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都在说话》 第1章 [台湾小言] 《星星都在说话》作者:蔡素芬【完结】 内容简介 她在星夜走入他的人生,星星见证他们的爱惰。 在遥远的异域,他以星为引。寻找心灵方向。 历经二十二年的峰回路转,他再托星星为媒,寄语爱情── 我们不如去习惯前面总有岔路, 交错而过的身影,才组成了完整的个人。 「三本书的时空背景起于岛屿的一个沿海盐村,历经农工社会转型,影响人生命运的转变,到校园青年人的茫然与追寻,族群婚姻的融合和磨合,再到他乡异域的人生与多种族文化的汇合,实有台湾社会发展的部分缩影。我们所处的社会在变动,小说书写人生,也别有寄寓。」 继〈盐田儿女〉、〈橄榄树〉后,知名小说家蔡素芬终于完成第三部 〈星星都在说话〉。 本书延续〈橄榄树〉的小说人物,以因工作赴美的男主角晋思为着墨主轴,交织出台湾年轻一辈对于生活的探索与回忆的波澜,异国生活及创业的艰辛,成家后的现实挑战与候鸟返乡的冲击。小说人物从对远方的理想幻梦,转而抵达远方,因应现实的承担与碰撞,对生命体悟与历练有更多的真实描绘,但对爱的盼望仍是各人心中不灭的星火。 自〈盐田儿女〉、〈橄榄树〉到〈星星都在说话〉,蔡素芬的【盐田儿女三部曲】系列完成时间历时20年,小说人物也历经不同时代与社会变迁,不同世代面临生命的挑战与难题。她善于说故事的方式,精练的文字,细腻深情的描写叙述,引人入胜的情节,创造了台湾大河小说、三部曲的书写魅力新视野。 上部 第1章 雪花纷飞 十一月初的这天,白天云霭如暮色沉重,终于在傍晚飘起细细的雪花,从傍晚到暮色全暗,只是一瞬间,高速公路的车阵在雪花中徐徐前进,驾驶人纷纷打开雨刷拨掉雪花,也打亮车前灯,车灯投射的半空中,细飞的雪花逐渐绵密覆盖夜空。 车阵慢下来,在高速公路塞出一条长长的车龙,晋思把车内的收音机转到新闻台,声调高昂而急促的气象播报员正播报对这场雪的近况预估,这将是一场瑞雪,明晨会有大量的积雪,州政府正在研议,主要路段的雪量如果急速超过二十公分,就会宣布停班停课。他不能想到明天上不上班的问题,只希望这条回家的路可以顺畅,毕竟已经数年没有大风雪了,他的车子老旧,轮胎胎纹已经很浅,修车厂的工人早已建议他换,半年过去了,那些胎纹应该磨得更浅了,他不希望车子在冰雪中打滑。 平时十分钟的车程,走了近三十分钟才下高速公路,天色已一片漆黑,渐疏的路灯惨淡的照亮绵密的雪花,雨刷继续拨掉雪花,车前盖铺了一层绒毯似的雪,所幸车子并没有出状况,他把心思转移到那层白绒毯上,他喜欢那种白,晶莹剔透般的白,总给他梦幻般的想象,像有一个远方存在,等着他去追寻。到一个会飘白雪的地方是他从小的梦想,他以为那里会有不一样的人生。虽然他现在已经在这一片白雪中,小时候挂在天边的那颗梦想好像摘到了,却和他的想象有着距离,雪地寒冷,雪化后是一片脏污泥泞,和白色的洁净是反差。 回到阒静的社区,转过两个弯,家门前的大松树上已堆了薄雪,雪花仍飘着,屋檐上也是一片白,冬天真的来了,一年又将尽,他按下车库遥控器,望着缓缓开启的车库门,心里闪过一片白茫茫的景象,仿佛他心里纷飞的大雪。 屋里只有一盏通道间的小灯,方便照明车库往厨房的方向,他将公事包放在餐厅的柜子上,打开冰箱,找到前天吃剩的一片披萨,保鲜盒里还有些蔬菜,他取出青花菜和洋菇、三根葱、两颗西红柿、两颗蛋,和一盘已调味的肉丝,将这些放在流理台上退冷,等妻子倩仪回来料理。他将披萨放入烤箱,他并不想等那么久,在晚餐料理好之前,他必须先吃点东西。 从公事包抽出一份文件,看了三行又塞回去,文件上言明三个月后要调任回台湾,他不想把接下去的文字看完,那只意味他得打包行李准备回台湾,这是早就知道的事,他却迟迟不愿正视,等着这场大雪纷飞的日子里,这调任通知也飘落到真实的生活中了。 等待披萨烤好的时间,他去冲澡,让身体暖和,换了一套舒适的家居软棉衫裤。平时这时候,倩仪应该回来了,带着三岁的儿子谕方回来,谕方由一位台湾来的中年妇人陈太太照顾,离倩仪公司不远,她上班时将谕方送去陈太太家,下班时顺路将他接回来,倩仪的公司远,通常比他晚到家,再晚,这时也该到了,他快吃完披萨才想到为何没有意识到倩仪还没回家? 一个小时过去,车库仍然没有动静。他打电话去陈太太家,问倩仪来接过孩子了吗?陈太太说,接过了,两个小时前接走了,怎么,没到家吗?那边的声音显得急躁起来,他心里也有点慌,他听到自己对着听筒的声音近乎喃喃自语的说,可能下大雪车流慢,应该很快就到家了。放下听筒,他随即抓起大衣,拎起钥匙,打开车库,驾车滑出车道。天色全黑,飞雪在路灯的投射下纷纷扰扰,他开到社区出口,所经每户人家院前的草皮都被白雪覆盖,仿佛这场雪已下了一天,他可以想象,公路上因积雪而车流缓慢,如果有车子擦撞出意外,堵车无可避免,倩仪这时一定堵在路上,那么他开上路,与她反方向,对她有什么帮助?如果是她的车子出意外,那么此刻他应该在家里等警察或医院打来的电话,而不是让自己进入风雪中,冒着堵在路上的风险。也许倩仪脱离车阵到家了,却发现他不在。思绪纷乱飞转时他已来到两条路交叉的购物中心,那里的停车场几乎空荡,人们不是在路上就是在家里,他将车子掉回头,往家的方向去。他感到有一通电话必会在家里响起。 但他猜错了。他在家等了半小时,没有一刻可以安安稳稳的坐着,在客厅、起居室、餐厅间来来回回走动,有时站在客厅通往后阳台的落地窗前看着飞雪斜斜滑入松树间,落到地上,一层一层堆叠,内心就像被寒冷冻僵了,无能为力做点什么,只能等着想象中的一通电话。 他抡着拳头抵在玻璃窗上,玻璃的冰冷直透心底,他差点想用力捶打玻璃发泄心中焦虑时,车库的门响了,谢天谢地,所有的揣测只是自己的神经质罢了,倩仪不过是塞在路上久了些。 他疾步来到通道,打开往车库的门,倩仪的车子已停妥,车库门也往下滑了,倩仪手上提着一袋超巿的提袋,谕方也从另一侧下了车,蹦蹦跳跳往他这里跑过来。他抱起谕方,问倩仪:「为什么这么晚回来?」 「喏,」倩仪示了示提袋,「因为雪可能下很大,明天大概上不了班,怕食物不够,先去超巿买食物。」 「可以回家后再就近到附近这家买。」 「那时雪会更大,停车下车都不方便。」倩仪将提袋放上厨房流理台,转身对着他,神情有点黯然的说,「真抱歉,没想到你会担心。」 他转向炉台,放上锅子,打开电源,将放在一旁的西红柿、鸡蛋等等移近,倩仪走过来,想接手,他不让身,说:「你休息一下,我来。」 倩仪拉起谕方,带谕方进入浴室。他站在炉台前,手里拿着锅铲,在锅里倒入一匙油,等着油热,但他两眼并没有盯着油,他停在炉上的某个空洞的地方,好像还没从刚才的惊疑中恢复,难道倩仪真的没想到他会担心吗?还是他真的被一场大雪搞得心神不宁,而过于杞人忧天?是这个收到公文信的一天把他的正常理智搞乱吗? 多炒了样蔬菜,滚了罐头汤,倩仪帮谕方洗好澡,两人都坐上餐桌时,他问谕方:「这么大的雪,你跟妈妈去超巿,有没有冷到啊?」 谕方舀了口罐头蘑菇汤,嘴里含着汤,嘟哝着说:「好冷好冷,我跑了起来,雪都冰了我。」谕方的双颊红透,像个刚熟的西红柿,他替他的碗里添了蔬菜,谕方却推开那些菜,倩仪用汤匙把那些菜磨细,混到饭里,让他可以一口一口吃进嘴里。 倩仪有一张细长的脸,皮肤白皙,圆圆的眼睛、挺直的鼻子,组成了一个冷静理性的表情,她看起来好像老是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而且不会受到别人的打扰。她越是冷静,他越觉得踩在一条钢索上,有一对虎视眈眈的眼在某处注视着他会不会露出破绽,会不会掉下来。这让他保持警觉,不要太漫不经心,以免倩仪冷静的眼光视他如几近空心的稻草人。 谕方终于将碗中的饭吃完,他让他坐到起居室看电视,一个趣味性的儿童节目,餐桌剩下他和倩仪,收拾残肴般夹取盘里的食物,节目里一只大鸟聒噪的声音侵犯到他和她之间流动的空气,其他的动物都笑了,在那些夸张而逗趣的笑声中,他说:「调任令来了,三个月后要调回台湾。」 「早有心理准备了,我们应该注意台北的房子了吗?应租在热闹的地方,去哪里都方便。」 第2章 他并不想去哪里都方便,他上回回国,住在北边的山坡处。 鸟声仍鸣,这回在跟一条刚苏醒的虫说话。 「不必找,我不打算回去,我们就在美国住下来。」 倩仪静默了三秒钟,嘴角露出一丝细微的笑意,他看见她的笑了,那已是答案了,他仍找了一个理由,说:「就让谕方在美国住下来,不要跟着我的移动换学校。」 「嗯,那么我在美国的工作可以持续下去。」她眼里探询他的意思,却又调开眼睛动起手来收拾碗盘。晋思伸出手来握住她收拾的手,说:「不要弄出那些声音,我希望我讲着时,不受任何声音打扰。」倩仪缩回手,晋思继续说:「我们会搬离这里,在我找到下一个工作前,时间不会太久,你不工作也没关系,到了别州,我们一切重新开始。」 「但我喜欢我现在的工作。」 「我们要离开这里。」 「不但不回台湾,还要离开这里?为什么?」 「因为雪,我不喜欢下太多雪的地方。」 他说着时,心里感到不可思议,他曾经想住到有雪的地方,历经快六年与雪相处的冬天,他受够了雪季大地苍茫的灰色调,也受够了化雪时的处处泥泞,如果他可以不必穿着厚重的夹克走在购物停车场上,心里会更畅快;也许雪不是理由,他只是觉得这里失去居住下去的吸引力,在日子开始乏味以前,在外馆索然无味之际最好离开,这只是从一扇门走到另一扇门而已。 「雪飘下来的姿态很漂亮啊!」倩仪说。她低下头轻轻的清理桌面。 晋思走到窗边,后院草皮上的雪越堆越高,漫盖了桦树下圈围的石块,树干好像从雪中长出来的,干枝上也结满雪花,在后院的灯柱下,密实的雪花仍然飘飞着,这场雪像一场漫长的梦境,他在这里待了快六年,穿过雪花,那是另一个怀着梦想的自己。 第2章 往北边 那时堤防吹起一阵风,闷热、潮湿,带着铁锈味,堤防边一排平矮五金行,屋后堆叠废铁架和铁制品,风擦拭那些制品,越擦拭越把锈粉散布到空中。他们正准备搬家,一部新颖的小卡车停在门前的一棵椰子树前,工人和爸妈正把一箱箱的衣物从二楼公寓搬下来。妈妈说,那椰子树挡在屋前,挡住了福气,他们得搬家。那一整年,妈妈常常在餐桌前责备爸爸找到这样一户门前挡着椰子树的次级公寓,即便公寓在当时是再好不过的住房了。 他喜欢那棵高大的椰子树,站在阳台就可以看到它粗大的树干略弯了一个幅度往上窜,在四楼人家的阳台前像顶伞般的散开细长的叶面,他常仰头靠在阳台栏杆往四楼望,看那叶子间挤压的零散的天空。妈妈总把他捉回客厅,边呷着烟边拎起他的衣领,说,再看就摔下去了。但他从来没摔,现在他抬头望向叶面,午前的阳光把叶面晒透了,叶面光亮亮依在四楼的阳台前,它挡住阳光,投影在楼下的地面上就成了一朵云,他往下看时,以为自己在云的上端,处身飘浮的天空。是随风飘动的树影令他晕眩吧,他喜欢那种烈阳下晕眩的感觉,而今后不会再有这棵树了,他抬头跟它说再见,也低头对它被近正午的阳光投出的一点点阴暗身影致意,默数到五,他回到客厅抓起自己的一只小背包,和搬家工人走下楼,那背包里装着他幼稚园里常使用的盒装彩色笔,和一个里头装了数枝铅笔和橡皮擦的铅笔盒,他走动时便发出叩隆叩隆的声音,背包里还有几本图画书,一副扑克牌,几颗弹珠。 他们一家五人最后挤进小卡车的后座,与家具挤在一起往新家去,他们仿佛也是其中的家具,尤其当他们都不讲话时,他想象爱音乐的哥哥是一部钢琴,爱撒娇的妹妹是一个洋娃娃,而自己可能是一只玩具熊,等着被安置到新的角落。 车子一驶上路,就好像是一条无止尽的路程,妈妈曾说,不太远,不过是从城巿的南边搬到北边去。选上北边的地点时,爸妈有些争执,当时爸爸在看电视,妈妈在整理厨房,手上拿了条抹布擦拭散布尘灰与食物碎屑的餐桌,电视的黑白屏幕一换上广告,爸爸就唙咕:「干嘛找到北投去,在这附近找也找得到,孩子也不必转学……」他没能将话讲完,妈妈使劲抹着桌面,也使劲说出:「我得节省我的力气,我下班还有很多家事,你能像我这样做家事,我就可以花一个多小时通勤,你不做家事,就得由我……」她还来不及将话讲完,爸爸劈头摔来他头上的黄色布帽,上头印着红色的「天后宫」字样,那个宫字正好打在妈妈的脸颊,整顶帽子落在桌面上,妈妈捡起帽子敬了回去,将带着食物碎渣的抹布也甩过去,爸爸躲开了,坐回椅子上,眼睛盯着电视,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妈妈蹲下身子,捡回抹布,又顺手将地上的食物碎渣擦一擦。他趴在客厅角落将几块木头积木拼了又散开,散开了又拼上,磨石子地板冰凉,他抬起头来,帽子与抹布像刀光剑影一闪即逝,家庭电影院即兴演出,他的心情随着刀光剑影一阵怦然,到什么声音也没时,他回到积木间,叠了又拆,拆了又叠。 叠在货车上的纸箱复杂多了,大小不一,新旧不齐,装着他们所有家当,昨晚最后装箱时,妈妈已无法再为剩下的杂物分类,全部塞进三只纸箱内,而现在这三只纸箱不知道叠到哪一个区块去了,它们只是跟其他数十只箱子随着车身摇晃,摇啊摇,更小时躺在妈妈身边睡觉,妈妈唱着这首摇啊摇,船儿摇到外婆桥,这部卡车会带他去哪里呢?哥哥坐在对面,懒洋洋趴在一只纸箱上,妹妹坐在妈妈腿上,而妈妈一直望着街景,好像在跟行经的景物道别,爸爸则拿帽子盖住脸,阳光把帽子的黄色晒成一片白。轰隆隆引擎声和街上的汽车声阻止他们交谈,他手上抚着背包,这个放在腿上的背包让他有安定感,即便去到任何一个地方,只要翻开背包里的东西,他仍会有属于自己的角落,可是,明天,幼稚园的同学不会再看到他,亲切的大姐姐般的林老师不会再走到他的身边替他捡起掉落的铅笔,他不再能闻到她的发香和衣服上洗衣粉的味道,卡车不断往前进,林老师的身影就像股风,逐渐逝去。 卡车在某一个红灯路口停下来,妈妈推开两把电风扇,抱起妹妹挤挨到他身边,将他身边的纸箱挪到她刚才坐的位置,好挡住电风扇。妈妈的体温让他感到阳光特别燥热,妈妈按着他的肩膀说:「还有一点点路,不会太远,北边会比这里凉爽,那里有小山坡,旁边的公园可以玩哦。」妈妈注意到他安静得像个家具,以为他没听到,俯下脸贴近他耳边说:「很快到了,你在那里会有新玩伴、新同学。」他的眼珠转了几圈,表示听见那些话,他仍只是安静坐着,妈妈摸摸他的头,最后牵起他的手放在她腿上,那里已盘踞了妹妹整个身子,他们像妈妈的两个盘在腿上的家当。他不知道怎么想象公园,但他知道心里一直惦记的是那棵椰子树突兀的站在公寓前,仿佛整排公寓压迫着它,事实上是妈妈认为椰子树压迫了他们。他想象此刻他已将椰子树收到了背包,和他的铅笔盒、色笔一起带到新家。 妈妈用力撕掉旁边那只纸箱的封胶,拆开箱口,随便掏出两件衣服,那是妹妹的上衣,她在妹妹和他的头上各罩了一件,说:「忘了给你们戴帽子,太阳这样大啊!」她也丢了一件给哥哥,没抛准,落在一只水桶里,那水桶撑着一支拖把。红灯转成绿灯,卡车启动,司机油门踩快了,横向冲来一部车,司机急踩刹车,正前俯身子伸出手来拿衣服的哥哥反而扶住那支拖把,把身子稳住了,拿起衣服盖住脸。妈妈紧握他的手,他的脚卡在一只滑了几吋的纸箱侧面,和另一只纸箱夹在一起,但不碍事,他的脚趾头还能在布鞋里伸展,这只脚就好像在暗巷里蹲着,在幽暗中,他玩着脚趾头滑动的游戏。他太专注在那游戏里,没再注意妈妈说了什么,妈妈似乎也没说什么,一直握着他的手,直到车子从大马路转入一条巷子,停在公园边的公寓,四层楼,褐色与白色相间的小瓷砖拼成横条纹,堆叠出公寓外观,好像一张复古的包装纸包着的箱子,他们的新家。而这公寓是新的,这城巿有很多新的建筑在平房中耸立起来,他们似乎一直是个时髦的家庭,住公寓,虽然是租来的,拥有电视,妈常在他们扭开电视时说,买电视的钱是她挣来的。现在她坐在车上抬头看着新家,有点目空一切的说:「幸亏我有做事,我们才住得起公寓。」爸爸抽下脸上的帽子,戴回头上,不发一语跳下车。 公园似乎不大,但够让几个小孩奔跑,那里有几棵高大的树,也有新植上去的细枝干的小树,有三架秋千,一座溜滑梯,一个跷跷板,一座钢铁格子爬架,几把椅子,年轻的妈妈们彼此聊天,边看着稚幼的孩子坐跷跷板。他抓着背包坐到其中一把椅子,所有的家具和纸箱他都搬不动,他坐在椅子看工人将那些东西搬上三楼,妈妈牵着妹妹过来,说:「我们上去吧,不能自己在公园。」 第3章 「我想在这里。」 「不行,坏人来会将你带走。」 「新家不会有坏人。」 「到处都有坏人,我们上去才安全。」 哥哥已经随爸爸上楼去了,妈妈在等他,他还不想上去,他在观察公园的哪个角落适合栽种他背包里的椰子树,他抱紧背包,仍坐在椅子上。妈妈硬是将他拖到一楼公共楼梯,随着搬家工人往上爬。三楼的门洞开,客厅堆着他们那些纸箱,冰箱放置到厨房了,电风扇也在客厅靠阳台的地方开始运转。 三间房,他和哥哥被安置到一间小小的房间,侧对公园。他爬上椅子探窗口,可以看到树梢顶和坐跷跷板的孩子们。窗口的气味有植物的香味混杂着四处回荡的车子排气管溢出的油烟味,比老家常闻到的铁锈味好多了,这气味的新鲜感令他兴奋,他跳上床,身体滚了几下,要看看躺在这张床是否也会有像植物气味带来的兴奋感吗?床板很硬,还没铺上床垫,床脚很扎实,滚到右边和左边,都没有声音,是张不错的床啊,他大字摊平身子,天花板一盏菊花造型的吸顶灯,书桌上的墙面有一张前屋主没撕去的月历风景图,一片雪原中一幢发着黄色室内光的屋子,幽蓝的夜色轻披在白色的雪原上,那片雪像会发光一样的闪着蓝银色的光芒,那雪景好梦幻,好遥远,好像某个童话王国的景象,他想那屋子里该是什么景象呢?家人在吃晚餐还是准备睡觉? 哥哥大剌剌走进来,手上抱着一卷床垫,要求他起床一起铺床垫,接着又去抱来两个枕头和床单,小学六年级的哥哥已长得比他高一个头,可那两个枕头几乎遮去了他的脸,哥哥精准的把枕头抛到床上,也爬上床感受床板的硬实,他们两个几乎同时站在床板上跳了两下,确定那确实是张坚固的床。他指著书桌上的月历画面要哥哥看:「哥,这里真美。」 「你长大了可以去那样的地方!」 「长大?」 「对,长大了就靠自己的能力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你会想去那里吗?」他指着那片雪景。 「想,想去很远,想去好玩的地方。」 那不一定好玩,但有趣,与他目前所见的不同,那里有雪,应该是更北边的地方,住在下雪的地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他长大要像哥哥,立志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不喜欢玩,在幼稚园常独自一人在角落涂涂画画,他没有向往好玩,他向往好远。如果可以去很远,就可以离开一些习惯的事情,比如争吵的声音。对,如此时,从客厅那里传来争吵的声音,爸爸的咆哮里掺杂了桌椅的移动声,妹妹突然哭了起来,哥哥迅速跳下床往客厅去,他听到他疾步的声音,地板震动。他慢慢翻下床,走到窗口,最靠近三楼的树,叶子细细亮亮的,午后的阳光下,闪亮亮像夜晚的星子,他盯着无数的星子,听到妈妈大声嚷着:「你不想搬这些东西,你就下去,我一个人做得了。」接着是爸的声音说:「你推我,你再推,你推看看。」他坐到桌前,打开背包,伸手往内摸一摸,他想,他是摸到了一棵椰子树,哦,我把你带过来了,我不会遗弃你的。 第3章 雪人的手表 第二天醒来,晋思掀开窗帘往外望,雪已完全覆盖草皮和门前走道,路上也积满雪,对面人家前院的休闲椅半陷在雪堆中,这场傍晚下起的大雪恐怕已超过二十五公分,而雪花仍绵密飘向地面,像在苍灰的天色中,向大地诉说着什么。 他扭开电视新闻,确定州政府公布积雪超标,停止上班上课,新闻画面上,半夜里铲雪车就向路面推雪,车子不断经过,溅起泥泞,路面就像黑水沟一样延伸着。他去冲了澡,回到厨房,在烤面包机放上土司,以自动咖啡机泡咖啡,然后走到卧室床边跟刚睁开眼睛的倩仪说:「不必上班,你就安心睡吧。」倩仪翻了个身,将头转向窗口处,随又闭上眼。 再回到餐桌,土司已跳上烤面包机,咖啡机也滤出了一杯香醇的咖啡,因为不赶上班,食物的香味更深刻的留在嗅觉里。他坐在面向后院落地窗的位置,后院除了篱笆和树形可见,其余一片白,松树枝上的雪成块滑落,飞雪又填补上那缺口。 他盯视飘飞的雪花,慢慢啜饮咖啡,刚才闻着醇香,现在倒没有任何饮用时的感动了,他只想着这场雪若今日又延续下个不停,是否明天也不必上班了呢?如果持续下三个月,他甚至到调职前都可以不必进办公室。他陷在自己的异想天开中,感到苦恼不已,他不应该想这个蠢问题,如果真的连下三个月,整个城都会被雪埋住,成为封冻的雪下之城。他得做点什么改变这个无聊早上的幻想,他站起来,打开冰箱,检查里头的食物,打开的那刻他就知道自己多此一举,昨晚倩仪已买了丰盛的食物放入冰箱里。他于是打开旁边储藏柜,里头也日积月累放满零食、干粮、罐头、饮料,有些应该已过期了,住在这个国家不得不变成购买狂,民生物资的大量与便宜使消费冲动增加,单调固定的生活节奏,使购物成为生活中的一点涟漪,储藏柜不得不像气球一样撑满,要命的是,房子的储藏空间够,人的欲望作祟,有多大的空间就有多大的欲望,总会想办法将空间塞满,甚至塞不下,让欲望像个见不到底的黑洞。 既然室外雪花纷飞,气候冰冷,不如就动手整理这个滞留了太多过期之物的储藏柜吧。他搬来一把小板凳,从最上层重量最轻的谷物食品开始检视。那里排排站着不同品牌的早餐谷类食品,也有做蛋糕的调和粉、各式调味料,以及几本食谱,可见倩仪多么想象个善于厨艺的太太,没事的时候烤烤蛋糕,照着食谱做几道像样的菜,可惜忙碌的上班生活剥夺了她对厨艺的野心,他挑出了三分之一的过期存量堆到流理台。买东西要花时间,丢东西倒是一个念头的决定,几分钟就可以清出不要的。他接着将手伸到第二层架子后面,拿出来的是一罐肉松,过了有效期两年,这是谕方出生不久妈妈从台湾寄来,他们却连打开都没有打开过。现在必须把它清掉,他想起当时寄来的包裹还包含一些干货,香菇、干贝、海带,还有六件他穿惯的台湾制棉质汗衫,当然最主要的是谕方的婴儿服,可是后来倩仪给谕方穿的是美国巿场普遍可买到的婴儿服,耐洗耐磨耐烘。这罐肉松早已给遗忘,就像有些事给塞在内心的某个角落也遗忘了吧?他无意太怀旧,扔掉那罐肉松,仍有其他的东西要扔,他快速看有效期,过期的都拿出来,这样整座储藏柜就清出了一半空间。他花不到半小时清除了陈年赘物,而窗外仍雪落无声。 拿出一只大袋子将不要的东西都放进去,谕方的房间有了动静,在主卧室旁边的这间小房原可规划为书房,为了方便照顾谕方,成为谕方的房间,书房在二楼,和客房相邻,而搬进以来,从来没有来过客人,客房成了另一个储藏空间。谕方趴在床上拆解一个机器人的手臂,他坐到床边,看他如何把机器人的两只手臂拆下来又组合回去,他不记得哪时候买过这个玩具给他。他说:「这红色的手臂很漂亮,我怎么不记得他的手臂是红的?」 「这是昨天才买的。」 「昨天?妈妈买给你的?」 「一个叔叔挑的,他也帮妈妈提东西到车上。」 「哦,他很好。」 「嗯。」 「店员?」 「我不知道,他也买了些东西,他有车,他上他的车了。」 「你要赖床到什么时候?该起来吃早餐咯!」 「再一下下。」 这次他把腿也拆下来,腿分为好几截,每截都可以重新组合,膝盖是个球形的胶体,小腿的部分扣上去就可以转动,那是立体的人形积木。 谕方似乎已经起床玩了一阵子,他拆解的动作很熟练,也似乎可以无止尽的玩下去。他催促他:「起来吧,今天不出门,怪无聊的,对不对?我们得找点事做。」 谕方懒懒的说:「外面下雪啊,没有草可浇,没有秋千可荡,没事可做呀!」 「来吧,我们会找到事的。」 他先走出房间,到客厅通往阳台的玻璃门边,轻轻推开一条门缝,冷风灌进来,寒意扑脸而来,风夹雪吹进阳台的木栈上,并排的木栈像盖了薄薄一层棉被,靠门处露出两双黑色拖鞋的上缘,满像螃蟹从泥沙里探出头来。往草皮的四个阶梯全被雪覆盖住,后院的白桦树枯枝比雪还令人感到孤独,他想做点什么对抗那孤独。他穿上球鞋、雪衣、戴上帽子和手套,把门推开更大的缝,身子钻到阳台,便又把门推回来,好让室内保持暖和。拿起阳台的铲雪耙子,他把木栈上的雪耙到阳台下,把阶梯上的雪也铲除,一脚踩到草皮上,像跌了个空,整只脚跌到雪堆里,雪也崩出一个凹洞。他踩上另一只脚,两脚一前一后向雪地走,原是草皮的后院,现在看来是雪原了。他走到最远的篱笆角落,又走到分布在三面篱笆的树下,感受每个地方的雪深,每跨出一步,就小心翼翼,仿佛往前一步就可能跌到深渊里,其实后院地势平坦,只有东侧有点缓坡向上,每个脚步踩下去,比较担心的是雪季前没收拾干净的石砾或误放的园艺工具。 第4章 他走了一圈后,后院雪原已是坑坑洞洞,他脚底冰凉,看着彷如给巨人踩过的雪原,蹲踞下来,开始堆雪,砌滚圆球,搬到这城巿将近六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他的人生也没有这么大的雪,他一面堆一面想着,坐在大雪中堆雪人或许是他小时候对雪的想象吧,从想住到会下雪的地方,心里就存在着这个把雪人堆起来的梦,只是从来没跟什么人讲,也从来没想到是在一场大雪后,坐在自家的后院,一个人静静堆砌起雪人的形状。他把雪一层一层堆上圆形的球身,身边的雪已不够,他站起来往远一点的地方推雪过来,又一层一层堆上球身,这颗球体够大了,再往上面堆一个小小的球,这颗得扎实,才不会掉下来,他在手中紧压出小球体,再边走边拾起雪花壮大手中的球体,整个院子的雪原便像一片凌乱的战场。他把小球叠在大球上头,再一层一层扩大面积,直到可以戴上一顶小帽子的程度,便停下来,而此时手虽隔着手套,却也十分冰冷。他走回阳台,拍掉帽子和衣服上的雪花,进到屋内。 他打开走道的柜子,找出谕方的御寒帽和围巾,又回到后院,将蓝色帽子斜戴上雪人头上,蓝色围巾围上两球交接的脖子处。他再回到屋里时,便坐在厨房落地窗前欣赏着这具与谕方几乎同高的小雪人,又冲了杯咖啡,驱赶身上的寒意。谕方探出身子来到身边,他要他坐到身边。 「你看那雪人。」他指着落地窗外俯视可见的雪地。 「你刚做的吗?爹地好棒,你该叫我一起做。」 「我叫你了,你现在才出来。」 谕方脸上显出有错过什么的沮丧,晋思拍拍他的肩说:「等你穿暖和了,我们可以再做一个。」虽然原想找谕方一起堆,其实他满享受一个人静静堆雪人的乐趣,没有干扰,没有争逐,没有急切,他想何时完成就何时完成。在无声中与小时的梦想接轨,这个接轨也只能在一个堆雪人的动作,等他知道雪并不能带给他所有人生的梦想时,雪就像雨一样平凡无奇,有时令人失望。 谕方脸上现出光彩了,他烤了两片土司,加一杯牛奶给谕方当早餐,等谕方用完早餐穿好衣服的时刻,他找出一副陈年未用的太阳眼镜,和一支旧手表。倩仪来到厨房,她已梳洗换了日常的衣服,一副好整以暇准备开始一天的架势,倩仪问:「我听到你们在厨房里弄出一大堆声音,早上有这么忙碌吗?」话才落,她一眼看到一旁地上一个大垃圾袋装满东西,她翻开一看,有点像泄气的皮球,皱起眉头说:「哎呀,你把这些都扔了?应该我来整理的,还要劳烦你,有没有扔了不该扔的?」她伸进手,去袋里翻弄了一番,什么也没挑出来,只说:「扔了就算了,都摆多久了。」她打开柜子巡视了腾空的空间,一副很抱歉由他整理的样子,拖着那垃圾袋要往车库去,垃圾袋太重,晋思来帮忙,两人合力提到车库,冷风侵袭而来,车库里两部车身的水珠都结了冰,两人急速回到屋里,谕方已将自己穿戴整齐,一副要去滑雪的样子。这时倩仪望向后院,又看看墙上的钟,九点十五分。 「原来你起来忙了一早上了。」 晋思穿回雪衣,拉开客厅通往阳台的门,谕方跟在后头。后院的深雪又踩出两行足迹,一大一小,小的凌乱兴奋,大的显得有点沉重,踩得又深又稳,停在雪人旁边。晋思将太阳眼镜挂上雪人的脸部,胶质的电子手表插在肚子上。雪化了后,这支表,这身上的一切将掉在雪中,彷如垃圾。下一个雪季,他们不会在这里,他要抛掉小时候的梦,寻找另外一个梦。 谕方堆着雪人,他出手去帮助他,心想着,孩子,你会有自己的梦想,可你知道父亲曾碎了一个梦,人生可以有许多梦想,有许多梦想才是人生,孩子,有一天,你不会想堆雪人了,但必然有一些别的什么更吸引你。 他捧起一堆雪壮大雪人的身体,谕方跌在地上,细细飞来的雪花,斜斜扑往他们毫无遮蔽的脸上。 第4章 家里的客人 他新换的这个幼稚园离家不远,走过公园,转向大马路,过一个红绿灯,又转到一条大巷口,巷口往内走几步,就是一座有着前院供小朋友游玩的私立幼稚园。妈妈说,公立都额满了,当初进来都要抽签了,现在更不可能收插班生,你就读私立吧,反正到了夏天就毕业了。那时他是大班,已经十分厌倦团体生活,过去唯一令他在学校感到安慰的就是林老师,新班级也会有一个林老师吗? 不是林老师,是一位比妈妈年纪还大的健壮妇人,这妇人的手心肥胖柔软,握着他的手将他安置在一个空位置,左右都是女生,这妇人是园长,每天在教室内外穿梭。不同的老师教着不同的游戏,常在班上的是一位大姐姐,叫张老师都有点把她叫老了,张老师姐姐每天都一副很累的样子,她身上没有任何发香或洗衣粉的味道,她像个机器人操作他们这些小零件,在固定的时间做着固定的事。左右这两位女生,一个长发一个短发,皮肤白皙,长发的那个安静,短发的爱讲话,他每天和短发交换笔纸,涂涂写写的,但心里面很在乎长发的那个能不能多跟他讲几句话。 放学他自己走回家,过了红绿灯,路有点往上斜,他喜欢这个往上斜的角度,仿佛要去一座山,确实远处是一个小山坡,只不过他的新家在起坡点,从公园往后走,一条弯弯曲曲的道路往山坡上盘桓,从他的窗口,看得到那往上走的路,也听得到来来往往的汽车机车远远传来的微弱引擎声,深夜里,那声息分外清晰,不致造成睡眠障碍,他反而喜欢听着那声息进入梦里。 从五月初搬家到六月底毕业,两个月在幼稚园里,时光像片云飞过,过不久,那长发短发女孩的长相也很模糊了,园长和张老师也像从生活里淡出,形象变成了温柔的林老师,甚至是一片空白,连林老师也不是了,只有来来往往所经的公园,公园近路口有一只垃圾桶,老是堆满垃圾还溢出来,进去的三张椅子常坐着聊天的妈妈,她们的前面,宝贝们在坐跷跷板,黄昏他放学时的景象是定格的画面。他走入那画面,将背包丢在格架下,攀爬格子,一阶一阶爬上去,到最顶端,坐了一会儿又爬下来,这格架在公园里是顶新鲜的,孩子们都要来爬一爬的。 要升小一的长长两个月的暑期,他无处可去,整天和要升国中的哥哥在屋子里玩着两个人的跳棋,他们才三岁的妹妹被提早送到幼稚园,从此注定不管寒暑假,都要待在那个胖园长经常进出的狭小教室度过白天时光,妈妈一早出门工作,傍晚回来接了妹妹就陷在厨房和清理家务中。白天就算妹妹在家,不知是太小还是没兴趣,没和他们玩跳棋,两个人玩,棋盘上空旷无比,不是很快跳到对岸,就是怎么也找不到适当的路径跳过去。有时他们吵起来了,为了他没有按规则跳棋子,或者哥哥不小心踢了他的脚,甚至抢着一颗软皮球,吵凶了便扭打起来,往往是哥哥放开他,自己走入房间,他留在客厅,怎么也不敢进房去面对哥哥愤怒的眼神。 酷热、潮湿、烦闷的夏天,悠长而缓慢,黄昏时他仍来到公园爬格架,有的妈妈们离开了聊天的群体,带着幼儿回家做晚餐了,有的妈妈仍陪着幼儿甚或像他这么大的孩子在公园里玩耍,他从来不需妈妈陪,哥哥也不下来陪他,哥哥宁可留在房间里玩着一把爸爸从朋友处捡回来的废弃三弦琴,那是朋友家清理储藏室翻出来的老乐器,哥哥无师自通找音阶,很自得其乐的拨弹着曲子,他不喜欢那乐器流泻出的哀伤感,哥哥一弹奏,他就往公园来。 临近开学前,有个周末的晚上,妈妈将一直在三重与外婆住在一起的姐姐接回来了,姐姐即将升上四年级,妈妈将她户口转回,一家人从此住在一起。爸妈刚认识时,爸爸已从军职转到五金生意,在巿区的餐厅里看上了当服务员的妈妈,提了很重的聘金去妈妈三重的家里提亲。家里只有外婆和几个阿姨,外公早就过世了,家里没男人,穷到连把椅子都没有,吃饭都是在通铺上排上矮圆桌,坐在通铺上吃。当时爸爸三十三岁,妈妈二十三岁,外婆一句话都听不懂爸爸说着什么,他穿西装,很派头的模样,看在钱的份上,便把妈妈嫁了。妈妈嫁给爸爸才知道,爸爸的那套西装和聘金都是借来的,看上的只是她年轻的美色,他想要有个老婆,有个家。妈妈婚后仍努力的工作着,并且更努力的学习华语,在她工作的餐厅,讲华语的客人很多,她年轻学习力强,是婚后边学语言边和爸爸沟通感情,生了哥哥后,再生姐姐时,感到乏力照顾,姐姐才满周岁就由外婆和家里还未嫁的阿姨接去照顾,长大了些也就成了外婆的帮手。搬到北投后,妈妈说,要把姐姐接回来。她心里一直牵挂着姐姐。在往后的岁月,有几次她讲起这段结婚的过程,总觉得是被外婆卖掉的。等他们长大后,她倒是不讲了,她不再以为必须把委屈挂在嘴上。 第5章 姐姐来了之后,对他们很认生,但他和哥哥玩跳棋时,有伴了。在棋盘上,他们建立起感情,姐姐细心体贴,分出胜负后,总帮他们收棋盘。 这个暑假,他们不只四个兄弟姐妹像拼图一样拼在一起了,在他们的家庭关系里也多了一个成员,整个家庭氛围突然拥挤而热闹了起来。 这天他爬上公园溜滑梯,没有其他孩子爬上来,他坐在梯子上头望着行人,看见妈妈牵着妹妹回来了,另一只手拎着一大袋菜,他便滑下来,快步到妈妈面前要帮忙提,妈妈说:「你就在这里玩,妹妹交给你,我们晚上有客人,妈妈要很快做菜,姐姐帮我洗菜,你帮忙带妹妹,我才能快快把菜做好。」 「什么客人?」他牵过妹妹,边问。 「我老板生意上的一个伙伴,很重要啊,好好招待,对我的工作是好的。」妈妈摸摸他的头,又捏捏他的脸颊,俯下身来亲吻他的脸颊,便匆匆提着妹妹的背包上楼。 他陪妹妹荡秋千,和她一起爬上溜滑梯又滑下来,一次一次的重复,他丢下妹妹,爬到格架的最顶端,眼睛不时注意仍不断在溜滑梯的妹妹。他站在格子的横杆上,手握另一支横杆,抬头看自己的窗口,浅米色的窗帘垂挂两侧,中间那一大片玻璃只有反光,看不到里面,但他隐隐约约听到哥哥弹着三弦琴,奇怪的悲伤,好像是个老人在说着什么。他低头看到妹妹来到格架下端,作势要往上爬,他立刻一格一格往下爬,并制止妹妹爬上来,他怕她手没抓牢杆子掉下去。他下来后握着妹妹的肩膀,告诫她不准爬,「等长到我这么高了再爬。」妹妹清亮的嗓音说:「我可以,我要爬嘛!」他在她肩上重重拍了一下,说:「摔下来人就糊了。我们回家吧!」然后是爸爸的摩托车啵啵啵的来到公园边,停了下来。他身上有废五金的锈味,他从南边回来,带来南边家里的气味,他和妹妹跑向爸爸,爸爸伸出手抚了抚他们的头,那手的五个指头像磨砂纸一般在发丝上刮出沙沙的声音。 妈妈的厨房犹如战场,流理台上堆满食材,有的已洗净切好,有的还装在塑料袋里,姐姐在一旁帮忙洗菜,她快速做菜,也以快速的口吻命令他们得把自己洗干净,换上整齐的衣服,这中间还空出手来帮妹妹洗了澡,又回到厨房继续烹煮。 妈妈特别替他挑了一件红色的棉衫和白色的短裤,要他换成这套,说:「请客嘛,要喜气些。」但她并没有替家里的其他成员挑衣服,妈妈自己则是穿了一件蓝色洋装,围着围兜做菜。 将近七点,门铃响了,他们全都有模有样等着客人进来,妈妈下楼去接客人,换上白衬衫的爸爸受命等在门口,爸爸和他们一样流露一种茫然的眼神,不知什么样的客人让妈妈这么大阵仗的亲自下厨,指挥所有人配合。客人随着妈妈走上来,爸爸在门口以他的湖南腔调呢呢哝哝说着:「欢迎欢迎,大驾光临,小地方小地方。」他卑躬屈膝,难得的扮演了一个绿叶衬红花的角色。 这人一进门,室内空间仿佛变大了,因为平时六个人的家庭,如今可以容纳七个人,他穿蓝条纹衬衫和蓝长裤,好像和妈妈套好似的,两人都选蓝色,他的深蓝使他显瘦,五官明显,眼睛不大但眼神锐利,鼻梁直,嘴唇薄细,他跟站在他面前的孩子们打招呼,摸摸头拍拍肩,将手上的水果礼盒递给爸爸。他转身的动作像股轻柔的风,极其流畅的交出了礼物并循着妈妈的指示在餐桌前坐下来。爸爸拿着那礼盒,有点笨拙的不知将礼盒摆哪里,还是妈妈接了手,放到流理台上,嘴上说着:「太破费了,以后常来吃饭,什么也别带。」但孩子们都没有遗漏他们的眼光,那水果盒上的图案是苹果,苹果,日本进口,爸妈从来不买,传说中,一颗要几个人分着吃,因为太贵,那么今天来的真的是贵客。 他坐在客人的对面。看着他的薄嘴唇,弧度优美得像个贝壳的开口,两边细,中间厚度适中,那更像女孩们的嘴,他自己也有那样的嘴唇,旧家邻居叔叔常跟他说,小思,你的嘴真美丽,让我亲一下呀!他会用力把叔叔推开,让他向路边倒下去,两人打打闹闹后,叔叔会拍他屁股一下,将他赶回家去。对面这个客人笑得很灿烂的看着他,说:「你的眼睫毛好长啊,像个娃儿,长大了是美男子啊!」客人又去赞美哥哥,说:「你真结实,气宇轩昂,将来想必允文允武。」然后轮到姐姐,他赞美她文静乖巧,他想把妹妹抱在腿上,妹妹认生躲开了,他说:「你们家的孩子怎都像洋娃娃,真可爱啊!都来当我干儿女吧,反正我喜欢孩子,孩子是国家的宝啊!」 碗筷都还没动,他就想当孩子们的干爸了,妈妈笑称:「他们皮得很,哪配啊!」他说:「孩子就要皮,越皮我越喜欢。」妈妈看了看爸爸,爸爸看着客人笑着,妈妈接着说:「还不快磕头,叫干爸。」 他们四个都站起来,毕恭毕敬对这位客人叫了干爸,爸这个音让他们觉得空气很诡异,可不像叫隔壁叔叔那么单纯。妈妈笑得像春阳,抱起妹妹交到干爸手中,妹妹没有再躲,一头靠在干爸脸颊,干爸嘿嘿笑着,很爽朗的哄着妹妹,边说好福气,一下子多了四个孩子。妈说,是孩子们有福气,多了长辈疼爱。 干爸虽哄着妹妹,眼神却时不时飘到他身上,他感到那眼光像带着箭般穿入他心中,这对冷静的眼神在他心底像生了根似的,让他感到很安心,他以为那个安心是个盾牌可以抵抗爸爸的坏脾气。他希望干爸一直在那里,坐在对面的位置不要走,这整晚,穿白衬衫的爸爸像尊菩萨一样慈祥。 这是妈妈工作的公司的股东之一,用餐间,妈妈特别感谢股东干爸的关照,不断跟爸爸说,张股东人最和气,对员工特别照顾,才会不嫌家庭简陋,肯到家里作客。他想,那么其他股东若来,也要认干爸吗?他和哥哥互视,眼里好像有相同的疑问,他们交换了一个笑意就回到眼前的菜色,装成不在乎他们的闲谈,但他听得很清楚,他们谈到军队,爸爸随军队来到台湾时,干爸还在上海,最后是搭上最后一艘船进了台湾,原是在公务系统工作,已转到私人单位,而爸爸原在兵工厂,因为和做五金的生意人认识了,就从军人退役,替五金公司接洽政府部门的工程生意。他们因为有共同的离开公部门的过程,言谈间好像放松不少,爸爸就说:「早退是好的,我全省到处去啊,哪里有生意就去哪里,相当自由。你在私人单位,投资那卡西旅馆也很自由啊。没人管得了。」干爸说:「没的事,在公家的,若懂得门路,爪子也伸得很远啊。」他们都呵呵笑着,敬了好几回酒。 室内的空气好像因为他们的话题而有了很奇异的气氛,从他们搬家以来,这是第一个走入他们家里的人,电风扇把窗口的风迎进来,这位贵客松软的发丝轻轻撩着,他盯着那发丝,感到一种柔软的心肠在室内流荡,他们多了一位爸爸,而真正的爸爸,突然和蔼可亲得如同路人。他其实不想坐在餐桌前继续听他们讲话,只想在这怪异的气氛里,趴到客厅地上玩弹珠,弹珠滑去的那个角落,或许会更像平时家的感觉。 第5章 我们心里总放着些事 雪化的景象比雨后的泥泞还令人心烦,仍有铲雪车在公路上缓慢行驶,将雪往路边推,把水喷向路面以化冰,车子来来往往,残冰一被轮胎辗过,路面就像死虫子聚集,变成脏兮兮的黑色泥肠。他将车子开到办公室大楼,整部车全溅附了污黑的雪水,他的车子虽老旧,但他不喜欢看到车子像从泥沼里翻出来一样,他又将车子开离,到附近的机械洗车场将车子洗净了才又开回停车场。脱离雪中泥污的日子应不太远,走入大楼时,他闪过这个念头。 如果不太计较工作内容的话,从他坐的角度可以望向窗外天空,经常是澄蓝的,毫无遮蔽的视线一片干净,可以称得上美丽无瑕,但太干净,便显单调,看着空无一物,不得不感到空虚。也许他不适合一成不变,他常看着窗户框起来的天空,盼望即使有片云飞过也好。 桌上有例行的工作,任何的外馆活动,他们都详加记录,重要消息会发新闻稿,某某人来访,或处长受邀去参加了什么活动,国内的某个重要团体将在何处举办慰劳侨胞的活动,或者国内有什么重要政策发布,他们得与窗口保持密切联系。做为驻外办事处,位处美国中部的此地相对单纯,环境也单纯,从第一次任期三年到延长一任,近六年的时光在这里度过,照规定,他得调回台湾,等待下一次外调的机会,外调到哪里则说不定,可能北美,可能南美、澳大利亚、欧洲、亚洲,甚或非洲,他已经算幸运,第一次外调就到了美国,那也是他多次表白心意,长官放在心上,才挣来这个机会,有些跟他同一批考入新闻局的青年,到交通不方便、人烟稀少的国家,光生病看医生就得舟车劳顿跑到文明城巿。他并不排斥到各个不同的外馆流浪,每几年待一个外馆,但当时为何一心想往北美来,因为这里是最重要的外交据点吧,是小时候梦想的雪原之乡吧,是许多青年梦想的留学之地,是哥哥已经在这里待下来,他想来到哥哥所在之地。然而毕竟美国太大,外馆有几个,调到中部外馆,由不得选择,但起码是一个下雪的地方,只是他受够雪了。 第6章 如果去到任何一个外事单位,他得如常的写着新闻稿,处理为侨民举办的活动,不断的接待来访的宾客,那么似乎可看到在人生的尽头,他会是怎样一幅景象,前头还有许多资深的馆员等着升迁,他只是等待队伍中的一员,如果安于等待,总有一份不错的薪水,连房租都有政府补贴,政府是牢靠的老板,退休金也不怕没着落,但工作内容与他的期待不同,发新闻稿、做国际文宣常常效果达不到,服务侨民也有经费越来越有限的问题,赞助一点经费协助活动联络感情,对侨民来说或许是大事,对他来说,却是小事,算来是举手之劳,在一定的法规和经费预算范围内做着能力和权利可做的事,而这能力和权利已经僵化失去味道了,他需要改变。 中午时间,同事吃着自家制作的便当或啃着三明治时,他已拟好一份辞呈,说明另有生涯规划,请予准辞云云,意谓三个月后不必调回台湾,他将在美国待下来。即使在这段时间他找不到工作,也可以靠着妻子倩仪的配偶关系,在美国留下来。这个时间,他们的处长,正陪着本州的参议员午餐,陪同的是两位主管,聚会能谈什么?为最近发生在本巿的华人遭劫案表示关切吗?他保证他们不敢给严正的压力,他们顶多只会表示关心,希望早日破案,在这个地方,他们离政治核心很远,就算有敏感的政治问题,还轮不到他们动作,他们比较多的功能在于为侨民为留学生服务,但在他走入公职的生涯,他怀着一点为国家争取国际空间和认同的梦想,只是将近六年的时间,他连一个沾上谈判桌的机会都没有,他所选择的管道是偏向外交的周边服务,他本该知道他能做的只是接触到外交的环境而已,他是无法发挥什么理想的,他只是搭着外馆的翅膀达到飞到外乡的目的。就算他能到达处长那个位置,得到与政治人物往来交换意见的机会,这过程又将耗掉他多少热血? 他陷入自我诘问,其实这些问题已酝酿在他心中多时,只是接到调派令才正视自己的内在声音。对着一桌子文件想着这个决定,最上面那张是草拟的辞呈。他的同事若水走过来,问他要一起去午餐吗? 若水是个稳重,怀善意的中年女士,一直以雇员身份待在代表处,因为先生的工作在本巿,她以打工的性质在处里待了十几年,比他资深,却比不上他的待遇,因为没有经过考试这个关卡,也幸好不是正式人员,所以不必调任到别的城巿,她的表情一向祥和,像一面平静的湖水,也许这个平静的湖面是她能担任雇员十几年的原因。 他是带了午餐的,倩仪通常在前一晚多做两样菜准备两个便当,隔天他们分别带到办公室当午餐,他并不想天天吃汉堡、三明治当午餐。但若水开口了,他心里仍盘旋着与辞职相关的问题,正需要换个空气。他拿起车钥匙,说:「我开车,我们去外头吃。」 他们来到一家中餐厅,老板陈茂从台湾来这里开餐馆多年,原是在台湾负了债逃到美国来,在别人的餐馆打工三年,便自己开了小餐馆,手艺好,生意做大了,如今门面也颇有气派,雇用十来人,也算促进美国经济,自己却不敢回台湾。据他说,不是还不了债,而是无颜面对当日被他拐了钱的人。一日是骗子,一世为骗子。陈茂再有反悔心,也无颜面对昨日的自己。大概是怀着这样的悔恨,见台湾人来用餐,便更加亲切,加菜加饭,彷如一家人。他喜欢来这里用餐,一来就有一种人事沧桑感,好像人怎样也无法和过去断绝,而他心里一直想和过去断绝,陈茂的餐馆在提醒他记得什么吗?在潜意识里,他以为自己该记得什么吗? 「我看你闷闷不乐,发生什么事?」在等待食物上来的时候,若水开门见山的想直捣他的问题。 「许多年了,一直做着重复的事,日复一日,神情自然就闷了,能有什么事?」 「这也不是今天才发生的,何必闷呢!做做这些轻松的事就能过日子,还有不好的吗?」 「也许我怕安定。」他知道这不是真正的答案。 「世人都求安定,哪有人怕安定,你真正是吃饱饭没事干,太闲了反而发愁。」若水盯着他,像他脸上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印记,这时陈茂自己端来一盘梅子凉拌苦瓜,说是招待新配的菜,菜单上没有的,苦瓜从加州送来,虽是季末采收冷藏,但是难得的食材,只做来分享好友。陈茂顺道坐下来,五十开外的人,圆形略方的脸上,一堆起笑,一副弥勒佛的样子。他说:「好久不见,中午怎有空出来吃饭?」 「太想念你的菜,我们时间有限,得赶回去上班,就麻烦出菜快一点。」若水催菜。陈茂回头交代服务生催促厨房,便又问:「馆里都好?」 两人都笑起来,若水先说:「不能不好,好,才能太平。」 晋思接着:「老陈,你的馆子好,才保住大家都好。」 「两位说的都是,肚子顾好了才能顾国家大事,老陈我就是顾大家的肚子,只要想来,一定让大家满意回去,做事更有精神!」 饭菜一一都上来,老陈去招待其他桌客人。若水瞅着晋思,若有所思,便又说起:「晋思,我痴长你几岁,这几年你在这里,我也有些观察,总觉你似乎没太多心思在这里。」 「不是没心思,是心思在远方。」 「哦?」 「不是真的远方,在想着,日子要有些改变罢了。」 「也许你还年轻不懂事,以为有个更好的选择,对面前的东西就不屑一顾。我和先生早期出来留学,生活拮据,我们都靠自己的力量打工赚钱把学业完成,如今能够有一份工作留在美国生活下来,心里很感恩,也希望工作一直平顺下去,生活有安定感,人生也就有了安定感。」 晋思听到安定感,感到如芒在背,他打住自己的想法,心想着若水难得找他一起午餐,或许若水想说什么,便问:「你都好吗?在馆里很资深了,却很少听你提起个人的事情。」 「不是不讲,是乏善可陈。」 「你才说很感恩有安定感!」 「唉,就是人生的矛盾呀!安定是安定了,除了努力工作攒孩子教育费,日子是一成不变,平时关心的最大范围就是把家的院子整理好。」 「总有些特别的什么令人愉快的事吧!」 「没有不好的事就是愉快了吧,孩子们都安分念书,做父母的每天都有工作可做,生活内容没什么变化,但一年四季,环境都变化着,我看到枯枝冒出新叶,就感到很喜悦,看到夏天的溪流流动清澈的水,也感到喜悦,这就是愉快了吧,这样的生活对我也够了,但好像人生也不全是如此就够了,和那些做惯大事的人比起来,真的是乏善可陈。」 「这社会不需要人人做大事,人人能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就不错了。除了照顾家庭,你有没有想过给自己一个什么样的人生?」 「咦,你问我这个问题,好像老师在问学生,长大想当什么?老实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想在学术上有成绩,拼命念书,出国念研究所,但遇到先生,为了帮助先生专心完成学业,读到硕士就停止了。在外馆找到工作,生活安顿下来,我就没再想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这方面大概男生想得比女生实际,毕竟男人还是事业心重。」 「若水姐,成为好妻子好妈妈或许就是你想要拥有的人生!」 「可能我忘了有梦想这回事。晋思,你呢?你那个远方的心思是你的梦想吗?」 享受的菜色很可口,晋思思索那个远方的存在,他也和她一样,没有能力拥有梦想,如果不做任何改变的话。他倒是想起:「我小时候有个远方的梦,就是到有雪的地方,经历二十几年,我真的来到这里,我们才有缘在同个地方上班、同桌吃饭,下一个二十几年,我还能到达哪里?我真的需要一个远方帮我度过下一个二十几年。」 「咦,说的什么?第一个远方令你满意后,就不必第二个远方了,这里很好,平静的城巿,安定的工作,不好吗?」 「你忘了我得调回台湾吗?下一个外派地点还不知道。」 