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树》 第1章 [台湾小言] 《橄榄树》作者:蔡素芬【完结】 内容简介 远方,仿佛伸手可及, 热切心系的青春梦想就在不远处── 他们各自寻找自己的〈橄榄树〉, 她虽没去远方,心情却早已飞远…… 16年来的校园生活变化极大,现在的校园网络和手机遍及,学生族群的沟通方式进入e生活型态。生活的型态当然会随时代随科技进展改变,但是,情感与梦想的追求古今相同,小说努力想触动情感的那根弦,让读者心里,有自己的歌,轻轻回荡。 梦想的远方、流浪、橄榄树,藉一曲民歌意象, 同时承载小说人物对远方或理想的盼望与深情…… 1980年代中期,几位校园学子缅怀民歌蓬勃发展的校园精神,而感叹校园失去了时代理想,他们在校园里汲取民歌精神遗绪,一首〈橄榄树〉作为他们带着漂浮情感追求理想的象征。而漂浮之产生与上一辈对他们的影响产生了密不可分的关系。小说因而铺陈了亲情间微妙的联系。 〈橄榄树〉是知名小说家蔡素芬继长篇小说得奖力作〈盐田儿女〉后的第二部作品,以〈盐田儿女〉的祥浩为主轴,对比两代女性面对感情与命运处境的态度,延续〈盐田儿女〉未竟的人生情怀,但它又超然独立, 细诉了几位年轻人情感与理想的偶合、执着、迷乱与痴妄,开展出小说主角面临不一样的时代女性命运与青春学子筑梦的另一种旅程。 〈橄榄树〉十六周年新版自序 我读大学时,很希望能写点校园的什么,但人在其中,反而感到距离过于亲近,写的反而都是与当时生活无关的作品。但写校园做为心底一个潜伏的愿望,没有忘情。 直到离开校园七八年了,这个潜伏的愿望才在一个契机下得以完成。 一九九四年出版〈盐田儿女〉后,采访的记者跟我说,觉得〈盐田儿女〉还有后续,我说确实有些后续的想法并没有来得及写出,但不影响〈盐田儿女〉的完整。因此后续的部分转化为〈橄榄树〉。为何是转化?当时认为不能复制〈盐田儿女〉的模式写第二部,每部小说都应依它要表达的内容而有形式上的不同。〈橄榄树〉应独立自成一格,因之也借以实现想写校园的愿望。书中年代背景的校园还没有如往后几年的学潮运动发生,往前回溯几年则有民歌运动的产生。若要为学业以外的青年找到理想精神的话,民歌运动便是校园里还具有社会理想色彩的声音,因此便以民歌做为一个切入点,叙述年轻人的梦想与生活。但诱发点却是这样的,在学校活动中心举办的歌唱比赛里,确实有〈橄榄树〉的歌声回肠荡气,与掌声相击,当是当时校园民歌的热情余音。 小说组构人生,常有借位,在现实与虚构间成就目的。十六年前的作品,记录的是写作当时的思考和铺排手法,任何的不足或难以到位之处就当是一个轨迹,一个写作的驿站,在到达今日之前必经的昨日。 有位年轻的读者跟我说,因为看了〈橄榄树〉,他想成为一位作家,往后,他真的实践了他的心愿,出了书。不管是因为〈橄榄树〉的不足促令他想补足他想完成的,或是因为〈橄榄树〉给了他某些感动或启发而发展了自己写作的能力,我以为这都是文字给人的慰藉,看到了一种景观,而想到另一种景观的存在,人们愿意花点心力去到达另一种景观所在之处。 〈橄榄树〉做为〈盐田儿女〉第二代年轻岁月的生活与情感表达,自有其与上一代不同的时代性。我无意将盐田再搬演一遍,让第二代在她的时代里发挥她的想法吧。每个人都会有他的青春年少,一本小说无非努力的找到共鸣的可能。 十六年来的校园生活变化极大,现在的校园网络和手机遍及,学生族群的沟通方式进入e生活型态。生活的型态当然会随时代随科技进展改变,但是,情感与梦想的追求古今相同,小说努力想触动情感的那根弦,让读者心里,有自己的歌,轻轻回荡。 春阳 1 往淡水的平快火车,立在台北火车站的最后一条月台线,素朴的灰蓝车厢透显凄凉的风雨岁月。群立在月台上的乘客蜂拥而上,祥浩随着人群挤上狭窄的车厢门。车厢内,和她一样手提行李,肩挂背包的年轻学生占了大半。坐位是可以调整方向的长形座椅,学生四人对坐,玩纸牌打发车上时间。有些人打盹,有些人沉默望向窗外。 窗外的风光像一部倒述时光的电影画片,从象征文明进步的都市水泥丛林逐渐变换成疏落的乡村景致,风蚀雨淋的痕迹在斑驳的屋舍外墙诉说历史。 火车行进缓慢,站数多,每站都有乘客上下,把车厢挤了通满,除了学生外,尚有担竹篓的生意贩子,也有工人装扮的,有无所事事在车厢里打发时间的,整列火车好似要去一个繁华但老旧的所在。出北投后,车轨逐渐与淡水河并行。这天溽热,河上腾漫着一层灰淡湿热的雾气,河对岸八里也笼罩在彷似热气散发不去的灰洁中,山峦在对岸起伏,棱线渐往下行,隐入出海口。河的这岸,一大片红树林衔接,浓郁的墨绿树林延向苍灰天海,苍穹之下,大地的气魄。河向北流,悠远流阔。火车顺河而上,承载她去一个小镇,一个在生命中未曾料及的小镇,一个沿火车北上之后才在想象中生根的小镇。 淡水镇的火车站小巧独立,内室沿墙设立木椅,乘客从火车下来,群涌入月台回廊,往左向水泥建筑侧面的出口而去。祥浩将车票交给收票员,提着行李站在漆上淡绿油漆的建筑前,比对手中的手绘简圈,寻找学校的方向。公路局的车子在对街壅塞,乘客挤上不同的班车,他们有不同的目的地。路上来往的大小车子使站前狭窄的道路显得忙碌不堪。 站前已热闹非凡,学生社团摆摊位迎接新生,摊位铺着白桌巾,在车站斜遮的阴影下,四边角落随微风飘动,使暑热有点缓解的作用。一位男同学见她生嫩模样,主动走过来告诉她如何上山。她循指示而去,上坡路狭,路旁商店林立,餐厅、书店、相馆、服饰行、小吃摊子,把狭窄的街,推挤得斑斓缤纷。照相馆的玻璃橱窗摆出巨幅女学士照,大都是从这学校毕业,在演艺圈有了名气的女学生,清丽的相貌给商家借以招徕顾客。对大一新生而言,学士照特别有股刺激,在高中拼了三年,岂不为了有朝一日戴上那顶方帽?但祥浩一路上坡一路想着,那相貌原已相当清丽,不需特别的摄影技巧烘托,而且美丽的面貌并不能代表四年读书的内涵,可世人向来是外表的赏心悦目可以得到立即的回馈。像她一路搭火车行来,不也被这倚河小镇远离市区的景象所慑,而减淡了当初犹豫的心情。 由于就读的决定很仓促,早已过了登记学生宿舍的时间,她按学姐的介绍信,沿地址找住宿之地。学校在山岗上,从这条上坡路走来,到了房舍渐稀处接上一道阶梯,抬头仰望,阶梯之上仍是阶梯,中间一道上了红漆的扶手成了视觉唯一的支靠。她一阶阶往上爬,一边数着阶数,爬到中间,遇上了岔路往右边林荫处蜿伸,她无从选择,立在原处,遇一学生,问了问手中地址,确定得再往上爬,她把行李从右肩换到左肩,心里又默数起阶数。在口干舌燥、气喘吁吁之际,她到了顶端,视线触及立在那儿的一座铜像,及铜像正对着的一片辽阔领空,遥遥的河与山,无所遮蔽的视野,她笃定自己爬了一百三十二阶才得见这片空旷的山水,入学的犹豫又已得补偿。 绕过校园,在操场边的一栋公寓停下来。门铃旁一块亚克力牌,写着斗大四个字「男宾止步」。她按铃,上了三楼,房东先生早等在那儿。房东并没有太多的吩咐,给了她房租收据和钥匙,看了看她的行李袋,就算完成租赁契约了。 六个房间割分这层公寓,每间房住两个人,十二个女孩共用这层楼,客厅两张会客椅,一面狭长形的镜子,走廊尽头是两套共用卫浴和长形水槽,盥洗和洗衣就利用这水槽。她租到的房间早已房门洞开。她把行李移到室内,室内的右侧墙上也有一面长方形镜子,足可把人的全身仪态收揽无遗,镜的对面是一组上下铺,镜中正折射出下铺通往上铺的梯影。 下铺铺了花色绚丽的床单与枕头,床底下一只大型行李,门对着一扇窗,窗外是阳台,窗前并排两张书桌,其中一张空荡无物,墙边有一套简单的布橱和书架。祥浩了解那空的书桌和上铺是方才那位房东收了她的钱后,给予她的空间。生活是这样狭窄,小小的容身之处也得付出极高的代价。 磨石地板冰滑,还有刚擦过的水渍痕迹,祥浩把手提包放在空的那张书桌上,突然后面有响声,回头一看,一个娇小的女子拿着一脸盆的衣物,娟秀的镜架顶在小巧挺直的彝翼上,身穿花色短衫短裤,肌肉匀称,皮肤白皙,整个人干净清爽。她用疑问的眼光注视祥浩脸上凝泛的汗水。 第2章 「你是大一新生?」 祥浩瞄了墙上那幅长形镜一眼,镜中的她,有一张暑热的、茫然无知、泛着汗水光泽的侧脸。那张侧脸像生恐错置了一个地方似的,用僵硬得陌生的声音介绍自己刚从南部上来,英文系。 这个叫如珍的女子,以近呼尖叫的声音说:「天哪,读英文系?英文是我的天敌,我的大一英文才补考过,新室友竟然是英文系。」她一个劲自言自语,「我看你最好把自己的东西打点好,地板我才擦过,我是昨天下午才住进来的,先选了下铺,你需不需要睡下铺?」 「我无所谓。」 「我是睡了下铺才有安全感,那我就不换了。」 祥浩望着床,空荡荡,床板上一层薄灰。北上的第一个夜晚,竟是无被无枕。 「你今晚可以跟我挤一张床,或者等一下我请我男朋友载你去山下买点日用品,你需要床单床被和一个布橱,学生走到哪里,都是一张有被子的床、一张书桌、一个书架、一个衣橱。」 「我以为有床具。」 「别儍了!房东的算盘比谁都精。你也不会希望一张被子盖了几届的学生吧?你把床擦干净,我去楼下打电话,叫我男朋友来帮忙。」 她衣服也不换的下楼去。祥浩甚至连抹布都不知道哪里去找,只好拿了挂在床底下横杆的一块湿毛巾去擦床板,那毛巾有些污渍,想来就是室友拿来擦地板用的。还不知道人家姓名,这么没名没姓的就受了帮忙。也是有缘,才来共居一室,否则与这女子,也不过路人。 阿良来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他直接上楼来接祥浩,两人步下公寓,祥浩特别再注视门铃边「男宾止步」的亚克力牌,适好有别的男同学揿了铃后直接进公寓,她心上明白了这栋私人出租公寓有一般学生宿舍的制式规定,但也只是用以符合规定而已,谁又管他男女进出,符不符合规定,唯靠自制。 阿良长得瘦削,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架在鼻梁上,厚厚的镜片显出他眼睛的细小,也更凸显鼻头的肥厚。他穿着衬衫和西裤,他的摩托车型式老旧,黑色的座椅已经没有光泽,金属板也蒙上灰垢。她跨坐在他后座,对突然坐在一位陌生男子的机车上感到惊异,这好像是上大学的第一课,接受所有过去不曾有的经验,包括人际的交往。 她双手拉住摩托车后座,车子在小镇的窄巷穿梭,方正狭小的店铺透露小镇的风貌维持在数十年前,没有太大的改变。让她想起台南的佳里小镇,也是长排的老式建筑,一家店铺连接一家,必有竹器行、金香店铺、杂货铺、中药行,每家传出货品的独特气味,那是她小时候从居住的村落进城的必经之地,也是家乡以外的第一世界,凝聚着时光的故事与回忆。淡水的老店铺也传散着金箔纸的味道、竹编器具的味道、中药材的味道,时光简直要倒流,记忆里的景象像发酵过一般,她对这小镇油然生起一股惊喜与怀旧并具的感情。 机车绕到一家新式的寝具商店,阿良粗大的手掌把摩托车停妥在店前,他的脚跨下机车时,撞到车身,他不当一回事,好像擦撞已经成为他的一部分。他领她进入店内,主动跟老板说明需要的东西。祥浩以为如珍娟秀细致的脸庞和阿良这副以眼镜为中心的瘦削面貌并不相称。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也看不清阿良镜片后的眼光。 但阿良有一副低沉磁性的温柔嗓子,他说:「你挑个花色。」 买卖东西,祥浩原不需他人助力,她站在一排布橱前挑花色,才两分钟就选了一个蓝色底、海鸟群飞的布橱,并选了同色系的被褥。她向老板砍价,老板微笑着搬出成交的货品。 阿良从车座下抽出两条童军绳,将布橱绑在把手与车座之间,被褥绑在后座,她和阿良不得不挤坐在一起。她借故找话题,问阿良:「怎刚好有两条绳子?」 「绳子一直放在车上,方便临时载东西。」 山岗上的学校,学生以机车代步,校内外机车如林,校园外的学生社区充斥了机车马达的声音,有些机车不知是代代转手老旧了,或是有心人拿掉了消音器,轰炸般疾驰过街,划破学园的宁静。阿良的车子在山上山下兜了这么一圈,祥浩约略得知附近机车的张狂。这情况是因势而生,素朴的自行车在这座山岗上宛如沙漠之舟。 路经半山腰的商家,门前摆了几个书架,阿良问:「需要买书架吧?」 「暂时不需要。」祥浩一眼望过书架,不假思索。那些折叠式或拼装式的四格书架,看来方便实用,正适合学生在外住宿读书之需。但她同时心里闪过一个人影,那是大哥祥春。祥春清瘦的、弓着背跨在支架上刨木的身影在她心里生了根,但凡她需一桌一椅,必须是这位擅于木工的哥哥做出来的,才有共依共存的感情。她不知道这种情愫从何而生,只是想起祥春,她情感上就有所依赖,却又宁可守着点距离,让他心无旁骛。 「如果你要二手的,我可以帮你打听。」 「不需要,我暂时不需要。」 这一晚,初到淡水,生命仿佛要耸动起来,几个小时内,她接触的人事与过去迥然不同,高中三年,平淡的,以学业为主的生活,虽然保有校际活动,都如短暂的涟漪,在水中荡漾一阵,水面又复归平静,而这晚,她走出了家的范围,走出高中平静的以读书为要务的校园,第一次独自在外过夜。完全过着另一种形式的夜,她的心像松开的翅膀,突然有了一片飞翔的天空。 阿良送她回寝室后,又呼啸着机车离去。室内只剩下如珍和她。她把那布橱拼拼凑凑装了起来,挂上简单的衣物。如珍一直站在阳台往楼下望,嫩黄色的细边眼镜在晖色下,映得容颜柔润如蜜。如珍偶尔回头从窗外看她,正如她也偶尔抬头从窗内望她。她准备了衣物,正要去沐浴,突听如珍对那楼下喊:「梁兄,晚上在不在?去你们那里联谊。」不知楼下怎么回答。只听得如珍又是一声大喊:「苏普赛斯(惊喜)。」 怎样一个女子?身影小,音量大,不怕行人抬头瞧她? 2 如珍领她,在暮色的余韵里,绕过面山与河的操场,绕过立在余晖中与山河遥望的铜像,沿上坡,走向宫灯道,道旁两排宫廷式教室,教室前的绿树掩映,与宫灯相辉映,树影、灯影,在暮色下典雅沉静。如珍一路跟她介绍各建筑物用途,祥浩如人宝山,想着今早与母亲在高雄车站挥别,在火车上待了五六小时,夕日未落,倒已在一片花团锦簇与华屋美舍间了。 她们来到一栋大楼,大楼的二楼有块铺着绿毯的阳台,阳台旁有圆形回廊盘转到一楼,往上则大楼直起。她们登电梯直上十楼,如珍一边介绍这是全校最高的楼,有一部分拿来当教室。 上课可以是在气派的大楼里,享受现代化结构建筑,祥浩算是开了眼界,心里开始浮上北上求学的兴奋。待她坐在十楼餐厅临窗的位置,一眼望见淡水河悠悠流经河洲,向出海口缓进,她彷若见到自己如河水般要流向一个目的地,而她不知所终,只隐约知道,有一个广大的、不可知的将来,在那儿,等待她。 「挑这个位置,可以看到海和夕阳,很美是不是?」如珍将窗向外推了条缝,告诉她,河边山坡上所见的那群住宅是某个企业的员工宿舍,那个面海的位置显现了企业老板的眼光和品味:淡水河流经的许多地方,河水污浊,河岸凌乱,唯独从这儿望下去,河道曲转,优雅美丽,与夕日争宠。 祥浩却见如珍推窗时,手腕上有数道疤痕,因问:「这是刀痕吗?」 酒红的斜阳在窗边徘徊,祥浩但觉自己太鲁莽,那分明是割腕的痕迹,怕问到了人家的隐痛,倒是如珍落落大方,望着悠悠淡水河说起她的家在东部一个山边小村落,母亲开了一家杂货店,山地人常来赊账,卖出去的货价永远比收进来的账款多,父亲和一个山地姑娘好了几年,母亲因此痛恨山地人,一直想把店关掉,但关了店后,不知如何度日:家中还有一个姐姐,五年前嫁到小镇上:而她的第一个男友,是那在小镇上开钟表店的姐夫。她正念到〈诗经〉上「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诗句,愈觉与姐夫的无缘相守,于是拿起小刀往手腕狠心割去,谁知那个黄昏姐姐来唤她,将她从鬼门关唤了回来。她一个星期不吃不喝,姐夫一步亦未跨入门来探望。 「这不是一刀割到底。」祥浩冷静的说。 「怕割得不够彻底,就多割了几道,谁知泪流干了,血倒流不干。又要看这天天的太阳、月亮。」 「你那么儍,为一个男人。」 「可见你不懂!」如珍递给她一个无奈的笑容,「前人都把爱情说尽了,『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有一天你会懂的。」 片刻平静后,如珍说:「如果不是坐在这个位置,我不会告诉你这些。」 不知几世因缘,今日两女子相见,如同旧识,如珍如赤身相见。她说,她先离开家,在台北的补习班待了一年,考进这大学,这期间不曾回家,学费、生活费都是母亲远从那山村送过来。母亲老是说:「我与你什么深仇大恨,你要去自杀,又不肯回家。」她虽向母亲保证不再自杀,母亲还是不时放下杂货店工作,搭飞机来台北看她,每次都带来一副关爱的眼神,使她觉得沉重。 第3章 如珍眼里的泪水如星子闪烁。祥浩把餐巾纸当面纸,递给如珍。 如珍把餐巾纸推回去。暮色已临,河边人家,华灯初上。 「祥浩,你看那河上的灯光与流动的河水,像不像在跳舞?」 「相拥而舞。」 两女子相视而笑。刮尽盘中物。暮色完全降临时,河上已是一片灯火辉煌。 那时,夜已颇深,两人谈兴仍浓,如珍忽想起事来,掷下手边正在整理的录音带,说:「走,去找梁兄。他昨天回学校来,一大群人找他呢!」 祥浩既无困意,也由她安排。下得楼来,隔了几栋公寓,又走入另一栋公寓,这回电铃边挂的牌子是「女宾止步」,如珍俐落大方走上楼,铃也不按。祥浩尾随其后,扬扬人世,为了活得兴致,某些规则可以视若无睹,这大学校园或许是这样,祥浩虽亦想入境随俗,可心里如做亏心事般,放轻脚步,上到五楼。 再两天正式开学,学生陆陆续缋回校,五楼的男生宿舍,学生约莫来齐了,开学前心情轻松,有无数学习计划正待进行,气氛热络朝气。同楼的男生,大都聚在梁铭寝室叙旧,谈着笑话,哄然闹出一阵笑声,如珍领祥浩出现在梁铭门口,众男生回头一望,顿时鸦雀无声。 梁铭用他愉快的嗓音衔接短暂的无声,「小鬼,什么时候回学校,那是新同学吗?欢迎你来。」 这群男生开始一个个和他们口中的小鬼打招呼,有几个男生,用惊奇的眼光打量祥浩。梁铭站起来,伸手和祥浩握手,将两位女生延请进来。他的手粗大平阔,一如他的身材,高大修长,肩膀宽平。她们和男生一起坐在地上,地上铺着报纸,摆满花生、卤味、零食,和几瓶啤酒,还有一副扑克牌。 「你说要联谊,我以为你会带一票人来?所以我们这里也准备了一票人。」梁铭半开玩笑,替她们补充两个纸杯。 「我们两个来跟你们一堆人联谊,我们才算宝贝呀!」如珍说。 「你都大二了。跟你联谊?有什么稀奇。」一个叫炮口的男孩歪倚在白墙边,两腿盘错,意兴阑珊的望着这些人这些物,似乎一切与他并无太大相关。 「今天祥浩当主角,我的新室友,英文系一年级,以后各位大哥多照顾了。」 如珍给祥浩介绍这群男生,都是土木系前后届的学长学弟,届届学生相传住这楼,俨然已成土木系宿舍。如珍认为既跟她们的公寓有邻居之谊,来拜访一下也是应该。祥浩围坐在一群男生之间,倒感到浑身不自在。刚从女校毕业,淳朴的校风不鼓励与男同学相处,甚至和男校学生有任何联谊活动,被校方发现,轻则小过一支。突然来到男生宿舍,闻到食物的味道、酒的味道、烟的味道,在这陌生的男人世界,最甜美的笑容也有几分僵迟。她心里不由盘旋,该不该任由如珍安排。这半天里,如珍像个顽皮的打水漂儿的人,连续在她平凡宁静的生活经验里打起涟漪。 如珍和这群男生显然很熟,她跟他们喝啤酒,啃鸡爪卤味,话题滔滔不绝。几名男生移到别的寝室玩桥牌,坐在墙边那个叫炮口的男孩,邀另一个叫小臣的男生,合力把如珍抬起往上抛,如珍给迳得惊叫狂喊。小臣说:「个子这么小,老是来把我们吵得天翻地覆。你上学期怎没被当掉!」 「我赖定这个学校。不读书还有本事全部合格低空掠过。羡慕死你!」 炮口和小臣又把她抛了起来,她摔下来时,上下牙打撞,她挥了炮口手臂一拳后,他们开始谈牙齿保健,争执该不该拔智齿。 祥浩的视线在梁铭的书架上浏览。书架最上层一排录音带,清一色的民歌与交响乐。她脱口而出:「多冲突!」 「什么冲突?」梁铭凑近询问。 轻细似喃喃自语的声音,逃不过梁铭耳膜,她颇难为情。搁下了手中的杯子,说:「前些时流行的民歌很清浅,无论是曲调或和弦,都在一个范围内就结束了,交响乐集合多种乐器,内涵深厚,曲调繁复。两样比起来,简直是清粥小菜和满汉全席。」 「两种口味换着吃,算不算生活哲学?」 「当然,每个人很有主见的生活方式就是他的生活哲学。能同时听民歌与交响乐的,想必生活领域很广,对许多事的接受度很高。」 「至少不是固执的只听民歌或只听交响乐。」 「但也固执的只听这两样!」 这个大家称为梁兄的人,忍不住大笑两声,笑纹将眉毛推向额头。梁铭将一卷民歌放入唱匣,歌手的歌声轻柔流出,像条缓缓的流水,对比出夜的宁静。弥漫着流浪与追寻情调的〈橄榄树〉和充满民族意识的〈龙的传人〉,一首首清新动人的民歌相继轻流而出。他们同时发现,室内的其他人已走空,一地的残肴空罐,梁铭蹲下身子收拾,一边说:「每次和登山社上山,到了山顶上,我喜欢仰看天空,放卷民歌,或与同伴放声高歌!」 「难怪高山族都爱唱歌,山上一定有唱歌的情境。可是现在已是民歌末流了,为什么非唱民歌不可?」 「我初高中时,民歌正盛,民歌陪我度过年少岁月,就变成我最怀念的歌曲了。」隔壁寝室是炮口和小鬼的争辩声,混着其他男同学的笑声,洞开的门户外即是走道,荧荧的灯光,透露那走道属于夜,或有睡眠的人,不受众人谈话声干扰。祥浩和梁铭谈书架上那些书。夜渐渐泛白,走道的光渐显微弱,窗外有鸟鸣,树影在窗玻璃上晃动。晨曦隐约中,小鬼苍白的脸颊探向门边,祥浩立即站起,向粱铭告别。 梁铭送两人下楼,操场上已有早起的人在绕场跑步。河对岸观音山,隐隐浮出晨雾。如珍说:「可把他们整惨了。」祥浩未语。如珍又说:「回去好好睡一觉吧,今晚有个舞会,我带你去开开眼界。」 3 祥浩并不打算过夜生活,但和如珍同寝室,就如搭同一艘船,有共渡共泊的义气。如珍校园生活的资历比她高一届,她初来,仰赖如珍带领认识大学。而今早人寐,棉布被褥未衰退的浆味在鼻息间缭绕,一个新地方,新生活的气息充盈四周,在梦里,仿佛仍有新床新被的新鲜感。 下午她挂了一通电话给在台北工作的大哥祥春,祥春在那边略显急躁问她,昨日来了,怎今日才联络,生活所需可安置好了? 她说一切都好,不要他操心。祥春希望马上来看她。她说开学有些事要忙,过两天她去看他。电话那头欲说无言。 傍晚时分,她们穿越校园,从学校侧门出来。门外无论商店或住宅,都以学生为主顾,几家书店正对街路,恒时贴出新书海报。数条小巷分隔公寓住宅群,公寓底下多餐厅。大街斜斜横切,直往山下去。如珍带祥浩往下坡走了一段,向左拐到一条小巷,一家挂着简餐、咖啡招牌的店家铁门紧锁,如珍往后门进入,老板守在那儿,将她们迎了进去。 餐厅的客座已移开,场中空出一块偌大舞池,沿墙贴立一排座椅,跳舞的同学陆缋进来,天花板一盏绚丽的舞台灯,随着轻柔的音乐缓缓转动,闪烁的灯将在场的年轻人照得五彩缤纷,似乎每个人都热闹非凡。 「为什么大门要拉下来?」祥浩问。 「学校不鼓励私开舞会,抓到要处罚。可是只要不太张扬,学校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有大学生不跳舞的?」 如珍和几个人打招呼,祥浩坐在椅子上,看着这陌生的舞池、陌生的人群,灯光绚丽流烁,仿佛梦里一个不够清晰的情景,只留下色彩流动的印象。而她是这样怯生生的,因为自己对舞技的一无所知,因为那些互相打招呼的人,在舞会场所熟得让她看到了自己穷于应付的窘态。 如珍从灯光迷离的所在走来,她手上拿了一朵玫瑰花。会场的音乐停止,灯光逐渐趋暗转淡。祥浩问:「阿良来了?」 「不是,是一个仰慕者送的。」如珍清脆的笑了两声,将那朵玫瑰丢在一边,坐回祥浩身边,低声告诉她:「对不起,不能跟你介绍一些人。这是几个社团合办的,来的人我大多不认识,认识的那几个不值得介绍给你。等一下可不可以找到好的舞伴,就看你的运气。舞会马上要开始了。」 灯光转暗,舞会鸦雀无声,在黑暗中,麦克风抖动着,发出刺耳的音波,显示有人正拿起麦克风讲话。那人说了几句欢迎词,然后宣布舞会开始。已然停止的音乐又悠悠扬起,天花板的四个角落流泻淡淡光束。一对社团负责人在舞池中央舞开序曲,其他人相约进入舞池。优美缓慢的音乐,相拥而舞的人轻摇姿影,在舞池中旋转、移位。是四分之三拍的华尔滋,熟练的、僵硬的舞步,在场中,与灯光混乱交错。有些人在场边喝红茶,轻声聊天。祥浩仍坐在原来的位置,腰骨挺直。为了避开注意力,她走到柜台倒了一杯红茶,老板在那儿放音乐,问她,是不是不喜欢慢舞。那个胖壮的老板有一张观音般慈爱的脸,但她相信他不是在办慈善事业。进场时,她缴了两百元,如果一支舞都不跳,简直是受颗。她告诉老板:「我才不会白来一趟。」 第4章 老板将他那慈爱的眉毛往上挑,一边检查下首曲目,一边说:「我看多了,高手都不轻易下场。」他瞄睨了她一眼:「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高手。」 是外貌的假象吧!祥浩捧装满红茶的纸杯,看二三十对醉在舞池的男男女女。是音乐催化跳舞的情绪,音符从指间、发间滑过。第二支曲子也是华尔滋,部分男同学重新邀舞伴,有人过来邀祥浩,祥浩以不会跳为由,拒绝他的邀请。她又添了一杯红茶。大多数人跳不出华尔滋优雅的旋转,那需要相当的默契,他们以僵硬的步伐做身体的摇晃。 第三支舞是快舞,是当时正红电影〈闪舞〉的主题曲,曲调初起,方才没跳慢舞的也似流萤扑蛾般的全下到舞池了。如珍舞到祥浩身边说:「你下来,跟我跳。」 祥浩没有动,如珍像只蝴蝶般飞着脚步和她的舞伴绕场跳到别的角落去。祥浩一只手抵在柜台上,支着下巴,在幽暗的灯光下,她的脚跟着音乐的节奏打拍子,目光注意舞者的舞步,没有一定的章法,只要跟上四拍的节奏,人就在音乐里流动。到第四支快舞响起,从靠近店门的那团阴暗角落舞出了一团结实的影子,他旋转身子,一只手伸向头顶,一只手摆在肩膀齐高的地方往前伸,两手配合身子的摆动,不断在头部上下做交换,在空中画出柔软的弧线。在重音的音节,他一脚旋转,一脚悬空踢起,遒劲有力,低音处,身体如水流。他在舞池中独舞,一霎时,整个舞池似乎都属于他,他成为焦点,闪烁的灿烂灯影,成为累赘。那舞姿有别于其他人的身体节奏,大多数人跳得随心所欲,只是从他人那里学来或自创了一些轻易的舞步以求跟上节奏罢了,而这独舞者的肌肉是受过训练的肌肉,舞步是受过训练的舞步,他与这小小的舞池和人群扞格不入。 祥浩耳里只听到这音乐,眼里只剩这个人。四周的灯光,全为他而亮。 凝炼沉醉的时刻永远短暂。音乐停了。那善舞的结实身影突然不知退到哪个角落。场中有稀落的鼓掌赞美声。在等待音乐的短暂空档。交谈声、喝饮料的声音、纸杯丢到垃圾桶的声音。舞池绚丽的流灯缓缓转动。音乐再起。 是支悦耳、慢节奏的舞曲,梦十七洗发精广告的主题曲。飘散着发香的舞池。 一对对俪影滑向舞池。 祥浩握着半杯残余的红茶。 方才那位独舞的男孩走到她身边。 男孩问她:「愿意与我共舞吗?」 她说:「我不会跳舞。」 「我会带你,只要有开始,就可以跳下去。」 男孩右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弧线,伸向她,她攀向他的手。舞曲厮磨耳际,灯光绚丽流烁,脚步随音乐划开,流荡的片刻,流荡的人生,如梦、如幻,她彷若要走向一个迷离的所在,内心被那未知的乐曲和舞步激起了探索舞之乐趣的欲望。 4 校园顷刻间涌进了成群的年轻人,无论上课或下课时间,穿梭于校内两大主要道路的学生人群不断,道旁绿树与蓝天交相映,山岗上视野无所遮蔽,学生似乎在这无所阻碍的空气里舒展了身体,洋溢着灵动的青春气息。 拿着球拍的学生去打球,挟著书本的学生在教室与图书馆间进出,还有成群散步的,往校外小店聚集谈天。美好的一天也是新鲜的一天,过了漫长的暑假后,功课再差的学生也对校园留恋了起来。 祥浩和她的新同学在这清新活泼的气氛里展开了为人生做准备的功课,英文系在文学院,洋教授与许多叫唤着英文名字的学生把系办公室与敦室之间的通道地板踏得十分光亮水滑,留洋回来的教授,不管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无可避免的,在那通道里留下英文的交谈声;公布栏上,有半数以上的告示以英文书写:视听教室大张旗鼓陈列成排的视听设备,供学生训练听力。祥浩一遍遍经过通道,经过教授研究室,经过学生离去后的冷静空荡的教室,既有置身异国情调的兴奋之情,又有无所适从的茫然。进来英文系是随波逐流,乙组的第一选择,大家都说占着外文的优势,将来找工作方便。而她在选志愿以前,除了知道考上大学的重要外,读什么系成了次要的问题。她暂时的没有目的,没有目标。大一的课程,共同科目居多,经常和别班一起上课,整个教室沉沉压着满满的学生,同学上课来,下课钟声一响就走,在开学之初,空有学习的气氛,人情倒淡薄。她没课就往图书馆去。时间极易流逝,她把空闲的时间拿来看书。对她而言,一本书代表的不是大学生的价值,而是金钱价值,为了不浪费购书的一分一毫,把书翻烂也在所不惜。 和她友谊关系较深的,反倒是同室日夜相处的如珍了。如珍读中文系二年级,跟她抱怨,中文系的女生大都太安静,她四处跳舞玩耍,成了班上的异数,她们以非我族类的眼光看待她。那些将诗词文学当座右铭般成天抱着的同学正逐日散发古典气息时,她因为贪玩而渐渐洋溢着新潮的现代感。她说:「为什么我非得看起来像中文系,我读诗读文该跟我的外表有关系吗?」她手上拿着大开本厚实的〈文选〉,和她脸上活泼机伶的气质柏较,那书显得暮气沉沉,可她专心起来,在书桌前埋在书页里,头也不抬,一旦抬起头,又似反叛著书的年代,满脑子舞会和玩耍的念头。她说着那些不满的话时,眼底流露的不满正彰示着她对那个环境的不以为然和叛逆。 「你在乎别人怎么看待你?」祥浩问她。 「我喜欢用我自己的方式,不喜欢人家把什么都定了型。」 如珍没有太多束缚,她在室内经常不穿胸衣,让薄薄的棉衫贴吻柔软的胸部。她常去阿良那里,阿良住在侧门外的套房,室内有冷气,她去吹冷气。阿良的父亲在证券行当经理,他从小和财富一起在父亲的掌中长大。但她不在冷气房里过夜。 周末下午,如珍又去吹冷气了。九月白天酷热仍不去,祥浩想起祥春流汗的工作身影。她一刻不能等的下山搭火车往台北。上下山的学生,短衣短裙短裤,暴露于阳光下的皮肤,仍闪着反光的汗水。她原以为台北的夏天,不像南部家乡那般灼热,怎知那挟着湿气的闷热如此令人难耐。她脑中也闪现母亲长期曝晒在阳光下略显粗糙的容颜,总是和祥春的容颜不可分的同时浮现。 匆匆买了车票,赶上正要鸣笛的火车。几天前才从这条轨道来到小镇,如今又沿这条轨道行向繁华都市。几天来,生命像换了全新的一页,全新的面孔,她是离巢的飞鸟,看到天空的宽广,享受没有约束的自由自在。可她心里一直有个阴影,以为日子不是这种过法,一定有个目标,有个所在。但她一时寻找不着。坐在车厢里,任皮肤闷出汗来,又任灌入车窗的风晾干汗湿。沿河行到密集市街,山河即遗落,她是为找祥春来的,祥春在攘攘红尘里。 祥春退伍时,她正在过高三寒假,她应付联考与应付生活的能力在逐日减退。每天盼望着祥春回来,为家里带来刺激,以对抗日子的了无生气和慌张。 祥春进门,他们兄妹几乎相拥的时刻,客厅神龛后的小隔间传出喧闹的声音,父亲的声音带着得意炫耀的意味飘过来,说:「祥春回来了!我家大汉的回来了啦!」 「要回来给你生金蛋了。」麻将搓牌声起。 几名男人轮番从后间探过身子往客厅望,祥春的眼睛落在迷茫的烟雾间,疑问的眼光一点一点暗淡。 他越过神龛到后间,父亲坐在最里面,无法探身看他,他走来适与父亲正面相迎。父亲锐利的眼神使他浑身不自在,他喊了声:「爸爸,我回来了。」父亲坐在牌桌间因瘦削而显得矮小。 赌牌的人掷了骰子开始另一新局,父亲没有离开牌桌的打算。 牌桌上有人说:「后生当完兵了,好娶某生子,你就可以当阿公了。」一桌子嬉闹。 祥春欲往二楼去,父亲在牌桌间重重掷出一张牌,喊住了祥春,斥喝他不懂礼貌,不懂招待他的客人。他从牌桌站起来,一拐一拐走到神龛那里又绕回来。祥春看到他两只脚有些微的不平衡。在场的人都看到了。那是一场车祸,使父亲受了一些身体上的折磨。父亲用那只受伤的脚,在混乱的牌桌前行走。祥春站在那里,父子无语。在那混乱着外人的场合。 祥春跟随旧日老板去台北就业时,像壮士断腕,没有告别,但谁都知道他终要北上,谁都知道他从小就痛恨麻将声,因为他常去麻将间找沉迷其间的父亲,忍受着赌牌人的谩骂与荒怠。他在车站打了一通电话回来。只有一通。母亲接到了那通电话。一家人,为了祥春的北上,说不上沉重或愉快,那变成生活的抉择,每个人都要做的抉择。 但她无法忘记祥春眼中逐渐失去的光彩。 在台北车站转搭了一班公交车,车在街上转了几个弯,乘客上车、下车。公交车每次起动,排烟管就拖了一条长长的烟尾巴,她站在车上可以看见,这是台北,带着一点污脏、混浊的空气,使人不能忘怀。 第5章 她在师大那站下车,沿着祥春给的指示,在附近寻找地址。走过一个凌乱的市集,在成群的日式房子后巷,一排崭新的大楼立在巷底。她一步步走向巷底,在黄昏人潮来临之前,巷子静静的传来几阵机器锯木声。是新大楼楼下几家店面在施工装潢。 她站在其中一家敞开的门口。 店内三名施工人员,祥春背对着她,半跪在地上以细砂纸搓磨一块饰板的图形弯角,手臂在闷热的空气中频率性来回,露出一条条结实的肌肉。那半跪的背影在一袭黑衫下,显得苍劲有力,却是清寂孤孑。她入内唤他,祥春回过头来,放下手边工作,唇边浮起一丝笑意。 「你来了!」祥春把沾满屑灰的手放在牛仔裤上拍了两下。另外两名施工的年轻人缓下工作,频频向祥浩张望。 「这是我妹妹。」他语气透露骄傲。搬了圆凳给祥浩。又从一个纸盒上抄起一罐汽水,嫌自己手脏弄污罐子,找来一条毛巾擦净了罐身才递给祥浩。 「倒像客人了。」祥浩接过汽水,看到祥春额上窜下一条汗水直往胸前淌,她顿时失去喝的意识。 两人各坐在一张高脚圆凳上,墙上一盏临时挂起的工作灯,把两人眼里互相寻找对方脸上表情的眼光照露无遗。祥春先问:「上来这几天还适应吧?」 祥浩问:「你一个人在外……」底下没言没语,眼里闪动的那盏工作灯缩影在眼中膨胀。 「儍妹妹,每个人都要做点事的,这是我的工作,我很喜欢。一个人住外头,习惯就好。你现在不也一个人生活了。」祥春又拍了拍身上的木屑灰,好像除了这些事,他不知道做什么。黑色t恤已经洗得泛白,木屑灰在上面画了凌乱的图案。 祥浩告诉他,一切都很好,比她想象的好。祥春问她怎么个好法。她说,风景好,课程新鲜,年轻人穿梭校园,活力十足。他点点头,眼睛注视脚尖,没有说话。她没有告诉他通宵夜谈与舞会的事。 他过去帮忙两名助手把四只橱柜架到墙上,交代了一些事,就和祥浩走出店铺。强力胶的味道与新木的辛辣味在逐渐降下的暮色中,渐渐淡去。他们的身影离开巷子,又走入另一条巷子。在狭窄的城市,狭窄的街弄,与成群过街的人簇拥,在楼群与人群的挤迫下,个人是那么眇小。祥浩突然感到失落,两兄妹得走在这些局促的楼间与交错凌乱的街弄里。生命必然在哪里发生大转变。他们曾在空旷的郷間與河為伍,与日月同起共眠,在一望无际的盐田间迎风晒日,而后却得在城市里接受越来越壅塞的空间,接受随着生长而来的生存压力。祥春长期弯腰刨木,背脊略驼,岁月与生活的磨难不曾同情过谁。 他们来到一栋旧式的二楼建筑,楼低矮、瓷砖脱落,预防宵小的铁窗漆色斑驳,铁锈嵌在支条上。那扇改装过的铝合金大门是唯一耀眼的装置。门内有个小小的客厅,一架用以排遣无聊时光的电视。厨房阴暗,无锅无灶,一层灰在阴暗的台架上,没有光泽。 祥春扭亮一楼往二楼楼梯间一盏荧弱的通道灯。磨石地板已然失去油亮的光鲜外衣,他们的脚印覆盖地板老旧的容颜。