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田儿女》 第1章 [台湾小言] 《盐田儿女》作者:蔡素芬【完结】 内容简介 海风也咸,日头也毒的咸土地上, 是土地的故乡,也是人情的故乡 ──盐田儿女的欢愁弥漫其间…… 如果〈盐田儿女〉留住了一些盐田生活的印象,那么往后的阅读者,将在这书里看到一个台湾的曾经,一个时代的曾经,但愿读到的是这样的──曾有一个时代,一种生活,一种悲欢离合,它是那时,也是永远。──蔡素芬 〈盐田儿女〉是台湾知名小说家蔡素芬荣获联合报小说奖长篇小说得奖力作,描写一对住在南部盐田村落的青梅竹马恋情,但女方在父母安排下招了一位嗜赌浪荡的男人,这桩错误的婚姻使女方一生命运坎坷。蔡素芬善于说故事,在小说中以台湾早期生活样貌与盐业发展为背景,叙述了不同时空背景下女性的坚毅与挣扎,更为时代大众写下面对宿命及父权宰制,传统社会下的悲剧爱情。盐田那片风日不但是土地的故乡,也是人情的故乡。台南七股乡沿海小村落,这块「海风也咸,日头也毒」的咸土地上,浓郁的人情以及保守社会下面对爱情的无奈与挣扎,更扣人心弦。 〈盐田儿女〉以人性为基点,不只写男女爱情,也写亲情,盐田地的生活型态,以及台湾社会的变迁,相当生活化。人物性格的塑造十分鲜明,这些性格各异的小人物织就了动人的亲情之爱、男女之爱、土地之爱。 1994年出版迄今,〈盐田儿女〉20年来不断再刷!除了小说畅销,也改拍成电视连续剧,获得众多赞誉、回响,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与瞩目。 「人若有万千据点,总会在蓦然回首间瞥见一个令人动容的所在」,〈盐田儿女〉不仅是蔡素芬回望消逝时光的据点,也是牵动读者回味岁月风土,满载台湾土地丰厚情感的文学经典之作。 作者简介 蔡素芬 1963年生,淡大中文系毕,德州大学圣安东尼奥分校双语言文化研究所进修。高中开始小说创作,大学起屡获文学奖项。1993年以〈盐田儿女〉获联合报长篇小说奖,并改拍为公共电视开台戏剧,随后1998年出版的第二部 〈橄榄树〉获中兴文艺奖,2014年完成此系列的第三部〈星星都在说话〉,历时二十年,主题各异、人物相系的作品系列反映了不同世代所处的社会环境及其人生处境。 其他主要著作为长篇小说〈姐妹书〉、〈烛光盛宴〉,短篇小说集〈台北车站〉、〈海边〉及译作数本。由于长期担任媒体文学编辑人,亦编选了〈九十四年度小说选〉、〈台湾文学30年菁英选:小说30家〉。〈烛光盛宴〉获2009年亚洲周刊十大华文小说、金鼎奖及多种选书推荐。2014年最新推出的盐田儿女系列第三部 〈星星都在说话〉,不仅在读者的期待下出版,这三部曲也成为作者撰写长篇小说的新里程。 二十周年新版 自序 〈盐田儿女〉成书于一九九三年五月,一九九四年五月出版,今年五月推出新版,离初版整整二十年,二十年的岁月在重新校稿的过程里仿佛压缩如昨日。 昨日坐在窗边书写的情境清晰明亮,当时每一个心情的转折因文字带来的追忆而复习了一遍。九三年的二三月之交,手上正在翻译一本书,某日傍晚,为纾解久坐桌前数小时埋头翻译的疲劳,出门散步,来到一处还搭着模板鹰架的建筑工地,抬头望去,楼层之间有妇女挑砖走上毛胚楼梯,梯无扶手,妇女两肩挑着两担砖亦步亦趋一层爬上一层,我感叹自己何其幸运,只要坐在桌前就可以工作,两种不同世代女性的差异只在教育,我辈因有机会受较高的教育而比前代或前前代的女性拥有更开阔的工作选择权,但不同世代的女性心中应有雷同的梦想,只是受教育机会与社会形态影响了生活内容。为劳动妇女的外在形象与内在心声表达点什么的想法已植入心中。又某日,读报读到台南的盐田地可能改成机场,心中突生冲击,那片美丽的广大盐田风光将消失。四季有着不同光线变化的盐田地是南台湾的重要产业和景观,一旦消逝,将使多少踩过盐田地的人有成长经验的失落感。在这两种原因混合下,我在三月底译完书籍便着手写盐田上的劳动妇女。 书写期间,除了对有盐田劳动经验的长辈做口述探问外,书籍的补充资料也是必备,那段时间便在写累了出门漫走或去图书馆查资料,打电话询问各式问题,因构思情节而无法入睡的过程中,完成作品。 在那年轻的沉浸在情节氛围里的身影是冷静而单纯的,单纯的想把盐田的风光与人情书写出来,单纯的想象着人世沧桑,想象着文字可以企及的地方必然存在一种努力活着的感动。是这种想象和追求文字力量的决心催促作品生成。 存于自然的,会有一种朴拙的姿态具实生成,在执笔的当时,即是对人们努力生活的朴实姿态有所感动,而有了叙述的动力。 盐田终因盐分太重,改建机场没有成案,但台湾经营了三百三十八年的晒盐产业因不敷成本,已经在二〇〇二年完全停歇,如果〈盐田儿女〉留住了一些盐田生活的印象,那么往后的阅读者,将在这书里看到一个台湾的曾经,一个时代的曾经,但愿读到的是这样的──曾有一个时代,一种生活,一种悲欢离合,它是那时,也是永远。 感谢二十年来,某些读者读了这本书后,传递给我的信息,也特别感谢联经出版公司,让这书在二十年后如一本新书诞生,让第一版的一小部分讹误得以更正,并在这本小说与接续其后的两本小说〈橄榄树〉和〈星星都在说话〉有机会统一了某部分的用语用字。 因此书而与读者建立起来的书友关系,值得珍惜。在我们的人生,我们听过许多声音,但有一种声音接近心灵时,它会像涟漪一般扩散出去,又带来回音,从容、深刻的漩进心中,耐人寻味。 原序 盐田风日──人情的故乡 过往岁月的细微景物也许给时间沉淀成富丽堂皇的一叠画,也许给刻意涂抹成模糊的一片窗雾,不管怎样,来时路的风光水色终成追不回的昨日,留下的,是步步行来的感觉。 盐田间吹拂的风成了我孩童时的感觉,有淡淡的海腥味,挟着人们的悲欢;有烈日、阵雨,和静静午后树荫下浓绿的清凉。 离开盐田地后,偶而以做客的心情回乡,看那墩墩白盐与安静风日,总是很惊讶,以为去到一个未曾见过的小世界,和都市里激烈的脚步扞格不入,来人亦不识,故乡竟有了异乡的味道——不由想起小时和母亲上街,千万概率里遇见同乡人,母亲又惊又喜,站在路边多讲了两句话,说,不容易呀,小村子出来的,竟在都市里碰面。她脸上充满他乡遇故的欣喜。原来盐田那片风日不但是土地的故乡,也是人情的故乡,她提起的故乡事,流入我血液里,格外亲切。因此几年里总要回去走一趟,盐田里站一站,回味这里人们的生活。风日里的宁静,隐稳画着世道人情。 有一回,临离开,时正黄昏,泥黑的盐田上反射一道褐黄的残阳,锐锐如从地里来,沉静安然映照四周。土地的美与纯净一下勾起了人事的感念,一群盐田儿女的欢喜悲愁全来到心间。人若有万千据点,总会在蓦然回首间瞥见一个令人动容的所在。 选择盐田这个据点做故事的起始,其实与以其他据点为题一样含有写人生的意思,只不过是表现法的差异罢了。故事以感情为诉求,纪念风土人情的意义胜于其他企图。写法传统,无非是对人物有了真诚的感悟,宁以切合他们感情的方式,平实表达俗世生活。大千世界,惊涛与静浪原可并容,此处无意故做诡异瑰奇。故事是大众里的,自然也要归属于大众。 序章 村落 台南县,七股乡,沿海小村落,海风也咸,日头也毒。 这是块验土地,一哇一畦的盐田围拱小村三面,站在村子口的庙堂往无垠的四周眺望,盐田一方格一方格绵延到远方与灰绿的树林共天色。灰黑的田地上积着引灌进来的浅浅海水,阳光艳艳的季节浮出一颗颗纯白结晶盐,在烈阳下扎着亮人光芒,一方田上有千万颗,一田一田,千万颗连着千万颗,延伸到天边,好像银河落在人间。生活在这条银河上的男女,挑起扁担,将那晒出来的盐扫进畚箕盐笼,一肩挑起,越过一方方盐田,将盐倒在路边的泥台上,长长的泥台,结晶盐搭得像座金字塔,一冢接一冢,在泥台上闪烁着耀眼的白色光芒。春夏之交多雨水,刚结出的盐马上给雨水融化了,为防雨淋盐融,农人纷纷编织稻衣,将成匹的稻衣团团盖住泥台上的盐堆,披上褐色稻衣的无数盐堆像是一群群随季节移动的蒙古部落。 村子东方远远来了一条小河流,村民除了靠村外三个方向的盐田吃饭外,这河是他们的主要粮食父母。有人家中男丁旺,可四季靠河谋生,兼作一方小盐田,只要勤劳,那河里有源源不断的财收。 第2章 小河流沿着村子最前一排房舍向西舒缓流去,流不经几百米,渐渐房舍少了,三棵榕树并排成村西界,树旁有一座两层楼高灯塔状的驻兵台,台上圆形小办公室常驻着一张桌,一张椅,一张床,一位和村人操着不同语言的老阿兵,人家叫他赖,除此之外也许还有一只炭炉、一盏小灯、一副蚊帐,或一个通讯的什么东西,但这些小东西,村人从台底下是偷窥不着的,因此也无从知道,只能想当然耳地猜测。 小河流到了驻兵台,开了门似的,视野豁然开朗,呈扇状向大海直奔,沿途两边堤岸渐渐平矮,直到通了海才与汪洋交臂合一。堤岸外是大片海埔新生地,种满防风林,海风狂来,树林沙沙作响,传到夜里安静阒黑的村子,常常给正将眠去的孩童增添许多大自然诡异传说的神秘色彩。 这条小小河流不过流经村落数百尺,每一河段却都克尽了最大的利用价值,靠村落的堤岸边,停靠十五艘近海渔船,除了三艘留守外,其余十二艘的船首都高高挂着一串鞭炮,船舱前临时架了张小桌,桌上备各类糖果饼干,船上有船员哈喝,堤岸上不断拢紧光脚丫、白齿露在晒得黝亮的面容上的小孩,他们相挤在第一线。再一小时,船要起锚了,他们等着起锚仪式对他们而言最精采的一幕。 船与船间有竹筏停泊,每只竹筏约宽数尺,长丈余,搁置筏上的篙也有丈余,若非熟手,在河流上撑篙必会随波逐流。竹筏是村人平日在河上打鱼采蚵的交通工具,筏上几乎都备有一式一样的渔网竹箩。村人在河中打鱼,多为自家食用,只有极少数人清晨三时起来打鱼,额上挂探照灯,网满两水桶的鱼,五时出发走到最近的镇上出售,赶上七点八点的市场,将卖鱼所得的钱又转买了几样蔬果带回家。若运气好,鱼早早卖掉,则能赶一程,凑上中饭,若鱼卖得晚,镇上买两块咸糕,边走边吃,回家再把中饭补足。 河流接近驻兵台百尺内的河中心搭满蚵棚,那棚就像丝瓜架,竹枝纵横交错攀搭而成,棚架挂满一串一串蚵壳,每片蚵壳以粗硬的黑色胶绳串连,在海水中波荡。八、九月挂蚵串,快则过年新的蚵就不断长出来,把原来的蚵串挤得又黑又沉又肿,村人撑筏找到自家棚,一见这又黑又沉又肿的蚵串莫不把额头嘴角的皱纹笑得又紧又深、丰产季节肥密的蚵串足可抵平时采收的三倍,一个季节辛勤下来,半年日子不费张罗,况且海里有自给自足的渔产,平日费用多为蔬菜果肉,每家撙节算计的无非为病痛身穿及天灾人祸做预备,以及年节三牲五畜的隆重排场。 蚵棚位居河中,适好将河分为左右二道,渔船出航由右边一字驶出,入近海打捞撒网,沿途送附近城市各渔港转卖,经二至三个月回航。渔船浩浩荡荡,敲着丰收的锣鼓驶入左河道,村人远远听到锣鼓声,争相奔向堤岸,为厘清视线,一手挡在额头遮住刺人的日光,望见一群驶近左河边漆红涂蓝的渔船,手舞足蹈互相走告,一会儿功夫,大人小孩齐聚,把窄窄的堤岸塞得水泄不通,大人当然是为见离家多时的壮丁和探看渔获情形,小孩则来拿船靠岸后,为庆祝丰收撒下的大量角钱。 除了夏秋台风季节外,平时船只有以一天作业捕捞沿岸虾群,也有专挑仲秋至孟春出外海捕鱼,因此每年为船只送往迎来的活动视当年气候变化大约有两次。这年中秋甫过,白天太阳仍毒辣非常,早晚温度却沁人心脾,避寒的鱼群一群群南下,捕鱼郎渐渐将盐田工作交给家人,各别登上所属船家,眼瞳流露出对这季渔收的无限希望。 出航把平静的村子喧扰得沸腾滚滚,打辫子的小姑娘,梳短发的大姑娘都登上岸来,日头逐向中天,预备起锚了,船上已有人往岸上扔糖果,鞭炮此起彼落地交相鸣放,十二串长炮的吼声,震耳欲聋,交谈欢呼的声音好像与炮声竞逐,一时岸上船上似乎都陷入兴奋过度的混乱。 岸上喧闹的人群里,有名女孩,名唤明月,年方二十,清晬晬的大眼有着温和神色,但瘦的身长,挺直的腰脊,河光掩映下,昂然是股刚阳的坚毅之气。她面带笑容,刚从人情攀谈中逃出一点空闲来望向第三艘船上正和另一名船员隔空折叠渔网的大方。大方深蓝色长衬衫的袖子卷到手肘处,露出半截黑亮结实手臂。明月眺见那折叠渔网的灵活手指,慌忙把脸转开,心里却还留着那灵活粗犷的十指,一大群男女共同在盐田收盐,这十指总是第一个完工,有时还帮忙别人的田。做起渔事,一样俐落。她再回头,悄悄一望,渔网早收好,叠在船舱边。 鞭炮声中,船起锚了:为首的船慢慢向左转了三十度,以弧形航线驶向驻兵台的方向,第二艘、第三艘跟着启动,大方和其他船员都站在船板上和堤岸的人群挥手再见,大方的眼睛向人群里不断寻找,神色有愉悦,有期待,又似乎有焦急。 十二艘船接踵经过蚵棚右侧,向海洋航去,一只鹭鸶鸟尾随船后,白白的小影贴近船尾,仿佛是船上的一个标志,到了驻兵台,船只出了河口,伊独自向北,往盐田飞去。船影越来越远,远至剩下烟屁股大小,人群才逐渐散去。 第一章 姐妹 1 灰黑的盐田小路上有一点白白黄黄浮动的影子,烈日下,这点白黄的影子不时拿起腾空的左手擦拭额边滚落的汗水。 村口的庙门时有善男信女进出,在烛台火苗上捻香的妇女问庙公:「看到影没?」 「没,还早例。」庙公又挑起松厚的眼皮,紧紧望向小路尽头。 男人们说:「伊人若入来,炮仔要放得伊臭耳聋。」 这名浮动的影子叫王知先。 王知先本是读书人,幼时曾跟一名来乡隐居的人读了一阵汉文,以后靠自修,读到结婚才放下书本担负家计,他做不来捕鱼担盐这类粗活,早几年前到台北谋职,先是在一布庄当掌柜,当了四五年,布庄给人烧了火,宣称倒闭,他转到一家贸易行当买办,经常南北出差,很积了一笔小钱,可是好景不常,前一年来了一批服装邋遢,脚着草鞋的军人,操着咿咿哝哝的语音,进了店里,一见东西就抢,老板为保身,索性把业务停了。一时社会混乱,找事不易,知先也念着妻小,于是背起行囊返乡来。 这天,村人在庙口挂了数串鞭炮,庙公镇日坐在庙门口的长板晃上往村子唯一通向外界的小路眺望,这条小路夹在两大片无垠的方格盐田中,很像象棋盘上的楚河汉界。一进村,绕过庙口,变窄了,成了村中的主要道路,前后共三排坐北朝南的房舍,循着这条小路,长长地横向驻兵台方向。 村人读书的不多,到外地谋生更属凤毛麟角。知先这几年在外工作,半年回来一趟,每次回来免不了村人问长问短,问村外那个花花世界,大家将他当村中秀才看待,此番回来,闻讯知是定居,大家决议热闹他一番。秀才回乡住将下来,以后村中凡有诉讼争执等案,待不必烦请警方,全赖王秀才公断。因为村人对他这般热络期待,庙公心生警戒,守那小路人影,怕失时机,负了村人请托。 果然下午日头偏了西,热力方减,远远一点人影在小路上晃漾,影子走近了,见他头戴一顶圆盘帽,手提一只方正牛皮箱,身着白色长概衫,卡其黄长裤,步履稳健,清清亮亮走向村子。可不是王知先,庙公眯着细细的眼睛大喝说:「回来咯,回来咯!」随即拿出一炷香,到烛台取火,欲燃鞭炮。庙里男女闻声继出,推挤到庙门前,向那影子望:「那只皮箱、不知装了多少银两,伊某阿舍哪得做,躺眠床吃便便。」 鞭炮噼哩啪啦响彻全村,那走路的远远听到鞭炮声传来,视线掠过圆盘帽沿,落在庙口拥拥浮动的人群,心上明白三分,走了整整一天半,家门在望,脚底忽地又沉重又疲乏,步履却不知不觉间加快,只扮早点走入那人群。 明月姐妹听到鞭炮声,知道是父亲回来了,从家里出来,跟着村人挤到庙口。第二串鞭炮响起,有人迎向王知先,接过他手上皮箱,拥他一路走向庙门来。 一进村,第三第四串鞭炮同时响起,知先正感热闹莫名,村长知辛站在人前握他手说:「万幸,万幸,你回来了,我们村内囝仔的教育全靠你了。」 知先根本是在城里失了业,匆匆回来,不想有这场面,众人当他在外开过眼,见过世面,肚里又有墨水,要求他以庙边小厢房为教室,替无法去城里上学的孩子习字书,教三字经,学千字文,识得几个汉字,将来也好看懂书信公告。 家门尚未进就给拦在庙口谈教学的事,知先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他一面与村长等人应诺,一面在孩子群里找明月姐妹。那四个身体瘦弱,穿一式粗布小花洋装,脸颊晒得黑亮的小女孩不就是明月姐妹吗?这年明心十三岁,明月十一岁,明玉八岁,明婵四岁,因知先长年在外,她们都对他认生,最小的明婵对父亲没什么印象,一直站在人群中,小指头含嘴里,兴奋看着父亲,却不敢过去。明心明月走向知先,知先拉起她们小手,捏在掌心里,粗粗硬硬,心里有种异样感觉,好似愧对女儿,看她们那身穿着,剪裁极随便,想是买大匹便宜布,分成四块给每人做一件,洗得都浆白了。 第3章 知先回头跟村长说:「厢房整理出来,就开始招囝仔来读册。」他想的是,明心明月也该读书认字,转几年嫁了人,养了孩子就无法放心读书。这几年为生活奔波在外,真把她们耽误了。 冬至那天,私塾果真开起来,明月姐妹和其他村童每天吃过晚饭去庙里上两小时课,读三字经、千字文,回家就写大字,将堂上教的一段,边背边抄下来。不到半年,书上的字已认得九分,姐妹四人大字写得更勤,四处搜寻旧报纸、月历纸、日历纸,一空下来就研墨写字。整整一年里,同样几本书翻来覆去习数遍,知先要孩子们把字义都记熟了,第二年才教他们习书信。 明月姐妹的母亲阿舍是做不得家事的,嫁来王家三年后,她患上了哮喘的毛病,每每喘得神疲气尽,整天躺在眠床上,渐渐气力弱了,家事都依赖明心明月,她恨自己这身病,把外面好风光尽失,青春徒流,生得四个女儿,没一个儿子可指望。 私垫上了两年,知先和阿舍添了麟儿,阿舍为生下儿子几乎丧了命,料理新生儿的事落到明心明月身上。知先向盐埕工会领了六格盐田,两女孩都得上盐田帮忙父亲晒盐,下了工回家要洗衣做饭忙一家大小项。渐渐私塾废了学,知先知道两女儿辛苦,也不强求,且这年因是新生麟儿,家庭用项多出许多,他不随船捕鱼,当日城里挣来的钱终会坐吃山空,他决定往后春夏雨季盐田不作时到台北和熟识的朋友做伙踏三轮车,多少有所贴补,也能买较好的药品给阿舍补身子。 因此次年仲春,他再度提起皮箱走出村口,明心明月来送,两女孩一个长到十六,一个长到十四,都懂得人情世故了,默默站在庙口,好像把父亲的来来去去视为理所当然,又似乎很无奈地接受着。 知先觉自己人生很是漂泊,阿舍带着病体,只觉人家体贴她不周,未想人家对她的迁就,他对她是责任多于感情,眼前幼女又能体会多少离乡讨取生活的艰辛寂寞况味呢?他拍拍明心的肩,叮咛:「少弟看顾好,我入秋就回来。」说完,头也不回向那小路快步走去。 十六、十四岁的女孩晒盐,大方每站在自家盐田上看了伊们姐妹身影就要感动莫名。对明心,他是敬佩,对明月,他是爱慕,他对她的注意总是多过别项。他在佳里镇读日制初中时,偶尔回村,一定到知先叔家找明月,毕业时台湾刚光复,家里供不起他继续读书,又是独生子,光敏夫妇舍不得他远离家乡谋生,要他回家来帮忙晒盐。一回村子,就再也无法摆脱明月对他的吸引力,那时明月才八岁,他却可以在这八岁的女孩身上投注了他所有的时间和精力。他像个大哥哥般带她抓虾、钓鱼、游泳,两人游玩的足迹几乎踏遍了全村子。而要到了前两年,他才能明了,明月是他生命中一件贵重的宝物。如今明月十四岁了,懂得矜持,懂得疏远他,也懂得含着羞涩的笑容对待他。每见那笑容,他更想亲之临之,因她是那样笑容里也含情意。 他在庙里见她俩姐妹送了父亲还往河岸抓鱼,心生无限感佩。他追向她们,只要是明月做的,他都想与她共享劳动的喜悦。 2 时光在日出日落间流转,知先春往秋回,倏忽四年瞬流。四年于他,秋冬晒盐,春夏踏三轮车,日子没有新鲜稀奇,较有得意的,无非在乡时日,村人多来问诉讼请良时,甚至连婴儿命名都有委托他的,让他感到少年读书终没枉费,手中一卷书,也能替人解疑。阿舍视他却是瞎忙一场,见了人不免抱怨:「了然读那么多册,终归劳碌命,吃气力的。」 四年于明心明月倒是折磨、是牺牲,也是新鲜。她们代替母亲料理家务,协助父亲晒盐田,如今两人婷婷玉立,一个二十,一个十八,操作的关系,体格都轻瘦敏捷,胸厚腰细,虽然每日吹海风,晒骄阳,和村中少女一样脸上泛着一层古铜色彩,可是这层色彩挡不住明心脸上时而透露的苍白和微弱气息。 「看来明天日头更艳,只能清早一趟,不如今天多走一趟。」明心担起扁担水桶,交代明月将灶间木柴拿出晒太阳后,就往村外走去。她要去挑水,走一小时路程过桥到邻村的水池汲水,他们这村子地咸,井水无法饮用,平日只拿来洗衣清刷。 明心的肩头往往清晨五点就担起扁担挑水,水挑回来后倒入蓄水池,吃过明月熬的早饭,若太阳不毒,再挑一趟,挑过了这趟就得上盐田工作。她两边肩头都结着大片厚茧。偶尔明月替代明心挑水,最初是肩头两片瘀紫,水泡四起,多挑几次,也不觉苦了,反觉体力大增。明心灵巧体贴,身为长姐,凡有操劳必先分担,挑水的工作她多抢先做了,加上其他大小事的操劳及饮食的简陋不足,这年夏天她犯胃痛,挑水半路上常因胃气涨到喉口,不得不放下水桶,捧胸干呕。 这天她又抢着出门挑第二担水,明月按吩咐将屯在灶间的部分木柴拿到院子晒太阳。两个妹妹洗衣裳去了,父亲用过早饭先去巡盐田,三岁幼弟一个人在大厅前玩耍。她一块块排好木柴,待要切野菜饲鸡,身后传来咳嗽声,回头一看,是母亲坐在灶间门边晒暖阳。 「明心呢?」阿舍问。 「去担水。」明月很惊讶母亲将平日疏于照顾的头发整齐地盘了一个髻,露出微凸的额头,面上轻扑一层脂粉,口红一点,日常的病态真脱胎换骨了,她那颜容真像大厅堂上的观音,难怪村人都说母亲刚嫁来,美得连神明都要嫉妒,因此才派病体与她。 「一个女孩子要做这种吃力的工作,都是我没生儿子又拖病害了伊。」明月惯于她的抱怨,她的好奇完全在于母亲的装扮。 「你阿爸呢?」 「去巡盐田。」 「什么?这人这么没记性,大条事情还不如我。」 「什么事?」明月顺势问。 母亲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如只寻找标地的秃鹰,锐利而充满审视的意味。她上上下下打量她,说:「你姐妹也不小了,人家十七八岁都抱婴仔了,若不是我这病身,老早把你们嫁了。」她叹了一口气:「哪有女孩子可以一世人在父母身边。」 明月眼里流露惊惶,不能明白母亲的意思,嫁人的事她想都没想过,村中年轻男女在盐田一起工作,虽则辛苦,但苦中有甜,他们空下来时一起编曲唱歌,大方会吹树叶,他嘴里吹出的每一首曲子都是自编,大家和上词,在黄昏月色下唱着。盐田已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没想有天要因出嫁离开。看着村中姑娘一个个出嫁,她知道那会是什么命运,只有一去不回,永远离开了盐田和家乡的河水,她怎么能够,怎么能够离开一个没有大方的土地。 她因想起大方,触动私情,双颊飞红,母亲如鹰的锐眼一搜即着,半带奚落说她:「你是想要早早离开这个厝去找个少奶奶做,较免操劳?还早,你大姐没嫁出去,轮不到你先飞。」 「我不想嫁。」 「不嫁人,我养不起姑婆。」 明月不再跟母亲抬杠下去,入了灶间切野菜。母亲因久病,但凡人家的好意她都要曲解,为了避免不悦,只好把话题打住,母亲却还要怀疑人家嫌弃她。思及此,明月马上望着母亲略显佝偻的背影说:「妈妈,你今天真嫷(漂亮)。」只听到母亲叹一口气,静默了,阳光仿佛在飘,从门槛移到了母亲坐着的小竹椅,母亲新穿的蓝底鞋显得温暖明亮。 过了一会两位妹妹提着衣裳回来了,一件件晾在庭前竹竿上,母亲挪动身子咳了两声,问明月:「今天是十五没错吧?」 「没错,晚上月娘就圆了。」她想到自己的名字,觉得每个月的十五这天是属于她的。她是十五月圆时生,父亲给她取名明月,要她为人就像月娘一样清明照人。 两位妹妹不时回过头,望着母亲窃窃私语,忸怩模样给母亲看到,马上斥责她们:「衫洗得日头要偏西,你们两个跟姐姐不能比。嫁了大的,留了小的有啥用?」说着催促明月去找父亲回来。 「做啥哩?」 「做啥?跟伊讲,人客就要来了。」 「什么人客?」三姐妹同时发问,平静生活里任何来客都令人十分好奇。 「囝仔人有耳没嘴。等一下人客来,全部给我到房间去不准出来。」 正说着,父亲回来了,幼弟明辉迎出来,跃进父亲臂弯里。 「好重,下来。」知先把明辉放下,阿舍问他:「你忘了?」 「没忘,我不是回来了。」 明月将父亲拉进灶间,低声说:「阿爸,什么人客要来?」 「来跟明心提亲的,你准备一锅面条,伊们走一早上的路,惊会肚子饿。」 父亲说完即入内换干净衣裳,明月终究明白姐妹情分也到了各奔东西的时候,明心二十岁,该是嫁人年龄,往后这个家,她要替明心担待责任。 她一边下面,不舍之情油然而生,不知要说给什么样的人,希望是个不需多操劳的家庭。远不远呢,若嫁得远,姐妹见面不容易呀。突然两个妹妹来通报,人客来了,有四五个,穿得一身雪亮,但路走得远,汗水满脸,人已到了堂上,和父母说谈。 第4章 姐妹躲进隔壁房间,拉开一小条窗帘缝,三张小脸挤在缝里往大厅窥伺,只看到大厅半个侧面,一位长胡须白眉毛的老先生坐靠神主牌位,旁边依序坐着一位额面宽广、手脚粗黑的中年人,和一名清瘦高个,必恭必敬,双手放在合拢的膝头上的年轻人,这年轻人和那中年人面目有些神似,小明婵喊着:「就是伊吗?」 「嘘。」明月明玉同时捂住明婵的嘴。 突然明心挑着两担水走进院子,往右走到蓄水池,将池上木盖子挪开,两桶水连续倒进池里,厅里的人全都往她窈窕的身段看。明心摘下斗笠,解下包巾,乌黑短发直直挂到耳垂,弯身取了一瓢池水洗清脸面,再把木盖轻轻放回。一回身,望见大厅乌压压坐着许多人,父母向她招手,她直往厅里走去。不一会走出来,往灶间来。姐妹全跳进灶间,见了明心进来,都捂嘴笑,明心问:「面呢,煮熟了没?阿爸留人客吃面。」她双手按摩肩膀,挑了两趟水,真累呢。 明月一碗碗盛面,存心问她:「怎样的人客?」 「不知道,没见过,咦,你们在厝都不知道吗?」 「大姐,那是来跟你说亲的。」明婵抢先说。 是吗?明心疑问,怎么父母事先没跟她提起?难道这厝已经不要她,连这种大事也不先跟她商量?她顿时觉得委屈,坐进小竹凳里掩面哭泣。两位小妹只觉结婚是热闹佳事,大姐怎会伤心掉泪?惟明月知道大姐的心,她拉拉大姐肩头,说:「送去吧,面要冷了。」 好似一条不归路,她早给安排非去送面接受这四五个人的审核不可。明心擦掉眼泪,了解到即使担待着一家大小粗活,自己毕竟是女孩子,要走所有女孩子该走的路。她端起面碗,向这条路走去。 婚事决定在秋天。对方是庄稼人,有一甲地耕作四时农物。母亲说:「虽然也得做,可是人家有底,有底吃不空。」父亲看那年轻人安静乖巧,应对踏实,应可安守田宅,和明心的勤劳善良正可相配,很主张这婚事。 明心的意思完全听由父母,既是父母作了主,她也认了命。明月问:「你对伊印象好不好?」 「生份人哪敢看!」 结婚前一夜,阿舍将明心叫到床前来,拿出一枚戒指,说:「你结婚的金饰拢是男方的聘礼打的。父母能给你的就是这只戒指,是我当时的嫁妆,一只给你做纪念,剩的要留给其他妹妹。你知道我们家没什么底,女孩又多,这次给你办喜事也只能寒薄,将来妹妹若嫁得比较澎湃,你免怨叹,这时彼时,谁也料不到时势怎么变。」她再三叮咛:「伊们是种田的,需要人手,你嫁过去不要挂念后头厝(娘家),没闲也不必回来。」 母亲的叮咛让她心生惶恐不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好比风筝断了线,和父母这边似乎绝了瓜葛,她对家的操劳挂心就要因此截断移到另一个全然陌生的家庭吗?人家说女孩子菜籽仔命,吹到那块地就落种,她离了母体落在别方土地上,就得认那土地为母了。想来令人伤心欲绝,这群弟妹哪抛得下,明月亦是女儿身,要她代替承下这副重担真叫人于心不忍。 明心一踏入房里忍不住又咳又泣,三位妹妹都围上来,明月随手拿了块手帕替她擦眼泪,她把手帕掩至嘴边,咳出一口痰来,明月接过一看,惊讶叫道:「血呢!」 「别胡叫。」明心抢下手帕,解释说:「大概想到明天要离开你们,一时急火攻心。」她苍白的脸色让妹妹们十分担心,都说:「明天要当新娘了,今晚得早点睡。」 哪睡得着,四姐妹躺在眠床上,屋内黑漆漆,窗口有点月光,明心望着月光,平时不注意那莹黄柔和的月光,现在看着竟也是依依不舍。她将身旁的明月摇醒,要她披衣到院里。两人坐在竹凳上,月光下,明心离情万千,只化作一句话:「以后这个厝,你要多担待。」 3 这年夏天明月长得十分硕健,身长细高,两肩耸平,胸厚背挺,双腿直而矫捷,黝黑的皮肤散发健康光泽。村中男女喜戏称她是黑美人。 原来明月生来比明心好动,忙碌操作之余仍能呼群引伴到河中泅水,每年夏天一来,燠热难当,男女结队在河中竞赛接力游泳,明月身手矫健,又识水性,每有邀约必至。她还有另一个目的,即是比赛完后,可以顺便在河中捞几尾鱼回来烹食,补充家里的粮食不足。现在,她养的鸡也多了,父亲为她多钉了两只鸡笼,傍晚母鸡带着小鸡散完步,她就把它们赶回笼里,五只笼子在丝瓜架下,排下来的粪便正可给丝瓜充肥。村里每年剥蚵季一到,她捡了人家丢弃的瘦小蚵仔,去壳泡渍,一年泡它几瓶,平日就有营养够味的下饭菜,每月抓包十全大补药给全家进补一只鸡,加上河里不虞匮乏的鱼虾,弟妹们脸色都如她,闪着健康光泽。 秋天父亲从台北回来会给他们带零嘴及日常用项,村人以为知先在外踏三轮车必有赚头,谁知扣掉房租车租及伙食,所剩有限,买不起昂贵东西回乡才以零嘴充数,而且多买了阿舍亦不准,回到家,一分一毫阿舍都要计较,他的账目必须非常清楚。 父亲心里很感激明月,养鸡抓鱼地,很为他分劳,有时鸡贩子来村里收购鸡只,她还会为过低的收价理直气壮讨价还价争论,和温厚迁就的明心比起来,她还多份人情义理是非曲直的坚持。从用水一事即可知她心性,她知挑水辛苦又费时,一天只肯挑一趟,并严格规定家中大小不可浪费用水,这是明心不会的。 明月这边想的是,明心体弱莫不因过度操劳又失了飮食,婚前那口血咳得令人担心万分,她若想免去父母操心,继续撑持家里就需先把自己照顾好。因此不管四时天气如何变化,第一不能少了衣服,第二飮食为要,早晚有时,第三节 省体力,为父开源。因此鸡只买卖一律要小心计较,免吃了商人贪图营利罔顾产者辛劳的躬。 年初二明心偕姐夫回来省亲,脸上涂了脂粉看不出苍白,可那比先前瘦弱的身子和微陷的脸颊瞒不住人的,才半年就变了一副模样,众人问起都说是每天早晚做田,油脂都消耗掉了。明月不肯相信,大姐在家时,哪天不是起早睡晚,难道庄稼人的事头比晒盐人多,大姐在那边过的什么样日子呢?明心说,嫁为人妇,公婆姑叔一家衣服都要她浆洗,每日三餐没失分寸,还要照管田事。母亲听听,觉得为人媳,这些本都分内事,并不为过。父亲这年为了要多赚家用,年前就上台北踏三轮车,为的是年节期间乘客多,年初二自然没见着明心,待到秋天回来,明月也没提起,怕是父亲心疼。 她如常一早挑水,明玉明婵已长到十六、十二岁,能干虽不如她,小事倒可帮忙,这一向都是明玉起早替家人熬稀饭。明月挑了水桶去担水,也不知怎的,最近路上常碰到大方,他虽是家里独子,担水工作自有母亲担当,无需他劳动,何以起早与担水的人争路。原来是巡盐田,正是这时候,他遇见了她。当她走过了桥,他家盐田离桥近,一看见她就走过来,有几次坚持替她担几步,不知在什么情况下竟然也由他了。他担到庙口第三棵榕树才交回给她,他岔进小路回家,她接过担子走堤岸回家,日久,已成默契。 和父亲在盐田收盐,大方也常来帮忙,她虽推辞,但见他身体健壮,收盐快速,心里说不上的喜悦,多久以来,只有她照顾人家,担负一家大小责任,今深有受照顾的感觉,心头在这片刻感到无限轻松,如果这照顾可以延续下去,就是一辈子的幸福吧。 这天父亲先走,她把最后一笼盐送上泥台盐堆,收起耙具正打算收工,大方匆匆跑来,神采飞扬,略喘气说:「你知道什么好消息?」 不说哪知道呢?这人。她摇摇头,蒙着面巾的脸上只露出两只黝亮好奇的大眼睛。 「我阿爸说,村子要埋水管了。」 「哦,是吗?」明月的眼睛睁得更圆,因惊喜,流露一股动人的企盼神采。埋了水管后会是怎样的日子?再也不必寒风酷暑地挑那两担水来回走两个多小时了,省下来的时间精力要怎么消耗?也许可以做更多其他的活。她一面解下包巾,露出洋溢兴奋的圆脸,问说:「埋了水管后怎么用水?」 「有个金属的开关接在水管端,开关一转,水就流下来了。」哟,是吗? 「要等多久?」 「这个寒天来装。」 明月飞奔回家,沿路传递这个消息,想不到有一半的人已经知道,全村一霎时沸腾在装埋水管的惊奇里。她奔达家门,急于宣布好消息,四处里找不到人,妹妹们不在灶间,父亲不在书间。正觉无趣纳闷,忽听得母亲房里有一种声音,微弱的,痛苦的呻吟,她心里一紧,快步走进那房间。 纱帐里,母亲身子纠缠被单,缩成一团,纱账外看来只觉是一滩什么东西搅在一起,她掀起纱帐,母亲痛苦扭曲的面容对着她,因背光,暗暗里只见到两道愤怒怨怼的眼光,刺得明月失了脚步,往后踉跄。惊魂未定,母亲以极度嘶哑的声音恨恨地说:「走得没看到半个人影,喉咙都喊破了,死在厝内也没人知。」 第5章 「妈妈你怎样?」明月坐进床沿。 母亲愤怒怨怼的眼光给两道泪水挡住了,声音顿时有气无力:「去拿个面盆,把我底下这块东西拿去埋,丢海里也可以,不要给人家看到。」她提起手肘横遮双眼,挡住眼泪。 明月往母亲下身看去,见被单沾染大片血迹,她掀开被单,不禁全身打起哆嗦。母亲两腿间夹着一团血水模糊的肉体,圆圆一层薄膜包着不见四肢的长形人身,是胎衣包。明月双手颤抖,不敢动手。 「伊……伊是……?」 「母身若弱,伊就不靠,无缘的啦。去,帮妈妈一个忙,我痛得站不起来,去拿面盆,给伊好好埋,让伊去转世投胎。」 埋哪里呢?她拿出面盆,颤巍巍用布将那胎衣包捏进盆里,给母亲擦身换裤换被后,拿块白巾将那面盆盖起来,端到屋檐下,想尽所有可以掩埋的地方,却还是没有主见,这样一个有生命的肉体,要亲手埋入土里,多不忍。她双手合十,祈求神明给她安心的力量。 父亲和妹妹、弟弟手上各拿一串鱼走进院子,看见她坐在屋檐下,明玉说:「好兴致,在这里纳凉。」 明玉向她展示新捕来的鱼,说中午要做鱼粥。 没有人注意她脚边掩盖着白巾的面盆。 妹妹在灶间做鱼粥,父亲和明辉在院中数他们刚捕回来的鱼,父亲说吃不完,送给邻居吃好不好,明辉说他要去送,父子两人玩笑追逐。 明月站起来,叫住父亲,她喘起脸盆往大厅走,知先见她神色有异,随后跟上来。大厅神位两边是侧门,通后间,出了后间大门就是大街了,明月走到后间,转过身来等父亲,知先跟来了,她问:「阿爸,你回来不去看妈妈?」知先没应答。 「你看。」她掀开白巾,盆底的肉团已经僵硬,露出苍冷颤色。知先脸色大变,眼神黯淡,长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不孝的,按世俗,父母不能处理,要劳力你。」 「埋哪里?」 「就在厝角挖个洞,做个记号,别让囝仔去那里玩。」 她照做了,一手挖土一手擦泪,生死一下之间全让她给遇见,神会怜悯她的年轻不懂事,原谅她草率埋了这个生命吧? 才过秋天,知先将盐田留给明月照顾,这次在家只停留三个月就进城踏三轮车,其实是为了躲避丧子之痛。自从流产,阿舍再没一天对他好言好语过,金钱扣得更紧,好似她的寄托全在钱给她的安全感。她腰间系了一个荷包袋,一家大小谁需要钱,都得静静等在她身边,等她一层一层翻开衣服,扯出温热的荷包袋慢慢掏钱,她要问明每分钱的去路,有时手伸进荷包袋掏钱了,突然将手缩回,说:「这项不必花。」 人家都说阿舍病虽病,饶懂算计,知先赚回的每一分钱都牢守不破。她的紧守荷包和知先的顺内成了村人茶余饭后的笑谈。 4 冬天,小路上开来一部笨重的马达三轮车,轰轰轰的,引起许多妇人小孩的好奇,不知这种快速的交通工具有这么吵杂的声音。车子一过,两条轮痕嵌进泥土里,留下凹凸深浅的印子,小孩围蹲下来,用手摸摸那轮痕,比铁马的大上好几倍,各人挖了一块捧在双手里,轮痕立刻截掉一大段,反像是路上开出两条小水沟。 三轮车上有许多圆管子,几十管捆一扎,高高堆了半边,另半边坐三个戴圆帽的工人,工人脚边堆置许多大小工具。加上开车的,共有四个人,车子停在庙口,向围观的妇人小孩说,要埋水管了,先测量地,哪间厝里有空间,可否借来屯管子,这几天要陆绩载几批管子来。家里男人去捕鱼的,妇人不敢做决定,那些有老先生在家的妇人则争相邀请屯到家来,空间多着呢。 工事进到村子来时,工人又多了一批,每天做到哪家就在哪家吃饭。工人来到明月家,因父亲此时在城里,工人由明月张罗招待。原来埋水管是件多兴奋,多让人手舞足蹈欢祝的事,可是因她来向家人告知这消息时,母亲要她埋了那小生命,埋水管的热情已受了影响,她心里有个阴影,多大的喜悦都摆不掉这层阴影压住她心口的一份重负。工人一路挖着泥土,一路接管子埋入泥里,挖到蓄水池那边就停了,跟想像不一样,以为是接到灶间,原来只接到院里的蓄水池,工人说,管子贵呀,打墙费事,人力不足,政府的预算只能这样,有水较赢没水呀。 多神奇,水龙头一扭,清澈澈的水就流泻下来。大方正在海上捕鱼,他若亲眼看到这么便利的设计也要大叹神奇吧。可是以后大方再也不会等在桥头替她担水。明月天天走到庙口第三棵榕树,好像站在这棵榕树下,大方的面容就浮现,她常常和坐在榕树长凳下的老人家聊天,只为了多在树下待些时候。 过年前,她期待明心初二回娘家,她要带她到这水龙头前,让她亲自扭开水龙头。明心十三岁起就几乎天天担水,不知忍受了多少风霜冷露,看到这么轻易一个动作水就源源而来,也许会惊喜得泪汪汪。她还要告诉她胎衣包的事,带她去看厝角那个覆盖了许多蚵壳的土块,她要明心知道,她有多么依赖大姐和她共同负担这个家。 等到了大年初二,过了中午,别家的女儿女婿都回来了,独不见大姐夫妇踪影。母亲一年不见女儿,心头也焦急,不断问明月:「是不是不回来了?」 「路途远,不知时间可有耽误?」明月说。 「大半年都没伊消息,信也不写一张,你阿爸不是教过你们写信?怎么,册不读字就忘光了?」阿舍近乎自言自语,她一早就梳洗整齐,穿了一件蓝棉袄坐在灶间常坐的那把小竹凳晒薄阳。 到日头偏了西,仍不见踪影,三姐妹都显失望,母亲却像见到了一线曙光,眼睛发亮,精神奕奕地说:「是不是有身?若无就是坐月子,嫁了一年多,该生婴仔了。这个囝仔真甘心,生婴仔也不通知后头厝,真替我省钱,可是做人不能失了礼,若真的生婴仔,我们得筹礼去。」她坐立不安,好像恨不得马上备下礼数去探望明心。院里绕了一圈后,又怨明心这等大事竟不通音讯。 等过了元宵,母亲心里急了,正想捎人若有经过那村子,帮忙打听明心的消息,却是信差送来了明心的信,指名给明月。信差骑着一部笨重的铁马,前后轮两边各吊一只帆布袋,里面塞满书信包裹。平日信差送来的都是父亲的信,这日递给明月的是一个小小包裹,捧起来只有手掌心那么大,轻如一块糖甘仔,地址是明心的村子。 「大姐来信了,大姐来信了。」明月从信差手上接过那小包,发了疯似的跑进屋,两个妹妹也连跑带跳围到她身边,惊动母亲,她急忙从纱帐里探出身子,明月三姐妹带着那小包冲进来:「妈妈,大姐来信了。」 「不孝女,嫁人一年多才来一封信,我是青盲牛(文盲),你念给我听,看伊过年不回来是在变什么戏路。」 明月爬上床,靠到小窗边,借外边进来的光,把小包拆了。是一个小纸盒,盒里一封信,一团棉花,棉花团里落出一枚戒指,母亲一看,脸色大变,是结婚前她送给明心的,莫不是真的生婴仔,怕后头厝没钱筹礼,把自己的戒指拿来给后头厝方便。她催促明月:「紧,赶紧念。」 明月在窗光下展读书信: 明月吾妹: 人生过往,犹如寄寓,有生自有凋,有荣自有枯。我今如秋花,难耐寒冬。年来日夜咳血,体弱不能扶。姑翁为我累,夫婿为我误。不求贪生,但求免负人情。 今有戒指一只,为当日婚嫁母亲所蹭,今物主既已将去,留予你纪念,睹物思人,姐妹一场,永生莫忘。 父母养育无以回报,吾去后,多劝勉二老,莫为不孝女涕泪。你家中多担待,身子保重,万勿过劳。千言万话,笔拙情深,望你告之父母大人,不孝女难舍,但天命有时,切莫伤悲。 明心笔 「明心呀,我的心肝呀,都是父母误了你呀,心肝呀,你回来呀,回来父母身边呀……」阿舍闻信,虽不能全懂,但大意知明,伏在床上痛哭流涕。明月紧捏戒指,两条泪水如泉奔流,不能言语。明玉和明婵也早已哭成一团了。 当日父亲教习书信,想不到明心写的第一封信就是绝笔信,明心呀,你怎不声不响地给家人留下失去你的遗憾呢。 当夜,她给父亲捎了一封信,说是大姐生病危急,盼能早日回乡,她把大姐给她的信也装在信封里。她怕的是,大姐等不及父亲。自从大姐嫁了人,父亲就没再见过她,他一直叨念着,来春拨了空,要带一篓子海鲜到大姐家探访。──父亲呀,你要早日回来,若无,提海鲜探望的愿望就会成为不可挽救的遗憾──。 这晚母亲咳嗽不断,时时听到她吐痰的声音。隔早明月寄了信,告诉母亲她要即刻赶去大姐家,母亲不依:「你一个女孩子,走那么远的路,去到那里,伊们因怪大姐一入门就拖病身,不知要给你什么难看面,不如等阿爸回来,由伊打算,我也想亲自看明心一趟。」 第6章 过了三天,知先踏了一部三轮车回来,他是收了信连夜赶回来,到了台南跟朋友转租三轮车,一为赶时间,二为可以接一家大小去看明心。他知道明心不到最后关头不会写那样的信,这女孩子的心他为父的还不明白吗?她不愿意家人替她早操心,早痛苦。 三轮车只够坐进阿舍与明月两人,知先双脚卖力地踩踏板,前轮两边吊着一麻袋鱼虾,是昨晚上漏夜和明月到河里捞的,到亲家厝,不能两手空空,免失明心面子,一方面也是给明心吃,离开海口,吃新鲜的海产多困难!暖和的春阳下,他额头青筋浮冒,汗水沿着耳根流到额下,因为痒,时常提手把那流也流不止的汗擦掉。明月在后座说:「阿爸,我来替你骑一阵。」 「免了,你可骑得赢我?我是台北市内的三轮车夫呢。」 