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渡》 第1章 [古装迷情] 《孤舟渡》作者:沈清柚【完结】 簪缨世家小庶女&跌落神坛少年将军 〔我如孤舟,渡君余生〕 1,元始十年,留郡之战,大周战败。人人都说,是因定安军主将谢照青叛国。 苏云漪不相信任何人说的,她不相信那个将她从雪地里拉出来,给了她生的希望,教她读书,授她以生存之道的少年会通敌。她忍辱负重三年,代替长姐进京,只为了查明真相,为他昭雪。 2,谢照青自留郡一战,毁掉了容颜,失去了同袍、家人、姓名,从此他代替另一个人活着。世人唾弃他,憎恶他,他亦如此。记忆中的苏云漪,胆子小、爱哭、脆弱,可她一个人进京,要为他报仇。 她说,她要为他昭雪。 她说:自那年大雪后,我这一生都是为了谢照青活着的。 谢照青摇头,他说:苏小四,你只能为你自己而活。 谢家郎君将她从清河那场大雪中拉了出来,从此她的世界便只有那枝雪中腊梅。 留郡那场大雨冲垮了谢家郎君的过往,她如一片孤舟,渡他余生。 谢照青迫于无奈同苏云漪成亲,当晚他站在房外暗下决心,娶她只是权宜之计,虽然苏云漪可能对他有非分之想,但他得做个人,想是不能想的。 后来,他只觉得他不能待自己过于苛刻,他同苏云漪是这样天造地设的一对,就该长久相伴在一起。 食用指南:1,本文无原型 2,结局he(双活的) 3,主角各有缺点,非传统真善美主角,慎入。 4,作者努力日更ing。 内容标签:强强天作之合 朝堂正剧 先婚后爱 主角视角苏云漪谢照青配角所有人 其它:先婚后爱 一句话简介:愿我如孤舟,助君渡余生。 立意:热爱生活 第1章 闻是雪梅香(一) 元始十三年,暮春时节。 殿选结束后,梁都城中下了一场暴雨,摧尽庭中芍药。 院中传来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声音浩大。 “娘子,奴婢出去看看。”婢女乌水福身说道。 苏云漪拿过一支金镶玉钗插在发间,不等乌水开门,门就被人猛得一下踹开。 “苏云漪可在这里?” 几个身着浅绿官服的男人走进来,看样子是大理寺中的衙役。 苏云漪站起来,同他们行礼道:“小女苏云漪,不知几位大人有何要事?” 只见其中一人呈出腰牌,“昨日宫里出了事,需要您跟我们去趟大理寺。” “娘子……” 苏云漪看着乌水担忧的目光,轻轻摇头,“放心吧,我过去一趟就是了。” 说罢她避开想押着她的几个衙役的手,轻声道:“我自己可以走。” 刚走出房门,目光便碰上了赶来看热闹的贺连珠,她故作不解地道:“苏姐姐,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儿了?你要去哪?” 苏云漪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温声道:“去大理寺回几句话,等晚些时候,贺娘子就能再看到我了。” 贺连珠避开她的手,心里冷笑,我盼着你定罪还来不及呢,还能想再见到你?自作多情! 大理寺的刑讯房中,海瑾朝进来的时候就见到她立在桌前,他敛祍坐下:“苏四娘子?” 苏云漪福身,轻声道:“海大人。” 海瑾朝挑眉,吩咐人搬来矮凳,“坐下吧,我问你几个问题。” 女子拘谨坐下,只见到他拿出来一只点翠鎏金耳坠,“这是你的吧?没记错的话,几年前我将此物赠予你二哥的,这世上独有的一份,想必他转手赠予的你。” 苏云漪从他手中接过耳坠,低声道:“没错,后来二哥转手赠予我,我见它贵重,便一直不舍得戴,这次殿选才戴上。可没想到还是不小心丢了,怎么会在大人这里?” 海瑾朝嗤笑道:“我也想问你。昨日你们出宫时,你可有去过太医局?可否动过那里面的东西?” 苏云漪摇头,她面上纠结一番,还是说了:“我……我昨日的确是去过了,可也只是去帮人拿药。可我见到那里面没人,我就走了的,那里面的东西我是碰也不敢碰的。” 海瑾朝:“替谁拿药?可还见过旁的人?” 苏云漪茫然摇头,“一个不认识的宫婢,她脚崴了,可还得帮主子取药,担心被责罚,便请我帮她取药。也没见过旁的人了。” 海瑾朝挑眉,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只见她面上忐忑。 自他见到她,她的表现倒是符合传闻中的形象。 “……昨日林昭仪服的安胎药里被人放了川乌,龙胎没保住。”海瑾朝道:“你再想想,有没有见过旁的人,否则,谋害皇嗣的罪名一旦下来,你这条命可就没了。” 损一个苏云漪不算什么,只怕到时候苏家也会受到牵连。 苏云漪听此瞬时慌了神,双手攥紧衣襟,着急得像是要哭出来一样,“我……没……没见过旁的人啊,不……不对。” 她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看向海瑾朝说道:“我从太医局出来的时候还碰到了一同参与殿选的林静薇。” 一旁的从官执笔记下。 “林静薇是昭仪娘娘的亲侄女,你说,她有什么动机来害自己姑母?” 苏云漪摇头,“我……我不知道,但我真的见到她了的。” 她挠头,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忽然又大声道:“我想起来了,刚进京的时候,贺连珠受了伤,她的药里可是有川乌的,如果这个耳坠让你们怀疑我,那她不是更值得怀疑?” 她手中晃了晃耳坠。 一时扯进来三个良家子,海瑾朝揉了揉眉心。 他挥手吩咐道:“先把她关起来,容后再审。” 苏云漪将耳坠放下,便随着衙役往牢房中去了。 因着前一日下过雨的缘故,大理寺的牢房里闷热潮湿。 狱卒将饭菜送来,她颔首谢过,老鼠“吱吱吱”地在她脚边叫着,她夹起来一片半生不熟的菜叶子甩到墙根处,几个老鼠便爬去挣着啃了。 “苏云漪!是你害我。” 贺连珠被带过来的时候,见苏云漪吃的投入,气不打一处来。 她昨日还觉得奇怪呢,这个女人怎么好端端地来她房中,敢情是趁着机会将川乌放进来,好来害她。 天地良心,她的伤早就好了,哪有什么川乌。 那个海大人分明就是徇私,真是岂有此理。 苏云漪吃饱喝足后看向她,好心提醒她道:“贺娘子,你桌子上有老鼠。” 贺连珠垂眼就见到一只圆滚滚的老鼠正在“咔吃咔吃”地愣着她碗里的那几片菜叶子,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小老鼠抬起来头和她来了个深情对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贺连珠吓得便去扯早就被锁上的牢门,一边大叫:“有没有人啊,快来人啊!” 她这么一喊,就有狱卒一脸烦躁地过来了,“吵什么……” 见是贺连珠后,瞬时换了一副关切的面庞,“出什么事了?” “我……我我不要在这了,你去跟你们大人说,让他放了我。”贺连珠吓得双腿都在打颤。 狱卒直觉她是把人当傻子,哪个犯人进来了不是等查清了真相才能放出去的? 虽然贺连珠出身不寻常,他不敢惹,可他真到了海瑾朝跟前,他也就不用活了。 “娘子,这不合规矩,没找到真凶之前您得在这里待着。” 贺连珠听见这话瞬时恼火,她瞥过头指着另一间牢房中的苏云漪,气道:“还查什么查,真凶就是她!” 她这一激动,惹得桌上的老鼠也抬起来脑袋看向她。 “啊啊啊啊啊啊啊!” 苏云漪被她指认成了凶手,无奈地叹了口气,出声唤那狱卒,“差爷。” 她站起来福身,温声道:“贺娘子没什么坏心思的,她只是胆子小一些,一个人跟老鼠在一块难免会怕。不如这样,您把我同她关在一起,这样我们俩还能有个照应。” 狱卒瞥一眼一旁吵吵嚷嚷的贺连珠,轻轻点头,“倒也可以。” 说罢,他就将苏云漪带到了贺连珠牢房里。 阴暗潮湿的牢房中,只点了一盏随时都可能灭掉的灯火,贺连珠看着她动作熟稔地将老鼠赶到了墙根处。 她冲苏云漪招了招手,小声冲她说道:“你快过来!” 苏云漪刚一过去就被她死死地抱着不松手,或者说,她整个人都恨不得挂在苏云漪身上。 苏云漪有点无奈,她道:“它又不会吃了你。” “你不觉得它们很……”她压低声音在苏云漪耳边说道:“很恶心、很可怕吗?” 苏云漪垂眸,觉得她抱得太紧了,挣了一下没挣开。 贺连珠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谁能想到她这么大的力气。 她叹气,“贺娘子,那有个小床,不如你去休息?我帮你看着,绝不让老鼠近你的身,好吗?” 第2章 贺连珠连连摇头,话语里全是嫌弃的意味:“这的东西哪能碰啊,多脏!” “那我们就这样站一夜?”苏云漪漠然道,“我还没等出去,可能就被你勒死了。” 贺连珠:“那也是你自找的,谁让你陷害我,你这个杀人凶……” 她话还没说完,便直觉脑袋一阵眩晕,手脚无力晕了过去。 牢房中仅剩的一盏灯也被人吹灭,四周一片漆黑。 苏云漪被她松开,四肢总算是得到了释放。黑夜里,一阵脚步声袭来,她从头上将那根金镶玉钗拔了下来。 隔壁牢房房门被人打开,黑衣人走进去,手中油灯四处照了照,发现一个人影也没有。 一抬头就见到这边的苏云漪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他从袖口中将匕首拿了出来,破开牢门就要刺向苏云漪的喉咙处,却见苏云漪拎起来地上的老鼠就往这人的脸上扔过去。 这人没想到她能来这么一下,脚下不稳,就要往身后倒去。 苏云漪趁机拿着手中玉钗抵住他的喉咙,另一只手将老鼠从他脸上拎到一边,她道:“别动,我这根钗子磨了有阵子时日了,你一动,我可就拿不稳了。” “你……你以为我会怕你吗?”男人颤声道:“我敢来,就不怕死。” 苏云漪轻笑一声,漆黑的牢房里映衬得她像是地狱中的无常,“不怕死,那你抖什么?” 她道:“放心吧,我呢,只是问你几个问题,你老实答便是。派你来的人,是谁?” 男人颤抖着唇,纠结地看着她,忽而脖颈处传来一阵刺痛,女子手中的玉钗已经刺破了他的肌肤。 “我说,我说!我家主子便是林相府林静薇,她……她本以为你进了大理寺便必死无疑,谁能想到你竟然还会攀咬她一口,她不放心,想着派我来杀了你便死无对证了。” 苏云漪轻轻颔首,“可我就奇怪了,林昭仪腹中的龙胎可是流着林家的血的,她就忍心用黄嗣来陷害我。” “这是……是因为昭仪娘娘腹中的孩子早就掉了。” 第2章 闻是雪梅香(二) 竟然是这样,可这么一来,事情便说的通了。 林昭仪担心滑胎的事情会惹怒官家,恰巧苏云漪又刻意与太子走的近了一些,所以林静薇想借着这个机会,既能除了她,又能利用官家对林昭仪的怜惜,成功坐上太子妃的位子。 她将玉钗收回,拿出帕子擦了擦上面的血渍。 黑衣人见状,连忙就伸手去拿落在一旁的匕首。 苏云漪后退一步,道:“你别过来。” “你找……”他正要用手中匕首划破苏云漪的喉咙,却见一道刀光闪过,手连着匕首一同掉在了地上。 元九将剑收回剑鞘,嘀咕道:“苏娘子都说了,让你别动,不听劝。” 说罢他便将这人拖走了,徒留下身后的男人。 “太子殿下,我这关算是过了吧?”苏云漪将玉钗插回发间,淡笑着对赵羲和道。 此事是她和赵羲和的交易。 苏无咎送她进京,不过是要维系苏家日后的荣耀。 她要揭开梁都底下的污秽,一个太子妃之位是不够的。她想同赵羲和结盟,断了林氏女进东宫为妃的可能便是她给赵羲和的投名状。 赵羲和从袖口中拿出来哨子递给她,“这个你拿着,有需要吹响它,孤的人会到。” 苏云漪垂眸看着手中通体碧绿的哨子,漆黑的牢房中,它发出了淡淡光辉。 她眼睫微闪,出声道:“殿下……” 还未说话,就听见身后的贺连珠又是一声大叫,她将脑袋埋在苏云漪的怀中,“手……手手……啊啊啊啊啊” 苏云漪捂住她嘴巴,低声说道,“别叫了,太子殿下在呢。” 贺连珠松开她,转头就见到赵羲和站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们。 她连忙福身道:“多……多谢殿下救命之恩,臣女愿……” 她话还未说完,便见赵羲和转身走了出去,“不必,让海瑾朝派人护送你们回驿馆。” 确认他走远了,贺连珠才拽着苏云漪往外走,两人出来的时候刚巧听到门外打更的声音。 贺连珠打了个哈欠,“已经三更了。” “两位娘子,我送你们。” 苏云漪抬眼就见到海瑾朝举着灯过来,他身着赤色官服,平静而深邃地望着自己。 “不劳烦大人,我们自己也可以回去。”她伸手就要去接过海瑾朝手中的灯。 海瑾朝:“三更半夜,你们两个小娘子回去不安全。更何况,太子殿下特意吩咐过的。” 苏云漪将灯从他手中拿过来,向来温和的面庞上闪过一丝强硬,“梁都守备坚固,我们不怕。” “我怕。”贺连珠在一旁默默反驳。 然而苏云漪也没回应她,拉着她就出了大理寺。 寂静的街道上空无一人,贺连珠拽着苏云漪的袖子瑟瑟发抖,“苏……苏姐姐,你干嘛不让海大人送我们?这会儿要真是遇见个歹人,我们可就惨了。” 苏云漪扯了扯唇,心说,真遇见歹人,你这样拽着我,咱俩也跑不掉。 又听贺连珠叹气道:“不过太子殿下也真是的,他既然要选你,怎么就不能亲自送你,这样岂不是能增进你们俩之间的感情吗?” 方才还怕的瑟瑟发抖,这会儿又自顾自地同她说话,是不是忘了她们进京后便没少起冲突。 苏云漪没好气道:“怎么你现在倒是为我考虑起来了,你不想做太子妃了?” 贺连珠连忙摇头,“不想了不想了!” 进京后她屡次同苏云漪作对就是因为听闻她是内定的太子妃,所以对苏云漪充满了敌意。 “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太子殿下可太危险了。”她同情地看着苏云漪,长叹一声道:“你还没成太子妃呢,就被人这么陷害。这以后的日子,也不知道你怎么熬。虽然太子殿下长得的确是秀色可餐,可还是命要紧。” 苏云漪垂眸,手指轻轻触碰那块玉哨。 “不对,还是不对。”贺连珠警觉看向苏云漪:“既然这事跟你无关,那我房中的川乌怎么回事?你拖我进来大理寺是怎么回事?” 苏云漪:“……你就当我舍不得你吧。” 她说着,扯开贺连珠就疾步朝前而去。 舍不得是假的,她只不过是需要有个人过来好让她名正言顺地换一间牢房,否则的话,她身无武功,方才那人很容易就把她杀了。赵羲和冷血淡漠,也不会管她的。 两人在大理寺待了一整日,苏云漪只吃了一份简陋的饭菜,贺连珠便更不用提了,她那份吃的都让老鼠吃了。 一回去,乌水便去厨房给两人准备吃的了。 待真的能躺下休息的时候,天都快要亮了。 苏云漪索性就不睡了,她坐在榻上,手里拿着赵羲和给她的那枚玉哨,又从脖颈上摘下另一枚玉哨。 两枚玉哨形状是一样的。 她的思绪飘回到那年,清河的冬日总是多雪,雪落寒梅,幽幽梅香充斥着院子里。 少年将红色玉哨戴在她的脖颈上,原不过是个普通的玉哨,偏偏他用上些翡翠珍珠做成项链样式,“我得走了,你照顾好自己,遇到危险就吹响这个哨子,我的人会来救你。” 她低头看着这花里胡哨的哨子,虽然谢照青长得是剑眉星目,静若天边明月,动若山间清泉,不过他这眼光着实太差劲了。 她忍住眼泪,问道:“那六哥,我将来要是能去梁都,吹响这个哨子的话,你能来找我吗?” 她舍不得他,也怕他走。 谢照青轻笑道:“你不吹响这个哨子,我也能立刻来找你。” 鸡鸣声起,苏云漪擦去脸上的泪水,她心里叹气。 说好的,会来找她的。 三年前,前方传来定安军全军覆没的消息,所有人都说,是因为谢照青叛国。 明明前几日都说谢家六郎俱怀逸兴、战无不胜,可转眼间,他就变得人人喊打。 苏云漪再吹响那枚玉哨,可是没人回应她,他出事了,他的人应该也都去想法子救他了。 她这样安慰自己,可一天又一天过去,他的罪名定下来了,她再也不能欺骗自己,这世上再也不会有谢照青了,她来梁都,也不会有人言笑晏晏地来接应她,问一句沿途风光。 泪水止不住地拍打在通红的玉哨上,苏云漪将脸埋在膝盖里平复心情。 她仔细地比对着两个玉哨,这两个哨子的形状简直是一模一样,颜色不同。 这两枚哨子一定有渊源,赵羲和给她这个,不单纯是为了帮她,还想提醒她什么? 问题一定是在谢照青身上。 赵羲和从大理寺出来后便到了江王府。 夜色寂寥,赵无坷站在院中,面上分不出喜怒,一双眸子平静地看着院中的花树。 侍从元七站在一旁望着他,这都一夜了,他家世子自顾自在这站了一晚上,谁来劝都没用。 第3章 自打从留郡回来后就一直很少说话,今夜更甚,竟一人在院子里站了这许久。 “元七,你去回秉你家王爷和王妃一声,就说无坷眼下无恙,一切都好。” 元七领命退下。 自赵羲和过来,赵无坷便一直盯着他。 见他仍是不动,赵羲和伸手拉他,“别在这站着了,走,进去说。” 话还未落下,就见青年握紧拳头冲他砸了过来。 赵羲和手掌抵住,笑得温润:“真是疯了,孤明日还得进宫,真动手的话,你让孤怎么交代?” 他松开赵无坷,转身走进房中,“你安心就好了,人已经回去了,她没事。宫门早就下钥了,孤今晚在你这里凑合一宿。” 赵无坷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将他撂倒在地,一拳打了过去,“你真是卑鄙无耻,她一个小姑娘,你拿她下手?” 赵羲和嘴角渗出血,他挣开赵无坷,嗤笑道:“蛮不讲理,分明是她自己找的孤,她急着跟我表忠心,我都拦不住。” 他拿起来铜镜照着自己肿了的那半张脸,故作不解道:“不过你不是赵无坷吗?苏云漪的死活与你何干,还敢跟孤动手,明日官家诏孤进宫选定太子妃,这副样子可怎么见人?” 赵无坷不想听他插科打诨,漠然道:“你一定要选她?” 赵羲和点头,理所当然道:“那是当然,孤选了她做太子妃,皆大欢喜啊。” 赵无坷看着他,一头青丝披肩:“那倘若我不让你选她呢?” “那恐怕不行,她帮了孤大忙,总不能说话不算数吧?” 他这话说罢,就见赵无坷将被褥扔到地上,“今夜你睡地上。” 赵羲和:“……” …… 是日午后,苏云漪接到赐婚于她和江王世子的圣旨,脑瓜子里一阵闷雷响起。 她早知道这个时候会有内侍来宣旨,本以为她当选太子妃这事是万无一失了的,可……江王世子是怎么冒出来的? 此次殿选是替太子和几位皇子选妃,和他有什么关系? 她一头雾水的谢过,乌水将银子放到孟德元的手中,他连忙就道:“多谢娘子,奴婢这先给您道喜了。您可不知道,世子今日天不亮就到了寿康宫,他心里惦记着娘子,声称不能得娘子为世子妃,便要长跪不起。” 第3章 闻是雪梅香(三) 寿康宫的宫人都知道,今日一早,江王世子便到了寿康宫外等着了。 等太后起身了,他便进去对着太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他有多么多么喜爱苏云漪,连带着讲述了他和苏云漪是如何相识,他又如何变得这样不愿与她分离。 侍从元七听的一头雾水,是他记忆混乱了吗,他们世子跟苏云漪见都没见过吧。 听他说完,太后硬是一口应下他的请求,二话不说就带他去了御书房,得到这道圣旨,赵无坷又是一蹦一跳地出宫去了。 这还是他回来后第一次这么高兴,前阵子他总是在房里待着,也不跟人说话,人人都以为他在留郡中了邪,甚至有人提出请道士来王府做法,被他们王爷斥责了。 元七挠头,他连忙追上赵无坷,“世子,您……真要娶苏娘子啊?” 赵无坷瞥他一眼,圣旨都在这了,还说什么废话。 见他不理会自己,元七又继续道:“四年前您不是还说要娶许娘子吗?你离京后她等你,你昏迷的那段日子,她也每日都来守着你。人家等了你这么久,也不嫁人,为了你耽误年华,你倒好,转头去娶旁人。你可真是……” 他絮絮叨叨地,赵无坷被他吵得头疼,也不管他了,直接就往宫门外走了。 “元七,去买些鞭炮。” 马车停到铺子前,赵无坷吩咐道。 元七一头雾水:“啊?” 不过年不过节的,放什么鞭炮。 赵无坷拍了一下他的脑门,“我不日就要成亲,自然得庆贺一番。多买些,我得放个三日三夜。” 元七:“……” 忽然觉得他前阵子一个人在房中待着,就挺好的。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 梁都消息传的快,不到黄昏,江王世子和太子殿下因苏家娘子起争端的事情就已经传遍梁都城。 别说不信,有小道消息传出,江王世子昨夜便对太子殿下大打出手,可怜的太子殿下哟,太子妃没了不算完,还弄得一脸伤。 苏云漪对此嗤之以鼻,赵羲和不过如此,答应她的也没办到。 第二个消息就是,赵无坷为了庆贺抢亲成功,在自家门口放了两个时辰的鞭炮,即便他是想放个三日三夜,可他吵得一条街都不得安生,最后被江王殿下给制止了。 对此,赵无坷吩咐元七:“将东西都收好,我要等成亲当日再放。” 江王:“……” 元七:“……是。” 苏云漪听乌水说罢,气的嘴唇都颤抖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乌水递给她杯茶,担忧道:“娘子,现在老爷那边该怎么办?” 苏云漪揉着太阳穴,“你去信问他,之后有什么打算。” 莫说她了,恐怕苏无咎此时都恨不得提刀来杀了赵无坷。 在清河的时候就没少听说赵无坷的荒唐行径,嫁进江王府,苏无咎的念想算是落了空。 贺连珠进来的时候就见她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她抬手拍拍苏云漪的肩膀,“想开点,好歹江王殿下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兄弟,虽然赵无坷不靠谱,可到底他也是个世子,看他这架势,以后应该会对你很好。你嫁给太子,将来他三宫六院的,哪能折腾得过来啊?” 苏云漪呷一口茶,圣旨已下,估摸着太子妃的人选已经敲定了,但倘若赵无坷此时死了呢? “咳咳咳……” 赵羲和听到她这个想法,险些一口茶呛死。 他看着苏云漪:“他……他好歹是亲王之子,太过明目张胆不好吧?” 苏云漪看他,“那就做的天衣无缝些,你帮我遮掩着点。” 赵羲和眼角一抽,怎么有人能将杀人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她一个小姑娘,你拿她下手?” 想到赵无坷昨夜说的这话,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恨不得把赵无坷按在这里,听听,这是小姑娘该说的话吗? “莫非你不忍动手?”苏云漪蹙眉,说起来,他们也是堂兄弟,原以为他们关系不好,赵羲和不在意这个的。 “罢了,你若不愿,我自去想法子,你别拦我路就行。”她又站起来就道,“我先走了。” “回来,孤还没说完呢,你着什么急?”赵羲和连忙出声阻止她道。 苏云漪将房门重新关上,重新坐下来,问他道:“莫非你同意?” 赵羲和摩挲着玉扳指,他早就想好了一万套说辞,可没想到苏云漪这么果决。 看他这副样子,苏云漪也在心中暗自猜测,莫非赵羲和顾念着兄弟情分,不愿她杀了赵无坷,此刻想反水? 她连忙看向门外,赵羲和明面上只带了元九过来,暗卫并未离他们太近,倘若她动手的话,或许会有一线生机。 “其实赵无坷娶你,他是有谋算的。”赵羲和看着她说道,“他这个人,没有表面上看着这么简单,他娶你,是另有所图。” 苏云漪抬眼,又听见赵羲和说道:“至于他的图谋,孤也不知道,你嫁入王府后,便于你查清他的目的。” “可这不在我们合作的范围内吧?”苏云漪哂笑。 赵羲和叹气:“算孤欠你的,日后你有条件,孤定会答应你。况且,你不是要查留郡的那桩案子?我告诉你,四年前赵无坷去了留郡,他是那场大战中唯一活下来的人。” 回到驿站的时候,已经是一更天了。 远远望去,就见贺连珠在房门外踱步,见她过来又连忙朝着她跑来,“苏姐姐!” 苏云漪偏过头对乌水说道:“你先下去,明日你出去打听一下赵无坷。” 乌水福身,“是。” “都这么晚了你怎么又出门了?”贺连珠跑过来疑惑道。 虽已入春,可一到夜间还是会有些冷,苏云漪觉出她手有些凉,拉着她走进房中,“你找我有事?” 进到温暖的房间,贺连珠搓了搓就要冻僵的手。 “你这话说的,好歹我们也相识有两个月了,现在殿选结束,我明日就要离京了,不出意外,你我此生都不会再见了。我想着来见你最后一面,你倒好。” 听到她这抱怨的话,苏云漪错愕一瞬。 “哎呀,我跟你开玩笑的,这么不禁逗。”她笑了笑,相识这么久,苏云漪看起来总是冷冰冰的,跟人相处时是一句话也不说,看着挺无趣的人。 可有时候却让人觉得挺有意思的,比如现在,和她开句玩笑,她便当真,往常冷冰冰的人此刻看起来还挺可爱的,像只受了惊的兔子。 第4章 “这个给你。”贺连珠从袖口中拿出来一个香囊,放到苏云漪手中,“我想送你一件礼物当做纪念,可仔细一想,你出身清河苏家,珠玉首饰你也不缺,日后你在梁都,你的家人远在清河,你可就只有你自己了,万一遇到危险,这个里面的银魄针你可用来防身。” 苏云漪低头打开香囊,里面赫然躺着几根纤细、发着淡淡白光的长针。 “看你柔柔弱弱的,遇到危险了肯定也是打不过人的,这个是我离家时我爹替我准备的,说是武功再厉害的人,碰上这个也无可奈何。” 苏云漪笑了笑,“你爹对你真好。” “是吧。”贺连珠有些自豪,“银魄针这个名字可是我起的,是不是很好听。” 她话音刚落,就见苏云漪将银魄针连带着香囊塞回到自己手中,“你回去的路上万一遇到危险,带着这个还能多个保障。” “说什么呢,这个只是下策,我回去的路上有护卫保护我,不会有事,你在梁都可危险多了。”贺连珠蹙眉道,“你要是不收的话,那我就不走了。” 她佯装生气的等着苏云漪,眼睛瞥过她头上的珠花,伸手就摘下来,“我喜欢这个,拿银魄针跟你换。” 苏云漪无奈笑了笑,又到了梳妆台前,从匣子中拿出一对绒花给她:“你若喜欢,这个也送给你。” 绒花通体呈绛紫色,从里到外一层层颜色加深,贺连珠立马就收下了,“那你的东西我就收下了,我送你的东西,你也要收下。” “好。”苏云漪笑着应下。 看她有些困倦,便催她回去休息了。 翌日,气朗风清,苏云漪站在驿站外同贺连珠道别后,看着她踏上马车,白马拉着七香车,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参选的良家子都离开了,整个驿馆中便只剩下她了。 苏云漪垂下眼睑,正要转身回去,便听见一声,“苏四娘子。” 海瑾朝早就来了,他看苏云漪同贺连珠寒暄,又送她离开。 此前他并未见过苏云漪,只是从前同苏鹤行相聚时听对方提起过。 本还以为她性子懦弱,可如今看来,倒是他误会了她。 苏云漪千方百计地想要留在梁都,一定别有目的。她能跟太子还有赵无坷都有所牵扯,且让林家遭到重击,只怕有她在,日后整个梁都都不会太平了。 春风拂过,吹开苏云漪鬓边碎发,她将碎发别到耳后,走到海瑾朝跟前,行礼道:“海大人有何事?” 女子唇边挂着浅笑,清河女子多高挑明艳,生来带着种浑然天成的妩媚,而苏云漪不同,她看起来更显瘦弱,两次见她都未施粉黛,又身着素衣,眼含秋水。 秋水之下,尽显疏离戒备。 第4章 闻是雪梅香(四) 巳月初六,宜嫁娶。 乌水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坐在梳妆台前,见她身着白衣,喜服被她放在一旁。 “娘子这是一夜没睡?”乌水说着就要帮她褪下白衣,却被她按住手,“不用了,我直接穿上喜服就是了。” 她神色淡漠,面上没一点喜色。 乌水无奈,“好吧,只是妆容还是得化的,不然传出去可就不好了。” 她也不知道苏云漪是怎么回事,自她跟在苏云漪身旁便很少见她着鲜亮的衣裙,整日里穿着白衣,唯一一次傅粉施朱便只有殿选的那次。 苏云漪这次倒是没反驳,应下了。 等梳头娘子过来帮她梳妆过后没多久,便听人说新郎官来了。 喜轿一路往江王府而去,苏云漪透过帘布往街上望去,街上人都围着看这场热闹,喜钱撒了一地,不少人都弯腰捡起。 放下帘布,她将脖颈上的玉哨掏出来,望着玉哨出神。 婚嫁于她而言毫无意义,不管嫁给谁,只要能将三年前的那件事查清就好。 只是此刻她的心里却也不甚平静,却摸不清这份慌乱从何而来。 轿子停下,喜娘的声音传了进来,她连忙将玉哨塞回去,方走出轿子,或是一时慌乱,竟然就要往前倾倒。 猝不及防地被人扶住,男人一手扶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帮她盖好就要掉下来的盖头,“娘子当心。” 肩膀上熟悉的感觉传来,苏云漪心神一晃,不自觉拉过他的手,脑海中不断闪过那年冬日将她从雪地里拉起来的那双手。 “娘子若想拉我,日后有的是时日。”赵无坷凑近她轻声说道。 说罢,两人各执红绸花绳的一头进了王府。 拜过堂后,苏云漪便被送到新房中坐着。 赵无坷替她掀开盖头,女子身着红色嫁衣,坐在榻上微微抬眼望着他,眉如弯月,记忆里的小姑娘已经褪去了稚气,五官越发精致。 他看向她头上镶满珠玉的发冠,不禁蹙眉。 她比从前更瘦弱了些,这发冠这么重,只怕明日便会觉着脖颈疼了。 他伸手就将她头上的发冠摘下,一旁的喜娘连忙道:“世子,这不合规矩。” “这里不用你了,下去领赏吧。”赵无坷不耐道。 赵无坷摘下发冠,凑在她耳边小声说道:“我去敬酒,你累了一日了,早点休息吧,不用等我。” 男人的面庞一直都带着笑意,与苏云漪惯常的假笑不同,他这份笑抵达眼底,他眼眸明亮,仿若少时她坐在院中观赏过的明月。 苏云漪忽略心中的那种异样感觉,故作羞涩道:“妾身等着世子。” 她这副样子…… 赵无坷吓得心神不稳,发冠从他手中掉在床榻上,他疾步离开,“言重了。” 房中一时只剩下苏云漪和乌水两人。 苏云漪将发冠递给乌水,揉了揉脖子道:“将这个放一边去,顺便再给我找跟绳子来。” “你……你可别乱来。”乌水担忧地望着她说道:“这要传出去,可没法子收场。” 苏云漪嗤笑:“你且放心,他若真有别的心思,就不会公然跟我作对,这场戏他还得唱下去。” …… 初夏的夜里,月亮渐渐隐去,抬眼只能望见星星稀稀拉拉地挂在天上。 风拂过面颊,元七叹气,催促道:“我的爷,您在这站了快一柱香了,该进去了吧?” 从前院敬酒回来,赵无坷就往这边赶,谁知道他到了门外,倒还玩起来‘近乡情怯’这一套了。 赵无坷瞥他一眼,“今夜你下去休息吧,不用守着了。” 见元七离开,他不禁扶额。 倘若几年前有人告诉他,将来你会和苏云漪结亲,他可能会笑掉大牙,再把那人按在地上打。 他叹气,自言自语道:“谢照青你记住,这只是权宜之计,过阵子就把她给送走,在此之前,你不能让她看出端倪,不管她对你有没有非分之想,你是不能的,切记切记。” 乌水出来的时候就见到他站在门外嘀咕,听不清说的什么。 “世子?” 被她叫了一声,谢照青立马闭嘴,他道:“你家娘子睡了?” 乌水福身,“娘子一直等您呢,既然世子已经过来了,那奴婢先退下了。” 看她离开后赵无坷咬咬牙便抬腿走了进去。 苏云漪身着白色中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听到脚步声,转头看过去,关切地看着他:“听下人说官人醉了酒,先把醒酒汤喝了吧。” 女子神色认真,乌黑茂密的头发垂在胸前,赵无坷胡乱地点了点头,抬腿就走到桌前端起来醒酒汤。 苏云漪看他正要喝下,却将醒酒汤放下,笑意盈盈地望着她:“娘子,你待我真好。” 长本事了,敢给人下药。 苏云漪攥紧玉梳看他将一碗醒酒汤喝了个干净,心里才放心。 …… 赵无坷再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被绑成了一个粽子,睁眼就见苏云漪凑在他跟前。 “娘子,大婚之夜便开这样的玩笑,不好吧?”他后背靠着桌子道。 苏云漪瞥他,“别叫我娘子。我问你,你娶我是为了什么?” “对你一见钟情,非你不可。”赵无坷直白道。 苏云漪嗤笑道:“你把大家都当成傻子?我打听过了,四年前你曾经大张旗鼓地要求娶许月恒,江王殿下没同意,你便赌气离开梁都,如今在这跟我说什么非我不可,恐怕今日之前你连我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吧。” 她早就让乌水将赵无坷的过往查得一清二楚。 “说了一见钟情,当时你没看见我罢了。”赵无坷也不同她解释,咬死了不承认。 苏云漪抬手朝他脑门上重重拍了一下,“嘴硬。那好,我再问你一句,三年前,留郡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 赵无坷打了个哈欠,“累了一天了,该休息了,你给我解开。” 见苏云漪不动,仍是盯着他看,他也就不管不顾,身子往侧面一歪,躺在地上就要睡过去,“好啊,不给我解开明早下人进来看到我这个样子,你可就说不清了。” 第5章 “你怎么回来的?”苏云漪看他倒在地上真的要睡着了,她站起来轻轻踢他一脚,“世子,我知道,您肯定是知道原因的。” “知道,是谢照青害的大周。” 他这话说罢,苏云漪重重地踢了他一脚,额头‘哐当’一下,和桌腿来了个亲密接触。 赵无坷也无所谓,打了个哈欠就睡着了。 苏云漪:“……” 睡是真睡着了,可她也能看出来,赵无坷就是在逃避。 乌水说,三年前他回京时,就是晕倒在谢府门前。 等他醒来时,听说永昌长公主过世,像是着了魔一样站在谢府的灵堂中。 说起来,长公主是他姑母,他反应激烈倒也合理。只是……直觉告诉她,他一定知道什么。 她看了眼天色,心里叹气,罢了,如今才刚入夏,她也不可能真让他在这睡一夜,真病了她也不好跟人交代。 伸手就打算将他身上的绳子解开。 赵无坷此时穿着喜服,绳结系在他手腕上。苏云漪将他身子翻过来,低头就要解开,却瞥见他手腕处的一块皱巴巴的肌肤。 她连忙就将他身上的绳子解开,把他袖子往上撸,入母可见是一道道刺眼的伤痕。 看起来像是有刀伤、剑伤,甚至是有火灼伤的痕迹。 乌水告诉她,这三年赵无坷未曾离开过梁都,那只可能是在留郡受的伤。 过去这么久,这些疤痕仍然这么明显,只看他手臂,愣是找不到一块好地。 她将他的袖子放下,或许留郡早就成了他心口难以治愈的伤病,现在她问他,大抵是问不出来什么了。 苏云漪咬着牙将他拖到床上,心想,等下次,她便将他绑了扔床上,那她就不会这么费力了。 …… 翌日赵无坷醒过来的时候,苏云漪便已经梳洗好坐在桌案前了。 见他醒了过来,她道:“世子醒了?快起身吧,别误了给王爷王妃的请安。” 赵无坷看了看床榻,心里松了口气,看样子他们并未同床。 “日后我睡榻,你睡床就好。”赵无坷说罢,走到梳妆台前拿起来铜镜,往头上一照。 天老爷,他这头上是撞了个包还是撞了个角? 这么大一个?! 苏云漪不知怎的,竟有些愧疚,她摸了摸鼻子道:“一会儿我帮世子敷敷?” “算了,不劳娘子费心。”他将铜镜重重地扣在桌子上。 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下手……哦不,下脚竟然这么狠?! 真是白疼她了。 “说了不要叫我娘子,我有名字。”苏云漪再次纠正他说道。 她可是看在他受伤,也曾算作六哥的同袍的份上才给他一分好脸色的。 更何况,他昨夜捱她那一脚属实不算冤枉,谁让他那么说六哥的,她还后悔没多给他几脚,让他胡说。 赵无坷看她一会儿蹙眉,一会儿鼓着腮帮子瞪他,来了兴致。 “你不让我叫,我偏叫,怎么,你现在还想和我动手?”他语气恶劣,嘴角却噙着笑,笑意盈盈地看着苏云漪道。 第5章 闻是雪梅香(五) 江王府中人口简单,江王和王妃膝下子女除了赵无坷便只有二郎君赵固和郡主赵雯华。 俩人年纪都不大,赵雯华十三岁,赵固十一岁,见到苏云漪便起身行礼。 俩人刚一进来,赵无坷头上那明晃晃的大包便将众人的目光从苏云漪的身上夺了回来。 江王和王妃脸上的笑骤然消散,赵雯华憋着笑低下头去。 暖阁里,唯一出口说话的只有赵固,他凑过去看着赵无坷的额头问道:“王兄,你头怎么了?” 赵无坷和苏云漪行礼后道,“夜里没看清路,磕到了。” “是儿媳侍候不周,阿舅阿姑恕罪。”苏云漪连忙说道。 “他自己夜里不当心,怪不得你。”江王妃温声对苏云漪说道,“敬茶吧。” 敬过茶,江王妃便命人将早就备好的见面礼拿来给她。 “时辰不早了,你们还得进宫请安,快去吧。” 赵无坷指指自己头上的那块大包,“我就这么去?让人看见岂不是很丢人?” “知道丢人还不看着点,别没规没矩的,赶紧去吧。”江王催促道。 两人行礼后便离开了。 出了院子,苏云漪看着赵无坷道:“谢……谢谢?” 她也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谢他没拆穿自己,还是对不起害他受伤。 赵无坷毫不在意,领着她就出了王府。 太后和建宁帝早就在寿康宫等着了。 问安后,建宁帝叮嘱几句后便说同赵无坷商量点事,就把人给带走了。 两人一走,太后便笑盈盈地冲她道:“五郎新妇,过来坐。” 苏云漪福身,捉裙坐在她身边。 殿中宫人都退了下去,只剩下他们两人,“你别看无坷冒失,可他骨子里是善良的,他先前求着哀家给你们赐婚,他是真的想娶你。你要是听见什么闲言闲语,可别多心,夫妻俩在一处,有什么便都说清楚。” 苏云漪颔首,“是,云漪明白。” 她顿了顿,又看着太后,笑道:“皇祖母,您能同孙媳讲一讲世子少时的事情吗?我想多了解他一些。” 太后笑着拉过她的手道:“好,你想听,那哀家便讲给你。” …… 赵无坷随着建宁帝到了御书房,刚一进去便要坐下,触及建宁帝的目光,他又连忙站起身拱手。 建宁帝瞥一眼他头上的包说道:“……坐吧。” “皇伯父唤我过来是有何事?”他试探着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包问道。 建宁帝看着他,“你如今成亲了,心也该收一收。户部缺一个侍郎,你去。” “我不。”赵无坷想也不想便驳回了。 建宁帝蹙眉看他,“你说什么?” “我不想去,我还没玩够。”他拿起来一旁的糕点就自顾自吃了起来。 “赵无坷,你都玩了二十一年了,整日里走街串巷,你去看看,皇家子弟有哪一个像你这样无所事事、不务正业的?” “那是他们蠢,反正这辈子是不愁吃穿了,干嘛还要这么累。” 他说着,又吃下一块糕点。 建宁帝怒上心头,拿起来一块砚台就要冲他脑门砸过去,孟德元连忙拦住,“陛下息怒,世子这头可不能再砸了。” 赵无坷也是吓得站起来,他点头道:“对啊对啊,再说你就算是让我去户部,我也什么都不懂啊,这不是添乱吗?” “滚。”建宁帝坐下,不想再看见他。 赵无坷连忙就道,“是。” 说罢,他就利落地滚出了御书房。 晨阳照在殿前的地面上,乌黑锃亮、光可照人。 赵无坷低头看到跟前一双黑色皂靴到了他跟前,他抬眼,男人身着绛紫色官服,五官深峻,行礼道:“世子。” “褚大人。”他冲褚拭昭颔首。 褚拭昭淡笑看他,“世子新婚燕尔,这身子也好了许多了。” 他向来性子孤冷,难得这么关切一问。 赵无坷颔首,“不打扰褚大人了。” “世子且慢,有件事还想请您帮忙。”褚拭昭目光轻声道:“您也知道,先前林娘子同世子妃生了些误会,如今林娘子也知错了。林相想着请世子妃过府,好让她们解除误会,这日后免不得多有来往。” 赵无坷抬眼,颇有些不情愿,“有什么好说的,还误会?反正我是不会让她去的,免得又被人害的进了大理寺,走了。” 他也不愿意多说,直接往寿康宫去接苏云漪了。 …… 马车上,苏云漪看着赵无坷,他眉眼低垂,身着玄色直裰,腰挂佩环,听太后说,赵无坷幼时不爱读书,却酷爱习武,时常带着把佩剑,到哪都不离身。 如今他却不喜佩戴,莫非是因为在留郡受到的刺激太大? “看够了没有?”赵无坷打了个哈欠,自从上了马车她就一直盯着他看。 苏云漪点头,“够了,”她扬起嘴角,直接坐在他身边,挽住他手臂,“世子,方才太后跟我说了你从前的事情。” 女子紧紧挽着他手臂,她声音甜腻,带有一丝拖长的尾调,全然不似昨夜的冷漠。 赵无坷挣开她,坐在马车另一头,吊儿郎当地道:“是吗,都说什么了。” 看他有些不自在,苏云漪轻笑道:“不过是一些小事,不过我发现,你和太后娘娘说的很不一样。” 她又坐在他身边,凑近他打量。 女子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耳垂上,赵无坷不禁屏住呼吸,一把将她推开。 苏云漪脑袋朝底倒下,她立马站起来坐在一旁,这次她没再挨着赵无坷坐了,嗤笑道:“昨夜还是叫我娘子,怎么如今我不过靠你近了一些,你便如此抗拒?” 第6章 赵无坷撇头不看她,只是道:“我自有我的道理,你不必多问。” “我也不跟你废话,你当初在留郡九死一生,难道就不想报仇吗?我知道,留郡带给你不小的伤痛,可你总要往前走的,那些幕后之人若继续逍遥逍遥下去,只怕到时候会危及更多的人。”她直接挑明,赵无坷是留郡那场大战最关键的人,只要他想,她就有机会。 “不是早就查清了?是谢照青,他也早就伏诛了。”赵无坷不耐烦地说道,却见苏云漪朝着他脑门上重重一拍,“你逃避便逃避,明知道他是冤枉的,你还敢乱说。” 赵无坷捂住头,嚷道:“我才没乱说,他就是死有余辜。你去街上问问,哪个人不是这么觉得的,也就你傻,真当他是好人。” “你……”苏云漪眼眶微红,她捏着拳头就往他浑身砸,偏偏这人像个没事人似的,她直觉浑身颤抖,从头上拔出玉钗就要往他背上扎,脑海中却闪过昨夜他遍布疤痕的两条手臂。 想象中的疼痛迟迟没能降落,赵无坷撇头就见到女子骨节突显的手中紧紧地攥着根玉钗,玉钗根部被磨得锋利,他不由愣怔。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苏云漪将玉钗放进袖子里,转身就跳下马车。 “云……” 看苏云漪头也不回地就往院子里去,他叹了口气。 “世子,您跟世子妃吵架了?”元七跟上赵无坷道,“哪有你这样的,刚成亲便惹新妇伤心,她眼睛都红了。” 赵无坷抿唇,抬腿便往院子里去了。 风拂过,院中花瓣洒落一地。 苏云漪踏入房中喝了口茶,乌水将字条放入她手中,“今早老爷来信了。” 她拿过字条,上面赫然写着‘杀了赵无坷’。 苏无咎为什么要杀赵无坷? 他想干什么? 倘若在此之前,苏无咎要她杀了赵无坷,她倒是会动手。 “你告诉他,我会照做的,不过需要些时日。”苏云漪看向乌水,见乌水抿唇,像是纠结着什么。 苏云漪淡笑,“你不相信我?放心吧,我连亲姐姐都敢杀,区区一个赵无坷,我没什么不敢的。” 见她面上露出冷色,乌水连忙道:“娘子别多心,奴婢只是觉得,您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世子待您这样好,好不容易这日子才有盼头,老爷和世子无冤无仇的,他为何让您做这样的事?” “他有他的道理。”苏云漪说罢,听到脚步声传来,“你先下去吧。” 乌水离开后没多久,赵无坷就过来了。 她淡淡瞥他一眼,便又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我真不是故意的,我跟你赔罪。”赵无坷将她拦住,讨好地看着她。 苏云漪抿唇,转身走进暖阁中坐下,漠然道:“你跟我赔罪有什么用?” “那……就当我给谢照青赔罪?”赵无坷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我……你放心,这种话我日后绝不会再说了。” 苏云漪点头,她道:“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你将当年的事情告诉我。” “我已经……” 收到苏云漪泛着寒光的目光,赵无坷立刻就闭上了嘴,他叹气,“你为什么对那件事那么执着,这事到底跟你有什么关系?” 瞥她一眼,他又嘀咕道:“说不定,谢照青根本就不值得你这么帮他。” 他这么说,苏云漪立马就从桌案上拿起茶壶状似要往他头上砸,“我不说了不说了,你别生气。” 赵无坷想拍死自己,真是越来越管不住这张嘴了。 苏云漪看他这副懊恼的模样,将茶壶放下,走到他身前,语气坚定:“世子,我不知道你为何一直逃避,或许你是不愿回望当年之事,也或许你顾及王府。可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就想还他一个清明,让有罪之人为他偿命。” 第6章 闻是雪梅香(六) 时至申时,日光透过窗纸照进来,照在女子乌黑的头发上。 “我出去喝酒,江王问起来的话你替我遮掩一二。”赵无坷转身就往外走了。 他说罢,头也不回地便往外走了。 苏云漪垂眸,他不说,她也迟早会查清的。 “娘子,林相府上递来请帖,他们今日在府上设宴,邀您过府。”乌水过来禀报道。 苏云漪接过,因太医局那件事,林昭仪被打入冷宫,林静薇也被遣送回府,正常人哪会请她赴宴。 可就算是鸿门宴,她也要闯一闯。 留郡一战过后,永昌长公主过世,谢家便再无一人了。而那之后,林相在朝中势力范围日益扩大,所以赵羲和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林静薇有丝毫嫁入皇室的可能,林昭仪也绝不能留。 当年一战,定安军全军覆没,除了赵无坷这张撬不开的死人嘴之外,便就只有林相这一条线索了。 “乌水,你不用跟我去了。”苏云漪抬眼看着她道:“等海瑾朝下值后你便去找他,告诉他,那日他所问的事情,我可以答复了。” …… 赵无坷说是出门喝酒,可他到了酒肆中却是干坐着不动。 苏云漪的话一直回荡在他耳边,她想还他一个清名,可他哪有什么清名,他早该死在留郡的,可是偏偏,他捡回来了一条命, “无坷?”耳边传来一道声音,赵无坷抬眼就见到一个身着绿衫的男子朝他走了过来。 看他目光迷蒙,男子抬手拍了他肩膀一把,“好小子,几年没见,你把我忘了?” 他叹气,“是我,卓曜容!” 卓曜容冲同伴摆摆手,示意他离开,而后坐在赵无坷身旁,“从四年前你去留郡后,咱们也就见过一面,不过你当时刚回来,昏迷不醒。” 赵无坷垂眸,他道:“这几年我身子一直没养好。” “哎呀我知道,咱俩谁跟谁啊,你用不着解释。”他倒出来两杯酒,“不过你这事不厚道,成亲才多久啊,你就跑出来喝酒,让世子妃怎么想啊。” 话虽如此,他还是劝酒:“许久没见,喝一个?” 赵无坷垂眸,“不了,我身子没好全,不喝了。” 见他站起来就要走,卓曜容连忙跟上他说道:“你这人……” 却见到赵无坷顿住脚步,他目光直盯着从酒肆里往外走的男人,因着天热,男人将袖子挽了上去,手臂上的花纹露了出来。 他眸色微暗,冲着卓曜容作了一个止声的动作就跟了上去。 一路跟着这人到了林府门外,赵无坷看这人走进了林府,他转身对卓曜容说道:“你先走吧,回头我去找你。” “诶,干嘛啊。”卓曜容凑近他问道:“你是不是觉着这人有问题?” 他拍拍赵无坷说道:“但你可不能进去。” 赵无坷点头,他当然知道。那人平白出现在他面前,跟了这一路说没察觉,怎么可能? 林民詹这是已经开始怀疑他了。 “走吧。” 日近黄昏,赵无坷走在街上,却不由得想到苏云漪说的那些话,三年前尸横遍野的留郡还有那个图案。 林民詹既然试探他,那就说明,林民詹并不确定。 倘若他继续像从前那样装傻,那就还能相安无事地这么过着。 苏云漪说的对,他不该将此事放任不管,可当年就是因为他,才害了那么多人,倘若他重蹈覆辙呢? 他不能再连累江王府了。 “世子!” 元七远远瞧见他就喊了一声,已经是黄昏时分,街上人已经相对少了一些,赵无坷看他慌慌张张地跑来,“怎么了?” “世子妃去了林府赴宴,她……属下没拦住她。”他喘着气说道。 …… 却说苏云漪来了林府,林府宴席上的人不多不少,大都是女眷。 林静薇坐在她身旁,拉着她的手说道:“世子妃能不计前嫌地前来赴宴,静薇当真是意外,先前也是我受人蒙蔽,世子妃可千万别记在心上。” 先前殿选时苏云漪并未注意过林静薇,此时她才抬眼认真打量这人,她生得明艳,一双狐狸眼含着些愧意,动作间似乎与她十分亲切。 苏云漪冲她颔首,“早就过去了,不过是件小事。” “我那时鬼迷心窍,害了世子妃,幸好没出什么大事。只是可惜,你与太子殿下,终归是有缘无分,但好在,世子待你也是极好。”林静薇笑盈盈地给她倒出一杯酒。 苏云漪瞥了一眼那酒,余光却见到不远处的女子朝她望过来,她抬眼,女子身着水蓝色织锦裙,眉眼中隐藏着缕忧愁。 两人在目光相碰,女子将酒杯放下,转身走了出去。 “你见过她?”林静薇凑在苏云漪身旁说道,“你也别多想,虽说四年前世子和许月恒的事情人尽皆知,可说到底他们有缘无分。江王和太后都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世子一气之下便去了留郡。” 她只恨不得将赵无坷和许月恒的过往都说与苏云漪,好让苏云漪回府后同赵无坷闹腾一番。即便苏云漪性子过于沉稳,不会与人争执,给她心里添堵也是好的。 第7章 “哎呀,我说这些干嘛啊,怪我多嘴。我敬你一杯,多谢你不计前嫌,还愿意过来赴宴。” 苏云漪瞥一眼酒杯,连忙就道:“抱歉,我喝不了酒。” “世子妃是还在计较先前之事吗?”林静薇捏紧了手中的杯子,一脸委屈地望着她。 她提高了声音,宴席上的人本来就关注着她们,此时看着,全当是苏云漪得理不饶人。 “林娘子多虑。”她说罢就将酒杯接过来,不曾想,手上却一时不稳,白色罗裙被洇湿了一片。 林静薇扯唇,她这未免刻意。 “映竹,你带世子妃去客房更衣吧。”她对身旁的婢女说道。 林府是所四进的宅子,客房处在后院,而林民詹的书房住所是在内院。 映竹带着苏云漪到了客房中,“世子妃稍候,奴婢替您取一身干净的衣裳。。” 苏云漪看她就要走出门外,抬手对准她的脖子,用力一劈。 映竹惊恐看向她,“您这是何意?” 苏云漪看着自己通红的手,不对呀,她以前看六哥就是这样,人就晕了。 看映竹开门就要离开,她又抬起手用力劈了几下,人晕了过去。 见她晕倒,苏云漪吹响碧绿玉哨,门外走进来一个身着墨绿劲装的少年,他冲苏云漪拱手,“世子妃,属下苍术。” 苏云漪颔首,她说道:“我想去内院,你能帮我引开守卫吗?” 苍术蹲下身探了探映竹的鼻息,松了口气道:“人还活着。” 苏云漪:“……” 原来他看见了,那为何不进来,她还担心她会把人劈死。 苍术若是知道她心中所想,恐怕会说,他是真以为她打算把人劈死,不敢打扰。 方才他在外面,想的是怎么给她善后呢。 “属下可以帮您把守卫引开,只不过林民詹很快就会回来,您只有一盏茶的功夫。” 苏云漪点头。 苍术离开后,她连忙将映竹身上的衣服扒下来换上。 梁都的宅子布局大都差不多,苏云漪没废多大功夫就找到了林民詹的书房。 步入书房,四壁皆书,中间放着一张古朴的书案,笔墨纸砚放的井井有条。 苏云漪低头看去,都是一些古朴书籍,她看一眼沙漏,踮脚在书架上翻看着,突然见到一本厚厚的册子,拿下来一看,是账本。 上面记录的却是林民詹在平江府上的一些开支,她不禁蹙眉,这些开支看起来数额巨大,可说到底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像是些绸缎布匹,亦或是珍宝古玩,便是在梁都城中,也不见得买不到。 看起来反而是刻意而为。 她将账本放回去,刚要走出去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透过窗户往外看,是那些护卫回来了。 这下糟了,她要怎么出去。 苏云漪低下头,她理了理头发,开门就往外走,却被两个护卫拦住。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其中一人问道。 苏云漪身着映竹的衣服,低声说道:“方才奴婢过来整理书房,几位大哥不在,我便直接进来了。” “这个时辰你过来整理书房?”护卫审视她道。 苏云漪点头,低声道:“几位大哥有所不知,昨日老爷特意吩咐过的,他说,我若过来跟你们说一声便好,谁知你们竟然不在。” 只见另一人立刻就道:“我们那是去抓刺客,可不是逃懒。你敢多嘴试试?” 苏云漪连忙就道:“奴婢没别的意思的,几位大哥倘若无事,那我便先走了。” 她福身就要离开,还没走几步就见到脚下的青石板上多出一双云头履,男人二十出头,身着青白玉织金锦衣,一道不深不浅的刀疤藏在墨梅当中,衬得他面庞更加冷峻,男人质问她道:“这位娘子,我看你有些眼生,是新来的?” 苏云漪在脑海中思忖,林民詹膝下只有林静薇一个女儿,这人又是一副主人姿态,想必他就是褚拭昭了。 第7章 闻是雪梅香(七) 夕阳喷涌如血,院中被一层赤红的霞光笼罩。 “不好了,出人命了!” 一道呼声从后院传了过来,褚拭昭目光扫过院子,赶来的林静薇哭诉道:“褚大人,您要为我做主啊,死的……死的是我的婢女映竹。您可不能放过凶手。” 说罢,她手指指向苏云漪。 褚拭昭看向苏云漪,漠然道:“难怪本官觉得这位姑娘眼生,来人,把她给我带下去,我要仔细审一审此案。” 苏云漪后退,淡淡道:“褚大人,据我所知,您是金吾卫统领,审理案子这等事是您不该过问的吧?” 褚拭昭瞥她一眼,“事分缓急,如今府上只有我一人做得这详断官,当然得由我插手,来人,把她带走。” 几个护卫见状就要上前,却不知从何处飞来几颗石子,纷纷砸在他们脸上,几人应声而倒。 “什么人!” 褚拭昭抬眼朝着四周望去,除去前来的贵女外,并未见到旁人。 “褚大人,审案定刑是我的职责,便不劳烦大人替本官担责了。”海瑾朝身着宝蓝色锦袍走过来拱手道。 他身旁的乌水同几人福身后便走到了苏云漪身后,低声道:“娘子。” 褚拭昭瞥一眼他,“海大人来得当真是及时,那这里便交给你了。” 林府的墙壁高耸入云,房梁上,赵无坷瞪一眼苍术,转身便前往后院当中了。 卓曜容抿唇看着苍术:“别说你是故意的。” 天渐渐变暗,林府中的贵女夫人都已经告辞归家。 “苏四娘子,真是哪里有你哪里就有麻烦。”海瑾朝看着苏云漪嗤笑道:“既然如此,这案子便在这办了吧,若是你做的,那就跟我走,若不是你,你便回王府。” 苏云漪抿唇福身:“我是冤枉的,还望大人还我清白。” “你有什么好冤枉的?席间我便觉出不对了,你故意打翻酒水,好借口离开。我好心让映竹带你更衣,谁知道你想做什么,才杀映竹灭口的!”林静薇横眉道。 “林娘子,是非曲直本官自有判断,你若是再多嘴,那本官便命人堵住你的嘴了。”海瑾朝冷声提醒。 他看苏云漪:“苏四娘子可有什么话要为自己辩解的?” 夜色下,苏云漪眼睑下垂,她跪下道:“求海大人明鉴。今日本妃来赴宴,我分明不会喝酒,可林娘子偏要我喝,说什么,我不喝就是还在怪她,先前她已经给我下过一次套子,妾身实在害怕,所以便故意借口离开。” 女子身着白衣,眼中含泪,“刚到客房,我就发现那位映竹姑娘要对我不利,所以我便拿花瓶砸了她,又怕是因为林娘子指使的她,所以我就换上她的衣服想暂且离开,谁能想到竟然迷了路。便想请林相帮帮我,我看了一眼,发觉丞相大人不在,便出来了。” 她本就纤瘦,此时看起来脸色苍白至极。 “你说你把映竹砸晕了,那你真的确定,你并未失手把她砸死吗?” 苏云漪连连点头,“妾身走前看过了的,大人不信,尽可着仵作验尸。” 海瑾朝垂眸,巧舌如簧。 “去看陈琰那里查的如何了。”他别过头对一旁的副手道。 说罢,他双手抱胸看着苏云漪,“苏四娘子起来吧,别跪着了。” 苏云漪点头,乌水扶着她起身。 没多时,陈琰就过来了,他年纪不大,看起来和海瑾朝是差不多年岁,陈琰福身,“回大人,下官仔细检查过,死者脖颈处受到过撞击,不过这不足以致命。她腹部糜烂,想必是有人趁着她昏迷时点燃毒烟,让她中毒而亡。” 海瑾朝抬眸:“什么毒?” “就算是这样,那也不能证明不是苏云漪害的人!”林静薇指着苏云漪说道,“说不定就是她将映竹砸晕了,然后再把她毒死的!” “下毒这等事,林娘子做的出来,我娘子向来柔善,她可做不出来。” 她话音刚落就见到赵无坷一手拎着个小厮,一手拿着宴席上的酒壶过来了。 他将小厮一把扔在地上,把酒壶递给陈琰,“你看看,是不是有问题。” 海瑾朝朝着他一拜,看一眼地上的小厮,这人目光躲闪,或许是慌乱,头上的兜帽已经掉了一半,干枯的头发露了出来,“褚大人熟知相府的侍女,那你可否能看的出来这个人不是府上的人?” “娘子可担心死我了,这么晚了你还不回来,”赵无坷拉着苏云漪说道:“让我看看,若是你伤了,我定不会饶了他们!” 苏云漪抬眼看向院外的柳树旁的水蓝色的衣襟,她不动声色地躲开他。 “弟妹就别生气了,无坷丢下你出去喝酒是他不对,可他回府发现你不在后,急得上火。”另一旁的卓曜容求情说道。 海瑾朝瞥一眼卓曜容,他问底下这小厮道:“你怎么进来的?” 第8章 “回……回大人,是林娘子让小的过来,说是……”他说着瞥一眼苏云漪:“会送小的一个女人。” “放肆,我没……没说过更没做过!”林静薇连忙就跪下说道。 陈琰也开口说道:“大人,这酒里有迷药。” 这话一出,林静薇伸手指着赵无坷:“是你在害我。” “孽女,谁准你对世子无礼?”林民詹从外面过来,见她这样,直接在她脸上甩了一巴掌。 “爹,我真的没有,明明我……” 林静薇垂下眼眸,明明她已经把那酒换了的。 “看来此案再由海大人审已经不合适了,明日本世子便将今日之事上报给官家,让官家裁度。”赵无坷冷哼一声,瞪一眼林静薇说道。 林静薇瞬时慌了,她连忙就道:“我……我只是想吓吓她而已。” 苏云漪抿唇,她往赵无坷身后躲,“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害我两次,今日若不是海大人和官人,恐怕我已经被当做杀人凶手了。” 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落在林静薇眼中却让人勾起一股怒火,刚想发怒,就见林民詹冲赵无坷拱手行礼道:“微臣教女无方,惊吓到世子妃了,只是小女向来单纯,恐怕也是受了家奴的蒙骗,幸好那贱奴已经死于贼人之手,便是如此,微臣也定会将此事妥善处理,定让世子妃满意。” 看样子,他是找好了替罪羊了。 苏云漪摇头,以一副不得已妥协的模样道:“无碍,不如就算了吧。” “那怎么行,这孽障做出了这等祸事,下官怎能轻饶她?”林民詹一挥手,“来人,将娘子带回房。” 林静薇倒也不敢再出声,林民詹这么做是在尽力保她,不管什么罚她都得受着,否则便只有一条死路了。 林静薇离开后,林民詹又冲着苏云漪一拜,“待处理过此事,下官定会到王府请罪。” “算了吧,你别在打搅我们就算是给我们赔罪了。”赵无坷幽幽说罢,拉着苏云漪就要往前走,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一道目光。 许月恒冲他颔首,又向林民詹福身,转身便率先离开了。 …… 上了马车后,赵无坷松开苏云漪的手道:“胆子可真大,一个人也敢去林府,不怕没命?” 他面上打趣着苏云漪,可苏云漪却不知怎的,直觉他是生气。 她道:“我事前有准备的,我让乌水去找了海大人,况且不经过这么一遭,我又怎么能彻底解决了林静薇这个隐患?” 相比林民詹,林静薇是女眷,更容易对她下手。今日不得逞还有明日,这次是坏她清誉,恐怕下次就是要她性命了。 “那我是不是还要赞你聪慧?”赵无坷嗤笑道,“你就那么相信海瑾朝会帮你?他这个人一向不讲情理,倘若真找不到对你有利的证据,恐怕他真会把你关进大理寺。今夜一过,林府若是有心,恐怕你就算不死也不能回王府了。” 苏云漪抬眼打量着赵无坷,靠在马车车壁上,眼睑下垂,眉头紧拧。 “你为什么担心我?”苏云漪问道。 她和他没什么交情,先前说的那些‘非她不娶’的话也做不得真,他哪里像是对她有那方面的心思啊,可此时看他这模样,对她的担忧也是真的。 以前六哥也是这样。 她记得那年,她听人说,清河来了个大仙,只要给他一个死者生前最看重的东西,他便能帮人起死回生。 六哥说那是骗人的,不许她去。 但她想着,如果阿娘活过来,那该有多好。她还是偷着去了,险些被人掳走。 听人说,六哥跑死了几匹马才把她追回来的。那时他拎着她就说:“如今我说话不顶用了是吧?” 苏云漪挣扎了两下,没挣开。 “就不该让烛生给你买那些话本子,回头就都给你烧了,一个不留!”谢照青面上含笑,可直觉告诉她,他很生气。 苏云漪冲他讨好笑笑,“六哥我真的知道错了,下次肯定不会了。” 他按着她坐在矮凳上,而他自己却站在她身前,抿着嘴,蹙眉看她。 “你要是生气,那你打我?”苏云漪将手放在他跟前说道。 谢照青轻笑道:“我只是在想,该怎么做才能让你以后不再受骗。” 第8章 闻是雪梅香(八) “你为什么担心我?” 赵无坷身躯一颤,双臂环胸道:“怕你连累我。” “你当初要是不闹那一出,如今也用不着怕了。”苏云漪讥讽道。 她说的是他当初寿康宫求亲一事,赵无坷生怕她再发问,说道:“我告诉你,这几日你不许出府,不许再过问三年前的那场大战,别来害我。” 苏云漪:“……你是怕此事会连累你?” 她坐在赵无坷身旁,一副有商有量的姿态,“你就把当时在战场上发生的事情告诉我,别的你不用管,我保证,你们江王府不会有什么事的,就算是我死了,我的尸身也会化作肉盾,替你们遮挡血雨腥风。” 马车抵达江王府,赵无坷率先跳下马车,“进府吧,世子妃。” 苏云漪下了马车,却并未见他进府,反而是往东街走了,“你去哪?” 幽长的蝉鸣中,男人慵懒随意的声音传来:“被你吓得够呛,随便在街上走走,缓一缓。” 苏云漪:“……” 月色下,男人的身影笔挺流畅,她不禁觉得有些熟悉,刚要走过去却被元七拦住了,“世子妃,世子说了,这几日您不能出府了。” 她瞥一眼元七,“他能出去我便不能出去?” 元七:“世子说了,他是有正经事。” 这话说出来元七自己都觉得亏心,可他也不敢去劝赵无坷啊。 办‘正经事’的赵无坷到了陆府内院。 赵羲和娶了左都御史的长女为太子妃,今日回门,留在了陆府中。 也亏得他在陆府,倘若在东宫,还得等明日。 陆御史听他说是来找赵羲和的,便派人去将人请过来了,“世子稍候,微臣先告退。” 赵羲和刚进门就挨了赵无坷一记眼刀,他立马就道:“你若敢动手,孤回去的时候太子妃问起,那孤便只能实话实话了。” “你故意的。”赵无坷漠然道。 苍术是他赵羲和的人,倘若不是他这个太子的吩咐,苍术又怎么可能拦不住那些护卫,让他们提前回去,让苏云漪不能顺利离开书房。 “这话说的,苏云漪是个聪明人,虽然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让海瑾朝帮她,不过孤还真是佩服她。再说了,孤不是派人去通知元七了吗?人不是没事吗?” 赵无坷瞪他,“你在逼我。” 他们一起长大,赵无坷不可能猜不出来他会去哪里,偏偏还要多费周折,让摸不准他喜好的元七去告诉他。 既让他及时赶到,又恰恰让他险些错过。 “孤可没逼你。”赵羲和呷口茶说道:“你把你自己关了三年,苏云漪为了来梁都也准备了三年,她是个疯子,早就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了,难道你想等她将来死在梁都,你再追悔莫及?”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撞在赵无坷心头,如今的他,即便将她送回清河,也早已经无力庇佑她了。 看苏云漪如今这架势,就算他绑她回去,她自己也会回来。更何况苏家也是个虎狼窝,此时的他竟已经不能替她想出一个好去处。 “你让人盯着林民詹,看他身边是不是有可疑之人。” 他说罢就离开了。 …… 刚踏进江王府,赵无坷就被江王身边的人请过去了。 暖阁内,江王阴沉着脸看他:“大晚上的你去哪了?” 赵无坷坐下道:“今日在林府受了些惊吓,出去散散心,现在好多了,二老放心。” 江王一拍桌子,气道:“你还受了惊吓?本王问你,今日你们从宫里回来,你出去干嘛了?” 赵无坷打了个哈欠,如实回答:“喝酒。” “成亲第二天你就出去喝酒,你把你娘子置于何地?倘若你能陪着她去林府,还至于出这档子事吗!当初是你说要娶人家的,现在娶进门你又这样。” 他这头说着,赵无坷在椅子上也打着瞌睡,气的江王殿下拿起来茶杯就要朝着赵无坷的脑袋上砸,却被江王妃挡住,“折腾一天,他也累了。等明日再打也成啊,再说他这些日子才好了点,轻易打不得。” 说罢,她揪起来赵无坷就往外走了。 看赵无坷那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一巴掌呼他脑门上,“别装了。” 赵无坷冲她笑笑,“多谢王妃,那我先回去了。” 江王妃扯他袖子,“站住。” 她抬手理了理年轻人的衣领,温声道:“跟母妃还客气?不过你这事做的不对,回去了好好跟你娘子赔罪,人家好好的一个小娘子,嫁给你却遇见这等事,身为人夫,你不关心她,刚成婚就丢下她出府,当心日后她同你生了嫌隙。” 第9章 赵无坷连连点头,“我知错了。” “好孩子。”她抬手摸了摸赵无坷的发顶,话头一转道:“若再让我听说你有做的不对,别说你父王动手,我也饶不了你。” 赵无坷:“……” 他还是继续装病的好。 回到房中时,苏云漪坐在已经躺在软榻上合上眼睡觉,昏黄的灯火映在女子面庞上,一双秀眉微蹙,像是睡得极不安稳。 女子额头上沁出薄薄的汗珠,他从案上拿起团扇在她身旁轻轻扇着。 梁都的夏日来得比清河早得多,这外间蚊虫多,又热。她能在这里睡着也是稀奇事。 他轻笑一声,却见榻上的女子睁眼,圆溜溜的眼珠盯着他。 赵无坷拿着团扇在自己头上用力扇着,讪笑道:“这天儿真热。” “你想干嘛?”苏云漪坐起身,一脸茫然地望着他。 赵无坷将团扇放下,伸手指了指里间:“外面热,你要不到里面睡?这张榻也硬邦邦的。” “我不用。”苏云漪裹紧被子,一脸警惕地看着他。 赵无坷:“……” 他连忙摆摆手,“你听我解释,我对你绝对没有半分不轨之心,我的意思是,你一个小娘子在这里睡,多遭罪啊,你去里面睡,我睡书房去。” 苏云漪扫他一眼:“那倘若阿舅阿姑问起来呢?” “我的人还不至于嚼舌根子。”他拍拍苏云漪的脑袋道:“倘若日后我回来的晚了,你就不用给我留灯了,早点休息。” 他说罢便离开了。 苏云漪看着他的背影,抬头摸了摸被他摸过的发顶,嘀咕道:“这么好心?” 她晃晃脑袋,直觉自己想多了,赵无坷也不可能让她去睡他的书房啊。 况且他们俩同处一室怪不自在的。 …… 苏云漪几人离开后,林民詹便推门进了书房中,在书架上扫一眼后他看向身后的褚拭昭道:“账本被人动过了。” “意料之中的事。”褚拭昭淡淡道,“他们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只要他们去查,就别想活着回梁都。” 林民詹点头,沉声道:“不过你先前说你怀疑赵无坷便是谢照青,如今怎么看?” “我也拿不准,先前他好端端的求娶苏云漪,我也不过是闪过这个念头,只是今日一见,我想他移情别恋也并非不可能。”褚拭昭话语中渐渐涌出一股讥讽的意味。 林民詹看他一眼:“你近些日子同许月恒走的近,可从她那里看出来什么?” “没有。”褚拭昭抿唇道,眼光微暗:“她看起来病恹恹的,或许京中流言有假,她对赵无坷也无甚多了解。” “是吗?”林民詹轻笑道:“拭昭,你在她跟前还是当心些,倘若如今的赵无坷已经死了,那将来她知道了的话,你是杀了她,还是让她杀了你?” “老师放心,”褚拭昭拱手一拜:“学生对许月恒只有利用之心,绝没有半分旁的心思,只要她于我们有威胁,学生就会立刻除了她。” 他双手合十于胸前,目光阴狠。 “你这样我也就放心了。”林民詹笑着拍他肩膀说道,“不早了,你回去吧。” …… 许府 褚拭昭翻墙进去的时候,许月恒房中的灯还亮着。 窗户上映出她瘦削的影子,女子端坐在梳妆台前,不知是在想什么。 他走到门前,轻轻敲门,“月恒姑娘,我把药放在门外了,你早点休息。” 话音刚落,房门就被人打开了,许月恒看着他道:“褚大人进来吧。” 女子淡笑着看他,“我特意等你来的,有些话想对你说。” 褚拭昭将药包拿起来跟着她进去,“你知道我会来?” 许月恒轻轻点头,“也不是,我猜你会来,不过不太确定,便等一等你,你再不来我就睡了。” 她走到匣子里拿出来一袋银子,递给褚拭昭:“这个给你,你总给我送药,让你破费了。其实这些我府上下人便能做,你不必屈尊做这些的。” 褚拭昭摇头,“我不过是顺手的事。” “可我于心不安。”许月恒偏过头咳嗽两声,又看着他说道:“今日在林府,你为难世子妃,是因为我吗?” 她又连忙道:“我不过是随口一问,若不是的话,我向你道歉。” 女子的声音弱弱的,一连几个月感染风寒让她说话的时候都有些无力。 “天不早了,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找你。”褚拭昭说罢就要离开,却听见她说道:“有些问题困扰我很久了,今日你若不答复我,恐怕我就要无法安寝了。” 第9章 闻是雪梅香(九) “今日你若不答复我,恐怕我就要无法安寝了。” 她双目沉静如水,是一定要他给她一个答复了。 褚拭昭点头,“一部分是你的原因。” 一个月前,赵无坷求娶苏云漪,消息传到许月恒耳中的那天夜里,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到了天亮,那天后她身体病的更重了。 倘若赵无坷当真是移情别恋,那他可真是对不住许月恒,苏云漪死一万次也不足惜。 “褚大人待我好,月恒都知道。只是我不希望您因为我而去为难旁人,朝堂上的事我不懂,可我也知道‘公事公办’的道理。我希望下次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出现,否则只怕我就要成了那千古罪人了。”许月恒冲他一拜道。 褚拭昭攥住手,他连忙道:“你别多想,我只是……”,他思绪纷飞,支支吾吾半晌才道:“我下次不会这样了,这次是我做错了。” 他这副模样,倒不像是金吾卫统领,反而像个认错的孩童。 许月恒抿唇,“褚大人,恕我直问,这三年来你对我多番照拂,是因为对我生出男女之情吗?” 从未料到她会这样直言相问,褚拭昭的一颗心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揪住,片刻后那只手又放过了他。 他松开那只紧攥着的手,目光与她相撞,倏而坦荡道:“是,我心悦你,所以时常想来见你,想帮你,也想待你好。” “可我不需要你的帮助,”许月恒不等他话音落下就拒绝了他,“我每次见到你,心里都会感觉到负担,我很累,你对我好,可我却想不到拿什么来回报你。你每次往我这里送些什么东西,我都要费尽心思想还给你。” 女子微蹙眉望着他,“褚大人,我希望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褚拭昭看出她眉眼间的疏离,他抿了抿干涩的唇说道:“是因为赵无坷?可他已经成亲了,你又何必这样困着自己?” “这是我的事,褚大人凭什么过问?”许月恒垂眸说道:“况且他是世子,你直呼其名,传出去恐怕要治你一个犯上的罪名。” 自相识以来,褚拭昭还是初次见她露出这般不悦之色。 她就这么护着他? “是我失言,先告辞了,你好好休息。” …… 翌日,阴雨绵绵,风雨吹打着整个梁都,陌上堂是坐落于东街的一条茶馆。 一早起来,赵无坷便同她待在一处,说什么都不让她出府,美其名曰不许她出门惹出事端。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好在她运气好,官家召他进宫,他便只能让元七看着她。 可惜,元七虽然长了一张精明脸,脑子却不大灵光,乌水随口糊弄他几句,苏云漪便抓到机会出府了。 苏云漪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赵羲和才姗姗来迟。 “久等了。”赵羲和先是愣了一瞬。 苏云漪也不废话,她直接将昨夜在林府中发现的事情同赵羲和一五一十说了。 赵羲和看着她说道:“你觉得平江府和留郡那场大战有关?” “直觉。”苏云漪说道:“就算平江府和留郡的那场大战没有关系,但只要借机抓到林民詹的把柄,那就不怕查不出事情的真相。” “你想孤派人帮你去查平江府?”赵羲和轻笑,“从平江府这些年的邸报来看,那里一片祥和。倘若真的如同你所说,林民詹已经和那里有不浅的根基,那恐怕明目张胆地去查,反而会行不通。” 苏云漪蹙眉,她道:“你不会是想让赵无坷去吧?” 倘若一般的钦差去查,反而会打草惊蛇,若是那头早就过惯了张狂放纵的日子,说不定他们还会对钦差下手。 倒不如以游玩的名义过去,趁机抓住他们把柄。只是这个人,在外时的名声既不能太好,又要有能力,最重要的一点,还得是赵羲和信得过的人。 “怎么你觉得他不行?”赵羲和促狭道。 苏云漪抿唇,她垂下眼睑,“他一直对三年前的事情不愿松口,官家有意让他去户部任职,可他百般推辞,这件事他应当是不愿意的吧。” “他不愿意那就让他不能推辞,”赵羲和呷口茶道:“此事孤有办法,不过那户部算不上什么好去处,没什么实权,等你们回来,他也用不着去户部。” 第10章 苏云漪眼睫微动,没什么实权,那官家为何要安排赵无坷去,是因为看他无甚才能,还是因为…… “走了。” 不等她多想,就见赵羲和抬腿便离开了。 苏云漪呷一口茶,正要离开,却听见门外乌水的声音:“海大人您不能进去。” 海瑾朝手按住剑鞘,冷声道:“让开。” 乌水还要再说什么,就听见房中的苏云漪道:“乌水,让海大人进来吧。” “吱呀——” 门被人关住,苏云漪抿口茶道:“男女有别,海大人这样时时盯着我,传到我家官人耳中,难免让他多心。” 海瑾朝冷笑:“苏四娘子若是不做亏心事,你也不用怕我会时时盯着你。” 街上夏风拍打窗户,房中暗潮涌动。 海瑾朝盯着她那双眼睛,冷声问道:“昨日你的侍女过来找我,说你能答复我的问题了,昨日没机会,不知今日可否能得到你的回答?” “不是我做的。”苏云漪抬眼看着他,收起了方才那一身锋芒,一脸无辜地望着他,“大姐乍然离世,我也很难过。可此案,清河府衙早就有了决断。更何况,事情要真是我做的,我父亲他们又怎么会送我来梁都?更别说我只是一个女子,做不来这些的。” 说罢,她一脸坦荡地看着他,“我也知道大人因何对我生疑,没错,林昭仪的那桩案子我的确是和太子殿下通过气了,可那时候林静薇存心要害我,我若不留个心眼,那只怕此时我已经化作一抔黄土了。我孤身一人在梁都,凡事自然是得多考虑一步的。” “是吗?”海瑾朝目光深邃,“你与太子、江王世子之间多有来往,着实让人不安。昨日在林府,我的确相信你没有杀人,可你说的那些话我一句都不信。我劝你安分守己,不管是林府、东宫还是朝堂,管好你的手。” 他手紧紧按着苏云漪的肩膀,却见女子吃痛一声,她看着他说道:“我不信大人不知道林相私底下的面目,可你做一个聋子也就罢了,偏偏还不许我过问。” 她眼里含泪看着海瑾朝,却见他骤然收手,嗤笑道:“这些都用不着你一个女人过问,苏四娘子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苏鹤行若是知道你所做的事情,你觉得你还能在这世上活着?” 他说罢便离开了。 苏云漪见他出去才敢揉揉肩膀,他手劲大,她方才都听到骨头响动的声音。 海瑾朝这是在警告她,他对她的戒备怎么会这么强? 她托着下巴想,海瑾朝这人是不把女人放在眼里的,她最开始在大理寺的时候,他浑身上下都透着瞧不上她。 可一旦知道那是她和太子设的一个局后,他便时时提防着她,后来牵扯到赵无坷,他便更是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 大周皇宫 赵无坷一早就被带了过来,建宁帝好说歹说,他就是不愿意去户部。 建宁帝无奈,赵无坷到了如今仍是这副样子,江王整日里愁眉苦脸的,太后也为着这不肖子孙食不下咽的。 偏偏不肖子孙本人仍是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不多时,孟德元来报,太子求见。 建宁帝手一挥,“宣。” “那无坷先告退。”赵无坷刚要离开,却听刚踏进门的赵羲和说道:“儿臣有要事同父皇和无坷相商。” 太子殿下一句话,赵无坷便要在御书房多待些时辰了。 “你们说的都是政事,跟我有什么关系?”赵无坷嘀咕道。 赵羲和冲着建宁帝稽首一拜,“这些日子儿臣看皇祖母愁眉不展,也猜到她老人家无非就是忧心无坷。无坷聪颖,不愿入朝许是还未开智,儿臣看平江府的邸报上说,那里一片安平,百姓日出而作,倘若无坷能去那边走走,一来散散心,二来,体察民情,或许他便能明白,生在皇家,他肩上所担的重任。” “我不去,我就想在梁都玩。”赵无坷坐在凳子上反对。 “你得去。”建宁帝给他浇冷水,“这样,朕再给你安排个差事,你别大张旗鼓地去,把身份藏着,再将这一路的见闻记下,回来朕要仔细考你。” 赵无坷:“……那我能带我娘子去吗?我们新婚燕尔的,我离不开她。还有,皇伯父你多给我派点人吧,我怕半路上遇见什么歹人,我要死了,也没机会回来跟你们复命了。” “没出息,”建宁帝无奈地笑了笑,“带上世子妃也好,这次你们就和海瑾朝一同去吧,倘若平江府真有意外,有他在,也能护住你们。” 赵无坷脑袋又耷拉下去,“怎么是他啊?能换个人吗,海瑾朝自从开春殿选那桩案子后,看到我娘子便阴着脸,这一路上可怎么捱啊?” 说着,他还仔细想着哪个人面慈心善又能力出众,大喇喇地挑选起来了。 不过建宁帝并未应允,笑话,他这满朝文武又不是菜市场上的大白菜,还任他赵无坷挑挑拣拣。 第10章 雨过月华生(一) 时至五月,芳草未歇。 平江多雨,连着下过数日的雨,青石板被雨水润湿,马车轧过,发出清脆的响声。 抵达平江的时候,天色见晚。 “郎君,我们就在此歇息吧。”海瑾朝迎上两人拱手道。 因建宁帝嘱咐,他们这一路上不宜暴露身份,赵无坷在外便只是寻常人家的公子,同新婚妻子一起出来游玩,海瑾朝几人便充作他家里的护卫。 赵无坷抬眼瞥过上头的牌匾,清冷月光撒在褐色的牌匾上,同福客栈。 他颔首,“走吧。” 早在几人过来之前,海瑾朝的人便来客栈打点好一切了,由此,客栈此时并无不相干之人。 刚进客栈,赵无坷便垂眸拉着苏云漪往楼上走,打着哈欠说道:“太困了,我们赶紧去休息。” 他走的快,一会儿功夫就没了影儿。 海瑾朝身后的护卫燕季“嘁”了一声嘀咕道:“我们大人好歹也是朝廷命官,怎么如今……” 他说着,平白遭了海瑾朝一记冷眼,“不许议论官家。” 苏云漪被赵无坷拽着到了房中,她起初看看,低声说道:“你可以松开我了。” 却不知他那张脸何时变得煞白,额头沁出冷汗。 像是脱了力一般,关上房门后,他靠着门就要倒下。 “赵无坷,你怎么了?”苏云漪连忙去扶他,看他面色虚弱,连忙就道:“我去叫元七。” 男人摇头,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的,“我没事,奔波一路,累的。”他冲苏云漪笑笑,“这里只有一张床,你去铺地铺,今夜我睡地上,你可不能跟我抢。” 苏云漪蹙眉,她扶着赵无坷躺在床上,拿帕子擦拭干净他额头上的冷汗:“还是让元七去请大夫吧,你这样,我真怕你今夜就会死在这里。” “啧,说了没事。”赵无坷见她转身就要出去,拽住她的手腕说道:“我这是在留郡落下的毛病,我也不想让人知道,元七是个大嘴巴,传出去,恐怕大周人人都会知道了,到时候就会被人笑死。” 苏云漪垂眸,她看着他攥着她手腕的手,力道很轻,她轻轻一挣就能挣开他。 “被人笑死重要,还是命重要?”她轻轻掰开他的手。 赵无坷叹气,“这毛病死不了,你也别折腾了,这世上也没人能治得好我,你赶紧给我铺好地铺。” “平江气候潮湿,我睡地,你睡床吧。”她轻声说道。 看赵无坷眼下这副模样,再在地上睡一夜,恐怕明日就能拾掇拾掇见佛祖了。 “不行,怎么能让你睡地?”赵无坷做起身就要下去。 苏云漪按住他,“这种时候你又来讲究君子风度了?” “你睡地上会生病。”赵无坷被她按着躺下,嘴上却还是坚持。 她幼时在苏家罚跪,清河的雪从不曾厚待这姑娘三分,她是受不了寒气的。 谁也不让谁睡地上,床又只有一张,她看赵无坷:“你睡里面。” 见他愣住,她嗤笑一声道:“你放心,我对你没那个心思。你现在这个样子,也不能对我做什么。” 赵无坷:“……只能这一次。” 看他默默地在里侧躺下,活像个未出阁的小娘子。 “咕~” 苏云漪摸了摸肚子,才想起来他们好像没用膳呢。 “赵……”抬起眼睑,却见到赵无坷已经合上眼睡着了,男人嘴唇发白,额头又沁出薄薄冷汗。 她推门出去,刚巧和过来的海瑾朝打了个照面。 “夫人。”海瑾朝道:“这一日都没怎么进食,要不要用些东西?” 苏云漪颔首,“多谢,郎君有些累,先睡了,等醒了再用膳。” 说罢,她又靠近海瑾朝问道:“对了,你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医馆吗?” “是郎君身子不舒服?”海瑾朝连忙问道。 苏云漪摇头,她引着海瑾朝下楼,小声说道:“是我自己的身子,我想去医馆看看,只是……” 第11章 她窘迫低下头,“你们都是男子,我实在不便明说。” 她这么说,海瑾朝也领会三分,他直觉自己耳尖发烫,“那我陪你去,夜里不安全。” 看她面色犹豫,海瑾朝只当她窘迫,他道:“夫人放心,到时小人守在外面,不会靠近。” …… 赵无坷是被苏云漪晃醒的,他还没睁开眼就被房中一股难闻的药味熏的想吐。 靠在床头瞥一眼窗外,树影婆娑,月上柳梢。 苏云漪端着饭菜坐在床边,“等用过膳后,再把药喝了。” “哪来的药?”赵无坷心生警惕。 苏云漪边喂给他饭菜边道:“放心吧,我自己去医馆抓得,我说是我自己身子不爽利,元七他们也不懂医,看不出来这是什么药。” 赵无坷张嘴就要说话又被她喂进嘴里一口饭,刚咽下就又被喂了一口。 他直觉这顿饭吃的有些累,伸手刚要接过她手中的碗筷,又被她躲过去,“大夫说了,既然你身子虚,就得让你少费力,我喂你就好。” 赵无坷:“……” 这已经是他最费力的一顿饭了,赵无坷有些绝望地想,就算是猪也没这么喂的。 他没死在留郡,倒是要死在这丫头手里了。 吃下最后一口饭,赵无坷挪到了床的最里侧道:“我说了没人能治好我,况且我休息过后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你这药没用。” 苏云漪看他已经缩作一团,脑袋上直冒黑线。 虽然这药看着很苦,闻起来也苦,可大夫说了,这药能治好赵无坷的。 “你现在好了,可等我们回梁都的时候怎么办?到时回去,你若是再像今日这样,我可没办法交代。过来喝了。”苏云漪冷声说道。 赵无坷弱声反抗,“哪个庸医给你的药?你被骗了。” 饶是如此,他还是凑过去,从苏云漪手中拿过药碗,“想让我活着的话你就别喂我。” 看他喝完,苏云漪将蜜饯盒子放在他手中,“吃吧。” 她也知道这药苦的厉害,回来的时候特意去买的,让他吃个够。 赵无坷垂下眼睑,“多谢,以后不要夜里出去了,太危险。” “知道了。”苏云漪边应着他便将桌上碗筷收起来送到后厨。 回来的时候就见赵无坷碰着蜜饯盒子,睁着双圆眼睛吃着蜜饯。 苏云漪瞥他一眼,看见他气色不错,心说这药果然有用,方才还一副死人脸,现在赵无坷看起来面色红润。 她坐在案前,用砚滴在砚台中滴水,淡声道:“既然用过药了,你就早点睡吧。” 正要拿起墨条磨墨,却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率先将墨条拿起来。 “我帮你磨墨。” 男人食指顶在墨锭顶部,不紧不慢地在砚台中间磨,“你深更半夜地出去帮我买药,我帮你做点事,就当报恩了。” 虽然那药对他也没什么用,还害得他遭罪。不过她想他喝,他喝就是了。 苏云漪拿起狼毫蘸上墨水,“只要你身子能撑得住,那便随你吧。” 房中瞬时一片寂静,赵无坷偏头看她,女子端坐在案前,她目光专注在纸上,睫毛浓密。 “不用磨了。” 赵无坷将墨条放下,凑在她身旁看着她手中的那张宣纸。 “这是?” 苏云漪抿唇,“这些人是我在林民詹的账本上看到的那些平江商铺,大约是这么十家左右,别的倒是其次,这家绮罗铺,我记得是同林民詹交易最多的,这上面一定有什么猫腻。” 赵无坷颔首,“那便依你,我们就从这个绮罗铺开始。” 他倾身站在苏云漪身旁,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微红的耳朵上,苏云漪乍然攥紧宣纸,站起身道:“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说罢,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看到铜镜中自己红的像是中暑了的面颊,抬手捂住心口,直觉心都要跳出来了。 她这是怎么了,那可是赵无坷啊。 抬手摘下耳坠,心里默默回答自己,或许是两人离得太近了,再加上天热她才会这样。 苏云漪将头饰摘掉换上寝衣躺下时,赵无坷已经合上眼了,年轻人细长的睫毛一闪一闪的,这客栈的床倒是挺大,苏云漪在外侧躺下后,两人中间还隔着很大一块的空隙。 漆黑的房中,苏云漪睁眼也见不到半点灯光,身旁的男人一动也不动。 先前在案前的那种感觉又缠上她,一想到赵无坷就在身旁,苏云漪便莫名地羞恼:“诶,赵无坷。” 赵无坷像是猛然惊醒,他嗓音中夹杂着倦意:“你还没睡啊?” 苏云漪一耳朵就听出来他是装的,也不戳破,她轻咳一声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要娶我,可你我彼此都心知肚明,你对我没那个意思,我对你也没那个意思。看情况,我们还得在一个屋檐下好些日子,我留在江王府,便于我查出留郡那场大战,你娶我也有你的意图。” 她絮絮叨叨说了半晌,赵无坷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以他对她的了解,这些话不应该是在成婚后便同他说清吗?怎么拖到了现在? 算了,她要说,那他就听吧。 “私底下你我之间要离得远一些,至少要隔三米。”她一拍床板,惊醒了昏昏欲睡的赵无坷。 赵无坷立马坐起来,“那我还是打地铺吧。” 话刚出口就被苏云漪一巴掌按着躺下了,“特殊情况不算。” 第11章 雨过月华生(二) 翌日 用过早膳,苏云漪又是督促着赵无坷喝了药,而后两人出了客栈。 下过雨后,空气格外清新,街巷间还飘洒着细密的雨丝,赵无坷手中握着伞柄,拉着苏云漪到了间首饰铺子,将伞收起来道:“先看看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苏云漪眼睫微动,她低声道:“我不需要买这些。” “怎么不需要?”赵无坷双臂环胸,看着她说道:“你说说你,整日里不是穿白的,就是穿白的。头上也没个首饰。再这么下去,旁人都要误以为我这个官人苛待你了。” 苏云漪看他模样认真,不禁回头看一眼一旁的海瑾朝,却见赵无坷笑嘻嘻地问道:“瑾朝说说,我说的对不对?” 海瑾朝点头,虽然他心底提防着苏云漪,可仔细想想,每次见到她,她都是穿的极素净,她也不像旁的女子一样,喜在妆容发髻上费心思。 可直觉告诉他,苏云漪也不像是那样淡泊的女子。 他抬眼,见苏云漪抬手拿过一根玉兰簪,试探着看向赵无坷:“这个?” 她也不知道赵无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们不是应该尽快去绮罗铺吗?这人拉着她看首饰干嘛。 “你什么眼神?”赵无坷“啧”了一声,低头连着给她挑了好些簪子。 苏云漪看着眼前这些花里胡哨的簪子,忍不住想翻白眼,他什么眼神,还好意思说她。 似乎看出来了她心中所想,赵无坷轻哼道:“怎么,你不喜欢?” 他说罢,又看海瑾朝道:“瑾朝你说,这不好看吗?” 海瑾朝默然,由心而论,他也不觉得好看。可他也不能得罪赵无坷,遂道:“回郎君,属下一个男人,实在是不懂这些。” 苏云漪:“……” 这时候海瑾朝倒是不说实话了,他不是向来都是秉持公正的吗。 好在乌水实在看不下去了,去唤了掌柜的过来,掌柜是个不到三十的女子,看到苏云漪便道:“这位夫人模样精致,五官又小巧,不如看看这个流云追月簪,同旁的相比都轻盈许多,这簪子模样也像是云,更衬您。” 苏云漪看一眼赵无坷,抿唇,“那就要这个吧。” “还有没有别的?”赵无坷启唇,“多给她挑几个。” 苏云漪蹙眉看他,却被他轻轻刮了鼻尖,“你家官人银子多,不用你担心。” 敢情这还是个阔气的,掌柜又连忙挑出了几个衬苏云漪的,赵无坷才满意,看向一侧盯着他们看的元七道:“别傻愣着了,给钱。” 元七听此,连忙低头掏出来几锭银子,赵无坷走到柜前,趁着她找零钱的功夫道:“对了,掌柜的,我们来的匆忙,衣服带的不够,再加上我娘子穿这么素,我想着去裁几身衣服。您可知道,这平江,哪家裁衣铺子比较好啊?” 掌柜将零钱交给元七,笑着对赵无坷说道:“难怪呢,原来两位不是平江人啊。你们要裁衣,可去鹊仙街,那有家绮罗铺,他们家的衣裳都不错。” 道过谢后,赵无坷便拉着苏云漪往外走了,此时街上雨停,熹微的阳光撒在二人的面庞上。 苏云漪看着他低声说道:“其实你如果做做样子的话,就随便买一支便好,这样不仅浪费钱财,还……” 还把他眼神不好的缺点暴露出来了。 想到他方才挑了一堆花里胡哨的发饰,苏云漪便忍不住嘴角上扬。 