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之前》 第1章 《落地之前》作者:丁栎然【cp完结】 简介: 孙天影(攻)x顾恺嘉(受),抽象嘴贱直男x傲娇冷漠学霸。强强。 十年前,还在备战中考的顾恺嘉,喜欢上了来学校参加篮球比赛的十三中校草孙天影,他意外发现,对方竟然也喜欢自己。 两人正要捅破那层窗户纸,顾恺嘉却遭遇孙天影的断崖式断联,从此成为情感废物,不能也不敢再进入一段关系。 十年后,刚刚升任分局重案队长的顾恺嘉接手了一桩震惊全国的名人分尸案。恰在此时,孙天影从总局空降,成了他的下属。两人在联合查案中旧事重提,孙天影一边说当年断联是因为“玩够了,不想玩了”,一边又厚着脸皮疯狂追妻,热脸贴冷屁股也乐此不疲。 顾恺嘉真的很讨厌这个又贱又厚脸皮又游戏人生的男人,却绝望地发现自己对他依旧心动。面对他不知真假的“难言之隐”,是再次赌上真心,还是彻底放下? *感情线为主,破案线也相对重要。全文只涉及两件大案。 *预计20w字完结,前半部分回忆x当下双线叙事。插叙。 *按实际年龄是年上,但两人同龄感很重。 *双箭头很粗。he! 标签:he 破镜重圆 第1章 重逢 “小顾!”顾恺嘉一按车上的蓝牙接听键,就听见老魏用破锣嗓子嚷嚷,“在哪儿呢?” “赶现场。” “129特大连环杀人案”结案后,顾恺嘉记了二等功,还被破格提拔为分局重案队中队长,26岁,入职三年,用轻度骨折换一个二等功、一堆锦旗、一个队长职位,够让警队许多人眼红得咬牙切齿了。 但代价是,他在医院躺了整整三个月。好不容易出院休息,在家睡个懒觉,就被易世俊一个电话吵醒了:“顾队,妈的,出大事了——绝对轰动全国,赶紧过来!” 渝南大学南滨校区,校医院手术台上,“凭空”出现了一具尸体。 对重案中队来说,死人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这次的死者,是活在全国人记忆里的一个“名人”。 “唉呀,太吓人了。”老魏在电话里感叹,作为渝州市南滨分局刑侦大队大队长,魏明德最突出的特征不是什么雷厉风行、令犯罪分子闻风丧胆,而是——婆婆妈妈,“这他妈几百年难遇的案件啊!受害人是李宏信!李宏信!你还记得这个人吧?尸体旁边放了他的驾照,就是他本人!我们要是破了这个案子,怕不是要载入史册了!” 李宏信。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他创办了以“军事化教育”治愈问题少年的防卫技术连锁学校,全国闻名,后来,因挪用国家财产和非法集资逃往美国,十多年来,再没出现在国人的视野里。 “凶手肯定是故意的。小易跟我说,这个校医院,就是李宏信的老家原址,”老魏长叹一声,“这么处心积虑,估计是个炫耀性罪犯,很难对付的那种。” “情况我都知道了……打电话来干什么?” “哦哦,对,忘了说正事。你快去一趟警察学院,帮我接个那个、从总局调来的警察,他下午本来要过来报道的,听说这个案子,直接打电话给我,非要去现场。人家肯定不让他随便进啦!只能你带一下。他在警察学院找老同学,一会儿就出来,你开车接一下,顺道的事。” 最近,确实在传言总局重案队一名警察有调动,还是个比较厉害的角色,是来基层磨炼镀金的。局里开始八卦时,顾恺嘉腿上正打着石膏,来看望的人也没提这茬,他并不知道这人什么来头。“不顺路。而且绕路过去大概会耽误——”他快速计算了一下,“二十多分钟。” “嘿,我的顾队、顾尔摩斯,这可是得罪不起的角色,张局点名让你去接呢……” “好吧。他什么名字?” “叫什么?我又忘了。——啊?大声点,孙……哦?”老魏的声音远了些,“孙,孙天影啊?噢噢哦——叫孙天影。” 听到这个名字,顾恺嘉愣了一愣,脑袋瞬间一片空白。他急急打了方向盘,才没有撞到前面一辆电瓶车。 背后一身冷汗。自己连和犯罪分子正面对峙时都没这么失态。 算了,这名字也没那么生僻,指不定是个同名同姓的人呢。 老魏的声音又继续着:“怎么说?现在大家都没空,这么大个案子,刚好赶上上面检查,兵荒马乱的,我都抽不开身,还有……” “好,知道了。”顾恺嘉按掉通话键,调转车头,往大学城开。 路绕得很远,很漫长,仿佛一场延缓的凌迟。空调口呼呼吹着冷气,窗前的红色平安福轻轻摇晃着。 听到这个名字后,顾恺嘉脑海里关于杀人案的想法突然像被风吹过似的,变得一干二净,童年时李宏信在电视台上接受采访的记忆,新闻报道里那些受害者的自述,竟然,全被十年前那个人的脸占据。 从那人消失的那一年算起,已经整整十年了。 顾恺嘉本打算把他从自己的生命里彻底删除。但是,就像删除一个重要的文件,却没有勇气在回收站里点击“清空”一样。或许是对方的不告而别,像是一个没有落地的许诺,一桩没有得到审判的案件,而出于刑警的本能,自己永远不能放过这桩悬案。 不知不觉中,车开到了警察学院。顾恺嘉放慢车速,停在校门口,降下一半车窗,校门口空无一人,烈日之下,蝉鸣显得异常寂静。 五分钟后,一个男人走了出来。 这人戴着墨镜,穿着白t,身高大概一米八几,双手插兜,脚步轻快地迈出校门。 看见一辆车停在路边,男人放慢脚步,辨认似的看了一眼。刺目的阳光下,他把墨镜往下拉了拉,露出一双漂亮的、眼尾上扬的眼睛。眯着眼凝视车窗片刻后,他微笑了一下。 一瞬间,顾恺嘉觉得,他们好像又透过车窗,看到了对方的眼睛。那双眉眼,那个眼神,没什么变化,确实是记忆中的那张脸,只是,成熟了很多。顾恺嘉感叹,只有隔着车窗,身在暗处,自己才可以这样无所顾忌地看着他,好像当年一样。 孙天影打开了车门,就像知道这辆车来接他似的,自然地坐上了副驾:“你好,孙天影,市局重案队侦查员。你是来接我的吧,请问你是——?” 顾恺嘉顿了顿。 他咽了咽口水,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变化:“顾恺嘉。南滨分局重案中队中队长。” 至少已经十年了。忘记自己,也是合情合理的。 “哦,你好,顾队。我有点事去不了局子,不耽误事吧?”孙天影摘下了墨镜,手轻轻拨弄着镜架,眼睛望着窗外。 “耽误了——”顾恺嘉瞥了眼手腕上的表,惊讶地发现,手竟然有些颤抖。“九,分钟。我还要赶去命案现场。” “哦,那就开快点吧——李宏信死了,我一定要去看看,不得不说,真是件好事。” “警察说这种话,不太合适。”顾恺嘉一字一顿。 “非常合适,特别合适。全国人民都要拍手称快。别这么古板嘛,队长。” 顾恺嘉轻轻哼了一声,然后,感觉对方的眼神,结实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到达案发现场时,三辆警车停在门口,校医院已经被师生层层包围。他俩穿过人群,走到二楼案发的重症监护室。 室内挤满了警察。空调仍开着。消毒水、腐臭味充满了整个房间。阳光从蓝色窗帘中透出,瑟瑟的阴森之感。正中间的床上,躺着一个人形的东西。 是受害者的尸块,被拼成了一个完整的人的模样。 尸体皮肉松弛、头发花白。身体因胀气而变得水肿,眼珠也爆出眼眶。几缕残留的白发稀稀拉拉地黏在头上。周围没有血迹,让整个尸体像个干巴巴的、可以组装关节的恐怖人偶。旁边的桌台上放着一壶药酒,里面泡着个长条形的东西。仔细看,那是一个男性生殖器。 重案中队和技术中队都在忙活,见顾恺嘉来,长舒一口气,齐声叫道:“顾队!” “你怎么来这么晚?”易世俊急忙忙走过来,看到顾恺嘉身后跟着个陌生人,愣了一下。 这陌生人穿得很随便,脸却帅得跟明星似的。要是平常人,早被尸体吓晕了,这人既没戴口罩,也没反胃作呕,只是冷静看着现场,见到警察们的目光都转向自己,立即潇洒微笑道:“嗨!” 易世俊瞪着眼睛:“你谁啊?无关人员不能闯入现场。” “啊,因为案子关系重大,总局特派我作为刑技专家协助调查。”孙天影煞有介事地伸出手,“叫我孙主任就好。” “哈?!”易世俊立即肃然起敬,“那请多指——” “小易,动动脑子,”顾恺嘉将他的手轻轻摁了下去,低声道,“是总局调来的那位。” 【作者有话说】 前几章【血腥预警】 第2章 第二具尸体 第2章 报案人是学校的清洁阿姨,据她说,早上八点左右,重症监护室的门缝里一直冒冷气,她以为谁忘了关空调,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床上横着一具尸体。她吓得立即报了警。派出所民警接到报案后,看到驾照上的死者身份,觉得遇了件大事,这才上报给分局。 “学校早上六点半要打扫清洁,派出所民警发现尸体的时候,清洁阿姨已经把楼道里的痕迹拖掉了,一直在道歉呢。不过,我们在尸块上、玻璃瓶上提取到了一些新鲜指纹。病房里也有新鲜脚印。”刑技温阳阳简单交代了一下情况。 “检查过脚印了吗?能不能给我一个初步的嫌疑人画像?”顾恺嘉戴上手套和口罩,开始检查尸体的眼球和口腔。 “嗯。只有两人的新鲜脚印,一个是阿姨的,在门口踏了一圈,还有一个人,反反复复走到床边,按尺码和步幅来看,可能是比较年轻、个子不高的男性。” 顾恺嘉点点头,向一个扎着马尾、个子高瘦的女生道:“向珂,尸检结果。” 法医点点头:“死者六十到七十岁,死亡时间大致在五天以内,除了皮肉擦伤外没有外伤,死亡原因应该是中毒,但不是常见的磷化物或者氰化物,还要进一步检验才能确定。凶手的分尸手法很专业,应该有一定的解剖学基础知识。此外,皮肤有细胞脱水造成的皱缩、冰晶裂隙等,说明尸体经过冷冻又被解冻,但每部分皱缩和开裂的程度不一致。” 听到这里,顾恺嘉转过头,和向珂交换了一下眼神。向珂:“嗯,是这样。” 易世俊莫名其妙:“啊?” 孙天影慢悠悠地道:“分尸一般是为了掩盖罪证,但这个凶手分尸是为了方便运输到这里。解冻时间不同,并非第一案发现场。犯罪者很可能是将尸体一块一块分别运过来的。小易,你还得学一下呀——” “我明白,就是没反应过来。你多嘴什么?新来的放尊重一点,叫易哥。” 没想到孙天影立即乖巧又字正腔圆地叫了一声“易哥好”,小易尴尬地“哼”了一声。 向珂看了他们一眼:“还有,那个东西被割下了,泡在那边的酒里。” “他当年经常给学生灌药汤,”孙天影耸耸肩,“要不测测药酒的成分,是不是他之前治疗问题少年的方子。凶手既然已经选择在把尸体运到老家来,想必是把这件事当成一件作品的,说不定会在其他细节上下点功夫。” 顾恺嘉瞥了他一眼:“你这么了解李宏信吗?” “当然,总局办过他的案子,”孙天影颇自然地回应道,“先送去检验吧。” 民警把玻璃瓶端走了。顾恺嘉仍站在尸体旁,一言不发。一看到他这个思考的姿势,队员就感到安心,仿佛破案指日可待了一般。 即便信息有限,不能窥出全貌,但在现有的信息中,顾恺嘉还是觉出一种微妙的矛盾。提取到新鲜指纹和新鲜脚印……嫌疑人谋划得这么细致,还大费周章地搬运尸体,不可能想不到清除自己的痕迹。所以,这唯一留下的痕迹,也未必是嫌疑人的。 他拿起驾照,对比死者和照片上的人,确实,死者五官和驾照照片非常相似。 但是,嫌疑人好像太想让人觉得留下指纹的人就是凶手,也太想让警察觉得死者是李宏信了。 看见顾恺嘉盯着照片,向珂补充道:“死者的年纪确实和李宏信差不多,但尸体dna鉴定是个难事,当年他犯事后全家都移民了,不知还能否找到直系亲属。” “不过,李宏信之前有经济犯罪的案底,一入境就会被抓获的吧,”温阳阳插嘴,“他肯定走不了海关的。” “有没有可能——是走冷链啊?”还在实习期的小警察张延,低声发表着惊世骇俗的言论,“比如,犯罪嫌疑人在美国把李切成尸块,然后用进口牛肉的冷链运输过来——” 温阳阳骂道:“妈呀,我要吐了,早餐才吃了牛肉包。” 顾恺嘉没有理会这些脑洞大开的推断:“还有没有额外的信息,进行过全楼搜索吗?” “派出所民警都搜过了。”小易道,“医院内监控早坏了,外围监控资料已经传给图侦,但我检查过,还是有覆盖不到的死角。我们正在勘验现场,还没来得及复查一遍呢。” “如果有私仇,悄无声息地作案更方便吧,把尸体搬来放这里,明显是个炫耀犯,看吧,没几天他可能就会通过什么方式宣扬的。”孙天影的声音又响起来,顾恺嘉感觉,他好像把自己脑内的话说出来了一般。“毕竟,把一个退隐的70岁老人弄到国内来杀,还挺费心力的。是吧,顾队?”他说着,掏出手机玩了起来。 “是的,”顾恺嘉道:“炫耀犯的特征是会留下他的作品,但我们——应该还没把他留下的东西找齐全。” 大家一听,顿时打起精神来。 为了整理下侦查思路,顾恺嘉带着重案中队到校医院的休息室复盘:“首先,有一点是最明确的。凶手想让我们认为尸体是李宏信,可李宏信早已携家移民美国,哪怕是提取了dna,在找到直系亲属确定身份这条线上也比较麻烦——” 这时,孙天影掏出手机看了看:“插播一句,李宏信三天前就在纽约失踪。他家人还发布了寻人启事,当地华人社区都传遍了呢。” 他将手机翻转过来,屏幕上是个微信群,群名是“纽约留子八卦吐槽交流”,一条条信息闪了过去: “真的,已经报警了” “之前在还在facebook群寻人” “才知道他住在黄金海岸,仇富了……” “这些坏人不敢公开住址,就是怕被狙击吧——” “嚯,”温阳阳感叹,“这群你都能混进去啊?” 顾恺嘉倒是很平静:“但这也不能确认死者就是李宏信。” 孙天影无所谓地揣回手机:“当然,当然。只是提供一个情况。” “关于嫌疑人,目前室内监控坏掉,室外监控有无法覆盖的角度,而除现场以外的脚印被破坏,”顾恺嘉说,“暂定尸块是一次次运进来的,那么必然会是每天都会来的人,可能携带着书包口袋等,而且知道icu不常用,不常有人进去,那么——” “呜呜呜呜——”顾恺嘉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打破了大家的专注。 顾恺嘉掏出一看,是老魏,刚按接听,那破锣声音就传遍整个办公室: “小顾,你们还在现场吗? “在。什么事?” “唉,总局刚打电话,说这个案子社会影响重大……” 大家顿时有种熟悉的预感。 “而且之前李宏信的非法集资案就是他们办理的,很多资料比较机密,所以他们打算直接接手。哦,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涉外啦!他们刚通知张局,过会儿就赶过来。我也争取了一下,说,我们分局也可以协查嘛,但张局说人家的意思是不用我们参与了。你们就在那里,等他们来了,交代下情况,交接了就回来吧。” 老魏嗓门巨大,每一句话,警察们全都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一瞬间,大家全都泄气了。 小延子哀叹:“不是吧……”小易怒气冲冲:“他们倒懂得捡便宜呀。” 顾恺嘉云淡风轻地回了句“知道了”,挂掉电话,看着每个人低落的样子,安慰道:“没事,这个案子可能比我们想象的复杂,凭我们的资源和人力也不一定能处理好。” 大家心想顾队真是说话体面。温阳阳道:“唉,烦死了,李宏信这种人——我真想知道杀他的人究竟怎么想的呢,感觉像是古时那种大侠,锁定世界上的坏人,把他们一个一个杀遍——” 顾恺嘉盯了她一眼,温阳阳立即闭嘴,吐了吐舌头。 氛围突然低沉起来。所有人都安静了。 顾恺嘉这才想起,虽然自己实在不想面对孙天影,但作为队长,好歹也应该介绍一下他:“哦,刚才忘了正式介绍,”他说着话,脸却不想朝向对方,“孙天影,总局重案队新调来的侦查员,从今天开始他就加入我们中队了。” 孙天影绽放出一个非常有魅力的微笑:“大家好,我的主攻方向是预审,之后会在分局待上两年时间,希望合作愉快。” “你好你好!我是刑技温阳阳。”温阳阳拉下了口罩,她留着短发,一双大眼睛,是个元气满满的活泼少女。近距离看见大帅哥,温阳阳两眼放光,精神都振奋起来了。 “之前的公寓茅台酒盗窃案,根据脚印和门锁判断嫌犯是进窗盗窃,还制造了入室假象。这个案例还上电视了呢。没想到年纪这么轻就这么厉害,”孙天影顿了顿,“——还这么漂亮。” 他说话特别清爽、游刃有余,夸人毫不油腻,温阳阳立即脸红了:“唉呀,也没有啦!” 向珂的口罩动了动,孙天影立即道:“珂姐,你好。之前在法庭旁听过澜川县吸毒女坠楼案,你根据死者头部撞击情况,出庭证明死者是误坠楼而不是刑讯逼供致死,帮派出所的警察排除了嫌疑,很精彩的证言,以后也请多多指教。” 第3章 向珂本觉得孙天影有点轻浮,对他没什么好感,但听他提及这起案子,心情顿时有些微妙,本想握手,但想到碰过尸体不太方便,便又收回去。不过,孙天影很绅士地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 易世俊一直瞪着孙天影,直到顾恺嘉盯着他,他才不情愿地道:“易世俊。现场勘察。”孙天影看着他:“易哥,我早就听说过你了。22年面粉厂大火第一个冲上去救人的人。” “哦,啊哈哈,”易世俊有点脸红,他向来吃软不吃硬。“那个,其实当时也没想什么,就直接过去了。” 张延满怀热情地道:“你好!我是张延,还在实习期。前辈们多多指教!” 孙天影顿时变得关爱下属的学长:“你好,小延子。我们是校友,去年你是第二名毕业的吧。” 张延兴奋地脸都红了:“学长好!考试成绩都是学生时代的事了,主要还是要靠实战积累经验!” 大家都有点震惊。这人怎么把每个人的底细都了解那么清楚!刚说自己是主攻什么的?预审? 除了顾恺嘉,大家都想起老魏提了一嘴,这人要回总局当预审科科长的,这么年轻当科长,如果不是关系户,凭刚才对每个人的了解,可能真有两把刷子。 毕竟,能在一瞬间让人感到如沐春风的真诚,又把每个人的马屁拍到点子上,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孙天影望向顾恺嘉:“顾队,你不需要介绍下你自己吗?” 看向顾恺嘉时,他的瞳仁色泽放大、转深了。 知道我们的事,不知道我们大名鼎鼎的顾队? 大家都觉得奇怪。 顾恺嘉皱了皱眉,立即恢复平静:“我没什么好介绍的,还是回到案子上吧。”他咳了一声:“在总局的人来之前,我们再重新搜寻一遍整栋楼,包括地下车库、顶层这些容易被忽略的地方。凶手或许会在楼内留下关键信息,自白书也好,挑衅警方的信也好,宣扬要惩凶除恶的理念也好。要么,他之后会面向社会公布的这桩命案动机。他想让全国人知道李宏信被杀这个事实,而且想解释为什么杀他。” 听到这话,大家背后一阵麻痹。“欸,啊?” 顾恺嘉没有解释:“阳阳负责校医院外围的痕迹。小易去问下这楼有没有隐秘的房间或者之前没查到的地方。向珂你再检查下现场痕迹,小延子和她一起。收集后在这里会和。好,行动!” “那我呢,队长?”孙天影问。 “你继续看聊天记录吧。” 因为接下来做什么功劳都不会属于自己,小易盘问工作人员时,实在有点烦躁。一直留在现场的清洁阿姨看到了,悄悄走到他旁边:“警察同志,那个……我能将功补过不?在顶楼尽头有个电机房,门口堆着板材,不知道你们去看过没?” “啊,哦?好像没有听他们说过欸,好,谢谢阿姨了。” 小易一个人上了顶楼。 夕阳的光正从走廊处照过来,门口的板材被染上了一层血红色。 他打开电机房,一股浓烈的灰尘味扑来,电机上的蓝绿灯不停跳动着。 但这股味道中,明显夹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弱臭味。 血腥味。酸臭味。熟悉的、尸体腐烂的味道。 易世俊心中有些慌乱,他走上前去,打开手机电筒,扫着黑暗的角落。 当照亮左下侧的角落时,他浑身颤栗,差点大叫出来。 一个年轻男性满面淤血的半张脸,正从电机箱后面探出来,直直地望着他。 “你是谁?!你?!!”小易朝后退了几步,发现男人动也不动,仍然这么望着他。 这人已经死了。 他走进去,看见尸体缩在电机箱的夹缝里,头发蓬乱,头上全是血痂,t恤几乎被割开成了絮状——像是个精神病人。 有把刀落在尸体脚边。 手电的光照在这人的手腕上,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血液已经凝结了。 第3章 十年前的事你还记得吗 #电击疗法创始人李宏信被分尸于渝南大学# #同一现场发现两具尸体# 下面的高赞回复几乎全都冲到了10万+:“天道有轮回啊!!!!真的要相信恶有恶报!!!”“为民除害!!!!”“我关心的是怎么把人瞬移到中国来杀的?法师吗???”“好恐怖!!!!!怎么还有人死在现场啊???” 微博词条爆了时,大家正跟总局交代完案情,登上回去的车。 已经半夜两点了,大家这会儿累得有点事不关己的梦游感,都觉得刚才经手这件大案仿佛是不真实的一般。 “唉,孙天影,你不是总局出来的吗?他们水平怎么样?”小易开着车,向坐在副驾上的孙天影问道。 孙天影耸耸肩膀:“很难说。现在我不在队伍里了,办案效率可能就不如从前了。” “啧啧啧。”大家都咂嘴,温阳阳笑道:“谦虚一点啊,新弟弟!” 回到办公室,和老魏交代完情况,大家各自散了。 顾恺嘉坐在车内,没有急着发动车子。微信里有三条未读消息,都是姑姑发来的,他点开来,低头回复着: “刚忙完案子。今天还疼吗?” 虽然是半夜三点,但顾恺嘉知道姑姑最近老是疼得彻夜不眠,还不如陪她聊会儿天。 语音回复很快就发了过来:“还好,今天没有那么疼,我刚眯了会儿。”姑姑的声音虽然虚弱,但总给人一种温和而淡然的感觉,让人安心。 过了一会儿,她又发来一条长语音: “是不是李宏信被杀那个案子啊?好大的事啊,我听见护士和医生说了。听他们说是死在渝南大学,我就想起,那个辖区是你管的嘛。案子太大又要忙起来了——别太累了,早点睡。好好休息。” “好的。我明天炖点鸡汤给你带来。” 有人轻轻敲了一下车窗。 他将车窗降下来,看见孙天影一双眼睛从半个车窗中缓缓露出来: “顾队。” 看到他的眼睛,自己还是会恍惚一下。“……有什么事?” “有事。挺大的事。可以送我一程吗?路上慢慢聊。” “你或许应该先问我顺不顺路。”顾恺嘉认真地道。 “不应该照顾照顾新人吗?”孙天影突然换上了一副纯真清澈的面容。 真是影帝。顾恺嘉无奈地想。“好吧。你住哪里?” “老地方。你记得的。” 空气一瞬间凝固起来。 冷气对着前额吹拂,顾恺嘉却在一瞬间感觉到燥热。 其实,能叫出每个人名字和案件,孙天影早就对他们做了调查。 即便他忘记了自己,也肯定知道来接自己的中队长的名字。 可见面的时候,他那种无所谓、不经意的态度,甚至并不像是在演戏。或许,自己对他本就是陌生人吧,连唤起一点情绪波动的资格都没有的陌生人。 “不太记得了。”顾恺嘉冷淡地道,他觉得自己演戏演得不好,微微有点懊恼。 “哦。”孙天影无所谓地笑了一下:“那你就凭记忆,随便开。开到哪儿让我下,我就下。” 顾恺嘉无语,启动了车子。 他当然记得,记得很清楚。 朝北开,绕过那段闪烁着彩灯的立交桥,一圈,一圈,又一圈,十年之前,自己靠在他温热的身体上时,也经过了这里。那会儿,桥下还只是一片漆黑。然后,穿过一片黄葛树夹道的马路,进入一条寂静偏僻的大道上。小区的大门外,还有人在玻璃房子里站岗。 那栋别墅,甚至楼下那棵香樟的姿态,房间的布置,孙天影在家穿着的那件松松垮垮的t恤,早上明晃晃的阳光和蓝天,顾恺嘉都记得。 “为什么,要装不认识我?”半晌,顾恺嘉终于道。 “噢,想看看你的反应——你竟然没有大受打击,伤心欲绝。说实话,我有点失望。”孙天影转过头来,“你对我没之前的感觉了吗,班长?” 顾恺嘉仿佛被烫了一下,像猫一样炸了毛。 孙天影只是微微笑着。有时候那双眼睛,不知道是真深情还是假有意。可总有人上钩,前赴后继地上钩,像是喝鸩酒一般用这种眼神为无望的爱解渴。 顾恺嘉已经两年没见妈妈了,就算之前为数不多的几次相见,她也没留多少时间关心儿子,而是仍在抱怨自己的生活,命运,特别是爱情。然后说,自己再也不相信男人了,以后唯一相信的就是自己的儿子:“你看看你爸,再看看你堂哥,妈妈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啦。” 选好未来道路,才能第一次改命嘛。 结果,他辜负了妈妈的想法。她说,他这么会读书,干脆一直读到博士,读到留校,既然喜欢法律,当法学教授有什么不好? 但自己最终却成了一个刑警。 虽然他干得出色,得到很多奖金和荣誉,但也谈不上改变命运:姑姑的宫颈癌进入晚期后,他的花销有一部分会用在姑姑身上,另外一部分,不知道为顾斌还债到什么时候。 第4章 妈妈还说:挑伴侣,是这辈子第二件改变命运的事。 她以身作则:嫁给顾斌,是她反向改变命运的好例子。 所以,顾斌这种人给她的终身教训,她也絮絮叨叨念给顾恺嘉:要警惕油嘴滑舌的人,要警惕魅力四射的人,这种人往往是最不负责、最没本事、最没人性的那类,谁摊着,谁这辈子就完了。 她这辈子并没“完了”。后来,她又和她口中所谓“一生中的真爱”结了婚,又生了个女儿,然后,又和这个“真爱”离了婚。现在,看开了,再不惦记什么情情爱爱,把女儿留给第二任丈夫,和一众老姐妹四处旅游逍遥,所以,顾恺嘉一直不明白,她当年是为什么反复跟自己说这话。 是因为在冥冥中预见了儿子的命运吗? 但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儿子这辈子唯一喜欢过的是个男人,是和整个家族的毒瘤——顾斌——一样英俊潇洒,一样油嘴滑舌,一样魅力四射,大概会立即疯掉。 这句话不是妈妈的魔咒,是他的。 他明明知道孙天影是什么样的人,还是无法对他释怀。 深夜的渝州,昏暗的灯光在车窗里一点点地掠过。孙天影双手交叉着,光影掠过他的侧脸,难得得一言不发时,他会显得更英俊。 但他很少一言不发。 “说实话,我还挺惊喜的。”孙天影说。 顾恺嘉的脸微微红了,对方似乎捕捉到了,瞬间转移了话题:“对了,我其实想和你讨论案子来着。” 孙天影就是这样,撩起来又晾着,软性地、看似温柔地把控节奏,可一定会把主动权拿在自己手上。 “好吧,你说。” 他还真开始说案子了:“第二具尸体还没来得及进行尸检。但躲在配电箱自我了断也蛮奇怪的,或许他就是杀了李宏信的凶手。” 不过,只要提到案子,顾恺嘉立即变得清醒又冷静:“那人的指纹和脚印,应该能对上留在尸体上的指纹和脚印。不然,现场那些痕迹就没有留下来的意义。我还是觉得,第二具尸体,只是凶手留下的信息。” “哦?你的意思是,凶手另有其人?”孙天影失笑,“我们甚至连嫌疑人都没有任何头绪。” “我打算等一等总局的结论。如果他们和我目前的推测不一致,我就会继续调查。” 两人沉默了一阵后。又是孙天影先开了口:“顾队,你觉得奇怪吗,我们俩凑在一起,总是会发生点什么大事。之前那事,也闹得翻天覆地的,还上了报纸,这个破案子——也真够离谱。” “是吗,只是巧合吧。” “哦,对,当时没有见着面,本来还想把书包还你的,里面还有你的语文书和日记本。”孙天影突然提到,还贱贱地补充一句,“不好意思,日记我都看完了。” “噢。”顾恺嘉道,对方还好意思提“没有见着面”——这是他痛了很久的一件事。 还有,顾恺嘉不记得自己有记日记的习惯。大概率又是孙天影虚虚实实地逗弄自己。“太久了。我都忘了。” “你也太冷淡了吧,队长。你是在气我开始装作不认识,还是在生气十年前。还是——”他语气低了些,“觉得我是害死你朋友的杀人犯?” 气氛又凝固了一会儿。“都没有。”顾恺嘉终于答道,望着高架桥边昏暗的灯海,“而且就我掌握的证据,我自有判断。而且,他也没有死。” “没死?太好了——”他好像真的松了口气,然后靠在窗边,任风把自己的头发吹乱。“哎——三点钟的夜景真好看。” 真是毫无良心可言。顾恺嘉腹诽。 “唉,反正还好又遇见了,我们要不忘掉前嫌,重新开始吧。好吗,班长,哦,队长。” 顾恺嘉感觉得到,孙天影的眼神从车窗中收了回来,落在自己身上。他的凝视是有温度的,微微的灼热。 重新开始,可当时甚至并没有开始。只能说,那是他第一次试图交出信任,然而,却被弃之如敝屣。顾恺嘉一直有这种预感:揭开真相那一层膜,就会连带着皮肤一起撕碎,所以干脆视而不见、讳疾忌医,直到伤口溃烂得更彻底。 “开始——什么?又有什么好开始的?” “当然是开始一段健康的、良好的同事关系。”孙天影戏谑地望着他,“不然还有什么?” 又来了。顾恺嘉捏紧方向盘,没有说话。 第4章 初遇 初中时代,好像是一些黯淡的感官和味道组成的,雾霾天里,几日没晾干的白衬衫发出的馊味。校园图书馆角落,独自拆开面包袋时,从袋里喷出的那股奶香,被阳光蒸腾起来的、带着淡淡灰尘味的书的气息。 那时,顾斌给人担保破产,逃得不见人影,妈妈随着新男友搬去了广东,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只按月提供生活费。独居在渝州市的姑姑知道了这个情况,让刚满11岁的他到这里来上学。 于是,他一个人从利州搬到渝州,住在姑姑的印染厂员工宿舍里。 员工宿舍是一栋很高的筒子楼,楼中像一口深井,阴暗、潮湿又逼仄。每晚,顾恺嘉都要穿过声控灯坏了一半的十六级楼梯,在黑暗中大步奔到门前,在急促的喘息中摸黑开锁。自己把中午的剩饭热了吃后,就一边做作业,一边等姑姑回家。屋子潮湿又不见阳光,无论姑姑多么爱干净,霉臭味总是无孔不入、如影随行,夜晚盖上被子,看到月光照亮的墙面有一块被水晕湿的痕迹,像是一圈圈黑色波浪。 学校里也说不上顺利,他不爱说话,冷漠,孤僻,到渝州一中半年,也没交到一个朋友,甚至记不得同班同学的脸和名字。他成绩还特别好,转学后的第一次考试就考了全班第一,搞得同学更怕他了。 当时,只有林梁宇愿意接近自己。 那个孙天影已经忘记名字的,“被害死”的同学。 顾恺嘉还记得那个中午,他吃完饭,跑到校图书馆,在桌上打了一会儿瞌睡,刚醒,就发现对面坐着一个男生,五官特别温柔,一双杏眼笑盈盈地凝视着自己。他正喝着盒装牛奶,把盒子吸瘪了。“啊,你在看写警察的书啊!” “嗯。”顾恺嘉翻了翻自己面前那本书。一本旧教材:《刑事调查基础》,其实是随便抽了一本垫着当枕头的,他不好意思承认。 “以后想当警察吗?” 顾恺嘉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想好。” 对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是一班的顾恺嘉吧。谢老师总在我们面前夸你。我是二班的,林梁宇。” 顾恺嘉不能再回忆林梁宇长什么样子,好像那团回忆被火包着,要强行去想,就会被烫伤一般。也不太能用“想念”这个词。对孙天影也好,林梁宇也好,用这个词都显得分量过重、自作多情,至少他们不会想念自己,不然,为何都一句告别也没有,就从自己生命中彻底消失。 那以后,不知怎么回事,林梁宇就“赖”上了顾恺嘉。 小时候,父母打麻将,顾恺嘉常被反锁在家。初中,姑姑也经常加班到深夜。小学时候,他也沉闷孤僻。他早已对孤独麻木,所以既不太觉得快乐,也没有觉得难过。可自从在图书馆遇到林梁宇,对方就像铁了心要闯进他的生活一般。 顾恺嘉不适应,但奇怪的,并不感到反感。 他们刚认识时,林梁宇经常给他传纸条,什么都写:某道物理题怎么算,xx动画新的一集的好烂喔,同班同学都没人理解他他很孤独,谁和谁在恋爱很恶心,活着的意义是什么……看了悲春伤秋的书,也要把句子摘抄在带香气的淡绿色信纸上塞给他。顾恺嘉一条一条收着扔在笔袋里,对于所有闲聊,都回复:是哦。只有对物理、数学和化学的解法,才会给林梁宇回上整整一张纸。对方就用港腔调侃道:“阿sir啊,不要这么像机器人好吗。” 后来,林梁宇开始邀请顾恺嘉到自己家玩。 千禧年前后,渝州特别多阴暗潮湿的老房子,林梁宇家的电梯公寓,高高拔起在一堆脏脏破破的楼中间,他家整齐干净,书房里还横着一口大的钢琴,他妈妈是钢琴老师,父亲是渝州大学社会学系的教授,两人经常不在家。 “有时候觉得我不像是亲生的。”林梁宇拨弄着钢琴,“他们根本不管我。” 他们一起试着弄饭吃,比赛谁先写完作业,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电视剧。要是他的父母不回来,林梁宇就会以怕黑为由,拉着顾恺嘉和自己睡在一起。 “我和别人在一起睡不着。”顾恺嘉很不自在。他从没和别人一起睡过。 “唱摇篮曲给你催眠。”林梁宇扯着他的手不放,“给你讲睡前故事好吧。” 后来,姑姑也让顾恺嘉把林梁宇带到自己家里,给他们烧一桌菜,难得买可乐(她不准顾恺嘉喝任何饮料),用姜片煮给他们喝,她知道林梁宇学习好,巴不得林梁宇就住在自己家算了,“跟好学生结交才能进步嘛”。 第5章 等姑姑又去上夜班。林梁宇才偷偷问:“姑姑是不是很严厉呀,要是我不是好学生,他是不是不让我跟你交朋友了。” 顾恺嘉认真地想了想:“但是你排名在年级前五,应该算好——” “我不是那个意思。”林梁宇说,“其实我不是好人哦,会带坏你——还有你,你有没有想过,你也实在有点太乖了,不难受吗?” “难受?”顾恺嘉心想,妈妈让他好好学习,她常说:等我老了,走不动了,就回来投靠你了。姑姑虽然严厉,不准他结交差生,不准他看电视玩游戏分心,但现在是她在辛苦工作供养自己,自己当然应该好好读书学习,不要想其他的。至于父亲,自己长大了,当然需要帮他还债。好像都是理所当然,考虑清楚的事情,他并不难受。 “有时候顺自己的心意做一件事吧。”林梁宇说,伸出手,在顾恺嘉作业本的空白处写了个“free”,“有什么想做的,想玩的事情,我都可以陪你一起啊。” 顾恺嘉点了点头。这对他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有人想陪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们的友谊,是从何时,永远变成一桩悬案的呢?大概是初二下学期开学,全市中学校园篮球联赛开始的时候。 他和林梁宇,认识了孙天影。 市校园篮球联赛,算是学校体育生青云直上的好机会。球队要是得了全市前三,中考可以加分。有学校为了响应政策,只随便搞搞。但越好的学校,越希望能混个什么体育强校的头衔,所以对这事格外上心。 顾恺嘉刚升初三那年,办赛权就给了他所在的学校,全市最好的初中。渝州一中的篮球场又大又气派。周围修了一圈彩色看台。四周绿树掩映,后面是教师宿舍和居民楼。 办赛刚开始,其他学校的队伍全都跑来了,校门口热闹得像菜市场,烧烤小面麻辣烫的摊子全都凑了过来,校内篮球场,则像是明星出道的舞台一样,行走着大把大把的帅哥。一中学生平时被约束惯了,都想趁着这个机会狠狠疯一波。 那年的球赛开幕式,顾恺嘉记得很清楚。 阳光很闪亮,自己作为学生代表,站在操场看台做开幕演讲。面对一个个方阵,他在反光的白纸上看着开幕词,一字一句地念道: “……我们秉持着团结第一、比赛第二的精神,争取……” 话没说完,下面一阵此起彼伏的尖叫。 顾恺嘉停顿了一下,看见有人正从校门口往自己的队列走。 这人明明迟到了,但步伐还是走得相当潇洒,个子很高,穿着一身篮球服,蓝白相间的校服搭在肩上。有老师站出来让他走快点别扰乱秩序,这人小跑两步意思一下,又慢吞吞地迈步,完全不为所动。 顾恺嘉不以为然地盯着那个高调的人影,继续念着词。却看见,所有人都不停转过头来看他。 等他走进“外校联队”的小方阵里,骚乱才平息下来。 后来,他知道那个人就是孙天影。 第二天下午五点半。第一场比赛。 东道主一中对十三中,林梁宇拉着顾恺嘉去看,顾恺嘉作业已经写完了,又没有其他的事可干,就答应了。 刚去的时候,球场被层层围住,只能看见高高举起的手机,女生们声嘶力竭的加油声几乎把两人耳朵震聋了。 “就是那个人吧!”林梁宇道,“十三中的校草。” 顾恺嘉,在喧闹声和刺眼的闪光中看见了孙天影,恍了恍神。 孙天影站在十三中的队伍里,会发光一般。他眼尾和嘴角都上扬,没有表情的时候,也显得在微笑,好像很亲和,但更像是轻蔑。他有点不像属于此时此地的人——这感觉很难形容,像是“降临”在此地,让看到他的人都会微微地震颤片刻。 全场都在为十三中加油,一中的女生也现场倒戈,大声尖叫着孙天影的名字。一中篮球队的气场,像被针扎的气球一样瘪了下去。 果然,一中校队得分、防守、抢篮板,每一样都被十三中疯狂碾压,完全被对面当猴耍。 76:42 比赛结束,一中人纷纷回教室,十三中的去操场边休息,大家边走边议论: “刚听到孙天影笑我们——” “哈,好讨厌哦。” “但是打得真的很烂诶……怎么能拉开那么多,丢脸。” “但,真人真的好帅,比照片上还帅!!” 一阵“呀——”的尖叫声。 有人看到顾恺嘉也在往教室走,叫道:“班长不是会篮球吗!上次我们班级赛打得挺好的,带队去反击他们呀!” “但我没加入校队啊。”顾恺嘉认真答道。 他没注意到,走在旁边的林梁宇脸色通红,一言不发。 放学后,作为值日生,顾恺嘉擦净了黑板,打扫了地板,出教学楼门时,天已微微黑了,周围居民楼的窗户一点点亮起橘色的灯光,操场上还有人在打篮球,传来喊声和篮球撞在橡胶地板上的声音。想到过了饭点,他急匆匆往回走,经过篮球场,突然,一只篮球飞来—— 顾恺嘉一抬手,稳稳接住。 好久没打篮球,手有点生,但只要屏住呼吸、集中精力,认真回忆肌肉记忆,看准目标,就能—— 篮球在线外直接进框,操场发出一阵“喔——”的大吼。 顾恺嘉没想到会激起这么大的反应,害羞地整了整书包带子。 他晃了一眼,发现那些人中,有一个人让他呼吸一滞。 孙天影正定定地盯着自己。 他怎么在这里?顾恺嘉脸微微发热,转身想走,却听到孙天影的声音越来越近:“欸,同学,我们是不是之前见过?” “有吗?”顾恺嘉仿佛喉咙里卡了什么,发不出声音来。 “你是一中的吗,还是我们学校跟过来加油的?还给我送过水?” “我没给你送过水。”顾恺嘉加快脚步,想要走开。 “欸——”孙天影跨了一步,横档在他面前。 顾恺嘉初中个头窜到了一米七八,但孙天影还比他高出一头,大概已经一米八几了。他浑身都被汗水浸湿了,头发贴在脸侧。 顾恺嘉看着他那张脸,仿佛在看着什么不真实的东西,校外的路灯和居民楼的灯亮了,久违地吹着一点凉风,被他堵在这里,也像是在做一场美梦。 孙天影看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笑了下:“你刚才那下还挺会的,比你们球队好点,要是你跟我们打,也不至于落后三十几分,”他撩起球衣擦了擦汗,“……大概最多落后二十分吧。” 顾恺嘉对挑衅不为所动:“如果真要讲,不过是十分以内的差距。或者我们战略好一点,也能打成平手。你们的防守有漏洞。要是我们换一个好点的控球后卫,也不至于老让你们以那种没有技巧的方式抢球。” “哦?”对方挑眉,“那要过来一起玩一把吗?或者,建议下一场你们队换你当后卫。——哦,我忘记你们队都淘汰掉了。” 顾恺嘉顿了顿,头也不回地往校门走。 这时,有个同班的女生路过,惊喜地对顾恺嘉道:“班长,你居然认识他吗!” 后面一声调侃的口哨——“是的,你们班长和我很熟呢!” 后来那段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顾恺嘉老是在楼梯上、小卖部旁边,碰见孙天影,对方每次都会开朗地招呼道:“你好啊,班长!” 爽朗的笑容,潇洒的表情,是个人都会误以为他俩真的特别熟,谁知道不过是“打了个照面”的关系。 顾恺嘉看到孙天影,不懂自己怎么了。 可是,只要碰见对方,他几乎全身绷紧,脸色发红,连喉咙都干燥起来。他莫名其妙,可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反应。 有一次。孙天影和十三中的队员靠在小卖部旁。看见他和林梁宇走来,孙天影大声道:“欸,班长!” 所有人都望向顾恺嘉。 顾恺嘉感觉自己像猫一样,毛竖了起来。林梁宇低声说:“他在叫你,不答应一下吗?”顾恺嘉摇摇头,他假装没听见,掏钱买淀粉肠。其他男生在议论:“是吗,他是一中打得最好的?”“上次那个线外投篮的人——”“没上过场吗?没印象了。” 顾恺嘉将淀粉肠塞进嘴里,淡定地嚼起来,然后,转身走开了,走到楼梯口,才觉得浑身全部力气都用尽了,简直又累又疲惫。 一旁的林梁宇突然开口:“你脸红了诶。” 林梁宇这个玩笑其实开得有点苦涩,但顾恺嘉全身心都在另一人上,丝毫没有察觉。 “有吗。”他仿佛不在意地答道,心却砰砰跳着。 为什么自己会被扰乱? 而且,为什么是他? 连泛泛之交都算不上,更谈不上了解,如果说单纯因为对方太帅,帅到万众瞩目而让自己觉得特别,也不尽然——“一周换一个女朋友”“谁都能撩”“被通报批评很多次”“老爸有背景才没被学校开除”——大家八卦得可不少。每一个传言,都会让顾恺嘉心里一动。他几乎不敢承认,自己最着迷的,反而是这人最恶劣的那一部分。 第6章 不过,这种感情也不值得细想。熬过篮球赛这段时间,自己这发烧一般的症状就会结束了。 第5章 凶手自白 “真是流量体质,不当网红可惜了。都在八卦他诶。婷婷,反诈队那个王婷婷,也在跟我打听他有没有女朋友,之前不是还说自己不婚主义嘛,嘁——还问我追不追,我不吃窝边草的好吧!” 大清早的重案中队办公室,弥漫着羊肉粉和麻辣小面的香气。温阳阳打开塑料盒,搅着面条,跟小易、向珂和小延子疯狂吐槽。 确实,孙天影才到队伍一周,警队就掀起一股妖风,好几个女警都想让温阳阳“介绍认识一下”,还拒不承认自己恋爱脑发作,说只是想调戏一下新来的弟弟。 “借口,都是借口,我看是真爱上了。”温阳阳煞有介事。“但她们真放心吗?孙天影一看就——” “挺花心是吧。”向珂一边吃包子,一边翻着《尸体变化图鉴》。 “nonono,岂止花心,”温阳阳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他有点太照顾女生了,而且很能get女生的点——你懂我意思。这种人不是gay,就是交过很多很多女朋友。” 向珂咬着豆浆吸管,望着天花板,想了想,然后,翻到一页上吊而死的尸体照片,“有点道理。” “所以啊,我都劝她们回头是岸,能渡一个是一个不是。” “天天忙成这样,居然还有闲工夫恋爱。”小易抱怨。这话题让他面子上有点过不去。 “你以为都像顾队和你似的,工作狂。啊,对了,他们还知道顾队和孙天影不合呢,上次看到他俩在大厅门口遇见,各走各的,招呼都不打。” “啊?”小延子的头露出办公桌外,作为新人,他听见议论领导就浑身不自在,就算闲着也会头埋在隔板里装作埋头苦干,“顾队对新人可好了。” “只能说队长不喜欢他那种……有点……轻浮——的人。”小易插嘴,又不想显得自己太刻薄。 “我也觉得他俩怪怪的,珂姐,珂姐,不要沉迷于尸体了,快发表意见!” “谁知道呢。”向珂无所谓地道,合上了书。 顾恺嘉确实不太搭理人,沉默、傲慢、冷淡,有时连老魏和局长都不放在眼里。有时,重案中队听见其他队骂顾恺嘉“bking”“装什么装”,反倒不想帮他辩解,甚至还有点满足的窃喜:啊,果然只有我们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但顾恺嘉对孙天影,违背了他对待新人的一贯传统,可以说,视若无物。 孙天影更奇怪,下至十岁、上至七十,无论半生不熟、还是完全陌生,他都能跟别人热络得仿佛十年好友,更把老魏、张局都哄出花儿来了,唯独不讨好自己的顶头上司。 反正,两个人互相把对方当空气,实在让人觉得别扭。 他们还想继续八卦这个,小延子突然喊:“你们快看!快看!微博!” “什么啊,大惊小怪的——”大家纷纷拿起手机。 虽然案子已经隔了一周,因为调查未出结果,媒体稍微平息了一下,但再次看到“李宏信”这个词,所有人心中都重重“咚”了一声。 热搜第一:#李宏信凶手自白# 后面缀着一个紫红的“爆”字。 原微博早已被官方迅速删除,但截图已经被各种自媒体转发,仍然挂在热搜上: 致全国所有受害者的信: 大家好,你们看到这条消息时,我已选择了结自己的生命。 我想让你们认识我,却不想你们以“杀人犯”这个身份认识我,因此,我处决他之后,也选择处决了我自己。 所以,现在,我想,我已经具备资格,跟你们分享我的杀人动机: 我是个特别平凡的人,或许,连“平凡”二字都配不上。这是我的履历:01年生在一个普通农村家庭,父母没多少钱,但对我特别好,别人有什么,我也有什么,我从未在物质上感到匮乏过。 说实话,我过得既普通又正常,也有爱我的父母,我想,应该比大多数人幸福。 可自从上了初中,我的噩梦就开始了。 那时,我和同龄人一样,天天旷课,去网吧打游戏,爸妈忧心忡忡,然后,用他们半生的积蓄,把我送到李宏信的防卫技术学校。 从那时起,我就坠入了真正的地狱。 我会因为迷恋上网被灌汤药。 我会因为把汤漏在桌上而被按着头舔干净,还要向教官跪下说自己是狗。 心理学告诉我们,欲望自然地发自于内心,但在这里,你有了什么欲望,只会受到电击的惩处。 10毫安的电流折磨的不仅是我的肉体,还有我要遭受它之前的极度恐惧。 我的世界开始混淆,开始颠倒,开始分裂。 一年后,我终于逃了出来,再没被送进去。 但从此,我失去了快乐的能力。我找到那些和我一样的同学,他们像镜子一样,照出了我自己内心一个黑洞。 我甚至为了拯救自己,选择读医疗专业,可我失败了。我的黑洞,永远无法被治愈,也永远不可能被填满。 但是李宏信,仍然在逍遥法外,仍然在美国舒舒服服地靠他骗来的钱过日子。 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永远无法接受。 我永远不能原谅。 那些曾经犯下深重罪孽但最终逍遥法外的人,我一定要惩罚他们。如果我有罪孽,我如今也靠这种方式进行了洗刷。 我相信,正义不会消亡。我相信我用我平凡的人生,终于做了一件值得称道的事。 王祥 原帖号主名叫“shanew_”,虽然原帖已经删除,但,号主之前的微博仍保留着。 温阳阳点开他的头像,放大看那张脸,重案队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不正是—— 他们在案发当天见到的第二具尸体! “顾队,顾队——看微博、微博!!!那个、凶手写自白了。” “什么?哪个案子?我马上就到了。”顾恺嘉正缓缓拐到分局所在的支路上。他叹了口气,小易仿佛对自己有依赖症似的,什么都要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自己。 他昨晚在医院陪床,睡得不太好,快要迟到了。 车刚开进大门,他看见一个穿着脏脏的黄色t恤的阿姨正和门卫老王拉扯着。阿姨声嘶力竭哭喊:“我要见局长!让我见局长!绝对不是祥祥,不是!!!” “老王,怎么回事?”顾恺嘉降下车窗。 老王无奈:“唉呀,顾队,这女的一大清早就胡搅蛮缠,非要见局长——” 阿姨听见有人询问,转过脸,扑到了车窗上,“警长?警察同志?我要伸冤!!!我要伸冤!!!” “好的,你慢慢说。”顾恺嘉打开车门,走了下来。 阿姨擦了擦泪水,她的眼睛红肿,脸蛋被阳光晒出一层焦皮。黑红的手上全是绽开的裂纹,“他们说,祥祥杀了李宏信——祥祥都已经死了,死了啊——他们还说人是他杀的!!我了解他,他……那么乖,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跟着我去种田——他们还说什么,证据确凿,指纹脚印都对上了……但我,我,明白他,我了解他,那阵子,他心情不好,才吃了药,打电话跟我说,妈妈我心里难受——他?杀人,祥祥怎么可能杀人?但是、他们说,他们说——”她语无伦次,大声嚎哭,人几乎瘫软下来,顾恺嘉用尽力气将她扶着:“阿姨,现在这个案子已经不归我们管了。网上是在这么议论,但警方通告没出来,犯罪嫌疑人没有确定,你可以再等等——” “不,不,警察同志,警察同志,你听我说,”阿姨几乎精神崩溃,“我已经去总局认领尸体了,他们没明着说,但是我知道,我知道——我听见一个人跟另外一个人说,什么尸体上全是我儿子的指纹,现场的脚印是我儿子的脚印,他们肯定觉得——是他……你们,你们是最先发现他的警察吧?你们……能帮帮我吗,能帮帮我儿子吗?求求你们了!!!!”她又突然跪下,疯狂磕头。 她的额头已经磕破了皮,老王也过来帮顾恺嘉扶她,她却仍然扣个不停,花白的头发飞了散了开来。身上布袋里的空塑料瓶掉了两个出来,在地面翻滚。 这时,一辆辉腾停在门口,孙天影从后座走了下来,搔着头,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看见这一幕,他立即清醒了,快步走来,捏住阿姨的胳膊,和老王、顾恺嘉一起把阿姨扶了起来。 “怎么回事?”他低声问顾恺嘉。 “李宏信案第二具尸体的母亲。” 孙天影立即明白了,他把阿姨掉在地上的塑料瓶放回她的口袋:“阿姨,不用担心。如果总局的结论是你儿子是凶手,我和这个同志会马上展开调查,一定把真正的凶手抓住来。” “啊?”阿姨愣了一下,半晌,才不敢相信一般:“真……真的吗?——谢谢你,谢谢你,警察同志,你们、你们,包青天在世!” 第7章 “诶诶诶,好了阿姨,”看她还要跪,孙天影立即扶住她,“后续希望你配合调查,但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们承诺过你什么,好吗?”他又温言相劝了一会儿,阿姨的情绪才终于平复,静静地离开了。 看着她满头乱发、一瘸一拐,提着布袋茫然离去的背影,两个人都叹了口气。 顾恺嘉皱眉:“你答应得太轻率了。” “我还记得有人说,第二具尸体是凶手留下的‘信息’,对吧?那么,这个人也觉得第二具尸体不是凶手。”孙天影道,“至少他应该负责到底。” 微博上的凶手自白书,又第二次引爆了警局。 “那我们不是早就找出犯罪嫌疑人了吗!” “据说又是顾恺嘉让重新搜查一遍才找到的,妈的,别说,还真有两把刷子。” “我有点内部消息,总局其实已经基本确定着第二个死者是杀人凶手了。现在他都自爆了,更是坐实了嘛。” “杀人复仇,还是隔大洋杀人……诶你别说,改编成电视剧应该挺好看的。” 中午的食堂里,议论纷纷中,作为议论的中心人物,顾恺嘉却仍和往常一样,坐在窗边独自吃着午饭。 “队长,能你和你一起吃吗?”顾恺嘉抬头,孙天影端着餐盘站在对面,一副开朗的样子,他从来这里之后,还从来没在食堂出现过。 顾恺嘉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谢谢。”孙天影微笑着,在对面坐了下来。 “怎么,凶手自白书出来了,还是专门选择在总局物证已经对照上,差不多要定案的时候,定时发出来,再造一波舆论——我确实感觉你说的有点意思了,怎么说,像是有人在后面精心策划每一步的感觉,就为了让这个案子赶快定案——我们要不要来聊聊之后的计划?” 顾恺嘉垂着眼皮,塞了口青菜在嘴里:“什么计划?” “追查真正的嫌疑人的计划啊。我们答应了阿姨说一起调查,难道不需要制定个计划出来吗?” “是你单方面答应的。” “我只是顺从你的心愿而已。”孙天影略微偏了一下头,仿佛想接住顾恺嘉低垂的眼神。 顾恺嘉想闭上眼睛,自欺欺人,装作他不存在。 “对了,还有件事想告诉你。”孙天影用叉子叉了一颗肉丸,“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 顾恺嘉手中的筷子停了停,他放下筷子,抬眼看向对方,这是在释放威胁。 那双眼尾上翘、不怀好意的眼睛,没有显出丝毫害怕。“我家在城北,离得远,想要租房,老魏就给我推荐了你的小区嘛。我看了下,环境还行。比你高一层,18-3。我俩住得近一点,干什么都挺方便的。” 顾恺嘉沉默着。 孙天影盯着他,“你脸红了?” 顾恺嘉当然没有脸红,但一听这话,他恼火起来:“你、想,干什么?” “我想查案子,觉得这样好互相配合。” 实在是让人搞不懂。他们在李宏信案后,几乎除了工作再无其他交流,顾恺嘉还以为,他终于可以把孙天影当陌生人,平淡地熬过这两年。如果一直想要答案,他就会永远在乎对方。如果真的成了陌生人,问题本身就会被忘记,答案,他也将不再想要了。 可是,这个人想干什么? “对了,你不是在师大有套空房子吗?考不考虑把它租出去?” “不考虑。那间屋子我有用处。” “你不需要钱吗?”孙天影说,“你姑姑住院挺花钱的。每个月租金我可以给市价的五倍,挺合情合理的吧,只需要上下班蹭一下你的车。” 孙天影盯着他的反应。 顾恺嘉知道的,这人初中时就是如此,喜欢像猫一样玩弄猎物。 所以,他保持着镇定,甚至没露出一丝惶恐或者惊讶:“我不会当你的司机。” 孙天影立即道:“这无所谓。我当你的司机也行。” “你不坐你爸的辉腾吗?” 孙天影扬起眉毛——顾恺嘉在反击他呢:你搞背景调查是吧,我可也把你的八卦了解得一清二楚。是的,送他来上班的车是他爸的,司机也是他爸的。 “谁想坐孙立新的车啊,今天只是给他个面子。我自己的车……说实话不太符合人民警察的身份,不好开来上班。”孙天影绽放出一个有魅力的笑容,看见顾恺嘉捏紧了纸巾,他脸上闪过一丝快意。“那就这样说定了。” “我没有答应。”顾恺嘉端起餐盘,站起身来。 “你会答应的。”孙天影说。 顾恺嘉顿了一下,慢慢回头直视着他。 孙天影笑了,这个被激怒的反应是对他最好的回馈。 “要我再说一遍吗——不。” “反正第二天我会准时出现在车旁边,你要把我丢在那里自己开走,就随你便咯。” 这时,前些日子孙天影的绯闻女友,反诈队的舒瑞端着餐盘走了过来:“欸,你怎么也在食堂吃饭了——顾队?!” 顾恺嘉向舒瑞点点头,走开了。孙天影在后面叫了声:“队长,明早见!” 第二场比赛,十三中和常年排在第二的二十四中对垒,顾恺嘉没有去看。后来听说,因为之前的表现,二十四中的策略是重点防守孙天影,不惜用犯规的方法让他下场,把他弄得绊了一跤。 顾恺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翘掉数学课,给老师签假条说家里有急事,到校门口隔壁的药店买了碘酒和纱布。 他想了想,不知道他伤情如何,又买了消炎药、绷带和冰袋,然后往回走。 进入校门,绕过花坛,走到校医室门口,顾恺嘉吸了一口气,阳光照在半敞的绿色铁门上,他支起耳朵听了听动静,没有说话声。校医是生物老师兼任,大概上课去了。空荡荡的椅子,摆在小小房间的正中心,阳光照在上面。他慢慢走进去,看见孙天影坐在床上,靠在竖起的枕头上望着窗外。 他难得有一个人呆着的时候,看起来,仿佛和之前不是同一个人。 桌上摆满了药、零食和运动饮料,有很多人来过了,腿已经包扎上了,手肘红了一大片,是擦伤。 顾恺嘉走了进去。 孙天影回过神来:“哦,班长。”他随即笑了。“你是来看我的吗?” 他是对谁都会这样笑,还是对自己呢? 顾恺嘉没回答,只是观察着他的伤口。孙天影立即道:“还好,不太严重——你翘了课?” 顾恺嘉像哑巴一样,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将碘酒、绷带、消炎药从那些零食和信件中勉强挤出一个空间,放在桌上。 一瞬间,他突然想到,校医室有这些东西的——为什么竟然忘了? 好蠢。他臊得厉害,手里握着的冰袋,呆呆站在那里。 孙天影看到了他的反应:“冰袋,我正想要,脚扭得好疼。”他动动身体,好像在找有什么地方适合扮演扭伤。 顾恺嘉看不下去了,低声道:“用不上我就拿走了。” “哎,过来坐一会儿吧——” 顾恺嘉没有理他,走出门去。 太不堪了。孙天影是在戏弄,还是在安慰自己?凭自己引以为傲的理智,也不觉得能够分清楚。而且,无论哪一种,都让自己觉得没有尊严。 他看着花园里闪着的阳光,然后,把冰袋轻轻按在眼睛上。这时才觉得眼睛很热、很酸痛。 流泪了。 第6章 嫌疑人说我俩克妻 第二天风平浪静地过去了。顾恺嘉在上班时仍然对孙天影视若无睹。孙天影也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可逃不过毕竟是逃不过。晚上十点,顾恺嘉刚洗完澡,门就砰砰地响了,还敲出了一种音乐的节奏。 “谁?”顾恺嘉擦着湿润的头发走出浴室。 他当然知道是谁。初中那个暑假,孙天影趁着姑姑不在来找自己,都会这样敲,好像在跟他说:“是我”,他偶尔也会在桌子上轻轻敲,像给谁传递摩斯密码一样。 门外的人不应。 顾恺嘉打开门,孙天影穿着白色老头背心和短裤,吊儿郎当地站在门口:“嗨。”他也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浑身一股清爽的沐浴露味,“我刚搬完了,邀请顾队上去参观一下。” “不用了,谢谢。我马上要睡觉。” “这么早就睡了?不邀请我进去坐一下吗?” “屋子没收拾。”顾恺嘉说完就想关门。 孙天影扒住门框:“我有最新的消息。李宏信案的。” 顾恺嘉立即把门打开了。 顾恺嘉这套公寓是楼盘里的小户型,只有四十平方,客厅只有些简单的家具,一律的黑白灰配色,冰冷、整洁又干净,空调的冷气中,夹着股淡淡的洗衣粉味。但客厅的窗户很大,映着夜晚的灯火,还能远远看见闪着彩灯的邮轮在长江江面缓缓移动。飘窗角落里有个仓鼠笼,一只奶白色小仓鼠咕噜咕噜地跑着滚轮。 第8章 “我家花坛下捡的,不救回来就被野猫吃了。”还没等孙天影发问,顾恺嘉就解释道。 “队长好有爱心啊,虽然平时看不太出来。”孙天影取了一枚干豆腐块,仓鼠立即扑上来抢了过去,孙天影打开笼子的天窗,将仓鼠拿出来,翻过身子:“公的。他叫什么名字?” “波波——喝点什么吗?” “有酒吗?啤酒或者茶也行。” “都没有。只有咖啡、牛奶和白开水。” “那就随便吧。” 顾恺嘉从冰箱里拿出两盒牛奶,他们脱掉鞋子,坐在客厅的地毯上,两个人挨得很近,能闻到彼此身上湿润的热气和沐浴露的味道。 “来吧。首先是两周内的医院前后门监控。”孙天影从短裤里掏出一个硬盘,“我俩接下来要一起度过美好的336个小时。” 这件案子,必须“从头再来”。 这是顾恺嘉目前的结论。 孙天影说,涉密的,是李宏信的挪用国家财产案,而非杀人案,他昨天去总局问了问案件进展。总局不想透露,但孙天影以自己人事关系还没调走为由,折磨了大队长整整一小时,逼得对方告诉他真相:总局已经基本确定王祥——即案发现场的第二具尸体——就是凶手。现场的指纹、脚印,都是王祥的。医学生的身份,似乎也能解释娴熟的分尸手法。 另外,美国方面,纽约警方也正在调查李宏信失踪案。但目前没有任何进展。据李宏信的保姆说,李宏信的儿子女儿从未出现过,一直通过网络联系自己,前两年,李宏信已患上阿兹海默病,喜欢四处乱跑。为避免他受伤,保姆离开,就会把他锁在房间里。 然而,李宏信就在这个反锁的房间中凭空消失了。 因为凶手已死,总局打算不久后就将杀人案撤案,重点放在能不能确认李宏信在美国的生死上。 “不对,他们的思路不对。”顾恺嘉道。“由果推因。” “对嘛,事情太顺了,总会感觉有点猫腻。” “不过,”顾恺嘉望着着监控画面里那一片单调的水泥地,“你为什么要和我一起调查,不相信总局的判断吗?” “说实话,我没有任何推断。”孙天影道,“完全是出于对队长的信任。” 顾恺嘉顿了顿,转头看了他一眼。孙天影仍在认真盯着顾恺嘉另一台笔记本。 他平常状态下嘴角似乎带着笑的表情,让刚才那句话很像是开玩笑,视频光线把他的眼睛映得异常明亮。 顾恺嘉心中总是有点疑问,孙天影好像并不特别热衷于这个案子的真相。他愿意和自己调查,仿佛背后还有其他什么原因,可目前,他无法推理得出。 “对了,”孙天影开口道,“王祥他妈妈不是把他的笔记本和日记都给你了吗?你看过了?排除他的嫌疑了?” “暂时没看。他杀人不合逻辑:如果一开始就打算杀人后自杀,还打算昭告天下。他一定是下了很大决心,没有必要选择一个难以被人发现的电机房。还有一点:为什么他身上会留下挣扎的痕迹?” “可能是他想自我了结又后了悔,却发现房门没法打开。” “我查看了电机房的锁,内外都可以用钥匙打开。如果想要进入,然后自杀,应该持有电机房的钥匙,要是后悔了,可以自己从内侧开门出来。” “行吧。算你能够说服我,但是指纹和脚印又能怎么说?” “脚印倒模阳阳在总队来之前已经做好了,我寄给了一个痕迹研究的民间专家。他能会按照受力来对应痕迹是否符合王祥的身高体重,然后查清是不是栽赃。” 他俩交换了一个眼神。被发现私下调查是很危险的,所以只能指望民间的“人脉”了。 “这些虽然不算充足的证据,但足以让我不把精力放在王祥身上。” 他们又安静地看了一个小时监控。 “哦。我刚忘了说。尸体致死原因确实是中毒,是一种新型毒素。”孙天影似乎不是真正忘了说,而是一点点放话吊胃口。 “steb?这是最新型的。” “不是,是更新的。他们正在化验。” 两个人看到三点过,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阳光透过窗帘射出一条细线,顾恺嘉感到自己枕着什么温热的、很有韧性的东西,舒服地蹭了一下,他睁开眼,发现那是孙天影的胸口,吓得立即弹了起来。 对方却仿佛早就醒了,笑得很灿烂:“早啊,队长。我不敢动,手臂都已经麻了。” 重案队经常临时加班,两人靠晚上的时间看监控,进展有些太慢,顾恺嘉就把处理李宏信案的地点改在他在渝南师范大学的空房里,从分局走到那里,只要十分钟。 这是一栋没有刷漆、贴砖的职工宿舍,爬上三楼,一踏进门,像穿越到了九十年代:银灰色的电视机还有着一个大屁股,是他们小时候才能看到的型号,电视下面是dvd和录影带播放器……房间老旧但没什么灰尘,空气中甚至有点清香,看得出顾恺嘉是经常过来的。 “1997年?”挂历上是个身体前倾、诱惑地捂着胸口的泳衣美女,时间停留在1997年11月。 “嗯。我姑父死的那一年,姑姑搬出去了。” “……”孙天影接不上话。 桌上有个步步高学习机,还有几摞空磁带,上面贴着白色的标签纸: 1996年利州三人入室抢劫案 1999年渝州枪击案 看来顾恺嘉是真心喜欢刑警这份职业的。 另一摞的磁带,最上面那一盘,上面写着:“1997年姑父” 孙天影随手翻了翻剩下的几叠,翻到最后一盘时,瞳孔微微放大: 2003年林梁宇案 他看了一眼顾恺嘉,后者正在努力抽开红漆皮老柜子的抽屉,没发现自己在做什么。顾恺嘉翻了一会儿,掏出一把生锈的钥匙,看也不看,朝背后直接甩了过来,“离单位近,要是我出外勤,你在单位没事干,可以自己过来继续看。” 孙天影一把接住钥匙,“这算是同居了吗?” 顾恺嘉没理他。 两个人加班加点地看了整整一周监控,甚至还把案发上上周的监控也一并看了。最终,确定在案发之前,除了住在校内、天天空手来回的值班医生老廖。反复出现,且携带着可以容纳尸块包裹的一共有四个人: 第一人,目前的犯罪嫌疑人王祥,他的确每天背着书包往返于校医院。 第二人,是和王祥一起在校医院实习的同学。他俩立即调查了这名同学。这名医学生说,他和王祥的“暑期实习”就是待在门诊部代主治医生的班,并没有什么事,只是因为导师对他们两个不上进的废材宽宏大量,让他们在这儿混个暑期实践证明。“我们是同一个导师,但很少交流,王祥经常不在门诊这儿,我还以为他只是报个道,然后溜出去。”被警察询问时,这名医学生皱眉回忆道,他早已被总局传唤过,但说起这事,仿佛仍然心有余悸,“王祥好像有抑郁症吧,跟谁都不太交流,我听他室友说他有点恐怖……有次我还看到他在服用氟西汀,唉,现在回想,好像他的确总是眼神木木的,有时叫他也没什么反应。” 第三个可疑人员,是一个穿着衬衣和布鞋的怪人,他连续两天出现在校医院,还背着一个又大又破烂的布包,包带上用一个金黄色绸缎绑了个结,上面画着红色的符。包里鼓鼓的。他俩为了确定这人的身份,还调取了学校大门的监控,果然,这人会在下午五点进校门,在六点半离开,看上去并不是学生。 第四个嫌疑人,是一名姓周的清洁阿姨。渝州大学将清洁工作外包给了一个叫“明洁”的公司,暑假期间,清洁阿姨缩减为一人值班一周,一般一周内只到岗三天。杀人案发生那一周,是一个姓周的阿姨负责打扫,但发现尸体当天,她临时让另一个张姓阿姨代班,也即案发当天身在现场的那位。这名周姓阿姨,在周一和周三背着书包进出,却在案发的周五临时请假,仿佛是故意制造不在场证明,非常可疑。 此外,医疗废物运输车曾在案发前一天停留在门口,除了运输医疗废物,司机还搬了一个纸箱子下来,老廖帮忙接着拖了进去。他们查清楚了那个纸箱子的物品,是一款医用脉冲真空清洗消毒器。 目前,最最可疑的,就是那个天天来校医院的社会人士。他俩挖出他的身份,决定先见一面。 此人叫成光,是个无业游民,曾经因为被举报“从事x教活动”被公安传唤过,后来被释放了。他在小黄书app上有个账号,还置顶了一个贴:“承接各种业务:8字、紫微、面相、风水、大六壬、梅花易数、奇门遁甲、驱鬼,凶宅试睡等。”他俩便以算命为由将他约了出来。 “算命加看相吗?三百块哦。” 这是市中心一家高档咖啡厅,楼下几乎都是游客和熙熙攘攘的车流,轻轨时而从窗边横穿过去。 第9章 这个成光,不是他们想象中那种骗吃骗喝的样貌。他身份证显示是二十五岁年纪,但这人面容清秀,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只是脸色苍白,印堂发黑,像马上要倒下去一样虚弱。左耳戴着一个金属耳夹,但说他戴耳夹赶潮流吧,他又违和地穿着布衣、背着布袋,整个人透着一股封建又神棍的气息。 顾恺嘉和孙天影眯着眼睛打量成光,成光警惕地看着他们,两个警察这才觉得不能用打量嫌疑人的目光,立即转成一副客户的模样。 成光默默观察了两个人一会儿,随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我知道了,你们是不是算八字合婚呀?你们知道线下的价格的吧。” “对,”孙天影立即一副恭敬的样子,“当然知道。师傅,我们觉得线下见才比较能放心,就麻烦帮我们看下婚姻感情吧。” 顾恺嘉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却看到自己的微信弹出孙天影发的消息:“让他算,要是不准就当诈骗犯抓起来。” 顾恺嘉白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他俩把生辰给了成光,然后,成光微妙地笑了笑,从那个奇怪的布袋里掏出一只墨绿色的老式包尖钢笔,一张黄色的草纸,直接刷刷写出了八字:“我看看,这个没戴眼镜的帅哥,辛金生于申月,身旺,自坐偏财卯木,桃花很旺呀。盖头偏财,和父亲关系不好,缺印,和母亲缘分也不深,杀旺,麻烦事多,但好在伤官合杀且有力,能考自己的才华解决麻烦——另一位,甲木生于辰月,身弱,好在一是得了春日时令,二是杀印相生,偏印为用,解厄制化,不是被亲身母亲养大,应该是类似母亲的角色抚养,上学阶段十年正印运,大学应该考蛮好的。你俩八字怎么说呢,辛金是甲木的正官,辛金喜木为财,甲木又稍显湿冷喜火调候,互相补充,夫妻宫卯戌合——唉,但地支冲刑了两柱,唉呀,古时冲两柱可是要劝分的,但我觉得嘛,当代的观念在变化,而且比较辛金就是甲木的正牌老公——” 顾恺嘉脸色一沉,成光立即住了嘴。 孙天影憋笑道:“师傅,你在说什么呢?” “啊?”成光被顾恺嘉的气场吓得不轻,有点瑟缩地悄声道:“呃,不是、不是你们要看合婚吗?” “没有啊,我只说看看我们各自的合婚。”孙天影对着成光说话,却瞥着顾恺嘉的脸色。 顾恺嘉虽然在强作镇定,但脸已经又红又白。 “哈哈,没事,没事,我理解错了,”成光立即道,透露出一股子心虚和心酸,“嗯……我就直说了吧,你俩都有点克妻,婚姻不太顺呐——如果要化解之法的话,那个,那个——” “就要加钱吗?好吧,看在你说的也没有太离谱的份上,微信。” 听到自己的微信响起了“收款一千元”的声音。最近一直挨饿受冻的成光简直像升到了天堂,面前的孙天影更是又帅了几分,仿佛发出了圣光。 “不过,我们今天来是想问你其他的事情。”孙天影从胸口掏出警官证,放在桌子上。 看见警官证,成光立即从天堂跌到了地狱,之前被抓的ptsd又差点发作,但还好,他大风大浪都见过了,很快恢复镇定:“原来、是警察同志啊,说实话,我们这一行,其实也是发扬中国传统文化,而且也没有犯罪是不是,我——” “不用害怕。我们要问的是李宏信案。”顾恺嘉道。 “啊?那个案子!还没找到凶手吗?——天哪,说实话,我刚踏进去,就觉得那栋楼阴气太重了!!” 成光交代了当时的情况,原来,他一累就咽炎发作,因为校医院的药便宜,便去蹭人家的学生卡看病,连续去了好几天,是因为准备在校医院多囤点药。但案发那一天,不知为何,一直觉得校医院阴气缭绕,怨气冲天——他啰嗦了半天神神叨叨的事情,直到两个警察对他完全失去兴趣。 成光松了口气,义正辞严道:“警察同志,这样吧,钱也收了,干脆我帮你们算算凶手特征,为国家刑侦事业做一点微薄的贡献。” “不需要。”“试一下?” 顾恺嘉和孙天影同时开口,然后,互相看了一眼。 成光看在眼里。他直觉一向很准,一眼就觉得这两人——命中有很深的纠缠,既是正缘,也是孽缘。 不过,不过是合个婚而已,那个看着挺文气的警官竟然大发雷霆,这不就暴露了吗——年轻人啊,就是不沉着,就是别扭——他摇摇头,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黄纸,在上面刷刷画了三个卦,“嗯,我看看啊:方位……东南。艮卦,年轻的男人。离你们比较远……” 孙天影:“就这些?” “嗯,对。”成光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那个——再多就是不可泄露的天机了。” “嗯,谢谢师傅,”孙天影也煞有介事,“帮我们极大缩小了范围,离结案只差一小步了。” “哈哈,”成光干笑,后悔死自己拿半吊子的梅花易数帮人破案,落得个被贴脸嘲讽的下场。 不过他脸皮早已练得厚了:“不谢不谢,那我就——先走了哈。” 成光走后,两人走出咖啡厅。阳光正好,很多游客在靠着栏杆,在索道周围拍照,孙天影手挡着阳光,望着江面:“天气挺好的,要不要在江边走走?” “不了,我还有事。”如果不是一同办事,顾恺嘉实在不想和孙天影独处。加上算命先生说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话,让他想想就烦躁。 “好吧。”孙天影道,看着顾恺嘉消失在街角拐弯处。他突然想到,自己忘了问成光化解之法:如果两个人都克妻,互相克一下,是不是就可以抵消了? 第7章 温柔糖衣,苦涩往昔 接下来一周,两人调查了在案发当天请假的周阿姨,她确实在案发前一天回老家参加侄儿婚礼。而那个在现场发现尸体的张阿姨,只在当天上班,缺乏在之前就能把尸块运过来的条件。 监控所指明的嫌疑人线索就此中断了。 唯一一个突破点是,民间的痕迹检验专家得出了结论:案发现场鞋印前后跟的受力,据他的推测,是50~55岁年纪的男子踩出的——鞋不合脚,所以走路不顺畅。 哪里又跑出来一个中年男人?至少在监控中,除了已经排除嫌疑的值班医生,案发前两周,并没有在医院呆够超过一个小时的可疑中年男人。 好在鞋印印证了顾恺嘉的想法:王祥的鞋,被人故意穿上并踩出了鞋印——他果然是被栽赃的! 可是,栽赃他的是谁? 又是一次归零和重新开始。 自从一同查案后,在局子里,两个人从互不搭理突然变得同进同出,孙天影还一直蹭顾恺嘉的车上班。虽然平时工作时,这两人也很少交流,但总比之前他俩互把对方当空气让大家舒服得多。 他俩一起上班的第一天,温阳阳早打听到怎么回事了,悄悄对孙天影道:“怎么,这不就觉悟了吗,知道抱队长的大腿了?”他俩是队里最先熟起来的,毕竟温阳阳仍在被迫当媒人,收了其他女队员不少咖啡奶茶。“那是,”孙天影瞥了顾恺嘉一眼,对方正在埋头看卷宗,“趁着时候赶快巴结巴结我,队长以后发达了,还能帮你说几句好话。” “嘁——不要脸。” 但,顾恺嘉觉得,这是只有他一个人受苦的世界。 孙天影是故意的,他拿得准自己是一瓶“酒”,而顾恺嘉是一个耗费十年而依然没有戒酒成功的成瘾患者。 每天早上,孙天影总比约定时间晚那么几分钟,可五分钟就是顾恺嘉的极限——他只好去他家敲门。而一进他家的门,却仿佛都是回忆,房间布局太像那幢别墅的风格,而他的气味从初中到现在都没有变化,十年来他仍在用同一种牌子的沐浴露。 顾恺嘉等他时,总是直直坐在沙发上,尽量无视对方边套警服边走来走去找东西,免得产生梦回的恍惚。 每天深夜回家,顾恺嘉除了翻阅卷宗,偶尔还要给姑姑做菜熬汤,在第二天中午送去,孙天影会以“怕队长太累了”的理由来帮忙,他还看似随意地提出要陪顾恺嘉去医院“再看看姑姑,毕竟医院离局子挺近,也已经有十年没见了”,顾恺嘉心想“真好意思说出口”: “不用了,她可能并不记得你是谁。” “我不觉得,毕竟当年把她吓得够呛。除非人选择性遗忘创伤性记忆。” 当然算是创伤,姑姑一度以为顾恺嘉是被拐走了,直到孙天影把他送回家。 还有一些事,像是故意引发顾恺嘉的心瘾。顾恺嘉从初中开始,总在八点半喝牛奶,即便加班也仍会在便利店买一瓶,有时忙忘了,孙天影会替他买来,还摇晃着递过来,邀功一般。加班加得太累的时候,顾恺嘉会泡养生枸杞茶,孙天影看见,就买了个养生壶在他家里,说自己也要一起喝。点外卖,他总是记得一份辣一份不辣的,不需要自己提醒。顾恺嘉从小不碰一点辣椒,冒渝州之大不韪,连吃火锅都会要白锅。 第10章 顾恺嘉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种诡异的细腻。他初中时就知道,孙天影并不像看上去那样漫不经心。可是,顾恺嘉能一秒钟看出犯罪分子的心态,却一点都不了解对方的动机。 既然当初抛下得毫无顾忌,现在做得再多又有什么意义呢。 顾恺嘉反复想着这句话,害怕他日日在自己身边献殷勤,自己又会把那么痛的记忆给忘记。 痕迹检验结果出来后的第二天,他们又重新检查了案发地医院,案发已经三个月,现场已然解封,他们再次勘察现场后,又跑去检查楼顶一个小库房,当时,这地方由张延查看,他的汇报是“没有什么可疑痕迹”。 这一次,顾恺嘉用紫外线光细细检查每一个角落,这里应该确实没有人来过,没有脚印,没有指纹,是建筑物里的一个废弃空间。 突然,紫外线灯扫到了一个极小极小的斑点。 顾恺嘉立即蹲下身去。 “血迹?”孙天影轻声问。 他们失望了。不是血迹。看似是一个小小的霉斑。顾恺嘉用棉签粘了下来,仔细看了看。“这种氧化后的颜色,是汤水或者油脂——可能有人在这里吃过饭。” 他们走出门,顾恺嘉将门口的铁锁拿起,用紫外线灯仔细地照着。“奇怪,好干净。没有指纹。”他转过头看孙天影。 孙天影立即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油脂证明一定有人来过。而且,如果和案件无关,他不必把脚印、指纹弄得这么干净?” 顾恺嘉点点头。 撇开其他的不说,孙天影是个非常好的调查伙伴。至少能第一时间理解自己的意思。 他们下楼找仍坚持在这儿值班的老廖,老廖说,有整栋楼门钥匙的人,只有他——他既是医生又是行政管理人员。其他人不可能拿到钥匙,他也没外借给任何人。那个库房几个月前用过,堆过一些板材。 “你喝不喝酒?”顾恺嘉突然问。 “呃。”一瞬间,老廖脸色有点尴尬,“没有,值班哪儿能喝酒呢。” 顾恺嘉和孙天影对视了一眼,顾恺嘉并没问“你上班喝不喝酒”,老廖这么回答,大概因为上班喝酒犯过错,对此很心虚。而且,两个警察早就瞥到了他藏在办公桌靠墙缝隙里的一打酒瓶。 下楼的时候,顾恺嘉道:“会不会有一种情况……嫌疑人在案发之前,并没有在校医院进出过。” “那尸块是怎么运进来的?” “两个人合伙作案。”顾恺嘉说,“还有一件事,陪我去确定监控盲区。” 顾恺嘉画了一个监控盲区的图示,但还是不太放心似的,要孙天影去原地标记一下。 “往左,再往左,”顾恺嘉将电话调成了免提,眼睛紧紧观察着9个不同的监控画面,“右,右——再往后退一点。” “你倒车呢——”孙天影举着手机,又往右靠了一点,“现在呢,还能看到吗?” “好了,看不到了,往前走。”孙天影听他的指令又往前走一点点,“可以了,再标记一下。”孙天影用粉笔在地上画下大致的范围。 “好了,回来吧。我基本上确定了。” 两人走到校医院外围,仰头望着孙天影在墙上用粉笔画下的那一窄溜儿没被监控覆盖的地方,这道窄窄的空间,位于窗户和排水管的正中,不可能有人能够在光滑的瓷砖上这样爬上去。天已经黑了,路灯亮起来瓷砖反射着光线,两人都没感觉到,已经呆在这里整整一个下午。 “犯罪嫌疑人确实可能从监控盲区进入医院。要不然,就是卡了监控删除的时间——两周前进去的,他预料到案发在什么时候,监控的储存日期,应该也知道老廖喝酒的习惯,是对这里很熟悉的人。”顾恺嘉关上车门,又远远地看了校医院一眼。 “我觉得是卡着监控删除的时机进去的吧,要不怎么攀上去?又不是蜘蛛侠。”孙天影别上安全带。 顾恺嘉启动了车子。“我有种直觉,说不定真的是两个人。我要回去确认一下那东西是不是油脂。” “我就不回局子了。我还有事。” “……要去约会吗?” 孙天影挑了挑眉毛。顾恺嘉真是厉害。即便看上去不像是会听八卦的样子,但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反诈队的婷婷今天确实约了自己,但自己已经拒绝了。不过,他巴不得八卦传出去,看看顾恺嘉的反应。 顾恺嘉装作平静,但心里明显很生气,孙天影扯了扯嘴角:“个人隐私,不便透露。” 顾恺嘉顿了顿,下一秒,他猛打方向盘,将车停在路边。“你赶快去吧。不会耽误你的。” “怎么了,队长。”孙天影凝视着他,语气好像在开玩笑,但似乎又非常认真。“他们到处传八卦,你真的听进去了?他们说我是怎样,你就觉得是怎样的吗?” 顾恺嘉沉默了一会儿。片刻后,终于重新启动车子:“没有。” 他必须承认,自己没有证据,也没有明确的直觉,只是在控制不住地在撒气。 孙天影立即平静下来:“只是要去朋友家拿个东西而已——这算报备了吗?别生气了队长,我没有女朋友,继续开吧。” 顾恺嘉硬吞下一口气。“你有没有女朋友,关我什么事?” “那你生什么气。” 顾恺嘉想了想,自己为什么生气呢,对了:“你工作态度不端正。” 孙天影耸耸肩,用哄女朋友的语气道:“好吧。我错了,我检讨,我以后一定对工作充满热情。晚上你要加班,我也一定去局子陪你。不要生气了啊。” 顾恺嘉侧过脸看后视镜,不想孙天影看到自己的脸色,免得对方又觉得得逞了。 无论这瓶酒在眼前如何晃荡,如何想散发香气引诱。顾恺嘉想,自己已经不是酒鬼了,要相信自己,绝不会再打开酒瓶的。 但是,他还是对这种成瘾的感觉很熟悉。比如初中那时,自己浸泡在一种幸福又绝望的感觉中——十三中屡战屡胜,这意味着:他们的篮球队仍要断断续续地再来一中,直到总决赛决出胜负。 自己太渴望见到他了,哪怕听到他的声音,远远看见他的剪影,心中都会升腾起一种接近幸福的感受,但顾恺嘉又特别害怕,特别绝望:马上要中考了,他必须考上渝州最好的学校,更重要的,他也知道,自己和对方不会有任何故事。 他宁愿孙天影不在眼前,只在自己的想象中就好,可他“还会来”,他被这个“还会”搅得心神不宁。而且,哪怕自己在努力压制这种焦躁,也防不了别人在耳旁提起。 自己的同桌的座位是全班的信息集散地,每次课间,她周围都会围上一圈女生,自从孙天影来了,她们的话题中心几乎完全绕着他转。 “欸,我上次走操场旁边过,看他堆衣服的地方情书都叠这么高了欸——张露露也写了,是不是看不出来?她也——” “啊?不是吧?”“她?” 张露露是他们班著名的“好学生”“正经人”。大家纷纷转头看向张露露的位置,张露露横了他们一眼,气得把作业本狠狠摔在桌子上。 “咳,那个,我有个朋友是十三中的,刚好认识他,昨天我那朋友和他一起吃了火锅,就顺便叫上我了——”有个女生道。 周围的女生全都齐声尖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早不说!!!” “可你们走近了会幻灭的!他嘴真的很贱欸。”女生还不习惯成为关注的中心,害羞地顺了顺头发。 “说嘴贱也不至于嘛。” “他说什么啦?” “他一直在说话,我都记不得在说什么了。可是真的很帅——哦,还有——那个,他有女朋友的,是他本校的,比赛的时候都没有来过。他还给我们看了照片——” “啊?——啊??!——”一阵此起彼伏的哀叫。 顾恺嘉正在喝水,感觉自己心痛了一下。不过,他觉得是神经性抽痛,就像脚踝和脖子也经常突然刺痛一下似的。 顾恺嘉的同桌有手机,所有人都围着她,等她点开孙天影的qq相册。 五秒后,孙天影的女朋友就被扒出来了。 “好土哦——”“怎么喜欢这样的?”“男生觉得好看啦。”同桌把手机伸到顾恺嘉面前:“我让班长看看——这也叫好看吗?” 顾恺嘉不想搭理,却不受控似的,转过头去看了一眼。 孙天影和那个女生站在一起,后面是单杠、铁丝网和夕阳,那时,女生都流行留斜刘海、烫爆炸头。他的女朋友只留着普通的齐肩长发。女生五官很淡,但看着很温和。戴着眼镜,一双细眉,没什么表情。亚麻色裙子,手背在身后,令人惊讶地朴素。 她身边,隔着一点安全距离,孙天影抱着篮球,头发汗湿,似乎很开心,微笑地看着镜头。 她确实被衬得普通了,但就是因为普通,她仿佛可以给每个人带来安慰和梦。那感觉就像:只要她能在他身边,那么,每个人都有在他身边的可能。 第11章 “挺好看的。”顾恺嘉答。 女生们都不屑起来:“我说吧。男生会觉得好看。他们喜欢这种看上去清纯的。” “嘁——没品。” 顾恺嘉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又拿起笔,打算写数学题。他写了半天,醒了过来,发现在卷子上画了一大圈黑色线团。 十三中确定参加决赛期间,林梁宇也变得很奇怪。 林梁宇说,希望顾恺嘉能找到自己的心意,自己一定会帮忙。孙天影来了,顾恺嘉好像找到了自己的心意,但又不知该做什么,就只好放任它存在。 每次孙天影招呼自己“班长”时,顾恺嘉一开始浑身僵硬,装作没听见,可后来,对方持续不断地招呼,让他很期待去遇见他,仿佛听到他的声音就足够了。 但每次顾恺嘉被招呼,林梁宇在他身边,就像羽毛被打湿了一样。 有一天晚上,林梁宇又在顾恺嘉家蹭住。 职工宿舍旁边有条小马路,半夜经常有车经过,那天晚上下了雨,屋内的湿味更重了,他们能听到轮胎压在马路上有种潮湿的声音。两人都没睡着。 “阿sir,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嗯?” 孙天影在他心中闪了一下,但他觉得,“喜欢”这个词,对自己来说很陌生,或者说,他从来没有体验这种感觉,因而无法定义,什么是喜欢,而什么不是,或者说,那只是渴望。“没有啊。” “噢。”林梁宇顿了顿,又叹了口气,“算了,唉,你真的,反射弧也太——你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吗?喜欢你的人也够倒霉的。” “……”顾恺嘉没回答,他隐约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可是觉得没必要去满足渴望。他习惯了与干涸共处,以为这才是常态,也没觉得自己有资格得到某些大家都想得到的东西。 林梁宇没有再说话,房间内太安静了,仍然只是汽车轮胎经过积雨街道的声音。过了一阵,极度的安静中,有一种似有若无的、被压抑的哭声。顾恺嘉起身,打开床头灯。 橘色的灯光下,林梁宇满脸都是泪水。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哈哈,没什么啦,我就是这样,经常犯神经。”林梁宇瓮着声音回答,擦了擦眼泪。 顾恺嘉给他倒了一杯温水,拿了一包卫生纸过来。林梁宇坐起来,捧着水杯,凝视着他:“没什么,总算要结束了,之后就好了。”他顿了顿:“还是你更重要。” 顾恺嘉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很晚才明白的。 半决赛里,十三中得到了市第一名,这算是个号外,因为四十九中蝉联了三年冠军,甚至半决赛都是第一位。而十三中去年甚至没有进入决赛。一中,前进了一个名次,从去年半决赛的倒数第二跻身于倒数第三名。 第二轮总决赛,发生在十月,虽然一中被淘汰了,但凭借着市内最好的塑胶篮球场和配套设施,又成了总决赛的场地。 这一周,参赛学校的学生甚至带着啦啦队来了,校园特别热闹。 不出所料,孙天影也来了,还引爆了一个炸裂的新八卦。 他在被一个男生疯狂追求。 林梁宇。 第8章 天台 林梁宇追孙天影,一夜之间全校皆知,毕竟,林梁宇可是学校的“名人”。 渝州一中有五个实验班,十个普通班。顾恺嘉的一班和林梁宇的二班,又是实验班中最好的。每次月考后,分数排名都会在楼梯口张贴公布,前几名的名字,大家都看熟悉了:顾恺嘉、林梁宇永远在前五名,年级前十,周一能轮流在升旗仪式上宣誓,全校都能把他们的脸和名字对上号。 要说人缘,林梁宇比顾恺嘉好得多,他长得秀气,皮肤白皙,家境不错,为人又温柔,对于差生补课和考试传纸条的要求也从不拒绝。作文还经常被各个班的老师拿去朗读,女生都觉得他简直是言情小说中有才华又暖心的男二。 但是,一个好学生,竟然追求男生??天理不容。 二班的人总看见,林梁宇在课间毫不避讳地伏在窗子上,看向篮球场上十三中队员练球的身影;还发现他把一封封信放在孙天影扔球服的看台上。他在训练间隙给对方递饮料,只为换回一个瞥过去的眼神…… 当然,孙天影是不太拒绝人的,他对每个人都微笑,但都不太在意。但没有明确的拒绝,对所有人来说都意味着一种邀约。 一夜之间,这个八卦不知怎么越过班级,传遍年级,成了全校的笑柄,乃至林梁宇随便穿个走廊,下个楼梯,都要遭到指认、窃笑和掩嘴私语。 林梁宇不敢再去早操,下课后除了上厕所也不想出教室,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在课间望向操场,那个自信的、意气风发的,仿佛不会受到任何人影响的人,甚至成了他的精神救赎。在情书里,他把所有的话都写给他听。他知道孙天影不会看的,所以才敢什么都告诉他。 怕连累顾恺嘉,林梁宇不去找他了,但他没想到,顾恺嘉开始主动来找自己。 早操、午饭、放学时,顾恺嘉自然地等待在他们的窗户外,二班的人知道他在等谁,投之以奇怪的目光,但,一切都仿佛影响不了他。 有一天下午放学,顾恺嘉去林梁宇家做作业,“看,”林梁宇从抽屉里掏出一个新手机,“我存零花钱买了一个。” “噢。”顾恺嘉看了一眼,是银色的翻盖手机,“挺好看的。”然后又低头继续算题。 “你记一下我的电话吧。”林梁宇翻开盖子,“我也存一下你的,你必须是我的第一个联系人。” 顾恺嘉把姑姑家的电话告诉他,然后在草稿纸的空白页上写下林梁宇的手机号,却听到咔嚓一声。他抬起头,看到林梁宇笑着:“留个纪念,你低头认真的样子还挺帅的。” “……” “再拍一张。” 林梁宇挤到顾恺嘉旁边,镜头对着他俩,画面太小了,林梁宇只能把脸使劲贴到顾恺嘉的脸上。“咔嚓”,照片上的两张脸又迷茫又惊恐,看上去特别好笑,两个人都被照片里的自己丑得笑了一下,“笑死了,为什么照得这么变形呀,再来——” 顾恺嘉:“你再不写作业就会弄到很晚的。” “好啦,马上就写。”林梁宇说着,打开短信一栏,输入了一串号码,心砰砰地跳着。 他要到了孙天影的手机号。 他看了顾恺嘉一眼。 或许这算不上背叛吧?毕竟,顾恺嘉甚至像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也没有意识到孙天影对他的招呼意味着什么。 自己真的很嫉妒,顾恺嘉为什么毫无反应,得到一个万众瞩目的人的兴趣,哪怕是一声招呼,也像是救命稻草,他怎么能不做任何回应呢? 他庆幸顾恺嘉没有回应,又为他感到难受,只是,换作自己——自己认准了什么,就一定会去尝试抓住。 打开短信,又关掉,再次打开,在对话框里,写了作文一样长的情书,短信超过字数就要多收钱的——他知道,但忍不住,最后,还是无法按下发送键,就删掉,重写,又删掉。 最后,他呆呆地看着发送框里的空白,重新打出三个字: 我爱你。 对方不会知道自己是谁的。接水后的“谢谢”,漫不经心地瞥过的那一眼,孙天影的眼神从来没有停留在自己身上超过两秒。 但是,说出口就好了。 他呼吸停了停。仿佛不给自己留思考时间一般,点击了发送,然后嫌烫似的,把手机扔开了。拿起笔写作业,手抖着。 顾恺嘉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盯了一眼手机。 五秒钟之后,铃声响了起来,他俩吓了一跳。林梁宇飞快地乱按一通,挂断了。 再五秒后,铃声又响了起来,林梁宇还要挂断,慌乱中,却点到了绿色的接听键。对面“喂”了一声。 “你接,”林梁宇慌乱得脸都红了,把电话一把塞给顾恺嘉,贴在他脸上,“帮我!!” 顾恺嘉莫名其妙地接过手机:“喂,谁?” “……?男的?” “这人有病吗。”顾恺嘉心想,问道:“有什么事吗?” “?不该我问你是谁,有什么事,怎么知道我电话的?” 一瞬间,两个人都反应过来,对面是谁的声音。 “班长?” 顾恺嘉立即把电话挂断了,沉默片刻后,他望了林梁宇一眼。 对方尴尬地笑了笑,眼里却没有笑意。 顾恺嘉把电话推过去。下一秒,短信来了:“班长,什么意思” “我是林梁宇。”林梁宇回复道。如果孙天影看过那一封封淡绿色信封的情书,眼神扫过末尾的署名,然后,把脸对上那个唯一的、哪怕顶着他队友的嘲笑也要给他送水的男生,应该……能记得吧 对方却再没有回消息过来。 这一周,十三中都没有赛程,一中校园也随之寂静了一周,但周五早上,林梁宇突然收到了一条短信。“十二点。学校天台见。” 第12章 他战战兢兢在课桌底下点开。反复确认了几遍,是孙天影的名字发来的。 那一整天,林梁宇都心神不宁、如在梦中。接到这个短信,仿佛是,你虽知道自己不可能中五百万,但还是不停地买双色球,最后居然发现:你已经对中了前面几个数字,还差最后那两个。所以,为什么要放弃期待呢? 十二点的时候,林梁宇推开顶楼的铁门,一股清风吹来,雾蒙蒙的太阳照在屋顶,一个挺拔的背影,正背对着他,看着楼顶的风景。那个熟悉的蓝色8号球服。 孙天影转过来,双手反支在阳台上,眼神直直盯着他,微微笑了笑。 林梁宇慢慢走过去,几乎不敢直视对方的目光。 隔了三米的距离,林梁宇没有了再接近的勇气,特别是,他感到孙天影的眼神特别专注,像在审视。 “林梁宇?” “嗯。”林梁宇脸红了,垂下眼睛,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林梁宇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勇气。不敢抬头,不敢说话,连呼吸都不太敢。孙天影真正有魅力的地方不仅是他的英俊,而是:被那么多人爱,被那么多人追求,的确会让人独特又闪闪发光。 孙天影双手抱在胸前,微微低头:“你是初三一班的?经常和你们班长在一起。” “我是二班的,”林梁宇小声纠正,脸越来越烫。 “哦,二班的啊,”对方的声音带着笑意,“你的信,我都看过。” 林梁宇心里猛地动了动,抬头望着孙天影。对方凝视着他的眼睛:“说实话吧,我一直都……不太喜欢女生,看了你的信之后,我更确定了——但你说,该怎么——跨出……那一步呢?” 林梁宇懵懵的出了神。孙天影这话说得太顺畅了,虽然有“恰到好处”的停顿,然而还是很顺畅,顺畅得自己没有足够的时间消化。 孙天影的眼睛有什么东西在流动,真诚又天真,还透出一点让人心软的脆弱:“你不相信我?” “我,我,我没有,”林梁宇连忙道,“只、只要……你愿意,我——我们可以——先、先——”他结巴得满脸通红,然后,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试一试……” “好啊。”对方眼睛闪出一点光,立即答道。 是真的吗?不是真的吧? 脑袋仿佛炸开了,噼里啪啦放着烟花,整个世界都开阔起来,整个人轻飘飘得像要浮起来。 “只是,到底要怎么做呢?”孙天影看着他的反应,仿佛也很高兴。他眨眨眼睛,露出一丝微妙的尴尬神色,“我不太懂。” 即将到来的欣喜若狂,帮林梁宇脱口而出:“其实,就像……你对女孩那样,一样,就好了……” “我艹!!!!” “妈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尖锐的狂笑从他们身后爆发出来。 林梁宇愣了一下,转过头去。 十三中篮球队另外四个人,从天台中间的廊柱后面走出来,笑得前仰后合,“妈的,他真信了啊!”“笑死我了!!!”“演技可以啊,孙天影。” 林梁宇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艰难地扭过头,看向孙天影—— 孙天影皱着眉头,对他笑得前仰后合的四个队友道:“你们怎么在这儿?” “当然是来看你的笑话。““被男的追好玩吗?”“还是你分手之后就变态了,连男的都真要答应啊。” “别放屁。”孙天影说。他本来确实想捉弄一下林梁宇,然后再拒绝对方,让他别再纠缠自己。 但对方那种突然动了真情的表情,让他对自己的玩笑陡然生起一种厌倦。 他有点不太想玩了。 “真恶心啊,你小子。”“老是绕着我们队转悠,搞得全校都知道了,你恶不恶心?”四个人慢慢靠了过来。 “恶不恶心?” 这个词仿佛被放大了,压住了所有的感官,回荡在林梁宇的脑海里,炸破了他的耳膜——他脑袋嗡嗡响着,一片空白。 孙天影仿佛觉得尴尬又厌烦,直接抽身走了。 天台巨大的铁门,在林梁宇身后关闭了。 “不是喜欢男的吗,看我行不行?当我的狗,我就放过你。”“现在舒服了?嘻嘻——”林梁宇被重重地踢了一脚,“下去,就这样,下去绕操场走一圈。” 林梁宇被蹬得踉跄了几步,原地蹲了下去。他衣服被扒光,裤子褪在运动鞋上,白皙的背后,印上了层叠的灰色脚印,和被踢踹的红痕。 “听没听见我们说话,就这样下去,走一圈。走!”又是一脚。 林梁宇倒在地上,蜷缩起来。他闭着眼睛,眼泪滴在水泥地上。 “唉哟,哭起来了。”“起来,要不再给你一个选项,不想下去绕场跑,就给老子当狗啊——” 话音未落,铁门被打开了。 四人抬起头,看见一个戴着眼镜、面容清秀、身材高瘦的男生站在门口。 他们知道孙天影招呼过这人,对他有点印象。 对方显然来者不善。 这人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林梁宇,捏紧了拳头,眼里全是怒意。 顾恺嘉早已发现林梁宇心不在焉,对方午饭还没吃完就匆匆离开,还把手机忘在了食堂餐桌上。他吃完饭,发现林梁宇没回教室,问了他的同班同学,有人说看到林梁宇上了楼梯,自己便跟了上来。 顾恺嘉强压着和四个人干架的冲动,几乎要把手心捏疼了。 他深呼吸片刻,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掏出了林梁宇的手机。 “啪啪啪”,他举起手机,对着对面一通拍照。 四个人惊呆了,望着顾恺嘉,又互相望了望。 “你干什么?放下,手机放下——”张宇强大吼。 “把他放了。”顾恺嘉又拍了几张,啪地一下合上手机盖。“我这里有证据。” 一个留着杀马特发型男生嚷道:“妈的,你他妈来管什么闲事?你想怎样,告老师???” “不,我会报警。”顾恺嘉说。“年满十六岁要付刑事责任。会因为故意伤害判三年。”他不知对面到底多少岁,也不知道真的该判几年,但不少混混会留级,总会撞上几个十六岁以上的。 果然,张宇强、杀马特和另一个寸头男生的脸色变了:“???妈的,你他妈是谁就来多管闲事。把他手机抢过来!” 顾恺嘉低头,在手机上快速按了几下,又淡然地抬头道:“我已经把照片发送出去了,你们抢了手机也没用——衣服还给他,放人。不然,我再说一遍,我会把照片洗出来带到警局去。” 四个人又被震慑住了,呆若木鸡,寸头和杀马特看着张宇强,低声道:“老大?” 张宇强瞪着眼睛,不可思议地笑起来:“哈……哈哈……” 顾恺嘉见他们站着不动又不放人,直接走过去,扯过一个混混手上林梁宇的衣服,搭在趴在地上的林梁宇身上:“起来吧,我们去校医室。” 张宇强突然醒过来似的:“我艹,我艹,你以为是你是谁呀,妈的——”他一拳头挥过来。顾恺嘉侧头躲了一下,拖着林梁宇快步往门口跑。“妈个逼的站住,你个死眼镜——”四个人同时冲上来,顾恺嘉的脸上重重挨了一下,眼镜飞了出去。 第9章 暗巷 这时,楼梯上响起噼噼啪啪的脚步声和七嘴八舌的呐喊,“十三中的混混就在上面!”“班长也在?!”“快!!他们在打人!!!” 铁门突然被冲开,一二班的同学拿着扫把、三角尺涌了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孙天影也夹在里面,还给其他人指路:“那个又高又胖的,张宇强,是带头的,照着他狠狠打,别打错自己人了啊。” 二班两个女生扶起了林梁宇,一班的学生则把顾恺嘉团团围住:“班长,没什么吧?”“去校医室看看吧。”“你的眼镜呢?”“眼睛都肿成这样了。” 孙天影捡起掉在地上的眼镜,递给顾恺嘉,轻声道:“你完蛋了,这两天放学多找几个同学一路。” 顾恺嘉接过眼镜,麻木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事闹得很大。一、二班的同学没什么战斗力,十三中篮球队四人却都是身经百战的混混。数量和力量平衡,双方都没怎么受伤。但这事还是惊动了所有参赛学校,一中在喇叭里将一二班参与乱斗的学生通报批评了三天。 市校园篮球赛的历史也终于得到改写,一中和十三中都被撤销了名次。四十九中成了市第一名。 在那以后,林梁宇一直请假在家。 顾恺嘉去看望他,每次都被林梁宇的母亲挡在门外。“他不想见人,”画着浓妆、神色阴郁的钢琴教师——林梁宇的母亲,带着冷漠而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顾恺嘉,“他要休息。” 这样被挡在门外许久,发出的短信也没得到回复。然而,一周后,林梁宇却突然来上学了。 第13章 早上第二节 课课间的时候,靠着过道的窗边,顾恺嘉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阿sir?”顾恺嘉停下计算的笔,抬起头来,再次听到林梁宇的声音,简直让他发自内心地开心:“你回来了?好点了吗?” “嗯。帮我补下数学。”修养了一周,林梁宇脸色好一些了,但奇怪的是,嘴唇有点肿,神色瑟缩而闪烁。 “他们……还在欺负你?”顾恺嘉盯着他的嘴唇,警惕地道。 “不,没有。”