线四周逡巡着,对一切意外产生的声音保持着警惕。 身后、身旁什么都没有。 柊再度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作为身高、体重都与死者相似的女人,要想完成这些事,她必须付出百分百的努力才行。 可她却看到了一双白色的鞋子,绸缎的表面,蝴蝶结的装饰让它看起来像是一双舞鞋。 ……谁? 谁跟过来了? 柊的眼皮又向上抬了抬,夜色朦胧中,一个身穿白裙的高大女人正挡住了她来时的路。漆黑的长发随风轻舞着,白色的礼帽也展现着纯洁的色彩。 “啵——”女人微笑着发出了声音。 第41章 “啊。”那短促的声音从加茂野梅的喉中冒了出来。他握着车把, 瘪下的车轮正赤-裸地与地面接触着。 坡道旁的树丛中,有着沙沙的声响。那狭窄的、人为制造的绿色洞穴中, 道路上散落着人类的组织碎片。 不久之后,那里面传来了某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尖叫。 野梅有些伤心,如果说他原先的心情是一片晴朗,如今则是乌云密布。 他不知道自己该相信谁了。 野梅推着损毁的单车往公寓赶去,深更半夜,门口的保卫大叔已经靠着桌子睡着了。十二台监控视频上, 仅有遛狗人的身影。野梅将单车停靠在楼下,上了锁芯,至于赔偿的事情,只能等到白天再去处理了。 一楼风平浪静。 二楼寂静无声。 他走上了三楼的楼梯。 一截楼梯是十二级,野梅暗数着阶梯的数量。传闻中, 踩到第十三级阶梯的话,就能遇见奇妙的狐仙。只不过那是校园里的传说, 公寓里的话……啊,到了。 踩过两截楼梯,野梅来到了三楼。 楼梯口的感应灯亮了第一盏,前面的仍然存在于黑暗中。 野梅向前走去, 刚走出光源一步, 感应灯便灭了。不知是不是年久失修的缘故, 除了楼梯口的那盏灯,其余电灯都没有在好好工作。 没事的, 反正到305室一点也不远。 野梅以原先的速度前进着,黑暗的夜道,如同坡道那般漆黑无光。公寓里的大家也没有什么深夜生活,拉起的窗帘后并未暴露出一丝一毫的光亮, 所有人都在静静地沉睡着,似乎天崩地裂也无法将他们唤醒。 野梅家门口的灯忽地亮了。 并不是悟打开了开关,当野梅距离它还有两米之隔的时候,这盏本不应该动作的感应灯却散发出白花花的光芒来,在幽暗的世界中宛如猎人的吊钩。 野梅望了望这盏感应灯,头也不回地开门进了房间。在扭动门锁的时候,他的头顶扫过一阵凉风。 一下。 一下。 又一下。 一双黑色的皮鞋正在野梅的头顶摇晃着,扫啊,扫啊,最终,它在重力的作用下停下了。 进入公寓大门后,野梅顺着门上的猫眼往外瞄了两眼,发现感应灯依然亮着光。 第42章 他的悄悄地回到了房间中。 第二天一早,野梅发现悟正靠在门口研究入住公寓时分发的联络电话。 他不乏“阴暗”地想到:“该不会是为了让我们多交电费吧?”亏他能够想到这个。在野梅看来,悟这样的人,应该是不会为了这点小事斤斤计较的。 野梅又往外看了看,西装男仍吊死在头顶的感应吊灯上。他怒目圆睁,审问着野梅为什么还没有向保奈美传话。 野梅也是很忙的。 他不得不向自行车租赁公司支付维修费用,以及重新更换车辆的租借费。 西装男跟在野梅的身后,仅与他保持着二十厘米的亲密距离。他几乎踩在后者的鞋后跟上 野梅只觉得自己的脚步越来越沉重。 赶往租赁公司时,野梅特地绕了一条路。与偷窥狂僵持在一起的鬼魂们疲惫地坐上他的单车后座,封冻的汤姆重新拥有了生命。一经融化,他便试图来到野梅的后背,扭断他的脖子。 可是西装男也在同一个地方。 “看到我?看见我了?” “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 惨白的男人与黑色的男人面面相觑着,他们同时进入了对方的逻辑之中。 勉强从窥视中幸存下来的野梅处理着自己的事情,就当他打算离开的时候,警察却找上了门。 他们是为了“原野柊”这个人前来的。 “也就是说,你昨天晚上见过她了?”警察之一问着,另一人则在做笔录。 “我下班的时候在路上碰到了。”野梅交代着时间与地点,警察便问起他,昨晚遇到原野柊的时候是否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野梅想了想,措辞有些暧昧,“她看起来很害怕。” “然后呢?” “然后我就回家了。” 警察告知野梅,如果有回想起什么特别的事情,一定要通知他们。但就像是在等待他主动询问“怎么了?原野柊发生了什么”一样,在问完话后两位警官并没有迅速离去,机械性地等待着自以为常的问题。 但野梅却骑着单车溜溜地离开了。 恐怕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发生了什么了。 这天晚上,刚一上岗,野梅就受到了来自真田的巨大惊吓。 “新人!听说了吗!”真田差点冲上前来,还得是蝴蝶拦住了他。 野梅一边换着工作制服,一边予以回应,“白天警察来找过我了。” 真田搜肠刮肚,最后没能说出些不同的话语。 “没想到,竟然是柊杀了桂子……她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呢……那那个男人呢?前天晚上,不也有个人死了吗?” 野梅现在有些怀疑,究竟有几个杀人凶手了。因为在白天的问询中他了解道,针对原野柊谋杀山中桂子一事——还有一名死者没有找到相应的凶手。 与这不幸相对应地,保奈美出现在了餐厅中。与前几日所不同,这次她并没有刻意地涂黑皮肤,只是展现着原先面目。看得出来,她今年大概二十出头,还很年轻。 她是专程来找野梅的,耐心地在门口等待着他的休息。 “你看到了……对吗?”保奈美试图通过倾诉让自己镇定下来。 野梅是挑着时间出门的,他还获得了两杯鲜榨橙汁——这都是蝴蝶的手笔。 野梅点点头,橙汁的苦涩在舌尖散开来,“而且他跟我回家了。”不仅回到了鲛岛公寓,甚至还挂在305室门口的吊灯上。那双穿着皮鞋的脚就不停地晃啊,晃啊,不停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 保奈美的皮肤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甚至,她的牙齿也开始打颤。“不……不……” 接下来对她造成重击的,是西装男要野梅带给她的话。 当时,西装男祈求着野梅,深深地躬下身子。 拜托了。拜托了。拜托了。他不停地请求道。 从野梅的口中冒出了那个男人的声音。它听起来尖酸刻薄又怒火中烧,它几乎是一阵尖叫,西装男所要委托的话语是—— “保奈美!爸爸不允许你和那种不三不四的男人交往!” 保奈美险些尖叫出声,但所有的声音都被压抑在狭窄的气道里。眼泪在她眼眶里打着转,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用手指抹着散落下来的卷发,抽泣着离开了。 野梅觉得西装男有些像他爷爷。 终有一天,他要重新回到那座名为“加茂”的宅邸之中。 在幸级餐厅的第五天,野梅被炒了。 店长似乎有所保留。在柊以故意杀人罪被起诉后,幸子仍然固执地裁掉了新人。 因为,一个月的期限已经到了,西装男不会再在幸级餐厅停留了,店长也就没有必要高薪聘请夜班人员了。 就这样,野梅失去了他仅剩的快乐。并且,因为未成年非法工作以及参与黑色兼职,野梅只好灰溜溜地回到了公寓。 当他将这回事告诉房子的主人时,悟反而一副“早就猜到了”的模样。 “傻啊,哪有这种好事。”他不仅没有安慰野梅,反而嘲笑起他的天真来。 感受着发顶那沉甸甸的脑袋重量,野梅只觉得自己的五官也被这份重量压得向下挪动。他伸手去挪对方的下巴,可悟却用双臂抱住了他的脖颈,就像抱一只大型的玩偶一样。 好热。 人类的体温一旦合并在一起,就像是发了高烧。这种加剧的黏糊就像雪糕一样……马上就要融化了…… 野梅在茶几下面摸出了空调遥控器,任墙角的冷风向外吹拂着。 他有些矛盾。 一是他成为了无职人员。 二是他要平分每月的租金。 在这种天气奢侈地使用空调,怎么看都是一种金钱上的浪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野梅似乎听见悟“啧”了一声。 “不过,”野梅慢悠悠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名片,“店长介绍我到别的地方去打工。” 松山星也,松山私立安保公司,联系电话:03-37xx-xxxx。 悟内心暗忖,究竟是什么店长会给招聘未成年人并在辞退他后,继续介绍新的工作给他呢? “很奇怪哦——”他拉长着调子,继续用青春期变得消瘦的下巴顶着野梅的头顶,即将入夏,悟颇有成为树袋熊的潜质。但野梅的内心很坚定,当他把四天余下的收入放入钱夹后,他意识到,钱永远都不会够。 联系了名片上的松山星也后,野梅像之前那样顺利地得到了一份新的工作。 松山星也急切地在临时契约书上敲下了印章,他的说法也与店长幸子同样,他们很缺“人手”。 “毕竟这种是灰色兼职。”松山噼里啪啦地打着键盘,似乎是在通知其它成员新人的到来,“要钱还是要命,是需要勇气去抉择的。” 松山说得格外露骨,似乎也不多在乎兼职人员的性命。在这种推一步走一步的节奏中,野梅得到了新的工作任务。 那就是担任私立明善女高的夜班保安,工作时间为00:00-8:00,几乎是整个后夜班。 “怎么时间越来越晚了?”悟不满地摇晃着野梅的肩膀,动作很轻,但野梅就像一根面条般摇摇晃晃的。 野梅咯咯地笑了两声,“不知道。”他想了想,又说:“反正你晚上一直在睡觉。” 悟好像被气笑了,“晚上我睡觉,白天你睡觉,早知道租一居室了。” “但是,”野梅固执己见,“工作很难找的。” 这次的日薪,高达五万二千元。 第42章 不为人知的危险兼职, 内行人们称呼它们为灰色兼职。 不在意人员的年龄、性别、身份,会加入这份工作的人大多都是某种意义上的“亡命之徒”。 五万二千日元是交付一天生命的价格。 野梅就这样成为了明善女高的夜班保安。 有了幸级餐厅的经验, 野梅对接下来的流程已经相当熟悉了。虽然途中发生了一些小小的意外——他的两名同事在后半夜的前夜死于非命,但野梅还是拿到了为期四天的工资。 第三份灰色兼职是皮鞋修理师,顾名思义就是修理客人们送来的各种皮鞋。 这大概是野梅接触过的最臭的工作了。这些鞋子们大多没有经过清洗,散发着主人原有的气味。而储存皮鞋的工作间更是被腌入了味,光是进入单间之中,就会觉得自己被这种味道骚扰了。 野梅有些迟疑了, 要不换一份工作……?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看到了老板开出的日薪。 工作时间7:00-17:00,日薪九万元。 几乎是前两份工作的两倍工资。 高昂的价格意味着更加不可控的意外,野梅想不出来,修理皮鞋有什么危险的。难不成是顾客们特别难搞?但是高档的鞋子应该不会送到这种偏僻肮脏的小单间里吧。 “哈哈哈, 好有趣哦,我还没做过这个呢。”与野梅一同参与此次兼职的是一个叫做筱月橙, 是个看起来特别傻的女孩。她最突出的是挂在下唇外的两颗门牙,看着就像是兔子转世一样。 第43章 老板村田,也即是店里唯一的正式修鞋匠,他对新来的两名兼职人员似乎并不满意。 “我这里可不是闹着玩的!”开出了高达九万元的日薪, 老板村田对二人的态度有些不满, 总觉得野梅和橙轻慢了这里。他絮絮叨叨地说着, “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都需要一双合脚的鞋子, 而皮鞋是当今的潮流。有人喜欢牛皮,有人喜欢小羊皮,有人喜欢人工皮革……但无论是那种材料,当事人喜欢的, 才是最好的。” 野梅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鞋子,那是一双轻便的白色球鞋,父母还在的时候,他的衣柜里只有和服,门口摆着的也是一模一样的木屐。但光滑柔顺的布料需要花费更多的钱去定制,逐渐地,他再也不穿那些衣服了。 橙忍不住说:“是吗哈哈,我觉得拖鞋更方便哎。” 村田的脸黑了一阵,看样子真想把二人扫地出门。但招聘的时候又没有写就相关的要求,没有对皮鞋的敬畏之心,真是对不起。 一整个上午,老板都在教他们进行最简单的鞋底补胶,至于别的,他认为新人们在短时间内根本学不会。 营业时间一到,皮鞋们就一阵阵地进入了工作间。哪怕戴上了双层口罩,那蕴藏着多种物质的气味便像病毒一样涌入鼻腔之中。 虽然才刚刚营业,但野梅已经有点笑不出来了。他和橙分别把开胶的皮鞋以及其它损坏的皮鞋分离开,然后就是机械性地补胶、合底。 总不可能是这么单纯的工作。 可是,这么简单的工作野梅一做就是四天。 真是稀奇…… “早啊野梅。”第五天的早晨,橙又穿着她亮色的棒球服出现了。 “早上好。”野梅已经围上那皱巴巴的灰色围裙了。第五天,他勉强接受了这些海纳百川的气味。 今天的工作仍然是为那些掉了跟或底的皮鞋们补胶水,店长田村一大早就在清除高档皮鞋上产生的划痕,那小心翼翼、聚精会神的模样,让人不敢出声,生怕打扰了他。 “老板肯定很赚钱。”橙做苍蝇搓手状,那表情很难不让人想入非非——她看起来就像是想要抢走对方的钱包一样。 野梅也想不明白,明明修理皮鞋的收费并不高昂,数量的话,一天算下来也不过三十来名客人,为何能开出日薪九万元的兼职呢?而且还是灰色兼职……野梅本以为店长一开始说的“死人也需要合适的皮鞋”是这件事情中的关键,可四天转瞬即逝。 就这样拿走三十六万,野梅善良的心里有些勉强。 上午十点,一位穿着深色皮裙的女士弯着腰走进了这半地下室一般的工作间里。她穿着一双玫瑰红的皮鞋,那双鞋子的光亮立马就驱散了单间内的黑暗。 田村一脸谄媚地向前欢迎,“小姬小姐,怎么这次来得这么早?” 小姬小姐向前迈出一步——展示着自己皮鞋上的一条细微的裂缝,完美的皮质上,这条裂缝就像是深渊一样可怕。她露出了厌恶的表情,“我要预约□□。” □□,这是野梅这段时间里从未听说过的。老板田村维持着微笑,一边说着“明白!”,一边向对方收取了好达二十万的保证金。 “尾款到时候我会上门收取的。” 小姬小姐弯着身子,再次穿过了朴素的大门。 客人离开后,老板指定了橙去□□。 “我吗?真的假的?”橙一副不在状态的感觉。毕竟她和野梅只学习了如何给鞋底上胶,像那种精细活压根就没有接触过。 田村数着二十张一万大钞,“别说废话,□□多给你四万五千元。” 橙再也不好奇了,她已经被金钱迷惑了双眼。接下来,她进行了一番紧急培训,带着一个特质工具包就被老板一脚踢出了工作间。 野梅认命地撬开那些半开不开的皮鞋鞋底,他仍是有些反胃,估计下了班也没办法正常地吃上晚餐了。 大概过了两个小时,竟然又有一名光鲜亮丽的客人预约□□。老板田村喜笑颜开,嘴里不停说着:“今天真是幸运啊。” 野梅忍不住问他:“为什么□□的价格那么高呢?”手艺的话大部分都差不多,而且工坊狭窄,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够提供高档服务的模样。 田村嘟囔着,“懂什么,这种客人都有怪癖,有的还住在凶宅之类的房子里,我们赚的就是这种钱。” 一经解释后,野梅似懂非懂。毕竟……这和皮鞋有什么关系呢? 第二位预约□□的客人叫做古手川,从外表上来看也是一位精英。 预约时间是下午2:00-4:00,田村告诉野梅:“结束之后你就直接回家吧,尾款我会亲自上门收取的。” 野梅死脑筋地问:“老板,万一客人觉得服务不满意怎么办?”他是个生疏的新手,没有那种能让人百分百满意的能力。 田村再也无法忍受地嚷嚷起来——他本来就是这种脾气暴躁的人,“别废话了!这些都是老客户。” 就这样,野梅也被踢出了工作间。古手川先生的住址位于四公里外的影田别墅群,野梅是乘坐公共交通到达附近的站台,然后再徒步到达古手川宅。 古手川一直在等他,走进玄关时,对方还特意拿出了一双未使用过的新拖鞋。 一路上,他和野梅攀谈着,“我以前没见过你,是新人吗?” 望着地面上几乎崭新发光的白瓷地面,野梅看得到倒映在白砖地面上他个人的倒影。 “我是兼职的。” 玄关处摆着一副大鞋柜,当古手川从里面取出新拖鞋的时候,野梅看见其中有许多用透明塑料布包裹起来的新皮鞋。 看来日本的皮鞋爱好者真的很多。 发觉这位新人有些紧张,古手川安慰道:“不用担心,我只是不习惯呆在外面,我总感觉那里很肮脏……”他从厨房间倒了一杯茶水递给野梅,“你在客厅等我一会儿,我先去取鞋子。” “不是脚上这双吗?”野梅追问。他分明记得,对方来到工坊的时候,展示的是他脚上的那一双。 古手川语气笃定,“是另外一双,平时我都很珍惜它。” 野梅只好在客厅里等候着。他打量着房间内的装潢,几乎只有黑白两色。地砖和墙壁是白色的,沙发和电器是黑色的,一瞬间,他便觉得自己像是坐在了一具巨大的棺材中。 时间过去了五分钟。 野梅看着玻璃杯中的茶叶起伏着,他抿了两口。他本来就没怎么喝过茶,分不清是哪个品种,也分不清茶叶的好坏。 十五分钟过去了。 “古手川先生?”野梅站起身,在空旷的房间中呼喊着对方的名字。他的声音不停回荡着,房间的密闭性超乎人的想象。 古手川从放置皮鞋的房间里出来了,令人无法理解的,他在室内竟然穿着一身透明的雨衣,就像秀介当年赶往教会时所穿着的。古手川背着手,人藏在门框的心里。 野梅突然感到有些站不住脚,一阵猛烈的晕眩刺激着内部的皮肉,眼前的黑白两色一点点地融合在了一起,世界在一瞬间变得朦胧、神秘。 古手川从身后取出了一把刀锋光滑的骨刀。 就像村田说的,无论是死人还是活人,都需要一双合脚的皮鞋。有人喜欢牛皮,有人喜欢小羊皮,有人喜欢人工皮革,而有人,最喜欢温暖的、散发着人类芳香的人皮。 古手川拖着猎人走往地下室,途径简陋手术室的长廊时,墙壁旁所摆着的一个个透明玻璃箱里陈列着各色的人类皮肤,被扩张得像是一张薄薄的纱网。 正要动手时,古手川想起自己遗忘了什么。等到他取了器械回来的时候,原本躺在手术台上的人类却消失不见了。 他正沿着长长的走廊缓步“欣赏”着古手川的杰作。分离了脂肪的脆弱的皮肤,不知是怎么保存的,竟然泛着果冻般的质感。 古手川不再犹豫,持刀便上。身高、体重,性格,经验,每一个都弱于常人的无能之人,这就是工坊事先挑选的标准。 可刀没有没入人体的感觉。 为什么? 第43章 加茂野梅感觉自己一分为二。 思想由自己操控, 精神和身体则被另外一种东西控制着。 这样就又陷入了对自己的否定中。 因为曾经的野梅说过,对他来说, 精神和思考是同一层面上的东西。 他的精神被非他的外物把持着,他在展示着人皮的走廊上漫步前行着。没有在想什么,内心也没有创造着什么,面对这残酷、慑人的一幕,他的心中反而充斥着一种无忧无虑的欢快的感觉。 野梅沿着阶梯向上走去,不顾身后平整的地面上不停地漫开殷红的血液。古手川先生的皮肤正完美地展现在一排塑料钉钩上, 属于他的眼球被安全地拜访在一旁的玻璃器皿中。 野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地下室,回到了位于一楼的客厅中。这栋别墅层高大致是四米。抬头望去能够看见通往二楼的螺旋楼梯。涂就白色的楼梯几乎看不见隔断,那隐约的错觉让人疑似能够直接通往天上。 第44章 真幸福。野梅无声地呢喃道。要想住上这样的别墅,一定、绝对需要很多钱吧。他在漆黑的皮质沙发上落座,松软的沙发让人一下子陷入棉花般的柔软之中。 他踌躇着端起玻璃杯, 啜饮着依然温热的茶水。 爸爸妈妈来到了他的身边,也在沙发两侧空闲的地方坐下。鬼魂们的重量没让沙发下陷一丝一毫, 但从外表上看来,他们坐姿端正,端正得甚至有些严肃。 “真想回到之前那样富裕的生活。”‘爸爸’说。 ‘妈妈’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们一定会回去的, 一起~回到~幸福的~生活~里~……”她开始用歌谣的语调说着下面的话, 悠长、甜美的调子短促地前进着。 野梅观看着时钟上指针指向的数字的变化。 工作时间是14:00-16:00 pm 指针已经指向了16:35, 野梅已经重新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橱柜里还有闻所未闻的咖啡罐子,上面的文字显而易见是非英语的外文。 17:00, 玄关处传来了门铃声。外来者摁了三下门铃,尖锐的铃声穿透了厚重的木板回荡在偌大的客厅中。 倒扣的门锁主动弹开了。 拜访者犹豫了两秒,用粗糙的一只手推开边门,将外面世界的风一并带入。 “古手川先生, 我来了。” 前来拜访的竟然是老板田村,他是按合约来收取“尾款”的。 看见沙发上的家伙,田村脸上一惊,脸上露出了肌肉性的微笑来,“你怎么在这,古手川先生呢?” 野梅再次望了望时钟上的数字,他站起身来,用仿佛隔了一层磨砂玻璃般的朦胧的眼睛看向田村,“老板,你得付我加班费。” 田村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问题,“野梅,古手川先生去哪了呢?” 野梅仍用那种恍惚的神色思索着,一根手指指向洞开的房门,一节楼梯连接着深不见底的黑洞。 “在那儿呢。” 田村朝那个方向匆匆瞥了眼,干这行的第六感督促着他不要再想什么口舌之争。 “知道了,”他从钱夹里又取出五万元,“你先回家去吧。” 野梅的日收入到达了十八万五千元。 他心满意足地回到了鲛岛公寓。 第二天早上,他又准时来到了皮鞋工坊。 “早啊早啊。”橙向野梅展示着她新奇的穿着。当野梅好奇地问起她这是否是新买的皮鞋时,橙得意地笑了,“小姬小姐送我的,不过我昨天都还没完成工作呢,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变得特别生气。”她回忆了下,惊恐地说:“该不会是因为我讲小时候的故事太入迷了吧。” 野梅有些好奇,便追问了一小会儿。 橙故作思考,“从小学开始,每一年我都有留级。” 野梅也思索着,“每一年都留级的话……” 橙摩挲着下巴,仿佛也在盘算着若是每年都留级的话,那她现在的学历是…… “想不起来,算了。小姬小姐昨天还一个劲地在那说我傻啊傻的,怎么了,傻人就不能来修理皮鞋了吗?总不至于我修过的皮鞋别人穿上去就会变傻吧……哼。”橙一通嘟囔,但很快又变得喜笑颜开,“不过□□赚得真的好多,真希望今天也有这样的客人。” 野梅也如此希望着。 盯着工坊招牌的他却没有等到老板田村前来开业。 毫无疑问地,他和橙被辞退了。 …… 减去这段时间的日用,野梅一共攒了七十二万元左右。虽然继续做下去的话,还能挣到更多的钱。但下次的灰色兼职野梅却没有了门路,在家里空等了几天之后,他便打算不再等待,即日赶往仙台市先将这笔钱还给对方。 白川如今在做些什么呢?他有找到工作吗?还是说,和自己的弟弟、弟媳住在一块儿?野梅听对方说过,小夫妻两口很相爱,他不确定自己的加入是否会变成一种裂痕般的隔阂。 “仙台市?”悟对野梅接下来的预想不由得产生了怀疑,“你知道怎么去吗?”白川的老家位于宫城县仙台市若林区二丁目,距离东京有三百多公里。 野梅打开从车站拿来的路线图,“只要坐新干线就能到了。”他的手指在仙台站犹豫这着,“到时候我再看车站地图坐公交过去。” 野梅打定了想法要去白川的老家。 悟发现,近来,他的这种固执的情感愈发明显了。无论是要去打工还是要去白川的老家,放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野梅总是很犹豫,犹豫得甚至有些逆来顺受。可他转念一想,他们俩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马上就要十六岁了。 悟用单手支着头,“给我也买张票。” 野梅想也没想便摇了摇头,“我自己去。”他的双唇微微张开,露出一旁结白的上齿——这样看起来十成十的傻。 有着自己想法的野梅登上了新干线。他提前两个小时出发,一个人坐在站台等待着。他害怕错过,也害怕自己走错地方,一直紧绷着神经。那些奇怪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唠唠叨叨,试图扰乱他的神智。 哪怕上了车,野梅也不敢放松精神。他一路张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可这趟旅程足足有三个小时。玻璃窗的风景永远是一团模糊的绿影,绿影之中隐约藏着绿色的魔鬼。野梅下意识地抓紧了自己的背包带子,他的证件,七十二万,一些零钱,还有一套换洗衣物——时间有些晚了,他只能明天再回东京。 新干线在路上停了很多站,野梅没有分出任何的视线给那些上下的乘客。他只是万分紧张地抱着自己的背包,生怕忘记了,或是掉在路上。 就这样自顾自地折磨了三个小时后,野梅有些脚步发软地在仙台站下了车。他还得转一趟公交才能到白川家附近的车站,昨天联系对方的时候,他说会在「若菜站」等着他。 野梅和他的七十二万元就这样一路颠簸,最后终于抵达了「若菜站」。车站周围生长着许多高大的松木,树龄绝对超过了二十年。这遮天蔽日的阴影推走了盛夏的炎热,野梅的白色t恤衫上夹杂着树影和汗滴的水渍,与东京都所截然不同的清新的空气让人心旷神怡。 虽然鲛岛公寓也位于郊区,但郊区和真正的乡下根本不一样。 野梅在车站频繁地移动着眼神,在路人们寻找着白川的踪影。 一辆黑色的摩的在若菜站旁停了下来。野梅探出头张望着,随即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来。 “你怎么能骑这个……” 白川将头盔上的防风玻璃往上推了推,“不是我的,是我弟弟的。” 野梅站在摩的旁,有些迟疑,直到白川邀请他“上车”。 “抓牢喽。”他警告道。 野梅抓着摩的旁的铁制装饰干,背包则挤在他和白川后背的中间。一阵引擎的轰鸣声,他们沿着布满树荫的乡下道路飞驰着。空气中弥漫着一些说不上来的香甜花香,不远处,一片苹果树上正结着青涩的果实。 野梅问:“苹果是现在结果的吗?”明明看到了它的果实,野梅却有些不确定,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什么——”白川听不见声音。 “我说——苹果——是现在——结果的——吗——” 摩的向右转弯,竟直接向着苹果果园的方向去了。他们在果园门口停了下来,一个老伯看了眼来人,熟稔道:“这不是虎杖吗?要买什么?”果园内除了一片苹果树,还有着葡萄架,水蜜桃树,果实都水淋淋的,而老伯的手里还拿着浇水用的细长软管。 白川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纸币,“苹果和桃子都来一点,香织最近很喜欢吃桃子。” 野梅捧着一颗青苹果,脆弱的、清新的青色表皮,翠色欲滴,美丽得几乎像是一种用水彩绘作的梦境。 可当他一口咬下,酸涩的味道却在口腔中炸开,麻麻的,野梅的表情顿时变得难以言喻、无法形容,他在一瞬间落入了呆滞之中。 白川用手指拉了拉自己的口罩,确保自己缺少的表皮不会被别人所发现。他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声,“拿青苹果来榨果汁的话会好一点。香织之前买了榨汁机,等会试试看吧。” 野梅哭丧着脸,点了点头。 下午五点,他终于来到了白川的家。普通的双层建筑外挂着「虎杖家」的铭牌,摩的刚熄火,一楼的大门便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那是一名留着黑色短发的年轻女子,脖颈修长,体态丰腴。她怀里还抱着一个黄色格纹的襁褓,几声婴儿的嘤咛声不时冒出。 野梅那愉悦的心情,终于到这里结束了。 那细密的缝线与熟悉的气味正告诉着他,眼前的女人究竟是谁。 第44章 “香织”招呼着两人, “大哥,你带学生回来啦。” 曾经做为咒术师的白川, 只告诉家里人自己在道场做老师,教一些学生最基础的剑术。 野梅靠近了对方,黄色方格纹襁褓内的小婴儿皮肤红润,肌肤几乎吹弹可破。他盯着那个长着一些粉色胎毛的小孩子,对方大而圆的眼睛看起来格外的纯粹与安宁。 第45章 “可爱吧?”香织反问道。她晃了晃臂弯,婴儿也律动着, 发出咯咯的甜甜笑声来。香织弯下身,用侧脸贴近对方软绵绵的脸颊,“他叫悠仁哦。” 对方脸上虔诚而温和的表情,令野梅感觉到一股足以窒息的恐怖。他哑巴着低头去看那个才刚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孩子,孩子也好奇地盯着眼前这个陌生人。 白川终于拉下了口罩, 露出了下颌处一片森森的白骨,边缘泛黑, 看着很容易被折断。 “进去说吧,外面多热啊。” 每一年的夏天似乎都是有史以来的最高温季节。数不尽的蝉从泥土里纷纷爬出,像蚂蚁那样队列着站在头顶的每一根树干上。若菜镇附近的人工湖里,浅粉色的水芙蓉与淡紫的睡莲争相开放着, 荷阴合翠, 莲影分红, 花开河野。 从虎杖家北方卧室的窗户里,就能看见那片粉色的海洋。城市和乡下的风景截然不同, 像是来到了两个世界。 野梅只是凑巧看了一眼,然后又回到了客厅中。 虎杖家,就像白川之前说的那样,他家里只有父亲、弟弟和弟媳。 “喝饮料吗?”白川问。 野梅正用他的红眼睛盯着虎杖香织, 后者将婴儿放进了同色的婴儿摇篮里,摇篮上方的彩色吊坠玩具随着拂动丁零当啷地响着。 “好。”他回了对方一声,等到白川转身进了厨房,香织普通地寒暄道:“好几年不见了,你长大了啊。”就像一个大人问候小孩子那样玩闹似的语气,并没有真正意义地认为孩子长大了。 梅红色的眼珠自动地挪动到了眼后,随后又转回了原来的方向。 “你……”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是用那显得毛骨悚然的目光注视着眼前这个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的东西。 香织轻轻耸了耸肩膀,眼神也轻飘飘的,移动的视线从野梅的脸上转到了从厨房走出的白川身上——看起来相当的有女人味。 “大哥,仁还没有回来吗?” 白川的弟弟仁今天正和父亲在一公里外的自家果蔬园里工作,因为天气炎热,他们是在下午四点太阳落下些时才出门的,刚好与野梅的到来打了个时间差。 白川“哦”了声,想着也快到饭点了,便主动提出自己去菜园子里找一下他们。他拍了拍野梅的肩膀,对香织说:“他有点腼腆,你别在意。” 没一会儿,房子里便只剩下了野梅和香织,以及一个不问世事的幼小孩童。 “虽然大哥说他在东京认识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学生,但没想到竟然就是小野梅你呢。” 轻视。 野梅认为这是一种蔑视。 他嘴角的肌肉小幅度地颤动着,不知不觉中,竟然扯出了一个虚假可怖的微笑。 也许这不是他的笑容,而是藏在身体里的怪物们的笑容。 “你逃走了。”野梅固执地称呼着对方前一具身体的名字和职业,“医师,你竟然逃走了。” 你竟然敢逃跑?你竟然敢跑你竟然敢跑你竟然敢跑你竟然敢跑你竟然敢跑你竟然敢跑你竟然敢跑你竟然敢跑你竟然敢跑你竟然敢跑—— 香织摆了摆手,一股阴森黑暗的气味扑面而来。那两个有形的亡灵们正贴着他的鼻尖,像是在为当初他的私自逃跑感到同等的愤怒。这个应该是“父亲”,这个吗……应该是“母亲”……香织判断着,二者的面目模糊不清,像是涂抹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胶水。 “毕竟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嘛,要下手的话就应该把一切都毁掉才对,你怎么能半途而废呢?”香织反驳着,并批判着春日神宫里发生的一切。那时她藏在朗尼的身体里,目睹了所有的过程。因为袭击了禅院扇才沦落到现在的下场,那就应该一开始把所有人都杀死。没有人知道的话,就不会有后果,没办法像她(羂索)那样隐藏起自己的话,就得选择另外的方法才行。 香织掩唇惊讶着,“抱歉,我都忘了,你还太小了。”她的眉头紧锁着,一副真的很担心野梅的模样。 野梅喃喃道:“我的东西。”他重复着,“我的朗尼。” 玻璃杯中的橘色气泡水咕噜噜地往外冒着细小的泡沫串,就像是火山喷发前的前兆。 羂索的眼前出现了一片黑茫,忽然之间,他失去了视力,什么都看不见了。 由无数人体拼接而成的巨大肉块勉强地站在地板上,滴答,滴答,滴答,那些面皮上的眼睛正不停地流下血泪。一千二百人,两千四百人……一万两千人…… 曾经被「女神」的模因污染过的羂索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与其相关的信息。 天道公主、玉菜姬、卑弥呼,以及现在的「加茂野梅」。 名字不过是个代号,但过去的每一个代号,都从信徒们的心愿中夺走了许多。 “我见过你。”羂索忽然想起来了。从漫长的、长达千年的记忆里,他终于想起了这个怪物的名字。 “那时候,你还叫八重命。” 血滴子落在了香织的脸上,血珠悄然渗进她的皮肤之中。吃掉福神,吃掉老鼠,吃掉八尺……拿走灵魂,拿走术式,拿走情感……「女神」的概念,就是融合。 摇篮里的悠仁忽地哇哇哭泣起来,小婴儿本来就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一旦感到不安,他们便会用哭泣来吸引作为保护伞的父母的注意。 “哎呀……”香织从停顿的时间里苏醒了,她伸手去抱四个月的男婴,一边哄着一边说道:“我知道朗尼在哪里。” 禅院家,咒具库。 欢乐布朗尼被作为战利品回收在禅院家的特别咒具库内,没有家主的允许,无人可以进入。 覆盖着多重结界的咒具库阻断了所有气息的外溢,所以布朗尼们才察觉不到同类的存在。 玻璃杯中的气泡水已经变成了红石榴色,气泡们向下飞腾着,它所在的世界似乎颠倒了。 野梅的手也搭在香织的手腕上,温热的皮肤,跳动的脉搏,呼吸、心跳,都与活人无异。 “你活了很久吗?” 几个男女的声音重合在一起冷淡地发问。 因为,知道「八重命」这个名字的人,至少得是平安时代的老家伙了。 香织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我命很好呢。” 好到刚好拥有了这个不断“重生”、不断“为人”的术式。 第45章 没一会儿, 白川的弟弟“仁”和父亲“倭助”回来了,前者长相较为柔和, 后者则是一副严肃的模样。 野梅很害怕这样的老人,总是让他联想起自家的家长。在不熟悉对方之前,他半是藏在白川的身后。 “哥从没带朋友回过家。”仁,悠仁的父亲,也有着一头柔软的粉发,还戴着一副眼镜, 和冷酷阴郁的白川又是另外一个极端。 “不是朋友,是学生。”白川修正着仁口中错误的说法,“和小孩子交朋友,小心别被警察抓走了。” 香织的脸上形成了一个乌浓的笑魇,“现在的未成年保护法很严格呢, 如果乡下能成功施行的话就好了。”她意有所指。 听着这短促的打笑的倭助并没有露出轻松的表情,几道乌青的黑影休憩在他的皱纹上。他的腮帮子几乎往内凹陷, 流露出一股深深的疲惫。 一切都是从半年前那件事情的发生开始的。 正月的第一天,虎杖家驱车前往附近的草日神社。在沿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山道行驶之时,一辆失控的轿车迎面撞上他们。 有孕六月的儿媳——香织当场失去了意识,她要带着已经成型的孩子一起离开这个写作人间的世间。 然而, 倭助的儿子仁却和某个东西达成了意见。 宣布抢救无效的这一夜后, “香织”重新回到了家中。三个月后, 孩子呱呱坠地,他们一家也过着平凡的生活。 ……但真的是这样吗? 倭助一直能够感受到有什么黑暗正如影随形, 它或许在等待一个将人吞噬殆尽的机会。代替了香织的那家伙究竟在想些什么,它为何如此凑巧地会找上他们呢—— 长子的学生正在这种故意疏远冷落的氛围里感到了些许的不安。他看起来和常人有些不一样,不是说他的外貌,而是指他的神态。 与普通人有所区别的精神特质并不是想要隐藏就能被完全藏起的, 眼神,或是说话的方式,作为身经百战的老年人,仅仅几个照面,倭助就发现了这一点。 自从在外面搞成了这样(他自己说是遭遇了车祸),白川也时常面容憔悴,郁郁寡欢。明明前两年还铁了心地要留在东京,可突然之间他就丧失了所有的意志,甘愿回到老家乡下过日子了。 面对自己这畸形的家庭,倭助爱莫能助。仁曾一口否决他要自己远离“香织”的行为,并说如果继续这样,他就带着妻子儿子到别的城市去。倭助不得不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香织”,可后者永远都笑盈盈的,仿佛没什么能打破她脸上的笑容面具。 第46章 野梅的眼神与香织的目光交织后很快散开,白川的弟弟一回家,稍微招呼了一下客人,便等不及要和妻儿呆在一块。野梅顿时觉得这个男人有些烦人了,他如今正有重要的事情要和这家伙商量。 可这个想法冒出没几分钟,他又头疼地否认道:这里是别人的家,这里是别人的家。 野梅最近不是在伤心,就是在生气。虽然医生告诉他要保持情绪的平静,但这真的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想到这里,就着一口清汤,他将餐后的药品吞了下去。餐前吃会腹痛,餐后吃又会觉得恶心,野梅每一次都把药混在饭汤里面吃掉。 白川问了一句,“怎么又加量了?”他从加茂家离开的时候,布南色林的剂量还是三颗。 香织又盛了一碗汤递过来。昨夜,白川稍微交代了一下客人的特别情况。 “待会儿出去走走吧,我觉得,这有助于消化。” “天气有点热,还是别出门了。”仁劝说着。 香织眯起眼睛微笑着,“没事啦,我刚好想去果园走走呢。对了,大哥,谢谢你买给我买水蜜桃回来。” 白川默默地扒着饭,他不擅长对付娇艳的女性。 仁还想说些什么,但香织却推脱着,小孩也需要爸爸的照顾。 用过餐后,野梅和香织一前一后走出了虎杖家。 无论是七月还是八月,只要是归属于盛夏的日子,都像烙铁一样惹人肉痛。 野梅一板一眼地审视着周围的树木花草与建筑的形状,似乎是要将一切都牢牢地记在心里。那看了叫人有些脊背发凉的眼神玲人无法忽视,羂索自顾自地说着:“你不用这样子,我马上就会离开这里,等我彻底拿走这具身体的生得术式之后。” 羂索半打趣地说:“真是羡慕啊,你竟然能这么轻易地拿走别人身上的东西。为了获得这样的能力,我可是付出了很多啊。”作为更换身体、夺走术式的代价,羂索被某种“束缚”捆绑了千年之久。 加茂野梅的眼睛往上翻着,露出大片的眼白。他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情,下意识地,任别的东西操纵者他的身体。 三个孩子窃窃私语着,对羂索的言语表现出了不耐。这三重声音混合在一起,最后质问道:“你也想得到这样的能力吗?”它是清脆的,是轻柔的,是一阵风,是一朵飘散的蒲公英。 羂索顿了顿,没有去看对方的正面,“我不需要。”一旦回答“想要”“需要”,他就会进入福之神的领域。 三个孩子的声音消失了,转而代替的是一个沉稳的男声。他再次询问道:“真的不需要吗?” 第三个出现的声音是一个纤柔的女声。 “只需要你付出一点点。” 羂索坚定地说:“不。” 于是孩子们、男人、女人,都纷纷地从野梅的身体里爬了出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恢宏而凛然的女声。 羂索所踩的泥土的地面变成了一片洁白,比初雪铺满后更加洁白的世界,这份雪白联通着天与地,所有的烦恼与怅然都转瞬即逝,留下的只有空白的心情。 王座上倚靠着红裙的女神,她面容纤细而美丽,贴身的长裙下藏着一个青蛙般巨大的下腹。一眨眼,羂索又看见密密麻麻的人脸不停地顺着上方攀爬,就像是在地狱里挣扎着蜘蛛之丝的罪人们。 女神的形象一直在更变着。 信徒们心中的她是如何模样的,她就是何等样貌的。 羂索懊悔不已。因为他还不曾拥有“收纳”的能力,等到他找到那样的术式后,必然有机会将这庞大的美丽生物纳入手中。 只走了几步,雪白的世界也消失不见,落在羂索身后的不过是个孱弱的男孩。 为了阻止同样的情形再度发生,羂索将话题转至禅院家。 被当做“人工咒具”而回收至咒具库的布朗尼,已经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等待了三年之久。 禅院家一直戒备森严,除了家族术师外,还有着专门的躯俱留队。 即将迎接的九月中旬,将咒术三家将举行一场重要的仪式,倒时所有的大家长们都将齐聚一堂,禅院家倒时只会剩下不值一提的“普通人”。 “但令我担忧的是,”香织细长的眉毛下坠着,“你太缺乏积极性和主动性了。”他对着野梅说话,却像是在对着一条金鱼说话。金鱼不会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无论你在哪里,它的一只眼睛总会看着你。 羂索独自思考着,他只是作为一个小小的参谋出力着,“虎杖香织”太过脆弱,没必要掺杂到这种事件当中去。 林道中刮起了风。在闷热的环境中,一阵诡异的声响变得越来越激烈。 羂索灵光乍现。 “若菜镇上,有一座奇怪的宅子……” 走进那座宅子里的人,从未有人成功离开。 知晓这个传说的人们,称呼它为“死之屋”。 第46章 一栋沉寂了数十年的平凡建筑。 斑驳的表皮剥落着, 路口处,一座倒塌的小小神龛横在路中央, 上面覆盖着落叶和一些破碎的脚印,一切都彰显着森暗的气质。 横星当空,月辉狡黠。被这星月的光辉所照耀着的残次建筑物,竟也宁静地守候着这片微小的丛林。 “1980年,有一对家庭和睦的夫妻买下了这块地,并在土地上建造起了这栋复式公寓。但三年之后, 这对夫妻突然横死,有人把他们活生生吊死在了二楼的楼梯上,他们的身体被拉得很长,脚尖几乎垂至地面。” “第二年,一名探险的旅客在这栋公寓里休憩了一夜, 十日之后,途径此地的路人闻到了一股恶臭, 才发现旅客被活剥了皮肤挂在门前的树干上。” “第五年,一个自称0.0兆赫的年轻人组织来到了这里,为了打破这虚假的传闻,他们决定在这里过夜。结果也是一样的, 他们全都以凄惨的模样死去了——他们都被切成了碎肉。” “镇子里的人们都称这座房子为「死之屋」, 很有意思吧。”香织的嘴唇上扬, 表露出几丝真诚的好奇与探索之心。 破败的房屋自带恐怖的氛围,倒塌的神龛像是特地在告诉大家:此路禁止前行。这种宛如人工制造的恐怖毫不掩饰, 一座被人疯狂踩踏的木质神龛,竟然这么凑巧地粘合在路口的中央。 野梅的眼圈有些酸涩,一阵袭来的疲倦想让他迅速解决所有的问题。无论是死之屋还是别的什么……不就是生活中的每一个普通的一天吗? 他们俩跨过横在路中的神龛,正式走入了死之屋的范围内。生锈、长满藤叶的贴满一直敞开着, 铁门上挂着一张同样锈迹斑斑的铭牌「田中」。 原来这是田中夫妇的家。 香织表现得趣味盎然,“房子很干净嘛。”在咒术师的眼中,这栋公寓的周围没有一丝一毫的邪恶,曾经发生过的那些惨烈的死亡事件本应在房屋的身上留下黑暗的痕迹,可这栋房屋的上空却没有萦绕任何瘴气,就好像传闻中的那些死亡压根就不存在。 又或许,香织猜测道,有什么别的东西把这些残秽吃掉了。毕竟,当年那些人的尸体被真真正正地推进了停尸房与焚化炉,当年的报纸上都有着大面积的报道。 “你有看到什么吗?”香织问。当她靠近野梅时,也能看见一些不同的东西,可这并非是正品,与原装品存在着一定的差距。 野梅什么都没看见,这只是一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房子。 “进去吧。” 田中家的门锁早已被破坏,野梅只是随便一推就打开了大门。一声吱呀打破了其中的平静,就连灰尘也被惊动了。 “还挺干净的。”香织摇了摇头,她还以为这里的灰尘至少又一指深,但大多家具——茶几、沙发、书柜上,都只铺着一层薄薄的灰尘,看模样并不是一直空荡着。 这也难怪,一栋无人居住的公寓,就算是凶宅,也会有人前来一试的。但那些大胆尝试的人是活着还是死了,这恐怕是一个未知数了。 野梅仰头看向楼梯上的走廊,一排一米长的铁栏杆将二楼连廊围了起来。他每走一步,阶梯上就留下一个显眼的脚印。香织紧跟其后,灰扑扑的房间、没有光亮的公寓,这两个似人又非人的家伙就在这样的黑暗里行走着。 吱呀。 吱——呀—— 木质地板不堪重负地发出呻-吟,这栋公寓建造的时候,使用的还是古早的构筑方式,即不浇地面、不铺石砖,而是手动拼接木纹地板。为了考虑日后地下埋线的问题,有一部分木板的底下是中空状态,经过这数十年的风霜,哪怕下一脚踩进地里也不是不可能。 二楼除了卫浴外一共有四个房间,一间主卧,两间次卧,还有一间储物间。卧室里仍然保留着原样,被褥掀开着,床头柜上还拜访着一只落灰的茶杯。储物间里则是什么都有,从损毁的乐器到不舍得丢弃的木材,零零碎碎地攒了大半个房间。 第47章 “让人有点失望呢。”香织用手指捻了捻栏杆上的灰尘,这蓬乱的环境,哪能让人联想到“死”呢?只是当年连续发生了三件怪事,才让这栋房屋成为了怪谈,但概率连续三次叠加在同一物体上,也是会引起“奇迹”的。 野梅的沉默像是一块蒙住嘴唇的塑料布,他的眼神疲惫地下垂,就连眼角也耷拉下去。 他们又回到了楼梯上,取巧着弧度而构建的楼梯赋予住户看到斜面的能力,1983年,田中夫妇就是被勒死在这节楼梯上。 透过尘封的窗户,院子里的枣木蓬勃生长,1984年,旅客的皮肤被挂在粗壮的枝干上。 绕了一圈,他们重新回到了一楼的中心,一块看不出原来色彩的手工编织地毯上。1988年,一群年轻人被切碎在这块流苏地毯上。 他们为何会以如此残酷的模样被杀,又是谁结束了他们的性命? 在生命本以延长的时候,这些人的性命却被中止了。为什么被杀,为什么会死,死了又会去哪里? 野梅站在房屋的中央,感受着因为他们的动作浮起而落下的尘埃们。 “死了以后,人会去哪里呢?”他突然问道。 能够回答他问题、充当着解答者的唯有香织一人。 “有人说,善人去世了会去天堂,恶人则会进入地狱,面对不同的刑罚。但,人死后究竟会去哪里,我也无法告诉你答案。” “毕竟我没有死过啊。” 依靠着别人的皮囊而活过千年的这名咒术师,并没有显露傲慢,语气轻松的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情。 野梅想象着天堂与地狱的模样,他曾无数次想象过,但每一次,都不过是虚幻。对于死后的记忆他一概不知,那段时间仿佛活生生地被人剜走了。 他死了之后去了哪里呢?爸爸妈妈呢,秀介杀了人,那他是不是去到地狱了呢?母亲又如何呢,她既不会说话,也没办法独自生活,她应当去了能够得到帮助的乐园般的净土吧。 自我想象的地狱与天堂的形象在野梅的脑中不断闪回。现在分明不是想那种时候的事情,可当他们谈起死/田中的时候,与“死亡”相关的内容便被强行插入到了脑中。 思考变得混乱了。 头脑变得宛如浆糊。 “以那种模样死去,身前一定很痛苦吧。”香织哀叹着,看来很可惜那些在房屋中无辜死去的人们。“死前若是带着痛苦的话,死后也会一并被折磨吗?如果死前停留在快乐中,死后也会继续从中汲取幸福吗?”香织纤细又敏感的心思考着,她额顶的缝线有些抽线,一角粉色的物质看上去好像要从中爬出。 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流了出来,她又想起了半年前的那场车祸。被迎面而来的汽车撞到的瞬间,首先是一阵目盲与耳鸣,紧接而来的腹部剧烈的疼痛。有人在挖她的肉,剜她的心。在死去半年后,香织又回忆起了那阵痛苦。 与其硬撑着活下去,不如去死。 所以她死了。 死了之后,她的身体就不属于自己了。 死——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虎杖香织身体里残存的意识猛烈撞击着羂索,只见她去到厨房,从料理台中抽出了一把布满灰尘的厨刀。她用刀尖对着自己的颈间,脸上竟露出生动的微笑来。 “加茂野梅,这次你要救我。” 野梅仰着头,低声念叨着什么。 死。 田中。 田中家。 死之屋。 死后的世界。 他的手指在颈动脉处轻轻一滑,光滑的指甲竟如刀具般切开了他的皮肤。霎时间,鲜血喷涌而出。另一端,虎杖香织已经完成了她的自杀。两具正在流血的身体齐齐倒在这块曾经把人切成碎片的地毯上,鲜血不停流淌,被时光磨淡了色彩的毛毯重新拥有了颜色。 安静。 死之屋内余留寂静。 羂索的意识来到了一片充满彩色噪点的空间里。他自言自语:“这里是天堂,还是地狱?”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地上躺着无数具尸体,有香织,有山野万松,有加茂宪伦,有男人,有女人,有孩子,也有老人……这些都是他曾经使用过的皮囊。 羂索在尸堆中盘腿坐下。 他现在只能等待「福之神」的解救了。 加茂野梅的身体停止了抽动,他彻底变成了一具尸体,一具没有任何生命体征、会腐烂、会招致虫蚁的尸体。他躺在自己的血制造的湖泊里,白皙的面孔失去了光辉。 接下来的一刻钟里,尸人病变图在这两具尸体上迅速展现着变化。首先是皮肤上出现大量青紫色的尸斑,肌肉逐步溶解,体内的血液一股脑地涌向脆弱的皮肤表面。从尸体的内部喷发出一阵恶臭无比的气味,像蜡烛的光亮那般填满了整个空间。 漆黑的指甲一片片剥落,人类的尸体膨胀到一种可怕的程度。 然后,嘭—— 漆黑的田中之家内,已无法使用言语去形容它的模样。 田中夫妇曾经为亲手建造了这栋公寓而万分的喜悦,可他们远离人群,孤身居住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人前来打招呼,也没办法和镇子上的人建立起更加亲近的关系,三年之后,他们也没能得到孩子。某一天,他们在孤独中溺亡了。 他们将麻绳绑在了楼梯上,另一端缠绕在自己的脖子上,随着三、二、一,三声倒数之后,他们从栏杆上一跃而下。 探险家曾认为,探索世界的奇妙之处,能够带来灵魂上的宽慰,生活的疲惫一扫而空,他将会得到更高层次的快乐。可留宿的这一天晚上,他忽然累了。当他发现自己的皮肤上充满了各种虫蚁的叮咬以及长短不一的划伤之后,回看自己的相机,除了一些随处可见的风景外其余什么都没有。 我为什么要浪费自己的时间和金钱到处奔走?我真的得到了快乐吗? 皮肤上的疙瘩悄悄成长了,从原先的芝麻大小长为了核桃的模样,探险家再也忍受不了了,他拿出切割刀,尖叫着将自己的皮肤全数剥了下来。 0.0兆赫的年轻人们从不相信鬼神之说。他们认为,这世界上所有的未解之谜都来自于成人门的无知与迷信。他们嬉笑着来到田中之家,随意翻找着房屋中的一切。 真无聊。 明明什么也没有啊。 那些人是傻瓜吧。 我说,■■也是傻瓜,白痴,竟然会信这种事情。■■,你说你有阴阳眼也是假的吧,就像你那个装神弄鬼的老妈一样。 ■■……你要做什么? ■■!■■!■■! 咚!咚!咚!咚! ■■像宰杀禽类那样宰杀着他的同伴们,他/她会将这些人挫骨扬灰,以解自己的心头之恨。 名为「死亡」的某种物质游荡在它的家中。它看不见也摸不着,只是一种存在于空气中的透明的物质。无论你的皮囊如何坚固,它都会钻进你的皮肤、你的头脑之中,将它本身带给你。 