第12章 两人行至桥头,赵无坷望向她,金黄的阳光打在她的面庞上,女子未施粉黛,却更显清丽,嘴角挂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赵无坷喉结上下滚动,他别开头,瞥见两人十指相扣的手,连忙松开。 苏云漪却是又握住他的手说道:“现在在外面,倘若海瑾朝察觉,难免让惹他怀疑。” 她瘦弱的手微凉,赵无坷直觉自己手心冒出冷汗,拉着苏云漪疾步往绮罗铺走去了。 他走的极快,两人的背影落在后方的海瑾朝几人眼中。 燕季轻哼道:“说什么体察民情,就是来玩了。” 他们好歹也是朝廷命官,这样跟着赵无坷溜达,跟停职在府有什么两样。 陈琰肩膀撞了他一下,眼神提醒他。 海瑾朝却不置一词,抬腿继续朝前走去,苏云漪不是个省事的女人,直觉告诉他,她来平江绝不是只有游玩这么简单。 “哎呀。”身旁传来一道声音,只看到乌水跌倒在地上,一脸痛色地道:“海大人您撞到奴婢了。” 她面上神情不像作假,海瑾朝不禁回想,他方才是走得急了点,可他有撞到人吗? 顾不得多想,海瑾朝走回来,低声问道:“还能走吗?” 女子疼得都出泪了,她在海瑾朝的搀扶下站起来道:“疼得厉害,要不然海……侍卫带奴婢去医馆看看?” 她这么说,海瑾朝心生警惕,他看向元七,“乌水姑娘就走在你身旁,你方才怎么不扶她一下。” 元七和乌水是走在他们几人前方的,他太着急没看清,街上人也不少,估摸着燕季他们也不能看清。 他只怕,她是刻意的。 元七平白无故被人斥了一顿,哼声道:“是你撞的人你还有理了?看把我们乌水疼得,她还没嫁人呢,脚上要是落毛病了,别说我们夫人,便是郎君也不饶你。” 海瑾朝蹙眉,看了眼前方,哪里还有苏云漪两人的影子,偏偏燕季还未曾察觉,出声道:“我刚才在路上见到有家医馆,不如瑾朝哥你就带她去吧。郎君这边我和陈琰在,出不了事。” “好,”海瑾朝看陈琰,叮嘱道:“你们快跟上郎君他们。” 这头,苏云漪和赵无坷刚进了绮罗阁便有掌柜的过来,笑着说道:“二位要点什么。” 苏云漪目光掠过挂出来的那些衣裙,抬手指向一件石榴红织金云纹裙,“可否将那件裙子拿过来?” 掌柜的听此,连忙招呼身旁小厮将衣服拿了下来。 苏云漪看了眼身旁的赵无坷,便要到里间换上,还没走几步,就听她低呼一声。 赵无坷跑过去拉过她的手一看,只见女子手心渗出血珠,他蹙眉看向掌柜的:“怎么回事?” 说罢,他将衣裙塞到了掌柜手中,气道:“你自己看看,这多大一根针,去把你们东家叫过来。” 掌柜一脸错愕,方才这笑意盈盈的郎君此时一脸愤懑,他连忙道:“郎君,这……一定有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难不成这针还能是我娘子自己扎进去的?”他嚷的声音极大,绮罗铺中的客人都围了过来。 掌柜见状,招呼小二小声叮嘱几句后便说道:“您稍安勿躁,小人这就去。” 赵无坷拿出帕子低头帮她处理手上的伤口,轻声道:“疼吗?” “那针不是我放的。”苏云漪小声说道。 赵无坷看着她手心不再渗血才松开她说道:“我知道。” 以她这性子,即便是想见到这铺子的东家,也只是会有意损坏两件衣服,损人名声的事情,苏云漪可做不来。 苏云漪看他神情没有一点惊讶,眼眶不禁发热,嘟囔道:“我还以为……” 毕竟这么一来,是最省事的。 说话间,陈琰几人就已经过来了。 还没进来的时候他们就听到门外围观的人议论这事,此时也都了解了。 元七嘀咕:“今日这是怎么了,乌水受伤了,夫人也受伤了。” “乌水怎么了?”苏云漪蹙眉。 元七轻哼道:“还不是海……侍卫,他自己走路不小心,害乌水伤那么严重。” 说着,他又关切地看向苏云漪:“夫人要不去医馆看看吧,也不知道伤的要不要紧。” 一旁的燕季嘲讽道:“现在去也晚了,这点伤,恐怕都要愈合了。” 铺子里外一片嘈杂声音,这头元七和燕季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更是显得一片混乱。 赵无坷忍不住蹙眉,“都闭嘴,吵得人脑袋疼。” 元七听此立马闭上嘴巴,燕季冷哼一声,对元七道:“你以为我们想来啊?” 陈琰拽了一把燕季,警告道:“在主子跟前,不许无礼。” 这两人安静下来后,又等了半刻钟的功夫,掌柜就带着东家过来了。 绮罗铺的东家模样瘦弱,留着山羊胡,看起来不像商户,倒像是儒雅的读书人。 吴嘉会过来,连忙冲着两人道歉,“是在下疏忽,才让夫人受这无妄之灾。” 他说着,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又对苏云漪道:“不如这样,今日夫人在这里看上什么东西,在下不收您一文钱,您看怎么样?” 苏云漪摇头,“不用,其实无碍的。” “怎么能这么说,此事是我疏忽,我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这里头怎么有根针,明明裁制好这些衣服后我亲自检查过了。” 他这话语出双关,铺子里的客人们瞬时议论纷纷,有赞他做生意诚恳的,也有看苏云漪他们这几个外地人,刻意找茬的。 赵无坷瞪一眼这群七嘴八舌的人,冷哼道:“这世上有哪个正常人会刻意让自己受伤?莫不是脑子有毛病。” 第12章 雨过月华生(三) 吴嘉会目光扫视这两人,男的看起来气势汹汹,女的一脸委屈。 陈琰是个会看眼色的,看苏云漪这副样子就知道另有情况。心知此事内有玄机,便默然站在一旁作壁上观。 燕季是个冲动的,一听便炸毛了,和元七一致对外,同吴嘉会理论起来。 元七:“我们郎君说的没错,分明就是你想耍赖,还想将过错推给我们夫人!” “就是,诶,你可别急着否认。本来你赔个罪也就过去了,偏偏又说了那么句无厘头的话,这不明摆着让人多想?看你长得人模人样的,心眼子倒是不大。”燕季叉腰说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吴嘉会是一句话都没得说。 陈琰汗颜,心里腹诽道,燕季倘若哪天真因为得罪人被赶出大理寺,嘴皮子这么利落,那也就不怕会饿死。 虽这么想,他一把捂住燕季的嘴。 赵无坷也是踹了元七一脚,“这事我来解决,你给我闭嘴。” 铺子里瞬时静了下来,赵无坷看着吴嘉会道,“底下人不懂规矩,不过有句话他们说的没错,此事您赔个罪也就过去了,何必说那些不着边的话?” 他轻笑一声,拉着苏云漪坐在铺子里的矮凳上,站在她身旁看着吴嘉会道:“说起来,您这儿的衣裳布料都不错,便是梁都的成衣铺子也少有比得上的。” 吴嘉会抬眸看他:“郎君是梁都人?不知令尊是……” “区区小户,便不给家父丢人了。”他道。 吴嘉会冲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连忙就将铺子中的客人驱散开,让他们各自去挑选自己的东西了。 “是在下冒犯,不知两位可否随我到楼上坐一坐,我好给你们敬茶赔罪?”吴嘉会又道。 苏云漪扯了扯赵无坷的袖子,“官人,反正我们也没什么大事了,不如现在就回去吧。吴老板做生意也不易,都是为了吃口饭。” 她站起来冲着吴嘉会颔首道:“我家官人向来如此,他也是看妾身受伤一时心急才这样,您别介怀。不过我想问一问,您这里的料子这么好,就没想过去梁都也来一间铺子?说不定有机会接触到贵人,生意也能做的更兴盛。” “夫人说笑了,梁都是什么地方,哪是我们能肖想的?况且我们家祖祖辈辈都在平江,早就习惯了。”说着,他又道:“不说这些了,夫人看看要点什么,算我跟您赔罪,不管您要什么都不收您银子。” 苏云漪眼睛在铺子里轻轻一扫,摇头道:“一时间还真挑不出来。” 她看向赵无坷说道:“官人,我这会儿头晕,不如我们过了晌午再来吧。” 赵无坷点头,“走吧。” 说罢,他就拉着苏云漪离开了。 看着几人的身影,吴嘉会目光暗了暗,偏过头对一旁的小厮说道,“去跟上他们,看看究竟是什么人。” 几人出来的时候还未过巳时,街上的行人却也已经比过来的时候多了。 赵无坷不动声色地将苏云漪拉到了里侧,看她低头沉思,轻声说道:“先别想那么多。” 说罢,他转头看向一旁的元七,“护好夫人。” 说罢,他就往前跑去了,没多时,手中拎着两包糕点和两个糖画回来,将其中一包糕点递给元七,“快到饭点了,不过这街上人这么多,估摸得晚些时候才能回去了。这糕点你们三个先拿着垫垫肚子。” 第13章 元七咧嘴一笑,“多谢郎君。” “你看,”赵无坷将两个糖画放到苏云漪手中。 苏云漪愣怔着看着两个糖画,一个是豹子,一个是老虎模样的。 元七乐呵着去同燕季陈琰两人分糕点,燕季的肚子早就饿的咕咕叫了,他正要捻起来一块糕点,却听见陈琰对前方的赵无坷说道:“郎君,这于礼不合,属下怎么能让您买糕点?” 燕季也讪讪地收回手,他挺直腰板说道:“陈琰哥说得对,不合规矩。” “别多想,我没别的意思,你们现在好歹是跟在我身边,总不好饿着肚子给我做事。现在不吃,晚些时候可别后悔。”他说罢,低头去看苏云漪,她拿到两个糖画后显然是高兴多了。 记得从前在清河的那段时间,他头一次带她上街,小丫头盯着街边的糖画看了好久。 他问她:“想要?” 苏云漪抿唇,“不想。” 其实这丫头还挺认生的,那时候他们相识不久,她同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怯怯的,总怕惹人不高兴,在他跟前总是呆呆的。 不过小孩心思单纯,那时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心里想的什么。 拉着她就到了摊前道:“一个糖画。”又偏过头,笑着道:“想要哪个?” “我不想要的。”小苏云漪撇着嘴说道。 口是心非,谢照青也不拆穿她,“可我想你买一个,这样我也能买一个了。毕竟啊,我已经这么大了,吃糖有点丢人。但倘若我陪你一起吃,那就不丢人了。” 小丫头听见他这话,指着摊子上的老虎图案,“要这个。” 摊主应一声好,笑着道:“别的小姑娘都挑个兔子、小猫什么的,偏偏姑娘挑了个老虎。” 小苏云漪嘀咕一声道:“老虎比较厉害,能保护我。” 谢照青轻笑着指向那个豹子图案,“那再来个这个吧,凑一对,刚好在左右两边把你护得严严实实。” 说着,他从摊主手中拿过两只糖画放在她手中。 小丫头目光诧异,“你不吃吗?” “我不吃,方才逗你的。”他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模样,忍着笑道。 小苏云漪低头舔了舔糖画,对他说道:“六哥,糖画真好吃。” 街上人山人海,苏云漪低头看着手中糖画,不禁想起来那时情景,谢照青不知道,那是她第一次吃糖画。 她看向赵无坷,身后燕季的声音传来,“我要吃。” 他拿过两块糕饼,递给陈琰一块。 元七吃着糕饼,含混不清地道:“你们不是不吃吗,还以为我能多吃点呢。” 赵无坷感受到她的目光,冲她笑了笑,“我以前听人说,姑娘家都喜欢糖画,你现在开心点了吗?” 从前哄哄就能开心半晌的姑娘,如今总是这样沉默寡言的,她也不爱玉器首饰,他不知道该怎么哄这个年岁的姑娘高兴,只能用一开始的最笨拙的法子,盼她能一展笑颜。 “你怎么买这两个图案?”苏云漪抬眼,与他四目相对,试图从他眼中窥探出什么。 赵无坷却状似无意,“随手要的,我去的晚,那里没剩几个图案了,等下次我给你挑别的。” 盯着他看了片刻后,苏云漪低头道:“以后不必麻烦了。” 看她情绪仍是低落,赵无坷不禁无措,正要再说什么,燕季就已经跑到了他身边禀报道:“郎君,有人跟着我们。” 苏云漪咬一口糖画,心知他们方才是让人起疑了。 “真晦气,方才衣裳没买成,伤了夫人不算还被他们缠上了,他这是想干什么啊?”燕季看着赵无坷:“不如属下把他们解决了?” 却见赵无坷摇头,“不必,就当不知道。” 燕季面上一怔,还要再说话,却被身后的陈琰一把拽了回去,“郎君这么吩咐,我们照办就是。” 苏云漪回了客栈后便到了乌水房中,一看到她,乌水连忙就要站起来,却被她拦住,“你躺着。” 乌水便不再动作,她道:“娘子事情都办成了?” 她神色如常,苏云漪心头一紧,没想到乌水竟然已经看出来了。 对于进京所为之事,她一直都瞒着乌水。 乌水是苏无咎的人,苏云漪并不能毫无保留地信任她。更别说,这个时候,乌水还要她想法子杀了赵无坷。 赵无坷绝不能死,就算是死,也不能是现在。 苏云漪伸手帮她掖了掖被角,低声说道:“以后还是不要伤害自己了,这次我们既然来了,免不了要让海瑾朝帮忙。” 女子动作轻柔,乌水冲她笑了笑,“这次算我多此一举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苏云漪连忙说道,她看乌水笑魇如花,才发觉这是在同她玩笑。 苏云漪眼眶一热,站起来背对着她说道:“你先好好休息,这几日就不用跟着伺候了。” 听到身后人应了一声,她便推门出去了。 刚出去就跟拿着药过来的海瑾朝打了个照面,苏云漪低头,轻声说了一句:“多谢你带她回来。” 说罢她就离开了。 海瑾朝都没来得及叫她,来的人当中只有苏云漪和乌水两个女子,他一个大男人给人姑娘涂药实在不合适。 一般来说,苏云漪是主子,他是不该叫她帮忙,可方才远远看见她,他又动了心思,可还没等他说话,就看见苏云漪红着眼眶跟他说了一句话便离开了。 他也没细想,推门就进去了。 “吱呀——” 苏云漪推开门就见到赵无坷坐在桌前,桌子上摆好了饭菜。 他托着下巴,看她进来,连忙冲她招手道:“快过来用膳,再不吃就凉了。” 年轻人身着宵蓝色云纹圆领袍,抬眼望来,那双眸子明亮非常,像是有星辰皓月一般。 苏云漪垂眼,她说不出这是为什么,每次见到赵无坷,总有些莫名的熟悉感,可此前他们并不相识,她说不清这种熟悉感是从何而来。 似是看她站在那里不动,青年不禁又笑道:“我知道我模样好,可你也用不着总盯着我看。苏小四,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再不来用膳,我就都吃完了。” 第13章 雨过月华生(四) 是夜,明月别枝,蝉鸣声随着夜风传来。 用过晚膳,苏云漪便坐在案前看书,赵无坷瞅着眼前那碗苦药汤发愁,她这管人喝药的毛病也不知道从哪来的。 幽静的厢房中充斥着药香,苏云漪瞥他一眼,开口问道:“世子,良药苦口。” 赵无坷默然,这东西也算不上良药啊。 他低下头搅着药,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 “对了,你为什么肯来平江?”苏云漪还是没忍住问他。 没得到回答,却见青年伸手揽过她的腰肢,将她拉到身后,拿出匕首将冲着他们而来的暗器打飞。 门被人踹开,赵无坷端起来汤药冲他们泼过去,两个身着蓝色素裳的男人没想到他来这么一下,汤药进了眼睛。 “绑了。”赵无坷说道。 用过晚膳后海瑾朝几人便一直留意着他们这边的动静,听他这么说,进来就将这两个男人绑了起来。 赵无坷松开苏云漪的手,转头见她一双眼睛直直盯着那空药碗,他凑在她耳边说道:“药洒了没关系,少喝一次也没什么大碍。” 苏云漪瞪他,小声道:“你就是故意的。” 两人这头咬耳朵,那头的燕季便已经忍不住道:“郎君,先别调情了,这两个人该怎么办?” 赵无坷俯身捡起来一支飞镖,上头明晃晃刻着个‘吴’字。 他将飞镖递给燕季道:“你和陈琰送他们去官府。” “知道我们是谁吗,你敢送我们去见官,天不亮你就得去见阎王!”被结实地绑在地上的其中一人厉声威胁道。 他这话刚出就被燕季踹了一脚,冷哼道:“敢这么跟郎君说话,当心你祖坟都保不住。” 海瑾朝连忙将这人嘴巴堵住,不然以他对燕季的了解来说,他得跟这人吵到明日晌午。 陈琰两个人离开后,海瑾朝看向赵无坷,冲他拱手一拜:“郎君还有何吩咐?” 燕季嘴上留不住话,他们刚回来的时候便同他说了在绮罗铺的事情了。 再一想乌水的反常,海瑾朝便也能猜到赵无坷去绮罗铺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他这个人也是。 “今夜你辛苦一下,将我们今日的事情在平江府传一下。”赵无坷说道,“顺便留意一下,吴嘉会在平江人心中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海瑾朝看他,“郎君这是怀疑吴嘉会同官府有牵扯?” “先去吧。”赵无坷淡淡说道。 房中仍充斥着药味,然而余下的苏云漪两人却顾不上这个了。 苏云漪走过来,“你想以身为饵,将平江府的幕后人引出来?” 来之前他们早就有猜测,倘若林民詹有爪牙在平江,那区区几个商户恐怕还不能替他做太多,只怕他们官商勾结,林民詹把手伸到了平江府衙。 第14章 只是这些年来,平江实在是太平静,不管是巡查御史还是上奏的邸报,都没有任何问题。 是以官家和赵羲和都对这片地界过于放心。 可倘若,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呢?百姓安居乐业是假的,平江的繁华也是假的。 苏云漪垂眸,她想起从前在清河,在书上见到的‘道路以目’这个词,谢照青告诉她,这样的状况是不能出现在如今繁荣昌盛的大周的,倘若为君为官者恐吓百姓,不许他们讲实话,那恐怕这世道也就要乱了。 “所以,你刻意纵容他们过来,就是要抓住这个报官的机会,来试探官府同吴嘉会的关系?”她蹙眉,“你简直是疯了,且不说我们身份不能暴露,吴嘉会认为我们只是普通百姓便对我们出手,就算他知道了,你又怎么能保证他会因你身份就放你一马?” 赵无坷摇头,来之前他未曾想过要插手此地之事。当年他割发立誓,此生都不会插手朝堂之事,可看到平江安稳得不对劲,他却仍是忍不住一探究竟。 昨晚他太虚弱没察觉,今早出门,这客栈的掌柜和小二愣是一句多余的话都不同他们说,问起时只一个劲地说起来他们这客栈的吃住,营造出一种富足的假象。 粉饰太平。 “你放心,我心中已有万全之策,我也一定会保你平安,让你安全离开地这里。”他看向苏云漪,一字一句地承诺。 苏云漪却是抿唇打量他,“说起来,你和他还真是有些像。” 她低下头笑了笑,“既然来了,那就查清楚,把这里的一切都查清楚。还有啊,我不需要你保我平安,我既然要查清留郡一战的真相,自然是有能力保护自己。我来平江,就是为了和你一起查出这些事的,我会平安离开这里,你也会的。” 她难得一笑,女子笑起来眉眼弯弯,让他想起夏日里的荷叶,清凉一片。 说话间,就听见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 赵无坷蹙眉,听脚步声,应当是官府的人过来了。 果不其然,很快掌柜就推开房门,领着他们进来了。 “郎君,夫人。”掌柜同他们行礼后便退下了,苏云漪垂眸看到他颤抖着的腿。 方才动静这么大,掌柜就在楼下,他不可能不知道。再说那两个人有恃无恐的过来,他们敢用带有吴家标记的暗器,那就说明他们根本就是不畏惧被抓到,也不觉得自己会失手。 几个官兵走进来就要上手将他们抓起来,赵无坷抬腿就将他们踹开,淡笑道:“管好你的爪子,想抓我们走啊,那成啊,让你们大人过来。” 虽是如此,可年轻人说话温和,眼中带着浅浅笑意。 几人站起来,嗤笑道:“就凭你?” 说罢,几人又冲了上来,却不等近身,其中一人就已经被赵无坷一脚踹了出去。 他又伸手紧紧掐住另一人的咽喉道:“我说了,让你们大人过来。” 被踹到门外的那人撞到栏杆上,从喉头出吐出一口鲜血,此时他们也已经看出来这人不是善茬。 往常遇见这等情况,也无需他们禀报大人,直接自己处置了。 他走进来道:“那今夜便不打搅郎君了,等明日我便禀报大人。” 赵无坷手上用力,故作不解道:“怎么,你们可以三更半夜的过来抓人,你们大人却不能过来?” 看到同僚已经面色发紫,这人连忙就道:“郎君放心,明日我家大人定会登门。您看……” 赵无坷闻言,将人甩到了一旁,嫌恶道:“那便滚吧。” 几个人连忙就往外跑,刚出房门就被几具尸体迎面砸了过来。 燕季双臂环胸靠在廊中圆柱上,看着这几人诧异的面庞,幽幽开口道:“这点三脚猫功夫还想对爷动手?” 几人回头,看了眼房中人,赵无坷早就已经坐在桌前喝茶了。 “还不走?”陈琰低声道。 几人听罢,扛着尸体就往楼下跑了。 看他们离开,赵无坷便让元七叫小二上来把房间收拾了。 汤药混着血腥味着实是让人难受,小二上来收拾过后就要离开,燕季想着这也是他们麻烦了人,掏出来几两碎银就当是小费,谁成想小二看也不敢看他直接离开了。 “不要就不要,留着给我将来娶媳妇用。”他嘀咕道。 陈琰瞥他一眼,走进房中同赵无坷一拜,“方才属下和燕季去了府衙,可并未见到知府他们,反而是几个衙役将那两人押下去,也并未询问事情细节。等我们出来后,便见几个官兵上来就要对我们动手。” 燕季也凑过来说道:“就是就是,我起初还以为是吴嘉会的人来报复,谁曾想,离得近了一看,这不是府衙的官差吗?这些人上来就是想把我们杀了,不过他们功夫也忒差了。不比我们……” 他话没说完就被陈琰用手肘撞了一下,“废话就不用多说了。” “你们没有见到知府?”苏云漪蹙眉道,“方才赵……官人同他们交涉时,他们也是闪烁其辞,像是今夜不能见到知府。” 她看向赵无坷说道:“我想,即便你方才把他们杀了,今夜知府也不会过来。” “没错。”她话音刚落,就见海瑾朝走了进来,他同两人俯身一拜,而后说道:“属下去打听过了,平江百姓到了夜间大都紧闭门户,偶有那么几个胆大的,口中也没有什么有关于吴嘉会不好的传言,反而是对他的品性极为称赞。” 越是这样才越反常。 海瑾朝可不相信,他翻墙到了吴府,却发现吴嘉会这一夜并不在府中。 平江的夜里极为安静,吴嘉会不可能在铺子上忙活,不在府里还能在哪。 于是他又到了知府的宅院里,却发觉知府也不在府中。 “看方才那几人的神情,恐怕他们今夜是没办法让知府过来。”赵无坷垂眸,“既然如此,那就等明日吧。” 燕季挠头,他想起他们刚去府衙那些人还一副秉公处理的态度,出了门就是另一副嘴脸,他嘀咕道:“这些人翻脸翻的比女人还快。” 刚说罢,就撞上苏云漪平静的目光,他心头一震,讪笑着道::“夫人,我就……就随口一说。” 苏云漪呷口茶,她看向赵无坷提议道:“看样子,今夜也不会出大乱子了,让大家都去休息吧。” 赵无坷颔首,却又听她温声道:“只是以防万一,还是让燕侍卫守在楼下吧。” “娘子说的有道理。”赵无坷看着她,女子面上带着抹忧色,眼中却闪过一丝狡黠。 第14章 雨过月华生(五) 翌日一早,苏云漪两人刚起身就见燕季跑过来禀报说平江知府过来了。 此时还未至辰时,苏云漪打了个哈欠,她身旁的赵无坷嘀咕道:“来得还挺早,不过我们都还没用早膳,让他等着。” 看燕季愣怔着,他笑了笑道:“怎么你还想请他过来同我们一起用膳?” 燕季拱手离开。 这两人吃饭慢条斯理的,等他们用过膳,楼下的盛宪都觉得自己头上都要长草了。 一个时辰后,燕季才过来请他上去。 赵无坷今日穿着一身姜黄色刻丝云纹锦袍,腰挂环佩,年轻人容貌俊秀,眼眸明亮。 一旁的苏云漪仍是身着白衣,手执书卷,瞧见盛宪进来,正要站起来行礼,却听盛宪说道:“夫人不必多礼。” 她本也只是做个样子,听他这么说,便扎实地坐在赵无坷身旁了。 赵无坷好整以暇地看着盛宪,看年岁,他是和吴嘉会差不多,只是他相比吴嘉会来说,体态较为丰盈,看起来着实憨厚。 “盛知府不必拘礼,先坐吧。”赵无坷说着,帮他倒出一杯茶。 盛宪接过茶水,战战兢兢地道:“多谢郎君。” 他说罢,又站起来冲着赵无坷一拜道:“今早到府衙时,我也听底下人说了,是我管教不严,让他们失了分寸,冒犯了郎君和夫人。” 赵无坷抬眼望向他道:“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在下一介草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昨夜还冲撞了几个官爷,真是该死。” 虽这么说,可他脸上却无半分歉意,反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盛宪,这目光却令人不适,盛宪想起,从前自己在家逗弄那只鹦鹉的时候便是这样的神色。 他又坐下,看着赵无坷说道:“昨夜郎君和夫人受惊,那两个贼人已经招了,说是瞧见二位非富即贵,便来偷些钱财。” 苏云漪登时疑惑,“可他们昨夜却不像是图财,反倒是冲着我们来的。况且,我家侍卫已经将那暗器交给你们了,难道大人还想包庇真凶?” 她说罢,又拉住赵无坷的袖子说道:“官人,妾身真是头一次遭这样的罪,可现在这知府大人倒像是想小事化了,这让人怎么忍的了啊。” 她乍然这般,赵无坷是没能预料到的。 他撇头望去,女子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惹得他心头像是被一片羽毛扫过一般。 第15章 赵无坷抿了抿干涩的唇,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抚道:“娘子放心,为夫定会为你出了这口恶气。” 说罢,他看向盛宪,沉声道:“原以为知府大人能够秉公处理此事,没想到……”他轻笑一声,“不过在下也能理解,我们并非平江人,您不愿为我们主持公道也是有您的考量。” 盛宪连忙摆手:“不是,这真是误会。” 赵无坷话音却是一转,音线冰冷:“只不过你今日敢徇私,明日就得当心你头上的乌纱帽了。” 这话说罢,就见盛宪连忙跪下道:“大人饶命。” 赵无坷面上却诧异,手指轻轻敲动桌案,笑着道:“您这是何意?我不过一介平民,可受不住这一遭。方才那么说,不过就是告诉大人,您不秉公处置此事,我们就只好回梁都将此事报到登闻台。” 盛宪抿唇,低头看到眼前两人穿着的锦鞋,心思流转间,又听见赵无坷叹气,“倘若是我一人,那也就罢了。我一个大男人,这点祸事又算的了什么?可我娘子不同,她方嫁给我,我是看不得她受半分委屈的,大人能体谅在下吗?” 盛宪抬眼看着他点头,“郎君说的是,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跪了半晌,赵无坷也不说让他站起来,见他应下了,又自顾自去同苏云漪说起来话了。 盛宪忍着心头的郁火,继续道:“郎君和夫人是过来游玩的?” 看他仍在跪着,苏云漪连忙就道:“大人快别跪着了,您这样,传出去,妾身同官人如何做人?” 那你倒是要说啊,盛宪心知这两人在同他唱双簧,心头默默给他们记下一笔,站了起来。 赵无坷叹气,“本想在这平江府游玩一番,谁曾想……,罢了,等这次事了我们回梁都吧。” “郎君别这么说,这出门在外,哪能没意外发生,重要的是,你们总得寻个安稳的地方。倘若两位不嫌弃,不若到我府上暂住几日?恰好过几日便是端午,届时我带着你们好好游玩一番。” 苏云漪听此,看向赵无坷,眼中带有隐隐期盼,“官人,我听说平江的端午节,是和梁都不太一样的。” 赵无坷朝她温和一笑,“那我们多留几日,你觉得如何?” “只是……”苏云漪咬唇,犹豫道:“这样住别人府上,会不会不太好,我们会给大人添麻烦的吧?” “不麻烦不麻烦,我治下不严才让夫人遭了罪。”盛宪连忙道:“就当给我一个赔罪的机会。” 看苏云漪点头,赵无坷便适时松口,“那便这样吧。” 盛宪应了一声,冲着他们拱手,而后离开了。 房中寂静一瞬,苏云漪垂眸看着赵无坷揽着自己肩膀的手,蹙眉打开他的手,坐得离他远了些。 赵无坷轻笑着道:“方才还一口一个‘官人’,如今却避我如蛇蝎,过河拆桥啊娘子。” 苏云漪:“……私底下正经说话,叫我名字。” 她低头抿了口茶,却没意识到自己红着耳朵的模样落在了赵无坷眼中。 赵无坷眼中笑意更深了,她这样就很好,前阵子她那副模样,总让他心中难安。 说话间,元七便推门走进来了。 他一早就出门了,将手中的几杯乳糖真雪放下。 赵无坷看他,离开梁都的前几日,元七便已经算着日子了。 一过来,他便想着要游玩。 他拿过一杯乳糖真雪放在苏云漪跟前,“少用些。” 苏云漪垂眸,舀起来一勺放入口中,冰冰凉凉的,恰好解了这暑气。 “好了,你去把剩下的和大家分了吧。”赵无坷又对元七说道。 少年怔住,疑惑道:“世子不吃?” 他摇头,“不了。” 苏云漪瞥见元七脸上的疑惑,她不动声色道:“多买了一杯?” 元七叹气,“是啊,本以为世子会喜欢的,从前他……” 他话未说完,就被赵无坷掐了一把,“嘶……” 赵无坷极淡地瞥他一眼,“少来那么多废话,还不快下去?” 元七没敢多留,拎着东西就下去了。 赵无坷直觉身旁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转头就对上了苏云漪审视的双眸,他冲她笑了笑,“快吃吧,听说这些甜食平江人做起来才正宗。” “你不喜欢甜的?”苏云漪开口问他。 赵无坷垂眸,他记得儿时,谢府的宴席上,无坷总是会挑着些甜点去吃,有时候见他意犹未尽,谢照青和赵羲和也会将自己的分给他。 无坷嗜甜,赵羲和两人却不,尤其是赵羲和,总是笑着道:“没见过哪家郎君这么爱吃甜食的,你这口味,像个小娘子。” 无坷却是轻哼道:“本世子喜欢!再说我爱吃甜的,我未来世子妃也爱吃甜的,听起来多般配。” 赵羲和:“……” “赵无坷?你想什么呢?”苏云漪看到他目光中闪过一抹悲戚。 赵无坷摇头,他道:“没什么,其实我喜欢甜食。不过这几日身子不大好,不敢吃冰的。况且我的身体状况也不想让除你之外的人知晓,所以我方才才急着要元七离开。” “原来是这样。”苏云漪点头,“那药你还是继续喝吧,过阵子我再去那家医馆去给你取。” 赵无坷脸上的阴霾一扫而过,被无奈与不解替代,他叹气道:“你怎么就知道,这药一定就有用呢?” “看出来的,你喝了药就会好很多。”苏云漪道:“我还要查留郡那一战,你这条命,就算是要死,也得给我等到事成之后。” 这命令的口吻…… 赵无坷无奈地笑了一声,换作从前,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也会被苏云漪下命令。 “什么药?”燕季咬着糖葫芦走进来道,“郎君病了?” 苏云漪无奈道:“是我身子不大好,这些日子一直在用药。” 这客栈隔音好,燕季也听不全乎,不过他生来便对‘药’这一字极为敏感。 他关切地看向苏云漪,“那夫人可要记得按时服药,千万不要嫌药苦。” 苏云漪嘴唇微扬,顶着燕季絮絮叨叨的话语,挑衅一样地看向赵无坷。 赵无坷黙了一瞬,提醒燕季:“下次来记得敲门。” “对了,郎君也要记得督促夫人服药。”燕季说了半晌,才想起来一旁的赵无坷,连忙又补充道。 赵无坷:“……” 从前也没发觉这燕季这么自来熟,来平江的路上,这小子看见他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郎君方才说什么?” 赵无坷:“……” 海瑾朝真是什么人也敢收了。 “他说,让你下次来的时候记得敲门。”苏云漪在赵无坷把燕季轰出去之前说道。 第15章 雨过月华生(六) “他说,让你下次来的时候记得敲门。” 听苏云漪这么说,燕季才乍然想起来他过来的目的。 “属下是有事要说的,”燕季连忙道:“方才盛宪回府衙后便命人传了吴嘉会过去,将他打了四十板子。” 说罢,他挠头道:“这四十板子,说重也算不上太重,不过我看落到百姓眼里也够用了。” 他眨着眼睛说道:“昨夜海大人不是说那些百姓都不愿意跟他搭话吗?许是因为吴嘉会受刑了的缘故,我方才跟他们打听的时候,有人悄悄跟我说了,往常吴嘉会同客人有纠纷的时候也会强买强卖,遇见那日夫人相似的情况的时候,他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店里说赔钱,等出去后便会被他的人截住,一顿好打。” 苏云漪垂眸,倘若那日他们不刻意说出那些话,恐怕吴嘉会便直接在街上动手了。 “那苦主一开始自然是报官的,可谁能想到,人到了官府便被打出来了。日子一久,便都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了。” …… 吴府 吴嘉会让人打了板子后便被送回到府上,府衙的人手上并未留情,此时他撒在床上,腰至臀部那一块血肉模糊,身旁的侍从给他上着药。 他疼得呲牙咧嘴,惯常儒雅的脸庞此时撑不住了,呵斥道:“你若不会上药,回头便将你这双手剁了喂狗!” 侍从连忙跪下告饶:“老爷恕罪,您伤得重,上药难免会疼些,您就再忍忍。” 吴嘉会本就疼得心烦,听他这话,心里更是臊乱,“还不赶紧过来上药。” 他忍着痛,攥紧手,“这个该死的盛宪,他敢帮着外人,总有一日,我会让他后悔。还有那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说着,他一手在床榻上重重锤了几下,“你们这些人也是废物,连人也抓不住。” 侍从战战兢兢地给他涂了药,连忙就道:“那小人就先告退。” 吴嘉会瞪他一眼,“没用的东西,给我拿纸笔来!” “可……可大夫说让您这几日不能再动弹了的。”侍从劝道,对上他凌厉的眼眸后便也只好应是。 第16章 拿过纸笔,正要扶吴嘉会起身,却听官家来报,盛知府来了。 吴嘉会冷哼一声,又趴回床上,摆摆手命两人退下。 夏日天气燥热,加上盛宪体胖,这一路过来的时候出了不少的汗。 好在吴嘉会房中搁着不少的冰块,盛宪走到桌前,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这天儿是越来越热了。” 床上趴着的吴嘉会也不搭话,他皱着眉捂住耳朵,郁郁葱葱的树上落了几只鸟,叽叽喳喳的,叫的他心烦。 盛宪一瞥他那身伤,走到床边同他作揖道:“今日实在是我委屈你了。” “受不起,盛知府若想做那为国为民的好官,那自然是我们这些百姓的福气。传到了林相耳中,说不定他一高兴,便将你擢升到梁都做事。”吴嘉会不无讽刺地道。 “啧,你这话说的,我能是那样的人吗?”盛宪微倾下身子,“那两个人一看就是非富即贵,和往常来的那些人看起来不一样。我只怕是惊动了什么大人物,眼下不好得罪他们。” 他来的路上汗水浸湿了衣服,此时散发出一丝汗味,吴嘉会蹙眉,他道:“你先坐下。” 盛宪闻言便坐在床边上。 吴嘉会:“……” 他叹气,而后道:“你来之前,我便想着去信到梁都,那日他们到我铺子里头,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来梁都,我便觉得不对劲。” 所以他才想着派人去将那两人抓过来,原想着失手也没关系,他们若是敢报官,那才叫自投罗网。 谁能想到这次盛宪竟然不按常理做事。 “这两个人来历不明,咱们得把他们放在眼皮子底下,他们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盛宪低声笑了笑,他本就长得圆润,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吴嘉会‘啧’一声,“往常那些人来,我们不都是直接解决了?再大的官还不是一样。那男的我见了,不过臭小子一个。就凭他,死了也就死了,还想去和林相抗衡?” 盛宪摇头,吴嘉会这几年仗着林民詹,在平江嚣张惯了。 他只怕那两个人不是寻常人,倘若真惹到大人物,派人来彻查平江,那他们这些年的努力便全都付之一炬了。 “不如你还是去封信到梁都问问,看林相想怎么处置这个臭小子。”盛宪说罢,便起身离开了。 …… 未至黄昏,盛府派来同福客栈的马车就已经到了。 乌水脚上的伤还未好全,上马车时,苏云漪正要伸手去扶她,却听海瑾朝轻咳一声,示意她先上马车,而后他又扶着乌水到了马车上。 得到盛府的时候,天已经稍稍暗下来了。平江宅子的构造北地的宅子多有不同,内院中庭院众多,苏云漪几人被领着到了清园当中。 清园处在内院的西南位置,起初花卉环绕,夏夜中,花香味最浓。 “房间都拾掇好了,郎君和夫人请便。”管家领着他们到了院子里,便同他们告辞,“有什么需要,便可派下人过来,小人先告退。” 他刚一走,燕季便看着陈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陈琰拍了拍他肩膀,低声道:“闭嘴。” 赵无坷同海瑾朝颔首后便同苏云漪进了房中。 房间宽敞整洁,相比起客栈是舒适不少。 刚一进去,元七便低着头在房中四处查看,“世子先别动,让小的看看这房中有没有什么脏东西。” 他神态认真,赵无坷无奈摇头,轻笑道:“他请我们来,便不会这么明目张胆的动手的。” 就算真动手,元七这呆头呆脑的也看不出来什么。 苏云漪坐在桌前,倒杯水道:“盛宪倒是给我们挑了个好地方。” 清园不偏不倚,正好处在院子中间,离盛宪的院子也近,却不隐蔽,他动起来手方便,他们若要做些什么却难藏匿。 元七又凑过来,看着赵无坷说道:“世子,要是这次您真把盛宪端了,那回京后王爷肯定也替您高兴。” 赵无坷拿手中折扇轻轻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皮笑肉不笑,“说了几次让你改口,再叫我‘世子’,我便先把你端了。” “好了,你也别在这守着了,今夜好好休息。”赵无坷说道。 元七摇头,他颇不赞同,“不行不行,小的今夜得在门外守着,以免那盛宪对您下手。” 说罢,他又拍拍胸脯,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 苏云漪默默地想,这元七一来不会武功,二来又是憨头憨脑的,怎么偏偏如此自信。 “元七,这几日你也累了,该换苍术守着了。”她对元七说道:“还有乌水那边,我也有些不放心,你和她离得近,劳烦你帮我留着心,毕竟旁的人我也信不过。” 她这话说到点子上了,这次出来,除了海瑾朝那些外人,便只有他还有从王府带出来的这些侍卫算是内人。 可他元七是什么人呢,那些人怎么能跟他相提并论! 他可是陪世子一同长大的,自然是最最不同的。 “世……夫人放心,我一定会做好您交代的事情的。”他重重点头,对苏云漪郑重承诺道。 看苏云漪轻轻点头后他便退了出去,脚步却不禁轻快,世子和世子妃果真是夫妻一体,都是最看重他。 ‘夫妻一体’的两人对他心中所想之事毫不知情,苏云漪转身去关上门,她对赵无坷说道:“如今我们既然来了,那行动必然会受到桎梏。倘若盛宪再出府,想再跟踪他也难了。” 她看向赵无坷,不禁又有些担忧:“况且你如今的身体,还能撑得住吗?” 来平江的路上,只是略微颠簸了一些,他便虚弱成那个样子。真要行动起来,只怕能要了他半条命。 赵无坷一双墨眉微蹙,“我如今在你心中,有这么弱?” 见她轻轻点头,他立刻提醒她说道:“你可别忘了,昨夜若不是我,你可就受伤了。” 苏云漪抿唇,“其实你用不着逞强的,我们俩留一个人在这里打掩护也是好的,我和海瑾朝去就好,到时候留下苍术保护你。” “不需要,”赵无坷看她这副认真的模样,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他道:“你别总那么心大,海瑾朝同我们算不上一路人,如今同行,不过是因为皇命罢了。再说你又不会武功,说什么把苍术留给我?赵羲和让他跟着你,就是让他保护你。” 他难得露出这副不悦的神色,苏云漪本着盟友之间应和睦相处,自以为和善地同他道:“放心,我有分寸的。只说眼下,我觉得海瑾朝是不会为难我的。我带苍术一起去,你留在这里,可千万要小心。” 却见他“啪”的一声,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放在桌案上。 世子殿下脾气来的真是莫名其妙,苏云漪心中腹诽,她到底是哪里不如他意了? “跟踪他太冒险了,且容易打草惊蛇,我们倒是可以换一个法子。”赵无坷看着她,面上的幽怨之色一闪而过。 第16章 雨过月华生(七) 将至戌时之时,有下人来请他们前往前厅用膳。 整个盛府被浓重的夜色笼罩,苏云漪几人来到前厅的时候,盛宪还没到。 听下人说,盛宪方从府衙回来,此时正沐浴更衣呢,让他们先用膳,不必等他。 话虽这么说,可主人未到,哪有客人先动筷子的缘故? 他们几人一动不动,忽然一道女声传了进来,“听人说,府中来了客人?” 声音的主人是个二八年华的女子,她身着绛红色云锦褙子,蛾眉弯若新月,目若秋水,一张脸娇嫩地仿若要滴出水了,声音带着平江女子特有的绵软,同几人见礼,“小女映月,拜见各位。” 说是同他们见礼,一双眸子却是落在了赵无坷的身上。 苏云漪挑眉,见她竟然直接挨着赵无坷坐下了,她道:“想必父亲得晚些时候再来,小女先帮郎君倒酒。” “多谢姑娘,不过我不喝酒。”赵无坷淡淡道,声音辨不出情绪。 “噗嗤——” 盛映月想必从未被人下过面子,此时脸上一阵窘迫,偏偏另一旁的燕季又忍不住笑出声音来。 她的脸色瞬时红一阵白一阵的。 陈琰瞥他一眼,燕季捂住嘴。 好在盛映月也不是个吵闹的性子,很快便同赵无坷扯起来话题了,“还不知道怎么称呼郎君呢。” 赵无坷:“在下姓曲。” 说罢,抬眼见到盛映月一脸认真的神色望着他,他轻笑一声,语气有些恶劣:“名字,无可奉告。” 他少有这样冷淡的样子,从前在梁都,虽听惯了关于江王世子混账的传言,可人人都说他性子好,从不给任何人冷脸。 海瑾朝目光扫过赵无坷的面庞,打了个哈欠,又看向苏云漪道:“夫人,乌水姑娘脚伤未愈,属下去看看她。” 见他就要站起来,苏云漪连忙就说道:“不必担心,我已经让元七照顾她了,海侍卫就在这里同我们一起用膳吧。” 第17章 她也不给海瑾朝反驳的机会,说罢便拉着盛映月坐在自己另一侧,温声道:“盛姑娘莫要见怪,我家官人向来是这样,家规如此,他在外是不敢喝酒的。” 盛映月听此,红着脸看了一眼赵无坷,轻声道:“没想到曲郎君这般恪守家规,果真难得。小女是真的羡慕夫人,能有这样的一位官人。” “那真是可惜了,我家郎君心里眼里可只有我们夫人。”燕季在一旁幽幽说道。 苏云漪扯唇,或许来之前他们应该也把燕季留在清园当中的。 “这位小郎君是何意?”盛映月脸上慌乱,轻轻咬着下唇说道,“小女绝没有那个意思的,我只是……” 看她急得都像是要哭出来一样,苏云漪连忙温声说道:“你别多想,他就是随口一说。” 她拉住盛映月的手,女子的手柔弱无骨,或许是肌肤过于娇嫩,苏云漪所触碰之处便显得通红。 “我们初来平江,前两日遇到了些麻烦事,幸得令尊出手相助,才得以幸免。如今得以到贵府暂住,实在是我等之幸。” 盛映月抿嘴笑笑,轻声说道:“家父是本地父母官,这是应该的。” “话虽如此,可我和官人还是想感谢一下盛知府,不知道大人平日里都有什么喜好?” 盛映月抬眸,同苏云漪四目相对,她轻声说道:“父亲平日里喜欢收集些古玩,我听说西市上就有许多稀奇玩意儿。还有一个月便是他生辰,原本我想着去那里看看,可惜,那里鱼龙混杂,我不便过去。” “你不能去,我们夫人就能去吗?”燕季又嘀咕一声,心中不禁叹气,盛宪要过生辰,还不知道怎么劳民伤财呢。 陈琰终于忍不住了,抬手重重地敲了敲他头,低声说道:“主子说话,你别插嘴。” 少年撇了撇嘴,控诉道:“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他吵吵嚷嚷的,声音将门外的蝉鸣声盖住了。 苏云漪抬眼望去,就见他呲牙咧嘴地捂着脑袋,燕季身着玄色劲装,这副样子倒像是一只炸了毛的麻雀。 再一转头,苏云漪身旁的盛映月便不见了。 哦,她又坐回到赵无坷身旁,温声细语地同他说话了。 她看起来怯懦,却又壮着胆子同赵无坷有一搭没一搭的扯话头,不过赵无坷却始终是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一直到盛宪过来,他才同人打了声照顾,和苏云漪调换了位置。 “我来晚了,郎君不介意吧?”盛宪坐下对赵无坷说道。 赵无坷摇头,他道:“您好心招待我们,在下自然不会介意。” 年轻人神色淡漠,看起来浑身上下充斥着戾气。 盛宪心中知晓他不待见自己,他也不讨个没趣,笑着对苏云漪说道:“夫人不必拘礼,快用膳吧。” 说着,眼睛瞥一眼盛映月,笑着道:“这是小女。” 苏云漪点头,“方才您未过来的时候,我们与盛娘子相谈甚欢。” “小女让夫人见笑了。”盛宪笑着道,“这几日我府衙事多,二位若想多在城中走走,大可让映月陪着你们。” 说罢,他又倒出来杯酒冲着赵无坷说道:“先前多有得罪,这杯酒我敬诸位。” 赵无坷却是毫不留情地泼冷水,“我不喝酒。” “啧,这是嫌我这酒比不上梁都的?”盛宪叹气说道,“您不喝,我这心里不安心,总觉得您还在怪罪。” 赵无坷扯唇,“这是哪的话,在下岂敢对大人有怨怪之心。” “父亲,曲郎君是真的不能饮酒。”盛映月适时说道,“他家中有规矩,咱们也不好强人所难,不是吗?” 盛宪看向她,轻叹一声道:“原来如此,我倒是不如你细心啊。”说罢他歉疚地看向赵无坷。 赵无坷只低头给苏云漪夹菜,在她耳边轻声道:“娘子,你酒量不好,喝了这酒,恐怕今夜就不能安生了。” 苏云漪冲他笑了笑,“知道了。” “你们俩也别喝了,夜里还得留意着郎君安危。”海瑾朝对身旁的陈琰说道。 陈琰颔首,撇头看向已经喝了口酒的燕季,不禁沉默。 他着实不懂,为何他们要带这傻小子出来。 傻小子浑然不知,扬扬自得道:“放心,我酒量好着呢。” 用过晚膳,几人便回了清园。 当是时,明月映枝,夜半蝉鸣。 苏云漪正要回房,却被燕季拉着到了一边。 他虽喝了酒,但脸上却一点不显,一张圆脸越发得白皙,笑起来的时候一排牙整整齐齐的。 苏云漪回头,只看到赵无坷面上带笑地看着她,只是这笑太假,那双凤眼却像是粹了冰的。 她不禁心虚。 陈琰过来就要拉走燕季,“阿季,不许对夫人无礼,松手。” 却见少年拽的苏云漪更紧了,看着陈琰摇头,都快摇成拨浪鼓了,他恳求道,“就说一句话,你看行不行?” 心知跟醉鬼讲是讲不通的,苏云漪也只好顺着他,她对陈琰说道:“没事,小孩子喝醉闹脾气也是常事,我听他说两句,再不行的话,你就把他打晕送回房间。” 陈琰拱手应好,另一旁的赵无坷瞥一眼他们,抬腿便往房中走了。 一瞬间,院子里只剩下苏云漪和燕季两人。 苏云漪问燕季道:“你要和我说什么?” 只见少年晃着脑袋四处看了看,又凑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夫人,你一定要小心,那个盛映月一看就是不怀好意,你可千万不能让她有机会接近郎君。小心郎君被她抢走。” 他说罢就松开了苏云漪,晃晃悠悠地回了房里,留下苏云漪风中凌乱。 大费周章这半晌,他就为了和她说这个? 苏云漪扯了扯唇,叫来下人去煮醒酒汤。 回到房中的时候,赵无坷已经合衣躺下了。 苏云漪坐在床边,轻声唤道:“赵无坷,你睡了吗?” 青年端端正正的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苏云漪凑近他,抬手碰了碰他细密的睫毛,只看到他立刻坐起身来瞪着她,“苏小四,你别打扰我睡觉。” 苏云漪歪头打量他,这人哪有一点困意,分明是装睡。 她道:“你今天可真奇怪,动不动就生气。我惹到你了?” 她认真的在脑海中回想了几遍,她绝对没有惹到这位世子殿下,元七他们便更不可能了。 他冷脸对盛宪还能理解,但她与他是盟友,可不受他的气。 赵无坷捂住自己发红的耳朵,“我没生气。” 女子的目光就这样落在自己身上,赵无坷越发不自在,担心她看出来自己的反常,他手一挥,灯灭了,而后背对着苏云漪躺下了。 苏云漪:“……” 没生气你吹什么灯,她还没洗漱呢。 “给我把灯点上。”她戳了戳赵无坷的后背,命令道。 许是在院子里吹过冷风的缘故,女子的指尖微凉,隔着薄薄的中衣透过来,赵无坷忍不住想起方才,她凑过来,气息喷洒在他的脸庞上,她有些凉的手轻轻一碰他的睫毛。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微微颤抖,立马坐起身来,在黑夜里摸索着下了床,去给那不依不饶的姑娘点灯。 第17章 雨过月华生(八) 月光透过纱窗照在床帐上,透过床帐,赵无坷可以窥见苏云漪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发的身影。 他抬手捂住心口,这一整日,这个地方已经不知道因为苏云漪跳动多少次了。这种感觉很陌生,教人觉得烦躁。他原以为,这世上已经没有人能左右他的情绪了。 可偏偏苏云漪提起来别的男人时他在意极了,明知道她没那个心思,她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反而显得他心思不正。 燕季拉着她不放的时候,他便恨不得将他拎起来扔得离平江府数千丈远,让他再没机会走到苏云漪面前。 这念头甫一现出之时,他便直觉不对。他从不是这样的人,一碰上苏云漪就全都乱了。 生平第一次,他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慌乱’二字,他得静一静,想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或许他并不希望自己想明白,只是想为自己这些莫名其妙的念头找到一个看似合理的缘由。 他不敢再去和她接触,不敢再同她说话,偏偏这姑娘又是将他“叫醒”,她每一次触碰都在告诉他,他就是对她有了不该有的心思。 “简直荒谬。”他嗤笑道。 苏云漪梳洗完过来的时候就见他突然坐起来,一双秀眉时而微蹙,时而舒展,右手时而捂住心口,时而捂住脸,最后喃喃自语地说着什么,她也没听清。 发觉她盯着自己看,赵无坷瞬时攥紧了被子,一张脸涨的通红,半晌后艰难地吐出来两个字:“你看我干嘛?” 然后盯着女子不解的目光躺下了,“睡了。” 苏云漪抿唇看着他,“你是不是有病?” 话刚出口,她直觉这话不妥,又改口说道:“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第18章 想起来他方才捂心口的模样,她心里大惊,他该不会是有心疾吧? 苏云漪觉得自己想对了,难怪今日赵无坷看起来这么反常,莫非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所以才这样,而他方才喃喃自语,恐怕就是因为对死亡的恐惧,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 看着他的背影,苏云漪叹气,“赵无坷,不然你回梁都吧,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就好。不过你死……不对,走之前能不能先把当初在留郡的事情告诉我?” 话毕,只见男人立马坐起身来,一双凤眼中充斥着淡漠而麻木的神色,“过河拆桥?” 他瞪着她,气道:“燕季跟你说什么了?让你回来就想着踹开我,怎么,你现在觉得有海瑾朝和燕季在,所以不需要我了?” 苏云漪眼皮一跳,她连忙解释道:“你不是身子不好吗?我想了想,先前是我做的不对,不该在没有了解你的情况下就让你跟我来平江。” 她边解释边在心口劝解自己,像这种遇到生死攸关的大事的人,很容易就会情绪失控,她得先安抚住他。 “我身子好着呢,用不着你担心。”赵无坷又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低声说道。 她温言软语地同他说话,那股异样的感觉又出现了,赵无坷不禁捂住心口。 苏云漪担忧的看着他,“你心口疼吗?” 听说心疾很难治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死了。她有点担心,倘若他死了的话,那留郡的事情她又得从别处下手。 “不疼。”赵无坷嘴角微微上扬,他将手放下。 苏云漪抿唇,她轻声道:“不如明日我陪你去看看大夫?” 赵无坷瞬时感觉自己嘴里又出现先前那口苦药汤子的味道,一时什么旖旎心思都没了。 “先前的汤药不是还有?” 苏云漪摇头,“可那些药并不治心疾。” 只可惜上次他也没跟她说清楚,早知道他有心疾也不用这么麻烦了。 “我又没心疾。”赵无坷蹙眉道。 苏云漪目光下移到他胸口,又抬眼见他一脸的不解,漠然道:“你没心疾捂什么心口?” 赵无坷一噎,梗着脖子道:“反正跟你没关系。” 苏云漪:“……有病。” 见她一脸无言以对的神色看着自己,赵无坷重新躺下,“你自己乱想,还赖在我头上。” 见他就要合上眼睛,苏云漪连忙又道:“先别睡,我有事跟你说。” “我有病,听不得。”连着在她身上吃瘪几次,赵无坷有心‘报复。’ 苏云漪蹙眉,隔着被子在他腰上掐了一把,“说正事。” 赵无坷:“……” “方才在外面,我不方便同你说。”苏云漪躺下后,侧身看着他说道。 赵无坷哼笑一声,“燕季缠着你呢,你怎么说?” 苏云漪瞥他一眼,提醒道:“平日里你使点郎君的小性子我可以哄着你,但正事上,你最好知道点分寸,少跟我阴阳怪气。” 说罢,她又在赵无坷腰上掐了一把,继续道:“方才在前厅的时候,我发现盛映月的手上有伤。” 赵无坷侧过身看着她:“你觉得这伤不寻常?” “嗯,倘若是寻常的伤,她不至于用厚重的妆粉遮住。况且我看她身姿纤瘦,可她手……却像是肿了。”苏云漪蹙眉道:“况且她又刻意提起来西市,我想,她应当是在提醒我们些什么。” 她双手紧攥,这是苏云漪纠结时候常有的动作。 赵无坷启唇,“你在担心什么?” “盛映月是他的女儿,未必这不是他们设下的圈套。”苏云漪沉吟道,“况且即便我所猜测的是对的,那我们帮她能有什么好处,别是平白耽搁了我们的事情。” 赵无坷听她说罢这些话,笑出了声音来。 苏云漪蹙眉,偏头看到青年那双极亮的眸子,映照出她脸庞上的扭捏之色。 “我说,你想帮人就帮人,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赵无坷轻笑道,“干嘛在人前故作冷血。” 苏云漪抿唇,“我没想帮她,你多想了。” “那你这大晚上的折腾我,跟我说这些话,不是你想帮她?你若真的不想帮她,明知道可能是个圈套的情况下,你根本就不会提。”赵无坷毫不留情地戳穿她。 这姑娘总是这样,明明是关心人,偏偏还要扯出来一堆旁的话,装作一副坏人模样。 眼下苏云漪吃瘪,她狠狠剜了他一眼,“少以己度人,你要是想帮她就帮她,出事了的话,别连累我。” 而后她吹灭灯睡下了。 …… 翌日,用早膳时,苏云漪两人就打算着要去西市走走。 因担心乌水,海瑾朝提出来要留下。 苏云漪蹙了蹙眉,却也没什么由头辩驳。 一旁专心用膳的燕季听此,一口饭还没咽下去就说道:“那我也留下!” 海瑾朝挑眉,难得调侃他,“你不想上街逛了?” 燕季抬头,对上苏云漪那双杏眼,又连忙低头继续吃饭。 天知道他今天早上刚醒就想起来自己昨夜那副鬼样子,太丢人了。 现在他是真的没脸面对苏云漪。 再说他昨天晚上可看到了,赵无坷看他的眼神跟看死人没什么区别。 他再也不敢喝酒了。 陈琰瞥他一眼,忍着笑意提醒他道:“慢点,别噎着了。” 平江的集市分东西市,东市多是些日用之物,左右逃不过衣食住行。西市则的商贩多是些来自于外地的商人,这几年大周放宽了通道,同周边各国多有交易。 为了方便通商,官府更是划分了东西市来供人买卖。 苏云漪走在街上,脑海中反复回想昨日盛映月同她说的那些话。 倘若在西市有破口,那她该怎么才能找到。 “郎君,夫人。”陈琰看这两人这一路上也不说话,再看赵无坷,有意同苏云漪隔了些距离,还以为是昨夜燕季的言行使得他们生了隔阂,思来想去,还是开口道:“昨夜阿季喝了酒,不当之处,属下替他道歉。” 苏云漪摇头,轻声道:“无妨,燕季年纪还小,不必放在心上。只是以后还是少喝点酒吧。” 不然他尴尬,其实她自己也觉得尴尬。 陈琰叹了口气道:“其实他酒量是真的很好,他昨日也没夸口。或许……他也是想到伤心之事,所以才醉了。” 苏云漪诧异,“伤心之事?” “阿季的母亲和家母是亲姐妹,他在永州出生,姨父姨母只得了他这一个儿子,宝贝的紧。他原本也是无忧无虑地长了几年,直到他六岁那年,姨父家中来了位女子,说是远房的亲戚。姨母心善,又怜她孤苦,将她留在府中照应。可没过几月,姨父便将那女子纳为妾室。当晚,姨母便发病过世。后来官府才查出来,那女子刚到永州的时候便已经在她的膳食中动了手脚。 那时燕季年纪小,身边没了母亲提点,那女人哄着他喝了酒,便要趁人不知将他推入井底,要不是母亲恰好赶到永州,只怕他也活不到现在。” 陈琰叹了口气,“那以后,阿季便有意锻炼酒量。他平日里看起来话多,可其实心事都藏心里。他看事情简单,昨日在盛府,想必也是想岔了,才拉着夫人说了那些话。他心里,是不想再看到有女子像姨母那样断送了性命的。” 第18章 雨过月华生(九) 夏日清风吹过,苏云漪恍然想起先前在同福客栈中,燕季催她喝药的时候说的那番话,心中不免复杂。 “不过,既然燕季酒量好,那为何昨日他只喝了几杯便醉了?”苏云漪摇头,“你说是他心绪的缘故,可……我总觉得有点奇怪。” 她垂眸,想起昨日盛映月倒酒的动作。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去一趟酒肆。”赵无坷目光定睛在前方的一处酒肆上。 陈琰顿住脚步,夏日阳光投射出身后紧跟着的两道人影,“那郎君和夫人先去,属下随后便到。” …… 酒肆名叫百酿居,老板是个胡人女子,见到两人,用勉强算得上流利的大周官话同他们打招呼。 赵无坷双臂抱胸,同苏云漪使了使眼色。 “娘子,我想问一下,您这里有没有烈一些的酒?”苏云漪开口问道。 老板抬眼打量她,“这位夫人看起来温婉娴静,口味倒是同您这长相不符。” 她说罢,唤来小二,给她倒酒,“您来尝尝,这个叫‘秦淮春’。” 苏云漪垂眸,她生在闺中,一向都不喝酒,倘若多试上几杯,恐怕他们也不必查了。 “夫人不试试,又怎么知道这酒合不合口呢?”老板见她面色犹豫,调侃道:“莫非夫人不能喝酒?” 苏云漪抿唇看向赵无坷,这人站在一旁,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昨日在盛府,他同盛映月说他不喝酒,看起来也不像是搪塞人,大约是真的不喝酒。 第19章 想他那身子,应当也不适宜饮酒。 思及此,苏云漪端起来酒杯就要喝下,却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她手中拿过酒杯,“娘子,为夫不是同你说过?出门在外,不许喝酒。” 一杯酒送入口中,他看向老板说道:“这酒太淡。” 老板挑眉,轻笑一声,“这‘秦淮春’是我来平江的第一年的春日所制,入口清凉甘甜,却又如同置身春日一般。” 她说罢,又让小二倒出来第二杯酒,“郎君既然嫌淡,那便试试这个,这个叫‘浮生醉’。” 眼看赵无坷又要饮下,苏云漪连忙拦住他,她凑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要不然还是别试了,我们也不知道盛映月的用意是否在酒上,或许是我想错了。” 赵无坷看着她一脸忧色,摇头笑了笑,“既然你能想到这上面,那我们就得去验证。况且,我觉得你不会猜错。” 他看着身旁的女子,她薄唇紧抿,眉眼如画。 他还记得七年前,她的模样。 “我没你想的那么弱。”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把我看得太低了。” 说罢,赵无坷又将那杯‘浮生醉’饮下,霎时间,过往的记忆涌入脑海。 幼时长辈的谆谆教诲,他是谢家第六子,一言一行不得有半分差池。偏偏那时他并未明白,为何做谢家人就要和旁人不同呢? 他依然随心随性,习武时趁着父亲不注意偷跑出府,常喜欢去街上斗蛐蛐,不过被父兄抓回来挨个训斥。 稍大一些,他发觉读书比习武有意思多了,便嚷着要参加科考。父亲第一个不同意,拎着他到祠堂,他们谢家祖辈为将,哪出过什么读书人。 可即便如此,父亲还是带他去拜了早已致仕的前首辅穆老先生为师。 可直到七岁那年,在幽州一战中,谢家满门战死,只余下了他和大嫂。 先帝赐他表字‘照青’,他便决心要继承父志。十五岁,他夺回当年失守的幽州,一时风头正盛。他跪在父兄灵前,却总觉得鼻头发酸。十八岁,他做了一件错误的决定,定安军全军覆没,他是罪人。 苏云漪见到身旁青年眼中落下一滴清泪。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郎君年纪不大,过往倒是令人唏嘘。”老板轻笑着道:“我这‘浮生醉’算是这里最烈的一种酒了,郎君觉得如何?” 赵无坷将酒杯砸到一旁已经悄然拿出匕首的小二的手腕上,匕首掉到了地上,小二捂住手。 “云漪!” 一抬眼,就见到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几把飞刀直冲苏云漪,他伸手揽过苏云漪的腰肢,堪堪避过飞刀。 酒肆中客人见状就要站起身离开,却见老板轻笑道:“不过是同这位郎君开个玩笑,大家不必惊慌。” 她一向和善,来平江这些年又同百姓们关系极好,客人们听此便都不再怀疑。 赵无坷松开苏云漪,瞥了一眼二楼戴着幕帷的黑衣男人,他淡漠道:“玩笑可没有这么开的,我家娘子柔柔弱弱的经不起你们这么玩笑,况且她可是我的心头宝,你们伤到她,我可是会要你们的命。” 老板笑了一声,“大周男子倒是少见郎君这般的,不过您也莫怪,我们在这里等了许久,为免横生枝节,做事谨慎一些也是应该的。” 赵无坷垂下眼睑,他生来便嗅觉敏感,方才一闻便能辨出这就是昨夜的那酒。 也难怪燕季昨夜会有那反应。 思及此,就听一道熟悉的声音传了进来,“郎君,夫人!” 燕季跑到苏云漪身旁,身后跟着陈琰。 他笑起来,露出一对虎牙。 赵无坷瞥他一眼,“你不是不来?” 少年挠头道:“在府里太闷了,而且我担心郎君和夫人,便过来了。” 陈琰一把将他拽回自己身旁,对两人解释道:“方才属下去将身后的那些尾巴除去时,恰好发现这小子,他闲不住,便想着多一个人也好,带他过来了。” “原来是这样。”苏云漪看向赵无坷,“我们还是先上去吧,别等盛宪反应过来了。” 赵无坷点头,转身便要往楼上去,还不等他迈上几步,就感觉身体某处一阵刺痛。 只是这刺痛轻微,他也寻不到位置。 “怎么了?”苏云漪看他顿住脚步,疑惑道。 “无事。” 说罢他便不再耽搁,抬腿便往楼上走去。 男人见他们过来,便转身引着他们往厢房中去了。 厢房布置简单,他将幕帷摘下,醒酒汤放在赵无坷跟前,“郎君方才饮了酒,先喝碗醒酒汤吧。” 赵无坷抬眼,观这人样貌,看得出来他是土生土长的平江人,他端起来醒酒汤道:“多谢。” 燕季抿唇,他低声问一旁的陈琰:“郎君心也太大了吧,他就不怕这人在醒酒汤里动手脚?” “小郎君放心,我既然有求于你们,那便不会做对你们不利之事。”男人轻笑着道:“‘浮生醉’过于伤身,郎君即便是酒量不错,还是喝了醒酒汤缓解一二的好。” 赵无坷喝下醒酒汤,同他颔首道:“多谢。” “在下楼槊雪。”男人启唇道:“想请郎君帮我一忙,您放心,我也不会让您白出力,这次过后,我会答应您一个条件,届时您要我去做任何事,我都甘愿。” 赵无坷垂眸,此时他才发现这人少了一臂。 黑色长袖空落落的放在一旁。 “三年前,我同我一个朋友到了平江,却和她走散了。”楼槊雪说道:“我找了她几个月,却发现她处在盛府。” “你是想让我们帮你找人?”一旁的燕季开口问道。 楼槊雪摇头,“找不到了,她已经死了。” 他低头,眼中闪过一抹怨愤,“当年我闯进盛府,可却没救得了她,反而被人送到了刑场上。侥幸活下来后的第三日我才知道,她已经死了。” 他红眼看向赵无坷,“可盛宪不过一介知府,以我的身手,当年在盛府也应当是来去自如。只是没想到,他背后还有旁人,甚至不止我那位朋友,还有其他的女子。” 苏云漪抿唇,“你知道是谁?” 楼槊雪摇头,“我不知道,我也曾想上京寻找出路,可却一直都被一股势力阻挠,有好几次都险些丢了性命。虽然我不是官府中人,却也知道仅凭盛宪是做不到这些的。” 燕季瞬时瞪大了眼睛,正要开口说话却被陈琰以眼神警告,别插嘴。 苏云漪垂眸,她倒出来一盏茶,沉声道:“盛映月身上有伤,这件事你知道吗?” 楼槊雪点头,他道:“盛宪看起来憨厚老实,可其实他就是个疯子。他在外人跟前一副忠厚模样,在自家却是时常殴打妻女。我也是偶然才发现的,盛夫人便是被他给活活地打死了。” 几人唏嘘,其实来平江前,他们听人说起过,平江知府夫人病逝后,盛宪便为她守孝三年,且发誓不会再娶。 人人都感叹盛宪的情深义重,心疼他后半生便要孤苦一人。苏云漪心里却不禁冷笑,有什么好心疼的,死的又不是他。难道娘子过世,他为人夫做这些事情不是应该的吗? 还发誓不会再娶,这世上除了生死,什么都能更改,他堂堂知府,日后就是在娶上几百房妻妾,有谁能插手?是平江百姓会戳他脊梁骨,还是他已经过世的娘子会从地底下爬上来将他拽下去? “盛娘子说,从前盛宪待她们很好,只不过三年前,出了一趟平江府,回来后就变了样子,她总觉得事有蹊跷。”楼槊雪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话。 却见苏云漪冷笑一声,“有什么蹊跷,人心易变罢了。又或者说,他也不过是露出来了原本的面目。男人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19章 雨过月华生(十) 从西市回了盛府后,赵无坷便一头扎进了房中。 苏云漪走进来,发觉他端坐在桌前一动不动的,她戳了戳他,“你怎么了?该不会喝了那酒真的对你身子有损伤了吧?” 她这么一戳,惹得年轻人立马从椅子上跳开了。 面前的女子明眸皓齿,那股感觉又涌上心头,赵无坷捂住发烫的耳朵,眼睛躲闪:“你先前不是说,私底下我们要离远一点吗?” 苏云漪看一眼置于空中的手,讪讪背在身后,心说算她理亏,“谁让你方才一动不动的,叫你你也不理我,我就……” 她坐下,喝了口茶道:“看你这样,想必你喝了酒也没什么大碍。既然这样,那我们还是先想想,怎么样才能将盛宪的罪行揭发吧。” 抬眼时,赵无坷已经站在了窗边,他说:“明日你去同盛映月说说话,最好是能和她出府走走。” 苏云漪看他,疑惑道:“你不去?盛宪可是有意让她搭上你,我去可不如你管用。” 却见他轻笑道:“那我就更得当心了,毕竟如我这般风姿绰约的男子,若真让她动了心,那麻烦可就大了。” 第20章 苏云漪扯唇,忍着没翻白眼说道:“自作多情。” 看她一脸无言以对的神情,赵无坷的心情莫名的好,他转身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明日你且放心去就是,遇到危险我和苍术都会帮你。” …… 因夜里平江城中下过一场细雨,翌日一早,院子里的空气格外清新。 苏云漪在下人的指引下来到了盛映月的院子里,来的时候,女子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妆。 见到她来,连忙笑着站起来福身,笑着拉她坐下:“夫人起这么早?” 苏云漪冲她笑了笑,颔首道:“今儿天比昨日凉快的多,映月娘子可愿同我去街上走走?” 盛映月冲她轻轻地点头,“好啊。” 她刚说罢,一旁的婢女玉溪连忙劝道:“娘子身子弱,昨夜又刚下过雨,不如明日再出府吧。” 盛映月摇头,她拉着苏云漪的手说道:“没那么娇弱,曲夫人初来乍到,我应该尽些地主之谊的。况且,已经在府里闷了这么些时日,我也想到街上逛一逛。” 她也不等玉溪说话,拉着苏云漪便一起往外去了。 下过雨后,地面有些潮湿,街上行人却只多不减。 “怎么曲郎君今日不同我们一起来吗?”盛映月和她走进一家首饰铺子,抬手拿起来一只珠花插在苏云漪发间,笑着说道:“真好看。” 苏云漪叹气:“还说呢,他这人颇没耐性。昨日让他同我去西市,只我一人在那里逛了,他在一旁直嚷着没意思。今日想着天儿凉快了许多,便想请盛娘子同我们一块上街上,没想到他说什么也不过来了。” 她说着,就要将头上那珠花摘下,却被盛映月拦住了,“别摘,这样多好看啊。夫人肤白,这样艳红的珠花才衬你。” 说罢,她唤来小二拿着铜镜过来,在苏云漪跟前一照,“你看。” 苏云漪抿唇,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常年穿着素衣,发髻间也并不戴些首饰,头上这朵珠花倒是平添了一抹春色。 她还是摘下来了,轻声说道:“我还是不习惯戴这些。” “为何?”盛映月不解,“你我年岁相仿,我总以为,女子都喜欢这些的。” 可自前日初见,她就没见过苏云漪戴什么首饰。 这话赵无坷前些日子也问过她,那时候他们刚来平江,为了掩人耳目,赵无坷帮她买了几样首饰,但她也从不佩戴,夜里他们清账的时候他便嘀咕了几句。 苏云漪摇了摇头,轻声回绝道,“多谢盛娘子好意,只是我不习惯戴这些首饰。” 她这般说,盛映月便也不勉强,她又挑了几样首饰,连同珠花一起让玉溪去柜台前结账,她则是拉着苏云漪走到铺子外面,抿唇握着苏云漪的手,小声说道:“今夜还是不要出门了,盛宪每月十号和三十号的夜里便会离府,他……” 她还要再说,却见铺子里的池兰结完账便走了出来。 玉溪福身,同两人说道:“娘子,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嗯。”盛映月点头,拉着苏云漪便往回走了。 回到盛府的时候,赵无坷并不在房中。 乌水的腿脚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见到苏云漪回来,便上前替她解下披风,在她耳边说道:“娘子,今日您出去后没多久,郎君便被盛知府身边的人请去说话了。” 苏云漪点头,她松开紧攥着的手,看一眼乌水,“你先去把门关上。” 方才在外面的时候,盛映月趁机在她手中塞了张字条。 苏云漪垂眸,看到这上面一串串的人名,看起来都是女子的姓名,有一些甚至是用朱笔圈住了的。 “叩叩叩——” 刚坐下就听到门外敲门声,“进来。” 见是海瑾朝,她连忙将手中的字条塞给他,“你先前打探过这里的情况,这上面的这些女子,你能对的上都是出自谁家吗?” 海瑾朝从她手中接过,目光快速扫过字条上的名字,沉吟着说道:“一部分可以,不过……这些画上朱圈的人,恐怕早已经死了。” 不只是死了,盛宪猖狂这么多年,只怕就连尸体也已经要腐烂了。 苏云漪点头,“先尽力找找吧。” 这么多女子失踪,消息竟然半点也没传到梁京。倘若盛宪真的是为了满足他个人的私欲,那林民詹也不会这样帮他瞒着,只怕他是另作他用。 她抿唇,“楼郎君说,盛宪背后还有人,你觉得可能还有谁?” 海瑾朝垂眸,“属下不敢妄言。” 苏云漪呷口茶,这人倒是谨慎,她也不想再同他兜圈子了,淡声说道:“盛娘子说,三十号那晚盛宪会出府,到时候你留个心眼,别错失了机会。” 听到海瑾朝应是,她便摆摆手,“你出去吧。” 等海瑾朝离开,乌水便过来说道:“娘子,为何不直接告诉海大人,好让他提前有个打算。” 苏云漪淡笑一声,面上闪过一丝讥讽:“其实他什么都知道。” 先前在林府,海瑾朝亲手接触那桩案子,她便能感觉得到他对林民詹的为人没有了解。 映竹的死,看起来是林静薇的手脚,可实际上她们都清楚的很,到最后林静薇不过是在替人顶罪,主导一切的就是林民詹。 她都清楚,海瑾朝不可能不清楚,他身后的官家也不可能不清楚。 或许此前林民詹所做的一切,建宁帝都知道,可他一直留着林民詹。 相反,太子却又多番提防林民詹,否则刚到梁都,太子也就不会引她去解决林静薇了。 林家,太子,官家。 苏云漪手里握着笔在宣纸上勾勾画画,一阵清风吹进来,掠过她的眼皮,带来一阵痒意。 赵无坷回来的时候,就见她坐在桌前沉思,乌水见到他福身,他摆手,示意乌水退下。 “你能想到这儿?”他站在苏云漪身旁,俯身瞥一眼纸上的字,复坐下道:“真聪明。” 苏云漪抿唇,她沉声说道:“你早就知道了,官家对林民詹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为了牵制太子?” 她紧紧蹙眉,盯着纸上自己标记的那些圈圈线线。 赵无坷笑了笑,“太子待人亲和,政事上颇受百官赞誉,即便是在民间,百姓也都对他极为敬佩。” “这么一来,太子的风头便盖过圣上。”苏云漪淡淡说道,“可我看太子也不像表面那么良善。” 天家人惯会做戏。 赵无坷手中笔杆轻轻敲了敲她的头,轻笑道:“跟我说说也就罢了,出去后可别乱说。” 苏云漪抬手摸摸自己被他敲过的地方,嘀咕道:“我忘了,你们可是一家人。” 她说罢,抿唇看着赵无坷,状似不经意地说起:“其实你这么多年,装得一副不务正业也是怕锋芒过盛,平白惹来祸事对吧?” 赵无坷将狼毫放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道:“想挑拨离间?” “这用得着我来挑拨离间吗?先前赵羲和说了,户部没什么实权,可官家却让你过去任职。看起来是让你暂且有个差事,又不至于因为能力不足而惹人笑话,可往深处去想,这样做一方面可以防着你,另一方面也好对太后娘娘有所交代。” 听她说的头头是道,赵无坷低头笑了笑。 苏云漪继续说:“你也知道,天家无情。如今看起来是太子跟我们一伙的。可也难保将来他登基后,不会同你为敌呢?你说是吧。” “嗯。”赵无坷捻起来一块糕点送入口中,悠然地看着她,忍着笑说道:“然后呢?” “不过你看我们,我只要查清楚留郡的案子,永远都不会与你为敌,你可以相信我。” 这句话才是她真正想说的吧? 赵无坷在心头轻笑,一块糕点下肚,他道:“太子再怎么样,也不会动手杀我,你就不一样了。” 他用平淡的语气揭发出来,她在大婚前曾经跟太子提议过取他性命一事。 苏云漪瞬间怔住,他竟然知道,赵羲和出卖她? 来不及生气,她立马又在脑海里搜刮着自己的说辞,她该怎么说才能混过去。 赵无坷看她咬着下唇,一副想着怎么狡辩过去的样子,眼中是抑制不住的笑意,“记住,下次遇见这样的事情,记得先否认。” 苏云漪不解地看向他,她难得露出这样迷茫的神色,他笑声清朗:“其实我方才是随口一说。” 第20章 雨过月华生(十一) 他笑声回荡在自己耳边,苏云漪又羞又恼。 不过这些日子以来,他们都对彼此有所了解。他能猜到,也不无奇怪了。 她只恨自己没能想到这一层,偏偏跟他说了那一箩筐的话,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轻咳一声,垂首捋平微皱的衣角道:“我……我方才在想,这次盛宪的事情让海瑾朝亲自查出来,到时候回去了也免得惹官家怀疑你,也好让他下定决心去处置林民詹。” 第21章 说罢这话,她不禁觉得心虚,都已经到这里了,恐怕海瑾朝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到时候传到建宁帝耳中,赵无坷该怎么蒙混过去。 “让他去查便好,不过我已经跟你来了平江,日后也就没必要躲着了。”赵无坷呷口茶继续说道:“官家身处高位太久,总以为什么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一叶障目最可怕,他总以为他能掌控得了朝堂,掌控得了林民詹。” 他又看一眼苏云漪,眼底带着丝困惑:“不过我倒是有一事不解。海瑾朝为何总是防着你?” 苏云漪坐直身子,佯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道:“因为殿选的时候那桩案子呗,他觉得我来京居心不良。” “恐怕不止吧,”赵无坷注意到了她的紧张,轻声道:“以我对他的了解,即便是太医局和林府两桩案子都与你有牵扯,可你并非真凶,他不会揪着你不放。” 她有事瞒着他。 “说的好像你同他很熟一样,据我所知,你过去与他并无接触吧。”苏云漪面不改色地道。 赵无坷深深看她一眼,别开头道:“当今官家行五,先帝时,最有能力争储的便是当时的二殿下和咱们这位官家。海瑾朝和他父亲一样,向来是只效忠那条龙椅上坐着的人。” 海瑾朝这人说简单也简单,他十五岁入仕,毕生只做两件事,效忠官家和传承海家。 苏云漪垂眸,她手指紧紧扣在桌案上。 “不过,你说官家有意放任林民詹,那……”她沉吟道:“你说官家会不会知道留郡那场大战的真相?” 她话刚说完就见赵无坷沉着一张脸看着她,“这种事怎么能乱猜?” “我哪有乱猜,明明我们刚才分析的,他……” 她话未说完就被赵无坷打断,“再怎么样他也不会将家国百姓当作儿戏,你就算猜测也得注意分寸。” 他顿了顿又说道:“留郡那场大战,是谢照青做错了决定。他本来就有错,你不能冤枉别人。” “什么做错了决定?”苏云漪手攥紧桌角,看着他问道。 赵无坷点头,“我没有骗你,当时在留郡,是他失误,才害的定安军中了多罗人的埋伏,全军覆没。” “不可能。”苏云漪想也不想就反驳道,“他不可能失误。” 男人嗤笑,“不可能?你了解他?就连他自己都不了解他自己。” 苏云漪皱眉,她道:“那为什么从留郡传出来他通敌的消息?如果没有人蓄意谋害,他又怎么可能背负这骂名。” “真假重要吗?”赵无坷叹气,“因为他,害的那么多人丧命。苏云漪,你没去过战场,你想象不到当年的惨状。” 他话音刚落,头顶就遭了一击,抬手一摸,额头流血了。 苏云漪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冷声道:“我没去过战场,也不知道当年的惨状。可我知道一点,两国交战,你应该去怪罪那些百姓,你凭什么怪他?他平白背负这莫须有的罪名不委屈吗? 况且你以为只有我怀疑当年的真相吗?难道你不怀疑吗?凭什么把罪名安在他头上?我告诉你,我就是要……” 她说着,眼泪啪嗒一下掉了下来,明明不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这样诋毁的话,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地想哭。 滚烫的泪水砸在绛红色的桌子上,赵无坷心头一颤,他拿出来手帕递给苏云漪,“抱歉,你别哭了。” 苏云漪拿过帕子就往外扔,可惜帕子太轻了,她也没能扔远。 抬手将眼泪擦去,她忍着哭腔,对着赵无坷强硬道:“你对留郡的事情还有没有保留?有的话,趁早说出来,你要是再敢诋毁他,我就……” 她说着扬起来拳头在他跟前一挥,“下次我打你。” 说罢,她转身就往外走了,门外的元七见她红着眼出来,心里警铃大作,颤颤巍巍道:“世……夫人您去哪?” “出去走走,你去看看你家郎君,别让他死了。”苏云漪没什么表情地说完就离开了。 看一眼乌水和苏云漪的身影,元七抬腿就走了进去,“郎君您跟夫人吵……” 见到赵无坷额头上冒出来的血,他瞬间说不出话了。 苏云漪从房中出来后便往府外走了,乌水跟在她身后,自从她跟在苏云漪身边后,她也没见过苏云漪像今日这般,其实苏云漪很少哭的。 她犹豫着开口:“娘子,如果他惹你不高兴了,那你就把他打一顿。” 苏云漪抿唇,她方才就已经打过了。 乌水瞥一眼不远处的糖水铺子,冲她笑了笑,“我记得娘子爱甜,我去给娘子买一杯甜水吧?” 苏云漪摇头,她拉住乌水,“算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没什么好难过的,下次赵无坷倘若还敢这么说,她就打他,打到他改为止。 “娘子不想要吗?”乌水看着她道。 苏云漪:“我已经好很多了,谢谢你,乌水,我们回去吧。” 她在人前总是会为了达到目的佯作各种样子,温和的、让人怜悯的,亦或是呆板无趣的,但其实私底下乌水却总是见她一副淡漠的模样,从来无法窥见她的内心。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苏云漪落泪,第一次见到她有常人的情绪。 乌水握住她的手,“娘子,你不要总是把事情放在心里,他要是真的让他不高兴,那你就在他身上出气,让他下次不敢了。” 苏云漪见她眼睛瞬间亮了,小丫头凑在自己耳边说道:“不过他身份尊贵,明面上是不能跟他动手的,但背地里还是可以的。不如我们就去买点药……” “毒死他?”苏云漪插话。 乌水:“……啊?” 他们到底因为什么吵架,竟然都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了吗? 正想着,就听到了一阵咳嗽声。俩人转头看过去,就见到赵无坷身着淡青色长襟站在不远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一旁的元七嘀咕着说道:“她们说您坏话呢?” 赵无坷摇头,无奈笑道:“真要是那样就好了。” 他要再不做点什么,恐怕这条命就得葬送在平江府了。 他抬腿走到苏云漪面前,替她披上披风,轻声道:“今日天寒,别着凉了。” 乌水抬眼就瞥见他额头上的伤痕,抿唇福身说道:“是奴婢疏忽了。” 说罢就往前走到元七身旁,给他们留下说话的空隙。 “抱歉,是我的错。”赵无坷看着苏云漪说道,“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 其实今日她出去了他就后悔了。这也不是他第一次惹她不快了,以前竟然也没发现,自己这张嘴这么贱。 苏云漪瞥他一眼,淡声道:“再有下次,我还是会打你。”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往盛府去了,脸上是一丝笑意也无。 元七生生看她这么离开了,他无奈叹了口气,看赵无坷说道:“郎君,不是说让你好好哄哄夫人吗?” 赵无坷抿唇,他道:“回去吧。” 回到盛府后便就到了晚膳的时辰。 燕季刚一过来就见到赵无坷那额头上的伤,他瞪大了眼睛,“郎君,你这头怎么了?” 赵无坷默默地给苏云漪夹了一块子菜,却见苏云漪夹出来到了元七碗里。 元七看了看自己的碗,又抬眼看到了苏云漪那淡漠的神色,以及赵无坷扯了扯嘴角。 燕季见赵无坷没回应,又问了一遍。 元七:“……” 他不动声色地用手肘撞了撞燕季,意思是别问。 燕季立刻领会,在元七耳边小声问道:“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盛宪的人干的。” 苏云漪手中的筷子顿住。 她又听见燕季义愤填膺的声音,“郎君是什么身份,怎么能任凭他们欺负呢?” “我自己摔的。”赵无坷淡声说道。 苏云漪瞟了他一眼,男人眉毛微蹙,目光相触的那一瞬间,他咧嘴冲她笑了笑。 她佯作没看见,手握玉箸戳着碗里的饭。 燕季却是不信,谁能摔得这副模样。 见他还要再问,陈琰开口道:“食不言寝不语,你若再敢多嘴,明天就把你送回去。” “那不……”燕季张嘴反驳,却被元七夹起来一箸菜填了嘴巴,“闭嘴,郎君有没有事我知道,用不着你操心。” 一直到了深夜时分,海瑾朝才从外面回来。 他走到苏云漪房中,将那字条上的人指出给苏云漪,“属下方才挨家挨户地核对过,那些女子的家人,有一部分愿意承认自家失去了女儿,可更多的人,仍是不愿意承认的。” 此时月上中天,天上星云稀疏散落,“因为盛宪威胁他们?” 第21章 雨过月华生(十二) “因为盛宪威胁他们?” 海瑾朝摇头,“这倒不是。三年前第一个女子失踪在这里之后,盛宪是应下了替他们搜寻女儿的,只是每次报案后,这些报案的百姓家中都会突逢意外,时日一长,他们便不敢报案了。 第22章 旁的也就罢了,单说此事,也没人去往盛宪身上去想。” 都是些寻常的百姓,就算猜到也无力抗衡。 楼槊雪是唯一一个。 苏云漪眯眼,沉声道:“这么说来,或许这些女子失踪是盛宪和他背后之人所做的,我总觉得,这或许是同他夜里离府的事情有所关联。” 海瑾朝点头,“那便只等三十号那夜了。” “去吃点东西吧。”赵无坷坐在一旁说道。 海瑾朝应是,而后离开了。 门‘吱呀——’一声合上了,苏云漪眼睛盯着桌上的灯,她道:“我怎么感觉不对劲?” 赵无坷靠在椅背上,“哪不对?” “盛宪在这里欺压百姓是他惯常的行径,他是林民詹的人,所以他做这些事情也无所顾忌。可在这件事上,他却充作一副好人面孔,让人根本就不会往他身上想,若非我们遇见了楼槊雪,恐怕我们也会和百姓们一样,顶天了也只是对他有些怀疑。” 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总觉得有什么答案就要浮现,可又觉得心头像是有数根羽毛又轻又快地扫过,她又来不及抓住。 看她面上苦恼焦急,赵无坷轻声说道:“这件事情,他不想让旁人知道,也不能让人知道。” “其实他背后还有另一个人?”苏云漪走到他身旁,瞪大眼睛看着赵无坷,“他也在保护那个人,不让旁人发觉?” 赵无坷抬眼,女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询问,瞪眼的样子不禁让人觉得有趣。 他站起来道:“没错。” “谁啊?” “不知道。”赵无坷如实回答。 苏云漪抿唇,她脑海里闪过白日里盛映月同她说的那些话。 当时的画面浮现,她看向赵无坷:“你说盛映月会不会知道一些什么?” “你今日同她出去,她没全都告诉你吗?”赵无坷看向她。 “她倒是想说,只不过当时……”苏云漪话到一半,抬眼看向赵无坷,“盛宪现在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赵无坷摇头,“我不……” 他话未出口就已经被苏云漪拉着往外走去了。 女子的手冰凉又柔软,力气却是极大,赵无坷不敢让她触及自己手腕上方,他用力挣开她,“怎么了?” 苏云漪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手,语速加快同他解释道:“是我冒犯了,但我们得快点过去,我担心盛映月会有危险。” …… 盛映月从街上回来后便一直待在房中,一直到了戌时,盛宪便回来了。 他甫一进来,她就看到了他手上握着的鞭子,她动作一颤。 盛宪冲玉溪使了个眼神,房中瞬时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女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她攥紧衣襟,抿了抿唇。 “跪下。”盛宪瞪了她一眼,转身坐在了一旁的太师椅上。 盛映月却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怎么?你是聋了!”他说着,抽动手中鞭子甩到了少女身上。 她也没躲,直直挨了这一鞭子。 往常他来,盛映月是不敢不听从,今日实在是反常。 盛宪也不多想,走到她身后抬腿便将她踹翻在地上,“养不熟的白眼狼,你还真的以为来的那几个人真能帮你?还敢跟我耍心眼。” 腿骨和地面相撞,盛映月忍不住吃痛一声,她抬眼看着眼前的男人,语气里有些挑衅:“能不能,试试不就知道了。” 说罢她轻笑一声,“不过你这么急着过来,是害怕了?” 她刚说完这话,就硬生生地挨了盛宪几巴掌,嘴角渗出血也仿若未觉,讽刺道:“你害了那么多人,现在才会怕?” 盛宪冷笑,“怕?到最后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你还真当你自己是什么好人啊?” 他拔出匕首,缓缓蹲下身子在盛映月耳边轻声说道,“我能做到这些本就少不了你的帮忙,就算此事公之于众,你在天底下人的口中也落不了一句好。” 他说罢,匕首抵在盛映月的喉咙处,“不过你实在是太不听话了,真让我失望。” 冰凉的匕首触碰到肌肤,盛映月身子微颤,她缓缓地合上眼睛,早就预想到的结果,她不需要害怕。 想象中的痛感没有传来,反而听到了一阵清脆的响声。 睁眼就见到了匕首掉落在了地上,盛宪捂着手腕站起来,罗刹一般的神色瞬时就转换成了那副笑盈盈的样子。 他拱手道:“夜深了,曲郎君过来小女的闺房,恐怕不合适吧?” 苏云漪连忙走过来将盛映月扶着坐在软榻上,女子白皙的脖颈上露出来一道不深不浅的划痕。 她摸了摸自己的袖子,来得匆忙,自己身上也没带伤药。 再看盛映月衣袖下的旧伤就知道,她这里也没有药。 赵无坷在苏云漪后面进来,他轻叹一声说道:“瞧盛大人这话说的,我若不来,您这府上明日可就要办丧事了。怎么,盛大人非但不谢我,反而来怪我?” “您误会了,我不过就是……管教女儿。”他扬眉看着赵无坷,警告道:“怎么,我的家事,郎君也要插手?” 青年低头笑了一下,“我没那奇怪的癖好,插手别人家的事情,只不过我家娘子对盛娘子一见如故,想邀令千金过去叙话,想必是方便的吧。” 他这话刚出口,苏云漪便拉着盛映月往外走了。 盛宪蹙眉看着赵无坷,眼中带着血丝,直言道:“看来白日里同郎君说的那些话,你是不考虑了?” 赵无坷看一眼苏云漪渐渐远去的身影,转头对盛宪说:“盛大人不想与我为敌,在下也是一样的。不过,你若敢动手,那咱们就来个鱼死网破。” 他这话说罢,陈琰和燕季便已经进来禀报道:“郎君,我们在府中发现这人鬼鬼祟祟的,观察了一阵,发现他竟然从地底下挖出来二十具尸体。” 赵无坷瞥一眼一旁被捆成了粽子的男人,他轻笑一声说道:“是这样吗?” 