林梁宇眨了眨眼,侧过脸。 “你告诉我,我有办法对付他们。” “算了吧,真的没什么。”林梁宇尴尬而苦涩地笑了一下,“我只是想补下数学,语文化学和英语还好,数学物理一拉下就补不上了。” “放学去我家吧,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方点点头,片刻后,又摇摇头。“不用了。我回家吃饭。” 那之后,顾恺嘉每天放学后都留在学校一会儿,给林梁宇补课,但奇怪的是,林梁宇身上虽然没有再多什么伤痕,但精神一直很恍惚,经常陷入呆滞,坐立不安。顾恺嘉一直问。林梁宇一直不言语。 他以前是什么都会跟自己说的,唯二没有告诉自己事,一是对孙天影的暗恋和追求,第二件,就是这件事。 顾恺嘉后来想,自己那时太小,也太单纯。他早就该警醒,林梁宇身上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直到有一天,林梁宇提出到他家去补课:“我妈说老是麻烦你很不好意思。我跟她提前打了招呼,她今天把菜烧好了,请你过去吃饭。” 林梁宇的父母并不好客,他邀请自己去玩,也常趁着父母不在。但顾恺嘉没有想那么多,答应了下来。 正是秋天,夜晚特别黑,气压很低,让人觉得湿热窒息。路边的暗灯滋滋地响,一闪一闪,然后熄灭。他俩走过阴暗的老墙,看见黄葛树黑暗的根系缠绕在墙上,像是某种病入膏肓的脏器,两个人并排走着,没有说话。林梁宇变成这样已经有很久了,木然,又沉默。 顾恺嘉只能默默陪着他,不知道该怎样让他重新开心起来,也不知道该怎样用更好的方式让他告诉自己发生了什么。 “顾恺嘉。”林梁宇突然停下脚步。 “嗯?”顾恺嘉答应着,怔了一下。 林梁宇已经习惯叫他阿sir、班长,还是第一次叫他大名。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像做梦一样,”他伸出手,捏住顾恺嘉的手。林梁宇的手很冰冷,还在微微颤抖。他的眼睛仍然望着上方,仿佛在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望向黑暗的天空,“不是我不能告诉你,大概,以后吧,我能说出口的时候——有些事情,你一定不要怪我,我真的、是没有办法。” “有什么事情,现在就可以跟我说。我们可以一起解决。” 林梁宇笑了,摇了摇头,然后,愣愣地出了片刻的神:“我先打个电话,你等等。”他走得离顾恺嘉稍远一些的地方,拨通了一个号码,短短说了几句,然后挂掉。 他们继续沉默地前行。昏暗的光里,林梁宇停在一个小巷子门口。巷子里的店挂着“美容”“洗脚”的招牌,发出红紫的暗光。“有点晚了,我们今天走近路吧。” 顾恺嘉有种不祥的预感:“走大路吧。这儿很黑。” 林梁宇像个呆滞的机器人念着台词:“……这里挺快的。我经常走这条路,没事。” “我不想走。” “要是走大路会多走十分钟。” “你怎么了?一天到晚都很奇怪。”顾恺嘉皱眉,“我不走这里。要么绕路,要么我就回去了。” 林梁宇突然声音放得老大,喊了一声:“班长!!!” 突然,巷子深处响起一阵脚步声,往巷口奔来。 林梁宇捏住拳头,猛地喘着气,然后狠狠推了顾恺嘉一把:“快跑!” 一瞬间,顾恺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反手抓住林梁宇的手腕,对方甩开了,顾恺嘉再次抓住他,对方却仍然死命挣扎。“放手,你自己跑就行了!” 杂乱的脚步声追了上来,越逼越紧,越逼越近,顾恺嘉硬拖着林梁宇跑了几步,下一秒,他的手腕被一个人狠狠逮住,另一个人一下子将他绊倒。他猛地摔在地上,然后,又有两双手摁住了他的背。 “张宇强!”顾恺嘉脑海中闪过这个名字,贴在冰冷的地面无法动弹。 四个人的脚在他身上乱踢乱踹,“妈的。”“逞英雄是吧?”“报警?你他妈还要报警???” 他头部挨了重重一击,顿时头昏眼花,一瞬间,一双手把他仰翻过来,他的脚踝被抓住,手腕也被揪拧着,被仰着拽了起来,他们拎着他,往黑暗的巷子深处走。刚才,有人一拳打了他的胃,顾恺嘉满头冷汗,一阵阵干呕的感觉往上涌,黑暗中,他只觉得自己一颠一颠的,随后……楼梯……声控灯……黑漆漆的天花板……密布的蛛网和钨丝灯泡,一扇老铁门吱呀开了,闷湿的霉味,突然亮起的昏黄灯光。 张宇强的声音:“你们,留在客厅。” 三双手一下子松开,张宇强的大手拧着他的胳膊。门关上了,顾恺嘉被扔在了一张床上。 黑,很黑,只有一股霉味往鼻子里钻。 “妈的,让你装。”一巴掌扇了过来,顾恺嘉口腔里一阵灼热,“以为自己很帅是吧?”又一巴掌,黑暗中,眼睛冒出金星,眼皮疼得一跳一跳的。 一盏昏黄的灯打开了,一瞬间,顾恺嘉在模糊的视线中,看见天花板上连成一片的黑斑。 床沉了下去,有人跪着膝盖爬了上来。一双粗大的手在摸他的脸颊和脖颈,“幸好老子能看上你,要不你就真完蛋了。” 顾恺嘉感到自己的脖子被狠狠吸一口,他一惊,一脚踹过去,对方却闪身躲过了。朦胧的光里,那嗤笑着的肥腻嘴脸更加恶心丑陋:“不服吗?要跟我干架吗?” 顾恺嘉蹦了起来,一拳打了过去,对方退回一点,立即狠狠回扇了一巴掌,把顾恺嘉打得一阵眩晕,再次倒在床上。 “可以,我喜欢,比那家伙带劲多了。” 顾恺嘉闭上眼睛,对方大约以为他晕过去了,开始嗅闻他身上的气味,顾恺嘉眯缝着眼,观察着房间——床头柜上,有个东西在反光,是镜子……镜子!——张宇强正在扯他的衣服,低头将他的裤子拽下,顾恺嘉把腿从裤筒中抽出来,然后,一把拿起镜子,反手朝对方头上一拍,“哇”,张宇强捂住脑袋,大叫起来。 顾恺嘉从床上掉下去,闯出卧室,把客厅的凳子撞得七零八落,混混们正在沙发上吞云吐雾,甚至没反应过来,他立即揪开门锁,朝着门口冲了出去—— 孙天影正上着楼梯,一个人突然冲下来,撞在他怀里。 “?!——” 这人全身只穿着内裤,像疯子一样逃窜。 “等一下。”孙天影转过身,一把将他箍住,立即把手上的运动服披在他身上,顾恺嘉还没反应过来,只感觉一只臂膀抱住了自己,楼梯上,混乱的脚步声响了起来,孙天影搂住顾恺嘉跑下楼,把他扯进一个深巷中一个漆黑的院子里。 这家院子似乎已经被废弃了,里面没有灯,顾恺嘉喘息着,浑身颤抖。 那几个人追出来了,脚步声渐渐靠近,又渐渐跑远。 孙天影拉起顾恺嘉的手,借着月光看了看。 好痛。手好痛,对方拉起的那一刻,顾恺嘉才突然感到了手心尖锐的疼痛。月光下,手在冒着什么黑色的液体——镜子玻璃把掌心刺破了。 孙天影将胳膊上的护腕取下来,套在他的手心上。随后,他拿出手机,播出一个号码,低声道:“喂——叔叔——张宇强又去红灯区了,是,你别生气,就是民和大道拐过去的那条巷子,你现在来就能逮住他,他把小姐叫到那个老房子里去了。嗯,我劝过他很多次了,他不听,太脏了啊。我刚叫他练球,他说他在那儿,我就第一时间告诉你了,是啊,我也不想看到他学坏呀,叔叔别生气,别说是我说的,拜拜。” 挂掉电话,孙天影又看了看顾恺嘉的状况。对方的喘息还没有平复,浑身像癫痫一般剧烈地颤抖着。 孙天影搂住他:“走吧,送你回家。” 顾恺嘉摇头,牙齿不停打颤:“……姑姑、在家,我没穿衣服——不能让她见到。” 孙天影想,这人怎么在奇怪的地方这么倔强。“那你要去哪儿?”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想办法。” 孙天影沉默片刻:“噢,那行吧。你自己看着办。” 他将手机揣在兜里,径直朝院门走去。 走到院门口,孙天影转过头来,顾恺嘉瞪着眼睛,紧紧抓住身上的球服,并没有叫住他。 “唉——”孙天影叹气,“到我家去吧。” “不用了。”挤出这三个字,顾恺嘉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第14章 “好了,走吧。”孙天影将外套拉链替顾恺嘉拉了上去。两个人等到外面的脚步声不再响起,终于走出了巷子。 的士上,司机一直在通过后视镜看他们。顾恺嘉倒在对方怀里,闭着眼睛,但是,外面路灯的光一直流动,一点点掠过他紧闭的眼皮。掠过眼皮时,眼前仿佛是一片温暖的红色。 哗啦啦的水声中,顾恺嘉疯狂地擦洗身体,仿佛要挫褪一层皮。他注视着镜子,用手擦了擦上面的水雾,被擦干净的地方,映出了自己呆滞的眼睛。眼神直直的,黑洞洞的。 在楼顶上被混混围攻时,他也没有感到害怕,现在,似乎也不是害怕,而是,仿佛身体已经被碾压成肉酱,大脑也陷入黏糊糊的泥潭。 他继续擦着水雾,伤痕,也一点点在镜中清晰:脸被扇了巴掌,红红的,身体上有被拧得乌青的痕迹,脖子上有令人恶心的吮吸痕迹。 手被扎得不深,没有再流血,只是,水流过的时候,仍然很疼。 头突然眩晕了片刻,撑在洗手池旁,才勉强没有滑倒。 浴室门敲响了。“嘿,衣服。” 顾恺嘉动不了身子,发不出声音,双手只是撑着洗脸池。 门打开了。 孙天影站在门口,手里拿着衣服,毫无顾忌地盯着他。 “干、什么?”顾恺嘉好不容易吐出几个音节。 “睡衣。”孙天影上下打量了他一下。“我不明白,张宇强对你做这种事,难道真是同性恋吗?” “出、去。”顾恺嘉怒火中烧。 孙天影看他脸色通红,眼神也不太聚焦:“诶,你脸红得吓人,要不要去医院?” 脑子已经开始混乱的鸣叫,听不清对方说什么,片刻后,顾恺嘉眼前一片漆黑,整个人仿佛滑进一个深渊里。 早上醒来的时候,顾恺嘉发现自己光着身子睡在一张床上,浑身上下只穿着内裤。 他立即挣扎着想起来,然后突然想到是周六,又放松下来。 浑身软得像化了一样。头发竟然是干的——孙天影帮忙吹了吗? 身体比昨晚轻了很多。床非常松软,自己几乎陷进去。顾恺嘉翻了个身,被清澈的阳光刺得眯了眯眼睛,窗子开了个小缝,微风把帘子一点点撩起,绿色的香樟树影在阳光中闪烁,另一侧是另一栋别墅的红棕色屋顶。天空碧蓝,渝州从来都是雾蒙蒙的天气,很少有这样的蓝天。 床边是一个很大的梳妆台。他看着梳妆台上的化妆品牌子,试了试自己意识是否清醒,能不能认出英文。他确认自己看不懂任何牌子后,又看向对面的黑色玻璃柜门:柜里整整齐齐得放着一墙的高跟鞋。 顾恺嘉正在床上四处打量。突然,门打开了,他吓了一跳。一个穿着西装、眉眼端正的中年男人随意地走了进来。看见自己,男人也吓了一跳。 顾恺嘉拉上被子,遮住赤裸的肩膀。 “你干什么?”孙天影的声音跟了过来,“我同学睡在这里,麻烦孙总不要乱闯民宅——你不是下乡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孙天影,你狗嘴里说不出两句好听的话?三个多月我都没有陪你和你妈,”门被掩上了,“过来看看儿子也不行吗?” “好感动呀,伟大的父爱,感恩爹地!不过还是实际一点,把钱打过来。李晓莉打麻将输了三万多——”他的声音变小了,“还有,孙云舒换了新手机,我也要换最新的——” 他父亲似乎还在骂他。 随后,他俩走远,声音听不见了。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男人似乎走了。 顾恺嘉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浑身开始发热,烧得迷迷糊糊,看见有人进来,他浑身害怕地抽了一下,嘴里无意识地嘟哝着:“走开,走开……” “好了,坏人已经不在了,现在你旁边只有一个思想品德端正的人。”孙天影递来一个杯子,自己则握着一罐冰可乐,“喝点感冒冲剂吧。” “孙天影?”顾恺嘉迷迷糊糊坐起来,接过杯子,咕噜噜地喝药,喝完药,突然清醒了一般:“对了,姑姑,电、电话!” 孙天影掏出手机扔在床上,顾恺嘉立即拨了电话,告诉姑姑自己在同学家住了一夜,并在姑姑开骂之前将电话掐断了。 还回手机,顾恺嘉打算起床,腿脚却挪不动似的。 孙天影静静地凝视着他,又喝了一口可乐。“你和姑妈一起生活吗。” “嗯。”顾恺嘉又试着翻身起来。 孙天影把被子扯起来,给他摁倒在床上,拍了拍他的脸。“好了,病人还是好好躺着吧。” 孙天影的手和他想的不一样,带着刚拿过的冰可乐的凉意。打篮球的手,手心竟然是柔软的。 “只跟着姑妈一起?” “嗯。” “你爸妈呢?” “不在渝州。”顾恺嘉眼皮很重,闭上眼睛,那双凉凉的手放在自己额头上:“好多了,再睡会儿吧。”温柔得不像是从他嘴里说出的。 顾恺嘉又睡着了。然后,不停做梦,不停惊醒,甚至不知道到底是做梦还是清醒。噩梦中,自己的身体好像变软腐烂,被几十双黑暗中的手随意蹂躏按压,却像烂泥一样无法成型。又梦见林梁宇哭着跟他说:“我再也是一个‘人’了。”;姑姑尖锐的骂声:“你在想什么?你喜欢的是什么人?是你这个年龄该想的事情吗?你太让我失望了。”妈妈在家收拾东西,自己哭着让她不要走,但她说:“你要好好学习,改变命运,妈妈老了会回来的,妈妈以后就靠你了。” 然后不知道怎么,孙天影出现了,他温柔地说着什么,好像在讲一个平静却令人绝望的故事,“你在说什么?”顾恺嘉在梦中问,“我没听清。”对方却停下了,紧紧握住他的手,然后,一瞬间,一股强烈的坠落感,仿佛两个人一起从非常高的高处掉了下去,他吓得一弹,满头大汗地惊醒了。 正午,阳光很好。 难道是睡了个短暂的午觉吗?顾恺嘉看了一眼电子钟,竟然是周日的正午——已经到了第二天。 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可是,手被孙天影紧紧捏住的触感非常清晰,他看了一眼右手,并没有被握住的红痕。 他发了会儿呆。前两天的所有事情,才在脑海里连贯起来。 这个人……孙天影……他淡淡地喜欢了好几个月的人,之前,才放任了张宇强对林梁宇的霸凌,可,因为这场奇怪的拯救,自己竟然没法对他有任何恨意。他从头到尾想了下孙天影不合逻辑的行为——这个人,仿佛做什么都是为了“好玩”,他没有任何道德观念、善意或恶意,干事都是兴致所至,想看看“会发生什么”而已。 可是,自己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真的很喜欢他。到现在,他好像终于才明白过来。 他看见孙天影在床边扔了一件白色长袖,一件夹克和满是口袋的朋克风裤子,慢吞吞坐起来,一件一件地穿在身上,有一点长,但也还好。他对着穿衣镜看了一眼,没想到这套风格在自己身上并不难看。 走下楼梯,一个穿围裙的阿姨正在冰箱里拿东西,看见他,笑道:“同学过来玩哈。” “嗯。你好点没?”孙天影正坐在客厅地毯上玩ps3,“多做一份饭哦,王姨。” “不用了。”顾恺嘉看着孙天影,憋了半天:“谢谢你。我回去吃。” 对方瞥了他一眼:“不用谢。——拜拜。”转头继续打游戏了。 “对了,”顾恺嘉停下脚步,“你怎么刚好来那里?” “有人给我打电话。”孙天影没有回头,“说张宇强在那儿堵你。我怕你被打残废了,就过来看看。” 顾恺嘉顿了顿,然后,深深叹了口气。 他走出门外,看见香樟树叶子在阳光下晃动,风很轻柔,四周像被水洗过一样。他在门槛上站了一会儿。还是很恍惚。 门“吱呀”一声打开,顾恺嘉回过头,孙天影的手揣在兜里,慢慢走出门口。 他们凝视着对方一阵,然后,靠近了一点,再一点。最后,两个人仿佛在梦中一样,轻轻碰了下嘴唇,然后分开。 他们看着对方的表情,都很平静,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是理所当然。 嘴唇又贴在了一起,轻柔的、绵长的吻。 “交过很多女朋友……这应该是真的。”顾恺嘉这样想到。对方太会接吻了,自己几乎全然在被动地接受。而对方,从一点点试探,到深入——他震颤片刻,头脑像绽放出烟花,又非常害怕地想抽身,可对方仿佛不容许他退却一般,搂住了他的腰。 后来,顾恺嘉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他坐在公车上往回走,秋天,空气难得清澈,阳光很好,宽阔的长江,波涛闪耀着,他心里很幸福,但是奇怪地,又非常想流眼泪。 第10章 见家长 十一月,重案中队接到一桩杀妻骗保案。 第15章 十二月,分局获得了一笔资金,张局开始筹建预审科。 说是科室,其实算是个集训队,被选中的警员并不脱队,只在预审科接受系统培训,具体工作时仍各自归队,但张局觉得事关人才培养,特别有热情。 孙天影原本在总局负责预审,又很讨张局喜欢,自然光荣地获得了这个任务。于是,每日,大家都看他叉着手,在各个审讯室外踱步、观察。 他气定神闲,脸色微妙,等到审讯人员中途出来歇息,偷瞥他的脸色,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对于有些死倔的犯罪分子,他还会直接进门耍些小花招,比如,跟有同伙的嫌疑人用离间计,偷偷闯进去和审讯人员耳语几句,吓得嫌疑人以为同伙交代了新情况,很快认罪;面对一些穷凶极恶的,就开始心理战,换掉一个气场不强的审讯员,自己坐在一旁,叉着手,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这场气势的攻坚结束的时候,犯罪嫌疑人的心理防线也就破了。还有一种更微妙,谈心谈得天南海北,却也并不会冷不防地提出问题,以免因为耍小聪明而失去对方信任,但却用一个外围但关键的问题,让认罪变成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看似并不复杂的花招,但用得行云流水也需要技术含量。见识了他的各种手段,被观察的刑警们全都压力倍增。但就算每个人都挺直了背卖力表现,孙天影的标准仍然很难捉摸。他最终给出的人员名单,让老魏和张局大惑不解,据说后来,孙天影说服了这俩,预审科的重点培训名单一人未改。 名单公布当天,大家全都震惊了:选了两个口条不好的,两个性格温吞的,还有一个不近人情的奇葩。 大家都认为孙天影在搞抽象,连局长和老魏都被说服得变抽象了。 “欸,队长,你说孙天影是不是在发神经。”温阳阳吸溜着麻辣小面,开启了每天的八卦时间,“简直来是带领局子的抽象团建,为什么刘威那种人也能选进去?” “哦,我刚好也正想问你呢队长。”小易唆着羊肉粉。 顾恺嘉翻着昨天孙天影交来的嫌疑人口供,喝了一口咖啡:“单看个人能力是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但口条不是选人的关键,要是把预审的两人看作一个团队,测试两两搭配的效果。反诈队的小单看似自闭其实很有共情力,另外两个逻辑性很强,刘威大概是因为不太共情人——有时也很管用。” “啊真是这样吗?单看外表真看不出来诶,顾队和学长都好厉害!”小延子发自内心地拍了个马屁。 “是吗,那到时候我一定要去看看笑——”看着顾恺嘉盯着他,小易立即改口,“效果。” 但是,组建预审科这事,让两个人的工作仿佛从此刻走到分叉,调查,被各种突如其来的任务切割得七零八碎。 顾恺嘉从早到晚一直加班梳理证据,周末也不能休息。孙天影天天培训“抽象人才”,又要审讯杀妻案的犯罪嫌疑人。 李宏信-王祥案的涉案人员和线索,又被悬在了那儿。 但,虽然下班时间不一样,孙天影干完自己的事,仍会回到重案队过来,帮他们继续理清案线索,等顾恺嘉忙完,两人再一同回家。 “在车上眯一会儿吧,我来开。”孙天影总是说。 顾恺嘉太困了,总在车子微微的摇晃中沉沉睡去。 有一天深夜,在车上,他被一股冰冷的水气唤醒。睁开眼,车正在往北通过长江边的重明立交桥,黑夜中,桥下方的彩灯一点点在车窗外跳跃,在快速的转弯中连成一片光海。 顾恺嘉最喜欢这座立交桥,因为喜欢桥下的彩灯。他降下窗,让带着湿润江水味的风灌进车内,刘海也被高高地吹了起来。 “你怎么倒着跑。” “醒啦,”孙天影朝旁边瞥了眼,“看你睡得香,那么早到家会把你吵醒,就过来兜兜风。” 他们在空旷的、闪烁彩灯的立交桥上绕圈子,在疲惫之中,都有点淡淡地开心。 不过,虽然业务分开了,顾恺嘉一点都没感受到两人的生活分开,甚至还被绑得更紧了。孙天影的每一个提议,都那么自然而然,背后,却像是个巨大的网在收紧: 比如,他把ps5装到了顾恺嘉的电视上,还买了必须两个人才能玩的游戏卡。 比如,他偶尔晚上和狐朋狗友出去玩,都会跟自己微信打声招呼:人数,地点,几时回来。 一开始,顾恺嘉不回复这类报备消息,回复了,仿佛就是答应上对方的贼船。 但孙天影坚持不懈,似乎并不在乎他看没看到。 这样过了几个月,顾恺嘉还是妥协了,简单回他一个“ok”。 对方立即回以一个意义不明的抽象表情。 但即便如此,顾恺嘉仍然特别恐惧,恐惧那种刚要触摸到却被永远抛弃的噩梦,但又仍然抗拒不了和他建立某种微妙联系的诱惑。 像是因为踩过陷阱,因此为了避免受伤,给自己围了一圈禁地,却一直被诱惑,不断在边缘行走,一点点靠近禁地中心,却告诉自己:没关系,只是一小步,只靠近了一点点。 但踩错一步,心就会被摧毁,像当年一样。 又仿佛是预审技巧中的一种,而且是孙天影最擅长的一种:当犯罪嫌疑人不承认某件事,就微妙地跟他聊一件件琐事,琐碎到,他以为审讯员已经无能为力因而开始闲扯,琐碎到,他以为每一件事都不足以定罪而放松警惕,他的口供早已拼合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严密的证据链。 害怕再受伤害,也害怕自己不能抗拒。可奇怪的是,在这之中,甚至又有对孙天影一种淡淡的怜悯。 孙天影在警局里和在学校里一样,照样是招人议论的风云人物。虽然警局的信息网和嗅觉总是离真相更近,但和孙天影本身的面貌仍然不太能对照得上:别人议论他爸多有钱,常现身于地方电视台;他妈是小三但比正妻奢侈得多;他交的都是富二代朋友,常去什么高档会所,有人还在佛音桥看见他和某个美女网红在一起。可能目前因为和自己队长住一个小区,有所顾忌,才没那么放肆。“现在自己搞预审科去了,没人直接管,怕是要放飞自我咯。” 但孙天影即便九点去玩,也铁打不动地十点半回家,让自己放心似的,敲门敲出音乐声,还给自己带好吃的宵夜。 可是,谁又能知道这些呢。 春天到了,他们终于稍微闲下来一些,这时,孙天影又说一个人的饭不好做,要不就两人一起买菜一起做好了,他还说出了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可以给姑姑弄点好吃的。 这个从小家里有保姆的,居然会做饭? 毕竟有人帮忙煮饭还是能节省时间,顾恺嘉答应了,觉得自己又跌破了一点底线。 一天下午,两个人难得提前下班,但也要把案子带回家处理。 他们第一次一起逛了楼下的超市和菜市场,拎着大包小包回到家。 夕阳从厨房窗户照进来,孙天影在窗口摘菜。他皱着眉,侧脸显得很认真。 顾恺嘉不知不觉看得有点出神:“你会做饭啊。” “为什么觉得我不会?刻板印象。”孙天影勾勾手,示意把沥水篮拿来,“在洛杉矶读过一年书,被逼出来的。” 顾恺嘉把沥水篮递给他。 十年的空白,孙天影不曾给自己任何解释。他的确话密,但却非常少议论自己的事情,也不炫富,遇到有人说在电视上看到他老爸也立即微笑着自然地岔开话题,谁也勘不破那层精明的自我保护。除了那些似是而非的传言,顾恺嘉只知道他和张延都是公安大学毕业的。然后,关于他私生活,关于他的故事,仍是一片空白。 其实也可以在系统里查看他的档案,细看下属的简历本就无可指摘,可顾恺嘉觉得,借正当的名义来满足自己的私心,是自己更不能容忍的。 或者,自己只是希望,他能亲口解释清楚。 一方面,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另一方面,又的确为他不告诉自己感到愤怒。 孙天影好像察觉到他情绪似的,打了个岔:“以后给姑姑都可以我来做啊,我做得好吃多了。” 顾恺嘉翻了个白眼,从厨房走了出去。 第二天中午,他们开车去给姑姑送饭。 因为是孙天影做的饭,顾恺嘉再拒绝他见面的要求,就有点不近人情了。 车刚开出大门,两个人就看到一个提着黄布口袋、头发像飞蓬一般的女人——王祥的母亲,站在保安室门口。 比起上次,这个叫陈丽萍的女人看上去更苍老了,她的头发上次还是花白,这次几乎全白了。看见顾恺嘉的车,她瞪大眼睛,车开出门口的一瞬间,她眼神顿时变得茫然,朝前跟了几步。摇晃的布口袋里,捡来的塑料瓶发出沙沙声。 顾恺嘉侧头望着她:“停车吧。” 孙天影仿佛没听见。 车甩开了这个可怜的女人,拐到大路上。 第16章 陈丽萍张着嘴,呆呆地立在原地,仿佛在茫然望着最后一点希望跑掉。 “等我们有个结果再和她交代吧。”孙天影打开收音机,“要不你要说什么呢?她还是会失望。你看到了也难受。” 到了医院,走进114的病房,孙天影就看到一个瘦得脱相的女人倒在病床上。 不算苍老,但特别干瘪,露在被子外的双手干而焦黄,青紫色的血管爆了出来。 只有那双眼睛和当年一样,有点敏感和神经质,失去了很多神采,但精神仍然紧绷。 看见人来,她动了动身子,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嘉嘉,怎么带朋友来了不提前说一声。” “没事阿姨,”孙天影笑笑,“我们要调查案子,顺路过来,送完饭就走了。” “噢。”女人打量孙天影,脸上的笑容有点疑惑,随后,她眯起眼睛,仿佛在回想什么,“哦,是你啊!你是,是那个嘛——” 顾恺嘉心里一紧。 “孙天影。”孙天影立即坐在她身边的凳子上,“之前和顾队是同学。” “哦哦,对对对,小孙,是小孙——”姑姑没给孙天影脸色,顾恺嘉放下心来。 孙天影立即绽放出一个纯良的笑容:“还记得我啊,阿姨。”他站起身,给她调整护理床的靠背,又给她铺上一个软垫,把吃饭的小桌子立好,动作密得仿佛要抑制她生起一些不好的回忆:“最近感觉怎样?” “唉哟,没有什么怎么样,都是快死的人了——” “怎么会,顾队说了你的情况,宫颈癌现在治愈率很高的,主要是要保持心情好,我有个阿姨就是同样的病,现在都没有复发了,现在天天在小区打麻将、跳广场舞。” “唉哟,是吗。”姑姑舒服得陷在靠背上,脸微微涨红,眼睛也射出光芒。 姑姑只喜欢内向、规矩、成绩好的孩子,比如,林梁宇。当林梁宇再无音讯之后,她总是念叨,问“你那个成绩好的朋友呢?”“不是说和你考同一所学校?”“他分数应该上了渝中吧。”她特别不喜欢开朗活泼的人,会评价他们“轻浮”,比如,孙天影。“你跟这种混小子玩,以后是想当二流子吗?”顾恺嘉那之后和她顶嘴,都是因为“被他带坏的”。“你和他交朋友之后就变得不听话了。”她很记恨孙天影在那年暑假把自己“拐走”,为此大发脾气,在那个暑假的后半程把顾恺嘉锁在屋里——要是她知道,顾恺嘉仍然溜出去和“混小子”见面,肯定更不能原谅。 但好像,疾病让她放下了很多原则,她这样温和地对待骂过一万遍的人,是顾恺嘉前几年不敢相信的。可这样失去个性,哪怕是让人讨厌的个性,仿佛是生命力褪去的表征,更让人心痛。 趁他们说话,顾恺嘉从饭盒中拿出山药排骨汤、清炒竹笋,还有一碗蒸鸡蛋。姑姑和孙天影的话题已经从护士收入再到养肝,从水中生产到电视上那部正在播的狗血电视剧,孙天影说那个小女孩肯定是男主的,接下来的剧情肯定是女主角暂时和男二在一起,男主发现了女孩的身世之谜,就要把女主抢回去。姑姑说女主跟着男二就挺好,男主明明是个疯子,现在的女孩啊,识人不明。 她拿着饭碗吃起来:“今天味道有点不一样,比平时好吃点。” 孙天影笑着看了顾恺嘉一眼。 顾恺嘉忍了忍。 “小孙现在有女朋友没啊?”姑姑之前也是不喜欢打听人家八卦的,跟变了个人似的。 “分了。” “唉呀,怎么回事呢?” 孙天影瞥了顾恺嘉一眼:“她不想我干刑警,觉得太危险了又累。” “唉呀——”姑姑叹息。 “没事姑姑,你住院认识的人多,有好的给我介绍一个呀。” 顾恺嘉吸了口气,拿起输液管的调速器看了看,又拿起水杯,喝了口水。 姑姑没有察觉侄儿的情绪:“哈哈,好啊,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我比较喜欢文静,话不多的。最好戴眼镜吧。” 姑姑吃惊地笑了一下:“唔?……你不近视,最好找个视力好的,免得孩子生出来近视呀。唉——对了,124的王姨,有个当医生的孙女,小女孩长得多乖的,我跟她打声招呼,到时候给你介绍介绍……” “好好好,没问题,我追不到现在这个,姑姑就跟我介绍吧。”孙天影好像还挺热心,“护士,挺好的——” “你这个条件,有什么追不到的女生呢?个子又高,长得又帅。可能是当警察还是太辛苦了,女孩们都受不了没什么时间陪伴自己的。” “到点了,走。”顾恺嘉看了看表。 “好的,嘉嘉。”孙天影立即站了起来,“再见姑姑,下次再来看你啊!” 顾恺嘉忍了忍。出了房门,立即斥道:“你乱喊什么?” “以后你没空,我来给姑姑送饭好了,有人陪她聊聊天她还挺开心的。” 顾恺嘉沉默了。刚才那出搞得他非常焦躁。 不行,不能让他走得太近。但是…… “那你来吧,不妨碍你认识王姨的孙女。”刚说出口,顾恺嘉就觉得失策了。 果然,听到这种醋意大发的话,孙天影又很开心:“队长不愿意我去,我就不去。” “……”顾恺嘉接不了话,“你今天下午没事吧,我们再去保洁张阿姨的家。” “嘉嘉队长又有什么新想法了吗?好的。” 第11章 一场私奔 那个暑假。他和孙天影干过很多疯狂的事情,要是姑姑知道其中一件,或许会像当初教训自己似的,拿鸡毛掸子把这小子从医院赶出去。 暗巷事件发生后,林梁宇再也没来上学。他没有道歉,也没有留下纸条,只留下二班那个空荡荡的位置。 顾恺嘉不想原谅他,一周都没给他发消息。但又过了一周,林梁宇还是没来上学,顾恺嘉担心起来,就借同学的手机给他发了短讯,想了半天,发了一句: “要不要把最近的数学复习资料带给你” 不用落款,林梁宇一定知道是自己。 这条短信杳无回音,顾恺嘉又给林梁宇打电话:他电话号码的一个个数字,那段时间被顾恺嘉按成了肌肉习惯。可提示音中的冰冷女声总是重复响起:“对方已关机”。给他家里打电话,会有人拿起来,又挂掉。 顾恺嘉生起一些不好的预感,去他家敲门,没有回应,留下纸条,纸条会在第二天会消失,不知是物业清理走了,还是被林梁宇或者他的父母捡去。后来,顾恺嘉没办法,就在路过他家小区时,望一会儿林梁宇家的阳台。淡蓝色的窗帘一直紧紧贴在窗户内侧,有一天,窗子开了,顾恺嘉松了口气,但一瞬间又升起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他像是一个脏兮兮玩具,被曾经陪伴了很久的人扔在过去,这时,孙天影把他捡了起来,拍了拍灰。 暗巷那事过去两周后的周五,顾恺嘉提着洗过的衣服,坐了一个半小时公交到了十三中。到的时候,天已经麻麻黑,十三中的体育场亮着灯,一些留校的学生在空旷的操场踢着足球。 孙天影背靠着栏杆,一直朝上抛篮球,又接在手里。顾恺嘉走近,他像感知到似的转过身来。 隔着绿树掩映的铁栏杆,顾恺嘉把洗干净的衣服递给他,他再一次说了“谢谢”,转身就要走。 “欸,就这样走了?等一下。陪我在学校里逛逛吧。”孙天影将脸贴在栏杆中间喊着,“去打篮球——从这儿翻过来,我接着你。” “我要在九点前回家。”他怕面对那个吻的后续,他怕孙天影把它“收回”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像现在这样,跟个同学似的邀请自己打篮球。但也焦虑很久,仿佛将衣服还给他,就等于把所有的联系就这样归还给他。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还是不要,便拖了整整一周,才敢和他约着见面。 “行吧,那我出来。” 顾恺嘉还来不及反应,孙天影攀住栏杆,朝上一踩、一翻,一下子跳了下来。 “送你去公交站。”孙天影拍拍裤子上蹭着的灰。 十三中在新开发的北区,非常荒凉,四周还是未开发的、长着杂草的小山丘,草丛里有蛐蛐的鸣叫。昏黄的路灯灯光照在荒凉的大道上,两个人在大路边慢慢走着。 “中考完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预习高中的课程吧。” 孙天影笑出了声。 “有什么好笑的。” “考完收拾收拾东西,第二天跟我出去玩,去吗?” 顾恺嘉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出去玩,什么‘什么’?” “为什么?什么地方?要去多久?”顾恺嘉钝钝地问。他觉得困惑。 “不为什么,没想好。外地吧。”孙天影心不在焉地赶着飞过来的一团蚊子,“到时候看,看到顺眼的地方就去。好玩就多待几天。” 第17章 孙天影一定是心血来潮,想一出是一出。 “你还什么都没想好。”顾恺嘉的意思是:这要怎么让人答应? “哦,那就说好了啊。” “谁说好了”的反对声被压下去了,孙天影说话跟连珠炮似的:“考完第二天我要睡懒觉,那就下午两点吧。我在火车南站等你——不用带钱,我拿了一张我爸的卡,丢一张他应该不会发现的。” 中考完的第二天,顾恺嘉真的去了。 他觉得自己疯了。 他不知道去外地旅游要带多少钱,就揣上了自己从小到大攒下的五百块。知道姑姑绝不会答应,他就趁她不在,收拾好行李,临走时,他深深吸了口气,压住紧张的心跳,匆匆留下一张纸条。 背着书包,逃跑似的出来。走出筒子楼后,大口喘着气,好像第一次开启人生冒险一样,害怕又振奋。 而且,还是和那个人一起。 下午两点,顾恺嘉在火车站见到了孙天影,对方戴了一顶棒球帽,背着个大书包,穿着白t恤和松垮垮的黑色短裤。 看见顾恺嘉走来,孙天影微微一笑,没有特别惊讶。时隔一个月,他甚至都没在前一天打电话跟自己确认。好像对他会过来并不意外。 售票厅里每条队伍都排的很长很长,黑压压的全是大人,电子屏上的红色数字标记着余票数额。但顾恺嘉感觉没有没排多久的队。孙天影一直在逗他。他却很恍惚,脸红红的,好像在梦中。 前面还差三个人的时候。孙天影问:“欸,我们还没想到哪儿去呢。往那边看!选一个出来——” 顺着孙天影手指的方向,顾恺嘉看着一个个眼花缭乱的城市名在黑色的荧幕版上滚动。 他犹豫着,前面还剩两个人,已经快到他俩了。 “好吧,”孙天影说,“快问快答:北方还是南方。” 顾恺嘉想了想。“南方。” “想看什么?海,山,森林?” 顾恺嘉又想了想:“海。”他在电视上听见一个意大利美声歌唱家唱timetosaygoodbye,电视台给这首歌配了地中海落日时的风景。从那以后,他就很喜欢夕阳中的海。 “阿姨,我和朋友想去旅游,往南,还有哪些沿海的地方有票?”孙天影换上一副对长辈的专有乖孩子腔调,售票阿姨臭臭的脸色缓和了,她说,可以先去广州,再去三亚,30个小时的火车,最好买卧铺,之后,还要坐8个小时的轮渡。 “好的,买两张,谢谢阿姨。” 软卧车厢中,他们和一对中年夫妻住在一起。孙天影跟阿姨聊得火热,他猜阿姨是语文老师,叔叔是工程师,居然猜得大差不差。他赞美阿姨很有品味,穿着比同龄人有气质,夫妇很开心,叔叔给他们推荐旅游线路,又感叹现在小孩子胆子真大,爸妈也心大,叮嘱他们千万别被骗了。孙天影说,放心叔叔,自己接触的人多不会被骗,所以才敢带着朋友来。他的语气自有一种从容,倒也不像中学生夸海口。顾恺嘉真不知道他话语里透露出那些经验是从哪里来的。照理说,被保护得很好的小孩,不必在这个年龄就有这么成熟的社交面具。提到“同学”时,阿姨这才开始细细打量顾恺嘉,说“一看就是好学生的长相”,很乖,很秀气,“这个小朋友肯定第一次出来玩吧。”顾恺嘉害羞地微笑着,点了点头。没多久,他们的包里就塞满了夫妇给的零食。 四点过,吃完泡面,夫妻俩去隔壁跟人打牌,他俩面对面坐着。 “小朋友第一次出来玩啊?”孙天影单手拖着下巴,望着他,用哄小孩的口气道:“要不要给姑姑打个电话报平安?” “不是。不要。”顾恺嘉心想:少看不起人,自己十一岁都独自坐火车了,而且也不是乖得事事都要请教家长。 孙天影看他有点怄气,觉得很有意思,拍了拍自己这边。“坐我这边来吧,这里看得到前面的风景。” 渝州有很多低矮连绵的山脉,一片片的丘陵从他们眼前掠过,绿色的稻田和波光粼粼的池面一直往后退,单调却不让人厌倦的盎然。每隔一会儿,火车就要进入山洞,车里顿时变暗,这时,在玻璃窗上能看到两个人的倒影。在倒影里,顾恺嘉又不自觉地开始凝视孙天影的脸,就像到现在,还在确认这件事的真实性。他慢慢移动视线,去寻找对方的眼睛,却发现,对方也在望着自己。在窗的倒影中,两个人的目光交汇到了一起。 车驶出了山洞,青山绿水一瞬间跃进车窗,还好,顾恺嘉想,没让对方看到自己眼神慌忙收回的那一刹那。 下一秒,孙天影捏住他的手,顾恺嘉没有抽回去,心跳得很厉害。对方慢慢转过身来时,顾恺嘉一动不动,将低垂的眼睛缓缓闭上。 这时,对方突然松开了手。 “阿姨,赢钱了吗?” 住他们对面的阿姨笑眯眯地过来了,鬼精地竖起一根手指。“打了两小时,赢了一百多,嘻嘻嘻!我来拿下水杯。” “趁着手气好,赶紧多打几把。”孙天影把水杯递过去。 他们俩没有再说话,一直看着风景,直到叔叔阿姨回来,和孙天影继续聊天。 夜晚十一点,灯终于熄了。叔叔的呼噜声响了起来,顾恺嘉把头从上铺伸出去,偷看孙天影。对方脸对着墙壁,蜷缩着身子,已经睡着了。他这人,白天精力旺盛、话语过密,睡觉时,嘴角带着笑容,有点像在梦中继续开谁的玩笑。是又在逗弄自己吗? 顾恺嘉手枕在下巴背上,看了他很久,不由自主地微笑着。直到手臂被压得酸痛,他才翻身,仰躺在床上。 铁轨旁路灯的光射到天花板上,慢慢地旋过去。又一条,再次旋转出去。 幸福。顾恺嘉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这个词的意义,还有,自由。他睡不着,但全身心浸泡在快乐之中,他好像第一次明白快乐是什么。 三十个小时的火车坐完,他们又赶了五小时的汽车,最终被放到一个荒凉的地方,孙天影一路问路,找到了坐轮渡的地点。和渝州的轮渡不一样,这里上船后看不到岸,船一启航,仿佛身处波浪组成的沙漠,而甲板是一片绿洲。太阳晒得皮肤要卷起来,咸味和腥味又浓又重。但他们还是站在甲板上看海。 到达三亚已经晚上十点了,又路上坐了一小时的车到了沿海的一家宾馆。司机要收他们三百块,但虽然孙天影花父亲的钱大手大脚,每顿都要去看起来就很贵的餐厅吃饭。让人一看就是离家出走的中学生偷拿父母的钱出来消费。但他一开口却有让人觉得不好欺负的能力。绝对不吃一点亏,既会好好说话,也能显得不好惹。最后搞得司机也怕他了,就按市价收了款。 最终,他选了一家豪华的大酒店,这正是暑假,很多商务会谈,房间满了,只有一张豪华标间,顾恺嘉看着墙上的价位表,心想自己再也还不起了。 孙天影正在签字,余光并没有看他,但感觉到他在想什么似的。“我说了,你不要管钱,这也不是我的钱。” 顾恺嘉不说话,还在住宿费上叠加一路花钱的数额,越算越心惊。 听他没回应,孙天影回过头来,将笔晃了晃:“这样想:孙立新这个黑心资本家赚别人的血汗钱,我们把他的钱多用一点,就是为民解气。” “你爸爸好像还当选过市明星企业家,还在做慈善。”顾恺嘉想到渝州电视台采访过孙立新的汽车厂。说什么对渝州的gdp增长贡献力量,这怎么也不是黑心资本家吧。 “当然,”孙天影笑了笑。“电视上还是要像个人的。” 孙天影对待每一件事,都没有特别认真的感觉,但说这话时,对父亲那种厌恶却是认真的。但不到一秒,他立即开始笑着问顾恺嘉明天要不要去游泳,或者也可以去滑翔。顾恺嘉说,不会游泳,也不想滑翔,在沙滩上走走就好,当然如果他想玩,自己可以玩。说完,顾恺嘉担心对方觉得自己无聊。但孙天影只是轻轻地答应:“好,就在沙滩上走走吧。” 第二天早上醒来,已经早上十点了。三十个小时的火车和飞机的疲惫一瞬间荡然无存。他们什么都没带,只能把外套搭在头上躲避阳光,大海很辽阔,尽管非常晒,但沙滩上竟然全都是人。 波光粼粼,反射日光的大海,让心仿佛跟着一起开阔起来。 他们什么装备都没带,只能现去买阳伞、浴巾、防晒霜,孙天影还给顾恺嘉买了个夹片墨镜。“这样用的。”孙天影帮顾恺嘉把夹片墨镜卡在眼镜上,然后给他戴上眼镜。顾恺嘉突然想到,自己同桌有一天在分析孙天影的星盘: “啊?居然是上升处女,他应该有心理洁癖,而且细心、龟毛——” 女生们纷纷说“不准”。他明明又花又随便,只要女生漂亮就不挑剔,还心不在焉的,特别是对追求者。 女生们都对顾恺嘉同桌的算命水平有所微词,因为同桌也说“班长上升天蝎,哇,看到没,这才是隐藏的坏男人,天蝎座记仇偏执,控制欲也很强,幕后大boss。” 第18章 女生们都说:“这是说班长?什么啊,一点都不准。” 顾恺嘉松了口气,幸好所有人都不信。 孙天影为什么选择了自己?他是真的选择了,还是只是随便想拉一个人陪自己玩玩? 如果他真的了解自己,又真的能够接受吗。 下午,太阳暴烈,他俩躲在饮品店里喝汽水。冰凉的、橘色的、层层叠叠像黄昏日落一样的果汁,杯壁覆着细腻水珠。七点过后,太阳开始落山,风渐渐急了,椰树轻轻摇晃着,有人开始玩冲浪板,他们刚去海边走了一圈,一起回来,把被海水打湿的双脚擦干净,阴影之下,两个人挨在一起,能感受到对方皮肤的温度。 “你还想去走走吗?”孙天影问。 顾恺嘉摇摇头,他想躺一会儿。 “那我再去逛一圈。”孙天影拍了拍身上的沙子,下一秒,顾恺嘉感觉自己被搂住了。对方像道别似的,轻轻吻了一下他的脸,打算起身。 顾恺嘉不知道怎么了,一把把孙天影扯了回来,凑上去,吻上了他的嘴唇。 他们是第二次接吻,吻得很深,直到嘴唇开始轻微酥麻。孙天影好像在引导他一样,舌尖轻轻触进去,直到顾恺嘉前进一步,敢和他做出一样的动作,他才继续深入。 胸口起伏得很厉害,接近窒息之时,他们就停下来,当呼吸回到正常,再继续亲吻,第二次,就猛烈得多,舌头在对方口腔中搅动,索取什么似的,直到顾恺嘉觉得双腿发软,头脑一片空白,几乎要眩晕过去。他紧紧搂着对方的脊背,孙天影也紧紧搂住他的腰。两个人像是共同在溺水状态中猛地浮了上来,喘着粗气,满脸通红,眼里溢满生理性的泪水。直到顾恺嘉回过身来,推开对方,有些惊慌地四处看了看。 夕阳下,每个人都成了黑色的影子,没有眼光瞧过来。 孙天影看他害怕就笑了起来,抚了抚他的肩膀,起身走了。 顾恺嘉躺了下来。浑身上下,像被那个吻激发了所有感觉。皮肤上每个部位的记忆都变得深刻。感受也突然变得清晰。夕阳下燠热的海风。凉凉的海水在脚踝处的柔软亲吻。脚趾一点点钻进沙滩,沙粒在脚缝滚动的感觉。 孙天影在沙滩上闲逛,一会儿蹲下帮小孩做沙堡,一会儿又看人家滑冲浪板,还和路过的人聊天。 过了一会儿,顾恺嘉看见他停在一个夹着冲浪板往回走的大姐姐身旁。 夕阳正往下降,天空和海面一片深红。光影中,看不清他俩的表情,被夕阳映出的剪影却非常完美。姐姐有着健康的小麦色皮肤,穿着珊瑚红的比基尼,他们聊得很开心。然后,姐姐指着滑板,低下身子,给他做动作示范。 她应该二十多岁,但孙天影个子高出她很多,体格也不瘦弱,大概只会被对方误认为小个三四岁。两个人站在夕阳的天幕和波光粼粼的海洋旁,像是一对真正般配的恋人。 是啊,他喜欢女孩。顾恺嘉才想起这件事,心遭刺了一下,眼泪也几乎要流出来。 他别过脸去,过了一会儿,又把眼神转了回去。 孙天影似乎在说什么,姐姐手背捂着嘴,大笑地弯下腰来。 顾恺嘉紧紧捏住身下的浴巾。 过了一会儿,那两个人还在说话,顾恺嘉站起身来,走开了。他去冰淇淋车边买了两个冰淇淋,站在车后的阴影处。 这时,孙天影回来了,他盯了一眼他们的伞,开始向两边张望。 一瞬间,顾恺嘉在对方的眼里发现了极度的惊惶。 孙天影绕了个圈,四处查看,又跑到伞下检查东西,似乎真的害怕了。 这时,顾恺嘉才从阴影中走过去,手上拿着两个冰淇淋。 对方看到他的一瞬间,松了口气,仿佛用眼睛在笑:“我问那个姐姐滑板怎么玩,这样可以带你滑——免得你不游泳,坐在那儿太无聊。” “那个姐姐”,孙天影知道自己一开始就在盯他。 “你听听就能学会了吗。”顾恺嘉把冰淇淋递给他,算是自顾自地表达一点歉意——因为孙天影再敢多说一会儿,他就会把另一个冰淇淋一直拿在手上,还要在他面前故意吃掉。“而且冲浪板都是一个人玩。” “是吗?是那些人技术不行,放心,我已经听会了,可以带你——等我一下,我去租了!”他咬了一口冰淇淋,往滑板出租店里走。 一小片阴云移开了。顾恺嘉重新坐了回去。 孙天影真的租了一个,有模有样地拉着自己的手,让自己蹲在前面,然后,自己在后面跑步借力。 一个浪起来,还没划走,两个人全都滚进海里,留下空冲浪板在浪花中飘动。 回到酒店,两个人洗了澡,躺在各自的床上。 顾恺嘉背对着对方躺着。过了一会儿,后面的床响了一声,他心里一紧,果然,身后的床陷了下去,孙天影躺了上来。 “转过来。” 顾恺嘉装作没听到。 一双手伸过来,将他的脸轻轻掰过了过来。然后,孙天影压了上去。 两个人的嘴唇又碰到了一起,这一次,他们也吻了很久,好像都知道该怎么做了。直到两个人都觉得呼吸不畅,面色潮红,才分开,望着对方。眼神都已经湿漉漉的了。 孙天影用拇指摩挲着顾恺嘉的脸,然后,像是思考了片刻。 “你喜欢女孩子。”顾恺嘉读懂了这种困惑的意义,“那……为什么?” 对方笑了一下,好像并不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不知道。我只喜欢我喜欢的。” 他又想了想,“叫你一声,你浑身都会僵一下子——很有意思。”他摸了摸他的头发,像在摸一只小猫,又把他的眼镜取了下来,放在床边上。 就因为这个?顾恺嘉用眼神问了一句。 “那你的理由是什么。”孙天影侧着身子,将手撑在枕头上,望着他。 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他被所有人爱,所以好像四处全是正确答案,但或许,按他的个性,在他预料之中的,他并不想听到。 整个房间,只有空调吹凉风的声音。外面非常非常安静,听不到遥远的大海的浪涌。床头灯只亮了两盏。黄色的暖光,让人觉得正舒服地躺在家中的床上,马上准备入睡。 顾恺嘉想了很久,只有一种模糊的,无法用言语表达出的感觉:好像孙天影是自己对外在一切的渴望,而自己却被他当成对内在一切的渴望。自己只能透过他接触漫长的旅途、形形色色的人,而对方想透过自己回到一个稳固的核心中去。顾恺嘉从没从他身上看到过失去从容的神色。但找不到自己的那一瞬间,他眼里真的透出一种深深的惶恐。 他想到这一点,眼神平静下来,孙天影看着他,好像觉得很有意思:“那我还是赢了,你连理由都给不出。” “给出了理由就是赢了?” “当然。” “但你的理由很烂。” 孙天影说:“我觉得挺好,凭感觉就行了。我的感觉一向是对的。” 他俯下身子,顾恺嘉仰起头。 两个人又吻在了一起。 第12章 撤案风波 张阿姨的家在靠近南山一带的小区,他们开过去只花了半小时左右。 案件发生后,总局警察已来过无数次,她也被传唤过无数次,但对这两个警察的来访,张阿姨并未显得不快。她叫张桂芳,圆脸,细眉,比起同龄的女人算保养得很好。两名警察坐下后,她立即起身去厨房烧水泡茶。 “没有男人生活的痕迹。”顾恺嘉扫视了一下客厅,下了第一个判断。客厅是比较普通的出租屋装修风格,门口的隔断的玻璃柜,摆着茶叶罐子和保健品,再往上看,有一个白色相框,相框里是一家三口的照片,是胶卷相片的色泽。 照片里,张阿姨穿着酒红色垫肩大衣,一头后扎的卷发,她丈夫方面阔脸,深蓝色夹克,两人把穿着紫白色校服的儿子围在中间,顾恺嘉认得,这是渝州十九中高中部的校服。 在天安门前,一家人都笑得很灿烂。 两人趁着阿姨烧水,又查看了一下房间,主卧大床上只放着一个枕头。小房间里有个书桌,书桌上也放着一个相框,照片里,男孩仍然穿着那件紫白相间的校服,手里抱着一个足球。 三个人坐下来开始闲聊,从前一天,周阿姨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什么请假,到案件当天的具体情况,两个人尽量摆出一副完成任务走流程的模样。 等到起身离开时,顾恺嘉和孙天影对视一眼。 孙天影随意地问:“阿姨,你一个人住吗?” 阿姨叹了口气:“是啊,我丈夫在广东那边打工,过年才回来一次。” “那还是蛮孤独的,我看小区有阿姨在跳广场舞,偶尔跟着她们参加点活动,交交朋友也是不错的。”孙天影微笑着道。在想释放亲和力的时候,他仿佛能掌握好剂量和效力,会让对方忘掉他们是警察。松弛状态的人,更容易吐露出关键信息。 第19章 “唉,我们一天天的工作太忙了,”张阿姨说,“哪里有时间和闲心去跳舞呢。” 两个人在门口脱掉鞋套。 “这个年纪,还不是为自己,儿子应该也独立了,何必为了赚钱那么辛苦,至少好好享受生活。” 顾恺嘉想,是的,不必提醒,孙天影想确认的信息正是自己想知道的。 阿姨顿了一下,仿佛想起什么,双眼空洞,怔怔地道:“是啊,是啊。” 门关上后,他俩沉默了一阵。 “她儿子应该是去世了,没有成年后的照片。要是活到今天,儿子应该和我们差不多大。”孙天影道。 顾恺嘉点点头。 “至于丈夫……” “我们回去再调查一下。” 他们调查了张阿姨家三人的户口,他的儿子张扬,户籍信息标注着“已死亡”,死亡原因为自杀,时间显示2010年。这孩子09年参加高考,但10年,却没有在任何地方上学或复读的记录。 她的丈夫,确实在春节购买了去广州的火车票,已经进站验票。并没有购买返程票的记录。 虽然顾恺嘉不予解释,但孙天影大致猜到了他的逻辑。 那个油脂证明房间里有人生活过的痕迹,而且刻意的痕迹清理,正说明嫌疑人可能与当下案件有关,如果真有人在校医院内部接应搬运和摆放李宏信的尸体。那么,这蓄谋已久、不惜代价、形式繁复且不图钱财的联合作案,团伙可最可能是亲属。 毕竟现实不是《东方快车谋杀案》,没有那么多正义之士为处决罪人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因而只能从涉案相关人员的亲属关系入手,寻找蛛丝马迹。 接下来,就是要查清张阿姨的孩子的死因,和她丈夫作案的可能性。 可是,他们刚刚着手准备。一篇炸裂的警情通报却已经被发布在网上。 总局决定将此案撤案处理。 总局的官方微博,蓝底白字写着: 撤销案件公告 关于李宏信死亡案,我局于2023年6月23日立案侦查。犯罪嫌疑人王祥涉嫌谋杀罪,在案件侦查过程中,王祥于2023年6月20日死亡。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十六条规定:“有下列情形之一的,不追究刑事责任,已经追究的,应当撤销案件,或者不起诉,或者终止审理,或者宣告无罪:……(五)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死亡的……”,现决定撤销此案。 感谢社会各界对我局工作的关注和支持,我局将继续依法履行职责,维护社会秩序和公平正义。 特此公告。 渝州市公安局 2024年4月23日 更可怕的是,几家以深度调查闻名的媒体,已经根据这一事实发布了万字报告文学,他们将之前采访陈丽萍和王祥同学的报道,根据案件结果重新组织素材进行发布,详细叙述了王祥堕落至犯下杀人罪的心路历程,让舆论的方向全部围绕着“一个人是如何被逼到杀人的境地”“当下的没苦硬吃教育也是李宏信式教育的变种”,没人再关心案子本身的疑点和真相。 “魏队,你看到总局的撤案公告没?”第二天,老魏刚到办公室泡了杯茶,顾恺嘉就冲了进来,“这个案子疑点太多了,不能这样撤案处理。” “唉,小顾,大清早的,你这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还嫌自己事情不够多?”老魏把茶叶吐回杯子,“再说,关键物证、指纹脚印都对得住,没有第三个嫌疑人,人家掌握信息更多,证据更全面,你来闹个什么?” 刑侦支队下,重案中队个个都是麻烦精,温阳阳和向珂虽然不闹事,但也是不好惹的硬茬。爱来闹事的三个。小易经常脸红脖子粗地冲进来要说法,但气上得快,消得也快;孙天影来纠缠,属于让人好受一点的难缠,但“最终肯定会被他说服”这点就让人挺不好受。 可顾恺嘉来纠缠,对老魏就属于纯粹的折磨。对方一脸不给任何领导面子的高傲和冰山一般立在那儿死倔的态度,只意味着一场漫长攻坚战的开始。 “脚印我是让马玉老先生鉴定的,”顾恺嘉将一封信放在老魏面前,上面是用蓝墨水钢笔手写的痕迹鉴定报告,“他说是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穿着不合脚的鞋子踩出来的。物证细节首先就经不起推敲。” 马玉是民间很负盛名的脚印鉴定专家,经常被警察邀请协助办案。 “你搞私下调查?”老魏怒目圆睁,虽然这一套对顾恺嘉毫无威慑力。“你不要跟我扯这些没用的,这事就不追究你。” 顾恺嘉冷冷地道:“局长几点过来?” “他的行程我怎么……?”话音刚落,他们就听到楼道里张局的声音响了起来。顾恺嘉立即走了出去。 几个警察正围着张局汇报,看见顾恺嘉从老魏办公室出来朝张局走来,像快要撞过来的冰山,都先闪了。 张局见他来者不善,皱了皱眉,想说自己正忙,可顾恺嘉不容分说地到:“张局,不会耽误您多少时间,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说。”然后尽量快速而条理清楚地把目前收集的证据陈述了一遍。 “小顾啊,”张局听完,沉吟片刻,“理论上我不反对你的意见,刚才你说的点确实也不符合逻辑。这种态度是对的,毕竟,少一桩冤假错案是我们的原则。但你现在是拿推断当事实,你不拿出直接证据,我是信你的才能,但其他人谁能信你?听懂我的意思没?你质疑总局的决定,总得拿出硬东西。” “是的,局长,我明白。”顾恺嘉冷静了一下,“但拿到直接证据还要一段时间,我要提交异议报告,需要您批准。” 说到异议报告,张局皱起眉头,他实在不想和新上任的王局闹得不好看。这可是王局上任的第一件重大案件,要是和他闹得不合——他想了想:“嗯,这个嘛,书面异议报告必须在七天内提交,那你要保证在七天内拿到关键证据,我才批准。” 顾恺嘉愣了一愣,七天? “张局,你知道七天时间——” “所以看你的本事了。” 顾恺嘉低头想了想,然后抬起头:“那,好。” 听他答应,张局有些吃惊。 但他也明白,顾恺嘉就是这样,想干什么事,一定把南墙撞破。 “张局,那你知道什么最新的进展和细节?” 张局被直接了当这么问,责怪地看他一眼:“其实你之前都在搞私下调查,考虑到你的初衷是好的,我不计较,但也不要得寸进尺啊。” “后续总局也会公布案件细节。”顾恺嘉说,“只是得到消息,我现在的进展会快一些。” 张局被搞得无奈,他确实不想顾恺嘉真的找出证据,又不知为什么,希望他继续查下去。“好吧,美国那边的亲属把dna寄了过来,经过检验和死者尸体对上了,死者确实是李宏信。” 顾恺嘉想了想,皱了皱眉:“他的亲属之前一直躲着不发声,为什么时隔半年突然出来,想确认dna了?” “你这小子!什么在你看来都是疑点?!我还能说什么?” “这当然是疑点,亲属从案发后就默不作声,为什么这个时候倒行动起来了?” 顾恺嘉想,或许是李宏信真的失踪了,亲属寻找无果,冒着被网暴定位的风险去警局和美国警方dna也有可能,更恶劣的情况,李宏信的事实性死亡对他的亲属是有利可图的。 他继续问道:“那个新型毒素呢?” 张局奇怪地瞥他一眼,意思是“你怎么知道毒素是新型的”:“那个毒素,只有最近香湾市一桩涉黑案使用过。” 一般如果出现新型毒药,警务系统都会第一时间分享相关信息。香湾市是特别行政区,和他们的警务系统信息互通缓慢。所以调查出这种新型毒素的第一次出现的时间,几乎花了半年多。 顾恺嘉听到,转头就要去申请调取香湾市这桩案子的卷宗。 但张局扯住了他:“刚好你在这儿,我马上要开会,跟我去会议室。” 第13章 假面的告白 原来,是宣传委有个任务发下来,今年要评“政务宣传新媒体奖”,张局很重视,要召开动员会,顾恺嘉平时出外勤找不着人,也不愿意参加拍摄,今天刚好送上门来,张局就顺势把他抓来了。 局子的视频号,只有1.5万粉丝,顾恺嘉算是局里比较帅的,经常被拉去演短剧,但他总是能推则推,现在孙天影来了,新媒体中心都感觉等到了自己的御用男主角。 重案队、电诈队和新媒体中心都被拉到了会议室,听张局指点江山。 “我们现在嘛,要跟得上时代,潮流,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有网感,对吧,”张局手指敲着桌子,“这次从选角到剧本,都是我敲定的,表扬新媒体中心和电诈队的同志们,工作做得很不错。小孙嘛,长得帅,这次就让你试试男主角,舒瑞照样当女主角,小顾嘛,就继续本色出演警察吧。” 第20章 顾恺嘉交叉双手,仿佛没听见似的,脑子里都盘算着那个“七天”“关键证据”“香湾市”“新型毒素”。 孙天影立即答应:“没问题张局。拍什么大尺度的都可以,我愿意为组织献身。” 温阳阳“噗”地笑出了声,局长责怪又喜欢地看了孙天影一眼:“我没什么要求,但是,你们一定给我好好弄,不能水,拿不拿奖不重要,但一定要拿出优质的作品。小顾,小孙是你带的,你有经验,不是还弄出了什么爆款视频?这一次多指导指导他。” 顾恺嘉仍然在走神状态。张局叹了口气。 等到张局走了,顾恺嘉终于逮着机会要走:“我事情太多,这次就不参加了,张局问起你们,麻烦说我演得不好戏份被剪了。”他最不喜欢杂事耽误正事,张局肯定也不同意他退出,干脆来个先斩后奏。 导演组齐声道:“不行,顾队!肯定不能放过你!流量秘诀好嘛!” “怎么?”孙天影玩味地看着顾恺嘉,“没看出来,顾队还是演技派吗?” 其他人互相对视一眼,微妙地笑了。 “你自己看吧,这是局子播放量唯一破了20w的视频,”婷婷把自己的手机连上了会议室屏幕。 “诶。”顾恺嘉试图阻止,但是,下一秒,那个播放量20w、让全局笑了一整天的视频,赫然出现在大家眼前。 顾恺嘉闭上眼。 顾恺嘉在视频里演一个劝人从善的民警,他比犯罪分子更加生无可恋,说的台词一个个往外蹦,演技尬得大家以为警号在故意抽象。 他一出现,密密麻麻的弹幕就遮住了屏幕。 “师傅别念了”“好抽象的艺术”“尬住了”“啊啊啊啊要死了”“笑死”“笑得想死谁懂”“不想演可以不演的”“棒读小哥”“抽象”“对我的眼睛友好对我的脚趾不友好”“多演爱看”“前面说爱看认真的?” 甚至还新增了一个高级弹幕:“不准看不准看不准看不准看”,把顾恺嘉的脸全部覆盖住。 “这是哪个暗恋你的毒唯发的吗顾队?” “可能是顾队自己发的。” “是我发的。”孙天影跟着起哄。他转着笔,一副真心赞美的样子,“顾队的确不能退出,简直是自成一派的演技。” 顾恺嘉:“到此为止,好吗?” 晚上,剧组的婷婷、舒瑞和温阳阳想组饭局,小易、向珂虽然不参演,都一起被拉来吃烤肉,小延子家里有事先回去了。 顾恺嘉不想参加,被孙天影劝住了,其他人先下了楼,他俩走在最后。 顾恺嘉告诉孙天影找张局的结果。 孙天影笑了一下:“看来张局不希望异议报告真的提交上去。” “什么?但是他——”顾恺嘉有些吃惊,他以为张局是在支持自己。 “异议报告只需要提出案件疑点,只要逻辑完善就没问题,真正的关键证据可以在批准后提交。”孙天影说,“他是不想得罪刚上任的王局吧——但,给我们个机会就算不错了,他大概觉得不可能在七天内找到。” “那我们更要现在动起来,没时间吃饭了。” 顾恺嘉想,自己真是看不透人心,特别是内外不一的人。但,自己甚至没时间失望了。 “好了,”孙天影说,“今天,就今天,放松一下吧,从明天开始,我们就在七天内把任务完成——哦对,是七个工作日,我们还有九天。”他轻轻捏了一下顾恺嘉的后颈,“不要这么紧绷。你早就该休息一下了。” 因为是春天,大家都想去公园吹吹风,吃露天餐,就选了小熊的花园里一家烤肉店。 才开吃,温阳阳就开始八卦。“孙天影儿,昨天碰到总局的小刘了,他说你刚进去就立大功来着,真的?” “哦,这个事情啊,”孙天影食指摩挲了一下下唇,“我有一些朋友,经常去那种——会所,所以我很清楚哪里会提供那种服务,而且一般背后有靠山才敢这么搞。后来,靠他们收集完信息,我们就把这些场所一锅端了。” “没看出你刚当上警察还挺热血沸腾的。” “也不是,那时我刚到警局,有点闲,就想看看他们遇到扫黄被抓进局子的样子,还挺好玩的。” “你真的蛮贱诶——”温阳阳感叹,“不过,干得好!” 桌上,舒瑞和婷婷都是和孙天影传过绯闻的,顾恺嘉脑子里仍然盘算着案情,但却不自觉地注意着两个女孩和孙天影的互动。但现在,三个人好像没有什么前嫌似的自然随意地聊着天。 他放下心来,然后,自我嫌恶了一小会儿。 不自觉地,话题就聊到了恋爱上。温阳阳和舒瑞都吐槽自己爸妈催婚严重,女刑警连合适的相亲对象都找不到。小易搔了搔头,说自己爸妈也急得很,但是相亲老是吹。 温阳阳说:“小易你检讨一下自己,为什么要给女生发盾构机施工的视频。” 小易莫名其妙:“这不挺有意思的么?” 女警们都缓慢摇头:“真的没救了。” “珂姐?你没相亲过吗?” “我吗,我不需要男人。”向珂低头啪啪玩着手机,对这个话题丝毫不感兴趣。 女警们都转头看着顾恺嘉。 婷婷捂着嘴:“感觉顾队是那种挺传统的男人诶。会遵循相亲流程,找一个温柔体贴的女生,然后规规矩矩过日子——可能到了某个时候,就自然会遇到合适的。” 舒瑞笑了:“我也觉得。” 顾恺嘉没回答,眼里抛出一个问号。 他坐立不安,随时都想走,孙天影朝他做了个坐下、放松的手势。 烤肉店旁边的大路上停了很多面包车,组成了长长一列后备箱市场,温阳阳要去给大家买酒,孙天影起身一起陪她,没多久,一个绑黑头巾、穿着朋克的老板就给大家端来一托盘鸡尾酒。孙天影跟在老板后面,端了一小纸杯牛奶,放在顾恺嘉面前。 顾恺嘉接过牛奶杯子,轻声道:“谢谢。” “不客气,嘉嘉。”孙天影立即小声回应。 为什么会有人这么讨打?前一秒才觉得微微心动,后一秒立刻想踢他一脚。 喝了一点酒,又谈到相亲受挫,温阳阳好像想通过甜蜜一点的回忆治愈一下伤感,于是又让大家说说“每个人的初吻是什么时候”。 “老娘是小学三年级,我觉得同桌长得蛮帅的,就强吻了他一下。”温阳阳说,“当时不是流行编排大老婆二老婆,他还让我当他的大老婆来着——妈呀,上次像是在恋爱的事情居然发生在小学!” “啊,你也太早了吧。”舒瑞道,“我可能大概是大一吧。和前男友。很尴尬,不说了。”大家非要听,当时,前男友说她不会接吻,她后来才明白,那男的是个真海王,说自己“没什么经验”都是在骗她。 大家看向了顾恺嘉。顾恺嘉简短地道:“初三。” 他握着喝完的牛奶杯子,没有看孙天影,但知道对方正看着他。 吹过一阵风,风里有春天独有的花粉香味。 每个人都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任何后续:“就完了?” “让我用用孙科长那里学来的审讯技巧,”温阳阳说,“具体时间,实施地点,作案对象——” “问题只是问:是什么时候,”顾恺嘉将纸杯捏瘪,“为什么要说得这么详细。” “但是,真的很想知道什么样的女生能让顾队看上诶。”舒瑞道。 温阳阳说:“我也好奇,他一点不透露的。我想,学习肯定很好,应该是比较文静的类型,是不是?” 顾恺嘉:“不太好。不太文静。” 夜幕的深蓝笼罩了每个人,彼此都朦朦胧胧,但在这朦胧中,他看见孙天影摇了摇头。 顾恺嘉心想,你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吗。 “那长得肯定很好看。” 顾恺嘉实在不想承认:“纠缠我干什么——下一个。” “哇就这样耍赖,好吧!放过你一回,下回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孙天影,该你了,交代!” “我啊,我和顾队一样,也是初三,在我家门口。” 顾恺嘉僵了一下。 大家都“喔——”地叫起来:“家门口?这么嚣张?是带回家见父母了呀?” 假话。顾恺嘉想。孙天影并没有看着他,但当然,他是在对自己说话。 在傍晚的天色中,他的声音很近又很远:“算是见过家长了吧。我还见过他的家长——” 大家都在起哄,说“你们爸妈都这么开明?”温阳阳笑道:“我不信你初吻才在初三那么晚。小学时候,长得帅的男生都会被女孩子偷亲。” 孙天影顿了顿:“这么说,好像确实比这早,是六年级和我同班的一个——” 顾恺嘉起身,离开了,直到再也听不见谈笑的声音。 当然了,自己当然不可能是第一个。 第21章 他本来就很焦躁,现在,焦躁又换成了另一种。 已经快夏天了,风有些微热,烤肉店挨着一小片林地,走进林地深处,望向四周,一切都仿佛笼罩在黑暗中。后备箱市场有人在唱ktv,歌声远远传来,好像是一首关于美梦破碎的歌曲。 如果他会抽烟,真的很想抽一根。 过了一会儿,身后有脚步声响起。他知道那是谁,没转过身子。下一秒,他感觉自己身体被别了一下,然后,脸被捏住,被强行转了过去。 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睛。 下一秒,孙天影柔软的、刚喝过冰薄荷酒的嘴唇触碰到自己。遥远的、熟悉的感觉。那种全都由他掌控节奏,被碾压、被包裹、被支配的感觉。 和第一次接吻的午后一样。那个暑假,在海边,在宾馆床上,在他家里,在自家楼下的公园和天台……无数次的吻,十指紧扣的手,还有他的肩膀,干净的、清新的t恤被夏日蒸腾起来的味道…… 时隔这么多年,熟悉的温暖和眩晕又来了,一瞬间,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去。 顾恺嘉被孙天影推着倒退了几步,靠在一棵树上。 直到舌头交缠到一起,顾恺嘉突然清醒过来。 他狠狠咬了孙天影一口,狠狠的。一股铁腥味渗进两个人的嘴里。 孙天影疼得僵了一下。两人的嘴唇分开了。 “我不明白你,顾恺嘉,”孙天影擦了下嘴角,看着手上的血渍,抬起头,“你在想什么?” “我想问你同样的话,你在想什么?”顾恺嘉靠在树上,血液的味道还残留在他嘴里。接吻造成的窒息,让他脑袋眩晕,胸口起伏不停。 “我在想什么,你很明白。”孙天影说。一瞬间,他又显得平心静气,游刃有余,让人很想揍他。 他们站在森林里面对望着,其他人已经喝醉了,笑声很高昂、很遥远,显得这儿更加安静。 “我,只是,要,”顾恺嘉一字一顿,“一个理由。” 虽然自己知道,孙天影能解释的话,早就会解释的。但,自己偏要他给出来。 很长的沉默。 孙天影笑了一下,拇指抚了抚上唇:“如果你非要问——我当时玩够了,不想玩了。” 顾恺嘉眨眨眼。 沉默持续了三秒,他的瞳孔渐渐放大,冲上前,一把揪住孙天影的衣领,抬起手。 但是,孙天影并没有打算还手或遮挡,他双手踹在兜里,眼睛直直地盯着顾恺嘉的反应。 顾恺嘉愣了一下,放下拳头。 “你不相信,对吗?”孙天影露出一个奇怪的微笑。 或许因为夜里太暗,灯光太远,他漆黑的眼睛,显得更黑、更深邃了,光在其中流动,甚至显得有点疯狂。 那时,顾恺嘉每天都在怀疑,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是自己有什么不好吗?无趣,无聊,内向,不爱说话,像是孤独症患者。 后来,他以为整件事都是骗局,或者是自己疯了之后的一个梦境。那个人是不能抓住的,所以,上天给他一个美梦,又让他快速地清醒,或许这是一种保护,在和他真正建立关系后被他抛弃会更加痛苦。好歹自己被抛弃,是在那之前。 后来,再对其他人有淡淡的好感,也不再敢离得太近,他太害怕了。 有时候,姑姑做家务时放着狗血电视剧,他在卧室里躺着,听着声音。恶婆婆把自己儿子囚禁起来,拿钱让穷苦的女主走人。他想,难道是他爸爸发现了他俩的事情,把他囚禁起来,搞什么指腹为婚? 他又担心孙天影其实是死了。 可自己觉得,孙天影那样聪明,又那么自由,他只要想再找到自己,就一定有办法。 除非,是他自己不想要了。 后来,这事变成了一次次噩梦。不必切实地梦到,哪怕是触及它朦胧的轮廓,都感觉心上压着什么东西,喘不过气来。他如愿考到渝州最好的高中,稍稍没那么内向了,认识了新朋友,埋首在学习里,照样受老师喜爱。但不知多少次,在梦中梦见他,醒来,感到泪痕把脸绷得很紧,枕头已经湿了一大片。 大学了,再也不会为这种事情哭,也感觉自己把他淡忘了,或许,能好好谈一场恋爱,做一点点像初中和他离家出走那么疯狂的事情,但顾恺嘉发现,自己变得自由了,因而很多事并不是想象的那样“不能做”,自然谈不上疯狂。他答应过别人的追求,但恋爱不能超过三天,就自己想要分手。“不是你的责任,只是,我就是……进入不了一段关系。”他擅长的,仍然是去图书馆读书,埋头写论文,被同学吐槽想卷死所有人,但其实,自己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而已。 自己就是这么一个单一和无聊的人,像是一直在同一轨道绕行的星球,有人轻轻带他飞出了逃逸速度,他就永远记住了那种感觉,没有人再给他同样的感觉,他就不觉得那是在恋爱。然后,那个人消失了,自己回到原轨道上,永远无法复刻当时的经历,只是带着记忆,继续自己漫长而无聊的绕行。 自己绝对不会原谅他。 但是,自己还是忍不住想靠近他。 第14章 第一次 “我信。为什么不信?”顾恺嘉笑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呼出来。 黑暗中,孙天影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顾恺嘉觉得自己彻底冷静了下来,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渐渐坍塌,因而,头脑变得更加清醒。 他往前走了两步,靠近孙天影,低声道:“是现在又想玩了吗?”手碰了碰对方两腿之间。“是想要这个吗?” 孙天影后退了半步,顾恺嘉跟了上去。 被捏住的一瞬间,孙天影震了一下。然后,他笑了,“你觉得我想要的是这个吗?”但他没把顾恺嘉推开。 两个人靠得很近,侧脸对着侧脸,不用看对方的眼睛,灼热的呼吸轻轻打在彼此的肩膀上。 将手冲洗干净后,顾恺嘉抬起头。 镜子中,只有背后的一小片草坪在灯光下照亮。人脸埋在深深的黑暗里,眼神和表情,什么也看不见。 孙天影是过了一会儿回来的,衣衫整齐,甚至还有些体面。他一坐下就端起酒杯继续喝着,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散场的时候,他俩仍然坐着同一辆车。 到了楼下,走进电梯,顾恺嘉按了十七层,孙天影将手揣在兜里,站在他身后。顾恺嘉不想帮他按十八层。 电梯一开,两个人都走了下来。 “顾队是不是应该负责到底?”孙天影在他身后问。但也是那种“你答不答应无所谓”的口气。 顾恺嘉吸了口气:“我现在不想玩了——” 他飞快走到门口,砰地关上门。 室内很黑,很安静,只有波波咕噜噜地跑着滚轮的声音。 他走进卧室,倒在床上,感觉浑身虚脱。 手机震动了一下。 孙天影发了条微信: “顾队,开一下门。” 后面跟着一个莫名其妙的、一只兔子面无表情跪在地上的表情包。 顾恺嘉没理他。 手机又震动起来。 “忘带钥匙了,收留下你无家可归的下属。” 他一搬来就换了指纹锁。但孙天影实在爱这么玩。就跟人明牌。答应了,那就是你的责任,宁愿做个傻子也要上他的直钩。 顾恺嘉把孙天影的微信调成免打扰。然后,打开窗子,拉下窗帘,仰面躺在床上,望着漆黑天花板上灯的轮廓。 不明白,实在是想不明白。 他搞不懂所有人,更搞不懂这个人。 但下一秒钟,脑袋像过电似的,突然想通了。 你要玩玩,难道我就不能——玩玩嘛?试着没心没肺一下,试着做个用完别人就扔的浪子。 自己那么患得患失,但对于这件事,从来没有得到的,当然也没有失去的。说不上患些什么。 孙天影如果真如传言中有那么多女朋友,还想随便和自己来一下,那至少,自己……不讨厌他,非要衡量的话,也并不算吃亏。 他拿起手机,回到:“过来。” 敲门声在下一秒就响了起来,顾恺嘉走出卧室,打开门,心里想着,自己一定要和他比谁更不把谁当回事。 但还没来得及反应,黑暗中,他被紧紧抱住了。 抱得那么紧,顾恺嘉心想,我又不是下一秒会消失掉。 一切都有点出乎预料。 两人在卧室躺下后,顾恺嘉打开了灯,温暖的黄光把卧室铺满。孙天影顿了一下,把脸从顾恺嘉的脖颈处抬起来,他皮肤很白,脸红得很明显,眼里闪着光。 “第一次,很害怕吗?” 顾恺嘉没说话,有点入神地凝视着他,忘记自己今晚的角色是当一个玩咖。 “我其实也是第一次。”孙天影煞有介事。 “你觉得我会相信吗?”顾恺嘉已经对他的胡说八道心平气和了。 第22章 “是真的,”孙天影说,“和你的第一次。”他俯下身子,要亲顾恺嘉的嘴唇,顾恺嘉别过脸,吻落在了嘴角。 …… 清晨醒来时,窗帘仍飘荡得高高的,汗水已经干了,发根却全湿透了。 顾恺嘉浑身酸软,他撑起身子,听见孙天影在客厅打电话。 “哦,是这样,那就好办了。到时我们找出证据,你就把鉴定意见拿出来。我调回来,李越只能退位让贤,所以你小子要翻供或者不敢照实说,以后就没有好日子过了。所以,早点看清局势,站到我代表的正义一方……是吗?他现在这么嚣张?……没事,明年就回来救你们于水火。” 顾恺嘉走出了卧室,孙天影看了他一眼,把一片面包放在夹着牛排和煎蛋的三明治上,“不说了,拜拜,我老婆起床了,我要给他弄早饭—— “你——”顾恺嘉哽住了,“是谁?”他脑袋里乱得很。 孙天影挂掉电话,给他倒了满满一杯牛奶,“哦,小刘,总局的刑技。他说自己也提出足迹有疑点,但李越,我之前的队长,上次交接时你见过的——没有在意,急着跟王局邀功呢。当然,小刘的技术也没到马玉的程度,说服不了李越。” 确实,单靠现场足迹无法完全确定嫌疑人的特征,温阳阳只是从脚印深浅和球鞋品牌大致推断是年轻人的脚印。李越大概认为足迹和王祥的球鞋已经比对上,没有必要再质疑吧。 “小刘到时候站出来,会有麻烦吗?”顾恺嘉喝了一口牛奶。 “没事,李越整不了他,我有办法的,”孙天影把餐盘推到顾恺嘉面前,眼带微笑,“有点晚了,快点吃。今天我开车吧。” 七点二十了。闹钟在十分钟前就该响的——可能被他关了吧。 顾恺嘉双腿和腹部还残留着浓烈的感受,他不能坐下来,只好站在餐桌旁,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 “怎么样?”孙天影问。 “还可以。”顾恺嘉迟钝地嚼着。其实很好吃。 孙天影走过来,给顾恺嘉扣上衣领,遮住斑驳的吻痕。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他的脖子。 但顾恺嘉没有看他的眼睛。 第15章 “凶手”的葬礼上 开车到澜川县,需要两个小时。 他们要去参加王祥的葬礼。 前一天,顾恺嘉本准备加紧调查案件线索,他甚至把那晚的荒唐事放在一边,不顾尴尬,和孙天影呆在会议室梳理案情。 现在,能有开去澜川参加的葬礼的“闲情逸致”,是因为重案队所有人都加入了调查。 他俩在会议室时,温阳阳突然冲了进来,说早就知道他俩在调查李宏信案,不让她加入,她就跟顾恺嘉没完。 她推开门,小易、小延子和向珂都站在门外,像被遗弃的小狗似的,眼巴巴地望着顾恺嘉。 “我们是一个团队啊顾队,竟然这么不够义气,就带他玩。”温阳阳很生气。“好歹也有先来后到的说法吧。” “后到也拦不住顾队最喜欢我。”孙天影手搭在靠背上,晃着椅子两条后腿。有戏可看又让他兴奋起来了。 “少来,算辈分你都要排在老五了——我才是正牌大师姐好吧。” 小易委屈得脸红脖子粗:“顾队,你太不够意思了,我们对你怎么样,你是知道的!你是怕我们去告你吗?” 顾恺嘉最终还是答应了他们。 等到重案队围坐成一团,顾恺嘉打开了投影仪,再次望了望自己的队友。 “你们确定要跟我一起调查吗?这是违反规定的。” “好啦,要死大家一起死。”温阳阳说,“大不了张局把我们都开了,我还乐得找份清闲工作。” “你说呢?都到这份上了。”小易道。 “我当然跟着队长。”小延子道。 向珂点了点头。 顾恺嘉把大家看了一圈,没什么表情。但大家都知道他在心里微笑了一下。 他拿着翻页笔,点开了第一页。 是监控录下的所有嫌疑人的截图。包括王祥在内。 “一开始,我们把注意力太过太集中于运尸的可能性。花了很大力气,在视频里反复出现的人物中搜寻可疑人员。 “但我当时忽略了,校医院外围监控只有两周的保存期限,也就是,如果犯罪嫌疑人在两周前便带着一部分尸块提前冷冻在校医院,就可以卡住这个时间点。如果他有同谋,之后将尸体剩余部分运进去就可以。所以,分批次运尸,反倒不是确定嫌疑人画像的重点。 “重点是,首先,谁能这么精准地知晓监控保存的时限,而且有机会接触医院涉案房间的钥匙?大概率是医院内部人员,或者至少经过长时间蹲点。 “其次,现场勘察,”顾恺嘉看向小延子,“我们在顶楼的储物间的墙壁上发现了一滴油脂,是食用油,根据氧化程度,是在案发前一周留下的。这个房间留下了一个疑点:除了这滴油,这件房间里的足迹、指纹,都被打扫得干干静静,连门外锁上的指纹都被抹掉。这反常的地方,正是一个关键线索。试想,什么情况下,有完全清理现场的必要性?在什么情况下,需要清理到如此程度?可以假设:是怕被人,特别是能提取细微痕迹的人——警察——发现。这是渝南大学新校区,校医院没有发生过其他案件,或许可以假设,这个房间和这起案子有关联,嫌疑人是怕警察查出这起案子的线索。” 小延子羞红了脸。他只是用紫外灯大致照了照这件屋子,觉得挺干净,就直接排除了房间和案件的联系,汇报时,也只是说“没有发现任何疑点”。 “所以,油脂氧化时间的区间、嫌疑人对痕迹的清除,加之排除监控里其他人存在运尸行为,可以假设:这起案子还有另一个犯罪嫌疑人。”听到这里,除了孙天影外的所有人都瞪大眼睛,面面相觑。 “这名嫌疑人可能会把运进来的尸体放进冰箱,也可能是杀害王祥的嫌犯,并且,必须在警察到来前逃出医院。但是,他过于频繁地医院在医院内部活动,为什么没有留下新鲜的痕迹?只需要一个条件成立就可以——你们还记得罪案当天的情况吗?” 顾恺嘉顿了顿,看向温阳阳。 温阳阳一拍脑袋:“天哪,那个——报案的张阿姨!” 张阿姨说,自己例行打扫了走廊后,才发现了尸体。 是的,就算嫌疑人1穿着鞋套行事,留下的痕迹也可以被刑技提取,所以,需要第二人,把所有痕迹一起清理掉。 大家面面相觑,满心喜悦,感觉中了大奖,终于得到了最终的答案。 “再补充一点,”孙天影道,“张阿姨刚好趁着案发当天来上班并报警,或许因为:一,清除痕迹,二,为了排除自己分批次运尸的嫌疑。但她带来的工作箱里很可能就有剩余的尸块。” 向珂道:“但是……总局的验尸报告将尸体分成了三组,三组分别在不同时间解冻。” 顾恺嘉把投影笔给孙天影,孙天影换到医疗废物清运车那一页——那是他单独调查的一条线索。 视频里,司机把一个带把手的纸箱子搬给老廖,老廖提进了医院里。 “我们询问过这个司机,他搬运的是明洁公司购入的脉冲消毒器,张阿姨和他关系很好,委托他顺路带来。” 明洁公司是香湾市一家家政公司,业务范围广布全球,最近正在进军智能家电市场。公司也承包医疗废物处理业务。 “消毒器的机芯可拆卸,我们在原地查看过,里面的空间完全可以容纳细小的尸块——珂姐,是不是有一组解冻时间一致的尸块,总体来说比较细碎?” 向珂回忆片刻,点了点头。 “我还有个问题……嫌疑人卡了监控两周删除的bug,又能怎么逃走呢?再待两周吗?啊,不对,当时我们已经彻查整个建筑了啊!”小易问。 孙天影继续道:“至于这个问题……阳阳,还记得公寓茅台酒失窃案吗?嫌疑人是专业攀岩运动员。他偷酒后用攀岩绳爬上楼顶,又从顶楼坐电梯逃走,所以楼道监控并没有找到在案发现场的同楼层离开的人。” 顾恺嘉心想,虽然自己完全没给孙天影解释,对方也一句不问,但还是把自己的想法猜了个十七八。 温阳阳瞪着眼睛:“啊,你是说——这个案子的嫌疑人也是个攀岩运动员?!” 顾恺嘉顿了顿,笑了一下:“我问过攀岩教练。攀爬需要人持续发力,对核心力量、手臂耐力都有要求,一般人是做不到的。但是,普通人完全可以掌握下降动作,只需要单手控制绳索、双脚轻点墙面就能保持平衡。可以假设他是这样逃走的:嫌疑人1在作案后,用攀岩绳从监控盲区逃走。第二天,嫌疑人2在警方来临前收走了这条在监控盲区的绳子。” “嫌疑人2就是清除痕迹的张阿姨……”大家低声道。 “天哪天哪天哪,”温阳阳道,“要把总局的脸打疼了!!感觉这个案子能让我们扬名立万,载入史册!!!” 第23章 “阳阳,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的。”顾恺嘉说。 “别半场开香槟啊阳阳女士。”孙天影说。 温阳阳对孙天影比了个stop:“闭嘴,让老娘高兴一会儿。” 顾恺嘉想,还是有极为矛盾的东西在里面。 这个案子的每一步,可以说是每一步,都处心积虑,仿佛有人精心安排着,却控制不住在细节上出了差错——正是完全清除楼顶小屋痕迹这一招,招致了自己的怀疑。 马玉的鉴定也是个意外因素。据孙天影说,总局因为刑技不能通过足迹给出嫌疑人的清晰画像,后续,他们也将倒模寄给了北京最权威的足迹鉴定专家。但是,鞋底干净,足迹太浅,专家也无法给出确定的答案,只说步幅稍显奇怪,脚趾发力程度更偏向青年。实际上,专家的鉴定结果仍然不利于王祥。如果自己没有将倒模寄给马玉,或许案发现场的足迹,真就被扣死给王祥了。 如果犯罪嫌疑人想得那么周全,为什么要清除这间小屋的痕迹?这一招太蠢了。 除非—— 但是,为了让所有人专注目前阶段的调查。顾恺嘉不打算把后续的怀疑说出口:“好了,目前所有的真相只止步于怀疑,我们的推论可能能自圆其说,但实际证据却并不一定能支持。现在必须在七个工作日内向总局提交异议报告,我们就分三路寻找相关证据。小易,小延子,你们去调查张桂芳,也就是张阿姨的丈夫去年是否离开广东,具体的行程如何。阳阳,再去详细调查一下张桂芳的背景,仔细查她的儿子在09年~10年的经历,为何会自杀。向珂——” 向珂盯着他,好像好奇哪里有自己的用武之地。 “查一下之前跨国验尸的先例,收集起来,分析一下我们和美国dna跨洋送检的程序有没有什么漏洞。” 向珂点点头。 顾恺嘉唯一会看的电视剧就是刑侦剧。看多了这类美剧,他总觉得那里的警察不是真的很废,就是被买通了。真正有本事的都会被孤立或开除,要么就是法外之人。 而且,他无凭无据地觉得,亲戚隐瞒身份这么久,一直不愿合作,突然选择送来李宏信的dna配合调查,实在不大正常。 虽然自己更相信理性,有时又不得不承认,直觉往往比理性更准确。 孙天影看着顾恺嘉:“我俩呢,顾队?好像没有任务分了,要不去拍反诈宣传片吧?” “……”顾恺嘉懒得理他,他掏出手机,看着陈丽萍发来的十多条语音。 又有一条新的来了,顾恺嘉转成文字: “警察同志,求求你们了,祥祥肯定希望你们能来的,只有你相信他们。” 顾恺嘉想了片刻,还是回了一句:“好。” “陈丽萍明天要举办王祥的葬礼,她想让我们过去。” 孙天影叹了口气。“好吧,我也想体验一下有且只有两个警察会出席的葬礼。” 到达澜川县,他们又开了很久的车驶入山区,天阴沉沉的,长江泛着银灰色,远看,像是凝固的水银。 顾恺嘉平时话就不多,今天不仅不说话,甚至连眼神都不给自己了。 孙天影沉默地开着车,感受到顾恺嘉气压低得可怕,说话、开玩笑、谈正事,他一概不搭理,而且威压感极强,再去招惹他,大概率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前天晚上,第一次发生关系后,他只是显得稍稍有些迟钝,仿佛没回过神来。好在第二天重案队都来支持他,他也沉迷于安排工作,又或者上述原因都不成立,纯粹是反射弧太长。那一天,他的精神状态还算正常。 可昨晚,他俩又上了床。 顾恺嘉的精神就此崩溃了。 昨天,重案队每个人都忙到了半夜十二点,他俩到小区后,从在楼下买避孕套,到继续上顾恺嘉家去,至少都是心照不宣的。 第一次,沙发上那次,甚至是顾恺嘉主动的,他急切地脱去警服,扯着自己的领带,让自己压在他身上。 后来又去到床上,结束后,顾恺嘉脸色通红,重重喘息着,脸一半陷在枕头里,另一只眼睛在灯光中望着自己。然而,自己想凑过去继续温存时,他仿佛突然清醒了,被泼了一盆冷水似的,背过身,自顾自地缩在床沿,背影像是受了什么重大打击。 窗台上,灯光中,能从倒影中看见他的脸。 他睁着眼睛,好像在流泪,但也看不真切,或许没有。 天太暗了,灰色的云朵翻滚着,雨一阵阵地下,大白天穿行在山间,顾恺嘉坐在副驾上,头疼似的,用手撑着前额。 沉默持续得太久,顾恺嘉像是灵魂出窍了。 大清早,他们从床上起来,他就是这副样子。 “不行。不能这样。”过了一会儿,孙天影听见顾恺嘉轻声道,“我——做不到。” “不行什么?”孙天影正专心驶入一段泥泞的山路,树荫铺天盖地地带来了黑暗,他打开前灯,细长的雨像银针似的在车前的光中跳跃,把四周衬得更加黑暗。 “那种关系。”顾恺嘉仿佛在梦呓“……不行,不能继续了。” “那种关系,哪种关系?”孙天影看了顾恺嘉一眼,努力不把注意力从路上偏离开。车在泥泞路上颠簸,极不稳当地颤抖着。 顾恺嘉没说话,片刻后,他又轻声说,“不要那样了,我们不要——上床了。” 开过一段不稳当的路,终于又稍微平坦一些后,孙天影说:“顾恺嘉,不上床,那我们要干什么?我们是恋爱又不是出家,难道跟你修仙吗?” 顾恺嘉怔怔的,孙天影语气温柔了一些:“你是要我正式提出跟你交往吗?没问题,我现在就问,你愿不愿意——” “没必要勉强你自己。”顾恺嘉打断了他,“是我的责任,是我受不了了。或许你可以,但我不行。” 一阵沉默。 “勉强我自己……‘或许你可以’……”孙天影重复着,笑了笑,“我勉强了什么,可以了什么,顾队,麻烦中译中一下,我听不懂。” 孙天影从来不会直接发火,或说,他从不把自己的火发在台面上,却很擅长让对方气死。这或许是顾恺嘉见到他以来,他第一次真的生气,握着方向盘的手青筋爆起,转弯猛地要把人甩出去似的。 顾恺嘉看着快速后退的、黑暗的、树影斑驳的窗外。“算了,回去再说清楚。” “不用,现在就说清楚。”孙天影说,“有问题当下解决,好吗?告诉我,问题是什么。” “问题是什么,你心里很明白。”顾恺嘉说,“解决不了,我就不能继续。” 孙天影沉默片刻,望着茫茫的前路,“好吧,如果你是这么想的。” 顾恺嘉冷冷地道:“我是这么想的,有什么问题吗。” 你不予解释。我就永远没法迈过那道坎。 没有说开的关系,只能是肉体关系,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没有什么问题。”孙天影突然心平气和起来,“好了,分手快乐,顾队。两天,我这辈子破的新纪录。” 一瞬间,导航提示进入了镇子,暴雨突然哗啦啦地降下来,天地间顿时灰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 第16章 “凶手”的葬礼下 在一片黑暗中,他们终于看到一点颜色——两个橘红色的轮廓,幽暗中的火焰。雨如瀑布一般流过车窗,火焰像在水流中跳动。 顾恺嘉降下窗,仔细看了看:“停车。” 是陈丽萍和另一个人,两人穿着橘色的雨衣。看见顾恺嘉到了,陈丽萍憔悴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慰藉,她身旁还跟着一个人。曾给他俩算过命的小道士——成光。 “这个雨,还能去下葬吗?”孙天影收起伞,走进陈丽萍在院里搭起的灵棚。所有东西都脏兮兮、灰扑扑的,白炽灯照着正中央的遗像,遗像前摆着香炉和一点瓜果。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灵棚上,震得人脑袋生疼。 “我也不知道,”陈丽萍无助地看着成光,“小师傅择日选了今天。可以吗?这个大雨。” “啊,应该可以吧。我……” “话说你小子怎么在这里,”孙天影打断了他,“哪儿都有你。” “这个,当然是我价廉物美又有爱心,”成光心虚地笑了一下,“再说,真的是缘分,案发现场我去过,陈阿姨又刚好住我出租屋隔壁,愿意照顾我生意嘛。” “哦。”孙天影看上去没什么兴趣。 成光心想遭了,今天碰见这警官心情不好。 这时,顾恺嘉走进了棚屋。 黯淡的灯光照得他脸色煞白,睫毛的阴影扑在面颊上。 他摘掉淋湿的眼镜,又抬起眼,眼睛大而空洞。手里的伞没撑开,衬衣湿了一大片,头发贴在脸侧。 孙天影看了顾恺嘉一眼,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成光望着顾恺嘉,心想,这一个警察,又何止心情不好啊。 第24章 王祥已是官方公布的犯罪嫌疑人,照理说,只能偷偷埋葬,但陈丽萍这次回老家来,坚持要搭灵棚祭奠,招来村里很多非议,同村办丧事的人不接这个活,她便跑到邻村请了人。 村里人路过,看着院子里那个高高的顶棚,都指手画脚道:“杀人犯居然也办葬礼啊。”他们三三两两在院墙下聚集,故意说得很大声,生怕陈丽萍听不见。但暴雨掩盖了所有的喧嚣。 顾恺嘉擦干眼镜,又戴上,灵堂中央的黑白照片清晰起来。 大概是王祥在大学时拍摄的照片,中分短发,下撇的眉毛,涣散的眼神,抿住的嘴唇对世界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 顾恺嘉想,确实很像抑郁症患者的眼神,好像无论世界有多么美好,他也只能待在内心的黑洞里。 还未确定嫌犯,身为警察来祭奠他,似乎不太对,但为了安慰陈丽萍,两个警察还是给王祥上了香。 他们在灵堂坐了一会儿,顾恺嘉提出要看看王祥的房间。陈丽萍便把他们三个带了进去。黄漆木门,简陋的家具,未经粉刷的水泥墙上,贴着一排奖状,和火影、七龙珠的海报。陈丽萍给他们翻出王祥童年时代的作业本、日记,收集的糖纸、笔芯和卡牌,她自己坐在床边翻着相册,絮絮叨叨地嘟哝王祥小时候是多么乖,帮父母种田打杂,只有初中学坏了一短时间,但父亲肝癌走后,他就开始洗心革面,好好学习,想着要当一名医生。 但是,他得了抑郁症,而且没有告诉自己。 “我对不起他,他都已经这样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陈丽萍合上相册,失魂落魄地念叨着。 三个人都没说话。 暴雨一直下个不停,没法上山,陈丽萍便坚持留他们吃晚饭,她起身去灶台忙碌,剩下他们三人在房间里。 生锈的窗棂外,绿意盎然的后山看上去阴森森的,雨一直拍打着窗玻璃。 顾恺嘉拿起王祥的日记,绿皮的封面上,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写着:三年级(2)班王祥。 他翻开日记本。 “2003年4月2日心情哭 夏小强逮了吗za拔光了它的腿。我pa在桌上哭了很久。” “2003年5月20日心情后悔 宋锐和王鑫说常旺身上很chou,说他没有朋友。常旺说,王祥是我的朋友,宋锐和王鑫就当面问我:王祥你是他的朋友吗?我不敢承认,怕也被他们qi负。我想对常旺说:对不起。” 虽然言语幼稚,但这种敏感、哀伤而道德感极强的气质,莫名的,让顾恺嘉想起了一个在遥远记忆中的人。 那人的日记本,他一直保存在家里。 他再也不能把那个人定义为“朋友”了,就像不能把孙天影定义为“恋人”。但即便这样,顾恺嘉觉得,他和王祥是最无法去害人的那一类人。即便……他伤害过自己。但那时候,他大概已经精神崩溃了。自己也早就原谅他了。 “2005年11月23日心情哭 学校门口有个摆tan卖东西的老奶奶,她卖的东西有米花、ju子和花生。我每天买她的米花。不好吃。买了我就放在家里柜子上面,放成一zuo小山。但我还是每天都去买。她那么老了为什么还在门口摆tan呢?我想到就很伤心。” 老师在这一则日记下面写了评语: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不要老是伤心,多看看美好的东西!生活其实很美好! 顾恺嘉合上了日记本。 孙天影和成光在床边翻王祥的数码宝贝卡和水浒英雄卡。 “他有四张林冲欸,”成光说,“林冲很难收集的,我吃了好多袋小浣熊才抽到一张。” “我的水浒卡都是扇牌赢别人的,把全班男生的林冲都赢过来了。”孙天影抬头,看顾恺嘉呆呆地拿着日记本,“你看完了吗?给我看一下。” 他的手快要触到顾恺嘉的手时,顾恺嘉很快避了避。 孙天影愣了一下。 成光看看顾恺嘉,又看了看孙天影。 吃完饭,雨停了。天空仍然阴暗。一行人爬上了祖宅后的山坡。阿姨捧着骨灰盒,两个警察拿着铁锹,成光拿着罗盘,罗盘的针头在不间断地轻微下沉。大雨后,后山全是泥泞,每走一步,脚都会深陷在泥土里,抬起脚,又带出一股雨水味的草木气。树枝黑漆漆的,打着手电都觉得像是夜晚。 他们走了一会儿,终于到了成光选好的地点。 一阵风吹来,叶片上的雨噼里啪啦打在他们头上。 “等等,”成光轻轻碰了碰左耳的耳钉,很专注地低下头:“他在说话。” 他摸着耳钉,侧着耳朵,仿佛在认真倾听。 孙天影鼻子里轻轻哼笑一下,尽力忍住不吐槽。 风一直微微吹着,让人脊背发凉。过了一会儿,风停了。 成光清了清嗓子,他谁也没看,望着天空: “阿姨,王祥在说,他不是罪人,谢谢你相信他。他没有太深的怨气,也不在乎能不能还他清白,因为,他和这个世界再也没关系了。他只希望和你好好道别。他说,以后,你要好好生活,再找个老伴。过去的,也就过去了。” 陈丽萍怔怔地盯着他,好像没听懂,片刻后,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就这么哭过去了,流泪似乎变成了很机械的事情。 平时,两个警察都会制止类似的封建迷信行为,但他们认为成光装神弄鬼只是为了安慰陈阿姨,便都没说什么。 “我们一开始说好的,没有沉冤昭雪之前,我先暂时把他埋在这里。等他拿到清白后,我再过来一趟,把他移到之前看的那个风水宝地,好吗?”成光说。 陈丽萍点点头。 埋下骨灰盒后,四个人都在旁边静静地待了一会儿,才继续往山下走。 离开时,成光拜托两个警察顺便他捎到市区,顾恺嘉和陈丽萍走在最前面,孙天影和成光稍后一点。 成光突然道:“说实话,我其实也很能看活人的事,警察同志是不是要顺便看下感情?你们带我回去,就收个友情价五十块。” “不需要,”孙天影说,“我感情生活好得很,再说你还想收钱?嫌疑人目前跟你描述的一点不搭,你误导警方,我还没找你售后理赔呢。” “是吗,孙警官,感觉你很挫败喔。”成光望望顾恺嘉,又回望孙天影,一副“我都懂得”的表情。 孙天影哽住片刻,随后朝成光微笑道:“少管闲事,不然奖励你一个组织迷信活动罪,让你进局子一日游。” 成光叹了口气:“说实话,警官,我是过来人,有些事,错过了可别后悔一辈子,我最近就错过了一单大生意,有些话,当时没说开,搞得我现在后悔死了,但又有什么办法?我自作孽,”他叹了口气:“你是警察,我是道士,别人的事见得多了,自以为清醒,但是自己,当局者迷——” 孙天影打断他:“你小子怎么回事,对我说教起来了?” 成光立即道:“不敢不敢,有感而发。” 孙天影沉默片刻,凝视着顾恺嘉的背影。 顾恺嘉正和陈丽萍说着什么,陈丽萍焦色的双手握着顾恺嘉的手。她的眼睛哭得浑浊了。顾恺嘉声音很低,听不清楚,大概在说案子调查的进展,走近他俩的时候,孙天影听见顾恺嘉说: “我们会经常来看你的。” 车开走了。陈丽萍孤独的身影被甩在身后,她还要为王祥守灵。 坐上车,成光感到前面的空气快凝结了。 他打了个冷战,这哪里是车,简直是冰窖,早知道就去镇上赶汽车算了。 顾恺嘉深深吸了口气。 一整个下午,绝望的窒息感,像黑色海洋一般将他淹没了。 他打开姑姑的微信。 “还好吗?今晚过来陪你。” 过了一分钟,一条语音发来,他立即转成了文字: “啊,怎么啦?不用,护工在呢。我没什么事。” “我想过来。” 自己还能陪她多少天呢。或者,换一种自私的说法,她还能陪自己多久呢。 “不需要。你最近那么忙,有时间好好在屋里睡觉,在我这里睡不好。” “没事,我不太忙。” “今天怎么了?我说了,有护工,你过来干什么?来了看你累我也难受,下班早,就回去好好休息。” 姑姑今天心情似乎不太好。 顾恺嘉退出微信,望着窗外。 孙天影看了他一眼:“姑姑需要人陪吗?我跟你一起到医院。中途可以换人守着。” 顾恺嘉没回答。 成光来回看着两个人,大气都不敢出。 “顾队,”孙天影望着前方,“好聚好散,你也不用这样冷暴力吧。” 顾恺嘉沉默片刻:“孙天影,你不必这样。” “又来了。‘不必这样’,你的意思是,我是装出来的,顾恺嘉,你觉得我到底是怎样的?我真想知道。”孙天影笑了。 第25章 “我不知道。我也不敢真的知道。”顾恺嘉望着窗外。 成光偷偷蹭到车子边缘,又往下梭了梭,努力让两个警察在后视镜里看不见自己。 “噢,是觉得我随便谁都可以?你可以调查我的行踪啊,这不是你最擅长的?看看我是不是女朋友轮番换,天天和一堆不三不四的人去会所——另外,”他望了望顾恺嘉,“上完床就反悔的也不是我。到底是谁在随便玩玩。” 成光汗毛竖起来了。 “你们也别真忘了这车上还有人啊?!!”他在心里呐喊着。 “是我后悔了。”顾恺嘉说,“是我又当又立。是我的错。所以我想结束错误。” “错,误——好吧。”孙天影望着前方,又笑了一下,“错——误。” 窗外的黑暗更浓重了,只有路灯黯淡的光偶尔照亮车内人的脸。后半途路程中,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 到达市区时,成光火急火燎,要他们在四周荒无人烟的一栋烂尾楼前把自己放下,两个警察心不在焉,也没问他在这个可疑的地方下车是要干什么。 停好车,上电梯时,顾恺嘉按了十七楼。孙天影随后伸出手,按了十八楼。然后,和平常一样,站在顾恺嘉身后。 两个人都没说话。 七楼,一对夫妻走了进来,两个人逗弄着女人怀里的小孩,十三楼,他俩笑嘻嘻地走了下去。 电梯里又只剩他俩,气压继续沉下去一点点。 叮——十七楼到了,门缓缓打开,楼道灯没有亮,走廊黑漆漆的,顾恺嘉走了出去,时间仿佛调慢了速度,而背后那个人毫无动静。 电梯门渐渐关闭,地板上,那一窄溜的光在渐渐变细。 结束了。顾恺嘉想。 第17章 要不要原谅他? 下一秒,“砰”的一声,那道光展开了。孙天影把电梯门一挡,快步走了过来。 顾恺嘉转过身,孙天影搂住他的腰,将他半抱起来,抵在墙面上。顾恺嘉抱住他的背,手指深深扣进他的皮肤。两人的嘴唇紧紧合在了一起,仿佛在撕咬什么,把对方咬得又狠又疼,没人愿意先行服输。 顾恺嘉先受不了了,他揪住孙天影后脑勺的头发想将他扯开,孙天影死死钳住顾恺嘉的后脖颈,手插入他半湿的头发中,仿佛想把他的脑袋嵌到自己身体里。 顾恺嘉扯不开他,又开始猛推他的肩膀,孙天影试图抓住他的手,两个人扭打起来。 