躺在地毯上的一具残尸里冒出了一团浑浊的瘴气,它像棉花糖一样的软绵绵,又像糖浆那样粘稠得几欲流淌。 “死亡”一沾染上它,就像蜻蜓黏上了蛛网,它扑腾地挣扎了两下后便不再动弹。“蜘蛛”用口器将它打包带走,因为外面的世界太过危险了,只有自己的“家”,才是最安全的。 栖息在白色宫殿里的福之神睁开了双眼,巨大的达摩左摇右晃,犹如孩子们的玩偶。摇晃,摇晃,就像时钟一样左右摇摆。 香织腐败的尸身正在缓慢恢复原状,漆黑、乌青的肉块变得无比红润,心跳回来了,呼吸回来了,体温回来了,一切遗失的、被夺走的东西全都回到了她的身体里。 羂索伸展了下手指,肢端温暖,血供正常,与活人无异。 无可否认的是,先前他真的遭遇了一场死亡。那么野梅从他身上拿走了什么呢?羂索下意识地用手指摸索着下巴,显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虽说之前他一直有意拒绝“愿望”,但「死之王」的诅咒来得太过迅速,几乎是在一瞬间侵蚀了他的头脑,羂索只好寻求外援。 香织改换了坐姿,现在她盘腿坐在地面上,身下的毛毯已血肉斑驳,她所身着的黑色连衣裙上也沾满了无法轻易洗去的血肉与灰尘。待会儿回家的话,绝对要好好解释一番才行。 虽然仁会理解,但倭助总是要问东问西。一想到自己有这样一个公公,羂索也感到了为难。如果发现得早一些的话,就不从仁这里下手,而是从年轻的倭助那里下手了。 加茂野梅的尸身也在复原,但他的姿态与香织的尸体却不同。与时间回到还没死亡前的香织不一样,野梅的身体正在从内被修复。红血丝们任劳任怨地修补着残缺的身体,能够修补的就尽量修补,无法修补的作用血液模拟代替。 第48章 脏器可能是假的。 一切都有可能是假的。 就连这张美丽忧愁的皮囊也是假的。 一刻钟后,死去的两人全都完美复活了。 第47章 “拿到了吗?”羂索问。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那个东西, 于是省略了对方的代词。 加茂野梅也随意地坐着,他的白色短袖和长裤已经脏乱得不能看了。他的皮肤上沾满了血垢, 不仅是他,羂索也一样,两个人就像是刚刚从乱葬岗里爬出来一样。 恶臭萦绕着周身,久久都不离开。 野梅仍然不作答,但习惯了他这幅模样的羂索并没有白白等待。良久之后,一个闷哼从他的鼻腔里冒了出来。 野梅有一种玩游戏的感觉。他有一座白色的宫殿, 里面被分成了许多个小小的房间,当他融合某个东西的时候,被融合的生物就会被塞入房间之中,就和卡片收集游戏一样。 这些租客们安然无恙地住在精灵球一样的房间中,只有打开房间门的时候, 它们才会从中走出,或者到处随便逛逛。 羂索:“它叫什么名字?” 野梅推开一楼的大门, 木门重重地撞击在墙壁上。热风、月光,他们重新进入自然的世界中。 香织扯了扯自己的裙角,湿漉漉的裙子贴在她的大腿上。 远离地球的星星们看起来只有米粒般大小,谁也不知道它们是在沉睡, 还是冷冷地观察着地面上行动的人类。 “它叫做「死亡」。” 死亡。 死之王。 呼唤它的名讳, 一切拥有灵智的生物都将走向死亡。 香织小跑两步跟上了野梅, 他俩的脚步在地面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脚印。 虎杖家的一楼仍然灯火通明,香织带着野梅从后面悄悄进入。白川、倭助, 他们有时候真的很烦人。香织不免想到。如果所有人都能像仁一样擅长表达宽容就好了。 仁正在婴儿房里逗弄刚刚喂过奶的孩子。他听见一些细碎的声响,回头一看,没有完全紧闭的门缝里藏着一小片染血的脸。 香织微微一笑,“亲爱的, 我们回来了,我要拿一件你不穿的衣服哦。” 仁机械地点点头,他继续低头去抚触小小的婴儿。身后的门被带上了,只有两对脚步一前一后地走动着。 主卧和客厅各有一个卫生间,莲蓬头持续地洒下热水,野梅看了看自己的脏衣服,再怎么洗也无法将上面的污垢彻底清洁。他只带了一套换洗的睡衣,本想熬一熬,却没想到会有这种遭遇。 香织敲了敲门,将一套衬衫挂在了门把手上。 野梅在流水下审视着自己的身体,洁白细腻的皮肤下似乎有红色的小虫子在爬动。他尝试着抠了一下,里面的东西却在他的指尖融化成了一摊血水。 离开浴室之后,香织正在门外等他。她穿着一条蓝缎面的长至小腿的睡裙,洗过的头发全部包在发网里。 滴答。滴答。野梅的头发正在往下滴水。到了夏季,他犹豫着要不要去把头发全部理掉。可把耳发们全部撩走后,野梅又觉得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尖尖的鸡蛋。所以说留惯了长发的人就不能随意改发型,否则很有可能会制造出一个畸形。 香织温和地朝他招招手,“过来我给你吹头发。” …… 白川在煮豆汤。 “你们去哪了?”看见两人洗好了澡,他下意识问道。 “我们随便走走啦。”香织回道,“大哥你在煮东西吗?我们要在客厅里吹一下头发。” 香织把地毯抽出来一截,把野梅推到了地上。她抽了块毛巾塞在野梅的后颈,用手抓了抓挤过两次的湿发,手指最后比在胸椎中央的部位。 “稍微剪短点就好了。” 木梳一下下地将夹在一块的头发理顺,梳齿一次次地摩擦着头皮,然后笔直向下。野梅本想抬起脸往上看看,但他却被按下了头。 热风机发出了巨大的噪音,哗啦啦地遮住了另外所有的声音,连锅炉声都给遮盖住了。 五六分钟后,野梅整个人都变得干燥起来,就连颈口的湿痕也消失不见了。他慢慢爬起来,钻到了厨房里。一股腾腾的热气熏到了他的脸颊上,“外面好热。” “也不看看今天的气温。”白川把野梅推出了厨房,“在外面等吧,否则白洗了。” 虎杖家的客厅的装饰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洒落在野梅的头顶,就像是一层薄薄的金纱。 香织把东西都收起来了,她也吹干了头发,甩了甩,黑发像流苏般散开。 一会儿后,豆汤端了上来。 豆汤的味道一般,是白川的手艺。 香织说她没什么胃口,就先回去了。 在白川用勺子刮拉着碗壁的时候,野梅从背包的夹层里取出了一沓厚厚的信封——他还使用着这个老式的方式,他整个人都很老式,像是活在过去。 发现这是钱后,白川移走了信封,“给我这个干什么,比起我,你不是更需要钱?” 野梅抽了抽鼻子,“我最近都在打工。”虽然都是一些奇怪的工作,但对于他来说却刚刚好。 白川忧虑着,“不是什么危险的工作吧。”他自己也做过零工,工资很低,一天下来也不过一万元。 野梅又撒谎了,他避而不谈,只是说:“我做了好久。” 白川盯着他的脸,确保上面没有什么可疑的瘢痕。对方的脸蛋无比白净,跟个刚刚剥壳的熟鸡蛋一样。 他想说些什么,却只发出一声“哎”,过了一会儿,白川又“哎”了一声。 “这些钱先放在我这里,以后再来找我拿吧。” 野梅没有点头。 白川问:“最近,那些人有找你做什么吗?”他模糊地指着咒术监的大人物们,他们是否有别样的想法呢。 野梅又摇摇头。 他在虎杖家度过了一夜,半夜里,他听见了十分响亮的婴儿的哭嚎。猫儿叫唤一样地哭声嘤嘤作响着,每隔几分钟就尖锐地冒出。但在这样的哭声中,野梅竟然安稳地睡到了早上。 临走前,香织朝他挥挥手,表情有些神秘。 “下次见。” 他们马上就会再见的。 羂索所说的,御三家将要在九月中旬举办的要事,正是五条悟的成人礼。如果是普通的成人礼倒不会吸引来这么多的观众,与这项仪式同时进行的,是家主继承仪式。 悟曾经悠闲地告诉过野梅,他父亲想要将家主之位退位给他。 那时候野梅只觉得“哇,好厉害”,顶多认为是会在近几年内发生的事情,可没想到,时间竟然定在夏秋交际的九月份。 野梅歪着头打量着正在和家里通电话的悟,听筒里冒出梨华叽叽喳喳的声响。为了防止梨华动不动就打电话骚扰他,悟从没有告诉过对方自己的手机号码。 “你再闹我就不回去了。”悟说完便挪开了听筒,一阵哇哇的哭声止不住地往外蹦。梨华不停地说着“讨厌、讨厌”什么的,旁边还有女人的安慰声。 悟冷酷无情地挂断了电话。似乎是觉得这样很好玩,他倒在野梅身上哈哈笑着。 “果然,现在这个年纪最好玩了。” 梨华今年正好八岁,是个皮肤白净、肉嘟嘟的小女孩。 被悟的脑袋所猛烈撞击的野梅上半身往后晃了晃,对方抬起头,仰着脸看向他。野梅忽然觉得对方有点像白猫,他一边思考一边对比着,随后肯定了这个想法。 “快赞同我。”悟命令道。 野梅想起自己有些坎坷的八岁,他八岁的时候,哥哥们从来不正眼瞧自己,以至于只能在比自己大一些的姐姐们手下玩一些很难由第三人插足的游戏。 想到这里,野梅撇撇嘴,“不对。”他讨厌八岁以后的生活。 悟哎呀哎呀地说:“还是以前可爱一点。” 野梅不乐意地问起正事来,“是哪一天呢?”他只知道是九月中旬,但具体时间是哪一天,他仍然不清楚。 “十六。”悟翻看着自己的食指指甲,甲面光滑圆润,“真不知道有什么好举行的,一想到要看到那些老头们木乃伊一样的脸,我就倒胃口。”悟的成人仪式上,不仅咒术御三家齐聚一堂,总监部也会到场。 野梅也不喜欢那些人,心情顿时低落下来。 “反正,我呆在公寓里就好了。” 御三家之一的加茂家也会到场,那些丢下野梅的“家人们”说不定也会露面。 野梅的脸色变化得很明显,他总是藏不住心情。 “仪式很麻烦,粗略估计得要五六天。” 野梅依旧厌恶着,“我一个人也没关系。”公寓里水电都通,电视、游戏机也都好好的,没必要非要去参加那种繁琐又恐怖的仪式。 悟用手指缠绕着他的黑发,头发一圈又一圈地绕在手指上,散开之后,又变作了漆黑的螺旋。 第49章 “下午陪我去成衣店。” “裁缝不上门吗?”野梅疑惑道。夏天太热了,光是走在路上,身上就会自动生出汗来,那种汗淋淋、黏答答的感觉让他感到很难受。最近的气温都上升到了38c,出门简直成为了一种可怕的折磨。 悟不满地说:“我要先去看看料子。” 五条家指定的成衣店名为「三郎成衣」,是从三十年前就开始为他们家制作衣裳的店铺。在机器兴起的现代化工业中,三郎仍然采取着最古老的缝纫方式,完全是个老古董。老古董的三郎和老古董的家族们正好相配,而且,三郎的女儿红叶则是画师,他们家出名的就是手工艺。 绣娘们的刺绣很珍贵,但有些人更喜欢在和服上手绘花纹。那样的衣服几乎只能使用一两次,是稀缺的消耗品。 野梅是在下午两点到达成衣店的。虽然是搭车过来的,可上车下车的路上仍然热得恼人。店门口有一只慵懒的三花猫,猫咪的身体拉得很长很长,前半身晒着太阳,后半条则靠在门上,感受着内部的冷风。 再传统的手艺人也受不了持续的高温,市内挂着的空调正呼呼地往外送着冷风。 核对了一下预约名单后,裁缝三郎将客人请到了屏风后。先量尺寸,再选布料,五条家加了钱,他会在一个月的时间内完成这件新衣。 去量尺寸前,悟把他的翻盖手机丢给了野梅。他指指手机,打了个哑语——我下了新游戏。等他转到屏风后,野梅便好奇地寻找起来。 《是勇士就下一百层~传说勇士的冒险之旅》 这明晃晃的游戏名几乎占据了两行软件栏,看到名字,野梅呆住了。等他进入游戏中时,可操控角色已经在第90层蠢蠢欲动了。 这是一个像素游戏,野梅只能看出主人公是一个戴着红色拳套、带着法师帽子的混合职业者。左右是前进后退,攻击键是通话键,使用药水在中央键…… 野梅在椅子上缩成一团,按键被他按得吧嗒吧嗒响。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裁缝从屏风后面出来了,他应该是和客人交谈了一番,嘴上不停地嗯着,还在便签纸上记录着相关的数据。 “可能会有偏差。”三郎道。 悟低声说:“不会差多少的。” 三郎点了点头,“那么接下来是布料。” 野梅的角色死掉了。 他甚至没有通过第90关。 一旁的木架上展示着许多成衣布料,绢布、苎麻、面麻……来自本国各地各富特点的织布们让人眼花缭乱,花纹更是从传统到新式。 颜色无需挑选,因为一开始就指定了黑色。传统、庄重的黑羽二重礼服,他们要从细节上着手,以凸显对仪式的重视。悟很随意地选了箭羽纹。三郎似乎是要将这个选择通知预约当事人,但悟却阻止了他。 “就按这个做。” 野梅还在欣赏花纹时,就听见了悟的决定。这时他还在抚摸轻薄的牛首绢。绢布上绘制着粉红的五瓣花,棕黑的枝头上冒着花苞与成苞。 野梅打量着,悟探过头来,“颜色不行。” 野梅问:“樱花的模样很好啊?” 悟叹息着,“这不是樱花,是梅花。”他的手指指在花瓣的形状上,“梅花的花瓣通常是圆的,而且它们不长在枝头上。” 野梅努力地辨认着它和另一块樱花花纹布料,似乎是不一样,他为难地说:“嗯……我没有见过梅花。” 叫做野梅的人却没有见过真正的梅花,听起来就像个笑话。 加茂家的庭院里只有樱花树和梨树,更多的是矮小的灌木。野梅有些沮丧,收回了触摸绢布的手。 三郎说:“附近的草满宫是有名的赏梅胜地,只可惜现在才九月,看不到那样的美景。哎……” 野梅:“下次吧。”如果今年新年有时间的话,他也许会去三郎推荐的草满宫逛一逛。 回去的路上,野梅十分认真地问:“为什么悟的名字叫做悟呢?”他是想到了自己的名字「野梅」,才问起这回事的。 悟耸了耸肩,“谁知道呢?”但这并没有结束,他打开手机,在联络簿里搜寻着某人。 两分钟后,远在京都的生母藤花接听了电话。因为身份之间出现了巨大的鸿沟,对方的语气说不上亲切,反而有些疏离。 “名字?”五条藤花愣了愣,解释道:“是从御神签的签文里取的单字,怎么了吗?”她还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商谈,结果竟然是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这让藤花陷入了困惑之中。 “没什么,”悟换个个耳朵听电话,“九月你们过来吗?” 藤花的声音变得轻了,“不了,对不起。”她甚至没有找个蹩脚的理由,说了声没头没尾的抱歉后便主动挂断了电话。 电话断联之后,悟故意地说:“真可怜啊我,成人仪式竟然没人愿意来。”他说话的时候抱胸看着车窗外的风景,脸上的表情勉强称得上事情“楚楚可怜”。 野梅的内心正在被热油煎熬,他劝说着自己,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了。 野梅低头一看,对上了一对黑豆般的小眼珠。 车厢里竟然出现了一只嘿黑毛老鼠,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溜进来的。 悟的眼睛放大了,大概是想不明白,老鼠怎么如此的神通广大。他伸出魔爪,试图摧残这条邪恶的生命。 野梅先抓起老鼠的尾巴,一把将它甩到了路旁的草丛里。 老鼠滚了一圈后才重新站了起来,肥嘟嘟的身子没有受到任何伤。黑豆眼珠上下转动着,看模样是在思考。 老鼠吱吱地叫唤了两声,转身跑回了下水道中,顺着下水井管道向前奔跑着。 它会赶到鲛岛公寓的,虽然需要花费一段时间。 第48章 鲛岛公寓停电了。 大约是晚上十点的时候, 某户人家打开了线路无法承受的大功率电器,在两个眨眼的时间里, 整栋公寓都陷入了停电状态。 一时间,各种吵嚷的声音都冒了出来。 野梅原先在洗澡,热水器一下子就停止了工作。虽然夏天用冷水洗澡的也大有人在,但冷冰冰的水流只会让他感受到一阵透心凉。 就着最后的温水,野梅急匆匆地从淋浴室跑了出来。公寓内漆黑一片,连一点光芒都没有。 如果不是夜视力惊人的话, 恐怕就得摸索着前进了。 客厅里传来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绝对是悟拖拉着拖鞋在那里乱窜。“唰”地一声,阳台的窗帘被拉开了,公寓外的路灯光柱直挺挺地映照在白墙上。 “怎么停电了!”楼上的住户在阳台上大喊,还伴随着易拉罐碰撞的声音以及混乱的脚步声, 也许他正在和同事们畅饮啤酒。 公寓唯一的保安自然也不清楚这回事,只能联系了负责这片小区的修理工。他不确定修理工什么时候能到, 也不确定公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供电。 这些非专业人士们只能等待。 野梅把通往阳台的推拉门重新合上,阻止冷气的外溢。悟刚刚还在电视机上同步游戏,制冷开得很低,只有24c。如今房间里还是冷冰冰、阴测测的, 只要让冷空气保留在房间内, 他们还能够远离炎热。 悟语气恶劣, “我差点就能通关了。”他把游戏机和零嘴全数从茶几上推下去,整个人都躺在了棕色菱形花纹的地毯上, “好无聊,好无聊啊——” 不需要工作,也不需要上学,他成天在公寓里打着游戏。当时带来的碟子已经全部通光了, 悟又去专卖店扫荡了两波。 野梅把湿透的塑料拖鞋丢到一边去,光脚踩到了地毯上。这张长2米宽1.5米的巨大地毯足以盖住一张双人床,当然能供两个人一起躺下。 野梅觉得这很有趣。 硬邦邦的地面硌着后脊,他侧了侧身,后背靠在玻璃茶几上,“那就睡觉呗。” 其实时间已经不早了,只不过他俩平时都睡得很晚。 悟把自己眼前的头发往后拢,哀怨道:“不想睡觉啊。” 没有电力的房间里属实没什么好玩的。 野梅也仿照着对方爱做的动作,戳了戳那张正在青春期疯狂变化的脸蛋,“那我睡了哦。” 卧室里没有打过冷风,野梅宁愿睡在客厅里。 悟却不让野梅就此入睡,他再一次伸出了魔爪,开始给人挠痒痒。野梅当场缩了起来,伸手去阻止对方这可恶可恨的行径,两双手在那推攘着,他想着,总要报复对方一小下。 忽然地,他感觉自己腰间搭了双手,他一下子被翻了过去。野梅整个人都趴在悟的身上,他能够听见心跳的砰砰声。 野梅有点不高兴地动手捏住了对方的脸,不像他的脸一样软绵绵,悟的皮肤过分紧致,他又不敢用手指掐住那块肉尖,没一会儿就放弃了这个举动。 野梅想要坐起来,但悟却抱住了他的手臂。 “你的身上好凉快。” 第50章 野梅对此并无察觉,他用脸贴了贴自己的另外一只手——那是一种并非发冷汗的温度。 “是吗?”野梅想,可能是因为他的身体重构了,所以体温才比正常人要低一些。 “电力来之前让我抱会儿。”说完这话之后,屋主自顾自地躺下了,野梅被牵拉着一起倒地。还好他没有撞到地面,他只是靠在对方的胳膊上。 野梅气呼呼地,“这样我就睡不着了。”他房间里的布朗尼们还在翘首以盼,还好玩偶们不是冰激凌,否则它们肯定都融化了。 悟不以为意,“那就等会——呗——”他学着野梅说话,整颗头都靠了过来,压在棉质睡衣领口的上方。 野梅又感觉浑身变得热烘烘的了,脸颊甚至有些发烫,对方毛绒绒的头发摩擦着自己的脖颈,想要抓挠又塞不进手去。 电力是在午夜十二点半回归的。公寓灯火通明的瞬间,野梅扛着半死不活的悟回到了他的房间。 “明天见!”他半是恼怒半是困倦地说。 悟懒洋洋地滚了一圈,正好滚进薄被里,“是白天见啦。” 野梅不知道对方的睡眠如何,反正他是一夜没睡。 他已经整整三天没睡觉了。 虽然劳累地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可野梅压根就睡不着。头疼……不仅仅是头痛,浑身上下都在隐隐作痛,甚至连内脏也在发出“我好痛”的声音。 他知道这是假的,这都是幻觉。上个月他去过医院,医生告诉他这只是内脏幻觉,并不意味着他的内脏真的受伤了。 可野梅无法忽视这些感觉。当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的肠子里有虫子在爬来爬去,它们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上蹿下跳,时不时制造存在感提醒着当事人。 他控制着呼吸,似乎只要不触动肺肠,就不会牵扯到虫子们的动作。 明天就是星期三了。 不……不对,是今天。 野梅会在每个月中间的星期三去安山心内看诊,他从来在山崎医生当诊的那天前往。 山崎医生就是当时接收他的主治医生,也是和他爷爷认识的那名医生。 熬到早晨,野梅轻手轻脚地出门了。没有车真的很麻烦……好不容易搭上电车的时候,野梅想了下。 安山心内私立医院数十年如一日,浅绿色的墙皮剥落得更多了,露出内部死白色的墙灰。 心内科位于医院建筑的三楼,与内分泌科、妇幼保健科排在同一条走廊的左右,队伍排得很长很长,病区等候室里几乎坐满了人。不仅有青壮年,老年人,甚至有和野梅差不多年纪的孩子。野梅的序列号是12号,目前护士刚刚叫到6号。 野梅正无所事事地靠着墙壁,等候着时间的流逝。他盯着墙壁上的挂钟,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脑袋里也逐渐被一种插入的思想所控制。他想到一匹长胖了的马,因为穿不上裤子,它只好跑去抢其他族人的外皮。他又想到了发生的连环杀人案件,凶手是外星人,在离开的时候还会拿走人类的脾脏……野梅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想法,拥有知识的他和无知者没什么区别。他甚至有些无法判断时间,只能聚精会神地倾听着护理台人员的播报。 野梅胡思乱想着,哪怕有谁站在了他的跟前,他都没有意识到这回事。 穿着一身黑色常服的男生在他身前停下了脚步。对方的脚步停驻了可能有一分钟,随后在一旁的座位上坐下了。 医院的长椅都是铁制的,站着不舒服,坐着也不舒服。 6号出来了。 7号进去了。 8号出来了。 9号进去了。 野梅等待得有些焦虑,他时不时地看向挂钟,一分钟就像是被拆解成了十几份,每一份都漫长得惊人。 一种平淡的冷意突然靠近了他。 野梅看向一旁,坐在他身旁的男生朝他递出一瓶乌龙茶。塑料水瓶刚好挡住了通往对面的视线,野梅只能看见对方削瘦的下巴。 “还有很久吗?”对方问。 在挪开乌龙茶之前,野梅从自己乱七八糟的记忆库里找到了与这条声线匹配的人物。 “应该快了。”乌龙茶在他手心里转了一圈,夏油杰的脸暴露在空气中。 虽然都坐着,但野梅又发现对方比自己要高出大半个头,仿佛随便偶遇一个青少年,都会衬托出自己的矮小一样。 当然这不是大多数,只是现在他的想法有些偏激。 野梅的眼神一直停留在空气上几寸,看着有几分渗人。 在夏油杰的眼里,他旁若无人地发呆了几分钟,才缓过神来。 前台护士叫道:“12号加茂先生,请到3号诊室。” “12号加茂先生,请到3号诊室。” 野梅猛地站了起来,他走了两步又想起来先前在和别人说话,于是又往回走了。 “你等会儿等等我。” 他到底要说什么呢?野梅想不起来。他决定先去看诊,也许出来之后就能想起来了。 每个月的复查都没什么区别。野梅听见医生说了些听不懂的术语,对方又告诉他:“这种剂量都压不住的话,就得换药了。” 野梅重重地点点头,他不是医生,不了解自己的病情,所以医生说什么他都会听。换了药品也只是继续吃药,和以往都没什么区别。 在药方处缴费后,野梅重新回到了等候室。夏油杰消失不见了,很有可能是叫到他的号了。 野梅在坐席的角落里等待着,过了十几分钟,他看见对方从内分泌科的诊室里出来了。 面对野梅那有些笔直的目光,夏油杰解释道:“我有些激素失调。” 这话刚玩,野梅便从座位上起身了,他的衣角勾住了椅子上的一根铁丝,直接把椅子拉得往上跑。这个动作太突然了,甚至吓了旁人一跳。夏油杰对路人露出了抱歉的眼神,走到了另外一端。 野梅仿佛没发现这回事,他往楼梯口走去。走下半截楼梯,又想到自己好像忘了喊人。好在他回头一看,夏油杰正稳稳地跟在他身后。 他起起伏伏的情绪终于在此时落到了平地,野梅慢慢地说:“我请你吃东西。” 夏油杰说:“可惜桐生今天不在。” 野梅回忆起请自己吃的限定芒芒炼乳冰和芝士蛋糕的桐生同学,他想不起来对方的脸,只记得在舌尖弥漫的酸酸甜甜的味道。 他想也未想,“那你打包给他。” 第49章 东京最近在闹鼠患。这些不知为何聚集在一起的老鼠们, 对居民们的生活造成了十分恶劣的影响。 夏油杰看见工人们正在清理下水道的虫蚁们。井盖附近围着“禁止入内”的告示牌,工人们将杀虫气体冲入下水井, 没一会儿,蟑螂老鼠们一涌而出,但挣扎了没两下就不再动作了。垃圾处理车收拾着这些残缺的动物,这项工程从早上八点持续到下午四点,处理车会将这些生物尸体统一消灭。 人们都离排污井远远的,生怕自己嗅到有毒气体、踩到这些生物们的尸体。 野梅的脚步很轻, 仿佛找不到正确的落脚点,很难理解他的目的地到底在哪里。走在人群中的时候,他的眼神看来有些畏缩,似乎是不敢对视他人的目光。然而,许多人总是下意识地将眼神投射到他的身上, 尽管多是无意之举。 端正到罕见的五官,皮肤白得几乎能够发光。2000~2003引发“千年~”话题的美少年美少女们, 几乎都有着这样明显的特征。但这些话题人物显而易见地意识到了自己的美貌能为自己带来什么,所以每每出现,媒体都会以此作为卖点。 但野梅是被贫穷裹挟的人。 杰观察着他的变化,最显而易见的是服饰的变化。以前他总是穿着布料细腻轻薄的和服, 和服上的花纹甚至不是普通的机工制造。但他现在, 穿的却是明显洗过许多次的短袖和牛仔裤, 膝盖处的缝隙里藏着摩擦的印记。 走着走着,加茂野梅突然停下了脚步。杰发现他正停留在一片巨大的橱窗旁, 橱窗里摆放着数具穿着新衣的人台。杰本以为他在观看人台所穿的高档和服,可往前走了一步,他才发现野梅竟然是盯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发呆。 杰数了一下,一路上野梅一共发了三次呆, 他迷惘呆滞的次数和时间越来越多,很难不让人将他的情况和精神科联系起来。 杰是亲眼看到对方进了精神科诊室的,他对今天当诊的医生山崎也有所了解,毕竟妈妈就在这里工作。 每每轮到休息日,双叶便会窝在家里一动不动。她说,虽然工作并没有想象中的繁忙,但是要成日成日面对那些枯槁、疯狂的面容,整夜整夜聆听那惨烈、孤独的哭嚎,她的精神就像是走在无援的钢丝之上。 精神障碍患者。 有些人称他们是社会的毒瘤。 无法正常地融入经济社会之中,只会为他们的家庭、朋友、邻居,甚至陌生人,带来心碎般的痛苦。 第51章 加茂野梅要请杰吃甜品。杰犹记得对方尝到甜食时那种溢于言表的欣快的心情。 这是一家可以堂食的西洋果子店,一楼是售卖口,二楼可供少量顾客堂食。野梅把菜单递给杰,“你看看。”他撑着下巴,望向一楼有人进出的大门。 杰其实对甜食并不太感冒,但他还是礼貌地点了一份基础的抹茶舒芙蕾配冰激凌。菜单又转回野梅的手里,他的视线几乎没往下面的豪华套餐挪去。 他点了一份桃子水果挞和一杯气泡水。 两份共计两千三百元,外加一百五十元的招待费。 野梅用叉子无情地切割着水果挞,白里透粉的桃子切块掉到了餐盘里。他看起来对什么都没什么兴趣,这时候杰问道:“你住在这附近吗?” 花野镇、荣光中学、安山心内私立医院之间,并不是步行可以解决的距离。 野梅舔了舔叉子上的粉末,“有点远。”如果不是为了来安山心内,野梅是不会在这种日子出门的。他记得夏油杰就读于荣光中学,想了想,野梅从钱夹里取出三千元来,“你帮我还给那个……桐生吧。”在提到姓名的时候,野梅一瞬间想不起来那个男同学的名字,停顿明显到谁都听得出来。 野梅的钱夹变得空荡荡了。他有些渴望来钱快的灰色兼职了,但并没有人给他介绍相应的机会。 杰小心地将三千元放进自己的钱夹里,“他叫桐生琉也。明天上学的时候我会带给他的。” 杰现在是国中三年级,明年春天就要成为高中生了。他父母希望他就读名气在外的鹿莲高中,那儿的升学率是本地区的no.1。 野梅嗯了声,也不知道有没有记住桐生的名字。墙壁上的时刻表刚好转到十一点钟,他的思维转过来了,习惯性地从随身药瓶里倒了点药出来。 山崎医生将舍曲林停掉了,改换草酸艾司西酞普兰,说是要调和他的抑郁倾向。布南色林仍然是五颗,如果下个月情况仍然不见好转的话,可能会停用布南色林。 野梅倒药的手有些轻微的抖动,就着气泡水服下药后,他又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 “不好吃吗?”当他看到眼前的抹茶舒芙蕾才动了两口后,不禁问道。 杰的表情十分柔和,“我平时不怎么吃甜食。” “这样啊。”野梅露出了回忆的神色,“我也很久不吃了。”虽然悟很喜欢吃甜食,可是天气太热了,冰柜里尽是各色的雪糕。至于精致的甜品,实在是难以下咽。 冷空气从他们头顶呼呼地吹过,杰觉得此时的气氛相当微妙。与喧闹的人群相比,他总觉得加茂野梅的身上萦绕着一种奇怪的感觉。艺术的说法便是“脱俗”,平凡的说法就是“不合”。 直到分别时,杰依然被困在这样的氛围中。他看着加茂野梅有些脚步摇晃地离开了,背影看起来甚至有些营养不良。 他不是贺茂川制药家的孩子吗?杰感到了不解。至今,这家制药企业仍然活跃在电视的主流频道上,也不曾有过更换代理人的消息。与欣欣向荣的家族企业作对比,野梅的形象与姿态明显称得上是可怜。但并非所有的故事都能让人如意,也许途中发生了什么不确定的事情。 杰不再想象未知的、别人的生活,只是静待着对方的身影从道路上彻底消失不见。生与死毕竟是个人在天与地之间的一个难以插入的难关,再多的在意,也无法改变什么。 他自己也举步维艰。 比起父母们规劝的鹿莲高中,他反而收到了一封特别的邀请函。 一封名为东京咒术高等专门学校的入学通知书。 …… 野梅是在下午三点回到鲛岛公寓的,悟少见地不在家。因为野梅没有手提电话,所以旁人也无法联系他。座机的边上放了张随处撕来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串潦草的文字。 「回家一趟,冰箱里有凉菜」这行文字后面还画了一个张扬的小脸,像是某个糖果包装纸上的表情。 305室里一下子变得十分安静。缺少了打闹的声音,白漆的墙壁在此时此刻显得异常的森冷。白墙上似乎有几个瘦长的影子晃过,但一转身它们全都消失不见,就像调皮的孩子在和人做游戏一样。 看到纸条上的表情,野梅的唇角扯动了一下,也许他是想笑一笑,看起来却像是在冷笑。 料理台的下水道里发出了咕噜噜的声音来,沥菜芯被顶动了两下,有什么东西想要从幽深、细长的下水管道里爬出。 野梅站在沥水口前,用他的红眼睛盯着铁制品下方一颗攒动的脑袋。水管里的东西终于成功越狱,抵达到了水池中心。 那是一只有野梅屈起的手掌那般大小的灰色老鼠。 因为刚从管道里爬出,老鼠浑身湿淋淋的,皮毛上还沾着许多恶臭的污垢,能够明显地看见菜叶与肉沫的形状。一对黑眼珠滴溜溜地转着,看起来相当的有鬼点子。 野梅有些厌弃地打开了水龙头,一股凉水唰唰地往下冲刷着,老鼠在瀑布下不停地抖动着。在洗净对方的皮毛之前,野梅是不会让它踏足整洁的房间内部的。 “为什么要走下水道?”他质问道。 老鼠并不会说人话,只是吱吱地叫唤着。三角形的头颅看起来有些猥琐,那双豆大的眼珠正好加深了这个印象。 次卧里传来踢踏踢踏的声音,小布朗尼们一个个地跑了出来,短腿熊们没走几步,就加二连三地摔倒了。 “吱吱吱吱吱吱!”老鼠急切地叫唤着。它被洗涤剂来回地搓洗了一遍,皮毛的干净程度勉强到了能下地的程度。 野梅伸出手,让它趴在自己的手腕上。冷冰冰的触感像蛇信子在舔舐他的皮肤,他睁大了眼睛,对上老鼠的眼珠,鼠类所接收到的一切便完完整整地暴露在他的眼中。 1996年4月23日,加茂野梅融合了一只老鼠。他逐渐发现,自己能与这些老鼠们之间建立非凡的联系。借助鼠之目,他看到外面的世界。 野梅得到了来自仙台市的来信。鼠之目的视野中,原本在打扫卫生的虎杖香织突然停下了脚步,她蹲下来,注视着一只小小的、不怕人的老鼠。 “我怎么在你身上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呢?”她像是在反问,实际上心里早有答案。 野梅眉头一皱,笑意全无。他的眉尖压得很深,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黑色的漩涡。只见香织俯下身,平视着这只小小的生物。她仿佛是在温柔地询问::“九月十五,我将抵达东京,你意下如何?” 九月十六是五条悟的元服之日,也是五条家主的继任仪式。禅院家的家主与家长们自然也会到来参加典礼,那么留守在本家的人就不足为惧。 可说实在的,也没什么好怕的,只是影响力大或小的差别而已。 野梅斜睨着一旁脆弱的玻璃器皿,透明玻璃上他的模样畸变成怪异的模样。不可控地,倒影主动地露出了微笑,它似乎已经从野梅的身上脱离了,变得独立而自主,邪恶而疯狂。 富有灵感的人才能看见的瘴气环绕在东京的上空,神力微弱的神社所供奉的神像里发出微弱的哀鸣。 地板上的布朗尼们消失不见了。 其实它们压根就没有走出过房门。 一切都是假的,不存在的,一切都只是个人疯狂的幻觉。 又或许所有人都不存在,这个世界上压根没有真正的人类。 仙台,虎杖家。香织看向身旁的橱柜,一只小老鼠趴在隐秘的角落里正看着她。紧接着,它支起了上半身,黑眼珠大得几乎要从眼眶里掉落下来。 属于野梅的声音从老鼠的身体里冒了出来。 冷淡的人声对香织说:“你去京都吧。” “我会让「死之王」一起去的。” 第50章 悟一去就是大半个月。 期间花果来过了。就像他们长大了一样, 花果也变成了成熟的女性,只是性格依然跳脱。她是带着任务来的, 任务就是在公寓里做饭。 花果唉声叹气,“应该叫政江婆婆来呀,她可会做饭了。”可她转而一想,“但婆婆肯定会唠叨的,与其被她唠叨还不如我来。” 野梅想要去厨房帮忙,但他的手艺属实可悲。传承自白川的糟糕手艺, 顶多不会中毒、饿不死人。 这么一想,着实可悲。他仍然停留在厨房里,向对方学习这门生存必须的手艺。 花果也兴致勃勃,要知道,厨房的那伙人从来不让她进去操作, 说是会浪费珍贵的食材。 花果说说:“最近有一种很流行的混合调料,听说加了这个, 味道会更加鲜美呢。” 野梅连连称是,如果味道不错的话,他也会考虑去超商里买一些的。 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野梅好奇地问起悟的近况。仪式在即, 他一定非常忙碌。但这情况完全在他的认知范围之外, 要准备些什么, 要排练些什么,到底要面对什么样的场景, 他通通不知。现代社会中的古老家族,对他来说仿佛成为了上一个世代的记忆。 第52章 野梅是在京都的本家出生的,三岁的时候,他们举家搬迁, 和部分五条家成员一起抵达了东京。现在想来,恐怕就是为了追随诞生的悟吧。 野梅对京都没有任何的记忆,他只是偶尔会从姐姐们那里听说,京都的庭院更加典雅,更加贵丽,是经过百年精心栽培后才诞生的人工院落。自从搬迁到东京之后,仿佛所有的生活都往下落了一截。 现在该有多快乐啊……呵呵呵……一想到要再次见到这些“优雅”的家人们,野梅便开始疑神疑鬼,甚至差点把冷水直接倒进热锅里——肉会变柴的,好在花果提醒了他。 “我也不是很清楚呢,”花果不经思考地回答,“总之府里很热闹呢,到处都是提前送来的礼物,都堆成小山了。”花果兴奋地讲述着,“以后就不能叫少爷了,得叫家主大人了,好肉麻哦。” 野梅仍没什么实感,只是说:“肯定很忙。”他记得爷爷房间的灯火每每要到半夜才会熄灭,除了要管理咒术家族。家主还需要经营家族名下的企业。就像加茂家的贺茂川制药,五条家的大成建设一样。虽然他们会将手下的经营权分散给其他家族成员,但最终权一定要牢牢地把握在手中。 经济实力的强大不可忽视,现代社会更是如此。 花果点了点头,忽然爆发了一声尖叫,锅底煮干了。 若菜镇,虎杖家。 香织正在浏览一家宗教的教会主页。制作得很粗糙,制作人估计不怎么精通电脑。教会的主页在1996年后就不再继续更新,最后的文章停留在《告教众书》上。 香织浏览的正是野梅的父母参与过的教派「极乐净世教」。她曾经搜寻过,但当时没发现什么有意义的信息,故而搁置了。但自从与白色宫殿中的女神见过面之后,她又提起了好奇心。 也许教派的各种公告、宣传上会有相关的消息。她首先查询了这一点。另外的,香织还收购了一整套教主——伊藤流水所写的系列小说。 很奇怪呢……教主在1996年消失了,在2000年又再度出现在人们的眼中。他仍然使用着宗教、女神、房间这三大要素作为小说的基石,但在2000出版的《魍魉的伪证》中,主人公的名字竟然叫做加地野梅,他还有一对信奉着邪教的父母。 呵呵……香织下意识地笑了,这其中恐怕有十分亲密地关联呢。2001至今,伊藤流水又推出了《足利神像失踪事件》和《你在日光中闪耀》,香织翻了翻推荐页,「失踪、监禁、祭祀,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地狱!」「伊藤流水、超人气话题之作!」 《足利神像》与《日光闪耀》上标志着《魍魉三部曲》,这是一套系列丛书,而这个系列的主角就叫做「加地野梅」。 香织想,她得找个时间好好见一面这位大作家。 “吱吱吱!”尖锐的叫声提醒着她。香织回过头,看向藏在隐秘角落里的小老鼠,对方扬起了鼻头,黑眼珠几乎从未离开,仿佛在监视着房间里唯一的人类。 香织支着下巴,笑了笑,“时间还早。” 九月十六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必须好好准备才行。 野梅也在等待。 八月的第二个星期,三郎成衣店送衣服过来了。花果不在,是野梅接收的包裹。他本以为悟只订购了仪式当天的礼服,可看到那鼓鼓囊囊的巨大纸箱时,他疑惑得还以为成衣店送错了地方。 成衣店的员工核对了一下送件单,“居住在鲛岛公寓的加茂野梅先生,是吗?请签收。” 野梅几乎是一头雾水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离开了运输车,野梅费了点劲才将这沉甸甸的箱子推进了房间。 也许悟订了很多衣服呢,毕竟也难得去一次成衣店。 纸箱占据了客厅很大的空间,野梅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八月九日,悟从五条家回来了。他最近看起来睡得不大好,眼睛底下有一圈疲劳所致的乌青。一到公寓,话还没说上几句呢,悟在沙发上倒头就睡。 沙发是三张小沙发拼凑起来的沙发,长两米不到的样子,悟光是躺在上面,视野上看起来便觉得很狭窄,这都是身高制造出来的错觉。 野梅把原本打算拿出来洗晒的布朗尼们从沙发上摘走,他本来还想说衣箱的事情,可悟竟然以惊人的速度进入了梦乡之中,呼吸规律而平稳。野梅打量着对方的睡颜,白皙的皮肤下可以窥见骨骼的形状。是因为青春期开始发育了吗?他觉得对方像竹笋般一下子抽条猛长,把所有的体重都匀称地分给了身高。 人类别对他人的眼神真的相当敏感。 明明已经合上眼睡了,可悟还是感觉到了有人正在用露骨的眼神盯着他看。目光并不热烈,只是感觉很执着。 悟拉开了左眼的上下眼皮,蓝盈盈的眼珠对上鲜艳的红眼睛。 野梅退却了,他不擅长正面接受他人的视线,总喜欢藏在家人身后悄悄打量着别人。 这么久了,他的习惯仍然没有改变。野梅拿起一只布朗尼挡在两人的中间,布朗尼一号很是无语,微笑唇微不可见地向下弯了弯。 悟伸手拦下了作为遮挡物的布朗尼,把它当做眼罩一样的东西盖在了眼睛上。 “我先睡会儿。” 这一睡就睡到了晚上八点钟,连晚餐时间都过去了。野梅叫了快餐,保温盒自始至终都没有拆开。等到悟从睡眠中缓缓醒来的时候,他才把小菜拆开。 米饭是自己蒸的,外送的米饭总是很生硬,店里蒸煮好后便一直放在一旁。 悟懒懒散散的,动也不想动。也许他真的是树懒转世,如果躺在床上的话,他能躺一整天。 野梅叫了寿喜烧。虽然火锅就着酒水饮料一起吃更有感觉,可不补充一点主食,他总觉得自己的胃空落落的。 好不容易把悟从沙发上拖了下来,对方又瞬间失去了使用双手的能力。 “我失去了双手。”悟严肃地说,像一只面容板正的白猫,急需别人的投喂。 野梅用筷子夹了片牛肉塞到对方的嘴巴里,薄薄的牛肉甚至还有些烫嘴,听取哇声一片。 用晚饭的时候,野梅终于有机会提起那个衣箱了。 “我怕拆坏了,一直没动过。” 棕色的纸箱彰显着自己强烈的存在感,它一直等待着某个人来拆开特。 悟连续眨了眨眼睛,这意味着他有些小小的吃惊。 “这些不是我的衣服,签收的时候外送员没和你说什么吗?” 野梅回忆了会,然后摇了摇头。 晚上九点半,他们开始拆衣贤哥。这庞大的箱子格外方正,仿佛有人在折纹上专门做了热烫工艺,简直是四方形中的四方形。剪开包装后,一张手绘的「三郎成衣」的名片轻飘飘地落了下来。拿走表面的黄色柠檬成衣布料后,一卷卷用垫纸包装的衣服暴露了出来。 首当其冲的是牛首绢材质的织物,炭黑的织物上开放着正红色的梅花。野梅抚平垫纸上的褶皱,他才发现和服上的梅花并不是绣上去的,而是一副画。五瓣花在枝头灿烂地盛开着,越到尾端,花朵便成簇成簇地出现。 野梅困惑地看了悟一眼,对方却把这一件放到了边上。积压在底下的羽织、着物、下袴,斑斓的色彩让人误以为进入了四季。经典的素色条纹,不对成的红白花纹,优雅的松叶菊花,庄重的黑底松林,散发着春意的浅绿与鹅黄色…… 因为支付不起生活的费用,野梅典当了衣橱里所有的和服。因为高档和服的售价相当昂贵,经常有人会在二手市场上淘买合适的款式,白川来到加茂家的当年,野梅就拜托他把所有的衣裳都卖掉了。 薄荷、柑橘、柠檬……扑在衣橱里的熏香淡淡散去,逐渐被廉价的物品所填满。 悟的嘴唇上扬着,他等待着惊喜般的声音和称赞,可迟迟没能得到回应。 抓着代表着金钱的织物的那双手,手指轻轻地落在花纹上。他不敢用力,因为它们都过于脆弱了。 野梅低着头,漆黑的长发笔直地下落。下一秒,他的脸下塞入了一对波斯猫的眼睛。 “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悟第一次遇见野梅的时候,他穿着一身白底蓝竹的和服。衣服的下摆轻易地被风吹跑了,袴上的竹叶纹们仿佛也在刷刷作响。 因为落水,他换了一件翠绿色的小褂。 之后的每一次,他都穿着不同花纹的衣服。 悟认为,野梅喜欢这些高档的服饰。他仍然记得对方所居住的宅邸中点缀着古典的气质,无论是插花还是书画,虽然这大多都是他父母的手笔。 如此近距离地面对面,野梅甚至能够感受到对方向上升腾温热的呼吸。 他有些犹豫,小心地把这些精美的织物塞回衣箱里,“很贵吧。” 钱。 钱。 钱。 有的人因为美貌被见色起意的人所调戏。 有的人因为贫穷被社会所调戏。 第53章 加茂野梅正是后者。 如果说,加茂玲人的遗嘱里不向他分配遗产的话,“加茂”的姓氏只会成为一个可怕的负担。 第51章 野梅的两个哥哥一直把他视作家产竞争者。 不同于最后要嫁出去的姐姐们, 悠斗和俊介都希望家主把他赶出家门。当他们丢下野梅一个人离开东京的时候,这个想法几乎成立了80%。 可接下来, 加茂玲人并没有将加茂野梅的名字从族谱上划去,且并不同意这个提议。 加茂家如今的关系很紧张。 加茂玲人一共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长男盛人,次男和磨,三男贤人,幺子贵之, 长女桔子已经离世七年。 盛人生下了玉荷子,和磨生下了双胞胎与俊介,贤人的女儿是纱葵,前两年还收养了一个男孩,悠斗则是贵之叔父的儿子。 玉荷子与禅院扇的婚姻被破坏后, 连觉醒的术式也消失不见,至今留在家中再未外嫁。美兰外嫁, 美桃则是招婿。纱葵铁了心要和哥哥们争一争,婚事一直搁置着。身体孱弱的俊介已娶妻生子,悠斗则刚刚订婚。 分支的分支愈发庞大,不仅是孩子, 孩子的孩子, 甚至是即将诞生的孙辈, 都眼馋着那份巨大的财产。 加茂玲人今年已经六十余岁,虽然禅院家的新家主直毘人比他没小几岁, 但后者是因为前任家主放手得太晚的原因。如今的玲人已然有些力不从心,他本身就是心思颇重的类型,一遭遇什么事就会止不住内心积郁。 前年,在他的身上甚至还发生了痴呆的征象。医生说, 除了后天的影响,也有可能是先天的基因在作用。 为了将高贵的术式遗传下去,这些家族内部不停地通婚,终于将致病基因成倍成倍地制造出来。 加茂玲人心情不佳。当他独处的时候,他难免想到这纷乱复杂的人际关系。所有人都在同一张蛛网上探索着,争抢着最大的收益权。作为猎物的蝴蝶究竟花落谁家,决定权现在仍然在他手中。 不禁地,那月光般皎洁的面容又闪现在他的眼前。随着视空间能力悄无声息地下降,玲人偶尔会看错什么。 世界上最完美的就是已经死去的人。活人会忽视死人身上所有的缺陷,将他们的前身不断地美化,造就极端完美的形象。 无论是寒樱还是桔子,死了,就不会再有任何的缺点。 他刻意地遗忘很多事情。比如说,是他主动向寒樱搭话的。 就像秀介发现了桔子,悟遇见了野梅那样。 加茂玲人多么希望野梅能够静悄悄地死去,每一种花都活不过不属于它们的季节。 加茂野梅每活一日,其他人就寝食难安。虽然遥隔两座城市,但他住在哪里,和谁在一起,这些消息家里人通通都知道。 在其他人窥探着他是否能够分得家产的时候去,当事人正无法呼吸着。也许是更换药剂的原因,原本波动在一条线上的思维与情感混乱起伏着,野梅不停地剥着床垫的表面。布屑已经落了一地,和碎片般的纸巾们呆在一起。 很冷……太冷了……他用被褥包裹着自己,可皮肤却依然冷得惊人。在这尚未过去的夏末,野梅却好像活在冷冽的寒冬里。 窗户打开着,西北风呼呼地刮过窗棂,发出撞击的声响。远处的山影深深,沉默寡言着。 野梅焦虑得不行,下嘴上咬得坑坑洼洼,本人却毫无知觉。那他为何而焦虑呢?如果非要说明情况的话,那就是对未知的恐慌。 水往低处流,可大多数人却是向上走的。 在被告知衣箱里的全部都是送给他的之后,野梅只尝到了无法解脱的滋味。 难以维持生活的他,假装不在意被陌生人们照料的他,在得到昂贵的礼物时,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束缚。 他和悟之间算什么关系呢?那顶多是朋友吧!野梅的红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的眼珠比常人更靠上一些,每每打开眼眶,就像是刻薄的三白眼一样。但他看人的时候总是藏在别人的身后,眼睛也下垂着,所以人看起来很柔和的错觉。 野梅的牙齿不停地打着颤。比自己还要小三个月的悟马上就要成为一家之主了,而他还在努力地从漩涡里爬出。他马上就要变回孤零零的一人了,花离开了枝头,很快就会氧化成肮脏的不可回收物。 抑郁症状正在无形地压迫野梅的一切,它就是传闻中的恶魔,不停地打压着它的患有者。但当事人不会觉得,这是病症在作祟,他只会认为这是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他紧紧地拥抱着自己,手指紧绷到发白的程度。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落在他的脸上,野梅侧过头去,妈妈正坐在他的床边。桔子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连衣裙,披着柔软的珍珠白外裳。她用那只纤细的手轻轻抚摸着野梅的右脸,洗浴剂的香气熟悉到让人想要落泪。 野梅说:“妈,我好怕……” 桔子的呼吸吹拂在他的脸上,“有什么好怕的呢?我不就在你身边吗?”她长长的睫毛上下扇动着,红色的眼珠看起来很温柔。 可下一秒,她从野梅身边消失了,转而出现在窗口,绿色的长裙随风舞动着。桔子微笑着看着野梅,这罕见的笑容几乎如珠宝般珍贵。 野梅困难地起身,跟到了对方身边。他们齐齐坐在飘窗上,这儿的空间一下子变得很拥挤。桔子仍然笑着,看起来很自由。她遥望着远山,而远山也在呼唤着她。 在这静谧的世界里,桔子忽然翻身倒下。野梅的世界顿时天旋地转,天与地在一刻完成了转化。手腕上的剧痛打醒了他,这里没有妈妈,也没有桔子,只是他从窗口掉下去了。 悟正拉着他的手腕,脸上只有浮起的青筋。等到爬回房间后,他从背后抱住了野梅,下巴靠在他冰凉的颈窝处。 “吃药了吗?” 过了会儿,野梅才怔怔地回答道:“吃了。” 第二天,窗户外就围起了窗栏。巴掌大小的窗格子将外面的风景分隔成了一片又一片,每一格里都是一个微小的世界。 半个月后,新药物的效果稳定下来了,野梅又能够同正常人一般生活了。 此时距离九月十六,还有一周的时间。 继任仪式的前一周,当事人需要进行“沐浴”。洗净自身的污垢,以崭新的姿态迎接新的天命到来。 悟不得不搬回家里去住,只为做这最后的准备。 野梅仍有些精神恍惚,这是药物不可避免的副作用。他抱膝坐在地毯上,注视着对方在收拾自己新买的游戏光碟。包裹鼓鼓囊囊的,看样子根本就是要去郊游的模样。 悟对野梅说:“别看了,你也收拾一下。”他长吁短叹,“要是放你一个人在这里,恐怕死了都没人发现。” 野梅呵呵地笑着,那笑声有些傻。他想起安山心内住院部的那些病人们,院区的窗户们全部安装了阻窗器,只留出一手宽的距离。那里的每一扇门都上着锁,进去了就无法轻易地出来。 望着对方收拾的身影,野梅如梦似幻地说:“我一定是你的负担吧,”他的语气有些欣快,听起来很是高兴的模样,但这也是相对的副作用,“要照顾我这样的人,你很累吧。” 悟的动作不停,他已经在给司机打电话了。在按键的间隙里,他不以为然地反问道:“是这样吗?没关系,你会痊愈的。” 野梅的眼神随着对方的动作移动着,痊愈这个词听起来太过遥远了。不同于身体的疾病,精神上的疾病从未有过“完全痊愈”的概念。在不停进化的智人当中,这似乎就是无名之神降下的新谜题。 能够解开这个谜题的人,将会成为新人类的领导者。 第52章 这是野梅第二次来到五条家。上一次拜访的时候, 医师还帮他买了昂贵的果篮,说这是最基本的礼仪。 路过水果市场的时候, 野梅提出要下车,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一只精品果篮。水果的自然芳香闻起来带给人惬意的感觉,野梅靠在后座柔软的坐垫上,他又开始发呆了。他实在难以控制自己的思维,思想悄然地走去陌生的地方。 “天气真凉快。”悟说。 秋雨刚刚降临过东京,办公大楼上的玻璃窗们都被洗得干干净净, 清洁一新。 顺着悟的话,野梅想起了五月的雨季。那时一切都很闷热,就连心情也是如此。但那时候他明显要精神得多,也能够很快地振作起来。大概是做过灰色兼职之后,有什么暗暗改变了。 撑着侧脸, 悟注视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过了十几分钟,他回过头, 正想和野梅说些什么,但后者已经靠在背垫角上闭上了眼睛,眼皮不停抖动着,双手则紧紧地勾在一起。他伸出手, 碰了碰对方柔软的手背——皮肤凉凉的, 悟抓着对方的手摇了摇。 大约一个小时后, 五条家的家门逐渐显示出来。白色的围墙依然整洁,看模样是重新刷过了漆。曾经胡乱生长的野藤蔓们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在这重要的仪式前,一切会引起不安的混乱都应该被清除。 第54章 看着眼前庄严的大门,野梅抬头看了看高大的悟,心里不禁慌乱起来。他真的该来吗?他是不是得回公寓去。考虑到自己的存在名不正言不顺, 野梅又想逃回他的火柴盒里了。 “高木,把我的东西放到书房里。”悟指挥着司机。他从野梅的手中接过了高级果篮,用空余的手推着对方前进,“走了。” 野梅驻足不动,他的眼珠微微转动着。他突然说:“你先进去吧。”野梅撕着指甲旁的倒刺,有些疼,这微弱的疼痛正在让他保持清醒。 悟努了努嘴,反问道:“没忘记我住在哪个房间吧?” 悟住在朝南的正间里,庭前建造着一座异常宽广的庭院,庭院里古木苍然,流水悠悠,喷雪花与灯塔对称排布着,规整得令人毛骨悚然。茶室中,小原流道插花占据着一席之地,小松、里白交叉着向外伸展,水仙点缀在松木之中。 