抬眼对上盛宪微怒的双眸,他叹了口气说道:“大人息怒,夜里黑,难免看不清路,他们想必是看错了,多有冒犯,时辰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他说罢,冲着盛宪颔首,而后转身离开了。 青年衣袂消失在眼前,盛宪涨红了脸,气得在地上人的腰腹间狠狠踹了几脚,“蠢货,你好端端的,把那些个尸体挖出来干嘛!” 手下疼得想躲,却无奈挨了他几脚,连连求饶道:“老爷饶命!小的今日跟着娘子她们出了府,看样子那曲夫人已经知道了这事的原委,加上这些人整日在咱们府上,小人是真担心等那天夜里他们……”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盛宪瞪了一眼,连忙闭上了嘴。 盛宪冷哼一声,“就凭他?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他以为他还能有命活着回去。” “您是打算按着吴老爷说的,了结了这姓曲的?” 盛宪轻笑一声,敛衽的动作有些松弛:“不全是,他若是真的死了,我们总得给朝廷一个交代。” 别人不知道他是谁,难道他还看不出来吗? 原本他好心留这个赵无坷一条命,可惜,他自己找死。 苏云漪带着盛映月来到清园后便让乌水去打了盆水,而后拿了伤药替她处理伤口。 这姑娘看起来粉面桃腮的,谁能想到这身上已经落了好几处疤痕,上过药后,苏云漪帮她将衣服系好,低声叮嘱:“你回去的时候将伤药带上,这几日记得上药,若有不方便的地方……” “多谢。”盛映月抿唇,她冲着苏云漪扯出来一抹笑,“真的谢谢您。” 少女脸上落下一滴清泪,她连忙抬手擦去,“可其实你不必要救我的。” 苏云漪抿唇,“你今夜原本是打算死在盛宪刀下的,对吗?” 她也是方才想到的,白日的时候,盛映月拉着她到了铺子外,分明是对玉溪多有提防。 玉溪是她的侍女尚且如此,恐怕盛映月每日都是活在被人监督的日子当中的。 可她那时候直接就告诉苏云漪了,她是不怕这些人将事情告知给盛宪的,她是已经决定将这条命葬送了。 苏云漪不明白,她看着盛映月道:“为什么?” 明明她想告诉他们真相还有那么多机会,为什么要送命呢? 明明已经忍了这么久,又怎么能不知道,活下去就有希望呢。 看着她探究的目光,盛映月低下头,缓缓开口:“夫人,我方才说‘不必要救我’,意思是,不值得救我。” 门外传来敲门声,赵无坷的声音隔着门传了进来,“娘子,我能进来吗?” 见盛映月点头,苏云漪转身将门打开。 刚一见到赵无坷,盛映月便朝着他跪了下来。 昏黄的光照在少女面庞上,惨白的脸庞上闪过一丝悔恨,盛映月冲着他叩首道:“小女有罪,一切罪责愿听从郎君处置。” 第23章 她膝盖和地面相碰,发出一阵响声。 “盛娘子你先起来说话吧。”燕季见她跪着,就要上前扶她,却见苏云漪抢先一步将人扶起来了。 第22章 雨过月华生(十三) “我家官人并非官身,盛娘子跪他实在是不合适。不过我们既然要插手这件事,就一定会管到底的。盛娘子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苏云漪扶着她坐在软榻上。 赵无坷点头,坐在一边的凳子上道:“说吧。” 盛映月抿唇还要站起来,却被苏云漪按着。 她伤的实在不算轻,看她这弱柳扶风的样子,再跪,苏云漪真怕她今晚就白忙活了。 “这三年,他每次掳进府中一个女子,我都会记下,他抓进来的有三百五十二个女子,其中有将近七十人是有我插手,是我助纣为虐。” 盛映月说罢,抬眼看了苏云漪一眼,半是感激半是愧疚:“我知道夫人是好意,但自始至终没有一个罪犯是坐着陈述罪情的。” 她这话说罢,房中瞬时寂静下来。 谁也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赵无坷手中紧紧握着杯盏,陈琰和燕季瞪大了眼睛。 燕季是藏不住问题的,他道:“你为何要这么做?那些姑娘多无辜啊!” 他可是听海瑾朝说了,那些女子失踪时大都在十一二岁的年纪,人生还没开始呢,就这么让他们给害了。 原以为这盛娘子是个好人,没想到…… 苏云漪抬眼望向盛映月,见她眼中噙泪,要落不落的,她拿帕子,动作不甚熟练地帮她拭去脸上泪水,轻声说道:“不怪你,你身不由己,我都明白。” 话音刚落,盛映月的泪水便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 “你放心吧,这事我家官人一定会帮你的。”苏云漪又道。 盛映月点头,她道:“其实我怀疑,他不是我爹。” 这话先前楼槊雪便同他们提起过,只是几人是不大相信的,燕季嘴唇嗫嚅,想说什么,但一看盛映月红肿着的双眼,他便讪讪地闭上嘴了。 盛映月蹙眉,她道:“我知道你们会觉得这件事荒谬,我也觉得荒谬。可是太奇怪了,原本我爹真的对我很好的,他对我娘也很好。可是三年前他出了一趟平江府,回来后便性情大变,他时常殴打我娘亲,即便是我娘过世,他也未曾有半分动容。” 她说着,攥紧了双手,“他那次回来后,便将我们府里的下人彻底的换了,起初我也不知道他的行径,直到突然有一天我娘病重,他竟然不许我娘去请大夫,我当时不明白这是为何。他便威胁我,让我以结交的名义,请一些姑娘过府。可她们来了之后便被他扣下了。我不想帮他,可是他说,如果我不答应他,那我娘绝对活不过那个年头。我不想让我娘死,我……” 盛映月抿嘴看向苏云漪:“但我娘还是死了,她死后,我便更不愿意去帮他做那些事,所以他经常打我,我一开始帮他做了那些事,可是后来我实在良心不安。” 想起来她背上的那些伤痕,苏云漪睫毛微闪。 赵无坷抬眼看她,“你先回去休息吧,这几日我会让我的人留意着你那里,今夜这样的情况,不会再发生了。” 他说罢,看了眼陈琰,淡声道:“送盛娘子回去。” 盛映月福身,见两人离开,燕季也抬腿要跟上,却听赵无坷冷声说道:“你站住。” 院外蝉鸣声此起彼伏,灯光忽闪,映照在赵无坷的脸庞上。 自方才盛映月陈罪时,他便一直蹙眉,看着像是在思虑什么,又像是生气。 她坐在他身旁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盛映月?” “这事你得问他,我又不是官身。”他说罢,看向一旁的燕季。 房中静悄悄的,燕季此时终于发现,这位世子殿下心情不佳,他也拿不准是因为盛府的这些事还是因为自己。 贵人们总是有点脾气的。 对上苏云漪的目光,燕季挠头道:“这件事太过严重了,得先承报给官家。不过按《周律》来说,这盛娘子至少也得服刑五年。” 苏云漪蹙眉,“可毕竟不是她本意,她是被胁迫的。这事对她来说,本就是无妄之灾。” 赵无坷瞥她一眼,淡淡说道:“可她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就该为此负责。” 他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让苏云漪气不打一处来,她气道:“方才的情形难道你没看见吗?她连选择生死的能力都没有,难道她就不想做一个好人吗?她一点机会也没有!” 见他只垂着眸子不语,苏云漪气得扬手就要拍到他脑门上,赵无坷抬眼茫然看着她,青年双目如含飘零枯叶,又像是风雨中飘零的纸灰。 燕季见这情形,双眼瞪大了好半天,才缩回去。 他讪讪说道:“事……事出有因,届时倒是可以争取一二。” 见这两人仍僵持着,他悄悄地挪脚往门口去,“不过我这两年刚到大理寺,对这样的案情不是很清楚。你们等我,问一问瑾朝哥?” “你过来,”赵无坷蹙眉看着他,“离那么远干什么?” 燕季瞟一眼一旁一脸沉色的苏云漪,心说,干什么你不清楚啊。 原想着他们要真的动手,他一个外人在也不合适。 赵无坷蹙眉,“别磨磨蹭蹭的。” 他走到燕季身旁凑近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燕季惊讶地看他,“真的?” 赵无坷点头,“今夜你辛苦些。” 燕季领命离开后,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苏云漪抿唇,“你不打算帮她吗?” “爱莫能助。”赵无坷宽衣后便躺下歇息了,“况且你一开始不是不想管吗,等案子清了,把这里的事情查清了就回去了。” 苏云漪走过去,抬手在他腰间狠狠拧了一把,冷声道:“给我起来!” “你干什么!”赵无坷痛呼一声,坐起来看着她道:“你这姑娘手劲真大。” 他说罢,揉着腰又要躺下却被苏云漪伸手拽了过来,“我看出来了,你想帮她对吧?可你在怕,你怕什么?” 赵无坷叹气,“这事我帮不了,你折腾我也没用。况且,你不是想查留郡的案子吗?她这件事跟你又没什么关系。” “‘有罪者优游获免,无罪者妄受其辜。’你不觉得盛映月太可怜了吗?她原本可以和她的爹娘安稳一生的,难道这件事还要她负罪吗?我原本也不想插手这件事,只是方才我想到,如果是六哥在,他一定不会让她负罪的,这些罪不应该是她一个女子承担。” 赵无坷看她眼中含泪,他道:“你又不是他,又如何得知的?” “我就是知道。”苏云漪闷声道,“倘若你不答应,那你也别拦我。” 只要他不要坏她的事。 苏云漪冷静下来也想通了,海瑾朝是个死心眼的,肯定不会帮她,赵无坷又拿不准,倘若有赵无坷插手,那此事就会顺利许多,但他若不愿意,她也不好逼他。 怕只怕他为了避免麻烦,会对她多加阻挠。 小姑娘抬手就将脸上的泪水擦去,赵无坷看着她,苏云漪平日里看起来柔弱,此时却稍显倔强。 赵无坷轻叹一声,“我帮你。” 苏云漪侧目望向他,“你方才不是不愿意?” 对上她审视的眼光,赵无坷颇有些不自在,“我改主意了,你有异议?” 他说罢,便自顾自地躺下睡觉了,留给苏云漪一个背影。 年轻人的后背孤直凄冷,苏云漪垂眸,脑海中回想起来他先前的情状。 方才他听到盛映月自陈己过的时候,便一直缄默不语,实在是反常。 “欸,赵无坷。”她戳了戳他的后背。 赵无坷翻过身,目光掠过她那双清亮的眼睛,看着床帐说道:“放心,我答应你就一定会做到,也绝不会私底下阻挠你。” 苏云漪随着他的目光看向飘动的竹青帐子,嘀咕道:“我也没说我不信你啊。” 赵无坷忍着不去看她,眼睛一眨不眨,语气平淡:“我还以为你是想胁迫我两句。” 跟她说话也不看她,苏云漪心头发闷。 他因何反常,同她有什么关系。 “那你说吧,叫我有什么事情。”赵无坷说道。 房中静了好一会儿,赵无坷撇头看向苏云漪,却见她叹气,而后转身到了梳妆台前。 小姑娘难得露出来这样失落的神色,像是朵蔫了的花。 赵无坷不禁回想,他方才应当没说错话吧? 方下了床,心里想着说几句话补救一二,却听见苏云漪问他:“今早你去见盛宪,你们说了什么?” 赵无坷脚步顿住,他往肚子里灌了一口茶。 今日一早,苏云漪还未出府的时候他就已经到了衙门里去见盛宪了。 甫一见到他,盛宪就脸上带笑地一般迎了过来。 “曲郎君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可是府上住的不习惯?” 第24章 盛宪说着便引他到后堂当中坐下,赵无坷打量了周围一二,启唇说道:“在下叨扰了。” 盛宪连连摆手,笑着道:“您这话说的,这本就是我这底下的人做了错事,如今我这也不过就是弥补一二。” “先前都是误会,在下这两日在贵府暂住,也了解了您的为人。自知先前之事是同您没什么干系的。” 第23章 雨过月华生(十四) 赵无坷这话一出口,盛宪便笑得更深了。 说话间,他便走到一旁的柜子当中拿出来一盒首饰票子,推到了赵无坷跟前,“那就如郎君所说,咱们这便冰释前嫌了。” 赵无坷垂眸,他目光盯着那盒子里的首饰,里面的双凤纹鎏金银钗他见过,这还是官家先前赏给林府的,如今却到了这盛宪手里。 “这可太贵重了,在下不能收。”赵无坷将盒子重新扣上便要推回去,却被盛宪一把拦住。 他笑眯眯地道:“可别介,您是什么人,这点东西在您跟前又算得上什么?” 他这么说,赵无坷随即轻笑一声说道:“看来您先前识得我,既然这样,那您的好意我便收下了。” 他打量了盛宪两眼,随口道:“先前同吴老爷多有冒犯,劳您替我同他赔个罪。” 他这话一出,盛宪一拍手又说道:“您这倒是提醒我了,前几日吴嘉会还想着登门致歉,我生怕他一来便惹您不悦。如今听您这么说,我倒也放心了。不若咱们挑个好日子,等到时候我做东,让他过来,好好的跟您赔罪?” 赵无坷点头,“好啊,日子择得早点,就明日吧。等过了端午,我们便回京了。” 这话便意味着他在告诉盛宪,平江的事情他不会插手,也不会同盛宪为敌。 赵无坷说罢,看向梳妆台前的苏云漪,“明天当心点。” 苏云漪将玉梳放下,走到赵无坷身旁说道:“今日我们跟盛宪算是撕破脸了,即便他明日真想替我们缓和关系,经过今晚,恐怕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杀了我们了。” 按他们原本的打算,是得跟盛宪周旋几日的,只靠他们这些人,真要硬来的话,那可真没什么把握。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盛映月不能死。”赵无坷抬眼看向苏云漪,女子一缕乌黑亮丽的头发垂在胸前,她身着白色里衣站在自己身旁,两人一站一坐,赵无坷矮了她半个头,却能将她看得更清晰。 她身姿高挑纤瘦,面容姣好,皎皎如轻云遮月。 赵无坷轻咳一声,“私底下别离我这么近。” 苏云漪嗤笑一声,直接躺床上睡觉了,赵无坷叹了口气,他躺在苏云漪身旁,两人中间隔了一块空地,他说道:“你别多想,虽然如今同我们原本计划的不同,但我相信,最后都只会有一个结果。” 苏云漪翻身面对着他,漠然道:“我才不会,还有我告诉你,我帮盛映月是为了达到我自己的目的的,才不是好心。倒是你,分明想帮她,偏偏故作一副不通人情的模样。” “我又没说什么,你干嘛对我解释一通?”赵无坷失笑着道:“不打自招?” 他这话一出,苏云漪立马合上眼睛说道:“太晚了,睡了。” 赵无坷看着她微微抖动的睫毛,笑意更深了,“苏云漪,明日当心一些。” 没能得到她的半声回应,赵无坷心知她这是又不想搭理自己了。 说不过人就不理人了,苏云漪一直都是这习惯。 赵无坷看着她,收起面上的笑,郑重其事地,声音很轻地说道:“苏云漪,多谢。” 今日在知府衙门的事情他并未全然告知她。 他合上眼睛,脑海中全是盛宪同他说的那些话。 那时他要离开,却听见盛宪同他说道:“郎君从梁都来,不知道您可知道谢家?” 赵无坷漫不经心的问他:“你说哪个谢家?” “自然是三年前败于留郡的定安军主将谢照青的那个谢家。”盛宪说着,叹了口气,“谁能想到,如今谢家是一口人都不剩了,若不是谢照青……,恐怕也不至于这样,听闻长公主也因此病故了。” 他说罢,故作诧异的看着赵无坷,“怎么,郎君没听说过?” “我自然是听说过的,”赵无坷撇头看着盛宪不咸不淡地说道:“自然是有所耳闻,不过皇室中事,还是少提及的好,省的招来杀身之祸。” 盛宪脸上的笑僵住了,他讪讪点头,“是是是,哎呀我这也是替谢家可惜,满门忠烈,怎么会出一个谢照青呢。” 赵无坷知道他是在试探自己,或者那些话是有意让他露出来马脚。 他强迫自己忽略盛宪说的那些话,从衙门出来后便浑浑噩噩地往盛府去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他从留郡一个人走到梁都,如同被人操纵的木头人儿一般,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走,可又脚不停歇地往梁都去。 明明答应了无坷一定会活着回梁都,可他却又忍不住在心里问了自己无数次,你为什么要回去,为什么要活着。 他应该和那些将士们一起死了的,可偏偏错的是他,活下来的也是他。 他也不断的想,倘若他没有接手定安军,那这样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他不应该插手这些事情的。 这三年他一直缩在王府里,总想着,这样的话,他应该就不会害了任何人了。那些事情他不插手,或许大家会更好。 等日后江王府真真正正地脱困,等他完成对赵无坷许下的那些承诺,他便会去向那些无辜的人请罪。 他总以为,对于这些事情,他不去看,就可以当作没发生。可在林府,当他真真切切地看见林民詹为了逼他出来罔顾人命,他便已经做不到将一切当作不知道一样。 这一路他仍不知所措,不知道应不应该这么做,也生怕会因此连累了旁人。 可苏云漪叫醒了他,她让他回想起很久之前,想起父兄、老师的教诲,他不应当这样畏首畏尾的,他也不能再让任何无辜之人蒙冤。 他更不能让苏云漪难过了。 翌日 晨光透过窗棂照了进来,苏云漪醒来时,赵无坷又是一早便出了门。 苏云漪坐在梳妆台前,打了个哈欠道:“他可曾说过他要去哪吗?” 乌水摇头,凑在苏云漪耳边小声说道:“娘子,昨夜我收到老爷的信,他提醒我们要加紧动手,平江便是最好的机会。” 苏云漪看向她,乌水看着她,双唇紧抿,面上透着担忧的神色。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她一直没有动作,苏无咎难免心中生疑。 当初她为了能进京,自然而然地应下了苏无咎的这些要求。可她向来也不是什么好人,如今她已经达到了目的,也不需要去帮苏无咎做这些事情了。 苏无咎要杀赵无坷就是挡她的路。 苏云漪看着铜镜中,乌水神色专注地为她挽起来一个发髻。 她想起来半年前,苏无咎刚敲定下来,送她进京参选。 便是那个时候,乌水来到了她的身边。苏无咎说,乌水做事稳妥谨慎,有她在你身边,你行事也会更顺畅。 有乌水在,苏云漪做事自然是顺畅了许多,先前参选的时候,有乌水在,她免去了许多麻烦。 她也是个细心的女子,生活琐事上也会替她留意,平日也会留心苏云漪的喜好,苏云漪长这么大,心中直觉这是她遇见的最温柔的女子。 她从不觉得她们是主仆关系,可她也不敢将真心全然交托,她不能走错一步,只能时刻告诉自己,她们是不过是因利而聚。 如今她就要站在苏无咎的对立面了,乌水是绝对不能再留在她身边了。 “你替我跟他说,我会尽力做到。”苏云漪淡声道。 乌水垂眸,瞥见她微红的眼眶,点头应是,黙了一瞬后又道:“这几日奴婢看娘子脸色不太好,是在这里休息不好吗?” “没事,不习惯平江罢了,等回了梁都便都好了。”苏云漪刚说罢,就见赵无坷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一早就起身出门了,此时看起来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一头乌发半束半披,一身赤红色镂金圆领袍,悠哉悠哉地走过来往苏云漪手中塞了根糖葫芦。 “回来的时候燕季说想吃,我便给你和他都买了根。”赵无坷说道。 苏云漪垂眸咬了一口,嘀咕道:“我又没说要,你买给我干嘛?” 懒得戳穿她这副口是心非的模样,赵无坷转身便坐在软榻上,他轻哼道:“顺手给你买的。” 辰时一过,便见盛府的官家过来请他们前去赴宴。 赵无坷伸伸懒腰,从软榻上下来,似是随意问道:“吴老板来了?” 说罢,他瞥见苏云漪的发髻,头上除了根盘发的簪子,也没戴什么首饰。 “我说娘子,咱们好歹是赴宴,你这……倒像是我亏待你似的。”说话间,他便已经拿出来根翠玉梅花簪插入她发间,满意地笑笑,“这样是不是好看多了,这簪子可还配得上我娘子?” 第25章 他说罢,冲着一旁的乌水挑了挑眉。 苏云漪看了眼铜镜,心里不禁嘀咕,他今日出门到底买了多少东西啊,又是糖葫芦又是簪子的。 不过这簪子倒是好看,看起来倒不像是赵无坷的眼光。 赵无坷唇边噙笑,拉着她的手便往前厅去了。 今日着实算不上什么好日子,烈日如火,撒在人的脸庞上,直让人睁不开眼。 第24章 雨过月华生(三合一) 虽门外闷热,但好在厅中放满了冰块。 燕季刚一进来就嘟囔了一句,“最好快些回京吧,这平江也实在是太热了些。” 赵无坷两人同上首的盛宪见礼后便落座了。 吴嘉会笑着说道:“这平江年年都这样,小郎君倘若是在这里生活几年也就习惯了。” 燕季瞥他一眼,反驳道:“反正我这辈子都不想再来第二次了。” 上首的盛宪听见这话,不禁失笑,心说,即便是他想来,恐怕也已经没机会了。 他看着赵无坷两人举杯说道:“二位刚到平江的时候,我们多有得罪,这次,本官得敬郎君和夫人一杯。” 他说罢,僵了一瞬,“我这倒是忘了,郎君从来都是不喝酒的。不知夫人……” 赵无坷伸手拿过苏云漪手中的酒杯,轻笑着道:“规矩都是人定的,自然可以破例。只不过我家夫人年岁尚小,她这份,我替她喝了。” 赵无坷说罢,两杯酒便一口下肚。 他忽视了苏云漪的目光,随着吴嘉会聊表歉意的话语,又是饮下了两杯酒。 吴嘉会叹气道:“说起来这都怪我,当时要不是我一时糊涂,又怎么会惹出来这么大的误会。” 赵无坷手指轻轻地在桌子上敲着,漫不经心地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日后吴老板可别再行事那么鲁莽了。” 吴嘉会连连应是。 “哎呀,不说这些了,来来来,曲郎君,尝尝我这府上做的菜品,可还合口味?”盛宪见氛围显出些微的僵硬,连忙又插话,打起来圆场。 赵无坷点头,他拿起来玉箸便要将菜夹给苏云漪,忽然,一口黑血吐了出来。 “官人!” 燕季见状,三两步就到了盛宪身旁,腰间长剑抵住他喉咙,“你好大的胆子!” 盛宪却像是浑然未知,他摇头,“不……我不知道啊,这……” 见他惊慌失措,下面的吴嘉会笑了出来,他摇头道:“我说盛宪,都到了这个时候,你就别装了。赵无坷的酒壶上被我涂满了砒霜,他是死定了!你还怕他们干什么?” 苏云漪垂眸看着倒在自己怀中的赵无坷,此时他看起来像是已经神志不清了。 他轻轻攥着苏云漪的手,嘴唇已经渐渐发黑。 燕季见状,气急败坏,手里握着剑就朝着吴嘉会刺去,“老东西,我先杀了你!” 吴嘉会一打响指,厅中便涌现出了数个黑衣人,“动手!” 燕季急了,今日一早他回来的时候就没见到海瑾朝和陈琰。 他手中持剑同黑衣人抗衡,打斗的时候又分出神去问苏云漪几人,“你们江王府的那些人是怎么回事,怎么出了这么大事,还不过来?” 元七此时整个人都乱了,他试图要拉着赵无坷从这里跑出去,却又被黑衣人给吓退。 “我……我也不知道啊,这……这些废物。” 他看着燕季担忧道:“燕大人,您一个人扛得住吗?” 说话间,他就已经从袖子里掏出来匕首,这里除了一个倒下的赵无坷,便只有他跟燕季两个男人了,他得去帮燕季。 谁知刚冲过去脚就绊了一下,匕首滚到了燕季的脚下。 燕季踹开一个黑衣人,又用另一只脚将元七像是踢蹴鞠一样踢到了苏云漪身旁,“别给我添乱!” 已经这么大半晌了,几个黑衣人还没能解决一个燕季,吴嘉会不免着急,他气得跺脚,“你们这些个废物,连个毛头小子都对付不了!” 说话间,他余光瞥见一旁的盛宪已经往外跑了。 连忙就喊道:“你去哪?” 他心知不能让盛宪离开,赵无坷的身份他已经从林民詹的信中得知了,杀赵无坷得是他们一起干的。 可不能让盛宪脱身。 元七也注意到了,他跑过去就拽着盛宪不让他走。 “拦住他!” 一黑衣人听到吴嘉会的命令,立马挣开了燕季的桎梏,赶过去又将元七踹到了苏云漪身旁。 元七倒在地上,他看着自己方才从盛宪手里扯下来的外裳,欲哭无泪,坐起来对着苏云漪说道:“世子妃,小人没用。” 苏云漪瞥一眼他这灰头土脸的模样,伤口撒盐一般道:“既然知道自己没用,那便别再瞎折腾了。” 她说罢,拿着帕子轻轻擦拭赵无坷唇角的血迹。 “废物!”吴嘉会看盛宪就这么离开了,不禁气急败坏,“我说让你们拦住盛宪!” 话刚说罢,只看到厅中黑衣人的剑刃纷纷指向他了。 “你……你们疯了……”吴嘉会不解地看着他们道。 燕季提着剑坐在了椅子上,以手作扇,轻轻扇着自己的额头,懒洋洋道:“累死了,把他给本官捆起来。” 苏云漪垂眸,在赵无坷手心里掐了一把,淡淡道:“官人,你可以起来了。” 赵无坷睁眼就见到苏云漪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他立马就站了起来。 “世子!”元七立马爬到他身旁抱着他的腿痛哭流涕:“您可吓死小人了,我还以为您这次真的要死了!” 赵无坷扯了扯自己的腿,无奈说道:“给我松开!” “世子。” 为首的是襄州卫副将纪梵。 赵无坷早在抵达平江的时候便做了两手准备,若是来不及等到梁都的救援赶到的话,便就请襄州派人相助。 昨夜派燕季出去便是在城门处做手脚,将纪梵等人悄无声息地放进来,忙活了一晚上终于才将吴府的那些人给处理干净。 “卑鄙。”吴嘉会连同他的随从被捆起来扔在地上,他此时真是悔极了,昨夜他就应当谨慎点,没想到现在却被人钻了空子。 “闭上你的臭嘴。”元七抹了把脸上的泪,抬腿就往吴嘉会身上踹了几脚。 赵无坷叹了口气,将元七扯了回来,“用不着跟他生气,去跟燕季坐着去吧。” “你别想从我嘴里套出来一句话,我什么也不会说的。”吴嘉会瞪一眼赵无坷,一脸的倔强。 赵无坷瞥他一眼,淡声道:“我原本也没打算要审你,你用不着这么紧张。” 他说罢,拉着苏云漪坐在一旁,剥开一颗荔枝递给她。 厅中一片寂静,似乎所有人都没有想要去审问吴嘉会一两句,只将他捆了放在地上。 吴嘉会悄咪咪地看一眼围着自己的襄州卫的这些人,眼睛瞟向门口处。 他并不觉得赵无坷真能给他下罪,往常那么些个当官的,来过平江一趟也是有来无回的了。况且盛宪在外面,他一定能想法子的。 赵无坷是世子又能怎么样,这平江可是他们的地盘。 他越想越是得意,忽然,只见到赵无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冷声对燕季说道:“走吧,带着他到后院。” 盛宪昨夜之前并不想让吴嘉会对赵无坷动手,若是旁的人,死就死了,偏偏赵无坷是太后最疼爱的皇孙,他若是死在平江,难保梁都不会派人彻查。 可昨夜他才堪堪明白,这人当真是不好糊弄。便也就由着吴嘉会来了,赵无坷不是省油的灯,盛宪对吴嘉会也没抱多大指望,但他想,不管今日如何,只要他们起了争端,他便可趁机把后院那些人处理干净。 这些年抓来的那些女子,活到十四岁的被他送了过去,不满十四的他就埋在后院里,其余活下来的则是被他关在房中养着。 带着官家到了后院当中,盛宪连忙就吩咐人将房门打开。 十几个少女见到他,面上露出来惊慌之色,他带着几个下人就要将她们带出去,放进早就准备妥帖的马车当中。 只是不等他出门,便是迎头一脚被人踹到了池子里。 海瑾朝几人没多耽搁,速战速决,将盛府中人撂倒在地,他走过去就要帮这些姑娘解开他们身上的锁链。 迎面的小姑娘见到他,吓得后退,栽倒在地上。 宽大的衣服罩在少女身上,衣服看起来是盛府的料子,看起来华丽,却不合身,小姑娘看起来瘦骨嶙峋的。 海瑾朝喉头苦涩,其余的女子的情状和她一样。 还是陈琰带着那些家中走失了女儿的百姓过来,才稍有转变。 有认出自家亲人的连忙就要跑过去,可脚上都被锁着链子,再加上长久地被关在房中,不等动作就摔到了地上。 认得出自家女儿的连忙上前将人抱在怀里,压着哭声安慰着。 找不到自家女儿的又是跪倒在海瑾朝几人跟前求他。 第26章 只是如今能在盛府找到的只有这些女子了,其余的,要么被盛宪送走了,要么是死了。 那些尸体早已经腐烂,便是亲生爹娘见到,只怕也难以辨认。 苏云漪和赵无坷几人过来的时候,就见到这情状,她抿唇从发间拔出来簪子便走过去替这些女子解开身上的桎梏。 她们对海瑾朝的惧怕与一开始盛映月对赵无坷的畏惧是没有什么差别的,盛宪折磨她们太久了,以至于她们不敢让任何一个男子靠近。 有的女子是没有见到家人的,苏云漪替她解开锁链后,她便急急忙忙地在人群中寻找,可那些找不到女儿的翁妪,不是她的爹娘。 苏云漪见那少女目光在人群中胡乱飘荡,拼命嘶吼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才明白,盛宪为了防止她们冒出动静,早在把她们关进来的第一日就给她们灌了哑药。 她连忙就将人拉住,轻声安抚道:“你放心,我们会帮你找到家人的,会送你回家的。” 这姑娘看起来瘦弱,力气却大,将苏云漪推开,又要继续去寻找家人。 苏云漪倒在地上,手心划过地面。 赵无坷蹙眉,他跑过来将她拉起来,“擦破皮了。” “没事,我不疼。”苏云漪摇头,“你还是先别靠近这里了,这些姑娘不敢靠近你们。” 她说罢,又走过去轻声安抚那小姑娘。 烈日打在苏云漪的背脊上,他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不禁在想,四年前他最后一次见她,她年纪跟这姑娘差不多大。 树影婆娑,风声吹动盛府屋顶上的砖瓦,赵无坷转身对其余的百姓说道:“诸位,如今盛宪已经被捕,我定会将此地之事上报官家,朝廷会给你们一个交代。大家都先回家去吧,各位姑娘都受了惊吓,回去好好休养。” 众人连连道谢。 “大人,我家女儿还能找到吗?”人群中一个妇人走到赵无坷身前,她双目混浊,泪水在眼中滚动,要落不落的样子。 烈日照耀下,额头的汗水先一步滚落下来,凝固在她明显苍老的面颊上。 赵无坷抿唇,他拱手同她行了一礼,“我们会尽力把她找回来,若不能,还请您恕在下无能。” 妇人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他们都知道,倘若在盛府找不到的话,那恐怕真的就没机会找回来了。 她冲赵无坷扯出来一抹笑,“多谢大人。” 见她要跪下,赵无坷连忙拦住她,“快回去吧,等有消息了,我会告诉你的。” 说罢,他又看向纪梵,行了一礼继续说道:“劳烦纪副将替我送他们回去。” 说罢,又看向一旁的楼槊雪,又同他行了一礼,“这几个无人认领的女子,还请您先送她们去慈幼所,请那里的人照看她们两日。” 楼槊雪抿唇,他知道赵无坷这是有意将他引开。 他点头,苏云漪哄了半晌,那几个女子的情绪终于是稳定了下来,她将姑娘们交给楼槊雪,她低声安慰道:“楼郎君是好人,他不会伤害你们的,更何况,他一直都在想办法救你们出来。” 众人离开后,赵无坷才转身走到盛宪的身前。 他身材庞大,从水中捞出来以后喘息了好半晌,方才那群百姓见到他和吴嘉会,纷纷对他们拳打脚踢。此时他鼻青脸肿地坐在地上,汗水和池塘的水黏在一起,发出了一阵阵难闻的气味。 盛宪自知逃脱不了,因此,即便海瑾朝几人没有将他绑起来他也并未想着逃走。 不得不承认,赵无坷当真是好计谋。他让海瑾朝将那些百姓叫过来,就是因为他知道,那人会保下盛宪,可若有这些百姓在,动静闹的大了,反而是不好动手。 这样一来,那些人便没机会动手了,不管是将盛宪救走还是灭口,他们都会暂缓下来。 赵无坷也就有了足够的时间来审问他。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一只冰凉的手捏紧了他的下巴,年轻人凑在他跟前仔细地看着他,平静又冷漠。 “你是谁?” 盛宪愣了一瞬,又道:“我是谁,你难道不清楚?” 他就这么坐在地上,衣服黏黏糊糊地沾在身上,或许是觉得不适,盛宪便将袖子挽起来了,手臂上的疤痕不经意间就落到了赵无坷的眼中。 赵无坷扯过他的手臂到自己眼前,这疤痕是一道明显的烫伤痕迹。 “郎君从梁都来,不知道您可知道谢家?” 昨日在衙门里的时候盛宪问的话又一次回荡在他耳边,赵无坷眯起来眼睛看着眼前这人。 “赵无坷!” 苏云漪不知道他从盛宪身上看到了什么,才让他露出来这样不敢置信的神情,忽见盛宪袖口中闪出一抹刀光,她连忙出声喝道。 赵无坷也瞥见了那抹刀光,他却呆呆地看着盛宪。 眼看盛宪握着匕首就要朝着赵无坷刺去,海瑾朝连忙将腰间的剑甩了出去,盛宪右手连着匕首脱离了手臂,鲜血迸出,溅到了赵无坷的衣襟上。 苏云漪跑到赵无坷身旁,把他拉到一边,急道:“你是不是傻,看见刀还在他跟前,是想死吗?” 赵无坷却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似的,只呆愣地看着苏云漪。 气得她扬起来手就要打他,好在元七过来说道:“世子受了些惊吓,不如我们先去休息,真要审的话,等晚些时辰再审。” 海瑾朝点头赞同,“那我先把他们关起来。” 他说罢,看一眼赵无坷就领着燕季等人将盛宪带走了。 回清园的这一路上,赵无坷都没再说一句话,他双目涣散,看起来倒像是失了神志。走路倒是极稳。 乌水打了水进来,对他说道:“世子快将身上的血渍清理了吧。” 锦衣上用金线绣的鹤纹被染得红的一块一块的,就连赵无坷脸上也被溅了些血,看起来实在是狼狈。 赵无坷低头看了看自己周身,扯唇笑了笑,“是挺脏的。” 他挥手吩咐乌水两人,“你们退下吧,留世子妃在就好。” 元七却是不大乐意了,方才在外面,明明世子都受了惊吓,可世子妃还想动手打他呢。 “退下。” 赵无坷实在不愿意再看元七这副磨磨唧唧的模样,又一次吩咐道。 门被人合上,赵无坷拿了身衣服就往屏风后走去,也不忘叮嘱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的苏云漪:“别乱看。” 苏云漪直接在矮几旁坐下,心里却不由得想起方才在外面的时候赵无坷的反应。 她叫他的那一声,他明明是听见了的,盛宪的那一刀他也有机会躲开,他是真的想死。 苏云漪被自己的猜测惊了一瞬,她连忙喝了口冷茶,耳边传来脚步声,赵无坷已经换了一身银白色暗花云纹圆领锦袍。 用清水清洗过面上的血污后,赵无坷抬眼看向苏云漪道:“我去见盛宪,你就在这里等我,别乱跑。” 此时他面色如常,倒不似是方才在外面的时候那副模样。 饶是如此,苏云漪还是不放心,她道:“我跟你去吧。” “我不过是有些话想问他,你放心,同样的事我只会做一次。”赵无坷冲她笑了笑,温声道:“盛府现在并不安全,你待在清园中别出去,有苍术暗中护着你,我很放心。” 他这副温和的模样,让苏云漪莫名的觉得熟悉又亲切。这种感觉从大婚那日,在江王府外他拉住她的手的时候便出现了。 她看着他,眼前青年这副温和的模样渐渐变成了另一个人。 苏云漪连忙摇了摇头,她不明白怎么会在赵无坷的身上看到谢照青的影子,明明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可她却频频能够通过赵无坷想起来谢照青。 赵无坷不知道她心里的这些疑惑,转身就要往外走,却听到身后女子的发问。 “你为什么要寻死?” 苏云漪也不知道她为何要问他这话,他们本就没什么关系,她只需要阻挠他,不让他出事,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便好。 可此时,看着他孤直的背影,她竟然不由自己地问了出来。 她看到他停住脚步,转过身看着她说道:“方才不过是一时想不开,以后就不会了。” 他说罢便推门出去了。 盛宪被海瑾朝关在了内院当中的一个院子里,赵无坷走过去的时候,门外守着几个护卫,见到他连忙就行礼。 “我进去问他几句话。你们在外面守着。” 推门进去的时候,盛宪双腿岔开,瘫坐在地上,海瑾朝为了防止他失血过多而死,特意让人请了大夫来替他包扎。 赵无坷从一边搬了个凳子坐在他身前,扯唇笑了一下:“好久不见啊,翟大哥。” 男人抬眼惊讶地看着他,眼中尽是不解,须臾,赵无坷见他笑出声来,“我当是怎么回事呢,原来你也会苟活于世啊?” 赵无坷垂下眼睑,从他记事时起,翟阴便已经跟在他大哥身边了。 第27章 听府里人说,兄长年幼时在街上救下了他,之后便将翟阴带在身边,同他们一起习武。 后来翟阴随着大哥征战,十五年前,父兄在幽州一战中都战死了,那之后,翟阴便一直跟在谢照青身边。 他曾说过,在幽州没能护住主子,日后愿对六郎君以命相护。 翟阴和谢家兄弟一同长大,幼时的谢照青红着眼眶扑在他怀中,哽咽着道:“翟大哥,我不要你以命相护,我会好好习武,将来夺回幽州。” 在他心里,翟阴和兄长是一样的,是以在留郡那一场大战中,他从未怀疑过翟阴,即便是从乌木尔的口中亲耳听到,他也只当这是羌人离间的诡计,如今看来,倒显得自己愚昧可笑了。 “留郡那场大战,你有没有和羌族人里应外合?”赵无坷尽量平静地问道。 只一瞬间,翟阴便点头,“我当然有。” 赵无坷垂眸,这三年他时常想不通,当初交战,明明一切都顺利,可他们还是到了羌族人的埋伏当中。 他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他的失误,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件事,除了你,林民詹,你背后的人,还有谁经手?”赵无坷道。 “你不问我为何这么做?”翟阴坐直了身子,笑得恶意。 赵无坷看着这张陌生的面庞,他不得不承认,他是想问的,他还想问他是怎么样变成了这个样子,做出来这么多戕害百姓的事情。 明明从前他的翟大哥不是这样的,他憨厚正直,偶然见到有女子被人欺压,他也会相助。 可现在他已经不想再问了,那些缘由都不重要,他只知道,他要在翟阴身上问清楚那些事情的真相,找出来与此事有关的所有人,还有他背后的主子,他们抓来许多的女子到底是有什么目的。 看他这副淡漠的神情,翟阴冷笑一声,“如今我终于确认了你就是谢照青,你们谢家人就是这么虚伪,你跟你大哥一样……”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赵无坷打了一巴掌,青年目光平静地望着他道:“敢在我面前辱骂我谢家,先给你个教训。” 翟阴半边脸肿了起来,他抬眼,看着赵无坷,倏尔笑了,“这便生气了?我自小在你们谢家,没有一天过的痛快。本以为待我大一些便可入仕,可你大哥偏偏要我随他从军,我一辈子都得居于他之下。” 他说着,舌头顶了顶腮帮子,嗤笑道,“他死的时候,我当真是痛快,可我死里逃生回去,换来的却是官家的责难!” 他左手拼命地垂地,怒声道:“凭什么谢元韶死了我要受罚?就因为他生来就高贵?” 赵无坷摇头,他对翟阴同兄长之间的恩怨并不清楚,从小到大,他都以为他们是情同手足的朋友,在他看来,他们多少次一起出生入死,两人的亲密程度,有时候连他这个亲兄弟都有些妒忌了。 他没有立场去解释,只是淡淡说道:“你还是先将我方才问的那些问题都交代清楚吧。” 翟阴看着他,嗤笑一声,“我不会让你有机会翻身,就算你现在用了赵无坷的身份,可是谢照青这辈子都会在污泥里了。” 赵无坷低头轻笑,“是吗?” 他顿了顿,“你不愿意说,我有的是法子,就看你受不受的住了。” “来人。” 门外的护卫推门走了进来,冲赵无坷拱手行礼。 “我问了他半晌,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嘴吧太严了,你去同纪梵借几条狗过来。” 他这话一出,翟阴登时吼道:“谢照青,你敢!” “没看见他都已经神志不清了吗?还不快去!”赵无坷看着这护卫轻声道:“只管做好我让你做的事,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也别说。” 这人领命离开,赵无坷站起身来,同他说话的语气还带着从前时有的慕儒:“翟大哥也是军中人,想必你已经明白了。这法子我从前没用过,你替我试试,成效好的话,我日后再用。” 他说罢,也不再去理会身后翟阴的谩骂声。 推门出去的时候,恰巧就见到海瑾朝站在院子当中。 赵无坷冲他点了点头,偏过头对余下的护卫吩咐了几句便同海瑾朝往外去了。 不知不觉已至黄昏,臊热退去后,清风抚过衣襟,带来丝丝凉意。 两人走在石板路上,海瑾朝先是开口道,“从前倒是不知道,世子竟然也会用这种手段。” “在军中待过一阵子,自然是会用的。”赵无坷淡声说道,“你特意来找我,是有要事?” 海瑾朝摇头,“这倒不是,世子妃担心您,便让臣过来看看。” 他似有所指道:“不过这一路,见识过世子的本事,臣只觉得她多此一举。” 赵无坷却笑了一声道:“海大人没成亲,自然是不懂,这夫妻间,即便是笃定她无恙,可仍是时时忧心。” “或许将有一日,臣会明白。”海瑾朝难得地笑了一声,又佯作疑惑道:“只是不知道,世子单独去审问盛宪,究竟是问了他一些什么呢。” “问他什么,还需要我明说?”赵无坷抬眼,拍了拍他肩膀说道,“我们一日不回梁都,日子便不太平,还望大人早做打算。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他说罢,撇下海瑾朝便往清园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海瑾朝的目光暗了暗。 盛宪是个会享福的,这宅邸建造的时候选的料子也是极好的,他站在门外,半点也听不见他们在里面说了什么。 可他确信,赵无坷同盛宪之间一定有什么渊源。 思及此,海瑾朝转身就要往盛宪的院子里去,微风轻轻扑打在他脸庞上,他心思千回百转,建宁帝虽从未明说,可海瑾朝身为天子近臣,也能猜到他对江王府的忌惮。 此次他来平江,除了要保证赵无坷两人的安危,还需得留意赵无坷的动向。 赵无坷不像表面那么简单,他有能力有城府却…… 海瑾朝顿住脚步,他想起午时赵无坷同那妇人所说的话,他的行为。 他是在同那些百姓致歉,海瑾朝心里明白,平江落到如今这样,是朝廷的失职。 只是朝中要员向来是少有在百姓面前低头认错的,更别提赵无坷身为王府世子,自幼养尊处优惯了。 若他将此地一切全然上奏,只怕江王府的境况会比眼下更糟。 如今太后在世,建宁帝自然不会做什么,可等太后百年之后,恐怕…… “海大人!” 一道女声打乱了他的思绪,海瑾朝转身,就见乌水朝着他跑了过来,她身着淡青色罗裙,身后是与她衣服相衬的绿荫。 “怎么了?”海瑾朝出口道。 乌水拿出一只香囊,放到他手中,“方才燕大人从外面回来,让我把这个给你,他说这是城中妇人做给我们的,明日就是端午了嘛,里面放了艾草之类的东西,用来驱邪的,保佑今年不会沾染邪祟。” 女子微凉的指尖一触而过,海瑾朝攥紧了香囊,清了清嗓子说道:“一个香囊而已,怎么这么着急过来?” 他越过她便往清园去了,乌水跟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解释着:“燕大人说让我快些给你,若是这香囊迟迟不到你手中,怕是会不管用了。” 海瑾朝嗤笑一声,漠然道:“他骗你的。” 乌水愕然,她没再问海瑾朝为何燕季要骗她。 她年幼失怙,也不甚懂端午节的这些习俗,在苏府的时候,过节设宴时,也从来不许她插手,怕是不祥。 这一路尤其安静,只听得见两人的脚步声。海瑾朝不禁想,这女子真是安安静静的模样,不像燕季,若是燕季在,恐怕又是叽叽喳喳的吵得他耳朵疼。 不过她是女子,跟燕季是不一样的。 海瑾朝如是想,她跟他见过的所有的女子都不太一样。 许是他不习惯这般寂静,随口就问道:“苏四娘子待你好吗?” 乌水看他一眼,见他不似试探的模样,开口道:“娘子待我向来很好。” 海瑾朝点头,脑子里也搜刮不出其他的话,遂快步往前走了。 …… 赵无坷回到清园的时候,苏云漪正坐在桌前,双眼盯着手中的那朵红色珠花。 他坐下道:“这珠花怎么了?” 苏云漪摇头,“方才盛娘子来过,她送我的。” 昨日她们去街上,盛映月便想将这珠花送与她,苏云漪回绝了,方才盛映月还是赠予了她。 苏云漪本想回绝,却听见她温声说道:“你别多想,一只珠花而已,我只是觉得这珠花同你甚是相配。” 她便只得收下了。 赵无坷笑了笑,“我也觉得你该添点首饰。” 当是时,元七从街上买了吃食回来,他边将东西摆上桌边说道:“今日经过这么一遭,街上可真是热闹。” 赵无坷同他一起将饭菜摆上,“前几日就不热闹?” 第28章 “感觉不一样啊,”元七想了想说道,“前几日街上人也多,虽然也是说说笑笑的,但我就是觉得别扭啊。” 他话音刚落,燕季便过来坐下了,“总算是有吃的了。” 元七没好气瞥他一眼,嘀咕道:“鼻子还真灵。不过你先别动,海大人和乌水还没来呢。” 他这话一出,苏云漪手上一顿,燕季让乌水去给海瑾朝送香囊是什么心思,她看得出来。 海瑾朝和乌水这阵子的确是走得近了。 倘若苏云漪不能再将乌水留在她身边,他们这样,也算是替她解决了眼下的困扰。 只是…… 苏云漪垂眸,她也清楚的知道,海瑾朝的身边并不是什么好去处。 “大人回来了。” 燕季的一道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苏云漪抬眼看向乌水,她同往常一样,冲苏云漪笑了笑。她身穿淡绿色罗裙,让苏云漪瞬间想起来初见乌水时,苏府池塘中盛开的夏荷。 乌水同燕季几人福身后,便抬腿来到到苏云漪身旁坐下。 用过晚膳,苏云漪便到了乌水房中。 两人端坐在桌前,乌水看着她问道:“娘子有话要跟奴婢说?” 苏云漪点头,她直言不讳道:“这些日子我也能看出来,你同海瑾朝之间走的近了些,倘若你对他……” 她话刚出口就被乌水一口回绝了,“娘子多想了,奴婢和海大人之间绝没有那个意思。” 第25章 雨过月华生(十八) 苏云漪看她着急解释,连忙道:“你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的,我只是觉得……” 她话未说完,就见到乌水眼眶红了。 “我……” 乌水先是开口,她低声说道:“奴婢知道娘子心中对奴婢多有防备,您来梁都不是为了老爷,您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处处小心也是应当的。” 苏云漪攥紧手,她没想到自己就这样被看出来了。 “老爷让我们杀了赵无坷,我就知道,他送我们到梁都绝不只是为了延续苏家那么简单。我也能感觉得到,娘子要做的事情同他相背,你会与他为敌,可你又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会与你为敌呢?” 她说着,一滴清泪落下,苏云漪抿唇,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乌水,自打她决心入京的那日,她便清楚,这条路是充满血腥与孤寂的,她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 乌水待她好,她有许多次都想放下心中的戒备,她也是人,也会盼望在黑夜里有人能同她一起走下去。可‘人心难测’,她必须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带一丝防备之心,她怕她死了,留郡的那桩案子背后的真相便会被掩埋到永远。 “我总想着,等我跟娘子相处得久一些,娘子总会对我多几分信任的。今日跟娘子说这些话,便是将一切都摊开了摆在明面上,娘子若信我,我们日后便坦诚相待。若仍是心有顾虑,您便可一刀了结了我。” 乌水说罢,便将一把短刀放在了苏云漪的手中。 苏云漪抬眼,不解地看着她:“我相信你,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这样待我?” “因为娘子是这世上第一个待我好的人。”乌水含泪冲她笑了笑,“你知道吗,我自小就被卖到苏家,所有人都因为我身份低贱而欺负我,那时我吃不饱饭,是娘子将饭菜分给了我。” 苏云漪心头一颤,她想起来阿娘过世后的那年的中秋,她被人从饭桌上赶了出去。 苏夫人向来不待见她,明里暗里折腾了她不少次。苏无咎子女无数,更不会在意她这么一个小庶女。 阿娘过世后,她的境况更糟了。 那个中秋,是她最饿的一个晚上。 于是她趁着所有人都睡着了,偷偷地去厨房偷了些饭菜。 但她不敢回房间里,被院子里的那些下人发现了,第二日苏夫人肯定又会责罚她。 所以苏云漪就想到柴房去,只是还没等她走过去,就听见了一阵殴打的声音。 她当时太害怕了,不敢往前走,她害怕那些人会连同她一起打。 等他们离开后,她才敢过去。借着月光她才看清,蜷缩在地上的是一个跟她年岁相仿的小丫鬟。 她伸手戳了戳地上的人,压低声音问道:“你还好吗?” 地上的人看到她,愣了一瞬后连忙跪下,“娘子。” 苏云漪将手中的饭菜放下,扶着她起来,“我不会打你,你也不用跪我。”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跟她下跪,苏云漪一时手足无措。 看她一脸伤痕,苏云漪对她说道:“你要不要涂点药?” 她边说边在心里思量着,这个时辰,府医应当睡下了。如果她去偷药,该怎么样才能不被人发现。 “咕~” “咕~” 两个人的肚子都响了起来,苏云漪看着她眨了眨眼,“你饿了吗?” 她端起来地上的那碗饭菜就道:“我只拿了一碗,我们一起吃吧。” 她说罢,拉着小丫鬟便坐在了台阶上,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吃了起来。 往事历历在目,苏云漪却不禁怀疑,那件事是不是她梦中的事情。 从那以后,苏云漪无数次拼命活下去,也寻死过许多次,后来她只想报仇。 偶然间她也会想起那个冰冷的夜晚,想起那个小丫鬟,不知道她还会不会被人欺负。 可转念一想,她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日,凭何去替别人担心呢。 苏云漪看着眼前的女子,哑着嗓子问她:“只因为这个?” “从奴婢跟着娘子的那一日开始,奴婢就已经决定这辈子都要保护娘子。”乌水忍着哭腔说道:“娘子虽然看起来待人冷淡,可奴婢知道,您是面冷心热,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娘子都是对奴婢最好的人。” 虽然苏云漪时常防着她,可却会在自己生病的时候关心她,夜里她从来不让自己守夜,夏日里蚊虫多,她也会叮嘱几句。 柔软的帕子轻拭她面上的泪水,乌水抬眼,看到苏云漪红着眼对她说道:“对不起,我以后都不会疑心你了。” 乌水连连点头。 两人将话说开,再出去的时候脚步轻快了许多。 月光穿过树叶,投下一层层淡淡的光辉。 苏云漪顿住脚步,借着月光看到草丛中闪烁着的刀光。 她握紧乌水的手,拉着她就要往前走,却见一黑衣人闪身到了自己身前。 她抬腿踹了对方一脚,衬他吃痛,再将银魄针刺入男人的咽喉当中。 “走!” 耳边一道声音传来,苏云漪转头就见到赵无坷。 他拉着两人到了房中,不一会院子里便是一阵打斗的声音。 苏云漪坐在桌前,她道:“你猜到他们会在今晚动手?” 赵无坷轻笑一声道:“他们可不敢让翟阴在我手里太久,便只能趁着今夜动手了。” “翟阴?”苏云漪疑惑道。 赵无坷回答她:“就是在内院关着的盛宪。你应当不认得他,他是谢照青身边的副将,当初便是他对羌族人透露了谢照青的计划。” 他声调中听不出半分情绪,倒是苏云漪立马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她瞪着赵无坷说道:“这是真的?他是怎么变成盛宪的?” “留郡有个苍华山,那里的医仙懂得易容术。”赵无坷解释道。 苏云漪蹙眉,她看了他半晌后,喃喃道:“竟然是这样吗?你怎么认出来他的?” “他手臂上有条疤,是幼时不小心烫伤的,那时候我在场。” 他这么说,苏云漪瞬时就明白了,为什么今日赵无坷用那样的目光看着盛宪……不对,是翟阴。 她并不认识翟阴,可也能猜到,翟阴对六哥来说是很重要的,如今听到是翟阴背叛了他,苏云漪的心里莫名的复杂。 门外的打斗声渐渐停息了下来,苏云漪抿唇看着赵无坷道:“倘若这样,那我们是不是就能替六哥翻案了?” 女子眼含期盼一般望着他,赵无坷嘴唇嗫嚅,他应该怎么告诉她,只有翟阴在手,是远远不够的。 更何况……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赵无坷连忙说道:“进来。” 海瑾朝走进来同二人行礼后禀报道:“世子,盛宪死了。” …… 赵无坷从内院离开后不久,翟阴便被人同几只军犬关在了笼子当中。 军犬都是训练过的,倒不会咬伤人。只是会同翟阴亲近一二,自他幼时来到谢家后,哪受过这等羞辱,没多久便破口大骂起来了。 只是对于自己所知之事却只字不提。 一直到了子时,盛府中蹲守在外面的人终于是动手了。 海瑾朝暗中跟着他们离开盛府,到了江边,盛宪便随着那几人上了船。 海瑾朝见状,也连忙乘船跟了上去。 过了江,便是出了平江府,海瑾朝不近不远地跟在他们身后,入目的便是一间宅院。 第29章 他翻墙进去,跟着他们来到了一间密室。 或许是因为他过于谨慎,只敢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等他再见到盛宪的时候,人就已经死了。 海瑾朝看着倒在地上的盛宪,他右手握紧匕首。 看样子,应是自尽而亡。 他没再多耽搁,从密室中出来就迎来一群人。倘若不是他早有准备,纪梵的人一直暗中跟着他,这些人被捕获后,他们纷纷服毒自尽。 纪梵眼疾手快,阻止了其中一人寻死,才从这人口中问到幕后之人。 “林民詹?”苏云漪开口道。 海瑾朝看她:“你知道?” 苏云漪默然,他们想借此引出幕后之人,幕后之人站在他们的立场上也能猜出一二,所以一不做二不休,既灭了翟阴的口,又将嫌疑引到林民詹身上。如此,有了替罪羊,此案便算作了结了。 她眉头紧锁,语气急切:“你真的觉得这件事幕后之人就是林民詹吗?” 乍然间,门外狂风大作,紧接着就是一阵急雨。 “可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他,吴嘉会和城中的那些商户也都承认了,这么多年他们都是在替林民詹刮敛钱财。”海瑾朝沉声说道,“你这般急切,是觉得林民詹不是真凶?你怀疑谁?” “她不过就是忧心那些失踪的女子,海大人这么咄咄逼人,不觉得自己越矩了吗?” 苏云漪垂眸,看着赵无坷紧握着自己的手,她又坐了回去。 “臣不过是就事论事。”海瑾朝连忙就说道,“绝无半分冒犯之意。” 苏云漪不动声色地挣开了赵无坷的手,又听见海瑾朝说道:“还有那些被盛宪送过去的女子,臣在密室中发现了她们。只是她们饱受折磨太久,便是有人活了下来,可看起来……也已经疯了。” 第26章 雨过月华生(十九) 他也试着去从那名活下来的女子口中问出来一些线索,可人已经疯了,他什么也问不出来。 门外的雨还未停歇,赵无坷看时辰不早,对海瑾朝道:“你先回去吧。” 苏云漪站起身将伞拿给他,“雨势太大,就劳烦大人帮我送乌水回去。” 她说罢,对上乌水呆愣的目光,生怕她多想,又连忙说道:“路上滑,走的时候当心些。” 若不是这里只有一把伞,她也不愿意让乌水和海瑾朝同行。 …… 雨水拍打着伞面,眼前黑漆漆的一片,海瑾朝刻意将步子迈得小一些,借着月光去留意着脚下的水洼。 “海大人,其实你心里也不觉得此案是林相所为,是吧?”乌水走在他身旁,试探着开口问道。 海瑾朝停住脚步,撇头看向她,夜色低沉,他并不能将她的面庞看得清楚,可也能想得到她面上的神色。 他转过头,继续往前走,语气冷淡:“此事不是你该过问的。” “我知道这么说是逾矩了,可我也实在担心,今日真凶没能伏法,那来日他会不会伤害更多的人,这其中也包括我呢?” 看她小心翼翼地跟在自己身旁,海瑾朝捏紧了伞柄,他道:“不会。” “为何不会?他残害的是大周百姓,我也是大周百姓,难道他会因为什么缘故就放过我吗?” 说话间,两人就已经走到了乌水的房间外,海瑾朝哂笑一声:“你今日话真多,快进去吧。” 乌水却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她又说道:“来平江之前我就看得出来,大人对我家娘子心怀芥蒂,我不知道大人为何对她有那许多的看法,先前的那几次也就罢了。这次她是真的关心那些女子,不想让那些人白白丧命,大人今日这般以己度人,当真让人寒心。” 海瑾朝看她已经跨上了台阶,还不忘添几句话,险些将伞柄捏断,他漠然吐出几个字:“快进去吧。” 她却像是看不出他的情绪一般,福了福身便推门进去了。 海瑾朝气不打一处来,他转身就往前走,嘴里嘟囔着,“寒心,你才让人心寒,你家娘子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 倏尔,他顿住脚步,明明一开始他就知道,她和苏云漪是一路的,她每次主动同他有交集,同他说话,都是在帮苏云漪。 有什么可生气的,往常遇见这等人,他不也是置之不理的吗? 海瑾朝举着伞往前走,脑海中却想到他在那座宅子中见到的那些女子的惨状。 能设计好这一切,又悄无声息地脱身,这背后之人绝对不简单。 苏云漪不是什么好人,可她和赵无坷一直在为这些百姓求一句公道。 他不禁叹了口气,若他回京后将这里的事情如实上报给建宁帝,恐怕就再无人会去追查这里的事情了。 可若有所隐瞒,他又该如何对得起圣上的提拔、父亲的教诲。 自海瑾朝两人离开后,苏云漪便一直坐在桌案前托着下巴沉思。 赵无坷沐浴后走过来的时候,见她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 他走过去轻拍了她一下,“早些休息吧,别多想了。” 见她仍是不动,他垂眸,正要说什么,却见苏云漪突然转过身来看着他说道:“不如我们去查验一下翟阴的尸体吧,说不定会有收获呢?” 赵无坷看一眼窗外,瓢泼大雨。 他叹了口气,说道:“不急在今日,况且他已经死了,从他身上也查不出什么与留郡有关的东西了。” 他话音刚落,就见苏云漪转过头去了。 生怕她今夜不打算睡觉,赵无坷连忙在她身旁说道:“虽然翟阴死了,可我们还是能从与当年与他有关的人入手,只要他做了,迟早都会查清楚的。” 苏云漪看他,声音颤抖:“你现在真的愿意和我一起去查这桩案子了?” “嗯。”赵无坷连连点头,“那你现在,可愿意去休息了?” 他话音刚落,却见她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落。 “你……哭什么?”赵无坷嘴角的笑意缩了回去,他此时身着中衣,并未带着帕子,便拿过她手中的帕子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水,“怎么长大了还这么爱哭?”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见到苏云漪哭的更狠了,没一会儿。一张帕子都被她的泪水浸透了。 “别哭了,”赵无坷索性将帕子丢在一边,手指抹去她脸上的泪水。 以前在清河的时候,她难过的时候,他带她买两颗糖,她就会高兴很久。现在她长大了,他却很难做到让她开心了。 正想着,就见小姑娘一把将他推开。 苏云漪红着双眼睛瞪他:“你干什么?” 看她一脸戒备地看着自己,赵无坷沉了口气,连忙道:“抱歉。” 苏云漪胡乱抹了抹自己脸上的泪水,闷声道:“说过不要离我这么近。” 赵无坷:“……好,下次我会注意。” 说罢,他就打算去休息,却听见苏云漪叫住了他,“赵无坷,你跟翟阴很熟吗?” 赵无坷黙了一瞬,看着她说道:“算不上很熟,怎么?” “我是想问你,以前六哥和翟阴之间关系是怎么样的。”苏云漪叹了口气,她声音渐渐哽咽,“如果翟阴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人,那他得有多难过呀。” 赵无坷怕她又哭,连忙就按着她坐下,低声说道:“翟阴对他来说,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人,他不会为了这样的人难过。” 苏云漪瞥他一眼,不以为然:“你又不是他,怎么知道。” 赵无坷语塞,这话他回应不上,叹口气道:“我先去睡了,你也早点睡。” 话音刚落,他就又听见身后苏云漪问他:“赵无坷,如果这桩案子查清楚了,我再去留郡,会找到他的尸首吗?” 这话刚说出口,她便觉得可笑,怎么可能找得到,都已经三年过去了,就算有,可如今百姓那么看待他,恐怕也早就将他挫骨扬灰了。 赵无坷心头一颤,他撇头看着苏云漪,她眼睫带着泪,面容姣好,眉头却微蹙,面上的愁绪不应该是她这个年岁的姑娘该有的,他道:“其实你不需要为了他做这些的,这些事情与你无关,你才十七岁,以后的路还很长。况且……” 况且当初是他咎由自取,倘若他能谨慎一些,便不会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只是这话他不敢再说出口,生怕惹她伤心。 “你不知道,从我遇见他的那一日开始,我就已经是为了他活着的。”苏云漪轻声说道:“如果不是遇见他,我早就死了。” 赵无坷猛然抬头,看着她道:“什么?” “没什么。”苏云漪绕开他,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心里不禁懊悔,她跟他说这些干嘛。 他们只是合作的关系,倘若将来为敌,难免会让他抓到自己的痛处。 看着她的背影,赵无坷恍然间想起来元始六年的那个冬日。 那年他才夺回了幽州不久,听闻外祖病重,便同建宁帝告假前往清河。 外祖致仕后便回了清河老家,曲家同苏家一墙之隔,待到外祖病好了一些,他便陪着外祖去拜访苏老太爷。 第30章 两个老爷子下棋,他站在一旁也着实无趣。便到了院子里随意走走。 清河的雪下的比梁都大,白茫茫的一片,将整个苏府覆盖得彻底。 他走在后院里,远远的就见到雪地里一个小姑娘在地上跪着,她身着杏黄色薄衫,在雪地中分外显眼。 她看起来不像苏家的下人,可要说是主子,哪有主子冬日里跪在这里。 他连忙走过去她拉了起来,小姑娘的手冻的充血,谢照青松开她的手,俯身拍了拍她身上的积雪,再给她披上斗篷。 或许是冻傻了,小丫头看着他愣怔了一瞬,又连忙跪下去了。 “你不冷?”谢照青问她道。 小丫头垂眸,沉思片刻后点头。 冷还在这跪着,谢照青腹诽着,又将她拉了起来,转头就撞见了个女子,看样子是苏家的侍女。 “谁准你起来的?” 谢照青看到身旁的小丫头打了个哆嗦,他低头问她:“还能走吗?” 看她这样子,恐怕骨头都冻疼了吧? “你是什么人?” 侍女仿佛才发现他,立马厉声质问道。 谢照青将小姑娘抱起来,撇头对侍从烛生说道:“去问问苏老太爷,按苏府的规矩,以下犯上该怎么办。” 他按着小姑娘的要求带她到了房中。 看着下人在房里忙活,正要离开,却被她拉住了袖子,扭头就看到她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在外面冻了久了,她一张脸通红通红的,嘴唇嗫嚅,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胆子挺小。 谢照青心里摇头,轻声问道:“怎么了?” “你明天能不能还来?”小姑娘眼神殷切,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袖子,仰着头对他说道:“我看得出来,他们都很怕你。你在的话,我就能吃饱饭,还有炭火,可你要是不来的话,那我就得继续罚跪。” 赵无坷大步流星地走到苏云漪身后,扳过她的身子,俯下身子,平视她说道:“苏小四,你给我听着,你不应该为任何人活着,你只能为了你自己活着。” 第27章 雨过月华生(二十) 一夜磅礴大雨过后,整个平江都散发着清新的气息,晨阳穿过云层,淡黄色的光洒在地面上。 一早,苏云漪和赵无坷便到了郊外的那所宅子中。 宅子建在林子里,位置隐蔽。 内部设计也简单,看得出它的主人平日里并不会常来。 所以昨晚也能将这里的痕迹轻而易举地抹去。 两人走进房中的密室,迎面来的是一阵血腥味,苏云漪皱了皱鼻子,她在四周看了看,这里什么都没有,已经窥探不出来任何的蛛丝马迹。 乍然,目光瞥见桌子上放着的玉碗,她抬腿走过去,瞥见那里面的红稠的液体,她心里一惊,连忙将碗放下。 赵无坷走过去,看她紧紧捂着口鼻。 “怎么了?”他说着,就要去看那碗,却被苏云漪紧紧地攥住了手腕。 赵无坷察觉到她的身体在颤抖,带着她就往外走了。 “怎么了?” 苏云漪抿唇,她问道:“那些姑娘的身上是不是都没什么伤口?” 赵无坷蹙眉想了想,这倒是真的。不管是在盛府找到的那些女子,还是海瑾朝昨夜带回去的那些女子,她们都是看起来比较瘦弱,身上却没有半点伤痕。 他看苏云漪:“你方才发现了什么?” 苏云漪抿唇,她缓缓开口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前朝有皇帝,追求长生不老之术,便在民间寻来幼女,每日只许她们用一些清粥,直到她们初潮。” 赵无坷默然,难怪那名活下来的女子会疯了。 他抬眼,对上苏云漪的目光,却听她问道:“你不知道吗?” 赵无坷摇头,这种事他向来都是没听说过的。前朝荒诞事不少,太祖入关登基后便勒令禁止再提前朝的那些荒诞之事。 “这是我在苏无咎书房里看到的。”苏云漪淡淡说道,“倘若此事少有人知,那便只能从知道它的人身上下手了。” 赵无坷不禁愣了一瞬,他道:“只凭这个,你就怀疑他?” 苏云漪垂眸,前几日苏无咎的人多次催促她们对赵无坷下手,分明是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 说不定他这些日子就在平江呢。 只可惜他们也没有什么证据,她的这些猜测就算是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 回到清园的时候,两人就同燕季碰了个面,他拱手行礼,对着两人说道:“世子,世子妃。今日大人已经将城中盘查过了,吴嘉会和那些同林相有往来的商户把该吐的话都吐出来了,盛宪死了,梁都那边不日也会派新的知府过来。” 苏云漪看着他,“他们没说别的?” 她紧攥着衣襟,眼含期盼地望着燕季。 燕季挠头,“别的什么?” “她是担心这些人还会有所隐瞒。”赵无坷出口解释道。 燕季连连点头,“这个你们就放心好了,大人亲审的他们,不会有错。” 赵无坷点了点头,拉着苏云漪便进了房中。 昨夜她就一直忧心这些事情,天刚亮就要出去。 赵无坷拗不过她,只好同她一起去了。 “去睡一会儿吧。”赵无坷看着她眼底的乌青说道。 苏云漪却蹙眉思忖着,“如今我们已经失去了翟阴这条线索,那……” 她话没说完就被赵无坷推着到了床边,男人在她耳边威胁道:“再不睡,等回去了你别想再查这个案子。” 话虽这么说,他心里也没底,就算没有他,她一样能做到。 苏云漪却是立马就躺下了,她合着眼睛说道:“等回去了,我们就去查探和翟阴有关的人,还有林民詹……” 说着她就没了声音。 赵无坷俯下身替她掖了掖被子,小姑娘睡得浅,便是睡着的时候也是微微蹙眉,赵无坷抬手想替她抚平眉头,又怕将她弄醒收回了手。 他静静地看着她,或许是因为幼时她吃过太多苦,所以她的脸上总是没什么血色,嘴唇也有些泛白。 他想,以后他好好照顾她,不再让她吃苦,即便终有一日他会离开她,他也要确保她日后都会平平安安的,再不让任何人能伤害她。 …… 苏云漪这厢方睡着,门外就传来一阵哀嚎。 赵无坷看一眼床榻上的苏云漪,而后连忙就走了出去,他眼神制止门外鬼哭狼嚎的元七,将门合上。 “噗通——” 转过身时,他就见到元七冲着他跪了下来,嘴一咧就又要嚎叫。 赵无坷蹙眉,低声说道:“别嚷,站起来,随我去别处说。” 元七绷着嘴站起来,眼里噙着泪,满怀心事地往外走了。 两人走的稍远了些,赵无坷拽住还要继续往外走的元七,轻声问他:“说吧,出什么事了?” 元七抹一把泪,哽咽着道:“日后小人就不能再伺候世子了,您要好好的,也别总跟王爷对着干,否则挨罚受苦的还是您。您跟世子妃也要好好的,不过该强硬的时候就得强硬,不能让她欺负您。” 他说罢,又仔细思虑了半晌,确认没什么遗漏的才放下心。 赵无坷看他这副交代后事一般地说了这一箩筐,他抬手探了探元七的额头,确认他没病后屈指敲了敲元七的脑门:“别说这些没用的,说吧,出什么事了。” 他话刚说罢,乌水就已经过来了,她福身:“世子。” 赵无坷看着她身后跟着的半大孩童,眼睫微动 今日一早他和苏云漪出门时,元七和乌水也出门去买东西了。 “你先进去吧,动静小点。”赵无坷叮嘱乌水说道。 他看向元七,只见元七瞪大眼睛看着这孩童,“你你你……” 赵无坷扬眉,他看向那孩童问道:“怎么回事?” 小孩挠挠头,讪笑着道:“我今日过来找你,可我也不知道你具体在哪,就同人打听。就……跟他开个玩笑。” 他这话一出,元七便气得跳脚,直恨不得把这臭小孩吊起来一顿打。 明明就是今日他同乌水出门的时候,发现这人在打听他们。经过这段日子,元七变得异常谨慎,揪起来这小孩就要一探究竟。 谁知他趁机就往自己嘴里塞了颗丹药。 笑得一脸得意:“三日内解不了毒,你可就要死了。” 他话刚说完,元七就直觉腹中一阵疼痛。 乌水在一旁恳求道:“这位小郎君,此事是我们不对。我同你道歉,可你看……” “不用求他,我就不信一个臭小子还能要了我的命!”元七说罢,昂首往盛府过来了。 话虽如此,可他身上却像是刀割一般,每一步都疼得厉害。 越是往前走,元七的心里便越是没底。 想他年纪轻轻的,连个娘子都没讨到就要这么死了。他本来还想陪着他们家世子一辈子呢,没了他,日后还有谁能伺候得好世子。 第31章 还有世子妃,看着柔柔弱弱的,别以为他不知道,私底下她总欺负世子。这让他可怎么办才好。 但他是个有骨气的,一定不会同那臭小子求情的。 即便是路上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到了门外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只要一想到从此他就要离开世子,心头的悲痛便便挥散不去。 赵无坷听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抬手拍了唐铃铃的脑门上拍了一下,轻斥道:“人命也是你能随意玩笑的?” 看出赵无坷是真的生气了,唐铃铃连忙就道:“我知错了。” 他说罢,又看向元七道:“哎哟你就放心吧,死不了,这就是如同的丹药,就跟你开个玩笑,你感受一下,现在是不是不疼了?” 他说罢,伸手就要按元七腹部,却被元七一巴掌打开,“滚开!” 元七长他几岁,居高临下地瞪着这小孩。 唐铃铃见状,嘴一撇,就去跟赵无坷告状:“哥你看他。” “元七,你先去用早膳吧。”赵无看着元七说道。 元七闷闷地‘嗯’了一声,瞪一眼唐铃铃就离开了,须臾,又折返,抬手往唐铃铃脑袋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而后跑开。 “他打我!”唐铃铃嚷道。 赵无坷抬手随意地揉了揉他的头,“下次开玩笑也得注意分寸,说吧,你怎么来了?” 唐铃铃在亭子里一屁股坐下,“我师父出门游历,他让我过来跟着你。” 他倒出来杯水,往嘴里灌。天知道他连夜过来有多累,“哦对了,他走之前收到你的信了,让我来跟你说一声,三年前在你们之前,确实是有两个人来了苍华山,他要易容,师父便帮了他。” 苍华山的规矩赵无坷知道,凡是按他们的条件做到任何一件事,不管是治病救人还是制毒取命,他们都会答应。 按他们的规矩来说,客人的身份也绝不会透露半分。 他这厢正想着,唐铃铃就拉过他的手把脉,少年忍不住蹙眉:“你又动武了。” 赵无坷将手抽回道:“无碍,你若是要留下,那就不要惹事,你的那些丹药,不许随意对人用。” 他说罢就往清园的方向走去,苍茫地面被高耸入云的绿树覆盖,绿树遮挡住烈阳,在地上投出一片阴影。 唐铃铃追上他道:“我说真的,我不在你这里白吃白住,我帮你保住命。” 第28章 雨过月华生(二十一) 苏云漪醒来后就听乌水将他们在街上遇到的事情说与她听了。 听乌水这么说,那孩子特意来寻赵无坷的,且元七与他并不相识。 苏云漪坐在梳妆台前思忖着道:“那既然这么说,那孩子定然是在留郡同赵无坷相识的了。” 赵无坷自幼生长在梁都,元七又同他形影不离的,除了四年前他离京前往留郡的那一年。 乌水替她将头发挽成小盘髻,在她耳边说道:“依我看,世子是有心防着我们知道。” 回来的路上她同唐铃铃搭了一路的话,奈何这小孩看起来嚣张,嘴巴是极严的,问不出来什么话。 “叩叩叩——” 说话间,一阵敲门声传了进来。 “进来吧。” 苏云漪缓缓开口,就见到赵无坷领着唐铃铃进来了。 她偏过头对苏云漪说道:“你去给盛娘子送些吃的,她昨日受了不小的惊吓,恐怕今日也没能好好吃东西。” 乌水福身,带了些吃食就出去了。 室内静了一瞬,苏云漪站起来走到外间的时候就看到唐铃铃伸手就要拿起来一块点心就往嘴里放,这孩子十岁左右,脸上还挂着婴儿肥,看起来憨态可爱。 苏云漪坐在他身旁,替他倒了杯水,温声说道:“喝口水。” 小孩喝下一口水,笑着对她道:“多谢嫂子。” 他这话一出,脚上就传来一阵痛觉,唐铃铃吃痛一声。 苏云漪瞥一眼一旁神色淡漠的赵无坷,问唐铃铃:“怎么了?” “我就是……”唐铃铃抿唇看一眼赵无坷,又在自己的腿上掐了一把,看着苏云漪说道:“就是……太感动了,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 小孩泪眼汪汪地看着苏云漪说道:“世子妃,您别见怪,我从小就没爹娘疼,街边乞讨多年,听闻世子和世子妃待人宽和,便想着来投个名,只要您能留下我,我什么都……都会干。” 他磕磕绊绊地说完这几句话,已经不知道自己被赵无坷暗地里踹了多少下了。 苏云漪冷眼看他们给她唱这出戏,温声说道:“你要留下,我自是同意的。” 她说着,叹了口气,佯装怜惜地看着唐铃铃说道:“看你这身衣服,应当是重莲绫做的,你这人长得珠圆玉润的,没想到身世这般坎坷。” 她说罢,皮笑肉不笑地看向赵无坷:“官人,你说是不是啊?” 赵无坷避开她的目光,看向庭院角落里的那丛杂草。 原想瞒着唐铃铃同他之间的关系的,谁能想到唐铃铃自己三两句就让她摸清楚了。 这下他不说实话,苏云漪也不能让他们好过。 “前几日我因翟阴的事情给苍华山去了封信,他是苍华山医仙的徒弟,对我有恩,恰巧他师父下山游历,我便想着留他住几日。” 说罢,他就对上了唐铃铃惊讶的双眼,小孩一双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他自以为声音很小地问赵无坷:“哥你不是说不让我跟人说这些吗?怎么你还……” 赵无坷面无表情地捂住他嘴,又对着苏云漪笑了笑:“你别多想,他年纪小,我也是怕他会惹事。” 瞥一眼在他手上挣扎的唐铃铃,苏云漪淡笑道:“官人放心,我不会往外乱说。” 她说罢,站起身将桌上的膳食又分出来几份,拿给赵无坷,“海大人他们忙了一早,想必还没顾得上用早膳,劳烦官人给他们送去。” 赵无坷抿唇,他轻声道:“我让人给他们送过去,” 话音刚落,对上苏云漪似笑非笑的双眸,立马改了口;“我这就去。” 他站起身,看一眼身旁的唐铃铃,冲他眨了眨眼。 唐铃铃拍拍胸脯,示意他放心。 一时,房中静得出奇。唐铃铃看一眼苏云漪,立刻正襟危坐,不敢再动一下。 他可是看明白了,方才这女人就是套他话呢,算他出师不利,上了她的当。 现下把赵无坷赶走,还想继续套他的话,他可不会再上他的当了。 苏云漪替他盛出来一碗羹汤,又将几道菜肴摆在他跟前说道:“赶了这么久的路,快吃吧。” 女子一副柔和的模样,唐铃铃不禁心里一暖,拿起来玉箸就开始吃饭。 苏云漪看着他,温声说道:“我记得苍华山是在渝阳,你师父居然也放心你一个人过来,他就不怕你路上遇到危险?” 唐铃铃咽下一口汤,叹气道:“这还不算,他跟我说了,让我赶在你们离开平江之前就过来,我可是连夜赶来了。” “怎么这么赶,是有什么急事?”苏云漪轻声问他。 “还不是因为他那身子,”唐铃铃叹气,“我师父说了,让我来……” 说话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唐铃铃连忙就闭上了嘴巴,只埋头吃饭。 苏云漪看着他,轻声问道:“我家官人可是因为当初在留郡落下了病根?你们是因此相识的?不过留郡离苍华山可不算近,可是他上山找过你?” 她一连问了三个问题,唐铃铃一个也答不出来。 他便吃边想,师父说的果然没错,山下的人果然都是表里不一的。单看这女人,看起来温柔如水,方才那么关心他,可心里却想着怎么套他的话。 可叹他居然还信了她。 直到赵无坷回来前,唐铃铃也没敢再和苏云漪说一句话了。 一看见赵无坷回来,他立马就从凳子上跳起来,“我饱了!” 说罢,一溜烟地就跑了出去。 赵无坷敛衽坐下,“怎么不用膳?” 他边说,边给苏云漪盛饭,对上她审视的目光,他淡笑着问她:“怎么,真生气了?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我……” “世子多虑,这本就是你的私事,说与不说,同我并无干系。”苏云漪说罢,话头一转:“不过你这么紧张,不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赵无坷故作诧异的模样,问她道:“你怎【踏雪独家】会这么想,我起初不告知你就是不想惹来麻烦,给你徒增烦扰。方才你既然看出来了,那我也没再藏着掖着了。” 他说罢,拿起来玉箸便开始用膳。 他是真饿了,从早起折腾到现在,他可算是滴水未进。 “我不管你为什么隐瞒,”苏云漪凑在赵无坷耳边,轻声说道:“倘若被我发现他同当年之事有一丝关系,我不会罢休。” 她说罢,垂眸看着赵无坷,青年面色不改,仍是端坐着用膳。 第32章 半晌后回应她一句:“知道了。” 苏云漪:“……” 心知他还有事瞒着她,待她不够坦诚,她便自心中升起一团怒火。 赵无坷倒也是个会浇水的,将一盘糖蜜糕推到她跟前,“这个你应会爱吃,尝尝?” 他一脸讨好地看着她,苏云漪方升起的火瞬间灭了。 “对了,等用过膳,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百酿居见一下楼槊雪?” 是时,乌水恰好从盛映月那里回来。 她走到苏云漪身旁,福身说道:“世子,世子妃,盛娘子的那里的状况不大好。” 自昨日一切事情结束后,盛映月便一直将自己关在房中,方才乌水过去的时候就见她要自寻短见。 若非赵无坷提早便已经派了人守着她,恐怕乌水一个姑娘家还真拦不住她。 乌水将她拦住,她道:“盛宪已经死了,一切都结束了,你为何还要寻死?” 她边说着,边帮盛映月处理伤口。 盛映月摇头,她低头,“即便我如今不死,等到了梁都,仍是得受刑。” 看乌水蹙眉,她连忙又道:“我知道,你家郎君和夫人会想方设法地帮我,可我也知道,脱罪有多难,我不想连累任何人,也不想再害人了。” 乌水看得出她的决绝,盛映月的身边已经没有人了,如今的她,再活下去也会很辛苦。 在她看来,她死了,自己不再痛苦,就连苏云漪两人也不怕再被她连累了。 乌水沉默着替她包扎好伤口,抬眼看着盛映月说道:“盛娘子,其实在这世上,活着是很难的。或许眼下实在是无路可走了,可你又怎么知道,再等一等,就不会再找到一条新的路呢?又或许再等等,你会觉得,这世道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的。” 盛映月没再说话,她看着乌水离开后,自己也瘫坐在软榻上,浑然没了力气。 楼槊雪过来的时候,就见到她目光空洞地坐着,他轻声说道:“方便同我说几句话吗?” 其实他们并不相熟,最多也不过是三年前见过一面。这两年即便是有所往来也是通过百酿居通信的。 盛映月抬眼瞥见他断了的左臂,眼睛发酸,滚烫的泪水落了下来。她仍记得那时他断了手臂时的场景,以往‘盛宪’如何伤害那些女子她不知道,而他断臂的那一刻,她却是那样清晰的感受到了。 她愧对于他们。 她抬手抹去眼泪,同他福身道:“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 楼槊雪看一眼她眼角的泪,轻声说道:“此地诸事已了,明日我便要离开平江了。今日过来,是想同娘子道声谢。” 第29章 雨过月华生(二十二) “此地诸事已了,明日我便要离开平江了。今日过来,是想同娘子道声谢。” 盛映月愣怔一瞬,连忙惶恐道:“你别这样说,本就是我做错了事情,你不提刀杀了我,已经算是仁慈了。” “我为什么要杀你?”听到盛映月这么说,楼槊雪立马道:“若不是你,或许我三年前便已经死了,也等不到为她报仇的这一日。” 他轻叹一声道:“盛娘子,你是个好女子,这三年,即便你身在险境可也一直想方设法地去帮那些女子。” 他这么说,盛映月又忍不住落下泪水,没有间隙,也没有停顿,如同卸匣的洪水一般。 盛映月缓缓蹲下身子,她将脸埋进膝盖里啜泣。 自幼爹娘便教给她为人的道理,做下那些事,这样的行径早就和他们所期盼的那样相悖,她没有脸面再去面对任何人,就算是死,她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爹娘。 可如今,楼槊雪跟她说,她是个好女子,她想说她不是,可卸匣般的泪水却让她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看着她微抖的身躯,楼槊雪也蹲下身子,轻声说道:“其实一开始,我是恨你的,这三年我想过无数次,若她当初没有来平江,若我当初能警觉一些,现在会是什么样的。午夜梦回的时候,我恨不得将整个盛府烧个干净。 可昨日我见到那些女子,我发觉我能够理解你了。其实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日后如何尚且未知,可我知道,眼下活着,才是最紧要的。”楼槊雪看着她说道:“况且你不是觉得盛宪他不是你父亲吗?如今他死了,难道你真的愿意看着你父亲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吗?” 盛映月抬头望向他,却见到他冲自己笑了笑道:“好好活着吧。” 从房中出来后,楼槊雪走到苏云漪两人身前,拱手道:“昨日的那些女子都已经安置好了,大夫说,她们受了些惊吓,这些日子好好调养。慈幼所人手不够,他们说,实在是无家可归的,可留在那里做些活计。” 赵无坷颔首,“多谢楼郎君,”他说罢,又从身旁的元七手中拿过一袋银子递给他。 “不必,这是我应做的,”楼槊雪连忙摆手道,“您不必如此。” 赵无坷扬眉,温声道:“你离家三年,盘缠早就已经用光了吧,手中没银子,你打算怎么回去?况且你欠了百酿居的老板娘不少,不得给人家补上?” 楼槊雪扯唇,他也不是不还…… “收下吧,”苏云漪也道:“就当朝廷给的赏赐,若不是楼郎君和盛娘子,我们此次也不会这么顺利。” 楼槊雪听此,也不再推脱,他看赵无坷:“先前我说,倘若您能帮我,便可应允您一个条件。” “你如今也知晓,我是朝廷中人,这是我分内之事。”赵无坷轻笑道,“况且我没什么需要你给的东西,或是你做的事情。” 楼槊雪抿唇,“可我总不能言而无信。” 他目光赤诚,身着玄衣,执拗地看着两人,眼神不似在百酿居初见时那般凌厉而戒备,虽断了一臂,先前的苍然之感却已浑然不见。 “那不如你替我到街上买一样东西。”赵无坷说着,凑在楼槊雪的耳边轻声说了两句。 片刻后,楼槊雪诧异地看他一眼,点了点头就离开了。 苏云漪不解地看他一眼:“你要买什么?” 赵无坷没回应她这句话,反而问她:“今日端午,你想不想去街上走走?” “我没兴致。”苏云漪想也不想便回绝了他,却被赵无坷一把拉住了手,他看向一旁的元七和乌水道:“你们也不用跟着了,趁今日热闹,好好玩半日吧。” 他说罢便拉着苏云漪往外走了。 街巷间熙熙攘攘,河边榴花争艳,绿杨低垂。 河面上,桨手们手中紧握着的桨桡随着鼓声起落,浪花激荡。 苏云漪拉着赵无坷离得远了一些,直到鼓声和周遭说话的声音再不能盖过她的声音时才开口道:“你叫我出来,是有何事?” 她一副严肃的神情,赵无坷扯唇,他指指河面上的龙舟,“出来之前就跟你说了。” 苏云漪不解:“那你把乌水和元七支开是为何?难道不是……” 她以为他是有话要同她单独说的。 看她这副样子,赵无坷便知道她会错意了,轻笑一声道:“今日端午,他们也得歇一歇。” 苏云漪垂下眼睑,“那我回去了。” 见她转身就要走,赵无坷连忙就拉住她,“去哪?今日端午,你难不成一个人回去?” 苏云漪瞥他一眼,嘀咕道:“有什么好过的,端午不也就是一日,和平日有什么不同?” “端午只有一日,当然不同。”赵无坷说着,又从袖口中拿出来五彩绳,拉过她的手就往她的手腕上系。 “这什么?”苏云漪蹙眉道。 “别说话。”赵无坷看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给她系上。 “这叫五彩绳,平江人的风俗,端午这日都要系上,驱除邪祟。”赵无坷对着她解释道,“系这个的时候不能说话,知道吗?” 苏云漪看着手腕上的五彩绳,嘀咕道:“一个绳子就能驱邪?傻子才信,再说我们又不是平江人。” “入乡随俗,你不知道?”赵无坷轻笑一声,又拉着她到了河边,龙舟赛到最激烈之时,耳边尽是百姓们欢呼呐喊的声音。 苏云漪抿唇挣开赵无坷的手,船舷上系着的殷红线条随风晃动。随着木桨入水,龙舟又如银剑一般破开水面,水面上激起道道白浪,周遭一阵叫好声。 嘈杂声中,苏云漪撇头看向身旁的赵无坷,青年面容清俊,一身玄色直裰,衬得他身姿修长直挺。 晃神间,余光瞥到赵无坷身旁的男人,她心头一凛,手中攥紧了发簪。 是时,男人目光同她相对,手中短刃紧握。 不知是谁没站稳,撞了她一下,苏云漪一时没能站稳,险些跌倒。 好在赵无坷及时搀扶住了她,“没事吧?” 苏云漪再抬眼的时候,那人便已经消失不见了。 “我们再去别处走走吧。”赵无坷在她耳边说道。 …… 元七两人得了赵无坷准允,便结伴一同到了街上。 第33章 连着逛到了天黑时分,元七手中已经捧了不少的东西。来平江这么久他都没能好好逛,这下是把平江的稀罕东西都搬了回去。 乌水跟在他身旁,静静地听他念叨着,要将这些东西带给王府中的人。 看他絮絮叨叨的样子,乌水低下头轻笑一声。 彩璃流转中,元七边在摊前挑选东西,边撇头问身边的乌水,“你什么都不买?” 见乌水摇头,他又拍拍腰间的钱袋子,“你放心,我这里有钱。” 他声音不大不小,话音未落,只见一只手疾速擦过他腰间,一只带着黑痣的手攥着手中的钱袋子冲他晃了晃。 “贼!抓贼!”元七瞪大了眼睛,那可是他攒了好久的月例,“好大的胆子。我所有的银子都在那了,敢偷我……” 乌水将手中东西塞给他,“你现下不便,我去追。” 她说罢,绕开拥挤的人群就追了过去。 明月高悬,乌水借着路上行人的灯火,以及距离她很远的月光,一直到了不知是何处的偏僻巷子中才停下。 面前是一张熟悉的面庞,她屈膝道:“大人怎么过来平江了?” 嘈杂闹市中,元七急得团团转。 他方才还没回过神,乌水就已经不见了。往日里见她身形纤细,却不想她跑这么快。 元七心口突突直跳,这大晚上的,乌水一个姑娘家,实在是太危险了。他将手中东西往桌子上一放,对商贩道:“我先把东西放这,一会回来给你银子,可行?” 商贩摇头,“不行,你方才也说了,你所有的钱都在那里了,这么久了,只凭方才那小娘子,谁敢信你们能追回来,反正你不能走。” 元七看着这人,咬牙切齿,他道:“那我不要了行不行!” 真是不通人情,元七不敢耽搁,他生怕乌水真的出什么事情。 “元七?”海瑾朝远远看着就见元七火急火燎的模样,身旁的乌水也不见踪迹,他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元七撇了撇嘴,将事情同他说了。 海瑾朝掏出来一锭银子递给商贩,又对元七说道:“你这细胳膊细腿的也追不上,先回去吧,我去找她。” 元七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嘴角眼角同时抽动,他抬起来胳膊仔细看了看,又抖动了两下腿。 狭小的巷子中,月光只能透出些微光。 “为何不按计划行事?”男人拧眉质问乌水。 她抿唇,跪下道:“奴婢办事不力,还望大人和老爷恕罪。” 这条巷子少有人来,地上不少石子瓦片无人清扫。碎片刺破膝盖肌肤,使得乌水五感格外清晰。 她听到男人讥讽的轻笑,也感受到了男人轻蔑的目光,即便她不敢抬头,却依然能想得到这人用怎么样的目光看她,那目光她曾见过许多次,视她如蝼蚁,似草芥。 第30章 雨过月华生(二十三) 乌水不到五岁便被爹娘卖给了人牙子,不日,她又被卖进了苏府。 苏家是百年大族,最开始的时候她是高兴的。 她想,或许到了苏家就不会再挨饿了,也不会再有人打她。 她还想,听说这样的高门大户月例是很丰厚的,她每个月给家里留一些,自己手中留一些,日子再久一些她就能赎身。 想到这些,往日里从未注意过的街巷风光也变得格外宜人。 可她错了,苏府的月银是丰厚不假,可又怎么可能轻易落在她的手中。那时候的她不服气,偏偏那人仗着自己是家生子便强压着他们。 乌水也时常因为得罪了他遭到殴打谩骂,和先前并没有任何不同。 在她来到苏府的第五年,管家告诉她,日后她便跟在老爷身边,替他做事。乌水心里欣喜又忐忑,这些年她也明白了,只有走在高位才能不被人欺辱。 