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湿绿茶帝王驯养指南》 第1章 《阴湿绿茶帝王驯养指南》作者:七日林檎【完结+番外】 文案: 【迟钝犬系小太阳天骄将军受x绿茶阴湿男鬼又争又抢皇子攻】 谢见琛死遁数年,从未想过会在大庭广众下被他的心上人逮回宫去。 身为镇国将军独子,他自幼是大桓朝京中最受瞩目的少年郎。 鲜衣怒马,光风霁月,纵马长街时能引得满城掷果盈车。 可无人知晓,这位京城白月光有个不能说的秘密—— 幼时,他曾在皇家别院撞见“公主”沐浴,稚子懵懂却掷地有声:“待我加冠,定用八抬大轿迎你过门!” 谁知才刚表白,他便发现“公主”是!个!男!人! 吓得直男(自认)谢见琛连夜扛着长枪逃往边疆。 - 数年转瞬即逝,家中惨遭奸佞构陷覆灭,他亦被孤身流放千里, 人言,谢见琛于荒野之地,娶了位温柔、善解人意、愿与他同甘共苦的发妻。 可“夫人”表面千依百顺,转头就把觊觎他的地头蛇吊在城楼风干;白日见血便目眩,入夜就提着血淋淋的巨镰替他清理门户。 再后来,他的“夫人”竟然登基了!!! 等到入夜,谢见琛被颀长黑影挑起下巴,狠狠按在床板上,“小将军说过要对我负责一生,如今可是要食言了?” 谢见琛: …… 靠,人怎么能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 * 晏漓自幼携谶降生,受尽冷眼苛待,不得已之下,韬光养晦,披着女子的衣裙活了二十年。 硬生生将自己活成了一只深宫里的怨鬼。 他能纤尘不染刺穿细作心脏,也能面不改色划破手腕为皇弟放血入药。 ——唯独在谢见琛远走那日乱了心。 时隔多年后,听闻谢家蒙冤获罪,他毅然放弃伪装,冲破重重阻碍离京,将困于樊笼的少年拉上马背。 而后,公主意外身亡的消息,亦在朝野上下不胫而走。 …… 凭着这股要什么有什么的演技,晏漓登基后终于抱得美人归,日日心想事成,好不逍遥。 而腰酸背痛的谢见琛,看着愈发恣意妄为的少年帝王,逐渐回过味来:这不对吧!我那么大一个温柔体贴的夫人呢?Σ(°Д°; 可就当众人以为一切尘埃落定之际,封后大典前夕: 准皇后谢见琛——跑了。 * 一晃数年,茶楼中,说书人绘声绘色, “诸位可知妖妃被连谏七日的旧事?” 讲至兴头处,怒拍惊堂木: “且说他仗着从龙之功,夜夜霸占龙榻,御案龙榻无不留下......” 惊叹人群中,一面具侠客掀桌而起:“君将荡贼的正史,怎么就传成深宫艳闻了!?” 高处雅间内,玄衣人倚朱栏低笑:“公子这般激愤,莫非见过御案雕龙榻?” “御案上明明积满了奏折!当年陛下改制触怒世家,那些迂腐奏章......” “哦?” 阁楼珠帘声哗哗作响,剑气将青年侠客面具荡裂,玄衣男子翩然而至,妖孽眉眼间压抑的尽是失而复得的疯狂。 他抬手扣住谢见琛下巴,似笑非笑。 “皇后离宫两年,回家的路不记得,本事倒是见涨?” #走过世间最长的路 #是陛下的套路! 【食用指南·雷萌自避】 1.阴湿攻诱捕犬系受的千层套路,双初恋双向奔赴 2.受无意识撩人但感情迟钝,攻是疯批恋爱脑晚期 3.前期有攻女装要素,非弱攻,攻只在受面前戏瘾大爆发装弱;不支持任何形式拆逆! 4.权谋废逻辑废plz轻喷,一切剧情为两个孩子谈恋爱服务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天作之合 逆袭 古代幻想 主角:谢见琛 晏漓 一句话简介:陛下每天都在争风吃醋 立意:不要失去赤诚的勇气 第1章 故人重逢 “镇国将军今日终于回京了!” “镇国将军?那——谢小将军岂不是也回来了?” 三月春色醉人,繁华的大桓国都上京内,桃李争辉,满城芬芳。 大批百姓聚在城门处,格外喧哗热闹,其中竟为年轻少女居多。 “谢小将军随父边关历练三年,此番披荣归来,只怕谢府的门槛要被媒婆踏烂了!” “是呢,据说早在几年前,个别高官富商上就曾向谢府奉上貌美女子男子做通房,通通被人家婉拒了。” “不管怎么说,我等普通人家的女儿,哪怕是遥遥望上他一面,已是天大的福气了……” 说话的布衣姑娘小心翼翼的神情里闪过一丝低落——她这样的市井小民,耀眼的天之骄子又怎会愿意施予片刻停留? 偏偏此时,一抹亮眼的粉色却从空中跌到她手中。 定睛一看,是一枝开得正艳的桃花。 霎时,喧哗声化为震天的呼喊。 “将军回京!闲人退避!” 士兵气震山河的喊话几乎被人群的欢呼淹没。那姑娘未反应过来,一匹汗血宝马早已哒哒行至她的面前。 迎面看见的是两条从容踩在马鞍上的长腿。 轻甲勾勒出马上之人劲瘦腰肢,但见那人手执粗缰绳,后背红缨枪。 四月晨光好似格外偏爱这意气风发少年郎,他生得唇红齿白,双眸不弯自笑,明媚的光线照进瞳中,含情脉脉。春风烈烈,将谢见琛的马尾发丝及猩红披风掀起,恍若天上羲和。 人海沸腾,却全然未使他的脚步多添半分骄躁。 他明白,此番凯旋,只是他谢见琛人生康庄大路的开端。 新帝即位,他随父亲首次远征便大胜得归。他庆幸,无论是谢氏的荣光,亦或是百姓的期待,他都未曾辜负。 更为重要的是,他明白,就在不久的将来,他也会像今日的父亲般,成为撑起这太平盛世的柱梁。 少年弯眼启唇,宛如初春薰风般拨人心弦的磁性声音传至姑娘耳畔。 “人面桃花相映好,姑娘何不展露笑颜,与见琛同喜?” 面薄的姑娘蓦然红了脸。 她没读过书,却忽地想起了酸儒常拽的一句诗: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紫宸殿。 “镇国将军回京,那场面真是万人空巷啊。” 一身着锦鸡官袍的长须老者意有所指道,“我大桓开国以来,回想太祖当年,也不过如此场面。” 紫宸殿内,一身战甲的谢见琛同父亲谢迁格外突兀。 谢见琛闻言,一声嗤笑,毫不避讳道: “尚书若是亦能如谢氏般世代为大桓征战,而不是当众认内侍局掌印为干爹,相信百姓也会同等爱戴您,而不是走在路上被人丢臭鸡蛋了。” “好个狂妄的小子!” 邵尚书被揭了老底,颤颤巍巍指着谢见琛,胡子被气得翘飞了边。 他一副“骂的就是你难道我说的不对吗”的表情,正要对邵尚书做鬼脸,却被老爹谢迁宽厚的肩背挡住。 “犬子粗野,军旅多年,疏于管教,请见谅。” 谢见琛实在看不惯邵通那副政绩空空又趋炎附势的嘴脸,可既然父亲都站了出来,他纵有再大的不忿,也不好再多嘴失态了。 “大将军别是居功自傲,忘了本分!” “哇——” 稚子受惊的哭声兀然回响在大殿上空。 瞬间,在场众人鸦雀无声。 高位龙椅上,襁褓内的幼帝被争吵吓得惊慌无措,不住大哭。 一只纤纤玉手拍抚着哭泣的幼帝,年轻的太后听着他们争吵已久却插不进嘴,此时眉眼间已是疲态尽显: “皇上年幼身弱,受不得惊吓,要吵出去吵。” 谢见琛噤了声。 离京这么多年,他早就忘了,上头坐着的再不是那位沉默寡言的老皇帝了。 如今的皇帝年幼不能理政,虽有太后垂帘,却实为内侍局宦官操控。 不知何时,大桓早成了君者不君,臣者不臣的局面了。 见气氛有所缓和,太后揉着额头道:“将军得胜归来,若有赏欲讨,哀家尽量做主。” “微臣欲为家眷讨一赏。” 谢迁上前一步,恭敬跪下。 闻言,谢见琛一扫面上阴霾,兴奋之色溢于言表。 他知道谢迁要讨什么赏。 谢见琛幼时初次习武,谢迁便许诺过,待他亲历了战场,这杀敌报国的将军之位,便正式传到自己手中。 这也是这些年来,他每日勤勉不辍不断精进武学的动力。 思及此,他不得不强抿住嘴,忍住不让自己喜悦的笑脸表现得太明显,免得回头又被爹教训没心眼。 “将军不必大礼,只说便是。” 只见谢迁无比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后神情严肃,一字一句道: 第2章 “请陛下与太后准臣骸骨归,携妻儿告老还乡!” “什么?” 谢见琛难以置信,摇了摇父亲的胳膊:“爹,您是不是说错了?” “……”谢迁不动如磐,并不看他。 整个人自天上被一记打到地下般,无法接受事实的谢见琛有千万句疑问险些宣之于口。 可此处到底是皇宫御前,他自知不可失礼至此,只得捏了捏拳,盛满希冀的眼神转而投向太后。 太后此时亦是一脸为难: “这……此前哀家怎地从未听闻将军竟有此意?” 谢迁:“边境乱贼已退,如今国中安定,臣身居高位多年,力不从心、惴惴不安,因请携儿告老还乡,成全微臣身后之名。” 太后眉头紧锁,陷入沉默。纵有名义上的垂帘之权,可事关重大,她却不敢轻易决定: “皇帝年幼,朝中没了谢家……唉,也罢,将军父子想也疲了,不妨休整些时日,给哀家些思虑的时间,可好?” — “什么?太后真是这样说的?!” 一声惊问,将御花园秋千上停驻的鸟雀惊得四散奔逃。 “薛恒你这个驴嗓门,想让全宫上下都知道是吧!” 谢见琛朝着身旁玩伴的脑门一记爆栗。 “好在太后为难,我爹一时也不好坚持下去……这样一来,待我爹与官场同僚叙完旧,我还有商量的余地不是?” 薛恒夸张地揉着脑袋,显然未听进他后半句话: “能不能把你对女孩子一半的耐心拿出来对我?!下次再有媒人来向我打听你,我一定捡难听的说!” “你尽去说罢,看她们信不信。”他浑不在意调侃一句,才道:“多少年的交情,几年不见,你倒娇气上了。” 薛父虽然只是校尉,薛恒却自小同谢见琛玩到大,是顶要好的交情。 “也没见你对所有熟人都这样……” 薛恒嘟囔一句,将话题拉了回去: “没有那死太监的准许,太后只怕难以做主。阉党又向来提防你家,此事几日内怕是没个结果。” 谢见琛:“我只是不懂,我爹为何临时变卦,要卸甲归乡。” 身为人子,他是除娘外最知父亲的性子的人。他自小便被谢迁寄予厚望,因此才会于修身修艺上被严格要求;可他也深知,父亲不是个反复无常、不守承诺的人。 究竟所缘为何,才会让这样的父亲漠然毁约? “许是上了年纪吧。你知道,人到了那个年岁,都想过些平淡美满的日子。”薛恒惆怅叹气,“我家更夸张,巴不得我早日加冠娶亲呢。” “绝无可能。”谢见琛一口否决,“这事,我爹娘从不催逼我的。” “话是这么说,可你也算被全京媒婆堵过了,就不曾有感兴趣的姑娘?” “没有。” “没有?你不会惦记着谁吧?” 谢见琛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般,当即反常跳起,大声反驳: “就是没有!你话怎地这样多?!” “我猜猜,是不是你这些年在外面遇见的——” “不想同你说话了,我去瞧瞧我爹聊完了没!” 薛恒:“嗳嗳嗳,我没说几句呢,你急什么?晚上宫里可还有为你二人设的庆功宴呢,往哪跑——你当心!” 谢见琛心虚低头起身,拔腿便走,也不搭理薛恒,生怕动作慢了、步子小了,被他拉回去问东问西。 “砰!” 脑门一声闷响,他整个人被撞得向后踉跄两步。 不知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上,谢见琛“嘶”了一声,懵懵然抬起头。 “什么玩意儿……” 冷冽的嗓音兀然响起。 “原来我在小将军心里,不过就是个玩意儿。” 谢见琛:“……” 糟、了。 即便时隔数载光阴,寥寥几字甫一入耳,他却仍能仅凭声音识出来者何人。 谢见琛心似擂鼓,咽了咽口水,僵硬抬头刹那,撞上一双幽若寒潭却摄人心魄的眸子。 但见眼前人生得极为高挑出众,身着一身绀缥蹙金绣大袖衫宫装,是本朝公主才能穿的制式;及膝乌发半数随意披散,遮掩住比女子显然硬朗几分的脸部线条,其余青丝仅以一根嵌红宝石累丝凤尾银簪简单绾起。 不同于寻常贵女的温婉,亦不同王室的不怒自威,他身上更多是一种阴郁而锋利的寒意,只是站在那里,周身空气好像都为他所静止切割。 “是谁?” 直接跳过嘘寒问暖的步骤,眼前人直接丢出问题。 谢见琛颈后直冒冷汗:“什么‘是谁’……?” 那人逼近一步,深沉的眸光恨不得将谢见琛由里到内彻彻底底看到尽头。 “这些年你惦记的人,是谁?” 第2章 少年旧事 “这个嘛……” 谢见琛微微侧头,正打算递给薛恒一个“救命”的眼神,却不成想薛恒那小子早脚底抹油——倒是先跑没了影! 不靠谱的家伙!! 几乎就在下一瞬,他错开的视线再度被人牢牢挡住。 “在问你话,为什么要看别人?” “我错了,昭宁殿下……” “怎么,小将军贵人多忘事,几年不见,连我的名字都忘了?” 被他称作殿下的“女子”意味不明冷笑。 “还是说,你想刻意撇清关系?” “晏、晏漓。” 虽然已经竭力压制自己犯贱的想法,可对着晏漓的脸,谢见琛还是忍不住将目光下移。 ……喉结。 啊,淡淡的忧伤。 几年前令人啼笑皆非、不愿再提的丢人往事也再度于脑海重现。 没错,眼前被唤作昭宁殿下的“女子”,是个男人。 晏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谢见琛无法:“你听薛恒胡扯,行军打仗,成日同一群臭男人前前后后的,哪来的姑娘?” 晏漓略一沉吟:“男人……也不好。” 谢见琛没理解:“什么?” “没什么。” 晏漓忽而改口,终于直奔正经主题: “你父亲,要带你归隐?” “是呢。” 谢见琛瞄了眼晏漓,嘴角微扬,没来由“噗呲”一笑。 “怎么,你还在生气?” 晏漓自未料到这人还笑得出来,方才不苟言笑的神情才如雪融渐消,紧压的眉头不觉随之舒缓不少,佯装不解道: “我为何要生气……” “殿下。” 不及他话音尽数落下,竟不知从哪钻出来个内监,躬身道: “殿下,您不宜与外男过度亲密。” 闻言,谢见琛虽觉有些扫兴,却只得起身低声道: “罢了,晚间还有庆功宴,待我到时得了机会再去寻你。” 叙旧被莫名打断,见晏漓面色不虞,他嘿嘿一笑。 还好自己早有准备。 “喏,路上瞧见最美的一枝。” 谢见琛扬手一丢,晏漓稳稳接住那一抹粉红。 “桃花?”晏漓侧身看向谢见琛。 谢家少年回首,眸光潋滟,笑得璀璨张扬: “重逢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少年恣意的身影渐渐远去,晏漓无言把玩花枝许久——就连他自己也未曾意识,笑意早已染上唇角。 “殿下再不回去,教九千岁与太后知道了,会被怪罪的。” 神思被猝然打断,他的眸中闪过难以觉察的戾色。 “又是生面孔。” 晏漓眉眼间的温情消失殆尽。他并未抬眼,只是淡淡启唇: “监视我有多久了?” “九千岁与娘娘是关心您。” 内监对他的话避而不答。 “关心?”晏漓冷哼一声,“关心是假,恐我联合外臣才是真吧。” “……” 倾泻的墨发遮住晏漓的侧脸,内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见他轻轻收好那支桃花,迤然起身。 “知道这件差事,因何轮得到你来做吗?” 晏漓与那内监擦身而过,内监方听清落在耳侧的低语,又忽觉心口一凉。 痛意后知后觉攀上来,他低下头,身前早已是一片猩红。 尖锐的银簪已然没入他的心房。 快、准、狠,仅仅是眨眼的功夫,便分毫不差地捅进了他的心脏。 宫人皆知,昭宁殿下虽为太后独女,却备受太后厌恶。那内监只当他是个不得宠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却不料那握着簪柄的手指节分明,瞬息之间杀人却似捏死一只蝼蚁。 “平日无事的时候,我不介意赏脸陪你们玩玩—— “本想留你一命,叫你滚回去答了你主子,少做些无用的小动作,可这一次,你这没眼色的东西当真惹.火我了。” 濒死之际,他却忽然明白了,为何昭宁身旁几乎不见“侍候”的下人。 第3章 “多管闲事,合该去死。” 晏漓轻松抽出深陷血肉簪子,大量猩红喷射如注,他优雅拭掉簪上的血迹垂眸瞥见溅上裙角的血污,眼角眉梢浮起难以掩饰的厌烦。 “啧。” 为了见某人特意换上的新裙子,便这样被弄脏了。 — 谢见琛时常会不由自主忆起昔年旧事。 那是他未出幼学之年的年纪,先帝病躯羸弱,虽久日不朝,偶尔仍会传位高权重的谢迁入宫议事。蒙先帝信重,连带年幼的谢见琛也时常有出入宫廷的机会。 那个年纪的男孩子,按民间的说法,只四个字:人嫌狗憎。 然谢家家教优良在先,半大的谢见琛又生得唇红齿白,见了积威甚重的先帝,不似旁的贵胄公子般怯懦畏缩,天真烂漫、落落大方的讨喜仪态,初次面圣时便赢得了先帝的好感。 先帝膝下子嗣稀薄,倒是格外疼他。因着龙体常年抱恙,宫中有意引入一池温泉水,专供帝王及皇子后妃享用。某日谢见琛逗留宫中,得了先帝的恩赏,破例着人带谢见琛前往一试。 几个宫娥领着他七拐八绕地行至别院外,微微倾身,对不及她们胸口高的小男孩道: “小公子,温泉就在里头了。依着宫中的惯例,奴婢们稍后便唤来擅按摩的嬷嬷来侍候您……” 谢见琛金尊玉贵着长大,可向来使唤不惯人,更何况是在宫中大动排场。 “无妨,不必派人跟着我啦!” 趁宫娥不注意,他回身两步踏上别院木阶,早蹬掉鞋袜风似地嗵嗵溜进别院内,只留给宫娥们不及唤住的背影,自然也再听不见她们的后话。 “嗳!小公子——” 宫娥不敢擅闯别院,只好弯身摆正他的鞋袜在外侯着。这时,一人低呼着,在一方角落发现了另一双整齐摆好的绣鞋。 “你们看,这是不是‘那谁’的鞋啊?” 诸人凑上前去瞧了瞧那偏大许多的绣鞋,认定道: “似乎——真是!” “惨了惨了,若是让谢小公子撞见那晦气的家伙,也不知会不会被怪罪!” “你小点声罢,这话私下说说便是了!” 年长些的宫娥出声打断。 “瞧你慌晕了头,这二位男女有别,就算同在院中,又怎能撞到一起去?” 是夜静寂,偶有蝉声阵阵,别院内响彻哗哗水声,盖过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吵闹。 女子偏爱在更为温暖的室内沐浴温泉,谢见琛便目不斜视地小心绕过室内,觅向远处的露天池。 未近池水,先被一片难以视物的氤氲水汽包裹侵袭。 他系好浴巾,摸索着靠近宽阔的池水,两条腿轻轻探入池中试温,待渐适应了偏烫的温度,这才颇为恣意地扬腿“扑腾扑腾”地踩起水。 “——谁?!” 猝不及防地,几步之遥的前方传来一声喝问。 漫池回荡着严厉的声音。 谢见琛完全懵了,确实不曾料到池中还有旁人。 隔着蒸腾水雾,他隐约见一身形高挑瘦削人影,除去若隐若现的皮肤,最为显眼的,便是那如瀑倾泻而下的墨发。 “嗨……” 他正欲同那人打个招呼,却见那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池边衣袍,也不顾泉水濡衣,便往身上套。 茫然的谢见琛眼睛跟随着那人的动作,这才注意到衣服的样式。 他虽非出身皇室,却也辨认得出,那衣裳是宫里公主的制式。 意识到大事不妙的谢见琛瞳孔狂震。 他正要下意识抬头确认,又猛然慌乱低下头,不知道该捂眼睛还是耳朵。 他都干了什么? 他竟然……把人家看光了?! “对对对对不起!我不知道殿下也在!” 这样结结巴巴地说着,谢见琛手忙脚乱正欲倒退离开温泉,岂料屋漏偏逢连夜雨,一股刺痛此时恰好自他左腿抽出。 突如其来的抽筋使他低呼出声,他脚下失了力,整个人猛地前倾朝水里扎去。 惨了! 他不会水!! 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促使他伸出手、抓住身边一切能维持平衡的东西。 眼前的人,自然成了他倒霉的目标。 “……喂!” 那人为此变故一惊,倒也下意识伸出手来拉住他的一只手。谢见琛习武已有数年,手劲不算小,那人受此拉扯却定若磐石,一把将他捞起。 谢见琛一臂堪堪被他扯着,脚下余痛犹在,另一只手只好扶在眼前人身上,伏着缓了几息,才呲牙咧嘴道: “呼……多谢殿下。” “……” 那人半晌没说话,谢见琛脚下渐渐回了气力,这才直起身来。 可待他看清自己所抓的位置时,整个人已然石化。 ——他的手,正正好好攥在那人胸. 前的布料上。 谢见琛:“……” 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干系了。 明明扶上去平平的硬邦邦的,怎么会是……那里啊! 不对不对,眼下不是想这些东西的时候。 他尴尬抬头,直直撞上那抹冷冽凌厉的眉眼与鸦羽般浓密的长睫,眉间发丝犹自滴着水,顺着高挺锋利的鼻梁与下颌滑落。 愣住了。 彼时的晏漓虽未成年,却也较谢见琛高出了一个头。他看着这个显得有些毛手毛脚的男孩,眉头紧锁,显然不曾料到深夜时分还会有人踏入别院——还是这样面生的陌生人。 他有意贴近谢见琛,以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姿态满是戒备地来回打量着眼前人。 可惜的是,那双澄澈的双眼中实在瞧不出什么算计的目的。 看着那张俊秀可怜的脸上俱是单纯的哑然羞赧,晏漓神色微松,颇为诡异地重新审视了一遍这个冒失鬼,这才松开男孩的手腕。 “今夜的事,不许同任何人说。” 语罢,他冷漠转身欲走。 “你、你去哪?” “与你何干。” “我……”谢见琛深吸了一口气,“我应该对你负责!” 晏漓驻足,莫名其妙地侧头瞥了他一眼:看来这人至今还没搞清楚自己身份的真相。 不过这样也好,免得是个大嘴巴出去到处乱说,省去许多忧虑。 “不需要。” “什么?” “我说不需要。”晏漓头也不回冷声道,“你我素不相识,少管闲事。” “闲事?这怎么会是闲事呢?” 仿佛被这话激怒,谢见琛情绪有些激动,愤愤几大步上前,拦住晏漓去路,直视着他: “你这样的身份,怎能如此不爱惜自己的名声?冒犯了你本是我的错,可眼下你对自己的事这般轻率敷衍,根本不考虑此事一朝传出,对你会有多大的影响——好好的一个人,竟完全不对自己负责!” 晏漓愣住,他顿了顿,复又好笑道: “口气倒不小,可你又是什么人?一口一个责任,真要你拿未来数十年人生负责做赔,你担得起?” “我叫谢见琛,是镇国将军谢迁之子!” 男孩梗着脖子急道。 “虽然我现在还没有任何功绩,可我已跟着父亲学了许久的武、再过几年就能上战场了,虽然加冠前不一定能取得父亲那般镇国的成就,但我会努力配得上你……”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坚定。 “等我长大、变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定要八抬大轿,风风光光迎娶你!” 他热切地注视进晏漓惊愕颤动的双瞳,掷地有声的承诺久久回荡在空旷的池畔。 池畔上空的声音小了、停了,脑海中的声音犹在回响。 他眨眨失神的眼,与庆功宴上落座对面的晏漓无意对视,这才意识到当年懵懂的稚子已然随父自战场凯旋而归,郑重的承诺却只得沦为一句上不得台面的玩笑。 谢氏父子与少数重臣宗室在宴席上已然等候许久。 太后尚未临席,谢见琛看向身旁端坐的父亲,欲言又止——他还是急着询问父亲为何要归隐的缘由。 谢迁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目光落到他的身上,张了张嘴,似乎是要说些什么。 好巧不巧,一个身影兀然横插在父子二人中间,发出令人不爽的邪笑声。 第3章 有你不痛 “听说,大将军有归隐之意?” 一内侍上前为谢迁添酒道:“这话怎地不知会干爹一声?” “原是小全公公——全公公养病已久,谢某怎好劳动全公公抱病接见?” 被唤作“小全公公”的人呵呵一笑: “大将军说笑了,只是这批红朱笔到底在干爹手里,这去与留,最终还是要干爹过问不是?” 谢迁的眉头皱得愈深:“……” 谢见琛瞪着那内侍离去的身影: “狐假虎威的东西,不知道在显摆些什么。” 第4章 “诸卿久等,皇帝今日烧得厉害,哀家这才来得迟了些。” 恰逢此时,太后姗姗来迟。 谢迁整理神情,恭顺道:“陛下龙体要紧,娘娘操劳,无需挂怀臣等。” 太后点头,扫向座下众人,目光落在晏漓身上时,眸中闪过一丝隐秘的戒备。 “人既齐了,这便开宴罢。” 丝竹乐舞应声奏起,谢见琛欣赏不来宫中这些束手束脚的舞蹈,更掺和不进父亲与太后的客套之辞中。 他百无聊赖枯坐着,目光却情不自禁再度转向某个方向。 晏漓正垂眸不知思索何事,周身笼罩着一层格格不入的阴郁。察觉到谢见琛的视线,毫不避讳直直看回去,迎着目光敬酒似的举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饮毕后,又露出抹微不可查的笑。 晏漓的座次要偏些,无人注意到他这一看似寻常的动作。若是落在旁人眼里,难免有些眉目传情、暗度陈仓的意思。 谢见琛神情肉眼可见慌乱起来:这人瞧着寡言,骨子里却好不安分! “娘娘,陛下的体热仍不见好。” 宴至中途,太后的近侍急碎步入席,禀报打断席间轻松的氛围。 太后拧眉起身,瞧向晏漓的方向。 “昭宁,你去同我瞧瞧皇帝。” 晏漓没说什么,置下酒杯无言起身。他跟着太后离去,经过谢见琛桌前时带过一阵微醺的轻风。 可一直注意着晏漓的谢见琛却格外敏锐地发现,晏漓此刻的脸色有一瞬难看得吓人。 莫名不祥的直觉使他坐立难安,他捏了个透气的借口离席,跟了上去。 皇帝所居的乾元殿他无权擅闯,只得无声靠近殿外的窗子,谨慎地推开一个缝隙。 殿内传来晏漓的冷哼:“倘若不是皇弟的病,母后只怕这辈子都不会想起我,可对?” “这药只是需要一些男性血亲之血做药引而已,你就这样见死不救吗?” “……”晏漓没说话。 饶是他对旁人再冷漠,面对无辜且年幼多病的皇弟,难免仍保有一丝关照。 “并非初次取药引了,无需哀家教你怎么做吧?” 太后轻车熟路自殿中一处角落拿出一柄匕首,“当啷”一声丢给晏漓。 “放血吧。” 匕首落地的声音刺得谢见琛耳畔嗡嗡作响。 ——这都是什么害人的偏方?哪有掺了人血便能生出奇效的药的?! 幼帝的病再难医治,也不该寄希望于这样的邪门偏方上来! 太后与昭宁殿下不和,他是有所耳闻。可待谢见琛真正目睹这对母子仇敌般的相处时,仍是久久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殿内,晏漓捡起脚下的匕首。 不带任何迟疑,朝手腕割下。 新鲜的殷红滴滴答答落入药壶,谢见琛早在战场上见惯了血,这一霎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目眩。 战场上,敌人会对敌人刀刃相向,可他从不知道,亲人竟也能使亲人流血受伤。 “够了?” 晏漓看向太后。 太后:“继续。” 晏漓:“……” 他没说话,认命般地,匕首没入皮肤愈深,腕间缕缕血迹很快连作整片吓人的赤红。 “……疯子!” 谢见琛攀着窗框的指节因收紧而发白。 这样放血下去,他会死的!! 他看到晏漓的脸色明显变白,就在他即将冲入殿中阻止这场闹剧时,久而未发一言的晏漓忽而抬头,看向那个华服的女人。 “柳韵韶,你真是一个好母亲。 “只是,从来不是我的好母亲。” 如同被这话深深刺激到般,太后周身一震,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暗色。她的钗环随着打颤的身躯摇晃,终究忍不住咬牙叫停: “还不去包扎?真想死在这儿吗?!” 晏漓沉着脸丢下匕首,推门离去,未曾再同他的母后多置一词。 许是此番下手重了、流的血格外多些,他有些目眩,以致看到谢见琛出现在自己眼前时,他险些将少年的身影当做幻觉。 橙黄的灯火映在谢见琛身上,明亮温暖得有些不真实。 少年疾步上前,一把抓起他的手腕,颤着手拿干净的丝帕为他系上,用以临时止血。少年的手抖得实在厉害,一个简单的结扣,竟系了足足好几次。 “疼吗?” “没感觉。” “抱歉,我不知道他们是这样对你的,我……” 谢见琛的声音难以自控哽咽起来。 “不要再这样残忍地对待自己了,我会担心。” 他压抑着胸口翻涌的情绪:面对这样孤独的晏漓,他怎能许下那样不可能达成的诺言,又一走了之? 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 他没等到晏漓的回话,抬头瞄了男人一眼,只见晏漓抬起被丝帕系紧的手腕,细细端详着上头的绣花,冷不防道: “女子用的丝帕,谁给你的?” 谢见琛:“……” 现在是关心这个的时候吗?! 这点沉重的气氛全被晏漓毁了,当事人睨着谢见琛白了又红的脸,似笑非笑: “又是在街上人家姑娘丢给你的?” 谢见琛一时尴尬又无语,嘟嘟囔囔道: “是,白日急着进宫,没来得及还给人家。” “无所谓,”晏漓唇角一勾,“反正,现在是你送给我的了。” “什么啊,你在笑话我吗!” 谢见琛臊得脸颊直鼓,假意伸手夺回丝帕,“你不稀罕便还给我。” “送出去的手帕还想要回来?谢小将军也不怕惹人笑话。” 晏漓抬臂,躲开谢见琛的“突袭”,却顺势俯身靠在少年的肩上。 他知道,谢见琛是最为自由的鸟。 他不属于这个让人透不过气的四方红墙。 可有时候,他心里也会生出难以宣之于口的阴暗心思。 ——只可以看自己一个人。 ——只可以关心自己一个人。 理智与脾气在他的脑中打架,最终理智毫无疑问地落了下风。 “头有点儿晕,可以借你的肩膀靠一会吗?” “……可、可以啊。” “多谢。” 他的声音轻轻的,传到谢见琛耳中酥酥.痒痒的。 “从来没有人这样关心我,你是第一个。” 谢见琛微微睁大双眼,心中泛起的不知是心疼还是责任感,亦或是二者皆有。 “真的吗?” 晏漓点了点头。 “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可以不要讨厌我吗?” “讨厌?我怎么会讨厌你?” 好奇怪,不知为何,他莫名感觉晏漓还……挺开心的? 错觉吧。 谢见琛手忙脚乱地解释半天,待回到席间时,已是庆功宴的尾声了。 …… “逆子,给我跪下!” “我不跪!” 谢迁大怒:“你还反了天了?” 谢府氛围向来其乐融融,可自从将军父子一行人自庆功宴归来,竟破天荒地吵起了架。 谢夫人最是心疼孩子,她关了房门,一把将谢见琛揽进怀里,素来温婉的妇人柳眉倒竖,斥向男人: “好你个谢迁,真是显着你厉害了!打个仗回来真是不知家里头谁做主了,你对孩子凶什么凶!” 镇国大将军谢迁是出了名的妻管严,往日谢夫人撅一下嘴都要撵着哄三天三夜,可今日却是叹了口气,史无前例地压低眉头道: “孩他娘,这事,你别管。” “琛儿今日紫宸殿里讲话是直了些,可哪有你这样动不动教孩子下跪的?把我儿跪坏了怎么办!” “娘!不是这件事,”谢见琛有点着急,摇着谢夫人胳膊撒娇,“爹忽然请命,要带我们一起随他回乡退隐!” 谢迁:“口无遮拦还算小事?就他这个德行,来日真遂了他意入朝,被卖了还要帮人数钱!” 他愤愤驳道:“朝中若没了谢家,届时阉党专权,置大桓于何地?” “你可知我们为何会放着安达小国不打、早早班师回朝?——我们是被宫里强制召回的!你哪来闲心操心旁事?” 谢夫人面露惊色:“什么?我们只当是那安达主动投降……这事你怎地不曾对我说?” 谢迁摇摇头:“本就不是什么振奋人心的消息,何必说来徒增烦恼。” 扫清边境大患后强制召回谢氏父子,显然已是阉党在测试谢家名义上对幼帝的服从度。为不背上抗旨的罪名,谢迁只得应下回朝。 阉党接下来会做出怎样不利于谢家的事,根本不在他们的可控范围内。 除非……彻底摆脱朝中这片浑水。 “可是,爹——” 少年急切的声音染上哭腔。 “你真的心甘情愿向阉党屈膝吗?” 半百的男人定在原地。 第5章 甘心?怎么可能甘心。 然国已不国,至少,他要先保住这个家。 “来人!” 谢迁合眼咬了咬牙。 第4章 英雄救美(bug已修) “将少爷关去房间禁闭,非令不得出!” 谢见琛拗不过父亲,到底被关进了房,一连数日,都不见谢迁有要放他出来的意思。 可少年心性作祟,他贪玩又耐不住性子。老实不过几日,便忍不得翻窗溜出府透气去了。 恰逢肚子咕噜一叫,他这才忆起,自回京后许久不曾光顾色味俱美的宴珍楼,索性直奔楼中,想着带些好酒好菜回去孝敬老爹,这气也便消了。 “谢见琛!” 方踏进宴珍楼,便听得薛恒的声音。 薛恒离老远向谢见琛挥了挥手,招呼他坐下。 “哟,薛大人今日倒是不急着值班巡逻,还有闲情逸致来此闲坐片刻。” 谢见琛毫不客气地坐到薛恒一旁上,语气间多有埋怨,显然还记挂着他那日开溜的“不义”之举。 “什么话,我们谢小将军怎会是狭隘之人?”薛恒瞥向周围,向他使了个眼色,“你瞧,莫要败了你的名声。” 谢见琛抬眼,在座众人听得自己这家喻户晓的名字,皆有意无意地向自己投来好奇或探究的视线。有的姑娘发现自己偷看被发现,紧忙红着脸转移目光。 “算你运气好,”他已然习惯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片刻,待人群目光散去才道,“你那日跑得倒快,留我一个人和……大眼瞪小眼。” “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是个心宽的,又仗着出身无人叨你闲话,在昭宁殿下前混了个脸熟。除你外,全宫上下,谁还有胆上赶着寻不痛快?” 想起那日乾元殿内的一幕,他也说不出话来。 “陛下先天体弱,太后娘娘对陛下自然多费心些,难免……对殿下有所冷落。” 这话听着冒犯,实则已被薛恒说得相当委婉了。 太后不喜昭宁殿下,已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事实,除非逢年过节,才会在必要的宫宴上打个照面。 宫人素来势利,得了太后的默认,因对晏漓也是十足怠慢,谢见琛幼时前往“骚扰”,他多是独身一人在僻静的院落看书打发时间,身旁也不见什么侍候的人。 如今想来,用“自生自灭”来形容大抵也不为过吧。 “你小时候为了入宫找殿下玩儿可没少费心思吧,如何,这些年过去,你二人可有生分?” 生分? 理应是生分的。 晏漓身为皇室的人,本就不宜与他扯上过多的关系。他自以为修正了身份上的错误,二人阴差阳错的交情或许很快便会泯然时间。 可直至再度重逢,他才发现,名义与身份是最虚无缥缈的,可过去纯粹相伴的日子不会骗人。 唉,无忧无虑的童年呀…… “呀!!” 谢见琛正沉浸惆怅之中,一阵惊叫与碗盏碎裂的声响在喧嚣的楼中炸开,楼中霎时静彻,所有人纷纷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某雕门大敞的包厢内,遍地碎瓷与羹汤,一模样俊俏的侍者惊惶无措地立在旁边。 “无事、无事,诸位继续!” 座上之人满脸肥肉,一身华服,见众人都在看着此处,忙露出一个略带尴尬的笑,摆手示意。 “这人瞧着好生眼熟。” 薛恒低声念叨。 谢见琛先是忧心瞧向那瑟瑟发抖的侍者,他惊惧之下脸色煞白:砸了许多碗盏,只怕要被罚去不少工钱。 好巧不巧,侍者不经意一扭头,恰与他视线相撞,小侍者一愣神,又被座上那肥硕之人逮个正着。 肥硕男子顺着他的视线看来,瞧见了远处的谢见琛,脸色不大好看。 “原是谢小将军,这奴隶手脚不利索,倒是扰了您清净,切莫放在心上。” 侍者眼中即刻涌出泪水,不敢插嘴。 谢见琛将其尽收眼底,因道: “我无事,真正受惊的,更像是你身旁的那位兄弟哦?” “这下人粗手粗脚,打翻了我的七宝羹……一个贫贱的奴隶,哪赔得起这宴珍楼中的名菜呢。” “原是如此,这实在是好办不过的。” 谢见琛走近肥硕男子身前,不动声色将侍者护在身后,随即摘下身上的玉佩置在桌上。 “这枚玉佩,可还赔得起?” 侍者吃惊仰视看向替自己解围的少年,肥硕男子则是强压着怒火: “诶,怎好使公子破费。既是这奴隶之错,我将他带走抵债便是了。” 谢见琛勾唇轻蔑一笑,拔高声量道: “邵公子,光天化日、王法昭昭,您当众强抢民男,只恐不合本朝律法吧!” 都道冤家路窄,这位邵公子不是别人——正是邵尚书的侄子。 被当众指控乱纪,邵万为勃然大怒:他本就被叔叔屡斥莫要惹是生非,本想悄悄将事情办了,不想半路却杀出个谢见琛。 “谢见琛,你既识得爷邵万为,还敢与我作对?!他一个奴隶能得小爷青眼、让爷赎去,是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 邵万为也不再掩饰意图:他确非要将人带走抵债,实乃瞧上了其人姿色,意欲拉回府上做个娈宠。 本朝不禁男风,就连历代皇帝后宫亦有不少男妃,达官贵族之家豢养男宠,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早在谢见琛几年前不曾离京时,邵万为便是个小有浑名的纨绔子弟。几年未见,他面色灰沉虚浮,以致谢见琛起初不敢相认,想是经年荒唐掏空了身子所致。 邵万为瞧谢见琛一时不做声,得意更甚: “这时候知道害怕了?小心我回头叫我叔叔把你告到九千岁处去!” 四座看客听了九千岁的名号,此时均是敢怒不敢言,生怕被报复,哪敢说一句公道话。 谢见琛浑不在意地嗤笑一声。 真是好个九千岁。 邵家早早投靠阉党,如今阉党势大,为首的大太监全寿康更是被捧成了“九千岁”。 然邵万通愈是以宦官一党施压,谢见琛便愈是愤懑不平。他本就看不惯罔顾民生的阉党,若非如此,便不会养出邵家这样劣迹斑斑的拥护者。 “……” 他沉默片刻,未几,忽收起面上怒容,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哦——原是如此!” 邵万为:“?” “早说啊,邵大官人,若是您事先表示看上这位兄弟、要为这位兄弟赎身,在下也不会误会您了。只不过您这般身份,总不会行那无契无据、强虏豪夺的强盗行径吧?” “啊?我?” 谢见琛所言,实则向来是邵万为做惯了的。只是方才剑拔弩张的氛围忽而急转作眼下诡异的说笑,邵万为一时间愣住,反应不过来。 此时,谢见琛已回身对小侍者道: “可听见了?邵大官人看中你,要赎你的身。依我朝律法,奴工赎买需身契文书……薛恒,还不将这小兄弟带去核验籍贯名册!” “什么……啊!好、好。” 一脸懵的薛恒收到了他瞥向楼外的眼神,当即会意,一把拉住不明真相的侍者飞快溜走。 邵万为起初还当谢见琛是被他吓住选择了让步,可眼看着薛恒将侍者带走半晌没了动静,这才渐渐回过味来,要去撵人: “等等?谁让他走了?!小爷……” 谢见琛并不退让,严严实实挡住他的去路。 “邵大官人,方才可是您亲口说的看中了人家,要为其赎身,怎么连这点手续的功夫都不愿等?莫非……” 算来薛恒已带侍者走远,他的语气也愈趋轻蔑,视线极为讥讽地上下打量起邵万为: “方才所言的赎身之语皆是由头,强掳民男、蔑视律法才为真?” 楼中诸人见状,纷纷顺着他的话出声附和: “就是,哪有赎人不看文书的?!” “分明就是想抢人,目无王法!” “合该告上官府,杀杀他的飞扬跋扈!” 邵万为被戳了脊梁骨,加之被众人的指点淹没,不由得勃然燥怒,失了理智,口不择言大骂: “小爷我就是要抢人又如何?!只要九千岁重用邵家、我叔叔位居尚书一日,小爷我就是王法!来人,给我拿下……” “放肆!” 邵万为方欲指示守在厢房外的家丁动手,谢见琛却凛然怒喝,将门虎子的气势与战场归来的煞气霎时爆发,逼近邵万为。 “你乃尚书之侄不假,可纵奴袭击军门中人、将领之子,好大的威风啊——你这等身无政绩的纨绔,也配动我?!” 谢迁向来教导他,常常将身份挂在嘴边,是一件极其有失体统的行为。 可对付邵万为这种不要脸的人,必然要采取一些不要脸的手段。 邵万为:“你!” “纵奴行凶、强掳民男、蔑视公堂……” 第6章 谢见琛锐如鹰的目光冷冷地扫向他。 “衙门治不得你的,我来日便呈送到朝上去。您说,届时您的‘善行’可还能轻轻揭过吗?” 邵万为看着众人投来愤怒得恨不得要吃掉自己的目光,双腿不受控地打起颤来:今日之事倘或闹到朝上,因一个奴隶惹怒九千岁而牵连了整个邵家……对自己实在百害无利。 闹也闹不过,动手更是打不过这专业杀人的。他又耻又愤,有气撒不出,红着脖子咬牙切齿拍桌起身: “你给我等着!” 谢见琛倒是浑不在意这点狠话,随意向后一扭身给他让出了离开的路。许是邵万为腿软又气昏了头,一脚踩在地面羹汤之上,“呲溜”一声朝后仰去,屁股与头先后着地,脚上绊到桌腿,又掀翻了不少羹羹水水,叮叮咣咣尽数浇到自己一身肥肉上。 “……哟。” 谢见琛轻盈闪过飞溅的汤水,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实在忍俊不禁: “邵大官人好生节俭,这时候也不忘带走满桌残羹剩饭呢。” 不多时,谢见琛目送着脸涨成猪肝色的邵万为在家丁搀扶下,一瘸一拐离开宴珍楼。 四周终于爆出解气的惊叹声: “你瞧他那窝囊样,恐怕没个一年半载再不敢嚣张了。” “可不是,多亏有谢小将军路见不平,否则还有谁能镇住那个滚刀肉!” 带着侍者躲在附近房檐上的薛恒见邵万为丧家之犬般离去,也鼓着掌凑过来: “精彩!这混球在上京横行霸道多年,终于在你这儿吃了瘪,实在大快人心。” 少年不置可否:“我什么都没做,不过是他作威作福已久,报应罢了。” “小将军……” 他的衣袖被轻轻拉扯,谢见琛回头,只见那侍者小心翼翼、声如蚊呐道: “小人多谢您救命之恩!” 谢见琛拍了拍他的肩:“随手相助,不必放在心上。” “小将军不仅替我解了救命之难,小人心中感激无法用言语表达……” 侍者紧张到极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竭力拔高声量道: “只愿入谢家为奴,余生做牛做马,侍候小将军!” 转瞬之间,众人看热闹的重点自然转移到他的家事上。 人言谢家子姿容卓越、出身显赫,最难得的是品行端正,待人亲和。哪怕是被他收了做偏房,余生的日子恐怕比寻常院上正经发妻还要滋润。 不少人都悄悄议论这侍者痴心妄想,侍者也只是忐忑地闭紧双眼,不做多解释。 “抱歉,我不能带你走。” 谢见琛将玉佩递给他,“这玉佩除却赔了今日的损失,也足以赎了你的身。以后,切莫说这些轻易将自己身家托付于陌生人的话了。” “您不是陌生人,您是……救命恩人啊。” 见人坚持不懈,谢见琛叹了口气。 “在下愚拙,不会照顾人,因而暂无那方面的打算,怎能因一时关切草草决定了你的后半生,更何况……” 谢见琛沉吟片刻,“在下平生美愿,不过生世一双人而已。” 此言一出,除了小侍者,又不知伤了多少芳心暗许旁观之人的心。 小侍者知道,谢见琛没有责怪自己的冒犯,已然是极大的温柔了。 谢见琛安慰性地拍了拍人,随即脱离人群视线的中心,来到薛恒身畔,压低声音,面不改色、一脸高深道: “我没钱了,帮我结账。” 冤大头薛恒:“……” — “可还是爹爱吃的口味?” 某人方一回府,便殷勤地将宴珍楼带回的菜肴摆上餐桌,巴巴盯着谢迁动筷。 谢迁一语不发地嚼着,瞥向顽皮的儿子,怒也不是,乐也不是。 “问你母亲!” 谢夫人噗呲笑出声来,自是选择给给孩子台阶下:“琛儿孝顺,我儿带回来的,自是为娘最爱的。” “娘最体贴了,爹事事依着娘,想必也不会再生我的气了吧?” 谢迁:“我瞧你是自知闯祸,不仅私自逃府,还大闹宴珍楼,当真以为我和你娘当真未有半点耳闻?” “可是,您还是没有阻止儿子教训那邵万为呀。”谢见琛道,“其实,您也是想那伙人吃一记亏的不是?” 第5章 校场惊变 “……” “爹,您禁足的苦心,儿子不是不懂。无论是那日紫宸殿上、还是今日楼中,您都是怕我莽撞树敌,想保我们一家全身而退……” 夫人在旁,谢迁语气才不至过分激动: “懂?我才是懂你!你向来都是嘴上服软,朝野倾轧,远比沙场凶险百倍,你不懂收敛锋芒,唯有似你外祖家隐于山野,才是长久之计!” “当今的世道,谢家这般举足轻重的势力,隐于山野便能保得久安了吗?” 谢迁:“不然呢?任你胡闹吗?” “爹,不是我在胡闹。”谢见琛道,“邵万为怕的并非我,是人心与王法。我所做的,仅仅是提醒他这份公理所在而已! “如今阉党只手遮天,您恐我受其迫害——可我们身后并非空无一人,还有百姓。百姓心明眼亮,知道谁是国君良臣,谁是弄权之辈。” “琛儿,”谢迁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阉党的势力,远远比你想象的要恐怖。你有忠君之心是好事,可如今皇室……唉,若有意外,你该如何自处?” “琛儿不知道。” 谢见琛坦率回答。 “可琛儿不能眼看奸邪当道,却无动于衷。国君在位一日,琛儿便要尽到大桓刀剑的职责。” 谢迁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他又何尝不是怀着一腔热血,为大桓厮杀数十年?脱身庙堂、眼看宦官横行,又怎能是自己真心所愿? “罢了。” 男人沉吟良久,长叹一声。 谢见琛闻言,立刻跳了起来,“真的?我们不用走了?” “就算我把你拉走,想必你也会自己逃出来,我何必费那心思。” 谢迁看向夫人,无比头疼,“本想着早日去陪陪你父亲母亲,如今看来还要陪这孩子多耗些时日。” “这好办,”谢见琛笑嘻嘻地说,“李阿嬷陈阿嬷都是府上老人了,如今她们年事已高,正好送人回去,一边过清闲日子,一边与二老作伴。” 谢夫人笑着点谢见琛的鼻子:“你瞧,琛儿可有主意呢。” 虽然谢迁有所松口,可圣意未裁。父子二人只得暂避锋芒。 按惯例,恰逢今年朝中将举行声势浩大的演兵礼,谢迁果断放下京中得胜归来的风头,领儿子转头请命奔赴驻扎郊外校场。 数月转瞬即逝。 演兵当日,烈日高悬,军旗猎猎。 幼帝登基后的第一场演兵,阖宫上下中对此极为重视,有头有脸的王室贵族几乎尽数到场。 前来观摩的王公贵胄们排面铺张,最显眼的位置除了幼帝和太后外,还有一银发老者,虽身着宦官服饰,仪仗尤为显眼,几乎与太后相齐。 正在场下热身的谢见琛一眼便瞧见了那人,见此荒谬仪仗,却并不意外。 全寿康既来了,定是要摆架子的。 这全寿康不是别人,正是内侍局首脑,人称的“九千岁”。 谢见琛瞧这老头是越看越不爽,加之大型阅礼,校场上鱼龙混杂,嘈杂声吵得他莫名浮躁不安。 这时,却听台上又一阵喧闹。 “昭宁殿下到——” 晏漓倒是步伐慵懒,在众人注视下施施然就座。 他整个人对演兵似乎兴致缺缺,然落座后却四下放眼瞧了一圈,只对上谢见琛目光时略有停顿,碍于人多眼杂,极快又收回了视线。 太后及百官清楚晏漓的脾气,也为曾多言,不知是不敢还是不在意。 “百官就位,阅礼便开始吧。”太后看向谢迁。 “遵命。” 谢迁深深一拜,看向谢见琛。谢见琛点头会意,高台前秉枹鸣鼓,轰轰然如闷雷之声。 数万军士跟着鼓声的引领,身披寒甲,手持刀枪走出队列,喊着整齐划一的口号,天摇地动。自高台上望去,犹压境乌云。 军鼓鼓点愈发急促,队列亦由方阵化多般变化。一声重鼓,密密麻麻的将士朝着场上整齐划一向前冲去,各部协同,模拟攻防。 一时间尘土飞扬,杀声震天。 “镇国将军所带之师,果真令敌人闻风丧胆。”太后抚掌赞叹。 “将士们为大梁效力,自然是无往不前。”谢迁道。 “大将军训练有方,这般凶猛的队伍,瞧得咱家也胆寒啊。” 久未开口的全寿康望向远方,冷不防道。 谢迁:“全公公说笑了,您近日养病不出,自然是见不得这些打打杀杀的。” 一直懒洋洋坐在一边的晏漓发出轻蔑的笑声: “九千岁空生华发,胆子却不见长。将士们只杀敌杀贼,又不是杀你,何须多此一忧呢?” 第7章 全寿康像是习惯了晏漓日常的冷嘲热讽,没理会他,脸色却不由自主黑了黑,太后出言圆场: “昭宁,休得疯言。” 晏漓浑不在意,皇室身份摆在这里,全寿康权势滔天,也难奈他何,只饶有兴味地将视线转向台下的谢见琛。 这边厢谢见琛方击鼓罢,浑然不觉台上的唇枪舌战。 “造、造反了!!” 远处看台忽而爆起传来宫娥的尖叫,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格外混乱的吼声。 “护驾!校场里有逆贼!” 全寿康的反应格外迅捷,起身呼唤御前侍卫。 冷汗立时挂满了谢见琛的背。 逆贼? 整个校场军士的家室,他同父亲都一清二楚,人人清白,怎么可能冒出心生恶念的人来? 他自高台悚然向下望去,却发现反乱来源并非校场军士。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千余粗布麻衣、手持刀斧之人趁着演兵的喧闹,悄无声息地包围了看台。 ——显然是乱民起义造反。 “杀光这群尸位素餐的狗东西!!” 没有人知道这些人是如何一举杀进来的。最先反应过来的自是谢家父子,谢迁身在看台,下意识挡在幼帝身前拔出剑来。 为首的乱民头领不能近身幼帝,却将刀架在了看台诸位皇室重臣的脖子上。 “都不许动!否则老子现在就要了你们主子的命!” 他对下面的士兵大喊,威喝之下,无人敢动。 谢迁试图震慑住乱民: “尔等若敢轻举妄动,小心身首异处!” “身首异处?” 闻言,头领哈哈大笑起来: “若是能杀了这看台上的所有民贼,死无全尸也算洒家值了!” 很明显,这群乱民不要命,只想杀人。 乱民头领接着道:“大将军,将你身后那小儿交出来,我们不动你!” “想动皇上,那便设法从我谢迁身上踏过去。” “冥顽不化,那你便看着这些人一个个去死吧。”乱民头子恶狠狠道,“弟兄们,先杀个祭刀的!” 刀架在全寿康脖子上,他灵机一动,喊道: “贱民敢动昭宁殿下?!” 这一喊,立刻将所有火力转移到了晏漓身上。 晏漓岿然不动,看向他的眼中甚至有几分戏谑的嘲讽。 平日从不将他当个人看,如今命悬一线,倒是知道想着拉他来拖延时间了。 事实上,他早就料到这阉人会唱这么一出。他也根本不在意全寿康怎么做。 他只是看向对此无动于衷的太后。 女人漠然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仿佛下一秒即将身首异处之人根本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与她毫不相关的小猫小狗。 不,或许小猫小狗都能令她心生动摇。 只有自己,这个母亲向来不曾多看一眼。 “来啊,怎么不动手?” 失望在晏漓脸上转瞬即逝。 他很快换上挑衅的神情,抬了抬脖子,又轻飘飘扫向全寿康道: “别急,下一个,便轮到你了。” 全寿康被他阴森的眼神瞧得直冒冷汗,就连他身后的乱民也是为之一惧,持刀的手不住发抖。 刀锋本距他脖颈尚有几分距离,如今早已划破了皮肉,洇湿前襟。 “砰!” 第一声脆响,颈边一阵凉风呼啸,架在他颈侧的长刀落地。 “砰!” 第二声闷响,乱民痛呼倒地。 谢见琛一把夺过距自己最近的那名箭手的弓,搭上羽箭,张臂将弓弦拉至满月,箭身呈疾电之势飞出,一支精准射在乱民架刀的手上,另两只则是落在那人膝盖上,使其狼狈扑地。 他再度张弓,瞄准所有挟持皇室重臣的乱民持刀的手,多发箭齐射,无一不中。 见谢见琛横插一脚,其余乱民则是蜂拥而上。少年矮身一闪夺过刀锋,伸出长腿朝乱民下盘横扫,轻易将这些趁虚而入的乌合之众绊翻在地。 台上的谢迁最先从情况中抽离出来,忙制服已中箭伏地的乱民。 “老实认罪,可从轻发落。” 谢见琛踢走乱民刀斧,反钳住仍欲反抗乱民的胳膊。 转瞬之间,这场危机竟在十七少年的手中化解。 禁军、卫队诸人见皇室众人已被解救,纷纷上前有序接手制服造反的乱民。 谢见琛掸去身上沙尘,步上看台,稳重下拜: “草民救驾来迟,请娘娘恕罪。” “……威武!小将军真乃天神下凡啊!” 人群中,不知哪位官员自后怕中回过神来,劫后余生高声惊叹着。 在官员的感染下,台下士兵的荣誉感瞬间被点燃,发自肺腑的狂热赞声席卷校场: “威武!小将军威武!!” 方才他们还险些被扣上造反的帽子,如今也算是不洗自清了。 “小将军何罪?依咱家说,这是大大的救驾之功啊。” 场内呼声振奋,全寿康此时若是不给谢见琛面子,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太后见全寿康退让,这才忙扶起谢见琛,手尚发着抖: “若是没了你,我大桓王朝便要命绝今日了。” “护国护君,乃大桓子民之责,亦是家规之训。” “勿要谦逊,谢家子美名远扬,哀家早有耳闻。”太后道,“只是怎么还一口一个草民,这般优秀,难道不曾有官职?” 谢见琛微惊:太后这意思,不外乎是要赏他官职。 可太后向来与宦官划作一派,全寿康自然是不愿让朝中站进更多谢家人,她又为何…… 骑虎难下,他只得摇头:“草民资质愚陋,不敢谋职。” “大将军,这便是藏宝了。如此勇武的孩子,将来定成大器。” 太后笑说。 “你既人称‘谢小将军’,那哀家便做主,封你作中郎将!” 第6章 夜雨秋池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谢见琛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官职砸晕了头,此时早无暇去观察全寿康的脸色,忧喜参半地跪下谢恩: “谢太后恩典,太后千岁!” 全寿康不再表态,显然说不上满意。只好清清嗓,操着阉人特有的尖声站了出来,对乱民首领道: “尔等背后可有人指使?” “装模作样!这话问得好奇怪,权贵阉狗,人人得而诛之,何须指使?” “刁民,朝廷庇佑尔等衣食无忧,尔等造反还振振有词?” “老子说的哪句不是实话?” 首领冷声嗤笑。 “朝廷庇佑?庇佑在哪,是横征暴敛、沉役重税,还是宦官当道、祸乱朝政?” 明明是自己擒下的汉子,可面对汉子的质问,谢见琛却莫名生出诛心之感。 他平生第一次怀疑自己所行是否符合公理正义。 乱民首领说得并没有错。若非当权者不仁,他们又怎会揭竿而起成了乱民,走上这条希望渺茫的造反之路。 他生在上京最富贵的钟鸣鼎食之家,就像被隔绝在了虚幻的桃源乡,似乎很少能有机会与百姓共情。 “强词夺理。” 全寿康懒得与其多费唇舌,对台下路过押解的士兵道: “将所有人押入狱中,择日午门斩首,给天下人一个教训!” 闹剧平息,全寿康心情方阴转晴些许,不料此时士兵一动不动,竟完全不听他号令。 太后揉额附和:“那就按全公公说的办吧。” 几名士兵面面相觑,最终将视线落在谢家父子身上。 原是在等待二人的指令。 谢迁心觉不妙,当即严肃喝令: “太后娘娘代行君命,怎么没反应?吓傻了不成,还不去做!” “杀了我等,还会有千万人来取你们狗命。” “……” 汉子声音渐远,谢迁闭眼,似乎多有不忍,很快又强迫自己调整好情绪,问手下副将道: “可有伤亡?” 副将答:“校场内并无伤亡,只是场外小路间有数具值班士兵尸体。想是乱民自小路潜入场中,途经所伤。” “仔细安置吧。”谢迁叹息。 谢见琛心中本是说不出的难受,这会子听了副将的话,却觉莫名古怪。 演兵场的安防他自是熟悉,除场内有几人把守外,那条小路丛间何曾安置过人手? — 入秋以来,雨水绵绵。 谢氏父子身为今日最大的功臣,是夜被留在宫中用膳。谢见琛因着白日变故心绪难平,听着窗外夜雨,借故溜出席面透气,撑伞漫步。 秋日的御花园无甚美景,再向御花园深处走,便是人迹罕至的镜影湖了。有一亭立湖中央,幽寂得别有风趣。 未近湖畔,却见亭中一点昏黄明灭摇曳,原是一盏在微风细雨中飘晃的提灯。 晏漓伏在亭边,目无温度地眺望琉璃般波光粼粼的江面,只露出半张侧脸。有雨水溅在他脸上,黏住几根柳丝般随风飘动的碎发。 第8章 头顶传来雨珠敲在油纸伞上吧嗒吧嗒的声音,晏漓回过头,谢见琛已立在自己身后。 “夜雨湿寒,小心着凉。” 若是往日,谢见琛定要上前吓唬他。可这一刻,他却不忍心打破这静谧的画面。 晏漓抬眼,先是有些吃惊,旋即深深看他许久: “你怎么会找来这里?” 少年道: “白日事出惊险蹊跷,我……有些不安,想找个安静无人的地方散散心,不想竟能遇到你。” 晏漓轻笑一声: “知道镜影亭为何人迹罕至吗?” “为何?” “因为,这里——闹鬼。” “!” 夜风拂过,谢见琛颈后一凉,整个人有些毛。 “你诓我罢!我身正不怕影子斜,素来是不信这些的。” “诓你?我也不知这说法是真是假。”晏漓不甚在意一笑,“先皇后生前最喜镜影湖之景,人言,先皇后为太后所害,先皇后的怨魂时常于深夜在此徘徊。 可我自小常常倚在这里吹风静心,除了一池静得不似皇宫景色的湖水,什么都看不到。” 谢见琛:“……” 他想,小时候的晏漓也是怕闹鬼的传言的。 只是于他而言,比起虚无缥缈的鬼神,宫人乃至生母的冷眼,要可怕得多。 “乱民出现得蹊跷吗,”晏漓逗完人,这才正过身子接话题来瞧他,“今年来,已有数起乱民闹事的先例了。” 谢见琛垂眼。或许是被爹娘保护得太好,他对这些几乎是一无所知。 这时,他注意到晏漓颈上的伤口。 “你的伤……” 他凑近晏漓,伤口看起来根本没有被处理过。他的视线稍微偏移,伤口旁,微微滚动的喉结似乎从未如此……惹眼过。 谢见琛仿佛被火燎了一样慌乱抬眼,却见晏漓毫不避讳地看着自己。 秋月无言,水波潋滟。 扑通、扑通。 好像有什么东西,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受伤了吗?” 气氛彻底凝住前,眼前人忽然出声问道。 “没有。” 谢见琛下意识否认,却被晏漓盯得心中发虚,又小声改口: “只是脚扭了一点点……” 晏漓俯身拨开少年衣袍下摆,查看他的脚踝,哪怕确认并无大碍,拧起的眉头也不曾舒展。 “你迟早会后悔今日这样做。” “可是你有危险!” 谢见琛并未细想晏漓的弦外之音,只急道: “朋友有生命危险却视之不见,我做不到!” “……” 眼前人倏然起身。 谢见琛被吓了一跳,方才自己还压着晏漓看伤口,转瞬之间却被晏漓一步一进逼到亭角。 鼻腔都是男人身上冷香的味道,谢见琛头脑发晕的功夫,晏漓薄唇擦着谢见琛耳畔,一字一句: “我不需要。” 为什么不跟谢迁走? 晏漓抓着他的手腕使他动弹不得,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眼睛。脱口而出的明明是冷酷绝情的话语,微颤的瞳仁却疯狂挣扎着。 “不要再掺和宫里的事了。” “……” 谢见琛呆住了。 晏漓看着沉默的谢见琛。 他一动不动地低着头,晏漓清楚,这许是被自己的话伤了心。 “所以呢?” 不想转瞬之间,谢见琛猛然抬头,眉眼坚毅严肃,毫不退让反问。 “我真的很生气。” 夜色中,毫不客气的少年双眸熠熠,皎洁明月倾泻而下,尽数洒在他身上。 “我不知道你到底瞒着我什么,或者说,就像你一直以来以昭宁这个身份示人一样,你不愿提及,我便从未追问。 “可是,你以为让我置身局外、蒙昧苟安便可护我周全?以爱护为刃,断我耳目——哪怕是我的爹娘,也没有这个权力。” 这次轮到晏漓噎住了。 谢见琛毫不退让地仰头看着晏漓的眼睛,半晌,终于泄了一口气。 “抱歉,我讲话似乎重了些。” 他一点点解释: “我知道你的本意是为我好,就像我爹最初不允许我在宫里当差一样,可结果就是……我时常感觉自己只是活在一场美满的梦里。” 谢见琛记得今日似乎遥遥瞧见了晏漓在看台同太后拌了嘴,瞧着心情确实不大好……毕竟那日庆功宴道别前他的态度还不曾如此冷硬。 也不知是否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 “你是不是生气了,在说气话?” 谢见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 晏漓简直要被谢见琛的脑回路打败了。 “谢见琛,我有时候总是在想,你这戒不掉的天真,究竟是好事一桩,还是会害了你。” 他不明白晏漓为什么忽然扯到自己身上: “什么意思?” “你就不觉得,白日那场闹剧是有人刻意为之?” 谢见琛愣了一下,联想到全寿康当时下意识指控军士造反一举,很快便反应过来: “难道有人意图诬陷于谢家?” “演兵场外那几个丧命的士兵,你可曾去瞧过?” 事发后,谢见琛指使手下人将几人遗体归还家乡,可古怪的是,此数人身份籍贯,营中名册竟从无记载。 思及此,谢见琛惊道: “那几人是乔装为士兵的刺客?” 晏漓无言默认。 除了阉党,也不会有人会如此想置谢家于死地了。 难怪自父子归京来,全寿康久久默不作声,原是在策划一场等待父子二人“自投罗网”的好戏。 乱民的刺杀,反倒是冥冥中救了谢家一命。如若没有这群乱民,那些假扮成谢迁麾下士兵的刺客便会闯进来……谢家自然难逃其咎。 他正后怕着,远处忽然传来了宫女问安的声音。 “太后娘娘。” 谢见琛远眺去,太后竟不知何时散步至此。 他忽地紧张起来,晏漓对外毕竟还是昭宁殿下的身份,深夜私会外男到底不妥,教太后瞧见只怕教人不悦。 晏漓察觉到他的局促,递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躲到湖畔树林后,他这才手忙脚乱地钻到树干后面,鬼鬼祟祟地偷偷瞥向亭中的母子。 “人云镜影湖闹鬼,太后竟也有闲情逸致,来此曲径寻幽?” 晏漓抬眼瞧向女人。 太后面色酡红,瞧着是出来醒酒的。她对晏漓的问安没什么反应,而是伸手示意侍从宫女尽数退下,精致昳丽的红妆却无法掩盖冷淡的神情。 气氛一时冷到极点。 女人眯眼打量他,眼神不似母亲看向子女的关切,反似来自上位者无情的审视。 最终,她的视线落在晏漓颈间的伤口处: “受了伤不仔细着处理,卖惨做给谁看?” 第7章 禁忌真相 被迫偷听的谢见琛整个人僵在原地。 这是一个母亲能说出来的话吗? 他忍不住替晏漓捏了把冷汗。印象里的太后虽算不得和蔼可亲,却也从未使自己难堪。 怎堪知私下对自己的孩子竟能这般……尖酸讥讽。 反观晏漓倒泰然自若,早习惯此等相处般: “这样的小伤,太医院怎舍得将药给我这不受待见的人呢。” 女人闻言,竟咯咯笑出来,轻移至他面前。年轻的太后娇艳得像朵淬了毒的花,与晏漓站在一处,不似母子,浑似气质相近的姐弟。 “你这是在怪罪哀家?” “……你知道,我从没那个意思。” 他低下头,不愿面对母亲的责问,眼中闪过罕见的慌乱。 “疼吗?” 她忽然放柔了声音。 晏漓有些意外:“不……” “怎么,你不会以为,我该这样关心你吧?” 女人猝然打断他的回答,方才一瞬残存的温和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戏谑嘲弄。 她的五官变得扭曲,不顾晏漓的抗拒,捏过自己孩子的脸,恶狠狠逼迫他直视自己,一句接着一句,滔滔不绝地倾诉着她的怨恨: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就能得到我的关注?” “我知道你,你脾气并不好,但是这么多年却一直顺从我的心意扮作昭宁的身份,装作懂事的模样,只希望我能多看你一眼。 “我告诉你,永远不可能。 “那么凶险的刺杀,你怎么就没死?” 语罢,她一把松开手,厌恶道: “真是……看到你这张脸就令人生恨。” “……” 自尊被毫不留情地踩得粉碎,晏漓咬了咬牙,艰涩道: “为着当年那个谶言,你就这么恨我?” “‘男婴乱世’么……呵呵呵呵。” 太后似乎陷入了回忆,想着想着,又自顾自笑了起来。 第9章 “没错。” 女人忽然拔高音量,尖锐的声调回荡在平静的湖面。 “我恨死你了,你根本不知道你有多可恨!” “……” 藏匿树后的谢见琛几乎不敢呼吸。 尖锐的争吵声使他这局外人也忍不住缩成一团……他不敢想象此时晏漓的心里该有多难受。 良久,微哽的声音喃喃响起: “真的,连一点喜爱都不曾有吗? “——母亲?” “别叫我母亲。” 太后冷漠扭头,避而不答。 “我不是你的母亲。” 谢见琛:“!” 太后不是晏漓的亲生母亲?? 此情此景,他宁愿相信这是太后酒后胡言乱语的醉言。 不过短短几句话,怎么就让他知道了这么多皇室秘辛……不会被杀头吧。 只是晏漓—— 他担心地再度瞥向亭中。 “原是如此。” 溶溶冷月下,高大的身影摇摇欲坠。 他情不自禁轻笑,不知是苦涩居多,还是自嘲居多。 难怪,难怪这些年,无论他怎样努力,扮乖也好、上进也罢,总是得不到一点点母爱。 原来,他本来就没有被爱的资格。 “你很恨哀家吧?”太后转过头,“要恨,就恨你自己生错了时候。 “我告诉你,你娘刚刚生下你,就把你丢下逃回了家,不要你了——你看,你是多么多余的累赘。 “一切都是你的错。” 许是受了过大打击,晏漓扶着亭身,暴起青筋的手微微发抖。 太后见他不再言语,紧了紧披风,不再多看他一眼地离去。 “晏——” 谢见琛忙追了上去,可亭中人如同离了魂般,孑然远去。 这一夜,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走近过晏漓。 — 谢府。 “琛儿?” “啊?” “想什么呢?手被刺破了都没反应。” 谢家母子在内院一边听雨一边缝衣。 谢夫人连唤少年数声,少年却浑然不觉,眼神直勾勾的。 见状,她抓起谢见琛被针刺破的手,那修长的手指已被戳出了点点血珠,自己这傻儿子竟浑然不觉。 谢见琛这才回神过来,见自己又让母亲担心了,懊恼地道了声无事。 “唉,夫人,缝衣这种杂活就该交给老奴做,本不该让您和少爷亲自动手。” 照顾谢见琛十余年的陈阿嬷急吼吼找出伤药,仿佛是自己亲生小孙子受了天大的伤。 谢夫人道:“阿嬷,你就是太惯着他了,男孩子家,哪有那么细皮嫩肉的?” 陈嬷嬷一边为谢见琛包扎一边道: “夫人您嘴上不说,少爷哪次破皮青肿不心疼?府上谁不知道,最宠少爷的就是您了!” “阿嬷,微不足道的小伤,当真不必如此夸张……” 谢见琛看着自己手指上大大的结,感觉自己还在被当做一个小孩对待。 “少爷孝顺,谁家的男子能有如此耐性做这种针线活儿?” “夜里缝衣伤眼,我本想着替母亲分担些,却不想这手实在笨拙,反帮了倒忙。”谢见琛挠挠头。 谢夫人心里到底是开心的,笑说: “好男儿既得有刷得起刀枪的气力,也要捏住绣花针的耐心。以后成了家,可别理所应当认为这些东西都是夫人来做的,记住没?” 少年点头如捣蒜,其实不必谢夫人提醒,他也是同样的态度。 谢父谢母恩爱异常,谢见琛未曾体验过情爱滋味,却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之下,浑无半点世家贵族拈花惹草、自高自大的毛病。 “夫人近日对少爷大事可上心得很,莫不是急着抱孙子了?” 陈阿嬷捂嘴呵呵笑起来。 “什么孙子,家里养着两个不省心的就够我受了。” 谢夫人佯嗔。 话是这么说,可她仍是颇为烦忧地看向自己的孩子。 烛火跳动下,俊美少年如墨点染的浓眉下,含情双眸如春水潋滟,明明是一张讨人喜的俊逸桃花皮相,可怎么至今……半点动静都没有。 大老粗如谢迁,在像谢见琛这么大的年纪都陪自己逛过数次灯会了,而谢见琛这木头疙瘩好像在情爱方面上完全不开窍似的。 她担心张口询问会给孩子带来负担,可身为人母,哪有半点不操心孩子终身大事的? 谢见琛这边正因自己被当做小孩子而忧郁,丝毫不曾觉察母亲的视线。他反应了半晌,后知后觉问: “两个?娘不就我一个孩子?” 女人手抚上自己的肚子,无比温柔地笑了,岁月和家庭待她极好,使她成婚多年看起来也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这儿还有一个呢,新来的。” “什么?” 谢见琛如梦方醒,眼睛一亮,噌地站起身来:“我、我要当哥哥了?” 谢夫人点点头:“你爹近些日子忙,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不然呀,他定是什么活儿都没心思干了。” 他开心得手足无措,跳到谢夫人身前蹲下,将耳朵贴在母亲腹前,“我怎么听不到他的心跳?” “才不到两个月大,你能听到就怪了。” 谢见琛仔细打量着缝了一半的粉色小衣,“怪不得娘忽然亲自缝起了衣服,原来是给宝宝穿的!” “我和你爹都希望是个女孩,你瞧别人家那古灵精怪、娴静温雅的姑娘,每每见了都打心眼里欢喜,”谢夫人笑意愈浓,“若是个姑娘,定要让她泡在蜜罐儿里无忧无虑长大。” 他瞧着母亲幸福的神情,自己也翘起嘴角,愈发期待这个小小珍宝的诞生。可笑着笑着,他却忽然想起某个冷寂的身影。 如果他不曾生在帝王家便好了。 观察到少年神情的细微变化,谢夫人摸摸他的头,“你瞧你,今日是怎么了?总是发呆。” 谢见琛讷讷开口: “娘,你说……世上当真有母亲会不爱、甚至讨厌自己的孩子吗?” “怎么会呢?”谢夫人的回答毫不犹豫,“若是讨厌自己的孩子,怎么会十月怀胎辛苦生下他呢。” “唔,可是……我是说假如,”谢见琛犹豫道,“假如一位母亲千辛万苦生下她的孩子,却又将她的孩子丢给旁人,这样也是爱吗?” 谢夫人虽觉此问有些奇怪,却依然认真思考、柔声回答道: “我觉得,那位母亲一定是有她所不能预料的、不得已的苦衷吧。” “夫人,仔细累坏了身子,海参燕窝盅炖好了,您趁热用下。” 陈阿嬷将冒着热气的盅盏递了上来,谢夫人却摆摆手,道: “不急,我现在没什么胃口。” 老人瞧出自家主子隐有愁容,转移话题道: “少爷今日神兵天降救驾、得太后亲授官职一事,现下京中几乎传遍了,这下可堵住那些成日酸少爷是花架子之人嘴巴了。” “我正担心这个。” 说着,女人拍拍心口,好似心有余悸对谢见琛道: “简直是拿命出风头,你也不想想,若是箭歪了几寸,你便成了陪葬的。” “事态紧急,容不得思虑。”谢见琛瞄着谢夫人的脸色,“娘似乎并不高兴?” 乱民事平后,人人盛赞他谢见琛忠勇英武,颇有谢迁年轻时的风范。可反观父亲母亲,对此不仅无甚喜色,且忧愁不少。 “只是心里不安生。” 谢夫人欲言又止。 “琛儿,你可知,这中郎将的位置,远比你袭爵还要难做。” 第8章 私密邀约 谢见琛愣了愣,又听母亲道: “就算是封赏,依着你爹镇国将军的位置,太后提前准你袭了辅国、奉国将军的爵位倒也罢了。” 将军的爵位固然是无人能及,可若无战争,到底是个表面风光、手无实权的虚职。 可中郎将不一样。 在大桓,中郎将虽说只是个品级不上不下、定位无足轻重的武官,确是有实实在在参与上京治安的权力的。 要知道,上京的治安向来是被宦官一党控制在手里的,不容外人插手。可向来被宦官控制的太后却不顾全寿康的脸面,反常地赋予了谢见琛这样的权力,一时之间不清楚她是敌是友。 谢见琛很快便明白了母亲的意有所指,这时才有了些如芒在背之感。消化了许久,才道: “琛儿明白了,日后行事会低调为主。” 谢夫人心疼地抓住谢见琛的手: “娘希望你不要为功名所缚,证明自己的价值不是只有入仕这一条路。无论未来的日子如何,琛儿永远是爹娘心里的第一,天下最优秀的孩子。” 谢见琛心中暖暖的,忽然有些鼻酸。 有如此疼爱自己的亲人,实在是过分幸运。 可正因如此,他才更要竭尽全力守护这点无可取代的温暖。 第10章 阅礼过去数日,谢见琛一时风头无两。 “厉害啊你,一眨眼成我顶头上司了。” 某日宫中,上任不久的谢见琛巡查方一结束,交了班的薛恒便一脸八卦地凑上来。 “是啊,怎么,相交十数年,薛公子这回知道巴结我了?” “以谢小将军如今的名声,我想巴结恐怕都要排队吧。”薛恒语气欠打,可言辞中却隐隐透着关心,“这些日子我瞧你似乎不如往日那般龙马精神,怎么,兴奋得休息不好啦?” 谢见琛点点头,又摇头。 第一次以办公的名义出入宫廷内外,他兴奋之余又心下忐忑,时常担心自己粗心大意办错差事。 可渐渐地他发现,上京中风平浪静,他又权力有限,根本没有轮得到他处理决策处理的事务! 虽然名义上是个小官,可他每天就是乱走乱逛,存在简直如同鸡肋一般可有可无。 心好累。 虽然什么都没做,但就是好累。 “薛恒,”他说,“我总感觉,这差事和我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怎么,以前不知道是谁总喋喋不休要进宫做官,如今梦想成真了反倒不满意?” 薛恒习惯性吐槽他,看谢见琛半天没吭声,霜打茄子般发蔫的模样,才拍拍他肩膀,叹了口气: “兄弟,我懂你。” 如今谢见琛以忠勇闻名,身担要职却无事可做,这种清闲差事,于别人来说可能求之不得,于谢见琛来说也许是一种冷落。 “你这么想,咱们活儿少,不就代表大桓安定吗?” 薛恒说得其实没错,这本该是好事一桩。谢见琛道:“全寿康那群人这些日子老实得很,连带着上京也消停了不少。” “你是太后当着万千将士面封的中郎将,如此之高的荣誉,他们再嚣张,也不敢轻易找你茬了。” “太后……” 提到这个女人,他就头疼。 谢见琛沉吟片刻,看向薛恒,低声道: “你说,全寿康真的会忌惮太后吗?” “……” 众人皆知太后为宦官所控,可其中原因,也只有少数人清楚。 她出身家奴,本就是全寿康培养来侍奉先帝的人选,因姿容娇妍颇得圣宠,又先后诞下一女一子,才平步青云至贵妃。宦官在如今朝堂上愈发猖狂,便是利用着这一层关系。 归根结底,太后同阉党才是一条船上的人。 “……”薛恒垂眸,“她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谢见琛正与薛恒无言并行,瞥见远方湖面的镜影亭旁人影绰绰,心头灵机一动,一拍薛恒的背: “你先走吧!我还有事!” 少年丢下这句话,转身风一样地不见了的身影。 “诶!” 薛恒被他这打了鸡血的模样吓了一跳,不解嘟囔,“方才还无精打采的,怎么忽然就精神了……” 谢见琛两步并作一步,带起簌簌落叶奔上前去。 “谢见琛……?是你?” 不待他慢下脚步吓唬人玩,晏漓便闻声转过头来。 “哎呀,被发现了。”谢见琛走进厅内,耸肩吐舌,“怎么隔那么远都能被你听到。” 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好奇地四下张望了一番: “嗯?人呢?” 晏漓:“我不是人?你还想找谁?”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谢见琛解释,“方才似乎听见你在同谁讲话,我还以为有旁人在。” “你不是来找我的?打听别人做什么?” 晏漓移近两步,瘦高颀长的身形挡住他四处乱瞟的视线。 谢见琛懵然,不知道晏漓为什么这样问,听得出他似乎不大高兴。 他知道晏漓一向不喜与人接触……难道真是自己眼花了? “我知道此间景色秀丽,可这些日子,你还是尽少一人来这样偏僻的地方比较好。” 他竖起眉毛,偏要将天真未脱的俊容摆出一派老成严肃的模样: “我上任前曾听闻,前些日子常有内侍为锐器贯穿心口、一击丧命,凶手这般狠辣危险,又不曾留下任何线索……你千万要小心。” “……竟有此事?真是可怕。” 晏漓嘴上这样说着,面色却稍霁,轻笑一声,颇为愉悦。 “可惜,今日宫中禽.兽横行,我只得来此寻个清净了。” “嗯?” 不及谢见琛理解这句话的含义,远处便传来全寿康的声音。 “国使这边请。” 全寿康对身旁人道,而那人显然并非大桓本国人。 “……殿下骂人可真难听。” 他看向所谓的“禽.兽”。 谢见琛一眼便识出那国使来自安达。 安达国毗邻晟朝西南,国人穿着与外貌都与桓人大有不同,多以巾束发,肤色较深,是以易于辨认。 途径的全寿康和安达国使并未注意到角落的二人,加之秋来御花园盛景不如从前,他们草草驻留片刻便离去了。 “安达前些日子还蠢蠢欲动,如今使者怎会声势浩大地出现在皇宫?” “议和。” 晏漓淡淡道。 “议和?” 讶然之余,谢见琛更多的,是几分愤怒。 “开国以来,安达不知几番出兵侵扰大桓边境,若非谢氏先祖领兵击退,只怕要丢掉不少城池。如今全寿康竟敢敞开国门主动把他们请进来?!” 难怪谢迁前些日子忙碌,想是在向朝廷争取亲自南下披帅上阵的机会。 如今这种局面对于谢氏来说,简直是莫大的羞辱。 “他们此番带来了许多香料奇珍,据说在当地堪称利市三倍。先帝驾崩后,国府支出日趋力不从心,这样扩大商贸合作,想来全寿康不会拒绝。” “可……!” 哪怕他清楚,大桓眼下急需这样一个合作的机会,可站在谢氏子孙的角度,这口气教人怎能咽得下去? 这边谢见琛开始了胡思乱想,晏漓骨节分明的手抚上他额间,揉平他眉头,额前碎发也被揉蓬起来。 “天色不早,还不回府,你母亲会担心吧?” 谢见琛抬头瞥向天边的晚霞: “糟,怎么把时间忘了!” 他正欲离开,走了两步又调转回头来: “过几日中秋,要不要来我家?” 虽然晏漓现下状态无恙,可谢见琛仍旧无法忘记那日湖边听见的一切。 那么残忍的真相摆在晏漓的面前,自己实在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 可若是他讨厌待在宫里,谢府至少欢迎他。 晏漓眸光微动,看着他殷切的脸,竟有些慌乱地垂下眼睑: “中秋佳节,我一外人去做什么?” “什么外人不外人的,我爹忙,中秋无法着家,我娘又怀着胎,我想家中总该有点人气儿,好热闹些。” 晏漓别开头:“不合规矩。” 谢见琛才不管这些,他是最擅长软磨硬泡的,于是又挪到晏漓眼前,双手合十道,眼巴巴道: “不是昭宁和谢小将军的身份,只是晏漓和谢见琛私下吃个饭好不好?拜托拜托——” “……” 见少年摆出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晏漓无奈,只得长叹。 “仅此一次。” “好嘞!” 得了肯定的答复,谢见琛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晏漓倚着亭边坐了下来,眉目间的疲惫这才流露出来。 诡异的微风骤起,数片落叶纷纷落下。 “你很在意他?” 树影轻摇,映在如幽谷冷月般的男子身上。一个身影如飘叶般轻轻落地,几近无声落在晏漓背后。 晏漓并未回首: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管闲事了。” “我爱管闲事?呵呵,究竟是谁多管闲事?” 说话之人走到晏漓身前,凝重地上下打量着他。 他步伐稳健,落地却无半分声响,显然非武功登峰造极之人所不能达。 那是个仪表不凡的中年男子,一身乌黑劲装与金雕玉砌的皇宫格格不入,几缕白发似乎无声昭示着他历经的岁月遍布风霜。 中年男子恨铁不成钢地冷哼一声。 “若非这小子多管闲事,演兵那日,我们费劲力气引进来的乱民早就将全寿康一伙控制起来了!你本能就此摆脱昭宁的身份、取代幼帝的位置……如今呢?我们就这样与良机失之交臂,这么多年的隐忍蛰伏,通通付之东流了。” “你无需装傻让他背锅。” 晏漓余光瞥向他。 “就算没有他,这样没有组织纪律的反抗,注定会被人钻空子擒住,他只是反应快了一步。” “我告诫过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那人亦知此行本就有冒险的成分,最终也只得轻叹口气。 “——不仅折了兵,还险些误伤了我的小徒儿。” 第11章 第9章 逆来顺受? “谢小将军、祖宗哎,你溜哪去了?现在才回来。” 谢见琛原路返回,这才发现薛恒居然还在原地等他,且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群安达人,叽里呱啦说着异邦语言。 “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不待薛恒回答,一道尖利的声音自一旁传来。 “哟,谢小将军回来了。” “小全公公。” 谢见琛强忍不悦。 来人并非全寿康,而是他的干儿子——全顺福。 如果说全寿康尚知做仁义道德的表面功夫,全顺福便是那个惯会作威作福、横行霸道之人。 “不愧是谢小将军,好大的架子,竟让安达国使等了这么久。” “……不知公公与国使有何贵干?” 全顺福高高在上道: “国使返回宫外驻地需人护送,小将军,这份殊荣就由你来接过吧。” 一旁的薛恒压低声音埋怨: “你刚走不久的功夫,他就带人过来了,瞧着是特意寻你的。你是负责宫防的,却要你护送这群异邦人……多作践人的心思!” 谢见琛瞥了眼那群安达人,他们眼中是藏不住的轻蔑,全无半点出使异国应有的谦谨。 他深吸口气,转向薛恒: “我知道了,辛苦你等我,你快回家吧。” 薛恒倒不曾料到谢见琛是这样冷静的反应,却仍道: “什么话?你当我等在这里是做什么的,要走一起走,我陪你一程。” 谢见琛会心一笑,翻身上马。 皇宫距离使臣宫外居所颇有一段距离,谢见琛对安达人并无什么好感,前半程听着安达使臣们用自己的语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自己则是一路无言。 直至穿过闹市区,不少百姓瞧见那骊驹上的长腿少年身影甚是眼熟,瞧见谢见琛的脸,热情地打起招呼。 “呀!这不是谢小将军。” “小将军安!” “小将军,改日来我家摊子吃面啊!” “多谢赵叔,改日一定!” 谢见琛朝他们摆摆手,笑眼弯弯回应。 安达人本一派耀武扬威的模样,期待吸引大梁百姓的视线,不想风头半点没落在自己身上,反而一个个尊敬而崇拜地问候谢见琛去了。 他们自认此番出兵对大梁有恩,被无视至此,心下不爽,忽然止住了本邦母语,七嘴八舌讲起别扭的大梁语言: “大梁自诩礼仪之邦,如今看来不过如此。什么中郎将,不过是个一惊一乍的年轻毛娃子。” “这便是御前侍候的人么?大梁看来是当真无人可用了,哈哈哈哈哈。” “没规矩,快闭嘴。” 其中一个安达人兀然出声打断。 正是先前同全寿康同行之人。 “谢大人勿怪,在下奇达拉,乃安达使臣之首。” 他捻着八字胡,似笑非笑道: “安达人向来心直口快,都说大梁子民心胸宽广,想来不会因此恼怒。” “……” 谢见琛斜睨了这群安达人一眼。 他对安达人故意挑衅的目的心知肚明,无非是想当众激怒他,使他出丑。 再早两年,自己或许真的会发作一通。 可如今时事不同,他谨记父亲母亲少惹事、顾大局的教诲。既然没对他造成什么实质影响,咽下这口气也无可厚非。 谢见琛不答,只是收起笑意,侧颜格外冷峻,驭马的步子不自觉快了些许。他现在只想早点把这群人送走,眼不见为净。 见谢见琛不上钩,奇达拉自讨没趣吃了瘪,又不好继续挑衅下去。其余安达人索性对着王京街道一通挑挑拣拣,半晌口水横飞过去犹嫌不够尽兴一般,竟将话头转移到皇室: “不过,像大桓这种稚子小儿坐龙椅、太后垂帘的国家,真是百年难见。” “没了九千岁大人,大桓恐怕要败在这妇人和幼子的手里了。” “是啊,在我们安达,哪有女人参与政事的份儿!” 一阵猥琐的笑声爆发在安达人之间,眼看着安达人的用词愈加趋于粗鄙不堪,薛恒忍无可忍吼道: “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薛恒方才便替谢见琛不平,此刻满面怒容,气得脸色涨红,若非谢见琛眼疾手快按住他胳膊,只怕薛恒已然把剑掏出来了。 闹市霎时静默一瞬,街道两旁的百姓听不清安达人的哄笑,纷纷不明所以地看过来。 薛恒这会子理智恢复些许,咬了咬牙,努力不让表情过分失礼难看。 “这位朋友因何神情如此狰狞可怖啊?贵国人臣不会因为几个玩笑就要大打出手吧?” 薛恒:“如此诋毁不尊我国,这是玩笑吗?” “哦?有吗?”奇达拉轻蔑道,“您既然这样想,难不成还要将我等告上衙门?” 谢见琛递给薛恒个眼神,示意他不要着了他的道。 奇达拉气焰嚣张,原因无非有二。其一,他们到底是外国使臣,若非当真有大逆不道之举,当街处置到底不妥。其二,口头行为太虚无缥缈,除了谢薛二人,没有任何人听清他们方才的对话,即没有任何人可作证。 自始至终,谢见琛都保持着翩然得体的从容,仿佛根本从未将安达一行人看在眼里。反观安达人这边,因为刚才的哄笑声引得民众对其投来不少鄙夷的视线,这与他们本想破除本邦蛮夷的刻板印象背道而驰。 这场挑衅,就像一拳打在了藏针的棉花上一般。 没过多久,马蹄哒哒的声音便在临近京郊的一处僻静院落前止住了。 谢见琛扯住缰绳,冷漠回身对一众安达使臣道: “这便是诸位在京中的居所了。” 一路上,奇达拉瞧谢见琛不欲多言,也并未与他过多客套,跃下马背便准备径直离开。 可耳旁铮然剑锋声,要比颈侧的凉意要先到来一步。 奇达拉难以置信,盯着距自己脖颈只数寸的利刃上映出的那张惊恐的脸,须臾之间出了一身冷汗,就连吞口水的力气都被吓没了。 若是他走得再快一步,想必这条命,便要斩于此剑之下了。 “你、你你你——你干什么!” 安达人一片哗然,不敢轻举妄动,奇达拉的威胁显得十分无力: “你蓄意伤害外使,我要将你状告御前!” 马背上的谢见琛显得异常高大,他轻笑一声,轻抬手腕,将剑身移开方寸。 奇达拉这才看清,一只不过小指大的网虫被劈成两截,颤着爪子趴在剑身上。 那双俊美无双的眸子流露出森然寒意: “在下眼里,容不得虫孑,还是清理一下得好。” “你分明是恶意报复!” “玩笑而已,使臣大人何必恼羞成怒。” “以侮辱我等为乐,这玩笑未免过分,天下竟有如此玩笑!” “如何不曾有?您方才不就为在下做了示范?”谢见琛道。 “礼尚往来,便是这个道理。” 他方将剑刃自奇达拉颈旁移开,几个安达人便恶狠狠道: “耍什么嘴皮子?有本事下来打一架!” 谢见琛虽生了含情蕴藉、讨人喜爱的相貌,此刻却浓眉低压,眸光嘴角竟无了半分笑意,倜傥公子身上才倾泻出武人与生俱来的杀伐之气。 “奇达拉大人,王京这一路,为东道主之臣的,在下已给足安达面子了。您跋涉千里,想来不是为了逞一时威风的吧?” 奇达拉的理智战胜了冲动,作为使臣领队,到底要比旁的安达人沉得住气。 且不说他们能不能打得过这个身手不凡的少年,若是当真因此破坏了两国合作,那才是吃了大亏。 “……都滚进去!” 奇达拉咬牙切齿撵人,不想再看到谢见琛一眼,愤愤叫人合上院门。 “这群眼高于顶的蛮子……”薛恒怒意未消。 “这种货色,你居然能忍住不教训一顿……唉,若非有你拦着,我宁愿挨上几十板子,也绝对要打这群人个鼻青脸肿。” 安达人对自己评头论足,谢见琛倒是不在乎,毕竟自己并不需要从他们身上获得认同感。 只是他们的攻击俨然从自己转移到攻击大桓,这才使他忍无可忍。 薛恒:“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退一步海阔天……” “真是,退一步越想越气啊……” 转眼间,方才还风度翩翩的少年眼睛仿佛喷火一般怒目瞪向安达驻地,就连关节都被他掰得咔吧咔吧作响。 ——他这辈子就从未给过这种腌臜人好脸色看! 如果当时不是碍着身份忍下这口气,而是暴打一顿那群嚣张的安达人该有多解气…… 他脑中闪过胖揍安达人的一百零八式。 这样想着,他不禁开始扪心自问: 谢见琛啊谢见琛,你何时活得这般窝囊了? 第12章 …… 安达人猖狂归猖狂,可到底是来谈合作的,自那日后,那群使臣便不曾有过什么出格行为。 这日,谢夫人扶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穿过谢府长廊,疑惑地念叨。 “怪事,家里的布呢?” 谢见琛与谢迁正在后院舞剑,谢夫人扶着肚子的身影甫一出现在视野里,父子俩便连忙收起锋利的兵器,生怕一个不留神伤了人。 “你走慢些,仔细伤了身子!”谢迁丢了剑就去扶谢夫人,在石凳上铺好软垫才护着妻子坐下。 “我是怀了孕,又不是纸糊的。” 谢见琛对爹娘秀恩爱习以为常:“娘方才不正缝着小衣,难道是布料不够用了?” “是啊,”谢夫人道,“我缝衣服的布匹老刘向来是直接放到我房中的,怎么用完手头这一匹就没送新的来?” 谢夫人口中的老刘是谢府几十年的管家了。她这么一提,谢迁才道: “瞧我,近来糊涂得很,忘同你说了:老刘前些日子大病一场,我便为他置办了不少财物,送回乡去了。新来的管家想是不知道你的习惯,才误了事。” 女人知道近日因安达人的事,谢家父子俩心里都不爽快,身为人臣却又无法置喙,因此才日日于家中耍剑聊以消遣。她并未多言,只是发自内心叹道:“原是如此……老刘身子骨我记得挺利索,怎么病得如此突然?” 谢迁摇摇头:“许是年纪大了。” “罢了,那我便亲自出门采买一趟。” 谢夫人刚要起身,便被谢迁按住。 “不成,你月份小,尚且未到胎稳的时候,怎能教人放心出门?” “我替娘去!” 一想到能亲为母亲腹中的胎儿挑选制衣的布料,谢见琛立时来了兴趣。 “多大个人了,还跟个小孩似的。” 谢夫人宠溺一笑,谢迁则是拿了许多银钱,叫他多挑几个样式供夫人选。 谢见琛掂着沉甸甸的钱袋,一溜烟蹦蹦跳跳跑出谢府。 临近中秋,不少百姓都出门采买置办,街头比往日热闹了不少。 “小将军,许久不见!” 走在大街上的谢见琛闻声回头,面摊老板赵叔正热情地招呼着自己。 “赵叔!”谢见琛笑得灿烂,“最近生意可还忙?” “再忙,也有空招呼您!” 被唤作赵叔的汉子朗声道: “自打您那日收拾了邵万为那混账,多少流氓无赖都不敢惹是生非了,生意太平不少。之前说要请您吃些什么,正巧,新杀了重金自西域运来的肥羊,您可千万不要推辞。” “诶呀,您太客气了,这都是职责所在。”他挠挠头,“只是家里已备好了晚膳,我若在外头吃独食,爹娘想来会生气。改日得空,我必携好酒同赵叔作陪。” “倒是我考虑不周了,”男人道,“酒便不必了,小将军还小,饮酒伤身!” 谢见琛瘪嘴,急得直跺脚:“赵叔,我今年都十七了!” 赵叔大笑两声:“十七岁!还不曾加冠,就算行了加冠礼,你在我们心里也是个孩子。” 谢见琛生性好动,不像别家豪门显贵的公子自诩高人一等,他是从小在市井里野大的。 百姓们敬爱谢迁,对谢见琛自是爱屋及乌。加之他貌俊嘴甜,众人虽一口一个小将军叫着,实则看着谢见琛长大,都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都让开!让开!!” 这边厢二人正聊得火热,远处忽地传来一阵裹挟着恐慌尖叫的嘈杂声。 他循声望去,在一片混乱中,伴随着令人骨颤的嚎叫,他看清了混乱的源头根本不是什么人,而是—— 一头巨兽。 第10章 长街斗狮 那四脚巨兽足比成年男子还要高,颈间生了一圈奇异的蓬松金棕鬃毛,庞大的躯体行在街上,一步一震,甚至撞翻了不少摊贩。 在京中生活了十余年,谢见琛从未见这条街道如此混乱过,不由下意识去摸腰间剑柄。 这巨兽显然不是王京周围能出现的物种,他正思索巨兽是如何凭空出现在城内时,定神一瞧,却隐约瞧见那巨兽身上似有一眼熟身影。 “……邵万为?!” 长满横肉的脸愈行愈近,见了谢见琛,鼻孔看人道: “呦,这不是近来正春风得意的谢小将军?” 那巨兽脚步停在距谢见琛不到一臂的距离,那两颗足有他两只拳头大的兽瞳闪着野兽特有的锋芒。他甚至能闻到巨兽吐息之间嘴腔中传来的逼人腥气。 ——与其说是腥气,不如说是死亡的威胁。 遇此危机,产生恐惧退缩之意是正常人的本能,因此所有人几乎都纷纷找好掩体,躲在后面。 唯有一人,也就是谢见琛除外。 谢见琛自然不是普通人,他上过战场、见过血。 可人到底与兽不同。 野兽带来的压迫感是原始的、是本能使人的骨血为之颤抖的威胁。 “邵万为,你纵野兽行于闹市,已严重扰民,速速将此兽牵至空旷处严加看管!” 他一步不退,实则颈后已起了细密的冷汗。 若说实话,心中并无半分惧意,那是假的。 可他不能后退。 他总被薛恒吐槽爱逞英雄,可很多时候不是他一定要当这个英雄。 恰如此时,如果连自己都不能做那个站出来的人,那人们身前将空无一人,任人宰割。 “野兽?”邵万为阴阳怪气地反问,“小将军,您可识得这是何奇兽?” “……莽荒之地的狮子。” 谢见琛也算博览群书,其实是在画册上见过狮子的,可他从来没想过,莽荒极地这人迹罕至之处所孕育的生物,有一日会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这般近的距离内。 “饶是您再见多识广,想必也不曾亲眼得见此兽吧?”邵万为冷嘲热讽,“若不是本公子善心大发,你和这些庶民几辈子能有此等眼福?” “邵万为,你别犯蠢!” 谢见琛不容分说打断他的洋洋自得,斥道: “你知道纵兽横行多危险吗!你若还要命便快点下来,否则我便要叫人来强制将这狮子带走了!” “蠢的是你!” 邵万为被当众呵责,脖子根都红透了,找补道: “瞧这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这狮子是安达进贡的贡品,早在莽荒受过训练,性格温顺,是御赐邵家的圣兽,你身为人臣,敢伤动他一根兽毛,就是对圣上不尊!” 谢见琛死死瞪着邵万为,内心激烈斗争,几乎咬碎满口牙齿,半晌才收起敌对的姿态。 邵万为谢见琛低头,虚荣心被大大满足,哼笑一声。 他嘴上不说,实则亦是早被紧张的冷汗打湿了衣服,面对这巨兽的恐惧一点不比旁人少。 只是这奇兽实在威风,那安达使臣说过,只要不刺激这狮子,便不会有危险。既然如此,若不牵出来教全城人瞧瞧,实在可惜得很。 邵万为正得意地俯视着众人,却不想狮子忽然动了脚步,径直朝谢见琛的方向走了几步,兽腔里还发出了令人胆寒的哼哼声。 而后,众目睽睽下,狮子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两排尖利如锋的兽齿,猛然朝前方扑去! “小将军!!” 有的百姓被吓破了魂。 轰然巨响,连片摊贩随之倒塌,掀起阵阵尘沙。 尘土飞扬中,人们只能勉强看见庞然巨物的影子。 以及阵阵瘆人的,血肉被啮碎入腹的声音。 从哗然到令人绝望的静寂,仅仅是在转瞬之间。 邵万为也被狮子从背上甩飞出去,他呲牙咧嘴地爬起来,浑身抖个不停。 那讨人厌的家伙,就这么死、死了? “咳咳咳……” 角落里忽然传出一阵咳声,待烟尘尽消,谢见琛才直起身来。 “好险……邵万为,你还敢说这狮子没有危险吗?” 众人见到活生生的谢见琛,皆是心中一喜,再定睛一看那狮子,吃的哪是人,是赵叔那宰了一半的西域肥羊。 那狮子方朝自己的方向走来时,谢见琛便本能侧身避过。却不料狮子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那只肥羊。 而自己这一躲倒也避免了被压在摊贩废墟下的惨剧。 “我的羊啊!” 赵叔见状抱头崩溃。 邵万为见谢见琛并无大恙,也是松了一口气,又听百姓哀声一片,不耐烦道: “吵什么吵,真真是烦煞人!” “你这官家纨绔懂什么?那一只羊够养活我全家老小四个月了!” 赵叔面红耳赤地控诉着,他养的黑犬见主人情绪如此激动,朝着邵万为的方向狂吠起来。 可不过片刻,那黑犬便再也吠不出声了。 赵叔话音未落,一声震天狮啸,那狮子张开巨口,瞬间将黑犬吞入腹中! 第13章 “啊!!” 这瞬间的变故使赵叔高声痛呼。那黑犬为他养了近十载,不仅承担着看家护院的职责,更早就成了家人般的存在,如今却被邵万为的狮子残忍吃掉,自是悲痛万分。 “你还我狗来!你还我狗来!” 赵叔操起屠刀,朝狮背上的邵万为不断挥舞。 “不就是一条杂种狗?能成为御狮的食物,是它的福气!” 邵万为显然没有半分悔过的意思,趾高气昂地同赵叔对峙,可此时谢见琛却发现了异常之处。 那狮子仿佛陷入了某种狂躁状态,忽然呲出两排牙齿,竖立的瞳仁骤然缩小,双眼也变成了极度狰狞的红色。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意识到狮子的异常之处那一刻,狮子厉啸着朝举刀的赵叔扑去。 “轰!” 又是一声巨响,街头又多了一片废墟。 谢见琛拖着赵叔及时闪开,可赵叔的手臂还是多了一道可怖的血痕。 见势头不对,谢见琛一声厉喝,对所有百姓下令道: “还不快逃命?!” 所有人如梦初醒,作鸟兽散。 眼看着狮子潮湿的鼻息打在自己身上,邵万为早被吓得挪不动步,几乎是认命地闭上眼,等待死亡的到来。 下一秒,一阵剧痛袭来。 不过,不是被活生生撕咬的疼痛,是被人一脚踹出两丈开外的痛。 谢见琛这一脚也算用了六成力,救人一命的念头中,多少包含着报复的成分在。 “不能伤它!此乃御赐!” 邵万为犹自吵闹着。 御赐御赐……他被这两个字眼吵得头都要大了。 谢见琛心一横,长剑出鞘,眼神无比坚毅。 “哪怕是真龙降世,也没有无故伤我百姓的理由。” 谢见琛纵有再多的恐惧,此刻也都被这股无名的火气卷了去。 这畜生嚎叫一声,发了狂冲来。谢见琛横剑在前防御,仍是低估了此凶兽的气力。自己被它抵着搡出不知多远,一声巨响,直撞翻了身后的桌子。 不留给谢见琛任何喘息时间,足比他脸大的利爪已挥至他眼前。谢见琛手中发力回掀,硕大的爪子被这股力劲弹了回去。可即便谢见琛百般谨慎,第一次与这种巨型野兽搏斗的他如同螳臂挡车,小臂还是被抓伤出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痛得闷哼一声,无暇顾及这点挂彩,狮子扑咬疯狂,不给他半点脱身正面战斗的机会,只得吃力观察,不过片刻身上便出现无数大大小小的伤口。 既然脱身不开,索性就孤注一掷。 他抓起狮子的鬃毛,足间灌满气力,腾空凌跃,一脚踏上狮鼻,再翻身,又是一记横踹落在狮子的背上。 狮子回头寻仇,却咬他不到,下盘愈发混乱。狮背上的谢见琛摆脱压制,瞧准了时机。 人云杀生不虐生,他道一声“抱歉”,长剑高悬。 手起刀落,一时间只能听到风的声音,以及紧随而来的兽鸣。 巨兽的身体在倒地之前足足僵直了数秒。谢见琛的身体反应得要更快一些,在被兽身压倒之前跳了下来。 待戒备森严的禁军赶来时,见到的便是身首异处的巨兽,以及遍身伤痕的少年。 谢见琛大口大口喘着气,有士兵上前关心询问,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 ——不只嘴唇,原来他浑身都是抖的。 自己,真的杀了御狮……? 他踉跄一步,发现自己像是早就站不稳了。 意识到这件事的那一瞬间,他浑身的气力仿佛瞬间被抽空。 长剑“咣啷”一声掉到地上。 一阵迟来的天旋地转,周围的声音逐渐变得模糊。 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谢见琛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 再睁开眼时,外头已是明月高悬。 谢夫人守在一旁,满面焦急担忧,在见到孩子苏醒的一刻才转忧为喜。 “孩他爹,琛儿醒了!” 谢迁正眺月沉思,闻言两大步跨过来: “身上可还痛?” 谢见琛刚从昏迷中醒来,声音轻飘飘的,他侧头伸出手,拉了拉谢迁的袖子,不言伤痛,只虚弱地说: “爹,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杀了御狮……给你惹麻烦了。” “真知道错了?” 谢见琛老实地点点头。 “那好,”谢迁道,“你去御前亲自请罪,说你不该杀掉御狮。” 谢夫人使劲拍向男人,怒道:“你怎能如此狠心!” 男人摇头轻叹,道:“你看他——我这样说,他就真的会去吗?” 正如谢迁所料,谢见琛沉默许久,没有说话。琉璃灯映着他稚嫩未脱的侧脸,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唇才动了动。 “哪怕重来一次,我想……我也会这么做。 第11章 梦与真实 “我不觉得以皇帝名义赐下的狮子就有伤害伤害无辜的百姓性命的权力。我可以认罪,丢掉官职,哪怕是以命偿命都可以……但是,我不认错。” “呸呸呸!”谢夫人慌忙捂住儿子的嘴,又气又伤心,“快别说这不吉利的话!” 谢迁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威武的大将军坐在床边,难得卸下一家之主严肃的神情,摸着谢见琛的头。 “你既没有做错事,又何须向我道歉。” 谢见琛愣住了:“……爹。” 他起身,抱住父亲母亲,这方寸之地于他而言却像谢府的高墙那般坚实,年年守护着他,仿佛能为他抵挡前方无数风雨。 谢父谢母又喂谢见琛服下珍贵的补汤,这才离开。宽敞的居室没了人同自己讲话。 他养伤不好下地活动,躺着躺着不觉便困了起来,不由合眼。 少年睡得并不算踏实,浑然不觉自己体温一路飙升。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感到皮肤传来若有若无的冰凉触感,缓解了不少梦魇的焦灼,十分舒适。 他追随着那股凉意,下意识贴过去,但闻一股幽幽冷香,是记忆里熟悉的味道。 有人撩拨着他的头发,游移始于发间,到额头、鼻尖、唇峰……直至指甲划过他脆弱不设防的玉白脖颈。 “告诉你离这里远一点,为什么不听话?” 如烟缥缈的话语回荡在他耳畔。 “为什么这么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窸窸窣窣的声响不绝于耳,谢见琛的眼皮过于沉重,迷迷糊糊中只能睁开一个缝隙。但见眼前人影重重叠叠,全然看不真切。 湿热的一息间,他有些呼吸困难。 那寒彻的身影伏在他身上,似乎将自己圈禁住一般,教他动弹不得。 舒适的凉意与喘息的困难在他朦胧的感官间拉扯缠斗,明明意识仍在睡梦间徘徊,直觉却自唇间脱口而出: “晏漓?” 晏漓一愣,不做声响微微起身,露出一抹纯良浅笑: “嗯?” 仿佛方才那个阴冷的人从未存在。 “……” 床榻上的少年动了动唇,梦呓般发出一串无意义的哼唧声。 晏漓缓缓眯起眸子,观察他半晌:少年体温偏高、双颊透粉,睁不开眼又说不出话,一瞧便是烧了起来。 他意识模糊,想来方才并不是当真认出了自己。 听闻谢见琛屠狮的消息,他便马不停蹄赶来,避开谢府下人、潜进谢见琛房中。 果然,这人如今正可怜巴巴地卧床不起。 他拿出一盒药膏,拉开谢见琛的里衣,细细朝他伤口上涂去。 谢见琛虽出身武将世家,身材却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类型,纤细而不瘦弱。 只是如今这样漂亮的躯体上却横布数道残忍的伤口,任谁瞧了都会心疼。 谢见琛合着眼,半梦半醒间喃喃道: “别担心,我睡一觉就好了……” “好。” 晏漓边涂着药,边顺着他的话讲他的话温声回应。谢见琛起初的梦呓倒还寻常,只是声调愈发黏糊,渐渐的,连完整的词语都说不出来。 “唔……” 少年呼吸紊乱,微微扭身去蹭男人指尖的沁凉,无意识夹着双腿。 晏漓恰好涂完药,他顿住动作,看了看谢见琛红得不正常的脸,低眼一瞧,瞬间明了。沉沉眸色更暗几分,一时失笑。 往日恣意张扬的少年郎,此时无比乖巧、格外惹人怜惜。 二人之间的距离再度被拉近,直到少年湿热的吐息打在他颈窝,鼻尖轻轻触在一起。 “我是谁?” 循循善诱的声音紧贴少年耳垂,若是此时熟睡的他睁开眼,那双攫人心魄的眉睫便只在寸厘之间。 上位者的长发散在浅眠少年的脸上,梦中人似乎感到痒意,哼了一声,不耐地扭着脑袋,慢吞吞答: “嗯……晏、晏漓……” 第14章 晏漓喉结滚动,手心下移几寸,暧昧流连,将这过分危险的距离抛彻底忘在脑后。 “不讨厌这样?” “不、啊……不讨厌……” 睡梦中的他头皮发麻,呼吸愈发急促,胡乱蹬着床褥。 “朋友的话……怎样都不讨厌……” “……” 晏漓霎时脸黑如锅底,毫不拖泥带水,收手起身,不顾床榻上那人无措的挣扎,挥袖点了那人的睡穴。 谢见琛就这样脑袋一歪,睡得死沉。 …… 另一边,邵府。 邵万为方与府中脔宠一番荒唐,气喘吁吁瘫在床上,摆手将脔宠们尽数挥退。 因着白日的事,他没太多作乐的兴致。 那御狮虽是谢见琛杀的,可到底是赐给邵家的东西,即便知道全寿康会将错多归咎于谢家,可邵家到底有看护不严之责。 二则…… 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脖子。 听说那御狮的下场竟是被生生割断了头,他就后颈发凉,一阵后怕。 他试图平复心情入睡,可未及合眼,眼前忽而一片漆黑。 偌大卧房内所有灯盏内的烛芯跳了三跳,倏然间,尽数熄灭。 “谁?!” 邵万为紧张起身,他神经兮兮地四下瞧了瞧,又喊: “来人啊!来人!” 无人回应。 邵万为摸黑滚下床。 窗外,邵府大院的鲜红灯笼随风一摇一晃,让他联想到了御狮那颗被砍掉后滚动的头。 他小心推门,房门外,却不见值夜侍从的踪影。他正欲出去寻人,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 正是值夜侍从……的尸体。 不止一具。 均是一刀封喉。 “索、索命了!!” 他被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回到漆黑的房中,却又迎面撞见了什么东西。 房中不知何时燃起了一支蜡烛。 他悚然抬头,对上一张极美又极阴的脸。 近乎完美的五官在蜡烛底光的映照下打出大片可怖的阴影。 那人长发及膝,举着明灭烛台,乌黑的瞳孔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竟浑不似个活人。 “鬼啊——!” 他根本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无声无息潜入他的房间的,第一反应便是那御狮化作厉鬼前来索命了。 可不待他喊完最后的音节,房间门被一阵妖风“哐”地吹合。 他脖颈忽而被根麻绳勒住,粗暴而迅猛地将他肥壮的身躯向后拖去,如同在拖一麻袋垃圾。 邵万为被勒得喉中只能发出“咔咔”的声音,麻绳陡然将他松开,他像条肉虫一样狼狈躺在地上。 “不要砍我的头、不……” 话至一半,邵万为却再也发不出了声音。 吧嗒一声,一块软肉掉在地上。 “你心里有鬼,瞧什么都像鬼。” 晏漓手起刀落,直截了当地割下了他的舌头。 “不过,你若非要如此称呼我,也并无不可。 “喜欢装腔作势……那便割了你的舌头,我想会少了很多麻烦。” 他掂着自外头顺来的杀猪屠刀,慢悠悠道: “你知道吗,直接拔掉舌头是最疼的……可你令人反胃,我嫌恶心。 “砍头、偿命,未免太便宜你。” — 翌日清晨,邵万为被断舌断手的消息便传遍了上京的大街小巷。 起先邵家还吵着是谢府的人干的,可谢府诸人均有不在场证明,他们也不能继续胡搅蛮缠。街巷间都传,是路见不平的江湖义士干的。 邵万为虽保住了小命,可自此后成了废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总归恶人有恶报。 时间安然流逝,很快便迎来了八月十五。 谢见琛伤病未愈、谢夫人身子不便,正好推拒了疲累的宫宴,借此由头留在家中。谢迁没这样的福气,嘱咐妻儿为他留一盏热茶,这才进宫去了。 “不是说要带朋友回来,怎么不去外头迎接,别怠慢了人家。”谢夫人道。 “家中最倚重的两位阿嬷走了,我这不是想多帮您打打下手嘛。”谢见琛撒娇道。 谢家早有了送两位阿嬷回乡安养的打算,老人都上了年纪,长途跋涉只怕会吃不消,母子二人方才打点好车夫上路,轿子行囊均按主人家的标准安排。 其实,谢见琛如此磨蹭拖拉,还有另一个原因。 那日自己受伤后,居然做了……那样的梦…… 而晏漓竟然出现在这场不可言说的梦里! 那场梦罪恶又真实,真实到自己如今有点不敢面对那张熟悉的脸。 他向来对那种事没什么需求,十几年来做这种梦,还是头一遭。 “好啦,知道你孝顺。”谢夫人点了点谢见琛鼻子,“这么热闹的日子,换身新衣服再去迎你朋友,免得教人看笑话。” 女人拿出一套衣裳、一个木匣: “这衣裳是娘亲手缝的,不知可还合身,还有这匣子里头的东西——早该给你的,你也戴上瞧瞧。” 平日只瞧见娘给腹中胎儿缝新衣,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份,谢见琛幸福的同时又有些感动。 “都是娘的孩子,娘怎可能偏心?”谢夫人拍拍少年的手,“且胎儿尚未出生,不急穿新衣,当然要先给琛儿准备才是。” 女人不容分说地将谢见琛推到房中换衣服,一边等待,思绪一边飘远。 八月十五虽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也有少年少女此日互传情思。自己这儿子说要带朋友回来,却不曾提过朋友的名姓,莫不是…… “娘。” 谢夫人应声回头,小姑娘一样欣慰地围着他转了一圈,骄傲道: “真不愧是我的儿!” 第12章 伯母您好 只见谢见琛一袭月白织金圆领袍,领口缀以绛红宝相纹翻领,蜂腰长腿,既清贵,又显少年的意气风发。而颈前配以镶嵌圆润东珠的赤金如意锁更是吸睛:金光灿灿,却毫不喧宾夺主、掠去主人的光采。缎面赤色发绳将谢见琛马尾高高束起,少年目若朗星,面如桃李,风流却无半分轻佻,只教人瞧了心生愉悦。 凡是情思萌动的年纪,都很难不为此等卓绝俊容心折。 “这身衣裳……一定耗了娘很多心思。” 谢见琛抚过一瞧便名贵非凡的衣料,其上毫不吝惜地用金线绣做的纹样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制的。 莫说衣料金锁价值千金,就算是寻常人家的粗麻布衣,只要是出自母亲之手,对他来说便是无价之宝。 “傻孩子,为了我们琛儿,做件衣服算什么。” 谢夫人替他正了正金锁: “这如意锁到底是谢氏传家的宝贝,合该你出生时便戴上的。你幼时嫌他惹眼,今儿配上这身衣裳,倒是相得益彰。” 谢见琛对这锁倒还有些印象,谢夫人这样讲,也只好老老实实戴在身上了。 “好啦,快出去吧,莫让你朋友等急了。” 长街上人声鼎沸,香车宝马、灯火如龙。 如此盛大的节日,众人皆费劲了心思打扮得衣着亮丽。 即便如此,穿梭人群中的谢见琛依然引人瞩目。 他停驻在曲桥上,这座桥是皇宫到谢府的必经之路。由此俯瞰下去,上京万家灯火尽收眼中。 桥旁,不少人纷纷放着天灯许愿,见此热闹,谢见亦兴味盎然凑上前去。 他递给天灯老板几枚铜板,虔诚提笔写下: ——愿海晏升平,家国无恙,愿家人平安顺遂。 伫立此处,他忽然想起某个人,手上顿了顿,又写下: ——愿殿下幸福喜乐。 “许了什么愿?” 不知何时,晏漓已然出现在自己背后。 “说出来就不灵了。” 谢见琛一惊,有些难为情。 尤其是在做了那样的梦之后。 他连忙转移起话题:“你要不要也许个愿?” 墨笔被塞到晏漓手中,他捧着灯,一时之间不知要写下什么愿望。 一旁的麻衣姑娘注意到他的不自然,热心道: “姑娘这是第一次放灯?” 晏漓今日未着宫装,可为不引起太后警惕,依旧是以女装示人,一眼瞧去,活似谁家孤冷的豪门贵女。 麻衣姑娘自然没发现其中端倪,许是将晏漓同视作女子,自带了几分亲近,瞧她为难,这才轻声询问。 “是。”晏漓答。 “姑娘不似寻常人家的女儿,想是第一次跟咱们百姓放灯,您可有什么想实现的愿望?” 闻言,谢见琛自然搭话道:“敢问姑娘,大家都许的什么愿呢?” 羞涩的姑娘见无比俊俏的小郎君朝她笑眼搭话,怯得不敢正眼瞧人,声如蚊呐道: “爷们家的愿望我是不甚清楚的,女子则无非求姻缘、求个待自己好的夫家,多许愿……愿得一人心什么的。” 第15章 姑娘声音越说越小。 谢见琛了然:“原是如此——” 可这建议似乎对晏漓没什么示范效果。 毕竟他也不是真姑娘…… 以晏漓目前的处境,愿望是过上平凡的生活都显得有些不切实际。 谢见琛忽然觉得自己无意间戳了晏漓痛处,正想拉晏漓离开,却又听那姑娘道: “姑娘若求姻缘,那便是锦上添花。二位郎才女貌如此登对,想是老天都会格外偏爱眷顾的。” 谢见琛闻言,吓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是!我们——” “姑娘说的正是,那便这样写。” 晏漓打断谢见琛的反驳,正欲提笔,却被谢见琛一把拉走。 谢见琛只听耳畔一声轻笑: “害羞什么?” “……” 他扁嘴嘟囔: “我才没害羞。” “那你跑什么?” “我……” 他的声音轻轻的,虽是闷闷的自言自语,却小心又认真: “我才不会让我喜欢的人不安到,靠许愿来祈求感情的美满。” 晏漓:“……” 啊,真是…… ——一本正经地说出这样的话,太可爱了。 晏漓愉悦地想。 两人身边经过一对对青年男女,谢见琛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两个人站在一起仿佛融入他们其中,就在这一路变成了一种平凡又暧昧的模糊关系。 他们曾经牵过手吗?自小一起长大,一定牵过的吧。为什么偏偏今天自己会觉得这种感觉这般奇怪、这般陌生? 突如其来沉默让谢见琛觉得莫名尴尬。恰见前方人群熙攘,他没话找话道: “那边好热闹,不知是什么活动,我们过去瞧瞧?” “嗯,”晏漓点点头,“都依你。”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谢见琛只觉得今夜灯火下的晏漓格外温柔。 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晏漓将他嫣红的耳根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勾唇。 二人来到人群中,人群中心是一颗巨大的桂树。 “原是在折桂。” 折桂这一习俗已有数朝历史,士子中秋折桂花枝祭月,既祈功名亦示忠贞。 一旁有老人经过,见谢见琛迟迟不动,不禁询问: “少年人,既已至桂树下,何不博个彩头?” 谢见琛答:“老人家,您有所不知,在下乃一介粗鄙武人,胸无点墨,怎好与诸位博学之士抢攀桂枝。” “小后生瞧着仪表不俗,莫不是家中有功绩荫蔽,不屑这彩头?” “怎敢说不屑呢,”谢见琛说,“只是比起相信祭月以求功名,不若相信自己双手挣来的实在。” 他轻捻下一粒花瓣,清香四溢。 “心志若坚,手中无桂,亦可自成魁首。” “倒是老朽不识少年凌云志。” 老人笑了笑,又笑眯眯转头向晏漓: “这位姑娘似乎对簪花不感兴趣?” 除男子折桂外,民间女子也有簪桂花的习俗。 晏漓对此自是无甚兴趣,可谢见琛一听却来了劲。 ——既然都把他们误认为是一对,这可正是展现他男子汉气概的大好时机! 他轻轻一跳,捻下树上最高处开得惹眼的花,指尖细嗅,不觉轻吟道: “吴刚斫桂,嫦娥配羿,花好月圆人双对。” 谢见琛抬眼,正要伸手替晏漓簪花,却忽然愣住了。 怎么忘了这人比自己高啊?! 