父亲这年已经四十七岁了,弓着背猛踩踏板的身影看起来那么卑微,她一向只知道父亲当乡绅的神气,怎想象得到他是这么辛劳地忍受风吹日晒,挥着汗一脚一脚踩动两轮,赚取一位病妻、五名子女的生活费用。明月侧身看看母亲,母亲斜卧车身,一容凄惨,眼睛掩着白手帕,哪管眼前那佝偻的背影。 车子进了村,弯了两条小泥路,来到一处空旷的稻田,田中有座房舍,是三合院,院前一方大空地。知先将车子停在空地上,进了院,但见亲家厝人群穿梭,神色慌急。大厅堂上的香案用一匹大白布遮盖住,一见那大白布,三个人都慌了,亲家亲母闻报从里间出来相迎,知先指着那块大白布说:「人是怎样?」 亲家神色黯然说:「剩一丝气。幸好你们赶来,还能见一面。」 他带他们进房,阿舍闻言早已腿软,明月扶她进房。 房里姐夫守在床缘,两眼无神,胡须杂乱,望着进来的人,沙哑的声音不知嚷了句什么,就起身让开。三人往床上一探,棉被里只露出一张瘦小苍白的脸庞,双唇完全没有血色,眼睛微睁。「这不是我女儿呀!」阿舍哭号着,不断拍打床缘:「你这不孝的,无顾父母就要去,白养你呀,你醒来……」 明月抚着明心的手,若不是手心还有温热,她以为明心忍心去了。她揉她手心,在床边唤她:「大姐,我们来看你,你睁开眼看看。」 昏迷了一天一夜的明心,头微微动了动,双眼微张,眼珠缓缓飘动,突然停在知先脸上,叫了声:「阿爸,你来了。」知先哽咽,点点头。 姐夫及亲家等人听到她开口说话了,都围过来。却见明心已经闭上眼,貌极安详,亲家将她手脉一按,说:「走了。」 阿舍呼天抢地,口口声声说:「回来呀,你回来呀,不孝女,你回来呀。」 明月望着明心安静的脸,──明心呀,你对我一句话也无呢,难道信里已说尽了,二十年姐妹落得无一语相送,明心呀,你何忍──。明月噙住泪,仍管不住泪水婆娑,朦胧思维中,只听得母亲哀嚎:「明心呀,你这么才情,要替妈妈去照顾那个无缘的少弟。你真是我的心肝呀……」 5 大方为明心唱了一首歌: 白鹭鸶在田边 秋风冬霜 白白的身影飞来去 白鹭鸶在田边 等阮的脚步来伴伊 伴伊过了风过了雨 过了炎热和寒露 伊说阮呀 摇摇的脚步 亲像一只 风中吟唱找食的慈鸟 白鹭鸶在田边 秋风冬霜 白白的身影飞来去 白鹭鸶在田边 等无阮摇摇的脚步 等过了风等过了雨 过了炎热和寒露 伊说阮呀 忘了盐田地 不知去到 天边哪个逍遥好所在 无垠的盐田,每一方田上都浮着白色结晶盐,散散一大片,白鹭鸶偶尔飞来,昂首停在田中,大方帮明月担盐,嘴里不停哼着这首歌,明月听来原是悲伤,但听他哼曲轻快,悲伤的意味也就淡了,原来生离死别可以这样轻易对付。她不觉间和他唱和,知先坐在泥台上休息抽烟斗,听见他们的歌声,颇有感怀,却不知是大方为明心作的词谱的曲。 八月阳光,仍毒辣非常,明玉也在田里,田里的这三个人都已汗流浃背,衣服湿透又给阳光蒸干,蒸干又湿透,留下许多盐渍白色痕迹。明月体格健朗,每担盐挑起,百来斤,不但比明玉多,动作也比明玉快,她一个人简直可以抵两个人,知先对盐作也有懈怠时候,但每跟明月一起工作,明月认真流下的汗水,和一担接一担挑盐的精神好像在说,我们生来盐家人,做盐田就像日常三餐,非做不可,因为我们在这块土地上,盐田是命脉,没有理由懈怠。 明月和明玉将田边结出的盐耙松后,积成一小堆,掇进畚箕,再倒入盐笼,明月和大方轮流挑盐,经格格盐田来到泥台,知先见他们衣背又给汗水浸透了,摇着斗笠喊他们:「收工来歇困,明天再做。」他指指身旁泥地,示意他们到他身边。 等他们停了手边工作,将耙子畚箕等工具拿上泥台,知先望着正在清理脚底的大方说:「方仔,你来帮我们做工真多谢。你家只有你一个独子,事头多着,十二格盐田都要你和你阿爸操作,又四处帮别人做,不惊身体不堪?」 大方笑了,浓浓两道眉加深了情意。他说:「阿先伯,我的身体这么勇健,哪怕不堪?多做多锻炼,没啥啦。」 明月明玉坐在父亲身边,同时含笑看他一眼。 「你是不要紧,惊是人爱说闲话,你不是我的子,常常来做我们的工,人家会不会乱想?」大方和明月对望一眼,明月别过脸,寻找白鹭鸶的影子,故意装做没注意他们的对话。父亲继续说:「不是阿先叔恶意,你若无惊人家说闲话,我真欢喜你来做工。」 「阿先叔,男人哪怕人家说?我是有力用不完。」大方解释,偷偷看一眼正对屹立远方田中白鹭鸶出神的明月,心里说,明月,好女孩,这都是我甘愿为你做的,我的好女孩。明月听清楚他们的对谈,心里有丝说不上的怅惘,望着白鹭鸶洁白的身影和田中结出的白盐,在逐渐偏西的日头下,反映着一缕淡淡,似有若无的晕红。她爱这片土地,爱这里的风,这里的日,却是想到日子不能听人安排,尤其经历明心的事后,对于她所喜爱的东西,她有着一种飘浮的,不安定的感觉。 知先不断点头,称赞大方人如其名,深深羡慕大方父亲养出这样的儿子,一世人享福。他站起来,重复说:「家俬收好,别做了。」然后就往村子走去。 明月三人跟在后面,说说唱唱,落了父亲一大段,走到庙口第三棵榕树,大方停了下来,伸手摘下一片树叶,用袖子将树叶两面擦拭干净后,凑近嘴唇,试了两声。在那浓荫下,吹出了〈月夜愁〉: 月色照在三线路 风吹微微 等待的人哪未来 心内真可疑想不出彼个人 啊 怨叹月暝 更深无伴独相思 秋蝉哀啼 月光所照的树影 加添阮伤悲心头酸目屎滴 啊 忧愁月暝 敢是注定无缘分 所爱的伊 因何给阮放未离 双边来散开断肠诗唱未止 啊 无聊月暝 曲子吹了一次又一次,明月明玉原只听着,终究开口跟着唱。浓荫下,看见西方那轮日头转了红,向河上空低回下来,身旁凝聚几缕淡淡彩霞,东边追赶来一轮亮白的满月,是十五呢。今晚会是个明月高挂,月色澄辉的夜晚。小时候明月问父亲,为什么她的名字叫明月,父亲说,明月照人行,一个人能行就能完成,有人月下读书,有人月下赶路,有人月下磨米,惟有明月给他们光亮,给他们完成的希望。明月虽有光辉照人,但一月只有圆满一次,明月想。因此她格外喜欢月圆时候,这天明月才真有了圆满的意义。 他们这边一首歌一首歌唱了下去。知先走在前面,心事重重,他低头盘算事情,手上烟斗已然熄了。到了家门,回头不见明月姐妹身影,他走进阿舍房里。阿舍坐在床上窗口边,手里捻了针线,在缝制一个新的荷包袋。知先坐上床,趋前观看。阿舍说:「那个旧的,戴了十几年,破好几个洞了,本来想补一补,后来干脆拿明婵的旧衣服来重做一个,反正明婵太小的衣服,下面也没妹妹可捡了。」 知先看她神色专注一针一线缝着,难得好兴致,于是试探地问:「明月今年也有二十了,不能不替伊打算。」 阿舍从针线中抬头看他一眼,不说什么,又回到工作。知先说:「你想怎样?我们要请媒人给伊多打听适当的对象。我是真甲意大方,不知伊有意思无?」 「不行。」阿舍斩钉截铁,她放下针线,十分认真坚定的说:「这件事我已想清楚。明玉明婵手脚软又较无主张,小事头能做,大事就不能了。明辉才七岁,还在给人喂饭的年龄,也是没有指望的。只有一个办法,把明月留在身边。」 第7章 知先感到十分诧异,音量略高了些:「为要叫伊担厝内责任,害伊耽误终身,这款父母我见笑做。」 阿舍似乎不听他的反应,兀自继缋说:「明心嫁去一年多就没了,一个女儿养了二十年落到这款下场,你不惊,我是很惊很怨叹。」 「明心在家身体就不好,操劳过度,是我们父母不是。」 「你免再说。若明月不在,厝内的事谁要担当?谁要帮你晒盐?没人晒盐是要喝雨水?过两年,小的也嫁了,连鸡都无人养了。我身体一日一日坏,做点事就砰砰喘,你一年冬有半年冬在外头,厝内是要怎样度?」 知先犹豫了。他静静坐在阿舍面前,无意和阿舍争执,阿舍的话也不无道理,但他不能就此耽误明月终身。阿舍看他神色,瞪了一眼,说:「你不是讀冊人?讀得頭殻空空。不想我是要招个入赘的女婿?」 「哦!」 「大方是独子,伊是不可能来给我们招。」 知先沉默,纳大方为婿的热诚一下给打散,心中有种空虚寂寞的感觉。如果要招赘,大方确是绝无可能,他对这孩子的喜爱也只能止于喜爱,不能妄想纳为半子了。 「明月不知要否?」知先说。 「女婿招到家里来,哪有不要的。儿女的事父母做主,女孩子有意见人家爱笑。」 院里明月姐妹回来了,听到她们将工具放入储间的声响。 「叫伊来问问。」知先说。 「你是怎样,头壳坏了?八字没一撇,起码找人注意到对象才说,现在问伊,万一几年都找不到对象不是给人笑。」阿舍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一回事,只怕先问了,明月不肯,她的计划就失败了。 知先不愿逆意阿舍,他也思忖若明月离开,他将不知所措,为了顾家必不能到城里踏三轮车,守在家乡不事生产非他所愿,阿舍的做法也许是对的,他望着窗口透进来的薄薄光亮,一时主意也无,就让阿舍去安排吧。阿舍一向虽病着,不能操劳家事,但她是坐镇大军大师,大小家事的决定无不都要经过她的裁断。 知先回到院子,明月明玉姐妹两人正在院子里削甘蔗,长长一根甘蔗左手拦腰一横,右手抓了一把长刀往前削着,反复数次,一截白甘蔗露出来了,姐妹两人各砍了一截,站在屋檐下咬了起来。两张日下久晒的脸,一碰上甘甜解渴的蔗汁,顿时如凉风吹拂,脸上释然轻松,眼里有笑意,那是久旱迎甘霖的笑意。知先望着明玉削瘦的肩,那是一副不能挑家的肩呀,她的温散脾气也不能为家庭带来主见……。他望向明月,明月在那边潘下看见他,早替他削好一截,递过来,说:「阿爸,你回来还没吃东西吧?来,这甘帘很甜很解渴,你也吃一截。」 他接过来,咬了一口,一种甜甜的滋味,很想告诉阿舍。 第二章 盐田儿女 1 大方他们的船只沿着右河道缓缓开出海,明月站在河堤上,始终不能忘记起锚前大方往岸上搜寻的眼神,浓眉下那对眼睛不知寻找什么,那愉悦焦急的复杂神色包含着什么意思?她从堤岸下来就一直沉浸在这猜测里,是一种无边的幸福在心底荡漾,又似是一种捉摸不定的不安。自从大方为明心做了歌曲后,她觉得和他似乎搭起了一种更亲近的关系,好像她对明心的思念可以从他那里得到补偿,可以从他的歌找到思人的慰藉,她最怕半夜想起明心生前在家的一言一行,只有白天在盐田上听到大方唱那首〈白鹭鸶〉,她怀人的紧张与悲痛才能得到纾解。也许大方在唱这首歌时懂得她的心情,也许是这歌将他们无形地系在一起吧。她只觉大方给她生活的动力和乐趣,因为有这个人生活才有了期待,有了期待才能操劳不觉苦。 她因想得入神完全没听到身旁的三婶婆在她耳边叨念,走了一段路,才听到三婶婆说:「厝门都快到了,我讲一大堆,你是有听进去没?」 「啊!啥事?」 「神魂飞去哪?婶婆跟你说的拢没听到。」三婶婆个子矮小,背略驼,走起路来一摇一摆,手上恒常拿一把小铲子一只小畚箕,路上寻找人家放出来觅食散步的猪只,看见它们在路边排便,她先是在那附近的人家找人聊天,等猪只解了便,她拿起小铲子小备箕把那粪便捡了去,集够分量就出售给庄稼人当肥料。村人有时戏称她猪粪婶,她完全不在意,还理直气壮说:「那些猪四处逛四处放,我不收粪全村不臭死人?我人矮矮,背弯弯,吃力的没本事,捡猪粪换米钱正巧当。」 知先父亲有兄弟三房,全散住在村子里,上一辈还有大伯公、大伯母婆及三叔公、三婶婆在,三婶婆为人勤俭正直,两个儿子和知先同辈也都守着一份盐田和渔作,但因结婚早,孩子辈都比明月姐妹大几岁。三叔公几乎不管事,三婶婆与人没有界限,本来家族有大事表面上由大伯公大伯母婆做主,私下里,大多和三婶婆交心,听了她的意见才拿主意。阿舍对她最佩服,阿舍说:「三婶六十多了,自认吃重做不了,安分去捡猪粪,也不嫌臭,伊厝哪有缺伊一份收入。」 三婶婆的身高只到明月肩头,脚步小,衣服灰塌塌,一老一少,一个春日正好,一个暮色风烛,明月是故意放慢了步子等她,不知婶婆刚跟她说了什么。 「我说你也不小了,你阿爸又是一年冬有半年冬不在,厝内的事拢靠你一人,如果哪个少年家看上来说亲,你可甘心离开这个厝,放下两个老的和三个少弟少妹?」 「三婶婆,这款事我也没想,也不着急,爸妈需要我担厝,我就不嫁留在伊们身边。」 「哪有女孩子不嫁人,不给人家笑姑婆……」她仰起头看明月神色,想探试什么。明月没有回答。 「我看不如这样,若有甲意你的人,问问伊的意思愿不愿来我们村子住……」 三婶婆的意思她也明白了,可是她就装不懂,只说:「这事还早,多谢关心,三婶婆,我送你到厝门口。」她要送三婶婆回家,三婶婆不肯,说要去她家见她母亲。明月心里正纳闷,三婶婆如何最近走她家走得勤了。 待到了家,三婶婆往她母亲房间去,明月因要找个大钵调面粉做糕饼,到母亲隔房的储物间寻找,储物间狭小,只有墙边两处小小通风口。光线极暗,为了省电,也没有装上电灯,壁上有一盏原来留下的油灯,可她没点着那油灯,适应光线后,她往放大钵的角落走去,视线清晰了,她看见大钵摆在一个老旧的橱柜里,然而不必集中注意辨别方向,隔房的讲话声反而清晰,她听到三婶婆说:「我探听伊口气,伊说也不说一句,这囝仔不知在想啥?」 「不要紧,只要给伊有一个底就好……」母亲的声音。 明月走出来,抱着那只大钵往灶间,心里无限委屈,女孩子养到十九二十就好像和家里水火不容,父母想尽办法非要把她弄出去,弄出去了又要牵愁万分,明心岂不是一个例子,如何母亲又非来谈她婚事不可。三婶婆刚才的意思似乎是女大当嫁,最好能留在村子里,那么……,明月心里突然怦怦乱跳,莫不是……母亲到底有什么主意?莫不是要她嫁给同村男子,那么会是谁?难道他们猜中她的心事?若是嫁在村子,不离开父母,能照应到家里……她对婚姻的态度要整个改观了,一定是父亲看出她和大方,跟母亲提起什么主意来。 她再也无心做糕饼,只是对手中揉着的一团因加多了水而湿答答的面粉痴痴地笑。 隔了几天,她傍晚挖蛤仔回来,手中满满一罗始仔还未放下,明婵从灶间奔出来,说:「妈妈直问你回来了没,有话跟你说。」 「什么事?」 「不知道,伊今天接到一封信,信里夹了张照片,欢喜得不得了,刚好村长伯从门口经过,请伊入来念信给伊听,听了以后更欢喜,伊收好那封信,不肯给我看。」 明月纳闷了,在蓄水池边解下包巾手套,洗了手脚净了脸,往母亲房间去。 黄昏时刻,薄弱的阳光早斜过了窗口,母亲房间非常幽暗,为了省电,不到日头落山绝不开灯,昏暗的室内,母亲躺在纱帐里,咳得厉害,喉咙长长吁了一口痰,她半撑起腰身,一只手伸出纱账外枕头边,摸到痰罐,凑近嘴巴,将那口痰对着罐口吐了。明月掀起纱帐拍打母亲背,帮助她呼气顺畅点,母亲捉住她手,仔细瞧着她,说是:「今日高兴了点,老毛病就来作怪,有人像我这般歹命无?」 明月拍过了背,将那痰罐拿到茅厕倒了,回到房间,母亲将手上一张照片交给她:「你看伊,头脸饱满,眼睛有神,生得真不坏。」 照片中的男子理平头,五官端正,脸形方而略长,眉宇清朗。明月问:「是谁人?」 「住在较北边,嘉义啦,伊们也是晒盐人,那地方鱼塭很多,很多人养鱼塭。不过伊父母死得早,没有身家。」 「妈妈,你说这些啥意思?」明月脸色又是青又是白,将那照片塞回母亲手里。 第8章 阿舍脸也摆起来了:「给你找的对象,你二十了不想结婚是你的事,可是害你父母给人误会当笑柄。」 明月只感天昏地旋,怎么会是这样,几天前她还一相情愿地做白日梦,以为他们有意撮合她和大方,多羞耻啊!她双手捧住脸,小小的脸蛋在手心里十分燥热。 「我托人四处给你打听,附近村落想要你的男子都托了人来问,可是今天这封信最恰当,伊没有身家,可以给我们招赘,你看,伊人又长得端端正正,是你的福气也是我们的福气呢。」 「什么!你要招赘?」 「三八囝仔,我年岁吃到这么老还招什么赘,是你,是要给你招赘。」 「不要!」明月放开双手,望着昏暗中气色微弱的母亲,语气坚决:「我宁可不嫁也不要招赘。」 「你什么意思,那有女人要当姑婆,一辈子抬不起头,父母也没面子。」 「愿意给人招赘的男人有什么志气?有志气的男人哪愿背宗弃祖让子女归别人的姓?」 「唉,」阿舍叹了一口气,声音哽咽,拉着她的手说:「明月,我的好女儿,你真才情真勤劳,应该知道父母的苦处,明辉才几岁,两个妹妹脚手软,哪像你能担厝,你若嫁出去,这个厝要怎么生活,就算嫁同村,天天早晚可以招呼,可是当人家媳妇总不能都顾后头厝,人家会说我们父母不懂教示,败了父母名声。现在有人愿意来入赘,机会难得,你就跟伊相个亲,说不定很中意。再说伊若愿意入赘,是你的好名,人家要称赞你有办法够条件才有人肯入赘。」 「我不要,招赘免谈,我就是要当姑婆。」明月坚决到几乎赌气。 阿舍没想到明月会反对到这款程度,想到这个厝堪虑的前途,她伏在膝头上哭泣了,一边哭自己命苦,一边威胁明月说:「你若不答应相亲,包袱整理整理,给我死出去。」 母亲出恶言了,明月退出纱帐,满脸苍白奔了出来,她直奔到堤岸上,正好一轮血红的夕阳要落海,挟了成堆彩霞徘徊在远远的水平线上。 潮水慢慢上涨,大方他们的渔船不知去到海上哪个所在,明月望着逐步掉落水平线的夕阳,眼泪沿着腮边滑下来,终身的事为何自己作不了主?人的一生难道就是任着别人摆布,一点反抗的力量也没吗?明心听从父母的意思二十岁那年嫁了人,一点不顾虑极为羸弱的身体情况,终究累垮了青春生命。她虽身强体壮,却没想要招个夫婿进门,一个男人子嗣不能归他姓氏,在人前怎能抬起头来?她绝不要嫁给这款人,宁可在村里操劳养家,看着村子一天天变化,静静守着大方到老。 河上晚风将她眼泪吹干了,她也不再哭,将泪水还天还地,她不要为婚事烦恼,不管母亲怎么威胁,她终究是她疼爱的女儿,母亲一定会依她,等父亲回来了,父亲必也支持她。明月决计不理会那张照片,她要守家守地守大方,再不为儿女情事烦忧。明月站近河堤,拿起村人插在河堤边的小渔网,一跃跳入河中,她要抓几尾鱼,为家人做道滋补的鱼汤。 2 过了冬至,过年的气氛就浓了,每家的灶间突然忙碌起来,一些挂在梁顶的竹箩给解下来,发现去年剩下的一小截年糕竟然长满青绿的霉,竹帘里还有粽叶、红纸,及薄薄一层灰尘。阿舍在自家发现了这么一个竹箩,不禁破口大骂:「作孽的,不是什么好年冬,吃得有通生菇(发霉),你是怎样扶这个厝、真才情,扶得旧年的糕留到今年尝甜。」 明月坐在裁缝机前给明辉缝制一条裤子,明辉长得快,一年不同一年,去年的衣服今年已缩到肚脐,裤脚爬近了膝盖,明月将过去姐妹穿过的裤子改给明辉穿,这裁缝功夫也没刻意学,只见到村中裁缝水来婶有时没时就给家人缝缝补补,她当小姐时曾学过,缝补功夫村人都称好,因此家中有衣服也都拿来请她修改剪裁,明月在她那里见过两三次,回来依样奎葫芦,加上一些变化,竟然也能做出衣服来,连水来婶看了都说:「明月仔,你眼识真巧,才看我剪了两三刀就会自己做,再让你看一阵子不就把我饭碗抢去了!」 明月踩裁缝车踏板,机器嗡嗡地运转,阿舍的话时不时给机器声打断。她见明月不回她一句话,更加火上加油,这些日子来强忍的情绪泄洪似地全倾了出来,她猛然抽下明月正缝制的裤子,双手一扯,将那缝线扯断,裤子撕成两片,说:「明辉没裤子穿就让伊脱裤卵(光屁股),你不要以为厝你在看顾我就没你法度。你对厝拢是虚情假意,心肝内不知在想啥?若无,我说招个女婿来帮忙厝内事,你怎样不肯答应?」她将那竹箩里的东西连同扯裂的裤子全扔在地上。 为家做了这么多事,竟然母亲说她都是虚情假意,明月眼前出现母亲腿间凄惨、血肉模糊的肉团和血迹斑斑的床单被褥,──母亲呀,你还是需要我,为何要以那寒霜似的眼神冰冷的看着我──?明月蹲下身来捡起地上的东西,不禁一阵哆嗦,母亲无疑要逼她就范。 「妈妈,难道你不能了解我的心?」她望着母亲紧绷的不肯罢休的含着强烈企图的脸。 「你的心?你的心是怎样?全把你父母看轻了,以为这个厝只有你有办法担,也不需要一个男人的帮忙,真能干,一个女儿胜过人家十个后生(儿子)!」 「你是说我对这个厝只有好强没有功劳?」 「好强也由你说,功劳也由你说,我一个拖病的人对厝没半点贡献哪有资格判你的好强功劳,横直我一点分量也没,病在眠床上,年久日深,人家就看轻了。你阿爸一年冬有半年冬在外头,谁知伊在过什么日子?横直我是看不到,你好像也不担这个厝了。你说我不知你的心,又有谁知我的心,一旦我在眠床上死了,还有个人来收尸?」 母亲的猜忌超过她的想象,明月望着她失望、痛苦、灰心的眼神,轻柔的说:「妈妈,你想得太严重,阿爸怎会是那种人?伊将赚的一元一角都交给你了。你想想看,伊已经快五十岁了,还在辛苦踏三轮车载客……」 「对,伊已经快五十了,还有三个女儿要嫁,一个小汉子要养,你是要伊踏到几岁?」 「啊……」明月整个脸趴到裁缝机上,她用两只手肘将头围盖起来,隐藏在阴影里的脸痛苦地扭曲着,父亲的辛劳成了她的罪过,她仿佛是掌握全家人幸福的那只魔手,母亲还能将什么罪名加诸于她呢?她才二十岁呀,她不要背负,她需要关心! 女儿的举动惊吓了阿舍,忡忡地看着她伏在裁缝机上颤动的身子,难道要她招个入赘的丈夫真的令她撕心扯肺?阿舍越加感叹身世,对未来日子的恐惧令她更加寂寞。为什么?为什么?招到肯入赘的丈夫是多么光荣的事,为什么明月伊会坚决反对?──明月,我的女儿,你一点不顾我,不顾这个厝,你心不知向着哪边了。我可怜的命运呀!不,我一定要说服伊,一定要说服伊,伊是我的好女儿,终究会听我的话──。阿舍对着那颤动的身子轻声说:「去找三婶婆,人是伊打听介绍的,三婶婆不会乱说话,伊会老老实实跟你讲这个人,说不定真的是一个不错的人。」 冬至搓汤圆那天,明月就有预感新来的这一年没有什么值得欣喜的事,尽管明辉因第一次和姐姐搓汤圆,开心地逗出许多好笑的事,她仍是整个房里最无趣的人,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吃了汤圆就算多一岁了,她对手心里捏着搓着的汤圆感到无限的感慨。以前明心在家时,生活也简陋辛苦,加上挑水工作,日子更显艰辛无比,可是那时家是完整的,日子有单纯的喜悦。而现在父母、明玉、明婵、明辉都成了她的负担,多长一岁担子就越加往下沉,她不是不愿挑呀,只是单纯的喜悦失去了,负担的过程没有喜悦的成分了。她会因为要挑这个担而失去许多珍贵的东西,想到大方,她心痛了,想到一个入赘的没有志气的丈夫,她原本平和的个性再也一刻安静不下来。──宁可让我死,我不要一个受人耻笑的丈夫──。明月不平静的心呐喊着。 冬至时的预感终于实现,母亲讲了那番话后,明月已然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她能看见在下一年,她会结婚,和一个不是预料中的人睡同一张床,在故乡的盐田、月色下过着不能有大方的日子。她的未来也要一成不变操作盐田,看海上日起日落,抓虾捕鱼,这原是她爱的,但此时竟激不起一丝兴奋了。会是一成不变吗?为何她心里一直惶惧不安?母亲根深柢固认定这个家的担子落在她肩上,罪都推给她了,她还能逃出命运的安排吗? 不必等父亲回来了,明月知道父亲顺从无争的个性无能改变母亲的决定。这天,离除夕还有五天,她去找三婶婆。 「三婶婆。」她在路上寻找猪只的影子,终于在接近庙口的巷子里看到三头猪伸长圆滚的鼻子嗅着泥土上的芳草,三婶婆坐在庙柱旁的长板凳注视那三头猪,身旁是小铲子小畚箕。听到有人喊她,眯起眼睛仔细瞧了瞧,说:「心肝明月,是你呀!」她擦擦身边的板凳,要明月坐下来。 第9章 「我……」明月见庙门有善男信女捻香进出,欲言又止。 「什么事?」三婶婆抬起皱纹满布的脸关心地望着她。──明月真嫡,皮肤金亮亮,体格又好,同样是女人,她长得这样窈窕,我是又矮又驼,啊,明月,婶婆要帮你做个好媒人,给你找个好娃,你妈妈交给我的荣幸呢──。三婶婆轻轻抚着明月的手掌,像疼惜一颗掌里珍珠,说:「明月,你自小我就疼惜你,你妈妈整年冬躺眠床,明心嫁出后,厝里大小拢靠你一人,这时,你妈妈又交代我给你找个对象来入赘,不甘你嫁出去,婶婆四处打听,找到一个人,那天你妈妈看了照片,欢喜的把我找去,说一定要把婚事谈成……」 「三婶婆,我找你没别项,正是为了这项,」明月低下头来,声音也低了:「若能选,我是一定不要,可是我妈妈伊好似不顾我的心内,一定要我招赘。」 「憨查囝仔,招声有什么不好,是你的光荣,伊是无父无母才肯给我们招,结婚后住村内又不必侍奉公婆,也不必看兄嫂姑叔脸色,这款婚姻提灯火都找不到。」 「你说伊没父没母?」 「是啊,可怜哟。」三婶婆眼里充满悲天悯人的感情,像在讲戏台上一出感心的故事般缓缓说着:「伊父母拢是文身读册人,日本时代在做代书工作,所以厝内也没留下半块土地和鱼塭,兄弟四个,姐妹三个,全靠伊老爸一个人的薪水袋,伊十岁那年美国飞机来投炸弹,可怜哟,父母拢给炸得残残去,本来生活就不好了,剩七个兄弟姐妹拢靠一个大兄做走私在养。走私是赌生死,有时这里躲有时那里躲,一群少弟少妹住在一间窄窄的老厝内没人看顾,也没能缴册钱。伊排第六个,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伊一个婶婆看伊们真可怜,就把伊和伊妹妹带在身边照顾三顿,勉强给伊读到小学毕业。这个婶婆就是我后头厝的表妹,我一替你打听对象,伊就说这个侄仔她最疼,为人乐观爽快,体格健康,刚刚退伍回来一年,在家乡帮人担盐,伊讲,横直没父没母没厝的囝仔,三个兄长拢结婚有子嗣了,给人招赘也没啥损失,反倒多一对父母来孝敬,伊真希望给这个侄仔的婚姻做成。」 「伊好坏是伊婶婆自己说的……」 「明月仔,明年仔过,来相个亲,看样就知道。你这么娴又勤快,谁人看了拢甲意,这桩姻缘若做成,我的福禄可以吃到百二岁。」三婶婆呵呵地迎着阳光笑,老脸似乎已在庆祝成功的喜悦。 这番话无能打动明月的心,她要挣扎,像一个已经落了水的人,呼救无人后还要寻找海上漂流的浮木。她问:「三婶婆,一个独子可会愿意给人招赘?」 「独子?」三婶婆说:「没听说过,只有戏台上演的,一个男人贪恋女方的家财,才甘愿断自己子嗣给人招赘。」三婶婆赶紧补充:「不过伊不同,伊……」 「这样困难吗?」明月自言自语,根本没听三婶婆说什么。三婶婆看着她哀伤的眼色,关切地问:「是怎样?你有甲意的是不?说给三婶婆听。我心肝明月。」她又执起明月双手。这双手就是要把她推离大方的手呀,明月急忙将手抽出,慌慌说:「没有,没有。」 「那我跟你妈妈商量,过年后,趁你阿爸回来时,叫伊来我们村,让我们看看伊和你有没有适配。」 身后善男信女捻香在鼎前祈祷,一阵阵香味随风飘散,环绕庙宇里外。庄严的庙宇也沸腾着嘈杂人声,只有那香味带着一点神明的温暖。──神明呀,我明月的婚姻可是你早做的安排?我奋力挣脱,却脱不去那无形的痛苦罗网。神明,你听得到人的心底话吗?我也来捻一炷香,把内心的痛苦跟你诉说──。 3 阳光披洒汪汪大海,波浪反射着阳光,粼粼波动,闪闪耀眼,好似成千成万鱼群的鳞片在海上尽情翻滚。十二艘船将海域横面拦截,桅杆上写着红色船家名字的白底旗子逆着船行的方向一式飘摇,宛如十二只手隔着遥远水道彼此呼应。 大方船上有五名船员,身子团团裹了一层灰绿的粗棉袄,头上也是灰绿的粗棉帽,每顶帽子都压低下来,几乎遮住眉眼视线。海上风冷,露在帽外的发根在强风中时时翻飞。大方为了帮父母晒盐,每年只出航一次,每次都克尽职守做一名勤奋的捕鱼郎。他站在船头,略为测了一下风向,从云的分散形状看来,未来几天气候会如收音机上那声音甜美的播音员所预测的,晴朗无雨,除了刮冷风外,绝不至于起大浪。连日来他们已经捕获近数千斤的乌鱼,把舱底的两个冷冻库都塞满了,如果今天能够顺利在安平港将鱼卸给罐头工厂,再趁好天气回航捕下一批鱼群,过年前回村子必可多准备银角仔撒给堤岸上的孩子们,和村人一起燃炮感谢上天降下恩典,给他们平安的天气,一帆风顺得到丰收的年。 船尾的伙伴见船只越来越沉重,脸上灿然的笑容浮上来,好似全然忘了海风的冷冽,卷起袖管决定收网。大方听到吆喝,走到轮轴前摇动手把,将绳索一段段绞上来,其他四人靠在船缘等待着网边露出水面。终于看见网了,他们合力将网吊进甲板,网里大大小小的乌鱼扭动着滑亮身躯,和夹在它们之中的虾蟹做着挣脱网罟的跳动。大方望着这一网价值不赀的鱼虾,心里默念着,──失礼呀,这是注定的生命型态,我们因你们得以生存发挥生命力,把你们从大海捕来是为了完成更多生命的光华,看你们为我们带来了多少欢欣的眼泪,村内那些妇女会因这次的丰收卸下脸上忧愁的细纹,为男人多添餐饭,为新年装扮一个充满希望的气氛,我也可以为我的明月带返一件值钱的礼物,我从没送过礼给伊,伊过年就二十一了,我等待了多久才到这个数字,伊若不是担着家计,也许我可以早日向她表白──。想到明月那闪着光泽的黝黑健美皮肤和发亮柔顺的眼睛,他心里就充满了柔情,他从懂得男女情事起就等着她长大,现在他二十八,她将近二十一,是很适当的年龄了。──明月,明月,我在海上对你的思念在月满时分更加温柔多情,你在家乡拢做啥?可曾想到有一个人在海上对着月娘的阴晴圆缺想望着你的平安──。 十二艘船纷纷收了网,新捕上来的鱼摊在甲板上,因为马上要到渔港了,几小时内鱼不必放入冰库也能保持新鲜,何况冰库早已放满,这批新捕上船的要算是一笔额外的收入了。远远近近分布的十二艘船全朝一个方向前进,赶在下午到达安平渔港交货。 船员都上岸到码头附近的旅馆过宿,有人相邀去茶店吃茶,几个老经验的攀着大方的肩,想把这位体格硕健,风度迷人的少年仔邀到茶店小姐的怀里,大方腼腆推辞,一个人静悄悄从旅馆溜出来。来到一条繁华的街上,两旁商店林立,有布庄、油行、洋服店、杂货铺、珠宝楼……当然更不缺府城的小吃摊。逛夜街的人很拥挤,许多打扮时髦,手提小珠包的小姐在人群里穿梭,那样短旗袍的打扮在家乡看不到,他想到明月过的生活和都市里这些小姐都不相同,他应该让她将来不要担盐吃力,清心打扮享受女人的幸福。──是啊,明月,你是个乖巧勤劳的可爱小姐,我要给你幸福──。 大方穿梭在这群人中,寻找着可以送给明月的值钱礼物,今晚船家给他们每人发了奖金,他有足够的钱买像样的礼物。 繁华的街走了两三趟,心里想过各种礼物,最后他停在一家乐器行,买了两把式样相同的口琴。就是这个,虽然和原先想花的钱数相差甚远,但没有一样礼物比这个更有意义,明月一定会喜欢,他十分自信,紧紧握着那两把打上红色包装的口琴。 从街上一路繁华看来,和过去几次出航的经验,大方更加坚定他几年前下的决定,有朝一日一定要离开盐田地,离开为人捕鱼的生活。在那块贫瘠到只有盐会生长的土地,一个年轻人是没有希望的,日出日落的担盐捕鱼,他将像父亲及先人般衰老在这块土地上,一成不变地靠阴晴不定的天气过日子,一成不变的怀着贫穷的卑微,祈望老天送来好年冬。若他一直在村子待下去,那些游走小路上和蹲在庙门晒太阳的老人就是他未来的影子,生命似有若无的在风吹日晒里默默的完结了。他当然不要这样的日子。现在都市里兴起许多建设,需要大量的人力,只要来到这个有希望有前途的所在,未来的日子会闪亮着无数意想不到的惊奇。有一天,有一天,明月能脱离家里,他一定要带她离开那块没希望的咸土地到百业待举的都市闯天下。 船只继续在海上作业两星期,他们最后到嘉义卸了货完成买卖就直接驶回村落。他在海上无数个繁星满天的夜晚最思念的故乡人就要在堤岸上看见他们丰盛的年礼,他的一颗心除了明月甜静的笑容外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东西了。 从汪洋大海到看见堤岸,十二艘船上的人都禁不住欢呼骚动,没有女人小孩的海上日子多无聊,他们的女人和孩子自从听到海上传来的第一声锣鼓和炮响,早一传十,十传百都聚到堤岸来,离过年还有四天,这批渔船比前几年停在海上的时间久,妇女们怀疑这些男人为她们带回了什么。 第10章 船一字进入左河道,驻兵台的老阿兵赖也站在台上的小窗口眺望船上那一名一名硕健黝黑的捕鱼郎,全村因为他们的归来陷入疯狂的喜悦,一扫两个月来老弱妇孺的缓慢气氛,这群壮丁确实给看守兵赖带来许多安全感。 临近黄昏的海边,人声、鞭炮声、锣鼓声吞没了风声水声。 大把的银角仔从靠岸的船只撒下来,小孩跪在堤岸上,磨着双膝四处抢钱,妇人也忍不住去抢,堤岸上无数扭动的身子都疯狂了,撒下来的银角仔这么多,是不平凡的大丰收,可不是吗?今年除了寒冷依旧外,无风无雨的,海上该有多丰厚的宝藏,老天赐饭给人吃呢。妇女在这阵抢钱的忙乱后,贪婪的目光调到船上,捕鱼郎正把腌渍的、新鲜的鱼和城里买来的各种各样罐头搬下船,她们一窝蜂又叫又跳向前去帮忙。 为何这群骚动的人里看不到明月?往年明月都和姐妹站在堤岸望着他们丰收的产品,和村中妇女帮他们卸货,今年大丰收她怎么可以不来?大方眼光焦急地望着堤岸,在窜动的人群中仍旧看不到明月,倒看到他父母相携望向他的船,他下船,失望地向父母走去。 明月在家里听见岸上热闹非凡的鞭炮声,下了多大的功夫才抑住往岸上奔去的冲动,她再也不见大方了,母亲已经央人请回父亲,打算过了元宵让她相亲,母亲巴望她早日招入夫婿,共同为家操劳,她若见了大方,委屈的痛苦怕要加重千倍,她不想见他也怕见他,两种情绪交杂,河上锣鼓声扰得她坐立难安。她挑起扁担盐笼,头脸裹上包巾,向盐田走去,远远走离那传扬着丰收喜气的河岸。 三天来大家忙过年,许多人骑铁马到佳里镇采办年货,往年明月都会提早托人买布料为弟妹赶制新衣,今年她原是兴致全失的,但为了给弟妹过年的感觉,她从五斗柜翻出几块旧布料,光泽虽退了些,颜色还算新,她问明玉明婵:「就拿这几块来做,你看怎样?马上要过年了,请人买布不容易。」明玉明婵拿起布,高兴地又叫又跳,但凡有新衣穿,管它布新布旧。因此过年前这两三天,明月制了新衣,又炊年糕,准备拜拜的三牲五畜,忙得不可开交。大方从明婵那里听来明月这么忙也就没过这边来,他自己家里也需要他帮忙。 除夕这晚,大方摸出那两把口琴,拆开其中一把,坐在屋檐下看谱练习,他想把谱读熟了,学会口琴吹法就可以教明月。他按琴谱吹了几回,除了嘴皮发痒外,倒没有多大困难。吃过团圆饭,他将那把未拆的口琴放入裤子口袋,往明月三婶婆家走去。 按往例,明月姐弟除夕这天都会在三婶婆家和堂兄妹玩捡红点(扑克牌),他和她三婶婆的大儿子是小时玩伴,除夕夜他也常来她三婶婆家和她们玩一两回。村里房子一向不关前后门,不论去到哪家都不必绕远道,只要从某某家后门通某某家前门,再从那家前门通某某家后门,三通四转的,很快就到要去的那家了。大方经过的家家户户几乎都在捡红点,大家看见他都热情招待他一起玩,他一一和他们说恭喜,心里着急地想赶快见到明月,他婉谢了他们,来到三婶婆家。 三婶婆家七、八个年轻人围成两圈玩牌,他一进门就听到年轻人的吆喝声,属于过年的,可以任意分派银钱的特有的喜悦声音。明玉、明婵、明辉都在,唯独不见明月,他问明玉:「你们明月呢?大家在热闹伊怎么没来?」 「伊等下就来。」 「伊在干啥?」 「我妈妈不爽快,伊在看顾妈妈。」明婵说。 ──明月呀,你多乖,让弟妹出来玩,一个人照顾妈妈,你失去的太多了,我以后都要补偿给你──。大方万分怜惜地摸着口袋里的口琴。 他加入战局当庄家,改玩二十一点,一一发牌给大家,耳朵却注意听前后厅的动静。大约半小时后,他突然听到前厅三婶婆和明月交谈,是明月来了,多久没见面,有三个月了,他在海上日夜思念伊,伊却狠心没来接船,这女孩在前厅的一点点动静都几乎要让他喘不过气来。可他还是沉稳发牌,为倾听明月的声音。 明月本是来看弟妹的,她因怕遇见大方,先在前厅和三婶婆话家常,一面仔细聆听后间玩牌人的声音,一面问:「谁人在里面玩牌?」 「每年都是那些人嘛。」三婶婆说。她不好再问,良久没听到大方的声音,她才放心往后间去。一进后间,一群人坐在通铺上玩牌,大方正对着她,她一走进来,大方就冲着她笑。明月不知自己是如何爬上通铺挤在明婵身边看她的牌,除了进门那一眼,她没再看大方,只心不在焉地看明婵的牌。大方这时也开始跟着这群人吆喝,庄家做得十分起劲,他直盯着明月,问她:「你也要来参一脚吗?」他看见她摇头,瞧也不瞧他一眼。──傲慢的小姐,这哪是我的明月──? 他故意逗她,想试探她的态度:「若没有钱可以拿个什么来跟我抵押借款。」他注视明月,想看她脸上任何一点点变化。 「小气。」明月碍着众人,若不应付他反显奇怪。 这才是明月,精明灵巧不肯吃亏。大方心里有无数花朵绽放,明月还是明月,过年长了一岁多了一份未婚小姐做作的矜持,这矜持显出冷漠的可爱,──可是对我冷漠该受处罚的,为了处罚你的冷漠,这份原为过年礼的口琴必须挪到以后才送,因为它是我的热爱与情意,不能受你的冷漠渎亵了──。 他珍惜这份礼物如同珍惜他的情爱,等明月已经等八年了,再过几天又何妨。 这晚明月对他不理不睬敬而远之的态度他视为是儿女私情的矜持,对他,是一种新的刺激,新的挑动。 4 知先接到通知即刻赶回来,他提着牛皮皮箱从盐田小路走向村子,时正中午,冬日阳光虽薄弱,农人都不在中午收盐,不是清早做到近午就是过了午做到黄昏,以避去十二点到两点滚烫的日温。知先却远远见到自家盐田上有个身影在收盐,渐渐走近,看清是明月,何以此时不在家吃中饭歇困,却独自在盐田收盐担盐。他往盐田走去。 明月抬头望见父亲来了,百感交集,手上耙子差点落了,父亲过年前才上台北,现在元宵未到就回来,她仿佛看到自己的命运正受父亲那移动的脚步控制着。 「阿爸,回来了?」她眼里满是探询。 「你怎么透中午来收盐?」父亲有责备的意思。他哪知道明月为了躲避大方,特选中午时分收盐,她怕早晚收盐和大方相遇不知如何对待。当然明月也不知大方误以为她是因他对她的情愫才心生矜持。 「有闲就来做。」 「都是阿爸害你,我不当过年前去踏三轮车,实在是我对晒盐一点兴趣拢无,踏三轮车虽然辛苦,习惯就好。」 「阿爸,你为何这么早回来?」她明知故问。 「为着你的终身大事,你妈妈说有人愿意给我们招赘,人扮(仪表)不错,要我回来作主。」 「阿爸,我不要嫁。」 「哪有女孩不嫁,你若看伊不甲意,阿爸不会强迫你。」 「哪有男人甘愿给人招赘?」 「是你妈妈的意思,我想想也有道理,这个厝真需要你,你若谅解父母的困难,就要委屈一点。」 明月垂下头,父亲是个明理人,这件事却无法依她,她还能挣扎吗? 「伊几时要来?」 「我在台北给伊写信去了,要伊元宵一过就来我们村,若两方有甲意,婚事早日办办,我可以把厝和盐田交给你们管,全年在外头踏三轮车。你知道,明辉还小,需要栽培,明玉明婵翻过年一个十八一个十四,也不能放久了……」 ──知道,我怎么不知道呢,只因我不幸排在第二,只因妈妈常年生病,只因明辉还小,我就得放弃所爱为家庭着想──。明月不甘心她还要争取一线希望:「阿爸,我若嫁同村人……」 「就算嫁隔壁,意思也差很远,嫁出去的女儿怎能将伊绑在后头厝?」知先说着,恍然大悟,盯着神色黯淡的明月问:「你是不是甲意同村的哪个人?……」 能说吗,断不能说,以后大家还要在村里同进出,若情势不可改,说了又何益。 「没有。」她说。 父女两人回家去,路上遇到村人,村人都诧异问知先:「不是刚去台北,怎么就回来了?」不知他家出了什么事。 「过了年较没人客坐车,回来帮女儿晒盐啦。」知先说,他顾虑女儿名誉,不愿事先张扬,万一相亲不成,多嘴的人会把它当丑事讲。 因而相亲的事秘密进行着。 大方近日见不到明月着实苦恼,若不是顾虑明月的矜持,他大可在日正当中顶着太阳帮她收盐,帮她担盐,帮她做一切她要他做的事。 很快到了元宵夜,这晚庙口如往年挂上许多各种各样的灯笼,有传统的长圆形、莲花形、船形、凤鸟形、宫灯形、鱼形和坛罐形,都是村中老一辈还懂传统手艺的老妇人做的,她们过了年就每天聚在庙里开始削竹丝、剪铁丝、裁纸形,用竹丝铁丝编成灯形后再糊上纸形,糊好后挂在廊潼下晾干糊纹,隔天再请人画上彩绘。到了元宵,制好的五六十个灯笼沿着庙门两边挂到河堤边临时搭起的谜语台,点灯笼的那刻起,孩子们提着他们自制的小灯笼穿梭在这些大灯笼下,庙口灯光流梭,一片辉煌。 第11章 夕阳西沉,暮色逐渐逼近之际,村中男女老少都搬了长脚圆板凳到庙口,向着谜语台占到了容易看到台顶红字条的好位置后,把板凳放好,然后到庙里捻香找人聊天。知先带着明玉、明婵、明辉拿著板発來了。他们来得晚,选的位置离谜语台稍微远了。大方是今晚猜谜语和歌唱擂台的三位主持人之一,他很早就来庙口帮忙杂事及做准备,见到知先一家少了明月,心里先是不安,后来竟觉愤怒,明月躲他躲得太厉害了,难道明月故意疏远他,他哪里做错了?自从捕鱼回来,他只在除夕夜见过她一次及在她收盐回家的路上偷偷躲在庙门望过她的身影,他还没机会在她面前犯错,如何明月这么明显的避不见面?她明知道今晚他要主持猜谜和歌唱擂台,她应该像往年那样来参加猜谜和唱歌,这不会妨碍她的矜持,他在台上根本没有机会和她说话。 台下不断有少年仔问知先为何明月没来,她没来,歌唱擂台减色不少。大方心里涌起一阵一阵刺痛,他想念她,想见她,趁着晚会还没开始,他快步向明月家走去。 月娘取代太阳,爬到河上照人行路,莹黄的月色把村子照得通亮,他很快到达明月家,一眼看见明月坐在蓄水池前洗衣裳。他站到她前面,柔声说:「明月,猜谜要开始了,大家都去庙口了,你怎么还在这里洗衫裤?」 他的突然出现令明月惊讶,抬头望他,他在她面前这么高大,一阵燥热冲上双颊,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洗衣裳原是明玉和明婵明早的工作,她此时揽来做不过是为了有件事做以压制往庙口去的冲动。 「你的脸为何这么红?」 明月垂下头,继续洗衣裳。「洗衫洗得热了。」她说。 「是吗?」他不太相信,试探她:「不要洗了,去庙口唱歌。今晚你不去,多少少年仔要失望,你现在是那些少年仔的梦中情人呢。」 「别胡说,我没闲,妈妈要看顾。今年不要去了。」 大方失望地看着她,他蹲下来,望着她注视衣裳的低垂双眼,心中的痛刺得更深,等了八年的女孩如何对待他这么冷淡。他问她:「明月,你在躲我吗?我令你害怕吗?」 ──不是呀,明天那相亲的人就要来了,我能说什么?我怎能再见你?见了你我就一万个不愿意相亲,你是独子万万不可能入赘,我惟有把你放心里,才能顺从父母意思。──明月忍住眼泪,心里已回他无限情意了。 