她到老爷身边,应当就不会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可她没想到,世家大族的晦暗之事,是她想也想不到的。 她每日都和许多女子关在一起,同她们一起学着如何替苏无咎笼络往来的贵人。 学成之日,来接她们的是苏无咎身边的破影,他走到乌水身前,扔给她一个药瓶,如视蝼蚁一般对她说:“吃了。” 朦胧月色落在破旧的巷子里,乌水抬眼,就见破影嗤笑道:“到底是办事不力,还是不想办,你心里清楚。” 乌水连忙道:“实在不是奴婢不愿依大人命令行事,只是赵无坷身边护卫众多,便是奴婢和娘子想对他出手,可也实在是无能为力。” 看着女子跪在地上低眉顺眼地解释的模样,破影嗤笑一声,他想起方才在河畔处苏云漪护着赵无坷的模样。 看样子,苏云漪是已经脱离掌控了,他早就知道她用不得。 “乌水,”他俯身,在乌水耳边轻声说道:“老爷让你跟着四娘子,是为他做事,你该明白,你的主子是他还是四娘子的,对吧?” 黑夜中,男人的脸庞上落下一片黑影,乌水的目光不敢在他脸上多有停留,她低着头说道:“奴婢一直都是听从老爷的吩咐行事,只是前几日出了不少的事情,现下赵无坷的身边必然戒备森严,奴婢想,等回梁都的路上,再寻空子对他出手。” 破影直起来腰板,冷声说道:“这倒不必你再出手了,我自有打算。你就先盯着苏云漪,必要的时候,把她除了。” 膝盖处骤然发疼,乌水抿唇说道:“可……娘子她一直都在和奴婢一起为了老爷做事,她是老爷的亲生女儿,奴婢……” 目光触及破影脚上的靴子,她低声说道:“奴婢……奴婢怕老爷怪罪。” 话音未落,一只大手便落在她的肩膀上,重重捏着她的肩膀,乌水听到破影说道:“你不想对她动手?看来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手上用力,乌水只觉肩膀疼的厉害,她颤着声音说道:“奴婢……奴婢只是怕老爷怪罪。况且若是她死了,那老爷再塞人过来,恐怕也不易,您说……是不是?” “一个庶女而已,你还真是小看老爷了,照我说的去做便是。”破影松开她,又将药瓶扔到了她跟前,沉声道:“时刻记着,你的命究竟在谁手中。” 漆黑的巷子里,乌水只能看得到瓶子的轮廓。 耳边忽然传来阵阵脚步声,她垂眸,这么快就找来了,不会是元七,他看起来弱不禁风的。 一定是个习武之人。 破影今日已经见过苏云漪了,不管他知道了什么,她都不能让他活着离开平江府。 她撇头看到墙根处落着几根木棍,趁破影不备,跑过去拿起来木棍就朝着破影腰间打过去,却不防被他一把抓住。 他抓着木棍将她重重地甩了出去。 夜风吹过耳边,乌水被甩出了巷子里,一阵头晕目眩。 “乌水?”海瑾朝远远地就看见她,他连忙跑了过来,将她扶起来,“你怎么样?” 乌水冲他摇头,忍着疼说道:“我没事,银子……” 海瑾朝蹙眉,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想着银子。 他撇头看向巷子里,男人身着玄衣,一脸轻蔑地望着他们。 海瑾朝抬手按住腰间的剑,对乌水说道:“等我片刻。” 破影嗤笑一声,他从袖口中拿出短刀同海瑾朝打了起来。 胆敢对他出手,他便不必禀报苏无咎,直接在平江处理了他们就是。 海瑾朝攻势凌厉却又收着力道,他能看得出来,这人显然不是普通的窃贼。他不能让这人轻易死了,然而破影每一招都是奔着要他的性命来的。 二人来往间,身上已经不可避免地落下了伤。 海瑾朝侧身躲过他的袭击,手中握着剑直冲他脖颈。男人身子后倾,一个翻身躲过,又抬腿踹向海瑾朝紧握长剑的手臂,不等躲避,却见到破影像是浑身泄了力气一般,乍然落在地上。 破影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他方才正要动手,却不防自己身上没了力气。 他瞪向巷子口的乌水,恍然想起她方才手指略过那跟木棍,她明知道斗不过他,怎么可能会以卵击石? 乌水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她不确定来的人是谁,可只要是个习武之人,破影同来人打起来的时候便会承受不住。五步散可还是破影研制出来的,此物呈白色粉末状,只通过肌肤渗入血液当中。 寻常人沾染,只要在两个时辰内不动武便无碍。可若是动武,五步之内,便会浑身乏力,然后…… 口吐鲜血而亡。 “噗——” 不等海瑾朝反应过来,破影便已经吐出来一口鲜血,而后便没了气息。 他探了探地上人的鼻息,是真的没了气息。 低头正要查探的时候,却听巷子口的乌水轻唤他一声,“海大人?” 他撇头,见她面色憔悴,连忙问道:“你没事吧?” 乌水轻轻揉着头,“有些头疼而已,他是……死了吗?” 第34章 她一脸惊恐地看一眼地上的破影,又别开头,“好晚啊,我们早点回去吧,好不好?” 海瑾朝垂眸,看着她紧攥着自己袖子的手,他抿唇,不动声色地挣开她,淡声说道:“他为什么死了?” 夜风不断地灌进巷子,乌水低头,“我……我也不知道啊,方才……我可没对他动手。” 海瑾朝眼眸低垂,她一个女子,真要动手杀了这人的确是没什么可能。传出去,旁人反倒会说,或许方才是他在同这人打斗中不经意间伤到了这人的致命的地方。 可海瑾朝习武多年,他对自己使出的每一刀每一剑都分外清楚。 他嗤笑一声:“看来你是不会说了,那好,你先回去吧。” 乌水却是胆怯地看他一眼,“这么晚了,奴婢害怕,大人就不能跟我一起回去吗?” 她轻咬下唇,一双杏眸中带着些乞求的意味看着海瑾朝。 海瑾朝别开头,漠然道:“怎么,方才有胆子一个人追着人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站在没胆子一个人回去了?” 似是听出了他话中的讽刺意味,乌水没再恳求,淡声道,“那便不劳烦大人了,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您也用不着再过来了,让奴婢死在贼人手下,也免得您再疑心。” 她说罢就要往外走,却不防脚下不稳,直接摔倒在地上。 海瑾朝连忙扶她起来,看她额头冒汗,月光下,女子面色一副惨白模样。 “你怎么了?” 乌水将他推开,抿嘴道:“不过是方才伤到腿而已,不碍事,我自己回去便是,不叨扰大人。” 见她仍要往外走,海瑾朝连忙拉住她:“你这个样子怎么自己回去?” 乌水梗着脖子道:“不知道,腿太疼的话就爬回去吧,反正不用你管。男女授受不亲,你松开。” 海瑾朝这才注意到他紧攥着人家姑娘的手,他连忙松开她,“抱……抱歉,我并非有意的。” 乌水抿嘴,她道:“那奴婢回去了。” 海瑾朝连忙跨步走到她跟前,微蹲下身子道,“走吧,我背你。” “奴婢不敢。”乌水闷声说道。 海瑾朝:“……”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他自出世以来,还没见过有谁能像她这样同他置气。 “方才是我不对,你上来,我们先回去上药。我这也还有伤呢。” 乌水听他这么说,也不再拿乔,趴在他背上。 海瑾朝托着她的腿弯便往巷子外走了。 男人后背宽阔,乌水抿唇回想方才的情景,她这是又利用了他一次。 她抿唇,“大人,你伤口疼吗?” 破影出手有多狠她是知道的,更别说他是抱着杀了他们的决心。 月色下,二人的身形投出了一道很长的影子。他垂眸看着那两个交缠在一起的影子,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她的神情。 彷徨无措的面庞上,带着一丝思量,每次同她接触,她总是这副模样,他自以为看得透她,可接触的次数越多,他越是明白,他对她永远都是知之甚少。 第31章 雨过月华生(二十四) 伤口疼吗? 其实这样的伤,自海瑾朝尚年幼时便不可避免。他早就习以为常,这种痛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 可此刻他却忍不住说道:“疼。” 乌水趴在他背上勾了勾唇,轻声道:“盛府离我们还有好远,不如我们先就近找家医馆,先处理伤口?再说这么远的路,我也不好真让您背奴婢回去啊。” “我无妨。”海瑾朝垂眸,“就依你说的做吧。” 他说罢,便背着她往前走了。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苏云漪见破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一路上便没什么心思再同赵无坷游玩。 破影骤然失踪,定是去先乌水了。这么久了,他必然是对她们起疑心了。他同苏无咎不同,苏无咎会想方设法让她们为他带来最大利益,即便察觉她们有了二心,也会一眼不眨地吸干她们的最后一滴血。 可破影若是察觉到什么,只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们。方才他能察觉到距离他们不远的苍术,再加上方才那么多人,他不想引人注目,这才迟迟没有动手。 可乌水身边只有一个元七,他想动手恐怕就难了。 苏云漪走在街上忍不住思忖,盛府中都是守卫,再加上海瑾朝他们还留在府中,那么破影不敢在府里动手。 在街上动手也实在惹眼,破影行事向来谨慎,未保万无一失,他不会带着旁人来找她们。 那就只有一种情况了。 思及此,她撇头看向身旁的赵无坷,“我想吃粽子,你去前面给我买。” 赵无坷轻笑一声,点头道:“好啊,那你还有什么旁的想要的?” “没有。”苏云漪连连摇头,心里盼着他快些离开。 他多磨叽一刻,乌水便会多一分危险。 赵无坷点头,“那你站在这里等我,别乱跑。” 眼看他往前走了,苏云漪转头就往回跑。 元七别的不说,上街的时候最是爱买些东西。端午这晚的平江府当中,商贩最多的地方当属城南的泗江街上。 沿途同几个路人,她又一路跌跌撞撞地到了泗江街上。 破影必然会将乌水引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她随手抓了一商贩,来不及喘气就问道:“这位小哥,我家中招了贼人,他往这边跑了。不知道这条街上可有什么地方荒凉又少有人去的?” 商贩看着她愣了一瞬,又连忙给她指了几个地方。 苏云漪不禁蹙眉,这几处地方离得也不近,她还能来得及赶过去吗? 她也不敢耽搁,正要往商贩所说的地方跑过去,却又乍然被一小厮叫住,“姑娘!” 苏云漪顿住脚步,她撇头看向身后人,这小厮一身青灰布衫,将手中字条交给她,“我们医馆里来了一个女子,她让我交与你的,她还说,她已无大碍,让你放心。” 苏云漪从他手中接过字条,连连点头道谢。 医馆里,乌水见到这小厮回来,连连冲他道谢。 见她又要从腰间掏出银子,小厮连忙又说道:“真不必,本就是举手之劳。姑娘您怕家人担心,带句话的功夫而已。” 乌水却还是将银子放在他手中,“没有谁一定要帮谁,这是我应该给你的酬劳。” 她话音刚落,恰巧对上了海瑾朝冷得淬冰的双眼。 他静静站在门边,手里端着的是一碗刚熬好的汤药。 乌水却仿若未觉,对着海瑾朝说道:“郎君,你还有伤,把药给我便去上药吧。” 海瑾朝一口银牙险些咬碎了,他走到乌水跟前,冷声说道:“你简直……” “卑鄙?还是阴险狡诈、诡计多端?”乌水从他手中接过药,又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唇边却勾起来一抹笑意。 她越是这个样子海瑾朝便越是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乌水已经将药接过去,恐怕他已经气得将碗摔地上了。 “可别再说我是有意的,”乌水边搅着碗里的汤药边说道:“方才可是您说要去煎药的,奴婢可没强迫您。再说我也不敢以下犯上啊。” 你犯的还少吗?海瑾朝恨恨地想。 “我实在是怕娘子担心,所以才请这位小哥替我传话。也没谁规定了报平安得选在您在场的时候啊。”她一脸无辜的诉说着,言罢,又看向一旁呆愣地看着他们的小厮:“你说是不是?” 小厮连连点头,这两人说的云里雾里,他也听不太明白。 可她最后一句,他听懂了,人家小娘子跟家里人报平安有什么必要知会这个男人啊! 再说他方才在街上也见到了,把人急得。 “好了,这么久了,郎君再不上药,恐怕伤势就会加剧。”她说着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却被海瑾朝一把按住。 他冷冷道:“我不上药。” 乌水黙了一瞬,“那便不强迫郎君了。” 她说罢,便将手中的药碗递给小厮,“劳烦您替我同掌柜的还有大夫道声谢。” 小厮看她站起来就要往外走,他开口道:“姑娘,你这几日可得留意着腿上的伤。” 乌水点头,他又看向一旁的海瑾朝道:“郎君你身上的伤,要不要上点药?您放心,不多收你钱的。” 海瑾朝瞪了他一眼,心里有点气闷,他哪是在意那点银子。 今日本来就是他被这女人耍了,说什么担心他的伤,说起来瞎话比燕季还能扯。现在达到目的了,也不管他的伤了。 他说不上药她也不劝劝他。 乌水略过他,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夜风习习,海瑾朝走出来,他蹲下身子说道:“我背你回去吧。” 乌水抿唇,方才那么生气,她还以为他出了这个门就会杀了她呢。 “我不过是不想多耽搁时日,按你这个速度,等我们回去了恐怕天都亮了。” 第35章 乌水:“……” 她趴在他的背上,随着他站起来,她低声说道:“最开始不是不想管我?你走你自己的,我也没说要同你一起回去。” 海瑾朝却是嗤笑一声,“怎么,你觉得你告诉苏四,你们就能躲过这一次了?” 他背着她,脚步却轻快起来:“不妨告诉你,早在我去煎药的时候,我便已经传信给陈琰和燕季了。现在就看谁的脚程快了。” 乌水嘴边的笑意瞬时凝固。 这海瑾朝倒真是警惕,那方才在医馆,他那副样子是在同她做戏? 这下算是轮到乌水在心里大骂海瑾朝了。 苏云漪弱不禁风的,若是晚了陈琰他们一步也就罢了。真碰上面,难保不会出事。 她气闷:“你放我下来。” 海瑾朝却是置若罔闻,背着她,一步一步地往盛府去。 “海大人,你为何总要盯着我们不放?说到底,就算方才那人死了,也算是奴婢替大周除害了,总归他不是什么好人。再说我同娘子又不会伤害无辜之人,我们只是想活下去罢了。” 四周都是嘈杂声音,今夜端午,大抵是要等到很晚街上才会静下来。 海瑾朝轻笑,“你的话,我如今一个字都不会信,往后也不会信。不过乌水姑娘,你还真是能屈能伸。” 眼看此次就要落败,又立刻指责他,示弱博同情。 他这么说,乌水便不再多言,她心想,这人真是讨厌,将来有机会还是得杀了他。 说话间,两人就已经走到了盛府门外。 刚一进清园中,就见苏云漪托着脑袋坐在石桌前,一旁的赵无坷静坐在她身旁剥好了一只粽子递给她。 再看一旁,燕季坐在台阶上,边剥粽子边叹气。 陈琰又是一副面色沉重的模样。 “乌水!” 一见到她,苏云漪就连忙跑了过来,“你受伤了吗?” 乌水垂眸,她在海瑾朝的耳边说道:“海大人您把我放下来吧。” 双脚落地后,乌水又连忙对苏云漪说道:“不碍事的,就是不小心磕到了。” 她说罢,嘴角带着笑意看向海瑾朝,又朝他伸出手。 海瑾朝没好气瞪她一眼,将手中的药放在了她的手中,淡声说道:“记得喝药。” “多谢大人替我照顾乌水。”苏云漪连忙道谢,说罢,她便搀扶着乌水到了房间里了。 赵无坷看一眼他刚剥好的粽子,方才苏云漪一口没吃便跑去乌水跟前了,想必今夜她也不会吃了。 他无奈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吃起来粽子。 他们回来的时候才知道有百姓给他们送来了粽子,平江的口味和梁都的不一样,尝起来还挺新鲜的。 元七却忍不住了,他一口将手里的粽子吃光,又跑到海瑾朝跟前伸手:“我银子呢?” 海瑾朝翻了个白眼,哼声道:“没找到。” 元七:“……你说什么!” 只一瞬间,元七便气得脸红脖子粗。 那么多银子呢!海瑾朝怎么能说找不到就找不到! “你不是粗胳膊粗腿的吗?我还以为你能找到!”元七瞪着他:“早知道我就自己去了!” 他攒了那么久啊! 赵无坷生怕他再说出来什么冒犯的话,连忙走过来安抚他:“不许对海大人无礼,丢了多少,回头我给你补上。” 元七眼眶一热,世子对他太好了,可他不能白拿世子的。况且那可是他攒了那么久的银子啊!多少钱都不能替代的。 第32章 雨过月华生(二十五) 苏云漪刚到巷口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道,她皱着鼻子走进去,就见到地上躺着的破影。 不敢多有耽搁,苏云漪连忙就将他拉起来,试图拖着他就要离开巷子,忽然就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她心中警铃大作。 今夜是端午,正常情况下是没有多少人会来这里的。 海瑾朝向来谨慎,他又怎么可能会真的抛下此处和乌水一同离开,恐怕她出了这个巷子就立马和陈琰他们撞上。 这下可真是将把柄交到他们手中。 苏云漪想着,将破影扔到地上,从袖口中掏出来火石,把巷子烧了。 陈琰同燕季赶来的时候就见到她站在巷子口,一脸焦急地看着他们:“陈大人,燕大人,我刚路过这里,怎么着火了?” 饶是如燕季这般头脑简单也能猜的出是她所为,还不等两人说话。就有赶来救火的百姓。 等到火灭了,哪还有破影的尸体。 再一看苏云漪这副无辜的模样,燕季是气不打一处来,心口闷着气被陈琰拽着回了盛府。 “真是没想到,她居然敢在城中放火!” 刚一进了房中,燕季就开始抱怨,“果然人不可貌相,世子妃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 他说罢又看向海瑾朝:“不过大人,那种情况下你怎么能说走就走?你要不走,也不会让人钻了空子。” 他话音刚落就被陈琰瞪了一眼,立马噤声。 海瑾朝自进房后便阴着脸,此刻端坐在桌案前,看向他们两人。 见他神色凝重,陈琰轻咳一声,“那接下来大人打算怎么做?” 海瑾朝抿唇,“先盯着她们,看她们之后会如何做。” “先前盯了那么久也没见你盯出来什么啊,好不容易有了个破绽,证据还让人毁了。”燕季又忍不住嘀咕道:“都是美色误人,以前遇见这种事,大人哪次不是紧着正事。一碰到乌水你就……唔唔唔……” 他话未说完,嘴巴就已经被陈琰捂得严严实实的了。 陈琰看着海瑾朝那张快阴成地狱无常的脸,无奈叹了口气道:“恕下官多嘴,大人还是要做打算吧。” 他这话似有所指,海瑾朝瞥了他一眼,他早就知道苏云漪不简单。 今日之前,他也不是没想过乌水是怎么样的人。可他每次见到她,都忍不住想靠近她,同她待在一处,他总是会觉得安心。起初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今夜才恍然明白。 在巷子里,那个男人死的那一刻,他便明白,今夜之事和她脱不了干系。 他知道,他应该离她远远的。 房外月色如雪,为清园的青石地面洒上了一层薄薄的光。 苏云漪扶着乌水进了房中,又转身将灯点上,房中瞬时一片明亮。 她坐下,看了看乌水的腿,不禁蹙眉:“伤的这么严重?” “我没事的,”乌水冲她摇了摇头,“破影今日死在这里,我们倒是可以一时蒙混过去。只怕他反应过来后,会带来麻烦。” 苏云漪垂眸,“我明白,今日委屈你了,只是若有下次,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我没事。”乌水冲着她笑了笑,“很晚了,娘子快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我们还得赶路。” 苏云漪看一眼她苍白的面庞,轻声道:“不如我们缓几日再回梁都吧,你伤的太重了。” “娘子说什么呢,梁都还有要紧的事情,我们又怎么好在这里耽搁下去。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不会有事的。” 苏云漪抿唇,乌水说的没错,他们需得尽早回梁都的。 她叹了口气将药瓶放在乌水手中,“你的东西掉了。” 乌水只觉手中冰凉,她垂眸看一眼手中躺着的白色小瓶,又看向苏云漪,却听她道:“不想说也没关系。” 担心再打扰她休息,苏云漪没再多待。 游廊寂寥空荡,苏云漪手中提灯踩着月光往房中走去。 她是在巷子里发现的那药,苏无咎的手段她都知道,既然派乌水同她来了梁都,那又怎么可能会不想法子牵制住她? 她顿住脚步,抬眼望向高挂在天上的明月,夜已过半,薄雾浸月。 她忽觉心口发闷,早在离开清河之时,她便已经做好了同苏无咎为敌的准备。可如今,乌水的命在苏无咎的手中。 倘若日后乌水没有解药,她应怎么做。 “你站在这里干嘛?” 她顺着声音望过去,就见赵无坷还坐在石桌前。 “你还没睡?”苏云漪坐在他身旁问道。 赵无坷扬唇笑了笑:“你一直不回来,我不放心。” 他笑起来时,双眼更显透亮,饶是方看过明月,苏云漪却仍觉眼前骤亮。 她不禁捏了捏耳垂,嘀咕道:“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看她眼神躲闪,赵无坷不禁捏了捏手指,站起来道:“先休息吧。” “赵无坷,”苏云漪站起来,走到他身前,“你难道就不想问我今夜我为何会出现在那里吗?” 女子一身素白褙子,月光打在她身上,她头上的白玉簪子也发出淡淡的亮光,同月光糅合在一起。他垂眸,见到她紧握着提灯的那只手,手背上透出了青色血管。 赵无坷却反问她道:“难道你就不想问我,为何会在那个时候出现?” 第36章 说话间,他朝着她走近了几步。 苏云漪抬眸望向他,如同先前在巷口时那样。 燕季眼看破影的尸体被化成灰烬,他气得直接抓住苏云漪的手道:“是你放的火!” 不是质问,而是指证。 苏云漪蹙眉,挣了两下,并未挣开。 她无奈看向陈琰:“陈大人也觉得是我做的?” 陈琰并未搭话,这火的力度刚好,恰好能将这巷子烧的一干二净,也恰好没能危及别处。其实他们三人都心知肚明,除了苏云漪,也想不到旁人身上去。 周边的百姓费力救火以后,听到燕季这么说,纷纷围了过来。 往常失火,轻则损失钱财,重则丢了人命。对寻常人家来说,不管是怎么样的后果,都是致命的打击。 苏云漪察觉到他们看着自己的目光有不解、探究、愤懑。 她抬眼看着燕季说道:“我一个女子,如何有这样的胆子,我在这里放火,难道我是不要命了吗?” 说罢,她又转头看向盯着她看的那些百姓,轻声说道:“诸位若是不信,大可以搜身,看我身上可有火石之类的东西。不过搜了身,若我没有,燕大人可得跟我赔个不是。” 燕季看着她淡然的面庞,心中不禁气闷,她不就是笃定了自己不敢搜吗? 他松开她,气得随口叫来一个妇人来搜身,他不能搜,那女人总可以吧。 陈琰见状连忙就拦住他,低声说道:“算了,都是误会。” 苏云漪轻叹一口气道:“本以为我们这一路相处,多少也算是推心置腹过的了,谁曾想,燕大人竟然如此不信任我。” 她这话刚落,就听人群中传来一道声音,“夫人?” 一个身着青葱色布衣的老媪挤开人群走到她身前,眯着眼睛看着她道:“方才离得远看不清,没成想,竟然是您。” 苏云漪愣怔住,又见她转头对众人说道:“依我看,此事还当真是误会。这曲夫人一个弱女子,这火怎么可能是她放的。况且,先前在盛府当中,是她和曲郎君他们救出来的那么多姑娘,咱们这么怀疑她,多让人寒心。” 在场的人当中,有几个本就觉得苏云漪面熟,听见她这话,连忙就随着应和,也有人开口去劝一旁阴沉着脸的燕季。 燕季正要说话,却是被苏云漪截去了话头。 “我知道燕大人对我尚有些误会,无妨,我相信,日久见人心,您说是吧。” 陈琰点了燕季哑穴,应着她说道:“您说的是,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说罢,他拽着嗯嗯啊啊的燕季就离开了。 人群一哄而散,老妪拄着拐杖就往前走,破旧的巷口中,道路实在崎岖。她没走几步就要摔倒,苏云漪连忙就去扶住她。 老妪站稳后看着她笑了笑说道:“没事,夫人快回去吧。” “今日多谢您解围,您一个人不好往回走,我送您吧。”苏云漪搀扶着她往前走。 若非她帮忙说话,恐怕方才的那些百姓也不会让她轻易离开。 思及此,苏云漪的心中不免惭愧。此事是她所为,偏偏还利用旁人逃过一劫。 老妪无奈笑了笑,“这是应该的,若非夫人,恐怕我这老婆子进了地底下也见不着我那小孙女回来。” 她说着,眼睛不免有些红,“这原本啊,我今夜出来是买些食材的。她昨日回来是一口东西都不肯吃,方才同我说,想吃玫瑰芋头了。亏得我路过了,要不然,您可就得受委屈了。” 她腿脚不好,眼看着又要摔倒,苏云漪伸手正要扶住她,却见眼前掠过一抹玄色衣襟,其上的青竹一闪而过,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先她一步将人扶住了。 高处的砖瓦再遮挡不住,月光倾洒,尽数落下。方才暗沉的街巷骤亮,犹如晴昼。 第33章 岂得长年少(一) 银白的月光倾泄而下,落在青年玄色的衣袍上。 他将老妪扶稳后便微蹲下身子道:“我背您吧。” 青年孤直的后背落在眼前,老妪看向苏云漪,面上有些无措。 苏云漪抿嘴笑笑,“这条路不好走,还是让他背您吧。” 老妪没再推辞,任由赵无坷背着她往回走了。 一路上,赵无坷按照老妪的指引往前走。 他们从寂寥无人处走到人声嘈杂处,最后走到一条僻静的街道上。 还不等他们往巷子中走,就见一女子跑了过来。 苏云漪对她有些印象,但她此刻同先前有些不同,不再穿着破旧的衣衫,而是穿了一身崭新的藕荷色团花裙,有些枯黄的头发被挽成了朝天髻,头上簪着两朵绒花,面色发黄可比之先前却好转了不少。 赵无坷见状,连忙将老妪放了下来。 小姑娘连忙拉住她的手,急得像是快哭出来一样,“祖母您这么晚还不回来,我都要担心死了。” 老妪连忙哄她,“是祖母不好,下次不会这么晚了。” 说罢,又连忙对着苏云漪两人道谢,“多谢两位送我回来,走了这么久,不如到家里喝口茶?” 苏云漪摇头,她轻声说道:“时辰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老妪点头,她摸了摸身旁小孙女的头对她说道:“快同郎君和夫人道声谢,咱们这次也是多亏了他们。” 小姑娘抬眼,却被赵无坷止住了,他道:“不必多谢,日后夜深了还是不要独自出门。” 老妪点头,一旁的小姑娘扯了扯她的手臂,催促道:“祖母我们回去吧。” 庭院中,二人四目相对,这一次,他们都不再闪躲,也都能从对方的眸光中探到坦荡。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云漪终于放下心,她道:“你不知道我的目的,不怕将来我反过来对你不利?” 看来他今夜早就知道她做的事情,他也知道她对他并不坦诚。或许,今夜她实在摆脱不了燕季,他也会出手帮她。 苏云漪心里不禁疑惑,他为什么不拆穿她。今夜他若是出手,恐怕她必死无疑。 他不应该察觉不到,她的存在,于他而言是个威胁。 “你应该告诉我的,有我帮你,你今夜应当会顺遂许多。”赵无坷微皱的眉头逐渐平展,他赞许道:“不过你今夜做的很好。” 起初他察觉到的时候,他有些气恼,恼她不告诉他,独自一人去解决事情。 可等他赶过去的时候,看她被燕季质问,他便知晓她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他总归是不能陪在她身边一辈子,许多事情都是要她自己去面对。只是他心里不禁发闷,原来她的处境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了吗,需要她时刻谨慎行事,他也不知道,像今夜这样的险境,她陷入过多少次。 苏云漪抬眼,见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色。她手指不禁捏紧提灯,沉声道:“我的事情,我一人处理便好,不劳你费心,也希望你不要过问我的事情,你我之间,还是泾渭分明的好。” 她不想深究他今晚的言行是为了什么,只知道他们除了这表面上的夫妻情谊,唯一能够有的便只有留郡的那桩案子。 她说罢,越过赵无坷就往房中去了。 彼时月上柳梢,清风吹过窗棂,席卷桌上燃着的一盏残灯。 褚拭昭踏进林府的时候,恰巧街上传来了一声打更的声音。 随着管家来到林民詹的书房时,他就见林民詹在书房中来回踱步。 褚拭昭拱手,“老师。” 管家悄然退了出去,将门合上。 不等他起身,林民詹便急切地问他道:“你不是说吴嘉会和盛宪会将事情处理好吗?怎么如今让人查出来了?” 烛影跳动,褚拭昭抬眼就见到他面上的焦急之色。 几日前,平江的确是有消息传来,那时他们便已经笃定赵无坷的身份,既然他查了出来,那也不必再给他任何回京的机会了。 只可惜,吴嘉会他们失手了。 “老师且放宽心,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他们还未回京,平江离梁都这么远,万一回来的路上,吴嘉会死了,任凭赵无坷和海瑾朝如何攀扯,没证据的事,那也只能算作他们诬告。” 他说罢,只看到林民詹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他低头拍了拍皱了的衣襟,片刻后又有些犹豫:“这样做会不会太冒险?赵无坷一路上必定万分谨慎,若被他抓住了把柄,我只怕会……” “他们离开时本就只带了些护卫,就算加上海瑾朝那些人,只要我们做的隐蔽,也不怕他们察觉,说不定,还能趁机了结了他。”海瑾朝眯了眯眼,“他活着一日,于我们而言,也是祸患。” 说罢,他对上林民詹犹豫的双眼,安抚道:“老师放心,你我是一条道上的人,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他来坏了我们的事。” 林民詹捏紧了手,这三年赵无坷一直待在江王府中,便是他想动手,也寻不见机会。 不管是赵无坷还是谢照青,他们活在这世上一日,他就多一分焦躁。只有当年那件事牵扯上的人都彻底张不开嘴,他才能够心安。 第37章 这次是最好的机会。 林民詹不再犹豫,他抬手拍了拍褚拭昭的肩膀道:“这次可不能再出意外了。” “是,”褚拭昭压下嘴角的那一丝笑意,低声说道:“那学生先告退了。” 正打算退出去的时候,却听林民詹轻声唤道:“拭昭,还有件事。” 他说罢,示意褚拭昭坐下,轻笑着道:“若是没记错,你今年二十二了吧?” 褚拭昭点头,他敛袂坐下,应声道:“老师好记性。” 林民詹笑了笑,他打量着褚拭昭,青年姿态恭谨,端正坐在案前。他出身算不得好,处事谨慎有度,如今在朝中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容貌也算是上乘,除去眉间的那道不甚显眼的疤痕,教人找不到任何值得挑剔的地方。 他长叹一口气说道:“记得当年初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未满十岁。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忆起往昔之时,倒还真让人恍惚。” “学生能有今日,还得多谢老师提点。”褚拭昭连忙道,“自跟在老师身边的第一日起,我便下定决心此生必定要回报老师恩情。” 言罢,林民詹却摇头,“你啊,日后的路比我长远的多。我膝下无子,只得了静薇一个女儿,还有你这个学生。说是学生,可我这心底早就将你视为亲子。” 褚拭昭心头一紧,不必多听,他就已经猜到林民詹的后话。 他松开紧攥着的手,连忙站起身道:“老师厚爱,拭昭没齿难忘。也定将娘子视为亲妹,来日也会竭力寻到机会将她带回梁都同您团聚。” 烛光忽闪,窗外狂风顿作,拍打门窗。 林民詹抬眼,有些浑浊的双眸中似是涌过暗流,他摇摇头叹息道:“这个我自有打算,只是我想,你如今也到了婚配的年纪,有心替你说亲,却也不知道你可否有中意的女子?” 他语气温和,其间却隐着试探。 褚拭昭方从方才的惊恐中回过神来,他顾不得气恼自己方才的冲动,连忙就道:“学生平日公务繁忙,这等事情倒没想过,一切都听老师的安排。” 他模样恭敬,林民詹心头的疑心却越发的压不住了。 人在下意识的时候做的反应是最能显露出来这人的内心深处的,他不想娶林静薇。 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林民詹本就是打着同他商量的心思的。可他方才反应那么激动,看来是从心底抗拒。 他们两人心知肚明,只要褚拭昭娶了林静薇,他只会得到更多好处。 可如今,他拒绝了林民詹,在他心里,有比朝堂功名更重要的东西了。 “好孩子,”林民詹轻笑一声道:“你同旁的郎君不同,婚事上需得慎而重之,倘若走错了路,只怕如今的这一切都会毁于一旦,你思量着是不是?” 褚拭昭颔首称是。 “行了,你早些回府吧,婚事上我会帮你留意着。”林民詹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漠然道。 褚拭昭敛袂行礼,“是。” 甫一出门,一阵凉风袭来,吹散了方才在林民詹的书房当中积攒下来的躁气,却又让人险些喘不过气来。 雁裳替他披上披风道:“这些日子天凉,大人还是当紧些罢。” 他见是她,心下有些惊诧。 避开她的手,褚拭昭系好披风后便领着雁裳往林府外去了。 出了府他才开口询问雁裳道:“你怎么回来了?” 雁裳是他六年前就带在身边的护卫,因她是女子,武功又极好,三年前便被他安插在许府当中。 她抿唇,“属下担心大人,如今多事之秋,便想着回到您身边帮您。” 看褚拭昭冷着脸看她,雁裳咬了咬牙,又继续说道:“况且许娘子那里不需要属下,是……是她让属下回来的。” 褚拭昭蹙眉:“这是何意,她发现你了?” 第34章 岂得长年少(二) 对面人眸光阴冷,雁裳屏息道:“许娘子聪慧过人,她察觉到了之后便问过属下,属下不敢欺瞒,又想到大人身边正是用人之际,便也就回来了。” 褚拭昭脸色一变,他狠狠瞪一眼雁裳,“你回府后自去领罚。” 他说罢,径自离开了。 他走的并不是褚府的方向,雁裳望着他的背影,心沉沉地下坠,又被席卷而来的夜风卷动,重新放回到原处。 许月恒这些日子都极少出府,她在许府中向来无人问津,又很少同京中女子来往。没了褚拭昭偶尔过来,她已经月余没见人了。 自上次夜里那番话后,褚拭昭也没再来过问她。 他翻墙进来的时候,她正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 月明星稀,女子身形单薄。 褚拭昭顿了顿,他有些踟蹰,自作主张地往她身边安插人,是他之过。 大约是院子里太过寂静,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变得过于明显。 许月恒转头就看到了褚拭昭,她从秋千上下来,对着褚拭昭福了福身。 走近后,借着月光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着一身湖绿平织云纹褙子,妆容正好,看起来是在等他。 褚拭昭捏了捏手,他道:“抱歉,我……” 他语塞,同她说不是刻意在她身边安插人手,还是说他并非是着人监视她? 都不是,他是刻意的。 他心里也知晓,将雁裳安排在她身边,既有保护她的意图,但更多的是监视她。 他无从辩解。 他心中无措,却不防许月恒扑进他怀中抱紧了他。 一瞬间,褚拭昭只觉天旋地转。 他望不见天上的明月,也听不到风声虫鸣。 只能感受得到紧紧抱着自己的那双手,只看得到靠在自己怀中的这女子。 他感觉自己发声都极为困难,如同从两座石壁间挤出来的一股风。 “怎么了?” 许月恒环在他腰间的手紧了紧,她低声说道:“这些日子你不来找我,我很想你。” 褚拭昭垂眸,夜色浓重,他看不清她的面庞,却也仍是止不住心动。 “对不起,那日我不该跟你说那些话的,我需要你,很需要你,见到你的时候我并不会感到负担,我很高兴。可其实我也会怕,明明我心里一直都放着一个人,我见到你的时候就会把他忘掉。我不想成为一个背信弃义的人,所以那天说了那些话。可这几日我又想通了,我心里有你,他已经成了过去的人,我应当往前走。我也不想因为他,再让你难过了。” 她说着,声音有些哽咽,连忙松开了褚拭昭,又胡乱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水。 褚拭昭听到她这些话,不禁生出了一股异样的感觉,他将许月恒抱在怀里,颤抖着声音说道:“我还以为,这辈子都等不到你这番话了。” 许月恒靠在他怀里,听到他心口处毫无规律的心跳声,垂下眼睑,目光落在了院中的那架秋千上。 “月恒,我会待你好。”褚拭昭说道,他话语中是掩不住的喜悦。 许月恒仍是看着那架秋千,淡白的月光洒在秋千上,明明几步路的距离,却又让她直觉很远。 她轻声说道:“我相信你。” 褚拭昭听此,忍不住笑了。 似乎是想到什么,他又松开许月恒,小心翼翼地对她解释道:“雁裳的事情……我……” 他话未说出口就被许月恒打断了,“我都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让她回去,一来,是因为我这里实在清净,往常也没什么人过来,倒不如让她回到你身边;二来,”她冲他笑了笑,轻声道:“我不让她回去,恐怕你就不会来找我了。” 褚拭昭:“那我明日再派个人过来护着你。” “不用,”许月恒轻声说道:“我这里真的没事,你放心就好了。再说府中有护卫,出不了什么事。” 她再三坚持,褚拭昭也只好作罢。 “不过你若有事,可一定要同我说。”褚拭昭又叮嘱她说道。 虽说许府守卫众多,她等闲不会出什么事,可她自幼父母双亡,恐怕许大人他们也难将过多的精力放在她身上。 “好。”许月恒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看我,跟你说了这么久,都忘了时辰了。”褚拭昭才反应过来如今已经很晚了,他连忙道:“你快回房休息吧。” 一直看她进了房门,褚拭昭才翻墙离开许府。 …… 褚府当中灯火通明,褚拭昭回去的时候,就见到雁裳跪在他书房外面。 她刚受过刑,此时双唇发白。 “领过罚便回去吧,无需在此跪着。”褚拭昭淡声说罢,便要往房中去。 却听雁裳急忙说道:“属下还是想同大人说,您还是离许月恒远一些吧。” 她刚说罢,就见褚拭昭乍然转过身来,一只手紧紧扼住自己的咽喉。 “你有什么资格直呼她的名讳?”褚拭昭冷声说着,“你当我不知道,你是刻意让她察觉到的,雁裳,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自作主张。” 第38章 他说着,手上力道愈大。 眼看雁裳面色发红发紫,一旁的银戢连忙就道:“大人息怒,再这么下去,恐怕雁裳真的就死了。” 褚拭昭冷笑一声,“做都做了,还怕死吗?” 说罢,他垂眸看着雁裳,“记住,日后待她就要同我一样,否则,便不是杖刑这么简单了。” 他松开手,转身就往书房去了,只留下一句话:“银戢跟我进来。” 雁裳得以呼吸,不等缓过来就要跟着他往书房中去,却被银戢一把拦住了。 银戢撇头看一眼方被褚拭昭关上的书房门,低声对雁裳说道:“大人正在气头上,你上赶着过去,不要命了?” 雁裳蹙眉,她道:“你不觉得,大人对许月恒太过在意了吗?” “那是大人的事情,你我无权过问。”银戢看着她说道:“大人一向都有他自己的考量,我们只需要按吩咐办事,余下的,我们都无权过问。” 雁裳却忽然有些焦躁,她看着银戢道:“许月恒先前同赵无坷那种关系,你怎么就能保证,她将来不会在大人身后捅刀子?我看得出来,大人分明是对她……” “打住。”银戟见她情绪激动,连忙就低声喝止,“雁裳,且不说许娘子不过一个普通的女子,她对大人是做不了什么,你这般忧心,也未免小瞧了大人。再说,就算大人想娶谁,我们也无权过问。这些话以后还是少说吧,免得丢了性命。” 他说罢,转身就往书房中去了。 刚踏进书房,迎面就见腾空飞来一只令牌。 银戢伸手接过,草草地看了眼后,他连忙转身合上门。 “你带几个人过去,赵无坷就要回京了,找准机会下手,不过别真把人杀了。”褚拭昭淡声说道。 银戢点头,“是。” 外间又传来一声更夫打更的声音,银戢垂眸看向他,他正端坐在案前,分明还是这个人,可同往日相较,却让人窥到了一分不易察觉的柔和。 他想起来方才在外面时,雁裳说的那些话。 “大人,属下不明白,您为何不趁此机会杀了赵无坷和海瑾朝,他二人活着,于我们而言,始终是祸患。” 褚拭昭抬眼,烛光微晃,散出的那层薄薄的暗圈笼罩住他,在他的脸上徒添一抹阴沉。 “他们二人,我留着自有用处。要杀他们,将来有的是机会,”他说着,轻笑一声,“林民詹想用婚事掌控我,总以为我还能任他摆布,可惜了。” 他早就不是那个能任他林民詹驱使的少年了。 早在当年,他就已经想过了,这辈子,迟早要让林民詹遭到反噬,他要让林民詹自食恶果。 狼毫被他轻轻扔在书案上,银戢垂眸应道:“属下明白,那属下先下去准备了。” 见他轻轻颔首,银戟连忙退下。 房中霎时寂静一片,褚拭昭抬眸,明月已有渐隐之势。 不知不觉,竟然就要天亮了。 他垂眸,看到胸前的那块衣襟上,已经干掉的泪痕。 眼前瞬时浮现出许月恒的面庞,他不禁扬唇笑了。 只要除去了林民詹,这世上就再也没人会伤害她了。只要他将事情解决了,那他就能光明正大的娶她了。 天渐渐亮了起来,照亮了昏黄的书房。 褚拭昭吹灭了烛火,动作却不禁顿住。 从前她心中没有他,他自不需忧心什么。可日后倘若她知晓他所做的一切,可否会恼了他。 褚拭昭不禁捏紧了手,他始终是亏欠她的,这几年他也总回想过去,若他没做那些事,如今也不必日日忧心。 可若无当年之事,他也没有资格站在她面前。又或许,她如今已是他人之妻,连“褚拭昭”这个名字都不曾知晓。 褚拭昭打开书房门,晨光熹微,轻又凉的风中夹杂着草泥的气息,他环顾四周,初次发觉自家庭院中的景色是这般宜人。 远处的高墙上落了几只鸟雀,叽叽喳喳的声音却显得分外悦耳。 他想,他永远都不会后悔他所做的一切事情。 第35章 岂得长年少(三) 道路两旁的野地荒芜,杂草丛生。 天色已稍显低沉,远处竹林掩映之中,隐约可见一家客栈。 海瑾朝停住马,问赵无坷两人:“郎君,前方有家客栈,我们先去歇歇脚吧?” 得到马车上赵无坷的许可,一行人便望客栈去了。 这块地界人烟稀少,寻常时候少有人来。 客栈四周长满了翠竹,尽管地处偏僻,客栈中的景色却是怡人。赵无坷几人踏进客栈时,就见到一男子趴在柜前睡觉。 元七见状,连忙上前去将人唤醒。 “嗯?来客人了?”男子伸了伸懒腰,一睁眼,就见他们浩浩荡荡二十多个人看着他。 “你们……都住店啊?” 听见他这话,燕季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这人长得倒是俊俏,可看起来也太迷糊了。 再说这么大的客栈只他一个东家忙活,就算他不是什么图谋不轨之人,那这客栈能让他们休息好吗? 思及此,他看向海瑾朝。 似乎是猜到他要说什么,海瑾朝低声对他说道:“不住这里就睡外面了。” 闻言,燕季抬眸看一眼前方赵无坷的背影。 说的也是,他们也就罢了,赵无坷养尊处优的,怎么能在外头过夜。 这头,元七已经跟这掌柜交付好定金了。 一袋沉甸甸的银子落在手中,掌柜面上笑开了花,他连忙领着几人上了楼。 …… 客栈古朴简洁,约莫是这掌柜每日晨起便会收拾。 苏云漪刚合上房中,就见唐铃铃推门进来了。 赵无坷偏过头咳嗽两声,声音虚弱,“下次来之前,先敲门。” “先来给他看看吧。”苏云漪合上门对唐铃铃说道。 赵无坷却是撑着下巴坐在桌前,“有什么好瞧的,我休息一阵便好了。” 话刚落,就生生挨了苏云漪一记眼刀。 唐铃铃见状,拉过他的手就把脉。 小孩眉头渐渐皱起来,嘀咕道:“你这个样子,本就不适……” “哎呀,我这突然想起来,”赵无坷骤然打断唐铃铃,看着苏云漪说道:“你先前给我抓的那药,让他看看行不行。” 苏云漪听此,连忙就将先前的药方拿了出来。 这药是她在平江的一家医馆中让人开的,看赵无坷这样,也没法根治。不如让唐铃铃看看。 唐铃铃打开这药方,执笔在上面添了几味药材,蹙眉道:“这药方倒是能缓解他这病症,只可惜,治标不治本。” 苏云漪看着他新添上的这几味药材,忧心道:“这方圆十里也没药房,到哪抓药啊?” “反正明日就回京了,就先按老方子给他煎药吧。”唐铃铃道。 他说着,又颇无奈看一眼赵无坷,说不好听的,反正他这身子耽搁了这么久,再耽搁一两天的,又算什么。 苏云漪点头,“好,我这就去。” 她刚转过身就要往外走,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偏头看向唐铃铃:“等回京了,按您改的这方子抓药,他会好吗?” 唐铃铃刚要说话,手心传来一阵刺痛,他撇头就见到赵无坷暗含警告的目光。 看他要哭不哭的神色,苏云漪心中生出一股不好的感觉,她道:“治不好?” “怎么可能!”唐铃铃顿时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眼看自己距离赵无坷有一段距离,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他拍拍胸口,对着苏云漪保证道:“这世上倘若我不能治好他,那他可就只能等死了。” 说罢,不等苏云漪说话,又催她道:“你先去煎药吧。” 苏云漪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点头出去了。 “吱呀——” 直到彻底听不见苏云漪的脚步声,唐铃铃才又坐在赵无坷身旁,他蹙眉道:“我方才骗她的,眼下的我,根本救不了你。” 赵无坷扯唇一笑,揶揄道:“那你装的还挺像的。” 此时他面色比方才更为惨白,唐铃铃叹了口气道:“你还是先别说话了,我先替你施针。” “不必,我一会儿用过药便好。”赵无坷摇了摇头说道。 唐铃铃却是拉着他到床榻上。 别看唐铃铃个头小,拽动一个虚弱无力的赵无坷还是轻而易举的。 “你知道的,不管是她在平江开的那些药,还是我改过的这药方,对你来说,只能让你看起来不像现在这么虚弱。你身体这个样子,实在是不能再折腾了。” 原本赵无坷这样,就应该静养,偏偏又特意出了躺远门,从脉象上看,他定是动武了。 唐铃铃心里不禁摇头,这人真是嫌自己死的太慢。 赵无坷将衣服一件件解下,唐铃铃瞥见横亘在他背上的一道道疤痕,微微诧异。 “我记得当年师父给过你祛疤膏,你……怎么不用啊?” 第39章 当时在苍华山的时候,这人浑身被灼伤,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 唐铃铃那时候比现在还要小上几岁,医术远不如如今。 正在山上摆弄草药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道声音。 “这位小郎君,不知唐大夫可在?” 他抬眼就望见一男子,他面上被涂得黝黑,一身黑衣比之寻常更显深色。 许是常同病患打交道,唐铃铃打小就血腥味更为敏锐。面前的两个人看起来都是要死不活的样子,这年轻郎君背上还背了一个人。 唐铃铃抬眼,只看到昏迷的这个人整张面庞都是血肉模糊的模样。 饶是见过不少病患,几岁的孩子也仍是害怕,他几乎是吓得叫了出来。 唐愈听到声音,走了出来,皱眉道:“嚷什么嚷?” 说话间,目光略过面前的这两个生人。他怔了一瞬道:“你是求医?” 年轻郎君点头,他道:“我知您的规矩,还请您帮我救我兄长。” 他说罢,从腰间摘下一枚玉佩,递给唐愈:“晚辈不敢坏了您的规矩。” 唐愈看着那玉佩怔了一瞬,他抬眸看着面前的少年,提醒道:“你们二人,我只能救一人。” 少年点头,声音坚定又不容拒绝:“晚辈明白,我只求您救我兄长,此生此世,保他长命。” 这实在是有些难为人了。 他背上的这个人伤的这样重,都不知道现在可否还活着没有。 本以为唐愈不会答应,谁知他重重点头,“好。” 将人送进房中后,唐铃铃看到师父给那人解开衣服。浑身的伤痕裸露出来,他看到那人身上的伤口溃烂,肌肤被大片大片的灼烧,骨头都露了出来。 唐铃铃转身就跑了出去。 他忍不住扶着墙壁干呕,忽而听到房中师父的声音:“铃铃进来帮个忙!” 不是他不想帮,实在是那人的伤实在是太瘆人了。 所幸唐愈是让他带着醒着的那个去休息。 那段时日,唐铃铃也就给唐愈打下手,递个药、送个水之类的。 青年后背上的伤疤并未随着时光的流逝变淡,反而更显得可怖。 好在如今唐铃铃长了几岁,并不会像当年那样害怕。 “吓到你了?” 赵无坷听他发问,温声道。 银针刺入他后背上的穴位,唐铃铃低声说道:“我只是好奇,明明有祛疤膏,你为何不用?” 带着这么难看的伤疤,就算是男人,也不能说不在意吧。 赵无坷却没再应声。 …… 苏云漪问过掌柜的,就到了后厨去煎药。 后厨就在这客栈的后院房中,此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大抵是掌柜的极爱竹子,后院里也种满了竹子。 绕过竹林,就看到了后厨,其间灯火通明。 苏云漪推门进去的时候就见到乌水在灶台前生火。 见她进来,连忙走过去问道:“娘子是饿了?膳食马上就好。” 苏云漪将手中药材放下,“我是来煎药的,怎么就你一个人?” 这客栈一个帮手也无,这些都得他们自己来。 加上同路的都是男人,偏偏苏云漪方才只顾着赵无坷的身体了,却忽视了膳食。 说话间,她就已经开始拿起来一旁的青菜去清洗了。 “这些事情我来就好,我们人又不多。”乌水连忙说道:“娘子不是来煎药的吗?灶台你先用吧。” 苏云漪不说她也能猜到这药的用处,单看赵无坷的脸色惨白成那样,想猜不到都难。 “总不好都让你做了,两个人的动作好歹快一些。况且,赵无坷有心将我支开,我晚点回去,正好如他的意。”苏云漪说道。 看着她的动作,乌水不禁一怔,“他有事瞒着娘子?” 苏云漪将菜洗好放在一旁,见她这副神情,不由得轻笑了一声,“还不少。不过只要他不挡我的路便好。” 说罢这话,忽而听得乌水长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他把娘子放在心上,不会对你有所隐瞒呢。” 两人各自都沉默了一瞬,又开始忙活手上的事情。 不知道何时,乌水又看向苏云漪道:“那他娶娘子过门,是真的另有所图?” 苏云漪撇头,就见到她面色不虞地切着案板上的肉,不禁轻笑:“难道你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了?” 当时圣旨一下,她们不就猜到了吗?赵无坷娶她,总不能是因为对她生了爱慕之心吧。 第36章 岂得长年少(四) 庭中蝉声四起,淡白的月光照进堂中,掌柜的坐在柜前,伸了伸懒腰。 若是往常,此时他已经安然入睡了。他这客栈,来过的客人屈指可数,上次有客人入住已经是半年前了。 他也实在是没想到今日竟然有人会来,以防他们有什么要求,他足足等了一个时辰还多。 正准备要往后院去,却骤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掌柜的那双眼珠子瞬时变得比天上的明月还要亮上几分。 他咧嘴转过头去,就见到一伙黑衣人走了进来,他们各自都蒙着面,腰间走都挂着刀,刀锋锃亮。 这样子不像是来住店的啊。 掌柜的意识到这一点,转头就要往后院跑。却不防堂中地滑,惊慌失措之下竟直摔了个大跟头。 燕季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恰巧撞见了这一幕,连忙伸手就将他扶起来,低声说道:“我来应付就好,你先回去吧。” 他说罢,就将腰间的长剑拔出,瞥一眼掌柜的打着颤的双腿,不禁蹙眉:“还不走?” 总不会是让人吓得动弹不得了吧? 下一瞬,就见这人连跑带爬地就往后院跑去了。 厢房中,唐铃铃骤然听到一阵刀剑相撞的声音,他看一眼就要起身的赵无坷,出声阻止:“你不能动。” 现在他施针,这人倘若强行中断,恐怕真的就没命了。 赵无坷强行让自己压下心头的那缕燥乱,苏云漪煎药到这个时辰还未回来,他只怕她出了什么事。 他有些后悔,早就该想到的,林民詹不会就此罢休,不该让她一个人出去的。 “你别担心,她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善茬,她……” 说话间,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唐铃铃连忙跑过去将门打开,就见陈琰一副肃穆之色,看着他道:“请世子安心,外间一切都有微臣。” 唐铃铃心里有些诧异,看样子他们是猜到赵无坷身子不适了。 如今过来叮嘱他们,无非就是让唐铃铃安心地为他诊治罢了。 唐铃铃又觉得这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就方才下马车的时候那个脸色,让人想不看出来都难。 他冲陈琰笑了笑:“多亏了陈大人,对了,世子妃方才去煎药了还没回来,大人可否让人去找找?” 见陈琰应下他才放下心来。 血月相融,高悬在空中的明月也不可避免的染上了一丝血色。 掌柜的从前堂跑到了后院,一眼就见到了灯火通明的厨房,想到此时仍在厨房当中的两个女子。 他大约也能猜到今晚的这些黑衣人的目的,要怪也只能怪他倒霉,偏偏就遇见了这些个人,本以为是送财的,没想到是来索命的。 看方才那少年,功夫应当不错,他年纪尚小都是如此,更别说楼上那些长他几岁的了。 掌柜的想,绕过竹林就能到后山。他先在山上过一夜,等他们打完了他再回来。 只是他又想到今日见到的那两个女子,她们都是弱不禁风的姑娘。 说不准此时还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倘若他不知会她们一声,等她们过去的时候遭到了那些人的毒手可怎么办。 想到这里,他连忙就往厨房中跑去,“姑……” 还不等他出声就被人掐紧了脖子提溜到了身前。 “找死的?” 男人阴冷的声音传到了他耳中,掌柜的只觉得他脚下一重,活像是地底的阎王伸手溜要将他拖到阴间去。 苏云漪抬眸看着眼前的男人,淡声道:“二哥深夜前来,只是为了杀这么一个无辜之人?” 男人听见他这话,不由得冷笑一声,启唇道:“怎么,你都敢戕害自家姐妹的性命,还会在意我手中这人的一条贱命?” 前堂打斗的声音仍未中止,苏云漪垂手。 眼前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苏鹤行。 方才乍然听到前堂的打斗声,苏云漪和乌水便将手中的东西放下,正要往前堂去,却见房门被人踹开。 她见到了一张不太熟悉的面庞。 苏鹤行身上的黑甲泛着光,还带着一丝血腥味。 看他这副样子,苏云漪猜的到,他正是从边黔赶来的,一路不停歇,也顾不得回一趟清河,只为了取她性命。 破影没能及时回去,苏无咎定然是察觉到了什么,他不愿意在她身上有任何的折损,便派了苏鹤行来。 第40章 甫一见到他的苏云漪连忙行礼:“二哥,你怎么来了?” 她一副焦急的模样,“我听到前堂有什么动静,该不会是这客栈进了什么贼人,那官人他们……” 她说着,就要往外走,却见苏鹤行伸手掐住了她的脖颈。 “二郎君,您这是干什么呀,快放开娘子。”乌水见状就要去掰他的手,却被苏鹤行一脚踹开。 后脑却撞到了桌沿,晕了过去。 苏云漪呼吸不畅,只能艰难地发出声音:“二哥,我做错了什么,你竟然要杀我?” 她挣扎着就要抬起来手。 苏鹤行垂眸,冷眼看着她这张通红的脸,幽幽道:“苏毓染是不是你害死的?” 苏毓染是苏家大娘子,原定的便是她进京选秀。 若是没有这许多的意外,此时她便已经成了太子妃。 “我……我害大姐做什么?” 苏云漪终于会攥到了腰间的荷包。 “做什么?”苏鹤行嗤笑一声,手上的力道渐渐变大,他道:“苏家能进京参选的也只有你和她,她死了,可不就只有你能进京?是我糊涂,早知道你是这么一个恶毒的女子,你出世那年我就该将……” 他话音未落,就见苏云漪手中攥着几根银针就要刺入他脖颈当中,连忙松开了掐着她脖颈的手,将她踹在了一旁。 苏鹤行十二岁便从军,又没收着力,苏云漪只觉自己五脏六腑都要被他踹出来了。 她抬手抹去唇角的血,站起身道:“看来二哥对我误解颇深,我也无从辩解。只是,我没做过的事情,就是没有做过,即便是二哥将我羁押送官,我也不会认。” “你在威胁我?” 苏鹤行左手抚上腰间长剑,眯眼看着她。 审查案件是三法司之责,苏鹤行是没有资格审她,更没有资格对她动刑。 “不敢,”苏云漪冲他笑了笑,淡声道:“你我兄妹多年未见,方才见到二哥,我实在是欢喜的紧。却没想到,你是为着索我命来的,我心中虽悲戚,却不得不提醒二哥一句,别忘了你是如何走到如今的位子的。” 少女面上的笑瞬时更显刺眼。 苏鹤行心中一惊,此时他才恍然发觉,其实他从未真正的了解过他的四妹。 自她记事起,苏鹤行就觉她唯唯诺诺的,让人不喜。 苏家的兄弟姐妹从来都不待见她,偏偏她总是跟在人身后粘着。苏毓染最是厌恶她,平日里捉弄苏云漪,却也总见她冲人讨好地笑笑。谄媚的样子半分不像是正经人家的娘子,倒是同底下的那些贱奴无二。 苏鹤行常听生母说起,果真是秦氏那等下贱人所出。 他不明白为何府中如此厌恶秦氏母女,却也没往深处想。只是偶尔会往苏云漪手中塞去一块点心,或者一个暖炉。 每次这样,她都会冲他笑笑。 谄媚。 他常这样想,一直到了十二岁他离开清河前往边黔大营,至今已有十一年未见她了。 可如今,看着面前女子淡然的面庞,他却不禁在心里摇了摇头。 苏云漪不能留,他有一股直觉,她将来必定会让他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想到这,他就要拔出腰间长剑去将苏云漪处置了,却听见她开口说道:“二哥,你我是一样的人,你又何必在此时戴着面具,假作高高在上、秉公执刑的刽子手呢?未免虚伪。” 苏鹤行抬眼瞪着她,若说他方才有所猜疑,那么此刻,便是肯定了心中的那份猜测。 还不等他出口,就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转身就将身后推门而入的这人掐着脖子提溜到了身前。 抬眸时,苏鹤行看到苏云漪眼睫微动,他不由得在心里冷笑,他的四妹心肠竟然这么软。 可既然心软,又为何敢毒害亲姐,为何又敢威胁亲兄长。 “别别别……别杀我,我……不……” 掌柜的想开口讨饶,苏鹤行却是加大了手上的力道,让他再不能发出半点声音。 苏云漪冷眼看着这情形,苏鹤行是真的想将他们杀死。 这掌柜也算是撞在了刀口上了,方才她那么说,也不过是想同他拖延些时辰,好等赵无坷或者海瑾朝的人过来。 谁能想到,先是这么一个无关之人过来了。 苏鹤行做贼心虚,向来被他用来示人的那副名为“良善”的面具被人撕开,他当然是恼羞成怒。。 不管掌柜的方才有没有听见他们说的那些话,苏鹤行都不会饶过他。 “二哥,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活着对你来说威胁不大。况且,这里平白死了人,官府追查起来,难保不会给二哥仕途上添上一抹污点,更有甚者,恐怕二哥都不能活着回到边黔了。” 第37章 岂得长年少(五) 不说别的,苏鹤行在没有诏令的情况下就擅自离开边黔,传到建宁帝耳中,别说仕途,就算是他这条命都难留下。 更别说,如今苏云漪身份不同往日,倘若他当真动手,京官查出来,莫管因由,整个苏家都是逃不过问罪的。 “是吗?”苏鹤行轻笑一声,“那还真是不巧,今日客栈中潜入刺客,虽然海瑾朝一路护卫你们,可事发突然,他分心乏术,一时疏忽,让你们惨遭奸人毒手,这样,应是说的过去吧。” 苏云漪抿唇看一眼掌柜的,他脸色已经有些发红。 “那可就糟了,看来二哥的秘密就要保不住了,”苏云漪随意找了个竹凳坐下,轻笑着道:“早在十二年前,我无意间得知二哥的秘密之后,便一直小心替你守着,妹妹为了兄长煞费苦心,”说话间,她抬手捂着心口,以一副失望之色来看苏鹤行:“没想到你会这样待我。死我倒是不怕,只怕日后不能替二哥保守秘密了。” 苏鹤行脸色微变,“你说什么?” 不等苏云漪再说话,一支箭羽直直射了过来。 苏鹤行听到身后的异动,他连忙就松开了手中的人,闪身到了一旁。 “没事吧?”海瑾朝进来将掌柜的扶起来。 掌柜的大口大口的呼吸,又伸手指了指一旁的苏鹤行,“他……” 见他呼吸困难,海瑾朝又连忙帮他顺气,轻声说道:“他不是什么恶人,同我们是一路的,方才就是跟你开个玩笑。” 开个玩笑? 掌柜的抿唇看他,一双眼睛瞪得极大。方才这俩人说什么,他可是听的一清二楚。 一个是身负杀人罪责的嫌犯,另一个上来就要掐死他。 本以为后来的这个是个好的,谁成想…… 海瑾朝看他面色渐渐恢复了正常,连忙又道:“前面的那些刺客已经伏诛,你可安心了,快去休息吧。” 说话间,他已经将乌水打横抱起来了。 又看向苏云漪:“夫人一直不回去,郎君很担心你。” 苏云漪点头,她捉裙跟着海瑾朝往外走,却听到立在墙边的苏鹤行道:“你这是要帮她了?” 海瑾朝垂眸去看怀中的乌水,方才他抱她的时候就看到她后脑处的那个鼓起来的包,此时她仍是蹙着眉头。 该是撞的有多狠,才让她昏了过去。 海瑾朝抱着她的手不禁紧了些,却又怕她痛,稍松了下来。 他撇过头去看苏鹤行,淡声道:“苏家的案子,若有疑点,你大可报至三司,或者直接面呈官家。可你不该伤及无辜,就算是苏云漪有罪,也不该由你动手。” 苏鹤行知晓这是触及他的底线了,海瑾朝素日里最是看重法度。他伤及无关之人,海瑾朝只是以箭羽警告,便算作是看在他们昔日的情分上了。 “今日是我之过。”苏鹤行连忙道,余光瞥见苏云漪那副淡然的神情,心头瞬间被洒上了什么,如同一粒尘土,想伸手抓住时,清风拂过,将那一粒尘土席卷。 见海瑾朝抬腿就要往外走,他又继续道:“你方才,何时过来的?” “放心,你们谈的那些事,我没听到。除却与案子相关之事,旁的,我没兴趣。” 甫一走进前堂,苏云漪就闻到了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味。 她捏了捏衣角,就听海瑾朝偏头对她说道:“已经查到了,是林民詹的人。” 他说罢,便抱着乌水将她送到了房中。 苏云漪看她至今还没醒,连忙就跑回自己房中。 刚一推开门,就见到赵无坷站在床边,他手中拿着件白色中衣。 听见推门声,赵无坷撇头看去,却见女子手扶着门,愣怔着站在门边。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赤裸着的上身,赵无坷直觉自己的脸颊发烫,他背过身去,连忙将中衣套在身上。 嘀咕道:“好好的一个姑娘家,盯着男人身子看干什么。” 虽如此说,可他心里明白,他这身子入不得人眼。被烙铁烫的肌肤,各种形状的疤痕在他身上盘亘,像是令人厌恶的巨虫,时日长了,有些地方开始泛白泛紫,别说在苍华山上时,唐铃铃不敢靠近他。就连他自己,看到这些疤痕也时常觉得恶心。 第41章 像是意识到自己这些冒犯到了他。苏云漪将门合上,背对着他说道:“我……并非有意,我是想找唐铃铃,没想到他不在。” 赵无坷将衣带系好后走到她身边:“你受伤了?” 苏云漪转头看向他,摇头道:“我没有受伤,是乌水。她方才出了点意外,昏了过去,我想请唐铃铃帮她看看。你也知道,这附近也不好找大夫。” 苍华山给人诊病都是有条件的,他们的目的不在钱财。可她也拿不出什么旁的珍贵的东西。 “他刚回房,我去叫他。”赵无坷上下打量她说道。 两人去到唐铃铃房中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再去乌水房中,就见到他已经在床前给乌水把脉了。 见到两人,小孩连忙说道:“没什么大事,就是伤到后脑了,敷一敷便好,我给她开个方子,等明日抓一些活血化瘀的药,也就没事了。” 苏云漪对着他行了一礼:“多谢,我也知道您的规矩,有什么要求,便尽管提。或许眼下我做不到,但我……” “诊金他给过了。”唐铃铃指指她身旁的赵无坷,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好了,现在没事了,我要去睡觉了。” 他年纪小,往常在苍华山都是早早睡下了。本以为来赵无坷身边是过上一阵舒坦日子,哪能想到这么折腾人。 他提着自己的小药箱就往外走了,路过苏云漪的时候,叹了口气,又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道:“对他好点。” 他个子不大,才刚到苏云漪腰间,脸上的婴儿肥还未褪去,这模样看起来着实让人觉得是小孩说大人话。 赵无坷伸手接过药箱对他说道:“我送你回去。” “不必,你还是多操心操心你自己……” 他话还没说完,赵无坷就已经拎着他的药箱拉着他往外走了。 “欸……” 这两人一走,房间里就静了下来,就连窗外的蝉鸣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苏云漪走到海瑾朝身旁,对着他行了一礼:“今夜多谢海大人。” “不必多言。”海瑾朝说罢,转过头来看着她说道:“下官有些事,想同世子妃商量。” 说罢,他看一眼苏云漪,率先走到门外。 廊中一片漆黑,借着楼下的几盏灯,苏云漪才能窥到他阴沉的面容。 “海大人想同我说什么?” 她这话刚一出口,就见海瑾朝双手交叠置于胸前,端端正正地冲她行了一礼:“下官想恳求世子妃,将乌水嫁给我。” 嫁给他? 苏云漪感觉胸口处有些发疼,她伸手握住跟前的栏杆,开口道:“你与她,不适合在一处。” 即便早先就已经看出来海瑾朝对乌水的心思,苏云漪的心底却仍是不由得一惊。 “此事下官并非是征求夫人的同意,不管您同意与否,我都要娶她为妻。”海瑾朝冷眼看着她,话语中却透出一丝坚定:“我绝对不能放任她在你身边了。” 苏云漪抬眸,不由得轻笑:“海大人真是太自以为是了。” “随你怎么想。”海瑾朝斥驳道:“你不觉得你太自私了吗?你为了达到你的目的,多少次连累乌水陷入险境。今夜倘若我没有过去,你还要连累她和你一起死,对吗?” 苏云漪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如他所说,今夜她想过林民詹的人会来突袭,却没想到苏鹤行会来出手。 若不是海瑾朝过去,大约她真的会死。乌水和掌柜也会被她连累至死。 本以为进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却没想到还是连累了别人。 “我不管你想做什么,但乌水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你做的事情,不该将她牵扯进来,日后我会护着她。”海瑾朝说罢,转身就要往房中去,却被苏云漪挡在身前。 微弱的光照在她的面庞上,显得她面色苍白。 “夜已深了,你再守着她不合适,今夜由我守着便好。”苏云漪抬眸看着他:“你若娶了她,会待她好吗?就算将来不喜欢她了,也会对她好吗?” 海瑾朝:“我这一生,都会爱重她。” 胸口处越发的痛,苏云漪攥紧手心,她不得不为乌水考虑清楚,颤抖着声音说道:“或许你眼下当真是喜欢她,喜欢到令你觉得这辈子再无旁的女子能入得了你的眼。你出身世家,仕途一片鲜亮,有没有她,对你都没有半分影响。可是乌水不一样,她无家族可依靠,嫁给你就只能依靠你这么一个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人。你们门第上天壤之别,就算有什么流言蜚语,也都会冲着她一个人去,就拿今夜,倘若我放任你和她共处一室,传出去的话,世人也只会指点她……” 她说着话,捂住胸口试图缓解疼痛。 第38章 岂得长年少(六) 赵无坷从唐铃铃房间走出来的时候,借着手中风灯散发出来的昏黄灯光看到她面上的痛色,豆大的汗珠从少女的额头上滚落下来。 他连忙跑过去,就见海瑾朝瞪着苏云漪道:“你如今充当什么好人,是怕她离开你身边,便没人再同你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了?” “我当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不会像你这样,不经她同意,就擅自决定她的去留。” 这两人说话声音不大,赵无坷却仍能从他们的面庞上看得出争执的意味。 苏云漪面上却是比海瑾朝多了一丝憔悴。 “你怎么了?”赵无坷连忙扶住她,现在离得近才发现她的身子一直在颤抖。 苏云漪摇头,刚想说话,眼前却是一黑,晕了过去。 “苏云漪?”赵无坷将她打横抱起来,大步流星地就往房中去了。 海瑾朝此时才注意到,苏云漪一脸的痛色,即便是晕了过去身子仍是在颤抖。 他紧握着的双手不由得松了开来。 眼前骤然一亮,他抬头,是燕季手中提着灯上楼来了。 “大人?你怎么在外面?” 海瑾朝看他,摇了摇头道:“我……无事。楼下的那些人都处理好了?” “嗯。”燕季说着,叹了口气,“只可惜,一个活口都没留。” 不止没留活口,他还在每个人的身上都发现了刻有‘林’字的令牌,他们的人是没损伤一点。 经过今夜这一出,再加上他们在平江府搜集到的那些,回去扳倒林民詹简直是比吃饭还简单。 可越是这样,才越是不对劲。 “大人,今夜分明就是个局。”燕季蹙眉道。 海瑾朝冷笑:“是个局,但我们也不得不入局。林民詹总以为自己是下棋之人,却没想到,他手中的棋子早就不受他控制了。” “棋子?”燕季挠了挠头,正要开口,就见到不远处的房门被人打开,唐铃铃揉着眼睛提着药箱往外走。 “深更半夜的,这小孩干嘛去?”燕季歪着脑袋说道。 海瑾朝垂眸,“世子妃出事了,他大约是去给她诊治。” “怎么回事?有人伤了世子妃?”燕季皱眉,明明今夜的这些刺客都在他掌控之下,怎么还能有人伤了苏云漪。 “我得去看看。”燕季喃喃道。 海瑾朝见状,连忙将他拽住,抿唇问道:“你忘了先前在平江府的事情了?她可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女子。” “这是两码事。”燕季看向他,“我觉得世子妃不是什么坏人,再说我们此次的职责不就是保护他们吗?今夜大人将那些刺客交给我来应付,可世子妃还是出事了,这便是我失职。于公于私,我都应当去看看她,不然我不安心。” 他说罢,就往苏云漪房间跑去了。 他一身黑色劲装,头发用发冠高高扎起,海瑾朝不由得想起初见燕季时,落在大理寺院墙上的那几只燕子。 燕季向来心思纯粹,待人上,向来是记好不记坏。许多时候,他都忍不住要羡慕这少年几分。 唐铃铃回到房中后便一头扎进了梦中,还没等他睡沉过去,就又被元七晃醒了。 少年揉着眼睛从床榻上坐起来,嘴里忍不住抱怨道:“又是谁出事了?” 元七拿起来他一旁的罩衫给唐铃铃套上,嘴上哄着他道:“等明日我去城中给你买糖吃。” 今夜到了客栈没多久就遇到了刺客,他本想去赵无坷房中守着他们,却被陈琰堵回了房中。 听陈琰说外面有他守着,随即便放下心来。他也不会武功,就算过去了,也是平白给世子添乱。 等刺客都被人解决了,他就立马冲出了房间,迎面却见到了海瑾朝抱着乌水上来。 他瞬时瞪大了眼睛,连忙就要去问苏云漪,却听她说道:“元七,你先去后厨煎药。” 等他煎了药回来,却恰好撞见赵无坷抱着苏云漪回了房。 元七瞬时顾不上旁的,连忙将药放在桌案上,蹙眉道:“世子,世子妃这是怎么了?” “你去把唐铃铃叫过来。” 听了赵无坷的话,元七立马点头,又对赵无坷说道:“你还是先把药用了吧。” 第42章 …… 唐铃铃看过了才知道,苏云漪胸前的肋骨断了。 听他这么说,赵无坷不禁眉头紧蹙,难怪她疼成了这样。想必从后院回来都时候她就已经很疼了,可她担心乌水,便一直强忍着。 “这些日子还是别再让她起身了,我先给她用一粒止痛丹。”唐铃铃说罢,从药箱中倒出来一粒丹药塞到她口中。 赵无坷点头,对他说道:“多谢。” 唐铃铃又看向一旁的元七:“替我研墨,我写几味药材,等明日天亮了,你便到城中买药。” 赵无坷看一眼外头的天色,眼下天色已晚,可离天亮又太早了。 他垂眸看着一脸痛色的苏云漪,又问唐铃铃:“来的时候你有注意过这家客栈后面的那座山吗?” 唐铃铃扬眉:“你想去那里采药?这……太晚了,我已经给她用过止痛丹了,暂且还不会出事,你就等明日天亮了,让元七到城中去买药。” “可她很疼。”赵无坷喃喃道,“况且,她眼下不能动,我们就得在这家客栈里多留些时日,从城里到这里,至少也得两个时辰。” 也就是说,最早,苏云漪也得等到午时才能用上药。 他不想让她等了。 唐铃铃抿唇,他看着赵无坷说道:“你这身子,这大晚上的,也实在不合适。要不然这样吧,我和元七,我们俩去。” 元七听他这么说,心头一紧。世子的身子怎么了? 他眸光看到桌上的那碗药,却又听赵无坷说道:“山上太危险,我和苍术一起去,你把那粒味草药的模样告诉我。” “世子……” 唐铃铃叹气,“你也知道山上危险,就不能派底下人去采药?” 更何况,还不知道山上有没有呢。 赵无坷抿唇,他走到桌前将那碗苦药汤子一饮而尽,“若是不去,等他们回来,倘若没采到,恐怕我还是不甘心。” “听不懂你说的什么意思。”唐铃铃嘟囔着,坐在桌前,拿起来笔就在纸上画下那几味药材的模样。 将药单写好后,唐铃铃就递给了他,一同交付给他的还有一小瓶丹药。 “这个带上。” 说罢,他打了个哈欠,又对元七说:“倘若她又出什么事,你就去叫我。” 赵无坷看他又要提着药箱回去,连忙就从他手中接过药箱。 燕季过来的时候恰巧就见到赵无坷换了衣服,看他一身神色劲衣,燕季连忙就问道:“世子这是要去哪?” 赵无坷一眼看到他脸上的血渍,掏出手帕递给他:“内子受了伤,我去后山采药。” “那下官同世子一起。”燕季擦了擦脸上的血渍,奈何此时没个镜子,却让他将脸擦花了。 赵无坷忍着笑,拿过帕子替他擦去脸上的血渍道:“不用,我带苍术去。你辛苦了一夜,好好休息便是。” 说罢,他顿了顿,“等天亮后,倘若我还没回来,劳烦你替我多照看她一下。” 燕季连连点头应下。 夜幽深,跨过竹林,再沿着小径往前走去就到了山脚下。夜风吹过,赵无坷抬眼望了望山顶。 “郎君,不如就让属下去吧,您在这里等着。”苍术说道。 赵羲和让他跟在苏云漪是为了什么,他们各自都心知肚明。他也看得出来,身旁这人同以往大有不同。 从前别说上山采药了,就算是进鞜樰證裡林子里抓几头狼也不算什么。 可如今……,苍术却是一点也不敢让他冒险了。 赵无坷瞥他一眼,“你将我想成什么了?” 说罢,他便往山上去爬了。 这样的山,他儿时没少去爬,没两下就摸清了这山路。 只不过山路崎岖,再加上是在深夜,采药实在是不好采。 等到两人将药采齐的时候,天已见明。 正要将最后一颗草药放入背上的筐子里,却见身旁的苍术静静地站在一旁摸着下巴打量他。 发现自己被抓包,苍术连忙低下头,对赵无坷说道:“我们回去吧。” “你方才想什么呢?”赵无坷背着筐子便按着方才上山时的足迹往回走,半是扯闲话一样,调侃道:“莫不是在心里嘀咕我?” 他们自幼便相识,赵无坷对苍术的了解不比对赵羲和的少。 苍术讪笑一声,看着他说道:“是属下冒犯了。” “你也不是头一次这般了,有什么便问吧。趁此时只有你我二人,说不准等明日,我便不愿回复你了。”赵无坷轻声笑道。 苍术挠了挠头说道:“属下方才在想,其实这样的事情,您派我一个人便可。况且,我还是头一次见郎君这样,这种事情,您从前可从来不愿意亲自出手。” 背着药筐上山采药,怎么说都不像是风光霁月的谢六郎会做的事情。 他平日最是爱洁,即便是从前同赵羲和比武过后,也要沐浴更衣。缘由便是身上出了汗。可方才上山,山路崎岖,即便是跌了几跤,身上沾染了尘土,他也丝毫不在意。 不是勉强忍受,是不在意。 “或者说,其实苏四娘子对您来说很重要,所以您不在意为她做这样的事情?”苍术说着,小心翼翼看他:“你娶她,是真的对她……” 第39章 岂得长年少(七) 因着在后山采过药了,天亮了也无需再进城中买药。 乌水在夜间便醒了过来,只是当时仍觉头疼又睡过去了。 等赵无坷两人采药回来,又煎过药了才彻底清醒过来。 苏云漪却是不同,服过药后却迟迟不见醒来的迹象。 乌水看着苏云漪躺在床上,脸色越发苍白。她不禁皱眉,昨夜她额头遭到撞击后便晕了过去,也不知道苏鹤行后来对苏云漪做了什么。 她抿唇,看向唐铃铃说道:“郎君,娘子为何到了现在还是不醒?” “她伤的太重,难免是醒的晚了些。你别太过担心,我跟你保证,今夜天黑之前,她一定会醒过来的。”唐铃铃说罢,又看向一旁的赵无坷,叹了口气道:“你们都先去休息吧。” 他说的是乌水和赵无坷,这俩人一个刚醒就围着他问东问西的,自己头上的伤还没好全。另一个一夜里也没休息,顶着个孱弱的身子去山上采药。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清楚自己身体的状况。 赵无坷听他这么说,便对乌水说道:“他说得对,你先去休息吧。若是伤势加重,等她醒了又要担心你。” 乌水眼眶一热,她对唐铃铃说道:“可否再请郎君为娘子把一次脉,这样奴婢也能放心。” 唐铃铃嚼着口中的糕点,瞥一眼围着他的这几人,心里叹了口气,净了净手后就走到苏云漪床边,嘀咕道:“说了没……” 拉过苏云漪的手腕就要替她号脉,却不禁见到少女手腕处映着的那朵淡青色的花。 乌水见他愣住,有些着急,因几人担心打搅到他号脉,离得远了些,“是娘子出什么事了吗?” 唐铃铃“啧”了一声,“是我走神了。” 说罢,他便继续替苏云漪把脉,片刻后才看向乌水说道:“我就说她没事吧。你也别在我耳朵边上吵吵了,赶紧回去休息。你要是伤势加重,受累的可是我。” 或许是方才太过着急,乌水此时又有些头疼。 想到唐铃铃方才说的,天黑前苏云漪就能醒过来。如若她醒来的时候,自己伤势还不见好,那又海让苏云漪担心了。 海瑾朝也在她耳边说道:“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乌水抬眼望向他,忽而想起先前燕季同她说,昨夜是海瑾朝带她们回来的。 或许他能知道什么? 走到房外的时候,乌水看向海瑾朝,“大人可要进来喝杯茶?” 海瑾朝冲她摇摇头,连忙道:“不了,娘子早点休息吧。” 昨夜苏云漪同他说的那些话萦绕在他耳边一晚上,他才恍然觉得,他替她考虑的太少了。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对她而言,影响实在不好。 “昨夜的事情,奴婢有些事情想问一问大人。”乌水见状,连忙就说道,“自然,倘若大人不愿告知,那我便不再多问。” 海瑾朝听此,便再没有推辞,跟着她进了房中。 乌水到了桌前,为他倒出杯水后道:“我想问一问大人,昨夜我晕倒后,二郎君和娘子之间发生了什么?” 她说罢这话,便低眉顺眼的站在一旁。 她是下人,即便是此刻,本就不该与他同席而坐。 海瑾朝却不禁蹙眉,他道:“我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也并未看到他们发生了什么。” 那看来,他也并未看到事情的全部了。 除去儿时在苏府做差的时候她远远见到过少年时的苏鹤行,对他,她知道的并不多。 他能将苏云漪伤得这么重,不见得没机会将她杀了。 留了他们一条命,是有所顾忌? 第43章 海瑾朝同苏鹤行之间的交情匪浅,昨夜却没任由他对她们动手,反而是将她们带回来,是为了什么? 若是单纯地襄助她们,她是不信的。照他此前对她们的防备来看,昨夜对他来说,算是抓住她们把柄的好机会。 还是说,他另有所图? 乌水越想越觉得头疼,她抬眼看向海瑾朝,两人目光相撞。 海瑾朝今日穿着一身宝石蓝劲装,一手扶着茶盏,一手放在桌上,他扯唇笑了一下,问她道:“你头还疼吗?” 二人沉默半晌,他问出来这样的一句话,乌水不禁惊诧。 其实她很少见海瑾朝笑过,来梁都后,因这人多番为难她们,乌水便同人打听过。 也知晓了海大人出身世家,经他之手,狱无冤滞。官家对他也颇为赞赏,只不过这人向来不苟言笑。 与他接触的这几次,乌水发现他的确如此。今日见他展露笑颜,虽然这笑很浅,却还是让她诧异。 看她愣着,海瑾朝不知怎的,竟有些无措,踌躇片刻,他又道:“你身子不适,便先坐吧,恰好,我也有些事情想同你说。” 看她仍是愣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如今不在梁都,不必太在意这些虚礼。” 说罢,他顿了顿,又说道:“况且,你我之间,也无需计较这些。” 不必计较这些虚礼? 乌水原本还觉得自己的伤势不重,现下都有些相信唐铃铃说的话了。 看吧,她还是应当多休息,眼下就连海瑾朝说的话也听岔了。 谁不知道,海大人是最看重礼仪规矩的,可方才他竟然同她说,‘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你是想我请你坐下?” 乌水看到海瑾朝收起来嘴边的那抹笑,一脸肃穆之色地看着她。 像是要等她坐下后要审她一样。 这才对嘛,乌水这下彻底放心了,屈膝行礼后便坐在了海瑾朝对面。 海瑾朝心中有些无奈,方才他冲她笑,是想同她示好,看她那副紧张兮兮的模样,他不禁懊恼,前几日两人才有了冲突,眼下他这样,任谁都会不安。 “大人是有何事想同奴婢说?”乌水坐下后便开口问他。 心中也隐隐猜测,或许他是想问她昨夜之事。 那她得仔细回话,免得给娘子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女子端正坐在桌案前,因身子有些虚弱,双唇发白,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意。她上身着淡黄色窄袖短衣,日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女子面庞上,为她增了一抹颜色。 海瑾朝觉得自己嗓子有些干涩,端起来桌上的杯盏就往嘴里灌。 “我……我想问你,倘若我要娶你,你愿意吗?” 许久后,他才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乌水却是瞬间怔住了,她怀疑自己的耳朵当真是不好用了。 “海大人,您的事情若是不要紧,可否等过几日再说?” 她得将自己的伤养养,或者去找唐铃铃帮她看看耳朵。 “我是认真的,只要你愿意,我回京后便会娶你过门。家父过世得早,府中只有祖母和母亲,我是家中独子,家中并无兄弟,你也不必忧心妯娌间的往来。祖母和母亲又向来和善,她们都会待你好的。”海瑾朝感受得到,自己的心跳快得不成样子,他双手紧攥成拳,指甲陷入肉里,却也令他异常地清醒。 乌水重新坐了回去,眼看着他的脸越发地红。 冷面如海大人,也会有这般无措的时候? “海大人是在同奴婢玩笑吧,奴婢出身卑贱,怎可同大人相配。”乌水垂眸,缓缓对他说道。 “我绝非是戏耍你,我想娶你,此生你是我唯一的妻。或许我今日这般太过唐突,思虑得也不周全。但你给我些时日,等回京后,我会打点好一切,风风光光地娶你。”海瑾连忙又说道,此时他直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里了。 其实此刻他不甚敢看乌水那双眼睛,她的那双眸子太过平静了,多同她对视一瞬,都让他觉得自己的那些心思被她窥探得一清二楚,瞬间无处遁形。 可若是逃避,他只怕惹她误解,真当他是同她玩笑,那便不好了。 乌水抬眼看着他,心里不禁觉得此刻的海瑾朝着实有些可爱。她没见过这样的他,往常也不敢这样放肆地将目光全然放置在他身上。 仔细看来,他模样可谓俊俏,长眉入鬓、肤色如玉。一身宝石蓝的劲装衬得他身姿颀长。 其实他这样的男子,整个梁都的闺秀,很少有人不愿嫁给海大人吧。 可惜。 两人四目相对好一阵子,海瑾朝愣是动也不敢动。 他知道她需要时间考虑,便也愿意静坐着等她答复。 却见她骤然起身,双手交叠,置于地上,直对着他磕头道:“海大人出身勋贵,奴婢一个卑贱之人,你我如何能相配。” 海瑾朝蹙眉,他起身就要扶她起来,却见她一动不动。 “我不在意出身,乌水,我想娶你,只是为了你这个人。况且,我不觉得你卑贱。” 乌水头也不敢抬,只是道:“大人生来尊贵,当然不会在意。身份地位于您来说,自然算不得什么。可奴婢不同,您丝毫不在意的东西,是奴婢这一辈子都很难得到的。您说,您不觉得奴婢卑贱。可我本就是卑贱之躯不是吗?您这么说,究竟是真的不觉得,还是说,这是大人的施舍?” 第40章 岂得长年少(八) 海瑾朝看着她叩首在地,心头仿若数万根利剑同时刺入。他连忙开口就要辩解:“我没有那个意思,也不是……” “大人无需同奴婢这样的人解释,今日的这些话,便当它从未出现过吧。”乌水又连忙打断他道。 海瑾朝看不见她的面庞,只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了疏离之意。他垂眸,“是我唐突了,是否即便你我是一样的人,你也不会答应?其实你拒绝我,是因为你对我无意,是吗?” 看她并未回话,海瑾朝连忙又说道:“你起来吧。” 说着,他连忙又收回了想去搀扶她的那双手。 乌水站起身,就见他已经走到门口,她听到身后,海瑾朝问她道:“苏云漪对你好吗?” 她不禁面色微怔,先前在盛府时,他也曾这样问过她。 “娘子对我一直都很好。” 海瑾朝张了张嘴,却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他相信她说的是真话,昨夜乌水受伤,苏云漪待她的关切不像是假的。可想到她是因为苏云漪才几次三番陷入险境的,他又恨不得将她带到自己的身边,余生都好生庇护她。 可惜他没机会。 刚一推开门,海瑾朝就见到燕季趴在门外。见他出来,又连忙就站在一旁,只恨不得同廊中长柱混为一体。 海瑾朝将门合上,转身拎着燕季就往房中去。 刚一进门就把人按着坐下,冷声说道:“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以后不许在姑娘家门前乱晃,听见没有。” 燕季咧嘴笑笑,看他面色严肃,连忙收起了笑,点头道:“我知道了。” “大人,你方才同乌水说什么了?” 看海瑾朝面色缓和了,燕季又连忙问道。 顷刻之间,这少年又变成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海瑾朝只觉得他脑袋有些疼,“无可奉告,你先回去休息吧。” “啊?”燕季看他又是顶着一张苦脸,不由自主地道:“难不成乌水没看上你啊?” 海瑾朝:“……滚。” 燕季连忙捂住嘴,心里却觉得不可思议,他也就随口一说,没想到还真的猜对了。 他看向海瑾朝,只见他静坐在桌前,垂眸看着桌面,一动不动的。 他家大人不会经此浩劫之后,一蹶不振吧。 “其实大人你想娶她的话,她拒绝也没关系,等回京之后,咱们扳倒了林民詹,您便可同官家提及此事。乌水不同意,可只要官家开口,江王也不会不同意,左右不过是个婢女,别说一个,就算是十个,也有法子要到。” 见海瑾朝抬眸,燕季又冲他笑笑:“您看我说的是不是很有道理?” 海瑾朝捏紧了手,淡声道:“在我动手之前,你滚出去。” 真是疯了,他竟然会相信燕季这张嘴。 “吱呀——” 门关了又开,海瑾朝转头就见到燕季探头进来:“下官方才想起,我过来找大人,其实是有别的事。” 少年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海瑾朝无奈叹气,“进来说。” 燕季连忙走进来,他从袖口中拿出了一把折扇,递给海瑾朝,“这个,是昨夜元七在后厨发现的。这东西看起来是男子所用之物,料想这是大人的。” 扇骨是用玉所作,海瑾朝将折扇打开,一眼瞥见其上所题的词句:“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词,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勇,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 第44章 “还真是大人的东西。”燕季瞥见那折扇上的字迹,有些惊讶。 海瑾朝从来都不是丢三落四的人。 “你替我谢过元七。”海瑾朝抬眼看向燕季说道。 燕季点点头,看他将折扇合上。 “大人,下官就再说一句话。”他说着,伸出了一根手指。 海瑾朝颔首:“你说。” “大人倘若想让乌水心甘情愿地跟着你,你就别总是苦着脸了。你这个样子,很难有女子喜欢。” 挨了海瑾朝一记眼刀后,燕季连忙又捂住嘴道:“我这便滚。” 说罢,撒开腿就滚出去了,徒留海瑾朝愣在房中。 