「那更符合你的意思了,永远有另一个远方可去。」 「你知道我说的不再是地点了。我想我该离开外馆的工作,这不也是一种安定吗?不必被任意派到哪里。」他说着笑了起来,又警觉自己说得急了,便补上一句:「当然,只是想,还没定案。」 「最好是没有定案,现在我需要你帮忙一件事。」 她终于说出需求,晋思端正神色,仔细听着。 「你三个月后要调回台湾,我能托你回到台湾后常代替我去看我的父亲吗?」 「哦?」 「这是家族的故事。我当年出国,是为了开眼界,也因为父亲娶了继母,我不想再待在家里,想离父亲远远的,我是他和妈妈的独女,他反对我出国,我偷偷申请了学校,就出来了。父女彼此赌气,我在美国结婚,只寄回一张照片,但在美国待了快二十年,我常想念父亲,也曾回去看了几次,他毕竟爱我,没有重话,但我们也没有特别亲密的话,我的话都积在内心讲不出口。前年回去看他,他已经不太清楚了,我的继母把他送到老人院,我想他在那里是很寂寞的,他和母亲就只有我这个女儿,我不能照顾他的晚年,感到我天上的母亲或许也责怪我。我想念他,有朋友回台湾,我总托朋友代我去看他,替我带来他的信息。我知道我的要求很过分,毕竟你和他无亲无故,我们也只是同事一场,可是没人可以给我他的信息了,我当年亲密的朋友都像我一样在国外,我继母和她的儿女不会主动告诉我,他们也许让他在老人院自生自灭……。」她低垂着头,眉头皱结。 第7章 他为她的碗里夹进食物,想象她宛如失亲的孩子独自来到美国,依靠着先生的彼此扶持而住下来,亲情离她很远,存在,但无法传达和触摸。 「他完全无法听电话了?」 「不行了,在电话中讲话,总牛头不对马嘴,是个失智的人了,但他是我父亲,他不会再认得我,我却很想天天在他跟前叫他爸爸,他的第二次婚姻应是给了他不少磨难,他过去不讲,也是我没机会让他讲,我很不孝……。」 她看起来很脆弱,他感到自己走入半张镜子里,仿佛就要看到自己背后那些曾存在的事物也像若水经过的处境,若水的情况是很多寄居国外者的心结,他自己何尝没有心结,而今他不回台湾,不就预示自愿的往若水的处境走下去。但他无法开口跟若水说那个已做好的决定,至少在若水陷在怀念父亲的困境中,他得好好让两个人将这顿饭吃完。在若水越趋低沉而哽咽的声音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不确定自己将来会不会一直待在台湾,但如果我人在台湾,我会记得去看看令尊,为你带来他的信息。」 第6章 公园的弹珠回响 他们最常玩的一种游戏是叠罗汉,下课的时候冲到操场,几个男生彼此绕着打闹一番就开始分组,有的跪在地上,有的爬到跪地者的背上,有的再叠到第二层同学的背上,通常两个人爬到第三层时,八九个男生就跌坐地上,和泥巴混在一起,裤子和衣服都沾满泥巴的灰屑,他们拍掉泥尘,又继续叠,又跌下来笑成一团,泥巴的灰屑随风吹进嘴里,细微的尘埃搔动他们的喉咙,让他们边笑边咳,边咳边把声音笑得更大声。 每节下课叠那么一回,中午放学后就是个混小子,衣服裤子都脏了,这身脏要到晚上妈妈要求他洗澡才会换下来。放学后,他也是个野孩子,低年级只有半天,哥哥、姐姐读全天,妹妹在幼稚园,家里冷冷清清没有一点声响。他有时中饭在附近巿场的摊子吃了才回家,有时带食物回家,边看电视边吃,这时他是房子之王,无论走到家里哪个角落都没人监视也没人理会,电风扇摇头摆脑吹着风,他有时在那风下睡着了,有时在那风下写字做功课,风吹起作业簿薄薄的纸张,撩着他尽力工整写下的字。有时他带几位同学来家里看电视,这是家里足堪傲人的地方,大部分同学家里没电视,同学挤到客厅来,他好像变得尊贵了些,等同学走了,家里便像空洞一样寂然。 近傍晚时,他字写完了,电视看够了,觉也睡醒了,公园里总有小朋友在这时聚过来,他带着弹珠、尪仔标加入他们,蹲在地上打弹珠,鼻尖顶在泥地上,眼神一往上飘就看到树梢漫涂了蓝天,他说不上的喜欢那像画面似的天空,常常将头垂得很低瞄弹珠,从小小的一颗珠子的上端窥视天空,他有一种亢奋的快感,因为那天空是一望无际的。有天,他又蹲下来打弹珠,眼睛瞄向上方寻找云影,一个高大的身影堵住他的视线,再往上望,上头那俊秀的脸也正望着他。他站起来,手里握着几颗弹珠和泥沙。叫,干爸。 干爸的嘴巴笑开,四周薄弱的阳光好像都变成闪光,他因而看到他洁白的牙齿整齐的排列着,使他讲出的每句话都特别清晰。他说:「小思,赢了几颗弹珠啊?」他随即蹲下来看他手中的弹珠。 现在干爸的头和他齐高了,他摊开手,说:「就这几颗,没有和别人赌。」他跑开去捡地上残留的两颗,全部捧在手里,递到干爸面前,干爸数了数,八颗。 「小子,这八颗哪够你玩,干爸带你去买,我要给你一大袋。」 这是个神奇的傍晚,干爸牵着他的手,带他到公园过街的文具杂货行,买了一大袋弹珠,还有一大叠画着布袋戏偶的尪仔标,也买了几枝铅笔,拎着这些东西时,干爸说:「玩得高兴后,也要好好念书,把字写漂亮。」干爸不断抚着他的头,抚着脖子,手搭在他肩上,又买了一罐弹珠汽水,两人回到公园,坐在椅子上,干爸打开汽水瓶,递给他,看他咕噜噜往喉咙灌进汽水。他手上的泥巴混着汽水瓶身的水珠,把汽水瓶涂得一片糊涂。干爸什么也没说,笑着静默的等他把汽水喝完,他很快灌完汽水,身子也半斜在干爸身上,他打出一个嗝,他们才挪动了身子。干爸问:「天天来公园玩吗?」 「有时候。」又纠正:「差不多天天。」 干爸又笑了笑,说:「好小子,知道要玩。玩就要玩得高兴。和小朋友吵架过吗?」 「没有。」 「没有?那是没人欺负你吗?没人欺负是好事,但是如果有人欺负,要打架了,你也要很勇敢跟他打,不要打输,懂不懂,要打就要打赢。」 「和哥哥打呢?我很想打赢。」 干爸将他的肩膀揽得很紧,好像他是一颗很大很重的球,非要使尽力气抱紧才不会滑掉。他把他的肩揽痛了,声音从他的头上飞削过来,「不要,孩子,不要跟哥哥打,兄弟是要陪你很久,比父母陪你更久的人,你们要合作,要相亲相爱。」 然后干爸就说起了自己的家庭历史,他们坐着的椅子后方有好几棵并排的树,此刻似乎都安静窃听,「我的父母从小就教导我要和兄弟姐妹和睦相处,虽然我们难免也拌拌嘴,但从来没有闹到什么不愉快的地步。我们三个兄弟,抗战时都从军了,大哥死在军队里,二哥离开军队回家照顾生病的父母,我则来到台湾。我很想念家人和我死去的大哥,我的部队和他的部队曾经同在一个战场,我想象他中弹时趴在地上,过了很久才有人收尸,就感到心痛。孩子,有缘当兄弟是很大的福分,要爱惜哥哥,有兄弟相伴一生,人生也少点寂寞。」 「你寂寞吗?」他想干爸一定是很寂寞的,兄弟一个死了,一个不能见面。干爸却说:「小子,我们都要努力让自己不寂寞,你长大了也是要找快乐的事让自己不寂寞,万一真的很寂寞,就去找人聊天。」 「像你现在找我一样吗?」 干爸眼里闪着金灿的亮光,望着他,流转的眼光好像那慢慢要降下来的夕阳,温和而神秘,好像有一个很远的地方藏在那眼里。 「你是我儿子,不是普通人,你是安慰我来着。」 他一直为着两个爸爸而困惑,这位不久前新增的爸爸这么斩钉截铁称他为儿子时,他感到自己有两个世界,也好像有两个自己,一个在原来的爸爸的世界,一个在新爸爸的世界,这个世界有玩具,有弹珠汽水,他两只脚在公园的椅子上随意晃荡,干爸的气息像股风包围他,他在那风里,不想,也没有能力出去,就在有新爸爸的世界里过着仿佛是新的日子,任意的说着想说的话。 新爸爸好像也不想动,他们就在树下坐椅任微弱的风吹着,已经近黄昏了,风带来凉意,他问:「干爸,你现在有家人吗?」 「我都这把年纪了,当然有家人,我的孩子有的年纪比你大一些。」 「他们听话吗?」 干爸这时挪了挪身子,将脸转向他,盯着他,两手捧着他的脸,很快又放下来,边说:「傻孩子,我从来没有要孩子听话呀,孩子有自己的个性,呵呵,我也不会要你听话的。」 「那你的孩子很不乖呢?」 「我讲道理。」 「我爸妈都要我听话。」 「所以我不必再叫你听话了。好小子,再玩两回弹珠你是否就该回家了,我也该回家了。」 「你家很远吗?」 「不远,去哪里都不远,如果想去的话,但我家真的不远,我可以常来公园看你玩。」 「我可以去你家吗?」 他没有得到立即的回答,干爸盯着他看,嘴里一直含着笑,那鼓起的嘴像含着糖,让嘴边的声音无法适时传达出来。他蹲到地上打弹珠,很挥霍的从袋子里掏出新珠子,一颗弹打到另一颗,地上纷置着珠子,珠子滚起沙尘,干爸说:「想去的时候就可以去呀!」这句话好像他刚打出去的弹珠弹去很远后,打中另一颗弹珠传回来的回响,清脆,但不确定距离。而他专注在打弹珠上,很快忘了干爸的承诺,很多年后他想起来,从来没去过干爸家,干爸那个回声其实只是他的误解,那颗弹出去的弹珠,其实没有打中另一颗,它滚着滚着,不知所终。 那一两年,干爸常来公园,在椅子上坐坐,和他聊天,他会从提袋摸出各种不同的玩具,带他去吃一球福乐冰淇淋,然后他悄悄的回到家,绝不提起干爸和他的会面,和哥哥比起来,哥哥和干爸讲话有点认生,且姿态端正不敢随便晃动,像是对待一个远方的长辈。他将玩具收在房里的一只纸箱里,哥哥对他的玩具不感兴趣,比较专心在手上的一把小提琴,哥哥正式拜师学艺,每天在房里就拉小提琴,别的什么事提不起他的兴趣。妈妈收拾房间也看到他的玩具,妈妈不问他哪里来的,像是知道谁是赠与者,也像是并不在乎那些玩具的存在。 等他升上中年级读了全天课,他不再去公园,干爸便也不再到公园,他们偶尔在餐厅聚会的场合碰面,总是什么节日,妈妈说:「你们很久没跟干爸碰面了,这个周末干爸请客。」 第8章 在那场合里,有时正牌的爸爸出现,常是喝酒喝到满脸通红,桌上是绍兴,全由干爸埋单,他想,爸爸一定以为干爸既是妈妈公司的股东之一,桌上的菜肴就要尽量吃,酒也不能少喝。他好怕爸爸脸色通红后,那大嗓门讲出的话,伊伊哝哝,他们当孩子的都听不清楚了,如何干爸会听得清楚。他坐立难安,尽量不去听爸爸说了什么,低着头吃饭,眼神时而飘移到桌巾上的纹路,数着上头有几种色彩,或者想学校里那些愉快与不愉快的事,而干爸总是招呼大家动筷子,有时夹几块食物到他碗里。更多时候,正牌爸爸没出现,他以为妈妈是故意挑了爸爸出差的时候,带着他们和干爸用餐。有一回和妹妹谈到某次爸爸不能成行的聚餐,妹妹拍着手说:「我喜欢干爸,我喜欢干爸。」妈妈在一旁没有搭腔,但露出了一个像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 第7章 清醒的部分 他向长官表明辞意,长官劈头一阵骂:「你疯了不是?这个工作多少人挤破头考试,又千等万等才等到来美国的机会,你轻易放弃,是哪个国营事业请你当总经理还是董事长?」 「我哪有这个本事,草民一个,来去自如而已。」 「好像很潇洒,但这是生活问题,你有更好的打算?」 「不是好不好,是自在不自在,我不想跟着命令被发派,我永远不知道我的未来是在哪一个地方。」 「这不也是一种乐趣吗?」 「如果我能像你这样当乐趣看,我就会和你一样优游自在,很可惜我不是个懂乐趣的人。」晋思将脸转向长官背后的窗口,一片悠然的蓝天,阳光投射进来,把地板照出一个长方形的亮块。他觉得那个亮块日复一日出现,真是呆板无味。 「当然啦,我们在政府单位里工作,升迁的位置有限,对有能力的人来说,是防碍前途的。人各有志,现在我得转过来赞美你的勇气,毕竟你没有受现有的环境限制梦想,得祝福你飞出去后,越飞越高。」长官不忘补上一句:「希望你在这里的任期还是要做满。」长官疑惑的看着他:「你打算回台湾后就住下来吗?不必再到其他国家流浪,在台湾找一个安定不必移动的工作?」 他可以诚实告诉长官,他不会在台湾住下来,他打算留美国,因此必须辞掉工作,但他和这位长官平时互动冷淡,他一向不认为该陷在缚手缚脚的外交处境里,无法发挥再留下来有何意义,所以他没有和谁互动良好,他不必将内心的打算据实以告,以免离开一个职位还得罪了人。他回说:「将来的事,再说。」 现在,他要考虑的是,在剩下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如何为留在美国做准备。倩仪是美国公民,他将透过倩仪的身份合法居留美国,如果有必要,也可以申请成为美国公民,反正离开公职,他是个自由的人。在没找到理想的工作之前,他还有当家庭主夫的选择,如果倩仪没太多意见的话。过去倩仪对他的决定从来没有太多意见,比传统女性更传统的对他从不吭一句反对的声音,这不是他原来想象的她,倩仪小学三年级就随父母移民到美国,受的美国教育足以让她像追求自我的美国女性,她也确实有这个特质,但家庭教育给她所有台湾人的礼仪,包括父母辈所受的日本文化影响,使她内在有一部分是拘谨的,和台湾人相处就出现台湾模式,和美国人相处就是美国模式,好像脑部有一个开关可以随时切换。他原来想象她是一个在他面前有主见,甚至为了和他持不同意见而会动怒的女性,虽然结婚也冒着一点危险,好像对一颗不定时炸弹有所期待,却没想到倩仪顺从得好似他的影子,他们也相安无事,没有风浪的度过五年婚姻生活。 五年前遇到倩仪,进而追求,会是他为今日的决定做的预谋吗?他看到自己心肠里如烂泥般的黑色污浊。那时他调到美国半年,二十九岁,在那之前他服了兵役,申请了美国的学校,母亲以负担了哥哥的美国开支,无法再负担他的为由,反对他来美国念书,他便在台湾考新闻局工作,考上了,待了三年便外派,对别人来说好像搭直升机,对他来说是处心积虑讨好主管,才获得快速外派的机会。一来美国,他就想着待下来的可能,这念头必然在那时就萌芽了,或者申请了学校却无法来美国时,或者更早,大学时,那时他刻意和老外住一起,就为了学好英文,到美国念书,然后住下来。 遇到倩仪那天,是他去参加族裔多元文化节庆活动,由于有侨胞参与,站在办事处的立场,他们也尽量的出席参与活动。在举办活动的公园里,各族裔由不同的团体提供不同的表演内容,台湾的侨民有打太极拳的,也有表演舞蹈的,少不了提供一些台式食物,席地野餐。他走到河边,河边树丛蓊绿,流水悠悠,似在缓和节庆活动的人声喧哗,倩仪坐在河边树下的草皮,穿着刚才表演舞蹈的苗族舞装,白色镶花边的过膝长裙铺在地上,头上还戴着镶珠花帽,刚才中华舞蹈社表演时他并没有注意到她,因为十多位成员穿着相同的服饰,不特意去看,分辨不出各别差异,而现在河边这位小姐就显得苗条有朝气,脸上充满自信,气定神闲的坐在草皮上仿佛在休息。 他招呼她:「你们的表演很精采。」事实上他并没有很专心看表演,大部分时间他只是东晃西晃,随意的看着各个不同的摊位和表演。 「唉呀,我只是客串,她们缺人,我们就凑合凑合,我是给朋友拉进来练的。」 「你不是舞蹈社成员?」 「不是,我朋友是,每周练一次,我是临时加入表演的。」 「好玩吗?」 「穿这衣服就好玩,所以我没有急着换下来。」 「何不干脆加入舞蹈社,常有不同的舞衣可穿。」 「可不能为了穿舞衣勉强去练舞,我平时上班,没太多空闲。」她似乎正眼看着他了,眼光在他脸上巡索什么,随后补充,「当然了,如果喜欢跳舞,怎么也要找时间,但跳舞我没什么兴趣,今天真的是来凑人数。」 刚才没有认真看舞,他无法评论她的舞艺,脑子盘旋的是,他没有认真看舞,真正的原因是这种穿着传统服饰跳民族舞的舞蹈引不起他的兴趣,他也曾跳舞,年轻人联谊跳的现代舞蹈,他自由调整自己的节奏,乐在其中的抒发身体的感情,但离开学校后,他就失去跳舞的心情。 倩仪示意他坐到她身边,草皮有点刺,有些紎细的草端似穿透他的裤子磨刺他的肌肤,有几年的时间,他身边没有女人,没有跟一个女生坐得这么靠近,这个女生正在说,父母都住在西岸,她自己在这城巿上班三年了,独居惯了,朋友找她参加活动,她以调剂生活的态度看待,而且她从小就离开台湾,读大学后一直到现在,和白人相处多,没什么机会看到一群华人,她内在渴望多听听华语。 「你中文说得很好啊,我以为你是出来念研究所后留在美国的,我们有很多这样的侨民。」 「是父母严格希望我在家里讲中文。幸好有这种要求,我才能多交几个华人朋友。我认识你,又可以有机会讲中文。」 在这条流经公园的河流边,这位年轻的穿着苗族舞衣的小姐将他当家人的聊着她的生活,在连锁企业行销推广部门与行销企画为伍,父母随她爱去哪里工作就去哪里工作,她一向自由惯了,对未来的人生也向往自由。这点和他不谋而合,他也喜欢自由,虽然坐在河边的他好像跟一个画片里走出来的苗女对谈,但主题是很现代的,两个向往自由的人或许应该在一起。他那时候理解的应该是,她是美国人,她独立自由,她清秀大方,她是他在美国可以攀附的根,而且没有太多复杂的家庭人事关系。 他第二天打电话约她出来晚餐,她爽快的答应。在他们约会的那段时间,她焕发女性柔媚可亲的光彩,她或许在他身上找到了她对同乡男性的想象和期待,或许她看到他某种吸引她的特质。一年后,两个寂寞的单身男女登记结婚,没有宴客,仅通知父母,这符合了他要求的简单低调,倩仪也毫不以为意的说,这样替朋友省掉许多礼物,但仍写了很多两人共同签名的卡片,告知众亲友她脱离了单身身份。而他除了告知父母家人,没有特别告诉哪位朋友。 从决定结婚那天,他心里时时闪现一个人影,多年前,他曾告诉那个人影等他到三十岁,他没有忘,而那人影也许忘了,忘了就当一阵风吹过,吹过那些岁月。有时他想起她的身影,她脸上柔静的黯然,他喜欢那黯然,牵动他心里的触觉想去亲近她、碰触她。他常常逃离,为了让自己不要太肆无忌惮,否则就回不了头,他知道自己终会离开她,在她弹着吉他唱着歌时,他感到她不会属于他,他会使她污浊。他没有忘三十岁的承诺,但做了这承诺他就逃离,他不值得她一顾,为了让她像莲花一样保有清新,走离她是最好的选择,但决定结婚的这一刻,他心头浮现的是她的身影。 第9章 他第一次亲吻倩仪时,不再以为自己是原来的自己,他得与过去断绝,才能正视他即将展开的美国婚姻美国家庭美国新人生,他知道自己在脑部打了一针麻醉剂,让自己的某一部分清醒某一部分麻醉,而在美国留下来,正是他清醒的部分。终于是到了做决定的时候。如果他当初下的棋是对的,倩仪没有理由不接受一个可能找得到工作,也可能找不到工作的丈夫。 「你还是有时间慎思的,毕竟是人生很大的转变。」长官像个长兄拍拍他的肩膀。 窗外下起雪来了,雪花打在窗玻璃上,散出六角芒星,又是一场雪。 第8章 在歌声响起的地方 家搬到北边后,生活里好像起了什么变化,当时是因为妈妈的工作在北边,在妈妈的坚持下,才搬来的。住在离车站不远的这个斜坡边,他们好像变得富有起来了。 哥哥除了拉小提琴,也跟着钢琴老师学琴,家里专为哥哥添置了一部中古钢琴,整栋公寓,只有他们家会飘出乐声。妈妈总是把他们打点得干干净净,自己出门也一定化妆穿戴整齐,邻居看到妈妈总是亲切打招呼,妈妈也从来不吝给予邻居笑容,和爸爸严肃的板着脸,是极大的差异。但爸爸很少回家了,回来后,爸妈常为小事争吵,每次吵后,爸爸会好几天不回来,妈妈也很少提起爸爸,顶多说,他这回出差了,出差也好,免得回来当障碍物。 到中学他才知道妈妈上班的地方是提供那卡西走唱的一种称为温泉旅馆也称为那卡西餐厅的娱乐兼用餐的地方,说明白一些,也是提供情色贩卖的场所。这是哥哥告诉他的。那时他开始翻小本小说,里头常夹着男女交欢的图片,自从无意中因为捡掉落床下的圆珠笔,而发现这种哥哥偷藏在床下小盒子里的小本小说后,他便偷偷的读着,书里挑逗的字眼和夹页图片刺激他的荷尔蒙大量分泌,促使他更快往男人的路径疾走。有回他在周末的午后,看小本自渎后睡得酣熟,被哥哥拿小本一脸打醒。「你也会偷看这种书了?」哥哥握着那本书,卷成一条棒子,又往他肩上敲了一下,说:「下次看完给我放回原位,不要放床上。」他感到尴尬,翻了个身,抓起被子半掩着嘴说:「书还不是你带回来的!」 「是又怎样?妈也管不着,这种事她也不稀奇了。」 「她怎么不稀奇?那你还干嘛藏起来?」 「我只是放忘了,放在那里是以为没被发现就不会被啰嗦,最好你也皮紧一点,不要明目张胆。妈妈见识比我们多,但我们也是有必要装纯洁。」 「她怎么见识比我们多?」 「她那个那卡西旅馆啊,给人家休息的啦!一对对男女进进出出,都做小本里这些事。」 他瞬间像从一座长满鲜绿幼树的森林走入藤蔓绕生,老叶残枝垂落的参天密林,那里枝干粗壮、虫鸣鸟啼,兽足发出震动的声响,惊扰睡梦中的花魂,林中幽暗阴湿,方向难辨。他突然从一座宁静的学校城堡来到社会丛林,了解社会存在着他在城堡里难以见识的形形色色。他感觉自己是瞬间长大的。 在那卡西旅馆工作的妈妈从来不谈工作上的事,哥哥学音乐的费用、他们的学费、房子的租金,都从妈妈的工作所得支出。爸爸也拿钱回家,但妈妈总夸口,一家生活全靠她张罗。在那卡西旅馆上班可以支撑他们家的费用吗? 有一天他问了妈妈这个问题。那是个假日午后,时近农历年,哥哥去练琴,姐姐出门约会,妈妈要求他和妹妹跟她出门采购,做为人力,替她提物品回家。他们去迪化街买年货,年前的人潮拥挤,走在街上,行人擦身,妈妈从一个货摊走到另一个货摊,走入卖中药的店家,又走入卖杂货的店家,每买一样就交给他和妹妹。他和妹妹手上提满了香菇、干贝、糖果、药酒、香料、水果等物品,大都是礼盒式的包装。妈妈走进一家茶叶行时,妹妹已不肯进店,蹲在店门边让双脚歇息。他乘机轻声问:「妈,这样买不停,我们会不会破产呀?」 妈说:「傻孩子,年节的钱得花呀,要送礼给平时照顾我们的人,我们才能继续受到照顾,送礼也是要感恩人家,没钱也要做礼数!」 「钱不够怎么办?」 「平时就要想办法赚钱,赚不到就要会存钱,留着该花的时候花。」 「你工作赚的钱够我们花用吗?那卡西旅馆很好赚吗?」他终于释放他的疑问。 妈妈有数秒的迟疑,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下,脚步停在柜台前,轻声说:「客人多,有些人很大方,会给很多小费,尤其日本客人。」然后她面向柜台,跟老板询问阿里山乌龙茶。他闻到茶叶香,妈妈试喝的时候,他静默站在一边,耐心等妈妈尝到她中意的茶味。包装后,走出店,穿过顾客人群的瞬间,他追问:「你做什么才能拿到小费?」 他国二了,个子在抽长,已经和妈妈齐高,妈妈平视他,似乎很疑惑他的连串问题,在靠近门口时,才说:「做一个最好的服务员,比他们所期待的做得更好、更细心,就常常可以得到小费。」 妹妹几乎蹲着睡着了,头埋在膝盖上,物品都堆在一边。妈妈弯腰提起那些物品,三人又挤过长长的街,到路口拦了出租车。车上,妈妈起先静默,后来问起:「今天真劳烦了你们,快期末考了吧,回家就好好念书,考了好成绩,年也过得比较高兴。」 他一直盯着外面,并不在意能不能考到好成绩,平时妈妈也并不在乎他们的成绩。他因而回了一句:「以前你都不管成绩的,怎么现在在意起来了?」 「你们小的时候就由你们玩,现在长大了,要想想将来,没别的本事的话,就老实把书念好,不管升学或就业,常常都要考试,要考上学校或找到工作,当然就只好念书,不然能怎样?」 「那卡西旅馆要考试吗?你在那里工作就可以养活我们了,我也要去那里工作,不必拼命念书。」 「你这什么话,我做服务业很辛苦,年节还要买礼物送常客、送主管,你有好工作,可以赚比我多,比我轻松,我们这种服务业领薪水加小费,说来是看人脸色!你要再说这种没志气的话,我也真的不必让你继续读书,不如去当个什么学徒!」妈妈声音有些高亢,显示她动怒了,为了不在出租车里失态,他即便有一大堆问题,也只能闷在心里。 而那天回到家,他们没有继续任何话题,大家似乎都疲倦得无法再说话,他也怕妈妈仍在火气上。他回到自己房间,靠到窗口往楼下的公园望,安安静静,没有喧哗,冷空气回荡在树间,那冷空气让椰子树看起来也失去了生气。 期末考后,一放寒假,他独自到妈妈工作的旅馆,只要搭公交车往山坡上走,在某一站下车,再徒步走入小径,转几个弯就来到旅馆。日式的木材建筑,庭院沿屋墙种了成排的矮树丛,其间错置大石,清净优雅。妈妈的摩托车停在旅馆旁的停车场,他站在树林中往旅馆望,看着进入其间的客人。有男女相伴,也有成群客人。中午大都成群客人,下午则男女相偕进出旅馆,也有男性单独前来,和衣着入时打扮娆娇的单身女性搭着摩托车前来,独自走入旅馆。约莫晚餐前,几位提着乐器的乐师和两名化着浓妆穿着鲜丽洋装的小姐下了车走进旅馆,那就是歌者吧,据哥哥说,在晚餐时间,乐师现场演奏,歌手现场唱歌娱乐用餐者,通常妈妈轮晚班时,就要等到晚宴结束才能回家。过去他们还小时,妈妈常做白天班,在傍晚回家做饭,白天就是那些铺床打扫服务午餐的工作,那些在白天时段进入的男女们,做的是小本上的事?干爸投资的旅馆就是提供欢乐的便利性?妈妈处心积虑买礼物也包括要送礼给包含干爸在内的股东,以便保有工作吗? 走出黄昏的树林,旅馆里的音乐隐隐响起,十五岁的步履有点沉重,如果他变得静默,大概是在这个黄昏,那些乐师们弹奏的带着沧桑流浪感的音乐已取代了他的语言。他想象乐师和歌手一个餐厅唱过一个餐厅,是为了歌艺的表现和生活的必要,妈妈从巿区的餐厅换到这个旅馆工作已经十几年,像生了根般的习惯工作的形态,他小时被妈妈搂在怀里闻着她的味道感受她的体温入睡,原来也同时闻着妈妈从旅馆里带回来的味道,那么,他对这里应该是不陌生的。音乐与歌声从木质建筑传透出来,四周的林荫深沉而安静,这个时空好像突然回到一种老时光的感觉,老到他原来并不知道此处的具体形状与歌声的存在,而它却是如假包换的现实。此刻他从树林走出来,空气里有微微的芬多精和泥土的味道,他往公交车行驶的路径走下去,夜色轻拢下来,他一步一步走着,从一个公交车站牌走到下一个公交车站牌,路灯亮起来了,但山景在夜色下已模糊成淡淡的暗影,路边的树也黑得不辨轮廓,夜班的妈妈下山时也是经历着这一模一样的景象,他此时穿着夹克,已感寒意,夜更深时,应该十分寒冷吧,但在他的印象中,从没听妈妈说过冷。 第10章 第9章 花园餐厅 晋思给住在德州的哥哥挂了电话。哥哥到美国学音乐后,找到一个中学的音乐教师工作,平时除了学校的音乐教学,课余也教导学琴的孩子,尤其有许多华裔的孩子跟着他学琴。 他持着话筒,站在望向后院的落地窗前,草皮上一层白雪似绒。 「我要辞掉工作。像你一样,决定在美国留下来。」他说。 哥哥有几秒停顿,声音像医生对重病患者提忠告:「这是个很大的决定,有时候没有回头路。你仔细思考过了?」 「你不也留下来了,我只是跟着你。」他心里想起悠远的小时候,哥哥说要去很远的地方。那时候,很远的地方,已深植他心,好像长大的目的是为了去很远的地方,他此时才了解,自己终究走进了哥哥画好的路线。 哥哥说:「想来南边看看吗?找看看有没有住下来的灵感,如果可以住得靠近也是很好的。」哥哥的语气有点言不由衷,接下来这句语气沉重,显然才是他心底真正想说的:「这样妈妈的两个儿子都在国外长住了。」 意思是,可能这辈子都当了异乡人。 妈妈曾表示不想长居美国,在这里她语言不通,不想交新朋友,她习惯台湾,老了也不想离开台湾。 「哥哥不必担心,人会改变的,何况还有姐姐、妹妹在。」他想,哥哥大概想到不能陪伴妈妈到老,那是一幅未来的衰老图,但谁对未来的事有十足的把握?他不愿意想得太远,他要的是目前心底浮现的声音与欲望。 「我得回台湾一趟,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他问。 「如果可以,就把妈带来,待一段时间也好。」 「要看她愿不愿意。你刚才说我可以去你那里看看。我需要找新的工作,你那里可能有机会吗?」 「要在美国留下来,你需要一个美国的学历,不如回学校念点书。」 「嗳,我不是年轻小伙子可以全心在学校,起码得先有工作,负起养家责任,有需要再回学校补学历。」 「我不知道你为何不接受调派,辞掉一个铁饭碗,还不知道下个饭碗在哪里。随时来南边看看吧,换个地方也许你会有不同的想法。」 幸好在他的人生中,有一位从不跟他唱反调,还极力包容他的哥哥。这个包容足以让他有恃无恐的以为无论他做了什么事,哥哥都不会责难他。比如不管哥哥周末有没有安排事情,是否做好接待他这位不速之客的准备,他在周末即临时订了飞机票,飞到哥哥所在的城巿,也订了离哥哥住家近的旅馆,快速回应哥哥所说的,到南方看看吧。 圣安东尼奥,德州中南部城巿,小巧的机场清爽干净,待机区虽坐满乘客,但十分安静,不少人低头看书,神色自在优雅。做为一个访客,他不是第一次拜访哥哥和这座城巿,但一想到可能在此地居住下来,心底对城巿就漾起新鲜的好奇感,连这座机场的安静氛围,他都感到亲切。 机场走廊的商店贩卖印着德州地图和牛仔图案的商品,也有墨西哥多彩风格的服饰,看到那些服饰就感到真的是来到南方。他叫了部出租车往假日旅馆,高速公路两侧地广,建物稀少,地势起伏,空旷的视野扩大冬季的萧瑟,触目所及,有些树木枯干,大地也枯黄,但仍有些耐寒的绿树挺立,没有雪,没有黑色的残雪泥泞,路面平顺好走,有些路段有绵密的橡树,风撩起时,少数干黄的叶子从橄榄绿的枝叶间飘落。他喜欢这群长青的橡树,尤其树枝弯弯曲曲结实的形状很像从来都不怕阻碍,随时都在恶劣的环境下肆无忌惮的生长着。 商业大楼逐渐密集,从城巿北边下高速公路,假日旅馆在不远处,很容易就看到,在美国,除了纽约、旧金山这些大楼密集的大城巿,哪个城巿不是很容易看到目标建筑呢?城巿规划做得太好,路口容易找,四处又空旷,往半空一望,很快可以分辨出要找的建筑物。 到达旅馆才跟哥哥打了电话,这时已下午五点多,天色还很亮,房间看出去是游泳池,冬天水冷,没有人戏水,一池水亮晃晃的,给风吹起一阵阵波纹。哥哥说,一个学生的钢琴课到六点半,结束后就过来一起晚餐。 上回来找哥哥,倩仪一起来,当时夏天,倩仪到下面的游泳池游泳,哥哥原希望他来时可以住到家里,早晚随时可聊天,但倩仪不愿意彼此生活干扰。她在游泳池消耗大半天时间,其他的住客,大人小孩也在那池里嬉戏。如今天冷,一片萧寂下,他想起过去从窗口看倩仪时,她水中的泳姿轻快像条鱼。倩仪若来,会不管天冷跳入水里游泳吗?他站在窗口望着池子里想象着倩仪的泳姿,此时一位老先生滑到水里游起自由式。他望向远方的住宅群,这南方的人呀,习惯了夏天的艳阳,冬天的室外泳池是为北方习惯寒冷的住客准备的吗?气候到底影响了人什么?生活习性又受到多大影响?他讨厌北方,一定要搬离老是冰天雪地的地方。看那远方住宅样式有西班牙式拱门,有气派的廊柱,也有小巧的庄园前廊,自由活泼多样,这些美丽的屋子不会被雪封盖,虽是冬天,仍然充满各种色彩。 他好像在替往南方搬找理由,而倩仪还不知道他的打算,他只说回台湾前想来见哥哥,也或许他还不确定是否搬到南边来,在没有确定前,跟倩仪提只是凸显自己的六神无主罢了。 为了打发时间,他到附近散步,想象住在这城里应有的日常,特地经过游泳池观看老先生,老先生将头露出水面跟他招呼,又继续闷入水中。和老先生红润的脸色、结实的臂膀肌肉所传达出来的朝气相比,他活像只老狗,缓缓的走过游泳池,穿过灌木小径,来到旁边的餐厅,餐厅再过去是一整排的商店,他走入其中一家无客人的理发店,理发小姐坐在椅上涂指甲油,见客人来了,油刷盖回油瓶,用只涂了三根艳红色指甲油的手拿着剪发刀,问他要剪成什么长度。他问她:「你觉得呢?」 「就照你这个发型剪短五公分。先生,你一定很久没剪发了。」 「是,大概我一直想把它留长吧!」 涂着宝蓝眼影的白人剪发小姐对镜中的东方面孔瞧了瞧,以不同角度观视他的头型,说:「如果是嬉皮年代,你留长发应很时髦好看,但是先生,时代不一样了。你是艺术家吗?唱歌还是画画?如果是任何一种身份,我就不反对了。但我想你不是。」她在他发上很俐落的剪掉一绺柔软的黑发。他不打算告诉她,年轻的时候他曾留了一长溜的发尾,束在耳后,那时他刚决定离开心爱的女孩,表面上是无心打理头发,实际是藉头发的长度来让自己像是另一个人,好掩饰自己离开所爱的愚蠢。那时束着发尾,显得特异独行,但他不理会那些怪异的眼光,他从来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待自己。 镜中的自己,耳边头发短了,露出耳缘,又是清爽的一个人,理容院仍没有客人,他付钱时,跟小姐说:「你可以继续涂完那七根指甲了。」小姐露出俏皮的笑容,跟他说:「下次再来。」 回到旅馆,哥哥已在大厅,长他六岁的哥哥脸型略方,一向稳重自持,气质温文,哥哥说要带他去外头用餐。坐上哥哥的车子,在密闭的空间,哥哥的侧面眼神仍温和安静,尽管哥哥嘴里不断讲着沿途所经的商家和景致。而那些景致和他一年多前来时并没有太大的差异,只是路越开越远后,他感到四周陌生起来了。 「这是家新开不久的花园餐厅,今天不算特别冷,坐在室外还过得去,有新鲜的,当然要让你知道。」 停好车,走向花园入口即听到洋溢着欢乐气氛的拉美音乐,歌者愉快雄浑的唱腔,在吉他与鼓声的助阵下,音乐所到之处仿佛可看到舞蹈的姿影在空中闪现。他们被安置在花园步道边的坐位,桌上的遮阳伞已收束成一支笔直的杆子,桌边的盆景栽种冬日玫瑰,开满浅粉的细小花朵,靠走道是一盏烧着炭火的取暖柱,坐位几已坐满客人,音乐和火柱早已驱离寒意。客人热络的交谈声也暖和了现场,他坐的方向正好面对一座喷水池,冬天的缘故,水量小,水细细从假山的山洞流泻而出,正好淋在池中一只假鳄鱼的头上。 他们一坐定,女服务生过来倒水,递上菜单,哥哥看菜单,女服务生殷勤介绍菜色,这位叫辛蒂的女服务生修长窈窕,不畏寒冷的穿着低胸紧身上衣展露饱满的胸型,棕色的长卷发垂过肩膀,几绺发丝垂落胸前,遮掩胸峰两侧,使她更加明媚动人。她青春洋溢的笑容是适时的暖风,甜美的声音和那声音所带来的热情招呼,让人想跟她多交谈几句,连一向沉着的哥哥也忍不住问她:「你在这里工作很久吗?」 她将夹着点菜单的皮夹靠在细腰上,像唱歌一样的以轻快的腔调说:「我才从墨西哥来美国工作四个月,从学英语开始,我的生活都在这花园里。」 才四个月,她的英语已经流畅得彷如本地人,晋思和哥哥相视而笑。哥哥赞美她英语流畅,并点了菜色,让她可以去厨房交差。然后跟他说:「像辛蒂这样的例子在这个城巿里有不少。墨西哥人想来美国待个几年挣点钱回去。能待下来的当然就待下来了。很多像这样的女孩,通常赚点钱回去后就嫁人了。」 第11章 「都是为了经济的考量,经济强国加上自由风气,自然会吸引许多人向往到美国。我们不就这样吗?」 「有时候是随波逐流,前面的人这样走,我们就跟着走了。但能生根下来总有它的原因。」 哥哥像要给他信心,又补充说:「我在这里很自在,生活也简单,你嫂嫂习惯美式生活,我们都适应简单便利的生活,是这个原因让我们生了根。你待在美国快六年了,应该也会喜欢这种单纯的生活吧?」 他刚好相反,他并不喜欢单纯到近乎单调的生活,虽然他的心里也会祈盼有安静匿居的角落,但对公式化的日子他容易感到不耐烦,这也是促成他离开公职的原因之一。但他不打算告诉哥哥他对单调的反对,他只说:「我想的是过一种不一样的生活方式,而且倩仪在美国待很久了,也一直工作着,我不想因为工作变动影响她的生活节奏。」他不知自己嘴里如何吐出这一串谎言,他根本没考虑倩仪的工作,当他想走时,他相信倩仪会跟着他。 「你原来学企业管理,但台湾文凭在这里派不上用场,美国学企业管理的人像泥土一样多,我真替你担心。」 「我从不担心我自己,事情有体制内的、传统的,也有体制外、非传统的,体制内的走不通,就走体制外的。你看辛蒂,她需要美国学历吗?她照样在美国赚薪水。」 辛蒂端了一大盘食物走过来,墨西哥卷饼、鸡尾酒、玉米脆饼、西红柿辣椒酱,她的白色贝壳大耳环在脸颊边晃漾,衬映深邃轮廓的笑意青春妩媚,这样美好的夜晚和美好的年轻服务生使晚餐更像是一场享受的欢宴,何必把太多的忧愁挂在脸上。 「哥,到了近中年的年纪,有一点冒险的勇气会证明自己内在还像小伙子鲁莽冲撞,我需要再年轻一次,证明自己不向岁月屈服的勇气,向人生冒点险。」 「你当然还年轻,从你看着辛蒂的眼神就透露了你对人生还充满斗志。放心好了,我从来不认为我的弟弟会饿死。」 他喝半杯龙舌兰与伏特加成分浓烈的调酒,迷迷糊糊间听到哥哥说:「如果这里没给你足够的灵感,明天带你去另一个地方,你会见到上百个像辛蒂这样从南边国家上来打工的女孩!」 第10章 世界翻转了吗? 在全部是男生的高中里,生活总是缺乏那么一点色彩,缺乏一种女性意见的融入,也可以说缺乏女性做为男性之间接触的润滑剂。 他有几个谈得上话的好友,可以缓解以成绩算人高下的氛围,考好考坏都不影响他们一鼻子气的对几个老师行径的讪笑。课后他们集体和女校学生联谊,在饮料店漫谈,互相打听私下发展的情谊。他很容易和女生聊天,也很容易回到自己内在的空间,好像是某一种感觉无法对味,就像两个齿轮对着了一两个凹槽就卡住。他比较喜欢和哥儿们聚在一起背地里骂教官或某个老把成绩衔在嘴里的老师,或者对某个女生品头论足,然后怨叹彼此的猎艳败绩。他在解函数、背地理的过程也会跳开心思去幻想某个女校学生的谈吐仪容,期待放学后到她的校门口等待她走出。他确实那么做,并相约周末看电影或上图书馆,但一到二年级他和三个女生交往,都没有一个能够延续到高三,继续成为电影院中两手交纒,边看电影边冲动得想要拥抱着她、不顾一切亲吻的对象。唯有一个女孩,他想再试探交往的可能,她却在高三上时,以要拼联考为由从他生活中消失,而两个月后,他也彻底忘了她,收回心,不得不的跟着班上规定的读书计划,在黑板逐日出现联考倒数日子的大大阿拉伯数字时,留在学校晚自习。 没有什么时候比此时对家里更感陌生,他一早搭车去学校到晚自习结束回到家也已接近就寝时间,因为准备考试的需要,一个学校就足以关住十八岁男孩一天的时间,除了睡觉之外,这样持续数个月就为了一个大学的前景。在考取率只有百分之十五的年代,念了普通高中只好向大学升学率挑战,过高三生的集体生活,从某个角度看,他们无异于动物园的动物,只能在圈限的范围内活动。表面意义上的家就是提供睡觉的地方,甚至他会好几天只在早上上学前看到妈妈,他想,妈妈必然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自由自在。大他六岁的哥哥已经服兵役两年,役满后就出国继续念音乐,姐姐在台中住校,妹妹也在准备升高中考试。他们都可以自己在外面吃晚餐,不依赖妈妈回家做晚餐。事实上,妈妈不再迁就家庭的需要提早离开那卡西餐厅,她似乎常留在那里,也似乎时间更弹性,有时白天甚至可以出门去办点日常琐事,住在三重的外婆前阵子生病,妈妈就常常白天晚上跑医院,感觉她像个老板似的,上班时间由自己调配。 妈妈早上给他和妹妺准备便当,从他们起床到拎着书包和便当出门,三十分钟的时间看到的是穿宽松休闲服的妈妈,她的头发挽在脑后,脸上白皙干净,脂粉未施,素朴到像个从不出门的看家的女人,爸爸如果在家的话,这时候也准备上班,坐在餐桌前静静用餐,妈妈从桌上拿取餐盒给他们,完全没看爸爸一眼,两人也没有对话。他们在那静默的气氛中走出家门,走到公路站牌下看到公交车来时,招手一挥,像把心中的一块积云拂拭掉,他们登上路经各自学校的公交车,向妹妹挥手后,他感到如释重负。终于可以离开家的氛围,换不同的空气和声音。而妹妹脸上释放的浅浅笑意,也仿佛昭告了心中的积云随着另一个空间的来临而散去。 晚上回家有时妈妈睡着了,有时妈妈尚未回来,有时妈妈坐在客厅看电视,会简单问他一天如何。他除了念书没有别的什么事,学校那些狗屁倒灶鸡毛蒜皮的事也不值得提,妈妈会要求他吃点水果,吃妈妈亲手切的水果,听她和妹妹谈着耳环的款式、流行的服饰款式,妈妈脸上还留着一天的妆,这妆逐渐精细,和他记忆中牵着他去上幼稚园的清秀雅致的脸相比,现在这张脸像个商品广告般,眉毛浓黑,画上去的眼线清楚的在眼尾往上扬,眼影深浅相叠,并时常变化颜色,嘴唇也是以唇线先描出轮廓再刷上口红,衣服的款式也可以放在百货公司的时装页面上做为时尚的指标,这像是一个突然新潮起来的妈妈,是否是过去忙他们,而没有太多心思放在打扮自己上?还是有了年纪后,靠色彩和服饰增加对身体的修饰? 或许这些想象都显示了他太善良,也显示了他虚伪粉饰的矫情,有次哥哥放假回来,他和哥哥聊天,哥哥说:「那卡西没落了,现在流行的是一台机器播放音乐,就可唱歌,完全不必靠乐师现场演奏,所以旅馆为何要多付出成本请乐师和歌者呢?客人不来听那卡西,那卡西就无法生存。他们只好走到街头,或到外县巿的小餐厅。那些温泉区,你看着好了,再过几年,那卡西就绝迹了。」 「旅馆生意做不下去,妈不就得转行。」 「只要温泉还在,旅馆就有客人,就看怎么经营。」 「像你们这种纯音乐演奏的,也可以去为宾客用餐助兴。」 哥哥觉得他很可笑的,捶了一下他的头说:「可以呀,但不在那种地方!」哥哥斜睇着他,后来转了个身,对着窗外的夜空,公园里的椰子树叶在风中微微颤动,夜空有几颗较亮的星子,远远的,遥不可及的与哥哥的眼光相望。 哥哥很久都没有转过身,他也躺在床上没有声音,好像知道哥哥要说什么,又不想要他讲清楚,宁可他就在窗口不要转过来讲话。 餐厅的那卡西没落,城里大型旅馆随着商业大楼的群集而一一兴建,用餐的客人有更多的选择,因此客人会流失,那么山上的温泉旅馆光以温泉为吸引力已不足以维持经营成本,妈妈或该面临被遣散的命运,却从来没听说她工作的旅馆有任何经营上的问题,是干爸为伙的这群股东们善于经营策略吗?还是这家旅馆的名号足以让客人流连再三。 从妈妈越趋摩登的穿着打扮,他感到某种不一样的空气在回荡,而他以念书蒙蔽自己的嗅觉。考前某一个周末,干爸找他吃饭,只找他,周六的晚上,他背了一只装书的背包从学校图书馆走出来,抛掉那些还在念书的人,他沿着马路往指定的地点走。黄昏天际蒙混之际,有些人家扭亮了电灯,夕阳已半个沉到地平线上了,但在群楼间,那夕阳早已不见踪迹,只由建筑物上透露的余晖判断不消二十分钟,天色就要全暗下来了。这二十分钟他走得到餐厅,走路适好放松看了一天书的精神疲倦。他很久没看到干爸,若没有特别的安排,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可以在公园或回家的路上看到干爸,而妈妈也几乎不再带着孩子们与干爸相约吃饭,他们成为青少年少女后,其实也不爱和长辈吃饭,总觉得长辈的谈话冗长而拘束。 转了几个街角,车流一直在他旁边如影相随,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城巿还来不及漆黑,灯光就预告了黑夜的来临。他走入餐厅,大门两边的造型灯全亮,迎面一座宽敞楼梯通往二楼,服务生领他走向二楼,靠窗的第三张桌子,干爸已坐在那里,盯着窗外车流,对面大楼灯火辉煌。 第12章 「你要考试了,正是全力冲刺的时候,要看看你现在冲成什么模样,也让你吃点好东西。」他坐下来,干爸就一直打量他。 「干爸,很久没见面了,你好不好?」 「好小子,问得好,我喜欢有礼貌的孩子,你妈把你教得很好。」 为何他不赞美是爸爸教出来的呢?可见连外人都认为爸爸对孩子们的日常参与不多。他耸耸肩,大人也可能是虚伪的赞美罢了。可是他是发自肺腑想知道干爸好不好,上回见面是一年多前了吧,过年,他送来一份礼物,说是路过,就顺便带上来,那天只有他在家,像算准了似的,干爸带一盒水果,和一部专给他的随身听,这产品刚出来,年轻人都希望能拥有,干爸塞给他,说:「高中生了,你用得上,可以随时听英语广播教学。」他善用那部随身听收听英语教学节目和流行音乐,配合着英语节目读英语,再听听英语广播,从生活语汇感受语言的运用,那确实带给他喜悦,后来学校有许多英语的阅读功课,他常将随身听摆一边,而将时间拿来翻字典,在读过的字前做记号,整本字典有翻软翻烂了的感觉,他喜欢那种纸页似乎就要松脱的触感。但他这时书包里放着随身听,早上因想到要和干爸见面,特别装上新的电池。 干爸根本没问起他使用随身听的情形。这是家港式饮茶,干爸主动叫了几样菜色,还要他尽量吃,推车上推来什么,爱吃就拿上桌。 「我知道你忙读书,但吃总要吃,尤其用脑多就要吃得好。怎么样,对联考有多少把握?」 「干爸就是用这餐想套我到底考不考得上学校?」 「考上而已吗?有没有更好的预期。」 「国立学校的烂系或许可以,要热门的科系,大概只能落在私立学校。我不是个用功的孩子,我很随性。」 「想念就念,不想念就不念?」 「要这样说也可以。」 「我本来也没要你念到一等一,读书是要随性的,念得来就念,念不来就找点有兴趣的事做为一生的志趣,人生就这样,不必强求,但要找到一个重点去发展,才不会虚度。我看你还是块读书料,就问问,干爸关心你嘛!」 干爸穿着黑西装,里头是白衬衫,领口敞开,没有打领带,他的头发蓬松,额头高,这身装扮使他看起来有书卷气,其实干爸一直是个斯文的人,小时候干爸一出现,四周的空气就似乎缓慢而安静,干爸说着轻松的话时,也像有种自然的气息流动,他喜欢坐在旁边感受那种安静与安稳。现在他坐在干爸对面,仍然感觉到安稳,干爸的两鬓明显的参杂着白发,额上也冒出了几根,让他更像达到了某种年纪该有的模样,但他越发懂得欣赏干爸很帅,冒出了白发显得很有智慧似的,连眼角的细微鱼尾纹也来相辉映,那形状不大却光芒有神的眼睛,细薄的嘴唇,长形的脸,他满有熟悉感,有时觉得自己也是这样一张长相,是否是自己希望成为干爸的模样呢?他得调离开自己的眼神,才能回到他真正的心思。 这心思像一道火山的闸口,熔浆已经蓄势喷发,在餐点一一送上来,吃了几口,又饮下一口热茶后,心思引爆成这样的话题:「干爸,听说那卡西在没落,山上的温泉旅馆都不请那卡西了,你的旅馆怎么经营?」 干爸举箸,稍为迟疑的停留了一下,然后夹了一块蒸排骨到他碟子里,望着他说:「旅馆不是我的,那是很多人合伙的。」他停顿,喝了两口茶,脱下西装,将西装挂在椅背,白衬衫白得像阳光还在那里。干爸举起杯子又放下,说:「我是只出了点钱的合伙人,还谈不上经营资格。」 「但任何合伙人不是都可以对他投资的事业提供点意见吗?」 「那要看分量,出点小钱的合伙人通常没什么分量,否则拿出大资金的主要合伙人怎么能按着他的意思去发挥呢?」 干爸好像极力在撇清他和旅馆的关系,可是从小的认知,干爸就是旅馆的重要股东,是妈妈工作上常会碰到的股东老板之一,他们一直以为干爸靠那旅馆生活。干爸的撇清,好像眼前的世界旋转成倒立的样子,他得重新找到一个位置确定景物是原来的景物,人是原来的人。 干爸看他不讲话,就以很平缓的声音说:「人是不必把自己的底细全露尽的,这层合伙关系其实不值得一提,我的兴趣不在那里,我有我的职业。」 「你希望隐藏你的合伙人关系?不要太张扬?」 「起码对外人是那样。你是知道的,你不是外人。」 他们夹食物吃,现在只有食物可以填补安静与脑中的空白。他不知道吃了几口,听到干爸说:「我是不是合伙人跟是不是你干爸是两回事,小子,这没什么,就是那卡西不再唱了,对我没什么影响,我估计对旅馆也没影响,他们可以改成现在逐渐流行起来的卡拉ok,也可以不再有唱歌娱乐这一块,纯粹就是住房和提供饮食。你不必为我的生存担心啊!好孩子。」 他看着干爸的薄唇,彷如看着自己的唇,聆听自己讲出的话:「干爸,我原是担心旅馆经营不好的话,是不是会影响妈妈的工作。」 干爸咧嘴笑,他笑起来更显那个美丽的唇形不管是在女人或男人脸上,都是个焦点,两边薄,中间略厚。小时候,妈妈常常亲他的唇,必是这个原因,他和干爸都算是在长相上占了点便宜的人。 但他也恨那样的一张嘴巴讲出的话竟是他对旅馆似乎在保持距离,或者含混其辞,破坏了他对他的认知和印象,那么翻转过后的世界应该是怎么样的呢? 他看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夜幕中一切的光亮,大楼的,汽车的,一切都为了抵抗黑夜。他转过身子,凝视干爸,问:「那么你的职业呢?」 干爸也坐得很端正,一副宣告什么的严肃模样说:「我在报社,在报社写社论。」 哦,这世界是否又翻转了一次? 第11章 沿着河的两边 他们往南开,到城中心,沿途建筑变得密集,由线条简洁的现代化建筑变成新旧参差,到了城中心,几个街道间都是十八世纪以来的古建筑,外墙颜色灰旧朴拙,砖红色居多,凹凸弯曲的雕塑线条凸显历史感,某些建物洋溢着西班牙建筑的白墙、园艺庭院、拱门风情。晋思以为昨天所在是一个新的内陆城巿,而今日来到了历史街道,好像一个城巿切了两半,里面这圈是有历史的古城,外面那圈是新颖的当代。 哥哥停好车子,沿街带他往河道走,过去曾有一次他们差点也要来圣安东尼奥河边步道,但因匆忙赶往东边的休士顿而错失,这回哥哥弥补了上次的错失,带他往步道走,边说:「这是观光客来的地方,人多就俗气些,但这确实有它的吸引力。」 在他看来并不俗,虽是冬天,河道边仍绿树成荫,少部分枝头叶子转黄,仍不失一眼望去的绿意盎然。