大方等着她的回答,只见她把头压得更低。他说:「我这回捕鱼为你带回一样礼物,本来除夕那天要当你的过年礼,谁知你那样冷淡,不太理睬我,我把礼物留着,要再找机会送给你,你竟然越来越避得远远,也不给我机会替你担盐,我……」他从来没有过的委屈感觉显在脸上,他很想伸手挑起明月的脸来望着他眼里对她的情意。 「你做人这么好,我哪是避你,过年前后较没闲……」 「你若认为我是好人就应该给我一个机会送礼物,这礼物不值钱,可是情意很贵重,我要欢喜才将伊送出去。」 这时传来敲锣声,庙口的扩音器向着村子的方向说:「大方,大方,请赶紧来庙口,节目要开始咯。大方,大方,请赶紧来庙口……」 「赶紧去,节目要开始了。」明月说。 「你不去我还主持什么节目?」 明月望着他,大方看见她眼里有无奈的神情,怜悯之心令他不忍再追究。扩音器又响起,他站了起来,牢牢盯着她,说:「衫若洗好,有闲就来。」 大方走后,明月两颗斗大的眼泪滴到搓着衣裳的手背上,灼热如心中焚烧的感情。如果大方再讲下去他会讲出什么来?他替她带回礼物,大方对她的心再明白不过了。──大方,只怪我们无缘──。这晚,明月终究没有去庙口。 隔天下午,一名青年骑了一部铁马,后座载着他的五婶婆,从盐田路上骑进村子,到了庙门口,询问庙公明月她三婶婆的厝往何处去,庙公指指点点,庙里聚谈的村人都对这两位陌生客感到好奇,问明是三婶婆的表姐妹和侄仔后亲切地主动带他们到三婶婆家。 三婶婆这天不敢出去捡猪粪,待在家里等他们,一见青年载着她的表姐妹来,欢喜得不得了,两人一会抱在一起,一会分开仔细端详,屈指一算:「十年咯,十年不见咯!」 「是啊,阿姐一点没变。」五婶婆双手插腰伸伸腰脊,说:「真夭寿,这款岁数坐这么久的铁马,一条命差点休去。」 「辛苦,辛苦,难得我们十年才见一次,你先去眠床歇困一下怎样?」 「不哪,为我这个乖侄仔,艰苦也没要紧,赶紧带我们去见女方。」 三婶婆仔细端详眼前青年,中等身材,体格健壮,轮廓深邃,眉宇流露英气,眼神带笑,这样的人才配明月仔真适当,三婶婆更欢喜了,给他们用过茶水就带往明月家。 明月在河里挖给仔,她明知相亲不可避免却仍要躲避,母亲今早要她梳妆打扮,她偏不肯,收了盐过了午就到河边来挖蛤仔,临走前母亲骂她:「叫你相个亲三逃四逃像要你的命,你有才干就不要回来,把河边的蛤仔都挖去堆金山。」 潮水退去,浅滩上露出一个个长形或漏斗形的洞,一个洞就是一个蛤仔穴,找到这样的洞她就将手中竹片往洞插入,碰到蛤仔堅硬的外殻就再往下挑起,竹片翻出,一颗黄灰的蛤仔随即鲜亮地显现浅滩上。有时蛤仔还未沉入沙泥中,轻易可看见露在沙外的吸水管及银亮如新月的壳身,这时,只要竹片轻轻一挑,蛤仔就像蹦跳一样离了洞穴。从孩儿起她就做着挖蛤仔的工作,以前都是挖满一罐就收工,现在她手里的竹箩早已满了,她却还希望一路挖下去,找尽浅滩上所有漏斗形的蛤仔洞。同在浅滩上挖蛤仔的女孩见她已满满一萝,都问:「明月,你挖了这么多,还不回家呀,河水往上涨了呢。」 「没赶紧,我来帮你们挖,水再涨就挖不到了。」明月故意把时间留在浅滩,她忐忑不安,不知如何应付这一天。 过一刻钟,明婵在对岸喊她,不断跟她比手势要她回家。这刻来了,逃不掉的,明月提起竹箩,绕道渡过连通两岸的窄桥和明婵会合。明婵说:「是不是要把你嫁了?以前是大姐,现在是你,反正生份(陌生)男人一来,我们就要少掉一个阿姐。」 「伊们来了几个?」 「两个,一个生份男人,一个是伊的五婶婆。」 明月无语,默默走回家。 坐在厅里的这名男人叫庆生,从看见明月母亲的刹那就开始揣测明月长相。阿舍长得观音脸,因长久待在厝里,皮肤皙白,使她显不出近五十岁女人的苍老,但眼神略黯,身子瘦小,想是常年生病卧床的关系。庆生将阿舍的形容附会到她的女儿身上,想象明月也有一副瘦小身子,但因年轻健康,会显灵巧,如果有她母亲那样的容颜倒称得上标致。至于知先看来则像个不得志的读书人,对内依顺,脸上虽露风霜,倒也慈眉善目,惟一的儿子八九岁模样倚在阿舍怀里。他想他孑然一身,两袖清风配这样的家庭并无不当,只要那女子能如他想象,这桩婚姻他八九会点头。 五婶婆热心与阿舍话家常,频频讲起庆生父母的教养与不幸,赞许庆生聪明活泼,三婶婆坐在一旁听,喜得不住掩嘴而笑。 明月提着蛤仔直接进大厅,阿舍看她一身糊涂,脸上还包围巾戴斗笠,十分不悦,可表面上还是装笑给他们介绍:「明月,这是许庆生和伊五婶婆,这是我女儿明月。明月,人客来,你也该把包巾解下来,不要失礼。」 明月一边解包巾,阿舍一边说着:「我这女儿河东河西有出名,一年通天做事做不停,一家都是伊在担。若不是这样,我们也不会想给伊招夫婿。」 打从明月出现院子就深深吸引了庆生的注意,她因到河边挖蛤仔,穿了一件短裤,露出匀称修长的双腿,有了这双腿,全身曲线都给烘托得玲珑有致,庆生看女人一向先看双腿,只要双腿美丽,身材无不跟着美丽的,她耸平的双肩令整个身子显现一股英豪之气,这般高挺的身材实在和眼前这位怀里抱着幼子的妇女相差十万八千里。 明月解下包巾,庆生几乎要跳了起来,这位小姐的直发落到肩上,给耸平的肩增添柔美,圆圆的脸上有对乌黑的大眼睛,嘴唇隐约透露一股倔强之气,这是张完全迥异于她母亲的脸,皮肤虽黝黑却有令人为之倾倒的健美神采。这位女子的美丽可爱远在他预料之外,他几乎当下就决定要这桩亲事。 明月见这名男子眉目虽则清秀,眼神则不够庄重,不过他简单的白上衣蓝长裤一点没有浮华气,与父母言谈态度随和亲切,论外貌,这是个过得去的丈夫,论内才,岂是一天两天能知。她坐在一边,此时心情全无地听着他们谈话,她发现她根本不在乎他们谈论什么,她已经将自己的命运交出去了。 第12章 忽然间,她听到庆生说:「我无父无母孤单一人,住哪里无要紧,你们若不弃嫌,当你们入赘的女婿我算是福气多一对父母相照顾,不过条件有一个,既然你们只是为了留住女儿和多个人手做事,又有明辉传你们香火,将来我若有子嗣,请归我的姓。」 「……」 大家都无言。知先望着阿舍,阿舍望着明月,明月暗暗思量。五婶婆翘起拇指来说:「是啦,我侄仔有志气,不愿自己绝后子孙归人姓氐,你们可不可以商量?……」 阿舍见明月没张声,自作主张说:「你既然有这个志气,只要人留在这间厝,子孙都归你的姓。」 明月和知先都惊讶地望向阿舍,阿舍脸上很坚定,其实她的坚定是为了掩盖她的恐惧,她喜欢这位青年和他简单的家世,她怕失去了机会就难再找到肯入赘的人,何况明月不是担心愿将子嗣归他姓的男人没志气吗?这位青年的志气明月应该听明白了,这种男人再找不到第二个了,只要能将明月留在身边,子孙归谁姓都不要紧,反正他们王家还有明辉。 明月此时站起来,望着众人说:「我还没答应,你们就已经在谈子孙姓氏,既然不经我同意结婚,何必把我请来这厅里。我事头很多,失礼没空奉陪。」说完一扭身,提起竹箩即踏出大厅往灶间去。 留在厅里的人面面相觑,阿舍说:「不好意思,伊今仔日可能事头做多,人较浮,平时不是这样。」 三婶婆也说:「明月最乖,小姐要嫁人心头较不定。」 五婶婆赶紧说:「明月确实有够巧。本来就是我们不对,也没问伊意思就当伊的面讨论婚姻,伊会见笑(害羞)转生气。这么嫷又巧的小姐庆生若娶得到实在福气。庆生,你可是有甲意?若有甲意就要去跟小姐说。」五婶婆向庆生使眼色。 庆生马上反应,向阿舍知先说:「若不弃嫌就问明月的意思。」 阿舍说:「当然,当然。」她打从心里喜欢庆生,说:「你们远路来,多留几天,你们也是海口人,鱼虾不稀奇,不过我们这里有蚵仔,你们那里吃不到的,请留下给我们奉待。」她的意思是要在这几天内把婚事决定下来,以免人走后书信联络费时。方才明月耍骄的态度令阿舍十分不悦,她已经决定不管明月要不要,这个女婿她绝对要定了。看看庆生浑厚的胸肩,真是做得吃力工作的人才。 5 「你要或不要不能由你做主,伊人哪点不好?你最烦恼的子嗣归姓问题伊讲在先了,你还在嫌啥?」阿舍在房内对哭泣的明月说。 明月哭的不是庆生这个人,而是和大方完全断绝希望。 「伊是每项无,这囝仔也可怜,除了那台铁马,身上没三两钱,没父母的囝仔总是较勤力,凡事靠自己,莫怪伊五婶婆疼伊入心,伊是人穷志不穷,你也不是没看到,伊一面笑嘻嘻,哪有为自己白漂漂的身家淡志。听我说,这款人不会让你吃亏。」 既然和大方无缘,大方生在这村子,将来娶妻也住村子晒盐捕鱼,能留在村子看着他也好。明月的悲伤情绪因退而求其次的念头反显开阔了,她原对大方的占有转为牺牲,这转化岂是容易?她高兴自己在这一刻做到了。她收起眼泪,说:「这件婚姻不是我自愿,你已经自作主张非要我嫁伊不可,阿爸也没主张,全是你在打算,我还有啥话好说?」 「这款人才你还嫌,你是以为自己条件多好?可以网一个金龟做少奶奶?也不看看自己几两命。」 「随便你打算就好,你也不必说绝情话,我做你女儿,哪件事不顺你?」 阿舍见她软化,心中大安,抓着她的手放到自己心窝,说:「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好女儿,妈妈看的人不会错,伊来后,你的事头就减轻了,伊会帮你担盐,跟渔船去捕鱼,修理厝内东西。憨查囝仔,你好命不知!我看这件婚事要赶紧办。」 庆生和伊五婶婆在村子里停留三天,婚事就已决定下来。他们住在明月三婶婆家里,庆生成天在村子走动,到处和人交谈,村人都亲切地为这位猪粪婶的远房侄仔介绍村子的地理天候。村子一向外来客少,庆生马上为村人熟知,热情的村人看见他,有的顺口相邀到家中吃饭,庆生才来两天似乎就和村人熟识了。到了第三天因婚事已定,阿舍将消息传散出去,明月招赘夫婿成了村人的热门话题,庆生的身份也由猪翼嫌的远房侄仔变成知先女婿,村人都对他另眼相待,开始品头论足。 双方商定一个月后订婚完婚同日举行。知先和阿舍都为家里将新添一位女婿、一位人手兴奋不已。庆生离开前,知先把他叫到房里谈话,问明经济情形,庆生坦然说:「我是没半项,孤身一个。」 「自己都没存些钱?」知先问。明月正好在隔壁房间和明玉折叠刚收进来的衣服,这房间是她和明玉明婵共眠的地方,父亲和么生的谈话清晰地飘了进来。 「我刚退伍一年,替人担盐,薪水也没多少,哪有钱可存?」 「办婚事可有困难?」 「有就身穿多买一些,没就随随便便,我除了这身,若要添东西就要跟人借钱。」 「借也得还。」 「以后慢慢还。我是不在意自己一身空,没父没母照顾,能活到今天健康健康我就真满足了,你若嫌我穷,就不要勉强。」 「哪里。这个社会哪个人不穷?每个人都是操劳吃三顿,只要勤力肯打拼就真可取。」知先鼓励他,从口袋摸出几张钞票。说:「这些钱拿去买一套西装,一双皮鞋,其他礼数拢免,结婚前一天来住三婶婆厝,我会整理一间房给你和明月。」 「若要我帮忙,我可以早一点来。」 知先听了很高兴,拍拍这位准女婿浑厚的肩,像对待一位期盼已久的儿子,说:「婚礼简单就好,不会太麻烦,明月会照我的话处理,要做厝内事头不必赶紧一时一刻,以后这间厝要靠你一人。」 明月明玉在隔壁都听得清楚,明玉低声说:「真可怜,要娶某,没半项。」 「以后伊若来我们家,你和明婵不能因伊穷得买不起结婚身穿看不起伊……」 「二姐你免烦恼,伊坦坦白白,做人真豪爽,哪会看不起伊。伊哪像我们有父母遮荫。看伊那样想我们这样才知我们真好命,多做点事头有啥好怨叹?」 明月默默折着衣服,未再发一语。 隔天一早,庆生和伊五婶婆要走了,到这边来辞行,明月为他们准备了早餐和路上吃食。庆生第一次吃明月做的早餐,心里有种异样的甜蜜滋味,这滋味甚至盖过了番薯稀饭的香,他的注意力全在这位未婚妻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自小他未曾跟一名女子亲近过,现在他因受照顾而衍生从所未有的亲近,对这名女子充满绮丽幻想。 明月趁他至屋外洗手时,走到他身边,将捏在手里的一团棉花交给他,说:「放在口袋,放好,来订亲时就拿这只当交换戒指。」 庆生摊开那团棉花,白色的棉絮里躺着一只黄澄澄的纯金戒指,在晨曦下光彩温润如蜜。他还来不及想她的体贴,第一个闪到脑际的念头是不必多花买结婚戒指这笔钱,若没有这只及时来的戒指,说不定得央求五婶婆送他一只她过去嫁妆留下来的戒指,或者托她借钱买一只。庆生眼里露出感激,但不是感激她的细心体贴,而是感激她替伊解围。 明月很快转身进屋,她不打算在檐下和庆生待太久,那枚戒指是明心遗赠,含着深浓的姐妹情分,而且一个在人间,一个在黄泉,她珍惜它重于珍惜自己,暂时送出去,反正终会回到手里,她想。 这边千叮万嘱送了客,那边大方在家里几乎发了狂。 昨日黄昏大方和父亲收了盐回来,饭桌上母亲一反平日安静,显著兴奋的光彩跟他们宣布当天听来的传说:「我们明月仔真有法度,全村女孩子没一个能和伊相比。」大方一听说是明月,耳朵就竖直了,捧着一碗饭,小口扒着,怕漏了母亲所说的:「进前(以前)也没听到什么风声,今仔日人就说招到一个尪,若不是伊才情,人家哪愿意入赘!这个男的娶到明月仔真福气,阿舍仔也真好命,厝内多一个人做事,伊明月仔真行。」 大方再也咽不下一口饭,他脸色凝重,问说:「妈,你哪里听来,这种事不能乱讲。」 「哪是乱讲?人已在村仔内了还能装假?那个人就是明月仔伊三婶婆的远房侄仔,你不是有看过?勇健勇健,对人笑眯眯,看来不错。现通村的人拢嘛知伊是你知先叔仔的准女婿。」 ──怎么会呢?明月你掩盖得多好,难怪我捕鱼回来你没有迎上岸,难怪对我不理不睬──。大方离开饭桌,忍着的一眶眼泪到了房里疯狂地流满两腮,房里每样东西都模糊了,他不能清楚看见平时熟悉的东西形状,就像他心里看不清楚明月的感情,难道过去都是他一相情愿误以为明月对他有意?狂马万匹在撕裂他的心,痛苦的感觉在咆哮──八年的等待付诸流水,你蒙蒙混混自我欺骗了八年,你在期待什么?又在惧怕什么?你爱伊恋伊等伊八年,连手都没牵过,就以为伊终是自己的。多滑稽,你应该受耻笑,耻笑你没向伊表白,耻笑你自作多情──。大方倒在床上,脸埋入枕头里,极力压抑不断冒出的眼泪。啊,海上做过的梦,梦想离开这块没有希望的咸土地,梦想有一天带明月离开村子去城市奋斗,梦想和明月勤劳共创富足美满生活,美梦匆匆醒来竟成噩梦一场。──明月,如今我的希望在哪里──? 第13章 彻夜,大方未眠,人仰躺在床上,布满血丝的两眼痴痴望着天花板,脸部肌肉一会儿悲痛地扭动,一会儿苦苦地儍笑,有时却是毫无表情,八年等待似乎随风逝去,没有声音,没有痕迹。 直到东方露出一线白,他惫极,两眼忽忽睡去,猛然醒来,明月的身影在脑海里,他仿佛不曾睡着,一直觉得这个身影在他身边。大方跳起,从床边柜子拿出两把口琴走了出去。他妈妈见他走出去,关切的声音追着他说:「不曾见你睡到中午,也不敢叫你起来吃早,现在怎么不吃中饭就要出门,不怕饿死……」 他来到明月家。中午,大家吃过饭都在午睡,明月无心无绪,正想到盐田收盐,她拿出斗笠面巾,站在檐下正想穿戴,忽而瞥见大方走进来。他神情萎丧,两眼充血,短髭隐现,明月心惊,六神无主地望着他。 「你疯了,中午要去收盐,你以为你是日头晒不死的?」大方责备她自过年以来常中午收盐,虽然春天日暖,可正中午收盐两小时,足以让人头昏脑胀。 「你已经避开我了,晒日头去收盐可有必要?」大方站在她面前问,他看见明月惊惧慌张的乌黑大眼睛直望着他,他整个心都碎了,他谴责自己不该这样跟她说话。 「跟我来好吗?我不想吵醒其他人。」大方放低声音,眼睛未曾离开她。 明月放回斗笠面巾,随着大方往驻兵台的方向去。 他们走上驻兵台下的堤岸,这里离村子远,村人大多睡午觉,河上没有竹筏作业。海风咸咸,日头艳艳,眼前望去是河流连接外海,他每次捕鱼进出的河湾。他在岸上坐下,两脚悬空在岸壁,脚底往下四五尺就是河水,小小的大肚鱼在清澈的水里游梭,姿态悠闲,大方呆望鱼群一会,明月也坐下来后,他平静问她:「你要结婚了?」 明月点点头,不能看他,不能看了,再看眼泪就会像那河水一般幽幽流下来,她把眼睛望向远远的,远远的海与天的蓝白交合处。 大方拿出两把口琴,将仍包着红纸的那把递给她,他说:「我元宵那天说过有样礼物要送给你,就是这个,如果我的话还值得你记住,你应该记得我说过我要欢喜时才将伊送给你,现在我不欢喜,但是我必须送出去。」──啊,明月,你可知我说这话时的痛苦,我当初买口琴哪会想到有这款结果──。 「我若捕鱼一回来就将伊送给你,你选择的对象说不定有我。是我自作孽,为了骄傲,其实我的感情值什么?比泅水的大肚鱼还渺小。」 「不要这样说,我的婚事是父母决定,我妈妈为了留我在厝,坚持要我招赘。」 大方面向她,她垂下头望着河面。 「你应该早说,事情也许可以解决。」 「……」 大方平息的激动现在又复燃了:「你可知?从你十二岁起,我就发誓要等你长大娶你为妻。这几年,我父母无时不催我结婚,因为我是独子,他们期待早日看到孙子,你才几岁?你父母厝里拢依赖你,我怎能要求你?已经等八年了,我估计再过两年明玉大得足以替代你时就跟你说明,谁知我慢一步了,这八年的等待只像一阵风,吹过就无声无息。难道你一点拢不知我对你的情意?」 大方把什么都说出来了,可是又能怎样?明月抚摸包着红纸的口琴,说:「你不必说我也知道,你对我这么好,我怎会没有梦想?……」明月眼泪管不住,眼前河海模糊一片,她把口琴放到胸前:「你是独子,我们完全没有希望。现在婚事已定,别的不必再想了。」 大方拿出自己的口琴,抚了抚,说:「这是同款式的口琴,我也买了一把,原来想教你吹,看来只能给你当纪念,如果你看到它会想到我,我十分感激,我手里这把我会将伊当作你,看到伊就想到你……」他把口琴凑到嘴上,对着海风吹起来,曲音很悲切,反薄着,驻兵台上的赖站在台上,听着这悲凉的琴声。 大方停止吹琴,唱着: 天顶的月 阮心内的月 光光照着阮的去路 怎样一时风云起 月色黯淡失天星 让阮船行大海 茫茫找无路 他放回口琴,问:「我以后可以到你家找你吗?」 「若是正当……」她发现大方向她伸过手来,她的眼泪又涌出了,模糊的视线使她看不清楚大方正伸过来颤动的手,原来想牵她手,考虑了一秒却移到她眼眶,将她的眼泪拭去,她面颊碰到他的手整个地燥红起来了,大方环住她的肩,将她揽近他,她迎上去,两张脸靠近,眼里都含着泪光,她的唇轻轻点上他的唇,心头震荡欲裂,她挣开他,抓着口琴站起来,一转身走下堤岸往家疾步而去。大方坐在原位,望着茫茫河海,身子颤动不已。 赖在驻兵台清楚看到这一幕,脸上交织复杂的,似乎想起自己过往的同情神色。 第三章 离乡 1 明月全然没有受过男女教育,村人保守的观念绝对不会在女儿临结婚时给予任何男女关系暗示,为人父母以他们过去的经验含含糊糊认定儿女结婚后自然明了一切,天地情事都有它自然发生的时机,人本不必事先强解,然而有些父母也许忘记在他们初为夫妻时,曾和明月有过同样的惊惧。 新婚的明月对庆生的印象只有粗暴与贪婪。每天一入黄昏,她站在盐田中望着和她一起担盐的庆生,恨海无涯,为何这位与她勤劳工作的男人,一到了夜里却张牙舞爪扑向她,做为一名妻子,她不敢也似乎不该抵抗,最初几天的痛楚后,她虽然偶尔也会因庆生的抚爱心生愉悦,但那感觉稍纵即逝。如果庆生不是那么蛮横粗野,那么草率着急,也许她会有点喜欢。明月怕黄昏过去,怕月娘升上天的那刻。她无法理解做这样的事除了逞欲之外还有什么意义。她成天郁郁寡欢却又不敢找人询问商量,这种事连对自己妹妹也是讲不出口的。 和先辈走过的路、阅过的经历一样,入夏的时候她肚子大了起来,月信错过两个月,这凸出的肚子岂不明白了,她终于知道男女关系种下的果,原来天地自有它的道理,自此她默默接受夫妻床笫之事,把先前对庆生的嫌恶也渐渐淡化了,肚子里的新生命吸引了她所有注意力,没有一件事对新生命的暗示更加令人兴奋。 呕吐的罪犯不上她,她的强壮身体和忙碌足以让她忽视呕吐的感觉。除了晨起偶感头昏外,她成日屋前屋后养鸡做饭下海,她每天都到河里抓鱼虾做晚饭,原来以为庆生来了,可以替她做这些工作,没想到庆生竟然不识水性,见水胆怯,明月倒不在乎,河上抓鱼捕虾的事仍由她做。最失望的要算阿舍,阿舍原来打如意算盘,她以为庆生可以白天晒盐晚上随船出海捕虾或每年出近海捕鱼一次。她以为他是海口人必识水性,相亲时省了这一问,竟把全盘计划打散了。 新婚头半年,庆生初来人家,举手投足十分规矩,对两位大人百依百顺,凡是阿舍交代的事,他马上完成,这样的勤劳补足了阿舍对他不识水性的不满。庆生渐渐与村子混熟了,这村子不过几百来户,每户人口与行业庆生大约都明白了个大概,位于村子最中心点的杂货店是他没事时最常去消遣的地方,在那儿买包烟,坐在店口长板凳和四路兄弟天南地北聊天,人人都跟阿舍说:「你这个女婿真有人缘,啥人伊拢有相识。」阿舍对这半子最满意不过了。 明月怀孕初期仍旧和庆生一起担盐,衣服稍微掩遮倒也看不出怀孕,但一担盐有一百斤,肩头扁担一挑,越过格格盐田到泥台,看了叫人好不担心。她肚子渐渐隆起时,常常找不到庆生一起收盐,不知道去哪家讲话,讲了半天不回来,她只好找明玉一起收,明玉说:「二姐我来收,你有身不要吃粗力工作。」 望着白纷纷盐田,她说:「雨期就要来了,现在不勤力收,雨期吃啥?你二姐夫无法捕鱼,我们没有多余收入,只有靠盐田和养鸡来为生。等我生完后,我们两个就去河里插蚵仔,以后卖蚵仔赚的全留起来给你和明婵办嫁妆。」 明玉笑她:「二姐当了妇人巧会打算,可是河里容易长蚵仔的位置都给占了,我们棚子搭哪里?」 「就搭在外围,蚵仔长多长少都没关系,我们搭得比人家晚自然是要吃亏,但是有收成总比没收成好。」她突然问:「你今年是不是十八了?」 「嗯。」 「有甲意的人没?」 明玉羞涩地猛摇头。 「若有甲意的要跟二姐讲,我替你做主,免得像我和大姐一样,年纪一到就随便找人嫁。」她想的是不愿让妹妹们重蹈她的薄辙。 「这事还早呢。来来,二姐你坐泥台上,我来收,我来担。」明玉把明月推到泥台边。 「我来收,你来担。」明月拿起耙子,望望天色,今年雨期来得晚才能做到入夏,保不定过两个星期雨阵就来了,趁现在肚子还不大,能收就多收一点吧。她弯腰,耙子往盐堆一耙,白白的盐落入畚箕里,明月熟练地将这畚箕的盐倒入又宽又高的盐笼,她比过去多了一个动作,放下盐的那刻,她会无意地伸手扶腰。 第14章 大方和父亲在自家盐田上收盐,连续几天,他像往常那样望向明月他们的盐田,只见到明月和明玉收盐的身影,庆生不是不来就是很晚才来,明月已然隆出的肚子令他心痛,他更痛恨的是庆生仍让怀孕的明月收盐,难道他没想到她的安危吗?──明月,你嫁的是怎样的人?伊对你好吗?你爱伊吗?伊可会温存的抚着你日渐隆起的肚子,爱惜里面的小生命?伊为何让你挺着肚子来收盐?你又是如何好强能干,怀了孕仍不给自己机会休息──?大方的心像受着鞭打,灼热的痛苦都露在他远望着明月的双眼里,然而除了偷偷望着她,他又能如何,他不能做出任何危及她名誉和婚姻的举勤,即使是同情也只能深藏心底。 知先自从明月结婚后就决定长年在外踏三轮车,他跟阿舍说:「现时都市谋生的人多,生意人比过去多了差不多一倍,坐三轮车的人多,趁我现在还有力气,多赚几年,若较有闲,我会回来厝内看看。」 以赚钱为名,她怎能抱怨知先老是不在?阿舍盯着知先结实瘦削的身躯,眼中不无怀疑他长年在外是否瞒着她什么,这样一个结实的男人不需要女人吗?她常年卧病,夫妻情分也仅止于知先的嘘寒问暖,自从流产后,她对男女关系完全冷淡,年纪也渐大,她越发感到一个生病的老妇人可以什么都不要,但一定要有钱和照顾的人,现在她已经留下明月了,知先要去城里全年踏三轮车,就算他在外头有慰藉,她又管他做什么,她要他把钱带回来,每个月总不能少了一定的数目,她话讲得明白了:「我们年岁也有了,还有三个囝仔要嫁娶,钱不能随便,你在外面若有勤力赚钱随你要做多久,不过钱要寄回来,每月十五若无收到钱,我叫庆生去看你到底在变什么戏路。」 知先整理好行李,寂寞沿着河堤,过了桥到邻村搭新近开驶的客运车,阿舍讲话从来没带给他一丝喜悦,他习惯了,很早以前他就同情这位女子常年带病的可怜,他不期待她能为他带来任何生活乐趣,她总是他的妻,他要负责她的安全和子女的成长。日子除了做事何需多烦忧,每个人生下来就注定要做事谋生,既不喜欢晒盐,踏三轮车有时和人客聊天认识五色人也有晒盐得不到的乐趣呢,他很自豪自己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人才能长久在外,虽然这寂寞啃噬了他所有的热情,但他觉得自己俨然训练成另一种能参透人间嗔痴的人,清风明月才是他心里的境界。 知先走后,阿舍就把家的财银编派得一清二楚,她跟明月说:「现在这个厝全交给你和庆生管了,阿爸踏三轮车赚的钱我们要留着养老,盐田收入三分之一归我日常买药用项,另外三分之二及其他收入都由你打算,家里一切开销和将来弟妹嫁娶拢靠你和庆生打拼了。」多重的担子!母亲为何这么苛待她?明月听得神色黯然,他们家晒的盐田本来就不多,加上雨期没有收入,若不靠那条河谋生,钱银只够糊口哪还能替弟妹积存来日嫁娶用项。明辉已经九岁,还没上学,她打算暑期一过就送他到邻村小学读书,届时,学校册簿杂支也是一笔开销。只恨自己不是男儿,否则她也要跟渔船出去捕鱼,增添收入。 她也曾向庆生建议:「现在盐埕工会没有多的盐田可分出来给人晒,我们也许可以打听看谁家愿意让出权利分我们几格,现在有你帮忙,我们趁年轻勤力一点,将来才不会吃空。」 庆生确曾去打听过,可是买权利是要给钱的,为数还不少,他们刚接过家计这笔钱筹不出来,明月问阿舍商量,阿舍荷包勒得紧,她说:「庆生愿意多晒盐田是真好,不过不急一时,等你们存够钱再去跟人家买权利,肯要打拼的人哪怕时机坏,勤力的人就会遇到有人肯让权利,你们这几年省一点,过两年靠自己,不要跟父母剥皮,连一点老本都要剥光光。」 庆生一听说,当着明月面前不客气的说:「通村人知道你妈妈咸又吝,求伊做啥?到时我们一走了之,衰的是伊。」 明月第一次听到庆生批评母亲,庆生这样说,她自然要想到他是对她好意还是恶意,难道庆生忘了相亲时答应母亲要留在家里,他反悔了吗?他想带她离开这个家去外地谋生吗? 近两个月来,庆生常常忘了盐田工作时间,不是没来就是迟到,有天她问他:「你去哪里?找没人,我肚子一日一日大,也不敢担盐,都是明玉在担。」 「明玉大了,也该多做点事,让伊担盐也是在锻炼伊身体,将来嫁人才有气力替人整理厝内。」他没有回答明月的问题。 「希望伊嫁得好命,免做事头。」她还想问他行踪,他却搬了一把椅子到檐下坐,一个人在檐下唱歌唱得不亦乐乎,声音洪亮自然,高音雄厚低音沉稳,也不管传多远,喉咙一开就没完没了,明玉明婵明辉都闻声来到檐下听,他看也不看他们,独自唱得起劲。也是个爱唱歌的人呢,她没想到他的歌喉这么好,忍不住笑问他:「怎没听你说你会唱歌,来住半年了才开金口。」 「我是我村子里的歌王,谁人不知我歌王生仔。每天黄昏吃完饭我就坐在门口唱,唱到隔壁拿鼓吹来把我赶走。」他得意洋洋,继续唱。阿舍躺在眠床,听到他的歌声,情绪也不禁随着他的歌声起伏。他真该去跑码头走唱,她想。 好几次,庆生唱歌时明月想起那把口琴,她把它放在柜子的最里层,衣服遮盖着,多久以来她不敢想起那把口琴,平日也不碰触它,这日听庆生唱歌脑里时时浮现口琴,她知道,她想的不是口琴,是人。她悄悄走离那歌声,走到河岸上,夕阳浮在驻兵台那个方向,把河面映得通红。夕阳真美,只是这美就像场激烈的爱情,带着哀伤的神色展现了它的美丽后沉沉落入黑暗,只有河面这缕风,这缕风提醒她有些事情是该随风而逝,让美丽的美丽,让黑暗的黑暗,只要曾有的就是一个事实,美丽的回忆不会因黑暗而抹杀,只是人要学会像风那样轻轻来轻轻去,不要看重不要执着,日子才能过下去。 2 一个燠热的黄昏,阿舍坐在灶间门口帮明月刨一条刚采下的丝瓜,她今天兴致好,夏天让她舒服一点,再也不必因怕冷成天躺在眠床,她可以时时到院子走动。 明月和明辉在灶间准备晚饭,明玉则利用此时水位低,到河边采蛤仔。前院走来村长伯的儿子明光,他和他们有同宗关系,名字也按辈分取,明月姐妹都称他为兄。 「阿婶,气色不错哟,你女婿将你照顾得很好。」明光说,自己搬了一把板凳坐在阿舍旁边。 「这么久没见到你,在忙什么头路?」阿舍问。 「整天玩,哪有啥头路?」明光望见明月在灶间,明月闻声探头和他打招呼:「明光兄,有闲呀?留下来吃晚。」 「多谢。」明光说,欲言又止。 「盐田遇上雨期了,你有没有去抓虾?」阿舍关心地问。 「若起大风渔船就没出去,若有出去我也是做一天歇三天。」 「也敢说。」阿舍拿刨丝瓜的器柄敲他头,说:「你这个囝仔也是一天到晚让你阿爸操心,吃到这么大了,没半项功夫。」 「阿婶,我和你女婿庆生哪能比?伊每项都会。」明光鬼头鬼脑说着。 阿舍很得意:「是啊,伊每项都会,我叫伊做啥伊就做啥,很勤力。昨天叫伊钉一个鸡笼,伊坐在那棵树下,一下子就钉出来了。」 明光促狭的眼光望着阿舍和明月,剔剔牙齿说:「我是说伊每项赌都会,牌九、十胡、红点、麻将、押庄,没一项不会。」 阿舍手执刨好的丝瓜惊异地看着他,逼问:「你在讲啥?」 「我讲庆生仔很行,现在是杂货店赌间的红人,若不信,你现在去赌间,伊人在那。」 「死囝仔,」阿舍将手中的丝瓜掷向明光说:「若让我查无影,要把你的嘴缝起来。回去,回去,少来我们厝,免让我看到你多生气。」 明光从不在意阿舍怎么说他,他一向就不把她当正常人看待,他倒是留心明月的脸色,她在灶间,脸色凄凄。明光嘻皮笑脸,把碎烂的丝瓜双手奉还给阿舍:「阿婶,别气,要吃晚了,若气就败胃口,我以后再来拜访。」他一溜烟跑掉了。 阿舍越想越气拄杖站起来,转身盯着明月问:「你桂做啥出头你不知?常没见到人影,敢不是真的屈在赌间?你去将伊找回来,我要问伊哪来的钱赌?」 明月只手扶腰站在灶前,明玉正在起火,火苗把明月的脸烘得热乎乎。明光那席话做不了假,村子才前后三条街,除了赌间,哪有什么地方可以让庆生迟迟不见人影?可是挺着肚子去赌间找人多难为情,她说:「别去,伊回来问伊就知道。」 「你娃就是这样让你宠坏,竟然也会赌,削我们面子。你不去找人,我去。」阿舍拄起拐杖,佝偻的背影急急穿过后间门,往杂货店去。 「姐夫哪会……?」明玉望着呆若木鸡的明月。 第15章 明月叹了一口气,走到房间来,探身往床底下拉出一只小小坛瓮,坛瓮口封着泛黄的白棉布,中间紧系一条红绳,她解开红绳,扯掉白布,将里面的钱票银角仔全倒在床上,一清点,足足少了一半。明月将坛瓮拢到胸前,两颗斗大的眼泪滚落下来,滴到手背上。──庆生,你拿钱怎不跟我讲?私下拿走这些留着雨期用的钱不就等于偷窃?你自个去赌钱留我挺肚子收盐,你良心何在?原来你穷得没钱买结婚身穿是因为爱赌,原来你的乐天是因对生活没有计算──。明月深觉受骗,可又能向谁哭诉? 阿舍来到杂货店,店老板阿金很诧异,迎出来问:「什么风将你吹来?整半年冬没见到你?近来身体勇?」 「没勇走得到你这间赌窟?」阿舍气呼呼瞪大眼睛说。她一眼望进杂货店最内里那扇幽深门扉,两排堆满杂货的货架堵住半面门,使得原已光线不足的内里显得更阗暗,那里传来一阵水果久积的腐烂味,苍蝇不时飞进飞出,有几只甚至停在店前大竹盘的青菜上。 「庆生有没有在里面?」阿舍只是随口问,不等阿金回答,拄起杖走向里间,拐杖一推,将那扇虚掩的门扉撞开,一阵浓烟迎面扑来,她的视线在这阵浓烟中像是得了严重白内阵,看不清楚眼前这一堆嘈杂的、浮动的男人,只感到喉咙奇痒难当,她抚着胸膛不断咳嗽,那群赌博的男人有几个听到咳嗽声回过头来看她。庆生正在脒骰子,嘴里吆喝,骰子落在钵中,他睁红眼盯着三颗骰子上的数字。阿舍咳嗽刚定,一开口就骂说:「死囝仔,抽烟抽得满间濛雾,不怕呛死。」 这句话听得庆生脚底一阵冷,不是岳母的声音吗?她怎么来了。庆生一回头,阿舍的拐杖正好劈来,落在他肩头上,阿舍佝偻瘦小的身影站在他背后竟显得巨大如同一座山岭。庆生伸手接住那还要劈第二次的拐杖,满脸涨得通红,岳母竟然在众人面前羞辱他,她怎敢? 「死囝仔,厝里事头不做,跑来这里赌家产,一个某大肚子放伊晒盐田,你有多少家产可赌?不是一个人而已?连娶某的本都没有,也敢来赌?是不是想要卖某?」她拿起拐杖又想劈,拐杖却紧捏在庆生手里。 在场有人替庆生解围说:「知先婶仔,玩玩而已,没赌大,你庆生和我们大家兄弟,不会赌家产啦。」 「免说疯话,谁人不知杂货店的赌间有时会把家产沉下去,你们这些放荡子欠人教示……」 庆生摸起脚边的钱站起来,不高兴地盯着阿舍说:「走,回来厝,要教示厝里教示。」他几乎是把阿舍从赌间拖了出来。阿舍来到大街上,恶狠狠问他:「你钱从那里来?」 「你免烦恼,不是从你荷包来的。」 「死囝仔敢应舌,钱从哪里来?」 庆生不说。阿舍还要继续骂,突然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不能把他逼急,免得伊做出什么胡乱事来,以后还要靠伊吃穿呢。于是她给自己台阶:「好,你有才干,没赚也有钱可赌,我哪惊饿死?」 进了后间门,阿舍身子因这一折腾受不住,回自己房里歇息去了。庆生双手抱胸坐在屋裔下,平日的乐观活泼一扫而空,脸上爬满了阴沉不悦和羞怒,啃噬他所有伪装的自尊,越发激起他心里一股怒火。从认识明月一家开始,他并没有说过谎,是的,庆生想,──我没有说过谎,除了隐瞒一些事实外,我并没有刻意骗谁,我一点错也没──。他企图再把自尊建立在没有说谎的「优良品德」上,羞怒却啃痛了他,那痛正是他的行为无法受到别人尊敬的警示。 明月见他一个人坐在檐下,也搬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他身边,反正除了明玉在灶间做饭外,院里没人,正好讲话,若在房里讲,难保母亲不听到。 她轻声问:「那些钱是你拿的?」 庆生看她一眼,不回答,跷起腿来不断晃动。 明月的个性非要把事情谈个清楚,像跟商贩子谈价钱一样,她辛苦赚来的就不能有一分一毫的委屈:「你知道我存了多久?剩那一点点这个雨期要吃啥?明辉暑假后读册,我拿什么给伊缴学费?」 「明辉又不是你后生,伊要读册不会去跟伊娘拿。」 「你不是不知道妈妈怎么说,这个厝要我们担,你不能没责任。」 「我又不是你家请来的奴才,再说奴才也有薪水拿。」 「你当初说要顾这个厝……」 「你静静可不可以?」庆生不能忍受人家要他担责任,自从他父母去世,五婶婆疼他,哪会要他为什么事负责任。 「你没问我就拿了钱,我怎能静静?何况你去赌博我还没追究呢。」 庆生的自尊像给猛咬了一口,──刚才你娘教示我,现在又轮到你来教示我,你们这两个女人要把男人缚死才甘愿──。庆生皱起眉头说:「叫你静静不会听?我赌我高兴,你管什么?」 明月不依了,她岂能吃亏。她怒说:「我是你的某,我哪样事没艰苦到?你盐不收,跑得不见人影,我肚子一日一日大,蹲不下去了,你还装作没看到,偷拿钱整天屈在赌间内,不怕见笑……」她还没讲完,庆生一巴掌热辣辣刷在她脸颊上,这女人多烦哪,庆生把刚才在赌间阿舍给他的屈辱都藉这一巴掌还给了她女儿。──那老怪物,竟在我肩头上狠狠劈了一棍,我男子汉怎能吃下女人的气焰──?庆生恼怒,又是一巴掌刷过去。 明月冷不防接到这两巴掌,身子差点从椅子上震落下来,这男人多粗暴,竟敢动手打妻子,她咬牙切齿站起来,多想回他一巴掌,可是那岂不玷辱了这双正直的手。她抚着滚烫的面颊转身回房,热泪一边落下来,她虽恨他,但也同情他,因为他是那样穷得不得不偷她的钱,藉赌博麻醉责任的背负,因为他是她的丈夫,她夜夜与他同眠,肚里还怀着他的孩子。啊,她倒在床上,眼泪止不住地崩溃而出,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她无能把孩子消失,也无能捡回过去没有庆生的日子。那流出的眼泪仿佛是心灵泉源的涌出,一点一滴,泉源似乎要耗尽了。 明玉见二姐夫打了二姐两巴掌,心里痛恨非常,拿了煎杓想冲出去理论,才跨出灶间门口一步就马上折回来,二姐夫方才愤怒的脸现在委靡地缩到墙角边呆呆地望着空中,阴郁的神色把本来饱满的方脸吃掉一口,显得瘦削而骇人,明玉退回灶间放下煎杓,赶到明月房。 「二姐。」二姐也是一脸狼狈,泪水把眼眶泡得红肿不堪,明玉拿袖子擦擦她眼睛,说:「想不到姐夫伊是这款人……」 明月急急抓住她手,说:「不要跟人家说伊打我,伊一时气愤,才会这样。」 「好,我不说,可是你有身自己要多保重。伊现在就像一只落水狗,倚在墙边不震不动,不知在想啥?看起来很落魄。」 「这个人一向是真好,不知为何最近变款。」 「伊哪有钱赌博?」明玉问。 「也许跟人家借的。」明月不愿庆生在姨子面前因偷钱一世人抬不起头。 明玉轻叹一声,说:「我还得去炒菜,晚饭还没做好。」 「我来帮你,我歇够了。」明月爬起来。她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她,她先洗了一把脸,就到灶间帮忙。庆生已经不在潘下,明月看到檐下那两把空椅子,一阵心痛,可是她已分不清心痛的原因。 堤岸上,庆生往西走,往驻兵台那片汪汪大海走。临近暮色,许多竹筏准备结束工作回家吃晚饭,小渔船上也有水手提了探照灯准备晚上涨潮时出海捕虾。一群挖蛤仔的姑娘在对岸辛勤地弯腰寻找蛤仔穴,而河水正一吋吋往她们踩着的浅滩上爬。庆生看见这一片河景,恐惧追击愤怒、羞愧而来,他从来怕与水亲近,却落在这一片海口地,除了晒盐,他几乎一无所会,阿舍把家里这样一副重担交给他和明月,若不靠这条河补贴收入,如何能支撑家计?而他对河水海水竟是一点临近的勇气都没有。他心虚到几乎畏缩,恐惧自己的能力不足以支撑家计,现在只有靠明月打算。他泊见明月犹如怕见这条蕴藏许多金钱的河流,明月能力胜于他,没有他,她依然可以担盐,可以下海抓鱼虾,每次见到她他都有一种管不住她的感觉,刚才她又那么叨念他,他若不给她巴掌,这女人眼里终会没有他。但是打她又令他不安,他爱她,他自认他娶的是全村子最能干最引人注目的女人,如果她不甘心,是否他会失去她?失去这个栖身的所在?他是招赘的丈夫,控制得了她的气焰吗? 庆生深深被这样的问题困扰着,却没想他赌博的对错,人生若不赌日子怎么度过?玩各种牌不但是他的乐趣,他也寄望这些游戏带给他一些好运,赢钱过日子。 他走在堤岸上,一来避免方才的尴尬场面,二来心虚的感觉引领他来对河水尝试亲近的勇气。直到他走到驻兵台,望着河面呈扇状向大海缓缓流去,无际的天海辽阔气势令他心生仿佛要遭毁灭的胆怯。他更加肯定他不属于海,除了曜盐外,他在这村子无法另谋出路,可是明月能,明月总是有办法的,管他呢,时到时担当,没米才煮番薯汤。 第16章 庆生往回走,脸上又恢复一向轻松不在乎的神气,见到撑竹筏的阿伯,他和他们挥手打招呼,人生本来就要轻松过日子,担心什么呢?庆生轻快下了岸,已然将落在明月双颊上的两巴掌忘却了。 3 这年雨期来得慢却拖得长,近中秋仍时有风雨,往往晴了三四日田上结出白亮亮的盐,却突来一场风雨将盐溶得一干二净,雨水散去后引灌海水进来,刚结了盐又是一场雨,没有人知道雨期到何时才会结束,每下过一场雨他们就以为这是秋天的最后一场,过不几天,阴云又来,他们失望地算计着气候过日子。有经验的老一辈都说:「中秋过才无风雨。」这年农历闰八月,第一个中秋过了,他们拿不准哪天可以有连续两三个星期的晴天。 雨期里为了贴补家用,明月和明玉明婵四处替人家剥蚵仔壳,一串串刚从河里采来的蚵仔连壳堆在地上,剥殻的人圍坐四方,明月挺着日益隆起的肚子坐在小板凳上,弓着身子一手拿扁针一手拿蚵仔殻,一个一个剥着,取出的蚵仔放入脚边大碗,为了在论斤计两上领先多拿钱,她快速剥壳,不管那扁针与食指频繁接触磨出的楚痛。往往剥完一大碗后,她才站起来将那碗里的蚵仔端上头家的秤杆,看见秤锤一直往后挪,她脸上的欣喜盖过了腰间和脊椎的酸疼。 她央人帮她在河中搭蚵仔棚,并四处向有蚵仔收成的头家讨取多余的蚵仔殻,买来数捆塑胶绳,姐妹三人通力合作将绳裁成十六尺半一截,再对折,对折处打出一个圆形挂耳,先将蚵壳以铁钉钉洞后再一一穿入塑胶绳,蚵壳每隔三吋用塑胶绳打个结,这样一边塑胶绳大约可以结上二十来个蚵壳,每串两边就有四十来个,长度从八尺缩短到六尺余,挂入河中正好是容易结蚵仔的深度,四十来个空壳可以结出数百个蚵仔,运气好的话过年就可以采收了,明月兴奋地叫着:「看,明年我们就有自己的蚵仔了,要不是知源伯帮我们搭棚子,哪有办法?我们连一只自己的竹筏都没有,若不是知源伯愿意帮我们挂,哪有办法?」 「以后收成怎么办?」明玉问。 「跟人家租竹筏去采,现在我们还买不起竹筏。」明月说:「过了年若能采收,明玉你要较吃力,我那时肚子够大了,不能再做粗重事。若收多就请人来帮忙剥,若收成不好,你和明婵多剥点,我若身体可以也能剥,明辉也让伊玩玩,九岁的囝仔也可以帮点忙了。」 「只有二姐夫不必剥。」明婵半带讥讽与不满地说。明玉偷捏她一把,不准她在二姐面前说二姐夫的不是。 「伊是好命人……」明月叹口气:「唉,说伊没有用。」 自从阿舍到赌间找回庆生,庆生化暗为明,反而光明正大去赌间,这地方是他整个雨期的遮蔽处,他和那群赌兄赌弟公然在杂货店口和庙口谈论赌经,他牌艺精湛,运气好时可以赢得一整个月的生活费,霉运来时也可以输得精光。赌赢时他故意在明月面前数钱,抽出几张钞票递给她,嘻皮笑脸说:「哪,养家费,你不能说我没有替厝担责任。」明月起先把钞票扔回给他,说:「这款赌博钱,我嫌臭。」后来庆生数次赌输欠人钱,要求她替他还债务,她一生不愿欠人,丈夫欠人她也不愿意,软心替他偿了后,对金钱耗散的恐慌,使她不得不想:他赢的钱她为什么不要?她当然要,就当是庆生欠她的。孰料她收了他赢来的钱,他更明目张胆地赌,连阿舍也管不住他了。 阿舍恨起来就骂明月:「这间厝会败在你们尪某手里。」 