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赶山记》 四时赶山记 第1节 《四时赶山记》作者:菇菇弗斯 文案: 霍凌的太爷爷曾是北地山匪,劫富济贫,啸聚一方。 到了他爹这辈彻底从良,成了深山里与世无争的赶山客。 爹娘去世后兄弟俩分家,大哥做了种地农户,唯独霍凌不肯改行。 他继承了老一辈留下的山林小院,最大的烦恼是娶不到乐意跟他进山的媳妇或夫郎。 直到一伙逃荒的外乡人来到下山村,里面有个亲人俱丧,病弱兮兮的小哥儿。 霍凌问他:愿不愿意嫁人 小哥儿说愿意。 霍凌又问他:进山赶山,山里有野兽有长虫,怕不怕 小哥儿说不怕。 于是霍凌决定,就他了。 流水的汤药下肚,医好了哥儿颜祺,二人成亲拜堂后,颜祺跟着霍凌去了山中的家。 赶山客靠山吃山,用霍凌的话说,山上除了不能种粮食,什么都有。 采山菌、挖山参、打松子、摘果子。 捉大鱼、抓蝲蛄、逮林蛙、猎狍子。 四时四季,皆有所得,哪怕山下闹饥荒,他们在山里都饿不着。 山菌炖野鸡,活鱼用酱烧,蛙肉干煸辣炒,蝲蛄清水白灼…… 卖了山货换成粮,馒头饼子面条,日日不重样。 —— 当漫长的猫冬季来临时,霍凌攒了一身的精力没处使,只好换个方式卖力气。 又是一年化冻开春,溪水破冰,枯树生芽。 下山村的男女老少发现,先前嫁到山里的病秧子颜哥儿被霍凌养的面色红润,眉清目秀就罢了,怎么连肚子都大了? 【阅读指南】 1、哥儿设定,正文含生子、养崽,介意勿入哦,主打农家赶山日常,挣点小钱吃吃喝喝,不进城不暴富。 2、本文为架空古代背景,时代地域均架空,望勿代入现实。 3、现实中捕猎、食用受保护野生动物,采挖受保护的野生植物属违法行为,请勿效仿,保护自然,人人有责。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种田文 美食 甜文 赶山赶海 主角:霍凌 颜祺 其它:种田文,赶山,美食 一句话简介:关外赶山客娶了山外小夫郎 立意:一勤无难事,家和万事兴。 第1章 外乡人 春分已过,关外却不见几分春色。 白龙山深处尚有积雪未消,满山的枯枝层叠,仍是寒冬模样,仅向阳处有一层刚冒出来的翠绿错草,又矮又小,是野鹿开春头一份口粮。 二月廿八,是霍凌下山的日子。 离这处最近的保家镇逢初一、十五有大集,一连三日,因着二月山里依旧肃杀着,不多见好货,故而月中十五的大集他没去。 而后花了半月光景,将将攒够了一筐子像样些的东西,这才预备着下山换些银钱。 除了山货,还使麻绳捆了一对大鹿角,是几日前循着错草和鹿蹄印寻见的。 山中公鹿会在冬末春初时换新角,往往其中一个落了,也会抵着树干将另一个蹭掉,所以一对鹿角彼此之间往往相隔不远,有经验的赶山客一次可得一双。 鹿角能入药,也能做料子磨成珠子、手把件,虽野鹿漫山都是,不算多值钱,但对于赶山客而言,总归赚一个是一个。 “大个儿,走了!” 把门栓好,霍凌吹了声哨儿,唤回不远处对着树根撒尿的大狗。 那狗听了哨儿便飞奔而来,一身黑色长毛随风而动,喂养得很是彪壮,四只爪子踩在地上,肩高都赶得上霍凌的腰高,足见体型之大。 下山的路不好走,可这些年早就走熟,不消两个时辰,一人一狗已进了下山村的地界。 几年前娘亲病逝,霍凌和大哥霍峰明面上分了家,他得了爷奶那辈时修的山上小院,大哥得了爹娘在村里后起的几间屋。 实际上兄弟二人不离心,霍峰一直空着间屋与小弟,供他下山时歇脚用。 几亩田地则全数由霍峰夫妻侍弄着,除了春播秋收时,霍凌几乎不出力,遂只依着说好的份额,年年按收成多寡,分走自己的口粮。 对霍凌而言,虽爹娘都走得早,可有哥嫂的地方就是家。 他下山这日惯是一早就走,赶着正午之前到家,快到饭点时,村路上大都不见几个人,今天却反常得紧。 霍凌一路从东向西,瞧见不少人结伴往南边去,要说那边住着的几户人家有什么稀奇,当属出了两任村长的周家。 不止大人去,孩子也去,他抬手叫住一跑两步就抬袖子揩鼻涕的小子,问道:“二毛,这会子不在家等你娘做午食,跑去看什么热闹?” 霍凌这人,别看一直没成亲也没当上爹,倒是颇招孩子喜欢。 因他常在山里,难得下来一趟,偶尔得了空,乐意给村里的孩子讲赶山的故事,夏日里得些野果,也随手拿出来分。 二毛仰脖见是他,吸溜着鼻涕喊了声“二凌叔”,“我跟着虎子和狗子,去村长家看新媳妇!” “新媳妇?村长家有喜事?” 霍凌有些不解,若有喜事,他上回下山时不该没听说。 “你自个儿去吃喜酒,你爹娘不跟着?” 二毛摇头道:“不是吃喜酒,就是看新媳妇!” 前面另外两个小子这会儿见二毛没跟上,停下来喊他,二毛急得蹦跶,也不管霍凌听没听懂,抬腿就溜了。 霍凌摇摇头,心说多半是小孩子玩闹,听岔了话,没再放在心上。 片刻后到了哥嫂家,小侄女霍英高兴极了,“哒哒”跑来。 “小叔!” “嗳!”霍凌笑着应了声,撂下鹿角,弯腰将小姑娘抱起掂了掂,“我试试你沉了没。” 他哥嫂成亲几年,暂且只得了霍英一个闺女,今年四岁,是家里三口大人的宝贝疙瘩。 小姑娘教他哄得咯咯直笑,头顶一对儿羊角辫跟着上下晃荡。 “小叔,有没有给我带甜果子。” “这时节山上还荒着,没结甜果子,小叔给你带了别的。” 霍凌力气大,单手揽着个四岁的孩子,也不耽误另一只手在衣襟里摸索。 很快摸出两个圆胖松果,一看就是精挑细选过的,说百里挑一也不为过,他让霍英拿着,一只手一个。 “没有甜果子,你看这松果儿成不成。” “是圆圆果儿!” 乡下孩子能玩乐的东西少,加上霍英年岁小,看什么都稀奇,举起短短的小胳膊,端着松果左看右看,怎也看不够。 “我要放在我的小匣子里!” “想放哪儿都行。” 叔侄俩逗了两句,霍凌让她下地去找大个儿,霍家大嫂叶素萍此时从后院过来,臂弯上跨着个小篮儿,该是去后头捡蛋了。 见是霍凌,含笑道:“算着你也该今日下山,快搁下东西喝口水,中午做个干豆角焖面吃。” 霍凌叫了声“大嫂”,问他哥去了哪。 “说是先去地里溜达溜达,之后该是往三家屯屠子家去了,想你快下山,赶着割一刀肉下锅。” 她说罢,进灶房给霍凌端水,霍凌不用她麻烦,自己进去一手端碗,一手提壶,这头倒那头喝,咕嘟咕嘟灌了两碗。 院里墙根下大个儿也在埋头喝水,喝得嘴周围一圈的毛都打湿了,原地一甩,水珠四溅。 霍英蹲在一旁也不闪躲,还觉着好玩儿。 不多时,霍峰果然提着一刀肥瘦相间的好猪肉回来,另还有几节剁开的大筒骨,说是卖的就剩这些,给了个便宜价。 “你小子有福气,正赶上这口吃的。” 叶素萍接过骨头和肉,连连称好。 “将这猪肉切片和面条做一盘,筒骨炖个酸菜,出了汤,我再多抻两把面,晚上继续吃汤面。” 霍凌因还要下山歇脚的缘故,也会给家里交银钱作公用,叶素萍心疼他在山上吃不着什么像样的饭菜,逢他下山时,就做一顿带荤的白面或干饭打牙祭。 这不一大早夫妻两个便一个和面,一个买肉,张罗起来。 霍英高兴道:“吃肉咯!吃肉咯!” 叶素萍进灶屋操持饭食,霍峰叫上霍凌,说正好家里板车昨日坏了,趁两人都闲着,顺手修整修整。 有日子没见,做活的同时兄弟两个难免聊起来。 霍峰得知霍凌因着久未下山,上回自家里带去的窝头和饼子早就见了底,往后这段时日都是煮些粥水凑合。 至多添一个鸡蛋,再偶尔和大个儿下兽套捕只野兔之类,胡乱烩了来吃,不禁眉头拧成个疙瘩。 四时赶山记 第2节 “你也不是不会治些吃食,在家也怪勤快,偏进了山就邋遢懒散得紧,不说连顿正经饭都不做,上回我去,见那炕头成日被不叠,衣裳裤儿乱丢,泥点子都干巴了还不洗,锅台更是一抹一指头灰。” “就我一人过日子,哪那么多讲究。” 霍凌实话实说,他本就一糙汉子,忙活半天,做好了饭也是自己一人吃,何必废那工夫。 被叠好了又没人看,衣服则是总想着多攒两件一起洗,不然多费水? “说什么你都有理!” 不说这个还好,说起这个,霍峰更是来气。 “要不是你梗着脖子犟着头,死活不下山种地,非要留在山里做赶山行当,分明好手好脚,身高体壮,模样更不差,哪里至于二十好几娶不上个媳妇夫郎。” “人家好好的姑娘哥儿,哪个愿意跟你去山里做野人?你不怕熊瞎子,人家还怕!” 差不多的话,霍凌这几年里不知听多少回了,已练就左耳进右耳出的神功。 虽也犯愁何时能娶到个媳妇夫郎,可又知晓自己一接茬,大哥就要提让自己下山种地的事,故而硬是装听不见。 最后还是叶素萍听了几耳朵,手里切菜的菜刀都忘了搁下,拎着探身出来打圆场。 “老二实则是个勤快人,只是在山里打不起精神头收拾罢了,况且他成日一进山就是几个时辰,回来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换了你,你有劲儿成天扫地擦屋洗衣裳?” 说罢霍峰,也说霍凌。 “老二你这亲事,我瞧着实也不能再拖,近来听闻县城里又开始征力役修城墙,到时依旧例,肯定先从家里有兄弟还没家室的青壮征起,轮到咱家头上,要么出人,要么掏钱抵,哪个都是亏,不若就今年,多使使力气,把这事办成。” 叶素萍话说得中肯,此事前两年也有。 那会儿霍凌刚二十,靠着赶山攒下小笔家底,还没捂热乎,为了抵徭役,不得不掏出五两作折银,加上打点当中经手人的,花了八两不止,寻常人家忙活大半年也不过就挣这些。 再来一回,那真是想想就肝儿颤。 只是娶亲要真那么容易,何至于到现在没个着落。 算起来,他十五那年丧母,因母丧到十八才论亲事,然而用霍峰的话讲,不知中了哪门子邪,非要去山里度日,接下他爷、他爹两辈儿的衣钵,继续做个白龙山里的赶山客。 深山中岂是什么好地方,走背字遇见熊瞎子,能给啃的骨头都不剩,况且霍凌他爹就是赶山时从高树上摔下来没的。 像样的人家,哪舍得把孩子嫁过来,就算不丢命,守寡也要命。 不像样的人家,倒是拿了彩礼就肯“卖”孩子,可那样的人家,霍凌也不乐意去结亲。 “回头再说。” 相看多了,次次不成,霍凌难免有些灰心。 见他压下不肯再提,叶素萍和霍峰对了个眼神,也就止了话头。 午间,一人一大碗焖面条,并一盆子酸菜猪骨汤上了桌。 面条是杂面和的,不过也掺了几把白面。 配上荤油烧的干豆角和肉片子,菜肉焦香入味,面条筋道耐嚼,扒几大口进肚,甭提多满足。 筒骨外头剩的肉不多,但啃完了还能吸溜里面的骨髓吃,霍凌吃时刻意将骨髓剩了些,将余下的全给了大个儿。 大个儿的牙口可比人好多了,咔嚓两下就把筒骨咬碎,里外里吃了个干净。 霍峰不及霍凌吃得快,也不及他吃得多,叶素萍和霍英更是早早放了筷。 等霍凌吃完,发现侄女已经被打发到一边玩去了,他哥嫂两个望着自己,似是有话说。 联想到饭前大嫂说的话,直觉告诉霍凌,多半是家里对于他的亲事有了什么新想头。 不出所料,接着霍峰和叶素萍你一言我一语,把要说的事同霍凌讲清。 原是关内几县连遭两年大旱,迫得不少人成了流民到关外谋生,他们长林县只这点好,地多人少,素来对外来流民颇为宽待,但凡来了,都能留住。 人进了城,便分作几类,那等有家有口的最是稳妥不生事,衙门许他们择地落籍,开垦荒地。 县内土地肥沃,大山环绕,只要有手有脚,就绝对饿不死。 独身的青壮多被大户纳去做长工,能活着走到地方的定是有一把子好体格,吃饱饭能卖大力气。 那些个地主良田广阔,一家能蓄养十几二十个长工,怎也不嫌多。 最后一类即是些姑娘和小哥儿,有些因故守了寡,有些尚未嫁过人,皆交由各镇上官媒,领去下面村屯配人家。 此乃最容易的安置法子,还能顺道安抚了那些想媳妇夫郎想得睡不着的光棍汉。 “前些日子村长就得了信儿,特地来咱家提了醒,还说要是你到日子没下山,我上去寻也要把你寻来。” “这回说是摊派到咱们村的,姑娘哥儿都有,若合眼缘,直接领回家都使得,因是流民,一路过来不容易,有条命就不错,嫁妆别指望,相应的也不要咱出彩礼,只图个搭伙过日子。” 连彩礼都能省,对汉子们而言绝对是值得打破头的好事,霍凌都能想见,到时这几个姑娘哥儿要教多少个脑袋围起相看。 怪不得回来路上好些人往周家去,恐怕是去打听消息,引得二毛这般的小娃娃都跟着去凑热闹。 他手里有积蓄,就是备着娶亲用,只是一直没用上,彩礼是不差的,唯独缺个合适的人。 见他半天不说话,霍峰不由眼皮直跳,警告道:“你该不是不想去?这可是村长发了话的,你就是想犯轴,也给我憋着。” 霍凌本想说这听着哪里像相看,倒像是人牙子卖人,心里头怪别扭,到时领回来,也不晓得人家是不是真心实意。 不过给流民配人家并非什么新鲜事,只是下山村偏僻且不富裕,过去从未轮上过罢了。 去别村时常听说谁家媳妇或夫郎是关内逃难来的,为了在这里立住脚,活下命,也都好端端过着日子。 世道如此,盲婚哑嫁尚存。 就算有机会相看,无非是见上一面,瞧着有鼻子有眼,不缺胳膊少腿,亲事便定下,比直接领人回家多了几道礼数罢了。 眼看他哥目光愈发逼人,霍凌躲不过,只好道:“我去,无论成不成的,先看看再说。” 第2章 病哥儿 翌日上午,喂完家里一口猪和一窝鸡鸭,兄弟俩挑着担走一趟,将院内大水缸添满,方各自进屋换了干净衣裳,一并往周家去。 出门前,霍凌特地牵上了大个儿。 这算是吃一堑长一智,因去年曾为此吃过亏。 那时有个媒人来往两村,说得天花乱坠,道外村一哥儿肯嫁过来,不嫌霍凌的行当不安稳,也乐意进山。 怎知相看时,那哥儿瞥见了大个儿,吓得脸色煞白,当场背过气去。 又是喊人又是扛着送医,掐人中给掐醒后,哥儿哭着喊着死活不嫁,细问方知是媒人从中欺瞒,人家压根不知霍凌是赶山客。 