抬起的手僵在空中。 总不能叫他把腰弯下来吧……! 谢见琛这样尴尬地想着,却见晏漓竟当真徐徐俯身。 “怎么把怀春女儿家的词说出来了?” 他接过少年手中桂花。 ——然后簪到谢见琛的耳侧。 “既然先行抢走了对白,那这花便落在谢郎发间更为合适了。” “……” 谢见琛心如擂鼓,脸噌一下红了。 “怎么不说话,谢郎?” “你、你在说什么呢!” 谢见琛被这一声“谢郎”唤得晕头转向,早无暇顾及这花究竟簪在了谁的头上。 这这这……这是否有些太犯规了! “给你面子呀。” 晏漓拨弄谢见琛额前碎发,手指状似无意划过他颌角,“让旁人瞧瞧,小将军丰神俊朗、魅力万千,是如何教我折服的。” “……” 他说得好像有道理…… 个鬼啊! 这人绝对是在报幼时自己把他当真女孩子的仇,还演上瘾了! 谢见琛有种被戏耍的感觉,气呼呼转过身去,决定回家之前不要再理晏漓了。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变得很奇怪,说不上讨厌或是生气,可心里还是在暗搓搓地较劲,这个仇他迟早要寻回来。 “公子回来了!” 谢府下人眼神灵光,离老远便招呼起二人。 谢见琛反应快,趁谢夫人露面前紧忙心虚地摸下鬓角桂花揣到怀里。 谢夫人闻声迎出来,瞧见谢见琛牵着的人影,神情一滞。 “娘?” 谢见琛有些忐忑地看向母亲。印象里,母亲似乎不曾与晏漓打过照面,本不该露出这种似曾相识的表情才对。 谢夫人碎步走上前,有些恍惚道:“你是……” “她是秦大人侄子的姐姐的二姑妈家的表妹的女儿!” 生怕晏漓身份露馅,谢见琛嘴比脑袋动得快。 晏漓:“……” 谢夫人被绕晕,对自己的孩子也不怀疑:“好、好复杂的关系……” 谢见琛干笑:“哈哈哈是啊。” “从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这位秦大人侄子的……远房表亲?” “他、他祖籍原不在京内,实为自小客居在京,因而低调了些。您不曾有所耳闻,也不奇怪……对吧?” 谢见琛竭力编造着晏漓的临时身份,已然不敢看当事人的表情了。 晏漓骑虎难下,无奈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应了一声。 “嗳。” “哎呀……原来是这样。” 谢夫人了然。 只是…… 女人抬眼瞄了瞄谢见琛,又仰头瞧向这位“姑娘”。 这姑娘当真好高…… 她自怔愣中回身,连忙招手将人请进来。 “好孩子,快进屋,别教风吹坏了身子……瞧你,都入秋了,还穿得这样单薄,我去给你拿件披风。” “伯母,您身子重,别——” 说话的功夫,谢夫人已然自内室将自己的披风系在晏漓身上。 “他爷俩平日不准我多走动,我这平日养尊处优卧着,尽把精气神卧懒了。反倒是你在京中寄居着,不似在家里头有人事事关照,合该对自己上心些。” 肩背上添了些暖意,正如他兀然被谢家这个充满温馨爱意的环境包裹,使得他竟有些不知所措。听着初次见面的陌生女人这样亲和随意的嘱咐,晏漓心底忽地泛起酸楚与苦涩的味道。 女人絮絮叨叨半晌,这才恍然想起什么。 “呀,瞧我这脑子,只顾着拉你说话,还不曾知晓你名姓呢。” 谢见琛方才松了口气,此时心中又是警铃大作—— 肯定不能让娘知道他是国姓晏氏啊! “他叫、他叫……” 谢见琛突兀地钻进二人之间。 第13章 酒后真言 “他叫漓儿。”为了防止母亲继续追问下去,谢见琛还特意补充道,“他习惯我平常这样唤他,娘您也这样叫便是了。” “嗯哼,原来是这样。” 谢夫人看着紧张兮兮的儿子,弯弯双眼间流出若有所思的笑意。 谢见琛也想不到旁的,只一心转移话题道: “娘,快吃饭吧,我都饿了。” “是了,傻站了半天,漓儿快尝尝谢府的手艺,”谢夫人安置二人到餐桌前,“醉酿蟹、桂花糯米藕、菱粉糕……都是应季的菜式,家常的玩意儿,漓儿可莫要嫌弃。” 晏漓一面点头笑应,四下瞧着不见什么下人,颇为疑惑。见状,谢夫人笑道: “下人都回家探亲了,漓儿可怕冷清?” “怎会,”晏漓忙道,“有时候人多了,也不见得心里真正热闹。” 不怪晏漓瞧谢府静了些,谢见琛这时才发现,前些日子新来的宋管家都不见了踪影。家中对下人向来宽厚,逢年过节都是准人离府探亲的。 从前府上的老管家吃住都在府内,如今家中忽而连个帮着母亲管事儿的都没有,还教人真不习惯。 谢见琛出神半晌,再一扭头,只见这不多时的功夫,晏漓便已哄得母亲合不拢嘴,二人聊得一来一回,好不亲切的模样。 他本还忧心晏漓会不善与母亲交流,毕竟宫中人言他向来孤僻,今而看来,倒是自己多心了。 第16章 “多心细的孩子,独身住在这偌大的上京里,真是憋屈死了。” 谢夫人心疼地拍了拍晏漓的手。 “你也无需拘礼,谢府不比别处,代代舞枪弄棒的,没规矩惯了。你将这儿当自己家便是,姨只想孩子们的日子都高兴些。日后在京中待得闷了,谢府随时欢迎你。你同琛儿的事若有不好讲的,便同姨说,姨和他爹定会给你做主。” 晏漓面上显出片刻空白,本该弯唇应一声“好”,却惊觉自己半点也笑不出来。 这样的话,从前饶是要他想象,都无法做到。 他小心翼翼越界走进谢见琛的世界,一切于他而言都是那么不真实——好奇异、好陌生,轻飘飘又无比沉重,像一场梦。 原来,这就是家的感觉吗? 一旁的谢见琛正斟着只有逢年过节才能浅抿少许的温酒,莫名听了女人提及自己:“同我的什么事?瞧娘这话说的,像是我欺负人似的。” “啧,还装?” 谢夫人侧身凑近儿子耳语: “你把人家领到家里,不就是想给娘掌掌眼,日后叫娘去说亲……” “噗——!咳咳咳咳!” 少年一口酒喷将出来,不仅烫了舌头,连酒盏都吓掉了。 “谢……” 愣神的晏漓也被他吓了一跳。 “唉,看这孩子激动得!没呛坏吧?快擦擦!”谢夫人一面忙掏出手绢替孩子擦干襟前污渍,一面尴尬对晏漓道,“漓儿别见怪,这孩子不常这样……” “我没有……他没事吧?” 晏漓本还有些担忧谢见琛的状况,转眼看着见面色涨红的少年“哐”地窜起来将母亲拉走,忽然有些哭笑不得。 “凉,里啧似嘎森么呀?” “舌头捋直了说话!” 他缓了半天。 “娘,你这是干什么呀!” “你小子装什么大惊小怪,你那点小心思,为娘的还看不穿?还男子汉呢,这会子扭捏什么?实话说,娘比你还急着去提亲呢!”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没有呀!” 谢见琛百口莫辩,也无法同母亲直说晏漓是男子: “您连人家出身都甚清楚,说亲事什么的,是不是太早了?” 谢夫人叉手扬眉: “出身?你什么时候还挑剔起门第出身了?漓儿寄住在亲戚家里,都不知受了多少委屈,一声苦没吭,反倒一直哄着我。这么好的孩子,什么出身都是拖累他!”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哪敢挑剔昭宁殿下的皇室出身啊! 他是怕爹娘知道自己跟太后的人勾搭到一起,气晕过去! 眼下的时局,实在不容他坦白晏漓的身份……还是暂且瞒着吧。 真是的,说好了好好做朋友,怎么又莫名其妙跑偏到这种荒唐的方向上来了。 谢夫人:“娘知道你不是轻率的孩子,你既将人家领进来,定是真心疼人家不是?” “我的意思是,呃,您太心急啦。”谢见琛组织半晌语言,“就算要提亲,也要先私下打听他家人怎么想的才是。” “你说的也有点道理,那我现在就去向漓儿打听打听……” “哎哎哎!” 谢见琛忙把方欲转身的母亲拉回来。 “又怎么啦?” “您问得这样直接,他会不好意思的。” 不过短短一日,谢见琛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练成了这般说谎话不打草稿的能力: “不如这样,我晚些时候自己打听一下,可好?” “嗯……” 趁母亲正在思考,他忙转移话题打岔: “娘,您瞧,外头下雨了!” 谢夫人向门窗外望去,飞檐上淌下流水潺潺,院中石板路积起的浅浅水洼漾着涟漪,隐有丝丝凉意,果真是淅淅沥沥飘起了小雨。 女人向外望了望:“瞧这雨,怕是不久要下得更凶。” “娘,您瞧,时辰不早,这膳既用完了,趁着雨水尚小,路好走些,我先把……漓儿送回去吧。正好还能接爹爹回来,他进宫时天正晴,只怕没带伞,该浇成落汤鸡了。” 女人歉意地看了晏漓一眼,牵起他的手道: “孩子,只怪这雨下得不是时候,女孩子家,府上不便多留你。来日择个晴爽的天气,你再来谢府,我同将军好好招待你。” “伯母盛情款待,晚辈感激不尽。您有孕在身,还是安心休养,晚辈日后再来不迟。外头雨寒风凉,还请勿要远送。” 晏漓躬身一礼,谢夫人瞧他言语行止优雅,心疼又心爱。 “娘,那我们走啦?” 许是父亲不在,谢夫人一人在家、又身怀有孕,谢见琛忽地格外放心不下母亲,又朝谢夫人挥挥手: “您可要早些休息哦?不然等父亲回来,瞧见您夜深不眠,该责怪我啦。” “知道了知道了,早去早回!” 谢夫人欣慰地目送二人。 他回过头,母亲在门前温温柔柔地笑着,隔着细雨,满眼慈爱地看着长大的孩子。 他回以笑脸,这才安心走远。 “走吧,我送你回宫,再等我爹一起回来。” 走得远些了,谢见琛对晏漓道。 谢见琛没有骑马,除撑伞不便外,晏漓知道他那日斗狮伤重,只恐是怕撕裂伤口,至今都不敢做什么动作。 “伤还不见好?” 晏漓忽然发问。 谢见琛明白没瞒住他,有点心虚: “原来你知道了啊。” “全上京都知道。” “……” 他自己也没想到竟然捅出这么大篓子,现在闹得人尽皆知,尴尬到偷偷在袖子里扣手: “这不……也没过几天。” “还疼吗?” “不疼了!” 谢见琛扭了扭小臂,试图证明自己已无大碍。可这一动,伞盖倾斜,雨水湿衣淌过肩头伤口,突然袭来的痛刺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叫你逞强……别乱动。” 晏漓靠近他,小心翼翼拭干净他衣上雨水。 谢见琛悄悄抬眼瞄向晏漓侧脸。 今天的晏漓同往日似乎不大一样。 长大归京以来,他总觉得自己和晏漓之间有一层看不见的屏障无法逾越。 可是今天自己似乎窥见了他的另一面。 那层屏障消失了,一切就像二人无忧无虑的童年时那样纯粹。 “刚才是不疼的。” 谢见琛乖乖任晏漓摆弄,目光越来越低,不自觉溜向脚尖,小声咕哝。 “你一关心我,我就不疼了。” “……” 晏漓手上一顿,只见谢见琛低着头,整颗毛茸茸的头上,只露出不到一半飘上红云的脸颊和睫毛。半截白皙的脖颈露在外面,白得不像是习武男子的肤色,只看得出来是自小被爹娘千娇万爱养大的贵族小少爷。紧张极了似的喉结微滚,如同扑通扑通打鼓的心脏。 一瞬间,两个人很默契地选择了沉默,谁都没有说话。 眼下老实地被晏漓圈着,谢见琛忽然有点郁闷——自己合该是那个照顾人的角色,怎么还给人添麻烦呢? “伯母真是位极好的母亲。” 晏漓兀然道。 “是啊,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娘。” 说到母亲,谢见琛心情相当明媚,忍不住脚步轻快地在晏漓身前转了个圈: “没有这么好的娘,怎么养得出这么厉害的我呢。” 晏漓见他如此天真烂漫的模样,声音中都不自觉染上几分笑意: “你和你娘很像。” “是吗?”谢见琛嘻嘻一笑,“其实,我爹也是这样说的,说我越长大越像我娘。” 佳节美景,亲友相伴——一切幸福得就像梦一样。 谢夫人只准他饮半壶酒,此时许是上了些酒劲,言行似乎都不大受控了。整个人好似嵌在云里,什么身份纲常、君君臣臣都被他给忘没了。 他走了几步歪歪扭扭的路,毫无征兆地猛然转过身,面对着晏漓,抬起左手按住对方的肩。 许是因为身高相差得太多,少年神色有一抹转瞬即逝的不满,只好踮起脚尖,右手挑起眼前人的下巴,一脸坏笑。 “那……你要不要嫁到谢家来?” 晏漓猜出谢夫人误会了自己和谢见琛的关系。他本以为,面皮薄如谢见琛会避之不谈,却没料到这人沾了酒,胆子壮了数倍,竟敢调戏起自己来了。 “你喝醉了。” “有……吗?” 少年歪头,猝不及防地抬起双手,摸向晏漓的脸,自己对自己念叨: “看得清啊……” 晏漓将手背抵在谢见琛脸颊上试了试温度,并不很烫,看来只是略有醉脸。 他抓住谢见琛的手腕,让某人无法再到处乱摸。 “梦该醒了,谢见琛。” 他狠下心,不知是在警告少年,还是在警告自己。 第17章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只是拿我当普通朋友而已,娶妻当娶的是心上人。今日这场戏,到此为止。”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谢见琛强硬挣开晏漓,“我从来没拿你当普通朋友!” “你……”晏漓瞳孔倏然缩小。 “你是很重要很重要的朋友!” “……” 晏漓扶额。 他合该知道。 “长大之后,我们很久没见面了。 “我好失落,我本来不想理你了,可是想起来宫里的人都是一群势利眼,又看见太后娘娘对你不好,我好难受,比想到再也见不到你还难受。” 晏漓简直要被谢见琛气笑了,明明当年是他自己先逃跑的,怎么就变成自己的错了?本想损他两句无赖,可听到他后半句话,再狠硬的心都要化作一汪水。 谢见琛接着说: “既然他们不让你恢复男儿身,那你就嫁到谢家来嘛,以后我爹娘疼你,我罩着你。我们就能还像从前那样,好不好?” 晏漓冷笑,亦或是苦笑:谢见琛真是醉昏了头,阉党向来将谢家当作眼中钉,怎么可能愿意让皇室与谢家有半点姻亲关系? 晏漓看着他认真的神情,两泓渊潭般的眼底情绪翻涌,捏着他的下巴,呵气如冰,幽恻恻道: “谢见琛,小心我一辈子缠着你,你跑都跑不掉。” “阿嚏!” 谢见琛饮酒又吹了风,打起喷嚏来,懵然抬头:“你说什么?” 晏漓整理神色,还是忍下了许多话。 “我说,前方就是皇宫了。” 他继续说:“你先行一步,我稍后与你错开回去。” 谢见琛抬头一瞧,确是临近宫门口,心中虽因没有得到答案而怅然若失,却只能乖乖地挥手同晏漓告别。 “哎呦,这不是谢大人!” 值班侍卫见了,忙朝谢见琛问好。 “宫宴仍不曾散?” “方散不久呢!您是来接谢大将军的?” “正是。” “许是朝中有要事要与大将军相商,这才耽搁了。您瞧,这雨下得也不小,要不小的带您寻一处偏殿避雨,待大将军出来小的叫您?” 在谢见琛的印象里,小时候谢迁确实常常因朝中要事耽搁回家的时间。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听起来甚至有些可怖麻人。 雨势越来越大,他喝了些酒,这样在雨里站下去只恐会发热。上次的伤还没好、这次若是又着了凉,再使母亲担心便是大大的不孝了,去偏殿缓一缓未尝不可。 “那请你带路吧。” “嗳!您跟我走。” 谢见琛一脚跨入宫门,临走之前还朝晏漓的方向看了一眼。 可不知何时,那个地方竟早已了无人影。 第14章 臣请皇天 谢见琛是被雷声惊醒的。 他懵然起身,夜深时分,窗子透出冷月的颜色,照映本该一片漆黑的偏殿。 窗外雷雨未停,风声萧萧,偏殿又阴冷,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残醉亦醒九分。 瞧月光照进来的方位,已近四更天。 按散宴的时间算,自己在此竟睡了快一个时辰。 ……奇怪,怎么还是没有父亲的消息? 不知为何,他心跳奇快,不安隐隐叫嚣。 毕竟出门前母亲还嘱咐过叫他早去早回,不能让孕中的母亲担心。 不加犹豫,谢见琛一把推开偏殿大门,正欲寻方才引路的侍卫问询谢迁的消息,却不料寒光劈头盖脸乍现,打在脸前的不止有雨水。 还有尖锐的枪锋。 “!” 他后撤一步,讶异地殿外看向架着长枪、面色不善的侍卫。 自己到底官至中郎将,宫里侍卫们多数识得他的脸,并无道理如这般莫名被举枪尖相指。 “……当心些!” 谢见琛怪异,却顾不得这些细节。 “我问你们,镇国将军现下在哪?” “自然是紫宸殿,全寿康大人那。” 侍卫们并没有将长枪放下的打算。 谢见琛焦躁,就算是要接着等,也要去殿前见得着父亲的地方等。 他道一声“让路”,急要离去,不曾想侍卫纹丝不动收紧交叠的长枪。 “我只是去殿外等大将军,不会误了御前正事。” 他眉头紧皱,忍下躁意,耐性子尽可能温言道。 “你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吗?” 侍卫在他眼前威胁意味十足地挥了挥枪,而后,脱口而出的四字轰得他脑中嗡嗡作响。 “——罪臣家眷。” “什么?” 他甚至一时无法理解,这四个字是什么含义。 “谢迁意图谋反,证据确凿,现下正与御前对峙。罪臣家眷依律需严加看守,非诏不得出。” “……这种玩笑很过分。” “谢府下人良心发现,将乱臣贼子谢迁勾结敌国意欲谋反的信件献上……” “含血喷人的东西!我叫你们滚开!!” 少年再也抑制不住心中喷涌而出的怒火,翩翩风度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理智全无,大骂一声,青筋爬上额角,狠命掀开挡在身前的侍卫。 他脑中瞬间想起那个无故消失的宋管家——那是个祸患,可他没时间去寻人算账了。 前头的侍卫被结结实实搡倒在地、眼前直发黑,看着在雨幕中跑远的谢见琛,不解:明明这人一身伤,究竟从哪爆来的气力突破看守? …… 乌云密布、暴雨倾盆。 密集而硕大的雨点狠急地拍在皇宫精致的砖瓦上,敲得地面生烟、汇出大大小小的水洼。 夜晚的宫墙内寂静得诡异,排排华美的琉璃檐下,一个身影穿过长长的宫道,淋着暴雨狂奔而上。 谢见琛没心思撑伞,就算撑了伞,恐怕也要因跟不上他奔跑的速度而掀飞。 豆大而急促雨珠本身便足以将皮肤打痛,他的衣裳被雨水浸湿,浮黏在遍身的伤口上,每一迈步都会摩擦到旧伤表面,浅色的衣衫上已然渗出了数处血污。 可他就像毫无痛觉一样,只是麻木地奔跑。 谋反、谋反、谋反……?愈是回想,眼前便愈是天旋地转。 这两个可憎的字眼,怎么可能被用在父亲的身上呢? 宁愿携妻儿隐退,也不愿与当权者为敌的父亲,怎么可能是乱臣贼子? 目眩了,脚下的步子也就乱了。啪嚓一声,他整个人倒在肮脏的水洼里。 母亲亲手做的衣裳,就这样沾满了雨水与污泥。谢见琛挣扎起身,忽然痛苦低哼一声抱着膝盖,半立不稳,险些又栽在水洼里。原来是前膝被磨破了皮,血肉模糊又沾了污水,正火辣辣地疼。 方停下脚步,追在身后的痛感也都黏了上来,甩都甩不掉。他的脸上黏糊糊的,分不清是雨水、汗水,亦或是眼泪。 他还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然后又慢慢跑起来。 痛,真的很痛,可双腿仍是有了意识般自顾自地跑着。再快一点、只要他再快一点,就能接父亲平安回家了。可自小数次入宫,他竟头次觉得,宫里的路实在是好窄、好漫长。 时间仿佛度过半生那么长久煎熬,他终于赶到了紫宸殿大门外。 “前朝重地,不得擅闯!” 成队的禁军将谢见琛拦在高高的台阶下。他下意识强闯,却因身负重伤几招被人甩在地上。 硬闯不得,他索性后退一步,扬起后摆,双膝跪地。 往日高贵张扬的少年弯下一向挺直的脊背,额头重重磕在阶前,染了哭腔的声音却掷地有声,暴雨雷鸣也不曾让步分毫: “谢氏有冤,臣请皇天明鉴!!” 紫宸殿内灯火通明,窗内人影晃动,大门却依旧紧闭。 “镇国将军谢迁遭小人栽赃,无辜蒙冤,臣请皇天,莫寒忠烈赤心!!” 殿外,地面被磕得咚咚作响,就连驻守的禁军见了谢见琛额头的血痕,奉命行事的心底亦不禁生出怜悯。 殿内,全寿康支起窗户一角,望着窗外那个不知疲倦磕头的身影,满意而又轻蔑一笑,悠悠感慨: “真是狼狈啊。” 谢迁手脚均是镣铐,被迫跪在地上,身前身后又为数人押解,动弹不得。阵阵雨声中飘来儿子泣血的鸣冤,又想起家中爱妻安危未知,只觉心如刀割。 阉人咯咯的笑声入耳向来是尖利难听的: “金尊玉贵的孩子,只因父亲叛国造反,沦落成如今卑微如蝼蚁的模样。”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谢迁痛苦地闭上眼。 “借宫宴之名将我支走,夜深人静之时趁我家人不备搜府,又长驱直入直奔书房……想必你早已谋划多时了。那所谓的叛国书信是谁所为,你我心中都应当有数,眼下并无旁人,你何必与我惺惺作态!” 第18章 全寿康不答,毒蛇似的视线在暗中窥视着雨中的少年,半晌,佯作惋惜叹了口气,转移话题: “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谢小将军年纪轻轻,人人交口称赞其贤良方正、智勇无双,若无反贼耳濡目染,怎敢当街残杀御赐之狮呢?” “你敢对琛儿动手!” 见他的算盘打到自己孩子的身上,谢迁眼眶猩红:全寿康一直不做声张……原来还是在一直记恨这件事。 “若非见小将军被您教养得有如此能耐,我或许还不会这么早便动手。” 全寿康慢慢踱回谢迁身边,锦靴踩在地上,咚咚作响。 “大将军,你谢家一点都不冤。要怪,就怪谢氏实在太惹眼了,太不会审时度势,碍了咱家的路。” “弄权阉人!大桓的命数迟早会交代在你的手里!!” 全寿康被触怒,目眦欲裂厉声骂道: “难道在晏氏那群骄奢淫逸的庸人手里就会好吗?!” “哇——哇——” “柳韵芍!还不快堵住小蠢货的嘴!!” 全寿康显然是被谢迁刺激到了,毫不顾忌地喝出太后大名。 太后一直抱着熟睡的幼帝坐在殿中,全谢二人一直在争吵,早就忽视了她的存在。 毕竟,没有太后与幼帝坐镇为全寿康利用,全寿康也无法这般肆无忌惮,伪造假证在先,捉拿大将在后。 “陛下乖、升儿乖,不哭不哭……” 华服的女人仿佛早被吵得麻了倦了,哪怕被全寿康这样无礼地尖声呵斥,也无力生出半点怨愤。权力牵线的傀儡躯壳,自然被禁止拥有自我意识。 谢迁将这荒诞到显得尤为滑稽的一幕尽收眼底,心底忽而涌起一股强烈的悲哀。 他知道,自己的气数要尽了。 他知道,这个朝廷的气数要尽了。 全寿康很快平静下来,拍拍手,一个内侍端着一盘物件,碎步上前。 “在认罪状词上画押,鸩酒或白绫选一样,咱家赐您个痛快。” “……” 谢迁定定地看着鸩酒与白绫,眼中并无半分对死亡的畏惧,只是不卑不亢道: “我身死无惧,可我要你和太后拿你们的性命发誓,不可动我妻儿性命。” “你以为,你还有同我讲条件的余地?” “我若是想同你拼个鱼死网破,你觉得,本将军会全无胜算吗?” 谢迁不反抗,仅仅是因为,他想保全自己的妻儿家眷。 全寿康眯眼思忖:若将谢迁逼急,两败俱伤,再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可得不偿失。不如且先应下,待这厮尸身凉透,谢家失了支柱,再处理起他那妻儿岂非易如反掌。 “呵,咱家答应您便是。” “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若有违诺言,我做鬼也会诅咒你,落得同我一样惨烈的结局!” “是吗?”他不屑一笑,“那咱家可要祈您早遁轮回才是。” 全寿康扬扬下巴,示意拘着谢迁的手下,松开男人一条手臂。 谢迁咬破手指,心下一沉,在黑白颠倒的状词上按下指印。 见大局已定,全寿康拿起状纸,脸上是藏不住的笑容。 “太后娘娘,您明白圣旨要怎么写。” 此刻,他心情大好,无意间也恢复了对太后的尊称。 太后:“……知道了。” 闻言,他甩袖转身,本想一脚踹开紫宸殿的大门,可在动作的前一刹又觉此举过分粗鲁,不符他如今的身份,这才唤来四个内侍,毕恭毕敬地为他开了门。 大桓江山,唾手可得! 托着毒酒白绫的盘子被小太监踢到谢迁面前。 “将军,选一样吧,选了好上路啊。” 第15章 风雨潇潇 “呦,瞧瞧这是谁——这不是罪臣谢迁的家眷?” 一双长靴踏着雨水出现在谢见琛的视线里。 谢见琛抬头,全顺福的嘴脸是前所未有的得意洋洋。 “事到如今,竟还敢私逃看守,看来是不服了?” “狗嘴给我放干净点!” 少年咬牙恨声。 “镇国将军大名,岂是你这腌臜货配唤的?!” “乱臣贼子谢迁,谋反证据确凿,那书信就是自他书房中搜出来的,你还敢为他鸣不平?!莫非谋反一事,你也有份?” “乱臣贼子?好一个乱臣贼子!” 背对着道道交加的雷电,谢见琛撑着伤痛起身,毫不避让地直视全顺福的眼睛,厉声喝问: “谢将军几十年为国挥血沙场,他是乱臣贼子?敢问大桓朝堂可还有一位忠臣?!” 一字一句,竟是比雷声还要令全顺福心惊。 “你、你……” 全顺福指着谢见琛“你”了半天。 本想来看这丧家之犬的笑话,可不想强弩之末竟依旧嚣张不减,一番话令他心虚尤甚、无力反驳,只能干瞪眼生气。 “哐!” 但听殿上一声巨响,殿门大开。 全寿康在内监徒弟们的簇拥下撑着伞,于紫宸殿百阶尽头,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谢见琛。 紫宸殿明亮的灯光瞬间映在谢见琛的眸中。他看到了全寿康和太后,更看到了牵挂多时的父亲。 谢迁一个人立在殿中,孑然背对着所有人,高大的身影此时显得是那么无力。 “爹!” 他以为自己的求告得到了回应,毫不犹豫地复又跪下,试图继续打动向来不关心政事的太后,哪怕能使她有半分动容: “太后娘娘,您可曾令人比对过书信字迹是否出自我爹之手?您又可将那管家抓来严加审问或与我爹当面对峙?此案漏洞百出,还请您千万勿信小人圈套,谢家一心事君,忠心天地可鉴,岂能凭一封人人皆可书之的信件就断定臣与贼?” 谢见琛字字恳切,饶是一向冷漠的太后神色似有所动,她咬着唇,似乎陷入了极大的自我挣扎。 “哀家……” “太后娘娘。” 全寿康兀然打断对话。 “陛下年幼,您该抱陛下回宫歇息了——禁军,还不护送陛下、娘娘回宫?” 全寿康轻轻一抬手,列队在旁的禁军即刻会意,将太后团团围住,“保护”起来。 谢见琛刚刚才充满希望的眼神定格在这一刻。他疯狂着要去拦,可重伤又没有武器的他面对人多势众的禁军,无疑是螳臂当车,毫无抵抗之力。 “全寿康,你反了!” 他心中怒意滔天,未料全寿康竟能如此只手遮天。可不及多言,却听一声剑鸣划破雨夜。 紫宸殿内的谢迁抽出佩剑。 神兵出鞘,均有铮然之声。 而这一声,是战场上斩杀过千万外敌的长剑,方可发出的悲鸣。 猩红。满目猩红。 满目猩红在紫宸殿中喷涌而出。 一生戎马的大将军没有选择御赐的毒酒与白绫。 他选择用杀敌的锋刃结束自己的生命。 “爹——!!!” 少年的哭号撕心裂肺,他发疯般拼命想要闯入殿中,可全寿康哪会给他这个机会,只叫余下的禁军组成重重铁甲人墙,不给谢见琛半点可乘之机。 他用尽全力伸出手,可通向紫宸殿的阶梯太长了,模糊雨幕中,他连父亲泛红的背影都握不住。 “你们给我滚开、滚开啊……!!” 谢见琛的声音已然沙哑,他双臂在挣扎之下被牢牢反剪,双腿使出浑身的气力蹬踹,也于事无补了。 “全大人,”小内监小碎步走来,点头哈腰对全寿康道。 “逆贼已畏罪自裁。” “知道了。” “全寿康!你这个畜生,不怕遭雷劈天谴吗!!” 他双目猩红,只想将全寿□□吞活剥,以祭父亲在天之灵。 “咱家向来不信那些东西。” 全寿康冷笑一声,带着胜利者的傲慢: “罪臣谢氏听旨!” 肩背后施加的巨大的气力恶狠狠地将谢见琛按倒,好似浑身的骨头都被敲碎一地。他的头也被人摁在地上,强制地将他摆成近乎匍匐的跪姿,溅起一地泥水。 “逆贼谢迁,身受国恩,职居显要,不思尽忠报效,反拥兵自重、私通敌国,其罪昭昭。然谢氏畏罪自裁,念其于国有功,今从宽处理,以彰国恩。依国律,着收回兵符,家产尽数抄没。 “——谢迁妻宋氏,纵夫为恶,贬为庶人,流三千里;念其独子有救驾之功,着革除中郎将一职,贬为安云州沙口县县尉。” 谢见琛咬着牙,浑身不住反常地发着抖。 “可听清了?谢、小、将、军。” 全寿康一字一句,极尽嘲讽。 圣旨被丢在地上。 “——这就是您天真的代价。” “留你一命,还不谢恩啊?” 全顺福听着干爹宣读圣旨完毕,从未如此大快人心,他踹了脚只言不发的谢见琛,见他没反应,连补数脚。 第19章 而少年倒在冰冷的秋雨中,一动不动。 他以为谢见琛心灰意冷、被吓到说不出话,遂兴奋地掰过他的脸,想要欣赏一下曾经这高高在上的少爷最落魄的表情—— 可谢见琛只是狰狞地盯着他。 没有畏忌、没有绝望。 他的发尖淌着雨水,眸间遍布血丝,凶戾得可怕。 如同一头行至绝境的凶猛野兽。 全顺福完全没想到他会是这般骇人的神情,自己反倒是吓得不轻,气急败坏: “你这是什么表情?!” 谢见琛不说话。当着众人的面,全顺福顿感颜面扫地,偏要找补回来,遂推开押着谢见琛的士兵,把他从泥水里扯起来,凶神恶煞道: “吓傻了?说话啊?” 谢见琛冷漠又憎恶地看着全顺福丑恶的嘴脸,双唇微启。 “呸。” 一口血水,被啐到全顺福脸上。 全顺福先是难以置信一愣,反应过来后怒不可遏。 “王八羔子!!” 他掐上谢见琛的脖子: “你在嚣张什么?祖上有点功绩又如何,如今不还是要像条狗一样被爷爷踩在脚下!像谢家这样承荫祖上、拥兵自重的朝廷蛀虫,没株连九族便是天大的恩情了!” “全公公!” 就在这时,一个风尘仆仆的小内监慌慌张张自外赶来。 “怎么着?”全寿康睨了一眼。 “是、是谢夫……不,是罪臣谢迁的妻子出事了。” “……娘!” 心灰意冷的谢见琛忽而生出了气力,挣开全顺福的手,扯着小太监的衣襟。 “我娘怎么了?你说啊?!” 全寿康不紧不慢:“顺顺气儿,有话好好地说,慌里慌张地做什么。” “小的们奉旨查封谢家,安达国使们偏要横插一脚,谢家上下……几无生还,如今一片狼藉。” “哼,当年数败谢氏,如今倒公报私仇来了。” 全寿康拧起白眉,显然也并不痛快。 “……不会的。” 谢见琛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那么温柔的的娘,为自己做衣服的娘、几个时辰前还在对他温柔挥手、嘱咐他早去早归的娘。 不会的,这太监在骗人。 娘一定在家等他、等爹团圆。 “死就死了,跟干爹说这些做什么,大过节的晦不晦气?”全顺福嫌恶道,“着人拿些个破草席卷了,丢到乱葬岗去,还能省些人力。” “可、可是……”小太监吞吞吐吐,“那谢家罪妇被一怪人掳走了,如今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全寿康倒是觉得奇怪,这个关头,哪来的外人掺和一脚。 “一个大着肚子快死掉的女人都看不住,废物。” 全顺福啐了一口,正想抡起拳头继续教训谢见琛,手臂却抬不起来了。 他扭了扭关节。 不,不是抬不起手臂。 是他的手臂——不见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全顺福惊恐地哀嚎,迟来的痛感使他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他的那截断臂正躺在他脚边,一刀两断的切面,光滑平整。 趁全顺福火上浇油的空隙,谢见琛夺过禁军的剑,砍下了他的手臂。 “谢见琛,你疯了!” 少年抬手,又是一剑,干脆利落。 噗呲一声,直穿心脏。 “你……你怎么敢……!” 全顺福瞪大了眼睛,像是完全没料到这一切,挣扎着发出了一声怪叫,头一歪,断了气。 “是啊,疯了。 “百余年……” 他抽出剑,赤红流淌。滴血剑锋所指,扫过诸人一张张惊惧的脸。 “谢家为大梁守了百余年的江山! “我父亲一身旧疾沉疴是为谁患的?我母亲,数十年的空房是为谁守的?到头来,连个善终都求不得?” 全寿康见他夺了见,面上终于现出急色:“你们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我把他制服住!” 士兵们一时为遍身血泥谢见琛气势所慑,明知他身有重伤,竟是没有一个人敢动他。全寿康发了号令,才一个个如梦初醒般围了上来。 禁军的长刀架在他脖子上,刀锋已然陷入血肉: “九千岁留你一命已是恩典!” “恩典?” 少年突然握住那锋利的刀身,不顾手掌钻心的疼痛以及横流的鲜血,一记反打刺入对方咽喉,滚烫的血溅在母亲为他做的衣服上。 “哪怕是死,我也要多杀几个阉狗、搅翻了这皇宫,为我爹娘陪葬!” 被利刃包围,雨水哗哗打在他的身上,遍身的痛觉使他不受控地感到眩晕。 他知道,今天或许走不出这吃人的皇宫了。 何其可笑的下场。 不过,哪怕是化作一缕残魂、一只厉鬼—— “别想去送死。” 一阵失重感来袭,眨眼间,他的腰被人一把揽起,脚则已飞离了地面、脱离禁军的包围。 耳边是飒飒风雨尖啸,只怕自高空摔落,他眯着眼,下意识贴紧那人,掌心渡来那人胸口的悸动。 “抓紧我,带你离开这里。” 第16章 相拥泪涌 “谁?!” 逢此突变,全寿康抬头望去,只见一人长发雨中纷飞。 他单手环着谢家少年、于高墙之上如履平地穿梭而过—— 不是那素来阴沉寡言的“昭宁”,又能是谁?! “昭宁,竟然是你……果然是你!” 全寿康忽而青筋暴起,怒声道。 “这么多年,你到底是装不下去了!” “这气急败坏的样子,可真是配不上您平日的威严风光。本想着继续瞧瞧,您待如何继续唱这出戏……” 晏漓止了嗤笑,话锋陡然一沉。 “偏有人眼瞎嘴贱,动了我不该动的人。” “我当年就不该听柳韵芍那妇人之言,合该直接杀了你!!” 全寿康面上道道皱纹尽数扭在一起,黑夜中格外狰狞,他忽而后退一步,竟现出一丝忌惮: “你是她的孩子,没想到……你还是同谢家搅到了一起!她究竟给你留下了什么?!” 晏漓蹙眉,听不懂他究竟在胡言乱语什么,却也无暇细究。 事态紧急,趁全寿康谨慎不敢上前之际,他必须立刻带谢见琛离开。 “狺狺狂吠的一流阉狗……恕我懒得奉陪!” 他头也不回地揽着谢见琛,运着轻功飞远。 …… 谢见琛整个人还处于大起大落后的呆滞状态,浑身应激又无助地发着抖,直至他落在宫墙外林间的马背上。 “谢见琛、谢见琛?能听得到吗?” 有人擦拭着他流血的额头。 “晏漓……?你怎么在这?” 他过激防备的神情这才有所松懈,谨慎地看着身前人扯起缰绳,像一只受惊的小兽: “去哪?” “去见你母亲。” “娘……娘还在吗……?” “在。” 极度不安的他此时已经全然没有心力去思考,为何久居深宫的晏漓的轻功与马术如此精湛。 他只想立刻见到自己的母亲。 “快点、快……” 谢见琛整个人倚在晏漓身上,晏漓能感觉到身后人止不住地哆嗦。 他从来没有见过谢见琛如此脆弱的模样。 “回家、回家……” 他一遍遍喃喃念叨着,仿佛在向老天祈求一个奇迹。 回应他的只有马蹄踏泥的声音。 两个人在冷雨中紧紧依偎,像两头受了伤的野兽,相濡以沫着天地间唯一热意。 “好,回家。带你回家。” 晏漓心里的某处被一刀刀凌迟,滔天的恨意和难以觉察的茫然窒息地涌上来: 整个皇宫像一个巨大而封闭的砖红诅咒,每个踏入其中的人都难得善终,走不出、逃不掉。 可他没想到,这个诅咒这么快便应验到最为无辜的谢见琛身上。 谢见琛不做声,只是紧紧抱着晏漓的腰,脸贴在他背上。终于,温热的眼泪无声流下。 马蹄最后在京郊一间简陋的瓦房旁停下。 谢见琛下马推门,同一位老妇人错身相撞。他无暇留心老妇,径直冲向室内。 板床上,面无血色的女人紧闭着眼,全无往日那个容光焕发贵妇人的模样。浅色的棉被被染成红色,极其刺眼。 他不顾一切跪倒在床边,眼泪决堤,止不住地流。 “娘、娘……你看看我……”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谢夫人冰凉的手、放在自己的颈间,试图这样为娘暖手就能恢复她正常的体温。可他自己也因被雨浇透而冰得吓人,暖了半天,依旧徒劳。 “……娘在呢。” 虚弱的女人缓缓睁眼,艰难伸手,摸了摸谢见琛的头,将他凌乱的碎发拨弄利落,张开干涩的唇: 第20章 “怎么又不听话……把自己弄成这样呀?” 门外的晏漓拦住走出房门的老妇: “稳婆,夫人情况如何?” “夫人月份小,本就凶险,此番又受了惊,老身真真是无能为力了!” “您再费些心思——” “您就莫要为难我了,我就跟您实话实说吧,夫人这血流了多时,按理来说早就……能清醒到现在已是奇迹,依老身看,还是莫要打扰她,让她临走前同亲人说会话儿吧!” 说罢,稳婆唯恐遭受牵连,不顾晏漓的阻拦跑掉。 他恨恨抓着门框,看向房中伏在床上的少年。 谢见琛把头埋在谢夫人怀里,哭得一抽一抽: “娘,我错了……我们回乡好不好?我不做官了,我只想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傻孩子,你没错,怎么能怪你?” 谢夫人轻抚谢见琛的头,看着他衣袍上洇出的血迹,说着说着,晶莹的泪水不住自眼角滚落,哽咽出声。 “都怪爹娘,护不住你,爹娘不在了,处处明枪暗箭,你要怎么防……” “不会的,娘会长命百岁。” 他紧紧攥着床单,看着呼吸越来越微弱的母亲,滔天的恐惧不断侵蚀着他的坚强。 “你爹他……还好吗?” “……” 谢见琛说不出话,他以为只要瞒住母亲就不会有事。可他的心思全都挂在单纯的脸上,谢夫人又怎会读不懂。 女人身上最后的一丝气力至此也留不住了,她勉强地抓住谢见琛的手,郑重道: “琛儿,答应娘一件事。” “您说,”谢见琛抹了抹红肿的双眼,“您想我做什么?灭了安达人?杀了全寿康?凡是能让娘心安的,琛儿舍了命都要去做。” “傻孩子,说的什么话。” 谢夫人一如既往的温柔。 “我只想要我的琛儿能一直幸福快乐的活下去。” 他本已做好背负一切的准备,可听到母亲夙愿只是希望他能幸福快乐的一刹那,泪如泉涌,抑制不住地哭嚎起来。 “答应娘,一切以自己为重,不要做傻事,好吗?” “我答应、我答应……” 他握着母亲的手,点头如捣蒜。 “好、好。 “我的琛儿……一定要……好好的……” 谢夫人饱含流连地深深看着他的孩子许久,忽然露出了满足的微笑,纤纤玉手便这样自少年掌中滑落。 永远地合上了眼。 “娘、娘……” 谢见琛趴在尚余体温的谢夫人身上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他不明白,他不明白。 仅仅一个晚上,他最为幸福美满的家,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节哀顺变。” 晏漓轻轻来到他身旁。 他从未得到亲情的呵护,本是很难共情这份悲痛的,可偏偏就在不久之前,这位温和的妇人让他体会到了名为“母爱”的情感。 这样幸福美满的家庭,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家破人亡。 “我要杀了阉狗和那群安达人!我现在就要去杀了他们!我要杀了所有人!!” 谢见琛猩红着眼猝然暴起,夺起墙边挂剑便要冲出去,却被晏漓沉默着张臂拦下。 “为什么要拦我?!我父亲母亲、还有母亲腹中未出世的孩子,尽数毁在他们手上了!不报此仇,我还配顶着谢姓活吗?!” 他拼命挣扎着晏漓的禁锢,不留神间手中的剑却被人猛然夺走。 他吃惊回首,才发现房间里竟还有第三个人。 “你能不能冷静点、别再任性了?” 谢见琛戒备地看着这个发间微白的人:方才他的注意力尽在谢夫人身上,浑未注意这人的存在。 自己与他素不相识,然他敢确信的是,这人的气场绝非等闲之辈。 “报仇?你伤得连几个禁军都应付不过,拿什么报仇?哈,说来也是因果,若非你那日京郊校场擒拿乱民,上京及皇宫的守卫也不会如眼下这般森严,单枪匹马闯一闯,或许还有希望解决掉全寿康。” 晏漓:“师父,别说了。” “不说?你瞧瞧他眼下疯样,不说他能清醒吗?!你娘方才说要你好好活着,如今谢夫人尸骨未寒,你便要去犯蠢送死——你去罢!没人拦你。我们所有人,一起同这大桓朝葬了算了!! 你知不知道,为了你,这个傻的废弃了他多少年夺位的筹谋?为了你,他要我去救你娘……” “方元望!!” 晏漓忍无可忍,怒而打断。 “你说够了没有!” 一道惊雷轰然响彻,片刻后,屋内恢复可怕的寂然。 “我知道。” 谢见琛不挣扎了,从嚎啕悲鸣转为无法止息的低声啜泣。他流泪太久,声音都沙哑难言。 “我知道,对不起,我知道……” 他浑身的力气在此刻仿佛都被抽干了,失了魂般绵软无力倒在晏漓怀里,茫然又无助。 “我知道我现在很冲动,我知道我现在有去无回…… “可是晏漓,我没有家了…… “你说,这一切是不是都怪我?” 他痛苦地以双手遮眼,不住喃喃道: “如果我对阉党敬而远之,如果我远离朝堂,如果我不杀那头狮子彻底激怒全寿康……如果我不那么愚蠢自大,谢家是不是就不会变成如今的局面?” 第17章 请你等我 水无定 花有尽 他痛苦地以双手遮眼,不住喃喃: “如果我对阉党敬而远之,如果我远离朝堂,如果我不杀那头狮子彻底激怒全寿康……如果我不那么愚蠢自大,谢家是不是就不会变成如今的局面?” “不是的。” 晏漓紧紧回抱他,如同这样就能分担他的痛苦。 “你什么都没做错,是他们该死。” 少年抽泣良久,晏漓拍着他的背,生涩地尝试安慰一个人,直直怀中的人渐渐没了声音。 是他晕过去了。 身负重伤,又淋雨受了那样久的折磨,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的体能来说,支撑到现在实属不易。 他身子强健,若是寻常人,只怕此刻已性命堪忧。 条件有限,晏漓只能先简单清理谢见琛的伤口。 方元望看着这个向来不屑照顾旁人情绪的徒弟,简直不知该作何表情是好。 “真是歪打正着,若非我叫你到郊外喝酒撞见谢府的马车,马车上的老仆只怕真要无声无息枉死了。” “阉党杀心太重,竟连自谢府驶出的一辆马车都不肯放过。” “光凭这被半路劫杀的马车便推断出谢府遭了难……该说你聪明呢,还是说你过度敏锐呢。” “若连这点对危机的嗅觉都没有,我又如何在宫中苟活。” “原来你也知道危险。” 方元望冷笑,怒拍一记木桌,力道之大甚至震倒了茶杯: “你向来最懂取舍,如今为了别人,要我将谢母自安达人那抢下来就算了,还敢亲自进宫救别人——这些年教你的沉着冷静都让你喂狗了?” “……抱歉。” 他被诘问到哑口无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破自己的原则。 可—— “可他不是别人。” 方元望正恨铁不成钢,又见晏漓起身向外走去。 “你要去哪?” “寻些药来。” “你要去杀人寻仇。” 方元望淡然陈述。 “他杀不动的,你便有信心全身而退?回来!” “……” 晏漓并不理会,自顾自向外走。 方元望见他不听劝,一个闪身到他面前,抽剑阻拦。 霹雳雷光下,妖孽青年立体的骨相将他的脸映作阴阳两半。 “那便拦我试试。” 他毫不示弱抽出身后近一人高的修长兵器,却见他使出内力向旁一挥,伴随着卷起的劲风,那杆身底部竟森然现出一弯巨大的镰刃。 因幼时受宫人监视的缘故,晏漓不被允许学习任何武艺,刀剑之流常规兵器,更是无法被呈至自己视线之内。 而后机缘巧合下拜方元望为师,为不辜负晏漓出色的武学天赋,方元望才为他制了这柄当今世上极少数人掌握的镰具。 电光石火间,数招已过。 师徒二人许久不曾过招,方元望只觉晏漓下手较之从前更加凌厉,二人竟打得有来有回,一时间难分上下。若非念及师徒情分,只怕这徒弟出招称得上一句狠戾。 晏漓鲜少认真与人动手,他之武道剑走偏锋,不守只攻、以攻代守,加之他招招极快,如雷霆之势不见动作只见残影,不给对手任何揣摩喘息的机会。与谢见琛正统武学之流谨慎保守的打法不同,竟显得如妖魅般疯邪。 兵刃相接的声音如急雨落地般不绝于耳,而两人吐息一如寻常平稳。只是方元望既为人师,到底艺高一招,长剑先行横于徒弟颈旁。 第21章 晏漓:“……啧。” “看得出,武艺确有进步。” 方元望收剑,话锋一转。 “好,那么假设你一人足以杀穿了宫中禁军,于事何补? “谢家需要的是昭雪,不是血祭。你现在动手,那群阉人蓄意编排的罪名便会永远地刻在耻辱柱上。” 晏漓:“……” “事到如今,我们只能等。” …… 月沉日升,日落月出,不知几番轮换。 暴雨已歇,窗外天色晴好。谢见琛在鸟鸣啁啾与伤口缓慢生长愈合的锐痛中悠悠转醒。 他茫然睁眼,朴素到有些破败的天花板无比陌生。 他动了动唇,发现嗓子嘶哑到只能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只咳两声,口中便腥味弥漫。 闻声赶来的晏漓见谢见琛从昏迷中清醒,为他盛了些热水,小心翼翼扶他饮下润嗓。 “……这是哪里?” “我师父的一处房子,安全的地方。” “方先生吗?” 晏漓一愣:“你……都听到了?” “一部分,”谢见琛怔怔地摩挲着粗糙的碗,艰难回忆,“……只记得马车的事情了。” 晏漓悬着的心微微松了下来,他并不希望让现在的谢见琛知道太多:“你先安心在此养伤,待伤好了,另做打算不迟。” “谢谢你。” 谢见琛挤出一个苦涩的笑,没想到会劳动昭宁殿下这样照顾自己。 “这一切,好像一场噩梦。” 他痛苦地闭上眼。 “明明我睡了这么久,可这噩梦为何迟迟不醒呢。” 话没说完,两行眼泪又无声地流了出来。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力气肆无忌惮地哭嚎了。 他只是把脸埋在晏漓怀里,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哟,我来的不是时候?” 方元望嘴上客气,人却是毫不避讳地进了屋。 闻声,谢见琛紧忙抹了把眼泪,下床郑重拜道: “多谢先生危急关头对家母施以援手,大恩大德,谢见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别别别,你母亲……我也没真帮上什么忙。”方元望将人扶起来,看了晏漓一眼,连连摆手,“赴汤蹈火什么的,我可受不起。” 见晏漓懒得搭理他,方元望才又问谢见琛:“我这平头百姓的破房子简陋逼仄,小将军可还睡得习惯?” 既是晏漓的师父,谢见琛也放下了对方元望的防备: “大桓万千百姓都是这样住的,我又有何颜面挑剔。”他低下头。 “还有,别再叫我小将军了,我已经……不是了。” 方元望瞧他萎靡不振,叹了口气。 “既醒了,便安顿一下你母亲的遗体吧。” 晏漓与方元望一直在等谢见琛亲自安葬谢夫人。谢见琛在他们的帮助下默默擦洗谢夫人的遗体,为她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他怔怔出神地看着冰冷的母亲,仿佛她只是睡着了一样。 谢夫人最终被安葬在山间远离皇城的一座清幽寺庙附近。 忙完这一切,已是圆月高悬。 谢见琛在亲立的碑前烧着纸,飘摇火光映着他的脸,几日前还稚嫩天真的容颜似乎一夜间变得成熟了许多。 背上一暖,少年回头,原来是晏漓为他罩上了披风。 晏漓同样自然跪在谢夫人坟前,又拿了几样女子同婴儿穿的衣服,一并同纸钱烧给谢夫人。 一时间只有寥寥虫鸣与火声噼啪的声音。 “其实,你不用这样为我费心的。” 谢见琛说。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谢家经此一难,朝中大臣多避之不及,少数愿意站出来的都受了针对连累。晏漓的身份在这里,中秋夜又为了救自己得罪全寿康,往后在宫中的日子不知要受多少刁难。 谢见琛此刻的眼睛虽不再肿得桃子一般,却还是红红的:为母亲整理遗容时,他还是悄悄掉了几滴眼泪。 晏漓知道他不想被人看见自己脆弱的样子。 可越是故作坚强,越教人心疼。 “你还有我。” 谢见琛呼吸一滞,睫毛轻颤。看着母亲的牌位,忽而笑道: “是了,眼下是当着娘的面,我还曾答应她要把你娶进门呢。” 他将最后一把纸钱撒入火堆。 “我答应了娘,要好好活下去。这样浑浑噩噩、以泪洗面,爹娘在天之灵,恐会忧心吧。” 晏漓看着他的侧脸,说:“她视你如珍宝,如何舍得你伤心。” 谢见琛只苦笑:“难怪你同我娘聊得来,连我名字的寓意都摸了个透。” “洗耳恭听。” “其实也不是多么稀罕的事,”谢见琛的目光越来越渺远,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那时母亲嫁给父亲不久,做了一个梦,梦到父亲赠给她一块美玉。翌日身体不适,把脉一瞧,才知是怀了我。 “可如今父亲背负骂名而死,母亲在血崩中一尸两命……再也不会有人视我如珍宝了。” “有的。” 晏漓打断他,默默地覆上了他的手。 感受到热意,谢见琛小心翼翼望向他眼睛,听着那细羽般搔拂人心的回应,似乎有什么别样的情感油然而生。 他性子向来要强,若非谢家遭了如此大难,他决计不可能在人前流眼泪。 受父亲的熏陶,他总觉得男子汉要懂得照顾身边人。 可偏偏在这个惊惶无助的时候,晏漓来到了他身旁,轻轻地将他拢向怀里。 “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去安云州赴任。” 谢见琛的回答毫不犹豫,像是早已在心中思考了千万次。 “全寿康必欲除我,我若不从命赴任,只会把抗旨的把柄主动交到他手上。纵使再恨,也要以活下来为前提。” “安云州地处偏远,虽穷乱些,但正因如此,朝廷向来不好控制。于你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晏漓显然也认为这个选择更为妥帖。 谢见琛:“只是这一去,你我不知何时能再见了。” 想到这,他心里不禁有些难受。 命运多舛,他的亲人和朋友就这样一个个离他远去。 他心痛,却无计可施。 “会再见的。” 晏漓看着他,忽然无比认真郑重道。 第18章 血色离程 “嗯……好呀。” 上京至安云州乃即是天南至海北,晏漓不便长久离宫,谢见琛只当他在设法安慰自己,十分配合地笑着应了一声。 又养了几日伤,在一个晨光熹微的凌晨,谢见琛孤身一人悄然起身。 他站在郊外的山坡上,朝着母亲的牌位和父亲死去的方向各拜三拜,又回头深深望了眼他承载所有回忆的故乡上京,牵着一匹马决绝离开,踏上了前方漫无尽头的未知道路。 这一年,他仅仅十七岁。 —— 不远处。 “分明一夜未眠,为何不露面送他一程呢。” 方元望自小屋中不疾不徐走出,目光投向隐匿在浅林间的人。 晨间第一缕阳光照在晏漓身上。 “此间要事未毕,他既不愿让人发觉,送别也是徒增伤感。” 晏漓步出浅林,回到小屋。 “你走吧。” 方元望忽而开口。 晏漓面露讶异,扭头看向方元望。 方元望说的走,自然指的是离开上京。 “你的心根本不在此地了。” 晏漓毫无疑问地犹豫了。可挣扎片刻,复问: “我当年答应过你,要除掉阉党、留在宫中继任大统。” “不错,你年幼时,我们确有此约:我授你防身的武艺,相应的,你要替我清除阉党、一辈子留在宫里……” 方元望缓缓道。 “可那是从前。 “如今,我们错失了太多与全寿康抗衡的良机,你又同他们撕破了脸,你以为,你日后还在宫里站得住脚?” 晏漓:“……” 从前自己甘愿留在死气沉沉的皇宫,只因他还保留着最后一丝天真,以为太后再厌恶自己,也是自己血脉相连的母亲。 如今连这点念想也没了,他自然此间没有任何留恋。 “谢谢你,”过了半晌,晏漓道,“既然如此,我不日便会离开。” 方元望摆摆手,送别年轻人。 待晏漓背影消失殆尽后,方元望慢悠悠回房斟茶,茶面微泛涟漪,渐渐复又映出出他那别样运筹帷幄的脸。 他知道,不久的将来,那两个人总会回来。 …… 中秋后,某夜。 雨后上京的月色中,数十车马停靠某座院落旁。 “诸位使臣多有辛苦,两国合作之事……便由诸位使臣代为转达了。” “九千岁大人尽管放心,贵国的诚意定然会打动我王。” 第22章 安达使臣入京已有些时日,两国间的合作的条约拟定完毕,已到了回程复命的时候。 全寿康带着自己信任的徒弟们前往安达人驻地,仔细相送。 “天色不早,九千岁大人不必远送。”奇达拉道。 “如此,诸位路上小心。” 全寿康最后客套了一句。 瞧着全寿康的人马逐渐远去,直到消失不见,奇达拉才松了口气,回到院中唤道: “如娘,出来吧!” 被唤作如娘的女人从房中探头探脑向外看去,确认没了大桓的人,才松了口气,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激动: “呵呵呵……真不敢相信,我居然真的要从这圈禁我数十年的皇宫逃出来了?” 奇达拉挑起如娘的下巴,内心升起诡异的成就感:“是啊,那群蠢货也绝对想不到,你们大桓先帝的妃子,会对老子投怀送抱!” 风韵犹存的如娘佯装羞涩,娇骂了声“讨厌”,心下却止不住地反胃。 若非只有异国来的使臣首领有能力带她逃出皇宫中守活寡的日子,谁愿意对着奇达拉这獐头鼠目的家伙谄媚献好? 她可比太后幸运多了。先帝去世时,那丫头才入宫几年?就算如今有了表面的尊荣,却只能做宦官的提线木偶。 可她呢,抓住了奇达拉这根稻草,梦寐以求的自由就在眼前! 想到这儿,她就忍不住咯咯直笑,就连方才还面目可憎的奇达拉现在瞧着都顺眼了不少。 “不过,”如娘耳朵动了动,“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声音?什么声音?” “唱歌的声音,”如娘猛然推开奇达拉,“嘘——你听!”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奇达拉早发现这女人神经兮兮的。他心里暗骂几句,正想着回去要拿什么借口将这女人处理掉,却真的听见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哼曲的声音。 两人这才停下手上窸窸窣窣的小动作,竖起耳朵,屏息静听。 有人哼着断断续续的调子,隐约听得出是桓朝的宫宴调子。 那飘忽的声音不大,然夹杂着呜咽风声,入耳竟如泣如诉,格外渗人。 奇达拉莫名其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半夜三更,谁家哼这劳什子曲?” “这是、这是宫里的调子!”如娘听到宫中的曲调便应激,“不,还有别的声音……” 那哼曲声愈加清晰,伴随着调子,还夹杂着什么金属材质的东西在石板路上拖曳摩擦的上午声音一并传来,滋啦滋啦,入耳听之,有如磨骨挠肝、使人浑身发毛。 若干寒鸦扑棱着翅膀自上方掠过,风萧萧树瑟瑟,驻地又临近京郊,偏远难见人烟。白日称是清净,入夜便成了荒凉。 此时所有安达人都听见了这歌声,冷汗直冒,脑中不自觉地联想起了各路怪力乱神之说。 “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奇达拉心中亦是发毛。 与此同时,他终于瞧见了前方如雨枯叶中,影影绰绰出现的撑伞人影。 许是心理作用,那长发披散的人形之影如同风中招摇的枝条,格外伶仃抓目,加之那柄叶丛间格外鲜艳的嫣红油纸伞,如同猩红的鬼目般闪烁着。 两人的腿瞬间软了,奇达拉下意识提刀自卫,而如娘就连反抗都没有半点胆量,直至这人影近在咫尺,才想起来逃跑。可不及迈出两步,一声惨叫猝不及防荡开。 “啊!!” 跑出稍远些的如娘扭头,这一瞧,如同骨头都被化作水一般跌坐在地。 “你、你是昭宁……?!” 昏暗夜幕中,两点幽冥似的光在如娘身后跟踪闪烁。 是晏漓的眼睛。 油纸伞落地,巨镰捅在奇达拉的肚子上,生生将其腹中的红软之物拖出。噗呲——滚烫的血立时溅了晏漓一脸。 而奇达拉那把数十斤之重的刀,竟硬生生被劈作了两半。 被贯穿腹部的奇达拉喉中发出难听的嘶鸣。 原来,方才那诡异的声响是镰刀拖地的摩擦声。 “临行前,请诸位国使收下我代表大桓的回礼。” 晏漓凉丝丝开口,旋即扭动手腕。 镰刃在奇达拉腹中拧搅,红白撕裂,咕叽声黏腻稠重;再一抽,血如泉涌,腹部早已成了个漏风的大洞,器脏秽物也随之淌了一地。 不知何时,点点灰烬渐渐飘上空中:院中竟燃起了大火。待奇达拉咽了气,已是火光映天。 浴血的晏漓站在火光中,犹如人间罗刹。 如娘早被如此虐杀的手法吓得疯癫,尖叫如银针刺耳。晏漓实在被吵得烦了,索性一记抹了她的脖子,也算给了她一个痛快。 “吵得要死,望火楼不会这样快赶来的。” 而她那连双眼都不及合上的头颅,便如供幼童踢来踢去的球一样,骨碌碌滚到被堵到死角的其余安达使臣脚边。 “若非赶时间,否则,真是希望看看你们四散逃命、绝望挣扎的模样。” 他歪头一笑,从容不迫抬起一只手,优雅至极地拭去睫上液体,仿佛自己不是在杀人,而是在进行斗诗赏花般的雅事。 这一拭,视线一片猩红,整个世界在他眼里,如同蒙了一层血色的雾。他在赤色的世界中举起镰刃,漠然道: “现在,你们所有人,都可以去死了。” …… 剿灭一窝杂碎,仅需抬手落手的功夫。 在这些尸体烧作焦炭前,他扯掉象征昭宁身份的玉佩,抛到如娘早已面目全非的尸体身上,仿佛只是丢出一个毫无价值的垃圾,决然转身离去。 此后,世间再无昭宁。 第19章 行路之难 “老板,近来生意可好啊?” “好个屁,沙口县这穷山恶水的地方,什么人脑子被驴踢了往这头跑?” 沙口县城外驿站外的简陋茶摊上,老板同唯一的客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人迹罕至的官道上,偶有几只觅食的鸦雀盘旋在上空,扑腾着翅膀吱呀怪叫。 那客人大口饮下茶水,很快便匆匆离去。老板正准备收摊,却又听一人道: “老板,来碗茶水。” “去去去,收摊了。” 茶摊老板头也不抬。 “这么早便收摊?太阳还没落山呢。” “我说——你是不是故意找事儿啊?” 老板极其不耐抬头,但见一生得十分白净俊逸的少年一脸不明所以。 谢见琛没日没夜地赶了许久的路,总算赶到了沙口县城外,现下是口渴难耐,瞧着尚未黑天,本打算要些茶水,老板却没有丝毫招待的意思。 “你这是打外头来的?” 老板上下打量了一番谢见琛,瞧他穿着口音,皆不似沙口县本地人,语气平添两分不屑。 “是,”谢见琛道,“在下奉命至此任职。” “哟,瞧不出,还是个官爷。” 了解谢见琛来意,这人言辞语气间更为轻蔑。 “瞧这细皮嫩肉的,怕不是上京来的吧?到了这里,可没人惯着你!” 那老板扔下这句话,便再不理会谢见琛地走开了。 “……” 他只是想喝口茶,怎么还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阴阳啊! 谢见琛颇为郁闷气结,只当这老板脾气怪,无奈,只好继续向城内走。 沙口县民生凋敝,他早有耳闻。可当他自己亲眼瞧见城中景象时,仍是好一番瞠目结舌。 且不说远方那荒草丛生、干涸龟裂的农田,本该热闹街巷之间,亦是人迹罕至。偶有稀落落的居民人影也畏缩地低着头,一个个行迹匆匆地回到破败的房屋中。 谢见琛尝试向屋舍中的居民打听县中官府所在位置,居民们透过门缝,听了“官府”二字,当即紧闭大门,任纳闷的谢见琛说什么,都不予理会。 这沙口县不仅是穷困,更是处处透着诡异。他接连吃了几番闭门羹,见居民抗拒沟通,只得废了好大一番功夫七拐八绕地独自摸索到县官府中。 县令名是个年约五十的男子,待谢见琛方对其说明来意,便没好气儿埋怨道: “怎地来得这样晚?耽误本官散值!” 谢见琛接过他随意扔来的县尉腰牌:“敢问大人,下官来时,见县中治安隐患问题突出,可要即日起着手处理?” “不需要,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 他过去对县尉之职也颇有耳闻,治安正在职责其中。方才沿路之景已然激起他仔细治理一番的心思,听见县令这样说,他只当是自己记忆出了差错,追问道: “那么请问大人,下官目前应主要处理的事务是……?” “你?你什么都不需要做。” “可那些居民——” “打住。” 县令打断他的话。 “本官不管你从哪里来,曾经是什么身份,你如今既到了天高皇帝远的沙口县,就要遵守这儿的规矩。少给本官找麻烦,需要你干活儿的时候自然会找上你。” 第23章 “还有,你最好给本官老实点,少搞什么小动作,尤其是夜晚。” “夜晚如何?” “闹鬼。” “?!” 又闹鬼?? 谢见琛心中先是一惊,可他向来不信鬼神,旋即疑惑道: “此等怪力乱神之说,县中人便是向来如此深信不疑吗?” “你以为因何县中黄昏后人人闭户不出?”县令的烦躁溢于言表,“像你这种瞧上去就不老实的性格,本官本是懒得管你死活的。可你到底是本官手下人,若是被外头的鬼魂捉去吃了,本官反倒不好向上头交差。” “——所以,少给本官添麻烦。” 县令用手指着谢见琛的脑门,语气近乎威胁,随即步履匆匆离开。 揉着被戳得发红的额头,他总算明白了为何沙口县境况至此,究其原因竟在官府对其丝毫不闻不问的根上。 拿到了代表县尉身份的腰牌,谢见琛遂离开官府,朝分配给自己的居所走去。 彼时天光尽收、弯月初悬,路上已无了半点行人的影子。萧条空旷的道路上目光所见唯他一人,秋风瑟瑟,倒真有几分志怪传奇中阴森诡异的气氛。 他警戒地观察着周边,多数低矮房屋在灰蒙蒙的,远处有一座通身艳红的高楼,在夜色中闪着未知危险的光。 “啊——!” 猝然响起的女人尖叫声在黑夜中显得格外凄厉,成功吓了谢见琛个激灵。 难难难难道真的有鬼?! 他不由得加紧了赶路的脚步,却听那呼喊不间断道: “救命!救命啊!” 求救声夹杂着哭腔,怎么听都不似索命厉鬼会发出的声音。他停下脚步,放心不下呼救之人的安危,毫不犹豫调转方向循着声音的源头赶去。 “晦气玩意,谁要你命了,叫什么叫!” “滚!谁要同你去那歇芳楼,放开我!” 谢见琛轻功赶到声音源头的小巷内,谨慎地按剑匿在屋檐上,见一壮汉强硬拉扯着位容貌秀丽的少女,一眼便是强抢民女之事。方欲出手制止,却听那二人又吵道: “你这样的乡野丫头,能进歇芳楼侍候,是你的福气!” “我不去!我已有心上人,你休想迫我委身风尘!你再拉扯下去,小心我——” “小心你什么?还想当贞洁烈妇?” 壮汉仗着体型与力量差距,正欲掌掴少女,“你搞清楚,是你娘将你卖给了歇芳楼,她收了钱、按了契,你就是楼里的人!” “……” 谢见琛动作忽而一滞。 站在歇芳楼的角度,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的规矩,似乎并无不妥。 出鞘残剑卡在空中。 他因强出头已然吃了太多的亏,沦落至眼下家破人亡的下场。 回想到不久前经历过的一切及县令的话,他心脏狂跳,血液在耳膜中疯狂鼓动,握剑的掌心也渗出了冷汗。 明哲保身的理智告诉他:快走吧、离开吧,不要多管闲事。自己如今已沦落到这个凄惨的地步了,应该懂得装聋作哑,自保才是上上之策。 可是…… 可是。 他看着女孩子绝望的脸,仿佛看到了中秋雨夜无助的自己。 紧握剑柄的手在颤抖,有劫后的怯懦,更多的,却是路遇不平心生愤怒的本能。 世间固有千万不该,可他不会因此迷失自己心中的正义。 壮汉野蛮的巴掌即将落下,忽地感到手上一痛,“嗷”地叫出了声。 他低头瞧,不知是哪飞来的石子挟着凌厉的劲,将自己的手背打得即刻肿起老高。 少女见状,立刻借机灵巧挣脱束缚,与男人拉开距离。 此时男人身上又挨了几记噼里啪啦的敲打,听着呜呜风声,自觉心虚起来,心疑当真有厉鬼夜半游荡,丢下少女屁滚尿流逃走。 “当、当真有鬼……?” 少女大喘着气,警戒四顾。 “是人。” 一名相貌昳丽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 “你——唔唔唔!” “嘘,他还没走远。” 谢见琛捂住少女的嘴,将她拉至一旁的角落里。 虽说他一心救人,可如今却不会莽然露面强行将人带走,而是留了份心眼:潜伏暗处吓跑男人,既能救下少女,又免了被报复的后顾之忧。 瞧着不见了男人的影子,谢见琛才松开少女,歉意道: “抱歉,事出紧急,得罪了。” 少女眸现惊愕之色,不料竟有人出手相助:“原是救命恩人,该是小女子深谢恩人才是。” “职责所在、亦是举手之劳,姑娘不必记怀。姑娘若方便,可否请姑娘为在下讲讲此地的状况?” 少女瞧谢见琛这张面孔陌生得很,不必多想也知他是外地来人,颇为后怕地四下张望一番,应道: “自然可以,只是此地夜里素来不太平,恩人倘若不弃,不妨同小女一并归家,小女必定知无不言。” 谢见琛虽觉此举不大方便,可沙口县情况特殊,少女似乎又浑不介意男女大防,便随着少女回了家。 对话中,谢见琛得知少女名为顾芷兰,因家中土地所出作物达不到征收标准,因而才会被母亲买去本地的花楼——歇芳楼抵债。 “原来,那红色的高楼便是歇芳楼……” 顾芷兰为他清晰地说明了沙口县的部分情况。说至这所花楼时,少女并无半分避讳,反倒是不经人事的谢见琛面上一红,不自在地挠了挠头,旋即疑惑道: “沙口县并非富贵之乡,百姓瞧上去连温饱都成问题,怎能还有金钱去……挥霍享乐?” “那地方并非是供县中男子取乐的。” 顾芷兰点亮陋室中的干瘦蜡烛,摇摇头。 “歇芳楼,更多是来侍奉安达人的。” “……又是安达人。” 乍闻这三个字,谢见琛牙关紧咬,攥紧了拳。 昏暗烛火中,顾芷兰观他神情不善,十足关心道: “恩人莫非曾与安达人有恩怨?” 谢见琛垂眸,沉沉点头。 “他们毁了我的家。” “抱歉……” 意识到这个话题过于沉重,顾芷兰又道: “先帝驾崩后,安达愈发嚣张。安云州毗邻安达国土一角,从前异邦面孔并不多见,近年来这群安达人竟蛮横地闯进沙口县、奴役桓人。男子为其日夜种植香料以贩卖,女子则被……收入花楼供其取乐。” 闻此人神共愤之事,谢见琛大为讶异:“官府不予管理吗?” 少女闻言冷笑,眼底渗出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寒意。 “管?这群尸位素餐的狗官,可巴不得安达人再嚣张些的好。” 第20章 家妻善妒 但闻顾芷兰继续道: “安云州偏远,亦不如中央州郡繁华富裕。除非圣意直达,否则州县官员这群狗东西倒更愿意做甩手掌柜:默认安达人横行霸道,不仅照常收拿俸禄,还可收下安达人的好处,何乐不为?” 难怪这一路来百姓对他避之不及、县令又冷漠不问民事。 顾芷兰语气中尽是对官府的鄙弃,转眼意识到自说自话多时,将话题转移到谢见琛身上: “还未曾问恩人,停驻此地所为何事? “啊,我么……” 谢见琛颇为尴尬,目光默默偏移:“我奉命到此赴任县尉一职。” 方才还在骂官府官员都是“狗东西”的顾芷兰更为尴尬,面上险些没挂住,旋即连忙解释: “我不是在说您……呃,我的意思是,我相信您不是那样的人。” “无妨,在下理解姑娘的心情。”谢见琛道,“依你所言,此间官府与安达人狼狈为奸,实在是欺人太甚。” 言至县尉的差事,顾芷兰神色一凛: “勿怪芷兰多言,恩人若是有夜巡的差事,可要小心些。” 谢见琛认真道:“是闹鬼那一传言吗?” “正是。” 少女郑重点头,讲述起这一传言。 “近年来,常常有人夜行在外时听到女子的哭泣声,更有甚者曾为外形可怖的女鬼夜袭留伤……起初众人都未曾将此等传说放在心上,可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人皆曾耳闻或目睹许许多多的诡异之事。” 若是耳闻可以说做以讹传讹,可当真有人为女鬼所伤……这便不得不防了。 “这便是此间人人日落后足不出户的原因么……” 谢见琛正陷入深思的功夫,一阵急促狂躁的敲门声猝然响起。 “谁在房里?!” “恩人稍等,应当是我娘。” 顾芷兰起身开门,果见一伛偻老妇立在门外,又惊又怒道: “你怎么还在家?!” “歇芳楼里的人本强行将我拉了出去,是这位恩人救了我。”顾芷兰道。 “你疯了吗!私自逃回来不说,还敢带野男人回家——你的名声全毁了!” 第24章 “娘误会了,我和恩人不是那种关系,”她急忙辩解,“且我与苏郎情投意合、早已定下终身,怎能背弃信意自甘堕入风尘之地!” “那小子口口声声心里有你,还不是将你丢在这里远走他乡!” “他是有苦衷的!” “我不管你同那小子如何如何,歇芳楼两次三番地来家中找你麻烦,又承诺会好吃好喝地待着你,你却私自逃回来过担惊受怕的日子,实在是太不知好歹!” “好好待我?娘,那都是唬你的!别人家被送进楼里的姑娘,哪个至今留有音讯的?” “这位阿婆,您冷静一下。” 谢见琛适时挡在顾芷兰面前,隔开争吵不断的母女。 “顾姑娘青葱年华又有心悦之人,本不该受此折磨。歇芳楼强盗行径令人不齿,不若交给在下捣毁此等害虫窝点,救下顾姑娘等无辜女子。” “你?少来耍老婆子,黄毛小子能做什么!” 谢见琛诚恳认真道:“实不相瞒,在下实乃新上任的县尉,解决此等激起民愤之事,正是在下的职责。” 顾母眼神更加戒备地仔细打量一番他,只瞧此子气质不同于寻常乡野微吏,斟酌片刻: “说得好听,前几任县尉哪个不是拿了钱就跑的,谁知你是不是同那群畜生一伙的,我凭什么相信你?” “娘,恩人他不是这样的人。” 见顾母的恶意如此赤裸,顾芷兰连忙止住母亲的话。 谢见琛道:“我若是同那些恶徒为一伙,何必费力将顾姑娘自歇芳楼手中救下来呢。” 他说得正是这个道理。顾母心关虽松动许多,可仍是不安。见谢见琛似是个单纯没歪心眼的,顾母眼珠一转,语出惊人: “这样罢,你将芷兰娶了去,我便信你!” 顾芷兰慌了神,谢见琛显然更是难以置信,又惊又不解: “阿婆,且不说顾姑娘已有心上人,您女儿的婚姻大事,岂能如此儿戏地随便拉来个陌生人乱点鸳鸯谱?” “如何算得儿戏了?芷兰本就半只脚踏进那风尘之地,半夜三更的又被你一个大男人带回家独处这么久。你拍拍衣裳转头走了,街坊邻里若是有个瞧见的该怎么议论我家女儿?” 谢见琛一阵无语:卖女儿进歇芳楼时不见顾母替她着想,这时候倒爱惜起这可怜姑娘的名声了。 “怎么,你该不是瞧不上我家芷兰吧?”顾母见谢见琛不松口,喋喋不休继续道,“我家芷兰或许是称不上一句风华绝代,可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那歇芳楼便是奔着这个名声要人的,你可别不懂珍惜!” “不成!” 无论顾母如何软硬兼施,谢见琛自然是不会做那破坏顾芷兰感情的第三者,实在无法,他胡扯道: “我、我家乡已有家室!” “什么?!” 顾母难以置信,瞧谢见琛年纪轻轻又不经世事的傻气模样,哪似成了家的人。她不甘心,又道: “妾也是做得的!” “娘!” 顾芷兰又急又气。 “吵什么,为官的男人,家中有个三妻四妾的不是常事!” 顾母笃定哪怕让女儿做谢见琛的妾室,也比嫁去寻常农家做正头娘子强上百倍。 谢见琛从来没想过会有这样糟践自己女儿的母亲,他只觉头痛欲裂,知道同顾母讲不通道理,百般无奈之下只得深吸一口气,继续扯谎: “其实吧——呃,家妻善妒啊!” “这都是小事……” “不!不是小事,是大事!” 谢见琛打断顾母。 “您老人家有所不知,家妻拈酸吃醋已至非比寻常的境界,什么都做得出来:家中凡是姿容尚可的下人皆被家妻撵跑了,在下平素多看别人家姑娘一眼都要掀了房寻死觅活、闹得满城皆知……我这是怕连累您顾姑娘和您哪。” 谢见琛自认努力装出痛心疾首的模样,越编越入迷、越编绘声绘色,活似饱受多年“折磨”一般。 “……啊?” 顾母听得目瞪口呆。 她怎么觉着……这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似乎颇为享受呢? 顾芷兰:“夫人对恩人一往情深,恩人对夫人呵护有加,真是令人羡煞。” 谢见琛:“哈哈哈哈哈有吗。” 好、好像编的有些太过了? 心虚…… 趁着顾母没反应过来的功夫,顾芷兰匆忙掩护谢见琛离开。 “母亲所为让恩人见笑了,她本意也是想让我过上好日子,只是……” 语至一半,少女有些哽咽。 谢见琛拍拍她的肩,安慰道: “姑娘且宽心,歇芳楼的事,在下身为县尉,定然不会坐视不理,请给在下足够的时间。这段时间里,切勿自轻自贱。” 他回到遍布灰尘的逼仄新家,笨拙打扫一番后躺在并不舒适的破床上,回想着沙口县令人头痛的种种。 安达人同县令串通一气,中央官员也对安云州不理不睬,那么歇芳楼是正面硬封不得的,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们自己放弃经营。 不过,最难应付的还是安达人…… 许是这一日太过劳累,枕着冷硬似铁的枕头想着想着,即便是如此陌生的环境,竟也在天明前悠悠陷入了睡眠。 …… 数日后的晨间。 “你去带人征收撒莫蝶,有不能按数缴纳的,家中有适龄少女的带去歇芳楼,其余一律施烙刑。” 县衙中,县令面不改色地给谢见琛指派任务。 “烙刑?”谢见琛皱眉,“是不是过分残忍了?” “不忍心?那你去替他们挨那发红的烙铁吧。”县令白眼,“这是上头的规矩,你不要多事。” 谢见琛熟知大桓律法,律法中断无如此轻易实施酷刑的道理,心知多半是安达人的主意。 “撒莫蝶又是什么东西?” “一种可制香料的植物,安达传来的玩意儿。” 见县令不屑多搭理自己,谢见琛也没再多问,带了队人走向农田,决定自行考察。 行至农田,青壮男性在田间穿梭,只见大片堪称贫瘠的土壤上生着稀疏的撒莫蝶。 这种香草生得确如其名,黑紫色的叶子如同蝴蝶振翅的翼膀,远远瞧去,倒有种奇异的美。 他捻起一株撒莫蝶,置于鼻尖前轻嗅,清香馥郁,倒比从前谢府所焚之上等名香更令他心旷神怡。 “香吗?” 谢见琛闻声回头,一名温润儒雅的男子微笑着。 “小心些,别让那群安达人瞧见,否则……” 男子眼神示意谢见琛看向田间,只见劳作的百姓中亦有几名趾高气昂的安达监工,时不时朝神情恍惚、面黄肌瘦的百姓踹去: “仔细点,别弄坏了花叶,否则打死你们!” 谢见琛攥紧了拳头,想要解放这些无辜百姓的愿望愈发强烈: “真是该死……” “撒莫蝶这种植物产量不高,且对土壤的破坏很大,因此这些安达人才会将这颇为珍贵的植物种到大桓来。” 陌生男子一旁解释。 “这撒莫蝶说到底不过是个香草,有什么非种不可的必要?” 男子答:“撒莫蝶的香气有安神解乏之效,据说在安达军中常用于舒缓镇定,我想,在大桓也会广受欢迎、卖出好价钱吧。” 谢见琛冷笑一声: “好一个劳桓人之力,取桓人之银。” 那些安达人凶神恶煞地威胁完人后,又开始毫不避讳地嚼起舌根: “这细胳膊细腿的桓人就是懒!什么都做不好,奇达拉竟能死在桓人这儿,真是丢人。” “你搞清楚,上京传来的消息说,他是因走水被烧死的。” “那难道不是因为桓人笨手笨脚,侍候不周吗,我们自然要连着几十年前那场败仗的份儿报复回来!” 其中一个安达人狞笑道: “不过,这场大火还顺便烧死个什么路过的公主,也算是大快人心。” 第21章 绝望死讯 “什么?!” 谢见琛两步冲上前,怒不可遏扯住那安达人衣襟。 “你给我说清楚,谁出事了!” 谢见琛神情无比凶恶,那安达人一惊: “你们大桓不就一个公主,什么宁……” “你还敢胡言!” 他梗着脖子不承认,心却比瞬间咬破的嘴唇要刺痛得多。 若是以前的谢见琛,定然不会相信此等虚无缥缈的道听途说。 可不过数月的时间,他亲眼见证亲朋的接连丧命。如今却是知晓了生命是多么脆弱的存在,一句轻飘飘的诬构亦可为无辜之人量刑定罪。 晏漓,简直是个大骗子。 不是答应自己会再见的吗……? 怎么连你也自顾自地抛弃自己了? 安达人被他一把掼倒在地,在沙口县做久了土霸王,如今却被眼前这莫名发怒的年轻小子这样对待,不禁破口大骂: 第25章 “哪来的疯狗,发什么癫!你等着,我非要让王子收拾你不可!” 血气上涌的谢见琛,眼前发黑、耳鸣阵阵,即使意识到自己不该这样冲动,可本能的悲痛还是冲破了所谓的理智。 “看来在大桓横行霸道久了,尔等当真将自己当做土皇帝了。” 一声清浅冷笑划过,方才同谢见琛搭话的男子忽然走上前。 谢见琛心知是自己得罪了安达人,不愿再连累旁人,自觉挡在男子身前: “这是我闯的祸,你不要掺和进来。” 男子摇摇头、示意他安心,随即于怀中拿出一牌,扭头面向安达人肃然道: “此物你可识得?” 乌木牌上赫然篆刻着: 安云州同——冉兴文。 “你们主子应当告诉过你,要对身携乌木牌之人敬而远之吧?” 见来人乃州内高官,方才嚼舌根的安达人悻悻咬牙,触了霉头般低骂几声、作鸟兽散。 “您没事吧?” 冉兴文轻轻搀扶着谢见琛。 “无事……” 谢见琛恍然回神,重新仔细打量起冉兴文——这瞧上去书生气十足的男子竟是仅次于一州知府的官吏州同。 此人年岁似乎并不比自己年长许多,面白无须,瞧上去甚至有些文弱,气质确实非一般的老成稳重。 能做至如此高的位置,正是应了那句“人不可貌相”。 “多谢冉大人热心解围。” “关心百姓与下属乃天下父母官职责所在,何必言谢。”冉兴文神色流露出担忧,“倒是小兄弟你,方才还好好的,怎得忽然这般怒气冲冲的模样……你认识昭宁殿下?” 谢见琛张了张嘴,承认的话到了唇边儿,兀自想起祸从口出四字,话头很快又被他咽了下去: “……没有。” 晏漓并非会自寻短见的性子,他的死亡必然不简单。他痛心泣血,却明白大肆宣扬恐为有心之人利用。 “喔,”冉兴文点点头,“瞧小兄弟之哀色,我还以为小兄弟与殿下颇有交情。” “交情谈不上,只是在下过去落魄之际,曾得殿下援手,这一恩情铭记至今。” “小兄弟原是个忠义之士,”冉兴文轻叹,“真是可惜……节哀罢。” “……” 谢见琛强打起精神,扯出一抹礼貌的微笑,努力不让自己过分失态。 “还未曾问起冉大人亲临沙口县所为何事?” 冉兴文张口未答之际,一道熟悉的声音遥遥传来。 “恩人?原来您在这儿。” 谢见琛回头,瞧见顾芷兰自远处走来。 “芷兰实在不知如何感谢救命之恩,故在家中略布了些粗茶淡饭,望恩人勿弃。” “哦?看来小兄弟与佳人有约了?” 冉兴文显然误会了二人的关系,微微一笑,自觉道: “既然如此,鄙人还要与新任按察使进行县内考察,便不做奉陪了。” “冉大人实在客气,怪在下耽误您处理公务,在下这便退了。” 冉兴文和蔼地点点头,忽地仿佛注意到了什么,视线越过谢见琛直穿身后: “这位可是新任按察使大人?” 冉兴文热情地走上前去,谢见琛也顺着冉兴文的视线转身望去。 来人眉眼刚烈,端的是英姿勃勃,瞧上去较冉兴文都要年轻几岁,却能让这州同俯首相迎。 大桓按察使品级算不得高,却手握大权,自能小制大。 那人“嗯”了一声,摆明未曾将冉兴文放在眼里。 他高高在上地扫视一圈,直至目光落在一旁的顾芷兰身上时,那桀骜的神色竟蓦地松了下来: “芷兰?!” 他快步上前、抓住顾芷兰的手,方才高傲的冷峻化作惊与喜,无比深情道: “芷兰……这么久过去,我终于再见到你了……” 顾芷兰难以置信般地睁大眼,随即不自在地轻挣开他的手: “苏郎,你吓到我了。” 被唤作苏郎的青年见少女比想象中要冷淡得多,无声无息地压低了眉,满是戒备地看向谢见琛。 “这人是谁?” 显然,青年方才听到了冉兴文的话,同样误会了二人的关系。 “在下新任县尉,顾姑娘曾被恶人为难,在下路过时刚好搭救、一面之缘罢了。” “是啊,对恩人客气些。”顾芷兰道,“那时夜深无人,若非恩人出手相助又护送我归家,如今只怕我早已身陷泥潭了。” 青年的脸色却愈发难看: “这么说,深更半夜,你们孤男寡女独处许久?” “苏苍,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芷兰微恼。 “……抱歉。” 苏苍止住话头,虽道了歉,可语气中却没有半分内疚。 “州同,不是要汇报县务么?” “是的。”冉兴文自这场闹剧中如梦初醒,答道,“考虑到大人舟车劳顿,鄙人已在府中略备薄酒。您浅酌一番后,再了解县务不迟。” “嗯。” 苏苍颔首,伸手指向谢见琛。 “你,也去。” “?” 谢见琛指着自己:“我吗?” 苏苍:“怎么?本官欲向县尉了解些事务,不合适?” 冉兴文见状为谢见琛讲情:“苏大人,这位兄弟年轻,恐怕经不起您的问话……” “若是一问三不知,那便别做这份差事,没人逼他!” 苏苍双眼鹰隼般迫人地盯着谢见琛,不打算放过他身上一丝流露出的惧意。 “怎么会。” 面对此等居高临下的挑衅,谢见琛身姿依旧挺拔如松,挑不出一丝漏洞的神情沉静如水,不为威势所动。 “大人既有疑问,在下必定奉陪到底。” 谢见琛明白,苏苍这是铁了心不想留给自己和顾芷兰相处的机会。 他虽能理解这种醋意,可这种并不友善的态度还是令他十分不适。 小心眼的家伙。 他一边告诉自己勿同小心眼之人计较、以免命短,一边跟着二人来到冉兴文府上。 冉兴文位至州官,府上院落并不大,桌椅摆设朴素至极,浑似寻常百姓人家的居所,恰如他平易近人的气质。 “未曾料到与小兄弟这般有缘,不知这酒菜可是备少了些,若是不成,鄙人再叫厨房添些菜肴来。” 冉兴文招待二人入座,面有讪色。 “多谢,二位大人谈公事要紧,不必在意在下。” 谢见琛明白席间本无自己的座位,自有做配角的自觉,只安静倾听二人的对话。 苏苍瞧这府上敝陋,对酒菜的口味也不抱什么希望,对公务亦是不闻不问,只愤愤道: “免了,你给我说清楚,芷兰怎么会被歇芳楼的人带走?你们是怎么办事的?!” “大人,此乃鄙人御下无能……” 冉兴文显然惶恐许多,低声了些。 “只是州中各县这几处花楼都是苏老爷支持的产业,鄙人曾数次遣下约束,可……那些异邦人狐假虎威,您当年在沙口县的时候,应当是深有体会的。” 苏苍愤然将木桌拍得震声一响: “是,我进京搏了功名后第一时间调回来,就是为了救出芷兰!当年我一介布衣,说话做不得数,如今官拜按察使,竟也要看异邦的脸色?!” “您误会了,有您代苏老御史发令除恶,正是鄙人一直期待的结果。”冉兴文道,“鄙人稍后便将您的命令传下去,整顿州内秦楼楚馆。” “愚蠢!谁让你动那些花楼了!” 苏苍毫不客气地怒斥。 “我只叫你看好那些安达人,叫那个安达王子少打芷兰的主意!” “……是,来来来,大人喝酒。” 谢见琛颇有眼力见地跟着举杯,只消浅抿半口,佳酿的香气便萦绕唇舌。他不擅饮酒,直被熏得头痛。 从二人的谈话中他可以推断出:安达王子栖身歇芳楼,对顾芷兰生起非分之想,而这按察使苏苍虽与顾芷兰互生爱慕,可出身的苏家并不简单,似乎与州中的花楼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安静如鸡地听了半晌,他反倒对冉兴文颇有几分好感——身居州同却并无半分官老爷架子,平易近人且数次为自己解围。见苏苍如此霸道地斥责冉兴文,或多或少都有些为他抱不平。 只不知这山高皇帝远的安云州,到底还有多少盘根错节的治理潜匿水下? 餐席在并不算和谐的气氛中结束,苏苍在确认谢见琛与顾芷兰并无什么特殊关系后,也懒得再过多关注他。 …… 谢见琛自冉兴文府中步出后,漫无目的恍惚兜转许久,最终赶在日落前,拿出身上所剩无几的银两买了一沓厚厚的纸钱,回家默默烧了起来。 “给爹娘烧钱时,还是你在一旁陪着我呢,怎么如今你也来讨这钱了?” 第26章 他单膝点地,蹲在火盆旁故作轻松调侃,只是眼底却生不起丝毫笑意。 “喏,这些钱,到了地下可劲儿花,不够再托梦找我要。”谢见琛朝火盆撒着纸钱,“还没发俸禄,别嫌少啊。” 忽而胸口一痒,谢见琛伸手探去——半串干瘪的桂花竟还藏在身上。 八月十五的桂香犹自萦绕鼻尖,为自己簪花之人却已不在人世。 飘起的灰烬扑进眼眶,少年再也无法强颜欢笑,压抑的麻木情绪轰然破碎,终于后知后觉哽咽出声。 “你可千万别忘了托梦找我啊……” 心痛如刀绞,他意识不到这份并不清白的情感,只是猝然发觉,十余年来的嬉笑怒骂、风光落拓,竟都有某个人参与其中。 他消沉地将头埋在臂间,神魂浸没在空旷的孤寂中,就连夕阳沉入地面也浑然不觉。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似有还无的女人哭声飘到他耳畔。 夜风本就阴冷,谢见琛被激得打了个寒颤。可就在这时,“哐”地一声异响自合该空无一人的房中传来,在这个幽寂的夜里格外惊心。 ……难道家里当真进鬼了? 不会这么倒霉吧??? 谢见琛一直对闹鬼的传言持怀疑态度,既然这“鬼”主动找来他头上,无论是真是假,他都要亲眼瞧个明白。 这样想着,他蹑手蹑脚走近家门,骤然将门推开的同时抽出长剑: “谁?!” 无人应答。 老旧的窗子不知何时大敞开来,冷风呜呜倒灌着,流淌一地苍白月色。 房内一片寂静,房外鬼泣声声。 谢见琛一只脚跨过脱了漆的朱红门槛,神经紧绷做一根细细的弦。 不过抬眼扫视的功夫,他的脚下却不知何时出现了两道长长的黑影。 待他悚然意识到这一恐怖的景象时,那黑影却如同一阵轻烟,转瞬消逝不见,却又无处不在地闪掠过每一个角落。 擂鼓般的心跳声被无限放大。他缓缓走向窗台边,视线扫过窗沿寒凉的夜露,一道并不显眼的水痕引起了他的注意。 ——明显是有什么东西穿过窗子留下的痕迹。 意识到这一点时,少年的颈窝却拂上一阵痒意。 他一点点低下头,长长的青丝扫过脖颈。 可自己分明扎着利落的马尾。 这自然不是他的头发。 冷香毫无征兆地缠将上来。 “可是在寻我?” 黑暗中,贴在耳后的声息格外湿热。 第22章 密夜情话 霎时间,谢见琛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他的反应向来十分迅捷,可身后之人显然占据了位置优势,赶在他提剑挥砍前缠住他的腰。 一阵天旋地转,自己竟被以一种十分蛮横霸道的猛力圈着他、猝然将自己扑在床上。 长剑当啷落地,小破床随着动作亦然发出吱呀声响。 “唔……!” 他疯狂挣-扎,却丝毫动弹不得。 这“鬼”力劲奇大,自己的双腕被紧紧禁锢,就连身下也被分寸不让地顶住,进退不能,半分腾挪的空间也无。 此时的谢见琛别过头紧闭双眼,武器脱手,他只能近乎绝望地等待被厉鬼啮肉吸骨后迎来死亡。 脑中一瞬闪过了无数的遗憾。 只怪自己还是太莽撞吗……? 可是死前的“走马灯”闪了一番又一番,就连儿时玩泥巴的过程都闪了个遍,预想中的撕裂的痛楚仍未袭来。 “……?” 半晌没动静,他悄悄半睁开一只眼,小心翼翼偷-窥。 挟着淡淡冷香的吐息应着他的动作打在脸上。 “哇啊!” 炸毛的谢见琛除了如瀑垂下的长发什么都没看到,只得慌忙再度合眼。 天杀的,这“鬼”脾性委实顽劣,吃人便吃人,怎么还戏耍自己,吐什么气! 身上传来愉悦的轻笑声。 痒丝丝的,像是羽毛挠。 那“鬼”松开对他的束缚,放轻了嗓音: “乖,睁眼,不再戏你。”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谢见琛只觉心跳得快要蹦出来了,什么恐慌都被抛在了脑后。紧绷的神经山崩海啸般彻底松弛下来,嗅到了熟悉得令人不能再心安的气息。 他忐忑而顺从地、一点一点睁开双眼。 一刹那,满腹的疑问顷刻间显得那样无足轻重。 少年夺眶滑落的眼泪要快于疯狂宣泄着思念的话语,只不停地重复着内心深处最先浮现的四个字: “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谢见琛紧紧抱住晏漓,感受着他胸膛中跳动的心脏有力而坚定,一次又一次地确认这并非自己可怜的梦境妄想。 “……我也一样。” 听着谢见琛的哭腔,晏漓心都化了,抬手本欲拭去他眸间涌出的泪水,可抚上某人脸颊时,鬼使神差地,略带凉意的手掌遮住了那双水汪汪的眼眸。 ——就这样隔着手掌,在他眉间印下克制又放肆的一吻。 “……看不到了。” 谢见琛微哑的声音将晏漓自失控中拉回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何等出格之事,像是为烈火灼伤般收回手。 好在光线昏暗,谢见琛看不真切他那转瞬即逝的慌乱神色。 “莫哭了,”晏漓试图装作自然地继续为谢见琛抹眼泪,“你想看什么?” 谢见琛自然意识不到晏漓复杂的心理活动及方才发生的小动作。没了模糊视线的泪水,他睁大眼,不放过眼前人身上每一处细节。良久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轻轻说: “想看看你。” 内心深处那小小一方柔软被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精准击中,此时的晏漓无所不依: “请查验吧,我的谢小将军。” 某人嘴上这么说,可谢见琛瞧他动也不动,依旧是无赖地压着自己。 久别重逢,谢见琛也不再在意这些小细节了,只是不厌其烦地端详着晏漓漂亮到令他心颤的五官,不知不觉间,竟连呼吸的节奏都乱了下来。 他一边小心翼翼描摹着眼前人的脸,一边细语关切道: “沙口县夜来不太平,人言常有恶鬼出没,我方才便听见了鬼泣声……你深更半夜到此,可有被吓到?” 晏漓自然听得见那不寻常的哭声,确有几分诡异。 可鬼魂又如何,活人他尚且不怕,遑论身死已久的孤魂野鬼? 他心中浑不在意,眼睛却盯着谢见琛俊秀白皙面容上那两瓣嘴唇一张、一合,只觉内心深处探出一簇恶劣的火苗,烧得他口燥舌干。 晏漓放轻了声音: “吓死人了。” 他蹙起两弯浓眉,收着下巴,在谢见琛的角度看完全是一副受惊的模样;旋即复又状似小心缓缓抬眸,牵起谢见琛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语息无比温柔缱绻道: “你帮我瞧瞧,我这心惊可怎么好?” 温热的手心贴着晏漓微凉的衣物,隐隐还能感受到布料下鼓起的坚硬肌肉线条,谢见琛看着他的眼睛,头昏脑涨: “那我保护你呀。” “那我可要寸步不离地随了小将军了。”晏漓眯眼笑。 自谢家出事以来,便再也无人这样称赞过自己。谢见琛被晏漓三言两语哄得心花怒放,顿时充满了干劲,可还是谦虚道: “今非昔比,不要这样喊我啦……” 明明从前晏漓也是这样唤自己的,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却格外不好意思。 “那如何唤你?” “你、你像寻常旁人般,直接叫我名字不就好了。” “不要。” 此时的谢见琛尚未发觉久违的晏漓格外难缠,懵然问道: “为何?” “人人都叫得你的名,我也同旁人一般,岂不是显得你我生分?” “唔,好像是有点……?” 他隐隐觉得这话有些奇怪,可道理上讲又没什么问题……不过仅是一个称呼的问题,怎得还引得二人纠结这么久。 “罢了,随你怎么叫就是了。” “当真?” “当真。” 晏漓俯身贴得更近,无声侵吞蚕食着二人间所剩无几的空间。 “那——谢郎?” “?” 谢见琛的脸瞬时便烫了。 “不成,太……奇怪了。” “哪里奇怪了?” “就……”谢见琛支支吾吾,头一次感觉脸皮是个这么薄的玩意儿,只好硬着头皮认真解释,“是很暧昧的关系……才能用吧。” “不暧昧吗?”晏漓挑眉,一脸无辜,“明明说过那么多次要娶我,如今想赖账了?” 谢见琛瞧晏漓这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一时之间竟也分不清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之语。 可无论是真心话还是玩笑,都足以使他语塞半天了。 “那是——” 第27章 “哦,我知道了。” 不待谢见琛组织清楚语言,晏漓便笑盈盈道: “还是说,谢郎觉得既已见了家人,我们的关系已经不是暧昧的程度了?” “应当改叫——官人了?” “?” 歪理! 谢见琛简直被缠得没话讲,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但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恩人,您可在家吗?” 顾芷兰此时竟忽而登门拜访! 少女瞧谢见琛家中房门虚掩,一时犹疑。 “方才明明听到房中声响,他定然在的。” 擎烛的顾母急躁地搡开犹豫不决的顾芷兰,一把推开房门。 第23章 爱情故事 “青天大老爷啊!夭寿啊——!” 几个字音被顾母叫得跌宕起伏里,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两眼一黑,手中的烛台都险些掉在地上。 只见借着暖色的烛光,床榻间两道人影一上一下、极其暧昧。 谢见琛的手还黏在身上那身着绛紫衣裙之人的胸襟前。 经方才一番折腾,两人皆是鬓发微散、衣袂不整,面红息乱的模样,旁人瞧来实在是…… “这这这——伤风败俗啊!” 顾母大叫一声,腿一软,险些瘫在顾芷兰怀里;后头的顾芷兰见了睁大眼,低声惊呼了句“娘啊”,整理了半天神情,才小心翼翼问道: “可、可是打扰了?” “既知打扰,还不退下?” 晏漓侧头,目光锋利,毫不客气。 “对了,记得把门合上。” 顾芷兰:“……哦。” 谢见琛见事态发展疯狂跑偏,这才挣脱晏漓,整理仪容正坐起来,低声给不悦的某人顺毛: “别这样,这是我的客人,我在这儿为数不多的熟人。” 少年这样说,晏漓才颇为不情愿地松开他。 “都是小女唐突的错,敢问恩人,这位是……?” 顾母从眩晕中晃过神来,气急败坏指着谢见琛: “你这浪-荡泼皮!装得洁身自好,口口声声老家有妻室,一副瞧不上芷兰的模样,到头来还是躲在家私会这爬床的小贱-人!” “他不是您说的那种不堪之人!” 顾母讲话实在难以入耳,谢见琛生怕晏漓难过,偷偷瞥向床边,窥-探那人的脸色。 但见某人浑无半点怒色,反倒是兴味盎然地半侧身目不转睛盯着手足无措的自己,一手随性撑着头,一手卷玩着长发。 晏漓发觉谢见琛在看着自己,很快换了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妻室?我竟不知谢郎已有妻室?” 他捂着胸口,痛心疾首。 “官人,你说句话啊。” “……” 这一刻,谢见琛忽然好想噗通跳到海里。 在海里泡一辈子估计都洗不清了。 …… 虽然不知道晏漓在耍什么性子,谢见琛还是花了好大的功夫告诫他不要再捣乱,努力将谎圆了回来。 “……如二位所见,这便是家妻。” 几人围坐,听他解释。 “在下临行前曾与家妻拌了几句嘴,他一时同我赌气,才有方才不承认之语。” “夫人无谓颠簸,一路跋山涉水追随恩人至此,真是伉俪情深。”顾芷兰向晏漓投去赞叹的目光。 此时的“夫人”终于一语不发,静静听着谢见琛使劲浑身解数圆谎。 方才的乌龙混乱中少女尚且不察,如今才觉这“夫人”格外高挑,仅仅是无言坐在一旁,周身便散发出一种不可抑制的威压,教人不敢随意妄言。 谢见琛向晏漓简要介绍了顾芷兰母女,才问道: “既然误会已解开,那么芷兰姑娘深夜来访,有何要紧之事?” 顾芷兰低下头。 “恩人,芷兰可能要辜负您的好意了。” 谢见琛着急道: “何出此言?” “是歇芳楼……” 顾母知道这女儿素来是个不愿为人添麻烦的软弱性子,插嘴过来: “为着那日您将人救了下来,歇芳楼早些时候找上了门,又砸又摔,非要带走芷兰不可。” “小女时刻谨记您的告诫,并未轻易服软,遮面称脸上生疮,恐无颜侍人,可那群人铁了心要折磨小女,给我三日恢复时间……眼看着那些人要将家中最后糊口用的两只鸡掐死,小女只能点头了。只是想着您的救命之恩,心中有愧,来向您告别。” 顾母急得拍手:“我说县尉大人,您口口声声说会帮忙,如今这情形,您到底有没有法子啊?” 谢见琛听闻事态如此严峻,不由正色:“您莫慌,我既允诺过芷兰姑娘,便不会由着那歇芳楼兴风作浪。” 晏漓在旁一语不发许久,此时忽而出声道: “那姓苏的既与这位姑娘有情、官职又在谢见琛之上,二位去寻那姓苏的,岂不奏效得多?” 他一语道破其中怪异,令顾母显得有些难堪,扭头对顾芷兰道: “谁说不是?那苏苍如今可是高门显贵了,早些时候还巴巴儿上赶着寻你叙旧,你怎么想的,不求助于他?” “我……” 顾芷兰垂下头。 “我不能再同他交往下去了。” 晏漓不为所动:“你情我愿的事,有何不可?” “他——娶妻了。” 顾芷兰垂眸。 “就在他离开沙口县不久后。” “……怎会?”谢见琛哑然,“他竟辜负了你?” 他清晰记得苏苍看向顾芷兰眼神中的那份炽热,可若是方与爱人分离便迅速另娶他人,这份爱意岂不万分可笑? “辜负吗?” 顾芷兰平静地看着那根将欲燃尽的蜡烛。 “恩人,我给您讲个故事吧。” 少女置之一笑,在她娓娓道来的声音中,离合往事的真相徐徐揭开。 数年前,少女结识了一位外乡少年。 少年自称孤儿,在家乡遭了排挤,不得已外出闯荡。少女瞧他可怜,收留了他,久而久之,二人生出了情愫。 然少女花容美名在外,招惹不少无赖权贵惦记。少年得知后,沉思良久,在某日对少女说,他需得远行一趟。 少女答应了,就这样在各方威逼下坚韧蹉跎数年,终于在数年后盼来了少年。 这时她才得知,少年摇身一变成了大官,同时也得知,少年根本不是什么孤儿,而是安云州最为显贵的门第之一——先任御史中丞苏家赌气出走的独子。 原来,少年为了能保护少女,回到了苏家、求助于家主父亲。 苏父允诺了,可只有一个条件。 那便是迎娶举荐少年入仕之官员的女儿。 蜡溶焰灭,故事也落入尾声。 “你说,少女最终选择同少年一刀两断,她是否过于无情?” 黑暗中,女子清亮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 谢见琛久久无言。 不必多问,故事中的少女便是顾芷兰,而少年,便是苏苍。 “我没有资格评判她。” 良久,他在一片寂静中张口。 “她曾淋漓付过出全部真心,并未有亏欠任何人。” 顾芷兰复又模糊轻笑声,听不出是何种情绪。 屋中复又映起了火光,正是少女点燃一根新烛。 “恩人,这便是来龙去脉了。”她说,“如今我不愿与他再有瓜葛,故而不会求助于他、也不会接受他的帮助。” “我明白了。” 顾芷兰是个好姑娘,谢见琛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她被糟蹋。 “你不必去歇芳楼,此事我会管到底。” “芷兰知恩人仁义,可此番芷兰想是非去不可了。否则,家中便当真要遭殃了。” “不,”他摇头,“歇芳楼手下的人只认名叫‘顾芷兰’的姑娘,不是吗?” 顾芷兰似有所悟:“恩人的意思是……?” 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方欲起身,却被身旁之人一把拽下来。 晏漓:“不行。” 谢见琛:“……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你要说什么,不都写在脸上了。 “你想说,你戴上面纱,一样可以扮作她的模样。” 晏漓深色的眸子阴恻恻扫向顾家母女,又回到谢见琛身上。 “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第24章 泼天酸妒 “你什么知道花楼是什么的?究竟是谁教你随便往那种地方跑的?你知道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里面都是什么人吗?出了意外怎么办?” “没、没那么严重吧……” 谢见琛还是第一次见晏漓一口气说出这么多的话来,面对着连串的诘问,也不自觉心虚起来。 “帮顾姑娘脱离险境是一方面,调可查歇芳楼也是我的职责所在呀。况且我有些功夫在身,想来他们不能耐我何的。” 第28章 晏漓依旧紧紧抓着他:“你不许去,我替你去。” “好啦,我知道你也略通些功夫,可那些壮汉打手并不是好应付的。” 谢见琛虽知晏漓师从方元望,可并不清楚他武功底子如何。 “更何况,你较顾姑娘身形高出太多了,一定会暴露的。” 若是谢见琛扮作顾芷兰的模样,微微驼下背来还可勉强接近顾芷兰的身形。 晏漓虽长于以女子装束示人,可身高若以寻常女子的标准衡量,实在太过突兀显眼。 晏漓极其幽怨地盯了他半晌,眼看着谢见琛心意已决、不为所动,只好不高兴地扭过头去。 翌日。 苏苍一行打着巡视的幌子到访县内,谢见琛理当前往官府协助公务。 可当他抵达官府时,却不见苏苍的影子,反倒是陪同而来的冉兴文,独自一人尽职尽责地翻阅查看着杂乱的卷宗。 瓷杯轻碰桌面的声音在枯燥的书页窸窣翻动声中格外清脆,冉兴文的视线中出现一盏热茶,这时他才从堆积成山的卷宗中抬起头来。 朝气蓬勃的俊美少年背对着清晨曦照,殷红发绳在亮得发灰的天光中格外鲜艳瞩目。 谢见琛贴心递来茶盏,清澈的桃花眼中盛满关切。 “大人,用些热茶解解乏吧。” “是你啊。” 冉兴文微微愣神,显然不曾料到有人来此。 “撒莫蝶的种植情况实在令人忧神,我一时竟不曾注意小兄弟何时过来。” 谢见琛瞥向那复杂的记录,感叹:“此等杂务本不必劳您费心,大人竟事必躬亲至此。” “小兄弟不也是一样?旁的官员都不见了人影,偏偏你心眼实在,竟真甘心打杂。” 他笑着揉了揉颇显疲态的双眼,轻呷清茶。 “汤色透亮,入口齿颊留香,这烹茶的功夫当真不赖。” “大人实在客气,”面对这样不吝的夸奖,谢见琛颇为不好意思,“只是从前家中爹娘酷爱品茶,下官耳濡目染之下也略学了些皮毛。想来还是这墨兰香茶本身香气沉郁,方能入得大人之口的缘故。” 冉兴文哈哈两声,颇为忧愁的模样:“穷僻如安云州,难得好茶,只怪鄙人治理不当。这墨兰香品来……心中有愧。” “您实在过谦了,上次您府上的茶酒便格外为香醇,若非在下不胜酒力,恐怕忍不住贪杯了……唉,我这样说,是否过于僭越无礼?” “小兄弟心思磊落,鄙人反倒觉得与小兄弟颇为意气相投,随意一些就好。” 谢见琛挠头:“冉大人是此间少有的心淳气和之人,在下不由得把您当做朋友了。” “朋友……”冉兴文眸色微变,双手托着下巴,正视谢见琛。 “很少有人会这样同我讲话。” “啊,是我冒犯了——” 谢见琛忙闭上嘴巴。 自己实在是没大没小,人家脾气再好,自己这样攀话,人家只怕也会当他别有用心吧。 “哈哈,我没有怪你。”冉兴文笑着安抚他,“只是我回想起来,身边竟没什么说话的人。” 他把玩着白润的瓷杯,目光渐远,陷入回忆。 “我祖上世代都在一户大家族中为奴为婢,挨饿挨打乃家常便饭。到了我母亲这里,她花尽几十余年的工钱,脱了我的奴籍。自那以后,我寒窗苦读,立志做个好官,庇护像母亲这样无权无势的人们。” “冉大人……” 谢见琛心中不禁为之一震,“平地起家,您真的很了不起。” 冉兴文一笑,接着道: “可出身微贱,难免为各级同僚所排挤。” 言至此处,谢见琛不由得想起那日餐桌上,苏苍对冉兴文颐气指使的模样。 想来他这一路仕途,定是吃尽了这种委屈。 “因此,我只能没日没夜地处理公务,总是担心差事出纰漏,若是教人捏住把柄,恐怕……我的仕途也便到此为止了吧。” 自回忆中抽身出来,冉兴文苦笑。 “大人切勿这样说。”谢见琛道。 “人言功到自然成,若是俯仰无愧,又何惧于他人。” “唉,瞧我,让小兄弟担心了。” 冉兴文整理神情,换了个话题。 “话说回来,你我既已为好友,我却连你的名字出身都不清楚……可否将你讲给鄙人听呢?” “当然——” “原来你在这儿。” 谢见琛正欲开口,便被门外的声音打断。 晏漓状似慵懒随意地斜倚在门旁,即便换去了华丽繁复的宫装,周身也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威压。 “这人是谁?” 充满敌意的目光拐过谢见琛,阴冷投在冉兴文身上。 “殿……晏漓?你怎么来了?” 谢见琛虽然意外,可见到晏漓,还是捺不住高兴地招呼他过来。 晏漓走到谢见琛身边,拦腰将人揽到怀里: “天蒙亮便见你出了门,也不同我知会一声。” “是我将你吵醒了?”谢见琛只当他在耍起床脾气,耍赖吐舌,“是我的错,可我要上值呀。” 一旁的冉兴文瞧两人自顾自说了半晌,忍不住道: “嗯……二位似乎是住在一处?” 某人看不见的角度,晏漓微微挑起下巴,明明说着歉意的话,眼神却是毫不掩饰的挑衅。 “哟,这儿还有个人?……抱歉,您实在不太惹眼。谢郎,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这位前辈呢,我也理应认识一下的不是?” “啊,瞧我,忘了介绍。”谢见琛一时间晕头转向,“这位是州同冉大人。” 他转头向冉兴文,却忽然犯难地打了磕巴: “冉大人,这位是在下的……呃……” “妻子。” 搂着谢见琛的晏漓贴得更近。 “我家官人没吓到前辈吧?他就是对谁都掏心掏肺的,前辈千万不要误会他别有用心。” “……” 谢见琛的内心,毫无波动。 起初说他不羞耻是假的,可如今这种话被晏漓说出来,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已经习惯了。 甚至,还忍不住默默感叹。 ——这人之前有这么……厚脸皮吗? 天地良心,他从来没想过有一日会用“厚脸皮”这个词来形容晏漓。 他酝酿着压低声音,同晏漓耳语道:“你想强调什么?” “统一口径啊。”晏漓神色不变,“我可是在帮你圆谎,不让所有人知道我的存在,怎能证明你不是会夜会小情人的那种负心汉啊。” “?” 好像在胡扯,又好像有点道理。 “好好好……” 谢见琛面对冉兴文尬笑着,也没细想。 “小兄弟瞧着年纪轻轻……竟已娶了妻?” 冉兴文看着又复亲密耳语起的二人,顿觉自己的存在似乎多余了些。 “哈哈……是啊。” “之前不曾见过夫人?” “他嫌一人在家乡冷清,昨夜才到县里的……” 谢见琛一脸确有其事地点点头。 “呃,切勿见怪。您也看到了,有点粘人。” 冉兴文似是一时无言,硬挤出一句话道:“……二位关系真是好啊。” 晏漓一时没忍住心声,抱臂朝天翻了翻眼: “那还用你说。” 冉兴文:“……” 谢见琛:“……” 气氛霎时间变得更加尴尬了。 “哎呀!您瞧,这时候也不早了,我该去田里巡视一圈了,”谢见琛见状及时跳出来,拉着晏漓朝冉兴文挥手,“那么冉大人再见啦。” “嗳,去吧。” 冉兴文笑着送走他。 谢见琛拉着晏漓走出官府: “怎么感觉你不太喜欢他的样子?” “没有吧,”晏漓状似无辜地眨眨眼,“很明显吗?” “……” 没藏住呢。 “不过话说回来,”谢见琛转头看向晏漓,“你既离了宫中,为何还要以女子形象示人?” 这疑问他本该重逢之时就问出口,只是当时发生连串意外,许多问题都被抛到了脑后。 “我虽不在太后身边,可宫内的眼线却遍布天下。” 晏漓恢复以往沉静的神情。 “我假死脱身得突然,他们为绝后患,定然会千方百计秘密追踪我。依照常规想法,他们一定会认为我为潜逃会恢复男身——他们绝对想不到,我会反其道而行之吧。” 他戏谑笑着。 “原来是这样。” 谢见琛点点头,“那你要这样一直伪装下去么?” “再过些日子,等他们的注意力被旁事转移。” “哦……” 胸口莫名发闷。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有点……失落? 等晏漓恢复男身,没了扮作同自己这样亲密的必要,他还会同自己这般要好吗? 第29章 不知不觉间,他已然习惯、甚至不能没有这样粘人的晏漓。 “——我昨日说过很多遍了,你不要再来找我!” 两人正走在街上,一阵吵闹传来,那熟悉的声音吸引了谢见琛的注意。 “芷兰,你为何忽然对我这么冷淡?” “在质问我之前,请你先想想自己都做了什么。” 苏苍堵在顾芷兰门前,深情款款地拉着少女的手,却被少女毫不留情地狠狠甩开。 “是,我隐瞒了我的身份,我背着你娶了妻子,可那都是不得已!” 苏苍讲到激动处,一张俊脸涨得通红: “你若得知我是苏府少爷、知道了你我二人间的差距,岂不是给你我的感情平添痛苦?我有做了官,才能在这个家有一席之地、才能正大光明迎娶你。在这之前,我只能违背本心,娶了别家小姐! “芷兰,你懂事一点,我这都是为了你!” 第25章 直男宣言 “为了我?苏大人,您可以为您的自私寻找借口,但不要将您的自私尽数归结到我的身上。” 顾芷兰极尽嘲讽地冷笑,审视的双眼将面前人的内心看了个透。 “你既认为我配不上你这大少爷,那么你起初便不该来招惹我,此为你明知故犯;你口口声声要在家中争取地位,最终还是要借着父亲与亲家的权力上位当官,此为你谈优务劣!” 她一字一句冷若冰霜,很快又平复下来,泰然凝视着他道: “不要再为你自己寻找冠冕堂皇的借口了,以后请同我保持距离。” “你……!” 苏苍不可置信地看着顾芷兰。 “芷兰,你从前是那么温柔,如今却让我感到陌生……就像我从未认识过你一样。” 顾芷兰实在不愿去看这个男人,移开目光却发现了不远处的谢见琛二人。 “恩人?” 终于有机会摆脱苏苍,顾芷兰走到二人前头: “可是有什么事需要芷兰帮忙的?” “只是散步至此,”谢见琛笑着向她点了点头,又瞟了眼一旁炸了似的苏苍,“……姑娘可还安好?” “她安不安好和你有什么关系!” 苏苍气冲冲横插过来,爆竹似的没好气儿道。 “我知道了,”他指着谢见琛鼻子,“就是你吧?是不是你向芷兰说我的坏话?不然她怎么会这么对我?” “你这人——” 被无端诬陷,谢见琛固是怫然不悦,争正欲与其论个长短,却见眼前苏苍那只手被恶狠狠抓住,力道之大,使之不住发抖。 “自恃清贵,却没人教过你,用手指人很不礼貌?” 晏漓轻蔑向后一甩,苏苍受了这霸道的劲向后踉跄了两步。亏得他生得还算高大,才险些没丢人到跌在地上。 “言行无状、粗鄙无礼……好一个苏家少爷,家养的狗我都嫌吵。” “你!”苏苍从未被骂得这样脏,“你又是谁啊!” “这位是谢大人之妻。”顾芷兰略带歉意地看向二人,“抱歉,让二位见笑了。” “呵,你还有妻子?”苏苍瞪着谢见琛,“一边和我的芷兰不清不楚的,一边勾搭那个姓冉的穷酸货,真是——呃!” “苏大人,我发现您是真的很爱胡说八道。” 谢见琛像是感应到了晏漓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两步抢先上前,一把扯过苏苍的衣领,压迫式地逼迫他与自己直直对视。 少年生得本就英俊不群,此刻浓眉低压,如此厉色黑脸放在这张向来挂着笑的面容上,尤其阴森慑人。 “听好了。” 他双瞳乌黑,声音咬得极沉极重: “第一,顾姑娘始终自珍自爱,请不要随意恶意揣测你口口声声说爱的人; “第二,我不喜欢男人。我与州同大人的关系堂堂正正——心脏之人,看什么都脏!” 苏苍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脸吓到了。到底还有点骨气,他虽心里发毛,仍硬着头皮犟道: “知道了知道了!……离我远点,吓人!” 见苏苍老实不少,谢见琛这才松开他早被抓得皱皱巴巴的领子。 苏苍方才满肚子的气,如今却如同一只瘪掉的球。临走前,还恋恋不舍地看向顾芷兰,承诺道: “芷兰,无论如何,哪怕是找到父亲那里,我都不会让歇芳楼带走你。” 顾芷兰没说话,看也不曾看他一眼。 谢见琛观察着顾芷兰的情绪变化,半晌,才试探出声道: “顾姑娘,身为县尉,在前入歇芳楼调查前,我有一问,请恕冒昧。” “恩人尽管问便是。” 他清了清嗓。 “姑娘可清楚苏家与歇芳楼的关系?” “……” 昨日在苏苍和冉兴文的对话中,谢见琛便听出苏苍出身的苏家与醉芳楼、乃至盘踞整个安云州的安达人都有着不浅的联系。 “苏苍的父亲,是前任御史中丞……这个您是知道的。” 顾芷兰叹了口气,道: “其实,在安达人入侵安云州前,州中各县的花楼实则本是苏家开设以敛财的。而苏父,也是靠这这笔巨款不断向上贿赂,才能在官场平步青云。” 谢见琛眉头紧皱:他想过苏家有流动赃银的动作,却不想竟这般胆大妄为。 “在下明白了,多谢。” 这样一来,许多事便变得格外清晰了。 “晏漓,你……” 直至顾芷兰感激地送二人离开,谢见琛这才发现,某人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 他双手抱臂,定定地看着自己,脸色也说不上好看,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哪怕是自己唤他的名字都没反应。 “嘿,想什么呢?” 谢见琛微微俯身弯腰,仰头凑近晏漓胸口的位置,朝他一转不转的眼前摆了摆手。 晏漓目光终于活络起来,抬眸看见那对满是关心的灵动双眼,下意识道了声“无事”。 可瞧着青涩少年这张粉雕玉琢的脸懵懂无辜,胸口又渐渐生起股没处撒的气。 “你方才所言……可都是真的?” 谢见琛没反应过来,十分不明歪起头:“嗯?什么真的?” 晏漓气得眉心直跳。 ——这人从前可从未说过自己不喜欢男人! 那他呢?他又算什么? 第26章 疯长爱意 他竭力压抑着愤怒,很快又意识到不对。 不对,他凭什么生气?他有什么身份立场去埋怨? 那夜情难自抑的一吻在他眼前明晃晃闪过,过去相处的点滴画面汇成巨浪轰然炸开,衣袖下的手指关节因过分用力被攥得发白。 一份名为“爱”的炽烈情感,破土而出。 这份情感在他心里那方寸泥潭蔓延疯长,如同一棵悄然播落的种子,自顾自地带来阳光雨露,像个小小奇迹一般顽皮无赖地生根发芽,渐渐长成枝繁叶茂的绿树,如今正肆无忌惮地摇曳树影、拂乱他的心神,让晏漓心之所在到处都充斥着这抹张扬的明媚亮色。 内心深处有个危险的声音,来自晏漓最原始的欲.望:告诉他吧,把你的爱撕裂宣泄给他看吧,让他永远不能离开你吧。 可是他不能。 因为谢见琛不喜欢男人。 这个人会永远讨厌他。 理智的弦因为那句话颤颤巍巍地紧绷着,却也因为那句话不得不痛苦地自愿接受煎熬的拉扯纠缠。 “……” 最终,晏漓张了张口。 “我的意思是,你说得很妙。” 他神情一如既往,好似方才一切乱如蛛网的执念都不曾存在一样。 “是吗?” 谢见琛狐疑地看着他。 虽然只是转瞬即逝,可他方才的确在晏漓眼中捕捉到一抹深不见底的暗色。 再一眨眼,那极不真切的偏执早已无影无踪,仿佛当真是自己的错觉一样。 取而代之的,他好像从晏漓并不愉悦的脸上捕捉到了一种……自气自恼的情绪? 谢见琛自然不会知道晏漓那一串复杂的心理活动,可得到了他的认可,心里高兴,便没再追问下去。 “我要说什么来着……对了。” 他略一回想,道: “你有没有觉得,顾姑娘有点奇怪?” “奇怪么……”见谢见琛正经起来,晏漓也收起了乱七八糟的心思,并未多言,而是反问谢见琛,“你怎么看?” “我感觉,她对苏苍的态度不大正常。” 