登上二楼,窗口的亮光透向走道,三间房。祥春说,三个男人,一人一间,另外两个就是刚才在店里看见的两名小助手,都是等着服兵役的年龄,离家的孩子,共居在这里,习惯老屋的安静朴素,外面世界就显得过于繁华。 「年轻人怎可能一直关在这个朴素的地方?」 「他们顶乖,没工作就回家去了。」 你呢?祥浩心里马上浮起这样的疑问,她的眼神与祥春接触,他眼里孤寂冷静的寒光刺痛她。她该知道答案。 祥春去沐浴,她坐在房内等他。远远的喇叭声、车啸声,没有静息。薄阳在走道上,一寸寸减低亮度。长日将尽,而市嚣不息。在城市里坐看日尽,她突然感到时间流逝的威胁,祥春从人伍服役到退伍北上,兄妹见面次数极少,即已匆匆三年,她由少女长成,而祥春长出的结实肌肉透露男子气概。她怎能坐等时间流逝,徒然感伤日子的变化。她动手整理祥春卧室,把枯等的时间填满,把对长兄的爱,透过指间的动作传达。 一床、一椅、一桌,一面自制的衣橱,所有衣物放进去还占不到一半容量。祥春是这样苛待自己。她回过头,祥春倚在门边,说:「走,带你去吃饭。你这几天一定没好好吃。」 「我室友待我极好。」她把如珍的亲切告诉了他,当哥哥的好像稍微放了心,脸上浮起释然的笑。 往餐厅的路上,祥春买了两个便当,绕到刚才工作的店铺,将那两个便当交给肋手。助手坐在木屑灰中,就着亮黄的工作灯吃起便当,年轻的脸庞,饥饿的吃饭声,灯光下额头浮起的青筋。数年前,祥春应该也有那样一张年轻的脸庞,在灯光下,饥饿的吃着便当。 「如果我不来,你还会继续在店里工作。」 「工作必须按期限完成,装潢绝对讲究完工信用。我们通常日夜赶工。」 「我耽误了你的工作。可是我希望你不必昼夜都在那堆木材间工作。」 「工作也有乐趣的,就像你读书。」 「你的老板不来吗?」 「他同时有几个工程,这个工程我负责,一切支出向他报账就是了。」 装潢工作不固定,有时忙碌,有时无事可做,无事的时候,祥春如何打发时间?她虽有这样的疑问,但她不问他,除非他自己讲。他是个自由的人,他也是个成熟的人,他有权利运用他的时间,不需告诉任何人。 那晚临别,祥春要送她回淡水,她不肯,只让他送到车站月台。祥春问她:「中秋节快到了,你会不会回家?」 「才北上,不想马上回去。你呢?」 「你不回去,我自然得回去。」 她没有问他要在家停留多久。火车在远处鸣笛预示进站,月台上的人急拥到轨道边,祥春拿出几张钞票交到她手上。说:「留着用。」 她把钞票推回去。 「暂时够用。」她说。 两人推挤间,祥春把钞票塞入了她的背包。火车开驶的笛声催响,她站在车窗内望着祥春的身影在月台苍白冷漠的灯光下逐渐变小。眼眶突然觉得很热。和夏夜的闷热一样,在全身蔓延。 5 大一的课程,一学期修二十几个学分,虽是四年里最吃重的,仍有许多空堂的时间可以利用,校园处处可见社团活动与招生海报。活动中心前,社团整日摆摊子,叫叫嚷嚷,学姐学长坐镇摊位,鼓吹新人加入社团。九月底的校园,仍若初秋,夏天的绿意不去,这湿润的依海小镇,树梢长青,四季各有花开,满园绿树红花与那色彩纷呈的海报相映成趣。 她与如珍同在文学院上课,为了课程之不同,有时在别的教室上课,如珍有更多机会在宫灯道的中国式建筑教室,那儿符合中文系典雅的气味。她和如珍各自忙着自己的课业,白天鲜少机会碰面。 这天,祥浩结束早上的两堂课,打算回宿舍给旧日同学写信再接下午的两堂课。脚步姗珊穿过活动中心,中心前的社团招生热潮仍炽,几十个社团的招生活动,使人眼花缭乱,祥浩左顾右盼看海报,突地有人唤她。 她循那声音望去。 是如珍和梁铭,站在登山社的摊位前向她微笑。 「祥浩,过来,来参加登山社!」如珍扯着亢奋的嗓子,过来把她拉到摊位前。 她跟梁铭打招呼,梁铭鼻梁上的方框眼镜使高大魁梧的身材更显庄重持稳。自初次见面夜谈后,这是第二次见面。几天里,她曾试着回想他的容颜,但除了他的声音,她对他的容颜无所记忆,犹如一张白纸。而她北上的第一夜,与这容颜如白纸般难以记忆的男子倾谈至破晓。现在这男子站在她面前,与她相望。她再一次看见他的容颜,彷如看见初来那天的自己。对四周环境充满无知的新鲜感。 「开学都好吗?」梁铭问。 「没有问题。教室都搞清楚了。」 如珍递过来一张登山社招生简章,说:「粱兄是新任社长,我来帮他拉社员。你看,我是最好的活广告,人这么矮,也能参加登山社,上学期和他们一起去走中横的山脉,走了三天两夜。祥浩,你来吧,梁兄很会照顾社员,每次到了山上,都是他替大家做稀饭吃。你知道山上压力小,水不容易煮开,梁兄很有耐心的守着炉子拓火。找你的同学一起来参加,爬山再健康不过了。」 如珍似乎有发泄不完的精力,她甩着头说话,将宣传单递给每一位路过的同学。好奇的新生靠近摊位,她用同样的理由将梁铭当作社团的正字标记推介给他们。梁铭的眼光却不曾离开祥浩,也似乎不曾关心如珍那串招收社员的语汇。他探询祥浩那对幽黑的眼眸,用极轻的声音问她:「吃过中饭没?要不要一起去吃。」 忙着招生的如珍耳尖,用手肘推了推梁铭,说:「那你们去吃吧,我留守摊位。」 第6章 「不要,一起去,大家都要吃饭的。把那些宣传单放在摊位上,有兴趣的人自然会来拿。等一下如果有社员来,也会自动来看着摊位。」梁铭说。 三人往侧门走,那儿餐厅毗邻,上坡的地方大都是价廉的自助餐,下坡是消费较高的简餐和咖啡店。他们找了一家自助餐店,排队点菜,每家店吃饭的学生,队伍排到马路上。手上拿着的保丽龙餐具,在阳光下,仿佛要融化。机车不断呼啸穿过人群。嘈杂的正午,嘈杂的餐厅。几支电扇在餐厅的天花板上运转,细细嗡嗡的声音,被学生的交谈声淹没。风扇送下的风,吹得用餐人发丝贴住唇角,吹得餐巾翻扬。梁铭帮如珍和祥浩将餐巾压在餐盘下。他们开始谈登山社。风扇吹凉了饭菜,吹热了一餐厅满满的人潮。 梁铭说暑假又去穿越中横山脉,五个男生,背着沉重的粮食和露宿用具,蹬着厚实的登山鞋,从东边的山脚下爬起,爬了六天五夜,晚上在树林间搭帐棚,裹毯取暖,他们的饮水逐渐没了,找山泉水,夏日的山溪多干枯,往往走好久的路才寻求一条山上窜下的小水柱,将水壶灌满,又继缋攀爬。山下的平原在云彩的组合下,变化出各种不同的景致,视线所及,海平线与蔚蓝的天空连成一片壮阔的天地,但他们的汗水在烈阳下吸尽他们的精力,脚程逐渐弱,他们缺乏足够的食物支撑脚力。第六天清晨,在下坡的路上,他们企盼道路,企盼嚣哗的市集与人声,企盼远远的,传来一声车鸣。将近中午,烈日正要腾上中天,他们来到山脚下,来到铺着柏油的路面。他们躺在柏油路面,以衣服为垫褥,将烈日遗忘,他们沉沉睡去,像躺在云上般的,身上从没有过的轻柔。他们在黄昏中醒来。回头望山。因感受到自己从那片山林中走来,更觉山形蕴含了生活的境界,他们坐在路边,因几天勇敢的探险,而骄傲的望着山峰微笑。 梁铭的饭菜给风吹凉了,如珍催他快吃饭,一边说:「爬超过三天的山,你就不肯女生参加,真是歧视我们。」梁铭回答了什么,祥浩听不清楚。餐厅学生纷来沓去间,一群男生轻快的走出大门,她瞥见一个侧影,使她怀疑是那晚向她邀舞,舞姿出众得令人倾倒的男生,她熟悉他深长的轮廓和若有所思的神情,那晚上,他的眼睛在幽暗的灯光下,始终无视于他人,既说不上狂狷,又不似颓废。 那侧影迅速消失,像暗夜中的闪电照亮一切,却又迅速归于黑暗,她不确定真正看到了什么。 梁铭三口两口,吃净眼前食物,视线又回到她脸上、她想着那个侧影,回过神来,和梁铭四目交接,梁铭眼里,似乎有许多问号,他眨了两下眼睛,问她:「怎么样?要不要参加登山社?」 想起登山的配备,一双鞋,一套耐磨衣物,一个登山背包,及那些消耗不起的长日假期。她说:「我不参加,什么社团都不参加。我要当个自由的人。」 如珍惊讶的提高声量,说:「哪有新生不参加社团,总要挑一个呀!」 「不要勉强她,也许她要找她喜欢的。」梁铭推了推眼镜,眼里的问号变成一种温柔的谅解,那温和的眼光甚而有点慈爱在其中。祥浩转过脸去,故意不把这话题当一回事,她想起母亲,一样的慈爱温和的眼光,让她难以承受。 外面的阳光很亮,他们走出餐厅,也走出方才梁铭说的登山经验,好像重新要去过一天似的。他们故意从侧门绕道活动中心后面,那儿有一大片草坪和一道花廊,一个喷水池,在阳光下闪亮水纹。经过邮局,再爬上几个台阶,要道别时,梁铭问:「中秋节你们要不要回家?」 「才开学,今年中秋节当然在校园过咯。」如珍说。 「我也不回去。」祥浩说。 「那就找几个人,去淡海赏月。」 淡海在哪儿?祥浩尚无所知,她用那幽深的眼神向如珍和梁铭探寻。梁铭放缓脚步,若有所思,眼光从祥浩的发间穿越,望向淡海的方向,用手指了指那方向,说:「在那儿,你到了淡水,第一个该去的地方就是淡海。」 「你也爱海吗?」祥浩问。 「山跟海我都爱。不过更爱山,因为每次登山都很辛苦,回味特别多,自然爱山比较多。」 「那你是山的孩子,我喜欢海,喜欢水。我是水的孩子。」祥浩说。 「那岂不合了〈红楼梦〉贾宝玉说的,男人是泥巴做的,女人是水做的。」梁铭说。 如珍一旁插话「我是既爱山又爱水,那我不成了雌雄同体?梁兄你比喻失当,仁者乐山,岂能和贾宝玉贬抑男人如泥土污脏相比?」 「你是中文系,在既成的思维模式拘泥惯了,把文学都当成庄严不可侵犯,跳出来玩笑一下不可以吗?」梁铭笑看如珍,宽阔的嘴唇拉开了,有一种天地豁然开朗的气势。 「你那不正经的用法,把文学美意全破坏得庸俗不堪。」 祥浩不太理会他们的谈论,她心里已注满一注大海,宁静无边。在台阶顶端,路的边缘,她要道别。如珍说要去找阿良,她往侧门走去。祥浩想往铜像的方向去,梁铭唤住她,从口袋掏出一卷录音带。 「我顶喜欢的一卷,好不容易在店里找到一卷存货,每天都带在身上想送给你。」 她拿过那卷录音带,跟他说谢谢。他那宽阔的、微笑的嘴唇好像要迎风起舞。祥浩往铜像方向走去,她忘了告诉梁铭,她曾参加高中的合唱团,还组了一支五人小乐队,她喜欢唱歌一如喜欢睡眠,是一种自然的、发自内在的能量。她想,她不需要告诉他,有一天,水到渠成,他或许会有些惊讶! 秋愁 6 已然是中秋月明。夜间部停课,一向热闹、灯火通明的夜间校园骤然安静。楼宇之上,明月皓然。女学生宿舍前面有几番繁华,男女学生相邀赏月,等在宿舍前,人影浮动。相形之下,宫灯道冷清异常。多半住宿学生离开校园,以他们的方式度过异乡的中秋节。 梁铭找了几个朋友和祥浩、如珍一起到淡海。大家以机车代步。 从山上下来,往东北走,公路左面已是临沔,岸边散置人群垂钓,视野逐渐开阔,梁铭沿路介绍淡水,机车的音量掩盖他的声音,风在一旁打扰,她得俯近才听得到。她感到他的温热,如此邻近,却又未有足以亲昵的原由。风月在那儿搬弄,倒显得风月有点儍气。 淡海外已停了许多汽机车,贫月的人群逐渐聚拢。他们深入沙滩,走到离人群较远的一端,铺了纸张塑胶布,或坐或卧。炮口一个人坐在塑胶布外,他穿了一条海滩短裤,半截大腿沾满沙子,他还用那双粗大的手掌,不断拨沙子到双腿,嘲笑众人:「来沙滩还坐在塑胶布上?来沙滩不和一身沙回去,何必来?」他脱掉球鞋,率先走向海滩,走向水波。 他们一群人都随炮口到水里去,秋夜的海边,凉意带着几分萧飒气息,海水冰凉。但戏水的人多,热闹降弱了凉意。炮口不断用脚打水,似乎要和他人玩起水仗,他人避开,他把自己一身打得湿淋淋。 如珍站在远远的水域看他,问身边的祥浩:「他像个小男孩是不是?」 「他知道玩的乐趣。」 「他很聪明,你看他那粗犷不修边幅的样子顶讨人厌,可是真有一套生活方式。」如珍直盯着炮口瞧,眼睛眯成一条细线,像在估量一件东西的价值。 祥浩读她的眼神,问她:「你喜欢他?」 如珍不语,转身向海走了两三步,海水淹覆小腿。她望向海,月光下,海水粼粼。 祥浩跟上来。片刻安静,她们往回走,沿海线向沙滩的另一方漫步。如珍双手交插在胸前,半戏谑的说:「我喜欢的人可多呢。」她放开手,加快脚步,几乎跑了起来。 「阿良今晚怎不陪你?」 「他是父母的乖孩子,他家在台北,得回家团圆。」 「不带你去?」 「还没过门呢,团圆什么?」她转身往炮口那方,真的跑了起来,边说:「跟你们玩比较有意思。」 如珍越跑越快,和炮口的身影重叠,两人身边水花四溅,一高一矮的身影,在水滩追逐打闹。 祥浩没有跟上去,走回滩上铺着塑胶布的地方。大家都在水里玩,留了几双鞋在滩上。她坐下去,双手围住弯曲的膝盖。她望向海面,旁边没人打扰,海完全属于她。 许多年前,当她还是个小女孩,俯在外公的膝上认字,外公的毛笔蘸着墨水,在纸上写她的名字教她认,她家乡有条河,源流细长,向西部外海豁然汇注,外公说,「浩」在水上,极大极广,可承载星斗日月,她第一认得「祥浩」二字。后来她也认得母亲的名字「明月」。在家郷那條河上,有月的晚上,月光落在河上,把河梳洗得温和柔美。她抬头望月,既想到母亲,也想到了自己。那深深的,向海注入的河,河上泛着月光。 眼前这片大海深广无界,月圆清辉照在海上,轰隆隆的浪声,和在长空旋回的轻微风声,使滩上的人几近疯狂。年轻人放冲天炮、戏水,也有人在上滩的地方架火烤肉。碎裂貝殻反射月光,随处发亮。家里的人此刻正在做什么?她第一次不在家过中秋节,但有祥春在,母亲应有几分安慰。她是离巢的鸟,已在自己的天空飞翔。 第7章 梁铭从沙滩往她这方向走来,她看见他了,结实的双腿,高大的身材,方正的眼镜,用仰角向她这里凝视。 身影逐渐走近。 「不好玩吗?怎么自己在这里?」 「我不想把自己弄得湿答答,坐在这里看人顶好。」 「冷眼旁观!」 「倒没这么用功。坐在这里胡思乱想罢了。」 「想些什么?」 「漫无目的。」 「你还能知道自己漫无目的,我从来就不知道自己漫无目的。」梁铭颇有感慨,在她身边坐下来,两对光裸的脚丫并列在沙洲的月光下。他们都盯着自己的脚丫,不再看月亮。海上风涛,像一声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梁铭挪了挪身子,仿佛在拒绝月光在祥浩侧脸画出的优美弧线。 「前面的人生都在玩,浑浑噩噩,只顾读书考试,考上了大学也没特别的目的。现在大三,才开始有点警觉。」 「我们不都以为考上大学就是读书的最终目的了?」祥浩也抛了一个问号给自己。 「那是错的,大学的科系很多,念错科系等于浪费四年。」 「你呢?怎么打算自己?当个登山家?还是土木工程师?」梁铭躺下来,双手交叉在脑后。注视那枚晕开的月。 「我常在山上看月亮,远近高低,月圆月缺,它的姿态不同,看的人也有心情起伏的不同。但通常看到它,难免特别有情调。今晚能够和你在一起看月亮,很幸运。」 「你说哪里去了?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喜欢登山胜于读书,但登山不能当正业。只好选择读书,继续考研究所。」 「然后?」 「教书吧!我顶喜欢校园。」 一只飞虫在他们之间不规则的飞窜,一会儿停在她的发梢,一会儿又撞到梁铭的手臂上,好像在跳舞,却跌跌撞撞,极笨拙的舞姿。她伸手驱赶,那姿态合着一种音乐的节奏,梁铭仰躺着,只见到无垠天空的星子与月亮,还有她的人与驱赶飞虫如舞的手臂。他轻轻唱起一首民歌,雄浑低沉的歌声撩起夜的情调。祥浩也有躺下来观月的意愿,但沙滩被梁铭占了,她如何能躺下。即使只是坐在身边俯看他,也已觉沙滩只他们二人。她想逃往哪里去,梁铭的歌声却不容打断。她不自觉的轻哼曲调,为他和音。 「你的音质很好。」梁铭在换歌的空歇时说。 祥浩和音的声音逐渐减弱,到最后只剩下梁铭的歌声。她从音乐中醒来,在月圆的沙滩上两个人合唱,她突感到过于亲狎的不安。 在他们前方,戏水的同学走上来,炮口全身湿答答,旁边是如珍,短衫和短裤还在滴水,其他同学围着她,半湿不湿,全往这里来。 如珍的脚步仿佛在漫步,祥浩原以为沙滩令她举步困难。他们走近时,她才发现,如珍的嫩黄镜边眼镜不见了。 「眼镜掉了?」她站起来扶如珍,如珍湿答答的手臂冰冷如露。 「死炮口,把我眼镜打掉,被海浪卷走了。」 如珍气犹未息,举手作势要推炮口,炮口一闪,如珍扑跌在沙滩上,下半身沾满沙泥。梁铭从背包掏出毛巾和一件夹克。祥浩接过毛巾,替如珍拍掉身上的沙泥,帮她穿上夹克,但一穿上,夹克也湿了。 「你们这样玩,等会又骑摩托车吹风,不是太孩子气了?」梁铭又丢了几条毛巾给其他湿淋淋的人。 这几个湿了身子的,坐在沙滩上,夜沉,他们发抖,不远处人声喧哗。祥浩听到如珍牙齿打颤,炮口坐在最外侧的一边,望着大海,一语不发,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不知用什么理由去搪塞他的错误。 他们离开的时候,沙滩上仍聚集许多赏月的人。冲天炮此起彼落飞向海的方向。月明辉澄的夜晚,喧嚣、嘈杂、拥挤的庆典。 翌日早上,如珍本来有课,祥浩留在寝室,她的课排在下午。她坐在桌前读书,已接近中午,背后躺在床铺上的如珍迟迟不见起身,向来尚不曾如此昏睡,她凑近一看,如珍双颊嫣红,但神色厌厌的,如朵桃花,被下铺的阴暗遮掩光华。祥浩心里正觉不妥,如珍双眼半睁,眼神迷离。 「如珍,你怎么啦?」祥浩半弯着腰,凑近仔细瞧她。 「半梦半醒,我希望这样一直睡着。」如珍半眯着眼,声音细弱,身子一动也不动。 「你似乎不太对劲!」 「我发烧了。昨晚真是要命!」 「不该那样玩的。」 「可是我躺在这里,一直想昨晚玩水的事,没有一个晚上比昨晚美。」 祥浩摸她额头,十分滚烫,她马上下了决定:「你得下山看医生!」 「那得看我起不起得来。」 「什么关头还讲这种话。我马上叫阿良来载你。」 她即刻到楼下打电话给阿良。阿良用刚度完假的懒懒的声音接电话,一听如珍生病,匆匆挂了电话赶过来。 如珍这时用被褥蒙住头,阿良进来,将被褥拉开,一张了无生气的小脸庞埋在枕头里,双目紧闭,犹如痛苦的囚刑。「怎么会这样?」阿良重复询问,近乎自言自语,他低下身子。 环手抱起如珍,发现如珍身子太软,又喃喃说道:「不能用机车载,得叫出租车。」 「不必,我可以坐你的机车下山。」如珍睁开眼,奋力从那团被褥爬出来,阿良始终小心翼翼搀扶着她,像对待一块易碎的白玉。她和阿良将如珍带下楼,阿良将如珍抱上机车后座,他跨上车子,拿出童军绳,将他与如珍的腰部牢牢缠绕了数圈,又牢牢的在自己腹前系上一个结,回头跟如珍说:「你可要把我抱牢,不要滑下去。」 机车轰的疾驰而去,祥浩站在那儿望着那慌张的车影,倒担心童军绳一系,万一如珍虚弱的身子滑了,原是要固定她的美意,可能成为惊险的特技画面。 那天在十楼餐厅,如珍说,爱的最高境界是「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她当时觉得是一个抽象而模糊的概念,但看见阿良搀扶如珍的那份小心翼翼,她心里流窜过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愫,使她的脸颊感到一股燥热,她从不曾见一对男女可以如此肌痛相亲。以前读女校,和男生交往仅止于言语间卖弄知识,何曾想到肌肤之亲。 她去上课时,如珍仍未回来。在教室熬过两个小时必修课「国父思想」,她先到侧门去找阿良。阿良寝室紧闭,门口贴着一张课程表,下午没课,阿良必然仍和如珍在一起。祥浩回到校园,往宫灯道走去,绕过铜像,宿舍在不远处,操场上有学生上体育课,铜像下坐了五六个学生,在那儿谈天,对面观音山恒静。校园的一天,没有因如珍的生病而改变。芸芸众生,各有其生活轨道。 走到公寓楼下,一个人,形态安静的站在楼梯口,面向观音山凝望。是祥春,肩上一只背包,手上一只大袋子,低垂到地。他的安静,老让她感觉暮色即将降临,虽对白日无限怜惜,但暮蔼的深沉,实有大地的稳重之色。 她唤他,他也看到她了。 「怎么来了?」 「你的宿舍没有电话,没办法通知,我今早搭火车,先来看你。」 她望望他手中沉重的袋子。 「妈妈给你送冬衣来了,她说过了中秋,天气要转凉了。」 祥浩要带他上楼,祥春犹豫的望着「男宾止步」的牌子。祥浩说:「别理那牌子,不过是个样子。」 她打开房门,房内空荡荡,如珍床铺上的被褥皱成一团,留着她下床时掀开的痕迹。祥浩把那被褥折好,忧伤的告诉祥春,她的室友病了,男朋友载去看医生,两个人都没有回来。她省略了昨天晚上去淡海戏水赏月的部分。她不知道为什么游玩会在他们之间成为一种忌讳,是祥春的安静和刻苦,在他刻苦的形象之下,在她身上近于享乐的部分,都成为颓废的象征。 她问爸妈好吗?祥春的注意力在她的房间。他说:「你缺一个书架。」 她总觉得祥春最体贴,一眼就看出了她的需要。 她没有让他在房间里逗留太久,在公寓里进进出出的女学生显然惊扰了他,他的谈话常常因客厅有人走动和同楼层室友的寒暄而打断。在这个男宾止步的楼层里,他感到不自在。 他们去校园,祥浩带他认识这个山岗上的学校。祥春肩上只剩一只简单的背包。他温文的气质和显现在脸上的经历,在校园中显得老成持稳。无论走到哪个角落,都有年轻的、过于稚嫩的脸庞。那些脸庞有一种有恃无恐的自在。是黄昏,气温陡降,每个人都变成和气候一样清朗和煦起来。草色特别绿,教室从来不像教室,像观光景点、旅游特区。他第一次来到大学校园。他走得很慢很慢,仔细观看四周,似乎连一根草都不曾错过。祥浩知道他想什么。这是他梦想中的一种生活背景,生活方式。在梦中,一刹那就过去了。 她回到刚才那个话题,问他,家里怎么过中秋节。 第8章 「摆了两桌,」他略带嘲讽的,视线触及后山空旷的梯田,他凝视那些接近收成的翠绿稻禾,「他们依赖麻将过中秋节。他们不需要节日。每一天对他们来讲都一样。」 他说的「他们」,其实是父亲。而母亲,是一个无辜的角色。母亲为那些来赌牌的人料理餐饭。母亲别无选择,因为祥春退伍后,丈夫不再喜欢工作了。他偶尔去工作的码头,大部分的时间赋闲在家,而她自己也不再去货柜场工作,她曾经去别的地方找事做,但丈夫找人来家里玩牌,有一次赌牌人吵架,把家里的几扇玻璃窗打坏,她去报警,警方不来,警察已收取了她丈夫的贿款。她为了顾念家的安全,为了怕那个病弱的先生在牌桌上死亡,她辞去工作,随时等候丈夫的差遣,随时等候牌桌上可能发生的死亡阴影。 「妈妈呢?」 「我想她想逃开,但她逃不开。」 祥春的凝视,从那片梯田回到祥浩的脸上,目光像只鹰般,令她觉得他是来搜取她,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妈妈不放心你,她要我多照顾你。」 他的凝视充满忧虑,她觉得不堪负荷。「我不是孩子了,我在外面就是学习独立,就像你一样。」 她表现她极倔强的一面,不让祥春继续话题,她要求他在离去前陪她到山下诊所找阿良和如珍,她相信如珍正躺在哪家医院或诊所的病房里。 暮色中,他们在淡水小镇沿街寻找诊所,除掉中药行,西医诊所不多,主要干道只有一条,她沿干道两侧行走。探过了两家小诊所,都没有住院部,往渡船头的方向走了一阵,才在一家旅馆旁边看到稍具规模的诊所,她直觉如珍在那里。推门问挂号处,护士小姐指指二楼。她一步步登上二楼,祥春尾随其后。他坐了一天火车,又转车来小镇,头发有点凌乱,上衣松松挂在裤腰上。 楼上只有四间病房,如珍那间门敞开着,如珍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覆盖她的被褥也是雪白的,冷冷的,不生病也像病重的样子,满室药水味,阿良坐在床边椅子上,他拿着一枝湿润的棉花棒,低俯身子,将那棒子上的水分轻轻压在如珍干燥的嘴唇上。如珍阖眼睡觉。 阿良听到他们进来,他欠起身子。 如珍睁开眼,看见祥春一头浓密微乱的黑发,黑发下瘦削、斯文、异常沉静的脸庞。 陷在白色枕套中的如珍,脸色略显苍白,眼神迷弱,她努力集中焦聚,枕套太大,使她的脸显得小而细微,她黑亮的短发稍稍弥补她失去的精神。祥春看到这个虚弱的女子,无助的躺在病床上,他的眼神落在她那张苍白的小脸上。 「你真会找。」阿良说。 她向他们介绍祥春。问如珍的病况。 「发高烧,医生希望今晚住院观察。」阿良解释。 「是诊所生意不好,他们当然希望病人住院。」如珍说。 如珍认为她该回到宿舍里,吃退烧药就好了。阿良坚持不肯。后来如珍嘲笑他:「你太有钱了,不在乎这一点点住院费用。」 那表示他们已经有了承诺,阿良负责一切医疗开销。 祥浩要求晚上她过来照顾如珍,阿良坚持他要照顾,要整夜守在如珍身边。他已经在床边准备了一把躺椅。祥浩不再说什么。 她和祥春离开诊所,两人沿来时路,漫步到火车站。祥春没有多话,他跟大学生有段距离,他刚才仿佛站在一段距离外看着病床上那个苍白虚弱的小女生,和她那位钟情的男朋友。好像到了大学总要谈恋爱的,他望着祥浩时,脸上是这样一种质疑与确定的表情。 祥浩对着他那质疑与确定交混的表情说,「替我钉个书架!我除了看书外,无事可做了。」 这个大哥特地为她送来母亲亲手整理的冬衣,明天,他又要回到职场与木料为伍,那是他的生活,很早以前,命运牵制他提早离开学校,他说他要成为木工师傅,他选择学习一技之长,为了成就弟妹读书。如果与这台北大都会有任何牵系,那也是因为都市的另一方,住着她的大哥,使她感到有一个共通的声息,在城市里呼吸,在城市里互相闪耀关照。 整列车厢窜人淡水镇的暗夜,窜入淡水河畔的微风中,除了平安的祝福,她无法给予祥春更多。他来看她,成为她的负荷。宁愿承受的负荷。 回程她又绕到诊所去看如珍。阿良适好外出吃饭。 如珍这回笑得很甜美。要祥浩坐在她身边。 「你回去告诉炮口,这病因他起的,他得来看我。」她故做小声,「不过得阿良不在的时候来。」 「说不定他也躺在床上发着高烧呢!」祥浩以为如珍开玩笑。但片刻静默后,如珍眼角淌下两行泪,她用被角轻轻掩去。 祥浩抽了张面纸给她。 如珍接过面纸,捏在手里,用几乎哽咽的声音说:「我一直觉得他故意打掉我的眼镜。」 也许阿良还没发现,如珍鼻梁上那副细致的嫩黄色眼镜,已经不见踪影。 如珍痊愈后,她们又参加了几次舞会。 许多学系喜欢邀英文系新生跳舞,如电子系、机械系,他们有那样的传统。而英文系上少数的男生给排除在外,除非他们学长学弟结盟邀请其他系女生跳舞,否则他们只能眼巴巴看着系上的女生和别系男生跳舞。在新生的舞会中,祥浩优游自在,自从第一次现场观察学习以及那位善舞的男同学带她跳了一支舞,她学会了一些舞步,抓对音乐的节奏,脚下就显得轻盈流畅。但像吉鲁巴这种需要两个人密切配合的舞姿,她只能在场边观摩,她还不知道旋转的窍门。曾经,如珍扮演男伴,在两人共处的房间互相学习,但如珍比祥浩矮,教导祥浩旋转时,祥浩得略弯身子才能在她高举的手臂下旋转身子,好像在一个局促的箱子里伸手脚似的感到束缚,如珍也模仿不来男舞者的动作。如珍试图请梁铭教导祥浩,但梁铭不跳舞,他只在场边看大伙人玩乐。而炮口每参加舞会,只是随音乐起舞,乱无章法,他也不屑请女生跳舞,他一向独舞,自得其乐。 她们就在舞会里跟着比较有节奏感的人学模作样。如珍娇小,舞姿轻盈灵活,她跟着音乐跳,她和音乐隔着表现的距离。祥浩试图与音乐合而为一,但只要她听着音乐,考虑舞步时,她就知道自己舞姿笨拙得一如在场的所有人,他们只在音乐的边缘做享乐的陶醉。她想,梁铭不参加舞会是冷静的表现,舞会的喧哗和他的民歌与古典音乐相悖离。好几次,她在舞会里想着不跳舞的梁铭,堪可对比自己的浮华虚夸,在热闹的音乐场边,消耗时间,消耗可能因读一页书而带来的饱满愉悦。但在虚无的空虚感侵袭时,在音乐激昂挑动时,她心中同时闪现一个人影,那个初次带她跳舞的男孩,他曼妙的舞姿,身与乐结合的力量,在每一条结实的肌肉展现,使整个身影潸晰,使她在每一场舞会,都可以感觉到他就在那声与光影之下凝聚众人的眼光,她费力往跳舞的人群蒐寻。没有,所有的期待只是一场幻影。 每次,她几乎为了一场幻影,而接受邀请。她一直以为,她会在舞会中,再次看到他。 7 期中考期间,所有校园活动沉寂下来,在活动中心底层,社团办公室毗连,平时那里总是聚集着热烈讨论社务的学生,有些社团晚上有活动,常有一两间社办灯火灿烂,直到夜间部最后一堂课的下课钟声敲响,才熄灯歇息。而此时,在攸关学期成绩的考试前夕,活动中心底层静如久蒙尘埃的废墟,连一向自命不凡的校刊社社员,也关掉了恒常灯火通明的社办。 祥浩没参加社团,平常看着校园里热闹的社团活动,只当是种常态,这几日里,从校园经过,过分的沉寂,倒使她意识到社团的存在。去邮局寄信时,她特地绕进社办中心。地下室一旦失去社办的光亮,就显得晦暗不堪。那一间间大偃旗鼓的社办,门口约莫都贴了期中考期间,请勿打扰,或不接受社长通缉等俏皮话。诗社门上贴的是:「为了燃放热烈的青春火焰/请允许我们/为知识柴薪做长夜的苦读」。走到最内里的角落处,校刊社门上贴着:「再不读书,你就要被当了。」直截了当。她走到登山社,门上贴着一张高山图,一队人背着登山袋仰望山峰,图旁一行小字,写着:「有更高的山,等待我们攀爬……」她立在那图像前,想起梁铭,这是第一次来社办中心,为何选在这样无人的时候,她亦说不清。 溜梭了一圈,正待离去,忽听得校刊社里有声响,她略感惊扰,扭门的声音在寂静晦暗的中心,特别响亮。她无处可藏身,因不属于任何社团,没有哪一间社团是敞着门做为她来社办中心的借口,顿时有作贼心虚的感觉。 那开门的人出来了,正扣上门往透光的出口而去,他手上挟了一本书,她背光,两人在晦暗中相迎,彷若在幽暗的舞会灯光中互相寻觅,相邀起舞。 第9章 他的问话如雷电闪光:「你找什么吗?」 她还算镇定,回答他:「我这样子像在找什么吗?」 他笑笑。有一种诧异的、志得意满的神色,在他长形的脸上绽放。他的鼻梁高挺,使他的脸特别立体,他有一张薄唇,湿润、善于讲话的那种。他的身体修长,肌肉紧实,他斜着身子站那里。是他,那个在舞会中凝聚众人眼光,邀她跳了一支舞的男生。 她问他,大家都在考试,他来这里做什么?他说,考试不值得那么紧张,他来社办找一本书,他手上有钥匙。他问她:「你在哪个社团?」 她想问他,你记得我们曾跳过一支舞吗?但他似乎无意去挑起两人认不认识的话题。他们往出口走,她跟着他。她说:「我没有参加任何社团。」 他还是笑笑。在出口的薄阳下,她看清楚了他,他的眼里有一种寻索的神情,深沉、神秘,又茫然似的,不太在乎身旁的东西。他跟她道别时说:「如果你还没有中意的社团,可考虑校刊社。」然后他在邮局门口走向小径往侧门去。她在原地立了一会儿,才往另一方的宫灯道离去。他们自然的分走两条路,连道别亦不曾说。短暂的相遇和礼貌的问候,就像校园里的任何年轻人遇上另一个年轻人。 走了几步远后,祥浩开始感到这不平凡的一刻,竟是在毫无预警之下发生了,她等待中的幻影,真实的站在她的面前,他们的四周不是灯影流烁、群众拥挤的舞会场所,而是个她从来不曾想去的空间,沉静、晦暗、空无一人。是潜意识带她去见他的吗?他在舞会大展身手的放肆招摇,使她无法将他与校刊社联想在一起,那是个雄辩滔滔,自以为精英,严肃且不爱流俗的社团。 她心底萌生一股兴奋、怅惘、无所依凭的复杂情愫。促使她加快脚步回到宿舍,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口琴。她需要一个宣泄情绪的管道,这把口琴是最好的慰藉物了。如珍埋首用功,她不愿为了宣泄个人情绪而打扰她。她拿了口琴,在如珍疑问的眼光下走了出来。 她走到校园的铜像下,坐在台阶上,对着观音山吹口琴。 这把口琴是数年前搬家时,她从包装箱里发现的,母亲悠悠说起那把口琴是年轻时人家送的,一直压在箱底,母亲将口琴转赠给她。于是,口琴成了她的一部分,无论走到哪里,她觉得应该带着它。口琴低哑的声音,有浓浓的凄切情境,容易扰乱思绪,而她喜欢那种扰乱。她会想起小时候与父母移居高雄,居住在矮房窄巷,幽暗的房间,岁月一年年过去,他们兄妹四人长大,在泥土与木板的夹缝里,日子一去不回。口琴的声音,毫不留情记载陈年往事。 幽暗的房里,她俯在窗前,等待雨后泥土散发的潮湿味,等待一寸寸升起、又一寸寸滑逝的阳光。等待变化。 房里经常有吵闹的声音。久赌晚归的父亲坐在餐桌前孤独的用餐,母亲在争吵后,脸色澹澹,坐在晒干了的一家六口的衣服前,低头折叠。谁也不敢多看父亲一眼,兄妹围着低矮的圆桌做功课,他们知道父亲赌输钱。天色昏暗。他们用沉默对抗昏暗,对抗已来的风雨或静息的波浪。恐惧在沉默中滋生,未来,像一根长长的鞭子,在她心中,成为威胁。 父亲开心的时候,就像窗外斜射的阳光,把窄小的斗室照得生气蓬勃。他和母亲谈工作同事,谈趣闻,谈一只破了洞的锅子应拿去哪里修补。她以为幸福指日可待。但多年后,她了解自己始终错觉,斜射窗口的阳光,总是迅速移位。 父亲发生车祸,病在床上及往后的日子,是个黑洞,她除了读书,没有表示太多意见,但她心里设计了一百种逃家的方式。那个为生活奔波的母亲,传递给她隐忍的信息。她如果离家,她就一文不值了。受苦最深的母亲,尚且撑张羽翼做为家的庇荫,她如何有理由逃脱。 祥春退伍前半年,母亲突然不做事了。她说她再也不去货柜场。母亲整天在家里,不断的清洗一切,琐琐碎碎的东西,不断和以体弱为借口、懒于工作的父亲讲话。他们不再争吵父亲发脾气时,母亲不是闭嘴不再谈论,就是走出家门,她展现了气定神闲的包容力。父亲把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他问她为什么放学后就躲到自己房间,他躺在床上喃喃自语:「久病无孝子。」所有的孩子似乎都和他对立。所有的孩子在他面前都不再讲话。 有段时间,她不再读书,就是联考前那段日子,她希望自己不如考不上学校,和祥春一起为家里日渐负债的经济负起责任。在那半年里,她变得漫不经心,对所有事。祥春从台北回来,看见她学校模拟考成绩单,问她:「我牺牲自己的学业,如果成就不了你,我何必当初?」那天,他把手上一瓶刚饮尽的可乐罐头捏成一团歪扭的废物,嘴唇紧紧的抿成一条下弧线,她从没有看过他那么严肃。祥春是一条无形的鞭子,在她颓丧将失去自己时,一鞭将她抽醒。 现在,她在这里,脱离了家里十几年来给她的阴影,但也发现,无论做了什么事,过去的阴影像那去了再来的浪,一波一波没有止息。浪注定要来拍打着岸边。 她在那里吹着缭绕低切的琴音。铜像前的车道偶尔有汽机车行驶的声音,短暂的马达声,横逆扬起后,去远。没有谁会注意她的琴声,他们是急于路过的人。过于刚烈的喧杂声淹盖一切,反而使她温柔的琴音得以找到隐密的宣泄处。 8 考完试那天,如珍在祥浩桌上留了一张条子,写着:「我去登山社,和梁兄他们共同庆祝考试结束,你有空也来。」 祥浩其实一早就考完最后一堂课,那是一堂英文的口试,外籍教授坐在讲堂上,学生轮流向前和他对话,他问家庭,问平时读哪些课外书,问喜欢哪些运动,问最喜欢的作家……无非是考英文听说的能力。祥浩上前应答了三分钟就结束了期中考周的最后一堂了。她去图书馆看了些书,也借了几本书,正想拿来打发考后的下午。看见如珍留的条子,若是平时,她并无兴趣去社办中心,但今日,她读了数次条子,心中若有所待。终于阖上刚借来的书籍,往社办中心去。 午后时分,社办中心已然恢复生气,中间通道摆了数张海报纸,不同社团的同学或蹲或跪,蹲挤着制作海报。楼上传来国乐社在活动中心演练的乐音,挣挣琮琮的音韵,使楼下这些赶制海报的活动显得异常热闹。油墨的味道把整个通道都浸湿了,湿在五颜六色的绚丽异彩里。古迹社办前正在举办一场拓碑观摩,一群人围在一块小小的复制碑前看学长示范拓碑过程,馨香的墨水味混合在这一片绚丽的色彩里。祥浩尚不及看遍通道内里,途经登山社,正见梁铭在对七八名登山社员讲话,梁铭面向门,两人四眼交接,祥浩无可拒绝那眼光,向门里走进,这一群人的眼光随梁铭眼光的转移,全回过头来注视祥浩。 桌上摆满零食和饮料,酱瓜子甘醇的味道和牛腱的辛辣味加深钉满纸张的室内的凌乱感,如珍神色怏怏托脸抵着会议桌,手上握住一罐啤酒,半个肩膀斜靠在桌面上。 梁铭向其他人介绍祥浩,说她是即将加入的登山社员。祥浩走到如珍身边。