明月心中怨叹无处诉,她抱怨:「是你硬要招伊入赘。」 「你别怨恨,是你的命,当初庆生看起来也真好,谁知伊爱赌博,这个三婶婆也真青盲,给我们介绍这款人。你不该给伊钱,若不是你给伊钱,伊哪能赌。你连尪都绑不住,莫要怨叹。」阿舍把所有错都推到别人身上,她自况是那受害的人,明月应该同情她。 「妈妈,人说虎毒不食子,你为何拢无为我说一句公道话,还把事情拢怪在我身上,我一年做通天还不够?」 阿舍无话可讲了,她也一样管不住庆生,还能怪明月吗?自认倒霉罢了。她突然怀念起知先,知先虽常年不在,可自结婚以来,他一直奉承她的脾气,没有抗拒,没有厌烦,更没有嫌她没教育不识字。他现在在做什么?每月寄钱回来,信上总说平安,想是安家人的心而已。阿舍心里荡漾了,这个厝仍需知先做主,她仍需他给她一点安慰。她跟明月说:「给你阿爸写封信,问伊身体好否?何时能回来?」 转眼入了冬,晒盐的人每天上盐田收盐,寒冽的冬风吹在脸上暖在心上,勤奋的人就怕无事头可做,一有事头日子就有丰收的期待,每年每季,春去秋来,等待的不就是那可带来饱暖的丰收吗?村里的渔船又要出海了,这趟出去要到过年前才回来,大方将家中盐田交予父母,准备跟这批渔船出海,他估计,今年雨期慢,又冷得快,雨一停几乎就穿上冬衣,这个冬天可能比过去都冷,海上鱼群会比去年更繁密,天公赐饭给渔家吃,他要把握这冬天再赚一笔,积存将来去外地闯天下的本。 临出海前,最令他放心不下的还是明月。 雨期盐田停工以来他再也没有见到明月,村子里流传的消息他一条也没错过:庆生成天在杂货店赌间赌钱、明月挺着肚子替人剥蚵仔壳、央知源伯搭蚵仔棚挂蚵仔。──啊,明月,你勤劳依旧,如果可以,我一定去替你搭蚵仔棚挂蚵仔,可是堤岸那一吻已注定我们得把感情深深埋藏,惊若再碰触,谁也受不了煎熬。我是否无缘再替你做任何事了?你总是闪避我,是否惊我见到你的辛苦?庆生爱赌一定带给你许多烦恼,是这个原因让你闪避我吗?雨期后只见庆生和明玉在盐田上收盐,庆生还是对你体贴的吧?你是否爱这个男人较赢爱我?出海前我一定要看看你,否则,在海上我无法一日安宁──。 他来到明月家,仍是一个午后,院子空空,他不能站在院外叫人,如何是好?明天船要开了,今天若见不到明月大方绝不安心。他穿过大厅到后间门,出了门是大街,又从大街上走入后间穿过大厅到院前。村子门户开放,前厅后间随人进出走动,他来回走了几次,探见后间两侧房门紧闭,不知明月有否在里面,他故意哼了一首歌,若明月在,一定可以认出他,出来和他相见吧? 他走了数回终究没有动静,整个厝似乎都在沉睡中,他整颗心失落了,在茫茫大海中找不到方向,明月莫不是避不见面吧?大方几乎要发狂,──只是要见见她,并不会危害她的婚姻,老天,我有几个月没见到她了──?他又走了几趟,提高歌声,为怕吵着阿舍他不得不放弃,只好走上堤岸,站在堤岸上可以看见明月家的院子,他要站到看见明月的身影才肯下岸。 明月正在后间为怀里的婴仔缝制肚兜,初听大方的歌声心头不禁一阵怦动,大方在这后间门和大厅来回走着呢,她听见他脚步声,沉重、匆忙、不安。大方必定是来找她,他明天要出海了,若不是惦记她,怎会现在来?热血冲上心头,大方的容颜占满这小小房间,她现在才知道有多想他,恨不得马上见到他,她急急放下工作爬到门边想把门打开,手一触门把突然有所顾忌,不敢打开了,甚至连呼吸也不敢用力,怕大方发现她就在这片门后。 她已是有夫之妇,怀着大肚子见大方,情何以堪?她忧伤地听他沉重的脚步及越发高亢的歌声。──没用的,大方快走吧,给人家知道你在我家走来走去,人家会怎么想?快走,你快走,我不会开门的──。明月抱胸痛苦地默喊着。 岸边有十艘渔船准备明日起航,渔船上工作的捕鱼郎看见大方一动也不动的背对河面不知往村子寻找什么,一站就是几小时,有人喊他:「你有闲哪里站,不如来船上开讲。」船上看不到明月家,大方哪肯依。 「你疯了不是,站在那里像死人不震不动。」他的船头家来骂他。大家以为他这反常的样子莫不是生病了。大方话也不讲,他是疯了,他站了几小时望得双眼血丝满布,望得心要碎裂,刚才这一刹那他看见明月从前厅慌忙出来,天哪,她的肚子已大得叫他认不出她来了。庆生追在她后头紧紧拉着她裙角,一只手往裙口袋里掏,明月挣脱开来,庆生猛力一拉将她抽过去赏了一巴掌,明月捧起脸往房里去,身影消失在院子,庆生也走出院子,往赌间的方向去。天杀的,大方举起步来想冲下岸狠狠揍庆生一顿,船上的人见他疯了似又吼又骂地往岸下冲都围过来抱住他,他们跟船头家说:「大方一定中着煞,人好好突然就像疯子。」 「将伊拖入船肚内,让伊躺下来,给伊顾好,阿火仔,你去通知伊父母。」船头家说。 大方不断挣扎,他完全失去理智,这群人围上来,狂乱、迷惑、愤怒、痛心、思念像一阵潮浪卷来,他不知道已航向海的哪边,要往何处去?众人将他压在船舱床铺上时,明月受到巴掌的震动身影仿佛在船舱每个角落向他求救,他不能躺下去,他要爬起来,明月等着他救援。他奋力扭身,两名同船船员一人一肩将他压住。 第17章 「放我走,放我走。」他向他们喊。 「不行,你中着煞哪能乱乱走,船头家有交代,要你躺下来歇困。」 两人紧压他肩,把肩胛骨都压痛了,他平躺床铺,从没有过的挫折如浪击袭心扉,看见明月被打的心痛远远超过了明月结婚时的痛,他终于知道明月为什么避不见他,那是多难堪自卑的感情!眼看着她受苦,他却一点帮助的力量也没,人真卑微得不如一只蚊蝇,连传达感情都得受到层层束缚! 「怎会着煞,伊一向好好。」是母亲慌张的声音。 两老走进船舱,看到爱子给两名船员押躺床铺,一脸关怀与莫名其妙,船头家随后进来,问两名船员:「人较好没?」 大方开口了:「放我起来。」 母亲说:「你真的着煞?明天可以出海吗?」 「我很好,明天可以出海。」他恢复了镇定,向船头家挤出一丝含着自我嘲讽意味的笑容。 船头家心中大石落定,说:「没事最好,这趟出海若没你,我不知要损失多少?」 第二天清早,船要离岸了,船头的鞭炮和糖果争相往岸上飞落,小孩依样兴奋,大人依样期盼,惟独岸上看不到明月身影。大方手抱口琴坐在船舱头,沉静望着岸上人群,希望虽然很渺茫,他还是等待,等待她来相送。 明月听到鞭炮声,知道船要开了,她挑了这时候走上岸。──只要一眼就好,看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 上了岸,第一艘船已经在挪位置,往西扭转,第二艘也蓄势待发,她往第四艘船望,正好和大方正面相迎,啊,他看起来多落寞,过去那神采飞扬的双眉如今是沉沉无泽,他眼里的灼热烧痛了她。──不要这样看我,大方,忘了我,去海上,过你青年豪迈的日子,海才是你的安慰,我已是有夫之妇,不值你依恋了呀──!明月心里呐喊着,可是他能懂吗? 大方的船终于转了出去,明月还是来送他了,有了她那一眼,他到海上去还有什么遗憾?大方握紧口琴,甜蜜的笑容里隐隐含藏一丝椎心的痛。 4 整个冬季,明月偶尔到盐田走动,看庆生和明玉收盐,她肚子已大得不适合再收盐。庆生不高兴时虽会打她,但见她临近生产也自认了分,每天早上黄昏各收两次盐,若有空闲才去赌间,明月见他这一季勤力工作,心里总想着他的好,第一次感到有丈夫可依赖的幸福。如果庆生不要再到赌间去,他们收入能预算,她就不必对日子感到惶惑不安了。 过年前知先回家来,这一趟要待到明月生产后才回台北去。他给明月带回许多婴儿用品和衣服,免得明月大身大命还要走半小时过桥到邻村搭客运车去佳里镇采购。明月看见这些婴儿东西,难隐即将成为母亲的喜悦,无论庆生的脾气多么喜怒无常,她越近临盆越觉庆生亲切,因为他是孩子的父亲,是他们两人共创了这个小生命。 庆生的嗜赌和掴打明月的种种,阿舍一五一十告知知先,知先是这家庭的大家长,她要知先教示庆生。知先考虑后说:「伊们是跬某,我们父母少管伊们的事情,庆生若有不对,我们也不能当明月的面前教示伊。」 庆生父母双亡后,他就如一匹放野的马,五婶婆可怜他无父无母,平日并不加管教,庆生随兴做事,心里没有管教这回事,可是在知先面前他还是有些约束,知先平和无争的个性在庆生看来是令人肃然的神威,虽然他不会因为知先回来就根绝赌博,但他知道如何掩饰与做作,在知先面前他保持相亲时的随和坦然,他没有忘记,知先送他钱买结婚身穿,光这一点,他就值得他尊敬。 这一季来,他对自己的表现也有几分神气,不但没跟明月要过钱,还帮她做了许多事,这位充满魅力的太太即使是挺着肚子也姿态出众,他的虚荣心得到很大的满足。他由于自己的勤奋,心里饱满,在明月面前抬得起头,像个男子汉,因此再没有想要打她骂她。他和她一样兴奋地等待孩子出世。 农历十二月初,有天突然大姐夫来了,那瘦瘦的老实面孔带着几分神采与腼腆,身边跟了一位瘦弱和善的小姐,小姐害羞地抿嘴笑,两人手上都提了厚重的礼。阿舍说:「自己人还客气。怎么来的?」 「骑铁马到佳里搭客运车到邻村,再走路来。现在辟了这条汽车道路真方便。」 「是啊,时势在变,一年一年不同,人也是得跟时势变。」阿舍颇有深意地望着小姐。 那小姐也是伶俐人,一接到阿舍的眼光就说:「伯母是明心姐的妈妈,我也应当叫妈妈才是。」 「是这样,」大姐夫小心翼翼,生怕坏了好事似地说:「我们有打算年底结婚,礼数上还是要来请示两位大人的意思。秀莹坚持和我做伙来,说这样礼数才周到。」 知先说:「真功夫,真知礼。」他欣赏地仔细打量秀莹,问:「日子订何时?」 「十二月二十二。」大姐夫说。 阿舍见秀莹文静乖巧模样,不免想起明心,可怜女儿,未享人间清福,为人妻未留子嗣,阿舍伸手擦眼涙,秀莹心细,轻声轻语说:「两位大人若不嫌弃,可欢喜认我做义女?过去明心姐在伊厝每项事头都做,人人称赞,我应该谨守本分,不要越了她的位置。以后我会替明心常常回来探望两位大人,将大人当作自己的亲父母。」她跪了下来,希望知先阿舍认她当义女。 阿舍悲伤之泪瞬间成为欢喜之泪,突然多了一位乖巧的女儿就好像旧米缸底下久藏的钞票在穷困颓危之际突然给发现,就像久旱后一场赈灾的雨水,雨期后第一道燿眼的白日。他们兴奋到慌了手脚,明月连忙将秀莹拉起,和明玉明婵亲切地以大姐称呼秀莹,当她是明心化身。 「不知我有这款好命,有你来认做父母。」阿舍声音微颤。 「前人种树后人凉,明心姐仔给我一个做人媳妇的模样,让我免失礼得罪公婆,拢是您会教示,才有明心姐仔这款才情女儿,我来替伊是我的福气。」 「你免客气,不要像明心那样操磨,自己身体顾好。」阿舍望着大女婿,说:「自己的某要会顾,顾不好,你最吃亏。」她故意提高音量,也是讲给庆生听。庆生待客善笑脸,一直在旁陪笑。 认了亲大家欢喜,秀莹掏出礼物来父母姐妹各送一份,她给明月的是条孩儿的金锁片。 「金锁片太贵重,大姐,不能让你破费。」她要把锁片退回给秀莹。秀莹又推过来:「你不认我这个姐姐?」 明月为难,阿舍说:「伊给你们的,就收下,不能白拿人家的,你们认姐姐也要礼数,不要忘记来日相补。」 庆生望着那块金锁片,心里估量着价值,想不到秀莹出得了这样的阔手。 盐田忙得最纷乱之际,海域响起鞭炮锣鼓声,捕鱼的人回来过年了。这一趟去了两个半月,村人仍是带着满怀期待站上堤岸等待逐渐驶近的渔船。丰收,丰收,又是一个丰收的年,船上撒下的银角仔和不断搬下的腌鱼、罐头、年货把村子装饰得喜气洋洋。阿舍躺在眠床上光听到那长长的、鸣彻天霄的炮声就知道捕鱼郎带回多丰厚的钱银,她想到庆生,这个放荡子,没为生活做一点打算,年轻力壮来到海口人家竟不学水生技巧,早知今日,当初不该叫明月招他入赘。她对明月感到抱歉,但除了保持缄默少说她外,还不至于要嘴巴上跟她认错,一来她是母亲,二来她找到了很好的借口掩饰自己的过错:阿舍认为一个贤惠的妻子能使浪子回头,明月管不住丈夫,任庆生赌博,是她的无能。 明月闻锣鼓炮竹,若有所失。从孩儿起每年送船迎船是件连睡梦里也焦心期待的大事,盐田岁月里没有什么事比看船出海、入海、捡银角仔、抢糖果更令人神往。她现在为了大方的缘故错过这仪式,好像错过盐田生活的一部分,脱离了兴奋的期待。大家都上岸去了,她却故意把欢乐遗失在情感的矜持里。 锣鼓声声催,鞭炮串串响,岸上传来嘈杂人声,村子浸淫在欢喜狂迷的气氛里,明月不自觉找出大方送给她的口琴,这是去年他出海时为她带回来的,这一趟出海,他好吗?明月抚琴,矜持放下,双脚不听使唤,往锣鼓声的方向行去。 知先、庆生、明玉、明婵、明辉都在岸上,她挤入他们之中,庆生取笑她:「大身大命的人也爱凑热闹。」 她脸上羞红,对庆生感歉意,她来这里哪仅是凑热闹?她站离庆生远点,以为这样可以减少愧疚感。大方的船停在右方,她注视那船上工作的船员,却不见大方,大方父母在岸上一副焦急模样。船上正卸货,未等船员一一下船来,大方父母问船头家:「我们大方呢?」 船头家对两位大人歉意地说:「真不好意思,大方交代我一靠船就跟你们讲,我忙得忘记了,真失礼。你们大方早上在台南安平下船了,伊说要四处看看,过几天才回来。」 第18章 大方去看什么?明月难掩失望,对船返来仪式顿时索然无味,她走下岸,原来过去的兴奋是因有大方,如今没有大方,船返来也只是船返来,鞭炮锣鼓只是繁俗的喧哗罢了。 过年时节,家家玩牌,庆生借此时机在赌间屈了三天三夜。连午晚饭都在赌间就便,知先担心明月承受不住这样的事,提醒她:「男人若让人管不住就不要多气恼,伊虽然爱赌,别项也有可称赞的。」 在明月眼中,父亲待人宽厚到不知人间烟火,庆生赌博钱财输赢推来涌去,日积月累,钱财都输在赌间的抽头上,她已经没有钱再替庆生还债,床底坛瓮空净见底,盐埕工会领来的晒盐钱,经庆生手里一转,也只够三餐,她不得不靠养鸡采蚵开辟财源。庆生守在赌间三天三夜,她自然要计较的。 庆生回来那天,静悄悄走进房里,倒头就睡,明月跟进来,这人瘦了一圈,饱满的双颊露出两片凹痕。她坐近他,他双眼已闭,她故意问:「赢了多少?赌得这么勤力,够不够用到雨期?」 庆生眉头微微饭起,眼睛未睁,样极疲倦。明月见他这副疲倦状,心更愤恨,这人就懂糟蹋自己,她问:「我生产钱你留下来没有?」 「你烦不烦?」庆生猛然坐了起来,揪起她头发大骂:「别趁机会教示我,告诉你,我输得差点要脱裤子典当,你要生,去跟你娘要钱,伊肚子边那包钱袋值得好几副棺材本。」 「将我头发放下。」她气得满脸通红。庆生却抓着她头发左右摇晃,口中喊说:「少来烦我,你厝的事头我不是没做,我赌博免你管。」 明月深痛庆生抓她头发的恶劣行径,她伸出手来反击,痛恨地捶他肩,他把她抓得更紧,明月完全失去控制,两人扭做一团,庆生正想挥她一巴掌,手无意间碰到她挺出的肚子,他突然把手缩回来,将她头发放了,这女人快要顺月了,她竟然疯得不顾自己肚里的孩子,她不爱生命,他爱。庆生为自己比明月懂得珍惜孩子生命感到沾沾自喜,只要多发现她一项缺点,他在她面前就更理直气壮。他放下她,心虚消失,他不必对这女人感到抱歉。 明月的手颤抖着,这个男人要逼她怎样?她也学会动手打人了,这双手再也不嫌玷辱,她还有什么事不能做?她还可能做出什么事?恐惧、不安、失望、茫然,未来有什么可期待?金钱不能预算,一辈子要过穷日子吗?明月想逃开这房间,逃开没有希望的令人挫折沮丧的气氛,她低低饮泣,两脚悬空往床底找拖鞋,庆生突然伸出双腿夹住她,翻起身来从后抱住她,温热的鼻息吹在她颈项上,他轻柔地将她压倒床上,明月要挣脱,他压住她肩,侧身夹住她,双手在她身上游移。啊,这是丈夫,拜过双亲盖过章的丈夫,这是庆生,发过脾气后不当一回事,跟她嘻皮笑脸。她掉在一个可喜可悲的泥淖里,爬不出来了。 庆生侧卧她背后,撩起她裙子,身子急不郎当贴过来,明月心里只闪过一个念头,大方去台南看什么?过年也该回来了吧?除夕那天是否去三婶婆家玩牌?明玉回来怎没提起,莫不是大方还没回来?或者已经不去三婶婆家玩牌了,因为他知道她再也不去了? 5 这年元宵节庙前挂的灯笼比去年多,因为船头家今年利润多过去年,捐赠给庙里一笔丰厚的金钱办庆典。庆生首次在村子参加元宵节,开了眼界,庙门下午就开始摆桌拜拜,家家户户挑起扁担竹箩,将灶间煮好的拜拜牲品分趟担到庙门口,找到了空净的桌面就摆上牲品,捻香,敬神,烧纸钱,领发糕,庙门男女川流不息。黄昏一来,拜拜收了场,村子壮男义务将桌子全堆到庙门的储藏间,庙前一腾空,家家回去吃拜拜。一小时后,夕阳逐渐西沉,月娘轻挪上天,灯笼一盏盏亮了,与天上星子争相辉映,赶热闹的小孩提灯四窜,用过饭的大人也提了板凳三三两两结伴而来。庆生在自己家乡不曾度过这样的元宵,每年除了庙门拜拜外,哪有猜谜与歌唱擂台?连那高挂的各种各样灯笼也见不着,同样过节,此热彼冷,说起来,他的村子比这个沿海小村还要大几倍,离市镇近,人口也密集热闹,元宵庆典如何就比不过这小小几百户人家的村落。 知先告诉他:「百多年前我们祖先驶帆船从泉州来,船在这海边靠岸就此落地生根,那条河岸最先是伊们双手挖土围起来的,那时不到尺宽,人走在上面不能相闪身,后来人才把它慢慢又拓宽起来。几十年间,时有人驶帆船来,大多是先来这批的后辈亲戚,慢慢这村子移来的人多了,除了少数几个姓外,大都是同宗的王姓,自有历史以来,元宵就是这样过,祖先传下来的。」 知道了这段典故,庆生对元宵感到兴味盎然,何况他有一副好歌喉,这晚上他决意把他这属村中少数的姓高高扬在王姓村。他像下命令似的要求明月也去庙口听他打擂台。几天前明月无意中听到人家谈论大方尚未回村,今年元宵得另找人代替他的主持位置,明月此番去庙口凑热闹可以毫无顾忌,却又若有所失,没有大方参与,乐趣都打了折扣,她想不到过去喜欢的事因这个人的缺席现在都觉索然无味了。 她带了一把圆板凳和弟妹到庙口,知先到庙口转了一圈就回家陪阿舍。晚会节目安排是每唱完一首歌就撕下台上高挂的红纸条覆纸,由主持人将纸条上的谜语念出,大家猜,猜对的到庙里领奖品。庆生的演唱顺序排在中间,一上台演唱,四座震惊,没人知道他的歌声竟充满热情,唱〈安平追想曲〉,唱〈锣声若响〉,余音缠绵,悲壮雄浑,众人如痴如醉,有人想到明月也有一副善唱的歌喉,要明月上台与庆生对唱,明月提不起与庆生对唱的兴致,推说不舒服。庆生唱毕抽去一张覆纸,露在红纸上的谜题是:「本行做到老。」 明月兴起,举手猜题,那主持的人见她举手,别人不叫,唯独叫她,因为她是刚唱歌这人的妻,因为她坐在众人间显得静好大方。明月答是:「从一而终。」主持人说:「请到庙门拿奖品。」 「你去拿。」明月跟明玉说。 「不行,那庙公只发给猜对的人,你得亲自去。」 明月离去,庆生回到坐位来,心想妻子这份奖品是因他才有机会得到。 明月越过众人来到庙口,庙公坐在庙门左侧,面前一张长桌,大小奖项摆得满坑满谷。其实她只想走走,有没有拿奖品倒无所谓,多半只是毛巾肥皂之类,没拿倒也不算什么损失。庙公递给她的却是一只大盆:「这个送你最适当,可以给婴仔洗身躯。」他指指她的肚子。这么大的盆子怎么拿,只能寄放这里,散会时再请庆生或明玉拿,她举步正想回座,后面有只手抄过来拉住她臂膀,回头一看,是大方。他将她拉进庙里,站在观音神像前,紧紧地盯着她。明月心惊,问他:「几时回来?」 「今日下午,赶回来的。」大方望着她,似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你知道我留在台南做啥?」大方问她,他想知道她的反应。 明月摇摇头。 「我去放荡了。」他说,似忏悔求取谅解又似要刺她,看她有多痛。 明月垂下头,心想大方也已三十了,她应劝他早日娶妻。 大方神色转严肃地说:「我要离开这里,到都市谋生,在台南我四处看,看现时有什么行业在做。很多工厂设立,汽车业、建筑业、纺织业、制衣等事业都在发展,需要许多人手,不过台南还不是最好的所在,最有前途的所在应该是高雄和台北,高雄是港口,附近工业多,台北设政府,遍地是黄金,许多乡下人都到这两个都市打天下。」 「你要离开,怎么可以?」明月既震撼又伤心,大方离开这块土地,她对这土地的情感要往何处寄托?大方怎能遗弃这块她和他共同成长,共同一起晒盐的土地? 「是不可以,我放不下你。」大方很想捧起她忧虑的脸颊,从这张可爱的脸颊上他看到她对他的恋恋不舍,这庙里空无一人,所有的人都在谜语台前,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做到,甚至在这张他渴望了很久的嘴上献上热情一吻。可是他顾着她的名誉,没有她的允许他绝不能冒犯她。 「伊打你,是不?」大方问她。 大方仿佛要撕破她的自尊,为了维护自尊,明月一直在隐藏自己,却不知给他这么一问,她所有的委屈如河决堤,只有眼前这人才是真正关心她的,她多笨,为何委屈自己避不见他,不是说要在这块咸土地默默守着他吗?而今他说要离开,还有什么比这更痛? 她兀自伤感,抬头一见大方紧张的脸,她才知,他的痛比她的多。她说:「你若欢喜去都市就该去,不要为我耽误,我……」她低头,示意他看她肚子,「插翅也难飞了,已经是别人的人,你不要太挂念。」 「你若不爱伊,可以反悔离缘,囝仔生下来,我来养,我们做伙去都市打拼。我不能看你在这里始人糟蹋。」 第19章 明月眼里含泪,震撼、感激、悲恸、难舍交杂于心。她没让晶莹的泪水滚落下来,在庆生那里受的挫折使她学会了坚强。 含泪的眼睛是最令人心悸的眼睛,大方怜惜地望着她,然后转向观音,双掌合十,说:「我林大方在慈悲的观音面前咒誓,我刚才讲的全是真心话,若有半句虚言,此生在外落魄潦倒,永远不能回乡。」 ──大方,一生一世,我要如何感激你的疼惜──?明月见他凝望观音的虔诚双眼泪光闪烁,心如刀割。 「别憨了,我不可能离缘,你自你去,有闲回來家郷探望,我总是在这块咸土地讨生活。」 她匆匆走了出来,在里面耽搁太久,万一被人察觉两人泪眼相对,以后如何在村中站起。她镇定神色回到坐位,庆生问:「怎去那么久?」 「在后面走走,空气较好。」 甫说完,台上谜语猜完,下一个上来的是大方。台下掌声响起,众人一来对他赶回来庆元宵表兴奋,二来认为他是唯一可与庆生对抗的人。庆生兴致勃勃跟明月叨念着:「听说这小子歌喉不错。」明月不语。 大方却说今晚不参加擂台不唱歌,纯粹表演一项新玩意。他从口袋摸出一把口琴,看也不看台下一眼,神色异常肃静。口琴凑到嘴边,轻柔的乐音响起,是村人从没听过的曲子,明月知道,那是明心去世时,大方为她作的,随着那口琴声,她心里默默哼着: 白鹭鸶在田边 秋风冬霜 白白的身影飞来去 白鹭鸶在田边 等阮的脚步来伴伊 伴伊过了风过了雨 过了炎热和寒露 伊说阮呀 摇摇的脚步 亲像一只 风中吟唱找食的慈鸟 白鹭鸶在田边 秋风冬霜 白白的身影飞来去 白鹭鸶在田边 等无阮摇摇的脚步 等过了风等过了雨 过了炎热和寒露 伊说阮呀 忘了盐田地 不知去到 天边哪个逍遥好所在 由于曲调轻松,颇得大家好感,尤其口琴在村里还算新鲜东西,陶醉的人也就更多。大方音调一转,声入悲切,缓慢哀伤的琴音在灯火如花的夜色下痴情地吹奏着,明月再也受不住了,心里一阵一阵麻痛,这人呀,要割了人心肺才甘心!他吹的是河堤上那首: 天顶的月 阮心内的月 光光照着阮的去路 怎样一时风云起 月色黯淡失天星 让阮行船大海 茫茫找无路 大方独自吹得忘我陶醉,明月听得如生如死,心里思忖着,她眼里的泪光可是收敛了? 这晚庆生果然成了歌唱擂台的魁首,成了村中的新歌王,他高兴地帮明月把那奖赏来的大盆拿回家,沿路抬头挺胸,风光露在脸上,明月未曾见过他这般神气,但今晚她沉醉在大方的感情里,无法与他共享他的快乐,也忽略了庆生的音乐天分和热爱。 6 春末雨期来临时,明月产下一名结实的小男婴,因时逢春末入夏,庆生按自家辈分,给男婴取名祥春,盼还能留住春天的尾巴,留住大好时光。儿子承他姓是他最光荣骄傲的事,他一向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来住此村完全为帮忙明月的家庭,招赘只是名义,儿子归他姓让他在明月面前免去为入赘夫的尴尬与不满,他随时随地注意明月对待儿子的一举一动,不停提醒她喂奶时间,明月稍有延迟,他便恶言相向,咒骂的时候,他有一丝快感,使他沉迷于挑剔她的毛病,借机辱骂。明月初为人母,育儿手忙脚乱,庆生责备她喂奶延迟,她非但不以为恶,心里反而有丝甜蜜,因为庆生必是深深爱着儿子,否则怎会在乎她稍稍的延迟。 去年挂河的蚵壳,虽未赶上过年收成,但到了雨期已结满肥厚的蚵仔,明月坐完月子第一天就租了竹筏自己撑篙到河中采蚵串,明玉相伴,两姐妹将今年雨期的希望都寄托在这成串的累累蚵仔,只要卖到好价钱,雨期可以撑过去。 蚵串采回来那天庆生也来帮忙,他以前未曾见过人家剥蚵殻,很想亲自体会其中滋味。他前一天就和知先两人搜集竹枝竹片,把东厢房间的丝瓜架延伸到路边,留三尺与路旁榕树相邻,方便路人通行,再在架子顶搭上帆布遮阳蔽雨,采回的蚵串就堆在这架子下,原来的丝瓜架下养了七笼鸡,他们在帆布架下剥蚵殻,鸡群不是在丝瓜架下打瞌睡就是在附近散步觅食,排泄物传出来的气味,虽不甚入鼻,闻久了却也不知其味。 剥下的蚵殻又給晒乾打洞穿入塑胶绳,重新挂回河中棚架,几个月后又可收成,只要河水不受污染,这是条吃不完的宝藏呢! 这一批收成足足让他们忙了一个月,蚵贩子来收蚵,看见那肥肥胖胖的蚵仔,收价都抬得高,庆生有时趁明月喂奶之际把当天卖得的部分价钱收入私囊,明月隔天还要跟贩子争执,他们卖出的斤两不只这些,等贩子拿账册一核对,明月不免跟庆生大吵一架。她欢喜见他做伙剥蚵殻,却不能见他背地里检取辛苦挣来的钱财,卖蚵的钱原本是打算为弟妹积存来日结婚支出,现时为了度日不得不挪来急用,难道庆生都不担心米缸见底那天的来临?她一状告到父亲跟前,知先劝勉她:「尪某冤家,父母插手会增事端,你好好跟伊讲,没钱日子无法度,若有顾某子,赌间少去,无法赚至少也要会守。」 「我怎没讲,每次讲都冤家。」 「伊若放荡你就要多忍耐,伊虽然较爱赌,对父母拢有尊敬,叫伊做事也有认真做,这点真可取。」 「伊既然有尊敬你,你就跟伊讲,若再爱赌,早晚这个后生养不起。」 知先说:「哪个赌博的人相信自己都赌不赢?期待一个人马上将赌戒掉是会失望的。」 他安抚明月,又说:「不必烦恼弟妹将来的嫁娶,父母应该要拿得出来,我辛苦踏三轮车为啥?总也是为子女。你妈妈说的话你免挂意,阿爸会想办法。」知先一席话,明月心头放松,跟前没有比把生活过下去更重要的事了。 知先離郷前把慶生叫來跟前,说:「我这一趟去又是好几个月,厝内你要多照顾,明月带婴仔也没啥闲空,你事头多做一点,屈在赌间不会有前途,自己要会想。」 庆生一向尊敬知先,坦然说:「阿爸你放心,我赌博是有较坏子,但是盐田和厝内事头同款有做,叫我不赌是不可能,盐田的工作我会较勤力,厝内大小我也会照顾。」 知先不是个啰嗦的人,他以为一个人肯听,一两句提醒的话就听明白了,若不肯听,十句二十句都无济于事。明月夫妻的事,他也只能到此为止,免生事端。他放下众人,又进城踏三轮车去了。 雨期过后,庆生果然勤力晒盐,黄昏从盐田回来就逗儿子玩,明月这时将鸡只赶回笼里,将肥大可卖的归同一笼。丝瓜架下有九个鸡笼了,每天清早都可捡十几个蛋,她把捡下的蛋一个个排在一只箱子里,每星期鸡贩子来时就连同鸡卖掉。所得虽不多,也足够做为婴儿用项支出了。 有时她将婴儿交给明婵,也和明玉、庆生一起收盐,三个人收盐,连日头都会嫉妒得高温折磨人,有了庆生,她和明玉实在轻松不少。盐田上,只要她有心,远远一望,常可望见大方和他父母一起收盐,他仍在村子里,他留下来了,明月有胜利的感觉,是她留住了他吗?那天他说他不放心她。看见他仍在村子固然高兴,明月又十分担心他真为她耽误前途。 入秋后,天气转凉,祥春时患感冒,明月为他至庙里求平安,手中一往香默祷完毕,大方的母亲走进庙里,看见她,叫她:「明月,你有闲来?」 「是呀,光敏伯母,祥春时常不爽快,我来求平安。你呢?」 「我呀,唉,说来话头长。」光敏伯母将明月双手拉到自己胸前,无限委屈似的,一脸忧愁说:「你也不是不知我们大方,吃到要翻三十一了,孤子一个,也不娶某,不知跟伊讲几年了,我和伊阿爸想要抱孙想疯了,伊年头说要去都市发展,没某跟在身边照顾我怎放心伊去。我跟伊讲,伊若娶某我就让伊去,不阻挡伊前途。你看,年头讲到现在快要年尾,伊也不娶某,我只好常来求神明,保佑伊早日娶某生后生,给我们传香火,这样我对林家也有交代。你看伊人扮哪点输人?吃到三十还娶无某,不给人笑得落下颏?」 明月默默为她点燃三炷香,她接过说:「三炷香哪够?我连小菩萨都要求。」她指指两墙和角落诸神像,向旁边案台抓起一把香,凑近烛台火苗。 「今年伊要出海吗?」明月问。 「要呀,伊每年寒天都出海,这囝仔真勤力。」 「说不定这回带个某回来。」 「那就得请神明成全了。」光敏伯母虔诚举香走向神坛前。 听到这消息后,明月不知怎的,一有空闲就为自己裁制入时衣裳,每回去佳里镇,她一定到时装店看最新式的服饰,裁了适当的减价布回来照样缝制,粉红、嫩黄、天蓝都穿上身,流行的小翻领、无袖连身窄腰洋装、打褶裙,没有一件不裁来穿,羡煞村中小姐,人家但凡看她身上穿什么就知道当今城镇流行什么款式。连大方见了都把她拿来跟城镇仕女比,只要提上一只小皮包,点上唇膏,她就像月历纸上的美丽女郎,沾染了一点点城市的虚荣与华丽,他喜欢华丽的感觉,她是他心底的骄傲,他喜欢她的打扮,即使生过一个孩子,窄细的腰围仍令人遐思不已。大方心底明白,她的打扮全为了他。 第20章 夏天一到,村中青年男女结伴戏水竞游,明月是水中好手,不由分说早给安排参加这场比赛,大方也在同队,现在凡是有大方出现的地方,她再也不避讳,她知道大方终将离乡,她能守他的时间有限了,她过去如何愚昧得不知珍惜?一旦知道即将失去才急着爱护临近。 大群男女下水后,大方的双眼从未离开过她的身影。男女游泳只比速度不比招式,蛙式、自由式、仰式纷纷出笼,青春气息在河中翻滚,岸上连老人都来享受这年轻欢乐的气氛。 明月游完一圈上岸,大方见她湿透的衣服紧贴微凸的小腹,他暗叫道,──天哪,惩罚我吧!我的等待与痴心真是卑微得一文不值──。他游完一圈后上岸坐在她身边,在众人喧哗地注意河中时低声问她:「啥时阵有的?」 明月一时不知他所指,但望他两道黑眉,亲切都在这两道眉,这张脸令她不安。 「伊还打你?」他毫不掩饰地望她微隆的小腹,明月双颊飞红,想不到这样小小一点改变他也看得出来。──大方,我怎能拒绝挂婿,夫妻生儿育女本是天经地义,错在我们不该痴心妄想,你不要用那怨怼的眼神望我──。 ──你一定早就忘了我在观音面前发的誓,也许根本不当一回事,我等待的是啥?是你这样狠心一次次给我难看吗──? 「大方,我说过我已经插翅难飞,过了年老二就要来了,这啥时代,我一个女子有啥力量去承受人家的批评?你若有替我想,就不要再糟蹋自己。」身旁的人多了,明月话到舌尖却难再启齿,大方愤而一跃下水,他第一次感到失去力量抗争。 隔春,明月产下一子,取名祥鸿。祥春已能四处走动,只要明月上盐田或入河,他成天与院前鸡群为伍,嘴里泥土鸡屎不分,抓到什么吃什么。明月进门见他满嘴污脏,抱怨阿舍明玉等人任他院前乱爬,阿舍却说:「你们小汉时也是吃鸡屎长大,身体没病没痛,胡杂吃胡杂肥,随伊去。」明月不依,在前厅门前钉了一把木栅栏,凡是她要出门就把祥春放在那栅栏里,不准他到院里来。 为了带小的顾大的,明月留在厝内的时间渐多,盐田几乎都交给庆生、明玉、明婵,庆生在外行为她亦疏忽顾不着。 这天义姐秀莹带着礼物来见阿舍和明月的新生儿,好心相问,庆生曾跟她借过钱,是否家里经济有困难?需不需要帮忙?明月一听,眼泪滚滚,她视秀莹如明心,家务不怕在她面前献丑,只盼秀莹能为她分忧。 「这人真放荡,不知见笑,竟然向你借钱,伊一角钱我拢没见到,一定是借去还赌债,大姐,我嫁这款人,咬牙切齿又瘀心,没一日好吃睡。」她把强忍多时的委屈全诉与秀莹,秀莹同情地说:「我来苦劝伊。」 阿舍一听说庆生向秀莹借钱,气得两排牙齿打颤,小畜生,脑筋动到义姐那里,仗着人家心肠软,竟开口借钱。明月说:「妈妈,大姐对我们情义跪有,恩情已还不完了,哪能欠伊金钱,这笔钱一定要还,可是我手头实在空空……」 阿舍躺在眠床上,不能相信明月对庆生无能到这种被蒙在鼓里的程度,可是她说得有理,秀莹是好孩子,不该为难她。阿舍从五斗柜底层拿出一只小盒子,枕头下摸出一把小小钥匙,将那小盒打开,里头是一叠钞票。 「这些钱是你阿爸辛苦踏三轮车赚来的,人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勤勤俭俭还不为了这个厝,庆生工作虽然勤力做,却赚不够伊一身人用,我也知你们这样下去只能赚吃三顿,今天我为了秀莹把钱还了,以后绝不再开例,若连这点底也空了,做人就凄惨了。」明月收下钱,感谢母亲想得周到,当初要她负担家计无非要庆生谨慎营生,怎知他沉迷不悟! 庆生绝不会违抗秀莹的劝告,他对有钱的人总有点妥协,虽不知秀莹财力深浅,可是他知道她拿得出手,她是一座救急的灯塔。在秀莹面前,他必恭必敬,强调自己从不懈怠盐田工作,小赌是消遣,他自言赌博是他的久年沉疴,少赌可以,戒掉则不能。他答应少去,给秀莹十足的面子。 然而他只是敷衍,整个雨期,明月姐弟忙着剥蚵,他算算,剥蚵人手足够,三姐妹手脚都俐落,用不着他,他大大方方屈在赌间玩麻将。有天回来已过晚饭时间,他饥肠辘辘进灶间找吃的,橱柜里一无所有,桌上也收得干干净净,不由得脾气上来,冲进房里要明月为他弄吃的,明月手抱祥鸿喂奶,想他多日晚归,积恨难消,以喂奶为由迟迟没有动静。庆生耐不住,咒骂一句:「你娘,要我说几遍,你爸肚子饿了。」 「我爸在踏三轮车,不在这里,你饿了不会在赌间吃,赌间饭较香。」 「你娘敢应舌,你神气啥?」庆生最不能忍受明月的骄气,他心底恐惧受这样的骄气控制人家会笑他不是大丈夫。 「不要满嘴恶言?给我耳朵留个干净,你爱赌已经教坏囝仔了,那张嘴还要教坏伊们吗?」 「你爸的事少管?你要不要煮?」 明月想放下孩子去弄点东西给他吃,心却不甘,说:「你两只手好好不能自己煮?没看我忙着。」 饥饿的肚肠令庆生失去耐性,他将安静坐在床上听他们讲话的祥春一把扯过来,翻开他的衣襟,扯出挂在胸前的金锁片,说:「真浪费,你爸饿得没东西吃,你小汉囝仔还有金锁戴。」他转向明月说:「你爸要拿这块金去买东西吃。」 「祥春的东西你敢拿?」 庆生掉头就要走,明月手抱婴儿站起抢前拉他衣服,要把金锁片抢回,两人拉扯间,庆生随手拿起小桌上一只缺角的饭碗往明月头部掷去,明月伸手一挡,缺角从她的手背划到手肘上,她只觉一阵麻热,手一抬高,碗正落在喂食的胸膛上,缺角将胸膛割出一道血痕,婴儿受惊啼哭,幸好没伤到孩子,明月将孩子放下,见手肘有几处伤得深,血不断冒出,她拿起旁边婴儿干净的尿布把胸口的血和手背的血擦掉。泪水模糊了她的视觉,除了痛的感觉外,她看不见那直冒的血,真不该把那只缺口的碗留着,早该丢弃,不想一只小碗也能割出那么大的伤口,庆生真是畜生,下得了这么重的手。明月抱着祥春啼哭一阵后,将眼泪擦干,她想,再也不为这人流泪了,他不配夺取她的眼泪,连替她端水擦脚都不配。 7 金锁片自给庆生拿走后未见归还,明月已不把庆生当一回事,她晒盐、插蚵、养鸡、抓鱼、捕虾,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每个月抽出一天和明玉走到邻村搭车进佳里镇采买家庭用项,她依旧留意新的服装款式,只有穿上新服式的刹那,她才能体会做为一名女人的乐趣与日子的趣味。阿舍常叨念她老把两个孩子丢给明婵照顾,没个母亲样,明月想,饭都快没得吃了,不多花时间在外勤力工作,拿什么养一家人。 这段时间相传佳里镇有商贩收购结晶盐,私制精盐出售,盐埕工会已发出通知,禁止晒盐人私将盐田收成的盐卖与不肖商人。偏偏庆生知法犯法,他连续一星期和村中数人每天偷担一担盐卖给佳里镇私制盐的商人,盐埕工会查出庆生他们这批偷盐人的名单,报给派出所,派出所发出通知,要查办他们,这群人不知法律轻重,一时心惊,纷纷出走,庆生打起包袱,说要回家乡避一阵。 明月揶揄他:「我以为敢做贼偷盐的人有几十个胆,原来是连一个也无。」她提醒他:「你不怕越逃罪越重?」 「避一阵就没事了,偷盐啥大不了,那几担盐不过抵几口面而已。」 「那你为啥要偷?」 「人家在约,好玩嘛。」 「你就耳根软,人家讲啥你就跟阵,怎好的不跟全跟坏的。」 「你再啰嗦就吃巴掌。」他威胁她:「警察若来,就讲不知道我去哪里。」 最好你这一去不要再回来,我再也不想见你,明月心想着,终究没说出口,她见他躲查办的紧张模样,不禁心生同情,人岂是天生来犯罪,若他父母没死在轰炸时,他应会受到约束,不至于心无规矩,随兴作为吧? 庆生走后一个月,派出所又来通知单,庆生不到,警察亲自上门来,一家家抓人,全村的人都来看热闹,给抓到的偷盐者不知犯法轻重,脸上充满了惊惧惶恐,他们的父母跪地为不肖儿子求饶,警察说,偷盐算不得大罪,但是既触法就得查办,这些跪地的父母总算松了口气,转而在众人前教示儿子犯法活该给抓去坐牢。这次没抓到庆生,警察每隔两星期就来明月家一趟,仍不见庆生,只好下最后通牒:「伊若再不来投案,我马上就要通缉伊。」明月写信央知先劝告庆生归来,知先城里接信,速速给女婿去了一信,毛笔正楷整整齐齐写着: 庆生贤婿: 近获明月来信曰警察屡至村中察见无人,扬言一周不至,寄发通缉,盼尔见信速回,窃盐事小,名誉事大,况明月母子唯尔是依,宜早服刑法早去罪,抚幼慰长。 第21章 谨此 拙丈人 知先笔 庆生接信并未马上回村,表面上以为既然罪小怕它什么?心底却踌躇满怀,畏见明月。她带两个小孩,此时他不在必是和明玉两人上盐田担盐,离开三个月这时回去必遭她冷落。想到明月他同时也有股冲动想见她,走在路上给人指说明月是他的妻,心里的爽快就像夏日吃冰,透心凉。 五婶婆虽疼庆生,庆生白吃了她三个月,又担心他坐牢也劝他早日回去,用心良苦说:「你回来我真欢喜,不过看你是回来避风头,我的心就像针在扎,对你父母怎交代?下次你要风风光光带明月和两个孙回来,才不会让我怨叹养你无目的。」 庆生视五婶婆如母,既连五婶婆都一再催促他回去,他即刻收拾包袱回小村。不回小村,又能去哪里? 庆生因多次传未到,给判坐牢三个月,三个月虽是转眼间,明月却觉难在村中站起,她本干净清白人,而今因丈夫不洁,她也玷污,说不出的苦处,连抬头见村人的勇气都没了。而此时大方人在海上,他是她的慰藉,她连最后的慰藉也失去了。 渔船归来之时,庆生已坐牢一个月,明月依旧里外忙碌。过了年,她上盐田收盐,有时将祥春带在身边,任他在泥台上玩,明辉已开学半个月,除了星期日外天天走路至邻村上学,明婵在家看顾小祥鸿,明玉已长到二十三岁,去年底人家来说亲,阿舍本要将她嫁了,明月坚持要明玉与对象先交往一年半载再谈婚嫁,阿舍也不多管,只说:「时势不知怎样变,现在男女未嫁娶也能相约去散步,随你们去,我人老了管不了了。」因此明玉偶尔要约会,不能到盐田来帮忙。 数天来,明月过了中午就上盐田,直到夕阳浮在盐田线上,视线不明才收工,祥春若玩累就在泥台铺上母亲的衣服睡觉,可小孩最好动的,他小脚已踏遍附近每一寸盐田地。 这天大方见又是明月独自收盐,他要父亲早点回去歇息,父亲一走,他也收了工拿起工具往明月这边来。日头还有一小时才会降到盐田线与河面上,他拿起耙子、扫帚、畚箕、扁担、盐笼,收明月邻格的盐。明月心头说不上的温暖,见到这人就够令人高兴了,他却还帮她,日子仿佛回到过去,她未嫁的年轻时日,可以无所避讳地与大方在盐田上担盐唱和,然而,日子去了不会再回,昔日的自然早已由矜持与顾忌取代。 「怎可劳烦你?」明月说,一颗心七上八下,又盼他留下,又盼他走离以避人耳目。 「你这几天每天拢做这么久,铁人也会倒。」他默默将盐扫做一堆,动作俐落,只要多替她做点,她就可以少做。──明月,我怎能见你独力做这一大片盐,你身为两个囝仔的母亲,难道要把身子拖垮才甘心?你知道我会多心痛──?大方任汗水大颗小颗流落,连空下手来擦汗都不肯,他要争取一分一秒多收几担盐。 夕阳挪近盐田线上与河面,白纷纷的盐田呈现一片霞红,白鹭鸶也载着霞色低掠盐田上方,四方沉浸在夕日柔和的安静里。大方收了工具,站在泥台上拿扫帚柄将鞋底盐巴抠掉。他突然蹲下来执起祥春双手,柔软的、孩儿的手,纯洁一如信守不渝的心!大方说:「伊真乖,静静在这里陪你收盐,今年几岁了?」 祥春开口说:「四岁。」 「哦!已经四岁了?」大方惊讶地望向明月,明月摘下斗笠解下包巾,秀丽的脸庞受着霞光浸润,柔美动人。她回说:「再两个月就满四岁。」 「你结婚也这么久了?」大方叹口气,将祥春柔软双手紧握掌中。 「叫阿伯。」明月吩咐祥春。 「阿伯。」祥春乖巧地依明月指示。 「把我叫老了。」大方说着,正好碰上明月双眼,四眼相对,纵然时光飞逝,这两对眼的情意未曾老去,只是刹那接触,心头已震荡不已。她二十六岁,风韵正当妩媚的小妇人,他三十四岁,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魅力。岁月呀,流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情爱?他们迅速挪开双眼,同时落在祥春身上,明月说:「走,祥春,回厝了。」 大方陪她走了一段,问她:「庆生何时回来?」 「再一个月吧。」 「伊对你有无较好?」 明月不说,默默点头。大方也不说什么陪她走到庙口第三棵榕树,他抬头看看这棵树,指着树梢跟明月说:「你看到没?以前我帮你挑水时站在这里从树顶上望去可以看到庙顶,现在已经看不见了。」 那是多久的事了,有八九年了吧? 明月也抬头望树,才发现枝叶已繁密得像个大遮棚,榕须千丝万缕垂到浮出的树根上,树根纠结盘缠,树下有三张长木板凳,老人常坐在那板凳上乘凉聊天。