他拿着铜镜仔细端详着自己的这张脸,不禁心生疑窦,他何时苦着脸了。 …… 一直到了将近黄昏的时候,苏云漪才醒过来。 见她就要坐起来,赵无坷连忙出声阻止她说道:“别动。” 说罢又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起身,“你肋骨断了都不知道疼?” 分明昨夜痛成那个样子,可她还是一句话没说。赵无坷不禁想,过去的这三年她便是这样不知爱惜自己? 还要再说话,目光对上她那双呆滞的眼睛,却觉得嗓子干涩,半句话也说不出了。 苏云漪这才恍然想起昨夜在后厨当中,苏鹤行的那一脚,难怪那时她那么疼呢。 她扬唇冲他笑了笑:“多谢你,我没想到会这样。对了,乌水怎么样了?” “她很好。”赵无坷对她说道:“这次林民詹对我们动手,铁证如山,海瑾朝已经命人将证据送入梁都呈递给官家了,你大可安心。” 苏云漪点头,轻声道:“那便好。” 话刚说罢,就见赵无坷端着碗黑乎乎的药到了她跟前,“喝药。” 苏云漪看他舀出来一匙药汤到了自己嘴边,连忙紧抿着嘴,伸手就要将药接过,胸前又是一阵疼。 “现在不是要强的时候,你伤的太重了,让我喂你吧,张嘴。”赵无坷看她皱眉,连忙说道。 苏云漪:“……” 她垂眸看了眼面前的这碗药,赵无坷是不知道这药有多苦吗? 被他这么一勺一勺地喂,她还能有活路吗? “你怕苦?” 谁知赵无坷看出了这一点,忍不住笑了一声,苏云漪看他眼中带笑,忍不住瞪他一眼,好似他不怕苦似的。 饶是如此,苏云漪却还是张开嘴由着他喂药。 她难得这样乖巧,就这样安静地坐着,身着素白中衣,乌黑茂密的头发披散着,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时不时瞪他一眼,却全然没了先前的防备和疏离,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喝药,只是一张小脸时常被苦得皱起来。 赵无坷想起多年前在清河的那一次。 她要求他第二日再去苏府见她。 他想,左右闲来无事,每日在曲府他也闲来无事,曲老爷子会访好友回府,看到他都会免不得唠叨半晌。 他去苏府,正好清净。 更何况,苏家的这个小姑娘还蛮有意思的,倒也不会让他太过无趣。 第二日再去到苏云漪的院子里的时候,他扑了个空。一打听才知道,这小丫头这次被人罚跪祠堂了。 他过去的时候,又见到她衣着单薄地跪在祠堂中。 身旁的婢女仍对她训斥着,小丫头似是望见了他,却是转头看向婢女道:“姐姐,我今日一整日都没用膳了,你能不能让我吃一口东西?” 婢女扬起来手中的鞭子就要朝她身上甩去,谢照青见状,连忙上前紧握住鞭身,右臂一甩,将她甩了出去,“放肆!” 也是巧了,这婢女就是昨日为难苏云漪的那个。 她见到谢照青,愣了一下后就连忙跪下了。 谢照青懒得跟她多费口舌,只是道:“滚吧。” 随后又偏过头去对烛生说道:“你去跟苏老爷子说一声,让他没事管管后宅,别只顾着卖弄他那二两风雅。” 说罢,他便如同昨日一样,将披风披在苏云漪身上,叹气道:“昨日不是让人给你备了棉衣了,怎么不穿?” 他说罢,四处看了看,心里忍不住犯嘀咕,这祠堂连个火盆也没有,她又穿的这么清凉,没染上风寒倒真是幸事。 或许谢郎君的嘴是开了光的,虽然他只是在心里说说,苏云漪还是打了个喷嚏。 看她脸色发红,谢照青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果然是发了热。 谢照青抱起来她就往后院去了。 路上,小姑娘靠在他怀中,拿手指戳了戳他的脸颊,小声说道:“你现在看到了吧?” 谢照青一头雾水,只当她是烧糊涂了。 想想也是,这么冷的天穿的那样单薄,她还能活着就算不错了。 怀里的小丫头抿嘴,或许是生病的缘故,她的声音有些虚浮,“我刚才看到你了,所以我是故意和她那么说的。” 谢照青抱着她到了房中,不禁蹙眉,明明昨日他让人给她送了炭火的。 不等他问,下人就领着大夫过来了,谢照青又趁机让人将房内的炭火烧起来。 大夫一阵望闻问切后便给苏云漪开了药。 待他离开后,房中便只剩下了谢照青和苏云漪两个人。 谢照青目送大夫离开后,手上忽然感受到一阵冰凉的触感。 他低头望去,就见到苏云漪那只冻的红肿的手小心翼翼的扯着他的一根手指。 谢照青所站的位置离苏云漪的床塌不远,转头就见到她躺在床上,厚重的棉被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藏住。 谢照青将她手放入棉被当中,又将被子往下扯扯,好让她那下半张脸得以获救。 第41章 岂得长年少(九) “我方才说,我看见你过来了,所以故意和她说话。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房中此时就他们两人,她倒是一点也不避讳了。 谢照青随意拿了个矮凳坐下道:“我不问你你也会说,不是吗?” 小苏云漪对上他那双含笑的眸子,那双眼睛仿佛是在同她说:你想说就说呗,还非要等别人问吗。 “因为我知道,我同她说话她就会打我。你看到就不会不管我,还会帮我出气。等明日你就不敢不来了,或许你夜里想起来我,还会一阵后怕呢。你怕你不来我会被人打死。” 谢照青不禁哼笑一声,心说,年纪不大,想的倒是不少。 他佯作不解,问她道:“你为何会这样想?你我非亲非故的,你的生死同我又没什么关系。” “你若真不想管我,昨日也不会出手帮我了。况且你插手苏府的事情,定会得罪苏家的人,可你还是救了我,说明你同旁人都不一样。” 许是因为病重,她声音越发的低沉了,眼皮子也开始合上了。 谢照青走到她床边,轻声说道:“先别睡,待会儿喝了药再睡。” 小姑娘听到他这话立马睁开了眼睛,因着高热,一张小脸红扑扑的,谢照青伸手帮她掖了掖被子。 好在此时药煎好了,谢照青从下人手中接过药,就要喂她喝下。 苏云漪却是从他手中端过药一口喝下。 喝过药后,她就对着谢照青道了声谢,然后就躺下了。 烛生刚走到门外就见到她这一气呵成的动作,不禁目瞪口呆。 谢照青走出去的时候就听见烛生同他说道:“还没见过这样不怕苦的小孩。” 如今看着眼前的女子,谢照青却想明白了,苏云漪从来都是怕苦的,只是那时候,她多少次都险些要丢了性命,那碗药对她来说太过珍贵了。 等她喝完了药,赵无坷随手拿了个蜜饯果子塞到她口中,轻声问道:“甜吗?” 酸甜的味道在她口中蔓延开来,化解了早已困住她多时的苦味,苏云漪抬眼就望见赵无坷那双溢满春水的凤眼,心头不禁生出一股熟悉的异样的感觉,她不知是否是因为受伤的缘故,胡乱地点了点头。 而在赵无坷眼中,却见她心神不宁,脸颊也泛红,“你怎么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脸这么红。” 见他伸手就要往自己额头上探,苏云漪连忙偏过头去,声音里还有些微的慌乱:“我没事,就是太热了,你去将窗户打开一些吧。” 赵无坷扬眉,他四处看了看,这房中是有点闷。 他开了半扇窗户,缕缕清风吹了进来。 恰好唐铃铃进来,看到苏云漪醒了也没过多惊讶,转头看向赵无坷说道:“醒了就没事了,对了,我让元七去厨房做了药膳,他毛手毛脚的,你去看看吧,别出什么岔子了。” 苏云漪转头看向唐铃铃,这小孩盯着一张稚气的脸庞对赵无坷说着理所当然的话。 也真是好笑,赵无坷和元七,到底谁才是那个毛手毛脚的人。 堂堂世子,怎么可能会做这些? 赵无坷却点头道:“好,那你替我看着她点。” 他说完话就走了。 第45章 “唐郎君,你是有什么话想同我说吗?” 赵无坷刚一出去,苏云漪便这么问他,唐铃铃瞬时瞪大了双眼,“你怎么知道?” 苏云漪:“……” 这还用问吗,唐铃铃每次想支走一个人的时候手都会紧紧捏着衣角,眉头微蹙。先前对她是这样,方才对赵无坷也是如此。 小孩子的心思藏不住,让人一眼就能看透。偏偏他还自觉藏得神不知鬼不觉的。 唐铃铃叹了口气,“倒也不是我想瞒着他,只是我哥现在这样,他要是知道了,我怕他真的撑不住。” 小孩叹了口气,他走到苏云漪床前,将她袖子挽了起来,“你有没有注意过这个。” 苏云漪垂眸,一眼就见到自己手臂上的那朵淡青色的小花,点头道:“这不是胎记吗?” 唐铃铃皱眉,将她的袖子往上挽了些,女子白皙的手臂上赫然躺着六七朵小花,只是那几朵尚未绽开。 唐铃铃一张小脸极为严肃,稚气的声音带着凝重的语气:“你这样的胎记,我倒真是闻所未闻。这不是生来就有的吧?” 说罢,他将苏云漪的袖子放下。 苏云漪默了默,低声道:“我不知道,我从小就有的,我娘跟我说过,这是胎记,她总不能骗我吧?” 唐铃铃一听这话,不禁犯了难。 若这东西真是苏云漪娘胎里带的,那倒真没什么。 可什么胎记能长这样啊? 但苏云漪亲娘都这么说了,他还能怀疑什么,或许是他自己学艺不精,多有误解? 唐铃铃忍不住挠头,心里也忍不住怀疑起了自己。 就他这个样子,师父竟然也能放心地把谢照青交给他? “唐郎君,你觉得这是病症吗?”苏云漪状似好奇地看着他说道。 唐铃铃拉过她的手给她把脉,而后道:“其实我也不大确定,之前在山上的时候,我偶然在一本古籍上看到的,说是南疆有一种禁术,施于人体,会让人神智恍惚,会变得……” 他挠挠头,努力回想着说道:“像是个怪物,再没自己的意识,只会听命于施术之人。” “然后手臂上会长出我这样的印记?”苏云漪淡声问道,眼中并无半点波澜。 唐铃铃连连点头,“没错,一开始,手臂上会长出来这样淡青色的花,日子久了,这术法就像是这些花一样,起初是生了根,后来渐渐开花绽放,由淡青色变成深绿再变红。一旦开花便不可控了,等到最后所有小花都成了深红色,那被施术之人便会彻底失控了。” 苏云漪听他说罢,轻笑着摇头,“倒是闻所未闻。” “因为这是禁术,许多南疆人也不知道。师父也从来不许我看那些禁书。”唐铃铃说着又叹了口气。 其实那些书还挺有意思的,只不过他好几次偷看都被师父发现了。 最后就是被罚抄了百八十遍医书。 “也是我杞人忧天了,你这是胎记,定然同那东西没什么关系。”唐铃铃有些懊恼。 苏云漪一个深闺女子,怎么可能同南疆扯上什么关系。 一个胎记而已,他还想这么多。 “还是多谢唐郎君了。”苏云漪冲他笑了笑,“这次多亏你,否则我和乌水的伤也不会好的这样快。” 唐铃铃一摆手,“这倒没什么,反正该给我的,他都给过了。” “眼下我孑然一身,也不知有什么可回报您的,但将来,只要有需要,您尽可唤我。”苏云漪说罢,便听见门外一阵敲门声。 “真不用,你们夫妻一体,他给还是你给都一样,寻常开医馆的也没有收双份诊金的道理啊。” 他说着就走过去将门打开了,乌水站在门外,见到他连忙就要福身,唐铃铃一把将她虚扶住,连连说道:“别……别跟我见外。你来看嫂子的话,就进去吧。不过你的伤得静养着,注意休息。” 乌水同他颔首道:“多谢。” 合上门后,乌水走到苏云漪的床前,连忙就问道:“娘子的伤可好些了吗?” 苏云漪点头,轻声对她说道:“你坐过来让我看看你的头。” “奴婢真没事。”乌水连忙摇摇头说道。 看苏云漪就要下床,她连忙伸手扶住她,“唐郎君说了,娘子不便轻易走动,奴婢过去就是了。” 她说罢就坐在床边,此时天色已晚,房中光线暗沉,苏云漪却能明显地看到她后脑处肿胀起来的那一块。 “你不觉得你太自私了吗?你为了达到你的目的,多少次连累乌水陷入险境。今夜倘若我没有过去,你还要连累她和你一起死,对吗?” 日前海瑾朝所说的那些话回荡在她耳边,苏云漪不禁眼眶发热。 她强压下心头的那股思绪,轻声问乌水道:“疼吗?” “起初是疼的,不过后来有唐郎君为我医治,便不疼了。”乌水说着,心疼地看着她说道:“跟娘子的伤比起来,我算得了什么,娘子肋骨断了,一定得好好将养着,别落下病根。” 苏云漪看着她摇头,心里却不禁想,总还是她连累的乌水,“伤痛是不能拿来比较的,受了伤,不管是谁,都得好好休养。” 苏毓染是她一人杀的,这次连累了乌水。 她怨海瑾朝思虑得不周全,可她自己又何时替乌水周全过? 倘若昨夜苏鹤行真的得手了,她死了也算不得怨,可乌水对苏毓染的事情毫不知情,她什么也没做,不该同她一起陷入险境的。 乌水困在苏家那么多年,如今来了梁都,好不容易能够摆脱掉苏无咎,日后她可以平平安安的过完后半生。 况且她要做的事情太危险了,这条路那么长,半点都不能预测,苏云漪知道,或许将来她走到某一个节点的时候,四面八方会乍然出现各种利剑和暗器,一同朝她袭来。也许她能躲过,也许她躲不过。 可不管怎么样,她都不能自私地拉着乌水同她面对这些了,更不能利用乌水达到目的或是脱离险境。 第42章 岂得长年少(十) “乌水,昨日你昏迷的时候,海瑾朝同我说,他想娶你,你作何想?” 苏云漪说罢,似是怕乌水误会,连忙又解释道:“你别多想,我只是觉得他这人还不错。先前我不愿你同他有过多接触,是因为我觉得他心思深沉,可昨夜,我看得出他对你的关心不似作假,他是真的很担心你。若你对他也有意,不若答应他?” 说话间,她抬眸打量着乌水,见她抿唇看着自己,便继续说道:“遇见一个真心相待的人已是不易,况且,你总不能跟在我身边一辈子啊。” “为何不能?”乌水蹙眉看着她道:“我本来就是想一辈子跟着娘子的。” 苏云漪嘴唇嗫嚅,低声说道:“可你在我身边,危险重重的,若是嫁给他,他会保护你的。” “娘子觉得我离开你就能好过了吗?”乌水抿唇,强压着泪意继续说道:“我漂泊十多年,只有在娘子身边的这些日子才过能称得上一句安稳。况且我不觉得嫁给海大人就是好的,我这样的人,倘若嫁与他为妻,恐怕他家中长辈也难接受。若是退一步为妾,我不想从此困在后宅,仰人鼻息。” 她轻笑一声,“很久之前,我想过,将来能嫁与达官显贵,日子便可过得好一些。可这些年,我才明白,婚嫁是救不了我的。我不相信他,谁能保证一辈子只喜欢这一个人呢,况且我们同他针锋相对的,我一辈子都是娘子的人,我和他,永远都不可能。” 苏云漪看着她微红的眼睛,正想伸手,胸前却一阵疼痛,乌水连忙扶住她说道:“娘子还是先别动了。” 苏云漪点头,她道:“你也没好全,就先回去休息,这么晚了。” 是时,赵无坷恰巧端了药膳回来,他将药膳放在桌子上,嘀咕道:“房中这么黑,你们两个不点灯能看得见路吗?” 说着他就已经将灯点上了。 苏云漪偏过头对他说道:“天也没全黑呢。” 还跟他还嘴,赵无坷在这里无奈摇头,心说看来她这伤还真是好了些。 火舌落在油盏里,房中瞬间被暖黄的光填满,也照在了苏云漪的脸庞上,为她平添了抹柔和之色。 “乌水,我让元七将药膳送到你房中了,今夜你早些休息,这几日苏云漪这里我来照顾就好,你好好养伤。” 乌水连忙就道:“奴婢已经好了,不……” “麻烦什么啊,我是她官人,照顾她不是应该的?再说还有元七。”赵无坷道。 “你回去吧,早日养好伤,也好早日回梁都。”苏云漪见乌水仍是担忧地望着她,连忙又安抚道。 乌水听此,只好福身道;“那奴婢告退。” 赵无坷盛了碗药膳后便坐到苏云漪床边说道:“张嘴。” 似是怕她再伸手要将碗接过去,又补了一句说道:“想早些痊愈就别再乱动。” 第46章 因她受伤,他们得在这客栈多待些日子,苏云漪又是伤到了肋骨,唐铃铃再三叮嘱过,她绝对不能挪动。 苏云漪果然是一动不动了,任由着赵无坷喂她用膳。 房中瞬时寂静一片,窗外蝉鸣声不绝如缕,苏云漪只垂着眼眸,使得自己不去看赵无坷。 昏黄的灯火打在青年身上的霁色直缀上的回纹上,她不禁注意到他腰间,往日里,赵无坷总是腰间挂着玉佩香包什么的,活像个花蝴蝶,今日却是不同。 不穿的花枝招展的,都有些不像他了。 她抬眼看向赵无坷,见这人神色专注地喂给她膳食,一双凤眼清亮如溪水淌过,许是苏云漪生出了中错觉,竟见他眼尾带了抹笑意,苏云漪不禁心头一颤。 他这样子未免让人觉得熟悉。 “我吃饱了。”苏云漪说道。 听她这么说,赵无坷便将碗放下,倒出来一杯水递给她漱口。 漱口后,赵无坷又听到她问道:“今日你为何不佩香包和玉佩?” 女子抿唇看着他,目光有些凌厉。 赵无坷垂眸,“今日不想戴。” “为何不想?” 赵无坷‘啧’了一声,无奈道:“不想就是不想,哪来那么多为什么?你有心思问这个,倒不如关心关心正事。” 他说着,走到窗边将窗户关上,“方才苍术来找我了。” 苏云漪看得出他有意转移话题,却也不恼,顺着他的话问道:“怎么,太子来信了?” “海瑾朝的折子呈到官家跟前后,官家震怒,林民詹及其党羽尽数被收押起来。”赵无坷坐在桌前,继续说道:“除了褚拭昭,他是由林民詹一手提拔起来的,可就在事发前,就已经在官家跟前状告林民詹在平江聚敛钱财一事。此次我们遇刺,也是他拿出了证据,证明此事同林民詹有干系。” 苏云漪蹙眉,她看着赵无坷问道:“只是查出此次林民詹聚敛钱财的事情?” 清楚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赵无坷点头,“褚拭昭自幼便跟在林民詹身边,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弱点,他早就想除去林民詹了。林民詹同他不一样,他有家人,他心中也明白褚拭昭不愿留他在朝堂上,他希望这次后,他的家人还得以存活。” “早在我们离开平江府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这次他难逃一死,明面上是他和他这一党尽数伏诛,实则是他将过往积攒下的势力暗中留给褚拭昭了。” 苏云漪抿唇,林民詹家中只有一个林静薇,如今甘愿中了褚拭昭的圈套,也是为了给女儿日后留一条路。 她看向赵无坷,“那林静薇呢?” “你想从她入手?”赵无坷挑眉,“先前林民詹把她送去寺庙思过。就在事发之前,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听到的消息,趁机跑了。” 见苏云漪蹙眉,赵无坷又连忙道:“赵羲和已经派人去找了,你放心。” “倘若褚拭昭找到了,恐怕他也不会留着林静薇,”苏云漪低声说道:“不管林静薇对他们的事情清楚与否,对他来说,都是一个威胁。” 见她垂下眼睑,细密的睫毛落下一小片阴影,赵无坷凑过去看着她说道:“这就得看褚拭昭的人性了。” 苏云漪哼笑一声,抬眼看着他:“你离我这么近干什么?” 赵无坷连忙往后撤了两步,嘟囔道:“我还以为你同情林静薇,想着安慰你两句。” “世子殿下,你可别把人想得太好了。”苏云漪说着,冷笑一声,“我这人,往常不害人,你就该烧高香了,更别说同情一个曾经算计过我的人,我没那么滥好心。” 赵无坷语塞,他抬眼看她:“你知道了?” 赵羲和传给他们的消息共有三样,前两件他方才已经说了,唯有第三件,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 苏云漪点头,早在她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想过了。 昨夜苏鹤行并未得手,所以他就会立马去到梁都,状告苏云漪。 海瑾朝不许他私下处刑,那他便依律行事。 苏毓染的死,这次是不能轻拿轻放了。 “赵羲和说,让你提前有个准备。”赵无坷打量着苏云漪,“你打算如何做?” 苏云漪瞥他一眼,眼里闪过一丝玩味的笑:“你这么问,是想帮我?是因为,官人很担心我?” 赵无坷扯唇,他蹙眉道:“到了这时候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今日苍术来告知他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赵羲和也并不打算插手此事。在他们看来,能提前跟苏云漪说一声,已经算是尽了道义了。 苏云漪轻笑,“你想帮我脱罪?我可是杀了人的。” 她说着,缓缓躺了下去,淡声道:“你放心,就算是死,我也不会连累王府的。” 她声音里听不出来一丝情绪,赵无坷乍然想到昨夜,他终于明白了她的伤是怎么回事。 他道:“你为何要杀苏毓染?” “碍眼。”苏云漪声音平静,仿若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似是没想到她会这样直言不讳,赵无坷怔了一瞬,他走上前看着她。 女子已经安然躺着,因着他站在床边,挡住了射了过来的灯光。他的身影投射出来一个浅浅的圈笼罩在床前。 “为何说实话?”赵无坷垂眸道:“倘若你告诉我,此事跟你无关,即便是找不到证据,我都会保护你的。或者你跟我说你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也会帮你。” 床榻上的女子却是半晌没说话,她就这样一动不动,一直到赵无坷误以为她已经睡着了,才开口说道:“我又不需要你的帮助,告诉你便告诉你了,我能做下此事,便也能脱罪。又不会连累你们王府,你瞎操什么心?” 赵无坷看她这样,心中不由发闷。 “现在你明白了,海瑾朝为何总是盯着我,因为他早就察觉到了,我不是好人。”苏云漪睁眼,看到了他面上的沉郁神色,话中难掩盖嘲讽:“你还在他面前维护我这种人,现在后悔了?” 她话音刚落,唇上就感受到了一种温热的触感。 第43章 岂得长年少(十一) 苏云漪垂眸,看着赵无坷抵在她唇上的手指。 许是意识到了什么,赵无坷连忙就将手指收了回去,轻声说道:“我没有后悔。” 我唯一后悔的只是,这些年让你独自一人在清河。 他说罢,便将床帐放了下来,青年低沉的声音传到了苏云漪的耳中:“早些睡吧。” 苏云漪睁眼看着床帐,这客栈简陋,床帐也不似是用绫罗所做,却不由得将她拉回了儿时的苏府。 她在府中不受待见,日常的用物比下人还差一些。这样的粗麻是她常见的,不过那时的她从来都没有注意过。 同她渴望的几身棉衣相比,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真是太不起眼了。 直到谢照青来清河的那几年。 他会将她房中的东西都置换掉,再给她添上几身鲜亮的衣服,甚至跟着侍女学了几样梳头法子,就要上手给她梳头发。 他这人是最喜看些鲜亮的东西的,倘若哪天苏云漪再穿着些暗沉的衣服的话,他大抵让她去换掉。 他自己也是这样,时常穿的花枝招展的。 苏云漪也是方才想到,自她同赵无坷相识,虽然他时常穿着暗沉,可习惯是很难改的,腰间佩饰的习惯是他一直以来都有的。 方才这念头出来,苏云漪便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寻常男子也有不少人会这般佩戴,只是这样未免武断了些。 可她这样将心中疑虑问出口,他却刻意转移话题。 纵然苏云漪心里再觉得荒唐,此刻也不得不去相信了,他就是他。 所以他知道是她杀的苏毓染,她没有他想的那般良善,他是对她失望了,他才会露出那番神色。 …… 一连调养了半个月还长,苏云漪的伤才好了些。 等到苏云漪几人离开的那日,掌柜的亲自送他们到了马车上。 他满脸都是盼着他们快些离开,迟钝如唐铃铃都看得出来了。 小孩忍不住嘀咕一句,“把我们当瘟神了?” 掌柜维持着脸上的假笑,连连道:“小郎君这是哪的话,诸位于我而言那可是贵人,我可巴不得你们多在我这边留些日子。” 心里却有个小人急得跳脚,这些人可比瘟神还要可怕,昨天晚上他还做噩梦呢。 赵无坷一眼看出来他心口不一,对着元七使了使眼色。 元七见状,连忙就递给掌柜一袋银子。 “这些日子您受惊了,在下留了些人在您这里,等确保您的安全后,他们才会离开。”赵无无坷对着掌柜拱了拱手说道。 掌柜在手里掂了掂这袋银子,眼中的那份焦急褪去,转用一副可亲的目色看着赵无坷:“郎君这话还真见外,平白出了这事怎么能怪您。” 说着,他看了眼天色:“天色不早了,诸位还是早些出发吧,天黑了不好赶路。” 第47章 他说着,就要扶着赵无坷上马车,却被一旁的元七抢先一步。 元七戒备地看他一眼:“我来。” 话罢,却不由得扑了个空,原是赵无坷转头去搀扶苏云漪去了。 元七:“……” 苏云漪也没理会他,在乌水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赤红的阳光洒在赵无坷的面庞上,元七将他僵在半空中的手拉了下来,却见赵无坷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后就上了马车。 …… 等到他们抵达梁京的时候已是六月下旬。 方至梁都,海瑾朝一行人同赵无坷辞别后便策马回了大理寺。 他这头前脚方走,后脚便见刑部主事何慎过来,隔着马车同赵无坷两人行礼:“微臣参见世子,世子妃。” 赵无坷将车帷掀开,一眼就望见路旁立着的何慎以及他身后跟着的十多个刑部衙役,漠然道:“何大人,你有何事?” 此时日头正盛,何慎却被他看得毛骨悚然。 心中也忍不住叫苦不迭,好差事轮不着他,得罪世子的差事人人都不愿做,都推给他。 何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行礼道:“微臣奉命拿人。” 他极力稳着声音说道:“年前清河苏家大娘子殒命一案,苏将军疑有蹊跷,声称怀疑是世子妃所为,官家命刑部彻查此案。” 他说罢,看也不敢看赵无坷的脸色。 谁不知道世子殿下最是护短了,昨晚他就听同僚说了,几年前世子身边的随侍上街让一京官打了,世子就将人吊在城门口打了三天三夜。 倘若是旁的宗室子弟闹了这么大一出,那都免不了被责罚一顿的,偏偏先帝当初也不过是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斥责之言。建宁帝登基后,待他的纵容也只增不减。 他这么记仇的一个人,恐怕明天自己就得拾掇拾掇,带着绳子到江王府门前等着了。 只盼望世子能看在他这般乖觉的份上,少吊他几个时辰罢。 “简直荒谬。” 果然,他一抬头就见到赵无坷冷眼看着他,“你有什么证据,便敢来带走我的人!” 何慎噗通一下就跪下了,半晌发不出声音。 还是苏云漪救了他一命,“官人,既无定论,想必是有所误会。清者自清,我随他去一趟刑部又何妨。若长姐死因当真是有蹊跷,妾身愿意同这位何大人去往刑部,查明真凶。” 她说罢,起身就要下马车,却被赵无坷一把拉住,“我相信你。” 苏云漪看着他紧攥着自己手腕的手,冲他摇了摇头,“我既没做过,那官人也不必忧心。我们离开太久,想必阿舅阿姑也担心坏了,今日妾身不能同他们问安了,便劳烦官人代我同他们致歉。” 说罢,掰开赵无坷的手就下了马车。 四周围满了百姓,苏云漪下了马车同何慎福身道:“有劳何大人了。” 何慎仍是跪着,他连连摇头,却听马车上的赵无坷厉声道:“你给我站起来。” 一旁的元七见状,连忙去扶他,轻声说着:“大人勿怪,我们世子妃向来良善,世子看不得她蒙受冤屈,才这般……” 何慎颤抖着道:“是是是,还请世子安心,刑部的诸位大人定会尽力查明此案真相,还世子妃清白。” 元七点头,同苏云漪行礼后便上了马车。 “苏云漪,我在王府等你。”赵无坷看着同何慎站在街旁的苏云漪留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 马车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眼前。 苏云漪抿唇,她恍惚间想起四年前他离开清河时的场景。 少年身着绛红色锦袍,其上绣着的织金云纹夺人目光,柳叶落在肩头,苏云漪听到他说道:“等这次事情结束,我会尽早来清河寻你。或者,这一战太过漫长了,不等我过来,你便已经长大了,那你便到梁都等我。” “世子妃……” 一旁的何慎见她落下一滴清泪,直觉自己心都乱了。 苏云漪看起来柔弱,哭起来让人直觉心都痛了。若是先前何慎心中存疑,那么此刻他便十足地信了苏云漪,她分明是怕的,可方才在赵无坷面前却强撑着一副从容模样,便就是为了不让他何慎难办,不让赵无坷迁怒他啊! 明明心里怕成这样,可她还是等到赵无坷离开后才掉下一滴眼泪。 她要真是凶手,那方才必定会赖在马车上同赵无坷哭诉。 那样何慎就是真的没法子了。 “世子妃安心,我们尚书大人向来清廉公正,他绝不会滥用私刑,也定会为您洗刷冤屈。”何慎连忙轻声说道。 苏云漪垂下眼睑,低声道:“多谢何大人。我们走吧。” 心里却不禁想道,她也没什么冤屈要洗的。 等将到江王府门外的时候,赵无坷一眼就望见了江王等人。 一旁的元七也看到了,他看着赵无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终是闭上了嘴。 赵无坷瞥他一眼,淡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跟王爷起冲突。苏云漪说的对,清者自清,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说罢,撇头看一眼一旁的乌水,轻声道:“她向来有分寸,你无需担心。她这几日都回不来了,天黑前你去刑部给她送些换洗的衣物。” 乌水点头,“多谢世子。” 她知道她应当听赵无坷的,在客栈的时候,苏云漪便在私底下同她说过了,她让她放宽心。 可怎么能放心,苏鹤行是奔着夺去苏云漪性命的目的来的。 马车行至江王府门前,赵无坷刚一下了马车就同江王和王妃行礼。 “赶了一路了,先进府。”江王说道。 他说罢,瞥一眼躲在乌水身后的唐铃铃,吩咐身后侍从去收拾出来一所院子。 唐铃铃摸了摸鼻子,连忙站出来同他见礼。 江王颔首,对赵无坷说道:“你先跟我来书房。” 书房幽静,江王坐在案边给他倒出来一杯凉茶,轻声说道:“这次平江的事情,做的很好。等过了午时,你便进宫一趟,将事情如实禀报给官家。” 赵无坷抬眸看他,“可这么一来,那我先前所做的一切,便都成了假象。” 江王面色一怔,他轻笑一声,“你以为你将一切都推给海瑾朝,他便会信你?即便有海瑾朝遮掩,可他到底在龙椅上坐了十多年了。此事你躲不开。” 第44章 岂得长年少(十二) “此事你躲不开。” 烈日射出淡白的光,映在案上,形成浑圆的一点。 赵无坷呷一口茶,借机掩住自己眸中闪过的讶异之色。 江王说的对,既然他打定了主意要走到朝堂上,这次就是一个时机。建宁帝是皇帝,他有皇帝该有的多疑。赵无坷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从少时便打定了主意不沾手朝政。 可有时候,人越是逃避,才越发引人注意。 倒不如趁此机会,将事情都摆在明面上,挪去他心中一部分的疑虑,再填入骨肉亲情。 他抬眸看向江王,点头道:“多谢您提点。” 见他起身就要离开,江王又说道:“至于苏氏的事,你莫同官家求情。” 赵无坷点头,“是。” 从书房中一出来,赵无坷就见到了站在门外的江王妃, 此时日头正盛,她独撑一把伞站在院中。 赵无坷迎上前,拱手道:“王妃。” 江王妃仔细看了他两眼,轻笑一声道:“比走的时候瘦了许多。” 说罢,将手中伞递给他,“方才人多,不便同你说,刑部那里这几日我已经着人打点好了,卓尚书为人谨慎,向来是不会屈打成招的。” 赵无坷点头,“多谢王妃。” 青年唇边见白,江王妃连声催促道:“好了,快些回房休息吧。云漪的事情你不必忧心,万事有我和你父王。” 她说话很轻,像是一片羽毛一样缓缓地落下。 “您相信她?”赵无坷觉得自己声音在打颤。 江王妃却是轻笑着道:“她是你给我选的儿媳妇,我哪能不信。好了,别磨蹭了,先回去歇着。” 赵无坷冲她点头,连忙道:“她真的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您也早些回房吧。” 见他要将伞递给自己,江王妃摇头,“你身子不好,你带着,我去书房看看你父王。” 听她这般说,赵无坷便没再推辞。 此时日头正毒,便是撑着伞也难捱,赵无坷说不清是自己身子太过虚弱了还是怎么的。 他只觉梁都比地处南方的平江府还要热上几分。 等到他回了院中,元七见到他,连忙就上前去搀扶住他。 再转头吩咐人去备水。 他扶着赵无坷往房中走去,嘴里嘀咕着:“这天这么热吗?” 等他沐浴过后,换了身衣服后,正准备休息,就见唐铃铃拎着他那小药箱过来了。 赵无坷无奈道:“小孩子不好好休息,来干嘛?” 第48章 唐铃铃咧嘴,露出来八颗整齐的牙齿。 “是小人让他过来的。”元七说着,伸手替唐铃铃接过药箱,又看着他道:“唐大夫,世子就劳烦您了。” 唐铃铃头一次听人这般称呼他,且是一开始就同他互相看不顺眼的元七,一时飘飘然,脚下犹如踩了朵七彩祥云般。 他理了理衣襟,轻咳道:“无甚麻烦,真论起来……” “少废话,”赵无坷坐在软榻上蹙眉,他看一眼元七:“我还未用膳,你去吩咐人备膳。” 他嘴唇发紫,一张脸褪-去在外头沾染的暑气后变得煞白煞白的。 元七不再说话,连忙退了出去。 唐铃铃也连忙给他把脉,眉头紧紧皱着。 “你身上这病症加重了,今日-你挨不住暑气,缘由便是你如今的五官极为敏锐,今后你要当心。” 唐铃铃说罢,扶着他到了床榻上,“我替你施针。” “你这施针就是两个时辰,等过了午时,我还得进宫。” 唐铃铃不由得着急,“进什么宫啊,你这副鬼样子进宫,还没等踏进宫门就没命了。” 说罢,不等赵无坷说话就要上手解开他的衣带。 赵无坷无奈摇头,躲开他的触碰,轻声道:“我自己来便好。” 唐铃铃满意地点头,又转身去拿银针,嘟囔道:“这事你得听我的,我嫂子不是被人带走了吗,你要是想救她,你自己得好好活着。” 赵无坷将衣服解开,盘腿坐在床上,脑海中却不由得闪过苏云漪的面庞。 他轻笑一声,“如今的她,靠自己也能回来。” 她已经长大了,比从前有主意。 唐铃铃瞥他一眼,真要是放心,那在街上的时候干嘛拦着刑部的人。 “算了,”唐铃铃摇摇头,“你们这些事我不懂,不过我可跟你说,你这些日子可千万不能受伤,如今你的无感这么敏感,若是再受伤,恐怕比死还痛。等下次你再恶化,五感便会逐渐退化,”小孩瞪着眼看他:“倘若发生这种情况,你一定要告诉我。” 赵无坷轻轻点头,笑意中带着促狭:“知道了,快给我施针吧,唐大夫。” 唐铃铃:“……你现在还是别笑了,看起来怪吓人的。” …… 等到唐铃铃施针过后,赵无坷休息片刻便进宫了。 孟德元守在御书房门外,远远地见他,连忙迎上去行礼:“给世子请安。” 赵无坷点头,他看一眼紧闭着的御书房的房门,不经意道:“我来的不巧。” “世子见怪,今日海大人走后不久,褚大人便过来了,褚大人看起来事态紧急,看样子是有要紧的事。” 赵无坷点头,“无妨,那我便在这里等些时辰。” 他低下头理了理衣襟,褚拭昭赶在这个时辰来见建宁帝,事态绝不简单。 海瑾朝就平江之事汇报,也就约摸一盏茶的功夫,而午后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四个时辰。 他身为金吾卫指挥使,在此处耽误这么久的时辰…… 赵无坷故作懒散的模样,歪着脑袋看孟德元,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孟公公,这褚大人进去这么久了,还不出来,该不会是这些日子里,梁都出了什么大事吧?” 看他这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孟德元不由得心里头欣慰。 他是看着赵无坷长大的,先帝那会儿,官家还是五殿下,世子打小就爱往五殿下府上。 分明是个顶聪慧的孩子,偏偏后来恁般不上进。 气的七殿下也就是如今的江王满城的抓他,偏偏先帝和太后娘娘都宠着他,每次都是七殿下挨了训斥回府。 三年前赵无坷因着置气,一声不吭地就跑到留郡去了,太子殿下在城外找到他的时候,这孩子浑身是伤,全靠着一口气吊着,醒过来之后又看着人发呆。 如今可算是好了,还能懂得关心朝事了,孟德元看着他道:“奴婢也不知,不过有一事,您莫怪奴婢多嘴,待会儿进去,您可千万别提世子妃的事。” “知道了,在这里等着也挺无趣的,我先去随便走走。” 说罢,不等孟德元回过神,就开始悠哉悠哉地溜达了。 孟德元:“……” 赵无坷走到一片荷花池旁,转头看向身旁拿着衣物的乌水,他们二人今日是一同来宫中的,原想着等他面见建宁帝的时候,让乌水去刑部送衣物,但如今,他改主意了。 “我去刑部给她送衣服,你代我去趟大理寺,她如今人在刑部,想必心中实在挂念盛娘子。你去和盛娘子说几句话,了解她的近况,了解清楚了再来刑部回话。” 乌水将手中衣物交与他后,福身道:“是。” …… 来到刑部后,赵无坷随着一刑部小吏来到卓怀远的直房外。 还未靠近,便已经听到里头卓曜容的声音传了出来。 “爹,你就答应孩儿吧!” 卓曜容这模样哪还有卓郎君的气魄,撒起娇来比赵固都拿手。 一旁的小吏讪笑一声,“卓郎君今日午时就过来了,直缠着尚书大人到了这个时辰。” 卓郎君胡搅蛮缠的功夫在梁都可是三岁小娃娃都能说个一二的。 卓尚书与夫人伉俪情深,二人只得了这么一个孩子,自然是要什么都应了他。 谁知他越发的无法无天,前几日得知官家将清河苏家的案子交与刑部后,便每日里缠着卓尚书。 今日苏云漪被带到刑部后更是不依不饶。 闹腾好半晌,嚷着苏云漪堂堂世子妃,怎么能在地牢那种地方。 卓尚书气的直翻白眼,抬起来手就想往这小子脸上招呼,可看着他那张跟亡妻几分相似的脸,怎么也下不去手。 冷哼着道:“那你干脆让她过来,坐这”,他拍了拍桌子,继续道:“你爹去地牢。” 卓曜容:“官家震怒的话,那可怎么办?” 看他他凑过来,一脸正经的看着自己,认真思忖的模样,卓怀远气不打一处来:“那你便将你爹的脑袋提到御前算了!” “那可不行!儿不能害了您。”卓曜容立马跳脚道。 卓怀远冷笑:“算你没蠢到家。” “可是爹啊,您也知道,儿打小便跟无坷一处,我受人欺负都是他帮我。我也没帮他做成过什么事,就这一次,世子妃一个女子,哪吃过这苦,您让她在地牢里,她怎么能受得了,无坷现在在王府指定急坏了。” 卓怀远叹气,他看着自家傻儿子:“她是嫌犯,进了刑部,还分什么世子妃还是苏四娘子,全都得依律行事。你若是不满意,便到官家跟前去求情罢!他要同意了,那老夫便允了你。” 第45章 岂得长年少(十三) 这头卓曜容正闹得厉害,卓怀远又听底下人进来禀报说是赵无坷过来了。 卓怀远霎时眼前一黑,一个卓曜容便已经让他勉强活着了,若再来个赵无坷,只怕他这条命就已经让这两人拿走了。 不过他想岔了,赵无坷并非是来取他性命的。 小吏看他一副为难模样,连忙在他耳边说道:“世子是来看望世子妃的,来给世子妃送些换洗的衣物。绝不让大人为难。” 章怀远瞬时松了口气,他摆摆手道:“你带他过去便是。” “爹……”一旁的卓曜容仍欲开口,遭他睨了一眼,“再多说一句话,明日开始就将你还在府中。” 他这么说,卓曜容瞬间便不作声了,连忙就直起身来作揖道:“那孩儿先行告退。” 赵无坷立在外头,听着直房中的嘈杂声渐渐低了下来。 忽见卓曜容一蹦一跳地出来,青年冲他眨了眨眼。 赵无坷:“……” 先前那小吏跟在他身后,同赵无坷行了一礼道:“世子久等了,尚书大人请您进去喝口茶。” 赵无坷拎着手里的那包衣服,婉言回绝:“不必,我看过人便会离开。” 他这么说了,小吏连忙就说道:“那既然如此,小人这便引世子过去。” “我带无坷过去就好,你下去忙你的吧。”一旁的卓曜容立马又跳了出来说道。 看小吏面色稍显犹豫,卓曜容又催道:“还愣着做甚,莫非你觉得我们会劫狱不成?” 还真有可能,卓郎君什么事干不出来。 小吏心中这般想,面上却是不显。他不欲惹恼卓曜容,地牢把守森严,还不至于让他们真将人劫走。 小吏连连道不敢,又同两人行礼道:“那便有劳郎君了。” …… 夕阳已见西落之势,暖红的光打在青砖上。 同赵无坷离得远了一些的时候,卓曜容便拉着赵无坷到了隐蔽处,看四下里无人,才敢开口:“你打算怎么办?” 赵无坷错愕一瞬,甩开他紧攥着自己袖子的手,疑惑道:“什么怎么办?” 卓曜容一拍他肩膀道:“你跟我就不用打哑谜了,相识这许多年,你打个喷嚏我都能猜到你想干什么。” 第49章 赵无坷看着他这双清澈得能将愚蠢窥见得一清二楚的眼睛陷入了沉默。 “我说真的,你有什么计划,你跟我说,我帮你。总不能真让弟妹留在那地方,”卓曜容看他沉默,又继续说着:“若是劫狱,待会儿……” “停,我真是来给她送东西的,你别在这碍眼。”赵无坷打断了他的话,大步流星地往地牢所在的方向走了。 卓曜容还陷在自己的想象当中,将‘劫狱’可能会遇见的事情都设想了一遍,还不等他说完赵无坷就已经将他打断,而后往前走了。 “不是……”直到追上了赵无坷后,卓曜容才终于相信了,赵无坷是真的来送衣服的,他看着赵无坷,不禁唉声叹气道:“方才见你过来,还是那样胸有成竹的样子,我还真以为你有法子救她。” 赵无坷:“……” 他何时胸有成竹了,这卓曜容倒是会给他加戏。 许是他无言以对的目光太过明显,卓曜容不禁尬笑一声,而后转移了话题,同他说道:“你就不担心她?虽说我也相信弟妹是清白的,可只要进了地牢,可你就不怕会有什么意外?” 赵无坷对上他担忧的目光,脚步一顿,“平日里我多有不便,她这里就劳烦你替我照应着了。” 卓曜容脸上瞬间挂了一抹笑,他勾着赵无坷肩膀道:“你不说我也会的,不过你放心好了,就算没有我,我家那老头也不会让弟妹出事的。” 赵无坷垂眸轻笑一声便没再说话。 待到两人来到苏云漪牢房外的时候,就见到苏云漪一身素裳坐在蒲草上,她面前堆了一桌子的菜肴,刚走近的时候,两人就已经闻到菜香了。 卓曜容抬手揉了揉眼睛,他撇头问身旁的狱卒:“如今这牢里的膳食已经改善了吗?” 狱卒边开门边道:“何主事送来的。” 卓曜容在脑子里回想一遍,没想起来这人是谁。 狱卒开了门便退到了外面,赵无坷看一眼卓曜容:“我同她单独说几句话。” 卓曜容顿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赵无坷说的是他。他摸了摸鼻子,也罢,你们是夫妻,我是外人喽。 而后自觉地往外走了。 赵无坷走到了地牢中,将手中衣物交给苏云漪:“这些都是乌水帮你准备的,地牢潮湿,你仔细别染上风寒。里面还放了些吃食,你夜里若是饿了便可用些。” 苏云漪点头,“我知道了。” 她抬眸看着他,他此时面色比今日她来刑部的时候好了许多。 她低声说道:“我在这里很好,他们暂且还未提审我,何慎大抵是被你吓到了,从我到了这里后便对我多有照拂。” 赵无坷撇头看一眼桌上的菜肴,心里笑了一声,他那时是真的想强行将她留下的。 可后来,看着她的模样,他心里又没来由的安心。他想,他应该放手,相信她能独自走过这一关。 苏云漪看他默然,又说道:“此地潮湿,你身子不好,便先回去好了。你……” 她顿住,低头就见他往自己手中塞了一纸包,打开一看,里头是几块糖。 “若是觉得难捱,便吃一块糖。”赵无坷看着她说道。 进宫的路上他路过糖水铺子,不禁想到她喜甜,随即走进铺子买下一包糖。 本想交由乌水带给她,没成想,到最后仍是由他交予了她。 苏云漪将糖包好,抬眸看着他,青年双目柔和,只是看他一眼,她便觉心头发闷,连忙就别开了头,嗤笑道:“自以为是,若是吃颗糖便会好了,那苏鹤行也用不着跑到梁都城中来告发我了。” 话虽如此,她却还是将糖收了起来。 赵无坷看着她这口是心非的模样,轻声道:“算我多事,不过我已经给出去了,你就不能再还给我了。” 苏云漪默了一瞬,她道:“褚拭昭一定会想着法子对你下手,如今林民詹虽已伏法,可我们手上还有盛映月和吴嘉会他们,只怕褚拭昭还会找到时机在他们身上动手脚。” 却见赵无坷轻笑一声说道:“那可巧了,他已经动手了。” 苏云漪还要开口说什么,却听外头的卓曜容喊了他两声。 心里捉摸着已经差不多到了时辰,赵无坷低声叮嘱她道:“你放心,盛映月那边出不了大乱子,你在这里多加当心,我等你回去。” 见苏云漪点头,他才往外去走。 地牢外面一阵清新的空气袭来,同里面的潮湿气息截然不同,赵无坷抬眼望了望天,火红的云彩笼罩着他头顶的这片天空。 “世子怎到此处来了,孟公公着奴婢过来寻您。” 眼前这内侍看起来年岁不大,十五六左右。 他点头,“嗯,走吧。” 内侍便引着他往御书房的位置走去,宫道上一片阴凉,同午时的感觉颇为不同。 唐铃铃说,如今他的五感比之旁人更为灵敏,正如午时那般受不得热,此时这阵清凉微风,于他而言,也得道一声‘刺骨’。 赵无坷到了御书房门外时,恰巧就和从里头出来的褚拭昭打了个照面。 “世子。”褚拭昭同他见礼道,“方才臣还听官家提及世子,此次平江一乱,多亏了世子,除了朝廷一大患。” 赵无坷笑着摇了摇头,“褚统领这话说的,这次全靠海大人和纪副将相助,本世子也不过是沾了点他们的光。” 说罢,便越过褚拭昭往御书房里头走去,看也不看褚拭昭。 褚拭昭瞥了他一眼,没多说话便径自离去了。 金吾卫直房距离金銮殿不远处,褚拭昭进了直房后便换下了公服。 “褚统领,没有。” 听手下人这般汇报,他轻笑一声,“嗯,我知道了。” 看来失手了。 褚拭昭拿起来桌上的佩剑,心中不免觉得可惜。 盛映月他不愿留,在城外的时候不便插手,只能趁着苏云漪被押入刑部,赵无坷急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动手。 没想到还是失败了。 赵无坷去刑部探望苏云漪是真,想方设法阻了他对盛映月下手也是真。 这么一来,他安插在大理寺的那几个人还是被发现了。 褚拭昭垂眸看着手中长剑,剑身通体雪白,他嗤笑一声。 方才建宁帝问他,如何处理盛家娘子一事。 他就已经猜到,定是在他前往御书房之前,海瑾朝便已经同建宁帝求过情,盛宪的真实身份少有人知,即便是林民詹,也对此并不知晓,倘若赵无坷将事情捅到了建宁帝跟前,那就有意思了。 早就该死的人以王府世子的身份回来,不管他做了什么,即便世人不能确认他的身份,单是对此有了猜疑,也够江王府喝一壶了。 “大理寺那头处理干净了没有?”褚拭昭丢下一句话:“别留下尾巴,平白让人拿捏了。” 第46章 岂得长年少(十四) 赵无坷走进御书房后就恭恭敬敬地同建宁帝行了一礼,“拜见官家。” 建宁帝轻笑一声,“出去了一趟,倒是规矩了不少,免礼。” 赵无坷咧嘴笑了笑,随即便就近坐下了。 御书房中燃着龙脑香,赵无坷坐下后便开口说道:“皇伯父,此次我立了大功,您怎么奖赏我呀?” 建宁帝笑了笑,而后说道:“一上来就跟朕讨赏,满大周也就唯你一人了。” 而后他默了一瞬,又说道:“给你什么赏赐,待会儿再说,现下先说正事。” 赵无坷听此,瞬时便正襟危坐。 “不必紧张,瑾朝已经同朕汇报了平江府的事,今日他过来,则是同朕求情,免去对于盛映月的刑罚,你如何看?” 赵无坷抬眸,对上建宁帝的眼眸,站起身行了一礼说道:“无坷以为,盛映月协助我们救出那些女子,而她自己也屡次遭到盛宪胁迫,此前所做皆是迫不得已,一个人在面临生死时迫不得已做出的选择,并非是出自她的本心。若是就此定罪于她,难免引发民间动乱。” 建宁帝垂首,默了一瞬道:“那依你之见,朕不当责罚她,却应当赏?” 赵无坷摇头,“罚,仍是要罚的。平江的百姓所受之苦,或多或少是同盛映月有关,倘若只赏不罚,难免有失公允。无坷觉得,皇伯父小惩大诫,一来警示世人,安抚平江百姓,二来,也可彰显您的仁爱之心。” 他说罢,抬眸对上建宁帝微冷的双眼,连忙跪下,稽首道:“无坷不懂朝政,若此言有失,还请皇伯父恕罪。” 青年的头埋得极低,建宁帝走到他跟前扶他起来,叹气道:“出去一趟回来,怎还养成这等毛病,朕还没说什么呢,你这便先跪下了。” 赵无坷抿唇道:“无坷不懂朝政,只恐说错。” “不知者无罪。”建宁帝哈哈笑了一声,拍拍他的肩膀说道:“那此次就按照你说的办。” 赵无坷连忙道:“是,多谢官家。” 第50章 “既然这样,那说说你这次想要什么奖赏?” 建宁帝说着又坐下了,他呷了一口茶,看着赵无坷。 赵无坷抬眸,状似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离京时,您曾同无坷说过,想让我去户部任职,当时太子殿下说起平江一事,这就耽搁下来了。此次去平江,体察过百姓疾苦,我便想,若有机会,我想去刑部,为百姓除害鸣冤。” 看建宁帝默不作声,赵无坷又要撩袍跪下,却被对方一把拦住了,建宁帝好笑地看着他说道:“朕并非责难你,只不过……刑部诸事不易,你若要去,便是从最底下的事情做起,倒是不知你这身子骨……” 他仔细打量着赵无坷,从前这孩子满梁都的闹事,整日里生龙活虎的,如今虽然他仍是时常同人插科打诨,给人整出来不少麻烦事,可脸上的这份憔悴是无论如何也盖不住的。 他是真怕,把人放刑部去,来日太后和江王跟他要人,到时候他一拍手说,人没了。 “我身子骨挺好。”赵无坷拍拍自己胸口说道。 看他这笑呵呵的样子,建宁帝无奈叹了口气,“也罢,此事便允了你。” 话音刚落,似是想到什么,建宁帝乍然看向他,“你去刑部,该不会是为了苏氏吧?” 赵无坷无奈笑了一声,“您这是说的哪的话,侄儿在平江的时候就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我是必定要进刑部的,有没有她都不会变。” “你就不担心,苏毓染之死真同她有关?” 他话音刚落,赵无坷便摆摆手说道:“这不可能。我了解她的为人,”他顶着一副如指诸掌的神情说道:“好歹我同她也做了几月的夫妻,她这人,年纪不大,又一向胆小。侄儿相信,过不了多久,卓大人便能查明真相,还她清白了。” 建宁帝轻笑一声,意味深长道:“你倒是信她。” 随即又叹了口气,“不教人省心的傻小子,有你一个添乱的便罢了,偏偏你还选了这么一个比你还能惹乱子的世子妃。” 见赵无坷还要说话,他抬手止住他,无奈道:“朕是替你忧心,还不成?罢了,你先出宫吧。” 此时天色不早,若再不出宫,只怕宫门就要关了。 赵无坷同建宁帝行了礼后便退了出去。 因天色已晚,乌水便在宫门外等着赵无坷了,同她一起的还有海瑾朝。 一见到赵无坷,乌水便行了一礼道:“奴婢过去的时候,盛娘子已经遭了毒手,海大人请太医来看过了,总算是保住了性命。” 赵无坷冲着她颔首,“我知道了。” 他瞥一眼一旁的海瑾朝,说道:“乌水你先回府,王妃若是问起,便说世子妃一切无恙,本世子早些时辰便回。” 乌水屈膝:“是。” 而后她看向海瑾朝沉着的脸色,顿了顿,同他福身后便离去了。 “世子有话要同臣说?”海瑾朝开口道。 赵无坷挑眉,径自上了马车:“难道不是海大人有事相问?” 见他半分不客气地上了自己家的马车,海瑾朝扯了扯唇,心中不由得腹诽他几句便也上去了。 马车停到梁都城西的一家茶楼上,两人下了马车便来到二楼中的一间包厢中。 待小二刚一退下,海瑾朝便开口对赵无坷说道:“既然世子有意解惑,那臣便直言不讳了。” 他说罢,默了一瞬后便问道:“盛映月曾说过,我们所见到的盛宪并非她父亲,此事是真的,对吗?” 赵无坷也没犹豫,立刻就点头道:“是。” 海瑾朝心里一沉,早在今日盛映月出事那时开始,他就已经猜到了。 幕后人对吴嘉会等人置若罔闻,反而是对盛映月一个姑娘家下手,这说明盛映月对他们来说有威胁,而吴嘉会那些人没有。 盛宪在平江府鱼肉百姓,和吴嘉会等人官商勾结,盛映月同这些事情却是半分关系也无。 那问题便是只出在盛府上面了。 海瑾朝略一想,便想到了赵无坷那日在盛府中面对盛宪时候的反常模样,再一结合盛映月曾说过,盛宪不是她父亲。 这事实在太诡异了,可深思这些细节,又让人不得不去相信。 那那些女子的事情,便就只是盛宪身后人的示意了。 海瑾朝启唇问道:“你知道盛宪是谁。” 这话不是反问,而是他从心中便已经确信了赵无坷知晓。 先前在平江,他亲审过‘盛宪’,若说他对于盛宪的身份一无所知,海瑾朝是不信的。 赵无坷仍是点头,他轻声说道:“翟阴。” 这两个字说话的声音极轻,比月夜中洒下的一屡光辉还轻,海瑾朝险些以为自己是出了幻觉,他看着赵无坷的唇,暗自确认这人方才是不是真的开口说话了。 他宁愿相信是他自己得了耳疾。 “你没听错,是翟阴。”赵无坷重复道。 霎时间,海瑾朝只觉得自己天灵盖让人劈开了,等他回过神的时候,赵无坷便已经坐在桌前用着茶点了。 海瑾朝连忙就道:“世子慎言。” 他出来的着急,连官服还未换下,此时一身赤红色官服,再配上这副严肃的神色,倒叫赵无坷险些以为自己是受他刑讯的人犯。 “我知晓自己在说什么,今夜你问我什么,我便答你什么,绝不欺瞒。”赵无坷说罢,眼神示意他坐下。 又给他倒出来被茶水,对他道:“奔波这些天,还没用过膳吧,先将就用些。” 海瑾朝惊得连忙就要站起来接过,却见他面色随和,不知怎的,就将伸出去的手收回了。 赵无坷注意到他的动作,自顾自地说道:“只是此事你需得替我保守秘密,唐铃铃如今在我这里,他是无辜的,我不愿将他一个孩子牵扯进这些是非。” 他话音刚落,就见海瑾朝又一次惊讶地望向自己。 “想必你也猜到了,唐铃铃是苍华山的人。世人只知苍华山的唐愈是医道翘楚,却极少人知道唐愈也早已研究出一种易容术。”赵无坷说着,只见海瑾朝的目光愈发平静。 海瑾朝呷了口茶,而后看着赵无坷:“翟阴难道不是战死在留郡?怎么会出现于平江?” “也许……”赵无坷轻笑一声:“这一切是谢照青的授意,再或者,谢照青并没有死,他早就投靠了羌族人,此刻正躲在某个地方,试图搅乱大周的朝堂呢?” “这不可能。”海瑾朝几乎是下意识就辩驳道:“他不是这样的人,你与他自幼便相识,你扪心自问,他会做出你所说的事情吗?” 赵无坷端着茶杯的手一颤,淡声说道:“官家都已经下旨定了他的罪,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出来的?” 他颤抖着手将茶杯放回桌子上,不动声色地垂下手,借着袖子遮掩住发抖的手。 “臣同谢将军私交甚少,可也曾目睹过他少年时候请命率军夺回幽州,他若贪慕荣华、贪生怕死,当年大可留京,安享一生荣华。” 第47章 岂得长年少(十五) 赵无坷垂下眼睑,茶水因他动作激起一阵轻微的漩涡,恍忽间,他像是回到了羌族人的水牢当中。 那时他周身已被灼伤,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周身都被水浸泡着,他的腿脚尽数被链子锁在四周,口鼻中也充斥着浊水。 每当他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死去的时候,便又被人放了出来。就这样反反复复。 “世子?” 海瑾朝的声音将他从羌族人的水牢当中唤了回来,赵无坷想拼命呼吸,却又担忧让人看出破绽,只得悄悄按捺下。 他往嘴里灌了口茶,又听见海瑾朝问道:“所以世子是怀疑翟阴背后的人是造成那场战败的人?” 赵无坷点头,“没错,此事还应得从翟阴入手去查。” 说罢这话,他怔了一瞬,若要查翟阴,那便只能先从谢家入手。 他已经连累家族至此,没想到到了此刻仍是令他们不得安宁。 “世子是想让我帮你?”海瑾朝凝目看着他问道:“您在平江时便已经着手此事了,为何当时不说,如今却对臣和盘托出。” “因为,已经太晚了。”赵无坷说道:“我需得尽早将当年的事情查出。” 他时日不多了,所有的事情都得加快进程,不只是留郡,还有朝堂之上,他要将一切的平静彻底撕碎,让所有的污浊再也无处可避。 青年面色微显苍白,海瑾朝想起在路上时他的身子状况,起初赵无坷还有所遮掩,近些日子以来,却是藏也藏不住了。 海瑾朝抿了抿唇,他道:“我可以帮你,但世子妃……” 他没再往下说,对于苏云漪,他始终是有所顾虑的。自她来京,梁都总是风波不断。 他也不明白,为何赵无坷和太子都站在她那边。 “我知晓你的顾虑,你放心,我可以同你保证,她从来不会伤害无辜之人。”赵无坷看着海瑾朝说道,“她也绝没有搅弄朝堂的心思。” 第51章 青年的目光坚定,海瑾朝不禁嗤笑一声说道:“你对她未免也太信任了。” “她是我娘子,我自然是信的。”赵无坷说道。 …… 是夜 苏云漪靠在墙根处,破旧的桌子上的那一盏油灯早已经燃尽,四周一片漆黑。 刑部的地牢里,四年八方都是墙壁,外头的光亮照不进来,她也无法分辨如今是白日还是黑夜。 突然,一股强光朝着她面庞上照了过来。 苏云漪下意识地便别开头,一枚暗器朝着她扔了过来,她见状,连忙闪过身子,暗器擦过发髻。 虽是躲过一击,却是崴到了脚,让人想站也是站不起来。 苏云漪面上惊惧,扯破了嗓子大声叫喊:“来人啊!” 牢房外的人趁机打开门,进来就从袖口中掏出根绳子,眼看就要用绳子圈住她脖颈,苏云漪一脸惊恐,她双脚疼的厉害,只能缓缓挪动身子到墙角,抓住老鼠就往这人的脸上扔去。 来人见状就要挣扎,老鼠却是爬到了他肩膀上,“吱吱”地叫着,苏云漪见状,用力拧断这人的双手,又将绳子从他手里拿过,迅速缠绕住他的脖子,拼命地勒紧。 边嘞边大声求救:“来人啊!” 许是因为这人来时做好了准备,狱卒睡得死沉死沉的,等他醒过来的时候,苏云漪这头已经将人勒死了。 女子头发凌乱,老鼠坐在地上人的腹上“吱吱”地叫着,而她却仍是死死勒住那人的脖颈,手也紧紧地攥着。 看到狱卒过来,她又松开手,缓缓站起身来,抬手将碎发撩开,说话时气息微弱:“我要见官家,我要陈冤。” 狱卒顾不上回应她,转身就跑了出去。 此时苏云漪才终于感觉到腿脚不稳,立刻跌倒在地上,双手手掌也砸在地上,碎石硌得她发疼,她却扯嘴,勾起来一抹笑。 她就知道,苏鹤行是怕的。 正如褚拭昭不愿让盛映月活下去威胁他一样,苏鹤行也不愿意留着她威胁他自己。 因为他不敢赌,他怕真等到三司会审的那一日,苏云漪会将他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揭发出来。 选在今晚的确很冒险,在宫里动手,太容易被人发现了,可再怎么危险,也抵不过住在苏鹤行心里已经十几载的心魔。 可她敢赌,她拿自己的性命做赌,只想换取一个亲面建宁帝的机会。 赵无坷出宫后,建宁帝便又传了刑部尚书卓怀远到了御书房。 因着近日手中还有几桩案子未结,卓怀远一连几日都留宿在刑部的直房中。 进了御书房中,卓怀远连忙就要对着建宁帝行礼,“臣参见官家。” 建宁帝道:“免礼。” 他不欲多耽搁时辰,直接说道:“朕听闻你派去清河的那些人都回来了,怎么,查出来了什么?” 卓怀远也是早已猜到,将卷宗呈递上去,“臣派了底下人去清河,最初了解到,苏大娘子去岁是病故,她那时因喉部急症,便一直在服用六神丸,后来不治而亡。臣的人仔细查验过尸体,发觉她体内有大量的雄黄。传召了当时为苏大娘子看诊的大夫,又仔细核查过医馆去岁药物的进出,臣想,大抵是有人将苏大娘子的药换过。” 建宁帝听他说着,将卷宗看过后,淡声道:“苏无咎如何说?” “听人说,苏大人这些年来身子抱恙,此事对他打击过大,已是一病不起了。他只悔他此次不能随着臣派去的人进京。” 打击过大? 死了一个女儿,次子状告幼女谋杀长姐,说起来倒真是可怜。 建宁帝冷笑一声,可他偏偏就不信。 如若官府不是得了他苏无咎的授意,去岁时怎么可能查不出苏毓染病故的真相。 倘若苏云漪是真凶,那苏无咎便是帮手。 一个刚及笄的女儿家就敢下这样的死手,苏云漪可比苏毓染有用的多。 上首的帝王默不作声,卓怀远也不敢抬眼去看他。 即便是查出来苏毓染死因蹊跷,可过去这么久,凶手做事也是滴水不漏,让他再也不能从尸体之外查出什么。 纵然心里有所猜疑,按律仍是不能对苏云漪定罪。 “卓卿,你做事稳妥,你觉得……此案该如何处置?” 卓怀远连忙就跪下,此案本就棘手,事关苏家和江王府。 苏家女嫁入皇家是必然之事。即便苏老太爷早已经过世,可苏无咎不安分,即便官家待苏无咎亲厚,可当初选妃时,官家是不愿顺了他的意的,更别说让苏家女真的当选太子妃 这也就是为何当初赵无坷求个情便让太子妃的位子易主。 若就此处死苏云漪,再送来一个苏家女,谁能保证苏无咎不会重提旧约。 可若是就此放了她,岂非太便宜了她。 “怎么,此案难办?你执掌刑部这么久,朕看你的日子着实过得舒坦了。”建宁帝含笑说道。 卓怀远吓得连忙叩首:“臣以为……” “官家。” 他这边才开头,御书房外的孟德元便已经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官家,刑部来人禀报,世子妃在刑部遇刺了。” 苏云漪来到御书房的时候已是子时,同她一起被送到御书房的还有那个早就没了气息的人。 这是建宁帝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子,她身形瘦削,一身素裳衬得她越发脆弱,可往她面上去瞧虽遭受过变故,面容却冷静,发髻微乱,看得出来她是方才打理过的。 他拦住了一旁要请罪的卓怀远,淡声道:“先看看可是你的人。” 卓怀远点头,连忙就转身去仔细查看。 苏云漪仍是跪着,其实到了现在,她也不知道这个试图取走她性命的人究竟是何模样。 今夜她虽早有预料,心里却仍是忐忑。 在地牢中发生的事情让她迟迟不能缓过神来,此刻到了御前,她也只能强行压下心绪。 她绝不能在此刻露出一丝怯意,身处高位的人不会因怜悯而放过你的,不,或许他们生来便不知‘怜悯’二字。 卓怀远仔细查看过后才禀报道:“回官家,此人确是刑部中人。” 他说罢,连忙就跪了下来,“是臣失察,还请官家降罪。” 建宁帝眯眼看了底下的这几个人一遍,最终将视线落在了那个死了的人身上。 这人他有些印象,来年考核他方升迁到刑部来的。 当时卓怀远查过他,底子干净。不是旁人安插进来的,那便只能是临时被人收买的了。 那人想动手,自是不会派心腹动手,所以便只能牺牲一个倒霉蛋了。 “卓卿,去查吧,给朕查出来,近些日子他去了什么地方,见过了什么人,再出纰漏,便抬着你这颗脑袋进宫罢!” 卓怀远连连叩头,“是是是,臣这便去查。” 临走时他悄咪咪地看了一眼苏云漪,这女子低眉顺眼地在这跪着,他不禁后怕,招上江王府的人准是没好事。 万幸建宁帝对他下了死命令,伴君多年,对于建宁帝的脾性,卓怀远也算是有了一丝丝的了解。 既然官家口头上对他下了诏令,那便说明自己的脑袋以及头上的这顶帽子是保住了。 “孟德元,着人将这尸首带出去。” 第48章 岂得长年少(十六) “胆子不小。” 苏云漪听到上首处的帝王说道:“一个女子,竟然也敢杀人。” 御书房中一片空荡,苏云漪抿唇,“妾身为的是自保。” 她此刻仍是以‘妾身’自称,而不是罪人。 “想活命?”建宁帝漠然道:“你以为,朕治不得你的罪?” 苏云漪垂眸,她道:“妾身不敢,只是妾身以为,我已经嫁入了王府,此生已是皇家人,愿为官家肝脑涂地,一个已入棋局的棋子,远比仍在旁人手中的棋子趁手的多。” 建宁帝听见她这话,嗤笑一声,“你如何证明你这颗棋子更趁手?” 他说着话已经走到了苏云漪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苏云漪抬眸,对上了他淬了冰一样的眼睛:“臣女兄长离家十数年,清河皆言他们父子离心,可偏在一月前,二哥因父亲的一封家书擅离职守,妾身拙见,二哥随军驻守边关,倘若将来父子连心,那官家……” 她话说到最后便没了音。 建宁帝冷笑,“你想利用朕离间他二人?无坷倒真是看错你了,连自己父兄都算计进来了。” “妾身此刻是皇家人,自然是要为官家思虑的。”苏云漪继续说道,“此次大抵也是父亲同二哥的一场交易,只要官家下一道旨,二哥便可专心替官家守卫疆土,父亲在清河也可安然度日。” 她说罢,顿了顿又道:“自然,这是妾身的拙见,官家若觉无用,大可即刻下旨降罪。” 建宁帝哼笑一声,杀不杀苏云漪于他而言无所谓。 第52章 即便是东宫里再塞进来一个苏家女,也不过就是麻烦些。 但若是能加以利用,何乐而不为。为他做事和为苏无咎做事的女子,他终究是知道如何抉择的。 如今大周缺少将才,苏鹤行暂且也不能杀。而苏无咎…… 建宁帝知晓,苏云漪所提及的法子,是最有利于他的。 “孟德元,送她回刑部。” 听到建宁帝这话,苏云漪才彻底将整颗心放下了。 刑部地牢里仍是黑漆漆的一片,苏云漪走进去,仍是靠着墙根坐在蒲草上。 一旁的老鼠‘吱吱’地叫着,这次狱卒关她进来的时候倒是给她点了一盏油灯,借着微弱的灯光她从袖口中掏出来那包糖。 “若是觉得难捱,就吃一块糖。” 赵无坷的声音重新响在她耳边,不知怎的,眼睛忽然发酸,一滴晶莹的泪珠滴在了糖块上。 苏云漪抬起来手臂抹去泪水,她又连忙将糖纸包起来放进袖口中,又忍不住捂着嘴无声哭起来。 只差一点,她就要连累了江王府,连累他。 其实当初想代替苏毓染进京,有很多法子,可她偏偏就选了这种害人的法子。 或许是因为心中恨意,自幼苏毓染便欺凌她,府中姐妹又都听从于她,所以从小便都是有样学样。 即便是到了外人眼中也一样,苏毓染从不怕人说闲话,她是苏家嫡女,旁人的议论对她而言算得了什么。 苏云漪知晓自己的懦弱,她要靠苏无咎进京,所以不敢对他下手,便只敢杀了苏毓染,她就是这样卑劣的人。 苏毓染死后,她总是想起儿时被她强逼着跳下池水的情景,阿娘离开的那晚,家中姐妹话里话外地讥讽,以及后来谢照青出事后,她变本加厉地欺辱自己、羞辱谢照青。 她死了,苏云漪心里是痛快的,可渐渐地,那颗因苏毓染的死而感到痛快的心上又染上了一丝恐惧。 但她不敢将那份恐惧表现出来,一如今夜在御书房,她也不敢让建宁帝看出自己眼底的慌乱。 他们不需要怯懦之人。 苏云漪抿嘴,她将下巴抵在膝盖上。 可她也知道,谢照青也不会需要一个手段歹毒的人。 又或者,她是怎么样的人,他都不需要。 …… 苏云漪合上眼睛,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传来阵阵的声音,“苏小四,” 她睁开眼睛,借着地牢里微弱的光,看清了自己面前的这人,那双琥珀色的凤眼看着她如同盛着月光,又像是黎明时投射在地上的第一缕光。 “苏云漪,我来接你回去。” 赵无坷说着,将她鬓边的碎发别到了耳后,看她发愣看着自己,扯唇轻笑一声,“还没清醒过来?官家已经赦免你无罪了。” 说罢,他便伸手将苏云漪拉了起来,却不妨她猛地将自己推开。 眼看她踉跄了一下,赵无坷又要伸手去搀扶她,却见她缓缓往外走着,“我脚麻了,不用你扶。” 女子声音不大,却又有些赌气的意味。 赵无坷摸了摸鼻子,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与她一同往外走去。 将走到门外的时候,迎面就撞见了何慎。 苏云漪同他颔首,昨日进了刑部,他待她多有照顾,口口声声说会帮她查明真相。 何慎二话不说就要朝着她跪下,“下官……” 不等他屈膝,赵无坷便已经拉着苏云漪往外走了,这里面阴冷潮湿,他不想她再多待。 刚走出去,就和赶过来的卓曜容碰上了。 卓曜容止住脚步,拍拍胸脯道:“这多……” “下官失察,特来同世子殿下、世子妃请罪。” 低头一看,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家伙把他挤到了一边,对着苏云漪两人叩头。 卓曜容撇撇嘴,低头拍了拍自己皱了的衣襟,漫不经心道:“你有什么罪?” 赵无坷和苏云漪也是一脸疑惑地看着他,苏云漪尤甚。 她扪心自问,自己向来是小心眼又爱记仇,谁得罪了她,她能记一辈子。 还没有谁得罪了她,她自己还浑然未觉的呢。更别提昨日她进来之后,何慎给她送来那么多吃的,比起来先前在大理寺的饭菜好了不是一星半点。 “是下官一时失察,才害得世子妃昨夜险些遭到奸人毒手。” 他说着,打着哆嗦看了一眼赵无坷,而后又连忙低下头去不敢说话,“还请世子、世子妃降罪。” 他这样,硬生生地将赵无坷的那颗愧疚心给逼出来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那日他竟然能将何慎吓成这样,随即松开苏云漪的手,欲将何慎搀扶起来。 何慎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他连忙又道:“世、世子饶命。” 赵无坷扯唇,他手上用力,将何慎从地上拽了起来,“我可担不起你这大礼。昨夜出了那档子事,我就算要怪罪,直接去找值守的狱卒便是。你昨日下直后便出宫了,同你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觉得本世子是什么蛮不讲理之人?” “不敢不敢。”何慎说着又要跪下,赵无坷眼疾手快将他拽住,“你就别跪了,我日后还得仰仗你呢。” 说罢,又拉着苏云漪就往外头走了,只留下一句话,“本世子便先同内人回府了,待明日再见。” 一旁的卓曜容见状,连忙就追上两人,“无坷,昨夜发生什么事了,弟妹没事吧?” 赵无坷低头,轻轻松开苏云漪的手,“她受了点惊吓,我先带她回府休息。” 卓曜容一大早起来就听下人同他说,官家已经下旨定苏云漪无罪,火急火燎的就往江王府去了,结果赵无坷却早他一步进宫了。 “好好好,你快带她回去吧。”卓曜容本还想询问两人几句,可见苏云漪面色确是有些苍白,连忙就说道。 “嗯,这次先谢过你了。”赵无坷留下一句话后便同苏云漪离开了。 …… 江王府 刚下了马车,苏云漪就见赵无坷大步流星地回了院子。 她不禁蹙眉,想起来方才在马车上的情形。 他似是很热? 苏云漪摇摇头,走进院子里,问过元七才知道赵无坷是在沐浴。 她抿唇,同她猜的一样,她竟然不知,他这么畏热。 “娘子也去沐浴更衣吧,”乌水同她进房时说道:“牢里阴冷,娘子在那里待了这么久,沐浴过后便先好好休息。” “诶,先别动。” 唐铃铃拎着药箱走进来,“我哥说了,今日你们回来后,便让我替你把脉,免得你落下什么病根。” “那奴婢去给娘子备水。” 乌水说罢便到了耳房中去了。 不只是赵无坷,其实她心里也是多少有些不放心。 先前在客栈里苏云漪受得伤才好没多久便到了刑部,虽只是一夜,可她还是担心苏云漪会旧伤复发。 唐铃铃仔细给苏云漪把脉后,松了口气道:“没什么大事,不过你昨夜在地牢那么久,寒气入体了,我开个药方,调理调理就好了。” “多谢。”苏云漪抿唇,看着他将药箱收起来,又连忙问道:“有件事,我想请教唐郎君。” 难得听苏云漪这么说,唐铃铃瞬间飘飘然了,他又坐下,一副乖巧的模样,“嫂子跟我还客气什么,你有什么话便尽管问,不过你也别总叫我唐郎君了,听起来怪生分的,你就叫我铃铃便好了。” 小孩说着,脸颊一红,似是敷上了一层红霞。 “好,铃铃,我想问你,他……他的身体如今是何情况,为何我看他如今这般畏热?” 第49章 岂得长年少(十七) “好,铃铃,我想问你,他……他的身体如今是何情况,为何我看他如今这般畏热?” 唐铃铃手中的动作顿住,默了一瞬后说道:“夏日里畏热不是挺正常的吗?” 他说着话,以手作扇,在自己额前轻轻扇动,“我也热。” 撞见苏云漪疑惑的目光时,小孩冲她咧嘴一笑:“若无旁的事,那我便先走了。” 说罢,他拎起来药箱便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苏云漪望着他的身影,眉头微微皱起,是她想的太多了? “世子妃,王妃过来了。” 婢女的声音将她拉了回来,“我知道了。” 说罢,苏云漪站起来就要往外去,刚走到门口便同江王妃打了个照面。 苏云漪连忙屈膝道:“阿姑。” “快起来。”江王妃虚扶住她道:“我也没什么旁的事情,听下人来报你回府了,便过来看看你。” 说话间,两人就已经坐在了桌前,婢女沏茶后便退下了。 苏云漪抿唇道:“妾身原想更衣后便去给阿舅阿姑问安的,未想阿姑已经先一步过来了。” 看她神色拘谨,江王妃拉过她的手道:“你不必拘束,既然你已经嫁给了无坷,咱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自然是随意些的。” 第53章 她声音轻柔,苏云漪忍不住朝她脸上望去。 江王妃梳着垂云髻,一身藕荷色襦裙更是衬得她面庞柔和。 “听说你在外面受了伤,昨日又经了那么一遭。这两日便好好休息,若是缺什么,便同管家说。”江王妃说着,冲她笑了笑,“记住先把身子养好。” 苏云漪轻轻点头。 “那我便先不打扰你休息了,我先回去了。”江王妃说着便站起身来,“等你好些了,我再带你去游湖。” 苏云漪连忙道:“那便先谢过阿姑了,只是……我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江王妃无奈笑了一下,“方才不是说了,让你随意一些的吗?” 苏云漪抿嘴笑笑,“妾身的兄长过几日就离京了,我想请他过来说说话。这次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才明白,我与他之间的误会竟然这么深。” 她说罢又连忙低下头去。 “我当是什么事呢,这好办,明日我便命人送帖子到驿站。”江王妃说着,不由得顿住了,若是设宴,也实在不合适。 若是人多了,也不利于他们兄妹两个解开心结。万一徒添乱子就不好了。 她这般想着,心中对苏云漪却是没有半分疑虑。 两人相处的时辰加起来都不到一日,可看这姑娘乖巧的模样,同她说话时小心翼翼的,怎么也不像是会杀人的。 更要紧的是,她相信赵无坷的眼光。自己儿子亲自选的人,总不会有错。 “那多谢阿姑了。”苏云漪连忙道谢。 …… 苏鹤行是在两日后来的江王府,他过来的时候,院子里只有苏云漪和乌水两人。 “怎么不留人在院子里,不怕我杀了你?” 他丝毫不掩饰眼中的厌恶之色,走到池边夺过苏云漪手里的鱼食一把扔进了池塘中。 “这里是王府,二哥真对我动手,你也走不了。二哥不会犯傻。”苏云漪说罢,对着他比了个“请”的手势,而后便捉裙进了房中。 苏鹤行冷哼一声,跟在她身后进去了。刚一进去就见到桌子上摆着的几瓶金疮药,他脸色瞬间黑了几层。 前两日苏云漪无罪的消息传出来后不久,他便因擅离职守的罪名,被建宁帝打了三十军棍。 可即便是伤势还未痊愈,他仍是选在今日过来。他不愿在苏云漪面前示弱。 “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云漪挨了苏鹤行一个冷眼,她连忙说道:“二哥别误会,我并非是嘲弄二哥。今日请二哥过来,其实就是为了同二哥示好。” 她说着,呷一口茶说道:“你我本是一家人,何必针锋相对?经此一次,二哥还想同父亲示好便难得多了。就算二哥侥幸得了他的青睐,于你的仕途也没什么助益。父亲这个人你也是知道的,儿女于他而言算不得什么,你同他之间、他同我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骨肉亲情可言。若二哥同我合作,我在梁都,必定会为二哥的前程添一把力,你觉得如何?” 苏鹤行冷笑一声,悠悠开口道:“他同我之间是虚伪的父子之情,难道我和你之间就是兄妹情分了?” “自然是的,”苏云漪一双杏眼恳切地望着他:“我不会忘记儿时二哥对我的恩情。先前我因你而重伤,如今你也被我连累得受了刑,两清后,我们还是兄妹。” 苏鹤行看到她嘴边压着的笑意,不禁捏紧了手。 还真是小看她了,先是提出要同他合作,而后又拿儿时那件事来威胁他。又提醒他,苏毓染的死已经对她构不成威胁了。 他手中已经没有她的任何把柄,而她却能轻易斩断自己的仕途。 “好啊,我答应你。” 许久,苏鹤行才开口说道。 “几日后,二哥离京,多加小心。” 苏云漪说罢这话,拿起来桌上的金疮药就递给他,这是下逐客令了。 “告辞。” 苏鹤行瞥她一眼,心说,他还真不想在这地方多待呢。 等他离开,苏云漪掀开袖子,看着上面又绽开了两朵淡青色的花,心里不禁叹了口气。 …… 是夜 苏鹤行坐在驿站的庭院里,他端起来石桌上的酒就往杯子里倒。 手上一松,酒壶被人夺去。 “你怎么来了?”苏鹤行抬眼看着海瑾朝嘀咕道:“回京有几日了,你一直不来,我还当你不打算见我了。” 海瑾朝听得出他话里的怨怪,淡笑一声道:“手头公务繁忙,才处理好。这不,连夜过来见你了。” 他说着,抬手轻轻拍了拍苏鹤行的肩膀,“你有伤,就别喝酒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苏鹤行一听这话,眉头一皱,又拿过一旁的酒杯,给他倒了杯酒,“这点伤算什么,你也喝。” 海瑾朝轻笑一声,端起来酒杯一饮而尽。 “你今日去见世子妃了?” 一听见海瑾朝这话,苏鹤行瞬间就像是被踩到尾巴一样,他立马站了起来道:“算我棋差一着,还让她给威胁了。” 威胁? 海瑾朝不由得想起那日在客栈时,苏家这两兄妹所说的话。 他佯作漫不经心般问道:“她威胁你什么了?” 月夜寂寥,天上不见一颗星星。 苏鹤行或许有些醉了,抬头望天的时候,连月亮在哪个方向都说不清。 往事浮现在他眼前。 其实他和苏云漪是一样的人,但他比她强,他是男儿,加上苏正言自幼体弱,苏无咎便将所有期望投在他身上。 是以除了庶出的身份,自幼,他也算是要风得风的了。 可直到十三岁那年,苏正言的身子竟然好转了起来。 苏鹤行的心里开始有些不安,但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不安。后来他便明白了。 那之后,苏无咎所有的心力都投在了苏正言的身上了。渐渐地,他成了一个无人在意的人。 苏鹤行那时候才明白,苏无咎待他,其实同苏云漪并无区别。可府中无人会像欺辱苏云漪一样欺辱他,因为他是男儿。 可后来,他发觉自己膳食中被人下了药。 下手的痕迹很明显,他一眼就知道是苏夫人做的。 她就那样对他下药,丝毫也不担心被人发现。 苏鹤行忽然就笑了,是啊,她根本就不需要担心。就算被人发现,苏鹤行碍于她母家,也不会对她做什么。 只有他,死了也就死了。 苏鹤行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毙,一次没有得逞,苏夫人还会找机会害了他。 所以他便将苏正言杀了。 苏正言死了,苏无咎便会加力保住他。 可苏鹤行没有想到,他亲手杀死苏鹤行的场景会被年幼的苏云漪撞见。 他看着苏云漪那双懵懂的眼睛,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匕首,鲜血从匕首上滑落,滴在了她的鞋子上。 “二哥,大哥是睡着了吗?” 小姑娘眨巴着眼睛道:“你们又喝酒了?你快扶他回去休息吧,再晚了的话,夫人又要罚我们跪祠堂了。” 那是苏鹤行第一次杀人,他看一眼倒在血泊里的苏正言,点了点头,“嗯。” 他也顾不上多想,只当小姑娘不懂。 苏云漪冲他笑了笑就往自己院子里跑了。 “鹤行?” 海瑾朝的声音响在耳边,将苏鹤行从那个血夜里拉了回来。 “没什么,她就是警告我,她如今不同以往了,让我日后谨慎些,别再招惹她。”苏鹤行说道,“如今我才明白,我从来都没看清过我这个四妹。” “我也看不懂你。” 海瑾朝站起身,走到他身边看着他说道:“你们苏家人,好像都有很多秘密。” 苏鹤行转头,撞见海瑾朝打量着自己的那双眼睛,他轻笑着说道,“莫非你海大人就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没有。”海瑾朝想也不想就说道。 苏鹤行:“……” 他扯了扯唇,那还真是。 他叹了口气,拍了拍海瑾朝的肩膀问他道:“那日我走的时候,留下的那把折扇,你可收到了?” 第50章 岂得长年少(十八) 那把折扇…… 海瑾朝想起元始七年的那个雨夜,他在郊外遇袭,是苏鹤行出手相助。 彼时的少年一身银色盔甲被雨水冲洗得发亮,海瑾朝只一下就能猜到他是回京复命的朝廷命官。 他提出一同回京,苏鹤行也没有拒绝。 回梁都的路上,两人谈了好些事情,从朝政谈到梁都风土人情,彼此间也开始熟悉起来。 海瑾朝也是第一次遇见这样一个能同他相谈甚欢的人,自幼他身边就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人,同窗、同僚,但如同苏鹤行这般的却很少。 后来苏鹤行离京时,他便赠予他折扇。即便苏鹤行言明不需他回报,可他仍是说,如若将来苏鹤行有需要他做的事情,只需将此扇交予他。 第54章 在客栈看到那把折扇的时候,海瑾朝便猜到了。 “先前是我一时冲动,你做事向来自有章法,我不该挟恩,强逼你做你不愿做的事。” 海瑾朝听他这么说,又将折扇从袖口中拿出来,“只要不是违背大周律法的事情,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 见他又要将折扇交还给自己,苏鹤行连忙摆手道:“我已经还给你了,哪有再拿回来的道理?” 他顿了顿又说道:“你大约也能猜得到,我同你先前所认识的,不一样。对这样的我,你觉得……还值得你相交吗?” 海瑾朝把折扇塞到他手中说道:“我看人的眼光不会有错,自幼在梁都,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你若待我虚情假意,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若是穷凶极恶之徒,我也不会放任你到现在。” 折扇的触感冰凉,苏鹤行扯唇:“如今你话倒是比先前多了。” 海瑾朝睫毛微动,他看向苏鹤行说道:“那如今你看我是不是比从前更讨姑娘喜欢?” …… 是夜 赵无坷回来的时候,已是夜深时分。 苏云漪坐在院中,淡白色的月光打在她鹅黄色的衫裙上,显得她比往常还要明丽几分。他连忙走过去道:“你在等我?” 苏云漪抬眸望向他,今日他穿着身藏蓝色劲装,腰间如常挂着配饰。方靠近过来的时候,她便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草药味。 建宁帝体恤他们才回京不久,有意让他多休整几日。特许他过几日才会到刑部任职。可这几日他却是一早就不见人影,就算是元七,对他的行踪有时也说不上来。 她皱眉:“你去哪了?” 许是在外头久了,女子的发间落上了花瓣,赵无坷随手替她摘下:“进去说吧。” 苏云漪点头,同他进了房中。 “今日你二哥不是要过来吗,你们两人谈事,我也不好打搅你们,让你们不自在。”赵无坷进了房后便开始同她解释,“不过我留了人在院子附近守着。” 他说着,又从怀中将一只玉盒拿了出来,讨好地看着她道:“今日出去得急,忘了同你说,这个就当是我赔罪。” 其实他是让元七给苏云漪留了话的,但那时候事态紧,他便只说了有事出府,却没说是去了哪,去做什么。 苏云漪将玉盒打开,就见到了里面躺着的一对鎏金耳坠,她眼睫微动,“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见她盯着那对耳坠,赵无坷只当她是喜欢了,眉眼间没了方才的小心翼翼,略有些得意道:“我今日看到这对耳坠,便觉得你会喜欢,就买回来给你了。” ‘嘭!’ 他话音刚落,苏云漪便将盒子合上了,推到他跟前说道:“我不喜欢。” 赵无坷没想到她会这样直接,还要说话,却见她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片刻后又别开头说道:“赵无坷,我想同你和离。你找个由头,寻到时机便同官家和太后提吧。” 赵无坷听见这话,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没听错。”苏云漪提醒他说道,“和离了,我和你之间也没什么关系了。” 她说罢,便垂下眼睑,等他回应。 苏云漪是个不会开玩笑的人,更不会开这样的玩笑,她是真的想和离。赵无坷嘴角的笑瞬时僵住,他看着苏云漪,她低着头,手里紧攥着帕子,他看到她手背上的血管。 似乎从几日前在客栈那日开始,苏云漪便一直奇奇怪怪的。他同她说话,十次有八次,她不会理他。真到迫不得已同他搭话的时候,能点头绝对不张嘴说话。即便张嘴说话,眼睛也总是避开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无坷开口问她道:“我……我可有做错什么了?” 他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将他心中的恐惧暴露出来。当然,苏云漪也没有听出来,她正如受凌迟般等着赵无坷的回应,不会在意这些事。 对于这些日子以来苏云漪的反常,先前赵无坷只当她是忧心苏鹤行的事情,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在无意中惹到她了。 偏偏赵无坷在脑海中反复回想自己近几个月的所作所为,仍是想不起来自己哪里得罪苏云漪了。 苏云漪抿唇,她低声说着话,像是自言自语:“你什么也没做错,是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我想离开梁都了。所幸这次的事情过去了,我的事情也不会连累你和王府。” 深知她从来都不是随口说说的人,赵无坷不禁心头一紧,他连忙问道:“为什么想离开?你应该知道,苏无咎现在正想方设法的对你下手,你若离开梁都,那他可就真的无所顾忌了。” 苏云漪眼睫微动,低声说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赵无坷语塞,他撇头看了眼窗外,树影婆娑,此刻,他的心却在狂跳。 他是害怕。 他怕她真的离开,怕她陷入险境,也怕自己从此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随即他觉得自己有些荒谬,一个将死之人,还妄想强留住她。 “等留郡的事情查清,我就帮你离开。”赵无坷说道。 “留郡……我不查了。” 苏云漪说这话的时候,感觉到自己握着帕子的手在颤抖,她将手背在身后,低声说道:“如今你进了刑部,行事上会更加方便。反正我也帮不上忙,你……一切当心。” “发生什么事了?”赵无坷蹙眉看着她,直觉告诉他,今日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苏云漪摇头,“没什么,我只是突然发觉,我的存在……”她站起身来背对着他道:“太多余了。” 烛火忽闪,赵无坷望着女子孤单的背影,他捏了捏手,开口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何想离开梁都,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我想同你说,你的存在,不多余,这世道若是少了苏云漪,那便不再值得人来这里走一遭。你想离开梁都的话,给我一些时日,毕竟我们是官家赐婚,总得费些力气周旋。” 他说到最后,带了些恳求的意味。 只盼她能多给他些时日,让他将那些藏在暗地里的人揪出来。到那时,她离开梁都去清河也罢,去旁的地方也罢,他都不再拦着她。 苏云漪背对着他,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往常一般无二,连连点头道:“好,时辰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见她松了口,赵无坷的心终于是落到了原处,他站起身来,“好。” 走时,仍忍不住回头看了她几眼,却只能窥见女子孤单的背影。 一直等到他离开,苏云漪才缓缓蹲在地上低声哭了起来,乌水在门外听见动静,连忙推门进来。 看苏云漪脸上挂满了泪水,却又紧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的样子,乌水心里一紧:“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苏云漪摇头,她站起来看着乌水,哽咽着说道:“乌水,我……我其实很高兴。” 她哭的连话都说不清楚,乌水不禁眼睛一红,高兴为什么会哭呢。 苏云漪仍是摇头,即便是乌水,那些她藏在心里许久的秘密,也不能告诉她。 认出来他的那一刻,她是高兴的,她真的高兴,他还活着。 可随即她又觉得难堪、恐惧,她那些不为人知的面目,她恶毒的一面,不择手段,为了达到目的甚至杀过人,这些事情,他都知道了。在他心里,她已经不是多年前清河苏家的那个可怜巴巴的小姑娘了。从此以后,在他心里,那些讥讽小人的言语都可以是指向她的。所以这些日子以来,她不敢同他说话,不敢去看他的目光,她怕从他眼中看到厌恶之色。 旁人如何看待她,苏云漪从来都不在意。可谢照青不一样。 到如今,她带着那道咒术,她是一个不知道何时就会失控的怪物。她必须要离开了。 可一想到要离开他,离开梁都,她的心就好疼。 她用了七年才从清河走到梁都,一点一点剖开积压在她身上的积雪,走到仰望许久了的梅树前,她没想过去摘下一朵梅花,只要看它好好地长在庭院中便好。 如今心里却有个声音告诉她,你得离它远远的。没有你,它能在冬雪中生长。你的存在,会给他招致灾祸,会害了他。 况且,他从来都不需要她。 第51章 长生乐(一) 肇秋七月,梧桐落初秋。 方入秋,梁都城中便一连下了几日的大雨,雨水无情,将院中的花摧残得不成样子。 苏云漪醒来后坐在床头,撩起来袖子看一眼自己手臂上的淡青色的花,心里暗自庆幸,好在它没再生长。 乌水端着水盆走进来,看她呆坐在床头,连忙说道:“娘子看什么呢?” 苏云漪连忙就将袖子放下,她从床榻上下去。 