谢见琛谨慎地看了眼顾芷兰的家,而后压低声音。 “依苏苍所作所为看,诚然不值得顾姑娘托付,她对苏苍多有排斥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她对苏苍的态度虽然极为冷漠厌恶,却没有半分被爱人欺骗的怨恨愤怒,更多的是一种嫌弃,就像……” “就像她同苏苍完全不熟一样。” 第30章 晏漓说。 谢见琛同晏漓交换了一个眼神,知道对方发现了同样的怪异之处,想来亦是早有察觉。 “看来这沙口县不仅是闹鬼,人人心中更是各怀鬼胎。”晏漓冷笑一声,轻捋谢见琛的马尾,“无论是谁,你都要留个心眼。” 晏漓一句无心之言,却提醒了谢见琛。他微微抿唇,眼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严肃: “对了,还要有一个人需要注意。” …… 晃眼间,终于来到潜入歇芳楼前的日暮。 歇芳楼早早提前送来了给顾芷兰穿的衣服,可男子的骨架到底比女子宽,一行人加紧将裙子尽可能改宽改大,终于在这夜前匆忙结束赶工。 “……” 谢见琛低头,看着修改过尺码的艳红纱裙。 谢见琛抬头,看着顾芷兰目光中透出诡异的隐隐兴奋。 谢见琛吞了吞口水,陷入了沉思。 “那个……” 他被盯得心里发毛,弱弱发声。 “顾姑娘,可否劳您在外稍等片刻……?在下要换衣服了。” “自然。” 顾芷兰略有些失望地走到屋外。 谢见琛转身朝向床边,微微侧头,视线偏移,偏向一旁的晏漓。 少年柔顺长发尽散,脸颊泛红,较往日少了许多锐气。 他眼神躲闪,眼波将流间,桃花眼悄悄探向晏漓,一手背在身后,轻轻朝他勾手指做着口型,如同将要进行一件极其见不得人的事,仿佛当真在偷.情一般。 过、来。 第27章 大闹花楼 少年唇瓣无声一张一合, 说得也不过简单二字,却令观者心生?野火。 晏漓将门合严、恐他着凉,回身却见纱裙已松松垮垮地乱糟糟挂在谢见琛身上。 “不是这样?穿的。” 缱绻磁性的声音在谢见琛耳畔发丝旁传来, 使他耳朵痒痒的。 与此同时,男人的胸膛贴将过来,骨节分明的手自背后攀上他劲瘦的腰肢,蛇行?般窸窣摸索穿梭在衣物中, 灵巧又绵长地替他系好腰封。 “多谢……” 谢见琛有些窘迫,任由晏漓摆弄。 “还好有你?在,我穿不明白这种裙子, 也不好劳烦顾姑娘帮忙。若非你?还算熟悉这些,恐怕要误事。” “不必谢我, ”晏漓道,“以后这种事找我便?好。” ……这种事还会有下次吗? 呆滞思考的功夫, 晏漓便?帮他理好了衣服,牵起他到顾芷兰简陋的梳妆台前坐下。 对镜相看,但见镜中自己身后站立之人执一木梳, 将他半数长发盘坐一个简单的髻;一会儿脸上又香香痒痒的,是晏漓为他上起了脂粉。 他连忙紧张闭目,恍惚之间, 有种被当?做玩偶打扮的错觉。 “放松。” 晏漓轻声提醒。 “哦。” 僵硬的表情略略有所缓和?。 不过多时, 下巴忽然被轻轻捏住,隐约中似乎感觉到晏漓俯身, 正看着镜子, 温情轻笑?。 “真乖。” 他嗓音沉沉,撩动起谢见琛胸.前垂下的长发。 “睁眼?。” 不知为何,分明只是一句温柔的指令, 谢见琛却心跳如擂鼓。他吞着口水,缓缓睁眼?抬眸,却见铜镜中映出两张绝艳的脸: 轻盈的布料盖住少年绝大部分流畅的薄肌线条,颈下一片旖旎的红纱堪堪掩住隐约可见的锁骨,纤腰秀项,引人遐想连篇。 谢见琛本就生?得较寻常男子白些,只施了薄薄一层妆粉与胭脂,便?有了几分女子肌肤天生?白里透粉的意味。原本的两道浓眉被描得长了些、弯了些,英气之余又添半分娇俏。额前颊边则是留下更多的碎发鬓发,完美?遮住了少年略微硬朗的线条。 他羞赧难言,慌忙将视线从镜子希自己这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庞中移开,下意识求救般看向镜中晏漓那?张秾丽异常的脸。 在自己遍身鲜红的映衬下,镜中另一张脸如同吸食饱足血肉一般,使得原本偏苍白的肤色浮起一层兴奋的血色。唇不点脂而红,眉不画而乌;长睫下漆漆深瞳中的欣赏近乎痴迷。 活似一只对无辜少女虎视眈眈的艳鬼。 谢见琛闲来无事时,也会看些志怪传说。 此刻他却莫名遐想着:若是人间当?真有如此艳美?柔情的鬼狐灵怪,想来很难责怪那?些为美?.色所惑的凡人不能免俗。 镜中妖魅指尖若即若离拂过他的脸,幽深的视线深处又仿佛燃着一盏烫得惊人的鬼火,始终紧紧粘在他身上。 空气不知何时悄然静下来,谢见琛看见自己愈加湿重的呼吸打在铜镜上,洇起一波又一波的水雾,模糊了视线与思考。 迷离间,他又想起志怪之语: 鬼狐惑人心神,摄精吸魄。 ——要被吃掉了。 鼻尖一痒,谢见琛恍然惊醒,原是不知何时,晏漓早将面纱覆在他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的脸被晏漓扶过来两相对视,从镜中错觉脱身出来。 晏漓低下头,与他鼻尖相碰: “不许让别人看到你?的脸。” “……嗯。” 他痴痴点头。 “你?的安全至上,万事小心。” “嗯。” 他一应地答应着,忽而意识到自己入了神,这才甩了甩头,信心满满地看着晏漓: “你?放心。” 晏漓疼惜地捏了捏他的脸。 厅外的顾芷兰听见房内木凳挪开的声音,但见一高大的娇妍蒙面“女子”款款步出。 “噗——” 看着谢见琛笨拙学习女子碎步的模样?,饶是一向端庄的顾芷兰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恩人姑娘,您实在美?丽,可这生?硬的体态……恐怕还得再练练,哈哈哈哈哈——” 看着顾芷兰捧腹大笑?得没了半点架子,谢见琛不由得暗自嘟囔腹诽: 他又不像某人那?样?有经验…… “不过,这样?应当?能暂且糊弄过那?群安达人了吧?”他局促地扯了扯裙子。 顾芷兰调皮地眨眨眼?:“您简直是天生丽质,哪怕芷兰都自愧弗如,骗过那?群安达人自是不在话下。” “好了,时候不早,我们?再最后明确一番行动计划。” 晏漓不爽地打断两人的玩闹。 按照几人的理想情况则是:谢见琛假扮顾芷兰混入歇芳楼,伺机控制住带头兴风作浪的安达王子,暂时把握住沙口县的局面。 同时,他们会将顾芷兰入楼的消息放给苏苍,苏苍必然会亲自出手。届时只需再将这苏氏独子控制住,借此威胁苏家关停安云州内的花楼,便?不怕不能斩草除根了。 而晏漓与顾芷兰,则需在外配合谢见琛,如闻异动,见机行?事。 当?然,以上计划均是理想情况、以能与对方和?平沟通为基础。无法交涉而强制实施暴力的可能性依旧更大。 不过多时,歇芳楼便?派了不少人来接走?“顾芷兰”。 事实证明,谢见琛的乔装很成功,楼中派来的打手虽对颇有美?名的“顾芷兰”生?得如此高大感到意外,可并未对他的身份起疑。 谢见琛第?一次靠近此等?风月之地,昏黄的灯光打在他身前,尚未入场,便?被一阵过分甜腻的香风熏得脑仁刺痛。 紧接着,便?是安达人一阵又一阵的放浪大笑?声。 他深吸一口气,强忍不适走?进?楼内。 一楼多是些散座,零零散散的安达人在女孩们?侍奉下饮酒作乐、上下其?手,嘴里吐着难以入耳的污言秽语。 可最为奇怪的是,女孩们?并未做出半点反抗,脸上的神情反倒均呈现出一种僵硬而呆滞的亢奋,同顾芷兰当?日叙述的痛苦截然相反。 这场面越瞧越诡异,谢见琛不忍心继续再看下去。 他被带到楼上,二楼则是一间间更为宽敞的厢房。 不断有安达人和?官员穿着的梁人搂着女孩们?穿梭其?间,盛装打扮的谢见琛孤身一人,显得格外突兀。 不少喝个烂醉的猥琐男人对着他吹口哨,更有甚者还试图对他动手动脚,均被他十足嫌恶地躲了去。 下人带领他行?至一间最为豪华的厢房外: “姑娘稍等?,我等?须先行?同王子汇报。” “顾芷兰”是专门被绑来伺候安达王子的人,因而歇芳楼的人对他还算有个好态度。旁的姑娘则没这般幸运,由着安达人呼来喝去。 谢见琛点点头,等?待的功夫,继续观察着楼中情形。 就在这时,几个安达人老远冲他说了几句极为难听的话,哈哈大笑?着聒噪扎堆行?过,可偏生?谢见琛眼?尖,在那?群安达人中发现了那?格外显眼?的桓人身影。 “冉大人?” 他夹着嗓子,试探着唤了一声。 第31章 冉兴文?睁大了眼?,当?即停下脚步,难以置信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红裙“少女”: “您是……?” 谢见琛念及自己还未曾告知过冉兴文?姓名,一时窘然,不知如何开口。 他想了想,灵机一动: “大人可愿再品一盏墨兰香?” 冉兴文?愣了愣,眼?神肉眼?可见地自不解变作震惊: “你?是小……” “嘘。” 谢见琛示意他噤声。 “喂!姓冉的,你?认识这女人?” 那?边的安达人的语气颇有戏弄之意。 “啊……是鄙人旧识。”冉兴文?搪塞道,“几位大人不妨先行?入座,鄙人稍后便?到。” 那?几个安达人闻言走?远,隐约还能听到骂骂咧咧的声音。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小兄弟,还是……这样?的打扮。”冉兴文?一时不知该看向何处。 谢见琛:“我也没想到会在此遇到大人。” “真是难堪,在此见到鄙人,恐怕教?你?失望了。”冉兴文?勉强扯了扯嘴角,“身居高位,不得不周旋应酬……我自知这并非什么正经风气,只是仍然希望你?不要因此疏远我。” 谢见琛倒是云淡风轻:“您若不曾做错事,我怎会疏远您?” “你?说得对。” 冉兴文?轻轻一笑?,而后似是想起了什么,拿出一枚随身携带的药瓶递给谢见琛。 谢见琛只是看着那?药瓶,一时不曾伸手:“这是什么?” “解酒药。”冉兴文?温和?一笑?, “鄙人记得,小兄弟似乎不擅饮酒。此处酒水甚烈,小兄弟不妨服下,以免麻烦。” 他看着不作动作的谢见琛。 “小兄弟不会……担心这解酒药有问题吧?” “不,”谢见琛看向冉兴文?的眼?中多了几分道不明的情绪,“在下只是在想,大人如此细致,真是……善解人意。” 语罢,他毫不犹豫地服下瓶中之药。 “你?……”冉兴文?没想到谢见琛对自己如此不设防,震惊之余颇为失笑?,“不想小兄弟如此信任于我。” “大人曾以往事与在下交心,您如此赤诚,在下岂会提防您这样?的人。” 冉兴文?一怔。 “谢谢。” “您还有应酬,让那?些安达人久等?,只怕会令您难做吧。”谢见琛道,“您请忙吧。” 冉兴文?向他点了点头,深深瞧他一眼?便?匆匆离去。 “姑娘,王子正在沐浴,进?房等?吧。” 不多时,下人便?折返了回来。 谢见琛也未多言,顺着下人的意思入房。 方一进?门,奢靡的气息扑面而来。 乌木圆桌上,早备好了波斯葡萄烈酒;格外醒目的巨大雕花床外,茜红纱帐则松松垮垮搭在描金檐角。四处环视下,入目皆是炽烈的颜色。 谢见琛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踏入这种场合,心中除了对安达人的厌恶外,还多了两分手足无措。 “芷兰!!” “哐”的一声踹门,打断了谢见琛的不安,一个毛躁的身影出现在他的眼?前。 “你?——你??!” 闯入的苏苍表情由激愤转为惊疑,“你?不是芷兰?!你?是谁?” “苏苍?” 谢见琛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货怎么来得这么早?! 苏苍疯狗似的跟了过来,若是在擒下安达王子前惊动了那?群安达喽啰,行?动便?要棘手得多。 “你?是何人?芷兰呢,芷兰哪去了?她有没有事?!” 不管三七二十一,苏苍抓着谢见琛摇晃盘问个不停。 谢见琛被打乱了计划,本就脑中一团糟,这下被晃得更是烦个不行?。 反正早晚都要将这货擒住…… “顾姑娘自然是安全的……你?就不一定了!” 不及苏苍反应,并不精通拳脚的他便?被这个假的顾芷兰捆了起来。 “老实点吧苏大人,一会再来找你?‘帮忙’!” “帮忙”二字被刻意咬了重音,一阵鸡飞狗跳的束缚藏匿,谢见琛勉强使苏苍安静了下来。 他抬手拭去额角细汗,刚处理完苏苍,老天却不留给他任何喘息空间。 又听房外响起陌生?男人的声音,以及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怎么回事?!” 谢见琛像受惊的兔子,猛然弹射站起身。 来人长着一副典型安达样?貌,身矮背驼,面黑鼻扁,卷发如鬃。松垮的衣衫微乱,显然是方才洗沐过的模样?。又见他穿金戴银,一身金光闪闪,险些晃瞎谢见琛的眼?。 这定然是那?安达王子了。 谢见琛想。 安达王子身后跟着一群打手,谢见琛打量一圈,虽颇有把握打赢几人,可明白闹得越大事情便?越不可控的道理,还是令对方放松警惕为上策。 “……” 他警惕地看着安达王子,情急智生?,忽而做出寻死觅活的不甘模样?。 只见他反手将窗台一排花瓶掀翻在地,巧妙地将方才冉兴文?吵闹的声响掩饰成自己的抵抗。 “我后悔了,放我回家!否则我便?将这儿揭个底朝天!” 谢见琛这样?吵着,作势去掀桌子。 “哎哎哎哎!” 不逮自己动手,安达王子便?上前拦住他。 未及谢见琛胸口的矮挫男人看着眼?前这性烈如火的高个儿美?人,眼?睛都直了。欣赏古董珍玩似的围着“顾芷兰”连连打转,显然是满意极了。 “美?人儿,本王对你?甚是满意,你?若是将本王伺候高兴了,自会让你?回家去!” 这样?说着,安达王子还上手意图拿掉他的面纱,却被谢见琛清脆的一巴掌拍开。 “滚开!你?带着一群凶神恶煞的家伙过来,哪有半点诚意?” 安达王子捂着被瞬间打红的手,一阵心神荡漾、无端臆想,不假思索地撵人:“你?们?都下去!” “我主,可是方才有兄弟似乎瞧见了那?个姓苏的小子闯进?来……” 打手小心翼翼提醒。 “你?蠢吗!若那?小子当?真来抢人,顾姑娘还能完完整整在这儿?” “可您的安全……” 安达王子这些年来本就因纵情声色荒废了脑子,此刻又色欲熏心,扭头破口大骂: “烦不烦!顾姑娘一个柔弱女子,还能把我怎么样??!都给我滚下去睡死觉,少来打扰爷,滚滚滚——” 打手们?被骂了个狗血淋头,悻悻退下,还识趣地带上了门。 “美?人儿……” 矮小的男人迫不及待地扑过来,谢见琛只是微微一个侧身,他便?扑了个空。 “我问你?,那?些姑娘为何瞧着那?么奇怪?” “奇怪吗?”安达王子嘿嘿笑?起来,“并非奇怪,是快乐。” “你?们?给她们?用了药,对吗?” 谢见琛直截了当?反问。 “那?药可是很珍贵的宝贝。” “给我解药。” “真是任性的要求。不过,你?居然还没……” 安达王子话说一半,忽止了口,随即慢悠悠将葡萄酒递到他面前。 “解药不在本王这儿,不过你?若是听话,乖乖陪本王喝几杯酒,你?若懂事,将爷伺候高兴了,本王替你?朝管事的要来些也未尝不可。” 谢见琛略一思索,想来这般有秩序的窝点总不能是由这满脑淫逸的蠢货训练出来的,解药或许当?真不在他手里。 那?么,便?多半在苏家人手中。 “……” 谢见琛接过灯火下熠熠生?辉的酒杯,在冰凉的杯身即将靠近半掀开面纱前,手上却忽而一抖。 叮,酒杯落地。 “诶呀。” 紫红的酒水洇入厚重的缂丝地毯,酒杯也骨碌碌滚到安达王子身后的雕花大床下。 “是我不小心。”他眉头轻蹙,轻扶额头,“不知为何,似乎有些不适……可否劳你?将酒杯给我,我亲自为你?斟酒赔罪。” “哟,当?然。” 安达王子见谢见琛这副不大清醒的模样?,兴奋得格外明显,又急于窥见美?人真容,什么都顾不上,连连答应着转身。 他伸手到床下,奈何胳臂实在太短,摸索了一圈,只摸到了一手灰,不知为何还有些湿润的潮湿感。最终,他只好将头也低下去,看向那?足以容纳一人藏匿的床底。 ——可那?床底当?真有人。 明与暗的交界处,大眼?瞪着小眼?。 “唔唔唔唔唔唔唔!!!” 床下一人被粗暴地五花大绑,嘴里还塞着一块破布,如同条离水的鱼般不断扑腾。 这人正是苏苍。 第32章 见了眼?前这张黑黝黝的脸沉下来,苏苍一时之间又是挣扎又是扭,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在呼救。 安达王子且不及惨叫出声,嘴里便?同样?被眼?疾手快地塞了块破布。 一道黑色的影子早已将他罩住,他的屁股上当?即便?被落下重重几脚! “无耻之徒,我叫你?为非作歹、我叫你?奸.淫掳掠!我叫你?到处乱摸!” 为免过分血腥暴力,谢见琛强忍着不朝他最脆弱的地方踹的冲动,只觉踢多少脚都不解恨。 “呸!差劲。” 安达王子被狼狈地踹翻在地,雨点般的暴击噼里啪啦落在他身上,不过片刻的功夫已是鼻青脸肿。 谢见琛将他捆的比苏苍还结实,半点鼠窜的余地都没有,只能在地上痛得“呜呜”乱滚。 一旁同样?被捆的苏苍目睹全程,起初强烈挣扎的嚣张气焰被这盆暴力的冷水浇了个干净,瞬间瞪着眼?睛消停下来,安静如鸡。 安达王子这一地头蛇折在谢见琛手里,歇芳楼中此时群龙无首,多数安达人都不得不老实了下来。 当?然,也有一部分不服气的,气势汹汹地打过来,最后哭爹喊娘地爬到墙角。 “怎么,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谢见琛扭了扭关节,看向满地瑟瑟发抖的手下败将。 实在没劲,自己筋骨还没活动开呢。 这群在此养尊处优、做了多年土霸王的安达人因沉溺享乐,早被磨灭了与谢见琛一战的气力。 他长腿一踢,踹开脚旁败将,走?到被绑成粽子的苏苍身前,一把扯下他口中的破布。 “你?、你?你?你?……你?是……” 苏苍显然认出了谢见琛,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放心,您还有很大的用处,不会有危险的。”谢见琛漠然看着他。 “你?想挟持我来威胁我爹……?!” “你?苏家拿着不干不净的银子尸位素餐之时,可曾想过善恶终会有报?” “……” 苏苍将牙咬得咯吱作响,那?张俊脸上最后一丝骄傲瞬时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极大的痛苦与悔恨,如同终于获得解脱的死刑犯般认命垂下头。 “不过,这皆是后话。” 谢见琛居高临下俯视他。 “解药,告诉我在哪里。”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们?用了什么毒药来控制楼中无辜少女?解药又在哪里?这些您想必要比我清楚吧!” “呵,还以为你?有多守正不阿,原来也是个为了升官加爵而不择手段捏造罪行?的。” 苏苍闻言,倔强冷笑?: “如你?所言,苏家家底并不清白。可这些花楼也仅仅是在苏家名下,并非事事皆由我等?亲自打理。你?不要指望我会认下无中生?有之事。” 见他事至如今依旧不肯老实全招,谢见琛恼怒中难免夹杂了些不耐烦,只得激道: “当?时既敢采用这般下作的手段,如今怎么不敢承认了?你?若将全部细节交代清楚,上面追究下来或可从轻发落。如今顾姑娘不在场,你?也别惦记什么颜面了,配合我些,别让我更瞧不起你?!” 正如自己所料,一提到顾芷兰,苏苍果然淡定不起来了。 他猛然抬头时已是面红耳赤、薛恒额角隐隐跳出青筋,手脚被缚的他如同一只笼中困兽: “芷兰、芷兰……她可是我唯一爱的姑娘!当?年留她一人在此,已是我狠心决绝,我若知道这畜生?窝如此胆大妄为、无恶不作,连我的面子都不给,我当?年无论?如何也不会冒险将她留在这里!” “你?……” 谢见琛一时被他爆发的情绪震慑住了。 毋庸置疑,他明白苏苍这个直性子蠢货身上没有半点演技。 苏苍不是个好的恋人,可不能否认的是,他对顾芷兰并非全然无一丝真情。 可若苏苍所言非虚:苏家并非歇芳楼一切恶行?的幕后操纵者,那?便?意味着真正的恶人并未落网。 并且,自己的行?动很可能早已惊动了幕后黑手。 就在这时,本已被打至动弹不得的安达王子忽又像条虫子一般剧烈挣扎起来,发出不小的声响,吸引谢见琛的注意。 方一扯下他口中破布,他便?急吼吼颠三倒四道: “他在这儿、他在这儿!我把我知道的都交代出来,能不能饶了我?” “谁在这儿?你?把话说清楚。” “冉兴文?!” 安达王子大叫,搜肠刮肚、一股脑地将一切说出来: “都是冉兴文?献的主意,几年前我安达势力在安云州尚未站稳脚跟时,他还是一介小小书吏。那?时他便?带着撒莫蝶主动找到我,称愿意用此等?迷人心神的香料助我控制安云州,我只需要让他当?上州官! “什么帮本王,都是屁话!如今看来,是他狐假虎威,借本王之手,将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实权握在手里,自己暗中控制一方才是! “果然是个养不熟的白眼?奴隶!助他做了州官、结识了苏家,转头便?不识天高地厚了!——美?……大侠,你?可一定要将这畜生?千刀万剐啊!” ……冉兴文?。 居然是他。 果然是他。 谢见琛脑中炸开的惊讶很快定下来,打断安达王子的泄愤之语,追问道: “你?最好不要糊弄我,我曾在田中闻过撒莫蝶的香气,并无不良反应。” “绝非骗你?!撒莫蝶的香气确实有镇静安神的作用,可不为人知的是,待其?成熟后加以炼制,高浓度的香气便?会产生?使人兴奋的效果。” 最后,他还补充道: “你?闻到这楼中的甜香了吗,这便?是高浓度撒莫蝶的气味。” “!” 谢见琛不由得屏住呼吸。 怪不得,这楼中的香气甜腻到令人作呕。 一旦进?入此地,便?注定会化作砧板上的鱼肉。 好阴毒的招数。 “我们?服用过解药,不必忧心损伤神智,只是你?……”安达王子青肿作细缝的眼?中满是不解,“自你?踏入楼中,我便?在拖延时间,等?你?毒性发作,可你?却没事人一般……” 谢见琛下意识摸向嗓子。 ——是那?颗“解酒药”的功劳。 冉兴文?……到底在想什么? “精彩。” 抚掌赞叹之声在霎时安静的狼藉中尤为诡异突兀。 “你?真的让我刮目相看。” 冉兴文?踏着稳健的步伐,满面笑?意走?近。 “——罪臣谢氏之子,谢见琛。” 谢见琛直视着眼?前这个一派温和?儒雅的年轻男人。 “您也同样?令我大吃一惊。”他说,“看来您终于想起来调查我的来历了。” “小兄弟瞧上去并不十分吃惊,反倒是鄙人,得知你?的身份时才是真正的难以置信。” “天真良善如你?,竟然还有如此了不得的来头……实在是让鄙人难以将二者联系在一起。” 冉兴文?一步步靠近谢见琛,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一道寒光,冷然横在他颈前。 “如果你?再靠近他,我不保证会留给你?辩白的生?息。” 谢见琛睁大了眼?,看着出现在冉兴文?身后冷若冰霜的持剑男子: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恢复男子装束的晏漓。 为便?于行?动,此刻的晏漓一袭玄衣简束,勾出精瘦有型的轮廓,却难掩与生?俱来的贵气。 男人漠然收颌抿唇,如刃目光阴鸷凶戾,扮作女子时的柔心弱骨皆化作幻影。 “晏……”谢见琛心中又惊又喜,喃喃声脱口而出。 “楼中嘈杂声渐消,期间你?既未求助,又迟迟不见踪影……果然,出现了不合时宜的人。” 男人凛然眯眼?,周身杀气四溢,紧了紧手中剑,“到我身后来,别同他纠缠。” 谢见琛下意识照他说的做,好不听话地乖乖退到他身后,很快便?意识到不对。 ——这人又不会什么武功,提了把剑就想在自己面前耍帅?! 呃,虽然确实是帅的。 他悄悄抬眼?,用目光描摹身前人凌厉的侧颜线条。 唔,也就比最英俊的自己差了一点点吧。 这样?想着,自诩最英俊的谢见琛又十分没出息地飞速瞄了一眼?。 另外,奇怪的是,晏漓竟然没有被楼中高浓度撒莫蝶的香气影响。 “你?不要逞强。”谢见琛扯了扯晏漓的袖子,抬头看他。 冉兴文?见谢见琛远离,眸中闪过不悦又失望的情绪,而后不确定的目光扫在这玄衣男人身上,越瞧越觉得这浑身敌意的人眉眼?熟悉,半晌,眼?中闪过惊奇的光,倏然冷笑?出声: 第33章 “原是个冒牌夫人。” “冉大人,您没有抵抗的余地了,交代一切吧。” 谢见琛还是站了出来,没接他的话。 “……” 利刃在前,冉兴文?沉默良久,最终还是疲惫闭眼?,泄了口气。 “我可以说出你?想知道的一切。”他说,“但,我想同你?单独聊聊。” “滚。”晏漓眼?神愈加阴冷。 谢见琛心疑此中有诈,并不敢轻易应下。 “我不想害你?,你?知道我的。”见状,冉兴文?又道,“否则,我也不会给你?解药,你?也不会吃下它。” “……” 谢见琛垂眸思索片刻。 “好,”他说,“我跟你?走?一趟。” “你?——!” 晏漓几乎是瞬间拉住他的手腕,谢见琛甚至能感受到男人微微发抖的手心起了一薄薄的汗。 “别走?……” 近乎哀求的声音,无比脆弱。 事关重大,此时他并未意识到此刻不安的晏漓的状态有些奇怪,毕竟这人自从来到沙口县便?格外黏人。 他一点点将晏漓的手挣开。 “没事的。” “担心有诈吗?” 冉兴文?见状自嘲一笑?。 “……好吧,西侧有间库房,你?们?要的解药就在那?里。” 只恐余冉兴文?一人会有小动作,谢见琛势必要牵制住他。 “晏漓,拜托你?了。”他满脸恳切,瞥了眼?一旁被缚的安达王子与苏苍,“带上这两人,别给他们?落单逃跑的机会。” 不给晏漓回答的机会,谢见琛转身便?跟着冉兴文?离开。 晏漓脑中隐隐作痛,他来到安达王子和?苏苍面前,一手拖起一人、暴力地朝库房走?去。 “喂、喂!很疼啊!” 苏苍聒噪地抗议。 库房逼仄,杂物无序地堆在一起,虽无厚积灰尘,不似弃置之处,却不像半点有解药的样?子。 难道是中计了? 头痛感愈发明显,晏漓不禁扶住额头。 苏苍犹自在一旁喋喋不休:“他到底怎么回事啊?为什么和?冉兴文?一副交情匪浅的模样??你?还真敢放他跟那?姓冉的走??” “……别吵了。” 他试图让苏苍停止发出噪声,可话音还是被盖了过去。 “万一他被那?姓冉的蛊惑,不要我们?了怎么办?” ——不要他了怎么办。 不要他了。 他又一次被抛弃了。 又? 脑内剧痛袭来,耳中尖锐狂鸣,他痛苦地半跪在地上,难以自抑地不住发抖。 目光所及的一切都在扭曲膨胀,胀至极点,诡异地破裂开来。 只是他并未意识到现实与心魔的界限早已模糊,眼?前景象竟幻作了朱墙森森的皇宫。 面目糊作肉泥的女人忽然死死勒紧他的脖子,他知道这是自己的生?母。 女人癫狂地咯咯笑?起来,玉面上又生?长出太后的五官,怨毒至极地冷眼?看着他。 “不该诞生?于世的存在,”年轻的太后吐着蛇信,“所以,你?的母亲抛弃你?,你?爱的人背叛你?。” “我不想……” “不想什么?” 清脆的男声忽而在他上方响起。 晏漓猛然抬头,眼?前竟是笑?眼?盈盈的谢见琛。 少年漂亮无瑕的双眼?忽闪忽闪,地歪头看着他轻笑?一声,用最纯稚的语气吐出最恶毒的话语。 “怎么,只是瞧你?可怜才随意施舍你?一点人人都有的爱——你?不会当?真了吧?” “家家酒的游戏到此为止,我玩腻了,恕不奉陪。” 说完,“谢见琛”头也不回地离开。 晏漓在扭曲变幻的空间中试图抓住他的衣角,可越是不甘,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反被拉伸得越远。 他听见在这作呕的黑暗世界尽头传来忽远忽近的回声,那?是自己的声音,如同隐匿百年终于得以显形的幽魂,趴在自己耳边,戏谑地发出嘲讽: 从来,没有人选择你?、认可你?。 极端的疼痛反而麻痹了他的感官,贪念随之无限扩大,晏漓的世界忽然变得一片死寂,眼?前也浮起了一层暗红的血雾,他要夺回这份爱。 夺回来。 夺回来。 哪怕……不择任何手段。 一旁的苏苍见晏漓忽然抱头倒地,也不再吵闹,叫了数声晏漓的名字,只见他身躯发抖,不知在喃喃自语什么。 苏苍心中颇为惊惧,晏漓方才一直不曾表现出什么异常反应,就算是毒效发作,吸入高浓度撒莫蝶也不该是这种反应才对。 “喂,你?……” “哐!!” 苏苍的视角里,只见晏漓中邪般毫无缘由地打翻面前的货架,霎时间,各样?瓶罐摆件随着巨响摔落一地。 “吓!你?犯什么病——” 手脚被缚趴在地上的苏苍忍无可忍,就在此时,一份手记残页飘落在他面前。 同时,那?夜夜为人避讳的、无数悲拗凄厉的鬼泣之声,无端蔓延侵入库房的每一处角落。 …… 谢见琛无言地跟在冉兴文?后面,随着他来到一楼的茶室。 “其?实在正式遇见你?之前,我便?知道京中谢家子获罪被贬至此。”冉兴文?道。 “上边有人对我说,一定要多多‘关照’你?的安全。”他言语意味深长,“毕竟安云州治安混乱、势力庞杂,出什么意外都不奇怪。” “可你?没有。”谢见琛道,“不会是单纯的恻隐之心吧。” 冉兴文?笑?了两声,“国贼之子,有何可怜?” “闭嘴,我爹是冤枉的。” 提到谢家,谢见琛黑得发亮的眸中嗔出怒火。 “不瞒你?说,我不曾第?一时间做掉你?的动机确实不单纯,”冉兴文?自顾自道,“我很好奇,像你?们?这种高高在上的权贵之子一朝跌落尘泥,还能否维持那?副目中无人、趾高气昂的模样?。 “而你?,不大一样?。” “……某种程度上讲,我能理解您。” 谢见琛捏紧了拳头。 “可是,我不会违背做人的良知。” “哈,”冉兴文?自嘲一哂,“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冉大人,你?还记得自己的初心吗?”谢见琛直视着他晦暗不明的眼?底,“不记得没关系,那?天你?曾同我说过,我回忆给你?听。 “你?说,你?要做个好官,庇护像你?母亲那?般无权无势的百姓。 “可如今,勾结外敌、祸乱民生?……在争权逐利的过程中,你?不仅忘了来路初心,就连为人最基本的羞愧之心也被抛之脑后了。” “——我决定走?上这条路之时,便?已舍弃这种羞愧之心了。” 冉兴文?忽然面露恨色。 “不如你?来告诉我,羞愧之心在这个世道有什么用? “寒窗苦读十年,不抵他苏家一句话,废寝忘食勤恳办公,不如一个州官父亲来得实在。若不借力而为,你?认为一介家奴之子当?真能做到这个位置?!” “我知道你?能明白我的感受……谢老将军戎马一生?,到头来却因拒绝媚上欺下而被诬国贼?你?难道就不恨吗?难道要将权力拱手让给那?群无所作为的庸人? “有牺牲,才有收获。凭借自己的力量,才能抵抗甚至改写这不公的命运,让那?些人付出应有的代价……若是我们?合力,莫说掌控一州,便?是割据一方,也并非不可能!” 烛火在他歇斯底里的发泄中被震得发颤,冉兴文?停下脚步,忽而转身面向谢见琛,伸出了手。 “来吧,我们?才是一路人。” “……” 谢见琛定定看着他悬在半空邀请的手。 中秋夜暴雨中一幕幕惨绝人寰的画面,不断在他脑中闪过。 他恨,他恨毒了宫中那?群害他家破人亡的上位者。就连午夜数番梦回,都是自己血刃阉党的场景。 谢见琛抬臂。 ——毅然决然打掉冉兴文?的手。 “你?说得没错,我同你?一样?,恨极了那?群上位者。” 少年浓眉紧压,目光灼灼,无比坚定。 “可是,若以此为麻痹良心的借口,使出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与我所憎恨的弄权小人没有任何区别。” 遮羞布被毫不留情地揭开,冉兴文?一时间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原来,阴差阳错间,当?年那?个励志庇护一方的清贫学子,早已变成了为人讨伐的贪官污吏。 许久,冉兴文?黯然道: “关于我在幕后所为的一切,你?早便?有所察觉了吧。” “……是。”谢见琛答。 “那?日宴请苏苍,你?府上虽朴素无华,可那?壶好酒出卖了你?的一切。 第34章 “我虽不堪饮酒,却也能识得酒香。碰巧,这种酒早在谢家倾覆前,曾是我爹的珍藏。” “镇国将军都难以多得的佳酿,我这种偏远州县的小官竟能随意拿出待客。”他摇了摇头,“倒是我那?疏忽,不曾料到苏苍会叫上你?……也是你?心思警觉的功劳。” “那?药呢。”冉兴文?接着不甘问道。 “既然如此,为何毫不犹豫地吃下我给你?的药。” “冉大人,”少年开口,“我曾经,是真的想拿你?当?朋友。” “我在赌,赌你?还有最后一丝残存的良知。” “……” 话已至此,冉兴文?痛苦闭眼?。 他终究是与这段宝贵的情义,擦肩而过了。 两人走?到一副花鸟挂画旁,谢见琛站住脚步。 “回头是岸,希望你?能早日自罪业中解脱。”谢见琛说,“就聊到这里吧,大人。我的好友还在等?我。” “好友……你?居然叫他好友,哈哈。”冉兴文?笑?出来。 谢见琛对这一反应颇为不解:“怎么?” “我还以为——没什么。” 他打住跑偏的话题,“我这就带你?去找你?的好友。” 冉兴文?掀开挂画,其?下露出一个机关。机关被他启动,一条通向暗道竟隆隆出现在墙间。 “这是……?” 前方一片漆黑,谢见琛没想到墙后竟别有一番天地。 “通向自由的道路。”冉兴文?说,“你?的好友想必已在里面等?你?了。” 谢见琛颈后一凉,当?即意识到事态不对,一步不敢靠前,拔剑对准冉兴文?,不余给对方任何将自己推入暗道的机会。 “你?——” 他话音未落,只见冉兴文?唇角一勾,不慌不忙地将机关一拉到底。 霎时间,失重感袭来,他的脚下一空,足底竟又多出了一条向地下延伸的台阶,他并未对脚下设防,直直滚落下去。 墙中的暗道是障眼?法,脚下的地道才是让人措手不及的陷阱! “冉兴文?,说了这么多,你?依旧不知悔改吗?!” 地下的谢见琛看着头顶光源中居高临下的冉兴文?,愤怒质问。 “一切都太迟了。” 冉兴文?此刻的神情说不出是冷漠还是悲戚。 “认罪与否,不过是死与生?不如死的区别,”他的目光逐渐变得狠厉,“不如最后赌一把。” 机关被松开,墙体与地面再次缓缓合上。 他凝视着这个角落,安静、和?平,仿若无事发生?。 冉兴文?将挂画重新摆正,默默离开。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怎回头。 第28章 怨鬼与人 “嘶……” 谢见琛摔得不轻, 呲牙咧嘴爬起身。 机关地面被合上,四周一片昏暗,却?并非全然不能视物。 他抬头向地下?暗道深处望去, 前方?隐隐映着火光。 由此看来,还算比较幸运的一点是?,这条地下?暗道内空气是?流通的,他不会窒息而死。 事已至此, 他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他不知道晏漓一行人是?否当真在这下?面,目前看来,只好继续向前探索。 暗道内极其阴冷潮湿, 偶有水滴砸地的细微声响,在空气中都?被无限放大。 他摸索着墙壁前行, 墙壁湿乎乎的,摸了一手冰凉的液体。 大抵是?水汽?他一边这样想着, 一边迈着谨慎小?心的步子缓慢前行。 直至他脚下?被什么东西拦住,险些摔了一跤。 鞋面传来被洇湿的触感,谢见琛心中传来不好的预感, 俯身看去,那?是?一个人。 一个身影十分熟悉的人,一动不动、显然没了气息的死人。 神经高度紧张之?下?, 格外灵敏的嗅觉捕捉到了血腥的味道。 他抬起手, 伸向颤动火光的方?向,粘稠的深红顺着他掌心的纹路, 沿着小?臂涔涔滑落。 满墙潮湿并非水汽, 是?血。 虽早做好此处凶险的心理准备,可一想到身侧墙壁上满是?森煞的血水,谢见琛心中还是?一阵恶寒。 他壮着胆子, 将脚下?的尸体翻过身来。待他瞧清楚死者的脸,更是?大为惊骇。 “……安达王子。” 安达王子的死相十分难看:瞪着双眼死不瞑目,嘴巴大张,似乎死前经历了极大的痛苦,谢见琛甚至在其涣散的瞳孔中捕捉到了惊恐。 再?看他的身体:衣袍破裂,遍身暴露出的皮肤已不能被称作皮肉,狰狞地横着可堪百余道深可见白肉的伤口,仿若闹市肉铺砧板上被剁碎的牲畜,其痛苦想必与凌迟无异。 如此瘆人的死法瞧得谢见琛胆战心惊:此人无疑是?死有余辜,自己并不可怜他。 只是?——他本该同晏漓与苏苍二人同行才对。 那?本该同他在一处的晏漓他们……?! 谢见琛眼前一阵发黑,不敢再?细想下?去。 “呜呜……呜呜呜……” “呜啊啊啊……” 就在此时?,凄怨绵长的哭声此起彼伏地飘入他的耳中。 这哭声无疑是?那?恐慑百姓已久的夜半鬼泣之?声。 算起时?间来,此时?确是?往日能够听见鬼泣的时?辰。 只是?这鬼泣之?声从未如此清晰过。 从前他所听到的鬼泣,均是?缥缈盘桓天边、断断续续的残声,而眼下?的哭声,实在是?太近了。 近得仿佛就在前方?等候已久般。 谢见琛一阵头皮发麻。 谁堪料想,百姓避之?不及、权贵寻欢作乐的歇芳楼下?,竟藏着闹鬼的源头。 此时?他早已起了一身冷汗,可并未停下?前进的脚步。 左右眼下?没找到出去的道路,倒不如让他会一会这些扰人已久的厉鬼。 扪心自问,自己从未做过什么亏心事。干过最?缺德的事,无非是?幼时?放爆竹炸坏对个儿府上的石狮,并不觉得厉鬼有什么朝自己索命的理由。 最?为重要?的是?,他一定要?找到晏漓。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样想着,他不断前行,彼时?脚下?的道路显然愈发开阔起来,预示着尽头一带的不同寻常。 就在此时?,他终于在前方?地面发现了一盏油灯。 谢见琛满心欢喜地上前擎起油灯,有限的光线随着他的动作移动,映至一处角落时?,悚然露出一双女子伤痕累累的青白赤脚。 “!!” 谢见琛瞳孔急剧缩小?,显然受了极大的惊吓。 真见鬼了?! “呜呜……呜呜呜……” 哭泣声再?次响起,自眼前这个“女子”传来,却?又不止来自她一人。 见那?双脚一动不动,谢见琛壮着胆子接着抬起油灯,女鬼的真身在灯光映照下?逐渐在黑暗中浮现出来。 披头散发的女鬼蹲在地上,双手抱膝,脸严实埋于膝间,哀泣连连。 她脚旁地面上,有向外蔓延的星星血迹,很难不让人将安达王子那?猎奇的死法与之?联系在一起。 谢见琛紧张地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可许是?女鬼的感官偏比人类灵敏,扎在膝间的头猛然抬起,令谢见琛与她的对视猝不及防。 杏形眼眶内,两颗猩红的眼球如两汪血潭般毫无生气,骨碌碌转了转,锁定面前的谢见琛。 “呜呜……啊啊啊啊啊——!!” 低泣声猝然转为凄厉的尖叫,银针一般刺得谢见琛耳膜生疼,女鬼见了生人,张牙舞爪地扑将过来。 有什么尖锐无比的东西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闪了闪,谢见琛定睛一看,是?她奇长无比、不比刀钝的指甲。 女鬼架势无疑凶狠狰狞,可速度到底比不上身手敏捷的谢见琛。他向后轻盈一撤,十只长甲便这样在他身前划过。 他心中发毛:这指甲虽不若利剑伤人致命,可若是?被挠上几记,抠挖入血肉,只怕痛也能痛晕死过去了。 谢见琛躲过袭击,女鬼却?不依不饶,如同极度饥饿的野兽见了肥肉一般,疯狂地、接连不断地一爪接着一爪挠向他,胸腔中还不断发出令人骨缝都?在发颤的凄厉尖叫。 更为恐怖的是?,女鬼发狂的尖叫又陆陆续续引来了三四个摇摇晃晃的身影。 谢见琛应付一鬼倒还得心应手,四五只也并不算过分吃力,只是?这群鬼进攻得不知疲倦,这样下?去自己的体力迟早会消耗殆尽,届时?自己恐怕也要?化作此处亡魂中的一员了。 他毫不犹豫地挥剑,先齐齐砍断了面前女鬼的指甲以保证自己的安全。 许是?指甲早已与指尖血肉黏连在一起,女鬼叫声竟陡然痛苦拔高。 女鬼断甲缝隙中不停淌下?红色血液,在这杂乱刺耳的尖叫中,谢见琛看着这一幕,耳朵动了动,忽然捕捉到了一个极其恐怖的事实。 第35章 女鬼不是?在无意义地尖叫。 她们在说话。 有意识地说话。 他持剑的手抖了起来,看着她们血红的眼睛,不知为何,刹那?间,他忽然想起了那?只被自己杀死的御狮。 那?畜生倒地前,眼中也是?这抹癫狂的红。 这时?,他终于听清了“女鬼”的话: “别碰我!别碰我啊啊啊——!!” 死掉的“鬼”也会流血吗? 死掉的“鬼”也会感到恐惧吗? 还是?说,她们本就没死。 她们,压、根、不、是?、鬼? 谢见琛被自己这一猜想惊得寒意直入骨髓,看着眼前不人不鬼的“女鬼”们,遍身的鸡皮疙瘩都?轰然炸了起来。 可偏偏“女鬼”们趁他失神的瞬间猛然靠近,微弱却?仍旧残存热度的气息打在他身上,如同一盆警告的凉水将他淋了个透: ——她们是?活生生的人啊。 谢见琛惊慌收剑,可这些女孩不知遭受了何等非人的折磨,显然早已失去了理智。 他不能再?给?无辜的少女们平添伤害了。这样想着,他心念一转,冒险伸手、迎面点了她们的穴。 上一秒还无比癫狂的数女,转眼纷纷倒地。 还好,点穴这招哪怕在她们如今这等行尸走肉的状态下?,依旧奏效。 谢见琛惊魂未定地大喘着气:这些姑娘多半也是?被逼良为娼的无辜少女,不敢想象她们受了怎样的折磨,才变作百姓口中的“厉鬼”,以泪洗面、对旁人有如此强烈的攻击欲。 百姓若是?知道,这些每至夜深便长泣不止“鬼”正是?他们苦命的女儿,不知该多么痛心。 他正艰难消化着这一过分残忍的真相,周围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绷紧了神经,擎灯映向声音的来源,又见一张熟悉的脸。 “苏苍?!” 他惊讶极了,连忙上前: “你怎么在这?晏漓呢?!” 角落的苏苍此刻显得神经兮兮,他身上的绳子尽数不见了,就他手腕脚腕的擦伤看,应当是?自行磨破的。 “她、她们不是?鬼,是?人……” 他不住喃喃道。 “对,”谢见琛扶着他,“没想到你这个只知道乱吼的笨蛋也看出来了。” “不、不。” 苏苍破天荒地没趾高气昂反驳,只是?一个劲摇头,紧紧攥着谢见琛衣袖,努力使自己镇定严肃下?来,可眼角眉梢还是?带着藏不住的惊惧。 “冉兴文?是?个疯子……!我看到了他的观察手记……撒莫蝶,是?撒莫蝶!” 谢见琛听得云里雾里,可却?隐隐察觉出,歇芳楼的秘密远远未被完全解开。 “什么?你慢慢说!” 撒莫蝶……怎么又是?撒莫蝶? “库房里,我发现了一份观察手记,记录了吸入撒莫蝶之?人的状态变化,体现在……根据意志及身体素质的不同,受害之?人会出现不同的亢奋反应。” “对,这就是?他们控制那?些女孩的手段。”谢见琛重重点头。 “远远没有结束,”苏苍鬓发早被冷汗浸了个透,他吞了口气,“这只是?撒莫蝶香气毒发的一个阶段!” 谢见琛一怔,很快便明?白了苏苍的意思:“你是?说……” “亢奋感消弭后,他们的意识会变得异常混乱痛苦,同时?心境也会无比脆弱,极易受刺激,结果的具体表现为复现甚至放大自己过去最?为恐惧的经历。” “——并且表现出远超常人的攻击欲。” “……” 安达人、大规模种植的香草、有去无回的少女、夜半鬼泣,甚至数月前那?只突然当街发狂的狮子…… 一切都?串联到了一起。 他甩了甩头,强迫自己从震惊中抽身,无比焦急: “晏漓呢?他为什么没和你在一起?解药找到了吗?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们上当了!解药没找到,那?库房又藏了机关,我们不曾设防,机关被触发,我们就在这里了。至于那?个人……他……” “他怎么了?你说啊?!” 谢见琛的心被猛然揪住。 “在库房的时?候,他的状态就不大对劲,后来我摔晕了过去,隐隐听到一声巨响才睁开眼,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已见不得他的踪影了……” 第29章 还我初吻!!! 最糟糕的猜想还是应验了, 他耳中嗡嗡叫,绝望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你没去找他吗?在那种状态下?留他一人?有多危险,你不知?道吗!” “没法?找!” 苏苍拉住决绝转身寻人?的谢见琛, 语气中竟含了几分担忧的意思: “你知?道前面是什么吗?前面是个巨大的监牢,里面关着的全是那些失去陷入疯癫的女人?!我屏着呼吸装死,费了好久的力气才从里面逃出来,你若是惊动了她们, 只会死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许是这两日的变故对苏苍的打击太大,竟难得地说了几句替人?着想的良心?话。 谢见琛怔愣原地,见苏苍忧心?忡忡的模样, 反而因?自己?方才难以自控的怒火愧疚了起来。 可是—— “我明白你的道理。” 谢见琛起身,拿开苏苍阻拦的手。 “可这个人?, 我非救不可。 “哪怕是真的鬼神下?凡,我也要将人?从他们手上抢回来。” 谢见琛做好心?理准备, 下?定决心?,转头便?朝暗道深处走去。 “……唉!” 苏苍牙关紧咬,虽极其不情愿, 可还是觉得跟在谢见琛身边要安全一些,到?底还是跟上了谢见琛的脚步。 哒哒的脚步声在黑暗中回响,谢见琛扭头问苏苍: “你既说这是监牢, 可为何你能从中逃出来, 难道没有锁吗?” “很奇怪,本当是有的, 我起初还在担心?如何撬锁出去, 可当我靠近铁门时才发现,锁头早被破坏掉了,铁门也不知?因?何大开着, 诡异极了……可我没想那么多,怎样都比待在那疯子堆里强。” “我了解了。” 谢见琛点了点头。 按照苏苍的说法?,将人?引至仓库便?是冉兴文一直在用的圈套,而自仓库进入地下?的人?会直接落入监牢。 至于方才谢见琛滚落地下?的台阶,想必便?是冉兴文自己?进入地下?的路径。 若是不出意外,晏漓应当也在监牢内才对……自己?要怎样在不惊动“女鬼”的前提下?找到?他呢? 这样想着,谢见琛又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点: “既然关着那些女孩的铁门开了,她们为何不逃出去?” “我哪知?道,”苏苍胡乱猜测着,“可能门外面有战斗力比她们更为可怕的东西?比如……你?” 谢见瞪了苏苍一眼。 “我错了、我错了成吗。” 在外,他或许还敢再狂几句,眼下?情形,却是不敢多说了。 “不过?也有几人?跑了出去,就是刚才被你点穴的那几个。”他说,“追着那个安达王子挠,看?来对那畜生?的恨意要比恐惧沉重得多。” 谢见琛对此的回答只予以两字: “报应。” 起伏的哭声近在耳边,二人?终于走近了监牢。 谢见琛抬起光芒聊胜于无的油灯,只见一排排铁栏杆内,无数“女鬼”蹲在地上瑟瑟发抖地哭泣,好不瘆人?。 只是,他提灯在铁栏外环绕着看?了一圈,也不曾看?见同晏漓体形相?近的身影。 灯光此时映在铁门上,他仔细端详着敞开的大门:被破坏的铁锁链像条死蛇一样垂在栏杆上,沉甸甸的铁锁则是干脆地一分两半,裂痕粗糙不齐。 显然,这是极为暴力的破坏方式,破坏铁锁器物的坚硬锋利程度与破坏者巨大的气力缺一不可。 苏苍醒来听到?的那声巨响,会不会就是这铁锁被破坏的声音? 谢见琛试图复现当时的情形,可依旧想不通——能砍出这样恐怖一击之?人?若当真游荡在外,自己?恐怕没命平安探索至此了。 就在这时,谢见琛忽然发现了一块极为眼熟的布料,被断裂的锁链孤零零地穿钩而过?。 ——那是晏漓衣服的布料。 残缺的衣角被挂在这里,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不详的征兆。 谢见琛瞳孔发颤,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伸出手,正欲小心?将布料拿至眼前近距离确认,却不想那条半挂着的锁链不堪一丝外力,竟“哗啦啦”地又碎作?两半。 “?!” 霎时间,数以百计的“女鬼”纷纷抬起了猩红的双眼,在黑暗中如同无数血红星斗,不详闪烁。 “你在干什么!” 惊闻声响的苏苍整个人?傻在原地。 第36章 “愣着干什么,跑啊!” “路是死的,往哪跑!” 眼看着“女鬼”们嘶吼着一拥而上,谢见琛无法,只好横剑在前格挡。 剑身被成百上千的长甲袭击,发出叮叮咣咣的声音,令人胆战心惊。 这场面实在过于壮观,苏苍再害怕,如今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谢见琛身上:“喂,你一定要撑住啊……!” 谢见琛扬声,回答苏苍,也是在给自己鼓气: “……还用你说,肯定护你个毫发无伤就是了!” 话是这么说,可眼下这些癫狂少女的数量实在太多了,他便很难故技重施点穴教人晕过去。 他吃力与众“女鬼”僵持着。若眼前是成百上千的敌人,他便是杀也能杀出一条血路。可偏偏…… “哐!!” 正当谢见琛的心险些沉入谷底时,一声巨响不止将地面震了一颤,更是震住了杀气腾腾的“女鬼”们。 在谢见琛震惊的目光中,方才还凶神恶煞、张牙舞爪的“女鬼”们一时间竟作鸟兽散,惊恐缩回到监牢角落内。 “……” 什么情况。 生死危机猝然解除,他大喘着气,心里的气却只敢松下一半。 油灯在方才的惊变中滚向远处,谢见琛没有去捡拾,而是借着那点微弱的光戒备地朝着声源的方向挪了几步。 那是一把乌金镰刀。 镰刀的颜色融入黑暗,闪烁着金属的寒光,通身竟足有成年男子之高。 他低头看去,镰刃部分竟暴力地直嵌入地。 同时,在埋入地中的镰刃后,静谧地立着一个影子。 苏苍见众“女鬼”退潮般散去,大着胆子走上前来,看清那身影后,惊奇睁大了眼睛: “你……” “晏漓……!” 谢见琛一把抱住他。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 谢见琛上手在晏漓身上摸索半天,检查他未曾受重伤后长松一口气。 眼前人就这样没知觉似的任他上下乱摸,片刻过去,谢见琛心中这才生起一股诡异之感。 他抬起头: “晏漓?” 男人立体的脸颊在黑暗中晦暗不明,唯有一双血丝盘踞的深眸尤为夺目。 他脸上本无半点波澜,谢见琛在他面前一通转悠乱摸,他额内一阵剧痛,这才微微现出了些痛苦的表情。 “……我是谁?” “你……”谢见琛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你是晏漓呀。” 如苏苍所言,晏漓在撒莫蝶的影响下,也出现了意识混乱问题。 也就是说,此刻他的心态十分脆弱,切不可受刺激。 谢见琛完全没想到将晏漓与砸入地面的巨镰联系到一起,他潜意识里还把他当成从前宫里那个昭宁,并不担心他会伤到自己,只恐这短暂的失忆会伤了他心智,一时忧心不已。 “……”晏漓双眼动了动,声音轻轻的,仿若一触即碎。 “这里不是皇宫?” “不是了、不是了。” 谢见琛一阵心痛。 他曾经也是个孩子,他不明白为何母亲厌他恨他,在皇宫那般波云诡谲之地孤立无援的日子,始终是笼罩在他心头的梦魇。 可他只是云淡风轻地压在心底,从来不曾对人讲过。 晏漓的眉头微松,情绪似乎微微稳定下来,无意识地,他抬起手摩挲着面前少年的脸颊。 “你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熟悉啊,当然熟悉,”苏苍见他情况有所好转,只当危机彻底解除,终于松了口气,语气又欠揍起来,“你们可连夫妻都当过。” 谢见琛:“……” 这话倒是没错,可怎么听起来就这么奇怪? “原来是这样。” 喃喃自语般地,晏漓小声道。 谢见琛还不及听清他在嘀咕什么,却见眼前之人俯下身,掌心搭上自己的肩膀。 冷香钻入鼻腔,唇上猝不及防传来柔软的触感。 晏漓的唇瓣不容分说地压了上来。 湿润的,滚烫的。 “唔……!” 一股热意直冲天灵盖,谢见琛倏然睁大双眼,大脑瞬时一片空白,就连呼吸都一并忘在脑后。 “啊啊啊啊啊啊!” 苏苍见了鬼似的尖叫起来。 “你你你……!我要瞎了,你们玩真的啊!!” “!” 谢见琛方才整个人都被晏漓带着走,这会子被苏苍一叫,思考能力全被喊了回来。 他整个人爆红,手忙脚乱地一把果断推开晏漓,不可置信地摸了摸嘴: “你竟然伸……”话至一半,又被他咽回肚子,“你干什么!” “……”晏漓微微歪头,极度不解地压眉眯眼,眸中猩红再度蔓延,“你很抗拒?” “不是,你先冷静……” “为什么要推开我?就连你也这么讨厌我吗?嗯?” “说话啊,官人?” 不给少年任何发声的余地,晏漓两步上前,猛然将手探进他后脑发间,转眼间,谢见琛已被他抵在墙上,胡乱而蛮横地再度深吻起来。 ——倒是给他说话的时间啊! 苏苍在一旁绝望且无助地暴躁捶墙:“奶奶的!让我出去!这两个人神经啊!!” 谢见琛根本无暇理会骂人的苏苍,整个人被晏漓不容分说地圈着、被迫仰头承受他狂风骤雨般的侵略。 不同于方才可以称之为缠绵的亲吻,这一次他被吻得几近窒息,还能感受到唇舌间不知属于谁的血腥味。 晏漓就像故意掐好时间般,在他被吻至眼前发黑的前一秒留出一息换气的机会,而后又贪婪地加深。 “哈……” 不知过了多久,谢见琛终于趁换气的机会脱离了他的掌控。 “晏漓,你听我说。” 谢见琛向后退了几步:“这都是误会,你是我最为重要的好友,我从来没有讨厌你,你在我心中的位置也并不比那种关系差,好吗?” 晏漓看着他向后退的动作,红眸中怒火更甚。 “啊,我想起来了。” 他低笑两声,混乱的脑海中浮现谢见琛同冉兴文离开的一幕。 “是那个贱男人把你的魂勾走了,对不对?” 谢见琛完全不知道这人在脑补什么:“?你在说什么?” “没有那个贱男人,你就不会离开我了,对不对?” 他伸出手指,指向满脸震惊与茫然的苏苍。 谢苏二人自然不清楚,此时在晏漓眼中,苏苍早化作了冉兴文,向他耀武扬威狞笑着。 “不是,我?”苏苍不明所以,“我惹你们没??” 谢见琛心烦意乱:“你还乱插嘴!” 苏苍:“我说的是事实!等等……他人呢?” ——两人吵了几句嘴的功夫,晏漓竟然消失了。 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安静。 倏然,谢见琛背后一凉。 “小心!” “哐!!” 他一把将苏苍拉开,就在这一瞬间,锋利至极的镰刃自高处猛然落下,擦着他扬起的发丝,再度狠狠砸进地面。 那巨镰不知何时为人拿起。 而持镰者,正是晏漓。 “你护着他?” 巨镰自地面裂缝抽出来,哗啦啦带起一片尘土泥块。 此时的晏漓显然早已失去了所有理智,一心只想处理掉“冉兴文”。 他收起手,镰身在他身后从容地打了个转,空中划过的轨迹如同一弯优雅的残月。 “我不怪你,官人。” 他声音不怒不恼,甚至称得上柔情万种,用着这样温情蜜意的声音,再度将巨镰高高抬起,狠戾挥刃。 “等我杀了他,就没有人能离间我们了。” 又是一记镰风劈下,谢见琛眼疾手快地将苏苍推走。 “快跑!”他对人喊道。 谢见琛此时已隐隐猜到,晏漓追杀苏苍多半是心魔幻觉作祟。察觉到晏漓似乎对自己并无杀意,他回身拦住男人,拔剑生生接下一记镰劈。 巨镰与长剑,两刃空中相接,发出极其刺耳的声音,霎时之间,两把神兵交撞处竟是火花带电。 这一荡,震得谢见琛虎口至两臂都瞬时麻了起来。 他无比惊异地抬头与满目血色的晏漓对视——饶是那头御狮,作为野性难驯的凶兽,也才是勉强将自己逼退数步的程度,而此刻的晏漓竟拥有堪与野兽的力劲。 ……撒莫蝶的毒性当真有如此恐怖吗? “只有你……不准阻止我!” 第37章 晏漓置身撒莫蝶构筑的扭曲幻觉中,却见谢见琛一会儿狞笑、一会儿冷嘲热讽,嘴唇一张一合:不该诞生?的孽种,你配被在乎吗? 字字皆为诅咒,验应着十余年来他的彷徨、他的寂恨、他的妒怨,像一根上吊的绳结,无形无时无刻地勒在脖子上——名为不详命运的绳结。 恍惚间,他听到?呜呜的哭泣声,是幼时弱小无依时自己?。那个霉湿的声音飘过?久远的时空,呜咽着求助:谁来救救我? “你说啊,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残忍? “既然恨我,为何要生?下?我、为何要接近我?!” 长久以来压抑着的熊熊燃烧的怒火席卷天地,巨镰越舞越凌厉,劈斩间卷起道道风刃。 “晏漓,你醒醒!” 谢见琛试图唤醒他。 “你是我如今在世上最重要的人?,你生?母一事,亦不可听信太后?一面之?词!” 转眼间两柄利刃已然相?接百余回合,若是地利人?和,只怕会打得大为酣畅爽快,可此时显然不是犯武痴瘾的时候。 “还在骗我?”毒素深积的男人?此刻已完全为心?魔所控,“你以为我当真不敢杀你吗?” 好在地下?并不算宽敞,使得巨镰不能尽然挥开,无形间为谢见琛减轻许多压力。 “你不会,”谢见琛坚定回应,“你当然不会。” “……呵呵。” 但闻晏漓咯咯笑了一声,缓缓曳步上前。 就当谢见琛以为他神智有所好转之?时,只见男人?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将过?来,毫不避畏谢见琛的剑锋——迎了上来! 谢见琛听到?剑刃没入胸膛血肉的声音,他大惊失色,握着剑柄的手霎时脱力: “你疯了?!” 真是不要命!! 就在这惊惧一瞬,眼前人?再度闪身消失。 不过?眨眼的功夫,方才横劈的镰刃再度自上空截下?,转了一个角度,拦在他身前。 光洁的镰刃上映出自己?淌下?冷汗的脸庞。 胸口猝然攀上陌生?的触感,修长灵活的手指如同一条冰凉的蛇,在外人?不能光顾的皮肤上画圈打转。 “这里,是心?的位置。” 谢见琛:“——?!” 晏漓出现在他身后?,一手轻柔地环着他的胸口,一手在他眼前晃着镰刃,红到?发黑的眼眸在刃面上诡艳地闪烁。 “这一弯刃,很长、很利的。它从这里穿进去,噗嗤、噗嗤……你在先,我随后?,这样我们就能永远钉在一起了。” ……这个人?,彻底疯了!! 他森然地贴在谢见琛后?颈,谢见琛虽紧张得大气不敢喘,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上正悄悄朝着身后?人?穴位摸去,不想又被眼疾手快的晏漓双臂反剪在身后?。 “……疼!” “不听话的孩子必须要受到?惩罚,不是吗?” 晏漓声音极轻。 “不过?,很快就不会痛……” 正当谢见琛的心?悬到?嗓子眼时,身后?之?人?忽地一声闷哼。 “当啷”一声,镰刀倒在地上,成年男子沉重的身躯直直地压下?来,将毫无防备的他扑倒在地。 “晏漓?晏漓?!” 方才还处于极度癫狂的男人?此刻双眼紧闭,一动不动。任谢见琛如何晃动,都不再予以半点反应。 “看?起来,我来得还不算迟。”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与此同时,地下?监牢上方的机关不知?何时早被启动,随着轰隆隆石板移动的巨响,地面的光亮尽数照了进来。 猝不及防的明亮刺痛了谢见琛的双眼,不住簌簌留下?两行眼泪。 满室狼藉被映彻,“女鬼”们在强烈的光线下?瑟瑟发抖,而这时的谢见琛才看?清晏漓的颈旁竟被扎入一粗而长的银针,银针其上还衔着一根材质奇怪的细管型物体。 肩膀被人?拍了拍,蹲在地上的谢见琛扭过?头,但见少女游刃有余的脸上浮现出惊愕之?色。 “怎么还哭了?”顾芷兰向他晃了晃手中那个奇形怪状的黑色武器,“别担心?,只是麻醉镖。” 谢见琛一头雾水,不明白顾芷兰怎会出现在如此危险的地方:“麻醉?镖?这是什么暗器,你做了什么……?!” 顾芷兰无奈叹了口气:“他只是昏睡过?去了,不信,你探探他鼻息。” 谢见琛这时才想起来去探晏漓的气息,发现他的呼吸虽较平时微弱了些,却还算平稳均匀,心?中最大的时候且算落了地。 “好了,擦擦你的眼泪,别一副死了老公的模样,没出息。”顾芷兰将谢见琛拉起来。 虽然他不能完全听懂顾芷兰在说什么,可自己?也觉得在女孩子面前掉眼泪颇为丢人?,两把抹干泪水。 “顾姑娘,你为何会在如此危险的地方?” 顾芷兰不答,一反从前的内敛温婉,昂首勾唇道: “你们的表现很出色。” 谢见琛皱眉:“什么意思?” “很抱歉,利用了你们。” 少女毫不避讳地承认。 “不过?,你们确实?是我计划中最大的功臣,”顾芷兰极为欣赏地看?向他,“若非有你二人?摆平一切需武力摆平的因?素、吸引全部火力,我的计划便?不可能得以实?施。” “……果?然,”他看?着眼前这个格外陌生?的顾芷兰,“从那夜初遇你起,你便?是在有意引导我这样做吧。” “芷兰……?” 察觉到?打斗声停了下?来,小心?翼翼的苏苍折返回来,却见长身玉立的少女泠然现身。 “啧,麻烦。” 随着机关的启动,地面撒莫蝶的香气亦然钻入地下?。顾芷兰拿手帕捂住口鼻,看?向谢见琛: “冉兴文已被我用麻醉镖制服,我们上去说话。” …… 地下?这昏暗的方寸间再如何惊天动地,天幕依旧是自顾自地月沉日升。 罪孽深重的安达王子死在了曾亵玩过?的姑娘手下?,歇芳楼的幕后?掌权者冉兴文亦被控制了起来,楼内所有的女孩终于得到?解救。 至此,歇芳楼——这座人?们心?中的魔窟,再不能掀起一丝风浪。 在将楼内翻了个底朝天后?,谢见琛终于找到?了解撒莫蝶解之?毒的草药,加急制出解药后?发至家家户户。 “县尉大人?,您的大恩大德,沙口县百姓永世难忘啊!” “若非有您,小女恐怕就要在那般非人?的折磨中惨死了!” “可不是吗,有您解决掉那些可恨的安达狗,俺们汉子再也不用给他们日夜种那劳什子毒草了!” 沙口县一扫曾经的压抑阴霾,男女老少脸上现出先所未有的笑颜,众人?纷纷围住谢见琛,无比感激地攥着他的手,涕泗纵横地道谢。 “诸位见外了,既在此为官,这便?是是在下?应尽的职责。” “大人?……” 满面皱纹的村民看?着他真挚的眼睛: “那些官老爷,一个个谁不是嘴上说得好听?但是真将我们这些可怜老百姓放在心?里的,却只有您了!” 有人?附和:“就是,咱们谁不是心?知?肚明,上头那些人?,早就不要咱们安云州这块穷地了!” 谢见琛看?着众人?失落的神情,心?中亦是一阵酸涩:“老人?家……” “小县尉。” 顾芷兰自远处走来,递来一个让他过?来的眼神。 “那么,我改日再来探视诸位。” 谢见琛拜别众人?,跟了上去。 “可是有什么要事?” 顾芷兰:“那些安达余孽如何处置?” 谢见琛:“县令怎么说?” “县令得知?你连州官都敢杀的光荣事迹,早背上家当连夜跑路了,生?怕一并受了牵连罪。现下?,这县里能管事的便?只你一人?了。” 谢见琛:“……” 敢情一屁股烂摊子都给留给他了。 谢见琛想起那县令庸碌的模样,只怕缺德事也没少干,无奈扶额: “倒是让他捡了个便?宜。” 顾芷兰:“要杀吗。” “不杀,”他说,“这些安达人?不在少数,杀尽可解一时之?恨,对县中带来的破坏却是几代都偿之?不尽的。” “那你的意思是?” “暂时充作?劳役罢。” “嗯。” 顾芷兰点点头,似乎料到?了他会这样说。 见她一直是这副古井无波的表情,谢见琛试探地问: “苏苍自昨夜后?一直想见你,眼下?暂无要紧之?事,你……可要去看?他一眼?” “没必要,我对他无话可说。” “你一直对他避而不见,只恐他会越来越吵。” “我知?道……”顾芷兰烦闷地按着太阳穴,“问题是,我跟他根本就不熟,是真的无话可说。” 第38章 “可……” “也是,一直忘了对你说。” 顾芷兰停下脚步。 “我并不是‘顾芷兰’。” “什么?”谢见琛摸不着头脑,“你不是……那你是谁?” 少女长叹,思索须臾: “同你讲‘穿越’这个概念,你恐怕不懂……你可以理解为,‘我’的灵魂占据了‘顾芷兰’的躯体。 “而真正的顾芷兰,早在苏苍走后,她第一次被歇芳楼威胁时,便因明志自杀了。” “……” 谢见琛似懂非懂。 “所以,”一改方才的懵懂,他眉眼中俱是毫不掩饰的戒备,“你的目的是什么?” “你作为一介‘外乡人’,如此费心设局引我捣毁歇芳楼,想必目的并不只还此地一个安宁这么简单吧。” “对、也不对。” 顾芷兰露出了远非寻常单纯女子能露出的精明神色: “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我们并不是敌人。而且,我叫了你那么多日的恩人,或许……应是你该反过来谢我才是。” 谢见琛狐疑眯眼:“什么意思?” “前因后果比较复杂,一言以蔽之……” 少女笑眼弯弯: “在这个世界线中,你本该已经死掉了哦。” “……?” 谢见琛愣住了。 “你叽里咕噜说了一堆,我没怎么听懂。”他嘴角抽了抽,“但是我听出你在咒我死了。” “……靠,跟古代人交流就是费劲。” 顾芷兰无语,遂换了一种说法: “全寿康在灭了谢家后,一直对你存有杀心,对吗?” 谢见琛:“……是,这你也知道?” “我知道的事,并不比你少。”她眨眨眼。 “你的这条命,是你父亲谢老将军额外求来的。当然,全寿康自然不会对你心慈手软,他安排了人,待你抵达县中,便随意寻个由头将你斩草除根。” “父亲他……” 谢见琛悄然握紧拳头,心口阵阵闷痛。 他自然明白,以全寿康的行事作风,当日自然不可能会轻易留自己和母亲一命,必是当日殿中父亲以命做出了让步。 少女以上所言皆是不假,加之冉兴文曾亲口承认过曾受到暗杀自己的指使,心中已然对这个“全新”的顾芷兰信任不少。 难道,自己得以存活,当真与此人有关? “所以呢,”他并未放松警惕,“你还没有说清楚目的。” 顾芷兰并未直接回答他: “你既然对我有了基本的信任,那就让我先来介绍一下自己。” “‘我’来自另一个或许要比这个世界更高级一些的世界。在我们的世界里,有一种专门穿越到其他世界、改变这个世界其他人物命运或事件的职业。” 谢见琛:“哦——那你是来改变我被暗杀的命运的?” “别多想。”顾芷兰一脸冷漠,“你们这个世界的任务以及执行者另有其人。” “那个人的任务是什么?” “复兴大桓王朝。” “!”谢见琛激动追问,“那个人身在何方?” 顾芷兰的神情忽然变得落寞起来,她垂眸,轻轻摇头。 “她已经死了。” “……什么?” “所以,在系统检测到这个世界的世界线出现错误时,我被派来救场了。” 少女很快整理好情绪。 接下来,顾芷兰的讲述完全超出了谢见琛的认知。 她称,这个“系统”是个了不得的东西,记载着绝大多数桓朝的信息。包括她方才提起自己本该死亡的结局,也是这个系统推算得出的。 “那么依你所言,若是你口中的那个‘任务执行者’还活着,那么我朝也不至宦官掌权的地步了。” “或许称不上河清海晏,但有她的聪明才智,总不会是眼下这般动荡四起的程度。” 即便顾芷兰口中之人早已离世,谢见琛还是不由得对此等旷世奇才生出好奇心: “能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吗?” “皇后。” “皇后?!” “噢,准确地说,是先皇后。”顾芷兰改口。 谢见琛对这位先皇后并无很深刻的印象,只因在他出世前,这位先皇后便因难产早早仙逝了。 宫中一直有着这样的传言:先皇尚在时,乃当今太后柳氏当年为宠冠后宫,用了下作手段,才闹出了当年中宫一尸两命的惨剧。 可即便如此,十余年来他有时也总能听到父亲母亲怀念这位先皇后:先皇并不长于政务,然执政期间颇有数则良策的背后,便是这位贤后的功劳。 顾芷兰:“我说完了,轮到你支付报酬了。” “……不是,”谢见琛不明所以,“你也没说,同你聊天还要收费啊。” “我也没说不需要报酬啊,”少女说,“天下间可没有白得来的好处和情报。” 摊了牌就是不一样,演都不演了。 奸商啊。 谢见琛认命垂头:“成、成,可我眼下兜里没几个铜板,你看……” “我也没说报酬是金银啊。” 顾芷兰微微一笑。 谢见琛:“?” “我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 冷。 好冷。 如同浸没在万丈寒潭之中,身体在暗不见底的深渊中不断下沉。 晏漓不愿再使出挣扎的无用气力,静静闭上眼,任由自己不断坠落其间。 冰寒刺骨的水流忽然奇迹般地向上汹涌逆流,幽森的深渊逐渐透出光亮,使他的周身渐渐有了温度。 “——!” 他粗.喘着猛然睁眼,胸口不知何时添上的伤口阵阵作痛。 窗外悠然恬淡的阳光映在他脸上,明媚温柔,如同一匹舒适的纱帐,并不刺眼。 “晏漓?” 他茫然侧头。 “你醒啦!” 少年坐在床边,温热的手心捂着卧榻之人冰凉的指尖,敛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察觉到沉睡已久的晏漓似有微动,眉开眼笑地朝前凑了凑。 “嗯。” 仿佛在他身后能看到晃动的尾巴一样,晏漓情不自禁地翘起唇角,可残存的毒素尚未彻底除尽,太阳穴袭来的刺痛使他不自觉眉头紧锁。 “还很难受吗?”谢见琛脸上满是担忧,“怎么会这么严重……” “还好。至少很清醒,大抵不会再出现幻觉了。” 他回答得云淡风轻。 “真是令人作呕,居然在幻觉中回到了……那么讨人厌的地方。” “晏漓……” 感受到少年并不存在的尾巴垂了下来,他止住了话头: “不过,出现幻觉后,很多东西我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谢见琛颇为惊愕,结结巴巴地试探,“那、那歇芳楼地下的事……你都不记得了?” 晏漓脑海中闪过几个无意义的零碎片段,可稍一努力回忆,便头痛欲裂,语气有点无辜: “只记得……看到了你。” “哦、哦。” 谢见琛暗自捏汗,长舒一口气来。 这真是——太好了! 被他强夺去初吻的事,要是被他知道,他在晏漓面前高大伟岸的形象岂不是全毁了!! “你的表情……很精彩。” 晏漓看着他诡异的神情,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我隐约记得……我好像做了很恶劣的事。” 他不愿面对般地合眼,眉眼间露出前所未有的伤悴。 “我不能操控我自己的行为与情绪,如今回想起来,我其实很害怕……害怕自己会做出后悔终生的事来。” “你不要多想,其实也没什么啦。” 即使是虚惊一场,谢见琛也不想给晏漓什么压力,只是心虚地挠头,旋即转移话题,一脸骄傲: “总之,在我和顾姑娘的一番配合下,所有坏人都被成功拿下了!” 闻言,晏漓低落的神色蓦然一变。 “哦,是这样吗。” 听到谢见琛摆平了这般棘手的差事,他合该同样为其感到高兴的,可不知道怎地,说出的话一股怪味: “听起来,你和那个顾芷兰还蛮默契的?” “呃,还算是……吧?” 如果被这个披着羊皮的女人步步设计也算一种默契,那他确实赢了个满贯。 “哦,”晏漓状似善意地提醒,“那你们可要保持好距离,免得让那个姓苏的再误会了你。” “啊,这个你不用担心啦,”谢见琛甚至十分好心地简要解释道,“顾姑娘已非昨日之她,苏苍与她已再无瓜葛了。” 第39章 晏漓:“……” 他笑得意味不明:“看?来她于你而言,还真是个不一般的人?物啊?” 谢见琛:“是啊。” 他叹得懊丧惆怅:“算是栽在她手上了。” “哦。” 晏漓短时间内应了第三声干巴巴的“哦”,结束了这段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 是啊,谢见琛喜欢女人?。 他波澜不惊地背过?身去,裹紧被子。 ——他就那么喜欢女人??! ——喜欢到?要去跟那个姓苏的蠢货莽夫去抢女人??! 某人?脸色瞬间变得比锅底还黑,薄被下?将牙咬得咯吱咯吱作?响。 谢见琛:“什么动静?” “什么,”背对着谢见琛的晏漓闷闷答,“你幻听了吗。” “是吗?”谢见琛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语气变化,“你声音听起来不大好。” 就在这时,笃笃的敲门声传来。 “谢见琛。” 是顾芷兰。 “啊,头还是痛——” 晏漓一秒回过?身来,楚楚可怜的紧扣住谢见琛的手,瞬间已换上了痛不堪忍的模样。 “咦,刚才不是好多了?我给你揉揉。”谢见琛上手添乱。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顾芷兰:“……” ……媚眼抛给瞎子看?。 她懒得多说什么,只将犀利的目光转向谢见琛: “还没说吗?” “呃……还没来得及。” 某人?这才发现,自己?似乎忘了什么正事。 “罢了,这个不急。” 少女抱臂。 “冉兴文醒了,想和你最后?聊聊。” 晏漓抓着谢见琛的手微微收紧,谢见琛微微回扣住他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以示回应,才问向顾芷兰: “他可有不服?” “服又如何,不服又如何。如今他已落入府衙大狱,囚链加身,身无半点可供他耍诈的可疑之?物,他现下?连自我了断都做不到?。 此人?确已至山穷水尽的地步,都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谢见琛也不介意再走一趟。 “我去审审,好吗?”谢见琛转头看?向晏漓,“一个时辰内,我定然回来。” 晏漓心?知?冉兴文罪大恶极,于情于理谢见琛都应去问话,松开他的手,颇为大度道:“官爷尽管去便?是,何必知?会我这一介流落天涯之?人?。” 谢见琛:“……” 忽然好有罪恶感是怎么一回事?! …… …… 阴暗潮湿的监牢中,稳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 冉兴文抬头,谢见琛隔着铁笼与他高低对视。 “你来了,谢小将军。” 随着阶下?囚的动作?,其遍身铁链发出哗哗的声音。他蓬头垢面,早不复往日光风霁月的从容模样。 谢见琛负手看?着他狼狈的模样: “那时你若老实?认罪,或许还可保住全尸。你为了控制一方,用撒莫蝶将那些无辜的女孩关押于地牢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落得这样的境地?” “呵呵……全尸,”冉兴文低低冷笑中隐隐透着癫狂,“无亲无友,尸体完整与否,有何区别。 “可若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拿自己?这条贱命去赌。 “……我本不想害你的。” 撒莫蝶的毒性使那些女孩变作?厉鬼,冉兴文又何尝不是因?过?剩的权欲之?毒而泯灭了最后?的人?性。 看?着他自暴自弃地剖白,谢见琛一阵五味杂陈,微皱起眉: “你若自认命贱,高官厚禄亦不能填满心?中自轻的漏洞。” 他对冉兴文之?恶行感到?无比憎恶,可在感性的一面,他又很难不为其心?软: “我对杀你泄恨并无太大兴趣,我甚至本不愿杀你。单凭你一人?便?能暗中控制歇芳楼多年、同时又能平衡州同高强度的公务上看?,合该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可……” “生?不逢时。” 恨意攀上冉兴文眼底。 谢见琛:“……” 他无法?反驳。 “其实?,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这是报应。”冉兴文继续说,“我生?下?来就是一条卑贱恶心?的蛆虫,如今不过?是被扒下?人?皮,打回了原形。 “可是,谢见琛。” 他忽而目眦欲裂、大声质问道: “没有腐肉,何来的蛆虫啊?” 怒急攻心?,他竟生?生?呕出大口血。 鲜血洇浸冉兴文早已脏污的素衣,而这大片的红色,却也勾起谢见琛历历在目的回忆。 紫宸殿阶前,被雨水稀释的、父亲喷涌的颈脉鲜血。 母亲难产的被褥上,张牙舞爪盛开的红花。 …… “你可以恨我、杀我,可你最该讨伐的,不该只是我!” “别说了!!” 看?着谢见琛陷入苦痛的恍惚,冉兴文知?道,他的目的达成了。 “去啊,去掀翻这不仁不义的苍天……!!” “——!” 他的呼吸从未如此粗重过?,心?脏如同被苏醒野兽般,撕咬着在粉饰太平的躯体。 他竟想捂住耳朵,可身体却倔强而诚实?地动弹不得,仿佛自己?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的降临。埋藏在仇恨最深处的、他一直不敢直面那个禁.忌,终于借旁人?之?口痛呼出声。 “造反吧!!” 砰。 一声崩裂在谢见琛燥鸣的耳中炸开,如同铁链铮然断裂的声音,复又归于恐怖的寂静。 冉兴文始终被结结实?实?地栓在铁链上。 “……住嘴!” 看?着笑得一脸得逞的冉兴文,谢见琛猛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理智的悬崖边,他泄愤般地狠砸了一记墙面,落荒而逃。 遍身冷汗在疾走间不断冰刺着他的神经,如同缠在背后?的幽灵,宣读着最后?的通牒: 那两个字已经说出来了,你回不去了。 第30章 母与其子 数个时辰前。 晏漓目随着谢见琛离去, 空荡荡的?屋子里,复又仅剩下他一人?。 怔怔抬起手,指尖还残存着阳光的?味道?与少年温暖的?掌温。 他本已?习惯了?独身?一人?, 可如今不知为何,只觉房内格外冷清、令人?生?厌。 起身?理了?理衣衫,他带着就连自己都不尽然了?解的?意图,步出房门。 日暮四合, 空中偶然扬起一二?缕恬静淡然的?晚风。 如今县内的?街道?,早不复从前的?荒凉寥落,家家户户三两成群地捡起荒废已?久的?生?产劳作。虽然辛苦, 可亲人?团聚的?珍贵使得他们脸上洋溢着幸福。 所经之处,弥漫着欢声笑语。 “娘, 姐姐怎么回家后一直在睡觉呀,姐姐是生?了?很严重的?病嘛?” 路旁的?垂髫小女?的?声音奶声奶气。 “是呀, 所以囡囡不可以打扰姐姐休息哦。” “囡囡最听话懂事了?,不吵姐姐睡觉,娘照顾姐姐, 囡囡替母亲上山去砍柴。” “你才?四岁,砍什么柴呀。这些粗活儿交给大人?做,明日起去老?秀才?那处识字去, 乖。” “……” 夕阳余晖下, 晏漓路过憔悴的?女?人?与幼稚的?童女?,目不斜视地与众生?一相擦身?而过。 他并非什么好人?, 没有?多管闲事的?爱好。 “可是, 母亲明明腰很痛的?。囡囡每晚都能?看见母亲捶着腰、痛得发抖,囡囡难受。” 小女?孩接着说: “其实,囡囡听到人?牙子李婆劝娘卖掉囡囡的?话了?。虽然娘赶走?了?李婆, 可是李婆说得对呀,县里的?地都种不出粮食了?,家里好久没见过米饭了?,囡囡要早早独立起来。” 妇人?鼻音浓重,像是拥着女?儿大哭起来: “孩子,我的?孩子……!” “娘……”过早成熟懂事的?小女?孩终于也哽咽出声,哭得一抽一抽,“所以,可以别不要囡囡吗?” 妇人?粗糙的?手抹掉泪水,再一睁眼,一枚银光灿灿的?累丝凤尾簪恍然出现在眼前。 “这个,拿去卖了?吧。” 不知,晏漓何时折返了?回来。 见妇人?一时愣神,他微微偏开目光,不耐烦似的?又补充: “你们有?点吵。” “这……?”妇人?的?惊疑的?目光在簪子和晏漓之间?来回穿梭,“这、这可是银子做的?,上头这红的?,是宝石吗?” “宫里的?零碎玩意儿,大抵是吧。” “我从没见过银子做就的?簪……”妇人?颇为羞赧地藏了?藏斑白发间?的?盘发荆枝,陷入了?强烈的?心理斗争,“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第40章 “县尉谢大人?吩咐的?。” 晏漓言谈自若,仿佛他真的?只是个置身?事外的?旁观之人?。 “他要你们当掉这簪子,在田地恢复前,先做些小买卖。” 见妇人?依然犹疑,他改口,将赠予对象从妇人?个人?变作集体。 妇人?闻言,为了?邻里共同的?生?活,也不得不收下金簪。 “是谢大人?,热心似菩萨的?谢大人?……” 拮据窘迫的?贫苦生?活猝然迎来转机,妇人?一时激动,便要伏地磕头。 “不必磕头了?。” 晏漓止住她的?动作,有?意无意瞥了?一眼懵懂的?小女?孩,状似漫不经心道?: “照顾好孩子……不要轻易丢下她。” “那是自然,哪个做娘能?舍得自己的?亲生?骨肉?” 他神色淡淡,微不可闻“嗯”了?一声,没什么过多的?反应,正?欲转身?离去,却忽地被叫住。 “您且慢——” 妇人?鼓起莫大的?勇气,紧张地唤住眼前这瑰姿艳逸,周身?却散发拒人?千里、不容亲近半分之冷意的?人?。 “还有?何事?” 他回过头。 “您就是……谢大人?的?夫人?吧?” 晏漓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妇人?只当他是默认,连声“稍等”,很快便回房中取了?两个坛子出来。 “这簪到底是贵重之物,草民白白拿了?去,心里到底难安。”她捧着坛子的?手朝前一送,“这是咱们百姓自家制的?桃花酿,不是什么珍稀的?东西,只希望您能?代表谢大人?,收下这份心意。” 晏漓接过酒坛,陈酿翻滚的?声音清冽悦耳,无意间?,他露出一抹自己都不曾察觉出的?笑意。 “多谢,我替他收下了?。” 妇人?目送他离去,又带着小女?儿埋头做了?许久农活,忽地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哎哟,谢大人!” 她几步欣喜地走至少年面前:“您的脸色怎么不太好,发生?什么事了??” 魂不守舍的?谢见琛先是文不对题地“嗯”了?一声,妇人朴实的声声关切艰难地将他的?魂从大牢里拉了?回来。 “……可能?是这几天没休息好。” “也是,您这样善良的?好官为县里做了那么多事,只怕至今都没睡上什么安生?觉吧!” 谢见琛一时之间?说不出话,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他也算善良吗? 大家知道?他的?心里是怎样大逆不道?的?想法,还会这样爱戴自己吗? “对了?,这个给您。” 说着,妇人?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银光闪闪的?物什。 谢见琛接过簪子,凝思?熟视,如见一人?。 “这不是……?” 晏漓的?物件吗? “瞧您这样子,果然不是您的?意思?。” 妇人?叹了?口气,将不久前的?事重新讲述了?一遍。 “夫人?寡言面冷,说点掏心窝的?,民妇起初瞧着,可觉着怕人?得很呐,没想到心肠这样好。” 小女?孩怯怯地躲在妇人?身?后,谢见琛见此母女?二?人?,瞬间?对晏漓的?用意一目了?然。 寡言面冷吗? 他总觉着妇人?口中的?晏漓和他眼里粘着自己的?家伙不是一个人?。 谢见琛下意识弯唇,可思?及接下来他要同晏漓所言之事,一阵愧疚感便将他的?内心席卷吞噬。 “这是他送您的?东西,我怎能?擅自拿回。”谢见琛将银簪重新塞回妇人?手里,拍了?拍她的?手,安抚下对方?紧张的?情绪,“对了?,您知道?他去哪了?吗?” …… 此夜,月明星稀。 枝叶已?然枯黄的?参天巨树底,晏漓仰头将第一坛桃花酿尽数饮下。 正?欲起封第二?坛酒,手上动作却被人?截住。 “你残毒未解,如何能?饮酒?” 男人?抬眼,但见谢见琛长身?玉立款款降临。 残风谡谡、宵虫哀奏,他视线转向少年眼中那汪泛着忧愁的?秋水,忽然觉得今晚的?月色格外温柔。 “这桃花酿温和得很。”晏漓说。 “那明明是给我的?酒。” “一杯倒的?小孩子,喝不得酒。” “我只比你小了?三岁而已?!” 谢见琛对他被有?意当作小孩子对待的?态度不满地微红了?脸。 许是沾染了?些许酒意的?原因,晏漓难得情绪外显地朗声畅笑起来。 “那么这一坛且为你留着,留待日后安定之时,我陪你饮上一杯。” “晏漓。” 谢见琛坐在他身?边轻唤。 “嗯?” “我想杀回去。” “我支持你。” “我的?意思?是,我想组织一队人?马……”谢见琛微微停顿,“我真的?要去做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逆贼’了?。” “……”晏漓沉思?半晌,只说,“很危险。” “我想了?很久,值此乱世?,这条命从阉党手中侥幸活下来,除了?苟且偷生?,注定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闻言,谢见琛咬了?咬唇,愈发于心不忍的?模样。 晏漓似乎看穿了?他内心的?煎熬。 “你是不是……还有?事没说?” “……”谢见琛扭头,“没、没有?。” 另一道?清冽的?声音猝然打断他们的?对话。 “我就知道?你说不出口。” 顾芷兰紧压着眉,不知是何时出现在此的?。 晏漓戒备看过去: “是你?你对他说了?什么?” “我来看看这个心软的?笨蛋,明明为他提供了?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他却不懂得珍惜。” 谢见琛毫不留情、堪称凶狠地喝止她:“闭嘴。” “……到底是什么事?”晏漓隐隐意识到,此事与自己有?关。 “好,你心疼,那这个恶人?就由我来做。” 顾芷兰丝毫不为谢见琛的?威慑所动,眼中闪烁着冰冷无情的?光。 “先皇后那个刚出生?便流落民间?的?皇子,您有?所耳闻吧。” “这难道?不是太后放出的?解释?”晏漓反问,“真正?的?皇子,早被这个丧心病狂的?女?人?害死了?。” “不,”顾芷兰一口否认,“他还活着。” 晏漓眸中闪过茫然与震惊,聪慧如他,很快便参悟了?其中之意。 “……不可能?。” “——你,便是先皇后遗孤。” “够了?!” 怎么可能?? 那个以贤能?得人?人?爱戴的?先皇后,竟是弃自己如敝履的?生?母? 笑话!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目的?,但,少来诓骗我。” “我确实有?目的?,完成我的?任务需要一个正?统形象,你,先皇后遗孤,正?是最佳选择。” 顾芷兰忽又看向一语不发的?谢见琛。 “我没有?骗他,你说对吗?” 晏漓僵硬地动了?动脖子。 “是真的?吗……?” 谢见琛:“……” 他低下头,不敢直视这个人?。 太残忍了?。 实在是太残忍了?。 明明知道?他对那个地方?有?多深的?怨憎,却再度要他被血缘的?真相捆绑,将他再度送回皇宫那个精致的?囚笼。 看到不发一言默认着的?谢见琛,晏漓忽然凄楚地笑出声来。 谢见琛:“你别……” “好。” 男人?眼底潋滟的?月光哀戚又决绝。 他攥住谢见琛颤抖的?手,放到自己颊边。 “我愿意的?。 “只要是你的?意愿……不必顾虑我的?感受。” 被利用也甘之如饴。 因为,我只有?你了?。 他这一生?,无亲无友。来去无踪的?师父如今又远在天边,谢见琛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汲取温暖的?唯一来源。 若是连这点温暖都要离他远去,生?死何异。 “——我不同意!” 谢见琛紧紧抱住他。 无比珍贵地、小心翼翼地。 “分明是我从未在意过你的?感受,才?会让你在撒莫蝶之毒的?幻觉里那样痛苦。 “你不能?决定自己的?出生?,你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我不允许任何存在将一切责任都捆绑在你的?身?上……!” 晏漓:“……笨蛋。” 要是能?这样抱着他一辈子,刀山火海,何足畏惧。 “等等,我有?一个问题。” 某被二?人?遗忘的?顾芷兰忽然打断这本该感人?的?一幕。 第41章 “我知晓你与太后不和,可为什么你会怨恨生母先皇后?” 谢见琛不愿揭晏漓的伤疤,“那个叫系统的东西没有告诉你?” “系统不是万能的,它只能推导出逻辑上会发生的事情,人的情感不在他的分析能力之内。” “什么裸鸡裸鸭的,不要总说那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 顾芷兰额角跳了跳,对自己劝了声勿生气,才接着道: “我的意思是,先皇后为人向来是有口皆碑的,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孩子对她反倒颇有成见。” “因为……她抛弃了自己的孩子,不是吗?”谢见琛反问。 顾芷兰摇了摇头,凝重道: “我认识的她,不会是这种人。” 闻言,晏漓却谨慎看向这个奇怪的女人: “你认识我母亲?” 顾芷兰“嗯”了一声,“不算如何熟识,倒也算是我的一个授业前辈吧。” 语毕,顾芷兰将自己的来历细细说与晏漓听,同样的,他亦然一时接受不能。 “我的系统可以识别出这个世界线出现的所有人,但——仅限世界线出现错乱之前。” 顾芷兰深深看向那张与记忆中女人三分相似的五官。 “很有趣的是,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的系统,识别不出你。” “……” 晏漓呼吸一滞。 顾芷兰:“嗯……换句话说,你的出生确实是在先皇后的计划之外。” “原来,太后说的都是真的。” 他听见自己对母爱那最后一点希冀破碎的声音。本想自嘲一笑,却发现自己连向上扯动嘴角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我确实是不该诞生的存在啊。” “晏漓……” 谢见琛心疼地抱着他,已然共情到臂间人的悲恸,自己的呼吸间不觉也刺痛起来。 “太后?” 顾芷兰忽然拧起了眉,极为不解。 “我不知太后曾对你说过什么,可我认为,她作为一个立场不同的敌人,对你说过的话并不具有什么可信的价值。” 语罢,她拿出一截绢布。 “或许,是时候给你看看这个了。” 晏漓:“……此乃何物?” “你母亲、也就是先皇后被系统回收的绝笔书。”她说。 晏漓的瞳孔微震,颤着手接过绢布。 薄绢边缘尽是毛糙的边,瞧得出是情急下为人紧急扯裂所致。折叠的绢布上隐隐透着干涸的血迹,轻轻展开,那算不得齐整的殷红血书才尽数展现出来—— “爱子: “娘自异世来,本为改写天命,你孕于意外,我虽曾为此烦忧,可初次感受到你的胎动时,便坚定了生下你的决心。 “一朝为敌手投毒所害,是我疏忽。太医说母子只可保其一,为人母又怎能狠心放弃自己的孩子?我虽将命丧今日,幸能保下你无辜性命。服侍的小宫娥说你眉眼肖我,娘真的很幸福。 “深宫波云诡谲,娘只能将你托付旁人。勿怪为娘任性,生你却不能伴你。言语难尽,惟愿我儿明晓为娘之志: “——诞下小小的、温暖的你,是我此生做下最正确的决定。” 方一瞧见醒目的“爱子”二字,泪水便自晏漓的眼眶簌簌滚落。 字字皆是命数将近的母亲对幼子的不舍,一位温柔的女子形象就这样活灵活现地通过寥寥数语浮现出来。 晏漓大力捏着绢布的指尖颤抖发白,双眼极其珍重不舍地览过每个字眼,像是恨不得将这血色的字句尽数烙印在心中。 “母亲、她当真是我的母亲?” 难以置信。 实在是难以置信。像他这样,长期孤独地生活在欺骗与憎厌中的人,竟然也配拥有这样奢侈到令他望而却步的亲情吗? “原来……” 同样被震惊到说不出话的,还有谢见琛。 晏漓本可以拥有一位无微不至爱着他的母亲,而在太后鸠占鹊巢后,竟仍不罢休地一环接一环地骗了晏漓二十余年。 “……我都做了些什么?”晏漓悲恸欲绝,“我竟然,认贼作母了这么多年?” “晏漓,你听我说!” 谢见琛忽然捧住他的脸,使心志接近崩溃绝望的晏漓不得不与他对视。 “先皇后舍命诞你却只字不提遗恨,若是她在天有灵,最不愿看到的,便是你为她悲痛欲绝、自怨自艾的模样。 “我也是失去了娘的人,我懂这份深沉的亲情,”他认真看进晏漓的眼,继续道,“你的母亲真的很爱很爱你,甚至不惜以与命运对抗付出生命为代价来爱你。” 晏漓没再说话,而是揽过谢见琛的背。谢见琛身体朝前挪了挪,他便从善如流地将头扎在少年颈窝。 他竭力隐忍,可伴随泪水的落下的沙哑气音却到底出卖了他此刻的脆弱,恰似一只藏起自己疗伤的野兽。 怀抱着满腔寂恨,他错过了人间太多载花信。他自小明白哭泣无用,可此刻仿佛只要靠在谢见琛的身畔,一切苦痛都会为他的温度消弭殆尽。 逝者已矣,而爱人犹在眼前。 第31章 自私的爱 翌日晨。 谢见琛睡眼朦胧地自睡梦中抽身, 下意识摸了摸身边的床铺,竟空无一人。 他猛然惊醒,坐起身来, 这才发现晏漓的身影早消失不见,空荡荡的床铺上只残存着自己一个人的温度。 谢见琛一向醒得要比晏漓早些,如今不见他人影,不禁捏了把冷汗。 ——不能是做了什么傻事吧? 他三两下蹬上鞋, 胡乱披起衣服便欲出房寻人。不及他踏出门槛,便直愣愣撞进一个温热坚硬的胸膛。 “谢见琛?”刚刚回房的晏漓对少年的投怀送抱始料不及,意味深长挑眉, “毛毛躁躁,做什么去?” “我……” 谢见琛被撞得眼冒金星, 他捂着额头抬首,便瞧见一身男装的晏漓一扫昨夜阴霾地看着自己。 “我还以为你想不开……” 昨夜晏漓在谢见琛肩头发泄完情绪后, 一个人冷静了很久。 他身世的真相令人唏嘘,谢见琛再担心,也明白要留给他自己消化的空间。 至于晏漓是何时歇下的, 已回想不得了。 晏漓无奈反问:“我在你心里,有那么脆弱?” 谢见琛微微耷拉着嘴角瞄着他,并未否认。 歇芳楼下地牢里发疯的情形, 他记不得, 自己可是记着呢。 晏漓自然不知道谢见琛在想什么,可瞧着他这轻嗔的模样, 心里只觉可爱得紧。 “谢谢你, ”他忽然道,“谢谢你在,谢谢一直陪在我身边。” “你什么都不知道, ”谢见琛垂睫,“我才没那么好。” “其实我很自私的,”他声音闷闷的,“明明是我起初想利用你的身份捆绑你,你应该恨我才对,谢我做什么。” 只有自己知道,这一晚,他愧疚得无比心煎。 “你若这样说……”晏漓眸色变深,“确是有错,当罚。” 低着头的谢见琛下意识咽了口口水,老实等待惩罚的宣判。 晏漓微微俯身,拨开他颈侧长发,附在他耳旁,压低声音: “罚你——禁止一个人冒险。” 他猛然抬头,惊愕的表情在看见噙笑男人的脸后转为气鼓鼓的羞赧。 “不要拿我寻开心……这算什么惩罚呀?” “可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晏漓依旧笑眯眯的,只是神色显然比方才要认真得多。 “我想陪你一起走上这条布满荆棘路,更想为我母亲报仇——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这都是我的本意。 “所以,不许拒绝。” 晏漓的语气和眸光都温柔极了,在这样炽热暧昧的近距离下,谢见琛却忽地想起那日地牢里极为狠戾霸道的吻。 他下意识地轻咬着下唇,在这个瞬间,他才懵懂意识到,这个距离实在是太近了,近得早已超过了朋友的界限。 可自己竟早习以为常。 “怎么不说话?” 见他半晌不做反应,白皙的脸颊爬上诡异的红晕,晏漓轻声问道。 “啊……嗯。”谢见琛被唤回神来,颇为无赖地嘀咕,“我反对恐怕也没用吧,你可是皇位的正统继承人。” “不是。” 出乎他的意料,晏漓当即矢口否决。 第42章 “至少现在不能是。” 他耐心向谢见琛解释: “我们现在的力量还?太弱小,在手下兵马和百姓拥护不够可?观之前,很容易被一击而溃,因此不可?轻易冒头。” 谢见琛倒是不曾料到晏漓颇有一番审时度势的眼光,他点点头,“我瞧你?穿回男装,还?以为?你?打算当即恢复身?份呢。” “到底是男子?装束方便利落些。”晏漓注意着他的反应,试探问道,“你?不喜欢吗?” “怎么会。”他酝酿着开口,“就?是觉得有一点不习惯。” “可?我还?是我,无论是什么身?份,对你?的态度都不会有变。”晏漓顺手刮上?他的鼻子?,朝他耳边吹了口幽馥的香气。 “——你?说对吗,官人。” 谢见琛瞬间红成了熟透的虾子?。 往日他扮作女子?这样喊就?算了,如今恢复正身?,一个比自己还?要?高大结实的大男人依旧这样无赖地叫,实在是过分羞耻。 “真是的,随你?怎么说,赖皮。” 谢见琛烫着耳朵自他臂间钻出来。 “醒了?” 房外之人瞧房门大开,遂悠悠跨进来,正是顾芷兰。 “顾姑娘。”谢见琛朝她点了点头。 顾芷兰的目光在二?人间穿梭一番: “可?商议好了?” “嗯。”他下定了决心,扭头看了晏漓一眼,目光坚毅,“要?走便一起走。” “很好。”顾芷兰会心一笑,“不过在征召人马前,还?有一件事非做不可?。” “何?事?” “如何?处置冉兴文。”少女正色,“必须要给百姓一个满意的交代。” 他知道,这是一个向县中、乃至州中众人表决心造势的好机会。 稚嫩少年深吸一口气后阖眸,再睁眼时,目光中已然满是无路可?退的果决。 “……斩首示众!” 虎头铡铮然下落。 午时的刑场上?空,爆发出经久不绝激愤的称好声,没过谢见琛复杂的心绪。 他独身?远远站在人群之外,肩头忽被一只手覆住。 回过头,原来晏漓和顾芷兰一直立在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 “去吧。” 晏漓的注视中满是无需理由的信心。 他又看向顾芷兰。 坦白身?份后鲜少显露情绪的少女,此时嘴角也挂上?了肯定的笑意。 从?熙攘繁华的上?京,再到默默无闻的穷县,有人步步紧逼,要?他家破人亡、亲友离散。却也有人不离不弃,包容他的胆怯落拓,支持他艰危坎坷的目标。 一次次地跌落谷底,便一次次不屈抗争。 还?好,他从?未放弃。 仿佛有千万股气力自灌注来,谢见琛忽然觉得心间从?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他大步向前,脚下步伐愈加轻快坚定,枫色背影自人群那乌云般沉重压抑的粗布麻衫穿梭而过。 “诸位,在下有些心里话想对大家说。” 他缓步登上?刑台,台下的骚动渐渐止了下来,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孔充满希望地看着他。 “在下于此处理政务已有些日子?,想必有的乡亲已然知晓在下的来历。”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却并无半分怯意。 “不久前,我的父亲、镇国将?军谢迁死的那日,也是流了这样多?的血。可?不同?的是,冉兴文作恶已久、罪有应得,而我的父亲却是为?阉党构陷,含冤枉死。” 沉痛的静默蔓延开来。饶是再偏僻闭塞的小城,也不会有人对谢家的忠义之名一无所知。 “惭愧的是,纸醉金迷的上?京麻痹了我的心眼,在谢家倾覆前,我一直都活在虚假的安定中——而后,我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也自天真的幻梦中醒悟过来。 “横征暴敛者锦衣玉食,而为?高高在上?的他们提供衣帛织锦的百姓却食不果腹,生活在水深火热之间……百姓的命不该由掌权者肆意践踏,在下或许不配为?父老乡亲喊不平,但在下愿身?先士卒、抗争到底!至少,为?大家争取一个吃饱穿暖的未来!” “谢大人说得对!!” 沉默中,一瞧上?去不过十有四五的少年趿拉着破了洞的草鞋,站出来大声应和。 “我老父老母生生被狗官压榨至死,如今我在这世?上?无所牵挂,谢大人,请允许我追随您,给我一个报仇的机会!” 不及谢见琛回应那位少年,又一位汉子?在人群中愤然吼道: “反!反他爹的!” “横竖都是死,饿死不如战死来得痛快!” “终于有人愿意替乡亲们发声了……” “老子?早就?想这样干票大的了!” 一声应和、两声应和……千百声应和。 如雷般响彻云霄,就?连刑台亦为?之震动。 少年官吏近日排除万难、大力清扫县中贪恶势力的行?为?已然博得了众人的好感,而今斩首冉兴文群情激奋,百姓兴头之上?,竟纷纷热血沸腾、一呼百应起来。 “诸位……” 这份来自百姓最质朴浓厚的信任使得谢见琛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最终,县中多?数青壮及都自发成了谢见琛的初始力量,加上?收编的安达人,已初成规模。 在同?晏漓和顾芷兰的商讨下,还?留下少数青年人在县中帮助老弱恢复生产。 “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谢见琛家中,三人围坐,讨论着下一步的计划。 晏漓道:“趁我们的队伍士气正旺,解决州中最大的势力苏家。” “不错,苏家一倒,整个安云州便群龙无首、尽在囊中,而后便可?去联系其他起义势力了。”顾芷兰点头。 谢见琛了然:“既然如此,那我们便要?加紧行?动了,务必赶在冬日暴雪难行?前,拿下安云州。” 顾芷兰道:“没了安达人可?供使唤,苏氏势力不足为?惧,我们若这两日出发,年前必能使州中安定下来。” “呃,说起来苏氏……” 谢见琛一番欲言又止,尴尬地指向旁边的窗子?: “你?要?不要?……?” 顾芷兰顺着谢见琛指向的窗外看去,只见那苏苍正鬼鬼祟祟地趴在窗框外好不可?怜地望着,见她视线移到自己身?上?,又慌慌张张地躲了起来。 “任此人一直偷听,恐怕不合适吧。”就?连向来不稀罕给旁人眼神的晏漓也忍不住开口,“你?趁早将?他打发了。” “……” 顾芷兰无奈,草草结束本次商议,方一合门,便瞧见了无处遁形、面红耳赤的苏苍。 “芷、芷兰……” “有事?” “没——不,有事!” “说。” “你?……”他不知如何?开口,酝酿许久,“你?这些日子?虽然一直避着我,可?我还?是觉得,同?从?前相比,你?真的不一样了。” 见少女面色微变,他又慌乱摆手解释:“我不是说你?不好,我只是、只是从?不知道你?竟是个如此冷静善谋的姑娘,我……” 他吭哧瘪肚、手足无措半晌,终于鼓起勇气将?心事问出口: “你?真的……一点儿都不愿意跟我走吗?” “跟你?走?那你?府上?的夫人怎么办?” “你?大可?放心,我绝对不会委屈你?做妾……”以为?还?有回旋的余地,苏苍脸色大放光彩激动道。 “打住罢。” 顾芷兰猝然出声打断。 苏苍委屈又不解地看着她。 “苏苍,我本不想讲话说得这样难听,期望你?能知难而退,可?你?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以为?是。” 顾芷兰的语气与其说是冷漠,不如说是无奈更为?贴切。 “你?太自私了,导致你?根本就?不曾发觉,自己根本没那么爱‘顾芷兰’。” “我……!” 苏苍从?未被这样指责过,他脑中懵作一团,甚至未曾在意少女话语中人称的转变。 “你?口口声声尽是爱,可?根本就?不曾真正顾虑‘顾芷兰’的感受,就?像你?也不会去考虑你?府上?妻子?的感受一样。 “——因为?你?本性就?是无比自私的。” “我没……!” “你?只想满足自己得到她的愿望,因此你?理所当然将?她视作自己的所有物,除此之外,你?也无需在意她的秉性乃至灵魂是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要?她乖乖听话、她是你?的就?够了。 “——你?确实爱她,可?你?的自私,足以扼杀她的爱。” 顾芷兰叹了口气,看着这个本性并非十恶不赦的男人,更为?刻薄的话语勉强搁置在嘴边。 或许是保留了最后一丝仁慈,亦或许是懒得再向他多?费唇舌解释,她终究没有说出“顾芷兰”死亡的事实,不曾多?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第43章 “我……” 苏苍无可?辩驳,摇摇欲坠的身?体终于半跪在地,曾经那不可?一世?的双眸如今黯淡绝望地看着少女离去的背影。 就?在此刻,他恍然发觉,这抹冷情决绝离去的身?影,已然陌生到再也不能与往昔重叠了。 秋风萧瑟中传来更为?寒凉的话语。 “言尽于此,你?与顾芷兰之间,从?此相逢勿相认,一刀两断,权当陌路罢。” “相逢勿相认……” 男人泪流满面,有如丧家之犬,喃喃伏在地上?。 如果他不曾那般自轻自大,是否二?人还?能回到言笑晏晏的从?前?结局又是否会不同?? 可?世?间从?无如果。 第32章 好想见你 谢见琛手下?一行人斗志高?昂, 州中百姓听?闻他?们剑指苏氏,所到之处一呼百应,队伍不断扩大。 有苏苍作为人质, 苏氏族人见状很快便缴械投降,狼狈地将官印双手奉上。 至此,整个安云州也?尽数归入几人统辖。 休整数日,冬日紧随而至。 转眼便是除夕。 火盆中的?白碳烧得劈啪作响。 窗外白雪皑皑, 窗内,身裹绒毛裘衣的?少年惬意地斜躺在罗汉床上打盹。 “怎地在窗边睡着了,当心着凉。” 一抹高?挑的?身影携着外面的?寒气靠近走来?。压根不曾入眠的?谢见琛睁开一只?眼看向晏漓, 懒洋洋道: “我亦不愿久睡,紧绷惯了, 一闲下?,人便发懒。只?是积雪难行, 又正值年节,这才不得不在此歇脚。” 晏漓四视环顾一圈,若有所思, 不动声色道:“这两日似乎不曾见到顾芷兰。” “噢,她?啊,跟街坊推了好些日子牌九, 说没事少扰她?, ”谢见琛看向他?,“找她?有要事相商么?” “正好……不是, 我是说, 太可惜了。” 晏漓捺住心中暗喜,嘴上却不得不否认着,解下?散着寒气的?披风, 格外优雅端庄地坐在没个正经躺姿的?谢见琛旁边。 “我行经街巷听?闻,为庆祝苏氏倒台,今晚有城中会举行近年来?最盛大的?焰火表演。既然?那个女人如此遗憾不能去?,便只?能我们一起了。” “焰火表演?”谢见琛噌地坐起来?。 前些日子在沙口县那般穷僻的?地方待习惯了,本当年节不过是草草敷衍,过去?便罢了,可眼下?落脚之处到底属于州内中心区域,相对而言城内自?是繁华,人气儿也?旺些。 谢见琛自?是喜欢凑热闹,两眼冒光,十分贴心懂事道: “这有何难,你等我,我将顾姑娘叫来?便是。” 他?方蹿出两步,又被一股力气生生拉回来?。 “呵呵,不必了吧。”晏漓皮笑肉不笑地伸长手,扯着他?的?袖子,“顾姑娘若是有意,自?会来?寻我们,何必再去?打扰她?。” “……好吧。” 他?对晏漓前后矛盾的?言行有点纳闷,不过又考虑到顾芷兰再怎样也?是未出阁的?女子,跟两个大男人混在一起只?恐确是多有不便,便未有再做坚持。 闻此,晏漓这才安下?心来?,自?然?地将高?足粉彩果盘推至谢见琛手边。 “东侧城楼上是个绝佳的?观赏之地,我方才已与?守楼人交涉过,守楼人听?闻是你我登楼观景,已然?满口应下?。” “真细心啊。” 火盆前烤了半晌,谢见琛恰是口干唇燥,从?善如流地拾起盘中甜果吃起来?。 一时间一派祥和,恍然?间又回到曾经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他?忍不住心生恶趣,对面前人调侃道: “你若真是个女子,定然?是个贤良的?妻子。” 出乎谢见琛意外,晏漓不羞也?不恼,双手交叉托着雕刻般轮廓分明的?下?巴,从?容勾唇。 “本就是你的?妻。” 他?本不是什?么愿意费心思揣度旁人心思的?性子,可如果是谢见琛喜欢需要,将自?己那份老谋深算的?心眼化作细致体?贴,他?倒也?乐于演下?这场戏。 “你……” 晏漓不为所动,谢见琛调戏不成,被反将一军,羞耻难当,手中咬了两口的?果子滚落在地上。 “你倒不如骂我,偏要拿这事来?臊人。我如今才发现,你的?心眼比顾芷兰还要坏。” 晏漓:“明明我才是受害人,一传十十传百,如今百姓都知道我是谢小将军的?妻。如今我名声在外,你说,日后我如何正身是好?” 谢见琛笑说: “那就无需正身了,给?我做一辈子‘夫人’吧。” 晏漓知道这人在开玩笑,只?是低哂,可心情到底还是被这无意的?三言两语哄得格外舒畅。 “我出去?一趟,那晚些时候,我们直接东城楼见。”谢见琛还是自?塌上跳起来?。 “做什?么去??” “北街肉铺的?宋婶子曾说今日要教她?儿狗蛋送些年货来?,如今已至正午,没瞧见这孩子人,有些担心,我去?瞧瞧。” “去?罢,”晏漓托腮看着他?,“莫忘了晚上还有人等着你便是。” …… 年节关头的?街巷之间,除了漫街吆喝的?小摊商贩,更多的?是阖家?出门采买置办的?寻常人家?。 谢见琛穿梭在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中,独他是格格不入的孑然异乡客。明明是喜庆的?日子,却更易触景生情,想起自?己的?爹娘,心中难过如有蚁噬。 从?前身在福中却不知,原来?旁观别人的幸福会是这般苦涩的滋味。 “宋婶子。”他?走到肉铺前。 “哎呦,这不是我们谢大官人,您怎么回来了?”忙活的宋婶见了来人,笑逐颜开热情招呼,又问?,“我家二狗没给您添麻烦吧?” 谢见琛皱眉:“婶子这话奇怪,在下?今日本不曾出行,正因日头不早,又未曾瞧见二狗,这才想着寻您来?。” “什?么?”宋婶子大为不解,“这孩子前不久才回来?,说谢大人要带他?吃糖人去?。” “……二狗莫不是认错了人?” 女人的?脸色当即变成慌乱的?铁青,险些没站稳:“别是遇上了拍花子!” 此言一出,瞬间吸引了周边众人的?注意。 “啥?!”宋婶男人闻声,瞪眼站出来?,“拍花子?前两年苏氏得势都没闹过这种幺蛾子,如今咋就让二狗撞上了?” 谢见琛生怕二狗当真遭了难,担心得紧,又听?出男人话外责怪之意,虽一时间脑中乱得很,只?得强作镇定捏拳道: “两位莫慌,我今日定将二狗平平安安带回来?。” 着急之余,他?还不忘问?清宋婶二狗离开的?方向,这才急匆匆按着宋婶指的?方向寻去?。 未及他?走远,身后还传来?男人穷追不舍的?埋怨: “我早就觉得毛头小子做不得事!丢孩子这种事曾经何曾有过?依我看,还不如苏氏在的?时候!” “你少说两句吧!” “……” 他?知道,相对苏氏的?统辖,自?己较为宽和的?管理政策有利亦有弊,很难做到让所有人都满意。 他?这样告诉自?己。 他?只?能这样告诉自?己。 一路小跑着,不知寻觅多久,终于在城外的?一处浅林中听?到了幼童的?哭声。 “二狗?是二狗吗?!” 谢见琛循声望去?,只?见一粗布麻衫的?稚子手里攥着两个糖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好不狼狈。 二狗的?后衣领被人拽着,只?瞧那人背影,瞧着不过十有五六,衣着锦绣,身量较谢见琛矮小了些。 远远乍望,两位少年身姿倒确有几分相似。 那掳了二狗的?锦衣少年显然?是平日养尊处优之辈,体?力平平,正气喘吁吁地拉着二狗靠着树干歇气,瞧见谢见琛撵了上来?,瞠目结舌: “亲娘舅……怎么追得这样快?” “放开那个孩子!” 谢见琛怒道。 但见锦衣少年啧了一声,抬手间,一阵风刃便擦着谢见琛耳边呼啸而过。 他?动作先于思考,斜身略过那闪着寒光的?物什?,才意识到这锦衣少年腕上竟束着袖箭! 那袖箭显然?出自?极好的?手艺,簌簌利箭如暴雨飞花般朝谢见琛面门无情袭来?,寻常人遇此箭雨,不死也?要落下?一身伤。 当然?,谢见琛不是什?么寻常人。 锦衣少年的?袖箭快,谢见琛的?长剑出鞘便比他?还要快。 在锦衣少年惊愕的?目光中,只?消一挥,那迎面而来?的?数十支袖箭尽数被弹开,噼里啪啦地钉在林间树干上,将枯木上的?积雪都尽数震落下?来?。 第44章 “惨了惨了,轻敌了……” 谢见琛听?不清此刻锦衣少年的?喃喃自?语,眼看着二人间的?距离愈来?愈近,却见那人忽扯着二狗的?衣领,朝积雪较薄的?方位抡了出去?—— “给?你给?你!馋嘴的?臭小子,糖人都是我买的?,我带出来?玩会怎么了!” 谢见琛此刻已顾不得锦衣少年一溜烟地消失没影,连忙施出轻功试图接住二狗。 “哇——” 脚下?一空,一阵失重感猝然?袭来?。 随着二狗的?哭喊和扑簌簌翻滚落地的?声音,护着二狗的?谢见琛抖落身上的?泥雪,狼狈地于深坑中睁眼。 无怪那锦衣少年专挑雪薄处丢,这处原是个近两人深的?巨坑,想来?是不知哪个猎户为捕猎备下?的?,覆了一层茅草的?坑上又落了雪,不凑近看,任谁也?瞧不出其中猫腻。 二狗犹自?哭得震耳欲聋。 身心俱疲的?他?已经无力思考那锦衣少年的?来?头了,好在二狗未曾受伤,只?是受了惊,哭闹不止,他?只?好无奈地给?小孩抹眼泪。 “别哭了……呃……?” 满手黏糊糊的?触感。 “……” 他?又低头看了看衣襟衣摆。 俱是涕泪泥雪,一塌糊涂。 “啊,真是……” 谢见琛深深地叹了口气,彼时却恰巧起了一阵寒风,生生呛进他?腔中。 呛得他?红了眼眶。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么倒霉。 明明有努力想将每件事做好,可是事情总是有超脱他?掌控的?时候,凭着一腔热血,愈是前行,质疑的?声音也?愈大。 他?从?未后悔过踏上这条逆反之路的?决定,他?只?是忽然?清晰认知到,他?讨厌极了这样前瞻后顾的?日子。 远处传来?“砰咚砰咚”的?声音。 谢见琛抬起头,只?见此时天色已彻底黑了下?来?,坑内的?一方漆黑天幕之上,隐隐被花火染上些许彩色。 是烟火表演开始了! 谢见琛收了黯淡心神,没有时间再耽搁了。 这深坑对他?来?说算不得难以逃脱,只?因携着二狗,才略显困难了些。 折腾好一番,两人才堪堪从?坑里脱身出来?。 直到此时谢见琛真的?冷静下?来?、他?才意识到,自?己竟连匹马都不曾牵,便莽撞地出来?寻人,全凭两条腿折腾出这般远来?。 二狗小孩子家?禁不住长途劳累,谢见琛只?好自?认倒霉,背着他?生生赶回城中。 “二狗!” 隔老远,宋婶子瞧见人影,又惊又喜地迎了上来?。 “娘——!爹——!” 二狗连滚带爬从?谢见琛身上扑腾下?来?。 “受伤没?拍花子没喂你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宋婶子男人捏着孩子的?嘴检查。 “不是拍花子,是二狗认错人了……” 一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二狗见了双亲,总算说得出话来?,扯了扯谢见琛的?衣摆,将那两个黏糊糊的?糖人塞过来?。 “谢哥哥很累,送给?谢哥哥。” “小臭崽子!” 宋婶子男人又气又赧,照着二狗屁股上招呼了一记。 “那啥,不好意思啊,俺也?是气上头了,说话不经脑子。要不这样,俺请你喝酒……” “不必了!我有急事!” 谢见琛已然?顾不得男人的?道歉了,拔腿便往城墙的?方向跑。 “诶——!”男人纳闷,“这样着急是做什?么。” “莫不是急着去?看烟火表演?” 宋婶子忧心地看着少年莽撞离去?的?背影。 “可这个时辰……烟火表演就要结束了吧?” 满天烟火自?顾自?地绽放着。 可谢见琛却没有心情抬头去?看一眼。 因为还有个人在等着他?。 如果不是和那个人一起看的?烟火,再美丽也?没有任何意义?。 他?顾不得被朔风吹乱的?发丝,顾不得脏兮兮的?衣裳,他?感觉自?己现在一定狼狈极了,可近在咫尺的?心跳声比远在天边爆裂的?