说媒不就是要捡好听的宣扬,再者霍凌生得出挑,一表人才,媒人盘算着,指不定哥儿见面瞧见那张脸就肯应了。 殊不知有人能怕狗怕到这份上,到头来媒人礼没赚着,反倒赔了一笔药钱,自此灰溜溜的,再不敢踏入下山村地界。 霍峰见霍凌牵了狗,也想起去年的糟心事,害得家里空欢喜一场。 只盼这回不白跑一趟,令老二的亲事能有个着落。 事情却不如企盼的那般顺利。 刚到周家院门口,就已听见里面的吵嚷。 领人进村的赵官媒被一群村人围着,七嘴八舌,说得她是心火直冒,口干舌燥。 叶素萍瞧见围着的人里有熟人,上前打听一番,回来后也变得愁眉苦脸。 “出啥事了,在这就闹起来。” 霍峰抱着闺女问,叶素萍瞅瞅兄弟俩,重重叹口气。 “说是送来村里的人不够数,原说至少有五六个,毕竟咱们村光棍汉子不少,还是村长特地去镇上衙门里求的,哪知人送来了,只余两个,别的都教人半路截了。” 她话音刚落,那边的声调又高起来,是赵官媒忍无可忍,站上一块略高的大石头,掐着腰同众人嚷嚷。 “你们现在同我要人,揪了我的脑袋我也交不出!已说了好几回,人是半路在双井屯时,被那沈家截去的,人家是地主大户,纳几个姑娘哥儿为奴为婢难道不正当?不仅正当,官府还要奖赏他们,许减粮税呐!” 她甩着手里的帕子拍胸脯,好似给气得胸口疼。 “我在地主老爷跟前又算个什么,人家哪条胳膊不比我大腿粗,反正现在只剩两个人,你们爱看不看,爱要不要!” 话说到这份上,也堵死了下山村诸人的嘴。 毕竟谁敢真的去双井屯,跟那地主沈家讨说法。 就因有个沈家能沾上光,双井屯的人行事素来牛哄哄的,看不起旁边几个小村屯,仗势欺人也不是头一回了。 村长周成祖见状,敲了几下子盆儿令众人安静,扬声道:“事已至此,总比没有的强,有意相看的都进院,其余的赶紧散了,别聚在这处生事!” 赵官媒冷着脸跳下石头,心道若不是背着官家差事,她堂堂一官媒,自该在城里富户的堂上喝茶吃果儿,哪至于天不亮就赶路,到此处和一帮泥腿子拉扯不休,还是早些办完差事,趁早回去要紧。 在周成祖的招呼下,她吊着眉眼进了院内,其余来相看的汉子与家里人,以及好些个看热闹的,顺势一齐涌进去。 霍家人站得算是靠前,叶素萍一看由官媒领来的人,小声嘀咕:“咋都是哥儿。” 哥儿不易有孕,故而在亲事上头不如姑娘吃香,譬如正经过礼时,按着现今行情,姑娘是能给到五两彩礼的,要是模样好嫁妆丰,还能往上再喊喊,反观哥儿,左不过三四两银就到头。 所以好人家说亲,都喜先说姑娘家,说不上才寻哥儿结亲。 不过叶素萍也只是说说而已,霍凌拖了这好几年,哪还有什么挑头。 再看来人,靠左立着的那个面盘尖尖、脸皮蜡黄,一副病容。 右边那个,该是年岁不大,手腕不及柴火棒粗,始终和左边的哥儿紧挨在一处。 至于模样,逃荒一路,都瘦脱相了,实也看不出什么,总之合在一起,都不像有力气干活的。 怪不得沈家没要。 叶素萍既这么想,在场其余人也差不多,都在交头接耳,嘟嘟囔囔。 当中属郑婆子话最多。 “那病哥儿断不能行,带回家倒赔药钱不说,治不好万一人没了,多晦气。” “另一个矮个儿的还凑合,只是体格单薄一张板儿,怕是养胖了也生不出儿子。” 无礼且话糙,可在乡下,有几人不信这套? 当下好些人摇头,不多时,围了两圈的人走得只剩一圈,连带郑婆子也走了。 她家本还剩个小儿子没成亲,是打着省彩礼白赚个人的算盘来的,然而见这头两个都是赔钱货,如此傻事她怎会干。 就算不要彩礼,到家总还要给口饭,到时候没法传宗接代,照样白养一回。 四时赶山记 第3节 又是个娘家根脚不在当地的,赶都不好赶。 人少了,周遭清净许多,小哥儿们仍默不作声站在那里,任人评头论足。 霍峰悄声问霍凌,“你怎么想?” 霍凌实则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是来都来了,见大哥盯得紧,勉强问官媒娘子道:“不知这两人多大了。” “年岁都不大,这小个子的今年十六,另外那个更大些,有个双九。” 赵官媒为打消村人顾虑,多说了几句。 “大家伙也别嫌他俩瘦巴巴的不像样,换你走上千里路背井离乡,不一定有人家气色好。到底是衙门查验过的,皆是身家清白,还不要彩礼,过了这村没这店的好事!” 要霍凌说,眼前的赵官媒真有点像城里牙行的人牙子,想着法儿把人留下。 霍峰有意让小弟看看那年轻些的哥儿成不成,霍凌干脆地摇头,说是觉得岁数太小。 “说是十六,看着和十四五似的。” “你小子不是只挑人家肯不肯进山,怕不怕狗,咋还挑上岁数了?还不兴人家长得显小些。” 霍峰气得眉毛一竖,有心再劝,可惜霍凌犟驴脾气上来,就是不肯。 于是眼睁睁看着林家那个结巴小子把人领去了,两边互换了名姓,原来那哥儿姓肖,叫肖明明。 林母高兴得合不拢嘴,对着村长和赵官媒谢了又谢,还说要回家取鸡蛋来送,周成祖不收,赵官媒实是瞧不上,如此才作罢。 她守寡多年,只林长岁一个儿子,还没咋学会说话的时候,就被那混账爹打坏了一只耳朵。 后来倒是能说话了,只是磕绊不利索,怎也治不好。 加上家里日子紧巴巴,拿不出像样彩礼,林长岁二十了,亲事始终没着落。 别人挑拣哥儿家能不能生养,她知自家斤两,故而不嫌,有个人总比没有强。 就算真的不能生,大不了去外村同族里抱一个,自小养大,也和亲的一样。 那头林家人打算领肖明明离开,这头霍凌更是抬步想走,周成祖见状,开口把人喊住。 他和霍家兄弟的爹霍老栓交情不差,霍峰和霍凌还要管他叫一句老叔。 霍老栓人没得早,令他每每忆起都颇是伤怀。 在他看来,霍凌这小子真真儿是什么都好,唯独脾气太硬,像是隔辈承袭了霍家太爷天不怕地不怕的匪气,认准的事八头驴拉不住。 就说娶亲这事,再不接个人过门,怕不是要打一辈子光棍。 他不得不摆出长辈架势,点了点余下的小哥儿道:“我瞧这也是个好孩子,年岁和你差得不多,能咬牙活着出关的,定也不是没胆识的,岂不正和你心意?” 霍凌这才多看了那哥儿一眼,发现比起刚刚的肖明明,这哥儿好似浑然不在意自己身在何处,神情空茫,盯着地上一块石头出神。 霍峰打量半晌,不好拂村长面子,委婉道:“是不错,就是眼神看着有些木楞。” 别是个脑子不灵光的。 赵官媒可不想费劲把人送到乡下,又原样带回去,闻言赶紧道:“哎呦,也怪不得他,谁还不是个苦命人了。” 她出城的路上听同行的流民说过几句,这会儿原样讲来。 “他本出身关内平安县,家里人丁旺,可惜逃荒路上死的死散的散,到长林县城外时,只剩他和他娘两人。” “那他娘呢,没一起跟来?” 赵官媒摆摆手,避开那哥儿,朝霍家人压低声道:“他娘没福,在路上就害了病,没进城就咽气了。官府为防疫病,将好些人凑一起,点了把火,一并挖坑埋了。” 也就是说连个单独的坟包都没落着,这在时人眼中可谓大不孝,不然街头怎会动辄有卖身葬父葬母的惨事。 换了谁,谁心里都难过这道坎儿。 就连赵官媒都面露不忍。 “这不,他大悲一场,也病起来,好在县城里有义诊的郎中,好心给了两颗药丸子,道不是什么大病,吃几顿饱饭,养一养便好了。” 听了这故事,任谁再看小哥儿,愈觉他可怜。 分明就差一步进城了,哪怕孤儿寡母,多少是个依靠。 赵官媒方才听周成祖提了几句霍凌的境况,当下一张媒人嘴,说个不停。 “霍家小子,婶子这半辈子说成的亲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还能害你不成?你只管听婶子一句话。” 她殷切道:“你就把这人领家去,保准亏不了。一来省了抵徭役的银子,二来得个人暖被窝,好人家的哥儿,灶上的本事和针线功夫不会差,都是从小练起来的,以后啊,你只等享福!” “至多开始时辛苦些,你家发发善心,舍他几碗汤药,救人一命又不是坏事,这可都是福报!” 眼见她越说越起劲,叶素萍想及自家在媒人手上吃过的亏,忍不住打断道:“知娘子好心,只我家也是普通人家,没那好些余财做菩萨,领不领人,还得看有没有缘分。” 赵官媒一拍手,越发高声。 “缘分好,要我说,今日能遇见那就是缘分!要不怎么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见霍凌不言语,却也没拍屁股走人,她咂摸两下,觉得有戏,走近些添了把火。 “你婶子我是从县城来的,素日行走,多少能听见些风声。像这青壮服徭役,本就是天经地义,这几年是不缺人却缺钱,上头开恩,故而许你掏钱抵,万一下一年掏钱都不好使了,那可如何是好呦!” 她绘声绘色,说那修城墙、下矿井的苦。 “那真是吃不饱、睡不暖,没日没夜埋头干,去那一趟,回来不死也得脱两层皮!身子骨累垮了,回家来卖不了力气,挣不得糊口钱,岂不更难说亲,一耽误真就是一辈子。” 赵官媒为防人砸在手里,说得嗓子发干,见哥儿还在那充木头,不由阵阵头疼,往他后背拍一巴掌。 “你这哥儿,不赶紧说两句话,要是这门亲事成了,还怕没有好日子?人家霍家是下山村顶好的人家,善心又厚道!” 哥儿教她一拍,险些没站稳,关键时候是有人伸手,使一硬邦邦的东西垫了他胳膊一下,这才没摔倒。 他受了惊,终于肯抬眸看过去,发觉眼前杵着个高壮的汉子,刚刚用的物件竟是把匕首。 这等关口,还能顾及性别之防,哥儿因意外而睁了下眼珠,倒因此活过来几分。 他站直了道谢,想了想复问道:“……大哥可是猎户?” 霍凌没想到小哥儿会对自己开口。 方才看了半晌,他真当人已经麻木了,说句不好听的,似也无多少求生之志,一阵风就能带走。 不禁让他想起自己丧亲时的痛楚,爹走得早,十几年过去连面目都模糊,可娘亲去时当真是撕心裂肺,那阵子出门看天都觉天是灰的。 “不算是。” 霍凌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腰间,他常在山里行走,遇见野物的时候多,已练就了出手快的本事,用完后随手就插回了皮鞘里。 “你为何这么问?” “我爹……年轻时做过猎户,他那会儿也喜在腰间别一把短匕。” 霍凌摩挲了两下匕首木柄,忽而道:“你怕不怕狗?” 赵官媒在旁听着,瞪眼挑眉,心底奇了又奇。 这俩人也是厉害,问出口的话皆上下不挨着,要这么说,还怪般配。 哥儿面露不解,轻轻摇头。 “不怕,我家从前养过猎狗,家里人亦爱狗,后来我爹跌了一跤伤了腰,不再做猎户,狗也老死了,恐再伤心,这才没再养。” 他说话有些慢,嗓子也发哑,说两下便咳两下,像是已有段时日没说这么多字了。 霍凌却满意这答案,喜欢狗的人心思坏不到哪里去。 他朝门外吹声口哨,复低头看向瘦巴巴的小哥儿。 “你且先瞧瞧我的狗。” 第3章 还不熟 “好家伙,这真是狗,不是下山的熊瞎子?” 大个儿本被霍凌留在周家外独自撒欢,惹得左邻右舍的狗轮流叫,听见哨声后第一时间回转,跑到主人跟前,摇着尾巴听令。 赵官媒哪见过这样的狗,当场吓得连退好几步。 “这站起来,得比人还高吧?” 说亲这么多年,她头回见有人相看时带着狗,怪不得一把岁数还打光棍,真是半点不冤。 颜祺却当真不怕,还蹲下来仔细看了半晌,任由大狗围着自己闻嗅,看得赵官媒啧啧称奇。 “宽背、立耳、尾冲天,通身黑,四爪白。” 他起了兴致,仰面同霍凌道:“我爹曾说,四蹄踏雪,猎物杀绝,这样的猎狗,百里挑一。若不是自家大狗生怀的,恐是花过大价钱。” 霍凌意外于他眼光精到,还懂相犬的口诀,抬手比了个数。 “你说值不值?” “值,在我老家,这个数目买不到此等品相的好狗,还需再添个二三成才有戏。” 霍凌眉目舒展,颇有得见知音的畅快。 毕竟当初大哥听说他用一株能卖十几两的野参,在大集上换了刚断奶的大个儿,险些打折他的腿。 若是往后和眼前人在一处过日子,好似也不差。 “我叫霍凌,在家行二,不是猎户,而是白龙山的赶山客。” 霍凌示意颜祺起身,去看远处连绵的大山。 山顶终年覆雪白头,绵延无际,横贯长林,走势如龙,故而得名白龙。 颜祺看得出神。 他素来不是那等偏开朗的性子,眼下却不由自主被汉子引着,一言一语说起话来,旁若无人一般。 “你叫什么?” “颜祺。” 霍凌默默念了一遍这两个字。 村户人都大字不识二三个,不需费劲解释是哪个字,知晓怎么念足矣。 “我知你没了亲人,我早年也没了爹娘,可越是这样,咱们留下的人越要好好活,才好让他们在天上心安。” 四时赶山记 第4节 颜祺闻言,眼眶倏地滚热。 他垂下眸去,抬起袖子擦了擦眼。 只是眼泪擦不绝,直到两边袖子都浸湿了,方才吸着鼻子停下来,随即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遭哭得短暂却畅快,神思也变得清明。 他听霍凌问自己,愿不愿意嫁人。 他点了点头,“愿意的。” 霍凌遂侧过脸,垂眸细看他模样。 他不知这是否就是所谓的缘分,只知这么看,起码是合眼缘的。 而且两人都喜欢狗,至少成亲后不会大眼瞪小眼,没半句话可讲。 “给我做夫郎,要随我一道进山赶山,山里有虎狼、有长虫,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一月才能下山一回,你怕不怕?” 颜祺终于抬头,正眼望向霍凌,他见汉子一脸正色,不似作伪,心下震动,不成想对方真情愿择自己过门。 几步外的大狗威风凛凛,湿润的鼻头在风里一动一动。 颜祺知晓,嫁不嫁人本就由不得自己,若那人是眼前的汉子…… 他痛快道:“我不怕。” 