大方说:「这棵树已经很老了,我做囝仔的时阵伊的树身就真粗,我常常在这棵树下踢毽子,打抵仔标。」他望着她,连自己都诧异:「那时你还没出世呢!」 他为何老提醒她时间呢?莫不是要离乡了?明月望他,万一他离开,她在这村里还有什么期待?她不觉心头沉重,大方马上看出,问她:「你在想啥?」 「我想我该走了。」她拉起祥春的手头也不回地往河堤方向去。大方望着她母子背影,暗自呐喊──伊怎知道我心里情意?伊怎知我视伊重于一切?我不惜违抗父母之命,延迟不肯结婚。我一直在等待,伊却一直从我身边走离?啊,我的等待难道错了吗──? 过了一星期,有天早上,明月要明玉和明婵至镇上买番薯签和干货。邻村往镇上的客运车只往返四个班次,早上六点、十点及下午三点、六点,她要她们搭十点的车,赶下午三点回来,好替她看顾祥鸿,她可至盐田收盐。明玉明婵听说可到镇上,兴奋莫名,难得出一趟门,佳里镇几乎是她们成长以来走得最远的地方,甚至连邻近的台南府城都未曾去过,佳里的街街巷巷就是她们的世界,那里有许多小吃,车站附近是派出所,不远处有家戏院,站前大街两边各式商店林立,有相馆、鞋行、布庄、时装店、农具五金行、美容百货等等,她们收盐挖蛤仔所戴的斗笠面巾及剥蚵的扁针塑胶绳,家中大小项,没一样不是在这里买的。两姐妹九点不到就担起准备来盛货的扁担竹箩,往邻村去,怕误了车班,破了这天逛街看五色物的美梦。 中午饭桌上只有明月、阿舍及祥春。祥鸿在房里睡觉。阿舍想起什么,跟明月说:「你帮我拿一张药单给你光敏伯母。」 「做啥?」 「早上三辖婆来说光敏伯母最近腰身痛得不能走,说是生骨刺,唉,劳动人的症头。刚好我有一张药单,以前你阿公也生过骨刺,我后头厝拿来这张药单,说是治过不少人。你阿公照这药单吃了半个月的药,竟然腰身就不痛了,我一直将药单留着,等一下你去找,在五斗柜上层,那里有五六张药单,写红字的那张就是。」 这样的事大方怎没跟她提起?难怪已有好一阵子未见光敏伯母收盐。可是要她送药单实在为难,去大方家,多难为情,多令人胆怯。 「我要去盐田,明玉回来就叫伊送。」 「死查某囝仔,等伊回来都要吃晚了,一个人病在那还放着让伊严重?吃过饭就拿去,祥春我来押伊睡午。」 明月终究听话,洗净脸,换了一袭短袖细花洋装。要去大方家,有种异样的感觉,小时常去那里玩,长大了因暗恋大方,反而不敢去,却故意从他家门前经过,看看他是否会坐在院子读书或做什么。结婚以来,那里成了禁地,她再也不敢踏到村子的最后一排房子,怕见大方难为情哪。现在为送药单,逼上梁山,却又有点窃喜。 来到院子,未闻人声,只有院边鸡只吱喳。她走到厅前,探见无人,以为光敏伯母必在房里,便往厅旁的主房喊:「光敏伯母,光敏伯母。」心里想的却是,大方过去的房间在西厢,不知换过没。 这不是明月的声音吗?大方几乎跳了起来,以为只是自己幻觉,掀开窗口布幔,却见一窈窕小姐站在厅前,不正是明月吗?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人未出去,声音已喊出来了:「明月!」 明月循声音方向回过头来,岂不是西厢,他仍住在那里。她手执药单,走到他房口。 「你来了。」大方控制不住喜悦,浓黑的眉眼欢喜地望着她。 明月见他神态,突感不安,这人怎么一点都不懂掩饰? 「门外热,进来。」他给她搬过来一把椅子,靠着窗,她站着,没有留下的意思。 「听说光敏伯母生骨刺我妈要我送药单来,我阿公曾照这药单治好骨刺引起的疼痛。」 大方略显失望,但失望掩不住他见她在他家里的喜悦。 「我阿爸带我妈去镇上看医生,下午才会回来。」他不管她来干什么,多少年来,她第一次来他家,穿着这身亮丽动人的洋装,他怎能不怦然心动?他怎能不回想起她小时候来他家和他玩跳绳的天真可爱模样,他是在这房子爱上她的,她来了,她终于又来了。 第22章 「我把药单留给你。」明月将药单递到他面前,他看看药单,失声笑道:「哈哈,这张药单对我较有效。」 他接过药单,抓住她的手问:「这是怎样?」她手背上有一道疤痕直直扫向手肘。明月不语,他脸色凝重望着她:「是不是庆生做的?」 明月轻叹口气:「你不要再问,这种事我也看得很开了。」 「我看不开,你要讲给我听,谁把你伤成这样?我不允许。」明月是他的,谁敢在她手上割下这一痕? 「大方……」 「……」 「有天伊抢走挂在祥春胸前的金锁片,我想把金锁片抢回来,伊不肯,拿了一只破碗向我的头掷过来,我伸手去挡,破碗的缺角正好割下来……」 大方把明月揽到胸前。明月挣扎:「不能,不能这样……大方……」 「我不准有人伤害你,庆生回来我要跟伊计较的。」 「伊是我尪婿。」 「伊应该保护你,伊一点拢没资格当你尪婿,你知道谁才有资格。」 「大方,不行……」大方不容她再说了,他的唇压着她的。她是他的女人,她一直都是。──明月,我等你多少年了?那天在盐田你说祥春四岁了,我才蓦然惊觉我已经等你十三年了!十三年,多漫长坎坷,我还有多少个十三年可等待?看见你这伤痕,我已没气力再搏斗,明月,你知道我有多心疼,多么无法忍受多一刻的等待。你也是爱我的,不是吗──?他的泪水沾湿了她的唇。 明月挣扎出来说:「大方,你要啥?」 「我要你,你不知道我是最疼惜你的人吗?」 明月双手勾住他的肩,她的哭泣几近哀嚎。她紧紧箝住他的颈项,将哭泣的脸埋在他温热急切的胸前。 「这也是伊弄的?」他吻她胸口的疤痕。 「也是那碗割到的。」 ──畜生,伊不配你,明月,我怎能让伊渎亵你。你知道,我才是你最好的,只要你愿意你仍可和伊离缘,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不管阻力有多大,我都要将你从伊那里救赎到我身边来──。 「你自己来的,不是吗?你终于来找我了。」 「是。」 两颗火热饥渴的心在春日宜人的午后各自寻找着伟大神圣的理由,做着长久以来梦寐以求的结合。明月把她所有的温柔和热情都给了他,他给了她一个男人对爱人所能展现的魅力和野心。原野的火燎起了,一生一世,最诚挚最激情的一次。 8 明月一直不知道她在大方家那一次是对是错,只知道这件事万一给发现,她和大方不仅名誉扫地,家人也要为之蒙羞。可是他是她的,她也是他的,他们彼此互属,她不后悔给了大方,那是他应得的,她从没有过和大方在一起时男女肌肤相亲的这般热烈如生如死的感觉,直到现在,她都要想尽办法压抑再一次享受那感觉的欲望,这种事哪可能再有第二次?他们绝不可能了,她的手脚捆在道德的绳索下,她不敢也不奢望重温他胸怀急切的、爱怜的温热。然而不管她如何抑制自己去找他,她已得到了最好的,没有什么事比这个更令她满意,她很确信她怀孕了,怀了大方的孩子,是的,他们的爱情有了最好的结果,她得到他最好的部分了。她的月信一向很准,已错过一个星期,她很确信怀孕了,甚至她在大方家时,潜意识里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她故意让它发生,她要留下他最好的部分。她有时会想自己做的事真是贱得不如一条狗,但是大方对她的爱值得她这么做,她给了他最好的,她就要有他们两人的结晶,孩子会一半像他?或一半像她?啊,那是他们的共同体呀! 庆生再一天就要出狱,他必然会急着跟她肌肤相亲,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得和他在一起,她必须让他及所有人相信,这孩子是庆生的。 大方连日来的心情都是和春风唱和的,没有一个女人能让他这么迷恋,她一点没有辜负他的情意,他不相信有任何女人比她更知道如何在床上讨好他,她一定是像他一样幻想过无数次,才能第一次身心结合就完美无缺吧。──啊,明月,我的明月,你值得我为你付出这么多──。大方心想,庆生回来后,一定要找机会促成他和明月离缘,他要说服父母让他娶明月,抚养明月的两个儿子。 盐田逐渐接近雨期,庆生坐了三个月牢,一回家里来,异常安分勤力,每天上盐田收盐,带两个儿子到庙前玩耍,他进牢前,祥鸿还不会说话,现在已能发出简单的音,他教他叫爸爸,琅琅几口,祥鸿就跟着伊呀学音,直把庆生逗得乐不可支,看两个儿子在庙前广场横冲直撞,他心里不由得骄傲,明月又怀第三个了,这女人十足是他的,在他掌中,逃也逃不掉,他无须担心没有栖身之处,有了三个孩子,他的根已深植在这个小村落。他觉得在明月面前更安心也更理直气壮。 除了到河中采蚵串外,明月尽量少出门,一则自生心虚不愿出门见人,二则这次她晕吐得厉害,把她折磨得四肢软弱,连剥蚵的工作也多由明玉担当。最初三个月,她时常卧床,心里不但不为苦,还想是大方赐她好命,让她怀他孩子时免去操劳,可得闲空想念他。庆生出狱后的表现也让她满意,若不是他照顾祥春祥鸿,她哪能安心度过困难的前三个月。到她能出来走动时,雨期已将结束,她哪知大方因见不到她心急如焚。 大方只以为明月必是害臊避着他,其实已经不必了,他想告诉明月,既然有了那么热烈的爱情就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们了,我定要为你解脱庆生的虐待。他兀自做着美梦,他的母亲腰身疼痛虽有起色,但这场病给了她不少启示,她非要大方结婚不可了,她几乎怀疑儿子得了什么隐疾,否则哪有一个男人到了三十四岁还不娶妻,难道他对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那岂不是林家祖先缺了德,存心让他们家绝后。她不客气的对大方说:「你若是有啥症头,早日治疗,今年你若没给我娶个媳妇进门,我就没你这个子。」 母亲的结论虽令人啼笑皆非,可是他也不愿再等了,他强烈地需要明月,有了那场热烈的肌肤之亲,他已没耐性再等待了,他不愿再见明月身上有任何伤口,为了顾及明月的名誉,在她和庆生的事未解决前,他不能跟母亲讲他的决定。他急着要见明月,母亲已经四处放话托人为他做亲。他跟母亲要回那张药单,賸抄一份后,每天把原药单带在身上,想收盐时若看到明月就以还药单为名与她商量。但是雨期过后这两个星期未见明月,只见庆生和明玉,他怕是明月出了事。这天黄昏未到他收了工,见庆生仍在盐田上,他往明月家来。 明玉、明婵在棚架下剥蚵,祥春、祥鸿在院中玩耍,独不见明月,他问:「明玉,你二姐在哪里?」 「在灶间,有啥事?」 「我还伊药单。」 他走向灶间,从窗口看见明月背对着窗整理水缸边的柴枝,他站在门口唤她,明月扭过头,见是大方,犹豫了一下,说:「进来。」 大方跨进灶间,明月转过身来,大方的颜面与四肢近乎痉挛。──哦,天,怎么会?怎么会?这件事怎么会发生?伊不值得你这样做,伊多卑鄙,才回来三个多月就让你的肚子这么大,伊真是一刻也不肯饶过你?还是你对伊恋恋不舍,一点都不懂保护自己──? 大方站在那里,没有言语,心里一条血河不知去往哪里,他看到一丛荆棘满布前路,他和明月都跨不过去,他不能原谅明月了,不能原谅明月不为他们的将来着想。 「大方……」明月看见他失魂落魄模样,心生恐惧,关怀尽在眼里。 「明月……你不该,不该再有伊的囝仔,我们的将来要怎么办?」 「我讲过,我无可能离缘,村子里哪有听过这款事,我若做出来,父母一世人也不认我,我在人前要怎样举头?你好好一个人,何必拖这些囝仔?庆生也绝对不会甘休。」 大方的心给刺得那么深,眼中神采尽失。内心交战着──我怀着多大的希望来见你,想都没想到你这款对待我,你是绝不愿和庆生分离吗?愿意一直替伊生子?你素手就已将我心拆得四分五裂。明月,我只好离开,我再受不起任何伤害,上天知道我爱你依旧,但为了留取残身我必须离开──。 他将药单递给明月,勉强挤出一句话来:「明月,我已无可救药,连这药单也无效了。今后你要多保重。」他转身要走,明月叫住他。 「大方,我没恶意。」 他想再看她一眼,再看一眼,他心里对她还是有牵挂。他提起一只手抚她面颊:「明月,我就要离开家乡去奋斗了,你要好好保护自己,不要太委屈,我才会放心。」 「你真的要走?」 「我已经几岁了?再不走机会就没了。只要你还在家乡,我总会有你的消息。记得,要好好爱护自己。」 「大方……」 第23章 大方走了,从院子向河堤走去,未曾和院中剥蚵的人打招呼。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她朦胧的眼里,一返身,奔回房间,止不住眼泪大颗小颗和着鼻涕混在枕头上,枕头湿了一大片。──大方,大方,我怎能让你知道这个孩子是你的?你若知道,一定不肯罢休,非要我不可,那时我俩会是村里的笑柄,会让父母无颜做人,这是我们生长的土地,若使得父母也难在这块土地上站起,我们一辈子也不会幸福的。大方,你一走我会多孤单,以后我在村子里也只是糊口度日,把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到老。不,不,我还有希望,我要看着你的囝仔大汉,是,不管是男是女,你都不会离开我,你最好的部分还是陪着我──。明月擦干眼泪,不但不孤独,她有了新的期待,她失去,又复得了。 那年农历八月初,秋分未至,大方家张灯结彩,谢神拜天公,一夜喜乐喧闹到天亮。独生子娶妻,光敏伯母非常隆重,这对象是她千挑万选看中意的,女孩子家住佳里镇,小学毕了业,识字呢,识字的女孩子一定有家教,她父母在镇上开油行,这女孩子乖,小学毕业就帮忙家里,快三十岁了,虽是大了点,大方也有三十四了,两人正相配。光敏夫妇高兴得不得了,从下聘定亲那日起,就没有一天好睡,日夜都想着这婚事要如何张罗。大方则张罗着离乡的事,他已经决定去高雄,这个新兴的港都发迹机会比台南多,他联络捕鱼时在码头认识的朋友,为他注意哪里有工作机会,并为他寻找一个可以暂时栖身的住所,他要把妻子也一起带去。结婚前一日他已将自己的皮箱整理好,可能用到的衣物都放进皮箱里,关上皮箱的最后一刻,他从床头抽屉拿出口琴,不断搓抚琴身,想着什么,冰冷的琴身温热了,他凑到唇边虔诚赐予一吻,然后将它放入皮箱最隐密最重要的位置。 同年十二月,除夕前五天,明月产下一名女婴,这不是过去大方捕鱼回来的日子吗?明月在阵痛恍惚间听到河上传来的炮竹锣鼓声,以为是大方赶回来看她,清醒的刹那,她才憬悟,大方不会随渔船回来了,渔船的锣鼓声里不再有大方挺直的身影和亲切的笑容。 9 明月问知先:「阿爸,有没有一个字,意思是四方辽远,无阻无碍。」 「我们海口人,水字旁『浩』字最合。」 「那就取做『浩』。」 「女子唤祥浩恐怕太硬气。」 「水又软又柔,怎会硬气?」 明月相信天地间,温柔最美,祥浩就有那令人欲亲之临之的温柔气质,生来安静不烦厌。她的脸蛋完全像明月,两颊丰美,双眼浑圆乌亮,嘴唇薄厚适中,鼻子小巧稚气,只有一个地方不像,那是大方的,两道浓黑眉毛,弯曲的角度和大方一模一样,来日长大,这两道眉必然更浓黑细长,手脚似明月又似大方,他们本都有一副高挺细长的身躯手脚。 庆生十分宠爱祥浩,她是他见过最可爱最美丽的女婴,那灵活含笑的双眼真像明月高兴的时候,这是他的女儿,无论抱到哪里,都能赢得别人的赞叹惊喜,因为这孩子的关系,他对明月常存感激,每当他想对她发火,只要看到祥浩,心头火就消了一半。祥浩成了明月用来对付庆生的利器,只要她手里抱着祥浩,庆生的拳头就不至于落在她身上。 为了防止庆生私拿她积存的钱,明月也学母亲将荷包袋系在腰间,为了掏钱方便,她从此不再穿洋装,那件短袖细花洋装成了她的纪念物,折放在柜子的最里层,她将口琴裹在这件洋装里。 临秋时,明玉要出嫁了。明月拿不出添嫁妆的钱银,找阿舍商量,阿舍说:「女孩子有就嫁多,没就嫁少,看男方给多少聘金,再决定这笔聘金可以买多少东西,人家若给伊多,是伊的福气,若给少,我们不是多有的人家,自然不能添多。」 「明玉伊替厝内做了不少事,艰苦也吃到了,今日要嫁,不应刻薄,免将来给那头的人看无。」 「平平是女儿,你们结婚那时,我没添啥给你们,现在轮到明玉,厝里依然是空空……」 明月想着父亲那笔踏三轮车积下来的钱财,如何母亲不肯拿出来? 「金银首饰明玉是一样无,伊也从没要过,不管男方送啥来,我们起码要给伊准备两条项链,几只戒指。」 「我有一只戒指给伊,其他的还是拿聘金买。」阿舍这般坚持不为别的,为的是孩子长大了,一个个嫁出去令她惶惧不安,如果老了身边子女都走了,她一身病唯有留住金钱才是后路,因此到了要用钱的时候,她犹豫不肯出手。 明月看重明玉多年来替她分担不少家务,姐妹情深,今日觅得归宿,她该有所表示,做为祝福。她有两只戒指,一是明心遗赠,一是结婚时母亲所赠,她想把这两只戒指送给明玉,她能给明玉的也只有这些了。 她找戒指时,发现放在抽屉盒子里的戒指不见了。除了他还有谁。明月心知肚明,她的这只给伊倒算了,可他不该把明心的也拿去。她愤怒地四处找庆生,河堤和盐田上都找不到,抱起祥浩,她来到赌间,第一次来,最愤怒最无视廉耻的一次。赌间依旧是烟雾弥漫,床上有人玩十胡、骰子,地上摆了两张麻将桌,庆生坐在麻将桌前吞云吐雾,摸牌的姿势十足是乐在其中,她从没看见他那么专注过,不由更加恼怒,她走到庆生边,问道:「我的戒指呢?」 庆生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逼问他戒指的事,女人到赌间来找丈夫已够令人没面子,还在这么多人面前问他要东西,他脸色僵硬说:「不知道,你的东西为何找我拿?」 「别假了,把戒指还我。」 牌桌因她的来到气氛变得十分紧张,庆生很觉尴尬,这女人真是太久没修理,不知好歹,他赶她:「要戒指找你娘要,这里没你的事,你回去。」 「你跟我走。」 「你娘,再讲吃打。」庆生脸色涨红了,赌间里的声音沉静下来,这种沉静异常的气氛令庆生更加难堪。他站起来想给她一巴掌,却见祥浩在她怀里,在众人面前算是饶了她一次,他说:「你先回去,这圈赌完我就回去。」 「我就在后间门等。」 明月抱着孩子走了,她本就想早早逃离这烟雾弥漫的所在,祥浩呛得眼泪直流却吭也不吭一声。她拿了一把椅子坐在后间门口,赌间都踏进了,她还顾忌什么?非要跟这放荡子争一场,查出戒指的去向。 明月一来,不但出语不逊,一走,把他的好运都带走了,他连连输局,心中咒骂,一圈结束,换起剩下的几张薄薄钞票,告别玩牌的兄弟,扬扬眉毛,神气说:「这女人太拿乔欠教示,非修理不可。」 他出了街,走几步路,果然看到明月手抱祥浩坐在后间门口,待走近,明月怒问的声音已经传来了:「明心给我的戒指还我。」 「在当店,有办法,你去拿。」他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方才在赌间的羞辱涌起,什么顾忌也无地,刷地一巴掌落在她面颊上,明月只觉脸颊热辣辣,心头怒火轰然烧起,她站起来,也想给他一巴掌,却怎么也打不着,两人在门口拉扯,庆生口中不断咒骂她是疯女人,明月的愤恨都在紧握的拳头上,她挣扎着要把这拳打在他下颚,让他痛得不能口出恶言。庆生却大手一挥,一拳撞在她头上,她昏头转向,脚步难稳,怀中的祥浩掉落了,掉在门口的小水沟里,半边身子泡在水沟中,啼哭声乍如平地一声雷,撼动两人,明月犹头晕脑胀,不辨东西,庆生弯下身把祥浩从沟中抱起,她仅着一件短袖连身装,身子的右边全湿透,小脸因啼哭涨得通红。明玉明婵在前院听到祥浩如雷贯耳的啼哭,都跑过来,明月正当清醒,一手夺过祥浩,挤开这群人,将祥浩抱到院中洗澡更衣。 祥浩的手臂屁股因撞到沟边,数处瘀紫,屁股尤其严重,难怪哭得这么厉害。明月为她净了衣服,自己因庆生头上那一拳,耳中嗡嗡作鸣,别人说什么,她听也听不仔细,──这畜生,怎可往头上打,真天杀的,老天为什么不杀了伊──?明月知道自己也高贵不到哪里去,她能骂人,能打人,能咒人,什么事能难倒她? 她的耳鸣到第二天就好了,祥浩却日夜啼哭不止,进食就吐。祥浩一向安静,不断的啼哭把明月的心都哭碎了,庆生心疼地抱她去庙口散步拜拜求平安,仍未见好转,阿舍突生一计,问明月:「你记得怎么收惊吗?你十几岁,阿嬷她还在时不是教过你?」 这么久的事了,为了祥浩,什么方法她都愿意试,她努力回想,竟也不怎么困难就记起了,于是取来白米一杯,盖上祥浩的衣服,点燃三炷香,左手抱祥浩右手拿香及罩了衣服的米杯,在祥浩面前挥动,口中念道: 香烟通法界,拜请收魂祖师降云来,四大金刚降云来。天摧摧,地摧摧,金童玉女扶同归。收起东西南北方,收到中央土神公。本师来收惊,不收别人魂,不讨别人魄,收你信女许祥浩,本命宫一岁。收你魂魄回,备办魂衣魂米,拜请列位尊神助我来收魂。三魂归做一路返,七魄归做一路回,烧金烧钱烧化江湖海,毫光发现照天开。拜请收魂祖师下金阶,神仙兵将降云来,紧急如律令,神兵神将火急如律令。仙人为我敕白米,祖师为我敕白米,众神为我敕白米,白米敕起起,敕离离,消灾解厄心无病。香烟拿起通法界,三魂七魄收返来,收魂三师三童子,收魂三师三童郎,不吃黄泉一点水,万里收魂也得归,魂飘飘,归路返,魂茫茫,归路回。魂归身,身自在,魂归人,人清采,收你祥浩三魂七魄回返来,紧急如律令,吾奉太上老君敕,神兵神将火急如律令,紧急如律令。 第24章 收惊文念完,她掀开盖着白米的衣服,平滑的米杯上浮起三四粒白米,方向指向后间门口,她记起小时候阿嬷替她收惊的动作,她照样,抓起那浮起的米粒往后间门的方向撒去,口中念道:「无惊无惊,不给祥浩惊,给狗惊,给鼠惊。」搁下香炷与白米,她把祥浩揽到胸中,又亲又吻,祥浩安静了一会,哭声又如破天,明月担忧依旧,望着阿舍问:「妈妈,收惊有用?」 「已经收了,有用没用只好看伊的症头。」阿舍也面露惊忧了,爱怜地看着这位可爱的孙女。 大方,你要保佑女儿平安无事,明月胸怀祥浩,心中默祷。她十分爱大方,默求他的保佑时心里有丝甜蜜,因为无人知道她心中还有一股力量,可以默默求助,虽然这股力量已不知离她多远,落在哪个她不知的所在,过什么样的生活,但她默默与他分享女儿,这就够了。 入夜后,祥浩不吃不睡,原来如洪的啼哭声音弱了,脸色逐渐由苍白转青,明月止不住眼泪奔流,她抓住同样慌张的庆生说:「该怎样?看伊似乎要断气,脸色青得这样。」她跪下来,双手合十祈求上天庇祐。 庆生纵然后悔不该在后间门掴明月那巴掌,也无能改变婴儿受伤的事实。祥浩微弱的啼哭和发青的脸色令他惊惶不已,他拉起明月,急切地说:「给伊穿件厚衣服,你自己也整理整理,我骑车,你抱伊坐后面,我们去佳里找医生。」 「天这么黑,路途这么远……」 「不去伊就会没命。快,我去找个手电筒。」庆生转身出去了,明月快手快脚替婴儿和自己套上厚衣服,也替庆生拿了一件衣服,数数荷包里的钱,应该够吧? 阿舍、明玉、明婵、明辉全怀着忧伤担心的脸色站在院前送他们,庆生将手电筒绑在铁马前的把手,这是初一夜,四处漆黑无光,他踩下踏板,载着明月、祥浩骑向那灰黑的盐田路。 海口夜凉,月光全无,四方一片漆黑,只有车前的手电筒寻找狭窄的盐田路,车链子的转动声在寂静无声的盐田地急切如火,庆生为了辨识方向,常需把手电筒挪高,探见那一格一式的方正盐田间,哪条小路才是通往佳里的径道,他的额头在夜风冷露中淌着汗,踩踏板的脚酸了,但不能停,一刻也不能耽误,孩子的哭声不是比车炼声更微弱了吗?他甚至可以听到明月紧张担忧的心跳声。明月坐在庆生后面,黑漆漆寂静的赶路夜晚令她害怕,她看不到祥浩的脸色,但透过这层裹着的厚农物,知道祥浩还是温热地呼吸着,庆生赶路的忙乱与艰辛,令她又感动又羞愧得双颊发烫,如果他知道这孩子不是他的,伊会怎么想?伊还会疼祥浩吗?明月将脸贴近孩子的头,默念着:「祥浩,你要记得在这黑暗暝,你的爸爸庆生为你赶路找医生,伊虽然害你跌到水沟里,但那是对我不是对你,你若有福养大,不要忘了伊的恩情。」 铁马骑到一个小村落,村口庙门有荧荧小灯透来,是他们整条路上仅见的一线光芒,这光芒带来温暖与鼓励,他们两人情绪略为松懈。过了庙门,又是一片漆黑。唉,明月叹道,没有月光的夜晚更增赶路焦心人的恐慌,如果她的能力办得到,她往后一生做人愿像父亲给她的名字,明月,明月,照人心明,照人前路。庆生虽放荡爱赌,对儿对女却真情负责,他本是失了父母疼爱的孩子,她应该让他有享受疼爱的感觉,她愿是他的明月,帮助他,让他在人生的路上做个成功的人,不要成天屈在赌间当那看不见日头月娘的人。 两个多小时后,车子停在佳里镇车站前街道最显眼的一家诊所,时近凌晨三点,街道静悄悄,黑暗不能淹灭他们的希望,庆生走到诊所前,敲门又按铃,站在街的任何角落都听得到屋里短促慌急的铃声,他们的心跳也如那铃声一样短促慌急。五分钟后,医生和医生娘来开门,这样着急的按铃和敲门让他们意识到可能是一位紧急的病人。庆生将祥浩抱给医生,医生摊开她的衣帽,在日光灯下,老医生吓了一大跳,这婴儿的气息微弱,脸色青白,双颊凹陷,他瞪着两位父母责怪地问:「怎么放到现在?」 「不知会这么严重。昨日中午摔下水沟,手脚屁股拢黑青了,吃米奶就吐,一天就消瘦落肉了。」明月说。 「医生拜托你一定要救伊,若救得活,我一定一世人报答你。」庆生几乎要跪倒求助。医生娘请他们坐下,医生摸摸孩子的肚子,胀胀的,戴上听诊器听过后,他说:「气不通,可能是肠子绞做伙,一定要送去台南动手术,这么小汉的婴仔,最好送较大间的病院才安全。」他问他们:「多大了?」 「八个月。」庆生说,注意着医生的神情。 「一定要手术?」明月听说这么小的孩子要动手术,六神无主。 「要马上送去台南找病院,看医生怎样说。看伊的情形,没吃刀仔尾不行。」医生很肯定地说。 庆生谢过医生,抱起祥浩,出了门要骑上铁马赶往台南。医生和医生娘出来阻止,医生娘说:「你这时骑去台南起码要四、五小时,车震动对婴仔也不好,不如车放这里,去车站坐五点五十分往台南的早班车,一小时就到了。」 还要两个多小时,祥浩能撑吗?他现时即使骑铁马也不会比早班车到台南的时间快,医生娘说得对,再慢也得等,祥浩一定撑得了。 两夫妻坐在冷清的车站座椅,眼巴巴盼望天色转白,从来没想过,夜,竟是这样长。明月抱着祥浩,庆生拥着明月,这漫长的夜像首寂寂的、悲切凄凉的曲子,老是唱不完。他们的双眼都不曾离开祥浩青白虚弱的小脸。 年轻的外科医生说,再晚一步就不行了。他从手术室出来,说那婴仔是摔落时屁股突受重挫,挫力太猛,小肠滑进大肠,肠套结,血液循环受阻,不能进食也不能排泄。婴儿血管细,割了两脚皮肉做静脉注射及输血。肚脐边割了长长一刀,十来公分。 孩子送回病房,黑暗的心头终露曙光,两人守着病床边的小病人,疲惫和烦忧鞭打着彼此的面目,庆生说:「你在这里顾伊,我赶回厝通知伊们,顺势借钱付住院费。」 「这笔钱恐怕不少。」明月愁眉不展。 「够我们晒几年盐来还了。」 庆生走了,明月独自一人陪着祥浩,祥浩小小年纪,双眉深锁,那浓黑的眉是大方的,祥浩若有不幸,她岂不是连大方也失去了吗?和庆生共经了这场痛入心肠的经验,无非是她对大方不死的情意,坚守着两人共同的女儿,她怕女儿若遭不测,失去大方的悲痛会令她的生活毫无意义,然而就在庆生疲惫又慌忙转身离去的刹那,她无宁相信祥浩是庆生的孩子。 「剥了我的老皮都不够付婴仔的住院费。」阿舍从庆生口中得知住院费高达数千元,皱纹攀爬的嘴唇拉得更薄,她盘算着五斗柜小木盒里的钱,全数倾出也不足应付,这对夫妻以为她有多少底,知先赚回的钱东补西贴的,哪能全数归她。但为了可爱的祥浩,她忍痛拿出一半来,觉得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她更仁慈的老病人了,她对庆生说:「连明玉的嫁妆拢贴下来,总共只有这些,不够的只好去借,祥浩若好,你和明月两人就要勤力赚钱还债。」 庆生原是有赌债的,为了祥浩,他开口向赌友借,向村长借,向三婶婆借,向不相干的人借。东借一点,西借一点,凑了一笔整数,却觉人格给踩到底。向赌友借赌钱容易,借住院钱人家当你要卷款,他纵然心里不爽快,拿了钱也像见了祖宗似的,跟人家拜了又拜,心里却咒骂,等你爸哪天发了财,看你们这些人还能为这点钱摇摆多久? 知先回来为明玉主婚,明玉丈夫在台南一家塑胶工厂吃头路当领班,高中毕了业,斯文人一个。知先一点不替明玉将来担心。虽然阿舍坚持不肯拿出钱来,男方倒不看重这些,明玉的身穿嫁妆全是聘金买来的。她嫁那天,知先偷偷塞给她几张钞票,是他自知道明玉有对象来往后每个月暗暗为明玉省下的。薄薄的几张钞票给了明玉后,他再也无能替庆生夫妇还债,事实上,女儿们自小为家庭付出,出嫁只给那么几张钞票,偷塞给她时,心中的痛,像一条无声的泪河。 10 民国五十六年春。 小村落的盐田路上扬起一阵风沙,灰黑的,有点粘,只一刹那就落定。 远远的,灰黑中的一点小影子,慢慢变大了,庙口挤满的人潮眨也不眨一眼地紧盯那影子。影子过了往邻村的桥头,向村子的方向爬了个浅坡,庙口的人抵不住喜悦,欢呼之声,天震地动。 这是驶进村来的第一部 客运车,邻村连镇,人口多,通驶客运车已五年了,这个小村落才有了自己的客运车,从此,他们再也不必顶着寒风冷露炎阳酷暑走那迢遥路过窄桥到邻村,日子有新的喜悦新的希望,以后从庙口可直达佳里,至佳里可转台南,台南可通高雄、嘉义、台中、台北。真真是一条通往世界的路,村人的前途因着这班客运车的驶入充满了奇异的幻想,外面的世界不再是那么深不可测了。 第25章 人们可以每日轻易往返佳里。过去担鱼上佳里贩卖的村人,现在只要照那车子进村时间等在庙口,三十来分钟人就可置身镇上,卖完鱼,赶十二点回村的车子,时间充裕得不知如何打发,坐在车站里遇上同村等同班回程车的人就聊将起来,说那佳里的商店、小贩、广告看板及种种市街改变,他们把外头进步的消息带回村里,村人开始神气地谈论时势种种,俨然这个村子不再是个被遗忘了的封闭世界,只要拨出空,庙口一站,车子一来,就可以通向世界的窗了。 同年六月,有件令村人更能昂然与外界交通的是,村子要设小学了。 村子的代表和教育厅来考察的人协议,要将小学盖在庙门东方面向盐田路的方向,让人们一进村就先看到学校,因为这所学校是全村民渴望多时才成立,他们的子孙再也不必在外地寄宿读书,贫穷的人也不会因为负担不起外宿开支而废学,就近读邻村学校的学童也可转到新学校,不必每天走上近小时过窄桥就读。 七月校舍动土开工,庙旁的一排榕树都成了校园,荫荫绿绿的,对过是河流,放眼是白纷纷无垠盐田,桥头浮起的小坡是运盐小板车的窄铁轨,那座通邻村的跨河窄桥实际就是板车的轨道,两条铁轨分割三条木板,中间粗,两边细长,全桥宽不过来尺,长却有几丈,心若无胆,一上桥见那桥下河水滔滔必然寸步不敢行走,但那长长的铁轨桥无疑是长久以来,小村与外界联络的通道,细细长长的,夕日掩映下,安稳美丽。如此教室未成,操场校园已展风姿。头一年校舍未盖好,学生借用庙里厢房上课,老师都是刚师范或高中毕业的年轻人,来到村中为师,村人视他们如圣贤,渔产蔬果时有相赠。带孩子上学,或在厢门外看孩子上课,间而也跟着孩子读一两句课文成了他们的新乐趣。 祥春正好赶上第一批学生,明月每天送他到庙里厢房,学生制服是她替他缝制的,可是没余钱给他买皮鞋,只好让他将就穿平日穿惯的塑胶拖鞋,祥春上了几天学,却是连拖鞋也不穿了,学其他村童打赤脚上课,他把唯一的这双塑胶拖鞋洗净藏放床底下,只有明月带他上佳里时才穿着。 这年秋天,明月生下第三个儿子,取名祥云。祥云生得酷似庆生,方方的小脸落出两团圆腮,双眼俊秀明亮,无有喜怒时亦觉含笑。庆生虽亦天生一对含笑好眼,一旦心中不快,怒意飞来,那含笑的眼立时如五马狂奔,令人惊魂,明月望着祥云和父亲一模一样的双眼、薄嘴,有一种说不上的悲哀,想那庆生小时该也是天真可爱的,怎奈际遇把人捏变了形,一上牌桌,六亲不认,喜怒全令人捉摸不定。 庆生嗜赌好比是皮肉上的一刀,刀疤随人一生一世,再也无法抹去。他和明月吵架时说:「把我十只指头砍掉我还是要赌。」 明月换了一副温婉态度问他:「我们一空二白,你拿啥底去赌?」 「有就赌大,没就赌小,别管你爸。」 想庆生的嗜赌成性真令人肝肠寸断,明月已不想跟他争吵了,她总念着他对儿女的好,她暗暗发过誓要帮助他在人生路上争一口气,莫让人因他爱赌把他看低了。谁知庆生竟一点也不知争气,他在外借的赌债和当初为女儿住院欠下的债务已令他们无法在村子抬头了,人们怕庆生还不起钱,再不肯把钱借他们,村子里流传着这样的耳语:「阿舍伊明月是真贤慧扶厝,不知怎样歹命,哪会招到这个坏子囝仔做娃婿。」 耳语传到庆生这里,加上借款被拒,他对这村子顿生憎恶,他恨起来就立志出人头地,恨气一消马上忘了曾立的誓,牌桌一靠,也不想那出人头地的事了。可是明月在这村中已到了坐立难安的地步。 她原是村中备受赞美的好女子,与庆生结为夫妻后,家境不但未见好转,近一年来负债难还,人人不敢再借钱给他们,她一出门,就低头俯首自卑得无言无语,这原不是她的个性,以前她与人和谐,人缘好得像春风,人人喜与她亲。现在她恨不得每天不必走出大门上盐田下河岸,只怕一出门,背后人家就要谈论她那天真志短,不求上进的夫婿。 祥浩常跟她上盐田,绕在她身边陪她,常趁她不注意,偷偷追抓那打眼前过的白鹫鹜,盐田泥滑,经常摔得一身湿泥,逗得明月开怀大笑。她真像大方,总有别人不曾有过的梦想,怎会想去抓那灵敏翱翔的白鹫鹜呢?多次不成功却还要抓。每次替祥浩擦泥巴不由要想起大方,离村三年多了,未曾回来,她知道这个人的,若没成功绝不会回来,几年前他不是在庙里观音像前发誓受在外落魄潦倒,永远不能回乡的罪?他是有这等志气的。明知如此,每年元宵庙前灯会擂台不见大方,仍令她心头寂寞不已,不知他此时此刻在做什么。 这年方入秋,盐田每天结出成千上万颗盐,明月和庆生、明婵每天都到盐田收盐,工会载盐的小板车一天要进出两趟,把堆在泥台上的盐载去制成食盐。这天下午的板车刚过,铁轨那头走来三名衣衫随便的青年,一字排开往庆生他们的田上来,明月先看到,碰碰庆生的肩膀,问:「那不是阿柳伊们吗?好像是来找我们。」 庆生举头一看,脚底已发麻,骂道:「伊娘,讨债讨到这里来,我真的会欠债走路?」他觉得人格给扫落地,握紧手中扁担。 三人一来,二话不说,一人一拳,落在庆生脸上、肩头、肚子,庆生抱腹挥起扁担要向他们劈去,明月伸手抓住,这扁担会劈死人的。她正色问那三人:「怎样一句话不说就打人?不怕我们告你们?」 「告?谁告谁?一笔债欠半年,我手头紧了向伊讨,伊还会在我脸上吐涎,伊祖嬷哩,我没砍死伊已经很给面子了。」阿柳向前抓起庆生的衣领,猛向他肚子挥拳,庆生也不让,试图要把这个仗着几文钱欺人的阿柳打个落花流水,两人在盐田上翻滚,另外两名兄弟要来帮阿柳,明月明婵不让,一人守一人,与两名兄弟扭打。别格田上收盐的人看到这边混乱,纷纷放下工具跑来劝架,费了大劲才把这三对人拉开,庆生和阿柳一身泥和盐巴,庆生鼻孔鲜血直流,劝架的人见状都不准他们再打了,大家都怪阿柳不该找人找到盐田来,先打人的就是不对。 阿柳抱着酸疼的双颊,威胁说:「十天内不还钱,看我把你厝放火烧。」他和两名兄弟悻悻离去。 众人见事已平息,原来是欠债未还,他们素知庆生,不便说什么,免他开口向他们借,都说:「巧早回去把伤糊糊,没事就好。」然后回到自家盐田继续工作。 明月和明婵相对无语,两人第一次和男人打架,震吓未过,竟不知有这等力量,等神色稍恢复,明月看见庆生抓起衣角擦鼻血,全身都是烂泥和盐巴,她说:「回去歇困,十天内要还的钱我来借。」 听明月说要替他还债,他顿时安心不少,为了答谢她,他故意摆出男子气概来,坚持不回去歇困,还要收盐。 「还是回去吧,你这一身粘糊糊,人怎会清采?」 「不要。」庆生坚持。拿起扁担,埋头担盐堆放泥台。 明月无心工作,望着大片盐田无垠的白纷纷,心头也乱纷纷,容颜惨淡,愁眉不展。 这笔钱是阿舍替他们还掉的,阿舍说:「老皮贴老骨,贴得光光光,你们要赚还我,若无,这间厝内没有你们好吃困。」阿舍故意低声咬了一句,要庆生谨记在心:「囝仔拢四个了,还在落魄了然。」 庆生听到了,连这个老丈母都看不起他,这个难站起的村子还有什么可留恋的,他想逃离这地方,逃离这群讨厌的人,也逃离债务远远的。 有天,在盐田上,他跟明月说:「明月,我们要离乡了,在这里一世人给你妈妈咬死了,有何出头?」 明月很惊讶他说要离乡,良久才说:「你若是村里站不起想离开就不要说是我妈妈咬死你,你的债若无伊还,人家不知还要把你打成怎样。现在我们还有债,怎可离开村?」 「去外地赚来还,若不去外地赚,这块盐田地做一世人也不能出头。」 咦,多像大方的口气。 「去哪里?」 「高雄。」 高雄!那是大方住的地方,她也可能去到那地方吗?他们能离开吗?妈妈会答应吗? 「当初妈妈有讲,不准我们离开伊这间厝。」 「彼时此时不同款,你看,学校也有了,车子也通了,时势每日在变,明辉都十七岁初中要毕业了,等伊今年热天毕业,厝交给伊和明婵,我们就去高雄讨生活。」 「明婵已经二十一岁,厝内也待不久了。」 「你去跟你妈妈讲,热天一到我们就要离开厝。」他坚持。 兴奋与担忧同时折磨这位小妇人,她何曾想过有日要离开这块土地,便利的交通改变了一切,通车以后,村子出外谋生的人多了,使庆生也萌发离乡的念头,虽然他逃避赌债的心态多于奋斗的决心,可是去都市奋斗总比死守着这片盐田好吧?大方是对的,他比谁都快了一步,一想到大方也在高雄,她就觉得到那地方必然不寂寞,只要想着大方跟她在同一个都市飮水呼吸,日子必比在村中有趣味多了。然而妈妈会放他们走吗?明辉已说不再读高中,可是他愿意晒盐吗? 第26章 她照庆生的话跟阿舍说,阿舍拿起床头杖就要往她肩头打,看她也是一副跃跃欲飞的样子,心碎地放下拐杖,问她:「这间厝要怎么办?」 「明辉毕业可以扶了。」 「一个读册囝仔,我不敢望伊有气力担盐。」 「担一阵子,不行再说,你没看很多人都去都市打拼了,你若让我和庆生去,不定几年有成功,较赢晒一世人盐田。我们若赚有,怎会没你一份?趁这时明婵未出嫁还能照顾你,你就放我们去奋斗。」 阿舍想着外头世界,真的有金山银山等人开垦,明月肯吃苦,放她去,不怕伊不打拼,倒是庆生学好学坏难说,她担心的是庆生。 「明月,不是妈妈无情要留你们看我老,今日庆生在我们厝,你若受委屈还有父母在,伊不敢太过分,你们若出去,伊的个性不稳定,若在外头受啥不爽快的事,回来找你出气,我惊的是你吃苦无人照顾没人让你靠。」 她听得心酸肠裂,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妈妈还是顾虑得周到,身子虽糊涂心眼却明,守分守两,原是怕她吃了庆生的亏。 「妈妈,我有自己的家庭,囝仔也四个了,不能再靠你遮荫,你免为我烦恼,我自己会保重。」 「唉,鸟仔翅长硬了怎还留得住?看庆生伊是一时也待不住了。你们要去就去,不过囝仔要留在厝内,一来你们初去,地头生分,又要找头路,囝仔带在身边只有拖累,二来,赚了钱寄回来餐囝仔,庆生才不会拿钱胡来,你们还欠人家一笔债,初去时若不赶快寄回来还,以后脚步要踏进村就难了。」 「多谢妈妈替我看顾囝仔,我若生活安定下来就把两个大的先接去读册,两个小的留着,每月会按时寄钱回来给你。」 「我若收到钱,替你跟会,过个一年,先标会还钱,再慢慢纳死会。」 母亲已经同意他们离开了,庆生得意得心头沸腾,明月问他:「我们一时去高雄,要住哪里?」 「烦恼啥,一班车转到高雄,先去找我同村的,我知道有几个已在高雄讨生活了。」 「先通知一声才不打扰。」 庆生照她的意思做了。 离开那天,明婵手里抱祥云,祥春、祥鸿、祥浩并站在院子,祥春已读二年级,懂得父母这次离乡很不平常,他安静地看着他们,祥鸿拉着明月农裤,哭泣着要扯下她的包袱,四岁的祥浩睁着圆亮的大眼睛问明月:「妈妈,你要去哪里?」 「去很远,你要乖乖听阿嬷的话。」 「你是不是去赚钱给我们买米奶和衫裤?」 「谁跟你说的?」 「阿嬷。」 「是,妈妈和爸爸有闲会回来看你们。祥鸿,放手。」她抱起哭泣的祥鸿,祥浩走来扯她手,不让她抱祥鸿,庆生见状将祥浩抱起,祥浩小手环住他的脖子,不知离别,高兴地说:「爸爸,我长大了也要去赚钱。」 「赚给爸爸花?」 「还给妈妈花。」她笑得两眼闪亮闪亮,让庆生难舍难分。 放下孩子,阿舍将祥鸿祥浩揽在身边,两夫妇转身走了两三步,明月回过头来,看见祥春站在屋檐下,与她四目交接,安静地淌着眼泪。她回过身来,眼泪也悄悄落下来,脚步艰难又沉重,却又不得不狠心跨出去。──我的心肝子,为了将来,我不能不走,你要记住昨暝妈妈交代你的,要好好看顾弟妹,你一定会听话的,心肝子,你最知妈妈的心了──。 第四章 港都夜雨 1 今日又是风雨微微异乡的都市 路灯青青照着水滴引阮心悲意 青春男儿不知自己要走叨位去 啊……飘流万里港都夜雨寂寞暝 想起当时站在船边讲得糖蜜甜 真正稀微你我情意煞来拆分离 不知何时会再相见前情断半字 啊……海风野味港都夜雨落未离 …… 谁家的收音机时时播放这首歌曲,悲切的歌声,传满整条炊烟袅绕,暮色昏黄的弄巷,明月坐在屋檐下,拿叶扇对着小泥炉搧风起火,脸上熏得通红,喉咙呛塞,有时咳两声,有时泪水点点,也不知是伤悲还是烟熏的,只觉初来高雄的茫然给那歌声传到了十分,声音虽是男儿的感慨,两情相比,足够令人心酸魂断。 那天别了家门儿女,转了一天车,到高雄已是黄昏,港都飘着斜斜细雨,他们右手撑伞,左手拎行李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找到住在盐埕埔的庆生同村朋友。那朋友在渔港工作,租了一间小木板屋,里头只有一张通铺和一个小小厨房连餐厅,一家四口都睡在通铺上,为了他们到来,在通铺连厨房的走道上铺一张草席,她和庆生睡在这张草席上,身上盖的是他们行李带来的薄薄被单,走道上可以闻到厨房油腻的臭味及厨房外厕所的尿骚味,屋外雨水打在铁皮窗板上,滴滴咚咚,蟑螂爬在他们身上,麻麻痒痒的,湿粘粘的身子,阴惨惨的异乡睡梦,出外人的悲凉谁人能懂?