花火还要震耳欲聋,此时此刻脑海中只?有一个念想—— 想见他?。 想见他?。 好想见他?。 散去?的?人群与?消散的?焰火却不会因他?一人的?希冀,倒回最为热闹盛大的?时刻。 谢见琛爬上城楼的?那一刻,空中最后一朵烟花恰好消散无踪。 还是来?晚了一步。 没了焰火的?照耀,城中霎时暗了下?来?,街道行人稀稀落落朝家?中走去?。 他?粗喘着气,这样绝望地看着萧条下?来?的?城景,彻底泄了力。 “谢见琛。” 好听?而熟悉的?嗓音忽地自?身后响起。 谢见琛双眸倏然?睁大,愣愣地转过身来?。 晏漓身上映着满城月光雪色,失笑看着傻呆呆的?少年。 “我的?官人今日怎的?这样可怜可爱?快让我仔细瞧瞧。” “我……” 谢见琛张了张嘴,泪水却先于满腹委屈一步,夺眶而出,簌簌滑落。 “我好累,晏漓,我真的?好累……!” 他?扑进男人怀中,自?肩负县治来?,头一次放声大哭起来?,终于找回了自?己仍是个十余岁青涩少年的?实感。 “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是还是会搞砸很多事情,我承认自?己不是理政的?料了。我知道自?己不够成熟,可是我还是很委屈,明明我也?是身不由己被推上这个位置的?呀?我也?想过除夕夜看烟花呀?” 晏漓一边将自?己的?披风系在他?身上,一边宠溺地拭去?他?的?眼泪,温声道: “那我们什?么都不做了,好不好?” “不、不行。” 谢见琛知道这是晏漓的?安抚之语,他?们二人都无法轻易放下?旧日的?仇恨一走了之。 他?发泄了一通,为自?己失仪的?窘样吸了吸鼻子,低声嘟囔。 “又把我当小孩哄……” 晏漓坏心眼轻笑道: “不是小孩,手里还攥着糖人?” 谢见琛急欲解释:“那是——” “不管怎样,成婚之前,你在我心里就是小孩。” 晏漓忽然?抚上他?冻得微微发凉的?脸颊。 “迟来?的?新年礼物,送给?长大一岁的?谢见琛。” 晏漓微微错开身,而谢见琛的?视线里,整个漆黑的?夜空再度被点亮。 连绵不绝升起的?火树银花如流霞、如舞龙,将天际映得灿若白昼。 比方才的?任何一簇焰火都要美丽盛大。 “我做了额外的?准备,”晏漓款款俯身,深眸尽是少年惹人怜惜的?面孔,“所以,请给?我……占有你新年伊始的?机会。” 谢见琛的?瞳仁微微发颤,他?忽然?又好想流眼泪。 于是,几乎是出于本能,他?毫不犹豫地踮起脚尖。 啾地一声。 ——在晏漓颊边落下?一吻。 第33章 怎么是你 “谢见琛, 你……” 这?一举动显然出乎了晏漓的意?外,他似笑非笑: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在……” 在? ——在干什么啊!!! 谢见琛如水般潋滟动情的双眸瞬间平静了下来。 他感觉自己绝对是疯了,否则怎么能轻浮到亲好友的脸? 他看?着晏漓的神情, 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人是在看?自己笑话,当即扁起了嘴: “吻脸怎么了?西洋那边的朋友之间都?这?么做!又不是吻……嘴,你可别多想?啊。” 他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坦荡凛然挺直了腰, 好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心虚。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嘴,是真的亲过的。 天啊, 他到底是怎么了! 为什么会一直惦记着那个吻啊!! 一定是因为自己的初吻被夺走了,一定是这?样! 都?怪他总是对自己温柔得过分, 才让自己变得这?么奇怪! 谢见琛双眼乱瞟,不敢同?男人对视, 只轻抿着唇,手腕已然不自觉地挡在嘴前,一副遮遮掩掩、做贼心虚的模样。 敏锐如晏漓立刻察觉到这?点小动作: “你与人接吻过?” “没?有!”像是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 谢见琛连番脸薄否认,“我怎么会接过吻?我只和喜欢的人接吻,我、我又不曾爱慕过谁……你可不要乱猜毁我清白啊!” 少年的反应显然是心虚所致, 方才还因被亲脸颊而窃喜的晏漓瞬间大?为不爽: 到底是让哪个狐狸精捷足先登了?? 第45章 不过转眼的功夫, 他的脑海中便开?始不受控地推测排除起来。 顾芷兰?冉兴文?……总不能是远在天边的薛恒吧? 谢见琛哪知晏漓暗自闷了好几坛醋,仓皇无?措之下只想?早点回去自己静一静, 转身本想?一人逃走, 纠结跑出两步,到底是又半途折返,拉起晏漓的手, 共同?踏上归途。 “别傻站着了,回去睡觉。”他说,“明?晨再起不来,我可不让你赖床了!” 一束束绚烂花火升起又坠落,将两人雪中留下的两行难舍难分的浅浅脚印映得格外明?媚。街上不知情的百姓为这?延时的美好惊叹不已,除夕夜已过,可人们却觉得明?晨后的生活格外有盼头。 这?便是希望无?限的、崭新的一年。 …… 短暂的休憩伴随着年节很快过去,正?月十五一过,谢见琛一行人间很快便恢复了往日严肃紧绷的气?氛。 临时居所的红木桌上,桓国的地图铺展其上。 三人围桌而立。 “来吧,继续讨论?下一步的计划。” 谢见琛率先清嗓道。 晏漓冷静道: “我们虽占下整个安云州,可孤军奋战,依旧有时刻被朝廷反扑的风险,当务之急,是尽早联合各地势力。” “正?是,”顾芷兰点头,“若按时间推测,在我们因积雪耽搁行进的年节里?,阉党的探子定然得到了我们行动的消息。” “那么,敌人的兵马极有可能已然伏击在外。”谢见琛面色凝重?,“敌在暗我在明?,不知他们会何时自何方位而来啊。” “依我看?,倒不必过度忧心。” 顾芷兰却忽然露出一抹别有深意?的笑。 “我们迄今为止所为之事,不曾有……至少目前不曾有任何向外扩张的动作,究其本质,我等拔除恶孽的行为,算作县政内的应尽的职责也不为过,没?有堂而皇之派军攻打的理由?。此外,全寿康如今大?权在握,正?是春风得意?、自负之时,未必将我等放在眼里?,兵力势必不会分配过多。” 最为了解全寿康性子的晏漓认可道: “不错,他们控制的兵力大?部分驻守上京附近,以防起义军攻入城中。我们虽以少对多,若能略施计谋,反将一军并非天方夜谭。” 谢见琛若有所思?:“嗯……我明?白了。” 顾芷兰道:“年前,我已事先向距我们最近的井州起义军联络过,今晨正?好收到起义军首领的回信。” 谢见琛忙道:“怎么说?他们可有答应与我们联手?” “他们自称有合作之意?,然行动上却处处受官府镇压。”顾芷兰接着道,“因此,若想?获得井州起义军的支持,便势必先行围城、拿下井州知府。” “无?论?如何,都?要尽早朝井州出发?吗。” 晏漓目光一转,看?向陷入沉默的谢见琛,“关于行军路线,你有什么想?法?” 晏漓心思?深沉、顾芷兰奇思?屡现,大?局的规划与决策上往往考虑得极为周到,可若是具体落实到行军,谢见琛无疑是三人中最有话语权的。 谢见琛看?着地图,一边凝思?,一边拿指节敲着桌子。 “我有一计。”他说,“我们兵分两路。” “敌方兵力多少,尚且不明?朗,我们不能轻易作赌。可井州官兵频繁镇压起义,必然疲困不堪。若是能同起义军里应外合,奇袭围城,攻下井州,并不困难。” 语罢,他霍然拔剑,剑尖指向他们当前所在地安云州的方位,拟出路线。 “你们二人带上大?部队绕后,自小道出发?攻下井州,与起义军汇合。” 晏漓皱眉:“你想?吸引敌人注意??” 谢见琛点头:“敌人长时间蹲守,若是得不到我们消息,必然会考虑到我们有绕后的计划。既然如此,不如让我来拖住敌人,干扰他们的注意力。” 眼看?着晏漓又要开?口,谢见琛连忙止住他: “我知道你觉得此计冒险,可从得失利弊上看?,这?是最大?程度上能够保全我方兵力的办法。” 稚气?未脱的少年在面对自己擅长的领域上,竟显得极为稳重?成熟。 可爱又让人心疼。 “战场与寻常打斗不同?,你们缺少实战经验,我来做诱饵,至少有保住自己小命的信心。况且……” 他话锋一转:“领兵围城也绝非易事,况且,正?是因为我相信你们能及时领回援军,我才把这?么重?要的担子交给你们的。 “所以,是我拜托你们。” “他分析得在理,”顾芷兰对面色不虞的晏漓道,“你是统御我军的符号,不要意?气?用事。” “……”晏漓不忿,却也无?可奈何,“那我们午后便领军出发?,一定要尽最早接触起义军、回来接应谢见琛。” 晏漓说到做到,当日下午便同?顾芷兰带了大?部分的兵力,马不停蹄地自城中绕后遁行。 而谢见琛这?边,则是装模作样地在城中继续停留了两日,在部分州官的辅助下将政事大?略收了尾,这?才率领小支队伍,自城门大?摇大?摆出发?。 哪怕是更为宽敞的大?路,自安云州北上井州的中途,亦是要跋涉过不少崎岖地段。 “停。” 行至中途,谢见琛在一处坡前抬手,示意?停下。 “将军,有何指示?” 方自普通兵卒提上来的副将恭敬问道。 他有伴父行伍多年的经验,大?略知晓哪处的地形最易潜匿伏兵。 而此处微隆的山丘地形遮蔽前方道路,若有敌手,在此埋伏是最佳选择。 “此地……静得诡异。” 谢见琛敏锐道。 “呵,埋伏被发?现了么。” 远方忽而传来一声威慑十足的冷笑。 谢见琛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试图探听对方底细: “前方何人?” “取你命的人。” 只那人冷漠高喝发?令: “既然如此,便不必多误时间了——给我拿下谢氏!” 见交涉不成,谢见琛亦当机立断: “迎击!” 冲上山丘之顶,他终于看?清敌军阵仗。 敌军人数要较我军要多得多,可依旧在他的预料之内。 至少拖延一时不成问题。 敌军阵中主将处,矗立着一高大?男子,因二人距离较远,实在瞧不甚清面貌,但见他手提长刀、遍身黑甲,杀意?森然,傲立阵间。 想?来便是方才喊话之人。 谢见琛一边挥剑解决对方阵前兵,一边观察此人身手:但见这?黑甲主将一柄千斤重?长刀挥砍如行云流水,着实武艺不凡,观之多半出身行伍,不好对付。 “蝼蚁逆贼,反抗无?用,还不熟手就降。” 黑甲主将隔阵蔑然道。 “逆贼?处置贪官污吏,竟也能被冠上此等‘美名’?” “不服从朝廷安排,尔等乱贼居心不良,日月可鉴,死到临头,有何可辩?” 时间推移,二人间的距离不断拉近。 “今日,就用你的头颅祭刀,彻底葬送尔等乱贼祸心!” “好大?的口气?!” 四方厮杀中,谢见琛露出与如此血腥格格不入的虎牙,粲然一笑: “不过,曾经这?样对我口出狂言的人,最后都?没?能活着回去!” “狂妄!” 那黑甲主将显然被谢见琛挑起了斗志,策马冲至谢见琛身畔,翻身下马背同?时抡刀横扫,却被谢见琛御马高高飞跃而过。 “反应不错,”黑甲主将平淡道,“不过,接下来的招式,但愿你能平安躲过!” “那是当然……不是,等等?!” 谢见琛回身抬首,二人终于相对而立的那刻,终能看?清黑甲主将真容的他却像做梦一样,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 “——怎么是你?!” 但见其人五官英伟硬朗,俱是冷峻肃杀之意?。 可那张脸虽然仅有一面之缘,却令谢见琛记忆尤新。 正?是除夕夜,拐走二狗那靛衣少年的脸! 第34章 菜就多练 谢见琛没想到, 此生居然还?有机会再度遇见这厮。 更没想到,再度相遇,会是在战场上, 以互为敌方主将的身份。 谢见琛眼睛诧异地瞪得老大,黑甲主将虽有些许迟疑,却依旧出刀嗤笑道: “这个分散人注意力的手段,似乎过分拙劣了些!” 谢见琛挥剑接下这一刀, 抬臂掀了回去,不爽怒道: “你?闲着没事?捉弄孩子?干什么?这么大个人了无不无聊?!” “……疯狗一样,什么孩子?, 在说?什么?”对方不解地压低了眉,“你?难道认得我?” 谢见琛越看他这装不知情的模样越来气, 喋喋不休追着他骂: 第46章 “你?少装蒜!被你?坑得那么惨,不记住你?就怪了。大男人敢做不敢当, 怎么,这会儿知道丢人了?” 黑甲主将被他劈头盖脸骂得嘴角直抽,威严风度险些尽失:“有毛病吧你??” 二人争吵的插曲并?未中断交手的进?程, 就这样伴着不时的嘲讽声交手了数十回合,转眼间,皆是细汗挂额, 互相眼中从最初的不屑一顾, 渐渐转变浮现出对双方身手的欣赏之情。 “谢老将军家的天之骄子?,我从前便对你?的大名有所耳闻, 今朝一战, 果真不赖。”喘息的间歇中,黑甲主将道,“可惜, 朝廷放你?一丝生机你?不从,偏偏要走这阴曹地府的独木桥!” “你?这刀用得精妙无双,偏偏卖错了命!”谢见琛不甘示弱,勉强笑道,“他们从未给我留过生路,而我如今家破人亡的下场,未必就不是你?未来的结局。” 提及家人,那人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冷寒杀气四溢: “我自?会护好?我的家人,至于你?,再咒我家人一句,不管你?是何等?英才,我都不会手下留情。” “啧。”谢见琛为了保持体力,不再多言,重整心神,一心对付他的招数。 二人打得还?算有来有回,忽听一阵嘶喊声自?远方传来。 另一支数万大军有如神兵天降般抵达战场! 一声马鸣长嘶划破战局,那抹熟悉得令人心安的身影复又出现。 “谢见琛!”晏漓策马而至,“我来助你?!” “好?快的速度,”谢见琛心中快意轻松,不觉自?得地勾起唇来,“看来围城的计划比我想象中要顺利得多。” 援军如排山倒海之势冲上前来,敌方的人马便显得弱势了许多,局势顷刻之间逆转下来。 黑甲主将面露为难之色: “中计而被压制了?” 得到援军支援的谢见琛空前振奋,剑下生风,出招愈发得心应手: “只准你?设计埋伏,便不许我呼叫外援吗?” “……嘁。” 黑甲主将复又与谢见琛周旋数招,可见己方疲态劣势尽显,心知若继续厮杀,此战将变作损失惨重的血战。 “呵,倒是我轻敌。”他恶狠狠看向谢见琛,只恨自?己未曾倾尽全部兵力,不能一战告捷,“谢小将军,接下来你?可要小心,下次再交手,我定然不会让你?这样轻易脱身。” 撂下狠话,他抓准时机飞身上马,调转马头方向,下令道: “即刻撤退!” 敌军仓促撤离,正当己方士兵跟上意图进?一步猛追之时,却被谢见琛喝令停止: “勿追!” 他解释道:“方才我与此人交手,此人身手并?非等?闲之辈。倘若深追,若是将其人逼至绝境背水一战,就算我军尚有一分胜算将其击溃,其后若是再度受到外来袭击,将无任何招架之力。” “可有受伤?” 赶来的晏漓恰好?听到谢见琛的话,拉起他的手便开始上上下下检查起来。 “并?无大碍,放心吧。”他看着晏漓紧张的神情,连忙宽慰道,“还?好?有你?这么快拿下井州,否则我也不能在这般凶狠的对手刀下逃脱,安然无恙同你?讲话了。” 他喃喃自?语: “只是没想到,敌手居然是那个人……” “是熟人吗?”晏漓警觉问。 “或许……算吧,”谢见琛答,“我们先回井州休整,而后我向你?们细细道来。” 回到井州后,谢见琛将除夕夜偶遇黑甲主将的事?一五一十地向众人讲了出来。 “竟有此事?……”顾芷兰抵额思考,“对方若为我等?敌人,倒是容易解释,无非是想趁战前以二狗为饵,提前除掉我军主将,好?令我等?军心涣散,不战自?败。” 谢见琛道:“不过,他那一口刀用得分明?出神入化,那日挟二狗对付我时却束手束脚、相当笨拙,莫不是在藏锋?” “看来诸位大人遇袭突然,还?不清楚那人的底细。” 这时,起义军首领潘定道。 “此人名为容子?晋,为北方路州之州牧。” 晏漓若有所思:“容氏么?” 谢见琛看向他:“你在宫中,可曾有所耳闻?” “容氏本为路州大族之一,可历经数代?子?孙挥霍家业,本是颓势尽显。”晏漓说?到这里,语气陡然一转,“可,一切都在传说?中容氏的新任家主掌权后,路州大族的格局,由?此发生了巨变。” “这新任家主……便是容子?晋。”谢见琛皱眉。 “是。”晏漓凝重点?头,“老家主溘然长逝后,他起初仅凭一支万人不到的家兵平定了路州冒头的起义势力。” 谢见琛冷笑:“路州距上京并?不遥远,容子?晋守住了路州,可是帮了上京那群人的大忙了。” “正是,也正因如此,此人才入了全寿康的眼,借由?宦官集团的扶持,在容氏众多子?孙中脱颖而出,做了容家家主,光复容家往日势力。如今手下精兵众多……恐怕也非我等?麾下之朽戈钝甲能及。” “……”谢见琛沉默片刻,只得接受这个现实,“容氏得了全寿康如此多利益,如此看来,容子?晋是宦官集团的坚定拥护者?了。” 潘定更是愁眉不展: “可不是!这容子?晋为宦官卖命,不仅将他那路州治得服服帖帖的,为了展示自?己的忠心,就是周边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要通通扫荡下来。我们起义军的弟兄,可也没少吃他们的苦!” 谢见琛:“唉……” 头疼。 容氏既是如此立场,那日后便势必要同容子?晋及他手下的大军硬碰硬,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可以说?,若是容子?晋倾尽全力来对付他们,这将会是一场几乎没有胜算的仗。 “不管怎么说?,先行练兵罢。”谢见琛叹气,“我也不愿打击诸位信心,可如今敌我双方兵卒实力差距过大,正面战场上若无奇策,结局只能是被敌军碾压。” 潘定喜出望外:“那真是要辛苦谢将军亲自?上阵指导了!” 晏漓补充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如今既已占领井州,便也拿出些州中府库银钱来采买一些甲胄兵器,这样方不负你?的一番辛苦操练。” 顾芷兰道:“那么,采买一事?便交由?我吧。” “嗯!” 谢见琛重重点?头,安心一笑。 是日,积雪渐融。 熙熙攘攘的练兵场,士兵们摩拳擦掌,直至一抹亮色的身影翩然而至。 “诸位久等?。” 谢见琛笑着走进?人群正中,欣慰地望进?人群。 “看到各位如此踊跃参与操练,在下实在欣慰。” 那日在山丘上遥遥一见,士兵们不曾能仔细看清这位“谢将军”的真容。如今皆是早早抵达练兵场,一个个或崇敬或怀疑地探究着这位被尊称一声将军的少年。 只见这少年不仅生得白净,举手投足间更是风度翩翩,双眸顾盼间尤为含情好?看。且又比在场绝大多数汉子?都要年轻纤细、潇洒俊俏,分明?是一位矜贵小公子?。 在这些不曾见过世面的义兵眼中,无疑从未见过如此标致的少年郎。 有人迫不及待问道: “将军,今天我们要练什么?” “练枪。” “您要教我们什么厉害的招式吗!” “厉害吗……?大概吧。” 众士兵兴奋道:“那这一招式可有什么响亮的名字?” 谢见琛:“刺。” “刺?”众人疑惑,“刺枪术不是最基本的招式吗?” “对啊。”谢见琛神情不变,“就是要练最基础的招式。” “这……”人人面面相觑,半晌又问,“那要如何练呢?” “所有人,今日之内,刺枪两百次。”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什么?!” 谢见琛疑惑:“嗯?有什么问题?” “两百次……太?多了吧!” “是啊!这一天刺枪的次数,比我这辈子?持枪的次数都多了!” “多?”谢见琛完全不能理解,“我还?觉得少了些呢。” “您莫不是在同我们开玩笑吧!” “领军一事?,我从不开玩笑。”谢见琛收起笑容,肃然抱臂,“两百次就嫌累?那我若要你?们明?日刺三百,后日刺四百呢?” 这时,议论纷纷的人群中终于跳出来了异样的声音。 “将军,您是否太?过敷衍我们了?” 一刀疤脸汉子?大咧咧站出来,大声道。 众人皆是大气不敢出:这刀疤脸说?出了他们心中所想却不敢言明?之事?——这般直言不讳,只怕这便要被拖下去砍头了! 谢见琛沉沉看了他一眼,忽然轻笑一声,朝人群中的刀疤脸勾了勾手。 第47章 “过来。” 他说?。 “五十招之内,你?若能伤我分毫,这万人大军领将,我让你?来当。” 第35章 软体大猫 “五十招?!” 练兵场中瞬间炸开了锅。 这已经不能被称作放水了。 这是泄洪。 刀疤脸似乎颇为受辱, 倔强道?: “十招足矣!” “有志气……不过,心气太高?而至自负可不是什么好事?。”谢见琛也不恼怒,只道?, “这样罢,我让你作二十招。” “那我便谢将军承让!” 刀疤脸提枪上?台,摆出承让的架势。 谢见琛点头登台,依旧是抱臂的姿势, 连剑柄都不曾触碰。 “来。” 他仰头,示意刀疤脸进攻。 刀疤脸扬手。 第一刺,十成?十的气力, 枪间如离弦急箭般突进,谢见琛甚至能听到长枪破空的声响。 “力道?不错。”谢见琛这样认可着, 只一个柔韧至极的仰身,便与枪尖错开。 第二刺、第三刺紧接着迎面而来, 皆被他一一侧身从容躲过。 “啧!” 那汉子用足了气力,前三招不成?,手上?动作逐渐乱了起来, 谢见琛其人又如又像个虚影般难以捕捉,转眼间,竟早出十式有余。 到最?后, 竟连一招完整的挥枪动作都使不出, 便朝着谢见琛的方向去使出下一个招数。 “此刻若是置身战场,你早已身首异处。” 二十招将尽, 谢见琛终于再度开口:“容子晋大?军没能教会你们的, 今天便由我来点明。” 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招式,少年只兀然?抬腿飞身一脚。 只一脚。 长枪脱手、落地。 刀疤脸被劲瘦长腿结实?的力道?掼倒在地。 而自始至终,谢见琛毫发无伤, 连剑锋都不曾出鞘。 “空有一身蛮力,却急躁冒进、重心不稳,下手更是有形无实?、虚浮不堪……” 未及加冠之年的少年掸衣回身,扫过台下鸦雀无声的众兵将,眸中厉色代替了那点年少的稚嫩,尽是武将世家代代血脉里的威压。 “——究竟,是谁给你们的自信?” “……” 台下众人不敢再发出半点异声。 看着默然?无语的众人,谢见琛无奈叹了口气,终究是收起了严词厉色,俯身拉起刀疤脸。 “我并非有意打击各位自尊,只是……我必须要让各位及时意识到我军的短板有多么严重。 “在下自提剑起,便日挥长剑五百次数年,如今这才小有所成?。刺枪虽单调枯燥,可若连练习基础的这点苦都吃不来,即便学习再多招数,终究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拳绣腿。” 谢见琛继续道?: “当然?,不愿做逃兵的,摆在你们面前的,有两个选择。” 众人既已聚集在此,自是不愿做逃兵:参军至少还有口军粮吃,若是做了逃兵,这个混乱的年月,饿死?街头也是常见的。 “其一,偷安旦夕,待容子晋大?军再度进犯时,为敌手斩于马下。” “其二,磨砺以须,以那些贪官污吏的血祭长枪,夺回本属你们的平静安逸生?活。” “当然?是——后者!” 哪怕有一线生?机,谁会愿意选择死?亡? “很好,”谢见琛点点头,“我想,你们应该知?道?要怎么做。” 话音刚落,众人胸中热血被点燃,纷纷当即苦练了起来。 他下台巡视几圈,又帮部分兵将调整了下发力姿势、做了做示范,不知?不觉间,竟已临近黄昏了。 而从未接受过如此强度训练的众人,多数已是累得臂酸腿软,得不到谢见琛喊停,却又不敢撂挑子偷懒。 “原来你还在这里。” 谢见琛指导了一日,此时忙得亦是热了起来,他闻声,只觉周身一股凉丝丝的气息笼盖住他,挟着幽幽冷香,舒服极了。 “晏漓?”不必回头,他便认出来人,“你怎么来了?” “已是用晚膳的时辰了。” 原是来催他回家的。 “唔……再等等吧。”谢见琛拍拍他环着自己脖子的手,示意他严肃些,“等我监督他们练完。” “不要。”晏漓下巴抵着谢见琛的脑袋,动也不动地挂在他身上?,“他们累,你更累,今天先休息。” 谢见琛:“……” 这是什么粘人的软体?大?猫……? 看这架势,晏漓宁愿当众耍赖,也要偏将他绑走不可了。 “额……唉,”谢见琛无奈至极,扶额叹气,只得对众兵将道?,“罢了,首日操练,大?家也别?过分辛苦了,都散了去用饭吧。” 总不能将领一个人拍拍屁股吃饭去,留手下人苦哈哈地饿着肚子训练吧? 一时间,场中爆出阵阵欢呼声: “谢将军万岁!” “就知?道谢将军刀子嘴豆腐心!” 谢见琛不知?道?的是,从此刻起,军中众人心中生?起了不约而同的默契: 只要将军夫人到场,那便代表着——他们可以提前结束魔鬼训练了! “好啦,我都跟你走了,从我身上下来吧?”谢见琛道。 “为什么?”晏漓问。 “……大?庭广众的。” 影响多不好。 被体?温微凉的晏漓环着,谢见琛反而更热了。 “你不喜欢别?人看到我吗……” 晏漓失落轻叹: “抱歉,我只是怕你饿着肚子,这才来不知?廉耻地来找你,只是我太不自量力,冰雪犹在,我却忘了自己残毒未消……这才有些头晕,不得不倚靠在你身上?。抱歉,不会有下次了……” “啊?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见琛顿时大?为愧疚,已不自觉为晏漓找起借口:“其实?也没什么,毕竟你如今对外的身份是我的妻子……所以没关系的。你的身体?——” “啊,那就太好了。”晏漓合掌,“意思是我可以随时来找你,对吧。” “嗯、嗯……” 他没意识到什么不对,只是有点不敢看晏漓的脸。 不知?为何,自从除夕后,每次同晏漓单独相?处,他就总是莫名焦躁不安,挨得近些时,甚至动作都会变僵硬不少。 晏漓另有他事?,只当谢见琛是面皮薄,未曾细想,又道?: “其实?特意叫你提前结束操练,是有要事?相?商。” 当然?,他自是不会说,其中也是有一点小小私心的。 “什么事??” 晏漓道?:“对付容子晋,或许仍有止戈周旋的可能。” 谢见琛大?喜过望:“当真?” “虽然?是很微小的希望,但总比没有要好。” 开战则劳民?伤财,无论怎样都是最?坏最?极端的结果。 “但说无妨,哪怕只有一线可能,也要试试看!” 晏漓便展开这一发现道?: “这两日,顾芷兰多方打探,得到了不少关于此人的情报。而关于此人最?多的说法?是,他是个极其重视亲情之人。” “确实?如此……”谢见琛不由得回想起那日交手,“与他对战时,我不过是提醒他小心家人为阉党谋害,他当即情绪不稳起来。” 若非重情之人,恐怕也做不到主动挑起容氏老家主留下的这些烂摊子,为宦官东征西战、出生?入死?。 思及此,他蓦然?抬头: “言下之意,是要从他的身边人下手?” 晏漓:“若是由信任的家人劝解,不战而胜自是最?好的。” “可以一试。”谢见琛认同,“不过,我们要从他身边的什么人下手?他的母亲?” “容氏老家主已死?,又未曾听闻容子晋娶妻,想来除了他家中老母,也不会听进旁人的话了。” “嗯,这种事?,还是亲自去一趟比较靠谱。” “你一个人?” “嗯。” “那我也去。” “不要。” “?” 晏漓完全没想到谢见琛会回绝他。 谢见琛向来是个不会拒绝的性子,更何况是自己这种亲近之人,凡事?几乎都是有求必应,而如今自己只是提出想与他同行一路——竟会惨遭拒绝?! 反常,太反常了! 晏漓心中警铃瞬间震天响,人更是一下子愣在原地: “为什么?” 谢见琛低声嗫嚅:“又不是出去玩,你跟着干什么。” 他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一下,至少需要一段时间来与晏漓保持距离。 这诡异的心煎实?在过于难捱。 太糗了,他才不要让晏漓察觉到自己的异样呢。 谢见琛假装没看到晏漓拧着眉头盯着他,却听得晏漓深吸一口气,没来由地蹦出一句: 第48章 “那你要跟谁一起?顾芷兰么?” 不明所以的谢见琛:“?” 晏漓不知?道?的是,谢见琛怕极了顾芷兰这人精,生?怕再被这古灵精怪的女子绕到什么坑里去被卖了,哪还敢请这尊大?佛与他同行。 “顾姑娘这般金贵的女儿家经不起折腾,还是留守大?本营令人放心些。” 他不愿在晏漓面前丢脸,不好意思说出真实?原因?,只目光躲闪、摸鼻子找借口。 晏漓将少年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一眼便看穿他在心虚地瞒着自己什么。 他气得想发疯,恨不得按着谢见琛质问他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他不要钱似的时时刻刻惦记着,可旋即他又意识到——自己好像也是那个不值钱的人?! 他死?命抑制住爆发的冲动,深知?性急成?不了大?事?,决定还是维持好当前的形象,继续循序渐进诱捕的原计划。 “呵呵……你真关心她啊。” 只是,铺天醋味还是没收住。 谢见琛隐隐听出了他的咬牙切齿,回头看他: “你生?气了?” 第36章 手足之情 “没有。” 谢见琛的?视角里, 晏漓眼角眉梢间皆是失落与忧伤。 “我?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厌弃我?了?。明?明?小时候……唉,罢了?, 其实我?也理解,你去?罢,不必管我?。” “我?……” 谢见琛显然?有所动摇。 晏漓满意眯眼。 他?心软了?。 可晏漓不知道的?是,谢见琛犹豫, 不只是因为心软。 谢见琛此时早已汗流浃背。 ——这人不能发现自己不对劲的?地方了?吧! 心虚的?谢见琛为了?不露馅,只好装作浑不在意,硬着头皮答应了?请求。 不日, 二人终于抵达路州城境内。 春寒料峭,他?们赶了?不久的?路, 吃了?一路生冷的?干粮,进入城中第一件事便是寻个酒楼, 吃些暖身的?汤汤水水。 晏漓要了?一处雅间,点?了?满满当当一桌谢见琛爱吃的?菜。待菜肴终于上齐后,他?又额外将一锭银递到店小二手中。 许多事直接问容府下人或许得不到答案, 可在这消息网最为密集的?酒楼,只要银钱到位,没有什么?是探听不到的?。 谢见琛看在眼里, 暗自感叹晏漓思虑之周全。 “这位兄弟, 我?二人自外地投奔容子晋大人而来,担心容大人事多不见客, 又听闻大人素重骨肉之情, 因而想先行谒见大人老母,不知容大人老母今而可在容府中?” 店小二喜滋滋地掂了?掂沉沉的?银锭,极为熟稔地将其藏到怀中, 随即贼头贼脑地合严雅间房门,神?秘兮兮道: “这位客官,这个问题您来咱家打听就对了?!” 谢见琛问道:“怎么?,容大人的?母亲莫非不在家中?” “非也非也,并非不在家中。” 那店小二故作神?秘。 “容大人的?母亲啊,早已仙逝多年了?!” 二人闻言,皆是一惊。 谢见琛连忙追问:“可坊间从未流传过容母仙逝的?消息啊。” 店小二道:“是了?,这便是旁人所不知的?了?。” 晏漓假装被勾起极大的?兴趣,引导店小二接着说下去?: “哦?看来这位兄弟很是神?通。” “嗐,这也是赶巧,我?外公当年恰好是容家旧仆,因而略知容家一二秘辛。” “可容细说?” “咳……” 小二清了?清嗓,将声音压得极低。 “容大人的?母亲呢,在容老家主还在世时,实则只是个不受宠的?妾室。” 晏漓挑眉:“嗯?倒是闻所未闻。” “莫说您这外地人,就连咱们县里,也没几个知情的?。” 谢见琛问道:“按理说,庶子本?是没有继承家主身份的?资格的?,那容子……容大人他??” “老夫人生前未曾得子,老家主后院便难免热闹了?些,容家的?妾室们倒是个个有子嗣傍身。容子晋大人也是在继承家主之位后,才将出身移到老夫人名下的?。” 店小二继续道:“老家主在时容家的?境况……您懂得,几乎个个多少都?沾些公子爷们的?陋习,容大人品性贵重,将容家乃至各郡的?烂摊子打理得井井有条,能脱颖而出、继承家主,也并非怪事。” 说完肚里知道的?,小二揣着沉甸甸的?银子,点?头哈腰地离开了?。 “看来,容子晋倒是个纯善之人?”谢见琛对容子晋其人略有改观。 不过,若是容子晋母子当真?不受宠,他?即便想花天酒地,也没有那个挥霍的?本?钱。 “纯善吗……” 晏漓反倒不曾多说什么?。 出生在容家这样一个鱼龙混杂的?大染缸、在众多兄弟手足中夺得家主继承权,又能得到阉党信任的?人,当真?能如此完美?吗? 谢见琛沮丧垂头:“计划被打乱了?。” “先吃饭。”晏漓倒是很快从消沉的?气氛中走?了?出来,温柔看着他?安慰道,“填饱肚子才有力气继续想事情。” 他?一边说着,一边为谢见琛添菜。 “哦……” 谢见琛埋头扒了?几口饭,余光瞥见晏漓依旧一动不动地托腮看着他?,不免疑惑停筷。 “晏漓不饿吗,怎么?不吃?” “比起进食,还是看你吃饭比较有意思。”男人眯眼笑道,“有些舍不得挪眼。” 谢见琛没想到这时候还要被臊一记,连忙羞脸扭头向窗外。 “真?是……不知所云。” 不转头还好,这一转头视线移向窗外的?街头,一抹极为熟悉的?靛衣身影赫然?出现在他?视线中,急得谢见琛不顾形象、当即大喊出声: “容子晋!!” 楼下的容子晋闻声先是四下环视了?个遍,随即才抬头,猝不及防地与谢见琛目光交接。 “怎么又是你?!” 容子晋转身拔腿便跑。 “别跑——!” 不管三七二十一,谢见琛自酒楼二楼轻巧翻身而下,将市井摊贩都瞧得震惊瞪大了眼。 “谢见琛……!” 晏漓着急起身,此时谢见琛早已为追人跑得没影了?。 另一边,谢见琛飞奔的?脚步如同一阵风,险些将沿路的?摊贩掀翻。 他?对前面溜得有点?狼狈的?身影大喊: “站住,你跑什么?!” “难道站着等你找我?麻烦吗?!不跑是傻子!” 前方那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即便如此也不忘喊话回给谢见琛。 “你今天怎么?这么?怂!那天不是挺狂的?吗,有本?事再来打一架!” “谁要跟你打架,跟你很熟吗?!” 谢见琛穷追不舍,可容子晋腿都?要抡冒烟了?,速度还是溜不过谢见琛。 眼看着两人的?距离正在慢慢拉近,可不等谢见琛抓住容子晋,却见容子晋猝然?停了?下来。 其实也不是停下来。 是迎面撞在了?一高大男子的?身上。 “疯跑什么?,不是叫你在酒楼旁等我??” 男子沉沉开口。 “哥,先不说这些……” “容子晋!” 不待容子晋落下话音,没刹住脚的?谢见琛砰地一声撞在他?身上。 一阵天旋地转,三人瞬间皆是人仰马翻狼狈倒地。 急匆匆赶来的?晏漓正巧目睹这场闹剧:“……” 愁人。 谢见琛扶额抬眼,看向那忽然?出现的?男子: “你怎么?挡在路中间,看见来人也不知道躲……” 最后的?话音兀然?卡壳。 原因无他?,这挡在路中间的?男子,赫然?是……也是容子晋?! 哪来的?两个容子晋??? ——那他?方才追了?半天的?“容子晋”是谁?! 容子晋身上倒了?两个人,更是痛得不轻,看到谢见琛的?那一刻讶然?不输他?本?人:“怎么?回事……是你?” 他?吃惊地看了?看谢见琛,又低头看了?看被撞得不省人事的?“容子晋”,脸色黑如锅底。 “容子泽,不想挨收拾就别装死。” …… 酒楼雅间内。 四人两两面对而坐,一时无言。 气氛……不好说是剑拔弩张还是尴尬。 谢见琛看着两张极像的?脸:一人冷峻端坐,周身散发肃杀之气;另一人瞧上去?容易接近得多,只是此刻脸恨不得扎进碗里,怂得头也不敢抬。 “原来你们是兄弟啊……”谢见琛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 也怪他?粗心大意,这兄弟二人不仅气质截然?不同,无论是从年龄还是身量上讲,容子晋又显然?比容子泽大了?不少。冷静下来,是不难分辨的?。 第49章 不过,这场乌龙却正好使容子晋现身,总地来说也不算坏事。 “是。” 容子晋知晓了?弟弟与谢见琛相识的?前因后果,饶是面对战场上的?敌人也不得低头认错: “舍弟顽皮,给谢将军惹了?麻烦,是我?疏于管教,该给你赔不是——此次你二人潜入路州一事,我?不会声张追究。” “哥,我?错了?……” 容子泽夹着尾巴,再也嚣张不起来了?。 “闭嘴。”容子晋冷着脸,似乎完全不纵容这个弟弟,“回家再好好收拾你。” “你确是疏于管教。”晏漓满是敌意冷哼,“令弟先是诱拐无辜幼子,又趁我?家将军独身追来的?时机意图使用袖箭杀人——从你的?立场出发,说是有意教唆,也不奇怪吧?” 原来除夕那日,谢见琛便是因此受了?委屈。 而直到最后谢见琛难受地哭出声来,他?也没将幕后的?真?相讲出来去?怪罪谁。 想到这儿,晏漓看这容氏兄弟是怎么?瞧怎么?来气。 “不关我?哥事,干什么?怪我?哥!” 这会儿容子泽倒是来劲了?,激烈反驳起来: “伤人是我?自己的?主意!不过一切都?是临时起意,那孩子也不是我?故意拐走?的?,是他?起初非要跟着我?的?……” 原来,当时外出游学回家的?容子泽途中经过安云州,本?欲在此短暂歇脚,嘴馋买糖人之时偶遇了?同样嘴馋但没钱的?二狗。 容子泽一时心善,给二狗买了?一个糖人,没想到二狗见容子泽人好钱多,黏皮糖一样跟上了?他?。他?正被缠得无法,恰巧听到了?街坊夸赞谢见琛之言,想起之前兄长寄来的?家书中似乎提到过将与此人展开一战,这才动了?借二狗诱谢见琛出来、趁其不备将人解决的?心思。 超出他?意料的?是,自己那点?拳脚在谢见琛面前实在是不够看,莫说替兄杀敌,就是自己的?小命都?险些没保住。 “……就是这样。” 容子泽解释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唉。”听到弟弟是为了?替自己分担烦忧,容子晋冷硬的?神?情软化不少,“那袖箭是给你应付意外保命用的?,谁让你尽数赌去?冒险了??” “打住,此事已过,你兄弟二人的?家常回家自行解决。”谢见琛头痛地揉着太阳穴,“我?们来此,是另有要事。” “你若仍心存劝降我?的?妄念,我?劝你尽早离去?。”容子晋浅抿清茶,随即将茶杯狠狠置在桌上,“我?们之间必有一战。” “且这一战——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第37章 情窦初开 “你!” 容子晋态度异常强硬坚决, 谢见琛却不?愿放弃机会,继续道?: “你容氏也算世代大族,难道?甘心沦为阉党弄权的走狗, 任其?操控?阉党是心术不?正,你是聪明人,不?会不?知道?。待你功高盖主的一日,你容氏的下场未必好过我谢家!” 容子晋:“说?完了?” 谢见琛:“说?完了……吧。” “我承认, 你说?的这?些不?无道?理。” 容子晋的情绪没什么波动,似乎丝毫不?为谢见琛所影响。 “那么,假设我背叛全寿康, 归降于你,我又能得到?什么?” “除掉阉党, 保你容氏一家人再无被过河拆桥之忧,待义军入京后, 自可官拜大将军,封地岂止路州一处,容氏将来只?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呵呵, 荣华富贵……”容子晋笑得极为轻蔑,“容氏后代的富与贱、存与亡,于我又有何干?” “哥!” 容子泽忙惊恐地扯住兄长衣袖, 似乎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更为惊世骇俗的话。 “你?”谢见琛被他这?无所谓的态度弄得摸不?着头脑, “身为大族的一家之主,哪有不?为家族后代兴旺着想?的?” 许是有弟弟在一旁提醒, 容子晋缄默片刻, “很抱歉,但这?确实?不?在我考虑的范围内。” 他重新回到?了起初的话题上: “你的设想?的确很完美,但凭你们如今的力量, 胜算又有几成??我凭什么要放弃眼下拥有的一切、赌上全部的身家性命陪你们演忠心赤胆?” 谢见琛双手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怒斥道?: “好,你可以不?在意容家后代的死活,那你呢?容子泽呢?你考虑过吗,你们未来在阉党手里就能有善终吗?” “我不?替他做打?算,难道?就轮得到?你考虑?”容子晋眉间浮出厉色,“你以为凭我如今的权势,派人秘密将他护送出大桓是难事?” “你倒是舍得让自己的弟弟过上逃亡的余生,那你呢,你难道?能同他一起逃得掉?!” “不?劳你操心,我容子晋的棺材自是早早备好了,谁也别想?要挟我!” 容子泽听得心惊:“哥?!原来你一直是这?样想?的?” 容子晋不?理会他:“这?儿没你的事。” 谢见琛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久未发言、旁观在侧的晏漓拦住。 “今日不?成?。”晏漓向他摇头暗示。 他看了看激动的容氏兄弟,继续试图交谈下去最终只?会演变为激烈的争吵,商谈未果,最终只?得离去。 “这?容子晋当真是油盐不?进?,难道?便真的别无他法了吗?”走出酒楼教凉风一吹,谢见琛这?才?冷静不?少?。 “别无他法?我看不?好说?。” 闻言,谢见琛充满希望地看向晏漓:“真的?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晏漓:“找个舒适的客栈好生休整两日,然后回井州。” “什么?”谢见琛一时不?解,“那我们不?是白跑一趟?” “并非如此?。”晏漓轻拍他失落的脸,“办不?成?的难题,再着急也无济于事。” 见谢见琛依旧疑惑地看着他,听着楼上隐约传来容氏兄弟的争吵声,晏漓意味深长笑意不?达眼底。 “我们后退一步,他们才?有路可走。” …… “真没想?到?,容子晋竟还有个弟弟。” 井州大本营里,顾芷兰听着二人归来的讲述感叹道?。 “瞧着格外?相像,一母同胞所出,因此?关系似乎才?格外?亲近些。”谢见琛道?。 顾芷兰:“不?过,听你们的意思,容子晋的弟弟似乎并不?完全赞同他的想?法。” 谢见琛垂眸,似是忆起什么伤心记忆。 “怎么能有人愿意以至亲的性命托举自己的人生……” “罢,不?谈这?个了。”晏漓不?动声色岔开话题,打?了个呵欠,起身离开,“天色不?早,我有些乏了,今日到?此?为止吧。” 谢见琛瞧了外?头眼星子满天的夜空,确实?在此?耽误得太晚,临走前不?忘朝顾芷兰真诚道?谢: “那我便不?过多打?扰你休息了——对了,前些日子我二人不?在,城中大小事务多烦你操劳,真是辛苦你这?姑娘家了。” “不?必言谢,我没那么金贵,这?只?是我的任务而已。”顾芷兰道?,“况且,我还没招人烦到?什么事都要朝你们两个中间插一脚。” 谢见琛自然应着:“你这话好生分,我们共事也近半年了,我和晏漓早就将你当做信得过的好友,怎会嫌你烦?” 顾芷兰:“你们夫妻两人外出,身边跟个电灯泡,你不?嫌烦?” 谢见琛:“?” ……你的夫妻和我的夫妻,好像不?太一样吧? 他虽然不?明白“电灯泡”是何意,但仍不?忘率先连忙解释:“唉,怎么连你也误会至今?我和他真不?是……” “行行行,不?是夫妻,那不还是在谈吗。” “谈?还有什么要谈?” “……”受不?了的顾芷兰简直无话可说?,“谈恋爱,就是你心悦他,他心悦你,你们两个心意相通,懂?” 谢见琛呆在原地。 整个人身上肉眼可见地从耳尖红到?脖子根。 “你、你你你……” 他嗓门忽然拔得老高。 “你可别瞎说?啊!!” 顾芷兰被他吵得连忙捂紧耳朵,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大半夜的,你喊什么?!” “我和他明明就很清白!” “行行行,你说?什么是什么。清白就清白,你喊这?么大声干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做了什么不?清白的事,心虚了。” “……”谢见琛闻言迅速闭紧嘴巴,忍了半晌,还是按捺不?住压低声音问道?,“什、什么算不?、不?清白的事啊?” 少?女?嘴角一抽:怎么这?种?事还要来问她?她又不?是什么恋爱导师好不?好! “呃,在你们古人的世界观里……牵手?总之亲吻的话肯定算了。” 第50章 谢见琛如遭雷击。 他不?死心,接着问:“也不?至于吧!我听闻西?洋人就有这?样的礼仪……” 顾芷兰:“……” 她简直连吐槽的力气都没了。 得,这?一看就是清白的不?清白的都干过的模样。 “好,那这?个礼仪你对我用一下?” “那那那那那那怎么行!”某人像被火燎了一样跳起来连连后撤,“男女?授受不?亲啊!!” 顾芷兰呵呵一笑。 “怎么?男男就授受很亲?” “…… “你你你、我我我……胡说?八道?,你不?要随便揣测我啊!哎真是和你说?不?明白!” 谢见琛红脸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半晌,只?觉又被这?古灵精怪的少?女?内涵了一通,心乱神飘之下夺门而出,在室外?气汹汹走了许久,终于缓缓放慢脚步,双手捂脸弯下腰来。 ——他不?能,真心悦晏漓吧? 这?一直不?敢细究的念头甫被揪出来,他就忍不?住在心里尖叫起来。 这?太不?可思议了。 前十八年的人生里,他从未真正明白过这?份会带来心动感情的含义。 曾经无数次的心动像晚春一层层郁郁葱葱的雨幕,下得太大、太频繁,不?知不?觉间化作朦胧的雾水,心里懵懂的小人经年隔世地隐匿其?中,随着这?自欺欺人的雨雾散去,这?份感情再也无所遁藏。 心嗵嗵地跳。 微凉寒夜里,他的心一团火一样,炽烈地燃烧。 他听着自己聒噪的心跳声,仿佛感觉整个世界都充斥着这?过分吵闹的声音,甚至担心起会不?会被早早离去的晏漓听到?。 或许是出于激动,或许是出于无措,亦或许是出于依赖性的思念,他忽然有点想?哭。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飘荡着,不?知不?觉间,他竟已走至晏漓住所的窗前。 晏漓没睡。隔着半扇雕花窗,他眉宇淡然如水,斜倚窗边桌案,翻看一本书。 半窗,烧灯,夜读。 心上人。 像是有什么心灵感应一般,本已沉浸在书本中、入定似的晏漓忽然抬起头来,恰巧与谢见琛对视。 “谢见琛?” 他合上书,正起身来直直推开窗。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 谢见琛看着他,此?情此?景、此?种?心境,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半晌没反应,晏漓又瞧他泛着不?正常的红,眼圈湿漉漉的哭过一样,将睫毛都濡粘到?一起。心生怜爱同时,又担心他的身体: “怎么脸红成?这?样?莫不?是生病发热了?” 谢见琛还是不?说?话。 他看着窗中晏漓担忧的脸,忽然感觉自己有点狡猾卑鄙。 明明是自己蛮横地闯入晏漓的生活,一直以来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他本无需提供的关爱。 而如今,自己竟还扭曲肖想?起了这?份纯粹的情谊。 他在干什么啊。 或许是夜深了,他感觉自己脑子不?大清醒,不?知道?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 他意识到?自己的奇怪行径,正想?转身离开,双脚蓦然不?受控离地,整个人失重起来。 一股暖意裹上来,夜风袭着新叶沙沙吹着,晏漓不?由分说?揽过谢见琛为他罩上呼呼作响的披风,又捞着他的膝窝将他轻松打?横抱起。 谢见琛:“!!” “烧得脸都红了,还大半夜在外?头站着吹风。” 不?知何时,晏漓已然房中走了出来,见谢见琛状态不?对,索性蛮横地将人抱起来往屋里带。 男人将他放在榻上掖好被角,“只?怕是前几日往返路州折腾间染了春寒,我去请郎中来抓些药。” 可晏漓方一回身,下摆便被紧紧抻住。 他扭头一瞧,只?见谢见琛半个脑袋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伸手扯住他的衣摆。 “别走。” 晏漓愣住了。 谢见琛虽然不?是多么强势的人,可的确很少?如此?直白地表露索要陪伴的需求,像一只?露出柔软肚皮等待主人爱/抚的小狗。 简直……撒娇一样。 晏漓摸了摸他的脸,又摸了摸他的脖子,发现?谢见琛只?有脸烫得不?正常些,犹豫了一下,选择由着谢见琛任性一次。 毕竟他看起来那么乖。 第38章 纠结纠结 晏漓身子方?一探进被窝, 谢见琛就将头扎了下?去?,埋在晏漓胸口,紧紧抱住他?的腰。 “不怕把自己闷坏?” 他?听到晏漓的轻笑声, 男人低语的同时胸腔微微震动,震得黏在他?身上的谢见琛有些骨酥。 谢见琛小幅度摇了摇头,依旧没有说话。 事已?至此,他?决定今夜便将错就错, 大胆放纵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做一次被歪念头烧坏脑袋的哑巴,将所有苍白?无力?的理由与解释咽到肚子里。 他?只想贪婪地感受、记住当下?的瞬间。 晏漓感受到怀里的少?年在摇头, 只是无奈又宠溺地笑,半掀被子的一角给谢见琛留出换气的空间, 轻抚着?他?的背,吹灭帐外烛火。 …… 这夜, 晏漓做了个梦。 梦里谢见琛就像个送上门的猎物一样,黏黏糊糊地往自己怀里钻,乖得不像话。 然?后他?醒了。 这时他?才朦胧想起?昨夜的梦不尽然?全是梦, 可当他?向床的另一侧摸过去?时,前夜躺在这里的人早没了影。 此时已?至早膳时间,他?来?到桌前, 却只见顾芷兰, 不见谢见琛。 “怎么不见他?人?”晏漓问。 所指自是谢见琛。 顾芷兰道:“听人说,他?今儿早早就吃了饭, 随意糊弄一下?就去?演兵场了。” 晏漓皱眉:“胡闹, 昨夜还烧得还那样严重,今儿便这样糟践自己。” “烧?昨晚他?临走前还好好的啊。” 顾芷兰不明,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欲言又止。 “昨夜你们在一处?” “如何?” 顾芷兰心中了然?,只觉二?人凑在一起?定是把该说的说开了,至于谢见琛怎么个烧法……她也不好插嘴人家的私事。 犹豫再三,她止住了话头。 “另有一事。”顾芷兰此时忽提起?了心中多日疑问,“你有没有觉得,阉党那边近日没什么消息,有些奇怪?” 晏漓略一思忖:“容子晋并?未即刻发动二?次进攻,便是未曾接到阉党的催促,此举确实不符合他?们的风格。 “……除非,他?们在等待什么时机。” — “谢将军?” “……” “谢将军!” “啊!” 谢见琛被吓得惊叫出声。 “将军,真是难得见您走神啊。”潘定颇为关心。 演兵场里,晨练方?才结束,溜神的谢见琛便被潘定逮了个正?着?。 “不好意思……”谢见琛有点尴尬。 为军领将,却当众走神,实在是说不过去?。 “不必道歉,瞧您眼圈乌青,只怕您是没休息好吧!” 谢见琛颇为心虚道:“多谢你关心,最近的确是歇得不大安生。” “您统帅一军,还是您的身体更重要些。前些日子都未能见到您,可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一想到与容子晋谈判未果,谢见琛就更加头疼。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 这种不利于鼓舞军心的话,还是别说出来?比较好。 “真的吗?”晏漓问。 “真——晏漓?” 谢见琛吃惊回身,只见晏漓不知是何时来?到此处的,正?抱臂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 潘定倒是极有眼力?劲,见“将军夫人”来?了,一眨眼已?没了人影。 “不烧了?” 晏漓抬手?摸向他?的额头。 “不烧了。” 其实本来?就没病啦。 晏漓点点头,似乎本想说些什么,却忽然?被谢见琛抢先。 “嗯……你今晚有时间吗?” 晏漓颇显意外。 “若是你约我,总是有闲的。” “那就好。” 听到他?这样说,谢见琛下?意识与他?错开目光,可很快又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坚定望了回去?。 “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和你说,”他?神色认真,“……今晚,可以来?见我一面吗?” 晏漓虽然?不知道谢见琛要说些什么,可少?年近几日来?的反常告诉他?,这绝对是非赴不可的邀约。 “好。” “嗯,”临了,谢见琛不忘连连嘱咐,“只要你一个人来?哦。” 他?想了整整一日,终于想明白?了。 第51章 他?要向晏漓表白?。 谢见琛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迅速地做下?这样的决定。 之所以昨夜没能将这份情感说出口,也仅仅是由于情爱猝然?开窍引来?铺天盖地的羞臊掩盖了理智而已?。 只要晏漓没成?家,自己怎么就没有机会? 谢见琛虽不是个自负的人,但他?更不可能妄自菲薄。 自小被爱意浇灌大的少?年,骨子里是个敢想敢做、骄傲的人。 转眼便是黄昏时分,他?坚持一丝不苟地结束督促今日的练兵,回家焦急地等待晏漓赴约。 分明尚未入夜,可他紧张的心情却是愈发紧绷。 一会晏漓来?了,他要怎么对晏漓说比较好? 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这样会不会显得过去?的相处都过于心怀不轨?我发现我其实喜欢你?这样会不会显得轻浮了些? 他?在脑海中疯狂演练,在不知演过了第几版对白?后,甩了甩头—— 谢见琛啊谢见琛,你窝不窝囊!只是表达心意而已?,怎么比黄花大闺女还扭捏! 他?忽然?回想起?父亲的训诫:身为谢家男儿,言行必要坦率大方?才好。身为男子若是行事畏手?畏脚,便是妻儿都要笑话的。 想到这儿,他?不自觉站得都更直了些。 哪来?的那么多顾虑,直接问出来?便是了! 他?坐到窗下?红木桌的铜镜前,努力?将表情调整作认真正?经的模样,而后开口演练道: “我喜欢你,能不能——” “谁啊?” 哐地一声巨响,窗户应声被推开。 一张熟悉的脸突然?窜出来?。 谢见琛和挂在窗上的容子泽面对面瞪着?眼尴尬对视半晌。 而后同时爆发出一阵惨绝人寰的尖叫。 “容容容容容子晋……不对,你是容子泽?!” “你叫得这么吓人做什么?!” “还不是被你吓的!!” 谢见琛惊魂未定,险些以为是被晏漓撞见了,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这是什么年头,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喜欢钻他?的窗子?! “所以是谁啊?我给你说和说和去??” 容子泽兴奋地看向他?,满脸八卦。 谢见琛简直是又气又羞,方?才那点给自己鼓出来?的气势全都臊没了。他?直接将容子泽从自窗外揪进来?,无视他?的八卦、岔开话题: “你这容家的小毛贼跑来?做什么?来?窃取什么情报的?” 容子泽高举双手?:“冤枉啊冤枉啊,我没有恶意的。” 出于对敌人的戒备,谢见琛斜睨着?他?:“再不说真话,我现在便教人把你押送牢里去?严刑拷打。” “可别!我最怕疼了谢将军……”容子泽急得直跺脚,“我是来?帮你们的。” “帮我们?”谢见琛挑眉,“你曾经不仅对我下?杀手?,又是容子晋的弟弟,不坑我就不错了。” “我是真心的!” 容子泽慌了,一脸真诚。 “哥哥军中的一切,凡是我所知的,我都可以告诉你。” 接下?来?相当长的时间,容子泽磕磕巴巴地将容子晋麾下?大小所知之事都吐了个遍。 谢见琛目瞪口呆地看着?容子泽,依旧不理解他?这么做的目的: “所以,你跟我说这些是想……?” “我说了,我想帮你打败我哥。” 容子泽提供的情报确实与顾芷兰搜集来?的情报无矛盾之处,谢见琛此时心里已?是信了他?六分,可谨慎起?见,仍是继续板着?脸盘问: “你可是他?的亲弟弟,我没有相信你会叛兄投敌的理由。” “背叛吗……”容子泽身体微微发抖,“如果这样做能让哥哥活下?来?,哪怕背上这样的罪名?我也不在乎。” 谢见琛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兔死狗烹,自古为人将者若非得遇明主难得善终,更何况如哥哥这样被迫认主阉党……哥哥并?不认同阉党的作风,他?真的只是为了庇护容家、庇护我而已?。” 他?紧紧握拳,无比坚定: “所以,我希望你能战降哥哥,我为你提供我知道的一切情报,但请你届时……不要伤了他?。” 谢见琛正?艰难消化?着?这巨大的信息量,那边厢房间的门就被敲响了。 “谢见琛?” 是晏漓的声音! 谢见琛心里无声大叫。 怎么偏偏赶这个时候来?!!! 他?手?忙脚乱地搬起?毫无反抗力?的容子泽就要往衣柜里塞,可把人带柜门前又觉得不对劲。 他?又没做亏心事,为什么要藏人?他?心虚个什么劲? 谢见琛先是递给容子泽一个颇具威慑意味的眼神,随后才深吸一口气去?开了门。 “谢——” 晏漓的目光先落在谢见琛身上,随即很快注意到后方?的容子泽,而后又看向谢见琛,面部情绪也在转瞬之间变了又变。 “有被吓到吗?”谢见琛见晏漓神色凝滞,出声关心加解释,“这是容子泽,他?似乎,呃,有意相助我们。” 晏漓:“……没事。” 原来?谢见琛所言重要的事,就是容子泽? 心里如被抽空,可终究没有外显出来?。 听了谢见琛讲述容子泽到来?的前因后果,晏漓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意外。 “我明白?了,”晏漓说,“我会请顾芷兰秘密安顿他?,以免扰乱军心。” “顾芷兰?是女孩子吗?”容子泽感叹,“没想到你们军中竟然?还有女子。” 谢见琛答道:“顾姑娘是位才高识远的奇女子。” “当真?我可以见一见吗?” 谢见琛额角一抽,“今日夜已?深,顾姑娘想是歇下?了,改日吧。” 左来?一个人右来?一个人,他?干脆别告白?了,直接开个大会算了! 容子泽见他?对顾芷兰不吝赞赏,又联想到方?才见到谢见琛的情景,若有所思后恍然?大悟: “噢我知道了——原来?你说的那个人是——唔唔唔唔唔!” 容子泽话音未落,便被面红耳赤的谢见琛不由分说地捂住嘴。 “你知道个鬼!我看你是在说梦话了!” 当着?正?主的面,谢见琛羞得厉害,紧张到甚至没察觉容子泽理解错了表白?对象,只下?意识慌忙堵他?的嘴。 八字还没个一撇,要是当着?这货的面被晏漓拒绝了,岂不是脸都丢到祖父家了! 谢见琛不淡定,晏漓可听得格外明白?。 他?不动声色地紧盯着?谢见琛房中敞开的窗户。 好巧不巧,遥对着?的偏偏就是顾芷兰的住处。 什么意思? 半夜三更只找他?一人过来?,原是不愿意扰了他?心上人休息? 晏漓忽然?起?身,倒是吓了对面张牙舞爪的两人一跳。但见他?阴沉着?一张脸,扯起?容子泽便往外走。 “嗳嗳嗳,你这是做什么?”容子泽哇哇叫。 晏漓:“你很吵。” 容子泽:“你脾气怎么这么坏啊?” 明明只小了兄长几岁,容子泽的性格简直同沉稳的容子晋天差地别,一个劲地喋喋不休: “不过我也理解,我哥有的时候也总这样,老人都说娶个夫人管着?就好了,我和许多有趣的女孩子玩得很好的,只是我哥太?忙,总不理我——诶,我为你牵线试试如何?” “不需要。” “不需要?难道你不喜欢女孩子?”容子泽大惊失色捂住胸口,“不行,我哥让我离好男风的家伙远一点……” “……” 只听“哎唷”一声,忍无可忍的晏漓像拎小鸡崽一样将容子泽暴力?拎出门外,语气一如表情冰冷: “我讨厌这种废话,男女那点破事我不感兴趣。再多嘴一句,我现在就把你绑走送回你哥那。” 即便他?知道谢见琛喜欢的不是自己,他?也不想让谢见琛误以为自己对旁人心怀情思,当即便将关系撇清。 只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晏漓左手?拉着?终于消停下?来?的容子泽,右手?扶着?门框,临走前,犹不死心般地再度回头看向谢见琛: “还有其他?的事想对我说吗?” 谢见琛:“……” 眼前人脸上并?无怒色,可谢见琛却从他?看似平静的神情下?看到一种压抑的波涛汹涌,以及一种难以言说的……失望。 可是,亲耳听到晏漓表明并?无情爱之心的他?又能再说些什么? “……没事了。” 他?轻轻地说。 “没有其他?的事了,就这样吧。” 谢见琛竭尽全力?,扯出一个礼貌却苦涩的微笑。 第52章 “晚安吧,晏漓。” 第39章 酒壮人胆 偷逃出的容子泽就这样被安顿下来。 虽不知此夜又有几人难以成眠, 到底再也无话。 …… 容子泽来此数日,因需在众军士前隐蔽行径,也只得与谢见琛一行人说说话。奇特的是, 容子泽竟格外同女子玩得开,颇讨顾芷兰的喜欢。 只是容子泽比谢见琛还要年幼几岁,是个极为外向多动的性子。可身为男子,成日黏着顾芷兰到底也不是个样子, 晏漓他是万万不敢纠缠的,最终只得将目光放在谢见琛身上。 “谢大哥,求你了……” 这天, 趁着谢见琛练兵十日一休的空档,容子泽黏皮糖一样贴上房中研读兵书的谢见琛。 “不行。” “就出去玩一天, 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要是让你哥手下的探子知道你跑来这里,非倾尽全力打过来不可!” 谢见琛捂着脑袋, 竟莫名心疼起了容子晋。 他竟不知,十五六岁的孩子竟是这般多动! 还好自己最人嫌狗憎的几年正在边关吃沙子,否则他都不敢想, 自己会不会比容子泽这货还缠人…… “不会的!我可以戴面具,实在不行我把脸蒙上也行。人都说劳逸结合,你每天这么辛苦, 休息日还是放松一下吧。” 就在此时, 一阵敲门声响起。 “原来你在这里。” 晏漓看到休息日闷在房中的谢见琛,有些意外。 “郊外的雪化尽了, 营里今晨猎了些山兔野鸡, 叫我们一同前去分享,你……” “抱歉,我答应了要带容子泽出去透透气。” 不待晏漓说完, 谢见琛忽然站起身来。 容子泽不明所以:“诶?怎么忽然就答应了?” 谢见琛拉着容子泽便往外走,却被晏漓眼疾手快地拦住。 “容子泽不能抛头露面。” “我的帷帽给他用就好了。” 说着,谢见琛顺手将自己的帷帽拿来,一把扣在容子泽头上,严严实实遮住了他的脸。 “……” 晏漓眉头紧压,极具压迫感地看着谢见琛。 谢见琛低下头,不去看晏漓。 即使晏漓此刻一语不发,他也能感受到空气中微妙的僵持。 晏漓:“这几日都不大能见到你。” 谢见琛:“因为忙着操练。” 跟这人在一起就会心烦意乱,反正他的暗恋没有结果……惹不起,他还躲不起嘛? 不知令人忐忑的沉默蔓延了多久,晏漓忽然开口。 “谢见琛,你在躲我?” 语气全无往日的耐心,平静到诡异的诘问下隐隐翻涌着怒意。 他生气了吗? “……我没有。” 他仍是下意识反驳,可当他抬眸对上晏漓那失落与失望交杂的眼底时,自己又忍不住连连道歉。 “真的抱歉,今天真的不方便。” 语罢,他拉着容子泽、偏头侧身绕过晏漓的阻挡,狠心离开。 容子泽被沉默得吓人的谢见琛拉着走了一路,他若有所思看了看谢见琛,冷不防地问: “谢大哥,你们吵架啦?” 谢见琛矢口否认:“没有。” 容子泽看出他在说谎,直觉他们之间定是有些问题,倒也没直接说出什么来。 二人沿街乱逛半晌,容子泽左瞧瞧右转转,倒是兴奋得紧,只是余光瞥着谢见琛,瞧他却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谢见琛不该是这种郁郁然的性子,男孩这些天早就观察透了。 只见他眼珠一转,若有所思,只道: “谢大哥,我饿了。” 听得有人唤他,谢见琛如梦初醒,恰巧此时自己的肚子也隐隐作响,正想着带容子泽去吃些什么,可他一摸腰,忽而脸色大变。 ——出来得太着急,忘带腰包了! 他僵硬地将头转向容子泽: “你……带银钱了吗?” 容子泽尴尬吞了吞口水: “似乎、好像……没来得及。” 谢见琛:“……” 怎么办? 要回去取钱吗? 再回去一趟的话……难免会再撞见晏漓吧。 真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绕着晏漓走。 自己那样任性地躲着他,他生了自己的气,恐怕也不愿意再来见他了吧。 想到这里,他的心中便一阵抽痛。 明明以为只要远离晏漓就能找回原来的自己,可事实上,违心的逃避只会带来更加钻心蚀骨的痛苦。 “谢大哥!” 容子泽不知何时跑出去一趟,这会子忽然回来,拉着谢见琛的衣袖: “你去那边的酒肆等我,我马上去寻你!” “什么?” 谢见琛不明所以,可在容子泽的坚持下,还是跟着容子泽的步伐老实坐到酒肆内。 酒肆的老板是个不苟言笑的妇人。只见容子泽一溜烟跑到老板身旁,前前后后摇头摆尾地不知对老板说了些什么,不过片刻的功夫,那板着脸的老板竟笑逐颜开,命人上了不少酒菜给二人这桌来。 谢见琛目瞪口呆,看着气定神闲回来的容子泽道: “你都对老板说了些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我只说你我投奔亲戚而来,身上银钱用尽,饥贫交加;又说她人美心善,若是帮助我俩的消息传出去,善名远扬,这兴旺的生意定能更上一层楼。老板一高兴,自然不吝请我们一顿饭咯。” 谢见琛:“……” 敢情是直接厚着脸皮要饭啊。 “怎么,你不会嫌我丢人吧?” “那倒没有。”谢见琛感叹,“我只是觉得,你似乎特别擅长与女子相处。” 不仅是古灵精怪的顾芷兰、看似古板的酒家老板,这一路沿街下来,哪怕是帷帽覆面,这家伙也能同摊贩旁的姑娘们叽叽喳喳聊上两句。 “很厉害吧。”容子泽笑意淡淡,“父亲纳了十几位妾室,我又不像哥哥那样精通武艺傍身,不学会察言观色、仰人鼻息,那可怎么活呀。” 过分开朗的性子使谢见琛险些忘记了容子泽并不美好的出身,意识到自己似乎无意间触及了人家的伤疤,他忙道了声歉。 “没什么可抱歉的啦,”容子泽耸耸肩。 “其实,我还是喜欢同女孩子打交道的。她们有时确实会刁蛮任性些,可哪怕是容家那些看不起我的姨娘,只要我卖乖讨巧些,家中那么多孩子,她们也不会过分为难我。” 闻言,谢见琛玩笑道:“怎么,听你这意思,莫不是不愿同我等臭男子玩了?” “不是的……” 他本想拿自己开玩笑,将容子泽所思从过去欺负他的那些小妾们身上转移下来,却不不成想男孩闻言,脸色更差了,不仅收住了笑,眼中俱是惊恐,就连肩膀都在微微发抖,声若蚊呐: “惹了他,就会挨打……” 谢见琛倏然皱眉:“什么?” “……没什么!” 听得谢见琛追问,容子泽很快从方才那种梦魇般的状态中抽身回来。 容子泽自言自语的声音虽小,可谢见琛还是听得清楚。 “他”是谁? 会对这孩子这么恶劣,总不会是他的亲哥哥容子晋吧? 谢见琛摇了摇头,试图忘记这些话:不行,不能再想了,人家不想为人所知的家事,你猜来猜去的做什么? “不说这些了,”容子泽恢复如常的神色,“谢大哥,你能喝酒吗?” 虽然有些难为情,可谢见琛依旧实话实说道: “其实……不大能喝。” “那太好——不是,那很糟糕了。” 一共两坛酒,容子泽打开距自己近的那坛倒入杯中,一饮而尽。 “这酒不醉人的,谢大哥不妨少喝些,也不负了老板一番心意。” 他见容子泽眉都不皱地饮尽酒液,犹豫了一下,想着还是不要辜负的老板的心意,也为自己斟了一杯饮下。 谢见琛浑然不知的是,容子泽早同老板商量好,将他自己的那坛酒换作不掺半点酒液的白水。 饮尽一杯,谢见琛抽了抽鼻子:“我怎么觉着,这酒还是挺烈的……?” 容子泽连灌三杯白水,又给谢见琛满上一杯酒: “错觉吧!你看我喝了这么多还不是好好的?” 谢见琛不明真相地被哄着喝了一杯又一杯,第三杯的时候便开始舌头打结: “不、不行了……” 容子泽没想到谢见琛竟然醉得这么快,这才停了灌酒的动作:可不能真把人醉昏睡过去。 第53章 “谢大哥,你实话说,是不是和晏大哥吵架啦?” 他总觉得谢见?琛对?晏漓的态度自从他闯来的那夜就变得格外别?扭,他怀疑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导致二人间生了什么龃龉,可直接问谢见?琛,定然问不出?个结果。 正巧方才路过?酒肆,计由?心生,容子泽才想出?了灌醉谢见?琛的方法,试图借谢见?琛的酒后真言解开?二人心结。 “没?吵架。”谢见?琛勉力撑着自己的头,好让自己别?直接倒在桌子上。 “是我不想和他说话……” “为什么呀,晏大哥会伤心的。” “……” 不知是残余着些许理智,还是单纯在酒液麻痹下脑中已彻底放空了,谢见?琛脑袋随胳膊滑在桌上,沾染醉意的桃花眼泛着微红。 看着酒坛上映照着自己孤身一人的可怜模样,喃喃的回答驴唇不对?马嘴: “我知道是自己太任性,没?有被讨厌的勇气、也做不到?放下自尊低头……可是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还是说他其实对?每个人都?这么温柔?” 一旁努力理解的容子泽:“?” 容子泽虽然没?完全听懂谢见?琛在说什么,可后半句对?他而言实在匪夷所思。 晏漓……温柔? 他们说的,是一个人吗? 他想起那夜晏漓恨不得将自己直接丢飞到?天外的吓死人眼神,如今忆起,仍使自己浑身发冷。 谢大哥,这对?吗? 理解不能的容子泽实在听懵圈了,于?是秉承着解铃还须系铃人的原则,叫来了店小?二。 “大哥,劳烦你,派人去起义军驻地那边寻一个姓晏的青年人,就说有个谢小?哥醉晕过?去了,请他来将人领走,捎信人是容子泽。” 店小?二应了一声?,当即便遣人去捎话。 容子泽站起身拍了拍谢见?琛的背,努力不让他彻底睡死过?去。 “谢大哥,酒壮怂人胆啊,接下来就全交给你自己了!” 第40章 月夜盟誓 彼时的起义军驻地, 晏漓遥遥出神看着众人们烤炙猎物,心?中却是在翻来覆去,思索不久前同谢见琛发生冲突的那幕。 他想不明?白, 往日最对他最是没?分寸感的谢见琛,为何忽然就疏远了自己。 难道是自己对容子泽的反应太过?激烈,引起了谢见琛的怀疑与反感? “夫人、夫人!” 有手下慌里慌张地跑到晏漓身旁,唤了他数声。过?了许久, 晏漓才意识到这?几声“夫人”叫的是自己。 “何事?” 手下将容子泽托人传来的话一字一句复述了,晏漓眉间一凛,也不多费半点唇舌, 只回马厩牵了匹快马、扬尘奔出。 纵马扬鞭,不过?片刻便抵达酒肆。 两?步并作?三步踏入酒肆之内, 他几乎一眼便瞧见了伏在桌上的谢见琛。 “谢见琛、谢见琛?……怎么回事,他怎么喝成这?样?” 晏漓先是尝试唤了少年几声, 见他尚还有几分意识,忙问向容子泽。 “不知道,谢大哥说着什么难过?啊伤心?啊就一杯杯灌自己, 好像还听到他喊晏大哥你的名字。要不你俩,呃,聊聊?” 容子泽看着晏漓心?急如焚溢于言表的模样, 只觉这?好友俩情真意切, 怎么都想不出他们能有什么矛盾和?误会。 晏漓正要抱起谢见琛回去,忽又回身面向容子泽, 有些犯难。 “你……” 容子泽十分有眼色: “一匹马又载不下三个人, 你们先行?一步吧,我再四下乱逛一会儿,晚些会自行?回去的。” 见晏漓陷入犹豫, 他又继续补充: “放心?吧,你们的保护那么充分,不会出事的。” “也罢……日暮之前必须回来,别?让他担心?。” 晏漓带着谢见琛,不忘替二?人付了酒钱,将人挂在自己身后?,翻身上马。 马蹄尚未跑多久,晏漓便觉身后?的人开?始窸窸窣窣乱动起来。 “……我怎么好像在飞啊。” “你不是在飞,”晏漓无奈道,“你喝多了,在马上。” “噢。” 谢见琛应了一声。 “没?有酒量还要硬喝,谁给你的自信?” “我就要喝,不喝我难受。” “……”晏漓有些警觉,“为何难受?” 谢见琛脸贴在他的背上,声音闷闷的。 “我感觉,面对晏漓的时候,我有点儿不像自己了。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晏漓完全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一时间,竟想不明?白少年这?样的想法从?何而来。 他喉结滚动,声音喑哑: “可他喜欢你的每一面。 “帅气也好,可爱也好,骄傲也好,逞强也好。” 就连偶尔让人闷火的小脾气小别?扭,也教人时刻记挂。 ——喜欢的,只是谢见琛这?个人而已。 马背上,迅疾风声自二?人耳畔呼啸而过?。 恍惚的谢见琛不知听进去了多少,只是攀着晏漓的臂似乎收紧了些。 脑袋搭在他的肩上,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湿热颤动的双唇随着骏马的颠簸不断擦触着晏漓的耳垂。 “——你是晏漓吗?” “是。” “……” 沉默的醉酒少年伏在男人肩上,半晌,忽然无力挣扎着推开?晏漓的背。 “放我下来。” “不行?。” “让我下马。” “我说,不行?。”晏漓重?声强调,“老实跟我回去,清醒之前哪都不准去。” “快让我下去……” 谢见琛复又轻敲了一遍晏漓的背,声音虚弱得仿佛三魂六魄都要溢将出来: “这?马颠得太快了,我想吐……” 晏漓:“。” …… 一盏茶的时间后?。 荒僻处,谢见琛抱着墙根狂吐起来,到最后?直倒酸水,呕得他简直眼泪都要掉了出来。 晏漓一边顺着他的背,一边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地看着他,实在拿人没?法:“下次还逞不逞强了?” 谢见琛虚脱得简直双腿发软: “再也不敢了……” 晏漓又陪着谢见琛歇了片刻,一阵翻江倒海倒使谢见琛略略清醒了些,如今虽头昏脑涨,但在搀扶下倒也走得动路。 为防止随地大小吐的的惨剧再度发生,二?人最终还是选择慢悠悠地走了回去。 回到房中,甫一沾了床,谢见琛便不由自主地睡了过?去。 他睡得昏昏沉沉,算不得安生,只是不知从?何时起,耳边的嘈杂声愈来愈大。 待他彻底被吵醒睁眼,已是黄昏时分。 此时,房门恰巧被人推开。 顾芷兰匆忙冲进来,向来运筹帷幄的少女难得露出慌乱的一面。 “你终于醒了!” “顾姑娘?”见顾芷兰这般不淡定的模样,他心?中忽起了极为不详的预感,“外?头好吵,不会是容子晋那边有了动作?” “不是,但……” 顾芷兰摇了摇头,面如金纸。 “容子泽,在街上出事了!” …… 谢见琛随顾芷兰来到议事厅前时,晏漓与潘定已不知在此默坐了多久。 见谢见琛到来,眉头紧锁的晏漓眼底划过?一丝意外?,随即转作?担忧,清楚明?白他会因容子泽的意外?而内疚。 “好了,那就由我来再次总结一遍这?场突发的噩耗。” 顾芷兰站定,撑着桌子深吸一口气。 “今日申时二?刻左右,我们接到手下人来报,有人于街头被长弓一箭射杀,而死者?经调查,正是敌人容子晋的亲弟弟——容子泽。” 来时的路上,谢见琛已听顾芷兰大致叙述了一番,只是如今提到台面上细细析来,痛心?之余,实在令人胆战。 明?明?白日还活蹦乱跳的人,怎么眨眼便惨遭了毒手……? 顾芷兰接着道: “容子泽因何现身井州,如今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身为容子晋的弟弟,他死在了我们的地盘。” 潘定直擦冷汗:“事情闹得这?样大,若是容子晋知道了这?个消息,岂不会雷霆大怒,携大军攻过?来?” 晏漓抬眼,阴着脸色: “虽不知凶手何人,可能在人潮汹涌的街头恰好射杀容子泽……我是不信这?等巧合的。” 谢见琛思索着凶手可能归属的势力: “容子晋与容子泽兄弟情分不似作?伪,总不能是手足相残、借此出兵的戏码。” 顾芷兰:“是了,我们的人也没?有理由对他下死手。容子泽一死,对我们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不。” 晏漓寒声打断。 第54章 “对一个人来说,这?条人命却是有利可图。” 其余三人看向他,反应片刻:“你是说……” “全寿康。” 谢见琛恨声道: “容子泽一死,重?情重?义的容子晋必然会誓死杀穿我等报仇。而从?始至终最期望我们我们败下阵来的,便是阉党。” 晏漓点头。 “容子泽之死,便是他们大举进攻我们的合理名头。” “哈,”顾芷兰冷哼一声,“阉党闷不作?声等了这?么久,如今终于忍不住下手了。” “全寿康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谢见琛算了算时间,消息若是传播够快,容子晋只怕今夜便能得知亲兄弟的死讯,一场血战不日便会来临。 他当晚便把即将开?战的消息传至军中,连夜同众人研究战术,同晏漓的那点别?扭也随着这?一意外?冲淡消散了。 三更的议厅中,灯火高烧,无人敢有半点睡意。 “从?兵力上来讲,我军依旧处在绝对劣势啊。”顾芷兰叹道。 晏漓看向谢见琛:“即便得到容子泽当时带来的情报,也依旧是一场苦战吗。” 苦战…… 岂止是苦战,依如今不得不硬碰硬的情势来看,几乎是一场被逼到绝境的必败之战。 谢见琛不愿将事实陈述得过?于悲观,只长叹道: “情报并不能从?实质上提升我军战力……不过?若是辅以出其不意的战术,此战并非毫无逆转的可能。” 潘定眼中重?燃希望:“谢将军可有奇策?” “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述说自己的计划。 “根据我们如今掌握的情报,倘若容子晋出兵,其率领的队伍主要由他的亲兵与路州其余几郡提供的援军构成。而容子晋报仇心?切,必定会率亲兵先行?冲阵。” “你的意思莫非是……设法截断援军的支援,以减轻我们应战的压力?”顾芷兰道。 “正是。” 晏漓提出疑问:“即便是敌方援军,兵力依旧不在少数。我方兵马有限,若是额外?调兵迂回牵制援军,正面战场又将奈何?” “就是要正面战场呈现出弱势,才能让容子晋放松警惕、暴露弱点。”谢见琛冷静道。 “容子晋见我军力弱,吃了上次一战的教训,定然会分出部分兵力围堵我们去路,防止我军自州郡后?方请来支援。” 顾芷兰点点头,虽颇为赞同,可凝重?之色依旧如压境乌云般挥之不去:“嗯,这?样的话,正面战场的压力确是又小了一些。不过?……” 晏漓抢先寒声说出顾芷兰那句未完的话: “你又想拿自己作?诱饵冒险?” 谢见琛不敢回答他的质问,只解释道: “不论是出于阉党的命令、还是私人的恩怨,我如今都是容子晋最大的敌人。因此牵制他的人,只能是我。” 潘定忙道:“那我还是另拨一支起义军保护谢将军……” “不。”谢见琛毅然否决,“不需要。” “除我指定留下的所有兵力,集中全力拦截路州援军,然后?按我稍后?规划的路线,全速抵达指定地点驻军等候。” 晏漓:“你要留多少人。” “……” 少年将军目光转向桌面的沙盘,闭了闭眼。 “三千。” 众人一并沉默。 容子晋的万人亲兵,对上这?寥寥三千人,战况该何等严峻,简直不忍细想。 可谢见琛等人麾下全体兵力,满打满算两?万人亦不到。 抽去这?三千人,也不过?一万五人左右,对上数以万计的援军,已然是一场险战。 这?无疑是最为顾及全局的考量。 “我和?你去。” 死一般的寂静被决然的声音打破。 晏漓站起身来,一字一句,有如千钧沉绝。 “要么并肩对敌,要么一起去死,你没?得选。” “你冷静些!” 顾芷兰及时站出来,拦住气盛的晏漓。 谢见琛心?中为之一震,随即是一阵说不出的心?酸难受。 他只能求助地看向顾芷兰。 顾芷兰会意,无奈高声打断晏漓: “你知不知道你的命意味着什么?你是先太子、是未来进军路上所有人的精神支柱!你若是在打出身份前出了意外?,即便这?场仗打赢了,我们也永远要被阉党压着走。” “……” “晏漓。” 半晌未置一词的谢见琛轻声开?口。 “顾姑娘说得对,”他说,“现在不行?。” 现在不行?。 这?是一条他自己选择的凶险之路。在决心?向上京的方向拔剑相向前,他早就做好了九死一生的准备。 这?条路上的一切杀伐恶果,本该是他一人背负的。 如今有挚爱挚友相伴身侧,已然是他最大的幸运。 他不能仅顾一时意气,儿戏几万起义军全心?全意交付给自己的性命。 生或死,都是他这?条路上注定的结局。 他可以性命作?赌,可晏漓不行?。谢将军倒下了,可以有潘定潘将军,还可以有赵将军、李将军……晏漓倒下了,众人反抗的气力便也尽数散了。 晏漓看着谢见琛近乎恳求的眼神,许多话忽然被噎在了喉里。 “殿下,你该相信他。” 见状晏漓神情有所触动,顾芷兰放软了语气。 “你最了解他,知道他在战场上的每个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是坚信他能带领我们大获全胜的,不是吗?” 小议最终在清晰明?确的规划下落下帷幕,几人最终决定过?了今夜休息,明?日便趁早出发,避免行?军步伐混乱、抢占战场要地。 晏漓步出议事处,但见距驻地不远处的湖边伫着一抹淡黄衣袍的明?媚身影,月浸春湖,少年背对着池边数行?嫩青垂柳,一点点朝湖里撒鱼食玩。 谢见琛撒掉手中最后?一把鱼食,掐准了时间似的转过?身来,晏漓正巧行?至他身侧。 “怎么不早些休息?”晏漓问。 “睡不着、不想睡,而且……” 他故意拉长语调,买了个关子。 “——我猜你会想见我。” 晏漓反笑,抱臂无奈一笑。 “岂不巧,我也是这?样想的。” 他们很默契地都没?有提白日闹别?扭的插曲。 谢见琛也想明?白了,寻常地相处隔靴搔痒虽然磨人,却总比夹着尾巴躲来躲去强得多。 比起占有,失去显然更为痛苦。 “再也不乱喝酒了,”谢见琛苦笑着开?口,“每次一醉过?去,准没?好事。” 见他内心?深处果真仍在因此自责,晏漓道:“世道动荡,并非你个人之过?。” 两?人并肩伫立岸旁,静听莺语湖声,惟见柳影滟光。 仿佛,这?并非大战前夜,而是再温柔缱绻不过?的寻常夜晚。 “这?样动荡的世道,什么时候能结束呢。” 谢见琛忽而感叹。 “很快。” 晏漓答。 “下次,一定让你再无后?顾之忧地喝个痛快。” “噗,哈哈哈哈哈哈……” 得到这?样的答案,少年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忍不住笑出声来,惊走湖中几尾啄食的游鱼。 “好啊,不许食言。”谢见琛抹掉笑出的眼泪,“我可还记得去年在安云州,你欠我的那坛桃花酿呢。” “自然。” 少年脸上笑意愈浓,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抑制住了那股冲动。 “很晚了,我要休息啦。” 他抬手拍了拍晏漓的肩,擦着男人的身侧离去。 “你也早些休息,明?儿可赖不得床了。” 这?天?夜里,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没?有讲许多话讲出来。仿佛这?是一个默契而无形的承诺—— 这?一战,他们一定能平安归来。 翌日,得知失踪多日的幼弟暴死于井州的容子晋勃然大怒。据闻,他当即以渎职殃民、滥杀无辜、僭越犯上的罪名上请,即刻讨伐谢氏一行?。 奏疏快马加鞭到了上京,宦官之首全寿康代幼帝深表“痛心?疾首”,授命路州容氏全力捉拿。 …… 数日后?,井州城外?。 交代好以潘定为将的一行?兵马先行?迂回离开?,少年将军转身,看向身后?的三千军士。 “将士们,”他目光凛然,坚毅开?口,“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能因贼人的构陷而退缩。” “反抗的热血,不能白流;被掠的钱财,必要讨回来——今天?,就让他们看清楚,我们不是好欺负的。拼上这?条命,若是赢了,便教他们再也不敢随意践踏我们的尊严!” 第55章 “杀回去!!” “杀回去!!!” 听了谢见琛的号召,众士兵士气大振,三千人的队伍,却喊出了三万人的声势。 众人皆知这?是关键的一战:赢了,阉党将再也不敢轻视于他们;输了,便几乎再无反抗的可能。 既然非死即生,不妨背水一战,轰轰烈烈杀出一条血路来! 未几,伴随着剧烈的鼓声与翻飞的军旗,路州大军汹涌的铁蹄黑云般自远方现形。 “谢氏竖子!!” 分明?相隔几十里的距离,谢见琛却能清晰地听到远方容子晋的怒吼。 “纳命来——!!!” 一身玄甲的容子晋如同地府索命的黑无常般,策马提刀奔袭而来。随之而来的,是他身后?那浩浩荡荡的容氏大军。 谢见琛喝道: “众人听令,按我的指令迎敌!” 两?方军队终于兵刃相接,多亏有谢见琛这?些日子以来起早贪黑、一丝不苟带领着的操练,一时之间,组建并不算久的起义军竟与容氏大军打得难分上下。 兵卒交战已酣,两?方主将也终于驰至对方面前。 容子晋的烈马奔袭而来,谢见琛未见其面,却见银光乍闪,重?刀朝着他头部横挥而过?。 谢见琛向后?敏捷下腰,但觉冷风贴着他的发旋扫过?,扫得他的后?脖颈直发起痒人的寒意:若是方才自己有半点犹豫,这?颗人头便要在此落地了。 “今日,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这?样怒喝着,容子晋复又扭腕向前一刺。 谢见琛扯紧缰绳,身下战马随之后?退,避开?这?朝向心?口的突刺。 “令弟之死并非我等所为,容子晋,你冷静下来仔细想想!” “阿泽失踪后?无缘无故现身井州暴死,不是你等见他弱小蓄意报复,又能作?何解释?!” “解释就是你被利用了!” “借口!敢下黑手却不敢认,亏我当日还敬你一分!!” 连着两?刀斜劈而下,均被谢见琛灵巧横剑挡下。 只见这?容子晋额角青筋暴起、双目猩红,一心?只挥砍长刀,刀刀朝着谢见琛脖颈心?口等要害处使。已然是被仇恨蒙蔽至理智全无、听不进半点劝说的模样。 谢见琛抽出余光环顾周围战况:双方交战已久,再继续僵持下去,我军战线给敌军的颓势定然会化作?真正的颓势。 战程至此,谢见琛果断抬臂,高声给出指令: “——撤退!!” 闻言,本是暴怒至极的容子晋脸上浮现出轻蔑之色: “想跑?你以为我会给你留下后?路吗?离开?井州的所有退路,早被我军围住了,无论逃跑或请援,均为痴心?妄想……你已是瓮中之鳖,束手就擒罢!” 谢见琛也不理会他,只一味领人朝着逼仄的小路后?退。他退,容子晋便领人穷追不舍撵上来。 “只知逃命的懦夫!” 容子晋出言讽刺,趁谢见琛回身后?撤的关头划伤他左臂。 只见那左臂顿时血流如注,流血的少年却似浑无这?点皮肉伤般,一声未吭。 “容子晋,你不要被全寿康当刀用!” “少在此惺惺作?态!” 容子晋的嗓子已然喊得沙哑,可哪怕是当真泣出血泪来,他内心?的丧弟之痛也无法被抚平半分。 “为人刀俎也好,被视作?鱼肉也好……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他自马背上纵身一跃,双手高举长刀过?头顶,从?天?而降般,用尽浑身气力劈下一刀! “——我只想,让他平安快乐地活着啊!!” 唯一想要守护的人死了、存活于世的念头都断了,荣华富贵也好、马革裹尸也罢…… 如今看来,他拼尽全力走到如今的位置,得到这?些于他本就毫无意义的东西,实在是可笑讽刺至极! 这?记撼天?动地的重?劈落下,顿时将大地砸出一条裂缝,同时更是将谢见琛自马背上震下来。 战马受了极大的惊吓,嘶鸣着仰起前蹄逃走了,谢见琛被掀翻在地,滚出老远。 自马上跌下,谢见琛瞬间便被容氏军包围。他四面杀敌,同时又要不断防御来自容子晋的记记杀招,不过?片刻功夫,身上已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 在容子晋看来,谢见琛显然走至了穷途末路,可也正因置此死局,他才忽然发现了谢见琛的怪异之处。 “你为什么不回手?” 他手里明?明?有剑,同上次交手不同的是,上次二?人打得你来我回,惊险之余也算畅快。可今日,谢见琛却只是提剑格挡,只有在被容氏大军围住时,才会抽刃攻击。 若说起初不还手,是谢见琛为容子晋的怒意所慑,可如今被逼至绝路依旧不肯攻击,又是因为什么? 难道他真是不想活了? 谢见琛杀退最近的容氏军,抬手拭去唇角鲜血。 “因为……我有约定在先。” 容子晋尚未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却听高处一阵震喝声。 他悚然抬首。 只见不知何时,不断后?退谢见琛早已将开?阔的战场引至两?处高地间,而只顾追击的容氏大军,竟毫无察觉。 而此时的高地上方,尽是起义军的弓箭手! “谢将军,援军已退!” 潘定的身影在上方露了出来。 “嘁,援军……!” 容子晋方才杀红了眼,直至此时才想起那迟迟未到的路州援军。 他们怎么会知道截杀自己身后?援军?! 然而此时早已不容他细想,他早已被森森冷箭两?端包围。 “方才,似乎有人说我是瓮中之鳖,”谢见琛冷笑。 “现在,到底谁才是瓮中之鳖呢。” “呵呵……哈哈哈哈哈。” 容子晋忽而大笑起来。 “不愧是世代戎马的谢家后?裔,你很聪明?,也很敢冒险。” 面对蓄势待发的箭雨,容子晋只是紧了紧手中的刀。 “……不过?,我若是现在唤来候在井州外?的包抄队伍,你的这?点小计谋又有多大胜算?” 谢见琛冷然皱眉。 容子晋这?头困兽,算是打算以命搏命了。 若是当真放任他血拼……后?果的确是不堪设想。 不过?—— 一阵急促的马蹄与嘶鸣声自远处传来。 “痴人说梦。” 一人驰马扬沙,自容氏大军后?方突进闯入。其横冲直撞的雷霆之势,使不明?来人的容氏军纷纷狼狈让出一条宽阔的路。 容子晋闻声看去。 “哦,是你啊,来找他的吗。” 他冷然一笑。 “只身匹马闯入我军中……想死在一起吗?成全你们!” “无礼至极的败犬。” 晏漓不爽眯眼,视线转向一身伤的谢见琛,眸中怒意更盛。 “我确实是来找他的。” 他继续道。 “不过?,死在一起的究竟是谁,烦请拭目以待。” 他翻身下马,落地后?,却见马背上赫然还跨着另一个身影。 原是在前驾马的晏漓身形颀长,将那本就不高的人影挡了个彻底。 容子晋细细看向远处那个身影,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瞳仁骤然缩小—— “哥哥!!” 第41章 求死不能 上京的春日, 向来?要较井州来?得?晚些。 紫宸殿内,太后端坐上位,一边为?幼帝掖严衣服, 一边手执玉勺为?幼帝一口一口喂着苦涩的汤药。 奈何这药实是极苦,便是成年人闻之也皱眉作呕,更何况是牙齿都未长齐的稚子。 盛着药汤的勺子被女人喂进幼子嘴里?,可不及喂下一半的汤药, 小皇帝便呜呜地尽数吐了出来?,将女人金丝凤袍襟前洇脏。 “皇帝又吐药了?” 全寿康幽幽开口。 他虽坐于御座之下,可本应放于龙案的奏章却尽数置在他身侧的小桌上, 就连服侍身侧的宫娥,也要较太后身边多出几位。 “是。” 太后面无?表情地掏出帕子, 拭干襟前药液。 “这样可不行,”全寿康目光依旧留在折子, 淡淡道,“不喝药,病如?何能?好?” “皇帝年幼, 药液苦涩,喂两口吐一口,没法子的。” “是您太溺爱陛下, 这样下去?, 陛下迟早会误在您手里?。” 全寿康随意招手,身后宫娥即刻将太后怀中的幼帝接过去?, 一个捏开幼帝的嘴, 一个按着药碗灌进幼帝嘴里?。 “陛下吐多少,再灌多少便是了,毕竟龙体要紧, 是不是?” “……” 太后自知阻止也是徒劳,只是不带任何感情地看?向头发斑白的老人。 “你?做事这样狠绝,迟早会遭到反噬。” 第56章 不待全寿康回话,一个小太监此时自殿外转了进来?,入内,只扑通一声跪在他脚前。 “九千岁,路州容家那边……有动静了。” 全寿康终于颇为?期待地掀起眼?皮,只是语气依旧懒懒: “怎么说?,那谢家的小子是被他当场杀了,还是生擒回去?折磨了?” “都不是……” 全寿康皱眉,“难道是让那小子逃了?” “不、不是。” 小太监头也不敢抬道。 “容子晋——被擒了!” — 千里?之外的井州。 “嘶……疼疼疼!” 起义军驻地中,谢见琛的哀嚎回荡在房间中。 “别乱动。这药虽烈了些,愈合得?却快又不留疤,你?且忍一下罢。” 给谢见琛涂药的晏漓瞧着少年身上处处遍布的伤口,瞧在眼?里?本是十分疼惜,可又见他活蹦乱跳抗拒涂药的模样,不由得?无?奈得?很。 “隔老远就听到你?在乱叫了,刚回来?时不还嘴硬说?一点不痛的吗?怎么,破功了?” 这时,顾芷兰从?外面走进来?,丢来?一瓶药粉。 “喏,敷上这瓶麻粉能?让你?少遭些皮肉之苦。” 晏漓方一为?他伤口敷上麻粉,果然痛感减轻了许多。 “我的天?娘,帮大忙了。” 谢见琛松了口气,随即忙不迭地开始为?他的叫痛找借口。 “实在很久没人能?让我受这样的伤了——你?说?是吧?容子晋。” 他的目光幽怨地转向房内的一角。 手脚被牢牢束缚的容子晋:“……” “那个,” 另一道声音自一旁传来?。 “真的不能?把?我哥放开吗……?” 容子泽弱弱道。 “不能?。”晏漓毫不留情扔给他一记眼?刀,“再多吵一句,连你?一起捆。” “好吧。”容子泽瘪嘴,“真是的,比我哥都难说?话。” 容子晋立时怒气冲冲地拧紧了眉: “混账羔子,你?跟着这群不三不四的地痞流氓骗你?哥,这事我还没找你?算账,你?还敢嘟囔你?哥?” “我错了,我下次不敢了。” “你?还敢有下次?!” 听着这两兄弟吵嘴,谢见琛不由得?意有所指对容子泽笑道: “看?到没,你?哥这么骂我们,我怎么好放心给你?哥松绑啊?” “哥,要不,你?别生气了呗。”容子泽继续软磨硬泡,“你?看?,我这不没事儿吗。” 容子晋看?着幼弟这面色红润的模样,确实不似遭了什么罪。 “井州城那么多人都看?到你?被一箭杀于街头,难道这也是假的?” “这个……半真半假吧。” 容子泽看?了谢见琛一眼?,在得?到对方认可的眼?神后,才继续说?了下去?。 “确实有人想要暗害我,可是晏大哥似乎对此早有防备,很周到地给我准备了这个——” 容子泽将衣袍拉低,只见衣衫覆盖之下,男孩竟还穿着一层极为?结实的软甲。 “还好我机灵,当即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装了半天的死,果然谢大哥他们收到消息就派人来抬我回去了。”他嘿嘿一声。 “所以?,你?也别把他们想得太坏啦。你看?,即使是晏大哥这样的脾气,也还是挺照顾我的。” 晏漓:“……” 虽然好像是被夸赞了一番,但怎么就这么不爽? 容子晋虽然为?弟弟的平安松了口气,可显然对谢见琛一行仍抱着相当高的警惕和不信任: “你?怎么这么天?真?万一这只是他们演给你?的一场戏,为?了骗取你?的信任又当如?何?” 容子泽沉默一瞬,不可否认,理论上讲确实有这种可能?,可他还是缓缓道: “哥,我觉得?谢大哥他们不是这样的人。” “容子泽……” 一旁的谢见琛有些感动。 他对这个男孩其实印象十分不错,虽然有时顽皮扰人了些,可本性却是相当纯善。 如?若不是立场不同,他们合该早已成为?好友。 “当日在路州酒楼,大家也曾在一起交谈过,彼此都该有了些了解,你?该比我还清楚,谢大哥他们不是那种奸诈之人的。” 容子泽继续道:“否则,我也不会主动找谢大哥他们来?帮忙了。” 容子晋愣了愣,很快便明白了什么,“原来?援军的事,是你?这混球说?的?!” 某个混球怂怂地移开目光。 看?着快要碎掉的容子晋,谢见琛畅快嘻嘻一声: “怎么样,你?这弟弟没白养吧?” 容子晋气得?脸都快绿了,平复半晌,眼?底射出寒光,咬牙问道: “那个偷袭的人,到底是谁?” 顾芷兰道: “凶手已被我们追踪到了,经拷问,确是阉党派来?的人。” “全寿康……!”他恨恨道,“他竟敢这样对我?” 谢见琛道:“你?是他战无?不胜的刀,当日却独独未能?解决我,他心急之下,自会使出一些特殊手段。” “你?既为?他做事,合该想到有这一天?的。”晏漓冷静提醒,“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事已至此,容子晋显然无?法再度成为?阉党的心腹。面对无?路可去?的未来?,他下定了决心,痛苦地闭上眼?。 “杀了我吧。” “什么?” 谢见琛不敢确认他的回答。 “我说?,杀了我吧——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明知道我们没有那个意思?。” 谢见琛沉下脸,无?视闻言又哭又闹的容子泽。 这时,晏漓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冷哼一声。 “你?以?为?,只要你?一死,他们就会放过你?的手足兄弟?” “……” 被看?穿心思?的容子晋很不舒服。 “没有你?的庇护,他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不需要阉党动手,在这混乱的世道中又如?何能?平安度日。”谢见琛了然,只道,“覆巢之下无?完卵。” “呵,你?们倒是大度,竟敢擢用一个秉性不明的敌将。” 容子晋抬眼?看?向三人。 “你?们就没想过,全寿康为?何敢用我?” 晏漓很快想明话中深意: “你?有把?柄在他手上?” 容子晋答:“是。” “哥!你?——” 容子泽急着想说?些什么,却被兄长投来?的威严目光吓到噎在口中。 除了容子泽,几人一时间倒真想不出,容子晋到底还有什么把?柄握在全寿康手里?,值得?他舍弃生命。 “难道是容家其余族人?” 谢见琛猜测。 “他们么,呵呵……该说?你?猜得?准还是不准呢。” 容子晋的笑声极尽讽刺。 “容家的老家主,是我杀的。” “!” 三人皆是一时因震惊失语,容子泽则是失神瘫坐在兄长身旁。 “容老家主,就是你?的父亲,”谢见琛难以?置信地重复着,“所以?,你?杀了……你?的父亲?” 容子晋呵呵笑了两声,“怎么?怕了?” 弑父之罪,向来?是与弑君同罪的。 而向来?以?仁义博得?百姓好感的新任容家家主,竟是犯下这样弥天?大罪的逆子。 对谢见琛来?说?,固有惊吓,可更多的还是震惊。 “……为?什么?” “那种骄奢淫逸、动辄对人拳脚相向的渣滓,不配做家主,更不配为?人父母。”容子晋道,“他活着时,我们这种生母无?宠的孩子,遍身上下,没一块皮肉不是青紫的。” “你?知道吗,他喝醉后,向来?是将人往死里?打的。” 他用近乎咬牙切齿的语气回忆着。 “那天?,他便是请京中来?的人喝了一宿的酒。” 谢见琛颤声道: “然后,老家主找到了你?。” “……嗯。”容子晋面不改色道,“后面的事,无?需我多说?了。” 容子泽浑身发抖,不置一词。 许是颇有几分同病相怜的感同身受,晏漓对他的敌意也有所收敛,“很巧,京中来?的人恰好是全寿康的人。” “是。” 容子晋接着道。 “那是全寿康的心腹之一,他见我下手狠辣,遂要我为?其做事。他不仅承诺为?我掩盖弑父罪名,还能?助我登上家主之位。” “……” 缄默一时弥漫在众人间。 人人心中都清楚,弑父乃是千古难容的重罪。哪怕容子晋愿意加入起义军,弑父这一罪名若是被全寿康散播出去?,对起义军的名誉只会大受打击。 第57章 届时,无?论是征兵还是后援,都很难得?到百姓的支持。 上京的春日,向来?要较井州来?得?晚些。 紫宸殿内,太后端坐上位,一边为?幼帝掖严衣服,一边手执玉勺为?幼帝一口一口喂着苦涩的汤药。 奈何这药实是极苦,便是成年人闻之也皱眉作呕,更何况是牙齿都未长齐的稚子。 盛着药汤的勺子被女人喂进幼子嘴里?,可不及喂下一半的汤药,小皇帝便呜呜地尽数吐了出来?,将女人金丝凤袍襟前洇脏。 “皇帝又吐药了?” 全寿康幽幽开口。 他虽坐于御座之下,可本应放于龙案的奏章却尽数置在他身侧的小桌上,就连服侍身侧的宫娥,也要较太后身边多出几位。 “是。” 太后面无?表情地掏出帕子,拭干襟前药液。 “这样可不行,”全寿康目光依旧留在折子,淡淡道,“不喝药,病如?何能?好?” “皇帝年幼,药液苦涩,喂两口吐一口,没法子的。” “是您太溺爱陛下,这样下去?,陛下迟早会误在您手里?。” 全寿康随意招手,身后宫娥即刻将太后怀中的幼帝接过去?,一个捏开幼帝的嘴,一个按着药碗灌进幼帝嘴里?。 “陛下吐多少,再灌多少便是了,毕竟龙体要紧,是不是?” “……” 太后自知阻止也是徒劳,只是不带任何感情地看?向头发斑白的老人。 “你?做事这样狠绝,迟早会遭到反噬。” 不待全寿康回话,一个小太监此时自殿外转了进来?,入内,只扑通一声跪在他脚前。 “九千岁,路州容家那边……有动静了。” 全寿康终于颇为?期待地掀起眼?皮,只是语气依旧懒懒: “怎么说?,那谢家的小子是被他当场杀了,还是生擒回去?折磨了?” “都不是……” 全寿康皱眉,“难道是让那小子逃了?” “不、不是。” 小太监头也不敢抬道。 “容子晋——被擒了!” — 千里?之外的井州。 “嘶……疼疼疼!” 起义军驻地中,谢见琛的哀嚎回荡在房间中。 “别乱动。这药虽烈了些,愈合得?却快又不留疤,你?且忍一下罢。” 给谢见琛涂药的晏漓瞧着少年身上处处遍布的伤口,瞧在眼?里?本是十分疼惜,可又见他活蹦乱跳抗拒涂药的模样,不由得?无?奈得?很。 “隔老远就听到你?在乱叫了,刚回来?时不还嘴硬说?一点不痛的吗?怎么,破功了?” 这时,顾芷兰从?外面走进来?,丢来?一瓶药粉。 “喏,敷上这瓶麻粉能?让你?少遭些皮肉之苦。” 晏漓方一为?他伤口敷上麻粉,果然痛感减轻了许多。 “我的天?娘,帮大忙了。” 谢见琛松了口气,随即忙不迭地开始为?他的叫痛找借口。 “实在很久没人能?让我受这样的伤了——你?说?是吧?容子晋。” 他的目光幽怨地转向房内的一角。 手脚被牢牢束缚的容子晋:“……” “那个,” 另一道声音自一旁传来?。 “真的不能?把?我哥放开吗……?” 容子泽弱弱道。 “不能?。”晏漓毫不留情扔给他一记眼?刀,“再多吵一句,连你?一起捆。” “好吧。”容子泽瘪嘴,“真是的,比我哥都难说?话。” 容子晋立时怒气冲冲地拧紧了眉: “混账羔子,你?跟着这群不三不四的地痞流氓骗你?哥,这事我还没找你?算账,你?还敢嘟囔你?哥?” “我错了,我下次不敢了。” “你?还敢有下次?!” 听着这两兄弟吵嘴,谢见琛不由得?意有所指对容子泽笑道: “看?到没,你?哥这么骂我们,我怎么好放心给你?哥松绑啊?” “哥,要不,你?别生气了呗。”容子泽继续软磨硬泡,“你?看?,我这不没事儿吗。” 容子晋看?着幼弟这面色红润的模样,确实不似遭了什么罪。 “井州城那么多人都看?到你?被一箭杀于街头,难道这也是假的?” “这个……半真半假吧。” 容子泽看?了谢见琛一眼?,在得?到对方认可的眼?神后,才继续说?了下去?。 “确实有人想要暗害我,可是晏大哥似乎对此早有防备,很周到地给我准备了这个——” 容子泽将衣袍拉低,只见衣衫覆盖之下,男孩竟还穿着一层极为?结实的软甲。 “还好我机灵,当即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装了半天?的死,果然谢大哥他们收到消息就派人来?抬我回去?了。”他嘿嘿一声。 “所以?,你?也别把?他们想得?太坏啦。你?看?,即使是晏大哥这样的脾气,也还是挺照顾我的。” 晏漓:“……” 虽然好像是被夸赞了一番,但怎么就这么不爽? 容子晋虽然为?弟弟的平安松了口气,可显然对谢见琛一行仍抱着相当高的警惕和不信任: “你?怎么这么天?真?万一这只是他们演给你?的一场戏,为?了骗取你?的信任又当如?何?” 容子泽沉默一瞬,不可否认,理论上讲确实有这种可能?,可他还是缓缓道: “哥,我觉得?谢大哥他们不是这样的人。” “容子泽……” 一旁的谢见琛有些感动。 他对这个男孩其实印象十分不错,虽然有时顽皮扰人了些,可本性却是相当纯善。 如?若不是立场不同,他们合该早已成为?好友。 “当日在路州酒楼,大家也曾在一起交谈过,彼此都该有了些了解,你?该比我还清楚,谢大哥他们不是那种奸诈之人的。” 容子泽继续道:“否则,我也不会主动找谢大哥他们来?帮忙了。” 容子晋愣了愣,很快便明白了什么,“原来?援军的事,是你?这混球说?的?!” 某个混球怂怂地移开目光。 看?着快要碎掉的容子晋,谢见琛畅快嘻嘻一声: “怎么样,你?这弟弟没白养吧?” 容子晋气得?脸都快绿了,平复半晌,眼?底射出寒光,咬牙问道: “那个偷袭的人,到底是谁?” 顾芷兰道: “凶手已被我们追踪到了,经拷问,确是阉党派来?的人。” “全寿康……!”他恨恨道,“他竟敢这样对我?” 谢见琛道:“你?是他战无?不胜的刀,当日却独独未能?解决我,他心急之下,自会使出一些特殊手段。” “你?既为?他做事,合该想到有这一天?的。”晏漓冷静提醒,“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事已至此,容子晋显然无?法再度成为?阉党的心腹。面对无?路可去?的未来?,他下定了决心,痛苦地闭上眼?。 “杀了我吧。” “什么?” 谢见琛不敢确认他的回答。 “我说?,杀了我吧——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明知道我们没有那个意思?。” 谢见琛沉下脸,无?视闻言又哭又闹的容子泽。 这时,晏漓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冷哼一声。 “你?以?为?,只要你?一死,他们就会放过你?的手足兄弟?” “……” 被看?穿心思?的容子晋很不舒服。 “没有你?的庇护,他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不需要阉党动手,在这混乱的世道中又如?何能?平安度日。”谢见琛了然,只道,“覆巢之下无?完卵。” “呵,你?们倒是大度,竟敢擢用一个秉性不明的敌将。” 容子晋抬眼?看?向三人。 “你?们就没想过,全寿康为?何敢用我?” 晏漓很快想明话中深意: “你?有把?柄在他手上?” 容子晋答:“是。” “哥!你?——” 容子泽急着想说?些什么,却被兄长投来?的威严目光吓到噎在口中。 除了容子泽,几人一时间倒真想不出,容子晋到底还有什么把?柄握在全寿康手里?,值得?他舍弃生命。 “难道是容家其余族人?” 谢见琛猜测。 “他们么,呵呵……该说?你?猜得?准还是不准呢。” 容子晋的笑声极尽讽刺。 “容家的老家主,是我杀的。” “!” 三人皆是一时因震惊失语,容子泽则是失神瘫坐在兄长身旁。 “容老家主,就是你?的父亲,”谢见琛难以?置信地重复着,“所以?,你?杀了……你?的父亲?” 第58章 容子晋呵呵笑了两声,“怎么?怕了?” 弑父之罪,向来?是与弑君同罪的。 而向来?以?仁义博得?百姓好感的新任容家家主,竟是犯下这样弥天?大罪的逆子。 对谢见琛来?说?,固有惊吓,可更多的还是震惊。 “……为?什么?” “那种骄奢淫逸、动辄对人拳脚相向的渣滓,不配做家主,更不配为?人父母。”容子晋道,“他活着时,我们这种生母无?宠的孩子,遍身上下,没一块皮肉不是青紫的。” “你?知道吗,他喝醉后,向来?是将人往死里?打的。” 他用近乎咬牙切齿的语气回忆着。 “那天?,他便是请京中来?的人喝了一宿的酒。” 谢见琛颤声道: “然后,老家主找到了你?。” “……嗯。”容子晋面不改色道,“后面的事,无?需我多说?了。” 容子泽浑身发抖,不置一词。 许是颇有几分同病相怜的感同身受,晏漓对他的敌意也有所收敛,“很巧,京中来?的人恰好是全寿康的人。” “是。” 容子晋接着道。 “那是全寿康的心腹之一,他见我下手狠辣,遂要我为?其做事。他不仅承诺为?我掩盖弑父罪名,还能?助我登上家主之位。” “……” 缄默一时弥漫在众人间。 人人心中都清楚,弑父乃是千古难容的重罪。哪怕容子晋愿意加入起义军,弑父这一罪名若是被全寿康散播出去?,对起义军的名誉只会大受打击。 届时,无?论是征兵还是后援,都很难得?到百姓的支持。 第42章 近在咫尺 劝降未果, 还是顾芷兰率先?打破沉默的气氛,建议众人好好休息。 无?奈之下,容子晋只能被?暂时送进大牢中。 一时之间?, 除晏漓外的众人纷纷散去,房中霎时变得冷清起来。 “难道真要像容子晋说的那样?,给他个了结吗……”谢见琛心中愁绪有如乱麻。 且不说他们一行人为了劝降容子晋耗费了多大的心思,两番交战下来, 谢见琛多少?对容子晋其人颇为欣赏。 自古良将最是爱才,他又怎能眼睁睁看着这?样?一颗将星陨落呢。 “先?养好你的伤罢,”终于没了旁人打搅, 晏漓眉眼与声线都悄无?声息放柔了许多,“容子晋的事, 我?会留意?的。” “我?没事的,从前父亲外出打仗回来, 哪一次身上的伤都要比我?这?几个伤口重得多。” 他浑不在?意?地笑嘻嘻道,“打完容子晋这?场仗,路州余下的那些虾兵蟹将就好对付多了。” “嗯。”晏漓勾唇。 他们的路, 也终于越走?越宽阔了。 谢见琛任晏漓为他包扎毕伤口,如今房中没了什么旁的人,他遂整个人放松了下来, 仰躺在?男人腿上。 人散了, 他确实是放松下来了,可安静下来的空气也使前些日子许多无?暇翻涌的心绪重燃了起来。 方才一直玩晏漓头发?的手不知何时被?对方抓住, 两个人说话时一直看着对方的眼睛, 如今话头止了、房间?静了,这?仍未移开的视线便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缠绵味道。 晏漓见谢见琛水光潋滟的眸子似乎有些直了,不禁弯了弯眼。 他抓着谢见琛的那只手伸开五指, 顺理成章地使二人的两只手十指紧紧相扣,而后轻轻前倾,以一种既不过分压迫、又不寻常的微妙距离缓缓贴近少?年的脸庞。 “在?看什么?” “……” 谢见琛看着他这?张妖孽的脸,真真是完全愣住了,也没觉得到十指相扣有什么不合适,反而下意?识握掌回扣下去。 如果再靠近一些的话,他的睫毛扫到自己脸上,一定会很痒吧…… 时间?似乎都静止了下来。 明明是这?样?静的环境,谢见琛却只闻心嗵嗵跳、耳嗡嗡响。 呼吸与呼吸之间?的距离似乎在?缩短,谢见琛不知这?是否为自己的幻觉,可他脑中此时竟冒出了仰头迎上去的冲动: 是不是只要一碰上他的唇,一切纠结不定的心情都无?需多言了? “谢将军——!” 房间?门没关,潘定风风火火地迈进来时,只见谢见琛和晏漓两人一个红着脸、一个黑着脸,背对背以一种看起来不太熟的姿势坐着。 “哎,夫人也在?啊,我?没打扰您二位休息吧?” 晏漓扭头:“知道还……” “没有!” 谢见琛尬笑得欲盖弥彰。 “没有啊当然没有!” 谢见琛一边笑着,一边在?心底尖叫。 潘定!来得太是时候了!! 要不是有他忽然找过来,他和晏漓方才便真要亲上了! 方才理智断弦的时候只顾着馋人家的脸了,现在?想来,若是方才当真亲了上去,以后该怎么面对晏漓啊? 可是,方才明明是晏漓越贴越近的吧……? 冷静下来,他为自己发?现的这?一事实而感?到惊奇。 仔细想来,晏漓那日对容子泽说出那样?的话也不奇怪。 毕竟他自小生活在?皇宫那样?压抑的环境中,见惯了冷漠与虚伪,加之他并非热爱交往之人,抵触与寻常人建立关系,也在?情理之中。 可他对自己,的确是温言软语、无?微不至。 ——会不会,自己对他其实是特殊的? 谢见琛悄悄瞥向晏漓,只见他此刻正?闷闷不乐地重新捧起桌边书看了起来,一副怒不能言的模样?。 看到晏漓吃瘪,他很缺德地有点想笑。 说回潘定这?边,原是潘定代表军中士兵送了些补身体的心意?与话来。谢见琛一一回了大家的问候,送来的物件也只拣了些不贵重的干粮。 原来军中纷纷表示,多亏谢见琛操练有方,这?一战下来,起义军的人马并未折损过多,辅以大败劲敌的加持,士气反而前所未有的高?。 而后经由众人一番商议,直接趁我?方斗志昂扬、路州混乱的间?隙,一举端下路州城。 没了容子晋这?个主心骨,路州自是盘一攻就破的散沙。 只是,当起义军一行连破路州数城也未传出容子晋已?死的消息时,上京某处还是开始了行动。 “宫中传来了旨意?,称容子晋为弑父袭位,罔顾人伦,是为死罪。”顾芷兰道,“如何,保他还是不保?” “弃之可惜,留之……”晏漓揣度着,“以‘包庇罪犯’为由,却是正?好给全寿康留下了攻打我们的把柄。” “正?是,”顾芷兰看向谢见琛,“我?们没有时间?了。” 谢见琛沉默无?言。 难道,当真没有办法了? 这?时,议会厅的大门忽然被推开。 “两位大哥,顾姐姐。” 容子泽神色匆匆,艰涩问道: “全寿康的消息……是真的吗?” 纵有万般无?奈,谢见琛也只能告知以实情:“是。” “不行……”容子泽露出极为痛苦的神色,喃喃道,“你们都搞错了。”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很大的打击,我?们正?在?想办法——” “哥哥是被?冤枉的。” 容子泽罕见地打断了谢见琛的话。 “父亲不是哥哥杀的。” “你说什么?” 几人皆是一惊。 倘若容氏老家主不是容子晋所杀,他又何必自愿背上这?样?弑父这?样?恶劣至极的罪名? 除非这?个杀死容老家主的人—— “是我?杀的。” 容子泽抓住谢见琛的袖子。 “是我?杀了爹。” 谢见琛急捂住他的嘴,紧紧将门关严。 “我?知道你想为兄长?脱罪的心情,可这?种话可不能乱讲。” “并非胡言!”容子泽情绪有些激动。 “那天挨打的人是我?,我?痛极了,情急之下才拿匕首……” “哥哥闻声赶来时已?经晚了,那一刀正?好扎在?心脉上,哥哥为了保护我?,夺过匕首,本?想替我?担下罪名,可没想到……没想到全程都被?全寿康的人看在?了眼里。” 真相竟然是这?样?。 谢见琛看着这?个瞧上去单纯无?邪的容子泽,久久说不出话来。 任谁也无?法想象,同杀气凛凛的容子晋相比,这?样?籍籍无?名的纯良男孩才是真正?的弑父凶手。 “谢大哥,你们不是想招揽哥哥吗?只要将我?才是真凶的事昭告天下,哥哥就可以为你们所用了啊……” “你冷静一点!” 他们自然不能像容子泽所言那么做,依着这?兄弟二人的情分,倘若容子泽出了半点差池,容子晋就算最终能够得救,未来也只会恨极了他们所有人。 第59章 “我很冷静的,我知道有几位知晓此事的容家旧仆,他们若是知道这样可以救哥哥,一定愿意出来作证的。” “旧仆?”