霍凌得了肯定答复,半句废话没有,朝前向那赵氏示意道:“劳烦官媒娘子见证,就他了。” “好极,好极!” 赵官媒连赞两声,乐成一朵花儿。 “我今朝也算是功德圆满。” 周成祖好生欣慰,一边令老妻和儿媳妇招呼官媒人进屋吃茶,一边听霍凌说想借自家牛车去麻儿村寻郎中,赶紧喊儿子将车赶来。 “是该去瞧瞧,别把小病拖成大病。” 牛车不多时到了门口,霍凌接过大哥跑腿回家取来的钱袋,往怀里一揣。 回头瞅见小哥儿独自对着高高的牛车,半天没爬上去,他伸手去扶。 片刻前两人还不相识,自不好当众拉扯,现下已结作夫夫,便不必避嫌了。 怎料小哥儿缩了缩胳膊,小声道:“我身上脏。” 他衣服都已看不出原本颜色,头发打了绺,逃荒的路上不必提,前些日子又浑浑噩噩,连找处野水简单梳洗都顾不上,这会儿低头看自己,实在不好意思让人碰。 霍凌却不管,大手一张,拎他就像拎小鸡。 “哪有那么多穷讲究。” 颜祺只觉脚下一空,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坐在牛车上。 霍凌看他抱膝坐稳,抬手和哥嫂作了别,扬起缰绳,驱车上路。 马胡子是周边几个村屯唯一的草医,本名叫马百里,只是叫得人不多,他蓄了两撇怪滑稽的小胡子,遂无论男女老少都喊他作马胡子。 人来时,他正在院子里挽着袖子切药材。 见霍凌扶了个哥儿进来,看着走路都打晃,当即把刀一丢道:“这是谁害病了,赶紧送进屋,搁板子上。” “我夫郎,劳驾您给看看,额头烫得很,都快能摊蛋饼了。” 这话听得马胡子的胡子一抖,小眼睛瞪得溜圆。 “你小子啥时候有夫郎了?” “正是今天才有的。” 马胡子家的西屋使木板搭了个床,专供来此的病患暂躺,上面铺了条薄絮褥子,又垫草席,方便更换。 颜祺平躺下来,只觉得病势汹汹,呼出来的气灼灼烫人。 马胡子洗了把手过来,又是掰眼皮又是号脉,忙了半天后坐下道:“这是急病,送来的及时,倒是没什么大碍,吃服药把高热压下去就是了,不过这哥儿底子亏空得厉害,少不得吃上一阵子补药调理。” 到这里他已猜出小哥儿来历,这模样的流民他们村也来了几个,男女老少都有,个顶个瘦得皮包骨,可怜见的。 “该吃什么就吃什么,您尽管开就是,别替我省银钱。” 霍凌又问:“他这样的,用不用吃参?” 白龙山里最值钱的山货,无疑就是野山参,当地又叫“棒槌”。 山参依照年份不同,有不同的称呼,需至少长到三十年以上,药效才好,这个年份上的山参又唤作“灯台子”。 因野参长成得太慢,哪怕是霍凌这种常住山里的赶山人,一年到头也遇不见两回能挖的。 霍凌这些年里到手过的野参,不算换了大个儿的那一株,其余几株多是“灯台子”。 当中两株卖了钱,余下一株在家,备着需要时可应急。 马胡子摆手加摇头,“没到那份上,且虚不受补,听说过没?哪用得上参了,压根不对症。” 同时心道,霍家小子怪舍得,娶个病哥儿,大价钱的山参也肯用,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正应在这哥儿的运道上。 他手下不停,写好方子,自去另一间屋里抓药。 晚些时候又取针在颜祺耳朵后面放了记血,挤出来的血色发暗,留下一抹痕。 来时还不到正午,等到颜祺退热已是傍晚,天都快黑了,马胡子终于松口,允了霍凌带人回家。 颜祺出了一身汗,马家媳妇给他烫了条布巾擦了擦,多少舒服了些,踩在地上时步子也不再虚浮。 “回去吃上三日药,再回来寻我复诊,三日里吃些好克化的清淡物,仔细着别吃风受凉。” 霍凌听了这话,干脆把外衫脱了下来,披在颜祺肩上。 这么一来,他身上就剩了一件单衣。 颜祺慌乱间兜住过于宽大的衣裳,“我不用,你拿回去穿。” “没听郎中说,你得小心些别受凉。” 他活动活动肩膀,“我火气旺,不冷。” 两人毕竟不算太熟,颜祺尚还在花了霍凌好些药钱的忐忑里,教他这么一讲,也不知该怎么把衣服让回去,只得暂且默默披上。 霍凌看小哥儿缩在松垮的衣领中,袖子长得能唱戏,只露出一张巴掌小脸,额心一点红痣,是哥儿独有的孕痣。 他心里起了些陌生的滋味,品了品,揣测这大概就是有了夫郎的不同。 以后这人,就是自己的枕边人了。 …… 回到下山村时天色彻底暗下来,牛车停在霍家门前,颜祺下车驻足,透过打开的院门看向面前的农家小院。 和老家的土坯房不同,这边的屋子都是木头垒的,只院墙是夯土所筑,其中似还夹杂了大块的石头。 当中正房坐北朝南,东西向是连着的三间屋,墙侧修起高高的烟囱。 此外院里左右两侧还各有两间小屋,黑黢黢的没点灯,不似住人的,多半是存粮和杂物的仓房。 大个儿听见霍凌的声音,早已狂奔出了院门,拉车的牛见了大狗,不安地原地踏步。 “一边儿去,别吓着牛。” 霍凌把它往旁边赶,霍峰和叶素萍闻声出了屋。 “可算回来了,你哥往门外看了好几趟。” 叶素萍打量颜祺,发现他身上披着霍凌的衣裳,看样子两个人相处得不差。 “郎中怎么说?” 霍凌拎着药包慢一步跳下车,霍峰接过去,说让他先进屋吃饭,自己去周家代他还车。 “已退了热,开了三副药,说吃完后再去一趟,好换些调养身子的。” “那就好,一概听郎中的,年纪轻轻,可不好落下什么病根。” 叶素萍语气和善,令颜祺少了些紧张。 这时屋里的霍英不知遇见了什么事,扯起嗓子喊娘,霍凌遂道:“大嫂你进屋吧,外面有我,锅里可有吃食?” “有呢,特地给你俩留的,锅里是粥,菜在笼屉上,一直温着。” “辛苦大嫂。” 颜祺听霍凌这么说,也跟着谢了一句,把叶素萍说得欢喜。 “客气什么,往后都是一家人。” 最要紧的是颜祺这一声“大嫂”叫得好,下半晌霍凌不在,霍峰夫妻俩念叨了半天这事,不知往后小两口能不能齐心过日子。 先前没细想,如今这事真成了,少了提亲下聘那一套,加在一起,总好似差点意思。 这会儿见颜祺肯叫人,心里也就踏实了。 院里重回安静,只有大个儿绕着颜祺一个劲闻。 在它眼里颜祺是霍凌带进家的,还穿着霍凌的衣裳,气味熟悉,白日里又见过,所以没有乱叫。 霍凌弯腰摸摸大个儿脑袋,指了指颜祺道:“这也是咱家人。” 大个儿像是听懂了,上前用鼻子拱了拱颜祺的手。 颜祺莞尔,顺势挠了挠大个儿的下巴颏。 第4章 一张床 颜祺一路跟着霍凌进灶屋,方知正屋里当中的一间就是灶屋,左右连着两间卧房。 霍凌见颜祺左右张望,加之过去也听说关内民宅的样式与关外不同,解释道:“关外天冷的时日长,小半年都在烧炕,冬日里菜好了就能端进屋吃,不然在外走两步,汤水都能结成冰。” 他叫上颜祺一起,进了自己住的西屋,摸到油灯点亮。 颜祺打量一圈,发现屋里摆设简单却洁净,靠墙一条火炕,炕头叠放着枕被,中间则是张四方的炕桌。 旁边空地上有一只旧木柜,上面摞一只木头箱,此外还有角落里白惨惨的大件儿,他盯着细看,看了半晌才认出好像是双鹿角。 四时赶山记 第5节 “那是你猎的鹿?” 哪个汉子不乐意显扬自己的本事,见颜祺感兴趣,霍凌单手提半边鹿角过来,“咣当”放在颜祺脚边,让他随便看。 “不是猎的,是捡的,这时节山上到处都是公鹿换下来的鹿角,你要是喜欢,回头我也带你去捡。” 留下鹿角,他出门盛饭,不知门后的颜祺正小心翼翼地蹲下,伸手先是戳了下鹿角,又大着胆子摸了摸。 农家不可能顿顿荤肉,昨日吃了肉,今日的晚食便是一锅高粱粥,一盘子大白菜炖豆腐,锅边还填了几个杂面馒头。 霍凌端着饭菜进门搁在桌上,放下后先给了小哥儿一碗粥。 粥水的温度透过碗壁传到手掌心,颜祺凑近些,小小地喝了一口,只觉得周身都暖了。 鼻子一酸,一滴泪珠不受控制地砸进碗里,他忙放下碗,拿手背蹭眼睛。 他是不爱哭的,从前在家也不怎么掉泪,今日不知怎的,好生丢人,只想快点忍过这遭。 霍凌看在眼里,也停了筷,拿不准该怎么安慰,他哪干过这样的精细事。 想了想,侄女英子哭闹的时候,他拿点吃的就哄好了,便又去灶屋里翻了翻,自罐子里翻出一枚咸鸭蛋。 回来在桌上一磕,青壳子就破了,往下凹的地方使筷子扎下,淌出黄灿灿的油。 “大嫂最拿手的腌咸蛋,配粥吃下饭得很,你尝尝。” 他筷子一撇,把整个蛋黄都夹进了颜祺的碗,自己啃了一口剩下的蛋白。 谁不知咸蛋的蛋黄最金贵,蛋白空口吃只有咸味,一点不香。 酸涩的情绪只一瞬,颜祺压下去后吸了吸鼻子,趁蛋黄还没彻底沉下去,又分出一半还给霍凌。 “你也吃。” 霍凌吃饭狼吞虎咽,见状赶紧拿半个馒头去接,嘴上道:“就一个咸蛋,还得怎么分。” 不过这几口馒头,确实吃起来比往常更香。 想到过去总见饭桌上哥嫂互相夹菜,往后在山里,他也能这么干。 中途霍峰回来,和颜祺打了个照面,颜祺起身喊了“大哥”。 于霍峰而言,只要是小弟看得上的,乐意娶亲就谢天谢地,如今进了门更是自家人,便让颜祺别客气。 “我家老二是个犟脾气,你以后多担待,他若欺你,你只管找我和你大嫂评理,我们替你教训着他。” 颜祺孤身一人来此,没有娘家人撑腰,汉子家更得做出姿态来好教人放心。 片刻过后,叶素萍送一条刚裁出的新布巾,一套自己的旧衣裳到这边。 “我已让你大哥去烧水了,一会儿打了水简单洗洗,头发就先不洗了,当心着凉,等白日出太阳再说。完事后身上这套衣裳不要了,晚上你先凑合穿我的,多少比老二的合身些,横竖在自家里,不丢人。” 她是妇人家,心思细,霍凌则是后知后觉,意识到家里添了个人,要周全的事属实不少,他两口咽下手里最后一块馒头。 “我想着明日去集上给他买身现成的,再扯几尺布。” 叶素萍颔首,没说这般做费银钱的事。 娶亲的是老二,花钱的人也是老二,她这个做大嫂的不好管太宽。 “这样最好,有一身穿的,再做一身换洗就差不多了。” 又指了指衣裳里裹的兔毛坎肩。 “这也是我从前换下来的,本想过阵子拆了改小些给英子穿,你先拿去穿在里面,暖和得很,等来年入冬前再制身新的。” 她顺势问颜祺会不会裁衣,颜祺说会。 叶素萍复笑道:“如今我也是有妯娌的人,回头咱俩一起做。” 她本还想说,屋里多个哥儿,要置办的零碎东西不止衣裳,却担心在这说多了颜祺过意不去。 哥儿少言寡语,经历那么多,心思本就重,遂打算明天趁霍凌出门前再嘱咐。 吃罢晚食,霍凌本想自己收拾,颜祺非要上手,他想着活计轻省,任他去了。 两人一个刷锅一个洗碗,默契得很。 大锅里热水沸腾,霍凌兑了两大盆出来。 “你先洗着,好了喊我,盆子盛满水太沉,你端不动。” 屋门被人从外面关上,颜祺知道时辰不早,怕耽误霍家人睡觉,没多犹豫,快而安静地脱了身上的脏衣。 这身衣裳还是从老家穿出来的,是娘亲一针一线的手艺,哪怕已破破烂烂,他也不舍得丢,仔细叠好放在一旁,想着明日洗洗,往后就收到箱子底。 盆里水温热正好,摸着暖手暖心,盆边除了新布巾外还有一把皂角。 颜祺蹲在地上,打湿布巾,一点点擦身。 布巾涮了几回,眼看清澈的水变得些微浑浊。 实在脏得很,他脸颊微红,又加重了几分搓身子的力道,后背也用两手拉直了布巾,绕过去来回蹭了好几遍。 差不多以后他换了盆水,仔细又洗了一个来回,周身恢复清爽,只可惜头发还洗不了。 他用布条重新束了一遍,思忖着一会儿问问霍凌有没有旧布头,给他一块把头发裹住,这样不会脏了枕褥。 倒水一事上他不想麻烦霍凌,自己以前在家照样下地干活,力气不小,却忘了今时不比往日。 满水的木盆果然沉得厉害,他费了半天劲,也就挪动了一丝,只好硬着头皮去喊人。 屋外。 霍凌洗漱快得很,洗脸漱口加冲脚,三两下就好了。 为了等颜祺,他搬了个凳在仓房门口陪大个儿扔骨头玩,时不时看一眼门窗。 看着看着,忽而想到小哥儿此时在里面做什么,把自己想得脸红耳热,不得不又起身去打了点凉水洗脸。 足扔了几十个来回,屋子朝院里开的窗方才推出一条缝,小哥儿露出个脑袋,小声喊他名字,音调低而软。 沉甸甸的盆子在霍凌手里轻若无物,地上余些水渍,晾一阵就干了。 他要的旧布霍凌也给他找了出来,是条破了个洞的汗巾子。 “洗干净的,没舍得扔。” 村户人家哪个不节俭,衣服烂得实在补不了,也会留着做鞋面、打袼褙。 “等我用完再洗洗。” 颜祺怪羞赧,侧开身去,低头把头发尽数裹进布里,一根头发丝也没露。 事情都做完,时辰不早,霍凌让小哥儿睡里面,独自踩着布鞋去吹熄了灯。 屋内唯剩月光映亮桌椅轮廓,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皂角味,他察觉得到小哥儿的紧绷,只说了两字:“睡吧。” 颜祺捏着被角,呼出一口气,慢慢阖上眼睛。 —— 第二天是个艳阳天。 霍凌错过了十五的大集,但镇上平日也有集市,只是没初一十五那么热闹,来的人也少。 带下来的山货还没出手,他等不到下个初一,如今屋里有了夫郎,干劲更足。 依他看,酒席还是要摆的,不然名不正言不顺。 除了酒席,山上和山下都得添置东西,这些本是定亲后男方这边准备的,现在顺序颠倒,照样省不得。 此外离家前大嫂和他列了几样哥儿家的日用,他挨个记下,预备等山货卖完就去逛逛,遇见了就买。 关外太平,地广人稀,种地就能填饱肚,常年在山里讨生活的人越来越少,大部分只在八月采参季时进山碰运气。 眼下青黄不接的时候,大集上贩山货的人尚不太多,今天从街头到街尾,更是只有霍凌一个。 大鹿角一摆,一下子围过来好几人,但霍凌打眼一看就知道都是凑热闹,没有掏钱买的,因此没费心招呼。 背篓里倒出来的东西有桦树茸和松黄,以及几朵猴头菇。 前两样白龙山里四季皆有的药材,前者生于桦树,后者与松树伴生。 