只要顺着长长的朱廊一直走下去,在看到一株海岛石枫时,就意味着到达了目的地。 野梅记得的。当时,医师牵着他的手沿着长廊走了很久,久到仿佛在穿越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他点点头,用眼神催促着对方快些离开。 加茂野梅的头微微倾侧着。 在他身前,五条家的咒术正笼罩着这片土地,再往前一步,他就会触碰到肉眼无法看见的结界。 当他尝试进入春日神宫的时候,神宫的守护神们试图阻止他。野梅强行进入了神宫,神道因此发出哀鸣,从而造成了那模样的意外。 五条家的结界正在阻止着等同的邪恶侵入宅邸,盈盈的光亮并不代表着它很温柔。 野梅看了看宅邸周围,建造于远离街区的清净之地的五条家,除了乘坐着轿车前来此地的他们三人,周边并不存在任何活着的人类。他的眼神变暗了,与此同时,居住在宅邸厨房中的一只老鼠猛地探出了身子,像是接受到了某种命令。 鼠群们疯了似地聚齐起来,在原地凝聚成人类的形状。几秒钟后,鼠群们纷纷退去,从中露出人类的身影来。 野梅不再犹豫,离开空荡荡的厨房,向着朱红的连廊走去。这条走廊真的很长,长又曲折着,蓝雪花们挂在隔栏里盛放着,用于代替已经枯萎的垂钓藤花。 野梅放慢了脚步,欣赏着院落里的植被们。菖蒲、麦冬、白发藓、山茶花,小桥流水旁,还生长着几簇粉红波斯菊。 真漂亮。野梅不禁停了下来,他靠在廊柱上,觉得时间变得格外漫长。他记得家门口的池塘上会飘着梨花与樱花的花瓣,每年的春日,白粉色的花朵会洋洋洒洒地从枝头飘落。爸爸喜欢插花,对花道有所研究,他学的是池坊流,一种古老的花道流派。他还擅长书法,正厅里的字画皆出自他的手笔。 野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时不时回忆起以前的人和事,听说,一个人越是回忆已经失去很久的东西,那就说明他的大限快到了。 除了精神方面,野梅还算得上是身体健康。但凡事都没有准确的定论,也许…… “你怎么还不过来?”正当野梅发呆的时候,他听见不远处有个男声有些恼怒的问道。 悟已经把自己打包回来的重要的东西收拾妥当,等待了良久之后,却依然没能等到同行人的身影。他不得不外出寻找,他想,也许对方走丢了。房子太大,道路分支也多得离谱,完全无法理解起初建造时设计师所谓的“良苦用心”。 悟揣着手向连廊的一端走去,走了有五分钟左右的路程,他发现了正停留在庭院附近的野梅。他几乎不动,只是静静地观看着微风中摇曳的花草。 他有些紧绷的心情忽地放松下来了。精神分裂症带来的“不可控”就像一个不知何时会引爆的炸-弹,外面总归不安全。悟打算近时间就从鲛岛公寓退租,虽然要赔付押金,但这些钱对他完全不成问题。家里虽然有太过令人厌烦的人,但他的地位已与曾经不同,连身边的侍从们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 明年四月,悟将入学咒术高专。在这剩下的七个月里,他会将剩下的琐事一并处理好的。 悟假装愠怒,“你怎么还不过来?” 听到这话,像尊雕塑般静待着的野梅重新活动起来。他鼻腔里发出了一声闷闷的嗯,三两步跟上了悟的脚跟。他艳慕地说:“庭院比之前更漂亮了。”离开了春夏,迎接秋季的植物们都散发着铅华洗去的外感,虽然不炽热,却让人心旷神怡。 “虫子可多。”悟没有欣赏这些精雕细琢的美丽庭院的想法,只在乎草丛和苔藓里飞虫爬虫。 野梅又嗯了一声,但他的眼睛仍然没有离开那一帘花影。 他喜欢这里的风景。 时隔多年再次来到悟的房间,野梅不知如何下脚。房间里整洁干净,地板光洁得反出光亮。他扭捏着要不要拖下木屐,下一秒,他就被悟拉了进去。 啪嗒!木屐重重地落在地板上。 悟抱怨道:“一定是政江做的,我的游戏机呢?”他弯身去柜子里翻找自己的宝物,野梅也跟上了他。橱柜里的东西分门别类地安放着,连一张纸片都好端端地夹在书中。 在搜寻游戏机的时候,野梅发现了一堆未使用的绷带与碘酒。“这个……?”他举着一部分,目光略带迟疑。 悟问道:“怎么这个还留着啊,过期了吗?” 野梅连忙去看上头的保质日期,截止期是明年五月份。 “没呢。” 悟放下了手中的动作,坐到了野梅身边,“我平时可是很辛苦的。”他的眼皮一扫,脸上尽是悠闲宁静,可却故意地探出手臂,指着小臂上头一个有些日子的疤痕,说这是在武斗场上弄伤的。 野梅知道,就算生来就非凡的术式,不经锻炼的话也无法一天成为强者。加茂家的武斗场上每天都会传来打击声和受伤的惨叫,他已经能够想象出那种场景了。 他抬眼,视线游移在对方微微撅起的嘴唇上。那张脸有着暗暗的期待,似乎在等待一个答案。 野梅的眼睛垂下去了。 他什么都没说。 第53章 最终, 野梅还是装模作样地安慰了一下对方。悟手臂上的伤痕几乎要痊愈了,产生的时间估计超过了一个星期。 晚饭是花果端到房间里来的。野梅心里叹气, 他想,还好不用去面对悟的父母。虽然堇子阿姨也是他的亲戚,可他拢共就跟对方说过一两句话,还是她单纯礼貌的客气话。 饮食很清淡,说是要迎接从今天午夜起在祭坛的“沐浴”。在沐浴期间,不准他人随意地进出祭坛, 就连饭食也只准放在门外。 悟虽然有所不悦,但勉强接受了这一设定。他用筷子把不喜欢的菜择开,随便地用了两口。 野梅埋头吃饭,他早就没有挑食的条件了,没有忌口也没有特别厌恶的, 基本上上什么吃什么。 距离午夜零点,还剩下六个小时。 野梅抿了抿筷子上剩下的米粒, 一时之间觉得自己有些寒酸。 这时候,悟终于想起自己要交代些什么了。他看向野梅,“这几天,别往外走了。等我结束那个莫名其妙的仪式——”悟努起了下巴, 愤愤道:“就是说, 这有什么用呢?”单独一人在祭坛中央度过完整的天数, 不与外人交流、不沾染来自外界的气息,独自升华着自己的思想, 这就是仪式的真谛。 野梅也百思不得其解,他也不愿为大家长们的传承解释、开脱什么,“整整七天吗?”他再度核对着。 众人称,“七”是世界上最富魔力的数字, 众多的宗教都将第七天作为两个世界的分界线。但在野梅看来,“三”才是最神秘的数字。当一个人被欺骗三次,他会变得冷酷无情;当一个人被杀死三次,他就不再是人类的一分子。 “老老实实可没什么好处。”悟露出了狡猾的眼神,他看起来并不打算遵守这严格的规矩。他本身也不是那么循规蹈矩的人。 野梅想,自己恐怕这辈子也无法转变了,人的性格从小时候就形成了,成长之后,除非是超乎寻常的事件,这已然形成的坚毅的内心是不会轻易变化的。 真想这么轻轻松松地活着啊。 悟的房间里又打了层铺盖。被子很松软,摸上去像是去年才打的新絮,还散发着太阳暴晒后的香喷喷的味道。 入夜之后,野梅像具尸体般躺在被褥里,他不想被人讨厌的心情几乎化为实质,从细细的毛孔里冒了出来。 “你爸妈会生气吗?”野梅望着天花板问。电灯的影子变形了,像只匍匐在上空的黑色蝙蝠。呆在这井井有条、一尘不染的房间内,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呼吸中都不存在灰尘的颗粒。 悟擅长转换话题,他很少正面回答野梅的问题,总是用反问来代替问题的答案。 “会在意吗?”悟仿佛在思考。黑暗的房间内,很难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如果是常人的话。 第55章 野梅没能在对方的脸上读到变化,但大致是比较轻松的表情。 “明天我要去拜访他们吗?”他征求着房间主人的意见。 但悟的回答依然与他的想法位于两个极端。 “不用去,反正他们现在也很忙。” 为了迎接七日后的继任仪式,大部分人都不得不进入了与平时不同的快节奏当中。 野梅想说些什么,却无话可说,只能愣愣地观察着对方精细的侧脸。 沐浴之夜到来了。 野梅揉了揉太阳穴希望自己变得清醒一些。他基本上会在十点半前睡着,今天算是熬夜了。 悟换了身没有花纹的纯白礼服,挺拔的身体完全看不出来还是个未成年人。野梅想起上一次在居酒屋,对方也是用这样的身体欺骗了路过的巡警。 门外已经有人在等候了,听脚步是四位,步伐轻而缓,不仔细分辨的话会弄错人数,行动起来宛如拥有肉垫的猫咪们。 野梅听见悟懊恼的吁声——“总弄些没意义的事。”他反手合上了障子门,在四人的夹道相迎下离开了。 祭坛在哪里呢?野梅寻找着。老鼠贴着墙壁的边角奔跑着,它必须远离人群,否则会被这里的家仆们鼠道毁灭。被结界笼罩的宅院内浮动着不同程度的能量,应该是其他人的咒力。野梅只能如此猜测,他生来就没有成为咒术师的能力。波动的力量们全部汇集向一处,那一处稳定如磐石,不曾运动过一分一毫。 那应该就是祭坛吧。 很快,老鼠就回到了他的身旁。这其貌不扬、甚至遭到他人厌恶的生物,会成为野梅的助力。他用手指刮着对方小小的、坚果一样的脑袋,「死之王」的气息从他的指尖冒出来,像朵轻飘飘的蒲公英,沾在小鼠的皮毛上。 野梅就这样与「死之王」一起进入了睡眠之中。在梦里他不停地自杀,又不停地复活,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开始。 这一切也是毫无意义的,生与死的距离,有时模糊到难以分辨。 凌晨四点,野梅睡醒了。他在梦里自杀了101次,复活了101次,梦里度过的时间比现实里要漫长的多。 十贴榻榻米大小的起居室内,只安置着睡眠的用物,书房、更衣间等另外做了打算。他坐在床榻上没动,直到天色浸入纸窗中。 第二天花果来的时候,野梅拜托她能不能拿些书来。 “书么?悟少爷的书房里有很多呢,不过有些年头没看了。”花果想也没想,“少爷不会介意这种小事的,梨华小姐也经常进去捣乱呢。” 野梅好久没见梨华了,也不知道她现在长成什么模样了。她小时候圆圆的,一看不见人就开始哭叫。 有了花果的带领,野梅好奇地进入了悟的书房。占地面积超过了十平,东西北三面都安置着高大的书架。从咒术古典到社会书籍再到漫画书,满满当当地塞满了架子。 《幽游白书》《金田一少年事件簿》《棋魂》……《天是红河岸》无论是热血、推理,还是恋爱,悟仿佛某个方面都有所涉及。除漫画外,榻榻米上还叠着一捆一捆的杂志,艺术杂志、穿搭杂志、游戏杂志,还有井上和香、夏川结衣等女星的写真。 书房里可谓是琳琅满目,海纳百川。 花果瞪大了眼睛,掩着嘴发笑,“悟少爷原来喜欢这种类型的。” 野梅不知道要借阅哪几本,加茂家的藏书库里尽是些典籍,父母的书架上只有教主大人的小说。 花果“啊”了声,小跑出去,回来的时候带了把轻便的折叠椅。她又将靠墙的桌子拉开,竟然也是折叠型的。 “可以在这看哦,餐点我会送到外面的。” 花果一直没想好用什么称呼来呼唤野梅,所以刻意忽略了前缀。偶尔,她的言语听起来会有些古怪。 野梅抿了抿嘴,做出可以称作微笑的表情来,“到时候我会和悟解释的。” 远离人群的书房,野梅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从这充满了人类的宅邸里“失踪”了。 杂志上应有尽有,现代的流行风尚,无论是穿搭还是彩妆,无论是游戏还是影片,如何做个合群的人,如果能顺利地加入这些话题的话—— 野梅在地面上铺平着杂志和报纸,他没有端坐在书桌前,而是跪在地面上贪婪地阅览着。所有的信息一股脑地进入他的大脑中,自动分门别类着。 藤纳户色的着物在榻榻米上铺开,野梅直接趴在了地面上。 如果他能和其他同龄人聊上天的话,这些一定能够成为话题吧。可他又想到,自己光是存在就给他人带来了巨大的麻烦与压力,为何还要想着离开这羽翼般的庇佑,去到风吹雨下的天幕下呢? 矛盾的拳头左右击打着他,加茂野梅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他又告诉自己:没关系,马上就要结束了。 他感觉自己阴险又刻薄,只为了创造自己的不在场证明。 这是医师自愿做的,并不是许愿后需要付出的代价。 野梅保留着那个代价,他的第六感告诉他,总有一日他会需要的。 第54章 堇子被告知, 不需要“关照”新来的客人。 儿子大了,越来越有自己的想法, 这时常让身为继母的堇子感到难办。 但现在,她反而无法操心相关的事宜了,谁让她的丈夫将从家主之位上退下。 无论是学识还是能力,悟都拥有了担任主位的能力。唯一让人担心的则是他不羁的品性,生长于这个古老的家族的压抑之下,他的性格不可控地向未知的方向成长。虽然目前还在可控制的范围内, 但是,他才十五岁。 行元服礼并不代表着他从内到外走向了完全的成熟。 堇子的心里颇有微词,但松风却说,这只是一时的孩子气。等到悟接触到自己的同龄人时,他就不会把“那个”看得这么重要了。 野梅一直谨小慎微地生活在这个陌生的家里, 假装自己是藏在管道中的老鼠,只会在夜间无人的时候出现。 还有五天。 五天。 他在心中冷酷地倒数着。 悟虽然说着, 不会遵守规则,可野梅已经连续两天两夜没能看到对方的身影。 老鼠帮他监督着祭坛外的情况,三餐不迟也不晚,祭坛内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这时候, 虎杖香织打算出一趟小远门。她决定花一些时间解构围绕在禅院家外的结界, 世上所有的咒术都起源于同一个阴阳, 所有的咒术都殊途同归。她掌握着加茂家的结界术,基本上也能轻松地打开禅院家的结界。 婴儿悠仁只是稍微和母亲分开, 就不舍地哇哇哭泣着,任凭仁如何安慰他也无济于事。 “哈哈,悠仁这么爱妈妈吗?”香织用手捏了捏对方软绵绵的婴儿肌,孩子泪汪汪的眼睛里滚落着泪珠。 “怎么要出去这么久?”仁抱着襁褓, 露出了不同意的表情来。但他的不同意没有意义,他知道,香织并不是香织,他们之间也没有真切的感情。 香织故作苦恼,“过程比较麻烦呢,我得先去准备才行。这段时间就拜托你漏了,亲爱的。还有,别忘了帮我和公公和大哥问好。” 虎杖香织走出了虎杖家,她的心理又变回了羂索。小小的老鼠从他的背包里爬出来,身上酝酿着一种特殊的气息。 这就是野梅所说的「死之王」。 竟然能够通过这种方式将「死亡」带过来吗?羂索越想越觉得着迷。玉菜姬,天道公主,万圣万乐姬,八重命,卑弥呼……在这不断假借着神的名字而成长至今的邪物,究竟拥有多少令人意想不到的能力呢? 他一直在寻找未知的可能性,在过去的几百年里,他曾劝说许多强者加入他布置的游戏中。 这位看似普通的家庭主妇搭乘着电车,慢悠悠地前往京都,禅院家的所在地。听说禅院家的咒具库中有许多宝贵的咒具,就算只作收藏也是不错的收获。 气温正在走向凉爽,挥别了炎热的夏日,大部分人终于迎来了可以外出郊游的季节。 羂索需要在12号站台候车。车站建造得有些复杂,需要连转两次楼梯,要是不熟悉的人绝对会弄错。 羂索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走错。 他来到了13号站台,但这时候他还没发现自己走错了地方。站台上空落落的,盲道线被阳光所照亮,他所等候的铁轨前,远处的列车轰然而至。 就在羂索打算上车的时候,小老鼠猛烈地叫唤起来。它用牙咬着香织的黑发,用微小的力气扯着女人离开车门。 列车员探出头来。 他只探出了一颗头,头颅下面连着面条般的脖子 走错地方了啊。羂索想。他后退了一步,列车员在此时露出了凶狠万分的表情来。他像是嫌弃地“啧”了一声,推上了车门,但两只眼睛仍然透过车窗玻璃望着差点登上这辆13号列车的陌生旅客。 羂索耸了耸肩。小心,小心,他对自己说,这世界上的未知无处不在,他真是越来越觉得有意思了。 第56章 不过仍有一个心结横在他的胸口中,作为死而复生这一奇迹的代价——还没有被人拿走。 要小心啊。 甚至可以为之利用。 13号列车毫无留恋地扬长而去,它们要去的地方是另一个世界的13号车站。 羂索成功找到了12号站台趁着这悠闲的午后,他偶尔想了想此次事件的另外半个受益人。 羂索一直觉得,和聪明人打交道是一种麻烦又享受的过程。很显然,野梅并不属于这类人群。羂索很难看见他思想上的闪光点,金子般的沉默中夹杂着太多的未尽之言。 他时不时陷入癫狂与挣扎,又因为外在的强力而冷酷。 时间一晃而过。 9月15日,夜色照常袭来。庭院里仍然是那么的冷清,唯一变化的则是花朵的开谢。 这一天没什么不同的。 今天与过去的每一天都如出一辙。 三餐用过了,药也吃过了,情绪也很平稳。除了无法完全抑制下来的幻觉,一切都很完美。 野梅的手止不住地抖动着,他已经习惯这一行为了。 今晚他没什么睡意,在电灯下看着一本叫做《东京怪谈》的志怪小说。收录了日本常见怪谈故事的书籍,论文笔,称不上是有趣。 野梅兴致缺缺地扫着,这些文字自动在他的脑中刻印下来。裂口女、雨女、爬爬、花子……这些妖怪与怪谈怪物们以张牙舞爪的姿态存活在文本里,那么它们又为什么会以文字的形式出现呢?最初撰写这个传说的人,是否见识到了真实的存在呢。 野梅不得而知。 窗外的灌木沙沙作响着,某个人轻轻敲响着窗户。 这熟悉的一幕令人回想起八尺出现的那个夜晚。她模仿着朋友的声音,让野梅快些给她开门。 厨房被单独列在别的院子里,找不到刀具。野梅回忆着,摸索着,他想起来柜子里还有一把切水果的陶瓷刀。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拿上刀的时候,所有的不安都被平复了。他明明有更加锋利的刀,能够在一刻间让肉-体灰飞烟灭,可是野梅还是握住了这把刀。 他来到了门口,放轻动作推开了移门。门外谁都不在,连一个鬼影子也没有。 身后的窗户被人拉开了,野梅的眼珠又一次翻了上去,露出大片的眼白。可他一回头,却发现悟正在往回扯自己长长的和服下摆。纯洁的白色礼服上沾上了好几层灰,大片大片的黑灰色像花纹一样分布在外裳上。 野梅把刀随意地塞进了边上的盆栽里,“门开着呢。”他有些无法理解,为什么房子的主人要如此做贼般地从窗户里爬进来。窗高一米二五,要想爬进来,还需借一阵力。 悟洋洋得意着,他仿佛很为这种悄悄的感觉着迷。有窗在就不会走门,有天顶的话,恐怕连窗也不走了。 跳下窗户后,悟拍了拍手掌,让灰色的粉末从手心里飞走。他直接忽略了野梅刚才诡异的行为,习惯已经成为了自然,“我觉得很有趣。”他瞥见摊在榻榻米上的读本,野梅顺势说:“我最近书房里看书,里面的种类好多,你都看吗?” 悟为自己的藏书感到一阵小小的骄傲——虽然不知这种骄傲从何而来,“很有意思吧。”说完,他便走向房间,在柜中翻找着零食。野梅跟上他的步伐,看到那变得脏兮兮的礼服,连忙问道:“明天就要举行仪式了吧?” 第七天的灾难即将到来。 悟含糊地应了声,他找到了一桶海苔味的家庭装薯片,包装被撕开时发出的脆响不像是属于这个时间段的噪音,野梅习惯性地坐在他的身旁,顺手把书收好了。 因为悟说:循规蹈矩不是他的风格,所以野梅不会再煞风景地问一些“就这么跑出来会不会出事”的惹人心烦的话。 咔嚓咔嚓的咀嚼声响个不停,野梅真怀疑这几天的饭菜是不是寡淡无味,才会让悟如此迷恋海苔味的薯片。 野梅不吭声,只是看着,直到对方硬塞过来一片脆片。对于悟的分享,他十分感动,捏着这片形状完整的薯片,三两下下了口。 悟盘腿坐在床尾,身前的挂钟从未停下自己的工作。 “今天要结束了啊。”他感慨了下。 时钟指向“11”和“58”两个数字,今夜即将离去,走过午夜的分界点,新一天的黑夜将代替前夜笼罩世界。 “噢。”野梅胡乱地点头。 悟突然转过头,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兴许有半分钟的时间,这段目光让人感到不解,甚至是迷茫。野梅歪着头,眼神不禁向下挪动。 “哎,”悟长长地叹息着,又自顾自地说了句,“下次吧。”他的这番行为和言语都没有任何的前情提要,骤然出现,又在须臾间沉默。 可是悟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想法,他又问:“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重要的日子吗?”野梅思索着,但他不记得九月十五是什么国定节日,也不是民间节日,只是九月份、甚至今年当中普普通通的一天。他又因为会回答不出问题而感到抱歉了,仿佛任何一件小事都会让他直打哆嗦。 悟撑住了自己的侧脸,开始被锋利的线条勾勒的脸型看得出来,他又瘦了,变得瘦长瘦长,真不知道这几年还会不会继续长高。老一辈的人都喜欢说,高个子的人才能顶天立地。 “不重要,但也不是完全不重要的日子。”他打着哑谜。 野梅确实记得发生在今天的一个小小的事件,但它就像是滴落在纸面上的墨滴一样阴险时不时提醒着他过往。他试探着发问——多愁善感,怕是自作多情——“生日……生日吗?”连「我的生日」这个词都难以轻松说出。 悟又开始老气横秋地叹息了,这个不符合他年纪的行为做出来,显得额外的奇怪。 他用手戳了戳野梅光洁的额头,“生日快乐喽。” 野梅捂着额头,有点不好意思,“我早就不过生日了,”他幻想着自己能够独自养活自己的生活,“等我再出去打工的时候,我就请你吃蛋糕。”野梅的微笑很淡,看上去下一秒就会随之消散。他对于未来的幻想有着具体的场景,只是很难成功地抵达存在着这些场景的未来。 悟反问道:“今年有可能吗?”对于野梅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兼职生涯,悟表现出了深深的怀疑。他一直觉得那些兼职来路不明,不是什么正经工作。 野梅点了点头,“我记着呢。”悟的生日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着,“是12月的第7天。” 有时候,悟真的很好哄。 比如说现在,他又露出了猫一样骄傲的小表情。 第55章 九月十六到来之后, 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改变了。 虽然当事人还没什么自知。 野梅的胃里翻腾起来。这痉挛般的下意识反应只从他身上一闪而过,随即顺着吞咽一起咽了下去。 凌晨一点的时候, 悟又离开了。他嫌弃地看向被自己弄脏的礼服,白色,一直作为难以打理的色彩出现在服装行业。这些作为消耗品的衣物,下一次见面可能就是回收站。 野梅回去又眯了会儿,仍旧是凌晨四点照常醒来。天已经微微地亮了,环顾着这片世界的黑暗像海浪般向远方褪去, 他难得地生出一种“重获新生”的错觉。 独自站在枯萎的藤花架下,蓝雪花的花瓣们盈盈得几乎发光。野梅抓住了一根枯枝,如果有一天也能感受到植物的心情的话,他恐怕不会像现在这样无所事事。 天刚亮时,外面便紧锣密鼓地编排起来。人声、脚步声、还有拖曳重物的声音。 仪式的时间定在雀色时刻, 也就是俗称的逢魔之时。但宾客们基本上会在下午四时前来齐,所以厅内需要安排正餐前的点心。 厨房从早上开始就热火朝天的, 野梅在门口望了望,果然在其中发现了花果的身影。真不知道她是在捣乱还是用心不成反成麻烦,没一会儿就被厨房的用人们赶了出来。 “我可是诚心的!”花果有些急切,只可惜她的诚心难以被看见。野梅等待着对方脸上恍惚的神情散去, 问:“花果, 今天宾客的名单有了么?”一般来说, 前几日名单就应该列好了,顶多会有少许变动。 “有是有啦。”花果的手指点在嘴唇上, 宾客名单在下人们中都是公开的,这都是为了更好的服务这些来自其他家族的贵客们。“不过你要这个做什么?” 野梅沉默着,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我想知道……就是……加茂家, 今天会来哪些人。” 花果连连点头,是啊,这也是需要关注的问题。花果是不了解内情的外人,还以为野梅只是像她们少爷那样离家出走了而已。 少爷小姐们总是有着特别的想法,最近在年轻人中很流行的那个叫什么?反抗精神? 野梅从花果那里成功地拿到了宾客名单。加茂玲人,加茂盛人,加茂和磨……加茂纱葵……加茂无惨。 第57章 在瞧见一个全然陌生的名字后,野梅不由猜测是某个叔父又争了个男孩出来。大哥俊介和二哥悠斗几乎没有出挑的地方,如果想要提高自己的地位的话,必须有更好的孩子才行。 野梅将名单翻过去,禅院家的来人有禅院直毘人,禅院阳平,禅院武藏……禅院信哉……禅院直哉……他的两兄弟都没有出场,看来全都留在京都本家。 真可惜。野梅弯了弯眉毛,尖尖的眉心很快散开。直哉,是禅院直毘人的小儿子吧,那信哉就是另外一个儿子喽? 他独自研究了名单很久,另一边,羂索已经到达了禅院家所在的土地上。潺潺的流水围绕着这栋巨大的日式宅邸,从墙外可以看见其中蓬勃生长的绿色苍穹。 一片结界网着这片土地,与加茂家一样,结界具有“通告”“阻拦”的双重作用,不被邀请之人被拒绝入内,邪恶之物被阻挡在外。但羂索仍看见一些咒灵们漫无目的地在府中游荡,那应该是禅院家成员的练习用物。 他在距离二十米远的店铺里找了个位子坐下,在用餐的间隙里分析着打破结界的方法。挎包里的老鼠又忍不住跑动着,看起来有些急不可耐了。它所携带着的「死之王」,是能够引发人类死亡想法的黑暗之物。无论是田中夫妇、探险家,还是那几个社员成员们,他们的死亡都是由这存在引发而来的。 如果有更好的方法,羂索也不想把会传播疾病的动物放在自己的背包里。不过这种动物和他今天的行为很相配,不是吗?鼠疫会带来大流行死亡,今天的羂索也会如此。 自五条家的六眼诞生以来,之后的新生术师们拥有的能力往往超越了前一代,啊,没用的上一世代还是早点结束自己的生命、离开人世,为其他孩子们腾个位置吧。 几个高中生嬉笑着从边上走过,看制服应当是附近私立女高的学生。她们人手一只手机,手机端长长的挂饰碰撞下发出叮当的清脆声响。 缺少通讯工具的话,确实很难沟通。羂索打开手机看了看,里面只有仁的消息,刷新出来的彩图显示的是半年前两人的合照,那时候他还没有侵占这具身体。 野梅没有手机。 他仅有一个同居的朋友,除此外认识的人就只剩下白川。 他不需要手机。这是另外一笔需要附带维护的高昂的费用。 但是他依然监视着医师(至今,野梅也未知晓医师的本名叫做羂索),鼠之目正在单向沟通着。 野梅收拾着尚未穿着过的新服饰,正是那身红梅绘画的和服。单色的羽织使用的也是同一种黑色,对着光,丝线透亮得分明可见。他抚平上头的每一个褶皱,心跳也渐渐地平缓成一条直线。 花果蓦地出现,提议道:“我来梳头发吧。”她其实想说,我来帮你梳头发吧,可怎么着都觉得这句话怪怪的。 野梅的黑发笔直地下垂着,近段时间,可能是苦夏吃得少、营养摄入不足的缘由,黑发的末端泛着一些染色般的黄色。他说:“花果,谢谢你。” 木梳顺着头发向下梳去,野梅考虑起要不要像香织说的那样,把头发一把剪掉。他也有过寸头的时期,为了缝合伤口,把所有的头发全部裁去了。等待头发变长的那段时间是最折磨人的,毛茸茸的碎发每时每刻都让人皮肤发痒。 花果也在发呆,她想,这不尴不尬的关系何时才能得到名分或解脱呢? 名分永远是最重要的,进了家门就算没有名分也不会有良好的处境。老爷和太太又是怎么想的呢?而且明明只是高中生的年纪……难道说是因为她的时代和少爷们不一样吗?花果胡思乱想着,手下则麻利地将这段黑发分出了层次。 映照在镜中的脸蛋十分具有迷惑性。遗传自母亲桔子的容貌,就算没有百分之百,相似程度也超过了七八十。可当他侧过脸来,从另一个方向看去,这张脸上又有着秀介的轻描淡写。 野梅嘲笑着,不仅仅是外貌,他连那份疯狂的精神也一并继承了下来。 花果欣赏着自己打理后的成果,发现将耳发绕到绕到后头去后会显露出野梅瘦削的侧脸后,她又解开了那些头发,用来修型。 “太完美了。”花果得意地擦了擦手掌,“头发这种东西,就是要好好打理才有模有样。虽然人们之间见面的第一印象是脸蛋,但后续就会自然而然地观察到头发与鞋子呢。”花果阐述着自己的经验。 遇到那些头发凌乱或是鞋子不合身的家伙,她便知道了,对方绝不是与服饰相搭的角色。 这绝非是一种傲慢,而是生长在名门家庭中的一种与生俱来般的习惯。花果不知道的是,一切的一切都在为野梅增添心理压力,他本身就是不擅长承受压力的人。 午后时光流淌,连阴影也一并化作了天空一般的蓝色。大门处陆陆续续地有人进场了,那些听上去就笨拙、端正的脚步声们盖过了虫鸣与鸟叫,无形的压迫力正在袭来。 野梅看见了一只白色的小猫,有着天聋特征的碧蓝色双眼。那几乎只有成人巴掌大小,年纪不会超过三个月。 为了防止踩到和服的下摆,野梅抓住前身缓缓地蹲了下去。他招呼了两下,小猫便主动地跑过来用脑袋蹭着他的手心,长长的尾巴竖得笔直笔直宛如天线。 野梅后知后觉地担心起对方的爪子来,毕竟未修剪的指甲很容易割伤脆弱的皮肤。可当他抬了抬对方的爪子,才发现这只小白猫的猫掌里没有一根尖刺。 “真可怜。”野梅顺着尾巴的方向摸了摸小猫的后背,猫儿咪咪地叫唤着,声音洪亮,相当的有生气。 就在抚摸了一会儿之后,小猫突然瞪大了眼睛,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它低伏下身体,而后猛地向前冲去。 “小猫!”野梅顺着猫奔向的方向看去,一只畏畏缩缩的灰色老鼠正钻向围墙上的洞口。 别在白天钻出来啊。野梅有些恼火。他沿着长廊往前走,跶、跶、跶的声音富有节奏地响起,另外一面,同样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一个向前,一个向后,共同穿梭在这座庭院的两面。 加茂玲人遣散了其他的孩子们,揣着一股子怨气在院子里闲逛着。铺就成道路的鹅卵石们个个光滑圆润,连凸起的程度都是相似的。 五条家换代了,那么加茂家呢?三个儿子明争暗斗,这幅场景让人见了便心烦意乱。孩子是父母的骄傲,也是他们的门面。然而,秀介身体不好,悠斗心思狭隘,纱葵年纪太小。像五条家这样的情况是极少数的,几乎没有人愿意将一个庞大的家族交托给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玲人也知道,这其实只是一种象征,是为了告诉其他人,他们有多么地重视五条悟,大部分事务仍掌握在原先的人群中。 可加茂令人难免焦虑,他的记性正在日渐渐地变差。山崎告诉他,首先出现的特征是近记忆的遗忘,以后还会发展到远记忆。这是无法避免的,人老了,自然什么毛病都出来了。 他沉重地行走着,与他相对应的另一面,连接着屋檐的长廊之上,一片斑斓的衣袂闪过。对方的脸在廊柱后不停地闪现,一张脸被空间切割成无数片。 这片片的分子最后后融合成唯一。 加茂玲人看到了,那副在记忆中愈发鲜明的、没有任何缺陷的容貌。 秋日的阳光将对方的脸照得雪白,就连毛孔也隐蔽在光线之中。 他又忘记了自己先前在想着些什么,甚至忘记了今夕是何年。由脑萎缩引生而来的阿尔茨海默症,首先消失的就是最近的记忆,与此同时被加深的,就是过往的回忆。 十六岁的加茂玲人悄悄地靠近了正在赏花的女孩,对方的黑发如墨般倾泻,他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入浴剂的香气。 “你叫什么名字?” 家主的孩子有些高傲地问道。 那女孩回过头,露出一张清新脱俗的脸庞。她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仿佛没看到少年似的,又将所有的注意力倾心在身前的山茶花树上。 六十多岁的加茂玲人忘记如今已经是2004年了,刚才的记忆发生在上个世代。 野梅阴沉沉地盯着这个忽作茫然的老人,忍耐。他对自己说,先忍耐。 第56章 加茂野梅抓住对方的衣襟, 将老人的头狠狠甩在一旁的廊柱上。随着一声“咚”,红色的血液从脑后的伤口处溢出。 呵呵呵, 这只是他最浅薄的幻想。 他带着压迫性的脸靠近着对方,那双恍惚的老人的眼睛,之后才清醒起来。直面眼前的特别恐惧,玲人的瞳孔也在瞬间缩小了。 像是见到了无趣的东西,野梅的袖子自然垂下,他足下换了方向, 以抬目望着天空的姿态快步离开了。不像是见到自己过去的家人,而是见到了污秽。 白猫消失不见了,洞穴中只有瑟瑟发抖的灰鼠。野梅投给它一个怜悯的眼神,又回到了遮蔽天空的廊檐之下。 第58章 加茂玲人缓过劲来了,他用手揉了揉太阳穴, 脸上的表情重新变得安静了。 贤人正在礼厅内和女儿纱葵低声说这些什么。一旁,他十三岁的养子冷着脸, 对周围喧闹的人群表现出了明显的厌恶。 “就算笑不出来,也别给我摆出这副表情来。”贤人不悦地说。 养子有着加茂家最典型的特征,乌黑的头发与梅红色的眼珠,明显是寒樱夫人那一派系的。像他还有和磨的母亲, 就是偏黑的棕色眼珠。 养子的名字叫做无惨, 是四年之前、也就是从离开东京的时候在家附近发现的孩子。那时贤人正处于没有男嗣的漩涡之中, 虽然相信自己的女儿是个天才,但他心底仍然不觉得女孩能够继承家业。 外貌只是初步的怀疑, 更重要的是,贤人从这个男孩身上发现了术式的萌芽。他确信自己没有私生子,绝对是谁偷偷地与别人私会了。贤人并不打算寻找男孩真正的父母,他只想着要巩固自己在家中的地位。 男孩没有名字, “无惨”这个名是通过投御神签决定的。御神签在半空中打了个晃,落在地面上的时候与别人的签文重叠在一起了。 取其一的虚无的“无”,取另外的不仁的“惨”,拼凑起来就是“神”钦定的名字——加茂无惨。 说实在的,这个名字怎么着也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但御神签的答案既然如此,贤人就不再纠结。 无惨表情阴郁,本不想回答,却被紧接而来的一声训斥压低了头。 他的表情微微变化了下,与之前也没什么差别。贤人本想再说些什么,一个熟人正好和他打了招呼,他便将养子的事扔下了。 纱葵取了杯浅黄色的果汁,不无意外,“你也不用太当回事了。对了,那件事——你也不用太在意,说实话谁愿意和陌生人结婚呢,老爸们总是异想天开,从不吸取教训。” 身为养子的无惨面对着一个尴尬的处境,他不被承认为任何一位正室的孩子,虽然觉醒了术式,却不是任何一种家传术式。虽然在性别上占有优势,但年纪还小,而且,在远离本家的东京——也即是这儿,还有一个未被剥夺身份的已经过了元服礼的少年。 为了不让这个少年分到更多的财产,加茂贤人有了一个惊人的想法,而这个想法,又得到了来自家主的暗自肯定。 那就是——婚姻关系。 贤人一直都知道,家主对长女的婚姻很不满,这一点在桔子去世后愈发强烈。一想到两人间的孩子也流淌着两人的鲜血,家主根本就无法正经地看待这个孩子。 而且,孩子的孩子也有大概率会将疾病基因遗传下去。既然生育只会带来具有遗传性的绝望,那不和女性构成婚姻不就好了? 如果对象是他(贤人)的养子的话,那岂不是两全其美? 听闻了这回事的纱葵也只是唾弃这种做法,四年过去了,她无法确定弟弟变成了什么模样。她找人打听过了,今天的主人公一直有在给予帮助,也不知道野梅会不会出现在今天的场合。 无惨没有回答,他性格阴暗,少与人交流,更何况身上还背着一块沉重的岩石。 会场上的客人们越聚越多,空气里的氧气也被慢慢稀释,无惨有些喘不上气来,连借口也懒得找,转身离开了礼厅。庭院里清新的空气将郁闷扫去了不少,他终于能够自由地呼吸了。 什么都不要去想,什么都不要去在意,这才是在大家族中的生存之道。只可惜他生来性格偏激,很难去忽视他人的言语和行为。 趁还没什么人进入庭院,无惨加快了脚步,他可不想和一堆陌生人混在一起。讨厌、讨厌、讨厌……他不喜欢这种场合。 一想到要与这些人一同入席,无惨愤怒到几乎要发狂,谁知道他们身上有多少坏习惯? 想到这里,他咬着腮帮子扯掉了手旁的一株宫灯百合。没两秒钟,无惨又想着要将这东西毁尸灭迹。 十分不凑巧的,有人正目睹了这短暂的片刻。那家伙停在无惨的对面,几米开外的地方,比黑色要浅上不少的炭黑和服上,花枝栩栩如生。对方的脸上有着与无惨相似的幽沉,他扫了一眼无惨手中还未销毁的罪证,不紧不慢地走开了。 但在无惨看来,那就是轻蔑。是五条家的人吗?还是别的家族的? 他草草地藏起了百合的残枝,内心愈发地不安起来。 等到休息片刻后,无惨又回到了礼厅内,这些家族的成员们互相交流着,谈论着是否能够达成更加亲近的关系。 纱葵问他:“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无惨随口道:“没什么。”他心里的结又多了一个,只好拿起供应的果汁喝了一口。酒味从身前的男人身上散发出来,这些东西们已经进入微醺的状态中了。 “五条——悟,他什么时候出场?” 纱葵语气揶揄,“你得称呼人家为家主大人才对。” 无惨冷冷地笑了,那委实称不上是笑容。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家伙,再成熟又能如何呢? 想到曾经差点有过婚约的家伙一跃成为了一家之主,纱葵嘟囔了一声,“真可怕。” 那么野梅呢? 那么野梅呢? 那么,加茂野梅呢? 明明只是在心中叨念着,对方却仿佛听见了纱葵内心的声音。当占据着眼前一方之地的男女们挪开之后,纱葵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对方红色的眼珠展露着梦幻一词的概念。 “是野梅吗?”纱葵的语气中充满了不确定。就像她变得成熟了一样,弟弟妹妹们也都长大了。在发育的关卡中,谁都不清楚最后会定格在什么模样里。 那人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纱葵,他的眼神逡巡着,不知道是在找谁。一会儿后,他失望地收回了视线。 野梅终于看见了认识的人,他的堂姐,加茂纱葵。对方已然亭亭玉立,狭长的眼睛轮廓长而深邃,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人物。 他慢悠悠地走过去,却发现对方身旁还站了个矮个子的男孩,也就比他小个两三岁的模样。 野梅刚刚在庭院里与对方有过一面之缘,除了那头微卷的黑发,他什么也没记住。 纱葵拉着他找了个僻静点的地方坐下,上来就是一句“怎么瘦成这样”。 无惨被抛在了原地,他还在惦记刚才的事情。忽地,他想到一回事来。 被抛弃在东京的孩子,名为野梅的男孩。 就是眼前这个人。 贤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后,他的手轻轻落在无惨的肩膀上,这让后者下意识抖了个激灵。 “就是他,”贤人语气轻柔,却又明显地不怀好意,“你们年纪相仿,肯定聊得来。” 无惨的固执毫无用处,他在一股外力的推动下,勉强遮掩着厌恶向前。他脑中浮现出一系列的尴尬与被忽视,“加茂野梅”无视的表情在他的心里扎下了一根刺。 纱葵和野梅说着话,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聊了聊近况。她发现这个弟弟有些寡言少语了,连脸上的微表情也减少了不少。 “爷爷也来了。”她突然提道,“到时候好好说,知道吗?” 纱葵不知道在书房里发生的事情,她不知道野梅的心里憎恨已经生根发芽。 一直看着纱葵的野梅微微远眺,距离仪式开始还有一个小时又十五分钟,主角一定会在最后的时刻出场,对么…… 他不作声对抗着回应,陌生的脚步声在野梅的身后停下了。他侧过头,用余光瞥着。 贤人用目光催促着。 无惨这才不情不愿地道出了自己的名字。当他的目光近距离地描摹着眼前的这张几乎精细的脸时,曾经屈辱的记忆再一次地涌上心头。 他和母亲如同幽灵一般生活在东京的宅院内,他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孩子。某一天,一个比他年长一些的、穿着暗绿松纹和服的男孩从他面前路过,对藏身于月季与紫阳花丛中的他表露出了浅薄的烦恼之情。 无惨终于认出来了,就是眼前的这个人。可野梅的记忆里没有无惨的存在,花丛中的男孩也只不过是一片飘走的浮云。 野梅没有表态,他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一圈,一种古怪的停滞感让人有些呼吸不上来。“哦——”他漠不关心地说:“知道了。” 贤人又搭腔道:“好好相处吧,以后多的是见面的机会。” 野梅往座椅的后背上靠去,不作回答,也不吱声,这反应让他的叔父暗自愤愤,真想当场怒骂这个不知礼数的小鬼。 野梅反倒将自己的注意力安置在周围的声音上。一个沉稳的脚步声出现在了礼厅之中,禅院家的代表赶在仪式开始前的半小时到达了。 新任家主禅院直毘人懒洋洋地环顾四周,在来之前,他接到了一个小小的任命。 许愿与还愿,其中夹杂着未知的代价。 禅院直毘人许愿了一个苹果,在得到苹果的同时失去了一只耳朵。 第59章 这一次他再次许愿了一个苹果。 ——野梅愤怒地将手旁碟子里的水果向对方砸去。 他很记仇。 他记得禅院直毘人把他一个人丢在总监部的结界外。 京都,禅院家的结界被打开了一个洞口,入侵者如入家门般轻松。 首先发现入侵者的是本家的护卫队。他厉声呵斥着眼前这个蒙面的女人,命令她报上名来。 女人只是轻笑着,下一秒,他身前的男人不受控制地被一股重力压在地面上。 女人解开了随身口袋上的拉链,灰鼠探出了脑袋,好奇地打量着眼前陌生的环境。它顺着女人的手掌跑到了地面上,开始在原木制造的长廊上奔逃起来。 「死之王」渗进了微风之中,这无色无味的东西被吹散至各个方向。攀岩在墙壁上的琥珀色的藤蔓轻柔地晃动着身体的部分,黄白相间的花朵也随着微风舞动着。 禅院苍人迎接着拂面而来的微风,他的弟弟澄人离他只有三寸之远。 澄人直抒胸臆,“为什么只有我们留在家里啊。” 苍人的眼球有些混沌了,“还能是什么原因呢……”他转过身,挡住了澄人前进的脚步,不客气地说:“当然是因为我们的无能。” 听了这话,澄人的脸立马拉了下去,“无能?那几个少爷我看也没什么能耐,还不是因为他们是少爷,所以地位才更高一截吗?” 苍人的嘴唇不自然地扯动着,他好像没听到澄人的苦恼。他只是喃喃自语,不停地说着自己的低劣与无能。 澄人不知道哥哥忽然怎么了,他连忙拦住了脚步松浮的苍人,可对方突然发了狂似地奔跑起来,将澄人丢在了身后。咚!苍人一头撞死在厚重的廊柱上。 …… 禅院雄基气喘吁吁地放下了手中的咒具,示意着对抗赛可以结束了。也许是他的对手太过猛烈,速度太快,武器太锋利,下一秒,他的胸口被咒具太刀刺中了。 …… 禅院博美将绳子打了个结,套在了门前的樱花树上。木屐从她的脚上掉了下来,只有她的足尖不停地摇晃着。 啊……啊……啊……她挣扎的声音渐渐消失了。 ……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睦美!开门!听我说!睦美!听我说!睦美!听我说!”砰砰,砰砰!砰!“睦美!一定要听我说——嘎啊!”一声惨叫终结了一切。 禅院睦美再也无法忍受这永不停歇的噪音了,哪怕门外根本就没有人在,她痛哭流涕地不停道歉,误将二楼阳台当成了大门,她从楼上跌落下来了。 …… 16:55pm nhk广播电台插播一则新闻速报。 “今天下午16点45分,在右京西城区的红道神社附近,男性3人女性2人被刀袭击刺伤,警方称,犯人疑为30~40岁之间男性,目前正在逃窜中。身高约170~180cm,疑为随机犯罪,警方正在调查中。请各位居民做好自身防范。” “速报!西城无差别杀人事件被害者已超过十人!犯人仍在逃逸中!” 羂索侧耳倾听着街道上的电台播报,他收拾着咒具库的东西。他当然没有忘记这次来得主要目的,在一同翻找后,终于在一只柜子中发现了被束缚的欢乐布朗尼的存在。他抖了抖这只足有十来岁少年身高的巨大玩偶,撕开了缠绕在对方身上的“静止”的符咒。 束缚被解开,尘封多年的玩偶重获生机。空气里漂浮着的尘埃的味道,血的芳香,玩偶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陌生女人。 虽然肉-体全然陌生,可灵魂却散发着一股熟悉的臭味。 羂索的笑容几乎冻在嘴唇上,“时间紧迫,先走吧。” 非日非夜的时分,黄昏退去、黑夜袭来,世界的每一个细节都变得无比模糊。五条家会场内渐渐变得寂静了,与正在发生残酷的无差别杀人事件的京都相比,东京这边的气氛轻松而融洽。 主人公是在此刻登场的。 第57章 结束了沐浴净身、以纯洁之身登场的下任家主, 他的脸上几乎脱去了稚嫩,很难与实际上只有十五岁的年龄联系起来。 野梅不再和任何人说话了, 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眼前人身上。他的注意力本身存在缺陷,很难同时关注两样不想干的东西。 几位德高望重的神官侍奉在两侧,称颂着古老的祝词。他们的语调悠长又严肃,在礼厅的墙壁间来返着。太鼓与金铃的声音编织成线,祈祷之声被串进这些富有节奏的铃声之中。 “敬告天照……祈求身体健康……愿神明垂怜,赐予福泽, 祓除灾厄。” 野梅的手指不住地抖动着,他的皮肤上几乎有火烧般的痛感。祈福真神就是在打压伪神,栖息在他体内的女神蠢蠢欲动,试图收取走眼前大量的香火。 一千二百人。 每当在一个时代内献祭一千二百人,女神将再度进化。 他的嘴唇也微微地抖动着, 虽然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但他身后之人却无法忽视这怪异的行为。 站在野梅身后的是直毘人的幼子, 与野梅年龄相仿地直哉。因为钦佩五条家的六眼,他可是拜托了父亲后才被允许一同跟来的。 直哉天性“活泼”,平日里也爱刁难身旁的人,想到如此郑重的场合不容意外发生, 直毘人一开始打算让他呆在家中。 直哉刻意压低的声音蛇一般地发散着, 他几乎是对野梅耳语道:“喂, 给我从前面滚开。”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礼貌与尊重,就算是对自己的兄长与叔父, 他也没有客气过。 野梅扭过头去,看见一张陌生的人脸。对方布丁头般的发色异常显眼,与周边的黑发、棕发格格不入。黄澄澄的颜色下,一些黑发已经从发根长出来了。 无法理解这个陌生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在这样的场合中, 野梅又遇到了邪恶之物。 可仪式的高-潮即将开始,野梅不能将自己的注意力分散给这种莫名其妙的人。从今天早上开始他就一直在忍耐着,讨人厌的爷爷,冷冰冰的弟弟,还有不认识的眼前的青少年。 凭什么这些人都莫名其妙地敌视着他。啊,讨厌……讨厌这些人。野梅暗道糟糕,仪式即将来到高-潮的受任式,元服礼后,悟就不是孩子,而是可以担当大任的成人了。他的头脑纠结着,一不小心往后一脚,草履的后跟踩上了陌生少年雪白的足袋。 “……你!”直哉没想到,自己非但没有得到一个良好的视野,反而被踩了一脚。足袋上灰扑扑的、沾了泥屑的脚印显显眼到无法忽视,而制造这只脚印的当事人却没有感到抱歉,不知为何,他挤出一个令人头晕目眩的笑容来。 脚后跟碾得更重了,已经可以从不小心的范畴里脱离出来了。 在挑衅自己呢。这个想法一旦根生,就难以被祛除。陌生人,奇怪的家伙,讨厌的男人……野梅陷入了自己琢磨的小世界中,一旦进入这封闭的思考之中,他很难再去在意外界的声音与动作。 禅院直哉愠怒,可他不能在这种场合里像平时那么捣乱,他不能在在意的人面前出丑。 一直以来,他都想要与同等的强者成为朋友。五条悟是他心目中唯二认同的人。 仪式结束了。 五条家主向众人敬过酒后,下台离开了,接下来是属于其他人的场合。野梅的视线顺着对方的背影一同断结在锋利的墙壁拐角处,他凝固的眼神重新垂落。 被刚才的笑容所迷惑的直哉已经变得清醒,他的喉咙中不自觉发出了一阵鸣响,那往往是狩猎的前兆。他伸手摁住了眼前这个同龄人的肩膀——他打算这么做的,可一下子解散的人群却挡住了他的道路,那家伙就像是烟雾一般迅速地消失了。 一会儿后,野梅从纱葵口中得知了对他口出恶言的人的姓名。 原来他就是直毘人口中说过的年纪最小的孩子。 “脾气太差了。”纱葵眯起眼睛,语气中带着无法忽视的嫌弃,“听说,他从其他哥哥中胜出了,获得了嫡子的地位,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最有可能接任家主之位的就是此人。” 直哉仍在人群中寻找着逃走的犯人,这时候,一个中年人刻意地靠近了野梅。那是一个慈眉善目的男人,染黑的头发已经露出了白色的发根,双手拢在宽大的白羽袖内。 对方开口便是一句自以为是的熟稔的问候。 野梅没有理解对方问候的意思。 中年男人神情松弛,十分温厚,“你以前不是经常和父母一块来教会吗?” 教会,这个词汇听起来异常遥远。 男人观察着野梅微微动容的反应,“我是鲤川耕一郎,我们可以谈谈吗?” …… 1996年4月24日,加茂玲人派遣了一名下属前往「极乐净世」教会,教主伊藤流水自那之后消失了整整四年。没有了教主的领导,教会曾一度落入衰败。就在继任教主考虑着是否要解散「极乐净世」时,失踪了四年之久的伊藤流水回归了,而「极乐净世」也更名为「万世极乐教」。 第60章 “教主的想法是,新的名讳能够带来新的荣光。这些年来,我们也赞助了许多医院与学校,”他从胸口的暗袋里取出了一张简洁的名片,“如果有想法的话,可以联系我。” 名片上还印着一句古日语。 「此世如行地狱之上,常世之国如白河夜船」 “此世如行地狱之上,常世之国如白河夜船。” 鲤川耕一郎的目光中闪烁着惊讶,“没错,常世国不过是地狱的表象,唯有向天献出自我,我们才能离开这片炼狱。”他忠实地祈祷着,甚至是为已经逝去多年的“家人”。 “秀介先生、桔子小姐也一定离开了无间奈落,去往了天堂。” 这就是野梅想要听的“谎言”。他曾无数次纠结于死后的世界,明明知道这位教众可能只是随意客套着,可野梅还是得到了满足。 他回忆起在教会时的礼仪,合起了手掌。 “愿女神宽恕你的所有的罪恶。” 鲤川耕一郎回以同样的礼仪,重复着野梅的言语。 “愿女神宽恕你所有的罪恶。” 话音刚落,禅院直哉终于发现了他心目中的犯人。他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同族,大步向前,直哉想,他一定要好好教训这个不知礼数的臭小子。 一个男人急匆匆地进入礼厅,几乎慌张地前往禅院直毘人的身旁。他脸色煞白,几乎比白漆更加惨淡。 “不好了……!”虽然想要压抑自己的慌张,可男人的声音还是从嘴唇里泄露了出来。 直毘人伸手阻止着对方因慌忙差点跌倒,一声哀嚎径直爆发,一阵阵的牢骚瞬间在人群中响了起来。 隶属于禅院氏族一员的男人眼神惶恐,脸上所有的血色都消失不见。他结结巴巴地对家主说:“有人闯入了本家……连同扇大人在内都……都死了!” 人群一阵哗然,就连直哉也停下了脚步。 直毘人问:“谁?” 男人喘着粗气,“不清楚……但是那家伙留下了一个名字。”他环顾着四周,内心的胆怯让他犹豫着该不该说出凶手用血留下的文字。 直毘人脸上的冷酷之情超乎想象,或者,是因为他要在众人面前保持自己作为家主的尊严。死亡总是来得突如其来的,咒术师们的性命更是如此。但这是一场富有预谋的谋杀。 男人哆嗦着说出了被凶手写在石砌地面上的文字。 2004年9月16,下午16时30分。 死亡开始了。 死亡名单如下: 禅院苍人 禅院澄人 禅院雄基 …… 禅院博美 禅院睦美 …… 禅院扇 …… 禅院纯一 禅院甚吾 禅院惠子 禅院佐和子 共计二十一人。 疑为精神疾病发作的禅院翔生持刀外逃中。 受伤人员如下: 长尾连一 森山颯太郎 石原优马 板井次太郎 …… 野原奈奈 清水德美子 受伤人数共计十三人。 犯下这不可饶恕罪行的家伙,留下了一个几乎被列为禁忌的名字。 