晏漓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开口,“你说的那几位旧仆,似乎很是拥护容子晋?” 顾芷兰解释:“容老家主生前本是穷奢极侈、贪赃枉法之辈,容子晋虽为阉党做事,可御下律己倒颇为严格,总是要比他父亲强得多的……” 这时,她却兀地想通了什么,猛地看向指尖抵头思索的晏漓。 晏漓垂眸看向容子泽: “我且问你,容老家主和容子晋,谁更得路州百姓拥戴?” “自然是哥哥。” 谢见琛疑道:“莫非你有主意了?” 晏漓眉间轻压,黑眸中果决之意更甚。 “寡廉鲜耻之人却敢这样高谈阔论讲仁义,那我们便以仁义之名反将一军。” 见他仅在短短几句话中做出打算,谢见琛奇道:“怎么说?” “我们只需要一个仁义的借口。”晏漓道。 “倘若容子晋弑父,不是因为替容子泽担责,而是不能容忍老家主种种为祸民生的恶行,大义灭亲呢?” “这……妙极!既揭过了容子晋的罪名,又让他在民众间威望更甚。”谢见琛恍然大悟,“只是,这样的解释,百姓又是否会相信呢。” 顾芷兰倒是胸有成竹:“百姓相不相信这个借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百姓支持的是容子晋就够了。” 容子泽难以置信:“那就是说,我和哥哥都有救了……?” — 晏漓当下遣人将容子晋自牢中放了出来,容子晋被人按着跪在地下,只当死期将至。 “怎么,终于想通了?” 容子晋看向几人的眼底毫无波澜,似乎哪怕血溅于此,眉间都不会皱上一皱。 “容子晋,命你立即去办一件事。” 晏漓俯视着他,语气不容拒绝。 容子晋不解望向他:“……?” “州中当年收受容老家主贿赂、助其隐瞒种种恶行的贪官污吏,你可还记得?” “记得。” “梳洗齐整,带一队人马去他们府中搜查贪污受贿的证据。” 晏漓的语气分明平淡如常,此刻却教人不寒而栗。 “——如贪污受贿属实,就地正法。” 闻言,容子晋心中燃起了大快人心的激动,旋即又化作深深的疑虑。 “我吗?” 阶下之囚、将死之人,还能有这样的权力? 晏漓看向谢见琛,随即又对容子晋道:“这是谢将军赋予你将功折罪的机会。你若做得好了,便值得被供作父母官;做不好,便只能按重罪拿下。” 容子晋本便是个聪明人,听到这里,自然明白了几人的用意。心中除了窃得一命新生的欣喜,对谢、晏、顾三人所施来的援手又感温暖与触动。 “罪臣领命!” 他重声应下,语气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这一刻,在这群与自己年岁相仿的青年人间,他仿佛真的看到了一个崭新的未来。 第43章 姻缘之解 容子晋临场受命后, 亲将路州的几个毒瘤贪官就地正法,更加证实了他大义灭亲的可信度。而他也脱离了阉党,加入谢见琛一行的复仇队伍。 数日后, 清明。 “顾姐,我好累啊——” “是啊,好姐姐,咱们歇歇罢——” “谢见琛!” 顾芷兰对身后两个拉长音怪叫的活宝忍无可忍, 暴躁道: “容子泽叫累也就算了,你个武将世家出身的,跟着耍什么宝?!” 几人混入寻常百姓人潮中, 步行前往山上城隍庙祭拜。因战事暂平,气氛格外活脱热闹。 谢见琛朝顾芷兰卖乖道: “可是前几日打了很久的仗, 我真的没休息好诶。反正时辰尚早,好姐姐, 咱们在山脚下面歇歇再上去吧?” 经过了这么久的相处,几人的关系拉近了不少,谢见琛对顾芷兰的称呼也从“姑娘”学容子泽唤作“姐姐”。 前些日子清理路州残余势力虽轻松了不少, 可到底是耗神耗力的杂活。顾芷兰被他磨得无奈,到底还是心软了下来,叹气松口道: “那你们在山脚下歇歇脚罢, 我先上山做准备, 你们别走远、再耽搁了祭拜的时辰。” “得令!”谢见琛和容子泽回答得异口同声,旋即转头看向跟在后面的晏漓和容子晋, “怎么样, 你们要不要一起?” 晏漓看着谢见琛,冷不防道:“我记得你昨日似乎歇得很早,怎么今日的黑眼圈似乎格外重?” “啊?有吗?” 谢见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容子晋狐疑瞥向一旁满脸心虚的弟弟:“容子泽, 你是不是又拉着人玩六博棋了?” “没、没啊。” 容子泽被兄长盯得嘴硬不过两秒,迫于压力,只得承认道: “好吧,是玩了一会儿,不过丑时前就散了呀。” 晏漓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谢见琛:“我记得,有人答应我这几天好好休息来着。” 谢见琛:“啊哈哈……没办法,晚辈有需要,当然要奉陪到底不是。” 他一边避开晏漓的审视,一边心里吐槽:容子泽这个不靠谱的,他哥还没问几句,就什么都招了! 闻言,容子泽不服起来:“谢大哥,话可不能这么说,明明后来我都想休息了,是你玩得趣了,非要拉我再开一盘的!” 谢见琛:“……容子泽,你再多说一句,下次别想着再央我陪你玩六博了。” 这两个话多的在前头叽叽喳喳吵闹个不停,后面两个却不见得多痛快。 “令弟成日缠着人玩这些有的没的,你不该多加以约束吗?” 晏漓看着前头两个闹得热火朝天的身影,只觉一阵说不上来的烦躁。 有的人还真是惯会四处留情,前些日子还惦记着顾芷兰,一口一个“好姐姐”的,这两日就能和容子泽打得火热起来?这两人才相熟几日,便能成日闹个没完? 呵呵,喜新厌旧的男人。 心似明镜的容子晋对这人一阵莫名其妙:“……阿泽只是个孩子好吗。” “孩子又如何?正因年幼,你为人兄长,才合该教导他何为独立吧。” 说到这儿,晏漓又忍不住斜扫了容子晋一眼,“还有,谢见琛待人确实是热情了些,不过不过你别想太多,他对男人没兴趣。” 容子晋:“……” 他对晏漓起初沉稳寡言的印象碎了一地。 此刻他才发现,只要是有关谢见琛的事,这人就像时刻提防男人偷吃的怨妇一样神经,防贼一样无差别防着所有人。 见容子晋脸色莫名难看,晏漓狐疑急道:“怎么不说话?你不会真……” “我看起来有那么不知好歹?” 晏漓冲着容子泽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证明给我看。” “……你这人。” 容子晋暗道一句奇葩,最终还是快走两步上前,一把捞走容子泽,到别处去逛了。 “诶——” 见容子泽被他兄长莫名带走,谢见琛不解发生了什么,“这兄弟俩忽然去哪啊?” “谁知道呢,”晏漓顺其自然地走到少年身侧,“可能也需要一点空间增进兄弟感情吧?” “是么?那好吧。” 谢见琛不明真相地点点头。 此时,空中浓云转乌,几滴雨珠从天而降,两人为了躲雨,只好先行躲入附近的一座小破道观中。 “顾姑娘料事如神,早些时候瞧了几只低飞的燕,便知这会子会下起雨来,早知这雨势不小,我们便该早些上山进城隍庙中避雨。”谢见琛抖落身上沾的雨水。 “两位也是来城隍庙上香的?” 二人身后,一人突然出声唤住他们,待谢见琛转身瞧定,原是观中的道士。 这道观偏僻老旧,谢见琛原当此处早已被弃置,不曾想里面倒真有道士仍在此活动。 “正是,不知这位大师有何指教?” 谢见琛瞧这道士年轻,不由得也愿意多说几句。 那道士神秘兮兮: “指教谈不上,只是贫道瞧二位有缘,不妨让贫道为二位算上一卦?” 此等话术谢见琛并非没见过,无非是打着噱头勾住他们好奇心、哄人算卦收钱罢了。 这套路若是放在往日,他必是懒得多费唇舌的。只是如今他和晏漓二人被阵雨困在此处,左右也是闲等,听这道士侃两句也费不了几个钱,权当交了躲雨的过路费。 晏漓对此确无太大兴趣,只是见谢见琛看向自己征求意见,自是道了声“依你”。 第60章 道士见来?了生意,忙兴奋地搓了搓手: “那这位爱笑的施主先来?吧,您近来?可有什?么尤为困扰之事?家业、仕途、健康还是姻缘……我这儿可是出了名的准!” 本是恹恹的谢见琛听闻姻缘二字,瞬间亮起眼睛来?了兴致。 他趁晏漓踱步观察道观的功夫,抬手挡住嘴低声道: “咳……那就最后一个。” 他从前只觉得?卜卦占命是件渺茫且无?聊的事,可是一想到晏漓,他竟破天荒想要依靠卦象获得?些指引。 道士瞬间露出了一个“我懂得?”的表情:“您放心,这东西我可给?你们这样的年?轻施主算得?多?了,准着呢!” 紧接着,那道士便拿起钱币起卦。币落一次,道士便跟着夸张地或惊或叹,使得?谢见琛本就不安的心跳得?七上八下,眨眼的功夫手心都起了层汗来?。 不过片刻,卦象已?被记下,道士看着所得?卦象,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抚掌而叹: “哎呦,施主,您这卦象实?在是……啧啧。” “怎么样?”谢见琛看着他诡异的脸色,心情紧张到了极点。 道士深沉着脸,慢悠悠将手心展开,伸到谢见琛眼前。 谢见琛看着他那掌纹粗糙的掌心参悟半晌,认真问道: “大师,您的意思是,这段关系就像您的掌纹这样复杂?” “哎,不是……咳咳,”道士一时?间有些尴尬,“钱呐!” 白期待的谢见琛:“……” “多?少钱?”他无?语问道。 道士:“只要五百钱!” 谢见琛:“抢钱啊你!” 张口就是几百钱,怪不得?生意这么差! “非也非也!施主,话不能这么说啊。我这收费是贵了些,可贵有贵的道理?,若是不准,我敢收这么多?钱吗!” 谢见琛见这卦象已?出,加之他实?在求问心切,认命下掏出身上唯一的银锭来?,“这个够了吧?这卦象你可给?我解清楚啊。” “得?嘞,得?嘞,您听我给?您胡扯……啊不是,给?您解啊!” 道士收了银,笑逐颜开。 “您这卦象呢,是□□屯。上坎下震,坎为隐伏,震为躁动,□□相激,是为春雷化冻之象——” “打住、打住。 ”谢见琛忍不住打断他滔滔不绝术语。 “太晦涩的东西我听不懂,劳烦您详细解释一下,这什?么□□是何意?一会儿隐啊躁啊、一会儿化冻的,究竟是吉象还是凶象?” “您看这卦象,有雷有水,可不正?是春雷惊蛰、冰河化裂之意?这段关系呢,就像这结冰河面下的鱼,再藏着,就要闷死了!” 谢见琛一脸大事不妙,焦躁地直捏拳,“啊?!这样听来?,这岂非是凶兆?” “也不尽然,这只是您目前的现状,贫道说得?对?不对??” 谢见琛想了想:他确实?感觉自己和晏漓之间的相处模式若即若离的,仿佛当真有一层将破未破的冰面。 只是他不不敢面对?的是破冰后,到来?的会是冰雪消融的春日,还是更加寒凉彻骨的冰川。 被戳穿心事,他更加紧张地点了点头,“对?对?对?,就是这样的。” 得?到肯定的反应,道士得?意地笑起来?: “施主且听贫道继续说来?,□□解之隐喻,其实?就在于冰雪消融、暗涌破冰。这坎的意思呢,便是你二人均是心事暗藏;可震又有爆发的征兆,说明您与那人之间即将迎来?转机,只要有合适的外力相助,捅破这层窗户纸指日可待啊!” “真、真的?!” 闻说事有转机,谢见琛简直惊喜到难以置信。 倘若当真均是心事暗藏,难道晏漓也……? ——这份感情,难道真的要有结果了?! 虽然知道自己被这份突如其来?的自己的幸福失控砸昏而大叫出来?,他还是忍不住地捂住嘴,生怕因自己的表情太过夸张而引起晏漓的注意。当他正?要偷瞄某个人时?,左望右望却不见那人的身影。 疑惑之余,他又不禁一阵宽心。可不逮他接着追问道士要怎么办时?,头顶又冷不防地传来?那熟悉的声音。 “在找我吗?” 晏漓站在他身后垂下头,长长的发丝拂过他的脸。 谢见琛吓了一跳,生怕他听到了什?么,兴奋、尴尬和紧张在脑中搅作一团空白。 “你你你你……你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就在方才。”晏漓好奇道,“你算了些什?么,想得?这样专注如神?” “天机不可泄露,这是秘密!”他忙道。 那道士适时?应和道: “正?是,人人命中都有各自的因果,这位施主还是莫要掺和进来?为妙——这位施主也莫要着急,待我稍后为您解卦时?,旁人也是听不得?的。” 晏漓不知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喔”了一声,谢见琛这才趁机把偷听未果的晏漓暂时?搡到一旁。 “大师!所以我要怎么办呢,您说的外力可有具体指向?”他忙不迭接着向道士追问。 “施主莫慌,这天意最善之处,便是会给?有缘人递个话头。这不,您今而便遇到了贫道为您解惑?有贫道为您提供一法,拿下此人定不在话下。” “真的?那您快说吧大师!” 道士清了清嗓,满脸正?气凛然。 “欲知破局之法,请另付一两白银。” “?” 谢见琛没想到这道士原是在这儿刨了坑等着他,“你真将我当钱庄了?” 道士:“您只说贫道所解是否在理?吧。” 谢见琛:“可你现在只给?我一种想要骗我钱的感觉。” “骗?江湖人的事,怎么能叫骗呢!” 道士涨红了脸,“贫道说得?难道不对?吗,凡事求问姻缘之人,便没有拿准了人的。若是一帆风顺,又何必来?问卦呢!” 谢见琛听着这道士情急之下口不择言的话,逐渐品出些不对?味来?。 “你这话什?么意思?这卦是假的?前头的话都是你猜出来?诓我的吧!” 闻言,道士也急了: “诶诶诶,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啊!质疑贫道就算了,但你不能质疑贫道的能力,这卦是你看着贫道起的,你怎么敢质疑卦象有问题的?” 就在二人争辩得?热火朝天的功夫,晏漓闻声凑了过来?,见那起卦的钱币搁置一旁无?人问津,自己学着道士起卦的动作摇了起来?。 一声声钱币落桌的声音引起了争吵二人的注意,二人不约而同探身过去?,道士瞧着晏漓记下的爻卦,大惊失色。 “怎么能又是□□?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啊?” 却见晏漓掷出的不是别个,正?是同谢见琛方才丢出完全一致的□□屯卦。 “这一卦象如何?”晏漓毫不知情问道。 谢见琛此刻的脸却是又红又白,险些掀起桌来?,“好啊!你个招摇撞骗的家伙,敢情你这钱币只能丢出这一种结果?” 这道士为了诈他银两而推测胡诌的说辞本就漏了陷,谢见琛此时?自是对?这人没了半点信任。 毕竟,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两个人怎么可能一前一后投出同样的卦来?? 他看起来?就这么好骗钱?! “你这人!不愿再给?银子就算了,怎么能信口污蔑我钱币!你等着,我现在就证明给?你看……” “你自己玩去?吧!晏漓,我们走。” 此时?观外天空恰好放晴,方才还被道士哄得?美滋滋的谢见琛一怒之下拽上不明真相的晏漓、气鼓鼓地离开了。 那道士被骂得?不死心,又为自己起了一卦,钱币落下,得?到的结果却又并?非方才二人那相同的卦象。他不解至极,喃喃道: “我的个祖师爷,撞了鬼了,难道方才真是巧合……?” 第44章 天命所归 “怎么走了?” 晏漓虽不知发生了什么, 可瞧着谢见琛怄气炸毛的模样,直觉逗趣。 “那?道士就是个骗子!故意将卦解得夸大?其词、吊人胃口,又哄我花大?价钱买他的方子……他那?卦是真是假也未可知呢!” 少年怒而将脚下杂草踩得沙沙作响。 “那?很过分了。”晏漓道, “不过,我倒宁愿相信那?卦是真的。” “为什么?” “是你我心有?灵犀。” “真是……嘴贫。” 谢见琛体味到他语气中的调笑,愤愤地低头?作看路状,不去理?他。 他才什么都?不懂。 他若是知道自己卜的是什么, 看他还会?不会?这样说。 雨后尖山万点青,两人享受着难得的惬意休憩时光,慢悠悠移步至山顶。 第61章 彼时鱼霁初虹, 城隍庙中参拜之人稀稀落落,几人并未直接前往进香。谢见琛瞧殿外的容子泽在兄长陪伴下与庙中饲养的狸花戏耍, 遂亦加入其中。 晏漓心情不错,便随他去了, 自己则是沿着蜿蜒曲折的绿荫小路来到后院一处角落。 顾芷兰手持一炷香,在阳光下燃起,只见那?燃香的烟色竟是不同寻常的赤色。 “嗯?是你。” 她发现了来人, 熄了那?支香,将另三支香递给?晏漓。 “一切均已?准备就绪,只需等雨后参拜的百姓多起来, 接下来便可以按计划进行了。” 晏漓接过那?三支要较寻常香烛粗上?一些的香, 颔首:“有?劳。” 因着谢见琛的关?系,他对此女多有?吃味, 除议事?外, 交流的次数并不多。可凭心而论,顾芷兰这段时间来实在帮了他们不少。 “不辛苦,命苦……谁叫这是我的任务呢。”顾芷兰叹了口气, “接下来,一切便要交给?你了,可做好觉悟啊。” 她放松下来,又随口问道:“怎么不见谢见琛和你一起?” “正在外面?玩猫。” 一听她提起谢见琛,晏漓也未多加遮掩,开门见山道: “你对他有?心思?” 顾芷兰:“???” 她觉得莫名其妙,阴阳怪气意有?所指答: “我若是当真对这么个木头?感兴趣,就是急都?要急出神经病来。” 晏漓:“……” 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观察着顾芷兰微表情,确实不像是在说谎的模样。 犹自不放心,他接着追问: “可我觉得,他对你似乎格外欣赏。” 顾芷兰终于明白了晏漓是在吃哪门子醋,她本不欲多掺和这两个人的事?,只是自己千算万算没?成想,这两个人的误会?竟是因她而起。 “当局者迷啊……”她无语扶额,“像你这么聪明的人,竟然也会?想不明通这种事?。” “这话怎么说。”晏漓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你仔细想想,他待人不是向来热情得似个傻狍子一样。”她道,“你还不了解他?对谁都?是恨不能掏心窝的热络模样。” 晏漓垂眼?思索,谢见琛这人确实是对每个人都?好得过分,这也是他不爽的重?要原因。 只是,若要这样算来,谢见琛对顾芷兰倒确实算不得暧昧。 这种亲近与其说是男女之情,反倒更似他从前对谢父谢母那?般亲切款洽的、近似亲情的友情。 “现在明白了吗?我于他不过是亲近的朋友罢了,没?什么特殊的,没?有?半点情啊爱啊什么的。”顾芷兰几乎是使出全身力?气避嫌。 晏漓觉得她说得有?理?,又忍不住继续问: “那?你觉得,他爱一个人该是怎样的?” “这我怎么知道……” 顾芷兰被问得头?大?。 ——这两个人明明成天都?在眉目传情,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将关?系确定下来,每日一个接一个地来折磨她啊?! 有?些话总不能由她这个局外人来说透,只好换种方式点拨: “不过,爱情肯定是要不同于友情的吧?他总是对朋友笑,泪水就要留给?更特殊的人;他总是体贴关?照别人,会?不会?罕见地对某些人耍脾气?” 泪水与脾气? 他好像,都?见过。 无数画面?在他脑中飞速闪回,都?是谢见琛一张张灵动?鲜活的脸庞。 每一种情绪,都?曾为自己独占享有?。 会?不会?,谢见琛也……? “好了,时候不早了。” 晏漓正愣神,顾芷兰出声截断他翻涌的思绪。 “闲话聊到这里,私事?回去你们自行料理?,可别耽误正经大?事?啊。” — 谢见琛在前院陪着容子泽逗猫喂猫,实则一直心不在焉。 他心中还是惦记着那道士的话。 虽说那?死道士想诓他钱是真,可那?卦万一是真的呢? 停停停,那么明显的骗钱路数,他还在臆想什么啊? 他从未感觉自己如此幼稚过。 “啊,顾姐姐!” 容子泽的呼喊打断谢见琛的思绪,谢见琛回头?,只见顾芷兰并晏漓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顾芷兰摸了摸男孩的头?,又问向容子晋:“安排的暗桩可都到齐了?” “二十余人,均已?乔装作百姓在庙内了。”容子晋应答。 “很好,”顾芷兰看向晏漓,“那?现在开始吧?” “嗯。” 男人点了点头?,视线却不住朝谢见琛的方向转。 被盯得发毛的谢见琛:“……?” 想干嘛。 “你去吧,”他一头?雾水,以为晏漓在担心,开口安抚,“有?我们呢。” 晏漓宠溺一笑,谢见琛尚不理?解这笑是什么意思,晏漓便拿着顾芷兰提前给?他的三支香,转身走向正殿香炉前。 一行人纷纷屏住气息,不约而同地高度紧张了起来。 晏漓微不可察地深吸了口气,将那?三支香迅速点燃,立入香炉,做虔诚状祭拜。 此时,正是庙中香炉旁进香人数最多之时。 随着那?三支香燃起,周围同样进香的人群中很快便有?人发出疑问的声音。 “孩他娘,你快看——那?缕香,怎么是彩色的?” 许多过客纷纷凑热闹抬首望去。 正午耀眼?的阳光直射而下,与冉冉升起的烟柱竟融作格外奇异显眼?的虹色! “真的?真是神奇!” 晏漓的手心早已?悄无声息沁出冷汗,面?上?仍作淡然虔诚模样。 人群中,早已?安排妥当的暗桩适时呼喊出声。 “这是七彩祥云!香火化作了七彩祥云!” 七彩祥云自古是吉祥好运的象征。可此时所有?人却心照不宣地想到太祖皇帝的传说。 据说,太祖皇帝当年尚未改朝换代称帝前,所行之处便常常伴随着七彩祥云。 这一传说是真是假早已?无法考证,但——值此朝局动?荡之际,忽然出现此等祥瑞之兆,其中究竟象征着何等预兆? 随着“奇香”渐燃,一位扮作寻常百姓的暗桩走上?香炉前,指着残留的香灰道: “大?家快来看,这好像是一个字?” 顿时,所有?的人都?围了上?去。 只见遍炉散乱香灰中,竟浮现出一个酷似文字的形状。 “这是‘天’字吗?” “好像是的。” “神了!这是何意?” “莫、莫非是上?天显灵?!” “——苍天垂象,是龙子承天受命!” 只见隐藏在人群中的容子晋忽而跪伏在地,高呼出声。 谢见琛一行随着他的动?作,亦是故做震撼状跪下身去。 这是他们早早设计好的一场戏。 收服路州后,他们的势力?遍布国中三州,如今的他们,早已?不再是曾经那?个栖息一隅的无名之辈。 为了进一步的势力?扩张,如今,已?然是他们打出旗帜之时。 为了替晏漓合理?的太子身份造势,顾芷兰想到在香粉中混入朱砂、雄黄等矿物粉末,制出点燃会?飘出彩烟的香柱。又选定了清明节的城隍庙这样人流密集之处,趁暴雨无人时在香炉中涂下“天”字的蜂蜜图案,待雨后进香之人渐多起来,晏漓与旁人留下的香灰便会?为蜂蜜吸附,浮现出字迹的模样。 最后,辅以混在人群中的暗桩及容子晋这种在路州有?头?有?脸大?人物的配合,这场造势便成功取得了如他们计划般顺利的效果。 不知是安排的暗桩还是百姓自发的讨论,人群里出现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我说,你们还记得当年先皇后那?件事?吗?” “你是说,那?个传说中那?个流落民?间的小太子?” 阵阵惊呼声随之爆出。 “这、这便是先皇后遗孤?!” “我想起来了!二十多年前传得大?街小巷无人不知,这事?儿?竟是真的?” “是啊,宫里倒是说小皇子被接生婆抱了去,可咱们老百姓心里明镜似的,定然是被太……那?女人弄死了呀。” “嘘,噤声!殿下如今这不是平安现身了?否则,这只在太祖皇帝出现过的异象要如何解释。” 在场所有?人无论是出自何种心思盘算,片刻权衡之下,皆是纷纷跪地,齐声高呼: “参见太子殿下!!” 声浪与远处钟音齐鸣,谢见琛于汹涌嘈杂中抬头?,隔着乌压压的鼎沸人群,他看见香炉映着探出云隙的曦光,将一道明亮刺眼?到不真实的金辉投在晏漓的侧脸上?,如同承天受命的加冕。 晏漓背对着所有?人,他瞧不清男人的神情。 第62章 只是,哪怕不必去看,他也能想象出那?是一种怎样深沉复杂的神情。 直至此时,这场包裹着踏青进香外壳的戏剧终于呈演至高|潮环节。 谢见琛望着那?个背影,心绪翻涌。 兴奋、担忧、茫然……甚至是一种晦涩难言的悲凄。 这场清明烟雨后,晏漓正式恢复了他应有?的身份,担负起前路的全部荣辱,在后世史书上?留下或流芳千古、或败笔惨烈的墨迹。 只是,在此后的漫长岁月之后,恐怕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心底的点点酸楚: 那?个军中与自己结发与患难的“妻子”,再也无法回来了。 第45章 小闹脾气 清明那日, 晏漓在城隍庙恢复身份后,谢见琛一行人以?护送先太子回京为由,终于有了合适的行军名义。起义军也随之?摇身一变, 改称作?更为正式的护卫军。 护卫军的旗帜方一打出,便吸引了许许多多无法忍受阉党乱政却又不敢直接揭竿反抗的力量。 而?作?为“从天而?降”的先太子,急需树立威信的晏漓自是忙得不可开交—— 白日,亲自接见自外投奔而?来?的民兵大将自是不必多说;连夜更是将州县官员这些搁置已久的问?题予以?关注治理、委任一批真?正清廉有能力的官员整顿地方。 近半年来?因战乱而?混乱不堪的吏治终于得到了解决, 不出多时,民间已是赞声一片。 有人欢喜,却也有人愁。 起初, 在晏漓接见投靠者时,谢见琛还颇为热衷地参与其中。可后来?, 当晏漓忙碌的重心转移到吏治上时,他便发现自己愈发不通事务、力不从心起来?。 “谢大哥, 早啊!” 这天晨间,容子泽用过早膳在驻地外消食乱逛,老远便瞧见谢见琛蹲在树下, 待他凑近一瞧,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是吧,谢大哥, 你居然在……自己和自己斗蟋蟀?!” 但见少年指尖捏着根细树枝, 手里意兴阑珊地轻戳着倒扣竹篮内的两只蟋蟀,发呆的眼神却不知涣散至了何方。 夏日炎炎, 谢见琛无精打采, 就连蟋蟀似乎都格外恹恹,对谢见琛的“鞭策”无动?于衷。 他闻声扭头看向容子泽。 “啊……是你小子,有什么事?” “没、没事, 我?身无一技之?长,向来?最是游手好?闲,能有什么事。”容子泽上下打量着他,“不过……我?倒是觉得谢大哥你有点事。” “我??” 谢见琛捏树枝将竹篮一挑,放走两只毫无斗志的蟋蟀,有气无力地“呵呵”一声。 “我?才是真?的没事——没事做。”他无聊得要死,朝容子泽伸手,“你的袖箭借我?玩玩。” “谢大哥若是喜欢,改日我?请我?哥在制一个给你。” 容子泽将袖箭递过去,隐约察觉出他因何而?发蔫,换作?一脸狗腿子的模样?: “我?瞧我?哥近来?也闲得很?,说是眼前没仗打,旁的又插不上手……谢大哥若当真?坐不住,怎么不去操练操练那些新招来?的兵,好?让小弟也涨涨眼界,瞧瞧那能牵制住我?哥那么久的兵马是怎么训出来?的。” 这话不说还好?,谢见琛一听,反倒更似霜打了的茄子。 “还说这个呢——被你哥领来?的容家军打成那个惨样?,伤病的总要修养、没病的也要回乡事亲。今而?又正值夏忙,他们新定了三日一操的规矩,备战压力不大时,又要顾及耕作?。况且,眼下军中有你哥这等?将才替我?分担操练的任务,我?这日子和他们比起来?,未免过分闲散。” 容子泽:“呃……” 旁人得了假都兴高采烈地跟个什么似的,偏他谢见琛是个闲不住的。 倒也不是说他讨厌休息,只是瞧着晏漓起得比鸡早、不见人歇息,成日对着新提拔的文士苦心焦思,自己却什么都不能分担…… 这游走在边缘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容子泽自然知道谢见琛口中的“他们”是谁,遂顺着道: “晏大哥虽然忙,但这样?安排,除了休战整息的需要外,想来?也有一份惦记你、不愿你再劳累忙碌的原因的。” 谢见琛瞥了他一眼,颇为幽怨: “你之?前不还一副怕他得要死的模样?,怎么现在反倒替他说上好?话了?” 男孩嘿嘿一笑,“谢大哥不妨安心休息一段时间,否则这成日萎靡不振的样?子,呃……” “怎么吞吞吐吐的,我?成日这样?怎么着?”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军中下面?有些个……风言风语?” 谢见琛疑惑:“风言风语?关于我?的?” 容子泽犹豫着点点头,想了一下,又摇了摇头。 “呃,也不尽然完全是吧。” 谢见琛:“别管谁的,说来?听听,权当给我?解闷了。” “嗯……” 在谢见琛再三催促下,容子泽才支支吾吾说了下去。 “有人说,谢将军这些日子郁郁寡欢欢、黯然无神,是、是……” “是什么?” “是死了老婆了!” 谢见琛:“咳咳咳咳咳咳!!” 听到这样?滑稽荒谬的传言,他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怎么会有人这么想?!” “这不是前些日子晏大哥恢复了身份嘛,底下那些个不知情的家伙许是好些日子没见到‘夫人’的影子,才传出了这样的闲话。” 晏漓先前借谢见琛夫人的名头隐匿着身份,与军中士兵向来?没什么直接接触。因而除一些心腹下手外,不少人都察觉到,谢见琛身边少了一道时常相伴在侧的影子。 谢见琛:“……哦。” 虽然说法上有点问?题,但本质上确实似乎没差。 “在聊什么?” 正当谢见琛陷入沉默的时候,又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啊,晏大哥!” 对面?的容子泽忽而?起身、惊讶地打着招呼,谢见琛这才愣愣地反应过来?。 扭头看去,果真?是好?些日子不曾见到的晏漓。 晏漓身着玄青云纹锦衣,及膝乌发半束,眉间微压、略显疲态。 近日来?他接见的人不在少数,穿着打扮上不得不正式些。 谢见琛见惯了随性的晏漓,如今的他瞧上去有种?难言的难以?接近之?感,使人一时有些恍惚。 “是你啊,”他一同起身,装作?没事人一般,“州内各地的琐事,都处理完了?” 晏漓见了谢见琛,神情略松,只是听了这话不大开心似的,忽然矮下身去,自后环住谢见琛的腰。 “你就这么想让我?去忙吗?” 打扮得再体?面?,也不妨碍他粘着谢见琛。 “哎,你——” 谢见琛被吓了一跳,浑身一僵,忙轻挣着那人的动?作?。 “快起来?呀,要是让旁的人瞧见你这般模样?,成何体?统?” “不要。”晏漓头搭在他肩上,任性道,“你说不想让我?去,我?就起来?。” 谢见琛无法,只怕晏漓这般任性的模样?被人瞧去,像自己一样?被人议论,只好?满口答应:“好?好?好?,不想你去忙……这下起来?吧?殿下。” 某人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他,谢见琛因问?道:“所以?,你今日没旁的事要忙?” 晏漓点了点头。 本是有的,不过是他一气儿通宵处理完、只为抽出一天时间来?寻谢见琛的结果罢了。 若是往常,他定要将此事主动?说出来?,好?教谢见琛心疼他一番才是。 只是他听进去了那日顾芷兰的话,留了个心眼,观察品味着少年自己都不曾觉察的怄气。 他知道这是将人冷落着了,只是前几日的事务实在紧迫了些,不好?耽搁。今日寻他来?本意是来?哄人的,可瞧他这副强装无事的小动?作?,实在是有趣可爱,忍不住教人尽数将其收入眼中、再多欣赏片刻。 他自是无比珍爱谢见琛,可许多时候也不能自抑泛起坏心眼,在他耍性子不自知的时候忍不住想欺负一番。 “我?——” “殿下!您怎么在这儿!” 晏漓的话还不及说出口,忽地被匆匆赶来?的手下盖过。 “怎么?” 被打断同谢见琛的相处,男人极为不悦地侧过半张脸,阴沉地看向来?人。 “今日的安排昨夜便处理过了,不打紧的闲事交给顾姑娘便是。” “殿下,可……”手下道,“山南的长史的人前来?求见呢。” 山南地处大梁西?南,与如今护卫军驻地偏北方向的路州相距甚远。 那长史遣人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赶到路州,只不知要跑死几多匹马,想来?多半不是事发紧急、便是事关重大。 第63章 晏漓沉吟,面?色一沉。 “山南?那么远的地方?” 谢见琛先是微微一惊,而?后轻轻推了推软骨头般靠着自己的晏漓。 “你快去将人接来?,莫耽搁了要事。” 晏漓自然明白此事不容耽误,纵有千万不甘,也不得不理理衣冠起身,同谢见琛道了声别满脸凝重匆匆离去。 “谢大哥,你不跟过去看看吗?”容子泽问?。 “不去,去了也帮不上……噫!原来?你还在啊,方才怎地不做声?” 容子泽无奈:“是我?根本就插不上话好?吗。” 谢见琛心中又是一阵空落落。 诚如容子泽所言,他能感觉到晏漓还是那个晏漓,表面?上看,他们之?间的相处似乎并无什么变化。 可如今,厚积薄发的晏漓正如蛟龙投身入海,再无任何外力束缚他施展才能前进的脚步。 与之?相应的,而?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亦在不受控地渐行渐远。 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方才将晏漓推出去,可骨子里的大局观又忍不住让他唾弃自己,居然会生起这般自私的想法。 他本可以?同晏漓一同接见山南来?者的,说到底,还是他不愿面?对因爱上晏漓、而?变得这样?小家子气的自己。 这日后,谢见琛又是许久未能瞧见晏漓的影子。 而?比晏漓的休息日先到来?的,却是顾芷兰唤自己前往议事的消息。 谢见琛来?到议事厅,见自己在内的几人皆已到齐,便知今日商议之?事非同小可。 顾芷兰难得地打起哈哈: “上一次这样?严肃地谈事,还是在对付容子晋的时候吧?” “真?是世事难料……没想到不过几个月,我?竟然会和你们站在一起商量议事。”容子晋摇头感叹。 看着曾经的劲敌,谢见琛也不自觉笑了笑,随后将话题拉回正轨。 “好?啦,闲话少说。” 他看向主位的晏漓。 “所以?,我?们今天聚集在这里,可是要为攻入上京做准备了?” 第46章 剖白心迹 晏漓不置可否, 而是询问起?谢见琛的意见。 “我?想听听,你怎么看。” 谢见琛毫无保留直言: “我?觉得,现在打回京中, 有些急了。” “我?也?赞同。”容子晋道,“护卫军人?数虽已达前所未有的规模,可愈接近上京,敌人?的守卫和兵力?便?愈强大, 没有七成以上的把握,贸然进攻还需三思。” 谢见琛又道:“没错,且我?们击败容子晋不久, 阉党必然对我?们空前防备。依我?看,我?们不妨暂且继续吸纳各方势力?, 再创造机会,打阉党个出其不意。” “嗯, 我?今日便?是因此请诸位过来。” 晏漓颔首,徐徐道来: “攻入上京的决战,只能?成功, 不能?失败。因此正式进攻前,我?们必须全方位提升我?军的实力?,这注定是个需要时间的过程。” 见几人?无不认可, 他?才正式提及重点。 “既然如此, 眼下有个问题便?格外关键。” 顾芷兰略一沉吟: “难道是……粮草?” 晏漓:“正是。” 言至此,他?目光渐远, 陷入凝重思考。 “近来夏忙的情形, 诸位也?看到了。我?们未有延续阉党当权来的苛税重赋,轻徭薄赋稳定民心?,百姓眼下虽然有了粮食, 可若战事再起?,征上来的军饷势必填不饱士兵肚子。” 谢见琛自是能?领悟到他?的意思,“倘或是小打小闹也?罢,可若是被?阉党察觉我?方军需跟不上……拼耐久,我?们可吃不到什么优势。” 容子晋皱眉:“难道要硬着头皮、速战速决硬打吗……?” 顾芷兰:“看来,要想办法联系外界,得到额外的仓储积粟。” “这便?是我?要说的。”晏漓道,“现如今,或许正有一个机会摆在我?们眼前。” 原来,几日前山南来者,恰好提供能?提供这一机会。 一月前,山南涂郡长史听闻护卫军的消息,本是有意投靠,然山南三面为水域环绕,水贼泛滥,若是直接加入护卫军,则无力?兼顾镇压水贼。 正因如此,涂郡长史才遣人?日夜兼程至路州,请求护卫军的支援。待山南水贼得到镇压,整个山南所有人?力?物力?自然归属护卫军所有。 听罢晏漓的讲述,容子晋蹙眉若有所思: “水贼不过一击即散的乌合之众,对付起?来倒不至棘手。山南人?力?稀少且先?不论,路途到底太远了些,若是以寻常行军的速度调兵前往援助,这一来一回,短则四五月,长则大半年,若是阉党趁机突袭,是否因小失大?” 顾芷兰回应:“不,你没领会到,山南对我?们最大的助力?并非人?力?,而是物力?。” 晏漓点头。 “人?力?是其次,不要忘了,山南地湿天燠,稻禾一岁三熟。” 谢见琛恍然大悟:“没错,若是地广人?稀的山南,定然不会缺少粮食啊!” 有了护送先?太子的名?义,阉党便?无法轻举妄动、随意寻到借口大举进攻护卫军。 既然没有这一顾虑,这种要紧的任务,定然是要指派信得过的心?腹去才好。 容子晋道:“那么,这一趟便?由我?……” “我?去吧。” 谢见琛抢先?道。 “反正,我?这些日子没事做,闲得慌。”他?状似无事,耸肩一笑。 “不行。” 晏漓斩钉截铁地否定道。 谢见琛:“凭什么?” 晏漓眯着眼,搜肠刮肚想着冠冕堂皇的理由。 “山南多水域,我?记得你晕船。” 谢见琛:“……” 什么啊。 “那是小时候的事了,更?何况途中水域只是一小部?分,我?不会长久待在航船上的。” 晏漓又驳:“你伤没好。” 谢见琛:“早就好了。” 他?索性直接道:“我?也?不是在勉强自己,前往山南一路上山幽水秀,我?素来爱赏山河美景,三两水贼既不足为惧,途中我?便?全当观山玩水了,没什么不好的。” 晏漓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这时却被?顾芷兰拦了下来。 “好了,你们别争了,虽然谢见琛心?思不怎么正经,但让他?去,确实是最明智的选择。 “他?乃名?震大桓的谢家之子,论在山南的声誉,自然要比容氏响亮得多。若是宣扬得当,或许还能?得到将除山南外沿途地域的支持。” 顾芷兰冷静分析调停着,又看向容子晋,“容氏在山南许是名?不见经传,但在路州一带却是实打实的家喻户晓,你合该留在驻地,辅佐护卫军稳定根基才稳妥。” “至于?你,就更别想离开了。” 最后,她看向脸色难看的晏漓。 “护卫军的大本营依旧在北方,作为维持凝聚力?的主心?骨,你不能?离开驻地。” 几番争辩后,会议最终还是在由谢见琛率万余士兵前往山南平贼的决定下落幕。 谢见琛不愿多加耽误,今夜既已下了决定,明日出发也?不算仓促。 是夜,他?正独自在房中收拾着行囊,却听一阵沉稳有力?的笃笃敲门?声传来。 只凭指节敲门?的节奏,他?便?能?判断出来人?是谁。 可此时,他?偏想问上一句。 “何人??” “是我?。” 隔着厚重的门?板,晏漓的声音显得有些闷。 听到回应,谢见琛的心?里却要比这传来的声音还要闷。 他?垂着眼,紧了紧收拾着行囊的手指,犹豫一瞬,起?身迈到烛台前,一气儿吹灭了烛火。 “夜已深,我?要睡了。” 他?忽然很无理地想:凭什么自己他?想见就见,不见的时候就一连几日话都不说一句? 难道自己喜欢他?,就活该这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可事实上,就在他?吹灭蜡烛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 他?知道自己这是在无理取闹,他?怕晏漓嫌自己不懂事,他?怕晏漓会转身就走,他?怕晏漓会因此讨厌他?。 ——他?最怕,晏漓根本就没那么在乎他?。 黑暗中的空气静得出奇,他?听到门?外的人?一声长叹。 无声的沉寂就这样刺痛着他?的耳膜。 谢见琛彻底后悔了,他?听不懂这一声叹息是否是代表着失望与不满。 顷刻间,他?甚至急得快要哭出来。 不知不觉,他?人?已蹑手蹑脚地停在门?前。 他?想开门?留下那个人?,可明明是自己无理取闹在先?,他?是有多大的面子,指望晏漓还能?对自己百依百顺呢。 第64章 “谢见琛,把门?打开。” 背对着门?板,谢见琛倏然睁大眼。 他?竟然……没走? 谢见琛愣住了神,不知为何,确认晏漓还在外面,他?心?中却更?添一分怯意,不知如何面对那个人?。 “开门?。”晏漓第三次开口,“乖。” “……” 门?外的晏漓摩挲着大门?,实则心?里亦是说不出的忐忑不安: 总不能?真睡了吧,不应该啊。 可当他?第三次呼唤的话音方落,门?几乎立刻就开了。 虽然只是个缝。 看来,有人?一直在门?后面纠结呢。 晏漓轻笑,也?不揭穿。 他?朝门?缝里看去,但见少年从中露出半张俊秀无双的脸,那只桃花眼又怯又惜地颤颤看过来。 秋波春水,漾着欲说还休的万语千言,惹人?心?怜。 “做、做什么?” “哦,原来还没睡啊。” 晏漓似笑非笑,假意调侃。 谢见琛听出晏漓话中的戏谑意味,尴尬到脚趾直抓鞋底,“我?真的要睡了!行不行?没有要紧事就请回吧。” 少年愤然要合门?,却被?外面的人?眼疾手快地一把强硬拦住。 “怎么没事,”晏漓看着他?,“有非说不可的事。” “那你讲。” “你明天就要走了,一去便?是一年半载,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没有。” 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这人?成日忙得脚不沾地,大半夜找过来称有非说不可的事,难不成就是追着自己要个道别? 哪知晏漓听了他?的话,浑不在意: “我?不信。” 谢见琛:“……” 简直幼稚! “那你觉得,我?有什么该说的?”谢见琛反过来抱臂竖眉看着他?,“殿下这么忙,我?为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客套话占了你那么宝贵的时间,若是因此误了什么事,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了?” 男人?了然地“嗯”了一声,戳破他?的心?思: “原来是因为这个才不开心?了。” “……才不是因为这个才不开心?!” 晏漓就知道依谢见琛要强的性子定会嘴硬,露出了算计意味十足的笑。 “看来,还是生气了。” 谢见琛脸上一红,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套话了。胸里又闷又臊,嘴比心?思快一步: “没错!我?丧妻了,满意了吧!” 这话一出,谢见琛只恨自己居然没管住嘴,慌忙咬住唇愣住,不知怎么办才好。 晏漓无疑也?愣神好久,待他?反应过来这“丧妻”是什么意思,当即竟笑不成声。 “哈哈哈哈,你啊,你真是……” 月明如昼,男人?黑绸般光亮的长发随着他?大笑的动作映着如霭般的光泽,那向来心?事重重低敛着的眉眼也?随之舒展开来。 谢见琛从未见晏漓笑得这样开朗过,一时看呆了神。 可旋即意识到他?是因何而发笑时,整个人?更?是从脑袋红到脖子,羞愤欲死。 “你……有什么可笑的?!” “真是见鬼。” 晏漓直起?身,眸中满是宠溺蜜意。 “谢见琛,你怎么能?这么可爱?” “你、”谢见琛气炸了毛,赧得跺脚反驳,“你怎么能?用这种词来形容我??!” 晏漓只忍笑道:“嗯,那我?下次不说了。” 在心?里说。 谢见琛一时之间恼得话都说不出来,晏漓见再不哄便?要真生气了,忙极其轻柔珍重地捧起?他?的脸,额头抵上他?的额头,低声绵言道: “是我?的错,是我?没注意到你的情绪,是我?害我?的小将军难过。你可以继续朝我?使性子、发脾气,只要你不要躲着我?,好吗?” 谢见琛胸口一窒。 他?完全没想到,晏漓会向自己低头认错。 他?一直都明白?,晏漓忙于?那些事务再合乎情理不过。就算他?当真疏远自己,在礼仪尊卑上讲也?是无可厚非的。 只不过是自己贪得无厌,仗着同晏漓多年的情分,想他?不止将自己当做寻常心?腹、普通友人?。 更?想他?将自己当做最亲近的存在。 “我?……算了。”他?最终还是泄了气,目光躲闪,“你别道歉,不是你的错。” “抱歉,惹你在这么忙的时候分心?,是我?太任性。只是你不知道,看到你一个人?临时扛起?那么多繁重的担子,我?却帮不上任何忙,像个边缘人?一样游走在外有多难受。 “我?知道,这都要怪我?太愚钝。可是,我?真的很害怕,自己会因此消失在你的视线里。” 谢见琛鼓起?勇气,将这些日子来他?心?里的话全盘托出。 他?鼓起?勇气直视着晏漓,只见晏漓眸光震动,似乎同样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对他?说出这么多心?事来。 糟糕……是不是说得太直白?了? 他?忙不迭闭上嘴巴担忧着。 就在对视的目光马上要禁不住胡思乱想的压力?而挪开时,却忽然被?人?拉住手。 “谢见琛。” 晏漓忽然唤起?他?的名?字,牵起?他?的手,移向男人?坚硬的左胸之前。 男人?坚定炽热的心?跳如同暴烈的雨,传递在他?掌间。 “你的事,我?不会分心?。”他?说,“这颗心?,完完整整,全部?属于?你。” 他?的目光无比郑重认真,谢见琛一时间忘了呼吸。 ——他?在晏漓的眼中看到了无比汹涌的真心?。 此刻,他?们心?跳的脚步相通般同步起?来。 “我?第一次得到这么多……朋友、以及于?我?最重要之人?的信任,如今忽而挑上了这样重大的担子,我?很担心?会让你们失望,”他?缓声道,“尤其是你。” “这些日子,为了证明自己,我?难免急功近利了些,没能?及时回应你的情绪,我?真的很抱歉。 “不过,我?不允许你菲薄自己愚钝。你不通政务,是因为你是最为纯粹的人?,你没有接受过为政务熏陶的环境,仅此而已。你若不弃这些劳什子枯燥无味,待你归来,我?亲自教你。” “至于?你害怕的……” 男人?逼近两步,一只脚已然打破某种无形的壁垒,极富侵略性地迈向房内。 他?略弯下腰,让心?悦的少年能?与他?平视的同时,将两人?吐息与吐息、瞳与瞳间的具体拉至最小。 谢见琛下意识后退一步,却被?晏漓一把揽住。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望进他?那双幽潭般眼瞳的深处。 分明全是自己面红无措的脸。 目之所及,唯他?一人?。 事到如今,他?完全不再迷惑彷徨了。 一直小心?翼翼想象的相爱,原来,早已降临在两人?身上。 “我?……” 耳畔俱是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分不清源自于?谁。 谢见琛被?这突如其来的、或许应称之为表白?的话语冲得脑中一片空,遍身因激动忍不住微微打颤,更?别提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怎么样,‘丧妻’的谢将军?” 见谢见琛这昏了头的模样,晏漓甚至十分坏心?眼地借用起?方才某人?自己给出的理由。 “愿意再娶个续弦吗?” “……!” 谢见琛本还沉浸在这份喜悦中,一听晏漓竟又将这话拎出来恶劣打趣自己,瞬间自漂浮的心?绪中抽身出来,不再容忍这人?继续为所欲为,心?一横,趁晏漓不设防,羞恼将人?推出房去,“啪”一声锁上了门?。 “娶不了!” 他?向门?外大声喊道。 “前脚才痛失结发妻,后脚便?娶了续弦,被?人?传出去,我?谢见琛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没关系啊。” 门?外传来满是笑意的声音。 “正室做不成,做小也?是极好的。” 谢见琛:“?” 这人?……说什么疯话?! 不知羞耻!!! 他?一时语塞,晏漓听里面的人?没了动静,知道再继续调侃下去,他?今夜恐怕是不能?歇得安生了,这才放温语气,安抚道: “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今夜的话,无需急于?给我?答复,莫要有负担。” 谢见琛听着门?外远去的脚步声,这才松了浑身紧绷的力?,捂着烫手的双颊,背贴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回味着方才发生的一幕幕。 这真的……不是梦?! 他?坐在门?后想了好久,躺回床上后又想了不知多久,甚至就连这夜的梦境中,都是晏漓的脸。 翌日晨。 第65章 前往山南的护卫军尽数整装待发。 “呜呜呜呜呜谢大哥你走了我?该找谁玩儿去啊——” 容子泽抱着马前的谢见琛,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谢见琛哭笑不得,自怀中捞起?男孩,无奈道:“好啦,哭得没一点男子汉的模样,我?又不是回不来了。” 顾芷兰急急拦住他?:“呸呸呸,别说这不吉利的话。” “好姐姐,你最是不屑这些有的没的,怎今日倒抠起?字眼了?” “你不懂,这叫乱立flag!” 容子晋上前一步道:“驻地这边,你且放心?。有我?在,定会保诸位平安。” 谢见琛安心?点头,“多谢,有你留在路州城,我?再安心?不过。” 同好友们一一拥抱告别后,最终,他?的目光终于?转向那为护卫军簇拥着的那人?。 谢见琛走过去,微微俯身示意。 “殿下,属下这便?出发了。” “嗯。” 晏漓颔首,酝酿许久,千言万语难以道尽,最终唯化作八字相送。 “一路平安,早日归来。” “属下定不辱使命。” 他?直起?身来,许是因为昨夜那些暧昧的话,两个人?很默契地没有向同旁人?一样拥抱。 即使对视的目光中,早已翻涌着不尽情意。 谢见琛没有马上答复晏漓。 远行在即,仓促确定关系只会给两人?带来无尽的苦思。 心?意相通,便?已足够。 晏漓明白?他?的心?思,因而才会送出那克制又迫切的八个字。 谢见琛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后翻身上马,背对着众人?,融入前往山南的护卫军队伍中。 同行的带队副将潘定见状,在队首领着护卫军徐徐前行起?来。 谢见琛驭着马,但见前路熹微晨光掩映柳枝袅袅,一轮新日自地面上升将起?来,将深夏葱郁草地笼罩上一层毛茸茸的光亮,瞧得人?格外心?痒。 “……等?一下。” 他?忽然喃喃道。 “将军,您说什么?” 潘定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等?一下。” 捏着缰绳的手指骤然缩紧,少年猛地扯住缰绳,前进的马蹄倏而停下。 他?修长劲瘦的小腿向里靠,随即紧紧夹紧马肚,奔着与相反的来路方向急风似的冲了出去。 依旧伫立在原地远望的晏漓先?是听到了一阵极其急促的马蹄声,俄见那鲜衣怒马的少年卷起?一路芳草,又调转方向奔了回来。 护卫军队伍中前来相送的各大小心?腹干将均是极为不解,就在这等?困惑的目光中,晏漓却走上前去,张开手臂。 谢见琛从马背上飞跃下来,直接跌进晏漓的怀抱中,与男人?身上好闻的香气牢牢扑了个满怀。而后,他?仰起?头,直接吻上晏漓的唇。 晏漓没有犹豫,揽住少年的腰,认真俯首予他?安心?的回吻。 并非蜻蜓点水,也?未有过分纠缠,恰好把握了一个足够引人?回味的热意与深度。 “等?我?回来。”谢见琛仰头看着男人?,一字一句道。 “等?我?回来,我?要娶你。” “好,我?等?你。”晏漓扬起?嘴角,用拇指轻拭着少年湿润的唇。 “我?的小官人?。” 第47章 聊慰相思 “诶, 你有没有感觉,殿下近来心?情很是不错啊?” 路州练兵场,士兵们趁休息的间隙, 三三两两闲聊起来。 “好像是这样的,”一人回忆道?,“前阵子太子殿下刚刚到来的时候,总是板着脸, 大家那是又敬又怕,这几日似乎……经常笑了?起来?” “许是因附近三州各大小事务都安排妥帖了?吧。自殿下露面以来,民间日子好过了?不少, 百姓高兴得紧,殿下自然也是高兴的。” “我看不然, ”另一人道?,“多半呐, 是因为谢将军!” 这话一提,众人皆是忆起当?日谢见琛前往山南之?事。那之?后,没过多久, 二?人的关?系便在军中?传得沸沸扬扬了?。 “只是,我一直不解,”异样的声音传来, “将军夫人, 不是才过世不久吗?将军怎么就和殿下……” 有人大胆猜测道?:“依照殿下雷厉风行的处事手段,横刀夺爱后斩草除根, 也未可知——” “你们几个, 可是操练得轻了??” 一道?森冷的声音骤然在诸士兵身后响起,他?们回头一看,正是神情冷酷的容子晋。 “容、容将军!” “一个个的, 胆子倒是不小。谢将军不在,我不过代为操练一段日子,你们可是觉得我不如谢将军严厉,竟敢编排起殿下了??” “小的们哪敢这么想啊,小的们知错了?!” 众人一个接一个地喊冤,他?们嘴闲不下来是事实,可也是从不敢轻视容子晋。 在谢、容这两位大将手下磨炼了?这些时日,他?们算是发现了?:谢见琛是素日顶好说话的,一到训练的时候便换了?个人似的铁面无私,令人生畏;容子晋安排的训练强度虽不及谢见琛,可容家在路州世代的威名毕竟摆在那里,众人见了?他?,总是要先敬三分的。 容子晋抬手指向演兵场: “二?十圈,不跑完,不准吃饭。” 众人心?里崩溃,可不敢哀嚎出声,凄凄惨惨动了?起来。 望着他?们叫苦连天,容子晋操碎了?心?般无奈叹息,随即离开演兵场、回到驻地,敲响其?中?一间房的房门,随即推门走了?进去。 “殿下。” 只见被称作殿下的男人坐在案边,案上堆满了?文书卷轴,显然是刚刚处理完公事不久。 可在积叠如山的公文前,他?却撑腮垂着头、眼底不经意露出浅淡笑意,就连身侧圆花窗外?飒飒吹落的金黄枯叶飘进余墨未干的砚台上,他?亦浑然不觉。 “……殿下!” 容子晋复又提高声量大喊,晏漓这才抬起头来。 “嗯?” 晏漓这才抬起头来,微翘的唇角依旧不曾落下。 “是你,可是有何要事?” 容子晋走上前去,只见他?们的太子殿下手里捏着的果然是几张信纸。 ——能让这位心?思难测的殿下露出这样纯粹微笑的,来信之?人除了?谢见琛,又能有谁? “或许,算得要事吧。” 容子晋拿出一封信件,“方才经过驿站,正巧山南的信到了?,这才来第一时间递给您。” 自谢见琛几月前出发后,二?人便保留着书信上的往来。只是路州与山南间实在相距甚远,一封信就算拿驿站最快的马跑来急送,也要月余的时间。 因此,每当?晏漓闲暇时念起谢见琛,也只能拿来从前的两封旧信来反复重读,聊以暂解相思之?苦。 晏漓道?了?声“多谢”,一把接过拆开信封,平日从容的仪态都染上了?些急躁。 他?如获至珍抖开信笺,其?中?却飘出一枚半干的赤色杜鹃花。可此时他?却无暇赏玩,只持信逐字细细读来。 但见笺纸其?上的小楷端正,殷殷切语乃是—— 殿下展信如晤: 算来驿马到时,路州城外?已是梧叶纷飞。秋寒渐重,卿深夜理事,务必添衣。 山南纷乱不停,却无凶险。水贼惯于苇丛分合,然我军列阵严谨,已毁其?巢有半。待肃清余孽,年?前定能归返。 此间山水殊异,虽重九时节,春意犹在。碧峦翠水,恨不能将此景移于卿前。晨起见崖边杜鹃灼灼,特此摘撷,缄于信中?,目之?所?及,即我心?之?所?念。待卿展笺,山南绮霞与我之?存心?乃尽封其?中?。 谢见琛 九月廿三夜 晏漓字字读罢,又难禁再读一遍,字里行间,好似能瞧见千里外?的少年?月夜伏案而?书的模样。 他?知依谢见琛的性子,信中?之?语已是克己复礼,遂足足反复品读了?四五次、揣度爱人处处落笔的心?绪所?在,眉宇间不由得更添万分柔情蜜意。良久才停下阅信,转而?摩挲那朵仿若仍存少年?余温的杜鹃花。 恍然间,他?又想起那年?在宫中送给自己的桃枝。 只是,当?时与如今相比,花间的情意,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山南情况如何?” 见晏漓心?满意足,容子晋这才问道?。 不过,瞧这位主悦极的模样,多半也出不了什么大问题。 “无甚大碍,只言年?前可归。” 收好谢见琛的信,晏漓即刻提笔,句句回应地写起回信,恨不能完笔便能即刻送到他?的小将军身畔。 容子晋看着下笔龙飞凤舞的晏漓,欲言又止。 晏漓抬眸看了?一眼,“怎么,还有话说?” 第66章 “您……” “都是自己人,不必拘礼,但说无妨。” 容子晋犹豫再三,开口道?: “我知你与谢见琛……相交甚笃,只是,你如今冠有潜龙之?尊,同属下往来过密,只怕多有弊端。” “此话怎讲?”晏漓撂下墨笔,“难不成有人对他?多有非议?” “谢见琛的话,他?与下面士兵在一起混得久了?,众人知他?最是品性端方的,并未中?伤与他?,只是你,呃……” “看来中?伤的是我?”晏漓倒是无所?谓地松了?口气,“怎么说的,你且复述来教?我听听。” 见晏漓尚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容子晋做了?个尴尬的心?理准备,一板一眼地将近日来他?听到的所?有传说组织串联起来: “说您为得到他?死心?塌地的辅佐,不仅引其?沾染龙阳之?好,还心?狠手辣、外?巧内嫉,趁他?卧病之?际残杀了?将军夫人,这才有了?如今的……” 见男人凝神静听而?不语,容子晋忽忧起这话是否过分冒犯。 晏漓见容子晋停了?下来,啧声道?: “差点意思。” 差点……意思? 差点意思是什么意思? 不顾容子晋石化在原地,晏漓自顾自解释道?: “缺少了?点儿创意,不过还算有杀伤力?,马马虎虎的想象力?吧。” 容子晋嘴角直抽,咬牙切齿问道?:“你还挺乐在其?中?是吗?” “为什么不?” 年?轻的太子殿下扬眉笑眯眯道?,“他?们这样想,便不会有人敢趁着‘将军夫人去世’空白来勾.引他?了?不是?” “……这些乌七八糟的传言,不会就是你放出去的吧。” ——他?怎么就忘了?,这是个脑回路多么奇葩的主?! “行了?,我明?白你忧心?所?在。往后我会把握好度量,不会有伤及这无聊名号的声誉。” 晏漓到底还是明?事理的人,难得有耐心?地安抚了?一下容子晋,又抱臂靠向椅背,愉悦道?: “不过,还要多亏令弟自脂粉之?地带回偷看的话本子,这才能给我提供许多灵感。” 容子晋:“……” 瞧着容子晋黑着张脸,晏漓便知容子泽晚些怕是要挨一顿收拾了?。 年?纪轻轻便成天同女孩子厮混,的确不是什么好事。 那孩子若是知趣,下次便该主动将那些话本子分些过来,这样他?才姑且愿意帮衬着掩盖一两次。 这样想着,晏漓惊觉,与谢见琛这样充满神奇魅力?的家伙一路前行,哪怕是自己这样孤僻的人,身边竟也渐渐热闹了?起来,有了?值得互相关?照的朋友。 他?不禁对自己轻笑一声,转头看向窗外?曦光与梧桐。 落叶片片脱离枝头翩飞,正如离别的日子残忍累积。 谢见琛,我很想你。 他?拾起那片掉入砚台的枯叶,吹向窗外?树下的泥土中?,希冀着生机勃勃的重逢尽早到来。 枯叶在空中?打了?个旋,待最后一片叶落之?时,已是银装素裹的冬日。 — “殿下?” “……” “殿下!” 晏漓自正落着雪的窗外?回过神,但见案下两侧的顾芷兰和容子晋坐在圈椅上,忧心?忡忡地看向自己。 顾芷兰:“殿下,你在听我们说话吗?” 晏漓“嗯”了?一声,揉揉额角醒神,“无事,请继续。” 自护卫军声势逐渐壮大,反对护卫军的势力?也渐渐冒出头来,称护卫军所?行之?举实乃大逆不道?的造.反之?事。 不可否认,他?们确实是需要采取暴力?的手段,可有了?护送晏漓这一先太子回京的理由做掩护,绝大多数护卫军都认为自己是在顺应天意,并不会因此心?虚退却。 “这些反对势力?多数是路州附近的民众,虽然人数算不得多,可毕竟不便强势镇压,又不能放任不管,对付起来便格外?头疼。”容子晋眉头紧锁,“再过两日便是年?节,路州城好不易在我们手里安定下来,他?们却也不愿安生过个好年?。” “我们很难做到让所?有人都满意。多数百姓想与阉党一搏,自然也会有少数百姓过惯了?曾经的日子,经不起任何变革。” 顾芷兰意有所?指。 “这种?不满积累到一定程度,只需简单的煽风点火,即便是这样宁静的冬日,也足以引起一场不容小觑的火。” 两人同时看向晏漓,等待他?给出下一步的指示,却见素来心?思活络的上位者此时竟再度走神。 他?们都清楚晏漓在惦记什么,见晏漓忧思过度,容子晋难得充当?起了?那个安慰的人: “殿下也不必过分担心?,冬季雪深冰滑,再加之?来回山南的路途实在崎岖,行程耽搁也是常有的事。” “他?说会在年?节前回来,可后日便是除夕了?。”晏漓神思不宁闭了?闭眼,“上一封来信,还停留在九月。” 他?曾经也用容子晋给出的理由来安慰自己,可迟迟等不到的回信,叫他?无法不去多想。更何况—— “最近一封递向山南的信,亦然被退回了??” 顾芷兰:“……嗯。” 虽然顾芷兰也不愿这样苍白回答,可这却是不得不正视的事实。 秋末递向山南的那封信,按理来说初冬便能到谢见琛手里,可不知为何,那封信却被莫名退了?回来,据说连山南的地界都不曾被送入。 后来晏漓索性派遣自己人跑了?一趟,可如今看来仍是无功而?返,依旧连被拒绝进入山南的理由都没有。 见顾芷兰也说不出什么话,容子晋更是拽不出什么安慰的词来。 真的很难让人……不去往坏处想。 晏漓兀然站起身来。 “我要亲自去一趟山南。” 顾芷兰:“你疯了??” “山南一连数月未有半点消息,我岂能干等下去?” 不由分说地,晏漓拉门便要牵马出发,可不逮他?踏出房门,便与几乎是连滚带爬赶来的手下相撞。 容子晋皱眉: “毛毛躁躁冲撞殿下,成何体?统?” “殿下、将军、姑娘!急报!”那人连道?歉都顾不得,“大事不妙!” 晏漓心?急离开,催促道?: “快说!” 那人抖如筛糠: “山南闹了?重大瘟病,如今已是十有九死!” 第48章 生死之差 “一派胡言!山南何时生过如此恶毒的?瘟病?!” 怒血上涌, 晏漓只觉眼前闪黑,脑中嗡嗡乱叫,暴起反驳。 “是?、是?真的?, 小的?怎敢相欺殿下!”手下磕头?如捣蒜,“据说这瘟病来?势汹汹,山南如今已是?尸横遍野,宫中得知此事, 即刻封了?山南全境,禁止任何人进出!” “……不可能,”晏漓扶着墙, 咬牙切齿喃喃,“定然是?阉党的?阴谋。” 他绕过报信的?手下, 便要向外冲去。 “拦住他!!” 顾芷兰一声高喝,守在外面的?护卫军只得列站出来?, 堵住房门?。 男人恨恨拧过头?,眸中似有熊熊烈焰: “你想做什么?!” “我倒是?想问问您,您想做什么!” “殿下, 您不能去!” 见有此情形,容子晋也毅然挡在他身前: “倘若这瘟病确有其事,您去了?岂不只是?白白送命!” 晏漓:“如今我远在千里之?外的?路州, 连他人影都不曾见到, 阉党说是?瘟病,我便捕风捉影地信了?吗?!” “你不要自欺欺人了?好?吗!” 顾芷兰终于?忍无可忍, 向来?坚强的?少女此刻眼角竟溢出一滴泪来?, 声音颤抖: “他若是?平安无事……怎会这些月来?一点消息都不曾捎回?来??” “……” 晏漓紧攥着拳,反驳的?话被堵在喉中。 是?啊,依谢见琛的?性子, 见到朵好?看的?花儿都要摘回?来?给他看的?人,怎会莫名其妙就断了?音讯呢? “谢见琛生死不明,身为好?友,我们亦是?一样的?心急如焚。” 容子晋竭力压制着声音中的?沉痛,“只是?你不要忘了?,山南出事,不仅谢见琛失了?音讯,我们带去的?那万余护卫军也一起遭了?殃!如今军心涣散,我们要怎么向民众交代?” “我亲去山南处理。” 晏漓的?声音冷然而坚决。 “要么平息百姓质疑,将?谢见琛救出来?。要么,我一同死在山南,为所?有人陪葬。” “这显然是?圈套,你这是?在以命相赌!”顾芷兰看着他的?背影,“一个不慎,我们所?有的?努力便尽数付之?东流。” 第67章 “我知道?。”晏漓道?,“抱歉。” 他能走上夺权这条路,本是?为了?替母亲报仇。 可一直以来?,支撑他决心夺权的?一切,却是?由谢见琛赋予。 他背对着所?有人,声音沉重?、不容置喙。 “他若身死,我绝不独活。” 顾芷兰、容子晋看着他决绝发身影,说不出话来?。 语罢,晏漓冷冷瞪向拦在他身前的?护卫。 “立刻给我滚开。” “等等!” 顾芷兰忽然喊住他。 “要走,总要做好?准备再走。”她深吸一口气,“不要白跑一遭。” …… 饶是?晏漓几天几夜不曾合眼、星夜兼程地赶路,途中的?险峻与风雪也在不觉中拉长了?赶路的?时间。 待他接近山南之?境,已是?正月的?尾声了?。 他没有带什么人。其一是?路州反对护卫军的?势力仍算不得不安生,容子晋和顾芷兰就必须留守;其二,去年为谢见琛带去山南的?护卫军不在少数,若是?瘟病确有其实,折损的?人数于?他们来?说已然是?十分惨烈,故而不可再轻易拨出人手来?。 稀稀落落的?人马朝着山南境内的?方向走着,晏漓眯眼望去,隐约瞧见了?远方的?界碑,正打?算加速前进,道?路两旁一直静谧无声的?芦苇荡中却瞬间跳出数十持刀的?身影。 “老实点,把所?有东西都交出来?!!”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群人:这些持刀凶匪均是?粗布掩面、一身麻衣,这才能完美融合在芦苇荡中,瞧这熟稔的?行凶手法,多半便是?传闻中泛滥的?水贼了?。 “说你呢小白脸,愣着做什么?!带来?的?那些吃的?喝的?值钱的?,通通交上来?!” “要进山南这地界,要这些东西,于?你也没什么用处。” 其中一名水贼嘿嘿笑道?。 “毕竟,那里面已经没有几个人活人——” 他的?话尚未说完,声音却戛然而止。 啪嚓一声,是?重?物?坠落在芦苇丛中的?声音。 一具没了?头?的?身体,喷溅着滚烫,为遍地苇丛染上血色,片刻的?功夫,才缓缓向后仰去。 晏漓举着许久不曾见过血的?巨镰,一个个扫过所?有水贼。 “一起上,少浪费我的?时间。” 水贼们见状,扑喊着围杀过来?,可晏漓的?镰光实在是?太快,只破空一挥,颗颗项上人头?便在瞬息之?间,随着被砍断而飞起的?芦苇齐整落地。 殷红血流很快被丛畔的?河网稀释。其中一个水贼因方才脚软,直接倒在了?地上,侥幸保住了?性命,却被削掉了?一只耳朵。 此刻,这水贼捂着半边鲜血淋漓的脑袋,果决地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好?汉!放了小的吧!您若进瘟病肆虐的山南,物?资肯定是?越多越好?。您留小的?一命,小的?带您回?我们的?寨子,里面的吃用您随便拿!” 晏漓自然心急进山南去寻谢见琛,可这水贼说得的?确有理,准备充分些,生还的?可能性便大些。 不多废话,晏漓将?镰锋抵在那独耳水贼颈后,一路跟着他来?到一座湖泊中心的水上寨子旁。 他带了?几人支来?一艘船,晃晃悠悠来?到湖中登寨,轻松将?守卫松懈的?水贼就地解决。 随行的?几名护卫军开始搬运物资,正待他方要离开,却忽而听到了?微弱的?呼吸声。 虽然知道?是?谢见琛的?可能性极低,可如今的?晏漓不愿放弃一丝谢见琛生还的?可能,他的?心当即高悬起来?。 搜寻了?一圈,终于?在几个木箱的?角落发现了?呼吸声的?来?源。 是?一对奄奄一息的?老年夫妇。 ……不是?他。 晏漓自然不是?什么善心泛滥的?人,本欲转身便走,只是?他忽然念及谢见琛。 倘若受困在此的?、被袖手旁观的?是?谢见琛呢? 他踟蹰一刹,他还是?快步走了?回?去,为两位老人松绑,解开自己身上的?水壶喂给老人,待二人润了?些嗓,又掰了?些随身携带的?干粮,小块小块帮他们吃下。 “咳咳……” 半晌,两位老人意识逐渐清醒。他们缓慢睁眼,看向这位救了?他们一命的?年轻男子。 见二人恢复了?些气力,晏漓粗略摸了?摸其脉象,确认性命无虞,这才留下些干粮,道?: “抱歉,晚辈必要进山南急寻一人,只能帮二位到这儿了?。此间水贼余党已被晚辈清除,二位在此稍事歇息,便趁早离开吧。” “瘟、瘟病……” 老妇尚且力疲,含糊着开口劝阻。 晏漓明白老妇的?意思?,“晚辈知晓,可晚辈必须去。” 他正要起身离去,袖摆却被忽然扯住。 “咳咳……年轻人……” 老叟恢复许多,颤颤巍巍开口。 “瘟病,能救……” 晏漓:“?!” 他竟没想到,一时的?善念,当真能为整个山南迎来?生机。 良久,待老夫妇二人气息有所?缓和,二人才将?来?历缓缓道?来?。 原来?,两位老人本出身大族,因厌倦权斗而多年隐居世外,数月前偶闻久未谋面的?亲人于?山南做事,千里驱车前来?探亲。不幸的?是?,正逢瘟病乍起,二人被拒之?州外,又因体力不支,这才为水贼盯上抢走银钱,绑至此地。 晏漓瞧了?瞧二人的?衣着,虽因许久不曾清洗显得略微狼狈,却也不是?什么贫苦人家穿的?粗布麻衫。再加之?二人谈吐不俗,想着许是?什么低调的?医药世家,便对老夫妇多了?几分信任。 他鞠了?一躬,恭敬道?:“那么,二位方才所?言的?‘瘟病有救’是?何意?” “在山南戒严前,我对其中瘟病的?症状略有耳闻。”老叟道?。 “其中症状,我瞧着,倒与血热之?病多有共通之?处。” “血热病?”晏漓皱眉,“我若没记错,十余年前,此症曾在上京泛滥过一段时间。虽病气易于?相染,只是?似乎不曾听闻导致如此大规模的?死亡?” “山南瘴气横行,极易引发病症,病瘴相融,滋生出什么则是?另一说了?……只是?这血热之?症乃燥邪侵体所?引起,素来?不生于?湿热之?地,忽而在山南爆发,倒是?奇事。” 结合路州那边偏巧在此时遭到反对势力阻挠,这两地的?巧合实在是?处处透露着诡异,多半是?阉党意图分散护卫军力量、逐个击破的?阴谋。 他心中渐有了?盘算,遂先与同行的?手下人将?老夫妇先行寻了?妥善处安置。 顾及老人年高体弱,再染瘟病恐有性命之?忧,晏漓便记下了?老人提供的?病方,承诺尽全力摆平山南境内病乱后,再接老夫妇入境探亲。 拜别二位老人,他以丝巾蒙住口鼻,策马狂奔回?山南界碑处。 “站住!” 果不其然,守兵立起长枪,将?他拦住。 “山南瘟病肆虐,全境戒严,禁止任何人出入!” 晏漓于?马上毫不所?动俯视着他们,冷声道?: “让开,是?生是?死,我自行负责。” 许是?迫于?眼前这年轻男人身上浑然自成的?上位压迫感,守卫竟一时没敢阻拦。 晏漓见他们没话说,扬鞭长驱直入,守卫生怕被踩伤,纷纷被吓得闪到一旁。 饶是?他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可甫一踏过关隘,冷情如他,也很难不为此景心中一震。 鸦群啄骨,野犬啮尸。枯井塞骸,十户九丧。 就连远方传来?的?哭声,都要微弱于?他自己的?呼吸声。 安云州已是?他见过最为凄清野蛮的?情景,却完全无法同眼下山南的?惨状相比。 爱人信中曾提及过的?人间天堂,如今竟成了?枯骨炼狱。 一阵眩晕袭来?,他却抓紧缰绳,焦急地四下回?望。 ——谢见琛,你在哪里? 他一边搜寻着谢见琛的?身影,一边快马扬尘赶到府衙,吩咐相关官吏立即按照老人给的?改良药方制药下去。 就在这时,府衙旁的?一座院落内,此起彼伏的?哭声格外悲痛。 他循声走过去,但见院中停着一口棺材。 那棺材显然不似寻常人家堪用的?制式,许许多多人伏在棺材上痛哭。 许是?哭声过分嘈杂,他不自觉走了?过去。 “将?军,您怎么走得这么早啊!” “正年轻的?小伙子,怎么能说没就没呢?” 晏漓轻若无声的?脚步停到他们身边。 “……什么将?军?” “你不是?山南人吗?怎能连将?军都不知道??”其中一人操着浓厚的?口音,哀痛而警戒地看向他。 第68章 “就是?护卫军的?将?军啊!” “……” 晏漓的?脸上久久做不出半点表情,他怔怔地听着耳边忽远忽近的?哭声,忽而笑了?一声。 “骗人。” “将?军今晨才入棺,骗你做什么?哎,我说你这人是?不是?故意来?扰将?军清净的??我告诉你,你别想在这儿闹……” 不待那人说完,但见身前这眼生的?男人眸眶中竟满溢出两行清泪。 ——还是?晚了?一步。 他蹒跚着扑到棺前,整个人撑在棺上,指甲几近陷入棺木中。 数月来?紧绷着的?弦终究是?断了?,一瞬间,他对这个世界的?感知仿佛都尽数被切断殆尽。渡过难以置信的?麻木,心头?像是?被一把锈迹斑斑的?钝刀翻滚搅弄,痛不堪言。 此刻,他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气力,可还是?前所?未有狼狈地要去掀棺。 “骗子!我不信,你这个胆小鬼,给我出来?!!” 哭丧的?众人见状,忙不迭手慌脚乱地拦住这个发了?疯般闯入捣乱的?陌生人。 “你这疯子,要干什么?!” “你不是?要给爹娘报仇吗?你不是?想要手刃全寿康吗?你不是?想为老将?军翻案吗?说话啊?!” 除了?熙攘嘈杂的?阻拦声,没有任何回?应的?声音。 毕竟,死人怎么能说话呢。 “你不是?,要我等你回?来?娶我吗……?” 凄厉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化?作无助的?喑哑。 曾经那么多次,在刀剑重?重?的?包围下九死一生的?英杰少年,竟会因一场瘟病溘然长逝。 去他的?狗屁天意。 他本就不该是?什么受万人簇拥的?太子。 如今,他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如果这个世上当真有什么混账神明,合该瞪大眼睛看清楚,仁善之?人,就该落得如此仓促退场的?结局吗?! “……你理理我啊,谢见琛。” 明明伸手便能摸到冰凉的?棺身,晏漓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生与死的?距离。 如果孤身一人注定是?他的?命,那在此了?结,似乎也算是?个不错的?解脱。 他心灰意冷地合上眼。 就在这时,身后一声熟悉的?呼唤澈然响起。 “晏漓?” 第49章 病榻昵语 本已油尽灯枯的心火猝然再度亮起。 晏漓回过头。 一瞬息, 却好似亿万年那般漫长。 那双劲瘦修长的腿愣愣地定在原地,他一身花青色砖红翻领窄袖襕袍,颈间的如意锁在衣间一如既往闪着比肩阳光的耀眼。 明明只是分离了不到一年, 许是蔓延的瘟病逼迫着他快些成长,亦或许是年轻人长身体的速度本就有如雨后?竹节。春去冬来,曾经少年身上的稚嫩一扫而空,初具青年人如青松般可靠不失清逸的模样。 只是那双漂亮而含情的双眸, 一如幼时清澈干净,那是世间最为温暖芳馨的醴泉,永远不会沾染半分杂质。 分明什么都变了, 但好像又什么都没变。 因为,天上地下, 再也找不出任何一个像他这样韶秀俊美?、恍若神人般,教晏漓恨生觅死的人。 谢见琛的脚步踟蹰在原地, 眸间像是骤然落下一场大雨般湿润,如同?看到一触就碎的水月镜花般不敢上前,仿佛自己?方一伸手, 这场琉璃般的梦便会醒来。 “晏——” 不及他第二?声喃喃呼唤脱口,整个人便被心牵已久的男人紧紧抱住。 淡淡的冷香,无比牢固的怀抱。 这不是梦境。 “别说?话。” 如今他已长过晏漓的肩头, 晏漓却依旧能轻松地环住他。此刻他被男人一手紧揽着的腰, 一手轻抚着自己?蓬松的后?发,倾听着他近在咫尺的心跳。 “让我好好感受你。” 谢见琛点点头, 本想依言闭上眼睛, 可一阵令人眼前发黑的眩晕感猝然袭来,远远快于他合眼的动作。 天旋地转,意识在这一瞬间渐渐离他远去, 环上身前人脊背的双臂也骤然脱力落下。 察觉到不对的晏漓复慌忙扶起谢见琛,他将人从怀里捞出来,但见谢见琛的唇角赫然溢出一道令人心惊的血痕! “来人!来人!!” 晏漓难得慌张的唤人声,是谢见琛失去意识前的最后?记忆。 …… 不知在无尽的绵热与黑暗中挣扎了多久,谢见琛终于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所?爱之人那张完美?无瑕的睡颜。 晏漓一手托腮闭目小憩着,一手搭在他的掌心上。 他不知这个人具体赶了多久的路来到他的身边,可他却能清晰地看到这人眼下那令人心酸又心痛的乌青——显然许久不曾好好休息过了。 哪怕只是当下这片刻小憩,他显然也睡得不大安生,似是做了什么恶梦,眉头低压,鸦羽长睫不安地微抖着。明明是浓墨重彩的眉眼,过于英挺锋利的鼻梁给人一种不近人情的错觉。 谢见琛一边仔细瞧着这张许久不见的脸,一边不自觉抬起手,触向他的鼻尖。 悬在他颊边的手猝然被擒住。 “谁?!” 晏漓猛地警觉睁眼,只见躺在床上茫然发懵的谢见琛。 “抱歉,我、我没想到会吵醒你。” 谢见琛见男人眼中俱是戒备的厉色,连忙道歉。 “吓到你了?我的不是。” 慑人的厉色在看清眼前人后?瞬间化作柔比青丝的爱意,晏漓放轻手上的力道,牵着他的手腕轻轻放在自己?脸畔,大有让他摸个够的意思。 “一路上匪贼不在少数,休息时戒备惯了,一时难以改过来。” “怎么能怪你。” 谢见琛先他一路走过来,自然知晓途中的山野小贼虽不致人性?命,却最是扰神。 他定定地看着晏漓,自然知晓这人是因何抛下一切跋山涉水赶到自己?身边,心中又痛又暖,堵了万语千言,最终只能叹出一句: “你这个傻子……” 晏漓微微侧了侧脸,在他抚着男人脸颊的手掌上擦下湿痒一吻,双目依旧勾连缠绵地黏在谢见琛眸间。 “倘若是为了你,痴傻一辈子也值得。” 谢见琛两腮更?烫,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不过一年不到的时间未见,这人怎么就这么会撩了? “殿下,将军既醒了,可否让草民为将军再切一次脉?” 一旁等候的郎中小心翼翼出声。 “这是最要?紧的事,先瞧瞧你身体眼下如何。” 晏漓闻声忙站起身来,让位给一位老郎中。 谢见琛见了老郎中探过流着冷汗的脸,面上装得彬彬有礼,点头道了一句“劳烦”,实则此刻内心恨不得拿被子将自己?整张脸遮个严实。 怎么不早说旁边还有人啊?! 那刚才自己?那副没出息的模样不是全被看见了?! 他一边任郎中切着脉,期望着郎中千万别说出去,一边心里默默流着泪。 树立这么久的伟岸的形象就这么没了…… “早先我已为他服过药了,如今他的病可还严重?” 晏漓看着他无意流露出尴尬的神情,勾起了一个颇为满意的微笑,随即目光才转向老郎中,颇为紧张。 “将军虽沾染了瘟病,但殿下大可不必过分担心,”老郎中道,“这瘟病在将军身上本无扩散的迹象,有了殿下带来的药方调理,痊愈指日可待。” “那便好,多谢您。” 刚将昏过去的谢见琛送到房中时,他就唤了郎中来。虽然已经得知这瘟病对谢见琛的性命并无威胁,可他悬着的心依旧不敢放下。 谢见琛看出晏漓的心情,拍拍他的手,温声解释: “这瘟病酷似曾经京中流行?的血热之症,哪怕是近年来,京中还偶有一二?病患,只是不曾想此等病症竟传入了山南,遇上了瘴气?又变得如此厉害。 “起初我写信求助却被官兵拦截,他们封禁了城门,在护卫军陆续病重的情况下,根本无法破城求援。我也差点以为自己?要?死在此处了,可许是因我幼时便染过血热,亦是险些要?了半条命,如今复患此病,竟能抗住大半病气?了。” “这样说?来,我幼时倒也经历过血热的折磨。”晏漓道,“只是你那时突然呛出血来又径自晕了过去,着实看了吓人。” 谢见琛拧了拧眉,“自瘟病闹起来后?,我的确不曾有过如此严重的症状。” “咳咳……” 一旁的老郎中犹豫着,出于职业道德,还是再次试图引起二?人的注意。 “殿下,将军虽无性?命之忧,可这瘟病到底要?比血热燥邪一些,故而……不宜情志激荡、骤喜骤怒,使五志过极引动相火。” 第69章 晏漓反应了一下,旋即不动声色又好笑地瞄了谢见琛一眼,对郎中颔首: “明白?,我会照顾好他,此处多有辛苦先生,您快去协助其余郎中煎熬汤药吧。” 他同?老郎中最后?客套了两句,待室内终于只剩二?人后?,才状似关切地询问道: “将军日后?可要?当心些,你这一晕,可吓得我魂儿?都要?丢了。” 谢见琛:“……” 这都算什么事儿?啊。 那郎中的意思,不就是他见到晏漓太激动才又晕又吐血的吗! 他淡淡地合眼崩溃了一会,实在不愿面对晏漓那“担忧”的神情,不断祈祷那郎中是个嘴严的。 “这么久来,你辛苦了。”晏漓恢复了温情脉脉的模样,极其珍惜吻了吻他的手,“本以为这是个轻松的差事,却不想阉党竟还留了这一手。” 谢见琛惊道:“你是说?……瘟病是阉党捅出来的?” “虽然只是我的猜测,但种种意外叠加在一起,除了阉党,也不会有旁的人这般想置我们于死地了。” 晏漓将路州的麻烦同?谢见琛讲述了一遍,“血热之症向来是在上京范围内复发,如今在你抵达山南后?却兀然传到此处,这实在是个重挫护卫军的良机。” 谢见琛受困的那些日子里,实则也曾出现过这种怀疑,只是一直无暇印证。如今听闻护卫军大本营又遭侵扰,这才坚定了这种想法。 “全寿康为了除掉我,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本就难医的血热之症,在上京那般名医云集的地方都能让人生不如死,到了山南这等湿瘴之地,更?是演化成了恶劣的瘟病。 短短数月间,成千上万的百姓丧生于此。 能想出此计之人,何其狠毒! “我一点也不辛苦,真正受难的,是那些无辜丧命的百姓和护卫军,就连潘定也……”他将牙咬得生疼,“我眼睁睁看着许许多多将士们接连离去,有时候恨不能替他们去死。” 想起当时府衙院旁被错认的那口棺材里正是曾经并肩共事的潘定,晏漓亦不由得默哀了半晌。察觉谢见琛露出痛苦的神色,晏漓还是攥紧了他的手。 “罢,先不想这个了。你养好身子、医好瘟气?尚未浸体的百姓是眼下最要?紧的。至于这瘟病到底是怎么传来的,我也会派人追查,毕竟,不能教外头误认作是护卫军渡过来的。” 谢见琛心里清楚,晏漓这是在避重就轻,安慰自己?。 毕竟,即便自己?捡回一条命,兵马本就不若朝廷兵力强大的护卫军人数锐减,又折损了一名副将,士气?空前低迷…… 无论怎么看,都是一蹶不振、再无东山再起的可能了。 晏漓既不想他沉浸在消沉的情绪里,他便不再接着朝着悲观的方向去想。 经过这一场瘟病磨炼心智,如今没人比他清楚,自怨自艾最是无用。 于是谢见琛冲着晏漓点了点头,忽而又想起了什么,道: “对了,这瘟病虽酷似血热之症,却难以血热之症的药方解病,你带来的药方,是自何处得来的?” “说?来实在是凑巧,我在进入山南前,机缘中救下了一对老夫妇。刚好那对老人似是出身医药世家,竟能提供解瘟的药方。” “原是如此,这可是整个山南的救命恩人,改日可要?将二?位接来好好感谢一番才是。” “你且放心,那二?位老人本是前往山南探亲,我见老人们年事已高,恐受不得一丝瘟气?入体,暂且安顿在外头了。待山南境内有所?好转,我自会将人接回。” 谢见琛笑着应了他。 他一直认为晏漓是天下顶温柔细致的人,虽然有的时候自己?也清楚,有时对待外人,晏漓周全的礼貌只是他良好素养带来的伪装。 可不知为何,此刻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人似乎变得更?有人情味了。 …… 瘟病的善后?工作在晏漓的带领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许多站在生死边缘百姓的生命得以挽救,而谢见琛在服了几日晏漓带来的改良药方后?,已然大好了许多。 守在山南外的官兵随着瘟病奇迹般的恢复,也纷纷散去。 谢见琛知道,其中定然会有阉党心腹此间之事报给全寿康,可眼下,却没人有心力去细究。 虽然自己?未能顺遂全寿康的心意,爆死在这场瘟病中,可他的目的——将护卫军置于穷途末路的绝境,已然达到了。 第50章 不为人知 谢见琛不敢笃定, 全寿康会趁机赶尽杀绝,还是为?了保全那点聊胜于无的名声等待护卫军自生?自灭。 不过,即便不用同晏漓特意去?商量, 他也明白,二人内心深处均已做好了同归于尽这一最坏的打算。 时?间就这样在缄口不言未来何从?的默契中流逝。 自谢见琛暂无大碍后,近些日子他跟着晏漓学了许多赈济养恤的工作。晏漓虽知?拗不过他出力的心意,可为?着他病气未愈的情况, 强硬地要?求他每日必须午歇足够的时?辰。 他自知?不宜勉强,这日午间卧在榻上正要?歇下,忽而听得外头传报的声音: “好消息, 将军!水贼余党被一窝端了!” 闻言,谢见琛忙立刻又坐起身, 将传信的手下请进来: “当时?山南被官军封住,我?们未曾剿尽的余党不是逃出境外了吗?” “将军近来忙于赈济, 外面的风吹草动,未曾留意也是有的。” 那声音粗犷的手下恭敬地低着头,继续道。 “自瘟病有所好转后, 当时?四?散离去?的部分水贼又出现在附近,且他们狡猾了许多,知?道您有所防备, 故而只?是进行了些小偷小夺的动作。可不抵属下率人日夜防备, 还是将其尽数逮到了!” 谢见琛:“原来是这样……” 近日来,他与晏漓都将境内瘟后赈济视作头等要?务, 确实对这群逃走水贼的踪迹有所疏忽。 这汉子不仅忠心耿耿、恪尽职守, 话间还留有余地,为?他的疏忽给?了台阶下。这些日子来一直在解决瘟病,竟不曾注意到军中竟有这号胆大心细的人物。 他孰视汉子半晌: “瞧你似乎有些眼熟, 可否抬起头来。” 汉子依言抬头。 在见到他满是胡茬的脸上那长长的刀疤时?,当年在井州练兵场的回忆瞬间涌入脑海。 “你是……” 当年他初次操练起义军,第?一个站出来表达不满、与他过招的刀疤脸! 刀疤脸重重叩头在地。 “当年是俺狂妄自大、不识将军用意,才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那日后,俺日日随行操练不敢懈怠,今日终于有机会报答将军点拨的恩情了!” “快快请起,”谢见琛道,“当日就见你是个敢说?敢做的,脱颖而出指日可待,如今既熬过了瘟病,日后定然会大有一番作为?……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老?娘不识字,未曾给?小人取名。老?爹杀猪为?生?,又排行老?大,故而爹娘邻里?都叫小人朱伯。” 谢见琛记下了朱伯,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关押水贼余党的牢狱中去?。 “饶命、饶命啊将军!” 尚不及他走至那水贼余党头子的牢房前,狼狈的求饶声便回荡在狱中的每一处角落。 记录口供的狱吏在谢见琛身后站定,先是注意到他独余一只?的耳。 这般惹眼的特征,很难不教人多看几眼。 “行了,别吵。” 他收回目光,冷冷注视着独耳水贼,简洁利落道: “我?有些话问你,如实回答,我?会考虑留你一命。” “好、好!您尽管问,小的定知?无不言!” “水贼中最初组织偷盗抢掠的头领,你可还熟悉?” “还、还算熟悉。” “那些人中,可有人讲话是像我?这样的京中口音?” “这……” 谢见琛逼近两步,俯身道: “千万想仔细,莫要?记错了。” 他刻意咬重了“记”字,满是危险警告意味。 独耳水贼为?他这兀然靠近的动作惊得一哆嗦,遍身淌着冷汗看着青年:牢中昏暗的灯火与拷问器械的寒光,忽明忽暗地打在他冠玉般的容颜上,将这张本是平易可亲的脸映得令人悚然胆寒。 如同被一桶冰水浇个透彻,他这时?才清醒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不只?是一个仁善尤为?的英俊青年。 ——更是一位无数次自生?死边缘中浴血爬出、甚至于敢剑指当权阉党的杀神。 “我?我?我?……我?想想……” 他强迫着自己不停回忆。 “似乎不曾有外地的口音,但、但是,有位寨主的结义兄弟是上京人氏,好像还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去?年千里?送了不少华贵的衣物来,说?是上京最流行的款式。” 第70章 谢见琛捕捉到关键信息,皱眉道: “他那结义兄弟,是不是宫中内侍?” “对、对!”独耳水贼想起来了,“就是阉人,好像还是宫里?那个什么大太监的徒弟之一!” “那个收了衣服的寨主现今如何?” “早死了!他脾气最急,每年都是最早招呼兄弟们冲入山南的,我?胆子小,向来都是最后行动的那一批,没成想他刚入境没多久,就……” 说?到这儿,独耳水贼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不、不会吧……?!” 猜想得到证实,谢见琛的脸霎时?黑得可怕。 果然是全寿康的手脚。 那瘟病的来源,也多半与那几件衣服脱不了干系。 他侧眼瞧向狱吏,确认狱吏正常记录完毕口供后,正在犹豫要?不要?就此放此人一命,颈间却忽地一痒,整个人被自后环住。 不用问都知?道是谁。 “不是答应要?好好休息的吗。” 晏漓在他颈窝上埋着头,为?了能将人哄回去?午休,故意将低哑的声音放得极为?轻柔。 教人恨不得当即放下手头所有事务,就这样仰倒在他的怀里?。 谢见琛也没想到晏漓会追到这里?来,看来这人平日没少在午休时?来看自己。 他刚板起没多久的脸认栽般地松了下来,无奈又幸福地抿唇浅笑,反手摸摸晏漓的脸示意着安慰: “怎么这么黏人……好啦,给?我?一盏茶的时?间,我?审完这贼人便回去?,可好?” “半盏茶,”晏漓讨价还价,“你不在,我?会不安。” 他抬起眼来,不曾想会恰巧对上那被他当日削掉一只?耳朵的水贼。 “……” 那独耳水贼见了这恶梦般的男人,本就大气不敢出,此时?又见这人趴在谢见琛肩后,朝他极具威胁意味地眯起漆黑的瞳,暗处匿身的危险毒蛇般,阴恻恻地传递出一种无声的警告。 “真是的,有这么胆小吗……” 谢见琛叹了口气,“好吧,我?很快就出来。” 还能怎么办,妥协呗。 “你先出去?吧,我?记得你昨日同我?提过,今日午间有要?事需办不是?”他安抚着身后不发?一言的男人。 谢见琛说?得的确不假,晏漓确实手头还有件要?事未有安排完。最终,他不动声色地深深剜了独耳水贼一眼,这才抽身离去?。 盈着满胸暖意,他送走这位大忙人殿下,才要?回身来继续应付独耳水贼,一股腥臊难闻的味道却涌入鼻腔。 “什么味道……?” 他蹙眉捏住鼻子,视线扫了一圈,这才发?现,在那独耳水贼的身子底下,竟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滩水渍。 见此情形,谢见琛不禁嗤笑出声。 “害怕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此时?的独耳水贼缩在墙角,神经兮兮地瑟瑟作抖,仿佛魇着了般。忽然,他想起了谢见琛的话,又连忙膝行到谢见琛身前,说?出的话也已是极其混乱: “我?还知?道!这是秘密、真的秘密,都是真话!告诉你,不要?杀我?!!” 谢见琛倒是理解了他的意思,狐疑睨着他: “我?且不知?你所言是否有换你一命的价值,你先说?来。” “你身边那个人,是个怪物!魔鬼!!” 他匍匐在地,忆起那日的情景就头皮发?麻,仿佛有万千小虫在身上撕咬爬过。 “那天、漫天都是血,到处乱喷!他们的头一起滚在地上!” 独耳水贼越说?越激动,捂着眼睛,仿佛这样就能抹去?那日的记忆,大叫着: “他根本不是那副惺惺作态的模样,他就是个披着羊皮的狼!潜伏在你身边的毒蛇!!” 他跪在地上,哭天抢地哀嚎许久,直至他发?腥的喉间再也说?不出一句高声的话,纵横的涕泪也流无可流的时?候,止住了一切刺耳的动静,这才发?现—— 自始至终,一直只?有他一个人在说?话。 “……” 难道是这人被吓得说?不出话了? 也是,战场上杀过再多人又如何,到底是个只?会不通人情的年轻人。 水贼渐渐松开捂着双眼的手,对上谢见琛的眼睛。 谢见琛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沉静地、冰冷地、毫无波澜地。 如同在看一具死物般,没有任何温度。 甚至比方才审讯他时?,要?冷漠多得多。 青年始终一语不发?地俯视着他所有狼狈无能的指控,不知?过了多久,还是狱吏站出来打破这令人汗毛倒竖的沉默,谨慎请示道: “将军,这最新?留下的口供……?” “撕毁。” 谢见琛终于开口。 “一个字,都不许留下记录。” 他继续道: “此外,这些疯癫之言,我?若是出去?听到半句闲言碎语,所有人,一律按泄露军机重罪处置。” “……是!” 狱吏慌忙低下头,甚至十分有眼色地摒走所有人,一同退了下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你不信我??!” 独耳水贼犹自声嘶力竭强辩道: “你必须要?相信,这是真的,他一定是另有所图!他太能装了,他把你当不懂事的小孩骗,你见了就明白了。那样快的刃锋,我?、我?这只?耳朵就是被那样划下来……” “我?知?道。” “……的。” 独耳水贼难以置信的五官扭曲到一起。 “你说?什么?” 谢见琛蹲下身来。 “我?说?,我?都知?道。” “那你还——” 噗呲一声。 剑光乍闪。 逍遥在外的人头,终于落地。 剽抢掠夺却屡教不改之徒,本就没有再与之多费唇舌、留其一命的必要?。 偏生?在谢见琛动了恻隐之心的一刹,他碰了最不该碰的忌讳。 “他是什么人,轮不到你来评判。” 他或许不是什么聪明人,但绝不是蠢人。 晏漓的狠决也好、温情也好,凡是为?自己表现,虚实与否,又有何种区别? 临走前,他嫌恶地踢开那颗头。 “我?若想知?道,自会知?道。” 第51章 如花美眷 谢见琛自牢内出来, 本想换身?干净的衣服,还未及回到住处,便?见晏漓立在府衙外?。 晏漓这时也瞧见了他, 看着谢见琛衣摆的血迹,轻声问道: “审完了?” “嗯,”谢见琛应道,“瘟病的来源, 果然与阉党有关。” “辛苦你了。” 他吻了吻爱人的头,又状似不经意地接着问道:“那人可还说了些?什么别的?” “不曾。” 谢见琛颇为烦忧地揉了揉眉,稀疏平常道:“那水贼后来说话颠三倒四, 听不清在胡言乱语什么,想来是心智出了什么问题, 我索性给了他个痛快。” 见谢见琛疲惫,晏漓既然不再多?想, 遂也没多?追问些?什么。 “对?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人。”晏漓道,“我曾经提到过的那对?老夫妇, 晨间已派车马去接了,想来这会儿便?要到了。” 谢见琛眼睛一亮,瞬间来了精神, 不由得郑重?地理?了理?衣衫:“既然是这样, 那我也理?应见一见才是。” 晏漓拿他没办法,知道不由着谢见琛, 他心里定会过意不去, 只好默许他暂停午休一日,与自己一同接待老夫妇。 未几,一辆马车自城门?外?缓缓驶进来。晏漓恭敬上前?, 亲自扶着老叟老妇下车。 “二位舟车劳顿辛苦,晚辈已为二位略置薄宴以示谢意,倘或不弃,不妨请来亲人与晚辈一同前?往。” 两位老人此时已是容光焕发,欢颜欣慰道: “谢什么!若不是那日有殿下那般热心肠,救下我和我家老头子一命,我们这把老骨头只怕早就没声响喽!” “可不是,早先这车马来接我们,我们才知道殿下的身?份!难为您千里救山南于水火,百忙之中抽空安顿我们。” “这可当真折煞晚辈了,有二位在,才是整个山南的福气。” 晏漓先是与老叟老妇寒暄了几句,转身?向二人介绍道:“这位便?是将军谢见琛,即先镇国将军之子……谢见琛?” 他正欲为谢见琛介绍老夫妇,却见谢见琛看着二人怔怔愣住,整个人被定住般一动也不动。 “琛儿!” 老妇随着晏漓的引导看去,登时老泪纵横,拄着拐颤颤巍巍快步上前?,激动地拉住谢见琛的手,随后将人紧紧抱住。 “外?祖母……?” 谢见琛难以置信,直到被老人像幼时那般无数次拥住,他才有了一点不是做梦的实感。 第71章 “外?祖母、外?祖父……居然是你们?你们竟然……?” 他的声音不受控地颤抖,同样是喜极而泣,拥住老妇。 “快让外?祖母看看,我的乖乖外?孙累瘦了没——” 老妇抬手,极为心疼地摩挲起?他的脸。 谢见琛看着外?祖母和强作镇定却依旧红了眼圈的外?祖父,记忆中那般精神矍铄,如今却是鬓发斑白、老态龙钟,悲从中来:没人知道谢家出事来的这些?日子,已逾耳顺之年的两位老人都遭遇了怎样祸难。 纵使?千般心酸,面?对?这样疼爱自己的两位老人,他还是扬唇笑道: “没瘦,怎么会瘦呢。外?祖母看看,是不是长了好高?” “高了!上次进京你还是个掉牙的淘气娃娃呢,可不是高了许多?!” 两位老人见宝贝外?孙一如幼时开朗活泼,这才破涕为笑。 晏漓这时才意识到,二位老人要探亲的对?象,竟然就是身?边的谢见琛。 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经历了无数危机,还能有祖孙重?逢的机会。 几人热热闹闹吃了一顿团圆饭,席间,二位老人对?谢见琛说了晏漓许多?好话,从含仁怀义到龙凤之姿,称赞了个遍。 谢见琛虽不觉得这些?赞美之辞多?么夸张,只是基于外?祖父外?祖母不知他与晏漓的实际关系,听起?来总觉得…… 呃,没那么单纯。 该说不说,晏漓实在是招他家人的新?欢。 二位老人怕年轻人负愧,也是避重?就轻地讲来谢家出事后的遭遇。 作为谢氏的亲家,他们本是不能避过连坐之罪的,只是老人们不曾定居京中,长居外?乡,避难倒也及时,不曾白白丧命。 二人陪着老人们说了许久的话,绘声绘色地演绎着近些?年来的许多?趣事,关于护卫军一行也是只报喜不报忧,直给老人们逗得笑声连连。 直至太阳落山,念及二人年事已高,遂才将人哄去先行歇下。 直至月上柳梢,谢见琛与晏漓才得空回到房中。 ——实则也并未真正闲下来,依着谢见琛的需求,好容易趁着此夜无事,晏漓便?在榻间置了一炕桌,手把手教他了解起山南灾后的民生来。 “……大概就是这样。” 许久过去,晏漓合上账册。 “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接下来的恢复工作,只能交给时间了。” “看来,此间要事已毕。”谢见琛道,“那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晏漓:“嗯。路州那边被虎视眈眈盯着,总也不能弃置放任。” 谢见琛:“好。” 晏漓:“届时问问外?祖父外?祖母是否愿意同我们一起?……最好在远离上京的地方?寻一处幽雅僻静的居所,能让他们安享晚年。” 谢见琛:“好。” 他只是一味应着,目光半寸不离眼前?人,入了神,声音软了许多?: “还是你想得周到。” 他知道晏漓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安排。 逢此瘟病大变,兵力锐减,穷途末路。 赴死,只是时间问题。 只是,不能连累年事已高的外?祖父和外?祖母。 两人一时无话。 谁也不想说出那最为残酷的事实。 谢见琛看着晏漓的脸,即便?在外?喜怒从不形于色,可此时此刻,他的眼底还是无可奈何地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意。 “噗。” 他忽然笑出声来。 “笑什么?”晏漓不解问。 “我笑你,做什么一起?同我唤‘外?祖父’‘外?祖母’。” 谢见琛弯起?眼,烛影风摇,情引眉梢。 “所以,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天?外?月华溶溶,窗柩花影重?重?。 情人芳心摇动。 晏漓晃了神,刹那会意,旋即会心一笑。 “自然……还是从前?的关系。” 谢见琛:“嗯???” 亲都亲了,这感情骗子不会想赖账吧?! “怎么,这是什么表情?” 二人本就面?对?着面?,只隔着一张小几的距离,晏漓身?子往前?凑了凑,眼下更是离得极近,能尽数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吐息。 晏漓弯了弯唇。 “我们,难道不一直都是夫妻吗?” “你!” 又着了晏漓的道,谢见琛简直是又好气又好笑。 更多?的,还是幸福。 局势进退无门?,或许明日便?是他的死期。 可心间却前?所未有地平静。 摇曳灯火下,他们久久对?视着,不愿意将目光移走一寸一刻。 谢见琛忽道: “古人常云,‘小别胜新?婚’,如今看来,诚不欺我。” “小别吗,”晏漓攥着他的手,“古人却也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不知我,这不达一年,却好像过了百年千年那般摧心难捱。” “你啊……” 谢见琛低头,吻了吻晏漓的手。 “从今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真的?”晏漓故作哀愁,垂眸叹息,“可我们谢将军十人九慕,倘若哪天?厌了我、弃了我,我该找谁说理?去?” 谢见琛简直哭笑不得。 谁堪知晓,无双尊贵的太子殿下竟有这般小心眼,还没不及明媒正娶,就操心起?变心来了。 “我若不要你了,随你处置。” 他眉梢间尽是沉醉爱意。 “漓儿柔情似水、体贴知意……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花言巧语。”晏漓眉头轻挑,“许久不见,嘴却抹了蜜似的开窍,也不知是在哪练来的。” “从前?只觉说这些?风月情话臊人,如今有了你,方?知何其轻易。” 这边说罢,谢见琛忽地不知从何处一掏,但见银光一闪。 晏漓黑沉沉的双眸被映得一亮。 “这是——?” 是几年前?在安云州沙口县被他送出去的那支凤尾银簪。 “县里的生意如今做起?来了,百姓有了钱,第一时间便?将这簪赎了回来,说一定要物归原主。” 趁晏漓愣神的功夫,谢见琛抬手,将银簪插将入晏漓发间。 指节情不自禁流连轻拨着他鬓边倾泻的墨发,眼角眉梢如水般柔了下来,喃喃道: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晏漓的心霎时乱起?千层涟漪。 皆因?眼前?一人而起?。 他心中忽而生起?一个念头:如果可以,他多?希望用无数来世,叩求换取此刻灯下夜话的定格。 没有来世也好,不得明日也罢,只留这一刹的温情缱绻,便?不枉这一缕魂魄来这世间游走一遭。 灯下观佳人,愈增爱怜,可他心下却又恶劣地升起?相欺之欲,此时方?知“疼爱”二字如何而来。 他捧着谢见琛的脸,视线寸寸描摹半晌,强压下最深处的邪念,抓住谢见琛抚着他发的手腕,侧头吻上去,用唇舌绵缓剖白心意。 谢见琛十分配合地迎了上去。他能感觉到男人吻得极温柔极珍重?:先是轻尝双唇,俱是一寸寸碾着啄了个遍。谢见琛神魂被钓得急了,才心痒难耐地先行探入舌尖。 晏漓总想着对?他呵护些?再呵护些?,不想这人这般猴急,攀着自己脖子便?往前?送。这才不紧不慢地迎上他的急促,由轻到重?、由缓到急地纠缠。 感受到男人的回应,起?初谢见琛还颇为享受这般新?鲜的触感,可很快便?发现?,方?才那一撩拨实在是狂妄了些?。舌尖的麻酥逐渐扩大,直抵整个头皮;溶作春泉的脑内更是不必多?说,俱是一片刺眼的白,迷眩缠陷,偏生又使?人恨不能溺毙其中。 好一阵如胶似蜜、难解难分。 终把温柔尝尽,在恋人因?呼吸过急而眩目前?,晏漓这才将人松开。 看着谢见琛的唇因?方?才的纠缠变得嫣红微肿、犹残水光,晏漓轻擦着他唇角,因?笑道: “果真是抹蜜般甘甜,教人……欲罢不能。” 谢见琛因?着方?才的深吻,已然红了个透。晏漓正想着放他一马,却不想谢见琛凑上来,又是一顿没章法地乱吻。待实在没气儿了,才依依不舍松开他。 晏漓觉得可爱有趣,正想羞他几句,却猛然发现?谢见琛眸间竟结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但见他眼眶微红,默了片刻,拉着自己衣袖道: “今晚,可不可以……不要走?” 他实在不知道,是否还能等来下一次的耳鬓厮磨。 因?此,眼前?这寥寥数更的温存,便?更是不愿有一漏一刻的浪费。 那么,只做一夕的放僻淫佚之人,也不算过分吧? 他看到晏漓的喉结难以自抑一滚,还不待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然被倏而抱起?,跌在内室床铺上。 第72章 第52章 浅试芳泽 “晏——” 谢见琛的唇再次被吻封住。意眩神?迷的功夫, 自己上?身的衣服竟已被落下半数。 他歪歪扭扭仰着,虽然脑子发晕,却?意识到自己正被晏漓牵着走?, 一吻终了,便忙趁机翻身而上?。晏漓没对他设防,被他按倒,看着他坐在自己身上?。 虽然谢见琛压根不通人事, 可?秉承着自己为夫的原则,只想着:这档子事,总不能让妻子来主动做吧? 他笨拙地解着晏漓的衣服, 虽然不是第一次触摸这方寸之地,可?手上?的动作还是忍不住发抖。 衣衫半褪, 他这时才首次看清这布料下的全貌。 却?见那紧实的线条上?尚且泛着克制的薄汗,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晏漓的身形实则要本较他高挑得多, 从前穿着衣衫瞧不出?,如今看来,居然显得这般…… 一种奇怪难言的紧张感?使他头皮微微发麻。 鬼使神?差地, 又上?手摸了一下。 就连身后,好像也有什么陌生的触感?在……抵着他。 心跳如雷,血气直冲脑门。 晏漓很快察觉到谢见琛“倒反天罡”的意图, 也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 才有了这种大错特错的想法,捏上?他半边腰就要将人拉下来认清自己, 却?见谢见琛却?捂着下半张脸, 忽地不动了。 “谢见琛?” 他唤了一声。 谢见琛却?极为反常地低下了头。 见情况不对,晏漓也不顾得别的了,忙起身凑近, 却?被他扭过头错开。 “别、别碰我?。” 这时,晏漓却?忽觉膝上?布料被濡湿,低头一看,竟是殷红的血迹! “怎么回事?!” 他心中?大惊,着急起身扶正谢见琛的脸、一把扯开那只手—— 看见了半张脸的鼻血。 晏漓:“……” 谢见琛:“……” 不想活了。 眼看着到手的肉飞了,谢见琛做出?挣扎: “其实我?还能——” 话音未落,鼻血直接淌到了雪白?的里衣上?。 晏漓微微侧头,不忍直视扶额。 “不,你不能。” 谢见琛看着他微微耸动的肩膀:“憋笑就算了,你可?以认真?一点吗。” 老天爷!到底谁还能有他惨! 到哪丢脸不好,偏要在这种关?键时刻捉弄他!!! “可?能是血热之症尚有残余,”晏漓整理了一下表情才安慰道,“你身体要紧,今夜便算了。” “可?是——” 他就知道晏漓会?因此拒绝继续,刚刚才试图掩饰的。 “以后,还会?有这样的时候。” 说着,晏漓从旁出?拿来一张巾帕,为他拭去血迹。 “方才看着你,我?忽然在想,你我?互称了这样久的夫妻,却?连场正经的大婚都没有,实在是大憾一桩。” 他看着谢见琛的眼睛,无比认真?道: “所以,我?不愿认命,更不会?允许你去想那些未曾降临的、虚无缥缈的未来。” “晏漓……” 肺腑之言也好,安慰之语也罢,对上?男人的眼睛,谢见琛却?知道,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愿意血搏一场,只为这个承诺。 晏漓擦着他身上?的血,侧眼一瞧: “这项圈上?也沾着血了。” “是吗?” 谢见琛忙将项圈摘下来。 到底是家中?最后为他留下的遗物,较于寻常身外物,他要重视得多,因而也才一直贴身戴着,从不外露。 晏漓接过来,一边欣赏,一边仔细擦拭着: “这项圈款式瞧上?去有些年头,光泽却?璀璨如新?,上?头的长命锁也较寻常金锁颇重些,当?年为你打制之时,你家里人定是花了不少心思。” “其实也不是他们托人做的啦,是谢家世?代传下来的。”谢见琛道。 “传家宝吗?” “嗯,或许算是吧。”谢见琛回忆着,“当?年谢家随太祖开疆拓土而发迹后,先祖便寻人打了这项圈,要留给谢氏后代,想是留作纪念之用。” 若论传统,这项圈本是自周岁宴起就该戴在他脖子上?的。只是这玩意儿实在太沉了些,对幼童实在是个不小的负担,再加之这项圈实在过分耀眼夺目,谢见琛为人向来低调,因而在后来谢夫人拿出?前,他一直不曾戴在身上?。待谢家出?了事,也只好随身藏在衣领内了。 “嗯?” 晏漓擦拭的动作忽而停滞下来。 “这锁……似乎当真能解开?” 谢见琛懵然:“什么?” 晏漓:“你瞧瞧。” 记事以来,谢见琛倒当?真?不曾仔细打量过这项圈。 他好奇接过来瞧了瞧,发现锁体侧面当真有一疑似锁芯的孔洞,只是不同于普通锁头那般明显的锁芯,这一孔洞显得极其不起眼,若非这样极近距离地有意悉心观察,是绝不会?被发现的。 “这会?是锁芯吗?”谢见琛摸着下巴思索,“这么小的孔,要什么样的钥匙才能打开啊?” 他想起来小时候曾尝试过用娘的绣针撬开过几个寻常的锁,于是翻箱倒柜地找出?一根锈迹斑斑的绣针,朝锁孔里塞,不料这针短了一截,根本带不动锁芯内的弹子。 “好深的芯。”谢见琛叹了口气,“这锁的锁芯特异得很,没有原本配对的那把钥匙,只怕是开不开的……那钥匙的形状,想来也不是什么寻常模样。” “针不够长?”晏漓反手朝发间一摸,拿出?谢见琛替他拿回的那支银簪,“试试这个。” 谢见琛有些担忧,语气心疼:“长度大概是够了,只是这簪身上?有崎岖不平的绞丝,能放进去吗?莫将这簪折坏了。” 晏漓也没犹豫,对着锁芯将簪身送进去。 只插了个簪尖,便再进不动了。 “果?然不行吗……” 谢见琛有些失落。 晏漓抽出?簪尖,尝试换了个角度,再度插了进去。 咔哒。 “?!” 两人皆是一惊。 谢见琛:“开、开了?!” 谢家的锁,竟然能用晏漓的簪子严丝合缝地打开? 然而,此时他已无暇去思考这一问题了。 随着清脆的开锁声,整个锁体却?是分作两半,一抹翠色随之落在床上?。 谢见琛拿起那物什,不由咋舌。 “锁里面?竟一直装着个玉牌?” 只见这玉牌莹魄含光,上?刻双虎栩栩如生,绝非凡品。 他正一头雾水,晏漓却?在那长命锁锁体内发现了一个字条。 字条虽泛黄发皱,可?其上?简明扼要的字迹却?无比清晰。 “路州城隍,月圆之夜,子时一刻,凤鸣三声。” 晏漓念毕,同样是久久不解。 “这是在暗示什么?” 他们对此一无所知,转而向老人们请教。 “外祖父,你们可?识得这是什么吗?” 谢见琛将玉牌递给外祖父。 “这是……双虎玉牌?!” 在看清玉牌上?的纹样时,老人的双眼惊诧圆睁起来:“你从哪里弄到的?” 谢见琛忙道:“我?周岁宴上?那个金项圈您还记得吗,就是在那个锁里的。” “那个项圈,我?记得你娘提过,是谢家世?代相传的玩意。” “正因如此,琛儿才不敢相信,这么多年来,锁里竟还有这么个东西。” 外祖父闻言,捏着玉牌沉思许久。 “没想到,双虎玉牌的传说当?真?存在。” “这玉牌,可?是有何深意?” 一旁的晏漓疑道。 “我?一直以为,双虎玉牌只是杜撰出?来恐吓某些人的。” 老人叹了口气,定定地看着玉牌上?那两只威风凛凛的百兽之王,布满皱纹的脸上?瞧不出?是悲是喜,沧桑看向外孙道: “琛儿,你知道这两只老虎有何寓意吗?” “琛儿……不知。” 谢见琛诚实地摇了摇头。 “只是琛儿觉得奇怪,老话常说一山不能容二虎,这玉牌上?的二虎却?相处无恙,恐怕不能与世?俗中?虎相提并论。” “不错。” 外祖父道。 “这其中?的一只虎,便是谢家。” 谢见琛神?情一凛。 在听?到外祖父提出?这样的问题时,他的心中?便隐有这样的预感?。 “那另一只虎……?” “另一只虎,同样要追溯到太祖立国前了。” 老人陷入回忆。 “世?人皆知谢氏一族有从龙之功,是因太祖昔日论功行赏时,谢氏先祖能够坦然接下……然而,还有一行人,同样是伴随太祖舍生忘死,却?不能领下这一封赏。” 第73章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愿。” 外祖父道。 “实际上?,这并非是他们第一次为君主效力。这片土地历经数朝绵延,每至社稷将倾的危难关?头,他们才会?自烽烟中?显形。他们人人有断蛟刺虎之能,却?在战争的烽烟消散时无声离去,以正史中?‘神?策’二字草草带过。 “……如今的传说中?,他们被称作神?义门。”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饶是出?身世?家大族的谢见琛,心中?竟也为之生出?一丝敬仰与向往,可?很快,他却?忽然意识到什么,激动道: “那么,倘若我?们能得到神?义门的帮助,对付阉党岂非更添一份生机?!” “没错。” 内心的兴奋无以复加的谢见琛与晏漓对视一眼。 上?天显灵,护卫军也算是峰回路转了! “你们还年轻,且不知月盈则亏的道理啊。” 将二人微变的神?情尽收眼底,老人轻叹,微微摇起头。 “其实,神?义门的教徒很聪明。他们有以一敌百之力不假,可?这份护国之力令人惊叹的同时,更代表着血流成河的战乱与灾年。” 外祖父道。 “因此,他们的隐匿或许并非尽数出?于自己的本愿。只有抹去自己的存在,成为一场亦真?亦假的传说,才不会?为民间带来千里枯骨的恐慌,从而……也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与清誉。” 此时的谢见琛沉浸在巨大喜悦中?,并未完全理解外祖父的话。外祖父见状,也未有继续叨叨个不停,只无奈叹道: “总之,坊间传言,持双虎玉牌者,可?召集神?义门……你们啊,也不知是撞了什么大运,也算歪打正着。” “晚辈尚有一问。” 安静沉思、久未发一言的晏漓神?情凝重,忽而出?声。 “前辈可?知,谢家世?代相传的金锁,为何能以我?母亲留下的簪子所开启?” 第53章 天赐佳缘 “先皇后?” 这次, 倒轮到外祖父意?外了。 晏漓将凤尾银簪拿出,老人拿来瞧了瞧,确是宫中的手艺。 “宫人道母亲生前不喜珠饰, 发间素净,此簪乃先帝当年所赠之物,母亲日?常绾发亦只用此一簪。这也是……母亲唯一留下的遗物。” “先帝所赠之物?瞧这成色,似乎有些年头。” 老人持簪端详, 良久,眉间皱成了川字。 “这倒是使我想?起了又一个与神义门有关的传说,你姑妄听?之。” 晏漓:“洗耳恭听?。” “我朝太祖皇帝的发妻皇后出身平民, 早在太祖称帝前,二?人便已结为夫妇, 此事你定然知晓。” 他点点头:“不错,而后这位女子因病溘然长逝, 太祖也未曾再立新后,这在民间,亦是佳话一桩。” 外祖父颔首, 道: “实则,一直有这样的传言:这位出身平民的皇后,便是神义门门主之女。” 话已至此, 晏漓很快便参透其中来龙去脉。 “太祖开国, 神义门理当归隐。然门主之女身在皇家,为表对神义门的敬重, 太祖遂将这枚可供调遣门徒的玉牌交予忠臣谢氏、并制锁封存其中;钥匙则交予门主之女。” 这样, 便约束了皇室不得借此姻亲关系、非乱世却滥用门徒的后患。 许是出于?对皇后的爱,许是掩人耳目的需要,那把钥匙, 也就制成了银钗的模样。 一切的一切全?部被?