采这两样东西讲究技巧,单块越大的越值钱,若是敲得太碎就容易被压价。 不过因药效不差,向来不愁卖,有人零散着买回去泡水补身子,也有倒腾药材的走商一股脑收走,后者给的价比散卖低,但能一下子结一笔钱,不必守着摊空耗。 猴头菇则都是年前长的,在寒冬里风干得彻底,趁雨季前尚能捡漏,否则等第一场雨落下,全数泡烂,便只能等今年新的菇子生出来。 霍凌搬块大石头垫着坐,先将猴头菇卖出,干货论两称,得了二十文,是一妇人要拿去炖鸡待客。 桦树茸近六斤,一斤时价五十文,松黄四斤冒头,时价一斤三十文。 因不是大集的日子,没有走商来此,只得散卖,熬到午间集都快散了方卖空,加在一起到手四钱多铜子儿。 比起这些,鹿角就难售不少,要是昨日来,霍凌有把握卖出去,一日之差,生意冷热着实悬殊。 不过这东西不怕放,大不了下次再来,他把鹿角重新栓好提起,收了摆摊的草席一卷,趁别家收摊前赶紧去逛。 镇上该有的都有,啥也不缺,他寻了个布行,看靠墙竖起的杆子上悬了不少成衣。 成衣不及扯布自己做实惠,买的人很少,布行悬些成衣多是为了展示自家布料子的好坏。 一听有人打听成衣价钱,伙计动作麻利得很,生怕霍凌作悔的模样。 “您瞧瞧这件,料子多结实。” 又翻开衣裳给他看针脚,“我家裁缝的手艺没话说,针脚直,首尾也收得好,买回去只管穿个三年五年。” 一件粗布衣裳穿个五年,洗也洗得糟烂了,不过卖货的总是喜往夸大了说,不然怎显出自家东西好。 霍凌也做生意,不当回事,只伸手翻着看了看。 哥儿衣裳的样式与男子无异,区别在颜色鲜亮,男子惯穿黑、灰、褐,换做哥儿,像什么靛蓝、竹青、菊青之类最常见,更浅的干活容易脏,乡下人极少会买。 眼前这身则是沉香色,霍凌想了想颜祺的模样,觉得不太衬气色,让人换了靛蓝的。 又比较一番,将竹青色的粗布扯与那做里衣的白坯棉布各扯足了尺寸,前者做一身,后者做两身绰绰有余。 “买你这好些,你给我个实在价,再搭我些碎布头使,我穿着好,下回还来寻你。” 卖布伙计做为难状。 “小店本就只有薄利,实是让不了太多。” 来往说了几回,最后将成衣价让到二百文,半匹粗布七十文,棉布别看没染色,沾了棉就便宜不了,饶了半天只去了个零头,原是一百六十文,现只收了一百五十文。 四时赶山记 第6节 布头也给了,各色在一起足有一打,且还赠了一双袜儿。 这下子半日赚的已是要花干净,但霍凌没什么不舍得。 原先就常给家里添置物件,买些吃食零嘴,现下给自己夫郎买,愈发收不住手。 衣裳料子外,在外头小摊上捡了一支猪毛的刷牙子,想着牙粉快用完了,以后就是两个人用,耗的更快,索性一并要了一盒。 又买一把木梳、一把铁剪、几根粗针细针、几样棉线彩线,眼看把大嫂嘱咐的都买全了,他把东西收拢在一处,卷进衣裳里省得弄丢,仍边走边往两处看。 片刻后停在一摊子前,这处是一妇人,贩些红绳编的饰物,过年时他曾买一对儿缀着银珠的红头绳给侄女霍英,还教大哥念叨好几日,说他乱花钱。 “这手绳怎么卖?” 他打量一圈,看好一挂着桃木葫芦的。 昨晚他其实没睡实,知晓颜祺夜里也醒了两回,呼吸杂乱,一个劲往被子里躲,怕是做了噩梦。 素有桃木压惊,葫芦保平安的说法,寓意不差,送人正应景。 这等小玩意不算贵,也就当中的木雕值点钱,霍凌给了二十文,揣进怀里妥帖放好。 末了不忘在糖铺子包二两切成指头大小块的饴糖,往肉摊儿上割了一斤带肥膘的肉,用叶子裹了,打道回府。 第5章 小葫芦 村口处,一群小子在撅屁股玩泥巴。 二毛见了他,顶着张小花脸兴高采烈地跑过来。 “二凌叔,我小爹说你娶了新媳妇!是真的不?” “小小年纪,成日里惦记新媳妇。” 霍凌笑道:“不是新媳妇,是新夫郎。” “那有喜酒吃没?” 半大小子们最惦记吃喜酒,在乡下,除了过年的年饭,基本只有吃席时能敞开吃肉,沾一顿油水能回味俩月。 别说孩子了,大人听见也要高兴。 霍凌想了想道:“有,只是现下还不知日子,放心,保准少不了你们。” 一言既出,换来小子们一顿欢呼。 …… 太阳当空挂,鹿角在脚下拖出长长的枝桠状的影子。 “汪!汪!” 大个儿永远是第一个听见霍凌回来的,隔着几丈远就急得在家仰脖叫。 霍凌加快步子,院门适时从里面打开,开门的却不是叶素萍,而是颜祺。 他该是洗了头发,正披散着长发晾干,几缕细软青丝沿着肩头滑下,身上套的是叶素萍的衣裳,并不奇怪,只是仍显得宽大。 霍凌眨眨眼,仿佛眼皮子被烫了一下。 “你回来了。” 颜祺察觉到霍凌的视线,不太自在地摸了摸头发。 “嗯,回来了。” 霍凌干咳一声,像是才刚找回自己的舌头。 “怎么洗头发了,进屋去待着,当心见了风头疼。” 颜祺想帮霍凌拿东西,可一看那偌大的鹿角,也知自己提不动,别的东西都在身后背篓里,也不方便伸手去接 只好下意识地跟在汉子身后,步子不敢迈很大。 “已经干了,灶屋里烧着火,我一直在里面烘来着。” 晚来一步的叶素萍看着这情形,忍不住笑。 怎么这俩人遇一起这般拘谨,她不知颜祺,但老二可不是腼腆人。 霍凌并不知颜祺跟在自己后面,转身时差点撞了他。 他尴尬地抓两下后脑勺,“你走路咋也没动静。” 颜祺连忙后退一步。 霍凌想说自己不是那意思,他想跟着就跟着,可看小哥儿低着头不言语,这话又不好说了。 “老二饿了吧,祺哥儿,我这空不出手,你给他端碗饭。” 叶素萍看不下去,出声给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的颜祺指了条明路。 “啊,好。” 颜祺连着点了几下头,重新钻进了灶屋。 见他走了,叶素萍无奈摇摇头,上前拍了霍凌胳膊一下。 “你得和祺哥儿多相处,他从前不见得是这个性子,在咱们这儿到底人生地不熟。” 霍凌人高马大地叹气。 “我知道。” 他摸了摸前襟,想着幸亏买了手绳,一会儿就拿这个起头说话,再不济就把大个儿叫进屋,两个人逗逗狗。 霍凌今天为了买东西,回来得晚,饿得肚子打雷,先把肉挂上梁后防耗子偷吃,接着便是一顿风卷残云。 颜祺守在一旁。 叶素萍拦了他一上午,这也不让干那也不让干。 而霍家人不开口,许多东西他不好擅自碰,只得等霍凌吃完,预备着收拾碗筷。 “药喝了么?” 饭后,颜祺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披着头发认真洗碗,霍凌看见矮炉上的药罐,打开瞧了一眼,里面还有剩下的药渣。 马胡子开的药大多是一副煎两次,早晚各一次。 颜祺的气色比昨天初见时好了不少,想想也是,哪怕底子再亏空,但绝对算不上体弱,不然哪能挺到出关。 霍家人都默契地不问颜祺关于逃荒路上的事,免得揭人伤疤,连最小的霍英也专门嘱咐过。 童言无忌,小孩子有时爱学大人讲话,实际说的什么自己也不完全懂。 “喝了,早晨是大嫂帮我煎了药。” 他端着手上的碗,有些局促。 “是我不好,起迟了,醒时大哥去地里,大嫂说你也早就出门了。” 哪怕是正经娶过门的新夫郎,也没有第一天就万事不管睡懒觉的,需知婆家往往最忌讳一个“懒”字。 昨儿夜里他做噩梦都是被霍家赶出门,结果一早还是睡过了头,慌得下床时差点跌倒。 霍凌盖上红陶制的药罐。 “你是病人,能睡多些是好事,换了我在家也不会叫你。” 他忖了忖,换了个说辞。 “你就想,早日好起来,也能少吃几副药,也是省钱了。” 颜祺何尝听不出这是霍凌在宽慰自己,他点点头,“我记得了。” 家里活计不少,想做永远做不完,但叶素萍看出,只要霍凌不闲着,颜祺也不好意思进屋歇息,就硬是把两人齐齐赶进屋。 “你陪祺哥儿歇个晌,对了,衣裳和料子买了没?” “都买了。” 霍凌摆出一桌,霍英也跟过来,垫脚扒着桌沿看,一眼发现装糖的油纸包。 “小叔,那个是什么?” “你猜猜,猜对了就给你。” 霍凌故意道。 小姑娘聪明得很,猜一次就对了,也是霍凌每回下山去集上,都会往家带东西的缘故,左不过点心和糖果子,偶尔还会买烧饼之类的吃食。 霍凌让颜祺揭开油纸,给霍英分糖。 霍英看了一眼自己娘亲,伸出小手只从中抓了一块。 “吃了糖,应该说什么?” 叶素萍指了指颜祺,提醒她。 “要说谢谢婶伯。” 她已经知道颜祺是小叔娶的夫郎,乖巧的小姑娘谁不喜欢,颜祺弯了弯眸。 二两饴糖分了两包装,霍凌小声跟颜祺讲,让他把那一包都给霍英。 “小孩子好哄,你给她几回东西,她就和你混熟了。” 叶素萍哪里猜不到霍凌打什么小九九,伸手拦道:“你俩别惯她,糖吃多了坏牙,这东西也不便宜,留着回头上山慢慢吃。” 霍英已经抱着糖在舔,顾不得听大人之间的对话,喜滋滋道:“小叔这次买了好多糖。” 霍凌闻言看了看颜祺,小哥儿正低头认真地把打开的油纸折回去,免得霍英拿走时撒一地。 “嗯,这次多买了些,给你婶伯吃的,他喝的药太苦。” 颜祺动作一顿,霍英却恍然大悟,“是哦!” 她生病吃药时,爹娘和小叔也会给自己买糖的。 小姑娘个子矮,扯了扯颜祺的袖口,一本正经道:“婶伯我教你,你少吃点药,多吃点糖,这样就不苦了。” 惹得在场几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四时赶山记 第7节 一包饴糖很快全到了霍英的怀里,高兴得就差满地打滚。 叶素萍没空理她,在一旁先是抖开成衣摸了摸,又拿起料子让颜祺凑近些,对着胸前比量,笑道:“这两个颜色挑得好,鲜亮不说,耐看又耐脏,棉布也软和,就是你也没个数,一扯好些布,做完衣裳还能剩下不少。” “那就再裁几条帕子、头巾什么的,或是留着下次用。” 霍凌不懂裁缝的事,只想着颜祺到自家来双手空空,肯定什么都缺,布这东西纵使多买些,也没有浪费的。 “是这个理。” 叶素萍夸他细心,娶了夫郎就是不一样。 霍凌清清嗓子,低头收拾东西,仿佛很忙。 叶素萍没留意,低头麻利地折好衣裳和料子,同颜祺道:“你自己掂量着做,我也帮你一起,新的这套过一遍水,现在这个天儿,吹一夜就干了,明日就能穿。” 一下子得了新衣裳和新布,颜祺很感激霍凌,遂想了想,决定之后用多余的布给霍凌做点什么。 还有家里其他人,也不能落下。 商量好做衣裳的事,叶素萍带走了一个劲上蹿下跳的霍英,分明是个姑娘,却实打实是个皮猴儿,从小就闹人得很。 等人离开,霍凌不知从哪里寻了个旧柳筐,小小一个,正好放在炕桌上。 “这个给你当针线筐子,你再看看缺什么,回头我再去买。” “很齐全了,不缺什么。” 颜祺侧坐在炕上,依着霍凌的意思,把几样东西挨个放进小筐。 他压根没想到霍凌还买了一把新梳子,不禁问道:“我看你炕头有把梳儿,怎又买了一个?” 霍凌道:“那梳子被我用得糙,梳齿都缺了好几个,总挂头发,扯得头皮生疼,一把新的也不贵,能用好些年。” 他打量小哥儿神色,“我特地挑了个刻花儿的,你喜欢不?” 颜祺抿唇浅笑,“喜欢。” 这会儿没有别人在,他诚心道:“谢谢你与我添这些日用,我从来你家,总在花你的银钱。” 霍凌不爱听这个。 “以后这话不用提,一起过日子,说了岂不生分。” 眼前外面大嫂和侄女说着话进了东屋,他掩了门,朝小哥儿招招手。 “还有一样,你过来瞧瞧如何。” 说罢自衣襟里拿出那红绳来,让小哥儿仔细看,颜祺的手指摸了摸质地光溜溜的小葫芦,眼底难掩惊讶。 “这……也是给我的?” “还能给谁,我也戴不上不是。” 霍凌打了个趣儿,让他伸出手来,自己扯松了红绳帮忙系上。 红绳收到最紧,还是在小哥儿腕子上来回晃荡,霍凌捏了一下那对儿两侧突出来的骨头。 “以后多吃点饭,养胖些身子骨才结实,不然我们这儿冬日里太冷,山里更甚,容易生病。” 颜祺任他攥着手腕,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 哪怕今天只是认识霍凌的第二日,他也已觉出汉子对自己的关照。 对于姑娘和小哥儿而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成亲后日子好不好,全看找了个什么样的汉子,有的人命好,有的人命苦。 昨日霍凌愿意领自己回家,他就知晓霍凌是个好人,如今更是确信了这一点。 心头的最后一点疏离,也在这一刻消散了。 第6章 急不得 喝罢三天苦药汤子,总算到了去麻儿村寻马胡子复诊的时候。 一早吃罢早食,两人结伴出了门。 霍凌见小哥儿走在离自己半步远的地方,不再是低着头跟在身后,自觉两人比先前是亲近了些。 他心里有数,有些事不能强求,乍一下将两个陌生人捏在一起,别说是颜祺,大大咧咧如自己,也时常不知该如何相处。 对方就像是在林间见着的兔儿,看着神情如常,实际始终绷着一根弦。 他无意将对方逼太紧,就说过去三晚上两人虽睡一张炕,盖的却是两条被。 “麻儿村不远,咱们不赶时辰,慢慢走着去。” 上回借了牛车是因颜祺走不动路,总去借牛车也不好,牲口金贵,各家都宝贝着,借一次便是一次的人情债。 颜祺也没想着回回出门都能坐车,那得是什么好人家的日子,村户人早就习惯了去哪儿都靠两条腿,莫说三刻钟,去镇上乃至县城,赶上不舍得花销的,两三个时辰也能走下来。 “嗯,有个作伴的,说着话也就到了。” 霍凌闻言恍惚一下子,心想,以后我也是有人作伴的了。 怪不得当初大哥刚成亲时天天呲着大牙傻乐,大嫂还成日嫌他像个傻子。 可见成亲是不错。 出村一趟费脚程,霍凌没空手,特地拎了家里的两只油壶,提了一口袋火麻籽,预备去麻儿村的油坊榨些灯油。 火麻籽就是野麻的种子,这东西遍地都是,除却野生野长的,还有各家在地头特地种的,一概都叫野麻。 