如珍无精打采看着她。自从那把嫩黄边眼镜给浪卷走后,如珍戴了隐形眼镜,秀挺的鼻子再无遮挡,她的眼睛愈加灵秀清亮,但这时,像困倦已极的懒狗似的,眼睑半垂。她原以为如珍来此寻乐。 「欢迎你第一次来我们社办,真是请都请不来。」梁铭笑得唇嘴上扬,毫无掩饰,为她拨过来零食和饮料。别的社员也跟她打招呼。几个人出去了,又几个人进来了。她发现他们只是闲聊。或者说,来听梁铭的指示。 梁铭说,他们要开始簿画寒假去登大霸尖山,去之前,要请曾去过的登山老手来讲习,要草拟路线图,要先为新社员多办一天的登山活动,做为暖身,训练新社员登山常识和技巧。 新社员围到梁铭手上摊开的资料前,是一页页的登山地形图,不同的海拔高度围成圈,标出形势。 祥浩凑近如珍,问:「怎么了?」 她们的声音轻柔得仿佛两人不在室内。 「不知道,原是很高兴来的,来了就没有预期的高兴了。」 「是因为谁没来吗?」 「你不该这么聪明。」 「你脸色不好,最好回寝室休息。」 「我再待一会儿就走。」 梁铭还在那儿讨论,祥浩悄悄走了出来,她往通道的底部走。她的眼光不自觉往角落的校刊社望去。大开的门内人影隐约。她了解如珍期待的心情。虽然不确定了解得多深,但揣测那必如掉了一根针,想捡起来,非捡起来不可。她绕过满地的海报和那些制作海报的人,她走进校刊社。 一位头发垢乱的高年级男生坐在长方形桌最重要的位置,她轻易了解他的地位。那个男生严肃,没有一丝笑纹。侧边坐了另一位男生,削瘦,抽烟,低头看书。有两三位女生正在聊天,其中一位因看到一只蟑螂爬在一叠崭新的稿纸上而发出聒噪刺耳的尖叫声。 第10章 另一位和这三个女生坐靠近的男生即时说了:「一只蟑螂有什么好叫的!」 她进来后,所有声音停止,尖叫亦停止。烟雾淡淡飘散,没有笑纹的男生用疑问的眼光盯着她,三个女生几乎同时问她:「有什么事吗?」她们也对她投来疑问的眼光。 这是个善于用疑问去看待事物的社团。她感到背脊寒凉,随时有什么会从背后攻击她似的。她伸手抚了抚背后,确定没什么东西在那后面,才说:「我想加入社团,现在还可以加入吗?」 几对眼睛同时露出讶异的疑问。有个女生先说:「校刊社只有开学才招收新社员,而且要甄试筛选。」 居中的那位男生拉动他脸上孤傲的肌肉,请她坐到一张椅子上。他用不算灵活的眼光打量她,以及严肃的语调询问她:「为什么决定来校刊社?」 社团那么多,为什么她走进了这里?原来不打算参加社团的。眼前这个下颏青髭如刺猬般的男生这么令人不喜,她为什么非来这个社团不可?她听到自己以极肯定的声音说:「编校刊是个特殊的经验,我觉得有趣。」 「你留下你的资料,两天内交一篇作品,我们会找几个人根据你的资料和作品,和你约时间进行甄试。」 「什么样的作品?」 「不拘,诗、小说、散文,或一篇自传,我们只是要看你的文采。」那个人的下颏伸向了天花板的方向,眼神往下俯视,睥睨一切,带着剑的光芒。 她向那剑投出一个招伏入鞘的姿态,望向方才蟑螂爬过的那叠新稿纸,说:「不必等两天,我可以现在就写。」 「你好性急。」刚才那个尖叫的女生一边说着,一边从抽屉掏出了几张稿纸给她。 不寻常的安静,仿佛深怕打扰她而感到抱歉。她无视于那安静,无视于众人的抱歉。她觉得走入了这里就是需要一个答案。她只在稿纸上写了五行字: 在光与影的交错处 凝聚的眼波 摔碎一地如流的姿影 缤纷满地的 是独舞的彩妆如幻 那男生注视这五行字,良久,他把它递给抽于的那个,又递给另外那名男生,流到三名女生手中,那男生自我介绍了。他说他是这期校刊主席兼总编辑,他指向其中一名叫胡湘的女生,那是副主席。他和副主席,和那个抽烟的干扁着下巴的副总编辑低声交换意见。她在那里好像等待他们的宰制,她感到躁热亟欲离开。等到他们其中一人问她解释这首诗时。她站了起来,说,落于言诠,就不再是诗了。她走到了门边,那个主席说:「明天我就将你编人小组。我们会把开会通知放到你系上的信箱。」 她回过身子走到主席那里,在他面前,交付着什么心情般的填全了她的资料。 走出校刊社,站在那天那个男生与她碰面的地方,心里一股异样的感觉。制作海报的人群,坐在地上等待颜料干涸。大考后的时日漫长得彷若失落重心。颜料即使干涸也觉黄昏久久不来,只能坐在那里闲扯,等待时间过去。她不过是走进一个社团,又走了出来,这短暂的片刻在多年后竟成了无需时间的永恒意义。 她走回登山社,如珍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心不在焉的和别的社员交谈。梁铭站在书架前,像猎狗一样警觉到四周的变动,抬起头来一眼抓住了她脸上的得意神采。祥浩走近梁铭身边,她的头顶只到他眼镜框架的高度,她仰起头,两人眼光相迎,她看到他眼底那点询问的问号。她低声说:「我刚刚加入了校刊社。」 片刻沉默,梁铭抿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将手中的新社员资料卡往桌上一抛,说:「出去走走吧!」 祥浩跟随梁铭走出登山社,走出那充斥广告颜料气味的通道。外面草坪蒸腾着阳光的余温,散坐着聊天与晒太阳的青年。他们在树荫下坐下来。 「进校刊社是被选择的,那是个有才华的社团。怎么会想去编校刊?」 「我不知道。」 「你一定早就打算好了。」 她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那天碰到了那个人,敦促她由着潜意识指引走进那社团,主席的孤傲使她因反抗而决定当下挑战被选择的实力。 「偶然的,我进去写了一首诗。如此而已。」 两人并膝坐在荫里,梁铭伸出手来,覆盖着她放在膝上的手,轻轻滑过,说:「将才华发挥在编校刊上,是替全校服务,值得庆贺。」 他话还没讲完,祥浩站了起来。梁铭的手滑落了,空气里草香满盈。祥浩自顾自往前走,她留心梁铭的反应,梁铭那只手好像无着落似的放进裤子口袋,与她并肩走来。沉默了一段路,方说:「尊重你的决定。」 两人走在校园的繁花绿叶间,她不确定他是指她进社团还是指她拒绝他。她没有追问。她还没有做好准备,不要知道答案。就这样走下去,她喜欢这种淡淡的,带着一点夕日余晖的温情。长久而绵亘的。 烟雨濛濛,天气明显转凉。初冬时节,山岗上刮起的风吹在皮肤上丝微冰冷。学生撑伞抵住斜斜飘来的细雨,从这个教室换到另一个教室上课,有些学生带着一点浪漫的情调任细雨吹打,湿着头发去上课。 有几场演讲的海报在雨中淋成水花,连演讲者的姓名都模糊不清。祥浩此刻站在一幅巨幅海报前,海报慎重贴上透明胶膜,里头两个跳舞的男女在淋湿的胶膜里相拥,女人高高在上,右手合掌向天空挺伸,脚尖托起全身后仰成一个望天的弧线姿势,男人半蹲抱着她的膝头,他们的紧身舞衣在雨珠里扩大了肌肉的紧密度,仿佛要跳出雨珠起舞,是现代舞表演的校园宣传,舞场在台北市的国立表演厅。这对象征着现代女性意识抬头的遒劲舞影引导她去寻找门票价格,在海报左下角发现接近四位数的价格令她泄气,连这样一场声势浩大,在校园广为宣传的现代舞集创作她都无法随心所欲观赏,她感到自己的拮据和窘态,她每花一分钱就想到父母在牌桌间逐渐老去的岁月,她在剥削他们的尊严和生命。思及此,她坐在活动中心花园的花架下,面向培养花树的温室,无人的,一片绿林,脸颊消水。一只鸟在雨中湿淋淋飞来,像她身上的形状,来和她共挽似的,站在水泥桩上不走,张着尖喙向她鸣叫。鸟的举动分散了她的伤愁,她望着它头顶上蓝色的小冠,寂寞在那跳动的小冠上得到安慰。树叶间透出一点阳光时,蓝鸟数次振翅抖掉雨珠后,循着阳光的方向飞去。阳光爬过花架,照在她脸上,烘干年轻脸庞上的水露。祥浩看看表,上课时间,鸟已飞去,阳光在雨后把树叶上的水珠照得闪闪发亮。一切变化无损于舞蹈海报的存在。为了海报上那个舞的姿态,她决心想办法弄到门票的钱。 在上课前,班代从系信箱拿来一叠信,发给同学,也有她一份,她的旧日同学都已知她宿舍地址,谁又将信寄到系信箱,纳闷间,信上字迹陌生,每个字都像个卡通造型,或拉长脚或把口字写成气球飞翔般,没有发信地。拆开,稿纸上同样飞舞的字迹写着:「你被编到我这组了,我们即将共事,希望有机会和你见面讨论。」以下是徽求她同意的见面时间,地点在校刊社社办。署名晋思。 是封召集令!她将属于一个社团,替一群人做事,加入校刊社是那样突然的只为反叛那个睥睨一切的眼神,只为意识中有个舞蹈的影子和音乐的节奏。也许她更适合去参加音乐性的社团,也许应该维持原衷,什么社团也不参加。这一切已无法改变,她得正式的走入校刊社办,正式的和一群人一起工作,正式的属于一个团体。必须和别人有所接触时,她才感到大犁生活的开始。如果只是自己埋首在书堆里,不进学校处处亦能自习学问。 所以,那天,她去赴约,是中午,学生进出社团最频繁的时刻,通勤的学生将社办当休息站,住宿的学生偶尔在这段午休的时间与社员碰面。社办人声喧嚷,有人大声辩论着什么,她不及细听,一眼看见那张舞会上、在通道上相见的修长的脸,那对望着别人辩论似笑非笑的眼和一张想要加入辩论的微启的唇,湿润的,有某种愉快的神情。 整个社办像在争吵什么,闹成一团,主席看见她来了,从坐位上站了起来,那个有着修长的脸,在舞会中留下深刻印象的人,也敏感的捕捉到主席的举动,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用略显激奋的声音问:「你是祥浩?」她从那高扬有所期待的声音里知道这个人就是留给她通知函的晋思了。主席向社员介绍她,匆促而短暂的问候,他们知道她属于晋思那一组时,男生向晋思投来了一个揶揄暧昧的眼光,女生则客气的表示欢迎。 晋思无视于他人的眼光,请她在他身边的位置坐下来,劈头就说:「我想这个临时插花的人一定是你,所以我跟主席争取把你纳到我这组来。那天我在走廊上遇到你,建议你来校刊社,不是吗?」 她想说「所以我来了」,人声沸扬,她什么也没说。她坐在他身边,看到他手臂的肌肉滑亮,紧紧的起着一股无以言状的刺激,她抬起头,去看那几个争论不休的人。 第11章 他说:「别理他们,他们在讨论教师评鉴制度的师生伦理,这是势在必行的政策。讨论是白费唇舌。学校引用这套国外行之多年的评鉴法,在学期末每个学生按表替老师打教学分数,已经使教学关系成为利益的商业行为,如果再以传统的尊师重道观点去看,已经不符时代潮流。为什么不评鉴,我们都是缴了昂贵学费进来的。」 有个耳尖的女生听到晋思的谈论,马上插嘴挑起激情「把老师当商品评鉴,虽然是要顾全学生学习的利益,可是也可能造成老师为了保全职业,针对问卷取巧,做到符合标准,而不是真正给了学生思想的启发,那些严正教学,在分数上要求学生的,反倒不讨好,这套制度徒然增加学生与老师间现实的利益关系而少了相濡以沫的和谐。」 「那是商学院和文学院看法的歧异,」叼着烟的副总编辑说,「就学校的管理来讲,似乎比较偏向商业政策,所以我们有必要多请一些人来办座谈会,将问题做大,校刊内容才有看头。」 胡湘以沉稳的声音反问:「如果把负面的评论放上去,你看校刊可不可能被校方封杀?」 主席兼总编辑保持镇定,不断有加入讨论的声音。晋思拿起他放在桌上的书本,示意祥浩,两人在吵闹的讨论声中隐没。 从社办幽暗的通道到室外明亮的草坪,他们没有交谈,晋思仿佛陷入情绪的泥淖,敛眉低思,与他意气风发的舞姿判若两人。她问他想什么。声音像一缕微风吹过。晋思侧过脸来看她,她看到他眼里释放的严峻。 那是午后,安静得彷若可以看到阳光游动,她听到了他的叹息。她又问他怎么了。 连问了两声,他端正神色后勉强露齿而笑,说:「听着,以后在这社团难免会遇上火爆的辩论场面,如果你不习惯,可以不必太在意,我参加过许多社团,没见过一个社团这么认真又严肃。」 「你为什么来校刊社?」 「爱玩吧?试试不同的经验。」 「认真和严肃有什么不好?」 「随个人喜好,认真与轻松各有其必要,你认为呢?」 「看情况而定。」 他们不知不觉走上了宫灯道,往铜像的方向走去,她惊问他:「你也住这方向?」 他笑笑,终于有了轻松的面容。「你是说你住操场旁边那群住宅?」 她为自己的疏于防备感到羞赧,但转念一想,有什么关系?在纯真的交谊里,没有太多的顾忌,她为什么要感到羞赧。这是她十分在意的人,冥冥中影响她的决定,虽然这份在意只因一场舞会的印象。现在两人并肩而行了,过去心里时常出现的舞蹈影子现身在面前,这个人却又这么平常,如果没有展现他与众不同的能力,如路人,如大千世界共生共存的一个平凡生灵。 「是我们两个人很自然的一起往这边走的。」晋思提醒她。 雨后路面低浅处,有小小水洼,他的球鞋踩进水洼里,水滇溅附在他的小腿上,他用力往地上一踩,水渍跳开了去。他那踩的动作像极了一个舞步,促使她问他:「你为什么那么会跳舞?」 他不言不语,走到一丛杜鹃花旁,其时无花,绿叶兀自开得繁密,他停了下来,问她要不要去惊声铜像的台阶谈天。没有反对的理由,好像有一个顺理成章的节奏令他们非得水流风行一般来到铜像前。往上跨了几个台阶,宽阔的阶面将铜像拱月般的围了起来,这是学校创办人的塑像,立在校园前,面向观音山与淡水河的方向,象征其荜路蓝缕开创教育事业的胸襟,他的后世子孙,渡洋返国,以未来学的眼光和追随先祖德风的观念,坚持学校不设藩篱,教育开放,思想开放,因此这铜像也算不得是在校园前或校园后了。唯因面对观音山,气势开阔,上山必经的一百三十二阶克难坡又在侧边相望,自然成了学校的首席象征,惊声先生在那里日夜做精神的领导。 阶上无人,他们面向观音山,山形在雨后发着青翠的绿光,鲜亮、没有界限,在视觉的想象上和舒卷的云无可分离,景色先已迷醉,两人初识,雨后美景,清凉的十一月天。晋思说他们的校刊作业已如火如荼进行了,谁也不想在学期末为了赶校刊而耽误了功课,但每学期仍免不了有人为了校刊当掉几科。那个坐在主席位置蹙紧眉头的电机系学生,已经准备在学校念第五年,仍不肯轻易从主席台上退下来。 「那么你呢,打算为校刊奉献多少?」祥浩问。 「不要问我这个问题,主席只选择校刊,但是我有许多选择,不会为了一个单一的选择执迷下去。」 「你做了很差的示范,对我。」 「每个人生活方式不一样,我怎能知道我的示范对你是好是坏?」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那么会跳舞?」 「因为喜欢。」 是这句话,在雨后清新的空气里回荡。以后她数次想起来,总想起两人坐在台阶上,老友一般的聊着,时间已不重要,一开始,时间的长短对他们就没太大的意义,往后还有更长的时间。 他说,他这一组的校刊内容已在进行中,活动中心要举办一系列文艺活动,他们负责活动的专题制作,「我们正在进行前置作业,做必要的相关人员采访。」 「也给我一些事吧,我帮得上忙的。」 「嗯。」他轻轻应着,认真看着她,骤然又去望对面的观音山。而她想起他的舞姿,这么不真实的想象,人就在她身边了,还在想象里优游。 校园钟声响起,他说他有课,他会再找她,如果她没去社办的话。 而从那时起,从他离去的背影逐渐在她的视线里缩小,她就知道等待会像瘟疫一样,在无边无际的时间里蔓延。 9 天气逐日转冷,小镇北方面海,海口无所遮蔽,风雨卷来,使小镇的冬日湿度胜过内陆盆地,气温比盆地内住户密集的城市略低三度。冬雨绵绵,早晚寒露浸骨。校园的学生纷纷着冬装应寒。那些住校的新生初次见识了小镇的冬日,山岗上凄冷的风雨,与家里温暖的灯影对比,特别令人萌生想家的情怀。新生初来时,时有传闻女生因未曾离过家,蒙在被里独饮思家之泪。校内只有女生宿舍,自强馆住新生,松涛馆住大二以上的旧生,自强馆八人一间,四座上下铺使空间狭长,八个女生,不同的成长背景,不同的生活习惯,有人好梦正甜时,有人又非听音乐不可,想谈天的,怕打扰了桌前读书的:为了不干扰别人,也不愿被干扰,纷纷走避到图书馆或社团,或去参加活动,寝室时常空无一人。八个人共处的热闹,常因需要隐私空间而更显寂寞。 住在校外的,可以取得较多的时间自由,不必赶闭馆的时间,不必顾忌室友的坐息,不必受制于访客进出的管理。学生在这无所约束中,不是学会放纵自己,就是学会约束自己。譬如那些在爱情的激流里的孩子,瞒着家人和男朋友同居一室;那些追求生活内容的,利用时间的自由和空间的私密性,增加了学习的内容。但是无论选择住校内还是校外,都是一种团体,必须有所忍受与包容的团体。 祥浩居住的楼层包含各年级,十二名女生分属六间房,各自关起房门,虽可无视于其他楼友,但每个寝室飘然而出的谈论声和音乐声,却无可逃遁。在这无可遁逃的气氛里,对于家的思念也随歌声在日子的流转里撺动。而她以为她可以不想家。楼层的房里流传的歌曲像流行性感冒一样的有着同样的症状,永远的播着同一首,黑衣歌手苏芮的〈请跟我来〉席卷大学宿舍,「我踩着不变的步伐,是为了配合你到来,在慌张迟疑的时刻,请跟我来……别说什么,那是你无法预知的世界……当春雨飘呀飘的飘在你滴也滴不完的发梢……请跟我来。」当大家都沉浸在歌声传达的情绪里,那情绪变成大学生活里的一种情调,与生活连结,成为成长岁月无可磨灭的内容。祥浩每天在那歌声里进出,也产生一种茫然的、若有所待的情怀。所有听歌的人都有了茫然的期待。 是寒雨飘斜之日,如珍撑着一把伞,从狭窄的公寓楼梯走上来,她几乎是用肩膀撞开门,脸色微有冻红。她手上拿着一大袋东西,把伞留在房门外。 「你看我去做了什么事?」她抖开那袋东西,拿出一件新衣。 「买了新衣?」 「那只是目的,我以后午饭有着落了。我在山下餐厅打工,包吃还有钟点费拿。」 祥浩的惊讶在眼里显现,不仅是这个理由,不是吗?她用疑问的眼光看着如珍,如珍脱去衣服,白色棉质低胸内衣在她瘦小的身躯上如脂般的成了肤色的一部分。如珍穿上那件新衣,在套头的那刻,眼神桀骜不驯的无视于其他的事物,她眼睛闭上又张开,拉好衣摆,橘色的棉织衫,如花的容颜。她说,为了还债,为了过随心所欲的日子。阿良,她曾用阿良的钱,所以两人的事情变得复杂。她再也不要用阿良的钱了。 第12章 她重复,一遍一遍说着。雨仍落个不停。 「可是你每天中午得顶着太阳或风雨爬一百三十二个石阶。」 「小姐,为了自力更生,艰难的事习惯了就好。就当运动好了。」 每个人都需要一点钱来满足她所要做的事,如珍选择去餐厅打工,她把当天领到的工资加上未来将领到的,预先消费了。那件穿在身上的短衫预支性的做为她自力更生的庆祝。 「有没有多余的工读名额,我也去。」祥浩说。 如珍打量她,从她还穿着短袖棉衫的纤细手臂一直往没有遮蔽的瘦长颈项看上去。问:「我这件衣服好看吗?」她似乎不需要祥浩的回答,眼光移到祥浩手上拿着的一本书,然后说:「你看来不必为了钱太窘迫。你不像我需要大量的衣服。」她嘴里哼出一声轻笑,「喜欢买衣服是弥补对身材的失望。」 「我比你窘迫,因为买不起大量的衣服。」她忽的觉得冷,打开衣橱拿出母亲托祥春为她带来的冬衣,拣老菜残叶般的拣着,和如珍对衣着的讲究相比,她这堆过时的冬衣显得太寒伧,勉强挑了一件暗红底的外套穿上,素朴的式样让她觉得像小学生穿制服,看上去是没有个性的。 她两手插入口袋,竟掏出了一个香火袋。如珍眼尖,问道:「那什么东西?」 她也没预期会有这东西,当初并没有一件件检查这些衣物,「我妈迷信,相信这个可以保平安,特别去庙里求的吧!」她把那香火袋翻来看,袋子里夹着一张红字条,用毛笔工整的写着「出外保平安,有空常回家」。那是母亲的笔迹,生疏、颤抖的字体。 如珍凑近读那些字,她知道她不想回家,她们是两个不想回家的人。她第一次问祥浩:「你家里有什么人?」 她告诉她,一桌子的麻将声,一对职业定位不太确定的父母,二哥刚去服兵役,弟弟念高中,为了逃避麻将声,时常不在家,大哥在台北从事装潢工作,「你那天看到的那个。」 「他很安静。」 「或许是。」 祥浩很难向他人形容她的大哥,在她心中,大哥永远替家人遮起一片天,在他安静的面容下,有一个纤细而复杂的内心世界,甚至连她都难以揣测那个世界的深沉。她不容许别人对她大哥的安静有任何贬抑的含意。 「他的安静永远是好意。」她为祥春辩解。她告诉如珍,她的大哥牺牲学业成就弟妹,他的安静是早熟人生的反射。 「你们长得不像。」 「我们兄妹长得极像,你那天生病,留下的印象不可靠。」 如珍因笃定而极力争辩:「你们除了同样瘦高外,面貌一定是一个像爸爸一个像妈妈。」 「你搞错了,你只要再见他一次,就知道我们都遗传了妈妈的特征。」 阿良来按铃时,两个女生还在争论容貌问题。如珍换了一条长裤,坐在床边卷起裤管穿丝袜,阿良站在门口,注视如珍穿丝袜的熟练动作。祥浩不习惯男生在别的女生面前毫无顾忌的看自己的女朋友穿丝袜,但因她刚来学校时,阿良载她下山购物,感恩之谊变为熟稔的友谊,所以她原谅阿良的不礼貌,沉默坐回书桌前。如珍仿佛感到了气氛的不对,为了打破沉默,随便找了话题,对阿良说:「别看丝袜一双没多少钱,极容易破,比你们买烟抽贵多了。」 阿良用那懒懒缓慢的声音不以为意的说:「你要穿几百双都没问题,还担心这小钱吗?」 如珍骂他财大气粗。用阿良的钱令她敏感。她说,她去打工了,她自己可以买几百双丝袜穿到毕业。阿良不准她去餐厅打工。她说:「开玩笑,我的行动要你管。」 他们开始吵架。阿良的声音逐渐高起来,要她只管读好英文将来考托福和他一起出国读书。如珍挽起他的手,贴着他的胸臆说:「我看你放弃你的想法,我读中文,早就放弃英文了,要吃饭我可以跟你去,要出国伴读你找别人去吧。」 她和阿良出去,穿着她刚买的那件预支性的自力更生礼物。 而祥浩在房里开始感到不安。当初北上读书,信誓旦旦要自力更生。她却这样无所事事的过了半学期。她在这房里一刻也待不下去。拿起了伞,要到风雨里去,总该做点什么,买份报纸寻找职业栏的工作机会,或者到侧门及山下绕一圈,找找征人启事的红纸告示。 「别说什么,那是你无法预知的世界……当春雨飘呀飘的飘在你滴也滴不完的发梢,戴着你的水晶珠炼,请跟我来……」回绕不完的歌声,指引迷惘不定的魂魄,要去一个笃定的地方,但歌中始终没有指出那个地方。 经过梁铭住的公寓,她抬头望了望梁兄住的那间,空荡的阳台,灰旧的窗影,彷若无人。 她并不期望从那里看到什么,但在抬头那刹那,风雨中的空荡,令人怅然若失,一股寂寞像寒风袭击皮肤般穿透骨髓。 10 祥浩开始在山上山下奔波的时候,已是凄风苦雨的气候,日子阴阴湿湿,幸好山岗上时常刮风,流畅的空气驱除霉气。偶有晴日,白云流畅,观音山轮廓清晰。祥浩在晴日下山,抬头是白云相伴,从克难坡沿阶而下,淡水小镇一隅幡然呈现,河的水影与参差的房舍交相映,老屋的瓦窗因长久湿润而结上一层斑驳的青苔,在天光下闪动耀眼的翠绿。阳光下,最老朽的事物也显得明媚可喜。 祥浩以为冬日的阳光正符合她的际遇,在生活霉湿阴晦的时候,她找到两个家教工作,在山下小镇为两个初中生补习英文,学生的家长是重视教育的小商人,但没有足够的时间和学问指导孩子读书,孩子也没有足够的自制力安排自己的学习,她用学了几年的英文领取小商人给予的生活保障金,替他们教导不太爱读书的子女。两个家教工作占去她三个晚上和一个周末的时间。两户人家,一家在红毛城附近临马路的店铺,书房在二楼,车流声不断侵袭那薄得一点隔音作用都谈不上的玻璃窗,使那位国二的女学生很理直气壮的读不下书。另一户人家在靠近渡船头的旧市场老巷里,腐朽的菜叶味混杂腥膻的海产味,像幽灵般的侵袭鼻膜的味觉,阁楼的国三男学生,在女老师面前表现出几分读书的兴致,但在即将面临联考的最后半年里,他仍分不清动词在英文句型里的必要性,也分不清每个单词的词性。祥浩教起来备觉成就感,却也感到知识重复的繁琐,没有刺激,没有增进,用三个晚上和一个周末去换取经济的独立,感到一个人无论多么脱俗独立或从事什么伟大的事业,总要先有果腹的准备。但一思及尚可以用三个晚上一个周末以外的时间从事她想做的事,就觉得日子起码不是那么受五斗米所折。 如珍说:「我既不会英文也不会数学,否则我也想找个家教做,起码不会在厨房里埙一身的菜味。」在她说了这句话没几天,她坐上了柜台填点菜单和结账。那是她向老板极力争取来的,原来坐柜台的商学院学姐决定离开餐厅,专心准备研究所考试,但没有人知道是不是如珍使诈说动学姐回家念书去。如珍坐上柜台,开始感到日子充满刺激和新鲜,她的衣着、她的清秀的脸庞可以成为来吃饭的男学生谈论的焦点。基于这个理由,她反过来劝祥浩,别去当什么家教,那个躲在一个小书房教几个不懂事的小毛头的工作真是扼杀青春,她以为年轻有美貌时,应该走到众人前,美丽必要的时候是一种公器,做为人家赏心悦目的焦点,成为生活谈论的乐趣。「一般人都活得太无聊了,在索然无味的生活里,需要有几张美丽的脸引起生活想象,做为枯燥人生的调剂。」如珍说。 无论如珍如何怂恿,祥浩盘算兼两个家教的收入远远超过餐厅打工的收入和学校图书馆工读的收入,而且英文是她的专长,没有理由不运用自己的专长。她一个星期下山四次,步行也好,搭客运车也好,她感到了独立的自在。 这天,她挟了一本书去上课,迎面冷风刮得她脸上丝微刺痛。篮球场上聚集数队穿着鲜艳服饰的啦啦队,在场上练习舞蹈动作,手中的彩球把天空染成绚丽的颜色,那是大二的女生在为选拔校际啦啦队做准备。这些繁华热闹好像与她无关,除了体育课在操场上活动外,她的生活就是教室与图书馆,寝室与家教,有家的人却如无家,她没有回家的欲望。那驱赶她离家的氛围成为阴暗的一个角落,旅人不想再回首驻足的。 就在网球场处要转向文学院时,晋思从上坡走来,两人的眼光不曾从对方的脸上移开。他像早就等在那儿,看着她的眼光有恃无恐。 「这么巧,你在这里,没课了吗?」祥浩觉得必须找点话讲,以便把两人注视的眼光转开。 「不是这么巧,我查过你的课表,所以等在这三叉路上围捕你归案。」 他带她往网球场边的海报街走去,两排琳琳琅顼的海报如春花乍开。 「你看看文艺周这些活动马上要展开了,你承诺写报道,人倒逃得无影无踪。」 第13章 她如大梦初醒般,情急之下,用英文跟他讲对不起,使用第二国语,仿佛在逃避无法用,语言解释的遮尬。那个男生露出他原已准备好似的笑容,问她打算怎么做。 祥浩力保镇定,两人沿海报看板缓步边走边看,祥浩不能抗拒他那时常移转过来的眼神偷偷落在她的脸上,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幽幽荡荡的,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说:「我最近兼了两个家教,生活秩序有点打乱了,竟然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任务。」事实上是她忽略了文艺周的时间,她不知道时间乘着一匹马,在她来不及回顾时已快速擦身而过。 他问她在哪里家教,一星期下山几回,是不是每天爬那个要命的克难坡。上课的钟声响起来了,在校园里回荡。他们站在一长列的海报前。钟声的最后一声尾音拖曳而过,她告诉他,今天晚上仍得下山上课,七点上到九点,从红毛城那个方向坐客运车回来再爬上山,也将近十点了,一星期有三个晚上是这样过的、星期六下午去上家教课是愉快的经验,如果没下雨,和阳光一路并行,小镇清晰明亮,生活不那么枯燥乏味。他看见她手上挟的那本书是大一国文,他说:「可不可以跷课,我们去参观几个活动现场的布置。」 他的眼神鼓动她非跷课不可,他用压迫性的语气怂恿她:「大一国文自己读读就行了。走吧!」 什么力量促使她跟着他走,那么不由自主的,也许只想多一点机会跟他相处。她跟他走到活动中心,中心里已被分隔了几个空间,最靠外层的是插花社的展示台,排满一整排长桌,桌上已覆盖素色桌巾,长桌之后分隔了几个区域,分别是集邮社、摄影社、篆刻社、山福社的作品展示,立体的展示架一张张撑开,划分空间。他们在区域间穿梭,除了隔间,什么也看不到。几位仍在布置会场的同学零零星星的聚合,零零星星的谈天。 晋思边浏览边和工作的同学打招呼,他向她介绍每个社团预备展览的内容,那些空洞的空间在他的脑子里已经是色彩斑斓,繁复拥挤,他传递每个图像给她,离开时,她几乎要跌坐在活动中心的台阶上,因为她发现自己不能抗拒他每个手势和眼神的传递。他没有看她,从叙述的开始,他的眼光就老是在很远的地方。 她试图想从他的眼里猜测他在叙述时心里想着什么,但两人的眼光总是来不及接触就逃开。他们来到活动中心后面,草地上搭起一个传统掌中戏戏台,导戏的老先生坚持一辈子的掌中戏法,在各戏团纷纷被萤光幕淹没或改良得精髓尽失时,老先生不愿权变的坚持,成了硕果仅存的地方戏团。媒体的推波助澜,使这个被遗忘了十几年的地方戏又死灰复燃,甚至堂皇进入校园成为学术研究的一部分。戏台彩绘俗艳的颜色,中间一个小小打横的长方形缺口,缺口上方垂挂一条做为背景的布幔,掌中人物就将在这缺口间上演传统的忠孝节义戏剧题材,悠远人生里几段重大的转折在那小小的缺口上演。祥浩回头看晋思,在绿树帷幕间,晋思却是在衡量搭在草皮另一端的一个舞台。 「那个舞台做什么用?」祥浩问。 「总干事说是用来宣布文艺周活动开始用的,会有个晚会,有乐团演奏。」 「然后就拆除吗?」 「全部活动都是我们这组报道的内容,如果你想知道,就得去问问总干事。」 她为自己怠于工作向他抱歉,她双手环抱,问他,那么,你分配给我什么工作呢? 「你问得很不专心,你在想什么?」 「看那戏台。」她走近台下,仰头看那个代表人生舞台的长形缺口,「我小时候偶尔也看掌中戏,但那时候电视上的布袋戏已经在鲸吞这些传统掌中戏的生路了。你那时看戏吗?记不记得那些掌中戏都是庙会才难得看到的?」 「难怪你一直看那个舞台,原来在怀旧。显然我们是不同文化的人,我那时不看这些,我听不懂台语,可是我知道我的同学都在看电视的布袋戏。」 原来两人的童年这么不同。他们使用不同的语言系统。 「那你的童年有什么?」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晋思笑了笑,想说什么,却双手抄在背后,去看戏台上的缺口,什么也没说。祥浩想起童年,孤独寂寞,漫长的时日,父母远离家乡,一条河缓缓经过村落,到村长家看布袋戏的夏日午后,静寂的村庄,静寂的河流,静寂的童年,没有父母的日子。她不知如何说,只好沉默。晋思的眼光从她脸上掠过,她注意到了,可是她装做没看见。有鸟鸣,她说。 两只鸟扑翅的声音,在半空中盘桓。 两人又晃到社办来,下午时分,社团中心略显冷清,校刊社大门敞开,没有高谈阔论的声音,空无一人。晋思拿了一叠稿纸给她,也给了她一个交稿的期限,在文艺周结束时就得交稿。她要负责一部分活动现场报道。他们讨论报道的方向,没有几分钟,主题变成晋思,他说,他家在台北,每个周末都回家,除了台北,他没有居住外县市的经验,连外婆都是台北人。他问她,高雄是怎样的城市。她说,那个城市是阳光和热的化身,比起台北,空旷得让人无所遮掩,在那里,觉得日子是理所当然的过下去,但在台北水泥丛林里,人显得太眇小,人群里有你一个没你一个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也许你说中了一些什么,我在这首善之都,从来没有活得兴奋。」 「光是住在台北这个事实,从小对台北的各项活动有优先参加权,浸淫在这个文化、经济与政治中心的气氛里,对我来说,已经很精采了。」 「那是你的想象,繁华可能使人堕落,复杂可能使人沮丧,看惯精采的人如果没有更多的刺激,日子就会变得十分平淡无味。」 她不知道他这样想事情,完全的不知道,她现在隐约知道他为什么有一副无视于他人的眼光。 「你从舞蹈中得到快乐吗?」 「那只是一种发泄,一种生活的方式,我没真心投入,只是玩玩。」 他像谜一样的,使她一步步陷入谜团里,她喜欢坐在他旁边,感受他的赌热,听他不徐不缓的声音,想象他舞蹈的姿势。 「你愿意去看一场舞蹈吗?」她把那天海报上的内容告诉他,舞蹈表演的日期将近,她预先买了票,但是只有一张,她说,她为了买张昂贵的票,才想到打工的迫切需要。 他说他不去,一来没多余预算,二来他只求自己跳得快乐,不管别人跳得怎样。 下课的钟声清晰传来。校刊社主席挟着几大本书走进来,他凝重的神色未曾有丝笑容,问他们主题进行得如何,晋思说:「正在进行。」祥浩会心一笑,转过脸去看墙上的编辑进度表,借以掩藏笑容。 他们走出社团时,日已将斜,晋思问:「要我送你下山吗?」 她说:「还早,不耽误你时间。」 「那我来接你,那么晚,你不要走那么长的路,爬那么多阶。」 她拒绝他,来得太快的好意使她心慌。他没有坚持,和她道别往停车场去。看着他的背影,她后悔了,她想唤住他,说带我下山吧,但她什么也没做,只能呆呆的目送他身影离去。 他也没有回头。 她独自去看那场舞蹈。在肃静的空间里,舞蹈的鼓声在帷幕后催促着响起,时代是匆促的,女人急于挣脱传统桎梏走到男人面前,一声急似一声的鼓阵,使坐椅仿佛震动起来。男女舞者着紧身衣从帷幕后跳跃出来,每一条肌肉都想从紧身衣绷裂开来,随兴的舞步设计,在音乐起落间用抽象的动作弹跳想象空间,他们用鼓阵与现代电子合成乐串场,搬演传统女性挣破男权社会枷锁的历程;她们以男性身体为基部,不断架叠攀爬在男体之上,而男体如水般的从基部攀爬起来与女体交泅,肢体的情节是概念的符号,主题透过身体永远是种想象,女性观众多于男性,视觉的满足成为内心发泄的管道。那些如水流般的肢体动作彷若在诉说和谐,无论男女主权从属如何,我们不过要一个更和谐的关系罢了,曼妙的舞蹈姿势在严肃的主题之下成为宣导的手段。祥浩后悔花钜额来观赏,晋思说,他跳舞只求自己快乐,是的,晋思是对的,她坐在铺着华丽地毯和装潢考究的表演厅里,忍受过度标榜意识而显得做作的舞姿,不禁感到自己身为舞蹈门外汉,被舞姿愚弄的蠢像。 祥浩每天穿梭在文艺周的活动现场,估计人潮和活动内容,晚上家教回来后,挑灯写稿。她身边的朋友一时之间都知道她的忙碌。炮口在校园里遇见她,以尊重而严肃的口吻问她忙得怎么样了?在校园里,她所见的炮口永远和男生在一起,他和女生保持着冷淡的距离,只有和像如珍般可以嬉笑怒骂的女生在一起,才能使他自在。炮口的主动相问,令她感到受重视的温暖。同学间因她在校刊社而把她视为英文系新生的一颗文昌星,事实上英文系里许多文才并茂的同学,以睥睨的高姿态对校刊水平嗤之以鼻,他们以世界性的文学观嘲笑校园狭隘的文学视野,而那个高坐在主席座上的电机系学生不断的退英文系学生投来的文学评论稿件,斥之为不成熟的理论观点。祥浩无视于系上和校刊社的不和谐,她也无视于主席的存在,在她心中,她只是晋思的伙伴,和晋思一起做报道。 第14章 在会场上,她也碰见梁铭。梁铭的登山社没有参与文艺周的活动,但在一个月前,他办了两场观音山的登山活动,这阵子休养生息。他坐在集邮社的展览会场,像早等在那儿似的,看见祥浩,不慌不忙迎了上来。 「好久不见。」他说。 时间如此不着痕迹,上次在草皮上,她拒绝他的手,时间也滑过,淡化或粉饰记忆。她也向他说,好久不见。生硬的口气。 梁铭陪她在活动中心的各项展览桌间溜转,事实上她已走过数遍,每天来,为了做更仔细的观察。他们站在插花社的展览前,祥浩注意到有几盆花已换过,梁铭许是对花没有兴致,站在她身旁耐心等她看毕,他指给她活动中心的礼台。他说整个展览结束,有一场民歌演唱比赛将在那礼台上举行做为文艺周的压轴。 「是,我知道有民歌表演,但我没分配到这个表演的报道工作。」 梁铭以他一贯持稳的笑,看着她:「我可没叫你去报道民歌活动,我倒是想告诉你,奖金颇高,我差点报名,但后来想到高手如云,不如当晚来听歌。」 奖金颇高!她除了听到这句话,其他的都不重要。她抬起头来仔细看那个正在布置的礼台,红色的布幕挂上民歌比赛的金色字体,每个字都闪闪发亮,仿佛向她招手。她向他打听奖金,得到一个令她心动满意的数字。然后,她笑得一脸灿然,像天真的孩子。 外面的天空逐渐阴霾,在活动中心前表演拓碑的古迹社为防雨水来袭,开始收拾道具。