史上最恶的邪术师的名讳—— “加茂宪伦!” “那家伙留下了加茂宪伦的名字!” 当男人喊出这个代表着十恶不赦的姓名时,他被一股力量击倒在地,口吐鲜血。 “胡说八道!加茂宪伦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了!” 因为加茂宪伦的出现,加茂家才逐渐走向式微。时隔多年,这个毁灭了一切的男人的名字又在众多咒术师面前被提起了,有一个幕后黑手正在暗暗打压着他们一族。 人群中有人立马说:“也许是加茂宪伦的追随者呢,那个男人——不是留下了很多文书吗?”平淡的话语,此时却如钢针般射出。虽然加茂宪伦被除以死刑,可加茂家依然在使用他留下的文化遗产。提出问题的人意有所指:你们之中存在着同样的邪术师。 禅院直毘人无意识地摸了摸胡须,“看来我们不得不提前离场了。” 禅院直哉紧锁双眉,不得不跟上他父亲的脚步。但他心里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扇那家伙,死了正好! “怎么会这样……”纱葵咬了咬下唇,她父亲已经连忙搀扶住了有些头晕的加茂家主。纱葵无法理解,为何会发生这等怪异之事,是栽赃嫁祸,还是……加茂宪伦的继承人依然活跃着?“野梅,这段时间你就——”你就先不要想着回家的事情了。 纱葵本想对他说这句话的。 野梅并无慌乱与茫然。他用手撩起额前打理得精细的刘海,将大部分的头发凌乱地抓向脑后。 奇怪……好奇怪。隐隐地,纱葵从他身上感知到一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怪异,这让她停止了话头。 野梅端起一杯大洋盛,清酒在酒杯中散发着湖泊色的光芒。他第一次喝这种高级清酒,水果香在舌尖弥散开来,细细品味,熟酿米酒的香气渐渐浮现,少见的酒精缓缓地迷醉着他的意识。 纱葵欲言又止,她又看到一旁状况外的弟弟——无惨,他还未意识到“加茂宪伦”这个名字后代表的东西。 无惨轻拧眉头,不解地发问:“怎么了?” 纱葵摇摇头,让他不要在这个场合里提起与那个男人相关的事情。 加茂野梅有些慵懒地靠在椅背上,鲤川耕一郎给他的名片正贴在内袋中。 也许他得找个时间再去教会一趟了。 愿女神宽恕他的罪恶。 第58章 今日来观礼的也有总监部的大人们, 分别是叁与陆。突如其来的意外打乱了原先的进程,场面有一刻变得混乱、难以控制。叁比陆的品阶要高, 所以由他主持接下来的进程。 野梅尚未离场,他看到陆像慈爱的爷爷那样向他招了招手,可对方说出来的话却像蛇毒喷出的毒液一样慑人。 “别为难五条家主了,”他盘着一串人骨手串,比起四年前的那一面,他变得更加骨瘦如柴, 浑身上下只有一张厚厚的皮肤挂在凸起的骨头上,“年纪也不小了,你也该成熟一点了。” “我不明白,”野梅抬起眼珠,森白的眼白上浮动着短而细的红血丝, “到底什么是成熟?”如果是年纪的话,他还远没有到法定年龄。 陆从容地笑了笑, “比如说,离开五条悟,独自生活。”他淡淡地说起,“你家里应该希望你回家去吧。” “胡说八道。”修剪得圆润的指甲将额发重新抓向脑后, 露出了空荡荡的额头, 与之前不同的全新发型让加茂野梅看起来年长了些。“为什么今天有这么多没意思的家伙。”他一边说着, 内心的黑暗不停激荡着,甚至有些没把陆放在眼里。 今天的野梅确实有些奇怪, 他太过乐观了,乐观到甚至不对劲的程度。 陆并没有被他的语气所挑衅,他只是表现得乐呵呵地,看起来一点都不在意的模样。浑浊的眼球表面倒映出野梅略显狰狞的表情。 陆的无视对野梅来说反而是一种折磨, 为什么不生气?是在蔑视自己吗?是觉得自己是个可怜鬼吗?他从上到下打量着这个几乎成了皮包骨的老人,白袍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深陷的眼窝几乎难以分辨眼眶与皮肤的分界线。 野梅“啊”了声,他重新摆出美丽的、柔和的表情来,就像画师手下的画作一样安静,“你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吗?” 陆面对着眼前这具年轻充满活力的身体,像是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他侧耳倾听只能听见自己肺部的轰鸣,骨瘦如柴、骷髅般的身形打破了他微妙的幻想。 “现在的我可支付不起那么昂贵的代价。” 陆就这样走了,留下怒火中烧的野梅。直到服下晚餐药后,他的心情才逐渐缓和起来。 那种老家伙就和他爷爷一样目中无人,离场的时候,他好像有些发晕,野梅希望他能快些清醒过来,这样才能更好地面对眼前的情况啊。 大约是夜里九点半左右的时分,悟来转悠了一圈。他已经换下了元服礼上的礼服,换了一身沉稳的黑色和服,发型却还保留着全部梳往脑后的背头。 野梅想了想,提起刚刚在礼厅内发生的事情。 “这样啊。”悟没什么反应,他对于别的家族的故事不怎么感兴趣,话锋一转后,他问起和野梅发生了小小争执的人,“那家伙,说什么了?”距离有些远,他没能看清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看起来有些不愉快。 野梅怔怔地回想了两秒,“没礼貌的人。”但这句话并没有好好地安抚到错过了事后的悟,他对一些没有关注到的小细节都很在意,比如谁:他是谁?你和他说了什么?我走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回忆起之前所发生的一切不愉快,他的脸色缓慢地变得阴暗了,“没什么。”野梅的语气听起来少见地在耍脾气,悟却反问道:“我可是看见你对他笑了哦,我们野梅——是不是在外面偷偷地交朋友并且不告诉我呢?”他的蓝眼睛明亮得几乎让人无法直视,似乎非要现在得到一个答案才行。 第61章 “才不是!”野梅反驳着对方的说法,他将禅院直哉忽如其来的辱骂全盘托出,随后又略微得意地说:“我踩了他的脚,他生气了。” 虽然一开始不是故意的,但之后就和故意为之没什么区别了。 打开了话匣子之后,野梅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悟十分自然地接了话,“我看到你姐姐了,边上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男孩。” 野梅喃喃道:“是纱葵的弟弟,不过是收养的。” 明明发生了一起惨剧,他们俩却在这里聊些没有意义的家长里短。悟听说了禅院家的事故,到目前为止的伤亡人数一共二十一人,而且他们不是被凶手残忍杀害,而是自发地自杀,或是自相残杀。 他们像是都疯了。 多么可怜的故事。 对禅院家痛下杀手的家伙究竟是谁,又为何将矛头指向加茂家? 悟用手指梳理着野梅柔软的发丝,今天特地梳过头油而散发着光亮的黑发柔顺得宛如丝绸。他伏在对方的肩头,感知着平稳而清浅的呼吸。 算了。世界上本来就有许多人无缘无故地死去,就像是现在,也有几百人、几千人,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悄然逝去。人生并不像漫画、游戏,拥有无数次重来的机会,在面对微小的机会时,就必须要牢牢抓住才行。 悟的两根手指点在野梅的嘴角,“笑一个呗。”稍微用力后,后者露出一个有些干巴的笑容来。 他高兴地哼着没名字的小调,小调叙述着他如今的爽朗心情。 …… …… 自从接任家主之位后,五条悟变得格外忙碌。他本身就要兼顾学习与战斗,现在又加上了处理家族事务。 辅佐他的谋士是松风的手下,叫做平井,他如今已到天命之年,这也意味着他拥有着相当丰富的经验。 五条悟不得不发挥所有的才智去应付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问题。第一周他闭门不出,只为了熟记所有的家业文书。第二周,他要在自己的知识内加入其他人的思想。 在内是咒术家族,在外则是连锁企业。如何安定两者间的关系,也是悟需要思索的内容。他年纪尚小,还无法正式接手企业,如今挂名的仍然是五条松风。 好不容易结束两个周天,打开门窗,悟呼吸到的甚至是另外一个世界的空气。飒爽的秋风揉掉了枝头的落叶,被阳光灼烧得金黄的叶脉清晰可见。 他深深地呼吸了两下,侍从们悄然上前,跟在他三寸之外的地方。无论主人走开多远,他们仍然保持着这不多不少的距离。 流泉红枫如溪流般下垂,绿梢头末是橙红,橙红更向着赤火转换着。 跨越这流溢的风景,五条悟进入了他房间所在的安静的庭院。再过不久他的住所就要向中央搬迁,那里更加宽阔,土地上尚未栽种太多的植被,可以亲手埋下种子或是幼苗。 安静到几乎寂静的程度。 枫叶飘落在石围的池塘中,潺潺的活流水时刻不停地往里冲刷着污垢。 院子里没有人。 房间里也没有人。 桌面上甚至没留下一张纸条。 但是柜子里的小皮箱不见了。 悟侧过头,没一会儿,花果急匆匆地从另一处赶来了。她压低着眉毛与嘴唇,向眼前小家主说明了情况。 五天前,加茂家传来消息,加茂家主倒下了。老人一旦受伤一次,就会引发许多曾经没什么征象的疾病。 目前,所有的亲系族人们都回到了京都本家,他们将要提前开始划分权利与财产。 花果连忙解释:“政江婆婆命我们不要打扰您。” 五条悟抬眼看了看碧空如洗的天空,天气晴朗,短时间内都不会迎来风雨。他问道:“什么时候走的?” “三天前的清晨离开的。野梅少爷说日后会联系您的。” 悟想,明明连手机都没有。 他不再说什么了,只是屏退其他人来到了书房中,漫画、古籍、杂志,几乎每本都有动过的痕迹。悟想象着野梅独自呆在书房里的模样——他总是跪趴在地上,用一种不健康的姿势翻阅着书页,纸张上映着他瘦长的身影与发影。 书库即将扩建,他应该会很喜欢。 第59章 京都, 丸之内通,加茂家。 一扇扇合起的木门后藏着一个让人焦灼难安的答案。 加茂玲人平时的助理阵内正守在门外, 子辈、孙子辈的孩子们正在等候着最终结果。 加茂玲人忽然倒下了,医生诊断为出血性脑梗死。前两年他刚刚被判出“老年病”的症状,九月十六日所发生的意外,让他的身体没能一下子反应过来。 在意识尚且清晰的时候,加茂玲人决定开始分割族内财产。他在贺茂川制药公司中总共占股67%,拥有特别决定权。这是加茂家最大的企业, 贺茂川名下还包含了食品、织造、物流等产业及服务。 贤人的手指在掌心默默敲击着,他大哥侧首问道:“他还没来吗?” 阵内宣称,老爷的嘱托必须在所有亲代子嗣全部在场时再予以发布。 他们在两天之前通知了鲜有联系的加茂野梅,对方的态度并不怎么明朗。 “应该快了。”悠斗的嘴角不禁抽搐着,他甚至在内心默默诅咒着这个小弟, 真希望在路上就出意外死掉。他可没有忘记,自己在春日神宫中所出的丑, 在修养了整整一年后,他骨折的手臂才恢复了原本的健康。 焦急地等待了一个小时后,被人念叨的家伙才姗姗来迟。东京与京都之间相隔将近四百公里的路程,光是在新干线上就得度过超过两个小时的时间, 这还没有计算上赶往车站和等候的时间。想要在一日内完成一次来回, 就必须将时间计算得十分精准。 野梅打算在京都留夜, 临走的时候还带走了自己的皮箱。悟身边那个叫政江的婆婆看起来很不喜欢他,虽然一直有从悟和花果的口中听说对方的名字, 但真正见到还是第一次。对方皱巴巴的皮肤上夹着一双严厉的眼睛,眼神从上到下打量着野梅的身体。 在接到通知的时候,野梅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将此事告知给悟。然而,政江却万般阻拦他, 说这会打扰到正在努力的小家主。 好在花果承诺会将此事告知,野梅这才放心地离开。 廊前的众人都齐齐看向迟到的他,灼热的目光中各有想法。 悠斗冷冷讽刺道:“连什么场合都不会看嘛?竟然穿成这种样子。” 在一众深色的服饰中,唯有野梅穿着白色的和服与绿黄黑三色条纹的马乘跨。如同青苹果之梦一般的青绿色羽织染着大片的七宝花纹。 野梅瞥了他一眼,“谁?” 他完全想不起悠斗的长相了。 看来悠斗是不重要的人物。 阵内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可以看向他了。 “既然所有人都到齐了,那么我便开始宣布玲人老爷的嘱托了。” 野梅找了块空地坐下,无惨就在他身侧的某个地方。与他相似的梅红色眼珠在眼眶里占据着正经的中央位置,他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不得不与这个男孩产生一些联系。 阵内咳嗽了声后,开始宣布道:“若我发生不测,由幼子禅院贵之继承第25代家主之位。” 盛人冷哼一声,“真是恭喜你啊,弟弟。” 其他人还没什么巨大的反应,因为家主代表着义务,人人都想要获得权利而非义务。 阵内开始宣布财产划分。盛人、和磨、贤人平均划分贺茂川制药的50%股份,下任家主候选人分到贺茂川运输与贺茂川食品两大核心产业。 “这不对吧!”悠斗的父亲瞳孔瞬间缩小,“还有17%的股份呢?就算不是我,也得分给孩子们吧。”这当然是贵之的托词,他可没有好心到关照其他侄子侄女们。 阵内说:“请继续听下去。”阵内缓缓叙述接下来的内容。 “将剩余份额进行如下处理……玉荷子小姐,”玉荷子冷不丁地吓了跳,“由你继承贺茂川制造公司。 “纱葵小姐、美桃小姐、无惨少爷,你们每人将继承贺茂川制药1%的股份。” 贵之看向了自己的儿子,悠斗正在内心祈祷着。至于俊介,他似乎胜券在握。 野梅摆弄着手边的几朵白色小花,圆圆的叶片拥挤在一块,夹缝生存着。 阵内开始宣布最后一个事项。 “我将剩下14%的股份自愿无偿赠与加茂野梅,并将东京市千代田区海椎湾……住宅产权转移至其名下。附加条件,”阵内抬起眼,看见一片青红的脸色,“当事人不得与除加茂无惨外的对象建立婚姻关系,若违反该附加条件,将回收全部赠与财产。野梅先生,您听清楚了吗?” 还没等野梅回复,俊介猛地起身质问道:“怎么可能!阵内,把文书给我!”他是家中的长子,不仅觉醒了家传术式,还迎娶了名门小姐,怎么可能一点份额都没分到。 第62章 阵内不苟言笑,将复印件摊开在地面上。哪怕一字一句地看过去,嘱托中都不曾有一个字与俊介有关。也就是说,他只能从自己父母那里继承财产,而无法拿到多余的东西。 阵内又问道:“野梅先生,你听清楚了吗?这份赠与文书还需您的亲笔签名。” 这从天而降的财富并没有打动野梅,他表情飘忽,好像没怎么在听阵内讲话。他事不关己地站起身来,问道:“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阵内无法确定,直到房间内传来照料家主的使女的声音。 “请进。” 野梅拖着自己的皮箱走进了房间。放在外面,恐怕人翻弄。有时候,他也会为这种小事而纠结万分。 有些年纪的使女正在用热毛巾擦拭加茂玲人的肢体,后者坐在一把梨木扶手椅上,黑色的长袴挂在脚背上。 野梅左看右看,还是觉得爷爷的肤色很红润,呼吸平稳而细长,真的倒下了吗?他站在对方跟前,用手推了推对方。 使女大惊道:“您这是做什么呢?”她连忙摆正轻微移动的身体。 加茂玲人轻轻地眨了眨眼睛,深色的眼珠直视着野梅。 “这不是好好的吗?”野梅睁眼说着瞎话,爷爷保持着同样的坐姿,浑身上下只有眼球和嘴唇微微颤动着。 使女按耐下心中的古怪,解释道:“老爷有话要对您说,但是需要您靠近他的嘴唇。” 野梅弯下腰,侧过耳朵去听对方想要对他说的“悄悄话”。那对薄薄的唇瓣打开,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你……不……能……不……有……孩……子……” 说完这句话,加茂玲人便盯着身前的少年,等待着他的回答。 野梅缓缓地开口,口中像是念经一般重复着同样的话语,“都怪你,错的人是你,都怪你,都是你的错。” 加茂玲人迎娶了拥有精神分裂症家族病史的寒樱,生下了同样遗传了这一基因的桔子。桔子又遇到了秀介,他们生下了十二岁就开始急性起病的野梅。如果他有孩子的话,这疾病的螺旋将不停继承下去。 听到这对自己的不停的埋怨,玲人脸上的纹路自由地活动着,最后竟然扭曲成一副苦涩的表情。 “你……不……是……我的……孩子……呃——” 加茂玲人一直严苛对待野梅的原因—— 加茂玲人将野梅独自留在东京的原因—— 死了。 野梅在八岁那年就死了。 当美桃带着家人赶到的时候,他们只在井里发现了八岁男孩的尸体。他的躯体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扭曲横亘在井口中央,手脚都折叠成一种惊悚的模样。他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脑电波,皮肤泛出死人般的青紫,于是一家三口都被送进了焚化炉中。 当火苗开始舔舐这具浮肿的身体时,一声啼哭从尸体里冒了出来。一个不知名的东西撕开了烧焦的表皮,拿走了「加茂野梅」的名字和他的身世。 你死了。 你不是我的孩子。 你是怪物。 加茂玲人一直如此看待着他。 他说,你是怪物啊。他的喉咙里有一把钝刀在搅动,让他无法正常地发声。 野梅看向使女,“你出去吧。” 使女仍有犹豫,直见老爷的手指向外弹了弹,使女这才合门离开。 在这个家中没有任何地位的野梅琢磨着加茂玲人所说的“怪物”二字,他也很难分辨现在的他算是什么东西。他也想拥有健康的身体,也想像普通人那样拥有朋友、上学、工作,度过普通的一生。他总是在藏书库里消耗自己的时间,可他压根就不爱看书,除了书本外,没有人愿意与他沟通交流。 怪物坐在了房间内的另外一把椅子上,头顶与脚底的地面陡然发生了变化。雪一样的纯白侵染了房间里的一切,无论是桌椅还是床榻,亦或是摆设,全部被这片无垠的白色吞噬了。 畸形的女神正在酣睡,她身上的面孔睁开了眼睛。 秀介狭长的眼睛。 桔子圆溜溜的眼珠。 他们一齐看向加茂玲人。 “为什么……做……这……种……事?”他流下了眼泪,还以为是这个怪物吃掉了他的女儿。 “为什么做这种事?”从野梅口中发出了玲人的声音,平稳得不像是一个问题。 “我以前在想,为什么爸爸要将我们一家三口全部献身给女神呢?”野梅不理会爷爷,孤独地说着话,“现在我可能明白了,也许是因为他觉得,这样做就能获得真正的幸福吧。” 向女神献身的第一千二百名信徒将获得新生,如果当时野梅先逝世的话,那这第一千二百个人的名额就属于他的父亲或母亲,与女神融为一体,就意味着得到改变命运的机会。 加茂玲人无法理解野梅所说的话,他是看不见野梅眼中世界的平凡人。 野梅是咒术师眼中的凡人。 咒术师是野梅眼中的凡人。 唯有像剥开洋葱般层层撕裂表皮,才能走进他的内心。 安息的女神醒来了,她的触角向着此处蔓延攀升,而后温柔地抱住了无法动弹的加茂玲人。 咔嚓! 他的灵魂骨折了。 休憩的一刻钟结束了。 野梅打开爷爷的眼皮,瞳孔比之前更加浑浊。他的手指不停地哆嗦着,就像野梅发病时的模样。 “我走了。”他重新抓起自己的皮箱,里面只有一些轻薄的换洗衣物与夹克外套。秋夜时而寒冷,而他不知道要在京都停留几天。 阵内还在廊前静候,野梅朝他伸出手,讨要赠与协议的原件与复印件。 一旦签下这份协议,他未来的人生将会和那个叫做无惨的孩子绑定在一起。 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对不对……结婚,意味着要和某个人一辈子在一起。野梅颈间的项链随风摇晃着,「秀介」与「桔梗」名字的刻印在阳光下反着微光。 在下笔前,他终于想起了故事的另一个主角。那男孩仍然跪坐在一旁,眉头皱得很紧,其他人的争吵只让他感到阵阵厌恶。 对野梅来说,结婚就代表着永远。 一个精神病患者。 一个不受重视的养子。 他们的处境很相似啊。 笔尖在签字栏处形成一个深深的墨点,晕染着纸张,渗透至它的另一面。 “怎么了?”阵内不解,“是还有什么疑问吗?” 野梅缓过神来,他看向眼前的场景,俊介与悠斗正很恨地看向他,叔父们也一个个争执得面红耳赤,他又感到孤独了。“爸爸”“妈妈”的鬼魂们依赖在他的身旁,野梅这才重获新生。 “不,”他失落地说:“下次再说吧。” 阵内平淡的语气中仿佛藏着蛊惑,“只要签下这个名字,你就不用再过寄人篱下的生活了。” 野梅垂下了眼睛,他有时像十六岁,有时又像六十岁,不安的疲惫就藏在他的眼睛里。 作为消灭「河月车站」内一切怪物的代价,他从白川那儿拿走了复仇之心,现在他心中的火已经燃尽了。 “我累了。” 第60章 加茂野梅一个人去了京都的清水寺, 围绕着清水舞台的枫叶群们青脆得让人意识不到早秋的到来,有几位客人遗憾地说, 清闲的季节风景不好,红枫盛状日舞台又被围得水泄不通。 “如果想要见识到要最美丽的风景,得在新年的那个月前来才行。”门客对野梅说。 离新年还有三个月之久,但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下去的话,再多的时间也不过是指间沙砾。 在附近的旅馆里停留了两日后,野梅才决定回家。海椎湾的房子已经空置了好几年, 他所在的住宅也被遗弃了四个月之久。想到屋内的家具恐怕已经落满灰尘,门前的池塘更是浑浊到让人无法直视的模样,便生出一种兜兜转转,到最后什么都没有改变的怅然。 打开庭院前用于阻拦外人是雕花木门,野梅被院落里一把斜放的扫帚吸引了目光。 搬去鲛岛公寓前, 他分明记得有把打扫的工具收拾起来。 一双毛茸茸的大脚哼哧哼哧地拖着棉布被褥出门洗晒,因为在尘封的柜子里放置得太久而散发出一种宛如花生味的陈旧气味, 野梅远远地就闻到了那种气息。 “朗尼——”野梅的皮箱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拖行声,他的玩偶家人无法松开怀里的被褥,两三步以后便跌倒在地面上。它的脑袋埋在棉被里,整个正面都与石子路亲密接触着。 野梅艰难地将倒地不起的欢乐布朗尼扶了起来, 它嘴唇上的刺绣向下弯着, 显示着当事熊心中的不快乐。野梅迅速地抱了抱他, 双手拢着软绵绵的身体,让他一瞬间回到了孩提时代。 朗尼无法说话, 它失去了声音。 这都是因为它的外置大脑出逃了。 长长的手臂给予了野梅同样的拥抱,被褥中的老花生气味冲得惊人。 第63章 他们不得不把被褥上的被罩拆开,露出其中已经染色的棉花。 棉花没法洗,洗了也很难晒, 唯一能处理的就是将它在太阳底下热烈地烘晒着。正午的阳光烤着棉花的表面,野梅坐在矮小的板凳上,和朗尼一起清洗灰蓝色的棉麻被罩,洗过一遍后,木盆里的水也漂浮着一层淡淡的灰尘。 看着默不作声地打扫着卫生的朗尼,野梅冒出一个想法来。 ——如果医师没逃跑就好了。 如果它没有逃跑的话,朗尼就能够发出医师的声音了。 彼时,被人念叨着的医师刚刚进入了万世极乐教的教会。只要搜素教主伊藤流水的信息,就能检索到与之相关的教会。「极乐惊世」更名「万世极乐教」后,曾经的宣传网页也搁置不用。 教会的引导人十分客气,哪怕从没见过眼前这个女人,他也还是亲切的邀请羂索的进入。 教众当然是越多越好,唯有这样才能扩大他们在民众中的影响力。 “敝姓鲤川,这位姊妹该如何称呼呢?” 羂索朝对方笑了笑,“我是虎杖,请多指教。” 羂索随着其他人一块进入了教会。这座教会明显改用的是基督教教堂,无论是落地的彩绘玻璃还是头顶雕刻的上帝创造世界,都与西方宗教有着不可分开的联系。 但在教堂的中央,也即是牧师布道的区域,摆放着一尊长约五米的女性雕塑。从她外观上的标志物不难看出,这座教堂供奉的邪马台的女王卑弥呼。 伊藤流水对这位女王,前期作品里一直以传闻中的卑弥呼作为小说的卖点。但在他的小说里,再多的神话色彩也无法遮掩人心中的丑陋,所谓的神明都只是为了掩盖人们贪婪的内心。 羂索瞧见其他信众们虔诚地向女王的雕像祈祷着。 她应该能从这里得到她想要的。 …… …… 家里的电话线被老鼠咬断了。 拎着那根残缺的电话线,野梅找来了生存于此的鼠类,灰鼠将制造了这一破坏行为的老鼠按在地上,吱吱吱地跪地求饶。 野梅只好去附近的电话亭拨号。他先是拨了对方房间内的座机,无人接听后才拨了私人号码。 好在电话接通了。 “是悟吗?”野梅想过的最坏的结果,就是他的父母代为接之,亦或是政江婆婆接到了这通电话,等到电话那头传来年轻人的声音,他才没有被泼一盆冷水。 悟问候道:“老爷子身体还好吗?”语气不咸不淡,看上去也不是特别在意才问的问题。 时间已经踏入十月,就算再怎么风凉,野梅还是在衬衣外面披上了薄薄的外套,“不怎么样,家里吵得不可开交。工作还顺利吗?我走之前听花果说,你连一日三餐都吃不上了。” 野梅总是对他家里的事情不甚在乎,但这样也好。 提到自己如今的生活,悟简直是苦不堪言。他张开嘴,露出自己被磨平了一角的虎牙,“把所有的事都抛给我这个未成年,是正常人的想法吗?” 野梅想到了制药公司14%的股份,这巨大的财富像绳套一样悬挂在他的头顶上,一不小心就会把他变成吊死鬼。 “我弄不懂这种事。”他有点愚蠢地嘿嘿了两声,悟能想象到野梅现在的表情。他有时想,人傻点也无所谓,毕竟有他这么聪明的大人物存在,有什么难题无法解决呢? 悟又问起他现在在哪里,要不要叫高木来接他。野梅透过电话亭的玻璃往外面的坡道处望,朗尼正藏在大门后面,露出一对黑得发亮的眼睛。 “不用,我现在在家里呢。我今天打算去街上找找兼职,这段时间就不过来了。” 悟说:“看来你心情很不错。” 野梅:“听得出来吗?” 悟:“你当我是谁啊。” 野梅的眼睛睁得圆圆的,通话时间显示即将结束,“要挂了,再见!” 就像在电话里说的那样,野梅又开始做兼职了,他在一家叫做千住北美好新城的公寓门口做餐饮服务员。千住北美好新城是近五年来出售的高档公寓,房型在3~4lkd,即拥有3~4个独立居室和一个一体式客餐厨,而野梅所在的大叶料理是一家连锁料理店,在网络平台上也好评颇多。 因为年龄的缘故,他只能值白班,条件也比灰色兼职也苛刻很多,更别提工资了。 野梅的工作是前台点餐。 会在大叶料理用餐的客人除了公寓的住户们,还有附近商城的游客们。这儿的工资也比普通餐厅要高上一些,时薪为1500日元。 和野梅一样做着学生兼职的是一个叫胡桃的女生,十七岁,是附近鸡鸣中学的二年级生。 “小野梅——”胡桃亲切地喊着他的名字,“你是哪个学校的?” 对于自己其实一直没去上过学这回事,野梅羞于启齿,他只好说,最近在放假。 胡桃说:“那高中有想好去哪里吗?我们学校的氛围很好哦。”她想了想,“但是鹿莲中学的校服特别漂亮,是非常淡雅的青色,只是那学校早上要早起一个小时去念经文,我就是受不了这点才来读鸡鸣的。”胡桃说起自己学校的棕色制服,“真搞不懂校长怎么想的,为什么偏偏挑这种老气横秋的颜色哇!” 野梅对胡桃的校园生活感到兴趣,而她恰好是一个热爱分享生活的人。胡桃说,她从一年级起就加入了吹奏部,而且她们社团每年都会参加全东京的吹奏大赛。 “我可是长笛手哦!” 野梅连忙给她鼓掌,他完全想象不出胡桃的校园生活。也是啊,没有进入过校园的人,怎么能理解别人的校园生活呢? 他在网吧里查过了,包括入学金、授课费、设施费在内,高中年度学费在20w~50w之间不等,还有额外的校服费用、活动费用,年度费用应该在十万左右。 上学真是辛苦啊。 野梅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学习,他完全能够记下书本上的内容。想到这里,他在备忘录上写下了下班后要去书店逛一下。 兼职时间是从16:00-20:00p.m.日收入不过六千日元。 好想有来钱快的工作哦。 如果这样的工作能够找上门就好了。 钱是自己找上门的。 野梅接触到的新工作,是水族店贩卖员。 时间是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日薪八万五千元。 水族店的老板没有出面过,与野梅接头是唯一的店员,一位叫做菊枝的年轻女性。她脸色枯黄,看起来疲惫不堪。 “只要按照标签上的价格售卖就好了。”菊枝虚弱地说。 金鱼500元/条,孔雀鱼280元/条,小丑鱼300元/一条……价格高得离谱。 “因为我还有别的兼职……我可以三点半下班吗?”野梅以商量的口吻问道。 菊枝的眼睛愣愣地睁着,好像没听到野梅所说的。 “只要按照标签上的价格售卖就好了。” “那个,不好意思,我是说——” 菊枝冷漠地说:“只要按照标签上的价格售卖就好了。” 重复完第三遍之后,她留下钥匙离开了。 野梅只好坐在水族店内,等待着客人的上门。这家店的鱼类售卖价格明显要比其它店铺要高得多,真的会有人来吗? 不过这都是灰色兼职了,肯定和别的水族店不一样吧。 野梅静候着客人的到来。在空虚中他想到,自己是不是也该买部手机了呢? 等到兼职结束,就去买一部手机吧。要多少钱呢?今天的日薪应该能覆盖手机本体和绑定套餐吧。 他无聊地观察着水族缸里的鱼类。他只认识金鱼,那金红的鳞片在补光灯下流淌着光芒。野梅靠近鱼缸,注视着在小小的缸内不停游动着的金鱼,它们只知道傻傻地晃悠着。 菊枝也没有交代过到底要喂多少鱼食、喂哪种鱼食,他只好用量杯量了个底,再通过气孔倒入其中。 金鱼们似乎对鱼食没什么兴趣,也有可能是吃饱了。不仅仅是金鱼,其它的孔雀鱼、小丑鱼、斗鱼、接吻鱼也都没有食欲,野梅洒下的鱼食像排泄物一般沉到了缸底。 这样会不会污染鱼缸啊……野梅不由得产生了担忧。 就在他侍弄着这些色彩斑斓的观赏鱼时,水族馆门口的风铃被人撞响了,第一位客人上门了。 “欢迎光临——”野梅放下想要手里的包装袋,努力热情对待第一位客人。 客人西装革履,给人的第一感觉就像是皮鞋修理店的古手川先生一样。他的皮肤如年轻人一般光滑,可眼睛看起来又有种老人的味道,细细看去,能够看到一些弯曲的皱纹。他染着一头咖色的头发,发尾甚至打着卷。他应当是已婚人士,手指上还戴着一枚银色戒指。 “请随处看看。”野梅招呼着,他站在角落,让客人自主观看挑选着中意的热带鱼。 这位男性客人并没有率先去寻找鱼,而是用一种恶心的、近乎暧昧的眼神扫了扫野梅年轻的脸蛋。这样的视线持续了短暂的两秒钟,他的目光重新落在自己手旁的金鱼鱼缸。 第64章 “帮我包装二十条。” “一共是一万元。”野梅真怀疑这家伙会不付钱逃走。 待客人走后,他便在记账本上写下了+10000的收入。 第一位客人就是开门红,野梅盼望着之后的客人也能这么潇洒。 一个小时之后,第二位客人买走了十条孔雀鱼,收入288元。 第三位客人手头似乎有些紧,只花费了300元。 …… 第十位客人买下了五条天使鱼,收入增加一千五百元。 下午三点半的时间一到,野梅不管不顾地落下了门帘。他得赶去大叶料理做兼职。 第二天、第三天,他都重复着同样的工作。 “真奇怪……”在水族店买走了整整二十条金鱼的客人在第四天又来了水族店,他几乎是绕着野梅转了一圈,“真奇怪啊。”口中说着这样不知意味的话语。 野梅后退两步又站回角落,“客人,还有什么需要吗?” 对方的表情依然古怪,但还是说:“再给我包五条吧。” 在包装金鱼的时候,野梅注意到对方的皮肤更加光滑白皙,简直像个年轻的学生。 “一共是一千五百元。”他冷酷地完成了这笔交易,目送这个奇怪的客人离开。短短四天买了二十五条金鱼,难不成他在家里都拿金鱼炒菜吗?他的妄想实在是有些可笑了。 第五天,野梅变得焦虑起来。老板不仅没有给他日结工资,甚至连影子都没有出现过。他茫然地想,这会不会是一个骗局呢?如果明天老板还没有给他结工资的话,他就得去寻求警察的帮助了。 快到午饭时间时,门口的风铃声再度响起了。 “欢迎光临——”野梅拉长着声调喊着,风铃声叮叮咚咚、略显急促,来的不单单是一位客人,而是许多位,许多位年纪尚小的客人。 野梅下意识地往后退去,这些人该不会是来找茬的吧?因为看他一个人很好欺负?野梅的眼角颤抖了起来,一位客人跌倒在地面上,其余的客人们则被绊倒在地。 前几天贩卖出去的观赏鱼全部被带了回来,红色、黄色、橙色、绿色……颜色、形状、大小都有所不同的鱼脱开水,在木质地板上祈求着生命之水。 “不要了!”一名男人客人惊声尖叫道,“这鱼我不要了!”对方大约十三四岁的模样,只有国中生大小。从标志性的发色和戒指,野梅认出对方是光顾本店的第一位客人。 果然反悔了是吗?野梅的脸色一下子挂了下来。一口气买下二十五条金鱼的人绝对不正常,更别提是比市价溢价好几倍的金鱼。 “不。”他掷地有声地抛出了拒绝的话。 在这个男人身后,还有一些差不多年纪的男女,他们的手里都提着曾经卖出去的观赏鱼。 野梅的手指不住地颤抖着,他朝所有人喊道:“售后不退!” 鱼缸里的鱼群们升起又落下,凸出的眼球们纷纷看向门口闹事的客人。 客人指着自己的脸——他的皮肤如同婴儿般光滑,身材也缩水了不少,“你卖的东西不对!” 野梅懒得思考对方为什么几日之间年轻了几十岁,他只在乎自己未结的工资。他冷声呛道:“我只按标签上的价格售卖,客人你有什么疑问的话就去问店长吧。” “不对啊。” “真的不对劲!” 一个女孩惨叫了一声,“哗”地一下,她的身体瞬间变小了,颀长的身体被无形的力量折断又糅合,转瞬间她便变成了一个什么都不懂、只会哇哇大哭的婴儿。 “不行……不可以这样……”客人们脸色惊恐,争先抢后地扑向在场唯一的店员。可就在纷纷扑向野梅的时候,啪!啪!啪!一个个小小的爆炸从客人们的身体里响起来了,年轻的客人们全都变成了丑陋的婴儿。 野梅小心地从这些婴儿们的缝隙里挪动着双脚,他拨通了报警电话。 ——还好,附近的监控覆盖范围并不大。 客人们全都变成了婴儿。 野梅觉得这件事无论如何也要告诉店长。 他走向水族店的二楼居室,在门口试探性地喊了两句,无人搭理他。 “我进来了。”他打了个报告,脱了鞋才走进来,房间里扑面而来的恶臭腥味让人忍不住想逃,浓郁的臭味仿佛是冻肉解冻后又在高温天气里不停腐化。 房间里没有人呢。 野梅看了一眼半掩着门的浴室。 “老板?” 浴室里发出扑腾、扑腾的声音。 他推开了半掩的房门,缺少了门的遮蔽,比之前更加可怕的臭味裹挟着人身,野梅停下了呼吸,但并不是因为这简单的气味。 浴室中的巨大浴缸中,正漂浮着几具年老的尸体。皮肤溃烂、散发着阵阵的霉菌孢子般的气味。 野梅靠近了鱼缸,其中一具漂浮着的尸体长得很像菊枝,但菊枝应当是很年轻的女人才对。 野梅低头仔细确认着,确实是菊枝没错。 浴缸的水面下有一片晃动的影子,一堆水泡咕噜噜地往上冒着。 随着黑影变得逐渐清晰,藏在水下的东西终于暴露了真容。一只深灰色的何罗鱼露出了它硕大的脑袋,几根软趴趴、黏糊糊的出手在脑袋下飘动着。 只见一块木牌用链子钉着挂在它几乎不算是脖子的脖子上,上面写了两个汉字:店长 野梅把别的全都忘记了,他一个劲地说:“店长,你什么时候给我结工资?其他的店长都是日结的。” 何罗鱼的触手下冒出了一堆白色的泡泡,一堆银色的500硬币哗啦啦地被吐了出来,没一会儿就铺满了整片瓷砖。每一块硬币上都包裹着一层滑滑的粘液,野梅的心真的停跳了。 水族店兼职的第六天,野梅被辞退了。 第61章 四十二万五千元的硬币。 野梅再也不会笑了。 也许何罗鱼店长压根就没想过给人发工资, 浴缸里菊枝的尸体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家店是在贩卖生命呢?野梅只能以这个答案作为解释。可他的生命不属于自己,女神的生命无穷无尽。 因为年龄不达标, 无法办理银行业务的野梅不得已拿着这850枚500元硬币回了家。他从其中取出一把,在附近的专卖店里购入了一支25000元的翻盖手机,当然了,绑定套餐是另一个费用。 拿到手机的第一时间,他就给悟的手机号发了一条短信。 「我买手机了,记得存我的号码!」 删掉。 「我买手机了, 这个是我的号码。我是野梅。」 趁着料理店里没什么客人,野梅在角落里偷偷开着小差。 胡桃一眼就看见了他手中的sharp709系列。 “咦!小野梅,你买手机啦,那快和我交换电话。” 野梅不好意思地和胡桃交换了手机号码,胡桃使用的同样是sharp系列, 只不过是服装联名款,浅绿色的外观看上去就和青春洋溢的女高中生很搭。 胡桃教野梅如何使用聊天软件, 如何在照相后贴贴纸和加滤镜,直到老板威胁着要扣他们的工资。 晚上,悟回短信了。 「哇塞,你终于不是山顶洞人了。」 野梅趴在榻榻米上, 想着该如何回复对方, 朗尼的两条腿软趴趴地一折, 也趴在了边上,黑眼珠好奇地看着小小屏幕上正在更新的聊天内容, 恨不得脑袋上顶上一个有形状的问号。 野梅啪嗒啪嗒地按着小键盘,生疏地用符号拼出了一个表情。 「野梅:>」 「悟:什么时候回来?」 野梅答非所问。 「在打工tt」 被店长从水族店赶出来了之后,野梅有些郁郁寡欢。八万五千元的日薪不是随处可见的,哪里有灰色兼职的特别事务所呢?以现在的攒钱进度下去, 他什么时候才能攒够一年的学费呢?光是订购春夏冬整套制服就要付足足十万元。 「悟:要打工到什么时候?」 野梅回答:“等到被辞退了再说。” 他下了班还要去买课本呢。 「悟:tt」 海椎湾的老家也没作好什么处理,野梅只好努力地打工、打工、打工。 这就是平平无奇的打工人的生活。 在这日复一日的平凡生活中,繁忙的师走月到来了。 野梅当然没有忘记自己曾经做下的承诺,当月的7号是悟的生日。他不太清楚预约配送的流程,而且终末地址不方便透露,野梅只好下午去店铺里点单,预约时间,晚上下班之后再去取。 他是在一家叫「sweetheart」的洋果子店预定的六寸冰激凌蛋糕,宣传上还写着100%北海道生牛乳。 听不懂,但奶油应该不是很差。 野梅付了整整五千元,除去他的早中餐,是他一天的工资。 悟难得地出门了。 他们约在一个装满了藤花架的公园见面。 野梅不明白悟为什么要挑选在公园,等沿着导航走到附近——一片表面泛着黑黄色的烂尾楼在没有路灯的黑暗中有物怪的背影,走进公园入口,唯一一盏落地灯闪着暗淡的光。 第65章 野梅还以为找错了地方。他在入口处踌躇不定,公园里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悟?” 一束白光打在入口处的地面上,野梅看清了悟正坐在藤花架下的长椅上。 东京今天的气温最高达到9c,现在的气温已经下降到4c。五条悟披着一条浅灰色的羊毛斗篷,里面则是一条驼色低领毛衣,十二月的风还不是特别寒冷,但哪怕少穿一件,都会不经意地被风寒打倒。野梅小心地将蛋糕盒放在一旁的长椅上,黑色羽绒外套的领口压住他半个下巴。 “是巧克力。”悟顺着礼盒外的透明塑料往;里望去,野梅说:“店员说这款是最近好评最多的。”野梅也是个随大流的人,无论是蛋糕还是衣服,畅销款总是不会出错的。 巧克力淋面上点缀着新鲜草莓,蛋糕里面则是双重口味的冰激凌。 “哎——不会蛀牙吧。” 野梅解开打结的缎带,将包装盒笔直地拔出,“怎么会。”等到看到光秃秃的蛋糕,他才猛地想起来,自己把蜡烛落在柜台上了。 “可别提醒我,”悟拿出随赠的刀叉将蛋糕切了块,“英明神武的我——怎么会比你还小三个月呢。” 这句话的前后之间压根就没有逻辑。 “那又怎么了……”野梅被塞了一口蛋糕,冰凉凉的冰激凌冻得他的牙齿都开始打颤了,“我是九月出生的呀。” 从过去开始就格外在意年龄的悟哼了声,“多吃点。”他这模样,全然不像是自己在过生日。 好不容易把这块冰激凌咽下了肚子,野梅追问:“连许愿都忽略了……” 悟不解地反问:“本大人还有什么许愿的必要吗?” 野梅想,是啊,人家家庭优越、长相优异,学习能力也强,确实没什么值得许愿的必要。这么说来,有许久没人向他许愿了,看来大家都忌惮着还愿的代价。 公园里的冷风吹着野梅的脚脖子,他忍不住将白色条纹阔腿裤往下拉了拉。 悟眼尖看见了,“袜子太短啦。” 野梅说:“店里很热。” 聊着聊着,他们忽然聊到了半个月后的圣诞节。 “圣诞节出来玩吗?”虽然不是本国的传统节日,但近年来越来越成为受到人们欢迎的节日了。 “你邀请我我就来。”白色大猫舔着勺子上的生奶油,他兴致勃勃地说:“听说那天的六本木会缠满彩灯。” 野梅想象着东京塔下的场景,“如果那天三倍薪资我就不来了。” 虽然是这么说,但圣诞节的那天他还是邀请了繁忙的五条家主外出活动。和悟说的一样,六本木站开始的道路两端,光秃秃的树枝上缠满了蓝白色的led彩灯,这片盈盈的光亮指引着路人们走向道路的终点——泛着金光的东京塔。 “真漂亮。”面对这人造的风景,野梅的眼中露出了惊艳的色彩。缠绕在东京塔上的白色怪物阖眼栖息着,它的睫毛长而卷着,白色的长发垂直落下。也许是这欢乐的气氛感染了它,它一直露出着幸福的表情。 街道上人山人海,仿佛整个东京的年轻人们都从家里走出来了。小巴士载着游客们慢悠悠地在路中央行动着,野梅被人群挤得不免往角落晃悠。 悟一直拉着他的手。如果不这样做,他们就会在唱着圣诞歌谣的商铺区走散。 二月,他们去了满天宫。超过一千株的梅花在几个日夜间就铺满了花之庭院,数不清的垂梅如瀑布般下垂,粉色、白色的花瓣点缀着细长的梅枝。 地面上洒满了各色的花瓣,哪怕是踩在上头也让人于心不忍。 野梅终于见到了真正的梅花,和三郎家的画有些不同。他试探性地碰了碰眼前枝头的梅花,哗,枝头的花朵们承受不住了,挤压了一夜的花瓣一口气在他头顶落下来了。 “哈哈,”悟扫了扫野梅头顶的落花,“别站在梅树下啊。” 野梅捂住自己的发顶,“知道了。”这一次是意外,下一次他就有经验了。红梅、白梅、重瓣梅、红千鸟在微风里轻摇着枝条,野梅看着这些花束,心里渐渐变得充实起来。 “还好二月有空出门,”悟背着双手,哀叹着自己的忙碌的生活,“否则就错过梅花的季节了。” 野梅悄悄问:“那四月还能去上学吗?”野梅曾经去过鸡鸣高中,想问问如果要办理入学的话是不是进行学历成绩测试,成绩合格的话就能普通入学了。 “我可是为了自由每天在加班加点。” “我也要去上学了。”野梅有些激动,“我之前去拜访过校长,也通过了学历鉴定!” 他终于能脱离文盲的身份了。以前别人问他在哪里上学,野梅一次都答不出来。 “哼哼~我就勉强为你加油鼓劲吧。” 野梅裂开嘴,露出一小半的牙齿来。 只是,他不免伤感起来。如月结束后,这满园的梅花都会渐渐凋零。 属于他的季节也要结束了。 2005年4月,东京充斥着春日的豪情。一场樱花风暴在气温上涨后迅速占领了马路与公园,电视台开始播出春季疾病预防栏目。 野梅提前两天领到了自己的春季制服,茶褐色的长袖上装和西装裤十分修身。他低头摆弄着身上的褶皱,朗尼踮起脚整理着他的领口。 从今天起,他就是一名真正的高中生了。 野梅搭上公交车,开始给某人发消息。 咒术高专是寄宿制,周末才允许学生回家。野梅想,悟应该是让高木帮他把大包小包的行李一起送过去了,肯定有余手回信息。 「野梅:你到学校了吗?」 消息回得很快。 「悟:快了,竟然办在这种深山老林里。」 五条悟望了望眼前这片荒芜的远郊,唯一的生命便是恣意生长的树木。这座山叫做筵山,他的学校就是山脉上。 高木和其他人任劳任怨地背着他的行李们上山,悟不紧不慢地穿越群山上众多的结界。 今年的一年级只招收了三名学生,除悟外的两人,都是来自民间的咒术师。 悟和其中的男学生分配到了同一间宿舍,他有些无语,难不成学校穷成这种模样了吗?连三间宿舍都安排不出来。 悟舔着可乐味的珍宝珠棒棒糖来到了宿舍,他的室友先他一步到达,正在地面上收拾他的行李箱。 “早啊。”悟随意地打着招呼,留着丸子头的男生回过头。悟耸了耸肩膀,“你的刘海有够奇怪的。” 第62章 「宝贝儿子, 最近在学校有没有遇到不顺心的事?饭菜都吃得习惯吗?老师们都和蔼可亲吗?同学们都有好好地对待你吗?爱你的妈妈。」 鸡鸣中学一年级(五)班的新生莲见越水回复道。 「因为附近不太熟,有点辛苦tt」 「不过老妈, 我在新学校交到了朋友,他和以前的同学都不一样哦。」 莲见越水在高中交到了与国中时期截然不同的朋友。 国中时期的朋友,拿“朋友”这个词去形容简直是玷污了它的存在,用“霸凌者”去代替它更加合适。 不擅长交流、一个劲地生活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中的莲见越水,受到了班级中的小团体的霸凌。 为了避免和这群人升上同样的高中,他不停地拜托自己的父母, 好不容易才独自转学到了这所学校。 因为父母的工作都在原先的地方,莲见如今在学校附近租房子住。 孤身来到陌生的区域、在没有相识的人的学校开始新地三年的莲见,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迷茫。如果还是遇到了和那群校霸们一样的学生该怎么办?莲见对自己的学习能力还是有信心的,如果有没有任何忧虑地度过高中三年的话,他绝对能升上大学。 在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的紧张与担忧中, 莲见交到了一个了不得的朋友。 他的名字叫做加茂野梅,刚刚入学就成为了新生中的人气王。 长相秀丽、学习能力也非凡的他, 仿佛没什么不会的。 入学时,学长学姐们为了宣传自己的社团,会在公园附近大力招新,弓道部、剑道部、游泳部、舞蹈社、奏乐部等等。莲见想要加入文学社, 他的爱好便是阅读近代各种类型的小说, 从爱情到悬疑, 从轻小说到恐怖佳作……然而,文学社的入社条件却相当严苛, 莲见只好另选其它部门。 虽说参与回家部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成绩推荐上有时还需要部活老师的推荐。 莲见像个游魂一样在新生中游荡着,也就是在那时候,他遇到了同为新生的加茂同学。 奏乐部的学长学姐们在现场表演着他们精湛的乐器, 让人联想到优雅的小提琴,广阔的钢琴,浪漫的萨克斯,庄严的管乐兵团…… “大家可以来试试哦!”学姐在弹奏了一曲名曲后热情地招呼道。莲见只是在边上看看,他听说这些乐器都很昂贵,万一弄坏了可赔不起。 第66章 有一名新生上去试了试钢琴,瞧他那一开始的动作,还以为是个新手,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对方的指尖下流出了清脆的音符。 莲见以为这就结束了,但这只是开始。紧接着,这名新生又试用了奏乐部的小提琴与长笛。 “胡桃学姐说她是这儿的长笛手。” 听见这话,莲见想,原来是熟识啊。拥有这么出色的音乐才能,一定会进奏乐部吧。 可今天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走在令他意想不到的脚步上。 新生只说要考虑考虑,又去逛了弓道部与剑道部。在得到前辈们的现场指导后,他的动作也相当好看,但新生却说:我果然不适合这个。 莲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跟随在对方的身后,他们的最终目的是电影社。电影社的宣传口号是鉴赏国内外的冷门佳作,与寻常的电影社大径相同。 每月的社团作业是写一篇不计字数的电影读后感。 这里也挺好的嘛。莲见暗暗想道。当他签下了入团证明之后,一个秀逸的名字落在「莲见越水」的边上。 加茂野梅,这就是那名新生的名字,与他同为一年(五)班的学生。 虽然加入了电影社,但莲见还是很喜欢去图书馆。学期初,图书馆里的平均人数要比其他时间多一些,更多的是看热闹的新生。逐渐地==大概过了半个月的模样吧,这样的人渐渐减少了,莲见也逐渐能尝到安静阅读的乐趣了。 学校的图书馆分为两层,一层是教科用书和流行文学,二层则是浏览次数大大少于一层的书籍,很多是社科书籍与古典小说。 莲见喜欢二层的氛围,但是一层最新的流行小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等到莲见将雾岛系列看完了之后,他才登山了二楼。 在最内层的书架后,加茂同学正放松地靠在墙壁上。他手旁放着1980年出版的社会悬疑小说《蓬莱岛杀人事件》,但他本人却戴着耳机在听音乐。 莲见不好意思地走开了。 之后的每一天,他都能在午间休息时间看见出没在图书馆二层的加茂同学。 虽然有些同学说加茂同学为人很冷漠、甚至不愿意与人交流,但莲见却觉得,他只是有些高冷而已。无论是长相还是能力,甚至是学习成绩,在年级里都位居前位,唯一的缺陷只是性格。但在莲见眼中,这压根就称不上缺陷。 《春雪》中的美少年从此在他的心中有了真实的面貌,对方白皙的脸庞上似乎不适宜表达喜悦与欢愉之类的表情,总是覆盖着一层淡淡的捉摸不透的忧郁。 《蓬莱岛杀人事》《67-富饶之海》《我破碎的杀意》《人体解剖历史》《生命的终点在何处》……莲见每一次进入图书馆,都会看见对方手边放着不同类型的书。 加茂同学一定很喜欢读书,莲见不禁露出了微笑。就像他一样。 …… …… 夏油杰在自习课上悄悄看着漫画。他把漫画藏在练习卷的下面,夜蛾老师离开教室的时候,他便挪开试卷瞧一会儿漫画上的内容。 虽然入学前就听说咒术高专也有普通课程,但老师们的教学水平肉眼可见的有参差。 悟直接趴在桌子上大睡特睡,至于硝子,她更是在捣怪。 一年级只有他们三个学生,学生的数量少到让人惊奇。杰有时候会想,这学校该不会马上要倒闭了吧?否则全校怎么都只有这么伶仃几人呢? 来自普通家庭的杰正在努力适应他生活的世界的另一面,这黑暗的另一面还紧紧地与传统的封建制度所连接。就像他身旁的悟——这家伙就来自咒术界的名门大家,五条家,像这样的家族还有两支,分别是禅院家与加茂家。 相熟一些之后,悟总是在那里叨唠,长辈们如何如何了,总监部的长老们如何如何了。 “这样的话,你们难不成还实行联姻制度?”虽然现代社会中的大家族与皇室家庭也实行着这一门当户对的形式,可一提起传统家氏,就不免想到与高贵美丽的少爷小姐们联姻。 “岂止,”悟作一副只说给他听的动作,实际上声音在整座教室里回荡着,“他们还近亲结婚呢!” “这不是很容易生出畸形儿?”硝子捧着脸搭腔道,她原来在试验自己在游乐场里得到的搞怪眼镜,看起来很像是生日宴会上赠送的礼品。 “畸形,遗传病之类的呗。”悟把一旁的耳机取了出来,正色道:“我都不知道术式会跟着dna一起遗传下来,杰,有这个依据吗?” 为了生下继承强大术式的孩子,这些族人之间互相通婚,完全仿照古老时代的皇室制度。 “这种问题不应该问我吧,我和硝子可是刚入门的学徒。” 悟哼哼了两声,随身听里的音乐自动切换到了竹内玛利亚的《车站》。歌单是他从网上随意下的,如此抒情的歌曲简直凑不上他的鼓点。不过,悟难得地倾听着。 那家伙——该不会交上了别的朋友,所以才一直没有回信息来吧? 手机短信最后还停留在一封发信件。 「在做什么?」 情况有些不同往日了。 野梅在做什么,现在在哪里,又和谁在一起——这些东西他现在通通都不知道了。 虽然也可以让花果或者高木去跟着他,但那样子实在是有些大张旗鼓了。 周末休息……周末……今天是星期几来着? 第63章 “要是被我发现谁偷偷上课玩手机——黑柳!你这臭小子下课给我到办公室!” 国文课堂上, 岩本老师喷得唾沫横飞,直教第一排的同学们遭殃。 野梅转着笔——其实他在发呆。 高中生活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当其他人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某个话题, 而他也想加入的时候,等到好不容易整理好了措辞,人家就已经跳到另外一个话题了,这让他先前准备的话语成了无用之地。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共同话题。 肯定是因为他没有多少同龄的朋友,所以大家说的游戏、电影、玩具、食品等话题,他都很难参与进去。 