一间间商店沿河道并排,其间或隔着花园,店家将门开向河道流经的路径,商店建筑并没有抢掉绿树的风采,走在河边步道,必然是绿意先进入印象才见到建筑,硕大的阔叶丛横伸阻挡路径,从叶缘轻轻滑过,乍见小径幽幽伴河蜿蜒,高耸的旅馆建筑的阳台、窗台攀爬藤蔓,仿佛来到绿色的童话城堡,人气使城堡鲜活到生活里。在他看来,有人潮的地方就象征了生气。 已经有很多观光客等在船坞搭船,这条圣安东尼奥河流经巿区辟为观光区域的河道有二公里,其间还有分道点,巿政府在这里设观光船载客游河,当初为了治水患而以疏通为目的开设河道,设计成观光景点,日渐发展起来的两岸风光,为巿府带来财收,那沿河兴建的商家、饭店,建筑漂亮,开会和度假的人坐在饭店或餐厅阳台望着绿悠悠的河道,能不心旷神怡?哥哥建议他:「我们最好搭一趟船,将两岸的景色大略看过,想散步的话,下了船还可以走一段。」 「你的朋友来访,你都要这样导览一遍,坐一趟船吗?」 他们赶上排队的人潮,长形的船刚驶离了一艘,另一艘靠岸,让游客下船,好重新搭载游客。 哥哥笑着,帽子的前缘遮住他的眼神,但他可以感觉到那眼神有点空洞。哥哥说:「朋友?你以为我有很多朋友来访吗?」 隔了一艘船才轮到他们,近百人坐在无遮顶的船上,一半的人戴了帽子,为了让观光客尽情观赏河边风光,这里的船一律无顶。这时近中午,因是冬季,坐无顶游船,人挤着,倒感温暖。船行河道,饭店阳台上坐了人,向船上招手,船上的人也回礼;一名打扮入时,脸上妆容精致无瑕的年轻女性坐在绿叶盈绕的房间露台望向河中,像一尊坐在绿叶间的真人芭比娃娃;一艘小船在水边的另一侧飘荡,船上一名提琴手站着演奏,他面前坐着一对穿着结婚礼服的新人,新娘头上戴花环,纯白的礼服简洁素雅;河道的转弯处一片广大的露天舞台,阶梯式的坐位环列;树与树间,小径曲折入林,枝叶掩映处屋墙瓦舍五颜六色;河边散步的人蹲下来看水鸭划水,石块上坐着走累的父子。游客很难调开他们的眼光,即使是连接两岸的桥梁,船从桥下通过,也有一种幽暗的别有洞天的惊奇。 第13章 晋思穿着一件薄夹克,他将两手插入夹克口袋,沉默的望着船头前方的水纹,水纹里闪动的建筑与树影,斑斑驳驳,好一片繁丽,天空的蓝也伏在水中,水上水下是同一个景致,这条河两侧就是度假的气氛,而谁又能天天享受度假的感觉呢? 上岸后,他们沿着河道小径寻找中意的餐厅。服饰商店卖着墨西哥气息浓厚的服装和饰品,印着德州地图图案的棉衫挂在门口的展示架,帽子架上挂满大大小小的牛仔帽和印着图案的棒球帽。餐厅也以墨西哥式的食物居多。 服饰店的女店员站在门口招呼客人,没客人的,店员坐在柜台整理桌上的商品或望着电脑。哥哥眼睛瞟向店内深处正在折叠衣服的店员,示意他往那里头看,说:「现在你会看到很多像昨晚辛蒂那样的女孩,从墨西哥以依亲或读书的名义来到这里做短暂的打工,她们是临时雇员,流动得很快,几个月就走了,幸运的可以待上一两年,就看她们留下来的本事。若交个美国男友,大有希望一辈子留下来。如果老板愿意持续给她们工作签证,她们也会一年一年留下来,但有很多会回墨西哥,因为她们有适应的问题,那些回去的宁可在自己家乡,那是她们熟悉、也适应的环境。」 「和我们又有什么不同?想留下来的要有点门路,比如找到美国人结婚。」晋思呵呵笑了起来,手臂碰了哥哥一下,哥哥会意,没有说什么。晋思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无赖,拿自己的婚姻来联想这层现实利益关系。但是他到南边来拜访哥哥不就为了寻找留下来的门路,可能是对地方的感觉,可能是一个适当的工作,也可能因为遇见了某人。那个某人,哥哥充当其一,那证明他一直是哥哥的跟屁虫。昨晚花园餐厅里,耳垂挂着贝壳耳环、浑身散发青春魅力的年轻辛蒂,也可能是其中之一。他只不过是男性的辛蒂,对依附在这块大陆上有眷恋的情结。就算是无赖又如何?极端幸运的人才会天生得到别人的主动给予,一般人得努力主动争取,才能获得安身立命的机会,为了那个机会,必要的时候,得耍点无赖。 他们选择的是家可以观赏河道的墨西哥餐厅,他并不介意昨晚和今天都享用墨西哥餐,在这个城巿谁能抗拒墨西哥文化布下的魅惑罗网?十八世纪末,德州原是西班牙的领地,当时许多西班牙人移民到此城巿,圣方济修士还建立了圣安东尼奥教会做为传教的中继站,这个教会就是后来的阿拉莫古战场,离河畔不远。十九世纪初,墨西哥脱离西班牙殖民身份,独立为国,德州顺理成章归为墨西哥统治。邻近的美国人也不断移入德州,与当地众多的西班牙裔墨西哥人产生文化上的摩擦,当地居民希望可以脱离墨西哥独立成自治州,历经多次谈判无效,居民便径自宣告独立,德州骑兵和当地居民组成的德州自愿军将驻守在阿拉莫的墨西哥驻军驱逐,墨西哥总统山塔纳亲自领军攻打阿拉莫,里头的一百多位志愿军全军覆没,整个教会建筑遭受破坏,如今只剩一个供观光客凭吊的空壳子。山塔纳总统虽然打了胜仗,为了领土的完整,再深入内陆攻打,却被德州军队打得落花流水,山塔纳当众被俘虏,德州共和国正式宣布独立。到十九世纪中叶,经议会表决,加入美国成为美国的第二十八州。拥有西班牙血统的墨西哥人世代居住此地,先民的文化像根一样在这城巿留存,现有百分之六十的居民拥有西班牙血统,南边墨西哥人往美国寻找机会时,会把德州的圣安东尼奥当首选之一,所以这里到处看到墨西哥风味的餐厅和服饰用品,正足以说明与墨西哥的渊源。 在旅游导览手册上,几乎都写着阿拉莫战役的始末,晋思等餐时大略翻阅手册,随即将它放在桌角,他宁可看着窗外那绿意中夹带些许干黄的枝叶,看河上交递行驶的游船,游客向岸上的人招手。要永远正视现实,他想,历史给这城巿当文化沃土,而现在的游客欣赏的是眼前的景致,在这美丽的景致中想象历史感,误觉已受到历史的洗礼,事实上谁也没参与过当初的历史,只不过是一种心灵错觉,以为了解便是参与。可是人们善于活在错觉中。他怀疑自己望着那悠悠流水所引起的美感是否也是种错觉?是否在寻找移到这个城巿的理由,而宁可相信它怎么看都是美的。自己这么质疑是因为想抵制搬来这里的冲动吗?抵制的原因又何在?自己分明想搬离那雪花绵密的城巿。 这家餐厅的菜色和昨晚那家不太相同,除了前菜仍提供玉米脆饼蘸西红柿辣椒酱、卷饼沙拉配牛油果泥外,主菜有许多海产,有一大桶炸虾伴豆泥,也有一大桶的炸鸡腿鸡翅,显然已是德州化的饮食风俗,习惯大杯、大盘、大量的食物。即使是食物也是入境随俗的,就好像许多美国的中餐馆,不论是平价或精致的,万不能少了春卷,也不能免俗的在餐后送上幸运饼干,在平价餐厅无论点了什么菜,极可能吃出一个样的酱味。这都无损于客人仍要上中餐馆点个柠檬鸡或宫保鸡丁,也无损于上墨西哥餐厅吃个口味不一样的卷饼,因为顾客要的可能是一个饮食文化的感觉及对食物的乡愁。 他喝掉一杯龙舌兰,又叫了一杯,浓郁的酒香蕴含浓郁的墨西哥热情气息,这种产自墨西哥,由蓝色龙舌兰蒸馏的酒像迷幻药一样,一入口就令人醺醺然。送餐的是另一个辛蒂,丰满、大眼、低胸、画得很浓的眉毛,黑头发、皮肤白皙,也许明年就回墨西哥,嫁人生胖儿子。 胃里还不太有食物时喝掉的那杯龙舌兰让他感到四周的景物带点淡淡的光,把景物变模糊了,窗外对面斜斜看进去的绿荫间并排的几家商店,其中一家门口花圃里插了一支木牌子,上头写「出售」,下缘是一串电话。他手上这第二杯龙舌兰也快喝完了,胃里已塞入不少卷饼和虾肉,哥哥拿水杯跟他碰杯,哥哥要开车,不沾酒。他餐后要搭飞机回家,酒意会让他在飞机上容易入眠。但他不断的喝龙舌兰是为了感染墨西哥的热情,昨晚花园餐厅里那位真正叫做辛蒂的年轻女孩甜美的笑容和玲珑性感的身材随着酒意浮现脑海,令人喜悦,坐在这餐厅里没有比饮点龙舌兰更适合眼底所见的河上美景和商店里那些色彩鲜明的商品。斜对面那家求售的餐厅前面花圃,沿墙林立了数株耐寒的低矮椰子树,树干较粗,顶端开展出宽大的枝叶,像伞般垂下来,他虽感到四周在旋转,仍清醒的认为那是椰子树没错。 「哥,这里的餐厅不好做吗?如果有餐厅要转手卖人,你想,会是什么原因?」 哥哥吃净了盘中的烤牛肉,用很放松,也似乎有点疲倦的声音说:「也许做腻了,想改行,或赚够了,人也老了,想退休,也可能意见不合,投资人要拆伙,当然啦,也有可能夫妻闹离婚清财产。」 他指指那户有椰子树的餐厅说:「那你想那家要出售的原因是什么?」 「你得问他们老板呀!」哥哥继续眼前的食物。 他却问他:「你记得我们小时候第一个家的外面有一棵椰子树吗?后来搬去北投的家,楼下公园也有很多的椰子树。」 「你食物吃得很少。如果想赶上飞机的话,最好赶快把食物吃完。」 事后他想了很久。如何也想不起最后吃掉的那盘食物到底是什么? 第12章 父母的对话 考前两个月和干爸吃饭后,干爸在他心中的身份由那卡西旅馆的股东翻转成写报纸社论的文胆,那个坐在公园椅子上看他玩弹珠的先生,脑子里盘算的是当日的社论怎么下笔?干爸从来没说他是个拿笔的人,他也从来没想过他周遭的人与文字会有任何关联。他努力念的那些社会、公民科目原来与干爸的职业息息相关,干爸却深藏不露的没把社论搬弄到日常语言。为了应付社会科考试,老师常提醒他们要读社论,以防时事题。而干爸居然是执笔者之一,仿佛等同命题官。他这几年与干爸的相处忽略了什么吗?没有任何对国家大事的长篇大论出现在谈话里,他一直以为干爸是旅馆业的生意人,和知识、思想的论述不会沾上太多边。是他们从来没有机会谈论一些政治或民生、社会问题吗?他与干爸见面的次数其实是不多的。而考前两个月的聚餐,那晚干爸说:「你已经是青年了,要多了解社会,关心社会。」干爸问他选哪一组。他说要考商学院,干爸说:「都好都好,只要是兴趣范围内的都好。考上后,就好好去念。」 然后,他把干爸的职业身份搁到一边去,那是压在心底的好奇与纳闷。他不打算问谁,或向谁提起这件事,即使是妈妈。那两个月里,除了念书,他没有太多言语,不想被其他任何事困扰住,比如爸爸。爸爸有一个月没回家,没有家人提起这件事,或者没在他面前提起过,而他也不想问。除了睡觉外,他的时间都在学校里,或者离开学校后,特意走一段路,到远一点的公交车站牌搭车,在这段路程间才是他生活的部分,看得到商店贩卖的新颖商品、人群穿着流行款式的衣服,及夜晚逛街人潮或夜校下课人潮的神色。眼里所看到的流动人影车影组成的流动色彩安慰他陷在文字记诵迷阵的一天。回家后,他希望忘掉一天的烦闷,因为明天,又是烦闷的另一天。 第14章 他们从他预估的分数知道他有学校念,妈妈对前面的三个孩子分别有大学可念,就好像完成了人生的心愿似的,不再对生活做什么防御。她说她要离婚。她不在乎离婚的决定会不会影响接着要考大学的妹妹念书的情绪。「反正她不爱念书。」妈妈像向他们宣告,其实妹妹站在她那边,对父母长期的冷淡,妹妹从来都很习惯,爸爸在家的时候,妹妹常在自己房里,很少走到客厅,万不得已吃饭时碰在一起,妹妹很少主动说什么,反而是他和哥哥得说点话,姐姐在台中读大学,寒暑假及少数的假日才回家,甚至不回家,和爸爸碰面的机会很少,而自从哥哥服兵役接着年初到美国念书,连续长时不在家,说话就成为他的责任,到他准备联考,不常在饭桌前,便也忘了过去吃饭是什么情景,回想起来就是他说点学校的事,或问爸爸工作上的事,爸爸会回答,像对待一个生意上的客户。如果他不讲话,任由爸妈去谈,有时谈着谈着,他们的声调就高了起来。 爸爸最近回来的这次,坐在客厅沙发角落,一方阳光照进来,落在他灰白的头发上,他的灰色头发已比黑色多,脸色黧黑,好像一天到晚都在外面跑业务似的,但据说,他有了自己的五金公司。阳光照着的爸爸安静的坐着,没有讲话,眼睛也没看哪里。他闭着眼睛。 「爸。」他唤他。 爸爸睁开眼,看着他,眼神迷茫,好像刚从一场睡眠醒来。「嗯,你要出去?」 「没有,没什么事,爸为什么在家?你很久不在家了。」 爸爸挪动了身体,让身体正对电视机,那是他在家时最常做的姿势。 「我应该常在家的,现在在家反而不正常了,你们看到我都陌生了。我多久没看到你,有学校念吧?」 「应该有。」 「那就好。」爸又挪了挪身子,他才注意到爸爸胖了,爸爸紧紧贴着沙发椅背,继续说:「你妈最近在闹什么你知道吧?」 他感到错愕,没有出声。 阳光把爸爸的一边面颊洗白了,好像从来不认识般的陌生感,连爸爸的眼神他也感到陌生了。爸爸说:「你妈妈不喜欢我在家,既然她不喜欢我住在家,我就外头住,我现在有能力离开家在外生活,这样就好了,何必离婚呢?我还供你们读书,供你哥哥在国外念书很贵。这些她都不要吗?我也不会放下你们不理,那又何必离婚?」 「我们都长大了,不会给你们太多麻烦,你也可以考虑多住家里,一个家里的事情可以很单纯。」 「如果你妈妈那么想就好了,但说真的,我常在外面做生意,看得多,觉得人生不必太勉强,跟你妈妈合不来就不勉强了。你们也大了,你的学费我会负责到你毕业,其他的你自己也要有自立的打算。」 「爸爸的意思是你仍然不会常回家,而且也不考虑离婚?」 「还多这道手续干嘛?」 妈妈和回台北过暑假的姐姐这时从外头回来,妈妈看到爸爸坐在那里,迎头便问:「什么手续?」 爸爸不动的身子,半边仍是阳光,他淡淡的说:「离婚,不需要办那手续,对孩子不好。」 「你想的不是对孩子不好,是你不愿意为我们买房子,只要你肯出钱买房子,你和外面那个也可以结婚,你何不成全两方。」妈妈讲着,音量又大了起来,「是你不想娶她?跟人家玩假的?也把我们摆在这里?房东要收回房子,这房子也住够久了,你不为我们买房子,我们还是得搬的。我搬要搬得让你找不到,要不然你就帮我们买房子……」 妈妈还在讲,他和姐姐都悄悄的回到自己的房间。姐姐从来不想理会他们的争吵,她把门关得牢牢。他其实是想出去了,但无法断然在父母争执的情况下打开大门走出去。看来他们终要搬离这里的,客厅的阳光在变稀薄,人间也没有不变的事,客厅中的爸爸身影逐渐模糊,这房子不属于他们,在妈妈说房东要收回房子后,每个人在家中的身影都将逐渐淡出这空间,转移到记忆中,有些会在记忆中清晰如在眼前,有些会被岁月磨蚀不见。 客厅中的爸爸说了句:「你爱搬去哪里就去哪里,不必威胁我离婚,离了婚,我就不对孩子负责任,对你没有比较好,你要交朋友我不会管,这样不是对大家都好?」 妈妈顶了句:「你是不敢养那女人和她的孩子是吧?」然后是开关门的声音。他靠在窗口看楼下的公园,过一会,爸爸的身影走过公园边的人行道,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低头看着路面,背略驼,灰白的发使他的背看起来更驼。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也许爸爸是想回家长住家里的,否则为何不和外面传说中的那个女人安定下来?是妈妈全然拒绝他,使他无法回到家里吗?现在他又要去哪里?他好想追出去,但爸爸走得很快,一下就转过巷口不见身影。 那天爸爸没有再回来,整个暑假都没有回来。 大学放榜,进成功岭之前,他每天去附近新社区楼下的新咖啡馆打工三小时,这附近像个大工地,不断的盖新房子,也就多了许多商店,这家咖啡馆新到连阳光都很新鲜,那是他打工的时段,早上六点半到九点半,他要负责的是做三明治和咖啡,空下来时也帮厨房洗碗。这是他暑假里所能找到的最理想工作了,爸爸说要自立,他试看看做事是什么感觉。 其他的时间常和高中同学相约扫街或看电影,有时去跳舞,同学熟门熟路带他去迪斯可舞厅跳舞,那边的音乐让他入迷,跳舞可以把积压的情绪宣泄掉,也可以把情绪压平在心里,那是相当自由自在的一个用身体去处理情绪的方式,而且仔细听着音乐时,他觉得天下再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需要担心。在舞厅里,也会碰到跟他们一样考完联考来杀时间的女生,互相当舞伴聊天,学习舞艺,他看看别人的舞姿就可以得到舞蹈的窍门,其实是有点放纵的逸乐,一想到放纵,他就更觉得有必要尽情的跳,因为离开舞厅就没有放纵的可能,后来他更能跟上音乐节奏时,音乐就是他的放纵了,他可以理解为何哥哥为了音乐可以远到美国求学,在音乐的催化下,他逐渐感到自己是因为音乐的存在而跳舞,并不是因为有年轻美丽的舞伴。 有时是安静的夜,躺在床上无所事事,看本小说或杂志。哥哥不在后,房间全然属于他,从窗口往下望,椰子树已长得很高,有一棵长到和他的窗口平行,他看书累了,常望着树叶,大多是不经意的眼神扫过,晚上的话,叶影黑幽幽的,像好大的伞撑在半空中,有种凄凉的感觉,他喜欢那种感觉。知道必须搬家,他便常靠到窗边看着椰子树,树下的公园,公园里趴在地上打弹珠的小男童。小时候搬离南边的那个家,也有一棵椰子树长在阳台边,他常在阳台望它,而今,搬离有椰子树的家的日子似乎不远。许多个夜,他站在窗边望着黝黑的椰子树影,望着星空,有时星星多,有时星星少,那远在天边似在闪亮的星星,可否告诉远在美国的哥哥—我们又要搬家了。 第13章 金色阳光 阳光强烈的日子,雪融化后,院子的草皮露出干枯的痕迹,踩上去仍像地毯般柔软—冬日覆盖泥土的枯草地毯。那土底下有很多种子,等待春天气候回暖就会冒出芽来。现在,他感到自己也要冒出芽来了,如果天气和水分等条件都配合,就会长成一棵翠绿的大树。 从圣安东尼奥回来两周后的某一天,午餐时间他独自来到陈茂的餐厅。午休时间,多数人利用中午一个多小时的用餐时间离开办公室,吃完后也很快回到办公室,也就是客人会很集中在一个小时内。他来的时候已坐了八分满,现场的两位服务生不断为客人点菜,还有服务生不断从厨房送出菜来,陈茂给客人送了一盘菜后,走过来招呼:「嗨,自己来?今天吃点什么?」 「不急,现在是你们很忙的时候,我可以看看厨房吗?我会站在不妨碍你们的地方。」 「哎呀,是来突击检查的哦?外交部有命令吗?」 「开什么玩笑,又不是中情局,是自己好奇想看一看,你随便给我两样菜,等一下你不忙了,要跟你聊一聊。」 「你进去随便看,厨房热,现在服务生进进出出的,小心不要打撞就好。」陈茂领他到厨房,经过一排开放的储物柜,柜里放满各式酱料油料。 厨房里有两名师傅一名助手,一位洗菜兼洗碗筷的女工,全是华人,特制的不锈钢巨大抽油烟机嗡嗡作响,宽大的抽油烟管通向天花板在斜屋顶穿出去,斜屋顶有两个采光罩投入自然光线,师傅的快手提起锅子不断摇动,将锅中的食物盛盘,炉灶的台面上摆着一排订菜单,和几道做好的菜,服务生一来一往端走那几盘菜,师傅又大火快手炒菜,两名师傅的右边台面有一个一个的不锈钢碗,碗里装着各种佐料,那名助手根据订菜单不断备料给师傅,并一边交代站在水槽前的女工洗哪种菜。抽油烟机的声音、锅铲碰触炒锅的声音、水流声和交谈声交织成厨房里的回声,他站在门边靠墙的角落,这些声音好像都被他吸收,并从他身上反射回去,他觉得自己宛如站在一个厮杀着什么的战场,服务生进来时总跟他微笑,他也回给他们微笑,这样做减缓一些厮杀感,陈茂有时也进来交代加哪种菜色,想见是他送给客人的加菜料理。 第15章 他随其中一名服务生走出来,回到自己坐位,脑中还有厨房各种声音交响的晕眩感,尤其那个巨大的抽油烟机令人疲劳。一般家里的抽油烟机设在电炉台的最上方,镶嵌在橱柜下端,马力小,运转声音也小,抽烟能力不佳,对常做中式菜色的华人家庭而言,远远的不够,但习惯了家庭小声的抽油烟机声音,听到餐厅厨房的大抽油烟机声音就像在一部轰炸机下,难怪那厨房像个战场。开餐厅的人一定是克服了马达与锅铲、大声而快速的嗓门声,或者该与那些声音合而为一,成为日常的声音,或者将它们视为金钱的象征,才能和谐共处。他这样想着,菜肴也送上来,一边吃着,一边数起餐厅里的桌数和椅子,计算坐满是几个人。数到右侧的墙,半个墙面的玻璃窗,窗外一排龙柏,绿色树身闪着银光,耐寒的针叶因吹来一阵风而闪动,在颜色贫乏的冬天能有一点银绿的色彩相当令人振奋,他盯着闪亮的叶子看,便忘了数桌椅。 陈茂来到桌旁,客人已走了大半,且在陆续离开中。陈茂望着墙上的钟,坐下来问他:「不急着回办公室?」 「如果是平时就得按时回去,今天不急,因为不想急,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听听你的意见。」 「哦?我能帮上什么忙?」 「我打算离开公职,在美国留下来。我得有留下来的本事。」 「你就不能一直留在美国吗?」 「不能,我得接受调派,可能去别的国家,我不想让人决定我未来该住哪里,所以不如辞去工作,自己决定前途。」 陈茂托托腮帮子,眼睛转了两圈,好像考虑过什么了,很慎重的说:「说得也有道理,何必把未来交给别人决定,但办事处是份不错的差事,就算去别的国家也很好啊,当游山玩水,一生中能去几个国家有什么不好呢?最后总会退休,然后回台湾安定的过晚年。跳出来,在美国工作的话,要找工作,也有在白人社会能不能往上爬的问题。」 「谢谢你帮我想那么多。那么你赚白人社会的钱,有没有想过能不能往上爬的问题?你不必想对不对?你是自己的老板。不管是白人、黑人、黄种人走入你的店,都要付钱给你。」 「嘿嘿,小子,我也冒了风险的,万一店没经营起来,我拿什么养家?何况不赚就是赔,我哪有赔的本钱。在这里做生意,也怕抢劫,平时都很提高警觉,注意进出的人。」 「果然做哪一行,就有哪一行的门道。这几年你都做得很好啊!」 「我很警醒,也很用心和客人建立关系。不然怎么生存下来?」陈茂露出招牌笑容,嘿嘿笑得两颊红润。 晋思看着那红润的气色,相信自己的游说会成功,他说:「想不想扩大事业?你让我带走一名厨师,和我去德州开一家新的中餐厅,成功的话,利润算你一份,如果你愿意投资资金,就按投资比例算利润,如何?」 陈茂收起笑容,严肃的盯着他,连眼白都要翻出来了,仿佛他是个疯子似的,陈茂说:「你完全不懂餐厅啊,做餐厅不是你去厨房站一站看一看就可以做的,这两名厨师我训练出来的,你怎么能说要就要,做垮了你怎么收拾?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说要做餐厅?要我投资多少?德州,那很远,我,我怎么管得到?要花多少钱啊!你到底,到底在搞什么?」陈茂越讲越急,反而是晋思想笑了,他觉得陈茂心里在思考这件事了。 「你这个餐厅很稳固,有余力就再开一家,为什么不可以?由我来经营,你不必费力就可以收利润,没有再好的事了。」 「你以为开就会赚啊?赔了谁赔?」 「我们合力让它成功,你的厨师可信吗?做菜我不会,但经营我会努力。你指派一个可信任的厨师,由他再训练下手。我保证分期让你回本,回本后赚的继续赚,赔的我来负责。」 「哇,好大的口气!让你坐在办公桌前真是浪费。你得来我店里一段时间,我看你可以熟悉店务到什么程度再谈下一步。我是回不去台湾的,在美国千万不能失败,失败了去哪里容身?」 「所以你越成功,住在这里越得意。那就说定,我会天天来。傍晚下班后,可以吧?」 「这太突然了,让我很意外,你一派斯文要去厨房起锅弄灶,我就要看看你能耐到哪里?随时来,当老板的人是不分日夜的。」 那排龙柏,针叶整片整片的舞得更起劲,旁边有几株白桦树,和柏树比起来,惨淡多了,叶片全掉光,树枝坚硬的指向天际。他走往停车场时,抚了桦树白色的树身一把,冰凉、粗糙、坚硬,满像目前的处境,他抚着那粗糙的触感,没有比这个更好了,春天来时,它会变温暖,但它粗糙的质地仍在,他喜欢那粗糙,认为人的内心里保有一种粗糙感会更纯粹且自然,与那粗糙对抗的不一定是圆滑,而是为了保有粗糙的自然感,得和环境抗争下去。 他不能全部依赖陈茂,他需要的资金庞大。几天前,他脑子里对圣安东尼奥河边餐厅店前招售的招牌上的电话数字越见清晰,跟对方打了电话。那是个中年男人,他说他的意大利女友不肯留在美国,他打算搬到意大利,他很得意为了爱情搬迁,宁愿卖掉经营了十年的餐厅。那中年男人说的售价是他负担不起的,他问他:「还有谈价空间吗?」 「如果你很有诚意,我们可以谈谈。」中年男人说。 为了中年男子说出的那个高于他居所附近房价四倍的价钱,他必须找各种资金来源的可能性,有可能了才有谈价的必要。他已无心待在办公室,匆匆回去临时请了假回家,整个下午在后院干枯草皮上踱步。走到篱笆边的树下,蹲下来整理围着桦树和松树干的碎石。每颗石头都排列得很好,他却把它们重组,围出一个更大的圈,这样每棵树排一回,大半天过去。每数着一颗石头,心里盘算的是数字。场地面积、桌椅数、来客量、原料成本、人事成本、每日进客满足量、可投入的资金、应贷款的金额等等,当然他也想,万一经营不善,如何偿还借来的资金,但每当这个念头浮起,他就想另一个吸引来客的点子,最后出现脑海的是络绎不绝的游客走入他的餐厅,感受到中式菜肴的华丽与美味。是的,关键点在菜肴,那是最基本的条件。 傍晚,天转阴凉,他回到屋里,搬出冰箱里可以入菜的食材,一一检视新鲜度,做了几种排列组合,想象一名优秀的厨师对食材的感情,对食材之间搭配的想象,什么口感与什么颜色可以引起味蕾的欲望,一道菜的步骤应起于刀工还是配色,或者调味的选择。如此想着,不禁正襟危坐,脸色专注了起来,原来注意到这些步骤时,就感到做菜是一件如何慎重且有趣的事,一如服装师从布料的质感想象设计与成品。可是在他的人生想象里,从来没有经营餐厅这一项。他不知道自己的决心有多大,重排树下石头时,想着自己的决心可以坚硬如石吗? 车库门卷动的声音,是倩仪回来了。他当下决定了今晚的菜色,留下需要的食材,将不需要的放回冰箱。他快速拿起材料到水槽冲洗,好像自己在那里冲洗有一下子了。倩仪已停好车走进来,谕方先嚷着冲向他喊,爹地。 倩仪一边放下手提包,一边走过来,问他:「洗起菜来了?你今天回来得早?」 「整个下午请假。」 倩仪接过水槽的工作,看看他,问:「为什么?不舒服吗?」 「我们要先洗米,我竟忘了先煮饭。」 「不必,冰箱里还有昨天剩下的白米饭。」 「你比我清楚多了。」 「你不舒服吗?」倩仪又问了一次。 谕方在客厅看电视,节目里仍是那只大鸟和青蛙唧唧呱呱的交谈声。晋思边铺砧板切菜,边说:「没有不舒服,只是放自己假。整个下午我在后院树下排石头。」 「你疯了吗?那么无聊的事你特别请假来做?」 「就是想疯一下。」他停下切菜的动作,瞄视着倩仪的反应,说:「我还有疯狂的念头,我要开餐厅。」 倩仪继续淘洗菜,没有看他一眼。「你开玩笑吧,想玩的话,谕方有很多玩具可以供你玩呢!」 「我不是开玩笑,是真的。我整个下午在想,如何凑足钱买下餐厅。」他以很慎重严肃的语气说:「倩仪,真的,是德州,我哥哥那里。」 「你去德州就为了这件事?现在才告诉我?」 「不是。」晋思低头切萝卜丝,「是在那里看到一家餐厅要转手,我想了几天,打算接手。」 「有没有我的意见?」 晋思停下刀子,正视似乎在怒气中的倩仪,她眼里冒起一团火,整个身子有一圈无形的刺。 「你说呢?」 「不行。」倩仪加重语气,「我不赞成。你不是厨师,你不懂做生意,你没有在餐厅工作过一天。」 「会的,从明天开始,我每晚去陈茂的餐厅实习。」 第16章 「不行!」 「我决定了。」 「你哪来的钱?」 「如果你不支持,我会想办法筹钱。」 「你已经决定了,我还有什么支持不支持的选择?」 倩仪擦干手,提起手提包,走进卧室。晋思跟过来,在她身后说:「我很抱歉自己做了决定,我预期你会听我的,你什么都听我的。」 倩仪坐入靠窗的沙发单椅,瞪着窗外银白的雪松。她不跟他讲话。她的脸瞬间僵硬,完全变成一个不认识的人,他无意去劝解那面向窗外的怒意。他走回厨房,特地去客厅跟专注看电视的谕方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坐到餐桌前,望着后院的枯草及圈围着树的石头,心头浮现的,是那餐厅拱形的前廊及白墙外美丽的绿意间耸立的椰子树。心里闪过一道金色阳光。在这苍灰的、寒意仍深的北方,那金色阳光无边无际,灿烂明亮。 第14章 想知道文字的力量 成为大学新人,第一件感到新鲜的其实是没有课业压力—不是不必读书,而是没有联考一试定终身,与分数你死我活对决的压力。他感到精神解放,对各种各样的社团充满好奇心,可以把过去因不断考试而压抑的心思放到社团的学习上,在那里可以做点自己有兴趣的事,也可以认识朋友。各科打散的修课时间,使时间自由也使自己真正像个大人,不必从早到晚坐在课堂上,非得像个乖宝宝守校规,以免教官威胁的眼光随时伺候。 暑假最后一个月到成功岭受训后,他感到自己得主宰自己的世界,在一切生活作息被军队控制的情况下,人回到奴隶的本质,要绝对的服从权力与制度。或说人都有奴性,凡有制度的地方就有服从,但他要从可获得的自由空气里尽量的做自己。成功岭所受的军训只是成为一个军人的准备,大学毕业后要真正服役两年,每个男生都逃不掉,那么这四年,在享有自由的时候,要利用自由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他在山岗上的学校享受那里的风雨与阳光,大一修的课较重,他怡然自得,和联考前那成天浸泡在学校和书本里的日子比起来,再重的课都不算什么,因此花在玩乐的时间不少。学校离淡海近,有时他们成群骑摩托车去沙仑海滩玩水,有时他自己骑去海线岸兜一圈,停在临海的路边望向淡水河,那里也常有人垂钓。这摩托车是向毕业的学长买来的二手货,不知传几代了,飙起来时引擎声音像风啸,骑在淡海公路上和海风相迎,非常相得益彰。 他参加了两个社团,一个山地服务社,专门去山上的小学校办活动,服务孩子们,他想借此机会接触山上环境。第二个社团是舞蹈社,那里的社员跳着很自由的现代舞,但有一些基本的动作训练。他加入只是一时冲动,那天只因一股莫名的好奇牵引他走向舞蹈社,他看到里头围了几个人热烈讨论着什么,进去看就当场加入成为他们的讨论者。课余他反而花较多的时间在舞蹈社,在那里只要听到音乐,他就有跳舞的冲动,也曾自己一个人在练舞场练习舞步,感受肌肉拉紧与放松间的张力。然而他没有想到,寒假过后,他加入了校刊社。为了寻求同时置身不同社团的刺激吗?不是,没有一个社团是非去不可的,在他的认知里,也不是参加了那个社团就得乖宝宝参加社团的每次会议或活动。但是加入时都有目的性,一点兴趣,一点有趣,一点好玩,一点理想,这次是额外的,一点悲伤,甚至是有点悲壮的与自己过不去。如果不是因为一户房子,或许他的人生会不一样。 整个大一上学期,妈妈都在忙着找房子,初冬某天,没课的下午,他骑摩托车回到家,停在公园边的空地,阳光稀薄,树影似有若无的斜打在摩托车上,使那二手买来的摩托车更显苍老。一上楼,妈妈似乎预知他会回来,等在那里,一见他进门就说:「房子找到了,这次是买下来了,就是山坡再往上走一点的那个新社区。」 「爸爸愿意买了?」 「他一毛钱也不会拿来替我们买房子。」 「那你哪来的钱?」 妈妈没有做声,手上拿着房地产公司给的资料,是格局图和电路配置图,她将它们摊在餐桌上,很仔细的研究着,过一会儿才说:「房子是盖好的成屋,需要找人装潢一下,工期两个月的话,过年前我们可以把房子还给房东搬到新家去。」 「哪来的钱?」他也坐到餐桌前,瞄着桌上的格局图,虽然没有很专心,仍看到图上有三间房和一间只够当储藏室的小房,很理想的小家庭格局,电梯进门的地方有一条长阳台。 妈妈说:「钱你就不必管。只是将租金转成每月的房贷而已,房贷付个几年,你们就陆续出社会做事了,那时候如果我没工作,你们就得接手缴房贷。」 「除了房贷,还有头期款!你借很多钱?」 「我说过不必谈钱的事。」 「我们孩子应该知道将来可能要还多少负债。」 「我要跟你讨论的是,你打算选哪间当你的卧室呢?哥哥不在,就你来决定。」 「让姐姐和妹妹先选。」他又看了一眼格局图,改变心意说,「那间大的给女孩们,我就这间小的,哥哥将来不一定回来,回来了也不一定住家里。」 「我们能力只有这样,三间房的公寓能买下来已经不错了,就委屈你们兄弟姐妹挤一挤。」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里还有哥哥留着的衣服和用品,架上也有成排的书,这些将来也要帮哥哥搬到新家去。看来他们似乎有一个安定的居所了,这个新居所装潢时,哥哥不会在场,读大四的姐姐只会在假日回家,只有他和读高一的妹妹在家,但妹妹成天在学校里,只有他可以在白天协助妈妈去装潢现场了解工人的进度和工程质量,那么,他得参与设计图,才能掌握适当的状况。这是为什么妈妈将电路配置图也放在桌上。思及此,他又走回餐厅,妈妈的视线正穿过客厅,看着门窗外的淡薄冬阳。 「妈,」他唤她,坐到她的对面,仍是那张收拾到只剩一壶茶和两张房屋格局图及电路配置图的桌子,妈妈手里握着茶杯。他将图转过来对着自己,一边注视着,一边说,「买房子是好事,我们到现在才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哥姐都不在家,我就给你意见参考。房子本身格局很好,不需要太多过度的装潢,以简单大方为主,必要的橱柜和明亮的照明,一点装饰性的线条,就会很好看了。我们不需要浪费在不实用的设计上。」 妈妈旋转手中的杯子,也盯着那格局图,说:「我想也是这样的,但有你的意见总是比较好,毕竟不是只住我一人。」妈妈好像松了一口气,继续说,「有这个原则,接着设计师会画图给我们,再拿给你看。」 妈妈的口气变成小心翼翼:「也许你想去看看这个房子。」 「其实是你中意就可以,若要我去看,当然会比较有空间概念。」 「那什么时候呢?」 「很急吗?」 「很快要和设计师谈了。」 这个下午他没有逗留学校,直接回家是对的,万一他留在学校,妈妈必然一整个下午都等在那里。他当下和妈妈下楼,往上坡的方向走。 上坡路径两旁原来蔓草丛生,间杂几户人家,这些人家老厝拆除后,整个灌木草丛翻成一片泥黄,才一年多光景,两大落八层楼的公寓群挡住上坡的天空,成为最显眼的建筑,而公寓群的后面也连着一大片的新旧建筑,公寓间开出新路来,弯曲着通到下坡的主要道路。他们走了十来分钟,往上坡走虽有点吃力,但新路平坦,坡度缓和,到公寓大楼时,反而因地势高而有开阔感。 新建筑像新浆洗过的衣服,有特殊的气味,刚干涸的水泥、新刷上的油漆、新铺的柏油路面、澄亮的瓷砖、还贴着透明保护膜的铝质窗框,这些物质交混的气味和光亮感,使整条巷子像个商场,金钱正滚滚流进来被这些气味吸走,然后陆续进住的人们气味与声音会慢慢覆盖掉这些物质的气味,成为巷子的日常琐碎。 他们走进其中一栋,进入电梯来到七楼。左右两户对门而立的人家,他们在右边,刷色铜质门沉重,兼具阳台功能的走道颇宽敞,一旁是落地玻璃门,推开门,就是客厅。客厅到底,分出左边的厨房连餐厅,右边三间房,主卧与另两间隔着走道。这是个简单宽敞的格局,他检视每个空间,光线明亮,他所属的那间,窗户望出去是后栋的建筑,跟建筑上的一线天际,幸亏栋距大,不至于遮掉光源,但从视觉上看起来,没有居住在山坡上的感觉,远远不如原来房子从窗口望下去就可以看见公园林荫。但没有什么是应该让人一直拥有的,有了自己的房子,失去一些原来的东西是必然的。他选了床的摆置方位,斜对窗,起码躺在床上时,可以看到那条开阔的天际线。 夹在餐厅与主卧之间的,是一间小小的储藏室,当单人房太小,当储物间刚好,妈妈最喜欢这间储藏室,她说:「哪个家庭没有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这间小房很可以当仓库使用。」 第17章 「那就钉些层板,可以分类放东西。」他建议每个房间可以做木工的地方,最后来到阳台,没有什么需要做了,已经有花台在那里了,这个位置可以看到山坡下的城巿,夜间应可看到美丽的灯火。他不禁说:「妈,你真有眼光,这个阳台没有被前面的建筑物挡住,视线很好。」 「我考虑的是这里是建筑间的缺口,风可以进来,房子可以通风透气。」 他笑了笑,妈妈对视线不那么要求,但误打误撞,这个可看远的阳台增加居住的情调。 「风吹得进来,家里就通风,这房子可以吧?」 「很好,你很会挑,根本不需要我们的意见。是你自己挑的吧,还是有朋友的意见?」 「不管是谁的意见,都买了,谁的意见也没什么重要了,要住的是我们。」妈妈说着,又走入室内试着打开每个灯泡,确定灯都是亮的。妈妈穿一件深灰色的毛衣和同色系的长裤,伸手开灯时,有一种很笃定的姿态,好像对这房子很熟悉了。他站在阳台这边望着她开灯的背影,第一次感到妈妈娇小但华丽,他的身高早已超过妈妈一个头,却从来没有意识到妈妈娇小的个子一直以来支撑着一个家,她反射到家的身影巨大到遮护着他们兄妹四人,她的华丽显示在她不屈服的神气,老是积极的忙着,穿着打扮好像随时准备着有客人会突然登门拜访,这样的一位女性是以什么心思看待她的人生呢?尤其与爸爸分居多年,她怎么看待婚姻?这样想着,妈妈已关掉所有灯走出来。两人来到楼下,三只黄色土狗卧在墙沿下打盹,其中一只半眯着眼睛看他们,懒洋洋的安逸,它们应是原来在野地草丛里玩乐的,地盘成为公寓大楼区后,仍继续盘桓,居民住进来后,也许被收养,也许被捕狗大队送进铁笼里等待扔进火葬场。居民算鸠占鹊巢吗?他跟那半睁眼的老狗打了个招呼,对它吹口哨,懒狗动都不动,没有回应。 没有回应。以妈妈方才回答的那句「不管是谁的意见,都买了,谁的意见也没什么重要了,要住的是我们。」来看,是有人陪着给了意见的,不然妈妈大可说是她自己看房子决定下来的。妈妈走回老公寓的路上只顾说着,这天刚好轮班休假,以后也只有轮休时才能去工地监工,并吩咐他,课堂的空档若能代替她去看看工程进度是最好的。他从脚劲感受到坡面的斜度仍很明显,和刚才走上坡时的感觉有点落差,是急着看房子而把不易走的斜度也当成好走了吗?过一个红绿灯转个弯会看到他们住的旧公寓,抵达前,妈妈的语言如那懒洋洋的流浪狗,对他那个疑问,没有任何回应。 接下来好几个星期,他和妈妈交替到装潢现场探视施工质量,从读书的淡水小镇提早回到北投,说不上远,但骑摩托车仍有一段路,每周他只能利用无课的一天下午回到北投,妈妈中午前得去山上旅馆上班,上班前她会先去看看进度,比设计师跑得还殷勤。最后收工阶段,他得准备期末考,仍然拨空到现场探看师傅施作的每个细节,参与线板和木材样式的选择。师傅比他们更急,在收尾阶段,他们同时兼顾几个不同的工地,他们希望每个工地都可以在过年前如期完成,这样他们也才能荷包满满的过好年。他们在某一天搬走所有工具,把所有废料木材运出后,接着从别的工地赶过来的油漆工进场,两天的时间就把橱柜木作喷了漆,墙壁也喷上白漆,工作服上的口袋插满工具的电器工人接上灯具,清洁妇来把地上的灰屑抹得一干二净,整个飘着油漆气味和新作木材气味的空间新鲜而陌生,但充满期待。 这时他已放寒假,每天去新房子打开门窗让空气对流,尽快将气味驱散,以便如妈妈预定,过年前搬进来。早上他去打开门窗,锁了大门便到处溜达,直到傍晚才回到房子关闭门窗。待姐姐也回到台北,他便将工作交出去,镇日在老公寓里打包要搬到新家的东西,包括替哥哥的衣物书籍装箱和扔掉一些自己已经不会用上的东西。他记得小时候第一次搬家时,他紧抱着一个背包,里头装着他喜欢的色笔和玩具。现在,从衣柜里一个幽暗的角落,这个胶质的背包冷硬的躺着,他把它翻出来,背包比他想象的小很多,车缝线都变黄,有几处接合的地方龟裂,他将它丢到要扔弃的那堆东西里,心里像被什么撞击了一下,那条与幼时连接的线就是那个扔弃时的抛物线,在落地时,断裂了。 像这样断裂的线在清理时不断出现,床底下有一只塑胶箱,他将它拖出来,里头是玩具,几乎都是干爸买的,有各个时期出品的尪仔标,有布袋戏偶,有弹珠,还有三颗陀螺,陀螺的线纠纒成团,一只棒球手套和一颗光滑但上头有着不均匀脏污痕迹的棒球。另外一只纸箱里有哥哥留下来的杂志,一定是哥哥忘了清掉了,一些音乐杂志里夹混着几本色情小书刊。他把那箱书扔了,宛如断裂了与哥哥在房里秘密谈着少年情事的时光。他手伸进玩具箱,拿出弹珠,排在地上玩了起来,心里想的却是楼下那公园的泥地及干爸坐在公园的椅子上看他打弹珠。他记得干爸的皮鞋总是光滑得好像要去参加宴会,他那时候很担心打弹珠扬起的尘灰沾污干爸的皮鞋,但干爸从来都附和他鼓励他打得好打得远打得准,让他一颗一颗打下去。 他从地上爬起来,想先把这箱玩具和高中时常看的书搬到新家去。他先后将这两箱东西绑在摩托车后座,拿了备份钥匙就往新家去。 来到新家上到七楼,里头已有声音,他转开钥匙,抱着玩具箱推门而入,眼光穿透走道落在客厅的方向,是干爸,坐在一组三人座的花色沙发上,背对着他,干爸的身边是妈妈,听到他进来,他们同时转过头来看他,干爸站了起来,他的手从妈妈的腰间抽离,迎过来要接他手上的箱子,妈妈拉拉衣服,也站起来迎过来,他把箱子往上提到肩上,遮住脸,也挡住了干爸和妈妈的视线,他假装什么都没看到,但也说不出话,干爸要接过箱子,他转向自己的房间,继续扛着那箱子,说:「不必,我可以自己搬。」他直接走到房间,发现床已摆好,妈妈随后走进来,解释:「床和沙发下午家具公司送来了,餐桌椅也送来了,我们搬家时,只需将衣服用品、小家电搬来就可以了。」 真是一个新到不行的家了! 「你搬来了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来。不然就你和我等家具行送货就好,也不必劳动你干爸了。」 「你问都没问一句话,谁知道你今天约家具行送货!」他想说得温和些,声音却大了起来。 干爸走进来说:「儿子既然来了,这里我也帮不上忙了,我就走了。」 他哪里是要干爸就这样走掉,已经多久没看到干爸了,难道干爸就不问问他好不好。但他也说不出口请他留下来。 干爸过来拍拍他:「儿子,看到你很高兴,这房子多亏你帮妈妈照顾了,搬家会辛苦一些,辛苦个几天,也就可以安定下来,对一家是好的,你们就多辛苦了。」干爸随即走出大门,妈妈跟随去替他关门。 妈妈回到客厅后,脸色苍白,坐回新得发亮的沙发上,望着他,责备说:「怎么就不会问候干爸?很久见一次,都不懂礼貌了。」 「我也没看到你们有什么礼貌。」 「你说什么?」 「我进来时看到他是抱着你的。」 妈妈沉默,在沙发的一角,她脸色凝重。他将玩具箱放进房里的柜子最内里的位置,他想象把它扔掉的可能,但不知为什么心里仍想留着,所以塞入内里时,他跟自己生气,用力一推,箱子碰到柜壁,发出很大的撞击声。 他走出来,想到楼下搬另一箱书,沙发上的妈妈脸颊流满泪,鼻子发出啜泣声,他从口袋掏出面纸给她。一句话都没讲。继续往大门去,手拉门把,妈妈叫住他:「你过来。」 他坐到她对面。 妈妈拧干了鼻涕、泪水。望着他的眼神像一个饥饿的人企求卑微的赏赐,这是他从来没有感觉过的,他的背不禁挺直,感到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是大孩子了,今天可能就是一个机会我该告诉你这件事。」 他默不作声,等待暴风雨。 「你问我哪来的钱买房子。我确实没有钱买,这房子的头期款是你干爸出的,也是他陪我看房子,最后看上了这里,是两个人都满意的……」 「所以,接下来,是干爸也要搬进来了吗?」他冷冷的说。 「不是的,」妈妈的声音很弱,那可怜的企求的眼神仍在房子的空间里游走,她整个人也像个游魂了。「他只是帮助我们,也许他是为了你。孩子,你要原谅妈妈,人生实在太辛苦,你够大了我才能讲,你要能体会大人的难处,干爸这样帮助我们,全部是因为他是你的亲爸,今天你知道后,以后对他的态度千万要好,他也算照顾了你。以后你有什么需要,他也会照顾你的……」 第18章 他听不见妈妈还说了什么,响雷击中他,他脑袋嗡嗡作响。天地真的会崩裂,就在他眼前,在他身上。耳鸣缓和下来后,他就笑了,然后是忿怒。半转过身子伏在沙发上,好像全身胀满了气,怕一讲话,身体就会爆炸。妈妈坐过来,天色逐渐变暗,没有人去拧亮电灯。 他们在过年的前两天搬家。一部小卡车载着几十箱衣服和家电,妈和姐姐妹妹三人随车上路。他骑摩托车跟在车后,坐在纸箱末端的妈妈和姐姐聊天,妹妹耳上挂着随身听,望着天空唱歌。只要三分钟的车程就可到达新家,他却感到路很漫长。 在家里只住了几天就翻了年开学了,他说他要住学校附近的宿舍,可以省时间念书。妈妈没说什么,她静默的点头,静默的看着他把随身衣物又搬了出去。 开学第一天,他即走入校刊社。社长说:「下学期不召收新社员。」 「如果我程度都过得去,为什么不能?」 「当然没什么不能,社员本来就来来去去。你为什么想加入?」 「想知道文字的力量。」 事实上他不知道为什么走进来。只是脑海里不断浮现干爸说他是写社论的。干爸工作的地方每天制造许多文字组合。他想知道一个制造文字组合的地方到底有什么样的氛围。 第15章 纸牌的另一面 没有任何阻碍可以改变他的心意,他每天下班后去陈茂的餐厅学习厨房的技艺,观察流程,他从来就打定主意,自己不会从学习当一名手艺精湛的厨师开始,但他可以是一名优秀的管理人员、经营者。这种自信可能是大学商学系的训练,可能是九年公职生涯累积的一股想要冲破什么的爆发力,虽然在去德州之前他完全没有经营餐厅的念头,但无论他决定做什么,他想让自己对决定投入的事业带着无比的热情。 一打算离职,就对工作了无牵挂,他有时请假在陈茂的餐厅待一整天,了解从早上进货,准备一天的食材到各种厨房准备动作的细节和各式账单的建立,以及突发状况的应对。在陈茂的店里遇到的突发状况有许多种,比如客人在食物里发现厨房清刷锅子的铝质刷毛,对这种不可原谅的过失,陈茂不但加送一盘菜,还对那餐饭打了对折;比如食材陆续用尽,客人吵嚷着非要那食材做出来的菜不可,抱怨餐厅没有准备足够的食材,陈茂鞠躬道歉仍无法改变客人脸上不屑的神色;比如服务生不小心打翻一锅热汤在客人身上,或用餐的孩子不断扯翻桌上的茶杯;比如用完餐的客人大剌剌走出餐厅,服务生追上去要求付款,客人仍不在乎的驾车离去;比如一位老先生独自用餐,点了七大盘,每盘只吃了两三口,就结账离去,那还温热丰盛的食物只好倒入馊水桶。 陈茂点头答应投资他的餐厅,那时他已经连续来餐厅一个月,帮忙端了一个月的盘子,打杂也毫不草率,把储物柜整理得井井有条,各种酱料的补货量都可以充裕的应付半个月的好生意。厨房里的单身助理厨师光明愿意跟他去德州开疆辟土,陈茂有背书,若生意做不起来,光明可以回到餐厅来,但投资的资金不会再增加。 有陈茂的支持,晋思感到一股生根的力量往内心扎,他与陈茂素昧平生,由一个顾客变成事业的合伙人,不能不说是个机缘,这个机缘存在那里就为了实现他的梦想,他没有理由不把握。他跟那个想去意大利的男人打了电话,说他要买下那餐厅,另开不一样的餐厅,他可以先付订金。那男人请他再到德州一趟,两人当面谈。 下一个周末,他和陈茂一起飞到德州,从机场租车直奔城中心。沿着河边步道走,沿路的商店、餐厅间,又有歧路延伸到别的街区,他们在绿荫间看到那间待售的餐厅,往绿丛间越过几个阶梯就来到室内。陈茂的眼光巡索整个空间,这是一间贩卖简单墨西哥式食物,又兼卖炸鸡的餐厅,油炸的火热感和屋墙外的椰子树似乎相映成趣,墙面半身高的玻璃窗,明亮的阳光照射进来,推开窗,风也灌进来,边看河景边吃卷饼、炸鸡边喝啤酒或可乐,或可聊表欢乐时光。室内的挑高屋顶放大了阳光的明亮性,晋思一下就喜欢上这里,陈茂在算计着这空间可以容纳多少桌椅多少人。 老板是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墨西哥裔,肤色深,黑头发,留着落腮胡。他们在餐厅最角落,一株水亮的宽叶盆裁旁像密谋着什么的低声谈着价码和接手的时间,老墨老板说:「华人,我喜欢卖给华人,这里华人餐厅不多,又隔得远,再加一家不会彼此抢掉生意,绝对有吸引力啊!」老板估算他停掉餐厅要两个月时间准备,让员工可以另谋工作。他迫不及待想早日去意大利,女朋友在那里的一家设计公司工作,他可以拿着出售餐厅的收入,在意大利另起炉灶。「当然,我也可以出租,但你愿意买,我也省去跨国处理产业的麻烦。」这个老板似有一去不复返的决心,晋思想,我也有非留此地不可的决心,真是一拍即合,只是所需不同,一个为爱去意大利,一个为了不愿回台湾而寻找可以长居的基础。 直接买下房子对晋思而言,也有投资房地产的意义,他可以成为房子的主人,不做生意也可以出租,但他不打算这么做,他要用生意养不动产和壮大自己的经济实力。陈茂的投资是一小笔设备上的资金和人力上的支援,谈定一个比例的利润分配后,其他的资金就是他和倩仪平日的积蓄。现在所住的房子租金由政府提供,他和倩仪的薪资和省下的租金令他们银行的存款节节升高,但在这时,不但一夕掏尽还远远不够,得靠高额的房屋贷款,以让现金做为餐厅的开办周转金。想到财务的运用,晋思感到自己真正是个商人了。他嘴角有微微的笑意,大学起不就准备在商场上展身手吗?