串联到一起,刹那,种种难言的情绪翻涌心头。 如果不是为了见自己,谢见琛或许不会在谢家被?抄前戴上金锁;如果不是谢见琛,他也不会拿回银簪。 如果不是他与谢见琛通了心意?,银钗也不会解开金锁,掉落玉牌。 天意?冥冥。 他从?来没有如此感激过?“天意?”这个东西。 谢见琛桌下的手忽地被?晏漓握住。 他坚定地回扣紧他的手。 世间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兜兜转转,他们?总会绕回到对方身侧。 — 无需他言,二?人很快便赶回了路州。 路州众人见二?人平安归来,皆是大喜若狂。护卫军虽有士气低迷之象,可在容子晋的坚持下,竟坚持过?了这段最为脆弱的时期。 谢见琛和晏漓奇迹般的归来现身,让所有人在死局中看见了生还的可能?,顿时起到了极大的强心之效。 二?人请顾芷兰一番推算天象,恰巧数日?后便是月圆之夜。 度日?如年的焦急等待中,终于?迎来了这夜月圆。 “山脚那破道观人去楼空,我就说那臭道士是个骗子,敢收我那么多银子!” 夜色笼罩的山间,响起谢见琛愤懑的声音。 登山再拜城隍庙,故地重游,难免聊起旧日?旧景。 “可我记得你最初分明一口一个大师地叫他,”晏漓道,“所以他的卦象,到底是准还是不准?” “唔。” 谢见琛回想?了一下。 “……” ——好、好像真是准的?! “咳,重点不是准不准!重点是他竟敢诈我那么多钱,离开上京后我们?吃穿用度哪样不是能?省则省,他竟还想?一而再再而三?地坑我。” “所以,如今看来,那卦倒是准的了?” 晏漓瞄着?谢见琛的小表情,推测起来: “让我猜猜,你卜的……不会是姻缘吧?” “你怎么知道?” 既与晏漓确定了关系,他也不怕说出来不灵了。 “你不会藏心事。”晏漓道,“你的情绪,全?都写在脸上了。” “有吗……” 谢见琛嘀咕。 “不过?,我很高兴你愿意?为我这样用心思。” 晏漓忽然道。 “你……不需要这样想?。”谢见琛有些感动,又有些心酸,“今后我的心里,只会有你一个人。” “我知道,”男人答,“我知道你不会变心。” 他没想?到向来最是没安全?感的晏漓竟会这般笃定:“这么信任我?” “不如说,我会在你变心前找到解决措施的。” “比如呢?” “比如?” 晏漓神色如常,没有半点犹豫。 “果然,还是直接解决掉那个狐狸精比较直接吧?” 谢见琛:“……啊?” “呵呵,开玩笑的。” 晏漓笑了两声。 “至少现在,我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我相信我们?之间的羁绊,更相信你。”他柔声道,“你说对吗,官人。” 从?前不曾确定关系时还不觉,如今被?这声满是暧昧意味的“官人”一叫,谢见琛的魂简直都要飞了,瞬间忘了方才?的“玩笑”,当场也拽不出别的词来,连声称是,试图堵住晏漓这张时不时让他莫名难为情的嘴。 不多时,二人便近了城隍庙。 慢悠悠的山路一走,恰是子时。 “凤鸣”即为爆竹鸣响之声,二?人寻了一处空旷,依次燃响三?声爆竹。 随着?爆竹升天,谢见琛的心中愈发忐忑,不由得捏了把冷汗。 这么多年过?去了,神义门还能记得这一约定吗? 说到底,神义门本身也不过?是个真实存疑的传说。 时间缓慢地流逝着?。 二?人的影子随着?月盘的移动不断无声无息变换着?,不知过?了多久,谢见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晏漓,你说,我们?还能?等到吗?” “……”晏漓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却还是沉了沉气,“天色尚还未亮,再等等。” 他话音方落,不知自何处起了一阵诡异而轻盈的怪风,将树梢吹得沙沙摇晃。 旋即,一道声音自二?人上方响起。 “要成大事,这点耐心都没有可不行。” 谢见琛被?这兀然响起的声音吓得一激,可这人声有些熟悉,他一时却想?不起。 却听?那声音再度回荡在林间: “以你们?的速度,本来可以更快一些的。” 晏漓的反应显然要快于?谢见琛一步,几乎是听?到那声音同时,他便敏锐地回身向某个方位望去。 “是你?!” 那声音的主人自枝干间飞身而下。 “好徒儿,好久不见啊。” “……师父?” 眼?前之人,赫然是许久不见的——方元望。 晏漓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该捏一把汗,“你怎么会在这里?” “明明是你们?叫我来的。” 方元望仰天长叹,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 谢见琛小心探头过?来: “所以,您和神义门的关系是?” “还不明显吗。” 第74章 方元望神秘莫测一笑。 “我就是现任神义门门主啊。” 晏漓:“你?” 方元望:“你不会以为我在耍你吧。” 晏漓:“……” 依他对自己这位师父的了解……其实也不是没可能?。 “传言神义门众人避世不出,你似乎同传说中不大一样。” “避世又不是死了,行吗?” 方元望佯怒反驳。 “更何况,神义门只在盛世隐退,如今朝廷奸佞当道,再不想?办法提点提点你们?这些能?干的年轻人,只怕这江山又要易主了。” 谢见琛:“所以,这便是您自晏漓幼时便一直教导他的原因,您也早就知道他的身世?” “倒也不至那般神机妙算,只是心有所疑。” 方元望看着?晏漓,忽然认真起来。 “不过?,若是你本为天资愚钝不堪大任之人,即便你流着?再正统的血脉,我也没有闲到去帮一个小屁孩。” “……成。” 一听?方元望这话锋一转的腔调,晏漓便知他这是在故意?恶心自己。 只是在他的印象里,年少时曾不止一次听?见方元望提到过?先帝。 无论如何,这人都绝未做到传说中的那般来去无牵挂。 “不管怎么说,有方前辈在,我们?总算是添了两分胜算。”谢见琛忽而想?起什么,“还没问前辈,神义门中如今尚余门众几何?” 方元望:“两千不到吧。” 晏漓蹙眉:“只有这些了吗?” “什么叫‘只有’?你以为很少么?” 方元望朝两个年轻人额头各弹一记。 “你们?要记住,门中众人可是皆能?以一敌百,绝非泛泛之辈。所以,更要谨慎有条理地运用好这支力量。” 左右无法依靠蛮力,回到驻地后,谢见琛与众人商议毕,一致认为攻入上京的最终决战非同小可,必要在掌握大半胜算的情况下才?可出击。 “阿嚏——” 这天练兵时,谢见琛打了个喷嚏,恰被?朱伯听?了去。 “将军,入了秋可要注意?保暖,小心着?凉。” 自从?山南回来,朱伯得了谢见琛的提拔,对他更是感恩并敬仰。 “你且安心,我没事的。” 谢见琛随意?摆了摆手,抬眼?眺望眼?前一片枫红,脚下咔嚓一声,颇为幼稚地踩碎一片蜷曲干瘪的枯叶。 “没想?到,这么快又是秋天了。” “可不是,”朱伯接着?他的话道,“除了归咱们?护卫军管辖的区域,北方这几州的百姓简直快愁破脑袋了。” “这话怎么说?” “嗐,还不是因为秋收。” 朱伯向他一一道来。 近年秋收,北方多地大旱,秋粮收成并不可观,可朝廷的赋税却是一如既往严苛。 相较之下,护卫军的势力范围内便显得游刃有余了不少:本就力减了税赋,又因谢见琛一行方从?山南归来,拉回了巨量的粮食,荒年之中尤为自如。 也正因如此,近日?来有许多外地受赋税苛待的农民汉子都选择投身护卫军的队伍。 当然,其中也离不开晏漓等人有意?地招兵买马。 毕竟,除去神义教两千教众,眼?下满打满算,护卫军也仅有三?万出头的兵力。 同上京二?十万驻守禁军,简直是天壤之别。 究竟有什么办法,能?缩小双方兵力上的差距呢…… 谢见琛一边思索,一边咔嚓咔嚓无意?识踩着?地上的枯叶。 “将军,烦请您相让片刻。” 就在这时,军中的勤务毕恭毕敬走近。 “啊,好。” 谢见琛闪开身来,勤务道了声谢,扫起地上方才?被?他踩得碎片的枯叶,解释起来: “容将军有特?意?吩咐过?,秋来天干,这些落叶务要及时清扫,以免走水之患。” “秋来天干……” 他怔怔看着?被?勤务扫走的落叶,面色逐渐凝住,愣神半晌,忽而抚掌道: “打赢决战的关键,我知道了!” 第54章 自吃自醋 “火攻?!” 议事厅里, 所有人惊诧地看向谢见?琛。 “没错,就是?火攻。” 谢见?琛坚定道。 容子晋欲言又止,谨慎道: “虽说秋日干燥, 可上京到底坐落平原,并无大片可燃树木,且城中?处处巡守森严,我们又不清楚如今京中?的布防, 这火应当从何点起?” “我们自然不可以?常规的方式点火,若是?点燃树木枝叶,我们轻易能想到的, 阉党自然也能料到。所以?,我们要烧, 就要烧他?们收不走的。” 他?眸光晦暗不明地坏笑着。 “比如,粮食。” 方元望出声一笑: “背水一战?看不出来, 你胆子倒还不小。” 见?反馈与?自己想象中?略有出入,谢见?琛忙举起双手打住。 “诶,你们别误会……我说的烧粮食, 烧的自然不能是?真的粮食。” 晏漓挑眉:“不是?真的粮食?” “嗯。近年收成不好,朝廷严苛重税已是?引起民怨,我们若只为争一时之利火烧粮仓, 只会将民怨激作民愤, 我们更受百姓拥戴的优势也就一去不复返了。”他?继续道。 “所以?,我们要将各州送入京中?的粮草调包作杂草。” 顾芷兰倒是?表示认可:“不失为一个?妙计。只是?不能尽数调包, 还要留有供官差抽检的余隙, 做出只是?农民以?次充好的假象,届时就算被官差发觉,加之银两贿赂也就大事化小了。” 然而?很快, 她便提出了下一个?疑问。 “不过,就算杂草能送入粮仓,我们又该如何将禁军引至粮仓附近烧尽?如今的上京对我们千般提防万般警惕,定是?戒备森严。我们护卫军的人想混进去,难如登天。” “不必担心,这个?我早就做好了打算。” 谢见?琛打了个?清亮的响指,议事厅的大门应时被缓缓推开。 一个?身着夜行黑袍的身影半低着头,左手紧扯着那挡住大半张脸的帽子,俨然是?十足谨慎警戒的模样?。 “自离开上京那日,我就在期待这一天了。” 谢见?琛快步走过去,极为亲热地拉起那人的手。 “薛恒!” 黑袍人的兜帽应声而?落。 其中?之人正是?他?数年未见?的知?己好友——薛恒。 “谢见?琛……原来真的是?你?!” 薛恒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随即激动地抱住十余年的发小,激动得语无伦次,又哭又笑又是?捶: “原来你真的没事,太好了!京中?数次传来你九死一生的消息,我前两日收到你署名的信来,还曾担忧是?否是?全寿康的奸计——你这家?伙,还好你命硬、还好你命硬!” “我的亲娘,下手轻点!没死都要被你打没半条命了。” 谢见?琛一贯嘴上这样?说,实则自小早就同薛恒动手动脚闹习惯了,搡了几回?合后又按捺不住关心道: “你此来路州,你家?中?没为难你吧?” 薛家?在朝中?地位不高不低,向来是?明哲保身的中?立态度,宁可把薛恒的腿打断,也必不可能使薛恒离家?奔赴护卫军驻地的。 “没。” 薛恒摇摇头,面露尴尬之色。 “我、呃,收到你的信后,我就偷偷在我爹的茶水里下了蒙汗药……” “……” 他?拍了拍薛恒的背:“难为你了。” 听起来有些滑稽,可谢见?琛却是?知?道,依薛父那般强势的性子,待薛恒回?到京中?后,必会被家?法打个?皮开肉绽不可。 “说什么混账话。” 薛恒怄气抿了抿嘴,“当年谢家?出事,我没能帮上忙,已足我抱憾终身。如今你亲自写信来,我若再不能鼎力相助,岂非枉为与?你兄弟一场?” “你小子……” 谢见?琛与?薛恒又是?潸然泪下,抱作一团。眼看场面快要无法控制,晏漓这才低咳两声,将谢见?琛偏离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这才整理?仪态,转向晏漓对薛恒道: “你还记得吗,这是?……” “昭昭昭、昭宁殿下?!” 薛恒直接被吓结巴了。 “天娘,这是?见?鬼了?” “……不是?鬼,是?人。” 晏漓有些无语地揉着眉心。 太久不曾有人这样?称呼他?,他?都快忘了,在世人眼中?,这位“昭宁殿下”早就“死”在几年前了。 谢见?琛拍了拍薛恒的肩,笑嘻嘻提醒: “确实是?殿下,不过……是太子殿下啦。” 第75章 “什么??” 谢见?琛费了一番功夫解释,这才帮薛恒自震惊中?缓过神来,又将护卫军中的朋友介绍给薛恒。 晏漓认真道:“不管怎么说,我们很荣幸得到你的帮助。” 顾芷兰:“所以?,这位小朋友就是我们在京中的内应咯?” 薛恒:“虽然薛家?的地位不及翻云覆雨的程度,可京内宫外,如有需要,我想我还是?能帮上忙的。” 晏漓:“有你这话,我们便放心了。” 只怕引起全寿康警觉,薛恒不宜在路州久留,临行前,谢见?琛拉住他?的手最终嘱咐道。 “是?了,还要麻烦你回?京后将京中?现今的布防图画给我们,重点标记一下粮仓附近……还有地下暗渠附近。” “这个?你放心,”薛恒认真看向谢见?琛,不忘嘱咐,“护卫军的路线与?时间?也务必要告诉我,这样?我才能及时配合你们。” “放心,毕竟你是?我们在京中?唯一的人脉了。”谢见?琛玩笑道。 不及与?薛恒过多寒暄,趁着天色尚黑,薛恒便匆匆赶了回?去。 “虽然背后议论别人不大好,但有些话,我想还是?该说出来。” 见?薛恒离去,顾芷兰忽然出声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谢见?琛道,“你担心薛恒背叛我们。” 顾芷兰也不避讳,点点头: “抱歉,但出于?我们的集体利益考虑,我想有必要带着一丝戒备。毕竟,此行成王败寇,凶险至此,容不得一分差错。” “说实话,虽说私心上,我是?全心全意?信任薛恒的,可为起义军的大局考虑,我也曾有过一丝犹豫。” 谢见?琛道。 “可我想不出他?背叛的理?由。我跟他?一起长大,虽然他?家?教甚严,可我知?他?同我一样?,骨子里有着憎厌奸佞的意?气。” 就连晏漓也破天荒地认可道: “此人确非助纣为虐之人,并且,我相信他?不会有加害谢见?琛的心思。” 见?向来谨慎的晏漓也发了话,顾芷兰点点头,“这样?便好,那就当我想太多喽。” 谢见?琛心中?已对即将到来吃决战有了粗略的规划,待薛恒的图纸送到手中?,详细部署很快便落实下来。 转眼,便是?进军前夕。 谢见?琛先是?陪外祖父外祖母说了会儿话,方一拜别两位老人,便在门外瞧见?了晏漓。 “你偷听我们一家?谈话?” 一见?这人,他?心里便甜丝丝的惊喜,可还是?仍作佯怒模样?,扁嘴道。 晏漓算是?发现了,自打二人确定关系后,谢见?琛耍娇简直是?愈得心应手,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的。 大战临头,他?倒是?看开了不少似的,配合地敛起眉,以?袖掩面,一脸失落: “原来,我在你眼中?算不得家?人么。” “啊?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果不其然,谢见?琛一瞧见?他?这副模样?,便瞬间?不知?如何是?好,手忙脚乱地解释着。 “比起家?人,你最应是?我的爱人呀。” “真的么?”晏漓得空回?身抱住他?,“我还当我们丧了妻的玉面将军,不愿对我这没名分的外室负责呢。” 谢见?琛汗颜。 ……这人怎么什么怪话都记得一清二楚。 哪有半点平日断事时的干练寡言。 “我若当真做了那不负责的负心郎,殿下会杀了我吗?” “舍不得。” 晏漓道。 “我的将军就算做了那薄情负心郎,我也会想办法让你负责。” “哦?怎么说?” “于?我而?言,进京首要目的,是?完成你我的复仇目标,其次便是?向全天下昭告,你是?我的人。” 银河斜映,繁星微闪。 晏漓自背后深拥谢见?琛,却能感受到他?清晰的心跳。 “我一刻都不想多等,但我们的大婚必须定在最吉祥的日子,必须要请来成千上万的人前来见?证祝福,必须是?大桓最为盛大的婚礼——总之,必须要全天下人都知?道,永远没有什么能从我身边抢走你。” 谢见?琛只当他?在闹什么情绪,忍俊不禁,随口应着: “妒夫。” 不过,他?喜欢。 晏漓指节轻抚过他?的脸颊,谢见?琛缓缓侧过头,二人视线不约而?同交触,无需多言,唇舌顺势再度自然相缠至一起。 良久,晏漓可怜他?微微泛肿的嘴唇,才善心大发般停下这寸尺间?的欺压,恋恋不舍将人放开。 看着谢见?琛一脸意?犹未尽的餍足模样?,晏漓终于?得了机会,好胜心作祟,冷不防脱口问道: “我和他?的吻技,谁要更好?” 谢见?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哪来的他??” “你还骗我?” 晏漓不满地眯起眼,几乎是?咬牙切齿压抑着长久以?来的满腹怨气,好不让自己显得太过失态。 “和我在一起之前,你分明同旁的人接吻过,是?不是??” “啊?你在说什……” 谢见?琛方欲反驳,脑中?忽而?闪过当年在安云州地牢下的某个?片段。 不会吧? 晏漓居然小心眼到在吃自己的醋?? 他?差点没憋住笑,故作愤愤,一脸“那又如何”的不服模样?扭头: “有的人自己意?识不清楚的时候夺走我的初吻乱亲乱咬,现在居然还敢反过来质问我,好没道理?。” “什么?” “那个?时候在安云州,你中?了撒莫蝶的毒……”谢见?琛见?他?懵住,这才如实相告,“你倒好,什么都不曾记得,害我那时一个?人郁闷好久。” “真的……是?我?” 晏漓的表情尽数凝住,心底却是?欣喜若狂,难以?置信喃喃: “那时我无法控制自己,只怕对你做出很过分的事,居然是?……” “不过分吗?我现在还记得那时嘴唇里里外外破了几处呢,害得一连几日我吃东西都吃得不利索。” 他?哼了一声,红着脸嘟囔: “依我看,你只是?趁机做了你想做的事吧。” “没错。” 晏漓十分痛快地承认,甚至趁热打铁,双手也悄无声息窸窣下移。 “不只想那样?,还想像这样?,做更过分的事。” “!!” 谢见?琛如被火燎,急急忙忙把他?不老实的手移开。 “你怎么……一点都不矜持。” “端庄矜持是?正室贤妻应做的,像我这种以?美色侍人的无名外室,但行乐事足矣。” 他?轻捋着谢见?琛的发,丝毫不介意?这样?“贬损”着自己,知?道谢见?琛会因此做出有趣可爱的反应,反而?全然乐在其中?,仿佛自己本?就不是?什么受万民爱戴的麻烦太子,而?是?惯会吹枕旁风迷惑主君、仗着宠爱横行家?中?的美貌妾室。 晏漓环着他?,声音愈来愈轻。 “等你杀了全寿康,等我……杀了太后。” “你不会的。” 谢见?琛覆上那双环着腰间?的手,摇了摇头。 “你不会忍心杀了太后的。” 他?看向晏漓不决的眼底。 “即便她未曾补偿过你亲情,可到底是?她抚养你成人;即便她不是?你的母亲,可她是?别人的母亲。我相信,你真内心的深处,不忍是?要大于?仇恨的。” 他?明白?,晏漓之所以?会是?这么粘人,不过是?因为这个?男人的内心,只是?个?缺爱的小孩。 “……” 晏漓沉默半晌,像是?思绪陷入了泥潭沼泽中?挣扎许久,终于?忍不住痛苦合眼,微微弯身将头疲惫地靠在谢见?琛肩上。 “我……不知?道。” 他?长吸一口气,终于?在爱人的肩头找到了情绪的发泄口。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恨她,在某一刻我确实想过要杀她。可是?她做了我那么多年名义上的母亲……我做不到。我只想问问她,权势于?她来说就这么重要吗?重要到她可以?滥杀无辜、甚至交付出自己与?自己亲生孩子一生的自由?” “很快了,”谢见?琛不忍,紧紧回?抱,“很快就能问个?清楚了,我们一定会赢的。杀尽阉党后,她一定会明白?这一切的不值得,我们还可以?还幼帝自由……此后,你我久居庙堂也好,遍游山川也罢,你再也不会是?孤单一人。” “这一战,我和你一起。”晏漓紧了紧抱着他?的臂弯,“我不准再让你一人冲锋在前。” 谢见?琛清浅微笑:“好。” 无需谢见?琛追根到底的疑问,也无需晏漓过多解释。 第76章 只因心与?心的距离如此之近,远胜不曾启齿的千言万语。 第55章 决战之日·上 上京, 夜,子时。 平和到有些诡异的静寂。 秋风乍起,数只乌鸦墨云中飞掠而?过, 将值守便门的门卒吓得?一激。 门卒甲当即大骂一声?: “奶奶的,吓死老子了!老子还?当护卫军那?伙杂兵打过来?了。” 门卒乙嫌恶睨他一眼,嗤讽: “杂兵?你这种往日斗虫遛鸟惯了的勋贵出身,万一他们真打到便门来?, 你难道打得?过那?群‘杂兵’?” “呵,我看你们这些寒门出身不懂情调的穷酸货就是眼红!便门又偏又小,他们怎么可能?打到这边来??没见识的人就是爱瞎操心!” “你——!” 就在二人险些不知第几次再度动起手来?时, 一行运粮车自?远处缓缓驶来?。 “此为今秋各州送入皇仓的米粮,烦请两位大人代为开门、准予通行。” 行在运粮车前头的年轻押运官道。 颇识得?些人的门卒甲觑眼孰视这人片刻: “嗯?这不是小薛大人么?” 薛恒被认穿了身份, 扯出一个略微僵硬的笑?容: “是。” “听说小薛大人几年前被从宫里裁了下来?,如今怎么做上风餐露宿的押运官了?真是时移世易, 可叹可叹。” 门卒甲嘲讽了几句,来?到粮车前,正欲伸手查看那?些鼓鼓囊囊堆叠在一起的麻袋, 却?被薛恒忽地挡下。 “小薛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因何不准我等例行检查?……莫非里面装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嘘。” 仿佛被踩了尾巴,薛恒忙向其示意噤声?, 随后?掏出一把匕首, 在辆车最外侧的麻袋上划了个小口子。 霎时,混着杂草的秕谷簌簌流了出来?。 “大人想来?也知道, 近年收成不好, 下边交不足粮食,咱们这些交差的也实在怕挨罚,只好按足量报了, 至于是否属实……” 他悄声?拿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子,手疾眼快地塞给门卒甲。 “待这些秕谷真正填入皇仓中,就算被宫里的大人知道,届时若当真追究起来?,也于大人无干了。” 门卒甲见钱眼开,想薛恒说得?不无道理,接过银钱闪开身子的动作一气呵成,不忘刻意高声?道: “哎哟哟,小薛大人快快停手,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粮——来?人开门,让粮车进去!” “不成!” 门卒乙这时却?忽地拦了上来?,“你这钱收的倒是爽快,万一日后?出了事,我还?要受你的连累!” “啧,不会的!再磨蹭一会不放人,万一护卫军的人趁机将粮尽数毁了,我们更没法交差!” 这两人争得?不可开交,薛恒见城门一开,也不管这争吵的二人,直接将辆车指挥入城,自?己也一步不离地紧紧跟了上去。 疾步行至杳无人踪之地,他咳了两声?,藏在粮车中间麻袋内的几名死士冒出头来?。 “火折子都备好了?” 薛恒小心翼翼将声?音压得?极低。 “备好了!” “好。” 薛恒停下脚步,心跳已?是紧张地提到了嗓子眼。 “一切按计划进行。” “是!” 粮车驶向东南角的皇仓,一袋袋填满枯草的麻袋被堆入仓内。 不多?时,便刮起了夜风。 …… 上京外城禁军八大营内,本是一派安静的环境中忽地传来?一阵骚乱。 “前头的天……怎地这样亮?” “不大像烽火啊。” 急促的高呼伴着马蹄声?划破夜空: “走水了——!走水了——!!” 各营指挥使闻讯,纷纷出外查看。 “走水?多?大的火,才会将半边天都给映亮?!” 但见远处天边已?是火光冲天,似如白?昼。 薛恒适时是纵马而?来?,气喘吁吁: “皇仓之火皆因禁军看守不力所?致,各营指挥使,还?不速速派人前往救火!你们是想掉脑袋么?!” 眼看这火渐有不可控之势,八大营指挥使也顾不得?薛恒语气冲了些,不假思索地拨去近四?成禁军前去救这铺天大火,其中一位还?不忘问道: “就算有些许火星,按理来?说皇仓也不应起这般大的火,这这这……这究竟是为何啊!” 薛恒道: “实话告诉您吧!下官也是沿途听见的——据说皇仓里储的,根本就不是稻米,而?是枯枝杂草!” “什么?!怎么会这样?” “诸位指挥使莫怪下官多?嘴,粮车入京是需经过门卒检验的,粮车经过的便门门卒也是禁军的人,诸位还?是仔细想想,如何向宫中交代好罢!” 语毕,薛恒便以救火为由急急策马离去,留下诸指挥使面面相觑。 值守皇仓的是禁军的人、放载杂草粮车入京的也是禁军的人…… 出了这样大的祸事,若是九千岁追究下来?,他们就是掉一百次脑袋也不够用啊! 说得?巧不如来?得?巧,薛恒前脚刚走,后?脚一抬轿子便被颠颠地抬过来?,一内监从被人搀着跳下来?,瞧那?越制的衣着,一瞧便是全寿康的徒弟。 “将军们呐,这是怎么回事啊?这这这,这深更半夜的,九千岁在宫中都听到——” 不待内监落下话音,其中一名指挥使急冲冲抢先道: “这位公公,那?放粮车入京的门卒是七营和八营的人!您知道,七营和八营的人穷惯了,收了点钱什么事做不出来??这事您可要向九千岁解释清楚,同我们前六营的人没关系啊!” “什么?你休要空口污人清白?!” 七营八营指挥使被天降脏水泼了个透,哪肯任人污蔑,暴跳如雷。 内监瞥向心怀鬼胎的各人:前六营是大梁禁军的老勋爵了,本就是不便惹的;后?两营为先帝时期另添,基本均是寒门出身。 今夜的祸定要有人来?背,与其惹了前六营,不若摘了后?两营上去交差。 “行了行了,莫要掩饰了!咱家会如实禀报九千岁的。”内监不耐地摆了摆手,“不过,待这火停了,你们前六营的年俸也保不住了!” “你们……!欺人太甚!!” 七营八营指挥使怒不可遏,心知内监绝不会为他二人而?心软,正欲直接动手,又一道急报传来?。 “报——!护卫军攻过来?了!!!” — 皇仓走水事出蹊跷,全寿康略一思索,猛然?意识到这场火不简单。 他快步登上宫中瞭望台,但见上京城东南角火势冲天,现场乱作一团,禁军死的死伤的伤,就算短时间内能?灭火,伤亡必定格外惨重。 心中不安,他顾不得?再去理会大火,再去眺望北门: 果然?,不多?时便隐隐听得?战鼓擂擂之声?,远方也现出了无数火光。 ——那?是三万护卫军的火把。 “果然?是他们……” 火光映着他的脸,全寿康恶声?喃喃。 “不过,当真以?为我老糊涂了,没有任何防备吗?” 话音刚落,留守的禁军已?然?在北门集合完毕。 南门附近大火未灭,护卫军自?然?不敢自?南门长驱直入。 即便他的禁军在大火中有所?折损,可依旧有三万护卫军的数倍之多?! 是他们自?寻死路! 他登上城楼,冷眼看着城外大军逼近,扬声?质问: “所?谓的护卫军,就是这样与朝廷禁军刀剑相向的?尔等究竟是护卫,还?是造反?!” “全大人若是将城门打开、放殿下入京,我等自?会收起兵戈。” “谢家小子,几年过去,你确实挺拔了不少。” 全寿康看着远处阵中的主将身影,冷哼一声?。 “可单凭你谢家反贼罪名在前,我便不得?放你入京半步!” “……” 城下的青年将军不答,转而?寒声?质问: “你敢阻止殿下回京?” 上了年纪,全寿康视线难免偶有昏花。他眯着眼,不动声?色仔细地扫过护卫军中人,似乎不曾瞧见某个人的身影,这才放下心,冷笑?道: “殿下?皇家血脉,岂容由尔等妄加尊冠?” 哪料城下人毫不畏缩,直截了当问道: “真假与否,与陛下验亲即知!” 全寿康默然?拧眉。 明明人海中不见“昭华”的身影,他又怎能?这般自?信笃定? “那?就看看你们能?不能?迈进皇宫半步吧。” 全寿康冷哼一声?,终于下达开战指令—— “各营禁军,给我杀光这群妄图混淆皇室血脉的乱臣!!” 第77章 城下的护卫军也不再客气,蓄势已?久的冲车不由分说地轰然?破起了城门。 鼓锣与喊杀声?震天齐响。 禁军居高临下,在战中自?是处于优势地位,全寿康下令道: “召弓箭手,放火矢!” “九、九千岁……” 随从战战兢兢。 “说!” “护城河暗渠不知何时被挖通了,火药库地窖受潮,火器尽毁了!” “什么?!” 他明明在内城设下了重重防守,护卫军的人怎么还?能?绕开他的防守,大肆破坏的?! 全寿康看着交战的双方,目光狠厉:没了火矢的优势,禁军也只能?靠兵力碾压取胜。 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禁军的人马似乎格外少了些。 就算是在皇仓走水中有所?折损,大抵也不至于让仅三万兵力的护卫军坚持这样之久。 此时天色将明,地平线上已?隐隐透出日光,将城外映得?蒙蒙亮。 映亮了大地,也映亮了全寿康的视线。 “容子晋?!” 他惊诧地发现,那?主将的身影之所?以?较记忆中要格外挺拔,不是因为谢见琛数年之间长高了不少,而?是因为—— 那?根本就不是谢见琛! 夜色彻底蒙蔽了他本就不大灵光的视觉,自?丑时对峙到卯时,耽误了这样久,他才惊觉,自?己被耍了! “马上调遣四?营禁军,回防南门!” …… 此时此刻,玉容长身的青年将军率领两千神义门门众,手执染血长剑,衣袂翩飞。 滚滚浓烟中,如同一杆屹立不倒的战旗。 他决然?抬臂,剑锋直至守卫松懈的南门。 “冲车,破门!” 晏漓随手清掉稀稀落落围过来?的杂兵:“这个时辰,薛恒应该将便门打开了吧。” “嗯,开了便门,京中百姓不会因皇仓走水而?遭殃的。” 谢见琛转头看向第一次与他并肩作战的晏漓,气势慑人,无怪旁人望而?生畏。 “确实很帅嘛。” 哪怕是到了这种关头,他也忍不住张扬一笑?,调侃道: “虽然?今天你也是主角,不过在战场上,我可不许你抢了我的风头。” 许是战场的气氛太过激昂,晏漓看着他自?信的神情,竟被勾起了本能?的竞意。 “那?便试试。” 他长眉轻挑,低沉的嗓音却?曳着饶有兴味的腔调,仿佛这生死决战只是平日里一场无关紧要的比试。 谢见琛无畏应下:“好啊。” 哈,原来?晏漓也有这样张狂的一面。 他将视线转回城门之上。 正当冲车即将撞上城门的一刻,城门却?猛地被打开来?。 禁军指挥使并无数严阵以?待的禁军,密布乌云般堵住了他们进城的去路。 “全寿康虽上了年纪,反应倒不慢。” 晏漓冷笑?一声?。 谢见琛:“不过,我们这两千门众可也不是吃素的。” 他摩拳擦掌,正待大开杀戒,变故陡生。 出乎所?有人意料,上一刻还?气势汹汹的拦在门的两名指挥使忽然?俯身跪地,声?音铿锵有力: “禁军七营八营,开城门,迎龙子!!” 第56章 决战之日·中 禁军倒戈了! 七营八营指挥使不是傻子, 哪怕舍命打赢护卫军,他们的脑袋也保不住。 还不如向护卫军投诚,扳倒阉党来得实在! 当然, 这一切远在谢见琛和晏漓的意料之外。 他们倒是早清楚禁军中勋贵派同?寒门派素有龃龉,只是不想在这紧要?的关头竟能得此神助。 晏漓当即请二位指挥使起身: “京中如今是何情?况?” “皇仓火势已灭,北门正在交战,全公公只怕已被护送回?宫了。末将猜测, 其余六营很快——” 话音未落,余下六营的大部?队转瞬而至。 “大胆逆贼,不过千余乌合之众, 还不束手就擒!!” 谢见琛毫不退让:“敢对皇室血脉刀剑相向,我?看我?看你们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 晏漓扫视一圈, 冷冷掷声: “降者,不杀。” “无需多言, 北门那边不可?僵持过久。”谢见琛瞥向晏漓,“那就比比看,谁先杀到宫门?” “呵, ”晏漓重新亮出巨镰,“乐意之至。” 七营八营掩护在前?,杀声初起, 马背上的二人竟已如离弦之箭般, 冲入敌群! 前?排进攻的禁军尚未意识到发生什么时,玄铁巨镰所劈之处已然卷起三尺血雾。镰刃破空的啸声中, 挡在晏漓身前?的十余兵卒已然被拦腰豁然裂作两截, 成排倒下。 谢见琛一手牵引缰绳、飞速前?进,一手从容持剑、眉不压眼不眨地杀穿一条血路。他的剑到底要?较镰轻快些,不多时便冲到了前?方, 被两名指挥使左右拦住。 他的视线毫无温度,“我?给过你们活命的机会。” 右侧那指挥使吞了吞口水,硬着头皮全力挥刀。谢见琛腕上一转,剑锋贴着刀背擦过去,在刀锋尚未落下时,剑刃已然捅穿了那人的脖颈。 太?慢了。 而此时,左侧指挥使的流星锤才刚刚飞出。 谢见琛翻身跃起,第一脚踏上马背,第二脚点上凌空飞来的锤上,躲开这记重击,剑身则错开铁链,直接取其人首级! 不过须臾,他已取下两大营禁军指挥使的性命。 而此时此刻,距南门开战的时间,竟只有一盏茶的功夫。 他回?过头,对紧随其后的晏漓扬起一抹笑。 “看来,我?终究要?先快你一步咯。” “洋洋得意。” 晏漓不甚在意轻笑,扬手解决掉某人身后的追兵。 谢见琛自是不打算在此多耗时间。 宫中守备定然空虚,此刻,正是直取全寿康性命之时! 他策马狂奔,不多时,皇宫正门便出现?在他眼前?。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地解决卫兵,他翻身下马,用尽全力向宫门踹去,数记千斤之重的飞踢之下,年久的门锁终于应声而落。 全寿康,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他望向此刻早已是寂静萧索的宫内,复仇的亢奋血液在他体内滚滚翻涌。 “谢见琛!!” 焦急到破音的呼唤声蓦然响起。 他不解失神回?头,看见了晏漓霎那间失去血色的脸。 “快闪开!!!” 几乎就在他回?头的同?时,一片阴影迅速落下,笼罩住他。 他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一块足有两尺厚的石板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高大的宫门顶端落下。 是千斤闸! 凭着远超常人的直觉,谢见琛本要?夺过千斤闸的突袭,可?不想那残存一口气、拉动闸门机关的卫兵忽地扯住他的脚,使他直接跌倒在地。 “啧!” 来不及了! 千斤闸的下落只需眨眼间的功夫,此时此刻,他本该连踹开卫兵的时间都没有。 他本该被生生砸断双腿——千斤之重的石板,想必两条腿会直接化作血水骨泥吧。 他本该。 千钧一发之际,一弯镰刃卡入石板与地面之间,生生承住了这千斤之重。 当然,承受这份千斤重量的,不只是镰刃。 还有用镰的人。 晏漓:“……快走?!” 谢见琛不敢有丝毫犹豫,一脚蹬开那卫兵的手,迅速收回?双腿,翻身滚入千斤闸内。 镰刃转了个角度,在石板坠下的最后一刻,擦着火花收了回?去。 “晏漓!你怎么样?!” “……我?没事。” 即便是隔着如此厚重的石板,谢见琛也能听到男人压抑因疼痛直吸冷气的声音。 是当年在安云州歇芳楼地下,他留下的旧伤。 在千斤闸落下之前?,他分明已经?看见了男人肩头渗出的大片刺眼鲜红。 “你一人在里面……小心为上,我?这便催登云梯来。” 晏漓撑着门,临走前还不忘警告: “等我?,一定要?等我?。你敢出事,我?就要你这辈子都背上始乱终弃的黑名!” “晏漓?晏漓?!” 他狂拍着石板,试图叫住对面的人,可?脚步声还是渐行渐远。 那么严重的旧伤复又裂开,那些没被解决的禁军又不知何时会追上来…… 真正该小心的,明明是晏漓才对! “谢将军。” 嗅到宫中常焚的檀香,一道尖细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 谢见琛回?过头,是一个捧着诏书的小内监。 “陛下有旨,请将军前?往紫宸殿一叙。” “倘我?不从,又如何?” 他警惕地打量着这内监。 第78章 哪里会是陛下的旨意,分明是全寿康阴谋。 “将军可?以?不去,不过九千岁命我?向您捎句话:您若是坚持要?在此拖延时间的话,您仍撑在城门鏖战的朋友们又能撑得了几时呢?” “……” 再?直白不过的威胁。 谢见琛不想让晏漓担心,本想等他带人过来,可?又不能弃朋友们的安危不顾,只得暂且接过诏书答应下来,静观其变。 “请带路吧。” 宫内静得出奇,就算有大军埋伏,想来也做不到这样寂静。 他跟在小内监后,走?在这条承载着他太?多回?忆的红墙碧瓦之下。 可?此时,浮现?在脑海中的,却不是幼时在皇宫无忧无虑玩耍的场景。 而是中秋夜,他踉跄着在大雨中奔跑着为谢家申冤的狼狈模样。 他有些头晕,额角猛然剧痛一跳,视线忽闪忽闪模糊起来,脚下的花斑石地砖竟幻作了一片滚滚血海。 “——!” 他一阵慌神,脚下打了个趔趄,惊恐地揉了揉眼睛,发现?脚下的地面依旧是平平无奇的花斑石砖。 谢见琛大喘着气,警觉抬头,瞧见走?在他前?方的小内监转过头来瞥了他一眼,随后一语不发地继续向前?走?。 他难以?置信地、小心翼翼复又垂下视线。 那片血海,又出现?了。 赤红的潮水,一浪盖过一浪,没过他的长靴。 再?抬起头,早已不见了小内监的身影。 肩膀忽被狠狠抓得生疼,他下意识转身挣开、拔剑刺向身后,待看见那人的模样后,颤抖的剑险些脱手。 竟然是……晏漓?! 晏漓此时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只见他的剑刺穿之处,正是几年前?由他刺伤的那处旧伤。 霎那间,谢见琛的头内嗡嗡响了起来。他抑制不住惊吟一声,正要?俯身扶起倒下的晏漓,左臂一阵疼痛袭来,他伸出不稳的手几番摸索,定睛一瞧,竟摸了一手的血。 眼前?又是一闪,血海似乎消失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到地狱般的图景中来。 谢见琛抓住那只持刀的手,再?抬起头来,却看见了此生最为恐怖的场景。 “爹……?” 他看见他的父亲谢迁狰狞怒目,颈间缓缓渗出鲜血,随后,那颗脖子上的头颅如同?偶人的零件般,就在他面前?,猝然与身体割离、滚落下来! “爹、爹!爹!!!” 谢迁却不理?会他,只顾朝谢见琛身上刺去。谢见琛挣扎着,堪堪避开要?害,猛力将疯狂的无头父亲推向一旁。 他身上挨了不知几记伤,痛伤同?时视线复又模糊起来,脚下不稳使他直接跌在地上,正好倒在晏漓的尸体上。 可?最令他惊骇的是,方才晏漓的尸体,竟变成了难产而亡的母亲! 他再?一回?头,只见血海远处,密密麻麻,堆满了护卫军中朋友们战死的尸体。 所有人,因他而死。 “啊啊啊啊啊啊!!” 他抱着头痛苦哀鸣、发抖,恐惧几乎侵吞腐蚀了他全部?的意识,唯有冲进鼻腔的血腥味,以?及萦绕鼻尖、若有若无的熟悉甜香。 甜……香? 等等。 哪里来的甜香? 混沌的脑海间,猛然闪出一段险些被遗忘的回?忆。 ——是撒莫蝶!! 他毫不犹豫地咬破嘴唇,瞬时的刺痛使他眼中的世界一震,血海依旧在那里无声翻涌。 可?这就够了。 他已经?能够确认,疼痛能使自己从这个虚假的世界中清醒过来。 谢见琛明白,再?不从幻觉中清醒,他马上就会失去理?智、彻底失控。 于是,他生满薄汗的手心紧紧抓住剑鞘,几乎立时下定了决心——将剑刃狠狠扎入自己的大腿! 尖锐的剧痛使他眼前?一瞬漆黑。 他倒抽一口气,意识却无比清晰。 瞬间,幻像破碎,血海尽退。 鲜血汩汩流出,转眼便浸透了他的衣裤。他半蜷着身无声痛呼,忍着握拳,指甲几近扣进手心里,这才能凝神瞧清眼前?的真实场景。 地上的尸体不是晏漓,也不是他的母亲。 仅仅是一名稍显强壮内监。 他瞬间便明白了,方才那带路内监身上为何会有如此浓郁的檀香。 真实目的,原是要?掩盖掉撒莫蝶的香气。 谢见琛扭过身,那些趁他陷入幻觉、将他围住的内监见他竟然这么快清醒过来,握着匕首的手也开始打起颤。 此刻的青年,身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伤口,瞧上去似乎随时有失血过多而发生意外的危险。 可?这些内监见了这样的谢见琛,却更为惊惧。 常年行军打仗之人的身上本就有着一丝不同?于旁人的兽性,而眼下的谢见琛就像一头受了伤的猎豹。 受伤而被激怒的野兽,才是最恐怖的。 “全寿康……就剩这点下作手段?” 他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很快复又站定。 哪怕一息尚存,谁也别想让他停下复仇的脚步。 那几名内监本就是奉全寿康之命,趁谢见琛陷入撒莫蝶的幻觉最为脆弱时将其解决。如今谢见琛清醒过来,刀都不会握的他们又哪能是对手。 几乎只在他挥个手的瞬息,那几名内监便随着他的动作嘭嘭倒在剑光之下。 “嘶……” 解决掉这些内监,谢见琛再?也不能坚持,反手将剑刃深深插在地上,整个人撑在剑上,强忍剧痛的汗水自他高挺的鼻尖上滴落,啪嗒啪嗒汇在不知是谁的血汇聚而成的血泊之中,胸口剧烈起伏地喘着气。 这时谢见琛才发现?,自己的双腿因超过极限的疼痛已是抖如筛糠,脚下更是沉若磐石,气力尽失般难以?挪动。 他扯下衣袍一角,只是随手将伤口最为严重的腿上抱住,以?免自己因失血过多而昏迷,随后拖着遍身的伤、踩着自己的影子,朝紫宸殿踽踽独行。 “砰!!” 紫宸殿的大门被轰然搡开。 御案后的全寿康应声抬头,漫天?晨光已出,白金辉茫中现?出一身形颀长的负剑青年。 明明早已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偏却傲骨不塌,一如从前?。 “谢见琛。” 全寿康皮笑肉不笑,一字一句,字里行间却是难以?掩饰的恨恶。 “不愧是你,竟能走?到这里。” 如今这一幕,既出乎全寿康意料,又在他意料内。 “能在短时间内意识到自己中了撒莫蝶之毒,还敢对自己下如此狠手的,除你之外,我?确是不曾见过第二人。” “少废话。” 谢见琛赫然提剑,银白剑身在对峙的空气中嗡然作响,剑尖直指高位上的全寿康。 “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第57章 决战之日·下 “是吗?” 全寿康冷哼一声。 老人微微驼背的身材本就显得要较常人矮小干瘪得多, 此刻他坐在高调的御案后,只能看?见他胸膛以上的部位。 “几年过去,你?这年轻人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他的目光轻蔑而缓慢地转向拔剑相向的谢见琛。 “真是——一如既往地愚蠢。” “紫宸殿里, 还藏着三?个你?的人,可对?” 谢见琛并不为?此所怒,只是按剑、一步步向前逼近。 全寿康脸色微变。 “黔驴技穷了?”青年嗤笑?一声,“你?也是个聪明人, 应当明白,你?手下这些好吃懒做的阉人,十个加在一起?都受不住我一脚。所以, 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 “挣扎?自谢小将军……不,是谢将军闯入紫宸殿来, 咱家可是自始至终未曾挪动分毫。” “全寿康!” 听到他故意这样称呼自己?,谢见琛终于抑制不住数年来心底最深处的熊熊怒火。 全寿康:“别这样激动, 谢将军。我们聊聊,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不是吗?” “聊什么?聊你?残害忠良、把持朝政, 行尽不仁不义恶事?当年构陷我谢家之时?,可曾想过有?今日的报应?!” “报应?”自咱家幼时?入宫挨了那一刀气,咱家的报应便尽数落完了。” 苍白的晨曦映着他苍老的脸, 尽是数十载争斗光阴留下的皱纹。 渐渐地, 那些褶皱扭曲可怖起?来。 “我有?什么错?错在我太想在宫里找回尊严?错在没有?你?谢家这样足以荫蔽十代的祖宗?……报应,报应都是懦弱无能败者挽尊的借口!在这个无情的皇宫里, 没人会?在意什么狗屁情义, 只有?亲自搏来的、握在手里的权力地位才是真实的!” “……你?已经没有?半点人性了。” 谢见琛看?着他没有?半分悔意的模样,无法给出任何同情。 第79章 “万物于你?皆是无情,皆系你?眼?中只有?冷冰冰的权力, 自然看?不到半点情义。” 全寿康不愧是在御前侍候的人,很快便整理好了神情,浑浊的眼?睛看?向他。 “恨咱家杀了你?爹谢迁?这也是人之常情。” 轻飘飘的言语神情,仿佛只是在喝茶饮水一般稀疏平常。 谢见琛双目猩红,大怒道: “你?这披着人皮的鬼,不配叫我爹的大名!” “谢将军就没想过,倘或当年掌权的是你?父亲,他就不会?将整个内侍局尽数按在铡刀下面??” “我爹他不会?!”他驳斥道,“谢家世代忠臣,不会?有?半点逾权!” “呵呵,那不谈你?父亲……就说我们的皇帝陛下吧。” 全寿康波澜不惊。 “自太祖始,谢家风光了几世几代,谢将军心里可有?数?当年外患相逼,谢氏是镇国柱石,如今四海太平,谢氏就是狼子野心!你?说,倘或今日咱家死在你?手下,日后陛下长大成人,想到将军你?护先太子入京闯宫,对谢家的信任还可残存几分?会?不会?再?扶植旁的李家王家来对付谢家,还是像咱家一样……直接了结掉你??”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仅凭简单粗暴的杀.戮解决一切问题。” 谢见琛的心里忽然闪过一个日夜疲于案牍的身影。 “治世,靠的是人心!” “有?了无人敢忤逆的权力,所有?人自然会?依附而来。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御下的必要手段,你?太年轻,又不曾到达这个位置,又怎能理解这些道理?” “对,我不理解。” 他提剑逼近全寿康,掷地有?声道; “且我永远无法理解,靠牺牲无辜之人的性命换来的权利与?地位,你?在享用之时?竟不会?有?半分羞愧。” 自知与?全寿康的观念截然相反,继续对话下去只会?徒添愤恨。他失去了耐心,只想立刻砍下全寿康的脑袋,以祭父母的在天之灵。 “看?来,没有?沟通的余地了?” 剑尖距全寿康仅有?数步之遥的距离时?,一阵嘹亮的稚子哭声忽然回荡在大殿之内。 “哇——!哇——!” 谢见琛:“?!” 全寿康兀然起?身,自御案后绕出来。 随着他整个人一齐现形的,还有?他左手推出的楠木雕龙栏车,其?中的幼子,正不住地哭嚎着。 不必多说,能躺在其?中的,除了幼帝,不会?有?旁人。 谢见琛定?睛一瞧,只见全寿康左手推车,右手竟攥着一把匕首,已然抵入了幼帝白嫩的颈间,渗出丝丝鲜血。 “本来呢,咱家也不愿惊扰陛下的安歇的。但既然谢将军执意要我咱家的命,咱家便只能寻求陛下的庇护了。” 全寿康微凹的眼?眶向他投去极为?恶毒的视线: “退下!否则我便教他一起?陪葬!” “全寿康!你?怎么敢!” 穷途末路,全寿康为?了保命,已然是不择手段了。 只是谢见琛没想到,他竟然舍得挟幼帝为人质! 毕竟,这是全寿康手中最具价值的棋子。没了幼帝,他所有?的权力地位也便随之而去了。 “想清楚,众目睽睽之下只你?独身闯入宫中,尔后便传来圣上驾崩的消息——真是作?孽,谢家最后那点忠烈的名声,怎地就尽数毁在了你?这独苗手里?” “你?!卑鄙无耻!!” 全寿康显然是看?穿了谢见琛在意家族清誉这一弱点,才会?不惜伤害本就体弱的幼帝、以此计作?为?后手。 任谁也无法想到,他竟胆大包天至这个地步! “将死之人的遗言,咱家从不会?放在心上。” 全寿康冷冷狞笑?。 “逆贼谢见琛,还不弃剑跪下?” “……” 谢见琛将嘴咬得发白,冷汗自额角滑落。 “还在犹豫什么?别忘了禁军始终占据着兵力优势,你?这般磨蹭下去,等?来的不会?是救援,只会?是护卫军兵力被耗尽全军覆没的消息吧?” 如坠冰窟,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绝望所致,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手中的剑却被他握得发抖。 怎样抉择,都是灭顶之灾。 难道这么多年的出生入死,也依旧注定?换不回谢家那份应有?的清白……? “全寿康。” 他垂着头,不知过了多久的考量,忽然抬起?猩红的双眼?,看?向全寿康。 “如果我任你?处置,你?可以放过晏漓和?护卫军的人吗?” 全寿康嗤笑?一声: “我就说么,当年那场火实在蹊跷,原来他根本没死,还能得知自己?的身世。” 谢见琛不理会?,只不依不饶逼问: “你?答不答应?” 全寿康:“可以。” 见谢见琛如此沉痛地向自己?讨要承诺,全寿康一口应了下来。 ——左右他已决心去死:这一句承诺对一个死人来说,实现与?否,又有?何区别? 一个谢见琛、一个谢迁……这谢氏父子俩都蠢得要死,轻飘飘的口头承诺也敢信以为?真,甚至一个两个都愿意为?之赴死。 无聊至极。 全寿康这样无甚滋味地想着,但听咣啷一声。 谢见琛将剑丢在一旁,旋即自己?双膝着地,跪在地上。 “出来。” 全寿康唤了一声,殿内藏着的三?个内监终于现身,死死按住谢见琛。 其?中一个在全寿康眼?神示意下,捡起?谢见琛掉在地上的剑,反架在其?主的颈前。 全寿康实在谨慎,即便青年双臂已然被反剪在身后,他的匕首也不曾离开幼帝一寸,整个人始终以拦车为?掩体,大半身子躲在栏车之后,与?谢见琛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几年前,你?爹就是在这个位置自刎而亡的,还记得吗?” 胜券在握,他忍不住出声嘲讽。 谢迁身亡后,不久,谢见琛也被他的人按着跪了下去。 只不过,当年那个张狂的蠢小子是被迫着按跪下的;如今这个走投无路的末路青年,却是向自己?央着条件、主动献出双膝的。 这实在是种巨大的成就感:两方这样斗了数年,他终于将这遍身锐气、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打倒在地了。 “……如何能忘。” 谢见琛痛苦闭眼?,艰涩地挤出话来。 “忘记了其?实也无所谓,只是如今的情形,教我回想起?你?父亲那般痛快赴死的原因。” 全寿康得意大笑?。 “——他要我留他的妻儿一命。你?说,好不好笑??哈哈哈哈哈哈。” “……” 谢见琛心痛的程度如有?万蚁啃噬、钩耙剜心,胸口更是像是被人按在地上踩踏一样,呼吸困难。 他抬起?头,目眦欲裂怒视眼?前之人,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第一声却因抽痛的胸腔哽在喉中,发出不甚清晰的语调,最终脱力般斥道: “全寿康,你?不得好死……!” “或许吧,但谢将军你?,肯定?看?不到了。” 全寿康看?向在谢见琛身前持剑的那名宦官,冷漠宣判: “动手。” “是。” 那宦官攥紧剑柄,吃力朝前一挥。 可一声惨叫要较他的动作?更早一瞬响起?。 “嗷!!” 千钧一发之际,谢见琛突然猛劲后仰,用后脑撞坏二人的鼻梁,拘着谢见琛的那两名内监吃痛,齐刷刷捂着流血的鼻子,下意识松开了他。 全寿康:“啧!” 这时?,谢见琛原本跪着的右腿忽然伸出,长腿向前一扫,将那持剑的内监猝不及防绊倒在地,长剑也同时?掉落! 紧接着,他的腿自后绊倒持剑内监,那内监身子向后仰倒下去,手中的剑也随着他的动作?掉到更远的地方: 全寿康的脚下! 谢见琛心跳如鼓,不顾牵动遍身伤口,踉跄箭步冲上前,全力伸长右臂慌忙去夺剑。 生与?死,就决定?在这一瞬间! 可他冲刺的速度再?快,也比不得全寿康简单弯腰的速度快。 噗呲一声。 长剑贯穿他前倾的右肩。 “……” 他的右手无力地搭在地上,鲜红顺着剑身吧嗒吧嗒淌在地上。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预判了谢见琛夺剑的动作?,全寿康左手迅速拾剑,贯穿他右肩空门。 劫着幼帝的右手因激动微微颤抖,他忍不住爆出劫后余生的大笑?。 “是我赢了!上天是眷顾我的……咳咳咳咳、咳咳!!” 他笑?声未散,身前却愈发感受到一股冰凉之意。 全寿康低头,却见自己?那身朝服前不知何时?竟已为?一条血色的河流蔓延爬过。 第80章 狂喜的麻木一瞬而过,颈间不知何时?发作?的剧痛,无情地涌了上来。 几乎就在此时?,大地由远到近震动起?来,许许多多的将士涌了进来,焦急地唤着“将军”。 ——是护卫军的人。 可此时?,无论是谢见琛还是全寿康,都无暇去回应护卫军了。 全寿康难以置信地丢下匕首,摸索向自己?的脖颈。 一支利箭,无比精准地穿通了他的脖子。 “你?、咳咳咳咳……你?——!” 方才他的注意皆在谢见琛前伸的右臂动作?上,自然不曾意识到,谢见琛是何时?抬起?左手、启动左手手腕间隐藏的袖箭的。 他是故意暴露右肩弱点的! 赌的,就是这一霎的时?机! 可惜,全寿康意识到这一事实时?,为?时?已晚。 饶是遍身剧痛此刻充斥着谢见琛的脑海,此时?此刻,他还是忍不住走神想到: 容子泽啊容子泽,你?这袖箭,还真是个好东西! “抱歉。” 他摇摇欲坠起?身,手心直接握住贯穿右肩的剑身,噗呲一声将剑拔出,点了止血的穴位。 “谢家众人坟前,实在是缺您这颗头来避一避邪。” “谢见琛!!!” 策马赶来、同样沾染了满身血迹的晏漓见了谢见琛伤得这样严重,大惊失色,面?上立时?血色尽失。 他不顾一切地从马背上跃下来,推开身前所有?人正要去扶谢见琛,却被谢见琛沉着脸、高声严肃叫停。 “别过来。” 第58章 大仇得报 晏漓:“你……” 他紧张担心之意更甚, 却见?谢见?琛非但未有?支撑不住倒地,反而直了直身子,寒声道: “我要自己?解决他。” 青年撑地而起, 按着全寿的肩膀,力道恨不得将人骨直接碾碎般地将其怼倒在地。 受了致命箭伤的全寿康哪还?躲得过?这一按,当即哐地跪在地上。 “咳咳咳咳……!” “告诉所有?人,谢家的冤情。” “……” “不说?” 谢见?琛扯着全寿康的头发?, 将人的朝向调至南方,才带动着他的脑袋朝地面近乎是砸地生狠磕去。 几十余个响头、一声声又闷又重的巨响。 所有?人心惊胆战地看着那个向来亲切温和的谢将军寒着脸,手中重复着堪称残暴的处罚。 这一刻, 他不止是护卫军中最耀眼矫捷的玉面将军。 遍身的血污伤痕,更像是承载了地狱所有?冤魂索命愿望的使者。 “知?道为什么要你面向这个方向磕头吗, ”他说。 “这是我爹娘下葬的方向,也是你手下冤魂最多的方向。” 此时的全寿康额头已是触目惊心的血肉模糊, 他嗬嗬地喘着粗气,出气多进气少,咬牙道: “……有?本事, 你就给我个痛快!” “你不会以为,你受了致命伤,便可以嘴硬到最后了吧?”谢见?琛冷笑。 “全公公合当长命百岁, 晚辈今日为护陛下误伤公公, 自当用世?间最珍贵的汤药护着您这最后一口气,不让您这样离我们而去。” 他渐渐压低了声音, 眉宇间浮上恶仇深深的阴狠。 “我有?本事让你死, 自然也有?本事让你生不如死。” “你!咳咳咳咳……” 直到这时,全寿康才彻底意识到,眼前这个青年, 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凭一腔心气横冲直撞那般好对付的少年了。 他勇可聚集起护卫军,仅凭几万精兵直捣皇宫;谋亦能屈能伸,在自己?挟持幼帝时隐忍蛰伏,诱自己?预判失误使出杀招。 全寿康忘了,人都是会变的。 谢见?琛他们的人生还?很长很宽阔,他们愚蠢过?、低谷过?,却有?足够的时间去跌倒、去犯错,去爬起、去改正。 而自己?,自从幼时那年孑然一身入宫沾染权力后,便被?这金雕玉砌的一方天地蒙住了双眼,在这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窄。 后悔吗?他也不知?道。 只是在他走?上这条路上的许多年之后,某一瞬间,他也曾幻想过?,如果不曾接近权力中心,只是宫外的一个平凡的农民商贩,他或许也不会泯灭人性?至此。 “……谢家是清白的,叛国?之罪,为我有?意栽赃。” “大点?声说清楚,让所有?人都听到。” “谢家是清白的!叛国?之罪为我全寿康有?意栽赃!!” 众人心知?肚明,却从来不能宣之于口的真相久久回荡在大殿里。 谢见?琛有?些耳鸣。 终于,解脱般疲惫地闭了闭眼。 爹、娘,谢家终于得以昭雪了。 你们能听到吗? 嫌恶地一把?甩开?全寿康的头,他将长剑高举过?顶,终于打算了结掉这人作恶多端的一生。 “我输了,却不代表你赢了。” 就在这时,全寿康耗着最后一缕神?力,气若游丝道。 “月满则亏,过?刚易折,咳咳……谢见?琛,你身为人臣却锋芒毕露,又何尝不是同我一样的众矢之的? “我很期待,你的结局,又会与我有?何不同呢?” “……” 谢见?琛的神?情毫无波动。 “不劳您老?费心。” 悬在空中的剑终于落下。 全寿康没有?挣扎,他呛了几口血,喉中发?出了一些难听的声音,很快便没了声息。 谢见?琛伏在剑柄上。 几乎是剑身没入全寿康心脏的那一刻,他便再也动弹不得。 一直提心吊胆注视着谢见?琛的晏漓几乎瞬间冲到了他身旁。 “谢见?琛、谢见?琛!别睡!” 晏漓颤着手探向他的鼻息,好在虽然微弱,尚有?一息尚存,于是一把?将浑身血污的人儿抱在怀里,急匆匆往出走?: “太医、太医呢?!快点?叫太医来!” 此时的晏漓早就顾不上旁的人,只一心想着找个舒适的地方将谢见?琛安置好,正要抱人离去,却被?后赶来的方元望一把?拦住。 “你先别走,出大事了。” “让开?。”晏漓毫不客气。 没有?人,能比他怀中的人还要重要。 “只要你去看一眼那拦车,好吗?” 方元望知?道这人眼下没有?半点?耐心,尽可能苦口劝说着,道出一个惊人的事实。 “那栏车里的,根本不是幼帝!” — 不知?过?了多少日夜,谢见?琛头昏脑涨地悠悠转醒。 甫一睁眼,他便被?一片金色险些晃瞎双目。 金、金丝楠的床顶?! 他微微侧头观察四周:只见?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且无比宽敞的床榻上,床身俱由金丝楠打造,床顶其上还?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龙凤与祥云。 自己?虽也是见?过?世?面的,可谢家向来崇尚低调,又经历了数年流落在外的时光,乍见?如此金光闪闪壕无人性?的一幕,实在是震得他久久缓不过?神?来。 自己?不会是已经死了、人在九重天上吧?! 只是缓缓坐起身,身上尚未痊愈的伤口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疼痛。 他试探地挑开?床幔一角,探出半个头。 几十余妙龄宫娥规整地列作两排,察觉到他的动作,齐刷刷毕恭毕敬福身低头: “将军。” “?!” 谢见?琛慌慌张张将头缩回去。 什么情况? 哪来的这么大阵仗? 敢情一直有?这么多姑娘看着他睡觉……?他还?只穿着亵衣呢。 “参见?殿下。” 除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床幔外复又传来宫娥们请安行礼的声音: “殿下,将军醒了。” “醒了?” 脚步由远匆匆靠近,紧接着床幔被?一把?拉开?,那张令见?者心窒的秾艳而凛冽的面容慌慌张张地出现在谢见?琛眼前。 “你怎么样?” 关切的问候同时自二人口中脱出。 很快,两个人都笑了。 “我没事呀。”谢见?琛抬臂活动,试图展示自己?的顽强,“你瞧,我这不是好好的?” 晏漓才不管他说些什么,趁人抬起双臂,直接将人轻拥入怀中。 他牵挂这人到发?疯,哪怕朝中现下百废待兴、有?堆成山的事等着他去处理,他都要从中抽空出来、时时瞧上谢见?琛一眼。 只怕某人因此愧疚,晏漓口中话头一转: “你这是在求我抱你吗?” 谢见?琛:“你……唉呦。” 方一苏醒便被?爱人这样抱住本是一件安心又幸福的事,可谢见?琛抬眼便见?几十宫娥动也不动地站在他们前面,难为情地同晏漓咬耳朵: 第81章 “做什么呀,这里全是人。” “现在晓得害臊了?从前当着全护卫军的面强吻我的时候怎么不见?你面子这样薄?” 晏漓轻笑一声,拥抱的动作小心而轻柔,生怕触痛半分他的伤。 “不过?,哪怕你不求我,以后的每一天,我们有?大把?的时间像这样安宁相伴在一起。” “是啊。”谢见?琛一栽头靠在晏漓肩上,懒洋洋道,“全寿康已死,阉党再无兴风作浪的能力,这样一来,陛下和太后便再也不必为内侍局牵制了。” “……” 晏漓没说话,谢见?琛这时才想起什么来,问道:“对了,还?没问你这是哪里?我也算对宫里熟悉,却不曾来过?这样宽敞的寝殿……是太子的东宫吗?” “是乾元殿。” “什、什么?!” 他整个人一僵,顿时浑身不自在起来,如坐针毡将声音压得极低: “乾元殿是皇帝的居所!就算陛下如今年幼住不得这么大的宫殿,你也不能这样逾矩霸占这里呀!别教人落下话柄,快带我走?——” “不会。” 晏漓牢牢抓紧他的手,让他无法再乱动。 “是朝臣的请求。” “诶?” 晏漓垂眸,掩住眼中一闪而过?的迷茫。 “皇弟和太后,一齐失踪了。” 谢见?琛的震惊无以复加: “怎会如此?!全寿康他挟持的——” “不是陛下。” 晏漓恐他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紧接着安慰道:“不曾长开?的幼儿本就是一个模子一张脸,你又不曾近距离观察过?皇弟,认不出来也是人之常情。” “全寿康既来得及找来旁的幼儿顶包,想是在我闯入紫宸殿前,陛下便失踪已久了……怪不得他敢直接将匕首架在假陛下的脖子上,也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谢见?琛回想着,“可是,太后怎么也……” “宫人都说,无论战前战中都未察觉到太后曾有?出宫意象等异常。可其后我赶到她宫中时,除了一条通向宫外的密道,早已不见?她的身影,想是带着皇弟一同逃了。” 太后逃了……? 既有?这密道,在为全寿康控制时,太后为何早不逃跑,偏偏在这个时候…… 莫非她早便料到,会有?这一天? 他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此事过?于碰巧,可很快便无暇细想:有?人心里一定不好受。 “晏漓……” 谢见?琛抚着他的背:“至少我们再也不必为人鱼肉了。太后如今奔逃在外,孤儿寡母无依无靠,我们派些人搜寻下去,相信很快便能探听到她们的消息。” “好。” 虽提到此事晏漓便心烦意乱,可有?谢见?琛在侧给自己?顺毛,他还?是从善如流地悄悄展开?了紧锁的眉。 “可陛下如今下落不明,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可怎么是好……” 说着说着,谢见?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忽然搭上晏漓的肩膀,惊诧又认真地看向他: “你不会——” 晏漓:“群臣进谏,要我择日登基。” 激动的心情洪水般冲刷着他的心房,一时之间,他不知?是喜悦多些还?是紧张多些: “真的?真的?你要做皇帝了?!” 此刻,谢见?琛再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不形象的,兴奋地紧紧环住男人的脖子。 若非此刻重伤未愈,只怕非要跳起来不可,毕竟,自己?已许久未曾听到过?这样振奋人心的消息了。 从古至今,他大概是第一个吃上皇帝夫人软饭的丈夫吧…… “你为何这么开?心?” “因为我知?道,你会是个好皇帝呀。” 谢见?琛说。 “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晏漓闷闷道,“我对这个位置一点?都不感?兴趣,我讨厌皇宫,讨厌这里的所有?人。” 俗人趋之若鹜的皇权尊荣,于他来说不过?是死后便随风扬去的灰土。 他唯一想要的,便是与谢见?琛相守一生、永无离别,这便够了。 “古有?帝尧让贤于舜,要么,我便将这龙椅让给你来坐如何?” “噫,不要!你要害死这个国?家、害死我吗?” 谢见?琛惊恐连连摇头。 “就我这种神?经大条的半吊子,大桓在我手里,熬过?五年都算福分,后世?的史书上会骂死我的。” 晏漓蹙眉,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该如何处置: “谁敢胡言乱语,拖出去乱棍打死便是。” 谢见?琛显然没有?放在心上:“都什么身份了,还?净说些唬人的!” 晏漓默默移开?目光。 才有?没唬人。 “其实,你不是真的讨厌这里。”谢见?琛酝酿着开?口,“你只是讨厌幼时在这里孤单的回忆,是吗?” “……” 晏漓没有?否认,却也不知?如何回应下去。 “晏漓,我不是想逼迫你去承担这份沉重的责任。如果你实在憎恶案牍文书,我也愿意陪你隐居山野、游山玩水,闲散安逸悠度此生。 “可是,比起逃离,我更愿意陪你一起驱散这段回忆。” “……驱散?” 谢见?琛眸光灼灼,温暖、不容置疑。 “我想帮你驱散它们,那些缠着你的、不美好的东西。” 晏漓的喉结悄无声息地滚了一下,拥着谢见?琛的手微微发?颤。 痛苦地闭上眼,黑暗再次将他笼罩,他的声音也变得如自言自语般低沉。 “我不能。” 他再度睁眼,没有?躲避谢见?琛的视线,眼底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堪。 “它们不是缠着我,它们早就爬进来了。” 晏漓说。 “那是覆满了骨肉的脏东西,甩不掉的。不是它跟着我,是我……我变作了那些人和事的一部分。” 他从未否认自己?荒芜的内心,他也愿意费尽心思掩饰这片破败萧条,可他不愿意拉着无辜的谢见?琛踏入这片吃人的泥沼。 谢见?琛已经让自己?窃到了日光的温度,自己?只需要扮演好他所喜欢的一切—— “我知?道。” 谢见?琛毫不动摇回应着。 “没关系的。” 他用自己?的额头抵上晏漓的额头。 体温相连,眸光相映。 “我看见?了,那些爬进来的苔痕……很深。 “可是,我看到了更多。 “我看到了真正的你,那个愿意以母亲遗物相赠孤女寡母、那个每日处理公文到深夜却从不抱怨的、秉性?纯白如初的你。” 谢见?琛的眼中没有?怜悯,更没有?没有?退却,他的话笨拙而诚恳: “脏污覆盖的,就细细清洗掉;融到骨血里的,就一点?点?医回来。日子还?很长,只要我在一日,我都要带你走?出来。” “……” 晏漓瞳仁一颤,微乎其微地张了张嘴,忽而失语。 从来没有?人,愿意耐心地同他说这些话。 “呃,是不是有?点?太肉麻了……?” 见?晏漓不说话,谢见?琛还?以为是自己?不过?脑子的话太令人掉鸡皮疙瘩,难为情地同他错开?视线,双颊飞红慌慌张张改口道: “总之,有?我在,就让那些让你难过?的日子都见?鬼去吧!唔——” 话音未落,双唇已被?不容分说的绵吻封住。 半晌过?去,一吻既毕,谢见?琛还?在气喘微微之时,忽听晏漓极其严肃认真道: “成婚吧,谢见?琛。” “诶?” “我会为了你试着改变,我会成为让你安心依靠的存在……我愿意尝试做一个不辜负你一切付出的君主。” 他的声音悦耳而平静。 宣布的,却是最为迫切的愿望。 “——只要你愿意做我的皇后。” “晏漓……” 刹那间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就连眼眶也惊人地发?酸湿润起来。谢见?琛脑中一片狂喜的空白,声音也因激动而不住发?颤。 他冷静许久,才小心答道: “我觉得,暂、暂时先不要吧……” 第59章 婚前教学 “??” 像完全不曾料到自己会被拒绝, 晏漓整个?人都凝住了,怨愤不甘、难以置信: “为什?么?” “我、我……” 谢见琛抱着蜷腿,脸上浮起不易察觉的红晕, 罕见忸怩起来,声如蚊呐: “我还没准备好嘛。” 晏漓生怕他变了心?思,不依追问: “准备什?么?我帮你尽早解决就是。” 他噎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解释道: “我想着, 刚刚结束这场这样耗人心?神的战事,你我乃至朝中上下?疲乏不已,此事也算不得急事……不若暂且休整一段时日, 好吗?” 第82章 晏漓固然?心?急,然?他说的却是在理:这段时间来谢见琛出了许多的力气, 定是身心?疲乏;且自己也不想爱人在这样重要的日子带着一身半愈的伤,日后若他忆起, 只恐是桩美中不足的瑕疵。 最终,晏漓也只得颇不情愿地应下?: “既然?如此,我便命钦天?监仔细择出一年中的最佳吉日, 你且好生休养,不必有负担。” 谢见琛笑着点头,羞涩而迅速地在晏漓脸侧轻啄一吻。 不日, 流落民间二十余年的先太子晏漓在朝臣及百姓的拥戴下?, 继位登基。 元年的初日喷薄而出,宫内玉阶下?, 满朝朱紫黑压压跪伏于地;巷陌内外, 整街飞散爆竹红屑铺路,举京上下?,入目俱是喜气洋洋的模样。 新帝临朝, 首先为已逝的镇国将军谢迁平反昭雪,又耗时数日结算了内侍局等阉党一派的种种罪行。 就这样,大桓朝中终于迎来了难得而短暂的和平。 …… 某风和日丽的清晨。 养伤已久、终于能自由活动的谢见琛在长街人群中寻寻觅觅,终于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容子泽!” 容子泽一激,发现呼唤的来源是谢见琛后松了半口气,紧张的脸色略有缓和: “是你啊谢大哥,吓死我了……你的伤这是好些了?” “好得多了。躺这样久,眼看着快入冬了,再不活动活动,只怕路都要不会走?了。我倒想问问你,你怎么自己在这里?” “我、我又不像晏……陛下?和我哥他们那样忙,闲来无事,自己出来逛逛怎么了?” 晏漓登基后,自是为护卫军一行能人封了要职,如容子晋、顾芷兰和朱伯等人自然?成了朝中新贵。 谢见琛虽然?卧病在床、一直不曾上朝参政,却也对他们近日的繁忙有所耳闻。 容子晋知晓弟弟不是当官的料子,早早请示过晏漓,无需予其官职,只要容子泽能做一逍遥自在的闲散公子即可?。是以众人中,唯容子泽眼下?最是逍遥自在。 “逛逛?我看可?不是逛逛这样简单吧!”谢见琛眯眼坏笑,“你可?是又要去花楼玩?” “谢大哥,你分?明知道我只是找那些姐姐聊天?、不是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的!”容子泽也不藏了,破罐子破摔,“只是我哥怕我学坏而已……你不会向我哥告密吧?” 逛花楼的确是富贵人家纨绔公子常染的毛病,只是谢见琛清楚,容子泽这大奇葩确实没什?么不正经的心?思,只是单纯喜欢去女孩子多的地方凑热闹。 他心?知肚明,却也没一口答应: “这个?嘛,要看我心?情咯。” 容子泽眼一闭牙一咬,做好被敲诈的打算: “只要不被我哥收拾……你开个?条件吧!” 谢见琛瞧计划通,哼哼一笑: “简单,带我一起去花楼。” 容子泽:“……” 容子泽:“那我还是选择被我哥打吧。” 谢见琛:“?” 谢见琛:“什?么意思,宁愿被你哥打也不带我玩?我外形条件也不差吧,难道带着我一起很?丢你的面子?” “谢大哥,我也知道你在宫里闷疯了,可?也不能这样为难无辜可?怜的我呀!这事儿?若是教陛下?知道,那我可?就要挨陛下?和我哥的混合双打了。” 容子泽惊恐摇头似拨浪鼓。如今谢见琛和晏漓的关系已然?不是什?么秘密,他畏晏漓比自己兄长更甚,自然?不敢任谢见琛做出这样荒唐的事。 谢见琛红颊捏向他的脸: “胡思乱想什?么,我是那种胡闹的人么!” 容子泽捂脸:“那还能是什?么……” “……我想学学。” “学什?么?” “大人的事,小孩子少问!” 容子泽汗颜:“……谢大哥,我也不小?了好吧。” 自称“大人”,说了没两句话,怎么情绪却比自己这“小?孩”还激动。 谢见琛铺垫到位,将容子泽拉至一处无人的角落,悄声引入正题: “我听说,你常去玩的那间花楼内似乎有男子接客?能不能引我见一见,我,呃,想请教些问题。” “啊?” 谢见琛佯装正经、尽可?能委婉地想将容子泽糊弄过去,想着别?太早带坏小?孩。 这一歪点子,还要追溯到他那天提出的“暂缓”大婚一事上。 在钦天?监悉心?择选下?,封后典礼及大婚的日子被定在了来年温暖的初春。 可?提到大婚,便很?难想不到洞房这回事。 谢见琛没有人事经验,对男子间如何周公之礼更是无比陌生。 忆起曾经山南箭在弦上却又尴尬打住的那夜,他心?里便乱七八糟。事后想来,一时之间竟不知该遗憾还是庆幸。 毕竟,若是继续发展下?去,他这样一窍不通,岂不尴尬? 大概……同男女之间不会差太多吧? 他很?自然?地将自己代入了男子的角色。 如果是这样,是不是把晏漓当女孩子就可?以了? 道理上似乎没什?么问题,他却忽而觉着无比诡异。 以前自己可?不是将他误认作女孩子好久,怎么眼下?却觉着这样违和?? 越深思越恶寒,他甩甩头不再细想,打算直接先学些经验之谈。 毕竟,实战自会见真章嘛。 回过神来,谢见琛凶相追问容子泽: “怎么不说话?行不行?” 容子泽难绷地沉默着在谢见琛身上扫视许久,几?番欲言又止,尽可?能不将话说得那么直白?: “你……有要学什?么的必要吗?” “?” 谢见琛:“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呵呵。” 正所谓旁观者清,怕伤到某人的迷之自尊心?,容子泽也不好继续多说什?么。 被一通威逼利诱下?,男孩硬着头皮找来花楼里相熟的姐姐,请那位姑娘带来了位小?倌。 面对着媚态横生的小?倌,不出意外地,谢见琛更加难以启齿,酝酿许久才问道: “有没有……能让人没那么难受的法?子?” 瞧着少年郎面红耳赤的模样,小?倌掩面轻笑,回房拿来一本书递给谢见琛。 他打开这本无名的册子,从善如流随意翻开一页,又光速面色爆红地合上书页。 ——上面两个?男人赤条条交叠着,不是春.宫图,又能是什?么?! “哎呀,别?翻走?呀,方才那一页,正是容易的姿势呢。” 谢见琛手忙脚乱,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向哪好:“我……” “公子,其实您大可?不必这样忧心?的。”小?倌轻笑摇头。 “您一瞧便是洁身自好的名门之后,愿意为爱人自降身份、请教奴这等风尘之人,想必您二人亦是深深相恋的神仙眷侣。” “……是。” 谢见琛被他说得颇为羞涩,心?底柔情蜜意却也油然?而生,一时间忘记了此行的目的,眸中幸福满溢,眉眼间俱是笑意。 “我与他,乃是天?赐的缘分?。” 见世间竟真有如此不曾浮于皮肉的真挚的情分?,小?倌面上默默流露出难掩失意。 “是了,您与奴这种以皮肉悦人的卑贱之躯不同的,奴以侍人为生,因而床笫间多要看人眼色行事。您不一样,您的爱人爱你,便不会舍得让您痛的。 “您要相信他、安心?把自己交给他,实际上这种事时机到了,都是水到渠成、轻松愉悦的……当然?,如果您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便要另说了。” 谢见琛:“这、这样简单便可?以么……?” 他回想着,似乎晏漓的确是向来事事依着自己的,从未为难过自己…… 等等。 好像哪里不太对。 “不是、我不是下?面那个?吧?!” 怎么莫名其妙就被带歪了啊!! “哎呀,这个?……” 圆滑的小?倌也不反驳,只是眨眼装傻打哈哈。 谢见琛也没执拗到非要同人家争辩出个?所以然?,最终颇为郁闷气结地回了宫。 与以往不同的是,向来荒无人烟、萧条一片的后宫竟难得地有许多宫人在其中热闹地进出。 先帝年幼,不曾有一位后妃,后宫自是荒废许多年岁,因而他近乎彻底忽略了那些宫苑的存在。 好奇地踏进后宫,这才发现进出的宫人均是来自椒房殿的。 自小?到大,一直身为“外男”的谢见琛还是第一次来到这片陌生而新奇地方。 他朝殿内探头,除了往来洒扫的内侍宫娥,只见晏漓拿着一幅画卷愣愣出神的背影。 “紫宸殿不见你身影,不成想竟是在这里。” 乍闻谢见琛的声音,陷入思索的晏漓微惊,旋即无比自然?将人揽过来。 第83章 “大婚的日子既定了,这荒置已久的椒房殿,自是要给我的皇后官人尽早腾出来为好。” “咳,注意下?影响好不好?” 谢见琛贴近男人低声提醒,“都什?么身份了,还自称‘我’呢,陛下??教宫人们听了去,仔细背后笑话你。” 这些日子来,谢见琛总是在纠正晏漓自称的问题,生怕因他年轻给人留下?过于随和的印象,再度被架空成先帝那样的傀儡皇帝。 晏漓挑眉:“‘这些宫人’?在哪呢?” 他的注意力这才从眼前人身上移出来,回头一瞧:自打晏漓将他揽过来,那些洒扫的宫人们早就识相地自发离开了椒房殿。 他暗自叨咕了一声,感叹着宫里的人就是有眼色。 不过归根结底,自己确实不习惯被这样多双眼睛盯着他和晏漓的一举一动,身旁没了闲人,心?下?倒也乐得自在。 “你在看什?么?” 谢见琛继续方才的话题。 “我母亲的画像。” 晏漓答。 “一直被挂在椒房殿里,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的样子。” 桓朝历代皇后皆居于椒房殿,他的母亲,自然?也不例外。 谢见琛凑上前去,只见画卷上,一名年轻貌美的女子巧笑倩兮地端坐在凤位上。她点漆般的眉眼与晏漓有八分?相似,隔着画笔与现实间时空的距离,都能感受到其间的温柔灵动与聪慧睿智,每一笔都在无声昭示着女子不凡的身世与经历。 “她若是在天?有灵,看到你有今日之所成,定会为你骄傲。” “不过是因为……你愿意陪着我。” 晏漓释然?轻笑,收起画卷。 “如今,此处是时候旧貌换新颜了。” 提到这里,谢见琛随口感慨: “太后掌权这样久,虽不曾入住椒房,却也未曾更动殿中你母亲旧物,倒是幸事一桩。” “嗯。”晏漓颔首。 依太后对自己的厌憎程度来看,确实不像是会悉心?保留母亲旧物的性格。 或许,是她忘了。 “不过,近来闲暇之时,一事使?我百思难解。”晏漓复又忆起什?么。 谢见琛:“何事?” “你可?还记得当年,她曾提到的那个?‘男婴乱世’的谶言?” “唔,确有此事。” “这便是奇怪之处了。”晏漓道,“既然?我确实非她所出,那么这一谶语,究竟从何而来?” 为着此事,他还特意寻钦天?监查证过。 而事实记载,这一谶言在当年的确存在,绝非柳韵韶的搪塞之辞。 谢见琛亦是听晕了头,茫然?挠了挠脑袋。 “啪嗒”一声,怀里揣着的东西随动作掉到了地上。 “什?么东西……书么?” 晏漓俯身去拾。 “是……呃,等下?!不要捡!” 他整个?人急得快要跳起来,手忙脚乱上前去拦。 可?还是晚了一步。 见书封皮标题处未有一字,晏漓好奇,随手便翻开了其中一页。 过分?直白?的图画映入眼帘。 两个?人的表情、连带周身的空气,一同僵了下?来。 晏漓:“……” 谢见琛:“……” 谢见琛沉痛合眼,不敢直面这一切。 “我其实还没来得及看,你信不?” 晏漓若有所思抚过着春.宫图发黄发皱的边角,眉头紧压,似笑非笑;胸腔剧烈起伏着,也不知是不是生气了。 “我被你哄骗着熬了这些日子、老师安分?地等你养伤,你却趁着这个?机会,背着我如此勤奋地钻研学习此事?” 他连忙解释:“我还没学会!” “嗯?” “诶不对!是我还没来得及学……” 正越描越黑,却被一吻封住了话语。 这一吻,绵长、纠缠、热烈。谢见琛手心?轻抵晏漓滚烫的胸膛,不知道晏漓是不是在撒气,推开也不是、迎上去也不是,只得乖乖受着,自己的整颗心?亦是好似被放在滚油之上烹烤。 “只看不做,可?是学不会的。” 待他整个?人都因呼吸不畅而浑身发红时,晏漓才声音沙哑着将将抬首,眸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浓重欲念。 “要不要,让我来教你……官人?” 第60章 色令智昏 “等等……” 谢见琛心如擂鼓, 可晏漓给本?不给他思索的机会,趁方?才纠吻的间隙,按着自己的头、将他一步步无言逼进内室。 本?就因呼吸困难而?头昏脑涨, 肩膀又被晏漓轻轻一推,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直接后仰倒在内室巨大床榻上。 内室里,为帝后大婚悬挂的喜红纱绸只堪堪挂了一半, 如今二人一厮混,尽数纷纷洒落下?来,火一样?燎烧遍了全身。 晏漓终于放过?了他的唇, 转而?擦过?他的耳畔,极尽惑人道: “山南那夜后, 我一直在想?念你的每一处。 “我本?想?等到大婚,予你一个最?正式圆满的洞房花烛, 可你偏要挑衅般地撩拨我……如今,我不想?再等了。 “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么?” 呼气的声音打在耳畔痒痒的, 连带着他的心也猫抓似的难耐了起来。 “不、不会。” 或许当?真如那小倌所言时机已至,鬼使神差地,谢见琛霎时放弃了毫无准备的羞.耻与挣扎, 拘谨而?大胆抬眼, 小小声道: “其实……我也想?这样?很久了。” 方?一坦白?完,他整个人又忐忑到有些后悔。 自己怎能这样?浪.荡? 晏漓会不会嫌自己不正经? 上面的晏漓可不清楚某人在担心什么。他看着谢见琛闪着亮晶晶的眼、听着说出这样?犯规的话, 心头浊念与柔情如同一浑一清两簇浪花, 同时拍打冲刷着心房。 他俯身又去吻谢见琛,只不过?这次手却一路朝下?,沿途纵火, 犹嫌不足,继而?继续下?探。 谢见琛周身一颤,闷哼出声。 他从不知?道,被旁人这样?亲密地碰触会是这样?奇怪的感受。 当?然,他并不讨厌。 只是这陌生的体验中,似乎还有一丝似曾相识的熟悉。 他无措扭开?头,轻咬后牙,不愿发出声音来。 没有男人愿意在爱人面前反应这般强烈青涩。 好丢人…… “不要忍着。” 晏漓黑漆漆的双眼仿佛盛了两簇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侧脸。 谢见琛梗着脖子硬撑,点点汗水渗出来,却犹自同心里一条难以言喻的底线做着斗争。 “怎么不听话?是不舒服吗?难受的话,今日便?算了。” “不、不要……!” 见晏漓作势要起身,谢见琛忙扯住他的襟口。 “不难受的,我、我还是第一……有些不习惯。” “嗯?是么?” “是。” 谢见琛颤睫垂眼,鼓起勇气。 “……喜欢的。” 见他逐渐坦诚地直面自己,晏漓便?也遂他意动作着,只是依旧按捺不住逗弄的心思。 “不对。” 谢见琛:“什么?” 晏漓:“不是第一次。” 谢见琛:“怎么、唔,怎么不是?你不要污蔑我!” “自己自顾自享受完,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晏漓贴近他,语气轻缓而?暧昧,牢牢掌控着他最?为迷乱的一刹。 “白?日杀了御狮,入夜亦是一样?的不老实。” 旧日的虚幻与当?下?的真实瞬间重合。 “——!” 耳畔嗡嗡作响,整个人绷作弓形。 就连他自己,都听不清自己发出的那难以置信的声音。 看着动弹不得的谢见琛,晏漓笑得意味深长。 “半盏茶不到的时间。” 谢见琛:“……” 干嘛说出来啊!! 不就是……快了那么一点点吗! 所剩不多的斗志被莫名燃起,他挣扎着起身,正欲给某人点颜色瞧瞧,却忽然发现?了一个十分残忍的事实。 拜晏漓所赐,他眼下?—— 雄风难振了啊!!! 谢见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正崩溃怎能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掉链子,抬头一瞄,一个恐怖的东西赫然映入眼帘。 “???” 不对劲。 这个战况,十分有百分的不对劲。 谢见琛连连摇头,嘴角惊恐得直抽: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再挣扎,可是会疼的。” 晏漓意有所指地向?下?瞥去。 “况且,眼下?你挣扎也没有意义了。” 谢见琛:“……” 故意的! 这个顺序,绝对是故意的!! 第84章 奸诈!狡猾!! 他脸色涨红,悲愤之情溢于言表,某人见缝插针收起方?才恶劣的模样?,可怜兮兮贴过?来。 “官人不会这样?小气,舍不得借我用用吧?” “……” 这也能借的吗?! 借出去后,难道有可能还回来?! 被这么一叫,谢见琛到底还是半点气都使不出了。心里一横,闭上双眼,认栽道: “这种时候,不要这样叫我啊……” 晏漓:“嗯,官人好乖。” 谢见琛彻底放弃了挣扎,心里默默举起白?旗。 白?日宣那个什么,罪过?啊! …… …… 云销雨霁,花枝力弱。 二人轻偎低傍,静谧安详地不知?憩缓了许久,晏漓才放轻声道: “我替你叫水来。” “先别,咳咳。” 谢见琛嗓音微哑。 “这个时间叫水,你是想?昭告阖宫上下?,新帝白?日便?如此胡来么?” “那又如何?”晏漓浑不在意,“你本?就是我的皇后官人,就是再闹上一天一夜,谁敢置喙半个字。” “……那还是别了,呵呵。” 他严重怀疑,若非自己的体质向?来是强健,换了寻常人被晏漓这样?折腾数个时辰,非要晕死过?去不可。 “疼吗?” 晏漓忽而?问道。 谢见琛摇了摇头。 平心而?论,第一次经历这些,起初多多少少有些不适。 好在晏漓处理已经相当?细致,竟让他当?真心甘情愿地体验到了……被占有的乐趣。 “其实,疼一点也没关系。”谢见琛轻轻开?口,“至少,我可以清楚地记住你。” 晏漓捏他鼻子驳道: “浑话,我怎么舍得再让你受苦。” 他紧了紧揽着青年的手臂。 “我方?才一直在想?,我究竟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疲惫的谢见琛倦倦掀起一只眼皮,佯嗔道: “怎么,陛下?不会泄了火便?翻脸不认人、嫌我碍眼了吧?” “促狭鬼。”晏漓轻笑一声。 “我想?的是,就这样?把你留在后宫里,会不会委屈了你。” 国后固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风光无限,可后宫到底不比宫外潇洒自在。 自己执意要让谢见琛坐到这个位子上,于他这样?自由的飞鸟来说,是否也是一种负担? 晏漓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无耻自私的人。 他想?不到别的法子,能将谢见琛光明正大地留在自己身边。 他无法忍受与谢见琛片刻的异地分离。 “为什么会这样?想??” 青年阖眼枕着他的臂弯,黏糊的声音稀松平常。 “我觉得这样?很好啊。” “真的?” 晏漓却是意外。 “真的。”他答。 “如今我大仇得报、谢家昭雪,阉党倒台、又无外患,我乐得清闲。就算偶有小打小闹,不还有容子晋他们?嘛。” “可宫里不比宫外自在。” “不是有你嘛。” 谢见琛困倦,不假思索道。 “就算我恃宠而?骄,我们?陛下?也不会让我受委屈指摘的,不是吗?” 见他这样?看得开?,晏漓弯唇展眉,看来还是自己多虑了。 “那是自然。” “怎么还真的答应了。傻子,诓你的,要当?个明君啊,无需再做多余的事了。” 谢见琛打了个呵欠,声音断断续续。 “无论身在何处,只要是有你在的地方?,就……好。” 撑着最?后一口气,疲惫而?饕足的青年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晏漓替他掖好被子,抱紧怀中爱人,眸底晦暗不明。 谢见琛,你也是个笨蛋。 他愿意做这些,从不是多此一举。 仅仅是因为,你本?就值得这世间一切的美好。 — 人云饱暖思淫.欲,从前谢见琛不懂,如今看来,此言不假。 他自认不是个贪图纵乐的人,行事素来节制,奈何这玩意食髓知?味得很。 也不知?是否因着冬季降临的缘故,天气暖和时几回被晏漓折腾得求饶连连,真待晏漓忙起前朝、难以日日陪他的时候,半旬方?能闹一次,他竟比晏漓还要积极,格外爱粘着人。 这日,他好容易起得早了些,本?打算出宫去骚扰容子泽玩,恰好撞见刚下?早朝的顾芷兰和薛恒。 “顾姐、薛恒!” 谈话的两人闻声瞧向?谢见琛,略显沉重的神情刹那轻松不少。 “哟,瞧你这油光水滑的——某人终于舍得让你脚底沾地走动了?”顾芷兰斜眼坏笑。 薛恒:“真是……有些日子不曾见到你,你身体大好,也不及时来知?会我们?一声。” “呃,这不是知?道我们?顾大人和薛大人高升忙碌,不敢前去打搅嘛。” 谢见琛心虚挠头。 他那一身伤其实也是不久前尽数愈合的,原计划属实该第一时间找朋友们?报平安,奈何没羞没臊的日子过?起来没完,什么正经事都抛在脑后头了。 色令智昏啊…… 他都不敢想?,若是自己做了皇帝,该是个怎样?耽溺美.色的大昏君。 顾芷兰摆了摆手:“什么大人不大人的,你快别这样?叫了,我现?在一听到有人这样?称呼我就头疼。” 谢见琛:“怎么,嫌生分啦?” “唉,你不在前朝,有所不知?。” 薛恒帮忙解释。 “自打全寿康身死、内侍局式微,陛下?着力提拔大家,这个你也是知?道的。” 谢见琛不意外点头。 为了报答大家随出生入死的情谊,也有出于平衡朝局的考量,于情于理,晏漓这样?做自是无可厚非。 “内侍局式微便?罢,可那些曾与阉党利益关系密切的世家老臣,如今可是坐立难安呢。”薛恒愁苦长叹一声,“他们?知?道这把清算的火迟早烧到自己身上,正明里暗里给大家使绊子,想?做些什么,都难以施展拳脚。” 顾芷兰亦摇头叹息:“是这样?,万事开?头难,更?何况是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朝政大事。涉及朝臣太?多,陛下?自然不能采取强制暴力手段,如今,大家都很苦恼。” “还有这样?的事?”谢见琛听了,惊讶之余更?是焦闷,“晏漓怎地从未同我说过?。” “肯定是怕你也跟着上火咯,像现?在这样?。” 顾芷兰说着,不忘肘击一记薛恒。 “都怪这小子嘴快……也罢,你俩最?是相熟,就算陛下?有意瞒你,薛恒向?着你、肯定也会说给你听。” 二人后面的拌嘴谢见琛已然没心情参与了。 顾芷兰与薛恒尚且如此愤懑,晏漓的心情只怕会更?加糟糕。 浑不多加思考,他转身便?朝紫宸殿的方?向?走去,习惯性地推门便?要往里进,不曾想?兀然被外头值守的侍卫拦了下?来,被善意提醒: “大人,陛下?正与朝臣在殿中议事,您现?在入殿,恐多有不便?。” “……抱歉。” 也是自己这些日子行为举止没人拘着,竟不假思索、真将前朝当?家中一样?横行霸道。 他也只好退至阶下?,打转踱步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才吱呀半开?。 谢见琛闻声急急抬头,这一瞧,又是十足的别扭与不自在。 ——那自殿内步出的,可不就是邵尚书? 昔日他与父亲在紫宸殿内与他对峙,时移世易,他们?又在殿外撞面了。 邵尚书肉眼可见一愣,他脸色本?就说不上好看,见了眼前青年,眸中闪过?几分恨意。 他那如今废人还不如的侄子邵万为,可还在家直挺挺躺着呢! 邵万为的残废虽非谢见琛所为,却也有他间接的“功劳”。 不必多想?,谢见琛都知?道这人是来给晏漓添堵的。 他沉住了气,懒得理会邵尚书的眼神,只想?绕开?他去找自己想?见的人。 然极为出乎他的意料,二人几近擦身而?过?的一刹,邵尚书竟微微躬身,做出了行礼的姿势。 “……” 谢见琛脚步定在原地,只得驻足回礼。 紫宸殿前,也没必要做出锱铢必较的小家子气来。 “邵尚书。” 他点头回礼。 “谢将军……嘶,不对。” 邵尚书话至一半,忽而?卡住,阴阳怪气道。 “失礼,下?官实在不知?该如何称呼您,是将军妥帖些,还是娘娘妥帖些?” 状似谨慎的询问,语气却十足不善。 “问候在心意,不在称谓。邵大人既无这份心,何必对我强颜欢笑。” 第85章 谢见琛心生不爽,面不改色。 “不,下?官只是由衷好奇,”邵尚书眼角眉梢尽是讽意,“天上的谢老将军若是瞧见谢家的宝贝独苗雌伏旁人身下?,可还能瞑目?” “你!” 提及父亲,谢见琛这才险些发作。 邵尚书知?他无法因这两句摩擦奈自己何,道句失陪,拂袖离去。 这老家伙最?擅搬弄是非,他是清楚的,若是终日愤愤,那才是遂了他的意。 谢见琛站在殿前平复片刻,只希望晏漓在与这老家伙交锋许久后不要太?过?气闷,深吸了口气,这才步入殿内。 “还不给朕滚?” 甫一步入殿中,一抹极为暴戾的眼锋刀刃般狠狠掷了过?来。 第61章 情深难寿 谢见琛:“抱歉, 是我。” 脸色本是阴郁至极的晏漓微微一怔,神情当即缓和化开?许多,只是疲态依旧难掩。 “该说抱歉的是我, 我还当那姓邵的又折回来了。” “你……还好吗?” 见谢见琛忧虑深深,晏漓奏章一丢,将人拉到身旁,径直将头埋入谢见琛怀里?, 全无为人君主的威仪之态。 “不好。这群老头,一个比一个难缠,烦人的很。” 谢见琛自是不忍心将他推开?: “眼下可有对策?” “有。” “什么?” “只要……皇后?多陪陪我。” 晏漓低笑着, 似是顽话、又似当真有此盘算。 “多陪陪我,我就留他们一命, 如?何?” “你——!”面皮薄的谢见琛果不其然又被他绕进了坑里?,结结巴巴, “在?问你正经的,你若总是这样戏弄我,我再也不来寻你了。” “也罢, 不戏你了。” 晏漓示意谢见琛再靠近些,索性将人直接扯到怀里?,任谢见琛直接坐在?膝上, 做出一副亲昵之态, 确保二人的话不会为第三?人听见。 “可自税制着手,借减轻民负为由, 一点点渗透盐法、漕运等?历来由这些久来为阉党臣系垄断的管理。这样缓慢推动下去?, 自愿与否,便由不得他们了。” “这倒是个好法子,虽然听起来要耗些时间, 但却也能达到清查的效果。” “只是法子好?”晏漓挑眉,“我就不值得些什么奖励?” 他无奈汗颜。 哪有皇帝找臣子讨赏的? 真是……尽爱做这些奇怪的事。 “那,你想?要什么?” 男人侧颈,轻咬着他耳朵道: “想?要——你。” “!” 他感受到晏漓手的位置逐渐不对劲起来,那处熟悉地硌得慌。 他大惊失色:“在?这??” 这也太任性了! 晏漓说干就干,仅仅一个眼神便屏退下殿内所有宫人,抬手将谢见琛仰卧在?御案上。 “等?、等?等?!” “等?什么?” “回乾元殿去?……” 禁.欲数日的忙碌君王眼底早已?蔓上挥之不去?的贪欲,手轻车熟路钻了进去?,若即若离探了探,听着某人变调加重的呼吸声,抬眸邪笑。 “你明明也很想?。” 谢见琛没?法反驳,可在?此处胡闹,也实在?太…… 只恐他以后?再也不敢直视这张御案了。 “别,”他还要这张所剩不多的脸,试图挣扎,好言找借口,“下面都是奏折,仔细弄脏。” 晏漓:“有道理。” 于是,一阵乒乓哗啦,叠成小山的奏折被晏漓尽数掀至地上。 “如?此,便足以容下你尽情‘施展身手’了。” 谢见琛目瞪口呆:“……” 昏君、昏君啊!! 简直疯了! 晏漓:“还有什么借口,嗯?” 谢见琛见他这幅欲情冲头的模样,心中无声尖叫,更加坚定了阻止他成为昏君的心。 他可不想?二人后?世遗臭史书好吗! “凉。” 谢见琛只好转换思路,颤声垂眸,软言请求。 “冬日案面太凉……” “……哈。”晏漓颇具忍耐意味地顶腮,“你真是找了个我无法拒绝的理由。” 谢见琛自是心知肚明,涉及到自己的身体,晏漓从不会让他有丝毫勉强。 他心下稍松,以为晏漓会暂时放过自己。不曾想?一阵失重感袭来,忽而被单手抱起。 晏漓扯来一条披风罩在?他身上,大步流星便要往殿外走。 “!!你要做什么!” 羞耻的谢见琛疯狂挣拧着身子: “我有手有脚的,快放我下来!让人瞧见,我还活不活了?!” “放你下来?好啊。” 晏漓一边作势要放下谢见琛,一边看热闹不嫌事大: “下摆濡湿了一片,我看你怎么自己走出去?。” “我我我我……你!” 闻言,谢见琛从脸红至脖子根,也不乱动了。 “还不都怪你!这一路过去?,我的名声算是彻底毁了。” “你老老实实缩在?披风里?别动,不会有人看见你的脸。” 除了他这个准皇后?,阖宫上下还有谁能被这位九五至尊如?此丢脸地抱出去?啊! 简直就是欲盖弥彰好不好!! 晏漓余光见谢见琛认命地拉了拉披风、默默遮住自己的脸,心下更为愉悦。 他才不会让除自己外的任何人,瞧见谢见琛这般可爱的模样。 …… …… 这一闹,便又是断断续续至深夜。 这事儿闹着虽累,经不住谢见琛近日歇得多睡得多,不似晏漓平日那般劳心劳神,入夜不知几?更时,遂复又睁眼醒过来。 夜半一旦苏醒,便很难再度入眠。他侧卧着,自发便以眼神描摹起身畔恋人安静的睡颜。 这样什么都不做地仔细看着,却才忽而察觉到,比之当年护卫军一行人在外打仗时,晏漓竟然更瘦了几?分?。 看来治国实在?是个不容易的差事。 他又捏了捏自己的肚子——虽然腰.腹线条依旧紧实,尚有一层薄薄的肌肉,可腰间总觉得摸上去?软了几?分?。 被这样无微不至、吃香喝辣供养着不说,想?到以后?要一直过这样安逸的生活,或许再也不必穿梭战场间舍生忘死,心中竟也生起一丝怀念。 那或许是他同晏漓最恣意张扬的岁月。 不过,海晏升平自是比战事连绵强,谢见琛的感慨也并没有持续多久。 翻来覆去?许久,依旧难以入眠。谢见琛又怕辗转的动作吵醒晏漓,索性悄声下榻、替晏漓将灯光罩暗几?分?,草草披上外衣踱出乾元殿。 也不知他是幸运还是倒霉,方走出几?步不远,忽感鼻尖一凉。 抬手一抹,凉意化作一丝水痕。 紧接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了下来。 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场雪。 琼花片片,纷纷扬扬,如?银似玉,月不能光。 青年仰头立在?雪中,神思放空许久,忽而扬起一丝浅笑。 瑞雪兆丰年。 是吉兆呢。 虽然他总是在?嗔怪晏漓似乎过分?沉迷床笫,可抛却这一点不谈,这些日子来他在?政事上的所作所为,是远胜于大桓历代多数帝王的。 也不知再过几?年,他能不能学会节制些…… 他透足了气,正打算往回走,忽见远处墨黑天穹中透来闪烁灯光。 推断着方位,正是奉先殿的方向。 奉先殿乃皇室日常供奉祭拜祖先牌位之处。夜半三?更,晏漓尚还在?睡着,宫中并无其他皇族…… 还有谁会去?那个地方? 只怕是宫里?进了贼人、冒犯先祖,他紧了紧外袍,决心去?奉先殿一探究竟。 蹑手蹑脚来到殿前,谢见琛谨慎朝殿内探头。 却见那擎灯之人昏暗中的背影,格外熟悉。 “鬼鬼祟祟偷看什么,出来吧。” 那人冷不防出声,谢见琛吃了一惊,不为他能敏锐觉察到自己的气息,皆因这声音实在?熟悉: “师父??” 方元望转过头: “原是你这小子。” 心中担忧落地,他这才大方上前: “原来是师父,夜寒更深,您怎地一人到这儿来了?” 他虽未真正师承方元望,可为表对方元望的敬意,回京后?便也随着晏漓同样唤他一声“师父”。 “这话恐怕该我问你吧?” 方元望镇定自若看着谢见琛,此刻只穿着一身寝衣、肩罩披风的青年显得颇为单薄。 “外头刚刚飘起雪,你穿得还这样单薄,教我那徒儿瞧见了,恐怕要怪我惹你着凉咯。” “师父惯会开?玩笑,他只是偶尔嘴上不饶人,无疑最是敬您的,只怕心里?早将您当做他第二个父亲了。” 第86章 “打住,年纪一把?了,可别夭我的寿。我哪敢随口认天子当儿子?” 谢见琛被他逗笑,说笑半晌复又问道: “师父是来祭拜谁的?我既来了,合该同样奉上一份心意。” “自然……是你那陛下的真爹。” “明帝?” “嗯哼。” 谢见琛颇为讶异:“原来师父还竟与明帝有过这样深厚的交情。” “深厚的交情……?或许吧。”方元望反问,“怎么,很出乎你的意料?” “唔。” 他想?了想?,“倒也不能这么说,只是在?我的印象里?,您作为神义门门主,自是隐居世外,不问世事的。” 方元望大笑几?声。 谢见琛挠头:“我说得不对么?” “一半一半,原则上,的确是这样。” 方元望答。 “可你想?,神义门这样一股强大而不可控的力?量,倘若不能为统治者明晰我等?的立场,历代君主会安心认我们久久暗中活动于民间吗?” “所以,需要你们历代门主暗中接触皇帝,以明忠心?” “不错。” 谢见琛了然:“您二位也是自幼相识、相知相重的情谊,若非师父身份特殊,想?来如?今也会是一段君臣相携的佳话。” 方元望鲜少地默了下来,雪月相映下,显得他的神情有些落寞,半晌才喃喃道: “情谊……情之一字,重逾千山。能遇知己,已?是上天莫大的恩赐。人各有命,世间从无如?果,他……明帝有他的路要走,立后?纳妃、传宗接代。我和他,还不足以在?后?世留下什么故事,思虑过多,最终也只会引人神伤。” 谢见琛心下一窒,只觉今日的方元望怪怪的,话中之意似乎亦另有所指,然一时间却又无法辨别其中真意。 “唉,我竟然开?始自言自语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方元望改口,“只是看到你们这些年轻人,难免让人思及当年旧事。” “我们自是不比师父穿梭庙堂与江湖间那样辛苦的。”他谦虚道。 “私下闲侃,不谈没?趣的,我说的不是这些。” 方元望目光下移。 “你们年轻人精力?旺盛固然令人羡慕,但也要注意身子。” 忽而意识到什么,谢见琛顺着他的目光低眼,手忙脚乱地拉低披风、遮住颈肩大大小小的红痕。 真是——太丢人了!! “你二人情深意笃,我身为长?辈的看在?眼里?固然欣慰,可也要小心伤了己身。” “师父莫要再笑话我了……” “小子,我是认真的。” 谢见琛困惑地看向他。 “情字初尝,如?饮陈酿,最易沉醉其间,以为天地恒常,不过如?此。殊不知……情深最易生执。 “你二人皆是重情之人,然情若过炽,只会引火烧身。” 谢见琛依旧不大明白?。 难道情深意笃,不是好事一桩吗? 基于对长?辈的尊敬,他没?有多嘴什么,似懂非懂点头,却忍不住发问: “师父,您今日有些奇怪。” 方元望倏然起身。 “告慰之事已?毕,我要走了。” “走?去?哪?” “离开?皇宫、离开?上京。”方元望笑道,“这本就不是我该久待的地方。” “这?这太突然了!”谢见琛紧张而不舍,“可您还没?有与晏漓道别吧?” “同他道别?罢了,他那么别扭,舍不得我、又说不出口,我可没?他那么恶趣味,净爱看人出糗。” 他转过身,看向风华正茂的青年。 “你只需转告他,逢年祭节,老老实实给他这未曾谋面的老子认真上柱香便是了!” 临了,他还不忘嘱咐谢见琛。 “还有,不要忘了我今夜对你说的话。” 谢见琛向前追去?:“师——” 不待他的挽留之辞脱口,方元望早已?消失在?了宫墙内的茫茫大雪里?。 仰头看着那人影离去?的方向,心头怅然若失。 寂寂雪夜天地,唯余冷风穿廊而过的呼啸声。 第62章 明君昏君 翌日清晨, 睡得不?大?踏实?的谢见琛早早醒来,正欲穿鞋起身,身后的手却适时将他牢牢揽住、一屁股又跌回榻上。 “又要去哪?” 晏漓惺忪慵懒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谢见琛也没想?到这人将他看得这样紧, 安抚道: “不?去哪里?,只是想?用?些茶水润润嗓。” “那昨夜呢。” “我吵醒你了?” 他有些惊讶:明明昨天晚上自己出去的时候,晏漓难道全都知道? “只要你离开,我都会?察觉到。”晏漓声音平淡, 似乎听不?出什么情绪,“你昨夜在何处,乱逛了那么久?” “昨夜我见奉先殿有灯火闪烁, 找了过去,见到了方前辈, 说了会?儿话。” “嗯。” “方前辈离开上京了。” “……” 晏漓揽着他的指节微动,沉默良久, 才接受了这个他早就有所猜测的事实?。 “他这种世?外?高人,来无影去无踪,一直待在宫里?, 反倒不?自在。” “嗯,是这个理。” 只是他思索整夜方元望最后的劝告,也不?曾参透话中深意。 “对了, 方先生叫你闲来无事也去祭拜一番你父皇。” 晏漓头一扭, 不?甚在意:“我又不?曾见过他,与他不?熟, 祭拜他做什么。” “……好歹是你父亲。” 谢见琛拿这半梦半醒的皇帝没辙, 好言相劝,“既是方先生最后的嘱咐,你就当是帮他的忙, 可好?” “嗯。”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晏漓才打了个呵欠,不?急不?缓地打鼻腔应了一声。 这边刚完成方元望最后的嘱托,谢见琛总算松了口气,另一边便只觉某人环住他的手又开始不?老?实?地上下?乱摸。 “你……”他简直无话可说,“这才是大?清早。” “正因是早晨,才想?你想?得难受。” 话毕,一阵天旋地转,他又被人按回了榻上。 他面红耳赤地瞄了一眼不?知何时精神起来的晏漓: “你到底什么时候不?想??” “每时、每刻。” 晏漓垂头嗅着他的鬓角,贴着他的耳畔毫无保留袒露心声。 “自清晨到黑夜、自儿时到现在……全都是拉着你,做这样的事。” “!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怎么就自儿时就……” “胡说与否,你当真不?知道么?” 语罢,男人贴得更近,蹭了蹭他,诱哄蛊惑,一字一句极尽温顺,却似魔咒般教?人拒绝不?能。 “你向来很疼它的,不?忍心晾它太久,是不?是?” 谢见琛:“……” 身上已经开始提前发酸了。 精力怪物啊! 日子安逸下?来,他也渐渐发现,晏漓这家伙本性分明任性得很,且在某些方面上尤擅得寸进尺。 哪还有从前那副“温温柔柔”的模样?! 不?知为?何,他却又忽地忆起了方元望的话。 “不?可,仔细耽误了你上朝的时辰……” 他试图挣扎。 “别乱动。” 晏漓紧紧攥住他脚踝。 “不?能尽快解决,待会?儿就只能带着官人一同上朝去了。” “?” 已老?实?。 ——老?天爷,谁能把?他那个千依百顺的夫人还给他啊?! …… …… 青丝混缠,雨露恩浓。 晏漓心满意足,拥着腰怯肢软的谢见琛温存半晌,才被人好不?情愿撵出龙帷,上了朝去。 他今晨心情大?好,以致群臣见了这个年轻寡言的新帝面带微笑地叫他们?平身时,或多或少都有些诧异。 只有护卫军出身的几人不?忍细想?。 ——有这份功劳,恐怕还要苦了某个起不?来床的人了。 不?及晏漓处理那些阉党遗留的琐事,却见群臣中,邵尚书两步踱出,行礼再拜。 “陛下?,臣有本要奏。” 他眉头微皱,知道这人不?安好心,懒得与他多费唇舌,不?动声色回堵: “倒巧,朕正待问?你,几月前吩咐礼部拟定?的封后典礼流程,因何仍未呈到朕面前?” “臣今欲所言,正与此事有关。” “说。” 邵尚书清嗓: “礼部无能,无力为?谢公子置办典礼!” 哗啷—— 一声脆响,一本奏章不?偏不?倚地掼到邵尚书头上。 也不?知究竟是多大?的气力,直将人的发冠打歪、额角渗出血来。 “陛下?息怒——!” 第87章 朝中顿时哗啦啦跪作一片。 “邵鸿风。” 龙椅上的男人阴沉至极,冷冷开口。 “你以为?,朕当真不?敢杀你?” “陛下!”邵尚书硬着头皮,朝阶前膝行,“陛下?初登大?宝,切不?可为?男色所惑,效那昏君之举啊!!” 邵尚书语毕,那群曾与阉党有染的老臣纷纷站出,一派赤胆忠心死谏的模样: “臣等万死,然谢氏子接近陛下?,实?乃别有用?心,此人为?报家仇,不?择手段接近陛下?,借陛下?余威公报私仇、操纵朝局,实?是祸害!” “此人恃宠而骄,尚未封得半点?名分,便敢随意穿梭前朝后宫,不?仅日侍紫宸殿御案旁,人言更甚夜宿龙榻,可还将天子威严半分放在眼里??……陛下?,此等妖言惑主、秽乱宫闱之人,绝不?可册立为?后!” 邵尚书抓准时机,扬声补充: “陛下?,您若欲立谢公子为?后,就请断净此人与前朝的一切联系,不?得再插手包括疆场的一切政事;否则,便请陛下?将他逐出上京,非烽火要事不?得入宫——臣等愿以死明鉴!” “好啊。” 听着这桩桩件件夸大?其词的荒谬指控,晏漓怒极反笑,幽深的眸子扫下?去,淡漠到极致,兀然生出几分邪意。 “宣政殿六根柱子,众爱卿务要一个个排队撞上去。莫要担忧死相难看,血溅得越远,后世?史书上才写得越好看,是不?是?” “……” 一片死寂。 “怎么,不?愿?” 他鄙夷挑眉。 “朕好心成全你们?忠臣的身份,因何不?领情?” 顾芷兰站出来,驳邵鸿风道: “邵大?人满口纲常身份,说出这些话时又可曾谨记自己人臣的身份?罪责真假且先不?论,谢公子如何,乃是陛下?家事,您的手是否伸得过于长了些?” “一国后位的册封,岂能是家事?若非外?人挑唆,陛下?又怎会?与我等老?臣心生嫌隙?!” 容子晋怒目而视:“邵鸿风,你休得在此诡辩,他是什么人,护卫军与百姓都清楚得很!” “正因如此,才最易居功自傲、僭越忘本,不?是吗?” “僭、越。” 帝王极具威压的声音如同悬在众臣头顶、将落未落的利剑。 “那就请诸位陪朕彻底清点?一下?,这朝中众人心里?藏的那点?腌臜事,谁够得上清流二字?谁愿意主动站出来、让朕查个仔细?” “……” 一片死寂。 “嗯?说话,都哑巴了?!” 凝固气氛中,无人敢回应这催命符般的逼问?。 晏漓低声骂了句“老?匹夫”,垂眸看着脚下?匍匐着一群心思各异的家伙。 “洋洋自得标榜正义?……呵,到底是边疆将士缺斤少两的军饷将你们?撑得脑满肠肥。你们?中许多人,不?知哪条舌头将其中油水舔得最净,还敢腆着脸来责谢见琛的不?是?嗯? “谢见琛是朕的将军,更是朕唯一的皇后。莫说后位,朕要他共坐这龙椅,他都坐得!” 群臣大?惊失色:“陛下?慎言——” “谁再敢叫嚣,格杀勿论。” 晏漓做出了最后警告,漠然振袖离去。 为?了谢见琛,他不?介意做个昏君。 早朝就这样在恐怖窒息的低压中散去。 一行老?臣在殿外?稀稀落落地走在一起,纷纷拭着额头冷汗。 “邵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依我看,这步棋若是走不?得,我们?不?如趁早处理掉早年那些来自阉党的积蓄、断尾求生……” “不?可!” 邵鸿风断然否决。 “我们?身后还有‘那位大?人’,眼下?,绝不?是退让的时候……混迹朝堂数十载,我等岂能败在此等小儿身上!” 他目光阴狠。 听闻邵鸿风提起“那位大?人”,诸人面露讪讪,低下?头来。 邵鸿风:“只要能解决谢氏,新帝与他的护卫军一.党自会?阵脚大?乱、不?攻自破,再也别想?妄动我等在朝中的位子。” “话是这样说,可……新帝狠戾果决,绝非良善之辈,我们?贸然对谢氏下?手,只怕得不?偿失。” 邵鸿风:“所以,我们?要想?办法让他自己走。” “让他自己走?谁人不?知,那小子也是个重情义?的犟种,他能愿意?” “情义??世?间情义?多种,除了儿女情长,他就没有旁的在意的东西吗?” 邵鸿风面露阴险。 “况且,若是让我们?这位新帝知道,他全心相护的人会?狠心弃他而去,你猜,届时场面可会?一石二鸟、更加精彩?” — 入冬以来,谢见琛养成了每日晌午前去梅园折梅的习惯。 他自认算不?得什么风雅之人,本是生不?起这等闲情逸致的。只是晏漓登基不?久,政务繁忙,下?朝后几乎一直扎在紫宸殿里?,临近年关,更是极少能得空闲。 自上次被拦在紫宸殿外?后,他自知举止多少颇有不?妥,闲来也不?会?前去打扰晏漓。 谢见琛自己倒不?觉冷落,毕竟每每某人自政务中脱身,第一件事总是要粘着自己求顺毛,腻歪程度有增无减。 只是近来他亦隐隐有所察觉,晏漓的脸色不?大?好,眉间时常凝着挥之不?去的阴云。 ……也不?知是不?是累着了。 这样想?着,遂多折几枝雪梅,装了瓶,稍后送去紫宸殿,许也能教?人观之心晴、展眉舒颜。 踏着松厚的积雪,谢见琛踱入静谧梅园,满目银装素裹、琼枝玉树。 花苞尽放、红白相间,雪覆花梢,冷香幽芳。 美景如此,自是心旷神怡。他走近几棵梅树间,踮脚轻嗅梅香,只觉这幽雅冷冽的香气倒是衬极了某人的气质,唇角不?由得漾起笑意。 觅了一支生得奇美的梅枝,正待动手折下?,在这空旷的梅园中,不?远处却忽而传来宫人闲话的声音。 倒是奇怪,往日这个时辰,梅园向来是寂寥无人的,今日倒是热闹。 他也没多想?,本无意听人窃语,奈何园中太静,簌簌落雪可闻,遑论那热火朝天的侃话—— “陛下?为?了风口浪尖上的谢公子,可真是与整个朝廷作对啊。” 第63章 只需想我 谢见琛顿住手中折梅动作, 脚步凝滞原地。 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心下蓦然一沉,虽然明知自己不会被发现, 可还是?不由得?紧紧屏住呼吸。 “可不是??我听说啊,早朝已?经连着吵了好些日子了。” “我知道我知道!不是?说有几个大臣不懈力?谏,陛下一怒之?下……给人拖出去各打?了十来大板吗。” “你不知道,陛下原本是?要打?五十大板的!若非有人晕了过去, 只怕不死、也要残几个!” 谢见琛:“……”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他不敢相信,不是?因为晏漓不同他谈前朝之?事——正是?因为晏漓是?个喜欢同自己抱怨撒娇的性子, 所以他才会为这一毫不知情之?事而吃惊。 宫人复又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咱们这位新陛下,脾气这样大?!” “无非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呗。” “是?啊, 谁能想到,谢小将……谢公子竟成了后宫的人呢。” “可不是?, 难怪前朝吵得?热火朝天,谢公子这般神?姿,陛下一往情深、欲立人为后也不奇怪。可这眼看?着后宫成了摆设, 谢公子又不能诞育皇嗣,那些大人们定是?要吵的。” “这可不算重?点,册立男后并非没有先例, 本不是?什么?稀罕事, 可谢公子的身份也忒特?殊,本就是?前朝重?臣——自古以来, 哪有纵着前朝后宫牵连不断的道理?” 咯嚓。 不大不小的声响引得?宫人们惊弓之?鸟般纷纷回头。 话题的中心人物扶着一颗梅树, 就这样怔怔地站在不远处,不知听了多久。 “公、公子饶命……!” 众人惊慌跪地、连连磕头。 谢见琛回过神?来,这才发现, 自己思绪听得?恍然,扶梅树的指节竟无意间掐断了梅枝。 “抱歉……不是?,” 他下意识不知道在向谁道歉,意识到不妥,复又连忙改口。 “无事,都起来、各做各的活计去吧。” 