事后他也有去网络上搜相关的信息, 可同学们的花样总是一茬一茬,今天还在说东,明天就开始说西了,野梅很难跟上他们的步伐。 自己兴许就是别人口中的社交障碍患者吧,野梅默默地埋头写字。 两个月过去了, 他还没有交到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虽然大家也会和他说上两句,但大多是学校里的事务。无奈之下, 他只好藏在图书馆里,大家都不太愿意去二层的书库,这反而轻松了野梅。各种各样的知识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脑中,自动分门别类地存放。 下午三点放学后, 野梅要去参加社团活动。电影社的日常活动就是观看冷门电影, 舍长夸耀道, 他没事的时候就在寻找评价较高的稀少影片。 社团教室内不过十余人,分别坐在长桌的两侧。野梅收拾书包的时候花了点时间, 赶到社团的时候只剩下尾端的座位。 他坐在莲见同学边上。对方是个戴眼镜的小男生,软趴趴的黑色头发贴着皮肤。 社长煞有介事地嘘声,让大家赶紧静下心来。投影打开后,幕布上显示出今天要观看的电影的名字:《蒲公英》 电影讲述的是名为蒲公英的少女独自生活的故事。从头到尾都无比的平静, 没有丝毫波澜起伏的情节,唯一讨人喜欢的是电影的风格,唯美得宛如油画。 观影后,社长又要求大家发表一些感想。佐藤同学其实悄悄地打起了瞌睡,白石同学则中途低头玩起了手机……莲见同学有些磕绊地说:“我觉得镜头很流畅,让人误以为是一镜到底的程度。” 野梅跟在他后面说:“画面很美。” 大家都不太爱发表感想。 社团活动结束后已经是四点半了。野梅没有办理住宿,每天都是来回走读。 回家的时候,朗尼正带着其它四只欢乐布朗尼在活动。看到对方庞大的身体与布朗尼一号娇小可爱的模样,野梅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 “朗尼,你怎么从禅院家回来的?” 朗尼的体型太大了,压根就无法随身携带,也没办法瞒过周边的路人。它一经出现,就会吸引到其他人的眼球。 朗尼的脑袋一歪——看得出来它有很努力在做这个动作,它的身体逐渐变小了,很快就变成了布朗尼一号的大小,是随身携带的最佳姿态。 野梅忍不住抱着它贴了贴脸颊。 “好可爱。” 野梅本想在闲暇的时光里联系一下五条同学的,听他说,他的年级包括他在内仅有三人,而且都是“与众不同”的家伙。 可堆积的衣服、作业,还有即将到来的校园祭与月度考试,他一下子就没了心情。 野梅想着,等他把事情忙完了再联系对方吧。可他发出去的消息到了两天后才被回复。 …… 第67章 …… 作为咒术师预备役的咒术高专的学生们,除了普通的课堂理论外,他们还得去亲自操刀实践。 作为咒术届的前辈,悟认为自己玩去有理由带领自己的同学。 五条悟穿梭在黑暗的帐内世界,虽然打破咒灵制造的结界很方便,但他更乐意在这里陪同学玩一玩。 “在捣鼓什么呢——”悟朝着地面上的夏油杰大喊,对方单手叉腰,正在嘱咐自己召唤出来的咒灵。 杰比了个喇叭,“我要收服这儿的咒灵——”他的术式「咒灵操术」顾名思义能够收服咒灵,使其成为自己的仆从。虽然有着等级上的限制,但只要像游戏角色那样节节升级,收服等级也就能逐步提升。 夏油杰还不是特别熟练,一天半以后,他们才理解这栋废弃建筑物。这其中大半的时间,都在寻找对方藏身的角落。 一离开帐,被影响的电波恢复了正常,两人的手机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 杰当时就给老妈回过电话去。 双叶只以为儿子是在宗教学院上学,对于咒术师的一切一概不知。一想到一瞒就是一辈子,对于自己的未来,杰还有些迷惘。 悟在一旁的台阶上蹲了下来,他还美美地给来信人发了张自认为的美照,配文:辛苦工作中 照片的背景是一栋破破烂烂的黑色大楼,哪怕是在白天,看起来也是无比的荒凉恐怖。 [野梅:上学的时候也要工作吗] 悟回答道:“当然了,而且他们可是在雇佣童工。” [野梅:如果是你的话我就不担心了] [野梅:毕竟你很强] 悟得意地回复了一句与内心反应相反的话语。 [是吗?你平时可没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野梅那头出现了“正在输入中”的文字样式,但悟的发言下面却没有接上别的话。 鸡鸣中学的国文课堂上,岩本老师又开始四处搜寻在上课时间耍手机的学生了。野梅来不及回复,盯着眼前的黑板,将手机推回了桌兜的深处。 杰打完了电话回来,却见悟还在原地摆弄手机。 “走了?” 悟将手机塞回口袋,“我打算去找人。” “怎么,失踪了?”杰下意识问道。他没想到,这只是五条同学的兴头之想。想到要去别人学校了,等也不等,当场就调转方向,往鸡鸣中学去了。 悟记得野梅曾经告诉过他的班级,是一年(五)班。临近校园祭,校园门口放开了外来人员准入门槛,只要在门卫处登记自己的姓名和联系电话,就可以得到进入校园的资格。 悟带着杰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鸡鸣中学。鸡鸣中学的守护神——一棵树龄超过百年的楠木矗立在校园的中央,它宽广的怀抱笼罩着校前的广场,云海般的树荫婆娑作响。 悟双手背在脑后,杰插着两边的裤兜,两个人动作潇洒地走在林荫小道中。一个有着德鲁曼海葵那柔软纤长的四肢,另一个则像是海虾般弯曲着身子。 学生们纷纷做着自己的事情,不乏有结伴而行的男女同学,有的笑着有的怒着,各样的情绪轻易地展现在充满青春的脸上。 “这才是校园啊。”悟感慨道。咒术高专每个年级也就三四个人,全校加上老师也就几十人,压根就没有学校的感觉。 杰还不知道他来这学校见什么人,他们搭了十来站的巴士才到附近的车站,剩下的路程都是徒步走来的。 “难不成来找女朋友?”他发出了灵魂一问。不免杰如此想道,悟经常和人聊天,聊天对象的头像往往是同一个,一个来自于默认图库的棕色小熊。 悟对杰的言行指指点点,“难道就只能是女朋友吗?”后者耸了耸肩膀,“那就当我撤回吧。” 悟晃悠到了一年(五)班的教室,由于戴着墨镜,班级里的学生们都好奇地看着他。 “加茂同学在吗——”慵懒的语调尾音拉长,那态度,完全就是刚刚度假回来,而非解决了一只困扰大家已久的咒灵。 班长石歧回答道:“刚才有人找加茂同学,他现在应该去校门口了。” 这也太凑巧了。 悟想,难不成是他姐姐?除此之外,他想不出来还有谁会专门到学校门口来找野梅。不过他的姐姐们不都已经回京都了?他又沿着另外一条道路向大门口走去,这么一来一回已经花费了许多时间。 悟果然在校门口看见了野梅的身影,对方如竹节般笔直的后背从背后看来有些清瘦。冬天的饱欲之后,轻食的春夏季又到来了。 野梅似乎在和谁说着话,他生前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但从物的角度难以看见他的正面是谁。但这也说明了,正在和野梅交谈的家伙是个矮个子,否则他的身影怎么会被完全遮掩住呢。 悟自信向前,搭住了对方的肩膀。这显然吓了对方一跳,他手下的身体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 野梅:“啊。”他眼里有些惊讶,“你怎么到这来了……我忘记回消息了。” “我想来就来呗。”悟淡定地打了个哈欠,这时他终于能够看清和野梅说话的家伙了。 站在跟前的正是加茂家的养子,无惨。苍白的皮肤上点缀着梅红色的眼珠,悟淡淡一看,只觉得二者之间有些相似,恐怕不是养子那么简单的关系吧。 无惨有些磨蹭地道了声好。 悟问:“你是纱葵的弟弟?”去年他在仪式上见过对方,大半年过去了,他看起来长高了些。“是加茂家有什么事吗?” 一定又是那些乱七八糟的腌臜事情了,听说加茂家主的情况很不好,现如今都是代理家主在主持家事。 无惨的眼神缓缓挪动着,像蜗牛在一阵树枝上缓慢爬行,留下粘液的痕迹。 “是,”他的语速变得很慢,而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强调这句话的后半段,“我是野梅的未婚夫,请多指教了。” 一点都不礼貌。 一点都不谦卑。 只是为了宣告自己的身份。 五条悟拉下了墨镜,露出他苍空般的双眼来。 “哈?” 第64章 如果要问五条悟这前十六年的生活中, 有什么值得他惊讶的话—— 加茂野梅竟然多出来一个未婚夫。 明明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对方在哪里打工, 客人有没有找麻烦,和谁交了朋友,家里发生了些什么,这些他或多或少都能直接、间接地获知消息。 但眼前的未婚夫几乎凭空出现,那具有加茂氏特点的面容外貌让人相当自然地联想到族内通婚。 墨镜后的蓝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明显体弱的男孩,“你几岁了?”他看起来有十三四岁了, 眼神抑郁,看起来是个不太好相处的孩子。 “他十三岁了。”野梅冒头说,“还是小孩子呢。”说罢,他便推着悟的肩膀往回走,对方的脚后跟在地面上磨蹭了一下, 还是乖乖地回头离开了。 无惨听见五条家的小家主嚷嚷道:“那我也是小孩子呢!”十三岁与十六岁之间差着十二个季度,可是人生又显得如此天差地别。他的嘴角微颤着, 额间顶起一小片山川似的皱纹来。 事情还没有了结,尚未签署的遗嘱与财产赠予协议还留在阵内的手中。他养父成天成天地让他想想办法,绝不能让那笔大额股份流落在外。 为什么你自己不想想办法呢?无惨激动地想,废物, 没用的家伙, 不是在依赖女儿, 就是在依赖儿子。 每一个人的言行都苦苦地折磨着他。 “所以呢,”对着尚未走远的野梅, 他口头上的未婚夫,无惨恶狠狠地质问道,“你压根就没有拒绝!你要是拒绝了我就不会来找你了!” 模棱两口的说法。 既没有宣告放弃,也不同意赠予协议上的内容。 当事人自己的心也在摇摆不定。 听见那几乎发自内心的发问, 野梅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的表情显得沉静,看起来真的有在好好思考这个问题。 “你可没跟我说这回事。”悟歪着头,右眼半眯着,“咱们要聊一聊,就一会儿。” 野梅松开了搭在悟肩膀上的手掌,重新回到等候在路旁的黑色轿车旁。他从上衣的内袋里掏出了一支黑色中性笔,在随身携带的便签纸上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下次就直接短信联系我,别亲自来了。” “多远啊。” 做完这个动作,他才重新回到原先的位置上。悟抱着双臂,一直在等待属于他的答案。他故意作出一副傲娇的表情来,他知道,如果不停地主动追问就会引起其他人都反感,从还是幼儿开始,悟就意识到,其他人都把自己当作是咄咄逼人的怪物。 他的天赋太超群了,身份太高贵了,人生第一次打开双眼的那一刻就意味着他是这一代的“通天之人”。 野梅和他不一样。 野梅看起来总是处于衰弱的状态中,他的精神岌岌可危,从去年冬天到今年的六月,他难得像普通人一样微笑。他总是面临着各种各样的恐惧,大多都来自悟所无法触及的精神世界。 第68章 示弱一点。他有时候对自己说。平衡一点,他会提醒自己这么做的。 野梅靠近他的耳朵说起了悄悄话。 “我还没考虑好呢。” 这算什么答案?! “没考虑就是同意喽?”悟露出了怒容。 野梅好像吓到了,他的瞳孔猛然缩小,看起来像是露出了警惕心的猫科生物。 “你生气了吗?”他的舌头虚浮,低声说,“原来我觉得不是很重要,所以没有告诉你。” 野梅每说一句话就轻轻地摇一下头,仿佛是为了印证自己觉得并不重要的证据。 搞砸了。 悟脸上的肌肉线条又舒缓下来,“你认识的人里还有谁比我宽宏大量?” 反问。 又一次的反问。 但他心平气和的接受了野梅所说的。 悟抓住了野梅的手指,比起用手掌包住手掌,只是搭着手指的行为让他觉得更加暧昧。这种宛如瘙痒般的触感,让他一言不发地看着野梅低下来的脸。 夏油杰在不远处默默关注着一切。 虽然他总是听说“御三家”的威名,但对于他们的存在,他还是没多少实感。对于同班同学身上所背负着的家主之名,杰也没怎么当回事。 时隔四年,他再度见到了加茂野梅脸上的惶恐。是因为身份吗?他现在意识到了,加茂野梅的加茂,正是来自于御三家的“加茂氏”。 他们难道不是来自相似的家族吗? 野梅低着头走了一段,周围喧闹的人声让他意识到自己是在校园里,而不是在清冷的宅院里。他的手指轻轻地脱出了,野梅这次只是保持着一段距离对悟说:“马上要上课了……” 下节课是数学课,冷冰冰的数字永远都不会谅解他的缺席。 “你是好学生么。”悟揶揄着,野梅的微表情变化得很不明显,“你逃课了吗?”他反问道。 “嘶——”悟叹了口气,终于想起了被自己抛弃了有一会儿的同班同学,“杰,我们这样子算是逃课吗?” “按照课程表上的内容,此时我们应该在训练场练习术式。”夏油杰复述着自己记忆里的内容。 悟哀叹道:“希望硝子不要说漏嘴了。夜蛾肯定又要唠唠叨叨了,难道说是因为上了更年期,所以话变得越来越多了吗?”他的小小抱怨像机关枪一样哒哒哒地往外冒,和杰在一块儿,他总是不用担心说些什么。 “你的老师怎么样?有特别严肃的家伙吗?” 野梅又没能立马回答这个问题,悟只当他在思考。可是,他顺着对方目光投射的方向望了过去——他对上了杰的眼神。 悟奇怪道:“你俩莫不是在背着我说悄悄话?”他只是玩笑一说,但野梅却猛地鞠了个躬,他看起来是有些不知所措,缩了缩脖子,丢下一句“我去上课了”后就小跑着离开了。 “搞什么?”悟眨了眨眼睛,今天他摘下墨镜的次数有些多,甚至到了让人不得不在意的程度。 “他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杰说道。 悟侧着头,思忖后道:“有吗?我倒是觉得没变过。他这人是不是看起来挺傻的?” 三秒钟之后,悟过度后的记忆又回溯到了同学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们认识?” “唔,四年?差不多吧,只是见过面的关系。” 悟说:“那这日本也太小了,这都能碰上。” 杰反问:“难道这不是缘分?” 悟咧嘴一笑,“看来是这样。”他随意地搭上对方的后背,“老实交代,你们到底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杰举手投降。有时候他觉得,悟和他家附近喜欢刨根问底的弟弟一样,但从年龄上来讲,他反而是哥哥的年纪。 于是他开始讲起四年前在花野町发生的一切。当杰坐在巡视亭里等待他父亲巡逻归来时,有个身影跌跌撞撞地从树林里跑了出来。 “他的鞋子掉了一只,所以那只脚上有被树枝刺穿的痕迹。那时候我看见树林里有一道人一样的影子,巡警们搜寻之后,却没能发现犯人的身影。” “他的后脑勺有一道6cmx2cm的刀口,应该是有人用刀具打开了后颅的皮层,不过里面没有痕迹,不知道为什么停了下来。”至今杰也在怀疑,会对一个小孩痛下杀手的家伙,恐怕是和他的父母及其他家人有仇恨。可当他将这个想法说出口后,却得到了一阵否定。 “不可能。”悟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自己的脸颊肉,“他的父母在那的四年前就去世了,家里人也不怎么照顾他。” 所以做出这件事的人到底是谁呢? …… 野梅的步伐变缓了,他拖着脚慢吞吞地走在林间小道上,正好与抱着书从图书馆归来的莲见同学撞了个满怀。 “啊啊!”同学下意识地尖叫着,瞬间,他的脸便被一阵酡红刷过。他怀里抱着全系列的《魔家》系列,作者是三上石下三,是将民俗故事与恐怖完美融合在一起的大师。系列小说一共六册,越水的手臂不免有些酸痛。 “不、不好意思……”他连忙道歉,望着野梅那张有些冷冷的脸,他还以为对方生气了。 野梅拾起了掉落在地上的小说,“我帮你拿吧。” 不好意思地拒绝道:“没事的,没关系,我自己拿就好了。” 野梅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单纯的鹿一样的眼睛。既不强大,也不阴暗,只属于一个容易害羞的男孩。 “没关系,反正我们是一个班的。” 野梅抱着书走在前头,越水就跟在他后面。他想,加茂同学比想象中要温柔多了。 第65章 莲见越水意外地发现, 加茂同学的家和他租的房子在同一个方向。当他骑着脚踏车占着路边的一角时,他和坐在公交车上、正靠着窗玻璃观看风景的加茂同学对上了眼睛, 对方雾蒙蒙的、忧郁的眼神,就像是三泉大师的画作《苦果》里的主人公一样。 和加茂同学有关的事情,莲见还能说很多。有一天回家途中,他突然想起自己忘记带上国文作业,不得不匆忙赶回学校。一来一回已经耗去了相当多的时间,再加上他出校门的动作本来就比大家要晚, 等返回学校时,黄昏已经覆盖了超过2/3的天空。 沿着教学楼的楼梯快速前进时,莲见听见一阵悦耳的琴声。 这时候还有人在弹琴吗?出于好奇,莲见忍不住往琴房的方向望了一眼。 乌发上散发着一种澄净无忧的光芒,莲见藏在门后看着对方弹琴。他对音乐一窍不通, 但也能够粗糙地通过收听来分辨其中的好坏。 琴架上摆放着曲谱,这首曲子的名字叫做《动摇》。纤细的音符中暗藏忧伤, 忧伤之中又隐隐有着疯狂。 不知不觉中,琴声走向了尾声。等到意识到加茂同学在看着他时,莲见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对不起……我没想偷窥的……我、我回来拿国文作业!” 加茂同学并没有责怪他,反而是向他伸出了手。莲见磨磨蹭蹭地走过去, 对方似乎是想要他在琴凳上坐下。黑白两色的琴键就像是棋盘上的围棋, 莲见光是看上一眼就觉得眼花。 加茂同学匀称的手指落在琴键上, 他弹的仍然是刚才的那首曲子。《动摇》的开端是山摇地动,中调则是莲见刚刚听到的忧伤, 用来结尾的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莲见的眼神一直落在对方洁净的侧脸上,哪怕在长睫毛的掩盖下,他梅红色的眼珠也散发着一种艳丽的光芒。 第一学期结束后,莲见回了家。因为自己不在身边, 爸爸妈妈竟然意外地加入了周边的一个教派。 莲见一直对这种教派嗤之以鼻,不过也并没有强烈反对。就连他就读的学校,也是由当地的教派扶持的。 莲见到家的时候,教会的成员正在家里做客。妈妈称呼对方为香织姐妹,是位让青春期的男生不敢直视的年轻女人。 妈妈甚至还将对方留下来吃晚饭了,餐桌上多了一个陌生人,莲见只觉得浑身别扭。他们聊着聊着,习惯性地谈到了孩子身上。 “鸡鸣中学吗?”香织姐妹说:“我们教会有个孩子也在那上学呢,今年十六岁,正好读一年级。越水同学是几年级生呢?” 莲见含糊地说了声,“我今年刚入学……” 香织姐妹露出了开怀的笑,“说不定你们认识呢!” 莲见想,入学典礼上的新生大约有四百名,一共被分配入九个班级。就算同为一年级生,说不定整个高中生涯都见不到一次。他本来没怎么当回事,可莲见却从香织姐妹的口中听到了熟悉的名字。 “他的名字叫做加茂野梅,如果你见过他,一定不会忘记的。” 莲见的呼吸一滞,有些不敢相信,这实在是太凑巧了些。“加茂同学?”也许是同音不同字的姓名,不乏有这种事情,莲见还有个小学同学叫做祐禾,读音也是「yume」,和「野梅」是同一个音调。 第69章 香织从背包里拿出了教会的相册,找出了一张有些年头的相片。照片中,年仅八岁的加茂野梅有些害羞地看着镜头,他身旁站着两名气质优雅的年轻男女。 莲见没有细想为何是八年前的照片。但从那显明的外貌特征他一眼就判断出,这个孩子就是加茂同学。 九月的开学典礼上,莲见本想和加茂同学聊一下香织姐妹所属的「万世极乐教」的事情,可他们遇上了文化祭,而他们班级则要上演话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加茂同学被选为了饰演某个配角。 莲见没能和对方说上话。 他在舞台下面观看着同学们粗糙的演出,大家都不是专业的演员,甚至谈吐都带着学生气。可莲见还是深深地被表演吸引了,甚至觉得大家故作姿态的笑声也无比美妙。 可这时候,莲见却听闻了一件令人气愤的事情。饰演罗密欧的桥本同学竟然在台后大声埋怨着加茂同学抢了他的风头,他嚷嚷着:“别做给人添麻烦的事情啊!” 听见那怪里怪气的声音,莲见只觉得对方恶心。在这份完美的陷阱下,他渐渐痛恨起总是用世俗的目光误会加茂同学的其他人。 …… …… 思考了将近三个月后,早上出门前,野梅发出了一条短信。 “你这周末回家吗?” 下午时分,悟回消息了。 「差不多。」 野梅立马问:“是司机来接吗?” 「悟:不,我走回去」 咒术高专本校建立在远郊筵山,沿着漫长的山路离开后,需要步行三十分钟才能走出山郊。 光是走出校内区域就得花上三十分钟,野梅忍不住询问:“不累吗?” 「悟:正在输入中……」 「悟:这才哪到哪儿」 这周星期五,野梅在社团里请了假,早早地就去筵山唯一的出口等待。树林密不可当,树叶密密蓬蓬。这座山基本上没什么人来,难得有汽车从大道上快速飞过。 野梅找了块石头坐下,九月的秋蚊子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了,长长的口器时不时就贴在人类的皮肤上吮吸着。 仅仅等待了四十分钟,他被校裤包裹起来的大腿上就已经肿起了几个大包,痒痒的,野梅只好用指甲轻轻地抠弄着。 在漫长的等待中,他一直低头摆弄着手机。没来新讯息,仅有的三个联系人中均无消息。第三个联系人是无惨,只不过他一直没发过短讯,就连野梅平时的问候也不作回复。 明明看到了。 消息显示的是[已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秋日尚未散去的炎热让野梅的两条裤腿里一阵闷热,甚至有几滴汗顺着小腿滑落下来。 “什么?老师真的这么说吗?他也太老古板了吧。” “你好像没这个资格说这话吧。” 一阵欢笑沿着筵山的小径逐渐往下,野梅连忙站了起来,却被放在一旁的书包带子勾到了纽扣。越是心急就越容易出差错,书包里的书本、作业、文具一股脑地散落开来。 野梅愣住了。他校服上的纽扣也掉了,一根棕色的丝线可怜地横在半空中。 “啊,你没和我说要来啊。”悟快速地连续眨了两次眼睛,好心地的夏油同学则帮助野梅将地上的零碎东西拾了起来。 野梅半蹲着捡东西,却不小心将课本的封面撕了个角,他很难同时兼顾两件事情。 洞悉着这一原因的悟提起了书包,拉链被扯掉半条,剩下半条也没了用处。他打开自己的挎包,让其他人把东西塞进自己空荡荡的只塞了副耳机的黑色制服包里。 野梅说:“我抱着就好。” 悟飞快地说:“快走吧,天要黑了。” 这条路径上的路灯很少,如果步行回家,走走停停的话,光是走到街区就不知道得花上多少时间。而且,天空中漂浮着大块的乌云,从北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南方浮动着,不出意料,至少是阵大雨。 野梅看向杰,“你怎么回家呢?” “我坐公交。”杰刚说完,一辆公交车的车头便从一端冒了出来,“时间刚刚好。” 悟打着招呼,“我们就不管你喽,下周见。” 夏油杰登上了车,从窗户里向他俩招手。 野梅抱着他空空如也的包裹,快步跟上了悟的步伐。果真和他说的一样,没一会儿,他就感受到了空气中的潮湿。 野梅微微皱起了鼻子,悟哈哈大笑,“我说的还能有错?”说罢,他便拉着对方的手腕小跑起来。 几滴带着柔光的雨水率先出征,野梅的头皮上瞬间产生了清凉的感觉。伴随着愈发粗糙的呼吸声,在天上酝酿了许久的雨河终于倾泻而下。 世界瞬间变了颜色,所有的光亮都被雨帘所遮掩。在裤脚被地面上溅起的雨水沾湿之前,野梅和悟终于跑到了街区。他们钻入一家小百货商店中,其中也装满了前来避雨的客人。 抱着同样想法的人不仅他们二人,这样一来,野梅紧张就缓解了不少。因为疲惫他气喘吁吁,缺乏运动的身体在他放松下来时就释放出了大量的倦怠。 悟从冰柜里买下了两瓶冰咖啡,他将另外一瓶贴在野梅的脖颈上。 野梅打了个哆嗦,脸绷得紧紧的。“店里没有伞了。”他突然发现了这件重要的事情。 在百货商店里转悠了两圈后,他们还是回到了店铺门口。因为不供应消费后的座位,一直占据着店内的空间只让感到害臊。 沿着商店街那窄窄的雨廊,他们走到了一家已经关门许久的渔具店。在这里停留,则无需受到店员无语的白眼。 悟将已经空了的咖啡瓶扔向一旁的垃圾桶,他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啊。”秋季的一道惊雷带来了雨,这雨落下的草地上,已无一朵娇艳的花朵。 野梅摩擦着手指,他也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会停下。 在等候着雨停的时间里,野梅率先开口说话了。但他仍然低垂着头,表现出一种发自内心的怯弱。 “因为我有话想和你说,所以才想等你一起回家。” “发消息不行吗?”悟依然看着上天,从他那微微生气的表情看来,他似乎是在心中埋怨着老天爷的安排。 ——也许该叫高木来接他们。 如果按着这句话说下去的话,那么野梅就会偏离原先的话题。 “无惨——你见过他了,他和我一样,是无家可归的野狗,所以那件事情我想等等再拒绝……” 野梅不喜欢动物,最讨厌的是会在夜间出行的无人豢养的野狗。就像他一样。 悟明显地噎住了。对于野梅将自己比拟为一条野狗这回事,他只觉得好笑。流落在外的只可能是丑陋的普通犬种,那些名贵的品种,无论如何都会被贪心的人带回家的。 虽然这个说法有些邪恶,但他不得不承认,从八年前的那一天开始,他就犯下了一个错误。 “你想的也太多了。”悟摸了摸他的脑袋,这种宛如宽慰比自己要小的多的孩子的动作,实在是有些孩子气。 “而且,你不是说过,结婚意味着两个人要永远在一起吗?”悟的声音便得很低,彰显出青春期正在变声的嗓音来。“你难道还想和别人结婚吗?”他拽着野梅颈间的项链,那小小的银色素圈上,「秀介」和「桔梗」的名字闪耀着,一如之前。 “那种小孩子,就别让他做梦了。” 第66章 好尴尬。 野梅的头垂得更低了, 他一直看着自己在雨水浸湿下泛着光的棕色皮鞋。 两枚戒指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当的声响来,这清脆的频率混合在砰砰作响的心跳声中。 悟没有再说话了, 只是悠哉悠哉地望着上天,保留了足够多的时间让迟钝的家伙思考这回事。 凉飕飕的雨丝似乎能够卷走所有纷乱的情绪,野梅时不时地瞥向对方。 这世界上大抵是没有绝对完美的人的,但是他想,完美并不意味着绝对的幸福。野梅依然很犹豫,很不安, 因为他还处在多愁善感的青春期。只有变成成熟的成年人,他才能更加完美的解决自己所遇到的一桩桩困难。 每每遇到悟如此笃信的模样,野梅都觉得对方太过傲慢了。可对方本来就有骄傲的资本,一无所有的是自己才对。这种扎根于深处的自卑深深地影响着他,而且, 他的遗传性疾病只会给人带来麻烦。 “如果有一天……”野梅用仅有的一点力气说,“我恢复健康的话, 我再考虑那种事情吧。” 有些人穷极一生都无法摆脱这具身体的囚笼,他只能寄希望于这个有神存在的世界。可笑的是,有时想想,世界上没有多少比这更长久的誓言。 …… …… 时隔许久, 野梅再一次来到了教会。为了抚平内心的焦躁, 他在一个没有课外事务的周末来到了已经更名为「万世极乐教」的教会。它的建筑物仍然是原先的模样, 只不过外观重新刷过一层白漆,雪白的墙壁上还绘有《古事记》中的场景。教会门前的草坪上斜放着一只巨型十字架上, 铁筑的十字上缠绕着诸多绿色的藤蔓,麻麻的、毛毛的小刺保护着它最后的荣光。 第70章 这中西混杂的怪异风景让人察觉到一种虚伪的格格不入,野梅在入口处又一次碰见了鲤川耕一郎。对方仍然慈眉善目,披着一身纯洁的白袍。 鲤川询问道:“最近学业顺利吗?” 野梅从来不担心自己的成绩。 多年没来, 教会里多出了许多未见过的新面孔,有的甚至是拖家带口来的。将希望寄托给看不见的神,或许是大部分人无法面对现实生活的写照。 野梅顺着队列顺序入座,等待了一刻钟左右的时间,教主姗姗来迟。 八年过去了,伊藤流水并没有衰老一分一毫,那张脸与野梅记忆中一模一样,仿佛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异样。他仰望着穹顶,修理重置过的《创世纪》壁画泛着陈旧的铜光,一种甜蜜的幸福在他白皙的脸庞上浮动着。他不像是在赞美女神,而是爱上了她。 野梅注视着教主身后的神像,仿照传闻中的邪马台国女王卑弥呼而建造的神女的雕像,此时却睁开了无数双眼睛,它一动不动地盯着野梅,除了他以外的人,全都没有发现这惊悚的一幕。 教主说:“我们都行走在地狱的国度里,唯有舍弃肮脏的肉-体,才能够登临神的殿堂。”当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主仪式开始了。 今天被选中的是一个身形有些佝偻的中年男子,他脸色蜡黄,有着少见的成人营养不良。 他的名字叫做图井,其他教众们都激动地恭喜着他。 图井先生开始在大家面前讲述自己先前的生活有多么的不幸,因为失业的缘故,妻子带着孩子离开了他,而他也郁郁寡欢了许久,甚至一度想着绝食而死。 “但是!这时候,我遇到了教主大人!”图井的情绪变得相当激动,“教主大人说的对,我们如今所遭受的一切苦难和折磨都是通往神殿的试炼,唯有完美的殉道者才能得到真正的救赎!神啊,我愿意向您献上我卑微的肉-体,请赋予我不再绝望与悲伤的新生!”发自内心地咆哮之后,图井接过教主递给他的一把水果刀,银色的刀锋猛烈地切割着充盈着鲜血的大动脉。 扑哧!他颈间的鲜血如瀑布般洒出,图井脸上的狂热瞬间转化为了因疼痛而引发的痛苦,可其余教众们却感动得痛哭流涕。 “图井先生!太羡慕你了!” “图井先生!你一定会幸福的!” “图井先生!图井先生!再见了,下辈子再见吧!” 野梅随着其他人一道鼓起掌来,图井先生的身体重重地倒向地面。在切开动脉的几分钟内,他还没有立马死去,生存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捂住伤口,可鲜血还是从他的指缝里流淌了出来。 就这么在大众面前挣扎了许久,图井先生充满痛苦地离开了人世。 那一瞬间,野梅感觉身体里的某个孔隙被填满了。 一千二百人。 这个时代若是再献祭一千二百人,女神就会挑选第一千二百位献身者作为自己的身体,完成新一轮的换代。 仪式结束之后,野梅跟踪着教主的步伐。对方轻易地发现了他,却并没有将他驱赶离开。 最后,他们两个人一同出现在一间用于处理日常事务的办公室中。 野梅好奇地问:“教主大人为什么还活着呢?” 那一天的晚上,明明没有下雨,爸爸却穿着透明的雨衣出门了。 先是教主,然后是他,接着是秀介,最后才是桔子。 伊藤流水温柔地看着他,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面对着问出这个细思极恐问题的野梅,他竟然朝着对方单膝跪下了。 野梅居高临下地看着做出这一古怪行为的教主,对方用手掌接住了他的手。 “我已经等您很久了。”伊藤流水虔诚地说道,“我的卑弥呼。” 他凝视着野梅的身体,却对着野梅身体里的女神说着话。作为女神的代言人,伊藤流水获得了宽恕。 “我本来想用我的身体来承接您,可加茂秀介却做出那种事情来。”伊藤教主若无其事地诋毁着已经死去的加茂夫妇,“那个傻男人,竟然真的认为完成仪式能够让妻子恢复健康。这世界上最残酷的父亲,大概是他那样把孩子当成草芥的家伙吧。” 伊藤流水骂道:“蠢货,自以为是的家伙,死了也只能下地狱。” 教主有太多要说的,面对着他侍奉的神,他的表现热情似火。 野梅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鲤川耕一郎说,他的父母是会进入天上的净土的。可教主却说,他父母这样的蠢货死了只能下地狱。 他慢慢地,慢慢地从伊藤教主的手中抽回了手。 “还差多少人?” 伊藤教主合拢双手,以祈祷的姿态回答道:“距离一千二百人的计数,还剩下三百八十五人。” “您的影响力正在不停扩大,不再拘泥于这平平无奇的教堂之中。请告诉我,我的卑弥呼,你还需要什么?” 野梅在教主的身上见到了与其他教众一样、甚至是他父亲那般的着迷与狂热,他恐怕永远也无法理解他们对这显而易见的虚伪之物而充满的感情。 伊藤流水一直在写关于女神的小说,他一次又一次像献身的概念传播到自己的读者之中。 野梅喉咙发干,他问:“下一次,下一次你要写什么小说?” 不仅仅是宗教的掌权者,更是市场所推崇的流行小说作家。他究竟会继续推出什么样的作品呢?他的作品里,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伊藤教主欣喜若狂,一股暖流涌遍了他的全身。 “地狱之门。下一本小说,就叫做《地狱之门》。” 野梅带着教主的答案离开了,对方姿态端庄地停留在他的背后。 “我的卑弥呼,我会为你选择加完美的身体的。”他在野梅身后发表着内心最为真实的想法,全然没有将眼前的少年当成是活生生的人类看过。 “绝对、绝对不会再有这样肮脏的差错。” …… …… 十月金秋。 野梅难得出门了。悟说,有人送了他三张美术馆的门票。 涩谷是野梅从未踏足过的区域,从早上开始,他的内心就有些雀跃。他的中信三川帆布包摊得开开的,亮棕色的皮革用湿巾擦拭得干干净净。 朗尼好奇地看着他在收拾自己的背包:手机、钱夹、纸巾,还要带上一把三折叠的伞。虽然气象台预报过,今日晴朗无雨,可野梅还是担忧着意外的发生。 三张票,还邀请了谁呢? 在搭乘去往涩谷站的电车时,野梅思考起这个问题。 下车后,他在车站旁的七轮烧肉店门口等人。涩谷不愧是东京都最繁华的市区之一,哪怕还未到饭点,十字路上就人来人往,编织成了巨大的人潮。 野梅在人群中寻找着悟,对方的白发应当会相当显眼才对。可搜寻了一番之后,却没能发现与对方有关的踪迹。 “哈!” 野梅吓了一跳。悟出现在他的身后,穿着一件白色无袖上衣和一条宽松的藏蓝色哈伦裤,颈间还挂着一条字母吊坠项链。跟在他后边的是夏油同学,也是差不多的打扮,只不过他今天倒是把丸子头解下来了,颇有艺术青年的风度。 “走吧。”悟熟练地搭上野梅的肩膀,他们的目标是森间文雅美术馆。 这所私人美术馆最近上新了一批新展品,其中最受人欢迎的,是一副籍籍无名的画作《辉夜公主之愿》。作者是个没有名气的小画家,画作的质量也只能说是中等,但对方在卖出画作后就意外暴毙,这才为《辉夜公主之愿》蒙上了一层神奇的面纱。 野梅对于艺术一知半解。如果让他动手画画的话,他也只能模仿着其他人的画作画出算不上作品的画。 趁着上午的人流量还不是特别多,他们三人齐刷刷地立在这副近来名气在外的画作前。 头戴玉饰、面容秀美的辉夜姬仅仅露出一个侧面,她美丽的面孔上有着肉眼可见的忧愁。画框里只有她的身影,其余画布都涂作一片漆黑。 辉夜姬的愿望。 辉夜姬的愿望是什么呢? 读过这个神话故事的人都知道,辉夜姬是月宫中的天女,因为犯下了过错,被罚至人间。她被一对心地善良的老夫妇抚养长大,而她长大后的美貌则吸引了国家中所有的男人。 为了赢得辉夜姬的芳心,男人们使出浑身解数,无论是多么珍贵的宝物都要为她寻来。可辉夜姬未曾展露过笑容,她真正想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野梅努力观赏着这幅画,却听见身边的两人悄悄对话着。 “这里面有东西吧。”悟盯着画作只看了两秒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是咒灵吧。”夏油同学说,“没想到如此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这里。” 听到他们两个如此说,野梅。往后退了两步,想要更加清楚的观察这幅画里的辉夜姬。 第71章 但他一直都没有这个才能,他是咒术家族中的普通人。 “它长得可怕吗?”野梅问。 “可怕吗?那倒没有。”悟用他的眼睛描摹着画作中的咒灵的轮廓,“相反是个美人呢,不愧是辉夜姬。” 野梅又问:“和画上长得很像吗?” “嗯……头发更长一些,眼睛还要大,脸尖尖的。” 野梅明明有着眼睛,却只能从别人口中“看清”咒灵的模样。因为悟这么说了,他的嘴唇微微上翘着,露出一点洁白的牙齿。 杰看着画作中的咒灵。它确实有着长长的头发,尖尖的下巴和大大的眼睛。它的黑发如索命的吊绳一样飞舞着,狭小的脸蛋上镶嵌着比例失调的五官。与画作上的忧伤所不同,咒灵的脸上是一种一无所有的空虚。 它不停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想回家……想回家……想回家……” 想要回到自己真正的家中。 第67章 等到野梅去欣赏别的画作时, 夏油杰问:“他看不见咒灵吧。”周身没有丝毫的咒灵,连萦绕在身旁的各种各样的诅咒们也无法窥见分毫。在咒术师的世界里行走, 就像是在盲人摸象。 悟摆了摆手,“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嘛。” “对于你们来说,诞生于咒术家族的普通人们会有未来吗?” “你这话说的,连学都上不了的人比比皆是,还不是活得好好的。”悟用弯曲的指节扣住脸,“咒术师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在他出生前的好几个时代里, 就连御三家的家主实力也只能够达到一级。悟出生之后,无论是咒术师还是诅咒的能力都大幅度地提升了。如果现在再重新去评估一级术师的能力的话,恐怕会有不一样的答案。 望着加茂野梅有些孱弱的背影,杰问:“你这算是在保护弱者吗?这和你平时的言语不太搭吧。”他背对着手,双臂干燥的皮肤贴在一起, 像是在触摸一块不曾吸水的海绵。他是警察和护士的孩子,仿佛天生就要帮助其他人。 “你这是在对我说教吗?”悟单手叉腰反问道, 模样有些嚣张。 “你不总是在说,弱小的家伙只会拖累自身,所以没必要尽心尽力地帮助他们。” 悟鼻翼翕动着,“在我这, 循规蹈矩可讨不到什么好处哦。这是你的想法吧, 保护比自己弱小的人, 不正是你一直在表达的吗?” 两个人随意斗嘴着,这已经成为某种随处可见的日常了。 野梅在美术馆里转悠着, 除了画作,还有一些封存起来的雕塑。他在一副叫做《受难者米拉》的肖像画前停了下来,米拉凹陷的漆黑的眼眶中镶嵌着两颗鲜红色的眼珠,她身穿一件红色的宫廷裙, 背景中的红几乎像是灼烧着她身体的熊熊烈焰。 米拉面容憔悴而痛苦,她正在承受磨难的洗礼。无论是哪个国家,承受痛苦之人,才能够得到救赎,才能够抛弃人类的凡躯,去到天上,得道飞升。 凝视着米拉的画像,就像是在目睹她所经历的折磨。野梅记得某本杂志里介绍过一部cult电影,一群疯子抓住了一个可怜的少女,他们不停地折磨着这个人,电击、切割,漫长的直视光明,活生生地剥掉她的表皮,这个人,这个女孩,被人期待着成为圣女的女孩,在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折磨下,窥见了一道亮光。她挣扎着说出一句话来,研究人员们欣喜若狂。 她说:“我看见了死后的世界……我看见了神……” 所谓的神,不过是这个人死前的一阵迷惘而已。可研究人员们却像是得到了真谛,他们将继续延续这些行为,这些带给他人伤痛的行为,只为见识到真正的天堂。 米拉的红眼睛变得愈发鲜亮了,那红色鲜艳欲滴,在野梅的眼中,两行血从她平面的眼眶里流淌了下来。眼珠突了出来,一张灰暗的脸呼之欲出。 偷窥者汤姆剥开米拉的皮囊,米拉被分成左右两半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这个不速之客。她冷淡的双目仍然在接受烈火的灼烧,灰暗的男人双手撑在她的眼珠上,像山村贞子那样一点点地爬了出来。 野梅停止了眨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家伙。这些具有目的性的怪物们永远都不会消失,一但被缠上,就是一辈子的事情。 爸爸妈妈不在野梅的身边他只能自己面对这个男人。对方的身体僵硬在了画作中,猩红的瞳孔滴溜溜地转悠着。 甭想跑!他在内心咆哮着,势必要拧断野梅的脖子才行。 在《受难者米拉》前停下了时间的野梅开始显露出与其他人的不合,所有人都走走停停,只有他瞪着平面画中的女人。 “野梅,走啦。”悟呼唤了一声。 野梅倒退着走向后方的墙壁,直至后背贴在雪白的墙面上。 “嗯。”他打开了手机,拍下了画作的照片。 临近中午,悟突然说他要去买冰激淋。 虽然现在已经是十月中旬了,可冰饮店的活动还是开展得如火如荼,向年轻顾客群体推出的限定口味前人满为患。 悟本来就人高马大,两条长腿叉在人群中,亦是比其他人要高上一大截。 野梅靠在一间店铺的外墙上,双目直视着前方。杰就在他的旁边,似乎想要从那笔直的目光中寻找到什么。 “看到什么了吗?”夏油杰问。他刚刚展现出咒术师的天赋时,也时时为藏在四面八方的咒灵们苦恼。他怔怔盯着空气的模样差点吓坏了双叶,对方还想送他到自己工作的地方去看看。 虽然就在刚刚,野梅没有咒力的事情得到了证实,可杰还是觉得他的眼神一直聚焦在某样有形的东西身上。 因为一直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加茂野梅总是被不安的感情缠绕着。有时他无法确认,这些怪物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由他的大脑编织出来的一段幻觉。可是如果他放松了警惕,就有可能会被这些东西吞食入腹。 也许是对方曾经救助过自己两次的缘故,而且和自己一样,没有“高贵”的家庭,和夏油同学呆在一块的时候,野梅被感到很安心。他记得对方拉开巡逻亭的门把自己塞了进去,明明害怕得不得了,却隐忍着恐慌告诉他:没事了! 你得救了! 野梅垂着眼睛,余光仍然包容着偷窥男。 对方的两排牙齿在缝隙里咯吱咯吱,从齿缝间散发出一阵浓浓的蔬果腐烂的味道。 “我看到一个男人。”他的声音有些虚弱,望着这蓄势待发的诡异生物,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被黏糊糊的毒液包裹了。 杰确实看到一个男人,一个正帮女儿拎着气球的中年男人。红色,绿色,黄色,蓝色……气球们在空中飘飘的,将天空与大地的交界处遮掩住了……但是他看起来是如此的平凡,并不是什么值得聚焦的角色。 偷窥者汤姆身形模糊,唯有那双突出的红眼球惹人注目。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样的生物呢?不过,就连人类的诞生也是一个神秘的过程,也许它们诞生于人类的世代之前。 但是为什么总是找上我呢?野梅很恨地想。有时候是他主动走入了怪物的领域,可有时候,他光是站在原地就会无意地吸引一些东西。是因为女神在作祟吗?它充满了能量与智慧,世界上仿佛没有它不知道的事情。 杰还是顺着野梅的回答往下问:“一个男人。我也看到了一个男人。” 野梅又说:“他一直在盯着我。” 杰问:“他的视线让你感到恐慌吗?没必要盯着那种东西看。”他想,恐怕是无法消除的幻觉在作祟。双叶工作的场所中,有许多病人都宣称自己看到了神,看到了鬼,看见了死人从雪地里爬起,拿着镰刀前来索命。 野梅的头颅轻微摇动着,当他再一次眨眼时,偷窥者汤姆离他已经只有几步之遥。虽然被拧断脖子可能也算不上是什么大事——他甚至能从腐烂的尸身里重新复活,可野梅想要尽可能完整地度过这一天。 他从来没来过涩谷,街道上尽是穿着时尚华丽的年轻男女们,这别样的时尚之风甚至沁人心脾。 野梅:“一旦挪开眼睛,他就会靠近你。他会杀了所有看见他的人。” 杰想到了自己读过的一本设定集,其中有一个命名怪物叫做黏土天使,如果不注视着它的目光,那么黏土天使就会在下一秒对你进行瞬杀。 “你不累吗?”杰打开了手机的摄像模式,“摄像头应该也能够充当眼睛来使用吧。” 野梅点点头。就在刚才,他也是使用这个方法躲开了对方的靠近。可是无缘无故举着手机会被其他人当做是有偷拍的癖好,或是侵犯肖像权的拍摄制作,说不定会被请到警察局去做客。 杰试图去了解野梅的内心世界。他从小就知道这样的人很辛苦,有些精神病人无法控制己身,从而制造了可怕的案件,而有些人则艰难地在心中与自己对抗,这意味着要花费比常人更加多的努力。 第72章 悟带着限定口味的甜筒冰激凌回来了,冰激凌塔的顶部已经有些融化了,樱花粉色的浆液开始从冰山上滚落。 “背着我偷偷聊什么呢!”悟将剩下的冰激凌分别塞到两人的手中,“难不成是在偷看美少女?” 涩谷的星探们正在街头发掘罕见的美少年美少女们,花言巧语地邀请他们进入自己名下的事务所。 杰笑了笑,“我们在说怪物的事情。” “怪物?地下城?”悟大口舔了舔冰激凌上的淋面,“话说我最近刚入手了一批限量发售的格斗游戏,来比比?” 冰凉凉的感觉刺激着野梅的味蕾,他不说话了,只是适应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寒意。 “不是那种东西,”杰纠正道,“加茂同学说,他看见了一个男人。如果挪开视线,这家伙就会在下一秒出现在你的眼前。” “看来他是跑步高手。”悟的回答听来有些好笑。 “你是搞笑担当吗?”杰轻笑一声,“如果你遇到这样的存在,你会怎么做?” “哈?如果是我,就先让它灰飞烟灭喽。” “如果它是一种概念性的存在,无法轻易地被消灭呢?” 悟表现得自信满满,“夏油杰同学,你的意思是说这世界上还有我办不成的事情了?” 听到两个人如此认真地在为这件事情斗嘴,野梅下意识地侧目。那一瞬间,他的双眼彻底离开了汤姆。这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偷窥者,一旦被人发现,就会想尽办法消灭知晓自己存在的家伙。 一阵阴冷的寒风像冰鞋上的刀刃一般划过,一把刀的刀锋划过脸颊,首先得到的感觉就是火辣辣,然后才是疼痛。 一道豁口突然出现在野梅的额头上,一段两厘米长的的刘海被横着截断。 汤姆原本是朝着他的脖子来的,也许是目标人物变得不甚清晰,他的攻击偏移了方向。 血像冰激凌上的淋面一样笔直地流淌了下来,几秒之后就盖住了他的右眼。就在悟和杰吵嚷着什么的时候,一个看不见的家伙,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做出了这种事情。 蓝眼睛闪向附近。 悟离野梅太近了,就像当时的医师一样。借助着这份渺小的距离,他隐隐约约看见了一些灰暗的影子。 咒力如小箭一样被瞬发,可悟的咒力却像是穿过了一片灰色的雾气,那家伙——偷窥者汤姆消失不见了。 但这只是片刻的安宁。 他还会一直来。 直到他选中的目标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野梅抹了抹自己的伤口,“好痛。”他手心里的血正顺着重力向下滑动。 有路人正带着好奇看向他们,有些人正在预见这一带是否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危机。 “……我什么都没看见。”杰摇了摇头。只是在谈笑之间,伤口就忽然地出现了。 杰提出到附近的诊所去处理伤口,可野梅却固执地摇着头。他用随身携带的纸巾擦拭着开始凝固的血珠,红血被抹开之后,他的皮肤上竟然只剩下一道泛白的豁口,看不见一丝外绽的皮肉。 他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 在杰眼中,「加茂野梅」一直是个有些神秘的存在。这是他们第四次见面了,每一次见面,这阵迷雾便不停地往上叠加。可悟总是说他很傻,傻得很可怜,在他的口中,加茂野梅如果没有他的庇护,就会像蒲公英一样被人吹走。 杰一直觉得他是在胡说八道,毕竟五条同学的说法有时会显得夸张,大家也会相当自然地觉得他在开玩笑。 而现在,他脸上原本轻松开怀的笑容消失不见了,原本就白皙的面孔更带上一层雪一样的冰冷素白。 愉快的旅程到此结束了。 悟失望地说:“本来想去逛武光百货的。”作为日本老牌的综合性大商场,其中分为五个场馆,无论是服装箱包还是游乐玩具都应有尽有,被人评价为涩谷必去打卡的景点之一。 杰觉得对方的话说得有些刻意,只为了重新炒热变得冷淡起来的气氛。 “去吧!”野梅忽然说,“我想去。”他下意识地用小指将变得凌乱、不整齐的刘海往边上勾去,泛白的伤口无法忽视地横在光裸的皮肤上。他看起来已经不在意这回事了,看不见的男人制造的伤害已经成为了过去式。 悟抱胸思考着,野梅就在一旁说:“去吧去吧。”他多么期待今天能够完美地结束啊。 悟像是被打动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带你们去吧。” 武光百货一共有十二层,甚至还附有高尔夫球场和海景广场。一楼是贩卖奢侈品的地方,黄金玉饰琳琅满目,但其高昂的价格也让人不望而却步。二楼到四楼是服装店,到了五楼才算得上是玩乐的场所——电玩厅。 哪怕是到了电玩厅,最受欢迎的游戏还是街头格斗。 刚才在路上,悟就提出要来一把决斗,现在正是个好时机。 1987年发售的《街头霸王》一经发售就成为了玩家们的最爱,悟也是它的忠实爱好者。租住在鲛岛公寓时,他曾连续几个夜晚挑战排行榜前排的高手,直至将他们全部击败。 他在《未来战斗》中最喜欢的角色是初代女神——春丽,有时候他也会缠着野梅陪他一起打街霸。野梅平时用的最多的角色是波动流空手道派的隆,擅长中短距离战斗,他一点都不擅长近距离格斗。 杰观望了一阵,大屏幕上最终以春丽的胜利作为终场画面。 悟晃了晃手指,“下一个挑战者快来吧。” 第68章 野梅坐在一旁的熊猫型矮凳上, 关注着两人进行街头争霸赛。 野梅从没见过悟的其他朋友,这是第一个, 而且还是救过他性命的“小杰”。有人说,善良的人是会互相吸引的,也许冥冥之中是蕴含着道理的。 野梅的意识向外散发着,他的注意力一向不太集中,直到一声响亮的“ko”打破了平静的思绪。悟自称在游戏上从未遇到过敌手,顶多是有相当的对手。这一次, 他又顺利地赢得了胜利。 “看来我强得离谱啊。”悟依靠着半折的手背,眉梢上尽是轻松。他们之间又比了几把,结果有输有赢。接着,他们又去了台球厅和室内高尔夫球场,入门时还需认证个人的身份。 野梅的手机叮叮地响了两声, 一阵欢愉的童谣缓慢地响了起来,是在小学校园中常用的歌曲《来自新世界》。 “在~充满~希望的~一天~ “应开了~全新的~生活~” 在杰似曾相识的眼神中, 野梅接听了电话。电话那头是一阵轻噪音,听上去就像是普通的风声。 富有节奏的脚步声前后交织着,一个脚步属于他,另外一阵脚步声听来也很熟悉, 像是悟的步伐。 “我真的很开心, 一直以来都很开心。” “这算什么。既然想感激我的话, 记得下次请我出去玩。” “别回头。” “什么?” “以前,我一直觉得很孤单, 哥哥姐姐们都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但爸爸他更关心妈妈。