昏黄的走廊灯随着他们的动静一会儿亮起,一会儿熄灭。 最终,孙天影终于拧住了顾恺嘉的双手。他累得气喘吁吁——控制犯罪嫌疑人都没这么累人。 “顾恺嘉,认真听我说。”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顾恺嘉望着他。 两个人重重地呼吸着,喉咙又干又涩,半晌,都咽了咽口水。 声控灯熄灭了,四周再次陷入黑暗。只有走廊尽头的窗户发出一点微光。 “你要我给一个答案,对吗?” 孙天影直直地凝视着顾恺嘉。 顾恺嘉:“是的。” 他们俩始终盯着对方,目光没有移开。像是警察和最凶恶的罪犯间的博弈,第一眼的对视就可以决定谁更强悍,更进一步的逼视就可以看出谁在撒谎。谁避开就是输家。 十年间的很多东西,在如今的对望里翻涌。 “你是警察,知道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顾恺嘉瞳仁动了动。 孙天影短促问了一句:“是不是?”态度是温和的,语气却像审讯时那样不容置喙。 顾恺嘉顿了顿,不那么情愿:“是。” “那就好,”孙天影仍然紧紧拧着他的手,“那我……像这样告诉你:这个事情,在我自己这里还没过去。我总有一天会告诉你原因,但是,不是现在。”顾恺嘉想开口,孙天影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打断:“其实我的想法就这么简单:我自己还没法面对,就没法让你陪我面对。” 他的语气仍然非常温柔,但手拧得极紧。顾恺嘉觉得自己骨头都要碎掉了。 但有种感觉,坚硬的壳剥落了一点,只一点点,但是,刚好,只需要这一点。 顾恺嘉深深吸了口气,又呼出来,确认自己不是因为心软,也不是因为绝望——像船怕失去停泊的港口,而非要临时给自己找一个锚点。 他输了,他移开眼神: “那我,也像这样告诉你:这个事情,我也没有过去。” 孙天影皱了皱眉,眼睛闪出一些东西,那些东西还没成型,顾恺嘉便道:“但是——” 顾恺嘉没把下半句话说出口,但孙天影知道他要说什么。 如果用一根线,将笔记本从中间划开。左边写上:“我可以原谅他”;右边写上:“我永远不会原谅他”。然后在每一边写上理由,初中时的顾恺嘉,可以在脑海里把左边写得很满很满。 右边一直是些不成立的假设,所以,到最后,只留下一片空白。随着一次次等待、失望和绝望,只有标题越来越清晰。 他们再也没有相见的那一天,他疯狂拨着孙天影的号码,回应他的,只有关机的提示音。 他没想到他们就是这样结束的。这样简单又潦草。他在公园门口等到傍晚,看到对面的商场来来往往的人,直到双眼模糊,然后,他冲回家去找姑姑要钱,甚至不顾姑姑的训斥又跑出门,打车到他家去—— 但他被堵在了小区门口。第二天,第三天,直到开学,家里电话响起,他都会抢先去接。但永远都不是那个人打来的。 让他现在从左边那一侧找上一条,证明“其实他喜欢我,只是真的有难言之隐”,像是个无可救药的恋爱脑。 可回忆还是跟走马灯似的,叫嚣着,让自己再给他一次机会,重新开始,再试一试。 他俩从三亚回来那天,姑姑大发一通脾气。 孙天影料到顾恺嘉会被教训。把他送到家门口时,向姑姑解释说,顾恺嘉其实一路上都在帮自己预习高中功课,甚至还绘声绘色地举例,说顾恺嘉如何教会了他指数函数、立体几何。简直像是两个有上进心的中学生,抵御不住学习的热情走到一起。旅游是为了找一个安静不受打扰的环境,以便在知识的海洋里畅游。 孙天影撒谎向来逻辑严密。哪怕姑姑翻开高一数学查证,他也不会露馅的。 姑姑被说得有些动摇,但当她瞥向顾恺嘉,发现顾恺嘉垂着眼睛,像被主人抓包的小狗,立即了然于心,客气地对孙天影说:知道了,你早点回去吧啊。 下一秒,她就把顾恺嘉扯进来,关上门,掏出鸡毛掸子。 鸡毛掸子飞得呼呼的,顾恺嘉的屁股一阵火辣辣地疼,但他咬住牙,打死不发出一点声音。 被揍得厉害时,敲门声又响了,孙天影在门外现编了一套说辞,声音有些着急:阿姨,是我父母安排的旅游,他们以为您知道,有大人陪同其实挺安全的,不然让我妈妈给您打个电话? 姑姑不为所动,气喘吁吁地喊道:没什么的,不用电话,同学你先回去吧啊。 手上动作不停。 挨一下,顾恺嘉就疼得浑身颤一下,但他知道自己真的错了,站得一动不动,老实挨揍。好在有人在门外陪他挨揍,不至于那么无助。 姑姑去上夜班之后没多久,敲门声响了。顾恺嘉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打开门。 炸鸡的香味飘进来,孙天影手提着肯德基全家桶站在门口。 顾恺嘉从来不被允许吃垃圾食品。说馋倒也算不上,但他一直好奇肯德基是什么味道。 上一秒还在为他买好吃的安抚自己而感动,下一秒,就看到孙天影的眼神在扫自己的屁股:“伤得严重么,脱掉裤子我看一下?” 顾恺嘉本能地朝后退了退。 “想什么呢,我是在想,需不需要给你敷药。” 顾恺嘉怀疑地看他一眼:“不需要。” “这是什么眼神,”孙天影一副沉痛的样子,“我关心你,你以为我耍流氓?伤我的心了顾恺嘉。” 顾恺嘉轻轻吐槽:“你不就是想耍流氓么。” 顾恺嘉带孙天影进了自己的房间,孙天影坐在床边,顾恺嘉屁股太疼了,只能站着。 孙天影圈住他的腿,朝上打量着他。他瞳仁随时都像在转念头,但此刻,漆黑的眼睛专注地盯着顾恺嘉,看不够似的。 “一直盯着我干什么。”顾恺嘉将手放在对方的肩膀上,轻轻地。即便已经拥抱亲吻过很多次,他仍不习惯触碰人。而且,在校园里万众瞩目的人,如今出现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他到现在都不能确定这件事的真实性。 孙天影肩膀很宽,温度透过薄薄的t恤传到自己手上。 “我想看。”孙天影回答,手拢紧了一些,顾恺嘉朝前倾了一下,两个人的身子贴在一起。 顾恺嘉把脸别过去,孙天影就偏过头追着他的眼神。“不准我看吗?我偏要看。” 第26章 大热天,窗子敞着,房间没有潮湿的气味,阳光照出来,灰尘在屋内浮动,顾恺嘉的床单和窗帘是姑姑从印染厂带回来的,蓝色格纹,绿色竹子,笼罩在夕阳的光晕里,好像在一个梦中。 他们开始接吻。因为,都知道这是不被允许的,因为,这间屋子像姑姑一样,太规整,太刻板,又太禁欲,所以他们吻得更深入,而且热烈。 顾恺嘉给孙天影看自己的收藏品。他的书桌柜子里存放了很多老东西。姑父用过的金属烟盒;老式磁带;写完的笔芯和本子,还有一个抽屉,装着些奇形怪状的打火机:手榴弹形,乌龟形,脸谱形,烟斗形…… “这个我喜欢,”孙天影拿出一把左轮手枪打火机,扣着扳机,没有打燃。 “我把汽油都倒掉了。”顾恺嘉怕被他拒绝而迟疑片刻,还是说出了口,“你喜欢吗,送给你。” 这也是他最喜欢的一个。 “真的吗,那我不客气了。”孙天影翻来翻去地看着打火机,揣在自己兜里。“那这算是定情信物了?” 顾恺嘉别过头,脸红了。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回应这些挑逗。 第二天,姑姑出门,把顾恺嘉反锁在房间里,还把备用钥匙藏了起来。但顾恺嘉早就配好了一把钥匙。他俩昨晚还商量出一种密会方式:顾恺嘉会在姑姑快出门之前,偷偷给孙天影拨电话,拨通之后立即挂掉,随后,对方会在一个小时后出现,敲门敲出一种音乐的节奏。像电视剧里的革命党对接暗号。 姑姑走后,孙天影没多久就来了。他把顾恺嘉收藏的小霸王游戏机修好了,两个人插卡在电视上玩了一会儿松鼠大战,顾恺嘉不想玩了,坐回到沙发上看他打。孙天影就用自己的小松鼠顶着顾恺嘉的小松鼠继续通关。 “哦对了,”孙天影说,“张宇强下午要去市体育馆打篮球,会从体育村那边一个小巷子经过。” 顾恺嘉心被吊了起来。 孙天影正在打大boss,加重了语气,“——要去报仇吗?” “要去。”顾恺嘉立即从沙发上站起来,“几点?” 孙天影有点惊讶地转头看了他一眼,按了暂停键,笑了:“这么激动?你打不过他啊。” “打不过也要打。”顾恺嘉特别记仇,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看到顾恺嘉感兴趣,孙天影兴趣也来了,他坐回沙发: “我想想啊……本来想和你一起去揍他的,但他肯定能认出我。这样——你把眼镜取下来,然后,戴着口罩和帽子,冲过去对着他脸揍一拳就跑,用点力噢,只能打这一次。我站在你后面,要是你被抓住了,我就过来打岔。要是没被抓住——”他食指搔了搔下巴,“我想想怎么弄比较好玩,四十九中今天也在市体育馆训练,我就说四十九中的混混头子宣称自己才是北区初中的扛把子,想挑战他的权威,肯定是四十九中的人打他的,让他去和他们的头头约架——” “张宇强到底和你什么关系?”顾恺嘉想,目前为止,孙天影已经第三次借刀杀人了,还都是针对一个对象。 “从小认识,我有点受不了这人。”孙天影说,“不过他爸有点背景,我也不想和他闹翻——” “比你爸背景都大?”顾恺嘉起身去找口罩和帽子。他又想了想,“卷入四十九中的人,是不是不太好。” “孙立新有什么背景?都是靠钱维持的。把四十九中的混混卷进去不是更好吗?你不知道他们学校最近发生了什么事——这两个人约个架把对方打废,世界都能恢复和平。” 顾恺嘉转头盯着他,“说实话。你到底想干什么?” 孙天影笑了:“好吧,我只想看看谁打得过谁。赌五块张宇强赢。” 但他们计划失败了。 顾恺嘉没料到,事到临头,自己根本不想隐姓埋名、打完就跑——在朝张宇强脸上狠狠打了一拳后,他拉下了口罩,低声道:“看清楚我是谁。” 张宇强瞪大眼睛。下一秒,顾恺嘉又照着他的脸给了一拳。 顾恺嘉下一秒就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因为张宇强飞快逮住了他的手,一拳揍过来。 来不及了,顾恺嘉闭上眼睛,却听到“砰”的一声,一个矿泉水瓶砸在张宇强头上,对方捂头俯身时,孙天影拉起顾恺嘉的手,两人一路狂奔逃进小巷,又拐出,在另一个巷子里停下,面对面喘气,看着对方笑了起来。 “我为爱惹到黑恶势力了,怎么办?”孙天影说,“有些人要不要好好考虑补偿我一下?” 顾恺嘉呼吸还没平复下去,咽了咽口水。“好啊,我欠你的,你想要什么?” “嗯……那我要好好考虑一下。”孙天影说,“之后再告诉你。” 孙天影可能早就忘了自己要什么补偿,可顾恺嘉绝望地想,自己如今还是记得很清楚。 哪怕是吵架,好像也更适合记在左边,而不是右边。 他们吵架那一天,渝州已经43度了,整个世界没人愿意呆在室外。除了他俩。 顾恺嘉已经不理孙天影整整五分钟了——偏偏那个人既不道歉,也不解释,躺在自己旁边,手枕在脑后用口哨哼歌。 前天,顾恺嘉给他打手机,他一直不接电话。昨天,顾恺嘉借邻居姐姐的手机给他发短信,他也不回复。今天却直接跑来,涎皮赖脸来见自己,一句对不起也不说,顾恺嘉让他解释,孙天影想了一下,说自己打篮球去了,一直没看手机。 顾恺嘉实在受不了了:“你对你女朋友也是这样的吗?” 口哨声停了。“什么女朋友?” 装什么傻。顾恺嘉想。“你在学校的女朋友。” “哦,她把我甩了,说受不了天天担惊受怕的。”孙天影说,“没想到你还挺八卦的。” 顾恺嘉能理解,跟他在一起,每个人都会被“总有一天会失去”的焦虑折磨,还不如主动放手。 “你对她也会这样吗?动不动就失联?” “分手了的人你也吃醋?唉——我以后行踪都给你报备,好吧。” 但你也不能真的要求他汇报行踪,就像不能询问风往哪儿吹。孙天影后来也没有哄他,扯到其他话题上去了。他思维跳跃得吓人,而且特别擅长拉着别人和他一起跳脱。但恰好顾恺嘉最擅长钻牛角尖,很难被绕得找不到北,漂流一万次也必然回到原点。两个人好像后来只是吵累了,然后就都算了。 那个夏天,他俩天天在一起,尽管什么都没发生,只是一些亲吻、爱抚,聊天、吵架,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算来不过也二十三天,但是,每一天都是缤纷的。好像世上只剩他们两个人存在一样。 彼此的家都很危险。他们会选一个公园,或者天台,静静待在一起,呆一整个下午,从中午到黄昏,到四周居民楼灯光亮起。日复一日,时间的流动却是稠密的,一刻也不无聊。 市中心有一座山顶公园,公园的里的大象滑梯,可以望见南区和中区的风景,看见嘉陵江和长江的交汇。他们把这里选成了最佳地点。 这天中午,阳光把一切照得白茫茫的,远处的城市仿佛也陷入了时间停滞。 公园没有一个人,两个人的t恤已经汗湿了。 他们坐在滑梯上方的阴影里,石板是冰凉的,腿搭在滑梯上,刚好处在大象头部的阴影里,不会被晒到。 “无聊吗?”顾恺嘉低头捻着一根草,“要不,还是把你朋友叫来打篮球。” “不用,你不喜欢就不用。”孙天影说,“这样也挺好的。” 顾恺嘉顿了一顿,“你是不是,从来没遇到我这种无趣的人。” “我没觉得你无趣。”孙天影说,“说真的,平时我旁边全是人,很吵。”他想起什么,笑了一下,“我还从来没有什么也不干,就这样坐着。” 顾恺嘉以为他有另一层意思,手停了一下。但孙天影好像察觉了,将他搂了过来:“我没说反话啊。” 吹了一些风过来,热得要命的风。两个人的t恤被掀开,膨胀起来。顾恺嘉的腰露了出来,孙天影趁势把手滑入住他的腰,激得他颤了一下。 他们又吻在一起,孙天影慢慢朝下放下手腕,让顾恺嘉躺下去。自己用手垫在他的脑后。 两个人分开后,孙天影侧过身,躺在他身边。 “马上就要出分数了。”顾恺嘉想起中考,一下子被拉回现实。“后天。” “我感觉我考得还行,”孙天影将手垫在后脑勺上,“你肯定报的渝州中学。我考前稍微复习了一下,感觉也差不多吧——” “确定吗?没看见你复习。” “我每次只要考前复习一下就能冲进年级前十。”孙天影道,“你以为我开玩笑?说不定还能和你一个班——开学见。” 树叶的光影在他们身上闪烁。 顾恺嘉心想,太好了,高中三年,他还会和我在一起。 但从此,他们再也没有相见,直到十年之后。 第27章 第18章 “我们重新开始吧” 那个暑假,像末日走马灯般,在顾恺嘉脑海中旋转了一分钟。 他还是没有说出“但是”之后的话,轻轻推开了孙天影,转身朝门口走去。 孙天影一直站在原地,顾恺嘉不知道他在看谁,看向什么地方。 第三天。 提交异议报告,倒计时七天。 顾恺嘉很早就到了办公室,平常这个时候,大家都在吃饭闲扯,今天所有人都低头忙案子,像昨晚没离开过似的。他进来了也没人招呼。 过了一会儿,孙天影卡点来了。顾恺嘉今天没载他,他倒也没迟到。 两人对望了一眼。 顾恺嘉移开眼睛,在群里发道:“开会”。 到了会议室,顾恺嘉让所有人汇报目前收集的情况。 小易道:“我先说吧,顾队,重大发现——李国文在案发前确实没有在他打工的单位。我们猜想,他应该是自驾从广州赶到渝州。但沿线干道的监控最多只能保存半年,已经没法调取了。我们就加班加点调了沿线加油站的交易信息,在贵州g75兰海高速一家加油站里查到了他的付款记录。也就是,他确实在案发之前,有过由南向北的移动路线。” 顾恺嘉点了点头:“李冉那边的进展呢,阳阳。” “啊,我这边——”温阳阳头疼地搔了搔短发,“实在没查到这孩子那在09、10年的学籍记录。渝州有两所防卫技术学校,一所在澜川县,一所在城北区,都关了好多年了,昨天去教育局调查档案,两个校区我都翻遍了,还翻了前后三年的,信息表上都没有她儿子的名字。如果张桂芳是为了复仇才杀死李宏信,她儿子应该在这里上过学才对啊。” 孙天影想了想:“不要对名字,对照片。” 温阳阳说:“啊,名字对不上,那还怎么——” 孙天影掏出手机,放在桌上推给温阳阳:“这个人你眼熟吗?” 顾恺嘉瞥了一眼,是孙天影在张桂芳家拍下的李冉照片。 温阳阳用两根手指放大头像,对比着脸型和五官:“啊!有印象!昨天肯定刷到过这个人,但不叫李冉这个名字。” 孙天影说:“防卫技术学校的招牌之一是‘矫正问题儿童’。有些父母觉得把孩子送进来不光彩,不想把学籍记录留在小孩档案里,就会在登记时用假名。2011年国家才开始大规模更换二代身份证,之前的身份登记信息都很乱的,用了假名学校也查不出来,当然这种只图赚钱的学校也不会查证的。” 顾恺嘉盯了他一眼:“你怎么想到这一层的?” “我说过的,”孙天影没看他,用笔轻点着文件,“总局接手过李宏信的案子。” “那太好了!”温阳阳兴奋起来了,“我下午再去一趟教育局!” 顾恺嘉把脸转回去,继续道,“我说一下我这边的情况吧。前阵子总局已经把他们调查的信息分享过来了,他们之前向微博发出协查通知,调取了王祥的发博记录,包含被删除的部分。” 他昨晚因为和孙天影的事大半夜睡不着,干脆起来梳理案子,甚至还做了个ppt。 顾恺嘉打开屏幕,连上自己的电脑。给大家看王祥的微博。将那份自白书放在左侧。王祥的微博发博记录放在右侧。 “那份自白书的用词习惯,主观性强、情感泛滥等特点,都和王祥自己的发言风格高度相似,但是,王祥在死前一个月,也就是实习生说他精神状态不好的时候的微博,全都被删除了。总局认为,是王祥在清醒时觉得自己在微博胡说八道的内容很丢脸,就自行删掉了,但也有可能是犯罪嫌疑人想给观者造成一个假象:王祥还处在头脑清醒、能够杀人的状态。” 发出自白书的ip地址仍然是渝州,定位在学校附近的一家网吧里。在王祥死前一周的那天,设置了“定时发送”。 “那么意思是用他的账号发博的人就是凶手?”小易说。 “至少是凶手之一吧。”温阳阳严谨地纠正。 “感觉从受教育程度看,不太可能是张桂芳和她老公写的吧。”小延子说。 “那刚好我来接着这点来汇报,”小易道,“张桂芳做过护士,有医学基础,所以也担任校医院的医疗清洁专员——这也能解释娴熟的分尸手法。专科水平,在那个年代学历算高的了,倒是有可能写出这段文字,但这个文风偏向年轻人,不好说呀。李国文是小学文化,一开始在渝州做点卖板栗的小生意,后来又去广东打工,他的受教育程度应该写不出王祥的自白书吧。” 总之,这一次会议,大致确定了李国文的作案时间,张桂芳的医疗背景和李冉之死与防卫技术学校的关系。尽管证据链并未补完,但结论似乎已经“明牌”,所有人都感到振奋。 中午,天色很亮,顾恺嘉刚去师范大学的宿舍继续查案,大雨突然降了下来,尽管阳光还明晃晃地挂在天空上。他茫然地在大厅门口站了一会儿,自己在办公室似乎没放备用的伞。 这时,像是有一小片云飘来,自己被笼罩住了,头顶暗了下来。 他回过头。孙天影撑着伞,遮住了他。 “一起走吗顾队?你是要去宿舍查案吧?我要去拿一下东西。” 像两个人昨天没闹过似的,孙天影态度淡淡的。 顾恺嘉皱皱眉,往前踏了一步,迈进大雨中,对方也跟过来,给他撑着伞。 两个人默默无言并排走着。 顾恺嘉感到一种不上不下的心境。说沉重,好像话说开了半截,稀释了一点痛苦;说释然,却像有什么东西隔在中间,撕开它,又或许只能看到幽昧难明的黑暗。 到底该怎么面对孙天影,顾恺嘉还没想好。 他们走到家门口,门口挂着一袋外卖盒子,孙天影取了下来,顾恺嘉认出那是自己爱吃的那家寿司——他忙得要死的时候基本选择会选择寿司,倒不是因为好吃,而是可以一口一个,而且比汉堡和薯条健康。 他们进了屋子,顾恺嘉坐在沙发上,打开王祥和自己的电脑。 “不要忘情发狠地工作了,吃点东西吧,顾队,”孙天影拆着外卖盒,“休息一下,继续我俩昨天的理论——” 顾恺嘉瞥了他一眼,打着字:“等我忙完。” 孙天影坐在他旁边,插了一根寿司送到顾恺嘉嘴前。 顾恺嘉不张嘴,孙天影的手就支在那里不动,挡在屏幕前。他只好接过寿司吃了,对方顺便把盒子推了过来。 顾恺嘉正联系一个白帽黑客,咨询网络ip的问题——下一步,如果确认了张桂芳李国文的嫌疑,就要揪出幕后指使他们的那个人。 “怎么,想把幕后主使的ip地址查出来吗?”孙天影低头拨弄着自己的餐盒,果然又他又猜中了。 “嗯。” “不太好弄吧。” “但还是要试一下。” 其实,推测案件背后还有一个“幕后主使”,并不是完全是因为王祥的微博记录被删除,也不是因为小易提到的张李二人文化水平语言风格和自白书的问题。 而是,“擦干净藏身处所有痕迹”,并不像出自一个心思缜密的人,而像是一个或自作聪明,或心慌意乱的错误行动。 既然一个人能把现场安排的这么严密,不可能不考虑这一层,除非——是执行者的操作失误。 小易今早汇报的李国文在作案前竟留下微信付款信息,更坚定了顾恺嘉关于“李国文只是执行者”这一想法,幕后主使一定会强调让他在返渝途中使用现金以免留下痕迹,也一定知道完全擦干净某处的痕迹一定会引发警方怀疑。李国文大概是出于粗心大意或过度自信,无视了这些指令,从而留下了招致自己怀疑的关键线索。 所以,顾恺嘉推测: 张李背后还有一个第三人。指点、操纵着这一切的人。 他必须找到这个人。 白帽黑客说自己很有兴趣挑战比较有难度的ip追查,算是回应得比较积极。 顾恺嘉放下心来,关上电脑。“你想说什么?”心里希望孙天影最好跟他说案子。 “继续昨晚的事情,当然。”孙天影说。 顾恺嘉心跳漏了一拍。 “既然你愿意给我机会——” “我说过——要给你机会了吗?”顾恺嘉道。 “没关系啊,昨晚你没想通,我就放你去想一晚上,现在想通了就可以给我机会嘛。” 顾恺嘉没说话。 “我早该跟你说这句话了。”孙天影盯着他。瞳仁在光线昏暗的屋子里显得很黑、很专注。他眼里常常泛着流动的光,眼睛暗下来时,却有种区别于他外在气质的笃定神色。 但下一秒,他摸了摸下巴,“这时候该说让你做我——什么来着?男朋友?对象?老婆?除了你我还没对男的表白过,没有经验。要不顾队你先给我示范一下。” 顾恺嘉站起身,孙天影扯住他的手,把他拉回到沙发上。 第28章 “好了,不开玩笑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正经、很温柔: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我们重新开始吧,顾恺嘉。” 暴雨声仿佛突然变大了,室内明明很安静,好像只是在这一瞬间充满了震耳欲聋的雨声。 房间光线暗淡,像暴雨中没有受侵袭的小山洞,给人一种奇怪的安全感。 顾恺嘉拳头握得很紧很紧,指尖深深插入手心。 如果能显示心电图,现在他的心跳一定变成了一条直线。 他看了一眼时钟,恨不得马上就上班,他可以起身离开,赶快结束这一切。但还有一个半小时。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漫长、漫长的沉默。 “没有这么难,你直说答不答应就好。” 孙天影坐到了他身边,身体和他靠在一起。他的体温总比自己高一些,初中时候是,现在也是。隔着警服衬衫,热量一点点传递过来。 顾恺嘉下决心逃避到底,拖到世界末日他也会继续拖延。又不知过了多久,孙天影终于有点受不了他的沉默,伸出手,从另一侧捧住顾恺嘉的脸颊,将他的脸掰过来,让顾恺嘉对上自己的眼睛。 “不答应,那就现在拒绝我,我以后再也不烦你了。”语气仍然平静,但分明是在挑衅。 顾恺嘉沉默了一下,硬生生别过脸,打开笔记本,“还有件事忘了——” 孙天影伸手,将笔记本一下子扣上。 顾恺嘉。 你是可以凭理性下判断的人,你知道该回答什么。 绝对不要答应,不然,你就是一头无可救药、不吸取教训的蠢—— 他俩开始接吻,然后,在那张九十年代的老木板床上,上了床。 房间没有空调,又热又湿,像地狱一般,家具藏在阴暗的光线里。薄薄一层窗帘轻轻晃着。哗啦啦的大雨,把天地变为一片粘稠的白色。 木床是姑姑、姑父新婚时买的,床吱呀吱呀响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一般。老式电扇立在板凳上,对着床呼呼地吹,哐哐哐的金属声。 时间很紧张,两个人做得很急,贴得很紧,仿佛要把对方纳入自己的身体里,然后一起,融化掉。在热气、汗水和震颤之中,身体仿佛淋过倾盆大雨,头发也完全湿透了。 换姿势的时候,孙天影的视线总会掠过床头那些密密麻麻的照片。 顾恺嘉的那些长辈们,男人,女人,在黑白、泛黄的照片下,一脸严肃地盯着床上这场激烈的事。这些目光,这张婚床,好像把这件事变成了一个象征,或者,一种必须一生履行的责任。 孙天影感觉被他们盯得脊背发凉。 两个人一起达到顶峰的时候,深深吻在一起。这种契合让他们都产生了一种幻觉:十年前所有的伤痕绕不过去,但都可以从现在开始,一点点弥补。 下午,顾恺嘉卡着点来到办公室。头发湿漉漉的像刚冲了澡,双颊潮红,神色疲惫又涣散。 温阳阳抬头看了看他。 很热,但,他扣子扣上了最后一颗,领子也是立着的。 “顾队,大热天的你在装什么啊。”温阳阳吐槽。 顾恺嘉看了她一眼,脸色立即切换成工作模式:“你下午不是要去教育局,还在这里?” “你当我们每个人都是生产队的驴,”她喝了口咖啡,把文件塞进包里,“资本家都没你能吸血,这么大雨,还让我出外勤——案子完了必须请我们吃饭!” 小易举起手:“我投火锅一票!” 温阳阳说:“我要吃上次那家海鲜自助,必须敲他一笔,主要吃火锅看人点鸳鸯锅就烦躁——” 向珂的工位看不见人,但一只疲惫的手跟着举了起来:“加一。” “二比一了。小延子!”温阳阳喊。 张延一向站在人多的那一边:“那我也海鲜自助吧。” “好啦,撤回孙天影的投票权,我知道他肯定选火锅——” “没事,”孙天影这时刚好从门口走了进来,“顾队请了之后我请,可以再选火锅。让顾队自己坐一桌吃白锅吧,免得看着烦人。”他头发也湿着,脸也泛着红,不过看上去精神焕发,一副做坏事得逞的表情。 温阳阳怀疑地望着他:“你俩中午是约着去健身了吗?” 第19章 审讯前夜 第四天。 倒计时第六天。 向珂汇报了纽约相关的信息。接手李宏信失踪案的是纳苏郡警察局第二分局,和渝州市公安局的合作态度比较消极。他们不相信李宏信能在短短几天内横跨大洋而死,却仍然搜寻不到活人或尸体。 向珂翻着文件:“李宏信死亡,中方就不能再追究他挪用的国家财产,所以判定死亡对他近亲属的财产继承有利。寄假dna从动机上是成立的。但是,美方送检dna的程序相当严密,几乎不太可能出错,除非亲属在源头动手脚。此外,dna样本从纽约寄送至渝州耗时79小时,不能排除样本污染或调包的可能性。” 温阳阳在教育局调取了李冉的全部信息,他09年高考失利后入学防卫技术学校。据李冉的同学说,当时渝州防卫技术学校(城北校区)的宣传口号并不是“矫正问题儿童”,而是“学到真技术,轻松找工作”,还进行虚假宣传,说能把中专文凭转成高等教育文凭。李国文听信了这些宣传,把李冉送进去就读。后来张桂芳查清这是矫正学校,两人商量着,李冉确实沉迷于上网,就将错就错送进来“矫正”一下,出来后再参加高考。在被父母接走之前,李冉被学校教官“治疗”过好几次,精神已然崩溃。而当时李宏信还在电视上大谈特谈防卫技术学校转型职业教育的理念。 “至于李国文,”小易说,“目前在喀什巴楚县参与镇城乡道路扩建,坐飞机的话,一天之内能到达渝州。” 顾恺嘉道:“传唤他。这期间盯紧张桂芳,监控他们的通话记录。” 整天都在忙碌调查,顾恺嘉和孙天影回家时,已接近半夜两点。 刚下电梯,顾恺嘉就看见自家大门前摆着两个箱子。 底下的箱子,露出巨大的避孕套商标。上面的小箱子是人体润滑油,印着穿着清凉的男女抱在一起的广告。 “我选的送货上门,加班太晚就让快递员直接丢这儿了。”孙天影看了一眼手机,“还好没被人拿走。” 楼里几个大爷大妈抢纸盒抢得飞快。住在顾恺嘉对面的王阿姨更是楼层纸盒巡逻的先锋。她肯定看到了。 顾恺嘉有点恼火:“怎么不送到你家门口?你脸皮厚不怕被看见。” 一整箱避孕套,一整箱润滑油,不知道邻居们怎么想。 “这不宣示你脱单了么,挡一挡王姨介绍对象。” 顾恺嘉曾被王姨逮着说过无数次:相亲角帮你看了个好的,要不要见见面?她解决了自己孙女的大事,恨不得把小区所有未婚男青年的大事一起解决了。孙天影经常和顾恺嘉同来同往,王阿姨知道他俩是同事后,非要连孙天影的婚姻问题也一起解决了。孙天影还替顾恺嘉挡话说,阿姨我俩都有看上的人了,估计快成了,刑警的婚姻大事内部解决就好,别耽误人家妹儿,不劳你费心了啊。但挨不住下次王阿姨看见他们,又从相亲角里摇着蒲扇追过来。 后来,孙天影这种能和嬢嬢们有来有往五十回合的人也受不了了,说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要给王姨介绍帅气老头,王阿姨嘴上说老了不想这些事了,但确实收敛起给他们做媒的兴趣,把注意力集中在跳广场舞修炼体型上了。 孙天影把箱子搬进去:“人之常情有什么好羞耻的,顾队应该多学习我身上的优点,脸皮不要那么薄。” “除了脸皮厚,没发现有什么能学的。”顾恺嘉打开灯,走到窗边,旋开面包虫盒子喂仓鼠,波波闻到味道,急得趴在栏杆上扭屁股。 孙天影跟过去,搂住他的腰,轻轻啄了一下他的脖子。“床上就可以学着放开一点。” 顾恺嘉滞了一下,等着孙天影继续亲吻。 但对方松开手,扯下领带,转身去卫生间了:“今晚就算了。早点睡吧。” 他亲吻的地方留下了一点温度,好像在唤醒身体其他部分准备好迎接爱抚。 没想到他掉头就走了。顾恺嘉有点生气。 顾恺嘉这辈子,除了很小的时候和妈妈,初中时和林梁宇,从没和谁躺在一张床上。 他把孙天影排除在外,因为他俩在一张床上是为了上床,而不是像情侣一样名正言顺地相拥入眠。 洗了澡,吹干头发,已经接近三点。孙天影理所当然地进了卧室,坐在顾恺嘉床上,掀开被子。 顾恺嘉把毛巾丢在一边:“你怎么不回去睡?” “怎么,不是都交往了吗。你意思是要走个流程,先牵手,再亲亲,半年后同居上床?”孙天影说,“倒行逆施吗。” 第29章 顾恺嘉扯住他的被子,想让他滚下床:“现在睡一起还是太早了。” “我懒得上去了。你要是实在不习惯,可以去睡沙发,或者到楼上我床上睡。”孙天影不客气地把被子从顾恺嘉手上扯回来,钻了进去。 顾恺嘉站在床边不动。 孙天影拍了拍床。“不想上楼?那就不要抗拒内心对我的渴望了顾队。” “……”算了,太累了,懒得跟他扯。 怕晚上两个人互相抢被子,顾恺嘉又给自己拿了一床夏凉被,钻进去的时候,他叹了口气:“真的,这辈子从没见过你这种人,除了你。” “那让你开一下眼界,以后有你见识的。”对方凑过来,搂住他,亲了一下他光溜溜的肩膀。 顾恺嘉僵了一下。 空调静静地吹着,停顿片刻,发出“咔”的一声,冷风又继续吐出来。被子很凉爽,枕头和床垫都软软的,或者,又是因为皮肤的感觉变得敏锐了。 孙天影轻柔地说了声“晚安”,又亲了一下顾恺嘉露出的一小片胸口。 刚洗完澡的温热皮肤,互相轻轻摩擦着,激起一股好闻的皂香。 顾恺嘉呼吸顿了顿,胸口起伏了一下。 孙天影看见他的反应,又继续亲吻顾恺嘉的锁骨、脖子,最后,用嘴唇挨了一下对方的脸颊。 顾恺嘉抓紧被子,身体紧绷。即便两个人已经做了好几次,他还是不习惯特别亲密的身体接触。 孙天影每次看他应激就觉得有些好笑,故意把脸凑近他:“不回我一个吗?” 顾恺嘉转过身,把被子盖在头上。 孙天影笑了,关了床头灯。“晚安。” 屋里一片漆黑的时候,身旁的人动了动,孙天影感到顾恺嘉温热的嘴唇很快、又很轻地贴了贴自己的面颊。 他还没反应过来,顾恺嘉又用被子把自己卷成一团,翻过身背对着他。 孙天影刚要开口,又想,还是不要逗他了——让他好好休息吧。 但他还是手贱地隔着被子拍了一下对方的屁股,顾恺嘉立即回蹬了他一脚。 第五天。 倒计时第五天。 目前,只有足迹鉴定报告是最可靠的物证,与李国文的年龄、身高完全吻合,但核心物证太过缺乏。重案队为了给审讯铺路,趁着传唤李国文这段时间,小易和张延对张李二人的街坊亲友深入走访调查,向珂和温阳阳则在网上尽力收集两人的详细背景。孙天影一边制定审讯策略,一边和老魏、张局沟通调查进展。顾恺嘉则一直在统筹整个案件。 因为最近总是加班,顾恺嘉为了上下班方便,收拾出了师大职工宿舍的床铺,这里离姑姑的医院也很近,方便随时去看她。 孙天影懒得把东西搬来,就直接买了四件套和两人的生活用品,还给老屋卧室装了空调。顾恺嘉极度恋旧,孙天影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全套怀旧款家具,让这里重又变回90年代单位分配的夫妻新房。 他们过于忙碌,在局子除了工作什么也不谈,回家又总是半夜,没有一点私人时光。上床,好像成了唯一亲密一些的交流方式。 顾恺嘉感到羞耻的是,食髓知味的是自己,欲望更强的好像也是自己。 老房子收拾好的那一天,他们回家比前一天还晚,时钟已经指向三点半。 床上,孙天影上一秒还在跟他说话,下一秒就突然没了声音。 顾恺嘉转过头去看他。 那盏不知从哪儿淘来的老式台灯,亮度低得像油灯,照得房间又暗又模糊,顾恺嘉很喜欢这种光晕。 孙天影的脸半埋在枕头里,已经睡着了。 顾恺嘉不知不觉看了他很久,抑制着想去抚摸他的脸的冲动,然后,关上了灯。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感到自己太渴求对方的身体和气味,他钻进孙天影的被子,靠在对方的胸口上。 孙天影平静的呼吸被打乱了。他醒了,反应片刻后,动了动,语气带着困倦的笑意:“顾队,都快四点了,还要我交公粮吗。” 顾恺嘉收回手,翻过身,脸颊发热。“我只是看看你有没有睡着。” “你又生气了,我也没说我不愿意交啊。” 他抱住顾恺嘉,把他压在身下。他们又在这张吱呀乱叫、布满长辈目光的老床上缠绵。 做完已经五点多了,两个人很满足,又几乎累得虚脱,倒头睡到七点半闹铃响起。 第六天。 倒计时第四天。 张桂芳和李国文,在同一时间被传唤到局里。 这下,全局都差不多知道了这个八卦:顾恺嘉胆敢推翻总局和一帮特聘专家的结论,私下组织重案队重新调查,有些早就看不惯顾恺嘉的想拿程序问题大做文章,被老魏和张局压了下去。 但即便压住了那些杂音,重案队的压力也丝毫不减:目前,没有直接证据可以让警方去张桂芳家搜查,所有的压力都给到审讯这一环节——也即,扣留嫌疑人的24小时内,只能从口供中获取线索。 重案队的人都极度紧张,特别是顾恺嘉。 反倒是孙天影,承担全局的审讯任务,本应是压力最大的人,但他该忙忙该玩玩,看见顾恺嘉神经紧绷还调侃几句,仿佛胜券在握似的。 第20章 审讯上 提交异议报告倒计时第二天,张桂芳和李国文被传唤至渝州市公安局南滨分局。审讯时间只有24小时。 张局立即组织开会,让孙天影安排审讯工作。 孙天影安排温阳阳和小单一组审张桂芳,刘威和老谭一组审李国文。 “我在中途会参与进来。”孙天影道,“麻烦大家记住,第一,现在我们极度缺乏物证,所以这次审讯的目的有两个:一,问询要旁敲侧击地往李宏信分尸案上靠拢,别直接提到,传达出已掌握全部情况的感觉就行。等他们露出破绽,再抓住现场细节的矛盾追问;第二个任务比较难,但更重要:找出他们背后有没有人指使。总之,要让他们听明白你的意思,但向他们隐瞒你提问的目的。我会全程旁观第一轮审讯,根据他俩的态度调整策略。张局,”孙天影转头道,“24小时内审出结果,对大家来说压力太大了,需要您打个鸡血,加强一下信心。” 他临到头还不忘拍个马屁,张局很受用: “确实,这事非常重要。第一,事关公安机关的公信力,事关我们不能抓错一个好人,放过一个坏人。第二,案子出了结果,给受害者家属一个交代,是每个人的光荣,你们都要有人民警察的使命感。时间紧张,我也不多说了,你们全都听小孙的安排。老谭,你是老同志,但是审讯确实是小孙在行点。你物证工作不错,在其他方面嘛,对年轻同志虚心一点。刘威,控制一下脾气。其他的,等他具体安排。” 张桂芳和李国文已分居多年,他们在警局见面时,并无夫妻久别重逢的寒暄或关怀,像两个陌生人。 如今,李国文正心神不宁地坐在1号审讯室里。他是一个面色焦黄、眼神飘忽的中年男人,穿着蓝灰横杠t恤,长裤上沾着白灰,头发像结了块似的,眼睛一直不安地眨动。在被带入审讯室前,他才被提取了足迹,刑技正在将其与现场足迹,以及马玉的鉴定报告进行比对。 李国文打量着两个面色凶悍的审讯官,仿佛打算从他们脸上盗取什么信息似的。 另一侧的2号审讯室,是打扮得干净整洁的张桂芳,她穿一件黑白波点裙子,头发挽在脑后,淡然挺背坐着,眼睛不看人,仿佛怎样都无所谓似的。 下午3:00,第一轮审讯开始。 李国文交代完自己的背景信息,搓着手,谨慎地坐着。 刘威和老谭像两个门神一样注视着他,孙天影和顾恺嘉在单向玻璃窗外看着。 “抓你来干什么,你最明白,”刘威敲着桌面,“我们建议你老实交代,争取量刑更轻。” “我不明白。”李国文垂着眼睛,偶尔朝上瞥一眼两个气势汹汹的警察,“我冤枉,我什么事都没犯。” “那公安机关抓你做什么?我只跟你说,是李宏信相关的案子,你自己想清楚要交代什么。我们有关键物证,才下令传唤你,认错态度事关你能不能减刑,看你自己怎么办。” 李国文咬死不松口,老谭和刘威便开始讲道理、说政策,见没有用,就继续利诱李国文坦白罪行可以从轻处理,之后又追问、讲理、威压轮番上阵,李国文咬死不承认自己和案发现场有关,脸色却始终惊恐而惶然。 孙天影和顾恺嘉互相望了一眼,稍微松了口气。李国文要是个心理素质极好的惯犯就麻烦了。目前为止,他大概只是个普通无赖,甚至算不上胆大的无赖。 另一边。张桂芳似乎更难办一点。 她从头到尾不发一言,无论温阳阳和小单温声细语,还是大发雷霆,她除了交代自己的姓名、年龄和背景,怎么也不开口,只说“关于这个案子,该说的我都说了”,即便警察说已经“掌握充分证据”,坦白有从轻的机会,她好像也并不受触动,和犯罪现场那个热心的清洁大姐迥然不同。 第30章 只有在警察提到李冉时,她的脸才开始微微抽搐。 气氛越压抑,她反倒越有一种无声的尊严。 小单说:“两人作案,要定主犯从犯,你丈夫如果是这件案子的主导者,劝你赶紧坦白承认,这对你减刑是有利的。”他以为,夫妻关系不和,这个条件会对张桂芳有诱惑力。 孙天影轻轻摇了摇头。 果然,张桂芳冷笑了一下,显然被这个提议冒犯到了。 温阳阳看出来了,立即找补:“你讲尊严,讲道德,你老公倒不一定。审他的是总局调过来的审讯专家,你对他好,守口如瓶。他就算主观上不想出卖你,但要是经不住考验,承受不住压力,又怎么办呢?我们查过他的底细,这人广州打工的时候就犯过事,和几个工友偷了老板的车卖,人品堪忧。你什么都不说,他到时候却什么都交代了,争取了减刑,对你也不利。有时候没必要地坚守自己所谓的底线,就是愚蠢。” 张桂芳脸色稍微变了变,但又恢复了平静,像是自己早了解了李国文这些事情,但这些和她的决定没有关系。 她仍然不开口。 孙天影仿佛在显微镜下观看细胞切片似的,紧紧盯着张桂芳的脸。 顾恺嘉站在他旁边,看了看他,心想,还很难看到这家伙这么专注。 “她其实更容易攻破一点。”孙天影转头跟顾恺嘉说。 顾恺嘉点点头。看似张桂芳更不配合。但这种有底线的人反倒更容易入手。 她根本瞧不起她丈夫,但也不会背叛他。 重案队仔细阅读了与张桂芳有关的资料,也听取了她的亲戚朋友对她的评价。像是把一个折叠着的人打开,让她变得立体了一般,他们都为这个女人的经历感慨万千。 作为一个母亲,她只有一个软肋,也只有一个武器,那就是李冉。 第一轮审讯在晚上九点结束。四个参与审讯的警察都有点灰心丧气,觉得没什么特别的进展。 孙天影却道:“目前的进展很不错,我已经收集到足够多的信息了。我接下来会参与到第二轮审讯中。” 他心情好得很,大家明显受了感染,但对自己到底取得了什么进展摸不着头脑。 孙天影在旁观审讯时,还对顾恺嘉说,今天应该不用加班到很晚,他订了城中区一家空中花园餐厅,打算开始两个人第一次约会。结果,审讯结束后,所有人都在讨论案情、梳理审讯结果,不知不觉忙到了十一点半,孙天影就打电话让餐厅把食物全部打包送来,还多点了七份,给所有忙到现在的警察吃。 大家饿坏了,赶紧把盒饭瓜分掉,直接蹲在重案队办公室的工位上开始干饭。 “你说贵的东西就是不一样哈,味道确实好。”老谭吃得津津有味。他本来不乐意听从年轻人指挥,但孙天影一个口一个谭老师,压下平时那股精明劲儿,事事都要征询一下他的意见,他立马改观,觉得这年轻人相当不错,“谢谢小孙了。我还说今天没啥成果呢,受之有愧。” “怎么能没成果呢谭老师,你们这一轮基本让我摸透该怎么对付李国文了。” “我一个月工资都抵不上这九份饭啊,”温阳阳一边大嚼一边说,“谢谢孙科长,不过我有点仇富了。” “我也仇富,”孙天影说,“花的是我妈打牌赢的钱,不用心疼,多吃一点,不够我再点。” 他把椅子拉到顾恺嘉旁边,装作谈论案子的样子,和他一起吃饭。 两个人膝盖碰在一起,小腿也紧紧贴着,在繁忙中索取着一点难得的温柔时刻。 “顾队,最近我辛苦死了,审讯完了要怎么补偿我?”孙天影低声道,“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些不太体面的事情,我想——” “闭嘴,不想听。”顾恺嘉知道他没憋什么好话,垂下眼睛,继续吃饭,并不理他。 “我们最近这几次做得有点太随便了。”孙天影凑在他耳朵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顾恺嘉停下筷子,脸一下子红透了。 孙天影从来不在办公室说这些没皮没脸的话,但现在这儿闹哄哄的,阳阳老谭小易小单都在高声说话,他的低语被淹没在喧嚣中。 孙天影还要说,顾恺嘉用膝盖撞了他一下:“住嘴,再说让扫黄办把你抓走。” “那你不是也要一起被抓?” 第二轮审讯开始,孙天影换下了刘威。 刘威之前告诉李国文,接替他的是一个审讯专家。 李国文抬头,见进来的是一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还以为他是和审讯专家打配合的人。结果,孙天影坐在了刘威的位置上,并没有其他人要进来,李国文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孙天影看见李国文的表现,突然厉声道:“李国文,还不赶快交代。犯罪现场有你的脚印,是怎么回事?!” 顾恺嘉和旁边的老魏都吓了一跳。说到脾气暴烈,张局每次都会点名刘威、小易和顾恺嘉,还让他们多学学孙天影那种柔性手段。但孙天影这一下却很像那么回事,把他俩都震慑住了。 李国文吓得差点跳起来,没想到对方一来就给下马威:“什么?警察同志,我怎么可能留下痕迹???我都没到那里去过,我那时候在广州打工。” “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你能撒谎的地方吗?”孙天影说,“你要看看你们老板的证词吗?要我拿出你这期间在渝洲留下的痕迹吗?你是不是在贵州高速上的加油站买过一包烟?呀,还想尝试下贵州特产。贵烟国酒香,一百块一包。你不是一直抽山城吗,山城多少钱来着?”他转头问老谭。 老谭是老烟枪了:“两块。” 孙天影不说话了,开始低头翻文件,李国文盯着他,听出了话里的意思,脸色煞白:“我确实、确实回来过一趟,那个,回来看我妈。” 老谭立即追问,因为什么回来看母亲,李国文答是看病。什么病症?具体时间?哪所医院?有没有医院问诊记录?警方马上就去查证,要是查不到——李国文立即哑了。 “李国文,撒谎对你没意义。你在犯案期间出现在了罪案现场——”这时候,敲门声响了,一个戴口罩的刑技交给孙天影一份文件——这也是孙天影的策略,刑技要在听到他说出关键词时,进门把文件递来。 他沉默地看着报告,李国文不停冒着冷汗。 “和现场留下的脚印比对上了,你要看吗?”孙天影站起来,把报告递给他,“你以为现场清理得很干净吗?” 李国文脸色霎时白了,他并不接过文件,只绝望地低声骂着:“妈的,妈的,这个死婆娘。”他随即嚎叫着:“不可能,不是,肯定是有人冤枉我!我怎么可能杀李宏信,我和他无冤无仇!!” “谁提你杀李宏信了?”孙天影突然道。 门口观看审讯的顾恺嘉和老魏、老谭,包括李国文都吃了一惊。 “我说的是王祥,”孙天影道,“你把他关进电机房里干什么?他在电机房里自杀了。你要是认真交代这个情况,可以争取从轻处理。” 李国文停顿片刻,随后,黯淡的眼睛一下子闪烁出光彩,他缓缓抬起头。 顾恺嘉一瞬间明白了孙天影的策略。 电机房门锁的情况显示出,肯定不是王祥自己把自己关进去的。两个涉案者,只有李国文有力气和体格把他拽进去。 这么一说,李国文必然认为,分局并没有怀疑“王祥是杀人犯”这个既定事实,毕竟王祥是已向全社会公开过的犯罪嫌疑人。 李国文百般抵赖,拒不配合,肯定是因为害怕杀人偿命,在他绝望的时候,抛出这个较轻的罪责让他承认,就好比在大海的浪涛中扔给他一块浮木。在这种大难临头后完全放松的感觉下,他很容易承认,自己确实在现场留下过足迹。 而李国文只要承认他出现在现场,后面就都好办了。 第21章 审讯下 第二轮审讯已开始半小时,温阳阳和小单仍面临着同样的难题: 张桂芳根本不开口。 十分钟后,孙天影走了进来,他手上拿着一本杂志,对起身离开的小单点点头,坐在了温阳阳身边。 “张阿姨。”孙天影招呼了一声,语调温柔。 张桂芳抬起头来。 他举起杂志,2011年6期的《视点weekly》,封面印着大标题“教育之殇”,配着一幅漫画:工厂的流水线上,正生产着一模一样、在课桌上读书的人形模子。 “我想讲两个故事给你听。” 张桂芳疲惫的眼里闪出一丝困惑。 “2010年,防卫技术学校的一名学生,化名刘然,在出校不久后自杀,《视点weekly》随后发布一篇报道,放在‘教育之殇’大策划下,但当时没掀起什么水花,”孙天影说,“刘然去世后,虐打他的三个教官杨某、张某和许某随即离职,刘然的母亲,在报道里化名李惠芳,起诉学校,法院判她败诉,判决结果说,教官的行为和刘然的自杀不构成直接的因果关系,加之刘然并没有留下遗书,李惠芳只拿到十万块的赔偿。” 第31章 “那之后的十年,李惠芳一直自学侦查和法律知识,一面收集李宏信的违法证据,一面联合其他受害者家长,要以‘故意伤害罪和虐待被监护、被看护人罪’追诉这三名教官,12年,杨某在内蒙古赤峰打工,听到李惠芳前来追查的消息后逃走,13年,李惠芳追踪他到河北邢台,联系当地派出所将他抓捕;14年,新疆伊犁,李惠芳追查到许某的踪迹,和另一名家长将许某扭送到派出所。在这期间,李惠芳还组织起全国的受害者父母找李宏信要回公道,但李宏信在2014年逃往美国。” 孙天影停了下来,望着张桂芳。 “我们想亲耳听听李惠芳的故事。” 张桂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浑身像过电似的,开始颤抖。 “妈妈会来救我,朱亦清(化名)复述着刘然(化名)在寝室反复念叨过的话。”见张桂芳仍不开口,孙天影开始念《视点weekly》那篇纪实报道的最末一段,“他常常提到自己母亲——这个既爱他,又将他送进这个地狱的人。李惠芳的矛盾,或许正是教育之矛盾的隐喻,这种教育的上游是无休止的竞争和消耗,下游则是将一切所谓的‘不合规范’矫正为‘合乎常理’,最终,这种试图让青年‘人化’的努力却促成了他们进入社会后非人的反噬。刘然不是第一个受害者,但是,矫正教育为什么还在继续?是谁给了它生存的土壤?我们为什么没能让刘然成为最后一个?” “别说了,别说了……” 张桂芳轻轻道,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滴落下来。 孙天影和温阳阳都沉默了一会儿。 “阿姨,我们都明白你付出的努力,也会还来你该有的正义。”孙天影从杂志中抽出两张照片,“你看,这是从你手下逃掉的张某。” 左侧是十五年前的张某。右侧是如今的张某。一张服刑照片。张某满脸胡渣,颓丧地望着镜头。 张桂芳瞪大眼睛,瞳仁里闪出光彩。 “我们会为李冉讨回全部的公道,既然当年你没有得到公平,那么现在,警局可以把公平还给你。”孙天影说。 天哪,温阳阳想,孙天影大概也不算说谎,张某辞掉教官职务后更名改姓,于不久前落网,但,他是因为抢劫罪被警方抓捕,逮捕他的也不是渝州警方——但这件事,居然能对张桂芳造成这么大的震动。 警察当然不能说假话,孙天影确实没有说假话。 “妈呀,真能忽悠人,”温阳阳心想,“幸好这家伙没去搞杀猪盘。” 张桂芳瞪着眼睛,仿佛没理解孙天影的意思,半晌,她的眼泪溢了出来,流过因紧绷而显得僵硬的皮肤,从下巴上滚落下去。 “谢谢你们。”隔了很久,她说。 她终于开口了。 她的出身,她对爱情的憧憬和与李国文失败的婚姻,她的港湾与救赎——李冉。李冉死后,她日夜奔波时做的噩梦,在梦里触摸到的那一缕微光,支撑她日复一日学习刑侦知识、研究法外复仇判例的执着。她最终的目的,是想唤醒那些愚昧得把教育拱手让人的家长,告诉他们,怎样才能拥有“做家长的资格”。 孙天影没有问一句与李宏信案有关的内容,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小时。 温阳阳想到,有次跟孙天影闲聊。他说,击溃人,往往在“无用功”累积到顶点的那一瞬间。 切入主题的探讨,反倒会让人离主题越来越远。 张桂芳讲完了她的故事。好像在心平气和地,说一个很遥远、有关其他人的故事。 温阳阳几乎要流泪,她低下头,强忍着。 孙天影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阿姨,你再听我讲一个故事,好吗?今天的第二个故事。” “这个故事,主角也是位母亲,年纪和你差不多,她的大儿子在四岁时被同村两个远亲带到福建,但是,儿子已经记事,记得父母的姓名和老家的地址,两个人卖不出去,就让一个同乡把孩子带回渝洲,后来,这两人反悔了,从同乡手中要回孩子,说孩子认得他俩是谁,不能就这样回去。然后,这两个人把孩子装进一个书包,往书包里塞满石头,把孩子从一座大桥上扔了下去。这名母亲从此之后一直在全国找寻孩子,找了整整五年,花光了所有积蓄。后来,她又生了个儿子。小儿子从小比较自卑敏感,他俩为了让他得到更好的教育,也为了打听大儿子的消息,就去市区打工,丈夫为方便打探,做了棒棒,她在沙坝区开电动三轮车,每接到一个乘客,就把儿子的照片拿出来给他辨认。他俩就这样把自己小儿子供养长大,有段时间,这孩子不听话,也被送进了防卫技术学校,后来,她丈夫得肝癌死了,儿子患上抑郁症,在一起案子中被迫自杀,还被当作这起案子的凶手,这个母亲了解自己的儿子,不相信他会杀人。她一直在求我们,还给她儿子真正的公道。” 陈丽萍没有告诉警方有关自己大儿子的事,或许,她当时满心只有王祥,或许,她早就对此事感到绝望。但重案队在审讯前的加急调查中,偶然查到3月刚在泉州的一起案件,供述这个案件的人,就是被两个罪犯托付的“同乡”。经过调查,回忆里这桩杀人案,恰对上了陈丽萍失踪的大儿子的下落:同一个村,同一个地点,同样两个人。孩子的尸骨早已无处可寻,警察的通知还在路上。重案队联系澜川县派出所的民警时,老民警叹气说,有些消息,不去知会反倒是一种善良,奈何他是警察。 “你知道这个故事的主角是谁吗?”孙天影盯着张桂芳的眼睛。 “你已经猜到了。” 很久很久的沉默。 再次开口时,张桂芳说话已经语无伦次,断断续续:“可,可,他,他说——王祥——是、学校的,勤务员。” 勤务员是教官从学生中提拔的眼线,他们会对其他同学不合规定的行为进行监视、告密和举报。 温阳阳立即追问:“他说——谁说的?” 张桂芳像是清醒过来,愣怔了一下:“没有谁。” 看她警惕起来,孙天影装作不在意地岔开话题:“你丈夫说,自己躲在校医院楼顶的小屋时,王祥以为他是个流浪汉,不仅没有告发他在医院蹭住,还把学校的盒饭打来给他吃——就在刚刚的审讯里交待的。王祥是什么样的人,你觉得呢?” 张桂芳像受了重大打击,整个人变成一具空壳。 “张姨,你不要太自责,从动机上来说,你的行为会得到社会的同情和理解。你不懈追凶,李宏信的死也威慑了那些改名换姓的防卫技术学校和苦难教育营,你知道自己是正义的,我定义一下:李宏信的死,至少是你的意义上的正义,社会意义上的大快人心,尽管不符合法律的正义。是吧?” 顾恺嘉感叹孙天影对审讯节奏的把控:他总是在快将人溺死时,将他们稍稍捞上来一点。 “是。”张桂芳仿佛突然找回一点自信,答得没有一点犹豫。 “你可以问心无愧地对小冉在另外一个世界说:处决李宏信,妈妈做了对的事情,妈妈没有让你失望。” “是。”张桂芳说。 观察审讯的人都长舒一口气: 她承认了!!! 她无意识默认了自己的“犯罪者”身份。自然而然,顺势而下。她心里全是道德,孙天影的审讯便全绕着道德说,事实附着在上面,被一下子带了出来,她甚至都没有察觉—— “那,陈丽萍和王祥的故事,他们的结局,你也会跟小冉讲吗?” 孙天影声音不大,语气也不凶悍,但张桂芳的表情,又像是要溺死在深海。 “跟他说:这件事,妈妈也做得问心无愧?” 孙天影突然又道:“阿姨,你是封都县人,小冉也是在那里长大的,你相不相信,人在死后的世界会重逢?” 张桂芳脑子里曾出现过无数个图景,也梦见过无数次:在一个幽暗的世界里,李冉喊着妈妈,伸出手,想捧住自己的脸,但他触碰不到自己,自己也抓不住他。 “你很骄傲,因为能告诉他:妈妈处决了一个恶人,但故事的另一部分,要怎么跟他讲?被牵涉的另一个家庭,究竟有什么错?” 张桂芳趴在审讯桌上,身体猛烈地抽搐着,一阵凄厉的哭声响彻了整个审讯室。每个人的心都像在下一场阴暗潮湿的梅雨。 第三轮审讯水到渠成。张桂芳几乎交代了所有情况。 但,让她交代如何跨大洋杀人时,张桂芳顿了顿。 “我们杀的人,”她抬起红肿的眼睛,“不是李宏信。” 这句话像雷劈一样,打得所有警察头晕目眩。 第22章 片刻的喘息 温阳阳、张局和老魏,倒吸了一口凉气。 顾恺嘉和孙天影是全场唯一不惊讶的两个人。 “那他是谁?”温阳阳脸上还维持着愣怔的表情。 “是……他的堂弟,李永志。” 第32章 张桂芳顿了顿: “他也不配为人。我……不想细说,你们总能查到的。” “你为什么要杀他?”温阳阳道,“这人再坏,也和你没有关系,难道杀了这人,李宏信有什么损失吗?” “没有,我只是泄愤罢了。”张桂芳眨了眨眼,目光低垂下去。 这是人在撒谎时的表情。 温阳阳和孙天影对视了一眼。 第三轮审讯中,张桂芳交代,投毒地是南滨路复业大厦十三楼李永志的办公室,分尸地是已被弃用的十二楼,毒药由明洁公司新研发的除霉喷雾和氯净管道疏通剂按比例混合而成。 交代后,她如释重负,仿佛完成了一场赎罪。 她的言辞已暴露她背后确实还有一个人,而她的道德又不容许她再做交待。 另一边,李国文只承认自己到过现场,“是为了看我婆娘”,他说,自己只是“不小心”反锁了王祥,不知道电机房里有人,对犯罪事实一直抵赖,但当老谭和刘威收到另一侧审讯室的消息,把张桂芳交代的作案地点、犯罪细节一五一十说出来时,李国文终于崩溃,但咬死自己只是从犯,一切都是“那个婆娘”在指挥。张桂芳承诺给他一大笔钱,让他同意离婚,他才答应这离谱的条件。 “妈的,累死累活杀了两个人,才拿到五十万。不划算,根本不划算。” 看着李国文在审讯桌上抱着脑袋,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 终于!! 这起案子的两个真凶,终于认罪了!! 第三轮审讯到此为止。张局松了口,让重案队先向总局提交异议报告,后续再补足证据。工作重心又转移向物证。 顾恺嘉联系到了李永志的独生女儿。女儿在上海工作,从不和父亲联系,甚至不知他已失踪一年。听到被杀害分尸的有可能是自己的父亲,她沉默片刻,淡淡地“噢”了一声,但配合得还算积极,已经买了第二天的航班飞往渝洲接受dna检测。 下一步,就是在确定杀人分尸地后申请搜查令,查证张桂芳和李国文的通讯记录,找出那个幕后指使者。 当晚,顾恺嘉给大家点了外卖,重案队纷纷抱怨:“又是楼脚那家,顾队太抠了!!!”“这么清淡?”“说好的海鲜自助呢?” 顾恺嘉淡淡地道:“累的时候吃辣容易上火。还有,海鲜自助只在你们查到‘背后那个人’时才请。” 办公室一片鬼叫。 “啊!!!!我期待了一周的精神支柱啊!!”温阳阳道,“弄这案子累得我姨妈都推迟了!!!” “小声一点阳阳。”向珂说。 “幸好张局给调休。”小易说,“我都数不清多久没过周末了,我妈又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一直没见着面呢。” “见了面结果还不是差不多。” “大哥别说二哥,你哪次相亲没吹。” “那是他们都配不上老娘。”温阳阳说。 第二天是周六,张局看重案队每个人走路都跟鬼在飘似的,强制要求每个人必须休息一天,他让顾恺嘉和孙天影两人在周六休息,周日再继续加入审讯和侦查工作。但顾恺嘉还是打算周六下午再去局里一趟。 “真有你的,一天休假被你争取成半天。明天还得陪你一起上班。” 孙天影正朝着前面的车猛按喇叭。 异议报告提交倒计时开始之后,两个人终于第一次卡在九点前下班。顾恺嘉说想去江边看看。 “只有他们,我不放心。”顾恺嘉说。 “顾恺嘉,转换一下思路:你是他们队长,又不是他们老妈,他们总有一天要离开你独立行走,小易大事小事都跟你打电话,阳阳有事都先看你怎么说,你这就是典型的错误教育模式,把他们养出依赖症了——”孙天影转着方向盘,“而且,宁愿放弃跟老公的二人时光也要去带孩子,嗯?” “滚。” 虽然这人仍有精力犯贱,但顾恺嘉还是有些心疼他。审讯过后,孙天影脸上一直有种淡淡的疲惫和虚无感。 但关心的话语,比如对阳阳他们能随时脱口而出的“辛苦了”“好好休息”,对孙天影就实在说不出口。 憋了半天,顾恺嘉终于说出一句:“明天我做早饭吧。你可以……睡个懒觉。” 孙天影瞥了他一眼,一丝惊喜和调侃混杂着的光:“心疼我了啊?” “那倒也没有。”顾恺嘉转头望向窗外。 “虽然很想吃爱心早餐,但我也心疼顾队——况且晚上肯定要做体力活,睡到自然醒再说吧。”他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去抚顾恺嘉别过去的、发烫的脸,被顾恺嘉拍开了。 车又驶过重明立交桥,彩灯串成了一条温柔的河流,背景却是深重的黑暗。审讯结果虽然大快人心,但那些受害者和加害者的故事,却交织成了夜幕的颜色——这些光亮的底色。 顾恺嘉觉得很需要散散心。 此外,除了在床上,他俩这几天没有一丁点独处的时间。这次到江滨公园,像第一次约会,像反刍十年前的那种甜味。 下车后,游客很多,约拍的人在狭窄的路上大声吆喝。有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追着他俩喊:情侣照八八折。孙天影低声对顾恺嘉说:“看吧,这就是有夫妻相。” 顾恺嘉为了掩饰脸红,快步走到前面去了。 直到走下楼梯,走到江边,四周才安静下来。 夏日的渝州,即便进入夜晚也并不凉爽。但走到河边,湿润的江风还是吹散了一点燥热。 刑警,是天生要面对黑暗的职业。但,有时候,即便觉得自己已变得麻木,还是有很多东西根本消化不了,也想不明白。顾恺嘉看着江边,三艘巨大的邮轮停在临天门码头,一格格小窗里亮着灯,乘客的剪影在窗内晃动,甲板上的人在朝岸边招手。快乐的人们,和审讯室里的那些罪恶,像是身处两个不同的世界。 “我有时候在想,为什么有的人在生活,有的人在生存,有的人连‘在生存’都算不上。” 顾恺嘉并不想谈一些玄乎的哲理,这些感慨,仿佛是内心深处自顾自泛上来的。 自己大概也只在生存,称不上特别不幸,但也从来没有真正自由。可这个世界总有无法看尽的天昏地暗,总有那些一直在生存之下,黑暗之中的人。 “大多数人不都只是在生存?”孙天影说,“好了,不要想了——看,那个人在水里发神经。” 有个人在江心驾驶摩托艇。摩托艇在水中旋转,掀起一大片浪花。 他们看着这人急速穿梭在江心,让摩托艇扬起来,又扑腾下去,像是骑着一头海豚,他们看了他很久,直到这人玩够了,停在岸边,孙天影朝他走过去:“走,去看看。” 艇主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孙天影跟他扯东扯西,两人立即聊得火热起来。 “能不能借我开一下,我打个转就回来。”末了,孙天影说。 顾恺嘉倒抽一口气,这家伙也是脸皮够厚。社交悍匪一个。 “可以倒是可以,”年轻人犹豫了一下,“但这是要驾驶证的,我怕有危险——” “开玩笑,我就是水上派出所的警察,经常水上出警,还考什么证书。”孙天影拿出警官证晃了晃,“其实刚才那个滑电动冲浪板的是犯罪分子,”他随便在长江指了个地方,“我们要征用你的摩托艇追捕他。” 顾恺嘉又抽了口气。但当着人家的面,也不能直接开口训他。 年轻人“哦哦——”张着嘴,半信半疑地答应了。 孙天影坐了上去,朝顾恺嘉招招手。 “你能不能少扯两句谎。”顾恺嘉抱紧他的腰,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 “有人口是心非,关心我又不承认,不也挺会撒谎——”孙天影一脚把油门踏下去,“抓紧——” 摩托艇和摩托车很像,但行驶的地方是广阔无比的江面,顾恺嘉想起十年前,孙天影带自己玩冲浪板,两个人摔在水里无数次,又开心得不得了的那天。被浪拍得发疼,又在下一秒立即被水波抚慰。他们紧紧抓着彼此的手,觉得自己和无比广阔、又无比坚固的东西连在一起,什么忧愁都不太重要,什么沉重的东西都可以抛下。 或许这就是飘在生存之上的感觉。短短的、可以被称作“在生活着”的瞬间。 摩托艇劈开水流,高高的浪花朝两侧飞过去,他们朝长江下游奔驰,很快超过了第一艘邮轮,孙天影朝着邮轮上的游客吹了一声口哨,上面的人也朝他们欢呼、招手,南滨区、城中区流光溢彩的高楼倒映在水里,他们在光、水和自由中漂流。 孙天影说:“再抓紧点,我试试像那个人一样转圈。” 他真的开始转了,一股眩晕的感觉涌上来,浪越旋越高,喷泉似的在他们身边飞起来,形成一道道水墙,然后船又朝着下游冲过去,猛烈的风往后吹着,要让人窒息,又有一种要腾空而起的感觉。 第33章 “不大声叫出来吗?”孙天影喊道。 顾恺嘉紧紧抱住他的腰。 他很想大声叫出声来,但只是把手扣得更紧。 两个人浑身湿透地把摩托艇还给年轻人。离开的时候,公园人更少了。他们走到一棵柳树下,地板灯从下而上照着柳树摇摆的枝条,好像在温柔地抚摸着风。他们在树下接吻。湿透的身体贴着,又是寒凉,又是滚烫的感觉。 第23章 他的房间 两人本来打算睡个懒觉,第二天,早上七点的生物钟却让他们睁开了眼。 顾恺嘉发现自己蜷在孙天影怀里,对方的手还环着他的腰。 他动了动,翻过身来。 “醒啦。”孙天影说,似乎醒了好一阵了,“现在连懒觉都睡不了了,要命。” 顾恺嘉在被子里伸了个懒腰:“我去做早饭。” 他翻身起床。昨晚虽然只做了一次,但持续很久,身体还有些酸疼。 “出去约会吗?” “这么热。不去。” 是个大晴天,窗帘缝里一线明晃晃的光将房间割成两半。 “噢,那陪我到我家一趟,我拿点衣服过来。” 顾恺嘉是第三次来到孙天影家。 第一次,是孙天影救回自己的那晚。 第二次,是那个暑假。顾恺嘉背着书包过来,假装和孙天影在楼上复习功课。在阿姨端饮料上来时,两人赶紧装出一副在学习的模样。 那棵香樟树还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它的叶子微微闪耀。顾恺嘉简直想跟它打声招呼,说又见面了。 一进门,他家的陈设,和十年前没什么区别。他们走上楼梯,到孙天影的房间里。 灰色的遮光窗帘遮住一半阳光。虽然孙天影很久没回来住,那股独属于他的味道却很浓烈。 书桌上有一台超大屏幕的电脑和大音响,旁边一个架子存着黑胶唱片。墙角放着一把落灰的电吉他,还有个黑胶播放机塞在那儿。更靠里的地方堆着大大小小的滑板。 初中过来时,这儿的主题还只有篮球,不像现在这么杂乱无章。 “噢,”孙天影看顾恺嘉打量着那把电吉他,“大学时候玩过一阵,还组了个乐队,后来就没玩了,不过,你要是想听什么,可以弹给你听。” “我想听,”顾恺嘉说,“把它带回去吧。” “好。”孙天影有点意外地瞥他一眼,把吉他从墙角抽了出来,放在过道上。 他篮球早就不打了。滑板看上去也没玩了。他一直很擅长打游戏,声称自己不干刑警了就去做游戏主播,但把一款游戏玩通关后就扔在一旁,再不会玩第二遍。真是干什么都没长性的人。 孙天影去衣柜翻自己的衣服,把要带回去的一件一件扔在床上。 顾恺嘉看着他的房间,心里有一点不甘。 关于他自己,孙天影透露的实在太少。顾恺嘉想,他看似好接近,身上却是重重叠叠的门。一点关于自己的事都不言语,一点相关话题都警惕。 有时候,顾恺嘉觉得,自己也和其他人一样,连他的第一扇门都没有打开。 如果,他的房间里全是他这十年来的故事。那么,他一件也没对自己讲过。 “对了,忘了给你看。”孙天影好像收拾完了,走到电脑桌边上,拉开右边的抽屉。 顾恺嘉瞳仁放大了。 这个抽屉里只有三样东西:左轮手枪打火机,一本淡蓝色的日记本,一本语文课本。 日记本上写着自己的名字。 孙天影翻开日记本。“顾队,看看你当年对我的爱有多热烈,我都被吓到了,”他清了下嗓子,开始朗诵,“咳,我真的很爱他,爱他爱得要死——” 顾恺嘉立即起身去扯,孙天影躲了一下,继续念着:“见不到他,我肝肠寸断,简直活不下去了。我做梦都能梦见——” 顾恺嘉一把把日记本夺了过来。 他看了一眼,自己那一页明明写的是“今天,我们班的节目《送别》得了合唱组第一名……” 下面居然有红笔打分——这本日记是要拿去交语文作业的。 “你再给我乱说一句。”顾恺嘉拿日记本扇他,对方笑着躲开了。 日记里飞出几张照片,掉落在木地板上。 模糊的、只属于千禧年的画质中,顾恺嘉认出了十年前的自己。 他坐在床角,把照片一张张捡起来,孙天影坐到了他身边。 三张照片,都拍摄在傍晚,笼罩着暮色。 第一张中,自己回过头,一脸困惑。这一瞬,被抓拍了下来。 自己身后,是他俩经常约会的大象滑梯,黄昏褪去后的蓝氤氲在照片里,有种忧郁的温柔。手机在照相时应该发出了闪光,把自己的脸映得很白,或许因为回头的动作有些快,照片有一点残影。 第二张,自己朝拍照的那个人走过去。一点点“别拍了”的无奈笑容,一点点装作发脾气的模样。 大象滑梯被挡住了,身后是公园黑沉沉的树。 第三张,自己的半张脸,挡住了半张镜头。 照片里的自己,在一步一步,又埋怨又幸福地,走近给他拍照的人。 顾恺嘉不喜欢被拍。这好像是唯一一次,孙天影偷拍他被他发现了。 “我拿回去了。”顾恺嘉把三张照片放回日记本里。 “不行,这是我的私有财产。”孙天影把日记本夺过来,“不对,夫妻共同财产,由我保管——还有这个。”他拿出左轮手枪,拨了一下。 一串火苗跳了出来。 “我加了汽油进去。” 他们坐在房内那一半昏暗的光线中。火苗窜出的时候,瞳仁仿佛也被点亮。 顾恺嘉想,在孙天影这些落灰的人生碎片里,自己的东西,也一直被他放在一个抽屉里,落着灰。 要是他们再也不相见了,他会有一天,把它们都清理掉吗。 顾恺嘉还没来得及再细想,孙天影已经吻住了他的嘴唇,然后,把他按倒在了床上。 孙天影从小到大住过的房间,他的气息笼罩在每个角落,现在,这种气息又更近、更浓烈地覆盖过来。 结束后,顾恺嘉去浴室洗澡。 他擦干身体,站在洗脸池前,把镜子中的水雾抹去,像是用别人的眼光打量自己。 他们确立关系快一周了。这还是顾恺嘉人生第一次,进入一段称得上是“恋爱”的关系。他几乎都没时间思考、鉴定它的分量和真实性。 自己或许五官端正,但也没那么出众。他从未把自己和其他男性比较过,也觉得自己没什么女性气质。跟孙天影曾经喜欢的女生,哪怕是和他传过绯闻的那些,毫不沾边。 顾恺嘉看着自己的脸,苍白的,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冷漠的脸,看着那双因为摘掉眼镜而失焦,却老是被别人形容为“笃定”的眼睛。嘴唇刚才被又吸又吮,已经红肿了——这张脸上唯一充满欲望的地方。 眼神下移。薄薄的肌肉,锁骨、脖子和胸口有很多吻痕,都是这一周留下的,刚才的,昨天的,前几天渐渐淡去的,交织在一起,像没有完全蘸够墨水的印章留下的戳印。那个人留下的所有权印记。 一瞬间,门开了。孙天影穿着浴衣走了进来,从后面抱住了顾恺嘉。 两个人在镜子中对视着。 “顾恺嘉,”孙天影低声在他耳边道,“我爱你。” 顾恺嘉轻轻颤了一下,像是因为这三个音节而站不稳脚步。 孙天影垂下眼睛,开始亲吻顾恺嘉的脖子,顾恺嘉仰着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轻轻喘息起来。 一点点潮热从脸颊和胸口升起,皮肤开始泛红。 他不想看见自己失控的样子,只盯着镜中对方的脸。 孙天影闭着眼睛,专注地品尝自己身体的滋味一般。他的下半张脸埋在自己的肩窝里,嘴唇和舌尖亲吻、舔舐着后背的每一寸。映在镜子里的眉骨和鼻梁非常英俊,特别是在这种认真的时候。 “你呢?”孙天影停下来,抬起头,轻声问,他的气息吹在自己的脖颈上。 顾恺嘉没回答,他说不出口。 他看了一眼自己在镜子里的眼睛,黑漆漆的,不能完全享受这份爱而充满心事的眼神。 “嗯?”孙天影又问了一声,轻轻晃了一下顾恺嘉的身体,还是要他回答。 顾恺嘉转过脸,由下而上缓缓抬起眼皮,看着对方。 这一瞬的凝视,好像让孙天影得到了希望的答案。顾恺嘉从紧贴的身体上感觉了对方的反应,炙热的,膨胀的,想要入侵的,具象化的欲望。 两个人的呼吸轻轻拍在对方身上,他们呼吸着对方的呼吸,欲求着对方的欲求,深深吸气,像要把对方对自己的欲望纳入身体里。 孙天影把睡衣带子解开。 顾恺嘉犹豫了一下,他早上喝了太多水:“等一下,我上个厕所。” 第34章 孙天影仿佛没听见,右手勾住他的膝盖,提了一下,把他的右腿摁在洗手池边缘。 —— 太累了。可是像成瘾了一般。 顾恺嘉喘着气,搂住孙天影的脖子:“再来一次,最后一次。” “唉——我是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作自食其果。”孙天影叹了一口气,像被什么甜蜜的烦恼缠上,“让我休息一会儿好吗?”他看了眼床头的钟,亲了顾恺嘉一口,“十分钟之后,亲爱的。” 十分钟之后,他俩又滚在了一起。 突然,孙天影的手机在床头柜上响了起来。微信电话。 孙天影没有抽出去,停下动作,探出身子拿手机,按了接听。 一个高昂而尖细的女声道:“霖霖!在干什么呢?” 孙天影让镜头对着自己两只眼睛和天花板。“在家里,打游戏。” “哦,”对方看见了家里的顶灯,“你今天休假是吧,你爸说,要不下午我们吃个饭?这段时间他刚好闲下来了。” “一天变半天了,我下午还要去局子,吃不了。”孙天影说,“我什么时候休假,麻烦别跟孙立新说,跟你说过多少遍了。” “唉呀,他再怎么说也是你爸嘛,他真的挺关心你的。他说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了,你是不是把他拉黑了?” “还有其他事没,没有我挂了,”孙天影道,“李女士专心打牌吧啊,别来感化我。” “你真是的,晚上还回来不?妈妈都好久没见着你了呢。” 孙天影看了一眼顾恺嘉,顾恺嘉一脸“看你自己”的表情。孙天影答:“到时候看吧。” 挂掉电话后,顾恺嘉偏头看着他,忍不住笑:“玲玲?” “哎——”孙天影答应着,“嘉嘉。”使坏地顶了他一下。 他们才继续了五分钟,电话又响了。 顾恺嘉睁开眼睛,明显要发火了。 “马上,”孙天影抚了一下他的脸,按了免提,“喂。” 一个年轻的男声:“喂,狗子?最近在干什么?” “忙案子。” “好久都约不到你了啊,那个大案还没搞完?今天全哥约饭,他交了个新女朋友,两个人估计差不多定了,想让我们都见一见。” 顾恺嘉觉得这个声音挺熟悉。 “不了。有事。”孙天影说,“拜拜。” “诶诶诶,你这人——我话还没说完呢。” 顾恺嘉想起那是谁,他对孙天影轻轻道:“白?” 他其实不擅长记人,但和孙天影相关的人,他就记得很清楚。 孙天影点了点头,把电话推远,继续顶撞着,顾恺嘉喘息起来。 “我说,你也好久没跟我们出去了啊。全哥对你挺好的,你真的有点不给面子。”对方似乎觉察到什么,“不是——你在哪儿,在干什么?” 顾恺嘉低声道:“把电话挂了。” 孙天影咽了咽口水:“没干什么。你帮我说一声,我真的忙。” “我看你在忙其他事情吧?交新女友了?这都不跟我说?下次带来吃饭啊——” “——拜拜。” 孙天影在对方“哎哎哎”的阻止声中把电话挂了。 白冠南。顾恺嘉想起了这个人的名字。他们在最后一次见面后,孙天影曾经托他给自己带一个手机。 “他出不来。”在印染厂宿舍楼下,白冠南对自己说。 白冠南打量着顾恺嘉,顾恺嘉也打量着他。 白冠南心想,孙天影是怎么交到这个看起来就是学霸的朋友。 顾恺嘉心想,孙天影的交友圈里,怎么还有这种看起来还算正常的男生。 “这个手机给你,他说用这个跟他联系方便点。”白冠南有些羡慕地看着那款诺基亚7710,“他居然把这个给你用,自己用旧的。我怎么没发现他这么够朋友呢。” “他怎么了?” “哦,他说‘出不来’一般都是被他爸抓去了。”白冠南有点幸灾乐祸,“可能是去汽车厂做暑期社会实践吧,哈哈。” 那个新手机也惹来很多事。姑姑让他还回去,说不要拿人家这么贵的东西。 他去了,然后回来,满脸泪水地对姑姑说: “我还不回去了。” 孙天影看见顾恺嘉神游天外:“专心一点啊。” “是谁不专心?”顾恺嘉说,“你再敢接一个电话,我就把手机扔出去。” “哇,这么凶——”孙天影俯下身子,“不过我刚好喜欢这一款。” 他们正要开始动作,下一秒,孙天影的微信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 顾恺嘉正要发作,孙天影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是老魏。” 他按了接听,结果老魏也是打的视频。 “小孙哪,小顾不接电话,你们不是在一个小区,帮我去喊他一声呢?欸你脸怎么那么红。” 尽管孙天影飞速对准了天花板,但老魏还是看见他的脸了。 “哦魏队,我在跟着直播做有氧运动。” “哦噢噢,我知道,是不是那个,刘根红!我老婆也跟着他练,他现在大早上都开直播啊?诶,周一市局督导组要突击检查,我们马上要核对一下今年各种证据链文件的表单数据,你去帮我问问小顾的电脑密码。简直了,本来事情就够多了——” 顾恺嘉向来对行政上的琐事丝毫没有耐心,老魏却还在啰嗦。孙天影对顾恺嘉轻声道:“老魏找你,我把屏幕转过来了哦。” 孙天影使坏地做了一个要点击屏幕的动作,顾恺嘉一把把他的手机打飞了。 老魏一瞬间看到对面天旋地转。“啊,怎么了?” “没事没事,”孙天影把自己拔出来,到床下捡手机,“手机自己飞出去了。我在往楼下走,你直接和顾队说。”他等了好一会儿,关掉视频,把手机给顾恺嘉,顾恺嘉才把电脑密码和备份文件的位置告诉老魏,让他自己核对。 电话挂掉,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本章主题其实是两个人【颠x倒x不知天地为何物】,但围绕主题的部分都放不上来,心疼我的榜单字数 另外,作者私下其实一直叫他俩嘉子和霖子,今天把孙天影小名写出来了,我以后终于可以直接这么叫了( 第24章 离别倒计时 孙立新推开门的时候,眼珠都要爆出来了。 床上两个人,在被子底下紧紧抱在一起—— 自己的儿子。 和,另一个 ——男人。 他们没有动,只是紧紧绷着身体,持续一阵后,两人一瞬间松弛下来,缺氧似的大口喘着气。他们都没注意到门开了,直到孙立新砰地一下将门砸在墙上,两个人才吓了一跳,转头看向门。 孙立新瞪着眼睛,喘着粗气。 “……”两个人迟钝地看着他,没反应过来。 孙天影支起身子,喘气喘得肩膀都在起伏。 他咽了咽口水,觉得荒谬一样笑了:“孙立新?” 他拍了拍顾恺嘉的脸,让对方不要惊慌,然后撩开被子,把飘窗上的浴巾扯过来。 “妈的,妈的,他妈的狗东西——”孙立新看到了儿子的动作,气得四处张望,找着能打人的东西。“你他妈、这种事都搞出来,你他妈、天天在乱搞什么?!” 王爱霞孙云舒出去旅游了,孙立新本想着趁这个时候和李晓莉孙天影聚一聚,免得母女俩知道了又要闹腾。结果李晓莉又来电话,说孙天影下午没空去吃饭,不过现在正在家打游戏。 孙立新刚好开车到北区,就顺路拐进了山顶道。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看到什么。 “孙立新,只有一句话:关你屁事。”孙天影把浴巾绑在腰上。 顾恺嘉起身找自己的衣服。他双腿抖得厉害,脑子也很混沌,一心想着父子俩肯定会打起来,必须去阻止。 孙立新翻箱倒柜,扯出一把木衣架,朝床边冲过来,劈头盖脸就打,孙天影立即夺过来,把衣架折了扔在一边。 “妈的,你这个狗东西,”孙立新拳头乱飞过来,孙天影一边挡,一边往门口退: “孙立新,你自己五毒俱全,跑去和三个女的开房,不许我和我对象上床?” 孙立新听了,打得更厉害,孙天影尽管没什么体力,但躲得相当灵活,他爸一拳都没有打到他,进攻得跌跌撞撞。 孙天影看孙立新这么狼狈,肉眼可见地开心: “比起管我,你还是关心关心自己,少吃点钱,少搞点女人,免得到时候不是进局子,就是一身病,孙云舒不管你,我当然也不管,到时候我们把你财产分了就送你去养老院,你看没了钱,谁把你当回事。” “!!!我他妈的怎么生出你这种东西!!!”孙立新气炸了,又猛扑过去,“我他妈的,生出你这种东西!!!” “搞笑了孙立新,我还没抱怨当你儿子倒了八辈子霉。你倒还反咬一口。” 第35章 孙立新扑上去掐孙天影的脖子,孙天影往后闪了一下,又避开了。 但他一脚踩到自己沾满水渍的、滑溜溜的拖鞋,朝后一下仰了过去。 咚的一声。 “妈的。狗日的东西。”孙立新看孙天影倒在床头,趁机猛锤他的脑袋。 顾恺嘉一开始没插手,因为孙天影没吃亏,见这一幕,他立即冲上去隔在中间,挡住孙立新的乱拳,扶着孙天影,让他坐起来。 孙天影捂住额头,没有动,也没发出声音。一只眼睛看着顾恺嘉。被半捂住的那一侧脸,血流下来,越过眼睛,从脸颊上滑落下去。 遭了。顾恺嘉心里沉了一下。 “我看看。”他柔声道,握着孙天影的手轻轻打开。 应该是撞在床头柜的角上了,撞出了一个洞。 “可能要缝针。我送你去医院。” 孙天影盯着顾恺嘉,眼神突然像个小孩,不是无助,而像是依恋,顾恺嘉心抽了一下,轻轻抚了一下孙天影的脸:“碘酒和棉花在哪里?” “楼下电视柜右边抽屉。”孙天影说。 顾恺嘉从孙立新旁边走了过去。孙立新也吓到了,喘着气,看着儿子蜷在床头一动不动。他想过去看,又拉不下脸,直挺挺地杵在那里。 孙天影看都不看他一眼,直到顾恺嘉上来,他的眼神才跟着顾恺嘉动起来。 顾恺嘉快速给他喷药,包扎,然后扶着他下楼。 顾恺嘉开车把孙天影送去医院的时候,孙立新的车一直慢慢跟在后面。 确实要缝针,做手术还要签字。医院太忙,护士正被人缠着问话。 孙天影轻声对顾恺嘉道:“你来签。” 顾恺嘉看着孙立新,孙立新皱着眉头上前,正要拿笔,孙天影把知情同意书拿了起来:“噢,清醒状况下可以本人签字。”自己拿笔签了。 孙天影缝针时,顾恺嘉和孙立新在外面等着。 顾恺嘉一直望着手术室内的动静。 孙立新整了整西装,瞪着他。 孙立新五十六了,比起同龄的中年人没有肚子,看上去甚至风度翩翩的。两道浓眉,一张挺正派的脸,只是脸稍有些下垮,带着酒色财气消磨的痕迹。孙天影长得并不像他。 他瞪了顾恺嘉一会儿,又上下打量他:“你是哪个单位的?” 顾恺嘉转过头:“南滨分局重案队。” 孙立新吸了一口气,知道那是自己儿子调去历练的地方。 这狗东西果然不出意外不干正事,和自己同事乱搞,妈的,还是和男的。 孙立新周围不乏那些有妻有子、事业有成但私底下好男色的朋友,他虽然觉得恶心,但也见得不少了。这个戴眼镜的小子,并不像他那些所谓朋友常点、包养的那些媚态十足、脂粉气重的男人,和正常男人没什么区别。 这小子在自己儿子身子底下,明明是类似女人的那么个角色,但奇怪的是,一脸斯文气下,却莫名其妙给人一种威压之感。 “你们领导,张荣正?”孙立新问。 张荣正是张局的名字。 “嗯。”顾恺嘉道,定定回视着孙立新咄咄逼人的眼。 “我和张荣正很熟。”孙立新道,“你以后小心——” “小心什么?”顾恺嘉打断了他。 孙立新哽了一下。 “你要去局子打招呼?没问题,下午我和你一起去,你要说什么,当着张荣正和我的面说。”顾恺嘉顿了顿,“放心,我会承认的,承认和你儿子在恋爱。” “你……你……你们要不要点脸?搞这种事情,还觉得骄傲吗?” 顾恺嘉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 孙立新还想说话,张开口,又闭上。 “去吗?”顾恺嘉又问了一遍,没有挑衅的意思,仿佛只是很认真地在问他。 孙立新瞪着眼睛,没有再开口。 过了一会儿,孙天影出来了,脑袋上包着一大块纱布,但他心情很好,出来的时候居然在哼歌,孙立新走过来,想看下他的伤口,孙天影避了一下:“你是谁啊?请让一下。” 孙立新怔了一下。 孙天影看向顾恺嘉,眼神立即温柔了。顾恺嘉问:“要不要回去休息?”孙天影道:“还好,去局子吧。”两个人转身并肩就往楼梯口走,孙立新在原地瞪着两个人,想冲上去把他俩扯开,却像一下子丧失了力气。 在楼梯口,孙天影想起了什么,转头折返到孙立新跟前: “你要是敢对他做什么,我手头还有你的把柄——我是警察,别忘了,孙立新。” “狗东西,你打翻天印吗?”孙立新道,“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孙天影微笑着,转身走了。 上了车。两个人沉默片刻,似乎要说的太多,反倒不知道从何说起。 孙天影笑了起来。 “这你都笑得出来。”顾恺嘉启动了车子。 “我也哭不出来啊。”孙天影说。 “……好了,”顾恺嘉语气温和下来,仿佛要把这事告一段落,“这几天不准喝酒,不准吃辣——早点睡觉。” “好好好——听你安排就是了。” 耽误了接近一个多小时,他们三点才到局子里。案子的流程走得飞快。 异议报告已经提交上去。关于调查和恢复张桂芳聊天记录的工作交给了技侦。李永志的女儿已经抵达局子完成抽血,48小时内可以拿到鉴定结果。第五轮审讯也已结束,但李国文说幕后主使就是张桂芳,自己没和任何人联系过。张桂芳则说一切都是自己的主张,再不肯多说一句。 说到这里,重案队所有人都望着孙天影。 “审讯想要再有突破,除非收集到新的物证,”孙天影耸耸肩,“我也不是万能的。” 重案队在跟顾恺嘉汇报情况时,不自觉全盯着孙天影的额头,现在汇报完,大家终于可以问了:“你怎么了?” “没事,上班路上遇到一个神经病打人,被他拍了一板砖。” “真的假的?”小易的表情像还是当真了。 “顾队可以给我作证,是吧顾队?”孙天影说。 顾恺嘉摸了摸鼻子:“对了,那个毒素是只在香湾的案子里使用过一次,总局那边的案件信息有共享过来吗?” “就这个不行,因为涉及香湾了,我们还得等总局的正式批复文件,证明该案已移交我们管了才能查阅,不过异议报告提交上去,也快了吧。”张延道。这些流程上的杂事都是由他负责。 “不用这么麻烦,先查一查新闻。” 大家脑子里全是走流程、查卷宗,反倒把这个最简单的方式给忽略了。 他们果然查到了好几条新闻: 明潔ceo含淚鞠躬:「兩支綠水」竟變奪命毒殺人案牽出清潔劑致命隱患 香灣明潔環保科技公司ceo張兆康今日(6月4日)在記者會上當眾落淚,就實驗室主管陳嘉輝「自殺」案牽涉的清潔劑安全問題鞠躬道歉。該公司「氯淨通渠劑」與「快效除霉噴霧」混合後被揭發含禁用劇毒化合物phmg,兩支樣品即可致成人急性肺纖維化死亡。 實驗室主管「被自殺」黑幫滅口疑雲罩香灣 明潔環保科技實驗室主管陳嘉輝離奇死亡案再爆驚天疑點!警方雖以「自殺」結案……詭異的是,陳嘉輝生前向警方提交的舉報材料,在死後48小時內遭明潔公司以「商業機密」為由全數銷毀……當「自殺結論」比兇器更快插向死者,香灣法治的警鐘該由誰來敲響? “这明显不是自杀啊,就这样结案了?”小易大声道,吓了大家一跳。 “呃——顾队,如果是这样,我们就算把案件卷宗调来,也不一定能找到核心信息吧,”温阳阳看着顾恺嘉,“卷宗肯定是偏向于定性为自杀的。” “明洁。”顾恺嘉念了一下公司的名字,“再详细查下这个公司的背景。” 张延点开明洁公司官网,大家快速扫着“历史沿革”那一页。 明洁创立于1992年,起初叫“明洁家务社”,由张兆辉创立,公司地址在深水埗,主打“即call即到”的家居清洁服务。2014年后,詹明致成为公司董事,将公司的战略路线调整为智能家居技术研发。如今,明洁一方面仍然主攻传统家政市场,在智能家居研发方面也赶上了内地的几个家政巨头。在北美,公司名叫megacleantech,在华人中有一定市场。 “北美。”顾恺嘉突然道:“李宏信家的保姆,是哪一家公司的?” 大家惊了一下,像是脑袋被点亮似的,马上开始搜索,但并没查到任何美国相关报道提到这一信息。 “没事,”孙天影拿起手机,“我在留子群里问一问,总有知情的热心群众。” “ok,”顾恺嘉又道:“现在查一下明洁的董事。” 页面滚动,董事长詹明致(jameszhan),无照片信息。1980年生,香湾科技大学化学工程学士,mit斯隆管理学院emba。鼠标往下移,一张脸庞圆润朴实的中年男人照片缓缓现出,照片下是一段简单的简介。张兆辉(johnsoncheung),1968年生,起初是个管道疏通工人,白手起家创办明洁。张延顺手查询了一下两人相关新闻,有关张兆辉的新闻很多,詹明致几乎没在公开场合露过面,甚至有网友说董事会会议都是由他姐姐詹雅雯代为出席。 第36章 重案队正围在张延的办公桌旁看新闻,老魏突然出现了办公室门口:“恭喜恭喜啊,小孙!——诶,你头怎么了?” 大家抬起头,莫名其妙。 老魏看见他们莫名其妙,也莫名其妙起来:“啊,姜政委还没通知你?他不是说两点叫你去他办公室吗?我以为你们都知道了。”老魏走进来,“总局要把你提前调回去当重案队副队,代队长职务!还没到两年就熬出头了呀哈哈哈,可以可以。” 顾恺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重案队也愣了一会儿,然后才纷纷道:“恭喜恭喜。”“现在你是我在总局的人脉了呀孙科长。”“恭喜学长!!” 孙天影顿了顿,干笑了一下:“王局是怕我晚回去一点,总局就分不到李宏信案的大头了吗?” 大家一瞬间都沉默了。 “诶诶诶,”老魏立即阻止,“可不兴乱说。”他把手搭在办公桌挡板上,打开保温杯喝了口茶,眨了眨眼,仿佛在掩盖内心真实的想法,“张局和王局早就商量好了的,要不怎么能批准我们传唤他们案子的嫌疑人呢。还有,这种层次的大案,还是总局有那个级别处理,毕竟物证都在他们那边,但他们也承认我们协查有功。还有,他们的重案队长李越生病了,淋巴癌,还好是中期,动手术还能好。唉你说年轻轻轻的,才三十六岁,现在癌症也年轻化了,就是因为压力大……虽然也是小孙你的机会哈。” 重案队气氛低沉下来,每个人都在想,最大的功劳都是自己贡献的,怎么又变成“协查”了。 他们一下子明白了孙天影那句话和目前这个调动的意思。 孙天影没说话,脸色也并不太高兴,他看了顾恺嘉一眼。 顾恺嘉在待机一样,仍然没什么反应。 “说实话,这个案子是分局每一个人参与的人的功劳。”孙天影说,“要不然在总局,就永远是个冤假错案。” 只有他能把这话说出口。 “你们心里知道就行了,心里知道就行了。”老魏摆了摆手,“这种事情多了。你要分功劳,哪里能分得那么清楚呢。” 第25章 礼物 要是成光在一旁,顾恺嘉想,虽然自己绝不相信命数这回事,但真想找他算算,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怎么这样大起大落、大喜大悲。 晚上十点,两个人洗漱完在床上休息时,顾恺嘉仍觉得懵懵的。仿佛信息过载,自己的接收器又信号不好。 他坐在床边,把消炎药和温水递给孙天影。 孙天影放下switch,把药吃了下去。 看顾恺嘉有点低落,孙天影把他揽在怀里:“至少还有一个月我才过去,而且又不是异地。放心,每晚还会回来的。” 总局在北区很北,分局在南区很南,如果算上中区堵车,大约要一个半小时车程。 顾恺嘉说:“从你家开车十分钟就到总局了,为什么要住在这里?而且你早上六点起床会把我吵醒。” “我都能忍三小时通勤,顾队不能忍一下我六点起床?”虽然孙天影知道顾恺嘉故意这么说,其实是怕自己来来回回太麻烦。 “还有,”他笑着道,“要是只能每周末做,我觉得有人比我更忍不了。” 被戳中痛点,顾恺嘉吸了口气,强作镇定:“我欲望也没有那么强。而且你受伤了,我不也说这一周都不做了吗。”说完又觉得自己像越心虚越要自证,又快要脸红了。 “我是脑袋撞了又不是那里折了,”孙天影说,“你要的话今晚上就可以。” 顾恺嘉顿了一下:“你偏题了。” “好了,随意吧。我有空就过来,没空就给你报备,”孙天影把switch递给他,“玩到第三天了,帮我通关。” 顾恺嘉接过switch,看了一眼。 这款游戏是孙天影唯一反复玩的。荒凉的背景,忧郁的bgm,小小的两个角色,莫名其妙的对话,不知所谓的主线,和他很擅长玩的技巧类游戏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游戏时间里的第三天,孙天影都会跳过,理由是: “第三天我没人陪,第四天我的顾恺嘉才会回到我身边来。” “说得我像个定时出现的npc。”顾恺嘉说。 他帮孙天影玩了三次这个游戏,到现在也没弄清楚怎样走剧情,只知道两个主角也是警察,要调查一桩杀人案。 等到游戏剧情的第三天,一个警察去运尸,离开了另一个,孙天影就会把游戏机扔给他,顾恺嘉就操纵那个像留守老人似的警察在镇子四处走走,或者直接坐在游戏里的板凳上消磨一整天。 不知为什么,在那个荒凉的地图上无助地跑来跑去时,顾恺嘉似乎感受得到局内人的失魂落魄。 直到耗到第四天,两个角色重逢,孙天影才把switch拿回去。 接下来的一个月,案件进展得比较缓慢。死者方面,dna鉴定结果显示,尸体确实是李永志的——这意味着,从美国寄来的dna也是李永志的dna。作案细节方面,和顾恺嘉推测的几乎完全一致。投毒和分尸的第一现场,张桂芳和李国文也指认过了。李永志确如张桂芳所说,假冒健康产业公司,以高回报诱骗外省人员参与传销,但她一谈到杀李永志的动机,就说是“为民除恶”,过于宏大,让人很难信服。 此外,李宏信的保姆是私人所雇,并不属于megacleantech,顾恺嘉对此倒也没有特别失望。 两个局子里有一种论调是,目前已经可以结案。但顾恺嘉反对,他跟老魏和张局说,李宏信的失踪,仍是这个案子的一环,绝不会和李永志毫无关系。凶手也必定不只是张桂芳和李国文。 还好,张局对他和孙天影在这起案子的表现很满意,同意他俩继续查下去。 下了班,两个人还是照往常一样过,吵架,约会,上床,一起做饭,看望姑姑。 要是准点下班,回家时,刚好会遇见日落,不开灯的话,模糊的夕晖弥漫在屋子里,家具的边缘发着微光,室内朦朦胧胧,他俩面对着面,坐在阳台飘窗上,顾恺嘉靠着仓鼠笼子,望着城中区的高楼大厦、江上缓缓行驶的邮轮,孙天影在另一侧调试吉他。他很久不弹了,手有点生,但照着谱子摸索,很快就熟练起来了。 他弹的曲子都不是流行乐,而是一种奇怪的风格。关于这类音乐,顾恺嘉想到一个形容——像笼罩着厌倦和虚无的废墟,但这之中,又有飘然而起的一缕浪漫。 有一次,孙天影弹了他常玩的那个警察游戏的bgm,唱到: desertedstreetsandneuralnetworklead mehometoyou youhometome 荒芜的街和错综的路 引领我们回到彼此身边 孙天影生日那天,顾恺嘉送了他一架无人机,还帮他申请好了航道。 这是他早就想好的一份礼物,他盯着自己的存款数额,还是咬牙买了。 因为那一天,他俩在临天门码头看无人机表演,孙天影说了句“我也想玩”,他就一直记在心里。 那是个还算浪漫的生日。他俩去实弹射击场玩了一早上——刑警每月有射击训练,但他俩还觉得玩得不够似的。 “赌什么?” “谁赢了,今晚在床上听谁的,公平吧?” 顾恺嘉也对他这样习惯了:“输了的惩罚呢?” “我输了,顾队要在床上听我的,抚慰我受伤的心灵。” “?” 两人五轮总计都是52.5环。只能再来一局决胜。最后一发,孙天影10.6,顾恺嘉10.5。 “再来。”顾恺嘉胜负欲来了。 孙天影10.8。顾恺嘉10.7。 “这是命中注定的0.1的差距,你放弃吧。”孙天影说。 下午,他们终于去了一直没去成的空中花园餐厅。渝州天气难得得好,他们在楼上能看见夕阳、码头和波光粼粼的江水。 回来时大概八点,两个人上了床,从八点半做到了十一点半。 虽然开着空调,两个人像一起淋过雨一样,头发湿透了,床单也弄得湿淋淋的。 “对了,你的礼物。”结束后,顾恺嘉喘着气,把手从孙天影的肩膀上松开,侧身去床头柜拿无人机。 他几乎有点控制不了身体,掏出无人机盒子时,手都有点打颤。 看见礼物的那一刻,孙天影眼睛放光,飞速拆了盒子。 他擦了擦眼睛:“顾队对我太上心了,好感动。” 顾恺嘉一边觉得他跟个小男孩似的,一边又受不了他随地大小演: “其实是因为我自己也想玩。” 他没想到,那以后,无人机成了孙天影花样百出发神经的新方式。 他俩经常吵架。有次,吵得太凶了,顾恺嘉把孙天影的钥匙拿走,把他赶出了门。 十分钟之后,有个黑黑的影子在自己窗外盘旋。 无人机。 顾恺嘉不搭理,无人机就一直轻轻撞他的窗子。他没办法,只能打开窗把它放进来。 第37章 打开窗,无人机像它的主人一样没皮没脸地梭了进来。 它夹着一个手机,手机正播放着视频: 孙天影在自家沙发前正襟危坐,架势宛如企业家为产品质量问题召开道歉会。 他一脸沉痛,头微微低下: “我错了老婆,请你原谅我。” 视频很短,一直在循环播放,孙天影大概故意调成了1.5倍速,室内立即充满了他鬼畜的声音: 我错了老婆,请你原谅我。 我错了老婆,请你原谅我。 我错了老婆,请你原谅我。 顾恺嘉打电话过去,想骂孙天影有神经病。 夹在无人机上的手机跳出了来电显示。 他给自己的备注名是: 老婆 顾恺嘉更火大了。 后来,两个人要是再吵架,孙天影道歉的方式,就是用无人机给顾恺嘉送零食,送闪烁的小彩灯,或者挂一些他买的小礼物——比如一些奇形怪状的打火机。 后来,因为被十八楼的邻居举报说无人机会路过他家,孙天影被居委会的大爷大妈教训了一番,不准他再飞了。 第26章 真相 这一个月还剩两周时,两人争吵的次数变少了。 他俩也知道之后不会分开,但还是像快要异地一样,把每一天很珍惜地过着。 可这时候,姑姑病情恶化了,她疼得厉害,上厕所也困难。 怕护工照料不好她,顾恺嘉每天都去陪床,孙天影就跟着他一起去。 疼痛发作起来时,姑姑会失去对外界的感知,几乎没空思考有个男人陪侄儿守夜意味着什么。她半夜昏昏沉沉地疼醒,喊着“嘉嘉,嘉嘉,药”,孙天影就过来给她倒水吃药。如果是要上厕所,孙天影就会把睡在折叠床上的顾恺嘉叫醒,其他时候,他让顾恺嘉能睡则睡。 前几天,姑姑看见来照顾自己的不是顾恺嘉,会吓一跳,又因为疼痛而顾不上什么,后来,孙天影服侍她吃药的次数多了,她就习惯了。 周六,天气很好,姑姑好转了一些,她突然说,想去金佛寺一趟。 天气燥热,但好在有风。雾蒙蒙的渝州,难得阳光清澈、空气清新。寺庙人山人海,青烟缭绕,像缭绕着密匝匝的欲求。 在佛殿阶下的平台上,姑姑轻轻捏着三炷香,闭上眼睛许愿,许了很久很久,直到几缕香灰落在胸前,顾恺嘉为她轻轻掸掉。 孙天影和顾恺嘉默默无言地对视了一眼,两个人转头,看着大殿里佛祖低垂着双眼的面容。 殿内光线阴暗,三座蒲团上,人们此起彼伏地跪拜着。 他俩不约而同地再抬起头,看见烟雾上方清澈的天空,漠然地看着人间的贪嗔痴怨。 姑姑睁开眼睛,顾恺嘉接过她手中的香,帮她插进炉子里。 “我想上厕所。”她轻声说。 顾恺嘉把她推到了无障碍厕所。 顾恺嘉用酒精擦干净马桶圈边缘,帮姑姑脱下裤子,扶她坐上去。 照护得太久,姑侄两人早已没了有关性别的微妙尴尬,仿佛,身体只是一件物品,一个讨厌的、拖拽着灵魂的容器。 姑姑已被折磨得不再是当年那个顾渝了。那个朴实能干、严肃凶悍,独自供养他,也一直替他父亲收拾烂摊子的顾渝。 顾渝上厕所的时候,两个人沉默着。 “你和小孙。”顾渝轻轻地说,没有抬头看他。 空荡荡的厕所里,顾恺嘉觉得这句话有回音,被放得很大很大。 他沉默片刻,知道她明白了,眼眶一瞬间红了起来。 他亏欠姑姑太多,也不只是这件事。 他从小学习就好,所有亲戚都对他寄予厚望,但他既没能让她过得好点,又没能让她幸福。或许,总可以把责任推给“以后会”,但这个“以后”,是多久呢?三个月,半年,最好的情况,一年。在她人生快走到尽头的时候,自己爱上了一个男人。至少在世俗上,这不是多光彩的一件事,又给她在最后的日子里徒增痛苦。 “对不起,”顾恺嘉终于道,“让你失望了。” 姑姑沉默了很久,沉默得,仿佛用了一个光年把这件事想清楚。 最后,她慢慢地道: “你很乖,我没有失望。” 她理了下衣服,顾恺嘉以为她要起来,但她没有动。 姑侄又很久没有说话。 半晌,姑姑又轻轻地问:“他人好吗,你开心吗。” 顾恺嘉想了一下:“好,开心。” 姑姑似乎释然了。她脸上有一点点笑容,但好像已经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笑容: “那就好。你开心,我也会开心。” 顾恺嘉别过脸,没让姑姑看到他的眼泪。 姑姑那天状态很好,硬不让他们陪床。顾恺嘉就回到离医院很近的师大宿舍,给护工说,一旦有事就给自己打电话。 虽然顾恺嘉没什么上床的心情,两个人还是上了床。这事到了如今,意义远超欲望,就像见证衰朽后,他迫切要用鲜活的、健康的、坚实的东西来填充自己。 做完后,孙天影轻抚着顾恺嘉的后脑勺,像在安慰一样。 两个人一直没有说话。 时间还早,他们休息了一会儿。孙天影坐起来,靠在床头,翻着重案队新接手的一桩案件的报纸资料。顾恺嘉洗完澡,在客厅打开笔记本电脑。 他之前用电脑修复了一些破损的家族老照片,想着明天打印下来给姑姑看看。回忆往事时,她是最开心的。 他打开电脑,微信在右下角闪着橙色的光,他顺手点开。 是孙天影的微信。 他俩经常在对方的电脑上挂自己的微信,顾恺嘉正想着给他退出,眼神却扫到了两条对话。 卧槽,我懂了,就说你怎么突然弯了,你别告诉我是要以身试险,忍辱负重,就为搞清楚这件事哦—— 隔了很久,直到跳出一个时间的标志,孙天影才回到: 嗯,是啊 顾恺嘉一瞬间产生了非常不好的感觉。 他看了看聊天对话框,是白冠南。 消息还在继续跳跃。 顾恺嘉屏住呼吸,不受控制似的,往上翻着整个对话。 白冠南在今晚10:15发出消息,孙天影在11:15回复。 白:狗子,我在南滨路老街看见你了 孙:哦,什么时候啊? 白:就今晚啊。 今晚他们照顾姑姑后去老街逛了一圈回来。 白:卧槽啊!!我终于知道你为啥不介绍你新女朋友了,妈呀,原来是男朋友啊,你是不是在亲一个男的??