梁铭面对祥浩那一脸天真诡异的笑,以为是找到民歌的知音。他往外看看天色,浓云渐渐在山岗上空聚陇,天色阴暗如暮色将临。 「这天气适合想象,我带你去惊声路上的溜冰场,那里曾经有民歌故事。」 梁铭兴致勃勃,她下午没课,就随他带领。梁铭为防下雨,先到地下室社办拿伞。两人匆忙进入登山社,又匆忙走出来。他们走出登山社往社办中心门外去时,晋思也从校刊社社办出来,和他们隔着几步的距离。外面果然飘起细雨,梁铭撑起黑伞,伞下两人挨得近,往网球场旁的走道去。伞下那两人,因为说着话,为了听清楚及躲雨的缘故,手臂不经意的磨触着。晋思的发丝在雨下渐渐纠结沉重,他赶着去上课,握着湿濡的课本,站在活动中心前,注视伞下那两个身影左转向惊声路。在交叉路口上,从上坡处斜灌的风,将雨丝倾倒在祥浩左肩上,梁铭替她拂去肩上水珠。晋思收住视线,转向上坡路的风雨。 他们在树下的台阶坐下来,溜冰场上有几个冒雨溜冰的同学。雨丝有一阵没一阵,从树叶间滑落,台阶是半湿的,梁铭兴致高昂,以伞为屏,指着溜冰场问她:「你能想象在这块水泥地上推挤两三千人的盛况吗?人潮一定延伸到路上,我们现在坐的位置,也曾坐过为民歌狂热过的人。」 时间在细细的雨丝与阴晦的天色下回溯,那是数年前的校园。 民国六十五年冬天,也是这样一个时常微雨风寒的季节,在活动中心有一场当红广播主持人主持的西洋民谣演唱会,一名刚从国外回来的校友拿着可口可乐的瓶子,上台问中国人唱洋歌是什么滋味。在这之前,大学生看洋片唱洋歌是文化主流。那个拿可口可乐瓶的年轻人和主持人进行了一场不愉快的土洋歌曲之争,引发我们的歌在哪里的思考──除了老旧的民歌外,现代民歌在哪里?这位姓李的青年从那个冬季后,开始创作「我们的歌」,加上当时校园几位留洋归来,本土意识强烈的青年才俊推波助澜,在六十六年的三月,结合校外名重一时的艺文人士,打着让民歌流进每个人心头的理想,在这溜冰场举行了露天的「中国民俗歌谣之夜」。 当晚与会者三千,晚会历时四小时,在这个以溜冰场为中心的校园里,年轻人对民歌的狂热远超过吟唱的节目内容。那晚大都是唱前人写下的民歌,但是自此而后,校园民歌如春雷乍响,开始席卷校园,金韵奖的因势而生,鼓励许多青年学子投入民歌的创作与演唱行列。 「我们在中学所听的民歌就是这个阶段的产物,但时间太短暂,只有几年的时间民歌就走向了崩散的命运。」梁铭撑着的伞因感慨深长的言辞而晃动,雨珠洒在他们肩上。 那个引发民歌创作的青年曾热情澎湃的写了好些民族色彩浓厚的歌,但发起运动才一年多的时间。这个贵年以他对人间的热情,在海边因救人而溺毙,个人的作品发表会,成为纪念演唱会,但在他之后,创作的人不断。由于大都是青年学子,他们创作的民歌就被系上校园民歌的标号。随着这批年轻人离开校园,或留学或就业,校园民歌后继无力,像掀过了一阵热潮后只有余波荡漾,却成了那时代大学生的一个运动,蔚为明显的社会理想。 「校园民歌没了不可叹,可叹的倒是我们接乎其后的这些大学生没有社会理想。没有文化认知。什么风气也不能形成。」梁铭颇有感慨的望着溜冰场。溜冰的人因雨一个个离去,空荡荡的一片水泥地,剩下对人对时空的想象,树叶承载的雨滴变得粗大,掉在伞面上,点滴清脆。一片伞已撑不住欲来的风雨,梁铭还在对民歌的命运低回,两人的衣服都湿了大半,祥浩觉得冷,挨近梁铭,梁铭一手环过她的肩膀,说:「谢谢你听我讲这些也许你没兴趣的事。我对民歌的迷恋真是不可救药,在我听民歌的年纪里,家里有不断的争吵,我爸的几个兄弟为了争财产,大家庭闹得不可开交,我以为没有人关心我,一度想自杀,那时接触音乐,就听了这些歌,因此成为无法忘怀的成长经验。」 啊,也许每个人都有一段苦涩的成长经验,在面对梁铭的感怀,祥浩也想起自己的成长经验,可是她放在心里,那是难以向梁铭说明白的。她站起来,梁铭的手滑开去。他们都感到自己湿淋淋的狼狈相,两人离开往宿舍公寓去,梁铭将祥浩送到公寓的楼梯口,自己才回去。祥浩目送梁铭离去后,匆匆上楼拿了一把伞,衣服不及换,反正出了门又要湿的。她往活动中心去。她要去报名参加民歌比赛,虽然已过了报名日期,可是她一定要说动活动中心总干事,多一个人参赛只会壮大声势,不会有任何损失。 夏艳 11 晚会开始之时,正是文艺周活动落幕之时,所有文艺周的优良展览活动和艺文竞赛都将在这个晚会中颁发奖项。活动中心内挤满人潮,百里挑一的男女主持人经过活动中心干事严格的遴选,在晚会之中表现了老练的大将之风,轻黯笑谈文艺周的种种活动。拥挤在会场的上千名学生不仅是来为得奖的同学拍手鼓励,真正吸引人的是英文系和国贸高年级生合演的英文戏剧,和继戏剧之后的民歌比赛。 学生进行自我评估和淘汰之后,真正敢鼓起勇气参加民歌比赛的只有十来人,因此祥浩逾期报名确实成了壮大声势之举。在面临真正比赛的两天里,她反复聆听梁铭送她的民歌录音带,挑中齐豫唱的〈橄榄树〉,对她来讲,唱齐豫的歌代表对唱腔的挑战和挑歌的品味,这位女歌手从第二届金韵奖脱颖而出,她的音域宽广,音韵缭绕,高低音出入无所阻碍,能把她的歌唱得入木三分,是极大的挑战。在离比赛还有两天的最后时刻里,她每天一大早走出校园,从侧门小径往后山去,一方面练气,一方面走入深处练唱,唱到晨曦变成朝阳,才回寝室准备第一节课,夜晚从家教回来,在无人的操场练习临场演唱。她想起小时候常听见父亲在巷弄里唱歌,自得其乐的摇头晃脑,邻家孩子来听歌,父亲慈爱的摸着那些孩子的头,邻家孩子看见了父亲的慈爱,她和兄弟们因看见父亲和母亲争执而扭曲的人格,对父亲有着既畏又敬的情怀,在家的小角落,他们望着父亲和邻居小孩在巷弄唱歌,只能望着,永远的望着。现在她要自己上台唱歌了,唱给一大群年轻人听,读高中时她有小乐队,也曾有演唱经验,她不怯场,只要想着父亲唱歌的慈爱的脸,她就知道唱歌给众人听的愉悦早超越了歌唱本身。 晚会充满了年轻人的躁动和笑声,如珍和阿良来替祥浩加油,如珍手上捧了一束花,不管祥浩能不能脱颖而出,这捧花早已是祝福。也许晚会的气氛是约会的气氛,短暂的卸除课业压力的轻松时刻,木讷的人也有几分浪漫。许多男女朋友牵手相拥,阿良的手一直放在如珍腰上,在台上传出的一首首歌声里,如珍像个小女人,偎在阿良身边。祥浩在等待上场的时刻,眼睛常常瞟向四周的人群,她期望在那里看见谁,却又望眼欲穿。走出这个会场之后,她还得在几日内交文稿给晋思,晋思这两天不见踪影,她既没在社办见到他也没在活动会场见到他,昨日在社办,主席面对即将落幕的文艺周活动询问她报道工作的进度时,他同时询问晋思的行踪,而社办人来人往,大家分担不同的工作,除了主席外,没有人在意谁突然在社办消失了几天。祥浩对人群有所期待,但晋思的身影始终不见。这个压轴之夜,他怎可能不来。在她临上后台准备演唱时,梁铭和炮口、小臣等人从人群里挪移过来。如珍见是炮口,以送祥浩上后台为由,从阿良身边挣脱出来。梁铭用僵直不自然的手势不断拂着额前稀少的发,看见祥浩为上台演唱穿着的一袭长袖枣红洋装,露出不曾有过的浮动慌张,说:「刚才从名单上知道你要唱后,我就跑了全场找你……只是要说,有……好成绩。」 第15章 祥浩穿过人群走到后台,她等待上场,这是她的时间,为了奖金的一点点诱因,也为了梁铭对民歌的深情,也许她只是唱给他听,也许期待一些不可知的什么,也许是为了发泄。 从出场到拿着麦克风,她因喜悦而对自己有无限的信心,像父亲那样,在歌声中慈爱而温柔。演唱台上的灯光强烈,使得台下的人群像是一片幽暗的推挤着浮动着的浪,她在舞台上的这方走到那方,台下的幽暗只是烘托的背景,她现在是舞台的主人,是全场的焦点,她唱歌,舞台上所有的光化成音乐的符号,她走动间昂起头来看光,看到音符,除了音符,一切都不重要。她离开家好远,她不回家。这个灯光这个舞台成为她流浪的定点所在,她压抑的感情在歌词间倾泻千里,不要下台,永远的不要下台。而她不知道,从台下的仰角看上去,她昂首与灯光交会的姿态有多美。她的声音流窜全场,全场为之屏息。那台下的梁铭表情凝重的偷偷拭去镜片的水汽。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他们是一群离家的孩子,对人生有些模糊的梦想,「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流浪远方,流浪,还有,还有,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如珍想起她滨海家乡的老舍,沉重而晦暗,她回头看炮口,炮口盯着祥浩台上的身影安静不动。在热烈的掌声响起,在弯腰鞠躬的刹那,祥浩不想离开舞台,她希望再唱一首,至少一首,在音符歌声中她流浪,虚无缥渺。但那阵热烈的掌声接近尾声时,她已交回麦克风给主持人,回到如珍那群人里,那群人再次以热烈的掌声迎接她,引起旁人的骚动。梁铭接过如珍手上那捧花,在祥浩走来时,他张开手臂将她拥入,将那捧花塞到她怀里,他的下颚抵着她的发丝,她的心还在舞台上,对这突来的举动还来不及反应,如珍也过来拥着她,炮口和其他人有的和她握手有的拍拍她的肩膀,梁铭说:「我不知道你这么会唱歌。」她觉得他的唇轻触她的发,现场如此热烈,她不知道如何挣脱,她已然陶醉在歌声和演唱现场的气氛里,其他的都不重要。 在二楼的坐席间,晋思一直靠着挤满学生的桅栏站立,他抵在桅栏上的手不断变动姿势,那儿居高临下,很容易掌握现场状况。祥浩上台时,他的眼睛未曾离开她,她的歌声好像遥远的回音在他心里撞击,他的脸上凝注深沉而严肃的神情,他的朋友在耳边跟他说什么,他置若罔闻。祥浩下台走到人群,他的眼睛成了照亮她的一缕光束,他看见她被朋友包围,看见她在那人的手臂里,是那个撑伞的人。他略微侧了身子,试图想听他的朋友说什么,却又回头去看梁铭臂弯里那头发亮的长发。 唱歌的人已不单是唱校园民歌,也有男女两人合唱西洋情歌,男的拨弹吉他,女的深情款款对唱,唱中文歌的所挑的歌也不全然是民歌,那些民歌手近期所唱的流行歌曲也成了选目之一。 「民歌已死了,潮流过去不会回来,没有可以取而代之的新潮流,一场民歌比赛,主办单位却没有办法严格要求,可见形势比人强,独钟民歌就要成为时代的末流了。何况在民歌演唱前还安排了英文戏剧,和当初为了避免以西化为时尚,而创作自己的歌寻找文化根源的理想相去甚远了。」梁铭在歌唱节目落幕时,轻声喟叹,祥浩倒不在意大家是不是唱民歌,只要好听的歌,流行歌曲又何妨,她忠于大会选择校园民歌,是为了梁铭对民歌的痴情,为了他曾送她一卷民歌录音带,为了那个清谈的夜晚。她抬头看他,他也低下头来,在眼神接触的刹那,她移开身子,移开视线,那不是她要寻找的眼神。她在听到麦克风夸张的传出她的名字去台上领取得魁奖座时,将怀中的花丢向了梁铭,快步往台上去,掌声之海,一阵一阵,把她淹没。站在台上,〈橄榄树〉末两句的节奏再起,她拿着沉重的奖座,对着麦克风再唱两节,她的眼睛向会场的一二楼巡索,黑压压的人群里,她找不到那对迷茫的眼神。 晋思的喉咙像卡着什么东西似的,喉结不断抖动着,他再看见祥浩下台回到那群人,梁铭将花送给她并拥着她时,他穿越旁边的人墙,踏下台阶走出活动中心,夜风清冷,活动中心不断传来激动的人声和主持人兴奋的腔调,简略的空间设计,使所有声音变成嘈杂的回响,在墙间摩擦得鼻青脸肿。他的摩托车在侧门,走那条往侧门的小径有点艰难。活动中心的人群在逐渐退潮,最好听的歌已经听过。星期五的晚上,百无聊赖,漫长没有目的,他骑着摩托车在附近绕了两圈,然后,他到山下一条小巷,那儿烟花如林,那儿华丽媚行与污秽堕落如雌雄同体般混淆不清。他的车子在那儿消失,给夜的黑暗吞噬无踪。 祥浩不但得到一笔丰厚的奖金,还赢得朋友的敬重。当晚梁铭等人摆了庆功宴,在学校侧门的小吃店吃火锅当消夜,她不知道那侧门小径刚走过了一个落寞的人。在晚会里,大家看见了梁铭对祥浩的举动,就默认了他们是一对,如珍、阿良、炮口、小臣、阿杰叫了啤酒猛向他们举杯,祥浩给安排坐在梁铭旁边,在火锅热气蒸腾间,在众人谈笑风生间,她想澄清他们对她和梁铭的误解,但梁铭从来没说爱,何来解释的必要。如珍出奇的安静,因为阿良和炮口都在那儿,阿良和这几个人没有交情,但因如珍的关系,他和梁铭讲话,那个炮口毫不修饰的粗言粗语显然和他的教餐不合,他从来没搭过他的话。 炮口在自己的碗里加了许多辣椒,他说,吃香喝辣,人生之乐莫过于此,梁铭只在自己碗里加了些葱花,如珍对嘴送进一口食物,用以掩饰她对炮口大口吃喝的忍俊不住的笑意。炮口和他身边的小臣敬酒,他们戏称要喝交杯酒,两人握着酒杯的手交环,几近嘴凑嘴般的喝着啤酒。如珍斟汤时,太过于注意炮口和小臣的举动,汤没有对准左手拿着的碗口,结果浇在手腕上,她捧着手哇哇叫了起来,那两人放下交杯酒,站起身子收拾桌上溅开的汤碗,阿良拿起湿纸巾熨着如珍手腕上红通通的烫伤,梁铭去招呼老板拿烫伤药育,如珍因疼痛卧倒在阿良肩上,她尽量压低呻吟,祥浩替如珍拭去眼里因痛滴出的泪水,如珍眼里盛着无奈的哀伤看着她,祥浩看见了她的痛已不仅是皮肉之痛,那眼泪是从心里出来的。梁铭拿药膏回来时,炮口说:「最好还是下山看医生吧。」她为如珍拭去了更多的泪水。 后来她问手裹着白纱布的如珍,为什么要掉那么多泪,如珍说,因为绝望,炮口既认定她和阿良,就不会对她有所表示了,所以炮口和小臣喝交杯酒,「他是故意的,他故意做给我看。」如珍仍难以平抚激动。 「你爱他,为什么不告诉他,为什么不离开阿良?」她问如珍,声音逐渐微弱,晋思的手中无刃却已刺痛她心。 如珍用另外一只裸露的手,握拳捶击着惨白冰冷的粉墙,头额顶在墙上,墙面因她的不断敲击而震动如要崩塌。祥浩抢下那手,「你要让这两只手都废掉不能用吗?」 「阿良没错,是我不好,我干嘛又去惹炮口。」她将脸埋在两攀间,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上,是那么委靡不振的,苦海里一片载浮载沉的枯叶。「但是没结婚前谁都有机会选择,即使结了婚,谁又能保证终身信守。」 「听着,」祥浩双手环抱,在室内来回走了几趟,她试图用劝解他人来化解自己心痛的感觉,「飘浮不定的爱是败德,坚定永久的爱是美德,如果你想要一个人,真正的要他,就要耐心去等待,但你要让他知道。」 「你爱过吗?你有男朋友吗?你有什么资格讲这种话?我不相信你和梁铭是真的,梁兄跟我说过了,他是那个痛苦的人,但他从我这里知道你没有男朋友,所以他一直抱着希望。」 深夜的楼下,有个男人的声音叫卖「烧肉粽」,每晚固定的时间在那里喊,也许是白天在哪里上班,深夜为了家人小孩卖肉粽增加收入。爱情会是那样成为生活的负担,成为一种深夜里呼喊的刻苦的声音? 祥浩无言以对,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对她也许言之过早,也许已无声胜有声,她伏到窗前,想看看那个叫卖烧肉稼的男人身影,只听到越去越远的声音,不知谁买了他的肉粽。是凄清的风,灌了满面。 「梁兄从来没说,我怎能了解他的心意。」 「爱常常叫人说不出口。就像我无法对炮口说,因为我不知道他真正的想法。」 「都怕受伤害……」 「都怕受伤害……」 她替如珍红肿的掌缘涂药,旧时割腕的痕迹包裹在因烫伤而包扎的白纱布里,这双娇细的小掌伤痕累累,使人爱惜不堪,祥浩说:「再不要为了谁去虐待自己的双手了。」如珍倒回床铺抽搐,她今夜已流太多泪。 但第二天,如珍又是一张天真烂漫的脸。 第16章 祥浩回校刊社交稿,一向严肃的主席展现难得的笑容,他集合社员凑钱买了两个大蛋糕庆贺祥浩的能文能唱,午后时刻,蛋糕是饭后的一点安慰,大家开始争论起晚会中民歌选曲的合理性,有人说因为有演唱西洋民歌而使这场演唱失去校园民歌意义;有人说西洋民歌也是民歌,主办单位没有界定清楚:有人感叹民歌早已末流,过于坚持将使演唱会撑不起场面。主席以极权威的口吻说:「当年民歌运动起于这个校园活动中心的演唱会上,如今也在这个活动中心的台上证明了它的没落。」 「这是潮流,不是哪个校园的问题。」门口有声音说。 晋思,他已经倚在门边,谁也不知道他何时进来。 主席说:「你这组要不要把这个主题讨论进去?」 「我们的民歌冠军就在这里,你说该怎么做?」晋思反问主席。 所有人的眼光都投向祥浩,她盯着那两盘已被蚕食一空的蛋糕,心想,晋思那晚去了,他一定去了。她内心的喜悦使她不在乎这些问题,随便诌了句:「难道是因为别人的不合规定,才让你们有机会破费买蛋糕?」 「当然不是,」副主席胡湘急着安抚:「你唱得好没话说,我们要讨论的是校园民歌为什么不再风起云涌了,不是你为什么拿了冠军。」 讨论该不该做的声音淹没了午后宁静的片刻,原该昏昏欲睡的时光变得嘈杂。祥浩注意着门边的晋思,晋思毫无表情的听着大家的讨论,眼光时常落在空荡荡的门外。虽然他们的讨论围绕着民歌,而不是谁得奖的争议,可祥浩嘴里还留着庆贺蛋糕的残香就得听一场对这次民歌演唱的批判,觉得自己像一头待宰的羔羊,她不断挪动坐姿,一直找不到更安适的坐法。她垂着头翻稿子,打算不再听那些人的讨论。突然听到晋思说:「立意是很好,可是这期的内容早就规划好了,要加页做还是牺牲谁的版面?这是艺文周的活动,难免归到我这组来,可是我这组不做,坚持不做。」他从门边走进来,坐到主席的对面,似已打算和主席摆开谈判的架式。主席以安静沉着的眼光征求大家的意见。 「不做的理由很简单,冠军在这组,讨论什么对她都不公平,你们说我徇私也可以。如果版面挪不出来,不如移到下学期做。」 他坚持,没有转圜的余地,他对她的保护,使别人以为他们若做了,就是对祥浩的威胁。 主席强调:「我们都先认定祥浩夺魁当之无愧。」 所有的解释都多余,晋思不打算辩论下去。他无声的看着主席,主席也无声的看着他。其他人在这静默下,感到了不寻常的火药味逐步靠近。 祥浩打破沉默:「不要考虑我,大家认为该做就做。」 她一说完,晋思看了她一眼,深深的,像穿过树林后在寻找天空般的,进来之后第一次看着她,但只一刹那,他移开了眼光,站起来,向主席说:「你们继续讨论吧,我的意思已表达清楚了。」他走了出去,没有回头。胡湘追随出去,口中嚷着有话好说。 祥浩像掉落了一样东西,心不在那些讨论上,她想象胡湘那样为了团体的和谐追出去跟他道歉,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什么也没做,她低头看那份交到晋思手上的稿子,眼里热热的盈载着什么,她想她伤了他,稿子的字迹在视觉里变得模糊之前,她拉开嘴唇给了自己一个笑,她一定有办法弥补,她以为,一定可以弥补。 而后,那天她下山去家教,十点回寝室,她的母亲和祥春在寝室内和如珍聊天。 母亲姣好的面容贴在窗前,侧过脸看她,她仿佛看见自己坐在窗前,张望着窗外的世界。她走向前去,没有多余的椅子,她蹲伏在地上,掷起母亲放在膝上的手,膝盖着地,她把脸放入母亲的手中,伏在她腿上不停的抽泣。她把鼻子压在母亲的裙摆上,压抑着哭声。那是个坚强的母亲,用另一只手不断的抚顺她的头发,时光在滑落,情绪流荡。 母亲的手粗糙坚硬,她碰触那手,感到那一股坚韧的力量,她挺起背脊,望着母亲。母亲也在仔细看着她,及她的泪痕。 为啥不打电话回来?起码报平安。这个原该盛怒的语气,因为为她拭泪,而异常慈悲。 她说,一离开家,她有断然自寻去路的感觉,过去的成长有股沉闷的气息压抑着她,她想挣脱。母亲慈悲的脸上开始换上一层阴翳的色彩,她终究不能掩藏从南部带上来的怒气,打断了她的话说,难道你可以不要父母。母亲站起来,拿起桌上的小皮包,望了望祥春。祥春靠在一把椅子上和妹妹一样沉静无声。 如珍说,伯母您留下来。 什么原因让母亲没有坚持下去,她看见她桌上摆着的民歌比赛冠军奖杯,她看见祥浩家教晚归的疲懑神色。她放下脸上僵持的线条,把椅子让给了女儿,说,你在这里做了啥事,若不跟我说,我觉得你是存心不要父母。歇寒时,你得回来。 在这个凄冷的季节,母亲的手伸向她,成为安慰。 12 寒假,她回到南台湾的晴朗阳光下。家里准备过农历年。阳光下吹拂寒风,厨房后门外的泥灶蒸腾着年糕糯米混合大量糖分的甜香味。那是母亲新的营生方式。 母亲请人在后门外盖了这座可以摆下大蒸笼的泥灶,灶边耸立一管烟囱伸过一个人高。平时蒸咸糕卖给几户零售商,过年期间减了缄糕的分量,大量增产年糕应市。从一放寒假回来,她就看见母亲整天在厨房里浸泡橘米,将泡软的糯米提到巷口杂货店碾磨,磨好的米水装入布袋,叠砖块压挤成浆,浆结成硬块后又刨削成丝,再加入砂糖搓揉后灌入模型。到摆入蒸笼搬上灶,已磨去了一夜加半天的功夫。母亲在厨房里不断弯腰、搓揉,走进、走出。原来的麻将桌用来摆放等待出售的年糕。祥浩和弟弟祥云拿番薯去皮对切后,用以刻印,祥浩刻的是「春」字,祥云刻的是「福」字。两人竞比谁刻得好,挑了几字,蘸上红色食用染汁,在每个年糕中心盖上,过年的气味就浓了。祥浩想也想不到,他们有天会贩卖过年的气息给人家,她问母亲,怎么学会蒸年糕,母亲说,小时候看村人蒸,回想一下制作过程,依样画葫芦,也就做下来了。 母亲是天生地养,但凡手艺一事,到了她手里就自然成形。她只能帮她照顾燃烧中的柴火及做清洗收拾等工作。父亲病在床上,人冬以来,他经常犯感冒,这时躺在床上听着楼下做营生事业的声响。祥浩轻轻爬上楼,督促他吃药,他将祥浩手中的杯水打翻在地,说:「你们都去卖年糕好了,别踩我。」祥浩收拾残片,父亲睁着精利的眼睛看着她,「你还知道要回来,读了大学就不知道有父母了。」祥浩转身要下楼去,父亲叫住了她。 「你一个人在外读书,以为父母拢不会担心?」 「我以后会常打电话回来。」 父亲咳嗽,她想过去拍拍他,他严峻的神色却令她畏怯。必然是从哪时候开始,畏怯就已存在。 她把父亲枯瘦的手腕放入棉被里,告诉他:「我想省点车资,多花时间赚钱供自己读书……」 「你和祥春拢说要赚钱,我怎没看到你们赚的钱?」父亲的语气好像要拆穿她说的不过是搪塞的谎言。 连她亦不知道算不算谎言。抱歉的话已说不出口。反抗的话倒是横冲直撞,「你要我添家教来补贴家用?我供自己读册已替你们省不少钱了。」 盛怒的父亲从床上翻了下来,提起刚才被她塞入棉被下的那只手掴了她一巴掌。口中念道:「读册读了啥么?来忤逆老父。」 祥浩急奔下楼,母亲拦在楼梯间也阻止不了祥浩往外走的力量。母亲追到门边,紧抓着她的手,那强有力的,不肯屈服的手劲使她动弹不得。 母亲的眼神近似哀求,完全不似她的手劲。 「去说失礼。」母亲坚持。 她走到父亲身边,看见父亲脸色苍白陷在一床被里。她同情他生病的身子,但她也体会了和祥春相同的处境,觉得在父亲面前无话可说,她站在那里等待指责。但父亲闭上眼睛,喉结动了动,像咽了一口口水,宁可把话吞下去。沉默是种严厉的指责。 这时电话铃声响起,短促而特别响亮的铃声像艳阳天底下的一把阳伞,让她适时从炎热的灼伤逃遁,她离电话近,去接那电话。公用电话的嘟声响后,晋思的声音伴着嘈杂的车阵传来。他的声音似乎有些浮躁。 他问她能不能出来,他人在高雄车站。 「你来高雄做什么?」祥浩压低声音问,把内心里对他的等待和惊讶兴奋之情压到平淡无常。 那边静默了一下,说:「路过,顺便跟你打个电话。」 他没有说他要留多久,他又问了一次:「能不能出来?」 父亲的眼睛似乎睁开来盯着她的身影,连眼睛都像是在听她讲话,母亲一直在衣柜那里磨蹭着什么,祥浩说:「现在不方便。」短暂而平淡的回答。那边问了她的近况,似乎想聊下去。她这里正有一场风暴,她被掴的耳腮尚觉热辣,她真想出去,带晋思去望海,去告诉晋思她所受的委屈,或者只看着这个人也好。但也只是平淡的一句:「真的对不起。」 第17章 那边客气的跟她称新春愉快就挂了电话。 父亲母亲都不说话,使得她所接的那通电话充满罪恶感。她意识到沉默持续下去必然压抑成另一场风暴。她对生病的父亲说抱歉,然后抚着面颊说:「我不是囝仔了,你打我是不对的。」 这次她真的下楼了,母亲追上来也无济于事,她像狂踢着马腹突围,一下子就来到街上跳上正靠站的公交车。往高雄火车站有二十几分钟的车程,晋思还会在那里吗?生命是充满了矛盾和顾忌的,刚才在电话中她无法亲口答应他,现在却又在往火车站的途中。为什么刚才不一口答应呢?那就免去见不着他的疑虑。都是为了逃避父母询问的眼神呀,为了不想在那僵持的场面节外生枝。但她抛下一句话就走出来,后果也可能同样难以承担。 火车站前的阳光渐渐稀薄,平日在这时候,放学的学生把公交车站牌和火车站间的通道连缀成卡其黄和白衬衫的颜色,这时放寒假,站前和天空一样苍灰冷瑟。祥浩从正门进入站内,在站内大厅绕了数圈,没有晋思的身影,他说他只是路过,那么他要去哪里?祥浩出车站往右拐,那是一条出了名的书店街,也许他的事情不急,在书店里杀时间。她一家店一家店探身。直到走到高雄中学的围墙下才断了念。然后,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 她把文艺周的报道稿交给晋思后,到学期末前,他们几乎不再见面,只有发校刊那天,两人在社办加入众人对校刊整体成果的讨论,晋思为了赶另外一个社团的期末联谊,讨论到半途离开。两人没有一句再见就各自分别去度寒假。他家在台北,什么事路过高雄?不管他去哪里,起码他有个方向,而她走往火车站前的大道,没有终点,没有目的,还痴儍的以为可以在人群与车阵间瞥见晋思在这陌生城市流连的影子。 暮色来临时,她站在一家乐器行的橱窗前,橱窗里是二胡、琵琶与乐谱,橱窗之后,成排的吉他排在展示架上,左边摆设数架古筝,有老师在那里教学生弹古筝,一位年轻的男老师坐在一把高脚椅上教另一名学生弹吉他,他的手指快速在弦线上移动。她隔着玻璃窗听见那僵滞结巴的学生练弹的乐音和老师精练流畅的弦声。一站就是十几分钟。如果不知道要走去哪里,这里或许就是她要去的地方吧!于是,她与那年轻老师因成契约,整天抱吉他练习。母亲的年糕生意之后是咸糕生意。大灶镇日蒸腾,读高中的祥云时常抱着篮球去附近国中打球,她守在灶前添柴火。 父亲的病在年后微有起色,心情也显得晴朗,兴致来时,与来家里批咸糕的熟贩谈笑风生,他原是喜欢嬉笑,在笑谈中减斤去两,母亲的辛劳只换取了喜悦的薄酬。母亲曾说,肯营生,就不会挨饿。但她相信一定有一个方式可以让生活不仅仅是「不会挨饿」。过年祥春回来,她看见祥春拿了一叠彷若仍沾着咸湿汗水的钞票给母亲,她不知道那是多少,但她知道母亲脸上欣慰的笑意在刹那间凝聚成愧疚的眼神,在祥春的身影间阴附不去。穷苦使人卑微,她要走出穷苦的困境。 她练弹吉他的手红肿欲裂,她裹了一层薄胶布继续练,起了厚茧后,痛感已失。母亲从工作中抬起头来,安静望着在她怀里抖动的吉他,安静听她唱歌,偶尔也坐在某个角落听她吹口琴,母亲像在她的乐音歌声里得到歇息般的,将手安适的放在裙摆上,时光悠远,母亲的脸上闪过一续青春的神采,她再也没看过一个受了生活磨难的中年女子,像她母亲般在脸上显出一种宽厚容忍的高雅气质,母亲在生活的苦难中自有一个安定的天地,而那个天地从她仁慈安静的面容显现出来,神秘不可侵犯。她能给母亲安慰的,竟只是琴音歌声。 祥浩顿时感到她必须利用她拥有的这项才华给予母亲更安稳的人生。 13 下学期开学之初,校外街巷仍充斥着舞会喧杂的乐音与闪烁的灯光。如珍容光焕发,穿着短裙踩着高跟鞋去跳舞。舞会的歌曲带动舞者的情绪,耽溺在歌曲的感动里,也就对舞会不能抗拒。 祥浩一直想在舞会里习得好舞艺,奈何见过晋思的舞蹈后,会场其他舞者的动作仅成运动的一种轻黯姿态,随意任性不能称魅。校刊社不曾和哪个社团或团体合办舞会,她和晋思不曾再在舞会碰首,认识以来,他也未曾邀她去参加任何舞会。她虽然期待从他那里窃取舞姿,却又不愿落于刻意强求。她从参加别的舞会获取与晋思共舞的想象。她也盼望有朝一日能再次的与晋思共舞。 开学后学生碰了面多半要提起寒假如何度过。如珍冲洗了一大叠照片,既展示给祥浩看,又滔滔不绝讲着照片背景。那是寒假她和梁铭等登山社的社员去做四天三夜的登山,天寒,照片中的人都裹了重重的厚衣,背着梯子似的登山袋,足蹬厚靴,在苍茫的天空下对镜头留下山里足迹。每个人在山上都是开心的笑容,梁铭在众人间仍是大哥的架式。如珍说回程时,梁铭自己留在半山腰的管理处住了整个寒假,她觉得梁铭在疗伤,把爱的伤口放在山风下风干。祥浩故意装做不在意,指着最后一张相片,在长长的海滩上向镜头走来的那个有着中年体态,但面庞略为稚气的男人。问:「这是谁?」 「我姐夫。」 如珍的语气淡淡的,不着痕迹似的,说:「过年的时候,他和姐姐回来,这是我离家以来我们第一次碰面。我不要再想这个人了,他却又来找我。那天约我去海滨,我去了,起先什么也不说,光只看着我,后来一直问我这几年好不好。我好不好已经与他无关了。我沿着海滩走得远远,他追上来,我举起相机替他拍下这张照,就自己上岸回家了。日子不可能走回去了,我的记忆里不要再有这个人。」 「那为什么还拍下他的身影?」 「我不知道为什么决定上岸的那一刻会举起相机。」 「刀痕在你手上,记忆怎么可能消失?」 「是啊,我们只是在做无聊的幻想,越不愿去想的事想起来越痛。」如珍将相本一本本堆叠到书架底层,那里原已排满了相本,回忆一旦收藏起来,新的生活内容又急于成为新的收藏品。 祥浩的生活也自有步调,她持续家教,却又想另谋出路,她加入音乐社团,为了向那里的吉他高手请教。她要准备一身好武艺到江湖闯荡,从在活动中心唱〈橄榄树〉的那一刻开始,她就隐约知道自己适合舞台,她要唱歌,不停的唱给那些能被歌声打动的人听。当在寒假苦练吉他得到年轻老师赞美时,当母亲若有所思的静坐一旁听她的弦音与歌唱时,她就知道自己应有的选择。 大餐厅的演唱工作通常需要边弹钢琴边唱,弹钢琴于她是奢侈的梦想,抱着吉他在小餐厅唱歌是比较容易实现的梦想,也是高收入的打工机会。而民歌餐厅日渐稀少,选择十分有限,在新的吸收顾客花招取代旧有民歌演唱之前,她得加紧练习琴艺。 白天,上课、读书之外,她待在社团练吉他,晚上去家教。她无暇顾及校刊社,晋思这学期退出校刊社,游踪不定。一个社员编了两期校刊后,通常嘲笑自己是老鸟,退到别的社团去玩耍或逍遥法外,精利一点的人,绝不让编校刊成为当掉许多科目的原因。那个坐在主席位置上的电机系学生也舍下了当了几届老鸟的宝座,孤独的准备修第五年的学分。 晋思既已不在校刊社,她每踏入那社团就彷若失落了什么,去社办成为负担,她因不参与活动和讨论而被摒除在外,既没当上专题召集人,又没什么非要她做不可的任务。新接编务当上主席的胡湘曾要她企划一场座谈会,她以没时间联络与安排为由拒绝,从此胡湘不再对她的编辑能力表示热情。她也转移全部精力在她的乐器上。事实上是晋思的缺席使她当初加入社团的热诚荡然无存,还没全然退出,是因为那里曾有晋思的声音与身影,她坐在晋思曾坐过的位置,感受他的温热。她曾想去晋思的系上看课表,看他出没的时间,越是在意,越是情怯。她往往走到他上课的楼宇,就像要办什么急事般的,匆促着脚步离去了。 直要有一天,胡湘要办老鸟回笼的聚会,以示对前辈编辑人的敬重与怀念,她才感到疲累生活里出现了一点希望的光影。 聚会的地点在山岗下一家格调幽静的茶馆,大家约好在那里吃晚餐,祥浩来晚了。这晚微雨,她在门口摆伞,一眼瞥见门内晋思和胡湘站在靠门处,晋思衣服微湿,他的方格呢长袖沾了雨,胡湘替他把湿了的袖口往手肘处卷,晋思盯着胡湘替他卷袖口的动作,嘴边挂着满意的微笑,两个认真的人,在茶馆幽幽灯光下,和谐柔美,祥浩这才注意到,胡湘有一张柔美的脸庞,在为晋思折袖口时流露无遗。她突然想往回走,回到雨中,但来不及了,里头的人喊「祥浩来了」,引来一串注目的眼神,使她不得不走进去。 新旧社员重聚,场面异常热闹,每个人都忙着打招呼,随意找位置坐。已离开了几期的社员不认得祥浩,但祥浩之名已因民歌演唱及她那张姣好的面貌而传扬开来,博得老社员的礼遇。她即刻被关心社务的老社员包围,那是几个大四男生。她与他们同桌,晋思在胡湘那桌,与她隔了两桌的距离。他们的眼神在幽幽的灯光和嘈杂的声音下相遇,各举起手来与对方打了招呼,像对待别的社员那样。祥浩因而感到自己在他眼中的眇小,原来他与她,只是社员之谊。 第18章 胡湘在那桌大谈寒假晋思去高雄,她尽地主之谊带他去游市区,他们谈高雄新盖起的建筑物。这桌的男生和祥浩谈歌唱。如果她不能在生命中得到别的东西,起码歌唱是她可以选择拥有的。她说她正在学吉他,为了带把吉他去流浪演唱,走到天涯海角,唱到地老天荒,这个浪漫的想法,马上引起同桌一个学长的讪笑,他说:「那样太孤单,不如唱给我们听,有立即的掌声。」 诱人的晚餐一道道送上来,那个要祥浩唱歌的学长跟老板要了一把吉他,他用纸餐巾擦去吉他上的灰尘,将柜台边的高椅子挪到靠墙的一束灯光下,他坐在那儿调音。他把音色调好后,悄悄走回桌子,问祥浩能不能自弹自唱,如果不能,他可以伴奏。 祥浩用大拇指弹抚每根起茧的手指,很肯定的说:「可以。」她放下餐具,抱起吉他,坐到那张高椅子上。享受美食的社员,对这个聚会于是有了期待。 在这个临海的水乡听到胡湘谈论港都,她想到错失了带晋思去看港都水域的机会。胡湘是富家千金,她所知的港都怎与她所知的相同呢?她小时候常去码头,一群在码头上由外地来求生的穷苦人日夜工作,汗水蒸融在烈阳下,再化雨滴落在海中,那才是真正的港都!她初进港都时,唯一的一栋四层楼的百货公司是高雄的地标,更多的平房才是高雄的众生,许多从乡村移居到港都讨生活的人,寄居在那屋舍高矮错落的巷弄间,靠着彼此的思乡传递出外人互相照顾的感情。高楼大厦不能代表港都高雄的精神,那只是金钱侵略后做为文明外表的产物。 她拨弦,在盘碗刀叉交错间,唱起:「今夜又是风雨微微,异乡的都市,……」小时候,巷口人家的收音机不断播放这首凄怆的歌,成为童年凄怆的回忆。 她在捕捉晋思的眼神,晋思沉坐在他的位置与同桌人轻声谈笑,他竟是这样轻狎她的歌唱,她马上感到心情在流浪,和绞一转,唱起〈橄榄树〉,流浪的歌声,流浪的心情,宽广无边的唱腔。她不再看晋思,她禁不起他的冷淡。 唱了几首后,将吉他交给别人演唱,她向大家告辞,她说她家教的时间到了。 外头的雨丝变大,飘落成夜的凄迷。几名男生商议谁送祥浩去。祥浩正推辞着,晋思站了起来,说:「我是她的组长,当然我送她去。」 晋思走到门边拿起自己的伞,也替祥浩撑开伞。胡湘迎了出来,对祥浩说:「家教后再回来。」 祥浩说:「那时晚了,大家不要等我。」 胡湘转向晋思:「那你送了她得再回来。」她两眼盯视晋思,眉宇间流露隐忧。 祥浩没有理会胡湘的不安,她走在前,晋思跟在后。他们各撑各的伞。 出了窄巷,两把伞并行,祥浩说:「其实不必送我,这条路,我从上学期独自走,天晴或下雨,走惯了。」 晋思嘴角一抹友善的微笑,两眼斜视着她撑伞的侧影,直到祥浩转头与他的眼神相迎,他才调转视线。 「你寒假去高雄找胡湘,大概玩得愉快吧!」 「你怎么确定我是去找胡湘?」 「刚才胡湘不是说你去找她吗?」 「是你不肯出来。」 「我去了,但你已经走了。」 晋思略以嘲讽的口吻说:「看来好像是场误会,你若在电话里答应出来,我就不会去找胡湘了。」 祥浩心想,你就不能等我一下吗?等不到我非得找人替代吗?刚才胡湘为晋思折袖口,那样流畅自然,这点体贴,她是比不上胡湘的,因此她也无由追问他为什么非转而寻找胡湘不可。 沿着老旧的街道往渡船头附近的市场窄巷走,两人进到市场里,裤管都已淋湿。晋思问:「你常常在风雨里上下山很辛苦,以后我来接送你。」 「好天气的时候多。」 「等一下我来接你。」晋思径自说着,祥浩不置可否。两人停在家教学生的楼下。祥浩往上走,她眼角的余光看见晋思一直站在那里看她上楼。心想他说的话不知是否当真。 两个小时的课上得心不在焉,她再下楼时,晋思果然撑着伞等在那里了。雨丝没有停过。他的裤管几乎全湿了,她问他是不是从聚会里来,他说,他没有回聚会,他去渡船头看雨丝飘在河水上,看对岸观音山上山野人家在雨雾中透出的细小灯光。