那时候,你在我最无聊的时候向我搭话了, 谢谢你。” 一声清脆的骨裂作为电话结束前的最后内容,野梅回过头去看这通电话的来电显示人,上面写着的是他自己的名字。 “谁打来的?”悟习惯性地问道。如果是那些讨厌的家长,那他势必要当场回绝掉才行。 野梅说:“是骚扰电话。”他的语气很平淡,看起来并不像是在说谎。但杰却听过一次这样诡异的铃声,那时候桐生也在一旁,通过话筒天他们听见,和他们呆在一块的野梅正在电话中和他爷爷吵架,接踵而来的是一声惨烈的尖叫。 但在别人有意隐瞒的情况下,他没有揭穿这个谎言的必要。 悟不满地说:“最近难道在抓业绩吗?怎么到处都是骚扰电话。”电信行业的诈骗者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行骗成功的机会。 野梅又打量了番来电时间,显示在今天晚上的21时45分。 离开武光百货后,他们在路口被人塞了张宣传单,是附近游乐场的宣传单,靠学生证的话可以免票三个小时。 三个小时听起来很多,但一些热门项目光是排队就要排上一个多小时。 “这在排什么啊?”悟张望着队伍的尽头,只见最前方的几位客人被邀请上了滑轨车位,仔细检查后绑上了安全带。 “是飞车,”杰翻转着游戏宣传单,“上面写的是超绝恐龙地狱飞车,真有这么神奇?” 就在他们质疑的时候,飞车发车了。一阵阵不太悦耳的尖叫从隧道里冒了出来,附着在表面的人造恐龙们竟也慢慢动弹了起来。 野梅眨了眨眼睛,除却一开始的封闭隧道后,其余的景观都是能用肉眼所看到的。透明的隧道中飞车被中控调控着速度,建立在外围的机械恐龙们随着操控缓慢地动了起来。 “竟然还会追人……!” 第73章 当飞车进入缓慢的水流段时,原本屹立不动的霸王龙突然动了起来。游客们起先还笑着,忽然,霸王龙便离开了原地,向着刚刚驶离的他们追逐了起来。 “来玩这个!”悟大声招呼道。 在免票的三个小时里,他们总共就就玩了两个项目。一个就是悟眼热的超绝恐龙地狱飞车,另外一个则是带有超自然元素的鬼屋「逃离杀人鬼之家」。 鬼屋的客流量也很客观,但很少有走完全程的游客,所以野梅他们所在的队伍迅速的缩短着。在免票时间还剩下45分钟的时候,终于轮到他们进入鬼屋了。 逃离杀人鬼之家,顾名思义就是你被困在一栋藏匿着杀人鬼的住宅之中,你要通过解密获知各种谜题的答案得到出逃路线,途中还要对抗杀人鬼的追踪。 门口的讲解员按照已经准备好的台词为游客们介绍着。 “一栋充满了诡异与黑暗的住宅,小心藏匿的杀人鬼,也请小心隐藏在各个角落的房屋的亡魂们。” “祝各位一路顺风。”讲解员微笑着朝他们一组三人挥了挥手,鬼屋前的门帘从内被吹向两端。当他们从入口走近的时候,两对男女又惊慌失措地从出口跑出。真是令人好奇,这其中到底蕴藏着什么玄机? 野梅还没见识过鬼屋里是什么模样的。在他的想象中,应该是黑暗而幽深的,其中藏着许多难以察觉的吓人机关。他拉了拉手腕上的入园腕扣,便听见悟说:“看我带你们一命通关。” 鬼屋之行开始了。 虽然入园口看起来不怎么样,但稍加进入,就会发现了里面别有洞天。特意保留着陈旧模样的斑驳笔直,黑洞洞的走朗逸一眼望不到底,门口还宣传着这栋鬼屋的占地面积超过四百平方米。 进入鬼屋的玄关后,身后的大门被悄悄合上了。滋……滋……一阵电流声响起,他们头顶的电灯开始勉强地工作了。客厅内的摆设十分凌乱,墙壁上的挂画上,人脸被油性笔所涂抹,餐桌上还放着腐败的食品模型。 黑暗的通道尽头灯泡一闪一闪,有一道黑影飞快地从中闪过,也不知道那是杀人鬼,还是蕴含在房屋中的超自然因素。 在黑暗的长廊里穿行的野梅,被一只手拽走了。 不是同伴,也不是什么超自然有元素,而是扮演杀人鬼的工作人员。 这是鬼屋中的一个superise。 工作人员把一把足有半人长的道具裁纸剪刀交给了野梅,并嘱托了一些注意事项。 “你只要想着吓唬他们就行了,不用想着追赶,你的设定就是无法自如行动的猎奇杀人鬼。” 裁纸刀轻飘飘的,里面应该是普通的木材,所以哪怕误伤人也不用担心。 这算不算也是一种兼职呢? 裁纸刀的尖端附着着一小块铁片,带上杀人鬼npc们专用的白色面具,野梅拖着裁纸刀走在幽暗的长廊中。 呲……呲…… 铁与地面制造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这一刻,野梅又回到了那个黑暗的晚上。他有些多愁善感,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执着于过去只会一遍又一遍地沉迷于自戕般的伤痛中。 他觉得自己该开心点,因为马上就能听见其他人的尖叫了。 …… 一对男女小心翼翼地行动着。 就在刚才,他们被衣柜里的鬼娃娃装置吓了一跳。 “杀人鬼会藏在哪里呢?”女人有些害怕地问她身旁的男人,当然了,男人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杀人鬼无处不在,光是安插在宅邸中的工作人员就有足足六位,更别提其中的“超自然能量”了。 他们身后的长廊里发出了轻慢的脚步声。 踏。 踏。 在这提前被告知的恐怖环境中,这忽然出现的脚步声反而让人心跳加速。 这对男女遥望着长廊,明灭的灯光中黑影也随着光芒一起闪灭。 “好奇怪啊……”男人不由得发出了疑问,随着黑影的靠近,他的朋友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那影子,为什么会这么高呢? 好长好长……好高好高……对方压低着脖子,身高几乎与墙壁平齐,至少有三米长的样子。 男人干巴巴地笑了一声,“踩着高跷很不方便吧。” 巨大的剪刀拖曳在地面上,踏、踏、踏,黑色的巨人步履不停,它即将穿越黑暗的甬道,微光照亮了它纸一样苍白的面孔。 黑色的长发笔直下垂着,白色的衣服下露出一双同样惨白的脚踝。 一句听得出害怕之意的话语从对方蠕动的嘴唇里冒了出来。 “你说,杀人鬼会藏在哪里呢?” 这是女人的声音。 可女人并没有说话,她只是捂着嘴唇。 “叮铃铃……” “叮铃铃……!” 一首诡异的儿歌从男人的口袋里冒了出来。 男人泛着白光的手机荧幕上,显示的来电人竟是他自己。 这种种的恐怖元素叠加在一起,让这对男女撒腿就跑。杀人鬼拖着裁纸刀在他们身后慢悠悠地走着,女人发现了,无论他们逃走多远,杀人鬼依然与他们保持着一模一样的距离,就像是在作弄,在嬉戏。 男女不停奔跑着,然后又遇到了新的杀人鬼。就这样周而复始,反反复复,二十五分钟后,他们向中控宣布退出游戏。 鬼屋入口处,悟正在和工作人员说着话。 “有朋友和我们走散了。”杰和工作人员商量着能否帮忙找寻一下。 就在这说话的当口,戴着白色面具、手持半人高的分离裁断之剪的杀人鬼出现在了入口处。它压根就不是巨人,模样也算不上高挑,只是中等身材。 野梅摘下面具,一脸神清气爽。 悟问:“你怎么在里面做起兼职了?”真想称赞对方一句,不愧是兼职之王。“你这表情也太恶趣味了。” “有个工作人员让我扮的,真可惜,你们出去得太早了,否则我就能吓到你们了。” 悟哼了声,“想吓到我,你还早了一百年呢。” 一旁的工作人员回头去查看控制面板,他的神情变得有些严肃起来。 “我们这……没有安排这个npc啊……” 当然,这已经是后话了。 游乐园之旅结束后,他们俩决定一拍两散了。 悟和杰本身是寄宿生,明天是周一,理应回宿舍过夜的。但悟却说:“我顺便回家一趟吧。” 21:20p.m.野梅和悟从晚班车上下来了。晚上的气温下降了不少,现在是人体感到舒适的最佳温度:22摄氏度。 野梅把薄外套系在了腰间,车站附近是一片正在开发的荒地。但如果他们再多坐一站,就会卡在喧闹的十字路口。与其和一堆人、自行车抢道,他们还不如慢慢地走回去。 野梅微微抬头,灯柱上聚集着一些小小的飞虫。它们的身体在灯柱上形成了密密麻麻的黑斑,让患有密集恐惧症的路人避而远之。 距离鬼来电预告的时间还有25分钟。 悟悠闲地走在石子铺就的小路上,鞋底接触地面时发出了啪嗒啪嗒的声音。 在黑暗中,有什么正在注视着野梅。那东西与黑暗融为一体了,若非神秘的第六感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野梅恐怕也难以发现对方的存在。 是偷窥狂汤姆吧。 他卷土重来了。 野梅和黑暗中的红眼睛对上了眼神,他能够感受到对方身上的邪恶。就像他一样。 悟低头摆弄着手机,回着杰的消息。他已经回宿舍了,宿舍里还保持着他们俩出门前的乱糟糟的模样。鞋子丢在鞋柜旁,沙发上堆满了换用的衣物,照片里还容纳着一张夏油杰无奈的脸。 「悟:拜托你喽,我明天到。」 回复完消息后,悟将翻盖手机丢回挎包里,缓慢地踱着脚步。“涩谷好玩吗?”他像家长那样问道。 野梅点点头,脸上泛着些许的红光,“美术馆很有意思,游乐园也很好玩。”他抓着自己的帆布包背带,里面装着游乐园赠送的玩具:一只白色毛绒小猫,尾巴上还系着一个黑色的蝴蝶结。 悟说:“票是杰的国中同学送的,还挺有意思的,不过那只咒灵说不定会被人发现,到那时候恐怕会被祓除的吧。”对于悟来说,祓除诅咒只是一种工作,他没有消灭所有咒灵的必须。 “一定要消灭它吗?”野梅很不解,“它好像也没做什么吧。” 悟拨弄着大拇指,语气中有显而易见的厌烦,“大人们什么都怕,稍不顺心就指挥别人做这做那的,我的话,其实也无所谓。” “就像你变成什么样我都无所谓。” 这平淡的宛如寒暄的告白,像一滴雨水落进了池塘里。野梅有些局促,“反正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没变过。” 悟的猫唇微微上翘,看得出来他的心情很不错,“跟我在一起本来就是开心的。”这时候,手机铃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第74章 听见那幼稚的童声在黑夜里唱着歌谣,悟眉心隆起。 电话自动接听了,但那对面什么都没有。 “我真的很开心,一直以来我都很开心。”野梅抿着嘴,他语气悠远,仿佛不仅仅是在说今天的事情。 “唔……”悟还想着电话的事情。 野梅又补充道:“和你呆在一块儿,总是能接触到不同的东西,所以我觉得很开心。” 野梅笨拙地解释着他所说的话,这让悟心中雀跃,“这算什么。既然想感激我的话,记得下次请我出去玩。”他对上了野梅的眼睛,对方梅红色的眼中正在迸发生气。悟确信,对方正在一点点地变好。他了解过了,只要稳定吃药的话,调弦症病人也能像正常人那样生活。 悟知道,握住幸福的秘诀就是在拥有苹果的时候只想着苹果,而不去计划它的价格、季节,以及其他人对苹果的喜好。他可以不在乎很多事情,有些问题,揭开它就像是撕去一层皮肤那般难堪。从小开始大家就把他当成怪物去看待,悟知道这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怪物与怪物之间是会互相吸引的,他有时这样对自己说。 红眼睛越靠越近了…… 悟和野梅之间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他们在领域里甚至可以被看作是同一个人。 偷窥狂离野梅只有几步之遥,而它趁着没被观察到的时候调转了方向,去到了背面。 野梅停下了脚步,他挡住了悟的去路,面对面地看着他肩后的一片空间。 “别回头。” “什么?”悟歪了歪头,不明白野梅在说些什么。一股寒意涌上后背,他也察觉到某样东西在悄悄靠近,但空气中并无浮动的咒力,哪怕是一丝一毫。 “白天里的那东西又来了?” 悟当即要转过身去,但野梅却做了一个大胆的动作。他抱住了对方的脖颈,那么细的手臂,却像钢铁一般强硬到让人无法推开。 “他现在还没看到你呢。” 一但进入这些东西的逻辑之中,就会被它们彻底缠上,野梅已经领教过很多次了。 洗浴剂的香气在悟的鼻尖漂浮着,同一个牌子,每一次都是相同的气味,洗浴剂的印象和当事人的印象是完全一致的。 “所以呢?”悟感受到柔软的皮肤贴在他的颈间,那种香气在他的意识里变得强烈了,甚至要渗到他的皮肤之下。 野梅却说起别的话来,仿佛是在交代某种最后的言论。 “以前,我一直觉得很孤单,哥哥姐姐们都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但爸爸他更关心妈妈。那时候,你在我最无聊的时候向我搭话了,谢谢你。” “别说的像生离死别一样。”悟长长地叹了口气,“你是不会死的。” 野梅平静地呼吸着,悟头一次听到他说话时如此肯定,毫无犹豫与不决。他在说一件既定的,不会更改结局的事情。 “当然了,我是不会死的。” 时间跑向了预定的那一刻,加茂野梅合上了眼睛,偷窥狂汤姆出现在他的眼前,就在隔着一层薄薄眼皮的眼珠外面。 “不准看我!”他厉声尖吓道,“只有我可以看!只有我可以看!” “只有我可以看!只有我可以看!只有我可以看!只有我可以看!只有我可以看!只有我!我才不是偷窥狂!” 咔嚓! 一声清脆的骨裂响起了。 瘴气从这具断了脖子的身体里冒了出来,它源源不断,仿佛雨前的乌云一般没有尽头。《来自新世界》的歌谣又响了起来,但它的音调变得越来越扭曲,每个音符都被逐字拆解。 它说:让我们迎来新的一天吧。 它说:让我们……逃……迎来……可怕……可怕的……新的……要逃……一天一天一天一天一天一天一天一天让我们一起一天一天一天一天新的世界美丽的世界美丽的一天—— 吵闹的歌谣蓦地中断了,就像是一个噪音制造者被掐住了喉咙,从而无法呼吸了一样。在一片可怖的寂静声中,悟重新听到了脉搏的跳动。 时间过去多久了? 手机荧幕上显示着当前的时间。 22:00整,一分不多,一秒不妙。 从死亡到复活,这具身体一共需要一刻钟的时间。 野梅又开始说话了,他的声音是如此的缥缈而疲惫,每一次的重生,都带给他山岩般的压力。他的头真正地垂了下来,就靠在人类散发着温暖的脖颈上。可他的皮肤是冰凉的,像一阵正在融化的雪。 野梅发出了哀嚎,“我想……成为真正的人类……” 仙台,若林区。 虎杖香织搅拌着手冲的咖啡,她的丈夫仁一脸不悦地合上门。 “我要和你谈谈。”他知道这具皮囊里藏着一个不知名的怪物,哪怕说服自己这就是香织,可一到思绪回笼的阶段,原本压抑下去的恐慌又渐渐浮上水面。 “唔,时间有点晚了。”嘴上这么说着的香织却还是慢悠悠地品味着手中的咖啡,她的意思是——免谈。 仁自顾自地说起了话。 “你最近一直往东京那跑,我还发现你在参加一个明显是邪-教的教派,你到底想做什么?你就不能呆在家里吗?悠仁,他一直在哭……爸爸最近也很不安,你到底想用我老婆的身体做什么?”说着说着,他不由得道出了心里话。 ”为什么非得是香织……?” 哪怕是另外一个女人。 对不起。 如果死的不是香织就好了。 “香织”用狭长的眼睛斜睨着仁,“呵呵呵……”她轻笑着,这幅笑容逐渐变成了狂乱的大笑。她笑得花枝乱颤,摇篮里的悠仁好奇地看向他们的方向。年幼的他还不理解母亲为何发出如此张狂的笑容,他只是附和着对方咯咯咯地发笑。多可爱啊,这让他的母亲不禁侧目,只不过对方脸上的笑容并非是用来抚平他的。 “如果说,我想成为真正的神呢?”“香织”以捉弄般的口气说道。她是多么的傲慢啊,竟然用人类的身体谈论起高天原上的故事。 面对仁的错愕与加深的不安,羂索恢复了优雅、柔和的微笑。 “我当然是在开玩笑啦,亲爱的。” 第69章 “一刻钟?” “对, 我需要一刻钟的时间。” “那东西呢?” “它再也不会来了。” …… …… 烦躁的星期一到来了。 加茂野梅在图书馆的二层摆弄手机。他近来有些手机上瘾,一离开这个电子设备就混身边不舒服。 好无聊。 有谁能和他聊聊天吗? 软件内突然拉了一个四人的群组。 野梅定睛一看, 发现是“酒豪”“黑猫”与“白猫”。 「白猫:hellohello,成功了吗!」 「酒豪:[比大拇指.jpg]」 「白猫:@欢乐布朗尼 快出来」 「黑猫:万一现在是上课时间呢?」 「欢乐布朗尼加入了群组」 「布朗尼:正在输入中……」 野梅删删减减,最后从他珍藏的表情库里发了一个挑不出错的表情来。 「布朗尼:[企鹅鞠躬.jpg]」 群组里很快就被一堆照片刷屏了,是悟、杰,还有一个陌生女孩的照片。 「白猫:是修学旅行哦~」 野梅没有参加十月份的修学旅行,教导主任那里有他的疾病证明, 他不具备相应的心理条件去参加这种需要外出的活动。 莲见同学还很疑惑为什么野梅不去修学旅行,但这个原因属实是有些羞于启齿。 「黑猫:目的地是长野,那儿的风景很不错。」 野梅发送了一个企鹅鼓掌的表情包。 「黑猫:有人超超超兴奋的啊」 「酒豪:大少爷哇」 群组里一问一答,不亦乐乎。 野梅的耳机里自动切换了音乐,是尾崎丰的《i love you》。纯真的忧伤从歌声中倾泻着, 似乎与这快活的气氛格格不入。 “加茂同学?” 听见这声呼唤后,野梅摘下一侧的耳机, 回以视线。是莲见越水,对方怀里正捧着著名的馆系列中的高-潮篇——《魔死馆杀人事件》。 莲见很奇怪。 天气并不热,但他的脸还是红扑扑的,就像人们口中所说的苹果的色彩。 “嗯。”野梅轻哼了声, 群组里的消息还在不停地刷屏。尾崎丰成为了过去后, 玉置浩二的声音从耳机里放了出来。 “有什么事情吗?” 奇怪的莲见同学摇摇头, 有些磕巴地说:“我只是……只是想打个招呼……” 奇怪的莲见同学逃走了。 野梅继续回头去看消息,发现三人已聊得热火朝天, 聊天内容更是大杂烩,从天南地北到今日的午餐如何。 真好啊。 真青春啊。 真让人羡慕。 野梅在班级里能够聊的上的人很少很少,奇怪的莲见同学是其中的一位。他是个书呆子,书呆子模样的黑框眼镜, 也像书呆子那样整天窝在图书馆内。 第75章 他是个特别容易害羞的人,从那鹿一样的眼神里就足以看出这一点。 也许他们能够成为不错的朋友。 野梅有时候会留在琴房里弹琴,朗尼最近在垃圾回收站那捡到了被人遗弃的架子鼓,它表示自己可以配合着奏乐。如果乔装得当的话,他们可以在正月悄悄地到街道上去卖艺。 没有人会觉得这是一只真的熊偶,大家只会觉得其中藏了一个正在操纵这层外表皮的活人而已。 在琴房练琴时,莲见同学好奇地出现在了门口。音乐课堂上对方蠢蠢欲动,但还是没有那个表达自己意愿的决心。 野梅记得这回事呢,于是他招呼着对方来到钢琴旁。 反正琴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哪怕曲调再难听也无所谓。 一开始的时候,莲见同学还只是呆呆的坐在琴凳上看他弹琴,随着二人之间的关系逐渐加深,他也尝试着将手指放在了黑白两色的琴键上。 琴房里已经打印好的琴谱就那么几首,都是适合新手的初级乐作。 在不断的修炼之后,莲见同学终于能够断断续续地弹出《爱之歌颂》了。 野梅说:“很好听。” 音符里蕴含着乐手生疏的情感,而他却只是照本宣科。 莲见同学脸上发讪,“谢谢你一直指导我……”他知道自己的琴声算不上是动人,但哪怕是敷衍的安慰也让他这个是校园边缘人感受到了一丝丝的欣慰。 野梅眼中的莲见同学,和莲见同学眼中的野梅,走在不相干的两端。 秋云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顿感不妙间,冷冬的使者已悄然而至。 天气是一下子冷下来的。 明明昨天还是穿薄外套的日子,早上刚来到家附近的车站候车时,寒风便钻进了野梅的袖子,他不由得瑟瑟发抖。可现在赶回去拿外套也已经来不及了,错过这趟车的话,他就会迟到。 在寒假开始之前,野梅想要在最后几天给老师们留下一个好印象,这有助于拉高他的期末评分。 他一直是个好学生,只不过在大家的口中,有些意外的不合群。每个班级里几乎都有这样充满小毛病的学生,“不合群”算不上是什么需要被看作重点的内容。 重要的反而是他的病情陈述单,教导主任似乎一直对此耿耿于怀。 可野梅高估了自己对寒冷的抗性,光是在车站那等了一会儿,他就感知到自己的皮肤变得更加冷了,几乎冰冷。夏天时这样的温度还算得上适宜,可进入秋冬之后便显得有些怪异了。 公交车上并没有暖和多少,缺少暖气哪里都一样。今天与昨天的区别,昨天与今天的区别,除了气温外,还有一位“不速之客。” 莲见同学裹着一身黑色的棉衣上了车,就坐在过道的一旁。他的头发乱糟糟地上翘,明明是刚刚摘掉帽子的模样。见野梅盯着他,莲见下意识地抽了下鼻子。 “今天……我的自行车坏了……” 野梅往下拉了拉袖子,与温暖厚实的棉服相比,秋季校服那薄薄的内衬压根没什么用处。 “天气很冷啊。”野梅寒暄道,“还好你穿了棉外套。”他回想起昨天的气象台预告,“明明昨天还说冷空气还有一周左右的时间会到达呢。” 莲见这才注意到加茂同学身上单薄的穿着,“妈妈昨晚上和我通电话了,她说冷气已经开始在老家蔓延了。那、那个……”莲见无法提出将自己的外套借给别人这回事。 多冒昧啊。 上课铃一响,打着喷嚏的老师就宣布从明天起需要穿着冬季校服登校了。 “大家可要注意了,别在寒假开始前病倒了!要是期末成绩不理想,我可是要找你们家长面谈的。” 学生们之间一片喧嚣,都是不太乐意的模样。 距离期末考试还剩下两周时间,考试则要持续整整一周的时间,终末结束日是在圣诞节前的两天,美名其曰是让大家正好赶上节日的喜悦。 期末的最后几周,野梅不再做兼职了。虽然学习上没什么压力,可毕竟是一年一度的重要考试,是要被录入平时分中的。 临近期末,悟也变得忙碌了起来。和普通高校所不同,咒术高专的期末考试是联合祓除一只规划内的咒灵。 悟反问道:“难道我还需要考试吗?”他表示无论什么都易如反掌,老师们应该出点更加合理的结业题目才对。 比如说……“探讨一下如何提升咒术高专学生就业率的问题!” 从高专毕业后就不需要继续升学了,这确实是个问题。咒术师可以当做主要主业,也可以是副业,总的来说还需要另外一份工作来平衡。 “你不回家继承家业吗?”不,不对,分明是已经继承了家业,“反正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至于野梅,他还没有想好以后的事情,高中学业的第一年还没结束,他还有很多的时间去思虑未来的一切。 悟吹了声口哨,“我可是已经走出社会的成人了,”他冲自己比了个大拇指,自信地说:“依靠我也没什么问题——如果你被辞退后还没找到工作的话。” 野梅投诉道:“现在的老板很好,我还想做到明年呢。” 东京的新年会在雪落之后,依照初雪日平均值,今年的第一场雪应该会在睦月头出现。在更加北方的区域,初雪从霜月日便开始逼近土地。本以为今年也是如此,但一场穿过北海道上空的特大寒流涌向了内陆,十二月中旬,圣诞节前的半个月,第一场雪开始降落了。 雪花的六片花翩翩飘落,宛如指尖大小的白蝴蝶。同学们冲出教室,对着今年的初雪大声笑着。 “下雪了!” 教学楼的顶楼没有上锁,随着白雪逐渐覆盖顶楼的空地,一些学生也趁着无人在意,偷偷爬上了天台。 这场雪下了足足三个小时,直到放课后,世界依然向着素白转化。这时候大家的喜悦又被冲淡了不少,只因为回家路上已经停留了两公分的积雪,绒面皮鞋必定会变得潮湿而冰冷。 待同学们大多离开后,莲见越水做出了一个不符他平时谨慎性格的行为。 他爬上了天台,想要看看离天空最近的地方是什么模样的。 雪花不停地下落着,很快就覆盖了莲见的棕色冬服。在已然有些昏暗的天台山,他见到了仿佛脱离现实的一幕。 加茂同学就在天台上,而且踩在手指粗的栏杆之上。 “小心!”莲见下意识喊道,可喊出声后他又心生忧虑。如果说,因为他突然的叫喊导致对方摔下去了该怎么办呢?不是偶尔会有这样的事故发生吗? 加茂同学稳稳地踩在细长的栏杆上,黑色的皮鞋后跟轻松地跃动着。 “怎么了?”他侧过头,昏暗的夜空中闪耀着白色的雪光,一丝丝的寒风穿越镜面一样的土地,土地上反射着天上的余光。加茂同学的脚步随意地移动着,宛如走在平地之上。那轻巧的步伐听不见声音,就像猫一样挪动着。 “很危险耶……”莲见走近了两步,雪花落在他的外套上,融化之后很快便湿润了棕色校服。 “是吗?”加茂同学仿佛一点都不忧虑这回事,他觉得很好玩似地又跨过一步。栏杆因为融雪而发出吱呀呀的声音,总觉得下一秒就会从那摔下去。可是他的脚步还是轻飘飘的,人怎么会没有重量呢?就算是莲见,也拥有超过五十千克的体重。当他踏上栏杆,天台就会摇摇欲坠。 在还没察觉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莲见竟也爬上了栏杆。果然如他想的那般,脚下陡然耸动着,仿佛下一秒就会坠入深渊。 “哈哈,要当心。”加茂同学牵住了莲见的手,那温暖的手指几乎发烫。 白雪纷纷扬扬地下落,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辰,有的只是冻结的寒天。 莲见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操控了,他们在狭窄的围栏上来回走动着,像一支舞,一支笨拙的舞。空荡荡的天台上,只有一对交叉的脚步。它们很像……特别像……就像是一个人的脚步……或许这本来就是一个人的脚步,做工粗糙的围栏只为了警示学生们:小心,这外面是地狱的一部分。 踏。 踏。 踏。 有人沿着楼梯爬上了天台,声音越来越响,他靠得也越来越近了。他的脚步有些沉,这是因为穿上了厚厚的冬装与加绒皮鞋的缘故。 很快,脚步声消失不见了,所有轻而淡的噪音都被覆盖在了雪落的声音后面。 福至心灵地,莲见回过了头,看向通往这片天台的必经之路。穿得有些笨拙、耳发因为潮湿而紧紧地贴着脸颊的加茂野梅站在那,头顶的砖檐挡住了天降的外物。 “来这里。” 对方的嘴唇蠕动着,莲见读出了他的唇语。 手中的温暖消失不见了,莲见低下头去,发现自己一脚踩空在细长的栏杆之上。 莲见越水从天台上掉下去了。 第76章 第70章 2006年5月16日, 霞云外展。 莲见越水坐在轮椅上,陪护小桐夫人推着他在医院的草坪里看看风景。 越水是在上个星期醒来的。 从学校的天台坠落之后, 他因为脑部外伤陷入了昏睡,有可能会成为永远都醒不过来的植物人,在长达四个月的沉睡之后,越水神奇地醒来了。因为有家里请的陪护每天按摩他的肌肉,越水的手脚还算得上是无碍,只不过仍然不能做些大动作。 头疼。时不时地, 他的头脑里就发出一阵阵的痛感。这是越水身上最为严重的问题。 “天气很好哦。”小桐夫人温柔地说。 对于越水来说,明明昨天才下了2005年的第一场雪,可一转眼,季节就化作了晚春初夏的时分。医院里的紫薇花坠满了枝头,沉重的花束将枝头往下压去, 甚至要落到越水的头顶。他也像花那样低着头,没有修理的长发顺着脖颈滑落下去。 发生了什么? 醒来的这一周里, 越水一直在回忆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记得加茂同学邀请他一起到栏杆上来,他们在狭窄的危险地带上随意地走走。然后,越水回过头,发现加茂同学就在入口处, 他说:“到我这儿来。” 一阵剧痛刺激着他的头脑, 越水想起来了, 原来他从天台上摔下去了。他有想不明白的事情,明明加茂同学牵着他的手, 可回头看见的加茂同学又是谁呢?还是说一开始就是自己的错觉呢? 被困在医院复建的越水只能向爸妈寻求这昏迷的四个月里所发生的事件。他到底为什么从天台上摔下来了呢?加茂同学又如何呢? 妈妈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很暧昧,只说让越水好好休息,出院了之后再提这回事。 虽然越水什么都不答,但小桐夫人还是自顾自地说着些什么。 “医院的生意简直算的上是兴隆啊。”小桐夫人的话语听起来甚至有些阴阳怪气。原因无他, 越水这四个月来一直呆在安山心内医院的重症监护区,虽然他的指标到了可以转入普通病房的程度,可医生却说有脑死亡的风险,所以一直没能离开。 除了重症监护区外,安山心内最著名的便是心理科和精神科。小桐夫人一直有个偏见,那就是绝大多数的病人都是被他们的家里人丢进医院里的。 “要我说,要是自个上心点,哪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啊。” 无论是开怀的春夏还是小桐夫人的话都不能勾起越水的心思,他唯一在意的就是那天之后的事情。 过了会儿,小桐夫人推着他回去了。道路修建得平整,连上下坡都无比轻松。越水低着头,只望着自己脚背上的三分世界。 一双棕色的制服鞋从他眼前闪过,一种似曾相识的固定的洗涤剂的香气随之拂过。被这阵气味勾起了回忆,越水睁大了眼睛。 “加茂同学!” 越水差点从轮椅上摔下去,好在轮椅上的绑带拉住了他。 加茂同学停下了脚步,他所穿着的青色校服明晃晃地如同阴影中的绿叶。校服名札上用黑线绣着:加茂野梅,东京市立鹿莲高等中学 越水愣愣地问:“怎么换学校啦……” 加茂同学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那陌生的视线就像是在看一个不相关的角色。越水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我是否认错了人”的错觉,但下一秒,对方便又露出了熟悉的表情。 “你怎么在这儿呢?” 越水长长的、没有光泽的头发,和枯黄的脸颊让他看起来有些阴郁,摘下眼镜之后,整个人就像是变了气质。 我怎么在这儿呢?越水也想问这个问题。 也许他能够问问加茂同学。 可越水得到的回答就和他记忆里一样模糊,加茂同学只是说:“你从天台上摔下去了。” “你现在没事了吗?” 越水想了想医生告知他的情况,“可能要复健一个多月。你呢,你生病了吗?”也有可能是来看望认识的人,从对方的这个表现来看绝对不是他就对了。 “我来配点药。”一声幼稚的童谣响了起来,突然来电打断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交谈。 “抱歉。”加茂同学转过头去接电话了,他说:“嗯嗯,我去药方拿完药马上就出来。莲见,下次见。” 越水只好挥手道别,但他并没有留在原地,也没有让小桐夫人带着他回病房去。轮椅沿着院落的边缘被推动着,隔着细长的铁栏杆,他看到了外面被分割成等比例的翠绿风景。过了几分钟,加茂同学出现在紫薇花荫下,一个黑色制服的男生正在门口等他。聊了两句后,他们便一同消失在了越水的眼中。 那是谁? 他的心中竟隐隐生出了一丝嫉妒。 …… …… “谢谢你陪我来医院。”野梅把处方药塞进了背包里,“没想到阿姨竟然在这里工作。” 夏油杰说:“有几年了,毕竟我得来这上学,只不过没想到竟然成了高专的学生。” “这不是挺好的吗?”野梅想到了什么,“悟他一直都很可靠。” “他在我面前总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子,在你面前反而表现得像个大人。”夏油杰眯起眼睛微笑道,“不过,我听悟说了很多遍了,他很在意年纪的事情。” “因为我是哥哥?”野梅回忆起以前诸多的种种,“如果能借岁月的话,我就把我那三个月借给他好了。” 听到这玩笑般的话语,杰说:“他那样子,说不定真的会要呢。”对年龄耿耿于怀的悟,在遇见新同学的第一天重新获得了年龄上的力量。杰与悟相差了两个月的时间,他比野梅还要小上小半年。 “我觉得不是什么大问题,”若要严苛地细数年龄的话,既然咒力能够叠加,那么年龄也可以。为女神献身的千万人,他们的年纪累积起来恐怕像广告说的那样绕日本一圈。可是他给人的第一印象还是这么幼稚,显而易见,这份年龄叠加起来对他也毫无意义。 “他有时候在乎的点确实有些奇怪,但是他平时就够辛苦了,这这是无伤大雅的小问题。” 正式进入了咒术界的夏油杰,从老师那听说了唯二的同班同学的身份。咒术师世界里的顶级天才,御三家之一的五条家的家主。 在大多数同龄人们还在无忧无虑地玩耍或是为了学习发愁的时候,对方就已经是一家之主了。一家之主代表着能够支撑一个家庭的、顶天立地的人,天塌下来了都有一家之主的双手。 “那你呢?”夏油杰将话题连接到了身旁的野梅身上,“在我看来,你也很辛苦。第一次看见咒灵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疯了。那家伙当时爬在我家的料理台上,黑乎乎的触手像鱿鱼那样。我说,妈妈,今天为什么要买这个菜?但是妈妈却说,今天我还没去蔬菜市场呢。在那后的连续一周,我每天都看见那个怪物在不停地变大,第八天的时候它就从我家的厨房消失了,接着,它又出现在邻居家的厨房里。” 野梅有着相同的恐惧,而杰是头一个和他说起这方面事情的人。 “有的时候,天上会有落下来的手和脚。”野梅所说的,是他在庭院里看书时看到的景象。“有时候是手,有时候是脚,几乎有楼房那么高大。我从来没见识过那东西真正的躯干,说不定那东西的身体横穿北极与南极。” “那现在呢?”夏油杰望向天空,天空一碧如洗,晴空万里。这舒适的温度让人坦然,就连内心夜一并变得放松了下来。 野梅打开了手机地自拍像头。 “它们一直存在,从未离开。” 望着天空,杰呼出了一口气,“人这一生,就是在与内心的恶魔对抗。这外在的有形的恶魔,这内在的无形的魔鬼,一旦被它们所打败,就会陷进真正的地狱。你不能输,输了的人会变得一无所有。” 面对杰的安慰,野梅点了点头。“有人对我说,生活在这个世界就像是走在地狱的表面,我们所经历的常世国只不过是一种让人放下戒心的善良的伪装。人光是出生就是在与死亡做斗争,此后,地狱百鬼会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出现在人类的面前。” “我以前读过一本小说,那里面说,人死后会去到地狱,地狱的阎罗会根据生前所犯下的罪而判下不同的刑罚,几百年来才会诞生一位纯洁的贵人。但就算是贵人,细数他的平生,也会发现他隐藏起来的「罪」”。 “没有人是绝对完美的,就算是有,那也不过是人们内心虚构出来的角色。如果真如你遇见的那个人所说,人光是走在这片大地上就会在死后受到折磨,那也太过苛刻了。” “我不知道。”野梅轻轻地说,每当谈起天堂和地狱之间的关系,他本就不坚定的内心就会继续动摇。 “如果我真正见识到它的存在,再告诉你书中的内容真实与否吧。” “好啊,”杰看向野梅,眼神平静而宽容,“但那一天来得越晚越好,幸福必须通过不停地累积才能够达到巅峰,但是山崩地裂却只在一瞬间。假说这个过程漫长到要用一辈子去增加,那死后的地狱就一点都不可怕。而且谁说人死了就一定会去地狱?”他指了指天空,“与它相对应的,难道不是天堂吗?” 第77章 “天空真的很远,”野梅感慨道,“哪怕手伸得再长也触碰不到,如果人是从天上出生的,那应该能轻而易举地触摸到那扇大门吧。” “你记得辉夜姬吧,就算是天女,也在地上吃尽了苦头。” 野梅皱眉后很快又松开,“经历了磨难后,她还是回到了天上。” 杰无话可说了,“是啊,也许就是这个道理。” 天女之所以是天女,是因为她本身就是天宫的女儿。她生来就有不凡的身份,哪怕掉落在人间受到了感情上的悲果,在放弃了这位置不快的束缚后,飘带缠绕着她的身体,她恢复了原先那未经人事污染的纯洁,重新回到了洁净的月宫中。 “看来身为人类的我们只能靠自己的脚步来证明未知的一切了。”夏油杰拉住了野梅的手臂,“小心,前面是红灯。” 静止的人行道红灯让车流重新涌动了,在这等候的间隙,夏油杰有又问了一个问题。 “那户人家还有继续来找你吗?” 从十二月到如今的五月已经过去了整整五个月的时间,他所担心的,正是人心中的恶魔。 野梅说:“应该结束了。” 第71章 2005年12月, 初雪的那一天。 莲见越水从天台上坠落,然后便陷入了漫长的昏迷。 从监控上显示, 那个时间段只有莲见越水一个人在天台上。可加茂野梅走上去后的一分钟内,对方便因不知名的理由坠楼了。 以下为加茂野梅提供的内容。 问:那个时间段你为什么要上天台? 答:下了第一场雪,听说从天台上能够纵观方圆几公里内的雪景。 问:你知道莲见同学那时候在天台上吗? 答:事前不知道,我上去之后才发现他在那儿。 问:那时候他在做什么? 答:做什么?我也不清楚。当时他站在栏杆上,那么危险的地方,很容易摔下去的吧。 问:你那时候跟他说话了吗? 答:嗯。 问:嗯?你和他说什么了? 答:我叫他到我这来。一直在下雪, 栏杆太滑了。 问:然后呢? 答:然后他就摔下去了。 问:你朝他大喊了吗?你要知道,那可能会会吓到别人。 答:有吗?我只是说:到我这来。 问:所以你有吓到他吗? 答:我很可怕吗? 问:老实回答我的问题!我看过你的病例了! 答:呵呵呵,下次见。 发生在一分钟内的事件。 没有监控也没有主要当事人的说辞,唯一的目击者给出的回答也无法轻易让人信服。受伤学生的家属不认同这个说法,校方也不愿意承担大部分的责任——学校的围栏年久失修, 有部分资金已经被中饱私囊。 那么究竟是谁把十六岁的了莲见越水从天台上推下来了呢? 答案就是猫箱中的黑猫。不打开它,谁都无法知晓真正的答案。 被认定为受害者的学生——莲见越水, 今天也从院落里回来了。再修整个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应该就能回家了,但学业上的问题……他已经错过小半年了。但妈妈心疼地抱住他,对他说:没事的!不用怕! 刚回到病房,越水就看见一束用浅黄色彩纱包裹起来的花束。绿色的洋桔梗中穿插着一些浅黄色的向日葵, 一丛丛的尤加利叶作为花束的点缀, 象征着活力满满与早日康复。 妈妈正在研究配服的药物, 试图从那长长的说明书里看到一些决定性的内容。 “妈,怎么买花了?”小桐夫人扶着越水的胳膊坐到了床边, 然后便知趣地出门去了。 “我买这东西做什么?”随意地应答了一句话之后,妈妈便不再说花的事情了。谁会送自己花呢?越水只好去问了小桐夫人,也许对方会知道这回事。 小桐夫人说:“哎呀,就是那个, 你上次在院子里见过的,鹿莲的学生。” “他马上就走了吗?”越水急切地问。 小桐夫人却说:“连房门都没进。你妈妈她把那学生赶走了。” 这是越水没有想到的事情。 “加茂同学?妈!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有什么好说的,”妈妈提高了嗓门,“我的宝贝儿子,你只要好好养病就好了。”她抱住了越水的头颈,轻轻抚摸他枯燥的头发,“我们马上就能回家了。” …… …… 野梅和别人约了爬山去。 “再晚点就要遇到夏天了!”一想起去年的盛夏,悟就有些抓狂。成天到晚都窝在房间里,光是在门口走上一圈就热汗淋漓,怎么着都不是个适宜出门的季节。 “别忘了间歇性高温啊,悟。”杰所说的,正是起伏的气温。哪怕是六月份初,也会出现突然波动的高温,让人怀疑今年的夏天是否又提早来临了。 “为什么要现在去爬山啊?”野梅见缝插针地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杰笑了笑,“可能是某人的精力无比旺盛,无处发泄吧。” 爬山,这是一项让许多人人望而却步的活动。别看一开始大家都兴致勃勃,但最终能够登上山顶的人寥寥无几。 他们要爬的山叫风雨岚山,取自缥缈不定的有雾之山,通常被人称作岚山。 “没问题,一天之内绝对能结束。”悟对着指南研究了半晌,肯定地说道。他总是做抉择的那个人,并且觉得被他邀请之人是不会拒绝的,所以悟几乎不考虑后果。 夏油杰已经自顾自地查起登山准备贴文了,网友们总是能够为他们这些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提供帮助。 必备物品:手电筒、冲锋衣、便携移动能源、登山棍、简易食品。 岚山海拔共计一千五百米,称不上是座高山,但胜在风景美丽。沿途能够看见缠绕着整座山流淌的阿依努河道,五月的粉蝶花海让人跌入偌大的蓝色海洋中。从半山腰吹过的岚风,温柔地抚摸着这些脆弱的花朵,随着花海的摇荡,让人产生置身于沧海中的错觉。 悟唯一的女同学,硝子,因为特殊的能力很少外出。 “啊,她要是被坏人抓住了可坏了。”野梅听得,家入硝子同学的能力是罕见的治愈,本身无太多的战斗能力,高级后勤很容易成为别人的眼中钉。 “谁会那么做?”一个正学业就读的高中生,没什么仇家,也没多少认识的人,谁会想要夺走她的性命或能力? “诅咒师或者和学校敌对的家伙呗,有一个在暗网运营的诅咒师网站,我的悬赏可是最高的哦!”悟一脸骄傲,明明是那么可怕的事情,他的语气听起来却那么骄傲。高昂的赏金也代表着对个人价值的判定吧,野梅这么想道。 想到「酒豪」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原因被困在一间学校里,野梅感同身受地想到了自己。他被困在这具孱弱的肉-体当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战胜藏匿在心中的恶魔。 他们三人是在早上六点半出门的。 六点半要从山脚开始登山的话,五点半就得起床了。 朗尼想问,为什么最近一直出去玩?可是它缺失了发声的器官,只好呆呆地帮野梅整理背包。 野梅有些忧伤地说:“如果能够找到合适的声音就好了。”他一直都是个守旧的人,最喜欢一沉不变的、富有年代感的东西。最近很少在虎杖家见到医师的身影,看来他最近真的有些忙碌,竟然把年幼的儿子丢在家中。 野梅托着对方软绵绵的手臂,安慰道:“我一定会想到办法的。” 夏初的早晨还有些凉,野梅穿上了他的蓝色短夹克。爬行到半山腰的时候,他的皮肤上已经渗出了一些冷冷的汗液。半山腰处正好有适宜野营的空地,溪流旁还扎着些伸缩杆,地面上还有篝火留下的痕迹。看样子应该就是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休息吧,休息吧休息吧——”悟大声嚷嚷着。他看起来活力满满,但背包一丢就成了枕头,他的双腿就架在一旁的石块上,平视着上空湛蓝的天空与几乎静止的云彩。 “溪流里有鱼。”野梅有些惊喜地说。 溪流里当然会有鱼,而且味道还不错。只不过他们没打算在这里安营扎寨,否则收拾起东西来也算得上是麻烦。 “溪流很凉,”杰说,“比气温要低得多。”他用手在溪水里晃了晃,澄净的水流从指缝间滑了出来。“如果是前几年的话,还能够拿来当饮用水,现在估计不行了。” 悟:“谁知道上游有谁会在丢弃排泄物。”他说得还算是委婉,事实上的情况可能比这还糟糕。 他们这样一说,野梅心里就生出一个疙瘩。 修整片刻后他们又继续向山上去,岚山最出名的景点就是粉蝶花海。虽然是叫粉蝶花,实际上却是白色内心、天蓝色花瓣的矮小花束。野梅他们来得有些晚了,五月中旬的岚山才是最美的,那时候花开漫野,空气里都漂浮着淡雅的芳香。 第78章 他们到达粉蝶花田的时候,只剩下一些形影单只的花束。草地上留着它们绿色的根茎,还有许多游客们留下的踩踏的脚印。 “好可惜,”悟特地从背包里拿出了自己的相机,“本来想合照留影的。” 杰在一旁耸了耸肩膀,“攻略做得太晚了,要是想看花,这时候就得去看神社的紫藤花瀑布。” 虽然是这么说着,悟还是试图用他高超的摄影技术留下些什么。近距离地拍摄一朵花的颜色和大小,有些摄影师会专门记录一朵花盛开的那个瞬间。 野梅也蹲了下来,微风轻轻吹起他的短发。 睦月时分,他被鸡鸣中学劝退了。接受他的是由如今的「万世极乐教」资助的鹿莲高等学校。胡桃曾经说过,鹿莲有一些让她难以忍受的规则,其一上学日的每一天早晨都需要在学校礼堂做长达四十分钟的祷告,其二就是这的校风有些严格,必须要遵循校规,不允许动乱的行为发生。 入校当天,野梅就将头发一口气剪掉了,现在的发尾盖住了上颈,理发师并没有狠心剪掉他的发鬓。真要严格来说的话,必须得将后脑和鬓角处的头发全部推光才行,变成海军学校那的模样。 他不遗余力地夸奖道:“拍得好漂亮。” 悟手中的索尼ccd调转了方向,色彩鲜艳的屏幕中出现了一张正在日光下发光的白皙脸蛋。 “笑一下。” 野梅干巴巴地笑了,他真正开心的时候总是会露出一小排牙齿,那模样总是有些可笑。 既然拿出了相机,那势必要照个尽兴才行,否则怎么才能展示他苦练已久的技术。 三人行,则必有一个人需要站在中间。 如果从身高来排序的话,那么“山”形是最为合适的。 打开间隔摄影后,悟迅速跑到了镜头中央。这台相机的间隔摄影被设置为10秒4次,除去一开始的废片,余下的是三张相片。开怀的,随意的,局促的。 五条悟一共见过三张加茂野梅的相片。 这三张相片上,都留下了漆黑的、模糊的影子。 第72章 从傍晚开始, 岚山起雾了。他们本应该预料到的,但路上耽搁了些时间, 白雾飘起时再下山,已经有些来不及了。 可以说是万幸吧,山腰处有一家小型旅馆,看模样存在的时间已经有些久了。 “铃木猫旅馆……会有猫吗?”野梅正说着旅馆这奇怪的名字呢,一只腹部白绒绒的狸花猫从室内走出,在门口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野梅蹲下身去, 狸花猫脖颈上的铭牌用墨水写着“铃木猫儿”的名字。他伸出手朝小猫招了招,之前在五条家遇到过的没有指甲的小白猫十分亲昵地凑了上来,可是铃木猫儿只是懒懒地看了他一眼,灵活地跳上了一旁的平台,顺着爬上了矮矮的屋顶。 “欢迎光临——”一位条纹和服的老妇人代替猫儿出现在了大门口, 她浅浅屈身,“请问是要住店吗?” 虽然离山脚只剩下一半的路程了, 但无法保证白雾离会不会有危险的东西。岚山以前有过熊的传闻,他们又不能随意伤害野生动物。 “有大房间吗?”悟问。 老妇人道:“价格是三千元。” 说是大房间,其实也只有十个平方,榻榻米上铺着几床被褥枕头, 厕所间则隐藏在门口处的空间里。 “怎么说……”悟用舌头顶着腮帮子, “感觉有些亏啊。”但山中的居所本来就不多, 现在也没他们挑剔的份了。 “明早山雾消失了就赶紧离开吧。”杰打量着房间内的装饰,墙壁上挂着一只有些年头的长耳兔玩偶, 还有一副日式海波画。杰拉开了画像,藏在画框后的墙壁上竟然有一条深刻的血痕,红褐色的血迹已经渗进了墙壁中根本无法清除,所以。才用画遮住了这部分。 悟丢掉外套和鞋子, 大喇喇地躺在了蓝花绣面的被褥上,“不知道会不会有螨虫啊。”要知道被这种虫子缠上的话,伤口可不是一两天就能愈合的。 野梅嗅了嗅被子的味道,“应该不会吧。”应该和不会,本来就是有些矛盾的词。但依他的生活经验来说,差不多。 只有一间窄小的卫生间,他们三人只能轮流前去洗漱。 卫生间里响起唰唰的水声时,老妇人送了简单的餐点上来。杰翻看着盖子下的晚餐,味增汤看起来像是刚刚煮的,还散发着一种新加调料的香气。这时候,桌子上一样银闪闪的事物吸引了他的注意。 “啊,项链。”他记得这是野梅的。 悟抓过了这条用细绳串起来的项链,随意□□着属于秀介的那枚素戒。戒指的尺寸和他的手指有些不合,恐怕再发育一些就戴不上这枚戒指了。 杰重新盖上了餐点的盖子,问:“你们确定关系了吗?”说实话,这问题问得有些揶揄之意,无论怎么看答案都是否定的。悟抓过手旁的茶杯往那一丢——杰稳稳地放在了右手边,“你生气了吗?”这也是玩笑话。 他们之间的氛围总是轻松的,好像永远不会有猜忌与忧虑。悟将戒指放回原处后又在身后的榻榻米上翻了个身,撑着头半躺在上头,“算不上,你说我能在二十岁之前成功吗?” 杰依旧笑眯眯地,“加油哦。” 卫生间里的水声停了。 因为山里缺少网络,连不上网的手机就此成为了三块废铁。入夜后,他们便打算早早睡觉算了。 旅馆的窗户掩开一条缝隙,外世界的虫鸣声嗡啊嗡啊地有规律地叫唤着,形成了一个特殊的韵调。 野梅昏昏沉沉,吃了药后的半小时马上就想睡了。他有听到其他人在说些乱七八糟的,什么话题都有,还包括如何更加高效地利用咒力这样的学校课题。 隐约之间,野梅听见两人说起山中的咒灵。 “恐怕是迷失在岚山的登山客吧,怨念的集合体也被困在这座山里。”窗户外的登山客漫无目的地游荡着,竹竿似又高又细的身体上挂着扭曲的食物与装备,它的目的就是走出岚山。 “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咒灵呢。”悟用修剪得平整的指甲轻轻梳理着野梅的黑发,“怪物也是。” 这是一个适合谈起怪物的场合。 野梅闭着双眼,眼珠沉沉地躺在眼眶中。 “小时候,大姐和我说,家里有一口特别的井。” 悟接上了话,“你房间后的那一口?” 野梅的声音缓缓地沿着时间线前进着,他的记忆开始回溯,“井里栖息着名为「福之神」的神,它一定存在了很久很久……久到大家都忘记了它的存在。” 曾经,知晓福之神存在的人们,为了达成自己的心愿,贪婪地向福之神献上了纯洁的少女。也许福之神并不需要祭品,它只是安静地存在于那个地方,直到拥有贪欲的人发现了他。 “虽然我不想评价那些人,不过有时候,人是无法预见未来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的。”杰也无法在当下肯定,未来的自己是否会变成野梅故事中那样的角色。 悟说:“泡沫经济后的世代,向虚无祈求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他只是刚好生在了富裕的家庭中,又恰好拥有这份非凡的能力。 “我也想许愿,”野梅交叉着双手的手指,“但是……很难实现……” 呼唤福之神是不会有结果的。 野梅必须向「加茂野梅」许愿才行,可他是无法从自身夺走什么作为还愿的代价的。倘若有谁从他这里带走福之神的话,那么野梅就能毫无芥蒂地许愿了。 快来吧。 快来。 只在等待你。 从岚山回来返校的那一天,请了事假回老家的班长回来了。班长桐生刚到,同学们就自发迎了上去,看得出来他在班级中相当的有声誉。和同学们打了圈招呼后,班长便落座在野梅的前排。 “嗨,好久不见了。”他熟稔地打着招呼,又自顾自地说:“老师给我发了学生清单,我一开始就发现你了。”桐生笑眯眯的,清爽的模样,高挑的个子,能从别人口中听到的都是关于此人的称赞。 夏油同学的国中同学,也是曾经请自己吃过东西的人,野梅一开始只知道对方叫做“桐生”。“琉也”这个名字,是对方开始自我介绍时才联系起来的。 “好巧,”野梅生疏地回应道。桐生给他的印象就是喜欢自说自话的男生,所以他只是简短地回答道。 为了加深印象,桐生说起了去年才分别的国中同学,“杰那小子竟然去了一间听都没听过的学校,如果他和我一块儿来鹿莲的话,我们就能碰上了。” 野梅却说:“我们昨天去爬山了。” 桐生问了声,“什么?”他好像没听清。 野梅只好重复了一遍,“昨天,我和夏油同学,还有我朋友一起去爬山了。” 桐生仍然微笑着,虽然夏油同学也总是笑盈盈的,但他总是给人一种假面般的错觉。 第79章 “他这个人也太坏了,竟然这都不告诉我。” 野梅想不通有什么要告诉桐生的必要。他也学着对方的模样笑了一下,笑一下就算了。 副班长北岛瑞树开始和桐生交接他缺席这段时间的事务,照常、守旧。 “还有那件事——”北岛严肃地看向桐生,“老师说等你回来再定夺,名单的话已经处理好了。” “我了解了,我会处理的。”桐生瞥了眼正趴在桌案上写字的野梅,又收回了视线。 桐生回来之后,班级里的重要事务都重新交回他的手里,就连每天清晨的祷告也是。 鹿莲高中是由曾经的「极乐净世」教派资助开展的学校,老师中也包含教会成员。清晨天蒙蒙时,所有的学生们都出现在了大礼堂内。 所有年级共计1138名学生均聆听着今日的教导,默默在心中祷告着。 野梅合起双掌,虔诚地向教会的“女神”祈祷着。 老师在台上说:“要想见识到真正的美丽,就必然要经历苦难。