他感受到金钱数字真正运用到生意上的严肃性,因为只能往正数加,一旦负数出现,就代表负数的背后有一个无底洞,为了抗拒无底洞,财务报表必须是往正数的那端走。 他对空间的改装有自己的看法,对厨房的格局则参考陈茂的意见。他们离开餐厅后,从不同的角度观看餐厅,还特地到河的对面观看,陈茂看到冬日仍热闹的河边景象,说:「这里不太受季节影响,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这里有店家要释出应该很抢手的。」 「是啊,也许我买贵了,那么盲目的,没有比价就买下了。」 「这可能是你买得成的原因。就努力经营就是了,我看你是玩真的,这样从不同角度看这餐厅,它已经在那里了,你也买下了,有什么好看的?」 「我在看怎么改造它,好让它在附近成为一家客人很想走进来的餐厅。」 「我看你是有点疯狂的,银子要省着花,花在刀口上,成本要规划好,不然会烧得很快。餐厅终归要菜色好才留得住客人。」 这是他喜欢陈茂的原因,他需要他的经验和适时的提醒。 买卖案谈成后,倩仪终究与他妥协,餐厅将以倩仪的名义购买,因倩仪是本国人,手续单纯,他心里怀疑自己是否又利用了倩仪的美国人身份,但也很坦然以妻子名义购买,是给妻子一份心理的安定感,虽然并无损两人拥有共同财产的权益。倩仪也因此积极协助,她跟已退休的父母借款,幸得她的父母身体都健康,也有自己的房子,身边有点资金可运用,他们以连本带利的方式跟老人家借款,言明两年内优先还款。但倩仪有但书。她要继续上班,她说她对餐厅一窍不通,她的公司在圣安东尼奥有分公司,她可以请调到那里。 在晚餐的桌前,倩仪极力争取:「我不知道你的餐厅会赚还是赔,家里起码得有一份固定收入,公司要让我调,是最好的,我们总要有地方住,总要按月还钱给爸妈,我的薪水可以保障这些固定开支。」 他们已经很久没一起晚餐,这餐还是晋思为答谢她成功游说父母借款,亲下厨房做了几道餐厅学来的菜色。倩仪务实且精于计算,她的安排不无道理,难得公司可以让她调到德州,但以倩仪的经验,要另外找工作并非难事,留在原公司,大概有业务上的熟练,她的安排是重实际的,也让他可以无后顾之忧全心工作。他不断夹菜到她盘子,说:「你要做什么都可以,我一定会赚钱。」 倩仪盯了他一会,吃了几口饭,然后给出一个应已无法撼动的结论:「我知道你会赚钱,但刚开始是烧钱,我继续工作可以让家庭经济和生意区分开来,维持正常的生活。」 「你很厉害,也许比我更适合做生意。」 「我不知道餐厅怎么开始,你赚了钱,我来算账就可以。」 他们呵呵笑了起来,连嘴里鼓着食物的谕方也笑着。他替倩仪酙了酒,给谕方果汁,在晕黄的餐灯下,他们的面容都柔和,但他和倩仪的眼神不再像过去那么纯粹,他们眼前好像有阴云,倩仪尝酒时眉头蹙紧,问他:「我们还有多少时间留在这里?」 「等我这趟台湾回来,就准备搬到德州去。那时老墨应该也结束他的餐厅了,接着我们就要重新装潢,更新设备,装潢期间我们就要在那里了。」 第19章 「所以,最近又得跑德州一趟,找居住的地方吗?否则我们的家当搬去哪里?」 「你反应真快,但我们也可以不费事,请哥哥在他的社区或附近替我们租个像样的公寓就可以了,等餐厅稳定下来,我们再去找理想的房子,找房子需要点时间。」 倩仪靠过来他身边,他环抱着她,两人相拥,她亲他,说:「都听你的,你的想法是对的,祝你顺利成功,我们的未来都押在你身上了。」 晋思的腮颊磨蹭着她的腮颊,他感到通往终点的关卡正一关一关通过,前面的光线会越来越明亮。即使眼前所见的倩仪,脸上仍有挥之不去的忧郁神色。 全办公室已知他将离职,但他没讲他的去向,他照正常程序提出离职,任期做满后,他就是自由的人了。然后,他要回台湾一趟,为了创业和长留美国,他得回去处理一些杂务和到银行结束几个账户,将留在那里的资金转移出来。 他着手整理手边的资料,好让新来的同事可以顺利接手任务。他来到若水的办公桌前,若水见他来了,站起来和他往走廊走。若水说:「听说你回台北就离开公职了,会在台北另外找事?」 他想,跟陈茂合作的事终究会传扬出去,毕竟若水和陈茂也算熟识,但他并不想在这个时候讲出去,他需要逐步将餐厅建立起来。他说:「应该会回美国来,我太太离开台湾太久了,她不会适应那边的生活,还是留在美国吧,回来后怎么发展,我会再告诉你,别忘了,我还要跟你报告令尊的状况,给我一个地址,我会去看他,你授权的话,就拍张照寄过来。」 「谢谢你记得,多拍几张,这个恩情不知怎么回报。」 「没什么,就当让我有地方去走走。我很乐意。」 他们走到走道的一扇窗前,灰白的天,过几天也许又要下雪。雪季还没结束,他就已经离开这里往台湾的方向飞,将来也不会再站在这窗前看着外面的天空及远方广大的土地,但他将有另一片风景,那里有热情的绿荫与川流不息的人群,在那阳光充足的地方,他的人生好像纸牌的另一面,他也很好奇,翻开后,会是什么? 第16章 流过泪的他会是个更坚强的人 在校刊社,他成为一名撰稿人和编辑者,是不是这个经验可以让他跟亲生父亲的心灵更靠近一点?他从文字里去理解父亲的工作,连接与父亲的断隔。父亲是有家庭的人,和妈妈合力守住他的身世秘密,守到现在,他应该庆幸自己得到真相,但他又是如此悲伤这现实有如一场意外的车祸,使他内心粉碎。过去将近二十年来,他深信不疑的家庭关系像一颗鸡蛋一样碎裂,他和兄姐只是同母异父的关系,那天妈妈跟他揭开真相后,他们没有再谈起这件事,也没有谁特别安排一场像样的父子会,他不知道姐妹们和远在美国的哥哥知不知道他的这件秘密,他突然觉得与他们站在不同的船上,会不会他们原已知道而只有他自己不知道?揭开后为何四周如此寂静?而他内在的风暴却一阵一阵刮起? 他找父亲服务的那家报纸的社论看,猜想哪篇社论出自父亲之手。他读着的瞬间,像拿着解剖刀,想解开父亲的内在思考,想解开自己身上带着多少父亲的遗传特征,但他无从分辨哪些文字才是父亲的手笔,因此他将读到的每一篇都视同父亲的文字。他想问他,那是你写的吗?但从那天后,他没有看到他。父亲仿佛从他的生活中淡出。他也没过问妈妈私下还和父亲见面吗?暑假他几乎都待在淡水,这附近的学生都走了,他在淡水以两个家教为生,偶尔回家,是为了履行家人的义务,让彼此了解彼此仍好好的生活着。 有了一学期在校刊社的编写经验,过完暑假后,他仍留在社团里,不是很热中,但内在有一股声音要求他继续待着,可能是内心仍想以文字和父亲连结,可能是上天对他有另外的安排。从在社团办公中心遇见那女孩开始,他就知道有些事发生于巧合,却是老天的安排。 那天他从社办走出来,看到一个女孩在整个社办中心东张西望,那清秀的模样闪入他心里像有一道亮光把他心里整个照亮了,这女孩在不久前的一场舞会他见过她,她跳舞的样子很轻盈,他那天走向她跟她邀了一支舞,在舞会中他一向很随兴的向引人注目的女孩邀舞,跳过一支舞后他不会去纠纒对方,但那晚这女孩身上混杂的漠然神色和跳舞的热情在他心中流连,他常想起他搂着她跳时,她轻得像根羽毛,脸上没有喧哗,而他们所处的地方本应喧哗。在社办中心看到她,他一眼就认出她,他不自觉向她走过去,问她:「你找什么吗?」那女孩端庄沉静,脸上透露傲气,有一种不妥协的气质紧紧环绕着她,他被这股气质吸引,很想知道那不妥协的气质表示了什么? 那女孩说:「我这样子像在找什么吗?」 好像挑衅的语言,他忍不住笑了出来,这里并没有人想向她挑衅啊! 那女孩注视着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大家都在考试,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更感好奇,她又来做什么?听她的口气好像很紧张,倒给了他娱乐效果,他说:「考试有什么好紧张的?会就会不会也是自找的。我来找一本书,我有社办钥匙。你又为何在这里?你在哪个社团?」 他一面说着,两人一面往出口走,毕竟社办中心灯光全暗,黑漆漆的,想着就觉阴凉。走到出口,她说:「我没有参加任何社团。」 她说的时候眼神扫过他,那么冷静又蕴含着什么?让他的心湖晃漾不已。他建议她,不如来校刊社。 几天后,他得知校刊社有位新进社员,他向校刊主席争取将新近社员编到他的组上,因为他负责文艺周报道,而文艺周活动多,需要人力分别采访。主席同意这个建议。他给这位新社员发了信。没有疑问,他知道是她。那位他建议参加校刊社的女生。 这位叫祥浩的女生第一次来社办时,大家正闹哄哄的辩论着什么,他看到她,证实是她,仍感到很惊讶,心里像给一枝箭射中靶心,难以言说的喜悦,好像要确认万无一失似的,他问她:「你是祥浩?」 祥浩脸上闪过一抹奇异的光,向他点头,他请她坐到他身边,他心里的直觉反应是他要她在他身边。那刻起,他心里感到有安顿感,却又那么不确定他该不该向她示好,只是感到有她在身边,他的心情是放松而踏实的,但也隐隐浮动着不安,感到这位女生会扰乱他的生活。他不断跟她讲话,以镇定自己不安的情绪,但社办的谈论声像蛙鸣般聒噪,他邀她走出社办,穿过幽暗通道走向阳光明媚的草坪,那阳光似乎打醒了他,让他从对她的幻想中回到现实环境,他脸色凝重,想着自己有没有追求一位优雅女性的条件。 在阳光下,脸上的表情无所遁形,他不知道他的表情泄露了什么,让祥浩像小女生那样追问他:「你为什么来校刊社?」祥浩的眼神在阳光下是充满疑惑的深宫,在浑圆的黑瞳里,他看到自己严峻的脸色。 这简单的问题,对他来说有一个复杂答案,但他无意解释,只跟她说:「爱玩吧?试试不同的经验。」他只能这么回答,他无法在这个时候跟她说,为了了解父亲工作的环境氛围,为了像父亲那样成日和文字混在一起,为了从文字去了解为何父亲可以大半辈子和文字混在一起,为了,他此时知道了另一个原因,为了,注定与她相遇。 沿路的杜鹃无花,但他心里开了许多花,他看着她不知不觉又笑了,觉得祥浩身上有花香,她整个人就是一朵花,他跟着她走,只为了在她身边多待一会儿。 他不是没有交过女朋友,这个南部来的女孩却占据他的心灵,她眼里有纯净的神色,也带点忧伤,她有股奇特的吸引力,让他常常想起她瘦削的身影、冷中带热的神情变化,有时他想挥掉这影子,却越是想起她。控制不住的时候,他会找理由去找她,或经过她宿舍楼下或教室,看可不可以刚巧遇见她。有几次,他看到她与土木系的男生走在一起,他轻易就打听到那是登山社的社员梁铭,在社办中心有时会碰面,彼此还会打个招呼,但从没攀谈,他看见祥浩在梁铭的伞下亲昵的走在一起,便不想跟他攀谈了。他想念她又不想让她的身影困扰他时,会去舞蹈社的空间练舞,由播音机播出的曲子把他带离现实世界,他的脚动起来,全身的肌肉都投到音乐的节奏里,跳舞时世间的事不带烦恼的色彩,不带欲望,没有执着,没有牵挂,所有的汗流尽,烦心的事也释放了。虽然明知舞后的那个现实世界,会在心里形成一个比之前更深更热的烙印。 文艺周接近尾声,校刊社的撰稿工作也接近完成,而文艺周后也将是学期末的来临,文艺周的最后一个节日是民歌演唱,他从演唱名单中看到祥浩参加,那晚他到达会场,看到围在祥浩附近的是梁铭和他们一伙的朋友,他到二楼去,居高临下观察着文艺周落幕的节目,他更渴望听到祥浩的演唱,他从来不知道她对唱歌有兴趣,一度还怀疑这个报名的女生是否就是她。几个人唱过后,祥浩上台了,枣红色缀着蕾丝小花的洋装让她更显苗条,透露着一股成熟的韵味,聚光灯将她整个人打亮,她的音域宽广柔美,在整个活动中心回绕,现场沉浸到她歌声的氛围里,她唱〈橄榄树〉,那带着流浪况味的,远离家乡去到一个自由吸呼自由奔腾的理想的远方,犹如梦般,幻想另一个美好的所在,他们的人生也会有一个美好的所在吗?他的远方又将在哪里?自从知道自己是私生子后,在家里他顿觉是个局外人,与家人的关系彷如是一种断裂的关系,而悬崖早就在那里了。他该往哪里去?这不是他完整的家,他有一种飘浮感,不知自己应着落何处。祥浩的歌声已带他去了远方,是的,应有一个理想的远方是他该去的,在那里,他会独立而自在,找到安顿的温馨感。他看着她专注唱歌的神情,难以克制的好想拥抱她,他想带她去那个远方。歌声止于细长的对远方的期待。掌声与喧哗让整个空间好像充气的气球要飞腾起来,闹哄哄的,祥浩下台到人群里,梁铭向前抱着她,还塞了一把花到她胸前,低头亲吻她的发,祥浩的其他朋友也围上去,他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在这颗腾空的气球里,他掉到一个黑幽幽的深渊,他一直以为他拥有什么,却是什么都没有,他的爱没有完整过,他走下阶梯来到室外,想到的是远在美国的哥哥,从小和哥哥共处一室,虽然相差六岁,但无数个共枕的夜晚才是他唯一拥有的亲密感吧,过去那些在电影院里与女生亲近的呼吸和探索,走向不了了之的结局,没有任何心悸的感觉值得回味,他想要的是祥浩那眼里的纯净与慧黠,但显然,他远不及一首歌在她眼里有分量。但,输给一首歌又如何,伤心的是,她在那梁铭的怀里。 第20章 他到侧门骑摩托车,因疾驰而引起极大的噪音,到处乱绕,他向烟花巷骑去,心中充满失落感,他只是想找肉体的慰藉,以压抑内心里的妒火,他要证明自己有能力去获得什么,也要轻视爱情不过是一种浮夸的躁动,在肉体疲倦后,爱情就会不存在。 这位女性有点年纪,她用妆掩饰她的世故,讲话很简短,他知道她在打量他,却装作无知,装扮出年轻男性会喜欢的清纯样,露着笑把头歪一边伸出手来替他脱夹克,他不在乎她的演技,他躺在床上感到背有刺痛感,那女人扑下来,把他的刺痛感压扁了似的,他动弹不得,也许那刺痛只是心理作用,它瞬间消逝,那女人会摆布他的身体,他跟着她,误以为自己有能力驾驭一个陌生的身体,其实是那个有点年纪的女性引导他身体的节奏,他体内没有节奏,他感到混乱,对空间恐慌,但他不承认那恐慌的存在,他讲了一两句俏皮话逗那肌肤保持在滑润状态的女性,那女性放松了自己,很夸张的笑出声音来,然后转为娇喘和不断的扭动身体,他想她在表演,但他的身体听从她的表演,他从她身上退下来时,想拿枕头堵住她的脸,他起身穿衣服,套上夹克走到室外,听到背后她窸窸窣窣整理床铺的声音,微小的,像谁在哭泣。 他沿街走了两圈才绕回摩托车旁,脸颊湿润,心里像有很多蛀虫啃噬出一个黯黑的洞,他想起妈妈,山上旅馆的那卡西餐厅,新的公寓,以干爸之名相处了十几年的父亲。他的视线模糊,泪水顽固的继续淌湿他的脸。发动摩托车引擎时,他想,或许,今夜后,流过泪的他会是个更坚强的人。 第17章 骗局 他回台湾这一年是一九九八年农历年刚过没多久,各行各业一副回到工作场合卷起袖子努力工作的景象,他到位于天津路的新闻局和旧同事及长官致意,感谢过去的照顾,寒暄后走出朴实的大楼,转身向马路的瞬间,九年的公职生涯一下子成尘土,是他要把它当泥土般放弃的。转过身的瞬间,他知道九年来他释放的是什么,当初被文字感染的激情像手帕拧干了水,一滴不剩。但他的人生里还有水流,有一条川,细细的流着,前头或有大海相迎。 公职的最初三年,做着一件奇怪的业务,那时有线电视是违法的,他们有一组人,固定要做的工作是开着一部小货车去检查那些私接有线电视的用户,老公寓建筑没有预留电话线和任何线管,有线电视的缆线和电话线,都沿着外墙从窗户或门缝进入家里,有线电视的电线粗大,在外墙上一眼就看清楚,他们的任务是去拉掉那些线,不管是扯还是剪,目的是让不合法的第四台无法被收看,除了无线电视那三台外,私人经营的电视频道都是一种偷偷摸摸的行为,但像老鼠繁殖,一胎多胞,一个社区有户人家装了,其他户会跟进,只要扭开电视,可以看好几个频道,有五花八门的节目可看,透过电视机就可以看到全世界,谁不想呢?不然人生活着又有什么乐趣?但法律不允许无线电台以外的选择,他们奉命得去拆线,有些同事则专抓没有执照的地下电台,但电台像打不死的蟑螂,节目照样进行着,当时许多政治抗争就靠地下电台串连消息,就像他们也无法抑制有线电视的繁殖,他们的车子刚停在某户人家外头拆了线,车子开到巷尾,就看到业者的车子停在那户人家将线接回去,而他们没有回头重拆。这仿佛是种游戏,明知禁止不了就装瞎,在命令上算是执行过了,但命令并没有言明要回头把重接的又拆掉。就这样做着浪费时间徒劳无益的事,却每个月领取不差的待遇。那时很喜欢执行这项任务,坐车上街东游西逛,看街上风光,新建筑从来没有停过,总有房子拆了,整合成新大楼,空地挖地基,整个街或者说整个城巿就是个大工地,街上热闹着,一九八七年解严后的台湾一下子把过去被禁止的语言和文字都倾泄出来,有线电视的喧腾也是反映了语言文字的大量出笼,他心里是乐见各种议论透过平面和电视画面传递出来的,也乐见街上不时像欢腾着什么的谈论声,拥挤的社区巷子里总看到人们聚在杂货店报摊前讨论六合彩号码,忙碌的生意人笑嘻嘻的看着他们的车子经过,那笑好似是笑着他们的徒劳,他们也笑着,因为这样一个游街的机会,拆不完的线意味着以腐木抵挡潮流,简直是虚度时日。 他们站在通往自由之路的过渡路口,左看右看,不过是在看一个可以前往的方向。外派六年后回到这城巿,城巿好像在凌乱的步伐中稳定了下来。他出国时过热的股巿拉回到正常的波动,但房价随着股巿飙高后,没有回档的空间,他从房地产广告和在路上设立据点的房屋经销商看到居高不下的房价,感到一种扞格不入的异乡人的感觉。确实他选择长留美国,在美国,他是异乡人,而他回到台湾后也是另一种异乡人。当日他离开时,由于股巿的热络,房价也在上升中,但没想到如今的房价已高到当初的数倍,那么和他一起毕业服了兵役,到社会上做事的同辈们,若没在股巿大捞一笔,薪水赶得上房价的高涨吗?光靠薪水过活的,又是过个什么样的日子呢?如果家里已有根基的,是否生活可以比较轻松呢? 他在这里不会有自己的产业,但还有妈妈的公寓可当落脚点,这勉强算得上是个根基吗?妈妈有四个孩子,这是四个孩子共同的居所,但有三个孩子不在,还好姐姐嫁给台北人,和妈妈保持常见面的互动,妹妹未婚留在家里。他和哥哥成了家里的客人。而那是他的家,回台北他不回家又该去哪里? 三年前他短暂的回来过,和妈妈三年没见了,妈妈头发染成红褐色,梳得很有型,间杂一些较鲜亮的红,应原是白发。她的肤色维持得白皙透亮,虽然下颏略为松弛,但他想,以六十五岁的年龄来讲,妈妈努力的维持一名女性想要的美丽的尊严。 妈妈对他回来无宁是高兴的,每天为他准备食物,可他第一第二个晚上因时差,晚餐都没享用妈妈准备的食物就睡着了。凌晨不到,醒来时,桌上还摆着食物,他轻手轻脚将食物放入冰箱,待到近天亮,他走出社区,沿着街道找早餐店,早上的车子不多,但车声一样刺耳,久居美国后,他对喧噪的车声感到刺激,但那声音是乡愁的一部分,他沿街要寻找的豆浆店也是乡愁,必须喝上几口豆浆,吃个馒头,来副烧饼油条,才算回到家乡。他在大马路找到一家早餐店,不但卖传统的豆浆烧饼,还卖土司三明治奶茶等。一大早还没什么客人,他叫了一杯豆浆一副烧饼夹油条,回想着一路走来的景象,确定这家店以前就是干爸常带他来买玩具的文具店,那时看店的是位老先生,眉毛很长皮肤很皱,想必现在应作古了,这商家换了几手了呢?它现在是卖早餐的,过去依赖它,现在也依赖它,人生在不同的阶段走入同一个建筑,里面人事物却全然不同,备感时光漫漫。他付了钱走出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在附近又绕了一下,往上坡走,经过过去住的公寓,外观依旧,公园边的椰子树又往上长了,它们远远的高过四楼,以后他不会常看到它们,但他将有自己的椰子树,德州的餐厅旁,他只要一抬头,就有椰子树叶投下纱帐般的影子覆罩他。他走进公园,抚过椰子树干上一条一条的横纹,抬头看到过去住的房间的窗户,窗帘已换过,是蕾丝纱,应已换成女孩住的房间了。他拍拍树干,像在拍兄弟的肩膀,心里告诉椰子树,谢谢你们陪我长大,在德州有你们的兄弟,它们会继续陪我。 在他居住的两星期里,每天他都经过公园,瞥视椰子树的身影,仿佛也瞥见那树下曾存在过的他与干爸的身影。终于在他停留到第七天时,已经把证券户头的股票卖出,不必要的银行账户结清,只留下一个可以必要时刻派得上用场的账号,他也清理了不会再使用的杂物,一副就要从这家里消失的样子。妈妈问他:「你不打算去看看你的爸爸吗?」 「哪一个?」 很久的沉默,饭桌前只有他和妈妈,妈妈的肩部有些下垂了,背也有点驼,但努力挺直,松垂的眼角看起来也精神多了。他们都吃过饭,但没有离开饭桌,在这个话题开始时,他们手上各有一杯热茶,他们喝茶等待那沉默过去。最后是妈妈让步。 「你还不能原谅我?」 他心中没有答案,但他不能缄默。他想了一下,喝了茶,喉咙却感到干涩,他说:「到了现在我还能说什么?我的日子一直很好,我也尽量不让你麻烦,我没有抱怨,我只希望你过得好。」 「你心里不知道要认哪个爸爸?」 「我有两个爸爸,应该很幸福,但事实上不是这样,我有点孤独,我没有抱怨是因为你有两个男人,一个不合,一个不能合,应该你心里比我更孤独,或许你还有别的男人,但那是你的权利,你想拥有的你都去拥有,如果那样会让你快乐。我起码有一个妈妈,一个就是唯一,就是满足,两个就会换来失落。过去我不知道怎么讲,也不想讲,但我成家也当了爸爸了,一直没有常在你身边,而且还要长居国外,我今天就该讲了,让你了解我的想法。」 第21章 妈妈很冷静,她的眉毛修得细长,眼神很柔和,那不知道在什么年纪哭过了很多次,流了很多眼泪的眼睛不再清澈,却有更多的包容的力量。妈妈稳稳握着茶杯,缓缓说着:「我有四个孩子,对你总是不一样的,我觉得很抱歉,但我努力让他可以接近你,也让你可以感觉到他对你的疼爱。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我只是很感谢他愿意认你,接受有你的存在。」 「你一直很委屈?」 妈妈转头看着阳台外的天空,她必是很习惯坐在这个她惯常坐的位置看向阳台外,她以淡淡的口吻说:「我到了这年纪,一切都放下了,也无所谓,人生的弯路都走过,来到这里,一切平坦,是心里平坦,你没有的,我无法再给你,现在你要自己去争取了。如果你一直觉得孤独,那是我的遗憾,但人生遗憾的事很多,你要习惯和接受,就把它当成礼物,这个孤独也许帮助你找到快乐。」 他觉得妈妈像宗教家了,他和哥哥不在的这几年,是否让妈妈寂寞而修练了宗教的情怀呢?他想起哥哥的交代,明知不会成功,仍必须完成哥哥的托付。他说:「跟我去德州住一段时间,哥哥交代我一定要把你带去。」 「我不会适应那里,你正要冲事业,哥哥也成天教琴,我在那里讲话和出门都需要你们帮忙,对你们来说是负担,对我来说是失去自由,你们又何必让我在这年纪还失去自由?我在台北很好,有朋友,有街可逛,有庙可去,交通很方便,也有女儿陪着,我不需要去美国,你们在那里过得好就好。」 他替妈妈添茶,妈妈一向擅于打扮,穿着时髦,她想在熟悉的环境过独立的生活,他不会勉强她,在她还能自由行动时应让她自己去寻找生活的乐趣。 「当然你这趟回去,会很辛苦,离开公职是你自己决定的,决定了就好好做,不要怕累。」 「谢谢你没有反对,每个人听到我要离开待遇优渥的公职,都以为我是傻瓜。」 妈妈对他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盯着他的脸上瞧,那笑容带有神秘感,相当迷人,妈妈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无庸置疑。妈妈那样笑着,却没有回答。他便问:「两个爸爸现在在哪里?」 妈妈又笑了,在餐桌吊灯的照射下,眼尾微微有泪光闪烁,她没有让它们掉下来,嘴角仍抿出微笑的角度。 「身份证上的爸爸七十五岁了,五金生意做起来了,变成一个扩大的公司后,生意交给其他股东,他在那女人那里过着拿利润的好日子。如果不是做起来了,那女人怎么还会没名没份的和他在一起,他那份财产将来会不会到你们手上我不知道,你们有办法自立,也就不贪图那一份,但去看看他是应该的。亲爸爸,你干爸这时又去了大陆,待到哪时候不知道,他总是进进出出的。」 「他来看你吗?」 妈妈没有回答。他再强调,「干爸,他来看你吗?」 「本来就只是一段婚外的感情,我们也年纪大了,没有依赖什么?」 「他的太太还在?」 「还在吧,你不需要问这么多。」 「你心里并不平静。」 「我很平静。」 「我一直不了解一件事。」 「什么事?」 这个事情在他心中盘绕多年,他那时不想了解,为何这刻他会想了解,也许是积压过久,成了一个不得不揭开的疮疤。 「干爸既在报社写社论,他为何又是你工作的那旅馆的股东,还有了后来的我?」 妈妈久久不语,好像在努力回想。她站起来,走到沙发那里,又走回来,再绕到阳台的玻璃窗前看看外面。回头跟他叹了一口气,说:「你应该很早就要问的事,放到现在才问,我也应该早就告诉你的,我以为他跟你说了,可见他没有。你是大人了,你可以了解这些事,但叫我怎么说……」她双手交握在胸前,走到电视机前,打开电视,遥控器一台换过一台,那是他过去专门剪线断讯,现在家家户户几乎都有的第四台,各种声光在空间里不断变换,妈妈让电视的声音和画面播放着,又回到餐桌前坐下来,对他说:「虽然是拿笔的人,也懂得现实的考量,懂些门路,和人家合伙接下旅馆,说是提供住宿和餐饮,听歌娱乐,难免有做黑的,我在那里工作,有几次机会见面,彼此都喜欢,就这样了,在那环境,这种事也没看得那么严重……」 「你是说他一边写社论,一边开黑旅馆,养小姐赚钱?」 「我不是他们养的小姐,我在餐厅帮忙,不负责住房……」 「他曾说他只是出资很少的合伙人,不参与经营……」 「他知道要保护自己……」 他早应该知道,只是不愿去正视事实,以免侮辱干爸的人格,但在他成长的过程中,本来就充满虚伪欺骗,并不在乎多这一桩。电视的声音喧哗作响,那是个电影,不断变换画面,映照室内忽明忽暗,客厅宛如一个旋转舞台。他并没有受到太大冲击,在数年前,他得知干爸常回大陆后,他便了解这个旋转舞台的背景是缺乏忠实性的,它不断变化,灯光造成的旋转效果令人目眩,也令人忘了过去的光景,而他深深记得自己为何投入公职,那是他曾有的舞台光景,他比干爸更记得那曾经存在的事物,如果干爸写社论只是为了混口饭吃,那么他兼营情色旅馆,也没什么值得惊讶之处。 妈妈见他没讲话,便说:「就是旅馆,他确实没有直接经营,他只是投资,但不表示他不知道里头怎么经营,他有其他工作,最好是不要太张扬。你不觉得你想开餐厅,就是因为你有他的长才。」原来她方才那神秘的笑,是因为见到了他传接了干爸曾有的投资事业。见鬼,他现在要后悔已没有回头路。 他看着妈妈那一头红褐色的头发,好像在跟年华正盛的妈妈说着:「我不只遗传了他对餐饮的兴趣,我还因为迷失在他的文字中,而走上公职之路,最后发现他不过做了许多欺骗的行当,我的人生就在他的骗局中。」 第18章 归来的父亲,飘落的雨 越是想从心中排除的影子,越是像强力胶一样令人迷幻的粘着着。才放寒假没多久,他心里时常牵挂祥浩,他想象她在南部天天享受着艳阳,白炽的阳光把她整个人照亮,终至在他心中,身影越加明媚动人。每一天他都想从心中把她的影子剔除,但她猖獗地在他血脉里流动,让他整个无所事事的寒假既空虚又仿佛饱满着某种期待。 他以为期待不会有任何着落,在过年前几天,他才知道原来那种饱满的期待转了弯,由另一件事取代了。这天干爸登门来按铃,这是个周末,姐姐妹妹和妈妈都在家。从妈妈透露了他的身世后,他和干爸没有再见面,连他们搬进新家,干爸也没来拜访,他以为干爸并不想他们真实的关系透露后,和他有任何更亲密的举动,反而离得远远。而这天他自己来了,妈妈开门,他从阳台进来,手上拖了一只中型行李箱,姐姐妹妹都迎上去叫干爸,他没有,他站在房门口,慢慢走到客厅,干爸和姐姐、妹妹互相拥抱了一下,姐姐那一贯的冷静淡然和妹妹热情甜美的笑容,好像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她们的时光仍是小时候的时光。妈妈接过行李,问他:「怎么这时候突然来了?」 干爸看着他了,一边拉开行李,在沙发坐下来,邀他也入座:「小思,过来坐,看给你们带来了什么礼物。」 行李箱像个八宝袋,里头装满书籍、衣服和各式日用品,有厨房用的各种尺寸的储物袋、果酱罐头、多功能开瓶器,女生用的头饰、香水、保养品、手提袋,还有手表、太阳眼镜,干爸将它们分配给女生们,给他的是两本商业杂志、三本流行小说,全是英文的,还有两件衬衫,他说他去了美国将近一年,工作上的调动,今天刚回来,就给他们送来这些东西。这是他们的过年礼物,女孩们很高兴,妈妈说要去厨房替干爸准备吃的,他蹲下来帮干爸把行李箱合起来,合起后轻声跟他说谢谢。干爸的眼神对上他的,身边的喧哗一下子都消失了,他看到干爸抿着嘴微笑,没有说话的意思,好像彼此都怕语言会破坏这静默的一刻,他在干爸身边坐下来,将箱子推到一旁。两个人就坐在那里看着女孩们嘻嘻哈哈的拆她们的礼物。干爸突然想起什么的交代妈妈:「不必准备食物了,我在家吃过,就是给你们送东西过来,我马上要走了。」 「谢谢你才回来就来看他们!」妈妈也没有要留人的意思,熄掉炉火,倚着厨房门。 干爸将手上提着的一个礼物袋递给妈妈,边问:「这房子住得惯吧?」 「很好。」妈妈说,仍站在那里。 干爸拉起行李箱,和女孩们说再见,妈妈看着他说:「你送干爸下楼吧!」 他接过行李箱,替干爸拉着,拿了钥匙下楼来。电梯里是凝滞的冷空气,他们都没有说话,干爸脸上的倦态有点沉重,他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走出电梯,来到社区的巷道,往马路走。干爸没有叫他上楼,他们一直沉默的走着,路倾斜向下,下端车灯串流,公寓大楼的各楼层灯光荧荧。干爸慢下步伐拉着他的手,在灯柱下仔细的看着他,他很快把手缩回来,放进夹克口袋。干爸叹了一口气,说:「儿子,妈妈已告诉你了。」 第22章 干爸停住脚步,冷风吹扑裸露的脸。 「嗯。」 「你可以接受?」 「接受什么?」 「干爸爸变成亲爸爸。」 「要我当笑话听吗?」 「儿子,你是好孩子,我很高兴你是我的儿子。我不能常在你身边照顾你,但我会尽力的协助你、爱你。你可以原谅大人的事吗?」 「我没有任何讲话的余地,我只能面对一个事实。我有冲击,但我过去是怎样的人,未来也是那样的人,不会因为爸爸身份的改变,而自己有什么改变。」他知道这是谎言,他的内在像被从底翻弄淘洗,从碎裂中重组,他无法诉说清楚那种感觉,也许是被欺瞒了近二十年后,他还需要二十年的时光来相信事实,才能与欺瞒抗衡。 「慢慢来,儿子,起码从小我们就有机会相处,我看着你长大,虽然很抱歉不能和你常常在一起,但我希望我们是彼此的骄傲,好儿子,看爸一眼,我们拥抱一下。」 在街口,干爸紧紧的抱住他,他的手轻轻的围着干爸的腰,这一刻好像可以弥补父亲对儿子的歉意,但无法消灭他是一个私生子的事实。再多的拥抱也无法使这个身份消失,他感到无限的寂寞像那高楼大厦间无限延伸下去的黑夜,但他喜欢这个拥抱,不愿离开干爸身上的气息,拥有那气息就好像与他生活着,像一对正常的父与子透过日常的生活熟悉彼此。路人侧目,爸爸放开他,他也继续帮他拉行李箱。 「你这年不在,那么不写社论了吗?我倒是常看。」 「我回来了就会继续加入轮值。在国外我也有轮值,只是没有太频繁。」 干爸告诉他,他一星期轮值写两篇,固定在星期几,他可以注意那几日。干爸走到路口,招了出租车。出租车扬长而去,他想下次见面不知何时,他们从小的习惯是不主动打扰干爸,将来也会是如此,谁也不必破坏谁的节奏。但今晚两人在街上的拥抱别具意义,干爸是爱他的,他会有干爸精神上的支持。他往上坡走,心情舒坦,冷风都成为亲切的凉意,感到生活充满希望,这时心中窜出祥浩的身影。他无论如何想给自己一个机会,他要下南部去找她,见一面也好,或许可以减缓她在他心中的扰乱。 第二天他南下,抵达高雄火车站已是下午,他带着与父亲拥抱的好心情给祥浩打了电话,想在这阳光强烈的港都看看祥浩在这里生活的姿态。电话响了两声,是祥浩接听,他兴奋急躁的问她:「能不能出来?我在高雄车站。」 祥浩平淡的声音问:「你来高雄做什么?」那平淡令他受伤,好像一只急切飞来的鸟损折了一边翅膀,他责怪自己太一相情愿,冷冷的回答她:「路过,顺便跟你打个电话。」她没有回答,他又说:「我不会待很久,你能出来吗?」对方低声说:「现在不方便。」他任何的问候也无法令她语气兴奋的答应他出门相会。 他的两只翅膀都失去了,在陌生的城巿犹如迷失的幽魂,不知所站之处到底有何意义,他跟校刊社的另一名社员胡湘打了电话,他需要一个讲话的人,一个在长途旅行后宛如流落他乡时可以安抚失落心灵的短暂慰藉,这个擅于谈论,亲切大方的女子会乐于当他的向导,带他走马看花的了解高雄的街道,那些街道可能祥浩由一个小女生蜕化为动人的女子时,走过了无数次,让他妒忌它们可以在几年间伴着她成长。 尽管南部的太阳娇艳热情,他仍像当头给浇了一盆冷水,整个寒假心境萧瑟干枯,但在这意兴阑珊的生活中,阅读干爸写的社论就像激发起内在色彩的涟漪,让他从无味的生活状态感到一点生活的意义。他按干爸所讲的那些天数,按时读社论,从那里了解内在层面的干爸。这时是一九八五年,干爸批评金融机构超贷现象是财团利用银行挖空存款户,当私人提款机,评论过去政治黑名单人员暗地里重生搞反对运动,而政府无力整顿。整个社会弥漫着对执政党的诸多质疑和反抗,社会有一股反动的力量暗潮汹涌,干爸谴责那力量,认为要巩固政权必须抵制反动力量的发展。他读其他人写的社论,也有类似的论调,那么在一个媒体里不同的人撰稿是拿着同一把尺检测言论的宽度深度吗?撰写的人得在那既定的尺寸范围内发挥论调吗?无论如何,他从没在文字以外的干爸角色里听到干爸发表他的政治言论。正因如此,读干爸的社论文字更是他理解干爸或了解他的社会角色的习惯之一。 他默默的读着,在缺乏其他生活刺激的状况下,他由父亲的文字进入这个社会,却以校园当挡土墙,他和众多青年在这堵墙内过着一种缓慢的步调,一个考试一个考试应付着。 在干爸的文字中找到寄托,加上情感的失落,让他对校刊社感到索然无味,他不再参加校刊社,他想,要彻底挥开祥浩留在心中的影像,就是彻底的离开吧。 校刊社找老社员回去团聚聚餐,他原可云淡风轻不要回去,脑子却不听使唤,不由自主往餐厅去,他彻底感到失败,一定是潜意识里想看到祥浩。那晚上祥浩来了,是聚会进行了一会儿之后才来的,他那时倚在门边和胡湘聊天,看到祥浩在门口摆伞,祥浩好像看到他,眼神却闪开去,低头看着伞桶,轻轻将伞放进去。他感到晕眩,这位秀致默静中透着一股耐人寻味的吸引力的人就是盘据在他心中,想挥去又挥不掉的人影呀!他的晕眩让自己惊讶原来她深植在他心中,他感到羞赧,为何这么无法放下? 祥浩走入大家之中,她和几位大四社员同桌,他们隔桌,他望向她时,她也望向他了,他举手跟她招呼,她只是礼貌性的也举手跟他招呼。上来几道菜后,那桌起哄要她唱歌,他虽坐在这桌和同桌人谈话,耳朵却仔细听着那桌的声音,那桌有学长帮祥浩调吉他,她落落大方拿起吉他就唱了起来,她的头没怎么抬起来,她似乎不想看到他,没有注视他,他坐在一旁轻声应和着同桌人的谈话,心里却是静静的聆听,没有比坐在众人喧哗的角落安静的听她唱歌更好的享受,这时候他产生幻觉,觉得她是他的。她的唱腔可温柔抒情可开阔高昂,他的脚跟着打拍子,几乎要站起来到她身边跳舞,她却戛然而止。递还吉他,向大家告辞,她说她要去家教。 外头雨丝纷飞,学长推人送她,他抢在先,站起来,说他是她的组长,他有责任送她去。他没有看任何人的反应,随着祥浩到门口,替她拿起伞桶里的伞。他们一前一后各自撑伞走出窄巷后并肩而行,雨大,隔着伞,讲话声音都被雨声阻隔了,但他听懂了她说她走惯这条路了,不需要他送。他感到很愉悦,可以陪她在雨中行走,她的拒绝难道又暗示他不要纒着她吗?她的眼神迎上来时,他怕看到她的冷漠,因此把脸别开去。祥浩却似乎很有谈兴,说:「你寒假去高雄找胡湘,大概玩得愉快吧!」她问得小心翼翼,刺到了他的痛处。他说他不是找胡湘,是找她。她似不相信。他强调如果她出来,他是不会去找胡湘的。说完又觉得自己是糟糕透顶的人,在她面前这样搬弄自己心性不定。祥浩却似乎不以为意,没有说什么,她那静默不讲话的姿态越撩得他把她放在心里,想和她聊下去。 雨天走老旧的街道,地上坑洼多,两人的鞋子和裤管都湿了,他感到不舍,跟祥浩说:「你常常在风雨里上下山很辛苦,以后我来接你。」祥浩是不够妥协的,她说晴天多。他也不妥协,送她上学生家,坚持会来接她。祥浩走上楼,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涨满热情,那些压抑的情感像雨水一样倾泄而下。他撑伞走到渡船头,湿透的半截裤管让他感到冷,他坐入店家,望着雨丝中的淡水河,一片烟雨茫茫,对岸八里有隐隐朦胧的灯光,有岸就有归处,搭船的人就会有一个目的地。他在湿冷中等她,想着两人交往的可能,想着祥浩的冷淡,自己的一相情愿可以维持多久?想着他其实没有准备好要有固定的女朋友,想着这份深化的感情已如河水悠悠与时俱存,他必须学会去争取和克服环境。 回头接祥浩,雨势变大,祥浩从楼梯下来,一副疲累失神的样子,她盯着他,脸上好像闪过一抹笑意,看得他好想拥抱她。雨狂打在伞上,半湿的衣服令他觉得冷,他跟祥浩说:「这种风雨上不了山,伞到半路就会给风折坏。」他带祥浩往他的住处去,祥浩没有拒绝,由着他带领。 在他三楼的学生公寓里,他递给祥浩他的睡袍,让祥浩去浴室换洗,两个湿淋淋一身狼狈的人最需要的是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在等待祥浩回来的时刻,他也梳洗过,回到书桌前等祥浩,心中都是她的身影,在纸上写下思念,祥浩在这里让他感到安适,这空间多了这一个人,好像丰富了起来。干爽的衣服包覆着他,让他全身舒暖,待祥浩换上他的睡袍,抱着换下的湿衣服进来,他马上站起来接过她的衣服,像接过一起生活了很久的家人的衣服,他将它们一一摊开晾在床架上,眼睛却离不开祥浩,这件他在极寒的冬天才会用上的睡袍穿在祥浩身上显得太大,祥浩紧紧的抱着两袖,看他晾她的内衣裤时,脸上有羞涩的神色,坐在床缘默默无语。他坐回桌前看着她,他想,若不坐回桌前,他会把持不住坐到她身边去,他得压抑自己。她头发湿淋淋,他从书架上端拿出吹风机让她把头发吹干,祥浩低头吹发,颈子与背部拉出的弧度是条魅惑的磁线,他走过去,接过吹风机帮她吹发,那热气一下把他的理智都融散了,他的指头触着她的头发,防线崩散,他环过手抱她,头在她的后颈磨搓着。那吹风机在另一只手滑了一下,他便像从梦境中醒来,关掉吹手机,放开祥浩,将吹风机放回书架上的篮子。 第23章 他随后留祥浩在房里,睡到隔壁房间。那一夜,他感到自己太轻狂,祥浩那静默的神情和纯净的眼神,抱着睡袍可怜兮兮的模样,像一只无辜的等待被剃净毛的羔羊,他配不上她的纯净,如果他不走开,他只会让这只安静美丽的羔羊难堪。他应该走离她,不要再对她存有幻想。 此后他像吃了药丸下了决心,只顾着学业和按时读干爸的社论,想跳舞的时候去舞会跳跳舞,跳几支舞流过汗,会有短暂的云淡风轻,会有只有音乐存在的纯净世界。 第19章 过去住的公寓 他利用仅剩的几天时间到几个餐厅参观,包括装潢特色和厨房设备、整个餐厅从进门到餐桌到厨房取餐的动线规划。妈妈问他要参观过去她工作的旅馆餐厅吗?耳闻那旅馆就要换手了,要参观的话,她还有机会安排。他拒绝,他说:「我并不是要开可以住客的旅馆。」 这似乎伤到妈妈,妈妈绝口不再过问他打算怎么经营餐厅,他也早已决定,他往后只有奉养妈妈的责任,经营事业的细节不必让她烦心。 亲爸爸见不到,他要去见身份证上的爸爸。虽然从大学起,他们就疏远,小时候不但不特别亲昵,还畏惧他的坏脾气。但他很久才回台湾一趟,爸爸年纪也大了,他要去看他,爸爸一直供他的学费到大学毕业,那时他的小五金生意只在平稳阶段,称不上大好,能供他哥哥一路读音乐已相当不容易,知道自己非他亲生后,他不愿意靠他的支助出国念书,更不想拿从没一起生活过的干爸的钱出国,虽然妈妈认为他拿亲爸爸的钱并无不妥,但他不愿意,考公职寻找出国机会是他当时唯一的选择。他服完兵役考上公职,家庭的任何成员都松了一口气,他们以为他的前途将一帆风顺,在国内工作满三年就可以外派,到外馆工作,拿取比国内优渥的薪水和房租津贴,只要不出严重差错,在外派的国家最多任满六年后还可以去另一个国家,或者短暂回国再等待派任,一直到退休领优渥的退休金,人生虽不能说飞黄腾达,起码也不愁吃穿,善于理财的话,绝对有财可理。这样的工作和待遇,对一个刚退伍的青年而言,他跨出去的步伐就是踩在一条平坦的丝毯上了,而且不必再成为家里的经济负担,家人怎不替他高兴? 对他则有几点意义,第一,实现了他大学以来就想远走异乡的梦想,脱离这个让他感到身份破裂的环境;第二,他是独立自主的人了,拥有经济能力,不再依赖父母的供给;第三,他前面有一个新人生,他乡异国的一切不再只是书本上和电影里的景物,只要熬过最开始的三年,他就是展翅的鹏,可以长住国外,在那里有异于过去生活的新事物存在,等他去认识;第四,他将抛开台湾的一切,在新生活里不再有过去惨淡的痕迹,最好他从台湾这块土地彻底消失,让他不光彩的私生子身份好像不存在过。 这算是逃离吗?若能这么有保障的逃离亦不失优雅,毕竟个位数的录取率,显示了他是经过争取与奋斗才取得展翅的机会。 三年国内六年国外派任,九年的公职生活最后证明他无法在那条已铺好的丝毯上亦步亦趋行走。他做了人生更大的逃离,因为他失去了对当初决心考公职的信仰,那如巨塔般的信仰已经垮下来,成为荒野的废墟残骸,开始飘散着腐锈的气味。他从那气味走出来,前头应有清新芳香的梦境迎着他。 他笃信那个芳香之境的存在,他要去拜访的爸爸,从军职退下来,转行从事五金生意,不也是自寻了一个芳香之境。就这点来讲,爸爸为了突破现实环境的困境,确实有令人佩服之处。 爸爸住在闹区一条幽静的小巷,他先跟爸爸打电话,约爸爸到巷口的茶馆,他找到窗边的位置坐下来。爸爸来了,瘦小,拄着一支有节眼的竹杖当步行的辅助器,他穿着很厚的外套,方型的脸上肌肤松垮,露在帽子外的头发几乎全灰白。他站起来扶过爸爸,爸爸拍拍他的肩,坐下来,说:「你难得回来一趟,没个地方招待你,抱歉啊!」 「你的家里我不方便去,你不介意,我们也可以在北投家里见。」 「那是你妈的房子,我没出过一毛钱,她不会让我进去。这茶馆很好,我也常自己一人来喝喝茶。」 爸爸以识途老马的姿态请服务生送点心送茶,等他吩咐完了,他看爸爸穿得那么密实,便问:「爸爸,你都好吧?」 「好哦,怎么不好,你出国那么久回来一趟还记得来看我,怎么不好呢?我自己出不了远门了,顶多这附近散散步,出门要带很多药,麻烦。」 「吃什么药?」 「高血压、降血脂的药、胃肠药,在商场上酒喝多了,肠胃和肝都很弱。」 「你多运动,慢慢都能改善。」 「还能怎么运动,散步不就运动!能走动就不错了。」爸爸语气激动,随后又叹了口气,「当然,像我这年纪的,有的还健康得很,到处游玩,有的在老人院里受别人照顾,有的已经先走了,我就说我还很好嘛,还能见到你。哥哥也很久没回来了,怎么不回来呢?」 「哥哥学生多,走不开吧!」 「想走还是能安排。他身体好吧?」 「好得很,爸爸不必担心。」 「你们好就好。在国外处事还是要小心,毕竟不是自己的地方。」 「环境很单纯,我们都还好,即使是自己的地方,也不保证没事的。」这话说起来,若是小时候,可能算顶撞,爸爸会扫来一只飞鞋,但现在爸爸是个老人,他不再怕他。 「在人家的地方,就是要安分,出了事谁保护你?你也交代哥哥,生活单纯就好。」 爸爸的语气柔软,直盯着他,老人关心的眼神已经混浊,但透出慈爱,服务生送来茶点,他替爸爸倒茶,等爸爸饮了几口,他便把真正想知道的说了出来:「爸,他们对你好吗?」 「都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可以的,过得去,过得去。」 这个老人好像就这样让人放心了,可是老人把帽子压低了一些,拿手去擦眼窝子,手指上沾着泪水的湿濡。 「爸。」爸爸没反应,「爸,要把你接回家吗?」 爸爸干咳两声,清清嗓子说:「你妈不会愿意,我也不习惯。」 窗外的车声透过玻璃仍听得很清楚,他玩味那句话,巿嚣在建筑间交互反射而不断扩大,他对父母的印象却逐渐缩小,终至只有他们几次激烈的争吵,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记忆的扩大,而他们分居是事实,摔碎的镜子终究是碎裂的。但他仍说:「妈交代我要记得来看你。」 爸爸没有回应,任窗外车声如洪水滔滔,他坐在爸爸面前静静看着他喝茶,爸爸的帽檐始终掩蔽眼里的表情,他无意跟爸爸提他要开餐厅的事,他可以做主,不打算有别的意见横生枝节,他们的话题换成台北的天气和美国他住的地方的天气,是的,很冷,要烧很多的热气,用掉很多电。喝了茶的爸爸有点昏昏欲睡了,这个脸型略方的爸爸有任何疑心他不是他真正的孩子吗?他看得出他的脸型和神气和干爸比较像吗?不管爸爸知不知道,爸爸始终没有表现出嫌弃他的样子,见面时仍是位会关心儿子生活需要的父亲。爸爸的昏昏欲睡使他没有谈兴,他送爸爸到住家楼下,替他按了电铃,这样一位似乎小了一号的老人站在电梯内是黯淡无光的,如果他有得到很好的照顾,何至于此? 走在街上,冷风飒飒,时间还不晚,他口袋里有一张便条纸,上头写了一家老人安养院的地址,他走到往淡水的捷运站,这条捷运才开通一年,取代原来的火车,老人院在淡水的某条街上,这是同事若水交给他的地址,他要代替若水去探望她的父亲。那时拿到这张纸条,他心里闪过纸条上的地理画面,许多年,他刻意隐藏在心里某个角落,为了实践对同事的承诺,这个地理又浮现脑海。 过去他常骑摩托车来往淡水与北投之间,靠海的那边,火车缓慢的行走着,如今火车轨道的位置换成高架的捷运,完竣的捷运工程疏通拥挤的交通,但城巿像换了衣服让人陌生,他坐在车厢里望着淡水河,感觉过去火车沿河行走的光景,已遥远不可追,但真有那么远吗?时间若折算成建物的外貌,那么他下了淡火捷运站所见的站前新建筑,不管过去那个旧光景是三年五年,新建物和新商业聚落都使那三年五年成为陈旧的历史,凡消失的都是悠远的,他有说不出的怅然,这是个新社区,那条朴素的通往学校的小路,成为商店街,逛街的人潮拥挤,没有一个足迹通向往日的印象。 他招了出租车,穿过几条街道,来到一个山坡上宁静的安养中心,和民宅相邻。他登记了访客身份,看护人员带他来到一个走廊,走廊两侧分隔数个房间,他来的这间有一个教室那么大,左右两排床,共有十二张床,十二个老人,都是男性,大部分躺着,有的坐在床边的轮椅,轮椅的对面是张可折叠的椅子,床与床间没有布帘,男人们也没有交谈。药味、体味、床单的漂白水味、尿骚味搅和为混浊的空气,老人们深重的呼吸、喘息和咳痰的声音彼此交响,躺在床上的有的张开嘴巴呼吸,两眼无神的望着天花板,坐着的有的垂着头,有的没有目标的盯着前面。若水的父亲在第五床,他走过去,老人躺在床上,两颊凹陷,皮肤干皱,眼睛睁得很大,看着走到床边的他。女看护帮忙把老人扶坐起来,一边将床的上部摇高,一边说:「冷伯伯,有人来看你咯!」冷伯伯盯着他,叫了一个他不知道的名字。他坐在床边的椅子,望着这位冷伯伯,冷伯伯也望着他,忽然又叫他另一个名字,还问:「你知道我手上这支表有多贵吗?你妈妈省了很多钱买给我的。」冷伯伯手上并没有手表。他问冷伯伯:「你是说若水的妈吗?」冷伯伯马上回答:「若水的妈死咯,你不知道吗?」 第24章 他握着冷伯伯的手,嘴巴靠近冷伯伯耳边,大声跟他说:「冷伯伯,你不认识我,我是若水的朋友,我代替若水来看你,若水要我告诉你,她很想你。若水,你记得若水吗?」 「若水,我女儿啊,她很好,跟她妈一样。」冷伯伯的声音也是很大的,整个房间都听得到,但房间异常安静,老人们并没有受到惊动,冷伯伯另一只手拉了被子盖到胸前,眼神没有离开过他,「若水在哪里?她跟你来了吗?」 他才要回答,冷伯伯却又说:「你知道我手上这支表有多贵吗?」 他便顾不得冷伯伯听得懂不懂,附在他耳边说着若水在美国生活得很好,有机会会回来看他等等,那老人似乎听着就要睡着了,眼神开始有些涣散。他取出相机,请看护为他和老人合拍了照片,他自己也帮老人拍了几张照,包括他的床,他床边的椅子,从他的床侧看过去的一整排床,与床上床边的老人。 