今日陆家太夫人过寿,江王妃前些日子又染了风寒,所以只得她过去了。 乌水帮她拿出来那件翠绿烟纱散花裙,轻声道:“陆太夫人过寿,娘子总不好穿的太素净,徒惹人闲话。” 第55章 苏云漪扫一眼她手里的裙子,“这衣服是赵无坷选的?” 看乌水惊讶,她小声补一句:“这样花里胡哨的衣服,也就只有他能选出来了。” 乌水默然,她也不知道苏云漪和赵无坷发生了什么事,自那晚苏云漪哭过之后,这两人便极少碰面了。 赵无坷自从去了刑部后便忙的极少回府,每日里早出晚归的。偶尔两人碰面了也不见他们说话。 苏云漪从来不会那样痛哭,定然是赵无坷真的欺负她了。乌水也想过暗地里替苏云漪报复回来,可他每日里回来都会给苏云漪从外面带些东西,有时候是梁都城中新兴的吃食,有时候是些首饰或是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乌水想起来客栈中赵无坷对苏云漪的关切的模样,一时又拿不准了,她一点也看不懂赵无坷。 “这衣裙是世子找绣娘做的,奴婢听元七说了,他做的时候还去问过王妃,女子喜欢的衣服款式。” 待她梳洗过后,乌水便去替她更衣。 “对了,世子今早出门前同奴婢说过了,娘子在陆府不必太拘着自己,倘若有人对您出言不逊,不必忍着,让元七处理便是。若是觉得不自在,送了贺礼便可找个由头离开。”乌水说着,替她理了理衣领。 苏云漪垂眸,她看着裙身上的花样,低声道:“我们早点去吧。” 不等两人出门,就见青石径上掠过一抹倩影,小姑娘一身柳叶黄襦裙,腰间系着的银铃发出悦耳的响声。 赵雯华一路小跑过来,鬓边的头发都被风吹的有些乱了,苏云漪连忙伸手替她理了理头发,轻声道:“怎么这么着急?” 赵雯华吐吐舌头,“我好不容易得了先生的应允,生怕赶不上嫂嫂。” 她说着,眼神却是飘到了一旁。 早听说陆府太夫人要办寿宴,赵雯华和赵固便都坐不住了,缠着江王和王妃放他们随着苏云漪去陆府。 江王殿下自然是不同意的,对于儿女的课业,他向来极为苛刻。偏偏王妃松口,只说若是先生答应,便可放他们出府。 赵雯华这些日子绞尽脑汁,终于是想到了逃出宫学的法子了,赵固却是不一样,江王三个子女中,他年纪最小也最守规矩。先生不同意,他便不逃学。 即便是赵雯华想带他一起,小家伙也是一本正经地道:“此行非君子所为。” 惹得赵雯华一路腹诽,臭小子变相说她这是小人行径呢。 苏云漪也没多想,看她说道:“二郎不去?” 赵雯华拉着她就往门外走去,嘀咕道:“他说比起来去陆府赴宴,课业更重要,嫂嫂你也知道,这小子比旁人反应迟钝,自然是得多下些功夫的。” 即便还觉得有哪里不对,赵雯华东扯一句西扯一句,便将她的思绪打乱了。 有这小姑娘在身边,苏云漪就觉得这条路都变得热闹了。 …… 城西 赵无坷同何慎刚过来的时候就见到周家铁铺外头聚满了人。 赵无坷看一眼何慎,何慎冲他点了点头,便转身去将围着的百姓疏散开了。 昨夜方下过雨,铺子里潮湿的气息和血腥味混在一起,尤其难闻。 “大人。” 来迎的人身着浅蓝色布衫、模样清秀,看起来是这家铁铺的学徒。 赵无坷双眼随意在铺子里扫了扫,兵器零零散散地落在地上,紧靠着墙壁的那把长枪被已经干了的血覆盖着。 赵无坷抬手将长枪拿起来,余光瞥见枪头已经有些发钝。他抬眼看向墙壁,那上面映着一朵血花,模样极其艳丽。赵无坷抬手抚过,干净的指腹瞬时沾上了淡淡的血印。 “小人周平。” 方才那人迎上来说道,“师傅的尸身就在后院,大人可要过去?” 赵无坷点头。 他同周平边往后院走边说道:“你是何时发觉你师傅出事的?” “今日天将亮时,小人醒来,看时辰差不多,便想将铺门打开,谁曾想过来就见师傅倒在血泊中间,胸口处插着方才那把长枪。”周平的声音有些低沉,他自责道:“都怪我,昨夜我不该睡得那么死,若是我醒着,或许也……” “或许多搭一条命。”赵无坷淡声道,“你又不会武,就算你醒着,也没什么用。” 周平还要说话,赵无坷就已经到了后院当中,他将覆在死者身上的白布掀开,入目便见到这人身上被捅出的窟窿,手腕处还有些轻微的伤痕。 正要继续往下看的时候,何慎带着海瑾朝几人过来了。 “世子。” 陈琰同赵无坷问礼过后便来验尸,海瑾朝则是走到赵无坷身前,低声说道:“接到消息后我便同陈琰去了周老板家中,周娘子房中还有迷药残留,没有打斗的痕迹。对方应当是将她迷晕后带走的。”海瑾朝说道。 这已经是他们回梁都以来失踪的第二十二个女子了。 因作案手法同平江府的相似,海瑾朝便借机同建宁帝提出此案背后还有旁人。又因他们曾在平江接触过,建宁帝便让他们接手此案。 今日刚到刑部的时候,卓怀远便接到报案,直称周家铁铺死了人,偏偏死者的女儿又在昨夜失踪,是故,卓怀远便将此案交给赵无坷来查办了。 “世子,大人。”陈琰走过来回道:“死者生前头部遭到重击,身体上有多处伤,但致命的伤口是在左胸。鼻腔中吸入了少量的迷药。” 赵无坷挑眉,他看向周平:“昨夜你师傅可回过了家?” “回过了的,师傅走时还叮嘱小人关好铺子。”周平连忙说着,抬手擦了擦汗。 “你很热?” 赵无坷走到他跟前,抬手拍了拍他的右肩,“周娘子失踪,你师傅也无辜殒命,日后你打算怎么办?” 青年的手明显用了力,周平不禁皱眉,汗珠滚下,赵无坷松手,看了眼自己满手的血迹。 赵无坷扯唇:“你受伤了?” 不等他说话,便撇头对何慎说道:“押他回刑部,我不说话,不许他见任何人。” 周平连忙就跪下道:“大人冤枉!” “你是左撇子对吧。” 说罢,他不欲再同这人说话,只冷冷看一眼一旁的何慎:“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何慎连连点头。 陈琰也吩咐人将周老板的尸身带了下去。 随着一阵嘈杂,墙头处鸟雀散去。 “这是两拨人。”海瑾朝开口道。 赵无坷点头,这些日子失踪的这些女子,虽然看起来是同先前在平江的手法相似,可不同于平江府,大多数失踪的少女身上都留下了一个明显的线索。 那人作案许久,却并未伤人性命,只能说明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人是冲着他们来的。 周平看起来文弱,等闲情况下,他没有能力杀了周老板。这也是为何那根长枪的头部会有破损。 第一次动手,他压根就拿不稳,右肩却被周老板刺伤。 而另一人,趁机从背后一剑捅过周老板心脏。慌乱之下,周平手中的长枪也刺入了周老板身体。 “他既然想引我过去,那我便去。”赵无坷说道。 那人想趁着梁都少女失踪案来浑水摸鱼,如今周老板出事了,他不能再等了。 海瑾朝皱眉,“你明知道这里有诈。” 赵无坷摇头,“若是再放任下去,只怕会有更多的人遭殃,无妨,我先过去,若有情况,你在后头接应我。” 海瑾朝抿唇,他知晓赵无坷说的在理,况且这些日子以来,他也能感觉得到,似乎总有人在暗地里想置赵无坷于死地。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或许他们能趁这个机会除去这个隐患。 …… 陆府内 苏云漪同赵雯华给陆太夫人祝过寿后便到了前院了。 离开席还有好一会儿,赵雯华拉着苏云漪在园子里逛,她腰间的银铃叮当悦耳,小姑娘一张小嘴叭叭个不停,将京中女子都同她说了个遍。 苏云漪耐心地听她说着,不时点点头。 不到半个时辰,她便摸清楚了,哪家娘子性情好相处,哪家夫人性情泼辣刁蛮。 “不过嫂嫂你也不用怕,有我在,他们没人敢欺负你的。”赵雯华拍拍自己的胸脯道:“王兄不在,我一定保护好你。” 苏云漪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好。” 说话间,脚下一阵踉跄,苏云漪险些没能站稳,好在后面的乌水将她扶住了。 第52章 长生乐(二) 等苏云漪站稳后,抬眸就对上了一双冷眸。 “世子妃怎么如此不当心?早知道您是妾室所生,才貌上有所欠缺也就罢了,没成想,走路都不稳当。” 这话的讥讽味十足的明显了,一旁的赵雯华立刻冷声道:“放肆!” 秦越香淡淡地看她一眼,行礼道:“郡主别多心,臣女不过是好心提醒世子妃两句。” 第56章 好心个鬼,赵雯华气的撩开袖子就要动手。谁不知道这秦越香从前总跟在林静薇身后,现在林府倒了,她倒是对林静薇念起来旧情了,这次还明目张胆地到他们跟前讥讽他们江王府的人。 “雯华,我们先走吧。”苏云漪蹙眉,秦越香这样一闹,来赴宴的人便都注意到他们了。 赵雯华拍拍她的手,“嫂嫂你放心吧。” 说罢,靠近秦越香问道:“给我嫂嫂道歉。” 秦越香行了一礼,越过她就要离开。 赵雯华从一旁的元七腰间拿过鞭子,用力一甩,就朝着秦越香挥去。 她这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苏云漪见状,连忙就跑去挡在秦越香身后。 眼看鞭子就要挥到苏云漪身上,赵雯华一时急切,鞭子又收不回来。 忽然,一只手紧紧攥住了鞭子。 “太子妃嫂嫂?” 陆言秋抬眸看一眼赵雯华,将鞭子夺到了自己手上,冷声道:“你不去宫学,在这里做什么。” 赵雯华心里一阵心虚,陆家二老爷也就是陆言秋的二伯父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又担任宫学的任教。赵雯华平日没少经他提点。 陆掌院一向严苛,又没少在建宁帝和江王跟前告她的状,害得赵雯华一见到陆家人便犯怵。 本以为今日他们忙活起来的时候不会注意到她,谁能想到…… 赵雯华有些担心,她应该不会撞见陆掌院吧? 陆言秋冷哼一声,越过苏云漪看向秦越香,“胆子不小,敢在陆家挑事,秦大人教女不严,又纵女对皇室宗亲出言不逊,本宫看他头上的那顶官帽是不想要了。” 听她这么说,秦越香连忙跪下,“娘娘恕罪,臣女并非……” 陆言秋却不愿听她再说话,对身旁的婢女说道:“芙蕖,送她去秦大人,代本宫好好问过,秦大人素日是如何管教女儿的。” 芙蕖屈膝道:“是。” 等到秦越香被送走后,陆言秋才抬眼看向苏云漪,两人视线对上,苏云漪连忙屈膝道:“多谢太子妃娘娘。” 陆言秋将手中鞭子塞给元七,淡声说道:“我只不过不想有人搅了祖母寿宴罢了,你别多想。” 她说罢,狠狠瞪一眼赵雯华:“还有你,今日若敢惹出是非,仔细我把你送到你父王跟前。” 她说罢,捉裙便往前走了。 见她离开,赵雯华瞬时松了口气,她抬手轻轻拍拍胸口。 “乌水,你去秦府,想法子打听一下,秦越香这几日见过什么人。”苏云漪凑在乌水耳边小声说道,说罢她蹙眉,似是不放心,又道:“让苍术跟你一起去吧。” “可娘子这边……” 苏云漪拍拍她的肩膀道:“至少在陆家,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动手,你小心一些,不可冒险。” 乌水点头,她看一眼元七,“你照顾好世子妃和郡主。” 看元七点头,她不禁叹了口气,说实话她还真有点不放心。但苏云漪会让她去查秦越香,那必然是已经出事了。 等她一走,赵雯华便拉着苏云漪问道:“怎么了嫂嫂?你方才还替秦越香挡鞭子,可吓死我了。” 苏云漪看向她:“方才那位秦娘子,脸色有些苍白,她虽然看起来盛气凌人的,但我能听得出她的声音有些虚浮。” 她这么一说,赵雯华一张小脸瞬时严肃起来,她嘀咕着说道:“我说呢,她以前都跟在林静薇身边,从来都不敢惹事,今日怎么会刻意来挑事。” 她震惊地看向苏云漪:“可她若是病了,来招惹我们干嘛?难不成想诈我们王府一笔钱财?” 苏云漪摇头,她拉着赵雯华往宴席上去,心里不断思虑,方才若不是陆言秋,只怕明日御史弹劾江王府的折子就在官家桌头上堆成山了。 三人踏过青石板,一阵清风拂过,池水荡漾。 忽见一小厮过来行礼道:“参见世子妃,参见郡主。” 听到苏云漪说了声‘免礼’才站起来对赵雯华说道:“陆掌院听闻郡主过来,说要乘机考校您昨日的课业。” 赵雯华听见这话,一张小脸瞬间就拉了下来,心里问候了陆言秋百八十遍,一定是她,告自己的状! “那走吧。”无法,赵雯华撇了撇嘴,她看向苏云漪:“那嫂嫂,你先过去吧,我晚些时候就去找你。” 苏云漪蹙眉看一眼这小厮,他恭敬地同她行礼。 “听闻陆掌院书房中常年燃着沉香,可雯华向来是闻不得这个的,还请您代我提醒陆掌院一句,别留她太久。” 赵雯华闻言,抬眼看向她。 小厮连忙应道:“世子妃放心,小人必定将话带到。” 说罢,他对着赵雯华比了个“请”。 赵雯华捉裙敛衽,假意要往前走,又找准了时机,抬腿便将这人踹倒在了地上,她抬脚紧紧踩着这人的后背,“说吧,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苏云漪往四周看了看,四下里空无一人。 方才因着陆言秋过来处置了秦越香,来赴宴的人也不敢在此多留,都提前往宴厅去了。 “元七,你去将这里的事情告与太子妃,记住,别声张。”苏云漪对元七说道。 …… 城郊 日近正午,出来时挂在身上的冷意已然不见。 赵无坷抬手捏了捏自己腰间挂着的药囊,溪边还有三三两两的少年男女嬉戏。 他沿着溪边往前走,甫一进到了林子当中,便听到有箭矢擦过树叶的声音,他稍一侧过身,就见一支箭羽直接射在了树干上。 赵无坷走上前,他将箭从树上拔下,双目略过一个‘苏’字,他神色一敛。 霎时,一阵满含燥意的风略过他耳后,赵无坷回转过身,手中握紧箭羽便朝着身后人的胸口处刺去。 四周瞬时现出不少的人,他们穿着简单,看起来是普通的百姓。甚至有些人是赵无坷方才过来的时候见到过的。 他淡声说道:“看来你们等我许久了?” 其中一人冲他拱手道:“得罪了世子。” 说罢,众人便一齐握着剑朝他刺来,赵无坷连忙闪身,绕到了其中一人身后,折断他握着剑的手,接过他手中的剑,又将他拎起来往前一推,另一个意图袭击他的人不慎刺中同伴,而赵无坷乘机用手中长剑斩掉他的头颅。 他这行云流水的动作使得众人诧异,不是都说赵无坷几年前在留郡便已经被人废了武功吗? 赵无坷轻笑一声,乘机杀了几个人,又轻笑着说道:“让你们失望了。” 他话刚出,眼前就闪过一阵迷烟,白茫茫的一片。 耳边一阵兵戈相撞的声音,赵无坷蹙眉,试探着将手中的剑往身前一甩。 便听着了一声刀刃刺入骨肉的声音,眼前渐渐恢复清明,迷糊中,赵无坷见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冲他走来,他一掌劈了过去。 对方连忙说道:“殿下,是我!” 少年声音响亮的回荡在林子里,赵无坷瞬时松了口气,这人不是燕季还能是谁。 “咳咳咳……” 喉头涌上一阵痒意,赵无坷偏头咳嗽了两声。 “殿下没事吧?”燕季连忙拍了拍他的后背道:“方才他们冲您扔的什么东西,不会有毒吧?” 眼前渐渐清明了起来,赵无坷看到燕季那张圆脸上满是忧虑的模样,冲他笑了一声道:“真要是有毒,我这会恐怕就已经毒发身亡了,哪还能在这里……” 他话还未说完,喉头又是一阵腥甜,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燕季瞪大了眼睛,惊魂失魄道:“我送殿下回城去。” 他不禁懊恼,海瑾朝让他跟着赵无坷,结果一个不小心自己就被人给引开了。若他能再谨慎一点,赵无坷也不会如此。 赵无坷抬手拍拍他肩膀:“不关你的事,我这是老毛病了。” 他说罢,从腰间荷包里掏出来一颗丹药吞下。 “我吐血的事情,别同任何人说,知道了吗?”赵无坷轻声对燕季说道。 青年眸光柔和,燕季看着他,不知怎么,又想起来娘亲死前的目光,她那时也是这样看着自己的。 他连忙甩甩头,暗自腹诽,陈琰哥说的还真没错,他这个脑袋就会想些乱七八糟的,世子殿下怎么可能会死。 他看着赵无坷点头道:“下官谁也不会说,”说罢,他又看向跟在自己身后的衙役说道:“都管好你们的嘴,倘若谁敢乱传谣言,本官必定不会留你们,可听清楚了?” “是。” 听他们这么说,燕季才转过头去扶赵无坷:“殿下,我家大人去前头探消息了,不如我让人陪您回城,我在此接应大人。都到这个份上了,应是不会再出乱子了。” 第53章 长生乐(三) 陆府后院当中,苏云漪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小厮,蹙眉道,“你对郡主下手,有何企图?” 小厮抿嘴,赵雯华见状,抬手拔下簪子就要往他脖颈当中刺去,“不说话,那你就别活着了。” 第57章 簪子刺入皮肉,带来丝丝痛意,小厮连忙就道:“我说我说!” 赵雯华连忙收了手,就听见这人说道:“小人是听了苏大人的命令,只要小人绑了郡主到城郊十里处的林中,世子就一定会为了救郡主赶去,等他到了那里,苏大人的人便有机会杀了他。” 赵雯华皱眉,簪子重新抵在他喉咙处道:“再敢胡言乱语,信不信本郡主真的杀了你!” “雯华。”苏云漪连忙握住她的手说道:“他说的是真的。” 赵雯华愣怔着看向她,“嫂嫂?苏……” 看着苏云漪那双淡然的眸子,赵雯华有些说不出话了。 苏云漪看向小厮,冷声说道:“近日梁都中的少女失踪案,是苏无咎做的吗?” 她知道赵无坷这些日子来一直在为这桩案子发愁,今日这人来对赵雯华下手,又让她不得不将疑心放在这上头了。 小厮点头,“苏大人知道世子一直在查平江的那桩案子,所以他仿照着平江案的手法,便是想借机将世子引过去饲机对他下手。但这么久过去,世子还没有中计,所以他便想通过郡主,将世子引过去。” 这话引得赵雯华脸色一变,她抬腿便往这小厮胸口一踹,“我现在就把你带过去交给王兄!” “慢着。” 她刚将人拎起来,陆言秋便已经过来了。 苏云漪连忙行礼,赵雯华见状,连忙就将小厮的嘴堵住,又连忙说道:“太子妃嫂嫂,这人同近日城中的案子有关,我得把他交到刑部去。” 她有意瞒着陆言秋方才问到的事情,就是怕苏云漪会遭人口舌。 陆言秋瞥她一眼,嗤笑道:“我都听到了,你藏什么。” “啊?”赵雯华愣了一瞬,又连忙对她说道:“我嫂嫂是无辜的,你不能……” 她说着,挪动脚步去挡在苏云漪跟前。 陆言秋不理会她,伸手将小厮嘴上的布拿下,冷声说道:“本宫问你,今日你混进我陆府,除了劫持雯华郡主,还有没有别的目的?” 小厮连连摇头,“再没有了再没有了。” “太子妃娘娘,是府里出事了?”苏云漪连忙出口问道。 陆言秋重新将小厮的口封住,回答她说道:“秦越香中毒了。” 她看着苏云漪说道:“芙蕖送她去见秦大人的路上,她便毒发了。本宫将府中上下盘查了一遍,都没能查出破绽。” 苏云漪心头一惊,果然,她猜对了。 倘若方才赵雯华对秦越香出手,恐怕这时候,被扭送到官府的便已经是她和赵雯华了。 她看一眼小厮,心里摇了摇头,不是苏无咎。 “那问题便出在秦府中了。”苏云漪低声说着,“不瞒娘娘,先前妾身便觉得事有蹊跷,已经派人去查了。” 陆言秋听闻这话,抬眼看了她一眼后道:“此事本宫自有决断,你不必再插手了。” 这是在防着她? 苏云漪心里思忖,不过想想也是,她是苏家人,陆言秋防着她是应该的。 不等她多想,转身就见赵羲和走过来了,他穿了身黑色织金锦袍,走到苏云漪身边说道:“孤派人去了趟大理寺,陈琰说海瑾朝和无坷今日出城了。” 苏云漪心头一惊,她攥紧手,看着赵羲和说道:“殿下,他或许是出事了。” 赵无坷出城无非是为了少女失踪的案子,苏云漪蹙眉,这几日她竟然将苏无咎疏忽了,总以为他回了梁都,苏无咎便寻不到机会对他动手了。 “我知道你担忧什么,不过你放心,他们早就猜到此案有蹊跷,事先定会做好防备。” 赵羲和的话却并未让苏云漪放下心来,她摇头,“不,我太了解苏无咎了。” 她看一眼小厮,继续道:“若我猜的没错,城郊十里林是苏无咎为他设的第一层陷阱,只要赵无坷没回城,那他就不算是安全。赵无坷要救人,只怕这一路上会有其他陷阱。苏无咎想杀了赵无坷,这次是连海大人也算计在内了。” 城郊 燕季还要出口劝说赵无坷,却见空中闪过一片彩烟。 “走吧。”赵无坷看向他,说罢,又挣开少年搀扶着自己的手道:“用不着扶我,我又不是那等行将就木的人。” 他说罢,抬腿就往前走,只看步伐,比燕季还要矫健。 燕季跟上他,却见他步子乍然顿住,转头看向身后的衙役说道:“你们几个,留在这里等着,若是一炷香后我们还未回来……”他垂眸道:“那你们当心。” 几人连忙应是。 从他们先前查到的消息来看,对方应当是将那些少女藏在了距离林子不远的破庙当中。 赵无坷的计划便是,他先到林子里,将人引出来,燕季带着人不远不近的跟着他,再找准机会将人捕获。 而海瑾朝则分另一条路,率先到破庙附近将看守那些少女的人尽数抓起来。 一切以信号为准,方才看他发信号过来,赵无坷才敢领着燕季前往。 林子深长,四周长满了杨柳。离方才打斗的地方越远,耳边便越寂静。 除了两人的脚步声,赵无坷便只能听得到鸟雀扇动翅膀的声音。 唐铃铃说的倒真没错,如今他的五感越来越敏感,一点风吹草动都难以忽略。 “世子,您是觉得那人还会趁机对我们下手吗?”燕季突然问他道。 其实这个问题早在方才赵无坷叮嘱那几人的时候,他心里便已经有了答案了。此时发问,无非就是觉得他们两人这样一句话不说,有点无聊。 虽说这段路上,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飞出来一只刀子直冲着他们过来,但燕季总觉得还是应当放松些。 赵无坷点头,他开始放慢了脚步:“毕竟我们也不知道,海大人那边究竟是什么情况。即便他已经将人救出来了,也不知道对方是否还会再出手。” 他话音刚落,脚步一顿。 燕季转头,看他停了下来,连忙往四周看看,周围一片寂静,唯有阵阵清风吹动绿叶。 他看向赵无坷,“世子,怎么了?” 赵无坷看着眼前少年紧张的面庞,他摇头道:“没什么,走吧。” 却不由得抬手,轻轻地捂住自己的眼睛。 方才有一瞬,他眼前一片黑影,眼前的一切都看不见了。 会是错觉吗? 从林子里走出后不远,两人就已经走到了破庙外。 此时已经过了正午,风轻轻吹过,一层黄土飘荡过来,沾到了两人衣襟上。 燕季四处张望了两下,并未见到海瑾朝,他看一眼赵无坷:“世子,大人不在这里,会不会有诈?” 四周空荡荡一片,赵无坷看他一眼,淡声说道:“有没有诈,进去不就知道了?” 他说着,一个闪身,便将身后之人按在手中,却见这人扯唇一笑。 赵无坷连忙松开手,却见到自己掌心肉眼可见地发黑了。 燕季见这人挣脱,拔出剑就要去同这人打斗,却被赵无坷用未中毒的那只手拽住,“别去,他身上抹了毒。” 男人见状,扯唇一笑,立刻闪身离开。 燕季看着赵无坷手心上的那层毒,蹙眉道:“这下怎么办?” 却见赵无坷冲他笑着摇头道:“放心吧,死不了。” 他说罢,从荷包里掏出一粒药丸塞进燕季口中,“含着它,免得你待会儿中毒了。” 他说罢,便同燕季一起往破庙里走了。 破庙里一片潮湿气味扑鼻,赵无坷走进去,不由得皱了皱眉,抬眼便见到一颗巨石朝着他们砸了过来,二人连忙倾身躲过,巨石撞倒不远处的佛像。 燕季抿唇,双手合十,对着佛像一拜,虔诚地道:“罪过罪过。” 赵无坷:“……” 他少时从不曾信命,更不信佛。每每父兄出征,大嫂带他去寺中祈福的时候,他总是在一旁犯嘀咕。 这孩子倒是不同,也不看这是什么时候,偏还拜上了。 赵无坷伸手,就要将燕季拉起来,却见底下一空,燕季让人拽了下去,而后地面瞬间恢复原样。 赵无坷蹙眉,他拔出来剑就劈向地面,却只带起阵阵尘土。 “燕季?” 又唤了几声,仍是听不到声音,赵无坷只好作罢。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赵无坷转身,便见到方才那男人拔剑冲他而来。 赵无坷连忙闪身躲开,又以剑同这人打斗。 刀剑相撞的声音充斥在他耳边,赵无坷心知这人浑身上下抹了毒药,所以这次只能用兵器跟他打。 他乘机将人踹翻在地,从袖口中拿出来飞镖,用力一甩,飞镖划过男人的脚筋,他一时不稳,摔倒在了地上。 看他还要站起身来,赵无坷又抬脚踩上他的胸膛,冷声道:“海瑾朝呢?” “你不是赵无坷。”男人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赵无坷从来不会用暗器。” 第58章 第54章 长生乐(四) “赵无坷从来不会用暗器。” 幼时习武,赵无坷向来都更偏向同人真刀真枪的打。便是有一年遇见刺客来袭,他也不情愿使出暗器。 最后虽然好不容易脱险了,可赵无坷也受了不轻的伤。 谢照青边给他处理伤口边说道:“刺客遇见你这样讲武德的人,夜里也能笑醒。” 那日也是个夏日,阳光照进来,照亮少年的脸庞。 赵无坷疼得龇牙咧嘴,他嘿嘿笑道:“反正你会来救我,不是吗?” 看着自己那只已经有些发黑的右手掌心,赵无坷眸光暗了暗。 他知道这毒的名字叫‘两生散’,此物通过肌肤侵入人体当中。中毒七日后还不解毒,便会没命。中毒三日内还没解毒,那么第二次中毒便会死去。 四年前他抵达留郡半月后,无坷过去找他时,便是已经中了‘两生散’。 这人方才能抽身离去,是笃定他今日会死。 赵无坷垂眸看着他,四年前,他旁敲侧击地问了很多次,无坷都闭口不提。 他有意瞒着自己。 “是谁派你来的?” 男人躺在地上,扯唇笑了笑,而后便服毒自尽了。 看他喉头中吐出来一口黑血,赵无坷松开了紧紧踩着他的那只脚。 忽然,眼前一阵眩晕,而后他被一只手搀扶住了。 “郎君。” 赵无坷抬眼就见到元九,他轻声道:“你怎么来了?见过海瑾朝没有?” 他脸色已经越发苍白,元九连忙就说道:“苏娘子担心郎君,殿下让属下过来。方才来的路上,属下凭海大人留的记号找到他了,派了一部分人同海大人送那些女子回城了。属下在林子里遇见郎君和燕大人留的那部分人,才能找过来。对了,燕大人呢?” 赵无坷晃了晃脑袋,他这会儿有些神志不清,若不是听元九这么问了,他都要忘了燕季这人了。 他挣开元九的手,看着地面道:“在这下面呢。” 话刚落,耳边传来脚步声,元九凝目,他拔出剑转头指向寺庙外。 须臾,只听见一声:“诶诶诶,是我是我。” 饶是双目已经不太清明,赵无坷此时也是愣住了。 方才燕季还是一身青竹色劲装,头发高高束起,眼下却是灰头土脸的模样,那身衣服也染成了灰色。 他扯了扯唇,问元九道:“你带帕子了吗?” 元九摇头,心说,他一个大男人也没这习惯。 赵无坷心里叹了口气,看向燕季说道:“那回城吧。” “是。”燕季连忙应道,余光瞥见赵无坷肩头被鲜血染红了的那块布料,连忙就要上前搀扶,却见赵无坷迅速躲开,“我无碍,我们早点回去吧。” 燕季:“世子您受伤了。” 生怕他还要上前搀扶,元九连忙就道:“燕大人,属下来就行了,天不早了,再不回去,恐怕城门就要关了。” 燕季垂眸看一眼自己灰扑扑的袖子,撇了撇嘴。 …… 江王府 赵无坷一回府,他中毒的事情就传到了江王妃的耳中。 看唐铃铃给他把脉过后,连忙就问道:“如何?” 她尚在病中,此时脸色略显苍白。 赵无坷抬眼看向她,轻笑着道:“又不是什么大事,您何必亲自过来?自己身子还没好利索呢。再说有我们唐大夫在,包管药到病除,是不是?” 他说罢,冲唐铃铃挑了挑眉。 唐铃铃撇撇嘴,没好气道:“是啊,有我在呢。” 他说着,站起身来看着元七说道:“走吧,去煎药。” “多谢唐大夫。”江王妃连忙对着唐铃铃道谢。 她说罢,上前拉过赵无坷的手,轻声道:“你知不知道,娘这心里现在还后怕呢。那刑部你就一定要去?就在府里陪着娘不好吗?” 女子手温微凉,赵无坷抬眼,见她眼尾发红。 瞬间想起来,三年前他从留郡回来,江王妃也是这样握着他的手一遍遍地唤着他。 失而复得大抵是这世上最值得人庆幸的事情,可她不知道,赵无坷早就回不来了。 他垂眸看了眼那只带了剧毒的手,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却见到江王妃叹气,她低声道:“罢了,你们都有你们的道理。” 她说罢,偏过头咳嗽了两声,又连忙站起来道:“我先回去,免得把病气过给你了。” 苏云漪见状,连忙搀扶住她说道:“阿姑放心吧,妾身会照顾好官人的。” 江王妃点头,“辛苦你了,有什么事便让人同我传话。” 她拍了拍苏云漪的手便没多留了。 看江王妃离开,赵无坷再没忍着,直接倒在床上昏了过去了。 苏云漪见状,连忙走到他床边,颤抖着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瞬时松了口气。 乌水扶她坐下,安慰她道:“娘子别担心了,唐大夫不是说了吗,服了解药就没事了。” 见苏云漪手仍在抖,她连忙伸手握住她的手,仿佛这样就能让她的心里安定下来。 苏云漪冲她摇了摇头,“是我不好,这些日子只顾着自怨自艾,反倒是疏忽了这许多事情。我应该谨慎些的,再谨慎些,明知道苏无咎不愿放过我们,偏偏还留有余地,我真是……” 她抬眼望向乌水,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对不起,乌水。” 乌水愣住,她看着苏云漪,总觉得她面容下藏着的是无尽的愁思,可她面上又不显。 近日苏云漪总是很奇怪。 “娘子……” 她还要再问什么,却听见门外脚步声传来,元七和唐铃铃煎药回来了。 苏云漪见状,轻声唤了赵无坷两声,见没唤醒,只得叹了口气。 “无妨,药喂进去就行。”唐铃铃连忙就说道。 乌水见状就要去端药,却又听苏云漪道:“这里有我们就好,乌水,今日海大人同世子出城,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也没个底,你替我去问问他。” “是。” 乌水看着她,犹豫了一下应下。 “听世子说他受伤了,你去的时候,给他带上药。” 乌水扯唇,低声道:“他又用不上。” 苏云漪:“到底是求人帮忙,总不能空着手去吧。” 乌水点头,“是,那奴婢去了。” …… 海府 乌水因着先前同人打听过,此次再往海府,轻车熟路。 所幸海府离江王府也不算远,她到了海府门外,轻轻敲开门。 过来开门的是个白胡子老翁,“姑娘你……” 乌水同他行礼道:“奴婢来找海大人的,不知老先生可否通传一二?” 眼前的女子一身淡青色衣裙,眉眼清秀,老翁皱了皱眉,他道:“郎君此时不便,您改日再来吧。”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一道声音:“成伯,谁啊?” 这声音大大咧咧的,不是燕季还能是谁? 乌水一眼就望见了他,连忙行礼道:“燕大人。” 燕季跑到门边,看着乌水道:“你来找大人的?快进来。” “燕大人,郎君他现在……”成伯扯了扯他的袖子,对他使眼色。 燕季拍拍他肩膀,“放心好了,乌水姑娘我认识。人家好心来看大人,把人关在门外算怎么回事。” 说罢,他伸手就要去拉乌水,却见她福了福身就走进来道:“多谢,劳烦二位带路了。” 成伯看一眼燕季悬在空中的手,眼观鼻鼻观心。 燕季面上却是半分尴尬也无,他对成伯说道:“成伯你去忙吧,我带她过去便好。” 说罢便领着乌水往海瑾朝的院子当中去了。 月隐入云,乌水手中提灯同燕季往海瑾朝院子中去,阵阵夜风吹过,冰冷的有些刺骨。 乌水出口道:“燕大人可还安好,今日城外凶险,劳烦大人护卫世子殿下了。” 燕季连忙同她摆摆手道:“这可不敢说,多的是殿下护着我了,我倒是没帮上什么忙,对了,殿下的伤怎么样了?” 乌水垂眸,轻叹一声道:“奴婢出来的时候,殿下仍在昏迷。不过有唐大夫在,大人放心。” 燕季扯了扯唇,他不禁想到在林子里的时候,赵无坷吐的那口血。 “世子他……” 话刚出口,便踉跄了一下,借着手中的风灯看到地上的树枝,想起赵无坷的叮嘱,他连忙就闭上了嘴。 乌水止住脚步,温和的声音中带了一□□哄的意味,“世子怎么了?大人您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她目光犀利,燕季一阵心虚,抬脚便将树杈子踹开,笑着道:“没什么,我就是想说,幸好世子身边有唐大夫,那小孩看着小不点一个,没想到医术还挺不错的。” 乌水手中握着风灯,淡淡道:“是吗?” 随即她又状似忧愁地叹了一口气道:“大人您有什么事情,可千万别瞒着奴婢和世子妃。世子这性子,向来是报喜不报忧,他任性,我们可不能由着他胡来。世子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不止世子妃,恐怕江王殿下和王妃也承受不住啊。您不知道,今日世子回来后晕倒,世子妃眼看着就要倒下了。奴婢看着,也实在是揪心。” 第59章 乌水说着,声音带了丝哽咽,她泪眼朦胧地看一眼燕季,又继续往前走了。 第55章 长生乐(五) 燕季抬眼望了望天,宽慰乌水说道:“你也不用过于担心,方才你不是说了,有唐大夫在,不会有事的。” 他说着,脚下的步子也快了些许。 乌水看他目光躲闪,扯唇轻笑了下,而后问道:“听太子殿下身边的元九大人说,海大人今日也受了伤,不知他伤势如何了?” 燕季听她这么说,连忙就转过身,长叹一声说道:“不大好。” 说罢,他借着天黑,偷摸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也没把眼泪掐出来。 只得叹一口气说道:“你可不知道,今日我回来后,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浑身是血,要不然成伯怎么会一开始就将你拒之门外呢?实在是……” 他抬手扶额,摇摇头道:“大人伤的太重了,” 见乌水瞪着两只眼睛看着他,又连忙说道:“只是你不知道,他就算是意识不清醒的时候,也念着你的名字呢。” 他说罢,抬手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眼泪,却听得乌水‘噗哧’一声,笑了。 “燕大人,平日少看些话本子。”乌水说着,话中还带了丝笑意。 燕季:“……” 他摸摸鼻子,正要往前走,迎面就看到了海瑾朝。 “大……大人您怎么出来了?” 海瑾朝瞥一眼他这副心虚的模样,嗤笑道:“我再不来,恐怕你都要说得我要下葬了,” “那必然不能。”燕季连忙就说道。 海瑾朝无奈地摇摇头,他又看向乌水,“这么晚了,你来找我是有要紧事?” 他此时穿了件素白色道袍,头发披散着。虽然不像燕季说的那样伤重,可看他手臂不似先前那般灵活,看起来伤的不轻。 她屈膝道:“世子妃谴奴婢来问大人一些事,不知道大人可否方便?” 海瑾朝连忙就说道:“自然是可以的,你随我来吧。” 说罢,他看一眼一旁的燕季说道:“你怎么还不回去?” 燕季脚步一顿,他看着海瑾朝道:“方才大人不还……” 他话说到一半,止住了话头,拱手道:“那下官告退。” 说罢,他撇撇嘴就离开了,心说,走了也好,免得乌水见到他就问东问西的。 他这一走,海瑾朝便脚下一阵踉跄,乌水见状连忙就去搀扶他,慌乱之中,手中风灯也摇曳摆动,晃了人眼,“大人当心。” 身上衣料单薄,女子手掌的温度隔着衣服传了过来。海瑾朝抿唇,他心跳漏了一拍,却仍是硬着头皮说道:“我这伤得实在是有些重,就劳烦姑娘扶我回去了。” 乌水抬眸,瞥见他红了的耳垂,默默将手松开:“大人恕罪,夜深露重,孤男寡女的,实在不便。” 她离他远了些,声音恭敬又恳切,“大人若是实在不适,那奴婢去唤小厮过来,送大人回房中去。” 海瑾朝看一眼两人之间相隔的距离,心里觉得有些发酸,面上却笑了出来,“你当我是洪水猛兽?” 乌水垂眸,“奴婢为大人思虑,您等一下。” 眼看她就要转身离开,海瑾朝连忙便叫住了她,“回来。” 乌水顿住脚步,就听到身旁的青年低声笑了一下,“真是拿你没法子了,走吧。” …… 江王府 喂赵无坷喝了药后,唐铃铃又替他把脉,才对苏云漪说道:“眼下毒已经清了大半,等明日再服一副解药便无碍了。不过今夜他身边不能离人,你们得当心些,若有什么事便去叫我。” 他说罢,揉了揉眼睛。 苏云漪看一眼漏刻,对唐铃铃说道:“多谢。今夜我会守着他,对了,还有一事,我想请你帮忙。” 看唐铃铃点头,她又对元七叮嘱道:“你先守着世子。” 而后她引着唐铃铃到了门外,看着唐铃铃问道:“铃铃,我想请你帮我配出一副解药。” 她说罢,将一只红色瓷瓶递给唐铃铃。 唐铃铃将瓷瓶打开,一眼望见里面的药丸,他拿出来放在鼻间一闻,“这药……” 抬眼便见到苏云漪一脸紧张地望着自己,他连忙就道:“虽然我此前并未见过,不过我愿意试一试。” 他说罢便将红色瓷瓶交还给苏云漪,担忧道:“嫂子,你是中毒了吗?” 苏云漪摇头,“不是我,是我一个朋友。” 她说罢,对着唐铃铃一拜道:“谢谢你,等解药研制出来,不管你要什么条件,我都愿意答应你。日后若是你要制药,我也愿意替你试药。” “可使不得。”唐铃铃连忙虚扶住她,“咱们都是自己人,用不着那些规矩。再说那些规矩都是师父的,我医术比不上他精湛,这解药能不能研制出来还不知道呢。” 苏云漪抿唇,她看着面前的小少年道:“那等解药研制出来后,我付给你诊金。” “诊金我哥已经给了我很多了,你用不着再给我。”唐铃铃冲她笑了笑,“反正你们俩是一家人。” 苏云漪一怔,相似的话,在客栈的时候唐铃铃也同她说过。 她看着唐铃铃,“他给了你什么?我一直都没听他说起过,你们是如何相识的?” 她这话刚出口,小孩就立马捂住了嘴,直冲她摇头。 “罢了,我不过随口一问的,你若是不愿说,我也不会勉强。”苏云漪轻声说道,“不早了,你快去休息吧。” 见她转身就要走,唐铃铃连忙就叫住了她,“嫂子,你那位朋友是乌水,对吗?” 苏云漪愣住,忽然,院中狂风乍起,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今夜让乌水去海府,无非就是为了将她支开。城郊外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自然可以等赵无坷醒了问他,再不济去问元九也可。 今日之事让她明白,她不能再同苏无咎周旋了。在苏无咎眼中,她与乌水不过是工具,只分有用和无用。她不能再指望从他手中拿到解药来救乌水。 更别提他还要对赵无坷动手,他们同苏无咎之间,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了。 只是她不能在梁都待太久了,等她走后,乌水一个人又该怎么办。 即便心里有一千个不放心,可她此时却也不得不寄希望于海瑾朝,盼望着他能对乌水多些情分,日后乌水即便不会和他在一起,她的日子也能过得顺遂些。 风吹动树叶,已有些见黄的叶子缓缓飘到了石阶前,苏云漪弯下身子捡起来叶子,淡声说道:“是,只是这件事情她不愿意为人所知,还请你替她保密。” 唐铃铃连连点头,他对苏云漪说道:“嫂子你放心好了,我嘴巴向来是很严的。” 苏云漪看着他稚气的面庞,轻轻笑了笑。 “嫂子你笑起来真好看。” 唐铃铃衷心道,他很少见苏云漪笑。最初见她的时候,总觉得这女子满心算计,人也冷冰冰的。他那时候有点怕她,偏偏他哥还总听她的,什么事都紧着她。 他总是不明白,这俩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契合,怎么就…… 但眼下他却觉得苏云漪人还挺不错的,她面上不显,但其实她会关心身边的每一个人。 等唐铃铃回去后,苏云漪便也进了房中去了。 “你先回去休息吧,今夜我守着他便是。”苏云漪对元七说道。 元七抿唇,“小人有些不放心。” “再不放心,你也得休息啊。况且我们两个人都在这里守着,也扰了他清净。明日你还得过来伺候他,若是身子垮了,恐怕他得心疼你。” 看她一本正经地宽慰自己,元七不禁哼笑一声,他道:“要是从前,世子大概醒了就会斥小人两句。” 苏云漪看一眼床上躺着的赵无坷,又看向元七问道:“那如今呢?” “其实,小人总觉得世子自从三年前回来后便不大一样了。”元七看向苏云漪说道:“以前他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小人知道,世子待我们的心是很好的,他从没将我们当下人看待。但三年前他回来后,似乎……” 元七挠了挠头说道,“小人读书少,也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总觉得他跟从前不同了,但又很熟悉。一开始很纠结,后来便想明白了,他或许是在留郡那场大战后,性情大变。以前常听老人说,人经历了变故后,性子也会或多或少地改变。但不管怎么样,世子待我们一直都很好。只要他平安,跟从前不一样了便也无妨了。” 苏云漪垂眸,心里也不禁去想,倘若将来你知晓真相,又该是什么样的反应。 会迁怒于他吗? 她只觉心中有些发闷。 “不过世子似乎自幼便灾难不断。”元七说着,轻轻摇头叹气,“还记得世子打从十岁开始便总是遭人刺杀,不是有人从江湖上雇了杀手便是有人买通府里下人下毒。” 苏云漪心头一振,她抬眸看向元七:“是从十二年前就开始的?” 第60章 和苏鹤行前往边黔的时间差不多,倘若从那个时候,苏无咎便想着从家中挑出一人从军,那他同时开始刺杀赵无坷,究竟是巧合,还是他苏无咎刻意为之。 第56章 长生乐(六) “对啊,因为这个,先帝便为世子取了表字‘无坷’,便是希望他一生顺遂。” 正说着话,乌水便也回来了,听她将城外的情况说了之后,苏云漪便道:“好了,你们都回去休息吧,今夜我守着他,就当是给我一个同他独处的机会。” 这些日子两人相处的时日加起来都不到半日,元七连连应是。 乌水却是看着苏云漪道:“真的不用奴婢陪您吗?” 见苏云漪摇头,她才同元七一起退下了。 他们一离开,房中瞬时便静了下来,苏云漪坐在床边看着赵无坷。 他刚回来的时候,元九对她说他中了毒,那一瞬间,苏云漪感觉像是有一百根针一同朝着她的心扎了过来。偏偏赵无坷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对着她说道:“都是小事。” 苏云漪抬眸朝他望去,只见到青年双唇发黑,脸上还扬着笑。 她刻意不去看他,转而催促唐铃铃替他把脉。 可心里却忍不住想问问他,对他来说,到底什么是大事。 快到寅时的时候,赵无坷终于才醒过来了。 苏云漪见状,连忙就说道:“我去把唐铃铃叫来。” 她刚站起身就被赵无坷一把拉住,“我已经没什么事了,用不着叫他。” 青年手掌温热,不像他刚回来的时候那么冰凉。苏云漪撇头望向他,见他面色已经恢复如常,嘴唇也已经不再发黑了。心里便明白他体内的毒已经清了大部分。 她挣开他的手,转而倒了杯水递给他,“铃铃说,等明日你再服用一副解药便无碍了。” 赵无坷看一眼自己空了的那只手,清了清嗓子问她:“你今夜一直守着我,不休息的吗?” 苏云漪看他盯着手,只当他是受了伤,手不能动弹,便扶他坐起来,又将那杯水喂在他嘴边:“我不困。” 两人离得得格外的近,女子的气息喷洒在耳边,赵无坷觉得他有些头晕,心里暗暗将此归结为药劲太猛的原因。 他从苏云漪手中拿过茶杯,一口喝下去,“我没事了,趁着天还没亮,你快去休息一会儿。” 他说着,又抬眼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不急。”苏云漪看着他说道:“正好你醒了,我们先来谈谈,昨日在城外的事情吧。” “你昏迷的时候我就已经听元七说过了,自十二年前,你就屡次遭人刺杀。这么久了,你不会对真凶一点也没怀疑过吧?” 赵无坷抬眼,看她神色认真的盯着自己。 他重新躺在床上,双眼紧紧盯着床帐。苏云漪说的对,这么久了,赵无坷受人追杀不可能对真凶的身份一无所知,可他从来不提。即便是四年前在留郡,他明里暗里试探过很多次,可赵无坷一直都是闭口不提的。先帝和江王不是没有追查过,可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先前从没细想过,方才在城外的时候,他才乍然想明白,一直以来赵无坷都在维护那人。 “赵无坷,你在想什么?” 苏云漪的话让他回过神来,赵无坷看着她探究的目光,轻笑着说道:“我头脑简单,想不了那么多。” “那你现下知道了。”苏云漪直截了当地道,“我也不瞒你了,当初赐婚的旨意下来没多久,苏无咎便来信,他要我杀了你。” 赵无坷抬眼,他看向苏云漪,她一脸坦荡,全然没有要隐瞒的意思。 他道:“你如今同我说,你就不怕……”他顿了顿,开口道:“谋杀宗室子弟是死罪。” 苏云漪默了一瞬,继续道:“这次事情闹得这么大,明面上官家必然不会再容忍苏无咎了,只要我将一切事情招认,那苏无咎便不会再有喘息的机会。到时候你再予我一封休书,往后的日子也好彻底清静了。” 赵无坷听见这话,坐起身来看着她,“我问的是你,官家倘若要处置苏无咎,你要怎么办?” 他神情严肃,胸膛因情绪轻微地激动而起伏。 苏云漪淡声说道:“这便是我自己的事情了,不过你放心,你要怎么对付苏无咎,我都不会拦你,因为我一点也不在意他。” 说话间,她脚步稍往后退了一些。 赵无坷心里一沉,他知道苏云漪有个习惯,若是有人同她提及她不愿回应的话题,她便会这样。 苏云漪察觉到他的目光,心里又是一阵生疼,只觉得他这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比先前在客栈中挨的苏鹤行的那一击还要疼。 她也不是不知道,她这样直呼生父的名讳,直截了当地说出对苏无咎不利的话,哪像为人子女该说的。 全大周都找不出来第二个。 “我不会给你休书,”赵无坷站起身来,他走近苏云漪几步,“这次你帮了我,明日官家传你入宫问话你不必怕,你对他没有威胁,他不会为难你。” 苏云漪低头,“借着这个机会,你给我休书不好吗?” “不好。” 苏云漪脚下一阵踉跄,扶着桌案坐下,她道:“错过这个机会,你要如何提及和离之事?” “如果我说,我不想同你和离呢?”赵无坷倾身,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在想什么,我全都明白。苏云漪,我不会抛下你,更不会放弃你。” 从前在清河,她从未被人选择过。苏无咎送她入梁都,存的全然是利用的心思。他知道她想的是什么,若他再松开她,即便她明日能平安从宫里回来,可她往后又会是什么样,他也不敢想。 而苏无咎对无坷下手,不管怎么样,他都必须要讨一个公道。 “为何不想和离?”苏云漪感受到自己心脏狂跳,她连忙低下头,却也只能看到赵无坷脚上的那双鞋,她不禁想,这个时候,他离她也太近了吧。 “先前不是同你说过吗?眼下褚拭昭虎视眈眈,你若离了江王府,只怕他会更加肆无忌惮。”赵无坷连忙就道。 话刚说罢,就听面前的女子冷笑着推了他一下,“那你离我这么近做什么?” 她说罢,转身就到了外间的软榻上和衣躺下。 “你睡那里不冷吗?”赵无坷出声问道,他抬手抚上胸前她手指碰触过的位置。 女子冷淡的声音传了过来,“同你有何干系,反正你我迟早是要和离的。” 赵无坷:“……” 她生气了? 赵无坷哼笑一声,心说,他什么都顺着她来,怎还惹她不悦了。她要和离他同意了,只不过是差些时日罢了。 就那么想离开梁都,离开他的身边吗。 想到此,他又直觉自己有些荒谬,他已经这样了,为何还想着将她留在身边。 隔着屏风望向软榻上的人,犹豫了一瞬还是走过去,替她掖了掖被角。 …… 等唐铃铃过来的时候,苏云漪已经进宫了。 坐在案边给赵无坷把脉过后,他四处看看,见房中无人便对赵无坷说道:“昨日人多,我没跟你说,你真不能再动武了。” 赵无坷拿起来一块糕点塞到了他口中,笑着说道:“昨日情况特殊,下次不会了。” 唐铃铃被他塞了一嘴糕点,边吃边道:“我跟你说认真的,你别总是嘴上答应了,下次还这样做。” 他将糕点咽下,神色认真地看着赵无坷说道:“你现在脉象很弱,你知不知道。” 赵无坷听见这话,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上的丱角,点头道:“好,我下次绝不这么做了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倒也无碍,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收了你们的东西,总得替你们将事做好。”说罢,他眨了眨眼睛,冲赵无坷伸出来手道:“你若是过意不去,便多给我些银两,来梁都都要一个月了,可我还没去城中好好逛过呢。” “好,我让元七陪你去。”赵无坷笑了笑说道。 恰巧元七煎药过来,听见他这话,连忙就走过来说道:“去哪?” 赵无坷从他手里接过药,轻声说道:“一会儿你陪铃铃上街去,你们两人想买什么就买。” “倒也不急,你这身子也没好全,我今日还是守着你吧。”唐铃铃连忙就说道。 赵无坷从元七手中将药碗端过来,一口将药喝下,漱口后对唐铃铃说道:“不是说我的毒已经彻底清了吗?眼下已经没什么事了,你也不用跟着我,正是爱玩的年岁,别整日里待在王府里。” 元七也伸手拍拍唐铃铃的肩膀道:“世子说的对,我带你出去走走,以前你在山上定是没什么机会出来,今日带你在梁都城中好好地玩一圈。” 唐铃铃扯唇,他看一眼元七,心说,毒是解了,可赵无坷的体内也不是只有这一种毒啊。 偏偏这事他还不能同人说,只得点头对赵无坷说道:“那你这几日得在府中休息,可别再出去了。” 第61章 出趟城都能遇见这么多的事,他只怕赵无坷再出几次门,他便不必再救治他了,直接让人选一副上好的棺材给他安葬了吧。 赵无坷摇头,“我得进宫一趟,她在宫里,我实在不放心。” 第57章 长生乐(七) 御书房 苏云漪到御书房门外的时候,见到御书房的房门紧闭,她攥紧衣袖。 “世子妃勿怪,昨日出了那么大的事,官家命人连夜去清河召苏大人进京,方才大人这才刚到。”孟德元同她行礼后说道。 苏云漪连忙同他道谢,不等她再说话,就听见御书房中的建宁帝唤她进去。 孟德元连忙便推开门引她进去。 苏无咎今日穿着的是绛红色朝服,此时他跪在地上,并未留有一寸目光看向自己。 她跪下行礼,“妾身参见官家。” “昨日之事朕已经知道了。苏云漪,你于此事有功,朕会另行赏赐,你父之过同你无甚干系。” 建宁帝这话让她诧异一瞬,她抬眼望去,又听建宁帝说道:“只不过,此事一过,你也不便再留在梁都。” 苏云漪垂首,“是,妾身明白。”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外孟德元的声音传来:“王爷,您现下还不能进去。” “你让开!” 建宁帝抬眼就见江王推开孟德元走了进来,他抬了抬手,示意孟德元退下。 “参见皇兄。”江王走进来后就连忙行礼,“恕臣弟失礼,方才臣弟在门外之时便已经听到皇兄所言之事。臣弟以为,苏氏并无过错,让她同无坷和离,未免引人非议。” “她出身苏家,那就是她的过错。”建宁帝看着他说道:“从前你从未忤逆过朕。” 江王拂袖便道:“许多事,官家和臣弟心知肚明。您是天下之主,臣弟在您面前不敢造次。自无坷少时,他便多受委屈,他想要的从未得到过。今日,不管皇兄说什么,臣弟都要替他将苏氏留下。” 御书房中乍然无声,只余几人轻微的呼吸声。 建宁帝垂眸看着对自己拱手作揖的江王,随着年岁渐长,两人都已经蓄上胡须,眉宇间也少见少时的踪迹。自他登基后,江王便待他日益恭敬,总不似年少时那般同他耍横。 他知道,当年之事已然如同一道跨不过去的鸿沟横亘在二人之间,再难跨过。 这种表面上的平和又因苏氏父女打破了,建宁帝不由得轻笑一声,他淡声说道:“莫非你想抗旨?” “臣弟不敢,自幼臣弟便少有忤逆皇兄,还请皇兄看在昔日的情分上,看在臣弟拳拳爱子之心上,顺了无坷的意吧。” 建宁帝默了片刻,冷笑一声,看向一旁跪着的苏无咎。 苏云漪垂眸,心中明白江王这是应了赵无坷的请托。只是从眼下的境况来看,局势似是愈来愈糟,只怕会恶化建宁帝和江王之间的关系,若如此,倒不如她趁此机会离开梁都城,若褚拭昭真想对她动手,那也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官家,王爷。”她开口说道:“妾身自知……” “住口,本王同官家说话,岂容你多嘴。” 话音刚落,又听孟德元进来通传道:“官家,太后娘娘同世子来了。” 建宁帝睨了江王一眼,淡声说道:“传。” 赵无坷刚一进来就同建宁帝行了一礼,而后连忙将苏云漪扶了起来,他一脸担心地看着苏云漪说道:“娘子,我这一早醒来便没见你,可担心死了。” 见苏云漪抿唇不语,他又转头去问建宁帝:“皇伯父,我娘子该不会是犯什么错了吧?” 青年一脸紧张的神色,面上看起来还有些虚弱。 “朕又不会吃人,你至于伤都没养好就赶进宫来要人吗?还将你皇祖母请来了。” 太后听见这话,也说道:“你皇伯父说的在理,眼下也将人接到了,便早点回府歇着吧。少让你母妃担心了。” 赵无坷握着苏云漪的手紧了紧,他嘿嘿笑道:“我就这一个娘子,见不着她自然是得着急,哪顾得上这许多。” 一旁的太后笑了笑,对他说道:“少贫嘴了,快回府去吧。” 等赵无坷二人离去后,她又看向建宁帝和江王说道:“你们兄弟俩有些日子没见了,不若再说说话。” “朕手头还有政务处理,便不留七弟了。”建宁帝说道。 …… 此时刚过辰时,赵无坷拉着苏云漪出了御书房便一路往宫外去,到了会极门外,手上一空,低头一看,是苏云漪将他挣开了。 赵无坷攥了攥手,他抬手扶了扶额头说道:“娘子,为夫这头怎么有些晕,也不知道可否是余毒未清。” 前方的苏云漪顿住脚步,转头就见赵无坷这副‘龇牙咧嘴’的模样,她捉裙跑到了他身边,扶住他道:“你可还好?” 赵无坷借势靠在她的肩膀上,叹了口气说道:“娘子当真是伤人心,为夫为了你,又是去求江王,又是去求太后,你倒好,出来了便将我抛下,当真是狠心。” 苏云漪扶着他缓慢地往前走,嘀咕道:“我又没说要你帮我。” “那怪我自作主张了,”赵无坷看她一眼,今日苏云漪穿的是一件淡青色广袖衫,头上戴了对白玉珠串步摇,他垂眸笑了笑,“我若是不来,你是不是真的要离开梁都了?” 苏云漪不语。 赵无坷:“你总是不听我的。” “我留下对大家都没有好处,”苏云漪说道:“今日江王出面,使得官家和江王的关系变得更糟,倒不如顺了官家的意,让我离开梁都。” 话音刚落,肩膀上一紧,她垂眸,只见赵无坷落在自己肩头的手有些用力,但力道不算太大,足以让她回过神来。 “你无需在意这些,官家和江王之间的隔阂并非因你而起。”赵无坷在她耳边说道,“别总是把事情想那么糟。” 苏云漪点头,身后传来脚步声,两人转头一看,见是江王过来。 赵无坷连忙就松开了苏云漪,往回走到江王跟前行礼,苏云漪也跟在他身后行礼。 江王看他一眼,“怎么还没回去?” “等您呢。”赵无坷恭敬说着,又跟上江王的步子,看这模样,哪还有方才的虚弱模样。 苏云漪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伸了伸脚。 赵无坷脚下一阵踉跄,幸好有江王和苏云漪扶住他。 “这么大的人了,走路还是不稳当。”江王蹙眉说道。 赵无坷眼皮子一抽,他看一眼一旁的苏云漪,女子冲他眨了眨眼,又连忙对江王道:“这都是妾身的不对,官人若不是为了妾身,今日也不会一醒过来就进宫。阿舅有所不知,方才您没来的时候,官人站都站不稳呢。” 看苏云漪一脸愧疚的模样,江王再看看赵无坷那颗耷拉下去的脑袋,心中瞬间了然。 他嗤笑一声:“那本王倒还真是你解毒的良药。” 话锋一转,他抬手拍着赵无坷的肩膀说道:“若是身子不适,还是早点滚回府吧。” 他说罢,拍了拍赵无坷肩膀就往前走了。 赵无坷察觉到自己另一只手臂也是一松,他不禁看向苏云漪,却见她冷笑一声,淡声说道,“还不快些回去。” 赵无坷:“……” 还挺记仇。 两人出了会极门便同褚拭昭打了个照面,见到两人,连忙便行了一礼:“世子,世子妃。” 赵无坷同他点了点头,随口道:“褚大人今日不上值?” 褚拭昭今日穿的是一身翠蓝色常服,他往日里都是一身深色公服,今日看起来倒是褪去了几分锋利,就连眉间的那道疤也被衬得更加柔和。 褚拭昭道:“微臣过些日子就要成亲了,官家特许臣这几日不用当值。” 他说这话时,眉眼间都带上了一丝笑意,清风拂过,广袖随风飘动。 这消息来的突然,先前也没听过褚拭昭要成亲的事情。 赵无坷怔誻膤團對了一瞬后,连忙就道:“那恭喜褚大人了,不知是哪家娘子?” 他本是随口一问,褚拭昭同谁成亲他并不在意,只想着随口搭几句话便同苏云漪离开。 “臣的未婚妻,殿下也熟识,她父亲便是前任御史中丞许大人。” 赵无坷握着苏云漪的手一紧,他抬眸看向褚拭昭,极力压住情绪,轻笑一声:“当真?若是如此,那到时本世子可要去讨一杯喜酒。” 褚拭昭笑了笑,“婚嫁之事,臣哪敢玩笑。今日臣是陪着月恒进宫来给太后请安的,您也知道,她素来同太子妃娘娘交好,好不容易进宫一趟,自然是得去看看娘娘。” “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先走了。”苏云漪开口说道,“殿下身子不适,不宜在外头太久。” 褚拭昭连忙同两人行礼。 一直到了宫门外,苏云漪才蹙眉对赵无坷说道:“我手很疼。” 赵无坷连忙松开她,看着女子白皙的手被他攥的发红,赵无坷连忙就歉疚道:“抱歉,我方才并非有意。” 第62章 苏云漪摇头,她抿了抿唇,方才赵无坷虽然面上不显,可下意识的动作是骗不了人的。 秋风轻抚过她那只发红的手,连同方才一路上被他拉着手的时候冒出的薄汗也一并吹开,却并未让她觉得轻快,反而在女子心中留下股股躁意。 苏云漪抿唇,望着他说道:“你是不是不希望许娘子嫁给褚拭昭?” 第58章 长生乐(八) “你是不是不希望许娘子嫁给褚拭昭?” 赵无坷看向她,女子抿唇望着他,紧握着的手渐渐松开。 两人目光相撞的那一瞬,她又连忙别开头,呢喃道:“是我不该问,这是你的私事。” 像是在同他说,又像是自说自话。 言罢,捉裙便上了马车。 赵无坷看着她的身影,一头雾水。方才在宫里她还有心思整蛊他呢,怎的眼下这般奇怪。 他回想着,正准备踏上马车,又听见一道声音,“世子殿下。” 回头一看,见是芙蕖。 他颔首道:“芙蕖姑娘,你怎么来了?” 芙蕖同他行礼,恭敬道:“回殿下的话,奴婢送许娘子出宫。” 赵无坷转头就见到不远处另一辆马车旁,褚拭昭扶着许月恒踏上马车的身影。 他回过头看芙蕖:“原是如此。” 见她仍站在此,赵无坷怔了怔,问道:“是太子殿下有话同本世子说?” 芙蕖点头,“太子殿下这两日抽不开身去见世子,只得借这个机会谴奴婢来告知殿下,昨夜京中又有少女失踪,卓尚书肯定这案子有两波人,昨日世子已经查明了其中一波人,今日一早,有人去衙门报案,说是发现了嫌犯,且已经找到了确切的证据。” 赵无坷皱眉,“是谁?” 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竟然半点消息都未曾知晓。 芙蕖咬了咬唇,她看着赵无坷,半晌后从袖口中拿出来帕子放到了赵无坷的手中。 帕子里明显是包裹着什么,赵无坷攥紧帕子后就上了马车。 苏云漪掀开车帘就见到赵无坷手中的帕子,见赵无坷上了马车,便将车帘放下不再说话。 赵无坷踏上马车就见她垂着眼睑盯着桌前的茶点,他坐过去倒出来一杯茶放在她跟前,又将糕点推到了她跟前。 “先垫垫肚子,等一会儿回府便让人备膳。若是想在外面吃,我便先送你过去。” 苏云漪天一亮就已经进宫了,按他对她的了解,即便是马车里备了些吃食,恐怕她也不会说用。 “嗯。”苏云漪点了点头,目光定在他手中的帕子上,嘴唇嗫嚅,但还是什么也没说。 赵无坷将帕子打开,见帕子里包着的是把金梳,看模样是有些年头了。 见赵无坷抬眸看过来,苏云漪连忙就往嘴里塞了一口糕点,她低下头,极力控制自己不去看他。 “这是赵羲和交给我的,那人对谢家人下手了,我一会儿得去一趟谢家,然后去梁都府衙,今日大抵会很晚回王府,你同王妃说一声,莫让她担心。” 苏云漪顿住,她抬头看着赵无坷,见他手中紧攥着那把金梳,她低下头。 那人已经对谢家人下手了,恐怕那人已经猜到他的身份了吧。 如此做是要引他出来吗? “我和你一起去吧。”苏云漪看着他说道。 赵无坷摇头,“不行,你还是先回府休息吧,我一个人能应付得来。” 她昨夜没好好休息,今日再这么奔波,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 苏云漪:“我无妨,你不必担心。况且我将谢……”她顿了顿,说道:“谢照青曾经帮过我,我想为他做些什么。即便我什么都做不了,让我跟你过去也好啊。否则我一个人回去,实在难心安。” 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察觉到她情绪有些低落,赵无坷连忙就道:“好,我带你去。” 说话间他又将那把金梳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 两人行至甜水巷的时候,赵无坷便领着苏云漪下了马车,吩咐了车夫几句便领着苏云漪往前走了。 苏云漪由他领着到了望江楼,才疑惑看他:“不是去谢家?” 赵无坷手指了指天,“时辰不早了,先吃点东西。” 望江楼里同往常一样热闹,两人刚一走进去就见到小二迎上来。 赵无坷是这里的常客,小二引着两人上楼,待他们坐下后便替两人各自倒出来一杯茶。 赵无坷将食单放到苏云漪跟前,“你看有什么想吃的。” 苏云漪垂眸,看到青年细长的手指拂过食单,思绪回到多年前在清河的那一日。 自从那次病中谢照青答允了她后,便当真是日日都来苏府。 老太爷和曲老太爷又是向来交好,便也由着他这个曲老太爷唯一一个还在世的外孙来串门子了。 因着谢照青,苏老太爷有时也会派人来抽查苏云漪的功课。 苏云漪此前哪读过书啊,她连字都认不出几个。 苏夫人知晓后,便日日派了人来督促她读书。 真是活久见,从前个个都恨不得她早死,可又不愿污了自己的手,坏了苏家的名声,便放任她在府中自生自灭。 如今因着一个没见过几次面的谢照青,又每日催着她读书。 苏云漪看着晦涩难懂的书册,只觉得头晕脑胀。抬眼望着窗外才好受了些许。 院中的雪早已经被铲去,只留立在高枝的梅花上化掉的雪水,经由冬日残阳照过,鲜红艳丽。 苏云漪不由得想起来谢照青了,他似乎酷爱穿着这样颜色的衣裳。 原本苏云漪是极为讨厌这样鲜亮的颜色的,但自从见到谢照青后,她便有些喜欢这样的颜色了。 想到此,苏云漪不由得弯了弯唇。 “傻乐什么呢?” 耳边突然响起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苏云漪转头就见到谢照青自门外走进来。 想到方才所想,她双颊发烫,连忙低下头去看书。 倏而,她听到自头顶处传来的少年的一声哼笑,“书拿反了。” 苏云漪抬头就见到少年眼眸含笑看着她,她自幼只见过两种笑,家中兄弟姐妹见她出糗的时候的讽刺意味的笑,另一种便是谢照青这样的笑意。 即便是身处凛冽风雪中,仍能带给她一丝暖意。 这份暖意,足以让她撑过那个冬日。 “你先回去吧,去同夫人说一声,这阵子我来看着四娘子读书。”谢照青对苏夫人派来的那人说道。 方才来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这人着实是帮不上苏云漪什么忙。 苏云漪看着书上的字一头雾水,身边又没个人提点,她便只能看着窗外。 这人来了也只是站在她身旁看着她。 真让她日日都来,恐怕这小姑娘就得日日这么过冬了。 待苏夫人派来的人离开后,苏云漪才终于站起来在房中走动走动。 苏夫人的人一早便派了人来,她的人一来,苏云漪便一动也不敢动,只得坐在书案前读书,偏偏自己字都认不全。 苏府中的确是有学塾,可她从前饭都吃不饱,先生教的那些东西哪有心思去学。 长到了如今,她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 不过她倒是不在意这些,等这个谢照青走后,她说不定就又会遭到那些人的毒手,命都保不住,谁还有心思去学这些东西。 苏云漪这么想着,从桌上拿起来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忽然听见谢照青身旁的烛生笑了一声。 她转头就见烛生看着自己练的那张字笑,一时着急,糕点卡在嗓子里没咽下去。 谢照青见小姑娘被噎得脸都涨红了,连忙就倒出来一杯水递给她。 苏云漪却是摆摆手,将自己写的那张字撕碎了扔火盆里后,才转过来从谢照青手中接过那杯水喝下。 刚一缓过来,小姑娘就跑到烛生跟前,用力推了他一把,气道:“谁准你看的,不知道什么叫‘非礼勿视’吗?” 烛生看着面前这个矮了自己一个头的小姑娘,赞许道:“你还知道非礼勿视。” 苏云漪:“……” “烛生道歉。”一旁的谢照青说道。 苏云漪原本布满阴影的一张小脸瞬间挂满了得意,她掐着腰看着烛生,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这下轮到烛生炸毛了,他气愤地看向谢照青,半晌才说出来一句:“那么大个字在这摆着,只要不瞎都能看见吧。” 苏云漪面上一红,她连忙看向谢照青,只见少年抿嘴看着烛生。 她觉得有点丢人,却听见谢照青说道:“我看见了又怎么,我们小四比你当初习字的时候好多了,再说她年纪还小,自然有大把的时日来学。” 见烛生还要再说话,谢照青连忙又说道:“少废话,赶紧道歉。” 烛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对苏云漪说道:“对不住,苏四娘子。” 见苏云漪轻轻点头,他又说了一句:“我们郎君说的对,您的字比小人初学的时候好不少,您在纸上画的那几朵花当真是漂亮。” 第63章 苏云漪挠头,她有些不解,她哪有画花。 “好了,既然烛生道歉了,你也别生气了,走,带你去街上。”谢照青轻轻揉了揉苏云漪的头发,“等回来了我教你。” 苏云漪抿唇,嘀咕一句:“你还真教我啊?” 她还以为他是随口搪塞苏夫人的呢。 说是上街,实则是领着她到了酒楼胡吃海喝了。 苏云漪看着那一桌饭食,怔了一瞬,而后就见谢照青拿出来一只玉匣子放在她跟前,“生辰吉乐。” 见小姑娘仍是一脸诧异地看着自己,谢照青忍不住笑了笑,厢房中火盆烧的旺,使得她一张脸红扑扑的,此时她双目呆滞。 从初见时起,他便看得出这丫头满脑子都是主意。 机灵的小姑娘难得有这么呆愣的时候。 第59章 长生乐(九) 玉匣子中装满了钗环,她撇撇嘴,抬眼在谢照青浑身上下扫一眼。 “看你这样子,是忘了今日是你生辰了?” 苏云漪将玉匣子合上,推到了他跟前说道:“我从不过生辰。” 她说罢看着桌子上摆着的这些菜,心里开始思量。 这些应该得不少银子,这几日因着谢照青,也没人克扣她的月钱了。 也不知道她攒下来的那些银子够不够给谢照青的。 “那往后便过生辰。”谢照青又将玉匣子塞到了她手里,“生辰礼物都不收?” 他说着眨眨眼睛道:“你不要,那我就只能留给烛生戴了。” 烛生:“……” “你眼光真差。”苏云漪想到匣子里的那几支钗环道。 这人长得挺不错的,他自己的衣品也很好,怎么到了送她首饰的时候,眼光这么差。 今日他送她的这些,数那只匣子最好看。 见谢照青面上僵住,她又连忙补救:“但我还是很喜欢你送我的,等你生辰的时候我也会认真给你过的。” 少年笑了笑,看着她说道:“嗯,以后每年,我都给你过生辰。” 包厢外面的嘈杂脚步声传来,苏云漪回过神来,她看一眼赵无坷,手指落在食单上,“要一碗三鲜面吧。” 她说罢,便将食单递给了赵无坷,赵无坷看她一眼:“不要些旁的?” 见苏云漪摇头,他便将食单递给小二,“那便要两碗三鲜面。” 小二应了一声后便离开了。 “方才在宫门外,你问我,是不是不希望许娘子嫁给褚拭昭。” 苏云漪抿唇,“我也说了,这是你的私事,我不该问。” “但我觉得,我应当回答你。”赵无坷说道:“我不希望许娘子嫁给褚拭昭,是因为我知道他并非良配。” 苏云漪对上他的目光,“只是因为这个?” “还能因为什么?”赵无坷看着她,“你放心好了,我虽不愿她嫁给褚拭昭,但对于此事我必定会慎重行事。” 苏云漪低下头轻声‘嗯’了一声,嘟囔道:“你也用不着同我说这许多,我也不过是随口一问。” 赵无坷缄默不语,苏云漪向来是个把话藏心里的性子,她能问出来,怎么也不可能只是‘随口一问’。 两人吃过面后便没打算在望江楼多留,一同往望江楼外面走了。 刚到门外就同卓曜容碰上了。 “你们怎么在这儿啊?”卓曜容对赵无坷说道:“方才我还去王府找你,听门房说你带着弟妹在外头,这是要去哪? “去办点事,你过来吗?”赵无坷看着他说道。 卓曜容眼睛乍亮,他看着两人说道:“我能帮上你们?” …… 谢府 三人来到谢府门外的时候,只见到门庭外空荡荡的一片,只见到一个妇人的身影,她弯着腰清理门外的这些脏污的东西。 卓曜容看一眼赵无坷说道:“这几年你一直在王府里不知道,自打谢照青那事传回来,常有百姓到谢家门前破口大骂,自家有什么脏东西都扔谢家门外。要不是绣荷姑姑和烛生守着,恐怕他们早就将祠堂砸了。” “卓郎君,少议论旁人。”苏云漪道。 绣荷听到动静转头一看,见是他们,连忙将手中东西放下,走过来对着三人行礼,“世子,世子妃,卓郎君。” 女人一身灰色麻衣,赵无坷冲她点了点头,说道:“我们也听说了谢府发生的事情,想过来看看。” 绣荷又连忙同几人行礼,“奴婢便替烛生多谢世子了。” 她说罢便领着三人进去,“方才梁都府衙和刑部的几位大人已经来过了一趟。” 刚一入秋,谢府园子里的花就已经落了,但胜在还有绣荷时常洒扫,并未让这座宅院显得荒乱。 “奴婢不敢扯瞎话,这几年府里只有奴婢和烛生两人,为了能活下去,烛生便时常到府外去做工,常常是早出晚归的。今早烛生还没出府去,衙门里的人就过来了,偏偏那些女子又在六郎君院子里。” 听出她声音有些哽咽,苏云漪连忙拿出张帕子递给她。 “曜容,”赵无坷看向自己身边的卓曜容说道:“劳烦你在门外守一会儿。” 卓曜容愣了一下,点头应下。 几人走到了谢照青的院子里,绣荷连忙就说道:“世子世子妃先坐,奴婢去沏茶。” “不必劳烦了,我们还是先办正事。”赵无坷说道。 那几个女子是在谢照青书房当中找到的,三人走进去,书房中空旷一片,有什么证物也早就被早就收到梁都府衙中了。 赵无坷四处望了望,他走到墙根处,半蹲下身子敲了墙靠墙的那一小块。 随即便见到墙壁上的那一扇门开了。 绣荷看着赵无坷,愣住了,“这……世子怎么知道这有一扇门的?” “此事日后再说。”他说罢便走进门中,见到不远处的那团杂草,心里瞬间明了,随即便从门中走出去,对绣荷说道:“这里已经不安全了,烛生不在,你一个人在这里实在不妥,不如跟我回王府吧。” 绣荷摇头,她看着赵无坷:“奴婢不能走,您也说了,这里只有奴婢一人了,若是奴婢走了,那便再也没人来守着这座宅邸了。” 赵无坷蹙眉,却还是没再说什么,于是便道:“那我派几个人过来,免得再有人潜进来。” 见他抬腿就要往外走,绣荷连忙又唤了他一声:“世子殿下。” 赵无坷转头就见到女子红着眼眶对他说道:“听说昨日殿下受了伤,不知现下可好些了?” 门外一缕阳光照进来,将绣荷笼罩住,赵无坷胡乱点头,“我们先走了。” 他说罢,拉着苏云漪便要往外走,却险些同何慎撞上。 “下官该死。”何慎连忙道。 卓曜容:“他今日一直留意着这里,知晓你们过来了,就连忙往这边赶。” 赵无坷扬眉,他看着何慎道:“卓尚书让你看着这边的?” “这……”何慎挠了挠头,他看一眼绣荷,就拉着赵无坷往外走了。 “殿下啊,官家可说了这几日让您好好养伤,这案子交由刑部和梁都府衙来办就行了。” 赵无坷扯唇,敛衽道:“我伤好了。这桩案子一直都是我来办的,不查清楚我不放心。” 何慎撇嘴:“你插手这案子,你倒是放心了,下官这颗脑袋倒是不保了。” “卓尚书这么同你说的?” 何慎抿嘴,“官家下了密旨,若是殿下插手此事,整个刑部都得人头落地。” 赵无坷闻言,看向卓曜容。 卓曜容摇头,“我爹没跟我说过啊。” 何慎沉默,就你那张嘴,若跟你说了,才死的更快。 他抬眼去看看赵无坷,却见他淡笑一声,对苏云漪说道:“我得进宫一趟,让曜容送你回府吧。” 苏云漪嘴唇嗫嚅,她道:“你早点回来。” 赵无坷又看向卓曜容:“劳烦你了。” “这有什么,你说这话可就见外了。”卓曜容连连摆手。 …… 苏云漪同卓曜容刚出了谢府,她就顿住脚步,“何大人,卓郎君,我想去趟梁都府衙。” 一听见这话何慎瞬间就急眼了,他伸手就要将苏云漪拽到一旁去劝说,却被卓曜容拿扇柄敲了下手背,“想做何?” 何慎揉揉手,连忙跪下道:“下官冒犯,世子妃恕罪。” “你先起来。”苏云漪看了眼四周的行人说道。 何慎连忙就站起来,他凑近苏云漪,却见卓曜容一脸谨慎地看着他,“啧,我就同世子妃说几句话。” 卓曜容扯扯唇。 “卓郎君,无妨的。”苏云漪连忙对卓曜容说道,她又看向何慎:“何大人是不希望我去梁都府衙?” 何慎连连点头,他道:“这些话下官本不该说,可世子妃您是个好人,倘若下官不说,那恐怕便再没人同您说这些话了。” 他顿了顿,低声对苏云漪说道:“官家为何不让世子插手谢家的事情,您当真觉得,他是为着殿下的身子思虑?” 第64章 “那不然呢?”卓曜容轻哼一声道。 何慎忍着没翻白眼,继续说道:“他是心里仍惦记着几年前谢照青的事情。您不知道,世子殿下少时便时常往谢家跑,他又将谢照青视作兄长。按理来说,谢家这案子,他就该避嫌。您也一样,且不说江王府这层,单说您一个女子,就不该插手这案子,说到底,这谢家跟您也没什么关系,更别说那里头关着的也不过是一个下人罢了。” “何大人,你也说了,官人同谢照青关系匪浅,如今谢照青已经死了,那些事情我不懂,可您身为刑部要员,但凡不是吃白饭的就能看出来烛生是无辜的。念在往日,我去梁都府衙探望他一二有何不可?” 何慎面上一愣,他看向苏云漪,“您不是……” 苏云漪紧蹙的眉头舒展开,她轻声说道:“我知道我是什么身份,怎么敢违逆官家旨意。再说我一个女子,哪有那本事来插手这么大的案子?” 第60章 长生乐(十) 御书房外 赵无坷刚到御书房外就见孟德元迎上来了,他连忙行了一礼道:“官家说了,世子若再过来便直接请您进去。” 赵无坷点头,推开御书房门就进去了。 建宁帝听到动静,放下手中的笔,抬眼就见到他撩袍跪下。 “臣想恳求官家,让臣继续彻查少女失踪一案。” 青年背脊挺直,建宁帝看着他道:“朕不让他们告诉你,是希望你这些日子能在府里好生休养,身子不养好怎么办差?” 赵无坷垂眸,“是吗?您这么大动干戈,又拿刑部中人的性命来暗示臣,难道不是希望臣来见您?” 早在他见到芙蕖时便有所猜测了,建宁帝若真不想让他插手这桩案子,自当瞒得严严实实,再不济也不可能不过午时就已经被他知晓了。 何慎说,他若是插手此案,那刑部的命就都不能保全。那不是警告,而是官家告诉他,想插手谢家的案子,便要拿旁的来换。 他想他拿什么换,赵无坷想不明白,唯一能想到的,只有那一点了。 “照青,你就不怕你走不出御书房?” 赵无坷顿了顿,稽首道:“只要官家应允臣此事,臣这条命任由官家处置。” “你先起来。”许久后,建宁帝才开口说道。 赵无坷连忙就站起身来,又听见他说道:“朕不取你性命,朕希望你在查清这桩案子和几年前留郡案子后,能够让世人知晓,谢照青已经死了。之后应当如何做,你心里也该清楚。” “是。”赵无坷应道。 他说罢,便抬眸看向建宁帝,“只是臣还有一事想问官家。” 建宁帝看向他:“何事?” “苏无咎要杀无坷,这件事是您授意的吗?”赵无坷顿了顿开口问道。 御书房中熏香缭绕,自窗外吹入一阵冷风,赵无坷自脚底升起一股痛感。 “不是,朕不知道。”建宁帝开口道:“你也觉得是朕?” 赵无坷连忙就跪下道:“臣不敢,官家一言九鼎,既然此事同您无关,那便请您重罚苏无咎。” “朕当然会罚,可朕不会杀他。” 这话让赵无坷心里一沉,他缓缓抬头,“是,那臣先退下了。” 建宁帝明白,他方才那么说是希望苏无咎偿命。可他偏就不能随了他的愿。 “你去吧。”他摆了摆手。 赵无坷出了御书房便被迎面扑来的冷风呛了一阵,孟德元见状连忙过来道:“世子您保重身子。” 看他身着单薄,不禁嘀咕一声,“元七这孩子也真是的,不知道给殿下添一件衣裳。您进宫来怎么不带着他?” 赵无坷扯唇,“府里事忙,我将他留在府里做事了。” 他顿了顿说道;“有件事,我想请教公公。” “您这话说的,”孟德元连忙摆手道:“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他说着冲一旁的小徒弟使了使眼色,而后便同赵无坷往前走了。 一阵寒风吹过,大片残败的花瓣落在地上,赵无坷开口说道:“我想知道,官家打算如何处置苏无咎?” 他叹了口气,“苏无咎到底是云漪的父亲,如今官家要处置他,我心里总不踏实,也不知道回府如何同她交代。” …… 听苏云漪这么说,何慎也不再劝说她了,若只是去探视个嫌犯倒也没什么。 再说带她过去还能做个顺手人情呢。 “卓郎君,不如你先回去吧,我同何大人过去就行了。”苏云漪看向身旁的卓曜容说道。 “这哪行,我答应了无坷得送你回府的,”说话间,他警惕地看一眼卓曜容,继续说道:“旁人陪你我不放心,等你事情办完后我再送你回王府。” “卓郎君有所不知,近几日卓大人一直在梁都府衙同白大人办差,您若是……” 何慎这边话还没说完,卓曜容就看向苏云漪说道:“弟妹,何大人这人做事稳妥,将你交给他,我很放心。既然你也这么想,那我便先回府了,告辞。” 他同苏云漪匆匆揖礼后便离开了。 苏云漪:“……” 牢里潮湿闷热,苏云漪走到牢房外,见到里面的那个瘦削的身影,通过灯光她能看出来,烛生头发枯黄,她看向何慎:“劳烦何大人替我寻些药。” 两人一凑近这里就闻到了血腥味,何慎连忙同她道:“世子妃明鉴,下官们绝不敢动用私刑。” 苏云漪将腰间的荷包摘下递给他:“你放心,我相信你。只是他这一身的伤,若他是死了那这桩案子可就真成了悬案了。” 何慎忙应了一声,而后便离开了。 苏云漪站在牢门外顿了顿便进去了。 “你怎么样了?” 她靠近烛生,从怀里拿出来一块糕点给他,这是先前她在马车上的时候揣怀里的。 烛生抬眼看了她一眼,“四娘子。” 他面色发黄,一双眼睛也变得有些浑浊。苏云漪鼻头发酸,她别开头去。 烛生如今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她还记得几年前第一次见他的模样,‘津津爽气贯眉目,十五男儿万里身’。 她低头,见到他被鲜血染红的囚衣,忍着泪意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 烛生摇摇头,“我在这里没有大碍,我没做过的事情,他们总不会将罪名胡乱安到我的头上,过几日就会放我出去了。你就别乱操心了。”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嗓音中带了丝笑意。 苏云漪却不信他说的,她转而问他道:“你的伤是怎么来的?” 何慎同她说,他们没对他动刑,她信。 倒不是多信任何慎,这事他没必要骗她。就算真动刑了,她也没理由插手。 烛生咬了一口糕点,含糊不清地说道:“这是前几日在外头受的伤,今日进来后,伤口不慎裂开了。” “在哪受得伤,如何受得?”苏云漪追问道。 烛生面上一僵,他将口中的糕点慢吞吞地咽下去,又挣扎着要站起来。 “你别动,我去。”苏云漪低声说道,而后便走到了那破旧的桌前倒出来一碗水递给他。 喝过水后,烛生便对她说道:“你如今是世子妃了,这里不是你长留的地方,早点回去吧。” 苏云漪看着他:“你还没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女子目光坚定,看这架势,他若是不说,她就不愿意离开了。 烛生叹了口气,“你是来看我的还是审我的?” 他揉了揉腰道:“我累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苏云漪深深看他一眼,“那我问你,六哥书房里有密道的事情,你知道吗?” 烛生顿了顿,他道:“你去过谢府了?” 而后他摇头说道:“我不知道密道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苏云漪默了默,她道:“赵无坷找到的。” 说罢这话,她看到烛生面上一僵,许久后才说道:“这应当是郎君幼时挖的。” 他低头淡笑一声说道:“那时候郎君还小,偏偏又不愿同其他的郎君一起习武,练功的时候总爱躲懒。老爷看他看得紧,时常在府门外将他逮住,每次都是抓兔子似的将他抓回府。” 苏云漪垂眸,她很难想象得到,谢照青这样的人还能被人抓兔子一样抓回府中去。 “后来郎君在偷溜出府这方面越发娴熟了,我想,他大约是那个时候挖的。” 难怪他不让人随意进出书房,烛生心说道。 “那你觉得,六哥会将密道的事情告知给谁?”苏云漪又开口问他道。 烛生摇头,“这事连世子和太子殿下都不知晓,就算有谁知道,恐怕也不是郎君主动告知他的。你若真想知道,大可以试试,这密道是通往哪里去的。” 苏云漪:“你是知道了什么?” “我不知道,这只是我的猜测。”烛生摇头,“不管你要做什么,切记,小心为上。” 第65章 ‘滴答’ 耳边传来阵阵水声,苏云漪不禁蹙眉。 “这里潮湿,你又受了伤,你能受得了吗?” 烛生连忙摆摆手说道:“把我当什么了,这点小伤……” 他话未说完,耳边就传来了脚步声,苏云漪道:“大抵是何大人取药回来了,我去……” 她站起来的时候,就见赵无坷两手都拎着包袱,她道:“你这么快就从宫里出来了?” 赵无坷:“我不是让你回王府了?” 苏云漪默了默,心说,你让我回我就回吗。 好在赵无坷早就了解了苏云漪这阳奉阴违的性子,也没跟她多说什么,只是说道:“你先出去。” 苏云漪:“为什么?” 赵无坷晃了晃自己手中的伤药,对她说道:“你说呢?” “上药?那不正好,我帮他上药就好了。”苏云漪说着就要接过他手中的药,却见赵无坷躲开她。 看着赵无坷这副淡漠的神色,苏云漪不禁挠了挠头。 “咳……”,幸好一旁将要流干血的烛生开口说话了,他委婉地提醒苏云漪:“四娘……世子妃,这不合规矩。” 他说着,看一眼赵无坷,又指了指自己。 苏云漪:“……” 以前她受伤的时候,烛生也没少给她上药。 第61章 长生乐(十一) 等赵无坷给他清理过伤口,烛生才终于开口说话:“世子怎么会找到密室的?” “碰巧。”赵无坷垂眸说道。 烛生扬唇笑了笑,他看着赵无坷:“今早我进来后,有人同我说过,他怀疑郎君还活着。” 赵无坷看他一眼,站起来道:“包袱里有换洗的衣物和一些吃食,夜里潮冷,你好好休息。别总胡思乱想。” 烛生强忍着骤痛站起身,赵无坷转身就要去搀扶他,却被他避开。 他挺直了背脊,双目直视面前青年,“三年前留郡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小人根本就不信郎君会做出那样的事,郎君是什么样的人,小人很清楚,公主也很清楚。这几年,小人始终不信,郎君是真的死了。今日白大人同小人说,他或许还活着,小人是真的……” “他是真的死了,眼下你先保住你自己的命吧。”赵无坷看着他说道:“别总想些虚妄之事。” 他扶着烛生坐下后便离开了, 青年背影越来越模糊,烛生垂眸看到地上的那把金梳,这是方才赵无坷离开时落下的,他走过去将梳子拾起来,梳子上还刻着个“蓉”字,他心头一颤。 当时谢照青的死讯传来后没几个月,永昌长公主便过世了。 建宁帝看在公主的面子上才没让留郡的事情波及谢府中人,他为了凑够银钱来遣散下人便将这把金梳当了。 原本这把金梳是他买来想赠与心上人的,他从小就是个孤儿,不知道自己爹娘是谁,刚记事就被人卖到了谢府。 年少时他也曾喜欢过一个女子,他想为了她去考取功名,在铺子里看到这把金梳,他便想买下来给她。所以他攒了很久的银子。 谢照青同他说:“若真喜欢,我替你买下来。” 他连忙拒绝了,他喜欢一个女子,想赠与她一样东西,得靠自己去争取。 谢照青摇头笑了笑,“你要真打定了心思入仕,只管放手去做,等将来事成我替你说媒。” 前后不到一年的光景,谢府便没落了。这把金梳也送不出去了,留在他手中也是摆设,倒不如换些钱财。 烛生手上摩挲着金梳,轻笑一声。 出了地牢的时候,赵无坷就见到苏云漪站在院中的一颗石榴树旁,她手里拿了只竹竿敲着树上的石榴,不知道她敲了多久,石榴没敲下来,石榴花却落了满头。 不知道她敲了多久,终于是叹了口气,将竹竿放在一旁。 一转头就见到赵无坷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她面上一囧,轻咳一声道:“他怎么样了?” 赵无坷看一眼竹竿,“已经上过药了,等过两日出来后好好养着就没什么大碍了。” 他说罢,又上前去将她头上的落花一片片摘掉。 苏云漪感受到青年轻柔的动作,忍不住想躲开他,却不知怎的,竟忍下了动作,反而是静静地站着。 片刻的功夫,竟让她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 她松开紧攥着衣襟的双手,抬眼就见到青年露出来的那一截脖颈,月光打在上面,徒增一片光泽。 “你想吃石榴?”赵无坷摘下最后一片花瓣后问她道。 苏云漪摇头,对他说道:“不是,我是见你一直不出来,有些无聊,看到这里有石榴,便想打下来一只。” 她忽然有些心虚,问他道:“这应当算不上偷吧?” 赵无坷笑了笑道:“不算,不过石榴得等九月的时候才能吃。” 他顿了顿,“你若是喜欢,明年我便在府里给你种一棵石榴树。” 他这话说罢,两人都愣住了,苏云漪扯唇:“还得等一年,倒不如从集市上买几只。” 等明年这时候,她或许已经不在梁都了,又或许…… “世子妃若是喜欢,等石榴熟了,下官着人摘几只送到王府。” 来人身着朱红翟衣,苏云漪抬眸见到他身旁一同过来的卓怀远,以及身后跟着的何慎,猜想他便是梁都府衙的府尹白大人,连忙就道:“叨扰大人了,我非此意,只是……” “无妨,”几人同赵无坷两人行礼,而后白玉廷才开口说道:“这果子结了不就是让人采摘的?” 他面容和煦,嘴边噙笑,苏云漪看着他,恍惚间想起初见谢照青时的情景。 “本世子过来,除了来接世子妃回府外,另有一事。”赵无坷说着看向白玉廷:“奉官家口谕,此案由我全权处理,明日起便将烛生转至刑部,梁都府衙公务繁重,便不多劳白大人了。” 几人听此,连忙跪地应声道:“臣遵旨。” 赵无坷见状,不再多留,对苏云漪道:“我们回府。” “殿下,官家怎会骤然下这道旨意?”白玉廷见状,连忙就开口问道。 赵无坷脚步顿住,他侧过头看着白玉廷说道:“白大人觉得,本世子有什么理由假传圣旨?” “下官不敢。”白玉廷听见这话连忙就跪了下去。 赵无坷只深深看他一眼,便同苏云漪一起离开了。 明月如弓,沉夜似海。 走出府衙,赵无坷便没忍住咳嗽了几声,苏云漪见状,连忙从马车旁的元七手中接过披风给他披上,赵无坷看她:“冷吗?” 苏云漪摇头,两人上了马车。 马车上,苏云漪借着灯光才发现赵无坷双唇有些发紫,她连忙问他:“赵无坷,你毒还没解?” “解了啊。”赵无坷连忙说道。 苏云漪:“你唇为何发紫?” 她这么一说,元七也注意到了,在他身边道:“是啊,世子您这是怎么了?” 这两人一副紧张的神色看着他,赵无坷觉得自己头皮都有些紧,他道:“我毒解了,不必担心。” “那为何唇色变成了这样,”元七眉头紧蹙,“还是赶紧回府让唐铃铃看看吧。” 赵无坷:“不用。” “得用。”元七坚持道。 赵无坷:“我是世子还是你是世子?” 马车里静了一瞬,元七道:“你是,但是这事上,小人得以下犯上。” 赵无坷:“你坐外面去。” “世子您赶我出去我也……” 赵无坷看一眼他,又看一眼一直在一旁盯着自己看的苏云漪,叹了口气说道:“我当真无碍,我是冷的。” 元七疑惑:“今日这天也不冷吧?” 赵无坷抬眼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苏云漪,见她看着自己的目光带着探究,他道:“我体弱,天一转凉就会冷。” 他这话也没算骗人,若不这么说,恐怕这两人回去了得揪着唐铃铃问,那孩子禁不住问,过不了多久就会全都招了。 元七见状伸手摸了摸他的手,发觉他手还真是有些冰凉,也不再怀疑。 “出去。”赵无坷转头看着他,淡淡地道。 元七:“您还真让小人出去?” 他说罢,瞥见自己紧握着赵无坷的手,连忙松开。 “我同世子妃有些话要说,你不便留下。” 听他这么说,元七立马就笑呵呵地下了马车。 赵无坷:“……” 马车里一片寂静,赵无坷看着苏云漪,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一句话,他倒出来一杯茶水,喝了一口才说道:“苏无咎过几日便要被流放出城,你要去见他吗?” 苏云漪一怔,她道:“见他?” 她摇头。 她巴不得苏无咎死了,怎么可能还去见他。 她大概能猜到赵无坷让她去见他的目的,无非就是觉得她余生会后悔,可她不会后悔,甚至方才听到他说官家会将苏无咎流放出梁都的那一瞬间,心里满是可惜。 第66章 “官家将他流放,是打定了主意要保他。”苏云漪蹙眉说道,“你若想杀他,动作隐秘一些,也要当心。” 赵无坷看着她,仿佛苏无咎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可仔细想来,似乎苏无咎对她来说,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从前在清河,他常听她提及生母,她最大的愿望便是再见娘亲一面,对于苏无咎,她像是从未有过半分情感。 