别害怕,这并非是一种折磨,而是我们每个人的必经之路。” 祷告长达四十分钟,四十分钟后所有学生有序回到自己的班级。老师们仍未离开,他们正在和教会派来的老师沟通交流着什么。 一年级的班导山梨说:“我们这的五个班级已经选定了。” 三年级的主任饭野说:“我们早就决定了,我也已经和学生们沟通过了。” 二年级的负责人则说:这一周我会给出答案的。 放课后,野梅发现桐生在门口等他。 “你家住在哪儿呢?我让司机送你回去吧。” 桐生是坐私家车过来的,一辆白色的丰田皇冠等在校门口。 野梅当即就拒绝了,“谢谢你,但是我坐公交车回去。” 叮咚。来讯息了。 「小心台风哦[汗]」 台风白鲸即将登陆日本,天空隐隐发黑,估计正式登陆就这两天的时间。 要下雨了。 野梅匆匆跑上公交,他只能期待自己到家之前这阵雨不会打在他身上。 可现实总是与想象背道而驰,这骨感的现实让他变得湿淋淋的。刚进大门,野梅就已然成为了落汤鸡。 朗尼关上了大门,但它并没有离开,而是顺着树爬上了干头。在不远处,一辆白色的轿车正停在空落的道路一旁,车窗被摇下,露出一张年轻英挺的面目来。 微笑刺绣从内被打开了,一排排尖锐的、足以撕碎人体的牙齿嘎吱嘎吱地摩擦着,发出刺耳的响声来。看门犬关注着这个正在窥视的外来之徒,只有他能,只有它可以,因为它是这个家中唯一的保护神。 第73章 放课路上总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家伙。 上一次是班长, 这一次则是莲见同学。他这次能够顺利地走路了,只是裤腿里空荡荡的, 看着有些可怜。 “你不参加社团活动吗?”野梅问。野梅在新学校并没有选择参与社团,这儿的氛围有些严肃,他不是很喜欢。 莲见的眼眶微微睁大着,他并没有答应野梅的寒暄,只是不停地道歉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捂着脸,变得瘦削的脸上被不安填满了。 不久之前, 回到了校园的莲见受到了其他许久未见的同学们的关怀。明明之前自己只是个边缘人,却一下子成为了大家口中的好朋友,无论以前有没有讲过话的家伙都前来慰问他。 其中有人用带着恶意的声调问他:“莲见,莲见,你真的被加茂推下去了吗?” “他那家伙, 真是人不可貌相。” 曾经饰演过罗密欧的桥本则冷冷地笑了,他什么都没说, 却仿佛什么都说了。 莲见面含怒气,阴沉沉地盯着桥本。对方本还算俊秀的面容在他眼中扭曲成了长满脓包的□□,盯着对方那得意而翘起的唇角,绝对, 这种家伙绝对不可能是罗密欧!罗密欧是会带着朱丽叶逃离城堡、摆脱孤独的“王子”, 而不是会露出这种表情的丑恶之人。 等到老师拉扯着他的手臂从地面上离开, 莲见才发现自己正在用一只玻璃直饮杯猛砸桥本的脸。对方的鼻头里流出了浓浓的鲜血,玻璃碎片刺伤了他高耸的眉骨。 是加茂同学将自己从天台上推下来了。同学们都如是说道。 就连父母也在向对方追责。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是我自己踩空掉下去的!”莲见那时候绝对是看见了幻觉,在之前的国中遭到其他校霸们霸凌的时候,他偶尔也会产生一些虚幻的景象,这是在高压环境下自我形成的一种情景, 所以他才离开了原来的直升学校。 莲见和父母吵架了,他无法想象,加茂同学背负上这无端的恶名的模样。明明遇见的时候他什么都没说,好像什么也不在乎的模样。如果是莲见遇到了这种事情,他一定会绝望到自杀的。 “就算我不了解那个男生,我还不了解你吗!”妈妈拍着胸脯肯定地说:“你是我儿子,你压根就不敢走到那么高的地方去!” 莲见辩驳道:“不是的,不是!” 他们之间的争吵是没有意义的,莲见跌跌撞撞地跑上了路。他得跟加茂同学解释才行,他不能——不能—— “哦,这样。”想要解释的莲见却听见加茂同学不咸不淡地说。他低头看了眼时间,“抱歉,我得赶公交去了,否则下一班次得在四十分钟后了。” 莲见忙乱地跟上野梅的快步,“你不生气吗?所有人都说是你把我推下去了!他们惺惺作态的表情只让我觉得恶心。” 面对莲见悲哀的控诉,野梅的声调依然平平,仿佛是在述说今天的天气如何。 “反正过去了不是么?” “我、我对不起,”莲见结结巴巴地说,“怎么能呢,怎么可以呢?”比起想要道歉的想法,更多的是一种无法忽视的压力。 一边走着,野梅一边说:“因为已经在学校那边和解了,所以也没什么事。” 莲见呗困在自我厌弃的漩涡中了,野梅表现得越不在意,他就越是痛苦,痛苦到甚至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 “对……对我来说,你太完美了,而、而我,我成为了你的污点。” 野梅的眼神轻轻地落在莲见的脸上,“世界上不可能存在真正完美的人。”可哪怕这么说了,莲见依然哭丧着脸,他已经为自己贴上了污点的标签,这种想法像刀刻的伤痕一样无法愈合。 从一开始,无论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行为,这种种叠加在一起,制造出一个仅有莲见会踏入的陷阱。他认定的内容很难被根除,哪怕是当事人的说辞。 “没关系。”与失落的莲见相比,野梅身上地那份平静更加令他感到绝望。两人之间强烈的反差感让莲见愈发相信,对方是为了不让自己为难才这么说的。世界上一定存在完美的人,就像小说、剧本、影视作品里那样的角色。 在家庭和学校的双重压力之下,莲见的情绪日发地变得紧张。他一脸茫然地走在放学路上,道路上人来人往,多的是和他一样穿着校服的男女学生。 讨厌。 好讨厌。 一听到那些轻浮的笑声、作弄似的话语,莲见的心便在峡谷里垂得更加低。这些人一点都不完美,充满了肉眼可见的各种缺点,只能依稀看见少许的闪光。 莲见在不知不觉中走向偏执,这与他原来的性格也有着不可分离的联系。这时候,教会的姐妹开导了他。 “野梅——那孩子从小就心地善良,”香织姐妹拍了拍莲见瘦弱的肩膀,“为了让其他人感到幸福,他总是在压抑自己的内心。” 莲见默默啜泣着,这样一来,他岂不是成为了加害者? 香织姐妹像妈妈那样将他的头抱在怀中,温暖的呼吸拂在他的发顶上。 “没事的,不用太担心了。野梅他不会责怪你的。” “遵循本教的教义,在人生旅途中所经历的一切折磨,都只不过是铺就天国之路的台阶罢了。” “天国?”莲见颤抖地问道。 “没错,就是天国。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经历七情六欲八苦,你知道吗吗,越水,传闻中的天仙正是摒弃了所有六欲的人类,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能成就完美的话,就能够成为仙人那样的存在。” “天仙们居住的蓬莱岛,就是我们向往的天国。” “真的做得到吗?”莲见用手指抹着滚烫的眼泪,他很难迅速接受这样的说法。但现在的他正处于最为脆弱的时候,一切都有机可乘。 “当然了,而且马上,我们马上就能见证这个瞬间。”香织姐妹抚过他的脸颊,与妈妈截然不同的高雅气质让人下意识地臣服,“所以别害怕,让你感到痛苦的生活根本就不足为惧,有时候,这是必不可少的。” 好不容易整理好自己的情绪,莲见擦了擦眼睛,却见上门来拜访的香织姐妹打开了手提电脑。 第80章 “这是教会的网页吗?”看着网页上朴素的「万世极乐教」的素体名讳,莲见红肿的眼睛向前靠了靠。 “是呦,最近伊藤教主还建立了一个新的网站,教众们可以在上面写上自己的愿望,也许有一天会实现哦。线下也有手写的纸本,不过现在网络发展很迅速,一些年轻的教众也会上网浏览相关内容。” “愿望……” 香织姐妹按下鼠标键,主页面跳转至一个漆黑的网页。黑色的背景中矗立着用寥寥几笔勾勒的日冠女神,宛如圣母玛利亚一般垂着头,双手向外展开,仿佛是在拥抱着什么。 待香织姐妹离去之后,莲见试探性地登录了这个黑色的网页。黑暗中的女神明明闭着双眼,他却感觉对方好似看着自己。他阅读着下方的注意事项,如要许下心愿的话,就必须写上前缀。 卑弥呼啊卑弥呼,请你实现我的愿望。 怀抱着真挚的心愿,莲见请求着,不停请求着,直到对方回应自己的那一个瞬间。 …… …… 井下同学对北岛瑞树说:“小瑞树,你有听说过黑色通信吗?” “只要登录某个教会的网址,就能够进入一个黑色的网站。在输入框里写下自己的愿望——无论是什么,藏在网站里的电子神就会为你实现愿望哦。” “电子神?”北岛的嘴角露出了两个小小的梨涡,“你还信这回事啊。”也许是最近的学习太累了,北岛一瞬间甚至想不起来眼前的同学叫什么名字,但对方校服上的铭牌让她恢复了这消失的记忆,对方是自己的同班同学,井下白子。 “很好玩呀,”井下同学摇着北岛的手臂,“来嘛来嘛,陪我玩一下,就一下。” 拗不过井下同学,北岛只好在课间时分登录了井下所说的那个教会网址,里面果然有一个黑色的网站。 “只要写上愿望就可以了吗?” 井下说:“不能这么草率啦!一定要呼唤电子神的名字哦。” 北岛无奈地笑笑,“名字?名字是叫——”她还没在网页上找到相关的姓名,井下就帮助她在输入框内打上了一个不知道写作什么的……英文?还是什么? “yume,只要呼唤「yume」的名字就好了。” 北岛想了想最近的不顺畅之处,果然,如果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的话,毫无疑问就是—— “yume,请让坂本师明天不要来学校上课了。” “坂本老师确实有够讨厌的。”井下认同道。 北岛很快就将黑色通信的事情忘在了脑后,第二天的数学课上,前来教学的却不是坂本老师。 代课的女老师简单地对大家说:“坂本老师今早出了车祸,这几天就由我来上数学。昨天发的内容大家都预习了吗?来,桐生,北岛,你们来解一下这道题。” 北岛满腹狐疑。 真的只是一个巧合吗? 咦……北岛瑞树忽然想到了什么。走上讲台后,她望了望正襟危坐的同班同学们。 奇怪,她们班压根就没有叫井下白子的女生啊。 离开了二年级(3)班的“井下白子”又出现在别的班级,再一次轻而易举地融入其中。 “小红叶,你听说过黑色通信吗?” 第74章 “小莉亚, 你有听说过黑色通信吗?” 名为黑色通信的网站在鹿莲高中的学生群体中流行起来,暑假前夕, 三名分别叫做广川赖子、飞鸟结子、黑木崖的学生相约自杀,从数十米高的楼顶一跃而下。 “下周就要期末考试了,希望大家好好复习,成绩退步太多的同学要注意了。”二年级(3)班的班主任栗木推了推即将滑落下鼻梁的眼镜,“大家一定要好好阅读下发的资料,另外, 大仓同学,加茂同学,今天放学后来礼堂一趟,了解了吗?” 虽然不知道班主任要做些什么,但野梅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被一道点名的大仓同学也默默点头, 长长的棕发几乎要遮住大半的眼睛。 大仓同学的全名叫做大仓诸叶,和野梅一样, 在班级里人缘缺失,几乎是半个边缘人。如果不是老师在众人面前这么一提,野梅恐怕也分不清哪位是大仓同学。 栗木老师究竟要交代他们什么内容呢?野梅回忆了下自己的学习成绩,应当是没什么问题, 还是鸡鸣中学的那件事吗?不应该, 已经解决了才对。但是为什么要将地点选在礼堂呢? 桐生似乎对这件事情有所了解, “你今年才转来鹿莲,恐怕不清楚这回事。” “什么事啊。”既然啊桐生抛出了枝条, 野梅便顺势爬上。 “你知道我们学校是由「万世极乐教」赞助的吧。” 野梅当然知道这回事。每天清晨的祈祷都是由教会成员作主持的,这一周恰好轮到他所认识的鲤川耕一郎先生。 从鸡鸣退学之后,教主书写了介绍信,野梅才进入了这所中学。 “嗯——”野梅希望他能快些说完, 不要再卖关子了。他的聊天群组里还承载着大量未知的信息,光是点开主页面就会看见上百条未读信息。 悟上了二年级后就有了低年级的学弟,他成天在那炫耀自己作为前辈的资历如何如何,还把沉稳的学弟们也拉入了群组之中。 依野梅看,这群组不如改名为高中吃喝玩乐组,他们好像经常在做外勤的“作业”。 “很可怕吗?”针对于存在老师和学生这一组合的未知内容,大多可以用“可怕”去预测吧。 “对某些人来说是这样吧。”桐生露出了过分明显的担忧,他低下头,声音轻到只有野梅一个人能听见,“到化学教室来,这儿说话不方便。” 神神秘秘的桐生从内锁上了化学教室,老师们严禁随意进入的化学教室,他手上竟然有单独的钥匙,看来化学老师真的很信任他。 “要说什么呢?”野梅扫视着周围的瓶瓶罐罐,上锁的保险柜里摆放着硫酸及其它化学药品。 桐生靠在一旁的实验台,眉毛微微下垂,“你是转学生,所以不清楚我们这的情况。我们的校长是教会的狂热支持者,那个教派有一个特别的仪式,那就是「献身」。” 听着桐生在自己面前滔滔不绝地讲解着不会有人比自己更了解的「万世极乐教」,野梅只是礼貌地微笑着。 桐生琉也止不住傲慢地告诉野梅:“我可以让你摆脱这项仪式。” “很可怕吗?”野梅重复了先前说过的话。他望着实验台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玻璃器皿,大概了解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主持仪式的人会是谁呢?会是他认识的家伙吗?伊藤教主此时应该正在计数吧,距离他的目标只差少许了。 见到野梅这不以为意的模样,桐生的脸色冷下来了,“我可不是在跟你开玩笑哦,因为我俩认识我才想着帮你的。” 野梅依然看着周边的东西,量杯看起来好脆弱,采集的器皿质量是不是太差了呢…… “谢谢,那我走了哦。” 桐生抓住了他的胳膊,“你有够笨的,是你还没了解情况,「献身」指的是将自己的身体乃至灵魂都献给教会的仪式,可不是祈祷那么简单的东西。” 桐生说得越严肃,野梅越能从他的表情里查找出窃笑般的狡猾,他问:“人选是怎么选的呢?”虽然每天早上都要进行四十分钟的祈祷,可有多少人会真心实意地信奉无名之神呢?既不是统帅神明的天照,也不是掌管丰饶的御馔津,更不是学生们信仰的学问之神菅原道真。 「卑弥呼」这一个体上携带着感染的模因,越是靠近它,越是了解它,人们就越会对它着迷。伊藤教主通过在出版的文学作品里不停地强化「卑弥呼」的形象,头戴金冠、身着红裙,慈悲救世的女神形象开始慢慢固定在人心之中。可鹿莲高中毕竟是一所公立学校,虽然有着教会的赞助,但大部分资金仍来源于当地政府。 虽说伊藤教主的作品出版次数超过百万,可重复群体太多了,并不是所有的学生都乐意看这类作品的,他们只能通过每日的晨会祈祷来强化教内信条。 真辛苦啊。 桐生微妙地卡住了话头,他摸了摸自己的食指,“谁知道,是栗木老师做的抉择。老师很信任我,如果是我提出异议的话,他一定会听的。” 野梅向前走了两步,轻飘飘地问:“真的是栗木老师选的吗?” 桐生没有说话。 放课内的礼堂内,一共聚集了三男三女,分别是一年级的村木雨、觉之内宏太郎,二年级的大仓诸叶、加茂野梅,三年级的下川樱子、冰室松元。 野梅在他们身上发现了一个相似点,那就是“沉默”。个性孤僻,不喜欢和老师同学建立亲密的联系,少与他人往来。 就像他一样。 身披白袍的教会成员和三位老师告好。 “可以开始了吗?”一年级的山梨老师问。 教会成员鲤川耕太郎笑着说:“我看到了认识的人。”他主动来和野梅打招呼了,态度谦逊而温和。 第81章 野梅只问一个问题。 “还差多少人?” 鲤川合掌回应道:“今天结束之后,还有九十八人。” 数量比想象中的更多。暑假马上就要到来了,野梅有计划性地想要去白川那拜访一段时间。 看着眼前的男生毫无波动的眼神,鲤川不紧不慢地说:“次月的第二个星期天,请远离上井田车站。” 野梅将要搭乘前往仙台的电车则在上井田车站的对面,日高田车站。不仅人流量稀少,而且车次频率也很低,恐怕再过不久就要拆卸改装成别的站点了吧。 野梅从礼堂的侧门离开了。 第二天,桐生琉也与大仓诸叶办理了转学手续,他们再也没有出现在大家的面前。 虽然发生了人气学生突然转学的事件,但如期而至的暑假却让大家放弃了去深究这件事的内因。「献身」仪式仅在老师信任的几名学生内传播,二年级(3)班的知情人除桐生琉也外便是副班长北岛瑞树。 “桐生同学去哪里了?”放学后,北岛堵住了野梅,不让他从大门口出去。她漆黑色的书包鼓鼓囊囊的,里面装满了复习用的课本和学习资料。 野梅心平气和,“也许是天国?”他脸上诚恳的表情几乎带着一种美丽的微光,他本身就是一名宗教中毒者,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着天国与地狱,也相信着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全知全能的神与怪物。“对,没错,班长他一定是去了天国。” 野梅向北岛同学伸出了手,“别害怕,这一点也不恐怖。” 下午的阳光透过玻璃所折射出的线条恰好落在野梅的脸上,北岛被那罕见的款款所迷惑了。“天国?但是,桐生同学他——” 野梅的身体里发出了端庄宏严的声音,那个声音一个劲地告诉北岛:什么事都没有,一切都不需要在意,受苦受难只是成就自我的必经之路。 北岛瑞树的双手被一双有些冰凉的手握住了,那阵寒意涌入她的心扉,很快就将她的心脏冻得失去了知觉。她曾向「yume」祈祷,神秘的井下白子同学在人群中宣扬着名为「yume」的、能够实现愿望的虚造神,每一个向「yume」许愿的人都是向祂献身之人。 就这样,她逐渐遗忘了桐生琉也。 …… …… “如果我出生在别的家庭就好了。”抚摸着膝盖上那雪白的短发,野梅喃喃道。不是咒术家庭,而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平凡家庭。 “虽然那样也挺好的,不过这样我岂不是遇不到你。”悟合着眼睛休憩,他的术式并没有解除,而是覆盖着周围。东京的天空近来布满瘴气,恐怕有什么大物要降临了。而为这怪形打头阵的,是一些细小的妖物。 阴阳师们在当今的社会式微,但他们与神官们仍然有着紧密的联系。阴阳师与咒术师们各司其职,只为保护不谙世事的平凡人类。 野梅说:“那样也没问题,反正你一定会幸福的。” 他颈间的项链被抓了一把,野梅不住地弯下腰去,与悟的蓝眼睛交换着目光。他知道自己又说了讨人厌的话了,下意识地瑟缩了下。野梅明明知道悟并不会做什么,对方总是在体谅自己的心情,问题在于他本身是个刻薄的家伙,总是以最坏的打算去揣测其他人的内心。 就像「卑弥呼」的模因在污染其他人一样,他身上的邪恶也在引人堕落。 一直以来,野梅和羂索都没能在思想与灵魂的问题上得到统一。 思想和灵魂可以被看作一样东西吗?在羂索看来,头脑就是灵魂,通过头脑衍生出来的思想自然就是灵魂的一部分。可对于野梅来说,他的思想和灵魂之间却存在着一道沟壑。 「卑弥呼」寄生在他的身体、灵魂之中,像菟丝子一样缠绕着他不停生长,在生长的过程中又残忍地绞杀其它物质。先天在精神上存在缺陷的野梅,无法与「卑弥呼」完全同步。 「卑弥呼」是冷酷的机械,一直以来它都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自己的愿望。教众们信奉着它,不顾它本身的意愿不停地阐述着自己的想法,就像福之神那样。它不停地融合外物,不知疲倦,永不停歇。它有时死去,有时又在信徒的信仰中换代重生。 它可以不是卑弥呼,可以不是天道公主,也可以不是玉菜姬、八重命、万圣万乐姬……这些人为赋予它的名字,不过是虚伪的假名。 但相信的人多了,这名字就成为了真实。 可野梅有很多愿望。 想要拥有健康的身体。 想要拥有富裕的家庭。 想要和某个带给自己快乐的人在一起。 想要回到曾经还算是幸福的生活中去。 他贪婪地向福之神许愿,可福之神已经被卑弥呼所吞噬,他只是女神的载体,可在某种意义上,他又等同于女神的存在。 伊藤教主为了实现「卑弥呼」的换代,正在孜孜不倦地努力着。向「卑弥呼」献上一千二百人,属于野梅的生活就结束了。可如果向「加茂野梅」献上一千二百人又如何呢? 「加茂野梅」不也是「卑弥呼」吗? 名称上的诡计甚至能骗过神鬼。 从遥远的世代开始,名字就是世界上最短的咒。 《卑弥呼的房间》第211页:如果你先入为主,将永远无法窥见神的全貌。 五条悟弹了弹他的额头,这微疼唤醒了野梅。他眨了眨眼睛,面对着近在咫尺的年轻英俊的脸蛋,他寒冷的心里涌入一丝幸福。 如果爸爸妈妈还活着的话,他们之间兴许还有可能。 家世,身份,这无法逾越的鸿沟,让他意识到自己需要的东西还有很多。 他还得从别人那夺走更多,直至自己的心灵与身体彻底完整为止会。 悟早已习惯了野梅这样不停地发呆、发呆、发呆,他偶尔会想,真是傻得可怜。但他身边的聪明人太多了,有一个傻瓜也是均衡之计。世界总是平衡的,在给予你强大的力量时,总是悄悄地剥夺你的幸福。 “这个月有什么打算?和我们去旅游呗。” “还有夏油同学吗?”野梅对对方很有好感。他喜欢温柔的人,就像父亲、医师那样的人。但是父亲欺骗了他,医师也欺骗了他,一个人一辈子只能被同样的人欺骗三次。 但是夏油同学不一样,他和自己之间没有任何的利害关系,不需要从自己身上夺走什么。 “杰可是人形百科。”悟强调道,“我们决定去北海道,听说北海道那有假想咒灵雪女,怎么说也要把它拿到手吧。” 夏油杰就像是召唤师,但召唤的前提必须得收复那些咒灵。 “北海道啊……”野梅唯一能够想到与北海道相关的内容,就是北海道奶油与白巧克力,甜品店里每每都这么大力宣传。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暂且定在七月二十号,我查过了,你那以后就没计划了。学习都这么累了!绝对得劳逸结合才行。” 野梅反应过来了,“你看我计划表了。” 悟挪开了眼珠,这心虚的模样做实了野梅的这一说法。 “你跟白川打过电话了吗?记得预约拜访时间哦。” 野梅打算在这周末搭乘电车前往若菜镇,他还想看看小宝宝如今长成什么模样了。 被悟这么扯开了话题之后,野梅那可怜的注意力果然立刻就被转移了。 “先前说过一次,我再联系一下他好了。” 当野梅想要取手机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口袋被悟压在身下。 “可以起来了吗?” 他们并不是在家里,而是在附近一个人流量不多的公园。公园铁椅几乎被捂热了,细细的缝隙夹得有些肉疼。 悟哼了声,不情不愿地爬起来了。他随口问道:“我们这样算在约会吗?” 小指上的红线是无法被看见的,但隐约有被束缚的感觉。 野梅犹豫着,他的心态还是同先前一样,但已经不再是一块厚重的坚冰了。 如果说以往的生活像是踩在千里水面的浮冰之上,现在就是站在大王莲上。听说有的人一辈子都生活在湖泊之上,野梅也许就是那样的人。 悟拢了拢散开的短袖衬衫,相当自然地贴了贴野梅的脸颊。 他想,从某个角度看的话,很像是一个贴面吻。 野梅闭上了一侧的眼睛,仅仅一秒,有些不适应地呼吸着。但他没有躲开,也没有反对什么,眼睛睁得很大很大,一副有些害羞的模样。 一双黑棕色的眼睛记录下了这一切。 那与他心目中的形象完全不匹配的模样,一种浑浊的光芒正在污染对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柔和的光辉。 脏…… 太肮脏了。他在心中发出怒吼! 第75章 20:11a.m., 日高田车站。 野梅正在等电车。 他遥望着身前远方的墙壁,仅隔着一条街道距离的下井田车站, 今天究竟会发生什么呢? 第82章 就像谈论一场飘摇的夏日风雨一般,他参考着以往教主大人的各项举措。集体自杀?应该差不了多少。 「卑弥呼」是携带有传染性的致命模因,一但深入接触,就会被紧紧缠绕。 向女神献上一切吧。 哪怕抛弃自己的生命与灵魂。 手机叮叮地想起来了,野梅低头一看:「白川:路上要小心。」 野梅回了声“嗯嗯”。 白川又说:你的朋友应当很可靠,北海道之旅玩得开心的话记得po照片给我。下次早点出门, 晚上不安全。 「野梅:嗯嗯。想看小宝宝的照片。」 过了一分钟,虎杖白川发送了一张侄子的照片。悠仁正在爬爬垫上挣扎着,短短的手脚朝天挥舞着。 「野梅:可爱www」 野梅转头将照片发给了悟。 「野梅:一岁的小孩子[图片.jpg]」 这行文字上方,最后一条消息则停留在上午十一点。 11:11a.m. 「野梅:我到了[附若菜站站台]」 「悟:ok~」 在野梅发送了悠仁的照片后,过了会儿, 悟回复了一张他和杰在游乐园的图片。 「悟:夜景下的超级无敌绝望恐怖摇篮[指路东京木场乐园~欢迎来到另类的童话世界~]」 「野梅:[海豹鼓掌.jpg]」 「野梅:乡下网络不好,消息可能回复不及时tt」 「悟:不至于吧——难不成这是上午发送的消息?」 「悟:hello?」 「悟:不用太担心悟了, 我会看着他的ajxkoapwww」 看着消息后的一串乱码,野梅睁大了眼睛。 他笑了。 距离列车到站还有十分钟的时间,夜色像沉落的水藻一样覆盖在头顶的玻璃穹顶上。 今夜天空明朗,月光皎洁, 光吹万里。 野梅告诉悟, 他会在上午搭车电车到达若菜镇, 同时又告诉白川,他的日程和北海道之行撞在一块儿了, 只好下次再来做客了。 他是个谎话连篇的家伙,不需要面对面接触的电子网络让他肆无忌惮、若无其事地说下了谎言。 野梅已经准备好了。 他仰望着玻璃穹顶外的世界,璀璨的星光宁静地在天幕上流淌。 真美。就在他这么想着的同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阴影里传了出来。来者是野梅等待了许久的莲见同学。 “加茂……同学……”莲见越水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仿佛是技艺不精的雕刻师制作的泥偶,他走路的时候步态欠稳,像一只摇晃的幽灵。对方低着头,仿佛有些不好意思,“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望着那张消瘦的面庞,与一年前初次遇见时有了过于强烈的改变。莲见越水曾经有着鹿一样纯洁的眼神,现在却像是一只正在舔舐伤口的濒死的动物。 「野梅,你知道吗?这世界上有无数条路,但我们只需要走令自己幸福的道路就可以了。」 这时候,父母曾经说过的话又浮现在了野梅的耳边。 “我要去仙台,”野梅以比平时更加轻快的声音说,“去见我朋友。” 莲见走到了他身旁,浅棕色方格衬衣下的身体看起来瘦得可怜。 距离电车到达日高田站还有八分钟。 如此近的距离,莲见在野梅脸上发现了一条小小的伤疤。这存在了许久的小小伤疤,这一刻才被莲见越水所发现。 这只是一道小小的伤疤而已。 对于莲见来说,却像是另一个小克重的砝码。天平再也不平稳了,它不停地向自己这一端下降着。 “加茂同学,你也是万世极乐教的教众吧。”莲见的声音仍然有些哆哆嗦嗦,但并没有再次出现可疑的停顿。 野梅侧过脸,看着他。身后的黑暗将他的另外半张脸完全染成了黑色,这黑白分明的两个色彩,像是两个相邻又无法融入的世界。 “是。我知道哦,你也加入了万世极乐教。” 莲见困惑地看着他。 野梅不紧不慢地说:“我第一次来到教会的时候,它还不叫这个名字,那时候它还叫极乐净世。” “爸爸,妈妈,还有我,我们一直在那聆听神的教诲。” 莲见的迷茫变得更深了,只因为加茂同学的语调他从未听过。轻柔的、像毛绒绒扫过皮肤那一样的感觉,既不让人感到温柔,也不是会带来安宁的语气,反而让人觉得汗毛竖起,毛骨悚然。 在莲见心里,加茂同学一直是善于对待他的、温柔的人。可现在,对方那富有压迫性的语气正在使他变得混乱。 这世界上只有天人是完美的,就像月宫公主辉夜姬一样。天人无惧五衰,也不会像人类那样心生怨恨与憎恶。 莲见打心底知道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真实的神明存在的,可是备受欺凌的他捡到了加茂同学遗落的羽衣,他以为——他以为——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天人的话,那一定是加茂同学那样的人。 混乱的思绪牵拉着莲见脑内的思想,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场景究竟为何会出现。不对……不对!是他主动前来的! 像是对自己加油鼓劲了一般,莲见一鼓作气地问:“为什么你会知道?我从来没有在那里见过你。” 野梅的眼睛几乎发亮,他的容貌在黑暗中也闪闪发光。 “我什么都知道。” 这了如指掌的语气,若是别人说来,莲见只会觉得对方傲慢。世界太大了,每一刻,甚至是每一秒都在发生着令人意想不到的事件。可能是欢愉,也有可能是灾难。就像此时,仅有一条街道之远的下井田车站内,一群早就进入了车站的“乘客”们像是接到了一个同样的命令,他们整齐划一地背包里取出刀具——安检台在他们前方,是尚未经过的关卡。 在宽敞的等候室里,这些人莫名其妙地自杀了。 老鼠们顺着下水井奔跑着,小小的眼睛吸收容纳着地面上所发生的一切。流溢的鲜血顺着地面继续往地下流,这黑暗的深处也被染成了红花般的殷红。 野梅的双眼中有着池塘的涟漪,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什么都知道。” “你在哪里,做了什么,和谁在一起,我通通都知道。” 莲见心说,这不可能。休学在家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在默默祷告,香织姐妹偶尔会前来看望他们。 家附近没有任何可疑的人,邻居们的面容哪怕烧成灰他也无比清楚。 可野梅却说:“那个女人一直在你身边吧,她对你说了什么?你知道她想做什么吗?莲见同学,你今天来这里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女人?你在说谁?”莲见仍然不敢相信,这是否是一种可疑的欺诈呢?加茂同学那慑人的语气已经有些让他不安了,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胆怯的内心是不可能在短暂的时间里改变的,莲见越水压根无法应付强势的人。 “你不是亲切地呼唤她香织姐姐吗?”野梅轻柔地吐出了毒液,“亲爱的香织姐姐,她和你说了很多吧。” “说啊。” 野梅的眉眼舒展开来,纤细而优雅的五官看上去比平时更加美丽了,可他的态度咄咄逼人,非要让莲见一口气将所有的问题回答个干干净净。 莲见无法回答,他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在他心中蔑视着苦痛、独立于不停叫嚷的鸡群之中的加茂同学,却在此时撕掉了那层名为“完美”的面纱。他尖酸而刻薄,像只孔雀一样摆弄着自己得天独厚的美貌,这一切的一切都让莲见陷入了沉默。 眼前的这一幕就像是一场幻觉编织的梦境,幻觉……他又出现幻觉了。就和学校天台上的场景一下,那时候他明明就和加茂同学在摇摇欲坠的栏杆上,可下一秒却看见对方在廊檐下招呼他。 「到我这来。」 这也是幻梦的假象。莲见对自己说。他是一个习惯自娱自乐的孩子,在曾经的学校受到他人欺凌的时候,也是一个劲的将自己埋在文字的海洋当中。 莲见强忍着痛苦,“那又、又怎么样,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你自己的事情?”野梅夸张的音调听起来让人感觉很不舒服,“如果是你自己的事情,那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呢?一定是那女人跟你说了些什么吧,她教了你让我回心转意的方法?是要用言语,还是用行动?” 莲见连连否定,“不是!我来不是因为这种,这种原因!” 虚构的加茂同学冷下脸来,冷冰冰的面目上结满了会让人冻伤的冰霜。 “是吗?”充满了怀疑的声音,然后抛下了一个重磅炸弹。 “那一天在公园里,你在偷窥我吧。”他自以为是地笑了,在莲见什么都回答的当口展露了邪恶的面目。加茂野梅的嘴唇拉得很长,像莲见阅读过的文字中那些傲慢而冷血的动物。 就这样,践踏着他可怜的自尊心。 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窥视被揭露后,莲见心中出现的第一支情绪不是羞愧,而是愤怒。 第83章 如果他没有看见那一幕,就不会在今天找上门来。 如果他今天没有找上门来,就不会发现加茂同学的真面目。 如果他没有发现加茂同学的真面目,他现在就不会如此痛苦。 他一开始只是想问对方,真实的你究竟是何种模样。而现在,一切无需多言,「加茂野梅」这个个体从内到外被剖开了,皮囊遮掩着似是而非的内心,而莲见却被这样的假象欺骗了很久很久。 现如今,他的心灵发出了蒸汽般的悲鸣。 敏感的青春期触动着他的心弦,莲见越水无意识地扯动着自己的嘴唇。他的脸颊上浮现出一根麻线粗的青筋,他意识不到自己的双唇正在颤抖。 被加茂野梅这个个体身上散发出来的邪恶所侵染的莲见越水,他咬着牙,齿缝里流出一行粉红的血丝来。 他曾经在内心大胆地比划着。 加茂同学就是他的“罗密欧”。 将朱丽叶从高大的城堡里带走的罗密欧,带给她欢快与幸福的罗密欧,像泡泡一样碎了。 莲见曾经读过一本小说,其中的小插曲讲述的正是视自己的同学为罗密欧的女学生的故事。爱上了饰演罗密欧的朱丽叶,却发现自己的罗密欧与其她人纠缠着。朱丽叶开始憎恨不属于她的罗密欧,却在失去对方之后,陷入了更加纯粹的疯狂中。 爱与憎是一面镜子的正反面,就像彼岸花花不见叶,叶不见花,永远无法见到互相的另一面。 两行眼泪从莲见的眼眶里缓缓流出。 “我以为你会是我的罗密欧。”他声音轻轻,宛如一片在秋风中凌乱的落叶。 凝视着眼前那张陌生到几乎扭曲的脸,莲见听见自己的灵魂发出了怒音。 “罗密欧已经死了!他就在天国里!”说罢,他伸出手,将身旁的家伙推了下去。 瘦长的怪物沿着轨道减速前进着,远处的工作人员吹响口哨,扩音后的警戒语回荡在这个玻璃站台中。 “请日高田站的乘客做好准备!希望号列车进站中!” “请日高田站的乘客做好准备!希望号列车进站中!” 时速三百公里的电车哪怕减速后也无法立即刹停,在目睹一位站台旁的乘客跌入铁轨后,列车长紧急制停,可希望号还是从对方身上碾了过去。 呲噫——呜呜呜—— 全线制动的情况下,少量的候车乘客们开始关注这一条铁轨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看不到,高大的列车挡住了大部分视野,乘客的尸体有可能被卷入车轮中。 也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这不知缘由而跌入铁轨中的乘客,他并没有被这机械怪物碾得粉碎。他的身体恰好卡在了两枚齿轮中央的空隙中。 在呼叫站内的急救人员后,与附近具有抢救设施的医院有所合作的人员们匆匆前来。 “来得有够快的。”目睹了这一切的工作人员感慨起急救人员的动作之迅速。如果是以往的话,恐怕得十分钟吧,今天倒是在五分钟内到达现场了。 两名穿着蓝色工作衣、佩戴白色安全帽的急救人员小心翼翼地将伤者抬上了担架,白色毛线毯下对方的肢体肉眼可见地扭曲。 由于现场被保护起来,伤者被急救人员从电车下救出的那一瞬间就做好了相关的遮掩措施,大部分人都不清楚受伤乘客的现状如何,他们只知道这是一个年轻的男生。 他并没有死。 男生露在线毯外的头轻轻转向一侧。 莲见越水与那双裸-露的眼睛对上了眼神。那双透明红色虹膜下的黑石子又恢复了原有的平静与安稳,这是一双十分容易受伤的眼睛,纯真无邪,不属于任何一个傲慢而邪恶的人类。 莲见仿佛听到这双眼睛在说:到我这来。 他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工作人员还以为他是为朋友的受伤而伤心到了极点,用粗糙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 莲见越水哭得越来越大声,豆大的眼泪汩汩下落,几乎到了一种难看的模样。可他一点也不伤心,他流下的是喜悦的泪水。 香织姐妹说的对。 受难者会得到真正的救赎。 人世间所经历的一切苦难。都不过是洗净自身邪恶的磨刀石。唯有战胜这些没有具体形状的磨难,才能够前往“天人”的国度。 第76章 抢救车搭载着受伤的乘客绕进了一条小路。它并没有打开急闪灯, 而是安安静静地前进着。避开了城市的主路,向着有些偏僻的前基督教堂开去。 车上的急救人员悠哉悠哉的, 他解下了头套,一头乌黑的秀发从中解放出来。 成熟而优雅的面貌,额顶怪异的缝合线,来人正是“虎杖香织”。 “时间可能不太够。”香织对另外一名人员说。 对方同样脱下了急救人员的伪装,同样来自于「万世极乐教」,高贵善良的伊藤流水教主。 “只剩下五分钟了, 现在开始吧。” 香织看了看计时器,“一刻钟的时间实在是有些赶,那就现在开始吧,教主大人。” 露出在白色线毯外的头颅安静地看着他们当着自己的面打算开始实施一个残忍无情的计划,从死亡到完全复生, 这具身体需要一刻钟的时间。 羂索曾在死之屋内见识过加茂野梅的恢复能力,连带着他一起复活的时间为一刻钟。 一刻钟这短暂的时间会改变一切。 “香织”伸出手, 盖覆在野梅的眼睛上。 “哈哈,接下来可能有点疼。” …… …… 明治年间,作为加茂宪伦的羂索在进行惨无人道的活动时,还研究了许多可以作为文化遗产遗留下来的咒术。 除却四重结界外, 羂索还掌握着许多结界术。他的老朋友天元是这个国家首屈一指的结界术大师, 但它的结界是依凭自己本身的特质而展开的。 在作为加茂宪伦活动的那段时间里, 羂索也制定了以家传术式为根基的结界封印术。 其名为赤血封印。 加茂家的家传术式「赤血操术」,无论是作为攻击手段还是防御手段都有着其得到之处。继承了这一术式的加茂族人能在训练后操控自身体内的血液, 通过链接血液之间的成分来完成攻击或防守。 他们的血液拥有特别的生命力。 于是羂索做了一个研究。 如果将一名继承了赤血操术的成员的血液分散在不同的地方,再将最为重要的身体作为阵眼,是否能够形成坚固的结界呢? 常言道,要想打破咒术师设置的结界, 就必须控制住阵眼。阵眼一经受损,整个由咒力构成的结界就会分崩离析。可如果结界的外围也是一种阵法呢,那就意味着在打破阵眼的同时也得毁掉结界周围的联系,否则以赤血之间密不可分的联系,被困者是无法轻易逃离的。 但这一次,羂索在这一赤血封印术上作了些轻微的改动。他并不是要困住进入结界的人,而是要困住作为阵眼的当事人本身。 加茂野梅一旦死去就会在一刻钟内完成完美的复活,他不能死,也不能完全复生,为了骗过他体内的卑弥呼女神,羂索启用了「赤血封印·改」。 江户川区、足立区、练马区、世田谷区、品川区……羂索将当事人的肢体拆分之后,立刻送往以上区域。四肢与躯干被埋藏在东京市边缘有山无水之处,头颅则安置在城市中央——万世极乐教教会的所在地。 如果是普通的加茂族人单独情况下绝对无法制造如此大范围的结界,但女神带来了源源不断的力量,这数以万计的献身者在此刻成为了强大的基石。 “真是叫人羡慕。”羂索又说出了这样的话来。她跪坐在坚硬的地板上,坐落在教会下方的地下宫里弥漫着一种阴冷的气息。她也如其他成员那般披着洁白的长袍,这纯洁的白色与青黑的世界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她温柔地抚摸着野梅柔软的黑发,现如今短短的头发甚至无法握在手中。 “我不是和你说稍微剪掉一些吗,怎么只留下这么短的长度。” 羂索聊家常似地说着,东扯扯西扯扯,甚至还提到了自己用这具身体生下来的孩子。平日里就沉默寡言的野梅更是一声不吭,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只能看见眼前的一方区域,除此以外的角度全都无法视见。这都是因为他现在只剩下脖颈以上的部位,一颗空荡荡的头颅,连父母留下的戒指也消失不见了。 医师舒缓清澈的女声拂过他的发顶,野梅困倦地想要闭上眼睛。然而,香织却强制不让他入睡,这个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的家伙用柔软的双手捧着他的头颅,祂说:“我们可怜的野梅,你还有什么未完的愿望吗?教主大人一定会为你实现的。” 上一次的换代,伊藤流水遭到了加茂秀介的背刺,差点无声无息地死在了教会里。 这一次,他一经做好了严密的准备,他会作为第一千二百名信奉者作出献身,从而夺走附着于野梅体内的女神。 第84章 羂索当然在说谎。 他早就习惯说谎了。 伊藤教主既不会为野梅实现愿望,他也不可能成为第1200名献身者。 因为要实现换代的人是他才对。 教会统计在册的献身者已经到达了1199名,伊藤流水要挑选所谓的良辰吉日来实现他的愿景。 “距离祓禊之日还有三天,这就是你最后的时间了。” 伊藤流水决定行祓禊之礼,洗净自己的身体,以纯洁无瑕的躯体迎接他至高无上的女神。 野梅沉沉地望着香织。 “我的愿望……” 他有很多很多的愿望。 而唯一无法改变的,是从母亲身上带来的精神疾病的基因。 香织仍然笑着,哪怕过了八年之久,她还是如当初的医师一般令人着迷。 青黑色的地下殿堂中,除了香织的声音外,连任何一声噪音也不存在。 在寂静中弥漫的是名为孤独的哀嚎。 野梅呢喃出声。无论是这一次,还是上一次,他都问出了同样的话。 “那你会呆在我身边吗?” 作为医师时,对方说:我会的。 可作为虎杖香织时,她却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直到现在她一直在提防着加茂野梅。在死之屋中复活的代价,对方还没有拿走。 第77章 “妈妈, 雨下得好大。” 八岁的加茂野梅站在廊下,怀里抱着棕色的熊玩偶, 与他仅有十公分之隔的室外正哗啦啦地下着大雨。 这本来是一场典型的夏季暴雨,来也快去得也快,但在台风「白羊座」的加持下,雨势变得更加猛烈了,庭院里所有纤弱的植株都有可能在这场风雨中失去原有的性命。 野梅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他母亲——桔子小姐慢吞吞地弯下脊背, 在一旁坐下了。 桔子望着庭院里的小世界,因为割去了舌头,她无法发出任何的言语。她只是呆呆地看着被雨打落的正显凌乱的花草和池塘,野梅想了想后,有些扭捏地爬进了对方的怀里。 桔子的衣襟上散发着一种淡淡的熏香, 靠近之后,这种香气便变得愈发甜美了。 野梅在对方怀里调整了下坐姿, 他摆弄着熊玩偶软绵绵的手脚,像是对未来充满了突发的恐惧,野梅说:“妈妈,生病好痛苦。”他小小的脸上爬满了藤蔓般扭曲的表情, 强烈的幻听、幻视、被害妄想等, 他分不清白天与黑夜, 也分不清自己究竟存在于何种地方。 幻痛折磨着野梅的躯干,他又祈祷着说:“妈妈, 你能不能不要生病了。” 桔子低下头,堪称秀丽的黑发垂落在身前,像一阵漆黑的梦。 桔子的双唇中竟然发出了声音。 “好呀。” 棕色小熊玩偶的嘴唇变成了一个倒弯,它看上去像是微笑布朗尼的子品牌。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从远处逐渐靠近, 披着素色长跑的医师山野万松从外面带了口信过来。 “五条家的少爷过来了。” 野梅倏地一下从桔子的怀里爬起来了,“真的吗?现在?我要去。”他理了理母亲变得凌乱的衣裳,一点都不规矩地喊道:“妈妈,我走了。”他想了想,把怀里的小熊留在了桔子的身边。 野梅对他的玩偶交代道:“要在这里等我哦。” “等着我。” …… …… 万世极乐教下方的地宫中已经点起了灯火。出于对仪式的尊重,地下宫殿内并没有安装电路,使用的还是古老的烛火。 但这并不是普通的蜡烛,而是羂索的收藏之一,传闻中的人鱼油灯。传闻中,嗅取人鱼油香气之人,能够延年益寿。而吃下人鱼肉的人,则有机率长生不老。 羂索未在自己的人生中见过真正的人鱼,虽然有在安倍晴明的府上见过八百比丘尼,但对方的真身却只是个小女孩似的尼姑。她对自己的过去闭口不谈,没过几日就从世界上消失了。 奇异的香气在地宫内弥漫开来,整座宫殿里都萦绕着迷幻的气息。 香织跪坐在地面上,在她的身前摆放着一具塞满柴木的棺材。棺材内塞满了水仙与百合。棺材之中只盛放着一颗头颅,棺材前则有一男一女在守望。 香织说:“在痛苦中,人们总是用美梦来麻痹自己。但这就像是夹着毒药的糖果一样,迟早会尝到让人肝肠寸断的毒。” 像具僵尸一般站立在她的身旁的男人正是香织的丈夫,虎杖仁。 两日前,他被自己的妻子通知后前往东京。但迎接他的与欢愉没有任何的联系,当仁来到一直纠缠着香织的教会时,这个披着他妻子皮囊的怪物却向他展示了一具支离破碎的尸体。 “你得赶紧将这一块埋到八潮去。”怪物将一块光秃秃的躯干交给了他。这面露微笑、语气和仁的妻子一模一样的怪物,命令他赶紧将眼前的尸块送到品川区的八潮地区。 “速度要快,我的封印只有12个小时的期限。” 仁脸上的表情抽搐着,这宛如地狱般的场景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但那血淋淋的肢体被交到了他的手上,只是一瞬间,这还在流动的血液便顺着他的手掌不停下滑。 仁生硬地质问道:“到底……你到底想做什么?”妻子的笑颜不停地在他眼前闪现,可真正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残忍的杀人犯。 怪物总是微笑着,香织生前也很爱笑,可绝对不是这种模子里刻出来的、没有一丝一毫不同的的假笑。可现在,怪物却垂下了眉毛,它用同样带血的双手抓住了仁的手掌,拜托道:“仁,你得帮我啊。” “仁。” 无人的深夜,虎杖仁将这具躯干埋葬在了八潮水库旁的一座小山中。他跪在地上,泥土的潮意透过长裤爬上他的皮肤,激起了一阵密密麻麻的小疙瘩。 虎杖仁将一条挂着戒指的项链一起埋了进去。 一天之后,也便是现在,仁矛盾地听着“香织”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还不等他问些什么,对方又说:“不过,如果能在美梦中死去的话,那不也挺好的吗?” 仁眼神呆滞,他不知道推了多少下自己的眼镜,“你到底要做什么?”他知道,一切已经没办法回头了。在这个社会一旦杀人的话,迟早会被发现的。就算不去管悠仁的话,他也没办法放任“香织”一个人在这里。 香织的眼睛转了转,“就像是想要解释也有些困难,如果是爸爸在这里的话,恐怕能立马理解眼前的情况吧。” 羂索从一开始就盯上了仁的爸爸——虎杖倭助。虽然看起来只是个固执的老头,但他实际上却是千年前的诅咒之王两面宿傩双生兄弟的转世。 只可惜羂索找到他的时候倭助已经是个老头子了,他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仁。 倭助那老头,看起来对咒术界的事情一窍不通,实际上只是在隐藏自己。羂索想,如果是倭助在这里的话,恐怕无法像仁这样被他轻易骗过去吧。 有句话怎么说?痴情的男人最好骗,爱着香织的虎杖仁,会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对虎杖仁来说,“香织”尽在说些让人无法理解的话。无论是她现在所说的一切,还是对此一概不知的爷爷,都没有触及这件事情的本质。 杀人。 “你现在可是在杀人!” 杀人,分尸,参与邪-教的仪式。无论是哪一条听起来都如此渗人。 “我们走吧,离开东京!或者日本!” 羂索有些不耐烦了,虽然很好骗,但仁现在实在是有些烦人了。他最后一次耐着心思说:“没关系,因为他是个软弱无能、一个劲地想着逃避的孩子。” “我可是看着他长大的。” “亲爱的,不要再说话了,现在可是最关键的时刻,嘘——” 1199。 1200。 世界上最奇妙的数字竟然是1200。 手机叮叮地响了。但并不是她平时使用的浅蓝色爱立信,而是一支白色夏普。 明明把所有的东西都埋藏起来了,但羂索却留下了手机。他毫无顾忌地偷窥着别人的隐私,从相册到聊天记录。 “没有家人,只有两个三个朋友,只和一个人聊天,就算死了,恐怕也没人会来找你吧。”羂索浏览着最新的聊天讯息,头像是白猫、署名是「悟」的人发来了信息。 「悟:喂喂——在干什么——」 羂索:“是五条家的那个少爷吧。不对,现在应该称家主了。”他随手回了句“在果园帮忙”后,便开始正大光明地偷窥过往的记录。 羂索将仁当成了空气,自言自语、道:“他喜欢你?还是你喜欢他?”他知道野梅现在沉浸在人工制造的美梦之中,是听不见自己说话的,但羂索仿佛是在和对方正常交流着。 “我总感觉你最近有些迟钝,是因为陷入了爱情吗?否则,你早该提防我的。”羂索自顾自地猜测着,他也不指望着回答。距离换代之日,只剩下三十六个小时。 第85章 羂索一直为野梅感到可惜。 如果他生来就拥有咒力的话,哪怕只是一丁点,说不定就能够融合诸多的咒灵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问题,换代之后,拥有咒力的他会好好使用这个能力的。 到了那时,他定然能够实现自己的心愿——让曾经一展风貌的平安盛世,再度降临这个世界。一想到这,他的心脏就因为兴奋而重新开始跳动。 除了加茂野梅外,羂索还有别的备选人物。十分凑巧的是,野梅正好与对方相识,那就是拥有「咒灵操术」这一特别术式的夏油杰。 「融合」和「咒灵操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但比起孱弱的人身,羂索更期待不死之身。虽然他用束缚换来了更换身体的能力,但如果夺走加茂野梅的能力(八尺的模拟)的话,他就不需要一次次地改变身体了。 一旦换代,羂索就能够拿走野梅身上所有的能力。 至于之后,他会销毁万世极乐教的存在,让所有知晓他存在的人类都消失在这一世代。只要没有人继续一千二百人的献身仪式,卑弥呼就会一直存在于他的体内。 所有人都愚蠢至极。 为了达成自己的愿望,不惜残害自己的同胞,他也一样。若要在天平的一端放上他的心愿的话,另一端势必要累加无数年的岁月与无数人的心脏。 羂索带着珍贵的心情抚摸着棺材里的头颅,代表纯洁往生的水仙与百合正在缓缓黑化、凋谢。 庞大的瘴气正在东京的天空上徘徊,哪怕是神宫特地举办的仪式也没能驱散这股污秽。 被人们供奉在殿内的神明们,说白了只是高天原在地面上的小小投影,神社、寺庙,这些侍神之人能够借得的能力更是少之又少。 羂索凝望着天空,他的心情无比畅快。 帮助他的一直都不是老天,而是他自己。 第78章 在将加茂同学从站台上推下去之后, 莲见越水本以为自己会被随之赶来的警察们抓走。哪怕不看监控,随意一个目击证人, 都会让他从受害者的同学转变为加害者。 热血变凉之后,他变得冷静了不少。莲见甚至接受了自己会被警察抓走带去监狱里成为所谓的“少年犯a”。 可什么都没有发生。 到达日高田站的警察们只是不咸不淡地问了两句就走了。 待询问结束后,莲见立马给香织姐妹打去了电话。可电话铃响了许久,莲见也没能听见电话那头从机械音切换到对方富有魅力的嗓音。 一次。 两次。 三次。 无论他打了多少次,对方也没有选择接听。 莲见越水完成了任务之后,就被大人们无情地抛弃了。他只是一个小角色, 虽然重要,但也只是一次性。 