是不是??老子看了好几眼,以为我看错了 白:怎么不说话了? 白:人呢?!太特么吓人了,你什么时候转的性啊?? 孙天影好像并不太积极。过了很久,他才回:你认得他啊,你见过的 白:我怎么会认识?我纯直的,不是这个圈子的人哈 孙:渝州一中一班的班长,你给他送过手机 白:哦,好像想起来了。写联名信把你搞惨了的那个班? 滚动鼠标,顾恺嘉又看到了刚才那段对话: 白:卧槽,我懂了,就说你怎么突然弯了,你别告诉我是要以身试险,忍辱负重,就为搞清楚这件事哦—— 又过了很久,孙天影回了一句: 嗯,是啊 白:天哪,那你这个牺牲有点大 白:查清楚没,是他带的头吗? 对话还在继续。 顾恺嘉眼前一会儿变黑,一会儿又清晰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犯晕。 那个“是啊”,让他脑袋嗡地一声炸开了。 白冠南提到的“这件事”,是林梁宇跳楼后,张露露发起的“联名信”事件。 张露露说,自己亲眼看到孙天影是霸凌林梁宇的人。 她起草了一封联名信,联名信最终签上了一、二两个班的同学的名字,交给他们的班主任谢老师,最终落到孙立新手上。 林梁宇是在自己家跳的楼。他被十二楼的雨棚和楼底下的大树挡了两下,掉落地面时,只摔断了腿,捡回了一条命。 孙立新赔偿了林梁宇家一百多万,还亲自登门道歉。 直到高二,顾恺嘉才收集完这起案件所有的证据。 但那时,已经没人再关心这件事了。 对话还在继续跳着。 白:天哪,那你这个牺牲有点大 白:查清楚没,是他带的头吗? 白:你在干嘛?回得这么慢 孙:刚在弄案子,忙完了 孙:当时不是跟你说过吗,孙立新和我妈都说是他带的头,还喊他的班主任来作证,说联名信他签在第一个 白:卧槽,你好像说过,我搞忘了——妈呀,你不是和他关系还不错吗,都送他手机了,他还带头整你? 孙:所以啊,我追他就是打算耍他一下,等他投入的时候就甩掉 第38章 白:[点赞][点赞]你为了报复,连男的都能亲,都能交往,还有什么大事干不成?我只能说佩服佩服 白:也就你干得出来这种事 白:欸,不是啊,昨天你亲的实在有点……那种哈 白:别真玩入戏了 对话停了。 顾恺嘉等待了一阵。 没有人再发消息。 一瞬间,他像是得到了审判的结果。 像是,有人把他最后一点希望碾压得稀碎。 头疼得发晕,疼得他失去视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呼吸不过来,手撑在桌子上,眩晕了一阵后,他靠在桌子上,翻找“林梁宇案”的磁带。 其他的磁带盒子哗啦啦地往下掉,噼里啪啦的。 他拿到磁带,又走到黑漆柜子前,打开柜门,拿出放在中间的红色铁盒——他本来想着,总有一天,会把里面的东西给孙天影看的。 头嗡嗡地响,仿佛有人用电钻猛钻。 眼前一阵阵发黑。 另两个铁盒被他碰落到地上,发出砰砰哐啷的声音。 孙天影在卧室喊了一声:“你在干什么?” 下一秒,他看见顾恺嘉出现在门口。 顾恺嘉神色非常奇怪,脸白得跟卡纸一样,双眼黑洞洞的,定定地盯着他。 他手里抱着一些东西——铁盒、磁带、步步高复读机。 孙天影把一沓报纸放在床头柜上:“怎么了?” 顾恺嘉朝前走了几步,把东西放在床脚,抬起身子,定定地看着他,整个人身体僵着。 “发生什么事了吗?”孙天影看他不对劲,翻身下床。 他瞥了一眼磁带,上面贴着的标签写着: 林梁宇案。 “孙天影,”顾恺嘉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它竟然仍然正常、冷静,虽然已接近嘶哑。 很陌生,仿佛是别人在说话。 “这几个月,委屈你了,你太——忍辱负重了。” 孙天影困惑地眯了眯眼。 “报复——你,为了,报复我,你,能做到,这个地步,”顾恺嘉控制着声音,“不过、不好、意思,你没有,机会了。” 顾恺嘉看了看床脚的那些盒子。“证据,都在这里。你自己看。” 他退了两步,犯晕了一下,只能把手支在门框上,勉强站稳。 他停了一会儿,才缓过去这阵眩晕。 一瞬间,孙天影的气场仿佛突然沉了下去。 他几乎一脸冷漠地快速思考了一下,走出客厅,看到那个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又返回来: “噢,被你发现了啊。” 第27章 联名信上 那个暑假,顾恺嘉接到了渝州中学的录取电话,他被分配到了一班,这一届最好的班。他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孙天影,但对方又开始不接电话了。 学校要求每个人在成绩公布三天后去班主任办公室领中考成绩单。顾恺嘉在那天清晨去了。从老师办公室出来后,他看见同班的张露露站在门口:“班长,麻烦跟我到教室去一趟。” “哦,好。” 她转过身子,顾恺嘉跟在她后面。 走廊上阳光灿烂,大树的叶子探了进来,轻抚着窗台。 “班长,二班林梁宇的事情你知道吗?我记得你和他是好朋友。” 张露露转头,有些冷漠地看着顾恺嘉。两个人停下脚步。 顾恺嘉:“嗯,他怎么了?” “他,跳,楼,了。” 对方一字一顿、郑重其事地说出这几个字。 顾恺嘉脑袋嗡了一下。 眼前这个阳光灿烂的世界仿佛是不真实的,突然变得陌生而恐怖。 顾恺嘉喉咙瞬间干了:“他——” “没死。在医院里。”张露露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我今天守在这里,就是要和每个同学说这件事。” 顾恺嘉心沉下去了,脑袋混乱得不得了。 “哪个医院?” “不知道。可能二班的同学知道。”她似乎对此并不关心。 顾恺嘉掏出手机给林梁宇打电话。 还是那个熟悉的回复音——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他们进了教室,教室里有四个同学,手中攥着成绩单,激烈地讨论着,“卧槽是被打击报复了吧?!”“好恐怖啊!”“他怎么惹到社会上那些人的?”“就是他写情书把那些人得罪了吧!”看见顾恺嘉进来,他们都急切地问:“班长,你知道了吗?!” 顾恺嘉点点头。 “所以,”张露露道,她自始至终板着面孔,“我们需要为他主持公道,我写了一封信想交给谢老师,需要每个同学在上面签字。他们都已经签了。” 张露露递给他一张纸。 看到这张纸,顾恺嘉又是一惊。 谢老师: 我们强烈要求,惩罚十三中初三(八)班的孙天影,是他欺负林梁宇导致对方跳楼。我们呼吁还林同学一个公道。 顾恺嘉扫了一眼,上面已经有十多个签名了。 他困惑地张了张嘴,又闭上。仿佛难以消化这个信息。 “我亲眼看见的。”张露露说。 “什么时候?”顾恺嘉头脑有些混乱。 张露露皱起眉头:“中考前。” “几月几号?”但是,或许因为打击过大,麻痹了情感,顾恺嘉思路反而突然清晰了起来。 “你问这个干什么?”张露露很不耐烦,“不太记得了,反正我看见了。” “不好意思,我必须问清楚。”顾恺嘉抬起头。他思考了一下,如何能唤起她的记忆。 片刻后,他说:“是没多久就中考的时候吗?” “对。就是前阵子。” “那天有没有体育课?是哪个老师上的?第几节?” 中考前最后三周,大家都在复习。老师觉得他们辛苦,也不占用体育课了,反正爱学习的同学会自行留在教室复习。 体育课是一个很好的坐标:如果上了体育课,顾恺嘉勉强可以把时间定位在学期最后三周。如果体育课还在被占用,时间就要往前推。 张露露不知道他问这个干嘛,答道,好像是下午第二节 ,佘老师代上的,让大家在操场上自由活动。 按课程表,体育课在下午第二节 ,是周五。 佘老师代上体育课,那就是倒数第二周的周五,定位在—— 他去给孙天影送衣服那一天。 周五七点,孙天影和自己约好了,在学校里等自己过去还衣服。 “几点钟?” “你什么意思班长,问这么清楚干什么,意思是我在说谎?”张露露道。 “没有,”顾恺嘉说,“问清楚一点,可以帮到林梁宇。时间越具体越好。” 张露露脸色缓和了一些:“大概下午六点半。十三中那几个又在我们校门口晃。我看到林梁宇在他们中间,那个胖子揪他的脸,还拍了一下,其他几个都在推他,有个人还踹了一脚,让他快点跟他们走——林梁宇不是很久没来上课吗,突然出现在这里,我就注意到了。” 顾恺嘉的心钝痛了一下,林梁宇在经历些什么? 他为什么那时还会和这些人在一起,却连自己一条消息都不回,一个电话都不接? “你看到十三中哪几个人?为什么不把他们都写在联名信上面?” 张露露脸已经开始红了,她以为顾恺嘉在逼问,非常生气:“都写上就都写上呗。”但她也没动笔。 她顿了片刻,好像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朝向那几个同学质问着:“十三中篮球队那几个确实在校门口晃悠过。是不是?!” 顾恺嘉和张露露交锋时,坐在那里的几个同学一直旁观着。 有个男生点了点头:“是,都认得带头那个胖子嘛。当天我也看到了。” “孙天影在里面吗?” 男生皱了皱眉:“不太记得了。反正篮球队那伙人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好像在吧。”他看了一眼张露露的脸色,“对,可能在,好像是在的。” “班长,”张露露说,“我不明白,你好像很想撇清孙天影。” “我只是在核对事实,”顾恺嘉说:“因为我在放学后有事去了十三中,看见他在那里。” 从客观情况上讲,六点半,他不可能出现在一中校门口。十三中离一中非常远。顾恺嘉估算了一下公交的距离,和平时自己打的所用的时间。如果打车返回十三中,通畅情况下需要四十多分钟,六点半堵车严重,一定会超过一个小时,六点半出现在这里,就不可能七点在自己学校等待自己。从逻辑上讲,既然他俩已经约好在十三中见面,如果孙天影当时在一中,为什么不直接让自己把衣服拿给他? 张露露脸红了:“不可能!” 顾恺嘉本来自然地接过了张露露塞来的笔,但此刻,他又在大家的凝视中将笔放下: 第39章 “不好意思,我不确认这件事,就不能签这个字。” 顾恺嘉离开的时候,听见张露露在背后道:“班长,我还以为你挺正直来着。” 顾恺嘉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涨红的脸和愤恨的眼神,让他觉得困惑。 他觉得这事和正不正直无关,只和真相如何有关。 顾恺嘉没想到,这个在教室里的小小争论,只是事情的开始。 他去询问林梁宇所在的医院,想去看望他。但二班也没人知道,二班的同学对他的态度还怪怪的。 直到他登录qq,才知道原因。 班上有人拉了个班级群,同桌当时帮他申请了一个qq号,问他用什么网名时,顾恺嘉想不到,就注册了自己的真名,但那之后也没登录过。 那一天,他想起,可以用孙天影给自己的手机登录qq。 一登上去,他看到了铺天盖地的私信和群消息。 每点开一条,都是不堪入目的辱骂。 forever9年ji1班 @顾恺嘉@顾恺嘉@顾恺嘉 装死不出来啊 装,继续装 正和混混们玩得开心呢,要去超社会,当中区扛把子 妈的死x玩意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骂得好 他们不停辱骂自己,骂得叠起了很长、很长的高楼。 顾恺嘉第一感觉不是受伤,而是惊讶:这是在说谁? 那些肮脏的字眼,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 但心脏还是砰砰跳着,胸口很闷,有点喘不过气来。 私聊信息里,言辞温和一点的大多是女生: 班长你怎么回事,就你没签名欸 班长说实话,我对你真的很失望 林梁宇还是你的好朋友???你就这么维护十三中的混混???没见过你这种人渣!!!! 这个叫孙天影混混的女生,还曾经给他写过情书。 骂脏话的很多是男生,顾恺嘉一条条点着这些铺天盖地、不堪入耳的辱骂,回忆起他们平时略显老实的脸,对自己有些发怵、因而显得客气的神色。 这些散发出臭气的言辞,难以想象是从那些人口中冒出的。 他想:“就我没签名?” 他打电话给班主任谢老师,说班上大多数人都没搞清事实,也没亲眼见证,不应该签这个联名信,或者至少应该先把事情调查清楚。 “哦,”谢老师道,“嗯,这个东西我是拿到了。甚至二班的同学听说,也主动跑来签了。”他听了一会儿顾恺嘉陈述自己的怀疑,更生气了,“这个我真的要批评你,你是好学生,怎么能替混混辩护呢?他们篮球队之前欺负林梁宇,都被通报批评过的,这事难道是谁编造出来的?之前就欺负过,又不是无根无据。张露露也是好学生,我也请问你,她为什么要说谎?她说亲眼看到了,你也说你亲眼看到了,我该信你们哪个?她给我说过这事,我还不信你居然不带头做个示范,帮助自己的朋友,还来帮十三中那些小混混说话。说实话,谢老师一直是对你寄予厚望的,你这次真的让老师有点失——” 顾恺嘉挂掉了电话。 他这几天一直给孙天影打电话,孙天影仍然不接。 他想到白冠南说孙天影联系不上就是“被他爸抓去了”,对他暂时没了怒火,只祈祷他能快点拿到自己的手机。 那天傍晚,他又用孙天影给他买的手机登录了qq,加载的时候,心脏仍砰砰地跳。 辱骂还没有停止。 同桌帮他申请qq后发的第一条动态,帮他上传的班级篮球赛照片的相册下面,全是辱骂。 垃圾玩意儿。你妈xxxx。死xxxxx。 每看一条,心脏就像被猛锤一下。 黑暗的被窝里,顾恺嘉把手机倒扣在枕头上,缓了好一会儿,然后又拿起来。 他往下翻,翻到他曾经点开过的一个对话框。 班长你怎么回事,就你没签名欸 唯一的温和的声音。 那是一个不太受大家注意,说话轻声细语的女生。 她qq在线。网名叫“柠檬草的味道”,没有用时下流行的火星文。 顾恺嘉实在太难受,回复了她很久以前发的这条信息: 我只是想弄清欺负林梁宇的人到底是谁。 柠檬草的味道:啊,班长,你在啊 女生很快回复道。 顾:嗯 柠:我就说,他们说得太过分了。但大家都签了,就你没签,你居然也敢啊…… 顾:那天我去了十三中,孙天影就在学校。他不可能在那个时间段出现在我们学校门口 柠:啊?真的?这样吗?你告诉了他们吗? 顾:告诉了。没有用 柠:天哪 柠:啊,你这么一说,当时十三中那个又高又胖的男生欺负林梁宇,孙天影还去二班说:你们同学完蛋了,赶紧拿着家伙去天台救人。二班把我们班男生也喊上了。现在想想,要是他欺负人,他来通知二班干什么啊 柠:啊对了,还有件事我突然想起来 柠:但也只是猜测。你不要告诉别人哦 顾恺嘉没有回复,等着她说话。 柠:张露露曾经给我们抱怨过,她给孙天影送情书,孙天影态度很不好 我们就问她怎么了嘛,因为好几个女生都给他送过情书 她说孙天影让她把情书放在看台那边,看都不看她一眼,故意侮辱她 我们还以为孙天影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但张露露说来说去,只是说孙天影没有正眼看她。其他几个也送过情书的女生就说,他对谁都这样,不是只针对她一个 后来十六班的校花不是也去了吗,第一次也是让她放在看台那里,后来她又去了好几次,孙天影和她聊了几句,她回教室之后就趴在桌上哭。所以我觉得他这个态度也还好,总比直接拒绝好点吧 但张露露好像没听进去,每次我们聊到孙天影,她就说些不太好听的话 但是,班长,你不要把这些话说出去哦。我知道这也不是证据。我也没说张露露是乱说的哈 要是其他人知道我说这些,就要来骂我了 你不要在意其他人的言论啦,我真的觉得你蛮好的 还好毕业了,你又分到渝洲中学最好的班了呢,要开心!不要被这些事影响心情! 女孩的字静静跳动着。隔着屏幕,仿佛能看到她善良温和,又小心翼翼的心。 顾恺嘉回复道:好,谢谢你 顾恺嘉心想,张露露可能并没有造谣,或许是因为她自己也无法意识到的执念,让她觉得真的看到了某些事,然后用正义感来扭转这种曾经遭到过的羞辱。 不用管她,自己只要找到欺负林梁宇的真凶就好了。 为了他们两个人。 第28章 “还来得及” 孙天影。 我一直在和干涸共处。 我要的不是小雨,而是一场很大的、能让我变成绿洲的暴雨。 “过来人”大概会觉得,生活是很不如意,总是“差那么一点”的。我要的东西太多、太纯粹,注定等不到。 但,我一直没觉得我等不到。 总有一天,我想要的东西会到来,那一刻,我一定能一眼认出,它是刚好属于我的东西。 遇见你之后,我觉得你是。 我找到了。 我被重重拖拽在地面,目之所及的地平线人来人往,没有让人期待的风景。 但你可以带我飘起来。飘得高高地、高高地。 我俯瞰过了我的生活,所以,再次落地时,我不会那么绝望。 离开你之后,我也遇到了很多人。他们像是淅淅沥沥的小雨。 他们人很好,很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们,但说不上爱。 浓度不够的,我不要。 终于,我特别想要的,我经过十年,终于又得到了。 浓度足够。 我终于等到了我的解药。 结果,你把什么藏在里面了? 太可笑了。 “顾恺嘉,既然你知道了,那我们刚好把这件事说清楚。” “我们还有什么可说吗?”顾恺嘉望着他。“你付出的代价真大。天天和我上床,恶心吗。是不是,恶心得要死?” 他很冷静、很轻声地说着,“你为了耍我,能付出这个代价,我真的,很佩服你。” “没事,反正都是玩嘛。当成游戏就行了,”孙天影耸了耸肩,“我感觉还挺好的,说不上恶心。” 顾恺嘉笑了一下。 “现在回想起来,我恶心得要死。” “那我们就算扯平了吧,”孙天影说,“现在——来说正事。” 顾恺嘉没回答,孙天影继续道: “那个联名信。” “我爸妈说你的名字是第一个,你们谢老师说,是你带的头。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第一个?”顾恺嘉念了一遍,表情仿佛孙天影在说什么破译不了的外星语。他笑了,“什,么?” 第40章 孙天影看到顾恺嘉的表情,有些意外: “不对,顾恺嘉,你签了字没,是你签的字吗?” 顾恺嘉笑了,像是觉得很荒谬,特别荒谬。 从来没听过这么可笑的问题。 顾恺嘉用眼睛看了看床上那堆东西:“证据,你,自己去看吧。” 孙天影手揣在兜里,没有动。 他们沉默了很久。 深夜,窗外非常安静。 卧室里,他们欢爱过的味道还没完全散去,但已经沉了下去。 空气很重,很滞涩。 顾恺嘉:“当时,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孙天影顿了顿,嘴唇动了动,没有开口。 顾恺嘉笑着摇摇头:“算了,不重要了。” 半晌,他又说:“所以,就是因为这件事,你从此以后,就不理我了,对吧?” 孙天影还是望着他,没有说话。 奇怪的沉默。 顾恺嘉缓慢地点头: “哦对,应该是的,我明白了。” “但是,你,也可以直接开口问我,我会回答的。哦,不对,”顾恺嘉又轻轻点点头,仿佛想开了,“开口问了,你就玩不成你的游戏了。得耍我一通,再抛弃,才算完成报复嘛,是吧。” “顾恺嘉,说实话,”孙天影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我有点搞不明白了。你没有签名,为什么他们要告诉我是你带头的。” 他的脑子高速运转着—— 为什么?孙立新、李晓莉,一开始并没有提联名信上具体有谁的名字。 “一、二班的同学都签了。”孙立新最开始是这么说的。 一口黑锅飞过来,自己气炸了,说要亲眼看见联名信。 孙立新:你还好意思,我早两把撕掉了。 孙天影想,说“都”,也不一定真是每个人都签了,又不会专门把不签的人拎出来说:“这是联名信,有人没签。” 至少顾恺嘉肯定不会签。 而那时候,自己疯狂想联系顾恺嘉的时候,孙立新像是突然知道了自己想找的是谁: 你要找那个叫顾恺嘉的? 我想找谁,关你屁事。 狗日的东西,给我们惹这么大麻烦,你还理直气壮的,你要找顾恺嘉?找啊,他就是带头写联名信那个,不信?我把他班主任找来和你说。 为什么? 谁在骗人? 一定是孙立新李晓莉。 为什么骗人? 因为他们知道了自己和顾恺嘉的关系吗? 照理说,那个暑假,他俩在谈恋爱这事,孙立新李晓莉是不知情的。 唯一一次,他和顾恺嘉在二楼的卧室接吻,王姨端饮料上来。他们听见楼梯口的脚步声,马上分开,装作在学习。不可能被发现。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天影手插在兜里,稍稍垂下头,一直想着。 时钟指向凌晨一点。两个人只是这么站着。时钟又缓缓到了一点半。 隔了很久,顾恺嘉才觉得自己头不晕了。 绝望原来能让人变得清醒。 “还好,还来得及。”顾恺嘉喊了一声,“孙天影。” 孙天影抬起头。 对上了顾恺嘉下定决心的、有点可怕的眼神。 第29章 联名信下 你从来都喜欢把人生当作游戏。 和他重逢时,你有点太兴奋了。以至于分不清,自己是因为再见而兴奋,还是因为有机会捉弄他而兴奋。 你告诉自己:他害你差点完蛋,你得让他不好受一次。 见面装不认识,果然,他生气了,深受打击。 和其他人传绯闻,他在乎得要死,又努力克制住。 他看似淡漠,关于你的八卦却一个不漏。 接近他的生活,照顾他的姑姑。他表面抗拒,心里特别高兴。 简直像小孩一样容易看穿。 和他上床之后,出了一点问题。他有点控制不住欲望,但又比你想的纯情,拒绝和你再继续了。 然后到了关键点:要么和他分手,要么,你必须交待为何再也不联系他。 你当然不能说出这个原因,这辈子,这事必须烂在你肚子里。 不过,你对自己糊弄人的手段相当有信心。 “到我俩能一起面对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说是糊弄,这个理由甚至是真心的。 或许吧。或许真有那么一天。 他还在犹豫,你继续追求。 然后,很轻松,你通关了。 游戏的简单模式。 你俩都不蠢,互相理解,天差地别的性格就像刚好可以嵌在一起的拼图。和每一对普通、幸福、傻里傻气的情侣一模一样。 你真的进入了这个角色,越来越觉得,他永远不会发起那个联名信。 你当时亲耳听见他班主任说是他弄的,气得失去理智。 你应该求证的。 但你当时处境恶劣,自顾不暇,连带着对他也绝望。 你也第一次被情绪带走,觉得,他是不是误解你在天台上欺负了林梁宇。 所以,唯一一次和他联系的机会,你放弃了。 你从小不知道害怕两个字怎么写,但害怕他真觉得你是霸凌者。 你很少在情绪在栽跟头,也很少在理智上失误。 这是第一次。 呸,幼稚的初中生。 现在,是第二次。 这里原设定的剧情end是:你得甩了他。 但你出bug了。 你快调去分局时,看到了他的名字,那时就在想:什么东西能回报那个毁掉我的联名信呢?大概就是同等量的东西,比如,试着吊他,然后在他的幸福达到峰值时抛弃他。 但是,你在干什么?你完全忘记了目的。 甚至在见到他的那一刻,你就已经忘了。 不要入戏。 不要入戏。 不要入戏。 你明明从小就只能以旁观者的眼睛看待自己的人生。 世界是个大笑话,你在其中特别可笑,但其他人也比你好不到哪儿去。 反正大家都是滑稽演员,你可以在任何情况下模拟任何人,像在演戏一样。 但为什么。 因为你本能地感觉到,他不是这可笑世界的一部分吗。 但,真的有人不是这可笑世界的一部分吗? 或许因为——你也爱他吗。 孙天影打开门时,走廊一片漆黑。 顾恺嘉在他身后把证据扔了出来,走廊灯亮了。 磁带、文件,一件件飞了出来,滑得走廊上到处都是。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孙天影挨个去捡那些证据。 但这时,屋内有什么东西,在地板上闷响了一声。 孙天影听了一下。屋内很安静,他掏出钥匙,返回开门。 顾恺嘉努力撑着沙发站起来,脸已经红透了,身体跟火烧似的。 无视顾恺嘉的拳打脚踢,孙天影把他半拉扯到床上,叫来孙立新的医生。 孙立新经常根据自己的态度选择给钱或不给钱,搞得自己一会儿穷一会儿富的,工作后那点工资简直让人受不了,但至少可以不用看他脸色——但必须得占用一下他的资源,不用白不用。 医生来了,说这一周顾恺嘉几乎没睡觉,精神上又受了刺激,有点发烧,给他开了一些药就走了。 烧得很严重。 孙天影喂他吃完药,走到客厅,打开那个存满证据的铁盒。 一大本a4字打印的纸质证据: 用长尾夹夹着的第一份,是顾恺嘉家座机的通话记录,和自己当时拨打的是十三中宿舍楼公用电话的证明。 林梁宇被张露露发现的前一天,他俩在晚上约着第二天七点见面。见面之后,自己回宿舍打了个电话,问顾恺嘉到没到家。这一沓证据,是为了大致确定自己的活动范围和时间。 第二份,是自己的舍友的口供。孙天影翻了一下,顾恺嘉居然把他的五个舍友都找到了。其中一个,明确说自己那时待在十三中。 前面几本,几乎都是替自己澄清的证据。 后面几份,是张宇强霸凌的证据。顾恺嘉似乎策反了自己篮球队里那个杀马特张昊辰,拿到了对方的口供。 这些口供加起来,像高三的数学卷子一样厚,不知道他整理这些,花去了多少心力。 孙天影把标着“林梁宇案01”的磁带放进步步高里。 步步高发出滋滋音,孙天影快进了一下,一个陌生的声音出现了。 “……是啊,他一个电话过来,让我赶快去那儿开锁,找遗书。他说那家人的锁难开,其实还好,哈哈,对我来说小case。” “你帮他撬了林梁宇家的锁啊?” “他给钱啊,给了我这个数——家里有钱就是不一样哈。” “哦,”顾恺嘉道,“你看到内容了没?” 孙天影笑了一下——顾恺嘉语气生硬,谈吐不自然。幸好对方没注意到。 第41章 “张宇强不准我看,但我看了,咳——你别说出去啊,张宇强,他喜欢走后门——妈的,巨恶心。他自己当然不承认,说自己就是恶心同性恋,想把他们往死里整。” 顾恺嘉停顿片刻,大概在思考该做什么反应,然后,“噫”了一声。 如果台词能看出演技,孙天影想,自己要给他打负一百分。满分十分。 虽然,有点可爱。 “对啊,不过我真的够兄弟了,从来没跟其他人说过这个。哎,你打哪个位置?” “adc。真的是张宇强把他逼死的啊?” “遗书里面只提到了他,要不他在怕什么?妈的,不说了,贼恶心。网怎么回事,加载得巨慢——网管!” 一阵嘈杂,录音结束了。 他换上第二盘。 磁带一开头,是顾恺嘉字正腔圆的声音: 下面的口供出自: 十三中初三八班,张昊辰。 “我没参与啊,我也不知道张宇强怎么就喜欢盯着他欺负。可能性格太窝囊了吧,那副样子确实看着烦人……” 顾恺嘉:“你见过张宇强怎么欺负他没。” “呼——”的一声,对方像吐了口烟:“具体的,不知道,不知道,唉。恶心得很。” 第三盘: 顾恺嘉:下面的口供出自—— 十三中初三八班王成星 “不知道,确实不关我事。是呀,我是篮球队候补……孙天影和这四个关系都一般般,只是他和张宇强好像小时候就认识……孙天影说跟这四个打球是在自降身价,不过他也经常骂我们更废,连那四个都替换不下去……是啊,那天我在学校,我们都住校嘛,我就和孙天影他们打篮球,但打了一会儿,他说有事,就走了。” “什么事?” “好像是见女朋友吧。他说他女朋友给他送衣服来了。我们都在起哄。问他什么时候新交的,他说在一中打篮球认识的。” 顾恺嘉在录音里顿了一下。 下一秒。 “所以孙天影不可能在那时出现在一中。”顾恺嘉的语气很急切。 孙天影按了一下暂停,然后,倒带。 “所以孙天影不可能在那时出现在一中。” 他很急切。 迫不及待想为自己澄清的急切。 他翻来覆去倒了半天,听了好几遍顾恺嘉的语气,才停下来。 孙天影又继续翻那一堆文件。有四封信接连掉出来,上面盖着“收件人拒收”的戳印,是一次性全退回的,但是信封明显粘贴了两次,被人打开看过。 孙天影把信取出来。 第一封。2006年7月1号 孙天影: 你怎么了?如果你爸爸把你带走了,你不可能一条短信也不回,也不接电话。 我一直失眠,只能夜里开着灯坐在床上。开学前三天,我没法闭眼,整晚整晚地睡不着。昨晚,我终于睡着了,做了噩梦,梦见你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方。 我想来救你,但找不到门。 醒来后心脏很痛。 你拿到手机就马上联系我好吗。 第二封。2006年10月2号 孙天影: 已经开学一个月了。你在哪儿? 我在三班的名单上发现了你的名字。三班是全市中考年绩前一百五十名,你考上了,没有骗人。但你为什么没来上学?渝州中学是渝洲最好的高中,除非你有更好的选择。你到外地去了吗?我甚至把全市所有好的高中的入学名单都看了一遍。 军训的时候,三班和我们之间隔着二班,我老是在三班的队伍里找人,即使知道你不在里面。 所有人都穿着迷彩服,很难分辨谁是谁。 你现在在哪里?我一直在等你告诉我。 你不理我,是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我经常跟你怄气。我也觉得我脾气不好,我会改的。 是不是上次去三亚你想玩滑翔,我没有陪你?或者是我天天只想坐在公园发呆,让你浪费了一个暑假?以后,我会和你一起玩你想玩的,不会让你觉得无聊。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会和人接触?现在我也在试着交朋友,但我发现,军训了这么久,我还是记不住别人的脸。我也找不到可以和别人聊的话题。我喜欢看刑侦电视剧,但只有你陪我看,他们不感兴趣。姑姑看到了也要换台,说太吓人了,她看了晚上会做噩梦。 有一次,我试着和人搭话,人家觉得我莫名其妙。 我到现在还没有真正结识一个人,可能我真的有点可怕吧,哈哈。 你刚碰见我,就在不停惹我。你是不是不觉得我可怕? 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给我打电话。是你给我办的手机号,你应该记得号码。 我会一直留着这个号码,直到你有一天打过来。 我天天都在拨你的号码。 那时候开学了,你们家座机不是你在接电话。你姑姑真凶,我听到是她就挂了。 你应该是住校了。周末我又打不了。 你的手机号码存在我的通讯录里,我没有特意去记。 结果孙立新把我手机砸烂了。 我只记得开头是。1390。 后面有七个数字,五千种排列组合方式,我打了两千多个。 有一次,我拨通了一个号,对面的男生急切地说:“是你吗,你终于打过来了?” 我心跳了一下。 不是你的声音。 第三封2007年6月15号 孙天影: 一年了。你在哪里,在干什么?暑假了,你会去哪里旅游吗。谁陪着你去呢。你是不是不在渝州了。 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你爸爸办公的地方。 你朋友不是说你被你爸抓走了吗?我怎么从来没在他公司这里看见你。 如果你讨厌我了,可以告诉我理由,可以直接跟我说。我以后再也不烦你了。 第四封2008年2月4号 孙天影: 快过年了。新年快乐! 我终于收集好了所有的证据,已经形成一个完整的证据链,就当是给你的新年礼物吧! 我给这些证据印了一整份复印件,放在你们小区的门卫处。我也给你送了一小盒仙女棒,新年的时候点燃它,对它许愿,愿望会实现的。希望你新的一年开开心心,心想事成。 你们小区管得很严,一直不准我进去。我跟门卫说,麻烦把这些东西转交给v8栋的李小丽女士。你提过一次你妈妈的名字,是这三个字吗?你和你爸关系不好,而且,他很忙,桌上应该文件很多,我不敢放在他那里,怕他发现不了或者忘记了。我还给你妈妈写了一封信,说你没有霸凌过别人,在信的末尾留了我的电话号码。但她没有给我打电话。 林梁宇的父母已经搬家了。你可能不关心他,但关于他的事情,我也没人可讲。我人生中的朋友,也只有你们两个了。 你愿意被我称作朋友吗,如果你不愿意把我当成(涂黑),我们也可以做朋友。 我终于找到了林梁宇住院的地方,终于看望了他。他很平静,好像已经忘记我是谁了。我们沉默了很久,我对他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皱了下眉头。 其实我想说,如果我当时能敏锐一点,就能知道他的处境有多么可怕。我明明可以报警,但那段时间,我因为他把我骗到那个小巷子的事而生他的气,忽略了他受的伤害。我嘴很笨,交代不清楚我的心思。 我说我收集到了他被霸凌的证据,他可以告诉他父母真凶是谁。他笑着摇头,说他们不会在意这件事的。 告别时,他还是把手伸了出来,我握住了他的手。 我说我们还继续做朋友,好吗。 他回答,好的。 我也给了他一份证据文件的复印件,告诉他,可以去起诉张宇强。但他好像不感兴趣。 下个周末我再去的时候,他已经转院了,没告诉我地址。 他的手机号也没再用了,他也没告诉我新的手机号码。 我在想,为什么你们总是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我。 真的,请告诉我原因,如果是我的不对,我一定会改正的。 孙天影将信放了回去。 涂黑的地方是“恋人”。 能看得很清楚。 或许,自己再也没碰过的、被孙立新砸烂的那个手机里,也留着他的各种消息。 他突然明白了。 他父母在什么时候发现了这件事。为什么要编造那样的谎言。 他们甚至知道自己不会信他们的说法,不知用什么方法,让顾恺嘉的老师也来骗自己—— 给钱买通也好,用“小孩不懂事,要及早制止他们发展出恋情”的正义感去绑架也好,孙立新总有办法的。 高一那年,顾恺嘉过得不算好,但也不算太差。 他的一名初中同学也考上了一中一班,这人在群里骂过他,每次看见他,就会昂起脖子,一脸瞧不起的表情。 第42章 他大概跟一些新同学说了自己的事。顾恺嘉突然有点明白,其他同学对他那种奇怪的态度源于何处。 但好在一班是火箭班,大家都忙于学习,没人在意他是谁,也没人在意与自己无关的事。只是,刚好,顾恺嘉入学考试考了年级第一,一些同学就有点愿意相信这些八卦了,认为他是个人品有问题的人,对他很冷淡。 顾恺嘉没怎么被这些事影响心情。 他退出了初中班级群,私聊的骂声也渐渐少了。 他试着除学习外,努力去感受生活。刚好住校了,姑姑不会管他,他下午偶尔溜出去吃路边的零食,孙天影经常带他吃好吃的路边摊。 孙天影还喜欢用手机拍照,自己也学着他的样子,去拍云,拍黄昏,拍小猫小狗,拍搞笑的广告语。 他不在的时候,模仿他对待世界的方式,会让顾恺嘉轻松很多。 比如,姑姑训他时,他也试着跟姑姑开玩笑,说她在乎的这些事,根本不重要。 姑姑有时候会瞪着他发脾气:“你哪里学来的这些油腔滑调。”但有时也会被逗笑。尽管自己没什么幽默细胞,说得很拙劣。 高一的时候,他找到孙天影的qq号,给他发了消息。但头像永远是不在线状态,像是弃用了。 一年后,那个账号注销了。 那以后,顾恺嘉会在qq空间上传照片,尽力去生活,就像他和孙天影在一起时做的那样。 有几个初中同学仍在相册评论区继续骂他,顾恺嘉把他们都拉黑了。后来,学业繁忙,他忘了自己qq的密码,也就没再去管它。 渝州中学新校区在青溪,离家很远,他平时住校,周末回家。每个周末,他都忙着联系林梁宇案的当事人,用作业本把有价值的信息记下来。 每隔一周,他都会拨打孙天影的手机。 一开始,无人接听。后来,被人掐断。 有一次,有人接听了。 那一瞬间,他几乎喘不过气。 “喂,是你吗?你终于接了——” 有呼吸的声音,对面很平静。时间停顿了几秒,顾恺嘉觉得,仿佛被拉长了很久。因为太高兴,他没等对方发言就说:“我帮你查清楚了,那个人不是你——” 对方把电话挂了。 他困惑地看着手机屏幕,不知道怎么回事。 然后,又打过去。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之后,就再也打不通了。 再之后,这个号码变成了别人的。 号码拨过去,接电话的是个中年女性。 顾恺嘉问:“你是李小丽女士吗?”对方说“什么?打错了”,然后不耐烦地挂断了电话。 后来,姑姑搬了家。再后来,他考上中央政法大学,去了北京。他的分数可以上北大法学院,他却选了中央政法,把班级的清北录取率拉低了一点,班主任很不高兴,但顾恺嘉没听他的。 要异地读书,学校在录取通知书里夹了个电话卡给他。姑姑生日那天,顾恺嘉用暑期打工的钱给她买了个新手机,同时让她记得给自己那个诺基亚7710充值。 “你有神经病,我直接用这个号的卡不就行了。”姑姑说。 “也行。”他说,“如果——” “如果那个小孙给你打电话来我就告诉你。”姑姑说,“知道了知道了,不要不停地讲。”她讨厌孙天影,但还是答应了这件事。 “你怎么还在这里?”顾恺嘉醒了过来,嘶哑着嗓子,虚弱地道,“别演戏了,别折磨我了,求求你。” 孙天影把药和温水放在床头柜上,他好像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喊了一声:“顾恺嘉。” 不像是要他回应,也不是为下一句话起头。 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顾恺嘉厌恶地闭上眼睛。 深蓝色的夜晚,孙天影把灯关掉了,他的影子一直在床头。 顾恺嘉觉得,他好像一直望着自己。 他昏沉沉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醒来,黑暗之中,能感到对方的眼神仍在望着自己。 “还不回去?”顾恺嘉浑身酸软,身上时冷时热,喉咙简直要吐出火来,“呆在这儿,你不嫌恶心吗。” 孙天影没有回答,他在黑暗中的轮廓显得心平气和的。 但他的声音有一种灰烬的感觉:“再忍忍吧,在你好之前,我暂时不会走。” “不需要、别演戏、没必要了——” 顾恺嘉又昏睡了过去。 梦中,有一点冰凉的东西覆盖在额头上,很清爽。 是被空调冷风吹得冰凉的手,然后,这点冰凉滑倒了脸颊上,停顿了很久。 好像十年前那时候。 但,一切都被污染了。 那时的梦,他人生中最轻盈、最美好的梦。 如今变得恶心污浊,一点也碰不了。 再一次醒来,孙天影还是坐在那里,看他醒了,对方第一次打开了灯。 油灯一样温暖的、暗暗的黄光。他说是专门为自己挑的。 那双眼睛,流动着很多东西,看不懂他什么意思。 顾恺嘉还想骂几句,让他快滚,但嗓子烧得完全哑了,说话像刀片一眼难受,发出来的声音简直不像人的声音。 周五早上,顾恺嘉烧退了。 孙天影从十八楼过来看他,给他弄了一个三明治放在床头柜上。 顾恺嘉背靠在床头,握着水杯,望着窗外,装作这个人不存在。 “对不起。” 孙天影说。 顾恺嘉把头再别过去一点。 孙天影向来不喜欢道歉。之前吵架,他会把歉道得非常轻浮,故意惹自己生气。 这一次,他似乎是认真的。 但认真,又怎么样。 “你以后不会再见到我了。”孙天影道,“不会再觉得恶心了,再见了,顾恺嘉。” 他把门钥匙拿出来,轻轻放在床头柜上。 对不起。顾恺嘉。 再见了。 第30章 未来万岁 周五,是孙天影的欢送会。 他去上班了。 顾恺嘉坐在床头。一动不动。 他撑起身体,感觉恢复得差不多了,应该可以去上班,但犹豫片刻,还是打电话请了个假。 老魏很不高兴,顾恺嘉连骨个折、断个腿,都非要来上班,甚至还要求参与抓捕行动,一发烧就不来,简直史无前例。 “人家是总局的人,留个人脉总是好的,你作为他上司都不过来,过于不通人情世故了哈。我都很少说你,但这次你实在是有点不像话。” 话是这么说,老魏眼里,顾恺嘉就没懂过人情世故。 “小孙还替你辩解,说你感冒严重得很,而且私下已经请吃过饭了。唉,小顾啊,以后的路,也不是靠能力就一路走得通,还要靠人情,你现在还年轻,你以后就懂——” 顾恺嘉挂掉了电话。 他翻身下床。 屋里到处都是对方的痕迹,这些痕迹,仿佛还是温热的,等着主人回来似的。 波波正在咬栏杆。 笼子里,水已经换满了,它的小食盘里配了谷物、水果粒、蛋黄和干蔬菜。 飘窗上的电吉他。电视机旁的playstation盒子。乱扔在沙发上的switch。他晾在阳台上的白衬衣和一件黑t恤,在风中轻轻摇晃。 这些痕迹,能不能自行淡出啊。 顾恺嘉去卫生间洗脸,让自己清醒。 他俩的牙膏、沐浴露、须后水早就不知不觉成了同一种品牌。 ——要换回自己用的牌子。 不能再闻这些味道。 他洗完脸,返回客厅,呆呆地站了一会儿。 白天,顾恺嘉去陪姑姑。晚上,自己开车回来。按下17楼的按钮,只有自己一个人走出电梯。 很陌生。 微信没有消息提醒。 下班后,两个人如果不在一起,微信聊天从来不会这么安静。 他无论在外面干什么,都会间歇性发一些油腻肉麻的话,胡说八道的语音,实时更新的抽象表情包,“嘉嘉队长”“老婆老婆”一阵乱叫。 也很陌生。 顾恺嘉脑子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整件事,他只觉得麻木,陌生,遥远。 他想发微信给孙天影,让他找时间把东西收走。 但太难受了,打不了字。 手不小心往上滑了一下,两个人一排排的聊天记录滚动着。 自己怎么能打那么多的字,说那么长的语音。 一眼都不能看。 退出,摁住,点开右侧,始终按不下删除。 最终点进去,还是发了一句:“周六白天我不在,回来把你东西收拾走。” 对方没有回复。 顾恺嘉晚上回家,打开灯。 东西没有被收走。 正常上班后,顾恺嘉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一点。 第43章 目前,总局允许分局加入李永志案的协查工作,两个局子实时分享着案件相关的最新进展: 技术人员发现,张桂芳的手机曾下载过一款聊天app,这款app加壳、混淆代码,未上架应用商城,让技术人员难以获取开发者的信息。 为了恢复张桂芳的聊天记录,警方正求助国内顶尖的网络安全专家王芸教授。顾恺嘉认识的一名白帽黑客也加入了破译工作。 但是,这款app,混合了sha-2和md6的算法原理,几乎是一种全新加密体系,由美国nist开发,专用于军事领域。 “难度非常高。但机会不是没有,”技术中队的队长说,“王教授也很乐意帮忙,攻破美国的加密技术,也算是她的研究成果。” 只要在技术上取得突破,总局和分局就可以开始行动了。 孙天影已经离开两周了。 顾恺嘉觉得自己心情还蛮平静。 想通了这件事,就觉得自己没什么好绝望的。 对方毕竟一直以为发起联名信的是自己。 他应该很恨自己吧。 两个人都对彼此念念不忘,但却是两种相反的情感。很讽刺。 他被联合哄骗,大概因为——他爸妈看到了自己写的信。 他那样玩世不恭,做出这种事,也合情合理。 不过,他是不是还觉得自己挺委屈的? 那些亲密的时刻,他演得有些太好了。 而且——自己老缠着他上床,也真是为难他了。 哪个演员能这么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要哭的也是他,不是你。 孙天影走之后,重案队办公室的噪音从90分贝降低到了40分贝,他之前经常和温阳阳叽哩哇啦,搞得大家七嘴八舌全部参与进来,整个办公室宛如菜市场。 此外,除了李永志案的协查工作,重案队立即变得海晏河清,没案子了。简直清净又闲适。 空调安静地吹着。顾恺嘉开始复盘一些陈年老案,免得自己乱想。 “顾队!” 顾恺嘉抬头,温阳阳一手搭在桌板上,嗦着奶茶。 她老是被其他女警说“太糙”,最近正洗心革面,打整一下自己。她烫了个新发型,发尾弄得微卷,衣品也变好了,还每天画妆:杏色腮红,鼻梁周围点一些小雀斑,元气满满的少女脸,看起来像要拍日系杂志封面。 最近,李永志案被总局拿走,张桂芳李国文暂时呆在看守所。温阳阳说自己“道心破碎、遁入空门”,立即请年假去非洲玩了一周,被晒黑了一个度,开开心心回来了,还给大家带了非洲木雕冰箱贴。 顾恺嘉:“什么事?” “最近买了个大音响,想邀请你去我家听听音乐。主要是想炫耀一下,哈哈!顺便给你们看看非洲的照片。” “噢,”顾恺嘉答,又反应过来,困惑道,“嗯?” 被她直接邀请到家,还是头一回。 孙天影也喜欢音乐。 他喜欢后摇。 温阳阳喜欢旋死。 他俩经常在一起研究音响和耳机。 怎么这都能想到他。 “诶诶诶,”温阳阳看他在出神,立即道,“别以为我想追你啊,我喜欢肌肉男,你不是我的菜哈。” 她指着向珂说:“珂姐也去的,你这下不担心了吧。” “对。”向珂把脑袋伸出隔断,应了一声。 “婷婷舒瑞也经常来玩啦,这次破格邀请男性成员加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小易小延子这种铁直男一辈子不可能拥有入场券。” 小易在后面叫道:“说得跟谁想去似的。” “‘哈哈,我也没有很想去。哈哈,你们也不怎么样’——”温阳阳拿腔拿调地:“别酸了小易,以后办party再请你们啦,这次是高雅音乐会,有准入门槛的,婉拒喜欢抖音神曲的直男哈。去不去顾队,去不去?” “我是真的怕顾队被你办了,”小易说,“顾队,慎重决定哈。” 顾恺嘉答应了。 或许,自己只是不想面对一个人在家的陌生感。不想看到四周都是那个人的痕迹。 但自己也不想去收拾他的东西。 不想碰。碰不了。 顾恺嘉请温阳阳和向珂在外面吃了烤肉,到温阳阳家,已经是晚上七点。 温阳阳的公寓大概六十多个平方。温和的奶油和原木色系,一进门,客厅地板上铺着亚麻色地毯,银灰金属光泽的大音响摆在电视机旁。 “放自己喜欢的歌试试,我放旋死,你们都受不了。” 向珂连上蓝牙,放了一首爵士。 温柔的节奏像水一样在屋内流动,大家都放松下来。 顾恺嘉本来绷紧身子坐在沙发上,温阳阳把他拽到地板上来。让他坐在自己和向珂中间,给了他一个枕头。 顾恺嘉还是紧绷着,两个女生把他摁了一下,让他放松地靠在沙发上:“顾队,别绷着了,没人吃了你。” 窗外很暗,温阳阳家的灯光亮堂却温柔。 尽管温阳阳自己都说自己糙。但她家有种女孩子的家独有的柔软舒适感。 “喝个酒,点什么?”温阳阳念着外卖菜单,“滚滚红尘、乞力马扎罗的雪、芬尼根守灵夜,这么文艺?看名字哪知道是什么酒啊——哦,有了,威士忌,金汤力,龙舌兰日落……” 顾恺嘉本来想说“我不喝酒”,但听到“龙舌兰日落”,他顿了一顿。 有一次,他陪孙天影去总局那边办事,出来后在紫薇路一家叫“未来万岁”的书酒馆坐了一会儿。 未来万岁。 未来。 万岁。 他点了一杯橙汁,孙天影点的,就是“龙舌兰日落”。 他尝了一口,说,原来酒也可以这么好喝。对方说“是吧”。 他们俩挤在一张牛皮沙发上,翻一名美国摄影师拍的越战照片。身体紧挨在一起。 出了门,他们在那条挂满星彩灯的昏暗街道上接吻。吻里有柠檬和薄荷的香味。 能装出来吗。 这些事情,是可以装出来的吗。 谁来告诉自己。 “诶诶诶,顾队,别走神啊,点单!这个酒精含量很低的,没事——” 不要再想了。 但他仍听见自己说:“龙舌兰日落。” 轮到顾恺嘉放音乐。 那首曲子第一个跳进眼里。 荒芜的街和错综的路,引领我们回到—— 他滞了一下,朝下看,连歌单都是他帮自己弄的。 总共两个月多而已。 那年暑假,37天。今年夏天,36天。 两个人在一起63天。 分开了十年。 怎么,每一次,自己的生命,每一次,都像被他彻底入侵过一样。 别再想了,好吗。 “不用了,你们放自己的歌单吧。” 两个女孩互相看了一眼。 “他都没意识到自己多低落。”卫生间里,温阳阳对向珂道。 “总要经历这个阶段的吧。”向珂说。 “你说我直说好还是旁敲侧击一下好?” “旁敲侧击也不是你的风格啊。” “好吧,他早该振作一下了。” “顾队,”两个女孩回来时,顾恺嘉又在原地发呆,温阳阳拿着酒杯递给他,“敬你一杯,庆祝恢复单身生活!” 顾恺嘉跟她碰了碰杯。 片刻后:“什么?” 温阳阳:“你说呢?” 顾恺嘉看着她,又看看向珂。 向珂垂下眼睛,喝了一口酒。 “我是刑警啊,队长大人,”温阳阳坐回他身旁,“我还是你的徒弟。我早就发现了——你和孙天影在谈恋爱。” “我——”顾恺嘉喉咙很干,“你——” “你们,都?”他如今干什么都迟钝一些,包括说话。 “只有我和珂姐,”温阳阳说,“放心。我俩是分别发现的。小易和小延子什么都没看出来。嘁,两个直男。还有,孙天影知道我知道。” 温阳阳想,就是那一天啊,你俩也太离谱了,大中午的就上床。 她在出门时看了孙天影一眼。孙天影扬起眉毛。 温阳阳意思是:我知道了。 孙天影意思是:我知道你知道了,那又怎样。 她轻轻拍了拍顾恺嘉的肩膀。 “别在意啊,你俩已经隐藏得很好了,完全是正常同事的样子——不过那段时间疯狂加班,我们都已经羽化登仙了,你俩气色还好得很,太招人怀疑了好吗。特别是你,那段时间像受到什么滋养一样,整个人都气血充盈——呃,”她摸了摸鼻子,“哎呀,哈哈,怎么听起来有点色色的。” 顾恺嘉头又疼起来了:“已经,结束了。” 温阳阳:“唉,看出来了。你以为我俩约你是为什么呢?” 顾恺嘉拿起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 温阳阳吐舌头,左右晃了晃脑袋。 第44章 向珂朝他微笑了一下。 温阳阳举起酒杯,向珂也举起来。 “好好生活吧顾队,向前看!人生就是这样人来人往的。干杯!” 尽管孙天影和他这种天差地别、截然不同的人为什么在一起了,又为什么分开,大概特别能唤起别人的好奇心。 但她们温柔地没有问一句关于他俩的事情。抑制住廉价的好奇心,生怕揭自己的伤疤。 她们温柔地说:“顾队,你这么好,总能找到合适的嘛。” 她们也没对那个离开了的人下一句断语。尽管警局都在说他看上去就“玩得花”。“你俩性格可能磨合起来有点困难,如果真要走下去,路会很难的,谁知道一切不是最好的安排呢?” 是啊,顾恺嘉想,是啊。 就算那些误会都不存在。 自己和他,真的能长久吗。 谁知道一切不是最好的安排呢?至少自己及时止损了。 顾恺嘉一直听温阳阳和向珂东拉西扯到九点过。 温阳阳把飞镖搬了出来。他们玩了一会儿。音响放起了非洲部落的音乐,温阳阳又给他们跳舞,“我在原始部落里学会的哟,酋长亲自教的。”然后,他们一起翻看温阳阳拍摄的非洲风光:草原,猎豹,原始部族…… 结果,聊着聊着,又绕回到了爱情。 “我也想受受爱情的苦,上天不给我机会啊。” “你真受了就不这么认为了。”向珂道,“看看顾队。” 顾恺嘉:“还好。我已经没什么了。” “你最好是。”温阳阳说,“欸,珂姐,我还没问过你的感情经历呢——你失恋过没。” “唉——当然有。”向珂说,“不过我也不想谈了,谈一次痛一次。” “啊,我俩这么好你都不告诉我!!!!我伤心了!!!你喜欢哪种类型!是不是那种高智精英男,成功商务男?” 向珂笑了笑,没有说话。 “啊——我明白了,其实说实话,我早就觉得你——”温阳阳越说越有点兴奋了,“珂姐,看看我,看看我,看我可不可以!女生我也可以的!” 向珂笑着抿了一口酒。 最后,顾恺嘉非说自己真的振作了,温阳阳就让他发表一下振作后的感言。 顾恺嘉想了一下,举起了那杯龙舌兰日落:“未来万岁。” 两个女孩很喜欢这个宣言,也和他碰杯:“未来万岁!” 【作者有话说】 26章—29章的剧情几乎重写了一遍,是按照最初的大纲来的,麻烦追读到这里的大家,在看此章之前,大致看一下前文的改动。要不情绪和剧情都接不上(给你们添麻烦了dbq。本来打算写完了再大修,但追读的友友比我想的多一些,所以还是现在改吧 第31章 三次告别上 冬天,姑姑去世了。 她走得很平静。 最后一刻,姑姑看着自己,眼睛发着光,她没有再说什么,眼睛慢慢地、慢慢地闭上了。 顾恺嘉没有自己想的那么伤心。大概这几个月,每天都在练习接受这个事实。日复一日的绝望堆叠,已经耗尽了眼泪。她离开,只是注定之事的最终落幕。 他在病床前坐了很久,然后,走流程一般处理着各种事宜:开死亡证明,打电话给殡仪馆,给老魏请丧葬假,陪着顾渝去殡仪馆。 尸体运往殡仪馆的路上,他一路看着她,觉得她会随时醒过来一般。 亲戚都在老家利州,顾渝又是个六亲不靠的人,顾恺嘉没有这些人的联系方式,只能打电话给顾斌。 起码三年没和顾斌通过话了。 “喂?” “喂,爸。” 对方似乎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道:“嘉嘉?!” 顾恺嘉平静地把顾渝去世的消息告诉他。 “唉——”顾斌沉默片刻,长叹了一口气,“我说顾渝之前,打死不去体检,倔吧,一辈子都这么倔,把自己倔没了。你都给她办了体检卡了,她还省着不用。我是真搞不懂,一查,哦豁,完蛋了,癌症晚期,那不是只有等死。唉,你别太伤心,她受折磨这么久,早走早解脱,”顾斌连珠炮似的说话,“最近怎么样哇,你爸不给你打电话你也不给你爸打——” “你还能回来吗?被讨债的人发现了怎么办?” “刚想告诉你,你爹地走大运了,本就打算这阵子回来的。债还清了哈,你别担心。我正打算在南滨区开个茶楼,老了,该回归家庭了。” “你哪里来的钱?” “回来细说,回来细说。” 丧葬公司来了,在小区搭起灵堂。 工作人员来来往往,顾恺嘉坐在丧葬公司拿来的一张塑料板凳上。 他们选了一个小小的、无人来往的角落搭堂子,很符合顾渝的风格。 顾渝在家很有存在感,但在外,静悄悄的,气息很小,动作很轻。顾恺嘉初中时去厂子找她,姑侄俩坐在车间吃饭,听着另一个车间的人高声闲聊,衬托出这边安静的咀嚼音。 顾渝就这样活在自己的一平米内,不打算占用这个世界的一点资源、一点空间。 绿化带仍有人在散步,广场舞的音乐断断续续地传过来。远处的高楼上的彩灯,闪着“我爱渝州”。 姑姑不在了。这个世界却好像没什么不一样。 世界没什么不一样。但,姑姑却不在了。 顾恺嘉茫然地坐着。 张局、老魏、重案队的人下班都来了一趟,重案队的人陪了他很久。 他们走后,顾恺嘉仍坐在同一个地方,直到天黑。 直到深夜,有个人来到他身边,静静坐在他旁边的凳子上。 顾恺嘉仿佛感知不到他,那个人也并不说话,仿佛只是路过,看到有个凳子,就过来休息一下。 直到坐到很晚,小区里没了其他人。 对方说:“我这几天一直在这里,有什么事情就来找我。” 顾恺嘉没回答,在桌旁守夜。那个人也在一旁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亲戚们陆陆续续到了,他们要给顾恺嘉香钱,顾恺嘉拒绝了。 顾渝一定不会收的。 “你来干什么?”顾恺嘉终于抬起头,问旁边那个一晚上没走的人。 昨晚,他实在没有心情和力气和他说话。 这人似乎请了假。现在是周三早上七点,他不在六点过开车去总局就来不及了,但他只是坐在自己身边。顾恺嘉没有通知他,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葬礼的事情的。 “作为前同事,这不是礼节吗?” 孙天影看着他,很平静,很公式化,真的是一张前同事的脸。 “你能不能,”顾恺嘉想着文明的用语,“离我远一点。” “不能。”孙天影很干脆地答道,“我是业主,在小区楼下自由活动是我的权力。抱歉顾队送不了客。况且,我也照顾过姑姑,不能来送她一程吗?” 孙天影似乎真的没其他意思,说完,他起身走开了,站在离灵堂门口远一些的地方,和两个本地的亲戚一起招呼客人。 顾斌不来,顾恺嘉甚至没有一个亲戚对得上脸,即便认识,也不想和他们谈天说地。 孙天影和每个到场的人聊天。他大概能推测每个人的身份,需要聊什么样的话题,然后把人带来和顾恺嘉见一下面,寒暄几句。 有人想趁机在渝洲旅游一趟,孙天影就给他们介绍景点,推荐路线。 有人不知道旅馆在哪里,他就为他们带路。 像是在承担自己不擅长的那份工作。 顾恺嘉没再管他。 早上十一点,亲戚几乎全到了,乱哄哄地在凑在灵堂前,抽烟的抽烟,聊天的聊天。 又喧闹又嘈杂。 “你家娃娃学习好,我们家那个哟,乔脑壳。”“……现在工资三千多,唉,我也不指望他啥,自己活得下去就行了。”“对对对,死在出租屋了,可怜人喔,和老婆离婚了,女儿在外地,钱都寄给女儿,死了两天没人发现。”“谁能指望他什么!!!败家玩意儿,天天他妈的就在家里耍,前几天又说要去卖什么什么保险,我说那都是诈骗。” 顾渝在这场葬礼中成了配角,没人在乎,也没人关心她这一生是怎么走过的。 丈夫被杀。独身一辈子。印染厂一名勤勤恳恳、默默无闻的工人。抚养侄儿直到他长大。 偶尔有人来拍拍顾恺嘉的肩膀,说几句安慰的话。 还有的人来问顾恺嘉的工资、打听他的感情,这时,孙天影会走过来,用其他话题把他们引开。 大多数时间,顾恺嘉只是坐在灵堂内,望着姑姑的遗容。 好像世上只有他俩在度过一场有关死亡的仪式。 她很少笑。遗容上的笑甚至有点不自然,仿佛是被硬逼着挤出的。 “没事,以后在那边多笑笑,快乐一点。” 他真的说出了声音,像和活着的她交谈。 第45章 希望那边的人生比这里好。 中午的时候,亲戚们出发去吃了席,又返回来。 下午两点,顾斌从小区门口走了进来。 在外面躲债二十多年,他居然看着精神焕发,像衣锦还乡了一样。 五十三岁的人,干瘦干瘦的,头发斜分,用发胶油腻地顺在头皮上,一身皮夹克,皮带上的h非常扎眼,看见顾恺嘉,他立即跑过来,拍捏他的脸。 “哎呀嘉嘉,爸爸起码五年没见着你了,长成大人了呀。” 他掏出一包软中华四处发,自己也抽上了,一会儿拍这个肩膀,一会儿和那个高声谈笑,香烟的烟雾弄得看不见他人。 顾恺嘉一直没理他,却断断续续听见他的声音。 “这么年轻就当队长,我说我家儿子是有出息的。”他在和一个远亲说话,“是吧,他当初这个名字怎么来的?就是帝王的名字,有王霸之气,所以才当得了警察,当得了队长。当时他妈生他之前,隔壁居民楼电视上在播那个什么恺撒大帝,我来了,我看见,我征服。我当时就定了,这肯定是我儿子的名字,我儿子以后肯定有出息,人民医院不是在嘉陵江边吗,再加上一个嘉陵江的嘉,气质给他中和一下,免得太强势了,就现在这个,完美。我起的。他妈从来都不关心他。小时候他哭都是我起来换尿布,他妈……” 过了一阵,他又痛心疾首地聊到顾渝。“……顾渝这辈子啊,可惜了,之前有个姓王的老板看上她,她还瞧不上别人。那个王老板是煤老板,她嫌人家没文化——” “……是啊,分数可以上北大,他不上啊,怎么办,就是倔,和顾渝一样,死倔——噢哟,可以可以,没问题没问题,”顾斌满面红光地对顾恺嘉喊,“有时间去给顾欣欣辅导一下数学哈。” 顾斌根本不管其他人想听什么,四处炫耀儿子,给自己的人生编出无数个故事。一会儿说自己交过两百多个女朋友,一会儿说自己在哪个地方开发矿产赚了一大笔钱,还和另一个矿老板雇的打手火并,把人家打跑了;一会儿说自己认识哪个电视上出现过的企业家。有个小女孩在说自己追hiboys组合,其中一个是渝州人,顾斌立即说那个人他认识,他们还一起吃过火锅。 亲戚朋友跟他打哈哈,眼神里都是微妙的瞧不起。 顾恺嘉不收香钱,顾斌就一个个往自己兜里揣。 父亲和以前一模一样,从未改变。 顾恺嘉甚至说不上失望,只是懒得管他。 但后来,顾恺嘉看见,顾斌突然和孙天影聊起来了,过了一会儿,他两只手拉着孙天影的手,重重握手,然后把一条软中华往孙天影手里塞,被拒绝后,他又大力拍对方的肩膀。 两个人在说话,说了很久。 等到顾斌走开,顾恺嘉走过去,对孙天影道:“过来一下。” 两个人走到灵堂后一个安静的地方。 “你替他还了钱,是不是?” “谁?”孙天影往两边看了看。 “别装傻。” “不好意思,”孙天影望着他,“好像这和你没什么关系?” “不要管我的闲事,孙天影。” “那你算不算是在管我的闲事呢,顾恺嘉。” 顾恺嘉吸了口气:“——你了解顾斌吗?给他钱,他又会败完。” “你怎么不给你爸一个机会呢?说不定他五十多了也不想在外面躲债了。他刚跟我说,他亏欠他妹妹和你太多,想回归家庭了。” 顾恺嘉抿了抿嘴,这是顾斌说出来的话,但不是顾斌真要做的事。 但转念一想,他爸虽然不靠谱,也并不是个坏人。或许可以给他一个机会。 但是,他真的不需要别人,特别是,面前这个人,又来搅合自己的人生。 他呼了口气。 “以后别来掺和我的事,可以吗。” “可以。但我没有掺和你的事,我掺和的是你爸的事。他自己说在外面漂泊太久,很想回渝州,自己妹妹不在了,回来陪陪儿子。” “让他陪我,”顾恺嘉笑出了声,“我也让孙立新来陪你,你愿意吗?” “可以啊,有什么不愿意的,我们父子感情深得很,我嘴上骂他难听的话,那都是为了掩盖我的感情,”孙天影也笑了,像是被自己逗的,“不过孙立新可能不愿意,你把我和他凑一起,难受的肯定是他不是我。” 顾恺嘉忘了打嘴仗从来也干不过他:“你替他还了多少钱。我之后还给你。” 孙天影:“我刚说了,没你的事。我给了他一张卡,他做生意有了盈利就用这张卡还钱。” 顾恺嘉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担心,”孙天影语气缓和下来,“我跟他说过了,遇到法律问题,第一时间打电话问你或我就好,这样就不会发生之前那事。你爸跟我说了,他是因为太讲江湖义气,给人做担保,才弄得一身债。” 顾恺嘉沉默了一会儿。 “你现在,是想做什么。” 他终于问出口。 “我什么都不想做,”孙天影道,“放心吧。” 第三天,出殡。 直到顾渝躺在火化床上,缓缓进入火化室,她的身体一点点离自己远去,顾恺嘉才有了她真正去了另一个世界的实感。 之后,在墓地里,骨灰盒下葬,关上盖子。顾恺嘉才真正的,在她去世后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返家途中,像生了场大病。孙天影跟着他一起回去。 四个月了,他俩又久违地站在电梯前。 自己按了17楼。对方没动静。 孙天影:“我有件喜欢的衣服放在这儿了,去拿一下。” 顾恺嘉:“你把你所有东西都拿走吧。” 他们进入房间。顾恺嘉还没收拾出他的东西,只是,每次经过一个地方,就顺手把他的东西捡起来,扔在飘窗上。现在,飘窗堆成了一座小山,仿佛等待着迟早一天被清理出去。 “都给我打包好了啊。”孙天影道。 “没弄完,”顾恺嘉说,“你自己去收拾。”他给波波喂食,但波波呆在那里一动不动,张着嘴巴喘气。面包虫放它眼前,它不像往常一样一下子扑上来。像是生病了。 孙天影凑上来:“楼下有家异宠医院,我带它去看看。” 顾恺嘉要自己去,孙天影轻轻把他摁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三天不睡觉,走路都是飘着的。” 他的动作再没有暧昧,非常自然。 第32章 三次告别下 过了一会儿,孙天影微信发来一张x光片,仓鼠左肺全白了。 肺部感染。 他说。 又过了半小时,他带着仓鼠回来,拿回一些眼药水一样的小药管,喂了仓鼠一支,把它放回笼子里,然后去卧室收拾自己的东西。 顾恺嘉随时盯着笼子,小仓鼠仍然不动弹。 卧室里,那个人在发出轻微的响动。 顾渝走后,和自己有关的东西,仿佛一个接一个,前赴后继地离开。 孙天影也正在,把他在自己人生中留下的痕迹清除掉。 现在,自己,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孙天影开门打算离开时,小仓鼠身体已经僵了。 它跟着姑姑一起走了。 孙天影从门口返回来,他找了个礼品盒,让仓鼠仰躺在中间,顾恺嘉把它的食物铺在它身旁。两人打算去附近的公园埋葬它。 手机电筒的光探着路。他俩走在一起,仍有种默契感,和之前一样。 顾恺嘉想,自己大概需要一种有仪式感的告别,所以,他还是允许了这个男人,最后一次参与到自己的生活之中。 他们选好了一个山坡,这里能俯瞰城北区林立而灯火辉煌的高楼。 孙天影把小仓鼠埋进去。两个人给它撒上土,顾恺嘉在它的坟墓上点缀了一些叶子。 半个月后,顾斌真的在南滨路接手了一座茶楼。开业的时候,不知从哪儿找来一群社会上的朋友撑场面。顾恺嘉也去了。 他本以为某个给顾斌搞投资的人要来捧一下场。但对方没有来。 没有了姑姑,没有了小仓鼠。 某个人的痕迹,也在自己的生命中彻底消失了。 世界没有因此变得让他活不下去。 还好。 那天,在山顶上,两个人望着漆黑的夜色。 他们无数次在这座山上张望过夜晚的城北。那时的感受,清晰地浮现在当下这一刻。 顾恺嘉头很晕,下山时,被石头绊了一下,两个人在黑暗中撞在一起,身体贴着身体,孙天影搂了他一下,怕他摔到。 顾恺嘉一瞬间又回归了那种熟悉的感觉,但下一秒,马上挣脱了。 很多时候,直觉,仍感受到对方瞬间流露出的温柔。 他没有演戏。 但他俩只能这么结束了。这就是这个故事的、不完美的尽头。 第46章 黑暗中,两个人很近,但隔得很远很远,是一种不能目测的距离。 孙天影沉默片刻:“顾恺嘉,不用害怕,我已经没有什么目的了。” “你有没有目的,有什么动机,都已经和我没关系了。”顾恺嘉心平气和地道。 虽然天色很黑,但顾恺嘉感觉对方笑了笑。 “嗯,我知道。” 但是,最终分别的时候。两个人好像都预料到,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从此以后,不会有任何交集。 一辆辉腾停在小区门口,孙天影开门,先把东西扔了进去,然后,走了过来,轻轻地、搂了一下顾恺嘉,像是一种安慰,或其他什么,无法言明的、更复杂的东西。 和他们之前的拥抱,完全是另一回事。 漆黑的电灯下,孙天影那双眼尾上扬的眼睛看着自己,瞳仁漆黑。 就像分别那一夜盯着自己的神色。 他又说了一次:“再见。” 打开车门,最后看了自己一样,坐了进去。 车慢慢走远。 顾恺嘉吸了口气,从今天开始,重新生活吧。 只为了自己。 之后几天,顾恺嘉一直在整理顾渝的遗物,他想起姑姑的同事张姨在葬礼上说,姑姑在它那儿放了一些东西,让顾恺嘉别忘了拿回去。 第二天,顾恺嘉把东西拿了回来,是一个装饼干的圆桶铁盒。里面有很多物件。 他把物件掏出来:已经长霉的巧克力,一条男士巴宝莉围巾,英国皇家卫队木偶。 他心想,这也不是顾渝的风格啊。 还有个像鱼缸似的打火机,背景仿佛是透明的水,有金鱼在其中遨游。 打火机? 覆盖在最上面的一张纸,是薄薄的手写纸。姑姑的笔迹。 嘉嘉: 你在念高中,这些东西我先给你收着。你年纪太小,没有判断力。高中学业紧张,不能分心。姑姑给你放在张姨这里,等你长大了再拿来看。你成熟了,才能对事情搞明白、有判断力,才知道怎么做是对的。 底下,是一叠信件。明显都被拆开过了。 上面是中文。收件人写着自己的名字。下面是一堆混乱的英文。寄件人是什么sylviaparkinson. 他拆出来。 顾恺嘉: 我到英国来了,没想到吧。 顾恺嘉头振动了一下。继续往下看。 你大概上高二了,我才高一。比你低了一级,我有点不爽。 那个联名信把我气死了,但我想,你可能被你朋友的死气昏了头,又联系不上我,以为我做贼心虚。我得说,我和你朋友真的不熟。我为什么要欺负他?我就在天台上接触过他那一次。你扣我黑锅,是因为我当时捉弄了一下他,你以为后来欺负他的也是我,所以很生气? 不过,我暂时气过了,你得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有点后悔出国前没给你打电话。我当时手忙脚乱,现在想来有点好笑。 孙立新不让我和国内有任何联系,包括电话、网络,或者其他什么,虽然我没他那么害怕,但安全起见,行吧。(这句话不小心就写出来了,你记得涂黑)后来我想,寄信总可以吧。为了避免麻烦,我和学校附近一户独居的老太太商量好,我周末给她带附近农场的牛奶,顺便和她聊会儿天,我就可以用她的地址和名字收寄信。你回信的话,收信地址和名字都写她的,就在信封上。千万别写我的名字,你看我都没有在末尾署名,英文名也不行。顺便一说我的英文名是tevinsun。孙在英文里是太阳。在班里写名字自我介绍的时候,他们都在笑。英国人,是真的阴阳怪气。我指着一个皮肤很白的雀斑小子:哎,你,笑得最响,说说好笑在哪里。他又不说话了。国内老是说中国人容易受歧视,我觉得还好,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觉得能出国的中国人都挺有钱?而且,谁敢招惹我,我是会骂+打回去的,他们知道我不好惹。我来这儿第一件事就是学了一本骂人宝典,一个月了,我现在是学校骂人界的莎士比亚。 三年内我都不能回去。不知道有多难熬。孙立新的意思是我一辈子呆在国外算了。但不回家是不可能的。渝州东西多好吃,我为什么要天天在这里拱猪食。你要是跟我过来就好了,那我会考虑在这儿多住几年。 顾恺嘉: 我知道你高二学业很忙。但也不至于不回信。难道你地址变了吗?还是说,你还是觉得我欺负人啊。上一封信我解释清楚了,不要这么不讲理行不行。你真是冷战之王,更何况这件事本来就是你不讲道理。 昨天有个英国女孩跟我表白了。我还思考了一下她有没有其他什么意思,观察了一下她是不是在整蛊,但她好像是认真的。拥有一个亚洲男朋友在当地过于特立独立,我佩服她的勇气,或者说,欣赏她的前卫——我现在写信是不是有点英国人那种阴阳怪气的味道了。我对她说,我在国内有女朋友了。不好意思,我说的是“女朋友”,不是不好意思把你性别说出去,而是嫌麻烦,而且没必要。但你知道是指你就行了。你再不理我,小心下次再有人表白,我就答应了。 这里的课程是认真的吗?小学的我来上都能门门考第一。他们还请人开课教我刮胡子,那我也可以给他们开一门课叫骂人的艺术。 后来我真的开了门中文课,贴在兴趣小组的白板上,授课老师tevinsun。居然真的有两个人跟我报名。我收了这两个学生,把学费拿去买巧克力了。 英国这边喜欢板球和足球,我只能加入足球运动,他们有点不想让我加入,那我就更要加入了。我个子太高,其实不是很适合踢足球,但我踢得还行。但我对足球没什么感觉。玩了一阵就不玩了。 语言不通的麻烦只持续了不到两周,我说话靠蹦单词和瞎比划,交流完全没什么问题。我很快交了一些朋友,都是本地的,他们还挺正常的,大家都是人,差异没我之前想的大,但是,是谁觉得外国人开放?我觉得他们也不是很开放,没我开放。开放的意思是我见识更多,不是那种哈,别乱想。 我在的这个郡居然没有麦当劳,你相信吗。一出门就是个小镇,再往外走是一望无际的草地,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到伦敦去,要开车两小时。 我觉得很无聊,我比较喜欢城市。但我想,你应该会很喜欢这里,如果是和你在一起就好了。你喜欢与世隔绝和安静的地方。和你在一起,我就有种安心的感觉。要是以后的住址选在这里你肯定喜欢。现在说这话未免太早了,你到底有什么魔力让我这么想。 有时候我还在想那件事,觉得你不太可能误解我。 其实你没有签联名信,是不是?我的感觉是这样。现在,那阵子兵荒马乱已经过了,我又有点相信我的感觉了。告诉我,是不是?你们班主任可能眼花看错了。至少回信告诉我这点。 有时候我思路又绕回去了,还是对你很生气。你不信任我,我俩要相处久了,或许你才能真正明白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儿早晨很凉,风很清新,和渝洲一样,这儿也雾蒙蒙的,水汽很重。但渝洲太热,我不喜欢,这里冷一点,还挺适合我的。 我很想在这里和你一起散步,有时,我走到学校对面那棵大栎树旁,觉得在这儿,我应该很有心情亲你一下。 三年,我都不能回来。我最近正打算利用假期去欧洲玩一圈。 我正在规划路线,如果有我觉得不错,以后想和你一起去的地方,我会在寄给你的明信片上画一个太阳。这是sungod的标记,哈哈。 顾阿姨: 你好,上一封信是我开玩笑乱写的。你不要在意。里面亲什么的,我都是在开玩笑。我们班男生都这样开玩笑。外国人比较开放,我学到了他们不好的风气。这一封信如果你收到了,麻烦你转交给顾恺嘉好吗。我是他初中同学,在英国高中上学。我只是想跟他交流一下外国发生的趣事,回国后我可以免费辅导他英语口语。 顾恺嘉: 你最近学习怎么样?是不是高三了,学习还挺紧张的。我这次来信其实是想问下你国内高中是怎么教学的,免得我到时候回来,要考国内的大学,跟不上你们这边的进度。英国教育虽然好玩但有点简单,对比中国教育还有进步的空间。看到之后,回信给我!老太太看我的眼光如今充满了怜悯。 孙天影大概拿不准自寄出的信是被拦截了,还是没被自己回复。但他还是寄了厚厚一叠明信片。西西里岛,五颗太阳。爱琴海,五颗太阳。雅典,太阳。瑞士,太阳。威尼斯,他画了臭气和苍蝇。巴黎,被云朵遮住的太阳。他大概猜姑姑不懂英文。在每一张明信片最后,用英文写了一些肉麻的话。 最后一张明信片停留在2010年10月,自己大二那年。 他说他也在洛杉矶呆过一年。那他应该大一。有人八卦说他是在国外读过一年本科又回国考了公安大学。那么,其实,大学时,有一段重合的时间,他们,都在北京。 第47章 顾恺嘉手撑在额头上,慢慢地、慢慢地,仰躺在了沙发上。 卷二香湾篇 第33章 又一次重逢 刘轩抬手挡着阳光,仰望着“香湾警察总部”的标志出神。 全玻璃镜面的高楼,反射着春日明晃晃的太阳。顶层至上而下拉开一张招募海报,帅气的警募大使手拿对讲机,眼神专注又坚定。 就这一晃神,孙天影已经飚出百米远,他立即手忙脚乱地赶上。 “哇,孙队,你慢一点呀!我拖着箱子呢!” “分局的人已经到两小时了,”孙天影脚步不停,肩上斜挎一个包,这就是他这几天全部的行李,“你磨磨蹭蹭,错过大巴,害我又等半小时,时间就是金钱,今天晚饭你包了。” “不是吧?”刘轩哀嚎,“这里物价巨贵,欸,局子报餐饮费的吧。” 他们快步上着楼梯。 “孙队,说实话,我又开始担心了,”刘轩道,“他们要是故意说粤语,不好好交流怎么办。” “那你也跟他们说渝州话啊,以牙还牙。”交谈间,孙天影又和刘轩拉开了一段距离。 案子确实很紧张,但他的心急火燎中,还包含着另一层动机。 刚下飞机,他就收到温阳阳一串微信消息。 她第一次来香湾,一路上都在给他拍照感叹。 坐上a11后,她陆续发来了三张照片:车窗外的海、桥和林立的高楼。 “我们先到咯。天气好好!能见度好高!” “和渝州好像,都是这种密集的高楼诶,挤挤的,不愧是‘小渝州’,哈哈哈哈!!!” “我们还有一站就到了,你下飞机没?啰嗦死了” 孙天影快速回了个:“刚下,男主都是压轴登场的好吗” 对方回了个小人交叉双手、“tui”了一口的表情包。 孙天影点开温阳阳的照片。 每一张照片里,都有个在邻座闭目养神的顾恺嘉。 她绝对是故意的。 孙天影非常不喜欢被别人拿捏的感觉。但他还是放大了每一张照片,仔细看着顾恺嘉的脸。 三个月没见,总觉得,他会有很大变化。 但还好,变化不太大。 顾恺嘉抿着嘴唇,和平常一样,不太放松。 他的头没有垂下去,也没有靠着座椅。他总是这样,僵直着身体——之前乘地铁、坐大巴,想睡觉时,他也不愿靠在自己身上。 长睫毛覆盖在下眼睑,眼镜在鼻梁上滑落了一点点。苍白的脸上带着疲态。 太累了吗。干什么去了。 还有黑眼圈。又没休息好。 第二、三张其实和第一张没有差别,但孙天影还是放大了每一张,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脖子,锁骨,眼睛,鼻子,耳朵——嘴唇。 他们要入住的宾馆,就是轩尼诗道的皇冠酒店,离警察总部不到五百米。刘轩打算先去放行李,孙天影却不想再等,两人于是直接去总部报道。 这次来香湾,是因为张桂芳聊天对象的ip地址终于得到破解,最终定位于香湾中环环宇大厦16b。虽然聊天记录已无法恢复。但信息发送者的身份已经查明:一个叫何逸朗的香湾人,35岁,无业游民。此人也是香湾警方的重点关照对象,他隶属于王氏兄弟犯罪集团,和明洁公司的技术总监陈嘉辉的死脱不开关系。 孙天影和刘轩一进总部大门,冷气便呼的一下击打在皮肤上,简直让人浑身凉透。接待处的警察听完来意,起身引导他们去重案组办公室。 办公室座位大多是空的,仅剩的三个警察围在角落。他们没说话,眼神也没落在任何实物上,表情更是愣愣的。办公室的氛围极其压抑怪异。 “有情况,”孙天影扫了一圈办公室,低声对刘轩道,“发生大案了。” 刘轩听见,一下子就感受到了周围的氛围,轻轻打了个寒颤。 此外,整层的警察,都一副受惊的表情。 孙天影想了想:“这起案子有警察牺牲。来得不是时候,啧,麻烦了。” “啊,这你是怎么知道的?”刘轩话音未落,就听见重案组长办公室传来一个冰冷、强势的人声。 “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既然要合作,就必须派给人手,明天不抓捕嫌疑人,他很可能偷渡出港——” 顾恺嘉的声音。 三个月没听见的声音。 刚来就惹地头蛇,真有他的。 孙天影打开门。 “顾队长,你要考虑我们现在的状况,现在我们既没有精力也没有资源分给这边,”一个戴眼镜、长着两道浓眉、方面阔脸的中年人正交叉双手坐在办公桌后。他的普通话带着浓浓的湾腔,语气相当不悦,“啊,这位是——” “另两名内地警察。”引路警察介绍完,立即转身离开了。 顾恺嘉顿了一顿,随后,生硬地回过了头。 孙天影从进门起就一直望着他。 两人的眼神接上了,仿佛扣子一般,“啪”地扣在了一起。 他俩互相凝视着,直到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奇怪地咳了一声,他们才醒过来。 顾恺嘉移开目光,侧过身子。 温阳阳来回看着他俩。 孙天影转向桌子后面那个四十多岁中年人,“陈启谦、陈组长?你好,我是渝州公安局重案队副队孙天影,过来处理何逸朗-李永志案。” “噢,孙队长,刚才我已经和顾队长解释过了,不好意思,你们来得真的不是时候,”陈启谦往前移了移身体,“油麻地刚发生了一起大案,已经牺牲两名警察。联合指挥部的林景晖,刚已重伤被送往医院了。现在剩下的都是新丁,要重组联合指挥部,至少也要等上三天。” 内地警察在香湾无执法权,香湾也只和广东建立了重案协查机制。但何逸朗—李永志案又极其复杂,必须双共同行动。渝州警方和香湾警方因此建立“联合指挥部”,方便此案进一步推进。 但是,香湾警方帮忙定位何逸朗后,没能成功实施抓捕。顾恺嘉便主张内地警察直接去香湾,在当地联合行动。于是,两局派出两个重案队长,以顾问的形式参与联合指挥部的行动,香湾警察总部重案组一队队长林景晖则是指挥部的头脑,算是开了跨境合作的先例。 但是,他俩刚一来,林景晖就受了重伤。 孙天影想,真不能不信玄学。自己和顾恺嘉每一次重逢,都必然以天崩地裂的大事开局。 “陈组长,我们是以顾问身份来的,当然听从您的安排,”孙天影道,“不过,何逸朗的事情确实不能耽误,您给我们开调查权限也好,让其他分局支援也好,事情总可以双线并行——” “唉,孙队长,”孙天影说话比较客气,陈启谦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些,“话是这么说,但我们目前要解决的案子,起码要调用三个局子的全部警力。这个案子涉及一个犯罪集团的新型毒品交易,抓捕行动失误,两名警察牺牲,五个重伤,三个轻伤,五个平民死亡——若不马上找到嫌疑人,我们就追踪不了这批毒品的去向。我们也是分身乏术啊,你让我们怎么办?” 温阳阳和刘轩不敢说话,无奈地互相看了一眼。 两个重案队长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顾恺嘉开口了:“这样可不可以?把这起案子的细节告诉我,我如果能在晚上七点前定位嫌疑人,明天就给我们安排人手。” 陈启谦愣了一下,瞪大眼睛。 “哇,这就是那个传说中的bking队长啊,”刘轩看着顾恺嘉,眨眨眼,“真够狂的。” 孙天影立即补充:“我觉得挺好。可以吗陈组长?我们的身份是顾问,不会泄露任何内情,只是辅助调查而已。” 震惊过后,陈启谦玩味一阵,还是答应了。 他想,反正是不可能成功的,就让他看看两个内地警察的能耐吧。 “顾队,你瘦了。”听完案件细节,走出门,孙天影对顾恺嘉说,“这阵子没好好吃饭吗?” 顾恺嘉抬起眼,看了看他:“你也挺憔悴的。” 孙天影对他微笑:“是啊,想人想的。” 顾恺嘉移开眼神,望着窗外。 春日的阳光,仿佛由水洗过一般。 “我是办案办的。” 孙天影感到,顾恺嘉对自己的态度,似乎,少了不少抗拒,多了一些,微妙而沉重的东西。 是错觉吗? 还是自己这三个月来要死要活,如今已经精神不正常,对他的微表情产生了误读? 下一秒,温阳阳和刘轩走了出来。 “要不,这样玩吧,”孙天影看见他俩,又快速跳到案子上。 他竖起一根手指,“我们分头行动,我询问那些在还医院治疗的警官,顾队去现场调查,我们分别从人证和物证入手,通过单一推理找到线索,然后,把找到犯罪嫌疑人的方式,写在一张纸上,对一对谁的方法更好。” 第48章 顾恺嘉思考片刻:“可以。” 温阳阳和刘轩还算是熟人,孙天影和顾恺嘉留在了总部,他俩一边拖着四个人的行李去酒店,一边谈论自己的两个队长谁更装。 “我们队长一直都这样,人家有这个实力好吗。我赌肯定是顾队先定位嫌疑人。”温阳阳说。 “孙队只是看起来贱贱的不靠谱,其实有两把刷子的!那我赌孙队赢。” 结论是:谁赢了谁请吃饭。谁输了,“装货”的桂冠就颁给谁的队长。 “唉,顾队还是没走出来呀……”温阳阳想到顾恺嘉看见孙天影那一瞬的脸色,心都替他抽了一下。 她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默默念了一句:“自求多福吧顾队。” 【作者有话说】 1.换视角啦!本卷是孙孙专场。(大家喊他孙孙笑死我了,孙天影应该很不高兴,但他就受着吧 2.按实际情况,内地警官无法跨境参与行动。本卷的一些设定,请大家都视为小说的演绎和虚构。 3.小说已经尽量淡化方言口音,所以没有港腔,见谅! 第34章 真凶 孙天影和顾恺嘉详细调查了一番案件的具体情况。 案件起因是:警方接到情报,王氏兄弟犯罪集团的头领王伟超,他的小弟“蛇仔”,毒贩“叉鸡”,要在油麻地保宁大厦1栋407房间进行毒品交易。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警方立即组织抓捕行动。行动由陈骁总督察指挥,总局重案组一队队长林景晖和西九龙重案组三队队长张廷执行具体任务。 不料,警方行动提前暴露,楼道内爆发枪战。“蛇仔”被击毙,“叉鸡”射伤数名警察后逃窜,在2楼被击毙。走投无路的王伟超挟持了408房间内一名40岁无业游民,又不断向楼下路人开枪,威胁警方不得靠近。 张廷带着下属“飞仔”闯入408房间后,遭王伟超射杀牺牲。张廷背部中弹,飞仔头部中弹,林景晖则在击毙“蛇仔”后,迅速冲进408房间与王伟超展开搏斗,最终将其击毙。 “有答案了?”陈启谦抬起头,看着站在对面的两个警官。 他本来很忙,但上级让他不要对内地警官过于怠慢。他只好留在这里,等待两人调查返回。 窗外,阳光仍然明晃晃的。时间正好下午五点。 “陈组长,”孙天影道,“我和顾队分别进行了调查,互相之前没通过气。我俩已经把答案写在纸上,打算在您面前一起打开。” 陈启谦:“两位先生还有精力做游戏?好吧,请。” 两个人对着陈启谦打开纸条。 两张纸条,白纸黑字,分明写着: 林景晖。 “什么意思?”陈启谦抬起眉毛,“这是我们的战斗英雄。联合指挥部的总指挥。处长都去慰问了他。” “他是射杀两名警察的真凶。” “他是真凶。” 顾恺嘉和孙天影同时开口。 “这不是在拍电影,”陈启谦有点生气了,“两位警官不要觉得逗我好玩。而且我记得,你们当初说的是——要帮忙定位嫌疑人,这起案子的嫌疑人不就是王伟琛?他知道弟弟死后,扬言要报复。” “我记得当时我说的是,这个案子有疑点,我们会给它‘一个解答’。这个案子的答案就是林景晖,”孙天影保持着礼貌的微笑,“王伟琛现在扬言报复,他下一步怎么作案,当然依赖香湾警方的情报系统,我们人生地不熟的,陈组长应该不会为难我们吧。” “哦?”陈启谦笑了,“但是,抱歉,这个答案真的有点天马行空。” “陈组长不如先听我们说完再做判断。” 孙天影抽出一根陈启谦办公桌桌上的中性笔,把写着林景晖名字的便签纸翻了个面,在纸上画着示意图: “陈组长,案情脉络是这样的——张廷、飞仔、王伟超和人质都死在1栋408房间,林景晖左肩贯穿伤。当时,除了他们没人在4楼,不知道他们进入房间的顺序。” “我实地勘察发现,保宁大厦2栋和1栋之间的间距只有三米,在窗户全开的情况下,同楼层之间,互相可以看得一清二楚。2栋406到409这四间房,刚好对着案发点,都能够清晰看到1栋408内的情况。” 孙天影在纸上标出视野范围,语速飞快: “案发时段,2栋4楼的住户大多不在家,唯独406的包租公在。他可能是此案唯一的目击证人。可这人坚称自己什么都没看见。这条线索断了之后,我就在想,枪战这么大动静,楼里总有人拍视频发社交平台吧?” “果然,我在推特扒到了一张现场照片,我根据拍摄角度找到了拍摄者:住在1栋604的一名待业大学生。照片拍摄的是街面,但也找到了对楼的情况,从照片里能清楚看到:2栋406窗帘后分明有个人影。” 孙天影将推特打开,他双指放大照片,将手机推到陈启谦跟前。 陈启谦看了看:果然——在4楼一栋住户的窗户旁,有个中年大叔正躲在窗帘后面。 “我跟他核对过,手机显示的照片拍摄时间是下午4:12,刚好卡在陈督察说的4:12-4:13,408室内发生枪战的时间段里。” 孙天影又在手机上调出一张照片,是他拍摄的那名大学生的手机相册。 相册里,这张照片显示的拍摄时间恰好是16:12。 “那就说明,包租公说什么也没看见,是在撒谎。” “包租公被我戳穿后,显得很惊慌,他松口说,下午三点多,确实有个警察来提醒他撤离。那个警察很凶,几乎把他揪出房间,他觉得那人有神经病,又很想看电视剧,没多久就又回去了。但你知道:这次抓捕行动高度保密,根本没安排疏散住户。” “我又去医院问了行动组的‘山猫’,他说,蹲点的时候,林景晖单独上了趟厕所,上了整整十五分钟,飞仔还吐槽他屎尿多。他上厕所的时间段,和包租公被提醒的时段是完全重合的。” “我继续逼问包租公,他没办法,就都承认了。他说,自己确实亲眼目睹枪战,可屋里打得太乱,根本分不清谁杀了谁。但他记得很清楚,最后活着的那个警察,隔着窗户,用枪指着他,然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名警察,就是提前让他撤离的那位。包租公快吓死了,他转过身子,躲在窗帘后面,没多久,就听见了最后一声枪响。” 孙天影停了下来,似乎说完了。 “所以,是什么意思?”陈启谦听懂了,但他觉得,自己很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些信息。 让孙天影解释,仿佛是在拖延自己接受这个事实的时间。 “意思就是,一开始,林景晖早有预谋,找机会杀死张廷,但又想全身而退。他觉得借用这次行动,是个不错的机会——而且,这次行动,是他突然发作,惊动了犯罪分子,对吧?林景晖发现两栋楼挨得过近,怕自己的行为有目击证人,便以上厕所为由,挨家挨户敲门,断定房间内是否有人,打算以马上枪战为由驱逐他们,排除可能的隐患。包租公是唯一在房间内的人,他就警告包租公撤离,包租公迫于淫威,假装离开又返回,然后真在室内目睹枪战,受到林景晖的威胁。最后的枪声,当然,是林景晖用王伟超的枪给自己安排的枪伤。” 孙天影顿了顿:“包租公现在就在大厅里,陈组长如果不相信我的话,也可以问问他——如果你觉得这样定罪有点草率。那就先让顾队说完吧。” 他看了一眼顾恺嘉。 “陈组长,先和你确定一些基本的事实,”顾恺嘉开口了,“408房间内,人质与张廷是背后中弹,飞仔是正面中弹,三人都被一枪命中头部。三人所中子弹,出自王伟超的配枪;王伟超身上有三个弹孔,子弹分别来自张廷和林景晖的枪——张廷射出的两颗子弹,击中他的肩部与头部,林景晖的子弹,直穿他的心脏。王伟超的枪身,除王伟超本人指纹外,还有林景晖的指纹,林景晖说,二人曾发生搏斗,他打算抢走王伟超的枪,所以两个人的指纹混在枪伤。” “没错。”陈启谦点了点头。 “什么情况下,张廷会背对王伟超?”顾恺嘉等了等,陈启谦张开嘴,想要回应,却又沉默了。 顾恺嘉继续道:“第一种可能,王伟超已死亡。可现实却是,王伟超的枪从背后射杀了张廷。张廷没确认王伟超死亡就贸然转身,显然不是一名资深刑警该具备的素质。” “第二种可能,当时张廷背后无人,或是有同伴。当时,行动组正在追捕逃窜的叉鸡,没人知道三人进入房间的先后顺序。但飞仔必定是最后一个进的——他的枪还在枪套内,就于门口被击毙。他将枪放回枪套,显然是因为,他确认室内很安全。所以,他只可能在得知王伟超死亡后的消息,才会以枪在枪套内的状态进入。” 陈启谦交扣双手,认真思考着。 顾恺嘉继续道: “剩下的,就是林景晖和张廷谁先进入房间的问题。如果是林景晖先进入房间,这时,王伟超应该挟持着人质,按理说,人质应该挡在他身前,林景晖几乎不可能一击射中王伟超的心脏,就算他射中心脏,王伟超也不会有力气和他缠斗,又为什么能从背后射击张廷?如果是张廷率先进入房间,我们可以假设:张廷对自己的枪法很自信,觉得可以在王伟超对人质动手前击毙对方。但他的第一枪,从王伟超身旁擦了过去——这一点,可以根据他留在窗边的弹孔判断——这一举动激怒了王伟超,也让他明白人质没有用处,于是,他将人质射杀。之后,张廷击中了王伟超的头部。林景晖如果在这之后进入房间,也没有必要与已经失去反抗能力的王伟超近身肉搏。结合这些迹象,所谓为了救人质而‘肉搏’,大概率是林景晖为了掩盖谋杀编造出来的事实,真相是,林景晖用死去的王伟超的枪,趁张廷以为任务完成、准备撤离时,从背后将他射杀。” 第49章 “这样,也可以解释,飞仔为什么在进门那一瞬间被杀,只有一种可能性:林景晖射杀张廷,被飞仔撞见,他必须杀掉飞仔灭口。” 陈启谦没有说话,手扣得紧紧的。 “对了,还有个细节,”顾恺嘉双手撑着办公桌,“但不能判定是否出于蓄意。屋内的鱼缸,被王伟超的子弹打穿,客厅地板几乎泡在水里。鱼缸离门口的交战区域很远,前面也没有遮挡,警察绝不会主动靠近这里与嫌犯对峙。王伟超自己也不会无缘无故朝鱼缸射击。” “不过,这里如果是谋杀现场,鱼缸被射中就很好解释了。凶手的目的只有一个——尽量淡化现场的脚印痕迹。林景晖缓步接近尸体与快速对峙留下的脚印,步幅和压力肯定不同。林景晖可能在担心,哪怕警方不仔细核查,这些细微差异也可能暴露自己。所以,他故意射击鱼缸,用水冲淡脚印,掩盖现场痕迹。” “还有一点,”顾恺嘉道,“在针对犯罪团伙的行动中,警察无论有什么矛盾,都会把彼此看作战友。负责现场勘察的警察,也只会觉得遗憾,就算现场有疑点,他们也会惯性归因于枪战的混乱,根本不会往谋杀这个方向去想。” 顾恺嘉没有言明的是:没找到真凶,并非是香湾警方能力不足,而是因为这涉及他们的心理盲区。没有人会怀疑,损失惨烈的警匪枪战中,会包含一场临时起意的谋杀。 也只有两个局外人才能看得清楚。 “陈组长,我最后再补充一点,有关林景晖的作案动机部分。”孙天影补充道,“张廷和他之间,其实早就有嫌隙了。山猫说,他前几天听见张廷和林景晖在争吵,内容涉及一年前某起黄金劫案的证据问题。我随后找到张廷的妻子,说自己是张廷在内地的朋友,想瞻仰一下他的遗物。果然,张廷有收集罪案证据的癖好,他的妻子还让我看了他从小到大收集的剪报,林景晖篡改黄金劫案证据的记录,和挪用公款的一些旁证,是和一些老案子的调查简报混放在一起的,看起来张廷还没打算举报,只是刚对林景晖刚刚产生疑点。他妻子说,如果不是我找到这些,她可能就把丈夫的这些爱好,带着林景晖挪用公款的证据拿去烧掉了。” 说完,孙天影从凳子上拿起一个文件夹,把张廷收集的资料抽出来,推到陈启谦面前。 进展有些过快了,陈启谦感觉脑袋塞满了东西:“你们等一等。” 他快速翻阅着这些资料。 果然,是林景晖挪用警队资产的记录——他孩子生了重病,他有段时间的确在四处借钱。 他替黄金劫案的嫌疑人伪造证据,也是为了钱。 陈启谦一边翻,一边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 两个警察想,他应该是要联系廉政公署,确证林景晖是否存在资金上的问题。 两名警察退出房间,坐在外面办公室空着的座椅上,面对这面。 孙天影道:“顾队,你比我快五分钟。这种情况,算你赢吗?” 顾恺嘉盯着他,笑了笑:“不用,平手吧。” 孙天影也笑了笑:“以前我们打成平手的时候,是怎么做的?” 顾恺嘉像被这句话定住了。 片刻后,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日落。 孙天影转头,望着他的身影。 一个小时过后,陈启谦有些垂头丧气地走出来: “我马上重组联合指挥部。” 第35章 晚安 晚上,四名警察聚餐庆祝“开工大吉”,地点定在铜锣湾的金雀餐厅。 墨绿金边墙纸,红色丝绒坐垫。灯光是暖橘色,暗暗的,在每个人脸上打下阴影。 孙天影让刘轩和温阳阳先点。 温阳阳点好菜,放下菜单,打量着两个队长: “我去上个厕所,小刘要不要一起去?” “啊,我不用了。” 刘轩正对女生约自己上厕所莫名其妙,却被温阳阳一下子拽了起来。 “我们去外面聊聊天,有话跟你说。” “欸我想等菜啊,要饿死了——” 座位上只剩下两个人。 顾恺嘉垂着眼睛看菜单,轻轻转着手中的杯子,睫毛的阴影打在下眼睑。 “顾队。”孙天影一直看着他,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 顾恺嘉抬起眼睛。 这样暗的灯里,他的五官显得很深邃。瞳仁颜色也深了很多,有一种更认真,也更深情的感觉。 “最近过得怎么样?” “还可以。” 他俩的对话之间,有一些漫长的停顿,像是逗点。 “我看不太可以,顾队瘦了不少,多吃点肉吧。” 顾恺嘉没说话,又垂下眼睛。 “他们的特色烤乳鸽你肯定不吃,阳阳他们吃一只也够了。我看看有什么不油的。”孙天影很自然地把菜单从他手中拿过来,顾恺嘉把手松开了。 “至尊双拼叉烧虾仁滑蛋饭——你喜欢吃虾,叉烧吃多了嫌腻可以挑给我。” 顾恺嘉没有反对,算是默认了。 “饮料?” “白开水。” “我想也是,”孙天影把菜单递给他,“还要吗?” 顾恺嘉摇头。 孙天影把菜单递给服务生。 两个人又沉默下来。 他们在总局交接了不少事情,此时已快到深夜,餐厅人不多,窗外灯火闪烁。 身在此处,像是身在另一个渝州,渝洲是个直来直去的城市,爱恨都原生、狂放而粗野,一秒可以定情,下一秒可以热烈地相爱,再下一秒,可以决绝的分手。 香湾也是,滴滴滴叫个不停的绿灯,催着快速行走的人;密匝匝的高楼,黄黑白三色组成的面孔,浓艳鲜明的色彩、透亮清澈的空气,大红大绿、大喜大悲。一切都艳俗却深刻,快速而短暂。 在这里,人似乎也该直接了当一些,比如,分了就分了,不见就再也不见。 一切都很戏谑,一切都不被当回事,没有煽情,没有肉麻,也不存在委婉。 孙天影想,倒是自己喜爱的风格。 他向来要什么就直说,不能再爱了就放手,很少折磨自己。 可惜这一刻,这个位置上,面对这个人,却做不到。 他配得感向来很强,但要再追一次顾恺嘉,却真的觉得自己丧失资格。 但是,自己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催自己上去抱住他——当然,他也明白,这只能换来他俩在餐厅打成一团。 他正犹豫着,顾恺嘉突然问了句: “你,过得怎么样。” “唔?”孙天影对他的主动毫无防备,愣了一下,“不太好。” 他看着顾恺嘉,等着对方问“为什么”。 顾恺嘉漆黑的眼珠动了动,沉着一汪深潭似的,最终什么也没说。 “你的生日快到了,”半晌,孙天影又开口了,“希望那之前我们能处理完这边的事。” 顾恺嘉眨眨眼,把手撑在下巴上,望向窗外。 孙天影见他没有抗拒:“有没有想要的礼物?” “把嫌疑人抓捕归案就行。” “喔,这么官方,”孙天影道,“那是当然。你的私人礼物呢?” “不需要。” 意思是并不排斥自己“送礼物”,只是“没什么东西需要”而已? “要不要养一只小猫,毛毛那样的。” 毛毛是他俩经常在小区投喂的一只长毛流浪母猫。差点把波波吃掉的也是她。顾恺嘉很喜欢她。有时候孙天影先回去,顾恺嘉会提醒他买点猫条。 “不用了,我没时间照顾。” “也可以托人照顾——” 托我照顾,当然。 孙天影将手枕在桌上,两个人距离拉近了。 顾恺嘉没有避开的意思。 “人还是需要陪伴的吧。” “有些人不是,”顾恺嘉没有之前那么害羞,也不是分手时那种抗拒。但是,他并不投来一个眼神。“可能不需要,也不适合。” 孙天影盯着他:“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适合什么。” 这时,另两名警察回来了,温阳阳显然没拖住一心想吃饭的刘轩。 温阳阳观察着他俩:这俩不动声色,表情也没什么变化。 “妈呀,孙天影,”温阳阳腹诽,“3分钟都拿不下为了你要死要活的人,人生败家。” 她巴不得他俩即刻复合,今晚就干柴烈火,把香港之行当成复婚蜜月。这样,顾恺嘉心情好了,自己的工作量肯定能减轻一半。 当然,更重要的是,三个月了,她真心希望有什么事能让自己这位队长高兴起来。 “聊得怎么样啊两位阿sir,问题还有解决的空间吗?” “你说何逸朗吗?”孙天影立即接话,“我和顾队达成一致意见:问题挺麻烦,但总是能解决的。” “啊,我不明白,就是香湾警方定个位的事嘛,有什么好麻烦的,”刘轩坐回位置,开始猛吃刚端上来的神仙滑蛋叉烧饭,“抓到他我们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第50章 “刘轩,再冒出这种弱智的话,剥夺你的言论自由权,”孙天影道,“他只是条小鱼,抓到他才能带出大鱼。” “嗨呀,这案子真的,有完没完啊——好吃!” 吃完饭,四个人终于回到酒店。顾恺嘉和孙天影是队长,可以单独住宿,温阳阳又是女生,不方便和别人一间房。所以,四个人在十八楼住了四间,分别是1802、1803、1811、1812。孙天影和顾恺嘉的房间挨在一起。 他俩同时刷卡,滴的一声,门锁打开了。 顾恺嘉推开门。 孙天影想,我们本该睡在一个房间,一张床上。 唉,那句诗怎么说来着,云、玻璃,碎了什么的,算了,不记得了,拽不了文。只能说,世上什么都变得很快。 他看见顾恺嘉走进房间,不知道怎么挽留,只听见自己对他说了声:“顾队,晚安。” 顾恺嘉停了一下,在漆黑的房间内,转头看着他。 “晚安。” 第36章 及时到来的线人 第二日清晨,四名内地警察与香湾警方召开了会议,联合指挥部的指挥长定为总部重案组三队队长高晋。 陈启谦大致介绍了香湾的案件侦查流程和情报系统,孙天影也大致讲了讲渝州警方掌握的案件线索。 但,目前比较麻烦的是:何逸朗最近就跟人间蒸发了一般,根本定位不了。 还有一个麻烦:高晋似乎是个难办的角色,会上,他挑衅地来回注视着孙天影和顾恺嘉,满脸都是:你俩搞掉了林景晖,很了不起吗? 散会后,高晋走到孙天影跟前。 他是个小麦色皮肤、五官明朗的男人,走起路来像有风吹过似的。大家私下喊他疯狗k,明面上叫他kk。 “两位警官要不在香湾逛逛吧,这儿也不需要你们,要不,下午去爬爬太平山,看看夜景?”kk笑着整了一下枪托,“等我们抓到人了,你们就可以回内地交差了。” “高队,我们就是因为这儿老是交不了差才过来的,”孙天影盯着他的眼睛,“我还担心会发生什么意外情况,比如,警察喝酒耽误行动啦,错判现场情况让人溜走啦——” 孙天影在暗示kk的两次行动:一次是kk还是新人时,喝多了不听命令擅自行动;一次,是上周陈启谦指挥、kk参与,抓捕何逸朗失败的行动。 kk脸色立马黑了:妈的,这是警队内部才知道的八卦,这个混球怎么知道的? 孙天影看kk黑脸,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心想,有一个情报集散地叫作男厕所。 不亏自己在飞机上恶补一番粤语。 “但是,我亲自到了这里之后,感觉香湾警察特别可靠,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孙天影朝kk点点头,眼里释放出真诚又信赖的光线。 kk怀疑地皱着眉头。 孙天影转向顾恺嘉,“顾队,天气不错,我们就听高队的建议去爬太平山吧,”又转过头对kk道,“那就等你们的好消息了,高队。” kk哼了一声,径直走掉了。 “卧槽,”kk走后,刘轩低声吐槽,“一个二个的,拽成什么样了。” “哈,我觉得他长得像《无极道》里的刘建明诶,有点小帅。”温阳阳望着kk矫健离去的步伐。 “他是刘建明啊?那我就勉强当一下倪勇孝吧。”孙天影说。 “那我是谁?除了大姐,都不记得有什么女角色。那我就是黑帮大姐刘佳玲!” “顾队气质有点像第三部 那个谁,戴着眼镜,名字忘了。”孙天影说。 “杨璟荣!斯文败类!”温阳阳看着顾恺嘉,“你别说,你真别说。” “那只剩陈咏仁给我了,”刘轩说,“我勉为其难当一下陈咏仁吧。欸,你们仨都是反派啊?!” 顾恺嘉表情丝毫未变:“阳阳,你和刘轩留在这里,跟进他们的行动,我和孙队有另外的事要处理。” “啊,好,”看见顾恺嘉认真的神色,温阳阳立即严肃起来,“siryessir!有情况我会立即跟你汇报的!” 孙天影想办法让陈启谦给他派了一辆公务车,他们开往深水湾。 他们也知道这一趟很莽撞,但还是决定先过去看看。 起因是,昨晚半夜,顾恺嘉收到了一个奇怪的好友申请。 申请人的微信头像是纯黑色的,名字是: “jameszhan” 詹明致?顾恺嘉一瞬间反应过来。这是明洁公司的董事长。 詹明致来加自己好友?未免太诡异了。 通过申请后,对方发来了两条消息: 你好,顾警官,我是詹明致 在香湾感觉怎么样 这个人怎么知道他的微信,又怎么知道他来了香湾? 顾恺嘉来不及震惊,脑子飞速运转着。 他不是董事长吗,每天那么多事要处理,为何会和一个警察聊天? 是谁在恶作剧吗? 他决定试探对方一下。 顾:你好,你是怎么知道我微信的 詹:顾警官,我想当你们的秘密线人,可以吗 顾恺嘉顿了顿,随后打字: 为什么 还有,为什么不当香湾警方的线人? 先获取足够多的信息之后,再做判断吧。 此外,顾恺嘉知道,他们因4小时解决林景晖案而震动警局,但这事并没起到好的作用,反倒造成香湾警察的逆反,导致现在的工作很难进行下去。 高晋完全不打算让自己和孙天影参与抓捕行动。 连孙天影这种八面玲珑的人,在短时间内,也很难和香湾警方建立信任。 如果他俩在此有单独的线人,简直是久旱逢甘霖。 这时,顾恺嘉才反应过来,这个人是在用简体中文打字,仿佛专门为了拉近关系似的。 詹:第一个问题:我之后会告诉你。第二个问题:因为我不信任他们,更信任你 顾:第二个问题:为什么 这个人就算不会真实地回应,但可以探测他的态度。谎言,也会提供很多信息。 詹:我因为渝州那起案子了解到你,对你产生了兴趣 詹:如果不是你,李宏信案就会被错判 目前为止,这个詹明致有问必答,态度可以说相当真诚。 但是,李宏信案已经涉及警方内部信息,为什么一个香湾人……? 但,他了解的信息明显不完全,比如,其实,李宏信案真正的死者是李永志。 他可能是听到了什么小道消息,或者看到网上有贴子在讨论吧。 关于此案,警方也没有公布“死者是李永志”这一事实。所以,网友的猜测、八卦和解密,都仍然围绕着李宏信。“三天跨国而死”太具传奇感,让此案讨论度非常高。 詹:我想见你们一面,就在我家 詹:你们明天一定有空,香湾警方定位不了何逸朗,你们没有事干,对吧 又是警察内部才能知道的消息,或者是——何逸朗那一头才能知道的消息。 这个人的信息网总归是很发达。 詹:深水湾道99号。按铃后报自己的名字 顾:ok 隔了一分钟。 詹:孙警官当然也一起来。就你们两个 又隔了一分钟。 詹:你还爱他,要不,跟他和好吧;) 顾恺嘉一瞬间从床上坐了起来。 心跳得很快。咚咚地砸着胸口。 点进詹明致的动态,一直刷到最底层:明洁公司的无线蒸汽洗地机获世界商业生态创新奖……某某公司成功入股明洁……还有一些国际生态研讨会相关的新闻。 时间跨度是2014-至今。 2014年,正是他接管明洁公司那一年。 香湾人不大用微信,这个微信号,可能是他为了方便和内地公司的同僚交流而创建的。 从2014年就伪造了这些动态?微信有这种功能吗?得去查一查。 还有这个;)颜文字,太古老了,似乎不会是90年代或00年代之后生的人会用的,尽管,顾恺嘉也拿不准,詹明致这种出生于香湾的80后是否有用这类颜文字的习惯。 他在网上搜了一下出自官方的信息。詹明致的别墅,确实在深水湾。 他又去搜各类社交账号。 有不少游客都在他别墅外围打过卡。 有个内地游客的照片非常清晰,他发了条微博: “詹董别墅打卡,接接财气 詹董保佑苦逼化工生一夜暴富!” 去,还是不去? 顾恺嘉起床,立即把证据截图保存,上传到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中,并在桌上给香港警方留了简短的说明。 詹明致不至于对自己做什么,蠢到在自己家惹一身腥。但,如果真出了状况,香港警方就可以以自己留下的证据对他实施抓捕。 第37章 你好,詹先生上 “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要赴这个约。”孙天影开得很慢,警觉地观察着路况。靠右开车,他还不太习惯。 第51章 太阳明晃晃的,他买了个墨镜戴着。 詹明致发出最后一条消息时,已经半夜十二点。 尽管很晚,顾恺嘉还是敲响了孙天影的房门,给他看詹明致和自己的对话。 当然,他没给孙天影看詹明致的最后一条消息。 “不知道,”顾恺嘉看着不停后退的高楼,“可能我不想活了吧。” “这也太危险了,而且,我记得何逸朗是陈嘉辉死亡案的嫌疑人吧,詹明致又是陈嘉辉的老板,”孙天影刀,“而且这个人到底是不是詹明致也不确定。不像你的风格,太莽撞了。” “那你,为什么要跟我一起来?” “可能我也不想活了吧,”孙天影笑了笑,“找陈启谦借车的时候,我也让他借两把枪给我们,他不借。” “他当然不会答应你。”四周明晃晃的阳光,刺得顾恺嘉隔一会儿就要闭上眼睛。 “不试试怎么知道,万一答应了呢,”孙天影打着反向盘,车跟着导航拐进一条小路,“不过,我带了把小刀。要是被埋伏,总能刺死几个人,要是被绑架了,可以拿来割绳子,要是被他逮住注射毒品什么的——我会先杀了你然后自杀。放心,我下得了手,我俩都不会太痛苦的。” 听到最后一句,顾恺嘉微笑了。 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笑。 孙天影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转头看他一眼,仿佛在确定顾恺嘉在笑。 他望着前方,也笑了起来。 深水湾别墅区,一律是白色房子配着绿色植物,因为靠海,阳光显得更清澈,色彩也更明艳。 99号别墅就在海边,他俩将车停进大门敞开的车库里,走了出来。庭院里种着的松树,从院墙中探出枝丫。 他们敲门,一个五十多岁、穿着便装的大叔开了门。带着清香的冷空气吹了出来。 一楼是一间巨大的客厅,原木色的日系装修风格。落地玻璃外,游泳池中的水闪烁着粼粼的光线。 大叔领他们上二楼,两人一眼就看到边缘处那个绿影婆娑的阳台,高大的绿色植物,几乎遮住了室内所有光线。 在这绿色的瀑布里,一个男人穿着西装衬衫,背对着门,正在修剪一盆茉莉的枝条。 他左臂衬衫的袖子,是空的。 感到两个警察靠近,那人回过头来。他口中,叼着水壶的提手。 顾恺嘉第一眼看到的,是他明亮、温和、带着笑意的眼睛。 詹明致放下剪刀,从口中拿下水壶,朝管家点了点头。 大叔低头致意,离开了。 “顾警官,孙警官。”詹明致招呼道。 他俩注意到,詹明致的眼神随着称呼移动,像是认识谁是谁一般。 “詹先生?”顾恺嘉道。 詹明致微笑着点了点头。 “终于见到你们了。” 他的声音非常动听,年轻而温柔,没有太浓的地方口音,让人觉得非常有教养。 资料显示,詹明致是1980年生人,但他看上去很年轻。他的个子比他俩都矮一些,大概只有一米七五。缺乏日晒的皮肤显得苍白,但不是病态的白。 脸上有动过手术的痕迹。这些富翁,大概都希望自己青春永驻吧。整容之后,可以称得上英俊。但,他整个人却释放容貌之外的魅力,让人挪不开双眼。 眼睛神采奕奕,却没有侵略性;嘴唇略有些厚,给人踏实可靠之感。头发浓密而漆黑,没有刻意梳理。 有关他的新闻,都是从不露面,低调做慈善。 顾恺嘉看着他,觉得非常奇怪。 看到詹明致的第一眼,自己的好感,像是抑制不住似的,不停往外涌。 哪怕对方窥探自己的隐私达到了可怕的程度。 为什么? 孙天影扫了一眼詹明致的肩膀。 詹明致敏锐地察觉到了,笑了一下:“出过一次交通事故,截了肢。” “嗯。”孙天影点点头,他本以为自己的眼神已足够不着痕迹。 “请跟我来。”詹明致说着,带他们来到一个巨大的书房。 书房非常大,巨大的书架沿着墙两边延伸。透过尽头的落地玻璃窗,能看到浩瀚的大海。 海面波光粼粼,下午两点的阳光,仿佛打算把一切照彻。 两个警察一进门,就开始尽力收集信息。 孙天影看到窗边的壁挂置物架上,摆着一个巨大的相框,上面,是一张全家福:一对夫妻和三兄妹,中间那个男孩,似乎患有先天性面裂,左右眼极不对称,鼻孔也是一上一下歪斜着。 他突然明白詹明致为何一直不愿出镜,又为何要做面部整容手术。 第38章 你好,詹先生下 一些八卦小报、无良媒体早已扒透了詹明致的生平。 他确实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他的父母是香湾本地人,在筲箕湾做卖鱼的小生意,哥哥詹明骏在旺角一带的餐馆打杂,妹妹詹雅雯则在庙街卖翻版磁带。 詹明致一直没依靠家里,自己打工赚取大学学费,一边读书一边创业,毕业后,创业成功,挣到第一桶金,改变了一家人的命运。 顾恺嘉仔细观察着他的书柜。 书的排布,是按从a到z的中国图书馆分类法。 香湾的图书,也是用中图法分类的吗?他脑海里刚闪过这个念头,下一秒,又被藏书吸引住了。 原版企鹅图书,国内简体版,香湾繁体版…… 顾恺嘉又凝神看了看每本书的出版社,确认不是为了装模作样购入的野鸡出版社图书,都是正规出版社出品,译本也是他熟悉的好译本。 詹明致大概是真的会读书的。 顾恺嘉扫了一眼自己最熟悉的d类,目光又落在i类,一整排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跃入眼帘。 这一小格里,还放着个相框,是整容前的詹明致在书架前的照片。 那张畸形的脸背后,刚好是这一栏陀思妥耶夫斯基。 深邃的眼睛,带着一种打算从丑陋躯体中脱离而出的、很存在主义的悲哀。 “请坐。” 詹明致任由他们打量书架,等两人回过神,他才开口,邀请他们坐到书房中间的沙发上。 原木色的小茶几上,已经放置了三杯饮料,一杯冰美式,一杯热拿铁,一杯红茶。 詹明致坐下,拿起红茶,喝了一口。 两个警察看见饮料,愣了一下。 他俩都爱喝咖啡。孙天影向来只点冰美式,哪怕是冬天;顾恺嘉只点热拿铁,因为姑姑总说冷饮伤胃,他从来没有喝冰水的习惯。 哪怕这是市面上最常规的两款,詹明致又怎会知道,他俩要的刚好是这两款?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像我一开始说的,”詹明致看他俩交换眼神,透出一种微妙的满足,“我想做顾警官的线人,所以,邀请你们过来,是为了消除疑虑,确认一下,我就是我。” 孙天影从小见识过不少千奇百怪的富人和附庸风雅的官员。他觉得詹明致是最稀有的一类,没有一点这类人惯有的惺惺作态或油腻粗野,甚至不打算摆出一副企业家的气势。 他也就开门见山:“当然,詹先生,不过您想给我们提供什么信息?又为什么找到我俩呢。” 谈话间,他拿起美式,嘴唇挨了挨饮料—— 没有怪味,但也不能确保饮料里不是无色无味的毒品或者毒药。 他拿起桌上的纸巾擦嘴,把喝下那一小口吐了出来。 顾恺嘉看着他。 孙天影做得很自然,大概怕詹明致因为觉得他俩太过见外而心有芥蒂。 顾恺嘉也端起拿铁,喝了一口。 孙天影瞥了他一眼,见顾恺嘉把咖啡咽了下去,他一下子急了,本能地朝他探出身子,手差点伸过去夺杯子。 但来不及了。 孙天影意识到自己失态,坐了回来,整了整自己的衬衫。 顾恺嘉知道,自己或许有点自毁倾向。 但,他想赌一下:赌一赌自己直觉中对詹明致的好感,到底对不对。 刚放下杯子,就看见孙天影直直盯着他。 孙天影不动声色,但那双眼睛,明显生气了——在警告他。同时,又很紧张,生怕自己出什么状况。 顾恺嘉别过脸,不接他的招。 然后,他的余光看见孙天影又端起美式,喝了一大口。 喉结滚动了一下。孙天影也把饮料咽了下去。 混账东西,不知死活。顾恺嘉感到一阵怒气冲上脑门,好不容易抑制住了打翻他的杯子的冲动。 他也威胁地盯着孙天影,孙天影则心情很好的样子,舒服地靠在沙发靠背上。 还好,什么也没发生。 詹明致微笑着,甚至有点慈爱地看着他俩这番沉默又孩子气的对峙。 他喝了两口红茶,像在慢吞吞地酝酿,并不急于回答。 “我们还没有相互了解,你们也没耐心听一个中年人谈人生感悟吧,”詹明致道,“我做了很多慈善,觉得,仅仅有善、有奉献,还远远不够,还需要树立针对恶的规则。所以呢,我特别支持香湾的法律事业。我是个商人,能做到的不多,只能遇到有缘分的人后,给他们提供一些信息,把这些事交给警察来处理。” 第52章 “遇到有缘分的人。”孙天影念了一遍,客气地微笑着,“我们是因为什么让詹先生觉得有缘分呢。” “这个嘛……”詹明致道,“很难说,凭感觉吧。就像我和顾警官说的,李宏信的案子很触动我,顾警官发现嫌疑人不是被冤枉的那个,对吧。对于相信自己的判断,又执着追求真相的人,我觉得,一定和我有缘。——不过,现在谈我的人生哲学还太早,我知道,得先得到你们的信任,”詹明致看了看两个人的表情,“我可以提供何逸朗所在的位置,方便你们抓捕。” “但是詹先生,”顾恺嘉问,“何逸朗难道不是你的人吗?” “这句试探也太直接了吧?”孙天影心想,自己还打算循序渐进打探出何逸朗和詹明致的关系。但是,好吧,毕竟是顾恺嘉。 詹明致似乎不觉得被冒犯。 “是啊,”他眼角绽出笑纹,“他是我的人。” 两个警察都愣了一下。 “所以,我更要告诉你们有关他的线索。” 第39章 维港之夜上 谈到何逸朗,詹明致一副知无不言的模样。 他说,王氏兄弟这些年一直在暗中捣鼓新型毒品。“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祸事闹大,”他语气沉了沉,“我的良心过不去。” 所以,他才会把何逸朗安插进那伙人里,让何逸朗一点点把证据攒齐了,再一齐交给警方。但,何逸朗中途生出异心,彻底投靠王氏,斩断了和自己的所有联系。 “不过,”詹明致又想到什么,笑眯眯的,“要定位他也并不难,我在王氏内部还有其他线人。让警察帮忙抓捕,也是因为,我不想要这枚棋子了。” 顾恺嘉问:“詹先生知不知道,何逸朗是不是开发注册过什么聊天类app呢?” “啊,聊天类app?这我倒不清楚,”詹明致用仅有的左手摸摸下巴,眼神闪烁出感兴趣的光,“不过,何逸朗黑白通吃,人缘不错,认识什么喜欢开发软件的极客也是有可能的。如果你们不介意,可以把一些不涉密的信息提供给我,我会尽己所能帮你们调查。” 顾恺嘉目前还不打算和詹明致聊得太深,孙天影看出他的犹豫,用其他话题把这事引开了。 他们又讲了些闲话。时间过得很快,时钟已指向下午五点。 顾恺嘉用眼神示意孙天影离开,对方正和詹明致聊渝州美食聊得火热。 “何逸朗一旦有消息,我就会通知你们。”詹明致看见顾恺嘉的眼神,立即做了结语,“不过,有件事忘了交代,说到当线人,我也不是完全无偿的。” 空气短暂地凝固起来。 两名警察盯着他。 他的条件是什么?情报?机密?还是—— “我要收取的费用就是,你俩在香湾这段时间,有空能来陪我聊聊天,”詹明致用唯一的左手撑着扶手,缓缓站起身子,“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八年前就没有迈出这间房子半步,每天看看书、读读报、养养花,没想到年纪越大,倒越寂寞了。人毕竟不能完全活在真空中,对吧?更何况,”他来回转动着眼神,“我难得同时对两位都感兴趣。” 空气又短暂安静了一下。 两名警察觉得,自己理应对“有缘分”“感兴趣”这类言辞有所警惕。 兴趣,往往生发于“有所了解,但了解得不太深”的状态。孙天影想,但是,除了警局的政务推文偶尔提及自己和顾恺嘉的名字,他俩在社交网络上并无任何曝光。 顾恺嘉的朋友圈横着一根线,他从不发任何状态,更别说晒照片了。自己刚来时,一度以为他把自己屏蔽了,还让他赶紧放自己出来。 至于自己,倒是在各种社交媒体发过不少照片,随手拍拍而已,除了脸,也从未泄露任何私人信息。 唯一的曝光—— 孙天影想了想,难道詹明致去b站看了他俩的鬼畜普法视频吗? 这样的话,成为自己的粉丝倒不奇怪,但看了顾恺嘉的演技还能粉上,大概率是黑粉吧。 或许詹明致只单纯地觉得彼此气场相合,所以有兴趣? 他俩都没再多想。 三个人起身,一起走出书房。 詹明致路过了那一排陀思妥耶夫斯基。 顾恺嘉眼神略过,立即叫道:“等一等。” 詹明致微笑着转过身:“啊,怎么了?” 顾恺嘉看了看书架上的照片,看了一眼詹明致,又扫了一眼书架:“没什么。” 孙天影立即明白,顾恺嘉一定发觉了什么。 为了不让詹明致有时间怀疑,他微笑走上前跟他握手:“再见,詹先生,和你聊天很愉快。我们有空就会过来的。” 孙天影伸出的是左手,詹明致露出欣慰的神色,伸出那只完好的左手,和他重重握了握。 一出门,两个人都沉默着,启动,开车,行驶到大路。 橙红色的光洒进车里,一个有美丽日落的黄昏。 他们对对方的火气,随着距离驶远、沉默拉长,越来越浓。 车里仿佛弥漫着一股硝烟味,下一秒就要爆炸。 开出深水湾一分钟,驶上一条僻静的沿海道,孙天影就忍不了了,他朝右一拐,把车停在大道边上。 “你刚才在干什么,嗯?” 他望着前方,手搁在方向盘上。 顾恺嘉强忍着怒意:“你又在干什么?是不是疯了。” 孙天影转过脸来。墨镜下,看不清他的眼神: “你还有资格说我?你具备警察的基本素养吗顾恺嘉,随便喝别人的东西?” “不关你事。你又跟着喝什么。我没有专业素养,你也没有吗。” “顾恺嘉,”孙天影很平静地道,“你要是真想死,不带我一起,那我不干。” “你,”顾恺嘉笑了一下,“是不是有毛病?” 孙天影解开了安全带。 下一秒,他从座位上探过身,把住顾恺嘉的肩膀。 他本来是想和顾恺嘉好好谈谈他的态度。 顾恺嘉却好像以为自己要挨揍,一把揪住孙天影的衣领,孙天影也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两个人在狭小的空间扭成一团。 两个人拧了半天,直到孙天影凑上去,狠狠咬住了顾恺嘉的下唇。 顾恺嘉疼得“嗯”了一声,随后,更狠地咬住孙天影的上唇。 孙天影想,自己遭遇了刑警生涯有史以来最势均力敌的一次恶斗—— 顾恺嘉捶着自己的肩膀,劲大的要把自己肩胛骨弄断,嘴动不了,他就用额头撞过来,撞得自己头昏眼花,墨镜也被顶掉了。 自己从不对他动手,只进行防御,但实在吃不消顾恺嘉这一套攻击了。混乱中,他摸索到座位调节按钮,猛地摁了下去。 副驾朝后一翻,顾恺嘉猛地仰躺下去。 孙天影立即俯身,死死压在他身上。 “明明是你错了,顾恺嘉,”孙天影喘着气,“你怎么还理直气壮的?我说自己脸皮厚,实在自不量力,今天我就退位让贤,把厚脸皮这个宝座让给你。” “你错的比较多,我喝了一小口,你喝了一大口。” “有区别吗?请问。” 两个人瞪着对方,试图眼神斗法,压住对方的气焰。 没有决出胜负。 顾恺嘉翻腾起来,像一条摁不住的活鱼。孙天影尽力压制住他。 车不停晃动着,要朝一边倾倒。 窗外,一辆车飞驰而过,一个年轻男声调笑着喊道: 大白天嘅就忍唔住要喺车度搞啊?咁猴擒嘅咩! 他俩都补过粤语,听懂他在说什么。 顾恺嘉停下动作,脸红透了。 孙天影趁这个机会,凑上去,又咬住了他的嘴唇,顾恺嘉也死死回咬着他。他们互相咬着不松口,一动也不动。 然后,一秒钟,大概只持续了一秒。 顾恺嘉先动了嘴,狠狠咬了孙天影的舌头,孙天影疼得“唔”了一声,两个人的嘴分开了,孙天影立即报复,猛地咬住顾恺嘉的肩膀。 透过衬衫,牙齿嵌入肉里,顾恺嘉疼得颤了一下。 孙天影撩开他的衣服,看见留下了一个红色的牙印,这才满意了。 顾恺嘉没有继续还击,他不耐烦了:“闹够了吧,起来,开车。” “不行,”孙天影摇头,“除非你答应我,不要再做这这种事。我才放你起来。” 顾恺嘉不说话。 “你不答应?那我就这样说吧,”孙天影说,“你再做这种不知死活的事,我就马上跟着做。我说到做到,你不想活,那就都别活了哟。” 片刻的安静。 “为什么。” “为什么?”孙天影道,“我这个人,人格上太过完美,没什么缺点。非要说,唯一一个缺点,就是太恋爱脑。我老婆想死,我就要殉情。这就是理由,够了吗?不够也没有其他理由了。” 顾恺嘉侧过脸,不看他,孙天影仍然死死压着他。 第53章 过了一会儿,顾恺嘉叹了口气:“好了,起来。” 孙天影一下子起身,回到驾驶座上,顾恺嘉把座椅调起来。 他俩整理着自己的衣服。 两个人的裤子中间,尴尬地拱得老高,只能装作没这回事。 “先回总部。” “不回。回去没事干。先吃饭。” 他们本想细聊一下詹明致。但闹了这么一出,谁也没心情了。 而且,詹明致提供的信息量过大,他们都需要时间消化,两个人都打算第二次见面后再做判断。 已经到了饭点,孙天影开着车,一家家找着网红餐厅。结果,每到一家,排队都排到了马路对面。他们只好随便找了一家冰室吃饭。 吃完饭,已经接近八点,顾恺嘉说要回宾馆整理案情。 “拜托顾队,已经下班时间了,我不想陪你卷,我要去维港看夜景。” “那你路过宾馆把我放下。” “不好意思,不放。” 两人刚下车,就闻到一股带着咸味的海腥气扑面而来。 游客很多,他们沿着星光大道走着,人们一簇一簇地聚集在栏杆边,把自己的手放进名人的手印里拍照。 他们走到尽头,停在人很少的一处地方,这里,能听到海浪打在礁石上的声音。 孙天影将手掌在栏杆上重重摁了一下。 “这是公安部特邀审讯专家的手印。” 他拉起顾恺嘉的手,顾恺嘉想抽走,孙天影大力气扯过他,把他的手,重重按在自己刚才的位置。 “这是公安部特邀物证鉴定专家的手印——是那个审讯专家的——”他瞥了一眼顾恺嘉的脸色。 “老婆。” 顾恺嘉要把手抽开,孙天影顺势搂住他的腰,吻上了他的嘴唇。 下一秒,顾恺嘉想挣脱,但孙天影牢牢地用嘴唇牵制他,手臂也箍紧不放。 对面的商场电子屏闪着五颜六色的广告。不知哪里响起的流行乐,带着重低音,砸得地板都在震动。 来来往往都是行人,海水的腥气往岸上一阵阵地涌。 但,一切喧闹都静止了,一切色泽都模糊了,世界在急剧缩小,变回那个——只要他们在一起,就能蜷缩进的、安全的空间。 吻得并不热烈,但绵长又轻柔,舌头温柔地抚慰着彼此的口腔。 好像,只是一个人出了一趟远门,回到家中,理应得到的,一个甜蜜温柔的吻。 他们吻了很久,维港刮了一阵阵的风,路过了两艘全是游客的游轮,有个保守的大叔跟同行者对他们指指点点。 他们一概不知道。 嘴唇分开后,他们望着对方,顾恺嘉的脸颊沾上红晕,头发被风吹得很乱。 藏在眼镜后的双眼,有一点点亲热过后略微呆滞的神色,孙天影觉得非常可爱。 他大发脾气的样子,和自己冷战的样子,面对陌生人强势又冰冷的假面,没道理又死倔却自知理亏的样子…… 每一种,对自己来说,都很可爱。 “顾恺嘉,我们复合吧。”孙天影终于说出口了,“我真的,一天都忍不了了。” 和他重逢之后,孙天影自以为至少能在他前面端端架子,但没想到,别说一天,自己连一秒都忍不了。 自己要他。马上就要。 顾恺嘉眨了眨眼,仿佛没听见,想把孙天影环抱着自己的腰的手扯开。孙天影不放手。 “顾恺嘉,”孙天影又开口了,刚才的长吻让他心情轻松,“别又想蒙混过关,答应——或者答应。” “我不想谈影响工作的私事。” 孙天影笑了:“这是什么话?刚才亲嘴是工作内容吗。而且,就是要先解决了私事,工作才能不被影响。顾队不解决这个事,孙队之后就不免带个人情绪,不好好合作。” 顾恺嘉别过头,望着他。 “孙天影,”他说,“我才看到,你写的那些信。” 孙天影困惑地眯了眯眼:“什么信?” “你在英国,给我写的信。” 孙天影松开了手,两个人沉默着看着对方。 他大脑飞速运转着。 过去太久了,孙天影其实记不太清自己写了什么。 “那我们算是解开误会了?”他觉得顾恺嘉是这个意思,“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事不过三。孙天影想,这一次应该就是最后一次。 因为我不会再和你分开了。 顾恺嘉望着他,然后,摇了摇头。 哪怕是带着把事情说清楚的心,自己又控制不住和他接了吻。 顾恺嘉,你无可救药。 但没事,说出来就好了,这事真的可以结束了。真正意义上的。 “这三个月,我想清楚了。”顾恺嘉走到栏杆边,望着海面,组织着自己的言辞。 海面很黑暗,大大小小的船舶闪烁着微小的亮光。海平线隐没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好像每一艘船,都会从黑暗中来,到黑暗中去。 “我不知道我能给你什么。” 顾恺嘉想着面前这个人,又想着,那个在信里活泼快乐,希望求得和解的、十六岁的恋人。 “你可能适合一个更开心、活得更轻松一点的人。比如,陪你去吃美食,看风景啦,和你一起想玩什么就玩什么,你犯了错就能很快原谅你,不记恨的人。” 说起这里,顾恺嘉语气轻快了起来,仿佛帮对方勾勒出一个非常幸福的场景,自己也感到开心似的。 “反正,你需要的不是一个总把你拖在地上、总让你难受的人。” 顾恺嘉没有回过头。 孙天影沉默地望着他。 风变大了,吹得他们的头发扬了起来。 “想清楚吧,你没有那么需要我,只是因为想了结当年的遗憾。人总是念念不忘没有答案的事情,是吧?” 顾恺嘉平时不会说这么多话,但他早已抱定决心,在这次重逢中,一旦有需要,就把这三个月自己想清楚的事说清楚。 “我不怪你了,当年的遗憾不存在了。放心。”他侧过头,望着孙天影。 孙天影看着顾恺嘉,对方眼里流动着水光,表情却在对自己微笑。 “你总可以开始翻篇,有新生活的。” 孙天影觉得自己脑子在嗡嗡响:“你在说什么顾恺嘉?你又怎么知道我适合什么,需要什么?” “人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适合什么,是吧——可能,旁人看得更清楚。” “至少,我不是你需要的,我看得很清楚。” 维港的海,能唤起十年前那朦胧的感觉,在三亚。 那时候的自己,渴望得到了满足,也觉得,自己在“被渴望着”。 那模模糊糊的感受,如今看来,可能是因为,那时的自己过于幼稚、过于惶恐,于是,只好靠想象“对方也需要自己”,给予自己一些感情上的安全感。 现在,他成熟了,可以根据理性来判断,想得越来越清楚,事实是:他需要孙天影。孙天影不需要自己。 “我不想耽误你,”顾恺嘉说,“到此为止吧。误会解开了,遗憾也不存在了。你知道我没有签联名信,我也知道你一直在联系我。”十年的故事,结束在蛮幸福的一个月就好。“不用再继续了。” 第一次,孙天影觉得胸口堵着一口气,说不出话。 他气得转过身子,对着宽阔的大海。 “顾恺嘉,你连试都不试了,就说不适合?” “我们试过了,有些关系,一眼看得到头。”顾恺嘉说,“不要再重复错误了。” 孙天影笑了一下:“又来了,错误。真是似曾相识的说法。” 顾恺嘉:“再见,我回去了。” 孙天影转头:“等一下,我去开车。” 顾恺嘉没有回头,慢慢地沿着闪着灯光的大道往回走。 他觉得自己应该很轻松的。 想了这么久才想通的事情,终于说出了口。 但是,为什么。 并没有,一丁点轻松的感觉。 【作者有话说】 写到这儿发现嘉子好霸道,不停抢视角。不过他老公说无所谓 第40章 维港之夜下 半夜两点,顾恺嘉的微信电话响了起来。 他独身的时候,一向不会设置免打扰。 后来,和孙天影在一起了,两个人下班一起做饭、散步、玩游戏,几乎每晚都有性生活,他才第一次把个人生活放在工作之上,在私人时间将手机调成勿扰模式。 现在,一切又恢复成原来的习惯。好像那一切都没发生过。 他撩开被子,拿起手机。 是孙天影的微信电话。 他本来把他删了。因为两人要在香湾合作,又把他加了回来。 电话一直响着,他的手停留在绿色的按键上,停了好一会儿。 如果是工作上的急事呢? 他这么想着,按下接听。 第54章 一阵吵闹的音乐和人声传了过来。 酒吧? “喂。” “欸——通了通了,男的接的,还要说话吗?” 带着粤语腔的普通话,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顾恺嘉随后听见一阵抽泣,然后,是醉酒的呻吟。 “不、不、不说,帮我、骂他:倔、倔驴、犟种、狗东西,不、不讲、道理、的——混账。——挂、挂了。” 顾恺嘉:“等一下。” “唉哟,找麻烦来了,”那个陌生人的声音靠近了,“不好意思,打扰了,这个客人一直在吧台喝酒大哭,逼着我打电话来。您是不是他夫人现在的先生啊,打扰了、打扰了,是他非要按这个电话,我只好答应客人要求啊。”他声音离远了一点,好像在跟孙天影说话,语气像个知心大哥。“好聚好散啦靓仔,你老婆新找了一个哟,你干脆也往前看吧。你长这样,也不愁找不到女友嘛——” 似乎有人点酒,这人立马道,“ok,ok。” 顾恺嘉想,孙天影还挺会在外面找狐朋狗友的,酒保居然愿意帮他拨电话。可能是小费给的多吧。 电话挂断了。 顾恺嘉又打了过去。 响了很久,终于接通了。 “喂?” “你在哪里?” 孙天影吸了吸鼻子,大着舌头说不清楚。 顾恺嘉听见背景音里的酒保说:“欸,你不要讲出来啊,惹得人家来找事,我们还要做生意——” 顾恺嘉把声音提高了一点: “老板,老板。告诉我酒吧名字。” “我是他对象,我过来接他。” 顾恺嘉穿过群魔乱舞的人群,看见孙天影趴在吧台上,一动不动。 见顾恺嘉来了,孙天影抬起头,红着脸,醉醺醺地说了一些“劳你的大驾”“各过各的,管我干什么”的疯话,但还是从凳子上下来,要跟对方回去。 顾恺嘉搀着孙天影。他找到陈启谦借的车,从孙天影兜里掏出钥匙,开回宾馆。 刷开1803的门,他把孙天影安顿到床上。 孙天影睁开一只眼,看着顾恺嘉把刚才被自己撞倒的东西一一捡回桌上。 “你管我、干什么?反正、我俩、已经,掰……” 他忘了自己要说什么,闭上眼睛。 顾恺嘉看着他。 孙天影又睁开眼,好像已经清醒,随后,又闭上,捂住脸。捂了一会儿,把手松开,摸索着衬衫衣领想要解开。 “洗、洗澡……” 他朝外翻了个身,滚到地板上。 顾恺嘉想,没办法,他浑身酒臭,必须得给他冲一下。 他帮孙天影脱掉衬衫,尽力不去看他的身体。又解开他的皮带,连着他的内裤一起脱下来。 那个东西弹了出来,顾恺嘉也尽力不去看。 他从未照顾过醉酒的孙天影。 他俩谈恋爱时,自己不准他喝酒喝多了,对方也确实从没喝醉回来。而且,他酒量蛮好,大家出去聚餐,他一杯一杯陪老魏、张局灌白的,把那两个灌翻了,他都没醉。 这是顾恺嘉第一次看见他喝醉。 顾恺嘉把他拖到浴室,让他坐在浴缸里。 孙天影手枕在浴缸边,头埋在双手中,像趴在桌上睡觉似的。 顾恺嘉把眼镜摘下来,朝外坐在缸沿上,打开喷头试水温,觉得合适了,就开始给孙天影冲水。 孙天影吸了吸鼻子,头侧过来,露出半边面颊。水顺着他的面颊流下,把长长的睫毛打湿,在眼窝和高高的鼻梁间,又分成细小的支流。 他没有睁眼,好像在哭。 但也可能,只是水流而已。 过了一会儿,孙天影睁开眼睛,抬起头来,好像清醒了,朝顾恺嘉靠近了一点。 然后,把湿漉漉的头,轻轻埋在顾恺嘉的腿间。 “你怎么知道我不需要你呢,”孙天影轻声说,声音清醒了很多,“你怎么知道呢。” 喷头的水哗哗地流着,在他肌肉紧实的背上弹开,顾恺嘉的衬衫,也一点点被反弹过来的细小水线濡湿。 孙天影湿漉漉的头一直放在自己腿上,裤子也湿透了。 “我……知道。” 顾恺嘉将手轻轻放在孙天影的头上。 “你不了解我,顾恺嘉,”孙天影抬起头,朝上望着他,“你,不知道、不了解,我,真正、是什么样的人。” “你什么都没告诉过我,”顾恺嘉心平气和地抚着他的头发,“可能,换一个人,你就可以对她说出来,什么都说出来。” “不,”醉酒的人坚定地说,“不。” 孙天影撑起身子,半跪在浴缸中。 水汽笼罩在房间内。两个人看不清对方,像隔着很多很多的山、雾和云。 孙天影前倾着身子,要去吻顾恺嘉的嘴唇。 对方张开嘴,接纳了他。 喷头掉了下去,花洒朝上,管道像蛇一样乱甩,狭小的浴室一直在溅水。两个人没有理会,在水中接吻。 孙天影抱住顾恺嘉,将他搂过来,两个人一下子滑进浴池。孙天影的后背,将切换喷头的按钮触碰到底。最顶端的花洒,噗地一下,淋下一阵雨,他们身体被浇得透湿。 但嘴唇没有分开。他们用最不舒服的姿势,蜷缩在小小的浴缸中,在喷涌而下的水中继续接吻。 他们吻了很久很久才分开。 一双醉酒的、湿漉漉的眼睛和一双漆黑而专注的眼睛四目相对。 “和我在一起吧,顾恺嘉。我、认真的,”孙天影说,眼神聚焦起来,“我需要你,我,从一开始,就需要你。” 顾恺嘉望着他,然后,很轻很轻地,再次摇了摇头。 或许因醉酒而变得异常迟钝,孙天影看到了这个答案,却没有反应,像是没理解。 他从未有过这种呆滞的神情。他没有一刻不显得聪明,没有一刻不像在把人生当作游戏。 但现在,呆呆地睁着眼,显得很可怜。 顾恺嘉抚摸着他的额头,将他湿漉漉的头发捋到后面。 额头上那块疤痕露了出来。 顾恺嘉用大拇指轻轻摩挲着这里,突然想起,孙立新发现他俩关系那一瞬间爆发出的愤怒,害得孙天影摔倒受伤。又想起,姑姑即便知道自己多么渴望孙天影来电话,却依然选择隐瞒那些信件。 这些亲人,以爱为名的,直接的反对,微妙的背叛。 顾恺嘉并不想怪他们。翻来覆去想透了,只觉得,这仿佛是命运的旨意,让他们往对的路上走。 而且,孙天影原本就喜欢女生,永远地摆脱自己,不仅能活得更轻松,还能选择一条更正常、更容易的路。 “再等一等吧,等到一两年过去,遇到真正合适的人,你就知道这时想要的,不是真的想要的。”顾恺嘉很温和地道,手渐渐下移,抚摸着对方的脸,“对你来说,最好的选择,肯定,不是我。” 孙天影看着他,只是看着,下一秒,他又凑上去。 两个人又开始接吻。花洒的水流像瀑布一样倾泻。 顾恺嘉闭上眼睛,水从他脸上流过。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流泪。 孙天影不放他走。 他们纠缠了很久,抵着出水口抱在一起。水一点点在浴缸里积攒起来,直到没过全身,他们好像才醒过来,才知道,身处在此时此地。 —— 早上,闹钟响起,阳光已经从窗帘缝中溢出来。 孙天影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侧过身,寻找身旁那个人。 身边的床铺空空荡荡。 他离开了。 第41章 疑心 3月21日凌晨5:30 詹:本来不想在这个时间打扰你,但你应该没睡 顾恺嘉揉揉眼睛,拿起手机。 从孙天影的房间回来后,他就一直瞪着眼睛,等待天亮。 詹:我得到了情报 詹:明天凌晨2:00,何逸朗会在深水埗港口坐船出海 3月22日早上7:00 《頭條日報》 黑幫疑凶偷渡自爆身亡警方行動遭質疑漏洞百出 據西九龍深水埗港口附近居民反映,昨日凌晨2時許,突然傳出巨大爆炸聲,猶如巨雷轟頂,不少居民從睡夢中驚醒,以為發生恐怖襲擊。事後獲悉,警方當時正在圍捕涉內地命案黑幫成員何逸朗。抓捕過程中,何嫌竟引自爆製炸彈當場斃命。 警方雖成功阻止其偷渡,但整個行動中未能有效防範嫌犯自毀,暴露現場處置嚴重失誤。 目擊者稱,警方包圍時,並未快速制服嫌犯,給予對方引爆炸彈的可乘之機。有輿論尖銳批評,警方事前情報收集不足,行動中缺乏對危險情勢的準確預判,且應急措施滯後,致使嫌犯得以用極端手段結束生命,嚴重影響案件後續偵查。 有法律界人士直言,此事件反映警方在應對高危罪犯時專業能力存疑,呼籲當局徹查行動細節,全面檢討執法流程,避免類似因警方疏失導致的悲劇重演。 第55章 3月22日早上9:00 行动复盘会议。 “妈的,谁放消息给媒体的?大清早的报纸就出了?!” kk一把将报纸甩在桌子上。 大家围在桌子边,都没有说话。 “还有,你们的情报,”kk俯身,用指关节敲了敲桌子,“没有任何细节,只是讲何逸朗要在深水埗港口偷渡,这样我们怎么安排合适的行动方案?” “高队长,”顾恺嘉抱着手,冷着脸,“如果没有我们的情报,你们甚至都找不到何逸朗在哪里。关于这次行动,我也提醒过你,要有防范何逸朗察觉异变的措施,让你在油桶旁、起重机和船的货舱部位三个点位布置警察,你当初说油桶那里‘没必要’,大家也都听到了,直接导致我们没法立即阻止何逸朗,给他自爆提供契机,抱歉,我们不背这个锅。” kk气得脸红一阵紫一阵,从昨天安排部署,到今天凌晨一起行动,他已经察觉到这两个内地队长非常不好惹。 孙天影表面和气,但只要试图惹他,就会立即被反将一军。 对面这个,则是个超级硬茬,做事雷厉风行,说话也直来直去,跟刀子似的戳人心口。 “还有,”顾恺嘉道,眼镜反着光,透出一股威压感,“目前最好把精力集中到解决问题上,不要推诿扯皮,浪费时间。” “哼。”kk嗤之以鼻。 昨晚他们为布控方式吵了很久。顾恺嘉寸步不让,自己也火大不听。本来,何逸朗算是在王氏内部埋得很深的人,抓住他,对他们捣毁这个黑帮组织很有帮助,这下,他死了,调查又陷入了僵局。 “还有,你既然自己提到情报这点,就别怪我追根究底,我们不是联合指挥部吗?你们的线人是谁?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个指挥官?” 我们要是分享了自己的情报来源,不被你们踢出局才怪。顾恺嘉正要开口,孙天影手挡在他跟前,免得他话说得太直白。 孙天影道:“高队,要说分享情报,我们彼此之间最好知无不言。但这个线人,目前还不能告诉你是谁。第一,我们也和他刚刚接触,对他没有十足的把握,得先验证一下他的消息靠不靠谱。这次有关何逸朗的是真线索,或许下次就不是了。还有,他牵扯到我们局内部的一些案子,我们得先请示总部,让他们看看能不能交出去、合不合规矩。如果他们的回馈是没问题,我们肯定会把他交给你们,他要是真能帮上忙,对维护香湾治安有好处,对我们来说又何乐不为?就是现在还得再等等,给我们点时间验他的底。” kk坐了下来。 虽然脸色不好看,他也没再发作了。 “另外,我和顾队一样,也同意把行动失败归为部署和配合问题,无关核心,行动方面的优化,之后可以再讨论,但何逸朗相关的资料,除了他携带在身上的部分,额外就只可能只能在王氏兄弟犯罪集团内部——我们不然先讨论讨论之后的工作重点吧。” 他想了想,“比如,怎么除掉这个集团。” kk笑了: “孙队长在开玩笑?有这么简单吗?” “我看起来像在开玩笑吗?”孙天影前倾身子,双手交叉在一起。“有那么难吗?” 重案组三队的其他队员面面相觑,露出无奈的神色。 他们眼睁睁看着三个队长吵了一早上,都不敢说话。 陈启谦本来一直低着头,这时抬起头,叹了口气:“我们已经和他们周旋三年多了。” “我倒是有个意见,”kk道,“何逸朗死了,你们案子的嫌疑人也死了,我看,差不多可以结案了,两位警官不如直接回内地交差吧。” 听到这里,陈启谦也道:“kk说的有道理,既然嫌疑人死亡,两位警官不妨把结案纳入考虑,毕竟何逸朗只是远程指挥而已,最多也是个教唆罪名,真凶已经被你们抓到了。” kk和陈启谦都不好意思说,王氏兄弟集团和他们斗智斗勇多年,始终没有被除掉,也不知道是警队内部有内鬼,还是那边有厉害的军师。 哪有可能在短时间内捣毁犯罪集团?还不如早点把内地警官送走,免得此事横生枝节。 “不行。”顾恺嘉直接拒绝,“事情没解决,这个绝不可能。” 他还想说话,又想到自己过于直白,很可能会惹火对方,立即顿住,看了孙天影一眼。 孙天影本来也打算准备接替顾恺嘉说话。他一五一十地分析了不能结案的原因,直到陈启谦最终同意继续调查。 会议不欢而散,kk跑去了情报部门,顾恺嘉找陈启谦借了个小会议室。 孙天影对刘轩和温阳阳招招手:“开内部会议了,刘sir,温madam。” 小会议室内。 顾恺嘉在用手机发信息,孙天影在复盘何逸朗自爆案的各类鉴定报告。 房间内很安静,只有顾恺嘉手机的呜呜声,和孙天影翻页的声音。 刘轩望了望温阳阳,温阳阳无奈地扯了扯嘴。 其实刘轩一直觉得奇怪,自己的队长曾经当过顾恺嘉的下属,但他俩总给人一种既熟又不太熟的感觉,刚见面时,两个人还正常一点。从昨晚到今早,又突然变得像两个陌生人似的。刚才在会议上对着香湾警方发作,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倒又配合得蛮好。 他之前问过温阳阳,孙天影在分局是不是和顾恺嘉闹过不愉快。 温阳阳:“呃,小刘你专注案子,少打听八卦。他俩关系好得很。” 现在,这两人焦灼地等待着两名队长发话。 但队长们好像都忘了这是在开会,分别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顾恺嘉正在发微信给詹明致。 顾:詹先生 他还没打完字,对话框上方,就很快显示着“正在输入中……” 詹:【摸头】 一个白色线条人摸着另一个线条人的头。 他还会用表情包?真诡异。 詹:没关系,何逸朗是小鱼 詹:下一步,建议你们重查陈嘉辉案 詹:或许有新发现哦 顾恺嘉松开手,没有继续问,詹明致也没有继续回复。 他放下手机。 过了十秒,手机又“呜呜”震动起来。 詹:顾警官,说句题外话 詹:你对自己、对别人,都太狠了,孙警官看上去心碎了 詹:爱情这个事,我个人觉得,还是要听从内心的声音 顾恺嘉又被他弄得心跳漏了半拍。 什么时候? 在维港的时候,四周有盯梢他们的人吗? 甚至在宾馆,他俩在床上最后那次缠绵,也有一双眼睛在看吗? 他转头瞥了孙天影一眼。 孙天影皱着眉头,两根手指摩挲着下巴,专注地看着爆炸残留物分析报告那一页。 那天早上,他醒了酒,像是走出来了,接受了自己不再复合这个事实。虽然他们彼此都回避和对方多说话,但确实没有影响工作。顾恺嘉松了口气。 但是,詹明致这个——混蛋。 顾恺嘉唯一对他不满的地方,就是奇怪地偷窥、调侃自己私生活的恶趣味。 这副样子,像一个事业有成的企业家吗? 幼稚得可笑。 顾恺嘉等了一会儿,詹明致没再发消息。 詹明致让他调查明洁的技术总监陈嘉辉的死亡案。 其实,顾恺嘉在解决林景晖案的当晚,就找陈启谦开了调查权限,和孙天影一起看完了陈嘉辉案的所有相关资料。 虽然舆论猜测,是警方有黑帮卧底,才导致陈嘉辉被判定为自杀,但其实,香湾警方确实曾锁定之前进入过陈嘉辉实验室,帮后者维修空调的何逸朗。 当时,何逸朗在明洁公司的名头是“维修工程师”,但说白了,就是在公司打杂的人,日常工作就是帮这个修修电脑,帮那个弄一下wifi。 最后,因为没有定罪的直接证据,警方释放了何逸朗。 但,顾恺嘉几乎可以肯定——是何逸朗杀了陈嘉辉。 警方在空调中检测出了清洁剂的残留,当时,陈嘉辉正在做一个新型消毒剂实验,这个实验所用的化学试剂,当然只有公司内部的人才了解。 如果空调出风,配合清洁剂的挥发,会一瞬间造成毒雾,让陈嘉辉瞬时吸入后肺纤维化,但一旦打开房门,毒气便会稀释,所以,现场不会找到任何下毒痕迹。 陈嘉辉掌握了王氏兄弟手下黑帮的犯罪证据。但之前的调查,显示他在帮王氏兄弟制毒——毒品,和毒药。 陈嘉辉和黑帮因为什么陷入不和?他搜集黑帮的洗钱证据,是打算用把柄钳制黑帮?还是突然反水,真的想帮警方寻找证据? 何逸朗杀死陈嘉辉,是在叛变詹明致后,由黑帮指使的吗? 但思考这件事的过程中,顾恺嘉一直感到,胸中隐隐有些不快。 仿佛一切都在被人“操纵着走”。 第56章 是詹明致吗?故意把自己的思路引入黑帮之争? 他又转换重心,思考着詹明致从头到尾让自己怀疑的点。 詹明致给人的感觉,太过年轻了。 虽然认知、语气、态度,都比常人高得多,还有一些貌似是中年人的用语习惯、说教态度。但,他的体态、声音,对自己和孙天影恋爱情况的恶趣味,和那个体面的中年人形象,仿佛是割裂的。 他也查到:香湾并不用中图法分类图书。詹明致是个土生土长的香湾人,没在内地读过书,为何会用内地的图书分类法? 更关键的是,顾恺嘉在詹明致走过书架处时,发现了一个微妙的破绽。 搁在书架上的,是一张詹明致的全身照,照片里,他穿着舒适的室内拖鞋,鞋底很薄,高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的身高,刚好和那层书架里最高的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书信选》齐平。 但顾恺嘉进入房间后,却发现詹明致穿着厚底拖鞋,鞋底大概三厘米左右。这一点不太容易被发现,因为他裤子比较长,刚好掩盖了拖鞋鞋底,顾恺嘉是在詹明致坐下、裤管稍稍提起时,无意之中发现的。 但是,经过书架时,他的身高,也差不多和那一本书信集齐平。 也就是,詹明致的身高变矮了。 起码矮了三厘米左右。 这有可能吗? 大胆猜想一下: 如果这个人不是詹明致…… 那他会是谁?为什么能堂而皇之地住在这个宅子里?真正的詹明致又在哪里? 他感觉自己越想越远,但又无法求证。 何逸朗爆炸案也极其蹊跷。 詹明致此前给出线索,让他和孙天影觉得这是一场“可控的抓捕”,但何逸朗发现异动,就果断选择自爆,实在出乎他们预料之外。 这也就说明,他宁愿死,也绝不落入警方手中。 但是,又是谁让他随身带上炸弹,可以立即自爆? 顾恺嘉总觉得,何逸朗的极端行为,像被人预判并推向绝路,而最清楚何逸朗行踪与心理的,除了王氏兄弟,或许正是声称“安排他当线人”的詹明致。 如果詹明致真的是安排这一切的人,那么,这还算是聪明的一招——他既给警方提供信息,免除自己的嫌疑,又成功让何逸朗永远地闭上嘴巴。 但,不知道为什么。 想到这一步后,顾恺嘉又非常、非常,不想怀疑他。 他望着孙天影,很想问问他。 对方察觉到目光,奇怪地看他一眼,然后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想说什么?说。” “我在想,我们的线人——”顾恺嘉开口。 “是不是有问题?”孙天影接了下半句。 “对。” 孙天影把文件搁在一边。 “说实话,我也觉得,这个自爆太蹊跷了,”他说,“还有一点,顾队,你记得我在跟他聊渝州美食吧?” 顾恺嘉点点头。 另外两个警察旁观着他俩这番加密通话,皱着眉头,又不敢多问。 “你当时以为我在说废话,所以一直神游天外。我看出来了,”孙天影笑了一下,“其实我这个人,从来不爱说废话。” 他望着顾恺嘉,顾恺嘉一脸“快说正事”的神色。 “其实,一切都挺偶然的,我觉得他深居简出,应该很想了解各个地方的风情,就给他讲了讲渝州,他明显很感兴趣,我就继续聊这个话题咯,然后,我提到了城中区的一家馆子,他说了一句,‘啊,那一家——’然后,似乎突然反应过来不应该这么说,又补充道,自己偶尔会逛一些美食评论帖。” “说实话,他已经很老练了。但这个时候,我就产生怀疑了:他的表情,明显是在回忆。还有——不管詹明致以前是不是右利手,目前也变成左利手了——左利手在回忆的时候,眼球会在听到名字的0.3秒内向右上方转——”孙天影用笔在空气中画着,温阳阳和刘轩的眼神也跟着他的手转动,“然后,眼神会聚焦在虚空的一个点上。”他的笔在空气上点了一下。“这是他在调取‘视觉记忆”,就像在大脑里快速翻照片一样。如果他只在网页上浏览过这家馆子,眼神是不会有这种精准定向的。还有,这是一家社区店、苍蝇馆子,还不至于火到有很多测评帖,当然,也不排除詹明致刚好就刷到了。” “你的意思是,他熟悉渝州?”顾恺嘉想着。 “这倒不一定,”孙天影道,“可能早年去做过什么活动吧,当然不能这么简单就下结论。” “两位,打扰一下,”温阳阳道,“我也说说我的推理,既然你俩没一个人愿意费一点时间告诉我们——你们先前说‘有事’,是去见线人了,线人给你们提供了何逸朗的消息,何逸朗自爆,你们觉得蹊跷,觉得可能是出自这个线人的安排,然后,你们现在是在怀疑那个线人的身份。我说得对不对?” “bingo!”孙天影摊开手,“我一直知道阳阳女士是可塑之才——刘轩,好好看,好好学。” “切,”刘轩道,“我就是晚了一步说出口。” “那我们下一步该干什么啊?”温阳阳道。 顾恺嘉和孙天影看了彼此一眼,孙天影道:“那就再去会一会我们的线人吧。” 第42章 线报 “你们来,我当然随时都欢迎。” 夜晚9:00。詹明致站在别墅阳台上迎接他们。他穿着一间银色丝质睡衣,左手拿着一杯加冰威士忌。 “不过,才隔了一天,就怎么想念我吗?” 他晃了晃杯子,喝了一口酒,眼睛在酒杯上方审视着两个人。 下面的小花园点着夜灯,游泳池的水波光粼粼。 “不好意思,我就开门见山了,詹先生,”顾恺嘉道,“你是谁?” 詹明致抬起眉毛,撅起嘴: “这么直接吗?我是詹明致,一个普通香湾市民。” “你不是詹明致。”顾恺嘉说。 他有百分之六十的把握,百分之四十的不确定。 他需要挑衅对面这个人,然后,让孙天影仔细读他的表情。 詹明致把杯子挡在脸前,眼里已不是之前那种温和的光线,而是,狡黠。 “从何说起呢?” “詹先生,”孙天影笑了,“如果你是打算和我们玩解谜游戏,那我们现在已经下了第一步棋:你不是詹明致。你不妨提供点什么线索,让我们继续下一步?” 詹明致点点头:“不愧是孙警官,以为诱骗得了我给你们下一步的提示,但我不会上当哦。我玩的是刑警游戏,你们说我不是詹明致,得拿出证据来,然后,我们再继续下一步解谜:我是谁?” “我们挺忙的,对詹先生没感兴趣到这种程度。”孙天影道。他有点讨厌被人牵制的感觉。 “我好伤心啊,孙警官,”詹明致摇晃着酒杯。冰块发出清脆的声音。 这一刻,他眼里冒出调皮的光,不再像之前那个稳重、温和、宽厚的中年人,甚至,之前的气质全部丧失殆尽。甚至让人怀疑,他是个精神分裂者。 “你们的线人提供了一个警方都得不到的靠谱线索,你居然对他的身份不感兴趣,那以后还能相信他的情报吗?我这几天都在尽力尽心帮你们探寻王伟琛下一步动向,你们得拿下他们,才能得到何逸朗相关资料吧。” 两个警察默不作声。 他们目前也没有其他招可使,只能这么试探。其实,他们早在踏入房门时,就重新收集客厅内所有的信息——然而,几乎没有什么其他可疑痕迹可以提取了。 甚至让人怀疑,书房里的线索,是詹明致故意释放的。 “好啦,我开玩笑的,詹先生,”孙天影道,“其实我俩都对你特别感兴趣,毕竟——”他拖了一下尾音,“你是我们老乡嘛。” 一瞬间,詹明致眼神动了一下。 孙天影盯着他的脸,看他的表情。 “没错,我去过渝州,”詹明致道,“在内地考察建立分公司的时候。我很喜欢那里,就多呆了一阵,最后虽然董事会都反对,我还是决定在那里成立分公司,虽然主打的是传统业务。”他恢复了从容的微笑。“孙警官不要诈我,好吗?大家都真诚一点。” 詹明致控制住了表情。 孙天影知道,他已经开始对自己阅读表情有所应对了。 这一招目前不能继续使下去,但好在——詹明致看来确实和渝州有特殊关联。 顾恺嘉继续进攻:“何逸朗知道这件事吗,你不是他的‘詹董’?” 何逸朗从14年开始就跟着詹明致到了明洁。 为何在今年叛变呢? 果然,詹明致再也没什么表情,淡淡地道: “两位警官轮番诈我,是什么意思?我邀请你们来聊天,不是来审讯我。要是闹成这样,我真的不如送客了。如果你们找到了物证,我说出什么,或不说出什么,就无关紧要了,对吗?” 第57章 他声音很轻,气势却极强。 两名警察不说话了,但也没被他吓到。 他俩莫名觉得,詹明致也需要他们。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地直接提问,试试他的底线。 阳台上,三个人的气场势均力敌,谁也无法把谁压过。 孙天影抱着手臂,没有说话。 “黄伯,”詹明致喊,黄伯出现在了映射着黯淡灯光的阳台门口,“给两名警官准备饮料,一杯威士忌,一杯常温牛奶。” 詹明致又在暗暗示威:我对你俩了如指掌。 “去客厅继续聊?” 三人正转身往客厅走,孙天影手机响了。 kk的电话。 香湾警方给内地警官配备了专门的警务联络手机,孙天影是总局的代表,在这次案件调查中,比顾恺嘉名义上要高一个等级。 “喂?” “你们在哪里?”kk语气不快地道,“老是找不到人。” “逛公园——什么事,快说。”孙天影一副和朋友聊天的口气。 “王伟琛有动向。陈组长让我通知你们,”kk明显不情不愿,“现在,立即,马上回来,商量行动对策。” “好好好,我记得的,在机场免税店帮你带啊,”孙天影道,“别废话了,我挂了。” kk奇怪地看了眼挂断的屏幕,骂了一句“神经病”,随后反应过来:喔,他在一个不能让人听出通话对象的地方。 詹明致似乎没有怀疑这通电话是谁打来的: “已经晚了,两位警官不介意,可以住在这里,我们可以聊晚一点。不过只有一间客房是干净的,其他的拿来堆书和杂物了,暂时收拾不出来。” 他眨了眨眼:“两位警官介意在一张床上挤一挤吗?” 孙天影面部轻轻抽搐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平静。 詹明致盯着他,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微笑。 顾恺嘉狠狠瞪了詹明致一眼。 孙天影起身:“不用了,马上就要走,有点事情。” 走廊上,孙天影走在前面,詹明致几乎贴在顾恺嘉身后,他轻轻耳语:“真的不住在这里吗?我还有很多话想跟你单独聊。” 顾恺嘉皱皱眉,回过头,撞见詹明致那亮晶晶的、深邃的眼睛——没有一点轻浮的意思。 詹明致望着他,灯光很暗,他的目光也暗了下来。 顾恺嘉完全读不懂这双眼睛是什么意思。 詹明致移开目光,用孙天影能听见的声音道:“还有,你们最近要什么行动,建议得到我的消息后再做决定。免得出状况。” 孙天影听到了,回过头,直直看着他。 詹明致微笑着,眯起眼睛: “再见。晚安。” 第43章 枪火上 这条情报是从o记得到的。 明晚九点,王伟琛为了换取新型毒品,要向东南亚毒枭中转重型军火。交易场所是九龙城寨西街138号。 交易人一方是王伟琛的下属雷振彪,副手强仔。另一边是缅甸毒枭桑坤。 kk介绍完情况,看着两个内地队长:“你们的目标是拿到黑帮里和何逸朗相关的资料,等我们抓住王伟琛的把柄,自然可以达到这个目的,两名警官待在局里等待消息就好。”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孙天影道,“那就等你们的好消息了高队。” “不,我要参与,”顾恺嘉道,他望着陈启谦,“陈组长,我申请参与这次行动。” 尽管自己手头的案件和王氏兄弟的案件没有直接关系,但顾恺嘉从小就痛恨黑社会。姑父曾因入室抢劫被杀,过了十年,蹿逃的犯罪嫌疑人才被抓获,嫌疑人出自渝洲本地的一个黑社会组织,已经被铲灭。但他一直知道,姑姑从没有从失去姑父的痛苦中走出来。 而且,除了做军火生意,王氏兄弟开发的新型毒品也曾流入内地,深圳警方在去年查获的200公斤新型毒品“幻蓝星”,就出自他们下属厂家的“草莓味巧克力生产线”。 听kk手下的其他警员说,他们还在油麻地旧楼,以月租500元诱骗本地底层以及东南亚女性,逼迫她们做“一楼一凤”的生意。 王伟超坏事做尽,如今已被击毙,王伟琛却希望洗白自己的身份,未来以体面的企业家面貌出现在大众面前。 尽管和自己要查的案子关系不大,顾恺嘉也希望能亲手参与捣毁犯罪集团。 “噢,那我也申请参与,陈组长。”孙天影立即接着顾恺嘉的话,“明晚维港举办烟花汇演,警方要进行一级戒备,人手应该不够吧。我俩各指挥一个小队应该是没问题的。” 第二天。傍晚7:30。 行动小组50人已驻扎在九龙城寨仓库周围。 ptu的警员已穿着便衣,驾驶民用车辆进入周边区域,以维修道路、电力检修等名义设置路障,限制无关车辆和人员进入,保证没有市民误入抓捕现场。 两辆指挥车中,一辆坐着总指挥官、曾指挥抓捕王伟超的陈骁总督查和副指挥官kk。 另一辆,坐着四名内地警察。 大部分警员都被调往维港,维持烟花汇演的秩序,这次行动,破例为他们四个申请了枪支、防弹衣和一些警用装备。 总局重案队、九龙城警区重案队其余队员一共12人,3辆车,停在仓库旁隐蔽的拐角处,随时等待突击。 内地警官坐着的指挥车,可以看到仓库正门。 黑暗中,那扇锈迹斑斑的门毫无动静,没人会想到,不久后,这里会发生一次罪恶的交易。 空气仿佛有重量,沉沉地压下来,要让人窒息。 孙天影看着后视镜: “刘轩,呼吸小点声。陈启谦说我们非必要不参与行动,紧张什么?” “对不起,孙队,但、我,我,有点控制不了。” 在重案队呆过一年,刘轩也执行过不少抓捕行动。但这还是第一次面对有枪火的人,他紧张得难以自持。 “深呼吸,深呼吸,”孙天影右手握在方向盘上,食指敲出一种音乐的节奏,“学学你身旁那位女士。” “我其实也有点紧张啦,”温阳阳望着窗外的仓库门,“不过,按我的准头,不参加行动可惜了——枪枪爆头好吗。” 她一直是渝洲刑警射击赛事“山城神枪手”女子组第一名,已经蝉联三年了。 顾恺嘉望着仓库门口,皱着眉头。 他也不知道哪儿不对,但一直被一种不好的直觉萦绕着。 这时,手机微信,又跳出一个对话框。 詹明致:九龙城寨的交易,是假情报 王伟琛打算报复警察,已在仓库内部布置弹药 撤离 尽快 顾恺嘉翻转手机,把消息给孙天影看。 孙天影瞥了一眼:“你相信他吗?” 顾恺嘉:“不能相信,但也不能不相信。” 詹明致又接连发来三条信息: 交易地:船政街13号丙仓库 时间:晚上九点 交易人:王绍基。真正的桑坤。 两个人同时看到消息一条一条跳出来。 王绍基是王伟琛的侄儿,王氏集团的头部人物。 顾恺嘉看了孙天影一眼,又看了看对讲机。 孙天影点点头,打开对讲机:“赤狐calling苍狼,赤狐calling苍狼。据可靠线报,九龙城寨交易为假,毒蝎已在此处布置炸弹埋伏警方。船政街13号丙仓库的交易为真,是否考虑另派警力?over。” 过了一秒: “苍狼calling赤狐,已请示上级。不要相信假情报,不要扰乱视听。over。” “啊?这里的交易是假情报?”温阳阳把头凑到两名队长座位中间。 “要怎么办?我们也不能单独过去。”孙天影道。要让kk在这个时候相信他俩线人的情报,也有点麻烦。 顾恺嘉思考着。 三分钟之后。 “苍狼calling赤狐,苍狼calling赤狐,已同时收到o记另一线报,另一可能的交易地确在船政街13号丙仓库。目前临时派九龙警区二队、三队赶船政街增援。over。” 因为行动过于仓促,九龙城警区只有两个队能抽调人手临时增援。重案队一队队长kelvin和二队队长ellen。 陈骁让kk和四名内地警官也加入船政街的行动中。kk任船政街行动的总指挥。 “你俩负责兜底。孙警官,你我分别守在他们的逃跑路线上,顾警官,你负责增援一队和二队,他们遇到危险后,你和——这名枪法神准的女士,”他看了一眼温阳阳,“在仓库东门外侧随时待命。” “不行,”孙天影道,“顾警官守在外面,我去内部增援。” 仓库内部太危险了,更何况,这是军火交易。他绝不会让顾恺嘉身处危险之中。 “孙队长,请听从指挥官的命令。”顾恺嘉道。 “不行,我请求调换位置。我枪法比他准。” “我这样安排有我的道理,”kk从何逸朗抓捕行动中,发现孙天影眼神很好,反应灵敏,可以急速预判形势;而顾恺嘉则异常骁勇、在具体决策上极为果断,更适合现场行动。“你连指挥官的命令都不服从吗?” 第58章 “我建议指挥官另行考虑,选择更适合的方案。”孙天影脸上没有半点服从的意思。 “你不信任我吗,孙队?”顾恺嘉看了孙天影一眼,意思是关键关头,不要再闹了。 孙天影轻轻咬了下嘴唇。 “好,”一瞬间,他答应了,很艰难,但还算干脆,“遇到情况,必须马上叫我。” 顾恺嘉没有回答,转过身去,听见孙天影在他身后道: “别那么不知死活。” 9:15船政街13号丙仓库 无云的夜晚,月光很亮。仓库周围,只有海浪温柔而安静的拍打声。一艘货船停在港口。桑坤的货船。 奇怪的是,并没有人从外围进入仓库。但警方听见,仓库内有了动静。 他们早已提前检视过仓库的内部结构,难道是有暗道吗? 没错,应该是,kk想,待会儿,必须快速检查出暗道的位置。 一楼突然响起箱子拖拽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人声。 过了一阵,二楼的灯亮了起来。 kk的声音: “各部队准备——行动!” 两个重案队长,分别带着4名队员冲入仓库。 “teama报告,已抵达仓库一层楼梯口。请作出指示。over。” “teamb报告,从左侧门进入,已检视存放处,门口仓库的三个大箱子分别为ak-47步枪、m16突击步枪、m1911手枪。已检查后门附近四个仓房。无埋伏。over。” kk冷静的声音在其中响起: “苍狼calling鹰隼,带队朝二楼左侧推进。” “苍狼calling烈犬,带队利用大楼东南方向暗道,慢慢朝上伏击。” “鹰隼收到。”“烈犬收到。” 顾恺嘉和孙天影都望着二楼的黄色灯光。 楼道突然变得很安静,安静得仿佛没有做任何行动。 “teama汇报,交易在203房间,其中有说话声。over。” “teamb,确认其他房间无人员埋伏。over。” kk道:“行动——” 对讲机的后半句话被吞没了,一阵震耳欲聋的机枪扫射声从二楼响起。吓了所有人一跳。 对讲机内传来一声惨叫。 “teama,目前什么情况?收到请回复。收到请回复!” “teama回复,我们,我们已控制嫌疑人,但其他房间有暗道,现在已经打开,有人从暗处射击,火力强大!他们正在朝我们逼近!请求支援!!!请求支援!!!” “teamb报告,有队员已受伤,门外已经被枪火封锁,我——啊!!!!” 一声惨叫。 kk心头炸裂:“teamb请回复,teamb,请回复!!!!” 对讲机不再有声音。 kk长吸一口气。 “苍狼calling猎豹,苍狼calling猎豹。从侧门朝上推进,解救被困队友。over。” 孙天影望向kk的对讲机。 他听见顾恺嘉冷静的声音从中传来: “猎豹收到。” 第44章 枪火下 三名队员找到了一楼仓库的暗道,kk派他们守住入口。 顾恺嘉和温阳阳闯入了仓库。 潮湿的铁锈味,夹杂着极浓的硝烟味,从二楼涌了下来。 楼上,密集的枪声仍然持续着。 他们沿着楼梯,缓步往上,一瞬间,三楼楼梯上,一个黑影闪过。 顾恺嘉立即朝上“砰”的一枪。 一个伏击者,从高处闷声坠了下来。 顾恺嘉停下脚步,在二楼楼梯口微微露出半个头。 自己刚才的枪声被掩盖了,楼道里四名匪徒并未察觉,正朝着203房间开枪威胁—— 人有些多,其中一人,持着ak-47。 如果直接冲上去,即便自己和温阳阳枪法都很准,也不能保证全部命中。 “阳阳,”顾恺嘉转头,“跟上我的节奏。” 温阳阳点点头。 他话音未落,朝上迈出两步,一枪射中二楼中央的顶灯,楼道瞬间陷入黑暗。 黑暗中,四人转过身子,朝楼道一阵扫射,一片金灿灿的火光在黑暗中爆开。 顾恺嘉摸出荧光棒,朝四名匪徒处一甩。 借着一瞬的绿光,温阳阳在楼梯夹缝处,精准将两人射倒,顾恺嘉随即射杀剩下的两人。 两个人缓步走向203房间。 有一间房门敞开着,借着手电光,顾恺嘉看见其中衣柜柜门是打开的,背后像嵌这个一个黑洞洞的深渊,一条——暗道? 但是,来不及一间间搜查了。这个仓库,王氏应该经常使用。 为了避免警方抓捕,他们不知在此设置了多少迷宫式的暗道,像狡兔的三个洞穴。 到了203,顾恺嘉飞快越过门口,到达另一侧,他的背紧贴墙面,轻轻旋转门把手。 门松开了,他用脚一拨。 一瞬间,里面一阵枪火扫射,将门一下子冲开,楼道的窗玻璃瞬间被击碎,哗啦哗啦朝外下雨一般泼下去。 顾恺嘉和温阳阳两人在门口两侧对望着。胸口起伏不停。 过了一会儿,火力停了,应该是子弹没了。 两个人举起枪,转身,对准房间内部。 狭小的房间内,虽然安安静静,竟然是十二人对峙的状态。 九龙城警区两个队长kelvin和ellen正压制住两个匪徒,把枪抵在他们的脑门上。 另两个队员压着匪徒的副手。还有两个队员,受了伤,正倒在地上。 被两个队长压在地上的两个人,一个面目狠厉,左眼处有一道疤,是毒枭桑坤。一个则是膘肥体壮的雷振彪,而不是情报中王伟琛的堂弟王绍基。 三个匪徒举枪对准四个刑警。其中一人长着络腮胡——刚刚朝外射击者,举枪对着顾恺嘉。 ak-47掉在他脚下,现在,他只握着一把手枪。 六发子弹。顾恺嘉想。 现在,谁开出第一枪,都会造成无法预料的混乱场面。 这时,突然,从窗外,猛然射进来两发子弹,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第二发,精准射中了络腮胡的脑门。 一瞬间,稳态失衡,温阳阳和顾恺嘉立即射杀另外四个枪指向队长的歹徒。 四名刑警长出一口气,终于松弛下来。 顾恺嘉望向窗外。 黑暗中,孙天影在对面仓库的窗户处,驾着一把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ak-47。 看见顾恺嘉隔着窗户望向自己。他wink了一下,行了一个两指礼。 “不听指挥的混账。”顾恺嘉骂道。 “灵活应变的英雄。”孙天影隔着楼喊。 “顾队,感谢。”kelvin和ellen道,把桑坤和雷振彪用手铐铐起来。 kelvin三十出头,稍微镇定一点。ellen是个年轻小伙子,眼睛瞪得老大,明显受了惊,头发也湿透了。 kelvin道:“刚才耳麦被弄掉了,联系不上kk。还有两名队员受伤了,我们往下撤吧。” “好,”顾恺嘉道,“猎豹calling苍狼,猎豹calling苍狼,两名队长安全,已带领人质向下转移。over。” 片刻后,他的耳麦响起kk急切的回复: “苍狼calling猎豹,暂时不要下楼!楼下还有另一条暗道,毒蝎已派人来支援!想办法原地等待,等待救援抵达。over。” 顾恺嘉已经听到楼下混乱的脚步,心提了起来:“猎豹calling苍狼,救援大约多久抵达?楼下大约多少人手?” “20分钟,”kk心狂跳着,“目前大约20人,还在不断进人,我们已经集火攻击,正在试图闯入,封锁暗道出口。你们原地等待。” 大家都在耳麦里听见了。 就算集火,楼下还剩不到5人,而且敌在暗我在明,根本无法牵制。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绝望的神情。 怎么可能撑得了二十分钟? 顾恺嘉想了想,摘掉耳麦,半跪在地上,用枪抵住雷振彪的脖子: “还有没有暗道可以出去?避开两个入口。” 雷振彪不说话,脖子上青筋暴起。 “说了,你还有活路,算你戴罪立功。不说,死。” 他停了停。枪口在雷振彪的肉里陷得更深。 “故意让我们中埋伏,就让你痛不欲生再死。” 在场所有人都吸一口凉气。 雷振彪深深呼吸片刻,汗水从他的太阳穴流向扁扁的鼻梁。 “有……跟我走吧。” 密道很黑,很窄,地上积水几乎没过鞋底,有一股潮湿的机油味道。 虽然这个决定很武断,但是,待在原地,大家更没有活路。 好歹这十分钟的暗道路程,是他们通向外围的唯一希望。 kelvin押着雷振彪,在前面开路。顾恺嘉在后面断后。 雷振彪知道密道,难道追上来的人不知道吗? 他们必须快点离开,要不,只有死。 押着两个俘虏,拖着两个伤员,他们走得不算快也不算慢。 过了一阵,有一点点异动传来,脚步声。 第59章 脚步声越来越近。 雷振彪吓得要死:“不是我喊来的,他们自己追上来的啊!” “快!”顾恺嘉道,“再快点!” 他捡了三把匪徒的枪,加上自己的,一共21发子弹。 后面的脚步声和枪声愈来愈近了—— kelvin估计拧了雷振彪一下,后者立即嗷嗷大叫起来:“马上,马上,就在前面!” 这时,突然,前方一个点位突然冲出一个人,朝他们疯狂射击,众人立即同时开枪,将他击倒。 快了,快了,他们借着一点微光,看见了横在前面的一架木梯。 “女士先走。”kelvin道。 “你们先走,”温阳阳说,“我要陪我的队长断后。” 顾恺嘉和温阳阳相视而笑。 “我从来没怕过死哦,”温阳阳道,“今年要评我优秀,顾队。” 顾恺嘉微笑一下,没有回答。 大家一个个爬上梯子,后面人已经追来,温阳阳和顾恺嘉躲在洞壁凹陷处。看到人影冲上来就朝他们射击,将之逼退,直到所有人都从梯子爬上去。 “快走,阳阳。” “不。你先走。” “这是队长的命令,分局不能只剩一个人,你还得把我们这边的事情传达回去。” 温阳阳仿佛没听到,并不理他。 重型机枪来了,对着这里一阵扫射,顾恺嘉只好说:“你上去,我掩护你,我马上就跟着上来。” “这还差不多,”温阳阳说,“我上去之后马上拉你上来。” 温阳阳轻快地两三步蹿到了顶,上面的人朝她伸出手,把她扯了上去。 但是,一瞬间,就在这一瞬间,刚才突然冒出一个人的点位,又密集地射出一阵枪火。 火力全部集中在木梯上,梯子“啪”的一下,断裂开来。 温阳阳绝望地叫了一声,要往下跳,但被其他警察拖住了。 “快走!”顾恺嘉道,“我还有子弹,会撑到救援到来!” 阳阳好像被拖走了,上面留下一句大喊:“顾队——我们,马上找支援!!!” 怎么可能等到支援到来呢。 一颗流弹射过来,击穿了顾恺嘉的左臂,一阵剧痛传来,他朝左方的点位打了一枪。那里应该也是个暗道,不知有多少人。 另一侧,追击的人,仍在朝这里试探性射击,并一点点靠近。 顾恺嘉看见一个人影,便朝他们发射一颗子弹,让这些人不敢贸然过来。 左臂受伤严重,在不停失血。意识有点模糊了。 顾恺嘉。 你承认吧。你一直想要自毁。 你最亲近的人去世了。 你的父母,在你活着的时候,他们也不关心你,更何况你死了呢? 你爱了十年的人,你推开了他,因为,他没有你会更幸福,但他自己看不清这一点。 这下子,他不会对你有念想了。 你适合孤身一人。 你值得孤身一人。 你也只配孤身一人。 没有解决案子,很遗憾。但好歹抓住雷振彪,是找到王氏兄弟罪证的开始。 你不算为这个世界做了一些好事,但算是为这个世界抓住一些坏人。 这一直是你的初衷。 在你初二,第一次看到姑姑深夜趴在她丈夫的相框前痛哭之时,你就想要当一个刑警。 当初三毕业,那封联名信交到你眼前。它的原告,本该是你失语的朋友,它的被告,本不该是你无辜的恋人。你第一次发现大家在乎的都是情绪,而不是真相时,你更决心要把刑法当作你一辈子的路。 你做得勉强及格吧。 还好,你这一生,没有留下什么遗憾。 “灵猫calling苍狼。灵猫calling苍狼。顾队一个人留在暗道里被火力封锁无法上来!暗道出口在嘉善街福香楼38号!” 温阳阳这句话,开着全频道。 下一秒,kk看孙天影朝仓库冲了过去。 “苍狼calling赤狐,谁让你擅自行动的,站住!!” 这两个内地人真的油盐不进。 顾恺嘉也不听命令,非要去钻暗道。 “不好意思,kk。”孙天影扯掉了耳麦。 “孙警官!孙警官?!”kk震怒,但另一头已经杳无音信。 现在人手、装备极其不足够,刘轩和自己手下的rose被派去镇守一楼另一个暗道出口,不让匪帮的另一部分增援赶来。 关键时刻,刘轩反而不紧张了,非常镇定。 一旦冒头,他就立即朝着黑影开枪,成功封锁住了暗道入口。 顾恺嘉安静地躲在黑暗之中,敌人推进,他就射击。 还剩三发子弹了。 如果不射击,他们就会扑上来,自己还是死路一条。目前不过是在延缓死亡的时间而已。 枪声。 不一样的枪声。 从更远处传来的枪声。 好多人的惨叫。 黑暗之中,一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 孙天影捂着脖子,指缝里不停渗出鲜血。 鲜血一直在往外涌。 防弹衣千疮百孔,被弹片划破了一大块。裸露出来的部位,靠近心脏的地方,也有一片黑色,仿佛在衣服上绽放的一朵漆黑的花。 左臂上,也有个漆黑的洞。 顾恺嘉看着他,好像不能理解似的。 然后,他起身,紧紧抱住了对方。 “哭什么哭,你急着守寡啊,我还不一定死呢。”孙天影说。 电筒的微光照在他的脸上,嘴唇已经有点发白了。 但他神色很快乐。 两个人在黑暗的洞里,紧紧靠在一起。 顾恺嘉想,自己真对不起他,非要来参加这场没有必要的行动。 “你是个疯子。”顾恺嘉望着他,“十多个人在这个暗道里。” “只有8个,我全解决了,我……”他说话有点不利索了,“怎么样?” “厉害,厉害,厉害得不得了。”顾恺嘉冷静下来,不流泪了,一只手安抚着孙天影,另一只手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枪。 他紧紧抱着对方,让对方依偎在自己怀里。平常,是他比自己体温更高,现在,是自己在给他传递温度。 孙天影死去的那一刻,他会立即吞枪自杀。 想到这里,顾恺嘉心中泛起一股温柔,眼泪也不再流了。 世间好物,大都不坚牢,自己对他来说很不完美,但这一刻是完美的。自己不适合出现在他的未来,但幸好从此没有未来。现在,他们身体泡在脏污的水中,渐渐地冰冷。但是,他许愿,他们的灵魂,一定要生生世世纠缠在一起。 对方渐渐没有力气了,顾恺嘉肩膀上的重量在渐渐减轻,“我们,以后……可以……” 对方在他怀里轻轻动了一下,没有说出下半句话。 “我们以后可以住在一起,养一只小狗,然后,重新开始好好生活。” 顾恺嘉抚摸着他的脸,他的指尖感受到了一个笑容。 第45章 告别上 姓孙的,你快要死了。 但你思路蛮清晰的,这应该不是走马灯吧? 走马灯不是应该很快,像有人在你面前拉一卷胶片吗? 你应该是到了鬼门关,正在录生死簿,所以要把生平行状,都写个完全吧。 其实,是生是死,你都无所谓。 但,有个人在使劲把你往“生”的那一面拽。 你已经丧失了官能,但你,感受得到他。 因为,你认得这个人的灵魂。 三个月前,你和他大吵一架,因为你死不要脸,说是为了报复才和他交往。 你那时还真这么以为的。 三个月里,你撒泼打滚买醉,天天跟个疯子似的去上班,没人敢说你什么。 你自己作死,没什么好说的。 难怪现在他不想理你,坚决不和你复合。 黑暗中,你已经感受不到他的体温,他手的力度,当然还有,泪水。 这是你有意识时,明明还能察觉、能抓住的东西。 但现在,没有了。 要说你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关于他的事。 你未了的遗憾,也是关于他的。 咦,不对啊,姓孙的,黏黏糊糊不是你的风格。 你应该潇洒地对自己27岁的人生说:我不后悔,玩得挺开心的,下次再来啊。 再来挑衅一下人生。 但,都已经走到尽头了,算了,允许自己难得肉麻一次,你和他没有缘分,来世能够再见最好,不见那也没办法。 洒脱一点,放开他的手。 其实你这一生,活到现在,你简直想身外化身,拍拍自己肩膀说:你也挺不容易的。 “不容易”,倒也不在于忍受了什么苦难,而在于,忍受活着的无聊。对于一个什么都能看懂的人,看人像看x光片,千篇一律的无聊。 婴儿应该是在激动的眼泪和美好的祝福中诞生的,你的出生,却伴随着外公的咒骂。 第60章 渝洲第二医院的产房内,你折磨了你妈好几个小时,一开始顺产,胎位不正,只能剖腹,她顺产、剖腹两种痛苦都受了,你才嗷嗷地降临到这个世界。 护士:“男孩。” 外婆脸色沉沉,听到这个消息,估量着孙立新是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外公唉声叹气,在心里痛骂你妈和你,他羞愤不已,还是不接受自己女儿居然连小三都没当上这个事实。 他声称要曝光孙立新的行径,让他身败名裂,又觉得根本没用,咬咬牙说,不稀罕孙立新的臭钱。 一个小学老师的迂,夹杂着一点,不敢惹有钱人的怂。 你的外公——你真还挺喜欢他的,因为他带给你很多笑料——一个清高文人,一直斜着眼睛瞟孙立新的臭钱,寻思着:不拿亏了。 你的外婆,一个被家务埋没的天才女人。你小时候最喜欢的事,就是夏天坐在她的凉席铺上,听她摇着蒲扇,说街坊邻居的坏话。 你偶尔冒出的刻薄点评则是作料,她会立即摇着扇子,说“对对对对对——”,她是你人生中第一个观众,第一个欣赏者。 她活了一辈子,因为扮演不好贤妻良母遭人议论,没受过太多教育,但比她受过教育的老公聪明得多,她和你一样,什么都瞧不起。你俩高山流水,伯牙和钟子期,你的个性完全继承自她。你们会凑在一起,嘲笑世上所有人。 但你第一次认识到世界的残酷,也是因为他们。你自以为是孙子里最讨他们喜欢的,因为你长得可爱,嘴巴又甜。但后来你才发现,他们把更多实际的好处,甚至把孙立新给你的抚养费,更多地分给了你油嘴滑舌的舅舅、骗吃骗喝的小姨和你没出息的表兄弟们。或许,因为李晓莉是他们最不喜欢的女儿,或许,是因为你不是一段正常婚姻的产物。 你出生一个月后,你外公还是找到了孙立新,文人的清高不免有了污点。 孙立新还算爽快,也没验证你是不是亲生的,立即给了一大笔钱,每月付很多生活费。外公很高兴,说,清高者,未免流于迂腐。人活着嘛,以讲求实际为第一要务。 他们管着孙立新付的钱,拿出一部分给李晓莉维持日常开销,李晓莉也没抱怨。 后来,你上小学,李晓莉沉迷打麻将,总嫌钱不够,但外公外婆知道她搓麻老输钱,也不把钱给她。 李晓莉去找了正经工作,她当过售货员、餐厅服务生、麻将馆合伙人……你换过很多很多房子,转过很多很多次学。 从南区到北区,从最东到最西,渝州没有什么奇形怪状的房子你没住过。 有一间房子居然是三角形的,你和你妈挤在客厅沙发上,望着三角形的天花板,闻着无孔不入的霉臭,想着这种地方居然也能成为人的居所,人的命也是真耐造。幸好你在班上受欢迎,大家都以当你的朋友为荣,你同学抢着要你住他们家,你真去同学家轮流住,因为实在不想回去。 后来,你和李晓莉搬进一座筒子楼,低于街面十二层,房间尾部有一道莫名其妙的窄溜儿,连人都进不去,你小时候经常横着,像螃蟹似的爬进去。 窗外常常在落雨。你看着对面长满青苔的楼壁,望着那狭窄的青天。汽车在你头顶行驶的声音震耳欲聋。你倒觉得挺有意思的。 越是在这种地方,你就越要找乐子,好好活下去。 甚至还住过像陪都时期民国军阀留下的宅子,中间有一个木制的旋转楼梯,在渝州的阴雨天中摇摇欲坠。下雨天,屋里臭得要死,门口要长一片青苔,你在那里滑倒过很多次。 你早上、中午在学校吃饭,下午回家,李晓莉会扔一点零钱在桌上,但她经常忘记。你要是没钱,就去外公家蹭吃,要是有钱,你会随便买个面包吃,第二天把钱拿去请同学吃零食。 你嫌钱不够,会扇牌赢同学的零花钱,同班同学被你榨干了,你就跑去赢其他班同学的钱。你手上常有零花钱。 你朋友很多,事实上,大家玩够了就散场,你也不想让任何人真正走进你的生活。 你人生中所有重要的时刻,都是自己陪自己度过的。 李晓莉白天上班、晚上打麻将。你生病了自己买药,在床上熬过一阵阵的发热,眼里烧的只能看得见一些线条。等到病稍微好一些,就自己爬起来,打电话给老师请假。 有时不想跑去外公外婆那里,又嫌楼下馆子吃腻了,你只好自己学会买菜煮饭。嘴甜一点,菜市场的叔叔阿姨会把其他菜也送你一点。 要说你童年遇到的最奇葩的事,还是李晓莉的男人。 你常常看见有男人搬进你的家,一副要当家做主的架势,就对李晓莉说:“李晓莉,你这种智商和品位,是怎么生出我的?” 她带回一个“叔叔”,你就能大致判断这是什么样的人,做什么工作,为什么而来。 有一个人以为李晓莉是孙立新的情人,动不动就旁敲侧击提到孙立新,你告诉李晓莉,赶紧让他打包走人,以后有的是麻烦。 李晓莉还没反应过来,这个精明的男人早已发现无利可图,自己滚远了。 有一个天天骗李晓莉投资。你告诉李晓莉,不要投钱,不要投钱,结果,她被那男的弄亏了三十万。外公外婆骂了她三天三夜。 有一个是做房地产的男人,据说还是个销冠,他第一次打李晓莉时,你拨了110,然后拉着哭泣不已的她离开了那个男人的家。 你们母子俩站在深夜两点的街头。你想拖着她去外公外婆家,你第二天还要上学呢。但李晓莉只是蹲在马路上哭。 剩下的好歹算是正常人,你对他们没什么兴趣,他们却害怕你。怕李晓莉的笨拙,被你搅合一点聪明进去,就不那么好控制了。 但这些人多虑了。 李晓莉不信任你,你说的都是真相,会刺痛她的梦。那些男的则会把她的梦幻泡泡吹大,直到爆炸。就算你把措辞变得好听一点,她上一秒被你的道理说服,下一秒就为那些男人的歪理俘虏。 还有一个男人。 你在遇到这个男的之前,很早就了解了男女之事,你妈心思不细,男的也不在乎你。天天晚上,一个人重叠在另一个人身上,叫得怪声怪气的,上面的像在拉磨,下面的像在杀猪。 有一晚,李晓莉大概是因为不想被那个男的纠缠着上床,非让你睡在他们中间。 你觉得很烦,但感觉到她在求助,就答应了。 虽然她老是站在那些野男人一边,但毕竟,你比她讲义气,她需要你同盟,你会当她的同盟。 半夜起来,她上厕所,那个男的扯住你的手,摸向一个地方。 你没搞明白,那东西,是男人都有,这傻x在干什么? 你不耐烦地抽回手,迷迷糊糊想睡觉,他逮着你不放。 李晓莉回来了,他松开了手。 你已经在嘴里蓄积口水,准备吐他一脸。 后来,越想不舒服,这男曾在你半睡半醒的时候坐在你床边,你还以为是父爱爆发呢。你居然也有天真的时候。 你坚决决定报复。 你很早爬起来,在那男的昨晚带来的合同上乱涂乱画,然后上学去了。 好像没什么用。 后来很多次他试图干什么,你都会朝他吐口水。 你不能告诉李晓莉,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你也怕她说你又在胡说。你真的怕。 一个三年级的小孩能怎么办呢?你只好第一次,找到李晓莉的电话簿,打了孙立新的电话。 “喂,爸爸,”你叫得很甜,孙立新很受用,他本来很忙,很不耐烦,语气却软和下来。你乘胜追击,说你们母子过得痛不欲生,你一直想要真正的爸爸回来,你声泪俱下,夹杂一些小孩子该有的幼稚语调和抽泣,虽然你根本对孙立新毫无印象,除了他没有赖你的生活费之外,“我妈找的男的是个流氓,麻烦爸爸帮帮我们,把他关进监狱。” 你呜呜哭得你自己都感动了。“我真的很想你,爸爸。”你以这句话做结。 这通电话改变了李晓莉的命运。 第二天,你俩要去见孙立新了,李晓莉纹了个唇回来,她眉眼漂亮,皮肤又白又细。据外婆讲,她从小都因过于漂亮而受排挤。你说,那是她不会做人,你就因为过于帅而招同学喜欢。 “妈妈今天怎么样?”李晓莉喜笑颜开地问你。 “你像刚吃了三个小孩,”你说,“我要是孙立新,撒腿就跑。” 李晓莉不高兴了,看着镜子。 你说:“你要不消消肿再去?我实在怕饭票跑了。” 你真的有点担心李晓莉的香肠嘴把你的美梦毁了。你本来都做好准备,要继承孙立新的遗产了。 钱没什么大不了,但钱让人自由,你从小就挺明白的。 李晓莉顶着丑陋的嘴唇,美貌打折了一半,你装成一个超级乖的学生,印象分比平时高一倍。你们一起去见了孙立新。 第61章 孙立新没有撒腿就跑。从此以后,他重新开始当李晓莉的男人,你的父亲。他把那男人弄走了,还让他被公司开除。这件事,算是你对孙立新唯一比较满意的一件。 后来,你才明白,残酷的事实是:孙立新乱搞女人,搞得太厉害,得了什么病,生不出小孩了,他的正妻只有个女儿孙云舒,你作为唯一的儿子,才会被他重新捡回去。 当然,这个事实,只是对李晓莉有点残酷,对你,有点好笑。 后来,孙立新去外地出差,他的正妻王爱霞找人在李晓莉的新房门口闹事。 你跑到王爱霞家里,堵在她的门口:“阿姨好,你犯了寻衅滋事罪。那些人再来闹一次,我就先打电话给我爸,再打电话给警察。” 王爱霞骂你,你在楼道大闹,让大家都来看。 后来催债公司就没来了。 你平静的日子这才开始。 第46章 告别下 小学三年级,你正式告别李姓,改姓孙。 你让同学都改口叫你的新名字。谁叫顺口了,你就给他一个当自己跟班的权力。 结果,他们叫孙天影,你根本没反应,不知道那是在叫谁。 李晓莉从此沉浸在了当富豪二奶的幸福中。但没多久,她发现孙立新还有一个女人,回家嚎啕大哭。 你安慰她:“其实孙立新还有四奶五奶,我看见的,要不你连她们仨的份一起哭了吧。” 没多久,你也开始哭了,你发现,要赢得什么好处,是必须付出极大代价的。 孙立新是你的大代价。 你升上初中之后,交了人生中第一二三四个女朋友。 你有了女朋友之后,仍然很受欢迎,你的女朋友们尽管都聪明得超过常人,却完全没有看清,什么是你真正需要的,什么不是。你被连踹四次,因为她们说,不能忍受不安全、不确定的感觉。 很多人都觉得你抢手。其实你老是被甩。 那些好学生、社会上的人,你都和他们的关系都还不错。但你发现愚蠢和学习成绩如何好像并不成正相关。 围上来的人太多,让你特别心烦。你不能忍受蠢人,偏偏世上蠢人太多。 你觉得,人生中有李晓莉一个蠢人就足够了,生理上她是你妈,事实上你像她爸,你累,主要是烦。 这时候,孙立新开始作妖了。他说,儿子要穷养。作为渝州知名企业家,他常常吹嘘自己的教育方法,说不会给儿子一丁点好处,开一丁点后门,免得把他养成那种无法无天的富二代。 从此之后,你人生没有一件事情他不干涉。 你真是没捞到好处,还找个活爹,倒了大霉。 当然,孙立新很有主意,顶替了你的大家长角色,减轻了你的负担。但万事万物皆有平衡,他会把帮你减去的又增加回来,他带你去他的饭局,见识这个局、那个总的,还把你带去汽车厂,让你在车间观看实习,把你手机拿走,在他办公室写作业。 你说他非法监禁,被他揍了一通。 他也知道你搞早恋,警告过你无数次,但你觉得他有那么多女人,有什么资格叫你不要早恋。 你那时跟很多群体相处得都还可以,他时刻警惕你成了混混,而且觉得你真是混混。 你没有混社会,他不相信;你没有霸凌别人,他也不信;你说你不是造成人家跳楼的凶手。他冷笑道:“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学校都在干些什么。”他怕人家说他偏私,仿佛他的形象还有什么维持的必要似的。 在不知道真相之前,他急着帮你认领了无数个罪状,他并不在乎你,生怕别人说他偏私而已。 妈妈,外公,外婆,女友,孙立新…… 你从来、从来,没被人信任过。 你其实觉得也还好,或许你不需要? 你有时候觉得委屈,但并不想哭。没有就没有呗,还能怎样,肉也不会少一块。 你的哲学是: 生活越让你哭,你越不哭。 谁想给你留下阴影,你必给谁留下阴影。 生活是个贱人,你被他弄哭,他会很爽的。 所以你得当一个捉弄生活的人。 初三,你遇到顾恺嘉了。 有时候,你觉得“对”,只是一种感觉。 什么外在的东西都不需要。 你只需要看他一眼,就一眼。 你就领悟了人生,看到了未来,参透了命运。 他是你要的人。他一定会和你发生些什么。 哪怕他是个男的——虽然你脑海里根本没什么传统观念,没觉得一直喜欢女的,突然又喜欢男的,有什么问题。 就是直觉,不讲道理。 他线外投篮,在那里装逼,别说,还真让他装到了。 你凑过去问他,发现他就是手痒了一下,又刚好有那个实力,所以,顺手的事咯。 他戴着眼镜,你一直喜欢戴眼镜的。 你觉得,他是照着你的爱好长的。 挺帅的,看上去是乖学生,透着一点凶和一点呆。 这种人看着就不会耍聪明,也不会上蹿下跳的——那可以说,和你自己千差万别,是你需要的那种人。 你很少不刻薄地评价人,但当时,第一次见到他,心中冒出的形容,没有一个是坏词。 你逗他,他呆呆的,像看着你,又像看着虚空,很恍惚。绯红一点点从他鼻翼两侧扩散开去,向双颊蔓延,他自己大概没有察觉。 你还记得那些路灯和那个黄昏,周围居民楼的灯光很亮,他的脸被微光衬得柔和。 他把自己全暴露给你了。 你很开心。 你的直觉太准了。 你人生中第一个认真的故事就是从此开始的。 你人生中第一份的信任,就是他给的。 他陪你走了很短的路,路上遇到了不多的事。你觉得很惊讶,你一生中没有得到的东西,他可以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给你。 虽然他也怀疑你勾搭穿比基尼的大姐姐。 但你爱看他吃醋,所以没关系。 后来,怎么就变成那样了。 二十七年,发生的事情还不少。 你实在不想回忆那之后的事,即便到了鬼门关,要必须列出生平事迹,想到这个,你都头疼。 你不想把它列出来。 但你从来没有被那件事打垮。很可以,夸你一下。 你,孙天影,没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也没损害什么,被狠狠伤害了一次,又狠狠伤害了一个你爱的人。 现在你快死了,如果下辈子还是个人,记得再对世界凶狠一点,要吸取足够的教训: 别认真地活着。也别试图从别人身上得到你觉得“理应”得到的东西。 对那件事,你认真了一次,也觉得别人“理应如何”,就付了那么大的代价。 当然,如果你真的从某个人身上得到了你需要的珍贵之物,就一定要好好抓住这个人,别再放手。 再见,外公外婆,你俩自私自利,但还算是有意思的人,挺不错的,从小没让我无聊。 再见,妈,你实在让我受不了,但我觉得你还算爱我,而且这一路你也挺不容易,原谅你了。 孙立新,没什么想跟你说的。走走走,别占用我的脑容量。 最后,顾恺嘉。 有句话我曾经很随便地说出来了,虽然你不太信。但那是真的。你猜是哪句话? 来不及再说一次了。 老婆,再见啦。 还有。 对不起。 第47章 我需要你 “你去睡一会儿吧,顾队。” 温阳阳和刘轩轮流过来劝坐在手术室外的顾恺嘉。 顾恺嘉摇头。 他的手吊在左肩上。 伤口很痛,有一点点渗血。 但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00:05 抢救手术已过一个小时。 02:18 医生告诉顾恺嘉,孙天影还未完全脱离危险。接下来48小时是关键期。 04:41 心电监护仪的绿线突然变得平直。所有医生的心都抽紧了。 第三次除颤结束后,直线猛地抽搐了一下,监护仪发出“咔”的一声轻响,然后是断断续续的“嘀……嘀嘀……”声。三分钟后,显示屏上的心跳,慢慢波动起来,一点点,一点点,变得密集了。 一阵温和而平稳的“滴——滴——”声终于响了起来。 孙天影被推出抢救室时,左胸、脖颈和右手手腕上分别插着三根管子。 顾恺嘉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站了起来。 “家属只能在icu门口等。”护士对他道。他们推着病床,快速往走廊尽头走。 顾恺嘉无意识地跟在病床后面,被护士长拦住了:“你伤口渗血了,先去处理一下。孙警官醒了我们会call你,icu门口有呼叫器。” 顾恺嘉没说话,停下脚步,默默看着那个躺在床上、脸色惨白的人,直到他消失在icu的自动门后。 第62章 孙天影醒了过来。 第一眼,他看到了他最想见到的人。 第二眼,看到满屋金灿灿的阳光。 那人脸上布满泪痕,眼睛红肿,神色疲惫,但看见自己醒来的一瞬,他瞳仁放大,绽放出光彩。 第二次活过来,没有被咒骂声迎接。 他爱着自己,期待着重新见到自己。 我知道。 孙天影动了动嘴。说不出话。 我知道,我醒来的时候,你一定会在我身边。 “老婆。”他努力做着口型。 顾恺嘉眨眨眼睛,脸上闪过一丝羞涩和尴尬。 尽管叫过他无数次老婆,他还是会害臊。 孙天影想笑,但控制不了脸上的肌肉。他只好一字一字,慢慢地、努力地继续动着嘴巴: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一只温热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脸,“不要说话了。” 伤得很重,孙天影在重症监护室呆了五天,才转入普通病房。 顾恺嘉一直守着他,不愿离开半步,kk要找他商量抓捕王伟琛的工作,他才同意刘轩和温阳阳来临时代替自己一下。 恢复的这几天,孙天影一直昼夜不分、昏天暗地,但每次醒来,身边都有一个人陪着。有时,那人趴在床边小憩,有时只是默默地、呆呆地看着自己。 自己的手总是被他的手握着。 指腹有茧子,手心却很软。 知道他在身旁,自己才能安心地入梦。 我需要你。 我一直都需要你。 你这么聪明,为什么就想不明白这一点呢。 顾恺嘉出去接kk的电话时,孙天影看着窗外冰蓝色的天空,又睡着了。 医院的窗户,变成了三亚那间小旅馆的天窗。 三亚之行,他栽了两次。一次就是在那家小旅馆。 他俩赶汽车去三亚的中途,被黑车司机甩在了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孙天影后来才反应过来,这是黑车司机和黑宾馆早算好了的买卖。 “旺季哦,只有这一间了。” 他们到的时候,只剩下一间旅馆的违建房。这是楼房边缘的一间平房,套内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巨大的洞悬在天花板上,完全没有遮挡。 “你在搞笑吗,老板。”孙天影望着那个大洞。 “真的没有房间了,”老板根本无所谓,“附近也没有住的,你们自己考虑一下。” 孙天影有点恼火了,说要去消协投宿,老板也横起来,说要么住,要么去睡小树林子。 “没事的,”顾恺嘉轻声道,他看出孙天影已经累了,“这里也可以,能看星星。” 还真的看得见星星,孙天影想,但是,从来没见过哪间房的天窗就是一个洞——老板哪怕拿个木板盖一下呢,纯敷衍人。 “但是小偷要是翻进来也方便,下个雨屋里马上闹洪水。” “还好,挺有意思的,”顾恺嘉想了一下,笑了,“想想第二天早上醒过来,我们的床像船一样在屋里飘来飘去。” “顾恺嘉同学,”孙天影心情顿时好起来了,“你还蛮有趣的。” 他们还是决定住下来。 两个人整理了一会儿行李,突然,灯灭了,风扇停了。 小宾馆上下一阵抱怨和哀鸣。 老板的声音在小院里响起:“跳闸了跳闸了,等一会儿啊!” 其实是停电了。室内热得要死,蚊香的气味闷闷地弥漫在室内。 两个人已经懒得再生气,准备洗洗睡了。漆黑的房间,只有一点自然光照,正好不愁不好意思换衣服。 顾恺嘉从浴室出来,穿着一件背心。孙天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顾恺嘉把背心往大腿处扯了扯。 “都是男的,你至于吗?”孙天影说。他连睡衣都忘带了,直接把t恤和短裤脱下来,只穿着内裤跳下床。 顾恺嘉扔给他自己的另一件背心:“不要耍流氓。” “便宜你多看几眼,我还没说你耍流氓呢。”孙天影接住背心,钻进浴室。 他洗了澡回来,还是把背心穿上了,对顾恺嘉来说有点大的背心,在他身上差不多合适:“往里面让让。” 两个人在臭臭的旅馆小床上挤在一起,单人床,让两个一米八几、一米七几的16岁男生睡,还是太过窄小。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着,彼此身上都是酒店沐浴露廉价刺鼻的香气,和潮热激起的轻微汗味。 顾恺嘉抱怨:“你像个火炉。” 孙天影故意贴着他:“那就当一下我的冰袋。” 其实这么热,两个人贴着更热。但顾恺嘉没有推开他。 这里是荒郊野岭,没有光污染。天窗外星星密布,让人震撼。 两个人都睡不着,为了看清天空,他们起身,把床往天窗边推了一点,把枕头放在床尾,仰躺着。 他们静默地看天,看了很久。 “我好开心。”顾恺嘉突然道。 “你好容易满足啊,班长,”孙天影用右脚搔了搔左边小腿,他正在被蚊子疯狂攻击,“不过,我也好开心。” 看见这样的星空,什么都不再重要了。 他们想,他们一定是为这个瞬间活在世上的。 第二天醒来,汗水把背心弄得湿透,两个人面对面睡着,贴得很近,呼吸轻轻拍打在对方身上。 孙天影做着混乱的梦。 但他又觉得那不是梦,而是——回忆的碎片,是让他感到安心的瞬间。 暑假。 那天,下着大暴雨,他俩还是在公园见了面。 孙天影抱怨,昨天饭局散了之后,王叔手机丢了,孙立新顺嘴问了句是不是他拿的,还给了他两下。 “他说除了我,大家都喝多了,手机就在那儿不会飞,我又经常借王叔手机玩贪吃蛇。” “你没有拿,”顾恺嘉轻轻地,但很坚定地说,“我相信你。” 大象滑梯外,一片白茫茫的雨幕,风卷过来,一阵冰凉好闻的腥气,夹着树叶的味道往他们脸上扑。 “唔?你怎么这么坚定,”孙天影手撑着脑袋,侧躺着,“要是真是我拿了呢?” “真拿了你会跟我炫耀,还会把手机带给我看,”顾恺嘉把腿盘起来,“而且,如果你是这种人,我会一开始就看出来的。” 孙天影看了他半晌,坐了起来,从身后抱住他,把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 “干什么。”顾恺嘉嗔道,却没有挣扎。 孙天影抱得更紧了。 他想说,顾恺嘉,我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你了。 两个人在灰色微光中,静静看着外面的世界。公园在这个时刻,不会有任何人来。他们都很喜欢这种,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们的时刻。于是在见面的那一刻,就把今日份的吻兑现,把明日份的吻预支了。 “要不要这样,”顾恺嘉握住孙天影搂在自己腰上的手,“我们找出是谁偷了手机。” “谁关心那个888镶钻手机啊,又土又丑,每次我看到就觉得眼睛受伤了,丢了就丢了吧。” “就把它当作一个游戏好了,”顾恺嘉道,“破案游戏。” “那可以,有意思,”孙天影立即转变态度,“我要玩。” 顾恺嘉笑了。 “你笑什么?”脸埋在后背,声音瓮声瓮气的。 “你其实比我想的好哄,”顾恺嘉摩挲着对方的手,“把什么都换成玩游戏,你就会上钩。” “遭了,怎么办,被你看穿了。”孙天影把他搂得更紧了一些。 孙天影总觉得自己是这段关系的主导者——他要是不主动,顾恺嘉在原地憋死也不会朝自己迈出一步。