因麻籽能榨油,还能扒麻杆搓麻绳,家家户户都离不了。 一斤麻籽一般能出三两上下的油,而一斤灯油若省着些用,能用上一个月。 正好山上山下灯油都剩的不多,昨晚霍家兄弟俩特地去家中杂屋里称了十斤麻籽,都是去年秋后家里打下来后存住的。 一次多榨些,就有日子不必再去,尤其霍凌还要从山下往山上带。 大清早村路上人不多,偶尔有一个,多是出来打水的汉子,家里一早都赶着要水吃用,皆行色匆匆,和霍凌点点头打个招呼就罢,路边树下也未有聚在一处说闲话的人,倒让颜祺松了口气。 进了霍家门三日,他都在养病,那药喝下去就惹人困顿,总想睡觉,压根没迈出过门。 今天出门且要走远路,他已做好了要被村里人评头论足的准备,不过好在这会儿暂且不用应对。 霍家在下山村靠东的几户,走到西边时霍凌忽而指了指其中一户。 “这就是林家,你认个门,回头也好和肖家哥儿串门子。” 颜祺顺势看了看左右,仔细记清楚位置,这户也好认,看得出林家的日子过得不算太好,像村里好些人家的木屋都已是瓦顶了,甭管新旧,起码都使的是青瓦,一路看过来,独林家还是稻草顶。 霍凌见颜祺都走过了还在扭头往回看,想来和肖明明交情不差,便有意跟他多说了几句林家的境况,好让他放心些。 “林长岁是个正派汉子,除了说话不利索,旁的都可靠。” 随后又说起林家这几年穷苦的因由。 “他那爹活着时是个酒蒙子,几碗马尿下肚就不知自己姓啥,打完媳妇打孩子,把家底喝得穷薄不说,后来更是生生把自己喝死了,为了给他瞧病,还赔进去家里几亩良田。不过自他没了后,林家的日子倒是过得平顺起来。” 平日林长岁除了和他娘一道种地,农闲时还会去镇上做些散工,再加上素日节俭,无甚大的花销,估计熬过这几年缓一缓劲儿,日子就能越发好过。 颜祺听了这话,心头果然松快了不少,他遇上了霍凌自觉是撞了大运,也盼着肖明明能嫁个好人家,往后两人一道在下山村还可互相照应。 彼此都没了亲眷,便当对方是娘家人。 “吃酒是不好,原先我老家村里也有个老汉,惯是爱吃酒的,整日红着一张脸,家里夫郎忍不下,索性抱着孩子改嫁,后来人也是没了。” 难得颜祺主动开口说点什么,霍凌忍不住问:“是怎么没的?” 颜祺回忆一番道:“是个大雨天的第二日,土路湿滑,雨水积成个大水泡子,他醉了后脚滑跌进去,偏巧脸朝下,就那么给淹死了,我后来大着胆子去看那水泡子,实则还不及小腿深,按理说,哪能淹死人呢。” 可见人要倒霉,怎也躲不过。 霍凌听罢,说道:“我向来没有吃酒的习惯,也就偶尔起兴时才喝些,轻易喝不醉,赶山前更是一滴不碰,你放心就是。” 这话说在了颜祺心坎上,确实自少时听闻那件事后,他就对酒这东西敬而远之,家里长辈过年节时打酒来吃,也总是早早煮好醒酒汤备下,免得惹出什么灾祸。 “汉子多是喜吃几口酒的,心下有分寸就好。” 在他看来,酒是粮食酿的,有那银钱多买些粮来多好,何必非要吃酒。 他曾蘸着筷子尝过一丁点高粱酒,只觉得辣嗓子,咽下去后热气直冲天灵盖,差点把他眼泪激出来,根本不好喝。 但这话他没和霍凌讲,讲多了显得自己要管人家,惹了厌烦多不好。 霍凌却瞧着挺高兴,还补了一句,“嗯,都听你的。” 行至村口,前面现出好几个挎着篮子结伴去地里挖野菜的村人。 当中有妇人也有夫郎,三两相携有说有笑,若只霍凌一个汉子,以他的习惯,多半直接闷头走过,但这回多了颜祺,难免被人唤住搭话。 “霍二,一早的这是往哪去?” 霍凌回身去看,见是齐家的红梅嫂,她和叶素萍关系近,常约在一处做针线,遂提起手里的布口袋晃了晃。 “家里灯油见底了,赶早儿去麻儿村一趟,好换些灯油来。” 相比齐红梅,她身边的另一妇人眼珠子一直挂在颜祺身上,上下打量个没完。 “这就是祺哥儿吧?来村里几日了,你小子藏得深,我们愣是一眼没见着。” “他身上不爽利,几日都病着,这不今日瞧着天好,和我一道去麻儿村认认路。” 霍凌不提要带颜祺去看郎中的事,对于外人,他一向是能少说便少说,否则压根猜不到等你走后,同样的话落在不同的人嘴里,会传成什么样。 颜祺跟着喊了人,虽不认识,都叫嫂子总没错。 说话的妇人是齐红梅的弟妹金氏,曾想给霍凌说亲,最后没成,为免她继续说些有的没的,齐红梅趁机插话道:“那你们赶紧去,别耽误了,去晚了油坊那头有人抢了先,又要多等好一阵。” 话说完便也就此分开,金氏等人走远了,朝齐红梅努努嘴,“嫂子你可瞧见了,那哥儿一身簇新衣裳,霍老二真是舍得。” 又道:“颜家哥儿病恹恹的,还没进门就先吃药,去麻儿村怎可能只是为了榨灯油,多半还是去找马胡子。” 她“啧”几声,“本还以为霍老二多高的眼光,拖到今日,愣是配了这么一号。” 想当初她曾想把自己娘家堂叔家的哥儿说给霍凌,然而任她怎么说霍凌赚得多,家里月月都要吃几回肉,连狗都有棒骨啃,堂叔家仍是不乐意,还怪她怎说个赶山的汉子,哪是盼堂弟好的样子,把她气得够呛。 然则人到底是爱偏向自家亲戚,这事过了两年,金氏眼看颜祺这等模样不多出众的哥儿进了霍家门,都能混一身新衣裳,不怪堂叔家没眼光,反倒酸起颜祺来。 齐红梅眼皮都不抬一下,淡淡道:“又没花你的钱,扯你的布,管那么多作甚。” 金氏鼻子里哼出一口气,还待说什么,一低头却先看见一片婆婆丁,顿时把霍老二抛到脑后。 四时赶山记 第8节 “嫂子快来!” 天大地大,再没什么比这时节挖野菜更要紧的。 另一边。 霍凌和颜祺走了好半晌,说了不少话,不觉腿脚累,待瞧见了路那头的几间村屋,便知是到了麻儿村的地界。 榨油需要时间,故而先去了王家油坊放下火麻籽,若是自带麻籽来榨油,一斤只收两文钱,比直接买火麻油便宜许多。 霍凌数了二十个铜板给出去,王家夫郎收了银钱,见颜祺眼生,问道:“这是你家的谁,从前没见来过。” “是我夫郎,姓颜。” 王家夫郎惊讶一瞬,邻近几个村谁不知霍家老二打了好些年光棍,没成想不声不响地领了个哥儿回家,面上客气寒暄,“原是颜哥儿。” 随后彼此说定晚些时候来取灯油,霍凌和颜祺这才离开。 相较油坊,马胡子家更好寻,嗅着草药味走便错不了。 马胡子见来人是霍凌和颜祺,喊人进屋坐。 “你们来的倒是早,可见是把这事放在心上的。” 身为郎中,哪个不喜这样听话的病患,最怕那等怕花钱躲着不来看诊的,等小病拖成大病,叫悔也来不及。 指尖搭上小哥儿的手腕,他凝神许久,轻颔首道:“前头开的那药不必再吃了,我给你换一副旁的,再吃上个半月瞧瞧。” 一听上来就是半月,颜祺试着问:“大夫,这药非得吃那么久么?” 他其实是想说自己没什么大毛病,马胡子却是笑道:“怎的,怕药苦?” 颜祺想说不是,却被霍凌抢白。 “良药苦口,都听马叔的。” “正是,不过我给你开的这方子还真不怎么苦。” 马胡子铺开纸落下几个墨字,劝颜祺道:“你别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你岁数不算太大,又是刚成亲,不晓得里头的利害。” 说到这里,他瞄一眼霍凌,明显意有所指。 “要紧记着,有些事和亲事一样都讲缘分,该来就来,急不得。” 颜祺一时没反应过来,霍凌也愣了一下,旋即明了马胡子怕是在说关于孩子的事。 在旁人瞧来,霍凌二十好几的才成亲,肯定是盼着早要孩子的,霍家两代单传,到霍峰、霍凌这辈好不容易得了两个男丁。 霍大膝下只一个闺女,霍二再不加把劲,岂不又得断了根儿。 偏又赶上颜祺这么个夫郎,眼下瘦巴巴一把,便是怀了,生时恐也要搭上半条命。 霍凌见不知内情的哥儿目露懵懂,不急着在外人面前解释,只道:“我都能等到这岁数才成亲,别的事上,要急早就急了。” “那就好说。” 马胡子高看霍凌一眼,抬手摸摸自己的两撇小胡子,“方子写成了,你们且等片刻,我去抓药来。” 过了一阵子,药还没配齐,马家门口又来辆牛车,风风火火将马胡子的媳妇接走了。 颜祺问过霍凌才知,马胡子的媳妇是个有家传本事的稳婆,两人也算凑到了一起去,一个管瞧病,一个管接生。 颜祺经此提醒,慢半拍地想明白马胡子刚刚说的话,眉头微拧,哥儿本就不如姑娘家好生怀,所以好些人家说亲不爱说哥儿,真出嫁了,彩礼也要少两三成。 自己的肚子若是不争气…… 霍凌忽而见小哥儿换了副忧心忡忡的神情,手还虚虚隔着衣裳搭在肚皮上,心思轻转,有所猜测。 “我刚刚和马胡子说的不是场面话,是我心里确实那么打算,而且……现在说那些还太早。” 颜祺摸了摸耳朵。 说的也是,他虽是第一次嫁人,但也知道单是睡在一处是怀不上孩子的。 何况还不是一个被窝。 人在外头,有些话不好再说详了,两人止了话头,肩挨肩坐在一条凳上等马胡子。 “就,就是这。” 坐着坐着,院外响起熟悉的人声,霍凌眉毛轻挑,抬头看去。 木门推开,先进来一个高个头的汉子,果然是林长岁。 第7章 初上灶 “明哥儿?” “小祺哥!” 两个哥儿没等汉子们反应过来,就已各自小跑着迎上去,两双手紧紧攥在一处。 颜祺上下打量他,见他周身整洁,不像是受了委屈的,心里稍松,关切道:“你怎也来这处了,可是身上不舒服?” 肖明明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用只有颜祺一个人能听清的声音道:“我好着,是……是长岁和他娘不放心,非说过来把个脉,也好安个心。” 肖明明这人性儿怯,遇见生人说话都不敢大些声,但认准了谁,便是掏心掏肺得好。 他和颜祺原是半路遇上的,老家不在一处,各都失了好些亲眷。 进城前颜祺还有亲娘在,肖明明是爹和小爹都没了,本还有个兄长,路上为帮家里人多抢一口吃食,教人生生打死。 两个哥儿这般相扶持着,一道挨过饿,遇过险,是共患难的情谊。 其实旁人不知,在双井屯时沈家本也想将肖明明要了去,言他虽是瘦小了些,但看着还算伶俐,能勉强当个杂使。 肖明明却记得颜祺半路说的,去那地主门户当奴才伺候人,未必有嫁个贫寒人家做正头夫郎强。 为奴为婢,人家说打便打说骂便骂,进了那道门,必是一辈子都在里头了,有个什么趣儿? 正巧同行有个哥儿本就与他俩不睦,故意同来选人的沈家管事妈妈说,颜祺身上带病,肖明明和他总凑在一处,保不齐身上也过了病气。 那管事妈妈一听果然就打发赵官媒,让赶紧把人带走,只领了先前选的那些个。 而今肖明明在林家待了几日,见林家人良善,只觉颜祺说得对,幸好自己听了他的,心中多是感激。 两个哥儿有日子没见,多的是话讲,只是没等说几句,马胡子就出来递药,收了药钱后又喊肖明明进去号脉。 霍凌知颜祺不舍就这么走了,便道:“咱们不赶时间,不妨等上他们片刻,一会儿取了灯油,正好结伴回村,路上也有个说话的人。” 颜祺一听果然面露欢喜。 等人时无事可做,霍凌便指着马家院子里晒的一些个药材,捡着自己认识的,同颜祺讲哪些能在白龙山上寻得。 赶山这个行当在颜祺老家是没有的,他们那边虽也有山,当中有像他爹那般的猎户,但到底不是高山老林,滋养不出那么多值钱的山货,养得起专门的赶山客。 不似白龙山,早听闻其中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 另还有别的说法,例如鹿茸、灵芝云云,都是听着就觉价贵的奢侈物。 他问霍凌可都见过,霍凌点了点头。 “乌拉草你已见过了,家家户户蓄来铺炕的就是,其余的也都经过手。” 只是即使得了这几样,卖给走商时价也压的低,即使知晓他们去关内能翻上好几番出手,照样没办法。 颜祺明白这道理,“也是难免,人家有路子,能走南闯北地贩货,自也要把路上的花销折进去。” 他同霍凌讲,出关的路上曾遇到过不少商队。 “有心善的,会舍我们些吃食,容我们跟在他们后面行路,也有那些下手驱赶的,遇上这种,我们便远远避开,不讨人嫌。” 霍凌发现自己很是听不得颜祺说这些,“以后有我在,没人能欺了你。” 颜祺本没这意思,一路上他经历得太多,早已学会了不往心里去,可霍凌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还是教他心狠狠跳了两记。 霍凌瞧小哥儿的耳朵倏地红了红,人也掩唇轻咳两声,一下子紧张起来。 “可是不舒服?” 好好的人怎么突然显了红,别是又发热了。 他抬起大手就要来试颜祺的额头,哥儿自是清楚自己不是发热,被他这两下子惹得哭笑不得,却又面皮薄,含糊道:“我没发热。” 他揉揉耳朵,扯起瞎话。 “我……我一向这样,多半是风吹的。” “怪我,好好的天儿在院子里吃什么风,该进屋去等的。” 霍凌扯了颜祺进屋,正巧赶上马胡子已为肖明明诊罢,开了几日的温补药材。 林长岁拿出钱袋往外数铜板,里面都是他前阵子趁农闲,在镇上做力工攒的工钱,也是赶了巧。 亏得有这笔进账,不然他还拿不出余钱带肖明明抓药。 离开麻儿村前,霍凌独自去王家油坊取了灯油,颜祺本想帮他提一壶,霍凌却避开他的手。 “你和明哥儿一处说话去,两壶油才多沉。” 颜祺听了他的话,和肖明明落后两个汉子一段距离,慢悠悠地往回走。 觑着前面人该是听不见,肖明明小声问颜祺,“小祺哥,霍大哥待你如何?” 颜祺就知他要问这个,八成已憋了好半天了,便道:“待我不差,不说别的,我先前病成那样,人家也没嫌,足可见是一家好心人。” 肖明明却说他有些害怕霍凌,“他看着冷煞煞的,出门还带刀。” 这样的汉子,总让人疑心是不是人前一个样,人后一个样。 “他在山中讨生活,带刀是习惯,就似那农户下地,不也得扛把锄、拎把锹。” 肖明明挎住他的胳膊,“你瞧,你已经向着他说话了。” 