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大方初至高雄,是否也受过同样的罪?这都市的窄屋窄巷实在比不上村子厝院的宽阔呀! 然而都市毕竟是都市,车子驶进高雄的那一刻她就体会出这个大都会的壮阔,是她从来也无法想象的繁华世界,街上有那么多的摊贩和人群,过了一条街又是密密麻麻的住宅。车子走了半小时,沿路都是住宅与人群,这样的盛景佳里小镇哪可相比。过去她只以为佳里就是繁华世界,今日方知那不过是汪汪大海里一颗小小的珍珠,难怪常出海至各港口的大方几年前就下定主意来都市。这里有五光十色诱人的霓虹,但那霓虹也令人如船行大海,茫茫失落不知去向。好几个夜晚,她和庆生走在霓虹闪烁的街上,夹在人海里,直觉得自己要被这人海灯浪吞噬了。工作未有着落,身上只有几块钱,城市越大越显个人的卑微渺小。举头处处是机会,找起工作却处处碰壁。 找不到工作的窘态下,明月连想找个顾家下人工作也乏人引介,他们认识的朋友都是出外谋生的劳工阶级,和需要佣人的家庭牵扯不到关系,想到市场或夜市摆个摊位又乏资金,每天两人相伴到街上找机会,人海茫茫,无有结果。庆生的同村朋友给他介绍渔港工作,他们需要多一位卸货搬鱼的人,庆生天生不爱水与腥臭,即使失业也不愿就这份差事,明月抢着要这机会,可是渔港需要的是男人。 怎会是这景况?陌生的港都霓虹之夜,雨丝斜斜飘来,飘得出外人心里一阵凄凉。每天在外漂流,口袋钱银越来越薄,明月心里也越来越焦急。 正当这位同村朋友逐日对他们的久住感到厌烦时,庆生的大兄也从嘉义搬到高雄来,他来探望这位朋友,不想遇到庆生夫妇。庆生见到兄长仿佛见了救星,一刻也不能等地开口借钱,令第一次见到大兄的明月窘迫得不知如何自处。 这位大兄比庆生年长十一岁,他见了庆生,掩不住喜悦:「庆生,你何时来高雄,我怎不知道?」 「才来两星期,在找头路,身上的钱快要干了,大兄,你有没有钱可先借用?我必须先找个地方住。」这位大兄自父母过世后靠走私养底下几位弟妹,庆生对他既崇拜又敬畏,既逞骄又依赖。 「我也才来高雄十天,钱是没,但有好运给你,现在高雄港缺人,我就是来码头做事的,你也来,一定进得去。」大兄长得人高马大,十分硕壮。 明月听说有工作机会,赶紧问:「女的需要吗?」 「现在很缺人,连女的也要。」大兄注视这位初谋面的弟妇,想不到出落得标致动人。 经大兄引介,他们进了码头当临时工,因在岸上工作,庆生倒能接受。工资按天数算,有轮船靠岸他们卸货才有薪水可拿,遇上进口淡季,一个月有半个月不出勤,不出勤也罢了,可利用时间打零工,可恨的是,庆生原性不改,等船只进港的空档常和工人在码头里聚赌,因怕警察抓不敢赌大,但若常赌,小输赢累积下来,也够令人为生活提心吊胆。 他们在这临马路的巷子租下一间日式木房,与大兄家只隔马路。木房原是一个宅院分割加盖的,里面只有一张通铺,下了通铺一回身就是大门,吃睡都在通铺上,铺边一扇小窗,窗外隔条阴沟又是一户人家,收音机的声音从这小窗飘进来,也飘到门口,明月常蹲在那里生火做饭,男子唱歌的声音令她感伤。下雨的时候,把小火炉搬进门内那一片旋身之地,人趴在铺上俯身炊煮,煤炭烟味迎面呛来,熏得眼泪鼻涕交流,蔬菜米饭都摆在通铺边缘,做好饭,碗盘底下垫张旧报纸,两夫妇对坐在铺上夹饭菜,人家的收音机又送来男子歌声:「今夜又是风雨微微异乡的都市……」真是个凄冷的风雨港都,她有时吃到自己眼泪咸咸的滋味。 但是这样的艰苦何尝会难倒她?再困难她也不退缩,既然来到这块繁华地,只要肯做,还怕饿死吗? 头一年,她急于还债,每月赚的钱留下房租和伙食费,剩余的全数寄回乡下。祥鸿也进小学了,她寄回去的钱不止要缴会款,还要养小孩,她把伙食费减到最低,经常是有一餐没一餐地饿肚子。一年来,身穿也没添一件,丰润的双颊消落了,脸庞显得窄尖。 第27章 钱财的事庆生是由她安排的,因为家乡那笔债都是明月张罗着还,他想象着她能神通广大替他还债务,他完全推卸了掌家的责任,薪水从没有完整到过明月手里,若当月手气不好,他甚至一文钱也没给她,他以为她总有办法把家撑下去,因为她一向有办法。明月想的是,这个人好赌,钱财若交与他打算,犹如羊入虎口,若不交他打算,他完全不知撑持家计的难处,对家庭没有一点责任,她想把孩子带来身边,孩子一来也许他会多陪孩子少去赌博,也许对家计会有点担当。 为了挣钱缴会款,早日还清债务返乡,码头轮不到工作时她就在住家附近的沙石厂打零工,工人需要通力合作将混杂的大小沙石铲进一个三尺长五尺宽的铁丝滤网,沙石装满后,两人合作将滤网抬起,左右摇动,让那细沙筛落下来,有时起风,沙石漫天飞,眼睛睁也睁不开,沙石又重,要不是担了多年的盐,这款钱是没力气赚的。 第二年冬天,她收到一封信,是父亲从家乡写来,信上说: 爱女明月: 汝与庆生在外年余,父母时多牵挂,幼子亦念念。今闻汝母言已标三会偿债。 若年前有空,盼回乡一叙。 父字 读信思儿,庆生回来的时候,她跟他说:「庆生,我们这个年回村里过,趁祥春祥鸿寒假,把伊们转学来高雄。」 庆生读完信,离开儿女近年半了,想起他们一张张可爱的模样心里就恋恋不舍,似有所思地说:「祥云也该会走会跑会讲话了。」 「祥云最像你,囝仔三日变,现在不知长得怎样了?」 想到孩子,两夫妇对这个年充满期待,再过三个月就可以见到孩子了,怎不令人兴奋!但新的隐忧又来,她提醒庆生:「债虽还了,三个会都是死的,一两年才纳得完,囝仔又要跟在身边,你赌博要节约一点,若能按月把薪水给我,才有出头天。」 「你看我们来高雄才一年多债就还完了,还担心啥?天公不会饿死人。」 「死会还没纳完,等于我们借了会钱还钱,又不是全这一年来赚还的,若无我摇沙石赚来凑,要靠你我们就饿死当外乡鬼了。」 「哈哈,你真行,我庆生娶某看得很准。」庆生得意洋洋,伸手欲抱她,她躲开了,多不知见笑,她只觉他龌龊:「不应该只靠我一人,你排不到班的时候也可以兼副业。」 「男人在码头的事头重,每天扛黄豆扛得皮要脱了,哪像你们女人坐在那里缝布袋嘴,轻轻松松,无事还可兼业。」 庆生说得是,码头里的男人工作比女人重,他们最常接美国进来的黄豆船,船卸黄豆时,黄豆从船上顺着漏壶滑下来,岸上的工人将滑下的黄豆装入有半人高的麻布袋,装了八分满拖到广场中给女工人缝合。这些头戴斗笠,面围包巾,手着长布套的女人在烈日下,拿起穿了麻绳的大钢针将布袋口一针一针缝密,男人再把缝好的麻袋扛上肩膀送到大卡车上,一袋黄豆有八十公斤,赶工时,从早上七点扛到晚上十点,强壮的有时一次扛两袋,男人扛得肩膀又酸又疼,女人缝得手粗如茧。所以一有船只来,各码头工人轮流做,为的也是让工人休息一阵子,可是大家为了活口,不工作的时候偶尔打打零工,到各工地搬运砖头或扛水泥,反正他们什么没有,就是有气力,唯有靠气力活口。庆生却是不愿意的,他以为平日工作已够辛苦了,不轮班的日子他要休息,而且要玩玩小牌,那是他的消遣,他认为现在只玩小牌已经是很为家计着想,很有责任的做法,这次返乡他可以风风光光进村子,让人家说:「唉呀,庆生在高雄发了,才去一年半冬,就把几年的欠债还清了,真打拼呀!」 明月却另有心思,她想念祥浩比谁都迫切。当初打算来高雄时,她想象和大方在同一个都市共饮水共呼吸,港都里有他也有她,她和他的距离又近了。谁知一个都市竟是四面无界,八方辽阔,虽是同都市却不同定点,反觉这人远了,过去还能知他在高雄,有个地名可想象,今她亦在此地,却不知他方位,连想象的余地也没有。她有重重的失落感,急于从祥浩身上找回一点梦想和真实。 2 祥春、祥鸿、祥浩坐在床上,三个人扯着一条被子玩捉迷藏,嬉闹声把整条巷子吵得轻浮烦躁,明月在门前炊煮,不堪孩子把邻人也吵了,抽身进门大喝道:「祥春,你来。」 祥春半跪在通铺上,磨着两膝将身子挪到铺缘,看得祥鸿祥浩蒙被偷笑。 「你是大兄,怎可带头吵人?静静玩就好,若无,吵了巷内的人,这顿饭就免吃。」 祥春已是三年级的学生,妈妈的意思他懂得,待妈妈一出去,他马上转身对弟妹说:「被折起来,不玩了。」 三兄妹各抓一边被角,对折到悬空的那端,祥浩把手上的这端折到祥春手里就溜下床来,出门坐到妈妈身边的小板凳。 「妈妈,爸爸为啥还没回来?」 「伊做暝工,要很晚才回来。」 「我们睡觉的时候伊才回来?」 「是。进去,这里都是烟,你别来。」 祥浩注视着炉火,跃跃欲试,说:「妈妈,我会搧风、让我搧好吗?」 ──怎么不好,你是我唯一的女儿,将来有多少家事需要你帮忙呢──。 「来,扇子这样拿,直的,不要歪了。」明月抓着祥浩的小手,教她拓风的姿势,祥浩一点也不含糊,坐在炉前小板凳对着风口不停搧风,扇子歪也不歪一下。刚满五岁的孩子,祥浩你真能干,妈妈像你这么小的时候也已经跟着明心在灶间团团转了,趁早做点家事是好的,你生到我们这样的穷困人家,将来前途全靠自己,今日多吃苦,来日才能挑重担,你爸爸大方是个勤奋的人,伊一定不会怪我从小就训练你 「妈妈,码头是啥样子,我可以去吗?」 「阿兄们若去上学,你一个人在家无人看顾,妈妈一定要带你去。」 祥浩小小的,干净美丽的脸上兴奋地期待见识码头,爸爸曾跟她说那里有海水,有大船。多大呢?好几层楼高,好几部大车长。她眼睛巴眨巴眨闪着,脑子似乎已在想象那船的模样了。 那期待的兴奋脸庞多像大方!虽然长相像明月,可是那神色是大方的翻版呀,那对浓黑的眉毛充满了慧黠的神采。 这次过年回去带孩子,明月原是抱着希望也许大方也会回乡过年,他离乡五年了,独留父母在家,总要回去过年安慰两老吧?谁知他竟没有回乡,真狠心呀!五年,他竟可以五年不回乡?难道是落魄潦倒吗?不可能,村里的人都传说大方时常寄钱和日常用品给两老,那他为何不回乡?是不想再见她?她曾让他那么伤心的走出她家灶间,他也许恨她浪费他多年光阴吧?可是那天他说只要她还在乡他总会有她的消息,他要她好好保护自己,而今她也来高雄了,他却不曾回乡一趟,他回来见不着她了,哪能得到她的消息?他置她五年于不顾,他根本忘了他说过的话。 「妈妈,稀饭满出来了。」 明月回过神,锅里稀饭沸滚的气泡顶开锅盖,沸汤流到火炉边发出一阵滋滋声音,她竟然没听到。 「别搧了,留温火,慢慢熬。」明月说。 庆生要到深夜才回来,她为孩子收拾妥当,两个大的在准备隔天上学的东西,这是他们转到高雄上课的第一天,两个孩子都是既兴奋又害怕,这几天明月为了让孩子适应生活,没去摇沙石,码头要到下个星期才轮班,她有充裕的时间为孩子准备上学衣着用品,虽花去不少银两,但这是生活,养儿育女。 她正担心这个月不够钱寄回乡,房东敲上门来。 「许太太。」房东在外头叫,明月开门出来。 「租金不是还没到?」 「我是来通知你们,外面那条车路要拓宽,这条巷子靠车路的厝再过一礼拜拢要拆,我要大家赶快去找厝。」 「这么迫,怎现在才通知?我们一时去哪里找?」明月想这房东为了留房客,想把房租赚到最后一天才这么晚通知,她心里不服,说道:「这么紧才要我们找厝,哪里凑得出两三个月的押金,这个月的租金不能给你了。」 「许太太,我们靠租金吃饭的人,没租金收入日子怎么度,厝又要拆了,损失大哩!」 「政府不是没贴钱给你们,你们当厝头家的人没情没意,为了怕房客早搬,一件消息压到现在,说赶就赶,现时外地人来得多,厝又贵又难租,就不怕我们一时找不到去睡路边。」 「唉哟,当初你们来租,我也没收押金,好人也有做到了。」 「这款破厝收押金谁还来租?横直这个月的租金不能给你。」 明月就在门口和房东论起理来,嚷嚷了半天,房东怕隔邻听到也群起效仿,压低声音,讨价还价以收半个月房租讲和。明月进得门来,失声笑了起来,很久没这么畅快的笑了,她想起以前和蚵贩子鸡贩子讨价还价,她一点也不让,村里是出了名的,大方就说过她是连前辈子人家欠她的都要催讨。她要耍起蛮横来,对谁都有效,唯独对庆生失灵,真是前世冤孽,想是她欠他的,今世来还回去,连欠他人的她也要银货两讫,算一笔干净帐。 第28章 孩子都听到她和房东的谈话了,祥春问:「我们要搬厝了吗?」 「嗯,我们要赶紧找厝,若无,会睡路边。」 「我们会搬到有灶间的厝吗?」祥浩问。 「有没有一张写功课的桌仔?」祥鸿问。 「没有,没有灶间也没有桌仔,这款厝我们租不起。」 一个阳光和煦的早晨,窗外如常传来车链子的转动声,祥浩和以往的早晨一样准时七点睁开惺忪的双眼,却发现天花板变成了蓝天,两三缕白云飞散,屋顶破了个大洞,这如梦如幻的早晨成了她一辈子抹也抹不掉的童年记忆,那一片蓝天,是对人世的第一个惊讶,不过是一夜之隔屋顶就不见了,一分钟之内,她看见拆屋工人站在屋顶边缘继续拆木板,伯父和三名堂兄姐正在搬通铺边的家当,父亲不知人在何处,母亲坐在门边捧腹干呕。祥浩迅速爬到母亲身边,因过度惊吓,抱着母亲嚎啕大哭。 「别哭,乖,厝要拆了,你在困,我要伊们别叫醒你。」 明月一说完,吐出一口血来,她慌忙撕下墙上一张日历纸擦,大堂姐看到,问说:「四婶有无要紧?」 「不要紧。」 然而在祥浩后来的追忆里,她鲜明记得母亲见到那口血时的惊吓模样,脸色苍白得好似没有一点点挣扎的力量,但母亲毕竟挣扎着站起来,将她抱起,贴在胸怀,过了马路,往大伯家走去。路上她哭问妈妈:「你为何吐血?」 「不是大病,是好几天没吃饭,饿成这样。」 母亲的双颊是凹陷的,她望着她无神的脸色问:「为啥没吃饭?」 「租厝头个月要很多钱,我和你爸爸为了筹钱都省吃。」 「爸爸呢?」 「在找厝,我们不能在大伯厝住太久,伯母不肯的。」 明月什么也不瞒孩子,尤其是祥浩,祥浩是大方留给她的安慰,虽然是小小年纪,她已将她当解心人。 庆生这天骑着自行车在附近急忙找房子,过去一星期,他和明月忙着为上学的孩子打点和工作,晚上下工后偶尔去找,却找不到中意的,都是房租过高,这次他往小巷找,小巷比较可能找到便宜房子,他知道非找到不可,大嫂已经表明不欢迎他们在她家寄住,从知道房子要拆开始,大嫂就担心他们会住到她家去,这天实在是房子在拆了,大兄看不过去,无视妻子脸色,带了子女来帮忙把东西暂时搬到他家。 沿巷一家家问可有空房,转到第七条巷子时,时已过中时,庆生忍着饥肠之饿,仍旧一家家问去。有个妇人抱儿站在门边,看见庆生沿巷问空房,她入内与丈夫商量后,出来喊庆生:「这位兄哥,你找房子呀?」 「是,不知有没有空房可以租?」 「有是有,这厝我也是租来的,只是空了一间,你若欢喜,我就做个二房东,反正我在厝带婴仔,没收入嘛,省点房租给婴仔贴奶粉钱,我不会算你贵啦。哦,有没有囝仔?」 「三个,九岁到五岁。」 「那不行呀,只有一间。」 「如果是通铺就可以挤一挤。」 「是通铺,你人来看。」 庆生为找到房子得意非凡,在明月面前笑眯眯的,他为全家解决了难题,这个家多需要他呀! 当天傍晚他们又从大兄家将东西捆在自行车后,都市里的人称铁马为自行车,和乡下的铁马相比,这自行车小多了,后座只能捆一点点东西,庆生和大兄分趟将农服棉被、锅子碗盘搬妥,已是入了夜。大家在搬时,圆胖矮小的大嫂躺在床上睡觉,搬完也不留庆生一家吃饭。 三个孩子都肚子饿,大人也一天未曾进滴水,明月腹胸皆痛,却未有呻吟。身上的钱缴了租金还不够,明月跟房东太太玉珍央求,明日庆生领薪水就可把差额补上。玉珍睁着白眼见他们进门,怀疑这一家人会白住她的房子。庆生欲跟大兄借钱,明月挡了下来:「大嫂不借,何必给大兄为难,你明日就领工钱了,一天饿不死人。」 「囝仔不能饿。」庆生说。 明月四处搜索,可以变卖的只有一只洗衣用的缺了角的水桶,往后只好用锅子代替水桶取水。她带了一家人到街上找到收集破铜烂铁和旧货的商人把破桶子卖了,七角钱,一只桶子只卖了七角钱,不值得呀,可不卖又不行,她点点头,从商人手上接过七角钱,能买什么给孩子吃?她和庆生四眼相对,他在找她眼里的答案,她却是恨他没钱又爱赌钱,若不是赌输了钱,她手头不会紧到这么窘迫,这人是明知错也无能改变。 七角钱,她走到甘蔗摊,贩子削给她一大段,七角钱不能买一整根吗?贩子说,若是去年就可以,今年物价飞涨,只能一段,他已经算她便宜了。 庆生要贩子将那一大段断折成三小截,分给孩子们,孩子们沿路吃回家,祥春懂事,祥浩能察颜,祥鸿啃完了甘蔗站在路边不肯走,嘟起嘴来说:「吃不饱,我还要买。」 「没钱买了。」庆生说。 祥鸿哇哇哭了起来,死拖活拖都拖不走,庆生只好拿自行车的轮胎撞他,逼他走,祥鸿是硬脾气,宁可两脚给撞出血来也非要再吃一截甘蔗。明月扭动庆生的自行车手把,她不准他撞祥鸿,庆生饥饿加恼怒,一巴掌刷在明月脸上,恨她多管事。路人侧目,明月含泪抱起祥鸿往前走,她控制不让眼泪滚下来,她想,若滚下来也不是为你这翻脸不认人的庆生,是为了我可怜的受饿的孩子们。 不管怎样,家是搬成了,他们的房间在进门处,玉珍夫妇的房间在后面,后门有个简陋的厨房,明月和玉珍共用,却处处不方便,玉珍没有留锅盘的位置给她,锅碗盘碟还是都堆到房里来。狭长的室内总是阴阴暗暗,因为巷子窄,房舍错落,两旁的屋子都比他们的高,遮掉了大半阳光。 白天两男孩去上学,庆生和明月带祥浩去码头,但他们两人常在不同的码头做事。明月将祥浩带在身边,码头也有女工将孩子带来的,孩子都在福利社玩,女工们在广场的炎日下缝布袋口,一抬头,可见孩子们在福利社里外跑跳。中午吃过便当,孩子找到灌荫,随地午睡。遇上加夜工,孩子裹上衣物,躺在福利社地板睡觉,若是孩子哭闹吵架,妈妈们停下工作调解,但不能耽搁,否则广场上的布袋会堆得令人缝不完。 祥浩在码头开了眼界。轮船沿岸一艘艘停靠,船身长如城墙,船上建筑巍峨参差,桅杆架在数层楼高的舱房上,高高插入蓝天白云,海蓝、天蓝、天海毗连的远方也蓝,这一片海洋比家乡的河海还壮阔辽远,这一艘艘轮船比家乡的渔船高不知数倍,长不知数丈,气势真阔呀,爸妈在这里工作令人好骄傲,她不再疑问父母为何离开家乡,因她亦见识了这片大世界,生活原来就是在大世界里呀! 祥浩不喜与小朋友喧闹,喜欢安静坐在福利社走廊泥地,背靠墙,眼望工作的男女和轮船、大海。明月的同事见了祥浩都说:「伊比你娴,将来要当大明星,你后半世人不必做,靠伊吃穿就好了。」 「伊眉毛弯弯映黑晶,眼睛又这么圆,不知要迷死多少少年家。」 男工人常来捏祥浩圆腮一把,故意在她面前对明月吹口哨,明月见惯这种轻佻,不搭理,只注意那些男人莫要伤了祥浩,心里却总有着惘惘的威胁,码头人杂,她得低头缝针,不能时时盯着祥浩,而且轮夜工,祥浩睡在地上也怕受凉。 她正为祥浩心猿意马,玉珍适时说:「你若不方便带伊去做工,就留伊在厝,横直我也是在厝,可看顾伊。」 再好不过了,玉珍恩情不知怎么答谢。高雄港进出口轮船每年增加,这年的工作特别多,往往做完一艘又接着另一艘,即使休息也不过五天。玉珍既肯帮她看顾祥浩,她就更加利用时间,日夜不停加班,晚饭时间她骑自行车赶回来做饭给孩子吃,又匆匆装了便当骑回码头。庆生也是忙的,但是空闲或等船入港时,他宁可聚赌玩牌,反正祥浩已有人看顾,明月又可回家做晚饭,他不必操心,尽可欢心玩牌。 明月料不到庆生真能放下孩子由她一人忙碌,这放荡子原是不可指望呀!她咬紧牙根加班,为的是会款未纳清,孩子在身边读书要钱,吃穿要钱,阿舍也要她寄钱回去奉养,祥云托她照顾呢。为了应急,明月也私下跟了会,她要的是在这大都市立地生根,有一块自己的地方,自己的窝。 就在两人日夜忙碌之际,有天她赶回来做饭,祥浩泪水淋漓,坐在通铺上不吭一声,她见了心疼,追问了数次,那孩子才说:「玉珍婶婶今天打我。」 「为啥打你,你不乖?」 「伊的婴仔从床上滚下来,伊讲是我推婴仔,我讲没有,伊就拿藤条打我。」 「打在哪里?」 祥浩掀起裙子,大腿上有七八条瘀紫痕迹:「好痛。」 这样深的痕迹怎会不痛?明月抱着祥浩的头,热剌剌的眼泪滚了下来,都是父母不该,日做夜做,只顾赚钱,孩子放得无人疼借。 第29章 「玉珍婶怎会赖你?伊婴仔滚下来时你怎会在身边?」 「伊每天去菜市场、煮饭或去找邻居时就叫我替伊看顾婴仔。」 原来玉珍别有用心,不但没看顾祥浩,反而要小小的祥浩替她看婴仔。 当晚,明月将祥浩带至码头,深夜十一点才回到家来。明月轻声跟庆生说了原委,不想庆生却是不在乎,他说:「孩子在厝无事,替伊看婴仔也不过分。」 「可是伊不该打祥浩,婴仔是自己滚落地的。」 庆生虽心疼祥浩挨打,却因赌博到深夜,精神疲倦,无法顾理,埋头就睡。明月却是辗转难眠,心事重重,祥浩本是安静乖巧,不喜烦人的小孩,近日不但心浮气躁,夜间更是噩梦连连,若非今天知道了这件事,她倒忽略了祥浩的异样。 过了几天,这艘船的工作收了尾,下午四点不到明月就回到家,自行车一骑进巷子口,却见玉珍的先生坐在门口和祥浩玩,抱起她亲她面颊抚她肩胸,明月止不住震惊与愤怒,快速踩着踏板,停了车,一把抢过祥浩,抱在怀里,两眼气虎虎瞪着眼前这位三角眼的男人问:「你在干啥?」 「和祥浩玩,伊甲意。」 「免了,多谢你好意,下次别让我看见你碰伊。」 那男人要追究,明月理也不理,抱了祥浩进房,问她:「阿叔常亲你?」 祥浩点头。 「怎不跟妈讲?伊有没有对你怎样?」 「伊亲我的脸,摸我的头。」 明月心头放了下来,可是她决定了,要把祥浩送回乡下,祥浩太漂亮了,无论把她放在家里或带去码头都令人担心,不如让她回乡下再住一年,将来读书进了学校,有老师看管再把她带来。 她跟庆生说:「玉珍的尪手脚不干净,祥浩得暂时带回村里。」 庆生随手抓起一根棍子,要冲出去:「干,我去打死伊。」他不能容忍男人占这小女孩的便宜。明月抓回他,说:「不行,事情过了就好,闹大了,万一传得不好听,人家会误会。幸好祥浩没有伤害,若不是早发现,谁知那人会做出啥事?」 庆生放回棍子,却难泄心头恨,望着熟睡的祥浩,这张漂亮的脸蛋已经惹出麻烦了,他又喜又惊,喜的是他的女儿在人前是颗难掩光华的闪烁珍珠,惊的是,漂亮的女子注定要冒风险,他担心别人伤害她。 「这艘船做完,我就送伊回村,明年接伊来时,我们得换个厝住。」明月说。 「不,明天我就送伊走,你在家看顾两个大的。我回来就去找厝。」 明月一只手环住庆生的胸怀,温热的感觉多令人心神欲醉。──庆生,庆生,你纵然爱赌,纵然对我时喜时怒,可是你对祥浩是真的好,谢谢你,感谢你为祥浩付出的关怀和爱意──。明月将庆生楼得更紧,似乎这是一股安抚她、保护她的力量。 3 炎炎仲夏,雨期刚过,田上的盐像一丛丛争相怒放的白花,忙在暖阳乍现时吐蕊比艳。勤奋的晒盐人形容自己的骨头在雨季里发了霉,日头一出来就得赶紧来盐田把骨头晒干,老了才不会呻苦病痛。 今年雨期按时来按时去,没有拖入秋,才能夏日一到就满地雪白银亮。大方站在自家盐田上,看着父母依然一身收盐人打扮,安分地做着同样的动作,这动作从年轻到老,竟然可以做几十年。六年的时光似乎没有在他们身上留下痕迹,脸上同样是晒盐人惯有的黧黑,同样是收盐担盐的矫健身手,同样是一双布鞋一顶斗笠,啊,这故乡,这他曾日夜相亲的土地与盐田,是这样熟悉又陌生,他原是属于这里,出去了六年再回来,却怕碰触一支扁担一个畚箕,这方盐田上他曾做了多少年的梦,梦想着不远处盐田上那个勤劳美丽的少女身影。他怕,他怕一站上田里工作就会情不自禁感怀过去,他只是站在泥台上陪着父母,陪着这对他睽违六年,日夜思念独子的父母,可是眼尾却仍不自觉要往明月家的盐田望去,那里除了一只白鹭鸶漫步外空无人影。 独子返乡,父母的喜悦掩不住,光敏夫妇连收盐都是满面笑容,母亲时时注意大方,儿子在身旁真令人欢心,以前这几块田都靠他,自他走后,两夫妇做不来,让出一半给人家,现在他回来,少少几块田当然也不需他做。她想:伊现在已是都市人,做不来盐田的苦工了。她劝他:「憨囝仔,不要站这里晒日头,带婉惠去四处走走,伊一嫁你就跟你去都市,对我们村内不熟。」 光敏在一旁说:「大方昨天才回来,总是会想念盐田,让伊在这里站站有啥要紧。」他欢喜,想要儿子多在身边做伴。 「阿爸,」大方问:「知先叔伊们那块盐田还有没有人晒?怎不见人来收盐。」 「有啦,伊们明辉和明婵在晒,可是明辉没啥兴趣,拢歇到盐要满了才来收,有时你知先叔回来也会来帮帮忙。」 那明月和庆生呢?他满脸狐疑想问,却又不愿父母看出他的任何异样,他相信他现在脸上必定是严肃又怪异,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明月的身影有一天会在盐田上消失,过去六年,他一想到她就想到这片盐田,他相信她还在这白纷纷的盐田上工作着,他以为她总会在这里等着他回来探望,他不愿相信过去六年的想象原是错误。 大方在附近泥台上闲逛以压抑起伏的情绪,他想不到明月的消息仍让他心波荡漾,然而坚持六年才回乡为的不就是要明月看着他的成功?明月在哪里?他数次走到父母身边想直截了当问了,又怕心急的表情会令他们觉得太突兀。明月是他心里的一个秘密,痛苦、甜蜜、珍贵的秘密,没有一个人有资格让他泄露一点点他对她的感情。 他走到学校来,一排崭新的校舍横阻马路,昨日黄昏,他搭最后一班客运车入村,一翻过桥头小坡,这栋校舍成了最明显的进村标志,他心觉纳闷,问了司机才知那是村子的小学,这是村人盼望了多久才有的小学。这村子改变了,六年的光阴足以令许多事从无到有,可以令一棵幼苗长成大树,他竟已离开六年了,当年出去是一对夫妻,今时回来身旁多了一对儿女,时光怎不令人惊讶? 校园右方一排榕树前有四五个秋千架,大方走到第三棵榕树,不觉惊心,这棵树的枝叶已快和第二棵连接,六年真有这么久? 六七个小朋友在秋千架上荡秋千,他们看起来都是二三年级的孩子,离秋千远一点的地方有两三个小女生在捏泥土,把泥土捏成碗状、盘状、杓状,及各式桌子椅子。这是他小时候那些女生们爱玩的游戏,想不到还流传至今,他想回家带两名儿女来这里和小朋友玩,让儿女尝尝与土地相亲的滋味。他从这三名小女生身边走过,这时其中一名小女生站了起来,手里捧了一只碗,匆匆往校舍走廊的水龙头走去。──哦,没有错,不会错,伊一定是明月的女儿,一模一样的鼻子眼睛,同样俏皮诱人的嘴唇,同样一副瘦长均匀的骨架和笔直的双腿,明月,你还在村子,不是吗?不会错,这名漂亮的女孩一定是明月的女儿── 他一动也不动注视着这名女孩,看她捧着盛满水的碗,小心翼翼细步走向土堆,眨也不眨一眼盯着那只碗,姿态真美,大方心里赞赏着。她放下碗和小朋友一起把水掺进土里,认真模样好像除了捏泥土外,没有一件事可以打扰她。 大方在她身边蹲下来,问她:「你在捏啥?」 「捏一双筷子,」她合掌夹住一团已和了水的泥土,示范给他看:「你看,这么一直搓,从上往下,到下面比较用力,它就细了。」她展开双掌,一支上圆下尖的泥筷子躺在掌心里,她得意的笑了,这张欢喜的脸多像明月,明月欢喜的时候就是这样娇媚。 「你是谁家的囝仔?」他问。 「你是哪里来的,我没见过你。」她说。 「我也没见过。」其他两名女孩说,好奇的盯着他,这两名女孩看来都比这小女孩大上一两岁。 「我以前也在这里玩泥土的,长大就离开村子了,你们都该叫我大方伯。」 「大方伯。」三名女生异口同声叫过,又埋头捏起泥土。他听了只觉凄然,何时已成了这群孩子的长辈?这群孩子来日成长,自要有他们的故事吧?「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让你猜。」 这女孩难缠,神气眉色根本就是调皮的明月,他禁不住一把抱起她来:「告诉大方伯,你妈妈是不是明月?」 「伊是我妈妈。你怎知?」她沾满泥土的双手捏住他的鼻子,这个陌生人让她欢喜得想碰他。 多可爱的一张脸,这对似曾相识的深浓眉毛把她的双眼烘托得蛊媚动人,她实在胜于明月。 「你几岁?」 「六岁。」 六岁!哦,她就是令他伤心得离开明月的小可恶。这名小可恶双手环着他的颈子,污泥沾上了他的衣领,他不觉脏,她是个令人情不自禁怜惜的小明月,他轻轻在她颊上吻了一下,她也回他一吻,这一幕这一吻,在祥浩小小的脑袋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听他摆布,任他安排她。他说:「你要不要带大方伯去河岸走走?我是你妈妈的好朋友。」 第30章 「好。」她一口答应,放下小朋友们,随手带走那只捏了一支的筷子。 「你带筷子做啥?」 「下次记得再做一支一样的。」 大方笑起来了,他牵着她的手,让她带他走上堤岸。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了吗?」 「我是祥浩。」 河堤上停了数艘渔船,渔船上的一切他再熟悉不过了。他跳进渔船,站在甲板上把祥浩也接了去。 祥浩说:「我从没坐过渔船。」 「竹筏呢?」他指着河上来往的竹筏要她看。 「好小的时候坐过一次,妈妈带我去采蚵仔,后来没去了,阿嬷说我太小,不能近水。」 「阿嬷说得对,你太小,会不乖掉进水里。」 「我乖,妈妈说我最乖。」 他是禁不起人家一直提明月的,面对这个小女孩,他的防线早打破了,他抓着她的手,她抱在怀里,眼睛转也不转的盯着她,问说:「妈妈呢?」他想不到深藏的疑问可以在这女孩前问得这么坦然。 「在做工。」 「哪里做工?」 「高雄。」 啊,她也去了高雄! 他紧张地望着这张小脸,似乎那里藏着所有他想知道的宝藏:「伊在高雄的哪里做工?」 「在码头,那里有好大的船,比这只大,」祥浩站起来,垫起脚尖,双手高举向天,说:「有这么高。」 明月不在村子,明月不是总在这块土地上等他的。他突然觉得这趟回乡不再那么兴奋了,除了探望父母,他实在没有更好的理由在这里住下去。 「妈妈何时去高雄?」 「我很小伊就和爸爸去了。」 「住在高雄哪里?」 祥浩摇摇头,她不知道那地方该怎么说,她记得的只是马路、菜市场和木板房。 他不该从这小女孩嘴里套出什么消息的,太卑鄙了,他拉她下岸:「我带你回厝,阿嬷她若找不到你会烦恼。」 「伊不准我来岸边玩。」 「大方伯带你来,伊不会骂你。」在岸上,他轻易可以看见明月家,阿舍坐在院里,他应过去打招呼,但是此时此刻他只想独自在堤岸上多走一回。他将祥浩带到岸下说:「你知道怎么回去?」 「知道,前面绕过池塘就到了。」祥浩说完就向前奔去,她没想要他送,她要他知道她自己可以回家。 婉惠是一温存女子,和大方初去高雄,大方已言明在先,他说:「家庭是我们两个的,我们要共同努力。」因为这句话,六年为妇,未曾怠惰。白天,大方去拆船场工作,她去市场摆摊子卖女装,货都是一大早大方和她一起骑自行车载去,三十来件衣服卖一整天,大方下了班,他们将衣服挪到夜市继续点灯营业,她自小跟着父母做生意,善与客人应对,大方亦是随和善意,都能留住客人,直到她怀了老大到九个月才暂时歇了服饰生意。大方善交游,船拆了两年,竟和一群做房地产的朋友混了起来,这些年来高雄旧式木造房子一区一区拆,马路一条一条拓建,两旁洋房高起,他靠着当初捕鱼积下的钱财和头两年的积蓄,和朋友集资买卖房子,当初要十人合资才有能力向建设公司以八成价顶下新盖的洋楼转手,三四年做下来,资金像雪球越滚越大,他不但顶下一栋住家,还为她留了一家店铺给她开服饰店兼顾两小孩,大方有情有意又肯上进,婉惠思起,梦里亦是甘甜。 她不明了的是大方坚持到现在才回乡见父母,他实在该早点带儿女回来见求孙心切的两老,当然,大方的志气她亦懂得,他是非要衣锦荣归才肯罢休。其实这些年来,他们的努力不比别人多一点,只是大方眼光好,投资到房地产,逢上新兴都市人口涌入,都市改造,财主增加,房子转卖容易才能在短短六年有了今日踏实的基础,是大方这样灵巧敏捷的人给了她安全、幸福,与无尽的情意。 这次回乡她俨然是最幸福的人,不但带回一对儿女,男孩五岁,女孩三岁,肚里还有四个月身孕,在内公婆待她体贴善意,出了门,村人都说她有帮夫相,大方今日成就羡煞多少村中男女。然而大方是唯一沉默的人,他没有她预料的得意轻狂,他坚持奋斗了六年才肯返乡,除了第一天见了父母时精神昂扬,神采迷人外,往后竟没有一点意气风发,他一向是这么难以捉摸,一向是只有付出没有解释,她探不到他心底的真正感觉。 大方难以制止自己不往明月家的方向走来,他心底知道明月不可能再出现他眼前,但祥浩对他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他似乎想从她身上寻找明月的影子,而她确实也是,不但是明月,更有一股明月所没有的神秘、深沉诱人的力量。 往她家去的路上有一群人围在杂货铺门前,热闹非凡,时时拍手作乐,走近方知杂货铺的天花板上挂了一部电视,正在演布袋戏,大人小孩都挤在这里看。全村只有杂货铺和村长家有电视,只要一有节目,这两家都挤满了人。大方意外在杂货铺对面人家的屋檐下发现祥浩,她站在那里踮起脚尖越过重重人头看电视,在她前头的大人们显得又大又自私,似乎没人注意他们挡住了她的视线,竟让一名小女孩伸长脖子左挪右移地抢看画面。 「祥浩。」他弯下腰来叫她。 「大方伯。」 「你怎自己来看电视?」 「我跟阿嬷讲了,伊知道我不会乱跑。」 「你看得到?」 「伊们挡住我,」祥浩指指眼前那些人:「伊们也要看,是我来晚了,抢不到位置。」 「要不要来大方伯厝内看,我也有一台。」 「全村只有两台,你厝内怎会有一台?」 大方将祥浩带回家里,布袋戏还没演完,祥浩安静坐在厅前看,听光敏伯公说这电视是大方伯带回来,她心里将他当成特殊的人,觉得他跟人家不一样,她崇拜他。 「这女孩是谁人的囝仔?怎生得这么嫷!」婉惠见了祥浩亦是惊艳,三岁的小兰来日绝不可能有此面貌。 婆婆说:「妈妈若嫷生女儿就嫷,伊妈妈少年时是村内的大美人,体格好人又勤力,名声透河东河西,不知迷死多少少年仔,多少人想去伊厝说亲,想不到伊妈妈狠狠给伊招了一个尪,也是伊有才情人家才肯来入赘。」 「这么嫷,难怪大方谁人不带,偏带伊来我们厝看电视。」婉惠斜眼取笑大方。她见大方心喜这孩子,好人她亦做得来。她解下挂在女儿项上的小珠炼,扣到祥浩颈上,说:「伯母甲意你,这条是玩物,给你挂嫷嫷。」她特别注意大方一眼,大方看在眼里,没有拒绝。她想他会喜欢她的好意。 小兰想抢回那条珠炼,婉惠说:「那条送姐姐玩,妈妈再带你买新的,由你选。」她把小兰小心抱在怀里,不叫小兰碰了她隆出的肚子。 大方但凡听到人家谈论明月,就忍不住要想起伊的人,明月初来他们家时也像祥浩这么小,那时他十四岁,可以拉着明月的手一起跳五关,一起躲迷藏,一起玩跳绳,现在他已四十岁,这些游戏玩不起了,明月也不在了,小明月却又出现眼前来挑起少时情怀,他觉得有点难以负担。在他思及明月的这刻,他只想和祥浩独处。布袋戏演完了,他说:「我带伊回厝,伊阿嬷才不担心。」 「是呀,该带伊回去,伊阿嬷顾伊顾得紧呢。」光敏婆婆抚着祥浩的头说:「现婆婆厝有电视了,你要看就来。」 「伊父母呢?」婉惠问。 大方将祥浩带了出来,他可以想象妈妈已开始跟婉惠讲起明月的故事,他不愿听的,那会挑动他心里多少痛。 他将祥浩带上堤岸,走向驻兵台,祥浩安静跟他走,即使是这样小小的年纪,她也能感受到这人有一股支配领导的力量,令人难以拒绝他的要求。 他在驻兵台下停了脚步,问祥浩:「要不要坐在这里?」 祥浩毫不犹豫坐下来,大方也坐下来,裤袋里掏出一把口琴,祥浩两只浑圆的眼睛对那口琴好奇不已,显然她没见过,明月未曾在她眼前把玩过口琴,他有点失望,望着缓缓西流的河水,想起多年前两人坐在这里欲生欲死分别,真像梦一场,那么久的事如今想来又真又幻,她唇上那点温热可未曾从他的唇上退去。 他对着河面吹起口琴来了,是祥浩听不懂的调子,祥浩乖乖坐在他身边,她没有要打扰他,她盯着口琴,真惊讶这把白白冷冷的东西可以吹出乐曲来,音乐令她专注,她牢牢记下了这把口琴。大方吹了数首,口琴一离嘴,祥浩就站起来抱着他的脖子亲他的颊,他有点惊讶,不知为何这孩子这么喜欢他,也不知为何她深深令他着迷。 他送她回去的时候问她:「你会不会跟妈妈讲你遇到大方伯?」 「会。」祥浩回答他,稚幼的脸上已显露深沉的美,他几乎不敢看她眼睛,她是这样幼小,多危险的小女孩! 「那人是谁?」他望见明月家院子里有一名小男孩追着一群鸡,不需祥浩回答,光看那张酷似庆生的脸,他就知道答案了。 第31章 「是祥云,伊太小汉,阿嬷不让伊出来。」 祥浩奔下堤岸去了,乌亮的细发在风中飘,他见她到了家门,和祥云一起追逐鸡群。他应该带她到家门,但见了那男孩后,他的热情好似在一瞬间消失,心中有一个孤独的声音在嘲笑他:──明月为庆生生子总是乐此不疲──! 4 庆生和明月带祥春祥鸿回乡见阿舍,顺势要带祥浩回高雄念小学。祥浩已与父母生疏一年多,这天明月回来,祥浩躲在屋角偷偷望着母亲,她日夜挂在嘴边的母亲就在厅里和阿嬷阿姨聊天,母亲手里拿了一大串刚上季节的龙眼分给身边的小孩子。龙眼呀,她每次经过杂货店都梦想有一天能吃到的东西,她多想也走进厅里分一串,可双脚仍是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厝角。邻家的小朋友也躲在她身边好奇地望着她家大厅,问她:「那是你妈妈呀?」 祥浩不答,她看见祥春和祥鸿哥哥,好高呀,他们还是她哥哥吗?爸爸抱着祥云,祥云为何一点不害羞? 妈妈和明婵阿姨走出来了,四处寻找,明婵阿姨看见她,把她从厝角拉出来,说:「妈妈回来了,去叫伊。」 明月走近,祥浩长高了,皮肤晒得黝黑,在这海口吹风晒日怎会不黑?祥浩不肯叫她,明婵说:「每天念妈妈,妈妈回来反而不叫了。」 明月拉起她,问:「阿嬷说你爱玩,每天都在外面玩,让伊找无影。」 庆生也来了,说:「爱玩的小姐,看,晒得这样黑,爸爸都认不出来了。」 「我没去岸上玩,只有大方伯回来我才跟伊去。」她开口了,第一句就令明月灵魂惊得几乎昏吓过去,大方见过祥浩了?他可看出什么了?他何时回来?回来几次?现人在哪里?一连串的问题在脑里却不能问呀,庆生也在,明婵也在,祥浩又对她认生,她把问题压入澎湃的心底,一点也想不到一回来大方这个名字就扰乱了她。 阿舍这年五十八岁,嬴弱的身体使她看起来像个六十多的老太婆,嘴边的皱纹爬到颚下来,干瘦的皮肤冒出一条条血管。她的背驼得厉害,走路全靠那根拐杖支撑力量。明婵二十五岁,又逢上明辉当兵,从明月踏进门的那刻起,阿舍就不断抱怨,说这家马上就要垮了。 「虽说市内三轮车不准踏了,你阿爸今年可以回村子里,可是伊已经六十了,就算有车可踏也没气力。明辉当兵,明婵也有对象,二十五岁的女儿不能再耽误,盐田没人可晒,这两年我又喘得厉害,人参汤怎样灌拢无用,一间厝好似要倒下去,不知怎样较好。」 阿舍的意思无非要她夫妇寄钱回来养家,奉养父母,她坚持祥云一定要留在她身边,明月只好依她,事实上她也没能力带祥云去高雄,实在是照顾不来。明婵私下里跟她说,她的对象是同村青年,她愿等个年余,待明辉退伍才结婚。明月望着这位与她有点神似的妹妹,多少祝福在心中,她有福气可嫁给相恋的同村青年,如何同是姐妹,排位不同就有这款天差地别的差异?若她和大方当初能如愿,也不会有祥浩来藕断丝连,铸成一辈子无可弥补的憾事和牵挂。 七八月多跪风,离乡这天,清晨风雨交加,河水湍流,河面水位不断上升,家家户户都掩了门,明月坐在屋里着急,明日码头黄豆船来,她和庆生必得出勤,又是祥浩入学注册日,日子耽误不得,阿舍见她面有愁色,说:「天公留人,这款风雨,海水都会倒灌,人怎可出门。」 「不走不行,下午风若歇,我们赶夜车也得回去。」明月坚持,她望着庆生,怕他有退缩,可是庆生站在窗口亦是焦急。 窗外大雨,下得白茫茫一片,堤岸远远过去的防风林成了一片隐隐摇动的黑影子,蚵壳瓦片给风刮得四处翻飞,落在院里的雨水在低洼处几乎积成了河面,粗大的雨滴在这河面上如千针万箭弹跳。自他来村内,未见过这么厉害的台风。 「丝瓜架下的鸡笼拢盖了?」阿舍问。 「早上我和明婵拿铁皮盖了,上面压了石头,可是照这个势面看,应该把鸡笼搬入厝内才妥当。」明月说。 孩子们在屋里听到雨水狂落屋瓦的滴答声和怒吼般的风啸,都躲到床上拿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圈,他们既兴奋又害怕。站在窗前的庆生忽然说:「河水倒灌了,水拢冲过岸了。」 大家都围到窗口看,阿舍躺在床上一直喃喃说:「我讲会倒灌就会倒灌,海口住一世人了,这款天我还会不知?」 庆生把门窗都检查了一遍,这间厝是面对河岸的第一排,过了前头池塘就是岸,河水若倒灌得厉害,第一排房舍首当其冲,他们得有准备。他吆喝孩子们:「把土脚(地上)的东西拢搬到眠床上。」 阿舍懒懒地说:「也不必这么紧张,河水若灌过来,岸外的土地这么平阔,水一分,淹不入门槛,每次倒灌都是虚惊。」 「可是雨势很猛。」 「风若停雨就去,你看下了半天,门前有无积水?」阿舍说。 「低的地方有浅浅的水,可是水原来入水池,水池通河流,现河流满了,水池水也排不出去,水不会进来吗?」庆生难得面露忧心。他原来也有可忧心之事,明月心想,是因威胁了生命,还是真担心这天出不了村? 「你莫烦心,我小时也曾见过几次海水倒灌,只有一次水进了厝内,不过那次刮风前就已连下三天雨,土拢浸饱了,真正起大雨刮海啸,水没地去,才入厝,这次来得急也会去得快,莫担心,只是内面盐田地势比这里低,又没水池可泄水,下这款大雨,怕车路走不通了。」明月解释她多年的经验给他听。 庆生说:「雨若停,我们还是要赶紧回高雄。」 她第一次觉得欣赏他,他竟有这般勇气在风雨天决心回高雄,怎么以前她从没发现他有这么择善固执的时候,她怪自己因恨他常动手打她而忽略了他的好处。 果然过了中午,风停雨歇,河水水位仍高,但湍急足以泄水,一小时内水位比岸面低了约两尺,可是满村是淹死的鸡只和鸽子,一些人家来不及把鸡关进笼子,鸡只淋得一身湿,地势低的地方积水急流,把鸡也卷走了,搭在树枝间的鸽笼也给吹倒了,鸽子一只只躺在树底下。明月和明婵检视自家的鸡笼,给风刮得支离分散,有一笼已破碎,里头七只鸡全奔散淹水,其余的铁皮全飞走,笼里受惊的鸡只将头埋在羽翼下,毫无生气地蹲卧着,阿舍看得愁眉不展,怪明月明婵没把鸡笼挪进厝内。 