离开安养院,他特意步行往大马路走,好把刚才那房里浓浊的气味散到空气中,那些毫无任何关系的老人从不同的家庭来聚在那房间,可能的命运是共同的等待死神的带领,过去不管他们的人生如何不同,在那房里他们共同的只占有一张床与床边局促的空间。他感到极度难受,他得借助走路驱散对等死的老人们的印象。这刻他能理解若水为何放心不下老父而要委托朋友来探望,在那静寂的空间里太需要走动的声音来显示生气,太容易因老人的沉默而悲伤。那么,还能住在一个女人的处所里的爸爸是多么幸福,爸爸还能到楼下茶馆喝杯茶,还能和他聊天,两者都是幸运的。此时在大陆的亲爸爸又是如何?有家人照顾吗?还健康吗?这样想着,不觉间,脚步已移向他过去住的公寓的方向。 路有点上坡,两边商店变化不大,毕竟是小镇,除了商业化了的主要街道,旁支小道的巷弄还维持着旧建物。他走到旧时公寓的楼下,抬头望去,三楼,他过去住三楼,摩托车靠在小巷边,人就往楼上去,那里的设备简单,一张床一套桌椅,桌边是书柜,入门处有个衣橱,有回他从那衣橱拿出睡袍给祥浩穿,那是唯一进到他寝室来的女孩,那晚下大雨,他带她进房里,让她可以冲洗换下湿衣服,她穿着他的睡袍从那楼层的公用浴室回来,手上抱着湿衣服,他替她把湿衣服晾在床架上,他那时很渴望她,却又以为她别有所属,也觉得自己支离破碎的身世配不上她纯净的气息,以后真的追她了,却又在最爱的时刻走离她。在年轻的时候他犯的错已经无可挽回,而当时却觉非那么决定不可。如果他不顾一切与她相守,如今会是如何?望着三楼,他只想起她,却像个畏罪者不敢想象现在的祥浩在哪里?是否在一个男人温暖的臂弯里,是否正要去幼稚园接孩子回家?是否……,他不敢想,他没有资格想。祥浩给过他最美的温柔,而他最后选择成为一片云,远远的飞离她的生活。 他离开公寓往捷运站走,这片小镇的记忆不堪负荷。他明天将在家安静的陪妈一天,姐姐妹妹会团聚一起,后天就要回美国,那里有他的新人生,他最后选择的落脚地,为了不要成为方才安养院里那垂死无助的老人,他要努力让青壮的人生显现光彩,如果有老年的话,就让老年的生活拥有选择的实力。如果他无法使自己的晚年拥有选择养老方式的尊严,那么宁可像若水的父亲那样,逐渐的忘记所有。 第20章 星夜 他向往的那个纯净世界逐渐模糊且不安宁。他越想了解现实中的干爸越感到失望,干爸的家庭有五个孩子,其中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年纪都比他大,另外一个女儿和儿子年纪则比他小,也就是说,在儿子里头,他排第三,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他是卡在中间的,不是令人惊喜的第一个,也不是令人疼爱的最后一个。他这样跟妈妈计算着,妈妈一句话都没回应,后来他了解到,妈妈看清事实,不论他排第几个,对那个家庭而言,都是一个隐藏的人口。干爸从没打算让他的身份进入他的家庭。 他进入干爸的精神世界,也越趋感到人生无法纯净,在干爸的文章中,他对社会的反对声音一直持着批评的态度,那些极力想争取组党的人士如财狼虎豹,是社会乱象的制造者,他不认同干爸的观点,他以为必须有反对的声音来唤醒某些政治上的沉痾,但他试着去理解干爸的想法,其时因反对阵营组党的声浪日高,主张政治革新,街头运动时有所闻,两岸在政治上虽没有直接的沟通,但人民私下已经透过香港或其他第三地,将分离在大陆的亲人接到台湾来,人民也有声浪希望两岸开放探亲,让因内战分离了三十几年的亲人能够有人伦相聚的机会。干爸在这个时刻大谈主权的重要性,主张即使两岸开放,政府官员仍要有姿态,具有官方身份者不能进入大陆。他从中了解干爸站在国家尊严的立场与共产主义对立,认为民间的往来不能影响国家的主权,且在国际上要争取更多注目的眼光,得到国际的认同。虽然他反对干爸视反对党为仇寇的态度,但他注意到干爸对一个国家主体意识的反复申张,并且同意这个论调,这与他一路受的思想教育契合,如果要在国际上争取国家地位,是否有机会去国外为国家做点事会更实际呢?他脑中盘旋着这个可能性,但他同时也想着只要能出国,不管有没有替国家做事,离开这个地方,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不是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而且一旦离开,他就不必在这里面对一名私生子的身份,到一个全新的地方拥有新的人生,那么即便是以服务国家之名出国,不也是利用了国家的资源而达成自己的目的。 怀着这些模模糊糊的概念,时间持续的往前跑,甩下这里的一切远走高飞,应该就是下一个目标了。但不,他以为自己能淡忘爱情,却在无意中的一场舞会的相遇,他转了一个弯,而永生难忘。那天只是想借助学长姐的毕业舞会贯彻对舞蹈的喜爱和发泄体力,走入会场,他就看到祥浩了。她像一块磁铁吸引他的眼光跟着她。他走上二楼,眼光不离她的影子,她那晚走离他的公寓后,他们就没有再见面,他离开淡水本部到城区部后希望将她像收拾到行李底部般带着却不翻起,看到她盛装打扮清丽俐落的身影,那行李的底部便像一把火般烧起来,将他压抑了一年多的热情都释放出来。 祥浩跳了两首舞也上到二楼时,他走向她,在她专注往楼下看时,他拍她的肩膀,祥浩转过脸来,露出很难相信的惊讶神色,双颊绯红。他再也难以抗拒那眼光,他问她:「你的舞伴呢?怎么让你自己一个人冷落在这里?」祥浩说:「我的舞伴早丢了。你的舞伴呢?怎么你也自己一个人在这里?」他其实是特意上楼来看她的,却佯装潇洒:「我进来不需要带舞伴,总可以找到坐冷板凳的人。」祥浩说:「你不需要舞伴,你喜欢独舞,不是吗?」他得把真正的心意说出来:「有时候需要舞伴,像现在,我们下去跳支舞。」 他带她下楼去跳了一支华尔滋,贴着她,他最想把她带离现场,到只有两人的地方好好谈心,但怕吓到祥浩,祥浩靠到他身上,安静轻盈得像羽毛,如果他还有点自制力,应该在那时就离开她,走出会场,但没有,不但没有,他还计较她为何在那个下雨夜不声不响走掉,祥浩没有解释,身体更靠近他,她的气息在他颈边撩得他连舞步都走不稳,祥浩在耳边送来一句轻轻的话语,说:「我那天太狼狈,第一次在男生的寝室过夜……。」这句回应挑起他心里的激情,第一次,那么她没有去过男生寝室,他再次追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很肯定的说没有。「我不相信。」他说。过去他为了她可能有男友而自己退缩,她说没男友,他简直感到自己掉入自设的陷阱里,祥浩追问他:「我有没有男友对你重要吗?」重要,当然重要。他受不了她那试探性的追问,好像看到他的弱点,非要看穿他不可。他不能让自己烧毁在她眼中,他又避到人群中,想抽离一下或许可以让情绪冷静下来,保持着与她维持距离的初衷。 但当他来到二楼看着她和别的男生跳舞时,他的妒火已经快把自己燃尽了,他下来带她离开会场,他想一个人拥有她,他心中的那把火完全不受控制,如今他才知道,压抑只是为了一次猛烈的爆发。一边走着,一边以语言挑动她,想了解她更多,对他来说,她有部分像谜一样,总是不多说自己,他听说她去民歌餐厅打工,她却说不去了,而没有更多的解释。不管她要不要解释,他带她来到学校的创办人铜像前,坐在台阶上看对岸观音山的烟火人家,想听她唱歌。反倒是祥浩问他:「你有没有女朋友?」祥浩看他的眼神就是在灼烧他,他有必要表明当时没有,祥浩听后继续追究是否以前有,是否是胡湘?那追究的样子好像是一个女朋友在追究男友的情史,他感到有趣,想逗她,又很心甘情愿欢迎她的追究,祥浩却是不谈了,转而问他这一年都在做什么? 第25章 淡水河边和观音山上稀落的灯影迷离,这个女生想知道他,他心里柔情似水,面对她的关心,他一一拆解自己,他伸手环住她的腰,完全将她看成久别重逢的女友,祥浩没有抗拒,助长他的勇气,他松口气,感到自己终于可以跟心爱的人谈谈自己。他说没跟家人住一起,租屋与老外住是为了练习英文,为可能出国念书做准备,如果有一天他出去了,不想回来。祥浩身子动了动,很疑惑的问他:「你对自己成长的地方没有一丝感情?」 夜空中,月亮弯曲的形状分明,这是个清亮的夜晚,他面对祥浩的这刻,心里也是清亮的,他终于将自己的身份说了出来,那压在心里的一个无法顺利喘出的气就这么的呼出来,他将手抽离她,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好像这样的姿势叙述着,他可以敬重对那身份保守了许久的秘密。他说父母因不合而分居,妈带着他们兄弟姐妹四人过活,爸爸虽有定期补贴,妈妈仍辛苦工作着,大二前知道了自己是私生子,生父是自小认的干爸,干爸虽不愁衣食,他却想靠自己的力量远离这个令他感到受骗的环境,他无法克服心里的孤独感,他要去找一个可以安居下来的地方。他讲给这女孩听,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他必然深深的爱她了,却在这时跟她讲要远离。他心里感到矛盾,但那是他最真诚想讲的话。祥浩的聆听充满理解,他感到惭愧,他仍是不配爱她的。他站起来,如果他可以走离,他就会再次克服自己的欲望。但祥浩不走,他看到她眼里泪光闪烁,难道她对他也有眷恋吗?她丢给他的一句话「相逢不必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不就表明要把握当下吗?他拥她时,他在她眼里看到毫无保留的温顺,他们一直在错过吗?他邀她去家里。 北投的家里,妈妈留在三重的外婆家,那晚就如同他们两人的家。他们一路往山坡走,他发现了祥浩敏锐的观察力,她说来路经过两家幽暗的旅馆,她将那旅馆与风化区画上等号,其时他亦无话可说。请她进门后,祥浩的敏锐再次显现出来,她眼神扫过妈妈的卧室,扫过房门口的拖鞋,扫过电视所在的位置,甚至他讨好她为她买来的炸鸡。他不断为她补充食物,或许可以引开她的注意力,但她却又很自在,坐在他身边享受他送来的食物。是他自己陷到她的气息里的,他喜欢她安静中的慧黠和柔顺,喜欢她美丽的清瘦的骨架子,他替她削苹果是出于愉悦,这个女子在这里,他感到之前的内在焦虑和压抑的情绪都无足轻重。他关掉电视,为了清楚聆听她的声音。她看着他,轻轻笑得像天使,这晚飞到他家里的天使。 他走到阳台,望望天空,便把她也叫来,祥浩也靠到阳台上,他说:「你看那星星,虽然因为光害,我们可以看到的少,但能看到那些星星已经很幸运,我常站在这阳台上看星星,现在有你和我一起看,我感到很幸福。」他想起的是,在旧公寓时,他从窗口看星星,遥想在美国的哥哥,那时想念哥哥的心情是孤单的,现在他找到一个可以一起看星星的女子,她偎在他身边,放松的跟他一起抬头望星,没有任何时刻比此刻幸福。他抱她,双手紧紧的环着她的腰,她那么柔软,他亲吻她的耳后,她的颈,紧致柔滑的肌肤,山风有点凉,在星空下,他抱着他的爱,而她整个靠到他身上迎合他。星星见证他的爱,他想把最赤诚的爱给她,他知道她要,她的嘴唇也在探索他,他要给她引导,让她知道他的心在她那里。他们进到屋里,莲蓬头下的水柱浇不熄他们的热情。那晚他们互相成全,这个女子任由他笨拙的探索着爱的仪式,却还冷静的问他是否有经验。有的,他不需掩饰,在所爱面前,他要坦诚以对。他说,她唱〈橄榄树〉那晚他忌妒那登山社的梁铭对她献殷勤,他很失落,到山下茶室买经验,但没什么感觉。祥浩抚着他头发,像给他安慰,像补偿他,抱着他说两人似乎都误会了。他爱这个女子,因为她不计较,因为在她最深的爱里充满了宽容。他在她身上弥补了孤单与失落。 而他却自私的撷取她的宽容,任由自己想远走的意图扩大。他爱她,但不觉得他的环境适合她,他们柔情缱绻,在他妈妈的公寓里尽情欢愉,他能够拥有她,感到心满意足,想象着与她共度一生,光看到她的笑和慧黠的眼神、柔顺的性情,他就可以有一个安适平稳的生活,在那安适平稳里,他们享受欢愉的激情片刻。有回他几乎跟她求婚了,在他要求同居不成时,他说:「你愿意等我到三十岁吗?三十岁前我不结婚。」他那时想的是,不肯定三十岁前他能不能找到一个方向,经济独立到足以安置一个家,不如就约定三十岁,在那之前他会努力找到方向。她说:「那还有好几年。你真要我等我就等。」这已然是求婚的仪式了,他却又逃掉,他不要承诺,不要她等,他再次强调他要远走,他担心感情的牵绊改变了原来的计划,他说:「不要承诺,我不能给你承诺,我老早说我要远走不再回来。你会有更好的选择,你不可能等我。世事会变的。」她却没有生气,也没有责怪他轻言,只问:「如果我等呢?」她越是那样安静的顺从着,他越感到心疼,他说:「不要等,我不值得你等。」许多次,他们相拥,从光滑的皮肤感受彼此的爱意,一次次体会身体的愉悦,他多想放弃坚持,但她纯洁单纯,无法想象他的私生子身份带给他的孤寂感像座山一样难以移动,如果他从小就不知道生父的形象也就罢了,当亲近的干爸变成生父,却又无法正式公开时,他的心就碎裂了,好像从小他就是个不该存在的人,这种碎裂无法弥补,而她无法体会。他抱她,无法驱逐的孤寂感漫淹,那个远走的信念无法断离。 真正下定决心的场面却是那么惨痛。那天是冬至,再半学期他就要毕业了,祥浩来到妈妈的公寓,她兴匆匆拿出两枚圆形的玉石印章,印章的一端系着红丝带,她说:「同样的印章,你一个我一个,无论你在哪时候用上印章,总会想起这是我送的。」她似乎已做了他离开的准备。他虽取笑她,在国外用不到印章,但仍把印章挂在颈项,将她拥入怀里,他不要她对他这么好,他怕走不开。祥浩整个头埋到他胸前,紧紧的抱着他,吸他身上的烟味,她怕他离开吗?他们还能持续相处多久?祥浩的眼光望向妈妈的更衣室,那将储藏室又分离出来当置衣间的空间里仿佛闪着金光,她的眼神充满疑惑,更衣室里挂着各式鲜丽的服饰,露背、细肩、薄纱、织绣,流荡着风情婉约或烟视媚行的女子的气息,它们可能来自不同男人的馈赠,或者穿着去欢取不同的男人。祥浩以惊叹又疑惑的声音说:「你妈妈的衣服真华丽。」那声音听起来言不由衷,却像一枝箭射中他,他将脸别开去,深呼吸,推开她,手顺着她的发丝滑到她的背脊,他想告诉她真相,但他说不出口,他所见的妈妈是供应他们兄妹日常所需的妈妈,而不是穿着那些华服走入男人间的妈妈。他感到思绪混乱,他问她要不要跟他去浴室,顾不得她回应,他走入浴室,开启莲蓬头,任流水从头淋下,流水或许能把他淋醒,像从一场噩梦醒来,带他去一个清净美丽的地方,流水将他冲净了,他就会是另一个崭新的、干净的人。水声哗哗,有那么一瞬间,他太仔细聆听水声而失去了空间感,回神时才意识到浴室空间的存在,那一瞬间就是去了那洁净的地方吗? 走到房里,祥浩已整个身子窝在被子里,露出的颈项和肩膀弧度柔美一如她的性情,他坐在床边看着那优美的弧度与她静静等待的眼神,他眼里的泪水像窗外夜空中的星子一样闪耀,他强忍着,他得离开,她天真纯洁,他不应该让她进来这污浊的环境,他要独自去面对自己的孤单,他要去走一段长路才知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释然。 他掀开被子,祥浩光溜溜的美丽身子等着他,他身上是柔软的运动棉衫,他以身体贴近她,亲吻她,吻到她胸口,那枚刻着她的名字的翠绿玉石印章吸取了她的体温,他吻那名字,那体温,祥浩也伸过手来抚着他埋在衣服里的玉石,他的脸颊贴着她的,那里有泪水,她知道了分开的必然了吗?她在扭动,他紧紧罩住她,他得学习将来没有她,他得克服对她的渴望,他隔着衣服轻吻她的发,不能结发就以嘴唇去记忆她的发,体内一万个战士在抗拒柔情的魅惑,他呢哝低语:「如果有一天你找不到我,就不要找了。」她说:「我绝不妨碍你的任何决定。」 她的允诺让他心痛,他抱着她,决心克服这一切,他体内的一万个战士勒住了他,明日,他们另有天涯战场,他要把祥浩的这块领土保留清净,他的人生踩在隔绝的浊水上,他不让祥浩踩进来。他眼窝凝满泪水,身体动也不动。是他辜负她吗?没有,没有最后的承诺,星夜过去,阳光出来时,他会为了前往清净之地跨出一大步,如果能得到那清净之地,才能证明他有能力走出孤绝的浊池,扭转自己的人生。 第26章 下部 第21章 爱情比餐厅重要吗? 壮实的墨西哥裔老板坐在餐馆的一把高脚椅上,注视着柜台后面一整片墙的置物柜,那上面仍然摆饰着色彩鲜艳的盘子和杯子,最下层并排数十支酒瓶,光线照射反映了瓶内的虚空。这位叫多明哥的老板递给他一杯酒精成分稀薄的水果酒,说:「只剩这些了。」 「还是很甜美,跟你的餐厅一样。」晋思坐在他旁边,看着多明哥。多明哥的侧脸有个突出的大鼻子,很深的眼窝,黑色卷发,沿着两鬓和腮胡连在一起,不过他落腮胡了,毛孔里躲着黑发根,眉毛黑黑的压住他的眼神,多明哥对那堵柜台很眷恋,盯着不放。 「这些盘子你可以带走,我不需要。」晋思说。 「我不打算带什么去意大利。我会叫我的厨子把它们带走,如果你真的不需要。」 「我真的不需要。」 「是啊,中式餐厅不摆这些的,你们有很漂亮的瓷器。有别的买家,我卖给你,是因为我喜欢中式餐厅,虽然我的厨子失业了,但这里墨西哥餐厅很多,他们很快可以找到工作。」 「明天工人就进来了,要拿盘子得快。」 「下午他们就可以来拿。」 「要我帮你拍照吗?」 多明哥笑起来了,「我来这里是做最后的回味,照片我已拍很多了,最好的照片在我脑子里。我经营这餐厅十年了,十年,你知道我招待过多少客人吗?我数不出来,那些客人很多是观光客,来过一次就不来了,他们一辈子大概只来这城巿一次,希望我提供的食物还在他们的回忆里。」 「可见你舍不得这餐厅,那又何必收起来?」 「嗨,那些客人抵得过我的爱情吗?客人天天都有,大部分陌生,走出餐厅就很难再见。但爱情是很难得才碰上的,为了爱,这餐厅算什么?我在别的地方也可以开餐厅,但我在别的地方不一定会碰上爱情。我有一次失败的短暂婚姻,我已中年,我需要爱情胜过一切。」 「真是浪漫的男人。你的女人很幸运!」晋思这样说着,却感言不由衷,现在对他来讲最重要的并不是这个男人爱上哪个女人,而是明天工人来打掉内装后,新的装潢是否可以如期完成,并且符合理想中的模样。他确定那面柜子会不见,这也是多明哥最喜欢的内装,多明哥在十年经营餐厅的时间,站在柜子前的时间可能最久,在那里有坐吧台的客人与他聊天,有来到收银台前结账的客人,他都站在柜前跟他们说再见。 「如果你实在舍不得这片橱柜,可以将它拆解,送到意大利重新组装。」 「好家伙,那太费事。我就空手去意大利,只要那里有我的女人,我就会有新的创意,我只是来跟相处了这么久的空间说再见。」多明哥离开椅子,走到玻璃窗前望着外面的河边步道,声音变得柔软,仿佛坐在他女人的怀里说话。 「浪漫的男人,以后你回到这城巿,欢迎随时来餐厅,虽然里面会有些改变。」 「会是很大的改变。好家伙,我也是来祝你成功的。这是个好地方,我睡梦中都会怀念。」 为爱即将远走意大利的多明哥走出他经营了十年的餐厅,转身间,这他奋斗了十年的餐厅即将改装易貌,且前途未卜。晋思送走他的背影,心里默想,多明哥多明哥,你在意大利要重新开始,犹如我在这里也是从零开始,而接手你的地点,我会尽力让这地点长久存在,下次你回来,必可看到它。他向他的背影喊:「下次你回来,我们在店里再见。」多明哥回头丢给他一个微笑,挥手隐没在绿色河边小径。 餐厅已经不必锁,他让大门开着,好让多明哥的厨子下午来时,可随时取走里面的东西。明天,这个餐厅的厨房、天花板、隔间会全部打掉,连白底镶蓝边的复古型地砖也会挖起,他请来的设计师会替内部换上富有东方情调的窗框、安上九宫格的天花板造型、挂上宫灯,在地上铺上富有贵气的暗红石砖,厨房的设备仿自陈茂的餐厅,在两大抽油烟机下有八口炉可以同时上锅。明天之后,餐厅才真正属于他,一步步往他想象的模样成形。他离开时,迫不及待等着明天第一个工人进来后,拿着榔槌敲打掉旧有的东西。这过程将耗掉一个多月的时间,一个多月在他往后长久的路上说来不算什么,他还正可利用这一个多月,多了解新环境。 开车离开停车场往北方开,离哥哥住家不远的公寓社区,即是他暂时的栖身处,倩仪很同意住公寓的方便性。 倩仪维持原来的计划继续工作,公司将她调到这城里的分公司,倩仪不打算花太多时间整理房子,也料想他要忙着餐厅的开业,不会在家事帮上什么忙,住公寓正符合他们的生活形态,关起门来,完全不必管院子的事,公寓的花园有管理部门照顾,他们享受偌大的花园和花园中的游泳池,却不必花心力去维持。「这种公寓就适合我们现在的情况了,虽然有点像在住旅馆,但本来就是短暂的,等你餐厅经营稳定了,我们就可以买有大院子的房子。」倩仪这样说着,是开给他的条件─必须把餐厅经营稳定。 这样类似激励的语言对他已无任何作用,他不靠别人的刺激而决定自己要做什么。他随时想着下一步应如何做,比如现在虽开着车回家,脑子想的倒是餐厅的室内设计图必须再仔细阅读,以免施工过程因发现瑕疵而多花了修正的时间,延误进度。 公寓社区的旁边是幼儿园,谕方已经在那园里就学,与美国孩子融在一起,这也是倩仪同意租下这户公寓的原因,谕方应该去幼儿园与美国孩子一起学习,脱离讲华语的保母。有倩仪打算着生活的便利性,他可以完全放心思在事业上,倩仪对他开餐厅由反对到支持,反映出来的态度令他讶异,她是他在美国捡到的一块宝,不,不应说捡到,那对她太不尊重,应是遇见,生命中遇见的贵人。车子经过幼儿园,他想着谕方正在里头和孩子们玩在一起,或者由老师指导做着什么有趣的图画着色。 经过一个铁栅门才进入公寓社区,将车子停在一楼停车场,走上回旋梯到二楼,过三户即是他们的新落脚处。由于才搬来一个星期,客厅还堆满未开封的纸箱,除了随身衣物,所有的家当都在纸箱里,倩仪贴心的在每个纸箱贴上标签,标示内容物。他经过那些纸箱,没看一眼,去厨房冰箱找出倩仪留给他的三明治,冲一杯咖啡,他坐在餐桌前边吃边看设计图,这位设计师是当地华人,他从台湾回来准备搬家时即透过哥哥找到一位专事室内设计的好手,他设计的案子远及他州,他们的想法一拍即合,中式餐厅搭配中式风情,几个重点式的装饰就足以把气氛显现出来,材质不讲究顶级,因为本来就是强调中价位的餐厅,服务当地居民和大量的观光客,陈茂也建议站在服务的想法提供好吃的食物实惠的价格,比较稳扎稳打。由于厨师是陈茂训练出来的,陈茂也有实质的投资,做为合伙人,他在陈茂的建议下融入自己的理想色彩,点缀适当的东方情调,让走进来用餐的人不但享受美食,也满足情调的需求。 设计图上附有摆设物规划,宫灯的部分他们从加州的中华文物商场拿得到,另外邻柜台有三个小方框展示柜,设计师建议任何文化象征的物件都适合摆,不一定是高价品,日常可见的用品也可。如果他的记忆没错,家里应该有些艺品,任公职时,难免有些官员或民间团体来美参访,他们会带来一些小礼物给在地接待的工作者,他收过仿制唐三彩,转赠给了老美友人,收过蝴蝶翅膀拼贴出来的农村景致,那毁了多少台湾蝴蝶做出的挂画,他一直收藏在怕让人看见的隐密角落,搬家时,倩仪说还是收着吧,老远带来的,那些可怜的蝴蝶尸身需要一个安置的地方,于是倩仪不知将它和其他礼品收在哪个角落,他记得似乎也有其他故宫文物的仿制品,一个鼎一个盘的,也有自己带回的琉璃文镇。这下午阳光长得很,他有的是时间将纸箱拆开,替物件找到理想的地方放着,顺便也看看有哪些收着的小艺品将来可以放在餐厅里当摆饰。 贴墙的三座书架都是空的,他蹲下来先拆装书的纸箱。书很容易归位,一手掌抓起来排入书架,没多久就清出十几箱,客厅的空间顿显清爽,而三座书架也已排不进书。他打开装着文具及艺品的纸箱,箱里的东西能放入抽屉的就放入,体积庞大的则放入橱柜,有一尊妈祖雕像,哪里来的呢?是爸爸送的吧,爸爸喜欢去庙里,第一次来美国时,爸爸要他带着,保平安。现在他要做生意,爸爸应该送他关公吧,但爸爸已老了,去邮局也嫌麻烦了,购物也无精力了。是有一只晶莹通透的琉璃文镇,中心雕了一条龙,这派得上用场,即使西方人不认为龙是多了不得的动物,但对用餐的华人或许有亲切感。箱子底端还有仿青瓷的花瓶,搬家公司工人打包时用空气膜包了两层,再底下有纸盒,一长方形,他抽出来打开,里头放着一些小小的物件,没用完的回形针、钉书器、橡皮擦、地址贴纸、印泥和一枚印章,印章装在一个软皮套里,露出一截红丝线。 第27章 他将红丝线抽出来,一枚圆形的绿色玉石印章露了出来,印章以篆书体刻着他的名字,他抚过那凹凸不平的印面,抚过玉石的冷凉,然后整枚握在掌心里温热,他望向从窗口投入的一方阳光,循着光源往窗外望,春阳娇艳,窗外一片艳白,那白色透明到可以望穿昔日。这是场梦吗?他把红丝带系上脖子,印章垂在胸前。他还记得第一次系上它时的触感,两枚印章碰触时,隔着衣服,有一种闷响,他去亲另一枚,玉石是凉的,是凉的,而他的心很热,那时他听到自己心跳猛烈,犹如此刻,他的心跳仿佛可以令胸前的印章跳动。早上多明哥说餐厅比不上爱情重要,和多明哥比起来,他算是不懂爱情的人吗?他曾有爱情吗?再追想下去,他觉得会看到自己掀开袍子后的满目疮痍,他怕看到内在腐坏的心肠。他拿下印章,放回皮套,捏在手里。望着仍炽艳的阳光,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内心像阳光一样没有声音。他必须想,明天工人来拆掉内部的橱柜,那将翻新的空间才是他的新战场。 第22章 泪光闪动 重新装潢的工作一边做着,筹备开幕的工作也进行着,陈茂配给他的青年厨师刘光明孤家寡人,很乐意到德州工作,光明也表示不喜欢待在冬天长的地方,德州的阳光吸引他,而且他喜欢有更多的任务。他得训练助手,做一切厨房的事。 晋思喜欢光明这个名字,一叫就感到眼前是亮的。光明原只是陈茂的厨师助理,眼明手快,知道要来德州当大厨,很快就把厨房的程序记诵下来,陈茂也给他更多机会做菜,亲自站在旁边指导。陈茂大赞光明具有一流厨师的潜质,这位厨师是由台湾来美国观光拜访叔叔,为了想留在美国,又对烹饪有兴趣,叔叔介绍他到正缺人手的陈茂餐厅当助手,四年来也具备了相当身手。光明还带来一名厨师助理,这年轻人短暂到陈茂餐厅工作过,后来到另一家中式餐厅当助手,他们两个一并过来,晋思的厨房就有了基本规模。餐厅重新装潢期间,晋思也一面找厨房洗碗帮手和服务人员,一面与光明协力洽谈进货的管道。 他们开车三个小时到休士顿与食材供应商洽谈,中式的食材大多由此地转运,这里拜台湾企业在此设厂所赐,发展出一个华人购物中心,里头不但有东方食物超巿,由加州运来大量食物,还有数家饮食餐厅,吃得到炒米粉、甜不辣等台湾小吃,也有地道的台湾牛肉面,华人来来去去移动搬迁多,也有专为华人服务的搬家公司、货运船运公司。他们要看的食材和华人报纸一样,由加州运来,再由这里的公司转送出去。除了部分酱料干货可直接向加州的盘商进货,鲜货则由休士顿的盘商转送到附近各地的东方食品行或餐厅,或商家自来取货。由陈茂指引的进货流程和采买路线,晋思感到兴味盎然,出门一趟仿佛旅行,回程货车满载,好像载着满满的希望回程,这和他在文字堆里度过一天有很大的差异,现在他像个蓝领工人,脑中盘旋的是装潢进度、运送食材的方式、食物的新鲜模样,和各种菜肴的设计,以及餐厅里那些桌子椅子的尺寸,心里有一种卖气力的快感,比较像是落实到生活里的,谁不需要饮食呢?而他正开始从事这种为大家张罗饮食的生意,是否几个月前的自己真的太异想天开了,让他从文字的阅读和处理一下跳到厨房的炉灶间?他甩甩头,不能想这些,前面那条路不管是笔直的还是弯曲的,只有一条,只能往前走。 该花的钱正在像烟火一样烧着,金钱的概念首次在他心里具体化,如果年轻时候想留学却因不想增加家里负担而选择考公职争取出国机会不算的话,金钱在他心里产生数字上的压力,堪称此时为甚,他像面对一堵大瀑布,瀑布直泻,而谷底岩石间尚未溅起水花。 二十九岁的光明是个好帮手,除了全程来回六个小时由他开车,他们选了几家华人餐馆尝菜色,光明都可以说出每道菜色的可能做法,并给予评分,似乎在安慰他─老板放心吧,我们就要上路了,路上的风景一定美极了,花草树木万一干枯杂芜,我们都可以下车把它修整排除。 回程他们去看餐厅装潢进度,地砖已经铺好,天花板也装设完成,橱柜则在工厂制作完成,等空间的改装就绪就可以直接钉上墙面。工人正在安装线条设计典雅的窗框,这是从中国进来的窗材,索价不高,却对餐厅的东方情调有画龙点睛之妙,他们会在玄关吊几盏宫灯,价钱也不高,但可以让老外错觉在中国宫殿式的建筑里用餐。其实只不过是一种幻觉,但制造幻觉并没有错,人们花钱通常就是享受了那幻觉的一部分,这部分可以带来短暂的快乐。 通常每天看过工人的进度后,他会沿着河边步道散步,驻足在别家餐厅前面,观看他们的外观,透过门窗欣赏内部设计,有时也走进去享用餐点,感受一位观光客坐在餐厅用餐的感觉,有的空间宽敞有的空间拥挤,但有那条河流和沿岸的绿意,总有一种浪漫的感觉弥漫四周。他总会在河流转弯处的大片台阶上坐坐,看来往的船只,和船上的人挥手。常有人带着提琴在小船上演奏,他对着演奏者吹口哨,回应他的音乐,只有在这露天的大自然里才可以这么放肆的与音乐共处。 这天他和光明坐在台阶上看河上的船只,已是近黄昏,他们从休士顿回来又停留在装潢中的餐厅一会儿后,此时坐在这里,像打了一场仗回来的士兵在他的营帐前等待疲倦过去。风撩着,吹动繁花绿叶生色多姿,他问光明:「你觉得在这里开餐厅像在度假吗?」 光明手肘架在膝盖上,手掌托着双颊,他也在看船,笑开的宽脸显得更宽,他的回答很实际:「不觉得,基本上就是工作。」 「你是因为在老板面前才这样说吗?」 光明更哈哈笑起来,「才不是,因经验嘛,厨师就是在厨房,比较在乎厨房的动线好不好,设备够不够,顺不顺手,风景嘛,只有能得空出来抽根烟的时候才用得上。」 「这很重要,抽烟就是休息,有好风景,应该有助放松,烟也比较有味道吧?」 光明摸口袋,掏出一包烟,抽了一根给他,他推回去。「我不抽烟。」 光明把烟叼在嘴上,没有打火。「你从没抽过?」 「年轻的时候抽,工作后就不抽了。你也别抽了,放过你的肺,也不要破坏空气的清净。」 「我不在你面前抽。你跟女生一样怕烟味。」 「你胡说什么,很多女生也抽烟。」 他们两个都哈哈大笑起来。晋思内心里其实浮现了年轻时的恋人伏在他胸前闻烟味的画面,他此刻感到心疼,却没有机会说抱歉,往事像水流,让河带走吧! 「干嘛不说话了?那我来说。」光明把烟放回口袋,换了一副正经表情,发表起心得,「在好的环境工作让厨师有尊严,感觉做出来的食物充满美味,因为好心情做的菜也会有好的能量给客人。但不管环境多好,好的厨师只专注在他的工作,而且他没有节日,越是节日客人越多,他花时间在厨房,却无法陪家人过节,在家里他永远是节日的缺席者。你觉得这样厨师有生活质量可言吗?没有,对不对?其实有,他做出来的食物就是他的生活质量,他乐于做食物给客人,满足他们的食欲,他只有在家里呼呼大睡时,家人才感觉到他的存在。」 「你说什么啊?我不会那么苛刻不放你假的,你得把另一个厨师训练好,我可不要因为厨房少了一名厨师,生意就做不下去。」 光明少他五岁,讲话直爽到口没遮拦,但他喜欢这样透明的人,他刚才讲的那些话提醒他,做为餐厅老板也可能没有假日可陪伴家人,如果他像名厨师走不开餐厅的话。他不让这种事发生,餐厅会上轨道,会有几个厨师轮流放假,会有人代理他管理餐厅,会有时间让他走开,沿着河边散步,或躲到一个无人的角落,让自己安静下来。 「说真的,光明,你很聪明,为何选择待在美国?台湾不好吗?」 「你不也待在美国?而且还离开铁饭碗。当然,你有想法,你也有能力办到。我是没财力,就找工作,在台湾找个餐厅工作应该也可以,但来到美国,这里空空旷旷的,我还满喜欢,就想说待看看,陈老板人不错,也给我办了工作身份,一待就四年,时间很快,也就适应了,这叫什么?就风把我吹到哪里就落在哪里吧,还好,在厨房英文不必太好,大学学的英文购物还派得上用场。」 「没有女朋友?」 「你要介绍啊?」 「在台湾没有吗?」 「刚好分手,我来美国散心,就待下来了。」 「你想她吗?」 「我听说她嫁人了,我能想吗?又能怎样?当初是她劈腿我们才分手的。」 「那么祝福她,你会在这里遇到好女人的!」 「谢谢你,我也希望这样。」 光明静默了,他们都静默,看着前面来了一艘船,不远处另一艘船慢慢驶过来准备回到载客码头。船上都坐满人,导览员努力的透过麦克风介绍河岸的景点。河面上有几只鸭子沿着岸边的水草悠哉的游着。晋思抬头看看天色,春天的夜来得慢,五点的天色还很亮,他望向天空,是望向遥远的过去,那时候单纯,心里对人世有着疑问和探索,曾有个叫洋浩的女孩陪着他共度了日夜,那青春的影子虽很远,想起来时却又近在眼前,他那时将她遗落了。她可能像光明的女友嫁人了,她会嫁给什么样的人呢?她如今又在哪里?河的上空有树梢随风摇动,他略侧过身子,不让光明看到他的脸。他仍望着天空,还亮着的天空却有星子在闪动,他眨眼回应星子的闪动,不是星子,是他的眼里有泪光闪动。他无能控制那泪光,任它越闪越激烈,他将脸转向台阶后的群树,好遮掩泪光。他想,一定是经营餐厅的压力太大了,但他不是一个禁不起考验的人。 第28章 第23章 机场的倩影 票面上的时间是五天,他将在台湾停留五天,这张临时买到的机票很幸运的为他挤进一个位置,让他可以赶上爸爸的丧礼。爸爸过世三天后,那边的人才通知了妈妈,妈妈传给哥哥,哥哥又传给他时,他们都大感惊讶,好像一个人突然就走了,没有任何征兆和心理准备。或者说,他和哥哥因长居美国,消息总是落后,心里也迟钝到忘了去数爸爸的年龄。他们知道爸爸躺在床上,有一年多没下过床,端赖看护替他翻身,但他们忘了这样的人随时陷入危机。他们真正忘记的是,在地球的另一边住着与他们关系相近的人。先订到票的哥哥先飞回台湾,哥哥和爸爸才是真正有血缘关系,而跟他一样,将只能对着冰库里的遗体致哀。 至于为何过世三天才通知,妹妹说,那边的人要先处理遗产。妈妈并没有抗争,妹妹说,妈妈太软弱。不是软弱,他想是妈妈并不在乎,哥哥临上飞机前跟他说他要回去讨公道,人死为大,他不能原谅对方到了第三天才通知。但是这种事要报警处理吗? 他排除杂事,置身机舱,沉沉睡了一个很长的觉,醒来觉得好像度过许多年,坐在旁边附近的人都不认识,大家挤在机舱里往同一个目的地,他们也像他一样许多年才回台湾一趟?或者经常往返?他们的行李里都带着什么?除了随身衣物用品,是否还有礼物?他的行李很简单,带着最多的是心里的感伤,他要面对的是一个挽不回来的死亡,他们赶回来安慰亡灵,但真有灵吗?毁坏了的肉体如何透过表情让人相信精神的存在?没有,人死了只剩腐朽的气味,这气味也会很快飘散在空中,终至一点什么都不剩。他是回来安慰生者,但不确定生者需要安慰。 带着一点对时间的恍惚感下飞机,走过冗长的通道,从玻璃反映出来的中年身影略显疲惫。通关后等行李时,他去洗手间,镜子上的中年男子脸上没有笑容,嘴巴还抿得很紧,他为什么把自己活出这么紧张的神情?他在镜子前做了几个放松的笑脸表情,眼睛却无光彩。这是中年男子的画像吗?还是对这个地方逐渐不熟悉而难以在脸上表现出情感? 拉出行李箱,到入境厅,入境厅许多接机的人,走道边还有拿姓名举牌接人的,不会有一张纸牌上写着他的名字,也不会有人接机。他感到空气有点混浊,急着离开这里,走到资讯服务处问大清晨可有出租车,看明了搭出租车的方向,转身之际,一个人影擦身而过,他的眼神瞬间发出光彩,他瞄到了她的侧脸,像极了祥浩,身高是一样的身高,体型是一样的体型,穿着米白风衣,拉着一只简便的行李走在通往外头的路径,走路的背影姿态也极像她,是她吗?可能吗?已经这么多年了,他看到的只是一个像她年轻时候的她吧?他愣在原地,回神时,也往同样的路径走,右边一座电梯,左边是通往地下一楼的手扶梯,往左往右看都没有米白风衣的身影,他通过自动门走向外面,站在那里看附近有没有那身影。来了几部车,接走了一些人,车声喧嚷,但不见她的身影。他走到搭出租车的地方,叫了排班出租车往旅馆。哥哥已住到家里,未婚的妹妹也还一直住家里,家里不会有多余的房间,他订了旅馆住。 人在出租车里,心跳还很快速,没有从方才的身影清醒过来,如果他有机会走到她对面的话,会是什么情况呢?那身影几乎就是祥浩,虽然已二十二年没见,她走路的姿态和侧面那恬静灵秀的表情像铁箝烙印在他脑中。已经是这么久了吗?竟然在机场遇见她的倩影,他该去找她吗?是的,这个答案很肯定,他燃起无限的希望想见她,这是冲动,隐忍了很久,在晃见她身影时突然山崩地裂,洪水断石,强烈的欲望想见她,在这么长的时间后,难道不该再见?人生还有几个二十二年?他的心跳像快要跳出窗外,急着回到台北找到她的信息。他望向行在车旁的每部车子,期望在那车子里见到她的侧影。随后又觉自己痴傻乱了方寸,她若搭车离去,也早该在他之前上路了。 在旅馆办了入住,到大厅的商务中心使用电脑,上网查询她的名字,跳出同姓的也有不同姓的,但看起来都不像是她的资讯,他便又键入自己的名字,出现的资讯天南北地,有陌生的人有商号,他觉得可笑。她似乎跟他一样没有使用电脑的习惯,没有在网络网络留下蛛丝马迹,那么她的朋友或他的朋友呢?他或许可以从其他朋友那里打听到她。 有人坐到他身边来,是哥哥。 他吓了一跳,哥哥有很重的黑眼圈。 「你怎么啦?像鬼一样,突然闪出来。」他关掉网络。 「我想你这时候应该到了,刚要问柜台就看到你在这里。」 「查点资料后就打算回去看妈妈。怎么,她还好吗?」 「两人都分居那么久了,她能有什么感觉,是我不好,我和那边的儿子打了一架?」 「打架?」晋思纳闷这位斯文的教钢琴的哥哥打起架来是什么模样,「什么情况,犯得着吗?」 商务中心还有其他人在使用电脑,他们走出来,往晋思的房间去。哥哥往那床上一摊,好像身体很重似的,全身都交付给柔软的床了。哥哥说:「我问那边的儿子,为何人过世三天了才讲,那儿子说爸爸临终前讲的,不必让这边的家人知道,要不是安葬和死亡登记需要这边的户口和家属,是会照爸爸遗愿的。这什么鬼话,爸爸不是无法讲话了吗?他哪时候讲的?我们在爸爸灵堂前,我一拳就揍过去了,他妈妈还说爸爸什么都没留下,生病以来他们都倒贴照顾费用。什么叫倒贴,我们有欠他们吗?爸爸后来赚的钱都养了谁?不就是她和她儿子、前夫的女儿。那儿子还说,爸爸赚的钱花在我身上的不少,却像没我这个儿子,生病了也不常回来看他,有什么资格来灵堂祭拜,爸爸根本不想见我才交代死后不必通知我们。我一拳又挥过去。他们只怕我们去要东西。」 「哥,你也太激动了,死无对证,话由着他说,我们尽我们的心就好。既知是要东西,你何必为这点话动怒?」 哥哥是激动了,他卷着被子说:「我不孝啊,我根本没照顾到爸爸,我在搞什么啊,我好自私……」哥哥又嘟哝了两句,就卷着被子睡着了。 他让哥哥睡,自己也坐在沙发上打盹。迷迷糊糊之间,看到祥浩在他们北投的家里跟他玩闹,脚上踩着妈妈的镶金丝绣花鞋,门口站着壮年时的爸爸,说他要离开家不回来了,一下爸爸变成了干爸,又说了一次要离开家不回来了,回头祥浩也消失了,剩下他自己站在客厅的中间,冷风灌着,这一灌,他醒来,室内只有哥哥微微的鼾声,哥哥一定太累,时差也将他的睡眠打乱。他下意识拿起电话,拨给谁呢,和旧日朋友都没有联系,也不知道电话号码,他像个与过去隔绝的人,这样和死亡又有何差别。 他拨给妈妈,妈妈声音还很清晰,听声音猜不出已经七十五岁,妈妈问:「累不累?有没有东西吃?」 他压低声音,告诉她哥哥在身边睡着了,等哥哥睡醒一起回家。 「其实你可以不必回来的,飞一趟多累,你事情又得搁着不管。你哥哥回来送一程还说得过去,你不回来大家也不会见怪。」 大家不会见怪,那意思是说,大家都知道他不是爸爸亲生? 「妈,你的意思是,我的兄弟姐妹都知道我还有一个爸爸?」他捂着嘴把声音压得更低,妈妈那边也很安静,家里应是没有其他人。 「小思,你没讲,妈妈就没讲,我的意思是,大家知道你餐厅忙,不回来也可以理解。」妈妈的声音很温柔很低沉。 「但你心里想的是另外的意思?」 「小思,你怎么想都可以。但是现在你回来了,回来就好。」 是他太多虑了吗?他向妈妈保证:「妈,我没有讲,也不会讲,相信我。我是回来看你的,我很久没回来了。」 妈妈静默,他问她:「这些天身体还好吧?」 「回来再聊。家里没食物,等哥哥醒了,你们带些食物回来,我不要妹妹准备了,她这些天常跑灵堂诵经,够累了。」 挂上电话后,室内又回到安静的氛围,哥哥的鼾声均匀,外头还不到中午,正是城巿很朝气的时候,他打算让哥哥沉沉的睡一觉,他在桌上留了字条,如果起床了,而他还没有回来,请等到十二点。 三月,微凉,阳光柔和,路的两旁高楼云集,这原来很熟悉的景象现在看来有压迫感,高楼上端夹着的狭仄天空是一溜苍灰的雾白。他沿路走,车声的分贝很高,让他以为随时都有车要往他冲过来,他实在离开太久了,如果他跳开躲车,一定会被看笑话。他得习惯这声音。商店的橱窗卖着时髦的女装,卖厨房设备的店有西方最先进的橱柜流理台设计,珠宝店的饰品索价昂贵,乐器商行门口张贴招生课程表,北方面食店的蒸锅烟雾弥漫,飘散出包子的美味气息,二楼有美语补习班、牙科诊所、妇科诊所。这一切,如果他不离开就是他的日常,转角的便利商店会让他不必开车就轻易买到一条牙膏。走到百货公司,十一点多,人已经非常多,他很久没有买东西时旁边挤满人的经验了,美国的卖场和百货公司通常不会这么多人,人多使他感到呼吸有压力,他看手表日期,这手表调过时差了,确定今天是星期六,假日人多,拥挤的台北没太多地方可去,想出门的人挤到百货公司当逛街。星期六,明天是丧礼,用掉两天后,他只剩三天,可以在这三天找到祥浩吗?见一面也好。走了一段路想到的仍是祥浩,却忘了去想躺在冰库里的爸爸。 第29章 他在百货公司的美食街部门买了一些甜点,回程到北方面馆买了包子饺子,回到旅馆房里,一开门,哥哥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见他进来,撑起身子靠在床头上。 「去买了食物?」 「妈妈交代带回去当中餐。」 「打过电话了?」 「打了。」 「我睡死了。」 「你需要。你看来像另一个人,粗鲁,眼冒血丝,恶形恶状。」 哥哥下床,走到窗口探阳光。 「你需要我替你找部钢琴,让你消遣一下吗?」他问。 「我不住这城巿是对的,我在这里容易动怒。我自小就看惯爸爸动怒,就学会了这些。」 「我也从小就看呀!」 「你懂事的时候爸爸就常不在家了。」 「你是说影响不够深。」 「受伤不够深。」 「那你还回来送他?」 「他爱我,爱我们,不然不会支持我学音乐,小时候不懂大人的情绪,如果懂,便不会理会他们,让他们自己去收拾自己的情绪就好。」 「那很难。」 「确实。」哥哥看他手中的包子,问他:「今晚有诵经,你要去看他吗?」 「冰库?」 哥哥点头。 「我很久不信任何宗教了,也没有仪式,我在家陪妈妈。明天丧礼看得到他吗?」 「最后会绕棺。」 「那对我就够了。」 他不要看冰冷的爸爸,他所知道的爸爸是会热血的跳起来刮来一顶帽子,会热心去参加庙会,或者会怒气冲冲吼叫他们去洗净手脚,也会安静的坐在有阳光的角落看着阳光一寸一寸移出客厅,平静说出安排他们生活的话语。在晚年,会慢慢饮茶,关爱的注视他。他不要去看一对冰冷的无法再睁开的眼睛。那双眼睛在遥远的几年前,就给了他所有的爱。 第24章 送葬 昨天晚上,哥哥妹妹都去爸爸灵堂诵经,他陪妈妈,妈妈不像一般人穿素雅的丧服,穿的是暗紫红对襟铺棉丝质外套,头发束在脑后别了发髻,显得雍容,但她的关节炎让她坐立难安,走路或坐着都吃力,妈妈说她不会去丧礼,她的膝盖不能承受久坐或久站,药物的作用很短暂,这毛病不会一下子要命,但比要命更折磨。 「反正生前没住一起了,死后又何必凑在一起,我不在,他才能安心走。」 「说不定他一直想回来,你没开口。」 「现在讲这些做什么?他那样病着,有人照顾是他的福分,走了也就解脱了,应该替他高兴的。」 「你一向这么潇洒,还是你根本不在乎?」 他问得这么直接,妈妈好像也习惯他的直接,脸上亳无表情,戴着老花眼镜拔膝上一件毛衣的毛球。拔了几撮,才淡淡的回答:「你不懂,这条路是每个人都要走的,老人还有几年?现在是他,有一天就会是我,你的亲爸爸也在这条路上排队。年轻到现在,有缘分在一起就会不舍,会伤心,但也莫可奈何,年轻时就不合,是孽缘是欠债,有一方先走,就还清了,这时伤心的,和死比起来,更多的是对一生遭遇的悲伤,但你能再怪死人吗?最后就是还活着的要接受这一切,一生走到最后没有翻盘机会了,认了,对死人不要再抱怨,祝他好走……」她拿下眼镜拭了拭眼睛又戴上,继续拔毛球,指节动作缓慢而吃力。坐在摇椅里拔着拔着就睡着了,他给她盖毯子,也感到自己眼皮沉重。哥哥妹妹回来后,他便回旅馆先睡了一觉,近凌晨醒来,给美国的倩仪打电话,倩仪正在餐厅招呼客人,随便讲了两句报平安就挂了。 梳洗完毕,把丧礼要穿的礼服拿出来,才想到,爸爸以佛道仪式入殓,家祭公祭穿的是黑色长袍,他的黑西装完全派不上用场,倩仪帮他整理行李时没想到这点,他也完全没想到。穿上黑衬衫黑长裤,早餐还没供应,他先到商务中心,继续查旧识的名字,查到几个自己系上的同学,姓名出现在公司活动的名单中,但这些人与祥浩不认识,他查校刊社的社员名字,只有校刊社才会有共同认识的人,唯一查到的一位仁兄在上海做生意,是一家公司的负责人,但他不确定是否同名同姓。 他又再一次键入她的名字,这次有了耐性一页页翻下去,有完全不搭轧的何方神圣,也有胡乱拆字的资讯,但在一个学术网站出现了与会名单里有她的名字,他寻线四处浏览,找到论文指导上的名字,也有出现在国小教师名单上,和一个社服团体,但都只有名字,没有出生年,没有照片。学外语的祥浩会在学术界吗?他从学术网站链接一再寻索,找到教师介绍。泅游的困鱼找到游出网罟的水波助力,从网洞里钻出迷惘。师资上所列的大学毕业学校正是他们共同的学校,往后还有研究所,英美博士的学历,这是她,应是她。他感到羞愧,离开她后没有再关心她的信息,竟不知她一路念书,在学术里找到方向。 时光拉回二十二年,他大四时离开她,全力为将来苦读,以求远离环境。从大四下半年到服兵役前,在一家装潢与气氛讲究到过于矫情做作的西餐厅打工,那餐厅允许服务生做个人风格的装扮,他便留起了长发,在发尾绑细辫子,他以为改变形象可以湮灭过去的形象,与过去断绝。他把心思都放在要离开这个地方,眼前只有一条远走高飞的路,他像站在一个石块上,怕站不稳就滑下去,连心也是像石头一样硬邦邦。他知道他如果不这么做,一回头,他就会无法离开她,所以只能站在石头上,把自己挺得像个没有心肠的木头人。 然后是服兵役,那时反对党成立一年,蒋经国总统宣布台湾解严,出国成为自由的选择,两岸可以探亲,封锁了三十八年的河岸打开闸门让水可以对流,接着报纸也解禁,言论没有尺度的扩张,新报纸和新杂志让印刷机忙碌不止,而反对党对执政党揭疮指疡,频上街头抗争,使社会好像踩着数个轮子急冲猛撞的要杀出一条与过去完全不同的道路。在军营里的两年,吸收着各路如江水翻滚般的新信息,也确定了考公职的决心,闷着头准备考试科目,木头人只一路往画好的路线笔直前进,到考取在国内工作的三年,他已然淡忘了祥浩,是刻意不敢想起,那是很明确他将有一天外派出去,完成远飞的梦想,他早就不存梦想带她去,他不要她涉入自己的环境,她应有更好的选择。 而事隔二十二年,在机场看到她的倩影,激发他心里压抑的想念,他多么想见到她。他花在电脑前这么久,忽略了时间正一点一点消逝,早餐的餐厅早开了,客人也陆续进去用餐,他此时应用过早餐,好出门去殡仪馆参加家祭仪式。 他又找了几个网站,好确定可能的线索,找到社团里的胡湘在一本时尚生活杂志担任主编,他记下那杂志的地址和电话,也记下学术网站上显示的祥浩邮箱地址。进来使用电脑的人多了。他站起来让位。放着地址条的口袋令他精神饱满充满希望。但今天应该是充满哀伤的祭拜送别身份证上的爸爸的日子呀! 他在黑衬衫外加上黑色毛衣,叫了出租车往殡仪馆才感到丧礼的气息逐渐围拢过来,这次回台湾本是为了爸爸的丧礼,他原打算参加完丧礼,陪妈妈两三天就回美国,现在却担心留的时间不够长,来不及找到祥浩。是岁月催人柔肠寸断吗?为何他心里的湖水成为洋流激荡的大海,海上的风云拍打惊波成涛?他在混乱的思绪中来到殡仪馆,找到举办仪式的厅,那里家人已经到齐,等着礼仪社的人指导家祭的开始。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爸爸那边的家人,那位看来六十几岁、颜面略施薄粉,戴了墨镜的「太太」坐在亲友席的第一排,旁边是友人。她的女儿站在女儿席那边,儿子则和他和哥哥站在一起。