他说得冷静平淡,使她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做了那样的事。 「为什么要去看雨,不回聚会去?」 风中好像有晋思的叹息,但她听不清楚,只看见晋思的眼神从她脸上匆忙掠过,回到凄茫的雨中,说:「为了等你。」 这句话她听得很清楚,她的每吋肌肤都因而温润起来。尽管在他们走出市场窄巷时,雨已大得把他们的手臂都打湿了。海风斜送雨丝,他们的衣服也湿了大半。 「这样的风雨上不了山,伞到半路就会给风折坏。」晋思说。 「也许找个小吃店先躲一躲,等雨过了……」 「你以为这身湿答答,坐在店里会是一件很舒服的事吗?」 他们的伞在风中弓得露出骨架,晋思带她往离火车站不远的一条道路走去。 道路上住屋林立,他带她去他的住所。 那是栋四层楼的公寓,晋思住在三楼。切割了数个小空间的典型学生公寓。祥浩一进屋,身体感到一股凉意,两只胳臂紧紧的抱着打颤的身子,嘴唇泛紫。晋思从衣橱里翻出一件略皱的长袍睡衣,催促她去洗热水澡换衣服。她在公用浴室里看见篮架上有女生的洗发精,猜测这是栋男女共居的学生公寓,这是晋思住的地方,在晋思曾洗澡的地方洗澡,她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使她感到羞涩难堪。她穿上睡袍,刚洗过的温热肌肤贴着绒布睡袍,两种柔软的触感贴合在一起,袍内空荡无物,她没有这样穿过衣服,竟有些心神荡漾。睡袍大了些,她把腰带紧紧的系着,好似晋思的两只手环抱着她的腰。她抱起湿凉的衣服回晋思的房间。 房门开着,晋思换了一套运动服坐在书桌前写什么,他也刚在另一间浴室洗过澡,两个人的身上都散发着皂香味,一室的皂香味。 「真不知道雨会下这么大。」祥浩抱着湿衣服站在房中,这间单人房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晾衣服,唯一的一把椅子正给晋思坐着。单人床铺上整齐的叠着棉被枕头,淡褐色地毯有他们刚进门时踩上的水印,墙上挂了一张巨大的海报,一个男孩在发亮的地板上跳着遒劲的舞蹈。他是花了功夫布置整理的。如果不是这场雨,她怎会到这房里来呢。晋思低头写字,圆形领上露出一截颈项,光滑结实,她真想走近那颈项,轻轻的用唇给他一点温热,但她只是站在那儿,抱着湿衣服不知所措。 晋思缓缓抬起头看他,他的眼光在咖啡色睡袍上浏览,他站起来,接过她的湿衣服,一件件抖开晾在床架上。他把她的棉质内衣裤放在床架上时,她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已经赤裸裸了,她双手抱着那过大的睡袍坐到床缘,窗外的雨没有歇止,听到雨滴敲在窗玻璃上的叮咚声,她感到了室内逐渐加速的寒冷,她把睡袍抱得更紧。如果这时候晋思过来抱她,她会像一头绵羊般偎在他怀里,埋着头直到天气晴朗。 但晋思没有过来。晋思坐回书桌前的椅子。一只手支在椅背上,一只手拿着笔旋转,看着她,及她身上那件衣服,他的眼里像有一把火在燃烧,在冷清的夜里发出温暖的光热,但这把热在靠墙的书桌角落独自散发。他也听到那不想稍息的雨声。他说:「看来今晚你得留在这里。」 他拿给她一把吹风机,坐在那椅子上看着她把长发吹干,后来他走过去,接过吹风机,替她吹那未干的发,他的指尖在她发上滑行,不断从她的鬓边撮起发丝让热风吹着。突然,他撮发的手从她的肩膀伸过来拥到她胸前,他的头靠在她的后颈项磨搓着。祥浩在那一刹那感到全身都飘浮起来了,她想象这只手马上就要在她空荡的睡袍里探索,她想俯下头去轻吻绕在她胸前的臂,晋思却放开了那只手,关掉吹风机,站起来把吹风机放回书架最上层的一只篮子里。 他站在书架边看她,祥浩低着头,听到他轻轻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说:「你安心睡这床,明天我送你上山,今晚我到隔壁借房间睡。」 听到他的扣门声后,祥浩倒在床上,将脸埋在枕头里,想着这段日子以来的自作多情。她真该现在就上山去。她伸手去拿衣服,湿凉从指尖穿到背脊,晋思的睡袍也显寒冷了。她去拿那吹风机,想把衣服吹干,手一触及篮子,就看到放在篮边的一叠未经整理的照片,第一张是晋思搂着胡湘的肩膀站在海滩上,右侧一条长堤,那是淡海唯一的一座伸向海面的堤,两人着短衫,是夏天的事。好奇和妒意的驱使,她一张张看下去,是校利社成员的团体照和两人搂腰搭背的合照,原来他们早就在校刊社里相识并得到社员的认可了。 第19章 祥浩放回照片,雨声成为轻狂的猎人,猎取她原有的热情。书桌上是晋思刚才在写的纸片,一枝笔横跨在那里。她移开笔,纸上写着: 夜雨凄迷/犹如我浪人的心/飘荡无所/雨夜后/朝阳的升起应是你温柔羽翼/而今风尘里我足迹略疲/只能看着你/看着你纯稚的容颜/任梦想碎散,随风而逝 原来他是个诗人,做着浪漫的梦想,她心里的感动因子刚刚死亡。什么事也不会再发生了,刚才晋思抱她,不过是一时轻狂的举动,他有胡湘,他为了胡湘,避到另一间房去睡觉,以示他对胡湘纯真的爱。 她把那首诗的末一字「逝」改成「起」,在她因疲倦而趴在桌面睡着时,她并不知道自己改了那个字。 第二天,阳光开得灿烂,一夜的雨把天空洗亮了。玻璃透进来的亮光催醒她。她换下睡袍。衣服仍有湿气,但她估量,在阳光下上山,衣服略湿无碍,一回寝室就可以换一身干爽的衣服了。 她将睡袍折好放在整齐的床褥上,是一种一去不回的壮士心情。 14 这学期发生的事总是令人感到惶惑不安,生活不似她们想象的那般单纯,或像新人刚进校门时那般以奇异的赞叹看待新接触的事物。在新事物因习惯而像老旧用具般被放在角落漠视时,那些平时没注意到的事物就浮现成为视觉关注所在。 祥浩完全的退出社团了,胡湘知道她正为了去民歌餐厅演唱而把家教与上课以外的时间拿来练吉他,在校园巧遇时,她对这个以失踪形式不告而别的社员为达成理想而努力的精神赞美一番,但私下里讥讽祥浩为了个人利益放弃团体荣誉与使命,做为一个校刊负责人,实在不能忍受一份力量的突然消失。祥浩从她眼里透出的冷淡,了解她对她的不谅解。从胡湘身上,她看到自己在情感上的羞愧,她以为自己准备好要接受爱情了,这个女子却早在她之先尝试了滋味。她从胡湘那里看到自己的挫败与无知。即使胡湘在别人那里扩大她的自私自利,她也不想和胡湘有任何纠缠。 现在,她一心一意想着独立。她每个周日搭火车去市区,在人群行步如飞的台北火车站转搭公交车去不同的民歌餐厅听歌,她想了解每个演唱者的实力和演唱方式,然后估量自己的实力够不够资格去找老板要工作。她向在台北市区读大学的昔日同学打听这些餐厅,围绕在大学校园附近的民歌演唱餐厅已日渐稀少,而由可以和情侣隐密相处共看电影又附赠饮料的mtv厢房取代,她的选择也变得有限。几次周日观察下来,她发现已经没有纯粹的民歌餐厅,几年前流行的校园民歌在这些民歌餐厅里演唱的机会也微乎其微,歌者演唱当红流行曲,或者演唱昔日民歌手唱红的流行曲,也有人唱西洋老式情歌,餐厅的消费者也会要求歌手唱非民歌的曲子。正如梁兄所说的,校园民歌的时代已经过去,这一代的年轻人不再谱自己的歌了。有一天,甚至那民歌餐厅的招牌也要取下,而换上什么令人无法想象的新玩意吧!不管怎样,她要掌握的是现在,是马上可以得到的利益。 每次从不同的民歌餐厅出来后,她就去找祥春共进晚餐才回小镇。祥春仍住在那条窄巷陈旧的二楼洋房里,工作却已换了几个地方。他的工作是流浪的工作,一个工地移过一个工地,做完了一批工程,不知道下一批工程在哪里。但祥春的努力和守信用建立起来的口碑,使他拥有较多被辗转介绍的机会。他的工作往往可以预排两三个月,工作时,他埋首在辛辣的木料味与呛鼻的胶水味间努力达成客人的要求。他的老板因他建立的信誉而给他提高酬劳,但他不需要花太多的钱过日子,在工作衔接的空档,他躺在他阳光充裕的房里阅读,这也是令祥浩担心的一点。她觉得祥春应该有些社交活动,尤其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他完全没有成长背景,没有共同长大的朋友,他若一直在工作与孤独的阅读间过日子,必然要成为一颗渐渐晦暗的星子,被宇宙的黑暗吞没。 祥春不开伙,厨房唯一的用途是摆放热水瓶,他们通常在祥春住所附近吃晚餐。祥春刚完成一处工作,在另一个工程开工前,他有几天的清闲,也许是这清闲的松懈,让他有充裕的精神去注意妹妹几周来都到台北来找他。他带她去牛排馆,两人坐在靠墙的桌子,夜晚的车灯如流,在玻璃上折射流窟,祥浩第一次坐在挂着流苏窗帘的餐厅里吃牛排,窗边种植了一排绿色植物,祥春总是善待她,使她不得不说出那个多次到台北来的秘密。 「我要去民歌餐厅演唱。正在观察适合的餐厅。」她说。 祥春的眼光在她脸上停留,好像她的脸是一张地图般的,她觉得大哥在钜细靡遗的阅读地图,好一会儿,他放下刀叉,端正身子,他严肃的语气使她挺起腰脊。 「你想到自己的安全吗?」 「没什么好担心,民歌餐厅很单纯,消费者大都是学生。」 「学生并不代表安全,你的想法还是太简单,如果你有一张普普通通的脸,我不必替你担心,但是你这一张脸可能惹祸,这也是妈妈要我多照顾你的原因,我不希望有差错。」 「在台北街头,一张出众的脸算什么?转两个街角就可以碰上几个。」 「不一样,当你坐在明处,在固定的时间和地点出现在不可预知身份的众人面前时,就很难预测有什么突发状况。」 「你想得太多。」 「我希望是。」 他们沉默,各自又拿起刀叉,白色的车前灯和红色的尾灯在窗玻璃上交错夜的繁华与匆忙,他们是城市里的客人,匆忙的在城市里找一个可以坐下来好好吃顿饭的位置。 祥春在片刻沉默后说:「只要你告诉我一个非去餐厅演唱不可的理由。」 祥浩不假思索:「我喜欢唱歌,为什么不用这项兴趣去过独立的生活,我不要依赖妈妈用她的双手在滚烫的蒸气间为女儿的学费、生活费发愁。」 她知道他攻击了祥春最脆弱的部分,祥春是最体贴母亲的人,他的苛待自己、辛勤工作,大多是为了让母亲脱离生活的磨难。他的眉宇渐渐放松,他慢慢的细嚼美味,他喝了一口水,用略显老成的眼光看她,说:「我了解你的心思,我阻止不了你,有一种可怕的顽固的遗传在我们身体里,即使你只得到了妈妈的那一半。走到大众里对你也许是历练,但你要学习察言观色保护自己,有什么不如意,起码有大哥可以商量。」 祥春说得太快,在说「即使你只得到了妈妈的那一半」时,眼神闪烁了一下,但她想,他说的是一半父亲的遗传,一半母亲的遗传。 自此以后,祥春陪她观察了她选中的两家位于大学附近的民歌餐厅,离祥春所住的地方不远,那个地点给了祥春安全感。得到祥春的首肯后,有一天,祥浩自己带了一把吉他,清晨即从淡水搭火车赶在其中一家餐厅营业前去试唱。那天她自己去找老板,老板从忙碌的厨房出来,四十几岁,一张朴实的方脸,她跟他说她想在他的餐厅演唱,她注意到老板以他锐利的眼神迅速的从她头顶扫射到脚趾头,说他们有足够的歌手,但仍然可以始她一个试唱的机会。 她怀着忐忑的心来到餐厅,她对自己的歌声有信心,但不确定在满额的歌手间,老板能不能给她机会。这家叫「木棉」的餐厅在闹街一家服饰行的二楼,从边门狭窄的楼梯走上去,几个服务生穿好制服整理柜台准备营业。果汁机发出小马达转动的细碎嗡嗡声,一名女服务生守在那机器旁,台面上有一大篮切好并泡过盐水的苹果,他们以特制苹果泥涂在土司上送进烤箱里烘烤,成为店里的一大特色。那名女服务生在开店前准备着足量的苹果泥。 老板显然在这天特别早到,她看见他坐在一张椅子上,盯着为他工作的这些人,她一进来,他就站起来,走到那个唱歌的台子,那里有两把椅子,他指示她一起坐在那里。两支麦克风,一支对着歌者的嘴,一支稍矮,对着吉他。祥浩很快坐上那椅子,老板似乎不想浪费时间,他用手撩过光滑的额头,将稀少的头发往上拨,然后指了指背后那片贴了各种新唱片海报的墙壁说:「这里的顾客常常点新出的流行曲,所以我们的歌手要学歌学得很快才能满足顾客的要求,通常我们对歌手会有些要求,如果顾客点的歌常常不会唱,我们就很难留住这个歌手,想来驻唱的人太多了,我们有很大的弹性去挑选歌手。」 祥浩一边调弦,那几个服务生向她递来等待听歌的眼色,只要有人愿听,她唱歌的精神就亢奋起来,即使老板讲了这些试探勇气的话,她想,可以利用几个月学吉他了,还怕练歌吗?她回头看那些颜色纷杂的海报,挑中了其中一首过去民歌手唱的新歌,虽不是民歌,在校园里仍有不少听众,当大家都没有选择时,就选择了别人所选择的,一窝蜂的听着。她唱新歌是为了让老板打消刚才的疑虑,她接着唱了两首民歌和一首西洋情歌。老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她面前走来走去,她丝毫不受干扰,一个音也没唱错,一个弦也没拨错。服务生停下工作看她,连空调的系统也仿佛停止,只剩下她的歌声。 第20章 她放下吉他的时候,营业的时间也到了,还没有人走进来,老板取下钉在墙上的一张演唱时间表,带她到窗下的一张桌子坐下来。她从老板光滑的脸上释放出来的笑意,已经知道了答案。 祥浩像一只燕子一样轻盈的栖在椅上,老板说:「你的音质很好,西洋歌曲也唱得很像样,先试一两个月吧,有人唱了两三次就突然不来了。」他把时间表摊开,「我们的时间排得很满了,顶多只能再挪出一个时段,你希望白天还是晚上。」 「晚上。」 「那就这天吧!」老板在纸上的某个夜晚时段打了一个勾。 她得到了这份梦寐以求的工作!她走出餐厅后接触到的第一口空气虽是车烟飞扬的混浊,可是她深深吸着,觉得人生有了一个新的开始,空从来没有这样带着芳香过。她像沉睡了很久,突然睁开眼睛,强烈的光线让她感到四周的景物像个新的怪物般的新鲜耀眼。 隔壁是家唱片行,刚拉开铁门做生意,她走了进去成为第一个客人,挑了十来卷新歌曲的录音带抱到柜台。那个刚睡醒不久,肿胀的两眼上涂了扩张性的浅蓝色眼影的老板娘为这开店门五分钟之内就卖掉十几卷录音带的运气,感到有点措手不及,结账时,给了一个平时不会给的折扣数,还笑盈盈的将祥浩送到大街上,指示她哪班公交车可以更早到达火车站。 每周只唱一节对远离市中心的她来说,并不划算,买录音带和买服饰的成本加进去,还可能倒贴,但这是一个开始,以后可能可以加到两节、三节,或再找其他餐厅演唱。她坐在往淡水的火车上,觉得生活充满希望,沿路淡水河在阳光下洵洵发亮,她从没看过这么澄净晴朗的河面。 她辞去一个家教,以便晚上的时间可以挪出来到餐厅演唱,在黄昏暮色中,她搭客运车或火车去市区,在夜色里登上位于二楼的餐厅唱给那些用餐的情侣听,有时祥春坐在一个角落里孤单的为她捧场,到晚上十点,送她到车站追逐夜色回小镇。祥春忙的时候,那个他惯常坐的角落即使有其他客人坐在那里,也显得特别凄清。回到小镇,往往已是子夜。有时星空澄亮,有时月暗星泯,若遇上飘雨的夜晚,她会从背袋里掏出预备好的雨套,为吉他穿上。她大可在寝室里放一把练习用的吉他,把谋生用的吉他放在餐厅里,不必每次抱着挤公交车,但她坚持将吉他带在身边成为伴侣,尤其碰上雨夜,雨丝飘洒过来,因那次与晋思共度雨夜的回忆而令她心里纠成一团时,她更需要紧紧的抱着吉他做为慰藉。 练歌成为谋生的功课后,常常也给她带来紧张,客人点的歌五花八门,甚至也有逐渐在市场里抬头的闽南歌曲,四处搜罗录音带和练歌用去她极大的精力,每当她走在校园里,为某一首新出现的歌曲哼着歌词,望向观音山的方向,就感到寂寞如水草般千丝万缕缠缚着她,她有些冀望在不期然中碰上晋思身影,又觉不过是一场妄想罢了,那个大雨后的早晨,她就下定决心逃离自织的迷阵。 有天,如珍带着梁铭出现在她演唱的餐厅,梁铭仿佛有意外的惊喜,嘴角抿着久久不去的笑意看着她,祥浩了解那个笑意所传达的意思,除了点歌的部分外,她把今夜想唱的歌,全部换成校园民歌,她按在吉他上的手指早已成茧,那是短时间苦练吉他的结果。她唱歌取悦他,因为她不知道要取悦谁。梁铭始终活在校园民歌蓬勃发展的时代里,她从他的笑容知道她带给他的快乐。他的手一直握着一只温热的杯子,直到祥浩唱完歌带着她的吉他走向他。 15 学期末,活动中心举行毕业舞会,如珍兴奋的在室内不断试衣服,询问祥浩哪一件好看,一向对穿着打扮极有主见的如珍,因为炮口的邀舞而失去判断力。 「他一向喜欢自己一个人跳舞,现在竟然跟大四学生混到一张入场券,邀我当他的舞伴。这太不可思议了。」 「他为你打破惯例了?」 「也应该了,我多少次给他暗示,除非他是白痴。」 「阿良不跳舞吗?」 「他是木头人,他哪会跳。」 如珍在祥浩的赞许下,穿上一套米白的短衫长裙。可是她还是叹了一口气说:「唉,要不是正式舞会严格规定女生要穿过膝长裙,否则穿长裙跳快舞真是世界上最难看的舞姿,你能想象跳吉鲁巴时,腿被裙子卡住提不起来吗?」 她的喜悦没有因抱怨而稍微掩饰。她提着长裙的裙摆出门去了。在山岗上和煦的夏日之风迎向她心所慕之人。 如珍才走不久、阿良来按铃,他穿着笔挺的白衬衫,弧度柔美的领口下,系了一条细长的蓝领带,他用极度兴奋的嗓子向门内叫唤如珍,祥浩站在门边侧了个身子让他瞧那一室的空荡。 「她真的不在。」祥浩说。 「她跟我说今晚会留在寝室里。」阿良拉了拉领子,又扯扯那条耀眼但拘束的领带,说话开始有点慌张,「她那么爱跳舞,我想给她一点意外惊喜,带她去参加毕业舞会……」 「你应该先跟她约好。」 「她是不是跟别人去参加了?」阿良低下头来望着如珍的床底,如珍通常将她最好的外出鞋摆在那里,阿良一看那里只搁着如珍平时的便鞋,脸上浮起的失望与疑虑马上夺去了那条蓝领带的光彩,他嗫嚅着:「她为什么要骗我她不出去?」他像自己掴了几下耳光似的甩了几下头,厚重的镜片透出两束带着愤恨的微细眼光,祥浩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随时备战抢回他的森林领域,站在门边一动也不动。 「她只是爱玩,以为你不喜欢跳舞,和别人跳跳也无妨。」祥浩试图安慰他。 阿良急倏转了身,说:「我去找她。」声音方落,人已消失在公寓的楼梯口。 几十分钟过去了,阿良临去前凶狠锐利的眼神使祥浩坐立难安,她阖上书本,系了一条长裙往活动中心去。从宫灯道往上走,舞会的欢乐喧哗已隐然可闻,越接近活动中心,撼动的舞曲像一声声轰然而降的雷响,敲得她血脉偾张,她分不清是因为许久没有去舞会场所的关系,还是阿良那个锐利的眼神和如珍系上长裙时的神采飞扬对比强烈,而使她心里不安。活动中心前后两个门,各有毕业筹备会的人员驻守,他们要验票,也要防止那些不合衣着规定的学生闯入。其中一两个祥浩认得,都是极活跃的大四毕业生,经常在各社团之间穿梭,他们也认得这个在民歌比赛中一唱成名的英文系学生。她走到门口和他们打招呼,他们对她的落单略表惊讶,有一个睁大了镜片后的眼镜问她:「没有人邀你跳舞吗?」 祥浩说:「可不可以让我进去,我要找人。」 那个人领她进去时说:「如果不是我要看门,我一定跟你跳整晚。」他将她带到会场的边缘,那里有许多人沿墙站立注视舞池中晃动的舞影,「你看,落单的人很多,他们都是高手,潜进来物色目标跳舞。赶快去找你的舞伴吧。」 祥浩慢慢沿着墙面走动,眼光盯着舞池中每对在音乐中浑然忘我的飘动的身影,她忍不住随着舞曲的重音颤动身子,用后脚跟挪动身子去寻找阿良和如珍、炮口。音乐带着极度煽动的能量,敦促着人们表现他们最真实的情感,她在靠近花园那片墙,看到离墙不远的舞池中,如珍紧紧的勾着炮口的肩膀,把她整个头陷入炮口的肩上,炮口的双手好像被迫搂住她的腰,脚步有点不自然的僵直,使他们搂成一团的身子略向他倾斜,但不管姿态多么不自然,乍看之下,仍像一对不舍男友即将毕业离开校园进入军旅生涯的情侣。在墙的一边,离祥浩几步远的地方,小臣阽墙游走,看热闹般随意看着舞池,脸上篆着墙角的阴影,站在他附近的阿良双手支在背后靠墙而立,动也不动,像一具僵尸,白衬衫在略显灰旧的白墙下蒙上一层跟他的脸色一样阴沉的晦暗。祥浩真为他担心,怕他倒在浮丽流转的灯光下,她走了过去,轻轻抓着他的衣角,问他:「你要跳舞吗?我们可以下去跳。」 阿良没有反应,他的镜片只映出了闪烁的灯影,交混在灯影间的,是如珍和炮口在热舞时仍不时贴近的身子。他偏转了脸,向祥浩释出一个有几分哀凄的笑容,问祥浩:「如珍的舞姿很漂亮是不是?」之后流转了两三首乐曲,他没再发出一语。祥浩无法跟他解释如珍和炮口的关系,因为她知道获得炮口的爱一直是如珍的梦想,她不能跟阿良撒谎就不如不要说,即连劝解的话都多余,阿良的沉默像条风雨中摇摇欲坠的扁舟,不能再负载任何东西了。刚来学校时,阿良帮她建立起自己居住的小天地,基于这份感恩的心情,她站在他身边想给他一点安慰,但她感到在阿良眼中,除了如珍和炮口跳舞的身影外,四周已空无一物,音乐也已无声。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舞池中一个跳跃灵活的影子,在一群舞动的人中特别遒劲有力,他像鱼般的穿梭在音乐的流动中,使他的舞伴相形逊色。她看见他在换舞伴,每首曲子都邀不同的女生跳舞,对他来讲,请谁跳舞只是一种形式,他在独舞,他跳着自己的舞,就像在她第一次参加舞会时他只邀请她跳了一支舞,两人就不曾再共舞过。她不确定在他物色女生跳舞时有没有看到站在墙边的她,但她知道这个叫晋思的独舞者仍然以他的舞姿探向她内心深处的感动。她感到必须有一个地方躲藏,她像急于脱离梦魇般的飘离了那个歌舞喧哗的场所。 第21章 阿良仍站在那里,他们不过是两条失去爱的鬼魂罢了。 祥浩回到寝室抚着她的吉他,夜静,她无意以弹吉他来侵扰隔邻的安宁,常常是这样的深夜,她抚着吉他的每一根弦,直到波动的心思像夜一样安静沉稳。在她能感觉活动中心的舞曲已戛然止息,曲终人散时,一串摇着钥匙急促寻找钥孔的声音颤抖着传过来,然后如珍赤脚撞了进来。她的丝袜皲裂成发皱的边缘紧贴着脚踝,米色裙的裙扣从后腰歪斜到侧腰,把她的身材像给拧扭了般失去重心,她的发丝在颈项间乱爬,衣服领口的第一颗钮扣脱落,露出颈子上一道鲜红的伤痕。她伏在桌上喘息,祥浩趋前抱起她的肩膀,如珍风干的泪痕使那对无神的眼睛异常大,大到成为两个无光的黑洞,啊,折翼的天使,祥浩将她搂在怀里,问:「怎么回事?」 如珍毕竟没有被她的处境击倒,她挣脱祥浩温热的手臂,走到墙上那面镜子前端视自己,她用手拉开领口,抚过那道鲜红的伤痕,说:「阿良勒我!」她的双颊因激动的陈述开始恢复红润,「我整夜和炮口跳舞,我终于证明炮口爱我,跳慢舞时他把我搂得好紧,但跳到最后一支舞时,从来不参加舞会的阿良竟然走过来邀我跳,炮口看到阿良过来,就自动走开了,到舞会结束时,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他。阿良不太会跳舞,却把我的手捏得好紧,我想他一定看到我和炮口跳舞,气疯了,他一直踩到我的脚,我们两人的舞姿一定很窘。舞曲结束时,他仍然紧捏我的手,几乎是把我用拖的拖了出来,往侧门他住的地方去,在他的公寓楼下,他停在那里的机车挡到了门,他踢了机车一下,顺手掀起机车的储物箱,拿出童军绳,我问他想干什么,他一语不发把我拉上楼,进入他的房间。他松手的那一刻,我骂他简直发神经,他冷冷的问我,是不是爱炮口。我不想隐瞒,是摊牌的时候,可是我也怕伤害他,他对我一直很好,在我吞吞吐吐想找最得体的措辞时,他把那条童军绳绕上我的脖子,他的眼光成为狼的眼光,露出非把我吃掉不可的仇恨,那不是阿良,我双手去扯绳子,他用力勒,绳子在颈子上摩擦的热力使我意识到我马上就会死在阿良的妒恨心下,我踢他的肚子,没命的踢,我不知道踢了多少下,阿良把手松开了,他的眼睛像死鱼眼,他翻过身伏在桌上抽泣,我不想要他再勒我一次,鞋也不穿就逃出来了。」 如珍从镜中走出来,跌回那把椅子,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我失去他了,想不到是这样结束。」 祥浩想到阿良在舞会里那如鬼般的神情,她宛如给刺了一刀似的,为他感到伤痛,如珍手上无绳,可她也许是那真正的刽子手,祥浩再次托起她的肩膀,轻声说:「你该跟阿良道歉,大家好聚好散。」 「道歉?他勒我是蓄意谋杀,分手的方式很多种,还不至于用谋杀的方式吧!如果他有这种潜藏的谋杀性格,我还真庆幸早日脱离虎口。」她略为平静后,眼睛一亮,从她的伤痛看到了光明,「炮口,我要去找炮口,我要让他看这道勒痕,让他知道我和阿良已经完了。」她整了整凌乱的衣服,又梳了头发,脱掉那只残破的丝袜,换上便鞋要出门。突然认真的看着祥浩说:「如果你不嫌晚,可以跟我一道去吗?我想我这时候有人陪着还是比较好。」 「我怎能不从命?」不管如珍对错,祥浩陪她去,如珍那颗追求真爱的心常使她变成一个天真可爱的天使,祥浩乐于为如珍壮胆,可是她和如珍一样,无法预测她们即将面临的是残酷的事实。 他们直上炮口住的公寓,这里如珍来去惯了,三步两步跨上了楼。由于夜深,每间寝室都紧闭着门,但木板门毫无隔音效果,走道上隐约传出某间寝室收听美语教学节目的收音机声音。她很快来到炮口住的那一间,门缝底下透出光亮,炮口还没睡,如珍提起手来要敲门,却警觉到木板门内呻吟的声音浪般的一阵一阵席卷,似强还弱,祥浩也听到那充满情愁宣泄的声音。她们站在那里,像作贼的人闻错了门号彼此以眼神询问该怎么办。如珍没有犹豫太久,她轻轻转动门把,发现竟然没锁,她推开一丝门缝,把眼睛凑近那条缝,突然身子僵直,她转回脸时,双颊绯红,鼻翼鼓动着混乱的呼吸,她让开门,示意祥浩去看。祥浩一靠近门,即见两具赤条条的人形在地毯上纠成一团,一张粉白的臀部朝空弓起,那个在另一个身体之上的人用他的脸去摩擦仰躺者的腹肌,仰躺者闭着眼睛,脸上每一条肌肉随着他的呻吟而痉挛,即使是张变形的脸,她也认出是小臣,炮口的脸从小臣的腹肌往下移,带动小臣的呻吟急促如要窒息。 两个女生走下楼,她们觉得脚底踩不到阶面,可是她们来到夜的清风里了。如珍在笑,笑声好像鬼魅在呻吟。到第二天,两人在近中午斜射的艳丽阳光下睁开眼睛,如珍第一句话说:「最坏的事让我在同一天碰上了。」 冬伏 16 送走了毕业生就是在校生赶着学期末考试的时候了。阿良离开学校,按他原定的计划先服兵役再出国继续读书。他去祥浩演唱的餐厅听她唱歌,等她演唱时间结束,他请她喝了一杯果汁。他脸上的平和冷静好像世界不会再有争纷,跟她提起出国的计划,他说读四年书还算满愉快,可是想不到毕业前夕他险些杀了自己心爱的人。他喝下杯底最后一口果汁时,希望祥浩关照如珍,他仍然爱她,可是不再去找她了,他要祥浩转告如珍,谢谢她没有追究他那晚的失态。 那天后,阿良走出了她们的生活,就像许多校园里的同学,离开了那块年轻的地方,就如烟般飘散,再也没有聚首。 如珍沉默不说话,每天抱着书本去图书馆,到闭馆才回来,往往祥浩家教或演唱回来时,她已沉沉睡去。异于平日的作息,成了一种病态。她们都相信,炮口邀如珍跳舞是为了激怒小臣,等小臣吃醋了,两人因刺激而更加缠绵悱恻。 期末考后,同楼的室友纷纷收拾行囊回家去,祥浩早已打定主意不回南部,继续留在餐厅唱歌。如珍没有行动,她比祥浩先考完最后一堂课,中午仍旧去餐厅打工,其余时间不是躺在床上看小说,就是无所事事,一句话也不讲,游魂似的在楼层间走来走去。 校园的学生都走得差不多了,附近餐厅纷纷暂停营业,祥浩停了家教,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去住在祥春那里,方便跑餐厅。她问如珍:「我知道你不想回家,要不要和我去住我大哥那里,他们有位木工去服兵役,刚好空出一个房间,我们可以做伴。」 如珍二话不说,马上拎起一袋行李和她一起离开小镇。 那个暑假,她们跑码头般的在溽热湿闷的街道与街道,巷弄与巷弄间流转人生。 如珍在闹区的一家服饰行找到当店员的工作,她谎称自己是高中毕业,使那个不愿雇用大专暑期生的老板轻易相信她因学历不足无法找到合适的工作,做个店员靠业绩抽成还顶符合时间成本。 祥浩除了在原来的「木棉」增加了一节演唱时间外,还带着她的吉他,透过同餐厅友人的介绍,在另外一家民歌餐厅找到演唱的工作。繁华的西区,新旧楼宇层叠交错的街道,行业杂陈的招牌沿着楼层一直爬上去,阳光与月光在楼层与招牌间徘徊隐没,常把街道围成一片参差不齐的阴影。祥浩每周两天,匆匆的带着她的吉他来去,她恒常是伴着月光来的,把演唱时间排在晚上,开学后可以继续唱下去。这家称为「星坊」的餐厅,因离火车站近,来往的顾客就像来自各方的旅客,带着不同的文化色彩,有的衣着打扮像星星一样闪耀,有的清纯简单像刚上大学的学生,有的是回到初恋感觉的中年情侣,更有人落寞坐在角落里安静聆听歌声,这里是个小小的城市缩影,属于繁华文明的那一面。 老板偶尔在她演唱的时间出现,包覆在挺拔体格外的,永远是时尚杂志上最新款的男士服饰,不管是正式的装扮或休闲的衣着,在这个年近四十的男人身上,都散发了说话的魅力,与所有相逢的眼光做愉悦的沟通。传言他用他父亲的钱,「星坊」只是他用来打造饮食文化外衣的一个据点,他在餐厅里不定时出没,每次出没都引起员工的瞩目与骚动,大家在卖力表现工作的干劲外,不时注意老板那一身时尚风流的装扮,和他明星架式般的谈吐。 祥浩来应征演唱时,并未见到老板,那时由餐厅总经理决定任用。等她唱了几次后,第一次看到老板时,她正在演唱,老板从入口的回旋梯走进来,漂亮的皮鞋光泽和天花板的灯光相辉映,把他整个人都照亮了。他站定在楼梯的上层,双手抄后聆听她的歌声,眼光流露几许好奇和惊讶,他伸长颈项微抬起头,有一种自我陶醉,自命风流的态势。祥浩凭直觉猜测到他就是员工口中的老板,但她无视于那个站定睥睨一切,又有几分自我陶醉的表情,她优游在歌唱里,每次她演唱,内心随歌声流动,既充满感情的宣泄,又可无视于外在一切事物,使她在一冷一热间啜饮感情之幽微,成为一种虽公开却私密的乐趣。 第22章 那天,她演唱结束,老板走过来,她闻到他身上清新的古龙水味道,好像杂志上又卖服饰又宝香水的广告明星,他用他略微浮躁的声音赞美她的歌艺。祥浩抱着吉他站起来,和他握了手就向那道回旋梯走了出去。她的不善于应对,使那个明星般的老板扬起了眉宇,站到玻璃窗前看着她提吉他在闹街中穿过人群的身影。她一直保有这个工作,即使她觉得那天对待老板的冷淡足可让他辞了她,可是她仍在唱,她相信是歌艺屈服了老板。 两份演唱工作带给她真正的经济优渥,她打扮自己,像来餐厅用餐的某些气质高雅,打扮具有特色的小姐,她学她们看时尚流行杂志,从各种名牌特色找出自己的风格学习造型。她觉得祥春的眼光老是从某个角落注视着她,看着她的一切改变,他像拿着父母亲给他的记分簿随时给她打分数,以防她过分悖离常道。 她知道在父亲眼中,在民歌餐厅演唱跟在声色场所同义,他担心女儿的面貌给那些吃饭的少爷小姐品头论足。父亲专程北上坐在正对着演唱台的位置聆听她唱歌,她用激昂的歌声抑制泪腺的蠢动,用湿热的眼瞳凝视父亲费力笨拙的拿着刀叉怎么也无法把大块的牛肉切下来,刀子一滑,蘑菇酱飞溅到衬衫上,他拿起纸巾把那酱汁擦得更加紊乱,然后将纸巾与刀叉丢在一旁,慢慢喝着服务生不断加到他玻璃杯里的水。 夜里,她听到父亲在祥春的房间谩骂祥春让妹妹唱歌打工,如果出了什么事,非要把他打死不可。 父亲的盛怒无能阻挡她走唱的决心,她问父亲:「我唱得难听吗?」 「你若是查甫仔,跑一百间餐厅我也不管你,你生作查某仔,尚惊你给欺辱!」 「我不是软者。」 「社会黑黑暗暗,你一个囝仔人知不透。」 在父亲关怀的眼中,她再次成为童稚的化身,他极力保护她,可是她过了二十岁生日了,她要自己做主。她坐在客厅里唱给父亲听,藉歌声打动他。父亲翕动着眉毛数着祥春交给他的钞票,数到最后一张,抬起眼来,说:「我少年时怎没想到去走唱?」父亲把那叠钱塞给她,「去买好吃的,不要赶那么多场。」 她把那些钱推了回去。现在,她独立自主了。 父亲走后的夜晚,如珍和祥浩躺在一张床上,如珍问祥浩:「你爸爸对你那么好,对祥春怎么那么凶?」 「他随他的心情对待我们,寒假的时候,他掴了我一巴掌。」 如珍叹息。 祥浩问她:「你爸爸对你好吗?」 「他骂我的方式,好像我从来没受过教育。」 两人在漆黑中展开的笑容无声而短暂。 然后,溽热的夜里,一阵低低的抽泣,在祥浩的身边游魂般的忽近忽远。如珍的身子不断颤动,她翻了身,将脸埋进枕头里,压抑那哭声。祥浩侧过身子抱着她的肩膀,隔壁祥春房里有走动的声响,那声响到了门边又折回去。 如珍的泪水决堤,将那多日来用沉默压抑的心情一次倾泄完似的,在天亮之前,枕上已涕泪模糊,她在这一片模糊中睡去,像多日来厮杀战场的士兵用一次睡眠补足争战中流失的精力。晨阳透射在她面颊,面颊逐渐掠上了一层红润的颜色,像新生儿初见了阳光。 早晨,他们在厨房里用餐,那个形同废墟般的厨房,在祥浩和如珍洗刷整理后,每天总有阳光把厨房照亮,每个早晨飘着烤土司与咖啡的香味,祥春与她们对坐谈天,或者匆匆喝了一杯咖啡,啃两片土司就去工作了。逢上农历七月,凡有土木装潢等工作,都暂时停歇下来,这一个月,成了祥春的假期。除了早晨与她们共餐的这段时间外,他多半把自己关在房里。如珍一早出门到夜晚才回来,祥浩有较多的时间和祥春相处。祥春沉静的脸上透着深层的思虑,他坐在他房里的书堆度过青春岁月。祥浩不愿惊扰他的读书情绪,常常自己一个人到楼下听录音带练歌,但楼上那个关在门后沉静的读书身影,总是牵动着她心里一缕挂虑。她常常走到他的门边,期望门已开了一条缝,可以让她看到他的身影而得到安稳的安慰,但祥春的门不开,她担心他逐日走向封闭的世界。 可是这天早上,他们在厨房用餐,祥春的脸上闪烁出来的光彩比阳光还强烈的撼动了她的心,她看到祥春注视着如珍因夜里哭泣而发肿的眼眶,祥春替如珍递咖啡杯,将如珍喜爱的镶花小匙摆在咖啡杯旁,把一壶温热的咖啡往那咖啡杯倒人,如珍将烤好的土司托在盘上送到祥春面前,他们的动作流畅自然,好像日复一日已做了这些事,他们两人在晨阳中交换了一个令晨阳为之黯淡的眼神。祥浩掩不住惊讶,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端着自己的杯子往客厅去,想把那一片空间留给他们,却又难以揣测两人的可能后果。如珍是用泪洗过心灵的,而祥春纯净如一口甘美的井。 过后几天,如珍一贯沉默与早出晚归,祥浩亦不过问。母亲来电话,说故乡举行百年一次的醮会,乡人很隆重的准备这场醮会,筹办处广邀离乡的乡民回乡参与盛况,母亲问,你们回来吗?期待而焦虑的声音从听筒里传递出来。那是无可拒绝的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等待善意的回应。母亲已经多年不曾回故乡了,为什么这次非回去不可。母亲说,因为做醮,因为对成长的土地的想念,做醮是联系土地与民俗人情的一项活动,好像在替她的成长寻找轨迹,她想去看看故乡的面貌。她说,如果家人都没空去,她将自己回去。 醮会那两天祥浩不必驻唱,祥春也在休息中,为了母亲的念旧,为了给母亲一丝安慰,兄妹两人答应直接从台北回故乡。 这么多年来,在他们几乎因城市忙碌的生活和急于成长,而忽略了幼年和泥长大的地方时,因醮会所牵引的土地民情的想象,他们又要踏上那块海风咸咸、阳光烈烈的咸土地了。 17 盐田上的白鹭鸶成群低掠过田沟,疏疏散散停栖在水中,与水中倒影拉成一条柔长的白色身影,羽毛在暮色下泛起一层麦金色光泽。在盐田阡陌间,水影粼粼,车子滑过乡间小路,尘土落入阡陌,轻覆在倒映车子晃影的水波上,水波荡浅。原极安静的景观,因离乡人回乡而有了异样的骚动。祥浩和祥春坐在客运车里,眼光一直在车窗外的天地间流转,在阡陌的尽处,一条新开的公路分隔了阡陌,延伸下去,野草漫生,公路另一头的阡陌似成荒田。 