宫人作鸟兽散,唯余一人站在原地,脑内一团乱麻。 …… 再一晃神?,他已?抱着插好的梅花,踱步至紫宸殿前。 殿前侍卫恭敬行礼:“是?谢公子啊。” 谢见琛:“陛下在忙么?,眼下我可方便进去?” 第88章 “忙大抵是?忙的,不过眼下殿内没有旁的人——既然是?谢公子,自然是?随意进的。” “多谢。” 谢见琛正要入殿,却听那侍卫又唤了自己一声。 “谢公子……可以叫您谢将军吗?” “什么??” “抱歉,是?小人唐突了,”那侍卫颇为不好意思道,“只是?,您在护卫军中的传说实?在振奋人心……!小人崇敬已?久!” 谢见琛:“是?吗。” 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曾听到这个称呼了。 “没错!您如今哪,是?多少习武之?人的楷模呢!小的们私下都在说,这大桓,真是?不能没有您这样的人。” “谬赞。” 闻言,谢见琛不由得?会心微微一笑。 “这不过……是?我的理想。” 三言两语聊罢,他悄声入殿,却未在龙椅上瞧见晏漓的身影。 不待脱口相唤,恰见一旁屏风后、年轻帝王歪着身子小憩的身影。 知他疲累,甚至连离开紫宸殿正经午睡片刻的时间都没有,谢见琛也不忍上前打?扰,只是?挪步至御案一侧,将梅瓶轻声放下。 鬼使神?差地,那堆积成山的奏折像是?有生命般长出了黏腻的爪子,冥冥中紧紧粘住了他的视线。 心底两道声音升腾萦绕上来,一道叫嚣着要他去查看?奏折,正视那些宫人的闲话;一道阻挠着他不要过去,多此一举只会徒增忧扰。 事实?上,在他内心疯狂挣扎纠结之?时,一本奏折已?然被拿在了手里。 一本、两本。 ……十数本。 他翻得?极快,阅读的视线极为粗略。 可越是?不愿看?到的字眼,便越如附骨之?疽般,疯狂朝眼底钻。 惑主、乱政、祸水。 头晕目眩、耳中嗡鸣。 他脑中一片空白?,颤着指尖匆忙将奏折恢复原位,急匆匆地正要往出跑,一个回身,却好巧不巧与刚刚苏醒起身的晏漓撞个正着。 “谢见琛?” 晏漓走上前来,扫过谢见琛的脸庞,敏锐道: “怎么?了?你脸色不大好看?。” “无事,许是?有些着凉。”他连忙整理神?情,心虚转移话题,“我方才去了趟梅园,插了些梅花给你,你瞧,好不好看??” “好看?,但……不及你好看。” 晏漓自身后环住他,一只手拨弄着他发间融雪水渍,温存小意。 “雪梅美人图,那定是稀世罕见的美丽。 “不过,倘若这份美丽要以你染病为代价,不要也罢。”他攥上谢见琛冰凉的手,自然在人颈侧落下一吻,“你受累这些年,如今尘埃落定,一切以自己为重?,好吗?” “嗯,你也一样,”谢见琛应了一声,“莫要累着自己。” “累一些也无所谓,”晏漓道,“累了,你才会心疼我。” “无赖。” 谢见琛嗔了一句,又试探问道: “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晏漓明显默了片刻,又很快答道: “无非是?收拾阉党那些烂摊子,那群老臣左掩右遮,乏味难缠得?很。” 谢见琛:“……” 他果?然在刻意瞒着自己。 谢见琛在意的,从不是?那些人用难听的话针对自己。 他在意的是?到头来,这些扣到自己身上的罪名,还要晏漓一力?承担。 如果?没有他,晏漓如今在朝堂上,是?否就无需这般束手束脚了? 这一想法方从脑中蹦出来,谢见琛自己反被吓得?心头一惊。 “在想什么??” 晏漓出声打?断他的胡思乱想。 “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要想别的事情。” 年轻帝王将他转过来,面对面凑近他的唇。 “——只许想我。” 男人低下头,唇瓣即将相触的那一刹,谢见琛却猝然错开了头。 “抱歉,我现在……不大想。” 看?着愕然的晏漓,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明显过于反常了。 “我着了凉,实?在没什么?气力?精神?,况且,也怕将病气渡给你。” 晏漓眯眼读着谢见琛的微表情,直觉告诉他谢见琛有心事在瞒着自己。 可摸着那双发凉的手,担心爱人身体的心情又占了上风。 “罢,是?我不好。” 不知怎的,谢见琛忽然不敢抬头看?他。 一句极轻的请求,随着胸中沉甸甸的愧疚与难言的惶恐一同脱口而出。 “我想出宫,去陪外祖父外祖母一段时间。” 晏漓没回绝,却也未有作出同意: “你若惦记二位,我着人将外祖父外祖母请进宫来便是?。” “不必,外祖父外祖母不在京中,雪路难行,我自己去一趟便……” “不行。” 回应他的,是?晏漓斩钉截铁的回绝。 谢见琛察觉出他的情绪变化,仍旧试图硬着头皮坚持: “无需你那样大费周章,我去去就回。” “谢见琛。” 晏漓照旧以那低沉的嗓音轻唤着他的名字,只是?这一次,格外的冰冷、幽怨。 “你就这么?信不过我? “还是?说……” 漆黑瞳仁一动不动、锁在青年身上。 “——你根本,就不想和我待在一起?” 谢见琛被晏漓盯得?心头一颤。 可眼前的男人反应越是?激动,他便愈发确定,这份沉重?的感情出现了问题。 晏漓并不知道谢见琛在想些什么?,却能将谢见琛的反应尽数收入眼底。 他根本说不出话来。 霎时间,无力?的愤怒与自嘲尽数倒灌上来。 脑中不受控地反复重?现着那些“利用”的说辞,他不断告诉自己,这都是?邵鸿风一干人等的离间之?语。 可看?着无端沉默的谢见琛,他才猛然意识到:这个人,依旧随时会离开自己、消失不见。 “我没有!”谢见琛后知后觉反驳道,“是?你想得?太多。” “是?么??但愿如此。” 许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晏漓敛眉,努力?使自己的模样瞧上去如二人往常相处般平和。 “你回宫仔细歇着、唤太医配些药来,待我处理完余下的折子,便去找你,可好?” 不待谢见琛应下,他双手便穿梭在眼前人肩颈间、极其温柔体贴地为人理好斗篷,旋即掌心覆在谢见琛肩头,指尖不自觉发力?、牢牢捏紧。 “既着了凉,便莫要乱走,待我回来,若是?见不到你——会、很、伤、心、的。” “嘶……” 谢见琛被捏得?直倒抽气,抬眼却见晏漓分明是?勾着唇、笑意盈盈的模样。 这一刹,他好像不认识晏漓了。 — 他浑浑噩噩地回了椒房殿,无力?躺在床榻上,心绪一团乱麻。 果?不其然,未过许久,晏漓便自紫宸殿返了回来。 “不是?嫌后宫冷清,不爱在椒房殿待着,怎地这会儿又自发跑到这里来了?害我又兜了一个圈子。” 未进内室,晏漓便迫不及待开口佯嗔,权当?给某人台阶下、期待紧接着有人上前来挽自己的手。 可回答他的,仅是?一片寂静。 “……” 他没说什么?,只是?神?情肉眼可见地冷了下来,一步、一步朝内室走去。 缓慢的步子在寂静的殿内。 嗵、嗵、嗵——落地有声。 隔着影影绰绰的床幔,隐约能瞧见长身青年侧卧的身影。 他行至床侧,抬手,无言掀开半数床幔,垂眼俯视着床上安静阖眸的青年。 装睡的谢见琛:“……” 这人到底还要看?多久啊! 不是?他闹脾气,只是?近日之?事非同小可,他这个导火索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晏漓,只得?出此下策,短暂逃避与晏漓的正面接触。 他紧张得?要命,心脏狂跳,生怕被晏漓敲出他在假寐,大气都不敢喘。 凭着数月亲密相处以来的直觉,他也能感受到晏漓在他身上来回梭巡的视线,仿佛将自己的里里外外尽数剥净般。 赤|裸、无所遁形。 晏漓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谢见琛乱颤的眼皮与睫毛。 不知过了多久,才喃喃自语般开口: “天色这样早便睡过去,这病瞧上去倒不轻。” 床帏应声窸窸窣窣落下。 耳旁复又响起了晏漓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谢见琛终于得?以松了口气,却听男人嘱咐起椒房殿的宫人。 “谢公子风寒正重?,尔等务要悉心照看?,莫让他到处乱跑。” 年轻帝王步出殿门前,淡淡发令。 “若是?谢公子踏出椒房殿一步——立刻禀报。若有半分差池,立杀无赦。” 第89章 第64章 计划出逃 谢见?琛被变相监视了。 而监视他的人, 正是他向来最细致体贴的恋人、九五至尊的皇帝。 他几乎敢断定,自己每日从?早到晚的起居作息、甚至一举一动,都被人尽数汇报给了晏漓。 晏漓还?是会抽出空来看他, 只是相对无言下,谢见?琛在刻意?回避无需多加遮掩,已是极尽赤|裸。相处时,远比不上从?前恨不得时时腻在一起的日子。 没有面红耳赤的争吵、没有歇斯底里的怒火。 只有无穷无尽的冷战。 谢见?琛不是没生?气、没想反抗过, 毕竟凭他的身手,硬闯出椒房殿易如反掌。 只是他更清楚,就算他离开椒房殿、哪怕离开皇宫, 自己的行踪也会被晏漓的眼线无孔不入呈上。 更何况—— 那日他留下的“立杀无赦”,绝不是为恐吓宫人说?出的空话。 晏漓更是了解他, 不会因为一己之念害整个椒房殿的无辜宫人丢了性?命。 谢见?琛从?没想过,有朝一日, 自己会同晏漓僵到这个地步。 他每天能做的,就是日复一日枯坐在殿里,一边猜测今日奏折上会对他怎样口?诛笔伐、一边等待封后典礼降临, 自此后名?正言顺地被锁在椒房殿这个华丽而不真实的囚笼内。 …… 直至某日,椒房殿迎来了除晏漓外的不速之客。 彼时,谢见?琛正斜倚在榻上、心不在焉乱翻着?书, 忽而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 “你小子, 想我了没!” 闻声,他自书本中惊神抬头?。 “薛恒?” 谢见?琛未曾想, 如今椒房殿竟还?能放进除晏漓外的人, 难以置信撇了书,几大步奔至薛恒面前、拉住发小的手,急道: “你是怎么进来的?” “用?脚进来的呗。” “去你的!” 谢见?琛怼了薛恒一记。这样耍了几句嘴皮, 他面上积日凝结的焦急沉郁也融了许多。 “得,不闹了——自是陛下准我来看你的。” “他?他竟然……” 合该是意?料之内的结果,他一时间却觉得虚假恍惚得很。 二?人冷战这样久,谁也不曾有过半分低头?。本以为正在气头?的晏漓不会允许自己与外界有任何接触,没想到,他竟还?能准薛恒来见?自己。 “怎么这么惊讶?陛下不是一向这样惯着?你嘛,我又不是第一次入宫来见?你了。”薛恒恍若全然不知,没事人一样叨叨着?,“我也是想着?有些日子未曾见?到你,今日下朝后,便?随口?问?了陛下一句。” 谢见?琛:“他怎么说??” “他说?,你染了病,身子不爽利,不便?见?人。”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自然是担心你,想着?要来瞧瞧你的病了!”薛恒道。 “不过说?来也怪,起初陛下可没同意?我来探病,我纳罕走出了老远,后来不知怎的,他又把我叫住、教我来陪你说?话。” 话毕,谢见?琛无言垂眸。 他真是越来越摸不透晏漓的心思了。 对自己无微不至、柔情似水是他,阴晴不定、一言不合将自己软禁监视也是他…… “诶诶诶,怎么又是这幅要哭鼻子的表情?” 薛恒见?状慌乱止住话头?,看着?他半晌,低声试探问?。 “怎么,你们吵架啦?” 谢见?琛扭开头?,含糊其辞: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其实,他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吵架。 毕竟这么久以来,二?人没有放过一句重话。 薛恒也没继续问?下去,自顾自地起身斟着?茶,又“哎呀”低呼一声。 谢见?琛:“这是怎么了?” 他走过去,瞧见?薛恒手忙脚乱地掸着?襟被茶水,那衣裳也算淋了个透。 “你这也没上年纪啊,怎地喝个茶、手还?能抖成这样?” 谢见?琛一边忍不住损他,一边唤左右随侍去库房中寻件干净衣裳。 随侍因曾被晏漓交代过盯紧谢见?琛,一时犹豫半晌,又不好?得罪薛恒,这才磨磨蹭蹭去了库房。 “还?说?风凉话,我看你可不像得了病的模样!”薛恒埋怨着?,“衣服脏了便?罢了,信可别泡坏了!” 谢见?琛:“什么信?” “正要同你说?这个。” 薛恒自襟内摸出一封信,小心翼翼展开。 “呼,还?好?还?瞧得清字……喏,给你的。” “给我的?谁会这样给我写信?” 他狐疑接过信纸。 薛恒:“莫叔你总没忘吧?” “怎么会。” 这莫叔不是什么外人,正是当年谢迁身旁的得力副将。 当年跟随父亲在外荡寇之时,父亲无暇照顾自己,莫叔便?把他视如己出般照顾。于自己而言,情分不比亲生?父母要生?分。 令人不平的是,当年谢家蒙冤遭难,父亲左右臂膀也纷纷受了牵连,莫叔亦然全寿康夺了官职。 他惊喜道:“难不成,这是莫叔的信?!” “是,可……” 薛恒语气忽而变得不忍。 “可如今,恐怕……” “什么意?思?” 谢见?琛捏纸的手一颤,不好的预感铺天盖地罩上心头?,忙读起信来—— 琛儿: 得悉你大仇得报,莫叔甚慰。当年得知护卫军募兵,吾本欲前往应征,不想猝染恶疾,只得归乡苟延残喘至今。 莫叔本无颜扰你,然我命不久矣,唯一剜心之忧,是你婶母。我与你婶母老来得子,她有孕在身、即将临盆!然有邻村恶霸,昔年曾为我教训,怀恨至今。 其人睚眦必报,莫叔恐身死后,你婶母遭其报复。百般无奈,只得求助于你庇佑我这可怜妻儿。 此信若可为你所阅时,想我已是时日无多,惟愿你赶在莫叔身死前,来路州带走你婶母。莫叔来生?,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莫豪绝笔 “莫叔……” 谢见?琛紧紧攥着?信纸,一颗泪砸下来,晕开墨迹。 薛恒的声音都低了许多:“这信被莫叔习惯地寄到了营中,这才辗转到了我手里、被我瞧见?,你不要怪我好?奇……” 此时的谢见?琛已然顾不得这些细节,心急如焚: “不行,我现在就要去找莫叔!我一定要亲眼见?上他最后一面!” “诶!” 薛恒一把拉住他。 “你傻啊,何必你亲自跑一趟,你直接传书联系莫叔乡中里正照顾婶母,不比你亲赶过去快!” “不可,我现在是后宫之人,不好?直接书信官吏。” “哎哟——你什么时候这么死脑筋了!”薛恒急道,“你直接同陛下知会一声,天子旨意?直接下达到乡,里正安敢不从??” “……不成。” “这有什么不成的,不过是陛下动动笔的事——” “不能再让他为我做出以权谋私的事了。” 谢见?琛喉间发紧,心若刀割。 自己参政的事,本就算作晏漓在前朝的把柄。就算如今同自己冷战的晏漓愿意?帮自己,他也不想再给晏漓增加任何负担。 “你……” 薛恒看着?面色沉重的谢见?琛,显然也意?识到此举在如今的不合时宜。 “薛恒,帮我个忙。” 谢见?琛像是转念间做下了什么决定,忽然转过身来,紧紧搭上薛恒肩膀。 “你我这些年的交情,我最信得过你;也只有你,眼下能帮我。” 见?至交好?友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薛恒也不再多问?,重重点头?: “好?,你说?便?是。” 谢见?琛余光瞄扫周围,见?素日监视他的随侍仍在取衣未归,遂放心压低声音道: “这一趟,我非去不可。只是实不相瞒,眼下我被晏漓软禁在此,阖宫上下恐怕都是他的眼线,我若硬闯出宫,定会被他察觉逮回宫来。我需得想个法子……” “什么?陛下他竟然这样?怪不得瞧你怪怪的。” 薛恒自吃惊中回过神来,思索片刻,似乎想起什么。 “再过两日便?是冬猎的日子了,这个你还?记得吧?” 此乃桓朝旧俗,每五年的冬末之时,桓朝皇室贵族都会举行一场盛大的冬猎。 只是谢见?琛近来在少见?日光的椒房殿待得失去了时间认知,早将这一习俗忘在了脑后。 “冬猎……对、对,冬猎!只要离了宫,晏漓的眼线便?少得多了,”他激动地喃喃自语,“我可以借冬猎离宫逃出去!” “计划毕竟只是计划,陛下那个脾气……他会准你离宫吗?”薛恒表示担心。 “一定会。” 第90章 谢见?琛笃定道。 只要晏漓出席冬猎,他决不会允许自己离开他的视线。 “薛恒,我会努力使晏漓放松警惕,届时只要你替我备好?快马和盘缠、引开猎场附近的眼线便?好?!” — 时至黄昏。 晏漓今日自紫宸殿出来,习惯性?行至椒房殿门外,却踟蹰犹豫了片刻。 他知道,谢见?琛不想看到他。 毕竟对于谢见?琛这样开朗的人来说?,限制他的行动交往,与要了他半条命没有区别。 那日一时怒极将他软禁,本意?只是想让谢见?琛更多关?注他些。 哪怕是骂也好?,是闹也好?。 可事与愿违,眼下的谢见?琛,不仅对他说?不出话,反而连见?都不愿意?见?自己。 晏漓本不愿让薛恒白日来椒房殿,自是怕薛恒多嘴、说?些前朝不该说?的。 他再清楚不过,倘若让谢见?琛知道前朝风言,这个人只会离自己越来越远。 可他到底还?是心疼,心疼着?逐渐失去鲜活色彩的谢见?琛。 还?是无法抑制最真实的愿望,他再一次步入殿内。 “参见?陛下。” 宫人毕恭毕敬行礼。 “谢公子在做什么?” “回陛下,谢公子小憩才醒,眼下正准备用?晚膳呢。” 晏漓点头?,拨开珠帘绕进内室,果见?那人坐在梨花木圆桌前,垂眼不知在思量什么心事。 “不睡了?” 他径直坐至青年对面。 “梦里睡得久了,总要顾及食欲果腹才是。” 晏漓当即不动声色掀眼瞄他。 这已是近日来,谢见?琛同他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了。 令他更意?外地,谢见?琛紧接着?又说?了第二?句话: “一起用?膳吗。” 冷战以来,晏漓也曾在椒房殿擅自加入过几顿味同嚼蜡的晚膳。 许是习惯了他的突然加入,这还?是谢见?琛第一次主动询问?。 “嗯。” 晏漓面上不显,心中已是骤起涟漪,自然也没客套。 谢见?琛遂着?人添了碗筷,殿内寂静,菜肴陆陆续续端上来的功夫,晏漓抱臂找话道: “薛恒今日来,都同你说?了些什么?” “无关?紧要探病的话。” 谢见?琛眼也不抬,言辞微冷,却莫名?藏了几分酸意?。 “两日不见?,你便?是来问?他的?” “……?” 这尖刻醋味太过明显,不及晏漓细想谢见?琛为何是这个一反常日的奇怪反应,复又见?宫人恭敬端上一壶酒来。 看着?谢见?琛动作不甚熟稔地为二?人斟酒,他皱了皱眉。 “你鲜少碰酒,今日何故突发酒兴?” 晏漓自然端起酒盏,未及入口?,却觉这酒香扑鼻、夹杂着?淡淡花香,格外熟悉,霎时勾起了他某段回忆。 谢见?琛缓缓轻声开口?,似怨似恨、更似怀恋。 “我忽而忆起,你欠了我一坛桃花酿未还?。” 第65章 彻底占有 酒过三巡, 月影过宫墙。 醉酒的谢见琛脸色酡红,晏漓酒量不差,心思却也不甚清醒起来。 男人忍不住再次抬眼, 但见谢见琛半伏在桌上,眼眶微红,千言万语匿于?其中。 忽而,视线相叠。 电光石火, 再下一刻,两人早已?抵着对方的吐息拥吻起来。 狂跳的烛火映在二人的脸上,在睫下打出一瓣小小的阴影, 在他们近在咫尺的视角看去,仿佛振翅欲飞的破碎蝶翼。 晏漓双臂起初紧紧囚着谢见琛腰身?, 不容许他有半分?反抗。不知是醉酒的效果?、亦或是心态的转变,谢见琛没有半分?挣扎, 只是软着身?子任他予取予求。 可,无?论怎样都好。 至少,这个人还?牵挂着那坛桃花酿、还?牵挂着自己。 暴烈醉意?中, 他不愿再细想此间有几分?逢场作戏。 就算留不住他全部的心,至少还?能完全占有他的身?,不是吗? 这就够了。 殿内的人早已?退了干净, 一时之间, 内室只有二人混乱忘情的换气声?。不知是谁的手率先使冲动打破多日来的冷漠界限,转眼, 二人又尽数倒在床上。 晕眩视线里, 谢见琛无?言看着自己的腿再次搭在那人肩头?。 淋漓的汗水落下来,他听着耳畔格外低沉急促、如野兽一般的喘.息,忽而闷哼一声?。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动作, 今日的晏漓,较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粗戾。 他准备了酒,酒穿愁肠,本想借此讲些真真假假的话出来。 可这一刻,一切都回归到最原始纯粹的呼吸。他想尝试说些什么,脱口?而出却变成支离破碎的声?调,而后,再也合不拢嘴。 一切都被堵在心里,又仿佛一切都宣泄了个肆意?痛快。 ——这就是晏漓报复自己的方式。 身?子与床褥洇了个透,咽嗓微微发哑。他想,明早又要说不出话来了。 令人崩溃的重影视线忽而缓了下来,微凉的拇指攀上、拭过他的眼角。 “……怎么哭了?” 谢见琛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枕畔沾满的不只有薄薄的汗水,还?有源源不断藏入针针金线的泪水。 他醉得不大清醒,终于?痛哭出声?,不顾一切地宣泄着,不顾愉悦与痛苦。 ……是啊。 怎么会哭呢? 为?什么要哭呢? 明明该是愉悦地相拥着,可究竟为?何,心底会这么痛苦呢? “弄痛你了?”微醺的晏漓看着那道水痕后知后觉,恢复了几分?理智,“抱歉,我有些不能自已?……” “没关系。” 谢见琛借着醉意?,缓缓道。 “可以再痛一点。 “让我……记住今天的你。” 话音方落,他便被更加猛烈地无?助裹挟,发出更惹人怜惜的连绵呜咽。 可愈是这样,晏漓对他的需求便愈是原始疯狂,不管不顾地红眼倾诉着: “谢见琛,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没有人能把你从我身?边剥走,任何人都别想……” “……” 谢见琛动了动唇,努力抑制失神的冲动,平衡着吐息,眼泪却仍是止不住地大颗大颗流。 “我是你的,我永远是你的。” 晏漓禁锢般攥着他的手、愈收愈紧。 他吃痛阖眼,摇摇欲坠的黑暗中,仿佛自己正?置身?于?万丈悬崖。 扣紧这个人会痛,远离他会更痛。 绵长的崩溃被无?限拉扯。 “别走。” 谢见琛此时俨然没了说话的力气,无?力的声?音轻飘飘的。 晏漓有些没听清,沁着汗水微微弯身?靠近:“什么?” 他的嘴巴再次一张一合,只是简单的几个字。 晏漓眸光一沉。 “……很难处理。” 青年用最后的气力,再度坚定重复了一遍。 “……” 他只想再度真切地、彻底感受一遍这个人。 谢见琛没给晏漓机会,紧紧环住他,不语着打着寒战。 胸口?剧烈起伏渐渐平息,晏漓再也压抑不得、紧紧拥住这个牵动着他一切情绪的青年。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 …… 那夜过去后,二人的关系终于?几近缓和至从前的模样。 欢声?笑语与亲昵仿佛与从前别无?二致。 然而谢见琛还?是能察觉到,虽然晏漓默认他出椒房殿行?动,身?畔监视的规模却并未多有缩减。 晏漓较他要敏锐得多,即便当时有自己借酒麻痹他、放松他的警惕,可他不信凭晏漓的感知力,察觉不到其中掺杂的那几分?刻意?。 两个人就这样心照不宣地装着糊涂。 冬猎的日子转瞬即至。 皇家?仪仗浩浩荡荡行至山间猎场,此行?亦有不少重臣在列,经过一系列繁杂仪式,直至黄昏时分?,晏漓和谢见琛才终于得以抽空单独行?猎。 马蹄踏在不薄的积雪上,留下四道蹄印。 此刻私下得以放松的晏漓心情显然不错: “攒了一上午的气力,如今可是来了兴致,想同我比试比试?” “我看你这唯我独尊的皇帝也是做久了,都忘了何为?‘术业有专攻’了。”谢见琛与晏漓并肩御马,轻笑着,“类晌午那群贵族猎来的小小野兔野雁,可轮不到我上场动手吧。” “是,你是个一人一剑便能屠狮的高手。不过,狩猎是要见弓术的。”晏漓语气逐渐狎昵不正?经起来,“小将军便纡尊降贵,陪将军夫人玩玩儿?” 每每晏漓一这样错位称呼自己,谢见琛都会败下阵来: 第91章 “花言巧语,我瞧你这话的意?思,就是瞧不起我的弓术……!” “官人若是这样说,便是冤枉我了。我不过是担心官人在宫里将身?子养刁了,禁不住这些劳力的活动、因而陪官人舒展舒展身?子罢了。” 他看着晏漓笑眯眯纯良无?害的模样,忍不住心有余悸嘀咕道: “我可不觉得平日在宫里便没少受累……” 晏漓:“嗯?什么?” 谢见琛:“没什么,呵呵。” 话是这样说,两人虽张弓猎了些大大小小的飞禽走兽,可步伐依旧悠闲,你一箭我一箭,哪还?有半分?比试的影子。 “如果?有一天再也无?需你拉弓了,也好。” 这样猎了许久,晏漓忽然道。 “你只要继续享受自己原有的无?忧无?虑的人生?便好。总有一天,有我在位一日,我便不会任天下动荡到要你重返战场冒险。” “……” 谢见琛一刹说不出话来。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爱自己的人? “可是,我更想看到晏漓的笑容。” 他说。 “能毫无?保留施展治世才华、无?需为?任何人牵绊制约的笑容。” “谢见琛。” 晏漓叫住他。 “只有你的幸福,才能让我露出笑容。 “其他的一切,我都可以不在意?。” 谢见琛看着认真的晏漓,涓涓悲伤泉水般无?力流淌。 可是,用他的幸福来交换晏漓找回自己人生?轨迹的权力,难道不是太自私了吗? 他正?神思恍惚,远处等候的宫人忽而赶了过来。 “陛下、公子,顾大人等人正?在后山营帐旁,请您一叙。” …… 待二人步至后山,天际残存的鱼肚白眨眼已?然沉入无?边夜色,穹庐顶亦是现?出千万星斗,疏疏密密,缀满天幕。 清风微凉,夜露初生?,有良夜如此,却教人忘却了冬日的冷意?。 四野悄然,前方逐渐传来哔哔剥剥的烤火声?。 “呀,这两个可恶的家?伙总算来了!” 篝火后的顾芷兰雀跃起身?,兴致勃勃地招呼二人坐下。 “再不来,容子泽可要把东西都吃完了。” 谢见琛朝篝火旁瞧了瞧,原来容子晋容子泽两兄弟亦然颇为?惬意?地围坐在旁。 “顾姐,这是?” “bbq啊!” “毕、毕毕什么……?” “哎哟,叫什么不重要啦!”顾芷兰为?二人塞来两只考得油滋滋的野兔,“尝尝吧,本姑娘亲手烤的,你们可有口?福了。” 容子晋汗颜:“明明是我烤的,你只负责在上面?撒了盐椒吧……” 顾芷兰:“你懂什么!调味料才是灵魂,没有我配的调味料,你弟能吃这么香?” 容子泽飞块地擦了擦嘴角的油:“可是哥,这个烤野兔真的比从前吃过的都好吃诶。” 听着这三人吵吵闹闹拌着无?关紧要的嘴,晏漓无?奈轻笑,倾身?在谢见琛耳边道: “我也没料到这几人竟还?张罗起了炮肉,你今日还?未及用上晚膳,不妨在此填饱肚子?” 谢见琛:“我自是乐意?的。” 比起在一板一眼地用着华美的御膳,和朋友们畅快地大口?吃肉显然更合他的性子。 他咬了一口?烤野兔,果?真是格外鲜美,汁水半锁、外酥里嫩。 “唔,好吃的!” 顾芷兰得意?:“怎么样,我的手艺,可比那些宫人们胡乱烤成肉干强多了吧?……容子泽,你还?吃!小心过了今晚胖成猪!” “才没有,我哥还?说我瘦弱得很呢。” “你这个德行?,全是你哥惯的。” 谢见琛哭笑不得地听着久违的吵闹声?,忽而感叹道: “大家?许久不曾这样坐在一起了。” “是啊,”容子晋道,“自陛下登基以来。” 晏漓:“眼下只有我们几人,不必这样拘谨。” 容子晋笑道:“倒是我太过紧绷着了。” “虽然不必再过着那样随时掉脑袋的日子,可其实……还?是很怀念那段时光的。”谢见琛声?音有些轻,“大家?朝夕相伴的日子。” “眼下确实忙碌了些,可这不有你能干的陛下嘛!”顾芷兰嬉笑着,显然今日心情同样轻松许多,“良宵挚友,怎么还?感伤上了,怎么,婚前焦虑症?” 谢见琛霎时红了脸:“什、什么焦虑症,顾姐你又在胡说了。” 顾芷兰也没继续逗下去,只转头?问晏漓道: “说起来,你们大婚的日子,是不是也快了。” “快了,”提到大婚,火光映衬下,晏漓脸上露出冰消雪融的难得笑意?,“不出一月。” “唉。” 容子泽终于?放下兔肉感叹起来。 “要我说,我们之中,属晏大哥的变化要最大。” 第66章 诀别此身 容子泽一脸心有余悸: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晏大哥, 只觉得这?人看我的眼神,像要给我大卸八块一样恐怖呢。” 顾芷兰乐得直拍腿: “哈哈哈哈哈哈——那是他把你当成假想情敌了?!” “还有这?样的事?太?夸张了?吧,不至于……” 谢见琛瞧顾芷兰笑得前仰后合, 自己都不太?相信地看向身旁的某人—— 晏漓:“……” 脸色黑如锅底。 谢见琛:“。” 看来是真的了?。 “喂,不是吧,你连容子泽的醋都吃呀。”他有点?不忍直视晏漓,低声确认。 顾芷兰耳朵灵, 看热闹不嫌事大补刀: “何止呢,我们三个,只怕都被他盯过哩。” “顾芷兰。” 晏漓抽着额角打断她。 “再多说一句, 年俸你半两钱都别想拿到。” “呵呵,有的人这?个时?候知道丢脸了?。” 顾芷兰不大服气的安静下来。 “从前费些心思又如何, ”晏漓却没回避这?个话题,忽而伸手揽住谢见琛腰, 将人紧紧圈住,笃信道,“至少, 这?个人现在的确属于我了?。” “啧,恋爱的酸臭味。” 顾芷兰简直没眼继续看下去。 容子泽:“真好,大家今年也在一起。” 晏漓:“明年、往后的每一年, 都会在一起。” 明明是回应着旁人的话, 宽大衣袖下,那双牵着谢见琛的手却紧了?紧。 谢见琛:“……嗯。” 如果时?间能永远定格在这?一瞬间, 该有多好。 可惜, 没有如果。 — 又闲侃许久,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 落了?雪,篝火自然是生不得了?。几人也算是饱餐一顿, 遂纷纷告别散去。 冬猎在外有一个好处,便是谢见琛与?晏漓不好似在宫中?那样同住一处,分开的营帐使得他的逃脱计划容易实施许多。 夜已深,谢见琛掀开营帐的帘子,寒风挟雪簌簌袭来。 随行?的近侍问询,他只道解手,谎称去去就来。 他小心避开路上所有宫人侍卫,来到提早与?薛恒约好的位置,果见那眼熟的身影牵着一匹骏马、早早立在雪中?等候。 “你来了?。” 薛恒将缰绳交到他的掌心。 “我能力有限,只能借故支开后山看守薄弱的守卫,那处的小路虽不比来时?的道路宽畅平坦,可胜在距路州更近些。只是路途崎岖、又倚着山崖,你千万当心。” 听着薛恒絮絮叨叨,若是往日,他非要笑骂一声“老妈子”不可。 只是今日,不知为何,他却笑不出来。 “这?么久以来,多谢你。” 薛恒看着他僵硬的苦笑,犹豫了?半晌,不舍的声音几近被掩埋在风声中?。 “还会回来吗?” 谢见琛:“……” 他没有说话。 这?已然是无声的作?答。 说实话,就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这?一趟是否还会有归程。 或许,在那夜他使手段灌醉晏漓时?,心里?便已然有了?答案。 “别为我担心。” 他对薛恒道。 薛恒深深吸了?口气。 “珍重。” “珍重。” 经此一别,山高路远。 勿忘珍重。 长身青年不忍再过多言,翻身上马,飞驰离去。 …… 马蹄溅雪,谢见琛策马狂奔,强撑着回望的冲动?,不知奔出多久,这?才收紧缰绳、转过身来。 上京岿然不动?、被笼罩在漫天风雪里?。 那里?有他爱的人。 明明没有奔出多远,可这?捧心,已经痛得无法呼吸了?。 他停驻在陡峭的山崖旁,山下长河拍岸,涛声滚滚,眼前却尽是与?晏漓亲密无间的一幕幕。 第92章 久邀圣眷,爱结君心;宠幸无双,富贵已极。 人间天上,此情已极,又何必再贪恋这?帝王天家? 颌角似有一丝冰凉滑过,很快便被冷风吹了?个干净。 再见了?,晏漓。 再也不见。 他御马转身,正要继续上路,忽觉身后雪面上映出大片火光。 旋即,远处传来声嘶力竭的怒吼。 “谢见琛!!!” “!” 谢见琛被唤得心脏狂跳,回首望去—— 正是晏漓。 他借故离去后,随侍见他许久未归,意?识到了?不对,很快便紧急汇报给了?晏漓。 而晏漓猜到谢见琛只会从小路逃走?,不管三七二十一,深夜带着大队人马堵了?上来。 “谢见琛,”男人满目猩红,“回来。” “晏漓,我……” 他与?男人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对望对峙着。 “回来。别让我说第二次。” 那人向他伸出手。 “现在,你自己乖乖走?回我身边来,今夜过后,我还可以当做一切都没发生。” “晏漓,别再自欺欺人了。” “自欺欺人?” 年轻的帝王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满腔怒火。 “分明是你一直在哄骗我!!” 闻讯仓促赶来的顾芷兰和容氏兄弟亦是震惊到无以复加: “谢见琛?!深更半夜,你一人要去哪?” 晏漓忍无可忍,当机立断便要下马亲自上前将人给拉回来。 谢见琛见状,紧张地欲后退,身下的骏马却危险地嘶鸣出声,不予挪动?。 随即,他听到了?石子坠入深水的声响。 ——再有半步不到的距离,便是万丈悬崖。 “别过来!” 晏漓捕捉到他下意?识后退的动?作?、慌乱的神色,更是心如刀绞: “你就这?么讨厌我?” 谢见琛喉头一哽。 怎么可能会讨厌你? 只是,他有不得不走?的理由。 “不要过来,” 他说。 “再靠近一步,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你敢!!” 顾芷兰:“谢见琛,你别胡闹了?,这?么高的悬崖,可不是闹着玩的!” 容氏兄弟焦急道:“是啊,你有什么难处,同我们说、我们一起解决不好吗?” 谢见琛摇头:“……不行?的。” 就是知道他们会这?样说,他才更为心痛。 只要他一个人彻底坐实不仁不义便好了?,何必要他们再受旁人的为难指摘? 看着立在崖边、抗拒自己靠近的谢见琛,晏漓那盛怒的眉眼间竟忽而露出一丝颓然,似自嘲、似冷笑: “你竟是这?般厌我,宁愿赴死,也不愿同我在一起。” “我从不曾讨厌你。” “你骗了?我太?多次,”他说,“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晏漓,” 甫一张口,两行?清泪便自谢见琛眼眶滑下。 “我是真的、真的很爱你。” 晏漓:“那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你说啊?” 谢见琛:“我……” “你不是答应过我的吗,” 眼前这?个向来高傲的男人,此刻竟显得格外脆弱。 “你答应过,会一直陪着我啊?” 所有的话,只要是出自谢见琛之口,他都记得。 见谢见琛的神情有所动?摇,像是抓住了?最?后一丝希望,他不死心咬牙继续道: “告诉我,你不想离开我的,对不对?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出自你的真心? “你有什么非走?不可的理由,告诉我,我们一起解决,好不好?” “一起?” 真的还有在一起的希望吗? 如果是这?样坚定的晏漓、这?样有才华的晏漓……这?样让自己爱着的晏漓。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晏漓字字恳切,“相信我,不要走?,回到我身边,好吗?” “好……” 这?一个字眼,不知怎么,竟自谢见琛喉中?滑了?出来,连他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是了?,这?才是他真正的心意?。 他驭马向前挪了?两步,重心开始从危险的悬崖边缘偏移,试探向前。 晏漓那双沉沉的眸中?重燃起一簇破碎的希冀,他甚至忍不住上前几步,“对,就是这?样……” 就在这?时?。 面对着晏漓以及所有人马的谢见琛,眼前忽而闪起一点?尖锐寒光。 就在他们头顶山坡上的雪堆旁,不知埋伏多久的弓箭手,将弓弦拉起—— 目标,正对着登基不久的新帝,晏漓。 “晏漓小心!!!” 划破雪幕的高喝惊飞枯枝上寥落飞鸟,身体?的反应要快于思考,猛挤马身,便要向前冲去。 可他身下那马驹勉强立在崖边,本?就焦躁地不断喷着气,他那近在咫尺的破声尖叫一出,竟直接将那马驹惊得魂飞魄散! “咴!!” 马发出一声凄厉嘶鸣,硕大的头颅后仰、两只前蹄不受控地高高惊慌扬起! 缰绳骤然脱手。 这?畜生突如其来的强烈挣扎将他整个人抛甩起来。 狂风中?,像漫天飘舞的雪花一样,谢见琛就这?样朝着山崖之底—— 急速而漫长地坠落。 时?间仿佛被冻结在这?一刻。 “有刺客!护驾!!” 晏漓对周遭的吵闹充耳不闻。 只见谢见琛唤着他的名字、嘴一张一合。 他还看到了?谢见琛在空中?极其短暂地向他伸出了?手,那一瞬的脸在他眼中?无限放大,他甚至能看见那人瞳仁深处的牵挂与?不舍。 他的声音尚且不曾散去,身影却再也不见踪迹。 “谢见琛!!!” 撕心裂肺的声音回荡在山间。 不假思索,晏漓完全是本?能地箭步一同冲上前,就在即将一同落入山崖那一刻,被容子晋和朱伯一左一右堪堪架住。 “都给我滚开!!” 容子晋强压悲伤:“你先冷静,看看你流了?多少血!” 后知后觉的腥气与?疼痛这?才攀爬上来。 他的左胸不知何时?被一箭击中?,半边衣衫早被汩汩鲜血洇湿,冰冷地黏在身上。 第67章 有家难归 顾芷兰不顾危险, 直接扒在悬崖边上向下看去,不知?是?在说服晏漓还是?自己,喃喃道?: “山下是?一条长河, 我们现在派人下去,万一……” “他不会水,” 那个在朝堂上雷厉风行的男人,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脆弱与崩溃。 泪水砸在雪地上的猩红血迹上。 “他从前就不会水啊!” 那个差点在温泉里都能淹死的笨蛋, 掉进那样冰彻刺骨的深河里,又能有几分微小的生还希望? 顾芷兰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发?红的眼圈流下绝望的泪水。 不待她说些什?么, 却见晏漓猛然挣开所有人,就近抢了?匹马, 也不顾身上的箭伤,疯了?似的往山下赶。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顾芷兰试图强撑着干泪水对?旁人下令,“还不同陛下一起?去山下找人?!” 直至这时,她才好似浑身被抽干力?气搬, 瘫坐在地上。 容子泽则是?在容子晋怀里泣不成声: “哥,为什?么会这样?谢大哥一定不会有事,对?吗?” “……对?。”容子晋阖眼, 不知?是?在安慰幼弟, 还是?在安慰自己,颤声道?, “一定会没事的。” …… 搜寻进行了?整整一夜。 晏漓强撑着伤体寻人直至天明, 日出之时,半个身子已然没了?知?觉。 众人悲痛之余,更怕他也一并?将命直接交代在此, 只好请容子晋拉着他、用马将人驮回了?宫中暂且医伤。 到最后,就连晏漓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 他又开始做噩梦了?。梦里,谢见琛落崖的那一幕像重重叠叠解不开的连环锁,无穷无尽地折磨着他。 哪怕兀然惊醒,脱口而出的也是?那个人的名字。 “……谢见琛!” 胸口的伤肉传来跳动?着的痛楚,却远远不及内心悲痛的万分之一。 “陛下。” 他听?到容子晋的声音。 起?身一瞧,原是?容子晋和顾芷兰一直在外殿候着。 “谢见琛呢。” “陛下……” “我问,谢见琛呢。” 容子晋:“……” 晏漓不依不饶:“到底有没有他的消息?” 顾芷兰深吸了?口气,只答: “河水湍急,或许,被冲上了?岸也未可知?,不是?吗?” 第93章 容子晋看了?她一眼,顾芷兰无奈地闭上眼,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心知?肚明,正是?因为水流过分湍急,不会水的谢见琛哪怕在侥幸有些微生存的希望,下游的巨石横在河道?,这湍急的河水携着人撞在上头,头破血流都是?轻的。 他们在此内心煎熬挣扎了?一天一夜,从最初的不愿面对?现实,到现在的被迫接受事实。 ——谢见琛,再无生还的可能了?。 只是?他们再清楚不过,若不这样同晏漓说,这人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不顾后果的过激之事。 “找,继续找。”男人一字一句道?,“河里找不到就去岸边找,岸边找不到就全城全国一个个地找。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不管怎么说,容子晋也只得暂且答应下来。 晏漓声若寒冰,其?中却蕴着暴烈杀意: “到底是?哪来的刺客。” “严刑审讯前,刺客已然服毒自尽了?。”容子晋道?,“……也只能是?朝中那些人的手?笔。” “呵呵……” 既出二人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内的,晏漓忽而冷笑出声。 “这群老不死的目的,终于达到了?,”他语气渐渐沉静下来,沉静得极其?反常,“谢见琛下落不明,又趁机给了?我致命一箭。” 顾芷兰听?他语气不对?,警觉上前一步: “你别想做什?么傻事!” “你想太多。” 他说。 “我不会去寻死的。 “哪怕要寻死,我也一定先要有的人生不如死。” 顾芷兰:“……好。” 他这样想也好。 总比寻死觅活要好。 “还有,谢见琛。” 他的双眸平静得可怕,瞳仁里,是?可怕到透露着癫狂的漆黑。 “他答应过要一直陪着我,任何人、任何事,哪怕是?死亡,也别想说逃就逃。 “活着,我要他的人;死了?,我要他的尸体。就算是?陷到泥里、化到水里,我都要将人给挖出来、沥出来。” 顾芷兰:“……” 是?了?,他才不会这么轻易地去觅死。 他才不会轻易放开谢见琛的人。 无论是?死是?活。 饶是?向来无所顾忌的顾芷兰,面对?着这个被刺激到近乎疯魔的男人,此时此刻也不禁陡然生起?一层薄薄的冷汗。 看来,她的确是?还不够了?解这位心思莫测的年轻君王。 — 千里之外,路州。 俊朗青年悠悠转醒,只觉头痛欲裂、四肢发?软。 “呃……” 他吃痛闷哼一声,视线逐渐恢复清明,这才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房中香烟袅袅、布置简朴,不大像什?么百姓人家。 “哟,醒了??” 房门被吱呀推开,谢见琛正呲牙咧嘴地扶着脑袋,待他瞧清楚来人,头也瞬间不痛了?,竖眉瞪眼跳起?来—— “是?你!江湖骗子臭道?士!!”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那在路州山脚下狂坑他一整条银锭的道?士! 而这方自昏迷中转醒的青年,不是?别人,正是?“坠崖身亡”的谢见琛。 “我不是?江湖骗子!我叫金元!祖师爷在上,你就是?这么污蔑自己救命恩人的?!” 谢见琛一愣:“是?你救了?我?” 金元:“嗯哼。” 谢见琛看了?看自己的手?,又难以?置信地朝自己脸上掐了?一把—— 痛的! 自己竟然没死?! 记忆闪回到跌落悬崖那一瞬。 谢见琛朝着深不见底的悬崖极速坠落,耳边风声烈烈。 自这样高的山崖上跌下来,恐怕连全尸都留不下来吧? 也不知?道?晏漓找到自己的残骸后,会不会吓到他。 想到这里,他绝望地闭上眼。 晏漓,我们来世再—— “哗啦!!!” 一声巨响。 谢见琛煽情的眼泪还没掉下来,自己就狼狈地被挂在了?一颗歪脖巨树上。 头晕眼花的谢见琛:“……” 老天爷,这对?吗? 许是?上天也看不下去他玩煽情,大发?慈悲教这颗歪脖子树保住了?他的小命。 再怎么说,活着定然是?比死了?要好的。 劫后余生地松了?口气,他试着动?了?动?,不想那树枝受了?他从天而降的冲击,竟“咔吧”一声断裂开来! 他惨叫一声,整个人又开始继续坠落。 老天爷!你敢耍我?! 只是?树与河面只见的距离并?不甚远,这次连给他想煽情遗言的时间都不够。 也正因如此,在谢见琛转瞬落水后,幸运地未因过大的冲击力?当即失去意识。 巨大的转折使措手?不防的谢见琛呛了?好几口冰冷的河水,他剧烈挣扎了?一番,扑腾许久,终于找回浮出水面的力?气。 自幼时险些当着晏漓的面在温泉里呛死那日起?,他便刻苦学了?凫水,发?誓再也不要在重演这种丢人的戏码。 只是?他虽然学会了?凫水,奈何水流速度实在太快,他拼尽全力?也不能凭力?气游至岸边,只能认水流挟着自己、朝方向未知?的下游漂去。 后来—— “后来、后来……?” 回到现在,谢见琛无意识摸着发?胀且微微刺痛的后脑,满头雾水。 “后来,我怎么到这儿了??” 金元耸耸肩: “我随观主入京做法事,正在回路州的路上,在一处溪水旁瞧见了?你。我瞧你眼熟,又见你的头上有伤,似乎是?自上游漂下、撞至岸石碰伤的——没办法,我这个大善人做不到见死不救,日行一善,就把你带回路州喽。” “原来是?这样……” “我看见你的时候,差点以?为你已经没命了?,好在你呼吸尚存,只是?晕了?过去。而且瞧你这模样,也不像有什?么失忆变傻的后遗症,只是?晕死过去几天……哎,上次见你还活蹦乱跳的,怎么一段时间不见,连小命都要丢没了??” 许是?漂至下游,溪水不似上游大河湍急,哪怕谢见琛的头撞到石头上,也并?未致命。 在鬼门关口跌宕起?伏地走了?两遭,还能保住小命,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样想着,谢见琛复又小心翼翼试探问道?: “我前些日子听?说陛下冬猎出了?意外,他……宫里现在还好么?” “这个我也听?说了?,说是?遇到了?刺客。”金元没察觉到什?么,随口解答。 “我听?到的说法是?,那刺客行刺的原因,是?陛下不顾群臣反对?,执意立那谢氏公子为后。啧啧,何必呢。” “……” 又是?自己。 又是?因为自己,差点害晏漓丢了?性?命。 谢见琛无力?闭上了?眼。 或许,如果没有那颗接住他的树,死亡本该是?对?所有人都好的结局。 金元犹自津津乐道?:“其?实我觉得陛下喜欢谁也没什?么毕竟人家是?一国之君偶尔任性?一次也无伤大雅……你说对?不对??” 他只是?垂着头,神?思涣散,早已听?不进金元兴奋的喋喋不休。 只是?—— 金元八卦得口干舌燥,终于止住话头,嘿嘿一笑: “对?了?,说回正题,那你看,这救命钱……?” “等等!” 谢见琛消沉半晌,受伤混沌的大脑终于想起?了?什?么,猛然起?身,紧张兮兮抓着金元。 “我晕了?几天?!快,回答我!” 金元被他晃到重影,艰难回想: “大、大概三天?哎呦哎呦慢点!” “三天?!糟了?!” 谢见琛放开他,三步合作两步,不管不顾夺门而出: “马在哪?借我匹马!” 金元追出来,又急又担心提醒: “喂,你伤还没好利索,一个人要去哪啊?” 谢见琛坚定道?:“救命!” 许是?为他不容拒绝的气势所慑,亦或是?拗不过他,金元还是?给他牵来一匹马,目送着他一骑绝尘而去。 “真是?的……到底还是?没捞到半点油水,还倒赔一匹马,唉!” 日沉月升。 不幸的是?,待谢见琛星夜兼程、不眠不休地赶至莫叔家中时,莫叔今晨方才出丧。 他到底没能见到莫叔最后一面。 谢见琛陪着莫婶母送了?丈夫一程,又按莫叔在信里嘱咐的那样,试图劝婶母随他离开家中,随他去个安全些的地方。 可女人此时已是?伤心欲绝、万念俱灰,不及他与婶母说上几句,女人便因伤心过度动?了?胎气、提前进了?产程。 第94章 婴儿呱呱坠地,是?个哭声洪亮的小女孩。 只是?,虚弱的女人没能在名为生产的鬼门关中侥幸存活。 “好孩子,你过来。” 莫婶母吊着最后一丝气力?,朝着十?步外避嫌生产的谢见琛招手?。 “婶母,您先别说话,留着些气力?,这个孩子还需要您……” 自谢家倾覆以?来,每每见到孕期的人母,便总会教他想起?自己那难产血崩的母亲。 眼前这一幕,更是?唤醒了?他内心最痛苦的回忆,使他直接将婶母视作了?自己那早逝的母亲。 “没用了?,你莫叔去了?,我的心也不在这世上了?。”她望向臂弯的婴儿,“只是?,这可怜孩子还没个归宿。” 谢见琛颤声承诺:“您别担心,我会替您二位好好抚养她,将她视作自己的孩子看待。” “那就好、那就好……” …… 云破日出,雄鸡报晓。 有人垂着泪水永久离开了?这个世界,也有人承载着一代代的希望、降生于世。 待谢见琛抱着女婴回到道?观后,这才后知?后觉发?现,渐融雪水悄无声息渗入脚下泥土。 春天,终于降临。 人世仿佛本身就是?一场巨大的轮回,曾经随着母亲一同逝去的小小生命,兜兜转转,又换了?一个身份、来到他的身边。 金元似是?在道?观外焦急等了?许久,老远瞧见他抱着个婴儿回来,忍不住出声调侃: “嗳嗳嗳?怎么着,出了?两天门,就能生个孩子回来?” 谢见琛无语:“我这么年轻,当然是?别人家的孩子……我你这张嘴真是?贫得很。” 金元正色:“不过说正经的,你年纪轻轻的,瞧着也不像娶了?妻的模样,带着个孩子,往后可怎么好?” 谢见琛:“不知?道?,我没想过。” 金元:“罢了?罢了?,左右这都是?你的事情,等你回家后,自己向邻里乡亲解释去罢。” “……” 谢见琛沉默许久。 “我不回家了?。” 金元:“?” “我害了?自己最爱的人,”他说,“我回不去了?。” “我要住在道?观。” 金元:“?” 金元:“啥?” “我说,我要住在道?观。”谢见琛已经逐渐了?解这个见财眼开的道?士,“钱不是?问题,我会些拳脚,在外做些旁人做不来的行当不成问题。” “诶,你看你,不早说!” 朝阳落在二人身上,将二人的背影拉得老长。 金元喜笑颜开,拍拍谢见琛的肩: “走,金大师这就带您二位回房,做一桌好菜庆贺你喜得千金……对?了?,你名姓是?什?么来着?” 谢见琛:“……” 第68章 我是你爹 时过境迁。 青冥观曾一如路州其他?道观般死气沉沉, 可自打五年前,一名面具侠客长居观中后,青冥观便?热闹了起来。 而今日的青冥观, 也是一如既往地“热闹”。 “小婉,你爹爹今儿去?哪啦?” “小婉,城外又?闹劫匪了,能否转告阿丑一声?, 叫他?来搭把手?” “女?娃子,你爹近几日到底有没有相?看的姑娘啊?老?婆子这还有几位……” “——够啦!!” 被?唤作小婉的小女?孩气鼓鼓堵在道观门口,两只羊角辫随着她跺脚的动作一颤, 乌溜溜的眼睛扫过这些破坏观中清净的家伙。 “还要我说几次呀,阿丑才不是我爹!” 小女?孩的勃然大怒使?得众人一愣, 不过不出半晌,众人又?开始叽叽喳喳纠正着她的话?: “小婉, 你这么想就?不对了,阿丑就?算长相?上是有缺陷,这五年来到底是他?辛辛苦苦一个人把你拉扯大, 他?不是你爹、谁是你爹呀!” “就?是就?是,你这女?娃子年纪小不懂事,可不清楚, 老?婆子这有多少如饥似渴……不是, 如花似玉的大闺女?等着相?看你爹呢。” 就?连观中的道士亦然半开玩笑般纷纷附和道: “是呀,小婉, 这话?让阿丑听到, 他?肯定会伤心的!” 小婉解释不清,两腮气呼呼地鼓老?高,小大人似的吐槽回去?: “你们倒看热闹不嫌事大, 这些人成日来观里乱逛,晚些时候金元又?该数落阿丑招惹闲人、扰祖师爷清净了!” 小女?孩正发着愁,却听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男音。 “小婉,怎么回事?” 清越透亮溪泉般悦耳的声?音,当即便?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来人迈着修长的双腿,但见他?身形纤劲却不失恰到好处的线条。赤色发绳随风飘逸摇摆,一身粗布麻衣干净利落,竟莫名显出他?一派潇洒恣意的矜贵味道。 当然,最为吸睛的,还是他?那白颈上突兀怪异的半面面具。 “阿丑!” 小婉兴奋地跳过去?,被?唤作阿丑的青年十分配合地俯下身来,单手轻巧抱起女?孩。 “老?远就?听到观里闹哄哄的,你不会又?和金叔顶嘴了吧?” “才没有……阿丑阿丑,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呀?” 青年伸出身后的另一只捏着纸鸢的手。 “你看,这是什么?” “哇!是纸鸢,谢谢阿丑!” “没大没小,叫爹!” 小婉一手拿着纸鸢,一手抱着青年的脖子,滑头地转移话?题、装傻充愣: “阿丑,这些姨姨姐姐们正等着你呢。” 谢见琛气结。 这小妮子,才五岁出头,竟也开始不听自己的话?了! 没错,戴面具的“陈阿丑”,正是谢见琛以免在外的化?名。 毕竟,“谢见琛”这个大名,在五年前当今圣上为其越制厚葬之时,整个大桓便?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嗳嗳嗳,你们堵在这干什么呢?!” “糟了阿丑,是金元那厮来了!” 小婉晃了晃谢见琛,将他?从久远的思绪中唤回。 金元气喘吁吁赶过来,正当谢见琛以为这人又?要开始絮叨自己“招蜂引蝶”时,却见金元换了一副热情的模样,对众人殷勤道: “瞧瞧、瞧瞧,诸位不厌其烦来找我们阿丑,也别傻站在门外头呀,进观里来用一碗素面,边填肚子边慢慢聊——一碗面只要三文钱哦!” 谢见琛、小婉:“……” 这个大财迷! 偏偏这招奏了奇效,一听能和阿丑慢慢聊,老?老?少少竟十分爽快地交了钱、欢欢喜喜入观来等谢见琛去?了。 谢见琛嘴角一抽:“你不是说,观里挤太?多无关人士会扰祖师爷清净吗?” “所以说,这素面的钱,就?权当你替他?们积的香火钱了。”金元掂着铜板,嘿嘿一笑,“祖师爷,到现在我才知道你对观里最大的贡献是什么,我看,你往后也不用去?官府帮忙捉贼人糊口了!” 谢见琛简直懒得和这个见钱眼开的家伙论长短,转头去?应付那些来观中或是求助或是凑热闹的百姓。 月挂中天,天色倏而已?晚。 好生送走?找来的众人后,他?才找到为院中桃树浇水的小婉。 这颗桃树是他?自莫叔家抱小婉回来那年植下的,五载飞逝,在他?们及观中众人的精心照料下,今而已?长成了枝干粗壮的大树。 眼看便是花苞初绽的年季,小女?孩因而对其格外上心。 饶是再不忍心打断此情此景,他?也只能板着脸,出声?道: “莫舒婉,你过来。” 女孩被唤得浑身一激。 原因无他?——阿丑叫自己全名,定是生大气了! 她忐忑地随谢见琛回到厢房内,只听青年严肃问道: “小婉,为什么不愿意叫我父亲?” 虽然说是生气,可自打女?孩有记忆以来,这个几乎无时无刻不带着面具的青年便?从未对他?疾言厉色说教过。 小婉梗着脖子犟嘴:“我姓莫,你又?没有姓氏,你本来就?不是我的父亲。” 看着逐渐有自己主意的倔强女?孩,自己也才二十来岁的谢见琛简直一个头比两个大。 希望小婉叫自己爹,也并?非是占什么恶趣味的便?宜。 只是他?清楚,没爹没娘的难受滋味。 更何况是小婉这种?心灵最为脆弱的年龄,需要双亲的呵护是一方面;若是教外头的人知道她是孤儿,定会有那顽劣的恶童来捉弄贬损她。 他?自然不会让莫叔的女?儿遭受这种?委屈。 想起白日在观门外隐约听到的对话?,谢见琛俯身拉起她的手,小心地照顾她的情绪: “你同我说实话?,是不是外头有人笑话?我的脸,让你不自在,才不愿意认我?” 第95章 “怎么,你也这样想……?” “嗯?不是吗?” 谢见琛还不及问个清楚,却见向来要强的女?孩小嘴一撅,两行眼泪竟大颗大颗地滚了出来。 “诶?怎、怎么哭了呀?” 自小到大,谢见琛最不善应付的事情之一便?是女?孩的眼泪。 他?手忙脚乱地擦着小婉的脸蛋,却不料女?孩趁自己一时精神松懈,一把将他?的面具扯了下来—— “阿丑,我真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你分明一点?都不丑!” 那张久违展现在人前的、令人见之倾心忘俗的卓绝容颜,霎时暴露在空气中。 谢见琛整个人一怔,完全没预判到女?孩的动作,连忙紧张兮兮地将面具戴了回去?。 “小丫头!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此事说来,他?也是欲哭无泪。 成日带着面具自是难受得慌,只是当年护卫军驻扎路州时,许多百姓都对他?这张脸或多或少有些印象。若是不自称毁容、以假面示人,只怕早就?被?认出来了。 好在间隔数年,他?的身形长开不少。像这样遮住鼻梁以上的半张脸,除非是极尽亲密之人,能认出他?就?有鬼了。 唉,这面具一扯就?掉,实在是不靠谱。 谢见琛心中不踏实,悻悻地想。 “阿丑,你总是教我要多为别人考虑,”小婉抽噎着,“可是,你为什么就?不能多为自己考虑一下呢?” 谢见琛懵然:“我?我有什么要考虑的?” 小婉终于大声?哭诉起来: “你根本就?不知道,一个毁了容、还带着一个孩子的大男人,这年头讨老?婆有多难!” 谢见琛:“?” 他?被?“质问”地稀里糊涂,傻了眼: “不是,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谁跟你说的?” “那几个天天往观里跑的媒婆啊,”女?孩哭得一抽一抽,“小婉知道,你不是我亲生的爹爹,你待我却一点?不比别人家的爹爹差。可是如果小婉叫阿丑爹爹,会让阿丑打一辈子光棍,那小婉宁愿不要这个爹爹!” “小婉……你呀,唉。” 他?心疼地拥住小女?孩。 纵然起初有些生气,可如今得知小婉是心疼自己,到底没忍心继续逼迫她。 “罢了,你既不愿,我也不强求你了。” “其实,小婉也可以满足阿丑的愿望啦,但是有一个条件喔。” “什么条件?” “——给我找个娘呀!” 谢见琛炸毛:“好你个丫头片子,竟敢打趣起我了!” 小婉见谢见琛作势要来捉自己,大笑着撒腿便?朝外跑。 月华如水,一大一小绕着庭中桃树无忧无虑追逐嬉笑。 时光如此平淡而美好地流逝。 …… 自打谢见琛定居路州青冥观以来,偶尔会去?官府旁揭几张海捕文书、挣悬赏来付给观里,作为在此起居的费用。 不过奇怪的是,今年缉拿榜上的告文似乎格外地多。 这天,谢见琛一如既往地来到缉拿榜前搜寻无人敢揭、报酬却相?对丰厚的告文。 “哎,这不是青冥观的阿丑吗,好些日子不曾见到你了!” 常年凑在缉拿榜前看热闹的百姓早就?眼熟了“阿丑”,纷纷朝他?热情地打起招呼来。 “是,开春了,身子也懒了些。”谢见琛笑着回应,“榜上又?张贴了不少新的告文啊。” “可不是!”一位汉子熟络道,“这半年来啊,不知道从哪冒出来这么多凶悍的匪徒。” “你不出面,我看这偌大的青州城,可真真是没人敢揭下这几张告文哪!” 百姓你一嘴我一嘴地感慨起来。 谢见琛初到此地扮作“阿丑”时,城中尚且有些好事之人见他?打扮奇异,上前来寻衅滋事。只是随着他?后来神速揭榜制敌的声?名传出,再无人敢来当面对他?不敬。 这边厢,又?听百姓议论纷纷: “你说,新帝登基以来,日子也算越过越舒坦了,可怎地近两年抱团作乱的还不少!” “你没听说?那些作乱的匪贼,抢掠行人不说,一个个更是口出狂言呢。” “此话?怎讲?” 那人小心翼翼压低声?音: “他?们说,咱们这位半途自民间杀出来的陛下,不是真正的皇家血脉……” 那人话?音未落,却被?厉声?打断。 “一派胡言!” 第69章 再会旧友 中?气十足的一声蕴着怒气, 声音实在不小。 此言方出,便如?投水之石,四下立时无声, 空气中?回荡着尴尬的静寂。 众人纷纷奇怪地看向他。 “阿丑……?你怎么突然这么激动?” “呃,”谢见琛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在旁人眼里?过分奇怪了,连忙掩饰找补,“我?的意思是, 这种话往后?可?莫要胡说,仔细官府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方才那议论?晏漓身世的那人面露戚戚,声音微若蚊呐。 “也是, 当今陛下脾气据说阴晴不定的,若是传到龙椅下边, 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罢了罢了,管他出身如?何脾性?如?何, 能保咱们老?百姓活得起日子、吃上一口饱饭就行?!” 谢见琛错开与人群的目光,慢慢淡出众人视线中?央。 心间?蒙上了层雾般,怅然若失。 距他“死”在晏漓面前, 已有整整五年了。 时过境迁,曾经混乱的朝纲被晏漓逐渐扶回正轨,民间?盛赞他年轻有为的同时, 亦有宫中?传言流出, 斥他脾性?暴戾不仁,是为暴君。 原因依然要追溯回五年前:准皇后?谢公子坠崖身亡后?, 椒房殿乃至整个偌大后?宫都成了皇宫禁地。 曾有手脚不干净的下人欲趁椒房殿荒置, 意图行?窃以变卖银两,不知为何当夜便被陛下抓了现行?,为其断了手脚做成人彘;也有那历朝历代屡见不鲜的男男女女, 意图飞上枝头?变凤凰,风情妖娆地往龙床旁凑,不仅被赏了几十大板,更是恶劣地教人将其衣服扒光、当众丢出宫外…… 诸如?上述等矫枉过正的光辉事迹,屡见不鲜。 虽然这些家伙属实是胆大妄为,可?如?此滥用暴刑,实在是前无古人,久而久之,阖宫上下自是人心惶惶。 他知道,晏漓发生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定是因为自己。 可?宫里?的“谢公子”已死,五年再?五年,或许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将自己忘掉,为实现自己治世理想而活。 而自己,也会封存着过去几年间?的记忆,作?为普通人阿丑,默默在路州终老?一生。 或许,这便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果了吧。 — 谢见琛此次缉拿的目标传闻常在郊外出没,他便早早隐匿在郊外浅林中?。 果不其然,未出半日,在一位瞧上去身家不菲的商人出现后?,几名?凶神恶煞的劫匪终于跳了出来?。 “老?实点?,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 商人又惊又怕,跌坐在地: “我?我?我?我?我?给?你们钱财便是,有话好说,可?千万别杀我?!” 劫匪桀桀狞笑道: “这就对了,待我?们主子将那毛头?皇帝从龙椅上赶下来?,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很遗憾,诸位恐是没这个机会了。” 一柄长剑携着风声飞掷而出,横在逼近商人的劫匪前。 谢见琛漠然走出,低声对商人道了声“快走”,那商人便连滚带爬地溜了去。 “挨千刀的怪人,敢断你爷爷财路——嗷!” 劫匪们张牙舞爪地扑将上来?,不待他们放完狠话,便被谢见琛利落地几招制服在地。 谢见琛看着横倒一地叫痛连连的劫匪,目无表情掸了掸衣襟上的尘土,叹了口气。 唉,一点?挑战难度都没有。 整个制匪的过程一如?既往顺利,他将这群人绑上劫匪骑来?的马,牵着马回到府衙中?交差。 “诶,厉害啊!这么多人,全让你抓回来?了!” 与他相熟的官差瞧着那些鼻青脸肿的劫匪,惊叹连连。 “行?了,少?贫,酬劳呢?” 官差连忙地将早早准备好的一大包钱袋递了过来?。 谢见琛掂了掂,怪道: “你小子没算错银钱吧,我?怎么觉着这钱袋沉了些?” “没算错、没算错。”官差笑嘻嘻压低声音,讨好的模样贱兮兮的,“赏钱定是一分不少?你的,至于多出来?的银钱……是兄弟我?想求你帮个忙。” “什么忙?” 官差又掏出一盒胭脂,鬼鬼祟祟塞到他手里?。 “这几日为着这些劫匪的事,官府这边忙得很,我?抽不出空来?……这盒胭脂,能不能请你替我?送给?天香苑的蕊姬?” 第96章 天香苑是近处的一家花楼,颇负盛名?。谢见琛一听,当即皱眉抗拒: “不成,你换个人吧,这活我?做不了。” “嗳嗳嗳!” 官差忙将人拉回来。 “我?知道你不近女色,可?那天香苑不同,人那的姑娘皆是卖艺不卖身的正经姑娘,你不必有心理压力。” 官差话锋又一转,“况且,你们家小婉过些日子还要读书院吧?那可?不是一笔小支出。” 谢见琛:“……” 提及小婉的事,谢见琛踌躇犹豫片刻,这才勉强允诺了下来?,随口嘟囔: “好吧好吧,真不明白,你为何不找旁的熟悉天香苑的人,偏要我?去做这种无聊的事。” 许是这些年和金元这个财迷在一起混久了,自己竟也开始为了银两而斤斤计较起来?。他不禁有点?儿鄙夷自己。 窘迫至极的时候,他还是会怀念一下以前在谢府抑或宫中?挥金如?土的日子。 钱钱钱钱钱,怎么做什么都要钱啊?! 官差:“嘿嘿,只有你这样靠谱的哥们和蕊姬接触,我?才最放心。” 谢见琛:“行?了,你耐心等着吧!” 他实则也大概明白这官差找自己的心思:其一,自己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定然不会对蕊姬起心思;其二,毁容的阿丑也不会被入了花魁的眼。 官差心急,不忘补充道: “劫匪那马就归你了!你骑着去天香苑,莫误了蕊姬姑娘时辰!” 莫名?其妙捡了匹马,谢见琛乐得便宜,也就依言骑了去。 奔至天香苑外,依旧是做了好一番心里?建设才敢走进去。 虽然曾经两番阴差阳错混入过此等风月之地,可?再?度踏足,仍是一通僵硬顺拐。 “这不是阿丑吗?我?没看错吧?” 老?鸨见了“阿丑”,两眼直冒惊奇的光: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是终于想开了、知道对自己好一点?了?说罢,观舞、听曲还是喝茶……” “打住打住!”谢见琛如?临大敌般僵硬,“在下只是替人将胭脂转交给?蕊姬姑娘,姐姐既然在这,那便由姐姐代为送达吧,在下这便走了。” “唉,这可?不成。”老?鸨拦住他,“阿丑呀,不是我?有意为难你,只是我?们蕊姬是苑里?的头?牌,规矩自是不同旁的姑娘,凡恩客送来?的礼物,都要亲自决定收下与否,只能麻烦你亲去二楼厢房送一趟了。” “这……好吧。” 毕竟收了人家的钱和马,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他也只好硬着头?皮深入天香苑,登上二楼。 天香苑不做皮肉生意,装潢布置雅致许多,浑无半点?艳俗之恶趣,与当年安云州的歇芳楼截然相反。 只是一想到将要临近花魁厢房,还是拘谨地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他在蕊姬的厢房前站定,深吸了一口气,正打算叩门询问,却听里?面传来?数位女子银铃般的笑声。 “就你小子会说话,每次来?都将姐妹几个哄得最是高兴!” “是啊,你和你兄长在上京那富贵乡待惯了,这次又能在路州留多久?” “死丫头?,我?看你根本不是关心小泽,你是惦记着容将军吧!” “胡说,姐姐我?自然还是喜欢小泽这样水灵的!” 莺莺燕燕的哄笑声中?,一道极其耳熟的少?年声音自内传来?: “哎哟,各位好姐姐,你们就莫要打趣了!” 捕捉到关键字,谢见琛心底一阵自发生起的怒火直冒。 “……臭小子!” 哐当一声巨响。 他人也不尴尬了,怒气冲冲、恨铁不成钢地悍然掀门而入。 厢房内,六七少?女围坐在一衣着富贵的少?年旁,互相撕闹作?一团的动作?随着谢见琛的兀然闯入定格。 而那中?间?的少?年,正是数年未见的容子泽! 在少?女们茫然的视线中?,谢见琛一把将容子泽自脂粉堆里?捞出来?,气得咬牙切齿: “好你个臭小子,这些年好的不学学坏的,当年你这流连花丛的臭毛病方有苗头?的时候,就不该任你装傻瞒着你哥!” 数年成长,当年略显调皮的容子泽已然脱去多数稚气,眉宇间?酷似英气的容子晋,只是略圆些的眼使其瞧上去更易亲近得多。 容子泽被这风风火火闯进来?的陌生面具人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好是发懵,莫名?其妙之余,又生起一阵诡异的亲切感,迟疑上前一步: “做什……等等,您是哪位?我?认识您吗?” 谢见琛:“……” ——该死的条件反射!! 肯定是他这些年照顾小婉真照顾出什么老?人家的操心病了,再?见容子泽这臭小子,连捂好身份这码事都忘了! “你是……” 趁谢见琛僵住的功夫,容子泽狐疑地走上前来?与他面对面,只觉眼前人气质愈发熟悉,遂抬起微微发颤的手,伸向他的面具。 “阿丑?居然是阿丑?” “小泽,快回来?!”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身后?的姑娘们惊唤出声,止住了容子泽的动作?。 “……阿丑?”男孩讷讷反应着。 一位姑娘忙将容子泽拉过去,低声耳语道:“这位小哥呀,是青冥观的帮工,据说长相……有碍观瞻,你莫要戳人痛处。” 容子泽:“是吗……” 他盯着“阿丑”的背影看了许久,很快,心中?的巨石复又沉下来?。 也是,那个最是无可?替代的挚友,明明早就死在他们面前了。 如?果真的是他的话,怎么能舍得许多年来?都杳无音信呢? “抱歉,失礼了。”容子泽仍是有些不死心,“只是我?很好奇,阁下为何会认得我?,又为何言辞之间?与我?颇为相熟?” “呃,因为……路州城的人,认得您容氏二位兄弟也不奇怪吧?” 谢见琛大脑飞速运转着。 “实不相瞒,在下是前来?寻找蕊姬姑娘、转交赠礼的,方才在厢房外听见房中?喧闹,只当蕊姬姑娘出了意外,这才言行?冲动了些,诸位切莫见怪。” 容子泽内心挣扎半晌,最终放弃了追问。 “你找蕊姬姐姐的话可?不巧,她眼下不在这里?。” 一旁的姑娘们搂着容子泽,笑嘻嘻道: “阿丑,你不要误会小泽了,我?们姐妹几个,可?是拿他当自家小弟的!” “哪有这么爱找女孩子玩的小弟,要我?说啊,小妹还差不多!” 谢见琛:“……” 好吧,这德行?属实同从前一样。 不管怎么说,没长歪就是好的。 一名?姑娘热情地招呼他:“阿丑,那你就在此略作?等候吧,蕊姬应当也快回来?了。” “好吧。” 谢见琛只好坐到容子泽对面,好奇问道: “容公子近年来?似乎久居在上京,此番因何回到路州呢?” “喔,我?啊,我?主要是陪我?哥回来?。”少?年答,“这些日子来?,路州附近不是不大太平嘛,陛下重视,自是要同我?哥一同来?路州考察一番。” “哦。” 此事竟会直接惊动千里?外的晏漓,想必对朝纲的影响也不在微末。 他出神想着,忽而意识到什么遗漏的要点?: “等等,什么叫‘跟’……?” 容子泽耸耸肩。 “意思就是——陛下此刻,也在路州咯。” 第70章 狼狈跑路 “……” 真是夭寿了!! 谢见琛面上勉强维持着?淡定自若, 实则内心恨不得立刻找个麻袋套头?上,马上跑回观里、将自己锁起来,最好再立个碑刨个坑, 钻进去装死才好。 为了避开某个人,他只?得小心翼翼试探: “那、那陛下现在在何方?歇脚呢?” “你?干嘛?”容子泽警觉起来,“不该打听的事?少打听。” 他只?得极为违心地扯谎道:“我?就是,呃, 一想到陛下此刻也在路州就有些激动,谁不想有能一睹天子真容的荣幸呢。” 容子泽半信半疑,瞧“阿丑”反应也的确不似恶意, 遂模模糊糊答道: “行吧。不过,你?也别多想了。陛下万金之躯, 定然?不会随意落榻在闹市之中?便是。” 也是,依谢见琛对晏漓的了解, 他就不是什么喜热闹的人,定然?是住在什么人烟稀少的地方?。 想来只?要自己近日少出门瞎晃,也不会闯出什么麻烦。 他成功宽慰了自己, 松了口气,话题也变得轻松起来。 “容将军跟着?陛下忙得焦头?烂额,容公子这吃茶听曲的日子, 可?好不舒坦。” “哼哼, 这你?就不懂了。” 第97章 容子泽一脸高深笑道。 “别嫌茶楼花楼不正经,你?可?知, 有多少民间隐秘消息的源头?都在此处?” “哦?这么说, 容公子竟也是此行中?的一大功臣了?” 容子泽:“怎么样?,不比我?哥逊色吧?” “诶,”谢见琛微微一坏笑, “只?是不知,若是让容将军知道公子在此,只?怕公子到时便笑不出来了吧?” “干什么?你?想告密啊?” 容子泽被戳中?肺管子,面上一红。只?是不知为何,眼下这插科打诨的一幕又勾起他莫名的熟悉感,讷讷自言自语: “你?真的很像……” “——蕊姬,你?就收了我?的镯子又能如何呢?”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纠缠的声音。 谢见琛还?没来得及听清容子泽的话,甫一捕捉到关键词“蕊姬”,便一个弹射起身窜出去。 一楼,衣着?典雅不失风情的姝色花魁正被一男子拉扯着?。 “吴大官人,这对镯太过贵重,奴家不能收,请您自重。”蕊姬傲然?冷淡道。 见情形胶着?,老鸨小心上前?劝蕊姬道: “我?的好姑娘,我?知道你?瞧不上吴大官人风流,可?你?态度也客气些,毕竟人家的生意遍布全路州,腰缠万贯的,咱们不好得罪呀!” “妈妈,您明知他就是……惦记我?的身子!” 一想起曾经唱曲时被这人揩过油,蕊姬就打心底一阵厌恶。能平心静气与?这吴富商讲话,已属她素质上乘了。 老鸨其实说得没错,也怪她任性惯了,仗着?自己的名气,平日里没少挑三拣四、给恩客立规矩。接下昂贵的对镯,岂不就相当?于默许了这臭男人的骚扰? 骑虎难下,推拒数次不成,眼看围观之人愈来愈多,纷纷指责着?她不识抬举。 被名气反噬,蕊姬鼻头?一酸,正打算认命接下之时,一抹挺拔的身影蓦然?为他隔挡住富商色眯眯的视线。 “这位大哥,蕊姬姑娘既不愿收下,您强行逼迫,只?恐有失风度吧。” 谢见琛对富商的凝视回以冷漠,言辞客气有礼,却莫名让人心生畏惧。 “你?是……阿丑?” 蕊姬不曾料到当?真有人愿意出手相助,望着?眼前?高大的身影,一股难以言喻的心安瞬间温暖地包裹住自己。 “怎么是你??” 富商认出“阿丑”,直觉面子挂不住。他早便对这个出尽风头?的丑八怪心存不满,只?是忌惮着?“阿丑”腰间那柄剑,遂反唇相讥: “我?说你?啊,一穷二白不说,连面具都不敢摘……别以为有些拳脚,就学得来学英雄救美那一套了,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身份长相。你?这样?的人替蕊姬出头?,人家都不稀罕领情!” 四下皆是窃窃私语: “唉,阿丑是个好人,只?是蕊姬若是为了阿丑得罪吴大官人,恐怕得不偿失。” “是呢,吴大官人虽然?其貌不扬,起码家财万贯……” “阿丑这气质多是潇洒,若是没毁容……唉。” 谢见琛:“……” 怎么自己又莫名其妙成了众矢之的了喂! 他只?是担心这富商纠缠蕊姬个没完、想早点把?胭脂转交给蕊姬,早点回去给小婉烧饭,怎么情况又莫名其妙复杂起来了! 说实话,他对富商的语言攻击没什么实感。 并非他自恋,他自认长相至少还?算得中?上,丑这个字如何也轮不到他头上。 至于身份…… 他指的是前?朝还?是后宫嘞…… 谢见琛一时天马行空地走起了神,却让身后敏锐细腻的蕊姬误以为他被伤了自尊心。 花魁心下一紧,曳着?莲步站出来,坚定道: “蕊姬接受阿丑。” 四座皆静。 老鸨忙不迭晃着?蕊姬:“我?的好姑娘,你?这是在说什么呀!” “妈妈,我?知道。”蕊姬柔声挣开老鸨。 许是谢见琛的挺身保护给了她勇气,她壮起胆子上前?几步,面对着?富商: “吴大官人,您家财万贯,属实令奴家敬服。只?是比之钱财,奴家却是觉得,一份尊重奴家意愿的心,更为可?贵。 ……所以,您的厚爱蕊姬只?能心领。” 富商:“你?、你?!你?们!” 谢见琛回过神来时,蕊姬已一气呵成、不容打断地将所有话都说了出来。 “你?们两个,好样?的!” 富商羞怒地指着?他们二人半晌,甩袖离去。 容子泽匆匆赶下楼来: “你?一溜烟跑下楼乱掺和,可?吓死我?了……不过刚才的样?子,还?蛮帅的哦?” 谢见琛没想到最后还?要人家姑娘自己出面,一时颇为心愧: “蕊姬姑娘,您不必为在下得罪他的。瞧他的样?子,只?怕记恨于你?、日后毁你?名声。” “不,”蕊姬美眸中?满是感激,又掺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绵绵情意,“这本就是蕊姬的事?,劳您出手相助,蕊姬该感恩您才是。” 谢见琛一敲脑袋:“诶!瞧我?,都忘了正事?了。” 他忙将胭脂送上。 蕊姬颇为惊愕:“这是……公子给我?的?” “啊?不不不,不是,是我?代朋友……” 老鸨冷不防别有深意插嘴进来: “阿丑啊,算上你?,这已经是今天第三个人用‘我?有一个朋友’这个理由了。” 蕊姬颔首收下胭脂,耳根浮上红色: “没关系,奴家明白,多谢公子。” 谢见琛:“……” 明白个鬼啊! 怎么越描越黑了!! “——阿泽!” 解释不明白的谢见琛正欲哭无泪,却听门口传来一声呼唤,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与?注意。 容子泽三步一跳地跑了过去: “哥!” 天香苑中?霎时骚动起来。 “天呐,是容将军!” “他们兄弟感情可?真好。” 旁人听不到的距离,容子晋提着?容子泽的耳朵: “混小子,你?果然?在这地方?。” 容子泽可?怜巴巴低声求饶: “哥,我?可?不是来玩的!最近城内外的乱子,我?在这可?打听了个十有七八呢!” “真的?”容子晋虽狐疑,想起某个皇帝的交代,又问道,“那你?知不知道,近年来那个很厉害的侠客……叫什么来着??” “哎呀,阿丑嘛!我?正要说这个呢,你?放我?下来,我?给你?介绍一下……” 容子泽激动转回头?去,可?—— 哪还?有“阿丑”的影子?! “不是,人呢??” …… 谢见琛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狼狈到采花贼一样?翻窗跑路。 他只?是想做一个平平无奇的市井良民,有这么难吗?! 策马一路狂奔,他跌跌撞撞冲回观里,生怕再撞见什么熟人。 “哟,急成这样?,这是哪去了?” 心情颇好的金元与?满头?大汗的谢见琛装了个满怀。 “哪去了?我?以后哪都不去了!” “衰样?……” 谢见琛一看金元这贱嗖嗖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怎么着??你?又坑了谁的钱,眉飞色舞的。” “坑钱?这是什么话,方?士的事?,能叫坑吗?再说,你?不是五年前?就承认过,我?当?年在破庙的那一卦是准的吗?” 金元笑得神秘莫测。 “不过,我?今儿倒学了一门新手艺,相信熟能生巧后挣个盆满钵满没问题……你?等着?,金爷爷现在就把?家伙事?拿来给你?大展身手,可?别惊呆了下巴!” “打住打住!”谢见琛拦住金元,“不成,我?今日脑袋乱得要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改日再说。喏,这马有劳你?牵到后院马厩去。” “成吧……莫名其妙的。” 金元低声念叨了句奇怪,接过马匹,定睛一瞧,忽而又叫住了人。 “嗳!你?等等。” 谢见琛顿住脚步:“又怎么?” “这马身子上的包裹你?不要了?” 他顺着?金元的指向?看去,这才发现,那马身后头?的确是系着?一个小布包。只?是他这一路全程心不在焉,全然?不曾注意。 难道是什么赃物? 若是赃物,自然?还?是早日送还?比较好。这样?想着?,谢见琛拖着?疲惫的身躯,打开了那个布包。 然?而,那个小小的布包却使得安逸多年的谢见琛如遭雷击,将他瞬间拉回曾经九死一生的日子。 里面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东西。 ——撒莫蝶。 第98章 第71章 人面何处 此宵, 谢见琛彻夜难眠。 当年阉党与安达人沆瀣一气,大桓内才会有撒莫蝶流通。 而如?今,撒莫蝶在劫匪身上再现, 是否又意味着,阉党残余势力将要死灰复燃? 总不会是那些势力式微老臣的手?笔吧? 唉,想不通。 这样想来,晏漓定然亦是有所察觉, 无怪他要亲来一趟。 …… 纵是牵挂着那蹊跷的撒莫蝶,谢见琛这几日也没?敢踏出观外一步。 就这样消磨了些日子,平素陪金元练习他那新学来的奇技淫巧、教小婉认认字, 倒也不算无聊。 这日,观中金元等一干弟子外出做法事, 小婉也约好了伙伴去放纸鸢。 空荡荡的观内,一时独余他自己。 他百无聊赖地给院中桃树松土施肥, 没?过多久,忽而听得远处传来车马辘辘的声响。 谢见琛下意识以为是金元他们回来了,可直消细想, 观中弟子向来节俭,出行从?不启车马。 难道是什么别的客人? 好歹也算观中半个主事的人,他正?欲迎上去, 却见那驾马之?人回首, 恭敬朝车内俯首道: “陛下,这便是青冥观了。” 谢见琛:? 陛下?什么陛下? 大桓还有第二?个陛下吗?? 不会真这么倒霉吧!!! 二?话不说, 他拔腿蹿回厢房、手?忙脚乱急急给房门落了锁。 隔着老红松木的门缝, 他胆战心惊的窥探着流逝的光阴。 驾马之?人是老熟人容子晋。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车轮也卡着谢见琛沉重的心跳、应时止住。 车帷微动,是一只修长冷白的手?将其挑起。 那人走?了下来。 丛丛碧树陡然失色, 成了模糊的背景。稀薄的日光雾一般,怯怯笼在男人身上。 晏漓一袭玄青锦袍,墨发一如?最深的夜色。颀长身影如?同孑立的水墨孤山般,笔直伫立在落花飞红之?中,却冷冽冲淡了这缠绵到近乎甜腻的满园春景。 谢见琛屏住了呼吸。 岁月呼啸着,奔腾着,却又在这一刹,回归凝结到这个人的身上。 是了,就是这张日夜入梦的脸。 晏漓薄唇微抿,是拒人千里?的漠然,熟悉而陌生?。光阴岂敢苛待这幅惊心动魄的皮相,五年过去,他的眼角眉梢并未有半分落拓痕迹,反将他骨子里?的冷峻尽数暴露出来,仿佛心中魂魄也随之?尽数凝结。 谢见琛抓着老旧的木门,无意用力的指尖渐渐泛白。春日的花香混着他的心跳声,可不知?为何?,他却感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凄冷。 他定定地隔着这扇门看着晏漓,连眼睫都忘了翕动。 只是贪婪地透过那一线罅隙,描摹着那阔别经?年的轮廓,徒劳回望那段黄粱一梦般的孽海深渊。 门外,晏漓朝观内漫行数步,倏然侧首。 仿若无意的眼神,如?同一线冷光,穿透悠久缥缈的时空,精准掠过这道窄窄的门缝。 双眸如?同深不见底的万丈寒潭。 一点微不可查的光在他眼中倏然流转。 他的目光与晏漓的视线瞬间相撞,就在这一刻,春日的暖意与生?机被可怕的沉默尽数凝结。 “——!” 仿佛被毒蛇擒住钉住般,谢见琛惊得下意识后退一步。 门外,初绽的桃花瓣依旧簌簌落着。 “陛……公子,怎么了?” 容子晋见晏漓神情有异,出声询问。 “没?怎么。” 晏漓的声音浑无波澜。 “观中无人,那间厢房却紧锁着,有些奇怪。” 而后,那抹目光淡然滑走?,投向院中那棵一人余高的桃树。 仿佛方才那一瞥,只是春日幻梦里?一片不合时宜的枯叶。 谢见琛胸口无声剧烈起伏,见晏漓未曾发现自己,只是一场虚惊,又苦涩一笑?。 再也无法在那双眼中看到温情脉脉的爱意,唯有高不可攀的漠然,仿佛他生?来便是这样孤高无情之?人。 又仿佛,他从?来没?有同自己有过半分缠绵牵扯。 晏漓抬步,行至那棵年岁不久的桃树下,鞋履踏过青石板上几点淡粉。风过枝头,粉白花瓣无声落在他的发间肩头。 身形微顿,他缓缓抬眸。 满目落英缤纷。 指尖无意识捻起一片前襟飘落的花瓣,心底尘封的往昔也挣扎着漫上来。 也是这样一个春日,在高耸宫墙下,有一个久别重逢的明媚少年丢给他亮色的桃枝。 想来,当年为少年所折的那棵桃树,并不会失色于?眼前这株吧。 当年貌比桃花,今朝命断天涯。 最苦佳人逝早,伤良辰、恨美景。死生无见期,空留万种悲。 “……公子。” 容子晋见他出神,轻声提醒。 “勿念旧事,空伤心肝。” 晏漓捏揉花瓣的力道无意收紧,随着回忆里?消失的笑?颜在指尖摧作泥水,了无痕迹。 “哪有什么旧事可追。” 男人自嘲似的冷笑?。 “人早成了天涯白骨,就算尚有旧事残留,也合该忘个透了。” 桃花依旧年年热闹地开?着、落着,却再与他无关。 满地残红,只当是祭奠一场空寂的旧梦。 晏漓回归冷静,问容子晋道: “传言中的那个阿丑,当真居于?此地?” 阿丑本尊·谢见琛:??? 天爷爷,敢情真是来找他的啊?? 怎么换了个名字还会被人堵上门来啊?! “阿泽打听来的消息,应当不会有错。”容子晋道,“观中空无一人,多半是有法事要做。现在天色还早,只怕距他们回来还要好些时辰……可要先行回客栈?” “不必,上京至路州千里?马程都赶了过来,在此多等几个时辰也无妨。” 谢见琛呵呵一笑?。 倒还挺诚心的。 可“阿丑”又与他素不相识,谁知?道他千里?迢迢找过来,能有什么好事。 正?腹诽着,又听容子晋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也是,这阿丑能在短短数年之?内名扬整个路州城、甚至能让远在上京的公子亦然有所耳闻,实在是个不可或缺的大才,公子欲将其纳入麾下效力,诚心些才好。” 谢见琛心下了然:原来是来挖人的。 但,这两个人打错算盘了。 他好不容易从?上京跑出来,怎么可能会轻易回去! 况且,若是被晏漓发现自己一直杳无音讯式地装死,凭这个暴君现在的脾气,岂不是要将他大卸八块…… 他正?心虚着,却见在院里?百无聊赖闲转的晏漓不知?脑子里?抽了哪根弦,目光忽而复又移到他藏身的厢房,思索许久后,缓步朝这边走?过来。 ——这人到底想干嘛?! 房内的谢见琛被吓得连连后退,直贴到墙角边。 虽然明知?厢房落了锁,可能否自门缝外看到自己,也未可知?啊!! 他听到晏漓推门的声音,门锁应声“哗哗”响动,将木门间的缝隙拉得更大。 远处容子晋的声音传来:“怎么,里?面有人?” 谢见琛能感受到晏漓沉默一瞬。 “嗯。” 谢见琛:“……” 不能真被发现了吧?! 自门缝透进房内的那一束光线被门外人的身影挡住,无声的对峙在此刻显得无比漫长煎熬。 几乎就在他设想下一瞬的逃跑路线时,却又听得院中传来女子的声音。 “你?们是何?人?” 谢见琛眼睛一亮,当即听出了是蕊姬的声音。 晏漓闻声起身,门缝外的光线复又漏回室内地面。 此时的谢见琛早已泪流满面—— 蕊姬姑娘,大救星啊!! 谢见琛整个人脱力滑瘫在地上,劫后余生?般竖耳朵听着院中几人交谈。 容子晋并未认出蕊姬,只觉这美貌女子些许眼熟,有礼道: “这位公子前来拜访观中的阿丑公子,敢问姑娘可知?,阿丑公子可是随行去做法事了?” 前来感谢“阿丑”的蕊姬随着容子晋的指引看向晏漓,呆怔原地:面容如?此秾丽的男子,阅人无数如?她?,此生?也是头一遭遇见。 蕊姬倒是认得容子晋,不难推测出容子晋身旁这位气质不凡的男子不会是寻常官宦富商之?家。 只是…… 她?今日找到这里?来,自然是知?道阿丑向来不会参与观中法事的。 可阿丑既然在观内,为何?不愿现身、与这二?位公子相见呢? 她?瞥向那间紧锁发厢房,斟酌片刻,歉疚道: “这个……奴家也不清楚。” 容子晋:“那敢问姑娘,阿丑公子何?时得归呢?” 第99章 蕊姬:“奴家猜测,阿丑公子恐怕要深夜方能归来。” “是吗。” 晏漓审视的双眼盯着她?,仿佛一种将要化作实质的无形压迫,教她?竟没?来由起起了一阵寒颤。 “是、是的。”蕊姬说,“阿丑公子素来是不大爱在白日出没?的。” 容子晋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声提醒晏漓:“此话应是不假,据阿泽的消息,这个阿丑人如?其名,天生?面容有缺陷,自卑不愿见人,哪怕是白日出行,也是要戴面具的。” “既然如?此,”晏漓转身,“子晋,我们走?吧。” 容子晋吃了一惊,追上晏漓离去的步伐: “你?这是怎么了?方才不是决定要在此多候半日的吗?” “……” 晏漓与桃树擦身而过前,瞥了一眼树旁犹自新鲜湿润的泥土,沉沉收回视线。 “眼下,没?有这个必要了。” 容子晋一头雾水:“什么?” 恰巧此时容子泽观外散步归来: “哥、晏大哥,你?们怎么这就要走?啦?……咦,蕊姬姐姐,你?也在啊?” 蕊姬温柔地笑?着打招呼: “是啊,我来找阿丑,但看今天的样子,恐怕是扑空了。” “原来是这样,那小泽先行一步啦,蕊姬姐姐也早些回去吧!” 容子泽热络地同蕊姬打了个招呼,随容子晋与晏漓一起上了返回客栈的马车。 马车内,晏漓冷然出声: “那女子是何?人,同那个阿丑很是相熟?” “喔,你?说蕊姬姐姐啊,她?可是天香苑受万人追捧的花魁呢。”容子泽慢悠悠回忆着。 “至于?是否与那个阿丑相熟,我倒是拿不准,只是那人仗义,曾解过蕊姬的围,蕊姬人美、心地脾气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我瞧着,多半有些情愫在……” 不待容子泽说完,便听身旁的男人极其阴沉不爽地冷哼一声。 “招蜂引蝶,多管闲事。” 容子泽为这没?来由的嘲讽一懵,也没?敢多问,老实住嘴。 只见晏漓缓缓眯起眼,略一沉吟,不知?生?起了怎样莫测的心思,声音明明略带笑?意,偏偏染着若有似无的阴森。如?同瞧见了什么有趣的猎物?,并不急躁,却将其戏弄在股掌之?间、志在必得。 “——容子泽,帮我办一件事。” 第72章 当场被逮 那?日?谢见琛着实被吓了?个魂飞魄散, 更是?打定了?一月内誓死不出门的决定。 万幸晏漓到最后还?是?没有发现自己,不然自己眼下估计早被五花大绑地捆回宫了?…… 数日?后蕊姬再来登门拜访时,谢见琛简直感激得近乎涕泪纵横。 “那?日?真是?多谢姑娘了?。” 蕊姬笑笑:“蕊姬本就是?前来登门道谢的, 能为您解围,是?蕊姬的荣幸。……只?是?蕊姬竟不知,您竟同那?两位大人有恩怨。” 恩怨…… 还?能有什么恩怨!他都“死”了?这么久,再多的恩恩怨怨也该一笔勾销了?吧! “其实也没什么, ”谢见琛也没法将话说明白,“只?是?同那?些位高权重的人一起相?处,会让在下有些不自在罢了?。” “公子?不为权势折腰, 奴家敬服。” 蕊姬学?着江湖人的做派行?了?个抱拳礼,见“阿丑”似有落寞之色, 遂试探道: “只?是?蕊姬瞧您自那?日?起似乎心?有郁结,公子?还?是?应当多出去?走走的好。” “这个……还?是?算了?吧。” 谢见琛忙给自己找借口, 指向一旁玩蛐蛐的小婉,温和而无奈地轻笑。 “小孩子?调皮好动,还?是?由在下紧盯着些为好。” 蕊姬浅笑: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 奴家听苑中姐妹议论,城东的茶楼近日?来了?位说书先生,说的都是?京中如今最为流行?的本子?故事, 公子?带上?小婉, 小孩子?家定然会感兴趣的,公子?您也可一并?放松了?。” “这……” 谢见琛正想着婉拒的借口, 耳灵的小婉却颠颠跑上?前来, 摇着他的胳膊撒娇道: “阿丑,我好感兴趣!我们一起去?看看嘛,那?些旧的本子?我早都听腻了?!” “你这孩子?, 一提到出去?玩就来劲了?!” 小婉笑嘻嘻讨巧:“最重要的是?能跟阿丑一起出去?玩嘛!” 这孩子?…… 谢见琛被软磨硬泡到无法,心?软掉大半,转念一想:反正晏漓不是?那?种喜欢凑热闹的人、更不是?那?种爱听书的人。只?要路上?小心?避人,想来不会有问题吧? 他自我催眠了?一阵,终于勉强答应下来: “好罢好罢,但是?在此之前,你必须要好好完成功课!” 小婉高兴地给了?谢见琛一个大大的拥抱:“耶!就知道阿丑最好了?!” 蕊姬看着无忧无虑的小婉: “小婉的启蒙功课都是?由公子?辅导的吧,想不到公子?不仅武艺高强,还?是?饱学?之士,难怪与多数只?知舞刀弄剑的武人截然不同……” “呵呵,过奖过奖,略通一二?。” 他读过的书虽不能同状元榜眼相?比,可教个小孩子?还?是?绰绰有余吧! “那?……就不曾给小婉再寻个娘吗?”绰约女子?小心?翼翼道,“您一个人照顾小婉,还?是?太费心?力了?。” 谢见琛并?非没听出蕊姬弦外之音,却也只?能摇摇头?,笑道: “在下不能忘怀先夫人,早已立下绝不二?娶的毒誓。” “……蕊姬明白了?。” 该说花魁不愧是?花魁,蕊姬的回应相?当体面,哪怕是?接下来的闲聊对话也没给谢见琛半分局促尴尬之感。 这是?个好姑娘,谢见琛真心?希望她能早日?脱身奴籍,得嫁如意郎君。 只?是?自己…… 呃,老?老?实实当一辈子?“鳏夫”吧。 — 打听清楚了?那?说书先生出场的日?子?,谢见琛领着小婉,准时来到茶楼就座。 茶楼中不过片刻便人满为患,除了?零零散散的散座,掌柜还?特意在二?楼特设了?半包雅间。 看来这先生讲的本子?属实是?有些东西。 谢见琛也许久不曾进茶馆听书了?,见小婉开心?,自己心?底竟也生气了?点点稚气的期待感。 但见那?说书人有模有样行?至台前,同台下一干看客寒暄热场后,终于说回了?今日?的故事: “……列位看官,接下来要说的,便是?那?位风华绝代、武艺超群的谢将军了?!” “咳咳咳咳!!” 他险些被丢到嘴里的炒蚕豆呛死。 敢情这火遍大江南北的故事主角,正是?他自己啊?? 主角本尊在台下听人评说自己,这感觉也太诡异了?…… 说书人捏着胡须,两眼精光四射,自顾自地继续激动道: “想当年,咱们的陛下尚还?埋没于民间,天下板荡,奸贼四起,何等?危急!是?谢将军慧眼识明主,仗着那?一身无双武艺与赤诚肝胆,破重围、斩阉孽,护陛下龙潜于渊,又乘风直上?,可以说是?刀山火海闯过来的情分呐!” 谢见琛:“……” 别说,这马屁拍得……还挺好听。 台下不时发出此起彼伏的附和赞叹,就连一旁的小婉也崇拜地“哇”了?一声,合不拢嘴。 谢见琛一时间被吹得自信心爆棚,压着嘴角凑到小婉耳边: “怎么,很崇拜这位谢将军?” 小婉重重点头?:“嗯!他实在太了不起了。” 谢见琛嘿嘿一笑:“那?,我让谢将军做你爹爹如何?” 小婉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 “阿丑,你这也没沾酒呀,怎么净说些胡话?” 谢见琛:? 不是?,怎么就成胡话了?? 这孩子?!不仅没把自己当爹,还?越来越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 他郁闷气愤地坐直身子?,自己和自己赌气,继续听说书人拍马屁,自然没听到小女孩的低声自言自语: “只?要阿丑做爹爹就够了?……” 台上?,说书人猛然一拍醒木。 “有道是?君臣知己,自古相?惜!沙场染血、月下谈兵,才子?成双,这并?肩作战的情谊,就好似那?火星子?落了?干柴——轰!就这么烧着了?,烧得那?叫一个轰轰烈烈!” 谢见琛起初还?听得津津有味,乐呵地嘎嘣嚼着蚕豆,渐渐却咂摸出了?不对劲来。 这话题……是?不是?有点跑偏了?? 今天的故事,难道不该是?称颂他光宗耀祖的辉煌功绩吗? 哪怕非要提上?一嘴他和晏漓的旧事,自说书人铿锵有力、跌宕起伏的语调绘声绘色描绘出来,即便是?人尽皆知的旧事,语气却极尽诱导,变得格外引人津津乐道、浮想联翩。 第100章 他不自在地继续听着: “将军舍命替陛下打下江山,陛下爱感在心?,这份深情,天地可鉴!待陛下终于荣登大宝,您诸位猜怎么着?” 他故意拉长了?声调,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快说快说,怎么着?” 说书人兴奋地拔高声音,抛出惊天响雷: “陛下的心?尖尖,自然是?应集万千荣宠于一身,自然该是?——立他为后啊!” “对!对!立后!” 台下登时乌泱泱附和起来。 某人心?虚地拿起茶杯压惊。 不好意思,没让你们得偿所愿哈。 但听那?说书人继续道: “列位!咱们陛下那?可是?情深似海,日?夜黏着这位准皇后少将军!后宫?那?都是?浮云!您说说,紫宸殿,多庄重的地方?批的是?万里江山的奏疏,掌的是?生杀予夺的大权,可在陛下眼里……嗯哼……” 说书人是?愈加挤眉弄眼,直上?手比划: “那?御案,嗬!宽大又结实!列位看官,这便是?最精彩之处了?——佳人红袖添香、陛下情深似火,将那?御案做了?温柔乡、销金帐也是?难免啊!” “噗——!!” 谢见琛被吓得直接一口清茶呛出来。 不是?? 这是?在说什么啊?? 怎么就扯到……那?档子?事上?去?了???? 况且,那?日?他根本就没让晏漓继续在御案上?做下去?好吧!! 一旁的看客疑惑地看了?一眼反应诡异的谢见琛,谢见琛只?得尴尬回之一笑,又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问道: “兄弟,敢问,今儿这本子?到底是?讲什么的?” “这可是?眼下最火的本子?,你怎的稀里糊涂就来听了??” 那?人惊讶地看着他。 “啊哈哈是?吗,我听着倒有些耳声,敢问本子?的名字是??” “这本子?,就叫‘陛下与谢将军的风流佳话’啊!” 谢见琛:“……” 眼前一黑。 自己似乎真的有点死了?。 所以这个风靡各地的本子?,就是?他的艳闻?! 这些说书人有没有点职业操守,怎么连他这个“死人”也不放过啊?? 欺负他不能说话吗! 台上?,说书人犹自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中: “啧啧啧,想那?谢将军,战场上?何等?威风?长剑白马,横扫千军!可到了?咱们陛下怀里啊,百炼钢都化作绕指柔!那?叫一个身段软过春柳,弱不胜衣、欲拒还?迎啊!” “……” 谢见琛通红着脸,强压着火气捂住小婉的耳朵,不让小孩子?听见不正经的东西。 说书人再一猛拍惊堂木: “列位,就在那?龙岸之上?,少将军玉体横陈,真可谓是?:红烛未点白昼里,君王日?日?戏将军……” “——戏你个头?啊!!!” 一声羞愤的怒斥爆出,霎时间,茶楼内众人被惊得鸦雀无声。 谢见琛忍无可忍,终于猛然站起,大声斥道: “你这老?不休,胡诌八扯!简直是?诽谤!无耻、下流!陛下英明神武,将军更是?铁骨铮铮,什么‘身段软似……’,咳,这这这,这简直是?侮辱亵渎!” “这……” 说书人尬在原地,不曾想到还?会遇上?这样一出唱反调的。 不少看客纷纷劝道: “我说阿丑啊,你这么激动是?做什么呀。” “是?啊,天家之事,就算风流了?些,也碍不着你我这些市井小民啊。” “阿丑,你就莫要心?里不平衡了?!” 座中霎时哄笑阵阵。 “我……!” 谢见琛正是?有口难辩,却听一声清脆的抚掌,高处那?半包雅间的珠帘后,传来一道低沉慵懒的声音。 “公子?如此激愤,莫非对那?御案的模样了?如指掌?” 谢见琛只?觉这声音无比耳熟,只?是?周遭皆是?哄笑,自己又正在气头?上?,也不细想,随口答道: “当然知……不知道!” 险些说坏了?话,他慌忙改口找补。 “只?是?世人皆知陛下励精图治,数年前为改制操碎心?神,御案之上?自然皆是?堆积奏章!” “哦?” 哦? 哦是?毛意思? 在这套他话呢?? 一番解释下来,他冷静了?不少。 也就在这一刹,这耳熟声音主人是?谁的答案,同样呼之欲出。 呵呵。 不会真这么倒霉吧。 “五年、一千八百个昼夜,回宫的路不曾记得,对朕的御案倒是?一清二?楚。” “……” 完、蛋、了?。 他转身拔腿便要跑,却听得阁楼珠帘哗哗作响。 不待他溜出两步,玄衣男人翩然而至,直接落在他身前不到一尺之处,教他无路可退。 “怎么不说话了??” 晏漓笑着,嘴角是?温雅的弧度,却难掩眼底真实的狰狞疯狂。 “朕那?已逝的皇、后。” 颊前,剑风荡过。 面具应声碎裂,落在地上?。 第73章 绑人回宫 啪擦一声。 面具破裂。 窒息的沉默蔓延在茶楼中。 谢见琛不甘咬紧后槽牙, 紧遮着半张脸。 众人?因这?惊变而大?气不敢喘,许久,四下才从震惊中传来怯怯私语的声音。 “这?话……是什?么意思?” “皇后?阿丑是他的皇后?” “那他岂不就?是——?!” 阁楼目睹这?一切的容子?晋冲下来, 来到挡着脸的青年前,难以置信: “谢见琛,真的是你??” 见在朝身居要职的容子?晋也是这?个反应,楼内一众看客齐刷刷慌乱伏地, 头也不敢抬: “参见陛下!!” “……” 进退不能的谢见琛直冒冷汗。 天爷爷,真是夭了寿了。 他是真的不想事情发展成如今的模样啊。 步步逼近的脚步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空气中。 不愧是早已坐稳帝位的君王,时隔五年, 晏漓身上恐怖的绝对威压已然到了空前绝后、使谢见琛不敢呼吸的地步。 当然,除了威压, 还?有隐而不发的翻涌怒火。 “为?什?么不敢看朕?!” 挡着脸的手臂被猛然抓住、狠狠扯开——! …… 死寂。 一片死寂。 有看客肥着胆子?抬起头来,被眼前的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 容子?晋看清那张脸, 面上讶异更甚: “你、你不是谢见琛?!” 只见实现中央的那青年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满是狰狞红色胎记的脸庞! 那胎记实在太大?,几乎盘踞了鼻梁以上的大?半张脸,再美丽的眉眼嵌在其中, 也是难以挽救这?幅尊容。 这?张脸,已经不仅仅是能用有碍观瞻来形容了。 “噗。” 人?群中,不知谁先笑出了声。 “这?便?是……传说中貌若潘安的谢将军?” “嘻嘻, 若是这?也算貌若潘安, 那我?岂不是美得人?神共愤啦?” “毁容”的谢见琛尴尬立在视线中心,脚趾直扣地。 他早就?说, 不想把事情搞成这?个模样的!! 虽然扮丑实在羞耻, 却因祸得福:好在有这?张易容后的皮囊,才能让他逃脱晏漓的魔爪。 这?还?要多谢金元,若非金元那日学了易容这?门新手艺, 他也不会有了面具下的这?第二重保障! 晏漓抓着谢见琛的动作一滞,瞳仁都在颤抖。 “……不可能!” 谢见琛一把挣开他的束缚,理直气壮: “陛下可看够了?” 晏漓犹不放弃,上前以指腹去蹭谢见琛脸上的那片胎记,可那片丑陋的红色半分不褪。 谢见琛心下哼哼得意一笑。 这?幅易容的皮可是不菲的好玩意,除非沾了大?量的水,否则谁也别想发现这?假皮的端倪! 他心中窃喜,面上却要装出一副愤怒至极的受辱模样,好教?晏漓彻底死心: “陛下对草民拔剑相向不说,如今还?要如此羞辱草民的相貌——这?,便?是您的为?君之道吗?!” “为?君之道?” 男人?冷笑一声。 “朕的为?君之道便?是,凡是朕看中的东西,朕都要不择手段夺过来。” 晏漓刀刃般冰冷的目光猛然甩回谢见琛身上,沉沉道: “所以,不论你是谁,今日,朕都要把你带回宫去。” 谢见琛:??? 还?能这?么来强的??? 第101章 做皇帝就?能耍赖吗?! 五年不见,这?人?的蛮横真是更上一层楼啊!! 他自然打死也不愿意答应下来:谁知道哪天这?层易容的皮就?撑不住掉下来了? 谢见琛大?闹飞速运转,只好当即扑通一声单膝跪地,铿锵倔强: “陛下倘若执意如此,草民只得以死谢违拒君恩之罪了!” “死”这?个字眼仿佛深深刺激到了晏漓,他握剑的手因过度用力止不住发抖,胸.前剧烈起伏、双眸猩红。 “死?” 他眯眼死死盯着那宁死不屈的青年,眼底阴鸷更深几分。 “死亡,未免也太简单了。 “——朕要让你生不如死。” 一滴冷汗自谢见琛颈侧倏然留下。 惨了。 自己是彻底将晏漓激怒了。 自己习惯性地将晏漓当做几年前那个无?底线溺爱自己的恋人?,却忘了眼下他对晏漓而言,只是一个狂妄挑战君主权威底线丑陋普通人?。 怎么办? 难道真的要一头撞死在这?里、给自己个了断吗? 谢见琛低着头,就?在脑中闪过无?数种痛快的死法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却蓦然挡住他半跪的身体—— “不准你欺负我爹爹!!” 小婉义无?反顾地站了出来,用稚嫩而坚定的哭腔大?声对抗着这?无?人?敢违抗的皇权。 “小婉……” 他抬起头,酸涩的心中说不出是心疼更多、还?是欣慰更多。 小丫头……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叫自己呢。 晏漓一时失语,旋即脸色又青又白,仿佛终于有所怀疑动摇: “你……哪来的孩子??” 谢见琛不答,只是转头温声安慰小女孩:“小婉乖,大?人?的事,你不要掺和进来。” “不要!这?个人?说要折磨爹爹,小婉不准!” 小婉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又大?声冲晏漓哭喊道: “大坏蛋!如果你要折磨人?,就?折磨小婉好了,不准欺负我?爹爹!!” 晏漓被这?幼童无?所顾忌的放声哭闹刺得耳朵脑仁生疼,愤怒之余更添许多烦躁,也忘了什?么一国之主在外要维持的威仪架子?,竟幼稚地同小婉吵了起来: “闭嘴!哭哭哭,就?知道哭,吵得要死!小孩子?就?是惹人?烦!” 他不怼回去还?好,这?一恼,小婉反而哭得更凶了,吵得他简直想捂住耳朵。 谢见琛也被小婉哭得有点汗颜无?措,笨拙却温和地顺着女孩的背: “别哭别哭,唉,真是哄不明白……” 看着这?对“父女”温情脉脉的一幕,晏漓昳丽的五官此刻竟有些扭曲,他狠狠盯着这?二人?,隐隐咬牙切齿: “他,当真是你爹?” 小婉大?哭着反问: “阿丑不是我?爹爹,难道你是我?爹爹?!” 晏漓本在气头上,被这?样一反问,忽而一愣,微惊抬眼,眸光在谢见琛和小婉间不断穿梭。 失语片刻,他忽而没?来由?地对小婉放轻了声音,问出的话更是教?人?摸不着头脑: “你……今年多大?了?” 泪眼模糊的小婉哭得直打嗝: “五、嗝……五岁。” 谢见琛听着这?诡异的对话,没?反应明白:怎么方才还?烦小婉烦得要死的晏漓,忽而就?心平气和地同她聊起家常了? 令他更为?心慌的是,晏漓沉默半晌,忽而平静得恐怖,旋即竟反倒十分瘆人?地哼笑一声。 ……这?算怒极反笑吗? 还?是说,这?人?真的已经精神不正?常了?? “很好。” 他正?脑洞大?开,眼前小婉的身影倏然不见。 谢见琛惊恐抬头,却见晏漓一把将方才还?十分嫌弃的小婉抱起、扛在肩头。 他顾不得任何礼数,当即惊慌起身急唤: “你要做什?么?!放下她!” 晏漓抱着哭闹不休的小婉转过身去,只留给他半张玩味的侧脸。 “你既这?般不识抬举、不愿随朕回京,恰巧这?个孩子?又被你养得这?样孝顺,愿意代你受过,朕便?只好将她带走咯。” 语罢,他不顾谢见琛的阻拦和小婉的哭闹,径直离去,只丢下一句: “朕明日清晨便?会回京,要么你来,要么她走,朕耐心有限,你只有半日考虑时间。” 谢见琛的轻功是比不得晏漓的,撵了几步路后便?发现根本追不得晏漓的身影,遂朝天大?怒骂道: “晏漓大?混蛋!!!” 围观行人?看着他对本朝皇帝当街破口大?骂,心里默默为?他捏了把汗。 谢见琛又气又急:这?可是莫叔的独女啊!万一真出了什?么意外,可怎么向莫叔在天之灵交差?! 晏漓这?下可真是逮到他死穴上了,自己是不怕死,可小婉绝不能出半差错。 谢见琛就?这?样辗转反侧一夜。 想不出半点对策,为?了救回小婉,最终他也只能顶着一对不甘的黑眼圈,舍身救娃了。 他视死如归自床榻上坐起来,才意识到,晏漓似乎没?告诉自己去哪找他。 谢见琛茫然推开门,此时已是天色微亮。 天际透着一层薄纱般的粉紫色,桃树立于清寂中。 树下,熟悉的颀长身影静立。 很好,看来不用烦恼去何方寻人?了。 ——这?人?已经自己找上门了。 “想好了?” 明明结果已经摆在眼前,晏漓却偏要他亲口答出来。 谢见琛叹息:“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晏漓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唇,抬了抬下巴,示意谢见琛上马车。 “还?要等朕请你?” “等等,”谢见琛叫住他,“我?还?想带一个人?。” 晏漓顿时脸色一沉:“你还?敢提要求?” “拜托了,”谢见琛可怜巴巴,尽可能恳切道,“这?个人?很有些能耐的,他不要高官厚禄,只要陛下将他随意丢到钦天监去打打杂就?好。” 男人?不爽扯了扯嘴角,也不知是懒得同他再耽误时间亦或是别的原因,置气似的摆了摆手,默许了谢见琛的请求。 谢见琛一喜,扭头唤道: “金元,你还?不出来!” 金元乐颠颠背着行囊从墙角后跳出来,美滋滋地朝晏漓一拜: “嘿嘿,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晏漓自是没?怎么搭理他,转身便?上了马车。 见这?位皇帝陛下离开,金元才嘟囔道: “你刚才的话什?么意思,什?么叫我?不求高官厚禄?别忘了你昨个儿是怎么央我?同你一起进京的!” 谢见琛既然披着这?张易容的皮,入京便?必要带上会这?门手艺的金元。 要想劝服这?个老财迷,只要告诉他入宫当差有拿到手软的俸禄,他自然是一万个愿意。 “啧,这?叫给你在陛下面前留个谦虚的好印象,懂不懂。” 金元瘪嘴,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又小心低声向谢见琛打听道: “诶,不过这?陛下好生眼熟啊?是不是当年与?你一同……” 话至一半,一记爆栗便?降临在头顶: “往后到了宫里,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可要掂量好!” 谢见琛领着金元心惊胆战上了马车,正?酝酿着如何向晏漓开口要小婉,却不成想,小婉正?好好地窝在车中容子?泽的怀里、睡得正?沉。 只是睡梦中的女孩脸色不大?好看,隐隐有痛苦之色。 “阿丑?居然真的是你?”容子?泽惊讶,“没?想到陛下仅用了半天时间就?把你劝服了。” 谢见琛敢怒不敢言腹诽:孩子?在他这?儿,自己能不跟着过来吗! “阿丑,你来找我?啦!” 小婉闻声,悠悠转醒。瞧见谢见琛,更是激动得两眼冒光,正?要往谢见琛怀里钻,却忽而捂着肚子?“哎呦”痛呼一声。 他紧张抱过小婉:“怎么回事?我?来晚了,你受伤了?晏漓都对你做了什?么?” 小婉看着担心到极点的谢见琛,窘然移开视线: “我?没?有受伤啦,其实、其实是……” “是她吃太多了。” 一旁,久不发一言的晏漓冷不防道。 “?” 他忙向小婉求证:“他说的可是真的?” “是真的。” 小婉吐舌。 “昨天回去后,陛下哥哥教?人?给我?准备了一桌好吃的,小婉从来没?见过那么多豪华的吃的,一个嘴馋,狼吞虎咽的,就?……” 谢见琛尴尬地狂流虚汗。 原来是这?丫头自己作的,丢人?。 还?一口一个陛下哥哥,昨天还?一副要与?暴君决一死战的模样,半天过去,竟是要叛变了一样! 第102章 只是,他实在没?想到……晏漓会这?样对待小婉。 他悄悄瞄了某人?一眼,不想却被逮了个正?着。 晏漓淡然瞥他:“做什?么?” 谢见琛偏头:“没?、没?什?么。” 晏漓哼了一声。 “怎么,没?想到朕会好吃好喝供着她?” 谢见琛尴尬地抿了抿嘴,沉默片刻,忽而极轻声道: “不好意思哦……误会你了。 “还?有,谢谢你。” “……嗯。” 许久,晏漓才听不出情绪地应了一声。 “不必谢我?,况且——” 话至一半,却忽又停在嘴边,没?了下文。 谢见琛:“?” 况且什?么? 他等了一会,晏漓始终没?接着说下去,他便?也没?不知好歹地上去接话。 毕竟,以防身份暴露,眼下与?晏漓自然是接触越少越好。 …… 一路无?话。 皇帝忽而亲从宫外带回一个蒙面男子?的消息,迅速在宫中传开来。 毕竟,当今的这?位皇帝陛下,自从前椒房殿那位谢公子?意外逝世后,便?是出了名的憎恨男色。 就?连陛下离宫期间代为?监国的顾相顾芷兰,在见到这?一幕时,亦是大?为?震惊—— “他、他真的不是……?!” 紫宸殿内,顾芷兰绕着“阿丑”转了数圈打量着。 谢见琛正?忐忑地期望不要被顾芷兰这?鬼精的女人?瞧出端倪,龙椅上的晏漓适时出声: “嗯,真的不是。” 谢见琛:“……” 虽说确实是他故意将自己伪装起来,可当自己站在晏漓面前、而晏漓真的认不出自己的这?一刻,心中却难以自控地失落起来。 这?算什?么。 ——啧,又在胡思乱想。 自己也是贱得慌。 顾芷兰:“这?……不可能!” 晏漓玩味看向谢见琛:“怎么,不把面具摘下来给顾相瞧瞧?” ……靠。 他简直怀疑,这?人?就?是故意想要自己出丑来满足自己的恶趣味! 别无?他法,易容成这?幅尊容的馊主意是自己想的,纵有万般不情愿,谢见琛也只得羞耻将面具移开。 “这?便?对了,”只听身后的晏漓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爱卿理当珍惜自己这?无?价的皮相,何以为?耻?” 顾芷兰如同当时的晏漓般,对着谢见琛的那张假脸皮好一番查探搓摸,最终在天.衣无?缝的易容前败下阵来。 “你既将这?位公子?千里迢迢请回来,封个什?么官职才好?封他个偏将军、同容子?晋一同治理军中如何?” 晏漓:“不成,骤然封下如此显眼的官职,一时不能服众,反乱军心。” 顾芷兰:“那你的意思是?” 晏漓靠在龙椅上,双手交叉慵懒地撑着下巴: “就?从——朕的御前侍卫做起吧。” 谢见琛:“哈??” 他?做御前侍卫?? 晏漓:“怎么,嫌品级低?” “呵呵,我?怎么敢呢。” 虽说对于“阿丑”这?种无?权无?势的草根平民来说,方一入宫便?做了品阶本不低的御前侍卫,已属破格擢用,可他早已做惯了家中的少爷、军中的领袖,一时之间哪做得来这?种侍候人?的差事? 更何况,是时刻在一个最不敢靠近之人?的眼皮子?底下! 晏漓见他一时间愣在原地、如遭雷击,似笑非笑催促: “那还?不下去领制服,即刻当值?” “我?……属下遵命。” 人?在屋檐下,谢见琛无?法,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下来。 看着“阿丑”神魂不定、飘飘忽忽走出殿外,晏漓格外舒展地半倚在椅背上。 顾芷兰:“心情很好?” 晏漓挑眉:“还?可以。” 