这位儿子看来是三十出头,和哥哥一样脸型略方,那是遗传自爸爸的脸型。站在这里的三个儿子,有两位才是爸爸真正的儿子,也有两位私生子。那位年轻的儿子和他的差别是从幼小懂事就知道真正的爸爸,也和爸爸生活着,只是父母没有正式的婚姻关系,而没有正式的身份。讣闻上的未亡人写的是妈妈的名字,而妈妈也只是充当纸上的未亡人,她没有出席,坐在那里的「太太」权充现场未亡人,在公祭的场合,爸爸那些生意上往来的朋友客户所认识的未亡人也就是这位太太,这是妈妈不愿出现的原因吗?虽然昨晚妈妈说生的时候都没住一起了,死了又何必凑在一起,但她的心里底层说不定有难以平抚的痛处。爸爸没有遗嘱,在那死后三天的日子里,是否这位太太和儿女们做了财务上的安排他们无从得知,但当对方得知妈妈并没有开口问财务,对方都从防卫的姿势变成安静的模样,哥哥的那一拳打过去是发泄了对隐瞒父亡的不满和维护了为人子的尊严,对方没有再挑衅,也是为了不要节外生枝,那年轻儿子可能受了母亲一顿教训,站在那边一副孙儿子模样,没吭一声,既不看母亲也不看看谁。哥哥应该友爱他的,他们两个才是真正流着爸爸的血。 第30章 他们这边按着礼仪师的指示做着祭拜仪式,他披上黑长袍,做为长子的哥哥是祭拜的领头人,献花奉果都由他代表,回台后就没刮过胡子的哥哥嘴上嘴下长着短短胡渣,神情肃穆,他早上忘了守丧习俗,梳洗时照着平时的习惯就把胡子刮了,一定是心里想着怎么联络上祥浩,他真是个不肖子,真正的不肖子,从来没有孝顺过,爸爸在他们懂事后也没给他们太多机会。公祭接着进行,祭拜的单位都是他们不熟知的,有公司老板主管,也有朴实样的工人,何等三教九流,爸爸的下半生对他们来说,彷如一片雾白的风景。那坐在第一排的太太有神气模样,主祭者跟从没见过面的死者长子点头致意后都去低头安慰太太。他不知道爸爸的那些朋友其间是否也有耳语有个真正发妻的存在。 真是仪式冗长的一天,他们说很幸运可以排到同一天火化,兄弟姐妹在火化的空档离开吃饭,和那边的太太、家人没有说话,再聚在一起收骨灰时,两家人都换了衣服,不再是沉重的黑色,那样的黑色从人过世到现在像霉一样在身上长着。他没有换,他不在意这些。送爸爸入塔的山上据说凉意较深,他回旅馆加了件灰色外套。 往山上的路稍长,他与哥哥同车,那边的人避开搭另一部车,骨灰坛由长子捧着,进了车子,哥哥让爸爸独自坐了一个坐位,手扶着坛端,爸爸就由兄弟两人左右护送,到这一刻,他才感受到两人远道回来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任务。 这是二○○八年三月的周末,车子往金山的方向开,他们看到总统选举的造势活动声势壮大的聚集人气,由不同路线往仁爱路汇集,车子得绕路避开人群。群众的声音仍一波波灌进车窗,哥哥望着越趋远去的人群,说:「我们送亲人的伤感心情碰上成群的激情民众,呐喊的声音这么大,这感觉好奇怪。」 「爸爸也算是个安静的人,应该让他最后这程也安静,选错日子了吧!」他说。 「根据八字就看上这天,也是他的命吧,最后热闹一下。你看,多少人来送他!」 「跟他又何干?生平不碰政治,很早就离开军中,开放探亲得知那边爹娘没了,也从没回去,没有讲过一句政府不是,他只在他可使力的范围做点生意。这样安分的人,安葬这天不该碰上这种事的。前面有支队伍会合上,我们得停下来等人群过去。」 哥哥抚摸坛身:「他应该也会安分耐心的等待他们过去。也许他也有兴趣在这最后一天想想若还可以,要投给谁。」哥哥笑了起来,「是我们久没回来的人碰上这幕感到很新鲜吧。」 车子远离人群,顺畅往金山,假日的高速公路,车流不算拥挤。 「你为什么不说话?」哥哥问。 在汐止那一带,窗外有山峦。山势往北绵延。 安静才适合陪伴骨灰坛的气氛,不是吗?他心里这样想,说出口的却是:「我在想那些为了选总统而激情的人群,一定是为了某些政治理想而愿意走出家门,放弃假日投身街头。为了总统人选如此激情,走出台湾,在国际上这又不算是个国家,正式组织都不能以国家名义参加,我在外馆工作,在国内叫驻外外交人员,在当地国,除了少数需要经济协助的邦交国,我们的外馆却只是个办事处,没有被当正式的外交使节馆,没有与其他国家外交人员相同的礼遇,这样的处境很模糊,很艰难,但没有谁能改变,这样的国家身份不明……」他心里想的是,没有身份,在正式场合没有被认同的身份,他不在外馆工作,也是一种解脱,不能个人和工作都是一种模糊的状态。但他接着说:「我们是住在外头的人了,在这里又不适合大放厥辞!」 往山上,阴云罩顶,哥哥的手始终没有离开骨灰坛,现在换成哥哥沉默,山坡弯弯曲曲,他也伸手护着坛子,冷凉的石材,彩纹温润。快抵达时,哥哥最终说:「他们这代人一个一个走了,时代会翻转,我们远离家乡,已经翻转了自己的时代,这个地方再好再坏,我们或许没有在地人感受深刻,但总有一份感情,希望它是好的,住在这里的家人也平安。不是吗?」 第25章 在北极星下 餐厅开张,是花团锦簇的季节,德州州花蓝色矢车菊从大地拂起第一股暖春的气息以来,遍野迎春,到初夏与雏菊衔接,把公路两旁的荒地点缀得像地上银河,繁星灿烂。这些繁星宛如都在庆贺他的餐厅在第一天就高朋满座,顾客好奇的惊诧眼光抚遍餐厅内外角落。 开幕之前他在当地社区报做足广告,商请旅游杂志报道,将他看家的为外馆处理新闻稿的本领运用在自家的餐厅宣传,开幕当天就有不少预定的客人撑起场面,那游河人散步而来,看见门面与窗户的中式线条装饰,入室尝鲜,便把个大厅挤得满堂风采。 门口的盆栽、墙边的椰子树都见证了客人的笑容,他们带着饱足的神态走出餐厅,还不忘回头看廊上宫灯一眼,宫灯也仿佛回报热情,在风中媚生姿态。 他的双腿宛如刚从烤箱抽出来,又胀又痛,他整日没太多机会坐下来,忙着招呼客人、迎接客人、穿走厨房与餐桌间,注意服务生的服务效率,忙不过来时,自己也充当服务生。厨房两个厨师加一名助理、一名清理餐盘的妇女,出菜速度赶不上在短暂时间突然涌现的人潮,他请服务生送水送开胃菜,客人闲坐聊天,一派优闲,慢到的客人等在门边,焦急难耐饥肠辘辘的,转身离去。厨房的部分食材逐渐见底,光明向服务生嚷着,某某菜停单,他便记下什么菜色点单率高,什么食材消耗得快,做为将来进货的参考。 为了方便游客和经济效益,餐厅下午不休息,从早上十一点开张到晚上九点打烊,下午只提供简单的客饭,以便两个厨师和工作人员轮流休息。开幕这天是周六,下午的来客量较分散,他才有空稍坐一下,到了晚上又是频频走动,客人各种各样的衣服和颜色,勾得眼花缭乱,精神耗弱。哥哥发挥在地多年的力量,请学校老师和学琴学生的家长捧场,客人比他预期多,却也体会到疲劳如何穿肌蚀骨,让人挺不直腰,仿佛瞬间缩水,变成一株委靡的即将枯竭的植物。 对餐厅的所有工作人员来说,这不是第一仗,他们都在之前工作的餐厅受过磨练,但对他来说,却是第一遭享受了连续的体力疲劳和精神耗损,称享受,是因为在体力精力的折损中,有一盏细细的、悠悠的灯旺盛起来,在心中明亮的燃起一串艳红,再怎么样,做生意有人气,才能滚进财源,他的背后债台高筑,这把火源持续旺盛,才能歼灭债台。 哥哥和倩仪短暂来看过营运状况,人潮少时已各自回家,哥哥有家人小孩,倩仪也要照顾谕方。他留在餐厅与服务人员一起招呼客人,到曲终人散,大厅的灯关熄,厨房还剩最后洗刷的工作。所有工作人员聚在一桌用餐,只有那桌上头的灯亮着,空间便显得冷清。有一种寂静,在那熄了灯的空间伏着。他想着,从今天开始,他的生活形态完全改变,空间饱满的各式食物味道试炼他的嗅觉敏感度,不断探看食材的鲜度就是他心中常持的量尺,还要能够对食材的取得像如获至宝般保持兴奋之情,他的中餐晚餐得投注在这里,在熄灯打烊后才与工作人员共食。他能接受这种形态多久?对一个热情创业的人,他的思考似乎太过理性,也太过感性!如果以赚钱为目的,只要收入大于支出,且远远的超过,那些恼人的顾虑都应不算什么的,但他却想着这些经营餐厅者必然要适应的生活,而且担忧起这种生活将成为一个框架,将他牢牢拴住。 所有声息都停止,他送走工作人员,柜台顶端留一盏荧亮的投射灯,光明最后巡视了厨房一遍,也来到门口跟他道别。他跟光明说:「今天把你累着了!」 光明背了一只小背包,将背包甩往背后,一只手插入口袋,说:「厨师乐于做菜,这就是厨房生活。安啦,明天见。」 光明将往停车场开他的本田喜美,回他的小公寓洗涤一天的疲倦,投入软床,蓄养明天的精力。 厨房里的助手是个墨西哥人,来依亲,有绿卡,一直在不同的餐厅打转,这回来到了他的餐厅,光明训练他成为一个可以做炸春卷的人。「这只要两天的功夫。」光明说,然后光明跟那位年轻的墨西哥助手荷西说:「想象你们的玉米卷饼变小了变薄了,加些老中爱吃的东西,卷起来,包紧,放到油里。我们的春卷是包好后炸,你们的炸卷饼是皮炸好后包东西,就这么简单。」其实没那么简单,但开幕前的训练,让荷西在开幕这天,分毫不差的在油锅里捞起色泽均匀的春卷。 这位尽职的厨师走出大门,餐厅才真正的打烊。 他随后走出大门,站在玫瑰开得灿烂的盆景间望向河道,河上泛着岸边灯柱投射的光晕,商家熄灯了,饭店的门廊还灯火流灿。他走到椰子树下的草皮,蹲坐下来,靠着屋墙,凝视河上光晕,他揉着小腿,要把腿上的酸楚紧绷揉散。清风舒爽,拂过河上的安静,夜显得更静。他躺下来,柔软的草皮托着过于僵硬的背,那草显得更柔软了。泥土的湿润会给他新的能量,人本是天地生养,躺在地上,望着天空,最原始的人类即是以泥土为家,以日月星辰辨认方向判别时间。他从椰子树修长的叶端注视夜空,繁星点点,一线细细的弦月浮着。店家熄灯后的夜,星星更耀眼,他往北方找到排列成杓状的北斗七星,以天璇、天枢星为引,找到亮度并不特别强的北极星,星星会随季节稍微改变位置,那一向做为方向指引的北极星直指北极,位置与地球轴心的偏差小,稳定的居于北极之上,一条线画过去,星位与轴心亦步亦趋,始终相随,不离不弃。它是方向的指引、爱情的象征。越是盯着星星看,越感到那星闪烁不止,繁星都闪烁,稳定的北极星宛若观看众星,君临天下,意志坚实。啊,北极星啊,你可知道我的心事,如果我也有你坚实的意志,我应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但我在很久以前遗弃过自己,现在捡起来的这个,在这夜里看着你时,向往着你不急不躁的光芒,我也该如你有一个稳定的步伐,重新建立自己的天空。晋思感到背部微凉,应该起身向家的灯火驶去,但仍躺在那儿,跟星子说着深藏内心的话。 第31章 第26章 游泳池畔 「你在这纸上写下:我穿了一件白衬衫。」他照写。 胖胖的中年女考官看着他把字写完,无可挑剔,每个字都拼对,文法也正确。考官说:「接着写:我正打算去超级巿场。」 他也照写无误。考官在两个句子上头打了勾,填好一张表,交给他,要他到下一站。 下一站,就是核发通过公民考试证明,和一张在下个月的某日到巿政厅参加公民宣誓的通知。 走出考试的联邦大楼办公室,空气轻盈得像考题那么令人愉快,原来学英文的第一年就已经做好美国公民考试的准备了,如果只是要成为美国公民,通过口试,学一年的英文就绰绰有余了,但其实不然,要碰到一个可以结婚的公民,或工作得够久。他靠着倩仪的公民身份拿到绿卡,碍于公职身份没有申请成为公民,如今脱离公职,自由了三年多,他没有理由不来申请公民考试,成为公民才能拿着美国护照和倩仪带着谕方自由进出各国旅游,更重要的原因,谕方上小学了,他需要站在谕方这边和他成为同一国的人,免除他在学校里对身份的多余解释。还可以有权利对地方选举和总统选举投票,参与决定所居之地的命运。 考题的型态看来只是要确保公民可以说几句日常语言,写几个字,至少看得懂文件,会签名。这些他都符合,历经多年学习,飘洋过海,又经历多年婚姻,最后成为公民的要求就是他写得出当天身上穿的这件白衬衫的单词拼法和完整的句子。他感觉听到罐头开到底,咔了一声,就完成开罐的程序,可以倒出里头的东西了。这样而已吗?他发动车子引擎时,想感受此时不同于方才来时的心情,但车子发出的声音如平时一样平凡无奇。 到餐厅时给倩仪打了电话,说:「已经通过了,两个很简单的问题。就这样。」 「这是个崇尚自由的移民国家,注重平权,不会刁难的,这可以预期。天啊,我都忘了我当初是怎么通过考试,考官考了什么。总之,恭喜你,现在我们真的是同一国的人了。」 「我们可以一起用餐吗?不在这里,去哪里都行。」 「哦,我办公室走不开,中午有客户会来一起午餐。」 「好吧,晚上下班后,可以带谕方过来这里。」 「我们这个周末给你庆祝好吗?晚上的话,来回一趟,回家晚了,谕方就不能早早睡觉,第二天很难叫醒。」 三年多以来,这样的情况正常如太阳东昇西落。他和家人早餐时间短暂交谈,然后谕方上幼儿园,倩仪去上班,他接着去餐厅展开一天的生活,每天都在度假区做营生,有时遇到有趣的客人,聊聊天,一天结束在检查杯盘是否都清洗妥当,以应付隔天的使用。生活穿上了制服,还不怎么难看的制服,算得上五颜六色,拼贴风,客人从各州来,也有远自国外,食物多样多口味,厨房的冰箱有四座,外加一个大冷冻库,剩菜残肴都打碎给垃圾车载走。各种声音形色填充他的一天。常常,客人稀少时,他走出餐厅,在河边走上一段路,到附近的墨西哥餐厅和老板打招呼寒暄两句。在观光区做生意不赖,天天跟客人一起度假,还从他们身上获取财富。 第三年他已经如期偿清积欠岳父母的债务,怕老人家担心养老本有去无回,他固定的把盈余的大部分分期偿还给岳父母,给陈茂该有的投资利润,而餐厅的房贷仍继续着。偿还岳父母债务后余下的收入,可以让他们有能力再负担一个房子。他催促倩仪去看房子。倩仪说好,但仍无动作,她时常出差,一天或两天,甚至三天,从一个城巿飞到另一个城巿,出差的时候都是嫂嫂代劳照顾谕方。 几次他问过倩仪:「你可以辞掉工作,如果你有兴趣,也可以来餐厅工作。」 倩仪说:「我很习惯我的工作,我的专长带给我愉快,我何必转换,而且两人分散工作,也是分散风险。」 她的意思似乎是,如果餐厅垮了,不至于两个人都失业。 但以目前的营业状况,他们是餐厅房产的拥有者,没有租期压力,收入可以应付各项支出和贷款,倩仪要辞去工作照顾家里是完全可以做到的事,但倩仪不想做家庭主妇,她要有自己的事业。他支持她。倩仪每天打扮光鲜,做事俐落,也承担大部分家务,他欣赏她从职场得到的自信。 但相对的,他们没有太多时间相处。深夜他回家后,倩仪和谕方都熟睡了。他轻轻躺入倩仪旁边,深怕粗鲁的动作打断她的睡眠,影响她第二天无法早起准备上班。有时他很想把她翻醒,将手伸进她柔软的腰身,将她揽向自己,但看她熟睡的模样,被缘遮去她的下巴,好像沉到甜美的梦境,他便背向着她,压抑内在蠢动的兽,想着一日的疲倦,便也能沉沉睡去。 若是周末,他不再担心打扰倩仪睡眠,他会把手伸向她,试图褪去她的衣服,倩仪有时扭开身子拨开他的手,有时随他摆布,黑暗中,他感觉她眉头深皱,讨好他的一只手碰触他的手臂,一只手遮住自己眼睛,好像要挡掉黑暗中仍隐隐存在的视觉。那是他们肉体最享受的时刻,两个体温互相靠近,呼吸急促,那种急促感激发他得善尽一名丈夫的义务,给予妻子肉体的安慰。倩仪却总是静默,在他的抚触下,静默得像头温驯的羊。静默的时刻,也是激情的时刻。但却那么疲倦,像失去了点什么,永远失去了点什么,希望下次补偿回来。 倩仪已经表明晚上不会过来,通过公民考试的这天一如每一天,中午到晚上会陆陆续续有人走进来用餐。但他不想让这天像平日那般平凡无奇。他在美国前后待了九年多快十年,他将开始拥有投票权,如果他努力,也可以去竞选民意代表,当然,他没有这个企图,但他总可以在海关处直接走美国公民的通关口,直接告诉海关人员,我只是旅行回来了,就轻易过关。他总该做点什么不一样的事,庆祝这一天。 他交代餐厅的领班,从下午到晚上他不在餐厅,请他代理所有招呼的事务,打烊后,所有收据收在抽屉里。领班阿华是被一家通讯公司裁员后,急着找到新工作,便暂时来餐厅工作,却做出兴趣来,一向殷实勤奋,没说要离职换工作,他也就让他成为一名正式员工,管理服务质量。 下午他离开餐厅,将车开往北边的假日旅馆,车子停在旅馆的停车场,然后穿过室外游泳池的花园小径,往马路上的理发店走。夏日的游泳池有戏水的住客,和家人一起度假的孩子们在水里玩皮球,溅起的水花把池畔的走道喷得湿漉漉,但很快会被阳光吸干,那些盖着毛巾躺在躺椅上休息的游客有的阅读杂志,有的戴着太阳眼镜,任太阳晒着。游泳池上端是有遮阳罩覆盖的,从旅馆的侧面延伸出来,罩住整个室外泳池的区域,以防太强的阳光直晒皮肤,也防止枯叶随风落入泳池。 他穿过小径,孩子的戏水声逐渐消逝,经过一家餐厅的花园,拐个弯转到马路,再经几家店就到了理发店。白人小姐在里面,一个顾客刚走。他进去坐入另一张椅子,镜子里,他的头发长到盖过耳朵了。白人小姐看着镜中的他,说:「先生,你来过。」 「是的,你好眼力。怎么称呼你?」 「你没看到门口的招牌吗?那是我的名字。」 他从镜中看到门口上端的牌子写的是「雅剪」。 葛芮丝小姐替他系上围巾,拿起梳子和剪刀,先梳顺他的头发,说:「你很守信用,又回来了,上回你来,头发很长,我印象深刻,现在你的头发也很长。你是等头发长很长才来找我吗?」她看看他的颈子,梳子压了后颈两下,好像在量后颈长度,她问:「你想剪到哪里?」 「葛芮丝,你要很用心去记得每个客人吗?我上回来是三年多前,也许快四年了。」 「不是每个,但有些人会印象深刻,我的东方客人不多,你好几年才来旅游一次吗?」 「怎么认为我是来旅游?」 「要剪到哪里?耳朵露出来吗?」 「就露出耳朵,剪短就是,要看起来帅。」 他们都同时笑出来。葛芮丝往头发喷水,拿起剪刀毫不犹豫的从后面的头发开始剪,同时说:「我的客人都常来,陌生的客人则是那些住假日旅馆,临时觉得该剪个发就往这里来。你三四年来一次,应该就是住在那旅馆里。」 「上回是,现在不是。」 镜中反射的葛芮丝把头发染成金色,发根露出短短的褐色,直发垂到下颏,眼睫毛也涂上金色睫毛膏,她应该年近中年,但看起来很年轻。 「怎么说?」 「我从上回来过后,就搬到这城巿。对不起,平时没来你这里剪发,因我家离这里有点距离。今天我通过美国公民考试,我想我换了公民身份,该让自己神清气爽,首先得把头发理一理。我想起你,很自然的想起,那回我来剪过头发,人生就改变了。真是恩典啊!」 第32章 葛芮丝金色睫毛下的蓝眼睛瞪得好大,嘴巴也撮成一个大圆形,惊呼:「哇,恭喜啊,你会在这里住得更舒服。」 葛芮丝仔细的将他的发梢修得整齐服贴,让他和方才进来时彷如两个不同的人,前一个是不修边幅的送货员,现在这个像是要去做一笔钜额生意的业务代表,门面一丝不苟。 临走前,葛芮丝又说:「再来啊,既然你是住民了。」 「当然。」他说。 他换了头脸,清爽走出葛芮丝理发店,约莫四点,他这时回家做晚饭,会给倩仪和谕方极大的惊喜。他觉悟人生需要适时的休息,不能毫无止境的打仗,到最后即便自己还在战场,有可能会失去战友。长期以来,他缺席与家人的晚餐,没有正常的家庭生活,对家人而言,是遗憾吧。在餐厅维持稳定的状况下,他应调整生活到可以与家人多相处,不要在谕方成长的记忆里淡化。这个心愿适合在今日开始,做为成为公民后的新生活起点。 走出理发店,他到附近的酒店选了一瓶上好的法国葡萄酒,他将为他们做牛排,回家将冷冻库里的菲力牛排块解冻,来得及在他们回家后上锅,他会先打开葡萄酒瓶盖,牛排煎好时,酒会醒到最好的口感。他将用美酒感谢倩仪一路以来,默默的安排谕方的晚餐,照顾他的生活,以及最重要的,因为她,他才能拥有成为公民的资格。 拎着装葡萄酒的长纸袋,他走回餐厅花园,这花园里有各种各样在四季里分别开花的植物,这季夏天,扶桑盛开,大朵的红花吐出黄色花蕊迎向行人走道,叶片也大剌剌的向空间延伸,红花绿叶带来夏天的盛情,让行经的人也感染了某种热情,那种热情仿佛是提醒,人生应尽情的利用时间和享受美好生活。 餐厅花园与假日旅馆交界的地方,有一排紫藤花树,树上还有零星的花串,游泳池已没有孩童的嬉玩声,但仍可听到游泳者滑水溅起的水声,游池出水孔的马达声也细细的夹在微风里,他不经意看到泳池畔有位女士站得直挺挺,姿态美丽,调整泳镜确定套牢了后,就跳入泳池,向池中游去,那不是倩仪吗?她穿的红色条纹连身泳装是某年夏天他们一起在百货公司泳装专柜挑选的,热爱游泳的倩仪怎会在这时来到假日旅馆?她游向中央水道的一名男士身旁,两人以蝶式前进。晋思站住脚,隐藏在花架的木柱后端,树叶隐隐约约掩藏着他。倩仪趴在那男人的背上,像两只狗溺在水里,泅游向岸,回转时,她紧跟他身边,白皮肤的男人回过头来等她,一手放在她的腰上,两人只踢水前进。他们换了一个姿势,仰泳,两人手搭着手,向泳池的另一端退过去。他意识到手上拎着的袋子变得很沉重,他往回走,穿过扶桑花丛,绕过餐厅的前门往马路走。到旅馆停车场,他将酒小心翼翼放入副驾驶座,往家的方向驶过去。 公寓里的书架都塞满了书,他抽出一本,随便什么都好,坐到靠窗的餐桌,翻开书,仍强烈的阳光投照在那文字上,文字竟是一片模糊。他试着努力对焦,在白炽的光线下看懂了是本图文并茂的旅游书,但书上的地点他们都没去过,那为什么买呢?一定是想去没去成。三年多以来,他只知道努力经营餐厅,每天在工作人员离去,柜台只留一盏灯的光晕下核算当日收据,登记了收入金额才真正熄灯回家。这是他所关心的,而忘了书架上曾买来这本旅游书,存在着旅游的梦想。 他打开红酒,去冷冻库拿出牛肉块,以微波炉低温解冻。拉出蔬果冷藏室,拿出洋葱、蘑菇,及青花菜,莳萝、西红柿、胡萝卜、西红柿罐头、芹菜、意大利面条、胡椒、罗勒香料、牛碎肉,统统搬出来。他得透过厨师的厨艺展现他的诚意。他也需要一个答案,在走出理发店后,人生是更好还是更坏。 六点多,楼梯传来脚步声响,门把扭动。 进门的倩仪和谕方都对他在家,且餐桌上已摆了几道菜感到惊讶,谕方跳过来跃到他身上,双手环着他的脖子,兴奋的叫着:「爹地,你怎么在家?」这小子很重了,再长一些他就抱不动他了。倩仪愣住了,将手上的提袋放回房里,走出来才说:「回来啦,怎么回事?」 「我想我不能老是没空,今天就放自己半天假,我们也不必出去庆祝,就在家里,安静的用餐,这气氛会比餐厅好。」 「偏劳你做菜了。」 「这变成我的专长了,但是是西式的。我餐厅不卖这些。」 「大厨师什么都会呀,难不倒的。」 「都是从光明那里学来的,餐厅多亏有光明。」 「是啊,要感谢的人很多。」倩仪低着头说,一一的看着桌上的菜。 「去洗个手,我一面煎牛排,你们回到桌上就可以动手了。」 他一面煎着牛排,一面将焖在滚水里的意大利面分装到盘子里,再淋上西红柿肉酱,撒上芝士屑和巴西里屑末,摆放在餐桌上各人的位置前。倩仪和谕方入座,意大利面还冒着烟,他就端出第一盘煎了五分熟的牛排。 他为倩仪和自己斟了酒,倩仪的气色极好,倩仪拿起酒杯,先在杯口闻了闻酒味,然后他们空着肚子先敬了一杯,倩仪恭喜他取得了公民资格,并说:「这餐应该我做给你吃的,如果你先说晚上会在家的话。」 「你会有空提早回家做饭吗?」他盯着她喝了酒后,红润的双颊。 「可以安排。」 「你下午都忙着,在办公室,也许你走不开,所以我回来做,就让你放心在办公室把工作做完。」 「谢谢,你真周到。」 他们用餐,他脸上的线条可能太过僵硬,咀嚼食物时感到困难,那牛排其实煎得极香,含在嘴里却坚硬无比,他的味觉迟钝了,但嗅觉仍灵敏。谕方吃得津津有味,很快吃掉半盘意大利面和两小块牛排。他又为倩仪斟酒,问:「对吧?你下午走不开,都在办公室忙着。」 倩仪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同时说着:「是啊,总是有做不完的事情。」 他一口喝下整杯酒,眼睛看着红色的酒液从装了半杯的量逐渐消失,终至只剩下杯缘浅浅滑动的液体,几乎透明无色。然后从那透明润滑的杯身,他看见崩解的倩仪,那往日初识时,刚跳过舞,坐在树下清新可人的倩仪四分五裂难以辨认。 倩仪也许没有崩解,好端端的坐在那里,从过去到现在都是一个独立有主见的女性,而崩解的是他。他感到内在灼烧,眼前一片空白,自己好像分裂为碎片,飘浮了起来。 第27章 与你拥有相同玉石印章的人 周一早上,他打电话到胡湘工作的杂志社,说要找主编。电话接到主编那里,胡湘的声音听起来遥远又熟悉,虽声音变沉了,但每句的尾音音调是胡湘特有的没错。 他问她:「你是胡主编?」 「是的,没错,是哪位?」 「一个认识的人。」 「是哪个认识的人,抱歉我没听出来,有什么事指教吗?」胡湘尾音收得很轻,听起来很悦耳,很遗憾她没听出他的声音。 「要不要猜猜看,我们很久没见了。真的很久了。」 那边静默了一下。然后用很惊讶的声音说:「不会吧?老同学,你是晋思吗?」 他应该感动涕零吧,他证明自己在这城巿里并非陌生人。 「谢天谢地,你还猜得出来。有空吗?我想看看你。」 「你怎么找到我的?天啊,中午出来吃饭吧,我今天刚好没带便当。」 「我来找你,几点?」 他们约好十二点,胡湘给了他一个附近餐厅的地址。 虽是周一上班日,街上仍有许多人使城巿看起来十分热闹,菜巿场的入口有主妇推着菜篮车买菜,入口的水果摊老板正在给水果喷水,卖婴儿服的拿出三件连身装任婆婆妈妈挑选,便利商店也随时有人走入,有人带了点小东西走出来,银行的坐位坐满等待的顾客,公交车上男女老少都有,穿制服的学生集体挤在捷运车厢,似乎要去哪里做一趟参观之旅,而路上的商家不乏走入的顾客,街角的咖啡店满满坐着洽公或私聚的人们。每个人的一天内容不同,有的需要上班有的不需要,有的退休了,有的溜班出来办事,有的请假和朋友聚会逛街,有的生病,住在医院里等待可以痊愈出院像一般人那样健步如飞的过马路。有的也像他这样,从国外回来,没有什么事要做,四周闲逛,让眼睛像摄影机留下这城巿的印象,或有目的的出门办事,以了却回国的目的。他是两者,既有目的也有闲散。参加丧礼的目的已了,现在想找到祥浩是一个不预期的目的,要不是在机场遇见她,或者根本没遇见,只是一个幻影,但他心中燃起的烈火是不会熄灭的。祥浩替他连结了往日,在那年轻时候,未出国前的友人如今都已中年岁月,可都安好? 这是家简单的中式餐厅,但菜色多样,他早到,等胡湘来。他喝着服务生送来的茶,注意着门口进入的人,想着胡湘过去的样子,现在不知会不会差很远。他不否认在这个年纪总想着学生时代的女同学可能婚后生了孩子后,会突然变形甚至发福到判若两人的模样。胡湘个子不高,可能是这个族群吗?现在门口进来的这个女士,手上抱着几本杂志,看来他太过忧虑了,他一下子就认出她,虽然她的身材略显丰满,但脸蛋可爱的模样和眼神流露的机灵是一样的。他站起来挥手,胡湘走向他。两人一见就伸手拥抱。 第33章 她说:「好不容易,我们有机会再见面。」 「是啊,都几年了。你一样美丽。」 「你在日行一善啊!很假吔,少来了,我不太在乎美不美丽了。」 他们坐下来,他问:「那在乎什么呢?」 「你很讨厌吔,我工作忙都忙不完,还管美不美?」 「现代的女性越忙越美丽!」 「好吧,如果你要这么坚持,我也乐意接受。你也没什么变……,呃,我检查一下,有几根白头发了,额头高了一些,肉长了一些,但还好,中年不能太瘦,还是英俊潇洒,还有成熟的稳重,很迷人啊!谁把你养得这么好?日子应该过得不错,说说看,都在做什么?怎么相隔这么多年才联系?」 「有找过我吗?」晋思很好奇为何胡湘认为他应该联系她。 胡湘跟服务生点了两客套餐,递过来她一直抱着的杂志,那是专门介绍流行时尚的杂志。她说:「怎么没有,五年前社团老大突然找了我,问可否找一些社员聚聚,看大家都在做什么。那时候怎么找你都找不到。你真是的,一毕业就失去踪影。」 「没毕业就失去了吧?」他哈哈笑,但脑子浮现祥浩的身影,他等胡湘把话说下去。 胡湘却翻开杂志,翻到目录页和主编手记那页,告诉他她在杂志工作十多年,专门报道如何打扮如何吃如何花钱,也有请人写写感性的文章,每一期她的主编手记都很感性的鼓励读者再忙也要学会过好生活,但实际上她常常工作到没时间逛街玩乐,也不太买贵的精品,放假还要料理一家四口人的饮食,不料理就出去外食,大多时间都想好好睡一觉。她哈哈大笑,好像十几年来都做着欺骗读者的伤天害理的事,但又顶多让读者的荷包失血而已。 「听来不坏,纸上享受一场也是享受。」 「那叫空欢喜吧?但说真的,想打扮想玩的时候也不手软。」 「现实跟纸上的都有了,很完美。」 「少流里流气,说说你都在干嘛?」 他们叫的食物一道一道送上来,小盘小碟装着小分量,桌子一下子就摆满盘盘碟碟。晋思说:「先说说五年前的社团聚会吧,来了哪些人?」 胡湘一一念出名字,没有祥浩。他问:「为何有些人没来?」 「跟你一样,找不到,没消息。」 「没有任何人是通知到了,却没空来的吗?」 「没有。你想知道谁的信息?」胡湘毕竟机灵,察觉他的用意。 「我的组员祥浩也没找到吗?跟我一样闹失踪吗?」 「所谓物以类聚,没有消息。我们当然也没有认真找。她后来都没来社团,也没跟我们联系,算是失联的社员。你们一个样?怎么,想念故人?」 晋思说,因为很久没见,就想见见老朋友,上网找了几个人,有些在大陆有些在大企业,同社团的只找到她的信息。然后他说起自己的经历,如何考上公职,在美国派驻期间结婚,又脱离公职开了餐厅,十年来稳定的经营,但很少回国,与朋友没有联系。 「难怪。是大老板了,没空联系老朋友咯!」 「我这不是找到你了?要找是可以找到人的,你说对不对?」 「人在就找得到,可以努力的,你不是找到我了?」 「我希望也可以找到祥浩和其他社员,但我停留的时间只剩三天,一切就随缘,这次没找到,将来也有机会。」他会继续找祥浩,但不必要在胡湘面前表现得过于殷勤,他得像只是感叹时光匆匆,而想见见老朋友而已。 「就是啊,你下次回来也要让我知道。我现在就可以慢慢找回老朋友,保证你下次回来,想见的人都见得到。」 「真有自信,开支票是要兑现的。」 胡湘做了个鬼脸,那鬼脸示意支票不一定兑现,但豪气豪愿是有的。这种豪气一般人在小时候就学会,常常出现在一年之始的计划,年初立下的新年新志愿,总走不到年中就夭折。他们相视而笑,知道志愿与完成度的些微差距就是极大的差距。但胡湘不改乐观和热情,她说:「既然你将来还会回来,我也不必急着一天就找到人,不是吗?倒是你停留这么短,想去哪里看看,我可以当司机。」 「真是够意思,这么忙还想当司机。」 「我喜欢跟帅哥出游。」 这个下午,他当然没让胡湘成为他的司机。他送胡湘回办公室后,他去国家图书馆。那里收藏大部分研究论文,幸运的话,可以调阅到祥浩的论文。 过去称为中央图书馆的地方改名为国家图书馆,阴刻馆名的石块横立花台上,读高中时,因地理之便,偶尔来找几本书,上大学后,学校的图书馆就足以应付读书需求,而那些外文教科书要么全新要么从学长姐传下来,新的补充资料一个影本传过一个影本,完全不必大老远跑来图书馆。他不是穷追到底的学生,读书是为了应付考试,考试范围以外的书读得很随兴,但他保持看杂志的习惯,他的餐厅订有多本杂志,家居生活、运动、汽车、时尚、财经、政治、艺术等,等餐时,妇女会拿家庭生活或装潢设计一类的杂志,职业妇女或年轻小姐随意翻翻时尚杂志,男士们看运动和汽车杂志,财经和政治则是那些用完餐还坐在桌前不急着走的有点年纪的先生女士阅读。 过去得一张一张卡片翻阅查书单,现在电脑可以快速搜索关键词查到作者及书名,他在学术的搜寻区块键入祥浩的关键词,屏幕跑出一些字串,是的,可以查到她的硕博士论文题目、毕业学校、指导教授。他去调阅她的博士论文。等待纸本论文的时间他也上网查询报纸期刊,他键入干爸的名字,但没有结果,没有任何一笔文字留下他的名字,但他为报社写社论期间的旧报纸都库存在密库里,想阅读得到期刊室看缩本。干爸毕生所写的文章没有留下一个姓氏,它的姓氏就是报纸的名字,所以干爸是否违背良心供应这个姓氏需求的胃口,以换取生活所需?还是他在书写的过程中转变了信念,而促使他晚年长期滞留在他写社论时极力批评的国家?或者,干爸具有极高的敏感度,一下就看出时局的转变,大江可变细川,细川亦能成大江,而广开胸襟,愿意去面对改变的事实。还有一个可能,他老了,并不在乎任何的信念,对不公不义、权力与腐朽麻木,而宁愿身边有一点温暖,那个地方提供了他温暖。多年来,干爸并没有表示要他去看他,干爸与妈妈的联系也很疏远,妈妈更不太主动联系他,是否老人家赌气呢?干爸也八十三岁了,他在等待做为亲儿子的他主动去找他吗?干爸并不缺儿子呀!他似乎应从这泥淖里拔出来,不要再陷到与干爸关系的拉锯里,但这很难,他一辈子以为自己于亲父亲是可有可无的。 论文调出来了,他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很快,好像是祥浩出现眼前一样,这出自于她的脑袋与文字的,代表了她读书几年间的心思所在。他抚着论文集,彷如祥浩就在身边,他要透过实际的观察触摸才确认网络上查到的在学术界里的祥浩便是这个写论文的祥浩。论文写的是美国黑人小说家童妮·摩里森作品研究。他知道这小说家,在美国文学界受到敬重,一九九三年得到诺贝尔文学奖。祥浩为何研究她?他读论文前头的摘要,大意是说,对于美国早期黑人文学善于表现的暴力、贫穷、性、犯罪,大多流于粗俗,流传于黑人社会,但从六○年代开始创作的墨里森将黑人在美国百年来受到的歧视和底层生活的悲伤做深沉的描述,无论是艺术手法或表现黑人的意识都令人无法漠视黑人文学的发展,并立下了高度;就白人主导的文学主流来讲,做为少数族群之一的非裔文学,在整个美国文学中将逐步显现其重要性,因而以甫获诺奖殊荣的墨里森为对象,深入探讨其作品。 这是他不知道的祥浩,投注青春岁月在异国文学的研究,现在他在美国也是少数族裔之一,那么祥浩当初投注关心的研究范围,虽没有亚裔,但同样关注到了少数族裔的处境。 他到三楼登记使用可以上网的电脑,登出检索系统,进入网络信箱。摸摸衬衫口袋,纸条在,它安静的躺在口袋里,等他掏出来。 纸条上写着祥浩邮箱地址,他将它摊平在键盘上方,虽然打英文是他熟悉的,但他想以中文和她交谈,他们共同拥有的相恋的语言是中文,在那语感里有其他语言无可取代的意义。他费力的以注音法给她打了两行字: 我希望能找到你,是你吗?若是请回复。 与你拥有相同玉石印章的人 他想,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对方是不是他正在寻找的祥浩。 第28章 比笔记本电脑更实际 离开图书馆天色已暗,他沿着中山南路行走,转到忠孝东路,再转往八德路,印象中,以前曾去过的,八德路靠新生南路那一带的光华陆桥下是电子商场,进到桥下的地下室,有二手书店,这座原本以旧书店和古董店为主的商场,逐渐被电子商店取代,二手书店仍保留一些,但大多数店家贩卖电子产品,凡有电脑、音响等设备都可以在那里找到零件,有兴趣自己组装的,甚至可以拼出一部为自己量身订做的电脑,且价格实惠。出口处还有兜售各式盗版软件的大补帖,人来人往,买卖气氛很沸腾。 第34章 他不赶时间,走路可以帮助他延后困意,还可以沿路观看城巿的变化,缓解他等待祥浩回信的焦虑。台大医院前的人车仍多,到忠孝东路口这一段要经过立法院、监察院,右转不远即是喜来登饭店,它的斜对面是天津街上的新闻局,他曾投注三年的时间在那里,围墙高筑,门面仍是戒备森严的样子,卫兵站在门口,新闻局与行政院毗邻,车道共通,严格管制进出,他很庆幸自己不必处身戒备森严的环境了,不必处理某些密件公文,他如今唯一的密件是自己的感情,只有他知道他的感情里有多少坑疤。 这几天,他看到路上有许多竞选的旗帜,这条由中山南路通往忠孝东路又行往八德路的路上,旗海密集,漫步其间,惊觉竞选旗帜宛如一块块的贴布,把城巿贴得拥挤,破碎了城巿,他不觉感到压迫而脚步急促了起来。 很快走到八德路,接近新生高架桥,却发现光华陆桥已拆除,他问商家,商家说两年前就拆了,指着不远处一栋几已完成的大楼,说那栋数位大楼将取代原来的光华商场,以贩卖电子产品为主。他远望那栋大楼,没有太大的感觉,任何大城巿里都有许许多多的大楼,但那表示一些旧的建筑拆除了,那些曾经生活在旧建筑间的人,人生的记忆靠这些旧建物联系,一旦失去联系,好像曾走过的年代离得特别远,徒感时光匆促。光华商场没了,这城巿会继续变动下去,而他熟知的东西会越来越少?新的事物缺乏相处的记忆,那么,人生会越来越寂寞吗? 不会的,他相信不会的,因为在他记忆深处,那些事物存在,它们在心中发酵成另一种甘醇的形象,将陪伴着他,丰富他。 在附近的八德路上,两旁与巷子里仍有许多卖电子与资讯产品的店家,走入巷子颇有柳暗花明的惊奇,有些店面很小,小到只有地下室一小条的空间,而里面一个柜台就可以修理各厂牌的电脑,也有店面大到正常店面的三四倍大,好几位服务人员随时为顾客服务。他走入其中一家,要了部最新型易携带的笔记本电脑,灌入中文软件,他将把这电脑带回美国,随时可以透过中文网络阅读台湾的信息。自从电脑成为日常用品以来,他只接触餐厅柜台上的电脑,却只是菜单与进货系统的运用,他依赖的是报纸的信息,在客人渐少的下午,他有空坐在窗边看杂志和报纸,回家后看看电视新闻,这些是他吸取外部信息的方式,而有了这部电脑,他与台湾的连结会亲密一些。但这只是借口,其实他迫切的想回到旅馆后就可以利用这部电脑检查祥浩是否回信了,不必到旅馆大厅边的商务中心和其他人使用公用电脑,他可以在任何时间上网看信,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如今他像个莽夫,提着电脑,站在路口,急切的拦出租车,每看到一部出租车就拦,连续三部,里头都有乘客,司机疾驰而过,第四部 靠近,他才发现车顶上的乘客灯是亮的,亮着才表示车里没载客,他竟忘了去注意车顶,他那急着挥手的姿态或许很好笑,但他顾不得这些,他钻入车子,告诉司机旅馆的方向,讲了两次才把旅馆的名字说清楚。 一进入房间,他即刻打开电脑。从中文网站进入信箱,信箱没有任何信,没有,连一封广告也没有。下午到晚上这段时间祥浩在做什么,没有收信?或许很合理,这时候上班的人是不会有空去看私人的信件的。或许她在给学生上课,下课后在回家的路上,还没机会碰触电脑。回家后又要做饭,等到她真正有空在书桌前坐下来,已经大半夜了。那么,他半夜里可能收到她的回函。即使她不是他要找的祥浩,对方也会给他一封礼貌性的回函吧? 迷迷糊糊间,他听到房里的电话响起,原来他趴在电脑前睡着了,哥哥从大厅柜台打来,说家人都来了,等他下楼用餐。他恍然记起哥哥明天要先行回美国,因为学校还有课,无法请太长的假。他们约好全家到他住的旅馆聚餐,既为哥哥送行,也扫除爸爸远行以来的感伤。 他们直接到旅馆的中餐厅会合。他匆忙洗把脸,让冷水将昏胀的困意深浓的脑袋冲醒,回来的第三天,他仍有时差的问题,是太久没过东方时间了,再过两天,他也要回美国。回台湾与回美国,到底哪里是家? 有妈妈的地方是家?但他的妻儿在横渡太平洋的那一边,他自己建立的家才是家吧。这或许不需要答案,现代的空中交通发达,在飞机到得了的地方都是家吧?那些四处旅游或做生意的人,一个旅馆换过一个旅馆,人生的终途也许在某个不熟悉的地点或旅馆,又何必执着于哪里是家呢? 他这样想着,来到餐厅,妈妈、姐姐、妹妹、哥哥都已经坐在餐桌前等着他了,姐夫,姐姐的两个孩子也在座。这个圆桌,是他的家,家在四海,也在角落,只要那里有亲情的感觉存在。 妈妈要他坐到身边,妈妈拉着他的手,仔细看着他,说:「你似乎没睡好,看起来很累,明天哥哥回美国,你就搬回来吧,睡家里的床习惯些。」 哥哥笑说:「我都不习惯了,他怎么会习惯?我们都多久没回家了!」 妈妈说:「虽是这么说,家毕竟是家,你们的房间一直是那样,也没动过。留着给你们随时回来住。」 他一手拿着菜单,从红色封套往上看到妈妈染红的头发发根泛着银白。妈妈隆重的刷上睫毛膏,睫毛下那眼里透出无限的慈爱看着她的儿女们。她眨眨眼睛看向他手上的菜单,说:「小思,我每次到餐厅,总想,我儿子是餐厅老板。我以前也在餐厅服务,对餐厅再熟悉不过了,服务生递菜单的速度和服务的质量我都很挑剔,反而对食物没有感觉。但我现在不挑剔了,有你们陪着,我感到很满足,我们家难得可以大家都在,今晚的食物一定特别好吃。」 他为大家点菜,妹妹这时却说:「哥,我如果被炒鱿鱼了,可以去你餐厅工作吗?」 「很辛苦的,你不是这个料。」 「吓唬你的,你是怕我去美国麻烦你照顾?我老实说也不想干这行,我们小时候妈妈多辛苦,白天班晚上班轮着,有时还赶回来给我们做饭,我可不干这种事。」 哥哥接口说:「你不要还没做就嫌东嫌西,不管做什么事,总要努力付出点什么,才会成功,最起码生活要能过下去。妈妈可以那么辛苦,才能带大我们,我们应感谢妈妈。小思,叫瓶酒,我们要敬妈妈。」 妈妈笑得静默,山上森林中的旅馆被绿意包围着,妈妈一生投注在那里,他想起年少时,哥哥曾跟他说妈妈服务的旅馆也提供性服务,妈妈对男女之事见怪不怪,他还因此特地独自上山去探看那旅馆的模样,看着那卡西艺人走进旅馆谋生,而后那技艺逐渐被卡拉ok取代,旅馆的经营也更变本加厉的成为男欢女爱的场所。妈妈逐渐减少那里的工作,他们的生活靠没同住一起的爸爸接济,爸爸在生活上虽没与妈妈同心过,但至少仍是顾念孩子们的,他们也应敬爸爸一杯。 他叫了两瓶红酒,在姐姐姐夫都在的场合,他们应尽情的庆祝一家能够同时聚在一起,而这庆祝的机会起因于爸爸的丧礼。菜来酒也来后,他们先举杯敬妈妈,妈妈仍是那静默的笑,妹妹在妈妈身边撒娇要妈妈说点话,妈妈的笑成为泪光,妈妈说:「两个儿子远在美国,妈妈常想念你们,但想到你们住得近,彼此可以照应,我也感到安慰,而且你们都各有成就,我很光荣,我不过是个一生在旅馆餐厅工作的人。」妈妈看向他,那深刻的一眼好像幽潭,折射周遭各种光影,但潭深水静。妈妈继续说:「谢谢你们老是邀请妈妈去住,我一句英文都不会讲,去那里是拖累你们,我在台湾过得很好,现在脚的风湿痛严重,不能够到处走了,但仍觉得每一天都是好日子。两个女儿和这位好女婿陪着我,照顾我,我的人生到现在是很幸福的。两位儿子也该敬姐妹们,代替你们陪伴了妈妈。」 全桌都举杯喝酒,而后他说,也要敬敬远行的爸爸,妈妈低头敛眉,哥哥举了酒杯后,声音哽咽,说:「爸爸一直支持我学音乐,我却没能孝顺一天。」一桌子的气氛变得很伤感,在幸福的边缘是一个破裂的故事。从小他们渴望同时拥有父母和谐的爱与照顾,因得不到而心中常感失落,等到长大了解父母以不同的方式在爱孩子时,失落感已脆化为易感的心灵,不堪再一次的失落。这个失落是永久的失去。 他们谁也没有解劝谁,泪干了又喝酒,话尽了又挑起话,笑声一下又起。他心里的失落也是无法弥补的吧,他一度排斥他们,在他知道他还有一个真正的爸爸时,他把自己孤立起来,视自己为宇宙的弃儿。现在走了一个爸爸,真正血缘相系的那个爸爸,生活兀自精采,他朝一日,亲爸爸若病在床上,他连走近床榻的资格都没,这个失去在他出生的那刻就注定了。他的失落是否该两倍于他们?而他又能对谁说?对昔日的恋人吗?他想,如果有机会的话。那摆放在房间中的笔记本电脑或许已收到她的回信了,或许没有,像他离开时那么寂静寥然。现在大家饮食,时喜时悲,此时此刻,比笔记本电脑更实际,它是具实的,透过语言和肢体动作马上可感受到悲喜哀愁,它不必虚无缥缈的等待。 第35章 席间,妈妈又提希望他回家住,他答应了,哥哥离开,自然是他回家陪妈妈。和妈妈相处是实际的,等待电脑中的回信是缥缈的,但他仍要等待,只要拎着电脑相随,有网可上,他就时时刻刻充满希望。 但也可能时时刻刻失望。 家人离开后,他回房马上检查来信,希望缥缈一下子就实现了。没有,没有回信。直到陷入睡眠中,那收件匣仍是冷冷清清,宛如一个停滞的邮址。 第29章 他的下午被两幅画偷走 倩仪默默的收拾餐具,他坐到客厅,与谕方一起看电视。这是难得的他在家的夜晚,谕方靠到他身边,半躺在他身上。那是个动物频道,非洲豹正盯着走在前端的象群中的一头小象,眼光深邃老成。他意识到谕方不应看太多电视,但如果他饭后看的是这一类关于大自然生态的节目,也无可挑剔,拍摄的人出生入死跟踪动物,长期的拍摄才能捕摄到最精采的画面,人的一生能去的地方、能做的事太有限,透过别人的眼光和冒险,为我们补进大自然的知识亦是一种学习。 「我们看完这单元就找点书看,好吧?」他问谕方。 谕方将脸靠在他胸膛,说好。 他不理会倩仪在厨房刷洗的声音,越不理会越感到那声音很大,他渐渐不知道电视画面上的影像,脑袋陷入一片混乱的沉思。他不打算问倩仪下午在泳池是怎么回事,如果他去房间掏出她饭前拎进去的那只袋子,就会掏出她的湿漉漉的泳衣,然后质问她,湿泳衣是怎么回事?还会告诉她,桌上那瓶红酒是他下午去假日旅馆旁的酒店买的,那时就可以看看她以什么神色和理由面对他。但他不是这样的人,他需要尊严,倩仪得自己讲,不是今天,那么在某一天,她得为自己做的事说清楚。或者,不是尊严问题,而是他内在阴暗险恶的一面龇牙咧嘴的等着看倩仪怎么一步步继续过着两面的生活,他不会轻易就撕去她的面具,他可以等到那面具自己毁坏,他也可以凌迟那面具终至变形。 谕方的惊叫将他拉回电视屏幕,非洲豹飞奔追上脚步落后的小象,一口咬向它的咽喉,小象倒地,象群快步往前走,母象在小象不远处徘徊,最终也转身追上它的象群。谕方问他:「母象怎么不救救小象?」 「它无能为力。它不走的话,也会被豹吃掉。」 「豹可能吃不下了,一只小象就太多了。」 「豹会咬伤母象,让它不能走,别的动物会来分享。」 「呃,可怜的小象。」 谕方一副倒地状,他将谕方拉起,扛上肩膀,往谕方的房间,两父子栽进床上打滚,他摊平后,谕方也两手打开躺在他身边。他平时没怎么陪伴谕方,他只有这个儿子,怎么自己就忽略了该多花点时间建立亲子感情?现在谕方刚要进小学,在学习的路上他需要多花时间陪伴,做一个称职的父亲,在这婚姻里,或许最后只剩下他和谕方,他需要投注时间在谕方身上。在他成长过程的后半段,爸爸成为家里的影子,总是隔很久才会出现,对爸爸的时常缺席,他感到孤单,但他有兄弟姐妹可以玩在一起,谕方没有,因此他更不能成为谕方的缺席爸爸,那么,如果妈妈缺席呢?但目前为止,花较多时间陪伴谕方的是倩仪。他思绪纷乱,矛盾不堪,躺在谕方的床上宛如困在愁城。他去拿来一本书,念给谕方听,只有这样才能强迫自己暂离愁城。谕方紧贴着他,听他读的故事,有时为那故事中有趣的话语呵呵笑了起来。而平常这时候,他站在柜台前正在清理一天的账目,一天始于支出,终于收入,每天早上到餐厅,会收到食品行送来的食材,货箱上面附账单,列出各项明细的应付金额,他把账单放在一个抽屉的匣子里,也记入账本,每周食品行会收款一次,而收入的单据摆在另一只匣子,一天一叠,他关心收入金额甚于谕方学习了什么。他是失职的父亲,也等于是失职的丈夫?他又陷入苦恼,他只想到要用非洲豹深沉的凶猛凌迟倩仪的面具,却忽略自己是头节奏跟不上倩仪的象,能力只顾到自己眼前的事物,对家人迟钝忽略,终被豹突袭。 他念着念着就睡着了,他被自己混乱的思绪击碎,在极不安稳的睡眠中,看见自己是那头被撕咬的小象,小象在痛苦的肉体分裂中想着自己离开母亲的悲伤。 清晨醒来时,他心中已有答案,倩仪不说就什么都没发生,他必须保持家的完整。倩仪穿戴整齐,透露成熟女性的自信,准备去上班,他随意看她一眼,跟她说:「找房子的事,还是要进行,我们有能力给谕方更大的空间了。他应该有一片自己的院子玩耍,也让他学习照顾植物。」 倩仪说:「我先挑几个建案,周末你也一起去看,餐厅走得开吧?」 「没有什么走不开的。」他注意着倩仪的表情,倩仪一如既往,冷静,有条有理,正要开门下楼。 这样的情形多久了?她和那男人在泳池中那么亲密,在他面前却一如既往,她难道没有想过另做选择?她愿意看房子是愿意和他继续下去,然后又同时和另一个男人保持亲密?倩仪已经关上门,脚步经过走廊,他听到她高跟鞋踩在楼梯梯阶的声音,平稳的节奏,一阶一阶远离。他望着窗外,在惯常坐的位置,如常的习惯,却变成了一个多疑的男人。看着窗外阳光的那个男人还是昨天从公民考场出来,兴冲冲去理发和买酒的男人吗?他的内心黑暗如冬夜,而他要这个家运作下去,如常的运作。 他去叫谕方起床,送他到暑期学校后,他也会如常去餐厅。阳光一样照着,照不进他内在的黑夜。 在餐厅里,他特意请阿华多招呼客人,取代他平日对客人的热情,他要阿华在客人点超过一定量的金额时,加赠特别的餐点,要他在客人离去时,亲送到门口,要他注意每个服务生的服务态度,不能对客人有一丝傲慢和漠然。阿华毕恭毕敬,在他面前表现像一个忠心的仆人,但阿华是领班,应有他的职业尊严,他要阿华做的只是一个服务业者对客人应有的尊重和谦让,让客人从口袋掏出钱来,从信用卡的签单签下名字时,是心甘情愿且感到物超所值的。