颜祺只是笑,想了想,把袖子往上拽了拽,给肖明明看那个缀在红绳上的小葫芦,有些不好意思道:“这是他送我的,说是看我夜里总被梦魇住,桃木能压惊。” 肖明明看过,实打实替他高兴。 “那他属实有心。” 颜祺反过来问对方在林家如何,肖明明望了眼林长岁的背影道:“他家日子是难了些,可只要能吃饱穿暖,于咱而言不就是神仙日子了,他和他娘也都好说话,不是那等磋磨人的。” 说到底,见面前彼此都怕对方过得不如意,而今互相一问,便都放下了心,说定日后常走动。 四时赶山记 第9节 自郎中处回来,一家人简单吃了午食。 霍峰和叶素萍问了两句颜祺的病症,得知和上回说的一样,只是开了些调养身子的药,遂都宽慰颜祺安心。 收了碗筷,农家活计是做不完的,便散开来各忙各的。 霍凌扛了农具,跟着霍峰去地里。 因颜祺来家,霍凌多耽搁了几日没上山,放在往常,他只在家待两日,赶完集的次日一早就走人了。 正好趁多留的两天,帮霍峰分担些地头的事。 霍家现今有五亩地,一般是两亩种麦,两亩种高粱,余下一亩种苞米,当中属麦子最金贵,高粱其次,苞米收成最丰。 撇去粮税,五亩地的粮并不够一家人一年吃喝,多还要向外买粮,霍峰曾和霍凌算过账,道是家里再添上个三亩地,好年景里的粮食便能自给自足。 可好田地价钱不低,还不好离家里现在的田地太远,否则农忙时顾都顾不及,加上霍凌迟迟不成亲,霍峰不许他大动手里的银钱,需知要是正经娶亲,彩礼加上酒席,没个十几两甚至二十两,绝对办不下来。 买地的事就一直搁置着,已好些时候没说起过。 霍凌在地头穿着件单衣,袖子高挽,甩膀子干出一身汗,中途往地头歇息,他看着面前的田地,跟大哥说起自己想了几日的盘算。 “虽说祺哥儿面上过了门,我想着礼数还是不能省,合该挑个好日子摆酒,回头去给爹娘上坟,也有个说头。” 他想了想又道:“我现今手里有些银钱,待摆完酒点算点算,若再遇见好田地,不妨就趁早买了。” 对于霍凌打算办席面,霍峰并不觉意外,就如在进山一事上不听劝,他这个二弟总有自己的坚持,认准了就一定要做。 “是该办个酒,一来好教人知道,咱家对祺哥儿满意,不差一场席面钱,二来说句实在话,过去几年里你因着村里红白两事,还有甚么百日宴满月酒的,没少往外掏礼钱,有个席面,也好往回收收,人情往来,就是麻烦在这儿。” 此话真不假,霍凌出手随礼从不吝啬,这等事本就是有来有往,讲究的人心里都有本账,若谁得了不差的随礼,日后回礼时给得寒酸,是要被人在背后说嘴的。 而摆酒办席的主家人把饭菜操持好了,让人不觉给的礼钱太亏,两方都能落个好口碑。 “那更得办,好好地办。” 霍凌脱下鞋子拍打一番里面的土,重新穿上后原地蹦一下站起,活动着肩膀道:“我明……算了,还是后日上山去,淘些山货,赶着十五那日下来,去大集上换些银钱好做席,再下几个兽套子,若能得些野物,也好给席面上添个菜。” “一说上山就来劲。” 霍峰闻言,忍不住摇头,跟着起了身。 关外天冷,踩着春末的关口春耕,五亩地让两个青壮汉子来翻,一日的工夫就翻完了。 当中还翻出来不少软趴趴的蚯蚓,带回去喂鸡使,回家后拿出来,惹得霍英大呼小叫。 听得动静,灶屋门开,颜祺端了两盏子水出来。 “大哥呢,你俩喝口水。” 霍凌接过,“大哥领着英子去后院拿蚯蚓喂鸡,他这碗先放着。” 接着边喝水边看颜祺身上系着件围裙,疑惑道:“今天晚间你治菜?” 恰好身后叶素萍抱了些新柴过来,刚刚烧火见灶屋里不多了,遂去柴房提了一捆,闻言道:“非跟我争,争了好半晌,本想让他继续歇着,前几日还病得厉害嘞,家里又不是没人,哪用上他操持饭食,。” 颜祺伸手去接柴,惭愧道:“我都好全了,哪里能成日在家吃闲饭,便是嫂子不嫌我懒笨,我自个儿心里也过不去。” 霍凌见此当即把盏子递回颜祺手里,帮着提柴进灶屋。 叶素萍在后头看颜祺一眼,朝他努嘴,“瞧老二多疼人。” 颜祺面薄,只是抿唇笑了笑,不肯说话。 进来后,霍凌见着锅台上已备好了几样菜,铁锅里蒸了干饭,一股子米香味。 菜是两碗泡在水里的干菜,一样是干土豆片子,一样是黄瓜钱,除此之外还有一碟子干豆腐。 这时节家里仍是吃冬日囤的菜,要么是地窖里的鲜菜,要么是入冬下雪前制的干菜。 “做个土豆干炒黄瓜钱,再酱烧个干豆腐。” 颜祺见霍凌看得入神,以为他饿了,“我加紧做,一刻钟就能吃上。” 说着的同时在作裙上抹了两下手,提了菜刀切干豆腐,“唰唰”几下,齐齐切作手指宽的条。 又自墙上挂的干辣椒扯了几个,和剥好的大蒜一起,一样切段,一样切片,完事后往砧板角落一抹,预备着稍后直接下锅。 一看这架势就知小哥儿不是胡说,过去在家里定是常在灶上忙活的。 叶素萍不知何时退了出去,霍凌自然而然地用脚勾来板凳,坐下帮着烧起火。 颜祺本想说不需要人打下手,过去家里大爷和爹没分家,连上爷奶在内十口人,两房轮着做饭,他一人做全家的也不在话下。 现在霍家只五张嘴,比起来简单得多。 但见霍凌埋头烧火,眸子被燃起的火光映亮,半点没有挪步的意思,他便没吭声,打心底里也乐得和霍凌呆在一处。 小两口搭着手,没花多久就将一顿饭做出来,香喷喷,热腾腾。 第8章 抱着睡 虽只两样菜,却使家里几口子都赞不绝口,言说颜祺灶上手艺厉害,像那干豆腐,做出来和肉一般香,好生下饭。 直把颜祺夸得都要不好意思动筷。 “都是些家常菜,想是家里头一回尝,觉得新鲜。” “哪有的事,好吃就是好吃。” 叶素萍道:“我这人做饭手艺糙,盐要么多了要么少了,你大哥更是不成,做的饭狗都不吃。” 霍峰噎了一下,抬头道:“咋还有我的事?” 叶素萍斜他一眼,“你只说是不是,上回你做的菜大个儿闻都不闻。” “那是它常在山里自己打野味,嘴都养刁了,咱村里哪还有狗子吃得和它一般好,好些人都比不上,是吧大个儿?” 远处趴在院子里的大个儿耳朵抖了抖,不解地歪歪头。 他俩说得起劲,颜祺左看右看,有些个想笑,又不太敢。 霍凌见他端着碗不动嘴,主动给他夹了几筷子菜,凑近些小声道:“别管他俩,隔三差五就要斗嘴的。” 颜祺“嗯”了一声,往嘴里送了一口菜,又悄悄侧脸看霍凌,见汉子吃得喷香,头都不抬,唇角轻扬了扬。 做饭的人时常不多爱吃饭,见了旁人吃自己做的饭吃得香,那才是最高兴的。 吃罢,两人要一道收拾碗筷,霍峰不让。 “做饭的人不刷碗,我和你们嫂子来。” 霍英也跟着来回运碗碟,和叶素萍一道蹲在盆前洗刷,鼻尖上都挂了水珠,霍峰则在后面弯腰刷着铁锅,将脏水舀出来泼掉。 一家人热闹得很。 霍凌看了几眼,退回屋里,和颜祺说了后日要上山的事。 颜祺斜坐在炕上,刚拿出针线筐子一听这话,自然而然以为自己要跟着上山。 他忙放下手里东西问霍凌,“都要预备什么?我听嫂子说,从前都给你多做些干粮,不过我跟着你去,进了山也能现做。” 干粮备得再好,哪比得上现制出来的好味道。 没成想霍凌摇了摇头。 “你身子还没养好,这回先不用跟我去。” “我已是好了,还得好成什么样。” 颜祺瞧着有些不情愿,他是嫁给霍凌当夫郎的,不跟着汉子上山,在山下躲懒算什么事。 霍凌却是想好了,坚持道:“下次进山定带你,这回不成,别看入了春,山上比山下冷,雪都没化干净,到时再添个新症候,又得多吃几日的苦药。” 且安慰道:“我这回去不长,七八日就下来,初一那日的大集没去成,十五的总是要赶上。” 他没说的是,山上屋子就如霍峰所说,乱的不像话,他自己胡乱住着就罢,教大哥看见也不觉得臊,但让颜祺看见就不成了。 正好趁这回独自上去,先收拾一番,好歹凑出个能见人的样。 只是说完,见颜祺低头不语,手上摆弄着衣料子,扯皱了都没下两针,他心里怪过意不去,想了想,上前挨着哥儿坐下。 身边一下子多了个人,还是高壮汉子,颜祺只觉油灯都被罩得不亮了。 他不得不转了转身,把手中料子凑到更亮的地方,霍凌却压了下他的手。 “等白日做,这会儿这么暗,伤了眼睛多不值。” 颜祺见霍凌坚持,只得暂且把料子放下,针也插回线团里。 默了片刻,他问霍凌,“你真不打算带我去?” 霍凌让小哥儿用微微上抬的目光看着,险些嘴一松答应,幸好及时回过神。 “等下回。” 他道:“且你留在家里也闲不下。” 颜祺便当霍凌有旁的安排,认真听着,不料顺着往下说,说到了两人的喜酒上。 “实则明日就能走,但想了想还是挪到了后日,双井屯有个做木匠的,我早几年囤了几块老榆木的料,为着成亲时打家具使,这回想着先去定上一口箱,一只新柜儿,别回头来不及,再找人看个这月里的好日子。” 他说了好半晌,见小哥儿不言语,不禁道:“可是有哪里不妥当?” 颜祺赶紧摇头,“没。” 他垂眸道:“我只是没想着家里还要摆酒,得费不少银子吧?” 霍凌含笑,“一码归一码,这等事哪能因为花钱就不做了,一辈子就这一遭。” 是啊,一辈子就一遭。 试问哪个小哥儿出嫁前没想过自己成亲那日的模样,本还以为自己没这福气。 颜祺目光闪动,眸子亮了亮。 “依着我老家的习俗,新夫郎要给汉子做身新衣裳、一双新鞋。” 霍凌一算,这得做多少针线活,便道:“你先紧着自己的来,我的就不必了,年前嫂子帮我制了新衣,除却拜年那两日,再没穿过,和新的一样,到时系条红腰带照样用。” 颜祺数了数日子,问了霍凌打算何时摆酒,得知还得算日子,但多半是三月里,那好像确实来不及。 自己现今就身上一套衣裳,若是成亲那日穿,提前想洗一洗都没得换。 四时赶山记 第10节 “那衣裳不做,鞋一定要做。” 他低头看一眼霍凌的大脚,比划了一下,暗惊了惊。 这鞋样子画出来,怕不是抵自己两个。 “大嫂那可有你的鞋样子?” 见霍凌点头,他道:“我明日就要了来,趁天晴先打个袼禙晒干,把鞋底子糊出来。” 再往下纳鞋底子也好,缝鞋帮子也好,就不挑时候,得空就能做。 颜祺和霍凌商量,“我把油灯挑亮些,你允我做上半个时辰,白日还有白日的活儿。” 上山不答应,总不能这事也不答应,霍凌退一步依了他,不过自取了针去挑灯芯。 待灯花一爆,屋内果然亮堂许多。 颜祺满意地开始穿针引线,一时也没留意霍凌又坐回原处,还在自己身后。 都说灯下看美人,颜祺眉眼不差,是个秀致清丽的,只是之前气色沉沉,掩了好些光彩。 这厢几日面上黄气褪了些,唇上见了血色,让灯火一烘,惹人心荡。 以前饭后,霍凌要么去院里逗狗,要么找些别的事打发时间,觉得困倦了才上床睡觉。 今天见小哥儿在炕上忙碌,自己竟也不想离太远,思来想去,他拿起针线筐里斜插的木梳。 “我帮你篦篦头发。” 此事说来,颜祺怪羞耻。 他来霍家时头发里不少虱子,亏得第一晚包头发睡的,没沾上炕,次日赶着洗头发也是为这个。 叶素萍还特地为此去村里别家打听,要来包药粉,给他洒在发根上,捂了好一阵,再过遍水后水面上便飘了好些死虫。 除此之外还剪了剪发尾,把一些个打不开的死结连带枯发都剪去,使一块布包好烧了。 给药的那家姓孙,他家夫郎娘家有人采药为生,懂些草药皮毛,说这药粉好用得很,一次就能杀净。 颜祺却不放心,这几日还是每日拿梳子细细篦两回。 霍凌知他这习惯,既然手上占着,不如自己来。 颜祺不好言拒,夫夫两个,说不让反而显生疏,故而微低了头,由着霍凌摆弄。 霍凌拿了梳,解了颜祺束发的发带,自头顶往下一片片地篦,及腰的长发梳半天方能梳到头。 小哥儿的头发还是有些糙,一不小心就会扯到,梳不通。 霍凌小心着,还是扯到了几次,听到小哥儿吃痛的气音,他过意不去,笨拙地搓了搓那处发顶,惹得颜祺觉得痒痒的。 “改日货郎过咱们村,我记得他那有香发油卖,大嫂就有,你若遇见了也买上,长久用着,头发黑亮。” 不说这个他还想不起来,颜祺手里没有银钱,自己要是上了山,小哥儿想添点什么都没办法。 他放下梳,去自己带下山的褡裢里摸了摸,掏出一串铜板,也没细数,大概有个五十几文。 “这钱你拿着。” 颜祺被霍凌塞了一把钱,觉得手心里沉甸甸。 “这也太多了。” 过去在家他都没经手过这么多钱,家里头没多富裕,钱财自都在娘的钱匣子里锁着。 唯有个七八文,偶尔在货郎处买根头绳,两块饴糖都很高兴。 “哪里算多,一小瓶香发油都得二十文。” 霍凌道:“我大宗的银钱都在山上存着,带下来的不多。” 言下之意,他还觉得给少了。 颜祺拿着钱没处放,不过这事也容易,拿了裁衣剩下的布头,没多久就缝出个荷包,翻过来后针脚藏了进去,再在开口处穿上细布条,一收口就成了。 以前霍凌从没认真看过别人做针线,颜祺手上灵巧,倒让他看得移不开眼。 “褡裢口袋大,有时觉得钱放在里头不太稳当,好似还是添个荷包更好用。” 颜祺听他如此说,没多犹豫,忙把刚缝好的荷包递出去。 “你先用这个,我再制一个自己用,反正这银钱我也不带出门。” 又抿了抿唇道:“这个图快,做的不咋好看,你别嫌。” “哪有,我觉得挺好,和你新衫子一个色。” 霍凌像是怕颜祺反悔似的,一把接过来,荷包在颜祺手里显得不小,在他掌里却衬得玲珑。 说实话,铜板多了就放不下,也就只得塞上五六十文,可霍凌还是很心喜。 “那我就用着了。” 荷包到手,头发也篦了个透,霍凌手劲大一些,把小哥儿的头皮梳得酥麻,做了半晌针线后觉出困意来。 乡下人多是鸡叫两三遍,天刚亮即起,夜里为了省灯油,不会太晚才睡。 霍凌瞅着颜祺眯起眼,打了个呵欠,牵了人出去兑水洗漱。 两人对着用刷牙子蘸牙粉洁了牙,分着用一盆水打湿布巾抹了脸,末了端着盆子进屋烫脚。 水里还撒了老姜片,为的是驱寒,因此只有颜祺用。 水偏热些,把姜气催发出来,熏的一屋都是,也确实有用,泡完之后浑身都热乎乎的。 