村长广播说今天客运车进不了村,明天能否进村要看路面退水修复的情形,急事出村的人可过桥至邻村,那里交通不受影响。庆生马上决定要过窄桥去邻村搭车,阿舍依恋不舍,明月兀自感动,庆生却是另有原因,码头里一年不能旷工三次,他已因赌博旷了两天工,明天若赶不上,工作就要丢了,若丢了码头这份差事,明月必不饶他,又如何向待哺的孩子交代,他无论如何要赶回去。 祥浩向来与明婵阿姨同房共眠,如今要去高雄,房里属她的衣物大都要带走,明月在这房里替祥浩更衣,见她颈项挂了一条粉银珠炼,几天前她就见着了,以为是明婵买给她当玩物,这时她顺口问祥浩:「这条珠炼是不是明婵阿姨带你去佳里买的?」 「不是。」祥浩有点得意地故做神秘。 「那你怎有这条?」 「是大方伯母送我的。」她得意洋洋的说。 大方伯母!明月像给迎头灌了一盆冷水,一场糊涂梦匆匆醒来,大方是娶了妻的,如何自他走后她的想念里从来没想到有这个人,祥浩叫得多轻易自然,那人是伯母,堂堂是大方的妻。 「伊怎会给你?」 「大方伯带我去伊厝看电视,伯母就从伊们的妹妹脖子摘了给我。」 「谁人是妹妹?」 「大方伯的女儿,还有一个弟弟,伯母肚子里还有一个。」 一股妒意袭上心头,祥浩叫她清醒叫她懂得,他终不是她的人,犹如她也不是他的人,上天做了最好和最坏的安排,让他们带着彼此的心去和另一个人结合,各自生儿育女后,两颗心都破碎了,他不能完全属于她,她也不能完全属于他,好像是一场情志的追逐,没有跑完全程,但她赢了,只有她知道她是赢家,因为有祥浩,她拥有他的一部分,没有人能取走的一部分。 「大方伯可有疼你?」 「嗯,伊带我去岸上散步,吹口琴给我听。」祥浩开始滔滔不绝讲着大方伯这个人,显然这小女孩喜欢他,他吹口琴给祥浩听,莫不是对她还有依恋?他,也有四十了,不知是否英挺依旧?──祥浩说得那么充满崇拜仰慕,父女天性,大方呀,你可有一点点怀疑?看出伊与你四肢神色的相似?还有那两道黑眉,如果你够细心你可以猜想而知的。── 可是明月又希望大方未察觉,他已有自己的家庭了,祥浩是她的,她要将祥浩永远留在身边,保留着这个神秘的过往,及过往那不可再的情感。她要将他淡忘,淡忘了这个有儿有女有贤妻的男人,淡忘了这个六年不曾回来打听她音讯的男人。她亦有家有儿有女,所有的痴心妄想只是一场空,生活下去,教养子女才是往后的一切,她和他,已是桥归桥路归路。她牵起祥浩,要带她走她们自己的路。 第32章 桥窄,在孩子眼里,从这头到那头是一条长长的、走也走不完的载盐板车轨道,桥下湍流又急,尺来的桥面怎过去?三个孩子都踌躇不前。 「祥春,你敢不敢趴着爬过去?」明月问。 祥春仍茜犹豫,但他与明月四眼对望时,马上决定要自己走过桥,他知道妈妈要他勇敢,他已经要升五年级了,过条桥算什么。明月在一旁叮咛:「风仍大,趴下来走才会稳。」祥春趴下来,跟着父亲走,父亲背上背了小祥浩,明月想背祥鸿跟在后头,庆生说:「你和祥鸿先在这边等,我背祥浩过去后再来背伊。」 庆生在前,祥春在后,桥下河水滚滚滔滔,两个身影在窄小细长的桥上与风搏斗,只要脚步一乱,摔下河去,善泳的人也难活命。庆生本怕水,背着祥浩眼看桥下必要心惊吧?明月在这边望着庆生缓步移动,祥春跪爬而行,想着庆生若有这样的精神面对生活,迟早他们在高雄可以出人头地。祥浩趴在他背后,真是一对相苦相依的父女呢,她知道他爱祥浩多于另外三个儿子。 新租的木造房子在巷底,通铺的窗外望出去是片红砖墙围起来的空地,疏疏落落种有几株杨桃树,雨一来,斑落的红砖墙上一只只蜗牛往上爬,祥浩靠在窗边数蜗牛,雨后泥土的湿气含着一股新鲜的草味,她在窗边大口大口吸那鲜味,有一种清凉的感觉,让她舒服得想唱歌。对着窗外过墙的空地唱,她唱得高昂无碍,声青萦萦绕绕,低回处轻和柔软,邻居都知明月有个善唱的女儿,明月亦心惊祥浩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庆生得意起来会亲傲地说:「伊爸爸是歌王,伊最像爸爸。」 明月问祥浩:「你从哪里学来这些歌?」 「看厝边人家电视学的,巷子里也有人家有收音机,每天都放一样的歌,常听就会。」 这仍是间没有厨房的屋子,不过通铺和大门有了适当的距离让他们放得下一只碗橱,一副桌椅,和一个放锅盘的架子。炊饭就在门口的棚子下,三四户人家共用这棚子,刮风下雨,也能炊煮。祥浩读一年级了,每天读了半天书回来就到邻家看电视,邻家后院有头牛,听说是因对这头牛有了感情才从乡下带来都市里当宠物,她每天和牛玩,这家的儿子跟她同班,下午两人一起做功课,黄昏一到祥浩就回家搬出泥炉,放到棚子下生火,掏米,洗米,搧风,先把稀饭做好放凉,好让妈妈回来可以马上炒菜。邻人都说:「明月生得这个女儿好能干。」 明月已辞去沙石场的工作,因为这两年高雄港进口船只密集,空闲日子不多,若有歇工日她都在家打理家务,照顾孩子的功课,平日工作忙,日做夜做,儿女见她只在早饭和晚饭时间,晚上两夫妻回来,他们都入睡了。 若不做夜工,她可以有充裕的时间听孩子讲学校的事,替孩子削铅笔,跟孩子学国语,她小时跟父亲学汉文,字虽知得一些,国语可是一窍不通,孩子念书她就跟着学,有时孩子之间国语交谈,她也试着了解其中意思。 她盘算着趁高雄港这几年进口船只热络,多出勤缝合布袋,积了钱早日贷款买房子,莫再要四处租房,现在处处改建钢筋水泥洋房,长久租住木造房终不能安定,无论如何辛苦打拼,她一定要拥有自己的房子。 5 明月日做夜做,庆生是日间做了工,晚上要去摸几圈才肯回家的,因为工作多,薪水也丰厚,他有恃无恐,和一批新结识的赌友下了工就到阿宝家玩麻将,有时明月以为他在做夜工,见了薪水袋上的数目才知这人把大部分夜工都让给他人,屈到牌桌上去了。 他赌得兴头正热,逢上不必出勤的时候,干脆赌个通宵,明月守在家里,见了三个幼子心头酸,怕庆生输了不起身,越想翻本精神越不济,越沉迷。她常常央祥春去阿宝家叫人,提醒他上工时间到了。 祥春最恨去赌间叫人,那些人有的口嚼槟榔、满嘴脏话,有的阴沉不言,一屋子三教九流,惹人厌烦的乱哄哄,但他知道母亲的担忧,他愿意为她多跑几趟。人叫回来了,庆生若是那天输了钱,就要揣测明月干涉他赌博,简直是在压迫他,威胁他,控制他,非要臭骂她一顿,明月若顶了嘴,庆生就要来顿拳打脚踢,孩子们都吓得躲到一边去。有次他从赌间回来,明月问他这月房租可准备好了,庆生输了钱,口袋空空,禁不起明月这问,骂道:「你与你老母同模子印出来,开口只会要钱,干──。」 他连骂数声脏话,明月原已生气,此时更怒,说:「过日子就要钱,你不要钱么?不要钱为何要借钱?还是以为钱容易借,借了自有人替你还?你在村里负了债逃来高雄,若不是老人家出面替你还,早给人分尸了,还能活到今天!」庆生不能忍受明月挑他疮疤说他的不是,拿起小板莫要敲明月的头,明月为自卫也拿起板裳来,两张板凳在空中交会,发出巨大碰撞声,两人又扭又叫,邻人都来劝架,连住隔壁的哑巴阿姨都来了,祥浩看到这情形,慌忙跑到马路上,她怕,怕那吵闹的气焰,怕那板発交撞的声音,怕爸爸打死妈妈。她渐渐大了,常听爸爸借故责骂妈妈,心里对爸爸是又恨又怕,她不知道这场吵架何时会终了,祥春祥鸿怎敢待在家里,这样暴戾的场面他们怎能不怕? 她望望店铺人家的时钟,半小时过去了,吵完了吧,她蹑手蹑脚走进巷子,没声青了呢,她又轻轻往前走,看见爸爸的自行车不在门口,这才放了心,冲进家里,两个哥哥围着哭泣的妈妈,她毕竟挨打了,左脸颊是红肿的,祥春看到她说:「你怎可跑出去,妈妈给打死怎么办?」 原来她是最胆小的人呀!祥浩爬到妈妈身边,看那伤痕,还好,没有流血,妈妈不会死。 妈妈跟祥春说:「伊还小汉会惊,以后我和爸爸若再冤成这样,你们两个就带伊出去。」 「不行,我们若不在,伊会打死你。」祥春说。 「不会,我是伊的某,伊不敢。」明月安慰孩子,可是她心里也没有把握庆生敢不敢,多年前她立过誓要扶他出人头地,可这人是自愿不想出头,他担不起出头的代价,她守不住誓言了,若不通手谁知会不会赔上命。连小孩都替她担忧了,这人出手多么不知轻重,难道他没考虑板凳敲上头会出人命? 心中怨气无处宣泄,明月咬牙,要把庆生盼了谈论往后不可在孩子面前动手打人坏了榜样。盼到第二天,庆生不见回来,明月不由火上加油,这个家他既不回,薪水也不肯养家,要此丈夫何用?过去住村内谈离婚似乎是离经叛道天打雷劈的事,今时代年年不同,都市里离婚见怪不怪,她何不跟他离了?这晚仍不见庆生回来,明月脸颊伤势未退,想着这伤痕,她是决心离婚的。 第三天早上孩子去上学,她亦去码头工作,这回她在三十四号码头,他在三十八号码头,她特地骑到三十八号码头,广场是空的,工人还没来,她非找了他当面一刀两断。脸上包巾围着,人家看不出她的伤,看到了也不打紧,伤总会痊愈,只是刀割了似的心痛是再也痊愈不了的。 这天她早早回家,绕道三十八号码头,工作的男人里不见庆生,问明了才知这天未排他的班。她顺路上市场买菜,路上起风沙,自行车逆风而行,她眯着眼睛卖力踩踏板,到了家双眼给沙子磨得通红。 孩子们听说她不必做夜工,都围住她团团转,祥浩来帮她生火,母女俩坐在门口棚架下,明月问祥浩:「妈妈若与爸爸离婚,你要跟谁?」 「跟妈妈。」祥浩毫不考虑就说了。 虽只试探,她懂孩子的心。祥浩向她,她更坚决要把婚离了,回想多年来不知挨了他多少巴掌,手上碗割的痕迹也还在,他今连硬邦邦的板凳也掷向她脸颊来,这委屈她再也承不住,她忽然想起大方临走前说过的一句话,他要她好好保护自己,过了这些年,这句话悠悠而来,勇气顿然间破闸而出,她不愿受委屈了,前除后债都要了断个清楚。 生火间她一抬头,瞥见庆生骑了自行车弯进巷子来,四目交接,庆生一掉头,自行车又骑出巷子,明月倏地站起来,快步奔跑追赶,这人已三天两夜未归,他就那么恨她? 马路上,捉住了他的后座,急急说:「庆生你回来,在囝仔面前,我们把话讲清楚。」 「啥话?」 「我要跟你离婚。」 离婚?笑话,谁怕谁?庆生自行车调回头,回巷子了。这女人要跟他离婚,她敢?他非吓吓她不可。 屋子里,孩子们都在,庆生双眼红丝,脸色阴郁,她知道他必是刚从赌间出来,这副脸色她太熟悉了,但脸色如何又干她何事?她是横心不理了,只说:「你平时爱赌不拿钱养家,又动手打人,我是没你还过得自在,你既然不肯回厝,巷口见了我又要返身出去,不如从此就不要回来,我们办离婚,囝仔拢归我。」 「嘿,囝仔是谁的姓?你以为招着娃多摇摆?要离婚囝仔也不能全归你,祥浩,你来跟我,还有祥春。」庆生脸上微微有点黯淡,这两三天他无非赌气,恨明月管他赌博又害他生气打伊,明月越是这样挑动,他越要反对她,那天出手虽重,也是她逼的呀,可是走了两三天,一回巷子见了她又觉下不了台,才又羞又怒又赌气往回走,不想明月提出要离婚,纵然心里畏惧,他也要武装起来对抗她。 第33章 「你也不问问伊们的意思,你连三顿都不知在哪里,囝仔怎会跟你?」 祥春祥鸿都缩到妈妈身边,在爸爸的逼问下,他们低头,嗫嗫地说要跟妈妈,庆生有点紧张了,这着棋岂会无用?他问:「祥浩,要不要跟爸爸?爸爸疼你。」 祥浩双眉略为一皱,眼光从妈妈的脸移到爸爸的脸,低声说:「我要跟爸爸。」 「不行。」怎么可以?祥浩是她一人的,是她无顾名节偷来的,祥浩怎可不要她。 「哈哈,若要离,祥浩就跟我,有这个女儿跟在身边较赢那三个。」他打了胜仗,可爱的祥浩多善解人意,解了他的围,他知道明月不愿失去任何一个孩子,尤其是祥浩。 后来明月问祥浩:「你讲好要跟我,怎临时变卦要爸爸?」 祥浩的眼里不知何时起,挂上忧郁神色,她温和地说:「我们若离开爸爸还可以过日子,爸爸若离开我们,伊自己一个人要怎么办?没人照顾伊,我跟伊,可以做饭给伊吃。」 ──啊,我可怜的囝仔,你才七岁,不该早熟得考虑大人的处境,都是我们这款破碎婚姻害你失去快乐的光彩,在你们面前,我们都无能隐藏愤恨,这次离婚不成,将来不知还要害你们吃多少苦,我可怜的囝仔,你们和妈妈同款在爸爸不知节约的赌性下承受穷困和不安,但妈妈不让你们饥饿,一定会尽一切力量为你们遮风挡雨──。 奇怪的是,离婚事件平息后,庆生反倒留在家的时间多了,下一个月的薪水也全数交了出来,明月手头一宽,给阿舍多寄了钱去,现父亲也在家,明辉退役,明婵已出嫁,父亲是对嘱盐一点兴趣也没的,现在勉强做不过在打发时间,原来六格的田又让出三格,收入也可想而知了,她身为招婿的女儿,与出嫁女儿不同,实质上要负起担家责任,是这份责任压得她透不过气来,以致庆生交她薪水,她也不想该或不该,满心只是欢喜感谢。 逢上大兄来说,这区的木造房一直在改建钢筋楼厝,将来不管租楼厝或木造矮厝,租金只有年年贵,不如兄弟两家合资到郊区买间二楼透天厝,头期款和贷款两家一摊,负担也分散了。庆生听得心动,明月却有犹豫,大嫂为人向来计较,两家合住难保不生事端,但合买洋房确可早日结束四处租屋的流浪感,两家分担头期款都还负担不起,若要自家独力买必然又要熬上数年,庆生钱财守不住,熬了数年后也可能仍是一穷二白,不如趁庆生对合买楼厝一头热时,依了他,盼他能守住钱财,虽是合买,毕竟有土才有底,将来也可变贾分家。 明月点了头,庆生果然减少了赌博次数,领薪时不但交出了大半,还跟她商量财务状况,明月心喜,从没有过的患难夫妻感觉,她跟他说:「结婚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觉得你是我的尪婿,对家庭有个责任。」 「第一次?」庆生不以为然,只当她在玩笑。 「还有一次,」明月回想起来:「是祥浩开刀时。」 庆生向来自觉很有责任,现在不是交她薪水了吗?搬家租房买厝也都他意见有分,怎算没责任?他反问:「那年带祥浩来高雄读书,遇上台风,若无我,你们回得来?进前厝给拆了,谁找厝给你们住?……」庆生在一一数着他对家的功劳,明月又羞又喜,这人还是有着许多优点,怎她一生气就只记得他的坏? 「好,你有责任,你也艰苦有分,现在要买厝,就靠你节约了,」明月数数两人的薪水,说:「就算筹半年来添也还不够头期款,必须标会。」 「我们只有一个会。」 「再加一个,两三个月就标起来,为了买厝,以后只好纳死会了。你若能像现在这样把每月的薪水拢交我,两三年,总会度过难关。」 「你就是爱操烦,只要筹到头期款,还管以后,总有办法,时到时担当。」 他们和大兄四处看工地,看了半年终于定下东南郊一处新社区的二楼透天厝,距码头骑自行车大约要四十来分钟。这年祥春刚在原学区上了国一,祥鸿和祥浩转到郊区小学,一个读五年级,一个读三年级。 这社区有八排楼厝相对,每排六间,他们住边间,楼上三间房,楼下一间,二楼和一楼楼梯口转弯处还有间小阁楼。客厅和厨房都在楼下,两妯娌共用厨房,两座炉台并排在面对后巷的窗前,右边是厕所连厨房,左边是碗橱,楼梯居中,再过去才是房间连客厅,客厅摆了一副饭桌椅,桌上举头三尺是座神位台。当初选楼别的时候大兄问庆生:「你们要住楼上还是楼下?」 庆生问孩子,孩子都说:「要住楼上。」为的不是别的,只为了要爬楼梯。新式的楼厝多吸引人哪,有弯弯的楼梯,扶手还有栅栏似的木条,每天爬上爬下多神气!上下学经过别人的楼厝,他们就梦想有一天能住有楼梯可爬的楼厝,想不到梦想实现了,自然要选住楼上。 楼上三间房他们都占用了,因大兄的儿子已在台北上班,两位女儿就住在阁楼。祥浩这间房兼饭厅,通铺床连着饭桌,明月在楼下做了饭就端上二楼吃,吃完了又收拾残盘碗碟端到楼下洗。巧不巧的是,大嫂专挑了时辰似的,都在同时候和她做饭洗碗,两人挤在厨房,她用水槽时,大嫂就站旁边等,两眼虎视眈眈的,明月总觉如芒在背。 新居离码头远,明月若做夜工就不能回来做晚饭,有时不做夜工,按时回来也已暮色低垂。他们家的男人向来不做家务,庆生绝不动手洗一只碗擦一把地,守旧的社会无形中传给他们的观念让他们以为这些是女人的工作,他既没做榜样,儿子们除非妈妈分配,否则也不会动手帮忙家务。祥春平时通车回来暮色已晚,祥鸿一放学就在隔壁空地打棒球,这八排房子读国小的孩子就有三四十个,中高年级男生恰好组了两支棒球队,读国中的哥哥们是教练,低年级的弟弟和姐妹们则是义务啦啦队,夏天男孩们在空地打棒球,喝采声传回巷子,祥浩心急地想去看,却走不得,因为这一家人的晚饭已在不知不觉间交由她料理了。 她是回家最早的人,一放下书包就赶往菜市场买菜,小小年纪,到了鱼摊子、菜摊子,只在摊子上浮出了半张脸,她说要买个什么菜,贩子一忙,只听其声未见其人,寻了半天才见是个漂亮的小妹妹站在摊前。久了,市场里的贩子大多认得她,不但自动送姜送葱,还减秤头去钱尾,祥浩也学会讨价还价,论斤计两,贩子见她那理直气壮讨价的模样都莫名地想笑,心想即使她不讨价,看在这张漂亮脸蛋的分上也要打折降价。 祥浩做一切厨房里该做的事,掏米、洗涤、切菜、炒菜、煎鱼、炖煮,妈妈会的她全学了来。明月见她能分担,为了偿完会款及房子的分期付款,凡有工作机会必抢先出勤,家事只好由祥浩承当,唯有洗衣的事祥浩做不来,明月夜晚下了工趁着大家都入睡时搓洗,一早五点起来做早饭,给孩子带便当,只有歇工的日子母女俩才可喘口气,祥浩不必做饭,明月有从容时间做家务。 邻家向来拿祥浩与自家女儿相比,都叹女儿不如祥浩,慢慢祥浩朋友少了,放学后小朋友都在巷里玩跳绳、过五关或沙包,她却要上市场,与伯母共挤厨房做晚饭,即使妈妈歇工在家她可以有空闲出去,却也宁愿待在家里,她已经和巷里同龄的女孩玩不到一起,女孩嫉妒她又会读书又会做家事,她们不喜欢自己的妈妈老拿祥浩来与她们相比,祥浩则嫌她们过于肤浅,话不投机,她空了闲就在家看书唱歌,她已是挑朋友挑得厉害。 祥浩升上四年级时,明月将祥云接来读一年级。这年明辉二十四岁娶妻,明婵怀中已抱儿,夫家既是同村,就近可照料二老。明辉既成家,阿舍也不坚持祥云要跟在伊身边,明月顺利将祥云接了来,代价是有的,她添了不少钱给明辉当聘金,那也是阿舍久远以前就编派了的。 四个孩子都在身边了,算来她和庆生来高雄奋斗也有七年了,一家要经过了这些年才能团圆,这七年是怎样风风雨雨忍饿挨冷的度过?终究给孩子一个安定的所在,虽是与大兄合住,毕竟还是一个坚实的庇护所。 6 「妈妈,我不要考高中了,我要去学做木匠。」祥春跟明月说。 「不行,你读的是最好班,成绩这么好,怎可不考?」 祥春察觉妈妈说这话时,脸上有忧郁神色,于是他坚决:「我喜欢木工,我将来会是一名很好的木工师傅。」 明月望着这名理着三分平头的十六岁长子,安静、斯文、瘦铫,分明是读书模样,她不能想象他穿着粗缝的工作服满身木屑与木材为伍。她问:「你是不想成为我的负担?」 祥春以一个大哥的口吻说:「我是知道你们没有一点余钱供四个囝仔读册,囝仔越大开销越多,我若能赚钱添家用,小弟小妹才能继读读册。」 祥春说得一点也没错,他们的收入无法供应四个囝仔读册,庆生收敛了两年后又开始赌,钱袋永远都是空的,祥春从小去赌间叫父亲叫惯了,他知道父亲是怎样一个人,他一点不寄望父亲有一天能永远离开牌桌。 第34章 「妈妈,请你答应,我要帮你负担家计。读册虽然好,做木匠也很好,我有兴趣学,将来就靠这功夫出人头地。」 「你能替妈妈分担我很欢喜,可是你巧会读册,我怎可误你前途?」明月满心徬徨,她确实期待有另一笔收入共扶家计,可又舍不得祥春年纪轻轻放弃学业去受学徒的苦。 「这是我自己选的,读册有读册的前途,做木匠有做木匠的前途,我不会懒惰,一定会把功夫学起。」 「那就答应妈妈,起码读夜间部,当学徒的津贴只要能供你自己读册就是帮妈妈的忙。」 好似一笔交易,祥春是委屈的一方,他虽对读书的兴趣比学木工大,但为说服妈妈,他必须夸张自己对木工的喜爱,以达成交易。 这年暑假他轻易考上一所高工夜校学制图,白天跟了一名木工师傅学装潢。庆生认为祥春学木工是很好的安排,熬个两年就可以当个小师傅,每日的工资要比做码头工人好。明月见祥春小小年纪跟着师傅东奔西走到处替人装潢,相处的人良莠不齐,晚上又要赶上课,只要见他出门的背影,心中酸楚唯有问天。 她的酸楚不仅是祥春不能安稳读书,也是庆生赌性不改,更严重的是妯娌相处数年,彼此情绪已到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紧张状态。 歇工的日子明月照例要浆洗被单枕套,大嫂每见她在厨房后的窄巷洗被单,就赶在浴室将干净的衣物泡了水,拧干挂上墙外仅有的两根晒衣竹竿,明月但凡抹过地板,大嫂也要随后再抹一次,她矮矮胖胖的身子站在明月身后,脚下踩着抹布四处擦抹,起初明月总说:「大嫂,我抹过了。」 大嫂皱起鼻边两道深纹,眼睛看着脚下的抹布说:「不干净,我再抹一遍。」 日久之后,明月知道大嫂言行举止与常人异,她和她的言语止于问好,大嫂却是不服气的。 二楼楼顶他们加了盖,明月从此在那里洗农晒衣,旁边加筑了一座泥灶,逢年过节,明月就利用这大灶蒸糕煮粽,有灶就不能没柴火,平时明月会到建筑工地捡弃置的木板回来屯积在灶边,屯柴的这面墙旁边是大嫂养的两笼鸡,十来只鸡,每天咯咯叫,明月洗衣听那鸡叫声,想起过去在村里养鸡卖给贩子的情形,心里有种甜蜜,只因那样的日子不会再回头,简单淳朴成了繁华复杂后最美的回忆,何况回忆里还有明心、明玉、明婵、明辉,多单纯的日子,那时和明心挑水,肩上负荷两桶重水也能过窄桥走那么远的路,如今水龙头一开,净水源源而来,今时彼时真不可相论。 然而这几只鸡给她带来了理也理不清的麻烦。这天早上她洗晒过衣服,下楼为孩子包好便当,自己戴上面巾打算上码头,大嫂从楼顶抓来一只鸡,双手抓住鸡脚爪,拦住她问:「你怎把鸡的脚爪剁得血淋淋?」 明月一看那鸡爪,确是血淋淋,她同情的说:「不是我剁的。」 「怎么不是,你每天在上面洗衣服,洗完就拿刀剁鸡爪。」大嫂两眼恶狠狠瞪着她。 「我剁那鸡爪做啥?」 「谁知你啥用心,横直你心肠毒得像蛇蝎。」 明月上码头的时间来不及,她不愿和大嫂争辩,到门口牵了自行车要出门,大嫂也追出来,一手抓鸡一手抓她后座,大声嚷嚷:「你这款狠毒,要剁死我养的鸡,你出门该给火车撞死。」 这样不吉利的诅咒听得明月心里一阵悚然,她跨上车子要去,大嫂不肯放,嚷嚷变成了哀嚎:「你这款狠毒……」一脸哀愁委屈,邻人都出来看究竟,她在邻人面前表演起来了:「伊就是这样剁脚爪。」她在鸡爪上比了一个剥砍的手势,有血为证,有邻人说:「怎这款狠毒。」 在这群人面前,明月说:「鸡爪不是我剥的。」 「是你,就是你,难道我自己养鸡还自己剁脚爪?」大嫂对着众人嚷。 明月觉得受了冤屈,又心急如焚赶上工,但若就此上路,邻人误解她的为人她亦不甘,正想着,大兄从里面出来,大嫂又搬演了一遍告状,大兄看看那血淋淋的鸡爪,严厉地一声不吭瞪了明月一眼,这款冤枉她岂愿承受,也回瞪大兄一眼说:「你做人大兄,是非曲直要认明,大嫂当这么多人面前冤屈我,你替我做个公道人,这鸡爪不是我剁的。」 「你每天在楼顶,鸡爪这样流血,我怎么做公道人?」 「大兄你啥意思,相住这些年,你没一点信任?」明月灰心到极点,她不愿蘑菇下去,若合住多年的大兄都信不过她,又怎能要求这些邻人不听信大嫂的话。强争亦是无用,为了赶上工,只好忍一肚子气上路。哪知一跨上自行车,大嫂又来拉后座,她双脚踉跄落地,问大嫂:「你要怎样?」 「赔我鸡,楼上还有好几只在流血。」 这人简直不可理喻,她跨上车又想离去,大嫂却放了鸡扑上来,十指攀抓明月面颊,口中愤愤难平怒骂:「不见笑的女人,敢剁我养的鸡。」邻人像在看热闹似的越聚越多,她的指尖刮痛了明月,明月只好停了自行车还手,两人扭打成一团,明月欲脱身,大嫂紧紧抓着她的衣领不肯放,大兄在一旁喝斥两人停手,邻人见明月面颊流血,有人走近来试图扯开两人,扯了半天,终把两人分开了,明月牵起自行车,凌乱的衣服也不及整理,一脚跨上,飞也似的骑上马路,心中怒气难平,大嫂误会,她只当是一只发了疯的母狗乱咬乱吠,大兄不能主持正义,听信这位想法异常的妻子所言就令人毛骨悚然了。她在这样一个混乱不明的泥沼多年,到了今天挨了打才觉醒,顿然清醒的恐怖胜过了面颊流血的痛楚。明月不甘的,她待人向来清白,这对夫妻在邻人面前诬陷她,她绝不让自己的人格有半点委屈。 过后几天她洗衣时特别注意笼里的鸡,每天都有不同的鸡脚爪流血,答案很容易,她要庆生准备两支棍子,有天临睡前故意将通往楼顶的铁门留了缝,楼梯前摆了两盆水,通道留了五烛灯,两夫妻没敢熟睡,到了深夜果然听到楼梯有吱吱喳喳的声响,庆生和明月迅速下床,抓起棍子,两步来到通三楼的楼梯口,楼阶上,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十来只儍眼的肥胖老鼠顺阶排列,每只都睁着明亮的眼睛瞪着他们。庆生不敢延迟,跨过水盆,大棍一挥,一只只打下去,明月守底下,老鼠一逃奔下来,她挥棍拦身一打,打得老鼠肚破肠流,动作敏捷的老鼠窜得快,往上逃的,穿过铁门缝回到了窝巢,往下逃的,有的栽进了水盆里,有的死在明月和庆生的棍下。棍子追着老鼠跑,全屋子的人都给棍棒声惊醒了,孩子们都来一起打老鼠,脚步声,乱棍声把静夜搅得沸沸腾腾,楼下的人不知楼上出了什么事,有只老鼠慌逃下楼,大兄看了全然明白,大嫂心里不喜,蒙了被又闷闷睡去。 第二天清晨,庆生将打死的老鼠拿到门前,让邻人围观,数一数,八只,一晚上打死了八只,他说:「每只拢吃鸡肉吃得很肥。」 明月在楼上听了直想笑,庆生替她出了气,她真得意清白终能洗刷,只是在镜前照见大嫂手指抓伤的痕迹就愤慨莫名,平白留下这痕迹来,右腮多了一道痕,是这人留的,真不值得。 大兄曾表示抱歉,大嫂却是不认账,她说:「你若不屯柴堆在楼顶,哪来老鼠咬鸡爪。」 从此明月废了灶,积柴清理得一干二净,祥浩不服气,跟明月抱怨说:「谁家没老鼠?伊又怎能把鸡养在楼顶,养了就算了,又懒得清理,你在那里洗衫拢给熏臭了,你闻,我穿的学生衫都有鸡屎味呢,楼顶再不准伊养鸡了。」 「你跟伊说去。」明月睨睨这女儿,饶会替妈妈打抱不平。 「那番婆还值得我跟伊讲话?」 两母女都笑了,她们都是不肯人亏亦不亏人,脾气精明的人。 大嫂倚在楼梯间偷听她们的对话,两母女都欺侮她,嘲笑她,她揣测这对母女不知要对她耍出什么花招,她必须先得理不让人,岂能让她们爬到头上来。 真正的苦难开始了,大嫂总有新的名目找她麻烦,每天早上她赶着去码头,大嫂就在厨房进进出出公然数落她拿榔头敲毁墙壁,那墙壁因是边间,雨水浸透,搬进四年来未曾再粉刷,有些地方的白粉已剥落露出水泥原色来,两家都省着这笔粉刷钱,大嫂如何也不肯相信那是水湿脱落,硬指明月破坏。有时,明月进澡间,大嫂就俯在澡间外仔细倾听里头声响,她总怀疑明月正拿了一把榔头或利器碰刮墙壁。待明月出了澡间,她就入内从墙角察到墙顶,蒸气弥漫地,眯着细小眼睛,踮起矮胖身子引颈高望,非要找到一条裂缝来理论。明月看她在那一片热腾腾的蒸气里费大劲,心中既是同情、嘲笑、屈辱,也是恐慌,大嫂像个游魂,无论明月在家的哪里,她都可能突然出现在眼前,因为她要当面抓到明月拿榔头敲墙壁。 这天早上祥春祥鸿各自上班上学去,明月得提早到码头,她牵了自行车要出门,大嫂又抓住了她,说是昨晚深夜她听见明月在楼上敲墙壁,今早上去一找,果然有几处白粉掉落的新痕迹。明月待要当她疯子看待,她却是拿出榔头来表演给邻人看,说明月是这样敲那样敲,大兄这次站出来说:「你给我进去,别在这里削死症(丢人现眼)!」 第35章 大嫂一听,抓起明月的头发,对着大兄说:「伊马上就要把这间厝敲倒了,你要做主叫伊们将墙壁重新补好粉刷,若无,伊们要搬出去。」 明月头发给这股蛮劲抓痛了,大嫂紧抓不放,明月双手护住头,小腿往大嫂肚子一踢,大嫂松了手又扑过来,两人又扭打成一团,庆生从楼上下来,正看见明月踢大嫂,他当着大兄的面扯开明月,刷给了明月一巴掌,大嫂见状,护着肚子躺在地上呻吟,大兄摇摇头,入了内。庆生当着邻人给明月这巴掌,令明月觉得颜面扫地,好像她真拿了榔头敲刮墙壁,她一回身,也想赐给庆生一巴掌,手肘却给庆生抓住了,她大嚷:「你们兄弟做伙由伊含血喷人,这一肚子若踢得死就不要起来,起来的是婊子。」 明月头发散乱,两颊热红,情绪已失去了控制,庆生抓着明月衣领说:「不管伊怎样,小的不能踢大的。」 「你整天在赌间,知道啥?这个人是个疯子。」 庆生又要刷去巴掌,祥浩冲到妈妈身边,双手一推,将庆生推后了几步,也大声嚷道:「你们全走开,谁敢再碰我妈妈一下,我马上报警察。」 躺在地上的大嫂闻此言又是哭又是叫:「要叫警察可以呀,伊踢我,我要去验伤。」 庆生对祥浩说:「大人的事你囝仔莫睬。」 祥浩是六年级学生,她自认已大得可以说道理了:「爸,你黑白不分,这款兄嫂也值得你回护,妈妈连伊都不如?」 庆生不说话,邻人又来劝,他转身骑了自行车出门去,祥浩带妈妈上楼。 明月情绪纷乱,一直抓着祥浩问:「我刚才是不是骂人了?你看,我会打人会骂人,是不是很巧?」 祥浩觉得妈妈精神有点恍惚,她说:「妈妈,你今天不要去做工,我请假在家陪你,伯母若又来欺你,我替你挡。」 明月注视祥浩良久,她找她脸上那对眉,精神慢慢恢复过来后说:「你是囝仔,对大人若有不满也不能讲出来,人家才不会说我们没家教。」 「我忍不住,我若不冲过去,爸爸还会打你,伊昨晚赌得茫茫,早上给你们吵架打醒就找你出气。」 明月梳梳头发,身心虽疲累,仍打起精神说:「你去学校,我还是要去做工,晚上祥春祥鸿回来,莫说这件事。」 「我第一节 来不及了,为啥你不歇困一天?」 明月看看祥浩关怀的眼神,那样专注真诚,真像大方,谁说祥浩像她呢?在她眼中,祥浩越来越像大方了,而她毕竟是孩子,明月说:「你以为我在家就能歇困,我想歇困楼下那人还不肯呢,每天车子骑人这区,我心就像沉入大海,一点不清采,若不是为了你们,这间厝我一步也不要踏进来。」 「妈妈,」祥浩抱着明月的腰,款款深情说:「你实在早该和爸爸离婚,伊害你过这款生活。」 「怎没想过?是你不要。你记不记得你小时我要和伊离婚,你讲你要跟伊,这款条件我怎会答应,你是妈妈心里肉。」 祥浩眼里也有无奈,她说:「是呀,伊真可怜、若无你,伊会怎样?连合买这间厝的能力也无。」 「不知道,没有我,伊的日子仍在过,没有伊,我也不见得过得更好。」 「会更好,你总不会又碰上一个会打你的人。」 明月笑笑:「谁知?」 祥浩点点头,肯定她会的。 明月疲惫的说:「过两个月放暑假和妈妈回乡下看阿嬷好不好?伊现在身体真坏,你再来要读国中了,以后暑假可能就要忙功课不能回去。」 「好。」 母女俩都想起了那片盐田上的风日,她们急切的想回去,回去那块孕肓她们的咸土地。 第五章 城南月色 1 民国六十六年,明月离乡九年有余。知先六十六岁,阿舍六十四岁,知先头发半白,阿舍的却是银丝缕缕,扎在后脑罩了网,疏疏小小的髻。她几乎喘得不能下床,即使下了床也只在灶间门边坐着晒暖阳,只要阳光一散,她非要起身回床,因为那阴凉的感觉令她觉得喉口似乎要给痰堵住了,躺在眠床上,纵也阴凉,但有安全感,这是她躺了四十多年的床,一扇小窗向着后头大街,白天窗口有阳光探进来,到了黄昏,阳光逐渐转红,逢上十五前后的月色,夜晚又转了黄。以前明月姐妹还小时都喜欢来她这间房,挤在小窗边看后街行人,姐妹讲话吱吱喳喳,那时她嫌吵,现在是除了知先外不会有人来这房间,又冷清得可怕了。有时觉得这里安静得空气也停滞迟碍,因此她的咳嗽和哮喘听来格外清晰,这年来只要躺上床她都要喘的,喉里的痰也没气力咳出,总是积满了才咳,费劲将痰吐进痰盂时,她总想,这是最后一次了吧。 明月带祥浩祥云回来就住在阿舍的右边房,这是以前她们姐妹的房间,明婵嫁出后空了下来,客厅旁的主房本是她和庆生住的,现在是明辉夫妇,知先则住在后间,原来空着的东厢房间现住着台北搬回来的表舅一家,表舅有孩子七个,全是女孩,表妗肚里还有一个,祥浩祥云暑假回来,院里都是玩伴。 他们家已不晒盐,明辉将权利还给盐埕工会,白天在佳里镇一家制鞋公司当司机,小货车任由他开着上下班,妻子美真掌理明月明婵留下来的蚵棚,知先如神仙道人,最常坐在庙堂里,替人解签定良时,无事和老人下棋聊天,不管家務。自他返郷後,有人力推他当村长,阿舍不肯,知先也自认上了年纪,最大乐趣是拿部小收音机,爬到已不再驻兵的驻兵台上吹海风听广播,但阿舍也不准他上驻兵台,她说:「那台子高,你在里面若出事,谁人看得到?」因此他把收音机拿到庙堂里听了。 明月到河岸走了一圈回来,到阿舍房间,感叹道:「渔船拢没了,我离乡才九年多,怎会变这么多?」 「少年人拢去工厂吃头路,全村只剩两艘船捕嘏,不走远,只是晚上出去,清晨回来,村内剩一些老人囝仔,现在连盐田也没人要晒,工会要把盐田收回去了,以后雇人晒盐付月给。」 「幸好我们走得早,若等到这势面,讨生活就不容易了。」其实明月想的是大方,若大方不是出去得早,等到废了渔船,年纪也大了,还能有什么作为。 阿舍不以为然:「最近两年来村子附近设厂的也有,一项去一项来,一枝草一点露,天公不会绝人生路。」不过她也叹了一口气,颇有感怀的说:「唉,以前你们少年仔在村内时真热闹,现时少年仔一走,每年元宵冷清清,也无灯谜也无歌唱,现代人真没趣味。」 元宵?自离村后她未曾在家乡过元宵,不知已没庆祝活动了。多年来,改变的何只是元宵暝? 「我想去盐田看看。」明月突然说。 阿舍两眼炯炯看着她,好像要刺穿她,让她觉得全身燥热,讶异阿舍身子虚弱眼神却还精明。阿舍声音有点冷淡的说:「去看啥?是不是大方伊们的盐田?」 明月止不住惊讶,母亲怎会跟她提起大方?怎会怀疑她要看大方家的盐田?她坐在母亲面前,母亲是这样虚弱、冷淡、严肃,明月有些心虚,说:「每块盐田拢同款,看谁人的不拢同款?」 「不同款,有的有人晒,有的没人晒,大方伊们的盐田已经让给别人了。」 「哦,已经让了,」明月想了想:「也应该,光敏伯父和伯母拢七十了吧?」 阿舍紧紧盯着明月:「七十多了,盐田早几年前就已让出去,去年两个老的拢搬去高雄了,本来不愿去的,有岁了,大方回来硬将伊们带去。」 那么大方不会再回来了,他和这村子的根已切断了!明月茫然望着那对街的小窗,心中是酸是苦是涩已分不清。只听得阿舍低声说:「去看隔壁有没有人。」 明月出了房门,察过左右房间,她隐隐感觉母亲有什么神秘事不欲人知,但又不愿猜测那会是什么事。她回到房里,上床坐在她身边说:「无人。」 「无人最好,我问你,你老实说。」 「啥事?」阿舍的炯炯双眼盯得她如坐针毡。 「祥浩是不是大方的女儿?」 「妈妈──」明月屈跪下来,头伏在阿舍蒙被的身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气。阿舍没有言语,几秒的安静后,明月抬起头来说:「我是有苦难言。」 「啥有苦难言?这款事你也做得出来?」 明月身体颤抖,她看起来比阿舍更虚弱:「我败坏你的名声,你要原谅。」 「一个女儿养到十三岁了,你也可以不知见笑过十三年!」 「妈妈──」 阿舍满脸是嘲讽。 「你很早就知道了?」明月问。 阿舍脸上的皱纹全往下坠,使她更显严肃:「你巧会隐瞒,我怎会知?也是我糊涂,竟然没想到。你坐好,免跪。」 明月坐好,阿舍继续说:「去年大方回村接伊父母,要走那天来找我,问我你住高雄哪里,满面惶茫,两只手搓来搓去,好似无位可放,两朵眼睛急得像要火烧,进前不曾见伊这款,一看伊那对眉,我心头一惊,才知伊为何问你的消息会这么紧张。祥浩是我带大的,伊的眉毛和行动举止和大方一模一样,同一个模仔,别人看不出,我带孙的人怎会看不出?」 第36章 「别人也知?」 阿舍看见女儿徬徨失神的模样,严肃退下了,眼神顿然黯淡,望着天花板上的梁木说:「这款事怎能让人知?连你阿爸我也没讲。早知你们有意爱,我──。」阿舍说不出口了,猛然回想过去,那也是情非得已。 「是我害你吃苦。」阿舍眼里有泪光闪烁。 明月神色恍惚说:「伊一离村,十三年来,我就没再看到伊。伊有某有子,我是不打算让伊知,也不想再看伊。」 「生祥浩是你愿意的?」 「我们只作阵一次,我有一点是自愿。」 「若是你自愿,就较不会怨叹。」 「十三年过去了,给庆生打也打了,输了输了,现在又是一个大嫂在冤屈我,幸好有祥浩帮我做厝内工作,我才有办法做暝做日赚钱,希望早日有能力分出来自己买厝。有啥好怨叹,应该是欢喜。」 阿舍止不住眼泪无声地流,她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让眼泪流着,让窗口那点光照着。 明月直陪到母亲睡去才走向盐田。空旷的盐田未变,只是白鹫鹫少了,良久才看见一只形单影孤低空掠过,好似他们这一代少年人,各自飞离盐田过着各自的生活,他们都是一只只去了不回的白鹭鸶。 田上工作的人寥寥可数,不若往日到处可见担盐人身影在暮色下摇摆的盛况。她来到以前工作的田上,坐在泥台往大方家的盐田望,空空的,大方离开了,永远的离开了。 多年来,虽然她心底渴望见到他,但返乡总有意无意地避开他也可能返乡的时间,她惧怕着什么,她亦说不清的,也许是不愿他见到她仍是庸庸碌碌,也许是不愿触动深藏的情意,也许是骄傲,也许是自卑,也许是羞恨。她是这样刻意回避他,而他也是,不是吗?他从阿舍那里得知了她的住处,她却未曾见过他,原来他也只是要知道她是否安身,啊,他仍是有情意的,否则怎会问她住处?直到现在,在这空旷人烟荒少的盐田,她才能感到眼里的湿热,知道他情意仍在,默默抚养祥浩,欢喜又加一层。 在自己的建设公司办公室里,大方每次要来回踱步数十次才能平息去找明月的念头。那一天,要不是带父母离村,他绝不会向阿舍打听明月,他心底明白,父母一离开,他和村子的联系也断了。没想到十三年来,每次返乡都见不到明月,她过得好吗?庆生待她如何?从阿舍的话里眼里,他知道明月来高雄奋斗后并未令阿舍满意。他对明月的情意第一次在阿舍面前泄漏了,但他知道,若阿舍看出了什么,这位老母亲也不会出卖女儿。这些年过去了,他有自己的家庭了,还能明目张胆去找明月吗?不,不能,他只要知道她在某处就好,只要听听这个名字就好,他不断告诉自己,不能也没有更多的奢求了。 2 阿舍出殡那天,明月大恸。 庆生带了三名儿子先她一天回乡,明月结束了码头工作,匆匆穿了一身黑和祥浩赶回来,时近中午,母女俩沿河堤回厝,到了池塘边,帮忙办丧事的村人递给她两条白毛巾,授女儿回娘家奔丧仪礼后,明月要祥浩如她将毛巾盖在头上,双膝跪地,从池塘处开始匍匐进大厅。明月按礼边爬边大声哀嚎哭母丧,祥浩跟在身边念起阿嬷养育种种,嘤嘤哭泣,明月嚎哭原只按礼,跪爬进了院子,举头望见大厅正中的棺木,眼泪顿如雨下,许多前尘往事在见棺的这一刻涌现,岂只心酸可形容,那是肺腑撕裂的感觉,孤单的感觉,不平的感觉,委屈的感觉,愤怨的感觉,不舍的感觉──妈妈,你为何要我与庆生结婚?在我脚步仍未站起时放我不顾自你去。我像一片浮萍,漂流了这么多年仍是漂流。你带着我的秘密去,我却还在受这秘密的苦,阴间日子若有好过,你也招我去。啊,拢怪你,为惊无人担厝,硬招庆生入门,误了我一生,你一去,我向谁讨呀,我向谁讨呀──!她哭到棺木前,过了门槛抱住棺木,眼泪鼻涕滴在棺木上,顺着滑亮的漆滚落地。秀莹站在棺边,以大姐身份劝扶回门哭棺的妹妹们,她扶起了祥浩,趋近明月说:「二妹,可以了,起来,哭到门槛前就行了,快起来。」 ──不,你不知我心事,别扶我,我要把这眼泪痛快的哭干,哭这一生所有的错误。你不懂,妈妈懂,我哭给伊听──! 「二妹,快起来,大家等你一人,已近中午了,来吃饭,过了午移棺仪式就要开始。」秀莹大姐说着,明辉也以孝男身份来答礼,扶起明月。 庆生不知明月会这样抱棺大哭,当初接到明辉电话,说阿舍是一早洗净身躯手脸,坐在灶间门前晒暖阳,气息转弱,像打瞌睡般闭了眼慢慢去的。明月初闻未曾大哭过,他以为阿舍这两年病重,明月心里早有准备,怎知到了棺前会哭得四肢软弱,要明辉和秀莹合扶才起得来,他从来也未曾见明月这般软弱激动过。 祥春三兄弟都以内孙身份和庆生及他们的舅舅和两名小表弟披上麻衣,跪在棺前举香随道师的口令膜拜,这七个披麻戴孝的人跪在棺前,来观礼的人都说:「阿舍有一个后生,却有七个人为伊穿麻衣,真值得了。」 庆生原是不愿意穿麻衣,他想他父母双亡时,没钱办丧,又是战乱,是亲戚凑钱草草将父母埋了,他们兄弟未曾为自己亲生父母披过麻,要为岳母服孝,他是不甘的,若是知先也罢了,阿舍是管他多的,自他进村入赘以来,阿舍没有一天不把钱扣得紧紧,他仿佛是她的奴隶,他更不甘心为她披麻。明月不依,跟他吵了一架,说:「伊人没了,你穿麻衣伊也看不到,穿了是给生的人看,你若有顾我阿爸,这点表面定要做到。」因为对知先的好感和敬重,他才依了。 整个丧礼,知先始终沉默。棺木人了土后,姐妹们围在父亲身旁,叮咛他要保重,若在家待不惯,可到伊们家做客。知先安安静静听着,末了神情落寞说:「我想去山顶出家。」 「莫去,莫去。」姐妹挽留,明月说:「山顶山脚,同样是修行,你若不爱管世事,村内也可清心住,年轻人事莫睬。你在此,我们回来见你也容易,你若去山顶出家,我们成了无父无母孤儿,你放得下?」 知先神色仍是安静,见子女对伊有情,人世情分他亦懂得,他不再坚持。明月说得没错,山顶山脚同是修行,他就做个人间修道人,安心与清风明月共处,莫管世事,留个空身,好让子女见伊欢喜。 明月一家丧礼后回至高雄,大嫂拦门而坐,望见他们系在手臂上的绒线,眉头已先皱了起来,拉紧鼻边两道深纹,说:「我后生今日回来要相亲,你们一群人全戴孝,不惊害我们衰运?」 大堂兄一身整齐干净来拉母亲衣袖,说:「我是出去相亲,又不是在厝内,禁忌啥?」他叫了一声四叔四婶后,想把母亲拉离门口,好让这一家人进来。 「你静静,我拢是为你设想,你手弯还向外,我打死你。」大嫂站起来,伸手要打儿子。儿子闪了个身,说:「别咒我。」一溜烟出了门。