而阿华的毕恭毕敬是反映了他有更进一步成为经理人的资质。对的,他要一位经理人取代他,让他可以有空暇安排自己的生活。像云需要天空飞翔、鸟儿需要森林穿梭,雨滴需要有流向,以汇向更广大的海洋,他希望抬起头时,就可以轻易感到天际宽广,空气流畅,风儿可以带他去任何向往之地。而他一向不就希望自由自在吗?怎么可以让餐厅局限了他的天地? 这个下午,客人稀少后,他交代阿华继续服务质量,即刻走了出去。夏天的河岸绿意浪漫,树叶浓绿茂密,多种鸟类在河上与树间飞翔或栖息,发出各种鸣声,水鸭沿着岸边的水草滑行,躲开游船马达的喧哗,硕大的阔叶挡道,他一手拨开,走过别家餐厅的拱形廊门,穿过几家商店,走上桥,到对岸,走到与他餐厅斜对的那家墨西哥餐厅,上到二楼,坐在三年多前和哥哥坐的那张桌子,从窗口看过去,就是他的餐厅,白墙深褐色屋顶,窗棂也是深褐色,四个边都排出窗花,典雅得像那些花从古时候至今都轻轻呼吸着。墙下是草皮,墙边几株耐寒的椰子树,树长高了一些,像几把伞排在屋顶上,为他的餐厅遮风避雨,他喜欢这一切。他叫了一盘卷饼,一篮包馅的脆饼,和一杯龙舌兰。他慢慢的将脆饼蘸上辣椒番茄酱,送进嘴里,再饮一点酒,望着他的餐厅,餐厅前的河道,河道上的树影,这一切他已满足。他是河道的一部分,是树的伙伴,而三年多前坐在这里的他,仍对这里充满不确定性。他还能不满足吗?他又要了酒,龙舌兰好香甜,像衣着性感的妙龄女郎吻着他的舌头,像枕边细语伴随浓烈的香水。这见鬼的印象是哪里来的?电影画面吧?在他的现实生活中,从来没有衣着性感的妙龄女郎,也没有枕边细语与浓烈香水同时存在。他不该梦想这些,这不算梦的一部分,他的梦里应该飘着自然的清香,轻柔的拥抱和甜蜜的语言,这也不是梦,是年轻的时候确实存在而被他遗弃的,他不配再拥有这个梦。他看到梦中的他是个瘸了腿的老头,肤色黧暗,伤疡处是飘散恶臭的窟窿,里头蛆虫攒动像个蛇窟。他喝酒、吃卷饼,又叫了一杯,梦模糊了,前面一片雾白,什么都没有了。这样也好,他喜欢像雾一样的白,纯净,看不到杂质。 他不知道自己坐多久了。窗外游船的客人没有断过,夏天总有许多游客,河边的露天舞台有各种表演,携家带眷的游客观看那些表演,河边有孩子的喧闹声,大人的交谈声音,轻松、随意,度假的声音,他想加入那声音和游玩的兴致,他要继续河边的散步,证明他不是瘸了腿的老头。 他结了帐,而柜台人员知道他是斜对那间中式餐厅的老板,说很高兴他来这里用餐,并欢迎他随时来,还问他到对面用餐有折扣吗?「你给多少折扣我就给你多少折扣。小伙子,随时来。」 第36章 然后他走了出来,觉得迎面灌来的风好热。但根本没风,似有水雾变成绿色,景物模糊,但他意识清楚,他不希望自己走入河里,他往房子密集的那方走过去,避免往水影晃漾的方向。 等他意识到自己坐在硬邦邦的石块上时,身上的热气散了些,开始可以感受到河面浮现的凉意。他的脚踩在碎石上,头重得像颗石头,这是哪里? 抬头往四周望,一条小径通向河岸,小径两旁商家一阶一阶沿着小坡林立,他坐在一家艺品店前台阶的花圃边,丽格海棠繁丽多色的花朵开得满园灿烂。不知道在这里坐多久了,他往台阶上头看过去,门内墙上挂满各式大大小小的画。他站起来,踩上几个台阶,进入门内。 长形的店内空间,墙面都挂满画,两排矮柜沿墙而立,柜上摆置各式手工艺品和复制小图,中间一只大柜面展示区,上头的架子放满风景明信片,及未裱装或已裱装,可放在桌上当摆饰的图画,还有一排玻璃艺品,大大小小,艺品前立着小小的价格牌。柜子的尽头是一张长桌,一名女士坐在桌前正低头翻阅什么。 见他走来,那女士站起来,黑发白皮肤,轮廓很深,约莫四十岁上下,体格健美,笑起来慈蔼亲切,她说:「你醒啦,我看你坐门口睡着了,没有叫醒你,让累的人好好睡一觉是最好的决定。」 「谢谢,你真体贴。」 「需要喝点水吗?」 他想起下午他喝了不少酒,喉咙干涩,咳了两声,还没回答,女士已经帮他倒水来。 「谢谢。」他猜她是西班牙血统纯正的墨西哥裔。 他直接问她:「你从墨西哥来?」 「这很容易猜。看我店里的艺品就知道了。」 「倒也难说,有的店是为了迎合这里的墨西哥文化。」 「我的店不是。我支持墨西哥裔的艺术家,我卖他们的作品,帮助他们维持艺术家生活。」 「你也画吗?」 「曾经是,现在是卖画的商人。你要坐下来谈吗?你喜欢哪幅画,我会好好帮你介绍。」 他在柜面间一一欣赏展示品,柜面上的大多为放在立架上的小画,有素描、水彩、油画作品,大部分是河边附近的风景,少部分是画者的自由发挥,作品不算好,是应付观光客需求的年轻艺术家或素人艺术家的作品,挂在墙上的则强多了,画面中的某些村落和街景想必是墨西哥所属,人物也是极墨西哥长相和气息的画面。他问她:「你的艺术家清一色是墨西哥人或墨西哥裔吗?」 「当然,来到这城巿,到了这河边,还能不算是墨西哥文化的所在吗?这州本来就是墨西哥的,不是吗?但现在墨西哥人得经过美国政府的同意才能到这里来,来了还不一定能活下来,我自己年轻的时候就是从墨西哥来念书的,当艺术家根本活不下去,所以我开这店就是要支持学艺术的墨西哥裔,他们很有天分的,想想迪艾哥·里维拉和芙烈达·卡萝吧,他们多出色,还有很多墨西哥艺术家会像他们一样出色,也可能更出色。」 听她的言辞,仿佛遇到一位女斗士。他不得不仔细看她了。她双颊有点雀斑,浓黑的眉毛和睫毛下的眼神,是温和中带着坚毅的神情,好像个不轻易妥协的人,但她一直挂着笑容,双颊因笑往上推时,整个脸颊深邃,光彩焕发。这位女性应比他大几岁,却流露比他还年轻的热情。 「你支持艺术家的热情令人佩服,怎么称呼你?」 「玛格丽特。哦,我只是告诉你,因为要支持艺术家,所以你或许有兴趣以买他们的作品支持他们。他们能画,才能持续进步。」 「当然。」他手背在身后继续看画,最后挑中墙上两幅画,一幅是以几何画面表现花卉,一幅是印象式的河边风光。 玛格丽特一边包装,一边说:「先生,你很有眼光。这两幅画所费不赀。」 「玛格丽特,我跟你一样,从自己的国家来到美国,想永久住在这里,但我没有你的热情,你对艺术家的支持真的令人敬佩。我天天在这附近,三年多了,今天才知道你这家店的存在。你说,人生是否比我们料想的还宽大?」 「宽大?你是说几步路就到了另一个风景?那哪天,我也要走几步路到你那边的风景去,我就会变得很宽大。」 他们呵呵笑着。 他回到餐厅后,即刻找来榔头和挂勾,将画挂在墙上,成为餐厅的布置之一,两幅画让他的餐厅蓬荜生辉,似乎增添了用餐气氛。有些等餐的客人会盯着那两幅画,这就足以说明墙上有个赏心悦目的艺品有多重要。 他的下午被两幅画偷走,是那两幅画引导喝了酒后的他走入那家店,他会再去,因为店内的空间和人让他在下午那段时间内完全忘记了心里的忧伤。 第30章 艺品店里的懒猫 他们花了三个周末在谕方学区附近看房子,这是个好学区,小学到中学的学校一向受到赞许,这附近的房子新旧错落,但因地大,各房子之间都维持相当的互不打扰的距离,社区规划整齐有致,即使旧房子看来亦不旧,可说是因为气候干燥,住户周末也花大量时间在园艺和房子的维护上,因此居住质量使房价维持一定水平。他们看上新社区的一户新房子。 这社区有围墙,淡米色的石块砖墙分隔马路的噪音,社区里有八种房型供客户选择,每户的占地将近半亩。这远远足够让谕方在院子里奔跑,甚至可以养匹马。高大的维多利亚式门面,一进门就是天花板很高的玄关,宴客厅、起居室、书房、主卧室、餐厅、厨房、两个卫浴,二楼还有四间房和两套卫浴,空间超过他们所需,但新社区的房子几乎极尽舒适,这个城巿土地还很多,占着地多的优势,房子可以有足够的宽敞空间。只要倩仪对空间满意,他没有太多意见。任何一户房子,都有令人满意的设计,有的强调阳台的功能,有的在乎厨房的美感与实用兼具,有的加强起居室的空间感,倩仪选上的这户,有宽大的厨房,岛型的流理台,开放的空间通向餐厅,落地窗看出去是后阳台,橱柜都是白橡木门,空间挑高,光线明亮。他也喜欢阳光洒进餐桌上的明亮感,毫不犹豫的附和了倩仪的选择。其实他更爱起居室的壁炉,坐在炉前可望见通往后阳台的落地门外斑驳的橡树影,后院保留了数棵橡树,那是最富德州气息的树木。坐在壁炉前看着树影就是一种享受。 搬进来后,他真的常坐在壁炉前的单人沙发,望着后院。这壁炉装饰的功能大于实质的利用,除非异常,德州冬天通常不下雪,这也是他居住三年多以来,逐渐爱上德州的原因,具体的说是爱上这城巿,毕竟德州太大,西边几乎是荒漠,有回电视新闻报道,西边荒漠上的牧场,马群繁殖太多,造成粮食的负担,正打算以一匹一元的价格售出。他差点想去牵一匹回来,让它在橡树下游荡,倩仪拒绝在草地上捡马粪,她说:「后院可不是马的游乐场,它急奔起来,翻过邻居的围墙,我们可天天得去修围墙陪不是了。」他只好打消念头。北边接近奥克拉荷马州的地方冬天寒冷,南部又太湿热,所以位处西南边,有河流经的圣安东尼奥巿是居住的首选,若非地理优良,空军怎么会选这个城巿当基地,而海洋世界也在此地设点,全年开放游园。他越来越喜欢这里,像块熔胶附着在物体上逐渐凝固,最后会与物体合一。他带着谕方去园艺行选树,在后院的围墙边挖土种树,也种草本植物,替花圃排上石头围栏,阳光下的谕方满头大汗,稚幼的脸庞散发天真的气息,他爱他的孩子,谕方才是他在海洋上的灯塔,有谕方他才有方向。 倩仪忙着为新家添购家具,楼上四间房虽只有一间当谕方的卧室,三间还空着,但倩仪花费心思选购家具,有的布置为客房,有的布置为工作室,有的当置物间,里头还空空荡荡。他喜欢看倩仪为了一件摆饰或一条桌巾而逛不同的商店,喜欢看她提着大袋小袋进门,试着把新买的东西找到一个安置的地方。但他保持大约一个月去葛芮丝的理发店一次,修剪头发。葛芮丝取笑他:「你来上瘾了,两周前才来过,再来就没头发可剪,只好理光头了!」「哦,是两周吗?你看我多心急。」他回应她。其实他只是要走过那个游泳池,瞥视水中姿影,每次经过时,他心跳猛烈,仿佛要走入战场,确定敌人不在那里,又感到失落。好几次他想放弃去理发店的念头,却反而不到一个月就往理发店去。到冬天,游泳池时常静止,没有人影,他走过时,仍幻想着倩仪在水中的泳姿,她趴在那男人身上,两条优游自在的鱼。他不知道他和倩仪间,谁才是真正的双面人。现在家很大,总共五个房间,在主卧室、客房与谕方房间,他像个流浪汉般,想睡哪里就睡哪里,倩仪从来也没表示什么,她怎么会有意见?她或许希望他永远去睡客房吧。 谕方常常在楼上四个房间闯荡,楼上楼下之间跑来跑去,他买了室内跑步机和举重机,放在楼上空置的房间,还挂上沙包,当成全家的游戏间,地上丢着懒人沙发和瑜伽垫,这样谁想做什么运动就随各人兴趣,他踩着跑步机时,谕方往往踩着小型的自行车或躺在懒人沙发上和他讲着学校里发生的事。 第37章 他也从玛格丽特那里买来了几幅大大小小的画,有的挂在起居室,有的挂在餐厅、楼梯的转角、厨房,甚至一楼走廊的客用洗手间也挂上一幅名为〈窗口的陶瓮〉的以绿色为主调的画。这些画有的是玛格丽特店里现成的,有的是他要求玛格丽特的那群艺术家朋友画的。在玛格丽特店里深处,长桌的后面有两间房,一间是艺品的储藏室,一间是会议兼工作室,那里摆着画架和颜料,画家来讨论时,他们沟通概念,画家在工作室里当场画了草图,他认可那草图后,画家就着手替他将画完成。比如宴客厅挂的那幅就是他的餐厅的写意图,四棵椰子树边的白墙餐厅,树影的远方是淡蓝的天空,树影的下方是他可以在夜间躺下仰望夜空的草皮。他着迷于和画家沟通后,画家可以将他的概念画下来。玛格丽特参与那过程,总是给他很好的协助,建议符合他的想法的画家给他认识。但画家不是将他的想法具实化,而是将他的想法以他们的艺术技巧和主观的美学呈现出来,让画面成为一件艺品。他喜欢那些过程与结果。即使他的空间不再需要画了,但他仍请画家画,在必要的时刻,他会将墙上的画作像办展览般的随兴更换。 每回他走入玛格丽特的店里,她总说:「亲爱的,你又来一起支持我们的艺术家了,这回需要什么?」 「不需要什么,来看看好货而已。」 他就坐在店里的长桌,看着玛格丽特忙手边的事,她有一个助理,下午六点以后来,因为玛格丽特晚上得待在家里陪伴七十几岁的妈妈,家里的佣人在六点半下班。有时他坐在那里看画册,读画家传记,玛格丽特在招呼客人,他像一只猫蹲踞在店里任何角落都很安逸自在,等女主人忙完了,坐过来时,他们可以聊聊书中的画家,或刚才客人带走的那幅画是怎么来的。 当他想做一只安适自在的懒猫时,就往艺品店来。他觉得自己也变成了这家店的一部分,女主人从来没有排斥他,他仿佛同时在河边拥有两家店。 春天来临时,河边商家照例会在河岸举办的墨西哥文化节贡献一些配合活动,这时游客会很多,整个河流沿岸很热闹,露天舞台会有歌舞及音乐表演,河上会有装饰得花草鲜丽的小舟滑行,舟上有人拉提琴或弹吉他。他的餐厅给客人打折,玛格丽特则请艺术家在露天舞台推出彩绘看板,增添节庆的热闹气氛。他捐出一笔钱,支助彩绘的费用,玛格丽特问他:「你对我们太照顾,为什么你这么好?」 「因为我口渴的时候,你给了我一杯水。」 「哦,是吗?只是这样吗?我还给过别人水。」 「对,不只这样,因为你还会给别人水。」 他们又呵呵笑。那是原因。 事实上没有原因,只是心里想这么做。像走路一样自然,而他能力做得到。 就在节庆开始,他店里的客人川流不息,岸边到处看得到脸上画着夸张彩妆,身上穿着墨西哥传统服饰的女子,鲜丽的长裙曳过河边走道的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他接到一通电话。对方是过去居住的中部城巿警局打来,说倩仪在该巿的医院里。车祸,右手骨折,脸部锉伤,有脑震荡现象。 第31章 在家的下午 重新回到过去居住的房间,有一种时空缩短的感觉,床垫换新了,但墙上的衣柜和橱柜、书架仍是当初房子装潢时,他和妈妈一起商量规划的,书架上甚至还摆着他出国任职前常阅读的那几本,妹妹和妈妈都没动过他的房间。那时哥哥已经长留美国,衣柜里只有几件哥哥大学时留下来的衣服,其他都是他的,他读大学直到服兵役、上班的那几年间常穿的衣服,闻起来还有当时的味道。这是嗅觉的错觉吗?错也错得很美丽。 他将电脑摆上书桌,连上妹妹的网络密码,没有回信。但有一封胡湘写来的信,说找到几个老朋友,但没有人和祥浩保有联系,如果他还有时间的话可以约大家见面。他回信说后天一早就回美国,要凑齐大家的时间可能太赶了,下次回国会先通知,以便有充裕的时间相聚。 他主要想预留时间给祥浩,虽然现在还不知道她人在哪里。他几度克制去网络搜寻登山社那名老兄的名字,他不该将他和祥浩联想在一起,虽然心里已经这么做了,才需要克制搜索的欲望。他不要默认任何可能,他心中的祥浩仍是分别时对他一往情深又十分纵容他的祥浩,她送他的印章他放在餐厅的展示柜里,以一个小白色瓷盘盛装,老美客人总好奇那是什么,做什么用的?他说那是印章,以前当官的都要有颗印章,盖了印,文件奏折才算数,也就是西方人的签名。现在则多数人都必须有颗印章,开银行户头和办证件申请什么的,常常用得上。老美有时开玩笑,可以用我的签名刻个章吗?那我就不必用手签了。 现在星期二,他还剩明天的时间,星期四早上的飞机回美,今天祥浩就会回函了,也许就几分钟后,她进办公室或研究室打开电脑就会发现他的信。他听到妈妈在厨房弄出声响,他来到厨房。 「你的膝盖还好吗?」 妈妈已做好中餐,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 「每天吃药控制。药效退了就隐隐的痛,但不能就什么都不做,趁现在还能站就站着做点事,以后不能站了,可受罪了。」 「不要站太久。」 「这些都妹妹上班前准备好了,她知道二哥今早要回来,特地昨晚一从餐厅回来就解冻牛肉,今早熬了一锅汤才出门,我只是继续注意着那锅汤,小火熬着。香吧?」 「妈妈是最好的厨师。」 妈妈笑了,大概是笑他言不由衷。她看着他吃面,好像看一个刚上幼稚园的孩子,要确认他在幼稚园里会不会自己用碗筷吃饭。 妈妈自己也动筷吃起面来,她拿筷子的动作缓慢,指头好像吃力,面条在筷子上很快滑下来,又夹起了,卷了几次才不滑。 「妈,如果觉得需要一个人陪着,我们可以马上帮你请人,她可以帮你做家事,也可以陪你出门。」 妈妈又卷了一筷子面放到汤匙里,边卷边说:「妹妹还在家嘛,她可以陪我。」 「妹妹白天要上班,你总不能都关在家里,若有人陪着,假日时,妹妹也走得开,她虽然过四十岁了,也不是不可能找到对象,要让她有机会出门去认识人。」 「唉,她常年陪着我,耽误了自己。」 「这当然也是缘分问题,但让她有很多时间去安排自己的生活是必要的。」 妈妈沉默不语,他为妈妈收拾碗筷,沏壶茶,妈妈叹了口气,说:「唉,我想的是,终于也到了这一天,需要人家陪着,人真是要认老,这一陪,哪能不认老。」 「时间就是这么现实,我们也都这么大了,你应该感到安慰,起码儿子还有能力照顾你。」 「小思啊,你不小了,但在我眼中,你还是小孩子,妈妈感到对你很亏欠,你总是这么体贴。」 「没什么亏欠,我过得很好不是?」 「你爸爸不能常在你身边疼你。」 「过世的爸爸吗?还是干爸?对于干爸,我是认了,这是命运。过世的爸爸的话,我的哥哥、姐姐妹妹们也不见得比我享受到更多父爱,他爱我们,但方式比较不一样,也常不在家,可是那个爱是存在的,只是形式较少而已。」 「你们看来都能释然,人就有这个韧性,当初觉得困难的,经过了时间,也学会适应和相处。到像我这个年纪,实在也计较不来过去的事情了。」 「是不必要了?」 「不必要了,双脚都走不动了,眼前这身体不是较重要吗?」 「是啊,妈妈很豁达,连爸爸留下的财产都不计较。」 「他帮助了你们求学,你们都有自立能力,我也饿不死,还求什么?我并没有照顾过他,没有理由去争取那些了。」 他思考这些话的意义,妈妈算是历练了人生,连钱财都处之泰然,那必然有些事是超越钱财的存在,那些事更重要,生活的义气、情感的追求,还是自我心灵的满足?要拿什么填喂心灵,心灵才会满足? 「妈,下午要不要我陪你出去走走?去晒晒阳光。」 「下午有人要来找你!」 「谁?现在才讲!」 妈妈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说:「他早上打电话跟我说的。你爸爸出殡那天,他打电话来问我顺不顺利,我说我没去,孩子们都去了,包括你和哥哥,他听说你回来,就说要马上订机票回来,想看看你。」 「干爸?」 妈妈点点头。 「他为何不回来参加爸爸的丧礼?」 「老人送老人,他觉得没那么必要,何况后来都没见面了。」 「你跟他一直保持联系?」 「偶尔,大都他打电话来,他毕竟是孩子们的干爸。」妈妈的眼神特别发亮的看着他,意思是:对你来说,特别是亲爸爸。 第38章 「想想看,你们多久没见了?他老了,他想见你。」 「他还会想到我?」 「他不就要来了?」 晋思牢牢的注视着妈妈的脸,妈妈的皮肤保养得很好,上妆后有华贵的气质,颇像个养尊处优的妇女,但她实际上生活很简单,她的气质应是天生的。他问她:「有件事我一直不解。」 「什么事?」 「我放在心里很久。」 「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你就说吧!」 「你和我的生父还维持着联系,到底有没有感情?你们生下我时,是有感情的吗?」这个放他心口很久很久的问题,为何在他四十四岁的此刻才问出口?这问题跟着他飘洋过海又带了回来,时光就这么十几年的过去了。 「两人在一起时,当然是有感情的,但环境不允许,若没感情,我和他也不必设计他来家里吃饭认你们当干孩子,他算是大方热情的人,一认认四个,也因为他大方热情,人生总是会精采些。他是云,自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只是个女服务生,没有能力留住他,他认你我已很满足。我心里当然有他,但这片云就随他去,我也有我的生活要过,我想办法让自己过得自在,勉强不来的事不要勉强,我从来不勉强别人。」 晋思站起来,走到阳台,阳台上嫩黄色的文心兰开得灿烂,阳光照射下,每朵都像笑开了,他得到一个证明,父母并不是因为肉体的买卖关系,失误中生下他。他又走回来,在客厅里踱步。妈妈说的话仿佛相识,年轻的时候,祥浩也说过他是云,随他来去。有次祥浩说时,还躺在他床上。他走进房里,坐在床缘抚摸祥浩躺过的地方,虽是新床垫,但床的位置一直没变,他们那时常趁妈妈不在的时候到公寓来,他和祥浩在房里互诉爱意,想起来她的身影如在眼前。他去唤醒电脑,收件匣没有来信。祥浩,祥浩,你到底在哪里? 他走出房间,回到餐桌前,说:「你就这样释然了?既没要求他娶你又不继续要求和爸爸离婚?」 妈妈轻轻抚着手中的杯子,说:「你爸爸不愿意离,很多年后,我才体悟到,不去动它是最单纯的,这样旁边的人也不必变动。」 「是为了我们几个孩子有个完整的家?」 「总之,不要动,水就不会洒出来。生活还不是一天天过了。」 电铃响了,是亲爸爸,他超过十年没见到亲爸爸了,这十多年,亲爸爸住大陆的时间多过住台湾,他们总是错过。老人从大陆赶回来,亲爸爸也有八十三岁了,他怎么让亲爸爸来看他而不是他去看亲爸爸呢?他心里到底着了什么魔? 第32章 回到公园 他到楼下接老人,电梯门打开,干爸已经站在电梯口等着,手上拿把黑伞当拐杖,西装革履,灰白的头发往后梳得很整齐,瘦高的身材虽不像过去挺拔,但仍很有绅士派头,脸上皮肤闪现光泽,他是个好看的老人。 干爸也在打量他,很快打开双手趋前拥抱他,说:「儿子,爸爸见着你了。」干爸把他拥得很紧,力道出乎意料。他也用力抱着干爸,将他请进电梯。 在电梯里,干爸急着讲话,口水呛到咽喉,不断咳着,他轻搂着干爸肩,一边说:「对不起,应该我去见爸爸的。」 咳嗽中的干爸勉力说了句:「你不知道我家嘛。」又咳个不停,他让干爸气顺了,走路稳了才进门。 妈妈大概听到急咳声,已经倒了一杯水等着干爸进门。 这公寓是干爸付掉头期款买的,难道干爸回来不算回家吗? 老人家不喜欢坐沙发椅,站起来困难,坐高椅子容易起身,他请干爸也坐入餐桌前加入他们。干爸喝水顺了喉咙后,说:「唉,老了不中用,连讲话都会呛到。」 妈妈接口:「是看到儿子太高兴吧!」 「看到你也高兴。」 他很想留下两个老的,找个理由到外面去,但干爸一手抓着他,仔细端详他,说:「以前那么小一丁点,现在是个真正成熟的男人了。小子,听说你经营餐厅很成功,比爸爸还强,我以前只是投资,完全没有经营啊!」 「那更厉害,不必费力别人就替你赚钱了。」 「果然是我儿子!」 妈妈说:「没想到你要回来,太匆促了吧?」 「我跟小思很久没见,再不见,哪还有十几年可等?趁我现在还能搭飞机,他又刚好在台湾,我无论如何得回来,我是无法专程去美国看他,我没办法坐那么久的飞机。小思何时走?」 「后天早上。」他回答。 「餐厅忙?」 他不知道能不能用这个理由,如果他摆着餐厅不管,餐厅也不可能立时倒闭,心理牵挂的总是那些小事,琐碎的忙。他回答不出来,妈妈倒说了:「要不忙也不会隔好几年才回来一趟,事业就那么一个,做不好靠什么吃穿?他有他的时间安排,就随他,你也不必急,现在不比年轻时的体力,老人出门一趟没那么容易。将来他排得出时间,总会去看你,是不是,小思?」 「父母年纪大了,我应该的。」他好像被迫着忏悔,但过去十几年他确实没想到老人家年纪一年年增长,需要经常探望,他在自己的生活焦头烂额之际,只看到自己的伤口。 「既然是后天早上就走,小思,下午陪爸爸走走。」 「你和妈也很久没见了,不是吗?」 「和妈妈有的是时间见面,和你就较难。」 「你常不在台湾,怎会和妈妈有时间见面?」 「我就不想再走了,要在台湾度过最后的岁月。小思,我们出去走走吧!」 他料想干爸有话要私下跟他说,妈妈也似乎了解那意思,就说:「陪爸爸去附近走走,外头阳光很好。」 出门前,他又去看了电脑,没有任何信息。 刚才干爸是搭出租车来的,现在他们走着下坡路,他一手勾着干爸的手,以防他脚滑。现在,他们用着很别扭的声音称呼干爸为爸爸,而且和妈妈事先没有商量好,他们是自动从干爸改口成爸爸的,好像身份证上的爸爸离开了后,亲生的爸爸就名正言顺的当了生活中的爸爸,而不是认来的干爸了。他心里感到不太踏实,因为失去才获得,这太残忍也太轻易。 顺着干爸的意思,他们走到过去老公寓边的公园,在公园的长椅子坐了下来,椰子树又更高,栾树绿意深浓,树下有小朋友玩耍。他们坐在过去常坐的位置,干爸看着爬格子架的孩童,说:「以前我们常在这里,你记得吗?」 「记得。」 「说说看你记得哪些?」 「我老是打弹珠,膝盖都是泥巴,爸你坐在这里看,还带我去买玩具。」 「是啊,那时你真小。」 「很无知。」 「无知很好,你不觉得吗?」 「人不可能老是无知。」 「呵呵,当然。即使知道了什么,有时装装无知也很必要。」 「爸,你都这样的吗?这是你的人生哲学吗?」 爸爸动了动身子,神色认真的看着他,似乎还有点凝重。「孩子,你说看看,为何你这么认为?」 他准备这一刻好像准备很久了,过去他代替同事若水去淡水的安养院看她的父亲时,若水的父亲已经失智,无法讲完整的意思,说话总是重复,两句以上的句子拼在一起就不可信,其他老人也默默的或躺或坐的等待死亡,他那时候心里曾闪现一个念头,如果他的母亲或生父的晚年万一不幸失智,他一生的谜题就无法解。但许多年来,他并没有试图去解开。他记得在安养院替若水的父亲拍下照片,将照片交给若水时,若水泪汪汪的,讲不出话,好不容易止住泪,说出的话却是:「我希望老了的时候也是失智的,那么是不是可以把一生中痛苦的事忘记。」那时他跟她说:「你不要失智,因为你一生幸福的时候多。」这句脱口而出的话也让他心里震动,他想,他也应该经营一个幸福的人生,让幸福多于痛苦,当一个头脑清醒的老人,有充裕的时间回忆一生的幸福。而今真正面对年纪大的父母,看他们苦于行动上的不便,他不得不再度担心身体机能的退化是否使老人逃不过失忆的命运? 那么他要把问题提出来,他和老人的时间都不能等了。 「我年轻的时候读你为报社写的社论,深深被你的论点吸引,虽然其中也有些不同的意见,但你的文字引诱我对文字的力量产生好奇,我也试图亲近文字,以文字去表达想法,但我做不好,无法利用文字漂亮的畅尽所言,但你的阐述能力引导我去思考人生的贡献性,我走上公职也是受到你的文字启发,以为可以为国家做点事是种荣誉,你那时极力强调台湾要争取国际空间,我以为去外馆工作是最好的选择。你曾经反对两岸开放,看情势不可挡,又对开放的前景写了一些好话,逐渐不再讲争取国际空间,当然这时你也退休了,我也已经要外派到国外了,而我也不想看你所写的文章了,甚至你退休后常常回到自己的家乡去住。我对你人生的信念感到茫然无知。终究是不认识你真正的想法。而且你在报社写社论批评时事,扫黄扫黑都写,但你投资的旅馆提供饮食男女约会相处,听说还有兼职小姐陪客,连我也是你和妈妈在那温泉旅馆认识生下的。爸,你的人生是清楚的还是无知?还是装无知?你可以不说,但我的人生受你影响钜大,我是在你的影子底下默默行走的人,我们相处的记忆从这个公园开始,今天坐在这里,这些话这些困惑像眼前这几棵不断生长的树木一样,要自然的往上长,自然的脱口而出,有冒犯请爸原谅。」 第39章 干爸专注听他讲话的神情真帅,他没见过这么帅的老人,眼光深沉,嘴边含笑,脸部的肌肉是向上扬的,尽管眼周的皱纹下垂。 「孩子,我这趟飞机飞回来是值得的,我的心里预感到我们得见面聊聊。我从安徽乡下请人开车送我直奔机场,转机到香港再飞回来,你知道这对老人家是多么折腾,但我回来了,我坐在这里感到背脊僵硬,但我好像也回到三十几年前,和你坐在这公园时,差不多你现在这个年纪,我感到自己又年轻回那个意气风发的年纪。退休后我回老家看了亲戚,我在离开大陆时,原是有个太太的,她替我生了一个儿子,我来了台湾,当然两边就断了,我回去后,那儿子也有孙子了,太太则葬在黄土里了,因为结婚时我才二十二岁,太太二十岁,回忆里的太太是一片模模糊糊的印象。儿子长得很壮实,没念什么书,他的儿子倒是念了书的,对帮助乡下的孩子念书有点理想。大约九年前,温泉旅馆换手经营,新买主打算将那旅馆原地重建,价钱卖得很好,我将分到的钱捐了些,给他们办教育,家乡嘛,还落后着,我常住那里是为了帮忙他们有事做,把教育办好帮助当地的孩子有足够的学习资源。如今他们都上手,人力也充足,在官民合作下,资金也有别的来源,我想我可以回来了,年纪也大了,对大儿子他娘的亏欠也有交代了。这是为何老骨头一把了,还两地跑。至于那些工作上所写的文字,在当时我们有一句戏话叫『黑白郎君』,你要文字是白的,我给白的,你要文字是黑的我给黑的。就是一个吃饭的本事。不过也算不得违背良心,时势在变动,想法也要因时俱变,或说因应时局变化好了,我们打过仗逃过难的都知道,不要和环境太过不去,有时要避开刀锋,连搞政治的都知道跟错派系无得翻身,搞媒体的能不知道风往哪边吹?何况在那个时代,政府机器还很庞大,轻易不容得罪,除非你有决心不从这机器拿点好处,独力与它对抗。我说要装无知是这个意思,心里可以很清楚,但洪流来袭时也要知道能攀住什么是什么,不要拘泥那是不是一条船,船可能会翻覆的。旅馆呢,我只投资,不经营,虽然对于实际的经营略有所闻,但最好不要知道太多,也算是种装无知吧。那是种经济手段和明哲保身的手段。」 他到底要用什么眼光看待这位亲爸爸?他需要看得很清楚吗?干爸是否在谕示他什么?他低着头,意识到自己嘴巴抿得很紧,想说点什么,却感到无力诉说。爸爸伸过手来握着他,他们看着孩童从格子架的一端爬到另一端,又往上爬。 「孩子,我们再走下去,再转几个弯,就是我家。」 「我小时候,你曾要带我去。」 「我现在带你去,下回你回来,我走不动时,你就知道怎么去我家看我。」 「你能走那么远吗?」 「可以,现在再不多走走,何时走呢?有你陪着,我会很安全。」 第33章 悲伤之风 还不到放学时间,他到学校接出谕方,回家收拾简单的衣服和御寒外套,他跟谕方说:「妈妈出差时车祸受伤,我们得去看她。」 「严重吗?」 「右手骨折,她需要帮忙,脑部受伤情况还不知道。」 「她会认得我吗?」 他看着谕方担忧的脸色,为了不让谕方担心,他说:「当然认得,所以我带你一起去。」谕方露出笑容,但他心里正怀疑倩仪的脑震荡情况是否严重,才要带谕方一起,万一意识模糊还可靠亲情唤起意识。 抵达时已近晚上十点,他从机场租车往医院去,靠近医院时先找到一家旅馆放置行李,即刻赶到,警察也在医院里等着。 倩仪已从急诊部门做了治疗住在单人病房,医生说明,是不幸中的大幸,轻微脑震荡,有头晕现象,她坐在副驾驶座,车子撞到路树时的撞击力使她伸手去抵住前方的置物箱,以致造成骨折,脸部因刮到置物箱造成锉伤,但不严重,伤口不要晒到太阳,可以恢复,但司机没那么幸运,开车的男性前胸肋骨断了两根,刚推出手术室,还在观察中,暂时不宜探望。 警察说,发生后救护车来时,驾驶和倩仪意识清楚还能讲话,因地上有冰,车子打滑,当时车速近四十哩,车子滑向路侧时,司机紧急刹车却撞上路树,若不是速度有降下来,后果更不堪设想。 医生带他们到倩仪病房。倩仪躺在床上,右手打上石膏包扎了起来。护士拿来紧急处理的各式文件要他签名,包括保险等等。他将文件放一旁,坐在床边的椅子看着倩仪,护士医生都退出病房,谕方靠在他身上。倩仪的眼睛缓缓睁开,知道是他来了,神色忧郁的说:「对不起,对不起,劳动你们,我很对不起。」 「你很安全,别担心,没事的。」 倩仪想坐起来,但无法使力,她眼里冒出泪,他摇动床的电动把手,让床能把她托起来。 「妈妈!」谕方绕到妈妈的左手边,抱住妈妈。 晋思守在她右边,看着那肿大的包着石膏的右手,说:「很痛吧,他们会给你止痛药,但自己也要忍忍,这些都会过去。」 倩仪低着头哭泣,他没看过倩仪这么软弱,心生怜悯,他亲她的颊,劝她还是躺下来,「你有脑震荡,还是不要太激动,躺下来吧!」 「一直躺着很难过,无论躺或坐,脑部有时像有一阵热流流过,热热晕晕的。」 「我们会陪你几天,不必担心,医生说就是要多休息。我会打电话跟你公司请假。公司知道你的状况了吗?」 倩仪没说话。眼睛盯着谕方一会儿,才说:「谕方跟你来,他不是得请假吗?」 「小学少上几天没关系吧,他也得来看看妈妈。夜里我们不能留下来,我得带谕方住旅馆,就在这附近。半夜护士会照顾你。你会怕吗?」 倩仪没说话。他想倩仪希望他能留下来,但他也得让谕方有个舒服的睡觉环境。 「你不要怕,我会交代护士夜里多注意你。你的情况很好,会慢慢复元,不要怕。」 倩仪的脸上还是充满忧伤。他拿起文件补签了紧急处理同意书,保险单那张,他问倩仪,可以申请公司替员工保的意外险吗?医疗条件是否较优厚?还是要直接使用他替她投的私人保险?倩仪说:「就签我们自己保的险吧。」 「你出差出事,不能用公司的保险吗?」 倩仪看来很疲倦。跟他说:「明天再处理好吗?你带谕方去休息,明早若谕方还在睡,你暂时留他在旅馆,过来我们再谈。」 倩仪没有要谈的意思,他将文件还给护士,说谢后回到旅馆。躺在床上,脑中充满疑惑,受伤的倩仪脆弱不堪,结婚以来,倩仪没生过什么病,除了花粉季偶尔过敏外,连感冒都很少发生,车祸的撞击大概吓到她了,他想象如果是自己坐在车子里发生这种事,恐怕也是惊恐万分,神魂不安吧。 听着谕方均匀的呼吸,他半醒半睡,在凌晨时刻才真正沉入睡眠,醒来时谕方已开了电视,以小小的音量看着卡通节目。 来到护理站,护理人员说开车的先生开过刀后,情况稳定,如果要探视的话,他的家人也在。因在同楼层,他想可以先致意一下。由护理人员带着来到病房。 他醒着,他朴实的太太招呼了他们,站在一旁说:「安迪的胸口很痛,他很虚弱,讲话困难,他麻醉醒来时说他们在出差途中出事,能保住性命是上帝保佑,他要我代替他感谢所有来看他的朋友。」 谕方走向前看安迪,向安迪微笑致意,安迪轻轻笑着回礼后即闭上眼睛。他跟安迪的太太说:「是的,请安迪更珍惜他的生命,你辛苦了。」他随即拉着谕方走出来,甚至没跟安迪的太太说他是谁,他想,护士会代替他介绍。一回到走廊,他问谕方:「你认得他?」 「是的,他是帮我买玩具的叔叔。」 「你记得?他帮你买了多少次?」 「我不记得,有两三次吧。有一次下好大的雪,他帮妈妈提超巿买的东西,也帮我买了玩具。」 「好孩子,你记性真好,他也许以为你忘记了。他看到你对他微笑,大概很讶异吧!」 「我现在长高了,但我想他记得我。」 什么狗屎的出差!看到那张脸,他就认出他是游泳池里和倩仪亲密游泳的那位男士。晋思身上的每根毛发都竖起来了,那位可怜的太太就像昨晚的他,不知道那车祸其实不只是路上冰滑,以他窄如鸡肠的肚肠想起来,说不定是两人在车子里嬉闹才让车子打滑的。如果眼前看到那部车,他不把车打得稀巴烂才怪,不,不必他动手,白冤枉了力气,还得坐牢。他得把事情做个了断,他得扯开倩仪的真面目,当初她不想离开这个城巿,是因为不想离开安迪吗?越想怒火越不可控制。到倩仪房里,倩仪坐在座椅读杂志,他让谕方跟她拥抱说话后,跟谕方说要送他去陈茂餐厅玩玩,他要去办点事,办完就接他。 第40章 他再回来时,倩仪脸色凝重,仍坐在那把窗前的椅子上。他把门关上,坐在床缘,两手交叉在胸前,正视着她。开始滔滔不绝的说:「下次要约会的时候,不要选在冰天雪地的地方,情侣适合去温暖热情开满花朵的地方,这么冷的地方,万一没人来救,会冻死在外面。我以为你会自己回来,但你似乎变本加厉,刚才在陈茂那里我打了电话问你的公司,他们说你请的是私假,我说你出了点事,要继续请假。你请私假却跟我说是出差,请问你同样的伎俩玩了几次?去年夏天,我刚考过公民那天,经过假日旅馆去理发,买了酒回程看到你和那位老兄在游泳池里玩得很高兴,你当晚却把我当傻瓜,编造你那下午是在办公室,我为了维持家庭的完整并没有戳破你。那老兄不到我们城里,你就往他住的城里来。今天你说清楚,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什么时候开始的?」 倩仪已泣不成声,哭声越来越大,他再讲也没有用,可能她已无法听到他在讲什么。他走离床,打开门出去,决心不理她,让她哭完再进来。他在走廊走了几圈,跟护士打招呼扮笑脸,他的心里一边是冰一边是火,他不知道自己是谁。 再进入房间,哭声小了,他坐回床沿,一语不发。倩仪包着石膏的右手不再引起他的同情,他的心快要垮下来了,如果倩仪一声不吭,他会连心都没有。 倩仪再次擤掉鼻涕,她已用掉半盒面纸盒,她努力挤出声音来,说:「我很抱歉,我让事情这样发生,对你是伤害。你可以不要我,但我希望我有机会弥补。」 弥补?她以为可以当成什么都没发生。 「我要谕方,我要你,我要我们的家。」 「那个老兄算什么?娱乐吗?」 倩仪恢复了冷静,她毕竟是个俐落的人,在崩溃后努力重建,很快就看到那些毁坏的裂片都一一归位。她用平静的语气说:「我从小移民到美国,家庭教育都是中式的,但我已经是美国教育下长大的孩子,我和白人交往,我有白人男朋友,但心里总想,我应该和华人结婚,这应是家里的期待,也是心里有着向往,所以都无法和白人男朋友走到最后。你出现后,符合我对华人男人的期待,你聪明帅气,你负责有耐心,我想我没有更好的选择了,老天把你送给我,我很感恩,但和白人男人的相处容易心领神会,我和安迪因工作认识,好几年来他很照顾我,但我知道他不是认真的,他有太太有小孩,他主动对我示好,我应该拒绝的,我没这么做,或许是侥幸心理。只要你能原谅我,我会回来,我需要你。」 「侥幸什么?有先生有情人,如鱼得水?」 倩仪不语。 晋思再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谕方两岁的时候。」 「所以,浓情蜜意,大雪天陪你去超巿补货,给谕方买玩具讨好谕方,我要搬离这个城巿你反抗!」 倩仪又拿面纸擦掉泪水,哽咽着说:「我还是跟你搬走了,还跟父母借钱帮助你完成开餐厅的梦想,相信我,我以你为主。」 这是什么人生什么世界,眼前藤蔓纠结,一线阳光穿过枝藤缝隙寻找出口,它细细的投在一柱粗大的树干上,细微到几乎看不到。倩仪的眼神干涩,眼里布满血丝,那微弱的眼光几乎在盲目的状态,她试图爬上床,用那只可动的左手抚着床侧,他走离床,让她自己爬上床,如果她晕眩,在这时他也不会理她。他走出去,在走廊绕了两圈,交代护理站的护士,倩仪可能有些晕眩,请去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然后他去停车场开车,往陈茂的餐厅去。 这时已近中午,街道是熟悉的街道,今年低温来得久,四月仍一片苍凉,树木还没冒出新叶,再一个月或半个月气候会暖和起来,嫩叶会重新铺上枝头,道路会一片新绿盎然,充满新鲜光亮的气息。 谕方在柜台玩,看到他来就跳向他,展示陈茂给他的一叠画纸,那是陈茂吩咐他,有小朋友来用餐的话,就到小朋友桌前摆上画纸,再给他一盒彩色笔,让小朋友涂鸦,谕方喜孜孜的说他已经放了三张了。 陈茂顾不得其他客人,两人在角落的桌子坐下来。陈茂问:「倩仪情况如何?」 「右手的骨折需要点时间恢复,脑震荡也需要观察,但讲话很清楚,应没有大碍,也许明天就可以替她办出院回家了?」 「唉,没事是最好的。这几年真的难得你把餐厅经营起来,我眼镜都掉好几把了。怎样?要再开第二家吗?」 「先不给自己麻烦了!当初真谢谢你,提供投资又提供厨师,光明很好,他是个好青年,我想该帮他找个好女孩结婚。」 「还有打包票结婚的?你也够了,他要娶谁他的事,这你也要操心?」 「他整天在厨房,怎么交女朋友?」 「你要给他假呀,整天在厨房又何必娶老婆!」 他们会心笑了出来,晋思说:「是呀,看看我们,还不整天在餐厅。所以,我暂时不会再盖第二座监狱,但想请个狱监代管第一座。」 「呵呵呵,换我羡慕你那里的生意了,果然观光地区就是人潮保证。」 「羡慕你自己,不必经营,赚钱都有你一份,没更好的了。」 「说真的,我的投资额都拿回来了,你不必再算利给我。这次趁你来我就顺便跟你提这件事,你事业成功最重要,利润自己留着。」 「生意要讲信用,当初我自己开的条件要执行。」 「说是这么说,没立据,而且我觉得拿够了,再拿就不安了,我没有使力,一点都没有,我退出来了,你自己留着,现在说了算。」 「陈茂,你是个好人。」 「开玩笑,你是什么眼光!小老弟,你孩子还小,又置产,你有能力经营事业,拥有什么都是你应得的,留着它吧!」 他能解决财务上的困境,一年年清偿债务终至有利润,那是他拥有的财务数字,但他没有拥有身边女人的爱,这是无法跟陈茂说的,他只跟陈茂说:「兄弟,恩情都在,将来有什么需要帮忙,帮得上的小弟随时听候差遣。」 当初开餐厅的两个大恩人,一个是陈茂,一个是倩仪,倩仪愿意向父母开口,老人家将养老金都贡献出来,他才有足够的财力经营起餐厅,如果他对陈茂都可以讲出感恩图报的话,对倩仪呢? 服务生送来几样菜,他把谕方叫来一起用餐,陈茂去招呼客人,谕方做了放图画纸和蜡笔的服务后,情绪高亢,边吃边说个不停,他一句都没听进去,只看到窗外的白桦树树干粗硬地挺直着,干枝迎向高空,凌乱的分切天际。他也得挺直着,如果倩仪不肯分离,他得像谢恩人一样的回报她的请求,他感到一阵无限的悲伤之风吹向内心,最后竟得用这种方式回报。 第34章 一个人的旅程 倩仪辞掉工作,他替她请了一位墨西哥女佣,帮她照顾家里,代替她的右手,做饭、清扫、洗衣、烫衣、收拾谕方的房间、给花园浇水、帮她穿脱衣服,倩仪只消适度的维持运动,直到右手的石膏可以打掉,再由她决定需不需要全时的女佣。女佣周末放假时,倩仪得自己来,学习单手伺候自己。 餐厅交给阿华管理,他要离开家往东南方走,出门前只跟倩仪说:「我会回来,但不知道哪时候。」跟谕方说:「爹地短期的放假,假期结束就回来。」然后,不管孩子充满疑惑的眼光,他将行李丢到后座,在五月初美丽的阳光与花朵上还停留着残余露珠的早晨,开着他的丰田克瑞斯达往太阳的方向开。 没有特定的目的,在地图上看到什么,有点感觉想去哪就去哪。 从十号高速公路往东开,一路到底可以到达佛罗里达州,再往南可以到最热的迈阿密。东南方的阳光与热度此时很吸引人,他要多一些曝晒,最好能直达内脏,将阴寒驱离。公路两边土地空旷,开满野花,红的粉的黄的紫的,遍野灿烂,南边会有更多奇珍异草、更鲜艳的飞禽鸟兽任人观赏,美丽的颜色在对的地方会不费吹灰之力就到手,他的太阳眼镜会适时帮他遮掩贪婪的神色,他在沙岸可以漫无节制与浪玩耍。光开在野花灿烂的公路就令人心旷神怡了,他的旅行将会是一场盛宴。 开了三个小时到休士顿,到华人商圈用过餐,他不去拜访平时采购的商行,这趟没有商业,他要完全把餐厅琐琐细细如线团般绑住他的线脱离,他即刻继续往东,离开德州往路易斯安那州,路上顺利的话,可以在天黑后七八点到达纽奥良,在那边待上两天、三天或更长。 路易斯安那南边多沼泽,公路贴着沼泽地,往右边看不到桥栏和车子,以为车子就行在沼泽上,前方天高云薄,没有车子,他开快了,才看到前方一点小小的车影子。他将车子定速在时速上限六十五哩,以免警察从哪里冒出来追赶他。将天窗开点缝,让车子疾驰空旷区域的风声灌进来,以免自己睡着,风声像十部轰炸机在上空徘徊,险要把耳膜灌破,每隔二十分钟开窗三分钟,这样循环着,在宁静与激烈的风声中,内心平静如一片无人的旷野。 第41章 离开沼泽区后,路旁树木繁密翠绿,时而在绿树间看到挂在树干上的十字架牌子或花环,写着他的谁谁命丧于此路段,有的还加注,请驾驶人小心驾驶。在这些碎心路段他心里浮起哀伤之感,那是路上唯一令他内心波动的时候。 七点多,淡橘的薄云盘桓前方纽奥良城巿上空,高楼拔地密集耸立,这座南方港口繁华多丽,是墨西哥湾上的主要运输港口,它的风华时代在十九世纪,而今仍然充满异国情调。车子驱近巿区,他轻易找到一家旅馆,旅馆的楼下即有爵士吧,他可以在那里饮食喝酒,听爵士乐,也可以走出大街,搭上一辆观光马车,四处漫游,或者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然后走入一个取悦观光客的迷人所在,投身温柔的抚慰。 每一段旅程都放浪,每一段路程都随心所欲。在南边潮湿的温热里,他漫游,密西西比河畔的夜色浪漫多情,音乐像穿过海水漫飘在城巿的任何角落,夜店声光委靡,河岸情侣双双对对,幽暗的买卖角落里有温柔的细语;沼泽区域漫大无边,坐在风车上追逐水草,任风吹拂;行车经过跨河大桥,在涨潮时分,水位高到与桥梁等齐,以为再开下去,就会沉到河中成为一股泡沫;在阳光出来的方向,水汽氤氲,烟雾随着阳光的照射散失;漫长的沙滩,蚊蚋扰攘,海鸟盘旋,日复一日行走,那河上吹来的风把脸上刮出沙痕,留下阳光的晒斑。 他走走停停,有时住在大城里华丽典雅的饭店,有时是小镇安静简朴的汽车旅馆,甚至是声色喧哗的小城,入住登记处附有铁栏杆以防抢劫,一进房间,蟑螂即迎面打招呼的小旅馆。也有几天住在海边的公寓旅馆,哪里也没去,早晨去沙滩行走,白天窝居房间,从窗口看海洋,傍晚在沙滩行走喂鸟,日落后在公寓旅馆做简单的晚餐,夜里在阳台或下到沙滩看布满星星的夜空。 他在坦帕湾流连,美丽的跨湾大桥,城巿与城巿连接,从桥的右侧开到左侧圣彼得堡,在沙滩树林边的高级旅馆住下来,每日走在林下观看白沙滩与海交接如雾如烟的海平线,心中充满绮丽柔情,但他乐于孤单,赤脚踩在软泥上,像与大地相亲,成为大地呼吸的一部分,地气给予他力量,让他精神饱满。 海滨与森林、沼泽是南方热情海岸的景致,在福特迈尔斯巿,他走入发明大王爱迪生与汽车大王福特的避寒胜地,在这两位好友邻居占地二十英亩的居住环境里,有住家,有森林花园,有实验室,有博物馆。大片的森林种植奇花异草,树梢鲜丽的热带花朵盛开仿佛要压垮树枝,小径间各色花朵争奇斗艳迎接访客,湿腐的泥土混浊残枝败叶的枯朽味与残落的花香,树梢垂下的瓜藤挡路,树木根连根相生,无限串连。爱迪生的实验室各式仪器琳琅满目排满偌大的空间,导览人员说爱迪生凌晨三点即进入实验室做实验,这是什么样勤奋的人用着什么样的脑袋操作实验台上各种不同的仪器?在美丽鲜艳的珍鸟轻鸣的早晨,各式鲜花待放的雾霭中,爱迪生已启动了他的脑袋。在热情的海岸线与潮湿的海风中,曾存在着这两位伟大的创造者的呼吸。 继续往南行,七十五号高速公路往南走到美国的最东南端,衔接四十一号公路,绕到南端进入迈阿密,空气更潮湿,阳光更热情,巨大的椰子树沿街林立,沙滩上深肤色的古巴人坐在椰子树下乘凉,有的趴在沙滩上晒太阳,戏水的父母与孩子携手逐浪,而街上显得太安静,疏远的房子似乎都懒洋洋的睡着了,郊区难得见人影,城中心建物又太密集。他只在迈阿密待了一晚,便往北走,在奥兰多的橘子园区找到一个地方待下来,离迪士尼乐园不远,但他没进入园区,如果进入那里,他该带着谕方,他不愿自己进入那过度商业的贩卖梦想给小孩的地方。但他喜欢奥兰多的天气,下午一阵雨后,清凉无比,他坐在阳台,看着不远处的橘子园,湖边吹来的风,一阵一阵,含着柑橘叶的清香。 往北走还要去哪里呢?他已到过了最南的属地,体验了南边的热风与潮湿,腿部也给蚊蚋咬出数十颗小红丘,头发长了,皮肤晒黑了,在最绮丽的餐厅享受美食,大啖帝王蟹、鲜贝、甜虾、牛排和美酒,也在平价餐厅享受厨师物超所值的手艺,更在公寓旅馆自己烹调料理飨饱味蕾,也在公路边享用速食汉堡。有时行径像绅士,有时活像流浪汉。他漫无目标,没有终点,那么往北走还要去哪里呢?他在投宿的旅馆翻开地图,手指架在下颚,感到胡须刺肤,他流浪很久了吗?几天没刮胡子吗?有的,他记得他刮过,只是不认为有天天刮的必要,他忘了上回是何时刮的。 地图是密密麻麻的公路和城巿名称,有些挤在一起不易辨认,往北再上去就是沿着东边的海岸走,翻过佐治亚州再到南卡北卡,往首府华盛顿去,离家越来越远。家,家在西边的方向,如果现在往西开,会越来越接近家,但那是他的家吗?再往西,越过大陆越过一座太平洋才是他的家吧?但他前半生都在为逃离太平洋那边的家努力,现在却又逃离另一个家。他无家可归。 他走到旅馆外面,看着满天星星,这是大西洋边大城杰克森维尔旁沿海的旅馆,从这里分出往西或往北的方向,明天,如果他想离开这个水波荡漾的城巿,就得选择一条方向。他找北极星,它始终在北边的方向,无论他往哪里走,它总在他头上那片天空。他看它是为了找信仰─你是家的指引,如果人都该有个家,可以安定我的家应是爱情的归处,而我现在没有爱情,你恒常在那里,你该知道我的爱情遗失在哪里,而我无法看得更清楚了,我一向盲目,我对你无所求,只是告解,自作聪明的人,并没有如他所想的聪明,大部分都在作茧自缚。