但,他迷迷糊糊地想,顾恺嘉也一直在隐秘地主导着自己。 把自己暴露给别人,他永远是警惕的,但只有被顾恺嘉看透的瞬间,自己是安心的。 他们分析了饭桌上可能的偷窃者。这是个高档私厨,孙立新一般会指定三个长相好看又会来事儿的服务员服务,他们推测,这三人应该不会偷窃,毕竟孙立新几次吃饭给的小恩小惠,也够抵一个手机了。突然,孙天影想起,叔叔们喝高了之后,又要了几个菜,是一个没见过的新人来上菜的。一名二十多岁的瘦小男性。 当晚,雨仍然没停,他和顾恺嘉打着伞,等着那个人下班,打算摸清他的行动轨迹,像警察跟踪逃犯,心因为紧张和兴奋砰砰直跳。这人下班了,上了从沙坝区到九龙坝区的204路公交,他俩就坐在那人后面。他们推测,此人想要销赃,大概会选择离私厨更远、离自家更近的九龙坝区,第二天,他们就以这人的住所为中心,一家家找着附近的二手手机店。他们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找的很细致,终于在第三天,找到了那个只能电话订购的、很好认的镶钻888,手机左侧,还有一个能够认证“王叔专属”的凹痕。 孙天影威胁老板说,不指认犯罪嫌疑人,他就报警,然后把他们拍的服务员照片给老板比对,终于确定,那个新服务员确实是小偷。 第63章 最终,他们叫了警察,酒店赔礼道歉,手机物归原主。王叔特别开心,夸了孙天影一通,还把自己另一个手机奖励给了他。孙天影收下了,准备等高中开学后,抽奖送给一名幸运同学。 他们的侦查持续了三天,后两天,渝州气温又飙到了39度,两个人晒黑了几个度,都差点中暑。 其实,辛苦的并不是推理,而是这漫长的跟踪、找寻和比对。孙天影说警察工作太枯燥了,没他想的那么好玩,但当然,打一下孙立新的脸也是好的——就算孙立新只是随口一说,也不能冤枉自己。 “冤枉别人很简单,找到真相总是很难。总得有人去做这个事情。”顾恺嘉道。 “这就是你想当警察的理由?” “嗯。”顾恺嘉喝着可乐。他脸红透了,鼻尖上全是汗珠,被孙天影诱骗着放纵了一下自己。 “我还没想好我要做什么呢,可能游戏开发吧。”孙天影说,“到时候做一款以我俩为原型的硬汉侦探解密游戏,设计很多小案件,这样就可以无限出续集——可供选择的两个角色就是孙探长和顾警官。ab两城是d省犯罪率最高的城市。孙探长是a城游离于体制外的天才侦探,被当地的废物警察们抢着聘用,顾警官是b城著名的警界天才,智商10分,逻辑10分,美貌10分。” 顾恺嘉心想,我没有那么好看吧,6分而已。但他也没反驳。 “孙探长是帅气10分,魅力10分,直觉10分——” 顾恺嘉笑了,除了直觉,其他技能根本毫无用处:“不要脸——再加一个话痨10分。” 孙天影偶尔听见自己班上的女生在谈论文字恋爱游戏,突然想到:“我要设定:孙探长对顾警官好感初始值满格,顾警官不用攻略他。但孙探长在查案过程中,可以攻略偶尔来a城办事的顾警官,顾警官好感值达到60%,两个人就进入恋爱关系,解锁相应事件,好感值满格,就可以结婚。两个人恋爱后可以跨城联合查案,比如,你选择顾警官,孙探长就会一直跟着他,提供他那个视角的线索,案件进展加速30%。” 孙天影想象着自己的像素小人跟着顾恺嘉的像素小人走来走去,像前两天他们去调查手机失窃案的线索一样,觉得很有意思。 比如,大前天的公交车上,他俩行踪怪怪的,被那小偷瞥了一眼,这时,游戏上方就会出现“目标人物警觉!”的预警提示。 他俩要是一直保持自然状态,这个提醒就会消失。要是被小偷发觉,小偷会提前下车,跟踪任务失败。gameover。 当然还要设定自然环境的影响。比如前两天,在烈日和高温中找二手手机店,让他俩掉了两格血。 补给方式也可以多元一点。顾恺嘉刚才喝可乐,血+1;被自己亲一口,血槽+5,血+5。 “要是嫌对方烦,可以把对方投放到另外的地图上寻找线索。关键时刻用传送门召回,顾恺嘉装备孙天影,攻击力+10,孙天影装备顾恺嘉,防御力+10,夜里还可以拉灯睡一张床,第二天起床,两个人血槽变长、恢复满血,蓝条——直觉buff增加。” 在床上具体可以干什么,孙天影还想了好几个选项。但要是说出来,又要挨顾恺嘉的揍。 “两个人结婚就是大结局,被动效果是重启世界,可以让世界的初始值重新设定,ab城犯罪率降到1%以下。” “神经病,”顾恺嘉憋着笑,“哪有侦探游戏是这个玩法。” “你不喜欢这个结局吗,”孙天影又从背后搂住他,把脸凑过去,顾恺嘉马上别开了,“你不喜欢吗?” 要不我们应该是什么结局呢? 还有很多很多事。 为什么,那么短的时间内发生的事,漫长得,好像可以看到一生。 在三亚,准备返程那一天,孙天影发了烧,顾恺嘉一直照顾他,还安排了后续所有的行程。 那之前,都是孙天影在安排行程。 他很完美地当了一个大人,对自己还挺满意。 但是也很想当一个小孩,因为没当过,不熟悉,所以想试一试。 第二天孙天影就退烧了,却说自己病还没好,他很享受被照顾的感觉,还可以把自己的脑袋放在顾恺嘉大腿上。 “那就多休息几天,反正也不急。”顾恺嘉说。 顾恺嘉知道自己精神正好着呢,但也愿意让自己再多当一会儿小孩。 要自己说需要顾恺嘉什么,也确实说不出来什么具体的。 但这么多年,顾恺嘉好像一直在自己的版图里,或许,甚至,自己并不是“需要他”,而是,他本来就一直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是被投放到另一个地图去了,他们本应该会和的。 但现实世界不像游戏,没有传送门。 第48章 错位 又过了三天,孙天影终于可以正常起身、正常说话了。医生说他身体素质简直好得惊人。 一直输营养液,他人瘦了一大截,精神倒没怎么受影响,一起来就嚷嚷着想吃东西。顾恺嘉去附近一家口碑很好的粥铺给他买了鱼片粥。 又一个晴天。清澈的阳光像水一样在屋里晃动。天花板布满树叶的碎影。 “你记不记得,那个算命先生说我俩克妻来着。”孙天影靠在病床靠垫上,张嘴吃了一口粥。 他精神焕发,像只是从一场普通感冒中恢复过来,没有一点在死亡线上挣扎过的痕迹。 顾恺嘉皱皱眉头:“又在乱扯什么。”他将一勺粥塞进孙天影嘴里,对方急急咽下后,又把下一勺送过去,免得那张嘴继续说屁话。 孙天影把脸别过去了,躲过顾恺嘉的勺子:“诶诶诶,我正要跟你理论,说完再喂,你信不信这个?” “不信。” “我倒是觉得有点道理。说实话,我每个女朋友都在被我克之前就分了,这说明什么?” “说明她们逃过一劫。” “说明都不是正牌老婆,”孙天影说,“只有正牌老婆才被克,你受了伤,只能你来认领这个身份了。所以我得出结论:找对象得找命硬的人。” “很有道理。”顾恺嘉哄小孩似的。其实他想说孙天影的论证缺乏一个成立条件,但懒得给他指出来了,“可以好好吃饭了吗?” 他喂饭也不方便,因为只有一只手能活动。 香湾警方找了护工来照顾孙天影,但顾恺嘉什么都想亲力亲为,免得护工毛手毛脚的。 孙天影仿佛没听见,继续叭叭:“你记得你也克妻吧?不,应该叫克夫——那我差点死了,也算度过这一劫了。还有,我被克了,也说明我也是你的正牌老公。” “逻辑严密,无懈可击,”顾恺嘉面无表情,决心在他养病期间,纵容他所有的胡说八道,“说完没?说完赶紧吃饭。” “没说完,”孙天影身子朝前倾,在他耳边轻声道,“复婚可不可以提上日程了?” 顾恺嘉立即转过脸,搅拌桌上并不太烫的粥。 “顾恺嘉,真男人从不扭扭捏捏,你——” “再过一阵。”顾恺嘉立即道。 孙天影很得意,激将法一直奏效。 “过多久?我的建议是一分钟。” “再过,一年——你如果遇不到合适的,我,就——”顾恺嘉声音变小了一点。 “就什么?” “就……”顾恺嘉声音渐渐变小,直到他自己都听不见,“答应你。” “嫁给我?这么心急啊?!”孙天影瞪大眼睛,“那不是得跑到国外领证。” 顾恺嘉急了:“答应,答应!” 孙天影露出一个得意的、贱贱的笑容,顾恺嘉知道自己又上当了。想顺手给他一下,还是忍住了。 孙天影望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算了,好吧,我答应,十年都熬过了,我还怕一年?那这一年我要对你穷追猛打,做好心理准备哦。” 顾恺嘉轻轻“哼”了一声,别过头。 孙天影把他逗害羞了,很满意,这才愿意吃饭。 顾恺嘉脸红红的,一勺一勺,把粥给他喂完。 “到这边来,”吃完饭,孙天影把枕头扯到中间,“坐我旁边。” 顾恺嘉坐到他旁边,两个人的身体紧紧挨在一起。 孙天影凑上来要吻他。 “嘴里一股鱼味。”顾恺嘉用唯一的右手挡他,“而且我没说同意复合。现在不能亲。” “不能亲我总可以强吻吧。顾队先帮我刷个牙吧,刷了牙我再强吻。” “……算了。” 两个人的嘴唇贴在了一起。 kk、温阳阳和刘轩正踏进病房门,一眼就看见两个人重叠着的脑袋。大家“哇哇”乱叫,把正在接吻的两人吓得分开了。 三人连滚带爬退出房间,呆立在门口。 “卧槽,他俩是基佬?”kk震惊不已,他想了一下,“恕我没看出来,说实话,都不像啊。” “呃,”温阳阳有点尴尬,“可能我们看错了吧。”她在心里嘻嘻哈哈的,还比了一个耶。 第64章 “现在怎么办?”刘轩搔搔脑袋。他真的不想知道上司的隐私,这下子孙队又有借口捉弄自己了。 孙天影在里面高声叫到: “进来进来,都在外面干什么?” 三个人犹犹豫豫地走了进去。 顾恺嘉站起身,朝他们点点头:“你们来了。” 他还挺镇定,但脸已经有点发红了:“坐吧。我出去打个电话。” 孙天影坐在病床上,头发乱糟糟的,但看上去很精神,脸不红心不跳的: “刚才顾队眼睛进灰了,我在帮他吹,你们仨干嘛啊,一惊一乍的。” “啊?是吗,那个,”刘轩甚至相信了,“我们来看看你恢复得怎么样了。” 经过生死局,kk态度明显好起来了。“好消息。雷振彪算是犯罪集团的中层,掌握很多切实的犯罪证据,还把王绍基的动向供出来了,直接让我们抓了现行。王绍基还透露王伟琛最近还有一笔大交易。” “何逸朗的事怎么样了?”孙天影问。 “噢,”kk道,“目前已经查出了他的躲藏地。” 三个人聊了很久,聊得还挺开心。十点过,三人把花、水果留在桌上,离开了。 等他们离开,顾恺嘉才回来。 “叫护工来。”孙天影说,“你这几天回去睡。不要管我。” “不行,我陪你,”顾恺嘉说,“护工照顾不好。”说着,他就要枕在桌子上入睡。 “你又来了,”孙天影动不了身体,摆了摆头,“好啦,躺我旁边睡觉。” “这样晚上会压到你。” “我俩好歹也同床共枕过那么多天,”他要说自己唯一就和顾恺嘉同居过,顾恺嘉肯定不信,但其实,这是真的,“你睡相挺老实的,放心。” 顾恺嘉挤到他身边,两个人看着窗外深蓝色的夜。 “对了,有件事情从来没跟你说过,”孙天影道,“你大学在中央政法吧。” “嗯。” “我后来回国考了公大,去找过你。” 他的声音在黑暗里,静静的。 顾恺嘉心紧缩了一下。 两个人都没继续说话。 “为什么?” 片刻后,顾恺嘉问。 他意思是,为什么不和自己见面。 孙天影好像理解成,顾恺嘉在问他为什么来找自己:“我忘了我是怎么知道你在中央政法的,反正知道这件事的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你了,结果,第二天……” “什么梦?你梦到什么了?” “忘了。好像是春梦吧,你在床上被我弄得——”他还没说完就狠狠挨了一拳:“啊疼疼疼疼疼——” 孙天影其实记得蛮清楚的。每一个细节,每一道光影。 因为那场梦很美妙。 似乎是在春天,他俩在一个布满阳光的房间里,温柔、懒散、缓慢地进行一场性事。 他感受到的不完全是生理快乐,而是一种——心脏胀满的感觉。 青葡萄色的窗帘微微掀起,模糊的光斑在床头跳跃。顾恺嘉脸红红的,热汗涔涔。 到达顶峰的时候,自己说了一声:“我爱你。” 梦里,这的确是自己的声音,很响亮、很清晰。 听见这句话,顾恺嘉睁开眼睛,凝视着自己。 没人曾用这种眼神凝视自己,除了初中时的顾恺嘉。 百分百密度的爱,百分百密度的专注。 本来梦里一切都是模糊的,但这一瞬间,顾恺嘉的脸变得清晰了,大二那年,自己19岁,他也一样,19岁的、成熟柔韧的身体,19岁的、已经变成青年的脸。汗湿的脸颊,因爱欲得到满足而更加美貌。鼻翼和双颊弥漫着红晕。 “我也爱你。” 他们的嘴唇挨在一起。 孙天影醒了。 心脏仿佛充满了血,很重地压在胸口。 他想到这场梦,心跳有些加快。想到顾恺嘉还在安静地等待下文,他继续着: “涉外警务有一门法语选修课,那老师经常给我们放电影混课时,自己溜出去玩。就在我做梦后的那天,他给我们放了一部很神经的电影,剧情不太记得了,反正男主脑子有问题,女主眼睛有问题,两个人都疯疯癫癫的不知道在干什么。但当时,我听到了一句台词。” 他停顿片刻。 窗外有车驶入的声音,然后,钝钝的关门声在微小的虫鸣之中响起,安静得让人有种安全感。 “‘夜里梦到的人,醒来就应该去见他。’” “说实话,我觉得特别奇怪。为什么刚好在梦见你之后,我就看到这句台词,我当时直接从教室走了出去,打的打了二十来分钟吧。我在手机上查政大本科的专业,猜你肯定学侦查学,还真问到了你的宿舍。” “然后呢?”顾恺嘉听见自己问,好像声音不是自己的。 “然后,我就在你们宿舍侧对面蹲点,那时刚好也是下午,差不多是吃饭回宿舍的时候,我想,你一直是个卷王,可能会在图书馆看书或者教室自习之类的,已经做好等到傍晚的准备了。大概七点半吧,我看到你跟一个男的在一起。他搂住你的腰了。” 顾恺嘉想起来了。“噢,学长。” 每天晚上,他们会自习到很晚,再一起回去。那天也不知道为什么提前了。 “我当时想直接走过去来着,但又想了一下,你既然能翻篇,我也不想让你想起以前那些事情了。要再去理论那些事,让你想到你朋友被害,或者你冤枉了我那么久,你肯定蛮痛苦的,是吧,或者你根本把我是谁给忘了。” 顾恺嘉没说话。 怎么可能忘了。 孙天影继续道:“按我平时,早就冲过去了,毕竟我还是有信心赢过他,我长得比他帅多了。” 顾恺嘉沉默了一下:“你脸皮真的很厚。” “顾恺嘉,看到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我都没过来抢人。不过,你是和他交往了吗?” 孙天影本来已经想好,如果顾恺嘉为冤枉自己而道歉,自己就原谅他。他们可以重新开始,租一间房子,像恋人一样同居。 大学这么好的日子,当然不能拿来误会,他要和他天天黏在一起,闲逛、旅游、玩游戏、热烈地上床。 现实和梦总是有差距的。 梦里,他俩爱得难舍难分。 现实中,顾恺嘉和另外的人在一起了。 现实总归是现实。 一直想不明白,涉及顾恺嘉,自己做事都不太像自己的风格。 往回走的路上,孙天影心中非常不舒服,他思考着,是不是应该为对方终于放下而感到轻松。但他并不轻松。 “你和那个学长交往过吗?” 顾恺嘉想了想:“算是交往过……两天。” “太好了,我俩最短的一次是三天,我好害怕成为‘被顾恺嘉甩得最快的男人’第一名。” 学长第一次表白被自己拒绝后,说,再给他一次机会,不要拒绝得这么急切。 “你为什么老是一个人?”学长第一次见到他,他正坐在食堂的电视机下看新闻节目,学长把餐盘放在他旁边的座位上——比起坐在对面,这是个没有侵略性的位置,“你浑身都在告诉别人‘不要打扰我’‘不要靠近我’。” 他说,想当那个能够靠近自己的人。 他每天都陪自己去图书馆自习,晚上从端升楼走到宿舍。他整理老师的课件ppt,还给自己打印一份。 他第二次对自己表白,自己又拒绝了。但学长还是不气馁:“你先体验一下有男朋友的感觉,再选择答不答应,好吗?” 他对自己有种生理性喜欢,偶尔搂住肩膀,搂住腰,握住手,但是,自己总是不太适应。 到大三,顾恺嘉真的有点被感动,答应了他,但当天,学长要吻他,他就受不了,把脸别开了—— 第二天,他说,对不起,自己真的不行。 顾恺嘉因为这件事,一直误会自己极度传统和保守。或者,自己进入感情,需要一场过于漫长的铺垫。 直到和身旁这个混蛋重逢,在他没给任何承诺前,就和他发生了关系。顾恺嘉才恍然大悟:自己既不传统,也不保守,更不慢热。 “他和我比谁好一点?” “他。”顾恺嘉抢答。 “你都不带一点犹豫的?!”孙天影说,“不行了,我病情加重了,快帮我按急救铃——” “哼。他学习好,人品也很好,很上进,很规矩。” 后来,听说学长考进他家乡省会的检察院工作。顾恺嘉真心为他高兴。 “但耐不住你不喜欢。你喜欢成绩玄学,人品存疑,一点也不规矩的。” “快十二点了,话不要那么多,睡觉。” 孙天影还想说话,顾恺嘉背过身子不理他了。 很不开心。 但比之前,自己在和他相关的事上总是患得患失,已经好了很多了。 第65章 没事的,都过去了。 虽然,全都是遗憾。 “半夜上厕所,我可能要把你喊醒哦。” 顾恺嘉迷迷糊糊道:“嗯。”黑暗中,他的脖子被轻轻地吻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不要嫌这两公婆肉麻啊,已经没多少时间给他俩肉麻了 第49章 倒影上 第二天,顾恺嘉又陪孙天影在医院呆了一整天。 他必须回去一趟,不能把工作全耽误了。 下午六点半,喂孙天影吃完晚饭,他坐上6c,爬到第二层,上面奇怪地空荡荡的。 天很阴,黑沉沉的,像在酝酿一场雨,窗外那些老旧的楼房、招牌,从自己眼前一点点掠过,像梦回他从未存在过的80年代。 自己的脸浮在窗玻璃上。苍白而疲乏。 他还是忍不住去想,要是那一次,他俩见了面,就太好了。 他可以陪自己吃路边摊,去二手书店选书,在咖啡馆坐一整晚,他俩可以骑自行车,从学校骑到昌平公园…… 大学了,也可以和他同居了。选一个在公大和政大之间的小出租屋,周末一起做饭,看书,追剧,旅行,上床。周一再回各自的学校上课。 他俩错过的每一刻,自己都很想填补上。 算了,已经过去了。 孙天影大概要住一个多月的院,自己还得给他采购点生活用品。 车停了。有个人走了上来。 在空无一人的二层中,那人静静坐在了他后面。 顾恺嘉没太在意,他脑子里只够存放一个人。 今晚没陪着他,他会不会出什么状况:伤口突然失血?又被送去抢救? 他会不会晚上偷偷弄点酒喝,在病房里大哭大闹的,然后给自己打电话? 他需要什么东西,待会儿要列个清单,毛巾、沐浴露…… 一瞬间,顾恺嘉突然感觉很累很累,为了照顾他,自己几晚没睡好。孙天影一直在赶自己走,自己就是不走,现在突然觉得整个人都虚脱了。 他头抵在前面的座椅上,将大脑放空。 车驶入市区,顾恺嘉转头,看见夹到的行人和高楼渐渐密集起来。 突然,他发现,窗玻璃的倒影中,坐在自己后面两排的人,穿着西装,戴着口罩,背挺得直直的。 很熟悉。 他一晃神,那个人的影子动了动,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到他身旁,按了一下他身旁的停车铃。 顾恺嘉抬起头,那个人低下头,两个人眼神撞到一起。 黑色口罩上方,眼睛带着笑意,西装袖子下,右手空荡荡的。 詹明致。 他什么时候坐在自己身后的? 他在跟踪自己? 詹明致自然地将手搭在顾恺嘉的座椅靠背上: “油麻地下吧。顾警官,陪我散散步。” 高档西装和黑色口罩搭在一起,显得有些违和,但奇怪地,又很市井。 顾恺嘉本以为自己会生气,毕竟是被跟踪了。 奇怪的是,并不生气。 他平静地答道:“我要在湾仔下。” “下一站下。”詹明致不由分说,语气甚至挺温柔。 顾恺嘉顿了顿:“你不是从不出门吗?” “第一次出来,想出来散散心。和你散散心。” 他的声音很轻,显得周围都安静起来。 “和我?” “对,和你。” 他们都没再说话。 说完,詹明致抬起眼睛看着窗外,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看的美景。 顾恺嘉也转头。 在公交车上入夜,仿佛车是从白天驶向了夜晚,窗外的夜灯一盏盏点亮,快速划过时,像光的河流夹着公交奔涌。 自己的左手被吊着,詹明致只有左手。彼此好像是对称的,有些滑稽。 他俩的身躯很清晰地映在玻璃窗上。倒影之间隔着一个窗棱,好似横着一个深渊。一个人在左上,一个在右下,一种逆转的镜像。 他们在玻璃之中,默默凝视着对方,对峙着。 第50章 倒影中 “詹先生,”顾恺嘉望着玻璃窗,“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詹明致将口罩勾了下来:“得到你这样的评价,我很高兴。” 他很英俊,和孙天影不一样的英俊。不是第一眼就让人觉得惊艳的人,但更厚重、更没有进攻性。顾恺嘉觉得奇怪的是,每次见到他,自己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 快到站了,顾恺嘉站了起来。突然,一个急刹,他朝前一倾,詹明致左臂搂住他的腰,稳住了他。然后,下一秒,他凑近了,吻住了顾恺嘉的嘴唇。 两个人短暂地亲了三秒。 顾恺嘉愣了一下,把詹明致推开了。 詹明致微妙地凝视着他的表情,像在观察化学实验的反应。 “你没有生气?” 顾恺嘉想了一下,摇摇头。 顾恺嘉这辈子只和孙天影一个人接过吻,从初中到如今,吻过无数次。 每次接吻,他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孙天影要自己,自己也要他。 但詹明致这个吻,没有欲望,甚至,有一种让人感伤的亲切。对方平静的假面下,似乎涌着一股暗流。顾恺嘉不太懂,又觉得,好像有些懂。 “哦。”詹明致笑了,“下车吧。” 他们像没发生那场事似的,一前一后下着楼梯。 “除了他,谁吻你都不生效对吧。”詹明致的背影在自己前面,一瞬间显得很单薄。 “我真的,很嫉妒你们。” 顾恺嘉似乎是听到了这句话,但刹车声很响,人群和喧闹一瞬间涌了上来。他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 他们逆人群而行,仿佛觉得,和对方散步是很自然的事情,走一段路,两个人就要停下来等一等红绿灯,滴滴滴的声音,不停从对面涌来的、黑白黄混杂的面孔。四周的色块和气味朝他们扑过来,还来不及看、来不及嗅,就匆匆散去,仿佛身处按着快进键的电影。 顾恺嘉一直在观察詹明致。对方走路非常挺拔稳重,但很多时候,又像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动作突然开始变得活泼轻盈,像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 两个人随便在街边小店吃了点东西,詹明致跟顾恺嘉讲了讲香湾这几年发生的奇案,还约他第二天一起旁听高院的庭审。顾恺嘉挺感兴趣,但想到自己明天在警局有事,还要照顾孙天影,就拒绝了。 两个人来到中华书局油麻地分局。 “顾警官应该喜欢看书?你第一次来,就一直盯着我的书架看。” “还好。”不算喜好,只要是和犯罪和刑罚相关的小说,顾恺嘉都会看看。 他跟着詹明致走,被带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架前。 “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喜欢哪一本?” 詹明致没有使用陀氏的香湾译名,顾恺嘉看着书脊上的“陶斯托夫斯基”,心想:他确实是内地人。 “《卡拉马佐夫兄弟》。” “嗯,很符合你,顾恺嘉。你是阿廖沙,”詹明致道,“我最喜欢的角色,好得不真实的阿列什卡。” 阿廖沙,卡拉马佐夫家的小弟弟。纯洁,天真,善良,容易害羞的阿廖沙,他身上,充满未经考验的善意。 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没写出他经历考验的故事就去世了。所以,阿廖沙一如既往地纯洁,永远以天使的形象留存在了世间。 顾恺嘉不喜欢这种未经磨砺的善良,在他看来,这未免太过脆弱。他其实更喜欢伊万,阿廖沙的二哥,伊万更加理智,一直在思考和探索善恶的边界。 他答:“我不像他。” “不,你就是他,”詹明致说,“来拯救我这个伊万吧,阿廖沙。” 詹明致的手指在《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的书脊上停留很久,眼神凝然不动,随后,手指继续往左移,停下来,轻轻一拨,把《群魔》抽出来,他想了想,又推回去:“这一本里面没有你。” 他的手指又轻轻点了一下《白痴》,思考了一下,摇摇头,最终,他抽出了《罪与罚》。 “这一本——你同意吗,男主角杀死一个很坏的,对社会无用的人。” “不同意。”顾恺嘉答得很快,书里给出的答案也是不同意。“男主角首先没过得了内心这一关。” “那我换一个最近的案例,换一个——完全过了自己内心这一关的案例。”詹明致道,“01年,张强为母复仇案,我知道这事有点争议,但假设:被张强杀死的人,曾蓄意杀死其母这一事实是真实的,那,你同意,不,同情凶手吗?” 顾恺嘉犹豫了一下,那是对他产生最大震动的一桩复仇案。他甚至翻遍了法律条文,思考能为张强辩护的理由。 “或者换句话:如果你遭遇同样的情况,但是,凶手没得到处罚,法律渠道被阻断,你会怎么做?” “我会继续——” 第66章 詹明致抬起手打断他:“我已经预设:诉诸法律的渠道被阻断。” 顾恺嘉陷入沉思,他会怎么做呢。 比如,如果是姑姑被那样对待,自己会怎么做? 自己的爱很深,恨也很深,没有对象能够承受住,所以,他必须压制住感情。 他从不原谅恶行,但也不意味着自己必须去报复。 选择不原谅,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事情。 比如,对于网暴过自己的同学,他不会报复,但绝不原谅。 对于张宇强这种霸凌者,他绝不原谅。 其实,包括自己最亲近的人:他不原谅林梁宇背叛,不原谅孙天影断联,也不原谅姑姑的隐瞒。 虽然自己仍然爱他们。 对那些不算恶人的人,那些本可以善良却没能做到的人,他总在想:每个人都是自己宇宙的星星,也有各自的复杂难言之处,不能按照他顾恺嘉的宇宙规则运行。 但,他确实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释放自己遭遇类似事件的仇恨和愤怒。 “你会怎么做呢?”顾恺嘉沉默片刻,反问道。 “我啊,”詹明致笑了一下,“我还在思考。我之前一直在和恶魔对谈,现在需要阿廖沙陪我找到这个答案。” 这时,一对情侣在他们身后嘻嘻哈哈,把他们惊醒过来。情侣正以满架的书为背景摆pose自拍。女孩子比了个耶,小腿向后翘,满脸都是幸福。 两个人看了看小情侣一眼,又对望了一下,仿佛都觉得彼此那番高深莫测、故弄玄虚的对谈有点可笑。 “我再带你去个地方。”詹明致将书推了回去,打了个电话。 他声音很轻,说粤语的时候,仿佛变成另一个人的口音,更加厚重、悦耳而成熟。 他挂掉电话: “走吧,我让庙祝帮我们开了门。” 第51章 倒影下 他们来到一个小小的、像城中公园的地方。 绿树深处,昏暗的黄光里,是个红砖绿瓦的小院,“天后古庙”的牌匾隐没在了暗处。 詹明致踏入门槛,推开寺庙正门,顾恺嘉跟在后面。 白天的香火味还没散去,闷闷地氤氲在干燥的木制建筑里。大门留了个窄缝,一线微光横在地板上。 黑暗中,两个人看不见,只能感觉出一个巨大的、充满压迫感的神像立在最中间。双眼还未适应黑暗,他们静静在神像面前站着,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詹明致掏出火机,“啪”的一声点燃。妈祖慈悲而温柔的眉眼顿时在火光中显现出来。 她仿佛在凝视着身下的两个人,眼神又透过他们,凝视着永恒。 “我们做个游戏吧,顾警官。”詹明致道,把打火器转向右侧——火光照亮了一个铁杆,上面密密麻麻贴着写满签词的纸条。“每个人心中想一件事,看一看——谁的事情更顺利。 顾恺嘉点点头。 他平时不会答应这么荒诞的事情。他不信神明。 但,夜游古庙,看到妈祖的眼神,他突然觉得,“相信”本身,其实就是一种浪漫。 理性永远属于现实主义者,他可以试着浪漫片刻。 两个人在黑暗中,各摸到了一张纸。 “选好了吗?” “好了。” 詹明致:“帮我捏住我的这张,我拿打火机。” 黑暗中,他们的指尖轻轻摩擦了一下。 顾恺嘉勉强用吊着的左手捏住自己那张,完好的右手捏住詹明致选的那张。 “先看你的。” 打火机的微光点亮了。 上吉 千年古镜复重圆 女再求夫男再婚 一瞬间,顾恺嘉喉咙干涩。一股过电般的麻痹,从脖颈蔓延到全身。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詹明致立即松开火机,光熄灭了。顾恺嘉没看见后两列签词。 他们静默地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 顾恺嘉心脏砰砰跳着。 他不想拿工作开玩笑,就想着用和孙天影的事来抽签,反正那个混蛋也是个喜欢活在玩笑中的人。 但,这是什么意思? 自己是在被神明玩弄吗。 明明,两个人各有各的轨迹,才是最好的选择。 詹明致声音低低的: “这是我的。” 打火机点燃,照亮了顾恺嘉右手捏住的那一张。 中平 善恶两途君自做 一生祸福此中分 顾恺嘉只看到最后两列签词,詹明致就松开了手。打火机又熄灭了。 “看来你的事情更顺利啊,顾警官。” 詹明致的口气,竟然有一种轻松之感。 “我们回去吧。” 啪的一声,打火机盖子盖住,预示这场夜游的落幕。 詹明致轻轻地对妈祖低了低身体。 他们出了庙门,仿佛刚去另一个世界走了一遭,这才回到俗世。 晚上八点半。 “再去酒吧聊一聊?”詹明致道,“既然明天你没时间去高院,那就再今晚再陪我一阵子吧。” 他们选了一家安静的酒吧,才入座,顾恺嘉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孙天影的微信电话。 “喂。”顾恺嘉怕他有什么事,立即按下接听。 詹明致正在看菜单,抬眼望了望他。 顾恺嘉觉得自己语气太过温柔,立即调整了一下。 “老婆啊,回宾馆了没,在做什么?” “让你不要这么叫了。” “好的——嘉嘉队长在做什么,回宾馆了没?” 还不如不让他改口。 “没有。在外面。” “哦,早点回去啊,下午我在楼道走了一圈,还行,走路没什么问题了。对了,隔壁那个搞笑老头,就是他打喷嚏你以为狗在叫那个,跟他聊了几句,没把我笑死,他跟我说,他年轻时候——” 孙天影大概以为周围没人,想和自己聊天。顾恺嘉立即道:“好了,我在办事情,晚一点聊。” “噢,”孙天影似乎想问什么,但忍住了,“不要忙太晚啊,睡个懒觉,这几天在医院你都没睡好。” “嗯,”顾恺嘉道,“挂了。” “老婆。” “还有什么?”顾恺嘉装出一副不耐烦的口气。 “我爱你。” 那边说得飞快,仿佛是怕被他骂肉麻,不等他反应就挂了。 詹明致盯着他。 顾恺嘉忍住脸色,垂下眼睛。 詹明致把酒类菜单推过来:“看看要喝什么?” “我不喝酒,其他都可以。” “我知道,给你点一杯常温可乐怎么样。” 顾恺嘉点点头。 他初中一度很喜欢喝可乐,偶尔会背着姑姑买一瓶,在回家前喝完。高中就什么饮料都不太喝了。 等一等。 为什么——? 顾恺嘉盯着隔壁桌点单的詹明致。那张陌生的脸。那一头浓密的黑发。耳朵的轮廓。 有种非常震惊的感觉,一阵阵摇晃他的大脑,但顾恺嘉还是不敢相信,他觉得自己是疯了。 “詹先生。”顾恺嘉努力控制自己颤抖的声音。 “嗯?”詹明致抬起头。 “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惊魂记》。” 对方意味深长地笑了:“希区柯克,当然,他的电影我都看过。” “电影里的儿子会扮演死去的母亲,因为他接受不了母亲死去的事实,你觉得,是出于什么?爱,还是恨。”顾恺嘉盯着詹明致的表情。 那个微妙的笑并未褪去。詹明致脸色没有什么变化。 “两者都有吧。”他道。 顾恺嘉步步紧逼:“你在模仿一个人吗?你是谁?为什么要模仿詹先生,还是——詹先生,你为什么要模仿另一个人?” “你在说什么啊,顾警官。”詹明致又在翻小吃的菜单,“你有时候怪异想天开的,恕我直言。” 他温和、宽容地笑了—— 另一个人出来了。 那个对庙祝说着动听而浑厚的粤语的人。 那个真正的企业家。 顾恺嘉一直看着他,不说话。詹明致沉默地看着手机。 可乐和威士忌上来了。 “顾警官看上去挺内向的,都约不出来。平时不经常和朋友出去玩吗?”詹明致仿佛想岔开话题,喝了一口酒,“孙警官不算。” 顾恺嘉听见别人提孙天影,总会害臊地停一下。“没有,渝州没什么朋友。” 他突然想起,陪伴自己度过最孤独敏感的初中三年,只有那一个朋友。 “不,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他道,“不知道现在在哪里。” 詹明致垂下眼睛。 “因为什么事情不联系了吗。” “是的。” “什么缘故呢,他的原因还是你的原因?” “我想是他不想联系我了,可能我有事情做得不对吧。” 第67章 林梁宇被欺辱时,自己正和孙天影沉浸在甜蜜中,尽管那时的自己并不知情,但,顾恺嘉每想起这事,还是摆脱不了自我厌恶。 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直在心中对他说对不起。 要不是自己生那个无谓的气。林梁宇或许不会坠入深渊。 詹明致仍然低着头:“这倒也不一定,就我看,顾警官人还蛮好的,那个朋友可能有其他的理由。现实可能是很复杂的。” 顾恺嘉握着可乐杯的手颤了一下,眼神像要穿透对方似的。 “欸,”詹明致避开了他的眼神,“我能和你拍个照吗。为今天留个纪念,下次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单独约到你。” 他低头拨弄手机,动作完全是一个二十多的年轻人。 那个企业家,从提到“朋友”开始,再也没有出现。 “对了,我顺便存一个你在内地的号码。说不定以后还要去渝州出差,你算是我在内地第一个非工作联系人。” 顾恺嘉把手从可乐杯上松开了。 詹明致起身,坐在顾恺嘉旁边,把手机翻转过来:“来,笑一下,顾警官——” 手机取景框中,酒吧的夜灯变得鲜明而温暖。 詹明致的黑西装和顾恺嘉的白衬衫,干干净净地浮现在亚麻色沙发的背景中。 顾恺嘉漆黑的眼神没有移动,定定地看着镜头。 他的眼圈红了。 “我拍了,顾警官。” 照片定格后,詹明致那双有点冷漠的眼睛,定定盯着镜头,一旁,顾恺嘉的眼睛盯着虚空。 “怎么回事,”詹明致看着两个人的合照,“为什么不开心一点呢。” 他又举起手机:“来,笑一下。” 但是,这一次,取景框里,顾恺嘉眼睛红了,鼻尖也渐渐红了起来。 我明白了,为什么一见到你,我就好像似曾相识。 “是你吗?” 顾恺嘉看着手机里映照的那个人,声音颤抖着。 “你在问谁?” 詹明致也在手机取景框里望着他,微笑着回答。 晚上十一点半,顾恺嘉刚回到宾馆,kk就打电话过来:“顾警官。可惜了,何逸朗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顾恺嘉想了一下:“有没有跟旁人打听到,何逸朗平时有没有什么习惯或者嗜好?” “啊,他喜欢养花,”kk说,“奇怪吧?一个黑帮分子喜欢侍弄花花草草。所以我把他那些瓶瓶罐罐都拿去送检了。明天应该可以出结果。” 顾恺嘉很满意kk这么细心:“很好。” 他挂掉kk的电话后,拨了小易的电话。 “喂,”小易迷迷糊糊的,似乎已经睡了。 “小易。” “顾队!”听见顾恺嘉的声音,小易精神一下子来了,“你怎么样?!我最近都怕打扰你工作,不敢打电话来!案子进展如何?听说那个何逸朗自爆了啊——你们现在——” “小易,小易,”顾恺嘉打断了他,“明早帮我在局里查一个人。” “哦,好!”小易听见顾恺嘉冷静的声音。 顾恺嘉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挂掉电话。 他今晚再也无法入睡了。 第二天,检测结果出来了。何逸朗种花的土壤中,有人类骨灰成分。 “幸好还有未完全燃烧的片段,”kk说,他和顾恺嘉站在实验室外,“dna已经提取出来了,但没有在基因库里比中,不知道是谁——难道是被黑帮杀死的那些不好处理的尸体?” 顾恺嘉一直低着头:“高队,我建议把詹明骏、詹雅雯叫来提取dna。稍后跟你解释我的理由。” kk奇怪地看顾恺嘉一眼。 才来香湾两周,顾恺嘉和孙天影就成功揭露了林景晖的罪行,和香湾警方经历过生死枪战。kk还通过雷振彪的口供,收集了很多捣毁王氏集团的证据。如今,kk觉得两个烦人的内地警官简直是自己的幸运星,态度也开始转变了。 “好,信你。”kk干脆地道。 一小时后,小易发给顾恺嘉调查结果。 林梁宇 2010年,金陵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学士。 2014年,香湾中文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硕士。 2015年,被列入失踪人员。 三天后,加急的dna鉴定结果: 死者和詹明骏、詹雅雯属全同胞亲缘关系。 何逸朗埋在土壤里的—— 是詹明致的骨灰。 第52章 传唤 审讯室内,香湾警方正在对被抓捕的、与何逸朗有过接触的黑帮成员进行审讯。 还有两间接见室也同样忙碌。 其中一间,坐着被传唤到警局的“詹明致”,询问已进行半小时。还有一间,里面是詹明致的仆人黄伯,今天和“詹明致”一起过来。 kk和刘轩守着黑帮成员的审讯室,顾恺嘉和温阳阳守着“詹明致”的询问室,守在黄伯那里的三队队员偶尔会过来,向kk报告最新情况。 顾恺嘉望着林梁宇。 十一年,如果再见到他原本的容貌,自己还会一眼认出来吗? 当然会的。 即便为了减轻痛苦,自己故意模糊了记忆中那张温和、秀气的脸,但顾恺嘉相信,自己还是会认出来的。 就像,自己第一次踏入他家,就对他产生了不可抑制的好感——直觉抢在理性之前,先把他认了出来。 林梁宇坐在接见室内。 他仍穿着整套西装,气势非常强悍。 声线已经恢复到原本状态,他没再模仿詹明致说话,也没再讲粤语腔普通话。 从中,顾恺嘉能听出十一年前那个少年的声音。 林梁宇以前讲话温和又轻柔,现在的声音,很厚、很重。 眼神也变了。 很冷。 “是的,詹明致包养了我五年。” 顾恺嘉听到这儿,头疼了一下。 有人说到此处,大概会立即开始表演深情。但林梁宇说这话时,脸上没什么表情。 两个询问的警官互相看了一眼。 “我们是情人。” 林梁宇微笑着,眼神却丝毫没有笑意。 顾恺嘉不想听下去了。 这时,不知为何,林梁宇像是料到了,他抬头望着询问警官身后的墙,仿佛知道那是单向透视玻璃。 “顾警官,你在听吗?” 两名香湾警察也转过头来。 我犯了很多罪。 但从动机来讲,我觉得自己没有堕落。 你会原谅我吗。你会觉得我可以饶恕吗。 当初,我知道你可以拉住我,但我推开了你。 现在,你不会、也没法再拉住我了。 我也不再需要救赎。 “顾警官,”林梁宇对着继续道,“最后那张纸条。” 顾恺嘉轻轻晃了晃身体。 最后一张纸条,是他们倒数第二次在学校见面时,自己问林梁宇怎么了,林梁宇想说话,却开不了口。 后来,林梁宇在离开之前,给自己甩了一张纸条,他们初中那三年,一些不好说出口的话,都是靠互传纸条说出口。 顾恺嘉记得,那张纸条写着:“到时候,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顾恺嘉转过身:“阳阳,后续询问的内容,之后跟我汇报。” “欸,顾队,你为啥不听了?”温阳阳莫名其妙,“诶诶诶已经接通了啊!” 她的手机上,孙天影的脸占据了整张屏幕,还是下巴怼着镜头的死亡角度。 “老——顾队,”孙天影飞快改口,“我才来你就不听了?!” 十分钟前,他才打过视频给顾恺嘉:“老婆我要旁听,不然太没参与感了。” “滚蛋,”顾恺嘉骂道,“赶紧躺床上好好睡觉。”直接把电话挂掉了。 孙天影继续打电话给刘轩,发现在审讯黑帮成员,喊了一声“我要换台”,又打电话给温阳阳:“让我看看冒名顶替詹明致的是谁?” 顾恺嘉想,他刚好错过了林梁宇交待自己的真实身份。 不然,不知道他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用脑过度不利于恢复。”顾恺嘉对屏幕中的孙天影道,转身离开了。 “关于何逸朗的事情没问出多少啊,顾队。之后就主审王伟琛相关的事了。” 中场休息时,刘轩进到顾恺嘉待着的办公室,跟顾恺嘉汇报情况。 他还蛮喜欢顾恺嘉的,安静稳重,一看就很可靠。孙队虽然能力也很强,但为人太难评,每日必捉弄下属、在言语上寻衅滋事,自己有时实在没精力奉陪。 “只有一个奇怪的信息:那些黑帮分子说,何逸朗在逃走之前,天天说些疯话,说什么见没见过‘自己把自己埋了,给自己烧香’的事情——好恐怖,这是出现幻觉了吗。” “嗯。”听见这话,顾恺嘉点点头,露出不明所以的微笑。 “呃。”刘轩想收回刚才的评价。 第68章 顾恺嘉有时真的蛮可怕的。 过了一会儿,温阳阳打开门冲了进来。 “妈呀,妈呀,炸裂!炸裂!我都能想象湾媒标题要怎么写了,那个假詹明致——居然是渝州人,我们老乡欸!他居然自愿被包养五年!!父母不要了,身份不要了,学业也不要了,好像詹明致也没给他什么钱吧。什么恋爱脑啊?!” “啊?!”刘轩惊掉下巴。过了片刻,他还是有点懵懵的没回过味儿来。“这……这有点长情了吧?gay也兴包养吗?不是说gay圈换伴侣换得最快吗?唉,”他想了想,感叹道,“要是有一个长情的富婆来包养我就好了。” “亏你还是高分考进总局的人才呢,怎么能这么没追求?!”温阳阳嫌弃地看着他,“我是得要公司一半股份才答应被包养哈。” 顾恺嘉仿佛魂魄不在身体里,一直显得极为淡然: “他说出假扮的原因没有。” 温阳阳说:“他说去年詹明致因病猝死,他想念他想念得不能自已,就整容成他的模样。不是小报都说詹明致面裂所以整过容吗,这个林梁宇长这么帅,大概是照着詹明致整容后的样子整的吧。他还说,怕董事长一死,公司会发生震动,就一直隐瞒着,让公司继续保持运作。kk说后续要是拿到他盗用詹明致身份的切实证据,他至少要面临14年的指控。但詹明致究竟怎么死的还不知道,说不定是一桩谋杀亲夫案呢。” 这时,kk气势汹汹走进门来,瞥了眼三个人的表情。“具体情况你们都知道了,那我说说黄伯那边,黄伯说,他俩确实是情人关系,感情还很好,他已经把林梁宇当作一家之主看待。还有詹明致确实是得重病死的,林梁宇太爱他,就把他埋在了自家后院——好恐怖的故事,”kk叉起双手,“这个黄伯之前是跟着詹明致爸妈卖鱼的,对詹家很有感情,一直看着詹明致长大。照理说不会乱说吧。” “他和何逸朗有没有关联?”孙天影的声音从温阳阳手机里冒出来。 大家这才知道他还在一旁旁听。 温阳阳把手机立在桌子上,让孙天影参与会议。 “孙警官好点没?看上去精神不错啊。”kk问。 “还可以,”孙天影道。他已经知道詹明致其实是林梁宇,但,为了不触及顾恺嘉的伤口,他没有大惊小怪,“詹明致之前指使何逸朗做了很多坏事,而且,何逸朗本身不存在指使张桂芳杀人的动机,但詹明致——不,林梁宇或许有。我们必须把动机找出来。你们可别忘了主线任务。” 顾恺嘉道:“答案在何逸朗故意说出的‘疯话’里面。所有案子,都能找到解释。” 大家沉默片刻。 温阳阳嘟囔了一句“不准当谜语人”,孙天影突然发话:“噢——没错,陈嘉辉,何逸朗,林梁宇,詹明致。”随后,他晃出镜头,朝谁说着蹩脚的粤语腔普通话:“哎呀呀手轻一点啦靓女。” 有个女声,大概是护士笑着回答:“哪里敢对你手重哇,我们都怕顾警官生气问责呢。” 另外三个人面面相觑,又望向顾恺嘉。 顾恺嘉被这个插曲岔得缓了好一会儿。 “高队,”片刻后,他说,脸颊没有像以前一样烫得厉害,顾恺嘉感叹自己脸皮终于变厚了,“你们彻查了詹明致的事没。他品德如何?” “非常不怎么样,”kk道,“他确实在利用化学实验室帮黑帮制毒。” “何逸朗和陈嘉辉没有任何利害关系,除非受人指使,而能指使他的人只有詹明致。但是,詹明致让何逸朗杀死陈嘉辉完全是缺乏动机的,对不对?”顾恺嘉道。 “是的,完全想不通。”kk道,“毕竟这算是明洁一大收入来源。” “如果是林梁宇下的命令,就足够的动机了。道德惩戒的动机。” 所有人“啊”了一声,然后突然反应过来:顾恺嘉为什么知道这个? 顾恺嘉沉默着。 我了解你。 你比谁都在意“道德”。 我们刚在香湾见到你,你就开始谈道德。 “拥护善”,是詹明致作为低调企业家的面子需求,“惩罚恶”,却出自你的真心。 他抬起头:“你们想明白这点了吗?何逸朗为什么装疯?” “顾老师,孙同学要抢答,”孙天影在视频里道,他换完药,又把脸凑到屏幕前,“哦,等下,刘轩同学,我把这个机会让给你。” “啊?”刘轩一脸懵。 “这还不简单吗?”孙天影在电话里引导着,“先想想何逸朗说的那句疯话是什么意思。” “自己把自己埋了……自己把自己埋了,”刘轩默念着,恍然大悟,“啊,是不是何逸朗意思是:林梁宇和詹明致!” 孙天影继续道:“为什么不直接说,要像这样告诉别人?再想想他身处的环境。” 温阳阳“啊”了一声,刘轩挡着她,阻止她先说出口:“我明白了,他叛逃在黑帮,身边可能有其他詹明致的眼线,他怕自己暴露。” “那么他做了那么久詹明致的忠仆,为什么选择这时候叛变呢?” “因为他……”刘轩突然想:“自己把自己埋了……詹明致已经不是那个詹明致了,他看到了!怕林梁宇报复自己。” “没错,可以,给你六分,”孙天影道,“再想想陈嘉辉案和这起案件‘可能’的关联,暂时做一个推论。” 刘轩的大脑高速运转着,温阳阳抢先理了理:“何逸朗听从指令杀了陈嘉辉,肯定特别困惑,所以这个时候就有怀疑。” 刘轩接着道:“对,之后,他应该通过‘自己住埋了自己’这件事,发现詹明致不是真的詹明致,觉得自己不能再呆下去了,才离开培养他十年的詹明致,留在黑帮。但是,他本来就是詹明致在黑帮的眼线,所以,他也怕哪一天自己的背景被林梁宇揭发,就想着逃跑。还有,对其他眼线,何逸朗不知他们是不是对‘新詹明致’知情,也不知道他们效忠旧的还是新的,所以一直胆战心惊,留下任何文字证据、甚至口头透露什么都可能暴露,当然,更不能报告警方,只有通过装疯来传递信息,至少为了他的主人,把真相传递出去。” 顾恺嘉和kk都点了点头。孙天影在视频中道:“可以刘轩,虽然百分之八十还是归功于我会引导,但回渝州可以赏你一顿火锅。” 但是,在座的人细想这件事,都觉得未免太恐怖。 自己埋葬自己。 自己给自己烧纸。 顾恺嘉甚至仿佛看到了画面:深夜,詹明致的后花园内,林梁宇在用詹明致的动作、外貌、声音,对着花坛祭奠,闪烁的火光下,何逸朗看见了他映得通红的脸,又清晰地听到了他用自己主人的声音,念出了地底下的人的名字。 作为一个帮詹明致干脏活的人,何逸朗看来没有被吓疯,为了佐证自己的“疯话”,他不知用什么办法挖走了院子里的土壤。 “何逸朗种的是茉莉花吗?”顾恺嘉问。 第一次见林梁宇,他在修剪茉莉,第二次见,是在阳台,顾恺嘉发现,阳台下的花坛里,种的也是茉莉。 “是的。”kk点头。 12个小时过去了,林梁宇从询问室走了出来。 他走得很慢,下楼梯后,一直等在楼梯侧边的阴影里。 两个说着渝州话的一男一女走了,林梁宇听着很亲切,他知道那是温阳阳和刘轩,顾恺嘉和孙天影带来的侦查员。过了一阵,香湾警察也纷纷离去,大楼和街道越来越寂静。 他点了一支烟,慢慢地抽着,看见烟雾在路灯灯光下袅袅盘旋,然后散去。 詹明致死后,他偶尔会抽一支烟。 想到詹明致,林梁宇笑了笑。 自己一向喜欢相貌英俊的人,尤其是——那种英俊得,初见时能让人呼吸停滞片刻的人。 比如,他最好朋友的男朋友。 但是,在这种时候,他想念的,不是詹明致整容后、也就是自己目前这张英俊的脸,而是詹明致最初那张、丑陋的、也能让人的呼吸停滞片刻的脸。 还有,那双经历过很多折磨后才有的、绝望的眼睛。 深夜一点,总局大楼的灯完全关闭了,顾恺嘉慢慢地从楼梯上走下来。 林梁宇没招呼他,继续站在阴影里。 烟已经抽完,四周很安静。 但顾恺嘉仿佛感知到了自己,停了下来。 “你还没走吗。”顾恺嘉的声音很淡,很抽离。 “哈、哈,阿sir,”林梁宇缓步走到路灯能照亮的地方,抬起头,“我没想到,有一天会在这种情况下,真的叫你阿sir。” 他望着顾恺嘉,顾恺嘉也在楼梯上看着他。 顾恺嘉背后是路灯,刚好在他周围形成一圈光晕,让他像是站在圣光中。 天空已经被光污染,呈现出一种曝光过度的黑。 林梁宇有种幻觉,顾恺嘉会把手伸过来。像那张著名的画,他俩的指尖一点,顾恺嘉就能把自己的善念和罪孽悉数知晓。 第69章 “为什么。”顾恺嘉声音很轻。 他的脸背着光,林梁宇看不清他的表情。 “为什么,我会在审讯室里说,不是现在。”林梁宇道。 他低下头,左手又摸了一支烟叼在嘴里,掏出打火机点燃。 他已经想通了,其实,杀死詹明致后,自己也没了活着的欲望。把所有事情收个尾,差不多可以上路了。 但是,得知顾恺嘉和孙天影居然来到香湾,他突发奇想: 自己还有最后一件事可以做。 但,抛开这件事,想到这个人——有些东西,还是出于自己的意料,满得快要溢出来。 “顾恺嘉,”安静片刻,林梁宇终于道,“你好像一种能毒死人的解药。” “十年了,我以为我可以把你忘了,但是。” 他眼里闪烁着什么东西。 “为什么我会把你记得越来越清楚,把你想得越来越好?” “我真的、很恨你。” 听见这句话,顾恺嘉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我真的,很想你。” 林梁宇望着他笑,却也同时在流泪,好像在教堂里,对着耶稣像忏悔。 第53章 处决 早上七点。 香湾媒体的车几乎把詹明致别墅周围的街道堵满。记者全拥在门口。 七点三十分,门开了,在a-cable、phoenix卫视、viunews的直播镜头和一众八卦报纸的长枪短炮前,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出现在镜头前,面带微笑。 “请问詹先生,哦不,林先生,您装扮自己的情人詹先生有多长时间了?” “林先生,据说警方正在搜寻你冒用詹先生身份的证据,请问你是否承认这一指控?” “林先生,请问在身份暴露之后您有什么打算?要如何分配詹先生在明洁公司的——” 林梁宇听着杂七杂八、此起彼伏的询问,露出一种宽容的微笑,他对着phoenix卫视的镜头,用普通话道: “我现在,正打算去警局自首。” 记者一片哗然。 “那请问——” “您打算——” “您是承认——” “我和詹先生出于正义的目的,”林梁宇似乎不打算回应任何问题,自顾自地,用压过所有记者的声音道,“在五年内,处决过国内外总共23人。当然,没有算上詹先生在那之前处刑的11人,和我的两人。” 记者原本把注意力全集中在林梁宇冒用身份的事上,这一刻,没人听懂他在说什么。 所有嘈杂都安静了下来。 闪光灯继续闪烁。人群的停滞。诡异的寂静。 “当然了,有点可惜,詹先生去世,这个工程只能终止了,”林梁宇像在说一件家常事,语气很温柔,“不然,有的恶人,下一步就会没命。” 温柔得、让人觉得这个语气无法匹配他刚说的内容。 总局会议室的电视机前。 kk骂道:“消息怎么又漏给媒体了?!看我下次不把这个漏勺给揪出来。” 温阳阳和刘轩望着电视,张着嘴巴:“啊?这?这?!” 顾恺嘉抱着手,坐在他们中间。 林梁宇故意让自己和孙天影猜测出身份。 又在昨夜,突然对自己忏悔。 是的,他早就想好了,要走出——“自爆”这一步。 顾恺嘉抬头,望着新闻镜头里的林梁宇。 眼神竟仍保留着初中时那干净、清澈的气质,只是,偶尔流露出一丝纯真的残忍。 “如果可以,我和他大概会把这件事坚持一辈子。在我俩想停手的时候,再把这些——作品,给大家展示。但他英年早逝,我也没了继续下去的心情。我们的处决方式可能有些极端,但我觉得,它的出发点和社会影响都是积极的。但是我也承认它违反了一些既定规则,所以,经过思考,我才做出了自首的决定。” “林先生,你说的‘处决’是什么意思?” “林先生,你意思是——你和詹先生,杀、杀死了23个人?你们,是杀、杀人犯?!” 林梁宇道:“杀人犯这个说法并不准确。麻烦大家让让道,我要开车去警局。” 他朝前走,一瞬间,记者给他让出一条窄路。仿佛他身上的威慑力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屏障。 林梁宇慢慢走到后院,打开车门。 记者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比刚才安静了不少,有几个还在闹哄哄地提问题,只是声音有些颤抖。 “哦,对了,”林梁宇松开车把手,回过头,“还有件事我怎么能忘了呢。” 他转身,靠在车上,面向phoenix卫视的镜头,左手揣在兜里: “麻烦看到新闻的大家,打开youtube,点击themis_l的视频,themis,短下划线,l。给大家上传一个惊喜。” “三小时前,新鲜出炉的处决。” 所有记者纷纷低头打开app,没有的心急火燎,边骂边下载。 警局里,kk立即打开youtube,坐到三个内地警官旁边,把手机支给他们。 thmeis_l一分钟前上传 题目: 最后一次处决 kk点开视频。 视频出现一片雾蒙蒙的、绿色草坪和蓝色湖水组成的、单调而灰暗的画面,阳光似乎被浓云遮住,投下黯淡而模糊的光。 一只轮椅,慢慢地,从视频右侧滑到视频的正中心,仿佛有人在镜头外推了一把。 仔细看,坐在轮椅里那个黑色物体,是一个人。 那人面向镜头,垂着头,看不清脸,花白而稀疏的头发像淋了雨一样黏在脑袋上,干瘪而萎靡的身体一动不动,毫无生气。 明显是一具尸体。 能看见他的衣服是湿的。不知道是被雾气打湿,还是落入水里。 这具尸体在镜头前静静地呆了一分钟。一动不动的一分钟。仿佛在等待更多人加入观看。 每个人都屏住呼吸,因极度恐惧而不觉漫长。 一分过后的下一秒,一点火星从镜头右侧飞了过去。 轮椅一瞬间陷入一片火光,火势冲天而上,浓烟滚滚,整个画面波动起来。 警局里,除了顾恺嘉,每个人都吓得往后,仿佛要远离屏幕冲击而来的灼热气息。 kk瞪大眼睛,温阳阳吓得不轻:“妈呀……” 顾恺嘉看着视频: 体型。年龄。光线所透露的大致时间段。“三小时前”的时差:影子的长短、位置、角度。尸体背后的风景。 美国。 顾恺嘉想。 视频中的地点是美国。 phoenix台的记者抬头看了看林梁宇。林梁宇双腿交叉靠在车上,脸色没有任何变化,仿佛耐心等待孩子交出艺术课作品的好家长。 等待大多数人都看完,纷纷抬头时,林梁宇,和屏幕外的顾恺嘉,几乎同时开口: “李宏信。” 李宏信。 大家安静片刻,嘴里默念。有两名记者已经反应出是谁,其中有个还没被吓懵的老练记者,用很大的声音继续问: “林、林先生?!请问,这、这个,是前年、闹得很大的那个、防卫、科技学校——本来已经去世的创始人,李宏信吗!” 林梁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眯起眼睛,嘴角上扬,朝着这名记者的镜头摆了摆手: “哈喽!张阿姨,如果你能看到这则新闻,我想说,我没有失信哦。” 片刻后,他的眼神,从亢奋地放光,转变为凌厉得像刀,聚焦在一点上: “顾警官,孙警官,你们在电视机前吗?” kk、温阳阳和刘轩立即转头看向顾恺嘉。 顾恺嘉没有表情,双眼定定盯着屏幕。 医院里,孙天影听见林梁宇叫自己,愣了一下。 他刚才睡得正香,错过了焚尸视频,然后被刘轩一个电话吵醒,让他赶紧去看“phoenix早间新闻”。 “两名可爱的警官,这是送给你们的礼物。” “李宏信案,就此结束了。” 视频里,火在继续燃烧着,视频还剩1小时40分钟,大概是完全烧透一个人、让他化为灰烬的时间。 烟已经完全变黑,视频背景一片模糊,草和湖都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只有那一团黑色的、不再像人的躯体,在灼热的火焰中,已经看不清形状。 林梁宇没有看视频,但他能感知那个画面:李宏信带着对无数人犯下的罪孽,浑身灼烧着,坐在轮椅上驶入地狱。火要一直燃烧下去,要烧尽世间所有的罪孽。 第54章 斯塔夫罗金的棋局上 “各位观众,现在为您插播一则新闻。涉嫌与已故明洁集团董事长詹明致合谋杀害23人、并假扮对方长达一年的内地男子林梁宇,今早于深水湾别墅外面对数十家媒体,做出了更令人毛骨悚然的自白。 他不仅直言与詹明致视杀人为‘处决有罪者的游戏’,更公然让平民观看防卫技术学校创始人李宏信尸体被焚烧的视频。而这位李宏信,因涉嫌在防卫技术学校学院使用严苛教育手段,遭千夫所指,早已移民美国。 第70章 警方已声明,针对这段可能涉及暴力内容的视频,已和youtube平台交涉,并严防其流入社会,造成更大危害。这起横跨五年、牵涉23条人命的惊天血案,随着嫌犯的疯狂自爆,让香湾市民不寒而栗。法律界人士强调,无论受害者是否有过错,私刑永远不能凌驾于法治之上——这不是正义,是赤裸裸的犯罪! 本台将持续跟进案件调查,为您带来最新报道。” 林梁宇自爆后,围堵在深水湾的记者都跟着他的车驶向警察总部,另一部分媒体,早已将总部外围堵得满满的。 这一新闻,也即刻占满新闻客户端、各大浏览器的头版头条: 《“恶魔夫夫”:血债23条!高材生情人扮亡夫瞒天过海自爆杀人计划震撼湾区》 《焚尸视频叫板湾区!湾中文研究生林梁宇狂曝“电疗恶魔”李宏信被烧全程:惨叫到焦黑!》 《地狱情人!内地学生被董事长包养联手杀23人假扮亡夫埋尸后院自爆“杀人游戏”吓傻记者》 封面大图里,是林梁宇和詹明致的照片。 两张相当英俊的面孔。 林梁宇在前方,脸略微朝左,詹明致是整容后的模样,照片更大,放在后方,脸朝右,两人交错着望着不同的方向。 顾恺嘉注视着那只存在于记忆中的,林梁宇原本的样貌。 林梁宇抱着一本荣誉证书,望着镜头,大概是大学时获奖的照片被媒体扒了出来。 面容仍然青涩、柔和而秀气,只是眼神已和初中时不同——更加凌厉,也更加虚无。 他背后的詹明致,穿着西服,露出淡淡的微笑,可以说风度翩翩。但,结合这件事——这个笑容,似乎成了恶魔的笑容。 “恶魔夫夫” “地狱情人” …… 今早,老魏和小易也打爆了他的微信电话。 然后是孙天影。 “喂,顾恺嘉,”孙天影道,他俩聊正事时就会直呼对方大名,“你先忙审讯的事,我来和总局沟通,让他们尽快申请让公安部出面协调,尽量让林梁宇交待完詹明致那边的情况后就回渝州受审。你那边有新情况也随时告诉我,方便我跟总局汇报。” “好,”顾恺嘉道,“你怎么样了,好点没?”其实他凌晨三点才去看了孙天影,在黑暗中,安静地凝视他熟睡的脸,但要离开时,对方轻轻逮住了他的手,让他在自己身旁小睡一会儿。顾恺嘉这才休息了两小时。 “我早就没什么了,”孙天影难得在电话里这么正经,“你呢,你还好吧。” “还好。”顾恺嘉轻轻道。 “今晚还是过来睡吧,”孙天影道,“我看你这两天需要人陪。” 顾恺嘉挂掉电话,心情稍微好了些。 他继续打开内地媒体的客户端: 《香湾恶性连环杀人案细节曝光:嫌犯涉嫌杀害23人两地警方联动彻查》 《香湾特大杀人案透视:法治社会绝非私刑容身之地涉案暴力视频传播涉嫌违法》 温阳阳和刘轩一直在刷手机,刷了起码十分钟,一边滑动屏幕,一遍感叹:“妈呀,妈呀,又爆了一个词条。” #林梁宇连环杀人#爆 #李宏信尸体被焚#爆 #林梁宇詹明致#爆 #5年杀23人#爆 #林梁宇包养#爆 #明洁公司# #渝州警方李宏信案未结案# #湾中文研究生变身杀人魔# 突然,会议室外一阵喧闹。 林梁宇到了。 负责接待林梁宇的是陈启谦、kk和其他几个重案队队长,但整个总部的警察或坐或站,都瞪大眼睛望着这个恐怖杀人魔。毕竟,近几年,香湾已经很少发生此类恶性案件。 这个杀人魔步履稳重,神态轻松,站在几个气势同样强悍的刑警中间,竟有一种临危不乱、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 “顾警官呢?”林梁宇停下脚步,问陈启谦和kk。 “他在会议室里。你想干什么?顾警官没有审讯权,不能向他自首。” “我当然明白,”林梁宇道,“但是我要先见他。这有利于我后续供述更多情况。” 他望向kk,“比如,你们想了解的王伟琛通过陈嘉辉制毒的证据。”又看向陈启谦,“还有你们一直没破掉的这起案子。”他从西装内衬中掏出一张照片,支在陈启谦眼前。 陈启谦瞪大眼睛:“这是?!” “雨夜斩头魔。他逃去了美国,”林梁宇微笑道,“这是詹明致的杰作。他喜欢在香湾和北美下手,我的作品主要在内地。他去纽约呆了一个月才动的手,一个完美的处刑现场。” “林先生,”陈启谦有些不悦,“请你不要以这种语气谈论犯罪。” “哦,”林梁宇挑起眉毛,“我想我们的行为只是弥补警方的无能罢了。这个斩头魔并没有精心掩盖犯罪现场,你们甚至都没锁定他。另外,之后我会供认詹明致在遇到我之前的11桩和那之后犯下的15桩谋杀案,还有他制毒、勾结黑帮的罪行,但现在,我只有一个请求: 让我见顾恺嘉。” 顾恺嘉走进询问室时,林梁宇正拿着一张照片左看右看。 见他走进来,林梁宇抬起头,眼里泛着光,好像,这才算是他俩十一年来第一次正式相见。 他轻轻地、温柔地招呼道: “你来啦。” 顾恺嘉没回答,也没有什么表情,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林梁宇道:“不好意思,昨晚有点多愁善感。今天就好了。” 他看着顾恺嘉,眼珠一动不动,好之前一直没看清他,直到现在,在白晃晃的灯光下,在警局这种能够代表他身份的地方,才能看到真正的顾恺嘉似的——自己在这五年来一直观察、十一年间不停思考的人。 林梁宇觉得,仿佛梦里那个交谈对象真的变成了一个人,而不是顾恺嘉这个活生生的人,重新回到自己的生命中。 他摩挲着手中的照片,等顾恺嘉的目光落在照片上,他就把照片朝他轻轻一抛。 照片滑到顾恺嘉面前。 是一具尸体的脸部照片。 头上有一半覆盖着血痂。 黑色的皮肤,胖脸,丑陋的表情。 “张宇强。”林梁宇道。 顾恺嘉已经不惊讶了,但心还是重重颤了颤。 按血液的流向,是头部受重击而死。 没有解气的感觉,也不是同情,只觉得厌恶和厌倦。 顾恺嘉把照片反扣在桌上,朝林梁宇推回去。 “本来是准备给你的礼物,看来你不喜欢,”林梁宇道,“不喜欢就算了。” 他顺手将照片扔到垃圾桶里。 顾恺嘉一直沉默着,只是注视着对方。 “没事的,”林梁宇说,“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顾恺嘉道:“是詹明致影响了你吗?” 一瞬间,林梁宇皱了皱眉,语气变重: “顾恺嘉,不需要你帮我找理由。” 顾恺嘉定定地盯着他,没说话。 林梁宇似乎真的动怒了,但他没料到,自己还是受不了顾恺嘉这样的逼视,但他也没移开眼睛,只是平静下来,用稳定的声音说: “我和他,只是一拍即合罢了。” 第55章 斯塔夫罗金的棋局中 顾恺嘉,我本来有很多很多话要跟你讲。但他们只给我半小时。 但,没事,不急,我会申请去渝州接受审讯。 在我被处决之前,我俩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我短暂的生命大概会结束在30岁那年。 我用十分之一的时间和你做朋友,用三分之一的时间思考你。用最后一年和你永别。 我想,这足够了。 你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当然看过《群魔》。 我第一次被其中的男主角斯塔夫罗金迷住,是在香湾中文大学的图书室里。 他,这个虚无主义者,给了我活下去的动力。 那时,我手上已经有两条人命了。 哪怕我知道这两人应该去死,内心还是常常惶恐发作。 这种惶恐,是关于“我是否还是一个好人”,不是担忧被抓获的、那种肤浅的惶恐。 但可惜了—— 我只是动了点心思,目前为止,一桩案子都没被破获。 张宇强的母亲,至今还每年去警局打听消息。 “遇见”斯塔夫罗金之前,我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遇见他之后,支撑我活下的动力,就是把世界当作一个游戏场,我要在其中玩界定“道德”的游戏。 我找到了共谋者。 第一次遇见詹明致,是在香湾中文大学的阶梯演讲厅里,我在隔壁听一名哲学教授讲尼采,我觉得他的理解太过浅显,心想:现在没几个教授名副其实,就从后门走出教室。 在一走廊的阳光中,阶梯演讲厅传来演讲声,报告主题是“智能生活”。 第71章 我经过大门,无意识转过头,朝里面看了看。 第一排是嘉宾席,最右侧的一个人,没有摆名牌。 他穿着西装,戴着黑色口罩,背部直挺,非常有风度。双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 比起其他人,他对我来说,像是一个焦点。周围的存在,会因他而模糊。 他好像感觉到什么,转过眼睛看向教室门外,对上了我的眼神。 虚无主义者,能在一瞬间认出彼此的眼神。 我转过头,快步离开。 走到一个花坛前,我停下来,等了一会儿。 果然,他缓步走了过来,站在我身后。 我转过身,确信刚才对视的眼神,已让彼此明白了一些什么。 他说:“你好,我叫詹明致。” 然后,他拉下口罩。 我呼吸一停。 他毫不犹豫地给我展示那张丑陋的脸,让我在这一瞬间,真的爱上了他。 然后,你都知道了。我抛弃一切,和他在一起了。 说抛弃“一切”,其实也没什么称得上“一切”。对这时的我来说,学历不重要,身份不重要,父母,当然也不重要。 顾恺嘉,你知道父母和我的关系。除了提供钱,他们对我感情淡薄,我也绝不原谅他们。现在,他们已经离婚、重组家庭,目前的对象,给他们带来两个不是同性恋的孩子。 他们算是遂愿了。 永远不祝福他们。 詹明致是个彻头彻尾的虚无主义者,表面上,他是个成功企业家,但却有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爱好—— 杀人。 他沉迷于智力活动的快感,热衷于设计逻辑严密、环环相扣的杀人案。让人无法从动机、口供、物证任何一端怀疑到他。 他做得非常成功。 说到这里,你家那位,也是个尤为聪明,不在乎道德,喜欢纯粹游戏的人。 我俩果然是挚友,品位如此相同。 我俩刚见面,就去了校外的coffee&lover。 他告诉我,他十一岁时,就发现自己的智力远超常人,他最早的一个作品,是针对一名富商之子的谋杀案。此人长期在学校欺凌他人,同学苦不堪言。 詹明致说,他身上已有十一条人命,这只包含他的“作品”,不包含和公司及黑帮利益有牵涉而死亡的那些人。 他说,如果被他吓到的话,可以不选择成为他的情人,一切看我自己。 我说:“你不怕我告发你?” 詹明致交叉双手,把下巴垫在手背上,笑眯眯地看着我: “你不会的。” “而且——你告了也没用。” 然后,他朝后仰,靠在座椅靠背上,似乎为减少一些压迫感:“你放心,我不想以谎言为基础和你在一起,而且,你要是拒绝我,我不会把你当作作案对象的。” 要是不了解他,会以为他是在威胁我,故意开令人毛骨悚然的玩笑。 我却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这人最吸引我的一点,就是真诚。 比如,开门见山告诉我:他从小到大,杀了十一人。 这大概就是智力优越者的自信吧。 他说,他的游戏对象,都是社会渣滓、法外之徒和罪大恶极者,因为他们只对世界“做负功”。 我笑了。 我说,我身上有两条人命。 这两个人,也是伤害了无数人,却没有、也不会得到惩罚的人。 詹明致的眼睛一瞬间迸射出光芒。 “看来我们彼此遇到了对的人,”他举起咖啡杯,“cheers。” 我和他碰了碰杯,但我没有笑容。 轮到我提条件了。 自从有过那两次经历后——我之后会把这些详细告诉你,其中一次,你已经知道——我就不能看到或接触任何与性有关的画面或场景。 我会呼吸急促、心跳加快、一直呕吐。那些令人作呕的记忆会进攻我的大脑,让我头晕目眩,严重时,甚至会休克过去。 读本科时,我有一次在下午回到寝室,另外三个室友正围在一起看日本电影,我只是不小心瞟到那些猥琐秃头的男人围着一个女人,而女人无助地挡着身体的画面,胃部就猛烈抽搐起来。 我一下子趴在地上。 胃酸和食物全部涌上来,火辣辣的酸液一直烧到喉咙,我吐得满地都是。 即便一下子全吐干净,我眼里仍然满是泪水,胃一抽一抽,酸水不停朝外涌。 我对詹明致说:“我也不想以谎言基础和你在一起,有件事,我要明说:我忍受不了性行为。” 世间大概没有男人会接受这个条件,除了做过阴茎切除手术的男人。 我以为我们的关系还没开始就会完结。 没想到,他的眼睛焕发出光芒,脸上浮现出相当满意的神情。 “没问题。说实话,我天然没有性能力,并且对此很满意——我一直认为,肉体欲望只是思想的累赘。” 那一刻,我也笑了,也向他说“cheers”。 我们知道,我们终于找到——世上能和自己完全拼合的另一块拼图。 他其实一直故意保持丑陋,因为他强悍到不需要靠整容来融入世界,做一个普通人。 但他说,为了让我看着舒适一点,而不是每次见他都是微微吃惊的表情,还是去整了容。 我想,我可以把这理解为—— 爱。 第三步,对齐我们的思想。 他讲他实施的一桩密室杀人案。的确精妙、严密、有创意,甚至可以照此写一部出色的推理小说。但其实,我对逻辑和步骤没那么感兴趣。 我打断他: “你有没有发现,中国的罪案呈现出相似的特征,人们因为混乱的欲望、可见的利益而犯罪,因理念而犯罪者微乎其微。” “当然,”詹明致道,“动机无非世俗欲望,这就是人之为人的卑微之处。” “你的动机是逻辑游戏,这也算是一种理念犯罪。” 他喝下一口咖啡:“可以这么说。” “你猜我的动机是什么?” 詹明致打量着我,他仍然笑着,他随时都带着这种看透人的笑容。好像,不需要推理,他也能无凭无据地抵达真相: “道德。” 刚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我们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杀人游戏的策划上。 我把它命名为“斯塔夫罗金的棋局”,这是我俩的一场比赛,我们选择那些背负血案、犯下重罪,却没有得到惩罚的人作为作案对象,还有一类人,是我最最憎恨的: 身居高位,可以把自己的罪行合理洗白的那些人。 我们按照作案的完成度、逻辑的严密性、对象的罪孽程度、手段的不重复性来比拼谁赢过一局。 只要不被发现,这场棋局,我们可以一直下到生命结束。 一开始,詹明致把我比作爱斯梅达拉,而他自己是伽西莫多,这么卑微的比喻,实在不符合他的风格。 是的,他竟然在我面前,第一次自感卑微。 这也是爱吗? 顾恺嘉,如果你知道答案,能否告诉我。 我说,或许我是浮士德,而他是梅菲斯特,因为我还在探索,而他更纯粹地虚无。 后来,我觉得我俩都是恶魔,我俩是斯塔夫罗金的两张面孔。 他说,恶魔仍然出自世俗的定义。我们可以自己定义自己。 但他也觉得斯塔夫罗金让人着迷。 我一生的思考,是这场游戏的基础:我当年认真思考过信仰问题——对价值观的信仰。 佛教将问题推给来世,是一种自我逃避,道教缺乏终极信仰,是一种俗世哲学。只有基督教着眼于现世的善恶,于是我认真地研究了一番。 然而,我非常不满“末日审判”。 凭什么有人可以界定善恶? 一个善良的人在胁迫下,挥刀斩向更弱者,不然他就要被霸凌,这是恶吗? 前面有个拐角,有80%的概率会让人坠落,你可以提醒下一个司机,但你出于懒惰、“与己无关”,造成他人无可挽回地坠落,这是恶吗? 所有被欺凌与被侮辱的人集结起来,想要控告曾经欺辱他们的人,有受害者却说:“我不想参与,只想让一切过去,恢复平静的生活”,这也是恶吗? 生活太过复杂,如果末日审判粗暴地对每一件善行、恶行进行量化,决定人去天堂还是地狱——那么上帝就失去了道德正义性。 这样的话,是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制定自己的规则? 比如我和詹明致。 我们只以穷凶极恶者为对象。我们制定自己的宇宙和规则。 说到这里,林梁宇看向顾恺嘉。 顾恺嘉的眼神、表情凝然不动,甚至有种冷漠的超脱。 不像告解室的神父,反倒,像教堂里、十字架上的雕塑。 “你能理解我的。”林梁宇轻轻地道,甚至想去握顾恺嘉的手,但他忍住了,“我知道。” 第72章 会客室外的警察面面相觑。 kk:“理解什么?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鸟话。” 温阳阳:“他是个哲学家,只需要顾队理解就行。” 刘轩:“他和顾队是熟人啊?顾队嘴真严实,一点没透露。” 陈启谦看着他们:“少见的理念犯。但没事,愿意交待就是好事。” 顾恺嘉只轻轻地、近乎慈悲地开口: “你继续说。” 第56章 斯塔夫罗金的棋局下 顾恺嘉,你这副表情真让人不爽—— 让我有点想转换话题。 本来,我想晚点告诉你: 在我对善恶漫长的思考中,你是我思考“善”的原点。 但我真的恨了你很长时间。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恨你的吗? 从我明知道你和他互相喜欢,我还去追求他,你却一句责备也没有开始。 你喜欢他,却什么都不打算做,他大概也在困惑对你的感情,想根据你的下一步行动,决定他的下一步。 一切都太过明显了,你看见他就脸红,他招呼你、招惹你,是为了探清你的态度。 是的,我都知道。 但我还是做了不应该做的事。 我觉得,你不会主动出击,我觉得,他可能移情别恋。 所以,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只想抓住这个机会。 然后,我被所有人孤立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在这个时候,非要站出来保护我? 为什么,你在所有人都讨厌我的时候,不去做一个普通人,和大众站在一边? 特别是,在我背叛你之后? 你好可怕,顾恺嘉。 你衬得我好丑陋。 第二次恨你。 是我被他们胁迫着,骗你去那个巷子。 你为什么明知我骗了你,还要拉着我一起跑? 你为什么在那之后,不和我绝交,生了一阵气之后,仍然不停给我发短信、打电话? 我根本无法面对你,只好关掉手机,拔掉电话线。 你仍然给我塞纸条,我看到纸条就想流泪。 越觉得你好,就越恨你。两种情绪,一个追赶着另一个,谁也无法把谁超越。 那时,我自我厌恶已经达到了顶点。所以,我自愿去和张宇强一伙。 是的,你没听错。我是自愿的。 我觉得我很脏,所以,只配和肮脏的人一起。而不是你。 但我发现,我的良心受不了。 我会为他们干坏事而感到非常恶心。 我发现:我原来不是垃圾。 我只是太过普通。 普通。普通。普通。 这才是大多数人的原罪。 第三次恨你。 是你帮我收集证据,让我去起诉张宇强。 你对我说“对不起”。 你做了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 那一刻,我厌恶你到了极致。 你为什么要过度担责,你是想做圣人吗,顾恺嘉? 我翻看了你收集的证据,很震惊。 你来看望我时,提供的是基础的证据,后来,我搬走了,你又往我的老家寄去完整的证据链。 这需要多少个日日夜夜,花费多少心血,才能整理出来。 一个因为羞愧把你抛开的朋友,值得你这样做吗? 那以后,我仍然恨你,但我一直没停止过思考你。 好奇怪啊,越恨就越喜欢,越思考就越想念。 我推开你,也想离霸凌者和父母远远的,就独自去外婆所在的金陵市上高中。 这是个忧郁的城市,很适合我。 我不能再做正常人,不能再有正常的社会关系,所以愈发想念你。 后来,和詹明致在一起,我有了资源和金钱。 渝州有明洁的分公司,詹明致把一个已被香湾警方通缉的商业间谍安排在那儿,为了慰劳他,给了他一个闲职。 我给这名间谍不少钱,让他偶尔观察一下你的生活。我告诉他,你是刑警,直觉很敏锐,一定不要跟得太紧、目的太强。可以隔一周、两周甚至一个月随便看看,自然、随意一点。 结果,你的生活,和初中相比,甚至都没什么变化。 你早上七点就从小区出来,偶尔提着一个保温桶,我想,那是你给你姑姑做的饭菜。 中午,加班的下午,你会去分局旁那个小小的湿地公园逛一逛。 你在板凳上坐着,偶尔发呆,偶尔看书。 你晚上十一二点回家。有时甚至不回家,在医院陪床。 这就是你的生活。 你从来都是孤独一人。 你也有一点小小的乐趣,你喜欢动物,经常投喂流浪猫,但你更喜欢小狗,会趁狗主人不注意时啜啜啜,把狗狗引过来,狗主人回头,你就装作无事发生。 和初中,我俩放学一起回家,你遇见小狗时做的事一模一样。 你的脸总是倦怠而苍白,但也从未露出抱怨的神情。 我心想,顾恺嘉啊,这样的人生配不上你。 我很想念你,想给你写信。 我给你写了,不好意思再寄出去,我已经失去了资格。 但我无法不关注你,你像是我身上,仅存的人性。 线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关注你,我不问,他甚至好几个月都不给我消息。 结果,几年后,他给我传来一张照片: 你不再是一个人了。 你和他又见面,又相爱了。 或许,“又”字用得不对。我不清楚。 早上,他会替你提着保温桶送饭,你可以多睡一会儿。在公园,你不再一个人坐在长椅上,你俩会一起看人钓鱼,一边散步一边聊天,在绿树掩映处接吻。你们周末会出去玩,看每周六的无人机表演,一起去网红餐厅探店。 他很喜欢逗你,你一被逗就脸红。 你冷冰冰、向来没表情的脸上,那段时间,带着一种被滋养过的快乐。 我在大象滑梯的公园注视着你们时,你也是这样的啊,顾恺嘉。 你们恋爱后没多久,线人又发来一则视频。 我认出,那是渝南师范大学的老宿舍楼,你带我去过。 你跟我说,那是你去世的姑父的房子。他之前是学校的教授。 宿舍楼内,只有你们的卧室有灯光,很暗很暗的橙色灯光,一种属于90年代的温柔。 床头是红漆木板,让我想起爷爷奶奶家的80年代的柜子,床头全贴着密密麻麻的照片。 我点开视频,发现我看到的是什么时,已经来不及了。 你们脱去浴衣,他把你按倒在床上,爬了上来,身体覆盖住你,你的手紧紧抱住他的背。 我想立即关掉视频,但有一股奇怪的力量让我没有这么做。 我捂住了嘴,准备好冒冷汗、头疼和呕吐。 但,视频里,两具身体律动得健康而自然。好像水就应该顺流而下,大雾就该渐渐在山林弥漫那样自然。 我没有应激。没有头晕。 没有胃抽搐。 我仿佛为了等待呕吐的那一刻,看自己会在哪个节点再也坚持不住,一直没有关掉视频。 但,视频有四十多分钟,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你们。 连些微的反胃感都没有。 身体纠缠时,你的手指插进他的头发,抚摸着他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深深嵌入他的背。 视频快结束的时候,你们停止了动作,紧紧抱在一起。 过了很久,他翻过身,和你并排躺在一起,你们接了一个漫长的吻。仿佛此刻,世界天崩地裂,你们都不会察觉。 然后,你俩分开了,你侧躺在他怀中。 你们聊天,眼睛一直注视着彼此。 又过了一分钟,你好像累了或睡着了,不再有反应。 他亲吻你的额头和脸颊。然后,注视着你,注视了很久,转身关掉灯。 连视频最后三秒的黑暗,都带着一种暖色的色温。 四个警察在外面听得瞠目结舌。 “这、这、这也能说吗……侵犯隐私罪啊这是,”刘轩道,“顾队居然不生气?他那时候有女朋友吗?” “当时有的吧应该。”温阳阳已经呆了,但立即回神帮顾恺嘉隐瞒,“目前不知道。” kk心想:“都这样形容了,还说是女朋友。” 林梁宇望着顾恺嘉,顾恺嘉仍然没有任何表情,眉眼里仍然是一种淡淡的、林梁宇不想承认又憎恨不已的——慈悲。 哪怕是听见自己派人跟踪他、录下他和孙天影在床上的事情。 第二天晚上,线人又发来一条视频,我没有点开,让他不要继续录了。 说真的顾恺嘉,你幸福,我也会感到幸福,你孤独,我也是孤独的,就像我们是共生体。 时间冲淡了很多我幼稚的嫉妒和恨,我为你得到救赎感到欣慰。 但你和他分手了。 第73章 你又回到孤独的状态。 然后,你姑姑去世了。 那段时间,我躺在床上,整个人似乎瘫痪了,没法起床。 当时,我已学会屏蔽自己的情感,但奇怪的,我仿佛能连通你的感觉。 我不知道为什么。 第57章 夜谈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么多。” 沉默许久后,顾恺嘉终于开口。 林梁宇没回答。 审讯室维持了三分多钟的安静。 仿佛,一条过去的河流,汹涌地决堤,淹没了此时此刻,水一点点往上漫,快抵达彼此的脖颈。 两个人,仿佛在死前一瞬,在蓝黑色的深海中,凝视着对方的眼底。 顾恺嘉感到自己喉咙很干。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不会计较那些事的。 只要你再次把手伸过来,握住我的手,像当时,在你的病床上那样。 “我不要你理解,也不要你原谅,我不想再见到你,”林梁宇捏紧拳头,“你还是不懂吗?” 我知道你会原谅我。 但,平庸和卑微一旦被原谅,我只会更加羞耻。 林梁宇想了想,失笑片刻:“但真的和你见面之后,我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些失控。” 两个人又沉默下来。 “我还想问,”顾恺嘉终于开口,“你如果真的相信自己那套理念,又何必求得我的认同。” 林梁宇仿佛被触痛了一下,抬起眼。 “所以,你还是在怀疑吗?”顾恺嘉道,“对于——杀人这件事。” 林梁宇脸色骤变,瞳仁放大,但一瞬间,他恢复了平静,微微张开嘴唇。 这时,kk打开门:“时间到了。” 顾恺嘉站起身时,两个人仍然对望着。 彼此的眼神里还有很多话要说,却最终,都没有说出口。 顾恺嘉走到门口时,林梁宇的眼神,仍锁定在他身上: “棋局,还没有下完。” 他左手食指轻轻敲着桌子,好似在国际象棋里,用最强的棋子——王后——轻敲棋盘,琢磨着:如何走出最终的那一步。 “你们也在棋盘里,阿sir。你,和他。” 你们也在棋盘里,阿sir。 这句话明明很轻,却在顾恺嘉脑海里不断释放出回声。顾恺嘉转头看林梁宇,对方没有在威胁,只是安静地看着自己。 顾恺嘉没回答,关上了门。 晚上十点。医院。 夜色把病房映得蓝幽幽的,黑色的树叶在窗外晃动。一排路灯,在窗上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橘黄的光点。 病房里没有开灯。 顾恺嘉背靠床头,抱着腿。孙天影躺在他身旁。 顾恺嘉大致跟孙天影讲了讲林梁宇和自己的交谈,隐去了两人初中时那段私事。 要在平时,顾恺嘉说一句话,孙天影会把话题发散十次。 这一次,孙天影只是静静地听完了全程。 等顾恺嘉说完,孙天影挠挠头: “难怪每次在那里做,我都感觉背后凉飕飕的,觉得有眼睛盯我。” 他俩经常不拉窗帘,是因为斜对面是栋即将拆除的废楼,不会有人看见室内。而且,那是在夏天,一开始,屋里没安空调,两个人亲热的时候,汗出得跟瀑布一样,只能打开窗子、拉开窗帘通风。 “……”顾恺嘉无言,“你就只关心这件事?” “不然我还关心什么?”孙天影道,“我被看到就算了,便宜一下他们的眼睛,你被看到我是真的有点冒火——回去我一定要把那个间谍揪出来。” 孙天影不提,顾恺嘉甚至都没太在意被窥视这件事。 其实,偶尔,他强烈地感觉到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自己,但,总是隔一两个月才有这种感觉,也没接收到明确的恶意,所以,他并没放在心上。 而且,他对林梁宇复杂难言的情绪,像一条裹着泥沙的长河,他分不清哪些是水,哪些是泥沙,至于这件事,他甚至都不想去计较。 顾恺嘉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对于朋友,自己这样论心不论迹,毫无原则。 顾恺嘉仍然很在意林梁宇最后那句话: “你觉得,他说‘我俩也在棋局里’是什么意思?” 孙天影想了想:“他说话的表情是怎样的?威胁?” 顾恺嘉回忆了一下:“不是,没什么表情。” 细细分解记忆:林梁宇的眼神中,确实有一种莫名的光,像是预告。 预告。 同情。 悲悯。 伤感。 甚至——一种精神高昂的感觉。 为什么一个人的眼神里,能散发出这么多情绪? “难道是——他打算杀掉我俩?”孙天影眼睛发光,兴奋起来了,“有意思。现在是法治社会,我倒要看看,哪个杀手能把我干掉?我要是先干掉他,算是正当防卫吧。” “不,他不会伤害我们的,”顾恺嘉很坚决,“而且——李宏信那个视频,标题是‘最后的处决’。李宏信,应该是他杀的最后一个人。” “既然这样,那还管他干嘛呢?你朋友一向喜欢故弄玄虚,杀个李宏信,还搞个跨国交换杀人,弄个什么阴茎泡酒,起个什么斯基、拉夫的怪名字——好了,别管了,老婆快扶我去洗漱,赶紧睡了吧,你也累了。” 顾恺嘉没说话,把孙天影扶到轮椅上,推着他去洗手间。 他照顾孙天影,一直极度细心,今天却心不在焉。 用浸满温水的毛巾帮孙天影擦拭上身时,顾恺嘉突然感觉到,难受和绝望,一阵阵碾压着自己的心。 他知道这种感觉注定会来,但没想到这么快。 他停下手。 孙天影看了他一眼,“唉”了一声,把毛巾拿过来自己擦——他之前一直装作手脚活动不麻利,顾恺嘉也知道他是装的,两个人一直心照不宣。 但今天,顾恺嘉完全没了心情。 顾恺嘉的手紧紧抓着轮椅扶。那种绝望感,又开始攻击脑仁。 他的头很痛。 “我最好的朋友,他讨厌我。”他想。 “我是不是,”他们回到病床上后,顾恺嘉回过神来,“很让人讨厌?” “谁说你讨厌?”孙天影听到这话,撑起身子,“谁讨厌你?名字告诉我,我马上去和他拼命。” “……你别开玩笑。我说真的。” “说真话啊——那你是挺让人讨厌的。” 顾恺嘉一下子清醒了:“孙天影?!” “优秀的人都让人讨厌,哪怕他什么都没做错,”孙天影抱住顾恺嘉的小腿,“我老婆就是太优秀了。” “你故意说话大喘气,是不是?” 孙天影拿头蹭他的大腿:“是你不听我把话说完,动不动就毛脸。” 顾恺嘉把孙天影脑袋推开,不准他乱蹭。 孙天影又躺回到枕头上:“再比如说我,从小到大都太过优秀,表面巴结我实际讨厌我的人多得很,我在乎了吗?我天天开心得不得了。你这人,干嘛什么话都往心里去?” 顾恺嘉又陷入沉思,没有说话。 林梁宇讨厌我。 但他也说,自己想念我。 我不明白。 是不是有另外的做法,能让他好受一点? 是不是有其他的方式,可以阻止他坠下深渊? 孙天影看顾恺嘉神游天外,叹了口气。 “你觉得,你能理解他的行为吗?”顾恺嘉怔怔地开口,“他才那么小,就经历了我们不能想象的事。” “比他苦的人也很多,人家怎么没杀人?” “我不是说杀人是对的。如果论心,他的初衷——” “论心也不对啊,他怎么就定义人家是坏人了?” “我当然知道,”顾恺嘉有些混乱,“我只是……” 他吞掉了后半句。 他不是想让社会包容这种行为,也不是想在法律上给林梁宇从轻。 他大概只是希望,有人能理解林梁宇“情有可原”。 “说实话顾恺嘉,张宇强是个什么东西我了解。我知道林梁宇可能受过很多苦,”孙天影道,“还有,我接手的案子里,有很多被家暴的妇女杀夫,我当然同情她们,你说杀得好不好吧,作为警察,有些话不该说,但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但是,说实话,要是对这些案子次次都投入感情,我还当不当警察了?林梁宇什么情况我不知道,毕竟他也没交代完全,但我劝你课题分离一下,不要试图去理解他。杀了那么多人,就算他自己觉得替天行道,精神也不像正常人了,他说什么,你不要都往心里去。” “孙天影,”顾恺嘉顿了顿,望向他,“我有时候真的在想,我俩差别太大了。” 包括张桂芳的那次审讯,自己心里非常难受,温阳阳从审讯室出来后更是泪流满面,孙天影几乎没什么表情,立即开始谈下一轮审讯的目的。 第74章 孙天影仰起头看着他:“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我不同情你朋友,你嫌我没有人情味了。你要和我抱在一起为你朋友大声痛哭吗?我现在就可以。来。”他张开双臂。 “滚,”顾恺嘉拍开他的手,“你就不能正经一点嘛?” “我怎么就不正经了,顾恺嘉,你意思是,你喜欢和你差别不大的?你要一个人和你缩成一团,一起大哭?或者一直安慰你:林梁宇情有可原?不讲道理嘛。” “你最有道理,行了吧。” “我一直都很有道理。真理一直站在孙天影这一边,这是每个人在课本上都学过的。” “滚。” “不好意思,滚不动了。” 顾恺嘉笑了一下。 跟孙天影在一起,自己的痛苦真的会缓解。 就像——他理解你的一切,又告诉你:什么都没什么大不了。 “好了,亲爱的顾队,赶紧从情绪里出来,你朋友确实值得同情。我也理解,他和你做了三年好友,你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但是,别被他的说法绕进去,也别太放在心上了,再亲密的人都会说你不好,不是——关系越好,越爱说人不好,因为他对你有要求。你说我坏话还少了吗?这样想是不是想通了。”孙天影道,“关于你朋友的事情,现在在脑子里给我打住——到时候回到渝州,了解他的经历之后再慢慢说,你那时候再要死要活的也不迟。至少香湾这边的事情快结束了,我俩把大boss抓到了,别苦大仇深的了,好吗?” 他又把头蹭过来,枕在顾恺嘉大腿上。 “你说得对,我确实——想得太多。你是对的,”顾恺嘉轻轻抚摸着孙天影的头发,“我想说,我真的……不适合你,你应该和一个更无忧无虑的人在一起。” 这个为了自己,差点失去生命的人,顾恺嘉想,自己真的因为老天把他救回来而感恩不已,要是孙天影再出什么事情,自己愿意用自己的生命交换他平安。 但正因为此,自己希望他得到最好的,觉得他值得更完美的人。 “我就喜欢顾恺嘉,你少管我。”孙天影道。 十二点半。 顾恺嘉仍然望着天花板,睁大眼睛。 “还在想,”孙天影在寂静中发出声音,他也没睡着,“躺我旁边一直想其他人,我的容忍也是有限度的。” “你想怎样?”顾恺嘉语气硬了起来。他一向吃软不吃硬。 “我想——”孙天影翻过身,凑在顾恺嘉耳边耳语一句,顾恺嘉瞬间脸红了。 “臭流氓,不要脸。”顾恺嘉又羞又气,捏紧拳头。 在黑暗中下手,又怕打着他伤口了,只好把手收回来。 孙天影还在那里嘻嘻哈哈,顾恺嘉气不过:“你最近犯的浑我都一笔笔记在账上的。等你好了一起算。” “欸,那我就不一样了,从不记仇,只有一颗感恩的心。老婆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我也一笔笔记在账上,”孙天影把腿伸过来,想勾住顾恺嘉的腿,被顾恺嘉一脚踢了回去,“……等老婆跟我算过总账,我就要好好报恩了。” “……我真的不想理你。睡觉。”顾恺嘉翻过身子。 时钟一点点转动。发出轻微的滴答声。 顾恺嘉背对着孙天影,一动不动,面向着墙壁那一片忧郁的蓝。 孙天影知道他又开始想林梁宇,根本不可能停止下来。 他用手肘顶了顶顾恺嘉的背:“我在城中区买了一套房子,这么久,甲醛也散够了,我们回去就同居吧。审案子,你肯定要两头跑,住在城中区方便。” 其实在他俩分手前,他本来看好了一套。那是他一个朋友和女朋友的婚房,结果,刚把软装完成,朋友的女朋友因为工作被调去广州,朋友也打算跟过去,急于将房子脱手。孙天影觉得女孩子的装修审美很好,顾恺嘉也喜欢木质家具,就买了下来。 结果,正打算带顾恺嘉去看房,给他个惊喜,两个人就分手了。 “我们现在什么关系就同居?”顾恺嘉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带着浓重的鼻音。 “这一年不是试用期吗,你不试用我,我怎么转正啊?你天天就办案那会儿看见我,不会想我想得要死嘛?还有,顾恺嘉,据说那种能力用进退废,为了你自己的幸福,建议好好考虑下同居的事情。” “你少说流氓话——我的意思是,”顾恺嘉的手抱在臂上,似乎只想自己一个人缩成一团,“你这一年去试着接触其他人,说不定能遇到更合适的。” “……顾恺嘉,你是懂怎么气我的。”孙天影说。“我真的不想耽误这一年,一分钟都不想耽误,但你非要这样,我也只能忍了——转过来。” 顾恺嘉不理他。 孙天影从后面环住他的身子。 “我也知道你是考虑到我,才非要搞什么一年的约定。 但我想说—— 无论你是这样犯矫情。” 顾恺嘉被激得一跳,孙天影没在意,继续道: “……还是为你朋友要死不活,还是怎样。” “你老公永远都在这里,永远都在你旁边。” 顾恺嘉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 大脑,本来在自顾自地放映和林梁宇的过去,想象他经历的所有痛苦。 即便顾恺嘉不停告诉自己:你是个警察,是个重案队长,不要多愁善感。 但没有用。 他没有吸鼻子,没有发出声音。 他怕孙天影发现。 孙天影还是发现了。 “这一点,至少你要相信。好吧?” 孙天影说着,抬起手,抹去顾恺嘉的泪水。 卷三终篇 第58章 重新开始上 香湾警方对林梁宇的审讯,预计会持续半年。 毕竟,詹明致身上有15桩人命,还有在遇到林梁宇之前的11桩。此外,他指使陈嘉辉制作毒品、毒药的犯罪记录,和黑帮的交易,也只能通过对林梁宇的审讯了解细节。 各大电视台仍在持续关注“恶魔夫夫”案。八卦小报、娱乐杂志也做出无数个猜测,甚至把香湾所有未破获的奇案,全安在了詹明致和林梁宇头上——讨论度最高的两桩,是加拿大游客阿什,于众目睽睽之下,在d-club游泳池潜入水底,却再未浮上水面、也未打捞出尸体的离奇失踪案。还有“百万金庄”少东家——两名谢姓双胞胎于维多利亚大厦被杀害、食道塞入神秘符咒案。报纸还说,警方解决不了的问题,这对恶魔夫夫早已凭借推理找出真凶并私下处决,一方面编排警方无能,一方面又把林梁宇和詹明致吹得无所不能。 “你敢信,这些垃圾小报居然误打误撞地猜对一半,”kk对顾恺嘉道,“你说,这俩家伙来应聘警察,当我的手下该多好,可惜走上邪路了。” 办公桌隔板上方,有两名三队队员冒出脑袋,偷听他俩谈话,kk立即骂道:“看什么看,你们这帮吃白饭的废物。” 这段时间,内地警官无法参与审讯,等公安部协调后,总局才能派人押解林梁宇回渝。陈启谦于是劝孙天影和顾恺嘉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等孙天影彻底修养好了,就动身返回渝州。陈启谦、kk,和总局重案组所有成员,还特地为他们举办了一次欢送会。 “两位警官真是我们的幸运星啊,”陈启谦脸红红的,举起酒杯,“一石三鸟的大案。有些警察,嗝,干了、一辈子,也没有遇见几遭。”因为这几起案件,他有望快速晋升总督察,少奋斗了好几年。如今,他恨不得把眼前两位内地重案队长给供起来。 “挺好挺好,和陈组长一起见证奇迹了。”孙天影也举起酒杯——他杯里是橙汁——顾恺嘉管得太严了。 “你俩,还算可以,”kk也走过来给顾恺嘉和孙天影敬酒,他已经有点醉醺醺的了,“这位美女也很不错,你——”他又转眼看看刘轩,“你、小子还要再练练。” “哼。”刘轩脸黑黑地吃了这一杯酒。 所有人竟然都对彼此依依不舍,陈启谦和kk还答应孙天影,一定会去渝州旅游。 欢送会第二天,内地警官一下子没了事干。 孙天影的病房里,温阳阳拿笔在白纸上做攻略:“我们要不在最后一周一起去逛逛吧?!我要坐落日飞车、爬太平山、坐天星小轮……” 顾恺嘉道:“我事情挺多的,孙队现在也不太适合出门。刘轩,麻烦你陪她去一下吧。” “啊?”温阳阳叫道,“孙队早就好了,而且,大家不一起去玩还有什么意思啊。” 顾恺嘉没回答,下楼买牙膏去了。 “你俩赶紧把我带走,”孙天影看顾恺嘉走了,赶紧道,“顾队最近心情差得很,早就该散散心。但我在医院,他根本不会出门的。” “呃……”刘轩和温阳阳犹豫着,他俩都知道顾恺嘉发飙有多吓人。 孙天影道:“刘轩,你上次拜托我什么来着?这次不答应就别想了——阳阳女士,我会跟顾队报告,你上周五工作时间溜去九龙公园看火烈鸟。” 第75章 “孙天影,你威胁我?”温阳阳道,但手已经老实地把住了轮椅,“我不是受你威胁啊,我也是希望顾队心情好点。” 果然,三个人才到公交站台,顾恺嘉就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你接。”孙天影把手机递给刘轩。“啊?和我无关啊!”刘轩烫手似的扔给温阳阳。“你你你你接!”温阳阳又把手机甩回给孙天影。 孙天影按了接听。 然后抬起头。 车来车往之中,顾恺嘉站在马路对面,盯着自己,挂掉了电话。 孙天影握着拳头,扭着上身,对他跳了一个贱贱的舞。 等到绿灯,顾恺嘉走了过来。 温阳阳和刘轩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孙天影抬头笑道:“顾队,我让他们推我出来的,你不要精神太紧张了,休息也是工作的一环嘛。” 三个人都以为顾恺嘉要大发雷霆,但,顾恺嘉居然陪他们上了公交。 他们运气很好,买落日飞车的票没有排多久的队。 而且,赶上了日落。 一点点橙红在海面铺开。看到即将降落的夕阳,顾恺嘉似乎暂时摆脱了这几天深蓝色的忧虑。 温阳阳比着耶,让刘轩把落日当背景给她拍照。 车上所有的男男女女都在拍照,有人张开双手,迎接着从浅红到橘,又橘到深红,再过渡到深蓝,这一层层的渐变。 “像不像龙舌兰日落。”孙天影往顾恺嘉身上凑了凑。 顾恺嘉感到,自己的手被孙天影的手包裹住了。 他们的衬衫在风中拍打着彼此的。鸽子振翅的声响。 只是一瞬间的恍惚,那只手又得寸进尺,十指扣了过来。 顾恺嘉了挣扎一下,没有挣脱。 孙天影还没完全恢复,但他的劲仍然很大——他俩之前掰手腕,孙天影一开始总和自己势均力敌,但最终都是他嬴。他总在最后一刻爆发出耍赖似的奇怪力道。 这一刻也是如此,自己完全挣脱不了。 太紧了,生疼。 顾恺嘉倔强地,就是不回扣住对方的手。 “答应我的试用期条件,回去跟我住一起。”孙天影道。 “不。”顾恺嘉道。 手立刻被捏得更紧了。 顾恺嘉怕被前面两个听见,轻声威胁:“松手。” 要是自己再屈服于欲望——“一年”的提议,希望孙天影尽早遇到更合适的人的提议,就没有价值了。 顾恺嘉突然想起,林梁宇曾在课堂日记里引用过一段话。 