不单颜祺舒服,霍凌也被这份热气儿勾了去。 说句实话,刚刚篦头发时他就已觉得火气朝下走,亏得衣服宽敞才没显露。 这会儿熄灯后上炕,面朝上躺了没多久,他终究一个翻身,伸臂将枕边的哥儿揽住。 颜祺整个人绷得不敢动,还是霍凌察觉到他的紧张,抬手在他后心慢慢安抚着。 哥儿瘦弱,一摸一把硬邦邦的排骨架,只怕一使劲就碎,霍凌小心着,遵循本能,慢慢地把人朝怀里带。 深知有些事早晚都要来,颜祺默默呼了两口气,塌下身子,顺着霍凌的动作,钻进身旁暖烘烘的被窝,头顶轻轻贴上汉子的肩头。 这下换成霍凌僵了下,他还在思虑怎么跟小哥儿说撤去一床被,还没说出口,被子里已多了个人。 想来也知颜祺误会了。 他开口,动静有些沙哑。 “我就是……想和你挨近些,暂且不做那档事。” 不过要说忍,血气方刚,素了多年的汉子,搂了夫郎在怀,也确实有些忍不住。 要是没反应才该去看医了。 颜祺没经过人事,初时还没想清,直到有些地方实是无法忽视,渐渐有所悟,羞得面上发烫,像刚出锅的馒头。 偏是此时,霍凌又往前近了些,多高大一汉子,愣是将下巴埋入颜祺的颈窝,用隐忍的音调,哑着嗓低低说了句什么。 第9章 亲一口 枕间气息烫人。 颜祺稍稍偏过头,霍凌方才说的话犹在耳畔。 “小祺……你帮帮我。” 他不解霍凌刚刚说的“帮忙”是怎么一回事,硬着头皮小声问:“怎……怎么帮?” 霍凌忍得发胀,躬了躬身,在被子里摸到哥儿的手,轻轻扯了过来。 两相触碰上时,颜祺倒吸一口气,眼珠儿都睁圆,他羞得使另一只手捂住嘴,任由霍凌引着动作。 半点不敢仔细想棉被下盖住的地方正在发生什么。 …… 两回过后,连用了两条布巾才擦净,霍凌从那等上头的状态中回过神,面皮也泛起烫来,将被子掀开些朝外散味。 “我去打些水,洗洗再睡。” 颜祺在霍凌出门后又保持着原有的动作好半晌,才稍稍动了动腿和腰,只觉浑身都酸了。 原来夫夫的床上事还能这般做,他抬手想要揉揉脸,又想及刚刚手心里沾了什么,尴尬地放了回去。 霍凌没多久就提了些水进来,让小哥儿洗洗手。 颜祺蹲在地上搓了几下,起身时见霍凌弯着腰举着灯,仔细翻看床上被褥,四处摸了一遍方罢休。 头一回干这等事,两人都有些不敢看对方似的,然而再上床,却不约而同只盖了一床被,将另一床暂推到了靠墙的地方去。 虽不是来真章,可霍凌好歹是得了顿饱,搂着夫郎闭眼时都扬着嘴角。 而颜祺也是真累了,一是紧张,二是手腕子酸,没多久也睡深。 天亮起时,霍凌第一个睁了眼。 昨晚睡得实在,半个梦没做,他想翻个身,发现被角另一侧让颜祺给压住。 而小哥儿还没醒来,侧对着他阖眼躺着,或许是沾了霍凌的火气,脸颊难得红扑扑的。 霍凌看着心喜,靠近前去在小哥儿面上亲了一记,这辈子头一回干这事,自觉轻得很,没成想还是把人给吵醒了。 “……天亮了?” 人刚睡醒时都得迟钝一阵,颜祺人是醒了,却好像没发现刚刚霍凌做了什么,他揉着眼睛欲起身。 “今日得给你做干粮,我早些起,正好烧了水,等哥嫂和英子起来一道用。” 霍凌瞧了眼天色,估计才卯时中,月亮怕还在天上印着影子,倒有些懊悔把哥儿吵醒。 “还早着,再睡会儿。” “你睡着,我这人一睁眼就睡不着了。” “那我跟你一起。” 夫郎都起了,自己独自赖床也没什么意思。 四时赶山记 第11节 两人各穿了衣,套上鞋出屋。 别看灶屋连着卧房,但一开门还是有轻薄的寒意涌进,因侧耳听着霍峰一家子还没醒,两人做事皆轻手轻脚。 倒出洗漱用的水,换进陶罐里搁在矮炉温着,颜祺另舀了两碗苞米碴煮粥做早食。 苞米价廉,是农家常吃的。 在霍家几日他大概摸清了霍家早食惯常吃什么,多是一人一碗粥米,就着酱菜下肚,有滋味还顶饱。 此外还会煮两个鸡蛋,原本是一个的,只给霍英吃,现下颜祺来了,道他要补身子,所以又添了一个。 只是先前都是叶素萍煮蛋,轮到颜祺,他不好意思多拿一个给自己吃,天尚未回暖,母鸡下蛋不多,蛋随着价昂,一个怕是不止两三文。 还是霍凌路过看他只捡一个蛋洗了洗进锅,让他多添一个。 “不用不好意思,鸡蛋虽是大嫂养的鸡下的,但咱家也往公中交了用度。” “其实也不用天天吃,英子岁数小还在长个头,我吃不吃都一样。” “哪能一样,家里不是成日沾荤腥,要连蛋都吃不上,你啥时候才能长些肉。” 霍凌索性自己上手,多放了个蛋在笼屉里,这般下面粥煮好了,上面的鸡蛋也焖熟。 独睡在柴屋里的大个儿也早醒了,听得主人出门的声响,慢悠悠地踱步出来抖抖毛,伸了个长懒腰。 霍凌给他涮了涮水盆,又在吃饭的碗里掰了几个苞米面窝头。 “你俩怎起这么早?” 霍峰头一个系着腰带出屋,哈欠打得往外窜泪花,他狐疑道:“我没记错吧,老二不是明日才上山?” “是明日,我勤快些你还不乐意?” 霍峰“啧”一声,绕过他和颜祺问了声“早”,自去门口蹲着洗漱。 颜祺发现霍家使人呆得舒服,也有这原因在,霍家两兄弟岁数差得不算太大,相处自在,霍凌这个当弟弟的总有些没大没小。 因此即使各自娶了亲,亦不改已有的亲疏。 填饱了肚,灶屋里的粥香改做药味,苦巴巴的散去好远。 霍凌举着饴糖看小哥儿喝药,喝完后赶紧把糖递过去,往舌上一含,浓烈的甜压过复杂的酸苦,颜祺皱着的眉头很快松开。 “你跟不跟我去双井屯?” 霍凌收拾着褡裢,把昨晚从小哥儿处得的荷包里填上铜板,直接拴在腰带上,保准谁打对面过来,第一眼就能望见。 “我借村长家牛车运木头去,你坐车上也不累。” 颜祺犹豫一瞬道:“还是不去了,我在家做活。” 除了给霍凌备干粮,他还想加紧把一身里衣裁出来,昨晚他洗手时还仔细看了衣裳,幸好没弄上。 现下只一身大嫂的旧衣,弄脏了不说没得换,单是为这事洗了晾出去…… 他怕是要觉得没脸见人了。 “也好,外面不算暖和,不去就不去了。” 霍凌没强求,提了一罐子山上掏来的野蜂蜜,还有大嫂给的十个咸鸭蛋,往周家去借牛车,顺道谢过周成祖前些日子为着他亲事操心。 周成祖本不肯收东西,霍凌仗着对他家熟,直接进灶屋把东西搁下。 爷俩在屋里坐了片刻,吃了盏子茶水,听闻霍凌开始为喜宴预备,周成祖不免语重心长地叮嘱半天。 “往后好好过日子,有那银钱莫要大手脚地花销,攒着日后买地、盖屋,别嫌你老叔啰嗦,纵然你一时不下山,往后有了孩子,总保不齐孩子还乐意在山上跑,就像当初你爹娘,也是为着你兄弟两个下山安家。” “老叔说的是,我都记下了。” 周成祖等了两息,没等到霍凌顶嘴,颇不习惯似的。 “真是有了夫郎便不一样,先前咋不见你这么听劝?” 村长媳妇陈氏在一旁陪坐,闻言弯了弯眼,笑道:“这还用说,定是二小子与颜家哥儿相处得好。要不人家肯提了东西,来谢你这个保媒人。” 周成祖愈发开怀,让霍凌去后院赶了牛车去用。 回家霍家兄弟俩把木头挑出来,搁在车板上用麻绳拴稳,颜祺跟着牛车,送霍凌到门口。 大个儿竖着尾巴跟过来,“呜呜”叫个不停,看样子也想出门。 颜祺摸了摸它的头顶,“你要不要带大个儿去?看它急得直哼哼。” “不带了,外村见了它定是要怕,遇上那事多的纠缠不休,好生恼人。” 霍凌随手捡起滚到门边的一个草编球,信手往远处抛,大个儿脑袋随着球转,高高蹦起追过去。 “你没事时陪它耍一耍,它得了乐子就不惦记出门。” 颜祺应下,向外追了几步,霍凌赶着车走出丈远,看到小哥儿还在原地,他不禁笑起来,挥手让他回家去。 …… “霍二!霍二!” 刚出了村子没一刻钟,霍凌在村路上遇着一架驴车,后面坐了个人。 他闻声抬眼去看,见对方正是少时在村里和自己交好的杨家汉子杨庆生。 杨家祖上也是关内逃难来的,有个家传的制伞手艺,先时是在村里自做了,送去给城中伞行卖。 后来到杨庆生老爹这辈,攒够了银钱在镇上赁了个铺面,待杨庆生能当家了,就把铺子交给他打理,自个儿回乡下养老。 所以杨庆生如今多在镇上,不常回村,加上霍凌又居于山中,两人上回见面还是正月串门子拜年时。 这杨庆生见了霍凌,直接把车赶停,往前倾着身道:“拉着木头,你这是往哪去?” 得知是去双井屯找木匠,杨庆生不急着走,干脆跳下车,抬肘往霍凌身上撞一下,挤眉弄眼地笑道:“难得遇见你下山一回,可得和我说实话,我听人说,你小子娶夫郎了?” 霍凌失笑,“你消息倒灵通,谁告诉你的?” “这你甭管。” 杨庆生看着比霍凌还高兴,“快说说,我那小嫂人如何?” “你改口倒快。” 霍凌乐道:“人自然是好的。” 他想了想,多说一句。 “性儿好,且擅灶,大个儿也亲近他,总之挺投缘。” 杨庆生听前面两样还兴致勃勃,听到最后只剩无语。 “我还当你有了夫郎好了毛病,怎还三句话不离你家大个儿,真应了你哥那句话,你干脆在山里和大个儿拜把子,别下来了。” “我早说说亲要寻个能跟我进山,不怕大个儿的人,你又不是头一天知。” 霍凌说罢,杨庆生敷衍地连连点头。 “是是是。” 换得霍凌捶在肩膀上的一拳头。 说好赶在霍凌进山前,晚上一起吃几口酒,杨庆生方换了件事讲。 “你去双井屯,最好直奔穆老爹处,别乱转悠,我来时路过,看见有镇上的捕快去了嘞,一共两个人,挎着大刀,端是骇人。” 霍凌眉峰一耸,“怎还去了捕快,双井屯出什么案子了不成?” 要知道现今镇上的捕快,辖管镇里事尚且忙不及,村屯里有个偷鸡摸狗的小事,大都由村长做主处置,能让捕快下乡来的,定不是小案。 杨庆生摇摇头,“这谁知道,总之你小心些。” 平头百姓最怕和衙门里的人扯上关系,尤其霍凌这等看着就不好惹的主儿。 “谢了,我早去早回。” 霍凌走到半路,还卸了腰间的匕首揣进怀里。 及至双井屯的地界,先看到村口的古井,旁边围了一圈栏杆。 这处古井出甜水,百年不枯,都言此地风水佳,因此双井屯是附近村屯里人最多的。 然而眼下确如杨庆生所言,村道上不见人,户户院门紧闭,生怕惹麻烦的模样。 他快步绕过几户到了穆家门前,抬手叩门,听得里面有人靠近门缝处问:“是谁在外头?” “我是下山村霍家的,来寻穆老爹打两样箱柜儿。” 穆老爹的夫郎知道霍家,也对霍凌有印象,从前来过,加上个子高模样俊,想忘也难。 遂替他开了门,神色警醒,让霍凌赶紧进院,低声道:“今天屯子里不太平呐。” “可是出了什么事?” 霍凌不动声色地问。 穆家夫郎撇了嘴,摆摆手。 “大户里的事,咱可不敢乱讲。” 第10章 烙大饼 穆家老夫郎的话说得模棱两可,但整个双井屯还有哪家称得上是大户? 无外乎是地主沈家。 事涉地主老爷,怕是丢个值钱的盖碗儿也劳动得起捕快,霍凌一下子没了兴趣,不欲多打听,只想早办完事早回村。 他跟着穆家夫郎一道,在后院搭起的木工棚下见着穆老爹,说明来意。 穆老爹乐呵道:“成亲好,成亲好,是该添置两样大件儿,走,去看看你带来的木头料。” 长林县多山,便也多林木,制家具来得比别处实惠,不少走商喜做这生意。 且有专门的“放排人”,凭大江水路将成千的木材运抵关内。 说回木材,当中最常见的属榆木和松木,后者价廉但质软,年份长了就不耐用,要想拿得出手,还得是榆木。 而新砍下的木头太湿,做不成料,需得放上少说一年才得用。 四时赶山记 第12节 似穆老爹这样的木匠,都会在自家后院囤放好些木头,若是主顾不自带料子,就需用他的,再多给一份料子钱。 但更多人为了省银钱,亦会叫上几个相熟肯搭把手的青壮,去山上伐木,反正家家院子都够大,几根木头总还是放得下。 存了木料,儿孙娶亲、姑娘哥儿嫁人,都可拿来制物件,家里盖新屋,更是不能缺一根好梁木。 以及还有一桩,就是棺材木,许多人早早就备下了,只等岁数大了打成合心意的棺,过身后直接用。 穆老爹上前去,绕着霍凌带来的那棵木看了两圈,抬手敲了敲,“没毛病,可用,你们赶山客的眼睛毒,寻的都是一等一的好料,干得也透,打成箱柜儿不好裂的。” 霍凌颔首道:“只是不知今日定下,哪日才能取。” “十日后你来,保管就好了。” 穆老爹看准了料,唤他去前面择式样。 霍凌比划着,说要一只带柜樘的平角柜,再添一口能挂铜锁的大衣箱。 两样都放在卧房,前者能存些零散日用,后者能收得下被褥衣裳,寻常人家有这两件足矣。 以后东西多了,或是添了孩子,再置办就是。 穆老爹边听边在一块木板上用炭条画道道,估计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画完把炭条往耳朵上一别。 “乡里乡亲,给你实在价,两样算一处,你给我八两半银,定钱二成。” 霍凌还待饶价。 “老爹,那半两银不能抹了去?” “你是自带了料,不然十两打不住嘞!想你也知,这样两件去镇上木作行得要上多少,人家还不似我好说话。” 不过卖家喊的价儿总有往下压的空当,霍凌费了半晌嘴皮子,到底又省了五钱银,不过转而便换了只新木盆儿,已是现成箍好的,倒了水不见漏,提着就能走。 山上有他自用的盆,但不好给颜祺用。 今日先买上,明日他背上山去,下回扛家具时也能省些力。 “有劳老爹,到日子我携着银钱再来取。” “成,路上慢些。” 穆老爹得了新生意,把霍凌送到门外道上,远见皂衣捕快从沈家那头走来,不过是另一条道,并不会经过穆家门前。 “这也没瞧着拿了什么人去镇上。” 穆老爹踮脚看了看,自嘟囔一句。 霍凌也奇怪,可谁又真敢上去问。 他见那捕快是要出村的样子,特地等了等,待人走了方离开。 —— 霍家屋顶,炊烟不断。 颜祺见霍凌来家,恰赶上第一张干烙的大饼出锅,他用刀切一个角下来,按着家里人头分成几份,先给凑到近前的霍凌递上。 “你尝尝,热乎的最好吃。” 霍凌道:“我还没洗手。” 颜祺动作一顿,善解人意道:“那你先去洗?” 