做为一个盲者,往哪里走又何足重要呢? 次日醒来,他感到相当疲惫,他希望睁开眼睛时,谕方在身边,像某些周末早晨,谕方赖在他身边,他也赖在谕方身边,两人抢着被子,谁也不肯起床。 第35章 干爸书房的水晶玫瑰 他们经过四个红绿灯,拐了三个弯,干爸的家在另一个斜坡上。如果是他自己走大概十分钟就可以走完,他和干爸走了大约三十分钟。 登上五楼,家里都没人,客厅收拾得很整齐,四个房间都有用途,某中一间是书房,书塞满三面墙还不够,地上也堆叠著书。 干爸说:「这是我的禁地,谁也不能进来收拾,我怕东西搞不见。」 「现在还用得着这么多书吗?」 「要用不着了,但不能丢,要丢要等我死了,我的工作就是靠这些,我的工作成就我的人生,所以,谁也不能动。它们就是我的人生。」 「这么重要吗?你的工作?而且你的工作不只一个。」晋思望着架上的书,几乎各种学科都有,甚至有医科的解剖学。 「做久了就重要,因为人生的精华投注在那里。起码要养活一家人,还有一生的注记,再怎么样,我的正职是拿笔杆的,我不说,谁会知道我投资旅馆。」 「旅馆没有不好,要看是哪种旅馆。」晋思觉得有必要为自己辩解,他的人生注记就是一个开餐厅的,但当然不止这样,他曾有过其他工作,而且餐厅有大有小,拿笔杆的也有优劣之分,但确实一生投注最多时间的那份工作会成为生活重心,成为衡量自己价值所在的秤砣。 干爸没有回应他的话,正将抽屉一只只打开,好像在找东西。晋思想象干爸壮年时期埋首这群书堆中,为了一篇社论翻查各式书籍的认真劲,他小时候从不觉得干爸应是属于一堆书里的,即使是现在,他也很难想象干爸可以将时间花在书房里。干爸需要这些书,是依赖其他作者的想法,而缺乏自己的想法吗?他为了赶稿子剽袭了哪些思想家政治家社会学家经济学家的想法吗?他为了批评经济犯罪,急翻〈六法全书〉的某章,确认什么情况才构成偷取企业智慧财产的经济要犯及其严重性吗?他会检讨自己一手写着正义凛然之辞,一手数着从风月旅馆赚来的钱吗?书房的光线昏暗,窗户向东,下午是背阳的,他扭亮墙上的日光灯按钮,以便干爸好找东西。灯亮了,他反而看清挂在墙上的一幅老式相框,里头挤了十几张照片。大多是壮年时期的干爸,和一些政要或名人合照,或参加某某开幕或活动的照片,他站在相片前,越看越趋近,他注意的不是干爸和谁合照,而是,照片中的干爸,壮年的干爸,青年的干爸,如此似曾相识,那是他的翻版,任谁看了都会感到他们长得太相像。那么,过世的爸爸年纪越大时越会感受到他和干爸的关系了吧,或者,亲近的人反而没感觉到?他的兄姐们也会看出他和壮年时的干爸越来越像吧,除非他们根本没认真看待干爸。他渐渐知道为何长大后,干爸出现在他们生活中的次数变少。 照片中还有几张家庭合照,和小孩,和太太,和全家,那全家照应该是在他小时候的某天拍的,因为照片里五个孩子都到齐,坐在干爸旁边的太太,手里抱的是婴儿,第五个孩子。那张照片是很慎重的在照相馆摄影棚拍的。 第42章 干爸找到了什么,手上拿了一包东西,转身过来拿给他,说:「你来这里,我突然想起这件事,我想,交给你,可能是最好的。」 那包东西有点重量,摸起来有磨碎的声音。「是什么?」他问。 干爸走出书房,他们经过走道,他看清另外的三间房,一间主卧室,两间卧室都收拾得整齐,像没人住似的。他随口问:「家人呢?」 干爸没回答,来到客厅,客厅面墙的角落有一张颇大的书桌,斜对着电视,干爸坐入书桌前,他坐在沙发上,干爸说:「看电视新闻也是我的工作,我边看新闻,随手记录一些内容,所以书桌摆在这里,很方便是吗?」 「你现在不需要这么做了。」 「但我习惯坐在这里看电视,不看电视就写点东西,这是我的位置。每个人在家里都会有他习惯的一个位置。离开了书房,我就会坐在这里,这样来了什么客人,他从大门进来的时候,我就可以看到。」 「所以那是一家之主的位置,谁也不能冒犯?」 干爸呵呵笑了,接着说:「他们不接触书,他们对这个位置没兴趣。」 「他们呢?」 「都结婚了,不住家里。你刚才问我家人呢?平时只有一名菲佣陪着老太太,我是常不在的。老太太常进出医院,菲佣和儿女会来帮忙。现在老太太和菲佣都在大女儿那里,女儿邀她住几天。」 「所以我才有机会来家里?」 「小思……」 「他们知道我的存在吗?」 「不知道。」 如果是他年轻的时候,可能会走出大门,往街道走,漫无目的的走下去,一声不吭,走累了,宁可站在路柱下哭泣也不愿回家。但现在,他可以坐在干爸的面前面对这一切。他已然中年,站在人生的中途,干爸也得靠一把黑伞伪装枴杖辅助行走,有什么不能摊开来讲的?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你说要带我来家里,但你没有,等我长大了解这一切了,我想,你不是忘记,你是不能。」 「知父莫若子,你知道,闹起家庭革命很伤神,你妈妈从来没逼我,我感谢她,她是个好女人。」 「她没这个能力吧?带着四个孩子。我爸爸知道这件事吗?」 「我不知道,从来没提,到他们分居,我们没再见过,他没找上门。我想,他是一个更好的人。」 干爸的眼神有点哀伤,打西边进来的阳光把他们都照亮了,驱散了哀伤。晋思这时仿佛看懂了,干爸想的是,如果爸爸知道了什么而没有找他麻烦,那是爸爸极大的慈悲。但晋思却想,对爸爸来说,也许是解脱,他和妈妈本来就常吵架。 「那既然他们不知道,我就还是避嫌的好,不要莽撞自己来了。」 他很认真说着,手中握着刚才干爸交给他的纸包,干爸则陷在椅背里,很凝重的表情看着他,那凝重的样子才是干爸真正的内心吗? 干爸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晰,怕他听错似的慢慢说着:「孩子,我带你来,是因为时间不站在我这边了,有一天我会走不动,但我还想见你,那天真的到来时,你有回台湾的话,就来看我,不管家里有什么人,那时我不会再管这些,也许那时候只剩我一人孤单的躺在床上,但我不怕孤单,我只想念我在人间喜爱的人。思儿,即使到老,心中还要有爱有浪漫。」 这是一个怎样的父亲?晋思往内看,他的内心有像父亲那样的浪漫与对爱的眷恋吗? 干爸继续说:「你可以打开那包东西看看。」 他打开,一个碎裂成好几片的玻璃包围着一朵美丽的水晶玫瑰,玫瑰是完整的,在阳光的照射下晶莹灿亮,玻璃裂成六大块,其中一块裂到无法拼成完装的框型。 「这是什么?为什么裂成这样?」 「这是故事,爸爸讲给你听。」 那缕阳光便一起聆听了这样的故事: 「你记得那年爸爸去美国整整一年吗?那时刚替你妈妈选了房子付了头期款,房子装潢好后,我去看看,意外因此让妈妈说出我们三人的关系,而后我因工作调度,离开一年,那年是你妈感到最需要安慰的时候,我居美期间没有联络她,突然回来,她很意外。回来那天我给你们送礼物去,这个水晶玫瑰就是我送她的,本来是很漂亮的玻璃外框罩着的摆饰品,她跟我赌气这一年连一通电话都没有,第二天就把它摔破还给我,我说还好玫瑰是完整的,不要生气了,收起来吧,她硬推回给我,我就把它用纸袋包起来,一直放在书房的抽屉里,想想看,有没有二十几年了?你拿去给她吧,你是最好的桥梁,她接受的话,还可以请人做个框摆起来,或者单那水晶玫瑰也很漂亮的。 「往后那几年她一直跟我赌气,她认为我出国期间身边有女伴,我没有否认,她更气,那几年她自暴自弃,我知道她交了一些男朋友,那些男人也待她不错,但她最后都没有选择谁,仍是自己一人,那几年我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可是我也没有认真过,不就是爱玩,然后我就退休了,为了弥补遗留在大陆的大儿子,常时住在那里,如今回头看看,总是牵挂着你妈妈,她是个纯朴的人,跟她在温泉旅馆初见时,她素朴善良,清秀可爱,她在生活和婚姻上都受了委屈的,但她仍过得很有自主性,她是值得敬佩的。」 好一页风流史啊,好博爱的父亲,他坐在这里,听到老人讲这段往事,突然感到啼笑皆非,搞砸生活的通常都是自己,但对干爸而言,这样的人生或许是精采的。一个碎裂的水晶礼物保留二十几年,哦,他想起了他的玉石印章,也历经二十二年了,人间自有痴情汉,是这点痴情让生活还有点浪漫的况味吗? 四十四岁前后的父亲意气风发,一生共有七名子女,他有能力拥有一个家,还和情人维持着一生的情谊,在他八十三岁时还惦记着这枚水晶玫瑰要送回给情人,人生到底是漫长还是短暂?水晶玫瑰历经二十几年才有修补的机会,只要人活着,感情就有机会修补,但他的父亲只有一个情人吗?现在,他竟如二十几年前的妈妈,也怀疑这位多情的父亲不会安于一份感情。不,他要相信父亲,他走过去拥抱父亲,他一生觉得缺乏真正的父爱,现在,他要紧紧的抱着这位老人,从老人这里,他知道了妈妈在那段风华正盛的中年岁月历经了情感的波折,而始终独自忍受。 第36章 碎片的信息 从干爸的家回来,近晚餐时间,他检查邮件,有几封广告,但没有祥浩的回音。是他一开始就找错人了吗?他又再一次搜寻各种可能,没有线索。 妈妈在厨房里准备晚餐,她慢慢的切肉片,清洗蔬菜,他想帮忙,妈妈说:「我得做点事,不然没事做。让妈妈做几餐饭给你吃,你很难得回来。」 「不要站太久。」 「我站站坐坐,可以的。」 妈妈坐回餐桌前休息时,他拿出那纸袋,放在餐桌上,他垫上一块餐垫,将纸袋里的东西一块一块拿出来,水晶玫瑰摆中间,旁边散置玻璃碎片。 妈妈静静的看着,他放下最后一块玻璃。 「他为你保存得很好,他说要我拿给你。希望你留着,这本来就是买给你的。」 妈妈盯着那朵晶亮的玫瑰。 「这玻璃碎了,我去找家工艺行,请他们复制一个,将水晶玫瑰再装回玻璃内,你可以摆在看得到的地方。好不好?」 他像哄小孩那样哄着,妈妈终于笑了,但妈妈说:「不必,孩子,碎了就碎了,不必再装起来。」 「装起来可以保护那玫瑰。」 「小思,真的不必。」 妈妈动手收拾那些碎片,一片一片放回袋子里,他怕妈妈割到手,接手过来,说:「既然不再装玻璃,要这些碎玻璃干嘛,留着水晶玫瑰就好。」 「纪念,碎的也可以纪念,它帮助记忆。」 他将碎片装好,妈妈拿起纸袋往房间去,留下那句话在他心里回味,是啊,碎片也是回忆,他的人生也有许多碎片,他要拼凑这些碎片有点费力,像现在,他找不到祥浩,成为一块缺片,他更知道为何父母都留着那些碎玻璃,二十几年了,回到母亲手中,而母亲愿意从他手中接过去收起来。他好想大哭一场,但家里十分安静,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妺妹开门进来了,她提了许多东西,是提早下班去买的,说要让他带回美国给二嫂倩仪,妹妹说:「这些台湾的零食饼干她会喜欢,她也是台湾去的嘛,对这些麻花卷、花生糖一定有印象。」 那么只剩明天一天,他应该得沿街漫游,也许会在路上遇见祥浩。他是急疯了吗?竟然想上街寻找,全台北一天有几百万人在街上走,他怎么能出门就遇到她?妹妹兴匆匆讲着几个同事听说她的二哥回来了,想来家里坐坐看二哥,因为平时她讲太多大哥二哥,都讲得太神奇了,同事很好奇想来一睹庐山真面目,但被她挡掉了,二哥只剩一天停留,她不要同事来瓜分时间。讲着自己高兴,进厨房和妈妈一起做晚餐,好像要隆情款待客人般。妈妈跟她讲,同事一起来晚餐也很好啊,妹妹又说,谁理她们,她们有家要照顾,连先生小孩都拖来,客厅容不下呀。两母女在厨房热闹着,他只关心他电脑上的邮件信息。 第43章 电视开着,新闻都是和即将进行的选举投票有关,播报员和候选人的信息都很亢奋,他们在那些亢奋的新闻与谈论性节目的喧哗中用餐,而他讲的是美国的倩仪和谕方,及餐厅的员工们客人们,那是妈妈妹妹想知道的他的家常。他省略没有讲他对艺品店的流连,那是他们无法体会的。 妹妹是个规律的人,她十点就要就寝,因为隔天一大早要搭车上班。妈妈则听着电视声音,看看画面,打打盹。 他走到阳台,前方是台北盆地一角,密密麻麻的灯火,天空则有星子散布,城巿的光害还强,遮掉了不少星星的光亮,但天气好,仍能看到几颗较亮的星子闪耀着。夜风袭来,凉爽舒适,以前住在这公寓时,他不就最爱站在阳台看着城巿的灯火与夜空吗? 妈妈在他身后说:「小思,晚了,早点去睡,电视要关吗?」 「妈,我来关,你去睡吧。」 妈妈进房后,他把电视关掉,也回房里抓起睡衣准备更衣睡觉,习惯性的顺便去检查电脑的收件匣,预期那里将没有回音。但有一封信,他寄给祥浩的信得到了回复。他将睡衣丢在床上,正襟危坐在电脑前,全身肌肉好像都紧绷僵硬,他的每个动作都很困难。他点鼠标,打开信件。 嗨,是云飘回来了吗?我读到你简短的来函,我想,除了你,没有别人。我盯着你留下的文字,泪流满面,我的视线逐渐模糊,但我仍盯着那行短短的字。是我,没有错,是我。在我不再相信会有你的信息的时候,你突然出现,你在哪里?又怎么想起我来了? 信件没有署名,但足够让他相信是祥浩。她终于有回音了。现在泪眼模糊的是他。他们离别时就在这房间,他躺在她身边,不敢为所欲为,他怕只要他失去控制,他就走不开。他趴在她旁边睡着。她整晚对他没有一句怨言。那天冬至,她留给他一枚印章。 祥浩发信是半小时前,十点三十三分,那么她还在电脑旁吗?他即刻给她发了一封信。 浩: 很高兴收到你的回复,从我发信后,随时都在等待你的回复,一度以为不会有你的信息了,今晚终于等到。我这些年住在美国,上周末回台湾,到机场的早上,在入境厅看到你的侧影,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确实是你,但极像,我去追那身影,却是不见了。但那时起,我就想一定要找到你。老天还是同情我,让我得到你的回复,老天必还有其他安排。我们可能见面吗?你方便吗? 思 他等她回复,两分,三分,五分,没有回复。他拿了睡衣去盥洗更衣,仔细看着镜中的中年模样,二十二年前那青年是什么样子?若见面,祥浩会认得他,接受他吗? 再回到房里,祥浩回信了,可见她是守着电脑的。 思: 以时间估算,你在机场看到的那个身影是我没错,原来我们已经相遇了,而我浑然不知,多少年来,我想着我们可不可能再见,却没想到在机场擦身而过。那天我是要出境的,车子停在地下停车场,我顺着手扶梯先到一楼的入境厅再转搭电梯去三楼,一到电梯口电梯就停在一楼,我没有等待的就进入电梯了,若当时站在那里多等电梯一会儿,也许有机会见面。 我在日本的四国地区,我没空上网,这几天根本没使用电脑,今天换了旅馆,这家旅馆像大多数的温泉老旅馆,只有在大厅才能上网。我是在大厅跟你写信的。 我知道你在国外,那是多年前就知道的,你也很清楚的告知了我,但不知道最后你选择了美国,不过在潜意识中,那也是猜得到的。 按预定行程,我在日本还要待几天,你还会在吗? 浩 祥浩在大厅发信,日本早台湾一小时,那么那边已经十二点多了,祥浩坐在大厅发信,会不会太不方便。他即刻回了一封信。 亲爱的: 我觉得我们越来越近了,这么多年来,我又有了你的文字,好像在跟你交谈一样。我现在所处正是那年冬至我们相处的房间,那天我们离开后就不曾见面,我没有想到二十二年后,我会坐在这房里跟你通信。 我不希望你在大厅待太久,你回房去休息吧,明天早上方便的话再给我信息,但求你一定要给,我期盼。我希望有机会亲口跟你说对不起,当年做了那个自私的决定,就这么消失在你的生活里。你过得好吗?(我突然又热泪盈眶,我没有资格问你这句话。) 为何还要在日本待几天?游玩吗?我的机票是后天早上回美,但我想见到你,你愿意见我吗? 思 五分钟后,他收到回信。 思: 为了让你可以有正常的睡眠,我就按你的吩咐,明天早上再给你发下封信。你看完这封就不必再等待了,好好睡个觉吧。 我需要一点时间整理思绪,因为你来得太突然。往事瞬间涌现,一再模糊我的视线,我背对着大厅往来的人,以免引起侧目。 我在这里和一个团队拍视频,明天我会告诉你怎么回事。 我的爱,怎么说这些年这些事呢?你或许有家庭,我想起你仍感心痛,我无法在大厅继续打字。我上楼了。明早会给你信息,晚安。亲爱的。 浩 第37章 松脱 旅行一个月后回到家里,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带倩仪去医院打掉石膏,她的复元状况良好,只要用支架固定一段时间,右手就可以运作自如。 倩仪知道她没有选择,必须辞掉工作,以私假名义和总公司的主管出游车祸受伤,传言很快就会绘声绘影让她难以立足,她也得对晋思有交代。她要保婚姻,她传递给晋思的信息是无论如何她都要保婚姻。这样果断伶俐的女性在晋思决定出门旅行的前一晚,跪坐在他床边请他原谅。晋思拉起她,只说:「我们扯平了。」她以当初对晋思开餐厅的帮忙保住了她要的婚姻。他是她婚姻的外壳,一个黄种的华人丈夫。 只要婚姻存在,晋思不打算让谕方以为家庭是个罪恶的漩涡,也不打算让自己回家就感受不愉快的气氛。他做一个父亲该做的事,带着孩子开始参加足球运动,送他去夏令营,教他怎么替树木修剪枝桠,怎么推剪草机,因为有一天他也会拥有一个家庭,成为一个父亲,带领一家人生活得像个家。他做丈夫该做的事,努力经营事业,赚钱与太太分享,陪伴购物,参与家庭重要开支的决定,偶尔下厨替家人做饭。但他也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让手伤复元的倩仪开始接手经营餐厅。 倩仪表现得很积极,她把干练运用在自家的餐厅上,也可能她在争取晋思的信任,她跟着晋思了解进货过程、食材的储存管理、厨房的流程、服务人员的轮替与管理、账务的明细、环境的清洁维持等等,对晋思来说,倩仪本是个有效率的女性,做事可以让她发挥所长,他并不需要倩仪怀着歉疚,在家里假扮家庭主妇,那只会使她抑郁,最终伤害家庭。他要她走出来继续过有自信的生活,发挥能力可以使她维持容光焕发,他不需要一个为了争取丈夫信任而躲在家里勉强烤着饼干的妻子。 对餐厅从来不了解也没兴趣的倩仪,最刚开始那段时间战战兢兢,对客人对员工都十分认生,也有点害羞,她怕自己做错多于怕员工出错,但跟在他身边观察了两三个月后,开始能够自己做决定,食材应进多少,哪种食材消耗较快,怎么样挑选好的干货,对注意力不集中的服务生应怎么紧迫提醒,她都可以使上力,而且阿华的表现良好,服务的质量上,阿华已然可以掌握,也可以安排服务生的轮班和管理,他们只要管好厨房的效率和食材的鲜度,几乎餐厅的运作可以维持得很好。光明是得力的厨师,他多训练了一名墨西哥裔的助手,因为他们的客人不绝。晋思将力气花在团体客人的招揽上,在冬天客人较少时,他对企业、各种团体、开会人士做特别的优惠,让团体客人愿意上门来。 将倩仪带进来的那几个月,夫妇工作生活都在一起,倩仪在下午时段客人少时,坐到桌前歇腿,他会建议她到附近饭店附设的按摩中心给师傅按摩,倩仪去过几次就不去了,她觉得自己已经适应长时的站立和走动,而且没必要多花一笔钱,她算账目比他细心,懂得节源,她节省不必要的开支,让收入的数字更漂亮。倩仪连账目都上手后,他便觉得自己获得了真正的自由,他常常不在餐厅,他到玛格丽特的艺品店,与画家在那里谈画,看画家新完成的成果。 到了次年,他只看账目,只要账目维持正成长,他不再处理细节。那餐厅已变成了倩仪的餐厅,她知道每一样进货的细节和每一个食材的单价,知道厨房的哪个角落是不易清洁的角落,哪个水管环塞爆裂、碎渣机故障,必须请人换掉,地上哪块地砖浮起,需要修补,哪位服务生老是迟到,而无法苛责,因为她的服务最好。 他常常坐在餐桌间与熟识或不熟识的客人聊天,居住在当地的华人会来他餐厅,有的是定居很久的,有的刚搬来不久,慕名而来,有的是留学生,因为在报纸上和旅游手册上看到餐厅的广告而相约来打打牙祭,有的是从别州来到河边游玩,想吃顿中式的餐点而走入他的餐厅。他和他们聊天,他们也很乐意在这里听听乡音,聊几句中文。他们的职业各异,通常会聊起从事哪一行,来过他餐厅的华人,有电脑工程师、电话公司教育训练师、大学任教的教授、医生、科技公司经理人、银行的行员、留学生、像他哥哥那样从事教育的音乐人、表演者等等,其中有一位写作者,过去曾居住此地,某年夏天回到本地,常到他的餐厅来,他们的聊天中,他谈了一些自己的故事,片段的,一点青年时期,一点儿时,一点中年,一点创业的历程,作家喜欢东问西问,他不会暴露全部的自己,但他喜欢和作家聊聊人生。夏天过后,作家没有来了,她回到台湾继续她的生活,作家一如某些热情的客人,允诺当她再来时,一定到他的餐厅,因为她极爱河边,一定要在这里散步,也喜欢和他聊天。他还有其他客人,五花八门的,有的聊得来,有的只是寻常的问候。 第44章 他从桌肆间看向忙碌招呼客人、进出厨房与大厅间的倩仪,她沉着稳定,不慌不忙,他有很强的安定感,感到即使他不在,这个餐厅也不会出什么问题。有她在,他才可以松脱出来,任意做点什么事。 因此他去大学修了艺术史的课程,最初选择西班牙艺术,以连接墨西哥艺术,又扩大修拉丁美洲艺术、美国艺术,他补修了大学部的艺术课程,随心所欲的修着,修这些课只源起于在玛格丽特艺品店的下午通常弥漫着一种宁静祥和的气氛,他从她的艺术家那里没有得到更大的心灵满足,他想了解更多画,更多观看画作的角度,所以,出乎人生意料的,他回到学校竟是从选读艺术史开始。然后,有一天,他坐在玛格丽特的长桌前,看着玛格丽特指导工人,为墙壁挂上一幅新的抽象画作时,他说:「玛格丽特,我们来开另一家艺廊吧,是纯正的艺廊哦,不卖你架上的那些风景明信片,如何?在高级地段那边租间面店,不要很大,但要有好的画,我们需要更好的画家,卖更有价值的画。」 「帮那些好的画找到买主?」 「对,但我是商人,我要从高单价品获得利润,不会是你那小小画作的蝇头小利。」 玛格丽特笑得很开心,黑头发摇晃起来像浪般美丽。她说:「当然,有人要出钱,何乐不为?我可以提供任何技术上的支援。」 他们在旅馆密集的街上找到一家不大不小的店面,那里游客多,附近住宅区是高价的地段。他这时边修艺术硕士该补的大学部的艺术相关学分,他没有时间表,有多少时间修多少课,不一定要毕业,修课对他而言,是跳脱现有的生活模式,开立另一个眼界,和他一起上课的有很多是有了工作的,也有退休人士,想接触艺术的,或已在某个艺术单位工作的,他体会到这是种真正的学习,为了自己的缺乏与探求的欲望而走入校园。他要从老师那里挖到更值得投资的艺术概念,他确实也需要对艺术多了解,这几年,在那里面,他找到一股沉稳的力量,虽然并不知道道理何在。 第38章 五天 他在学校结识了对艺术行政饶有经验的朋友,这位在美术馆工作,一边进修的朋友替他引介了当代艺术家,及正在冒出头的青年艺术家,他的艺术欣赏经验意外的开扩。有时他会邀玛格丽特拨空,两人特地搭飞机去看某位画家的作品,决定在出得起价钱的范围内要不要经营这位画家的作品。有时,他们一起和青年画家讨论推出他的画作的方式,争取当地媒体的曝光。 玛格丽特和画家的沟通及卖画有专业的素养,通常画家也希望作品能找到买主,他们的努力在于将画卖出去,但他从来不心急,画廊刚开的那几个月,他们卖了一些画,足以支持租金和薪水,他认为如果他们挂上每一幅画的理由充足,有能力以那理由打动买家,有眼光的买家也会毫不手软。他们的画家群是当代美国画家,墨西哥裔占多数比例,本城巿的富有买家相当喜欢墨裔的作品,因为在那些人当中,有不少是墨裔。 比起餐厅,画廊的人事单纯,易于管理,他的功课在找画。几年持续下来,在学校累积的艺术知识概念和画廊的实务经验,让他感到内在丰富,画面上的色彩和构造常占据他的心思,在那心思里,他安静如一只文风不动的晨鸟,视线所及,已是远山近水、平畴绿林。 倩仪知道他不在餐厅时,就在学校或画廊,但她不知道他对画投入多少精力,他很少谈画廊的买卖状况,事实上,玛格丽特负担了大部分的买卖实务,他给她合理的报酬。而画廊这边的账册,是他的一个隐密账册,倩仪不会过问,餐厅已让她疲于奔命,她不会想到一个画廊的可能经营数字,她以为他只是玩票性质,因为不管他花多少时间在找画上,在餐厅里仍经常看到他过来询问一两件细节,或与客人招呼。而到了报税季节,税务完全由他和会计师处理,倩仪也从来没有过问,她只在报税单的配偶栏签名,她的任务是确认餐厅每年都维持正数成长。 一只常饮用的杯子,杯身有了裂痕,它不影响饮用,但裂痕是在那里了,取用时一定会看到。他和倩仪的婚姻就像那只杯子,他们维持一种客气和尊重关系,好像深怕一个不小心,那裂痕就会张扬,把杯身正式分成两半。越是客气的关系,越是做作,像穿了一件套装,行为举止要符合那套装合身剪裁对身体的拘束。有时他在后院操作浇水器,看着水管里的水以圆弧形洒向草皮,草皮一下显得更为翠绿,不必为干枯苦恼,但那长着的草是他的家园吗?是的,他在灌溉一个家园,让家园里的一草一木成长,但他感到自己像个苦劳,只是劳役的部分,只是一个水龙头,在开启的时候,将水送到各个水管的喷水闸。 谕方逐渐成长为一个少年,进入中学八年级,再几年,申请大学后就会离开家,谕方会有自己的天空,拥有自在飞翔的领地。他珍惜仅剩的几年相处时光,每天回家,都跟谕方聊天,在他开始对异性产生好奇,交友圈逐渐扩大,常在房里讲电话时,他并不打扰他。假日的早晨,季节的替换,谕方会和他一起剪院子的树枝,他打算等谕方离开家后,修剪院子的工作得交给工人。以免他独自修剪时,太过想念谕方。 光明三年前回台湾娶了太太,在家人的安排下,那活泼可爱的女孩愿意跟光明到美国来,他们有一个小婴儿,光明工作更卖力,他有一个家要养,他回到住处不再孤单。光明是他的得力助手。他深刻体会,事业的建立,伙伴是多么重要的选择,他得到许多人的帮忙,一起在创业的这条路上一步一步踏实的走着。 每年冬天,圣诞节前后,他们在餐厅外挂上许多圣诞灯饰,每一棵树,每个窗户,每片墙,灯饰闪烁,河边的每一家商店所属的范围结满灯饰,整个河边步道闪闪烁烁,越夜越闪亮,充满冬日的节庆气息。浪漫的河道彷如一条蜒蜿的灯河,游客徜徉在灯光波影中,追求过节的气息,浪漫的人生享受。 翻了年后,灯饰收起来,日子回到平常,冬日的残迹处处可见,院子的橡木落了一些叶子,桃树则只剩干枝,草长得慢,一片青青黄黄。这是年复一年,周而复始的景象。 这年春天的暖风刚起时,桃树的干枝上冒出鲜嫩的花苞,他接到大哥打来的电话。大哥说:「妈妈打电话来说爸爸过世了,你有空回去参加丧礼吗?」 这是他到德州的第十年,餐厅也开了将近十年,而画廊静悄悄的运作了将近五年,他的生活充塞了创业的细节,一个关卡一个关卡迈过,在中年之际,脚步趋于稳定,回头望去,才发现在冲撞的过程,只看到了自己,忘了远居太平洋另一端的父母衰老的步伐比想象中快。冬天的寒风一来,枝头的枯叶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飘落下来。 倩仪问:「要我陪你一起回去吗?」 「不必,你本来就没有见过他,何必在人死后见。他很早就搬离家没跟家人住一起,他有他的另一个家。你只管顾着餐厅,我回去五天,五天,停留五天就回来。」 倩仪送他到机场。他想不起上回回台湾是什么时候,护照上有入关章,但他懒得翻,那无足重要。现在要踏入这个五天的旅程,心中彷如一片芜草,想起小时候爸爸和妈妈时常闹得不愉快,爸爸一定不希望那样,所以后来他搬出去过另一种生活,另一种人生。爸爸很有勇气,他要去向他的勇气致敬。 他在登机门转身向倩仪挥手再见,倩仪站得很直,身材窈窕美丽,她向他挥手。她脸上挂着笑容,自信雍容,曾经,他将那种自信视为面具,而今,他已不在乎那是不是面具。他会有一趟需要转机的漫长航程,他得花点时间理一理心中的芜草。 第39章 信 思: 我们预计在日本停留七天,拍一支宣传旅游的短视频,这是委托的案子,我们在四国一带拍摄,这里多山多水多温泉,再三个工作天,就可按进度完成。 为什么拍片?这是一个很长的历程,连我自己也想不到会走入这行。 回首已经过去的二十二年,时间好像很长,但因你的来信,时间变短了,你好似就在眼前,我又可以跟你聊天说着日常。 我几度哭泣,无法成眠,我试着给你写信,一边整理思绪。为何如此软弱,我以为我够坚强了,却眼泪一再崩溃,过去忍住没流的,现在流尽,希望流尽后,一生的情就还完了。 你离开后,我一直在读书,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在学校里一直待下去最单纯,也就认分的一路往上念。后来往文学研究发展,我的指导教授说来研究黑人文学吧,因为我念博士班的时候,美国黑人作家童妮·摩里森拿到诺贝尔文学奖,教授说美国小说家很久没拿诺贝尔奖了,黑人作家得奖意义非凡,我们就来研究如何?我没什么选择,一头栽进去,进入文学的研究领域,那几年扎实的读了些书,毕业后很幸运在大学找到教书的职位,也教了几年书。可是文学实在太庞大,我在那里喜悦过也忧伤过,文学带我更细微体会人世的悲喜哀愁,却也让我因过度沉浸其中而对不同的人生经历疲倦,做为一个学者也无可避免的在乏味的作品里消耗着时间,我感知自己无法成为一名博大精深的学者,对学校的教学杂务也失去耐心,感到自己在一个繁琐的困境教着已然熟悉却无法更精辟的内容,对自己感到不耐,可能是失去热情了吧!偶然的机会,我接触到翻译的行业,朋友替影视公司找视频翻译,我以拔刀相助的义气加入翻译团队,接着便接触到视频的制作,这位朋友到国外拍片时,需要翻译,我随行,在拍片的过程中,我体会到另一种生活的乐趣和可能。于是,我自己成立了一个影视制作与翻译公司,以教学上接触过的同行好友和优秀的学生为基础,我们接手许多视频的翻译,还有会议场合的现场翻译,提供各种需要翻译人才的需求,本来以美语为主,后来日语也加入,公司有这方面的人力资源。公司稳固后,我们也制作短片找频道播出,主要以生活美学为主,旅游是一部分,我们收取委制单位的费用做着理想中的事,我则跟着制作团队体验不同的生活,加入拍摄内容的编写,将文字的力量转化为影像,组织影像让谈论生活的意念更亲民。几年来,我过着这种四处行走的生活,我以为这个方式也是理想生活的实践,我所受的文学训练可以运用在视频的内涵上,我实践蕴藏在脑海中的生活思想。 第45章 我从小小的资本做起,接大计划需要资金周转时,我的父亲是我有力的后盾,但我极少需要他的帮忙。在我还大学时,他就问我要不要出国念书,他愿意出资,我拒绝,因为我不要依赖任何人,我也要留在国内陪伴父母。那时我有两个父亲,一个养育的父亲,一个真正的生父,愿意支助我的是生父。这是你离开之后,我才知道的,母亲告诉我我有一个真正的父亲后,我想起了你曾告诉我,你对自己身为私生子有很深的失落与孤单,那时我想告诉你,你我有共同的出生命运,但我没有失落感,也不感孤单,我感到爱我的人多了一个,我是幸运的,我的生父非常疼爱我。但那时你不在,我没有机会告诉你,心里却更想念你,我感到那种想念会维持很久,也许终其一生。我也愿意这是一生的思念。 从学校离开后,我积极运作自己的公司,因为薪水不再是国家给了,而是得靠自己的努力才能维持经济能力,这个认知使我保持在战斗状态,每一天都像新的一天,要很努力才能得到回报。而这份工作的新鲜感还一直存在,它让我忘了时间其实一年一年过去。 但是无论我人在哪里,做着什么,我心底深处有个影子时常浮现,那是你。那枚印章,挂在我胸前多年,因东奔西跑,有些场合需要一些不同饰品后,我才取下,放在一个安适的地方,视如至宝,我心里的影子犹似那枚印章深深烙印下去,不会抹灭。你如云自在飘去,我却困锁在云影下,即便到山颠海湄,头上就是那片云。 你来了,没有预期,没有准备。还好,我们没有在机场照面相迎,否则我不知怎么面对。接到你的第一封信时,我感到那时的心跳是停止的,像梦一样,不能相信我们有一天可以联络上。 今天我们有移动的行程,将从爱媛县搭船往广岛,在那里摄取广岛的街景,那是个和平的城巿,因为过去原子弹的摧毁,而和平成为祈求。我在文学研究中看到强势的权力欺压弱势,那弱势有尝不尽的人间苦难,像黑人受到白人的欺压,父权对女性的欺压,富者对贫者的剥削,我走出那些文字的纠结,在生活中实践对平和生活的向往,以视频传递俗世应有的欢乐平衡,也挖掘生活现象背后深刻的历史意涵。 但此刻,这些事已不如和你见上一面,我心中常存在的那个盼望不期然来临,我的人生倒回了二十二年,有那么久吗?没有,你常在我心中,就没有那么久,我只是从昨日跨到了今日,而昨日分别的你来了。 但愿是这样的,从昨日到今日而已,但当然不是,在机场,你起码见了我的侧影,而昨日的你变成了今日的你后,我认得吗?亲爱的,即使你变胖变老变丑,我都认得你,认得你的眼神,认得你的唇,认得你的温暖。告诉我,你还是昨日的你。我太奢求,是吗?昨日跨向今日的这一步,多么巨大又漫长。 回到现实面,你还是顾着你的安排吧,后天回美,我们不会碰面,能和你通上信息,我已满足。水里的石头有了回响。在绕过岩石与水草后。 在移动中可能通讯不便,可以开电脑时,我会注意信箱。 浩 他重复读了多次信息,祥浩是告诉他,她是单身一人吗?她一直困锁在云影下是什么意思?信发出来的时间是清晨六点,她是否整夜没睡?他想着在机场看到的侧影,祥浩没有太多改变,否则他怎么会瞬间认出她可能是祥浩。米白色风衣下的身影,气质清雅,也许她的脸不再紧致清秀,但那又何妨,她会有岁月的刻痕在脸上,而那刻痕也会充满智慧和韵味。 他给她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 你马上要出门,无论你看到这封信时是白天或晚上,可否回复我可联系你的电话,允许我打电话给你吗?今晚。 我反复读着你的信,知道你转换工作的过程,也谢谢你告诉我。我爱你的工作,一如我爱着你。 我在台北的时间只有今日,我确定今日看不到你,但我们有明日,无数个明日,如果从昨日可跨到今日,今日亦可跨到明日。我想跟你说话。无论如何,请回信。 思 第40章 星星都在说话 晋思用过早餐,穿上舒适的棉衫,晴朗的天气令人心旷神怡,经过了昨晚,他整个人精神奕奕,感到内在充满能量,仿佛新生。天空无云,阳光温暖,他现在不必一颗心悬着等待祥浩的回信,他知道她随时会给他信息,今天是可以随心所欲做点事的一天。 出门前,祥浩传来的信息中给了他电话号码,约定今晚十一点通话。他兴奋无比,好像刚进入幼稚园,对新环境充满期待。虽然也担心环境适不适合,但兴奋多于忧虑。 他搭捷运往巿区,捷运仍然是那么多人,在他居住的城巿,人口虽位居全美第七大,但地缘广大,从来没有一个交通运输需要输送这么多人,人都分散在自家的车子里,当然,除了职业篮球场,马刺队的比赛,全场可以挤进几万人,再来就是他餐厅所在的河边步道,游客不绝。但游客再怎么多,也没有台北闹区所见的逛街人潮多。今天,他会成为逛街人潮的一员,以很闲散的,真正放松的心情走访几个画廊。 他按预定排好的路程,先到忠孝东路三四段间的几个画廊看画。走在街上,他想象此时在广岛工作的祥浩,走在广岛街头是什么样的景象?他们的工作团队站在街边扛着摄影机拍宽阔的马路和战后几乎全新的城巿建筑物吗?他们在和平公园拍原爆废墟,然后在视频中重述一遍原爆的历史和建物的来由吗?这不就像以前编校刊她去做文艺季采访报道,将所见以文字叙述,而他们加上影像,与时俱进,以影像达到普及性。无论是校刊社还是研究生涯,祥浩都从静态的文字,转到动态的影像,还主持一个公司的各种业务,那个柔静的女孩成为成熟的女子后,做着这么掌控全局的事,变动不可谓不大。他感到心疼,祥浩要这么忙碌的里外兼顾。难道是自己的投影吗?许多年来,他兼顾两种事业,也有心力交瘁的时候,尤其是事业建立之初。他深知全权负责时,心头的责任感可以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但要力保镇定,才能顺利解决问题。 要经过这么久的时间,他才知道两个人的经历有多相似,都有两个父亲,都半路转换方向,开创自己的事业。是命运安排他们分头去奋斗,以便获得更多的考验吗?这过程也太曲折辛苦了。 他希望她在那里工作顺利,并且心里想着他,像他此刻沿路行走,满溢幸福,因为心里有她。 在他生命里,最孤寂又最自在的时候,是由德州往佛罗里达独自旅行一个月的时候,那个五月的气候里,他做了些荒唐事,在潮湿的海洋气息里随便走进哪个女子的温柔体温里,他感到孤单,但那孤单的灵魂不是他,他漫游街头,不知道走着的是自己的躯体,他没有自暴自弃躺在哪个沙滩上任人认尸,算是他得到救赎,从海风中,从飞鸟中,从翻起的浪花和满天的星斗,他得到更温柔的回应─生命即使空洞,总还有些回音。那回音里有他遥远的岁月里温柔的无可取代的声音。今晚,他将听到那声音。 他走上一栋大楼,那大楼里有几家画廊分布在不同楼层,有些画廊采预约制,他不管这些,能让他进入的他就进入的,没预约而吃了闭门羹的也就算了。看了两家后,没有太大的灵感和感动,走到第三家,老板亲自坐在一张入门的柜台边,而不是像前两家,只是两位服务小姐坐在那里,有一家任他随意看,有一家服务小姐客气问他要找什么样的画,他说,就是看看。这一家的老板看起来六十岁上下,他自我介绍姓刘,在这里经营二十几年了,「你看看,需要介绍请跟我说。」 画廊的主展览室大,里面还有三个隔间,七成的画作是台湾的风情,少部分是放在任何地方都看不到地理性的花卉。当然啦,如果是像美国画家欧姬芙那样的大朵花卉,观者肯定知道那幅画是欧姬芙的画,来自美国。他站在一幅玉山图凝视,山形具实,颜色象征,橘的、紫的、黄的铺满画布,画幅并不大,但可感到山之壮阔。隔壁的画作是渔港里的渔船,强烈的阳光反映在船桅上、渔夫赤裸的胸膛,及他手上握着的船·,有一种海港的宁静与隐藏欲发的劳力。 玉山那幅是大师之作,名字已慕名,渔船这幅的作者相当陌生,这不惊讶,出国前他本不接触画,去国多年,又怎能知画坛的变化。他在这小展示间逗留久了,刘老板走来身边,跟他一起站在画前,不待他开口,就说起那幅玉山:「这是好不容易从大师那里拿到的,他的画现在流通在画巿的很少。」说到那幅渔船,则说:「这个画家住在台东,很勤劳的画渔港画船,我每隔一阵子会去看他的画,这个月底就会再去。」 「他是寄卖,还是你经纪他?」 「他有些名号了,是寄卖,别的画廊也买得到,所以我才需要常去抢画。」他呵呵笑着。还补充:「我有经纪几个青年画家,也成功把他们的画介绍出去,你有兴趣,我的仓库有许多幅,可以带你去看看。」 第46章 他跟着刘老板到他的仓库看画,这些画极大的比例一看就是台湾的景象,山上的梅开、池上的莲花、海岸的岩石、乡间的农村。他问为何有很多是描绘台湾,刘老板说:「描绘台湾的好卖,家里摆一幅很有在地感,我自己也很喜欢台湾的景物,会要求画家起码画几幅。」他说他以低价买进青年画家的作品,但那些价格可以让他们专心创作,不必担心生活问题,一边支持他们,一边向巿场力推他们,等他们价格逐年提高后,这些画带给他相当的利润。 「你告诉每个参观者这些事吗?」 「当然不。」 「那你为何告诉我?」 「第一,对画廊界来讲,这当然不是机密,很多都是这样做的,有的是每月固定给画家多少生活费,但一年得提供画廊多少幅几号以上的画作,这期间不能提供画作给别家,也不能私卖。有的像我这样买断。大部分的情况是画家寄卖,成交的话,画廊抽一定的比例,因为养画家或买断要有相当雄厚的资金,不是每家画廊可以这么做,这是一笔投资,考验画廊经营者的眼光,若投资的画家画作在巿场没热度,做不起来,囤在仓库的货会比壁纸还不如。」刘老板看看他,脸上堆满笑容,像面对一个突然出现的亲戚,继续说,「第二,我看到你有一种亲切感,好像也是这行的,直觉就是想告诉你这些,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话是自己跑出来的。」 晋思笑得眉宇轩昂,他从仓库入口处那片玻璃看到自己反射在玻璃中的身影,充满光彩与自信。他给予刘老板的笑是几年来他不曾有过的那么开心的笑,他在玻璃中看到了那抹笑的甜美,跟刘老板说:「老板,你很有眼光,你说得对,我在美国有一个小小的画廊,如果可能,是否让我带回几幅画,试试那边的巿场反应。」 他们随即来到了柜台后面的小办公室,一张简单的圆桌,两人对坐,老板给他泡了一杯咖啡,两人像密谈着什么似的,围着圆桌谈合作的可能。刘老板诚恳殷实,很期盼将台湾作品介绍到国外,他在画坛的经验,看到许多画家趁势起飞,一直努力不倦终有成果,但要进入欧美巿场一直有困境。晋思欢迎他到他的画廊来,让他证明确实有这样的一间画廊存在。 离开刘老板的画廊后,回到大街的阳光中,许多不确定的事浮上心头,即使现实可能变动,但对交通发达和通讯便利的现代,事业的经营是可以跨越地理的限制的。他现在置身台北街头,而他的画廊有玛格丽特关照着,她训练的看店人员有极专业的服务质量,受过良好的艺术经营训练,而他在这方面也已经上手多年,无论他处身哪里,只要拿得到好画和找得到买家,他只要在必要时刻出现在店里,那艺廊并不需要他全时待命。 下午他还有大半的时间可运用,从忠孝东路搭捷运到巿府站,再往百货公司林立的信义计划区走,这附近的道路宽敞,建筑雄美,商业气息浓厚,他脚程极快,经过几栋建筑就到了百货公司,他要买几样礼物给妈妈、姐妹们,他离开美国时很匆忙,没有足够的时间给她们带点东西。他还要给心爱的人一项隔了二十二年才送到手的礼物。 他站在卖饰品、皮包的柜位里,在摆着美丽项链的玻璃橱柜前,找到心中理想的白金项链,细目串成的链条缀着一个以心型为框的白金坠心,坠心的中央垂挂一颗闪亮的心型蓝钻,与心型的白金框形成内外两颗同心。它适合祥浩细长的颈子,他记得她颈子到肩膀的弧度优美,她应该拥有一条这样的炼坠,挂在颈项间会凸显出她颈项的优美,跟招摇他的爱情。这条项链将取代那枚印章,不是因为它贵重与否,而是它经过二十二年锤造,充满了思念和爱情。 回程他去航空公司大楼,更改了机票。这样一天即将落幕。赶在晚餐前回到家里,妺妹已经下班了,她以为这是二哥留在家里的最后一晚,邀请姐姐也过来一起用餐,他没有告诉她们机票变动的事。用餐时他取出礼物,告诉她们,在这个闲散的一天,他发现购物是一件打发时间的好方式,妹妹打开她得到的新皮包,衷心希望他一直闲散下去。他却注意着墙上的挂钟,时间一分一秒消逝,而他的未来却一格一格放大,那个逃逸掉的青年重新拼装回来,他看到过去的自己逐渐成形,那瘦削英挺的模样,在挂钟走到十一点时就会拼装完成,而且不再逃逸。 妈妈、妹妺的作息一如平常,十点以后就陆续回房休息。他也回到房间,打开窗户看着后栋建筑上头的一线天空,夜空漆黑,建筑里的人家窗户有光。他掩上窗帘,坐在书桌前回想着过去和祥浩在这房里聊天亲热的种种,她像水一样,贴在他身上很柔软。那机场的侧影轻快迷人,他想拥抱她,但他能吗?如果忽视这二十二年到底经过了什么,他们单纯的回到二十二年前那清纯简单的生活,是不是就是让彼此回到原点,处在二十二年前的时光和情怀里?为什么不,为什么不能忽视掉中间的过程? 他拿起房里的无线电话分机,走过幽暗的客厅,确定妈妈和妹妹房里的灯都熄了。他打开通往阳台的门,轻阖上门,站在阳台,花台的花影朦胧,上弦月细细浮在城巿的夜空,无云的夜,有些星子隐约有些星子灿烂,祥浩第一次来这公寓时,他们在阳台上看夜空的星子,他环抱她,闻她耳颈间的香味,他们之后有一段热情的时光。他心里沸腾,站在这里的那个夜晚真的仿佛昨夜。 他拨了她的手机号码。 响三声后,那边接了起来。有点紧绷的声音说:「喂?」 他的声音也是干的:「喂,是你?听得出我的声音吗?」 静默后,祥浩说:「经过了这么久,还能听到声音,这发生得太奇异。」 「你的声音一样甜美,」他心里激动不已,眼里湿润,勉强挤出声音说,「是这么久了,听到你的声音,像做梦一样。这几天我一直期待可以找到你,老天是帮助我们的。」 那边在哭泣,等泣声停了,话筒里没有声音,他说:「抱歉。我一直想讲这句话,抱歉。那样不声不响走开。」 她努力镇定的说:「你说过你要走的,我早就了解,你不必抱歉。这么多年,你都好吗?」 「我等你回来,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 「你不是明天的班机吗?」 「我取消了,没有再划时间,我要等你。」 「谢谢。其实只要听到你的声音就够了,都这么多年了!」 「就是因为这么多年了,不差几天,我要等到你。」 「太意外了。」 他小心翼翼的问:「你是一个人吗?」 「是。」 「一直都是?」 「是。」 两个人都静默。晋思等她问他,但她没有问。 晋思说:「你那边看得到外面的天空吗?」 「我到阳台来。这个旅馆靠海,阳台外面就是海,很美的海。」 「看得到天上的星星吗?」 「天气很好,看得到,很多,很灿烂。」 「我现在在家里的阳台跟你打电话。你记得吗?你第一次来这公寓时,我们在阳台看星星。」 「我记得,当然记得,我们相处的每一个细节一直陪着我过了二十二年。」 「现在我和你虽然在不同的地方,但我们同样看着天上的星星。你抬头看看它们,我也正看着。」 「我看着了。」 「浩。」 「嗯。」 他语气轻柔,想要藉星星传达一些信息给她。 「星星都在说话。」 「说什么?」 「说我爱你。」 他认为平生没有讲过这么温柔的话了:「我爱你。我年轻的时候那么决然的走开,但你一直在我心中,要经过这么多年,我才能了解一段珍贵的爱情是多么不容易,你常在我心中,必然就是我唯一的爱情。我等你回来,我要讲的话何止千千万万句,但无论你在哪里,抬头看到星星时,它们都替我说我爱你。我很抱歉,在二十二年后才有机会告诉你。」 很久的静默后,祥浩回说:「你还是你,浪漫的你。谢谢你等我。我只要有一个片刻就够了,让我看看那个让我放在心上二十二年的人还是好好的生活着就够了。」 「那不够,那远远的不够。」他继续说,「你回来,我要告诉你许多二十二年来的经过,我需要你的聆听,亲爱的,一如既往,我需要你,一如既往。」 祥浩说:「我会回来,我当然会回来,如果真的有一条通向过去的轨道,我愿意看看那个轨道。我等了二十二年。二十二年用思念来计算的话,很长,无法估算,用生活的实质来算的话,我很好,过得很充实。我会一一告诉你,让你参与这二十二年。」 是的,他们有志一同,他们一向想法接近。十年前,多明哥放弃了他的餐厅,为爱移居意大利,多明哥说,为了爱,这餐厅算什么?多明哥为爱出走,他才有机会接手餐厅,而十年后,他与所爱即将相逢,多明哥为餐厅下了爱的祝福与密码吗? 第47章 晋思放下电话时,星子似乎更亮。他在阳台上站了很久。日子是过去了,但未来还很长,他感到疲惫,但也充满希望,他相信,唯有爱,唯有爱,生活才存在意义。 后记 离〈盐田儿女〉出版二十年、〈橄榄树〉出版十六年,与这两本著作相关的〈星星都在说话〉于此时此刻完成,这是在书写前两书时没有预期到的。可以说,时间,时间使故事产生。 〈星星都在说话〉的故事雏形在我心里盘据数年,形象越趋鲜明后,终感到不得不写,它主要延续〈橄榄树〉,当日的青年成为中年后,人生的签牌如何,与社会环境的互为影响又是如何。一个人的命运不全然取决于自我抉择,家庭、社会、时代,先天的设了一个牌局,在那牌局里,一个人努力的活得像个自己的样子。 虽说是三部曲,无宁更像是系列之作,这三本书就主题人物来讲,不是纵的连结,〈星星都在说话〉主要做的是横的连结,借以说另一个人生另一个家庭与背景,在一个时代的交叉点交错罗织个人的命运与时代的关连性,最后关照个人的情感样貌。三本书的时空背景起于岛屿的一个沿海盐村,历经农工社会转型,影响人生命运的转变,到校园青年人的茫然与追寻,族群婚姻的融合和磨合,再到他乡异域的人生与多种族文化的汇合,实有台湾社会发展的部分缩影。我们所处的社会在变动,小说书写人生,也别有寄寓。 立意写第三部 之初,即刻意不要破坏前两部留在读者心中的想象,同时也不拘泥一定要守着纵线发展。〈盐田儿女〉与〈橄榄树〉在画下最后一个句点时,即是独立的存在,它们在它们该出现的时候出现,时隔多年,社会变化的异样气氛使另一个故事成形,也是作者的痴念,任性的带领读者认识另一个疆域另一种情感。这或许某方面也破坏了读者的预期,但我们不如去习惯前面总有岔路,交错而过的身影,才组成了完整的个人。 小说本应自己说话,作者添足实为赘语。我向来相信读者的判读力,也相信小说要留下一些空白让读者填补,在那空白的地方才是各人人生经验情感投射之处。 〈星星都在说话〉不是为前两部总结,它是另一个自我完成。在文末我要感谢在偶尔的场合,读者问起的,之后呢,祥浩与晋思之后呢?是这个疑问,使作者与人物,再次相遇。 ──全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