他们同时看着那些漫生的野草。祥春说:「那是以前的水坝,现在改公路了,公路那边没有盐田,那片荒地再下去就是海岸了。」 「你怎么知道?」祥浩想,公路新开以来,他们未曾返乡,祥春却说得仿佛在这里住了一些时,看着那条公路修筑起来。 「我以前常在那水坝钓鱼。有时沿着坝堤走到海岸,那时岸边都是坑坑水水,走起来很危险,哪像现在变成一块地了。」 位于村子最前头的一排校舍,从车子越过旧时载盐板车的轨道后,就像从海平线浮上来似的,和旁边流经的河道一起呈现眼前。远离内陆,伸向海埔新生地,属于海角一隅的小村落,笼罩在海边麦金色的夕日下,轻轻一阵海风,将村落吹向夜晚的谧静幽黑。村里正要举行百年来难得一见的清醮普度活动,华丽的装饰已经掩盖了它淳朴的外貌,村人极尽奢华布置他们从大陆移民迁村以来的最大醮会。 醮会主祭坛的坛塔,由校舍后面的庙宇广场高高伸向苍穹,在校舍上方露出了坛塔上用以象征航海平安的顺风旗,旗上缛丽的红线织缴在黄底锦布上随风飘扬出醮会热闹的色彩。 原该开进庙口的车子停在校舍前,因为庙前早已盘据醮会排场,他们下了车走向庙口,看见那排场不禁哑然无声。定格化的长桌一张张衔接,贯穿村中主要街道,一直延伸到村尾新公路边缘,桌上铺满红绸,起首的那张桌摆了一个竹编的龙首,向天仰起数尺,龙身绵长起伏如波,龙尾指向村尾,群众围拢在这贯穿全村的龙身旁,看着几名编镂师傅将桌旁成篓的鱼翅鱼干一片片镶进竹编的龙架上,装饰出龙相。小型的顺风旗和普度符语四处插扬。 他们从编织鱼翅龙的排场走下去,迎面是故乡人,相逢不相识,许多在儿时熟稔的长辈因时日相隔,彼此照面的眼神变成陌生的问号,他们不确定那长辈的称呼,长辈也不确定他们是哪家的孩子。在热闹的醮典里,许多离乡的孩子一时之间涌回来,长留在乡的长辈连相认亦不及,但觉热闹充据了日子,每天感染那沉寂许久之后的热闹,便已无暇多顾了。 祥浩和大哥跨进老家狭窄的后门门扉,炉前袅绕的香火味和儿时在这大厅闻惯的味道一样,那是对神明对祖先崇敬的一种味道,在这味道里,时光倒回去了,两人卸下了城市里紧张的容颜,换上一张详静的面貌,向那庭院里聚集的人群走去。 所有称得上亲戚关系的人都聚在小小的庭院里聊天,早年即已離郷的親友重聚,小辈已生疏,有多人祥浩不识,但见那被众人包围着的外公,她感到特别愉快,这个家族以外公为中心,持缋着家族关系,即使族人已散居在岛国的各角落,被城市文明同化,但对家乡的一点眷念,对生根之地的感恩,对长者的怀念之意,使大家又聚合在一起,在这小小的庭院分辨彼此的身份。 第23章 她从墙角搬来一把板凳,坐在外公身旁仅剩的一点空隙,外公正讲到这次醮典的缘故。原来从大陆迁村来台时,村人落地他乡,在落寞艰难的时日,特别从家乡请来地方佑民神祇数尊,渡海而来,以佑新地平安,海事宁靖。早年地贫人穷,皆以小普度酬神,现在村中稍富,村人感念几尊王爷的神泽,决定酬谢一番,因请神问茭,敲定农历八月中旬举行清醮活动,一方面既是对百年来海村安定的酬谢,一方面也是村中财力的展示。 祥浩只记得,那座庙宇是全村民精神所系,无论去任何外地,出入村都惯例到庙里膜拜,祈求平安,今日方知,那是先民渡海延请的原乡神祇,象征移民对原乡的思念。当初渡祂们而来的先民虽已凋零,后辈子孙饮水思源,在经济富裕后,不忘隆重醮谢一番。 「我们的村民子孙到外地发展,成功了都呒忘本,这次排场,大家比气派。」外公颇有感慨。「百年来这一次,不能怪大家浪费,我吃到这岁,看见年轻人肯为村里出钱提声势,也算很安慰。」 「那条鱼翅龙村头排到村尾,谁人这么气魄,拿得出这款钱?」有位已然疏远得难以辨认身份的亲戚问。 「是光敏伯伊后生,去都市发达了,整条龙拢伊出钱,说是感谢村子的养育恩。」 外公仍和众人谈论,祥浩但见母亲不知何时站在灶间口聆听。母亲倚在门边状极宁静,是这个村落,这个老宅,让她安静的面容像一朵蕴丽的晚霞吧!祥浩走向母亲。她有半年不曾见到母亲了,她抓着母亲的手臂,想说什么歉意的话,说出口的却是:「那条龙好气派,谁出得了这种大手笔。」 母亲的视线从她的脸移到不远处的河岸,像晚霞要在河岸之上的那片苍穹寻找一个适切的位置,持稳之色如夕晖无惧于黑幕。母亲转身进灶间为她端碗面摆在桌上。祥春已在那里,像才和母亲聊了天,外头的纷纷扰扰,即使热闹如百年难得一见的庙会清醮也与他无关。那么他为什么回到这村落?祥浩坐在祥春面前,问:「不想去岸上看看吗?」 「我要去庙里绕绕,你要到河岸就先去吧!」 母亲到院里和亲友招呼时,祥浩把那碗面吃尽,回到庭院里,院里聚集了更多的亲友,有的是闻言母亲回来,过来打招呼,这是属于母亲的故乡,母亲生长的人情世故都在这里。父亲没有来,他老是觉得自己病着,人多的地方不适合他,祥云已开学了。在这场醮会的亲友相聚里,她听到亲友不断的向母亲询问父亲的那场车祸及其后的影响。母亲只是一式淡淡的说,总算平安度过。父亲原是透过母亲,与这村落与乡人建立起关系。 祥浩悄悄沿屋墙走过,她与这片土地与这群人的关系只维系在风光水月的印象,何曾在这片乡情里有过人生起伏。她走向河岸,走向那片童年印象的渺渺水域。 岸上水光晃漾,已扩充为车道的河岸有几户蚵棚沿岸伸向水域,蚵棚人家在棚架旁临时搭起竹杆向棚顶攀越,杆顶结上顺风旗,在夕晖中临风起舞,所有顺风旗向逆河的方向飘扬。几艘竹技靠岸停泊,连成一排,筑起岸与河的分界。祥浩从岸上的台阶走下来,跳上其中一艘画着舅家标志的竹筏,她的跳跃使水波浮晃竹筏,她坐在筏中垒起的木箱,望着河与岸,想着这乡村景致和城市的拥挤紧张多么不同,在台北的餐厅唱歌,为生活奔波的意味太浓,在这一片好风好水唱歌,全然是环境带来的境界。她不禁迎风而歌。岸上有驻足人,或三五聊天,或步行而过。在她望着出海口唱歌时,一个瘦高的人影来到岸边,停在她的竹筏边听她唱了一会,她注意到那人影而转过头看他,这情景恍若相识。 他看起来约莫五十岁上下,穿着浅蓝色衬衫和深蓝色长裤,那是水的颜色,但郷人不會像他那樣穿笔挺的衬衫还系上领带,不知是哪个离乡的人回来做客了。她想转移视线,却在和他四目相逢的刹那,感到他有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像河上温暾的、从黑幕里升上来的初阳,他坚稳的眼光紧抓着她,让她难以逃逸的接受了他的要求。他居高临下的问她可以下来和她一起吗?他在说话的同时,已经跳到她的竹筏。他站在她面前,问她,你是明月的女儿吗? 因为这一句问话,她的记忆在顷刻间如拂过的风一样唤醒了沉睡已久的面容,这个人她记得了,这幕似曾相识的情景确曾发生过,在她还是小女孩时,这个人曾经这样问过她,曾经在船上问她父母亲的去向,这张略带倔强,又深怀疑问的脸,使她感到不安,这个人她该叫大方伯。记忆往往带着连锁效应,他应是大家口中光敏伯的儿子,那个出钜资建构鱼翅龙的资本家。 她说是。 他说,我猜得一点也没错。 祥浩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看着她的眼神莫测高深得像那向外海直流而去的河水,缓缓的,泌出温暖的光。 他和她并肩而坐,问她的学校,问她的生活,好像很早以前他们就认识了。他说,我认得你母亲很久了,从小一起在这村子长大。 她说,是,我母亲最爱她的故乡人,她回来了,亲友一直绕在她身边。 她注意到她说母亲时,他的眼光一直闪烁,他望向海口,莫测高深的眼。 她记起她很小时他们也曾坐在这里,他吹口琴。 她问他,还吹口琴吗? 大方伯有点惊讶,嘴角的微笑倒映在水中,水波晃漾,他们彼此相望。 他说他不吹了,但一直有一把口琴。 她说,我有一把,妈给我的,我学会了,吹给她听。 大方伯听到这句话,站了起来,严肃的在额上推出几缕皱纹。他以鱼翅龙为排场的阔气虽有几分粗俗铜臭,但这个人的气质诚恳殷实,有钱不是件坏事,他的钱让村子清醮的气氛更浓烈。祥浩觉到这个人因为不在乎钱,所以并不是用鱼翅龙来炫耀他的财力。 你为什么要贡献那条龙? 他两只手插入裤袋,望着海面,说以前是讨海人,转行赚了钱后念念不忘讨海的日子,这次海口小村做醮,筹备会希望大肆热闹一番,他就以海产做回馈,其实是为了想念海上生活的日子。 祥浩想,这真是多情的人,在发达之后未忘穷苦之时,还以繁华锦丽回馈旧时怀念。 他说,他不住在村子里,他住在小镇的旅馆,但今晚要去当村长的客人,在那里用餐。他告诉她这些时,眼睛一直注视着她的脸,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他肆无忌惮的眼光不但没有令她不悦,反让她对他产生极大的好奇,这人怀有什么让人难以理解的心思,她看到他眼里传透出来的问号。 她和这个问号一起从木筏走上岸,她陪他往村长家的方向去,在接近庙口的地方,她看见祥春在岸上徘徊,看见他们走来,祥春下岸折回庙口。祥浩和大方伯并肩走来,她的注意力都在大方伯这里,祥春走下岸的身影只如一只横空掠过的白鹫鸶身影。大方伯谈昔日河川上尚有捕鱼船只,今时捕鱼业没落,河道也因扩岸争地而变窄,除了那疏疏落落还养着蚵的蚵棚外,村人都往工厂去了,盐田也废了工,海口渔村不再有靠海为生的真正面貌了。 她和他来到村长家门口,村长家的宾客将他当上宾趋前招呼,祥浩转了身,在喧喧嚷嚷的招呼声中隐没。她走向庙口,去寻找刚才那如白鹭鸶掠过的身影。 祥春在庙前看师傅编织龙首,祥浩走来,祥春问:「你看见他了?」 「谁?」祥浩方问出口就意会了祥春的意思,因而问:「你是说出资做鱼翅龙的人?」她读祥春的表情,小心翼翼揣测他的心思,说,「这些排场虽然有点浪费,但那个人看起来不像是摆阔的人,应是对村子的感情!你也应该认得他吧?我刚才在岸上就认出小时候见过他。」 祥春没有回答,他沿着龙身若有所思往下走,祥浩跟上来,她习惯了大哥的沉默,他的沉默总像是有许多未尽的语言,让她一直期待着,就像这样一路跟下去,她以为可以得到沉默背后不断延伸的结果,不管这个结果在多短或多长的时间内得到,随形其后就一直有个希望存在。到了龙尾,祥春回过身来,正视着她,像盘算了很久才肯说出这样一句话:「你原来可以很随心所欲过日子,可是清苦一点的日子是种很好的人生考验是不是?」 祥浩但觉来到村里,祥春神色有几分恍惚,因笑他:「人说近乡情怯,但也还不至于胡言乱语,你想到了什么,怎么说起话来这么没头没脑。」 祥春抿嘴一笑,只说:「这条龙恐怕得编到三更半夜呢!」 果然那晚,编龙的人通宵达旦,赶在清晨王爷出巡的活动前,将一条贯穿全村,作势乘风而起的巨龙编织得腾跃生风。许多村人连夜观看编织功夫,整个夜晚的话题就绕在那条龙和出资的人身上。祥浩深夜后爬上床,从小窗户望向编龙的街头,路灯荧癸,龙旁临时立起的灯柱光灿灿的投射在龙身上,这条龙真像是突然盘据到村落里的外客,这村子的夜从来没有这么灿烂过。其时已将月圆,祥浩抬头望月,月的清辉在村舍瓦檐上与路灯争相映。母亲躺在身边望着低矮的天花板梁木,祥浩挨近身子,告诉母亲,她不习惯村里这么亮。 第24章 那是让人失眠的亮。母亲说。 祥浩注意看母亲的脸,因为那声音平静中竟有几分哀愁。 她问母亲,以前你们姐妹住在这间房,也常从这小窗户看街上吗? 我们那当时,人了暝,街上就没人了,只能看月光,想心事。母亲说。 你那时常想心事?祥浩注视母亲略显疲惫的脸,及脸上一丝迷茫的神色。 艰苦人有艰苦人的心事,都过去了。母亲说。然后翻身,背对着那扇窗,把窗外的光亮留给喧哗。 祥浩在窗外人们的交谈声中睡去,次日醒来,全村已锣鼓喧天。身旁的母亲早已离床,帮着舅母招呼一屋子亲友。 这是清醮正日,三顶王轿沿河出巡,锣鼓从村首庙口沿着海岸线渐渐拉远,祥浩拿起相机准备尾随王轿之后。她来到院子,院子已空,原来人群早已聚到岸上了。 她来到岸上,捻香的人逶迤河岸,在村子尽头处,一条新开的公路与岸并行去远,岸已狭窄,人们转下公路,沿海而行。祥浩向人群靠拢,河在左岸缓缓流动,震动的锣鼓使它的缓慢变得庄严肃穆,天地自然,原有其庄重的一面,人们因其庄重而信任落居。这个村落的人靠着这河生存了几代人,河流缓缓,静看了多少人的故事,而人是那么卑微的做着生死交替,生存的脆弱因敬天畏神的膜拜而得到庄重感、得到安稳生存的力量。祥浩始见这庄严,方知人与自然之间存在着极大的均衡力量,村落的这片自然风景好像在她心里生出一股力量,饱满了生存的勇气。 她快步往队伍前方的神轿而去,想要到那里猎取镜头,穿过一堵堵持香的人墙,手臂却给谁用劲抓了起来,扭头一看,是祥春,他手上也持着香,头上戴了一顶醮会特地制作的白色纪念帽,帽缘吉红的印上这座庙宇的全名,身上还披着一条红色法带,书写瞧会时地,他的这身打扮令她讶异,她何曾见过祥春与宗教信仰联系,却是这样一身装扮,使他像个虔诚的信徒。祥春仍拉着她的手,说:「别去前面,鞭炮会伤人。」 祥浩举起相机,从所在的位置调了放大焦距去拍神轿,镜头游移,从苍亮的天空移到神轿金碧流黄的轿顶,再移到轿身,几名抬轿人刻意踩着乱步,轿身在空中舞动,彷若神姿飞扬,她摄下几张姿态,镜头在纷扰的人声神音中游动,突然她在镜头里看见了大方伯。他在队伍的最前端,脸色宁静,注视着抬轿人的动作,双眼充满了崇敬,那份崇敬凝出认真的神采,那表情似曾相识,好像是记忆里早已存在的一个印象,她忍不住按下快门,又在镜头里窥视了许久,另一张脸在镜头里出现了,那是母亲在风中歙动的发丝和对神膜拜的虔诚面孔。乍然爆响的鞭炮使那张面孔惊慌,祥浩缩短镜头成广角,宽广的视角里,大方伯低下头来看母亲手背,一片鞭炮屑刚从那手背跳飞开来。母亲抬头迎向那张注视着她的脸,两张脸在纷飞的鞭炮屑和喧闹声中,详静如晨牺初绽云层,她按下快门,留住了那份详静,鼓乐沸腾,很快淹没了详静,人群的移动,冲散了两人,她的镜头里是神轿昂扬夸耀的色彩。 她穿越人群走到母亲身旁,母亲说,除了小时渔船出入海,不再有这么多人聚到岸上来了。她觉得身旁有一对眼睛一直注意着她,那是大方伯的,那对好像承载着许多语言的眼睛。 绕境队伍在公路近海、盐田尽处折回。队伍回到庙前醮坛,整个村子的通路上全铺着祭拜的席子,食物摆得满坑满谷,阳光照射的这个小村落化了重彩般,鲜艳夺目。乩童在阳光下跳跃,手执双剑刺背。祥浩不忍看那淋漓的鲜血爬满乩童背脊,正打算回家里小憩,大方伯不知何时悄悄跟她上了岸,突然和她并肩走来,叫唤她,极其温和的声音说,昨天听你说在餐厅演唱打工,哪一家,我可以哪天去听吗? 祥浩毫不犹豫的在他的记事本上写下她驻唱餐厅的地址,大方伯注视着她留下的那几行字迹,唇角有一抹微笑。她也望着他笑,心想,这个人为何有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力量,她的脑海里一直浮起小时候在竹筏上与他相遇的片刻,原来他已经存在她的记忆里十几年了。 大方伯陪她走完那段到家的河岸时,村人也纷纷回家,锣鼓声早已歇止,河岸上的旗帜仍自飘扬,大家得了神明的庇护,撷取了平安的心念各自回到日常轨道生活着。她与他挥手,她几乎是跳下岸,以为身后的那个影子一直在注视她,注视着她的每一个步伐每一个姿态,直到她回到家。 18 那天从南部回来,夜已深沉,她和祥春从火车站拦了出租车回家,深夜的台北像一支戛然停止的摇滚乐,所有的尘嚣与纷乱浮动的人群都隐没在夜的温柔里,车子滑过一座一座的红绿灯,过于安静与通行无阻,使城市的夜晚像演员褪尽残妆散去后的空寂舞台。白天,他们都是舞台上卖力演出的戏子,为了各种情境,换上不同的面具与服装和其他人做生存链的必要交际,夜晚则回到自己的角落,和夜晚对峙,赤裸裸对待自己,赤裸裸让黑暗包围。 大地也赤裸,感情也赤裸。在巷口,他们看见如珍和炮口站在门前道别,尘嚣隐没的深夜。如珍抓着炮口的手臂不放,炮口缓缓将如珍的手臂解开,他低着头坐上停在一边的摩托车,像赶赴一场决斗似的将油门踩到底,露出夜的静默,在巷里留下一溜烟。留下如珍与他们默默相对。 沉黑的夜色将他们包围,如珍背光站在门前,脸色阴暗不明,祥浩注意到祥春将如珍从头到脚审视了一番,他在看她的服装,和她那张似乎喘不过气来的苍白尴尬的脸。祥春经过如珍身旁,径自入门上了二楼,无视如珍轻轻跟他说了一声嗨。 「为什么炮口这么晚了,还跟你在这里?」明知道这是不礼貌的询问,祥浩将如珍拦进门后,仍不得不问,并且加重语气说明:「这是祥春的住所。」 在客厅明亮的照明下,她看清楚了如珍脸上的苍白与疲惫,如珍娇小的身子陷在椅子里,眼眶肿胀,眼白血丝满布,那是一张刚痛哭过的眼。无言无语,灭绝的、失去神采的涣散眼神。 祥浩挨坐过去,问:「炮口欺侮你?」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我是那只还在做梦的春蚕,在生之华年用尽力气吐丝。我要证明炮口是不是双性恋,是不是在爱着小臣的同时也爱着我,我知道在开学前他一定回学校了,打电话约他出来,他答应了,从淡水大老远骑着摩托车来,我相信他可以爱我,我相信。在这个客厅里,他问我找他来做什么时,我不能忍受这段日子压抑的感情和疑问,我要求他抱我,要求他可不可以做一名异性恋者,他竟暴跳如雷,怪我干涉他的隐私,他说,当个义气的朋友,他可以赴汤蹈火,要他拥抱一名女子,简直亵渎他。」 「你是不是疯了,明知他是同性恋,还要找他当伴侣!」 「如果他能接受异性恋,也许,也许,有一天,他不再迷恋同性关系了。」 「真是情痴,原来你这个暑假的安静只是在伺机而发,心仍不死。」 「我要证明他到底对我什么意思,刚才我想执他的手,他把我推开,那一刻我觉得我在自取其辱,我以为对我友善的男生一定是爱着我的,原来是自己一厢情愿会错意,他不过把我当一个可以嬉闹的女同学罢了,而我趁你和祥春不在的时候把人找了来,万一出了事,对祥春不好交代,我好像在利用你们的善良逞个人自私的欲望,你骂我好了,你也可以今晚就把我赶出去。」 「我不是要责怪你把人带来,你住在这里,我当然要关心……」 如珍好像不在乎她说什么,拖着疲累的身子站起来往腐房去,摸黑打开橱柜,祥浩正扳动灯光开关,那里一声玻璃杯敲击碎裂的声音,日光灯闪烁,祥浩冲向手执碎杯正要往手腕划去的如珍,她将如珍的手挥开,那只只剩一大斜口锐利锋芒的闪亮杯子已经划向了如珍左手掌近尾指处,鲜血沿杯口滑下,透明的杯身,滴血的爱情。祥浩握住那手掌,血也染红了她的手,面对无声的如珍,她嘶喊:「你为什么又状害自己?」一手抢下了那只杯子,扔到水槽里,如珍的脸部肌肉因忍痛而扭曲,风干的泪痕,又使那张脸平静异常。如珍说:「放开,不要管我。」 「你得上医院。」 祥春从楼上冲了下来,看见两人捧着一只血手,他迅速打了一通叫车的电话。兄妹两人取来纱布扎紧手掌止血,一条横切尾指下端的深刻伤痕透出牙白的肉肌,尾指弯曲不动,其他四根手指轻轻颤动,仿佛呼吸着。伤口涌出的鲜血浸透纱布,祥春在伤口覆上纱布,用大拇指压住。出租车的喇叭声在门外响起,祥春将如珍扶上车,祥浩尾随而上,她看见祥春那压住伤口的拇指深深陷入了如珍的手掌里。 在附近医院的急诊室,如珍一句话也不说,医生将她切入掌缘二分之一深的伤口缝合时,他们都发现,那只弯曲的尾指再也无法拉直了。迷失的神经,迷失的爱情。如珍在吟诵春蚕到死丝方尽时,已为自己的爱情做了承诺和承担,她付出代价,但也使祥浩和她一起承担了这个代价。祥浩坐在急诊室冷硬的塑制椅上,心想着,如果她不挥开如珍的手,那片锐利的玻璃碎口该是落在哪里呢?不会造成她尾指神经的断裂吧?看见如珍面无表情对待那只僵屈的尾指,她心如刀割。祥春在如珍听不到的地方,趋近她的耳边严肃的问:「你为什么没在她受伤时就紧压住她的伤口?」祥浩顿时觉得如珍那只尾指的命运与她密不可分了,这个如珍所需承受的终身遗憾,过渡给她,也将伴随她一生。 第25章 到了凌晨时刻,他们回到家中了,如珍一直不肯睡觉,一张苍白的脸如槁木死灰,祥浩寸步不离。到阳光烈烈射窗而人,疲倦的如珍闭上双眼,祥浩问:「说原谅已太迟了吗?」 「原谅什么?」 「我若不挥手,你不会伤到神经的。」 「有你们在,我会一直活得很平安。是不是?」如珍如释重负般的把身子沉到被单下,她真正的闭上眼睛,在阳光的温热里睡去。「就当是赎罪。」在睡去之前,在风干的泪痕下,她没有目的的,不企求回应的,轻轻说出了这句话。 祥浩拿起吉他,来到客厅,祥春坐在那儿假寐,她问他:「不去上班吗?」 祥春的眼里透出几许无奈,祥浩心想,原来是两个痴情的人呢,她问:「你能照顾她吗?」 「告诉她,不要再为了感情的事这么儍,今天爱一个,明天爱一个,这世界上可爱的人很多,失去了今天这个,一条命赔上了,就错失了明天的那个。」 「你怎不去告诉她?」 祥春静默。祥浩提着吉他走到门口。祥春问:「你去那里?」 「我代班,唱早场。」 她走出来,在皤皤阳光下,再两天就要开学了,而如珍失去了她的尾指,她不知道为什么如珍爱炮口可以爱到以命相许。她不禁想起晋思,她下定决心将他从自己的生活中驱除时,只是从他的公寓走出来,倒没有像如珍蛰伏安静了两个月,像火山爆发般的采取了难以收拾的行动。是她爱晋思爱得不够吗?如珍曾说,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她用行动执行她对爱的认知。祥浩但觉生活中失去了什么,日子索然无味,现在,她走向演唱的地方,在那儿,她可以试图用歌声发泄失去了爱情后的惶惑不安。 19 开学之后,祥浩感到校园环境看似没变,但他们的实质生活却都在改变中。校园和她当初进来一样,到处是活动海报,活动中心前摆满了社团招生的摊位,新人以好奇的面孔对校园的一切左顾右盼。现在她大二了,是一个自由的人,不属于任何社团,不再因为爱慕谁而勉强进入社团。晋思因为读商学院的关系,大三迁到城区部上课,校园里没有晋思,感觉萧条不少,在大一的一年里,她经历了苦恋的煎熬和独立自主的奔波,和读中学时的平静比起来,好像经过了几个人生似的。而今,苦恋既已告结,她把心思放在学业和演唱上。 她不再接家教,餐厅演唱的收入,足够她过优渥的学生生涯。「星坊」老板说:「你能唱又有外貌,不要轻易放弃驻唱的机会。」他在「星坊」替她加了两节,原来的「木棉」因要转车,她为了省下通车的时间,只维持一个演唱时段。这两家餐厅已经占满了她课余的时间。深夜时,抱着吉他走在小镇街上虽孤寂,但心中有歌声相伴,又能增加经济收入,她觉到了日子丰实的一面。 梁铭已经大四,为了准备考研究所,常常到台北的几所大学听课,一方面了解各校的师资阵容,一方面了解研究重点。他对登山社深厚的感情,使他虽退下社长身份,仍时常在那里流连。梁铭第一次到台北听课时,顺道去「木棉」听她唱歌,等她下了时段,陪她回淡水。他们搭火车,在关渡平原和淡水河并行,车行如风,水流不回,日子缓中带急,像那条火车线仅余的岁月。有一天,这条老旧的轨道终将成为历史的片段,成为一笔待追忆的文字资料,留在那些曾经在它的载运下奔向目的地的人的回忆里,直到这些人消失在世界的角落,消失在时间的流程里。就像她和梁铭坐在车里,也将成为过去,也许在回忆里留一辈子,也许很快被遗忘。 梁铭问她:「你这样会不会太累?还有时间照顾功课吗?」关怀的声音,和那河上的微风一样温柔,在火车的行进间,与时间一样可以成为永恒的注记。而她不知道如何去对待他的温柔,她心里也有丝感动,但那属于感性的部分往往被她用理性的思维掩饰。 她说,人要经过许多尝试和历练才能够真正了解最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为演唱奔波虽然疲累,但这是一种生活方式,她不想把自己局限在校园里,她受的教育很正统,无非是学生应专心课业,但她不要再受这既有的思维左右,她要了解自己可以如何过生活,可以到达什么样的极限。 梁铭静静的看着她,眼睛不曾一刻稍离,那是一种欣赏的眼神和隐忍的痛苦,祥浩往往移开视线,去看淡水河上的一片苍茫。观音山仍旧在那儿,总是在那儿,不曾稍动,任人世改变了,或巨大或幽微,任有些人失去了爱情,得到了爱情,它总在那儿。 「你有没有想过,毕业以后要做什么?」梁铭问,在车行如风的淡水河岸。 这情景很像一年前在淡水沙滩,两人坐在月光下谈着将来。而今梁铭一步一步往他的理想走去。不过才一年光景,那原来在沙滩上游玩的一群人已经分散了。 「我不知道,我不确定。我是不是该像你一样,去考研究所?」其实在问这个问题时,祥浩也迷茫。 「有没有考虑以唱歌为终身职业?」 可以吗?祥浩在心里问了一个大问号,梁铭在这时成了一个讨论的对象。「我不确定,我喜欢唱歌,可是不知道一辈子都得靠歌唱谋取生活所需时,唱歌可不可以成为一种纯粹的乐趣。」 「你现在也以唱歌支持学生生活。」 「那不一样,我还在读书,在学习尚未告一段落之前,还充满了决定前途的变数,以唱歌谋生只算是观赏风景,不是终点,我还没有决定那里应该是终点。」 「你才升大二,还有时间考虑终点。」梁铭以极温和的语气说,那语言好像轻拂她的发,使她想靠向他的肩膀,却见那对温和的眼,是她不能冒犯与欺骗的,她知道他不是她要找的人,始终不是。 她说,她很羡慕梁铭大学四年能坚持对社团的热诚,那表示四年里,和校园学生活动有某些程度的契合,他回忆里的大学将是群体的,而她对社团的淡漠和重视自我,使她即使在大学热闹的群体活动间,也只算是蹲踞在自己的角落看着一切的繁华热闹。 「你大一就在活动中心那个众人仰望的表演台上拿下民歌演唱的冠军,群体为你鼓掌,你的回忆里不但会有群体,还会是群体的中心。」 她知道梁铭总是对她这么善良、温和、宽容,使她难以承受。 有几次,她在校园看见梁铭,她总是绕道小径避过他,由于不忍,由于有意的淡然,由于心里默默对他的祝福,她希望他专心,考上理想的研究所。 如珍升上大三以后,上课的时数减少了,尾指的弯曲使她沉默,使她几乎在公众场所绝迹。她的母亲从台东沿海村落来看她,祥浩第一次看到这个消瘦忧郁的妇人,脸上布满丝丝缕缕的岁月痕迹和未曾修饰的怒意和疲慂,指着如珍骂:「多久没回家了?你自己算!一时阵没看到,就一只手指不能动,下次可是要欠手欠脚?册不要读了,和我回庄脚。」 她捧着如珍的手指掉眼泪,任如珍如何谎称是不小心给玻璃割伤的,当母亲的仍然不相信。 「你的性情我还会不知?世间男人有什么好爱?伊爱你的时阵,跟你下跪,不爱你时,当你是垃圾。你为感情割手割肉,妈妈没人爱,又养一家人,透早做生意,半暝才收工,也没想过日子过不下去。妈妈没读册,生活还存一点道理,你还是个大学生呢!道理应该知比我多。」 妇人像在赶戏码,急着向不同的舞台奔去,她匆匆训诲了女儿,匆匆离开,为了那月乏人照顾的店铺。 而如珍像个未从梦境苏醒的游魂,无言无语的和祥浩送母亲去车站。在火车鸣笛进站的时刻,如珍望着那一长列车厢,和母亲话别:「不要再担心我,保证到毕业、到你看得到我的时候,我的手脚皮肉都会完整无缺。」 「那你啥时阵回来?」 「有假就回去。」如珍做了承诺。 她们站在月台,火车的乘客下来,另一批等待的乘客要上去,人生如此交错,炮口和小臣从车厢出来,在她们眼前走过,无可逃避的照面,谁也没说什么,他们出站,她们入站,如珍脸色平静如镜。 而日子也平静如镜。在拣伤的过程,言语都属多余。 然后,有一天,平静的波面开始荡起细细的涟漪,那个涟漪扩大,是遥远的生命之始撩起的一阵风,远远的吹过来,越来越近。 那个在醮会认识的大方伯,出现在她的演唱餐厅里,坐在前排的位置,在她刚坐上演唱台时,就看见了他等待的眼神,在那张冷静持稳的脸上,温温的发着光。那是温馨的感觉,她甚至不必喊他大方伯,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庞已是沟通的语言,招呼都显多余。那时已接近冬天,他穿了一件黑色风衣,正如她身上那件。台北的冬,苍灰的天空,苍灰的气息,他们身上的黑色有些籂瑟,在这苍灰的情境下相遇,好像有些共同的回忆,不必提就了然于心,她觉得他是个懂歌的人,因为他出神的样子仿佛歌声已带他去了哪里,也许一段回忆,也许一种心情。 第26章 她知道他会来,在她把地址写在他的本子那一刻,她就知道他有一天会坐在那里。所以在她唱完走向他时,他们就很自然的交谈了起来,像认识了很久的朋友。 他说他年轻的时候也曾经爱唱歌,但一开始为生活奋斗后,唱歌就失去了感动,他的生活里已经没有太多感动的东西了,听她唱歌让他想起那个爱唱歌的少年。 他说,唱歌的时候,以为歌里的感情和梦想都是真的,但在现实人生里,歌中的梦想总是有点遥远,不切实际。他说后有点犹豫,搁下手中的杯子以示慎重般的道歉说,太早告诉她这些了,因为她还年轻。由于这个道歉,使他看起来沧桑和软弱。 祥浩突然同情这个男子的沧桑。和那个沧桑的原因。 但除了他的富有,她对他一无所知,包括他为什么富有。 像坠入深渊一样的,她对他有了偷窥的欲望。在他告诉她,看见她的手就倍觉亲切,仿佛在那里见过时,她觉他们会建立起一种友谊,使见面变成常态,因为,她也在他身上看到了亲切感。但他年纪很大了,使她担心那亲切感的纯净。 他们谈话的时候,老板一直站在一株长青树后观看,好像不耐等待,并且确认了他们的关系,他用他那一身高级布料剪裁出来的潇洒走向他们,问祥浩:「令尊?」他的眼睛扫向那个他误以为是父亲的人,对大方安然自若的气质有点惊讶,那气质使人联想到财富,有些人并不需要端出华丽与钞票,就让人感到他的财富。老板对大方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气,似乎质疑那财富,不相信有财富的父亲会让女儿在学生阶段就到餐厅演唱。 祥浩回答「不是」,老板反倒错愕的说:「可是你们长得真像!」 祥浩以为老板只是找话题。大方伯显然不喜欢这位老板,他站起来,和老板握手,递给他一张名片,在那名片之前,老板变得卑躬屈膝。她听到大方伯以略显权威的语气说,这是我侄女,请多照顾。她心里有一丝恐惧,因为两个男人的对话听不出任何诚意。 两人走在街上时,她看到他眼里对她的担忧,加深她的恐惧。 也许他感到了她的恐惧,他常常来看她,每隔几个星期,从秋天,到冬天,然后,春天来了,许多微妙的事情像春天的气息般,萌芽,发生,无可控制的成形。 恐惧变成多面的,不单只是两个男人间缺乏诚意的对白。 在大方伯说他曾爱她母亲,想拥有她母亲,他一生努力一直有她母亲的影子相伴时,她一度想成为母亲,那个受这个男人深爱着的女人。 这念头使她有罪恶感,使她不敢看他。他的年纪足可当她的父亲,为什么视线一停在他宽厚的胸膛,就有了情感的幻想?他脸上那坚稳又神秘的神采让她想起晋思,难道是对晋思的不能忘怀转嫁到他身上?多不同的两个人! 校园,处处杜鹃花开,学生捡拾被风雨扫落的粉红花瓣,在翠绿草皮上排出系上的英文代号。春雨初歇,泥香满盈,她走在校园里呼吸那气味,原以为精神该有些振奋,却怎么也觉怅然若失。寒假时,她曾回家,没跟母亲提大方伯来看她的事,母亲也未曾提起大方伯,而大方伯说,他曾想拥有她母亲。在她的抽屉里,一直放着那天醮会无意中为母亲和大方伯拍下来的照片,大方伯专注的眼神盯视母亲被鞭炮灼伤的手背。大方伯只说爱过她母亲,其他就什么也不说,什么也没说。母亲的平静如同一座圣殿,在那圣殿里,不需要任何的疑问和猜忌,母亲被景仰,被信任,她值得大方伯的仰慕爱恋。但祥浩不问母亲为何与父亲结合,她看惯他们的争吵与行事风格的殊异,对于长年存在的既定事实,疑问已被漠视。她看见自己的父亲聚精会神坐在牌桌上,用瘦弱的身子和虚迷的眼光和时间彼此消磨,她的同情胜于所有疑问。父亲从牌桌间抬起头来,问她,唱到哪时候?他没有等待她的答案,将视线回到一桌子的麻将牌。那个曾在她初到餐厅演唱时赶到台北坐在餐厅内笨拙的拿着刀叉啃咬牛排的父亲,是那么短暂如昙花一现。而昙花是如此洁白纯净,幽芳清吐,所以难以忘怀,所以刻骨铭心。即使在后来发生了近于不幸的事时,拥着她的不是她的父亲,她仍无法忘记父亲那拿着刀叉将酱汁溅污衣袖的举动。 事情在初夏发生。夜晚,餐厅里每张餐桌的烛火燃起夜的繁华和迷醉,西区惯常的人潮踏遍夜色,久久不息,霓虹夸饰着夜的王国,和玻璃窗内的烛火交映不想停歇的夜生活。祥浩坐在麦克风支架前唱了一夜的歌,那是唱完了自己的一节,老板临时通知她下一位演唱者没办法赶来,希望她顶替。她有些疲倦了,唱前一节时,大方伯坐在那儿想等她下班一起离去,知道她要继续唱后,他说和一位多年不见的老友有约,不能等她了,如果她能不唱,他极想带她去见老友。不管他有什么理由,能来听她唱歌,她已感满足。她看他走下楼去,她回到演唱的位置,玻璃窗外夜色流灿。她是给别人的夜晚带来情调的人,但她多想随着沉没在夜里的歌声滑下坐椅,好好的睡一觉。 她的喉咙干紧,弹吉他的手指胀痛,在歌曲与歌曲间,她不得不喝水润喉,平时她是不这么做,可这天连续两节唱下来,虽只坐在椅子上,也觉体力衰竭。老板请服务生替她送来飮料,不是水,那是加了什么东西的飮料,甘醇的味道让她以为有助精神提升,但在她吸气、换气,努力控制音域时,才知道对飮料的过度期望不过是幻觉,她的整个身体像掏空了似的,面颊潮红,她只听到自己勉力维持的歌声,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夜不知何时静了下来。她停止了歌唱,坐在角落的椅子里靠墙休息。老板穿一件闪亮的黑色短衫,在她面前走过去又走过来。客人逐个离去。她略有抱怨的对眼前划过的闪亮黑衫说:「唱了一晚上,太累人了。」她脸上一直发热,疲累未退。老板停在她面前,饶富兴趣的看着她脸腮上的红晕。他取了酒和酒杯,在她面前坐下来,说:「喝一点吧,可以提神。」 「我得留着清醒的脑子回家。」祥浩说。 「一点点酒不会让你神智不清的。」 歇了工的大厨从厨房走出来,坐到这张桌子来,他墩胖的脸上也显疲惫,在这打烊时刻,人与夜色一样意兴阑珊。老板为三人斟了酒,高举杯子说:「谢谢你代班。」他说,他要送她回小镇,因为火车与客运车都与夜同眠了。服务生一个个过来和老板打招呼,然后走下回旋梯离去。大厨拿起搁在桌上的软帽,罩在那几乎秃了整个头顶的头上,哈着酒气说要走了。老板说:「先走吧,我来关门。」 大厨走下回旋梯之前,把餐厅的灯关剩他们这张桌和柜台之间的一排小灯,楼梯间也有一盏绚丽的灯,照着台阶的地毯一阶一阶华丽无比。祥浩见大厨离去。她也起身到演唱椅拿吉他准备离去,老板随后站起来,她以为他要去柜台拿车钥匙送她回小鏔,却觉腰间被强壮有力的双手一揽,老板高大闪亮的黑色身影整个罩住了她,她在阴影里沉重的呼吸着,扭过身来想推他,他潮湿的唇正好落在她晕热的腮颊上,她把脸别开去,不让他亲她的嘴,他的鼻息转往她的颈项、她的耳后,唇印粗暴无礼的在她的颈项上摩擦,他的手紧紧的箝住她,她的双手抵在他胸前,用仅剩的一点力量想推出两人的距离,但她的力量毕竟不及他,先前的疲惫与酒力蚀尽了她最后的抵抗能力,这个男人在她耳边沉重急促的喘息,她整个人陷在他的双臂下,听他无所忌惮的说着猥亵的话:「我很早就要你了,我看你没见过男人,我今晚要让你见见男人,也要让你变成女人。」她给了他一巴掌,还未意识到自己的手如何从他的魔掌逃出空间教训他时,他又把她的手捉了回来,将她整个人压在地上,他扯她的衣服,他那过于滑嫩无所事事的手贴着她温热的肌肤游走。她挣扎着用脚踢他,才发现脚上的两只鞋早已不知何时脱落了。顿时失去安全感。没有庇护。寒冷从脚心透渗人骨。他的唇印上了她的,而她的唇流进一股自己眼泪的咸湿滋味。 谁的雪亮的皮鞋一踢,将那男人踢得屈膝呻吟,祥浩给另一只强壮的手抓了起来,她听到两个男人谩骂,那个呻吟的男人来不及回手又被雪亮的皮鞋狠踢数下,她听到清脆的肌肉搏击声,每一击都是她心中深深的恨。