便是恨意也无。 可她真的像是表面上看起来的这样吗? 赵无坷心里叹了口气,他对苏云漪说道:“苏云漪,人这一生很长,过往那些苦痛的,你不能总将它们放在心里,你得学着将那些事割断,将一切留在过去。以后便是属于你自己的崭新的日子,你这辈子不会困囿清河更不会困囿于苏家,除了苏家人,你还会遇见很多人。” 苏云漪抿嘴,她低下头,“听不明白你说的这些,啰嗦,不过你催我,那我明日就去见他一面。” 正好她心中还有些困惑需要解开,除了苏无咎,她也想不到旁人了。 “不过,官家为何要保他?”苏云漪说着,抬眼看向赵无坷问道:“莫非苏无咎比皇家威严还重要?” 赵无坷抿唇,他想起来了在御花园的时候,孟德元同他说的那些话。 建宁帝早先只是一个宫女所生,他不得宠,日子不好过。那时候也只有苏无咎时常同他来往。 后来先太子病逝,储位之争愈演愈烈,苏无咎更是放弃了其他有母族助力的皇子,选择了建宁帝。 第62章 长生乐(十二) 这些事,朝中一些老臣也都知道。 原本人人都以为,建宁帝登基后,苏无咎会步步高升,却不曾想,他却将苏无咎调去清河。 苏家的祖籍便是在清河,那时苏老太爷已经致仕,苏无咎去往清河,便是半退出朝堂了。 朝中人人都觉得奇怪,但无人知晓,当年建宁帝是应允过苏无咎的,不管到了何时,不管他犯了什么错,他都会留苏无咎一命。 此事除了他们二人,也只有孟德元知晓了。 今日在御花园,孟德元同他说:“这些话,奴婢说来是有些越矩,官家心头还是疼殿下的,他生怕苏大人对江王殿下和世子不利,不然当初官家也不会将苏大人遣去清河。” 赵无坷面上一顿,他连忙问道:“您的意思是,从官家刚登基的时候,苏无咎便开始对江王府下手了?也是因此,官家将他调到清河去?” “这……”孟德元连忙便跪下道:“奴婢不敢议论官家,今日同殿下说这些话,只是想告诉您,官家心头还是在意您的。” 赵无坷连忙就将孟德元扶起来,顿了顿说道:“多谢公公同我说这些。” 孟德元连连摆手,“世子言重了。” 他看着赵无坷,欲言又止。其实这些年建宁帝同江王之间日渐疏离,他这个身边人,不是感觉不到。 自皇后崩逝后,建宁帝更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听赵无坷这么说,苏云漪不禁蹙眉,“那依你这么说,苏无咎不是自十二年前对赵……就想杀你?” 她摸摸下巴,“如果是这样,那苏鹤行从军便和此事没有直接的关系了……” “那便先将此事搁置,只要他好好地守着边关,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赵无坷说道:“如今的苏无咎对我们已经没有威胁了。” 苏云漪点点头,她抬眸看向赵无坷,“对了,如今官家已经将案子交予你处理了,一会儿我们要不再去一趟谢府,我想看看那密道是通向哪里的。” “不用去了,我知道这是通向何处的。”赵无坷说道。 “你怎么知道?你方才出宫后去过一趟谢府了?”苏云漪凑近他问道。 赵无坷垂眸,“我哪有那功夫。” “那你是如何知道的?”苏云漪强压谢上扬的嘴角问他:“我听烛生说,你先前并不知晓这间密室。” 赵无坷心里叹了口气,算他来晚一步。 他垂着眼睑思虑怎么才能将这姑娘糊弄过去,却没注意到苏云漪眼里的笑意。 苏云漪别开头,将这几年所经受的所有悲痛的事情全想了一遍,才终于面无表情地看向赵无坷:“罢了,我对你怎么知晓的不感兴趣你便先告知我,那密道是通向何处的吧。” …… 穆府 等到了穆府外,赵无坷便叫人停了马车。 “你不会是要告诉我,六哥将密道挖到这里吧?” 苏云漪双眼瞪得像是两只铜铃,赵无坷抿唇,他道:“这很不可思议?” 在她心里,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赵无坷想,以前这种事他做多了。 看苏云漪点头,他无奈地笑了笑,便上前去敲开了穆府的大门。 门房见到是他,连忙就要行礼,赵无坷虚扶他一下,“深夜叨扰,不知穆先生可歇下了?” “没,”门房连忙便将两人引进门,“世子、世子妃快进来,老爷早就同小人说过,世子若是来访,不必通报。” 赵无坷脚步一顿,他道:“前些日子听说先生病了,不知他如今怎么样了?” “老样子,大夫请了一波又一波,总也不见好。”门房叹了口气,“到了。” 他说着,对着两人比了个‘请’的姿势。 刚踏进院子,一股子药味便扑面而来。 苏云漪皱了皱鼻子,她看向赵无坷,“穆先生身子一直不好吗?” 赵无坷摇头,“从前他身子很硬朗。” 他自记事起便爱往穆府跑,有时候甚至留在穆府过夜。可他很少见穆钦明用药,去岁听人说他病了,赵无坷只以为是小病,听说宫里派来了太医瞧病,再后来便无人说起,便只当他的病好全了。 如今只站在院子里,他便觉得房中人的咳嗽声音太过剧烈。 “我们进去吧。” 不等两人往房中走去,便见到房中人开门走了出来。他身着白色中衣,苍白的头发披散着,冲赵无坷笑着道:“老夫听见外面的动静,便猜到是世子过来了。” 他说着,就要对两人行礼,赵无坷连忙就跑过去将他搀扶起来,“您不必多礼,是无坷和内人叨扰了。” 他说着便扶着穆钦明往房中走去,一旁的苏云漪见状,也连忙将门推开。 等到坐下后,穆钦明冲两人笑笑:“算不得叨扰,左右我也睡不着,你们过来,倒也好说说话。” 他说罢,看向苏云漪道:“这是世子妃吧?” 苏云漪颔首,正要站起身来同穆钦明行礼,却让他拦住了,“使不得使不得,快坐着。” 说话间,他将桌上的糕点推到苏云漪跟前,“尝尝?” 苏云漪看一眼赵无坷,见他点头,便道:“那就多谢先生了。” 穆钦明看着她笑了笑,“世子妃长得真是标志,可惜今日蓉蓉去府衙接她夫君了,要不然你们二人还能说说话。” “日后会有机会的。”苏云漪轻声说道。 穆钦明看着她点点头,而后又看向赵无坷:“这几年总不见你出来,如今能出门了,身子好多了?” 赵无坷点头,“好多了。” 他这话落了音,还要再说什么,却见穆钦明抬手摸了摸他头上发冠,而后冲他笑了笑:“去过梁都府衙了?” 赵无坷点头,“是,我思来想后,还是觉得应该来见您一面。” “知道你会来,”穆钦明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自小就这样。这案子由你主办,那你该做什么便去做,什么都别顾虑。” 他拍拍赵无坷的肩膀,“去我书房一趟,靠门最近的那个柜子里,有个木匣子,去给我拿过来。” “是。” 赵无坷连忙应了一声,而后看一眼一旁低头吃着莲花酥的苏云漪离开了。 等他离开后,穆钦明看向苏云漪道:“好吃吗?” 苏云漪抬眼望去,见老人笑着看她,点点头道:“好吃。” 因着穆钦明病症,房中只点了三两盏灯,算不上亮,甚至有些昏暗,可又衬得面前这姑娘的眼睛清澈明亮。 她的模样并不像梁都女子一样明艳,将她放在人群中,第一眼不会注意到,可只要将目光放在她身上,便让人愈发挪不开眼。 来了这半晌,他同赵无坷说话,她便在一旁坐着,模样乖巧。他这辈子带过的几个孩子都太过闹腾,没一个省心的。 “若是你我早就相识便好了,提早知道你的喜好,你来之前老夫便让人备好你爱吃的那些吃食。”穆钦明说着,似乎意识到自己这口吻不对,连忙道:“老夫说错话了,世子妃莫见怪。” 方才他一时间忘了他们身份有别,他同苏云漪说那些话是不合规矩的。 “无妨的,”苏云漪连忙就道:“官人敬您为尊长,您自然也是云漪的长辈,我们之间,不用讲究那些虚礼的。” 听她这么说,穆钦明笑了笑,问她道:“你叫他官人,很喜欢他?” 第67章 苏云漪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她点点头。 “他心里也有你。”穆钦明笑着说道,“从你们进来,他那双眼睛都没离开过你。” 苏云漪心头一颤,呢喃道:“是吗?” 心里忍不住腹诽,赵无坷做戏的时候倒是逼真。这样下去,全梁都的人都会觉得他对她情深如海了。 “老夫看着他长大的,知道他的秉性,他会待你好的。只是这孩子命不好,往后你们夫妻两个互相扶持着点。” 他说罢,偏过头咳嗽了几声,苏云漪连忙倒出一杯水递给他,“听门房说,您这病一直不见好,不如过几日云漪同官人带了大夫再来给您看看?” 穆钦明喝一口水,冲她摆摆手道:“我无妨,太医来看过了,不过是染了点风寒,过阵子便好了。你们两个也不用过来了,将手头上的案子处理了才是正事。” 苏云漪抿唇,“那等忙完了,我们便来看您。” 这一会儿的功夫,小姑娘的眉头便蹙起来了,穆钦明摇摇头,叹气道:“有机会的话,你便过来吧。” 说话间,赵无坷便已经拿着木匣子过来了,“可是这个?” 穆钦明点点头,“你带走吧,这里头的东西,或许你会需要。” 见赵无坷面色犹豫,他扯出来一抹笑说道:“傻孩子,我早就致仕,知道你受了委屈,这心里想着帮帮你,却也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做的这些事,也不知道对你而言到底有没有用。” 他摇摇头,“还有句话,老夫想跟你说。” “什么话?”赵无坷上前几步,离穆钦明近了些许,老人面上的皱纹越发明显,他抿了抿干涩的嘴唇。 第63章 长生乐(十三) 房中烛火忽闪,映照在老人脸庞上,他看着赵无坷说道:“倘若将来我不在了,你替我照看蓉蓉一二。我这一辈子也就只得了这么一个孙女,我总将她护在身后,许多事都没教给她,倘若将来她的日子难了些……你看在阿珣的面子上,帮她一把。” 谢珣,已经很少有人唤他了。 自幽州那场大战后,他作为谢照青活了十年,现如今,就连谢照青这个名字,他也要摒弃了。 赵无坷点头道:“这些话我会记着的,您也……” 他话堵在喉咙里,穆钦明冲他摇摇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先回去吧。” “那我们先告辞了。”赵无坷同他拱手道。 穆钦明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眼前,很久后才站起身往卧房中走去。 夜色寂寥,两人从房中出来后,沉默了一会儿后,苏云漪看向赵无坷,想到方才穆钦明同自己说的那些话,她道:“穆先生他其实盼着你能常来的。” 她说罢又垂下头去不说话了。 两人静了片刻后,赵无坷顿住脚步看向苏云漪:“等这次案子结束了,我们再来看看他吧。” 苏云漪抬眼望向他,“好。” “世子,世子妃。” 刚走出院子,就见到迎面过来的太医,他身后的婢女手上端着药。 “张太医?”赵无坷怔了一瞬后问道:“穆先生的身子如今是什么情况?” 张太医行礼后说道:“先生如今年迈,臣不敢用猛药,只得慢些调养。不过这些日子先生的病症轻了不少。” 赵无坷点头,“你去吧,别耽误了用药。” 说罢这话,两人也没再多留。 到了马车上,苏云漪说道:“不如等明日我去见苏无咎之前先带铃铃来看穆先生吧。” 还不等赵无坷说话,就听到马车外的元七道:“世子,白大人和穆娘子回来了。” 赵无坷听见这话,掀开轿帘,远远地就见到白玉廷下来马车,又转身来搀扶着穆宛蓉下了马车。 苏云漪凑过去,就见到白玉廷身旁的女子,月色下,她姿态端庄,见她冲他们颔首,她嘀咕道:“原来穆娘子的夫君就是白大人。” 赵无坷扯了扯唇,将轿帘放下。 忽然听见苏云漪叹了口气,他扬眉看她:“叹什么气?” 苏云漪:“这白大人看着是个端方君子,没成想是个废物。” 赵无坷:“……” “穆先生今夜其实是在托孤,”苏云漪揪着手里的帕子说道:“他放不下穆娘子,只能将她托付给一个信得过的人。偏偏她那正牌夫君靠不住,便只有你了。” 赵无坷摇头:“并不全是因此。” 他顿了顿,“你知道今夜我为何会带你来穆府吗?” 苏云漪思忖片刻后道:“因为密道通向穆府?你总不能是因为怀疑穆先生吧?” 她将目光投在赵无坷手中的木匣子上,问道:“还是……你早就料到了穆先生会将这只匣子交给你,” 赵无坷摇头,他看向自己手中的匣子道:“我不知道,我来,只是因为我得知此案同白玉廷有关,我虽打定了主意要对付白玉廷,可他到底是……”他顿了顿道:“他是穆娘子的夫君,穆先生的学生,如今也只有他陪在身边。” 其实来之前他心里有些忐忑,他怕穆钦明不知道白玉廷的所做所为,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将此事告知穆钦明。 白玉廷三岁失怙,穆钦明自幼将他带在身边教养,他们相识的时日远比他早。 他也怕,穆钦明不能接受,亦或是不愿相信。 可他告知自己,什么都别顾虑。 那一瞬间,赵无坷顿时明白了,穆钦明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也放心让烛生今夜留在梁都府衙?”苏云漪蹙眉,“他不会趁机对烛生灭口,让人死无对证吗?” “元七,去梁……”她还没说完,就被赵无坷拉了一把。 他摇了摇头道:“你放心,白玉廷这么做,不是为了陷害烛生,他另有目的。只要他达不到这个目的,便不会伤害烛生。若我们贸然过去,反而会将他置于险地。” “他有什么目的?”苏云漪下意识问道。 赵无坷垂眸,烛生早上被带到梁都府衙之后,白玉廷告诉他,谢照青还活着,他便有所猜测了,白玉廷必定是想利用烛生将自己引出来。 早在谢府密道中,他便自己猜到了,是有人通过密道将少女失踪的案子扣到烛生头上的。 “算了,我对此事也没什么兴趣。”苏云漪又说道,“那既然如此,我们快些回去吧。” 赵无坷点头,他垂眸看着自己手中的木匣子,忽然瞥见匣子背面刻着的乌龟图案,心头一颤,连忙对马车外的元七说道:“掉头,再去一趟穆府。” 青年额角青筋凸起,苏云漪看到他手中紧攥着的钥匙,而匣子里头是各式各样的玩意,看起来都是几岁稚童所玩的。 马车停到穆府外,赵无坷跳下马车就往穆府跑去,门房想拦他却没拦住。 “世子妃,你们怎么又回来了,这个时辰,我家老爷应当是歇下了。” 苏云漪点了点头,道了一句:“叨扰了。” 说罢也不再多说,追上赵无坷便同他一起往穆钦明的院子中去了。 夜色浓重,霜白月色隐隐透出丝血色,映照在地上。 院中血腥味浓重,已经盖过了中药味。 “这……” 门房也意识到了不对,脸色微变。 赵无坷连忙就闯了进去,外间的桌案上还有两块荷花酥,靠近屏风时,就见到从屏风后有鲜血流过来。 不用想,三人的鞋底也沾上了鲜血。 赵无坷还想继续往里走,腿上不禁发软,苏云漪连忙就握住了他的手,抬眼就见到屏风后那只挺拔的身影。 不等她反应过来,赵无坷便已经冲到了屏风后,跌跌撞撞地跑到了穆钦明的身边,将人扶到了床榻上,又冲着门房吼道:“还不快去叫太医,张太医呢?” 苏云漪走进来,一眼望见了地上的张太医,她抿了抿唇,看一眼床榻上的穆钦明,他面色发白,胸口处已经不再流血。 他浑身的血早已经流干了,他已经死了。 可苏云漪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话。 趁着门房跑出去,一旁的白玉廷也要往外跑,苏云漪见状,连忙唤了一声‘苍术’。 白玉廷还没跑出去,就被苍术押住了。 “先将他带下去吧。”苏云漪说道。 还不等苍术押着白玉廷出去,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 一见到穆宛蓉,白玉廷便用力挣扎,见挣不开,他连忙就对穆宛蓉说道:“蓉蓉,我真是冤枉的,是他们害我!” 穆宛蓉绕过他跑到了床边,眼里噙着泪看着床榻上躺着的穆钦明,她哽咽着唤道;“祖父,你看看我啊。” 苍术见状,堵住了白玉廷的嘴便将他押了出去。 见床榻上的人不回应,穆宛蓉便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发觉没了呼吸,她骤然跌倒在地。 苏云漪见状,连忙就上前将她搀扶起来。 “娘子,世子,大夫来了。” 第68章 门房的声音传了进来,穆宛蓉连忙将面上泪水抹去,“请大夫进来。” 她说罢,看向赵无坷捂着祖父胸口的手道:“世子,大夫来了,让他给祖父看看吧。” 此时她仍抱有一丝希望,盼望是她方才探错了,祖父还有救治的希望。 赵无坷愣了一瞬,他缓缓松开手,给大夫让出来位置。 等大夫把脉过后,穆宛蓉连忙就问:“怎么样?” 见大夫摇头,她心里一沉。 “你再看看。”赵无坷却是骤然抓住大夫的手,像是生怕他离开,他重复着说话,声音带着哭腔:“你再看看他,他……” 见大夫一脸为难,苏云漪上前握住赵无坷的手,“松手吧,赵无坷。” 青年此时执拗得像个孩子,他手上力气越来越大,双唇紧抿。 穆宛蓉看看他,又看看乱如孤坟的卧房,最后落到了床榻上的老人身上,她瞬时泪如雨下,“世子,祖父已经不在了,我求你,别再扰了他最后一分清净了,行吗?” 她朝着赵无坷跪下,哭着说道:“我求你,你走吧。你若真的为祖父难过,你就把今夜的事情查清楚。” 听见这话,赵无坷才松开了大夫的手。 大夫见状,连忙将药箱收好,同几人匆匆行礼过后就离开了。 他离开许久之后,赵无坷才将自己悬在半空中的手放下,他转身将穆宛蓉搀扶起来,低声说道:“对不起,我……我今夜不该来的,我……” “这和你没关系,”穆宛蓉忍着哭腔说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看错了人,要不然,祖父不会死。” 赵无坷连忙摇头,他张了张嘴,却发觉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你怎么了?” 苏云漪似是察觉出不对,连忙就问他道。 赵无坷并未说话,只匆匆对穆宛蓉行了一礼,便带着苏云漪离开了。 回了江王府,苏云漪拿着湿帕子来给赵无坷擦拭手上的血迹。 第64章 长生乐(十四) 她边给他擦拭血迹,一边转头对元七说道:“去将铃铃叫来。” “不用了。” 元七刚应下,赵无坷便开口说道:“我无碍。” 还不等苏云漪说话,他便已经往外走了,“我去审审白玉廷。” 苏云漪见状,连忙就拉住他:“你不让唐铃铃来,可你总得好好休息吧。” 说话间,她又冲元七使了使眼色,元七两人连忙退了出去。 “眼下白玉廷还在宫里,你要怎么过去?宫门早就下钥了。”苏云漪道:“你再等等,好吗?” 她这话说罢,赵无坷脚下一阵踉跄,重重地跪倒在地,“是我的错。” 苏云漪擦去面上泪水,她摇摇头,哽咽道:“六哥,这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她的声音响在赵无坷耳边,他抬眼望向面前的女子,嘴唇颤抖了一下,开口问道:“你已经知道了?” 此刻赵无坷总觉他脑袋像是被人砸开,再用雾包裹,使得他脑海一片空白。 “抱歉,我骗了你。”赵无坷看着她说道。 苏云漪冲他摇头,她道:“我明白你的无奈,你瞒着我自有你的道理。六哥,我明白你,穆先生肯定也明白的。” 她话音还未落,就被人揽进怀里,而后青年哽咽着说道:“如果我不那么自怨自艾,能够早些发觉白玉廷的反常,或许老师就不会死,是我害死了他。” 那个木匣子里,除了一些证据,还有他儿时在集市上买的那些玩意,父亲最忌讳玩物丧志,所以他便一股脑的留在了穆府,没想到穆钦明都留着。 今夜穆钦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所以他才将穆宛蓉托付给他。 “六哥,不是你的错,”苏云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好受一些,原本我发觉你的身份之后,我是想就这样糊涂下去,但我现在……我希望你明白你没有错,你应该好好休息,烛生也还需要你救他。况且穆先生若是知晓,他定然也是盼望你好的。” …… 翌日 苏云漪来到大理寺的时候便见燕季等着了,燕季一见到她就道:“昨日世子同大人说过了,今日世子妃若是过来,便由下官带您过去。” 苏云漪冲他轻轻颔首,“劳烦燕大人了。” 等到了地牢外,燕季对苏云漪说道:“世子妃进去吧,下官就在这外头守着。” 苏云漪点头,她看一眼乌水,“你也在这里等我吧,有些话,我想单独同苏无咎说。” 地牢里寂静异常,走进去没多久,苏云漪便能听到几声老鼠的叫声。再往里走几步,就有老鼠从她眼前窜过。 “胆子不小,这种地方你也敢一个人进来。”苏无咎的哼笑声音传来,苏云漪朝着声音望去,借手中风灯看清苏无咎的模样。 他此时一身绛紫色锦衣,端坐在牢中的草席上,姿态端正,全然看不出即将要流放的窘状。 苏云漪垂眸,抬腿走到牢房前,对他说道:“这种地方我来过不止一次,有什么可怕的?” 儿时在清河,有一次苏夫人责罚她,将她关起来的那个地方,可比地牢差劲得多。 “怎么,来看我笑话?”苏无咎嗤笑一声,缓缓走到苏云漪身前。 苏云漪摇头,淡声说道:“我没那么无聊。” 来看他的热闹对她来说没有一点好处,“我来跟你谈个交易,我知道你在清河苦心经营十来年,你被流放后,定然不愿轻易便宜了旁人。我可以想办法帮你,待三弟长大后,所有的财物尽数归与他,将来他若要入仕我也可以相助。 “你想要什么?”苏无咎问她道。 “乌水的解药。” 她话音刚落,苏无咎便笑了出来,“就为了这个?” 他顿了顿,而后道:“没有解药。” 如何处置乌水那些人,他全权交给破影了,而破影早就死在了平江。 苏云漪蹙眉看着他,见他不似说谎,由于紧张而攥紧的双手也随即松开了,她淡声说道:“我知道了。” “怎么,你也会为了旁人而难过?”苏无咎嗤笑一声说道,“方才听你说,你可以为了她来护着三郎,我还有些惊讶。原以为,你对除却谢照青以外的事情毫不在意。” 苏云漪面上一怔,她看着苏无咎:“你……认出来他了?” “我用不着你替我护着三郎。”苏无咎笑了笑道:“如今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你们怎么样,我都不在乎。” ‘你们’指的是他这些儿女。 “你为什么一定要杀赵无坷?” 苏云漪这话,昨日在御书房,建宁帝也是这样问他。 苏无咎叹了口气,他知道建宁帝对江王心软,他只能这么做,如今的形势来看,建宁帝对江王只会越来越防备。 赵无坷能隐忍数年,当年又乍然前往留郡,他不能放任赵无坷活在这世上。 至于谢照青为何会以赵无坷的身份回来,他并不在意。 见苏无咎不语,苏云漪转身就要离开,他给不了她解药,那她来见他也没什么意义了。 “你就没有别的话要问我?” 苏云漪停住脚步,她转头,只见苏无咎叹了一口气道:“比如说,你的生母。” 闻言,苏云漪不由得抬手握紧左臂,她道:“你知道了?是你给我下的咒?” 却见到苏无咎冲她摇头,“我哪有那本事,我又不是南疆人。” 他说罢,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打小便没主动找过我,第一次来找我,还是你生母离开后,想我帮你找你娘,我没搭理你。” 苏云漪记得那一日,她从学堂回去的时候,便听闻娘亲掉进河中被河水冲走了,她不敢相信,疯了一样跑到河边,却只见到正在寻人的家丁。 到了子时的时候,苏云漪听到苏无咎派来的人告诉她,秦氏死了。 苏云漪朝窗外望去的时候,正巧见到屋外化了一半的雪,她嚎啕大哭,早就知晓苏无咎从未将她们母女放在心上,过了今夜,他也不会再派人去找了。 苏云漪推开来报信的那人就要冲出去,却被人强行拽了回来。 她那天被人关在房中,哭了整整一夜。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双眼已经肿得快睁不开,可她看到床头上的那个木牌愣住了。 只因为这木牌是阿娘时常拿在手中的,而她确信,昨夜回来的时候,她并未见到这个木牌。 苏云漪握紧了木牌,等下人将房门打开后,她便借口要去给苏无咎请安。 可当她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后,便被苏无咎关起来了,扬言她什么时候懂规矩了才放出来。 “其实自从那天之后,我便已经着手去查这件事了。”苏无咎看着她,“还有你手臂上的咒,我也都有所了解了。” 他说着,冷笑一声,“你没想到吧,你心心念念要找的人,打从你未出生的时候就没把你当作人,你对她来说不过就是一个工具。她为了达到她自己的目的接近我,又生下了你,你刚出生不久便被她悄无声息地下了咒。” 第69章 苏云漪紧握着左臂的手渐渐松开,她扯了扯唇:“你凭什么污蔑我阿娘。” “还用得着我污蔑?”苏无咎摇头说道:“看你的样子,约摸早就有所猜测,何必自欺欺人?你应该不知道,为什么你那几位兄姐偏偏不喜欢你,从前他们叫你野种就是因为你生母来历不明,否则的话,家中庶女不少,怎么偏偏就你最不讨喜呢。” 苏云漪抬手擦了擦面上的泪水,她不愿再同苏无咎多费口舌,转身就往外跑去。 后方的苏无咎仍在说:“你来到这世上就是耻辱,你是我的耻辱,也是她的。你若还有些良知,便别让这咒语真的发作,让她利用,最后成了大周的罪人。” 苏无咎的声音反反复复地回荡在她耳边,苏云漪捂着耳朵往前跑去,眼前一片黑暗,稍不放心便摔倒在地上了,她连忙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又往前跑。 直到一缕阳光打在自己的面庞上,她才终于松了口气。 “娘子,”乌水迎上去,就见到她手心破皮充血,连忙紧张道:“老爷不会对你动手了吧。” 苏云漪摇头,轻声说道:“我没事。” 她一说话,乌水和燕季便听出她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燕季连忙道:“世子妃,您受什么委屈了,直接跟我说,我……” 他以为苏无咎因为奈何不了赵无坷,便将心中的所有怒火都撒到了苏云漪身上。 虽然这是人家的家事他不该插手,可他偏偏就是看不得像苏云漪这样的弱女子受委屈,说什么都想替她做主,可他话还未说完就见苏云漪哭出声音来了。 乌水顿时手足无措,她拍拍苏云漪的肩膀,“娘子,发生什么了,是老爷他……” 苏云漪直冲她摇头,擦去眼泪后看着燕季说道:“燕大人不必多虑,我只是想到父亲流放途中会多有艰辛,他已年迈,只恐他身子会撑不住。才有些感伤,至于手上的伤,是我在里面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 第65章 长生乐(十五) 听到苏云漪这么说,燕季连忙就止住了声。 “今日多谢燕大人了,我还有事,先告辞了。”苏云漪道。 …… 鞫狱中,听见脚步声,白玉廷立马从地上站了起来,转头见到是赵无坷,他顿住了。 赵无坷坐在案前,对何慎说道:“你去看看烛生,再将周平带过来。” 何慎离开后,赵无坷便听到白玉廷冷笑一声,“特意将人支开,是怕你身份败露?” 赵无坷将手中的布包扔到他跟前:“这是你干的,对吧?” 药味浓重,白玉廷不用打开便知那是什么。 昨夜事发突然,穆府中的药渣还没来得及处理。 赵无坷:“三年前他病后你便一直在他药里做手脚,张太医也是被你收买,倘若没有昨夜,他也撑不过几日,是不是?” 白玉廷淡笑一声,“是。” 他回答的干脆,并未试图狡辩,赵无坷默了一瞬,缓缓开口说道:“为什么?” 他再也不能维持面上神情,走到白玉廷身前,双手攥着他肩膀,质问道:“你告诉我为什么,他待你如亲子,你为什么要害他?他有什么对不住你的?还有宛蓉,你这么做,让她怎么办?” “那你想让我怎么做!”白玉廷挣开他,他抬手戳着自己的胸口,“你知道我这三年怎么过来的吗?我每日里提心吊胆,生怕当年之事被他知道了,他会不会将我绑去面圣,我不想死,所以我只能……” 赵无坷听见这话,蹙眉看向白玉廷,“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玉廷听见这话,扯唇笑了一下,“你不奇怪当年你为何会在留郡落败吗?” 他抿唇,“是我,我将你的计划告知给……” 他这话还未说出口,就被赵无坷扯住衣领。 青年眼尾发红,“我告诉你白玉廷,这种事你最好别胡说。” 白玉廷看着他,轻笑着摇头,“我可没胡说,当年我奉命押送粮草的路上,粮草遭窃,有人说,他能帮我补上但要我帮他做这件事,我就……” 他看一眼赵无坷逐渐发黑的面庞,“我本想着先应付着他,可没想到,等我押送军粮到留郡,就那么凑巧在帐外听到了你们的计划。” 赵无坷缓缓松开了手,他木然道:“后来,你就全都告诉他了?” 白玉廷看着他重新坐下,连忙道:“我……我也没想到啊,你自小就进了军营,我以为你能应付得过来。” 他当时听说留郡大败的消息,他也是愣了好久,连着几夜都睡不着。定安军那么多人,他每天晚上都梦到他们来找自己索命。 直到后来,羌族首领对谢照青以礼相待的消息传来,他才放下了心,是他谢照青叛国,与自己无关。 或许是心境不同了,自那之后,他总觉得穆钦明看待自己的目光不一样了。他不许自己在府中提一句谢照青有关的事,可却又在暗地里查当年的事情。 白玉廷想,他定是怀疑自己了,白玉廷知道,穆钦明一旦查出来,就一定不会饶了他。 他不想上金銮殿受朝臣唾骂,更不想背负叛国罪名。 又恰巧,穆钦明病了,所以他便这么做了。 想到此,他抬头看向赵无坷,颤抖着双唇道:“你不能怪我,要怪便只能怪你自己,倘若这三年你来看他一眼你就能发现蹊跷,他就不会死,不怪我,是你,是你自己!” 赵无坷听见他歇斯底里的指控,想到昨夜见到的那只木匣子。 那里面是这三年穆钦明查到的些能证明他清白的证据,还有他幼时落在穆府的一些东西。 赵无坷心里苦笑,老师早就已经将自己认出来了,这三年自己却怕他当真怨怪自己,一直不敢去见他。 就连昨夜去穆府,也全都是因为白玉廷。 可老师到死还是在帮他。 “况且……况且昨夜是他自己要死的,他还把张太医杀了,他陷害我!” 白玉廷的话又证实了他的猜测,赵无坷抬眸看向他:“若是你能及时将大夫叫过去,他也不会死,只是你没想到,我会回去,更没想到,宛蓉也会在那时候过去。” 他冷笑一声,继续道:“你说吧,是谁指使你陷害烛生的,还有我的身份,是谁告诉你的?” 鞫狱中寂静一阵,白玉廷脚下一软,直接跪坐下去,他低着头说道:“你凭什么笃定我会说,反正我头上罪名不少,真要成罪人,你我一起死便好了。” 赵无坷屈指,他轻轻敲了敲桌子说道:“你若不说,那谋杀前任首辅的罪名便落到了你的头上,只要定罪,就算官家不杀你,只怕御史上奏要处死你的折子也不会断,你若交代,还可有将功折罪的机会。” 他看着白玉廷道:“难道你不想活着?” 白玉廷默了一瞬,他当然是想活着,即便是背负罪名,但只要能够让他活下来,生不如死也是活着。 他抿了抿唇,“此事并非我本意,我没想害烛生的,当年之事,我也有悔的。” 他抬眸,对上赵无坷冷淡的目光,连忙说道:“几日前,有人来找我,他要我这么做的,若我不这么做,他便将三年前的事情传扬出去,他还说要借这件事让你露出来马脚。” 赵无坷:“他是谁?” 白玉廷摇头,“我……我不认识。不过我记得他的样貌,他眼角处有一颗痣,大概跟我差不多高。” 赵无坷在纸上记下,淡声道:“还有吗?” 看白玉廷摇头,他将笔放下,站起身道:“我知道了。” “何慎!” 早就将周平带过来在外面等着的何慎听见他的声音,连忙就拖着周平进来了,“世子。” 赵无坷看向他,吩咐道:“把白玉廷带下去。” 他动作稍顿,又看向周平:“至于他……” 感受到赵无坷打量的目光,周平立即跪了下来,他颤颤巍巍地说道:“殿……殿下……草民全都招了,师傅的死,确实是我所为,可我是无心之失啊!我是失手才杀得他。” 赵无坷看向何慎:“他便交给你了,替我好好招待他。” …… 鞫狱外 赵无坷走到苏云漪跟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她今日穿的素净,瞥见她裙摆的一片脏污,“怎么回事?” 苏云漪抿嘴笑笑,“来的路上太着急,不小心摔了一跤,不过衣服脏了,待会儿若是要去穆府,我得先去换一身衣服。” “好,”赵无坷不自觉放轻了声音,“我和你一起回去。” 等两人到了穆府的时候,已经将近午时。 穆宛蓉看到他们,连忙行礼道:“多谢你们过来。” 两人同她颔首,吊唁过后,赵无坷看向她说道:“府上没有男丁,你若遇见什么难事,尽管同我提。” 穆宛蓉点头,她看着赵无坷,“好。” 三人都没再多说话,他们都知道,眼下有比这一时的悲伤更重要的事情。 第70章 穆宛蓉看一眼堂上的下人,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 等堂上再无旁人,她便看向赵无坷:“今日许娘子来了。” 她说罢,小心翼翼看一眼苏云漪,继续道:“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想的太多,可我总觉得她这阵子很奇怪。” 赵无坷抿唇,问她道:“什么?” “其实早在前些日子,她就来找过祖父,不过我那时候不在府中,只是听府里下人提过一嘴,当时并未在意。今日她过来的时候,我……” 穆宛蓉抿唇,许月恒今日来的时候一直在哭,她又一直同自己道歉,即便她向来是神经大条的,如今也不可能不留个心眼。 见赵无坷蹙眉,穆宛蓉连忙又道:“我并非疑心她,只是……” “我明白。”他说罢,看着苏云漪道:“我得去一趟许府,你……” 苏云漪点头,她看向穆宛蓉,“穆娘子这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一个人忙不过来,我……” 她说着话,止了声音,毕竟她对穆家来说是个外人,她贸然这么说,总觉得有些唐突。 “那便多谢世子妃了。”穆宛蓉连忙说道,她又看向赵无坷:“劳烦你们了。” 赵无坷同她颔首,又看一眼苏云漪后便离开了。 刚出了穆府,赵无坷便见到了海瑾朝,他看向迎上来的元七说道:“我还有些事,你在这里陪着世子妃。” 元七同他行礼后便进了穆府中去。 “世子。” 海瑾朝同他行礼,“臣方才去刑部,才听人说了您已经来了穆府。” 他看一眼赵无坷,继续道:“今早臣已经去看过周娘子了,她身子恢复的不错,听她所说,周师傅是有心将铺子交予她与周平,照这样来看,周平完全没理由去冒险杀了周师傅。” 赵无坷点头,这倒是同他们先前猜测的大相一致。 若周平只是一个普通的学徒,即便是有所争执,也不至于动手去杀人。从铺子中的痕迹来看,也能排除他失手杀人的可能。 “周平失手杀人同周娘子失踪同时发生,他定然知道什么。”赵无坷蹙眉,又将从白玉廷口中审出的消息大致同海瑾朝说了一遍,“若真如白玉廷所说,那人真是褚拭昭手下的人,他一定还会有所动作。” 海瑾朝颔首,“臣已经派人暗中盯着褚府了。” 第66章 长生乐(十六) 眼看赵无坷离开,苏云漪便同穆宛蓉到了后院中处理事务。 两人刚到后院不久,便听有下人禀报海瑾朝过来了,穆宛蓉看向苏云漪说道:“我先去看看。” 苏云漪轻轻点头,又继续去忙手里的事。 房中瞬时只剩下了她同乌水两人,寂静一片,忽然,耳边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 “乌水,我有个东西落在马车上了,你去帮我找找。”苏云漪眨眼说道。 乌水蹙眉看着她,四处打量了一番后,应声道:“是,奴婢这就去。” 她刚一离开,苏云漪便站起身来,她从袖口中拿出来匕首。循着声音走到了窗边,刚将窗户推开,就见一道剑光闪过,苏云漪连忙退到后面墙根处,她低头看一眼汨汩流血的掌心,窗外的男人翻窗进来。 苏云漪拔出匕首,却没注意到房中那道脆声。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轻蔑,用剑将她手中的匕首打落,而后将苏云漪拽到了怀里,手里剑抵着她的脖颈。 “不想死的话就别动,否则我不介意拉你一起死。” 苏云漪眼睫微动,她道:“你若真想死,也就不会一直潜在穆府。白玉廷落在赵无坷手中,你知道褚拭昭不会出手帮你,所以你便藏在这里,你想找机会挟持穆宛蓉,威胁赵无坷逃出梁都。” 她话音刚落,脖颈就感受到了一阵疼痛,血痕落在脖颈上,男人在她耳边冷声道:“跟我出去。” 见他押着自己就要往外走,苏云漪垂眸,看着自己面前的剑,咬了咬牙就要将脖颈往剑刃上撞。 …… 许府 许月恒自从穆府回来后便见到陆言秋站在院子里,她抿唇,走到陆言秋跟前,“倘若你是因着我成婚的事情来的,那你便回吧。” 陆言秋拉过许月恒的手就往房中去,她将许月恒按在凳子上,看着许月恒道:“穆先生的死,背后有内情,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今日去穆府吊唁的人数众多,按礼数来说,陆言秋成婚在即,她去穆府吊唁本就不合适。 若在平常,陆言秋大可认为是她感念穆钦明一生为了大周呕心沥血,可近日许月恒的反常实在太多了。 “月恒阿姐,我同你说过,褚拭昭不是什么好人,你要离他远点。”陆言秋看着她道:“你要嫁给谁,我都为你开心,可唯独他……” “他怎么了?”许月恒看着她说道:“你若不能真心祝贺我,我也不勉强你。你走吧。” 她面色冷淡,陆言秋自心头闷了一股气。 两人相识十余载,这还是头一次她们发生争执。 上次她祖母寿辰那日,秦越香中毒,她已经查出来同褚拭昭有关,只可惜抓了那些人都服毒自尽了,她手上没证据,奈何不了他。 可许月恒关键时候能救下秦越香,她便知道这事不简单。 她明白许月恒有事瞒着自己,却无论如何都撬不开她的嘴。若是换了旁人,她早就让人绑去东宫细审了。 “阿姐,”陆言秋最后还是软了姿态,她蹲下身,伏在许月恒的膝头,“我不是怀疑你,我只是很担心,褚拭昭不是什么好人,我怕你受到伤害。秦越香中毒,穆先生惨死,我都相信你没有做过,只是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分明我们……” “好了,我明白你担心我。”许月恒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道:“我不懂朝堂那些事,我只知道褚大人待我很好,我愿意嫁给他。言秋,你先前不是也说,要我忘记过去,一切朝前看吗?” 陆言秋抬起头,嘴唇嗫嚅,“那我把芙蕖留在你身边,也好护着你一些。” “不必,府里有护卫,况且你在宫里的局势也不比我强。”许月恒想也不想就回绝了她,“不早了,你快些回宫吧。” 见陆言秋从许月恒房里出来,芙蕖连忙迎上来,“娘娘。” 陆言秋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到院外的那一抹身影,她上前走到赵无坷面前:“你来干什么?” 女子秀眉紧蹙,赵无坷知道自己不受待见,他连忙就说道:“我来找许娘子。” 陆言秋:“当初是你对不住她的,如今她大婚在即,你还这么堂而皇之的进来,传出去让旁人怎么想?” “你放心,我是爬墙进来的,除了你和芙蕖,没人知晓。”赵无坷一本正经地同她保证道。 陆言秋:“……” 不等她再出口阻拦,许月恒便已经将房门打开了,她看着赵无坷说道:“世子进来吧。” 她说罢,看向陆言秋:“你快回宫吧。” …… 许月恒引着赵无坷坐在桌前,替他倒出来杯茶,“你来问我穆先生的事?” 斑驳阳光洒在桌案上,赵无坷见到她睫毛微颤,连忙说道:“你莫多想,我并非是怀疑你真的做了什么。” 他话音未落,许月恒便已经站在桌旁对着他行了一礼,低声说道:“此事是我对不住你,”她攥着手说道:“几日前,我在褚拭昭府中发现了他同林民詹一党的密信,便交予了穆先生。” 她本以为,他会找机会上呈给官家,却没想到会因此害了他。 赵无坷看到她通红的眼睛,抿了抿唇:“你嫁给褚拭昭,是为了这个?” 许月恒闭口不言。 “你不能嫁给他,这些事情,我会……” 许月恒扯唇,她看着赵无坷说道:“可已经三年了,我每天夜里都会梦见无坷,然后第二天又会见到褚拭昭那张脸,你知道我多痛苦吗?我恨不得立马杀了他。” 自从发现雁裳是褚拭昭的人之后,她便越发不能安寝,她要想尽办法让他偿命。 赵无坷面上一顿,他低声道:“你早就看出来了。” “是,”许月恒低声说道,“你藏得很好,寻常人从不会往那方面想。可我当时看到你的眼神,我就发觉你不是他,加上你这三年一面也不见我,我便更加确定了。” “抱歉。” 许月恒抬手,试图让照进来的阳光全部倾洒在她的手心中。 “我从来没有怀疑你,因为我相信你。”许月恒看向他:“如果赵无坷是被人害死的,那我必定要替他讨回公道。” “许娘子,你相信我,我会替他报仇。你是无辜的,这些事不应该将你牵扯进来。”赵无坷站起身来看着她说道。 许月恒摇头,“可他对我毫无防备,我嫁给他,可以早些将他扳倒,况且我不想等了。” 再等下去,恐怕她就会疯掉。 赵无坷:“可万一你被他发现了呢?若你惨遭毒手,我该怎么救你。我答应过无坷,会护着你的。” 第71章 “若我就这样死了,那也挺不错的。”许月恒轻笑一声。 她死了也算是彻底解脱了。 见赵无坷还要再说什么,许月恒连忙道:“我知晓你的意思,但我心意已决。你回去吧,为防意外,你日后还是不要再过来了,爬墙也不行。” 赵无坷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被她推到了门外, 刚翻墙出去就撞见了早就等在外面的陆言秋,他行了一礼道:“褚拭昭不是良配,太子妃还是多劝劝她吧。” 陆言秋冷哼,“你也有脸说这话。若非你言而无信,她也不会到这种地步。” 赵无坷默了一瞬道:“我会赶在大婚之前解决了褚拭昭。” 当初他醒来之时,赵无坷已经命在垂危了。唐愈欠江王府一份人情,按理来说他们是应该要救赵无坷的,可他却将活下去的这份希望留给了谢照青。 赵无坷摇着头跟他说:“你别觉得自己欠我的,我是想着,反正我体内的两生散除不去,就算这次能活下去,下次定然是躲不过去了。让他们把你救活,我是不亏。” 谢照青松开他的手,跑到了唐愈身前,他去祈求唐愈,却遭到了唐愈的拒绝。 诚如唐愈所言,他什么也给不了,他们不会救赵无坷。况且那时太晚了,即便唐愈出手救治,也留不住赵无坷了。 “六哥……”床榻上的赵无坷出口唤他道:“我还想请你帮我做两件事。” 他虚弱的声音在谢照青的耳边响起:“梁都必定不愿再容你,他们都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我知道,唐大夫会易容术,你替我回梁都,替我看看我母妃。” 他面上浮现一缕愁容,“阿固还年幼,他若是被封为世子,我只怕过不了多久,就得跟他地底相见了。” 赵无坷望着床帐轻笑着说道:“这小糊涂蛋,我可不想等死了还要替他操心,太累。” 幸好,梁都的人不知道他已经死了,谢照青还有机会活下去,有机会查明真相。 “还有月恒,”赵无坷又看向谢照青说道:“她年幼失怙,在这世上无依无靠,倘若将来她身陷险境,还望你能拉她一把。” 他神色忧虑,又叹了口气说道:“我对不住她,说好了等回去就娶她的,她受过那么多苦,最终还是要因我而遭罪。若她将来嫁人,你也替我看着些,那人得比我俊俏,才学也得……” 他声音渐弱,却还是强撑着舒展眉头,扯出来一抹笑,“罢了,这些不是最要紧的。重要的是,他待她的好不能比我少一分,还要能伴她长久。” 第67章 长生乐(十七) 解决了褚拭昭,说的倒轻巧。 陆言秋在心里腹诽的时候,两人就碰到了赶过来的海瑾朝。 “世子,太子妃娘娘。”海瑾朝行礼道。 赵无坷和他一同往前走,“人抓到了?” “是,他自昨夜开始便一直藏在穆府。”海瑾朝回道。 赵无坷脚步一顿,他想起来苏云漪主动提出要留在穆府的模样,连忙道:“可有人受伤?” 先前他们将注意力放在褚拭昭身上和城门处,倒没敢想那人敢留在穆府。 海瑾朝抿唇,低声道:“世子妃受了些伤,不过伤的不重,已经包扎过了。” 赵无坷闻言,便掉头往穆府跑去了。 海瑾朝看着身旁空荡荡的一片空地,扯了扯唇。 他还没说完,包扎后,穆宛蓉便没敢再多留苏云漪,已经命人将她送回府了。 …… 江王府 苏云漪看着自己包扎好的手,抬眸看向乌水:“我想去刑部看看那人。” 乌水盛出来一碗山药红枣粥,冲她摇了摇头,“不可。王妃方才叮嘱过了,这几日你就在王府里休息,案子什么的,有世子去办。” 她说着,喂给苏云漪一口粥。 “我伤得不重。”苏云漪看着她说道。 乌水沉默着喂她喝粥,连大夫都说了,倘若那伤口再深一点,手都要废了。 见她不搭理自己,苏云漪眨巴眨巴眼睛。 原本她也只是心有猜测,留在穆府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可没想到那人竟然真的藏在穆府,且就在穆宛蓉的房中。 因为知晓那男人不敢杀她,所以苏云漪才敢将脖颈往剑刃上撞。 果不其然,男人瞬间就将剑收到腰间。 苏云漪却在那一瞬间看到他左臂上的图案,那些花样同她手臂上的大致相似,只是颜色却比她的更深。 “你是谁?”苏云漪连忙就问他道。 男人睨她一眼,还要再出手,却听见门外的脚步声,是苍术他们过来了。 他见状,手中的剑便转头对准自己心口,苏云漪一时情急,伸手便紧攥住了剑身。 而后那人被带走了,大夫来给她包扎过后,穆宛蓉也命人将她送回王府了。 喝过粥后,苏云漪便让乌水退下了,她自己则靠在床头想着如何出府。 眼下她受了伤,若是再出府,江王妃定是不会答应。况且她就算能去刑部,也得避开赵无坷, 怎么避开他也是个问题。 忽然,额头被人轻弹了一下,苏云漪抬眼就见到赵无坷站在床边,眉头紧皱看着自己。 “你这么快就回来了?”苏云漪有点惊讶。 赵无坷坐在床边看着她的手道:“上过药了?” “嗯,大夫说了,没什么大事。”苏云漪连忙点头。 她说着,抬眼打量着赵无坷,青年神色一直未松懈下来。 “我想……” 苏云漪刚开口说话,就被赵无坷打断了,“你今日为何不提前同我说一声,为什么不让苍术近身跟着你,察觉到危险的时候将乌水支开,你就没想过自己?” 他一连串的话话说完就别开了头不去看她。 来的路上他心里后悔了无数次,若他能多想一层,她就不会受伤。如果因为他的失误让苏云漪和穆宛蓉任何一个人出了事,他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看到苏云漪的手被裹得像个粽子一样的时候,他便又悔又气,悔他今日疏忽了这一次,气她今日闷不做声地把自己置于险境。 他说话声音很轻,没什么威慑力,但苏云漪仍然能敏锐的察觉到他有些生气。 苏云漪看着他留给自己的后脑勺,拿食指戳了戳,“我……” “受伤了能不能别乱动。”赵无坷蹙眉看着她说道。 苏云漪晃了晃手,“这只手没受伤。” 赵无坷:“……” 看他脸变得更黑了,苏云漪连忙就解释道:“我其实原本也不确定啊,况且这几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也不想让你再多操劳。如果我将我的猜测告诉你了,只怕那人会藏的更深,万一他趁着我们不在的时候对穆娘子下手怎么办?就算派了护卫保护,但总有顾及不到的时候。” 赵无坷抬眼皮子看她一眼:“歪理不少。” “不是歪理,你看,现在穆娘子不是安全了吗?”苏云漪辩解道。 赵无坷:“……” 再同她掰扯下去,恐怕他都要被她带偏了。 “你先休息,我去刑部。”赵无坷说道。 见他站起身,苏云漪连忙说道:“我也想去。” 赵无坷回过头去看一眼她的手,淡声道:“好说,你自己让人备车进宫便可。” 苏云漪:“王妃不准我出府。” 赵无坷低笑一声:“所以你想同我一起去?” 见苏云漪点头,他回绝道:“先把你手上的伤养好,外头的事情交给我便好,不差你一个。” 他说罢,就要往外走,却被苏云漪拽紧了手臂,只得又停下来望着她。 苏云漪看着他的目光带了些恳求的意味,“其实我同今日的那人私底下有些恩怨,我有些话想同他说。” 赵无坷露出一抹恍然大悟的神色:“……难怪。” 看她疑惑,他又道:“难怪方才我进来的时候,叫了你几声你都没听见。” …… 许府 赵无坷两人离开后没多久,雁裳就到许府送来了嫁衣。 院中花香浓郁,许月恒轻轻荡着秋千,她轻轻点头,“多谢姑娘。” 说罢便眼神示意一旁的婢女送她出府。 看着她冷淡的神情,雁裳心里怄气,却又碍于身份差异,只得应声离开。 池兰抿了抿唇,凑在许月恒耳边说道:“娘子不看看嫁衣吗?” “一件衣服而已,有什么好稀奇的。”许月恒荡着秋千说道。 嫁衣而已,她早就见过了。 她闭上眼睛,想起来四年前赵无坷抱着个箱子到她院子里的情形。 少年神秘兮兮地看她,“你猜这里面是什么。” 许月恒领他进了房中,刻意同他唱反调:“不想猜。” 说罢,便从桌上倒出来杯凉茶递给他:“你这一路满头大汗的过来,该不会是从王府跑来的吧?” 第72章 赵无坷喝了口凉茶说道:“是从锦绣坊跑过来的。” 锦绣坊在城北,算是隔了半个梁都城了,许月恒不禁蹙眉,“你不叫马车?” 说罢,她转身便将箱子打开了,心说到底什么东西值得你跑这么大半个城。 瞥见里面绛红色的布料,许月恒连忙将箱子合上,瞪大眼睛看着赵无坷,半晌才吐出来一句:“你是不是又喝醉了。” 赵无坷每次喝醉都会干一些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情。 “你看我像是是醉了吗?”赵无坷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你同我成亲的话,婚服应当是司衣局准备的,不过我觉得他们做的那些款式特别没意思,我自己画了图纸锦绣坊做的,要不要试试看,若不满意我便再改。” 许月恒闻言轻叹一口气,“看来你醉的还挺厉害。” 她将赵无坷扒到一边,低声说道:“你是不是忘了,江王殿下不愿意你娶我的。” “那是他不愿意,娶你是我一个人的事,他才管不了我。”赵无坷连忙道。 见到许月恒蹙眉,他连忙就安抚她道:“我错了,你放心我这几日没招惹他。” “江王殿下也是为你好,正经人家的父亲,哪会愿意自己儿子娶一个灾星做娘子,更别说……” “诶诶诶,又胡说,外人都信了谣言也就罢了,怎么你也信?再说……”赵无坷晃了晃拳头,“当心我揍你。” 许月恒看着他故作凶恶的模样,弯唇笑了笑。 少女面颊微红,赵无坷看着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凑在许月恒耳边说道:“不过你别乱想,我父王不是不喜欢你,他对你印象还是挺不错的,他纯粹是看我不顺眼,哦对了,你还觉得我配不上你。真是可笑,我若……” 他说着,一拍脑袋,嘀咕道:“我怎么又把正事给忘了。” 他将嫁衣拿出来,放在许月恒手中,“快去试试。” 见她怔着,赵无坷立马换上了一副哀求的目光看着她:“你去试一试吧,我特别想看你穿嫁衣的模样。” 许月恒自知不是什么出格的人,却因着赵无坷,出格的事也干过不少。 她答应他道:“就这一次。” 说罢这话,她忍不住发笑,就连她自己都数不清这话说过多少遍了。 说来奇怪,她从来没有同赵无坷说过自己的衣服尺寸,这嫁衣却是刚刚好。 布料柔软,穿在身上也不让人觉着累。 走到赵无坷跟前的时候,她见到赵无坷脸颊泛红。 “你害羞了?”许月恒直言相问。 赵无坷张了张嘴想反驳,但其实他自己都知道这事没有一点的反驳余地。 这嫁衣穿在许月恒身上着实漂亮,他只看她一眼便觉得不好意思。 她本就长得明艳,赵无坷自认为不是一个理智的人,若给他机会,恐怕他就不管江王反对不反对,直接入赘到许家,日后只跟许月恒过起来小日子,再也不管旁的事了。 仔细想想,这样似乎还挺不错的,反正比做世子痛快。 第68章 长生乐(十八) 同许月恒相比,赵无坷还是扭捏了许多。 他连忙拉着她坐到了梳妆台前,拿着好久之前就给她打好的头面在她头上动作。 许月恒也不动,由着他动作。 等他替许月恒装扮好之后,又将她转过来,忍着羞意点头道:“如此甚好。” 他俯身,同许月恒视线齐平:“明日我得去留郡一趟,估计得几个月不能来找你了,你记得按时用膳,有事便去找卓曜容,他会替我照应你。” 许月恒蹙眉:“你去留郡干嘛?我记得……” “放心,我不是去打仗,我哪有那本事,我就是去办点事,最多三个月我就回来了。”赵无坷说着,抬手勾了勾她唇角,“笑一下。” 许月恒扒拉开他的手,叮嘱他道:“那你路上小心,记得多带些护卫。” “放心吧,我可还得回来娶你。”赵无坷认真地说道:“你信我,等我回来,我会想尽法子娶你的,我会让我父王知道,我这辈子除了你,谁都不娶,我也不会让你受委屈。” 他说话时,眼珠打转,心里已经想了好多点子了。 许月恒双手捧上他脸,点头道:“那我等你回来。” 赵无坷闻言,立马又露出来一抹笑,但又转眼变得严肃,“不过这些日子你得好好用膳,等我回来要是发现我未来娘子瘦了,我得跟你算账。” 许月恒:“……那要是我胖的穿不上婚服了呢?” “那就再改。”赵无坷想也不想就说道:“不过你要是瘦了,那我就不给你改了。”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耳边一道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许月恒这才发觉她已经在院子里坐了半天了,眼下日近黄昏,金黄的光打在面前人的发梢。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过来?”许月恒说着,看一眼池兰。 池兰福了福身后便去沏茶了。 褚拭昭由着她拉着自己到了房中坐下,看着她说道:“去处理了点事,到现在才有空过来看你。” 说话间,池兰就已经将茶水呈上来。 “嫁衣还合适吗?”褚拭昭抿了口茶便问她道。 许月恒连连点头,她笑了笑道:“我方才试过了,很合身的。” 她说罢,看着褚拭昭,嘴唇嗫嚅。 褚拭昭靠近她,轻声说道:“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许月恒摇头。 “你我之间,有什么不能直说的?”褚拭昭又说道。 许月恒抿了抿唇,抬眸看着褚拭昭道:“那我直说了,你不许生气。” 看她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褚拭昭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我不生气。” 许月恒离他远了一些,低声问他道:“雁裳和你是什么关系?” 不等褚拭昭说话,她就道:“我看出来了,她看你的眼神不寻常,和我一样。” 她这话刚说完,就见褚拭昭笑了笑,又将她拉到怀里,低声道:“你吃醋了?” 许月恒别开头,“我说正经事呢,别以为我不知道,她私底下没少编排我。” “她敢。”褚拭昭立马蹙眉,脑海里不知闪过什么似的,垂眸看着许月恒:“她只是一个下属,你别多想。” 许月恒看他:“反正日后你不要总让她到我面前。” 褚拭昭面上闪过一丝无奈,点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顿了顿,他垂眸看着许月恒说道:“月恒,我这辈子只对你动过心,为了你,我可以舍弃任何人,包括我自己。我把我整颗心都给你了,你也多爱我一些,好吗?” 许月恒看着他近乎祈求的面庞,轻声道:“我早就很爱你了。” …… 银戟从外头回来的时候就见到雁裳在后院练剑,她剑锋凌厉,还没靠近就察觉到这人心绪不佳。 “谁又惹你不快了?”银戟坐在石桌旁,喝了口水。 这些日子麻烦事不少,他跟着褚拭昭可以说是脚不沾地。 雁裳停住动作,问他道:“大人呢?” 银戟:“去看许……” 他话还没说完,雁裳便将手中的剑扔在地上了,她坐在银戟身边,嘀咕道:“日日都去,他可真……” 察觉到银戟警告的目光,她立马闭上了嘴。 “任谁新婚都会舍不得心上人,你没成亲,当然不懂。”银戟叹了口气,“你这几日过于放肆了,许娘子日后是我们的主子,说到底,你没资格对她指手画脚,更没资格对她有任何不满。” 雁裳脸色变了又变,她看着银戟说道:“你不觉得她待大人太敷衍了吗,我去给她送嫁衣她看都不看。” 清风吹过,带过院子里的一阵声响,片片柳叶飘落,银戟看到落在她发间的叶子。 “再说了,你别忘了以前她同赵无坷什么关系,若是她知道赵无坷因大人而死,也不知道她是选择装傻还是替赵无坷报仇。” 这才是雁裳最担心的事。 她是看着褚拭昭一路走过来的,绝不能容忍他将一切葬送在一个女人手中。 这三年来,她无数个夜晚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褚拭昭会喜欢上许月恒。 从前她和赵无坷的事情,满梁都谁不知道。褚拭昭简直是在自寻死路。 “大人。”银戟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打散。 雁裳连忙站起身来行礼,“大人。” 褚拭昭看一眼银戟,方才他过来的时候,银戟是看到他了,可他不阻止雁裳,是因为雁裳的那些话,也是他想说的。 “你们跟我过来。”褚拭昭甩下一句话后便转头往书房去了。 雁裳看向褚拭昭,只见这人冲她摊摊手。 “……” 进到书房中,褚拭昭将架子上的书册拿下来,里头的信封落了出来,见到信封里面的白纸,他轻笑一声。 银戟:“大人,信果然丢了?” 第73章 褚拭昭没说话。 昨夜他的人来报给他穆钦明过世的消息时他就察觉到不对,白玉廷在这个节骨眼入狱,而烛生又被转到了刑部,局势对他们是不利的。 那人无论如何都不能被赵无坷找到。 赵无坷也不是傻子,谁知道他藏到了穆府,又自作聪明,想着要劫持苏云漪,反倒是给了他们机会。 “信怎么丢了,是不是……”雁裳蹙眉问道。 褚拭昭看她,“是我疏忽,眼下只有一个法子了。” 倘若那封信真的到了赵无坷的手中,他便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从赵无坷手中夺回信,再想法子让那人不再开口说话。 另一条路,褚拭昭看着雁裳,“等苏无咎离京时,我会想法子将你放进押送队伍当中,你到时再寻机会去见他,将东西交给他。” 雁裳惊了一瞬,又连忙应道:“是。” 她小心翼翼地看一眼褚拭昭,见他眉头紧锁,轻声问道:“那信是被谁换了,大人可有想过?” 话刚出口,就挨了褚拭昭一记眼刀。 雁裳连忙就低下头去。 “吩咐你做什么便去做,雁裳,你们在我身边十余年,不论到了何时,我都会护着你们。但你谨记,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况且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许月恒是我认定了的人,即便是死,我也不会放手。” 雁裳察觉到他的不悦,立马跪下应是。 “你退下吧。”褚拭昭淡声说道。 等她离开后,银戟连忙上前道:“大人为何改了主意?” 分明先前是决定要派他出城的,怎么突然就变成了雁裳。 褚拭昭垂眸,许月恒的话他并没有尽信。 雁裳同他出生入死,他不会因为片面之词而对雁裳生出隔阂。 若许月恒真的别有所图,他也不会纵着她。但雁裳的确是对许月恒多有不满,他也不希望两人还没成婚,就让她受尽了委屈。 “她近日来过于焦躁,派她离开梁都,只盼着她将来能沉稳一些。”褚拭昭说着,又看向银戟:“你这几日不必跟着我了,盯紧江王府。” 银戟:“是。” 他顿了顿,又看向褚拭昭:“大人,倘若此事过后,您当真发现许娘子她……您会如何?” 褚拭昭眸色暗了暗,他不再说话。 …… 江王府 赵无坷刚迈出院子,苏云漪便紧跟上他了。 饶是他放了话不让她跟来,她也硬是跟着。 他有些犯难,自从两人说开后,她对着他的时候,又将从前那副耍赖的功夫发挥得淋漓尽致。 苏云漪也在心里叹气,先前他骗她的时候,可不敢这么直接拒绝她。 两人正这般想着的时候,迎面就见何慎要撞上来了,赵无坷蹙眉将苏云漪挡在身后,“出什么事了?” 何慎敛袂行礼:“世子。” 他喘了口气才继续说道:“出事了。” 苏云漪从赵无坷身后探出头来,看到他头上带着薄汗,衣襟微乱。 赵无坷递给他一张汗巾,领着苏云漪往前走去。 “方才送过来的那人死了。” 闻言,苏云漪脚步顿住,她抬手抚上左臂,颤声问道:“怎么死的?” 何慎擦着额头上的汗,看一眼苏云漪被包扎好的手,“世子妃当真要去?” 说实在的,那场面连他一个男人见了都瘆得慌,更别提苏云漪一个养在闺阁中的女子了。 第69章 长生乐(十九) 刑部 漆黑的地牢里中发出来一阵细碎的呻吟,随着灯光闪过,老鼠立马爬开,跑到了黑暗处。 三人来到牢房外的时候就见到海瑾朝和卓怀远站在里头说着什么,听见脚步声,两人连忙就转过身来。 苏云漪在两人的空隙间就见到倒在地上那人自眼睛和鼻孔中流出的血迹。 她捏了捏手心,还想再看的时候就被何慎挡在身前了。 苏云漪看他一眼,绕过他便同赵无坷进了牢房。 “陈琰已经来看过了,这人并未中毒,更没人对他用刑。”海瑾朝说着,心里有些纳闷。 方才在许府外赵无坷回了王府后,他便率先一步来了刑部。 这人起初死活不说话,好不容易撬开他的嘴,谁知道这人突然就死了。 青天白日的,将在场的人吓得不轻。 赵无坷垂眸看着倒在地上的人,眼睫微闪,这人他曾经见到过。 他看一眼身旁的苏云漪,微蹲下身去,将人手臂上的袖子挽上,入目的是淡青色的花,他垂下眼眸,“这样的花样,我曾经在羌族人的身上也见到过。” 这也就是为什么先前在酒楼中他看到这人的时候心里忍不住起了疑心。事后他和卓曜容两人也分别派了人在城中找了这人,却都一无所获。 闻言,几人看向他。 “在留郡?”卓怀远连忙就道:“莫非是有羌族人潜入梁都了?” “不是,”赵无坷摇头,“看这人的样貌,也不像是羌族人。” 苏云漪走上前,将面前人的死状看得更加清晰,她垂下眼睑,“我听说南疆有一种咒术,会让人的手臂长出来这样的花样,不知道这个是不是。” 闻言,几人都看了她一眼。 卓怀远又看向地上人的胳膊,呢喃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像。” “卓尚书也知道?”海瑾朝看向他问道。 卓怀远摇头,“从前曾听长辈提起过,不过这些年来咱们大周同南疆少有来往,关于南疆的咒术,也没几个人知道。老夫也所知甚少,”他看着苏云漪问道:“世子妃可还知道别的?” 顷刻间,除了赵无坷以外,所有人都用一副求知若渴的眼神看着她。 苏云漪抿唇,默了一瞬后道:“我也是曾经听铃铃说的,不过看他的样子,知道的应该也不算多。” 听闻这话,卓怀远不由得叹了口气,折腾了这么半天,眼前的这人的身上是一个有用的线索都没能查出来。 似乎是不忍看他失落,何慎开口说道:“倒是那周平,这些日子被关怕了,方才吐了不少东西。” 他说罢,目光停滞一瞬。 “怎么,那背后真凶还能是天王老子不成?”卓怀远见不得他这么吞吞吐吐的样子,催促他道:“说。” 阴暗的牢房里,周平靠在墙边,伸手看不见五指。 他十岁就到了周家铁铺,师傅有那么多学徒,偏偏他最机灵,也最讨人喜欢。连带着周娘子也常常会同他在一处玩闹。 他想,他将来定要待师傅和周娘子好。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周师傅竟然想要将周娘子许配给旁人。 他不是最喜欢自己的吗?又怎么能把他最喜欢的女子许给别人呢。 有人给他出了个计策,他听了,配合那人将周娘子劫走。 只要她一夜未归,便再也没人会愿意娶她了,到时候她不嫁给他,还能嫁给谁。可他算错了,那人将周娘子带走后便没了音讯,周师傅应当是察觉到了什么,过去质问他。 那一瞬间,或许是出于恐惧,也或许夹杂着些怨恨,他将师傅杀了。 那一晚他想了许多,将说辞都想了一遍,抱着一丝侥幸,盼望不会有人发现这个秘密。 他没有想着逃走,他知道他走不掉的。与其畏罪潜逃,还不如留下来,只要过了这一关,这个铺子都是他的。 他自小就颠沛流离,不愿再过回去原来的生活。 可他没想到,他还是赌输了。 “那人是临州口音,恰巧周平就是临州人。”何慎抿唇,“听周平说,他见到的那个人缺了一臂。” 闻言,赵无坷轻蹙眉,临州,单臂,这很难不让他想到一个人。 他轻扯了嘴角一下,临州同平江相邻,若真是他,也难怪当初会将那些女子藏在那里。 “若真是他,那临州岂不是危险了?”卓怀远蹙眉说着,“我得即刻奏请官家。” “不可。”赵无坷看向他,“贸然将他逮捕入京,又怎知不会打草惊蛇。他同那场大战脱不了干系,若真是三年前便已经有所预谋,那我们更得小心。还是先派人前去探探虚实为好。” 卓怀远瞪大了眼睛,他看向赵无坷:“你你……” 留郡那场大战在朝堂上是无人敢提,如今有人赤裸裸地提了出来,卓怀远这才明白过来,这桩案子可不是普通的少女失踪案,牵涉太广了。 他不禁眼前一黑,却被一旁的海瑾朝伸手扶住了,“卓尚书,保重身体。” 海瑾朝一本正经地叮嘱他。 卓怀远叹了口气,“此事官家知晓吗?” 赵无坷看着他又是痛苦又是懊恼的面容点头,“官家准许过的。” 卓怀远:“……” “太好了!” 卓怀远陷入沉思的时候,耳边传来何慎激动的声音。 卓怀远扯了扯嘴角,心里已经在思虑着等来年吏部考核的时候一定要想法子把这个何慎调走,他刑部容不下傻子。 第74章 他立马绕过苏云漪,两眼感激地看着赵无坷:“世子,说实话,三年前您回来后没有为谢将军说一句话,下官还以为您是什么懦弱之人。实在没想到,您竟然是如此……” 赵无坷垂眸看着他和自己十指相扣的手,淡声道:“松开。” “啊?哦,”何慎连忙松开他手,连忙道:“下官冒犯了,但下官实在是太高兴了,原来这世上除了我,世子殿下也相信谢将军。” 苏云漪抬眼,见到站在自己对面的海瑾朝轻挑了下眉,又看向赵无坷,青年双眸晶莹,她轻声提醒何慎:“何大人,说正事呢。” 何慎听见这话,又绕过苏云漪站在了卓怀远身旁。 “方才世子说,要派人前往临州探探虚实,可有人选了?”卓怀远离何慎稍远了些就问道。 赵无坷点头,“这事我们都不方便过去,若是被发现了便不好了。” 早些时候,临州的那位在梁都中可是见过他们的,需得是个生面孔。 “下官去吧。”何慎开口道,“世子和两位大人过去很容易被发现,在场的便只有下官能去了。” “你不会武功过去做什么,去送死吗?”卓怀远轻斥道。 何慎一顿,他看向赵无坷。 “此事需得挑一个会武的,你去不合适。”赵无坷无视他眼巴巴的模样,又对卓怀远说道:“关于咒术的事情,我们还得再查一查。若此事真牵扯到南疆,那便绝不能罢休。” 同赵无坷出了宫门的时候,苏云漪一眼就望见了站在马车旁的乌水。 此时天已经有些暗了,阵阵秋风吹来,苏云漪快步走过去,看到乌水鼻尖发红,不禁皱眉,“不是说让你在马车里等我们吗?” 乌水冲她摇摇头,低声说道:“在宫外奴婢不好放肆。” 苏云漪眼神示意她上马车,嘀咕着说道:“都已经在马车里了,谁还能看见你。况且哪来那么多规矩。” 乌水低声笑笑,苏云漪一直待她很好,可她却也不想给别人诟病苏云漪的机会。 她能感受得到,跟赵无坷待的时日长了,苏云漪的心境变得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倘若娘子将来要留在王府,那她就不能成为娘子的污点。 “奴婢先扶娘子上马车。”她正要伸手去扶苏云漪,却听到身后一道声音,“你先上去吧,一会儿我扶她。” 赵无坷说着,看一眼苏云漪:“若是冻到了,她又要心疼了。” 看乌水上了马车,苏云漪察觉到赵无坷扶上她的左臂,连忙挣开他道:“我自己来就好了。” 赵无坷垂眸看了一眼两人之间隔着的空地,轻叹一声,“你右手有伤,我只能扶左边,倒不必这么敏感。” 苏云漪看他一脸无奈,心里松了口气。 方才他触碰到她的时候,她瞬间想起了在刑部中他看到那人手臂上花纹的目光,一时有些应激。 她看向赵无坷:“其实我自己可以,不用扶我。” 虽是这般说,赵无坷还是将她扶上了马车。 两人刚进府就碰上了赵雯华和赵固两人。 “你们在这里干嘛?” 赵雯华摇头,“我们等你们呢。” 她说罢看向苏云漪受伤的手,轻哼一声,对赵无坷说道:“王兄你一点都不会照顾人,嫂嫂都受伤了,你还带着她乱跑。” 她说罢,拉着苏云漪就往院子里走,“已经回府了还让她在这外面站着,倘若嫂嫂手上的伤严重了怎么办?” 赵雯华脚步顿住,转头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赵无坷叹了口气道:“等以后我选郎婿,定是不能选你这样的。” 第70章 长生乐(二十) 赵雯华说着话,已经同苏云漪一起回了院子里。 “王兄,母妃和父王很担心你们。”赵固说着冲他眨眨眼,慢吞吞地说道:“不过我和姐姐没让他们知道你把嫂嫂带出去了。” 赵无坷闻言,揉了揉他的头发,“那我先多谢阿固了。” 小孩叹了口气,冲他点点头,“等你忙完这一阵多陪陪母妃吧,你总受伤,母妃很担心你。” 许多事情他虽然不懂,但也能看得出来,赵无坷身子不大好,却总是早出晚归的。 赵无坷垂下眼睑,“好,我答应你,不过我不在的时候还得你多陪王妃说说话。” …… 翌日 苏云漪刚起身,就听乌水说今早唐铃铃离开了梁都。 “这么早?”苏云漪蹙眉,“他是遇上了什么要紧事了?” 乌水摇头,“不知道,不过世子派了几个人送他回去了,娘子别担心。” 苏云漪垂眸,想到昨日在刑部的事情。 “世子妃,燕大人来了。” 听到门外婢女的禀报,苏云漪不禁诧异。 赵无坷今日一早就出府了,燕季不可能不知道,那他这是……来找她的? “请他进来吧。”苏云漪轻声说道。 燕季今日穿着一身鹅黄色常服,脸上挂着笑,对着苏云漪行礼。 “燕大人坐吧。”苏云漪招呼他坐下,乌水也给他添上茶点。 许是因为先前同行过一段路程,这少年也不拘束,直接坐下来说道:“昨日刑部的事情,下官都听说了。” 他用着茶点说道:“下官已经同大人请命了,这次临州,我去就好。” 苏云漪看着他,上下打量一番,忐忑道:“你一个人吗?” 燕季抬眼看向她,又看了看乌水,笑脸顿时就收起来了,“我在你们心目中就这么不靠谱吗?” 看他这副受伤的模样,苏云漪连忙就哄道:“当然不是,我只是有些担心你,况且临州路远,你年纪还小,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燕季立马冲她扬起来笑脸,“那世子妃是不是觉得我这次能将事情办好?” 见到苏云漪点头,少年的笑容更深了,虎牙也露出来,“我就知道,世子妃才不像我哥,他就不信我能将事情办好,还说要跟我一起去,他也不想想,早些年那人可是见过他的。” 苏云漪抿唇笑了笑,“陈大人不是不信你,他是担心你会遇到危险。” “我才不用担心。”燕季嘀咕道,“不过这次也不是我一个人走,何慎跟我一起去。” 他低头呷了口茶道:“海大人跟我哥都觉得我容易冲动,说是我跟何慎一起去就刚好。” 苏云漪心里有些赞同,这少年向来是把心思都放在脸上,若他一人前去,倒是真令她放心不下。 “不过我今日来还有一件事情想同世子妃说。”燕季手指摩挲着茶杯,“其实我有点放心不下世子。” 他叹了口气,“本来这事我答应世子了,不说出来的。但我听说唐铃铃走了,他这一走,我心里也有点不安。” 说罢,他凑近苏云漪小声道:“前几日我跟世子在城外的时候,他吐了一次血,我总感觉这事很要紧,还是先跟世子妃说了吧。” “多谢燕大人告知,我知道了。”苏云漪点头。 从到平江的第一晚开始,苏云漪就知道他对自己有所隐瞒。从前不知他身份,全然不在意,如今…… 她心里叹了口气,他的身子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 “不过世子妃别太担心,如今唐铃铃不在还有太医,只要多注意些会没事的。” 许是为了调和气氛,燕季又说道:“听说临州的荔枝不错,等下官回来的时候给世子妃带上一些。” 苏云漪笑着应了他几句,燕季见自己该说的都说了,便离开了。 乌水送他到了王府外,同他福了福身道:“燕大人慢走。” 燕季点头,看着乌水,眨了眨眼道:“乌水姑娘,我来的时候听下人说,海大人伤势有些重了。” 他说罢,叹了口气道:“不过也是,他这伤还没好呢就满城跑。” 乌水:“……燕大人,昨日在宫门外的时候,我看海大人生龙活虎的,至少惩戒你总是胡言乱语这事,是不在话下的。” 燕季闻言,心虚了一瞬,他将手背在身后,仰头看看天,又小声说道:“原来你还偷看他。” 声音不大不小,却又刚好能让乌水听得清清楚楚。 乌水:“……” 她险些被这少年气笑了,转头就要走,却被燕季叫住。 他领着乌水避开王府门外的守卫,情真意切地说道:“乌水姑娘,我跟你说几句真心话,这次真不骗你。” 乌水轻撩眼皮,就听见他说:“我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在意你,倘若你喜欢他,你根本不需要在意门第的。” …… 御书房 建宁帝看到手中的信后蹙眉看向赵无坷:“你拿这信来是为何意?” 赵无坷连忙跪下,“臣自知此事证据不足,若是求官家降旨取消许月恒同褚拭昭的婚事实在不妥,但许月恒是许大人唯一的血脉,求官家……” “恐怕你还不知道,”建宁帝打断他:“早在几日前,她便已经来过了。况且朕的旨意,绝无收回的可能。” 第75章 赵无坷愣住,他垂下眼睑。 昨夜在穆钦明的那个木匣子中发现这封信的时候,他便想到这样的结果了。 这封信只是羌人为拉拢而写给褚拭昭的信而已,赵无坷没有确切的证据证实他们之间的关系。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许月恒早就想到他会来求建宁帝,将这条路生生掐断了。 他阻止不了她。 “既然你要放手去查,便不必顾及这许多,朕可以答应你,将来褚拭昭伏诛后,朕会留许月恒一命。” 是夜 赵无坷刚一回府,迎面就撞见了个人。 “这是李太医,来替我换药的,正好,你也让他号号脉”苏云漪坐在软榻上,见到他进来就道。 赵无坷看了一眼她被包扎好的手。 唐铃铃不在,给她换药的事情自然就换了旁人。 “我便不用了,伤早就好了。”赵无坷吩咐元七:“送李太医出府。” 苏云漪看他:“号脉而已,难不成你脉象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见她坚持这样,赵无坷叹了口气,若他不同意,只怕今夜他们还有李太医都不用休息了。 “都听你的。”赵无坷无奈,坐在榻上就等李太医号脉了。 “回世子妃,世子殿下只是身体有些虚弱,许是这些日子操劳所致。” 听李太医这么说,苏云漪扬眉看向赵无坷。 燕季没必要拿这么严重的事情来寻她开心,倘若赵无坷的身体真有问题,那得是什么病症,就连李太医也诊不出来。 “好了,元七送李太医离府吧。” 他说着,又看向苏云漪:“用过晚膳了吗?” 见苏云漪点头,他又道:“那便再陪我用些。” 饭菜早就让人热过了两次了,苏云漪看向他:“今日府中潜进来了两个人,苍术发现他们形迹可疑,还没来得及细审,他们就已经服毒自尽了。” 赵无坷看她只坐着不动筷子,方才想起来她伤的是右手,凑近她问道:“想吃哪个,我喂你。” 他一本正经地看着苏云漪,仿佛方才说的是很平常的小事。 余光瞥见乌水默默地退下了,苏云漪:“……” 她看赵无坷:“我自己有手,不需要。” 赵无坷:“你不是手伤了?” 苏云漪脸颊上的红霞褪去,她站起身往卧房走去:“早跟你说了我已经用过晚膳了,吃你自己的吧。” …… 燕季回家的时候,就见到陈琰坐在院中的石桌前,桌上摆了一壶酒,他连忙跑过去道:“哥你今日怎么喝酒了?” 见他拿过另一只酒杯就要倒酒,陈琰一把就将酒壶从他手里夺走了,“明日就要出城了,你还敢喝酒。” 燕季冲他笑了笑,“那你自己喝多没意思。” “是有些无趣,”陈琰顿住,继续道:“那你看着吧。” 燕季:“……” 他抬头望了望天,叹气道:“今天没有星星。” 寂静的夜空中,只剩下一轮明月挂在空中。 陈琰瞥他一眼,“明日有雨,你记得多带几身衣服。” 燕季连连点头,他手肘碰了碰陈琰。 看着被他撞洒在桌子上的酒,陈琰沉默了一瞬,而后默默地将桌子清理干净。 燕季:“我真不是有意的。” “看出来了,”陈琰叹了口气,“等去了临州你便不能再这么冒失了。” 说罢,似乎是想到什么,他又说道:“我并非是不相信你,只是你自从来了梁都,便很少离开我身边。” 说到此处,他张了张嘴,还是没把那句‘抱歉’说出来。 今日燕季一句也没跟他商量便自己决定要去临州,他情急之下便说了那些话。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我今日也不该跟你赌气。自从我来了梁都后一直都是你照顾我,我衣服破了都是你缝的,虽然你缝的很丑,害我被人笑,不过我还是挺喜欢你给我缝的衣服的我现在还留着……” 陈琰眉头紧蹙,说话声音冰冷:“不必留着了,扔了吧。” 第71章 长生乐(二十一) “不必留着,扔了吧。” 听见陈琰这话,燕季连连摇头道:“我才不扔。” 他看向陈琰,“我很喜欢梁都,自从在大理寺任职我一直都很高兴,大理寺的每个人都对我特别好,还有世子和世子妃也对我很好,小时候的那些事情,我已经快要忘记了。我希望我可以帮得上你们。何慎说他想为谢将军做点什么,其实我也一样。” 陈琰抬手摸了摸他头,“傻小子。” …… 是日 苏云漪修养了几日后,手上的伤便彻底痊愈了。 这天,府里给她呈上请柬,是褚府送过来的。 苏云漪不禁蹙眉,一旁坐着的江王妃便说道:“你若是不想去,等那天我同雯华过去便好。” 赵无坷同许月恒从前到底有些牵扯,江王妃也不想她心生不悦。 “无妨的,”苏云漪连忙就道:“我们府上同他们两家私交也不多,到时送了贺礼便回来就好。” 她冲江王妃笑了笑:“就快中秋了,到时候阿舅和官人也该回来休息几日吧。” 江王妃无奈地摇了摇头,“无坷倒好说,从小只要过节,他就都留在府里,殿下他……”,她犹豫了一瞬,叹气道:“他太忙了。” 苏云漪还要再说话,乌水便进来了。 江王妃见状就道:“你既然有要紧事,那便去忙吧。” 走出院子之后,乌水才将手中的纸条交给苏云漪:“方才元七出门,有乞儿给他的。” 苏云漪将字条打开一看,她紧蹙起来眉头,“世子在哪?” “一早就出去了。”乌水连忙说道。 “走,我们先去大理寺。” 大理寺中,海瑾朝看到手中的字条,心里一颤,“若这人所说是真的,那燕季他们可能有危险。” 字条上说,海瑾朝早在几日前就已经派人出城。 倘若背后之人当真是临州的那位,那燕季和何慎这时候便已经危险了。 说话间,两人听见一声推门声,苏云漪转头看到陈琰淡漠的神色,抿了抿唇道:“陈大人。” 陈琰点了点头,问苏云漪:“世子还没回来?” “我也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了,今早就没见他。”苏云漪心里也有些慌张,乌水说赵无坷离开时带了不少护卫,可想到燕季先前同她说的那些话,她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窗外骤雨忽起,陈琰起身将门窗关上。 海瑾朝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酸涩,“抱歉,我不该答应他的。” 陈琰摇了摇头,“他说的对,此事由他去,是最适合不过的。在其位谋其政,他是你手下的人,你派他去,合情合理,没必要说什么抱歉的话。” 他看着窗外的倾盆大雨说道:“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我相信他能把这件事情做好。” 海瑾朝抿唇,陈琰的父母早就过世了,他在这世上也只有燕季一个亲人。 陈琰待人总是温和,但其实他的眼神是没有温度。他做什么事情都是游刃有余,唯独遇上燕季。燕季刚来梁都的时候,个子还不到他胸前,或许从前的日子过得太差,起初他总是畏畏缩缩的。日子久了,人也带上了些少年人应有的脾性。 “我也相信他。”海瑾朝说道:“不过这个消息还是得先让燕季他们知道,我这就去给他传信。” “那我们便先回去了。”苏云漪也说道。 “雨太大了,你们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等雨停了再走吧。”海瑾朝说罢,便吩咐随从引着两人到厢房休息去了。 许府 许月恒将荷包绣好,托着下巴望向窗外,“在看什么?” 听见褚拭昭的声音,许月恒连忙转身看向他,他穿了一身玄色常服,即便这一路打了伞过来,肩膀处的一小块衣料也有些被淋湿了。 “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过来了?”许月恒就要吩咐池兰去备姜汤却被他一把抱进了怀里,“月恒,我没那么娇贵。你别动,让我抱抱你。” 许月恒感觉到环在自己腰间的手紧了紧,她抬手拍拍他的后背,“怎么了?” 褚拭昭摇头,低声说道:“我只是太想你了。” 许月恒抿嘴笑了笑,“昨日才刚见过,况且我们明日就要成亲了。” 女子声音轻柔,褚拭昭松开她的腰肢,摩挲她的脸颊:“那你日后还会离开我吗?” 他目光恳切,像是祈求主人垂怜的大狗,许月恒笑着摇摇头,“当然不会,我嫁给你了,又怎么可能离开你?” 她不动声色地挣开褚拭昭的手,倒出来被热茶给他:“我今早去你府上找你,结果你不在,你去哪了?” 褚拭昭喝了口热茶,“处理了件事。” 他又看向许月恒,“月恒,你答应我,不管我做了什么,你都别怨我,好吗?” 第76章 院外的雨渐渐停止,许月恒冲他笑了笑:“好。” 雨停后,屋内的人将窗户推开,鸟叫声和花香味一同吹了进来。 陆言秋转头看向床榻上的人,“这是我未出阁时候的院子,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人闯进来。” 赵无坷忍着腹部的痛,“多谢太子妃。” 陆言秋冷哼一声,转身就往外走。 门被人关上,赵无坷对床边的人说道:“我在这里的事情,你替我跟她说一声,免得她担心。” 赵羲和点头,“早就让人去说了。” 说罢,他察觉到赵无坷面色沉闷,连忙就道:“你别担心那么多,一切都准备好了,只要等明日,褚拭昭伏法后,许月恒也不会有事。” “燕季死了。”赵无坷抬眸看向赵羲和:“因我的一时疏忽,将他害死了。” 他没有想到,燕季的父亲早就投靠了礼王,导致燕季潜入王府的第二天就被发现。 就连何慎也是九死一生地回来,他闻言出城去救何慎,自己却险些丧命。 “你胡说什么,这只是意外。”赵羲和蹙眉,“你以前不会这么想,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褚拭昭已经对许月恒生出戒心,如果明日我们失败了,她后半辈子会怎么度过,你有没有想过。” 他说罢,扶着赵无坷躺下:“等过了这次,你便好好的,回谢府看看吧。” 赵无坷却是躺着未发一言,他想起建宁帝曾经同他说的那些话,心中明白,他余生可能都回不去了。 是夜 许是下过雨,天有些微冷。 苏云漪站在院子里,乌水替她披上披风,“天冷了,就别总是在这里站着了。” “不冷。”苏云漪冲她笑了笑,“乌水,等这次事情解决了我们就不能留在王府了。你以后想做什么?” 乌水想也不想就说道:“同娘子一起离京。” 苏云漪同赵无坷说好了要离开梁都的,她没有什么要做的事情,和苏云漪同行已经成了她下意识的选择。 “不是,”苏云漪拉着她坐下,“你同我来到梁都是因为曾经受制于人,苏无咎已经不在了,再也没有人可以威胁你了。你应该去过你作为乌水应该过的日子。” 乌水抿唇,“可我只想跟娘子一起。” 她本就无家可归,和苏云漪在一处的时候才能找到自己要做的事情。 苏云漪轻叹了口气,这几日她明显地察觉出自己身体的不对劲,留在梁都或者带着乌水都会给人带来灾祸。 她不愿意给别人带来祸端。 院墙处传来一阵响声,杂草微动,两人看去,只见到一个人影朝她们过来。 乌水见状,就要喊出声,却被人捂住了嘴。 “是我。”海瑾朝连忙解释道。 乌水愣住,看着他这一身黑衣蹙眉:“你不走正门翻墙干嘛?” 苏云漪收回自己按在荷包上的手,问海瑾朝:“大人过来有事?” “没什么,只是想到世子不在,担心世子妃这里有危险,过来看看。”海瑾朝回道:“方才礼王的人已经进了城了,明日世子妃务必要当心。” 苏云漪点头,“我知道了,多谢大人。” 说罢,她眼神一扫身旁的这两人,“你们聊,我有些乏了。” 耳边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乌水:“已经一更天了,大人还不回去?” 忽然手里被人塞了个东西,触感冰凉,乌水低头一看,是一只镯子,她连忙就要塞回去给他,却见这人将双手往身后一背:“你若不喜欢,丢了便是,但你别还给我。” 乌水抿嘴:“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不贵重,我来的时候在铺子里随手买的,五两银子一只。”海瑾朝解释道:“我是想到我上次受伤你给我送了药,,我也没有好好地谢过你。” 乌水:“那是娘子让我给你送的药,不是我……” 海瑾朝面上有些失望,“不是你自己想来的?那我先走了。” 他背影有些单薄,乌水没来由地愧疚,她方才所言可有不妥? “海大人,”乌水连忙唤了他一声,“其实我也是自己想去看你的。” 话刚出口,她便有些想抽自己一个耳光,她到底在说什么啊? 海瑾朝转头看着她,夜色中,向来面色严肃的朝廷判官露出来一抹笑,这笑容很深:“那你便将镯子收下吧。” 第72章 长生乐(二十二) 翌日 许府门外,褚拭昭搀看到被人背出府的许月恒,抿唇笑了笑,他将许月恒接过,将她打横抱起来的那一瞬间,四周突现一群官兵,街上一时纷乱,百姓们一时乱成了一团。 褚拭昭将许月恒放进轿子,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在这里安生待着,别出……” 腰腹处突然传来剧痛,褚拭昭垂眸,看一眼插在自己腹部的那把匕首,抬眸看向许月恒,她已经将头上的盖头摘下来了,眼中早已没了柔情,冷漠地看着他。 褚拭昭将手搭在她的手上将匕首拔出,“在这里等我。” 他转身,看一眼周遭的人,偏过头吩咐银戟:“动手。” 话音刚落,只见到官兵们并未按照事先计划好的率先处置了在场的官员,反而是一齐上前将他桎梏住了。 人群里,江王妃松了口气,在苏云漪耳边说道:“还好雯华他们没来。” 要不然的话,只怕两个孩子能让人吓坏了。 “不过,这褚大人是怎么回事?” 苏云漪抿唇,凑近她耳边小声地将事情原委说了个大概。 看着江王妃惊讶的神情,她轻声安抚道:“阿姑别担心,官人没事。” 说话间,海瑾朝也已经派人将褚拭昭带走了。 江王妃拉着苏云漪到了马车上,后怕地道:“你该早点告诉我的,早知道我便不带你过来了,万一真出了事情,我该怎么跟无坷交代?” “是。”苏云漪应声道。 江王妃还不知道,真正的赵无坷早就不在了,而害死她儿子的真凶在今日伏法。 苏云漪总觉得,她应该看到的。 前后不到一刻钟的时辰,这场婚事便已经作废了。 马车外,百姓们对于这场还没开始便已经结束的婚事不由好奇。 许公子见到这情形,蹙眉催了轿子里的许月恒一声,“还在这待着,你不嫌丢人啊?” “我看你才丢人!”陆言秋拨开人群,将花轿旁的许公子踹到一旁。 许大人见状,连忙上前请罪:“犬子无知,太子妃恕罪。” 陆言秋将许月恒拉了出来,她将她手中的匕首拿开交给芙蕖,又拿出来帕子替她清理手上的血渍,“既然知道你儿子无知,该怎么做总不用本宫教了吧?还有,把这里的百姓给我驱散了,敢有一句流言传出去,我拆了你这府邸。” 她说罢,拉着许月恒就往府中走了。 陆言秋向来是言出必行,从前她也不是没干过这类的事情。 陆御史为人谦逊,偏偏有个陆言秋这样的女儿。许大人不敢耽搁,将围观的百姓驱散了之后便将许公子拎着到了祠堂中跪着了。 到了房中,陆言秋看着满房的喜庆之色蹙眉,转头吩咐池兰和芙蕖道:“你们两个,给我把这些挂着的东西全拆了,难看死了!” “言秋。”许月恒将头上的发饰摘去,“你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那么说的,你现在是太子妃,传出去对你不好。” 陆言秋冷哼一声,秀眉紧拧着:“难道我什么都不做,他们就会赞我几句了吗?再说了,我怎么能放任你堂兄那么说你,我看他就是不长记性,上次的教训还没吃够。” “你不问我今日是怎么回事吗?”许月恒看着她,出口问道。 陆言秋微怔,她蹲下身子伏在许月恒的膝头:“我猜你是知道褚拭昭的所作所为,所以提早和赵无坷他们商量好的?不过这都不重要,只要你没事就好。” 她对留郡之事还没有过多的了解,也不知道如今的赵无坷早就不一样了。 许月恒摸了摸她的头发,“言秋,这辈子能遇见你,真的很好。” 陆言秋抬眼看到她眼睛微红,立马就慌了神,“月恒阿姐,你怎么了?” “我没事。”许月恒摇头道:“只是一时感慨,已经这个时辰了,你先回宫吧,今日乱成这样,你也有的忙了。” 陆言秋看她笑意柔和,点了点头应下,“那好,我先回去了。你这里若是有事,一定让池兰告诉我,不方便进宫就去陆府找廷舟,知道吗?” 她说着话,一步三回头,最后离开时冲着许月恒挥了挥手。 待她离开后,许月恒便吩咐池兰:“替我找出来一身干净的衣服吧。” 陆府 苏云漪并未同江王妃回府,反而是借口到了陆府。 陆家的几位大人如今都在宫里,陆言秋早先便同祖母说过,陆太夫人同她说了几句话后便命人领她到了陆言秋的院子里。 