谢老师曾在自己班上朗读。 顾恺嘉记不太清,大意是: 凡是美的东西都没有家…… 一颗流星有它来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处。 他还是觉得,各走各的路,是对孙天影最好的。 虽然,他知道自己会痛苦。 而对孙天影,大概只是短痛而已。 “你不喜欢我吗,顾队?这你都能忍。” “不喜欢。”顾恺嘉把脸别过去。 “这么巧啊,我也不喜欢你,这么死脑筋。” 孙天影放开了手。 顾恺嘉知道,假装放弃是孙天影作妖的开始。 果然,孙天影端端正正、规规矩矩地坐了不到五秒钟,又转过头来: “你好,先生,我观察你很久了,离婚后,前妻让我找个更合适的,我感觉我找到了,我俩应该百分百合适。介意和我认识一下,待会儿喝一杯咖啡吗?” 顾恺嘉笑了一下。“谢谢,不用了。” “那不行,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定好了位置,买好了婚房,打算回老家领证了。你不答应,我就追到你答应。” 顾恺嘉道:“我不适合你,我脾气很怪。” “我就喜欢脾气怪的,要不日子过着太顺了,没什么意思。” “我喜欢管人,你考虑好了。” “我就喜欢有人管,不管我,我浪着有什么意思?” “请问这位先生,”顾恺嘉转过脸,以一种礼貌的语气道,“你是不是皮痒?” 孙天影再次抓住顾恺嘉的手。 顾恺嘉把手抽出来:“而且:不要对第一次见面的人就动手动脚。” “先生,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我掐指一算,你是我的正缘。追正妻者不拘小节,我劝你好好考虑一下我。” 这时,车上的人纷纷在感叹和呼唤。日落到了最盛大、绚烂的时刻。 一轮浑圆的橘,连带着周围铺开的层层叠叠的深红、玫瑰、香槟色,悬在海平面上,两个人转过了头。 顾恺嘉还在想那句话。 我有我的去处。 孙天影是我的去处吗? 我是他的吗? 林梁宇。 没想到再次见面,我们也已是各有去处。 不要再忧虑了。 他的故事还没讲完。 等故事结束。 再伤心不迟。 他看了一会儿日落,转过脸,孙天影的眼睛没有看日落,正看着他。瞳仁里映着落日的光圈。 两个人互相凝视片刻。 “好了,不玩了,说好一年以后,就是一年以后。”顾恺嘉轻轻说。 “行,到时候立即和好,再也不准反悔。”孙天影道。 “嗯。” 他们转身,端正地坐在位置上。 温阳阳正举起双手,尽力把落日框在手臂中,开开心心地叫“哇呜——” 刘轩不耐烦地把手机递过去:“好了好了,拍了好多张,自己选!” 风很大、很急,顾恺嘉把手握在前面的座椅上。手被风抚摸过,留下一点薄荷般的凉意。 天色转向深蓝,灯光渐渐亮起。 暮色四合后,世界会陷入黑暗,但第二天,太阳将要升起。 明天会是新的一天。 【作者有话说】 小情侣最后,也最难的一关即将来临( 第59章 重新开始中 一年时光即将过去。 作为林梁宇特大连环杀人案的专案组成员,顾恺嘉这一年,几乎天天在总局上班。分局的事,基本由温阳阳代劳。温阳阳知道顾恺嘉把自己当副队培养,干得特别卖力。 最近,这起案子,终于要迎来尾声。 林梁宇即将回渝接受审讯。 顾恺嘉把早饭端上桌,打开电视机。 早间新闻悦耳的女声,正平静地念着“两地特大连环杀人案嫌犯林梁宇即将押解回渝”的新闻。 主持人右上方出现了一张小照片。 林梁宇被香湾警方羁押的照片。 林梁宇穿着灰蓝色囚衣,因为没有右臂,无法戴手铐,他左侧身体被绑上了约束带。头微微抬起,脸上带着一种不可战胜的微笑。 顾恺嘉吃了口面包,抿了一口牛奶,竟觉得嘴里泛起一丝苦味。 林梁宇的笑容在电视上一闪而过,却仿佛留在他的视网膜上,久久不散。 这起案子,这一年间,还出过不少状况。 在香湾警方把林梁宇的杀人名单发给公安部的同时,一张“死亡名单”同时在中外互联网上流传。 名单上有9个人。 第一个,是张宇强。 倒数第二人,是詹明致。 / 最后一人,是李宏信。 名单里,还包含名字、人物小传、杀人理由、作案手法。叙述风格清楚、平实而简洁。 名单最后,是几乎要挤爆屏幕的特大号文字: “对罪恶的处罚,不会结束……” “tobecontinue……” “死亡名单”的公布,引发了继林梁宇自爆、处决李宏信之后,有关此案的第三波讨论热潮。 林梁宇处决的,几乎都是国内知名案件的犯罪嫌疑人。网友目瞪口呆的同时,几乎一边倒地说他是“当代的侠客”: “我只能说干得好” “有病的社会早就该治一治了” “我们亿人血书放他出来!!!” 甚至还有一些许愿大军不冒了出来: “求宇神回归!把我的老板处决掉!!为民造福!!!” 这条评论下方,几乎全是:“接”。 尽管官方平台不断删除死亡名单相关话题,和网友这类极为不当的言论,但早有网友做了ppt,连推理带猜测,复盘了整个案件。这个ppt在各个群聊中广泛流传。 死亡名单里,最引起公众共鸣的一起案件,涉及2011年,海东市22人出海捕鱼,仅剩11人回归的命案。 当时,20个年轻人抱着大赚一笔的梦,登上了齐丰渔2098号渔船。船开到中途,一名船员突然发现,老板和他们签订的是阴阳合同,出海三年,每个人算下来甚至赚不到五千。极度的绝望、高强度的工作和封闭的环境,让所有船员精神濒临崩溃,他们胁迫船长返航,遭到拒绝。船长和大副还收买、策反了一批船员。最终,要求返航的一方杀光了代表公司的一方,22人的船,仅剩11人。中途,这些亡命之徒本想逃往其他国家,却因燃料不足,只能返回国内。 第76章 这起案件的主犯,早已被执行死刑。 但林梁宇看到的,似乎是这背后的东西。 2021年,他设计杀害了渔船公司的老板。 公众大声叫好的第二起案件,处决对象是百彩市以助学为幌子,奸污近百名女童的犯罪嫌疑人张均。 一些受害者不愿出面指认,加之取证艰难,这个人渣最终只被判处有期徒刑16年。判决宣布时,社会舆论一度激愤不已。 去年3月,张均出狱不到一年,就在骑摩托车时,意外撞上一根铁丝,当场头身分离。 当时,网友都说这是老天的报应。 死亡名单公布后,大家才发现,这也是林梁宇布置的“意外”陷阱。 舆论讨论的焦点,还有这对“恶魔夫夫”的杀人偏好。 詹明致热衷于挑战“奇案”,致力于破解高智商凶犯布置的完美作案现场,他还把自己杀死凶犯的现场布置为“完美现场”,以获得做智力游戏的快感。如今,他的作案逻辑和手法,几乎成了国内外推理迷研究的对象。 而林梁宇实施的犯罪,覆盖了社会问题的不同侧面:性侵、家庭暴力、校园暴力、人口贩卖、劳动者被压榨、防卫技术学校的强制矫正教育…… 林梁宇处决这些人的方式,和詹明致不同,杀人手段完全不在他在意的范畴内,他的作案手法朴实、干净,又利落。 除了在李宏信案上,他的作案手法稍有不同。有网友分析,或许那时,他要和詹明致正要在“棋局”里比拼点什么,所以玩了点炫技的花招。 大家还扒出来:协助林梁宇作案的人中,有三人已被抓获,且已执行死刑。他们本就是亡命之徒,因为林梁宇优待他们的家属,这些人并没有将林梁宇供出来。 顾恺嘉心想,民间确实高手辈出,真实情况,大概被网友猜中了65%。 至于为何杀死自己的情人詹明致,林梁宇说,是因为詹明致和黑帮一直有制毒交易,自己发现后,精神趋于崩溃,只能选择杀死他。 “‘我爱上的人,应该是个纯粹的、不含杂质的恶魔。’”kk跟顾恺嘉转述了林梁宇在审讯室说的话,“他说得绕来绕去的,什么‘詹明致居然这么在乎世俗的利益,知道这些事后,我崩溃了,我必须杀了他。是的,我爱他,但按我的原则,我必须杀死他。我接受不了谎言,接受不了他居然也在意这些卑微的、世俗的利益,而且居然隐瞒我。他可以是个坏蛋,但他不能行为卑琐。’——你敢信吗?这就是他杀詹明致理由。至于何逸朗和陈嘉辉这种顺带处决的小鱼,他都没放到自己的名单里,他看不上。说实话,我真的搞不懂。”kk说。 “我大概能懂。”顾恺嘉想了想,回答道。 “行吧,哲学界失去你俩真是一大损失,”kk道,“还有一起案子,林梁宇说等回了内地再交待。到时候我们互通消息。” “ok。” 公安部一边让涉案地的公安局立即展开调查,一边让它们全力配合渝州公安局的工作,消息随时互通互享。在林梁宇回渝前,把案件事实、涉及人员全部核实清楚。 所以,这一年内,为了这起案子,顾恺嘉也一直在超负荷地工作。 但好在,离开了林梁宇,自己终于不再受情绪左右,反倒能冷静地复盘所有的内容。 或许,每个人在内心深处都会对林梁宇有所认同。 甚至,自己作为警察,听见林梁宇选择那个性侵女童的恶魔为对象,一瞬间,也有种发自内心的解气感。 虽然,这话不能告诉任何人。 这是本能,顾恺嘉控制不住——他从小就极为憎恶恶行与坏人,这是他选择当警察的理由。 但,他仍然不赞同这种方式。 比如,那个渔船公司老板,至少罪不至死。 此外,这一年,顾恺嘉也在一点点反刍着他和林梁宇在香湾相处的短短几日。 他突然有些明白,林梁宇为何要自爆,又为何要告诉自己那么多。 或许,林梁宇仍未想清楚,这么做究竟对不对。 他希望自己能交给他一份答卷。 这份答卷,詹明致无法给他。 林梁宇大概觉得,只有自己能给。 “救救我这个伊万吧,我的阿廖沙。” 自己应该如何驳倒他? 如何与公众朴素的正义感逆向而行,对林梁宇说出“你,错了”? 交出的答案,不能是“你有没有考虑过受害者的家属?”“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个过程中无辜的牺牲者,比如王祥?” 这种角度没问题,但站位不够高,林梁宇不会接受。 “私刑不是正义”“法律要求程序正义”……这样的回答,正确但宏大,这些道理,林梁宇也懂。他照样不会接受。 林梁宇需要的答案,不是上面这些。 顾恺嘉知道,等到和林梁宇再次相见。 他俩要在这个问题上,进行最终的对决。 第60章 重新开始下 除这件事外,回望这一年,顾恺嘉觉得,自己好像过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密度。 他第一次试图改变视角,把生活的肌理触摸完全。 自从林梁宇说讨厌自己,他就开始反思:自己对待别人的方式,是不是真的很招人讨厌。 自从林梁宇宣扬自以为是的正义。他也开始思考:自己一度坚持的原则,换个视角,可能也没那么必要。 比如,他一直隐秘地恨着父母。 他俩确实不负责任,这一点没有改变。 但自己,就因为他们是“错的”,一直把他俩推得远远的。 顾斌回渝州后,顾恺嘉工作忙,庆祝开业那次之后,就再未去过他的茶楼,也很少给他打电话。顾斌偶尔打电话过来,顾恺嘉也往往在加班,说两句就把电话直接挂掉。 但那天,顾恺嘉第一次主动去了南滨路。 再次看到“雀室好”那个绿底红字、土到爆的装修时,顾恺嘉竟从心底泛上一股亲切感。 正是中午,大家都吃饭去了,茶楼没什么生意。前台小妹在刷指甲油,清洁阿姨杵着拖把杆,站在厕所门口发呆。顾斌蹲在沙发角落,在茶几上吃麻辣烫。 顾斌老了,身形佝偻、发根发白。被上一个阿姨甩了之后,他就把自己照顾得乱七八糟。 顾恺嘉第一次觉得,他蜷缩着吃饭的身影有点可怜。 “唉哟,稀客稀客,顾局来茶楼视察工作了!”看见顾恺嘉,顾斌一扫脸上的疲惫,惊喜地放下筷子,“怎么,最近有空了啊?” “嗯,”顾恺嘉瞥了一眼汤面上漂浮的辣油,“吃外卖不健康。” “唉呀,做饭太麻烦了,而且忙起来哪有时间。” 顾恺嘉把两箱牛奶放在地上,然后把自己给顾斌买的营养药片一盒一盒从袋子里拿出来: “你多补一下身体吧,我问问附近有没有搭伙做饭的,也给你做一份,吃人家自家做的比较卫生。” “唉哟,唉哟,”顾斌拿起补品盒子,翻来翻去地查看,欢喜得不行,立即转头对清洁阿姨大吹特吹,“我儿子!公安局刑警队长!群众天天排队给他送锦旗!人家局长都是把他当接班人培养的!哈哈哈哈,还孝顺得很,是吧,看看,给我买的这些,浪费钱,哈哈哈哈哈。” 那以后,顾恺嘉每周都抽空在顾斌那儿坐一会儿。顾斌高兴得不得了。晚上小酌两杯后,还还会拉着顾恺嘉的手,痛哭流涕地说些真心话。 顾恺嘉突然发现,顾斌也没有那么讨厌。 “欸,你总局的那个朋友,也是个队长吧,那个孙队长,”有一次闲聊,顾斌突然道,“人真是不错,给我介绍了很多生意,偶尔还打电话问你的情况呢。你好好处理下和他的关系,以后争取调到总局发展。升职空间大,听你老爸的,人脉最重要。” “人脉重要,那你要还钱的时候,你那些朋友哪儿去了?” “嘿嘿,嘿嘿。”顾斌尴尬地笑起来。但,埋怨自己,毕竟是儿子和自己更亲近了的表现,顾斌甚至有点开心。 在妈妈生日前,顾恺嘉也给她打了一个电话,邀请她来渝州玩几天。 之前,黎玲过生日,顾恺嘉都会给她发红包,其实是赌气还清她的抚养费的意思。 只有埋怨、憎恨,才是支撑自己做这件事的理由。 打电话前,顾恺嘉翻了翻手机,发现彼此的交流还停在一年前的一段对话里: “日本发生大地震了,你没事吧。” 他还是偶然看到她的朋友圈,才知道她去日本旅游了。 “还好还好。哈哈哈,我们离得远!” 然后,黎玲发了好几张自己扯着丝巾,正享受着风的吹拂,背景为樱花的照片。 自己连个敷衍的点赞都没回。 今年的生日礼物,顾恺嘉想到黎玲很爱美,又是溜肩、薄身材,就给她买了一套定制旗袍照。 第77章 黎玲很高兴,但非要和儿子拍一组纪念合照。顾恺嘉于是又选了一套亲子照。 两个人拍照时,顾恺嘉换上马褂,拿着折扇,戴上傻兮兮的圆眼镜。 在镜子中看见自己的脸时,顾恺嘉忍不住笑了出来,觉得很像民国时期的酸文人。 要是孙天影看见,一定会笑话自己。 顾恺嘉又想起,孙天影手机相册里存着很多自己的丑照,都是他偷偷拍下的:睡得昏天暗地的;被拍成一米三小矮人的;正在打哈欠、丑绝了的;正往上看、像是在翻白眼的;正对着他开骂的——后两张,还被孙天影p成了表情包。他俩一在微信上互喷,孙天影就会连发自己翻白眼和骂人的表情进行魔法攻击。 后来,顾恺嘉也拍了很多孙天影的丑照,做成表情包和他对轰。 顾恺嘉回过神来,见黎玲已经穿着旗袍,从试衣间走出来,便对她道:“妈,我是不是看着有点傻。” 黎玲慢慢走了过来,捧着顾恺嘉的脸,看了很久,轻轻道: “傻?不傻……我儿子居然都这么大了,越长越帅,越来越成熟了。” 她眼圈红红的。 她的手特别粗糙,出乎顾恺嘉的预料。 那一瞬间,顾恺嘉觉得,对很多人,很多事,自己也不必那么较真。 他留妈妈在家住宿,陪她在渝州玩了一周。 顾渝当年因为黎玲太花枝招展,呛过她几句。两人从此一直有芥蒂,黎玲连顾渝的葬礼也没有参加。 但黎玲来渝州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顾渝扫墓。 她在墓前放了一束花,还坐在坟墓前的栏杆上,跟顾渝聊了聊天。 下午回家,妈妈洗完澡找吹风机时,打开了床头柜第二层的柜门。 里面放的全是避孕套,他和孙天影没用完的。 顾恺嘉正把吹风拿进来,尴尬地顿住了。 黎玲很淡然,轻轻把柜门关上: “有女朋友啦,怎么不跟妈妈说。” 顾恺嘉顿了顿。 “分了。” “怎么分了呢?” “性格不合。我俩打算冷静一年再说。” 顾恺嘉自己都吃惊把这话说出来,换作平常,他什么都不会对黎玲说。 他们并排坐在床边上,妈妈生疏地把着他的肩膀。 尽管感觉出顾恺嘉的僵硬,她也没有挪开手。 “你呢?”顾恺嘉问。 “在日本旅游的时候在团里认识了一个,是个退休大学教授,有点追我的意思,他也是个儿子,人在美国。哈哈,我觉得不合适。你妈妈还是一个人自由自在地比较好。” “噢。” “没事。爱情都是附带的。有就好,没有也不强求。重要的,还是要照顾好自己。” “嗯。” 母子俩默默无闻地看着窗外,夕阳下,船在江面缓缓移动,索道在半空滑行。 顾恺嘉知道,按自己的性格,原谅是不可能的。 只是,他好像第一次发现,每个人都过着自己的人生,承受着各自的快乐和苦楚。 孙天影也是。 自从他们在落日飞车上“重新开始”之后,孙天影好像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乱喊亲爱的、老婆、嘉嘉,一句也不喊。 无论公开还是私下,都叫“顾队”,好像他们是才认识的同事一般。 包括微信。 香湾枪战,他恢复后那段时间,他俩的语音铺满了对话框,中间夹着乱七八糟的肉麻表情。 但最近,他俩的聊天记录除了工作,几乎没有其他内容。 顾恺嘉简直怀疑孙天影被顶号了。 除了有一次。 分局接手了一件医闹案,一名医生当场被病人家属捅死。目击证人是个普外科实习医生,刚入职一年,还带着大学生的清澈和天真。因为案子,顾恺嘉和他接触过好几次,觉得这人不错。他对养生感兴趣,顾斌肠胃和关节也不好,经常会问问这个医生养生知识,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熟悉起来。 但是,顾恺嘉觉得这个实习医生有事没事,喜欢一直盯着自己。 有一次,医生故意来顾斌的茶楼和顾恺嘉偶遇,顾恺嘉正埋头帮顾斌算账。 医生把手搭在吧台上:“我其实一直想问,顾警官得这么帅,还没有女朋友吗?” 顾恺嘉没想太多:“没有。” 医生好似开玩笑:“那有男朋友吗?” “……”顾恺嘉停下写字的手,抬头看了他一眼。 年轻的医生像被激光射出一个洞,愣了一下:“开玩笑开玩笑。顾警官一看就是直的。” 顾恺嘉继续低头算账,没理他。 但,好像觉得自己是直的,并没有影响这个医生对自己的兴趣,甚至让他更感兴趣了。 顾恺嘉尽管显出不耐烦和冷淡,因为工作原因,还得和他继续接触。 医生以给叔叔看胃病为由,经常到茶楼来,还会点一杯难喝的、本就是为中老年人准备的速溶咖啡。 有一天,孙天影来了,他穿过密腾腾的烟雾,看见顾恺嘉正在前台埋首做什么,那医生坐在顾恺嘉旁边,挨得很近,一脸暧昧地盯着顾恺嘉,甚至伸出手去,顾恺嘉立即避开了。 孙天影像条呲牙的狗,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一把把医生扯了起来。 “你过来一下。”医生一脸懵地被孙天影带到卫生间里。 一分钟后,医生出来了,好像有点尴尬,把自己的资料文件一本本捡起,抱在怀里:“那,顾队我走了哈。不打扰了。” 一阵沉默。 “你跟他说什么了?”顾恺嘉道。 “说了点男人之间应该说的。”孙天影把手撑在台面上,从他手臂紧绷的肌肉上,顾恺嘉明显感到他在生气,而且非常生气。虽然他甚至是笑着的,“顾恺嘉,你不懂得保持距离吗?你说一年时间,让我找到合适的,没说你自己要找吧。” “我找又怎样?你管不着。”顾恺嘉按着计算器里的“删除”。 “哼,”孙天影冷笑了一下,“他不适合你,那明显是个要找老公的。” “我怎么就不能当老公呢?”顾恺嘉抬头。 孙天影像被这句话噎了一下,半天没回过神来,随后,他眯起眼睛:“你学坏了。” “我也不知道我跟谁学的。”顾恺嘉淡然地翻到账本第二页,心里却很想笑。 看孙天影原形毕露,也是一种特别的乐趣。 但,把实习医生吓走之后,孙天影又开始淡淡的了。 有时,他们在同一张桌子上查着案件资料,顾恺嘉恍惚中有种“重置人生”的感觉。自己仿佛回到孙天影刚来分局的那一段时光——那时,两个人也是一句话都不说,就是埋头工作。 孙天影如今跟柳下惠似的坐怀不乱,顾恺嘉甚至有点微微的不爽。 特别是,在他俩复合的倒计时越近的时候。 孙天影越没有表示,他就越来越焦躁。 明明,自己是真心希望他找到更适合他的人。 ……算了。 他俩恋爱的时候,孙天影一边坐床上玩switch,一边说: “回想起之前某些事,我都有点想把人生重开一遍,就像游戏,输了就可以读档重来。” 这一年,顾恺嘉就有一种“全部重来”的感觉。 如果人生可以分岔,如果人生可以有很多平行时空,他一定会做出很多不同的选择。 对父母,对姑姑,对林梁宇。 对父母,他或许应该早点联系。 他当然不原谅他们。但可以接受一些不完美的和解。 对姑姑,不管她有多犟,都架着她去癌症筛查。 对林梁宇,用另外一种方式,让他摆脱张宇强。 这样,他们的人生是不是会变好很多?自己也会好很多? 奇怪的是…… 顾恺嘉放下手中的switch。他刚好在孙天影爱玩的那个游戏中“检定失败”了。 如果自己的人生就是一场游戏,唯独爱情这条线,他不能做什么新选择。 当然,他只有一条想选、也只能走的路线,从未变过。 但是,他改变不了自己和那个人的走向。 任何他这边的选择,都阻止不了他俩注定分离的十年。 现在,有些事已经迟了,有些还没有,有些,注定无法改变。 但好在,一切都在不太完美地重新开始。 甚至,毛毛在消失了一年后,重新大摇大摆地回到他们小区。她的毛炸得更开了,独自在花坛蹲着时,凶凶的,像李逵。看见顾恺嘉走来,她认把他认了出来,又变回那只可爱娇弱的小猫咪,在顾恺嘉双腿间蹭来蹭去,翻过肚皮,把指甲缩回胖乎乎的爪子,挠顾恺嘉的手指。 顾恺嘉给她开猫罐头,她馋得不行,一直试图把大脸贴过来。 生活中的一切,像小雨一样扑面而来。 冰凉柔和细腻的小雨,一点点滋润着干燥的生活。 第78章 顾恺嘉感觉,他没有选择回到过去,重置哪个节点。 他重置了自己。 第61章 前兆上 “命定的一天”即将到来。 顾恺嘉想,又是一场奇怪的巧合。 第二天,是他和孙天影约定复合的日子。 也刚好是林梁宇回渝的日子。 林梁宇会坐七点半的飞机,于早晨10:00抵达渝州,随后立即赶来总局。 因为要安排第二天的审讯工作,总局氛围特别紧张,一整天,顾恺嘉和孙天影都在参加专案组的大会小会。直到快下班,孙天影才发来一条微信。 孙:顾队,下班麻烦陪我去一个地方 王局的声音响彻会议室,虽然都是些打气的废话,但大家正襟危坐,拿笔在纸上虚空地划着。顾恺嘉瞥了一眼斜对面的孙天影,对方皱着眉头,表演出一副专注的神情,还时不时根据重音点点头,也不知道在用哪只手发消息。 顾恺嘉低头,回到: 工作的事? 孙:当然是工作,哪敢占用顾队的私人时间 顾恺嘉一下子将手机扣在桌上,没有回复。 这混蛋,竟敢忘了明天是什么日子。 这都快下班了。如果他记得,按平时,从早上就开始骚扰自己了。 会议终于结束,他们难得准时下班,王局让所有人好好休息,准备好打赢第二天的“硬仗”。 两人出了会议室,隔着一点距离,并排走着,一句话也不说。孙天影绕到茶水间,从冰箱取出一堆大包小包提在手里。顾恺嘉瞥见,几乎全是食材,还有个方形白布袋,像是蛋糕。因为置气,顾恺嘉抄着手,也不帮他拿。 两个人沉默着走向车库,上车,继续沉默。孙天影启动车子,不说去哪里,顾恺嘉也不问。 路还不太堵,车在平安大道行驶了二十分钟,随后拐进一条窄路,到了80时光街。这儿原样保留着80年代分配的工人宿舍。 车掠过一栋栋贴着绿白马赛克瓷砖的旧楼,又拐进一条窄道,最终停在一排外墙没有粉刷、阴暗潮湿的房子前。 顾恺嘉一瞬间知道这是哪里了。 “陈阿姨的家?”顾恺嘉对着窗外问。 “嗯?”孙天影解开安全带,“你来过啊。今天是她生日,我想着来给她庆祝一下。王祥沉冤昭雪,我们还没来慰问呢。” 没想到这家伙还有点良心。 能为陈丽萍庆生,顾恺嘉其实蛮高兴的,但又不想跟孙天影多说一句话,只道:“噢。” 他俩刚从后备箱提出大包小包,看见对面一楼,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佝偻着背,在阴暗的光线中对锁孔,努力开着一间像是保安室改造的房子大门。 “欸?这不是那个——道长!”孙天影喊。 那人吓得浑身颤了一下,转过头来。 是成光。 看见是他俩,成光仿佛松了口气: “啊,顾警官,孙警官,好巧!” 很久不见,这小道士显得更憔悴了,眼睛布满血丝,脸色青白,跟撞了鬼似的,手里寒酸地提着一袋白菜,几个鸡蛋和两个白馒头。 孙天影打量着他手中的袋子:“你怎么混得这么惨,连肉都吃不上?我和顾队今天要给陈阿姨做饭庆生,要不一起吧?” 成光一听吃饭,眼睛放光,马上把口袋扔进自家门缝,屁颠屁颠走了过来:“哎,别提了,最近试睡了三家凶宅,人感觉要死了,赚的钱都拿去付医药费了。” “看出来了,你一脸撞了鬼的样子。”孙天影从牛奶箱里掏出陈丽萍的备用钥匙。 成光像终于逮到活人说话似的,滔滔不绝:“话说,这三间宅子确实都有鬼,送走了两个,其中一个硬是送不走,这鬼倒也不坏,就是不停喊冤,吵得我耳朵疼,还是98年死的呢,是个老鬼了……刚巧,我跟你们说说他是怎么死的,算是替他报个案,麻烦两名警官帮忙查查,这案子是不是真有冤屈。” 孙天影扬起眉毛,一副“我没听错吧”的表情:“成道长,你不仅搞封建迷信,还试图浪费警力,请问,你报案要怎么报?说鬼托梦向你喊冤?不过凶宅试睡听起来蛮好玩的,下次带我去体验一下,我倒要看看世上到底没有鬼。” “嗨,孙警官,你不行,”成光摆摆手,“警察这个职业阳气太足了,鬼要被你吓跑的。” “那不正好?我搞个副业,帮你镇宅如何,收入五五分,不打折啊。” “你去了肯定是有用,但你走了那东西就回来了呀!治标不治本——还有,关于这个凶宅的案子,我建议你们还是查查吧,别不信。”成光道。 孙天影笑了一下。 顾恺嘉道:“你到时把案子跟我说说。” 听见这话,孙天影看了顾恺嘉一眼。顾恺嘉也回看了他一眼。 成光盯着他们,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每次碰见这两个警官,这俩没一次不在闹别扭、互相作对的。 不过管他呢,自己有肉吃就行,哈哈。 陈丽萍还没回家。她找了一份家政的工作,现在正在城中区给人打扫,已经收尾了,还有半小时就回来。 孙天影打开门,按下客厅灯开关,装修简陋的客厅跃入眼中,白色墙面因为潮湿显得有些斑驳。虽然背阴、朴素,但整洁、干净。 进门的橱柜上,摆着两张照片。 一张像是全家福。陈丽萍和她丈夫都还年轻,坐在凳子上,他们中间站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孩。这小孩相貌不像王祥,大概是陈丽萍的第一个儿子。 那个被人抛下大桥的孩子。 还有一张照片,王祥正穿着运动服,背着旅行包,站在一棵松树边比耶,背景似乎是黄山。 把两个孩子的照片,放在一进门就能看到的地方。 仿佛,陈丽萍希望自己回来的时候,有人迎接似的。 三个人在厨房内分好了工。顾恺嘉洗菜,成光切,孙天影先把肉处理了,待会儿负责炒菜。 成光出去找热水壶时,孙天影看着顾恺嘉,在昏暗的光线下轻轻问:“你是不是来过很多次了?” 顾恺嘉摘着空心菜,不想理他,但也不想过于小气:“你怎么知道。” 孙天影道:“你认得这个地方,这是一点。还有,那小道士之前跟我们说封建迷信之类的话还有所顾忌,这一次直接神啊鬼啊、口无遮拦,我不记得我俩什么时候跟他这么熟了,除非你经常来看陈阿姨,和他有接触,给他纵容的。” 顾恺嘉甩了甩水,白了孙天影一眼。 虽然他猜得没错。 成光走了进来,挤在他俩中间拍蒜。 “欸,”孙天影道,“顾队,料酒给我一下。” 顾恺嘉装作没听到。 孙天影对成光说,“成道长,麻烦让尊敬的顾队给我递一下料酒。” 顾恺嘉这才把料酒给成光递过去。 整个过程,成光心里默默吐槽,为了混口饭吃、占点便宜,自己大概注定要受这两个人的夹板气,顾恺嘉和孙天影互相之间需要对方做点什么,在这十平米的空间里,偏偏不互相直说,也不自己去拿,老是让他在中间传话。“叫他拿一下剪刀。”“麻烦让那位孙队把菜板递给我。”“猪油在顾队旁边的橱柜里,让他帮忙拿一下。”…… 顾恺嘉后来也觉得不好意思,拉着成光转移到客厅。 两个人相对着坐下来。 “顾警官,你俩又怎么了,”成光道,“谈恋爱嘛,要相互包容,相互理解……” 成光也不想当知心大哥,但顾恺嘉经常给陈丽萍送东西,吃饭也叫上自己,一来二去的,两人也算朋友了。现在孙天影又跑来给人过生日,他对这两人很有好感。 而且,虽然关闭了他心通和宿命通,但自己还残存着一点点对人的感知。他对他俩的气场印象深刻,因为都有股纯正威严之感。第一次见他俩,他俩的气正在淡淡地周旋,第二次,两个人虽然在吵架,但气已经缠在一起。 如今,像是真正结合过了。 但,还是差一点点。 有一点点灰色地带。 看不清楚。 “我和他没什么。”顾恺嘉低头摘着菜。 “唉。行吧。”成光无奈。其实,他刚看从孙天影身上,看出了点不太对劲的东西。 待会儿还得再观察一下,再看看要不要告诉顾恺嘉。 陈丽萍到来,差不多已经快七点。看见家里灯光亮起、烟火浓郁,她疲惫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惊喜:“小成,啊,顾警官,你也来了。” “我说过很多次了,陈阿姨,叫我小顾就行,”顾恺嘉笑着站起来,“孙警官在厨房里。” 陈丽萍马上要过去帮忙,被成光按了下来。 孙天影烧了一桌的菜,刚好放满客厅那窄窄的折叠桌。四个人从每间屋子里扯来一个板凳,围坐在狭小的餐桌旁。倒上可乐,干杯,又打开电视,当热闹的背景音,成光和孙天影聊着最近的新闻,顾恺嘉偶尔说几句话。他们都给话留点口子,鼓励陈丽萍参与进来,但陈丽萍只是笑,有些说不上来,只是来回看着每个人的脸,眼角炸出一道道笑纹。 第79章 吃晚饭,把碗碟收拾好,孙天影回到客厅,关掉灯,客厅一瞬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口漏出的一点点蓝黑色的微光。 陈丽萍不知所措:“啊,灯关了干啥,还看得清楚不。” 成光从冰箱把蛋糕取出来:“陈阿姨,生日快乐!” 陈丽萍有点惊讶,手足无措。 她见三个年轻人忙来忙去,分盘、插蜡烛,给自己戴上纸做的王冠,一直有点受宠若惊,呆呆的。 成光把蜡烛点亮,轻声道:“许愿,许愿!”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给陈丽萍示范。 陈丽萍回过神来,她害羞地笑了笑,学成光的样子,将两只粗糙的手掌合在一起:“我,祝,我祝、这三个小伙子生活越来越顺利,越来越幸福!” 孙天影道:“陈阿姨,为了自己许愿啊。多关心自己,少考虑别人。” 陈丽萍愣了一下,很困惑,好像人生中第一次开始思考自己有些什么愿望。 “什么愿望都可以,”看她还在犹豫,孙天影鼓励道,“比如,找个帅老公啦,彩票中五百万啦,随便想一个吧。” 陈丽萍笑笑,然后,几乎是低着头,很认真地想了一下,终于道:“我、希望下辈子,宁宁和祥祥能投胎到一个好人家!” 三个年轻人都沉默下来。 “唉,”孙天影叹了口气,走过来,按住陈丽萍,让她坐在沙发上:“陈阿姨,一般生日大家都能许三个愿望,最后一个愿望要为自己许。过了这么久,宁宁和祥祥也差不多要往生了。等成道长挑个时间,我和顾警官就一起帮你重新迁坟。王祥沉冤昭雪,也就对这个世界没牵挂了,但你自己的生活总要重新开始吧。而且,他俩也会希望你过得好,你过得好,他们投胎到好人家才放心。你自己说是不是。” 陈丽萍想了想,点点头。 “最后一个放在心里许吧,我们给你留点隐私,”孙天影道,“还有想要个老公这种愿望也可以省省,到时候我们仨都帮你物色一下,介绍个人品好靠谱的。” 陈丽萍害羞地笑了一下。 成光立即道:“对啊,陈阿姨,你才四十五,还年轻,人生一半都没到,有大把的时间重新开始,好好生活,是吧。” 陈丽萍将蜡烛吹灭,成光打开灯。九点,外面是茫茫的黑暗,偶尔有车的喇叭声响,反显得周围更加寂静。 室内的灯火是暖的。陈丽萍咽下一口奶油蛋糕,心里仍想着两个死去的儿子,但好在嘴里没有发苦,可以替他们尝到一点生活的甜味。 【作者有话说】 其实光仔对这个故事毫无作用,我只是单纯喜欢写神棍而已( 第62章 前兆下 三人离开时,已经晚上十点,孙天影去开车,成光扯了扯顾恺嘉的袖子。 “顾警官,谢谢你上次请我吃饭。” “还好,没什么的。”顾恺嘉上次来看陈丽萍,成光喊着说想吃火锅,顾恺嘉就请他和陈丽萍在80时光街吃了一顿。 “……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唉,还是跟你说了,让你有点心理准备吧。孙警官他……可能有个大劫数。”成光道。 顾恺嘉顿了一下,皱眉道:“我不信这些。” “唉呀,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成光似乎在感应什么,“不过,这件事,你对他有很大帮助。” 顾恺嘉心想:“你不说,我当然也会帮他。” 但这话没必要跟成光说,顾恺嘉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成光盯着他,好像读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说真的,顾警官。这事很麻烦。你甚至——都不一定站在他那边。” “如果他是错的,”顾恺嘉道,“我就不会。” 成光盯着孙天影在车内的黑影,摸着左耳的耳钉,努力探寻着——但没办法,被迫关闭了宿命通,他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 “算了……顾警官。有一句话嘱托你: 浮世万象皆藏影。表象,并非真实。” “成道长,”顾恺嘉转身望着他,双眼炯炯有神,成光瞬间感到一种威严的压迫,“刑警的任务,本来就是看到表象下面的真实。不过,”他笑了,成光几乎很少看到他笑,“谢谢你的提醒。” 路灯暗暗地照在两侧。 车正往南开,车内依然安静。 “我们选个什么时候去帮陈阿姨迁坟啊?忘记问顾队什么时候有空了。”孙天影终于开口了。 顾恺嘉简单应道:“我都可以。” 他发现,车行驶的方向是自己家。 孙天影打算直接把自己送回家? 他应该真的忘了。 顾恺嘉琢磨着要不要主动提,即便孙天影的答案是——不在一起。 自己和他纠缠、折腾、折磨了这么久,时好时坏、时浓时淡的。 十年就像半辈子,两年却像一个世纪。 有个了结也好。 二十分钟后,车驶到顾恺嘉小区门口。 “到家了,顾队,明天见。”孙天影道。 顾恺嘉“啪”的一下按下安全带的按钮。 但他没有动。 孙天影似乎在等他走,看他不动,笑了一下:“怎么,还有事?” “没。”顾恺嘉将手放到车门把手上。 “噢,对了,”孙天影看着前方,“有件事,忘了跟你说。” 顾恺嘉收回手。 “我们队考进来一个女警察,你见到过的。” “嗯。” 顾恺嘉最近总在总局来来往往,见过那个活泼可爱的女生。 “我面试的她,第一次觉得,找到了真正适合——” 孙天影突然停下来,把后半句吞在嘴里。 他解锁手机,打开微信,开始啪啪啪地回消息。 顾恺嘉想走,但又强忍着,心揪起来,也要把后半段听完。 孙天影放下手机,抬头,玩味地瞥了一眼顾恺嘉的脸色。 顾恺嘉又把手放到车门把手上。 孙天影立即道: “适合——审讯这个岗位的奇才。”说完,他想笑,但忍住了。 “哦,那祝贺你。”顾恺嘉正要踏出车门。孙天影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扯了回来,然后伸出半个身子,几乎压在顾恺嘉身上,将车门关上。 “好了,顾恺嘉,”孙天影坐回位置,“423829。” “……什么意思。” 静默片刻,顾恺嘉轻声道。 他俩的生日。 顾恺嘉心跳开始加快。 “顾恺嘉,你继续装。”孙天影道。 孙天影说过,在城中区买下的那间新房,用的是密码和指纹锁。 顾恺嘉望着窗外,黑暗中,楼脚一家火锅店的灯牌一闪一闪,玫红、金黄、暖橘色的菜肴轮流亮起来,中间的小人,端着一个空碗,拿着筷子,咧开嘴笑,周身的光围着他,让人觉得幸福又绚烂:“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那就麻烦顾队自己解密了。”孙天影望着顾恺嘉,微笑道,“我忍了一年,就是为了看你这副急得要死的样子——”他的食指快乐地敲着方向盘,“怎么说,还算比较值吧。” 顾恺嘉沉了沉气,起身就捏着拳头敲他,孙天影笑着用胳膊挡住: “诶诶诶,明天是大喜的日子,要一起在新房新床上办正事了,别把老公打废了呀。” 顾恺嘉瞬间加重了力道。 把他揍舒服了,顾恺嘉回到座位上,整理了一下衣服:“我明晚不一定有空,老魏要让我回分局签文件。” “啧啧啧,顾队好大的架子,”孙天影顺了顺被顾恺嘉弄乱的头发,“我明晚也不一定有空——明天我要参与第三轮审讯。反正密码给你了,东西都买齐了。谁先回去就先等着吧——孙队长憋了一年了,到时在床上有多疯他自己都不敢想象,麻烦顾队做好心理准备——别先睡着了啊。” “……你脑子里就只有这些事情。” “顾队告诉我,我脑子里应该装进什么事情呢?要不一起在床上打坐吧。” …… “那我回去了啊。”顾恺嘉道。 “欸,明天两个人都不是单身了,这么有纪念意义的晚上,不对我表示一下?” 顾恺嘉朝周围看了看,看能不能找点事让自己先忙一会儿。 没找到。 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明天再说。” 孙天影道:“行,可以,没问题。” 顾恺嘉又一次打开车门。 短短两分钟,车门被他反反复复打开快五次了。 他刚要真的出去,孙天影突然道:“等等。”随后凑了过来。 顾恺嘉不自觉地僵住身子。 孙天影贴近。 顾恺嘉闭上眼睛。 等了半天,只感觉一只手在他胸口拂了拂。 顾恺嘉睁开眼,见对方已经坐回位置: “沾了点灰。好了,没事了——拜拜。” 第80章 …… 又想揍他了。 顾恺嘉冷静了一下,对孙天影勾了勾手:“转过来,给你表示一下。” 孙天影转过头,顾恺嘉凑了上去。 嘴唇挨得很近,他们都能感受到彼此气息里的灼热和欲望。 两个人的胸脯,在衬衫下一起一伏。 嘴唇只有不到一毫米,几乎已经触碰时,顾恺嘉撤回身子,看着孙天影没回过神的表情,笑着道: “再见。” 他打开门,朝小区门口走去。 身后的人急促地按喇叭,明显在骂人。 顾恺嘉回到家,打开客厅的灯,暖光一瞬间铺满房间,顾恺嘉撑着窗栏,朝窗外望去。 孙天影看到他的灯亮了,闪了闪车灯,像是道别。 车慢慢启动,拐出小路。 顾恺嘉望着他的车消失在灯火辉煌的路上,想着,明晚,他们就会躺在同一张床上,再一次,像一对新婚夫妻,热烈地,失去边界,失去自我,像是古希腊那个被劈成两半的灵魂,终于合而为一。 但这个时候,突然有个声音响了起来。 “孙警官马上有个大劫数。” “你能帮到他。” “但你不一定站在他那边。” 这个念头,让心里升起的幸福,像蜡烛焰火被吹得摇摇晃晃。 顾恺嘉想,不行,我不相信这个。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克服。 我一路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而且,从此以后,什么事都可以和他一起面对了。 像是,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勇敢也可以翻倍一样。 【作者有话说】 我还以为今天七夕节,急着让这两公婆在七夕当天和好,好好幸福一下。结果写完才发现自己记错时间了。那就提前祝(可以过七夕的)宝宝们七夕快乐~ 第63章 坠落上 3月28日早上9:00。 总局。 看见顾恺嘉,孙天影趁着没人,立即凑了过来:“老婆早,做好准备打今天的硬仗了吗?” 顾恺嘉知道他故意双关,白了他一眼:“滚。” 中午12:00。 林梁宇抵达渝州市看守所。 案情重大,长尾效应仍在持续,网友都沸沸扬扬地讨论着这事儿,甚至已在等待公开的法庭庭审。 对公安机关来说,8个死者,8桩社会影响力极大的案件——这注定是一场马拉松式审讯。 下午2:00,总局提审林梁宇。 在香湾接受了长达一年的审讯,林梁宇有点憔悴,人也瘦削很多,但精神力似乎更加旺盛。一双漆黑的眼睛炯炯有神,远远看见他的人,都会先注意到那双眼睛。 他被押解至审讯室外时,顾恺嘉和孙天影站在一侧迎接他。 孙天影双手插在兜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顾恺嘉的眼睛自始至终没有离开林梁宇的脸。 林梁宇对顾恺嘉微笑了一下。 “好怀念,飞机落地的时候,我感觉终于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地方,”他说,“可惜,没机会和你再到处逛逛了。” 顾恺嘉没回答,只是看着他。 “信收到了吗?”林梁宇轻轻问。 “什么信?”顾恺嘉说话也很轻。 “看看你的邮箱。”林梁宇微笑了一下,转过头去,看向正微妙不爽着的孙天影: “孙警官,今天可以让你来审讯我吗?” “你以为这是哪里,难道还可以点菜吗?”孙天影礼貌地微笑。 第一轮审讯由两名经验丰富的老刑警负责。 顾恺嘉和孙天影站在审讯室外。王局甚至都抽空过来旁听。 顾恺嘉望着林梁宇,掏出手机,打开qq邮箱。 果然,在一众垃圾广告邮件中,他找到了一封发信人为themis_lin的邮件。 邮件主题是: 写给一年后的你(第一封) 是一封定时发送的邮件。写信的日期,是去年的4月14日,顾恺嘉记起来,那是林梁宇自爆前一夜,是他跟自己忏悔当晚。 顾恺嘉打算一边旁听审讯,一边阅读这封信的内容。 第一轮审讯开始。 林梁宇从李宏信案开始交代。有关如何和张桂芳约定交换杀人,如何锁定李永志这个小喽啰,如何利用与李永志和李宏信相似的面貌来震慑国内,如何锁定王祥当作替罪羊,他都交代得简单、明了,逻辑清楚。 他如此配合,如此主动,又如此有条理,警方心想,总算遇到个高素质犯罪嫌疑人,太省事了,每个人都大大松了口气。 不过,再问及他杀死李宏信的原因时,林梁宇微笑着答:“其实,也不仅是为民除害这么高尚的理由。” 审讯人员道:“那还有什么原因呢?” 林梁宇道:“我可以申请孙警官审讯我吗?我在香湾和他交过手,很欣赏他。” 两个老警察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直接道:“这个当然不行,你不能指定审讯官。” 审讯室外,王局立即看向孙天影:“小孙呐,我看犯罪分子和你打着打着,还惺惺相惜起来了,是不是啊?” 孙天影笑了一下:“王局,这人可能喜欢给自己上难度吧。” 被审讯人员拒绝后,林梁宇只淡淡“噢”了一声,没有太激烈的反应:“那,等他审讯的时候,我再详细交待李宏信案吧。” 两个审讯警察又互相看了一眼。 林梁宇认罪态度很好,如果不听他的,不太利于审讯。但若被他牵着鼻子走,警察的气焰未免又被他压住了。 好在孙天影本来就被安排在第三轮。 林梁宇停止交待李宏信案,沉默持续得太久,审讯官转而让他按照时间顺序交待自己的罪行。没想到,林梁宇很配合地开口了。 我杀的第一个人啊?是张宇强。 嗯,考上大学那年的暑假。 他到处找我,说,要是不和他再复合,他就会跟我周围的人说,我是同性恋,被他搞过。 【复合——也就是说,你们有实质上的恋爱关系?】 林梁宇笑出声来: 不然我还能怎样呢,如果我不试着把他当男朋友,我会崩溃的。 【杀他的理由?】 他逼迫我和他发生关系。 顾恺嘉闭上眼睛。 孙天影望着他:“要不你先不听了。” 顾恺嘉摇摇头。 林梁宇几乎毫无表情,交代了杀害张宇强,并伪造成意外事故的事实。他在作案前,自学了各类侦查学、痕迹学书籍,并利用知识消除犯罪痕迹,造成这桩案件至今未破。 顾恺嘉一边听着林梁宇说和张宇强的事情,一边低下头,断断续续地看着邮件。 林梁宇曾对自己说,即便相隔很远,他也能感受自己的痛苦。 而看信的时候,顾恺嘉仿佛也能感觉林梁宇的痛苦。 【你在被他欺负后试图跳楼。】 是的。 顾恺嘉正快速扫着信中这一部分。 不是的。 林梁宇在信里告诉他,是他看见孙天影和自己在大象滑梯里接吻后,精神崩溃,于是,在第二天,选择跳楼:“我知道,别人的人生如何,和我自己无关,但当时,我真的崩溃了:为什么,我甚至去追求了,去努力了,却不能拥有正常的恋爱,是我不配吗?而你,为什么,什么也没做,却得到了幸福。” 【你说那是你决心杀死所有坏人的节点。是心态就发生变化了吗?】 是的。 不是的。 顾恺嘉快速地滑动屏幕。 这是林梁宇给自己的陷阱。 信里这样写着: “但是,张宇强这种垃圾,毕竟是少数,不至于让我对所有人失望,让我心态发生变化、对‘人’这个生物本身厌恶至极的那件事,是我即将会交代的一件事。 “有关这件事,你有耐心和我下盘棋吗?顾恺嘉。 “做一个有关你爱的人的——死亡抉择。 “我想到这件事,就激动得浑身发抖。 “我想到,你或许会有一天—— “会为了孙天影,违背你的道德、你的原则,那么,你就终于和我一样,变得卑微、普通、可怜。 “而孙天影,他也会面临一个选择。 “我要看看,你俩谁先溃败。” 顾恺嘉正看得心跳加快,手机上方,突然跳出一个横幅。老魏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小顾,在干嘛?接到林梁宇没啊。” “到了,已经是第一轮审讯了,”顾恺嘉仿佛一下子从梦中惊醒,马上接了电话,“什么事?” 老魏道:“啊,昨天说了,你忘了吗?卷宗归档弄完了,赶紧回来签个字,确认下关键流程,还有,你这么久不回来,阳阳小易他们都在嗷嗷叫呢,有一堆问题要问你,又不好意思给你打电话。哎,我说你也反思下自己这种带队方法哈,他们离你一会儿就上房揭瓦,离你太久反倒不知道该干啥了。” 第81章 “我马上过来。”顾恺嘉挂掉电话,他望望林梁宇,又转头看孙天影,孙天影知道是什么事,点点头,温柔地道:“晚上见。” 顾恺嘉已经很久没在分局待,有一堆杂事等着他,一下子忙到了晚上十点。 虽然忙得昏天暗地,也很关心林梁宇那边的审讯,但因为想到要和孙天影住在新家,顾恺嘉心情还算愉悦。 有关他今天的审讯内容,晚上再问问他吧。 顾恺嘉刚上车,系好安全带,手机就震动了一下。 孙天影的微信跳了出来: 顾恺嘉,新房你先别去了 顾恺嘉心中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第二条消息,又跳了出来。 孙:我想一个人待一阵子 顾恺嘉有点困惑,立即回道: 你怎么了? 孙天影没回复。 顾:耍我吗,皮痒讨打? 孙天影还是没回复。 他打电话过去,孙天影直接掐断了电话。 再打,就是占线的滴滴声。 顾恺嘉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打字道: 发生了什么事,你可以告诉我 现在是在干什么? 对方仍然不回复。 顾恺嘉在车上静静等待着,五分钟,十分钟,孙天影的微信对话框一片沉寂…… 又来了,十多年前的那种恐慌,一点点爬上他的脊背、头皮、心脏。 顾恺嘉立即打电话给刘轩: “刘轩,你们孙队怎么回事?不接我电话,上班时候发生了什么了吗?” “天哪,顾队,我正想找人问到底怎么了,”刘轩道,“我们都觉得很奇怪,在审讯林梁宇的时候,林梁宇说要揭发一个杀人案。他听了之后就变得很奇怪,要退出审讯。” “杀人案?”顾恺嘉道。 “对。” 刘轩还记得五小时前的场景。 第三轮审讯,孙天影和刘轩换下了两个老刑警。 审讯前,孙天影还跟王局和刑侦队长扯得天马行空,说自己已经连夜读完康德黑格尔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审讯大哲学家小菜一碟。 甚至,坐在林梁宇对面时,他仍在开玩笑: “林同学急着让我来审讯吗?我们比较人道主义,满足你这个愿望。” 林梁宇笑了笑:“孙警官,如果我跟你检举一桩旧案,算作立功吗?” 孙天影扬起眉毛:“当然。” “好的。我继续交待李宏信案,最后再交待这件事。” “行啊,可以。” 孙天影提问非常有逻辑,精确且简练,围观的人感慨,让他上场就是不一样,比前两轮的进展还要快些。 不知不觉中,第三轮审讯已经快结束。 还有最后半小时。 林梁宇看了看时间,突然立正起来,他眼里焕发出光芒,定定地注视着孙天影。 孙天影本来翻着资料,感受着强烈的注视,抬起眼,用眼神给了个问号。 “我要检举的案子,就是我公开的杀人名单上漏掉的那个案子。孙警官。” “哦,”孙天影都忘了,“好的,你说。” “是2003年发生的一起案子。” “嗯。”孙天影给了刘轩一个眼神,示意他认真做笔录。 刘轩立即拿起笔。 “地点:防卫技术学校城北校区。” 孙天影的手轻轻动了动。 刘轩没有注意,边写边念:“防卫技术学校,又是防卫技术学校的案子啊……” 林梁宇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孙天影的脸半秒: “在这个校区,后山的山坡上,有一具尸体 当年,没有人报案。” 一个缓慢的微笑,在林梁宇嘴角绽开,他的表情,势在必得,仿佛,是放出一个终极撒手锏: “死者是学校的教官—— 梁刚。” 一瞬间,孙天影脸色煞白。 他顿了不到一秒,立即恢复过来: “你……在那里呆过?之前,为什么不交代这段经历?” 孙天影的声音已经有点变化,但控制在周围人不能觉察的范围内。 他完全没有失态,林梁宇甚至有点佩服他: “是的,我不交代,是因为没有必要交待,因为,这和我的案子无关。 “另外,我确实在那里待过,我在那里接受过同性恋矫正治疗。对这个,孙警官应该很熟悉吧。” 沉默。 孙天影将身子往后靠,抱着双手,定定看着林梁宇。 林梁宇没有移开眼睛。 两个人直直地互相盯着。力道之大,几乎要用眼神把对方灼烧成灰。 “你当时的编号是多少?”孙天影问。 “我大概记得尸体掩埋的地点,因为我亲眼看到了学校的人埋葬他,”林梁宇回避了这个问题,“虽然,这教官是个人渣中的人渣,凶手可能是出于正义的目的杀了他,但,我还是希望警方能找到凶手。毕竟—— “我也是个猎杀坏人的人,但是,也被法律制裁了嘛。” 他又对孙天影绽放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孙天影仍然直直盯着林梁宇,脸色苍白,瞳仁漆黑,像深不见底的潭水。 审讯还剩最后十分钟。 孙天影看了眼时间,仍然镇定地问清了与有关这起案子的内容、地点和林梁宇所见证的事实。 他也在旁敲侧击询问林梁宇在防卫技术学校的身份,但都被林梁宇绕开了。 直到一起走出审讯室,刘轩才看出孙天影的不对劲。 王局也看出来了,有些震惊:“小孙,你怎么了?脸色变得这么差。” “没事,”孙天影摸了摸嘴唇,“王局,下一轮我不能继续审讯他了。换其他人吧。” 说完,他就转身从走廊离开了。 “不是,我真的不太懂。”刘轩完整复述了整个过程,“从来没看到过他这么奇怪。” 顾恺嘉手颤抖着:“谢谢,知道了。” 他浑身一阵阵麻痹,几乎什么都没法再想。 但是,就算脑子没有转动。 答案也呼之欲出。 顾恺嘉开车到了那栋新房。这是个独栋别墅,离其他栋很远,高大的植物从院子中伸出来,像是巨人的手掌,他立即下车,走到门前,输入密码。 第64章 坠落下 423829 哔—— 密码错误的声音。 423829 哔—— 门没有打开。 顾恺嘉抬头看了看,屋内是漆黑的。 “孙天影。”顾恺嘉喊。 没有回音。 顾恺嘉后退两步,然后,绕着整栋房子走了一圈。 没人。 他离开新房,坐上车,一路狂飙开到孙天影的家,向门卫出示警员证,进入小区,停在他家的别墅旁。 敲门,敲了很久,才听见说话声和脚步声渐渐逼近。 一个身材娇小、面容美丽的中年女人开了门:“啊,请问你是?” “孙天影在吗?阿姨。”顾恺嘉喘着气。 李晓莉望着眼前这个长相文雅却失魂落魄的陌生男人,一下子慌了神:“啊,你找霖霖,他怎么了嘛?!他不在这儿,他说以后都不在这儿住了。” “那他还可能去哪里?” “啊……这个……”李晓莉想着,“他说以后要住新房子,但没跟我说新房子在哪里。” “谁?这么晚了……”李晓莉身后,一个浑厚的男声传来。那人似乎在后面驻足,往外看了看,然后,一下子冲到房门口来,“你?是你?你还好意思找上门来啊?你要干什么?” 顾恺嘉盯着面色凶恶的孙立新,冷冷地道:“注意你的语气。” 他转过身,听见孙立新在低声跟李晓莉骂自己,说死基佬,同性恋,缠着自己儿子,当自己的儿子的“那个”也不嫌丢人,李晓莉被吓得一直道:“啊?到底怎么回事?他是谁啊?”孙立新的声音越来越远:“是谁,是谁,我都不好意思说,你自己打电话问问你儿子,妈的,两个不要脸的东西,还他妈的搞在一起。” 顾恺嘉像意识不到似的,一级级走下台阶。他开车到自己分局的湿地公园,这是他俩经常散步的地方,绕着黑漆漆的路寻找,找不到,又上车,一个接一个,探寻他们经常约会的地点,努力从昏暗的路灯中锁定那个熟悉的身影。 没有,都不在,孙天影都不在。甚至,顾恺嘉开回了自己小区,跑到已经空了很久的18-3,尽管里面黑漆漆的,他还是一直敲着这熟悉的房门,敲了很久。 已经半夜一点了。 顾恺嘉最终,还是把车开到了他俩的新房前。 这一次——顾恺嘉心里动了动。 他在里面。 直觉告诉顾恺嘉,孙天影就在里面。 顾恺嘉再次走进院子,突然镇定下来,户外的小花园里,潺潺流水安静地响着,热带植物在路灯下,表面的蜡泛着一层黄光,顾恺嘉又沿着花园一点点往里走,停在一扇玻璃窗户前。 第82章 窗户很高,路灯光线照在上面,映出窗帘的亚麻色暗纹。 是的,他在这个房间里。 顾恺嘉感觉得到。 在香湾的医院里,孙天影给自己看过这栋房子的所有房间。 主卧在楼上,这一间房,是孙天影拿来当游戏房和客房的小卧室——“你天天都要我交公粮,我总得有地方躲一下吧。”孙天影还逗他。 “你在里面,是不是?” 顾恺嘉轻轻道。 许久许久之后,窗帘轻轻动了一下。 顾恺嘉立即道:“孙天影,发生什么了,跟我说清楚。” 黑暗中,里面的人沉默了一阵,终于道: “没有什么好说的。” 顾恺嘉很生气。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生气。 “你那一年——离开我的、那一年,”顾恺嘉有些控制不住声音,“是在防卫技术学校,是吗?” 对方没有回答。 “是吗?” 仍然没有回音。 “顾恺嘉,”隔着一扇黑暗的窗户,对方的声音甚至是耐心的,“那个时候,我们最后那次约会,我其实看到你了。” 顾恺嘉抬起头。 “你穿着一件白t恤、黑色运动裤,在那里等我,是吧?” 【顾恺嘉。 最后那一次。 你以为我彻底失联那一次。 我迟到了,远远地看见了你。 你脸上带着焦急,但更多的,是期盼。 我很明白你期盼什么,因为我也盼望着同样的事情。 你等我的样子,真的很可爱。 我这人容易忘事。很多无关紧要的事情,我都懒得去记,除非之后用得上。 但是,那时的想法我记得很清楚。 我想偷偷绕路,从公园楼梯下来,从你后面突然冲出来,吓你一跳。 我都准备好这个恶作剧了。】 “我当时其实没喜欢上你,骗着你玩,就是想看你急得要死、被甩了的样子,看到之后,我就走了。” “你少在那里胡说八道,我不会信的,”顾恺嘉颤抖着,“你以为这样就能赶我走?” 【我正要绕到公园去。 一辆面包车刹在了我面前。 四个男人从车上下来,他们逮住我,把我带上了车,有人一把抢走了我的手机。 车开向的地方,是我所有噩梦的开始。】 “开门!面对面和我说。”顾恺嘉道。 但,窗内的黑暗像是固体,重重的,一动不动,没有声音。 【在面包车上,我还以为遇到了抢劫。 直到驾驶员拿起电话: “啊,接到了,对了照片的,就是他。是直接送过去吗?” “嗯。照片再发我对一下,然后直接送过去。”孙立新的声音。 孙立新。 我一下子明白,他打算干什么,我现在是什么处境。 联名信那件事惹怒了孙立新。甚至有同学趁机跟他告状,说我不仅霸凌别人,还是个同性恋。 就算我澄清过很多遍,他也不信我,威胁过说要送我去改造治疗。 妈的,孙立新。原来是说真的。】 “你被关在那里一年,所以没法联系我,”顾恺嘉声音颤抖着,“你出来之后,你爸妈看到我给你的信,又说是我发起了联名信,所以你不想理我了,后来,就去了英国,是吗?” 顾恺嘉的眼泪快要流出来。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这就是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是吗?” 这就是孙天影说“等我自己可以面对了,我俩再一起面对”的事情。 顾恺嘉头疼。 头很疼。 但他努力忍着,让自己保持理智。 但,还有件事,顾恺嘉不敢去想。 如果只是去了防卫技术学校—— 孙天影早就会把这个误会说出口。 如果只是在那里接受过矫正教育—— 他听见林梁宇说出那桩案子,就不至于那样过度反应。 为什么在说出那里埋着尸体后,他就变得这么不正常? 一瞬间,他给自己从英国寄的信,有一些关键的字句,一个个蹦在顾恺嘉的脑海里。 “你不要用我的真名。” “寄件地址不要出现我的名字。英文名都不行。” “把出现真名的地方涂掉。” “我把社交媒体都注销了。” “孙立新让我以后都待在国外算了。” 不。 不会的。 不会的。不会的。 不可能。 不可能。 不可能。 “顾恺嘉,”那个冷淡的声音继续道,“你如果怀疑什么,可以去查,不要问我。” 顾恺嘉道:“你知道吗,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一点——你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 【我扭头,从灰蒙蒙的后窗中,再次看到了你。 这一眼是最后一眼。 再次见你就是十年之后了。 十年之后,隔着车窗,我看不见你,但灵魂似乎已经提前认出你。 那一刻,我发现。 我的心仍然停留在十年前。 没有变过。 虽然我骗我自己,对你只有恨意和埋怨。 面包车越开越快,你正在给我打电话,离我越来越远。 我扭着脖子,看你渐渐变小,变模糊,像是看我最后的希望离开一样。 然后,我被猛捶了一下,一双巨大的手捏着我的后颈,把我的脑袋硬扭了回去。 手机开始震动,显示名是“老婆”。 是的,我那时候就给你备注了老婆。 我那时就爱你。 不是喜欢。就是爱。 我分得很清楚。 你能救我,只有你能救我。 因为只有你相信我。 我伸手去抢手机,一个教官直接揍在我脑袋上,视线模糊了一下。我跳起来打他,然后被四个人死死按在地上。 我咬到了舌头,很疼。满嘴都是铁锈的味道。 有个穿着灰蓝t恤,身上臭烘烘的男人看了眼屏幕:“老婆,哟——老婆?” 他哼笑了一下,死死按着电源键。 手机屏幕变成一片黑暗。 我对他们拳打脚踢,四个壮汉一直在压住我,这时候,有一个人开始阻拦,他一边说“算了算了”,一边从副驾驶上伸手,挡住其他人的拳脚。我抬头看他,撞上这人的眼神,这人长着一张圆脸,和其他几个暴戾的人不像一伙的,甚至有点和气。 那就是梁刚。】 “你总是这样,”顾恺嘉道,“你有这么不信任我吗?我甚至都不是,你能倾诉的对象吗。” “是的。”房间里的声音答道。 “我不信任你。 我谁都不信任。” 声音仍然冷静而遥远,好像和这一切,和屋内的人、屋外的人,都没有任何关系。 听到这句话,顾恺嘉无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像是,第一次触及到他的真实面目,顾恺嘉很是心惊。 好像,他俩纠缠这么久,他才第一次了解这个人。 孙天影,封闭着所有的事情,一点也不说出口。 自己,永远都没看透他。 顾恺嘉有时候觉得他看起来嬉皮笑脸的,但其实,他成熟、理智,能消化掉任何事。比自己更坚强、干脆,从不多想,更少受情绪左右。而且,出于一种高贵的尊严,根本不想说出一点过去的伤痕。 有时候,又觉得他其实是个没长大的小男孩。 不想说出来,是因为害怕。 胡乱说话,是为了掩盖真心,免得给人审判。 是因为,他觉得他永远不会获得任何人的信任。 “孙天影,”顾恺嘉镇定了一下,“我们,才算是刚刚开始,信任总可以从现在开始建立,你这种态度对解决问题没有任何帮助。” “顾恺嘉,这个事情,”孙天影道,“我只能说,我问心无愧,你查到什么,怎么认为,都取决于你自己。但我——不想说。” 顾恺嘉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 “你把我当什么,孙天影。如果我的存在,连跟你共同分担一点事情都做不到,我不知道你爱我在哪里。” 没有回应。 顾恺嘉继续道。 “如果真的是误会,你没有做错什么。解释开就好了。” 仍然没有回应。 顾恺嘉沉默许久,干咽了咽喉咙,又开了口。 他自己都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语气。 “你没有把我当恋人吗?” “……顾恺嘉,我认真想了想。”里面的声音终于,仍然是冷静的,近乎冷漠,而且,很远、很远,像是——空旷山谷里的回音,“我这人不真诚,不负责任,不喜欢解释,确实,什么都不愿意告诉你,人品也不怎么样,我其实也不适合你——我俩还是算了吧。” 第83章 “你在说什么?” “我俩,还是算了。” 【作者有话说】 故事即将完结(应该会在9月中旬更完最后一章),大家可以囤一囤,一口气看到结局,观感可能要好些~ 这个故事最终是属于孙和顾的(虽然林在正义天平的另一端压着他们)关乎他俩的人格、观念和思想 第65章 决心 林梁宇揭发梁刚案后的第二天,王局将顾恺嘉喊了到办公室。 “小顾啊,小孙突然请假了,他是专案组组长,又擅长审讯,刚好赶在这个时候身体不舒服,唉,太不凑巧。你是副组长,这个案子就交给你来调查吧。熊队已经跟城北分局重案队的同事协调过了,他们马上组织专案组,尽全力配合你工作。林梁宇那边进了审讯程序,你刚好也闲下来。你觉得如何?” 王局交叠双手,看着顾恺嘉。 顾恺嘉站得端端正正,脸上没什么表情。 胃酸翻腾。 接不接? 如果,如果,孙天影真的—— 你该怎么办? 你能面对这件事吗? 仅仅思考一秒,顾恺嘉抬手,触了触警帽: “好的,王局。” 心咚咚跳着。 “我愿意接受这个任务——带着我的队员一起。” 顾恺嘉走出王局的办公室时,脑海里仍是昨夜的情形。 孙天影说出“我俩算了”之后。他俩都沉默下来,不知站了多久,好像,站得人都苍老了。 最终,是孙天影开口: “……顾恺嘉,太晚了,快回去睡觉吧。” 温柔的、安静的声音。 一瞬间,顾恺嘉忍不住抬起手,触了触玻璃。 之前,自己比他晚下班,总是一脸疲态,他会给自己热杯牛奶,准备点吃的,用一模一样的语气说“老婆辛苦了,快去睡觉吧”。 还有—— 恋爱期间,每晚的床事之后,自己即便很累,也还想再要,他会说“顾队长太贪得无厌了哈”,用大拇指轻轻摩挲自己的脸颊。“好了好了,你老公倒是能再来十次,但不是怕你明天太累吗——” 然后,附身吻自己的嘴唇: “乖,太晚了,快睡觉吧。” …… “我不会放手的,”顾恺嘉道,“我知道你打算赶我走。我,不会走。” 室内仍然悄无声息,但不知是不是错觉,窗帘稍稍开了一些,细小的黑色缝隙抖动了一下,像一道闪电,窜了窜,片刻间无影无踪。 里面的人,仍然隐没于黑暗。 顾恺嘉轻轻凑近玻璃。玻璃起了一层白雾,又飞快消散。 “我不会放开你的。” 沉默。 “绝对不会。” 沉默没那么重了,仿佛,稀释了一点。 “你想自己待着,就待着吧,我不打扰你。” “但是,我会等着水落石出的那一天,等着你愿意开口、自己可以承担这件事的那一天,然后,回到你身边来。” 顾恺嘉后退两步,看见窗玻璃映出了自己的模样: “和你……共同面对这件事。” 说完,他再次凝神注视着窗内的黑暗。 然后转身,离开。 梁刚案正式移交给渝洲公安局城北分局后,顾恺嘉兼任专案组组长。 在防卫技术学校城北校区,林梁宇道出的后山山坡上,警方果然挖出了一具尸骨,顾恺嘉立即带领专案组展开行动。 梁刚,2002年12月-2003年11月在防卫技术学校城北校区担任教官。 顾恺嘉、温阳阳和小易调取了他在职期间所有教官和学生的名单。 2003年,在校共20名教官,480名学生,学生之中,5人因病去世,1人回家后于一个月内跳楼身亡,1人失踪。 还有1人,因为憎恨将自己扭送学校的父亲,回家间隙,趁父亲熟睡,将其绑在床上,逼他不要再将自己送进去,遭到拒绝后,父女俩争吵起来,女孩抄起橱柜里一把剪刀捅了父亲一刀,其父因失血过多而死。 这就是2003年闻名全国的“少女弑父案”。女孩叫余欣,现在正在城北区女子监狱服刑。 登记表上,还有一个人脸上绑着绷带,只露出一双眼睛。 顾恺嘉一眼认出这是谁。 林梁宇。 2003年9月。 距离他跳楼才两个月。 姓名一栏用了“林语”的假名。登记信息上的照片是黑白的,显得那双眼睛更幽深、更哀愁。 那时,他还没恢复完全,他父母居然忍心送他去接受同性恋矫正治疗。 顾恺嘉在林梁宇那页停了停,继续往后翻。 四百多个学生中,没有孙天影的名字。 他松了口气,又倒着翻,手停在刚掠过的一个手绘头像上。 姓名一栏写着“李泽霖”。 贴照片的地方有撕扯的痕迹,上面潦草地画了个嬉皮笑脸的表情,放在一众怨气冲天的真人照片里,显得尤为搞笑。 “笑死我了。”温阳阳脱口而出,又立即捂住嘴,心想:“别减我功德。” 这种头像…… 顾恺嘉压住了一个想法。 把信息梳理完全后,南滨分局、城北分局重案队都抽调了一些队员,分别负责走访和传唤。其中,不少学生用的是假名,户籍信息和学校登记的资料完全不一致。不少学生身在县城或已经前往外地。三天内,警方找到了在渝州主城区的35人,对他们进行轮番询问。 这35个人交待的基本一致的信息有以下几条: 1.死者梁刚,看似和气,在教官中总是充当红脸的角色。他的确存在猥亵男学生的行为。35人中,有一人遭受过多次猥亵,但他不想谈及这段经历。 2.梁刚确为他杀,但只有三楼303~305的十余名男生知情。其中有几人,当时做了关键证言。 3.梁刚的家属决定私了,学校和嫌疑人家属赔偿了她们一大笔钱,因此她们并未报案。此外,城北分局重案队联系了梁刚的女儿提取了dna,比对上梁刚后,对她们做了基础的询问,梁刚的女儿说,不报案的原因是他和家人情感淡漠,又频繁找母亲要钱,要不到就打人。所以,他死后,母女都觉得是种解脱,赔偿款数额很大,能让她们重新开始好好生活。 4.众人都指认出唯一的嫌疑人——“李泽霖”。他是学校的刺头,相貌英俊、身材很好。他曾策划在学校造反,教官不敢单独惹他,教训他的时候,至少三个人一起过去。 这35个人,经过矫正,没人觉得自己素质变高了,品行变好了,也没人成了世俗意义上“耐住苦难,终于成功”的人。在防卫技术学校的经历,甚至让他们吃平常人的苦时,还得付出比旁人更多的努力才不至于崩溃。有的患了双相障碍宅在家里,有的人去皮村打过工又回到故乡,有人晚上摆摊,卖点小饰品、手机壳,有女生学会了做美甲,算是有了谋生的技能。有人说父母在这事上亏欠自己,打算吃他们一辈子。 对于当时的经历,一些人不想再谈;一些人道“反正已经过去了。”“我永远不会原谅他们(父母)。”“梁刚这种人死了就死了,你们又何必浪费警力呢?”“人家自己家属都不在意他死了。” 还有一些人,根本不想理会这桩杀人案,一直在跟警方倾诉: “他们都是开面包车直接抓人,把你拽上车之后,就把手机、钥匙全部没收。我现在都忘不了我妈在车旁看我那个表情,好像我和她是陌生人一样。” “一进校就会被打一顿,那些教官知道揍哪里恢复得快,免得会见的时候让家长看见淤青。” “我是想当美术生,爸妈觉得我不务正业但我不听,还有,当时我在实验班,正和一个普通班的男生谈恋爱,他们就因为这两件事把我送进去了,教官把我的手指打断了一根,我自暴自弃,现在也没有学画画了。” “进去过的人永远不会走出去的。恐怖的不是教官打人,虽然这也很恐怖。而是在那种环境下的每一个人。每个人都变得不是人了。”说话的人是35人中唯一考上本科的男生,但他一出学校,就患上了严重的躁郁症,至今未愈。 尽管这些倾诉与梁刚案无关,但顾恺嘉和温阳阳并未打断他们,静静听他们讲。 这些人隐藏了小半生的难言之隐,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仿佛,代表着“正义和秩序”的警察,够格替他们分摊一点痛苦。 这些人中,只有一个人比较健谈。化妆品专柜柜哥张文希。当初,他也是因为同性恋矫正送进学校,在这群人之中,他算混得比较好的。从学校出来后,他和父母切断联系,靠自己谋生,前年刚用自己攒下的钱买下一套小公寓。那段经历留下的阴影,没有大到让他讳莫如深。他说“梁刚又丑又秃,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他有一次确实打算对我下手,让我去他办公室‘喝茶’,我想办法躲掉了。但说实话,他不喜欢真的gay,他更喜欢对那些年轻不懂事的直男下手,要不,我可能还没那么容易逃哦。” 第84章 顾恺嘉问他,是否了解这个林语。因为其他人对林梁宇的印象只是“那个缠着绷带的人”。 “噢,我倒是有印象,他送进来的理由和我一样嘛,”张文希道,“不过,听说他很惨,跳楼没死成,在医院呆了没多久就被送来,他当时坐着轮椅,什么训练都没法参加,天天蹲在房间里面。药汤也是给他送进去喝的。可能他父母申请了特殊照顾吧,人都那样了,不照顾也不行啊。其他的我就不了解了。” 顾恺嘉问:“那,李泽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啊,你说他啊!”张文希的眼睛闪烁出一点兴致,“这人挺不得了的。我和他是一起被抓进去的,刚被抓进来的学生都要被教官毒打一顿,打服了才好管教嘛,结果,他扯着打他最狠的教官,说‘要么把我打死,要么我以后都不放过你’,其他教官涌上来,他就用这个教官当肉盾,把那教官弄得没办法。还有啊,每个教官负责不同的学生,还会发展学生当眼线,他当了每个教官的眼线,然后让他室友给我们通风报信。教官互相之间不知道这事的。他后来摸清楚哪些教官在内斗,经常去挑拨他们的关系,有一次,有个教官要拉我去禁闭室,其实是打算揍我,他就告诉另一个教官,这人利用他管辖的人去卷成绩,两个教官吵起来,我逃过了一劫。” 这种聪明而喜欢耍无赖的气质,让顾恺嘉心中那种不详的感觉更严重了。 顾恺嘉追问:“他还有什么,其他特征吗?” “嗯——长得特别帅,是个大帅哥。眼睛——眼尾是这样、这样,往上扬的,是不是叫作丹凤眼啊?总之眼睛挺好看,皮肤也特别白。很会说话,但也经常夹枪带棒的。”张文希道。 听见“大帅哥”,温阳阳“哇”了一声:“可惜没有学籍照片。” 顾恺嘉心里越来越感到不妙:“还有其他什么特征,身高?体型?” “很高,应该一米八五以上。他看着瘦,我记得还蛮结实的。” 又对上了。 顾恺嘉私心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他蛮结实的?” “呵呵,”张文希笑了,“男生都在一个大池子里洗澡,大家都能看到彼此的身材。哈哈,其实有点奇怪,我觉得他不像同性恋,因为我们这些人,都爱看身材好长得帅的男生,他是我们的重点欣赏对象——他知道这事儿,但也不介意被盯着看。但后来大家都发现这人对男人完全不感兴趣,想不通他到底来治疗什么。” 对男人不感兴趣。 确实,他在遇到自己之前……是喜欢女孩的。 而且——霖。 此刻,有个念头突然出现在顾恺嘉的脑海。 孙天影的妈妈,喊他“linlin”。 他妈妈,姓李。 李……lin…… 还有。 在调查张桂芳的儿子李冉时,阳阳查不到李冉的信息,他说:“有的家长不想留下记录,所以一般让孩子用假名入学。” 自己当时还奇怪,他为什么能想到这一出。 顾恺嘉掏出手机,调出相册。 两人恋爱时,留下很多照片和录像。分手之后,顾恺嘉全给删了。还好,在香湾那段时间,留下过一些照片。 他最终调出了一张孙天影的单人照,是他俩在落日飞车上留下的纪念,他的脸被落日映成金黄,白衬衫向后飞着,左臂把着靠背,伸到自己背后,眼睛看着镜头,正在微笑。 顾恺嘉看着照片,思绪顿了顿,然后,将手机递给张文希:“是不是他。” 张文希:“啊?我看看——” 他眯起眼睛: “对对对,是他!” 顾恺嘉的心,一瞬落到谷底。 “啊,谁呀?让我看看帅哥!”温阳阳正奇怪顾恺嘉怎么会有嫌疑人照片,伸着脖子凑了过去。 一瞬间,她微笑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这一刻,顾恺嘉突然明白了林梁宇给自己出的一道题。 如果你的恋人,和我一样, 处决过一个恶人。 你,会怎么做? 询问完张文希后,顾恺嘉让温阳阳拿着照片,让所有到场的人指认。 孙天影很难让人不记得,无论是相貌,还是在防卫技术学校的行为。 几乎每个人都很笃定: “是的,就是他。” 第二天清早。 总局刑侦总队总队长熊健民正在办公室打电话,顾恺嘉敲了敲门。熊队看见,说了声“有事了”,挂掉电话:“小顾,怎么了?” 顾恺嘉的出色,在渝州警界是出了名的,熊健民说过好几次哪天要把这个人才挖到总局来。自己手下那个话多精蹦的,也不是不喜欢,但折腾久了,看见这种安静、镇定又可靠的人,就更欣赏一些。 但今天,顾恺嘉似乎状态不太对。 脸色太白了,嘴唇本来血色就不太足,现在更淡了一点。 但他的眼睛黑漆漆的,很坚定。 “小顾,到底什么事情啊?”熊队看他不发话,又问了一句。 “熊队。”顾恺嘉开口。 “孙队长,是这起案子的重大嫌疑人。” “我建议,让他停职接受调查。” 第66章 相信上 督察警员将停职通知书交到孙天影手中时,李晓莉惊慌失措:“怎么了,怎么回事,你们可能搞错了吧?” 孙天影则显得很平静:“冷静一下,李女士。他们没有搞错。” 他看了看文件,抬眼问一名警员:“是顾队长提出我是嫌疑人的吗?”年轻警员点点头,向他交代了具体事项。 整个过程,他都没觉得孙天影有半分慌乱。 当天夜里,顾恺嘉又来到新家门口。 423829…… 门开了。 孙天影还是把密码换回成两个人的生日。 开门,走进房间,打开灯,客厅是自己最喜欢的大地色系。 咖啡,桃木,亚麻,米白,一层层过渡,在橘色灯光的映衬下,有股家的温暖感。 顾恺嘉看着客厅里的超大屏电视,以及旁边的ps5——永远不缺席的游戏机。巨大的落地音响,散发着厚重的金属光泽。 电视旁边是两只警服小熊——是经侦总队去社区普法时,作为答题奖品发给群众的。警员想要的话,也可以一人拿一只做纪念。许多单身男警员都把领取名额让给了女警员。孙天影却要走了顾恺嘉的名额,拿走了两个,一只白色,一只棕色,他还找玩sd娃娃的实习女警要了一副墨镜,一副金丝边眼镜,请了实习女警一杯下午茶。 当时,顾恺嘉还诧异,两人恋爱那一个月,从没发现孙天影喜欢毛绒玩偶,现在,他不仅转了性,居然还费心思给它们打扮——顾恺嘉把吐槽的话忍在嘴里。毕竟当时孙天影正在装冷淡,他顾恺嘉更是冷战之王,不吃他那一套。 原来,孙天影把这两只小熊打扮成了他俩,用来装饰新家。 白熊原本乖乖的。不知为什么,一戴上墨镜,看起来就有些讨打,总觉得它下一秒就要犯贱。 这明显是孙天影用来代表他本人的。 只能说,一模一样。 棕熊戴着金丝眼镜,坐得端端正正,规矩又可爱。 当然,这是自己。 白熊毛绒绒的手掌搂着棕熊的腰。棕熊看似正正经经,其实身体紧紧贴在白熊身上。 顾恺嘉一步步沿着楼梯,走上了两个人的卧室。 布置像是他俩在师大宿舍的卧室,孙天影买了很多自己喜欢的怀旧小玩意儿,老式台灯,红漆储物箱…… 双人床摆着两个枕头,一床大被子。好看的西瓜红。 顾恺嘉摸了摸被单,红色中带一点水的质感。轻盈,有点凉意的红。 像是婚床。 床头柜上有一张纸条。顾恺嘉将它拿起来,看了看留言日期。 是他俩复合当天留下的。 老婆: 新婚快乐。我估计今晚应该是你先回去,虽然我让你等我,但你还是先洗洗睡吧,别累着了。 我觉得有些事很神奇,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要和你过一辈子。如今看来,经历了这么多事,终于能在一起了,你也冰释前嫌吧别那么记我仇。不过,请你做好准备:再想逃走,我就不讲情面了哈(呲牙笑表情)。 等手头的案子忙完,我要带你去英国,去我上高中的地方。我俩也得去一趟北京,这样就能骗过我自己,我俩大学时也在交往,没有浪费那段时间。(早知道你不喜欢你那学长,我就该直接趁他搂着你的时候去抢亲了,我这人道德底线一直不高,高了那么一下就后悔这么久)。当然,洛杉矶也要去一趟,我都想好了场景:我呆在宿舍打游戏,你要装作来洛杉矶看我——把你自己当作礼物。我在高中搞的旅游攻略,就当作蜜月旅行路线吧,反正,我要把这十年弥补回来。 我爱你。 第85章 在布里斯托的时候,在洛杉矶的时候,在北京的时候,和你再见面的时候,在香湾差点嗝屁了的时候。 这些话本来应该当面说,但你要回分局,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班,第一天不说这些又太没仪式感,干脆给你写下来算了。 早点睡,别等我。明天还要上班。你跑总局要一个多小时,现在终于通勤方便了吧,半小时搞定,可以多睡会儿了。 ps:给你买了一整箱牛奶,冻在冰箱里的。里面还有三明治和恰巴塔,饿了自己拿去热。想我想得睡不着的话,楼下书房给你买了些书,拿去催眠吧。 你英俊帅气智慧威猛的老公 顾恺嘉轻轻地躺在一侧枕头上。 他把信握在手上。关掉灯,闭上眼睛。 紧绷了一整天,此时像是麻痹、瘫痪了。 他在心里给自己提问。然后,思考着回答。 如果:那个猥亵犯的死,真的是他直接、间接造成的,你要怎么办? 真相来临前,我不想做假设。 必须假设:你要怎么办? 辞掉警察的工作,等他回来。 你想好了? 是的。 我管不了其他人,但警察对我来说,不仅是职业,而是正义,是惩奸除恶。 所以…… 所以,你觉得你配不上这份职业了? 是的。 为什么? 我不会因为这件事不爱他。 这违背了原则。 那以后干什么呢? 可以去做任何工作,比如搞研究,我知道自己适合做研究。 大学快毕业的时候,顾恺嘉的导师肖老师询问他就业方向,顾恺嘉答:我正准备考老家的公安局。 “唉,”导师不死心地试探,“你其实适合搞学术,教学生。” 他一直暗示顾恺嘉读他的硕士和博士,顾恺嘉装作没领会这层意思。 “肖老师,我一直想当警察。” “我……说句实话,你太善良、太心软,太讲原则了,”肖老师带顾恺嘉处理过很多案件,他觉得,顾恺嘉似乎有点太过同情别人。“你这种人,在哪儿都不好做。学术界也乱,但好在你如果不混圈子、不站队,不管那些破事,老老实实搞你的研究、发你的论文,也能求得个清净。唉,但是,警察嘛……”肖老师想了想,关心地看着他,“每个职业需要的,都不是善良,警察要戒掉的,恰好就是心软。而且,有原则的人会比普通人走更远的路。” “肖老师,没那么复杂,我也只是想做自己一直想做的工作。”顾恺嘉答道。 “哪个地方都复杂。”肖老师叹了口气。 而且,顾恺嘉觉得自己算不上肖老师形容的那样。 比如,他不讲原则。 这件事,无论结果如何。 他都没办法,克服自己的爱。 但,如果,孙天影他没有—— 那我,就一定会给他证明清白。 无论其他人怎么说,无论大家的口供是否都指向他。 我只相信客观证据所揭示的真相。 顾恺嘉这么想着,睁开眼睛,下定决心,也不再难受了。 他又翻了个身,突然触到了枕边一个遥控器,昏暗的房间,一瞬间变成了漂亮的星空。 银河在黑夜里旋转。一瞬间,自己像漂浮在宇宙。 他们本应该拥有一个很浪漫的夜晚。 顾恺嘉又想到,昨天自己不得不坦承的情形。 “我申请回避,退出专案组。”顾恺嘉对王局道。 王局抬起头,有些疑惑。 对孙天影出事,王局非常不快,甚至对顾恺嘉有些迁怒,甚至思考过,是不是两个人在这桩世纪大案中功劳相当,所以在互相倾轧。直到他亲自过目口供后,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过,对顾恺嘉突然要退出,他还是有些意外:“小顾,我知道小孙在你手下待过,你们又一起处理案件,有点惺惺相惜的。但这不属于必须退出的情形。我相信你能秉公无私。” “王局,我也相信自己能秉公无私,但我和孙队长的情况确实属于必须回避的情形。” 顾恺嘉顿了顿: “我和他……是恋爱关系。” 办公室空气凝固了一秒,像是响了个闷雷。 “……”王局眼皮动了动,没有说话。仿佛没有听懂。 沉默持续了片刻。 顾恺嘉继续开口:“《公安机关办理行政案件程序规定》第十七条,公安机关负责人、办案人民警察与本案当事人有其他关系,可能影响案件公正处理的,应当自行提出……” 王局抬手晃了晃,打断顾恺嘉:“这属于你们个人隐私问题,我,也不多说什么。” 他皱着眉,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仿佛遇到不体面的事。但,也只有一瞬间,脸色恢复了平时那种威严,“但,确实,必须、应该回避。你确实、应该提出来。” 顾恺嘉没有继续刚才的话:“不过王局,我的队员可以继续接手这个案子,温阳阳代替我主导,她的侦察和审讯能力都很不错,也参与过林梁宇、李宏信两起案件,了解防卫技术学校很多内幕信息,方便随时和城北分局沟通。梁刚案涉及的证人人数庞大,还需要多次现场勘验,易世俊和张延侦查员可以走访调查,现场复勘,帮城北分局的同事减轻负担。还有法医向珂,当时澜川县吸毒女坠楼案,她根据死者头骨凹陷处的论证帮铸铜局派出所同事洗清了刑讯逼供嫌疑,专业能力很强,她可以协助胡敏法医鉴定已经白骨化的尸体。” 王局想了想,然后,点点头。 顾恺嘉也对他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顾恺嘉又翻过身,对着墙壁,墙壁上,一颗彗星正缓缓朝地面降落…… 孙天影今晚能睡好吗? 他能在这期间,好好照顾自己吗? 还有,有些事,不是说口头说两个人一起承担就可以,即便顾恺嘉觉得,经过那场枪战,确信两个人彼此都愿意为对方付出生命,自己也不能替代他过这一关。 现在,顾恺嘉只想等待他回来。 第67章 相信中 楼下大门门铃响了。 顾恺嘉感到奇怪,这间新房是他俩的秘密,孙天影谁也没告诉。 他贴着窗户,朝外看了看。昏暗的路灯光线下,花园大门外停着一辆车。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口袋。 孙立新。 当初,顾恺嘉质问孙天影,新房是不是用孙立新的钱买的。孙天影毫无愧色地答:“当然是他的钱。我给自己定了一个小目标:把孙立新搞破产。” 孙立新可能打听到这笔钱的去处了吧。 顾恺嘉抱着孙立新来大闹的准备,下楼给他开门。 客厅灯光照在孙立新脸上。他脸色发黄,神情疲惫,明显喝了点酒。之前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一瞬间无影无踪。 看见顾恺嘉,他点点头,客气地叫了一声“顾队长”。 “叔叔,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顾恺嘉觉得他难得讲礼貌,语气也好了些。 “我听说他搬了新家,过来看看。”孙立新道,环视着客厅。他看了看音响,又转过眼,眼神停留在两只挨在一起的警服小熊上,又移向开放式厨房的橱柜,上面放着一些名贵外国酒,估计是孙天影直接从他那儿拿走的。孙立新看了好一会儿,跟着顾恺嘉走到沙发旁,“你们搬到新家,我还没有贺喜,也不知道你们年轻人喜欢什么,就给你随便买了点东西。” 孙立新一口一句“你们”,像是默认了什么,顾恺嘉觉得奇怪。 他瞥了一眼孙立新的袋子:focal耳机、奢侈品皮带和打火机,这明显是按孙天影的品位买的。耳机盒子上,放着一把崭新的车钥匙——是跑车钥匙。 一瞬间,顾恺嘉知道孙立新想干什么,心中有些不快:“不需要的,叔叔。我们应该都用不上。” 孙立新仿佛没听见,他坐在沙发上,搓着膝盖,一言不发。 顾恺嘉给他倒茶。他也不喝,只是看着茶杯,有口难言的样子。 “叔叔,有话可以直说。”顾恺嘉坐在沙发另一侧。 “那个,你和他之间,毕竟是……”孙立新琢磨了一下措辞,“有感情的,这个事情……他这个事情,是你处理的,你应该清楚。” 他抬眼看顾恺嘉,顾恺嘉脸上没有表情。 孙立新继续道:“我,知道这事之后,就马上去找了张荣正,他说,这是总局那边的事,他没法干涉,我也托人找了他们王局,但王立勋这个人,有名的不通情理,工作比较难做。我听说,这事是你主导,就松了口气。你得想想办法,在证据上,口供上,看看,能不能——帮他稍微,处理一下。” 说完,孙立新又抬眼看他的表情。 顾恺嘉一边听他讲,一边慢慢喝水。孙立新觉得他喝了一个世纪之久。 第86章 喝完,顾恺嘉把杯子放在茶几上: “叔叔,你把他当什么,你把我当什么。” 他说得很轻,但孙立新有些吃惊,不知为何,这话在顾恺嘉身上,说得比吼得来得恐怖:“顾队长,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其他条件,我们可以谈。你不会不想他出来吧?” “叔叔,你想贿赂我,那是完全不必。”顾恺嘉道。孙立新听见“贿赂”,身体弹了一下,心想这人怎么说话怎么难听,但有求于人,他使劲忍住了。 “我就是在专案组,也不会收什么礼,现在,我已经主动申请回避,退出专案组了。你求我没有用,我的手下也不会收礼。还有,案件没有结论,嫌疑人可能是他,也可能不是他。” 孙立新心想,“你既然这么正直,怎么还是同性恋,怎么看得上这个费事东西的?”嘴上道:“怎么可能不是他。就在那一年,我记得很清楚,2003年吧,对我来说,天都塌了,十多个人说是他干的,还有五个人说亲眼见他捅了刀。我还能说什么?” “专案组正在传唤这五个人,马上要就要进入询问程序了,”顾恺嘉道,“这五个当时怎么说?确定是捅刀?大约几点钟?证物在哪里?在哪里看见的?” “我不太记得,是说的捅刀子吧,晚上在宿舍看见的,还能在哪里看见?”孙立新道,“这些都无关紧要,问题是,所有人都说是他做的,不是他,那是谁呢?你没做错事,大家都指认你?说到这里就是气,这个东西,从小就不给我省事,我自己的儿子,我也只能认了,还能怎么样——”孙立新越说越火大,开始不停抱怨。 顾恺嘉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他回想起梁刚的白骨被挖出那天的情景。 学校把楼栋外的一座土丘也纳入了高墙。据教官说,那时土丘还长满了树木。消防员在挖掘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大雨,土里很多树木根系被冲刷出来,按根系粗略判断,埋尸地点周围都是大树,而且是枝叶繁茂的榕树,榕树喜欢横着长,遮盖又厚又密,一定会对山上有遮挡。其次,土丘离宿舍不近不远,在阳台上看,就算看到孙天影在干嘛,至少也看不见作案工具。而且,夜色下,作案工具就更不可能被看见了。怎么确定梁刚是被刀捅死的? 案件发生后,教官全体出动,守在现场,不准学生靠近,也不说发生了什么,没人真的见过尸体,这就更不可能从伤口形状判断是刀伤。教官要帮学校压下事态,更不可能说漏嘴。 顾恺嘉想,要在温阳阳询问完成后,看情况能否对上。 “叔叔,”顾恺嘉很冷静,“从你随便转述的几句话里,我就发现了疑点。对这个案子,你至少可以持保留态度,警方没有介入,为什么别人说是你儿子做的,你就认下来呢?你为什么不相信他。” “我不相信他,我不相信他……你不知道,他从小到大给我惹出多少事情,”孙立新道,“我这辈子也是苦出身奋斗出来的,说实话,不是他,我都觉得这辈子没什么解决不了的事,但我说实话……他……唉……”孙立新已经说不下去,将手捂在眼睛上。因为酒精,他几乎控制不住情绪。 “如果是你说的是联名信那件事。”顾恺嘉道,“请你跟我去我家一趟。” 一页一页翻着证据,一点一点按着复读机……了解完整个故事,大概花了孙立新一个半小时,他低着头,酒劲上来就揉揉眼,看完了一直坐在沙发上发呆。 顾恺嘉本来在等孙立新看完,后来,实在太晚,他去厨房给自己热了牛奶,弄了两片面包,吃完后还洗了澡。一看闹钟,已经十一点半。 当他走出浴室,孙立新手里正拿着最后一张纸,坐在那里,怔怔望着窗外。 顾恺嘉擦着湿头发,看着孙立新。 孙立新像猛醒过来,抬起头:“这些……我可以拿回去吗?” 顾恺嘉点点头。 孙立新起身,手脚迟钝得像个老年人。 “等一下,叔叔,”顾恺嘉道,“我还告诉你一件事。” “我其实就是,初中给你儿子写信的人。” 孙立新愣了一下。 “你拦住了我给他的信,还说,是我发起了联名信。是吗?” 孙立新仍然很迟钝,只是机械地道:“啊,是你啊。” 原来,眼前这个人,就是当年,自己儿子爱上的男生。 他恍惚记起了十几年前、那个让他气冲上头的名字,他不记得具体叫什么,但记得,这人单看名字判断不了男女——哦,确实有个“嘉”字。他又记起,儿子手机里有个备注为“老婆”的人;那年暑假的座机通话记录里,一长串的、仅仅两秒的通话,和保姆王姨的汇报:“他接到电话就挂,然后马上溜出去”。登录他的qq空间,私密相册“老婆”里,全是一个戴眼镜的、相貌清秀的男生的照片。大多是抓拍,画面几乎全是糊的。被拍对象似乎不知情,混乱、迫近而私密地贴着镜头。有一张照片最为过分,男生漆黑的眼睛有些呆滞,像是没从激情中回过神来,他眼镜歪斜,满脸绯红,衣服被扯得很乱。孙立新气得要死,觉得这一张是孙天影和照片里的人发生过关系的证据——他和李晓莉,因为儿子的同性恋传闻,几乎把孙天影的私人物品翻了个遍。 原来,照片里的男生,就是眼前这个人。 “是的。”顾恺嘉将湿毛巾从头上扯下来,“是我。我又和他在一起了。” “你不知道,”事情起码过去了十多年了,孙立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事情,不是我们反不反对的问题,它就是……不正常,它违背……违背人性和社会规律。你不懂,我们作为家长,那时是有我们的考虑的。” 顾恺嘉道:“不管你怎么认为,不论这件事之后怎样,不管你要不要想办法把我们分开。我想先告诉你,我还是会和他在一起的,叔叔。” 孙立新不知该说什么。 孙天影出事,孙立新这一整天,疯了似的到处找关系。 然后,看到自己的儿子并没有参与霸凌,发现把他送进去的前提不存在,让这个悲剧产生的前置条件也可以不存在……这让他被打垮了。 孙立新没回答,一件一件把这些证据塞在口袋里,起身,转头,慢慢往门口走。 顾恺嘉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全天下父母,做父母的时候都有些相似。哪怕他是一个那么成功的企业家。 他在孙立新身后,轻轻关上门。 第68章 相信下 被押进看守所时,孙天影感叹,没想到有一天,自己是以嫌疑人的身份来到这熟悉的地方。 天色黯淡,连带着什么都灰扑扑的,土黄色的建筑,灰色的放风场,枯黄的树,干燥的灰尘气味。有个阿姨正往外走,她提着空口袋,一副疲惫气馁的模样。 他心想: 自己这辈子遭遇的这两件事,简直比恐怖小说还吓人。 被释放后,他一定要写一本自传,直播带货连带版税赚个几百万,挣够和顾恺嘉的养老钱就退休,顺便拯救下中国的出版业。 ——还有,免得顾恺嘉老逼逼他用孙立新的臭钱。 这时,押送他的民警搔了搔脖子。 他想,顾恺嘉脖子上同一个位置,有一颗痣。 亲热的时候,那地方,像他身体的一个小小锚点。 不能去想顾恺嘉现在在想什么,是什么状况。 想了头疼。 孙天影也知道,总有一天,自己必须直面梁刚这件事。 注定躲不掉。 当初,见证了梁刚的死,孙天影立即返回寝室。大家都在问:“他怎么说?”他只道:“不知道,太黑了没找到地方,第二天再说。”结果,第二天,全校都知道梁刚死了,乱成一锅粥,孙天影趁乱翻进校长办公室,给李晓莉打电话,说学校出了命案,教官拿刀乱砍人,自己要继续呆着也得被杀,吓得李晓莉赶紧喊孙立新去接人。 车缓缓离开那个万恶的学校时,孙天影满脑子都是顾恺嘉。 跟顾恺嘉重新见面,是他在防卫技术学校这一年的支撑。 无数个晚上,他躺在床上,浑身疼痛。 半梦半醒中,自己似乎把头枕在顾恺嘉腿上。 梦里的顾恺嘉,知晓这里发生的一切,他的手指插进自己的头发,指尖很软、很凉,燥热和焦虑,也渐渐被抚平。他的声音,像是山谷的回声,疏离却温柔地包裹着这个梦:“没关系,没关系的……” 早上,孙天影醒过来,望着漆黑的、斑斑驳驳的天花板,恍惚中,又在懊悔自己竟然忘了顾恺嘉的电话号码。 大概试了几千个号码,也没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 车驶入城区,孙天影和孙立新沉默地坐在后座两端。 孙立新瞥他一眼:“在里面怎么样?学到什么东西没有?” “挺好的,都闹出杀人案了,特别刺激,”孙天影道,“推荐你也去体验一下。” 第87章 孙立新指了指他,意思是少贫嘴。 这时,车经过城中公园。 绿油油的树叶压在公园的白色围墙上,阳光透过树叶,斑斑驳驳的浅影随风晃动着。 看见这个地方,孙天影头疼得不行。 一年了。 那天,他等了我多久? 他最后离开了吗? 他……是不是很伤心? 恍惚中,他看见了顾恺嘉失魂落魄、不停打电话的样子。 又仿佛看到,顾恺嘉从夏季等到冬季,又从冬天,等到了第二年春天。他身上那件白色短袖换成了大衣,大衣换成套着校服的臃肿羽绒服。 下雨天,他会撑着那把绿色的伞,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四处张望自己。 按顾恺嘉执着的脾气,他一定会不停等,不停等,等待自己终于回来赴约。 孙天影一直望着城中公园。 人来人往之中,顾恺嘉的影子早已消失。 车朝左拐,驶入了另一条道路。 一年的断联。十年的离别。三年的分分合合。 顾恺嘉,顾恺嘉。 我真的没做错任何事。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这样了。 他一回家,就翻箱倒柜找顾恺嘉的电话,他的手机被教官没收后,被孙立新要走了。据王姨说,孙立新翻看了他的手机,看完后,大发脾气,两脚把手机踩烂了。 随后,就是孙立新和李晓莉联合骗他,说是顾恺嘉发起了联名信。 当时,他心里震了一下,但不相信。 可是,第二个震撼随后跟了过来: 防卫技术学校的校长给孙立新打来电话,说:有关教官梁刚死亡一事,学校里的所有同学,全部指认孙天影是凶手。 校长说,有五个人说亲眼看见孙天影捅了梁刚,同寝室的十四个同学说,晚上只有孙天影一个人出了门。 被指认为杀人犯——孙天影被这件事劈得四分五裂。 这场更大的灾难,也让他对联名信的事彻底失去信心。 他没有选择和顾恺嘉通话。 这就是当年,全部的故事。 他不想把整件事告诉顾恺嘉。 他不想体会不被信任的滋味。 他知道,这案子一被翻出来,物证必定严重缺乏。而所有口供,仍会像当年一样全部指向自己。 他确实没有资格要求顾恺嘉信任自己。 他一向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遇到顾恺嘉,就害怕了。 当初,他也曾疯狂跟李晓莉、孙立新辩解,自己根本不可能杀人。 孙立新说“那你怎么解释所有人都说是你”,孙天影道:“为什么要我解释?没有就是没有。” 父母并没有打骂他,但也没听进去他的辩解,只是,一直摇头、唉声叹气,孙立新坐着抽烟,李晓莉失声大哭。 “算了,既然都发生了,还能怎么样呢?” 孙立新和李晓莉大概觉得,在大事上,他们还算是站在儿子这一边的,至少,他们在想办法让他赶紧脱罪,甚至同意学校和梁刚家属的意见,不把事情闹大,没去报案。 但,孙天影想,我要的不是这样的“站在我这边”。 而是: “真的”站在我这边。 他到现在也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何成了别人口中的凶手。 城北区看守所。 三天后。 孙天影把206监室的人全发展成了自己的拥趸。 每天下午六点之后的闲散时间,围在一起听孙天影吹牛,成了监室最受欢迎的活动。有四个年轻人甚至说,出去以后要认他当大哥。 “欸欸欸,现在不流行搞帮派啊,有组织黑社会的嫌疑,”孙天影道,“出去以后好好做人,最好不要和我见面才是。” “哎,”隔壁床张大哥道,“要是警察像小孙一样通情达理就好了,我当时遇到的那个——”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民警突然打开门:“孙天影,律师会见。” 会见室外,孙天影看见个熟悉的身影。 人站得笔挺笔挺,一套西服人模狗样的。 白冠南。 “你?”孙天影坐下,拿起话筒,“别害我,麻烦找个靠谱点的律师吧。” “刚见面什么态度?说得我愿意为你辩护似的。嗨,我之后会叫我老板聂老师来,她是渝州政法大学的教授,业界很出名的一位了,你爸妈已经和她谈好了,”白冠南道,“还是顾恺嘉找到我的,我都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所以你到底杀没杀人啊?” “哼。”孙天影轻蔑地笑了一下,“顾恺嘉他说什么没?” “顾恺嘉让你在里面好好休息,不要想其他的。他身份太尴尬了,不算配偶也不是直系亲属,不能见面,不能带东西,只能托我把东西转交给你妈,让你妈明天给你拿过来。他给你带了件黑色衣服,说不透光,晚上可以当眼罩,”白冠南道,“他还准备了特别多吃的——跟养猪似的,但是食物送不进来啊,你别想了。” “……”孙天影把脸侧到一边。 白冠南盯着他,看透了孙天影这个表情的意思:“阿姨哭得眼睛都肿了,还说明天不好意思那个状态来见你。” “她一直都这样——顾恺嘉还说什么没?”孙天影又把脸转回来。 “哦。他还说,”白冠南道,“他会等你。” 听见这话,孙天影垂下眼睛,把话筒放在肩窝里,没有说话。 可是,自己什么都没告诉他。 他不知道真相。 一天接一天,对顾恺嘉来说,日子似乎照常过着,只是很重、很暗,压得人喘不过气。 林梁宇案的专案组在总局,孙天影案的专案组在城北分局。顾恺嘉仍属于林梁宇案的专案组,所以一半时间在总局,一半时间在南滨分局。 偶尔,他会去新房打扫一下卫生,把灰尘擦一擦,开窗透透气,一点点地,把自己的东西搬过去。然后,坐在他俩的床上,看孙天影带来的、很私密的东西。 孙天影似乎真把新家当成了自己的归宿,把他的整个童年都搬了过来。 卧室柜子里,是他从小到大的三本相册,还塞着一箱小时候的玩具:弹弓、飞机、坦克、跑车、四驱车、挖掘机、玩具手枪、士兵小人、上发条的跳跳青蛙。 抽屉里,是他小学时候的语文卷子,他大概觉得自己作文写得很有意思,得意地全保存了下来。 更有趣的是,语文老师的每一句评价,都是夸奖中带着批评: “很感人,但如果爸爸没有去世,建议不要这样写哟。”——他在作文里写自己每年给孙立新扫墓,在墓前落泪。 “很生动。但是,回忆一家人聚会,可以多记一些温暖的细节!”——作文题目是《记一次快乐的家庭聚会》,他描述外婆家团年时的世纪大战,鸡鸭横飞,可乐四溅,外公给了舅舅一巴掌,舅舅把桌子给掀了。“我躲在卧室里,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老师把这一句勾出来,打了个问号。 这场家庭聚会对他来说倒是挺快乐的。 “外星人把人类吃掉的情节,太过吓人,建议多进行积极的想象!”