他胡乱翻了几本奏折,终于,在顾芷兰即将离去时,还?是忍不住出声: “慢,问你个事。” “何事?” 他正?色严肃道: “你说,男人?是否有产子?的可能?” 第74章 角色扮演 “……?” 顾芷兰大脑宕机。 这?……好像不是?什么?字母文学吧? 晏漓蹙眉:“不能?” 这?要怎么?解释? 她斟酌试探着: “理论上来讲, 应当是?不……” 不能的“能”字还没能出?,晏漓的脸色已?然阴沉了?下来。 她素知此?人喜怒无常,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给自?己惹麻烦, 又?转折找补: “呃,但是?话又?说回来,万事皆有可能,对不对?万一真的存在什么?奇门偏方, 或者那人体内构造就与旁人不同呢?” “这?话却是?有道理,”听到自?己想听的话,男人脸色立时有所缓和, “毕竟算下日子来,同最后一次的日子大差不差。” 顾芷兰:“什么?最后一次?” 晏漓给了?她一个“少说话”的眼?神, 顾芷兰翻了?个白眼?,无语至极离开。 — 谢见琛在晏漓身边做了?几日御前侍卫, 只觉这?差事真是?好做又?难做。 好做在于,常人根本无法靠近乃至伤到晏漓分毫,做御前侍卫, 每日只需要放空大脑呆滞站桩便能拿到俸禄。 至于难做嘛…… 这?样被迫时刻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被识穿身份的风险实在太大了?! “那个新来的,你站那么?远做什么??” 静谧无声的紫宸殿里, 高位上的皇帝忽而?朝他如是?喊道。 即便一众御前侍卫训练有素, 也情不自?禁、纷纷偷偷将目光投到谢见琛身上。 谢见琛:“……” 哪里就很远了?! 进一步远一步会死?啊! 他不情不愿地朝龙椅旁挪近一步,皮笑肉不笑: “陛下, 臣不叫‘那个新来的’, 臣名阿丑。” “嗯?是?吗。” 被这?样反问,顶着假名的他还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土里土气的,乡野村夫一样, 难听。” 男人戏谑轻嗤。 “御前当差叫这?个名字,也不嫌丢人。” “……” 事怎么?这?么?多啊?! 怪不得都说他劳累,敢情连个下人的名字都要管? 晏漓又?向他道:“过来。” 他蹭着地面又?挪过去半步。 “靠近些,磨磨蹭蹭,朕难不成会吃了?你?” 谢见琛抽了?抽嘴角。 好像也不是?没这?个可能吧! 他自?己是?什么?作风,心里难道没点数吗! 人在屋檐下,实在无法,他只好与晏漓靠得几近、几乎快要贴到龙椅上。 ——旋即,腰窝处便被人一把抓住。 “干干干干干……干什么?啊?!” 他被吓得一蹦三尺高,蹭地退出?一尺来远。 这?人不是?吧? 做鳏夫做疯了??? 他现在“长”成这?幅尊容都下得去手??? 难道时移世易,他审美癖好也跟着变了???? 震惊羞愤的情绪过去,心底又?生起几分不爽。 还以为他有多深情呢,结果居然随便捞个人就可以!呸! 晏漓迷惑不解看他:“你躲什么??” “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你在摸什么?啊?” “再?乱动,你的腰带就掉下来了?。” 谢见琛顺着他的视线低头,但见自?己的腰带松垮地滑掉了?一半。 倘若动作再?大一点,估计此?刻便要掉在地上了?。 他的脸瞬间涨红,也不知是?羞的是?气的:“你就不能直接和我说?干嘛直接上手?” “直接说?教?全殿人听听,朕亲带回来的人是?个冒失鬼,连腰带都系不明白?” 晏漓话音方落,殿中便传来忍俊不禁的声音。 “……切!” 谢见琛赧然抿唇,被怼得没话说。 哪是?他太冒失,分明是?这?腰带太宽松,他都系到最紧了?,还是?会往下滑! 晏漓抱臂眯眼?看他: “倒是?你,没半点御前之人应有的持重,你以为,朕要做甚?” 也不知是?否为谢见琛多想,他总觉着这?话里,隐隐带着几分暧昧的意?思?。 摸不清这?人的想法,说多错多,他索性?置气挪开目光,气鼓鼓不再?说话。 “陛下,容将军求见。” 尽职尽责的正经御前宫人小心翼翼打断二人的吵闹,眼?皮都不敢抬。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莫说同陛下这?样嬉笑怒骂,就算为陛下端茶送水,御前的宫人们都要战战兢兢,生怕什么?多余的动作惹得陛下不快。 第103章 这?新来的不仅对陛下没几句敬语,还敢这?样同陛下放肆地说话! 最重要的是?,陛下似乎还挺……乐在其中? 晏漓终于微微正色: “嗯,请容将军进来。” 容子晋肃然入殿,殿内侍候的众人尽数自觉退了下去。 见新来的“阿丑”还毫不知情地立在原地,容子晋向晏漓投去询问的眼?神。 “有什么?要事便说罢,”晏漓随意?道,“他不是?外人。” 容子晋:“……行。” 谢见琛因这?没来由的信任心跳加速,他正打算向晏漓请示退下,容子晋已?然进入了?正题: “路州附近、那些在民间散播有关您血统谣言的人,我已?审过了?。” “是?谁的人?” “严刑逼供、软硬兼施,他们依旧坚称不清楚指示之人的具体身份。” 谢见琛忽而?想起什么?,加入二人的对话,忙补充道: “对了?,我还在他们身上发现了?撒莫蝶!” 晏漓眸光微暗: “撒莫蝶、阉党……总不该还是?那些老臣。” 容子晋:“不会,自?五年前改制、老臣失势后,有我们的眼?线紧盯着,他们早不敢耍任何小动作。” 见晏漓陷入沉思?,容子晋复又?缓缓开口: “其实,我今日来,是?想提出?一个新的猜想……而?阿丑公子方才提到的撒莫蝶,似乎也恰恰证实了?这?个想法。” 谢见琛亦然心尖一紧,直觉告诉他,这?件事并不简单。 晏漓心中已?有成数: “你怀疑,此?番种种,皆为安达人直接所为。” 容子晋:“不错,毕竟近年来,边境与安达的大小冲突从未有所停歇……无论如何,安达的谋划定然占据其中大头。” 谢见琛倒是?听出?了?容子晋弦外之音。 看样子,又?要有一场大战了?。 只是?,他想不明白,大桓国力要强出?安达太多,安达到底为何对挑起战争贼心不死?? 若是?两国长久这?样耗下去,凭安达贫瘠的资源来看是?必输无疑。可安达的统治者再?蠢,也不该这?样自?寻死?路。 除非……其中有什么?能给他们必胜信心的阴谋。 容子晋认真道: “陛下,请准臣亲赴前线战场,一举击退安达,还桓朝安宁太平!” “既然你有此?心,便早些回去休整准备,这?些日子,多陪陪你的家人吧。” 晏漓眉头紧锁,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再?多加阻拦。 容子晋称了?声“是?”后离去,谢见琛心知有容子晋亲自?出?马,安达难成对手,可还是?忍不住提醒道: “陛下,开战需三思?,安达纵非强国,然大桓五年前方历经阉党之乱,休养生息未久,贸然大战,易生民怨。” 此?战,不战则已?;若战,定要速战速决。 “我会有所衡量。” 晏漓疲惫的声音微哑。 “——你也退下歇去吧。” “我……” 谢见琛素知晏漓遇到这?种要紧决策,心情都不大好,本还想着接下来安慰他一下。 如今看来,确是?自?己同情心泛滥了?。 这?个人,根本不会承“阿丑”的情! 不过,他也只是?郁闷了?片刻。 还有别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 入夜。 大桓皇宫内,处处燃灯高照。 只一处除外。 那便是?后宫。 为潜入后宫,谢见琛甚至鬼鬼祟祟地踏上了?墙沿。 然而?,奇葩的是?,这?片传说中的禁地,居然守卫松懈、压根没几个人当值。 谢见琛有点无语,白白耗费他一番周章。 不过换个角度想想,宫中本无女眷,晏漓曾经身边也只他一人。如今他一朝“身死?”,这?片后宫其实与前朝的冷宫也无甚差异,一众宫人避讳,确是?没什么?严加防守的必要。 他此?番潜入后宫,也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寻回旧物?。 当年跌落山崖后,他那金项圈便不见了?。虽不敢确认那项圈是?否遗留在椒房殿内,可毕竟是?谢家祖传之物?,就算冒些风险,他也要找找看。 穿梭后宫高墙内,更?是?不见半点宫人穿行洒扫的影子。 明明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此?地却莫名刮着阵阵阴风,直教?人后颈发凉。 ……从前他在时,也未曾想过,此?间有朝一日竟会寂寥至此?。 如此?潜行在这?片夜色黑沉的禁地间,行至深处,眼?前却忽而?映入一片雾蒙蒙的红色。 粘稠的昏红自?前方庞大宫殿的窗中渗出?,沾染着某种凄切,华丽之余透出?令人心慌的诡艳,不似寻常烛火灯光的颜色。 而?这?宫殿,便是?他曾居住的椒房殿。 深更?半夜,这?里怎么?还会有人? 莫非,又?是?遭了?贼? 谢见琛匿在殿外候了?半晌,却始终不见殿内的光线有暗下来的意?思?。 满殿心惊肉跳的红属实令人不安,可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他犹豫片刻,还是?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将殿门推开一条缝。 那不自?然的光线倾泻而?出?,打在他半边脸上。 殿内,是?令人窒息的猩红。 红帐、红烛、红绸。 一切,皆是?大婚的模样。 此?时的谢见琛,已?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即便他早已?“不在人世”,有个人还是?痴儿般顽固地准备了?一切。 喜庆的颜色五年来从未撤去,反而?在这?经年空旷发灰的宫殿中鲜艳非常,刺目得凄厉,在这?死?气沉沉的四方皇宫内,有种怪诞的鲜活。 而?那自?窗外透出?的红,便是?烛光掩映下,陈旧红帐映出?的颜色。 好像被这?浓烈的红灼伤,谢见琛颈间被无形的痛楚噎住,酸涩难言,就连吸气都成了?一种奢侈。 视线移到巨大的龙凤锦榻上,锦被铺陈依旧。 榻边,一个身影寂然兀立。 晏漓背对着门口,入了?定般,骨节分明的手摩挲着谢见琛项圈上那枚金锁,缓慢游移。 那枚锁,承载了?他们之间的太多往事。 男人指尖抚过锁上冰凉的纹路雕刻,明明是?做工上佳的雕篆,擦过指尖却生了?针般,密密地扎向心里,又?钝又?深。 手掌倏然收紧,晏漓合眼?,无声深吸。 这?般平复片刻,他才将那金锁珍重放回屏风旁的柜中。 视线不经意?抬起,触到前方不远的巨大菱花铜镜上。 镜身螺钿在摇曳红烛下泛着幽幽暗光,而?镜面正中,清晰映出?一个人影: 分明是?一张年轻秾丽的脸,瞳底深处却被一抹化不开的积年郁恨占据,这?幅明明是?属于活人的皮囊,却被骨髓内的阴鸷与疲惫渗透,愈看愈感受不到半点生气。 华冠龙袍,多是?一副天家气象呵。 只有他自?己清楚,这?幅躯壳,早就被绵绵恨意?腐蚀成空了?。 他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熟悉而?陌生。 恍然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居然与曾经那个名义上的太后母亲,愈来愈像。 一样的冰冷、一样的怨毒。 兜兜转转,到头来,还是?活成了?这?幅孤魂阴鬼般的模样。 像一记无形的重锤砸在后脑,镜中身影不稳一晃。 他狠狠扭开脸、甩袖离去,无法再?与镜中那个诅咒般的身影再?对视半秒。 门后藏身的谢见琛心惊胆战目睹这?一切,这?才怅然若失走了?出?来。 ……难道这?些年,他都是?这?样熬过来的? 谢见琛不忍再?想,只怕越想越难以抽身,决定还是?早点拿回项圈、尽快走人。 他来到柜前弯身翻找着自?己的金锁,可找了?一圈,也没瞧见东西的影子。 急得满头大汗,他挫败地直起身来换了?口气。 ——身前的镜中、自?己身后,却悚然站着一个早应离去的身影。 “你在做什么??” 晏漓黑得发亮的瞳仁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语气冷漠阴森。 第75章 请君入瓮 “!!” 谢见琛被?惊得整个?人一激, 顿时生了遍身冷汗,下意识踉跄后退,却正好跌到那人怀里。 “朕在问你话。” 晏漓动也?不动, 只是直直地?盯着他。这样看似漠然的阴冷,要比激动的盛怒恐怖得多?。 “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 他强压心中惊慌,闪身与晏漓拉开距离。 “我?远远见这边有不寻常的灯光,想着进来瞧瞧, 莫要再遭了贼才好。” 第104章 “……” 谁也?没说话,就这样无声对峙着。晏漓的视线在他身上沉默梭巡,直盯得谢见琛心惊肉跳。 惨了, 这次不会?真的要暴露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对面的男人终于开口。 “出去。” “什么?” “朕叫你出去。” 逐客令的语气更重。 “椒房殿, 是你这种身份的人有资格踏入的地?方?” 谢见琛愣住。 他想过这个?人会?不客气地?直接质问自?己的身份。 就是没想到,他会?将自?己直接撵出去。 白天还和他装得一副多?要好的样子、口口声声说什么自?己“不是外?人”, 半天没过就大变样。 ……一天到晚喜怒无常的神经! 亏自?己刚刚居然还在这儿心疼他,天天在这破地?方哭丧,把人真哭活了都?不知道, 当一辈子鳏夫吧!! “成,走就走。” 反正,他本来也?没有很想来这个?地?方! 他也?被?激起了脾气, 一怒之下转身离去。 晏漓看着他愤然离去的背影, 默默攥紧了藏在袖中的项圈。 好不容易缓和了关系,为何?又变成了这个?样子? 该死。 …… 二?人的日子就这样不冷不热地?过着。 数日后的紫宸殿。 顾芷兰再来觐见, 只觉殿中氛围格外?压抑, 略略扫视了一圈,察觉出些?许不同,随口道: “倒是没见你领回来的那个?面具怪人。” “这几日不是他当值的日子。”晏漓道, “这个?时辰进宫,有急事?” 顾芷兰不言其他,正色道: “你还记不记得,一月前要我?秘密做的那件事?” 一月前,也?就是容子晋离开不久,晏漓做了一个?冒险的决定。 他要顾芷兰放松对那些?早已失势已久老臣的监视。 自?从察觉到安达的异动之后,他便开始怀疑,这些?老臣早年的所作所为,背后皆有安达人的指使。 即便失势已久,可在朝之中既有异心,这颗刺便必须拔除,以免日后带来更为不可预测的风险。 晏漓:“有动向?” 少女点?头。 “像你预测的那样,他们一得了机会?,果真有心急的,直接逃往了安达的方向。” “呵,竟真是这样。”晏漓指节颇为烦躁地?轻敲案面,语气似讥似讽,“这群人野心倒是不小,仗着朕捏不住他们的致命把柄,老鼠一样在前朝里窝着。” “还有一件事。” 顾芷兰一反常态未有跟着他一起吐槽,继续凝重道。 “我?们的眼线在跟随他们进入安达境内后,还看到了一个?……本不应出现的人。” “何?人?” “太后,柳韵芍。” “……竟然是她。” 晏漓一瞬惊诧,似恨非恨地?深吸了一口气。 “宫变后她便带着皇弟失踪了五年,朕本当她会?按下对怨恨……原是直接勾结上了安达人。” 这个?女人,果真是个?不择手段的疯子。 顾芷兰:“她好不容易从阉党的魔爪中逃脱,为何?还会?勾结安达?莫非仍想扶持年幼的先帝归位,从而自?己摄政掌权?” 晏漓自?嘲一笑。 “可能?,她也?只是看不得我?取代了自?己亲生幼子的位置吧。” 顾芷兰知晓此事一直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一时也?没再说些?什么。 “罢了,不开玩笑了。”他揉了揉额角,“太后是个?聪明人,我?们将她的人放回去,她定然很快便能?猜到我?们的意图……还有容子晋,离京这么久,也?没传来什么捷报。不知为何?,心里乱得很。” “压力很大的话,不如想办法发泄一下吧。” 顾芷兰道。 “如何?发泄?” “也?就……做些?自?己想做、却一直没机会?做的事咯。”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就像那种,如果不做,日后回想会?感觉遗憾的事。” 晏漓低眼,若有所思。 ……遗憾。 真的还有弥补遗憾的机会?吗? ——谢见琛? — “阿嚏!” 远处侍卫居所,方才更衣沐浴完毕的谢见琛打了个?喷嚏。 “怎么着,都?快入夏了,你还会着凉?” 金元在屏风外摆弄着易容道具,顺嘴损人。 “胡扯,我?看,就是你在心里偷偷骂我。” “好啊你,这么抹黑我?,这易容的面皮,你自?己贴去吧!” “诶诶诶,大哥、金大哥,我错了还不行?” 谢见琛颠颠披好衣裳蹿到金元面前,手摸向颈侧一块凸.起,轻轻一掀,一整块极似人皮的面具应声脱落,露出属于他自?己的那张脸。 “别废话了,这玩意沾水就贴不住,你快帮我?再贴回去。” “……” 金元没动作,话痨的人难得沉默地?盯着他,反而搞得谢见琛十足不自?在。 “看我?做什么?” “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他们说的那个?谢公子……唔唔唔!” 不待金元说完,便被?谢见琛捂住嘴巴。 “你小声些?!别让人听了去!” 金元挣扎了两下,终于被?谢见琛放开:“不是吧,你真是啊?” 为免给观中众人带来麻烦,谢见琛当年借住观内之时,并未向任何?人交代过自?己的真实身份,包括金元在内。 “你啊你……哎呦!” 金元因震惊久久说不出话,喟叹着,“可你如今都?被?陛下亲自?带回了宫里,这个?假的身份,又能?撑得了几时呢?” “……我?不知道。” 谢见琛垂眸。 他敢确信,若是被?晏漓知道自?己不仅活着,还躲了他五年,一定会?恨毒了自?己。 纵使阴差阳错是真,结束就是结束了,若是如今还要凑上去给人徒增怨憎,岂不是太无耻了吗? 就在这时,晏漓来到了门外?。 他想,或许如顾芷兰所言的那样,有些?话的确应该同谢见琛说清楚。 过去的那五年煎熬痛苦,他都?可以尝试一点?点?忘记。 毕竟,谢见琛这些?年为他在外?面忍辱负重诞下了小婉……至少证明,他对自?己还是有些?情分在的。 正欲踏入谢见琛的房间,忽而听到里面传来谈话的声音,他遂止住脚步。 屋内,金元瞧谢见琛颇为感伤,复又关心提醒道: “那……小婉怎么办?她也?没什么正经身份,总不能?一直这样不明不白地?待在宫里。” 谢见琛心不在焉:“小婉?她在宫里都?快养刁了……不过你说得也?对,宫里又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得了机会?,我?总要想个?法子把她送出去才是。” 金元:“那小婉此后岂不是又成了没爹的孩子?你要是这样狠心打算,我?觉着都?不如把她留在宫里,归给陛下呢。” 谢见琛纳闷:“什么叫归谁?归谁都?跟晏漓没关系啊。” “啥?!”金元如遭雷击,“你说小婉不是陛下的孩子??” 谢见琛简直不知道金元在想些?什么,只觉莫名其妙: “你莫不是疯了?晏漓怎么可能?是小婉的爹??” “哐!” 门外?忽而传来一声似是砸门的声响,屋内二?人皆是一愣。 金元疑惑起身朝外?探头看去,却不见什么人影,暗道了声“奇怪”,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回到谢见琛身边继续方才的话题: “那小婉还能?是谁的孩子?” “我?当年就说过!小婉是我?领养的!” 谢见琛瞧他神情诡异,意识到什么,眉毛都?扭作了一团: “你不会?以为,小婉是我?……的吧?!” 金元尴尬地?挪开了视线。 “呃,我?还以为是你不好意思说实话呢……你看这事闹的,哈哈!” “不是,你这脑袋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啊?我?是男人诶,男人怎么生?!” 他脸上又红又白,简直要被?这奇葩至极的猜想气笑了。 金元:“这哪能?怪我?,若说小婉不是陛下的孩子,那你给我?解释解释,为何?陛下会?那么喜欢她?” “这我?哪知道,左不过是我?们小婉招人喜欢呗。”谢见琛理直气壮,“反正,人不会?像你一样神经,把小婉当成他的孩子!” 长长的宫道上,顾芷兰正准备打道回府,却在路上撞见了某个?熟悉的身影:步履匆匆,却不像急的,更像气的。 “嗳,这是怎么了?” 出于朋友间的关系,她拦住晏漓,却被?吓得一激: 第105章 但见男人面色阴沉得可怕,额角甚至隐隐暴起青筋,咬牙切齿,仿佛下一秒便能?将整个?皇宫引爆。 “他敢在外?面勾搭别的野男人!!” “……哈?” 顾芷兰彻底傻了,即使想八卦,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谁?哪来的野男人?” 怒火中烧的晏漓没有半点?心情再同她解释,甩袖愤然离去。 留吃了一半瓜的顾芷兰风中凌乱。 才不见片刻,这厮受什么刺激了? …… …… 谢见琛再次上值时,注意到晏漓的脸色难看了许多?,却也?并未多?想。 毕竟自?他再回御前以来,这人就再也?没招惹过自?己。 正好是他想要的结果。 多?半还是记着那时椒房殿的仇吧,他想。 不过,他很快便没心思惦记这场无形的矛盾了。 “什么?容子晋重伤了?!” 紫宸殿上,顾芷兰带来了前线最?新的战报。 谢见琛大为震惊,晏漓则是默默收紧了掌心,眉头紧压。 顾芷兰:“是,谁也?没想到,据说是中了埋伏。” “埋伏……”晏漓思索着,“安达人性莽,从来只会?蛮干,从不善阴谋诡计,怎会?忽而能?设下绊倒容子晋的圈套?” “难道是忽而得了什么能?人异士的帮助?”顾芷兰猜测着,“总不会?是太后吧?” 晏漓眸色深深眯眼,似乎正在反复思索着什么。 说得巧不如来得巧,就在此时,殿外?宫人仓皇上前伏地?。 “参见陛下,大、大事不好了!” “说。” “安达派来使者,要、要对我?朝正式宣战!!” “什么?!” 谢见琛大为不解,出于本性抢先急问道:“无耻之辈,何?来对我?朝宣战的理由?!” 宫人颤颤巍巍答: “是、是太后…… “太后与……先帝现身安达,称陛下欺天罔地?,先帝尚在便、便……” 谢见琛:“便什么!” 宫人:“篡位逼宫!” “一派胡言!!” 龙椅上的君王尚且一言不发,暴怒的谢见琛便已将宫人吓得不敢作声。 ——分明是那个?女人掳着先帝事先秘密逃走,怎么就成了晏漓逼宫?! 还是说,这一切……是她早有预谋? 殿中的死寂不知弥漫了多?久,但见晏漓忽而起身,便要朝殿外?走去。 顾芷兰紧张地?拦住他: “你要做什么去?” 晏漓只道二?字: “亲征。” “不行?!” 谢见琛不由分说冲上前去,终于开口,说了两人间数日来的第一句话。 “太危险了!太后显然是在故意激怒你,前线定然有圈套!!” 晏漓回头看了他一眼。 “你也?会?担心我??” 谢见琛:“什么?” “没什么。”年轻的皇帝挪开目光,“这一战,必须由我?亲自?出马,否则无法给国人交代。” “可是……!” 谢见琛又怎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可国君亲征本就是件危险的大事,且就眼下的情形来看,前线安达的陷阱又不明不白,他怎么会?愿意让晏漓去面对那些?未知的阴谋。 “那带上我?,”谢见紧紧扯着他的衣袖,“让我?帮你打赢这场仗。” “你?” 男人忽而转身,猛然捏紧他的下巴,欺身过来。 “你是朕什么人?凭什么要朕事事依着你?” “你是在担心朕,还是在担心这个?大桓?” “唔……” 谢见琛下颌被?他捏得生生作痛,忍不住倒吸凉气。 难道,当真要全部?坦白出来吗? 晏漓捕捉到谢见琛的这一瞬迟疑,最?终,还是失望地?松开了手,拂袖离去。 呵,自?作多?情。 — 依据惯例,历代君王亲征前,皆有告祭天地?的习俗。 祭坛设于上京南郊,除朝中百官,在密不透风的守卫外?沿,亦有人山人海的百姓前往围观此等盛大的祭祀。 谢见琛人生的前二?十余年不曾见过这等官民俱至的祭典,如今身为御前侍卫,随晏漓一同靠近祭台,或多?或少紧张起来。 几声沉雄的祭鼓擂击后,晏漓徐徐踏上高?高?的祭台,文武百官、京城百姓皆是乌压压应声伏地?。 人潮无言铺满坛前广庭,看不见尽头。 谢见琛半跪在帝王与祭坛的近处,此刻却感受不到晏漓身上的威压,只能?瞧见他身上那沉重且无形的包袱。 心中忽而抽痛,却也?无可奈何?。 司礼官苍老的吟诵下,晏漓上前阖眼敬香。 轰然炸响,熊熊烈焰自?巨大祭鼎中腾跃而起。 是为大吉之兆。 火光照映着晏漓心事重重的侧脸,也?将祭典的气氛点?燃至顶峰—— “陛下万岁!出师必胜——!!” 巨浪般的高?呼向坛顶涌来,也?灌入谢见琛的耳朵,震动着他的身体。 他遥望着坛顶那孤立着的身影,高?峭疏离。 就在这一刹,他的内心升起一种冲动。 想要穿过一切的喧嚣,抓起他的手。 告诉他,不要去。 ——晏漓,不要去。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敬完香的晏漓转过身来,眼底平静无波,扫视着坛下的所有欢呼身影。 最?后,视线与谢见琛再度相交。 谢见琛眼看着晏漓面无表情地?向前走来,而后,步伐忽而停顿在自?己身前。 一条锦帕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擦擦汗。” 男人神情淡淡。 谢见琛一愣,虽觉有些?突兀,可听着不远处祭鼎噼啪燃烧的声音,意识到许是自?己流了太多?汗水有损仪容,遂接过那巾手帕。 “多?谢陛下。” 可当他将锦帕拿至手中定睛一瞧,却彻底怔在了原地?。 这条帕子,正是当年谢家庆功宴上,他送晏漓的那一条。 “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头顶传来极轻的讥讽。 不待谢见琛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颊前猝然一凉。 就连撕扯的轻微刺痛感,在这转瞬之间,也?显得那样迟钝麻木。 嘶啦—— 薄如蝉翼的□□被?皇帝无情撕落,烂泥一般软绵绵丢在地?上。 方才还喧闹非凡的祭祀现场,瞬间落针可闻。 举国瞩目下,这场祭祀的主角,忽而变作了两个?人。 晏漓狠狠踩过地?上的面具,同时眼疾手快,死死钳住谢见琛挣扎的手腕,缓缓俯身,毒蛇吐信般的气息擦过他的耳廓: “这一次,你哪都?别想逃。” 第76章 强制封后 有如滚油泼入冷水, 坛下?的议论轰然炸开! “不是我眼花吧,那个侍卫……?!” “这、这不是谢将?军吗?!” “不可能!他?明明……” “不、不会是鬼吧?!” 惊惧、猜疑、难以置信的目光密密麻麻刺向?高台上的二人。 谢见琛面色惨白、摇摇欲坠,下?意识剧烈挣脱而?不能;晏漓脸上却没有丝毫意外, 瞥着脚下?此时显得格外拙劣的□□,恶狠狠在靴间碾磨粉碎,更像是在毁灭某人的幻想,旋即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 对上晏漓阴森的目光, 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谢见琛却胆战心惊、浑身发抖。仿佛方才众目睽睽下?剥掉的不仅是他?的面具,更似被剥光衣衫一般的羞辱。 “你、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哈。” 晏漓轻嗤一声,语气明明带着洞悉一切的嘲弄与彻骨寒意, 却偏要?附耳过去:旁人的视角里,仍似情人间最亲密的耳语, 可字字句句传入谢见琛耳中,却是只有他?一人心明的毒怨。 “从?最开始。” 谢见琛:“!” 他?挣扎着偏过头, 不愿去面对眼前这个性情大变的恐怖之人,却被晏漓一把捏着下?巴扳了回来,强迫他?一字字听着未完的话。 听上去依旧是那样的轻柔, 甚至暧昧。 “你身上每一寸肌肤、每一处线条,化?成?灰朕都认得,你凭什么觉得朕认不出你, 嗯?” 谢见琛回过味来, 又羞又恼: “你一直在耍我?!” “耍你?”男人歪头微微一笑,似是无辜至极, “好难听。你既然愿意演, 朕便如你所愿痴儿般陪你玩一会,这不是你所期望的吗?” 语罢,他?忽而?面色一变收起笑意, 方才那点柔情尽数消散无踪,仅有冷漠无比的眼底,定定倒映着谢见琛恐惧的面庞。 “但,朕玩腻了。” 第106章 不给谢见琛任何言语动作的机会,喧哗声中,他?的手在晏漓的钳制下?被迫高高举起。其力道之大,险些使?他?痛呼出声。 但听晏漓一字字近乎疯魔般高声宣判道: “准后谢氏,天命眷顾,业已归来! “于此祭天吉日,日月同辉,万民为证—— “即刻册封为后!!” 话音方落,甚至不及百官万民反应,晏漓猛地拉扯着谢见琛颤抖的手腕,以一种近乎强制的姿态,强行将?他?再?次拽到祭坛最高处。 立于万民之巅,晏漓将?谢见琛禁锢于身侧,宣示主权般再?次高声下?令: “封后大典即刻开始! “司礼官,即刻焚香、奏乐、告天!!” 百官皆是被这雷霆万钧的旨意震懵在原地,唯有礼官在皇帝暴戾的扫视提醒下?,连滚带爬慌乱奏起早已生疏的封后礼乐。 任谁都无法预想,这场战前祭祀——如何就变成?了突如其来封后大典?! 即便如此,在场千万官民也只能再?度跪礼,声声山呼万岁千岁。 滔天的声势中,谢见琛的挣扎显得是那么微弱、不足为道。 封后大典、二人的大婚,完全与谢见琛对成?婚的浪漫幻想彻底背离。 没有温情蜜意、没有两心相?悦。 只有无力的反抗,和无尽的恨。 太过割裂,像一场难以预料的噩梦。 在象征着江山社稷的祭坛上,在这天人合一的神圣时刻,这个皇帝以一种近乎亵渎神明、也毫不容情的霸道方式,将?他?的“亡后”公然拉回人间。 荒诞的封后大典匆匆结束,谢见琛被强硬地绑回椒房殿,又被他?此刻名义?上的夫君晏漓甩在榻上。 他?的手被晏漓擒着高高抬至床头,但听“咔哒”一声,晏漓明明松开了手,他?的双臂却仍是动弹不得。 谢见琛惊疑抬头,但见那床头上束着他?的,正?是一副明晃晃的赤金手铐! “你做什么?你敢锁我!疯子,放开我!” 晏漓好整以暇抱臂看着他?,像是在欣赏自己最喜爱的标本杰作,像是埋怨,像是嗔怒,又像是令人胆寒的兴奋。 “不是想找你的金锁么?依朕看,这幅赤金手铐于你,也大差不差,一样华丽耀眼、美丽动人。” 谢见琛自知理亏在先,软了些态度: “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乱跑了、我听你的话,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真的?” 晏漓眸间一亮,缓缓踱步过来,附身上去,同他?面贴面。 “真、真的。” 这距离实在太近太近了,身上男人的睫毛几乎能扫到他的脸颊。谢见琛对上他?小心翼翼盛满希望的眼,心中刺痛难捱,说不上是心虚抑或是愧疚,忽而?有些不敢看他?。 晏漓动作停顿,被抽空了浑身的气力般,没安全感地伏在谢见琛的身上,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中。 “谢见琛……” 声音闷闷的,脆弱不堪,带着浓重鼻音。 “……别再?离开我,求你。” 温热的液体,滑落至谢见琛的颈肩。 晏漓……是在流泪吗? “没有你,这皇宫囚笼一样令人作呕,”男人的声音断断续续,“朕做这一切,只想把你抓回来、锁在身边,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只要?你活着、只要?你在朕身边。” “你……” 听着他?破碎的恳求,谢见琛不忍开口:这一刻的他?,撕去了帝王的伪装,脆弱得像个被丢弃的孩子。那一颗颗眼泪重?似千钧,狠狠砸在自己的心间,使?松动的心防复又涌起千万怜惜。 自己是不是,真的很过分? “别这样,对不起,当年我是有苦……” 就在他?安慰的话语脱口而?出、心防最为松懈的一刻。 覆在他?身上的男人,脆弱颤抖的泣声如同被拉动了某种机关,瞬间凝固、抽离。 那双方才还盛满委屈泪水的眼,一息间褪.去了所有的水汽,唯余令人脊髓发寒的……恐怖笑意。 没有一丝泪痕,眉眼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明到近乎残忍的嘲弄。 晏漓意犹未尽勾唇。 “——朕演得可好?” 谢见琛像是被冻住般浑身一僵。 “你?你装这个有什么意思?!” “意思?” 晏漓偏头,像个天真的孩子在认真思考一个值得探讨的有趣问题,唇角邪佞笑意更深。 “因?为朕的皇后,喜欢看朕这个样子,不是吗?” 他?的手指缓缓滑过谢见琛因?羞愤而?涨红的脸颊,动作轻佻而?冰冷。 “你喜欢朕为你情深似海、喜欢朕为你痛彻心扉、喜欢朕离了你就活不下?去的模样……只有这样,似乎你这个被娇纵惯了的坏孩子才愿意施舍些时间给朕。 “既然这是你喜欢的戏码,本来呢,朕是愿意陪你演一辈子的。” 他?的眸色暗了下?去。 “可惜,你不稀罕。” “我没有——” “嘘。” 晏漓食指抵住他?的唇,无情打断他?的解释。 “什么都不要?讲,那些无关轻重?的话,朕现在不想听。”他?说,“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 “什、什么?” 谢见琛不明地看着这个不按常规行动的人,眉眼间多了几分警惕不安。 “当然是……享受你我的新婚夜呀。” “呲拉——!!” 几乎是同时,他?的衣衫被应声撕裂。 “这侍卫的衣裳灰沉沉的,不衬爱妃,往后,不要?乱穿了。” “你做什么?!” 周身一凉,他?发了疯似的挣扎,换来的却只有手铐哗哗的徒劳响声。 “做什么?新婚夜能做什么。” 晏漓一字一句,耐心解释。 “自然是圆、房。” 谢见琛:“!!” 他?从?未想过,再?次被晏漓抱在怀里,会是这样残忍的场景。 感受不到一点缱绻依恋。 每一句羞辱的话、每一个粗暴的动作,全是令人窒息的占有。 但听晏漓一边捏着他?撕碎布料,一边一股脑发泄似的红着眼恶狠狠道: “朕想通了,你不愿意待在朕身边也无妨;那便由朕做这个恶人,把你日夜锁在椒房殿里,只做朕什么都不用考虑的皇后、专供朕泄/欲的工具,好不好?” “晏漓,我错了,你冷静一点……” “你没错,朕最爱的皇后怎么会错?” 晏漓满是嘲讽意味地“安慰”他?。 “都是朕的不好,从?前太纵着你。” 话音方落,一记掌风掠过下?方。 “啊!!” 有什么东西比羞耻与疼痛更先涌上来,谢见琛眼前一阵黑光白光交错,登时咬着唇浑身发抖。 晏漓无情发令: “自己张开。” 见青年不动,男人复又“好心”补充: “自己若不乖乖听话,需要?朕亲自动作,你便再?没有机会干净安稳地卧在这里。” 饶是谢见琛脑中一片空白,闻此直白的威胁,也只得顺服地循了他?的命令。 旋即,却听那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这是什么?” 谢见琛扭头不去看,耳根两颊已是红得发烫,不愿面对,晏漓手便刻意向?下?一抹,又毫不避讳拿到他?面前晃。 “这么随便就交待不住……这到底是惩罚,还是奖励? “原来,朕的皇后是个偏爱吃痛的放浪犯。 “看来,朕从?前确实不该对你那么温柔。” 听着晏漓不加任何掩饰地说出所有不堪,谢见琛连连摇头: “别说了,我不是……” 他?也不明白,自己的身体怎么会变成?这样。 仅仅是挨了一记,怎么就……? 难道,他?真是像晏漓口中说的那般无耻的人? “嗯?还在嘴硬。” 晏漓手指继续向?下?滑,忽而?定住。 “那就——别咬这么紧。” 熟悉的微妙刺激五年来再?度冲刷着他?的理智,就连铐着他?的锁链,也因?他?发颤的动作紧紧绷直。 见谢见琛死?死?咬着唇不出声,晏漓掐准时间,漠然收手。 “不喜欢?那便算了,朕怎能舍得让皇后难受?” “……” 不知过了多久,谢见琛张了张口,微哑的声音发出些许因?蚀骨煎熬而?不成?语调的破碎词句。 “求你……” “求朕什么。” “求你、求你,” 谢见琛的声音有些哽咽,眼眶含泪看向?他?。 “求你抱我。” 晏漓:“……” 他?心下?轻声低骂。 第107章 为什么。 为什么,事到如今,自己还是不忍看他流眼泪? “又在哭,”晏漓迎上去,挑起他的下巴,像是终于被刺激到,泄愤般怒声道,“你惯会用眼泪迷惑我!” 他前所未有疯狂地发泄着深埋心底的愤怒与怨恨、以及他自己不愿承认的深刻思念,入了魔般,仿佛这样他便能将眼前之人彻底嵌作自己的一部分、占有他的全部。 欺骗、戏耍、回避,他都可以不在乎,甚至谢见琛不曾爱过自己,他都能说服自己接受。 最让他痛苦的是,他爱的不再是自己了。 像个过了新鲜劲的破旧玩具,随手丢到无人问津的角落,又去寻觅新的玩意儿。 那从前的一切都算什么?算他逢场作戏?算他人缘好本就能讨所有人的喜欢?还是算自己就是贱就是蠢,他说什么就信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他一遍遍质问着,却迟迟等不到谢见琛的回应。 许是不愿意回答,亦或是,为这过分混乱的动作,除了破碎的声调,根本说不出成型的句子来。 晏漓不甘心地一遍遍用动作逼问着,直至那人遍身污浊,声嘶力竭、半昏半醒之际,终于动了动唇。 他只说了三个字。 ——我爱你。 “……” 锦被被人揪心般攥紧,有两颗浅浅的泪晕在鸳鸯绣样之上,很快渗入其中、没人看见。晏漓痛苦地垂下头,张了张嘴,轻声附在那人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可惜,昏迷的谢见琛并未听到。 第77章 沉重枷锁 夕阳血红的光线透过层层赤色纱帐, 映在榻中之人的脸上。 谢见琛浑浑噩噩醒来,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了个干。 听闻榻中传来手铐细弱的声响,椒房殿的近侍十分有眼色地上前, 递上润嗓的茶水,细致地小口小口喂给不能行动的谢见琛。 见了旁人,昨夜衣衫被撕尽的画面再度涌入脑海。 他连忙低头瞧向自己的身子,却见不知何时, 自己早被换上了身妥帖干净的衣服,而黏腻的身体,也早被人擦洗干爽。 只是自衣衫缝隙出, 依旧能隐隐透出处处疯狂的红痕。 再浑噩扭头瞧向整个偌大的床帐内,昏迷前的凌乱不堪已为干净整洁的一床新被替代。 仿佛数个时辰的摇摇欲坠, 尽是一场无踪的幻梦。 昨夜,实在是……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凶残的晏漓。 脑中闪过那人的脸, 他就止不住地浑身打战。 瞥见谢见琛不大自然的反应,近侍好不关心地安慰: “公子不必担心,您的身子是陛下擦洗的, 衣裳及床褥亦是陛下亲换的。您这最为陛下珍视的千金之躯,我们下人随意是瞧不得的。” 心思被看穿,谢见琛窘迫地微微起身饮水、掩饰自己的尴尬。 他倒不曾想, 那时明明恨不能使尽手段折磨他的人, 而后还会有心情处理这些琐碎细致的小事。 明明他是那样恨自己。 身子一动弹,身下难以清理的深处, 又淌出一缕狂乱之时残余的冰凉。 “……” 还真是自里到外, 都被他强占了个透。 现实割裂的痛苦使他心口发闷,可还是捺不住最真实的想法,哑声询问: “晏……陛下呢。” “您说陛下呀, ”近侍耐心答,“陛下当时为您更衣后便赴往前线了,您睡了近两日,如今这个时辰,想来已是行出很远了。” “什么?” 谢见琛压根没想到,自己竟然晕死这样久。 他到底还是去了。 一言不发地离去,连一句话都不愿意给自己留下。 不过也是,自己瞒着他离开了这么多年,他早该恨毒了自己,自己又凭什么要求他对自己保留最后的温柔。 红纱帐中的日子难分昼夜,时间久了,就连谢见琛也不敢确定,他在这里被拷了多久,风雨如晦的朝局又发生了什么变化,更是一概不知。 就像晏漓当日说的那样,自己的全部职责仿佛就是“无忧无虑”地候在这里。除了接受那个人的欲念、做出让他满意的反应,什么都不需要想,什么都不需要做。 最初,他是恐惧和害怕的。可随着时间的一点点流逝,巨大的不安反扑上来。与外界消息的隔绝以及时间观念的缺失使他开始担心,晏漓在前线是否会遭受意外。于是,又开始自相矛盾地日复一日地期盼着,希望下次睡醒睁眼,就能看到那个人的身影。 闭眼,睁眼,再闭眼。 …… “谢见琛?谢见琛!” “唔……” 在不知是第几次闭眼后,谢见琛被呼唤声猝然惊醒,顾芷兰担忧的脸庞映入眼帘。 “……顾姐?” “是我,”顾芷兰摸了摸他消瘦不少的脸,“怎么会这么憔悴?那男的也真是过分……!” 谢见琛只紧张忙问: “晏漓、晏漓他到前线了吗?” 顾芷兰瞧出他精神有些糟糕,摸着他的头,试图安抚道,“你太紧绷了,深呼吸,先放轻松、冷静点。” “顾姐,求你告诉我吧,”谢见琛说着说着,两行清泪瞬间流下,“这些日子都是你代为监国的对不对?这些动向,你一定清楚吧?我真的好担心他……” “谢见琛,你听我说。” 顾芷兰按住他,深吸一口气。 “自那日祭祀告天……也就是封后大典、你被带回去那日起,已经过了三个月了。” “……什么?” 三个月? 原来,自己已经在这里硬生生地煎熬了三个月……? “那、那他呢?”谢见琛无助望着顾芷兰,恨不能挣脱那双金晃晃的手铐,“他有没有事?” 顾芷兰抚上他的头顶,试图使他镇定下来。 “他半月前刚到前线时,有传信过来报平安,顺便……” 她顿了顿。 “顺便要我来瞧瞧你。” 若非那个神经质的男人在信中告诉她,顾芷兰也不敢相信,这个人竟然真的会直接将人物理意义地锁在椒房殿内。 她起初还试图帮谢见琛砸开这条金手铐,可这显然不是寻常质地的金料,砸了半晌竟是不为所动。除非有手铐的钥匙,否则无人能解。 少女有些头痛,深深叹息。 眼下这个局势,将他强制“关押”看管起来,也不知算是保护他,还是害了他。 “那就好、那就好……” 谢见琛终于能够松下数月来吊着的气,无比疲惫地合上眼。 或许今夜,他终于得以暂时勉强睡个好觉了。 “你……” 顾芷兰看着这个曾经明媚的少年,欲言又止。 “那个侍卫……竟然真的是你,你竟然真的舍得就这样离开。” 谢见琛疲惫地扭过头,声音显得有些虚弱。 “如果我说,我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你会相信我吗?” “我会相信你。” 顾芷兰说。 “不只是我,每个人熟悉你的人,包括他,也愿意相信你。” 谢见琛默默听着,不愿接话。 “所以,到底为什么?”顾芷兰尽可能温和,“为什么要不告而别呢?” “当年,我们一直在找你。直到后来所有人渐渐失去希望,他也一直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小琛,你这样做,真的太残忍了。” “顾姐,当年前朝的事你们都瞒着我,可是我知道,”谢见琛说,“晏漓为了我的身份,遭了那么多刁难,我又怎么能那么自私、理所当然享受他这样的庇护?” “我知道你是个倔强要强的人!” 顾芷兰叹息。 “可你以为,只要你离开,那些政敌就会消失、他对你的感情也会一并消失吗?” 谢见琛:“可是,至少会让他在前朝好受些……” “你可知道,当年你还在时,老臣弹劾你,他虽然震怒,却总会压着些火气做转圜,只因不想这些消息传到你耳中、让你畏惧疏离于他;也是事从缓计,搏一个明君的口碑,从而让天下人认可他立你为后的决定。 “自你离开后,前朝后宫只是又将他变回了从前的行尸走肉。他确实是勤政,可不是像你想的那样励精图治,而是只有将自己累倒在案牍之上,他无处安放寄托的心才得以休憩片刻。 “你明明这样爱他,现在破镜重圆的机会就摆在眼前,为什么不去珍惜呢?” 第108章 “我……” 顾芷兰心疼地拨着?他的头发。 “你总是?下意识想去牺牲自?己成全一切,或许在为政行军确有成效,可你怎么就想不明白,两个人?的感情?,怎能是?武断的决策?” 不待她尽数说完,榻上?人?的身体便开始微微发抖。 眼泪不受控地流着?,巨大的震撼、汹涌的心疼与深刻的悔恨交织在一起。 他总以为,自?己走了,晏漓会海阔天空。 原来自?己错得?这样彻底。 他怎能这样轻视晏漓对自?己的感情?? “晏漓究竟什么时候能回来?”他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我真的,好想见他。” “想开了就成,瞧你,一段时间不见瘦的模样……先?把自?己身体养好,回头等?他自?前线回来,你们?就不要?再闹别扭了,好不好?” 顾芷兰噗呲一声笑了。 日子在椒房殿的沉寂中悄然流逝。 虽然手腕上?的手铐依旧冰凉刺骨,可谢见琛总觉得?,难熬的日子总算有了几分让人?雀跃的盼头。 他每日翘首以待期盼着?顾芷兰带来战报,无论胜败,只要?能听到晏漓的名字,他才会有片刻心安。反倒是?近侍调笑他太过多忧,战报再快,也要?一旬一信才是?。 其?实,他也清楚,自?己有些反应过激。 可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 某夜,万籁俱寂。 椒房殿的窗被悄无声息推开一个缝隙,一道黑影迅捷跳入殿内。 身着?夜行黑衣之人?敏捷避开所有守卫,利落转入内殿、夺步至榻前,抓起床头的手铐。 手铐哗哗作?响的声音很快吵醒了榻上?浅眠之人?。 谢见琛缓缓睁眼之时,恰听“咔哒”一声脆响—— 束缚了谢见琛三个月的手铐,应声解开! “……?” 微微发酸的手臂得?以活动之时,谢见琛尚且有些茫然,可很快,他便彻底惊醒,猛然起身: “晏漓,是?你吗?!” 这样猛然起身,长时间卧躺着?的谢见琛眼前猛然发晕一黑,可当他双手抓住眼前这个尚且看不清的人?时,他便即刻察觉到: 这个人?,不是?晏漓。 “你是?谁?!” 不是?晏漓,又怎么会有解开手铐的钥匙? 那人?只露出一双焦虑急切的眼睛,见谢见琛极为警惕,这才一把拉下覆在脸上?的面罩。 “是?我。” “你是?——薛恒?!” 只见月光下,那杯勾勒得?半明半暗、看不真切五官的身影,不是?旁人?,正是?许久未见的发小薛恒! 谢见琛怎样也不曾想到,此番回京后,与薛恒重逢的第一面会是?这般诡异的情?形。 “夜半三更?,怎么会是?你?你怎么……这幅打扮?” 出乎他意料的是?,薛恒难得?没有同他露出嬉皮笑脸的模样,抓着?他手腕便要?走: “来不及解释了,快同我走。” “去哪?” 谢见琛将手抽回来,不明地看着?他,不祥的预感萦绕心头。 “出什么事了?” 薛恒目光躲闪,只道:“你先?同我走,我路上?慢慢说与你听,否则来不及了!” “不行。” 谢见琛望向他眼底,声音颤抖,道出最不愿相信、却也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可能: “——晏漓出事了,对吗?” “……” 薛恒的无言,默认了他的猜想。 手铐的钥匙,本来只在晏漓手里。若非晏漓出了意外,钥匙绝对落不到薛恒的手里。 “薛恒,你说句话。” 谢见琛不休追问,仿佛只要?有昭然若揭的答案未被宣之于口,再糟糕的结果都有挽救的余地。 “谢见琛,接下来的话你可能无法接受,但……” 在看到这个向来无所畏忌的少年露出这样易碎的神情?时,薛恒不忍地闭眼咬牙,数次狠心,才终于开口。 “陛下在前线受了重伤,如今已与前朝断了联络。 “他们?都说,陛下如今已……殡天了。” 第78章 死生告白 “……不可能。” “谢见琛, 你冷静……” “不可能!” 谢见琛想要翻身下榻,可他被锁在榻上实?在太久,两腿的肌肉几乎有些退化, 直接脚下一软,摔在了地上。 两腿打着颤,他挣扎试图起身,眼泪却先?于他的动作?大颗大颗打在地面厚重的金丝地毯上。 “谢见琛, 你别这样!” 薛恒心中五味杂陈,不忍又痛,连忙俯身去扶他。 “薛恒, 你别骗我了行吗?他怎么会、他怎么会呢?我还有好多话没和他说,我还要对他说对不起, 他还没有对我消气。这个钥匙是?他给你的吧,所以他肯定……” 他泣不成声, 不住抗拒地将?薛恒向外推。 “我没有骗你!” 许是?不忍看见谢见琛这幅自欺欺人的姿态,薛恒只好将?真相全盘和出: “这个钥匙,确实?是?他生前给我的不错。” 他顿了顿, 面对着处在希望与绝望边缘的谢见琛,如今也只能破罐子破摔,一股脑说了下去。 “他在亲征临行前找到我, 他清楚前此行九死一生, 一旦有什么不测,要我即刻带你离开大桓, 不准你冲到前线送死……” 除了薛恒, 这个无论?出了什么意外都绝不愿谢见琛受连累的发小?挚友,晏漓不会放心将?这个差事送予任何?人做。 他对自己降下的最?终惩罚,是?真正的别离。 谢见琛大脑一片空白。 恍然间, 他终于听清那夜自己晕过去后,晏漓最?后的声音。 那个人在听到谢见琛锥心刺骨的爱语后,轻伏在他耳边。 “这一次——你尽管怨我吧。” 轰然一声。 不是?来自外界,是?来自支离破碎的心防。 心中那座数日来小?心翼翼重新经营起来的幻想,被这寥寥数语残忍冲决殆尽。 那个不惜亵渎告天大典也要当?众将?她拖回来的年轻帝王,那个以最?屈辱的方式将?他强硬锁在象征无上荣宠椒房的疯子。 孤身决然走上了一条有去无回的不归路,最?终却为自己安排了唯一的活路。 晏漓,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不是?恨他吗?不是?想折磨他吗? 为什么到头来,宁愿要自己恨他,也要费尽心思安排这样一条极端的退路? 薛恒手上用力?要拉他起身,谢见琛却仿佛被焊在了原地,这一拉,反而教他软绵绵朝身后的榻上倒了去,跌在冰冷的雕花床柱旁。 “五年前,他就将?我关在了这里。”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在突发而巨大的悲伤之下,他只想躲进记忆的角落里。 “后来,我任性?地逃了。 “他又不讲道理?地将?我抓了回来, “现在,你告诉我……他不要我了?” 薛恒看着他无力?的背影,心知不可再等,决绝道: “别记恨我!” 他迅猛地要揽住谢见琛的腰、将?人带走。薛恒亦是?多年习武的,动作?快且准,加之明白谢见琛在此被囚了三个月,拳脚尚未恢复,很难是?他的对手。 谢见琛的身影倏然一晃。 变故陡生。 他贴着薛恒臂膀侧身掠去,闪电般击向薛恒手肘后最?脆弱的那一处穴位。 这几乎是?一种本能。 薛恒显然不曾料到谢见琛还有回手之力?,可此时,尖锐难当?的刺痛已然自手肘炸开,整条酸麻的手臂不出一息力?道尽失! 转瞬的功夫,谢见琛已然草草披好衣服,自殿中疾奔而出。 桐叶已然开始簌簌下落,他一路狂奔出宫,因久卧双腿不便,甚至还扭了许多次脚。 天色将?明未明,身边不乏与他方向相似、收拾好金银细软逃命的内侍宫人;出了宫,阵阵纷乱的车马声由远及近、又再度远去,皆是?逃亡的富商官吏。 谢见琛冷眼瞧着这副萧条景象,一种比深秋寒露更为刺骨的寒意在心中弥漫开来。 这就是?晏漓豁出性?命守护的江山。 这就是?晏漓为之承载冠冕的臣子。 他望向远方铅灰色天空,心中仅剩下一个念头。 生不能同路,死当?同穴。 — 北风如刃。 可谢见琛只是?逆着无情呼啸的秋风,昼夜不停地向前线飞奔。 跑死了两匹马,他终于踏入了这片被血腥气浸-透彻底的土地。 四处弥漫着焦枯、腐肉与煎熬药草混合的刺鼻味道,裹着带血污布的伤兵来来往往,躺在担架上、亦或是?沉默地抬着担架穿梭其中。 第109章 天地间一片肃杀。 谢见琛望着这惨烈的景象,饶是?数次历经沙场,心中亦然为之一震。 远方,他忽然认出了曾经同样侍奉在晏漓身边的侍卫,顾不得其他,激动上前: “晏漓在哪儿?!” 那侍卫被他吓得一惊,认出来人,眼神躲闪支支吾吾: “陛下、陛下他……” 他瑟瑟发抖,不敢说下去,只指向营地中-央那顶最?大最?为森严的主帐。 谢见琛一把推开那侍卫,狂奔向那营帐。 “公?子、公?子!您不能进去!陛下他——” 值守的士兵纷纷上前拦住,却被谢见琛强硬地一把掀开: “都给我滚开!!” 方一掀开厚重的帐帘,浓重的血腥气和苦涩的煎药味便将?他包裹起来。 他看着行军帐上那躺着一动不动的人影,前行的脚步僵住,一步、一步踩在兽皮毯上,重逾千钧。 晏漓不发一言地阖眼躺在那里。 那张素来俊美?逼人到显得锐利的脸,此刻却苍白如纸。 双眼紧闭,唇无血色,曾经让自己心惊肉跳的戾气早已消散殆尽,只能安静地躺在那里,看起来只是?恬静的睡颜,只是?没办法对来人做出半点防备,也再也不会对他笑、对他怨。 谢见琛的世界,此时唯余一片寒彻心扉的死寂。 脑中嗡鸣阵阵,数日来支撑着自己赶路的那根弦,还是?断了。 巨大、汹涌而急促的悲伤瞬间淹没了他,就连呼吸都开始错乱,心脏更是?被狠狠攫住一般,剧痛难言。 脚下一软,他几乎是?跌跪着伏倒床边,伸出颤抖的手,想要去触碰晏漓的脸,却在即将?触及那苍白皮肤前堪堪收回,生怕那张好不容易近在咫尺的脸一触即碎。 “晏漓、晏漓……” 滚落的泪水大片大片洇湿被面,他的肩膀因痛哭剧烈耸动。 日夜兼程的奔波,生死离别的重压,那些堆积在心底深处、尚且不及诉诸于口的爱与怨…… 还是?没能来得及,让他亲耳听到。 他哭得撕心裂肺,语句断断续续,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呜咽: “你起来、你起来好不好,我再也不走了、我再也不骗你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你不是?恨我吗、不是?要报复我吗?我又擅自跑出来了,起来继续锁我啊!” 他一遍遍宣泄着,声音嘶哑。 “你明明知道的,我从小?时候,第一次在温泉遇见你,眼中心里,就再也没装下过别的人!就连离开你的这五年,每晚闭眼都是?你……每一天、每一夜,我的心里都像当?年离开你的那夜一样难熬! “晏漓,我爱你, “我是?真的不能没有你……” 谢见琛额头抵着床沿,抽噎得近乎脱力?。 帐外的守卫听着这歇斯底里的哭喊,面面相觑定在原地,无人再敢多加阻拦。 偌大的帐内,只余他情难自禁的呜咽,以及炉火的噼啪声。 就在这时,一声极力?压制未果的促狭轻笑声,蓦然飘过他的耳中。 “……?” 这声音轻得很,可在这落针可闻的死寂中,却显得那样明显。 伏在床边的谢见琛怔怔停了抽噎,身子猛然一僵。 带着一种不明所以茫然与呆滞,他缓缓抬起那张泪痕交纵的脸。 迷蒙泪眼中,他看到那俊脸苍白之人,此刻竟然…… 撑着头、一脸戏谑地笑着看他!!! “怎么不继续说了?我还没听够呢。” 晏漓本竭力?绷着脸,可一瞄到谢见琛哭成了大花脸,嘴角是?再也忍不住地扬了起来。 “方才所言,可是?真的?” “……你、你?” 谢见琛目瞪口呆,定格原地。 “当?真这般思恋至深,教我的谢卿魂牵梦萦十余年?” 谢见琛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苍白面容上那鲜活的笑、看着他眼中倒映着仓皇无措的自己。 “……” 一阵巨大的窘迫羞耻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轰然在他脸上炸开来! 敢情刚才掏心掏肺的哭诉,竟都成了唱给他听的大戏?! 瞬间,他直觉刚才那些情急之下一口气倒出来的真心话简直无比肉麻,简直比那些戏词还浮夸。 “你、你耍——” 他正要爆发,却被晏漓神秘兮兮捂住嘴。 “小?声些,莫要让人听见。” 谢见琛含泪的眼中满是?疑问?,可有晏漓这样一本正经地提醒,还是?不自觉老实?安静下来。 晏漓的手方一离开他的嘴,他就忍不住低声质问?起来: “你怎么可以拿生死这种大事来吓我!简直混蛋!!” “我没想吓你,”晏漓说,“本来,我确实?做好了赴死的打算。” “你!” 谢见琛顿时熄下火来。 “侥幸,确是?为埋伏伤,尚不致命。” 晏漓玩味看着无声咆哮的他,笑得好不愉悦。 “不过,你用死亡骗了我一次,这次让我还回来,我们就算扯平了。” 被这样一说,谢见琛顿时心虚嘟囔着消下声来。 他又仔细检查了一通晏漓的伤,有几处险些见骨,瞧着便疼痛难忍,也难怪这人脸色难看。 总之,不幸中的万幸,偏开了致命之处。 谢见琛在一通大悲大喜大臊后,终于冷静许多。 “如今朝中许多人都以为你……都纷纷逃命了,那些难办的墙头草,这会倒是?跑了个干净。” 晏漓目无波澜,无比淡定。 “嗯,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还……?!” 谢见琛顿了顿,意识到什么。 “难道,你是?故意的?” 晏漓挑眉不答,只是?沉浸欣赏着他抹眼泪。 “只是?……将?计就计吧?” 谢见琛:“……” 心思叵测的家伙,不知道又在盘算什么不可告人的计划! “不过,我在想,” 晏漓忽而揽过谢见琛的腰,一把发力?将?人带上/床,波光潋滟、缱绻情深的眼眸满盛着他的倒影。 “我的官人舍生忘死,千里迢迢跑来前线见我‘最?后一面’,现在,可要我来安慰安慰官人?” 第79章 独占标记 谢见?琛终于明白, 为什?么老话常说,“床头打架床尾和”了。 他薄汗涔涔地趴在晏漓身上,身上微红未消, 恍恍惚惚地想。 好像除了不共戴天之仇……没有什?么是从床头内啥到?床尾一顿不能解决的矛盾啊! 他轻轻地平复着气息,一只?手腕忽而被人捞起,头顶随即传来晏漓低低的声音。 “你会恨我吗?” 细瘦的手腕被他小?心?反复摩挲着,一条浅浅的伤痕浮于其上, 虽不严重?,但在白皙的肌肤上尤为刺眼。 那是在手铐下挣扎留下的疤痕。 “恨。” 谢见?琛答。 晏漓内疚落寞垂眸,对于这一答案, 既意外又不意外。 “恨你那个时候将我弄得那样痛,又自顾自地走开了。” 他不满嘟囔道。 听?到?这似嗔怨似撒娇的话, 方才还自责着的晏漓险些被逗笑。 “但是,看?到?你现在的伤比我还痛, 就?不恨了。” 对这坚韧又惹人怜惜的青年,又爱又恨的晏漓捏了捏他的脸。 “好了伤疤忘了疼。” 颇为不服的谢见?琛回嘴道:“我忘没忘疼且不说,有的人满身伤, 纵是疼着还满脑子不正经的。” 自己也是,也不知怎么就?着了他的道,昏了头就?应下了! “若是往日的喜好自然不妥, 只?是今日, 朕的爱妃愿意自己……” 谢见?琛羞愤地捂住了他的嘴。 该做的事儿都过去了,还是拦不住他这张出口?就?惹人臊的嘴! 看?他羞得不行, 晏漓也不再接这一话茬了, 只?端详着他的手腕,怜惜道: “也不知这伤疤何时才能消掉,来日可要仔细涂些药才好。” “一点小?伤, 又不是什?么细皮嫩肉的女?儿家,何至如此上心?,一年半载就?淡了。” 说着,他抬起头,意味深长坏笑: “况且,我觉得你合该爱死?这对疤了。” 晏漓不解一愣,“何出此言?” 谢见?琛向上蹭了蹭,即使帐内仅他二人,也要钻到?他耳边、神秘兮兮有意撩拨道: “这算不算,我是你一人所有物的标记?” “……” 晏漓本来尚还不觉,被他这样一说,一种诡异的满足瞬间爬了上来。 他又好气又好笑,不知道谢见?琛什?么时候把这些不正经的给无师自通顺便?举一反三了,抚着青年的头顶就?往细腻的脖颈下滑,满是浓厚欲情的味道,摸得谢见?琛又酥又痒。 第110章 “知道时机特殊,我不好教训你?” 谢见?琛得意吐舌默认,总算轮到?他来让晏漓哑口?无言了。 “既然你觉得这疤还不错,那椒房殿榻上那手铐,日后便?不卸了。”晏漓直白地看?着他,心?思?昭然若揭,“看?来,日后还要有许多用它的时候。” 谢见?琛:“?” 呵呵,再也不乱点火了。 …… …… 不知过了多久,待他走出主帐,守卫小?心?翼翼才问向他: “公子,陛下他?” 谢见?琛垂眼,一副哀莫大于心?死?、不愿多言的模样,摇了摇头。 “莫要多说了。” “是……” 守卫连忙住了嘴。 方才这谢公子入帐后后哭闹了好半晌,后来便?没了什?么动静,眼下瞧着,多白是伤心?欲绝,才安静了这么久。 事实恰恰同守卫想象的相反。 现在还尚且有些骨酥的谢见?琛腹诽:这个大昏君非要装死?就?算了,自己落个一身伤不管,在外头一圈守卫的营帐里还要胡来,还要自己来找借口?应付! 导致他在里头时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想着想着,他看?向守卫的眼神都开始难堪地躲闪起来,稳了稳神色,拔高声音,一派凝重?道: “陛下病重?,昏迷不醒、无力指挥。即日起,由本将代行前线指挥权,军中可有异议?” 军中众人面面相觑:谢见?琛虽被立后,陛下却始终不曾废去他前朝的将军之职,况且他在士兵间本就?极有威望,值此生死?攸关的时刻,他的到?来无异于是有如天神相助。 众将士齐齐跪地,应声震天: “一切听?从将军调遣!!” 谢见?琛欣慰颔首,教众人起身后,又去见?了容子晋。 “前几番交战的大致情况,我已有所了解。如今我军伤重?,我决定还是暂时避免与安达交戈,优先恢复将士气力为上。” 容子晋伤得不轻,可情况到底要比晏漓好一些: “由你决定自是妥善不过。只?是我实在想不明白,安达究竟是请了一位怎样的军师,才能奇兵屡现,几次三番破了我军的埋伏和阵型……” 谢见琛凝思一瞬,旋即拍了拍他的手,坚定安慰道: “你且放心?,有我在,此番不破安达,我便不姓谢。” “喂喂喂,这话可不成乱说啊,否则陛下……” 话至于此,容子晋意识到?什?么,忽而卡了壳。 “抱歉。” 谢见?琛摇摇头:“不用道歉,没什?么的。” 谢见?琛并未对容子晋言明晏漓存活一事。 或者,准确地说,如今整个大桓,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们的皇帝性命垂危。 仅有谢见?琛一人知道,一切,都还在二人的计划掌控之内。 “另有一事,”容子晋忽而想起什?么,“倘若缓战,粮草一事,我们还需向上京寻求支援。” 谢见?琛:“此事我正有打算,稍后便?去联系京中。” “此事你定要谨慎,”容子晋正色,“如今形势对我军极其不利,粮草定要秘密运送、切不可为安达军知晓截停。倘若此番粮草不能及时运达,不出一个月,我军便?会军心?涣散、一击即破。” “你且宽心?,”谢见?琛朝他一笑,“此时,我心?中早已定下了最佳人选。” 容子晋虽不明白,为何分?明身处如此令人绝望的逆境,谢见?琛仍能信誓旦旦。 可一路并肩作?战已久的情谊告诉他,他就?是可以无条件相信这位意气风发的年轻将军。 …… 十日后。 天光微亮,晨间蒙蒙雾气尚未散尽。 一条通往桓朝与安达交战前线的必经峡谷间,一队车马徐徐经行;又并百人随行,低调无奇,却正是谢见?琛安排的粮草护卫队。 车马最前方的马夫神情紧绷,不时向后观察。 但见?队尾,一名身着暗色劲装、头戴兜帽的男子骑马随行。 那人帽檐压得极低,沉默不语,只?是指节紧紧抓着缰绳,不知在想些什?么。 马夫们见?此诡异的气氛,皆是不敢多有一言。 他们皆是被临时高价雇佣来的,在接下这车单子时,他们也没想到?会是这样重?要的活计。 好在行程已然过半,再有两日不到?的马程,这批粮草便?会运到?前线,他们的任务也就?得以平安完成。 山风凛冽,卷着沙土与枯叶,簌簌卷起,掩盖了某些声响。 峡谷两侧,怪石嶙峋、峭壁高耸。 ——是天然的伏击地。 “给我上!!!” 尖锐的呼哨声猝然打破山谷的寂静。 几乎是瞬息之间,铁甲森然的安达骑兵黑压压的乌云般,锁定了这队待宰羔羊,将粮队死?死?堵截在峡谷腹地! “哈,桓国至今还在垂死?挣扎。” 为首的安达将领轻蔑嗤笑,眼神状似无意瞟向队尾的兜帽男子: “把粮都给我留下!!” 护卫、马夫皆是脸色煞白、瑟瑟发抖。有大叫着跪地求饶的,也有硬骨气誓死?不交粮的。 安达将领不顾桓国士兵的挣扎,当?即下令将粮草夺走。 “大人!这、这……” 安达喽啰方靠近粮车,脸色一变。 “怎么?直接说!”安达将领不耐道。 “这粮车有问题!” “什?么?!” 对话间,安达将领再次怒瞥了一眼那兜帽男子。 兜帽男子浑身一震,捏着缰绳的手被他捏得发白:“……” 安达将领大步上前、靠近粮车,用手拍了拍装着粮食的麻袋,果然手感奇怪,遂抽刀划上前去! 哗啦—— 那麻袋内的东西流出的……哪是什?么粮草! “怎么全是沙子?!” 安达将领一怒之下直接将刀丢在地上。他气得吹胡子瞪眼,仿佛受了天大的愚弄和侮辱,忽而几步上前至那兜帽男子面前,气急败坏的咆哮声在峡谷中回荡: “你怎么回事,在耍我们吗?这就?是你担保的万无一失?是你后悔为我们做事了,还是……你的身份暴露了?!” “身份暴露”话音落下,兜帽男子便?不稳晃了晃,如坠冰窟,冷汗涔涔而下,不知是紧张还是恐惧,亦或是什?么别的幽微心?情。 怎么会……?! 计划失败了? 他被怀疑了? 他愣愣看?着那装满沙砾的粮车,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招待异国贵客不周,在下很是抱歉。” 又一道清朗的声音在峡谷上方荡起。 众人纷纷惊异抬头,只?见?峡谷上方,不知何时,早被两队弓箭手左右包围。 谢见?琛冷然一笑。 “这份惊喜大礼,不知贵客可还满意?” 安达将领低骂:“嘁,中计了!” “中计?恐怕,用计已久的,另有其人吧。” 他站在高高的山岩上,居高临下,利刃般的目光掠过一众惊诧的脸,直直落在那粮车旁的兜帽男子身上,却忽而闪过一分?极为复杂的神色。 “你说对吗,” 谢见?琛目光一凛,重?声开口?。 “薛、恒。” 烈风将那人兜帽吹拂得翻飞,终于露出了那张谢见?琛再熟悉不过的脸。 ——赫然是薛恒。 “……” 二字如同平地惊雷,轰然扎在一高一低对峙二人的耳畔。 数道目光的聚焦下,薛恒微颤着抬起头来,与远方的谢见?琛对视。 “故意将运粮这种重?要任务秘密交予我一人,倘若粮队遭到?拦截,便?只?有我泄露消息这一种可能……” 薛恒喃喃,神色痛苦,更多的,却是一种终于无需掩饰的苦涩坦然。 “你是何时察觉到?的?” “或许,该是我来问你。” 谢见?琛看?着他:起初,他还觉得这般试探怀疑周围友人的行为有些卑鄙;可直至现在真相摆在眼前,他也不愿相信这个真相。 怎么可能会是薛恒?竟然真的是薛恒? 那个自小?玩到?大、一直无条件关心?他、支持他的薛恒? “究竟是从何时起,你背叛了我们的?” 第80章 爱恨情仇 “前线伏击频频被识破, 安达又对我?军行军路线了如指掌……若非安达有神仙指点?未卜先知,便只能是有人泄密。” “薛恒,”谢见?琛深吸一口气, “你我?这?么?多年的交情、护卫军这?样坚不可摧的情谊,我?真的不愿相信,这?个背叛的人……是你。” 看着昔日好友不发?一言,甚至放弃了解释反抗, 谢见?琛便愈是心?如刀绞。 第111章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轻义重利的人,名利官禄是收买不了你的……可是,能不能告诉我?, 究竟是为什么??” “别说了。” 仿佛同样难以承受这?样的诘问,薛恒不堪重负地打断他。 “谢见?琛, 这?二十几年来,我?一直都是个循规蹈矩的人。” 他缓缓开口。 “我?很羡慕你有强大?的家族, 一直以来做你强硬的后盾,造就了这?样无畏恣意、拥有反抗一切勇气的你,我?真的很高兴。我?是真的拿你当朋友, 当初陛下给我?那把钥匙,我?也是真的怕你留在宫中受连累。 可抛却一切道义伦理的约束,人都有自己的私心?。” “……私心??”谢见?琛忽而有些看不懂这?个至交好友, “是我?们哪里做错、让你感到不舒服了吗?” “你们什么?都没做错, 你也是天下顶好的人,”薛恒道, “是我?一直以来优柔寡断、摇摆不定, 才会对不起所有人。” 可是,哪怕是我?这?样的人,事到如今, 为了她,我?也想叛逆一次。” “他?她?……我?怎么?听不懂你的意思?” 安达领将打断他的话: “小子,你到底什么?意思?要?走就快点?走,难道要?留在这?里?!” 见?薛恒有离去之?意,谢见?琛急急唤道: “薛恒!” 峡谷下,昔日好友遥遥望着他。 “陛下时日无多,朝中大?乱、桓军又伤亡惨重,你若与我?一同归附安达,想来能保你下半身富贵无虞。”他说,“可我?知道,你不会愿意。” 话毕,薛恒终于?决绝转身,与他背道而驰。 “战场再见?,便是敌人了。” — 谢见?琛回营的脚步都是踉跄的。 他实在难以自薛恒叛变的事实中回过神来。 可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与药草味时刻提醒着他,切不可感情用事。 他没有去帅帐,而是径直步入了伤兵营,以强行面对残忍的局面来唤醒自己的理智。 微弱压抑的痛声与医官慌乱的指挥声交杂在一起。无意间瞥见?墙角断了腿的年轻士兵,他蹲下身,为他掖了掖薄被。 士兵认出他,茫然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挣扎着欲起身行礼,被他轻轻止住。 “好好养伤。” 他的声音微微沙哑,悲痛之?余,却格外坚定狠绝。 “我?,绝对不会教你们的血汗付诸东流。” 主帐内,灯火如豆。 屏退众人,他终于?得以与晏漓战前复盘。 “正如你推测的那样,投了安达的……正是薛恒。” 谢见?琛疲惫合眼。 “能详细了解我?军动向的,必是我?们信任之?人。顾芷兰一直在前朝,若有叛心?,不会拖至今日;容子晋重伤、容子泽不通政事,也只有……” 晏漓见?谢见?琛心?情不好,又添安慰道: “若有劝他迷途归反的机会,想来大?家也不愿过分为难于?他。” “嗯。” 谢见?琛消沉了一会,很快重振旗鼓,歪头笑眼看着他,忽而不说话了。 晏漓温声朝他鼻尖弹了一下:“怎么?没声了?” “就是觉得,上天给我?这?个再次和你在一起的机会,真的很幸福。” 他的声音情不自禁地轻了下来。 “如果……不用打这?场仗就好了。” 桓军情势不容乐观,纵使调动方?元望走前留下的部分神义门力?量,可人力?依旧只能容下一仗。 成?败在此一举,若有半点?意外,便是倾国之?灾。 就在这?时,晏漓覆上他的手。 “我?们会赢。” 谢见?琛置气似的嘀嘀咕咕:“反正,我?不允许你再丢下我?、独自面对这?一切了。” 看着失而复得的爱人,晏漓情不自禁,复又吻了上去。 浅尝辄止,不及暧昧缠绵,便被怀中之?人轻推开。 “好了,差不多了……” 意犹未尽的晏漓坏心?眼贴他耳畔吹气:“怎么?,那日在这?儿,你不是还泪眼涟涟地求着我?——” “今天、今天就是不行啦!” 谢见琛连忙不好意思地打断他愈发?没有底线的发?言。 “继续下去的话,今夜就来不及商议决战的策略了……” 见谢见琛一本正经地驳了他,晏漓险些笑出了声,正要?应下,又听谢见?琛小声补充道: “打完这?场仗,回去再……继续。” 晏漓看着他,镇定片刻,深叹一口气。 ——这?个教他爱恨不能的人儿啊。 …… 决战之?日。 关隘上空,阴云密布。战鼓擂动,声震四野。 安达大?军如潮水般漫过平原,向关隘汹涌扑来。 蔽日旌旗下,谢见?琛一身银甲,定海神针般立于?城楼最?高处。 长剑出鞘,直指敌军。 “将士们!” 他的声音清晰响彻在每个桓军的耳畔。 “身后,便是故土家园!但余一息尚存,今日,便唯有死战! “随我?杀——!!” 被逼至绝境,桓军的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发?出震天怒吼: “杀——!杀——!!” 安达虽小国寡人,却倾出举国近八成?兵力?,誓要?一举拿下大?桓。 如惊涛骇浪的攻势一波强过一波,很快,简陋的壕沟被填平,拒马被推到,云梯已然将被搭上城墙。 安达猛将及其部下精锐重甲兵猛攻下,桓军守卫死伤惨重。谢见?琛携长剑飞身而至,长剑翩然,剑身所过之?处,血花飞溅,硬是以一己之?力?,将数十精锐重甲兵逼退! 然而,伤亡惨重的桓军很快便力?不从心?起来。未几,防线摇摇欲坠。 谢见?琛心?中掐算着时辰,眼底划过一瞬决绝,好似力?竭,忽而起身、高声下令: “全军!撤回关内,死守内城!!” 残军退潮般撤入关内,为使行动轻便,甚至丢下不少武器甲胄。安达大?军见?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安达中军处,听闻前方?传回桓军败退的消息,金辇内,怀抱幼子的女人满意一笑。 “看来,这?大?桓的气数,终于?要?尽了,”太?后像是等这?一日等了太?久太?久,看向侍立一旁的男子,“你说是不是?” 闻言,薛恒却是脸色苍白,无处可放的手只是一味攥着剑柄。 “虽然你的身份被中途识破了,但总的来说,你功不可没。”太?后心?情不错地对他勾了勾唇,“至少,达到了最?终灭掉桓朝的目的,就是好的。” 见?女人罕见?地露出些许笑意,薛恒这?才牵强地扯了扯嘴角:“恭喜娘娘,得偿所愿。” “你追随哀家以来,还不曾开口讨过什么?赏吧?”女人理了理怀中幼子的衣裳,“说罢,有何所求。” 薛恒:“臣最?初在宫中时便说过,臣……别无所求。 “臣惟愿,娘娘欢喜常驻。” “……” 太?后眸色微动,却不再说话。 她的夙愿,于?今终于?得以终结。 或许她应该大?笑,可心?中却弥漫着巨大?的空虚与迷茫。 欢喜……早就不在了。 “桓朝国君已死,安达儿郎们冲!破关、生擒敌将,血祭世仇!!” 安达主将狂喜发?令,挥军猛扑。前锋士兵扛着巨大?撞木,不费什么?力?、边将城门撞击开来。后续部队搭上云梯,蚁附攀爬,迫不及待夺下城关、宣告胜利。 然而。 率先冲入城内的安达士兵,很快便发?现了诡异之?处。 城内,空无一人。 风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呼啸,没有预想中的巷战,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仿佛,这?只是座巨大?的鬼城。 “怎么?回事?人呢?!” 深入城中的前排的安达各将领惊疑不定停下脚步,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 “轰!!!” 城门,猛然被再度关起。 “怎么?回事?!” 早将撞木丢在城外的安达士兵推门,城门却纹丝不动。 “呜——呜——呜——!” 低沉雄浑、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如同森森狼嚎,忽而响彻城内! 不待城下的安达兵将反应,城墙上方?,便传来了一阵接一阵的惨叫声。 他们惊恐抬头,却见?那些爬上城墙的士兵,竟然……被早早埋伏在城墙上的桓军干掉了! “糟糕!中计了!!” 城内,隐蔽的角落、街巷的暗门、甚至一些看似普通的居民屋舍,一批精锐终于?阵型森严现身。 第112章 “诸位跋涉千里朝见?大?桓,实在辛苦。” 一片惨叫声中,众安达士兵向那主城楼最?高处看去。 只见?不知何时,写有“桓”字的旗帜早已再度高高打起,而那巨旗下俯首而立、散发?着无与伦比窒息威压的,正是—— “死而复生”的君王,晏漓! “他竟然还活着!!” 晏漓向安达人投去轻蔑冷笑,旋即偏移视线,向那金辇中望去,露出一抹毫无温度的笑意。 “似乎,还不曾问母后安。” 太?后此时已是说不出话,只是恶狠狠地怒瞪着他,紧攥的长甲近乎嵌进肉里。 好一招关门打狗! 他终于?仰首,坚定的高喝穿透战场的喧嚣: “将士们!将这?群觊觎我?大?桓江山的鼠辈,杀得片甲不留!!” “万岁!万岁!!” 桓军山呼海啸的呐喊震彻天际,只是这?一次,是带着必胜的豪情。 见?来时的大?门行不通,安达军只得重向城中后门,谁料方?才“逃走”的谢见?琛及大?部队桓军早已候在此地。 “如何,不是要?活捉我?吗?” 意气风发?的青年歪头一笑,眼神却是阴狠无比。 “那便让我?瞧瞧,尔等作祟鼠辈究竟有没有这?个能耐!” 跑不掉了! 瓮中捉鳖,安达大?军因城内被围军心?大?散,自相践踏,溃不成?军。 四下皆是屠杀声,眼看这?场注定的败局已近尾声,城墙上,薛恒护着从容不再的太?后避过重重战火、登上相对僻静的角楼寻找生路。 “他们在那边,抓住他们!” 桓军很快便发?现了他们,在后穷追不舍。 谢见?琛闻声望去,定睛一瞧女人的身影,忽而大?惊扬声提醒道: “不要?伤了他们!太?后怀里抱着先帝!!” 角楼上,薛恒气喘吁吁地拉着太?后逃离着。 “快!这?边!” 他回忆着来时搭上云梯的位置,仓皇指向那个方?位: “云梯在那,快从那下去!我?断后!” “你……” 太?后回头看他,微愣一瞬。 “快走,离开后什么?都不要?想,跑得越远越好。” 两人都心?知肚明,所谓的“断后”,也不过是以命换命。 有许多话想说,可到了这?一刻,薛恒却只能苦涩对她道: “如果可能,我?希望你放下仇恨,可以吗?” 女人愣了一瞬,却也仅仅只是一瞬。 她转身正欲搭上梯子,却听流矢的声音由远及近。她连忙再度翻身回到城墙上,避免被箭射伤。 可不想那带着火的箭落到云梯上,云梯当即噼啪燃了起来! 只是刹那的犹豫,身后的生路在眼底转瞬化?作焦炭,轰然倒塌、落在地上焚烧殆尽! “……” 鬓发?皆乱的太?后咬着牙,眸光一沉。 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践踏在她心?上,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此刻,已是山穷水尽的绝路。 “母后,” 晏漓冷漠的声音响起。 “你无处可去了。” 女人回身,对上这?个自己抚育了近二十年的“儿子”,毫不退让,寒声道: “你别过来,否则……” 她的手缓缓挪到哭闹幼帝的脖颈上。 “我?就掐死他。” 十年如一日的美眸中,尽是扭曲与疯狂。 “你也不想背上逼杀手足的罪名吧?” 晏漓忌惮皱眉,明白女人行至山穷水尽,为求活命,已然不择手段。 “我?与你之?间纵有再多嫌隙,他也是我?无辜的皇弟,更何况……那是你的亲生孩子!” 看向她怀中紧护的幼子,他眼底从前对这?个“母亲”的恨意却渐渐化?为深深不解。 “你就这?样恨我??恨到不惜勾结外敌、毁掉祖宗基业,也要?置我?死地?” 就像谢见?琛曾说的那样,晏漓发?现,他还是做不到彻底憎恨到想要?亲手杀死眼前这?个“母亲”。 柳韵芍对自己再恶劣,在前二十年的人生里,也充当了母亲这?个重要?的角色。哪怕是他真正的生母,也无法取代这?份扭曲的位置。 “恨你?” 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太?后猛然爆发?出一阵凄厉至极的疯笑,在城楼下战火与厮杀的声音中尤为刺耳。 “哈哈哈哈哈哈哈,恨你?我?是恨你,可只你一人……还不够格!” 女人止住笑,眉眼间是刻骨的毒怨,以及深不见?底的悲哀。 “我?恨的岂止是你!是这?整个大?桓!我?恨那些把我?当做猫狗货物,将我?送入皇宫的衣冠禽兽;恨你那道貌岸然的父皇,明明有了你母亲,为什么?还要?对我?见?色起意将我?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又要?偏听那莫须有的谶言,害死我?当年的孩子?!” 提到母亲,晏漓瞳孔骤缩,厉声质问: “那我?母亲呢?我?母亲又做错了什么?,你为何要?害她?!” “你母亲、你母亲……哈哈哈哈哈……” 太?后复又咯咯狂笑了起来,只是这?一次眼中涌出泪水,笑声渐渐化?作悲泣,癫狂的声音此时却掺着一丝歇斯底里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虔诚。 “……唯一给我?希望的人,全天下的人却认为是我?害死了她。” “什么??” 晏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误会与真相即将被揭开,他急道: “你先下来,我?以大?桓皇帝的身份承诺,你仍是太?后,一切罪孽我?可以从轻发?落,更不会亏待无辜的皇弟!” 太?后不理会他,只自顾自、不知在说给谁般喃喃自语: “只有姐姐、只有姐姐才会在宫里教我?读书写字,教我?不要?自轻自贱、要?为自己活着……她那样温柔、那样美好,是我?在这?冰冷宫墙里唯一的仰慕……” 沉浸在某种?情绪中的太?后忽而抬起头,恶狠狠剜向晏漓: “可是你、都是因为你!她曾说过要?为自己活着,若非她当年难产一定要?保住你,她就不会那么?早离开我?!! “你凭什么?能活下来?!凭什么?那些误解伤害我?们的满朝禽兽能安然无恙地活着?!我?恨,我?恨所有人,我?就是要?毁掉桓国这?令人作呕的一切!” 女人歇斯底里的控诉回荡在城墙上空。 “太?后,您错了。” 晏漓发?冷的指尖被紧紧握住,不知何时,谢见?琛走到他身前来。 太?后睨了他一眼,怒斥:“滚开!皇室的愚蠢走狗,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谢见?琛不睬她的言语攻击,淡淡道: “您根本就不懂先皇后。” “放肆!!” 她红着眼怒喝。 “难道你就懂她吗?!” 谢见?琛:“我?懂一个将死母亲的心?情。” 太?后一瞬噎住。 “或许,她确实教过你,要?为自己活着,”他说,“可是你不能否定,她爱自己的孩子胜过爱自己、甚至牺牲自己,也是她的权力?。牺牲与否,都是她个人的意愿,除了她自己,没有人有资格为她感到不值。 “如果您真的那样爱戴她,就该尊重她的一切选择,不是吗?” “谢见?琛……” 晏漓怔怔地看着他,这?一瞬间,仿佛时间都为这?个人而停滞。 “您也是一个母亲,请您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换做是您,就能够彻底狠下心?来放弃这?个孕育十月的生命吗?” 太?后忽然说不出话来,旋即气急攻心?,连那向来悦耳的声音也破音到嘶哑嘲哳: “少来评判我?!!” 她亦是人母,当年不觉,可如今怎能不知道? 可她就是不服啊?!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会落得这?样一个满盘萧索的下场呢? 谢见?琛见?她情绪似有动摇,试图打动她:“娘娘,您还年轻,而您无辜的孩子……也不能没有母亲,大?家都会善待他。” “善待他?” 素来美丽的脸上露出一抹比哭还要?难看的凄笑,她侧身,将幼子那奄奄一息、瘦弱不堪的脸露出来: “你们看看他,日日汤药续命、苟延残喘……这?幅样子,活着,难道不比死了痛苦吗?!” 她颤着手抚摸着幼子脸颊,忽而又陷入自己的世界,开始喃喃自语:“不,你们不懂,没有人懂我?!” 她再度抬眼,眼神是前所未有的疯狂与决绝。 “我?的升儿,不该受这?种?苦…… “娘这?就教你——解脱!!” 话音方?落,在谢见?琛和晏漓惊骇的目光中,太?后猛然夺过薛恒的剑,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捅入了幼子的心?口! 第113章 噗嗤! 鲜血瞬间如泉涌出。 虚弱的幼子就连痛呼都小之?又小,很快便停止了最?后的挣扎。 “皇弟!!” 晏漓意图上前,被谢见?琛拦了下来。 ——以太?后现在的精神状态,他若上前进一步刺激,难保会做出什么?别的不可预测的事来。 “哈哈哈哈哈哈……”太?后抱着尚且温热的小小尸体,“解脱了、解脱了……一切都解脱了。” 她抬起头,重新站直摇摇欲坠的身子,姿态一如从前那般高贵从容。 “想让我?回去?做梦。 “死,我?也不要?死在那座皇宫里!” 话毕,她毫不犹豫举剑,就着那染了亲子鲜血的剑身,迅速狠厉抹过自己的脖颈! “母后!!” “不要?——!!” 薛恒发?出一声绝望的哀求。 可女人的动作太?无情、太?决绝。 血雾喷溅。 太?后身体一僵,随后软绵绵向城墙下倒去。在坠落前的最?后一刹,留下了解脱的、前无所有的纯粹微笑。 “娘娘!!” 薛恒扑倒墙边伸手去抓,却连半片染血的衣袖都不曾抓住。 看着女人的身影逐渐被高墙下的烈烈战火吞噬,他眼中最?后的光芒却彻底熄了下去。 “薛恒……”为这?一幕所震惊的谢见?琛格外紧张,“你别做傻事。” 薛恒缓缓站起身,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半晌,才转向谢见?琛,极为苦涩地扯出一抹笑。 “若有来世……” 若有来世。 若有来世,没有这?样斩不断理还乱的爱恨情仇,所有人的一切,大?抵都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没有任何言语,他最?后看了一眼昔日并肩作战的好友。 身体向后一仰,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紧随女人坠落的方?向。 跌下了城墙。 谢见?琛箭步冲到城墙边,看着百米之?下焚尽一切的熊熊烈火,泪水再次奔涌而出,无法自控泣不成?声,却被淹没在兵刃相接的杀声中。 三条鲜活生命转瞬即逝,他们的命运与意愿,在无情的战争里,显得这?样无足轻重。 喊杀声渐渐平了下来,晏漓疲惫闭上眼,心?中却了无大?仇得报的快/感,解脱与悲凉,不知孰多孰少。 远处城墙上下的士兵浑不知内情,兴奋爆发?出震天呐喊,忽远忽近萦绕在二人耳畔: “逆贼伏诛!光复河山!万岁!万岁——!!” 闻声,谢见?琛缓缓抬起模糊泪眼。 此日,残阳如血。 第81章 春满人间 半年?后。 边境的战火彻底散去, 随着安达使臣战战兢兢呈递臣属国书,终于得以归还?大桓的安宁。 经此一役,朝中?虽多有动荡, 可因祸得福的是,那些曾心怀鬼胎、蠢蠢欲动的别有用心之辈,在得知皇帝“时日无多”之时,早已纷纷自行遁逃, 免了费心拔除的烦忧;留下的,自是砥柱中?流、赤胆忠心的肱骨之臣。 当?然,这一切, 皆在某个“死而?复生”的君王意料之内。 战后的疮痍缓慢愈合,休养生息的召令一道道颁下, 许多被战火波及之处皆得到?了来?自朝廷的补偿。出人?意料的,今年?为科举在书院应试的学子?都要多上几分, 期望得到?朝廷的重用。 当?然,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毕竟无需为朝中?空缺下来?的职位发愁了。 而?椒房殿的主?人?, 那位曾因“乱政祸水”之名被口诛笔伐的皇后兼将军,如今却成了朝野上下共同肯定不可多得的贤后与良将。 就连当?日千里奔赴边关、用真爱之吻唤醒濒死君王,又配合君王谋划力挽狂澜扭转败局的事?迹, 也再度成为了民间茶馆里波澜壮阔的传奇。 至于有几分真几分假嘛…… 咳, 这你别管。 天知道这个“真爱之吻”是怎么传出来?的?! 某当?事?人?为此奇葩谣言抓狂到?好久没脸出门。 无论如何,朝野上下总算是尘埃落定。 只是, 在这尘埃落定的平静里, 谢见琛却敏锐捕捉到?了一分不同寻常的异样。 — 某日,天光初透。 晏漓早早自前朝归来?,繁复的冕服尚不及换掉, 便步履轻悄不失急促地踏入椒房殿内室。 殿内焚着清雅的淡香,却也难以掩住夜里暧昧的气味。层层叠叠锦帐低垂,隔绝了晨间光线,却隐约能瞧见里头的人?儿睡得正酣。 像是松了口气,生怕将人?吵醒般,他缓缓拨开帐子?:但见谢见琛犹自卧在锦被间,未束乌黑长发尽数散开落在枕畔颈侧,衬得身上那点惹眼的红痕都纯洁了不少;呼吸轻浅均匀,毫无防备的模样让人?又心生怜惜,又想狠劲厮磨。 晏漓目光落在他恬静睡颜上,驻足床边静看许久,神色缓缓舒展,眉宇间那点难以察觉的不安才渐渐隐去,仅余堪称贪婪的温柔。 半晌,他无声掀开锦被一角,动作?轻缓地躺了进去,小心翼翼自背后将那温热的人?拥入怀中?。 睡梦中?的谢见琛似有所觉,却无意识向他怀中?靠了靠,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哼着模糊的呓语。 晏漓唇角微勾,紧了紧手臂,整个人?也忍不住向离他更近的角度钻,更加真切地感受他那份真切的热意。 也只有这样做,他那颗难以言喻的、始终紧绷着的心可以有片刻松懈。 也就在这时,谢见琛眼睫轻颤,懒洋洋将眼睛撑开条缝。 “唔……” “醒了?” 谢见琛嗓音犹带沙哑睡意,懒洋洋回应:“今日下朝好早。” “没有。” “怎么没有,自你起身那会?儿,恐也就半个来?时辰。” 晏漓理直气壮:“国中?无大事?,真是不愿听那些人?在那互揭半天老底,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私家事?,我才懒得管。” 他这话?倒是当?真不虚,如今前朝属实清闲,朝间尽是无关紧要的杂事?,于政务并无半点影响。 谢见琛狐疑轻笑:“当?真?” “自然,你赖床不去早朝,怎能怀疑我。” “这一旬我是皇后的身份,就不前去干政啦。”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之间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约定:谢见琛朝一旬休一旬,朝时是谢将军,休时是椒房独宠的皇后。 话?是如此,可晏漓依旧不忿,博关注似的赌气轻蹭着他后颈。 看着谢见琛这不甚上心的模样,反观自己成日在这儿盘算东盘算西,他忽而?感觉,自己仿佛真是那成日惦记主?君宠爱的妾室。 ——有的人?惯会?入夜说些千依百顺的枕边哄人?话?,“用”完他便呼呼大睡;自己则要日日被被迫应付前朝那些妯娌关系似的鸡毛蒜皮。 简直一个深闺怨妇。 生气。 晏漓就这样闷闷地贴着他,也不说话?,就这样暗自哀怨心烦、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谢见琛似是察觉到?什么,只觉这人?自战后归来?脾气说不出的怪,格外粘人?孩子?气。实在哭笑不得,遂反手抱住他紧拥着自己的胳膊: “我们陛下这些日子?是怎么啦?像只不肯离人的猫似的。” 仿佛被戳中?了什么心事?,晏漓抱着他的动作?一紧。不知过了多久,像是做了许久心理准备、又像是下了极大决心般,幽幽问: “你……还?会?离开我吗?” 谢见琛不解这话是从何而来?,却还?是转身面对?晏漓,笑颜认真对?他道: “这是什么傻话?呀,我还?能去哪里?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归处。往后,你撵都撵不走我。” 晏漓本不愿这样直接地提出来?,可心中总有一根酸溜溜的刺教他寝食难安,唯恐丈夫变心的多愁女子?似的: “那小婉呢。” “小婉?”谢见琛一愣,随即还?真的开始认真思索起来?,“小婉还?小,日后就算要离开上京,我也不能跟着她一辈子?呀。” “不是说这个,”晏漓声音低涩,“我是说,她的父亲。” “她的父亲?” 晏漓抬眸,凄怨而?小心地低声询问: “你还?会?去找那个野……咳,男人?吗?” 谢见琛被问得摸不着头脑: “啊?可是,她的父亲已经不在了呀,否则,我也没有必要收养她的。” “什么?收养?” 帝王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有些滑稽地定格住,竟然显露出了窘迫的愕然,随即是巨大的狂喜。他欣喜将脸重新埋入谢见琛细腻的颈窝,感受着这从?未离他远去的宝物。 “太好了、太好了,我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你不会?以为她是我……”谢见琛本同样笑着紧紧抱住他,可说着说着忽然咂摸出不对?味,难以置信地卡了壳,抽出身来?,“你不会?吧?” 第114章 晏漓默默移开目光:“……” “你、怎么连你也这样!” 看着他这写满心虚的模样,谢见琛脸唰地又红起来?,气急败坏搡着他: “我是男人?呀,纯男人?好不好?男人?怎么生?!” “好了好了,是我的不是。” 谢见琛忽然意识到?许多事?都能串到?一起:“那日祭天,你那样暴怒粗鲁,不会?也是因为这个吧??” 某人?额角前所未有地渗出薄薄的心虚冷汗。 实在是不敢再多说什么,倘若再把?他的爱人?惹怒弄丢,便真成毕生的遗恨了。 谢见琛无奈扶额,看他这莫名乖顺可怜、好像在等自己臭骂一顿的模样,心软的毛病又犯了。毕竟,本也不是什么触犯底线、让人?怨毒铭心的事?。 他还?是叹了口气,不愿看晏漓这样自责下去。 “好啦,你别这样,我也没说过……很讨厌你那样啊。” 晏漓抬头,眼神诡异一亮:“真的?” “……” 意识到?似乎给自己挖了一个巨坑的谢见琛脸上一黑。 就不该什么狠话?都往出撂! “但是!”他紧急转折补充,目光闪躲着小小声嘟囔,“至少之后……不要离开我、要一直安抚我吧,否则,我真的会?以为你生我气而?难过害怕好久的。” 晏漓郑重点头,像是应下了一个需要刻骨铭心的天大承诺。 “好,一定。” 见他这般认真,谢见琛羞臊同时又觉得甜蜜好笑,瞬间明?白了晏漓近日来?的异常究竟为何:这个在朝堂之上翻云覆雨的君王,竟然也会?因为这样一个无稽的误会?,像个患得患失的小孩子?,喋喋不休吃醋、寸步不离地粘人?。 怎么有点……莫名可爱? 甚至于,这种极致的反差,会?带给谢见琛一种诡异的成就感。 提到?这场误会?,谢见琛顺势将当?年?的乌龙和盘托出,当?然,如今的二人?也不会?在这些事?上互相埋怨。 毕竟,见证当?时战场上为对?方舍生忘死的觉悟,一切情感便尽在不言中?,没有人?再会?自轻这份爱。 晏漓将他搂回,哑声道:“不过,当?时会?有那样的误解,也不能全怪我吧。” 谢见琛本也没真生他的气,只想听他又有什么歪理:“怎么说?” “谁教你当?年?醉酒那夜,那样要我……”晏漓在他耳畔暧昧道,“时间岂不是恰好对?得上?” “别说了,”思及那个晚上,谢见琛就颊上一烧,“怎么还?好意思提,说得就像你是第一次那样做似的,要是该有什么,早、早就该有了。” 晏漓犹自“不知耻”追问:“早就什么?” “没什么!” 谢见琛不敢再继续看他炽热而?专注的目光,正要翻过身去,却被一把?拉回来?,旋即整个人?又被晏漓在上罩住。 “做什么?”在这样直白的注视下,他目光躲闪,明?知故问,“昨夜弄那么晚,还?没疯够么。” 如今已然过了二人?对?那事?最是新鲜的时候,白日纵乐的次数教从?前少了一些,闲来?无事?只是互相依偎、相对?手谈,亦别有一番寻常夫妻间的恬静意趣。 当?然,白日歇养足了,入夜便要格外疯乱一些。 没办法,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呀。 “昨夜是昨夜,今朝是今朝。” 被勾起本性,晏漓才不管那些有的没的,深情描摹着他,揣着什么心思自是昭然若揭。 “有良辰佳人?如斯,何不及时行乐? “爱妃那日在帐中?答应过朕什么,难道都忘了?” 谢见琛:“……” 晏漓正欲继续说些什么使人?脸红的调侃之语,便被谢见琛仰头送上来?的吻尽数封缄。 羽毛般撩人?心弦,一触即离。 续上了那日的吻。 谢见琛小心翼翼、却又大胆热烈抬眸。 “那……请陛下随性自便吧。” 晏漓眸中?欲色更深。 这家伙看似被动得很,每次事?先耍无赖的都是他,偏偏每次用这样单纯的眼神惹火的……也是他。 说他无意,实则他最会?顺势享受、胃口也不见得比自己小上许多;说他有意,每每最终都早早可怜巴巴求饶喊停。 简直就是故意试探他的底线、要他下狠手。 他低下头去,狠厉加深这个吻,纠缠不休,非要将几近窒息的人?吞噬到?哼哼唧唧、欲拒还?迎着直呜咽才好。 谢见琛无措地胡乱揪着男人?的衣襟,同时亦能感受到?布料下那剧烈的心跳……一切的一切,都在刺/激着他的心神,告诉他:这个人?在狠戾地爱着自己,而?自己是彻底属于这个人?的。 这一认知使他像一滩水般荡漾开来?,全身心投入这场不讲道理的掠夺。 因为曾经险些失去,所以如今倍感珍惜。 他终于明?白,晏漓其实很好懂。他只是单纯深爱着自己,爱到?得不到?回应就会?变成不安焦虑的幼稚鬼而?已。 爱着这样一个人?,不需要什么弯弯绕绕的窍门与考量,只要将自己最真实的爱意尽数展露,这便够了。 下摆被掀开,游移掌心的温度似占有、似安抚。 动情之际,他断断续续、一遍遍给予眼前人?无止境的安全感: “喜欢你…… “爱你…… “晏漓,唔、好喜欢你,好爱你……” 得到?的回报,便是对?方愈加霸道的行动。 …… 失控的燎原火燃尽后渐渐散去,形影犹自重叠难分。 晏漓正抱着怀中?人?、沉浸在未消余韵之中?,一声及不合时宜的突兀鸣声,猝尔打破眼下这暧昧温存的气氛。 “咕噜噜……” 晏漓:“什么声音?” 谢见琛:“……” 明?知故问! 旖旎氛围尽消,他一把?推开尚还?嵌着自己的晏漓,将脸缩进锦被里,闷闷的声音飘出来?: “还?不都怪你!昨夜将我累个半死,这会?子?还?不知耻地来?,到?现在连肚子?都没填饱!” “没填饱么?”晏漓挑眉,“也对?,爱妃晚上虽然吃得不少,可胃口大又馋嘴,这话?莫不是在怨我不曾尽力的错?” “你!” 不难听出话?里有话?,谢见琛平素最听不得他这样一本正经地胡言乱语,难堪到?直接捂住了耳朵。 “好了好了,是我不该扰了爱妃清梦、又饿着了爱妃,”晏漓凑将上去,摸过他的手十指相扣反握,柔声道,“想吃些什么,小厨房?还?是陪你出宫尝些新鲜的?” “出宫!” 谢见琛顿时来?了精神,人?也不累了、身子?也不懒了,“好久都没出去逛逛了,今儿我可要玩到?宵禁再回宫,你可说好了要陪我一起!” “君无戏言。” 晏漓起身前不忘又在他唇角偷个香,这才起身下榻更衣。 谢见琛拥着锦被缓缓坐起身,看着晨光勾勒着男人?慵懒性/感的身影,心中?顿时被一种毛绒绒的温暖幸福填满。 他拢了拢微散的寝衣,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感受着晨间暖阳。 庭院中?,不知何时移栽来?的几株桃树的花苞悄然绽放,点缀着这个情无尽穷的刹那永恒,以及往后无数个天长地久。 晏漓换衣完毕,看到?的便是这幅画面:他的将军、他的皇后,此生唯一的挚爱,素衣披发倚在窗边。晨光为他镀上一层柔和金光,望着窗外点点桃红柳绿,无意哼着稚趣的歌谣,唇角噙着安然宁静的笑意。 世间的一切明?媚与美好,都汇聚在他的身上。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再度拥人?入怀。 “在看什么?” 谢见琛顺势侧头依偎,声音轻软。 “看——我们的春天。” —正文完— 第82章 新婚 暮色恬静笼罩着大桓皇宫内的一座威严宫室, 为那提着“椒房殿”大大三字的牌匾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 谢见琛站在院子里,抱臂仰头,不发一言, 直勾勾地看着这个大大的牌匾。 满园桃树花期未过,丛丛花影在他清亮的眸中?优美?摇曳,却难掩他眉宇间那抹淡淡的纠结烦闷。 身后?传来靠近的脚步声,携着专属的淡淡冷香。 不及谢见琛回身, 便?已被那人抢先一步攀腰自然揽在怀中?。 “这是怎么了?” 晏漓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温柔关?心着。 “我听小婉说,我不在时, 你这两天总是在院里踱步望天叹气,蔫得?很?, 可是觉得?宫中?闷了?” “没、没有啊,别听小孩子乱说。” 谢见琛嘴上这样说, 心中?暗嗔小婉:臭丫头,什么时候会打?小报告了! 第115章 “嗯?”晏漓见他不招,手朝他怕痒之处挪, “再当小骗子,就要接受惩罚了。” “哎呀哎呀,我错了、我错了嘛!” 他怕痒得?要命, 当即破功, 缴械投降。 这样被恋人的气息安心包裹着,他反倒觉得?自己变得?矫情幼稚了, 扁嘴不大自在地轻哼一声。 “就是想到以?前了。” “以?前?在护卫军的时候?” “不, 早得?多的多。”谢见琛轻轻摇头,“是我们小时候。” “又?惦念起哪段旧事了?” 晏漓下颌搭在他的肩膀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他其实有些意?外, 二人虽结缘幼时,可那时毕竟许多身份规矩束缚着,相处的时间并不很?多。翻来覆去,也就是那点乌龙糗事,二人在一起后?,都是谢见琛羞于提的。 “就是温泉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啦!还有、还有后?来的很?多次……” 谢见琛越说越激动,索性转过身,正对着爱人,脸上气鼓鼓的,语调有些不甘地扬起来,颇有些控诉的意?思。 “之前明明说好了,该我娶你的呀!怎么到头来你登基当了皇帝,我反被你给娶了?简直本末倒置!” 这一问题也是他近些日子才?回过味来的。许是人就不能闲下来,一没事情做,就开始纠结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总结:闲的,纯没事找事。 一股脑说完,他自己也觉得?这话孩子气得?可笑:小时候不知道公主只尚不娶,只怪那时傻乎乎惦记了太久,如今身份都反了天,还在纠结那点莫名的情怀…… 见晏漓愣住,自知无力更改,他懊丧扭头。 “罢了罢了,你想笑话我就笑出声吧!……事到如今,我自己也觉得?怪可笑的,谁教我当时将话说得?那样满,白白期待了那么些年。” 晏漓面上的愕然只停留片刻,旋即深沉的眉眼春风化雪般漾开,不自禁低哂。 “怎么会笑话你,我只是觉得?……我的皇后?,可爱得?紧。” “行行行,我知道。” 谢见琛虽然已经?习惯了晏漓用“可爱”这个词来形容自己这个大男人,可每每听到,还是有点别扭。 “如此说来,倒是我的错,当时的封后?大典就该演作娶亲大典,方不负爱妃的情意?。” 晏漓止住笑声,眼底俱是了然的宠溺,稍作沉吟思考后?认真道: “不过这名分问题也不难解决,改日再命礼部筹备一次‘娶亲大典’就是。” “别别别,可别。” 谢见琛紧急制止住他的念头:最怕这人一本正经?地说出些倒反天罡的话,还不觉得?这话有问题。 当年那场震撼百官万民?的突兀封后?大典,他至今还记忆犹新;如今这一说本来就是他闲出屁来找茬的闲愁,若是再因此教晏漓搞出个什么前无古人的奇葩典礼来娶皇帝,他自己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祸水命。 “你若想策划这一新礼,礼部那边为难不说,浩浩荡荡操办下去,又?是好多的银子。如今国内农商俱在休养着,你这一铺张下去,岂不有违你的政令的初衷。” “好吧。” 没能将这一新奇点子付诸实践,晏漓颇为失望似的。 “不管怎么说,你的主意?我心领啦。”谢见琛笑嘻嘻踮脚抵住他的额头,“那些繁琐的形式可有可无,但只要能这样和你在一起,我就再知足不过了……至于娶你这个愿望,留到下辈子实现怎么样?” 晏漓一言不发,就这样毫不躲闪地看着他,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谢见琛竖眉:“怎么不说话?怎么,嫌弃我,下辈子不想和我在一起?” 猝不及防地,晏漓一歪头,在他唇角落下一吻。 “我只是在想,我再努力一些,有没有法子能让你真给小婉生个弟弟或者妹妹。” 谢见琛瞬间烧得头顶直冒烟。 “大庭广众、光天化日,你你你——!” 还知不知羞啊?! 晏漓计谋得?逞般扬起坏笑,大摇大摆拉人回到椒房殿内。 今天的帝后?,依旧是浓情蜜意?。 …… 这天过去,谢见琛几乎就将这个小插曲忘在了脑后?。 数日后?,谢见琛方从女官处接小婉回来,只见晏漓的近侍忽而?找到他,行了一礼: “公子,陛下近日命人重新修缮了谢府,邀您前往一叙呢。” “什么?” 惊讶之余,谢见琛感动得?鼻头一酸,二话不说,踏上了出宫的马车。 谢府啊…… 有多久没回去了呢。 这些年过去,再度忆起那场劫难,虽然仍会心间作痛,可到底还是释怀得?多。 人总是要向前看。毕竟,比起无法再陪伴自己的亲人,还是眼前人更值得?他无所保留地去爱。 马车不知驶了多久,谢见琛撩开车帘一角,随着熟悉的街景映入眼帘,他的心也愈跳愈快。 马车停下,他如梦初醒般抬起头—— 门楣上,那合该尘封多年的“谢府”牌匾已被小心擦拭干净;朱漆大门显然被重新刷拭过,簇新而?精神。 而?最为显眼的,却是那熟悉的大门两旁,竟高?悬着两盏大红囍字灯笼。 他乍一瞧了这囍有些发懵,可很?快,便?想起了前几天的那段对话。 晏漓,他该不会…… 近乡情怯的酸涩与巨大的惊喜涌了上来,他的眼眶难自控地湿润起来。 两只苍老的手牵起谢见琛。 “傻孩子,这样好的日子,哭什么?” “外祖父、外祖母!” 谢见琛惊喜地扑入两位老人的怀抱:“你们怎么回来了,也不提前告诉外孙一声?” “陛下前些日子写信来,说要修缮谢府,同时还有件事想请我们老头子老婆子见证。这种大事,定要给琛儿个惊喜不是?” 两位老人笑着带谢见琛朝府内走,谢见琛愣愣扫过每一寸角落:花草院亭、飞檐游廊,一切的一切都是从前的模样。 唯有处处悬挂的红绸与记忆中?形成了出入。 很?快,谢见琛便?被人引至父亲曾经?会客的花厅。 大厅正中?,一套亲王品阶的蟒袍喜服被端正挂在衣架上,华丽而?庄重。 他呆呆挪步上前,在依旧难以?置信的心情中?换上喜服,对着铜镜转了好几个圈,来回端详整理许久,直到确认形象一丝不苟,才?忐忑而?期待地踏入布置得?典雅庄重、喜气洋洋的正厅。 外祖父外祖母欣慰立于堂下,看向他的目光满是慈爱。 与此同时,他的目光也立刻被中?央那抹正红攫去。 一抹颀长人影静候堂中?,一袭华美?隆重的大红霞帔拖曳在地,头上严严实实盖着金线绣做的龙凤呈祥盖头。 即便?是这样温顺的仪态,也在瞬间霸道地占据了谢见琛全部的所思所念。 见到“新娘”身影那一霎那,他当即呼吸一窒,久伴数年的浓郁甜蜜此时竟显得?那样青涩。 此刻,他们就是芸芸众生间最平凡、却也最恩爱的新婚夫妻。 “吉时到——!” 司仪洪亮的声音使这一瞬的永恒继续流动。 “一拜天地,感念缘定三生,福泽绵长!” 谢见琛与身旁的红衣身影一同拜下,虔诚地感念这千帆过尽后?的安定幸福。 “二拜高?堂,禀告先灵,承欢告慰!” 再拜起身,他的目光掠过供桌上备好的爹娘牌位,爹娘欣慰含笑的身影恍在眼前。 喉间微哽,他终于得?以?正式告慰双亲、圆了让爹娘见到自己娶亲的念想。 “夫妻对拜,举案齐眉,永结同心!” 二人缓缓起身,面面相对。 哪怕大红盖头掩住了对面之人的面容,谢见琛也能清晰感受到盖头下,那道炽热含笑的视线。 不由得?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他与那人郑重齐齐拜下,沉浸在这无比珍重的一刻。 礼毕,飘着浅淡香气的合卺酒被送至二人手边。指尖无意?相触,谢见琛却像第?一次拉到人的手一样,比以?往任何一次的十指相扣都要特别,相触之处酥酥麻麻。 “礼成,恭送新人入洞房——!” 司仪唱喏,在二位老人并不喧闹却足够热情的掌声中?,二人被引入后?院谢见琛曾经?的房间。 眼下,他的房间已被精心布置作新房。红纱帐暖、喜烛垂泪,空气中?飘燃着助兴的暖情香,旖旎而?不甜腻。 因着这场私下举办的婚礼只邀请了外祖父外祖母作为亲人见证,自然也就免去了敬酒应酬等许多流程。 下人们退出时细心带上了门,霎时,只留满室摇曳烛光与欲说还休的脉脉温情。 谢见琛手足无措地站在距榻前几步的地方,看着那个静坐在百子千孙被上、顶着盖头的身影。 第116章 心如擂鼓,他指尖颤抖着拿起乌木喜秤,紧张靠近那个等候已久的人,每一步都像是做梦。 已然是口干舌燥起来。 “咳,” 他清了清发干的嗓子,试图镇定下来缓解紧张,小心翼翼的试探脱口而出,却是难以抑制的激动兴奋居多。 “那……我可真挑了?” “嗯。” 盖头下的声音却是忍俊不禁,溢出笑意。 谢见琛深吸一口气,如同对待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抬起手腕,秤钩轻轻勾住盖头边缘。 屏住呼吸,缓缓挑起。 缎面红绸如水般被谢见琛拨开,藏匿其下的面容终于得以现形。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脸,可此时却依旧教他青涩悸动。 不需要任何妆饰,他仅仅是那样简单地静坐在那里,烛辉和满是喜红便足以充作秾艳却不阴柔的胭脂色。 深瞳浅弯,晏漓毫不避讳地望进谢见琛的眼,染着些许促狭。 “不知官人可还满意?” 谢见琛此时已是完全失语。 不仅全因美色所故,更多的是震撼于—— 君临天下的帝王,此刻却为他凤冠霞帔,坐在曾经托着自己长大成人的旧床上! 这样巨大的反差冲击,他可是做梦都不敢这样梦。 “满、满意……” 他自震愣中抽身,自发配合起晏漓的小情调,扮起初见新妇的新郎官: “得遇如此佳人余生作陪,在下三生有幸。” 他略略倾身向前,两人距离拉近,暖香轻扑。 谢见琛抬手,颇有一番亲昵与风流的味道,抚上晏漓凤冠下的乌发。 指尖划过鬓角、寸寸向下,谢见琛视线随之低滑,却撞入晏漓那双漆黑瞳仁深处无声暴燃的烈火。 晏漓瞳色转深,抬手勾住谢见琛的腰带,来回牵勾,可就是不解,眼神如丝如线: “既然如此……月夜花烛,官人可莫负了此等良宵。” 好似字字请求,却暗自引领着节奏。 “……好。” 谢见琛很快沦陷其中,已然不是第一次亲密了,可如今瞧着两人身上的喜服,总觉得不好像从前那样简单随意,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寻常新婚夫妻到这会,该怎样推进下去才好? 他略作思忖,倾身抬臂。 将他的“新娘”抱了起来。 晏漓:“……?” 方才节奏还尽在掌中的晏漓呆住了。 而谢见琛想的是,这个时候,合该是新郎官将新娘抱进榻上才是。 说实话,抱起晏漓对他的身板来说并不很难。只是从前都是晏漓抱自己,如今这样反过来,总觉得有点诡异。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觉得有点暗爽。毕竟自己幼时也是这样幻想过的,怎么不算是圆了当年小小的自己一桩心愿呢。 晏漓被他僵硬地整个儿抱入帐内。他也不是不清楚谢见琛一直以来的这点小心思和情结。很快,便想通了接下来怎么牵引他。 “妾身见识短浅,可否请官人为妾身先行演示,这敦伦礼……该如何行才好?” 这请求固然臊人,可被晏漓说得这样委婉,谢见琛的心中大为满足,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自然……可以。” 谢见琛理了理衣衫,在晏漓锁定的视线下轻车熟路自行准备一番,便向前坐去。 “喔,原来是这样。”晏漓好似十分惊奇崇拜,“官人不仅博学,这个时候也如此专注认真,风度迷人。” 谢见琛在晏漓的一句句赞美之辞下极快陷入状态,只是像是受了这个新郎官身份的束缚,今日格外内敛隐忍,紧抿着唇,就连闷哼都变得吞吞吐吐。 心情最是急切时,晏漓却忽而别有意味轻哂。 “别人家的官人也会这样吗?” “……” 谢见琛被问得心尖一颤,连带着整个人也开始微微发抖,一切的隐忍险些尽数破功。 晏漓抬手,抚上他近在咫尺的“丈夫”,甚至恶趣味地捏了捏。 “嗯?说话,别人家的丈夫也像官人一样,这样会玩乐享受吗?” 这戏弄之辞在此“新婚夜”的威力较以往要羞人更甚,谢见琛实在受不住了,颈子与脊背近乎崩作一条直线,泪水涟涟,直白的讨饶脱口给出: “别说了,就不能……帮、帮帮我?” 于晏漓来说,欣赏谢见琛迷眩时的各种反应,比单纯行事带来的乐趣要多得多。他将眼前人的变化反应尽数收入眼帘,细细品味,食欲大开,舔了舔唇,哑声问他: “要谁帮你?” “晏漓、晏漓,只要晏漓,你帮帮我,好不好?” “官人如此直呼妾身名姓,可是对妾身有何不满?” 谢见琛再死要面子,箭在弦上,也只能抛下作为丈夫的“尊严”,声音染上哭腔: “夫人、夫人帮我,夫人抱我一下……啊!” 晏漓显然被极大地取悦,半句不多言,眼底一红,悍然直坐起身调转身位压制,猛地将人彻底拥入怀中。 看着眼前身着女子嫁衣的晏漓,谢见琛迷离间,恍惚在与当年那个被自己认做女子那个更为青涩的晏漓纠缠,哼哼唧唧的,竟将旧称脱口而出: “殿下、殿下,成全我罢。” 见他这样错乱,晏漓来了兴致,看向他的目光更为危险: “还有呢?还有谁?” 谢见琛这会儿也是被激得狠了,哪还有起初强作从容的心思,耻羞心聊胜于无,什么“夫人”“陛下”“殿下”“公主”,口不择言,乱叫一通,甚至“好人”这样肉麻的话都捏了来。 晏漓更是前所未有的兴奋,紧扣着谢见琛,整个人都不受控起来,眉眼间的痴迷几近狂乱,絮絮倾诉声息吐气竟是盖过了谢见琛的呜鸣。 “啊……官人,官人怎么这样好?好喜欢官人,好想这样一直抱着官人,永远都不要分开,好不好……?” 遍身腾着红霞的谢见琛哪还有半分说清楚话的余地,只能混乱地点头。 满足的晏漓俯身黏黏糊糊蹭上去,像什么猫科动物舔人一样,里里外外一通乱吻。 半搭着他的肩,谢见琛看着头顶自己那从小睡到大的床顶,一边留神回应晏漓的怪话同时,一边生出某种淡淡的悲催。 ——好好好,以后不能直视的地方又多了一个。 这谢府,重修来就是给他撒野的吧?! 紧拥的身影映在窗柩上,二人十指相扣,如胶似蜜。 窗外,月色如水。 窗内,满室旖旎。 新婚夜,尚有无尽欢情待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