她整个人像浮在半空中,睁开乏力的模糊双眼,瞄见她的吉他横躺在凌乱的椅子下,看清楚了这个几乎抱着她急速奔下回旋梯的男人后,她又闭上了眼睛。她再也不恐惧了。 20 祥浩问他,为什么又折回来。 他说,有一种预感,说不上来,也许心电感应,他整晚都不安宁,他觉得她还在餐厅,所以和老友没谈尽兴就回餐厅了。他看见餐厅的灯暗了,大门虚掩,他毫不犹豫的推门上楼。 她在他的怀里,像她希望从父亲那里得到的。她刚洗过热水澡,仍洗不去那个粗暴男人留在她身上的痕迹,她的眼睛已经干了,没有多余的泪水。那男人湿润的唇印像火燎,从她的唇、她的脸,蔓延全身,使她想换一层皮肤,重新来过。大方伯抚着她的头发,轻声劝解,他问她,要不要打电话请母亲上来。 第27章 她说不要,她甚至害怕母亲知道她和大方伯往来。她问,她知道你常来台北看我吗? 不知道。他说。他的眼神闪烁。他扶起她,说,你像你母亲年轻时。然后,不再说什么,只是一直看着她。沉静。夜脱去喧哗。良久,他用深沉得像从远远的海上传来的声音打破沉静,说,幸好我赶上保全了她的女儿。他看着她,眼神既不专心又迷茫,像在很久以前的时光流转,看得她心痛,她觉得那个眼神应是多年前看着她的母亲的,说感动说忌妒都已失去意义,她知道他只看到多年前的母亲。那个无法从他生命中脱去的影子。 她问,你爱她很深? 谁?他明知故问。 很长的沉默。 你为什么不娶她? 问你的母亲。他站起来,在室内踱了两圈,打电话给柜台,他要另一个房间。 这是他下榻的旅馆,一张双人大床,光滑的木材墙面,小灯照着,澄黄、温暖的所在。她躺在那张床上,在大方伯的注视下沉重的拉上眼皮,把所有的声音和影像阻绝。她听到大方伯走出房间的关门声。封闭的空间,真正的安全。那个拯救她的男人也不再是威胁。 多年后她想起来,在那一夜,她遗失了吉他,突然的创痛,她没有把它从凌乱的桌椅间捡起来。永远的遗落,成长的某一个痛苦的代价。 大方伯送她回小镇前,替她买了一双鞋。穿上新鞋的双脚几分僵硬,新的一步从这里跨出去。她盯着新鞋,一时竟觉悲凉,那穿惯了的旧鞋糊里糊涂失去了,当初岂料身上的东西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失去。 人回到校园,但她觉得她早已脱离了校园,那些清新的朝气太年轻、太不经世事,她仿佛走了长远的路,回到这里,几分情怯。 她回到公寓,祥春已在公寓内。 祥春的忧伤在每一根凌乱的头发,每一个紧蹙的肌肉纹理,及那仿佛随时可以跳脱出来的瞳孔。如珍也慌张,是两个失去了主意的人,与室内的明亮相对,而无言。 祥春的视线从祥浩移到大方。迷惑不解。 她告诉祥春昨晚的事。心的伤在隐隐作痛。 祥春向大方道谢。年轻人看着大方离去。 许多疑惑在那年轻的脸庞上显示了出来。 「如珍通知我你深夜未归后,我去了餐厅,那里已人去楼空。我想到你可能的任何不幸,但没想到你会和大方伯在一起。」 「他对你好吗?」祥春注意她的每一个表情。 祥浩了解那试探的意味,她回避他,说:「我以为你会问我怎么从惊吓复原。」 「他什么时候开始来找你?你们来往很久了吗?」 她听出了祥春的着急,也许他以为她和大方伯的来往有某种成分的不宜,祥春的怀疑令她心虚,但对大方伯不公平,她从来没对大方伯泄漏她对他的仰慕,正如她不知道大方伯常常来看她,除了她是明月的女儿外,还有没有别的情愫。那是她想知道而无法得知的。 「他只是来听我唱歌。」 「住在豪华旅馆就只为了听你唱歌?」 「你以为还有什么?你在这个时候怀疑你的妹妹,是不是时机不恰当?那个人昨晚才救了我,我还真希望跪下来感谢他呢?你如果以为我昨晚只是去跟一个老男人约会,我宁可你不要来,宁可你现在就出去!」她的声音变得十分严厉而高亢。 如珍很快站在她的阵线,向祥春解释:「长辈常来看她有什么不对?同乡人,又不是不认识。他就是喜欢她的歌声、她的才华。」 祥春刚才如刺猬般的态度在他注视着如珍的刹那软化了,他拿起放在一旁的背包,低头整理了一下子,又抬起头来看祥浩,那是一张思索的脸,好像还没放弃在祥浩脸上找答案。良久,才说:「你再也不要去演唱了,好好用心读书,你缺的钱,哥哥会提供。大方伯来看你,你要小心,维持一个长辈的友谊就好。」 「你怎能干涉我交朋友?」 「别人我不干涉,大方伯是好人,我只怕──」他的声音变得十分细微,像自言自语,他检查背包里的东西,「事情会不可收拾。」 祥浩不明白他的意思,也无意听他,如珍推了祥春一把,说:「你胡扯什么?赶快回台北上班,免得惹你妹妹生气。」 祥浩不愿祥春过度干涉她和大方伯的交往,她以疲倦为由,爬到上铺躺了下来,祥春靠到床边,轻声的对她说:「我如果不关心你,怎会连夜赶来,我希望昨晚去帮助你的是我,住在同一个城市,让你遇到昨晚那样的事,是我一辈子的愧疚,答应我,别再跑餐厅了,就算你有心成为一颗闪亮的歌唱之星,但在这条路上,我担心你会再遇到昨晚的事件。简单的过几年大学生活,单纯的读几年书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他停止他的谈话,但欲言又止。如珍催促他出去。 祥浩爬下床,走到阳台看着祥春和如珍从楼下走过,祥春走在前,如珍在他的侧后方,什么时候起,如珍成了祥春的影子?如珍怎甘做某个男人的小女人?清亮的夏日,阳光在他们发梢肆虐,这原是个晴朗的日子,但恋人即使碰不到阳光,容颜也会发亮。从上个暑假在祥春住处用餐的那个早晨开始,她该有预感祥春和如珍终有一天会形影不离,但后来如珍破釜沉舟的向炮口表白自己的感情,使她对祥春和如珍的感情失去想象。在她忙着演唱,秋来冬去,春花落尽,夏日初临,如珍渐渐释放了她的沉默,她不会寂寞太久,从来不会。祥浩不禁为祥春担心了起来。 她迅速下楼,两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校园可及的视线,她走到铜像前,在那台阶坐了下来,圆形操场上有人跑步,有人玩飞盘,有人练跳,铜像对面的校警室控制着在校内进出的车辆,频频驶入的车辆留下引擎的声音,校园原来这么忙碌,在阳光下,灿烂的一草一木,都是光明的所在。她望向淡水河与观音山,她曾和晋思坐在这里,那时初相识,多少想象和期待,却落个无疾而终。如今她独坐这里,他在哪里? 祥浩突地站起来,快步往校刊社去,那里虽然不会有晋思的身影,可是有胡湘,她是他的女朋友,看到胡湘就像得到他的信息,就算胡湘不欢迎她,她也要去那里感受晋思的气息。是这样自私呀,为了感情的寄托再度走入校利社,而平日里对社团没有一点贡献。在这灿烂的阳光底下,自私一点不可以吗?尤其昨晚从虎口逃生后,她更觉即时满足自己的重要了。 在她踏人过去一年视为禁地的校刊社刹那,心里顿觉一股壑然开朗的自由。像兴奋匆促的打开一瓶香槟,气泡狂冲出来,在空气里撒野。 接近学期末,大家赶校刊,胡湘果然坐在那个象征掌理校内青年人文思想的坐位,脸上一股锐不可当的气势。整个社员或高谈阔论,或埋头阅读、整理稿件。胡湘抬头望她,伶俐的脸上露出几分惊讶,在她继续往前走时,胡湘迎着笑站起来说:「啊,来验收成果了!我们很不争气,忙到现在还进不了印刷厂呢!」 「这不是挖苦我吗?我是逃兵,回来自请处分。」 「哪敢?处分了你,我们老社员要反抗的,老前辈回来,频频打听你怎么不来社团呢?处分你,我可担待不起。」 老前辈?听到这样的字眼,她不由得要想起晋思。他曾回社团吗?她望向胡湘。别的社员传给胡湘一叠稿子,说是他们制作完成的专辑。胡湘边抽看那些稿子,边说:「当编辑就是这样,周而复始,看不完的稿件,但要看到一篇好的作品或一个好的企画制作,可不容易。把有限的时间和青春陷在这里,不就为了找篇好文章!」 祥浩听在耳里觉得很锐利,可是她可以无视于别人有意的对比。她坐在晋思曾坐过的椅子,问胡湘:「老社员还常回来?」 「在校本部的这几个常来关心社里,已经去了城区部的,倒没有回来。」 那表示晋思没有回来,但是晋思和胡湘是男女朋友,怎可能不见面? 她轻轻的问,「晋思曾回来吗?」 那声音太轻,胡湘的眼光精锐的攫住了她,在她脸上停留,像一只蛀虫,要把她啃光。然后,胡湘换了一张冷峻的面孔,把眼光重新调回稿子上,注视着稿子说:「你想打听他,为什么不去城区部直接找他?他在这社团本来也只放了半个心,离开后怎会再回来?」她想到什么,突然又抬头看着她,「这点倒像你,心也不在社团里,也许哪天他也像你一样,突然就回来了。」 那表示什么?胡湘和晋思分手了?还是他们本来就不是一对?她和胡湘的交情不深,自然不好问私人感情问题。如果他们不是一对,那张亲热的合照和胡湘对晋思的种种亲昵举动该如何解释。她以为可以不要想这个人了,在社团办公室的满室纸张书籍间,往日感情仍如雪地上银光倾泄,美则美矣,却有些凄凉。她站起来想离去,胡湘冷淡的声音问:「原来只是来问问晋思的消息。」大概察觉了其他社员对他们的侧目,胡湘也站起来,抓着她的手臂,陪她走到门边,亲昵的说:「告诉你吧,晋思这个人像浮云,只有他自己飘来,否则谁也难控制到他,即使知道他在哪里,他不肯来,就等于没有这个人。」 第28章 「他是云就让他飘吧,飘去哪里,与我何干,我只不过念在他曾是我的组长,问问他的现况罢了。」说了这句话,是骄傲,不愿在胡湘面前屈服,说后倒是心里有点痛,对晋思的想象远远超越了上下属的关系,她走出社团。晋思的没有消息就是消息,听听别人说他的名字也好。 经过登山社,门口一幅斗大的红底海报十分醒目,她抬头一看,写的是恭贺梁铭同时考上两个研究所。已是研究所放榜的日子!时光悠悠,但错失的,又仅岂是日子? 登山社里人影幢幢,她探身寻找,希望找到梁铭,跟他说恭喜。那些人却说,梁铭登山去了,两天后才会回来。他用登山庆祝自己努力的成果,他爱山,坚持到山顶与天对望。祥浩慢慢走出社办,心里有落空之感,连个说话的人亦没呢?各人自奔前程去了,惟她在这里闲闲的荡着,谁又知道她心里记挂着他们。 她走到文学院,两年来,在这里总是来去匆匆,来不及和同学建立友谊,学业也马马虎虎应付着,难道这是她来这里读书的目的?阴荡荡的走廊,留学信息的布告,墙上也贴出了考上研究所的名单,她依旧站在名单前发呆,熟悉的、不熟悉的学姐学长的名字,他们是捧著书度过四年大学生活的,而她抱着吉他奔走在台北和小镇的夜色里,终了得为了工作让自己的初吻在狼口下受污辱。她望着名单的视线已经模糊了,她快步逃离阴暗的走廊来到外面的阳光下。她用最快的速度走,不知道要走去哪里,绕着校园不断的走也好,让阳光晒着。她走得汗流决背了,在铜像前,迎面来了一个人。是梁铭,此刻他不是应该在哪座山上与天对望吗?怎会在这里?梁铭看见她,脸上露出微笑,说:「真高兴遇见你,可是你的气色看起来不好。」 祥浩问「你不是去登山了吗?」 「天气不好,取消了。」 「怎会天气不好?你看阳光这么好。」她向天空伸了手,随空一抓,抛了满手阳光给梁铭。梁铭笑得更灿然。 「这里天气好,并不代表别的地方天气好。」 「就像有人考上研究所,有人落榜。我理解了。恭喜你。」 祥浩看梁铭一派优雅自在,那是辛苦收成之后的从容,她心里为之怦动,他的自信早已夺取了她。「打算读哪个学校?」 「应是『木棉』附近那所吧,这样我可以常常去听你唱歌。」 这个儍蜜蜂,以为夏天永远会在。「如果我不唱了呢?」 「我不在乎你在不在餐厅唱,或者有朝一日成为唱片歌手,我最希望你保有淳朴的歌风,能够随时唱给我听。」 「我是说我不再开口唱歌了……」 「那我就从记忆里聆听你的歌声……你开玩笑吧,唱得好好的,为什么不唱了?」 她无言。一度以为自己活在掌声里。一个意外的遭遇使她信心动摇。不,使她旁边的人信心动摇。祥春不准她去餐厅唱了,谁也无法预测什么时候会有突发状况,一旦坐在演唱椅上,意外的阴影就随时可能浮上心头。而且,她失去了她的吉他,那玷污的乐器她不想再捡回来,不留印记,记忆永远的撤退。 「如果真的要恭喜我,就为我唱一首〈橄榄树〉,如果考上研究所算是第一个理想的完成,我也算是找到了梦中的橄榄树。」 她想,梁兄找到了,而她还在飘浮。她想开口唱给他听,但张开嘴巴却无声,她试了几次还是发不出声音。 她望着梁铭,那副方形眼镜的主人靠近她,想邀她坐在铜像下聆听歌声,她拒绝了,「改天唱。」 「我不会勉强你,从来不会。可是我能等。」他看她,像要把她看透。她从丛丛绿叶间穿越出来。为了让他保有对民歌的纯净印象,她不想把在民歌餐厅的遭遇告诉他,以免污秽了他对民歌餐厅的一丝敬意与想象。 「念完研究所有什么打算?」她问。 「服兵役,继续念博士班。想在校园待一辈子,就得一路念上去。」 她看他,看他脸上那份笃定的神采,梁铭却别过脸去,看山岗外的山山水水,一边说:「如果你愿意,也可以选择一辈子待在校园里,也许我们有缘可以同校。」 啊,往后的人生,她何曾想到。梁铭已将自己放在校园里了,而知识的领域可以无疆界的驰骋,校园不过是外在形式立身的据点,内在的知识奔驰才是人生的战场。梁铭是登山者,站在山的颠峰环视着自己的人生路向。 「梁兄……」 「嗯……」 「你谈到缘分,我倒开始对离别有所感伤,你离开了这里,那也表示我们同校的缘分已尽。友谊都是短暂的交错形成的,能不能延续,还得是有心人……」 「我们可以延续的,你应该了解我的意思……」梁兄停止脚步,两人站在操场边,操场上有喧哗,梁兄无视于那些喧哗,正视着她,祥浩躲开他的眼光,转身看操场上运动的身影。 梁兄的手环过她的肩,将她拉回面对自己,远山为屏,绿荫为幛,他像在宣示他的誓言:「不要有压力,时间会过滤感情的纯度。我们无法了解时间会带我们去哪里,几年后,不管社会现况比我们想象的好或坏,我们在人海洪流里都免不了要寻找一个立足的位置,那时,也许大家离得很近,也许离得很远,但有心的人一定会彼此相寻。我是不管人在哪里,都会给你信息。」 这誓约在人声喧哗中听得如此清晰。她挽起他的手臂,走到他的公寓前,他的肌肉紧实,她感到他的紧张。她停在楼梯前,要他上楼。说:「来日的事来日再说。你把我当云,不必期待。云来去无踪,还在飘泊。」 她松了手,快步往自己的公寓去。背后那个身影,静静立在楼梯前送她。她脚步越走越快,仿佛自己真是云般的飘了起来。梁兄那番话让她想到晋思,人生是跌跌撞撞的,不知将随洪流飘到哪儿,即时能享有的就得即时把握。如果晋思真如胡湘所说的,是一片云,她也想化为云,和他在天空相遇。 惊蛰 21 在祥春的坚持下,祥浩不再去民歌餐厅了。他声色俱厉的说她的唯一责任是读书。那时正值学期末,考试的氛围逐渐逼近,她甫受惊吓,也向「木棉」辞去演唱工作。免去了祥春的忧虑。 离开掌声的寂寞和受辱的恐惧交替渗透着她,使她浑然不知自己的处境。倒是大方怕还曾到台北来,用那双坚定的眼神跟她说,如果坚持走演唱这一行,就要有再尝试的勇气,最重要的是学习保护自己。她对于自己活在掌声下的决定不太确定,她问他,人生的路有很多条,不见得只能选择一条吧。他说,年轻的时候可以尝试错误,但要在错误里学习教训,然后选定一条,勇往直前的走下去,才能成功。他是一个执着的人。她对他的全心信任使她活在爱的恍惚中,她敬他如父,但有时意识稍微有些超乎父女关系的想象,可这时母亲的影子就会从哪个角落飘进她脑海里、心坎里,成为一道她与大方伯间的自然屏障。在放暑假前,她要求他别再来台北看她,因为她不再去唱歌,她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决定将来要不要再继续唱歌。他半开玩笑说,就要放暑假了,他当然可以不必上台北,在高雄就可以看到她了。然后,他不断推抚须边的头发,难得的烦焦不安,严肃的说,如果你嫌我烦我可以不再见你,但是冥冥中有一股力量,使我时常有见你的冲动,难道是你身上有太多你母亲的影子?年少时的梦怎会历经了二十年仍紧紧相随。他眉头挤向眉心,巨大的痛苦如石。她仿佛窥见了母亲的秘密,在他紧蹙的眉心透显出来,使她想象、拼凑。想象母亲的爱情尚且浪漫,想象二十年后爱上母亲的昔日恋人可就情何以堪了。 她再次跟他说,不要再来看我。 你们都拒绝我,你和你母亲。大方泊说。如果你觉得不妥,我不会打扰你了。 如果是自然的侄辈感情,没有逃避的必要,大方伯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安,他离开台北,没有通知没有再见。祥浩急于用恩人两字去取代她对他的幻想。她以为对大方伯的想象只不过是因晋思飘离了她的生活。 她要找那片云,她空虚惊惶的心多么需要云来填满。 那是毕业舞会,梁铭他们那一届要走离校园了。炮口也要离去,小臣也要离去。去年他们是毕业舞会的配角,而今成为主角,炮口不会再来邀如珍当烟幕,这一年,他们形同陌路,如珍也已在舞会销声匿迹,成天泡在图书馆里。 这么盛大的舞会,祥浩估计晋思一定会来参加,那朵云会自己飘进舞会场所,她只需等在那里。她决定去当等待者时,邀如珍要不要一起去。如珍沉敛了许久,一只弯曲的手指改变了她的生活态度,她说:「我不再去,伤心过的,欢喜过的,现在都不重要了,我要新的生活。祥春在苦读的时候,我怎忍心去跳舞。」 「祥春苦读?你什么意思?」 第29章 「他打算今年暑假考夜大,将来半工半读。」 「祥春的消息,你比我更知道了。」 如珍抚着手上一本书,仿佛透过抚摸的动作在和用功的祥春做心灵对话。 「答应我,对待祥春要专一。」祥浩说。 「我过去太浮躁了,不知道一个好人就在身边。」 「只要能信守祥春,你的幸福无所不在。」祥浩了解如珍不再需要靠跳舞展示青春,祥春的沉稳已经抓住了她,而此刻知道祥春和如珍的关系后,大哥的爱有人分享,她觉得有更重的失落感,她好像把善意对待她的人一个一个往外推,像祥春,像大方。 如珍说:「我再也不谈虚无缥缈的爱情。我得考虑出了校园以后该找什么工作了,我总不能再吃家里的,用家里的。工作有着落,才能考虑结婚的问题。」 如珍总是那么实际,开始在寻找她的橄榄树了。生活的内容,最后由自己决定,谁也无法代劳。如珍已决定了她自己。 祥浩在舞会那天盛装而出,往活动中心走去。她刚失去工作,一切回到刚进校园时的零,像新人参加第一场舞会似的对这场舞会有着憧憬与期待。等待,是的,等待会是一辈子的功课。 她没有舞伴,梁铭不跳舞,但手中有入场券却苦无舞伴的男生多得很,她在她曾参与的音乐社团找到了一名舞伴,她和他进场去。音乐犹然绚丽,在舞会的场所永远没有时间的压力,不必考虑将来,疯狂或柔情的音乐足以麻醉生活的惊惶,使人完全的松懈。祥浩和她的舞伴相拥而舞,眼睛却在四周溜梭,偌大的场地找人岂是容易,她怂恿舞伴跳全场,这名对舞技生疏的男生反倒显得腼腆,好像那样太招摇。跳快舞时,他的舞步仍踩在原地,祥浩已经挪开步,边舞边向会场的其他地方窜去,使舞伴不得不追赶上去。第二首快舞再起时,祥浩的舞步跨得更大,她以旋转带动步伐快速钻到人群中,跳得全身血液贲张,气喘咻咻了,回头找不到舞伴,成了她一个人在乐海里独舞。在音乐近尾声时,她爬上二楼看台,俯在栏杆上一边喘气,一边注视着舞池中晃动的人群。灯光转动,旋明旋暗,使密密麻麻的人影看起来都是舞林高手。她一区一区张望,寻找姿态最遒劲的舞影,她看到她可怜的舞伴像头老牛似的靠着墙休息。到这首曲子终了,慢舞上场,有人休息,有人换舞伴,全场来了一次大洗牌。她仍然在那慢步轻摇的俪影里望眼欲穿。这时,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回头一看。那对深沉的眼!这不是晋思吗?她一时竟说不出话了,只觉双颊一直涨红。 「你的舞伴呢?怎么让你自己一个人冷落在这里?」 他对她笑呢!祥浩觉得有点昏头转向,身体还是支撑在栏杆上,过了一会才说:「我的舞伴早丢了。你的舞伴呢?怎么你也自己一个人在这里。」 「我进来不需要带舞伴,总可以找到坐冷板凳的人。」 「你不需要舞伴,你喜欢独舞,不是吗?」 「有时候需要舞伴,像现在,我们下去跳支舞。」 他走在前面,两人下楼梯步向舞池。他自己找到了她,果然如胡湘讲的,如果他不自己飘来,谁也找不到他。现在,在缓慢优美的华尔滋旋律里,她和他双手交握,她贴近他的胸膛。晋思直盯着她的双眼,问她:「那天就这样不声不响走掉?」 她没有回答,他彷若自言自语:「随你,那是你的权利,我不能干涉太多。」 「我那天太狼狈,第一次在男生的寝室过夜……」 「凡事都有第一次……我太荣幸了。可惜你走得太快,我以为我可以有幸送你上山。」 「你也不再找我。」 「我现在不是找到你了。」 是吗?他是有意还是巧合也在二楼看台。已经一年多了,若有意相寻,怎会等了这些时日。她说:「你对多少女生说这样的话?」 这句话好像冒犯了他,他不再说了,专心跳舞,他们加强脚劲,在重音处做漂亮的移位。 「你的舞技进步很多了,和男朋友常常跳?」 「我没有男朋友。」但她心里隐隐约约浮现深夜受惊那晚,伏在大方伯怀里惊魂未定。大方伯的体温使她呼吸缓和,那是一个港,安稳,风平浪静。 他嘴角掀起一丝不屑的笑意,握住她的那只手在她手心捏了一下:「我不相信。」 「我有没有男朋友对你重要吗?」她在试探他,他不语。 音乐停止后,接下来好几首快舞,他们没有机会说话。她以为可以和他跳一支轻快的吉鲁巴,由他带着她旋转、仰腰,可是他没有,他必须和另一个女生跳,那是他早就约好的,他从墙那边找来了一个女生舞向场中央,那女生是名高手,捏在晋思手里很轻盈,两个人像双飞的燕子,踩着音符飞翔。她看着竟连忌妒也没有,只是喜欢两人的舞姿。这时,旁边有个声音响起,问她,想不想下场跳。那个高大的男生已经向她伸出手,她将手交给他,从舞曲的中场开始跳起。男生的舞姿带有野劲,称不上优美,但像个久混舞场的人,他说他是别校的学生,在台北地区,哪个大学有毕业舞会他绝不错过。他的野劲满足了她寻找动感的欲望,她的旋转在他的手劲带领下,也变得轻盈了。接下来也是一首吉鲁巴,他们继续跳。祥浩偶尔留意晋思,却不见他的舞影,她以为他跳到别的角落了。这个男生像霸住了一口好井似的继续和她跳了接下来的两支舞后,她因看不见晋思而惊觉那朵云是不是又在不知不觉间飘走了。她拒绝了这个厮混进来的他校学生,退到场边。她的眼光在舞场上寻找晋思。晋思却已来到身边,拨拨她的手,说:「玩够了吧?要不要出去?」 「舞会还没结束呢!」 「为什么要跳到结束?」 他们已经往活动中心外面走来。山岗上溽热的夏夜撩着微弱的山风,潮湿而闷热。网球场上有人不受舞会和溽热的影响,在那儿挥汗打球。 他们往宫灯道走。 「你跳到哪里去了?我找不到。」 「在二楼看你的舞姿。」 原来他在暗中窥视她。她有点得意,刚才那几支舞跳得还算好。和别的男生跳舞,对他也许是种刺激。 「听说你在民歌餐厅唱歌。」 「已经是过去式了,我现在不唱了。」 「为什么?」 她默默的走,和晋思别后重逢,那晚的情景若在这时说了,他会怎么看待她的演唱事业,这一年的疲累驻唱,她极不愿给别人套上有色的眼光,以为那餐厅里三教九流,包括老板的贪恋美色。快到铜像,她才说:「民歌餐厅已不再唱纯粹的民歌了。」 「连当年的民歌手都不唱民歌了,你怎么还活得这么天真,非民歌不唱。」 「我不在乎唱什么,只要动人的歌都好,但是演唱环境不见得适合自己。唱可以唱给众人听,也可以只唱给知音听。」 他有点吊儿郎当,说:「那我当你的知音好了,去铜像那里,你唱给我听。」 他们真的坐在铜像下的台阶了,面对观音山与淡水河,河影与山上稀落的灯影交辉映,她一句也唱不出,突然抬头问他:「你有没有女朋友?」 晋思毫不思索的说:「现在没有。」 「以前曾经有?胡湘?」 「过去式还要追究吗?其实和胡湘不算真的,我的女朋友也不只她,但现在都没有了。」 「为什么?」 「要么我不够爱人家,要么人家不够爱我。」 他讲得那么逍遥自在,好像真的是事过境迁,那么在她刚认得他的时候,他是有女朋友的了。现在,她不管他是不是说真心话,即使他有一百个女朋友,她都不在意了。只要这个人坐在她身边,跟她聊天,她也心满意足了。她喜欢看他沉思的模样,看他眼里的一点迷茫。 也许她一开始就错爱了一个人,但她拒绝不了他对她的吸引力。 「你这一年都在做什么?」祥浩问。 「学生,除了读书还能做什么?」 祥浩不相信,他不像守着书本当书呆子那型,他必然有他精采或颓废的生活。他越轻轻带过,她越对他好奇。 「住在家里吗?」 他突然把手放到她的腰间,使她全身感到一阵麻热,他的脸凑近她的,这样近距离互视,却又有几分陌生,她低下头来望着台阶前的杜鹃花丛,花已落尽,绿叶满枝。耳边听得他说:「怎么对我这么好奇了?搬到城区部后,我仍旧住在外面,和一群老外住,为了练习英文,我只有在周末需要拿生活费时回家,我妈已经说了,如果想出国念书,最好自己学会打工赚钱,她不想供我哥哥在外面念书,又供我,她负担不起。」 他也要出国!怎么这些人,一个一个要离开了!他是已为他的前景铺了路,先和老外学语文再出国。 「打算出去念多久?」 第30章 一阵沉默后,晋思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国度飘过来,让她觉得像梦一样,「不想回来,我希望去很远的地方,再也不要回来。」 她透过路灯的光辉去看月亮,月亮遥远的在天一方静看一切,人间总有悲欢离合、曲终人散之时,月可以恒冷无情,可人是有感情运作的,她怎堪听他那似决绝的声音在久别重逢后又说离别。是什么理由让他对这块土地毫无眷恋? 「你对自己成长的地方没有一丝感情?」 他的手从她的腰抽离了,似有情若无意的,他双手靠在膝上,注视远远的对岸,神情变得十分严肃而镇定。也许是那月光感染了他,也许是他早就想找个人当宣泄的出口。他像赤裸裸的把自己呈现在她面前。 「我爸妈很早以前就分居了,我妈带着四个孩子自立门户,我爸定期接济我们,在大二以前我活得还算自在,可是升大二那年,我妈终于藏不住秘密,告诉我,我的干爸就是我的生父,我的人生就有了大逆转。当你发现从小和你一起打打闹闹长大的兄姐原来只是你的同母异父手足时,好像自己突然之间和他们很不一样,距离变得好大,我才了解为什么从小我的干爸来看我,总是为我带来一大堆玩具。他很有钱,我妈揭穿我的身份是为了我将来可以在生父那里拿到好处,可是我不要,我要自己来。生命有很多时候是孤独的,尤其是身世被蒙骗了这么多年,揭开的那刻,我才知道,自己孤独了这么久。也很奇怪,从此我就向往孤独了。我想走得远远,离开欺骗了我二十年的这层关系,我相信有一个更好的地方可以使我安居下来,可是我得克服对我妈妈的牵挂。」 「所以,只有亲情能留住你?」 「为什么要留?我相信情感即使有困扰,人最后都会走自己的路。」 他似乎已做了决定,那么自己在这里自作多情又是何苦,他已经决定远离家园,带着浪漫的期待去寻找梦中更美更好的橄榄树了。留下来的,是孤单的人。人都要学会和孤独相处,习于孤独就比较能承受寂寞。晋思的将来不会有她,她的将来又会是什么? 这一夜,她开始感到慌乱,她寻到的这片云还要飘得更远。只要有个目标在那里,将来似乎是可以期待的,可是在她此刻看来,未来的变数太多,能把握的只有现在,只有现在这个人才是在她眼前的。 可是,他说他要走了。他站起来,她坐在台阶上不动,他又坐下来。挨近她,轻轻问,声音如抖颤:「为什么不走?」 「相逢不必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 他揽住了她,两个人的温热与注视使对岸山上人家的灯火显得黯淡。晋思说:「到我家去。」 她有些犹疑。 「我妈不在,我们可以一整夜聊下去。」 祥浩回宿舍给未归的如珍留了字条,说到同学家住一夜。他们到山下搭车,往北投,他家在北投,他带她去他家了,而她只是不想让他那么早离开。 他家在小山坡上,他们在繁闹的街道下车,晋思走入炸鸡店买了一只温热的炸鸡和几罐飮料,穿过大街往他家的长巷走去。越往上走越安静,夜沉了,城市在打烊,沿巷两家温泉旅馆,门口挂着红灯,门内幽暗。晋思说:「我每次从这里经过,总想起『灯红酒绿』这句话,可是始终不解什么是『酒绿』。」 「古人酿酒,新酒上面浮着的是绿渣,还来不及让酒放陈,就得打开新酒喝,绿渣还在,因此称酒绿,那也表示酒家门庭若市。人说北投是风化区,我这一条街走来,已见了两家幽幽暗暗的旅馆,真是开了眼界。」 晋思没说什么,抱了那袋温热的炸鸡往上走,停在一排簇新的公寓前才说:「很不幸让你认为这里是风化区。这房子是两年前我干爸买给我妈的,我们孩子都搬出去住了,只有我妈妈住这里,她也老是不在。」 「她去哪里?」进屋后,祥浩问,她总要问出一个结果,心里才放心。 「去我外婆家,在三重。」 祥浩瞥见主卧室里挂着一件长睡袍,艳红华丽,他妈妈摆在门口的拖鞋也是镶金包银的,使她想起刚才长巷那两家旅馆。可是她静默看着屋里的一尘不染,看着晋思扭开电视,将炸鸡放在盘子上,戴上透明的塑胶手套撕扯鸡肉,一块一块的递给她。刚才在舞会上消耗的体力使她感到了饥饿,她坐在他身边,对着电视,两人啃咬着那只鸡,这个家顷刻间完全的属于他们,晋思又去冰箱拿了苹果,替她削皮后,递给她,说:「我对你比对我妈好,我从来也没为她削过苹果。」她以为他油腔滑调,但她喜欢他这点,使生活变得轻盈。他把电视关掉,剩下两人的谈话声,剩下两人吃东西的声音。 他走到阳台,叫她出来看,看天上的星星,山腰上,稀星伴月,在市嚣凡尘沉静后,抬头能望见几颗星子也弥足珍贵。祥浩靠着阳台探看,山风转凉。她的耳后有一丝鼻息的温热,她喜欢这个爱看星星的男子,喜欢他在她耳后的亲吻,湿润、柔软,他的唇啊,怎柔得像温暖的海洋,使她深陷悠游。他两只手擐抱她的腰、她的肩,她松软、神驰,在海的流域,不需力气,她再也站不住,整个人倒在他身上。他搂着她,进到屋内,进到浴室,浴室的水哗啦啦响。她坐在浴缸的边缘,看着晋思一件件褪去衣服,站在莲蓬头底下冲澡,他善于舞蹈的肌肉,紧实的臀部,水滴滑过,他在等待她。溅飞的水打湿了她的衣服、她的头发。她看见赤裸的他,以及他那亢奋的性器。 逃避已太迟。他们互相搓洗肌肤,从滑溜的香皂泡沫探索彼此的身体。她曾经在他小镇的浴室里幻想着他洗澡的样子,而今他们在同一个莲蓬头下柔情缱绻。他用毛巾包起她,吹她的发。她问:「下大雨那晚,你也吹我的发,为什么突然放下吹风机,到隔壁去借房间?」 「我那晚看到你的眼好纯净,我不敢冒犯……我觉得我不配。事实上,我多希望有这天。」 他又抱她,两人赤身裸体,在他的单人床上挤挨着。他亲她的唇角、她的腮边、她的眼窝,轻柔的、湿润的唇吻遍了她的脸,最后回到她的唇上,热流冲激两个年轻的身体,无可克制的欲火无边无际蔓延,在激情的一刻,她竟能问他:「你曾有过经验吗?」晋思亲着她的脖项说:「有,在小镇,你在台上唱〈橄榄树〉那晚,我看见你在登山社那位老兄怀里,我很忌妒,就到山下去,那里茶室很多,有了一次经验,可是也不怎么样。」 字字句句祥浩听得很清楚,但她更清楚,她要这个人是可以完全不顾虑他的过去,她抚摸他的头发,以嘉奖他的诚实。「看来我们真是误会了。」 「不要说话。」他说。 「好痛。」她说。可是她很安心,因为两人笨拙的动作,都证明了彼此的缺乏经验。 那一夜特别长,他们从尝试里找到合而为一的节奏,他们沉湎在那节奏里,两个身躯紧紧相拥,仿佛怕这相处的机会一旦失去,就再也不回来了。 22 然后,日子潜藏了浮动与不安。 整个暑假,她镇日困守在家里,哪里也不想去。初回家时,父母亲都对她突然不再去餐厅演唱感到纳闷,他们不知道她那一场惊吓,不知道那一场兽性的暴力。但他们都因她不驻唱而松了一口气。父亲早说过,演唱的人在明处,听歌的人在暗处,成分不明,防不胜防。但父亲不会想到,她确曾在虎口下,母亲也不会想到,大方伯救了她。有几次,她想向弓着身子在厨房后的泥灶蒸咸糕,一点一滴耗去岁月的母亲诉说那天不幸的遭遇及大方伯的帮助,但看见母亲宁静的面容,她便知道,诉说已属多余,她不要在那平静的面容上再激起任何的不安和忧虑,母亲在她自己的营生里寻找生活节奏。那些到家里来批货的小商人,成了母亲精神最大的慰藉,她和他们聊货料,聊景气造成的货价波动。父亲好像拱手让出家的地盘让母亲接待小贩,他去外头玩牌,而母亲可以无视于他在这个家的似有若无。祥浩问,你不怕他有一天死在外头就不回来了吗?母亲说,到了这年纪,谁也管不了谁,由他去。祥浩不知道母亲对父亲是纵容还是放弃,母亲似乎只对烟雾袅绕的蒸灶投以无比的热情,她在那里找到生活的寄托与乐趣。 有一天,母亲接了一通电话后,就坐在烈火熊熊的灶前低头饮泣。那是祥春打回来,在暑热的天气里报告说他考上了夜大。在母亲的所有孩子里,母亲认为祥春最贴心,她始终为了祥春提早离开学校工作赚钱补贴家用而觉愧对他,祥春自己努力半工半读考夜大给她更大的愧疚感,因为她没帮上祥春的忙,祥春的成就都是自己奋斗来的。但她的眼泪是骄傲的眼泪。祥浩坐在门边看她哭,看那骄傲、欣喜、愧疚交缠的泪水把妇人的脸透显出隐藏了许久的沧桑。她用整个胸膛贴着母亲的脸,她不忍心看,那是张在她小时候的记忆里重复出现的沧桑面容。 第31章 而后,母亲又显现了她的从容镇定,拭净了泪,说,我们这一代人生活艰苦,都可以走出路来,你们这一代也会有自己的办法,一代人一种生活方式,实在无需操烦的。 生活的磨练,早使母亲学会了释然。夏天结束前,二哥祥鸿从军中退役,家中又添了一个人陪母亲。母亲看着孩子一个个归来,一个个走向自己的前途,脸上时常展现笑容。祥浩告知自己将开学北上那几天,母亲像要抓住每个跟她相处的机会似的,总是来到她的房间,跟她强调她是她唯一的女儿,要学会保护自己。临走那天,母亲还问,你那把口琴还留着吗? 真像借尸还魂的感情,妈妈一提起口琴,她就想到大方伯。他信守承诺,一整个暑假没来找她,虽然彼此共居一个城市。她对他的记忆是从口琴开始的,而母亲也有一把口琴。她现在觉得母亲和大方伯两个人在围击她,使她笼罩在他们两人暧昧不明的情感氛围里,借着一把口琴引起她的揣测,如果她不是那么在意大方伯,她完全可以无需对母亲的询问过于敏感。口琴已被她放在某个角落,她问,怎么想起要问那支口琴?母亲说,只是提醒你,收好。母亲的提醒令她不安,因为隐隐的感到口琴传递着某种信息。她怕去揭穿,有些感情幽微得只适合尘封,尘封才算完整。就像她对晋思的感情,无从向母亲说明,因为不确定。 是的,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她在情海欢娱的不确定中。那天离了家,一上台北她就去找晋思。晋思陪她回小镇。如珍回海边过暑假还没回来,如珍说答应了妈妈这年暑假要回去,她不再怕姐夫,不再怕家里的一切,这是她当学生的最后一个暑假,以后她不会再有暑假了,所以她回家,为了以后一年十二个月都得在外地上班做预先的度假。 那天她和晋思去看电影,但电影情节的吸引力比不上他们对彼此身体的渴慕。他们在寝室里与夜晚厮磨,楼梯口「男宾止步」的牌子早被风吹掉或谁拿走了,没有人把它补上,没有人在意。他们以为自己够大了,可以自主自己的身体和意志,不需要禁令,不需要屏障。晋思仍旧温柔,湿润的唇吻遍她的脸、她的颈,一直往下,他在她年轻的肌肤上喘息,他说:「我妈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他们同时笑了出来,她知道那句话意含所有父母以为年轻的孩子对性纯净无知。她突然想到结婚,如果晋思跟她求婚,她绝对愿意,两个有感情的身体没有理由不在一起。晋思好像也有心电感应,在尽情宣泄,在肉欲的欢娱满足了性灵的需求时,他柔情缱绻呢喃:「我们同居好吗?」他说「同居」,她听得很清楚。她也听到自己的声音,清晰决断的,说:「不要。」 他无声,拥着她,看她赤裸的肩,等待她说下去。 「除非有一个确定的将来,否则同居没有意义。」 「你愿意等我到三十岁吗?三十岁以前我不结婚。」 「那还有好几年。你真要我等我就等。」 他没回答。眼光落在她脸上,良久后说:「你的肩膀好美,你的身体好轻,我永远不会忘记。」 