——他编了个黑暗科幻故事,人类成了外星人新发现的一款饭菜作料,外星人会来地球,像采蘑菇一样把人类采走,而且认为人类的惨叫只是某种自动发出的音波。“甚至都不是食材而是作料吗?”顾恺嘉想。 “你是个很有想象力的孩子,把注意力和创意多多用在学习上就更好了!”——这一篇是孙天影想到哪句写哪句,完全忘了作文主题。 “老师问了小楠,是老师误会你了!以后老师会搞清楚真相再做判断,老师郑重地跟你说一声:对不起。”——班上一个同学被欺负,孙天影又被冤枉了。他在作文里说“老师,你不能因为班长学习好就觉得他说话都对,班长不喜欢我,他说我欺负小楠是为了整我。你也不能因为我调皮,就觉得是我欺负了小楠。小楠哭着回家没把话说清楚,明天请你问她自己。” 顾恺嘉把他小学时代的作文翻看了很多遍。心想:真正了解一个人,要走过多么漫长而艰难的路。 他不是别人口中花花公子。 他从声色犬马中收获不了什么快乐。 他不会故意欺负人,虽然他确实喜欢逗弄人。 关于联名信的事,他在香湾养伤时,自己把来龙去脉又细细跟他讲了一遍,只隐去了自己遭受网暴的部分,孙天影听完,慢慢道:“顾恺嘉,有时候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当作靶子,比如这件事吧,那个女生带头签了,暂且不管她是想污蔑我还是单纯看错了,但,其他人没看见,至少也不应该盲从。但我也想明白了,如果联名信的对象是张宇强,大家对签字还不会那么有热情,因为他本来就挺坏的,签他,影响不够爆炸嘛,煽动不了大家的情绪。但正因为是我——所以,所有人都抗拒不了去签这个信。你站得高的时候,大家都更喜欢看你跌落,他们抗拒不了——那种快感。” 第88章 顾恺嘉当时为他这句话震惊。 震惊的不是道理。 道理,他也懂。 只是,自己会对这些人的行为十分愤怒。 但,孙天影既看得明白,又把这些当作一种事实接受。 他甚至连愤怒都没有。 比起自己,他或许更加对人没有期待。 如今,回顾这一点一滴,才算是,有些了解他。 是的,自己——应该,算是,了解他吧? 顾恺嘉又想到看守所,十个人一间房,床板非常硬,夜晚不能关灯,还要轮流值班,值一整夜。 孙天影爱干净又讲究,怎么能熬过这么长时间。 伙食不好,他也肯定会瘦。 身体还受了伤,本来应该好好疗养的。 而且,案件进展得也相当艰难。 温阳阳和小易已经陷入绝望:梁刚案已经过了十三年,物证极度缺乏。 向珂也焦头烂额:她正和胡敏法医围绕白骨做一系列实验,目前还没有得出结论。 顾恺嘉只好一直鼓励他们:转机可能就在最绝望的时候。 他也一直在调查类似的陈年旧案,帮他们寻找思路和突破口。 此外,全渝洲警界都知道,破获李宏信-林梁宇案那年轻有为的刑警,在渝州公安系统射击、体能大赛里年年拔得头筹的人,居然在审讯期间直接被检察院批准逮捕,押入看守所。 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但肯定是出了大事,大家议论纷纷,胡乱猜测,闹得沸沸扬扬。 周五,中午透气的时候,顾恺嘉去了单位旁的湿地公园。 他走在夹道静谧的绿色中,踏过他和孙天影走过无数次的小路,听见鸟鸣,在芦苇荡里看见平静无波的一小片湖水,心情终于安静了些。 这时,一个电话过来了。是温阳阳。 一按接听,她活泼的声音立即出现在听筒里:“顾队!” “哎。”顾恺嘉答应,心想,她这语气,一听就是要邀功。 “我们工作有一丁点进展了!真的就是一丁点,但总算、总算有了!等我梳理一下,再让你帮忙看看有没有逻辑上的漏洞,这样——不算你参与案件,算你从师傅角度帮我理一理,可不可以呀?你的话,有道理我就听,没道理我就不理你,应该没问题的吧!” 顾恺嘉一瞬间明白了温阳阳的意思——要是自己直接参与案件,算是违反规定了,温阳阳这是把自己安排成顾问的身份,让他消除这一层顾虑。 她一直在成长,越来越聪明了。 顾恺嘉笑了:“这倒也——可以。” “嘿嘿。还好,你没我想得死板。还有件事,孙天影拽翻了啊。又成了城北分局的名人了。” “他怎么了?” “上上周五第一次提审,城北分局有个年轻警察是审讯专业的,知道孙天影也最擅长审讯,自告奋勇想和他交手嘛,被他说哭了。” “这么夸张吗。” “那个年轻警察想给他下马威,‘你怎么解释口供都指向你呢?’孙天影直接说:‘这不是我该解释的,是你们该查明的。’后来他指出那个警察询问带有明显目的,太容易被看穿了,又说对方诱供,不符合程序,新警察觉得简直是大溃败,当场憋着,出门就哭了。吓得他们刑侦大队长直接派了老警员去,孙天影才稍微客气点。他真的巨难对付,本身审讯就厉害,而且软硬不吃,这下完了呀,审讯团队轮了几个人,最后什么也没问出来。但也可能是物证毕竟不足吧,完全没法拿捏他。孙天影最后还嘲讽说‘你们要不打个飞的去上海把季老师请来吧’——季老师你知道的嘛,对,季召堂,全国top的审讯专家——他还装出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怎么办,时间快到了,我都替你们着急,要不还是把季老师搬来吧。’你看他——贱不贱,笑死了。” “他是这样的。”顾恺嘉心想,虽然很同情审讯人员,但这人真的……无时不刻不让人觉得好笑,哪怕是在这么大的压力之下,“他最近身体看上去怎么样,有没有很累。” “还好啦,我觉得他精神蛮好的。”温阳阳道。 其实孙天影瘦了,脸色不好,有黑眼圈,明显很疲惫,只是他也是个要强的人,审讯警察的气势完全压不过他。 把孙天影的状态告诉顾恺嘉,只能让他担心,但温阳阳知道,即便不告诉他,顾恺嘉也会想象出一百种情况来折磨自己。 “对了,我是想说,我笔记本电脑忘在单位了,明天帮我带一下嘛顾队!我回去拿要绕好远的路。” “嗯?我绕路不是绕得更远,待会儿叫个闪送给你?” “下周一孙天影第二次提审,早上九点半来,”温阳阳轻声道,“来看看他吧,顾队。只有这个机会了。” 周一清晨,顾恺嘉进了城北分局看守所。 他拿着温阳阳的笔记本电脑,走到询问楼一楼的大厅。 过了一阵,门口响起脚步声。 顾恺嘉全身仿佛响起警铃。 是他。 顾恺嘉转过头。 民警正将孙天影带进来。 孙天影真的瘦了,嘴唇有些开裂。而且没有睡好,但是,他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头发也很整齐。 孙天影看见顾恺嘉,微微睁大眼睛。 两个人半个月没有见面,看见对方的一瞬间,恍如隔世。 好像忘了身在何时何处,只有对方在自己的世界里。 下一秒,他们突然又想起了彼此的处境。 “顾队。”孙天影轻轻喊了一声。 看见顾恺嘉衣服上的二星肩章,押送的民警放缓了脚步,但仍未停下来。 “我没杀人。”孙天影问得很轻,“你,相信我吗?” 他被民警抖了一下,意思是不准说话。 顾恺嘉张口:“孙队长。” 只能把对面的人叫作孙队长,顾恺嘉感到胸口在收缩。 所有人的口供都指向他。 是的。 但是—— “我是警察,我只相信证据和真相。” 孙天影脸色平静,仿佛预料到这个答案。 他的嘴角轻轻往上扬了扬。 两个人错身而过。 “但是。” 顾恺嘉伸手捏住帽檐,将警帽摘了下来。 孙天影已经背对着走过去,这时,侧过头,望着他。 “顾恺嘉—— 相信你。” 警察 只相信真相。 但 ,, 我 相信你。 孙天影的眼神凝滞了一下,瞳仁渐渐放大。 民警把着他的肩膀,让他继续往前走。他只能回过头去。 顾恺嘉望着他的背影,缓缓地,戴上了警帽。 第69章 关键证据上 又半个月过去了。 时间每过一天,对顾恺嘉来说,都愈发煎熬。 温阳阳那边一直没有消息。 好在,白冠南去会见孙天影前,都会先跟顾恺嘉联系,和他聊聊天。 新房里,顾恺嘉正给孙天影打包东西,白冠南在一旁盯着他:“我有点知道他为什么喜欢你这种类型了。” 顾恺嘉抬头,看了白冠南一眼。 他们还不是能聊这种话题的关系。 “怎么说呢,”白冠南毫不介意顾恺嘉奇怪的眼神,手指点着下巴,“你挺给人安全感的。” “我们还没见过几次吧,”顾恺嘉把一件薄毛衣折好,“白律能这么快给一个人下结论?” “当然了,干我门这行的职业素养。不是刻板印象啊,是——至少对人有个基本判断吧,”白冠南道,“还有,上次你们是不是在看守所碰了个面?感觉他心情好的嘞,简直要上天了。他说,隔壁床老张跟他抱怨,自己才被关三年,老婆都不愿意等,来见面就是为了赶紧把婚离了。但是,他自己的老婆,也就是指你嘛——还没来得及结婚,就那么信任他,还说要等他回去。” 顾恺嘉不习惯白冠南转述孙天影的话时,一口一个“老婆”,但渝洲人说话向来不论亲疏、直来直去,他也只好认了,只是沉默着把一根熏香放进口袋。 “哎哎,这个不行。”白冠南说。 拿熏香是因为孙天影抱怨室内臭烘烘的。顾恺嘉道:“蚊香我记得可以带进去,那熏香应该也可以。” “这……太看运气了。守卫要是心情不好,就会给你扔出去。而且,你给他带的够多够好了,他说其他室友都在眼红他。” “好吧。”顾恺嘉把熏香放回柜子。 “说实话,他这人虽然狗,但不傻,杀人还是不至于的。他的描述,我和聂老师都觉得应该是真实情况,而且,物证不足,无罪辩护应该是没问题。” 顾恺嘉没说话。 因证据不足而无罪释放,也会影响到他的人生。 孙天影永远也无法洗清“所有人都说他是凶手”的嫌疑。 第89章 看见顾恺嘉的脸色,白冠南立即转移话题:“唉,他从小到大,也挺不容易的,我妈和他妈是好朋友,他妈妈,怎么说呢,有点心大,小学一年级有次去打牌把他反锁在家里,人差点没饿死,幸好他从窗子翻到楼梯间,出来了。还有,是我妈跟我讲的……他一岁大的时候,她妈妈那时的男朋友带他去离家很远的超市买东西,直接把他忘在里面了,现在想来,应该是故意甩掉的。你说,在这种环境成长,他从小居然也没啥事,就这么活下来了。而且,李阿姨有点没主见,凡事都要他拿主意。她人虽然蛮好的,但有这种家长,很让人没安全感不是?说白了,小孩还是需要家长立榜样,有依靠没依靠毕竟还是不一样的。” 顾恺嘉的手停了停,捏住孙天影的衣服:“他都没跟我说过这些。” “他没跟你说的多呢,你不知道你们分手那三个月,”白冠南道,“他天天拉我出来喝酒,动不动就喝醉,喝醉了就大哭,满嘴胡言乱语,他一向自我感觉良好,只会怪罪别人,从不检讨自己。那段时间,他骂自己估计骂够了一辈子的量,说什么:他之前还想耍你、报复你,他是渣男,应该被判枪决。他还说,想跟你道歉,但没这个脸,我说,你不是一向挺有脸的,他说,面对你就没脸了——反正什么话都说出口了。还把我骂一通,怪我发那个微信让你看到了。结果,后来不是要和你去香湾追凶吗,突然一下子满血复活,说这是上天让他重新追你,你肯定无法抗拒他的魅力,看看,清醒的时候立刻就讨人厌了。” “好烦一个人,”顾恺嘉又无语又想笑,“怎么这么厚脸皮。” “是吧?” 白冠南走出门,手里提着顾恺嘉打包好的东西,心想,孙天影嘱托“多陪你嫂子聊一聊,让他开心开心”,倒还有一点作用。 但,是不是不应该说孙天影小时候的事情啊? 就那个时候,他不开心。 算了,嘴瓢了,以后还是报喜不报忧吧。 时间又过了一周,顾恺嘉正在分局整理卷宗,突然,手机响起一连串提示音。 温阳阳在群里拉了个视频会议。 重案队五个人的头像全挤了进来。 等顾恺嘉加入,摄像头就开了。顾恺嘉一个人在档案室里,温阳阳他们身在会议室,大家都正襟危坐。 看顾恺嘉出现在画面,温阳阳严肃地咳嗽两声,很有副队的样子: “顾队,我们刚刚达成了一个初步的推论,珂姐那边的鉴定,也有了初步结果。需要和你探讨一下。” 顾恺嘉点点头。 “好,”温阳阳道,“珂姐,你先说。” 向珂将头发理到耳后:“顾队,梁刚的尸体虽然白骨化,但我们在胸骨柄上,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痕迹。这不是普通刀尖能在骨头上产生的伤痕。造成这个滑刺痕的”,她举起一张照片,“明显不是刀,而更像是针。我和胡敏法医用各种凶器在人骨上做了实验,确认了这一点。所以,那五个人说看见孙天影用刀捅人的证言是不成立的,但审讯人员问他们这一矛盾之处,他们又说,自己是随口说的。” 顾恺嘉用大拇指摩挲着下唇,这是他思考时一个无意识的动作:“有没有在教育局查到物资登记账本?学校里有类似的教具吗?” “有的,我正想说这个,”温阳阳道,“但是,账本里没有显示学校购入过顶端尖锐的教具。但教官头头是个退役武警,我询问他,他想起,自己在器材室存了一些私人收集的军刀、锁链之类,其中有一把三棱军刺,符合‘顶部尖锐’的特征。教具室的钥匙也是由他来管。教官一般早上5:00拿橡胶警棍监督训练,下午6:00出操时,换成教尺,晚上11:30,拿手电筒。所以,教具室只有这三个开放时间。还有,每晚教官都要对学生搜身、搜床铺,学生身上不可能携带任何物品,更不用说刀之类的了。此外,学生的出操时间是5:20,下午5:50,熄灯时间是晚上10:00。每个时间段都会点名。也就是:学生基本不可能有时间拿到任何凶器。所以我在想,杀人的有没有可能是……教官?这个头头和梁刚有过争吵,但没有明显的杀人动机。” 顾恺嘉想了一下:“还有一个人……有接触教具的时间。” “啊,还有谁?”温阳阳说。 “你再想想吧,阳阳。先继续说目前已知的情况。” “好的。首先,是孙天影在第一轮审讯供述的内容:他说,那天清晨,他看见梁刚正在骚扰一个同学,特别生气,就从窗子里跳进去,把梁刚揍晕了,然后把他绑在树上,想通过这种方式逼他辞职。等到深夜,他去看梁刚,梁刚已经死了,就离开了。 “知情的十九人,其中包括那五个所谓‘目击者’,都是孙天影同寝室的室友,他们的证明和孙天影的供述基本对得上,当天,大概凌晨,孙天影已经不在宿舍了,过了一小时,他回来,告诉大家,自己把梁刚绑在了后山上,逼他主动辞职,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大家都觉得大快人心,之后,大概当晚十一点,孙天影跟同寝室的室友说,自己帮梁刚写好了离职申请书,偷来了校长办公室的印泥,让梁刚去画个押,然后从窗口翻出寝室,结果,他返回时,说天太黑了,他没找到梁刚在哪里。” 顾恺嘉摩挲下唇的手停住了。他轻轻咬住了手指。 “但奇怪的是,我问他们,孙天影回来的时候,身上有没有什么血迹之类的,这些人都不记得了。也有人说,孙天影这人很爱干净,说不定是洗干净身体后回来的。” “孙天影是晚上几点出去的,有没有人记得时间?”顾恺嘉道,“如果刚好是11:30,他就有机会进入器材室,这一点很重要。” 顾恺嘉也知道这事很悬,没人能记得十三年前一个具体的时间点。 “哈哈哈!我之前给你说的进展,就是这个!好好赞美我,顾队!”温阳阳舞了舞手中的笔,“本来具体的分钟是很难确定的,学生宿舍又没有钟表,但!是!教学楼后方当时有一栋居民楼,有一户电视声音一向开得很大,男生宿舍的晚间娱乐就是听电视剧的剧情。有三个人告诉我,孙天影走的时候,那一户正在放电视剧《士兵向前》,播到第2集 班长去每家每户征兵、男主角的爸爸烧菜招待那会儿,我查询了2003年4月播出《士兵向前》的电视台,一共有两个,贵州电视台刚好放到第2集,根据节目播出时间和剧情推进时间,大概能精准定位在晚上11点50。所以这个时候,孙天影刚好出门,而教具室处于关闭状态。怎样顾队,我聪明吧?” “聪明。”顾恺嘉道。 温阳阳“嘿嘿”了一声,小易白了她一眼。 温阳阳回了小易一个得意的眼神:“然后是这个案子的关键部分了……那五个人的关键证言。” 她看了看小易:“小易,你来说吧。” 小易皱眉。 这正是最麻烦的部分。 五个号称自己“亲眼看到孙天影捅人”的人,分别是: 袁野(外号“超哥”),35岁,已婚,目前从事二手车生意。入学原因:网瘾矫正。 肖睿(外号“莽子”),30岁,已婚,理发店店主。入学原因:和社会青年厮混。 刘一默,29岁,未婚,帮家中经营渝洲小面面馆。入学原因:不想读书。 李博文(外号“眼镜”),24岁,未婚,目前在一家广告设计公司工作。入学原因:天天赖在家里不想上学。 陈帅(外号“胖娃”),未婚,26岁,无业。入学原因:网瘾矫正。 袁野和肖睿话比较密。在提及梁刚时,袁野说他“为人还挺和气的,其实很阴,报复心强”,问梁刚是不是猥亵过别人,他说“好像是吧,听别人说过,不知道”。说到孙天影,袁野一副痛心的样子,“说实话,他人还蛮不错的,但有点可惜了,不知道怎么会做出杀人这种事。” 肖睿评价梁刚“人渣一个,一开始会假装对你好,其实是想对你下手,你要是不当他的狗,没你好果子吃。”对于孙天影,他说:“这人就是风头过盛了,教官、学生,全都盯着他。有一次梁刚好像想对他下手,但他把梁揍出鼻血了,所以,他和梁刚有仇,大家都知道这个事。” 确实,孙天影把梁刚凑出鼻血的事,也有其他人提及。 但另外三个,刘一默,李博文、胖娃像是应激了一般,总是陷入长长的木僵状态,等警察提问,他们才突然颤一下,仿佛被吓了一大跳。奇怪的是,袁野和肖睿对指认“李泽霖”非常积极,他们三人则显得勉强,仿佛回忆起了什么痛苦的事,在说出半截话后,就陷入长久的沉默。 “你们是,有被梁刚骚扰过吗?” 他们听到这话,仿佛被烫了一下,但不开口。 小易短暂回忆了一下询问的场景,开口道:“这五个人,似乎串过供。” “他们的大口径很统一。但是一旦细问,就乱成一团。比如,因为他们自称是目击者,我就问,大概是什么时间段目击了凶杀现场,他们说,就是孙天影出去的时间段,在阳台,我就问,那么黑,是怎么看见的?袁野愣了一下,说孙天影有手电筒,光把那片区域照亮了,但手电筒是会被没收的,不可能有。肖睿又说,其实是当时是自己想看热闹,跑去山下,但同寝室的人说,他根本没有出门,就上了个厕所回来了。刘一默、李博文、胖娃说自己其实没有看见,但那时候出去的人,只有孙天影一个。凶器,一开始,他们都说是刀,我们说,那么晚,哪怕是山下也看不见凶器,袁野和肖睿又说,自己听别人说是刀,另外三个人说,自己是随口说的。反正,就是漏洞百出。” 第90章 “你大概能推出什么结论呢,小易。”顾恺嘉道。 很明显—— 只有利益相关者才撒谎。 “顾队,我就是觉得奇怪,”小易说,“如果这五个人和案件完全没关系,照实情说,不会对他们有任何影响……但,他们为什么要统一口径?所以我有了怀疑,又去询问另外十四个人,但他们说,在晚上,确实只有孙天影一个人出去,这五个人没有外出,所以这五个人应该没有作案时间。” “小易,”顾恺嘉提醒道,“梁刚的死亡时间确定了吗?” “啊!”易世俊恍然大悟,“我大意了,现在只是众人的推断,还没有办法确定!” 法医一般都会提供受害者大致的死亡时间。然而,这是个陈年旧案,完全无法精准定位梁刚的死亡时间。所以小易陷入了一个误区,认为众人指认的孙天影晚上出门的时间,就是梁刚被杀的时间。 “阳阳,还有什么要补充的?”顾恺嘉问。 “上面这些就是全部的情况了。”温阳阳道。 “那你再想想,有没有漏掉什么条件,再做一个简单的推论吧。” “啊?这五个人确实可疑,但,已经到可以做推论的阶段了吗?”温阳阳看着顾恺嘉的表情,“顾队,难道——你已经有推论了?” 第70章 关键证据中 顾恺嘉已经有了推断,但使劲忍住,不说出来,让队员们自己思考。 他反思老魏和孙天影老说自己带队就像老妈带小孩,看不得队员一点点头疼、纠结、胡说、犯错、发神经,在他们央求后,就直接把结论喂到嘴边,捅了篓子也帮忙挡着。 老魏之前训话就提过:“你能干,你是刑侦天才,嫌弃所有人思考慢、动作慢,什么事都亲力亲为,说实话,这哪里是当领导的方式。你看看你自己,像不像个溺爱的家长,哪里像个队长?有些事让他们自己负责就行,就是苦,也让他们自己吃,抓破脑袋,让他们自己抓,不要心疼,要不他们成长不了。” 这让顾恺嘉短短地反思了一下,但反思之后又忘记了。 但,这事有关孙天影——顾恺嘉知道,自己尤其不能去喂结论。 “我把怀疑对象转到了这五个人身上。”温阳阳道。 “方向是对的,”顾恺嘉说,“你的审讯策略是什么?” “重点攻破的刘一默、眼镜和陈帅,”温阳阳道,“毕竟,我们要一起营救的那个人说过:群体审讯,最好利用每个人‘担心被出卖’的心理。” 说到“一起营救”,重案队全员立即坐直了身子。 他们背着顾恺嘉,把这次行动叫“火星救援”。 顾恺嘉微笑了一下:“很好。不过,我们的目的不是营救谁,而是:找到真相。还有……” 他犹豫自己接下来的话算不算提醒,掐住了话头。 会上沉默了一阵。 张延突然道:“顾队,你是不是想说,太缺乏物证了,就算他们五个人口供出问题,也只是口供。” “是的,张延。”顾恺嘉道。 张延很开心,顾恺嘉的肯定,简直像一枚勋章一样。 顾恺嘉对他微笑了一下:“最好再从物证上找更直接的证据,用尽一切办法。对了,嫌疑人的衣物上,有没有检查出什么痕迹?” 温阳阳道:“哦,对!胸前有好几个破洞,凶手扎了好几下,能看出很恨很恨了!他裤子上还蹭了些油渍,我们鉴定了成分,是精密器械润滑油,主要用在齿轮的润滑上,或者用来精密仪器降噪。我们在想,会不会是他在护理教具的时候蹭上的?” 顾恺嘉摩挲着嘴唇:“……再仔细查看破洞,看能不能根据破洞的大小和形状再次确认作案工具。还有,把润滑油的用途细分一下,尽量推断出梁刚身前接触过什么。” 精密机械润滑油。这意味着,这不是学校的大型设备,比如除草剂、发电机上用的机油…… 顾恺嘉脑海中又拼上了一个猜想的碎片。 “yessir!”温阳阳中气十足地道。 “阳阳,这些工作早上能不能做完?” “啊?呃,”温阳阳愣了一下,“大概……可以吧。”她心里狂叫:啊啊啊又开始了,她最怕的——顾恺嘉的催命连环call。 “下午我们再去学校的教具室一趟。”顾恺嘉一脸冷漠地继续催命。 “啊?!”温阳阳哀嚎。 防卫技术学校那片地皮虽然没人动,保留了之前的模样,但十三年了,还能看见什么痕迹呢?而且离市区很远。但顾恺嘉既然发号施令了,她只能道:“好……吧。” “好,下午两点,防卫技术学校见。” “顾队你真的把时间卡得——”温阳阳还没吐槽完,顾恺嘉那边已经挂断了。 挂掉电话,顾恺嘉站在资料室里,阳光照进来,灰尘在光束中滚动。发黄的卷宗散发着浓烈的霉臭味。 按目前的情况,物证工作太难了,毕竟,过去了十三年。 很多遗留的案件能得到侦破,大多是因为保存完好的dna、指纹、头发等,随着科技进步,比对上了嫌疑人被录入的生物信息。 真为人力左右的因素,并不太多。 但是,即便希望太过渺茫。 顾恺嘉仍不希望孙天影是因为“证据不足”而被释放。 虽然,目前这是最有可能的一种结果。 如果他真的没杀人,就必须彻底帮他脱罪。 而不是活在千夫所指的阴影之下。 【作者有话说】 最后这部分氛围蛮沉重的,还是建议大家等到大结局一起看(结局的甜可以治愈前面这部分的苦…… 结局大概最晚这周日发出来!!越写越多了真要命 第71章 关键证据下 下午2:00,顾恺嘉、温阳阳、易世俊和张延来到了防卫技术学校。 十三年过去,这里早已是一座鬼城。天气阴阴的,巨大、厚重、斑驳的高墙竖在四周,顶端是一圈铁丝网,上面绑着铁蒺藜。 学校的教学楼正对着大门,是一座土黄色、没有贴砖的建筑,宿舍楼连着教学楼,从后者左侧弯折过去,窗户很小,看上去像监狱。 宿舍楼背后,就是那座埋着梁刚尸体的小山。 温阳阳叫来了教官头子吴川,他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目前在城北一个小区当保安队长。 他们一起来到1楼的教具室门口。 “不可能,这地方管得很严格,两个人一起开锁拿教具,一个人检查门有没有锁好,教具被学生拿走可是大事——再说一遍,不可能有学生钻进来。”听温阳阳问锁的严密性,吴川像受了冒犯似的。 教具室空空荡荡,只摆着一个生锈的铁架。墙面白漆已掉了一大片,露出黑漆漆、布满霉菌的墙面。铁架居于左侧,脚下铺满红色的锈灰。窗户正下方那块地儿,留着一个四方形的痕迹,原位置应该摆放过箱子。 重案队四人四处检查、张望着。 窗户是老式的铁框架窗,有点关不牢,中间有个明显的缝隙。 顾恺嘉道:“这个缝隙之前就存在吗?”他伸出手指探了探,窗缝刚好两指宽。 吴川:“是的,但窗子锁得很紧,从来没打开过,从这个缝儿里也拿不出什么东西吧。”他试图把手探进去,失败了。 顾恺嘉没有理会这句话:“吴老师,那个三棱刺,是什么规格的,能从窗缝出去吗?” 吴川思考了一下:“56式的,大概——”他用两根手指大概比了比大小,“这么长,差不多。从这个缝隙出来应该是没问题。”吴川比的长度大约15cm,确实能深深扎进人的胸口,并在骨头上留下痕迹, “我明白了。”顾恺嘉道,“当时三棱刺放在什么位置?” “它不算正规教具嘛,我把它扔在窗下的箱子上。”吴川回答。 顾恺嘉点点头,看向温阳阳。 温阳阳道:“意思是——从门进入不可能,嫌疑人只能从窗缝里拿走三棱刺?” “是的。”顾恺嘉对重案队三个人道:“如果你们要从窗缝中取物,会怎么做?” 小易道:“怎么做?手又伸不进去——不可能拿得到。” 顾恺嘉眼神转向他:“所以,不用手的情况,可以怎么拿呢?认真想,小易。” 张延道:“绳子——” 吴川立即道:“这不可能。他们拿不到绳子。” “对,要考虑无法使用任何工具,张延,”顾恺嘉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会把衣服撕成布条,一节节绑在一起,变成绳子。”张延道。 温阳阳点头:“可以。小脑袋转挺快呀。” “但是,在没有任何工具的前提下,”顾恺嘉继续道,“就算有绳子,怎么弄走里面的工具呢?” 小易看顾恺嘉的脸色,知道他已经想到答案:“顾队你卖什么关子,直接告诉我们不就可以了!” 第91章 “不行,小易,我不是专案组里的人,”顾恺嘉交叉双手,“请你自己想。” “鱼钩?” 吴川摇摇头:“没那种东西。水塘子都没有,谁要在这里钓鱼?” 温阳阳拍了下手:“磁铁!” 小易道:“可是哪里搞得到磁铁啊——” 张延道:“对啊——物理课实验室?” 三个队员都看向吴川,吴川仍然摇头:“这种学校哪里有物理课。不可能有磁铁什么的。” 三个人又低头思考起来,嘴里念念有词。没到十分钟,所有人都放弃了,以小狗般的求助眼光望向顾恺嘉。 顾恺嘉仍然抱着手臂,像严厉冷漠的家长一样摇摇头。 又过了五分钟。 顾恺嘉终于有点耐不住:“学校,这是一所学校。我们常见的东西,有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 “学校——”温阳阳努力回忆着自己上学时的情形。 突然,一个画面出现在她脑海中: 老师从黑板上取下吸附着的黑板刷,开始擦板书—— “啊!!!”温阳阳大叫,“黑板刷!是不是,顾队,背面有磁性!是不是?!” 顾恺嘉微笑了一下:“是的,购物清单里有黑板刷的品牌记录吗?” 小易立即接话:“我记得有的。我们待会儿验证一下这一款的吸力怎么样。” 吴川被这些警察的头脑风暴震惊了,呆站在一旁。 温阳阳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吴老师!三棱刺是不是很轻?” “呃,还算轻吧。”吴川道。 “你放在同一个地方的,还有哪些工具?” “忘了,好像是一些刀,木棍,锈铁刀之类的。” “刀都有刀柄,有没有那种水果刀?也容易从窗缝里钻出来的。” “这倒没有,谁放水果刀在这里啊,都是些大东西,菜刀啊,木棍啊之类的。” “所以,顾队,”温阳阳一下子来了精神,“凶手大概把黑板刷背面那块儿抠了出来,还有,之所以凶器是三棱刺,是因为磁吸力刚好只能吸住这东西,然后,也只有三棱刺,刚好可以从窗缝中拿出来!” 顾恺嘉点点头。 虽然这一次,自己似乎还是领着队员们走路,但他们已经进步很多了。 四人勘察完现场,又前往市区的文具批发市场买到了同款黑板擦,吴川也找到了同一型号的三棱刺。警察们回到现场试了试,虽然有点麻烦,但多尝试几次,还是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拿出来的。 推论成功,大家都很高兴。 但问题又来了。这个推论,只能确定拿到凶器的方式,缩小不了嫌疑人范围。 温阳阳嘀咕:“理论上,教官不需要这样取东西,只能确定是学生拿走的。问题是:究竟是谁拿的?” “说实话,没哪个学生能绕到后院来,他们自由活动都在操场上,我们会监管的。那个最皮的男生,李什么霖的,跟个土匪头子似的,喜欢爬墙,他倒是有可能拿走工具。被打了不知道多少顿,还是我行我素的。”吴川说。 喜欢爬墙、土匪头子,被打——温阳阳看了看顾恺嘉的脸色,顾恺嘉眼神暗了暗,但很快恢复了:“除了他,还有没有人有比较充分的作案时间?” 吴川拿手搓着下巴,想着: “有个坐轮椅、行动不方便的学生,脸上缠着绷带,名字不记得了。他任何文化课、体育活动和军事训练都不参加,只是接受汤药治疗和电击治疗。饭也要给他送到房间里。” 温阳阳突然反应过来:“啊,林梁宇。确实,他有充分的时间,也能在避人耳目的情况下做这事。” 张延道:“他住几楼?” 吴川道:“那个残疾学生?忘了,好像是一楼。” 小易道:“那确实可以趁人不在,推着轮椅到这儿来。但你能保证没有其他学生可以绕到后墙这里吗?” 吴川道:“这——确实不能保证。” 小易道:“就是说,理论上,还是有可能是任何学生。” 一个新的难题——完全无法确定人物画像。他们又卡住了,都沉默下来。 顾恺嘉突然道:“阳阳,那款润滑油,学校进货清单上有吗?” “查了,没有。”温阳阳道,“吴老师,你们一般什么情况下会用到机油?教官会接触到吗,比如护理教具的时候用上。” “那不会,学校没那么精细。至于说机油,机油——”吴川皱眉,“学校一般坏个什么东西,都是门卫老张修的。电击仪算机械吗?他修过一次。都是他来管这些东西,我们一般接触不到。” “不是大型机械的机油。电击仪我们检查过了,用的也不是这款润滑油。学校还有什么精密机械吗?比如动手课程有没有配备什么器械?——缝纫机?” 吴川笑了:“这……课程都是乱教的,那些老师大专文凭都没有,还有初中高中没毕业的。有这配置就怪了。” 但是,梁刚吃住都在学校,也根本不出门,生活用品都是靠女儿送进来。即便学校里没有类似的精密器械,润滑油也肯定是在学校蹭上的。 天已经黑了,他们调查、跑动、绞尽脑汁思考。已经下午七点了,还没吃到饭,肚子饿得咕咕叫。 三个队员又眼巴巴望着顾恺嘉。 自三人跟随他起,只要顾恺嘉一勘验完现场,脸上就会有种“我大概知道了”的神情,尽管他自己意识不到。 他的推论逻辑非常严密,直觉也很准确,几乎有90%以上的正确率,让人安心,也让人不自觉地想依赖。 三个人各施展各的小狗眼,但顾恺嘉不为所动。 “自己想。”他再次无情拒绝,“答案的范围,很近。” 三个人瞬间像耷拉起耳朵的小狗,垂头丧气。 顾恺嘉只顾低头点手机,无视他们吃“火锅菜”的诉求,自顾自给他们叫外卖套餐,理由是营养均衡又清淡。 一瞬间,小易抬起了头。 他脑子像被点化了: “顾队,是不是——轮椅!” 所有人恍然大悟。 小易看向顾恺嘉,顾恺嘉点点头。 精密器械润滑油——轮椅会用到! 学校唯一有轮椅的人就是林梁宇。 如果能确定这一点。那就可以断定——梁刚死前,一定接触过林梁宇。 第二天,温阳阳和小易向很多医疗器材商家询问了这一款润滑油的用途。 这确实是95%的轮椅会选择的一款润滑油,主要用在铰链、锁扣和车轮轴承上。 终于找到了一个大的突破口,大家激动不已。 温阳阳立即打电话给顾恺嘉:“我要不要立即申请审讯林梁宇?!” 顾恺嘉心情复杂地道:“好。” 一周后。 城中区看守所。 顾恺嘉正往询问室走。 温阳阳在旁敲侧击地审问后,林梁宇突然一改之前配合的认罪态度,不发一言,说“除非安排我见顾恺嘉,不然,对于此事,我不会说一个字”。 上级思考后,觉得顾恺嘉本来是林梁宇专案组的负责人,虽然涉及另一案件,这样安排,倒也不妨碍,就同意了。 顾恺嘉刚踏入询问室,林梁宇便微笑着抬头:“你终于来啦。” 他的这个朋友,顾恺嘉想,总是这样。越憔悴,越瘦削,眼神越明亮,精神力越强。 即便不再是熟悉的脸;即便杀了那么多人;即便挑起这件事,让孙天影入狱。自己在靠近他的时候,仍然愤怒不起来。 顾恺嘉不太懂自己的情绪,只静静坐在林梁宇对面:“你最近怎么样了。” “还好,挺好的,伙食不好,但我口味淡,所以没什么,”林梁宇脸色柔和,像跟朋友聊家常。案子折腾这么久,轰轰烈烈也归于平常,他们居然心里都很安静,“你给我带的书我看完了,《复活》——刚好重温一遍,你真有意思,是想让我忏悔吗?还有《麦克白》,‘以不义开始的事情,必须用罪恶来使它巩固’——戏剧本身没什么,你拿给我就太刻意,我不喜欢你这么说教。” “其实是随便给你选的。”顾恺嘉道。 孙天影给顾恺嘉乱买了一堆名著,这倒不是孙天影品位突然高级起来,其实是他调侃顾恺嘉老是喜欢看这些又臭又长的东西。 顾恺嘉看完了这两本,又买了同样的版本送给林梁宇。 孙天影给自己买的书,他想自己留着。 送给林梁宇的书,他又希望是自己亲自买的。 林梁宇道:“衣服我也收到了,谢谢,挺舒服的,很透气。” 顾恺嘉点点头:“你觉得舒服就好。” 他俩沉默了一会儿,细细看着对方。 林梁宇的父母不愿再认他,外公外婆已经去世。他早已举目无亲。生活用品,一直是顾恺嘉通过律师给他带的。 这些衣服,有着洗衣粉和阳光的香气,顾恺嘉大概仍然延用了他姑姑喜爱的牌子。 第92章 林梁宇想,顾恺嘉像是一辈子都不会变的人,让人有种奇异的安心感。 林梁宇穿上他送来的衣服,会非常怀念在顾恺嘉家玩耍、和他躺在一起聊天的日子。 他叹了口气:“审讯应该快结束了。一切——都快结束了。” “可能还早着,”顾恺嘉道,“你为什么不跟温阳阳直接交待,要安排和我谈话?” 林梁宇微笑一下:“你们锁定我了。我感觉,最后的交待还是对着你来比较合适——对了,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之间的棋局?” “记得,这是你擅自定的局,”顾恺嘉道,“我不懂,你在下什么棋,我和他,又要怎么下。” “没事,你不必懂。现在看来,不好意思,是你们输了。”林梁宇说,但口气很淡然,很家常,不像个赢家,“怎么说,我终于放心了,你们,也是普通人,你们也——不过如此。” 他突然来这么一句。顾恺嘉莫名其妙,他微微皱眉,没什么表情。 反应慢半拍加上情绪都在心里,所有人都误以为,顾恺嘉镇定如塑像,超脱得像神。 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不是。 半晌,顾恺嘉开口: “请问,我们‘不过如此’在哪里。” “顾恺嘉,温阳阳无意中透露,是你在主导调查这件事。那就说明——你隐瞒了和他之间的关系,加入专案组想帮他脱罪,对吧?” 你那么爱他,爱他那么久、那么深,怎么可能忍受再次失去他呢? 你只有对他,才会露出如凡人般普通的一面。 我要求不高,就想看一看而已。 “如果——你是想问这个,我,已经退出了专案组。只是偶尔做一下顾问。”顾恺嘉道,“是的,我很想亲自还他清白,但,我还是不能做出隐瞒我和他的关系这种事。” 林梁宇仿佛没听懂,愣了一下,随后,他瞳仁渐渐变大,又恢复正常。 过了一一会儿,他垂下眼,眼神化为微微的自嘲。 思考片刻后,又笑了一下: “好吧,看来,你还是一直没变。” 但他又抬头: “可惜,你的那位,还是顶不住压力,违背约定,供出了真凶。” 顾恺嘉又吃了一惊: “什么?你的意思是,他知道谁是凶手?!” 林梁宇对他的反应有点奇怪,但顾恺嘉从不演戏:“他——要是没有供出真凶,你们来找我干什么?” “我们问你,因为我们有事情想求证。”顾恺嘉越来越不懂林梁宇是什么意思了。 他本来在想:充分的自由活动时间,梁刚身上的轮椅润滑油,聪明到能从缝中拿出三棱刺,这三个点,虽然不能敲定嫌疑人是林梁宇。但足以让他供述,他在梁刚死前,和对方有什么接触。 林梁宇又思考了一下,还是觉得除了孙天影的口供,他们不会取得任何物证: “对我隐瞒没有意义,顾恺嘉。” “……既然你这么在意他的口供,”顾恺嘉道,“那么,我现在告诉你,孙天影已经在接受第三轮审讯,温阳阳在旁听。” 顾恺嘉看了看时钟。 “还有最后五分钟——” “已经第三轮了吗?他的压力太大了,也差不多是时候供出来了。”林梁宇道。 他心想,孙天影本质上是个轻浮、不负责任的人,一定扛不过这一关——他真的迫不及待让顾恺嘉看到自己恋人平庸的一面。 想想顾恺嘉多失望,自己就有多兴奋。 “我们要不要赌一把?我赌他这一轮会说出真凶。真相——马上就会大白于天下。” “既然你这么说了。”顾恺嘉站起身,打开门,和外面的警察招呼了一句什么,用手机发了条消息,又返回。 “就在现在,如果他供出了谁,温阳阳会立即给我打电话。如果没有,电话就不会来。” 顾恺嘉坐回位置。 此刻开始,他俩互相望着。眼神变得像冷兵器碰撞。 四分钟。 两个人拼着目光,眼神没有移开。 三分钟。 最后一分钟。 就在最后一秒,突然,员警给顾恺嘉送来了电话。 林梁宇的眼神绽出光芒。 顾恺嘉接过电话:“喂。” 不是温阳阳。 是小易打来的: “顾队,‘胖子’——终于认了——是他们五个人,作证的这五个人——一起杀了梁刚。” 顾恺嘉将电话从耳边挪开了一点。 一种奇异、震惊、“不太对”的感受混杂在一处。 顾恺嘉盯着林梁宇。 看见顾恺嘉的表情,林梁宇脸上绽放出一个微笑。 “这下,他终于 把 ——我—— 供出来了!” 第72章 真相上 顾恺嘉放下电话: “林梁宇,你输了。这个电话,不是温阳阳打来的。” 电话里,不断传出小易的喊声:“顾队,顾队,你怎么没声音了?” 林梁宇微微皱了皱眉,愣怔片刻,然后,低下头。 顾恺嘉看不清他的表情。 “小易,”顾恺嘉把电话重新放回耳边,“你先等等,我再问问林——” 小易抢话道:“队长,你一定要听完。先了解一下整个故事,再去问他。” 顾恺嘉给林梁宇一个等待的手势,转身走出询问室,背靠在走廊上。“好,你说。” “这是我第一次完整了解防卫技术学校的情况,还有,孙天影在学校里究竟干了些什么,”小易说,“顾队,耐心点听完吧。” 小易去拜访陈帅时,陈帅正窝在自家出租屋的床上打游戏。出租屋又小又臭,一室一卫,地板上全是来不及扔掉的外卖盒子。 陈帅说,自己是个“游戏民工”,靠在游戏里给人刷任务和金币赚钱,月入一千五,加上父母的资助,勉强能养活自己。下一步,他打算攒钱买个3d打印机,开个淘宝店给人定制acg周边。 他说,自己已经失去了和人面对面接触的能力,每天活在虚拟世界就挺幸福。 “你这种环境不难受吗?好歹注意下个人卫生吧。”小易四处找着能放脚的地方。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警官。”陈帅羞得脸都红了,他从角落里拿来一把椅子,自己坐在床沿上,两个人一高一低坐着,面对着面。 陈帅低下了头,抬起来,又低下去: “警官,这个事情,弄得我太难受了,自从它重新被挖出来,我就翻来覆去睡不着,老是做噩梦,每晚梦里都有个声音,让我说出来。” “我今天,终于能说出来了。” 【陈帅的自述】 警官,你别笑话我,我是查了一下,发现自己不会被重判,才下决心跟你说的。 我真的想好好开始做人了。 是的,“做人”。 还有一点,我们冤枉那个人,你说他真名是孙天影吗? 哦,好的。 当时,大家都说梁刚死了,我吓坏了,生怕被追责,被迫和他们统一了口径,说,是孙天影杀了人。 后来,听说孙天影没被冤枉入狱,我才放下心。 现在,这事又翻出来,我之前本来已经开始好好生活,但袁野仍然逼我串供,我又开始良心受不了。 其实,你们第二轮询问后,我就有点犹豫,想说出真相,你不来找我,我也会来找你的。 我先从我为什么被送进学校讲起吧。 小时候,我生了一场病,因为服用激素就胖了起来,一直比较自卑。在小学,我经常被喊作“肥猪”。 我们班有两个同学,一见我,就一直喊,一直喊,所以,我特别特别害怕上学,上学路上,我都煎熬着,一点点蹭着走,怕第二天又听见人叫我肥猪。 我本来想认真听课的,但是,前面的人还回过头来,比着口型叫——肥猪。 好吧,好吧,我说快一点。 我对学校的恐惧就是从那个时候埋下的,我就是不想学习,一想到去学校就呼吸急促,浑身疼痛,甚至真的开始发烧。 我父母还蛮好的,当时,我被欺负,他们找班主任,找了很多次,班主任也警告过这些人,但,这些人只是骂我,没在身体上留下痕迹。 所以,没有用。 易警官,你们能为这些事情想想办法吗? 就是学校这些欺负人的事情呀。 小学,我就这样忍过去了,初中时,我又被同学起外号,这个时候,我就更不想去学校了。一想到上学,就浑身发抖,出冷汗,然后天天躲在网吧里,不敢给爸妈说。 后来,爸妈跟我商量,说把我送到这个矫正学校试试,吃点苦,做点军事化训练,锻炼一下身体和心理素质。我当时也同意了。 哈哈,后来我也听说了其他同学的经历,我大概是唯一不是被抓走,而是主动跳火坑的人吧。 第93章 我去的比较晚,大概在11月份。 是的,三个月后梁刚就出事了。 我被送进去的时候,一切还算正常,结果,父母一走,我就被打了一顿,那些教官都笑我皮厚,说别人挨打的声音听着脆一点,打我,简直像是在拍注水猪肉。 我听见他们说的话,趴在地上哭了。 后来,梁刚走了过来。他笑着,显得很和气。 其他教官看见他来,神色都有点奇怪。 但当时,我没在意,他问我“不痛吧”,然后让我去他办公室擦药。 奇怪的是,其他人都用棉花给人擦,他直接往手上倒红花油,在我后背上摸来摸去的,还说:“以后不用怕他们,有我在,他们不敢欺负你。” 我被打了,他过来救我,我把这事想得很简单,心中特别感激,觉得他人很好。 然后,他说,让我当他的线人。他保证我不挨打。 其他的事情,应该有同学跟给你们提过了:早上五点起床,做早操,绕操场跑步,跑得最慢的,要挨棍子,我是挨得最多的一个。 中午吃饭,我们是对着厕所吃的,是那种老式厕所,很长一个槽。 教官欺负我们的方式,还有徒手通厕所。 上课,老师不好好教,学生也不好好听,老师还动不动就打人。 每天下午,我还要接受网瘾治疗,电击得我一直哭一直叫。 我们寝室甚至有三十多岁、四十多岁的,有患精神病的,有吸毒的,有时候,那个人毒瘾发作,还会滚到床下尖叫,大家都趴在床上,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我每天精神紧绷,担惊受怕,根本睡不好觉。 后来,慢慢的,我才知道,上面这些,只是很“常规”的痛苦。 整个学校、性格比较温和的男生,都面临一个极端选择: 当鸭,还是当狗? 当鸭,是当梁刚的人,他不会打人,但你要拿其他报酬给他。 对,身体。 当狗,就是给其他教官当线人。 我才在那里三个月,大家全都在互相揭发、互相举报。有一次,我父母给我带了零食,我偷偷在被子里吃,被人告密,第二天早操,教官一脚把我从队伍里蹬了出去,拿着教棍一阵猛打。 氛围真是太恐怖了,大家争先恐后,揭发彼此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谁偷偷骂了一句教官,谁跟女生私下聊了几句,甚至,有人只要看谁不顺眼,或者自己为了逃避被打,就会造谣其他人犯了什么事。我们全都战战兢兢,生怕哪天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生怕突然就被教官狠揍一顿。 但有一个人完全不服气,也完全不服从规则。 是的,孙天影。 这个人,教官殴打他,他就和教官互殴。 有一次,教官商量着,必须把刺头打服,不然是个很坏的榜样。 那一次,阵仗大的全校都知道。操场上,几个教官一起打,打算打得他彻底服气。孙天影一开始还反抗,后来被打得没力气了,但他既不叫,也不服软。教官没办法,再打下去人都要死了,就散了。 孙天影躺在操场上一整天,没人敢去救他。 后来,晚上,他自己走回寝室,把身上的血清洗干净。 还有,他从不告密。 袁野告过他好几次。但就算这样,他也没告袁野。只是,每次他碰见袁野,就会朝脸正中给他一拳。 袁野恨他恨得要死。 他甚至组织过一次反抗。和五楼、四楼、一楼大约十几个男生女生,一起起义,抓住打人最凶的那个教官。 你敢信吗?以暴制暴,把那个教官弄得辞职了。 但那次,参与的人都被关了禁闭,除了他和另外一个,其他人又被迫服从了。 另一个不服的人,就是新闻里那个弑父的女孩——余欣。 他俩衬得每个人都很丑陋。 所以,这个孙天影,我感觉每个人都羡慕他,迷恋他,也同等量——恨他。 我第一次私下接触他,是在教学楼顶楼的围栏旁。 当时,他脚蹬在铁丝网上,看着夕阳。 见我过去,他笑道:“嗨!” 他笑得很潇洒,好像不知道自己处在什么地方。而且,这里是“禁区”,一旦我揭发他,或者他揭发我,就完了。 但,他并没有让我“别说”。 他说:“过来。” 我跟他并排站在一起。他指着后山的一块地方:“我试过从那里翻出去,但不太行,有铁蒺藜。我要是出去,马上让这种学校从世界上消失。” 我被吓了一大跳,简直大逆不道。他怎么敢说这种话的? 我连话都不敢接,尽管这儿没人窃听。 这时,我看见他白色的衬衫透出的皮肤是青紫色的。 他还在流鼻血。 “你没事吧?”我问,“你在流鼻血。” “还好,”孙天影擦擦鼻子,看了看手,“噢,我有点上火。” 那分明是被打的。 “不太好,我们还是下去吧,”我说,“过会儿教官又要打人。” “不用怕他们,”孙天影道,“坏的东西存活不了多久。我说过,我出去就把这所学校掀了。” 他确实说过,出去给每个教官争取一个故意伤害罪。而且,有传言说,他在收集校长的丑事。 但关于他的传说太多了。不知道哪个是真的。 后来,大概一个月过去了,有一天,梁刚对我下手了,他……他……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我真的,没法说出来。 这时,突然有个人敲门,是我同寝室的一个同学。 他说,要找梁刚汇报消息。 梁刚停了手。 我当时身体僵了,根本动不了,是那个同学把我扯走的。 后来,我才明白,是孙天影用了一种方法,来限制教官的权力。一是摸清每个教官的“哨兵”和“狗”,利用教官之间互相争业绩的心理,用一个去限制另一个。 梁刚会猥亵男生,他就让人“一对一盯人”,让一些比较强壮的男生盯着我们这些会被骚扰的对象,一旦梁刚把谁叫走,对应的“负责人”,就会过来打岔。 梁刚恨死了他。 但,有梁刚已经得手的两个人,甚至不愿意被救—— 我对人真是大开眼界。 然后,就是那一天,那一天…… 我真的……我真的是被逼的。 清晨,孙天影把梁刚绑在了后山,回来还跟我们宣告,要绑他整整一天,等他主动辞职后,再放走他。 晚上七点,看守我们的楼层的教官睡着了,袁野喊上我们四个——都是被梁刚骚扰过的——一起去后山,说刚好教训教训他。 看见我们围过去,虽然嘴巴被捂着,梁刚还是露出谄媚的微笑,一直对我们“呜呜呜呜”地,我们就当狗叫一样。 然后,肖睿瞥见,梁刚裤子上的钥匙串里有一个折叠刀。 他好像是真的被梁刚得手过,对梁刚恨之入骨。他看到刀,像是魔怔了,立即取下来,在每个人没有反应过来时就捅了一刀。 捅的是——胸口。 梁刚开始嗷嗷叫,肖睿被吓到了,袁野却兴奋起来,拔出小刀,又猛地一下,扎了梁刚的肩膀。 我们剩下三人吓得腿都软了,想跑,但跑不了。 袁野命令我们每个人必须捅一刀,要不他和我们没完。 …… 眼镜选的,好像是肩膀,他扎得很轻。梁刚颤抖时,他吓得手一松,刀掉在了地上。 轮到我了,我选的是手心,我害怕扎死人。 结果,第二天,听到他死,我们都吓坏了。 我真的不想栽赃别人了。 孙天影没有捅人,或者说我确实没看见他捅人。虽然袁野让我们必须咬死了是他。 不然,我们就有暴露的可能。 我从小到大,天天受窝囊气。 结果现在,因为这件事,还要继续受。 我受不了了。 做了就是做了。承认这点,我或许就和之前不一样了。 是啊,承认之后,我还是个二次元肥宅,但说出来的我,比栽赃别人的我,至少好了不止一倍吧。 还有,现在回想起那段日子,突然觉得,大家都忘了: 在当鸭和当狗之外,也可以当人。 虽然,当人的代价,实在有点大。 易警官,我愿意接受一切处罚。 “顾队,顾队!你怎么了?”看守所的民警轻声道。 顾恺嘉面色不变,但大颗大颗的泪水,不停从他面颊上滚落下来。 他仿佛根本看不见对面的人,也听不见对方讲话。 “其他四个,我拿陈帅的说法再去询问一遍。”小易对顾恺嘉的状态毫无察觉,“但说实话,凶器确实对不上。梁刚骨头上那个划痕肯定不是小折叠刀的长度能造成的,向珂已经试验过了,而且,有关凶器,陈帅说他们只是丢在地上。但我们并没有在原地找到。” 第94章 “所以。”他停了一下,听见顾恺嘉那边没声音,继续道:“所以顾队,现在你要见林梁宇,刚好就陈帅的情况,看看他那边有什么说法。” “好……我……明白了。”顾恺嘉像刚活过来似的。 他挂断了电话。 【作者有话说】 防卫技术学校的生活取材自真实事件。 梁x猥亵案也取材自真实事件。 但二者在现实中不属于同一个案件。 第73章 真相下 返回询问室时,顾恺嘉已经洗过了脸。 林梁宇的眼神一直追踪着他的脸,尽管顾恺嘉没有避讳,但灯仍然沉沉照下来,显出他脸上的阴影。 “他真的没有供出我吗?”林梁宇轻声问。 顾恺嘉摇摇头。 林梁宇露出一个微笑。 顾恺嘉很难判定,这微笑,到底是自嘲,还是释然。 “那,如今,这个棋局,根本没有意义了。顾恺嘉。——对了,你来找我是因为什么?” “我需要你解释,为什么梁刚的裤子上有轮椅润滑油。而且,汇报一下每日的行踪,因为你是在学校里拥有充分自由活动时间的人。”顾恺嘉道。 林梁宇听罢,想了想,笑了下:“你还是凭借物证接近真相了呢。” 顾恺嘉没回答。 他们面对面,都微微把头垂下来。 终于,林梁宇抬起头: “算了,我输了,那我,就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你吧。 顾恺嘉,从头到尾的故事。 早就该全部告诉你了。” 正如我的邮件中所说,我确实是因为看见你俩在一起而跳楼的,顾恺嘉。 其实,在主动结识你之前,我就有些开始处处做比较。谢老师老在我们班夸你,我也经常见到你一个人,挺直着背,仿佛看不起所有人似的,孤单地上下学,还经常一个人泡在图书馆里。 我心想,这个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一副拽样。是的,你一开始蛮招我烦的。 我是关注了你好一阵子,才决心和你交朋友的。 之后,就是那些你也知道的事了。 我主动和张宇强混在一起。 在这之前,我连恋爱都没谈过,不懂爱情是什么,只知道自己喜欢男生。然后,就立即遇到张宇强对我的,侵犯——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谢谢你。我差点吐出来。 那时,我自甘堕落,觉得根本不存在爱这种东西。但,有一天,我恰好在城中公园,碰见了你们的约会。然后,我好奇地跟着你们,走到大象滑梯旁。 我的情绪崩溃了。 好比,一个人生活在臭水沟中,他以为,世界本该如此,结果,他一抬头,发现居然还存在一个乐园。亚当和夏娃在他们的乐园里。 一个什么都不明白,呆滞又害羞;一个什么都很明白,引导着另一个,但明显强忍着欲望。青涩地爱抚、亲吻,又不敢尝近在眼前的那只苹果。 见证这一切,我仿佛生了重病,拖着脚步、摇摇晃晃地回去了。 第二天,天晴了,蓝天白云。我来到了自家楼顶。 清晨,空气很清新,远处高楼吹过来的风,带着清晨独特的香气,远处的天空,一点浅橘,一点绯红,太阳即将升起。 小黑点似的人,上班的上班、买菜的买菜,晨练的晨练,忙忙碌碌,他们不用思考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是漂浮在生活的水流之上,顺着水不自觉地流。 我迈出了第一步。下坠的时候,我的思维是空白的。其实,刚迈出那一刻,我已经后悔了。极度恐惧和惊悚揪住了我的心脏,心跳很快,眼泪和风刺得我无法睁开眼睛。三秒后,楼下的雨棚救了我。我落在软软的雨棚上,清晰地听到有人在尖叫,然后,又向下滑落,又落在另一个雨棚上。然后,楼下的黄葛树勾住了我的衣服,每一根树枝,都在拦住我,托举着,一点点,让我缓缓落向地面花坛的草坪。我手臂骨折,脸被擦伤。背部很痛,很痛,奇迹般地以最轻的伤存活下来。 我后来查到,跳楼而死的人,巨大的冲击力会让他的肝脏、心血管全部爆裂,骨头尽数粉碎,扎进肌肉之中。 我想,为什么上天要给我第二次的生命呢? 我本想之后做点什么,用第二次生命做点好事,来弥补我曾经的卑微、失败、嫉妒、平庸和自甘堕落。 但现实给我第二次重击。 父母把我送到了防卫技术学校。 他们也不算毫无人性,他们只是想在我上高中之前,快些纠正我的同性恋倾向。 我查了一下这所学校的情况,有些害怕军事化训练,但心想,这样也能摆脱张宇强对我的纠缠。我给父母提的条件是,我要一把轮椅,假装是残疾人,避开那些体能训练,他们答应了,多交了一些学费,让学校把我安排在一个单人间里。 我幸运地逃过了入学时的暴打。 我的房间隔壁是厕所,偶尔能听见男生聊天,当时,我知道,学校有个话题人物,不服从学校的任何规则。 我足不出户,只是见证着这里所有的暴力和传言。 一个合格的旁观者。 日复一日,我接受着药汤和电击疗法。然后一个人呆在那间小屋里,不和任何人接触。洗澡也和其他人避开。 有一次,一个教官,是的,梁刚,突然在我洗澡时闯进来,说我这样洗澡会不会很麻烦,需不需要他来帮忙。 我想逃出去,但他用手强制猥亵了我。 当时,我哭了,他还把我的绷带拆开,说:“你明明挺好看的,脸也没有毁容,怎么还拿绷带绑着呢?” 那天晚上,我受不了了。 梁刚把我恶心得要死,然后我想,我一辈子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人,我又想起张宇强,想起父母。 最后,我想起从未伤害我,却让我嫉妒不已的你。 唯一对我好的人,却被我推开了。 我还是觉得还不如那次死掉就好。 我下床,坐在轮椅上,看着月光,一直流泪。 这时,有个黑影从窗子那儿晃了晃。 我吓了一跳,抬起头。 月光下,他的影子是黑的,我看不清他的脸,但大概听见我的啜泣,他轻轻敲了敲我的玻璃。 我犹豫了一下,轮廓看上去是个少年,应该没有危险。 我想站起身,突然想起必须装作不能走路,就把轮椅滚过去,给他开窗。 一瞬间,这人的脸侧了侧,月光把他半边脸照亮,汗水把头发贴在脸上,英俊的脸,上扬的眼尾。 他露出一个笑容:“嗨!” 我吃了一惊。 ——孙天影! 他也在学校里?! 我吓坏了,第一反应想捂住脸,但幸好,我想起脸上缠着绷带。 我想立即把他赶走,但他已经身手矫健地翻了进来,双脚轻盈地落地,然后,毫不客气地绕着屋内走了一圈,说:“你怎么还有单间啊?” 说完,他从裤兜里掏出几小包东西,朝我抛过来。 塑料袋刚好落在我的腿上。 辣条。虾条。薯片。 在防卫技术学校,零食贵得像是黄金,是用来“进贡”的。 越强的人,有越多的零食。 他一下子甩来三包。 参观完房间,他停在我跟前,蹲了下来,右手搭在我的轮椅扶手上,抬起头,凝视着我。 我有点怕,眼睛在绷带里眨了眨。但他明显没认出我是谁。 他体温很高,能感觉到t恤下面身体的热量:“你哭什么?谁欺负你?哪个教官?” 我不敢张嘴,怕他认出我的声音。虽然,我自作多情,他肯定记不住我。 我指了指喉咙。 “哦,你不会说话?”孙天影朝四周看了看,“你都这样了你爸妈还把你送进来,太不是人了——哪个教官欺负你,你可以画下来给我看,我最近正准备一个个收拾他们。欺负你的,我放在头一个收拾。” 我摇摇头,然后,指了指窗外,轻轻在空气中画了个问号,意思是: 你要干什么? “我啊。”孙天影笑了。 他笑起来非常英俊。 我透过你的眼睛重新看他,好像知道你为何喜欢他。 即便当时,我恨他恨得要死。 他说:“我去校长办公室给一个人打电话,但忘了他的号码。” 我听了,突然想到半夜,窗户前老是有个黑影飞过去。 原来是他。 我犹豫着,轻轻在腿上画了个爱心,然后打一个问号。 这意思是:给恋人打? 他居然看懂了,点点头,不自觉微笑了一下,这是恋爱中的人才有的表情:“是的。” 是你。 那阵子,我也每天也在想你。 我在想,如果我没有走错路,我们仍然会是朋友。 我好后悔。 第95章 “你有没有女朋友?”他问。 我听了之后,想起张宇强。 眼泪落下来,绷带湿了,黏在我的脸上。 他看见我哭,皱了下眉,别过脸,好像不适应别人动不动就哭:“分手了吗?向前看,世上人还多得很。” 他立即跟我讲了个什么笑话,我忘记了,但非常好笑,我又笑出了眼泪。 他眼睛朝上一抬,看我的反应,看见我笑,他也微笑了一下。 那一刻,我又突然明白,你为什么爱上他。 我又夹在了你们中间——但你们不知道。 见我不哭了,他很干脆地起身,打算走了,然后,想起什么,背过身,对我做了一个打电话的动作:“有事叫我”。 后来,他每一次经过校长办公室,都会和我打招呼,我要是没什么心情,就不会做任何手势。这时,他就把窗户推开一个小缝,给我扔一包零食,然后蹿上去。 我要是做一个打电话的动作,他就比一个“等我”的手势,等到试着给你打完电话,就从窗户翻进来。 那段时间,我们俩聊了很多。 居然是他,成了我另一个“露水”朋友,你敢信吗? 我给他写字,他对我说话。 他好像对我的情绪化不太适应。我经常崩溃大哭。他不安慰,也不问为什么,坐在一旁等我哭完。 我写:“生命从我身上碾压过去。” 他说:“每个人都在被碾压。” 但更多时候,就是聊很平常的事情,有关兴趣爱好,以后的梦想,未来的规划。我喜欢文学,想当作家,我安慰自己的唯一方法就是把我的痛苦当作素材,不然,很难直接去面对它们。他说,他想当游戏策划,以后打算去国外读这个专业,他还说,自己初中成绩忽上忽下的,就想去英国读高中,本来已经申请好了学校,但因为想和你在一起,就跟父母说,如果考上渝洲中学就留在渝洲。 他考上了,然后因为一些破事儿,被送进了这里。 我知道是因为联名信。 当时,我想报复他,并没有跟父母指出,霸凌我的,并不是他。 我很心虚,但幸好绷带遮住了我的表情。 他继续讲他的未来规划,他把你放进了他的每个未来里。 之前,我经常引导他聊一聊你。他总是笑一下,说“谈点别的吧”。 这一次,我坚持不懈地问你。他终于答应了。 他在纸上画出了你的样子。 一个椭圆。这是你的头。眉毛向内撇,看起来很凶,很不高兴,好像下一秒就要打人。眼镜后面的眼睛有点呆。其实你经常这么个表情,这还算抓住了神髓。头发是一堆瀑布似的线条,手脚跟火柴棍似的。你看见肯定生气的。 孙天影看上去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 我就着这张纸,写:介绍一下? 他笑了笑:“他看着保守,实际上蛮疯的。想法很奇怪。小心眼,阴着坏,做事又是另一副样子。很有意思一个人。” 全是负面描述,我觉得有点好笑。哪个熟悉你的人,听到这些描述,能猜到是你。 但我有点嫉妒他享有了你特别私密的一面。 我在白纸上沙沙沙地写:脾气大,小心眼,你也喜欢? 他说:“喜欢啊,看他发脾气很好玩,逗他发脾气更好玩。” 这一刻,我又嫉妒你真的拥有了他。 我继续写:今天打通电话了吗? 他道:“没有。今天那个人我以为是他来着。声音有点像。白高兴一场。” 有一天,教官好像商量好了,要一起制服他。而且,那之前他刚好又组织学生反抗教官,教官琢磨着,这更应该管管了。 那一次,全校的氛围都非常恐怖。他被打后,在操场上躺了一天。大家出操、跑步,只能在操场上绕开他那块地儿。他就那么一直趴着。 一直到深夜,我听见瘸了腿似的、缓慢脚步声,一点点挪向厕所,知道那一定是他,就推着轮椅跟过去。 背对着月光,只看得到他的影子。 他在洗手池边,双手撑着台面,仿佛下一秒就要摔倒。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脱掉衣服,开始冲洗身上的血迹。 “为什么?”我把写好的纸拿给他看,“你要是不出头,什么事都没有。” “你说得对,蠢货才出头,这个道理我也明白,”孙天影伸出一条胳膊在水下冲着,已经全成了青紫色,“但这是个说不通道理的地方,只有我来当这个蠢货。” 我推轮椅过去,写:“需要帮你上药吗?” 他摇摇头,然后转头对我笑了一下:“我还好。” 然后,时间到了那一天。他的命运,我的命运,真正坠落那一天。 梁刚第二次骚扰我。 当时,我半夜去了一趟厕所,似乎忘记关门,躺在床上的时候,感到有一双手伸进我的衣服……我一下子弹了起来,把梁刚吓了一跳,我看见梁刚,气疯了,扼住他的喉咙,和他一起滚到地上。 我们俩不停厮打,这时,突然有人从窗外跳了进来,用热水壶重重翘了梁刚的头。 梁刚晕了过去。 孙天影喘着气,望向我:“你没事吧?” 我一直在哭。 他皱眉看着梁刚:“这个恶心玩意儿……你有没有什么工具?绳子之类的?” 我哭得说不出话,指了指柜子。 我挨在器材室旁,经常趁他们不在,从窗缝中弄一点东西出来。因为都以为我是残疾人,没有隐患,从来不被搜查。 孙天影翻开,拨开那把三棱刺,看到了绳子。他拿起绳子,将梁刚绑起来。“我把他绑在后山上,逼他辞了职再把他放出来。” 说完,孙天影拖着他走了出去。 我躲在寝室,越想越委屈、气愤。 为什么总是我遭遇这些事情? 为什么我老是遇到恶心的人? 为什么命运会这么对待我? 我受不了了,浑身像被愤怒和恨意燃透,我站起来,绕到了后山——我可以行走。 结果,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黑暗中,外墙路灯有一点点光线照进森林。 有五个人围在梁刚周围。 他们好像在打骂梁刚,梁刚的嘴被堵着,“呜呜呜”地温言细语,像在央求。 突然,其中一个人,瞥向梁刚的腰带,看了一会儿,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他突然扯下梁刚的钥匙串,将其中的小刀一拨,飞快地往梁刚身上插了一刀。 大家吓坏了。 但有个人似乎很兴奋,他取下刀,又给了梁刚一刀。 有三个人站着不动。于是,这两个人对他们大声说什么,大概是怕被揭发,逼迫剩下几个一人上去捅一刀。 他们捅完人,都赶紧跑了回去。 我走进梁刚,我本来就打算杀死他。 梁刚看着我手中的三棱刺,眼睛圆争,含糊不清地不停央求。 我想到自己受到过的所有屈辱,狠狠的,深深扎了下去。 尖锐的头刺破了皮肤。 我突然感到极度地寒冷和燥热,一直发抖,像是患了疟疾。 但,我感到尖刺在心脏前进的一瞬间,我知道我杀死了一个恶人,突然,精神焕发,兴奋起来,我颤抖得难以自持。 梁刚嘴里在吐血,头慢慢、慢慢,垂下去。 我的心反而突然平静,脑海突然清晰了。 杀人。 我杀人了。 我颤抖着,好热。又好冷。耳朵里只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然后,我别过脸。 有人。 那个人站在不远处的上山道上。月光刚好照亮他的脸。 孙天影。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他并不惊讶,也并不恐惧,月光只把他那双眼睛照得更亮。 非常冷静。毫无感情。 一瞬间我俩目光交汇。好像冷兵器碰在一起。 然后,我们一直互相凝视着。 他静静地看着我,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我也看着他。 他朝后退了两步,仿佛对我感到陌生,仿佛从此开始不认识我这个人。 他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了。 我呼了口气,心想,如果他说出是我干的,也没什么,反正我不想活了。 我把那五个人捅梁刚的小刀捡起来,连带着自己的三棱刺,走到后山背面,埋了下去。 我也不想让这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被发现。 他们捅梁刚背后,应该也有他们值得同情的故事。 第二天,梁刚的尸体被发现,学校乱成一团。孙天影的老爸不知怎么过来了,孙天影把外套搭在肩上,在一团乱哄哄中打算出门。 看见我也推着轮椅在乱哄哄的人群里,他愣了一下,神色有点奇怪,但还是走了过来:“跟我一起走吗?把你送到家。” 第96章 我摇摇头。 如今,我已经是一个杀人犯。他居然还过来跟我说话。 “好吧,反正这事儿一出,大家没多久就解放了,”孙天影道,“有缘再见。” 随后,他朝两边看了看,将手撑在我的轮椅上,在我耳边低声道: “放心 我永远不会 说出来的。” “顾恺嘉,”林梁宇脸上一直保持着一种温和的微笑,“这就是,全部的故事。” 第74章 终极之辩 真相终于大白。 孙天影出狱,大概还需要两周时间。 顾恺嘉把家当全部搬入了新房,准备等他出狱,和他一起住进去。他还购置了一些新出的游戏、孙天影喜欢的后摇乐队的黑胶唱片,还跟着b站视频精进了一下自己的厨艺,研究了好几个菜式,顺便做了些蜜月旅行的规划。 做这些事的时候,他仍在承受着林梁宇说出真相那一刻的后遗症。 像阴雨天的风湿,一旦念及,心中就难以抑制地钝痛。 孙天影啊,即便自己和他纠缠了这么久,还是以为,他是个被宠大的公子哥,内心冷淡、不负责任、事不关己,还最擅长借刀杀人。 在快要复合那晚,自己仍隐隐担忧着,觉得,他毕竟还是太轻盈,自己终究抓不住。 然而,在林梁宇道出真相的一刻,顾恺嘉不自觉地仰头,想望向天空,仿佛,在孙天影真正坠落之前,自己才彻底地、完全地了解他。 也真正看到了——他的灵魂。 他在整理孙天影夏日的衣物时,看到对方仍保留着初中借给自己穿的那套衣服。 顾恺嘉将这套衣服洗干净,挂在新房外的晾衣架上。 衣服在阳光下轻轻摆动,背后,油亮亮的树叶反射着阳光,在白t恤和黑色工装裤后面,一闪一闪。 时间好像回到十三年前,两个人,在期盼着另一个甜蜜的假日。 一周后。 专案组带林梁宇指认了埋藏凶器的地点,挖出了那一串带着小刀的钥匙和三棱刺。验证指纹后,对袁野、肖睿等五人实施了抓捕。 梁刚案终于真相大白。 林梁宇案的审讯工作,自此进入尾声。 收尾阶段,林梁宇希望能再见顾恺嘉最后一面,总局批准了。 这毕竟是这个“杀人魔”最后的愿望,而且,顾恺嘉算是林梁宇在这世上唯一亲近的人。这次会见,也算是总局工作的一个句点。 他俩会面这天,两案的专案组成员,都站在玻璃窗外,看着这场最后、最终的“对峙”。 室内,林梁宇和顾恺嘉面对面坐着。 室外,刘轩和温阳阳贴着玻璃,他俩都很难想象,这桩扑朔迷离、震惊全国的大案,是以这种平静的方式迎来尾声。 他俩看着审讯室内的两个人,像看一幅中世纪油画。 林梁宇的脸在灯光下,眼睛低垂,顾恺嘉身着警服的背影,端正而威严地对着玻璃外的人。 “顾恺嘉,”林梁宇终于开口,“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啦。” 顾恺嘉点点头。 “事到如今,”林梁宇道,“我想告诉你,我从未对自己的行为后悔过。” “是吗?”顾恺嘉面色不变,“为什么?” “经过了这么多事,我真的,无法再尊重‘人’这种生物,”林梁宇道,“我觉得,处决人命,是可以交到一些更有道德、更懂什么是‘正义’的人手中。” “林梁宇,”沉默片刻,顾恺嘉轻轻道,“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公众的态度,可以代表我是否正确,”林梁宇道,“他们几乎都支持我。因为,我做的事情,本质上确实是道义的。” 确实,事到如今,公众仍然对他非常同情。顾恺嘉知道,自己既是“公众”的一员,也是林梁宇的朋友,他知道林梁宇的所有故事,甚至,比公众更抑制不住对他的同情。 但如今,自己代表的不是顾恺嘉,而是警察,或者,法律。 “你瞧不起公众,说他们是乌合之众,却拿公众作为尺度,来判定自己的行为是对的?” 众人在外屏气凝神,心中都想:好厉害的反将一军。 “他们当然是乌合之众,”林梁宇微笑,“但朴素正义存在于每个人心中。我的行为,满足了每个人心中最朴素的正义。” “每个人心中朴素的正义,的确是一种尺度。但,正义不能交给大众来定义。这好比法制公正被舆论牵引——要是由全民投票来决定你是否无罪,我想,你应该会被无罪释放吧,”顾恺嘉道,“但是,正义不只是朴素的,正义是复杂的,正义是需要——”他想了一下措辞,“进步的……用这种方式处理恶行,你……并不是英雄。” “我不是英雄,我也不想成为英雄。”林梁宇道,“但我处死了恶人,对世界有了一点微小的贡献,还有,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他笑了笑,“做过这些事,我就不再平庸了,顾恺嘉,我终于不是跟你比起来,那么卑微、懦弱的人。” 顾恺嘉望着他,轻轻摇摇头:“林梁宇,靠杀人来铲除恶,在我看来,仍然平庸,而且卑琐。” 林梁宇轻轻抖动了一下身体。 顾恺嘉戳中了他的痛处。 “我有个故事,想讲给你听。” 林梁宇仍没回过神来。 “你要听吗?” 林梁宇这才清醒了,点点头。 “我的师傅,邹老师,”顾恺嘉道,“是个默默无闻的老民警。在派出所呆了十三年。他遇到过很多案子,什么样的都有,但,有个案子,是他最骄傲的。他老拿来跟我讲,当时,我只觉得,这案子有什么大不了的?没必要讲给我听。现在,我才明白他的用意。 “这个案子很小,也很简单:一名宝马车主车上有了一道划痕,他查监控的时候,发现一个小男孩在他车旁来来回回过很多次,手上似乎还有动作。男孩说,自己并没有划车,但男孩的父亲还是赔了钱。这本来是个很小很小的事情。但我的师傅,他一遍一遍地调取监控,一遍遍地仔细看宝马车的划痕是在什么时候造成的,他花了几十个小时,终于发现划痕在开进停车场之前就存在,帮男孩洗清嫌疑。后来,车主也给他道了歉,退还了钱。这事可能改变了一个小男孩的一生。我不想说什么他很伟大,但我觉得,他不是个平庸而卑琐的人,这是个很小的事,他可以不用管,因为这件事根本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功勋,也不会有任何回报,但他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还一个小孩清白。我想,他把这个世界改变了一点点。” 林梁宇没回答。 顾恺嘉道:“杀死恶人,能改变什么呢?甚至连威慑作用都没有,大多数恶人都不觉得自己是恶人,也不会觉得你处决恶人这事,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但,我至少,能让他们不要再作恶。”林梁宇道。 齐丰渔案中,背后那个真正“杀人”的人。那个以助学为名侵犯女童的人。张宇强这种,不会因霸凌付出任何代价的人。 他们难道不该死吗? “我一开始甚至心里都觉得解气,所以,我心里的朴素正义也在认同你,”顾恺嘉道,“但我,终于想出了能够回复你的这个回答。” “你做的只是利用资源,轻而易举地用最简单、最能煽动大众的方式,去做一个空中楼阁般的杀人艺术。但是,我心中,真正的正义,是一点点付出努力,去做一些正义的事情,可能,没有任何人知道,可能,没有任何回报,也可能,推送不了目之所及的改变。” 顾恺嘉想起了自己的师傅:“比如,改变一种错误的社会框架,让它不放过更多坏人;让法律一点点完善,让它有益于更多人,永久地解决大多数人的问题,而不是自我陶醉——但或许,这真的要默默无闻,一点点做成,不希冀自己的那点努力在有生之年被看到。我更佩服这样的人,他们才不是平庸、卑微的人。” 林梁宇哽住了,他彻底地低下了头。 当时,在香湾,自己倾诉了那么久,顾恺嘉一句也不回答。 原来,他要等着彻底想明白,一下子把自己击败。 他哑口无言。 片刻后,他抬起头:“你,果然不是平庸的人,顾恺嘉。” “不,”顾恺嘉很温柔地回望着他,“我,是个非常普通的人。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老是很在乎普通、平庸。” “可能是吧,”林梁宇也微笑着,“平庸的恶,是最多的,所以,最最让我讨厌:那些看见霸凌却不敢阻止的人,那些因为害怕权威不敢发声的人,那些——你知道的,在防卫技术学校里,孙天影做了什么,其他人又是如何对待他的。一个英雄,在需要的时候,大家服从他,在他坠落的时候,大家嫉妒他、出卖他。这些——丑陋的人。当然,还有,当时的我,被张宇强逼迫后就选择欺负你的我,”林梁宇说到这里,嘴唇颤抖着,“你……能忍受当时的我吗?” 第97章 “我怪过你一阵子。”顾恺嘉道,“但我知道你是被逼的,但,我也做过很多平庸的糗事,你也只生我一阵子的气,然后就原谅我了。我们俩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吗?朋友之间,不是应该这样的吗?” 顾恺嘉仍然很温柔。 林梁宇看着顾恺嘉的脸,流下眼泪。 “对不起。”顾恺嘉眨了眨眼,仿佛不能承受对方的泪水,“我说了那么多大道理。如果我遭受了像你那样多的苦难,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没有,”林梁宇似乎控制不住,“我让你面对的……也很多。” 我故意让你心爱的人被当作杀人犯,只是看看你们两个,普通、狼狈的模样。 可能我见证你俩是什么样的人后,太过,于心不甘。 你们太不普通了,所以我想看你们坠落下来。 但你们,并没有进入圈套,也并没有被打倒。 普通狼狈的,还是我。 “我以为孙天影被冤枉,会憎恨世界,会报复很多人,违背约定,把我卖掉,但你们俩,我发现——”他摇摇头,笑了,把后半句咽下去,留在心中。 在这个世界,不被摧毁总是很难。 但人总可以选择不被摧毁。 林梁宇。 世界没对得起你,你也没对得起自己。 “这个棋局,你赢了,顾恺嘉。” “他,也赢了。” 林梁宇在满脸的泪水中,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谁也没有赢。”顾恺嘉道。 林梁宇望着顾恺嘉,这一刻,他那副坚硬的面具破碎了,他又成为初中时那个脆弱、敏感又善良、天真的人。 时间到了。 民警走了进来,林梁宇起身,被他们押着,走了出去。 他俩的眼睛都没移开对方。 此时,两人一内一外,隔着询问室的玻璃窗。像在香湾的公交车上,倒影互相重合,眼神彼此凝望。 “祝福你,顾恺嘉。”林梁宇微笑着,努力在束缚带下,举起唯一的一只手,“再见。” 好希望我能重新活一次。 好好赎回我此生的罪孽。 顾恺嘉也举起手,轻轻道:“再见。” 旁观的警察都没有说话。 顾恺嘉走出询问室,和所有警察站在一起。 林梁宇的背影在走廊处,越走越远,越来越小。 走出走廊,一瞬间,天光突然全部照在林梁宇的身上。 顾恺嘉恍惚地以为,林梁宇在这一刻,真的被上天完全原谅了。 如果真的有来世。 我希望我之后仍然在你身边,不要让你一个人,孤独地坠入深渊。 这是顾恺嘉亲眼见到林梁宇的最后一面。 虽然林梁宇知道,自己注定踏入刑场。 但当他踏出走廊,看见天光——自己终将死亡的宿命,突然有了实感。 天这么蓝,空气这么清新。 他好想在这个世界上继续活下去啊。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初二那个暑假,他和顾恺嘉一起去河畔玩的一天。 太阳很烈。他俩也不知道在干嘛,走得匆匆忙忙,身上忘了带钱,甚至忘了准备点吃的。 走到中午,日头更盛,触目所及是荒凉的郊区,连个小卖部也找不到。 两个人饿得要死,突然看到有铁路旁的一家独户,在门前的小菜园里栽了一些豆角,油绿绿的一条条,风吹过,挂在上面摇晃着,像一串绿色的风铃。 林梁宇用胳膊捅了捅顾恺嘉:“去摘一点吃,我真的饿死了!” 顾恺嘉犹豫了一下,这时候,他的肚子咕地叫了叫。 林梁宇笑着看着他,顾恺嘉很不好意思:“那就——吃一点吧。” 他们一人摘了一把,平房里一个穿白背心的老头追出来了,一边追一边骂。两个人沿着铁路飞奔,直到把那个老头甩在后面。 跑得太厉害,他们更饿了,就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开始吃豆角,吃着吃着,越嚼越不对劲,嘴巴开始发麻,然后有点反胃,两个人头晕目测,一直吐口水。 吐完了,抬头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两个人又大笑起来。 顾恺嘉擦了擦嘴唇:“果然,我不能做坏事,一做坏事就会得到报应。” “呸!呸!”林梁宇继续吐了两口,“你要是老这么想,活得多累啊。” 林梁宇如今想到这事,望着明媚的天,笑了笑。 我发现,你一辈子,都是这样活的。 你不允许自己一点点小的不道德。 我一开始以为是你的本性,后来发现,是你对自己的要求。 我真的希望你能轻松些。 但或许,世界上不能没有你这样的人。 但我真的希望,不要在每一件事上,让自己承受那么重的压力。 可,这是我恨你的事,也是我爱你的事。 希望你去享受—— 我们那次旅途中波光粼粼的河水;我们俩下山时,害怕彼此摔到而牵着的双手;我们在河边静静坐着,鱼跃出水面又落入,那一刻绝对的静谧。 这也是我在这黑暗的、人生的浊流之中,真正享受的片刻。 祝你拥有,那种毫无意义的、美好的、漂浮在沉重的人生之上的时刻。 再见。顾恺嘉。 最后,祝你们幸福。 你们是真正配得上彼此的人。 最后一次会见孙天影的,是温阳阳和小易。 孙天影立即明白这个信号意味着什么,扬起眉毛,露出一个“我懂了”的微笑。 温阳阳心情愉悦,但咳了两声以示稳重,“大英雄啊,我们听完了你全部的事迹。你目击了犯罪现场,但是,觉得嫌疑人蛮可怜,所以没把他供出来,是不是?但!是!你作为警察,违背了法律精神,对此予以批评!” 孙天影沉默了一下: “那个人……被抓了?” “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吗?”易世俊心情轻松,揣着双手。 “一个不会说话的残疾人,”孙天影道,“属于可以轻判的条件吧。” 温阳阳没有回应他这句话,轻声道: “那个人是—— 林梁宇。” “嗯?”孙天影没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皱眉想了想: “搞错了吗?那个人坐轮椅——而且是哑巴。” 温阳阳叹了口气: “你说的这个人,就是林梁宇——” 孙天影努力回忆了一下那个同学。 记忆有些模糊不清。 但他记得,月色中,这个人眼里闪闪发光的泪水。 记得他写: 生命从我身上碾压过去。 他们沉默了好一阵。 “所以,你不交代的真实原因是什么?”温阳阳道。 “因为我不想。”孙天影道。 “你是——同情他吗?”温阳阳轻声道,“同情到自己被抓了也不想把他供出来。” 孙天影摇摇头。 然后,陷入沉思,将手搁在桌板上。 “没那么高尚。我只是——不想说而已。” 我知道这违背法律原则。 杀人是有罪的。 这个人受了很多苦。 他在落泪。 我就是不想说。 我也不会说。 “嗨,”温阳阳叹了口气,“物证已经对上,你没多久就可以恢复原职了。话说,这个学校毁了多少人,你居然没留下什么阴影,看着还挺健康的。” “你在开玩笑,阳阳。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不会留下阴影的。” 孙天影露出一个微笑。 孙天影被释放的那天,警车把他从看守所直接接到了总局。 渝州空气纯净,蓝天白云。一路阳光灿烂。 “恭喜小孙!”“恭喜恭喜!”“欢迎孙队回归!”王局、熊队、刑侦总队的同事,南滨区重案队除顾恺嘉之外的人,全都在总局迎接他。重案队新来的女孩,还给他献上一束捧花。 “他人呢?”在大家郑重欢迎和寒暄后,孙天影轻声问温阳阳。 顾恺嘉不可能没来。 “在公园里等你。”温阳阳神神秘秘地道。 刚踏入公园,就看见一个穿着执勤服的高瘦身影。 顾恺嘉正背对着他,站在廊桥边上,望着湖水。 快要到盛夏,天气已经微微燠热。 阳光之中,像有校服衬衫、可乐和吻的味道。 清风吹过,绿色的湖泛起粼粼水波,也像那一日三亚的海浪。 感觉到他来了,顾恺嘉转过身。半年来,他也憔悴了不少。 他们俩并没有一下子朝对方冲过去,而是怔怔望着对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然后,下一秒,孙天影快步走上前,顾恺嘉也走过来。 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对不起。”顾恺嘉道。 对不起,我曾经对你有过那么多不信任。 第98章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受了那么多的苦。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对不起。”孙天影道。 让你等我那么久,让你担心那么久。 因为我不想说出这件事,让你——痛苦了那么久。 他们默默无言地拥抱了很久,好像,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然后,松开对方,彼此互相望着。 除了对不起,仍然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好像做了一场大梦。他们生怕这还是一场大梦。 嘴唇碰在了一起。 好像,这一次,终于可以是天荒地老。 第75章 黑夜烟火(完) 案件已结束一年。 孙天影想,他和自己老婆,总算度过“一个月诅咒”,迎来新婚一周年。 这一年里,顾恺嘉一反常态,显得特别——孙天影琢磨半天,想了一个不太恰当的词——“贤惠”。 他很少发脾气了,自己犯什么贱,他再火大也只是忍着,在床上对他做什么过分的事,他也只是红着脸瞪自己一眼,放弃挣扎,任由自己上下其手。 之前,顾恺嘉的温柔和客气,从来都是彻底翻脸的前兆,现在居然成了常态,孙天影浑身不得劲。 “老婆。”他想着,晃了晃怀里半睡半醒的顾恺嘉。 “嗯?”顾恺嘉用鼻音迷迷糊糊地应着。 “你以后还是别忍着脾气了,伤身。” 顾恺嘉轻轻呼了口气,似是没听见。 周日,时钟指向十一点,阳光从窗帘缝隙中流入室内,房间泛着一种明亮的灰,两个人浑身酸软地躺在柔软的床上,心里装得很满很满。 昨晚,他俩吵架没吵起来,顾恺嘉中途忍住了。凌晨,做第三次的时候,他甚至还在生气。趴着身体,浑身颤抖、肌肉绷紧的那一刻,他的双手抓皱了床单,却故意一声不吭。 孙天影又把顾恺嘉往怀里搂搂:“我这人可能比较喜欢受虐,你对我这么温柔,我还有点不习惯。” 顾恺嘉将睡意朦胧的眼皮往上抬了抬:“什么意思?” “恢复你的骂人传统吧,啊?”孙天影道,“这都多久没来一次酣畅淋漓的吵架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神经病。第一次遇到自己找骂的。”顾恺嘉笑着,朝孙天影怀里挤了挤。 他太累,闭上眼,又睡着了。 孙天影知道顾恺嘉对自己这么温柔,是在心疼自己。 但,他原本的样子,自己就很喜欢——这虽然是真心话,但说出口他自己都嫌肉麻。 他只是又把睡着的顾恺嘉朝怀里拢了拢。 乱糟糟的头发蹭着自己的下颚,身体温暖又柔韧,胸口紧贴着自己的腹部,心跳的节奏缓和又稳定。 自己真的,很喜欢。 日子过得平平淡淡。 即便生离,也死别过,两个人也没有特别轰轰烈烈,生活又恢复到了之前恋爱的状态,早上一起起床,洗漱之后各开各的车去上班,下午有时间就回家吃饭,轮流一个人做饭一个人洗碗,偶尔打整一下小花园,在楼下健身室锻炼一下,还有剩余时间,就出门散散心。晚上,窝在床上一起听歌、看电影、打游戏。 孙天影还在中央政法大学旁租了一个单间,两个人周末偶尔飞到那里,装作大学生,一起骑自行车逛公园,绕着公大和政大的校园散步,和学生一样吃零食,逛二手书店,在狭小的出租房做一顿简单的饭,就着电视声音,酣畅淋漓地做一场。事后,开着窗,让干爽的风吹满整个房间,听着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学生在操场的嘈杂声,相拥着沉沉入眠。 想让那十年,重新融于当下,一分一秒都不错过。 但,去北京的日子是奢侈。两个人仍然加班的时候居多,要是对方加班,他们就会把自己做的饭菜送过去。 孙天影来给顾恺嘉送饭时,总是要在重案队上演一出好戏。 顾恺嘉吃饭,孙天影就斜靠在办公桌旁,一手撑在桌面上,低头对顾恺嘉说什么,顾恺嘉被说冒火了,站起来要打人,孙天影便朝后闪避,顾恺嘉坐下,再也不理他,他就又凑过来继续纠缠。 重案队的人只听见顾恺嘉断断续续低声道:“滚。”“烦不烦?”“你是不是?” 然后是孙天影毫无愧疚、嬉皮笑脸的声音:“我错了老婆对不起。”“下次真的不了。” 有一次,顾恺嘉对孙天影发飙了,温阳阳立即幸灾乐祸地过来吐槽:“嗨呀,孙队在分局这么低三下四,你同事知道么。” 孙天影笑嘻嘻地把手搭在隔板上:“你懂什么,在外立怕老婆人设罢了。”说完,他扭头找顾恺嘉,见顾恺嘉在角落接热水,“其实家里都是我做主的。” “呵呵。”温阳阳眯着眼睛、鄙视了他一眼,“心虚什么?0人问你。” 小易拿着文件进来了:“欸,你在这儿啊?下次再一起吃饭唱k啊,我还想去银色印象按个摩。”这一年,孙天影频繁过来请客,他们都玩得蛮开心,就约定好,大家轮流都请一遍,“最近天天加班腰酸背痛的,我要好好按一下肩颈,顺便天福大道那儿新开了家小龙虾店,开业半价,什么时候去试试。” “我也想去银色印象,”张延弱弱地道,“但能不能……别点恐怖片了。” 上次去银色印象,向珂和温阳阳一间房,四个男生一间房。他们四个的房间鬼哭狼嚎。小延子对着恐怖片不停尖叫,按摩技师跟孙天影大聊灵异事件,小易点了手劲最大的技师,被按得哇哇怪叫。顾恺嘉不脱衣服,按摩的嬢嬢缠着他脱,说精油按摩是贵宾套餐,换成普通按摩不划算。 “不点了不点了,下次点爱情片吧。”孙天影想着上次的情形就想笑,心里想着,下次一定要点个更恐怖的电影。 “聚餐的话,我建议还是搞投票,”向珂道,“我最近长痘不能吃辣,我要吃养生粥底火锅。” “我也要养生火锅粥,”温阳阳嘴里包着奶茶嚷嚷,一旦提到吃饭,大家接话最积极,除了顾恺嘉,“小延子,投出关键一票!” “我……其实也想粥低火锅……”张延轻声道。 张延投敌,小易狠狠瞪了他一眼。 小延子嘿嘿笑着。在重案队呆了三年,他也渐渐有了自信,不搞平衡主义了。 “ok,ok,为了纪念大家火星救援行动一周年,想吃什么随便提,”孙天影道,“我一个个请过来。” 孙天影和顾恺嘉对彼此的关系没有公开,也不避讳,他们的同事都隐约知道了,大家都没议论什么。 因为这两个人,就像天地间任何一对普通的恋人,只想在世界普通地相爱,普通地生活下去。 家人这边,孙立新似乎想挽回和儿子的关系,孙天影抓着机会让他不要干涉自己和顾恺嘉。孙立新也没了办法。 孙天影还告诉李晓莉自己已经“结婚了”,李晓莉害怕被孙立新知道,没有到他们的新家来,却托孙天影给顾恺嘉带了些礼物。 他们在一起一年后,顾恺嘉也告诉黎玲,自己有了稳定的“对象”。 黎玲飞快回了消息:“人怎么样?照片发来给妈妈看看。” 顾恺嘉回“人还可以”,挑了一张照片发过去。 黎玲: “?发错了” “这是谁,还挺帅的,演过什么电视剧吗?” 顾:“我说的对象就是他。” 信息是下午五点发的。黎玲没有再回复。 快到半夜12点的时候。她终于发来一条: “只要你喜欢。” 唯一大跌眼镜的,大概是顾斌: 我让儿子搞好关系,没让儿子献身呐,这个孙队长,是用什么办法,把我那么刚直不阿、嫉恶如仇、宁折不弯的儿子潜规则到——甚至愿意——被包养???!! 这算是包养吧? 他知道孙天影的爸是渝州很有名的企业家孙立新,利益和对儿子的在意,一直在他心里博弈。 一方面,对儿子大开眼界,佩服他实在有手段,一方面又实在摸不着头脑,觉得儿子根本不是见钱眼开、攀龙附凤的人。 但,顾斌特别怕顾恺嘉,根本不敢惹儿子,连问都不敢问。 和顾恺嘉聊天,旁敲侧击说要不要跟女孩子相个亲,顾恺嘉先会顿一顿,随后,两道冰冷的目光就从眼镜后面射过来,顾斌吓得只好闭嘴。 还有,去他们的新房做客,偷瞥一眼卧室,两个人确实是睡在一张床上的。 顾斌还曾不死心地看了眼卧室的垃圾桶,里面——扔着好几只已经用过的避孕套。 他的幻想终于破灭了。 两个人经常一起到茶楼来。顾恺嘉工作忙,顾斌打电话叫孙天影帮个大忙小忙的,孙天影也会很干脆地过来。 顾斌没办法了,只能顺其自然。 顾恺嘉对他们目前的状态唯一不太满意的地方,倒不是天天大吵小吵,而是: 第99章 有件事很违背他的养生原则—— 一年了。他和孙天影,在那件事上毫无节制。 他们几乎每天都做。 热恋期的时候,他们想着,干脆顺其自然,这段时间过了,次数自然会变少。 但——一直到现在,频率没有降低一点点。 还有。 顾恺嘉觉得自己最擅长坚持原则,哪怕是在床上。 但,孙天影最擅长的就是又哄又骗,特别是在床上。 之前很多姿势,很多做法,顾恺嘉在恋爱时都不愿尝试,觉得太不要脸。但,如今,还是没能抵御住孙天影的哄骗,这些事,全都和他尝试过了。 甚至,这些不要脸的事,已经发生得,数不清次数。 比如昨晚。 顾恺嘉从床上坐起身,发了会儿呆。孙天影已经起床了。 地上是昨夜扔下去的、湿漉漉的垫子。 看着就脸红。 顾恺嘉走到卧室的穿衣镜前,望着自己。 浑身斑斑驳驳,都是被啃咬、揉捏、吮吸的痕迹,双腿还在微微颤抖。 楼下有个健身房间,自己每天都会去锻炼一小时,已经比之前结实了一点,但,再这样和他折腾下去,再结实的身体也受不了。 顾恺嘉慢慢走下楼,孙天影正在吃早饭:“老婆起来啦,有三明治,如果要吃其他的我马上给你做。”昨夜他做了坏事,现在显得特别殷勤。 “我们……是不是有点太频繁了。”顾恺嘉走到桌边,咬了一口三明治。这是他第五十三次提这茬,“明天要不分房睡吧。至少停一周。” “我也觉得这样下去不太好,但分房根治不了问题,要不这样吧,”孙天影喝了一口咖啡,“我想好了,我暂时搬回去住。要不——我真的控制不了自己。” 说完,他抬眼瞅着顾恺嘉。 不出意外,顾恺嘉脸僵了一下,手中的三明治停在半空。 孙天影也不继续说话。 两个人沉默着,顾恺嘉脸渐渐红了,半天,他憋出一句:“那你赶紧把东西搬走吧。” “好。”孙天影立即答应。 这下顾恺嘉真的炸了。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放下吃了一半的三明治,快步走向浴室。 孙天影追过去,附身抱住顾恺嘉的小腿,顾恺嘉转身推他,孙天影不为所动,将顾恺嘉整个抱起来,放在洗手池台面上。 “你要干什么?”顾恺嘉道,“要回去就现在滚回去。” “怎么开玩笑开一百次,”孙天影笑着,“你还是每次都当真。” 他凑过去,吻住顾恺嘉的嘴。 两个人在燠热的、热气腾腾的浴室接吻。 顾恺嘉的浴袍,轻轻地、柔软地掉落在地上。 结束后,他们一起冲澡,又在湿淋淋的水中做了一次。 事后,孙天影把浑身瘫软顾恺嘉抱出浴室,把他放在了沙发上。他们彻底累瘫了,断断续续地接着吻。 “真的,不要这样了……”顾恺嘉把红肿的嘴唇挪开,他双腿已经麻木,胸口剧烈起伏着。 “抱歉老婆,我还是忍不太住。”孙天影亲吻着顾恺嘉的嘴唇,脖颈,锁骨。 刚说完要节制,就来了特别激烈的两次,他们都感觉自己快死掉了。 “别拿分开的事开玩笑了。”顾恺嘉道。 他太怕分开了。怕得要命。 “好了好了,我错了,我怎么舍得不见到你呢?” 他又吻了吻顾恺嘉的嘴唇。 他俩休息够了,起身继续吃早餐。孙天影打开电视,顾恺嘉喝着咖啡,随手换频道。 突然,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把频道倒了回去。 法治频道正在播放公开庭审。 林梁宇——的庭审。 顾恺嘉本来心里满是幸福,此时又刺痛了一下。 顾恺嘉故意回避了他的几次公开庭审。但,他的命运似乎与林梁宇错不开似的。 孙天影盯他一眼,去拿遥控器,顾恺嘉按住遥控器,摇摇头。 已是最后一次庭审。马上要宣布判决。 审判长:林梁宇,你的最后陈述时间,现在可以开始。 林梁宇缓缓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可他只是叹息了一声。 他抬起头,看向审判长,一字一句地说:“我……没什么要说的。” 审判长确认道:“你确定放弃最后陈述的权利,不作任何补充说明?” 他点了点头:“嗯,我……无话可说。” …… 休庭期间,一段广告插了进来。顾恺嘉没吃东西,一直等着广告结束。 广告过后,法庭终于,宣布了判决: “被告人林梁宇 犯故意杀人罪 判处死刑 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审判长的锤重重落下,顾恺嘉的心也沉沉地震了一下。 夜晚,顾恺嘉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照着室内,已经半夜三点。 孙天影在一旁轻声道:“现在出去散散心吗?反正你也睡不着。” 他们又来到河滨公园。 已经三点半。城市异常安静。对面,两岸的建筑隐没在黑暗中。黑漆漆的河水油亮油亮,在他们跟前交汇,安静地,继续奔向下游、流入大海。 当年,第一次审讯张桂芳,了解到她的故事后,他们也曾来到这里。 那时,他俩正在热恋,还不知道这之后,还有多么长、多么遥远的路。 从李宏信开始,又到李宏信的防卫技术学校结束。 张桂芳、李国文、陈丽萍、王祥、詹明致、梁刚、终于说出真相的陈帅…… 还有,林梁宇。 甚至,自己和孙天影也是戏中人。 每个人的人生,都被毁了一部分,每个人的命运,又千头万绪混杂在一起,顾恺嘉想说什么,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如今,林梁宇被判决,顾恺嘉才觉得,这整个故事,终于迎来了一个结局。 一个,全是遗憾的结局。 他们只是望着黑暗的河流。 “林梁宇在最后,跟我说了很多话,”顾恺嘉道,“他说,他真的很恨这个世界。” 孙天影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 “他还说……”顾恺嘉回忆着林梁宇初中时那张微笑着的脸,“希望下辈子我和他还是朋友。” “你希望吗?” “我……希望。”顾恺嘉想,虽然和杀人犯做朋友,这似乎不太对,但每个人又是那么地复杂,他能把他的故事讲给谁听?“只是,希望下辈子,他不要再受那么多伤害了。” 孙天影叹了口气:“人只要活着,就会受到伤害。” 顾恺嘉道:“所以,我只是,希望。” 顾恺嘉突然想起一件事:“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当警察?这事终于了结了,你可以实现之前的梦想了。” 孙天影大一在南加大念的是游戏开发与交互设计,他中途突然跑回国读公安大学,据他说,就是因为防卫技术学校这段经历。 “我现在的想法和你一样了。梦想变了。我还挺适合当警察的。” “什么想法和我一样?想追求正义?” “嗯哼。” “我不太信。”顾恺嘉笑,“你不适合高大上这一套。” “这还是要感恩老婆——就是因为你,”孙天影搂过顾恺嘉,“我才相信,世上有些东西是存在的。” 顾恺嘉把他推开:“跟我说说,哪些东西?” “很多——难以形容。” 顾恺嘉回过头,见孙天影眉头微微皱着,脸色居然很正经:“你这么正经,我真不习惯。” “偶尔正经0.01秒,”孙天影道,“请你珍惜。” 说完,他对着顾恺嘉脖子上那颗小痣,侧头去咬了一口。 “走开。”顾恺嘉又推开他的脑袋。 他们分开后,彼此凝望片刻,还是在冰冷的空气中,轻轻亲吻了一下。 鼻尖碰在一起,凉凉的。 顾恺嘉想起自己一开始对他漫长的怀疑、猜想,和自顾自的希望、失望,结果,不过是命运捉弄的一环。 他以为这是一场能够互相左右的爱。 但其实,一直都是命运在捉弄他们,他们无能为力。 这比他俩因为吵嘴、猜忌、性格不合而分手、老死不相往来,要更让人不寒而栗。 这些事,他们无能为力,又必须去经历。 这个世界,他们也无能为力,又必须在此间活下去。 黑暗的江水一直涌流,夹带世间所有的贪欲和罪恶。他们无法看完全,也不可能阻挡。 他们是警察,能做的,只有提着散发微弱火光的灯,照亮那些隐藏角落里的痛苦、肮脏、绝望和罪恶。 但还好,还好。顾恺嘉想,经过这么多纷纷扰扰,唯一还算庆幸的事,是在恋人快要坠落之前,自己才真正看到——他的灵魂。 第100章 也还好,十年过去了,从现在起,用余生好好相爱,做一对再平凡不过的恋人,也还来得及。 “也因为你,我也相信有些东西,是存在的。”顾恺嘉道。 “哪些东西?” “很多——难以形容。”顾恺嘉拿孙天影说过的话堵了他一下。 “嗯?” 顾恺嘉没有回答,笑着抬起头。没有月光的天,一片漆黑。 他们又沉默地肩并肩站了一会儿。 “第一次在凌晨过来,没想到天这么黑。”孙天影也望向天空。 天空一片黑暗,浓重的黑,深沉的黑,斑斑驳驳的黑,像瀑布一样坠入地面。 “太黑了,我要为你放一束烟花,让世界亮一点。”说着,他掏出一个打火机。 手枪打火机——他俩初中时的定情信物,不知道孙天影出门前什么时候揣进兜里的。 “啪”的一声,火光燃起来,两个人脸上顿时现出一圈黯淡温和的光晕。 孙天影左手假装捏着一根东西,右手将打火机靠了过去。微弱的火焰,点亮了一支虚无的烟花。然后,左手轻轻往上一抛。 顾恺嘉很吃惊。 就在一瞬间,真的有一束极为微弱的光,从他手中轻轻蹿起来,一点点上扬,抵达黑暗。 闪光的流星,只会朝地面降落。就像每个人最终的去处。 这一道不存在的光,却远远蹿上深空。 它似乎一直朝前行进,要前往宇宙的深处。 虽然微弱,但它亮着。 在所有的黑暗中,它亮着。 “它在那里,你看见了吗?”孙天影道。 他们仰头望着。 夜里的空气很冰凉。彼此的身体很温暖。 “我——” 顾恺嘉的眼睛映出了那一束烟花。 它正在绽放。 金色的雨落下来,瞳仁一瞬间被点亮。 很亮很亮,仿佛也要燃烧起来。 “看见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全书的构想来自郭顶《落地之前》这首曲子中的歌词“灵魂,落地之前碰面”。 另外: 跨越半年,终于完结! 非常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 这是我第一次写原创小说 第一次写原创人物 第一次写20w+的长篇 很多个第一次。 这本书非常不完美,但对我意义重大。 再次感谢能够阅读到这里的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