第77章 房中还燃着沉香,赵无坷却已经起身换好了衣服。 苏云漪推门进来的时候,他恰巧将腰带系好。 “六哥,你受伤了?” 昨日那件染血的衣服还在床上放着,苏云漪进来就见到了。 “小伤,你怎么来了?”赵无坷说着,又将那件衣服扔进火盆中烧掉,“走吧。” 他面色看起来又憔悴了几分,苏云漪皱眉,知道他伤的很重。 眼下褚拭昭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不管他接下来选择,这几日她都要看着他在府中休息。 两人刚推开门,就见到陆言秋站在院中,见到两人,她眉头微蹙:“你这就要走?” 昨日他伤的那么严重,大夫说了得让他静养。再说他脸色这么差,陆言秋扯了扯唇,“算了你走了也好,免得本宫还得顾着你。” “多谢太子妃。”赵无坷两人谢过她后正要离开,就见到芙蕖匆匆过来。 顾不上礼数,芙蕖上前凑在陆言秋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陆言秋脸色一变,这才想起来不久前许月恒同她说的那些话。 “啪——” 她含泪甩了赵无坷一巴掌,看着赵无坷一头雾水的神情,咬牙切齿道:“月恒阿姐自尽了,倘若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便送你去陪着她!” 她说罢,便跑出了院子。 …… 许府 三人赶过来的时候许大人站在外头,连忙就行礼道:“太子妃娘娘,月……” 陆言秋不愿看他虚与委蛇,冷声道:“滚。” 说罢她便直接进了房中,血腥味刺激得她忍不住想落泪,陆言秋忍着泪水,她连忙就看向大夫:“她怎么样了?” 大夫连忙行礼,“回娘娘的话,适才小人已经替娘子止住血了,等服过药后便可醒来。” 陆言秋垂眸,看向许月恒被纱布包着的手腕,点头道:“好,那多谢大夫了。” 芙蕖连忙就去送大夫出府,一旁的池兰仍在哭。 陆言秋蹙眉,“别哭了,你家娘子还没死呢。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池兰连忙就擦去面上的泪水,哽咽着道:“奴婢也说不清楚,奴婢……” 见她又垂下头去哭,陆言秋忍不住心里窝火:“别哭了,你先去厨房备些吃食,她今日一整日都没进食。” 池兰连忙就应下。 “你们先回去吧。”陆言秋看一眼赵无坷说道。 过了一会儿,见赵无坷仍站在那里不动,只一双眼睛盯着床榻上的许月恒,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只是眼下许月恒没醒,她也没什么心思去同赵无坷算账。 赵无坷望着床榻上的女子,他想起来十六岁那年,他坐在谢府的房顶上喝酒。 突然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声音,垂眸一看,是赵无坷对着棵苍翠挺拔的大树说着什么。 他心生好奇,悄悄地走到赵无坷身后。 少年用着饱含深情的语气,小心翼翼地道:“月恒,上元节那晚你想不想同我去放花灯?” 说罢,他‘啧’了一声,嘀咕道:“这也不行啊,太直接了,要不我还是先……” 忽然听到身后一声轻笑,赵无坷警惕地转过身,只见到谢照青一脸认真地点头,将他肩膀上的叶子拍开,“好啊,我很乐意同殿下一起去放花灯。” 赵无坷:“……” 少年本就微红的脸颊更红了,像是熟透了一样,“谢照青你……你偷听别人说话,真……真不要脸!” 谢照青佯装惊讶,控诉他道:“这里是我家,你在我家说我偷听你说话,我还没怪你打扰我喝酒呢。” 他走到床边,俯身跪下,“许娘子,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到我说话,但我想告诉你,赵无坷直到生前最后一刻都在盼望你能好好地活着,他盼望你将来活的轻巧些,他更不希望你就这样结束一辈子,你活下去吧。”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自从许月恒得知赵无坷死讯,她的心也跟着一起死了。只留下一副躯壳在这世上,如今褚拭昭已经伏诛,她便也不愿撑着这副躯壳苟活于世间。 不知怎的,床榻上的人微微动了一下,陆言秋顾不得震惊他所言,低下头轻轻唤了两声许月恒。 直到深夜,御书房的灯光大亮。 建宁帝坐在上首处听海瑾朝将要事一一禀报,“不止平江和梁都,近几年礼王也在其他州县暗中劫掠女子,他手下党羽也安插进朝堂中,微臣派人审查后更是确认,平江知府盛宪也在三年前被其手下残杀并冒名顶替,以及三年前留郡一战,也是因礼王和褚拭昭等人同羌族串通一气,试图离间我大周,又因谢将军不愿降服便将其残杀。” 他话音刚落,便见孟德元进来,跪下禀报道:“官家,京外奏报,苏大人流放途中有刺客袭击,不幸离世了。” 第73章 长生乐(二十三) 御书房中气氛凝固一瞬,海瑾朝看到上首处帝王的脸色越发阴沉,余光瞥见一旁的赵羲和也是面色凝重。 “此事你怎么看?” 赵羲和连忙就行了一礼,“儿臣以为,苏大人遇刺绝非小事,还请官家命人彻查此事,绝不能让无辜之人蒙冤。” 他这话刚说罢,头上就挨了一击,随着砚台掉在地上发出的声响,赵羲和额角的鲜血也落了下来。 建宁帝冷笑一声:“你果然知道,怎么,你还要包庇他?” 他说的是谢照青的事情,赵羲和默了一瞬,即便猜到建宁帝方才那一问是在试探他,但他仍开口说道:“父皇,儿臣是信他,求您彻查此事。” “彻查?好,那朕便将此事交予你去查,倘若你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朕便废了你。”建宁帝冷声甩下这句话来。 许府 苏云漪垂眸看着手中的和离书,心里不禁生出一分不好的预感。 她抓着面前的人问道:“他可有说去了哪里?” “并未言明。”这人摇头道:“他只说,你若要走明早便可离去。” 苏云漪脚下踉跄,方才赵无坷借口说有要紧事离开,便再也没回来。 “出什么事了?”陆言秋也觉出不对,凑过来的时候只见到她手里的和离书。 “你先回府看看吧。” 苏云漪怔怔点头,可心里却也明白,若不是遇见了要紧事,他不会这么仓促的就把和离书给她。 刚一转身,就见到迎面过来的赵羲和,“他人呢?” 问这话倒不是为了答案,他不再言语,只对陆言秋说道:“你今夜先别回宫。” 说罢,他转身就往回走了。 苏云漪见状,连忙捉裙追上了赵羲和,“他怎么了?” “今日苏无咎的死讯传来,官家便已经猜到是他下的杀手,让孤彻查此事。”他翻身上马,看着苏云漪道:“既然他给了你和离书,你便趁早离开吧。” 他自幼便亲缘浅薄,谢照青是他在这世上为数不多能够真心相待的人了,若他将谢照青送上断头台,那他后半生也必然不会苟活了。可谢照青也绝不愿意因为自己而让他失去太子之位。 如今他最有可能做的事情,便是进宫认罪。 “他……官家为什么会怀疑他,难道他不是……”苏云漪眼眶发酸,她总以为谢照青会将一切安排好,明明从前遇见再大的事情,只要有他在,她就不需要顾及。 赵羲和蹙眉,他也没想到谢照青在这件事上会这么不管不顾,“这世上最有动机去杀了苏无咎的,除了他,也想不出别人了。我现在就回宫了。” 他说罢,便不再说话,骑着马就往宫里去了。 许府中的后院里,许月恒醒了,苏云漪看到池兰领着大夫从她身旁走过。 她没再耽搁,捉裙就往外跑了出去。 秋风瑟瑟,惹得她脸颊微疼。 看赵羲和的模样,这次或许他也救不了谢照青了。倘若建宁帝真的要杀了谢照青,那她劫狱能救下他吗? 苏云漪不敢想,因为这似乎是最不可能的事情。这次不一样,没有人会帮她,恰如三年前没有人为他说一句话。 “驾!” 身后马蹄声音传来,只一瞬便挡在了她身前,苏云漪抬眸看到陆言秋抿唇看着她:“上马!” 她伸手搭上女子微凉的手,陆言秋低声道:“抱紧了。想进宫就靠你这两双腿,天亮了你也走不到宫门那边。” “可是太子殿下和他都说让我离开这里。”苏云漪担忧地看着身前女子的背影,“太子殿下也说不让你回宫的。” “凭什么要听他的,你再废话我便把你扔下去。” 苏云漪闻言便静了下来,良久,两人到了宫门外。 眼看宫门就要下钥,陆言秋连忙将腰间令牌摘下,“本宫有急奏,求见父皇。” “是!” 守门将士连忙就应下。 陆言秋拉着苏云漪就往御书房去,却在会极门前同赵羲和撞上了。 他头上的伤口还没包扎,见到两人,蹙眉问陆言秋:“这个时辰你怎么进宫来了,还把她带进宫了?” 第78章 余光瞥见陆言秋腰间的令牌,心头一颤,“你莫要告诉我你用的这个。” 陆言秋默了一瞬,这令牌是先帝赐予她祖父的,为的就是夜里有急奏入宫奏报。 她去追苏云漪之前,是先回了趟陆府,从祖母那里借的。 “这个是……” 见苏云漪出口发问,陆言秋抢先一步说道:“没什么特殊的。” 她话刚说罢,就挨了赵羲和一记眼刀,“你先回东宫,明日官家若是就今日之事问起,你想法子搪塞过去。” 说罢,他看着苏云漪说道:“我送你出宫。” “不行!”陆言秋蹙眉道,“反正已经犯了宫规,总不能正事没办就走吧?” 她拦住赵羲和说道:“你快说,情况怎么样了。” 夜间仍有护卫巡逻,赵羲和将两人带去隐蔽处,才缓缓地开口说道:“我来晚了一步,赶到的时候,官家已经命人将他收押起来。他冒充宗室子弟意图行刺官家,再加上先前同羌族勾结的罪名,三日后凌迟处死。” “荒谬!”陆言秋怒喝道:“他腹部还有伤,他能杀了谁?” 赵羲和抿唇,建宁帝执意要杀谢照青,别说给他随意安几个罪名,便是安几百个,旁人也是说不得的。 “太子殿下,他被人关在哪?”苏云漪问道。 赵羲和蹙眉:“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出宫去,你信我,我不会让他丢了命的。” 他说着,领着两人就要往宫门外走去。 陆言秋:“你不是说让我回东宫吗?” 赵羲和:“我反悔了,你现在出宫去,回陆府去。” 他步伐焦急,陆言秋察觉出不对劲,蹙眉道:“你打算干嘛?” 赵羲和不语,她顿住脚步,“你不说我不走,她也不能走。” 她说着话,强拉住了苏云漪在身后。 “太子殿下。” 乍然一道声音让三人顿住,赵无坷转过身便见到一个宫人。 走近才认出来是太后身边的女官,他愣了一瞬,上前将陆言秋两人挡在身后,“姑姑这是……” 女官同他们行了一礼,轻声说道:“太后娘娘请三位过去。” 赵羲和闻言,眸光黯淡一瞬,“夜深露重,孤一人过去便好,太子妃向来莽撞,只恐会冲撞了皇祖母。” “殿下言重,太后娘娘只是想同三位主子话话家常,眼下江王殿下也在呢。” 赵羲和看一眼陆言秋,轻声叹了口气,“那走吧。” …… 御书房中 陆靖明看着棋盘,摇了摇头道:“不下了,这局臣输定了。” 建宁帝扯了扯唇,无言道:“你输了你就不下了,这耍赖的毛病多少年也没改。” 陆靖明叹了口气,“官家又不是不知道,臣在棋艺上向来是不精的,这要是早在十几年前,殷筠还在,那臣定是已经赢了这棋局。” 他这话倒是让建宁帝想起来少年时候,他那时候刚登基,陆靖明也还年少,朝堂上进谏的时候,常惹得他不快。 建宁帝心里憋着股气,知晓陆靖明的棋艺不佳,下朝后还将他见到了御书房对弈,想着在这棋局上找回场子。 偏偏陆靖明有个才女式的娘子,没少帮着他作弊。 只可惜,后来人却没了。 苏无咎第一次派人暗杀赵无坷的时候,恰巧被殷筠撞见,她护着赵无坷躲过了刺杀,可自己却撞见了陆靖明在官场上得罪过的人,她一个弱女子,还是死了。 那时陆靖明被他派去出使南越,等回来的时候,殷筠的头七都已经过了。 也因着那次,建宁帝便将苏无咎调去了清河,永不许他踏进梁都。 陆靖明却是不依,他只想提着剑到清河为发妻报仇,建宁帝拦着他:“他并无伤你夫人之心,那是意外。” 意外,建宁帝这是在提醒他,都是因为他平日太过放肆,得罪了太多的人。 整个大周,究竟有谁是他得罪过的,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可为什么他的过错让殷筠承担了,他将剑扔了,腰间还挂着离家时殷筠给他挂的香囊。 殷筠什么都好,不止是棋艺,她的女红也让人赞不绝口,两人成婚后,他便时常戴着她绣的香囊招摇过市。 人人都知道陆御史与其夫人恩爱有加,但那一刻他后悔了,倘若他不那么张扬,他能够收敛一些,又或者他不让人发现他有那么喜欢殷筠,她是不是就不会出事。 自那以后,陆靖明同建宁帝之间便抛却了少年的情谊,他们之间就只能是君臣了。 建宁帝默了一瞬,“你今夜过来,便是为了谢照青?” 他方才恍然觉得,两人还能回到从前。 陆靖明起身,跪在地上,“臣身为左都御史,自有劝谏之责。谢氏一门忠烈,谢珣是谢家仅有的骨血,他不该身负罪名而死。这么多年,臣看着苏无咎越走越远,心中悔恨,倘若当年臣能对他加以劝阻,或许就不会走到今日的地步。 而今臣不愿官家也是如此,莫为了一己之私而残杀良臣。” 第74章 长生乐(二十四) 看着陆靖明弯下来的脊背,建宁帝倏而想起来,少年时他遇事也是从不退让。 殷筠死后,他就变了。建宁帝看着他越来越弯的脊梁,心里也明白,两人这是越走越远了。 陆靖明不杀苏无咎,只是为了自己的一双儿女。他一直在等,等建宁帝不再庇护苏无咎,等他那一双儿女不再需要他,亦或者,等建宁帝驾崩。 只是他没想到,谢照青会出手将人了结了。 建宁帝看着他,方才谢照青也是跪在这里,青年第一次带了怒气,“官家屡次袒护苏无咎,全然不顾他伤到过那么多人的性命,江王从未肖想过皇位,赵无坷也只想好好地活着,他们又有什么错?若无苏无咎,许多事情也根本就不会发生。” 谢照青自幼遇人便是一副笑眯眯的神色,再大的事面前,他也总是冷静的,第一次露出哀伤之色是谢老将军战死幽州。 七八岁的小孩穿着孝服就跪在先帝跟前,声称要进入军营,必要从羌族人手中夺回幽州。 “你起来吧。”建宁帝顿了顿说道,“陆靖明,朕这后半生,已经没有一个真心相待的人了。” 陆靖明抿唇,或许苏无咎对旁人来说是个实实在在的恶人。可对建宁帝…… “不杀谢照青,难解朕心头之恨。” 陆靖明低头叹了口气,“这三年,江王府汤药不断,官家即便是放了他,他也活不了几日了。只是您若真将他处死,恐怕朝野中会有不少的闲言碎语。” “孟德元,把人放了,”说罢,他顿了顿,“吩咐下去,明日起,在大周各州县贴告示将留郡一案的真相公之于众,朕还他清白。” 孟德元应声后连忙就退下了。 “无坷死了,老七便更不会原谅朕了。”建宁帝抬眸望向窗外夜空,叹了口气道:“罢了,总归是要孤家寡人的,你也退下吧。” 陆靖明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事。” 见到陆靖明犹豫的眼神,建宁帝心中已经了然,“言秋闯宫的事情?” 他有些无奈,原以为陆靖明和殷筠的女儿会更像殷筠一般心细,凡事三思而后行,选她做太子妃也是盼望她能在赵羲和冲动的时候劝着些。 谁曾想,她竟然是更像陆靖明,进宫不过小半年,宫里有一半人都记恨上她了。 同她相比,赵羲和都显得沉稳不少。 “罢了,你自己的女儿自己带回去管教吧。”建宁帝说道。 许是心中对殷筠存着愧疚,这半年来他每每见到陆言秋,都忍不下心去罚她。 走到御花园的时候,陆靖明便同江王碰了面。 “免礼。”江王虚扶他道:“今日多谢陆大人。” 陆靖明摇了摇头,他才回府就从自家母亲那里得知陆言秋借走令牌。 若不是他夜里又进了一趟宫,还不知道建宁帝下了处置谢照青的旨意,去东宫想同赵羲和商量对策,谁知道赵羲和盯着头上的伤口吩咐底下人准备逼宫,吓得他一句话不敢说悄咪咪地就出来了。 只能派心腹去王府将事情报给江王,别看他方才在御书房中一脸镇定,实际上一颗心直在嗓子里跳动。 “对了,谢照青那边怎么样了?”陆靖明问道。 江王摇头,“不太好,眼下在寿康宫,能不能活过今晚尚且未知。” 他出来的时候,只见到谢照青浑身是血。 看着他那张同自己儿子一般无二的脸,江王不禁沉思,三年前,他的无坷也是这样的吗? 他当时不了解留郡的情况,还记得赵无坷走之前变得异常的乖巧,也不同他说那些气话了,他只是说,他真的很想娶许月恒。 可他那时有太多的顾虑,并未答允下来,只是问他:“何时回来?” 少年看着他说道:“两三个月,我将事情办好就回来。你若是舍不得我,我就尽早回来,不过你得答应我……” 第79章 江王直接打断他:“那你最好别回来了。” 留郡战败后,他是真的后悔了的。如果他早就答应赵无坷的要求,那他会不会就不会走了。万幸的是,过了几个月,赵羲和的人将赵无坷带回来了。 他是一个人徒步回来的,衣服都破了,头发也乱糟糟的。江王看着儿子的模样,险些落下泪来。 他想着,以后赵无坷只要不做危及大周和百姓的事情,想做什么都随意。 只是他没想到,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 寿康宫 苏云漪站在床边看着太医给谢照青换药,瞥见他浑身伤疤,苏云漪捏紧了手。 天牢里的那几个狱卒知晓谢照青的身份后,一时间便无所顾忌,趁机对他施刑,苏云漪几人赶去的时候就见到那狱卒举着烙铁就要往他腹部的伤口上放。 陆言秋反应快,将那人踹到在地上,将烙铁举起来,冷声道:“这么喜欢用这东西,我先给你尝尝看!” “太子妃。” 谢照青虚弱的声音传到了她耳中,“他们都是无辜之人,对我心有怨恨也实属正常。” 等太医替他将伤口处理好,苏云漪连忙上前,低头就要查看他伤口,却被谢照青拦住了,“别看,我怕吓到你。” 苏云漪冲他摇头,“我方才已经看完了,没那么可怕。” 早在大婚那晚她看到他手臂上的疤痕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方才太医替他治伤的时候她才确切地看到他身上的伤疤,从旧日的伤疤上看,她不敢想他当年落在羌族人手中后,那些人到底是怎么对他的。 谢照青看她双眼越发的红肿,无奈地笑了笑,伸手在她眉眼处描摹:“其实我一点也不疼,当时他们把我关起来,只是告诉我,大周不信我,羌族人希望我臣服他们,没对我怎么用刑。至于你看这些伤疤可怕,大抵是羌族人野蛮,他们弄出的伤也更像他们,不过我真不疼。” 他声音虚弱,苏云漪将他的手放进被子里,顺着他说道::“那羌族人真是惹人厌。” 许是伤的太重,谢照青同她说了几句话便已经忍不住合眼了。 苏云漪轻声说道:“你先睡吧,今日你离开后没多久,许娘子也醒了,太子妃说她已经好多了,也不再寻死了。” 殿中燃着炭火,虽还是秋日,谢照青却仍然是手脚冰凉,无奈才让人在这时节烧上炭火。 从内殿出来后,苏云漪便望见坐在桌旁的陆言秋,“太子妃娘娘。” 陆言秋连忙拉着她坐下,又吩咐芙蕖道:“去弄些吃的过来。” “今日多谢太子妃了。”苏云漪说道,“您怎么还没回去休息?” 陆言秋扯了扯唇:“赵羲和在太后那边听训呢。” 她也是没想到赵羲和那么大胆,她自己想的是带着苏云漪到天牢劫狱,她行事向来不考虑后果,却也知道这是下策,一不小心被人发现的话,东宫和陆府都跑不了。 只是她又实在不愿意看到谢照青蒙冤而死,以他的伤势来看,若是今夜不能出来,恐怕也用不着等到凌迟那日了。 陆家的几位长辈常说她胆大包天,如今一看,还是赵羲和更胜一筹。若不是江王和她爹发现了不对劲,恐怕这会儿赵羲和便已经直逼御书房了。 且不说他能不能成事,单说临州还有礼王余党,若梁都再乱,旁人尚且不论,羌族首领必定是夜里都能笑醒了。 见苏云漪一脸忧心,她连忙安抚道:“你别太担心了,他没什么事,对了,我明日就要出宫去了,看样子你们得在这寿康宫里多留些日子,我让芙蕖去王府给你们带些换洗的衣物吧,你还有没有什么要带的?” “多谢太子妃好意,只是我明日还是回一趟王府更为妥当。”她低声道:“明日六哥的身份公之于众后,江王殿下和王妃定然承受不了打击,只是我看他如今,暂时是出不了这寿康宫了。” 他们被瞒了三年,需要得到一个交待。 “赵无坷,真的已经死了吗?”陆言秋看着她问道。 片刻后,她又低下头去,“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情,如今安定下来,我还是没办法接受他已经死了的事实。难怪他自从留郡回来就变了性子,他变了,月恒阿姐也变得奇奇怪怪的。我先前总以为是他变心了,如今我宁愿他活着。” 赵无坷死了,她要怎么劝说许月恒忘记他。 …… 翌日 苏云漪刚踏进王府就见到乌水等着她,“娘子,你没事吧?” 见她穿的单薄,乌水又连忙给苏云漪披上披风,“别着凉了。” 苏云漪抿了抿唇,“你去替我帮他收拾出来几身衣服,一会儿同我进宫。” 女子眼底乌黑浓重,乌水抿着唇看着她:“你要去见王妃吗?” 昨夜苏云漪两人迟迟未归,江王妃很担心,派出不少人出府去找。 乌水也陪着她等到大半夜,直到江王殿下后半夜从宫里出来,将宫中的情况告知她们,乌水才终于明白。 难怪苏云漪当初会去参加殿选,也难怪她前阵子那样奇怪。所有的反常都有了解释,乌水只是心疼她的娘子,一个人承受了那么多。 第75章 长生乐(二十五) 苏云漪来到江王妃院子里的时候,就见到赵雯华同她说着什么。 江王妃见到她,扯了扯唇道:“过来吧。” “嫂……”赵雯华意识到什么,改了口道:“苏姐姐。” 苏云漪走到她身边,福了福身道:“王妃。” 院子里静了一瞬,江王妃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问她道:“照青还好吗?” 昨夜听江王把事情告诉她之后,她只恨不得连夜进宫去问问谢照青,她真的只盼望这是个玩笑话,她的儿子明明回来了这么久了,为什么突然告诉她他死了。 江王却把她拦下了,她起初想着等天亮了,她得去寿康宫看看,可真到了现在,她也不敢再去了。 苏云漪抿唇,低声道:“血已经止住了,得休养些时辰才能下地。” 江王妃闻言便放下心来了,她拉过苏云漪的手,“那我也放心了。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你替我告诉他,不必为此愧疚,他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希望他好好活下去,只是我心里……” 她忍着哭腔道:“我心里实在放不下无坷,也没办法再去见他一面。” 她从嫁进王府那天,所求的也不过是‘阖家欢乐’,偏偏老天总是不让她如愿。 苏云漪点头,“王妃,一切都会好的。” 江王妃冲她笑了笑:“好了,他那里离不开人,你快回去吧。” 苏云漪点头,走出院子的时候,左臂上传来一阵异样,像是密密麻麻的小虫在爬,扰得她恨不得割骨剔肉。 苏云漪低头将袖子挽起来一小截,瞥见手臂上那朵紫红色的花后连忙放下。 …… 元七自昨夜便同乌水将谢照青的衣服以及唐铃铃留下的那些药收拾好了,苏云漪看着他道:“多谢。” “你多保重。”元七抿了抿唇说道。 刚走出王府,苏云漪两人迎面便见到海瑾朝。 她怔了一瞬,“海大人。” 海瑾朝将玉哨交给她,“穆娘子说,这是上次你在穆府的时候遗落的,她府上丧事刚过,恐不吉利便让我交予你。” 苏云漪垂眸,这是从前谢照青给她的,难怪这几日她找不到了。穆宛蓉这么做,是怕自己给谢照青带来不祥。 她点头道:“多谢大人。” 海瑾朝默了默,事情发生的实在是太过突然。一夕之间,赵无坷便成了谢照青。 而谢照青又伤重在寿康宫。 海瑾朝自心头叹了口气,对苏云漪说道:“你若是有什么难处,大可旁人来寻我。” “多谢。”她顿了顿,又道:“燕季他……” 海瑾朝抿唇:“他死了。”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面上透过一丝不忍,“这两日陈琰替他操办丧事。等谢将军好了,你们去看看他吧。” 苏云漪点头,余光瞥见乌水,她伸手将乌水手里的东西接过,“我在马车上等你,你快一些。” 乌水点头,将镯子拿出来递给海瑾朝。 海瑾朝怔了一瞬,“你为什么又还给我?” 乌水抿唇,“这东西这么贵重,大人应该把它给配得上它的人。” 她模样疏离,海瑾朝并没有接过,他道:“这是我母亲给我的,她说,若我有心仪的女子便可交予她。没有跟你说明,是我不对。但我只是想等些时日,等你真的接受我了,我……” “永远都不会有那一天的,”乌水打断他说道:“我以为先前我们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奴婢对大人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应当同您相配的是高门贵女,不是我这种人。” 她说罢,就要把镯子塞到海瑾朝手中,却见他将手往身后一背,“你若是不要,扔了就是,反正不值钱。” 第80章 乌水:“……” 你可真是财大气粗。 这样质地的玉,饶是过往她见过的那些显贵手中的也远远不及。 她无奈地叹口气,“大人真的了解奴婢吗?” “我如今是对你所知甚少,但我爱重你,更想了解你的全部,不管如何,我这辈子都认定你了。”海瑾朝盯着她说道。 乌水避开他的目光,转而看向街巷一角处嬉笑玩闹的孩童,片刻后,她又看向海瑾朝说道:“好啊,那我现在便告诉你。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卖进了苏家,我不是一开始就跟在娘子身边的。我原本是老爷养的用来替他从别的大人那里探听消息或者笼络人心的棋子,怎么做到这些,还需要我说的更清楚些吗?”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无权无势的女子,凭什么能做到这些,她能靠的也只有这些。 街上风平浪静,乌水却能从海瑾朝面上看出来他心里的震惊,她别开眼睛,淡声说道:“所以能同您相配的,从来都不是奴婢这样的人。” 海瑾朝仍是钉在原地,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乌水已经拉过他的手将镯子放回到了他手心中。 “我……” 他追到马车旁去拉她,却连一片衣角都碰不到。 马车一路向皇宫驶去,苏云漪看着乌水微红的眼睛,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或许我不该劝你,可总见你这么纠结,我也放心不下。若是当真这么痛苦,为何不放下过往的一切,坦然接受?一路走来,我们对他也有些了解,以海大人的性子,即便日后他对你的情谊淡去,也绝不会伤害你的。” 乌水抿唇,直到泪意消退,她才开口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从前在清河,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活着,我从来不觉得贞洁多么要紧,更不觉得那样做丢人。可我如今对他生了情,却又过不去我心里的那道坎。” 说罢,她又同苏云漪笑了笑,“其实不在一起,我只是会偶尔难过一点,可跟娘子在一处,我就会一直高兴,那一点的难过便被冲淡了。可倘若同他在一起,我便只会每日活在不安和愧疚中,这份愧疚也会一直提醒我,让我永远也忘不了在清河的那些事情。” 闻言,苏云漪连忙抱着她说道:“那就不要和他在一起了,我只希望你能开心些。” …… 等苏云漪到了寿康宫的时候,太后还未起身。 昨夜折腾的她老人家一宿没睡,现在可遭不住了。 谢照青倒是醒了过来,听见脚步声,他就往门外看去,见苏云漪和乌水两个人都是一手拎着两个包袱进来,他无奈地笑一声:“你们总不会是把王府搬进来的吧?” 苏云漪边将包袱都打开边认真地回答他:“当然不是,元七担心你,还连夜让人做了好多吃的,还有王妃和郡主,也都让人塞了好多东西。” 她把药瓶都拿出来,又跑到床边问谢照青道:“你看一看,这几瓶药该怎么吃?” 谢照青望着床帐,问她道:“唐铃铃把这个药的事情都告诉你了?” “这个他没跟我说,不过我刚才过来之前,元七和我说这是唐铃铃走之前同他说的,让我不要同你透露是唐铃铃说的。”苏云漪认真地同他说道。 谢照青头顶冒黑线,“这么明显的事,傻子都能猜到。” 苏云漪抿着唇笑了笑,凑近他说道:“其实我也是这么同他说的。” 她还记得元七气的跺脚,“谁知道,那小孩就这么跟我说的。不过他走之前说,这些药是急用,平常也是在谢郎君看得见的地方放着的,同我说一声是因为怕他有一天不方便。” 两人说话间,乌水就已经出去了。 “你还没跟我说,这些药怎么吃的。”苏云漪在床边问他。 谢照青这才注意到,她方才都将纸笔拿出来了,这是打算记下来。 他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髻,“这个你不用管,我到时自己知道怎么用。昨天一直没消停,我听宫女说,你夜里可是一直没睡,要不去休息一会儿吧。” 苏云漪摇头,她看着谢照青:“我想跟你说一说话。” 女子眼眸明亮,专心致志地看着他,谢照青窥见对方眼中的自己,面色苍白得厉害,他叹了口气:“同我有什么好说的,况且我现在有些累了,我想睡一会儿,你在这里我睡不着。” 苏云漪点头,“那你先睡,我去帮你做些吃的。” 她一副认真询问的模样,谢照青心里无奈,其实他只是想她好好休息,不要总是将时间浪费在他身上。 一个必死之人,不值得她这样。 最后是谢照青点了她睡穴后扶着她睡下了,她这段日子太累了,再不好好休息,谢照青只怕她病倒的速度比他伤势愈合的还要快。 苏云漪这一觉睡得格外的沉,等她再醒过来时,外边的天色便已经变得黑沉沉的了。 见自己身处陌生的房间,她揉了揉眼睛,起身后便穿上外裳往外走去,恰巧同过来的陆言秋碰了个面。 “你醒了?”陆言秋问她道:“要不要吃一些东西,我特意从宫外的望江楼带过来的。” 苏云漪四处看看,她想去看看谢照青,可这寿康宫太大了,这么多偏殿,个个都长得一个样子,她竟然想不起来谢照青所在的那处偏殿是哪个。 第76章 两同心(一) “别乱看了,他可舍不得让你离他远了,他现下就在你旁边的那处偏殿。”陆言秋凑近她说道。 苏云漪不禁想到先前还想给谢照青做些吃的,但之后她好像是睡着了,她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走吧,我们先去吃点东西,晚些时候你再来看他。”陆言秋拉着她便往正殿去。 她没同苏云漪说,今日她过来的时候便听太医说谢照青伤口又裂开了,这几日可是千万不能走动。 …… 等用过晚膳后,苏云漪正要去见谢照青,迎面就见到赵羲和过来了。 她福了福身道:“殿下来看六哥的?” 赵羲和点头,顿住脚步看着陆言秋说道:“今日边关传来消息,羌族已经向我大周投降,并承诺百年内不再进犯,等过些时日便会来京签订降书。恰巧又赶上这次朝会,其他各国也都会过来。” 朝会是几国历来的传统,每十三年办一次,这次又恰好轮到在大周梁都举办了。 苏云漪不知怎的,直觉左臂越发的痒,像是有上万只虫子在啃食她左臂上的骨肉。 “你怎么了?”察觉到苏云漪面色不对,陆言秋连忙开口问她。 苏云漪摇头,轻声道:“没什么,我只是有点高兴。” 她说罢便紧抿着唇不发出声音。 “这次能将羌族击败,不过还真是不容易,自太祖建国后羌族便屡次进犯,也没少残害我们大周的百姓,百年来这么多将领守着边关才没让他们破开我大周的国门。”赵羲和说罢看向她道:“这次能击败羌族,你二哥居首功,等羌族人来京的时候,你二哥也会过来。” 苏云漪点了点头,心中想起来谢照青从前同她说过,苏鹤行是难得的帅才。 看来这话也真没错。 赵羲和将这消息同她们两人说了之后便去见谢照青了。 等苏鹤行同羌族使者进京的时候,谢照青身上的伤也已经好了大半,两人便出了宫,回了谢府。 刚一下马车,谢照青就见到烛生泪眼汪汪地望着他,他无奈地扶了扶额头,“把泪擦擦。” 若是少年时候,他定是要在烛生头上敲两下,但今日看他这模样他不禁想起来在梁都府衙中,烛生浑身伤痕的模样。 倒是绣荷上前说道:“太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早就打过招呼了,穆娘子也派了人过来帮忙,府里已经收拾好了,加上官家赐下来好些东西,这几日奴婢和烛生又往府里添了几个下人。不过比不上原先热闹。” 谢照青冲她笑了笑,“姐姐说的这是什么话,如今府上也没几个人,够用就行。” 他因着行军的习惯,也不需要旁人伺候。况且他自己的身子自己也知道,过不了几日他去地底下见他爹,反倒留下了绣荷他们,又要替他遣散下人。 “那还不快些进去,我这阵子可帮了你不少,你不得亲自给我奉茶吗?” 听见穆宛蓉的话,谢照青低头笑了一声:“行啊。” 谢照青言出必行,进府后去祠堂祭拜过父母兄嫂后就要去给她奉茶,却被穆宛蓉拦住了,她笑着说道:“跟你说笑,你还当真。” 她话刚说罢,一旁的侍女就道:“谢郎君,我们家娘子现在可还不能喝茶。” 她话刚说罢,就遭到了自家娘子的一记白眼。 已至暮秋,谢照青却被院子里的风刮的异常清醒。 “这事我本就没想着瞒你。”穆宛蓉低着头说道:“我也没想到我在这个节骨眼怀了身孕。赵羲和同我说了,只要我想留着它,他可以想法子去求官家。但我不想,所以我便把它打了。” 第81章 管家劝她,这孩子是条命,他们都觉得这条生命既然来了这世上就是恩赐,她应该欢天喜地、满怀期待地盼着它的到来。可穆宛蓉却明白,她心中是极其痛恨白玉廷的,若将有白玉廷血脉的孩子生下来,难保她不会将心中怨恨发泄到它的身上。 这不是生命,这是一条困住他们的枷锁。 “对不起,如果我当初能早点发现,你跟老师也不会受这么多苦。” 穆宛蓉瞒着所有人堕胎,若当时真有什么意外,只怕现在他们也不会再这样好端端的说话了。 “你非要这么想的话,那我也有错,我跟他同床共枕这几年,一点也没发现。祖父出事前,那么多次他都在暗示我,我也没能听得出来。”穆宛蓉忍着眼眶里的泪道:“我知道,他当时只是在暗示我,让我再回想起从前的时候能少一些怨恨与自责,他希望我们余生都能好过一些。” 身为长辈,他从没有期盼这些孩子能成就什么功绩,不聪明也没关系。若是平庸一些,他能庇护他们度过余生便好。 “照青,我能感觉到你现在跟以前很不一样了。你很自责,总是怨怪自己,”穆宛蓉看向谢照青,“你知道吗?长公主生前最期盼的也只是你能活着回来。” 谢照青闻言,捏紧了手。当初赵无坷死在他面前,他一路走回梁都,心里顾虑的只是他回去怎么面对所有人,他不知道他要怎么做赵无坷。 可他回了梁都,永昌长公主就已经病逝了。 当他站在灵堂中的时候,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 定安军那么多枉死的冤魂,留郡那么多百姓,赵无坷和永昌公主,都因为他死了。 他开始不断地设想,倘若他当初没有出征留郡,这些人或许就都还在。 谢照青看向面前的穆宛蓉,他点点头道:“宛蓉,我早就放下过去了,以后我们就都好好地活着吧。” 院中的风越来越大,穆宛蓉看向谢照青,见他眸光低垂盯着院中的一片空地,挑眉道:“你看什么呢?” 谢照青却是摇头,“你觉得,我这院子种几棵石榴树,怎么样?” 闻言,穆宛蓉扯唇,“你是不是忘了?小时候你嫌你院子里的树碍眼,硬是让人给移走了。”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知道谢照青这些年遭遇了什么,竟然连喜好都变了? 谢照青默了一瞬,忍着她悲伤的目光道:“那就劳烦你帮我找些树苗。” 穆宛蓉点点头,“你可算是愿意把你这空院子装扮一下了,说实话,自从那次之后我都不想来了。要不要再种些别的花草?” “不用。”谢照青慢悠悠地说道:“我只种石榴树,小四喜欢。” 他答应过她,会在府里给她种下石榴树的。 穆宛蓉闻言轻笑一声,在他耳边说道:“那你不移植些花草怎么行,姑娘家都喜欢这些,当心苏姑娘嫌你没情调。” 谢照青摸了摸鼻子,心里默默道,他同苏云漪比起来,似乎是苏云漪更没情调。 他抬眸看向穆宛蓉:“你别误会,我同她不是你想的那样,先前只是迫于局势同她做了一阵子夫妻,到底也是做不得数的。” 如今他已经不是赵无坷了,他们的婚事也早就作废了。 眼下,他同她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穆宛蓉托着下巴看着他,促狭道:“她爱吃石榴你就在家里种石榴,我跟你相识将近二十载,怎么不见你对我怎么贴心。” 见谢照青耳垂渐红,她又连忙道:“只是如今她这样跟在你身边,日子久了难保不会有人说闲话,你就没有什么打算?” 谢照青抿唇不语,苏云漪曾经同他说过,想离开梁都。恐怕如若不是这几日的这些事情,此刻她已经走了。 那次从刑部回到王府,他问过唐铃铃,便确定了她是身中咒术才要离开。 被建宁帝关进死牢的时候,他想的只是希望唐铃铃能找到解救她的法子。 若她能挣开束缚,若他没有这一身病痛缠身,他当然是希望…… 突然,谢照青感受到喉头一片腥甜,一口血吐出来后,谢照青自黑暗中被人搀扶住,他听到穆宛蓉在他耳边焦急地呼唤着他。 前厅中,苏云漪看到海瑾朝身旁的唐铃铃,疑惑地眨眨眼,“他怎么跟你来了?” 不等海瑾朝说话,就见一旁的唐铃铃撇着嘴抱怨:“嫂子,我是被你二哥抓走了。” 或许是一路奔波,如今看着这小孩都瘦了一圈,个子却比从前高出了不少,苏云漪惊了一瞬,她看向海瑾朝:“出什么事了?” 海瑾朝抿唇:“苍华山的唐大夫,可能是同羌族有关系,不过他如今不知所踪,鹤行去苍华山的时候只见到唐铃铃,便将人抓了过来。” “我师父才不可能!”唐铃铃立马就红着眼睛去同海瑾朝争辩,“我跟着他在苍华山这么多年,都没见过……” 海瑾朝:“事情还没定论,鹤行也只是怀疑罢了,一切等找到唐愈之后便都会清楚了。” 苏云漪也连忙给唐铃铃顺毛,绣荷抓了桌上的零嘴塞小孩手里哄着,“我要去找我哥。” “好,那我这就带你去找他,好不好?”苏云漪放轻了声音说话。 唐铃铃抹了抹脸上的泪,嘀咕一声:“我不要你带。” 第77章 两同心(二) 等烛生带着唐铃铃去见谢照青之后,海瑾朝看着苏云漪继续说道:“鹤行也是看他实在是什么也不知道,便让我将人带给你们,只是切不可出谢府。” 如今谢照青身体不好,又离不开唐铃铃的诊治。苏鹤行这么做也是卖给他们一份人情。 她扯了扯唇,看唐铃铃方才那模样,苏鹤行路上也没少恐吓他。 “那就劳烦大人替我谢过他了。” 海瑾朝点头,他心里却觉得有点诡异,分明他们才是亲兄妹,苏云漪却让他代她道谢。 “对了,过几日南疆使者进京后,还请大人替我提醒他留意一下南疆那里。” 海瑾朝面上闪过一丝警惕,低声问她:“你是怀疑什么?” “这就不便告知大人了,免得大人抢了我二哥立功的机会。”苏云漪玩笑道。 海瑾朝:“……” 他将目光从苏云漪面上挪开,看向她身后的乌水。 离上次相见已经过了将近两月,这期间海瑾朝也时常托人到寿康宫带话,却都被乌水回绝了。 苏云漪歪了歪头,她看向绣荷:“绣荷姐姐,我们去看看铃铃吧。” 乌水见状,正要同她们一起离开,却被人攥紧了手腕。 见她偏头看过来,海瑾朝连忙松开手,自以为和善地对她露出来一抹笑,“我就说几句话,你别急着走。” 乌水闻言,点了点头。 “那天你同我说了那些话,却不等我说,你便已经先走了。我现在也想给你一个机会让你了解我。”海瑾朝看着她说道:“我自幼便按照父亲规划好的一切生活,对于未来夫人,我也曾设想过。如若没有遇见你,我会听从祖母和母亲的安排,和官宦人家的女子成婚。但我遇见你了,那在这世上,能与我相配的只有你。我爱慕你,你早就知道,你总是拒我于千里之外,我也早已知晓。但我不知晓你对我的心意。” 乌水避开他的眼神,手指摩挲着道:“我对你无意。” “那你对我无意,是因为有所顾虑,还是真的对我无意?你若是有顾虑,那我告诉你,这世上是有比你有权势的女子,但能与我相配的却只有你。你从前多经罹难,我知晓过去留在你心里的烙印,也盼望你日后能够无拘无束地度过余生。若你心中也有我,那我告诉你,只要不涉及生死,在我这里都不算难事,什么名利地位钱财甚至是贞洁,都比不上你我要紧。同这些相比,我更心疼你,独自一人活过了这些年。” 乌水觉得口中有些发涩,她看向海瑾朝说道:“那要是我真的对你无意呢?” 她眼眶有些湿润,海瑾朝将手帕递给她道:“那我便只能想法子让你对我有意了。” 乌水别开头擦着泪,嘀咕道:“从前刚进京的时候也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天能得大人这样待我。” 她这么说,海瑾朝不禁笑了笑,“我如今倒真是后悔了,当初把苏娘子得罪透了,已经不能盼着她替我说几句好话了。” 乌水立马辩驳:“娘子才不是你说的这样,再说先前就是你处处针对娘子。” 她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就同海瑾朝争辩,海瑾朝笑着应和她,“先前是我小人之心了。” 乌水这才满意地点头,看海瑾朝仍停在原地,她道:“你不走吗?” 话毕,海瑾朝又拿出那只镯子递给她:“这个,你还要不要?” 天色渐暗,晶莹剔透的镯子散发出淡淡的光,乌水攥紧了手。她知道,收下这镯子代表着什么。 方才海瑾朝的话的确让她放下了顾虑,可她仍旧犹豫不决。越是了解他,便越是觉得他这人有多难得。她不愿错过他,可心里却仍忐忑。 第82章 她在忐忑中活了十几年,日子太久了,她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放下过去的忐忑,才能不辜负自己、不辜负自己对他生出的这份情谊。 忽然,后院传来一阵动静,乌水连忙对他说道:“我去看看,大人若是忙,便先回去吧。” 等乌水到的时候,苏云漪几人正站在院子里,见到苏云漪魂不守舍的模样,她连忙上前道:“怎么了?” 苏云漪摇头,她和绣荷还没走近就听见里面的动静,才知道谢照青方才吐血了。 听穆宛蓉所说,谢照青眼睛也看不见了。 她抿着唇,他的身体远比她想的还要差。 不知道过了多久,唐铃铃终于是开门出来了,他走到几人面前,“我方给他施过针,他发病时五感时有时无的,你们记得注意点。” 苏云漪愣了一瞬,她张了张嘴,想问唐铃铃,你能救他吗? 可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倘若唐铃铃真的能救,他也不会被这病症折磨这么久了。 见她钉在原地,唐铃铃低头叹了口气,“我本来还有事要同他说的,也罢,我现在直接跟你说吧。你跟我过来一下。” 苏云漪看一眼房门,她方才并没有来得及看谢照青一眼便被唐铃铃轰出来了,现在她真的好想去看看他,哪怕她什么也帮不了他。 “你快去吧,这里我们看着。”穆宛蓉拍拍她的肩膀说道。 苏云漪点头,同唐铃铃离开了。 廊檐下,唐铃铃看着她说道:“其实我上次回苍华山,是为了帮你解开你身上的咒术的。” 他抿了抿唇,先前他察觉到端倪的时候,苏云漪骗他是胎记,他就真的信了,也没再多问。要不是谢照青,恐怕他这辈子都不能知道了。 只是他找了这么久,也只想到了那么一个凶险的法子,本想着同谢照青商量的,可现在他仍在昏迷。 “我翻过师父的那些医书,目前发现只有一个法子,那咒术在身上停留的太久,已经种出了蛊虫,苍华山上有毒草能将它们杀死,唯有让你每日服用,等它们死了之后便会在你左臂上凸显,到时我再替你将它们取出。只是这法子太过冒险,稍有不慎便会让你丢了性命,你要不要再等等,等我找到更好的法子,或者找到我师父?” 苏云漪闻言摇头,“就用这个法子吧。” 这几日她能察觉得到身体上的那种感觉越来越明显,很多时候她都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南疆使臣很快就要来了,不管他们有什么企图,苏云漪都不想沦为旁人的工具。她如今只想留在这里,若这咒术不解,她实在难以安心。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死,可她又何曾畏惧过。 唐铃铃冲她点头,“那我们明日就开始吧,你去看看六哥吧。我走的时候,他是真的很担心你,你说你,这种事干嘛不早说?” 看着唐铃铃唉声叹气的模样,苏云漪抿唇,她是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如果让谢照青知道,她这是出自南疆的咒术,她不知道他会不会疑心她同南疆有什么牵扯。她不敢冒险去赌,他为了大周付出许多,她不知道她在他的心里到底是几斤几两。 她原想着,她离开这里,找个地方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里,她不会伤害大周更不会伤害任何人。 可原来,他知晓一切后也只是会担心她。 不管是从前还是如今,谢照青都是支撑她活下去的那个人。 苏云漪回到后院的时候,谢照青还没有醒,绣荷看到她,福了福身道:“穆娘子身子弱,奴婢已经让烛生送她回去了。苏娘子饿了吧,奴婢先去给您把饭菜热一热。” 等她离开后,苏云漪才坐在床边落下一滴泪。 泪水砸在床上,迅速晕染开。苏云漪胡乱擦了擦泪,在谢照青耳边说道:“六哥,我还是想哭,我好想帮你,好想知道我应该怎么样才能够让你醒过来。我什么都做不了,只是好难过,明明知道哭是救不了你的,可是我还是想哭。” 她看着床榻上没什么生气的青年,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涌出来,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 不管是烛生绣荷还是穆宛蓉,每一个人同谢照青之间的牵绊都要比她深,他们都那么冷静,她不应该哭的。 况且如今谢照青还活着,她为什么要哭,苏云漪想起来三年前,留郡的消息传来后,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对他生出了那样的情意。 没有少女的羞涩,她只带着一腔愤怒和委屈度过了这三年。她总觉得,他不该背负这样的骂名,她为他委屈,愈发痛恨这世道。 得知他还活着,她心中的欣喜是大于一切的,可是苏云漪没想到,这份欣喜这么短暂。 短暂得她还没缓过神,上天就又要将他夺去了。 …… 等烛生回来的时候,苏云漪正坐在房中用膳。 见到他来,苏云漪扬唇笑了笑,小声问他:“你饿吗?” 她眼睛红肿着,烛生也不是第一次见她强颜欢笑,一眼就看出来不对,坐在她身边道:“我早就吃过了,你吃吧。” 苏云漪点头,她尽力填饱肚子,不能在祛除咒术的时候出了差池,她要尽力活着。 第78章 两同心(三) 烛生打量着她,他们最后一次相见是在元始九年,那时因为谢照青的缘故,苏府已经无人敢给她使绊子了。 不再挨饿受冻,苏云漪看起来也不像是从前那般瘦弱了,只是如今瞧见她,烛生觉得她又回到从前了。 不过仔细想想也是,没人庇护后,苏府的那些人肯定又变本加厉。 她受了这许多苦,却又一个人撑着来梁都,烛生抿着唇细算了下,其实她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 苏云漪用过晚膳后,看向烛生:“已经很晚了,你还不休息吗?” 见烛生摇头,她又看看绣荷,“我有事要同你们说。” 见两人都朝她看过来,苏云漪呼了一口气道:“如今六哥还没醒,我接下来的这些日子,不能总是照顾他,我……” 烛生道:“你放心吧,我们有这么多人在呢,不过你要去哪?” 苏云漪叹气,眼睛悄悄地瞟了一眼一旁的乌水,低声说道:“其实方才铃铃找我,是因为我生病了,接下来的日子需要诊治,或许要很久。” 唐铃铃不能离开谢府,若要在这里解开咒术那就只能提前同他们说好,可她又深谙乌水和烛生的性子,一旦他们知道了便不愿意她冒险。 他们希望她选择另一条较为稳妥的路。 “你怎么了?”烛生蹙眉问她道。 苏云漪摇头,“算不得大事,只是铃铃诊病有个习惯,不喜欢别人打扰。” 听她这么说,烛生两人点点头。 “你不告诉我是什么病症,我也不问,只要你好好的就好。郎君这里有我们在,出不得大事,你安心养病,知道吗?” 苏云漪点头,她看着烛生两人说道:“今夜你们休息吧,我想守着他。” “好,你别太辛苦。”烛生说道。 绣荷也说:“我去给你多拿一床被褥,天凉,可别染上风寒了。” 苏云漪连连点头,看着他们离开了才冲一旁的乌水招招手,她从袖口中将药瓶拿出来后放在乌水手中,“你的解药,铃铃研制出来了。” 她说罢,笑了笑道:“你别看他年纪小,医术却当真是厉害,短短几个月就研制出来了。” 乌水愣怔一瞬,将药瓶紧紧地攥在手里,问她道:“娘子生了什么病,我从来都不知道。” 苏云漪弯着眼睛冲她笑了笑:“这便不能告诉你,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死的。” 乌水却低着头不说话,若是无事,苏云漪也不会撮合她同海瑾朝,她不是傻子,当初苏云漪让她去送药她便觉出不对了。 况且苏云漪那么喜欢谢照青,先前却想着离开梁都,若不是出了大事,她又怎么舍得。 乌水越想便越觉得心头发闷,她看着苏云漪说道:“娘子,你让我照顾你好不好?” 苏云漪冲着她轻轻地摇头,“乌水,我有铃铃照顾我,你别担心。我不能守在六哥身边,你替我照顾好他,好吗?” 她用这样祈求的目光看着自己,乌水没办法不答应她。 苏云漪冲她笑了笑,伸手搂住乌水的肩膀:“不管以后如何,不管你和海大人未来如何,你都要快乐。” 翌日 苏云漪从唐铃铃手中接过毒草,对上小孩凝重的目光后,她轻笑着道:“你该不会是后悔了吧?” 唐铃铃皱眉:“你若是现在后悔的话,还来得及,说不准等找到我师父之后,你就……” 苏云漪摇头,“我不想等了,我去煎药了。” 她说罢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天比昨日暖了一些,随着她开门的动作,阳光倾泻进来。 唐铃铃叹了口气,他缓缓地坐在桌旁。 第83章 他本以为苏云漪会借机问他谢照青的情况,心里也愈发忐忑。 谢照青算是他经手的第一个病患,可他却没把握治好这第一个病患。师父临走的时候告诉他,“倘若我回不来,山下的那小子的命就交给你了。” 那是半年前的事情,他那时候还不明白师父所说的‘回不来’是什么意思,还以为他是同以前一样,下了山总爱四处游玩。 如今苏云漪和谢照青的性命,他一个都没有把握保住,唐铃铃托着下巴想,他这出师之路也实在是不顺。 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唐铃铃看过去,就见到苏云漪端着汤药进来了。 看她把药喝下,唐铃铃对她说道:“这几日你或许会吐血,腹部疼痛,出现各种毒发的症状,若是实在受不了,便服用解药。然后再煎第二副毒药。” 苏云漪点头,对他说道:“辛苦你了。” “我去看看六哥,你有事记得叫我。”唐铃铃说罢,便将一瓷瓶搁在桌案上。 驿站中 苏鹤行站在院子里,听手下过来禀报:“将军,南疆此次出使的使者是峄阳帝姬,属下打听过了,她过来后便一直在房中并未出门,也没同什么人来往。” “继续盯着。”苏鹤行道。 这么多年大周同南疆是井水不犯河水,况且他们同大周之间隔着一个东夷,只要南疆王不是脑子进水了,他就不至于帮着东夷扩大疆土来给自己添堵。 可他又觉得苏云漪没必要拿这事耍他,给他添堵,她也没什么好处。 日头渐大,笼罩着整个驿站 峄阳将窗户打开,转身看向坐在桌案前的男人,轻笑着道:“我那好女儿还真是……” 唐愈垂眸喝了口茶,淡淡瞥她一眼不语。 峄阳坐在他身旁,笑着道:“师兄,你是在想,如何让苏鹤行发现你,救你出去吗?” 见唐愈不说话,她叹了口气,拍拍唐愈的肩膀说道:“放心,我也只不过是想同你叙叙旧,等过了这几日,我同她母女团聚了,自然就会放了你。” 唐愈翻了个白眼,二十多年没见,峄阳睁眼骗人的本事却越发的见长。 扣着他是为了威胁苏云漪。 她知道苏云漪为了不受她的控制,大有可能会选择赴死。而唐愈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有能力且愿意出手救谢照青的人。 什么师兄妹、母女情深,这个疯女人。 “师兄你不说话,是不满意了?”峄阳歪着头问他道。 打从她将唐愈抓起来后,这人便没再同她说一句话,一路上都是她自言自语,峄阳觉得无聊极了。 “那不然,我去把你那个小徒弟带过来,跟你作伴?”她又‘啧’了一声,摇摇头否决了自己的这个想法,“这可不行,他若是来了,谢家那小子岂不是要死了,到时候我那女儿不肯就范可坏了。” 唐愈闻言瞪她一眼:“你想我同你说什么?” 峄阳冲他笑了笑,正要开口说话,忽觉有些不对。 她从怀中将木牌拿出,看着上头明显有些变淡的符纹,攥紧了手,而后道:“师兄,你向来比我更有眼光。” 谢府中,苏云漪数不清自己在痛苦中醒过来多少次了,她没有力气去看日晷,不知道自己在疼痛中度过了多少次,只能通过自己在墙壁上留下的印记想起自己喝过了多少碗药。 她微微睁开眼睛,只见到床边放着的一盒蜜饯,以及一张绣着红梅的帕子,她伸手拿过蜜饯放进口中,勾唇笑了笑,她一嘴的苦味,现下已经尝不出来蜜饯的甜了。 可她还是觉得很甜,心里甜。 她从枕头下拿出来木牌,不由得蹙了蹙眉,不知是否她记错了,这木牌上的符纹的颜色有些变淡了。 她又连忙将袖子掀开,只见到左臂上的花纹也已经变浅了。 难道说和这木牌有关? 苏云漪垂下眼睑,她看向院外,儿时的记忆又一次涌现在脑海中。 那也是个秋日,苏云漪从私塾中回来的时候,就见到秦氏坐在台阶上,她手里又是攥着那只木牌。 见到苏云漪回来,她招了招手:“小四,快过来。” 往常她总是待苏云漪淡淡的,唯有那一日,她露出来了那样和蔼的笑容。 苏云漪连忙就跑到了她身边坐下,“阿娘,这个是什么呀?” 秦氏抬手捏了捏她好奇的小脸,“这是我的木牌,喜欢吗?” 苏云漪伸手接过,她仔细打量一番后点点头。 木牌的质感和她往常见过的木头不一样,苏云漪觉得这感觉有点新奇。 秦氏摸了摸她的脑袋:“你说你啊,这般爱笑又机灵,真是一点也不像我。” 苏云漪眨巴眨巴眼睛,看着面前女人的面庞,秦氏很美,她美得更有攻击性,不同于清河女子的温婉柔弱,她美得更张扬。 她只听府里的老人说过,当初便是因为阿娘这样的容貌便被苏无咎纳入府中,后来苏云漪出生后,他就不再来看阿娘了,也不许旁的人来她们的院子。 “我同苏无咎这么冷待你,你就不怨恨?”秦氏将木牌从她手里抽出来,“别急,这东西,你日后也会有,我是不能看着你长大了,希望我再见到你的时候,你能长成我期盼的模样。” 苏云漪立马慌张了起来,追着女人问:“阿娘要去哪?” 结果却被女人关在了门外:“去睡觉,你要是饿了自己去弄些吃食,少来扰我。” 第79章 两同心(四) 四国朝会后,建宁帝便宣布了对礼王等人的处置决定。 朝会结束后,陆言秋便同许月恒一道上了马车。 许月恒抬手帮着她将那身内侍衣服换掉,叹气道:“你说你啊,今日朝会刚结束你便出来,是真不担心明日早朝大臣们参你一本?” 陆言秋将头发盘起来,嘀咕着:“所以我才乔装出来啊,况且我同父皇说过了,就算被人弹劾了也不怕。” 许月恒无奈地摇头,“其实你用不着每日守着我的,我真的已经没事了。” 盯着她这件事,陆言秋真是有足够的毅力了。 上次她深夜闯宫,第二日便被陆御史抓着抄书了。偏偏陆言秋抓着家规问道,可否将家规带到许府抄写。 气的陆御史将她赶去祠堂跪着写了。 于是陆言秋便趁他不注意,拎着家规到了许府。 许月恒打小没少替她挨罚,抄家规也是顺手的事。 “谁说我是为了守着你的,我还想再去看看谢照青。”说罢,她叹了口气,“赵羲和抽不开身,这几日一直沉着一张脸,我要是不替他去看看,恐怕他得急死了。” 许月恒也垂下眼睑,叹了口气道:“我派池兰去看过他,听说是醒过了两次,昨日又昏迷了。” 不止是她,江王府也派人去谢府看过,有时候,谢照青醒来连人都认不清,甚至记不得自己是谁。 在外人看来,谢照青如今不过是吊着一条命,反而是太后,时常问起来陆言秋有关于谢照青的情况。 谢照青是永昌长公主带大的,公主刚嫁到谢家没几年,谢家大郎便战死了,谢照青算得上是她唯一的念想了。 于太后而言,这是她的女儿带大的孩子,可如今也…… 两人说着话,却没意识到马车越走越偏,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马车已经立在了荒郊野外。 两人连忙下了马车,只见到四下里荒凉孤寂,寒风凛凛,吹得陆言秋打了个寒颤。 许月恒连忙将手中的斗篷给她披上,陆言秋转头看向车夫:“你怎么驾车的?” 话刚说罢,耳边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排排枯树后乍然现出一道孤影,一道剑光朝着她们过来,“小心!” 陆言秋一手将许月恒拉到了身后,另一手自袖口中射出袖箭,来人见状,微微侧身躲去。 “雁裳?” 许月恒这才看清了来人的模样,惊讶出口。 先前褚拭昭派她出城去,许月恒还以为礼王被捕,所以雁裳也已经被抓了。 雁裳冷笑:“你还真是命大。” 她带着兵符去见礼王,却没想到兵符已经被人调包。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才知道是燕季将兵符交给了何慎。 后来礼王被捕,她趁机便逃走了。 她早就知道许月恒有问题,这一路只为了一个目的,杀了她。 只是没想到半路会杀出来一个陆言秋,不过没关系,时辰早晚罢了。 一旁的车夫见状,颤抖着就要爬起来逃走,却被陆言秋拽了回来拧断脖颈,她嗤笑一声道:“吃里扒外的东西。” “动手吗?”陆言秋弯了弯唇,赤手空拳就朝雁裳袭去。 雁裳躲过她的袭击,退到枯树丛中,又趁着陆言秋追击上来的档口,手中握紧了剑朝她胸口处刺去,陆言秋立即闪身到了她身后,乘机拧断了她的手腕,接过她手中的长剑,将她从树丛中踹了出去。 第84章 陆言秋看到雁裳自喉头中吐出一口鲜血,她冷笑一声,走到了雁裳身旁,“死不悔改。” 她说罢,举起来剑就要朝着雁裳脖颈划去,却见她抬眸看向许月恒:“他对你那么好,你却这么害他,你根本就没良心。” 陆言秋手上动作顿住,她转头看向自己身后的许月恒。 “先把剑给我。”许月恒从她手中接过剑,垂眸看着倒在地上的雁裳:“你为他抱不平?” 雁裳冷哼一声,她听说了,这么多天,许月恒连见都不愿意去见褚拭昭一面。她真是后悔,早知道的话,三年前就该将这个女人杀了。 许月恒歪了歪脑袋,面上露出一抹讥讽:“我是骗了他,那又怎么样呢?你有什么立场来指责我?只许你们利用白玉廷、利用翟阴来陷害谢照青,却不许我利用褚拭昭来报仇?你们害了那么多人,如今不过是因果报应,这就受不了了?”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朝堂上的那些事更与她无关。从始至终她也不过是想要一个赵无坷而已。 可只是这样,却也那么难。 “说到底,你不过就是不爱他罢了。他对不起那么多人,可从来没有对不住你,三年前如果不是他,你早就死了,你欠他的,这辈子都无法偿还。”雁裳说着,察觉到腹部的疼痛,又是一口鲜血吐出。 一旁的陆言秋不禁蹙眉,她方才的力道有这么大吗? “你觉得我要感谢他?还是你觉得,他如今落得这般下场,我余生也要在悔恨愧疚中度过?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三年前他一开始接近我就是别有目的,后来他对我生出情意又怎么样,以为我稀罕他这样的感情吗?以为我不知道他一直对我有所防备吗,倘若他真的将礼王和羌族人引进梁都城,我的下场只会是生不如死。” 一阵脚步声传来,犹如雷霆贯耳,身后被人一拉,许月恒就被陆言秋拉到了身后,紧接着一支暗器射穿了雁裳的头颅。 “真是个废物,连一个不通武功的女人都杀不死。”耳边传来一道嘲讽的女声。 陆言秋撇头看去就见到一群身着南疆衣服的人围住了她们,为首的女人将面具摘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面前女人模样娇艳,陆言秋认得出来,她就是此次朝会南疆派出的使臣,峄阳帝姬。 在宫里的时候,她总是蒙着面,如今却公然将面具摘下了。 陆言秋却顾不上她为何这么做,转而看向她身旁的苏云漪:“你怎么会跟她在一起?” 苏云漪未发一言,见她双目呆滞,陆言秋还想上前,却见峄阳将人拉去身后,她身旁的侍卫拔出剑指着自己。 “我的女儿自然是要同我回南疆去,太子妃还是别插手了。” 陆言秋嗤笑,“胡说八道,她生在大周长在大周,跟你们南疆有什么关系?” “这我就不便回答你了。”峄阳摇摇头说道:“你与其关心她,还不如关心关心你自己。” 她说着,眼神示意自己身旁的人。 陆言秋见到他们捂着许月恒的眼睛就要离开,手里握着剑就要动手,却听见峄阳说道:“太子妃别着急,我不会伤害你的小姐妹,只是担心待会儿打起来了会吓到她。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要是吓坏了,我可是会心疼的。” 陆言秋四下里看了看,峄阳这是做足了准备。 恐怕雁裳也是她设计好的,她心里却不禁奇怪,这峄阳帝姬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连她会选在这个时候出宫都算得这么准确。 她将剑收回,冷声道:“若是伤了她,你们也别想活着离开大周。” 峄阳冲她摇摇头,叹息道:“放心。” 眼看着许月恒被人带走,陆言秋才抬眸看向峄阳:“你还不动手?” 她说话间,越过人群去看向苏云漪。 “你以为我是要杀你?”峄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急,我……” 她话未出口,便见到一支支箭羽朝着他们射了过来,一行人拔出剑将射来的箭打飞,“出来吧。” 陆言秋见到迎面走来的苏鹤行等人,连忙闪身到了他身后。 苏鹤行见到她,惊讶了一瞬,“太子妃。” 陆言秋连忙说道:“免礼,苏娘子还在她手里呢。” 她到现在也依然认为是峄阳劫持了苏云漪,苏鹤行不禁扯了扯唇,他抬眸看向峄阳,“好久不见,秦姨娘。” 陆言秋瞪大了眼睛,她看看苏鹤行,又朝前看一眼苏云漪,原以为峄阳说苏云漪是她的女儿是在胡说八道,这下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峄阳看到是苏鹤行,面上略显失望,“竟然是你小子。” “怎么,你还在等旁的人?”苏鹤行冷笑了一声,“我要是你,这辈子都不会再敢踏入大周一步。” “哦,那苏无咎的血脉倒真是强盛,你将他的愚蠢懦弱继承了个十成。”峄阳讽刺着道。 苏鹤行皱眉,吩咐身边的随从道:“去将他们拿下。” “我不想跟你打,这次我来大周是有旁的要紧事的,让开。”峄阳皱眉,她自袖口中甩出一根彩色丝线朝着苏鹤行一行人甩过去,苏鹤行见状连忙握着剑就要劈过去,却见到丝线缠绕住了他的手腕,手腕渐渐变黑。 “苏将军!”陆言秋见状蹙眉道。 与此同时,峄阳身后的苏云漪吐出了一口鲜血,她当机立断,不等峄阳反应过来便握紧手中的匕首将自己左臂上的皮肉割开,血腥味蔓延开来,随着她的动作,一只只蛊虫也掉落在地。 不等峄阳反应过来,她就上前紧紧桎梏住了帝姬的脖颈,淡声道:“把他们都放了。” 第80章 两同心(五) 她左臂仍在流血,面色却愈发沉静。 “把殿下放开。”峄阳的侍卫立马出口说道。 苏云漪抿唇:“你们若是着急,大可以杀了我。不过这次就成了我阿娘同我一起到阴曹地府作伴。” “你舍得吗?” 峄阳说着,便要从袖口中拿出木牌,忽然听到一阵细碎的声响。 余光见到不远处的赵羲和,她立马就将细线收了回去,对苏鹤行说道:“一边玩去,我没功夫搭理你。” 赵羲和走过来,目光沉静地望着她:“把人都放了,你不就是想孤给你一个交代?” “其他人可以,但小四是我的女儿,我得将她带回南疆去。” 赵羲和闻言,直接气笑了,“你女儿?你有把她当做至亲骨肉吗?你对她下咒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他说罢从腰侧拔出长剑指着眼前的女人,冷声道:“孤已经见过了唐愈,知晓你过去所做的一切。你若依旧执迷不悟,孤也不介意和你同归于尽。” 他这话说的极为认真,在场的人都知道他这并非是在玩笑。 苏云漪眼睫微闪,她在服用了最后一碗药的时候,便察觉到体内蛊虫指引着她来到峄阳身边。 她明白,有些事情她躲不过去,况且她心里也隐隐有些猜测。 唐铃铃同她说,苏鹤行是在羌族人的口中听闻过唐愈的踪迹,可他消失不见,再者说了,这咒术出自南疆,满大周却只有唐愈知晓,一切迹象都在提醒她,唐愈同她的亲生母亲有些关系。 这世间除了唐铃铃以外就只有唐愈能救谢照青了,她得去找到他。 如同她所猜测的那样,她见到了她的阿娘。 从儿时听闻她落水过世后,苏云漪便一直想要找到她。而今在十年后,她终于明白那时她所说的那些话。 离开大周是为了让她独自一人在苏府苟延残喘。峄阳为了让她生出恨意,让这咒术在她的体内发挥出极致的作用,让她成为为她所用的工具,一遍遍地给予她绝望。 蛊虫已除,苏云漪不再受她摆布。峄阳挣开了苏云漪,握住她的手道:“真是个傻孩子,你以为你真能对我做什么?你的这点力气,还不够给我抓痒。” 苏云漪看着她染了蔻丹的手轻轻拍着自己的手背,“不过你是我的女儿,你觉得你留在这里能有什么好下场?将来大周同南疆只要起了什么纷争,他们第一个怀疑的便是你,你以为谢照青会一直相信你、保护你吗?不不不,将来第一个对你拔剑相向的就是他,至于别的人,就更不要说了。” 苏云漪挣开她的手,却被她一把握住了肩膀,“小四,你相信阿娘,这世间人都是极恶的,他们不会真心对你,更不会真的爱你,难道你爹,你的那些兄姐,还没让你看明白吗?你是我的女儿,就算将来我会让你成为傀儡,但你在南疆,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了。” 苏云漪泪水滑落,她看着眼前极力劝说着自己的女人,轻声问道:“真的?” “假的!你别听她的!”另一旁的陆言秋连忙对她说道:“你不能听她的一面之词,你……” 她说着,就见到峄阳将手中的盒子打开,递到了苏云漪面前,“赵羲和,你快杀了她!” 第85章 只见到苏云漪手肘一转,盯紧了她手上的伤口,便将蛊虫引入了她的皮肉中,而后连忙朝着陆言秋跑去。 因着体内的毒药,她体力早就耗尽,赵羲和见状,连忙就将她推了一把,幸好陆言秋及时接住了她。 “你没事吧?” 陆言秋掀开她的衣袖,就看到血肉模糊的一片,她连忙别开眼睛。 “你们先走。”赵羲和趁着和人打斗的空隙说道:“苏鹤行,你替孤送她们回谢府,谢照青还等着呢!” 后面那半句话是特意说给苏云漪听的。 他此时还穿着朝服,看样子是在宫里得到消息后立马就出宫来的。 左右方才苏云漪将蛊虫送进峄阳体内,她此时就算想找赵羲和麻烦也是无暇顾及。 想到此,她拉着苏云漪就连忙上了马车。 …… 苏云漪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的时候,她揉揉眼睛,就见到守在床边的陆言秋,“太子妃?” 她四处看看,是她这几日在谢府的房间。 陆言秋抬头看向她,立马就松了口气,“吓死我了,你在马车上心中失血过多昏迷过去,我当时还以为……” 陆言秋想起来那时候还是心有余悸,她把马车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止血的伤药。一转头就见到苏云漪倒在马车上一动不动,赵羲和让她把人带回谢府,她还以为她没办好这事,让苏云漪死了。 再看着她血肉模糊的手臂,陆言秋没忍住哭了出来。 还是外面赶车的苏鹤行进来了,他倒是冷静,探了探苏云漪的鼻息后,淡漠道:“祸害遗千年,她还活着。” 撂下这话后就继续赶车了。 苏云漪闻言抬了抬自己的左臂,随着疼痛的传来绷带也被染红了些。 伤口裂开了。 陆言秋:“……” 她走到房外,就见到唐铃铃和苏鹤行坐在台阶上,一人靠着一个圆柱子。 她轻咳一声,轻声对唐铃铃说道:“苏娘子醒了,不过伤口有些裂开了,劳烦您再去给她包扎了。” 小孩听见这话,立马站起来,满脸都是:我猜就是这样。 而后他抱着药箱就往里去了。 陆言秋垂眸看向苏鹤行,“苏将军,你要进去看看她吗?” 苏鹤行站起身来对着她行了一礼,“过几日臣便要离京了,就不便叨扰了,先告辞。”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陆言秋耸了耸肩,而后听到脚步声,见到赵羲和的身影,她连忙就跑了过去。 “你没事了?” 她上下打量着赵羲和,他应当是回东宫换过衣服了,这时候穿了身鸦青色镶边圆领袍,见他面上还有些疲倦,陆言秋连忙就引着她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父皇没罚你吧。” 见她一脸忐忑地望着自己,赵羲和不由得笑了一声,他摇摇头道:“没有,峄阳帝姬已经离开了,她试图豢养傀儡的事情我也已经让人传信给南疆王了。南疆王早就容不下她了,眼下得知她别有图谋,将来南疆就又是一场内战,不论谁赢,对我们都有好处。” 唐愈告诉他,这种咒术能将活生生的人变作任人差遣的傀儡,早在多年前他和峄阳的师父发现后便禁止了这一咒术,并将此禀告给了南疆王,南疆王虽然听从了唐愈师父的谏言,却为了保住南疆王室的尊严而杀了他。 唐愈也因此离开了南疆来到了千里之外的大周,若不是因为谢照青命在垂危,他需要回到南疆找到医治的法子,也不会被峄阳抓到。 峄阳已经在不少人的身上施展过咒术,除了大周的零星几人外还有羌族那些国家。 陆言秋听到这话,心里不免觉得后怕,她低声说道:“没想到这次朝会招来了个疯子。” 她又看向赵羲和:“不过……她千方百计的找你干嘛?” 算算时间,峄阳上次来大周的时候,苏无咎已经在清河了,同赵羲和八竿子打不着。 赵羲和勾唇:“她同我有血仇,你想知道吗?” 陆言秋摇头:“不想。” 不等赵羲和出口问她,她又说道:“对了,月恒阿姐怎么样了?” “我来之前先去许府看了她一眼,已经没事了。”赵羲和掩住眸中的讶色。 房中,苏云漪看着唐铃铃认真地给她包扎的模样,轻声道:“麻烦你了,我保证我不会乱动了。” 她话音刚落,就看见唐铃铃眼眶里噙着泪看她。 “你怎么哭了?”苏云漪抬手给他擦去脸上的泪。 唐铃铃哽咽着道:“我今天找不到你的时候都要吓死了,后来我师父回来了你知道我多害怕吗?虽然我很想师父回来,但是我也不希望你拿你自己去换他。” 小孩说着话,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苏云漪冲他笑了笑:“我要不是有把握,我也不会去……” “你有什么把握,你走的时候药碗还是热的,还有把握,连我都没把握能将你治好。”唐铃铃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苏云漪:“……” 她默默地将一旁绣着红梅的手帕压在枕头底下,继续说道:“其实我拿我自己换你师父也是为了让他救六哥,不然就算是你求我我也不去。” 她说罢这话,又问唐铃铃:“对了,六哥怎么样了?我能去看看吗?” 唐铃铃连忙拦住她,“我求你别动了,再动你这手臂可就残废了。” 苏云漪立马停住,听见他在自己耳边说道:“我师父说,他如今给六哥用了新药,原来在留郡那时候伤到了肺腑,如今虽然不再有生命危险,不过还是得静养。” 他说罢,看着苏云漪说道:“你也得静养。” 他没说的是,在苏云漪未醒的那几个时辰里,谢照青也来过不少次,唐铃铃可是记得师父说的话,把他给求回去了。 第81章 两同心(六) 因着这次苏云漪失血过多,晚膳的时候绣荷让乌水送来了不少的滋补气血的东西。 看着乌水端着的那群东西,她不由得犯难。 由于儿时时常挨饿,她那时候是最爱吃这些东西的,这习惯一直养到了现在。 不过苏云漪确定,从今日开始,她不会再想吃这些了。 用过膳后,乌水小心翼翼地给她掖了掖被角:“今晚奴婢在外面给娘子守着,天凉了,娘子好好休息。” 苏云漪摇头道:“不用,这么冷的天你好好休息便是。还有啊,如今我们不在苏家,也不在江王府,你就不要再把自己看作是我的婢女了。你以后就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你就做乌水。” “娘子还是要离开这里?还是不想带着我?” 正说着话,她眼眶就红了起来,苏云漪有些无奈,连忙道就要替她擦去眼泪,却被乌水避开,“我自己来,你别碰到伤口。再者说了,你都不要我了,我就算是哭了,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苏云漪:“……我没说不要你。” 乌水:“那你说你要离开这里,还不带着我,那你不就是不要我了?” 苏云漪扯了扯唇:“我也没说我要离开啊,我只是想你以后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用再做我的婢女,我们不分开啊。” 乌水擦泪的动作顿住,红着眼看她:“真的?” “嗯。”苏云漪点头,“所以啊,你回去好好休息,我也好好休息,我们以后都好好的。” 她眉眼与往常相比更加柔和,乌水就这样被她哄走了。 …… 是夜 谢照青推开门进来,小心翼翼地坐在床边,低头看着床上的女子。 房中没有点灯,他看不到她的脸庞,但也能想到她失血过多后脸色的惨白模样。 “六哥你怎么来了?”床榻上的女子突然睁开眼睛看着他道。 谢照青愣了一瞬,低声问她道:“我把你吵醒了?” “我白日里睡了那么久,现在睡不着。”苏云漪说着就要坐起身,却被谢照青伸手搀扶住了。 青年手心的温度透过中衣传来,苏云漪不由得觉得有些闷热。 “你是想喝水吗?”谢照青凑在她耳边问道。 苏云漪:“不是,我是想同你说说话,能把灯点开吗?” 谢照青在她背后放好靠枕后就将去将灯点开了,又喂给她一杯水道:“如今天冷,你记得多饮水,再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苏云漪将一杯水喝了个干净,对着他点了点头。 因着夜深,谢照青便只点了一盏灯,一来是因为他觉得对苏云漪的眼睛不好,二来便是因为他担心太过明目张胆了,唐铃铃和烛生又要过来抓他。 苏云漪看着他将茶盏放回去的身影,手指摩挲着被子,出口说道:“六哥。” 听到她的声音,谢照青连忙回到床边坐下,看到她脸上藏不住的纠结,轻声问道:“怎么了?” “我先前……我同你说我想离开梁都,我反悔了。”苏云漪说罢,紧紧地低下头,“我不想离开这里了。” 第86章 她有些无地自容,先前嚷着要离开的是她,如今赖着不走的也是她。 她心里生怕谢照青问她为何突然改了主意。但她转念一想,从前在清河的时候,是他说过她将来可以离开清河来找他的。 他总不会对她食言吧? 她心思百转千回,谢照青却低声笑道:“那你这次说了可就不能再改主意了。” 苏云漪听闻他说这话,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抿着唇看他:“我不会再改主意的。” “我知道,”谢照青说着,离她近了一点:“那你想知道我的主意吗?” 两人挨得越来越近,苏云漪怔住,他在向她靠近,她抬眸,见到他清亮的眸子、以及他细密的睫毛。 在她因为他的靠近而乱了呼吸的时候,面前这人继续对她说道:“我的主意便是,等来年我们便成亲。” 听闻这话,苏云漪抬起未受伤的那只手在自己脸上拧了一把,有点疼。 谢照青:“……” 他伸手在她脸上轻轻地揉了揉,无奈道:“这话很假吗?” 话刚落,他脸上也被苏云漪拧了一把。 这下他是真的明白了,苏云漪的确是觉得他这话很假。 “疼吗?”苏云漪也学着他那样揉着他的脸颊问道。 谢照青看着她,认真地道:“是疼的,但也是真的。小四,我对你有情这件事,是真的【踏雪独家】。想娶你这件事,也是真的。” 他原本是想过一段她好一些了再告诉她的,但方才看她那么纠结,他觉得他应该早一些告诉她。 他想让她知道,他出于私心想将她永远留在身边。 不想分开的不止有苏云漪,还有谢照青。 苏云漪眨巴着眼睛看他:“我还以为,我继续留下来会让你很别扭。以为只有我喜欢你,而你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以后我们相处会很尴尬。” 但就算是尴尬,她也要留下来,死皮赖脸也要留下来。 “不会,我很早以前就想将你留在身边了。”谢照青说话间将她额上碎发撩开,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一开始的时候我瞒着你,是我的错。后来我知你心意,却因为我心中有所顾忌,不敢直面自己对你的情意,也是我的错。” 他那一吻如蜻蜓点水,苏云漪却还是觉得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她觉得自己脸上发烫,面上却忍不住露出一抹笑:“那你知道错了,就只是知道错了吗?” 谢照青正襟危坐:“那你罚我?” 看他一脸认真的模样,苏云漪抿唇笑了笑:“就罚你答应我几件事吧。第一件事就是,你这几日要好好休息,不能再总是这样半夜就过来了。” 谢照青:“我是想见你,再说了,你刚才发现我的时候不也没赶我回去吗?” 苏云漪心虚的别开头,她那会儿其实也想着见他,一时间就忘了这茬。 “以后不会了。”她轻咳一声:“第二件事就是……等你好了,要多给我买点好吃的。” 谢照青点头,其实他心里觉得今日唐愈给他施了针,用过药后他的身体便好转了不少。 见他点头,苏云漪便放下心来,对他道:“那就快点回去休息吧。” 谢照青挑了挑眉:“就这两件事?” 说话间他就挪开了苏云漪背后的靠枕,扶着她缓缓地躺下了。 “剩下的等我以后想到了再说吧。”苏云漪说着打了个哈欠。 其实她也没有什么事情是谢照青必须要答应她的,如今她最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谢照青替她盖好被子,看一眼她挂着笑意的脸庞,将房中烛火吹灭了就离开了。 …… 等苏云漪手臂痊愈的时候已经到了深冬了,梁都城中也已经下了第一场雪。 谢照青刚用过早膳就见苏云漪手中攥着腊梅跑进来了,她四处看看,最后将目光定在窗边的那只绛红色的花瓶。 他看着她将花枝插进花瓶中,好奇道:“府里没种梅花,你从哪摘的?” 苏云漪往后退了些许,正要仔细观看这一处景象,却被谢照青拽去烤火。 她歪头笑了笑,“前几日雯华过来找我见到你送我的那张绣着红梅的帕子,便告诉我江王殿下有一处别院种着红梅,方才拉着我去观赏。” 谢照青笑了笑,看着她被冻得发红的鼻尖,“所以你就摘了两支过来?” “对啊,不过我是问过江王殿下的,他同意了。那我这不算是不问自取,对不对?” 谢照青看着她一本正经地为自己辩解,抬手摸了摸她头上的梅花簪子,在她耳边说道:“你若真喜欢,我便在我们府上也种几棵梅树,等明年在自家府上,随便你摘。” 江王的别院离谢府不远,她总这么跑来跑去,谢照青是真怕她又要染上风寒。 因幼时时常挨冻,苏云漪如今一到冬日便极易生病。 苏云漪听他这么说,忍不住笑了笑,她拉着谢照青坐在软榻上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喜欢。” 她轻轻捏着谢照青的手指说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也是雪天,你就站在我面前,你身后是盛开的红梅,我当时想的是,眼前的这个人一定能救我。” 她那时困在大雪中,入眼是一片黑暗,长久地找不到出路,已经决定要放弃了。她甚至开始想,就这样死在这里也不错。 可是谢照青出现了,他如同一盏烛火一般照亮了她的前路,让她知道她应该往哪里走。他不像苏家人那样对她厌恶,也不像她过往求助过的那些人对她漠视,他是苏云漪此生遇见的第一个好人,她知道她可以借助他活下去。 谢照青心里有些泛酸,那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他有些懊悔,倘若他能再早几年遇见她就好了这样她就能免受几年的苦楚了。可他又庆幸那年那日,与她初见。 他将她揽入怀中,轻笑着说道:“你这么一说我就有些后悔了,那时下了雪我头发都乱了,第一次见未来娘子,姿容却不比平日。” 苏云漪感受着他心脏的跳动,实话实说道:“可我觉得挺好看的。” 她话刚落,便见他凑上来落在她唇边一吻,青年双唇温热,没有任何情欲,只是将满腔的柔情传给她,只是单纯的一个吻,但苏云漪还是忍不住脸红了,她紧紧地抱住谢照青。 谢照青在她耳边说道:“等过些日子我便让人移植些梅树到院子里,等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一起赏梅。” 他顿了顿,继续道:“以后每年都一起。” 第82章 两同心(七) 苏云漪生辰是在冬至的前一日,提前好些日子,谢照青便把消息放出去了。 只不过生辰宴上请的也都是苏云漪想请的,她在梁都认识的没几个人,除了江王府的人和穆宛蓉,便是赵羲和夫妻俩,虽说她同许月恒也不熟识,但想到她同赵无坷的事情,不想让她总是在府里闷着便也一并请了。 再看看乌水,她就又将海瑾朝请了。又看看谢照青,她问道:“那我可以请卓郎君还有何大人吗?先前他们帮了我们很多。” 谢照青揉了揉她的头发,“好。” 生辰那日,最先来的就是赵羲和夫妻俩了。 谢照青一看到赵羲和就说道:“今日我们家小四过生辰,你要是敢跟我谈正事,我便把你打出去。” 赵羲和:“……” 他冷笑一声,自上次朝会过后几个月了,每次他过来,谢照青都是守着苏云漪,好不容易这次请他来。 他狠狠瞪一眼谢照青:“你最好一辈子缩在府里别出来。” 听闻这话,烛生看一眼被陆言秋拉着说话的苏云漪,默默腹诽:他还真能。 听见身后动静,苏云漪问陆言秋道:“太子殿下是有要紧事跟六哥商议吗?” 陆言秋看一眼沉着张脸的赵羲和,凑在她耳边说道:“他是想让谢照青回到朝堂中去,别管他。” 苏云漪点点头,又被陆言秋塞了瓶祛疤膏,“嗯?” “我从太医院拿的,你手臂伤的那么严重,可不能留疤。”陆言秋在她耳边说道。 苏云漪弯唇笑笑:“其实铃铃也有给我祛疤膏,不过还是多谢太子妃了。” 但其实她一直都没用祛疤膏,因为这事唐铃铃还嘟囔了她好一阵子。 平常人若是身上留疤了,不管是不是出于爱美之心都要尽量祛除的。 唐铃铃因此没少唉声叹气地说:“旁人有我这么个神医朋友,做梦都要笑醒了。” 而后他就别唐愈敲了敲脑袋,立马捂着头认错了。 穆宛蓉过来的时候惊了一瞬,看着陆言秋道:“我还以为我是第一个到呢。” 赵羲和两人在宫里,照理说应该是来的最晚的。 陆言秋冲她笑了笑:“赵羲和急着来,天一亮就把我叫醒了。” 她没跟穆宛蓉说的是,她那会儿已经在考虑怎么能悄无声息地杀了一国储君还不被人发现。 第87章 不过听到赵羲和对她说许月恒也会去,她就立马起身了。 想到此,她连忙问道:“月恒阿姐怎么还没到?” 或许是巧了,她刚念叨,许月恒就来了,苏云漪连忙就招呼她坐下。 又过了些时辰,江王府的人和卓曜容便来了,两家离得近,因此就一起过来了。赵雯华性子跳脱,她一来就衬得谢府热闹了许多,更别提又加了一个卓曜容。 倒是江王妃,先是拉着苏云漪打量了一番,感叹说她这些日子气色好了不少,又同她说了些近些日子来王府的事情。 赵固过了这几个月个头高了许多,虽然还是迟钝了些,不过却也是愈发沉稳。 两人说话间,何慎也过来了。 苏云漪看过去的时候就见他颤颤巍巍地看着谢照青。 她不禁觉得好笑,到底何慎为什么惧怕谢照青。 谢照青倒是没多想,招呼着他落座后便坐在苏云漪身边了。 一转头就见到何慎兴奋到扭曲的脸庞。 谢照青:“……” …… 一直到了黄昏时,生辰宴才结束。 此时的苏云漪已经有些醉了,说起来她是第一次喝酒,谢照青也没想到她酒量这么差,他将她打横抱起来就要往后院去,就听到下人过来禀报说海瑾朝来了。 不用想谢照青也能猜到他被大理寺的事情给绊住了,这时候急着过来也无非是为了乌水,他看向一旁的乌水:“你去见他一面吧。” 一路上,苏云漪一直在他怀里嘀咕着:“酒真的不好喝。” 因着谢照青叮嘱,她今晚也没打算喝酒。 许月恒说她开春便要离开梁都,她前半生都在梁都,赵无坷曾同她说过想周游各地,恰好过些日子盛映月也要回平江,她便想先一道去往平江。 陆言秋知晓她这是彻底放下过去想要往前看了,替她高兴。一时激动便要喝酒。 苏云漪这一晚同她们相谈甚欢,她头一次感受到热闹,这热闹也是属于她的,一时间忘记了谢照青的叮嘱。 谢照青看她着她通红的脸颊,无奈道:“下次不许再这么喝了。” 说罢他就去端了碗醒酒汤喂给苏云漪。 大约是难受极了,苏云漪将醒酒汤喝的一滴不剩,又朝他伸出手。 谢照青领会她的意思,将蜜饯放到她的手中,看她眯着眼睛吃了,伸手将她头上的首饰摘下,轻咳一声对她说道:“更衣后便好好地睡一觉吧,若是实在无力,我便让绣荷姐姐来帮你。” 话刚说罢,他便觉得腰间一紧,垂眸便见到苏云漪紧紧抱着他,她头发垂在胸前,琥珀色的眼睛疑惑地看他:“不能你来?” 正说着,她就拉着他的手放在了自己腰间玉带上。女子腰肢纤细,谢照青却连忙将手挪开,他低声说道:“不能。” “哦,”苏云漪撇了撇嘴,“那我自己来。” 谢照青不自觉连忙就站起来道:“那我先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你等会儿再走,好不好?”身后的小姑娘拉着他的手,委屈巴巴地乞求他:“我很快就好了,你别走。” 谢照青不由得咽了口口水,他知道苏云漪醉的不轻,他这会儿若是离开,她定然是要追着过来的,只好叹了口气说道:“那你自己更衣。” 等她睡着后他再走,谢照青这般想着。 “你看。” 苏云漪伸手扯了扯背对着自己的男人。 她上身只穿着一件肚兜,雪白的肌肤同艳红的肚兜带来的视觉刺激下,谢照青觉得他血液倒流,连忙背过身去,他觉得他也醉了,此时觉得天不是天、地不是地的。 “你看啊。”苏云漪似乎没察觉到自己此行有多么不妥,又拉了他一下。 “会生病。”谢照青合着眼用被子把她裹了起来,却见到小姑娘将自己手臂拿出来在他眼前晃了晃。 看到那上面狰狞的疤痕,他愣住了。 苏云漪拉着他坐在床上,嗓音里还带着醉意:“六哥,你总觉得你自己的疤难看、可怖,现在我也有和你一样的疤了。你跟我说,你的伤不疼,我觉得你是骗人,我受伤的时候很疼,刀划过皮肉的时候,我疼的要死了。” 她说到最后,声音也有点低落。 谢照青抿了抿唇,他一直都知道苏云漪那日在城外遭遇的一切,但他害怕她难过,也不敢问她。 从他与她相识的时候他就知道,她的娘亲对她来说有多重要。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一直在找阿娘。 她早就猜到了,他不敢想她该有多绝望。 他听到唐铃铃告诉自己她不愿意祛疤,只以为她因为过去的事情无法释怀,没想到竟然是因为他。 谢照青替她将中衣穿好,哄着她躺下,在她耳边说道:“我不觉得我的疤难看,小四的也不难看,先前我不愿意祛疤,是因为我总觉得我是罪人,留着那些疤提醒自己。但如今我明白那样的想法是错的,我想放下那些过去了,再说那些疤太丑了,我也不想以后再吓到小四。” 苏云漪看向他:“那六哥是想通了?” 看谢照青点头,她咧开嘴笑了笑:“这样可真好,我们都在变好。” 她继续道:“我今天好高兴啊,身边有这么多人,苏无咎和我阿娘都说没有人会喜欢我,我觉得他们错了,有很多人喜欢我,我身边有六哥有乌水有烛生绣荷姐姐穆娘子太子妃,好多好多人。阿娘想让我知道,这世上都是恶人,人人都有私心,我也的确遇见了很多不好的人,但是你们让我明白这世上有很多很好的人,你们教会了我爱。”她笑了笑,看向谢照青说道:“六哥,认识你真好,一眨眼,我就有这么多人在我身边,这么多人都对我好,我也不会再孤单了……” 她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谢照青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道:“困了就睡吧,还有什么想说的,明日再说也来得及。” 折腾了这么一整日,再加上她头一次喝酒,早就撑不住了,没多久就睡着了。 看着她恬静的睡颜,谢照青情不自禁地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她觉得认识他真好,他却觉得,能遇见她才是他此生的幸事。 元始十年,留郡的那场大雨将他过往的一切都冲垮了,他曾抛却姓名、抛却过往的一切,心甘情愿地留在那场雨中,留在那场大战下的洪水中。 她什么也没有,却只身一人来到梁都城中,让他明白这世上是有人信他,不让他于一小片天地中圈禁着自己,更让他做回了谢照青。 她就像是一片孤舟,渡他自洪水回到梁都谢家,也渡他安然度过往后余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