羂索很早就开始接触这个多愁善感的男生,引诱他,不停地给予暗示,改变他的精神, 让他发生巨大的改变,然后将自己暗恋的同学从站台上推下去。 现在, 莲见越水已经没用了,羂索要将他抛之脑后了。 …… …… 「殿堂的铃铛响了。加地野梅不停地祈祷、祈祷,祈祷着这世界上所有的恶魔都消失不见。曾经宛如刀匕般插入胸膛的仇恨渐渐地消失了,随着第十三声铃铛响起的那一瞬间, 他从世界上消失了。 他走进了地狱敞开的大门之中。 他知道, 唯有战胜藏在内心的魔鬼, 才能成就真正的自我。」 伊藤流水在电脑上打下最后一行文字。 他的新作《地狱之门》就此完结了。 伊藤流水从一旁的烟匣子里取出了一支黄和平后开始吞云吐雾,他对虎杖香织说需要三天的时间沐浴祓禊, 实际上,他却窝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那个女人不可靠。他的眼睛翻上去,思考着,露出了大量的眼白。自从被加茂秀介抢走了一次机会之后, 伊藤流水一直提防着外来人。 明日就是换代之日。 想办法杀了她吧,还有她那个应邀而来的老公。 时间就定在今天晚上。 余星闪耀。 一伙人放轻脚步前往黑暗的地宫。 伊藤流水令今日送餐的人在饭菜里下了大剂量的镇静安眠药物,连同饮用水一起。身为药剂师的教众很轻易地就拿来了用于重症患者的药品,这不合规矩的非法行为若是被发现,绝对会被当场吊销执照。 餐盘回收时也干干净净,看样子食物很美味。 伊藤流水想,多亏了这女人主动提出这三天三夜都要留在地宫中,倘若她来到外面的世界,恐怕会发觉自己的计谋吧。 大量的烟雾被伊藤流水一口吐出,整间办公室内烟云流淌。他将这件事交给他最信任的鲤川去办了,当初,也是他将加茂夫妇引入了教会。 都说疯狂的血缘是会遗传的,那个男人……叫什么来着……加茂……对了,加茂慎人——吱呀,开门声打断了伊藤的回忆,拥有那个名字的骨瘦如柴的老人被抛之脑后。 伊藤将和平烟从自己的嘴里取了出来,“耕太郎,做得好!”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伊藤流水瞪大了双眼,甚至还没来得及反抗,就从座椅上摔落下去。黄和平落在了地上,火星仍然向上燃烧着,伊藤流水的眼睛像烟头一样朝上看着。 虎杖香织的丈夫虎杖仁手中仍高高举着一把铁锤,镜片后他的眼睛暗沉沉的,哪怕是在点着电灯、宽敞明亮的空间里也一个样。 “对不起……抱歉……”男人含糊地说着些什么,伊藤流水只觉得自己的头脑发晕。他试图用愤怒的目光教训这个不知所谓的男人,仅凭这个就想杀了他?伟大的女神绝不会放任自己的使者因为这种浅显的原因而死去。 “抱歉……抱歉……”虎杖仁仍呢喃着,他用小臂擦去自己鼻间流出的一行鼻血,他并没有像伊藤流水想的那样被目光震慑着逃走,他只是蹲下身,一次又一次地敲打着教主的头颅。 虎杖香织已完成了沐浴仪式,她从倒在地上的尸体上扯走了白色的长袍披在身上。这些试图谋杀她的教众像蚂蚁那样被碾死了,羂索梳理着自己变得潮湿的头发,水珠滴落在长袍上湿透了上面浅浅的金线。 虎杖仁回来了。不停地用手臂擦拭着自己冷汗涔涔的脸,在这一刻之前,他只是共犯,在这一刻之后,他就是杀人凶手。 “亲爱的,你回来了。”香织的五官线变得十分柔和,这张年轻、美丽等的脸庞以及藏匿在身体里的灵魂夺走了虎杖仁的爱情,如果人活在世界上非得要信仰谁的话,虎杖仁已经不需要去寻找其它的神明。 仁无声地抱住了“妻子”的身体,无论是温度还是气味,都与他钟爱的香织一模一样。他承认自己的精神发生了病变,他明明知道眼前的女人只是一个陌生的怪物,可仁无论如何都无法放弃香织。一旦离开了她,一旦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她,他就无法再作为一个人类存在于世界上了。 虎杖仁苦笑着,他闭上了眼睛,只是嗅闻着对方身上的香气。 “我爱你。” “我知道。”羂索呵呵地笑了。 “香织,我爱你。” “嗯,我一直都知道。” 好不容易抚慰了心情崩溃的丈夫之后,羂索毫无迟疑地杀死了他。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他不可能再有复活的机会了。 羂索不能让任何一个无主的灵魂参与到他的换生仪式中。 棺材中,所有的花束都枯萎死去,死亡的气息将冲出结界,蔓延到这座地宫乃至地上的世界。羂索捧起那颗苍白的头颅,他祈祷,不停地祈祷,祈祷着让他以全新的模样立于古老的土地之上。他的灵魂曾无数次漂流在布满炎炎火焰的大海之中,存在,就是痛苦。但为了成就自我,这种痛苦就足以忍受。 “让我为你献上一切吧,无论是肉-体,生命,还是灵魂。” 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羂索杀死了自己。他进入了曾经走进过的纯白房间,没有边际的纯白殿堂中,此世名为卑弥呼的女神正坐在王座上。 这一次的经历与上次有所不同。羂索饶有兴趣地看着正坐在宫殿中央的加茂野梅,对方用手臂支撑着地面,模样和爬姿只有几厘之差。在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张足有一千片之多的巨大拼图,羂索走进房间的时候,这副拼图的绝大部分已经完成了。 羂索在拼图前坐了下来,姿态闲散慵懒,他将一块零碎的拼图放在了空缺的位子上,野梅仿佛没发现他的存在,自顾自地进行着眼前的活动。 “好玩吗?”他表情和煦地关心着。 “不好玩。”野梅终于“看见了”羂索,他伏起身,长长的袖子也跟着向上挪动着。羂索发觉这是他在烟花大会上穿过的那件艾绿色市松花纹和服,如今的身形也比十六岁也小一些,大概还是儿童的年纪。 人一旦受伤,就会将自己回归过更加年幼的世代,甚至是婴儿的模样。对于这些人来说,这是充满安全感的形态。 第86章 羂索继续说:“一个人总是孤独的,换一副拼图吧。”他挥了挥手,原本拼好大半的星空原野图被换成了千年前的平安神宫。 “这是我呆过的地方,”羂索很快就拼凑出了神宫的一角,“这是雷门。” “这个呢?”野梅指着主宫建筑问道。 “这是八幡神社,我曾经在这里作为巫女侍奉着伸。” “巫女?”年幼的野梅好奇地问,“医师你以前是女人吗?” “男人和女人很重要吗?”羂索继续拼凑着拼图,鸟居已大致成型。 野梅换了个问题,“医师,你叫什么名字呢?悟的名字是投掷御神签后选的,我的名字和妈妈一样是一种花的名称,医师你呢?”他天真地问道,仿佛心灵年纪也回到了小时候。 就像羂索说的那样,加茂野梅是个一直沉浸在过去回忆里的软弱无能的人类。明明只要战胜心中的恐惧,依他的奇遇他能够解决绝大部分难题。旁人反对自己,那就将那些人通通杀光。如果是在意身份、家世与金钱,那就去从别人那抢过来。 羂索没有回应这个问题。 “名字是世界上最短的咒,一旦掌握一个人的名字,术师们就能控制这个人的人生。所以,我不能告诉你。” 野梅歪着头,他白皙光洁的皮肤上落下来一片梅花。 白色的宫殿里突然下起了一场红色的雨,红雨纷纷扬扬的更像是落雪的模样。 羂索也抬起头观望着这与纯白宫殿格格不入的一幕,现在仍是夏天,距离属于梅花的冬天还有很久很久……“我也曾侍奉过从唐国运来的红梅树,多么珍贵,只可惜有的花一辈子只能开一个季节,第二年它便枯亡了。” 花瓣落在鼻尖上痒痒的,野梅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看到梅花的凋亡,野梅又担忧地问道:“医师,我会死吗?”换代就意味着更换一切,旧神死去,新神诞生,陈旧的神会成为新神的养料。 羂索张开手,接住了几片花瓣,“死是必然的,所有的生命都将走向终结。” 野梅被这短短的几句话牵动着内心,此时他又听见医师说:“生者如梦,老者如云,病者如影,死者如幻,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野梅,生与死不过是一个轮回。” 野梅伸出手,用手指拉住了对方。他的动作很小心,似乎是在害怕对方会因此不高兴。 “我感觉很害怕……”野梅轻轻地说,“你能呆在我身边吗?只是现在?” 羂索不为所动,言语巧妙地说:“我们现在不就在一块吗?” 野梅仿佛接受了这一切,时间无法再倒回,他即将成为新神的一部分。 羂索感觉到一阵火焰从自己的体内燃起。古有牧羊人,内火焚身,得道成仙,而羂索此时此刻也在经历着这一劫难。无垢之火灼烧着他身上千年的污秽,身上的白袍散发出靓丽的烟霞色彩。 作为第一千二百名献身者,羂索成为了卑弥呼新的载体。可当他睁开眼,仍然身处于纯白地宫殿中。地面上铺满了红色的花瓣,十六岁的野梅站在他的身边。 加茂野梅微微笑着,“恭喜你啊,你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羂索低头去看自己的手,他浑身洁白无瑕,只有被牵住的手指处散发着一丝丝瘴气似的无污垢。 “你不是要为我献出一切吗?羂索?”野梅的嘴唇打开,露出一小排整洁的牙齿来。 名字是世界上最短的咒。 “你应该说出女神的名字的。” 可羂索在许愿时却没有呼唤卑弥呼的名字。 卑弥呼是野梅的内在,野梅是卑弥呼的外在。此时此刻,被八尺杀害的人,被偷窥狂杀害的人,被鬼铃杀害的人,被死之王杀害的人,向福之神许愿之人,向yume许愿之人……向不具名的女神许愿的眼前之人。 在羂索完成换代的那一瞬间,加茂野梅死去了。 野梅是向卑弥呼献身的第一千二百人,羂索是向野梅献身的第一千二百人,兜兜转转,千年异神再度回归了他的体内。 野梅紧紧地拥抱着医师的身体,对方的灵魂、生命,乃至身体,都在被他所吞噬。无论是爸爸妈妈,爷爷,还是医师,他们都将去往一个地方——那就是天国(女神)之躯。 “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地宫中,加茂野梅正在重组自己的躯体,虎杖香织的尸体正在与他缓慢融合。在这最后的关头,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用手撕开了对方的头皮。 一颗长着白牙与嘴唇的大脑在他的手心跳动着,野梅抱着这颗大脑飞奔出去。得快点,得快点啊,他得在这颗大脑死亡之前将它带给在家中苦苦等待的朗尼。 野梅披上仪式用的白袍,他扯下身上那用作祭奠的花束,沿着长长的甬道,他一路奔逃着。 人鱼油灯被飞起的袖子甩倒在地,白色的油脂流淌在地面上,永不熄灭的火焰很快就冲出了地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上了附近的建筑物们。所有易燃的材料都在瞬间被点燃,这炽热的高温很快便将留在教会内的教众所唤醒。火燎将至,掀天铄地,一声声的哀嚎在这熊熊烈火中被吞噬殆尽。 野梅终于回到了家中,朗尼用毛绒绒的大手拥抱着他,随后,它将这颗尚未真正死亡的大脑放进了自己的脑部。 “w……あ……晚、上、好、” 它发出了十分温柔的、如同母亲般的女音,让野梅联想到自己的母亲。他爬进了熊玩偶的怀里,紧紧贴着对方软绵绵的胸膛。 就这样,加茂野梅静静地睡着了。 第79章 早上醒来的时候, 野梅只感到一阵神清气爽。他打开电视机,屏幕上正在播放教堂失火一事, 警察们在火灾现场一共发现了三十九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新闻报导人面对着镜头外的观众:“……不知为何,火焰无法浇灭……建筑物被燃烧殆尽……” 野梅从零食柜里拿了些饼干放进嘴里咀嚼着。屋外天空晴朗,从早上开启气温就已经升高至一种令人不适的温度。 野梅翻看着自己的手掌,咒力如同细雨般萦绕着他的手指。在羂索向不具名的神献上一切的那个瞬间,在祂与野梅融合的那个瞬间,加茂野梅从他以及附身的个体上夺走了一切。 健康与咒力, 他残缺的身体上唯二缺少的内容,现在这个空缺被外来的物质填满了。 “满足了吗?”细腻优雅的女声在野梅的一旁响起了。 足有人高的棕色布偶熊没有动嘴,身体里却发出了声音。明明是可爱的玩偶,声线却如同年轻美丽的女子。 怪。 太怪了。 野梅张开双臂抱住了它,“我还有别的在意的事情。” 加茂家, 以及总监会。 加茂野梅贪婪地渴求着金钱,可他压根就不擅长处理事务, 如果产业交到他手上,绝对会立即倒闭的。玉荷子姐姐虽然心思敏感,但她从小就开始被父母指导着处理家务,更别提纱葵了。 难道就没有来钱快的方式吗? 正当野梅又开始考虑要不要去做自己的老本行时, 有三个男人直接从外门突入了。来人正是野梅的叔父加茂贵之, 如今的加茂家主, 叔父的儿子悠斗,以及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 总监部的陆大人, 像毒蛇一样逼迫着野梅做好自己、不要侵扰聪慧繁忙的五条家主。 他们来势汹汹,仿佛野梅犯了什么大错一样。 朗尼咧开了牙齿,怒目圆睁地看向盛气凌人的不速之客。野梅只是抱着它,“在这里等我哦。” 就像在连接的梦境中说的那样, 他让朗尼在家里等待自己,不要来教会。 因为他会解决所有的问题。 “要小心。”朗尼叮嘱道。它重新变得冷静,变成了松松软软的普通玩偶。 走出房间后,野梅合起了身后的障子门。 面对自己的亲侄子,加茂贵之连一丝温情都没能表现出来。无主的巨额财产像是线上的蜜糖,谁都想要成为搬走这颗蜜糖的第一只蚂蚁。 悠斗急切地看向陆,对对方的称呼让野梅感到困惑。 “外祖父,您一定要好好训斥野梅啊。” 听到这个称谓,野梅缓慢地眨动着眼睛,右手手指摩挲着自己的下巴。 啊! “我还以为外祖父早就死掉了……”野梅掩嘴讶道。他的惊讶不似作假,只是表情和言语停了都让人发怒。 野梅真的以为外祖父已经去世了,在他的记忆里,从未见过对方在家中登场,他下意识地以为对方早登极乐了。爷爷今年也六十岁了,外祖父怎么说也得八十岁了。 老人上了七十岁再离世便算得上是喜丧了。 “没教养的臭小子!”贵之叔父当即骂道。可他的责骂只是一个引子,他的眼神斜向自己的祖父,加茂玲人缠绵病榻后,这个家族最具有话语权的便是在总监部担任大家长的陆了。 第87章 陆打量着眼前的另一个外孙,他总觉得,对方与之前有所细微的不同。这种不同虽然可以被忽视,可他下意识觉得,如果直接忽略掉的话,恐怕会遭遇灾祸。 加茂贵之觉得自己得了首肯,又追击道:“侄子,你不愿意和无惨订婚,又不愿意放弃继承权,这件事让我们很难办啊。今天,我和祖父一起来劝说你,给我们个结果吧。” 悠斗堂兄也在那装腔作势,“无惨弟弟不安地每晚都睡不好,你不能就这么钓着他啊。” 看着他们自顾自地掩着双簧,野梅的思想还停留在陆的事情上。明明是自己的外祖父,却一点都不待见自己,不止一次要求他远离悟。 ……了解了。他突然看向了天空,一点火星从远处疾驰而来。直到距离肉眼可见时,人们才能发现它的全貌是一辆列车。 一辆天外来列车从空中坠落,车体砸落在人烟稀少的海椎湾大道上。野梅闻到了怪异的气息,与他相似的恶臭漂浮在空气中,他内心的全部已经被那东西所夺走。 就连叔父三人也被那动静吸引去了注意力。 无端而来的反重力像天上的光环一般将三人向下压去。 虎杖香织的术式「反重力系统」一并被野梅拿走了,他再也不是看不见咒力的“凡人”了。 野梅曾经以为,高高在上的咒术师家族们至少是小世界里的中流砥柱。他们那傲慢的态度,仿佛自己是世界上少有的强者。继承了「赤血操术」的哥哥总是炫耀着自己的能力,野梅一度以为他会成为强大的咒术师。 可是直到现在,哥哥们还在为了争夺家产而争吵着,连作为门面的咒术也成了无用之物。 野梅曾经听俊介说过,作为咒术师去战斗是只有没有家世没有支持的普通人才会选择的道路,他们(哥哥们)需要做的,只是把这高贵的血缘继续传承下去。 空气中的咒力们起起伏伏,从非术师身体中溢出而形成的诡异咒灵们重复着单一的逻辑,咒术师的世界并没有野梅想象中的恐怖。 好想再看一次辉夜姬的画像,野梅也想看看悟眼中的辉夜公主。 作为一级术师的叔父和外祖父竟然没有反抗之力。也是,就连家主都只有一级术师的水平,更别提其他人了。 野梅体内存放着数以万计的生命,他们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涌向正在发动的术式。 加茂贵之见过野梅的术式,虽然那是他从玉荷子那换来的。可他来不及去细想更多,身体被重重地压下,他要无法呼吸了……!加茂贵之的脸涨得通红,双目瞪得如同鱼眼。 野梅想了想,将对方拉进了纯白的宫殿。向女神献身之神,踏入纯白的宫殿之人,都会窥见女神的面貌。接触女神意味着触碰到具有传染性的危险模因,它将不停地往外散发,形成属于自我的通天塔。 比起身为一级术师的父亲,悠斗显然无用的多,他连“门”都没有踏入,就失去了意识。醒来之后他可能会变成白痴,也有可能变成废物。不过,这本来就没什么区别。哈哈。 野梅又将目光投向自己的外祖父,陆。在放弃自己的姓名前,陆的本名叫做加茂慎人。 野梅侵入了他的精神层面,在那里发现了熟悉的东西。他曾经有过疑问,为什么上了年纪的人总要用白色的长袍来伪装自己内心的邪恶。现在想来,一切都有所联系。 陆曾是「极乐净世」的一员,「卑弥呼」的因子已深深地埋藏在对方的精神深处。 对于自己名下的一员,野梅愿意稍微分享给对方一些微薄的善意。只不过,陆信奉的是上上代,即野梅前的那一任卑弥呼。野梅蹲下身来,用手捧住了对方的头颅。随着力量的涌入,对方早已被感染的大脑再度被改造。信奉、献身,向虚构神献上自己的一切。 野梅曾经畏惧着自己。残缺的头脑会让他做出无法控制的行为,他甚至会在无意识中伤害自己。但现在,他已然拥有了健康的大脑,完全可以做一些大胆的行为。 他再也不会因为自己的行为而受伤了。 很快,陆就变得温顺下来了。野梅恰好有问题要问对方,而陆也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野梅逼问道:“为什么总是在反对我?” 无论是十二岁的时候,还是十五岁的时候,对方总是高高在上,用虚假的温和说出惹人生厌的话语。野梅讨厌这样的人,他喜欢谦和柔顺的人,可大多数拥有这样性格的人,都在用这样的表象隐藏着残忍的内心。 野梅不会再上当了。 陆的头被重力压得很低很低,甚至深陷土地之中。他头晕目眩,不仅仅是因为重力的作用。潜藏在他的内心、沉睡着的女神因子被唤醒了,向女神献上包括肉-体、生命、灵魂在内的一切,让这股邪恶再次伟大。 陆老老实实地回答着,一切都是他真心的话语。虽然他的声音温驯、顺和,可话语却像尖刺般惹人心疼。 “因为你和五条家主一点也不相当。” 天作地合,往往出现在门当户对的两个家族。 野梅冷冷地看着这个名义上是自己外祖父的男人,他眉头紧锁,嘀咕着:“这种事情我也知道,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这个世界上有人对你好,这不就足够了吗!”光是这么告白,野梅便觉得无比愤怒,他伸手抓了抓自己额前松散的刘海,他安慰着自己,这没什么,他现在已经想到办法了。 压在咒术家族头上的,正是总监部。 来自三大家及各衍生家族的十名咒术师们构成了总监部的主要抉择人。加茂家作为保守派的根基,上一任的禅院家主则有些激进,五条家则是中立派。除了这三位长老外,其余七位长老则来自高辻家、桑原家、土御门家、藤原家、常磐园家、花京院家,以及一名平民术师日野。 只要事件超过寻常等级,就需要得到总监部的肯定后才能行动。过去的白川受任于总监部,接受了消除河月车站的任务。 野梅从陆的头脑中得到了大量的信息。 他决定了,他将即日前往总监部。 曾经的野梅被困在看不见的结界外,现如今总监部的全貌终于得以被看见。一座古式的宅邸散发着足以嗅见的腐朽气息,年老的木材们经过多少年的风吹雨淋,已经深深地记住了风雨和年月的气味。 总监部的结界设有外人勿入的条件,但在陆地带领下,野梅轻易地跨越了这重重的结界。羂索是个结界高手,野梅从他的记忆里学到了很多,但具体还未实施过。 除了长老们,总监部内还设有许多能力低下的清洁、服侍人员。 野梅兴致高昂地说:“我要来这实习。” 卑弥呼模因与死之王交融后开始传播,加茂野梅趣味盎然地抚摸着古老建筑里的一草一木。 这里是茶水室,这里是办公处,这里是会议厅。 会议厅里正在进行一场只需五人到场的小型会议。 野梅爬上了会议厅高高的座椅,一席白色的帘子遮住了长老们的真实面目,中央用作俯视、审判事件当事人的地盘则放得很是低矮,光是从高处望去,就能想象出受审者的压力该有多么的巨大。 就在他观望时,会议厅里突然没有了声音。 一位老人趴在他身前的地面上,已然陷入了无法理清的混乱中。野梅从他的脸上摘下了金丝边框眼镜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戴上眼镜之后,他看上去聪明了不少。 “继续说呀。”他用简短的口吻吩咐道。 唯一保持着清醒的日野平家挪回了偷看的视线,他努力不去看周边那些跌落的不知死活的长老们,尽量保持着平静说:“接下来,对私藏特级咒物——宿傩手指一事进行商谈。” 议厅的中心,一个老人抱着一个小小的孩子正站在那里,直视着所有外界来的目光。 一个是白川的父亲,一个是香织的儿子。 野梅从倒下地常磐园长老那接过了会议书,“……综上,我等认为,你所抚养的男孩体内藏着宿傩的手指。” 虎杖倭助一声不吭,似乎是在等待最后的审判。 野梅撩开幕帘,露出自己戴着眼镜的圆溜溜的双眼。 “别欺负他。” “多么可爱啊。” 第80章 一岁的孩子已经能够站在地上了, 虽然步伐摇摇晃晃,还需要其他人的帮助。 悠仁穿着一件黄色的连帽小卫衣, 帽衫上还荡着两条长长的兔子尾巴。他吧嗒吧嗒地走了两步,很快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刚才会议厅的气氛有些吓人,他害怕地抓着爷爷的裤腿,却又不让爷爷将自己抱上膝盖。 野梅发自真心地说:“真可爱。”他是个词穷的人,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可爱”可以用来描述小孩。 倭助看起来算得上硬朗的身体现在看起来佝偻了许多,“白川他从不对家里讲他的事情,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他早就考取了咒术师证书。” 第88章 “你的姓氏加茂,就是来自加茂家族吧。” 当“香织”对仁说、如果是爸爸在这里的话,恐怕很快就能厘清现在的情况吧。所以对老人直接了当地点出这个姓氏的来源,野梅也不觉得奇怪。 野梅点了点头,“我从香织那里听说了你的事。” 倭助有些意外, “她也会说起我的事吗?最近她和仁出去旅游了,竟然把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留在家里。”他用宽大的手掌抓住孙儿柔软的小手, “我知道,比起孩子,仁更爱他的妻子。” 虎杖仁第一次遇见中村香织的那一天,就像是遇到了自己的命运。命运这种东西,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并非是可以用轻薄的言语去形容的。某一分钟, 某一个瞬间,你看到她的那一刻, 就像是感应到了无形的红线。 仁和香织顺理成章地结婚了,如果没有那场意外的话,他们毫无疑问会是模范夫妇。 倭助还不知道那件事呢。 虽然善意的谎言能够维持暂时的平静,可一想到那宛如父母转世般的奇怪夫妇, 野梅便开口说出了真相。 “他们死了。” 虎杖倭助问:“什么?” 每一个接到死亡讯息的人似乎总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万一是自己听错了呢?万一只是一个玩笑呢?……有够恶劣的。 野梅平静地看向他,再一次宣告了那对男女的死亡。 “死了。你没看新闻吗,也是,你们应该只看当地新闻。” 几日前,东京某所教堂发生了火灾,在灾后现场,人们一共发现39具被烧的面目全非的尸体。 “你为什么会知道?”倭助没有直视野梅的目光,只是盯着自己看起来懵懵懂懂、不谙世事的孙儿。 野梅现在已经非常擅长撒谎了,删减掉有关自己的部分,着重点出虎杖夫妇的恶行。 “香织她想要砍断我的四肢,用我的术式制造笼罩东京的结界,仁不仅没有反对,还老老实实地做了。他们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爷爷,你知道吗?”野梅伸出手,向对方展示一道虚伪的切口。从手臂处直接砍下的伤痕,猩红的伤口被遮掩在长袖外套的后面。 这一声无辜的“爷爷”自然而然地引起了虎杖倭助的同情心,他弯下腰,脸庞埋入粗糙的双手中。 过了一会儿,闷闷的声音从手掌中冒出。 “他们出门的时候我就有些心神不宁,竟然是为了这种事情……” “妈妈……妈妈?”一岁的悠仁大声地喊道。他还不太会说话,只会喊“妈妈”,偶尔会喊“爸爸”,哪怕对着爷爷,他的称呼也是错乱的。 一时之间没能得到回应的悠仁哇哇地哭了起来,如果在这个年纪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恐怕得怀疑是不是正常的孩子。 野梅越看他越觉得可爱,甚至连吵闹的哭声也一并接受了。悠仁是医师的孩子,现在医师与他融为一体了,虽然没能从对方的身上感受到丝毫的温情,可是野梅还是心生爱怜——仿佛得到了什么战利品一般。 在虎杖倭助没有作出动作前,他微微笑地将孩子抱了起来。和他冷冷的身体不一样,本就比成人要高上一些的温度更显温暖。 被他抱起之后,悠仁抽抽搭搭地哭着,哭了会儿之后又自顾自地笑了。野梅打量来打量去,怎么看都像是普通的孩子,身体里竟然存放着最高等级的咒物吗?但一想到自己的情况,野梅便觉得这没什么了不起的。 过了五六分钟后,虎杖倭助暂时消化了这可悲的感情。他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几点明亮的泪光。 “那个女人,我说过的,和那个女人扯上关系,绝对会死的。” 虎杖倭助淡淡地说:“香织早就死了,有人偷走了她的身体,仁明明知道这回事却不听我的劝告——死了,死了,死了。”死了就意味着,再也没有重逢的机会了。 野梅靠在孩子的头顶,感受着对方作为活生生的人类所具备的体温。 倭助回忆起自己第一次遇见伪装成香织的那个东西的时候,对方模仿着香织的表情与语气,却伪装不了内心的野心与渴望。它是冲着自己来的,倭助早就知晓自己是那位诅咒之王兄弟的转世了。 对一般人来说,这其实没什么多大的意义,可对于心怀不轨,想要利用两面宿傩这一被封存的咒物来作祟的人来讲,倭助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一直对陌生人保持警惕的虎杖倭助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甘愿上当了。现在,他为自己的这份心愿付出了代价。 倭助来不及为自己的儿子伤心了,现在他所面对的是另外一个难题。 那个怪物用香织的身体生下了特别的孩子,不知用何种方法将一根手指封印在孩子的体内。无法取出、无法销毁,咒术总监部会将这个一岁的男孩视作两面宿傩的容器。 这时候,野梅提出了一个特别的提议。 “那就由我来抚养这个孩子吧。” 他抱着悠仁就像抱着自己的玩偶,心中充盈着满足的感情。 …… …… 虽然费了点力气,野梅还是成功地从虎杖倭助那里拿到了悠仁的抚养权。 在现代社会中,未成年人压根就不具备这样的权力,只是口头上的权力移交。 倭助知道,以他目前的能力是没有办法守护悠仁的。他只希望,自己能够多来关注孩子的成长。 野梅想,一岁正是合适的年纪。如果再长大一些,等有了属于自己的思考之后,恐怕会意识到自己身边正在发生的事情吧。 与骨肉分离的那种特别的疼痛,事到如今再度回味也像是踩在刀锋上行走。 但问题是,要怎样才能养大一岁的宝宝呢? 野梅问朗尼,这该怎么办呢? 朗尼取出了它的脑子仔细思索、回忆了下,羂索的大脑里香织的记忆,朗尼也获得了它的记忆。 就在野梅用心良苦地照顾这个还在婴幼儿时期的孩子时,他的同龄人时隔多年拜访了加茂家。拜访这个词用得其实颇多讽刺,偌大的宅院中只剩下厨房与一间使用中的屋子,其余看起来都相当凄惨。 “正门关得很紧呢,”夏油杰打量了一下,发现大门缝隙还有一把锁的踪影,“悟,你真的有提前打过电话吗?” 悟:“当然喽,还是个女人接的,也不是姐姐们。” 悟仍能准确描述出那个女人的声音,语速适中,音调温柔。 “你这目的是否太明显呢?” 悟已经跳上了墙头,靠近围墙的地方有一棵枝条蜿蜒的梨花树,茂盛的绿叶让人找不到下脚的地方。 杰呼唤道:“你这可是私闯民宅哦——” 五条悟的声音从围墙后传来,“这不就ok了?”话音刚落,门锁便从后面打开了。 刚进入府邸正门,一股腐朽木材的气味便扑面而来。面对着正面的南方房屋们墙壁上长满了不曾修饰过的青色苔藓与绿色爬山虎,说是无人居住的房子也不会错。 悟像主人那样领着夏油杰走在种满松针的小路上,这片小小的树林将道路尽头的庭院与其它地方完美地分隔开,浅绿的草地上开着些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初入院落,便能看见一颗同样的梨木与樱木,小小的圆形池塘上漂浮着几片焦化的落叶,池塘旁的水井旁还留着一个小小的水洼,显然不久之前还在这里打过井水。 “有人来啦?” 悟在电话里听过的那个声音从合起的障子门后传了出来。 正当五条悟在猜测对方究竟是谁的时候,一条有些臃肿的棕色饼干腿从屋子里踏了出来。 悟:? 等到腿的主人完全展露出身姿的时候,他忍不住叹息道:“我还以为是谁呢,你怎么学会说话了?” 从大成百货的工厂里流出的棉花娃娃“欢乐布朗尼”,被检查出携带了强力的感染因子。经过调查才发现,玩偶设计师上交图纸后没几天便选择了自尽,或许是他的怨念覆盖在了自己设计的玩偶身上,才导致欢乐布朗尼系列引发了一系列的伤人事件。 停产之后,此类事件便逐渐消失,售出的布朗尼们也被回收消除,仍被保留的欢乐布朗尼还有四只——全在野梅的家里。 一只是玉荷子送给野梅的,另外三只则是悟送给他的。 悟是确信了那三只小型布朗尼没什么威胁,才把它们从仓库里取出来作为礼物送给野梅的。 “很奇怪吗?”朗尼继续用动听的女声说着话。 一想到竟然是一只肥大的玩偶熊在说话,悟的身上便激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下次可以换个声音吗?”他抖落了一身的疙瘩,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恐怕得很久以后了。” 悟问:“野梅呢?我昨天不是说要来吗?他不在家?” 朗尼主动为他拉开了门,“还在睡觉呢。” 悟想,自己一定要好好嘲笑一下野梅,现在可是中午了。 第89章 夏油杰还在研究会说话的玩偶,“你是咒骸吗?”朗尼这只熊玩偶看起来就像是夜蛾老师制作的那些咒骸,虽然是毛绒玩具的模样,但战斗力不俗。 熊玩偶答非所问。 “我是朗尼。” 悟把鞋丢在了门前,左侧的卧室门开着一条缝隙,他想着要不要去吓唬一下对方,可有些吓到的人反而是他自己。 继有着温柔女声的玩偶熊之后,悟在一刻钟内见到了另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神奇生物——一个他只在照片上见过的粉发男孩。 软趴趴的孩子穿得花里胡哨的,正窝在一张单独的被子里呼呼大睡。他含着大拇指,晶莹的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 听到门外的人声和脚步声,野梅困倦地打开一只眼睛。 悟在榻榻米上盘腿坐下,开玩笑地质问道:“你是不是把别人家的孩子偷来了?” 第81章 加茂野梅看起来还没睡醒, 低着头随意地嗯嗯着,好像别人说什么他都会给出一样的答复来。 “醒醒——吃饭了没?” 野梅再一次昏倒在床上。原因无他, 他把照顾小孩子想象得太简单了。就算是身体健康的小孩,也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没有熟悉的气味在身边,他感觉很害怕,时不时会制造漫长的哭嚎。 野梅有点后悔了,他连忙给白川打去电话,问他能不能到东京来帮忙。白川还没理解为什么父亲一脸忧虑地回来了, 还把孩子留在了另外一个城市。 看着野梅那侧身翻倒的奇葩姿势,悟耸了耸肩膀。在他记忆里,野梅睡得很早,醒得也很早,通常情况下都不会有午睡的习惯。 “哎, 你就把客人们这么放置在一旁吗?” 黑色毛毛虫在被子上蛄蛹了一阵,强行打开了自己的双眼皮。 “我醒了, 真的!”他吊着眼睛,深深的眼圈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明显。野梅摸着墙壁走到了门外,夏油杰正在研究自称不是咒骸的熊型生物。见到屋子的主人跌跌撞撞地走出,他伸手打了个招呼。 杰问:“该说下午好吗?” 野梅睁大了眼珠, “嗯!我去倒饮料。” 冰箱放置在厨房间里, 离卧室有一百米左右的距离。住在这里唯一的一个好处是——离厨房稍微近一些。 虽然野梅也考虑过将一间空置的房间改成厨房间, 但是铺设管道这种需要专业人员测量、制作的行为顿时难倒了他这个社恐人士。他只好沿用原先的装置,每月上交一屋一厅的水电费用。 冰箱里有果汁和牧场鲜奶, 野梅忘记问他们想要什么了,就干脆把两种都放在篮子里抱过来了。 冷饮瓶上的水珠不停地向下滴落,野梅回到房间时,却发现悟已经在叫宅配送了。 野梅忧心忡忡地说:“前三天附近发生了车祸, 也不知道宅配送会不会绕路过来。” 悟有所耳闻,三天前,一辆电车驶离了地面铺设的轨道,列车内的52名乘客都当场死亡。这件事情电视台当场播报了,但网络上竟然没有相关的图文视频流出。 “这又不是什么乡下。”悟惊讶道。 野梅嘟囔道:“我就是担心人家到时候要多收配送费。” 他回忆起三日前,标记为「宇宙号」列车从天坠落的场景。野梅打开车门,看见里面的乘客们都被压缩成扭曲的肉块。这些血肉之躯上竟然淌着与地球人所不同的蓝色血液,唯一还有气的一个家伙发出了压根就听不懂的语言。 虽然后续东京电视台简略地播报了下此次事件,语焉不详的模样像是在遮掩真实的情况。 几年前,宇宙号列车回归了它的星球。现在,它搭载着别的种族再次降落。 野梅想,它该去的地方应该是河月车站。 听到野梅的担忧,悟怒了努嘴,“反正我有付特快配送费哦。” 杰在榻榻米上盘腿坐下,“悟总是这么大手大脚的。” 悟摆了摆手,作出了一副“就是这么豪爽”的招牌动作。 二十分钟后,特快宅配送送达了。配送员果然闲聊起海椎湾大道上的坑洞,“真可怕!是塌陷了吗?” 野梅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建。” 悟点的是一份名叫芳华楼的中华料理店,雕刻的木盒里重叠着三份主菜、两份小食和单独盛放的三份米饭。 黑醋酸甜鸡块、胡瓜拌肚丝、韭菜鸡蛋炒虾仁,小食为扬州煎饺和手工烧麦。 看着这份剂量,野梅忍不住问:“你们还没吃午饭吗?” 悟吐槽道:“新开的那家料理店根本就不是招待成人,份量太少了。” “毕竟是亲子料理店。” “亲子料理店也不是理由!”悟掏出手机,看样子是想要在线上给那家料理店打个差评。 野梅已经开摆了,趁着悠仁还在呼呼大睡,他决定快速摄入营养。 吃着吃着,他忽然被提问了。 “你的戒指呢?” 野梅从不离身的父母的戒指,现在竟然不在他的身上。 野梅懊丧讲道:“被人偷走了!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价值不够的话警方也不会理会的。”杰摇了摇头,现在很少有人会主动将捡到的失物送到失物招领处了,更别提小额偷窃事件了,甚至都不会进行处置。 野梅默默扒饭,又听悟问道:“再也找不到了吗?” 承载着过去的记忆的戒指,如此重要的东西,竟然在这种时刻消失不见了。 “嗯……”野梅全神贯注收听着牙齿咀嚼米饭的声音,“找不到也没什么关系。”他停下了筷子,拿着筷子的那只手无意识地擦过脸颊,“因为结婚的时候……不是要重新打过戒指吗?” “是哦。”悟一直看着脖颈上空缺的那个位置,心想,是不是在拿我寻开心呢?可说完那句话之后,野梅并没有继续说话,而是执着于完美地揭开一只煎饺的表皮。 悟有时觉得对方太可恶了,用那仿佛无所在意的口气说着他特别在乎的事情。 米饭在他的牙齿间咯咯作响,就像咬着一只即将爆炸的卫星炸弹一样。 夏油杰问起准备适宜,“晚上估计会很冷。” 提到“冷”这一词,野梅问起了一个他在意了有段时间的问题。 “为什么要在夏天去找雪女啊,真的找得到吗?”传闻故事中的雪女总是出现在天寒地冻的季节,剧烈的风雪迎接着她,她的裙摆在呼啸的北风中摇晃。 悟勾了勾手指,像是做了个引号,“万一雪女像蛇需要冬眠一样需要夏眠呢?这样我们岂不是可以将它一网打尽了。” 夏眠……沉睡的雪女……啊…… 野梅觉得这有几分道理。 这时候,悠仁醒来了。那恶魔般的长啸与哭嚎,变成了真正的炸-弹,平静的午餐时间就此被打断了。 野梅额角地青筋一跳一跳地,就连下唇也被咬得印有牙印,他难得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懊悔。 第二天下午,白川抵达了东京,接手了嗷嗷哭泣的侄子。他是在这之后才知道自己的弟弟和弟媳已经死亡了的消息。 7月20日,心心念念的北海道之旅终于要开始了。 从东京站直达新函馆北斗站需要四个小时,坐了整整四个小时硬座的加茂野梅感觉自己在这一天失去了自己重要的屁股。他们是在下午一点半到达新函馆北斗的,下车的那一瞬间,迎面而来的热风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下错了站。 野梅回头观望着当地的指示站牌,没错,这里就是北斗站。 “这里不是北海道吗?!”初落下车,36c的高温烘烤着五条悟白皙的皮肤,他忍不住喊出了声。 明明说好是要来北海道避暑的,可这气温——“咱坐错车了吧。” 野梅焦心地翻看着当地的气温报告,「北海道?史无前例的高温!」,新闻报道上如是写着。 明明出发前的气象报告还不是这副样子,怎么他们一下车就大变模样呢? 背包里甚至带着防寒的衣物,可日光晒烤着他们的皮肤,怎么看晚上都不像是要降温的模样。 “被骗了。”杰喃喃道。离开车站后,室外的风景都呈现出一股要融化的冰激凌般的错觉,别说是去寻找夏眠的雪女了,在外面走上一段距离,他们绝对会汗如雨下。 这压根就不是心目中的旅行。 远在东京的硝子发来了“贺电”。 「酒豪:要加油呦~」 这分明就是一种挑衅。 悟贴近了野梅冷冷地皮肤,他不停地说着“后悔了、后悔了、后悔了”,这就是出门前不再检查气象预报的后果。 为了躲避正午的高温,他们连忙赶去了早就预定好的藤原旅馆。从旅馆房间的窗户那,可以看见外面正在被收割的金黄麦浪。 “好热——”野梅像从不疲倦的知了那样重复着这句话,乡下旅馆的空调压根就只在一块区域里制造冷风。 第90章 “那就别站在窗口啊——”悟同样以拉长的声调回应道。 “但是风里有特别的香气。”野梅闭上了眼睛,嗅闻着大抵是麦草的清新气味。麦子从绿变黄,从一把种子变成一把种子。回顾这个夏天前的故事,野梅惊异地发现自己又踏进了同一条河流。又或许,他一直在这条奔腾不息的河流之中,只是自己一直没能发现这回事。 幻觉般的疼痛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野梅的头脑与身体,身如不系之舟,心似已灰之木,这让他的前八年过得仓促而糊涂。哪怕现在已经摆脱了深入脊髓的幻痛,他还是觉得现今的风景如同梦幻。 悟从后方走过来,靠在了野梅的肩膀上,那热晕晕的皮肤几乎要在雪白冰冷的肌理上融化了。 “感觉你最近怪怪的。” 野梅问:“有没有觉得我最近变得聪明了一点。” 悟的嘴唇掣动了一下,笑声随之流出。 “我倒觉得你变得更傻了!” 野梅有些不悦,他的眉毛扭作一团,宛如两条交织的毛毛虫。出门前他本想戴上之前得到的那副金丝眼镜,可朗尼说,这是一副有度数的眼镜。悟说话,野梅反驳,这个可笑的流程再度上演了。 “才不是呢,我可是独自决定了很多艰难的问题。” 悟毫无诚意地同情道:“给你点个赞,不过——你决定了什么?”他给了一个空白的时间,野梅只需要在这句话后面填上他的抉择。 野梅十分坚定地拒绝了对方,就连摇头的弧度也如卵石般坚硬。 “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他那邪恶而又愚蠢的一面,为了获得米粒般细小的有关幸福的可能性,独自走进了无法脱身的地狱的沼泽。 五条悟发出了一声刻意到不行的“哎”,试图以最小的力道打破坚硬的围墙。可野梅这一次心志坚定,因为他要将这件事藏到自己生命即将结束的那一天。 “那换个话题喽。” 距离悟今年的生日还有四个多月的时间,其实现在来谈这回事,实在是太过提前。 “今年的12月7日,你打算送什么礼物给我?事先说明,临时购买的在我这里可不算数。”说完这些后,悟后知后觉地问,“我这样算是在向你许愿吗?” 野梅紧张地点点头,他确实受到了还愿的代价。但在他看来,这份代价也许能够拯救他虚弱而浑浊的灵魂。 这一天,他拿走了某个人的恋情。 第82章 月有阴阳圆缺, 人有悲欢离合。 2006年的夏天,东京电视台收到一起特别的委托, 一位名叫莲见越水的高中生委托节目组寻找他失踪的高中同学——加茂野梅。 据他所说,2006年7月8日晚22:22分,加茂野梅从日高田车站站台上跌落,从此再没有了讯息。 东京电视台的主持人米原次郎在一周后于自己的午夜节目《寻找加茂野梅》中宣布了他所调查到的结果。 “……我们好不容易才得到了这份珍贵录像……出人意料的是,根据当时保留的监控显示,加茂野梅同学并非是失足跌落站台, 而是被我们的委托人——身为他同学的莲见越水同学一把推下去的!” “轰隆隆!列车碾压着他的身体,等到急救人员赶到时,他的肢体已经扭曲。怎么能对自己的同班同学做出如此残忍的事?……委托人为什么要撒下这般轻易就会发现的谎言?当时负责此事的警察们又为何以”失足”草草定案?” “更加扑朔迷离的是,从站内出现的急救人员们并非日高田车站当日配备的人员,在离开监控画面后, 这辆非正式的抢救车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从那以后, 加茂野梅就失去了踪影。” “让人无法想象,我们的东京竟然发生了如此恶劣的绑架事件……如果官方不能给我们一个准确的答复的话……民众们要如何去相信他们纳税的政府?” “电视台前的观众们,请看这副学生肖像。如若发现与该名学生相似的男生,请立即联系我们!我们的电话是070-xxxx-7772, , 我们会给予丰富的奖金。” 2007年8月26日5:15a.m., 八潮春日町的一名年轻女孩晨起遛狗,她的柴犬摩卡突然挣脱了绳索, 跑向危险的水库河堤。 水库旁没有任何人家,就算是漫长的吠叫也不会影响到任何人。 女孩恼怒地喊着狗的名字,可柴犬摩卡却踩进了水里,不停地用前肢翻动着水位线降低了不少的河堤土面。 随着潮湿的土层被翻开, 一个不明意义的黑色塑料袋展露了一角。 摩卡的主人小心地靠近水库边缘,被狗爪所撕开的黑色塑料袋里露出一块有些亮晶晶的东西。随着柴犬的翻动,藏在黑色塑料袋里的东西终于露出了真容。 一具苍白的躯干离开了塑料袋,像浮萍般漂浮在寒冷的水面上。从躯干上看不出来任何与时间有关的痕迹,只有两枚银色戒指上生满了斑斑锈迹,擦去锈迹后,隐约能看见上面雕刻的桔梗花的名字。 时隔一年,午夜电视节目《寻找加茂野梅》再度上线了。 一年前的夏天,加茂野梅从世界上消失了。 一年后的夏天,他被肢解的尸体在各地被陆陆续续地发现了。 左手、右手、左腿、右腿,躯干,头颅却消失不见。 主持人米原次郎打开了一张电子地图,将发现上述五处残肢的地点标注出来,“……奇怪的是,这些地点连接起来,似乎只是为了指出身在中央的东京都。凶手意欲何为?难道是某种邪恶的宗教仪式?” 可让兴致勃勃的米原次郎无法接受的是,他的上司开始向他施压,让他们立马结束这档节目,称这是总台的决定。这起轰动全国的杀人分尸案件在人为因素下很快就落下了帷幕,只有少数人还在寻找“失踪”的加茂野梅。 自那以后,过去了五个春秋。 东京都内的一所老旧教堂外,盘星教教主夏油杰在孔时雨的带领下来到了「万世极乐教」所在的地方。 孔时雨介绍道:“自从在那场大火里发现了前任教主和各理事的尸体后,万世极乐教立马衰败了下来,他们甚至推举了一个拥有白化症的小孩当教主。怎么说?正是吞并的好时机,教徒们每年上交的额度都相当可观。” 夏油杰说:“先见见教主吧。” 他们很快边见到了万世极乐教的教主——一个年仅十岁的男孩。纯洁的白橡色头发,光彩耀人的琉璃色眼珠,对于盲目的教徒们来说,这样特别的颜色就是神明恩赐的象征。 “你们有什么烦恼吗?”名为童磨的男孩操持着纯洁无邪的表情询问道。 孔时雨问:“理事们应当就在附近吧?” 小小的教主依然维持着动人的微笑,其实他内心有些无聊,来教会的人不是来祈求些什么,就是来夺走什么的。 孔时雨像对待孩童那般摸了摸童磨的发顶。这只是个普通的孩子,压根就不具有成为咒术师的能力。 望着这两位不请自来的客人以审判般的目光打量着教堂内的摆设,童磨歪过头,思索道:为什么大人们总是在自说自话? 童磨是已故的伊藤流水教主的养子。在伊藤流水的计划里,如果他成功换代,就由他的养子代替他成为帷幕前的主持人。 童磨迈动短短的小腿,跟在两个黑发男人的身后。比起身为教主的他,身穿五条袈裟的青年更像是一座教派的主持人。 位居东京都尚未开发区域的万世极乐教,教会周围整整三面都连接着有人承包的树林。由基督教堂改造来得主教堂外还依附着两座副教堂,其中一间尖顶小教堂门扉紧闭,大门上还悬挂着一把足有人臂粗的铁锁铁链。 “是仓库吗?”孔时雨说罢便要去牵扯这怪异的锁链,小教主在他们身后说:“不要这么做哦。” “为什么不要这么做?”说话的是夏油杰。他一向语气温和,就连教徒都视他为佛祖在人间的化身。 童磨抱胸思考着,脑袋不停地摆动着,仿佛也在思索其中的真实原因。 “一定要问个清楚吗?我想,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会拥有答案。” “探索未知是人类的本能,这把锁放在如此显眼的地方,难道不就是为了吸引我们靠近?” 童磨说:“教徒们总是对我倾诉,说自己受到了恶魔的蛊惑,打开了邪恶的大门,所以才做出了伤害自己、伤害家人的行为。但这不都是他们自己选择的道路吗?他们是自愿走进那扇大门的,就像你们。” 夏油杰有些欣慰,“你看起来不像是十岁的孩子。” 童磨苦恼道:“你看起来也不像是个大人。” 这有趣的对话到此结束了,因为盘星教教主执意要打开这扇未知的大门。 童磨低声说:“也不知道祂醒了没有。” 随着尘封的大门被打开,被黑暗笼罩了两三年的内部空间第一次射进了白色的光亮。教堂内的陈设十分普通,没什么让人值得期待的。 第91章 唯一让人感到不安的东西的话…… 孔时雨抬头望去,一枚白色的巨茧横在穹顶,它的大小足以容纳一个人的身体,细细的白丝绕了一圈又一圈,从表面压根无法窥视到其中的真相。无数的白色蛛丝吞吐向四方,将白茧稳定在高空之中,砰,砰,细细听去,从茧的内部传出了强烈的心跳声。 “频率比我们要快很多,应该有130-140次。”孔时雨估计了下,他看向夏油杰,“怎么样,打算打开看看吗?或许能为你所用。” 这些年来,夏油杰去往世界各地收复咒灵,填充自己的仓库,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梦想添砖加瓦。 夏油杰笑了笑,“万一不是咒灵呢?” 孔时雨反问:“还有特级解决不了的问题吗?” 童磨单纯地观望着空中的白茧,仰头后有些颈酸。在四年前,他曾经见过白茧中那东西的真面目。童磨闲逛时闯入了地宫,这里曾经被烧毁过一次,重新修剪后则粉刷了漆黑的墙壁。 “叔叔,你在做什么?” 被童磨称为叔叔的教会理事正在进行一项需要聚精会神才能完成的事业。他正在缝合一些断肢,从肤色、皮肤的质感可以看出,这些手、脚、躯干,完全来自于不同的个体。而理事所做的,便是将它们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人形。 完成这项坚决的任务后,理事又将这具宛如弗兰肯斯坦般的怪物躯体放入了某种陶土与鱼油的混合物后。 没过多久,这具残缺的身体里就吐出了烟与雾,仿佛它的内芯里有熊熊烈火在燃烧着。从祂的身体里蔓延出来的白丝将祂完美地保护起来,坚韧的丝线光是触碰到就能割伤人的手指。 “就像虫子一样。”童磨得出了结论。 理事慈爱地告诉他,祂正在茧化。 “蝴蝶想要振翅飞翔,需要经历同样的茧化。唯有那样,它才能够从丑陋的毛虫进化为拥有翅膀的美丽生物。” 童磨表示他懂了。可哪怕到理事因意外死亡,白茧里的东西依然没有破茧成蝶。渐渐地,大部分人都对祂失去了希望,因为无法触碰,祂被封存在黑暗的世界中。 夏油杰取出了一把咒具,这锋利的能够当场剁下敌人脑袋的咒具,在接触到白茧表面的那一瞬间化为了碎片。 还不等有它,白茧内的心跳变得更剧烈了。 “啊,祂生气啦。”童磨想了想,还是提前离开了小教堂。毕竟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大人的事情少掺和为妙。 白丝猛然散发开来,广阔得甚至蔓延到教堂的外部。坚硬的丝线穿透了水泥浇筑的围墙,它几乎要将这座沉重的教堂拔地而起。 茧内传来了孩童的欢笑声,成年人的尖叫声,老年人的哭嚎声。这三重境界展现从出生到死亡中的一切恶果,所有的声音飘忽又真实,不像是从茧中响起的,而是从他们的头脑里响起的! 茧从顶端融化了,所有的白丝都像糖浆一般向下流淌。一道白色的影子闪过,茧内已经空空如也。 可所有的白丝都指向同一个地方,这万千的白雪,三千丈的瀑布,这座教堂里所有的光泽都流淌在一个生命体身上。 夏油杰向着一个方向看去,但下一秒,白丝们便被牵引着涌向它的方向。他与那张没有任何瘢痕的白皙的脸只有一寸之隔,夏油杰甚至能闻到对方脸上散发出的淡淡的焦油气味。 长长的白色睫毛轻微颤动着,眼眶中荡漾着梅红的色彩。这个怪物好奇地观察着穿着五条袈裟的男人,白丝爬上祂的躯干,为祂编织了拖至地面的漫长的衣摆。 “呵……呵!”祂的喉咙里发出了咕噜噜的动物般的声音。 夏油杰看到他似曾相识的脸蛋,也看到他颈间、肩膀和腿部的狰狞的缝合线。 “ウメ。”夏油杰喊出了祂的名字。 怪物疑惑地看着他,忽然想明白了什么。 “梅……!”祂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尖叫,这是极度兴奋的表现之一。孔时雨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可哪怕这样做了,他还是失去了自己的听力。 祂的脸上浮现出微微的浅红,像是找到了一件稀世珍宝般激动地说道:“梅……是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