庆生一家趁母子俩大乱时进了门,径往楼上去,明月是疲倦得不理会这幕闹剧,庆生心里暗咒,不愿当面说大嫂不是。 几天后,明月要上班,仍旧是清晨,大嫂专挑清晨,仿佛嫉妒她要去做工赚钱,也仿佛憋了一晚上,醒来就巴不得发作,她站在楼梯口堵住明月去路,明月过不去,问她:「你要做啥?」 「我后生相亲没成,拢是你们带煞。」 「大嫂,姻缘天定,伊成不成怎能怪我们。我赶要做工,请你让我过去。」 大嫂不动,明月不知她要怎样,突然大嫂伸出手来推她一把:「你们若不搬出去,我后生一定娶无某。」 这一推明月不能让了:「你以为我爱跟你住,世间找不到几个像你这款番,我是要搬,可你也不能叫我马上就搬,这间厝我也有分,你没资格赶我。」 两人站在楼梯口吵了起来,大嫂是非要让左邻右舍知道她所争不可,一脚又跳出门外,在大庭广众下,说:「伊们一家占了三间房,我后生回来没处睡,天天都睡客厅,像伊们这款恶霸虐待,我后生怎么娶某?伊们是要害得我们绝后才甘愿。」 这是星期天,大人小孩都来围观,祥春在楼上听到,奔到楼梯口,跟明月说:「妈妈,你今天不要去,伊在闹,你脚步一定走不出去。」 「我没错为何不能出门?船在赶,无故旷工不行。」明月说着,走了出来,还叮咛祥春说:「大人的事,你们不要干涉。」孩子们都下来送妈妈。大嫂见她跨上自行车,上前来拉着她衣角,说:「你不让出一间房来让我后生睡,我今天一定不让你出门。」 「我要伊和祥春伊们兄弟挤一间,是伊不肯,自愿睡客厅,情分我也顾了,你放开我。」明月若不是为了讲给围观的人明白,她半句也不愿再和大嫂争论。 大嫂不肯放,不断说:「你这款狠毒,敲坏我的墙壁又害我后生娶不到某,你祖母要和你输赢。」她将明月从自行车拖出来,祥浩四兄妹都围上来,要把伯母扯开,堂兄姐也来维护他们母亲,一群人乱打一通,巷子聚拢的人越来越多,明月无力与大嫂招架,每次这种情形一出现,她除了脑子乱哄哄和她扭打外,再也无多余的力气去想该不该。孩子加入这场混仗使得场面更不可收拾,巷里许多中学男生是来看祥浩打架的,他们很惊讶这位广受巷中少年爱慕的少女也会和堂姐扭打,不仅打的人错乱,观的人亦错乱了。 第37章 两家的男人都是最后闹得不可开交才出场,大兄给了大嫂一巴掌,怒斥:「削死症,给我进去。」又对着明月说:「你知伊番就不要和伊应舌。」 祥春说:「伯父,是伯母拉住我妈妈衫裤不放人。」 「祥春,你敢应舌。」庆生走来,赏了祥春一巴掌,祥春已是快当兵的青年了,在这么多人面前挨打,羞得面红耳赤,明月心头一震,她知道这儿子会怎么看待父亲。庆生虽后悔太冲动,打已打了,覆水难收,反而老羞成怒,他又向前去打了明月一巴掌,好像故意做给大兄看,又好像要在邻人面前逞其为夫的威严,他说:「一天到晚吵,害厝边头尾不得安静。」 最后还是邻人出面说好话将两边劝开,明月心灰意冷骑上自行车,祥春也骑了一部,跟在她身边。 「你回去,莫让弟妹惹事端。」 「我送你去。」 她知道祥春是怕她精神恍惚,特地跟来保护她的安全。方才庆生那一巴掌,把她掴得头昏脑胀,数年来和大嫂的争执已令她疲慂不堪,精神分散,满胸郁闷无处宣泄,放在心里似要爆裂开来,庆生为顾兄弟之情又不能维护她,苦水只有肚里吞。 「祥春,」母子并肩骑在路上,星期日早晨,路上车子不多,他们可以从容谈话:「我近来觉得脑筋不好,连算术也不行,买菜斤两拢算不清。」 「如果我是你,早就发疯了,哪还能算斤两。」 祥春不太想多话,安静陪她过了数个红绿灯。在一个红绿灯前,明月仔细看了他,异常平静的面容,却有一点桀骜之气,她问:「爸爸打你那巴掌,你一定很怨恨。」 「我不会忘记。」他似乎经过了深思熟虑,很坚定的说:「妈妈,这个暑假我毕了业就想上台北工作到兵役通知来,服完兵役后也不想回厝内,也许继续在台北工作。」他有点担心的看着明月。明月仍骑得很好,这种话听来虽痛心,但她的心始伤惯了,更大的痛她也受得起。 「因为伊今天当这么多人打你?」 「我从来没甲意伊。」 「你要离开妈妈?」 「不是,是为了要给妈妈欢喜。我们囝仔拢大汉了,住这么挤不好,而且祥云马上要读国中,祥浩也要考高中了,伊巧会读册,一定会考到第一志顾,将来读了高中一定要继续拼大学,这款家庭环境对伊们读册不好。我学木工学得有起,很有把握做师傅,我头家的朋友在台北做装潢,正缺师傅,伊问我要不要去,我本来还在考处,现在想想,不如答应,若拿工作,算的是师傅钱,不再是吃人月给了,我赚了钱拢会寄给你,希望能相添早日买厝。」 「祥春,妈妈害你吃不少苦,这么小就要离家去打拼……」 「我不小了,若要娶某也适当了。」他装出笑脸逗明月。 是呀,祥春已是大人了,他若不说,她还没想到他真的长到可以娶妻的年纪了。 到了港口大门时,祥春说:「妈妈,我们开始找厝,不要等了,我惊伯母迟早会把你逼疯,在我入伍前,我要亲自为我们的新厝装潢,我要把厝装潢得很舒适,让小弟小妹享受,也让你享受住自己厝的欢喜,我可以向我师傅借钱,他会愿意帮忙我。」 明月站在港口牌坊前,望着这位长子,一路来的恍惚都扫除了,眼里有欣喜的湿濡,儿子长大了,能替她打算替她挑担了,她顿时身轻心宽,跟他说:「我咬紧牙借钱也要把厝搬了,你阿嬷讲过,一枝草一点露,天公不会饿死人,愿打拼的人哪怕债还不完?」 3 这年暑假,祥浩考上第一志愿高中,祥鸿升五专三年级,他们预约了半年的三楼透天厝完工交屋了。 一切显得那么忙乱,和大兄大嫂合住了七年,一旦要分开,急切得叫人心慌意乱。新房子的头期款是她向姐妹、明辉筹凑了一半,祥春跟老板借了一半才凑足的,明月想着以后数年光纳死会、还债、缴高额贷款就够令人透不过气来,她终于体会阿舍为何把钱捏得死紧,实在是穷环境过日子不容易呀!一旦底漏空,又无开源,全家性命都要遭威胁。 祥春不因金钱的短绌废了房子装潢,他知道如何用最省的材料为每个房间设计衣橱、矮柜和妆台,他把楼下的厨房钉满了上下两排柜子,让妈妈在这里做饭方便愉快,睡弹簧床一直是他们兄妹的愿望,因此他不设计通铺,自来高雄住过的每间厝都是通铺,衣服杂物全堆在铺上,人睡在上面,滚过去是墙,滚过来也是墙,冷冷苍苍,通铺令他们厌烦得不愿再碰触一下。 搬进来那天,新的弹簧床也到了,二三楼各有两间房,父母和祥浩在二楼,祥春居三楼后间,祥鸿和祥云合居三楼前间,二三楼间的方正小阁楼当兄妹们的书房,祥春在两面墙上安置了大幅落地书架,另两面墙留了书桌的位置。祥浩看了直赞大气,对祥春佩服得五体投地,全家人都为祥春感到骄傲,明月不能相信能拥有这样宽敞又华美的装潢,她相信儿子将会是个头角峥嵘的装潢师傅。 「真嫷,想不到能住在这种装潢便利的厝。祥春,你替我设计那厨房,真方便,我实在梦想不到有一个这么充裕的厨房。」 祥春也很开怀:「小时候我们住的厝总是没厨房,煮饭漉在外面,和伯母住又和伊挤厨房,我早就想要设计一个橱柜很多,方便收拾碗盘的厨房给你。」 祥浩在一旁听得如痴如醉,祥春多好,他将来必是体贴的丈夫,他俊秀、安静、诚恳、勤劳、善解人意,这样的大哥真令人骄傲。 「这款装潢若按工钱算,不知要多贵。」明月是全然没有概念。 祥浩抢着说:「那只工钱,若加上设计费,讲出来会让你惊得出冷汗,伊学这几年木工,算是把我们的装潢钱也赚到了。」 祥春解释:「我们钱不多,这些材料还是熟老板半卖半送的便宜货,用几年就不行了,表面会褪色,贴皮会浮起,不过那时,我们可以再改装。」 庆生看看这些孩子们,难掩脸上得意洋洋,都长大了,祥春当装潢师傅又勤力工作,再过三年祥鸿也毕业服役,两人服完兵役,他就可以高枕无忧靠他们养家了,他高兴地点燃一支烟抽着,祥浩说:「爸,这是搬入新厝的第一天,请禁烟一天,给我们享受干净空气。」庆生不把这种警告当一回事,仍旧把那烟抽完了,祥浩撇撇嘴,不能拿他怎样,和兄弟们帮明月把纸箱的衣物整理入柜。 晚上大家各自回房睡他们梦寐已久的弹簧床,隔天纷纷一大早醒来,见面了都是一张欲言又止的笑脸,祥浩忍不住问祥春:「你笑啥?」 「不讲。」 祥浩又问祥鸿:「你笑啥?」 祥鸿哈哈大笑了两声,说是:「床太软,你睡着了吗?」 「当然是睡着了,还睡得很好呢。」祥浩扬了扬那对浓黑修长的眉毛说。 她又问祥云:「你呢?有啥好笑。」 祥云觉得这些人都没说实话,他说:「我睡到半夜跌落来了,地板凉凉的。二哥也跌落来了,伊跌落右边,我跌落左边。」 四个兄妹突然暴笑如雷,家里好久没有这样的笑声了,连在厨房工作的庆生夫妇也笑得腰酸背痛,眼泪直流,原来这四个孩子昨夜都从弹簧床跌落地上,他们取笑着彼此的跌醒经验。 明月因不必再见大嫂而轻松,因厨房碗盘收拾妥当而轻松,因孩子笑声而轻松。 孩子们还在放暑假,这些天大家可以整理自己的房间。祥浩帮妈妈把纸箱里的衣服一件件放入衣柜,妈妈真俭省,把旧衣服都留下来了。 「妈妈,这件细花洋装真美。」祥浩把那洋装合在自己身上,在镜前比了比:「妈,这腰太细了,你哪能穿,为啥还留着?」 明月回头望见那洋装贴在祥浩身上十分合适,祥浩有这么大了!要读高一的少女了,她个子高,那洋装穿上身绝对撑得起来。明月不禁也站到镜前,接过洋装往自己身上比,祥浩说得没错,这腰太细了,整件衣服都太窄,再也不合适了,她不知不觉间也已这么胖了吗?明月望着镜子,很难回想当年她穿着这件二十三吋腰围的洋装模样,她看看祥浩,说:「你相不相信这件洋装是我生了祥鸿以后还穿的。」 「唉呀,这么小腰,妈妈你骗人。」 「不骗你,那时女人流行束腰,我爱嫷,生完婴仔就束腰,做最新款的衫裤穿,这件也是我做的。」 「很新呐,没穿过几次嘛。」祥浩继续找那箱子里的旧衣物:「妈,这把口琴很新,我从不知道你有口琴。」 ──你怎会知道?你把妈妈的秘密拢翻出来了。看见你拿这件洋装,我镜前一照,真惊人,何时变得皮肤又松,身材又胖,想起以前那样子比现在,全然两个人。人讲有岁身材就变,日子有这么快吗?我已经过四十了,奋斗了这些年,债务越欠越多,才还完一笔又来一笔,我可不想老,总要把钱还完了才老吧──。 第38章 「祥浩,妈妈这么胖,是不是很难看?」明月对着镜子说。 「你不胖,是中年人的富泰,你身高,肉长得均匀……」 「啥富泰?过了四十还是一身债……」她近乎自言自语。 「妈,你是不是从没吹过这支口琴,内面这么干净。」 明月坐到她身边,把洋装折好放入橱柜,接过口琴抚了抚,说:「年轻的时候人家送的,我不会吹,一直留着,现在你大汉了,妈妈将伊送给你,当作是你考上高中的贺礼。」 祥浩抢过口琴说:「多谢妈妈,我一直想要有个乐器玩玩,没钱就不敢要,这是我的第一个乐器了,你不会吹,好,我替你学,学会了吹给你听。」 甫入新居两个月,四处都闻房涨声,半年功夫,他们买的房子涨了一倍,而且涨势仍凶,明月想不到有这等好运,若不是祥春催她买厝,万一拖半年,这房子一涨,今生再怎么赚恐也追不上房价,如今算是赚了一笔,虽欠人的还是欠,感觉上心头轻松不少。且这年年底祥春入伍前交给她二十万,是他做装潢赚来的,庆生拿到钱高兴得嘴巴合不拢,祥春好似一只会下金蛋的鸡,他对他另眼相看了,想不到这孩子上台北做装潢,一年功夫就省下这许多钱。但在明月眼里,祥春身体原已清瘦,入伍前看来更瘦,更安静,在外头生活一概不提,她想他必是为了还债苛待了自己。她跟他说:「我和你阿舅阿姨拢是好姐弟,钱还能拖欠,这二十万你先还给你以前的头家,你在外交陪,有恩要报,欠人的早日还,人家才会看重你。」 「阿舅阿姨也是跟别人借来的钱,让伊们早日把钱还人家。」 明月坚持不肯拿,定要祥春先还老板,祥春不愿逆意明月,见她眼里那点怜悯会令他受不了。祥春收下了,说:「我去当兵这两年,伊们三个拢还在读册,厝内若难度,稍忍耐,我回来后会勤力做,装潢这行若勤力接工作,总比吃固定薪水好。」 「你少年人,也要和人交游,不能只顾赚钱担厝。」 祥春沉默了。他的生活里除了替妈妈分担经济压力外,还能想到什么?有的,唯一想的是想痛揍父亲一顿,他不该以为儿子能分担家计就整天赌博。天呐,为何他交往的都是一些热中赌博之徒,祥春从小就恨这些人,他去赌间叫父亲时就对这些人的口吐秽语粗俗行径深恶痛绝,那时起,父亲就仅只是一个名词,在这个字眼里他找不到尊敬,但他对父亲的不满和愤恨只能化做无声的反抗,他不愿令妈妈伤心、难堪。 还了负债的喜悦未退,新的忧患却来了。码头货物的装卸全面改成自动化,不再需要女工缝合布袋,所有缝布袋的女工都要迟散,这种情形比新启用的台中港抢去部分装卸工作还厉害,连抗争也无用的,仿佛坐以待毙,十几万的遣散金领了后要何去何从?做了近十四年的码头女工突然要退下来,好像给扔到一片荒原,一切又要从头开垦,好像晴朗的天际飞来乌云腾绕,只好期盼乌云退去晴光再露,横直庆生工作还在,这笔遣散金可以拿来还债,她可以找别的工作,日子仍然可以过下去。 明月将遣散金加上一笔尾数还清了欠款,她跟庆生说:「码头的工作我已丢了,幸好负债也还清,往后死会和厝贷款就靠你一人了。」 「债拢还清了还有啥好烦恼?等祥春退伍,我们就有好日子了。」 「怎能指望伊,伊不知怎样缩吃缩用才存下那些钱,看伊吃苦你心不痛?」 「当大汉子当然是不能轻松,是伊命底带来的。」 债务负担的松懈和对两年后祥春退伍的期待,使庆生对经济情况失去了警戒,他最近结识的赌友都喜欢赌通宵,他是离不开牌桌的,当然也奉陪到底。明月担心他沉迷过度,赌输硬要翻本,反把坑越挖越深,钱银无声无迹地沉落下去,她和他吵,说:「你也四十几了,体力精神不比年轻时,赌通宵会把命也赌掉。」他气恼了仍是往她头上摔东西,明月很熟炼如何把头东躲西藏避开那往她头上飞来的一只杯、一双筷,或一记拳头。 祥浩比明月不能忍受,她会怂恿明月:「你真该跟伊离婚,免受这种气和威胁,这次我谁也不跟,我长大了,可以自己独立过日子。」 明月提醒她:「伊对我不好,对你们是有责任,想你婴仔时破病,伊无顾半暝天黑,拿一支手电筒绑在车前照路,暝时冷,伊踏车大粒汗小粒汗一直流,惶茫送你看医生,四处借钱给你开刀。这点恩情你不能忘,不要因伊对我坏就怨伊。」 是要母亲这样提醒她,她才能回想起父亲的种种好,愤怨又转成了同情。这人恐怕是离了母亲就无法生存,多年来一家的生活不都靠母亲一人勤俭打算,跟会标会熬过各种难关,父亲何曾有魄力担当家计?可是为了孩子,伊也曾努力尽一名父亲的责任,在台风天背他们过桥,为他们找遮风避雨的厝,带他们看医生,有好吃东西总要为他们留一份,是父亲呀,伊能对孩子百般好,为何对母亲就不行?祥浩清亮的眼眸深处有对父亲的同情、怜悯、不解、愤恨、不满,但在面对母亲的刹那,这些情绪都化成了慈悲温柔,因为那正是多年来母亲最内心深处对父亲的感情,这感情支持着她为家庭付出青春美丽,任重任劳地牺牲一个女人应有的呵护对待。 ──祥浩,你这样看着我是为啥?这么多年来,若不是有你在我身边,我一定是倒下来了。因为你,我才有意义,你身上流的那人的血是我不惜廉耻偷来的,伊是最疼借我的人,看到你的言行举止有伊的影,我心内就真满足了,生活苦一点又有啥怨叹,你身上的影子就是我的安慰──。 4 祥浩读了一年高中,成绩都是班上第一名,还私下组了一支五人乐队,成员都是爱好音乐唱歌的同学,课余聚在一起吹吹唱唱,她文思好,下笔能填词,按着意思,琴一凑上嘴,新曲就出来了。她把这些词曲都装钉成册,十七岁的纪念,她知道往后她是要成熟蜕变的,回头来看这十七岁的作品不知会怎样激动或难为情呢! 这把口琴和创作歌曲是她应付繁重课业的调剂,假日在家,她喜欢黄昏时刻登上顶楼阳台吹新曲,附近有人训练飞鸽,看那鸽子飞翔,常给她不少填词的灵感。其实她心底隐隐知道为何她会喜欢口琴乐器,小时候曾有那么一个人带她去河堤的驻兵台下吹口琴,河面上的凉风,吹琴人的温和,使她对这小小乐器有了先人为主的喜爱,虽然她不太记得带她去吹琴那人的形容,可是她一想起那幕就有温暖的感觉,正是那吹琴人给她的印象。这样的人就那么一次后再也没有出现了,这也不奇怪,小时村里的青年一批批往城市移,许多曾见过的叔叔伯伯也几乎从记忆里消失了。随着这些人物记忆的消失和自己的成长,她很难再把自己和那块布满盐田的咸土地联系在一起,她对那土地的感情也仅止于童年跟在阿嬷身边的那份亲,而今阿嬷故世也一年了,这份亲也似乎一日日淡远。 明月因码头遣散女工,一时还未找到工作,每天都在家里,祥浩要进高二,功课重,正好利用妈妈在家这段时间她免去煮饭整理家务等事,每天大约都留在学校晚自习到八、九点才回来。回来了仍是不忍心见妈妈一个人忙,这天星期六晚上,她有空闲可帮妈妈洗碗折衣服,祥浩轻叹了口气,明月忧心地看她,祥浩越来越漂亮,白皙的肤色,深邃的轮廓,修长的浓眉适切地盖住乌亮慧黠的双眼,及那发育完全的高挑身材,都显灵气逼人,她实在太疏忽她的成长了,这张脸也许已引来了什么麻烦呢。 「无缘无故,怎会叹气?」明月以为她是有感情上的困扰。 祥浩眉头不展,明月又问:「功课太重?想考大学就是这样,苦也要度,你若没考上国立大学,妈妈惊会供不起。」 「妈,我一定是拼国立大学,以后考上你也免烦恼,我会多兼家教来供自己,也许还能靠作词曲来赚外快。」 「那你为啥叹气?」 祥浩说了:「我想起以前住村内,每天跑去玩,阿嬷找无我总以为我掉人河里了,常叫明婵阿姨到河岸找。其实我最听伊话,只和那位阿伯去过河岸。现在我想想,是因为那阿伯在岸上吹口琴给我听,我才会这么喜欢吹口琴。阿嬷去一年了,我想起来就难过,好像和村子不亲了,回去不知要找谁。」 ──啊,这感觉和我在大方离村时的感觉一模一样呀──。 「你还记得那位阿伯是谁?」 「不记得。」 「你去伊厝看过电视。」 「好像是,不太记得了。」 ──唉,你这么轻易就忘记伊了──。 「真感谢我遗传了爸爸的好歌喉,妈,你知道其实我将来想做啥?我想当一名歌者,我会作词,我会作曲。哈,也许也是拜爸爸所赐,我才有这项才华。」 ──憨囝仔,你的歌喉好若不是遗传我的就是遗传大方伯的,虽然我从未在你们面前唱过歌,可是少年时,人也称赞我歌喉好。若论作词曲,绝对百分之分是大方伯给你的──。 第39章 「妈,你怎不讲话。」 「你只要认真考到大学,以后要做啥依你甲意。」 正说着,有人来按铃,祥云下楼去开门。 「会是谁?」明月猜疑。 「是不是爸爸忘了带钥匙?伊昨晚没回来。」 「我门没锁。」 「谁知,伊赌了一天一暝,不定赌得脑筋不清醒,连门没锁都不知。」 「祥浩,别这样说伊。唉,每次伊赌过暝我就没好吃睡……」 「妈,」祥云正转男声的粗嘎嗓音在楼下急切地叫:「警察来了,爸爸出车祸了,你快下来。」 即使在最凶恶的梦里,明月也未曾经历这么凄凉的惨状。在帷幕里她看见下半身裸露的庆生整个左腿股骨折断了,x光片透出裂伤的骨盆,臀部、下腹部和上腿部血肉翻飞,医生给他止血止痛,他脸色因失血过多苍白得近似死尸,让人心头一阵冷,她们母子的呼唤令他微微睁眼一觑,但他是虚弱得连睁眼都费力,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是无声。即连送入手术室那刻,他也未曾再睁眼看他们。 无声的等待,祥鸿、祥浩、祥云面露疲倦与惊慌,他们不知道若失去了父亲是否日子会更幸福或更不幸福,只是此时此刻,他们都怕失去他。从警察的纪录里,他们知道,父亲的脑子不再年轻了,赌了一天一夜后,他浑浑噩噩骑上摩托车,却在红绿灯口撞上左侧卡车前轮,机车卡在轮胎里,轮胎压过了他左腿左臀后司机因发现而回档,这两次压辗令他在死亡边缘挣扎,令他们在焦虑中忍受着黑夜与死神的搏斗。 明月坐在椅子上,她不要人家打扰,不要人家安慰,动也不动的一个姿势坐着。她要好好回想这一切,回想庆生给她的悲,给她的喜,给她的苦难与哀愁,莫不是前世冤孽,欠他的眼泪未偿还,她不要这么早为他哭,她要他回来,回来拼了多年换来的新厝,回来和她们母子共欢共喜,孩子都大了,好日子等着呢!──庆生,你要回来,你要度过难关,你还年轻呐──。 庆生在众人的呼喊声中醒来,渐退的麻药令他痛得要从床上跳下来,他全身震动,脸部扭曲,口中喃喃,来探病的明辉和大兄两人各守一边,将他压住了。几分钟后他安分躺在床上,却像是一块烂抹布,虚弱得动也动不了了。他破碎的臀部、小腹部和腿部共缝了三百针,大腿上还绑了石膏,看得在旁的人泪眼模糊。医生跟明月说,伊受了伤不能再做男人了。明月听了亦不心慌,只要这人是醒的,又管他能不能当夫妻呢。 这一躺,足足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半月才回家。明月每天睡在病房照顾他,两星期后,庆生身子稍微可以自己翻动了,她才利用孩子放学来替她时回家为庆生煮粥,家里唯一的一部摩托车撞坏了,孩子和她都搭公交车来回,有时车班慢,来迟了,庆生就把她带来的粥一手扫落。她干脆带了小泥炉,搁在医院底楼后头的楼梯口就近煮粥做鱼汤。一家生活因庆生住院而大乱。祥浩祥云功课紧,考试多,每隔两三天就来看父亲一次,即使是这样,也影响了他们读书的精神和心情,在医院里,他们多次目睹父亲当着别病床的家属挑剔妈妈的看护,把她送到嘴里的开水和食物打落地,不但对她大声咆哮,还动手掴她,这情形看在眼里,顾念着他是九死一生救回来的,又是父亲,也只是敢怒不敢言。祥鸿下课早,每天来替妈妈,让她可以到楼下煮粥,他看见父亲不因母亲日夜伺候看护而有半点感动,祥鸿对母亲更心生怜悯,对父亲的应生应死更加迷惘,他安静了,默默看着形色憔悴的母亲,怀疑什么力量支持着她那逆来顺受的美。 明月这几天来细细思量,庆生不能当男人了,对他是多大的打击,一个男人必要因此感到羞耻,下身又是伤得到处是疤,从死神手里挣扎出来的,怎叫他脾气不暴躁?她心头沉重得不能再去想他的羞耻与暴躁,摆在眼前的是生活,是生活,是那永远少不了钱的生活。住院完全有劳保,可是全家人赖以为生的唯一薪水停了,又无活会可标,出院后必要静养数月才能工作,现时为了顾他,她又不能去找工作,日子是一点收入也没呀,生病的人开支又大,真是一塌糊涂,有什么压力比维持一家五口的温饱更大?她是累得不能负荷更多的事了。都是好弟妹帮忙,那天明婵明辉来探姐夫,说:「我们拢是二姐照顾大的,缩衣缩吃也要帮你度难关。我若向秀莹大姐、明玉尪某开口,伊们一定会帮忙。」 她受不住这么多人情,却是姐弟情深呀,秀莹大姐闻得消息马上来探病,留给她可观的生活费,让她暂时能够缴了当月房贷和会款,明玉夫妇来探,明玉有四个孩子,生活虽不苦也仅温饱,却说:「只要二姐讲,三万五万我拿得出来,不够我还可以帮忙借。」姐妹们的盛情倒让她感伤身世,当初为厝为弟妹晒盐养蚵,今日各人门户独立了,她这个做二姐奋斗了半辈子,却要回过头来接受他们的救济,无限挫败的感觉比庆生掴她巴掌更令人心肠欲断。 孩子们也知她心事,祥鸿说:「我马上办休学,做两年事服完兵役后再复学。」 祥浩也咬牙说:「我也可以休学一年去工作,等爸爸身体复元度过了难关再回学校。」 「以前我们遇到多少难关都能度了,这次又有何差别,妈妈不会让你们册读到一半去赚钱,祥春再一年多就自金门退伍了,这段时间就算借钱也要度过去,等爸爸较好我可以去找工作,祥春若回来,也可以替我分担。我真对不住祥春,没让伊读好册又让伊吃苦和我做伙担厝,人还在当兵我就盼望伊回来凑赚钱,我最对不起伊一人。」明月说了这话才知痛,把连日来的疲惫、忧心、折磨、委屈全化作点点热泪,哭恸得不能自已。祥浩抱着她,她从未听过妈妈这么凄惨的哭声,祥鸿强忍的眼泪也不知何时湿了衣襟,不因父亲,不因贫穷,是因母亲的伟大悲悯。 抱着母亲颤抖的身子,祥浩的声音亦是颤抖的,可是有一股很坚定的力量,她说:「妈妈,没啥好担忧,苦日子是暂时的,你投资在囝仔身上的,会得到回报,祥春感心,先替我们回报了,有一天,不会太久,我们三个不但不让你过苦日子,还要让你要啥有啥,要让你把没完成的心愿拢完成。」 5 在家修养期间,庆生绑着石膏拄着杖仍旧去赌间,他彻底给击垮了。只要一通电话,他的赌友就开了车来载他,他在明月面前拄杖上了车,上车后还要窥伺明月脸色,只要在她脸上看到沮丧的神色,他就心满意足了。他要她因干涉他赌博而后悔,他绑着石膏也要去赌间,他要她远也不能控制他离开牌桌,他在她面前发脾气,他要她知道他是个病人,是个满要同情,需要照顾,需要纵容的失去男性能力的可怜病人。她的能干总是强于他,他要看她到底有多能干来应付他,因此她面露沮丧的那一刻,他因知道她的脆弱而心里闪过虚荣般的短暂兴奋。 绑着石膏,走路靠拐杖的人也要去赌博,明月多月来照顾他的心血好像付诸流水,既没有受到感激,还每天受打受骂受折磨。她不知道他哪来的钱赌博,他从不过问家里有没有钱,车祸前他还能为家缴房贷,在她失业时给她买菜钱,车祸后他完全把责任卸下了,他自暴自弃,把家全交给了她。明月再没有心力追究他的行为,他既能行动,明月就四处去找工作,一家人就全靠她了。 祥鸿晚上去兼家教,教两名国一学生数学,祥浩读高二,功课紧,晚上都留在学校自习,只有读国二的祥云和父母在家,冷冷清清,更惹庆生不高兴,他有深深受遗弃的感觉,在家就要对明月发脾气。明月急于工作,她要离开这种折磨远远的,她要换个不同的空气不同的所在。 秋天时,经由朋友介绍,她到城市南边接近海岸港口的一个货柜场工作,专门清理货柜。凡是货柜破了洞,男工人拿铁皮将破洞焊补起来,女工拿铁刷将焊接的表面磨平、上漆,清理柜内脏污。这样的工作明月一点不吃力,又逢秋冬,天气不热,在货权场里走动,反而是活动四肢,只是工作多时,明月常感头昏,心跳急速,有时路都不能走,要坐在货柜口数分钟,大吸几口空气,等脸上燥热退了才能清理下个柜子。 货柜场边有栋二楼办公室,建地百多坪,每楼都有数间办公室,楼上还有会议厅,楼下管场务,楼上管这货柜场的连带企业,专门清理泊岸的商船、油轮。两边工人领薪都在这栋楼,集合开会也在这栋楼。清理船的工作辛苦,常常找不到工人,若是货柜场工作少时,经理就到这边来调人,日资是这边的两倍,有这样的机会,明月是不放过的。春天来时,她反而在轮船上的时间多,在货柜场的时间少了。 清理轮船也有分等级,若是清理普通舱房日薪要比清水舱少,清水舱的日薪又比清油舱少。明月不抢工作,全由领班安排她做哪就做哪,但最缺工人的是油舱,因为那儿工作辛苦危险,工人宁可少赚几百也不愿下油舱。明月最常做的是油舱,她是从不向领班抱怨的工人。 第40章 整个春季,她一个月有半个月轮走各码头清理轮船,每天一早上工就头脸围上包巾,左手拿手电筒,右手拿平铲,钻入油舱口,那口窄小,她又高又胖,每次要下只可容身的油舱口就怕身子卡在舱口,爬下舱里的铁梯又觉闷气,眼前一片漆黑,只靠手电筒分辨方向,找到了四角落后,把手电筒的光投在油滚满布的墙上,拿起平铲把油渍脏秽刮下。若是小油舱,可有三四个工人一起清理,若是大油舱,有时六七个工人一起清理,这么多人的呼吸全仰赖窄小舱口传来的稀薄空气。漆黑的舱里空气又稀,油味又浓烈,油渍脏秽一刮数小时,中饭出了舱时,每人都是一张沾满油渍的脸,衣服也是处处油污。 到了夏天,天气热,在油舱里待不了一小时就得上来透透气,舱口爬上爬下,明月满身大汗,头昏眼花,脸颊燥红,心跳怦怦,总要坐在舷边大口大口吸了夹着清凉海味的空气才又下舱。每天穿的工作服都沾满了洗也洗不掉的黑色油污,她再也找不到一件旧衣服了,只好四处向朋友要来旧衣物,好应付大量损耗衣着的工作。 孩子们看她一身油污回家,匆匆洗了澡又要做家务,都不忍她再做了。祥浩晚自习回来就帮妈妈洗衣晾衣,除了这些她再也分不出更多的时间帮忙,为了考上国立大学,功课不能轻忽。可她还是劝妈妈:「你有高血压,莫清油舱了,留在货柜场。」 「在货柜场的收入不够我们开销。」 「可是我们也不能看你这么辛苦,」她望着妈妈,颇有感触的说:「你总是在做男人做的事。」 明月闻言不禁失笑,说:「你阿嬷她就是把我当男人,若真是男人就好了,男人不是只做外头事,不做厝内事吗?」 「就惊又得当男人又得当女人?」祥浩也笑了,却笑得有点凄然,自忖应付生活的能力万万及不上妈妈。 「祥春冬天就退伍了。」祥浩说。 「你跟伊写信,伊最近好否?」 「伊怎会讲不好,拢是问厝内有安否。我照你的意思,没跟伊讲爸爸的事。」 「讲了让伊多操心我,回来就知道了。」 「妈,祥春回来你就莫清油舱了。」 明月感心地望着祥浩,那姣好的面貌实在令她担心:「眼前的生活最重要,谁知明日会怎样,我能做一日就做一日,你莫担心我,倒是你大汉了,明年若考到大学就要变小姐了,你自己交朋友要小心,你这款模样会让妈妈烦恼你的安全。」她有一大堆女儿经要教示祥浩,却总觉时机不对,家里诸事烦忧,她亦提不起特别兴致。 「你认为我很笨,会给骗了?」 「你最巧,巧得令我担心。」明月说。两母女在十五的月色下站在二楼后阳台晾衣,透过这层癸黄的月光,两人互相传递了会心的微笑。 庆生如今走路有点轻微的跛,在码头里,他调到了一个控制机器运作的单位,按时上下班,领着微薄的薪水,领了薪他仍要去赌博。明月完全不倚望他养家,只要他不因无法做男人而丧气,她受委屈也甘愿了。 和她一起下油舱的大都是男人,同是苦命人才要来做这种工作,她原是尊重这些人的,可是这天她经过仔细考虑后,不计一切后果向领班说:「你一定要把老谢辞掉。」 山东老谢在这里工作两年了,家里有妻儿六张嘴巴靠他吃饭,怎好辞去他,又何况工人难请,领班摇头不肯答应。 明月告到经理处来,说:「老谢不能留在油舱工作,伊在油舱抽烟,早晚油舱会火烧,我们在里面工作,逃也逃不出去。」 经理叫老谢来问,老谢理直气壮,说:「俺在油舱抽两年烟了,哪有啥事儿,不抽烟,你叫俺去死哩。」 经理跟领班说:「调老谢去清普通舱或水舱。」 「不行,那薪水低,伊不要。伊工作勤力,又好做伙,这款工人请不到了,叫伊抽烟小心就是。」 经理依了他,明月来到货柜场的二楼办公室,大拍经理的桌子说:「你们赚钱无顾辛苦人的性命,你怎不西装脱下,钻入油舱看详细,满壁满地是油,若一点烟火星掉下来,我们在里面的人命无免讲,整只船拢要火烧起来,你们怎还有前途?这款人也能在油舱做两年,算你们做头家的好运。若不顾人安全,好运怎会年年有?」 附近的人听到她在经理室大吵大闹,把话传开了,她坚持辞老谢的态度引起了大风波,不了解油舱情况的人疑问:「明月是忠厚人怎会绝人生路?」油舱工作的男同事说:「伊不惊给人辞饭碗?」女同事说:「伊真感心,为了我们的安全,也敢去拍经理的桌仔。」 拍桌子后的两天,经理特别来到码头,察视他们工作的情形。那时是中午,油舱的人陆续爬出来歇困,明月闷了一身汗,双颊燥红,从油舱冒出头来,一眼就看见经理在和老谢说话,所有人都以一种奇异的眼光看着她。 她整个人爬出来后,经理转过身来跟她说:「明月仔,那天真失礼,没马上答应你的要求。」 「是我失礼,讲话大声又拍桌仔。」明月回想当时的激动,深感抱歉。 经理当着领班和大家的面说:「董事长回来了,我向伊说明事件,伊交代我若老谢不肯戒烟就给伊一年的安家费,叫伊再去找别的头路,若要留在船上工作,只能清普通舱,若无,来货柜场工作也可以。」 老谢虽不会说台语,却能听得九分,他说:「有一年的安家费够俺一家好逍遥,拿了安家费俺还要留在船上清普通舱,叫俺不抽烟真要命呐。」 老谢对明月也不记仇,反而感谢她替他赚到了一笔为数可观的安家费。明月因做了这样的事,免了性命威胁,心里也特别愉快。喜孜孜说与孩子听,孩子都褒奖她救了许多人命,她不禁也觉得是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 月底,正在赶工清理的商船做完了,下艘要清理的船正在别的码头卸货,所有工人可以有一星期的假期,这一星期她又可回到货柜场清货柜。这天因工作提早结束又逢上领薪日,她和工人们从码头出来都直接来货柜场领薪。 会计小姐接过她手上的印章,将薪水袋交给她时说:「董事长要见你,伊现在在二楼董事长室。」 「见我做啥?」 「伊没交代。」会计小姐说。 旁边的男工人打趣说:「阿月仔要升官咯!」 「别胡讲。」明月爬上二楼,进办公大门,走廊尽头的董事长室,自她工作以来都是关闭的,现在听人家说董事长从日本回来了,偶尔会来这里。不知找她有何事,明月心想──也许是为了老谢的事,我这一身全油污,怎好意思见董事长?──她摘下脸上包巾,包巾也沾满了黑色油污,──就这样吧,做工的人这样子是应该的,伊见了会说我有认真工作呢──。 走到走廊尽头,亲切的秘书招呼她后进去通知董事长。这里冷气真强,她站着都觉冷了,也不知是不是因要见头家,心里紧张。 秘书出来,示意她进去。 一张大办公桌,桌前两码远的大窗前有组高脚咖啡桌椅,桌椅右边是另一套正式的沙发和矮几。明月不知这房里的人一整个下午都惊惶紧张地随时等待她的到来,明月一开门,随手关上,回身抬起眼来,心跳在面对桌前那人的刹那几乎停止了,一阵晕眩,她不知他跟她说什么。他的惊讶不下于她,他站起来,向呆立在门边的明月走去。 6 她是这样沧桑,沧桑得叫他几乎认不出来,他心里像给电击了一下,是悲痛、是惊讶、是失望、是怜惜,还是落空?在这一刹那间他是无法理清的。她确是他心里那个隐藏了多年的甜蜜、爱怜的明月,虽然身材不再苗条,虽然肌肤不再健美,虽然姣好的面容已呈粗糙焦黄,虽然那身沾满油污的衣着让她像个街头浪人,但那整个人的气质和眼里那点温和确是明月特有的。 他是这样英挺,即使是该有五十一岁了,仍是风度翩翩,比印象中的还多了一分说不上的迷人气质,是成熟男人的稳健吧,不,是因为眉眼间那股毅力,让他显得那样高高在上,他穿着合身的西装,老天是这样不公平,让高个子的人胖了也不显胖,他小腹微凸了,却一点不显,整个人结实又强壮,是一副运动家的体格,他一向得天独厚的,怎么这人老得这么慢? 他走向她时,她一点也不能呼吸了,如果地上有洞,她会把自己藏起来,她千想万想想不到是这样狼狈的情况下见着他,她竟在他的公司出卖劳力赚取生活,啊,骄傲哪里去了,她在这里为了女儿的学业忍受着清油舱的辛苦,而他是老板,世界上有比这更滑稽的事吗? 老天为什么都在作弄她? 「我想,你坐下来较好。」 明月没有动,盯着他,极度的痛苦变成了一种笑的欲望,她说:「不知是你,盐田出来的儿女,要算你最有出头。」她是说得这样平淡又平静,脸上遗留着笑容。 第41章 ──啊,明月,这么多年来,又听到你的声音,你可知道我心里的激动──?大方眼睛转也不转的盯着她,要找回往日那个明月的影子。 「得多谢你,救了我的事业,油舱若着火,公司就要困难了。这点恩情我会记得。」 ──明月,真的多谢你,你一向是这幺正义──。 明月不语,望着他。怎会是他?想也想不到的。 「你好否?」 她还是保持着笑容:「平平一生,若好,也不会在这里。」她示意他看看她的身穿。她想回来了,她有她的自尊与骄傲,她也是为生活在奋斗,在他面前何须自卑?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这些曾属于她的地方,大方还是大方,她应该佩服他今日的成就,她心底其实早也知道他不会泛泛过一生。她的笑容收起了,那虚假的面具只令她在他面前更不自在。 「我若知道你在这里一定早就回来了。」 明月动了动身子,她平静下来,也接受了他是老板的事实,心里反而有一股安稳,因为大方来了,许多年来的不安,好像见了这个人后就烟消云散了,原来她是因为他的无踪才不安。 大方领她来窗前的桌椅,这是他喝茶的桌子。 「我这身脏,还是站着就好。」 「这款脏我不是没有过,船里的事我拢做过。」 他为她倒茶,又显太生疏客套,他将茶杯茶壶放在桌上,要让她自己倒,明月没喝茶的习惯,只静静坐着,他由她,坐在她对面,他把她仔细看个够,良久才说:「明月,你没好好照顾自己。」 ──是知道我的,不是吗?你是知道庆生的,我照顾不来自己──。明月低下头来,说:「我这款样子,你一定很着惊?」 ──我不着惊,我心疼,若你知我的沉痛,你一定不会讲这款话──。 「看到你当然着惊,我欢喜。多久了,十八年了?我们十八年没见面了!我天天在算日子。」 「大方。」 ──这一声,真叫得我柔肠寸断,那是我做梦也会听到的声音,明月,除了沧桑的外表,我相信你是一点也没变的,我们还需要时间来重新发现彼此分隔了十八年后的心意,不是吗?看这艰苦的岁月把你折磨成怎样,若不是此时遇见了,我不敢担保再过几年后见你能认出你──。 「我曾到你住处找你。」 「多久的事?」 「去年,我去日本前。」 「我搬了。」 「哦,」大方探索着她眼里的那点寂寞:「告诉我你哪会来高雄?这些年拢怎么过?」 「你要听?」 「我要听,我离乡六年,初次回去,以为你还在村内,找无你……真失望。」 明月望着窗外,大片上了红漆的货柜点缀在滚滚尘嚣间,她想起初来高雄的凄凉,坐在这窗前,她一一讲给他听,前后有序地从初来借住他人屋厝,如何接孩子来住,如何迁屋,如何受大嫂虐待,及庆生如何出了车祸,如何她来到这里一一说了明白。大方随着她的陈述脑里闪过一幕幕的情景,如果她不是他曾誓死不渝的女人,他也会因她的奋斗而肃然起敬。听完了她的故事,他沉重得无法说一句话,他一直不知道明月和生活搏斗得这么辛苦,当他开始为事业有成而四处旅游,享受奢侈娱乐时,她却在他的工场里拼着满身满面油污赚取那在他眼中看来微不足道的金钱。啊,怎样才能弥补这一切过错,怎么才能挽救他当初舍她而去的自私?大方陷在极度的悔恨里。 「你呢?过去听说在开建设公司,怎会是这里的董事长?」 「我的建设公司很大了,这个清理货柜和轮船的公司是我初来高雄在拆船场工作的朋友要我合伙开的,我的事业都是和朋友合伙来的。这家公司我少来,大部分时间在建设公司里,那才是我真正获利的事业,本来两年前我就想对这边放手,刚好遇上我阿爸和婉惠生病,两人拢交代我这里不能放,由两个儿子长大后来决定,我按伊们的意思做了。」 「想不到你也会听别人的决定,婉惠真贤惠,助你有今日。」 大方脸露嘲讽地看着她:「不是我听别人决定,是这两人都故身了,我守伊们的心愿,这个心愿不难。」 「啊。」明月止不住惊讶叫了出来,婉惠多年轻,怎么就去了? 「我阿爸快八十了,是急性肺炎去的,才去四个月就办婉惠的丧事,伊是肠癌,拖了一阵子了。」大方讲得脸色都变了,原来他外表看来多风光,内心里也是破碎不堪的。 「一年办两件丧事,我怕妈妈受不住,带伊去日本住了一年,我大儿子和女儿在那里读册。」 啊,到头来,是两个寂寞的人。 「你也免悲伤,光敏伯母还在。」 「我不悲伤了,今天看到你真欢喜,你可知我等了十八年。」──岂止十八年,加上以前欠的,已经三十一年了,有这么久了吗?明月,你是不是还记得以前的情分──? ──十八年?为何日子总是这么快,十八年见这一面,真让人不好意思,我穿这一身脏──。 「几岁的人了还讲这款话?」明月看看窗外逐渐黯淡的暮色,说:「我得回去了,已经晚了……」 「你晚回去有人会担心吗?」 明月想想,说:「囝仔,囝仔会担心。」 大方不想她离去,他还有许多话要说,但也不能自私留她,他向她邀约:「明晚上可不可以让我请,你若愿意,可以来我厝和我妈妈开讲,伊真寂寞。」 明月想到自己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请人的场合也生疏,婉拒他说:「我晚上厝内工作多,不出门的。」 「那你明天来上班,我要再看你。」他严肃的问她:「你会来上班吧?」 明月犹豫了,明天她该轮回到货柜场来的,可是今天既碰到了大方,还要再来吗?她一点主意也没,只是站了起来准备要走。大方站到她面前,说:「你一定要来,就算你不来我也找得到你,我们公司有你所有的资料,只要你明天不来我就找到你厝,你总不会一天之内再搬一次厝?」 是威胁吗?明月笑了,笑得好开心,在这刻间她突然了解,他们总是在做长期的对抗,又何必急于一时,她扭动门把说:「你是恶霸老板,若不让我飞,我插翅也飞不出你这片货柜场。」 门外的秘书已经下班了。经理室灯还亮着,大方陪明月走下楼,说:「我送你。」 「免了,我骑摩托车,你不要看我走,你上去。」 「好。」大方的轿车停在大楼旁的车棚,和工人的摩托车群隔开了。他为了避免她的尴尬,正欲上楼,想起什么,突然回身问:「你不是有个女儿?怎没听你提起?」 明月心头一震,回头说:「嗯,伊读高二了,功课很好,明年要考大学。」 「伊还是那么嫷?我见过,一看就知是你的女儿。」 「嗯,伊真嫷,嫷得让人烦恼。」 「哪天,我也能见见伊?」 ──你怎会想见伊,我不准你跟伊太亲近,你不能把伊带走──。 「以后有机会吧。」 她走向停车棚,发动了机车,大方站在二楼办公室的窗前看她骑上大马路,天色暗了,月娘浮在城市南方的群楼上,污脏的衣服损毁了的机车,骑车的身影是那么陌生,那么谦卑,那么坚毅,只要她愿意,他可以马上改善她的生活,她应该知道他有多关心她,多愿意帮忙她,但大方也了解明月绝不会接受同情的馈赠。他必须花时间说服她,她再也逃不走了,他知道了她的情况后,不能再忍受明月受委屈了。 一样的马路,骑车的人却有了不一样的心情,往日回家的路上总令她不安,怕庆生不知又要如何对待她,但今日遇见了大方,虽是尴尬,却像找到了信仰,对回家不再感到惧怕不安了,大方总是给她安稳。到了这年纪,能见他一面也算了了心愿,可是她心里的决定不会改变的,除非他能自己发现,否则她永远不让大方知道祥浩是他女儿,不管怎样,她有她的家,庆生需要家庭的安慰,若事情泄漏出去,孩子们会如何激动看待她,庆生又会多伤心绝望,他现在的情况受不起打击的,而祥浩是他最疼的孩子,不,一定不能让大方知道,依大方的个性,他若知道了终会闹出事来,甚至要回女儿,她要守这秘密,永远守着,就像永远守住大方和她共同的甜蜜往事。 日子不会回头,眼前还要奋斗,明月骑摩托车的身影在城南月色下那么清晰明亮。 啊,是满月!明月抬头望月,有一种满满的感动,说不清的。 〈盐田儿女〉完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