「你已经打算把我放在记忆里了。」 他亲她面颊,然后坐了起来,穿好衣服。他坐到窗前的桌子,打开窗户看外面逐渐升起的曙光。她什么也没穿,坐到他身边。他说:「不要承诺,我不能给你承诺,我老早说我要远走不再回来。你会有更好的选择,你不可能等我。世事会变的。」 「如果我等呢?」 「不要等,我不值得你等。」 那一刻,她清楚知道他们的未来是一个渺茫的未知数,渺茫得几乎没有结果。晋思不要为明天负责,明天是不确定的名词。他除了一个人远走高飞,去寻找一个逃离生长背景的理想落脚地外,其他的选择都无足轻重。 「我不过是你走到理想之前的一份甜点。」祥浩有感而发。 「不要这样说,我担心你会让我走不了。」 「一起走呢?」祥浩说出这句话时,才开始思索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想过要离开生长之地永不回来。谁能对未来这么肯定,包括晋思。她用怀疑的眼光看晋思。 晋思说:「不要打乱我的计划,我向往孤独。不要让我牵挂你。」 他的私生子身份使他对自己怀着悲剧的想象。祥浩退回床边,穿上衣服。为什么她爱这个人可以爱到不计较他的飘浮,他是浪人,他要去走只属于他的天涯,他要独行。他点燃一支烟,临窗吐吞烟雾,她在他背后,看那孤寂的抽烟姿态,烟雾从他的脸颊边向上飘散,与发丝纠绕,他抽了一支、两支、三支……祥浩又走向他,伏在他胸前,闻他衣服上的烟草味,如果他真是一缕非飘去不可的云,就让两人相聚的时刻成为永远的铭记,她不要他忘记她,她用身体取悦他,没有责备,没有埋怨。她不要他对她的回忆里有任何的不悦。如珍引诗说,问世间情是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能有一次热爱,生当无悔,即使短暂如流星在夜空急倏划过。 没有目标的相处存在太多分手的臆测,晋思一方面准备预官考试,一方面准备留学考试,他们相处的机会并不多,但在碰面时,总难以克制对彼此身体的渴望。他们常常在他的山坡上的家,白天,他妈妈不在,祥浩在那里总疑心他的妈妈会在哪一刻闯进来。而晋思担心她怀孕,那会使他的计划全盘破坏。爱情的禁忌为爱情罩上刺激的色彩,缺乏名正言顺的相处,使相处的时刻更为珍贵。有时候,他们只是手牵手过一条街。她时常等待,等待周末或哪个放假的日子,和晋思见面。 演唱时攒下的钱足够她再过一段优渥的学生生涯,她不需要靠祥春的帮忙。但不演唱后,日子突然变得太空白,心情像一张白纸,在白云为衬的天空飘飞,固然悠哉,却没有着落,尤其到了大三,修的课没有前两年多,此时得出来的空闲,才是许多人思索毕业去处的开始。她决定把注意力放回课业,班上有许多同学,她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她发现班上有几个英文程度较好的同学利用他们的英文能力兼差,有的在美语补习班,有的兼做文字或视频翻译,也有的坚持不兼差,以免耽误功课,那些以功课为先的,大多打定主意继续深造。原来大家都为了将来铺路了。而班上的同学早已预测了她的未来是当一名闪耀的歌手,迟早会在唱片市场买到她的歌声。他们听闻她从演唱台退下来,都显出惋惜的讶异。祥浩保持沉默,不说明原因,她有选择唱不唱的自由。而她从同学那里知道另一项生存的技能,翻译。初和出版社谈这个工作,是为了精读一本书,想不到一头栽进去便在文字堆里发现了一个新天地。她镇日埋首在图书馆里,除了周末或放假的日子和晋思有约外,她的生活纯净到只有阅读与翻译。好的译笔可以拿到较高的稿酬,虽比不上演唱收入,却是一项安全而满足的工作,带给她全新的知识视野与态度,遇到不懂的意思,她和同学讨论,向教授请教,豁然开通的喜悦,使她逐日走向文字的领域。 那时候,如珍也特别用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她说:「前三年混得太凶了,以后想上课也没机会上了,这最后一年得特别用功。」她没有继续考研究所的打算,「我的底子不够好,没资格考研究所。」她说得十分释然,脸上重新出现了以前常挂着的笑意,她用功只为了想用功罢了,做学问对她而言太沉重。她觉得到小学或国中教书,大学的程度十足的派得上用场。 「那么你想当老师?」祥浩问。 「你笑我好为人师呢!我想不出其他有长假期的工作了。」 「要假期做什么?」 「除了工作外,可以留很多空间给自己。」 「如果工作和兴趣结合,工作也像度假。」 「那是一个理想,我不是那种幸运的人。其实我不适合当老师,校园不是我的舞台,我想要很多钱,钱让我觉得自由,有尊严。」 「想有假期,又想有很多钱,找个有钱人当现成的少奶奶吧!」祥浩原只是开玩笑,不料如珍认真的说:「祥春!别小看祥春,他会有钱。」她的回答让祥浩心惊,担心如珍要祥春只是以为他会有钱。 祥浩正色跟如珍说:「你是为了钱去爱一个人吗?」 「钱是附加价值。爱一个人可以不必考虑金钱,如果有爱情又有金钱,再完美不过。万一想有爱情,又想有金钱,我会先选爱情,再去弄金钱。」如珍从书架底层翻出一堆相本,一本本急速翻阅,翻出了一张男子的照片,送到祥浩面前,说:「我第一次谈恋爱竟是自己的姐夫,为了他,弄伤了自己的手,现在这只手已经受不起伤了,也找到了可以牵这只手的人,这个过程你最知道了,我也知道你对你大哥的感情,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她将那照片对撕成四片,流水般的转了个身,将碎片丢到垃圾桶,好像那是一个冥冥中想象了千遍的动作。是誓约,保证她只对祥春忠心。祥浩终于知道真正爱上一个人可以奉献,可以无悔,可以不必顾虑面包,那正是她对晋思的态度,而如珍不知道她对晋思的感情,她也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她预知和晋思的爱情是短暂而热挚的,但留下的刻痕也许要花很长时间做为妩平的代价,她愿意独自负担这个短暂关系留下的永恒记忆,更确切的说,是自私,她要独享记忆。 第32章 她好像随时在等待晋思从她的生命里飘出,所有短暂相处的时刻,都为将来的记忆做了预备。那是临冬时节,她去重庆南路的商店街选了两个相同模式的圆形玉石,为两人刻了印,石上系上红丝带,可以挂项为饰。冬至那天,她在他母亲的公寓里交给他,「同样的印章,你一个我一个,无论你在哪时候用上印章,总会想起这是我送的。」 「在国外,只认签名,哪用得上印章。」他虽这样说,倒把那红丝带解开,挂上颈项。她的早已挂上了。他抱住她时,在她耳边轻声说:「别对我这么好,我不要有牵挂。」她听到两颗玉石撞击磨擦的声音,清脆悦耳,他们的胸膛靠着,她又闻到他身上的烟草味,她不责怪他抽烟,她喜欢那味道。她的头往他的胸膛滑下,埋到胸膛的温热里,她深深吸入那烟草味,两手紧紧的抓着他的衣袖,怕那味道在顷刻间消失了。 深夜,安静的社区,未央的恋,干净无尘的家,冬至夜,他的母亲不在,主妇缺席,没有搓汤圆增岁的习俗。她从客厅望向一间空置做为更衣的房间,挂满流金美灿的衣服,薄纱的、织锦的、袒胸的、露背的……只有在明星身上或风月场合才适穿的服饰。 「你妈妈的衣服真华丽。」她说,她的声音里有明显的猜疑,晋思的腰脊挺直,将她从他的怀里推开,他抚摸她的发,眼神却空洞而焦躁,他的手从她的发丝顺着颈子滑向背脊,他重复的做着相同的动作,一边说:「有些事永远不能明讲,讲明了,就赤裸裸,什么也不剩了。」他走进浴室,问她要不要一起进去,他没等她回答,就虚掩了浴门,莲蓬头流水的声音敲着夜的琴键。一分钟、两分钟过去,他没有再邀请她。她也坐在原来的位置不动,想着他刚才说的那句话。水声优乱空静的夜晚,他是赤身裸体在水流中,她是满怀疑问独自揣测。晋思说了那话难道有隐喻?她走入更衣房,一架架层次分明的衣架沿墙而立,外套区、上衣区、裙裤区、洋装区……条理分明,闪着华美的色彩和流行性感的款式,毫无遮掩的标示了女主人的衣着品味,一个纯粹的家庭主妇衣柜里不太可能有这些五颜六色、闪金发银的衣服,她仿佛有点明白他的母亲为了独立餐四个小孩所付出的代价。刚才真不应该问晋思。晋思久久的待在浴室里,使她心痛。她走出房间,有了作贼的心虚,因窥视了什么禁忌的秘密,使自己无意中成了重要证人般的诚惶诚恐。她坐回原来的位置,在那儿等晋思,但他还不来。她走到虚掩的门边,水声停了,一室的水雾从门里飘飞出来,晋思拿了一条大毛巾在擦身子,遒健的身子在水雾里安静的变换着擦拭的姿态,镜子上的灯光投出水雾飘飞的形影,没有方向,没有重量,没有声响,晋思在灯下,也无声,赤裸的背部曲线优美有力,在水雾里却迷濛孤独。 祥浩移了步伐走入他的房间,她摊开被,一件一件褪去衣服,一件一件整齐叠在矮柜上,只剩颈项上那条翠绦的玉石印章冰凉的贴着肌肤。她钻入被里,以前常常惊恐晋思的母亲会在这时回家,现在她不惊恐了,晋思一定知道他的母亲不会回来,才带她到这公寓里,她要信任他,不管他对她有几分诚窗,几分隐瞒,她要的是他整个人,包括他的难言之隐。 晋思进来了,穿着松软干净的蓝色运动衣裤,坐在她的身边。他低头看她,久久的沉默不语,眼里变化着忧郁、迷失、茫然、不驯,还有一点点晶莹的泪水在幽深的瞳孔里回绕。祥浩也那样看着他,她怕他的泪水掉下来,故意轻松的问:「穿那么多,怕我占你便宜吗?」 他伸手按下墙上的按钮,灯暗了,黑漆的夜,遥远的星子,幼时她曾见过满天无数的星子,以为长大后的世界像星子那般闪耀明亮,曾经是拥着星子织梦的童年,直到有一天她醒来,看见屋顶拆了一个大洞,强烈明亮的阳光揉碎了星夜的幻想,母亲撕下一张日历纸呕出满口鲜血,她以为母亲会死,会从日子里消失,但谁人说过,穷人命韧,像九命猫,要一再的受磨才能显出美石的光华,强迫搬迁使她过早了解流荡的人生,流荡的岁月,星子遥远,寒冷,属于夜,永远的黑暗。晋思钻进被里,她看不到他的眼了,只有模糊的轮廓,轻轻的沉入她的颈项,他的唇沿着红丝带亲吻,吻到她的胸口,吻到那枚已被她的体温温热了的玉石,石上有她的名字。祥浩伸手到晋思的颈项,摸到了同样的红丝带和玉石,她的泪流了下来,晋思的脸凑近,磨着她的颊,泪水沿颊而落,湿润了两张脸,她不知是自己的还是他的。 她想伸手去摸摸他的眼,他却用他更用力的手拦下了她的手,将她的手放入他裤子的口袋,口袋里有一个扁长的盒子。 「这是什么?」祥浩问。 「保险套。」 「今天不需要。」 「你留着,你最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需要用到。」 她光滑的肌肤贴着他柔软的棉质衣服,胴体像蛇一样的扭动攀缠着他,晋思用四肢罩住她,紧紧的罩住,唇在她的发上,她一动也不能动了。 「不要动。」他说,声音在她的头上像一息风飘过,「你这样会让我走不开。」 「你如果决定走,我怎么对待你,你都会走,不是吗?」 两人沉重的呼吸隐含了百回千折的心情,吞噬夜的静寂,他们都不再动,合抱着,千年万年,永久的记忆。他说:「如果有一天你找不到我,就不要找了。」 「我绝不妨碍你的任何决定。」 是承诺,是道别,一直到早上,阳光透窗而入,照着他松软的衣服、她透明的肌肤,他们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这样的姿势成了最后的印记,她以赤诚相待,而他裹着一件柔软的衣,成为她生命里一件拆不开的神秘之礼。 23 在下一个假期,晋思不再来电话,她打电话过去,那边美国室友说他已搬家。祥浩从小镇的山岗走下来,沿着老街漫不经心的走,走到市场的窄巷,腐叶挟着鱼腥的味道在巷里长日徘徊,她走到以前家教人家的楼下,晋思曾站过的位置,又沿着市场外缘走到渡船头,那儿有乘客在票亭买了票,等待河中的渡轮驶近,他们要去对岸,也许是离人也许是归人。晋思送她去家教那晚,雨丝纷飞,他说为了等她,来渡船头看了两个小时的山河。来日在他乡,他也会在某个河口独自撑两小时的伞,在雨中看山看河、看灯火邈邈吗?他心里可会惦记她?岸边的人搭上渡轮了,他们要往他们的目的地去,什么时候也许又回来了,也许不回来了,转到另一个所在。人生是迁徙的,来来往往,充满了变数,走了一程又有一程。祥浩望着渡轮汲水渐行渐远,对人生际遇有无限恍惚之感。没有照片,没有书信,她和晋思将只有记忆。千江水流去,几番人世风雨,独对自己时,不过是未曾圆满的相思之情。她要信守承诺,尊重他的决定,不再去辱找云。她独力承受对他的记忆,甜美的、痛苦的,她要他自己回来。 沉默成为日子的色调,她来去图书馆与教室之间,心里有个人影与她相随,她等待他后悔了,有一天出现在她面前。当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明白那只是闲静不下来的相思幻想。沉默成为煎熬,没有出口的相思。等待成为生活的期望,等待的时间也许很短,也许很久,但她不要空等,她要在一个安然的地方,从容的等待他回来。 她积极准备考研究所,既然唱不成歌,就继续读书,近年国外的文学院所不容易拿奖学金,出国留学的路暂难如愿,留在国内,既可读书又可和学校建立关系,留在学校任教的机会大。想不到最后这决定竟和梁兄殊途同归。梁兄爱校园,以登山做为职业以外的人生乐趣,她原以为自己适合掌声,将以歌唱为业,现在倒想踏实读书,好歌喉聊做生活调剂。 寒假时,她回南部,短暂的过年热闹景象在家里先反映了出来,小贩在家里穿梭批年糕,今年母亲特别高兴,在番薯上刻印的多了二哥祥鸿。二哥退伍后考上一家电子企业当助理工程师,住在家里,晚上帮忙母亲家事,为母亲分担劳务,小弟祥云再半年考大学,几乎以校为家。过年时,他们都放下个人的工作和学业,帮忙母亲招呼小贩,兄妹四人也趁此时团聚。他们在满桌的年糕间,一边裁透明胶纸,一边盖福印,一边聊天。祥鸿遗憾祥浩驻唱时他不能去捧场,他说:「你在台上演唱时,一定美呆了。我在军中最骄傲的,就是跟同袍吹嘘我的妹妹。有美貌又有歌喉,不演唱,多可惜!」 祥春沉静不语,用绳索把一圈圈的铝制模型串成一串,挂在墙上,备用下一回的灌浆。 祥云说:「姐的学费赚够了,不唱有什么关系?」 「她可以用这项才艺吃一辈子,很多人费尽力气和关系想这么做,还因条件不足,不成气候。」祥鸿说。 祥云反驳:「成名要付出代价,如果不喜欢过公众人物的生活方式,赚再多钱也得不到快乐。」 第33章 祥浩和祥春同时望向祥云,祥浩站起来,走到祥云那边,轻轻顺了顺他的头发,说:「你年纪最小,最懂事。我不喜欢不想喝酒时,却得喝下应酬的酒。」 母亲端着还圈着模型的新出笼年糕走进来,她听到他们的对话,她坐入他们之中,露出释然的、幸福无边的笑容,说祥浩不演唱让她放心,她不需要女儿为了生活过着让她提心吊胆的日子,她相信祥浩的才能不仅仅是唱歌。 「祥浩有其他的才能,我们也都可以自立,闯出自己的天地。我们还会给你最好的生活。」祥春稳重的声音试图给予母亲安慰。但母亲似乎不需要这种安慰了。母亲一直盯着祥浩,很久很久才说,孩子总有一天各有天地,都要飞离巢的,像她当初离开她的母亲,孩子的家庭幸福快乐才是她最好的生活。 他们都是看着母亲的磨难长大的,而那磨难多数从父亲那里来,所以他们也知道母亲的话语隐含了与一个喜爱的人共同营造的人生。但谁也没说出口。父亲缺席,在年前的忙碌里,父亲也自有他忙碌的事。 祥浩想起大方伯,要过年了,他家里热不热闹?他不会当一个缺席的父亲吧?他是那么守承诺的人,是她叫他别再找她的,兄弟谈起演唱和父亲的缺席,使她特别想他。她静静上了楼,找出他的名片,在楼上拨了电话到他家去。是大方伯亲自接的电话,那边有点惊讶,声音高昂激奋。她说她想去看他,楼下是喧哗与笑声,没有父亲的家里,这般轻松自在,她想拨通电话给父亲,让父亲回来共享天伦,但不知该拨几号。 这晚,她将一份年糕放入手提袋,按着地址来到闹区静巷的一栋大楼,抬头望向七楼,荧荧灯火,团圆的光,温暖沁人,是他允许她来的,她就要见他的家人了。不知怎的,有一种情怯的心情,好像她是他秘密隐藏的女人,就要浮出台面。电梯上楼,楼下的管理员已经按铃通知七楼住户了。他家的气派她可以想象,即使如皇宫她也不惊讶,金钱多到可以支持一辈子奢华的享受,金钱的使用方式就失去想象力,因为可以不必多方精打细算就建构物质世界。大方伯等在电梯口,迎她进门,偌大的房子却只是素雅的颜色和简单明亮的家具,人成了家的主体,这里没有用以炫燿身家的布置,她的注意力回到大方伯,他立在素雅的颜色间,是家的主人。大方伯的眼角堆聚笑意的鱼尾纹,他穿浅蓝色的毛衣,他喜欢蓝色,他属于海。 他请她坐入餐厅大玻璃窗前的长形餐桌,靠窗摆着盆盆绿色植物,白天时阳光必然落在那一排青翠的繁叶间,为室内迎接一天的活力。大方伯坐在她对面,一再的向她说欢迎。他开了一瓶酒,开心的说,不必一个人喝酒了。他倒给她一点点,示意她可以不必喝,拿着那酒杯装样即可。 是这样孤单寂寞的一个人吗?她问他,你的家人孩子呢? 都在日本。他说。三个孩子都在日本读书,太太已经过世了,老妈妈八十几岁了,身体还硬朗,她回乡下过年,那里有她的老邻居。 孩子不回来过年? 过几天,我接老妈妈一起去看他们。 原来是孤单的生活着。财富不能使亲情贴近。如果他不能供应孩子留学,孩子不会离他那么远。祥浩突然同情他的富有。她拿出年糕,放在桌上,说,妈妈做的,尝尝吧! 你来是为了让我尝你妈妈的手艺? 不是,是为了来看看你。 大方伯始终没有放下他的笑意。他拿了刀叉,分切年糕,慎重的、安静的咀嚼。然后说他知道她母亲用这个做营生,他佩服她的坚强独立,他认得她那么久,却是在这么多年后才第一次吃她亲手做的东西,而且是由她的女儿送来的。他站起来,走到窗前,远眺市区的夜色,又回过头来,告诉她,他对人生有许多感慨。 你怎么知道我妈妈做糕买卖?祥浩问。 他不说,他沉默,他低头沉思,仿佛那也是对人生感叹的一种姿势。突然,他抬起头问她,你不唱了吗? 是,不唱了。 想做什么? 读书。读书永远不会折旧。 那就要好好读下去,读到比你唱歌的成绩好,放弃唱歌才有意义。人生没有太多从头选择的机会。 祥浩从他的背影望向玻璃窗外的夜色,这城市很少人拥有这样的观景玻璃,她和他看着同一个方向了。她知道他的成功是勇往直前,这个信念给了她多大的力量。她走到他身边,端了两人的酒杯,感谢已说不尽。她把那薄酒饮尽,做为语言。 大方伯问她为什么上回不准他去看她。那是她说不出的心情,至今也理不清。她想起晋思,如果可能,她愿意把晋思的事告诉他,但这份爱的深沉使她只愿埋在心中做为秘密。她不说理由,她相信,除了晋思,她不会爱别人。她说,我可以再来看你吗? 她看见大方伯的鱼尾纹又笑成更深的纹理,一条一条,刻深了他的孤单,却又透显著无比的沉稳坚韧,使她想要留在这里,陪他度过家家团圆的时刻。他总有一股力量,深深吸引她。上次是她请求他不要再找她,那时她恐惧对他有过多浪漫情怀的想象,而今她觉得自己太残忍,在大方伯救她逃出虎口后,她竟断绝了他对她的关心。同情、仰慕、依赖、爱恋,种种复杂的情怀使她站在那儿,看着他,一步也不曾稍动。 你可以来,随时可以来。……为什么这样看我?你的眼睛真像你妈妈的! 这时,她移动了脚步。母亲的影子又笼罩了过来。她回到餐桌,注视那残留的年糕,问他,我妈妈做的年糕好吃吗? 告诉她,真好吃。 她想要一份坚稳的爱,晋思没办法给她,大方伯对母亲的爱坚稳了二十来年,母亲却无福消受。她知道大方伯这边对母亲的感情,却无从知道母亲的,因为她不想知道,在目睹了母亲辛苦维持婚姻与家庭后,疑问已属多余。 玻璃窗外明灿的繁华之都准备迎接新岁,扰嚷的车灯逶迤成河。她说,这个城市变得太快,每一次回来都有新的大楼,马路在变宽。一说完,她马上警觉到大方伯正是因城市的改貌而扩充他的财富,他是那个为城市裁新衣的人。他知道时机,他嗅得到社会变动时金钱摆在哪个角落。 她走出他坚固时髦的建筑大楼,坐人他的豪华轿车。他说要送她回家,太晚的缘故。 她以为要过一段很长的时间才会再来,没想到,第二天就又回到他素雅宽大的家,和她的母亲一起来。 24 那晚大方泊将轿车驶近她家巷口,她下了车,和站在巷口的祥春迎个正着,祥春弯下腰看车内的驾驶人,他和大方伯点头打招呼,大方伯摇下车窗探出头来想跟祥春说什么,祥春已经退了几步远,拉着祥浩往巷内走去。拉得太急,祥浩要跟上他的步伐,快步向前时,扭伤了脚踝。她侧着脚一跛一跛跟上去。一边说:「你对人家太没礼貌了。」 祥春不理会她,快进门才放慢脚步,站在门廊细微的灯光下说:「我很抱歉。我以为你不和他来往了。」 她不知道祥春为什么对她和大方伯来往这么敌意。祥春问:「这么晚了,你整晚和他在一起吗?」 「我去他家。」 祥春不说话,径自走进门。祥浩要跟上去,但刚才扭伤一停下来,再要起步,扭伤的地方特别痛,她不禁叫了一声,祥春回头见她举步困难,返身扶她进门。祥浩把背包丢在矮几上,跌坐在椅里,揉着脚踝。母亲走过来,吩咐祥春拿万金油,她要帮祥浩推拿。祥春走过来,递给母亲万金油。母亲打开瓶盖,挖出一些油膏敷在她的脚踝关节附近,然后一只手捧着她的脚心,一只手为她推拿。有力的手在皮肤上揉出一股热气传进她的筋骨里,她想着大方伯交代她向母亲说年糕好吃,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母亲问她,去哪里?她说,去朋友家坐坐。祥春在一旁,一声不吭。 给我一枝笔,压你的穴道。母亲说。 我的背包里有笔。祥浩伸手,示意祥春帮她拿背包。 祥春从茶几上拿起背包,说,我帮你拿。 他一边说,一边翻开背包。祥浩想阻止已太迟。事情在这一瞬间注定了真相的揭晓。二十几年的隐瞒,在这个轻轻的打开背包的举动里,赤裸裸的,从久埋的幽洞里醒来。 祥春拿出一盒保险套,他的手几乎凝结在空中,祥浩看见他的举棋不定,看见他悲痛的神色在冷白的灯光下显得如临大敌。那是晋思给她的,最后一夜,没有派上用场的保险套,她随手放在背包里,因和晋思分手,没刻意把它丢弃,仿佛想留着他手上的温热,也就一直搁在背包里。母亲背对着祥春背对着她的隐私。祥春递给母亲一枝笔,同时望向祥浩,他冷肃的脸上浮现鄙夷和近乎绝望的哀伤,祥浩心头一震,这个表情带着什么严重的信息对她判刑,难道祥春判她有失礼教,但她长大了,她有交男朋友的自由。她投给祥春一个反抗的眼色,怀疑是不是祥春怪她从没告诉他晋思这个人。但祥春收到了她的眼神,他的脸顿时失去表情,仿佛彻底的失望。然后,是他的声音,告诉母亲说,妈,祥浩和大方伯交往一段时间了,你自己问伊吧!他把那盒保险套塞给母亲。 第34章 母亲的手停止所有动作,静静的扶着她的脚踝,近似停止的画面,脸上惊慌、犹豫、不安交织。抬头望她。 祥浩嗅到了不寻常的气味。她原想立即跟母亲解释和晋思的感情,求得她的了解。但祥春这时跟母亲说,伊长大了,你得告诉伊真相,不然,后悔不及……。母亲别过脸去,用更惊异的表情看着祥春,久久不发一语。祥浩不说了,她等待迷雾自己散去,等待他们的对话。 你知道什么?母亲问。 我是阿嬷的大孙,伊告诉我了。 母亲沉默,望向神明,香炷正飘出最后的余烟。然后,眼神失去了方向,她垂下头来,呢喃自语,伊向我保证无人知的。 祥春也低头说,那年伊重病,我回去看伊时,伊要我留在心上,交代我将来妈妈若不讲,我得讲,总要让伊们相认。 母亲仍然低头,她颈项的数条纹沟隐隐渗着光亮的汗水,而那是略有冷风的冬夜。祥浩忘记了脚上的痛,她知道他们在谈论和自己有关的事,她放轻呼吸,怕声息阻挠她听取他们的对话。母亲再抬起头时,脸色涨红,眼里满布血丝,顷刻间双眼肿胀,她伸手握住祥春的两肩,好像有千言万语,嘴唇不断颤动着,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反倒祥春拉下她的手,将她的两手紧紧握在他的手掌里。 母亲转移了注意力,问她,这盒是谁人在用? 祥浩不回答,她以为只有保持沉默,才能解开迷雾。 你和伊交往多久? 祥浩没有回答。 母亲和祥春交换了沉重的眼神,母亲又望向神龛,屏气挤出了一句沙哑的声音,明天带我去伊家! 那晚上祥浩辗转反侧,母亲几度来敲门,她的手总到了门把手又缩回来,她暂时不能解释任何事,否则方才祥春和母亲所营造的那个气氛凝重的骇人迷雾就不可能散去,她得缄默的等待那仿佛与她息息相关的事件因误解而揭晓。 挨到天亮,她拨了电话给大方伯,那边一听他们将造访,似乎也慎重以待。她和母亲出门时,父亲刚回家,一脸苍白与委靡,母亲匆匆看他一眼,说明要去办年货,就匆匆逃一般的走了出来。母亲编派的谎话使祥浩担忧了起来,她意识到即将面对的事情的严重性,因为母亲不是个编派谎言的人。 他们坐在大方伯的客厅里,她注意到母亲并不在意屋里的任何东西,她静静坐在大方伯对面,没有太多客套的问他和她女儿的交往。母女的神色使屋里的这个男人警觉,祥浩传给他一个保持神秘的暗示,他似乎懂了,他不断赞美她,却未提他常常去餐厅看她,未提他从餐厅将她救出来。但母亲更直接的问他是不是爱上她的女儿。祥浩看见大方伯神色严峻,似乎想辩解,望了祥浩一眼后,方启的唇又紧闭。沉默,沉默在这两个人之间互通感应,使当母亲的人难以等待。 你们都不说,今日我来了,不管你们是黑是白,事实已经掩盖不住了。 没有回声,两对眼睛望着这名意志坚决的妇人。 妇人望着大方,眼神变得温和,问他,你对伊可无一点怀疑? 大方伯的眼光在他们母女之间流转,然后停在祥浩脸上,他们互望,互相寻找彼此脸上熟悉的神情。耳边听到母亲平静的声音,说,伊是你女儿。 他们互望的眼光如雷鸣电闪,那个父亲的眼里开始凝聚泪水。祥浩走出了迷雾,却是那么的泫然欲泣,她强忍住泪,想听一则故事,但见父母两人像在彼此的脸上寻找回忆,跌入了过往时光。她了解母亲一走出这里,绝不会再走进来。她说,我出去走走,我的事以后再告诉我。 她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听清楚,她打开门,走进电梯,那扇阖上的门里也许正搬演着她的身世,而她此刻只觉孤单。她走出大街,马路争道的汽车那么真实的在阳光下疾驶,她却陷在老时光的爱情揣测里。她走到爱河,沿着河边漫无目的的走,不知道可以走到哪里,河边漫散些许腥臭,小时候她来这里玩,河水是清澈的,市政府要整顿爱河,说了好几年了。爱情也需要整理,在必要的时候。这一刻,她能了解晋思的飘浮和孤单,就像她走在河边,却不知身在何处。与她论手足的兄弟竟是流着不同血脉!她转入另一条街,忙着过年的人们使市集喧腾,那儿有一座公用电话,她走近拿起话筒,想打电话给晋思,告诉她和他雷同的身世,拨了几个号码就放下听筒,那已是个找不到人的号码了。 25 春阳,暖和、明亮,淡水河域闪动着银翼缓缓流淌,野鸟保护区绿林浓密蓊郁,水域似乎更宽广,火车轨道早已拆除,从市区通向小镇的捷运工程历经波折后,终于为了正式营运而进入试乘期。这天非假日,试乘客稀少,车厢空荡荡,捷运轨道架高在街的上方、楼与楼的中间,车厢行走在城市的半空,参差不齐的楼宇透出雨水浸透的苍灰。祥浩坐在塑制坐位上,眺视城市的上半部,以前,许多年前,当她还是学生时,她搭火车往小镇,那时只看到了城市的下半部,旧的轨道消失成历史,新的轨道使城市的上半部显影,于她,下半部的景致如过去读书那段日子,只存在她的那个时代,现在这上半部是进行式,搭乘车厢来来往往的人,正在写他们的生活。 轨道尚称平稳,淡水河在左边,美丽的盆地出口,昔日淡水立镇的经济命脉,她与它对望数年的河流,她已经数年不曾来这里了,虽然仍住在台北,倒不曾循着河流来小镇。她在城市的另一个大学教书,忙碌使她忘了海口小镇,也许是心里刻意的回避,从当研究生后就不曾回母校校园了。现在,她手上捏着一封信,要去小镇,听说那里的面貌有许多改变,她一点也不惊奇,因为整个台北城在几年之间已陷入怪手和尘灰的游戏场,成为商人瓜分利益大饼的砧板、政客扮演鬼神的大祭坛,留在这城里不是自愚就是被愚,最终都因为了寻找城市的家土温暖,带着期待蒙着眼睛过日子。她庆幸自己在校园里还有一点做学问的理想,虽是孤单了点,也是选定学术时就已知的,这种孤单是用来喂饱精神的,日子倒还称心满意。手上这封信她在车厢里反复阅读了几次,邀请她来母校,和他一起为学生的社团联谊舞会开舞。 跳舞,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是在大三那年以后就不再跳了,初进学校时,晋思请她跳了一支舞,以后他们曾共舞过,她在他的毕业舞会上曾进会场以为也许有机会跟他再跳一次,送他离开校园,但那天等了一晚,曲终人散了,没有他的舞影,以前他常参加别人的毕业舞会,轮到自己的倒缺席了。第二年,她的毕业舞会,她也缺席,那时已经没有跳舞的任何情绪,她把她的入场券送给一个大一女生,她从那个女生身上看见刚进学校时好奇的自己。现在校园里有更多彷若相识的年轻女孩了,她的学生里,不乏自己当年的影子,但青春洋溢的日子已如水逝去,她不缅怀,她早已知道如何过自己的日子了。 信上说,他未婚,初从国外回来,学生对他很热情,他去社团和学生处在一起,他喜欢学生,喜欢社团。 他说他会到总站接她。其实她可以自己开车过来,开车上山岗,但她选择捷运,为了重温当年坐火车的沿线风景,那时她也曾和他一起坐火车看窗外的纷乱与宁静。她知道他最后去美国读了博士,在学校任教过,决定回母校是太想念这儿了,一切安顿下来,他联络了她,他想看她。 她相信出站时,他一定认得她,她仍然留了一头长发,虽然这中间长长短短变换了无数次,这时倒是长过了肩膀,像他初识她时:除了皮肤不如年轻时候紧实外,一切没有改变,没有改变,包括她的单身。她曾和男生交往,但没办法谈论婚嫁,她几乎算是负人的人,可是母亲支持她,母亲说若不能真心相爱就不要结婚,要嫁必须嫁给最爱的人。 车厢稳稳的停下来了,昔日的火车站变成红砖堆砌的古典建筑,大大的延展附近腹地,站后原来的漫草浅滩辟成河岸公园,小径一直通到渡船头。她出车厢沿阶走下,一个戴眼镜的青年早等在那儿。她认得他,除了前额略秃外,他的沉稳气质犹胜于前。 他也是识得她的。 「嗨,你还是一样!」 「一样什么?」 「一样漂亮!」 「倒学会说好听话了。」 他笑笑,引她过马路,边说:「我原想开车下来接你,但想你也许愿意走路上去。」 「幸亏还不算太老,还爬得动!」她是真的想走走,爬坡。 他们沿狭路上山,路旁的商店几乎都换新貌了,服饰、饮食、眼镜的几家连锁集团已进驻到这条狭路上,俨然已成闹区,足见学生的消费能力改变了这条路的面貌,商人也侵蚀了学生单纯的生活。 「回国来,还习惯吗?……这一切,乱糟糟的!」祥浩问。 「爱一个地方就会接受它的坏处。」 第35章 他是成熟的,祥浩心想,可不是,以前在学校他就是宽容体贴的人。多年不见,只觉这人加倍的好。 往上坡走,这条走过无数次的路和斜坡,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多少个星星的夜晚,她抱着吉他一路走上来,爬台阶,气也不喘一口。克难坡比她印象中的小了,也许是因她年龄长了,见识也多了,过去以为稀奇的,如今都不再那么惊心了。她跨上第一个台阶,一步一步慢慢走上去,并注意他的脚步,他是登山好手,走这个台阶难不倒他的。走到中间平台,她扭头过去看坡下远处的小镇人家,新楼与旧舍交错,只有河水仍悠悠汇向出口,原来事物都要变的,而河山静观其变,但即使是旧日河山又岂能识她,人在变化里学着接受变化。 他问她看什么。 「看现代商业版图如何瓦解一个淳朴的小镇,如何消灭许多人记忆里的东西。」 「别看了,这小镇起码有一个红毛城是资本家不能拆毁盖大楼的。」 微笑挂在两人唇边,嘲讽的向最后一阶迈进。祥浩心中虽对他那句话感到酸楚,可是她的脸上慎于表示无动于衷了,她没有让他看出她对小镇的失望。 走上最后一阶,她问他:「说真的,你为什么回来,既然在国外已有教职,为什么不在那个许多人急着移民过去的社会留下来?」 「你呢?你学外文的人没出去,我们学工程的去取了经自然该回来。」 她淡淡的说:「我曾想出去,一来没钱,二来我想陪我妈,我不忍离开她许多年。」她没说出完整的原因,她的生父曾想资助她留学,她拒绝了,她失去了那么多年的机会认识自己的生父,她的岁月还长,父母的岁月却怎么也比不过她的,所以她留下来,安慰母亲、生父对她的爱,及那幸运的仍被蒙在鼓里的从小叫到大的父亲。 她不知他是否也没说明完整的原因,他们走到铜像前,她惊讶铜像下的台阶已被花圃取代了,原以为可以在那台阶坐坐,望对面的山与河。他主动告诉她:「是的,台阶已经没了。记不记得我曾在铜像前跟你说,有心的人会彼此相寻……」 「我了解……」 既没台阶可坐,只好沿路走上去,他说:「那时,我原想请你坐在台阶上唱首〈橄榄树〉……」 「那天我没唱。」 「你也没忘那天我讲的话?」 祥浩微笑看他,都已经这些年了,她现在偶尔唱流行歌西洋歌自娱,很久没唱〈橄榄树〉了。她清了清喉咙,为这个远归的游子唱起这首又老了数年的歌。从宫灯道一直往活动中心走,她沿路清唱,往日情景一一如在眼前,活动中心那晚,她在台上唱,晋思在二楼看,后来晋思真的去远方追求他梦中的理想境地,没有回来,也许他在一个有甘泉的地方安居下来,也许在一个草原很辽阔的郷間過著平靜的日子,或在华尔街得意,在企业大楼当西装族。她不知道。他们各自找寻自己的橄榄树,她虽没去远方,心情却早已飞远了,悠悠荡荡的一个寄望存在日子之中,说不上来的。幸运的只有如珍,她成了她的大嫂,养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祥春开了一个室内工程公司,如珍帮公司打点琐事,他们赚了些钱,勤奋的两夫妻让钱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如珍一天也没当上老师。他们一切符合标准,也符合了如珍想发财的愿望。 离社团舞会还有一些时间,他请她去侧门喝咖啡,活动中心地下室的社办也已搬迁到别的大楼,新的图书馆高高耸立,掩踏了原来纯静的平房宿舍与满园花草。这代的孩子还会有校园民歌吗?对她而言,民歌在她丢掉吉他之时就丢弃了,现在真的只唱给他听。她和他,两个人坐在咖啡馆里,壁灯昏黄,这几年就在恍惚的灯影间过去了,都是读书人,都是桌前灯下过活的人。他说:「我们组个小合唱团,有歌艺不唱多可惜!」 「好呀!」她说,生活该有一个休闲的方式,老朋友回来了,歌声仿佛也由他带回来了。 「你颈子挂的是枚印章吗?很美的颜色。」 是红丝带系着的玉石印章,她没有金链,没有钻坠,她已经过了三十岁了,过了晋思说的那个年龄,也许他结婚了,也许他把她给他的那枚印章搞丢了,可是她这枚一直系着,红丝带换过了几条,印章还是印章,挂在胸口吸取体内的温热,她解下红丝带,将印章放在他手里,印章的温热也传进他的手里。 他赞美那枚印章的刻工,祥浩将印章收回来,挂回颈项。刻印章的老师傅五年前不再替人刻了,他的刻工细,眼力吃不消,重庆南路的人潮也在消退中。这枚印章项链她不会拿别的来取代,挂惯了,成为每天要碰抚的东西,刻着她的名字的章面,有晋思的唇热。 接近舞会的时间,祥浩突然想起,问他:「你不是不跳舞吗?」 「人生有时候也得破例。」 咖啡香醇,他们为了事业前途,一向与时间竞走,等待舞会开始的这片刻,像是特别奢侈,许多同学的去向都进入了他们的话题,他们中英文交杂使用,高昂的谈兴使他们看来特别年轻,像昨天才进了大学的门。而祥浩在闲聊中,常常想起进校门的第一支舞,因为这晚,舞曲将再起,她又要跳舞了。 ──橄榄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