霍凌哽住,因没得逞,只得自己厚着脸皮开口,“多麻烦,你举着,我咬一口就成。” 这不就是要人喂,颜祺看了看左右,见哥嫂和侄女都不在,抿着嘴往前送了送。 霍凌这回忍不住笑,张嘴咬掉一个尖,嚼了两下,口中含混道:“用了苞米面?这饼够厚实的,发得绵软,外面的硬壳子焦香。” 又看剩下的大半张,奇道:“外面还有花样呢。” 颜祺语气怀念,“以前跟我娘学的,顺手就用擀面杖压了,这样烙时上了色好看,还能更脆些。” “算来好久没做了,先烙一张试试,你们吃着好,我多多烙上几张,除了你带走的,家里也能吃两日。” 说罢让霍凌吃自己手里剩下的,霍凌也是不客气,连咬了两下,剩最后一块时才直接叼着走。 颜祺在干净抹布上蹭了下手,端着余下的去给霍峰一家子尝。 以前叶素萍也烙干饼让霍凌带上山,不过是那种圆圆的杂面饼,经得住放,就是吃前要在汤里使劲泡一泡,或是先喝口水润一润,干啃格外费牙口。 苞米面则都做成了窝头,扎实顶饱,有野菜的季节,再剁些野菜混进去,撒点盐吃起来有滋味。 颜祺烙的大饼她还真没做过,今日也跟在旁边学了两手。 其实道理都差不多,只是各人手法不一,做出来的吃食也便有着不同,称不上谁好谁坏。 大饼送了一圈,吃了的都说好。 颜祺有了信心,回到灶屋,预备拿葫芦瓢继续舀面。 霍凌帮他搬出面口袋,实打实地舀了不少出来。 “这些面,估计能做个七八张,你带五张走,然后再给你炒个茄子酱。再多不是不能带,只是恐放坏了。” 想来也就最后一回,下一次他就能跟着上山,日日都能吃到现成新鲜的。 面粉里倒上水,搅成面絮后揉成面团,盖上盖子放到一旁醒发。 颜祺转而将泡好的干茄条切作细细的丁,茄子酱要熬上一阵子,得早些做,不然占着锅耽误家里做饭。 锅热后,估摸着往锅里多加了些菜油,一是茄子吸油,二是油要多放些酱才不易坏。 看着多,但一想到未来十几日霍凌在山上只能拿这个下饭,摊到每顿饭上也不剩多少,就不觉浪费。 油汪汪的香气里,霍凌被叫去屋内,和哥嫂两个看日子。 霍峰一早也出门,去了村里李仙婆家,李仙婆今年都奔着七十去了,是下山村有名的老寿星,家里供着保家仙,能掐会算,外村常有人来找。 看日子是小事,又是同村的,没多久就得了结果。 “仙婆选了两个日子,让咱们家里商量着办,三月里好日子不多,宜嫁娶的只一个十八,一个廿六。” 叶素萍算了算道:“十八好似有些赶,今儿就初六了,不过也不是不行。” 她笑道:“老二你十五下山,赶着中间的日子里,我和你大哥一概张罗好,你只管当你的新郎官儿,旁的啥也不用操心。” 霍峰也说,三月廿六的话,一下子拖得太长,能趁早就不赶晚。 “再过十几日天也暖了,届时祺哥儿养好身子随你上山,正是赶趟儿。” 霍凌亦觉得廿六太晚,都够他下山两回的,哥嫂的话正说到他心坎儿上。 “那就定十八,正巧穆老爹那处也赶得上,辛苦大哥和嫂子了。” 日子有了,一家人皆是喜气洋洋。 叶素萍是长嫂,家中无长辈,这些事尽归她操持,只是先前未曾办过,唯恐办砸了。 这不下午就拿着针线活计,去齐家找齐红梅串门子,打听当初齐家老二娶金氏时摆席面的章程,譬如请哪个灶人,请几个帮工,借多少桌椅碗碟。 霍家吃亏在亲戚少,从老太爷起到霍老爹都没有兄弟,娶的媳妇也是外村的,人过世了,多和那边淡了走动。 要是亲戚多,很多事不消发愁,不必开口都有人抢着来干活。 一晃到了晚间,各家吃罢饭食,杨庆生拎着酒来同霍凌闲坐。 得知霍家已择了日子,笑吟吟道:“我今日回来,赶得正是时候,也省了家里打发人去镇上送信儿。” 霍凌给他添上酒。 “我也有日子没见弟妹和你家大俊,可一向都好?” “都好,昨晚上我和青曼还说起,商量商量给你和小嫂备什么礼,至于大俊,别提了,皮小子一个,也不知随了谁,不是招猫就是逗狗,成日追着他屁股后面揍三回。” 杨庆生说到烦恼处,端起酒碗和霍凌一碰,品咂了两口。 “这话说的,总不是随了弟妹,你难不成忘了自个儿小时多淘。” 杨庆生咧嘴乐,“你也不差,回头要是生个小哥儿就罢,若是小子,你等着他上房揭瓦。” 喝罢提了筷,桌上两碟下酒菜,都是颜祺张罗的,一碟子大葱、芫荽和绿辣子拌的老虎菜,一碟子五香煮花生,吃得杨庆生感慨道:“可见你的福气来了,天王老子都挡不住,祺哥儿多贤惠,说是擅灶也当真不假,这小菜拌得,是那个滋味儿。” 又问:“他能不能吃酒,要是能吃,一道进来吃些。” 关外这边女子哥儿能喝酒的多,其中不少海量,汉子都比不过。 “他吃着药呢,哪能吃酒,不单是他,我答应他也不能吃多了。” 霍凌面前这一碗酒,放在从前早就下去一多半,结果现下还有半碗多。 “哎呦,这就管起来了?” 霍凌端起碗和他碰一下,笑骂道:“就像弟妹不管你似的,吃你的去,有酒有菜都堵不住你这张嘴。” 两人喝了一个时辰,颜祺始终在东屋里,和叶素萍点着灯缝衣裳。 他缝白棉布裁的里衣,叶素萍则在剪鞋样,她方才描了颜祺的鞋样,说做一双予他,留待成亲那日穿。 妯娌之间互赠鞋脚本也常见,颜祺没多推拒,心里想着回头也给对方做一双。 还有上次霍凌拿回来的布头,能拼一拼给英子制个手绢儿,攒两朵小头花。 大个儿百无聊赖地趴在几人脚下,任由霍英东一下西一下地给它梳毛,耳朵时不时抖一抖,显然留意着西屋的声响。 等那边有了脚步声,大个儿猛地坐起来,家里人都和杨庆生相熟,见状一道出去送人。 霍家和杨家不算远,月光照得小路铺一层银霜,霍峰本意让霍凌去送送,担心杨庆生喝多了,后者摆手道:“哪里多了,一斤都没喝到,大峰哥你回去吧,我自己溜达着,正好散散酒气,省的我爹和小爹念叨。” 又跟叶素萍与颜祺作别,二人客气地同他点点头。 送走杨庆生,时辰不早,霍凌明日还要早起上山,一家人不多说话,洗洗去睡。 颜祺本想进屋收碟,发现已让霍凌送了出来。 “杨大哥吃着可还好?” “他夸你灶上手艺厉害,比镇上食肆里的小菜也不差什么,没看都吃得精光。” 两人就着水刷干净碗碟放进柜中,洗漱罢,人也有了困意。 颜祺揉了揉眼,又替霍凌检查了一遍明日要带上山的东西。 一罐子茄子酱,细封了罐口,挖一勺就能配饼佐粥,五张烙饼又大又厚,扎实得很,一张切成四块,以霍凌的饭量,一日就得吃下一张。 算着太少,还有大个儿在,晚食后又额外添了一锅不用发面就能做的窝头。 四时赶山记 第13节 此外还有灯油和新买的木盆,为怕忘了,零散的东西都搁在了盆子里。 “一共没几样,总不能丢了,过来睡觉。” 霍凌抖开被子喊人过去,他们另一床被彻底不用,叠成方块搁去了炕尾。 颜祺乖乖坐在炕边脱了鞋,却听霍凌用有些犹豫的语调问道:“当初去双井屯沈家的那几人里面,可有和你相熟的?” 第11章 暂分离 “认识,但算不得熟,当初跟着赵官媒出村的人里,除了明哥儿,其余都是在县城安济坊里遇见的。” 安济坊各县城都有,乃官府或当地富商出资营建,专管赈济孤老慈幼、贫民乞丐等。 颜祺先前得了两颗城中医馆郎中给的药丸子,也正是在安济坊中。 他见霍凌眉头深锁,不由问道:“怎的突然提起这事?” “你可记得白日里我从双井屯回来,提起那边去了两个捕快,听说是沈家出了案子。” 颜祺点头,霍凌继续道:“我当初赶着回来,没多打听,不过大杨倒是听到些风声,刚刚吃酒时同我说了说,似乎和新进沈宅的下仆有关。”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尤其两个村相隔不远,多有走动,有心的过去找个熟人一打听就门儿清。 颜祺心里猛跳一下,“是什么案子,杨大哥可说了?” 即使不熟,也是知晓名姓,打过交道的关系,不是全然的陌生人,因霍凌神色凝重,连带颜祺也紧张起来。 “听说是人命案子,没了一个小哥儿,自己跳了井。” 颜祺脸色刹那间煞白,霍凌忙道:“不过也指不定是道听途说。” 面前人默然半晌,抬眼看他。 “当初一道来下山村的本有六个人,三个姑娘,三个小哥儿,除了我和明哥儿,剩下四人都去了沈家为仆,你要说姑娘,我还不一定知道是哪个,但要说是小哥儿,只能是那个人了。” 颜祺好半天回过神,很是唏嘘。 又同霍凌说起,原本明哥儿也被选中了,但因那哥儿从中作梗,没去成。 霍凌头一回听说这事,跟着后怕。 “你和明哥儿都是因祸得福,要是你没生病,那沈家必也会要了你去。” 那些个大户人家,挑仆从也不是谁都要的,头一条模样要周正,其次要脑瓜子伶俐,手脚利索,若是还能会些个手艺,譬如针线刺绣、灶上工夫,指不定还有机会在主子面前露脸。 “我只记得他姓田,是个掐尖要强的性子,也是因这个缘故,和我们在安济坊时吵过几嘴,教他记在心里,故意不想让明哥儿去沈家。” 要说为何吵,现今看来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根本称不上什么深仇大恨。 “我还想,以他的性儿去了大户,要么吃个大亏,要么出人头地。” 哪里想得到区区几天就丢了性命。 “他那样的性儿,怎会无缘无故的跳井?” 哪怕颜祺和田哥儿打的交道并不算多,乍听之下,也不太相信。 他咬了下唇道:“定是受了人欺,那沈家人多半不是个好的!” 霍凌思索道:“倒是没听说过沈家苛待下人……” 当然了,这等事就算真有,也不会轻易流出,教外村里的泥腿子们知晓。 “不过确实蹊跷,一般那等大户家里出了人命官司,哪有主动往外捅的,一个新买的下仆,就算真是寻不见了,去了何处又有谁会发现?就算真的被发现,与其说人没了,不如说人逃了。” 颜祺也觉奇怪,认定田哥儿恐非自尽。 可人已没了,现今怎么琢磨也是无用,终究只是叹了口气。 “只能盼他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你是心善的。” 霍凌揉了揉他的眉心,“不说这些,睡觉了,看你这模样,我倒后悔夜里说与你听。” 灭了油灯,颜祺裹紧了被,怕夜里做噩梦,手指摸着小葫芦闭上眼。 霍凌明日就上山,一别数日,想想多是舍不得的情绪。 今晚原想着再想法子赚点甜头尝,却被这桩事给打乱了,小哥儿定是没心情。 遂作罢,老老实实睡了一夜。 —— 这趟上山日子短,更要多挤出时间来做事。 天还不亮,霍凌轻手轻脚地起了身。 大个儿还没完全睡醒,见霍凌起了,它兴奋地绕着腿边转,尤其见霍凌拿起了上山时才会用的背篓,尾巴快要甩出残影。 霍凌怕它叫出动静,伸手捏了下它的嘴筒子,比了个“嘘”的手势,又指了指要带去山上的东西。 大个儿明白过来,听话得趴在行李旁守好。 霍凌拍拍它的脑袋,打算洗把脸,进屋给自己和狗摸点垫肚子的吃食。 意外的是颜祺也起了床,悄无声地走出来,倒把霍凌吓一跳。 “你起了也不喊我一声。” 怕吵醒东屋里的一家三口,颜祺用气音说话。 “喊你做什么,从前我也是自己赶早出门的。” 霍凌顺手摸了摸矮炉上的水罐,昨晚剩的水自是早就凉透了,他想凑合喝两口,被小哥儿轻轻推开手。 “生把火不费事,那水都冰凉了。” 说罢坐下来,摸出火石擦着了火,寻了根细柴,填一把干叶子进灶膛里烧。 “我给你煮几个鸡蛋带着,昨晚上大嫂都数出来了,你吃两个,再带两个上山,今天吃完就坏不了。” 霍凌听他小声念叨,熨帖极了。 “以前这时候,都没人和我这么说话。” 上了山更别提,近处只有呜呜叫的山风和呜呜叫的狗。 小哥儿轻抬唇角,“以后都有了。” 煮出来的四个鸡蛋,霍凌剥了两个,和颜祺一人一个分了,又吃了一大块热过的烙饼。 配饼的咸菜是昨天做晚食时,颜祺用油炒的芥菜疙瘩,比直接切来吃更入味,还经得住放。 “那我走了,你回屋去吧。” 霍凌检查好腰间的匕首,系紧绑腿,把背篓甩去了后背上。 另还有个鹿皮水囊,颜祺将里面也灌满了水,足够喝到上山到家。 大个儿见他迟迟不来,独自在大门和屋门之间跑来跑去。 “我送你到门口。” 颜祺紧了紧外面披的衣裳,驱着大个儿往外走,霍凌心道,自己来往山上山下好些年,还是头一回迈不动步。 等真到了院外,仍踟蹰不前,在小哥儿探询的目光下,霍凌俯下身,在他的眉心孕痣处轻轻亲了下。 哥儿生孕痣的地方不隐秘却敏感,颜祺分明轻轻一颤,脸颊“蹭”地一下红透。 这毕竟不是卧房炕上,而是家外的村路旁,即使这个时辰根本没人,也足够他紧张。 然而霍凌亲完却还没有走的意思,颜祺愣了愣,总算无师自通。 他红着脸踮起脚,也在汉子的脸颊旁印了印唇。 霍凌只觉一记温软转瞬即逝,他喉结微滚,恨不得当场把小哥儿扛走带上山。 …… 一别七日,山里乍看还是之前的模样,细看却能发现地上的错草拔高了不少。 这等杂生的野草,但凡能照到太阳便会疯长,现下只差一场大雨,待浇过一遍,一夜之间就能铺绿一片山坡。 霍凌在几处地方都看见了鹿粪,再往高些走,又瞧见几个聚在一起的狍子窝。 白龙山上除了赶山客,也有不少猎户,像是走到野兽常出没的地方,就要小心着有没有陷阱和兽套。 不过一行有一行的规矩,猎户下了夹设了套,都会用刀在附近树上撕下一块树皮做记号。 走了一个多时辰,脚程过半,霍凌停在一处山溪旁,舀水搓了把脸,洗去热腾腾的汗气。 山中流水终年不上冻,周围的积雪化干净,仔细看能看见不少大小动物的足印。 大个儿也踩着石头去喝水,喝完后又跳进水里来回跑了两圈才罢休。 霍凌等它撒欢的时候也没闲着,抬头将附近的树上看了个遍,发觉其中有棵树上面生了一朵比手掌还大的白灵芝,他掂量了下高度,凭他的身高,离地丈远就能够得到,便不等去拿脚扎子,直接徒手往上爬了一段,探手摘了下来。 白龙山里的灵芝分好几种,最值钱的当属紫灵芝,其下是赤灵芝,这之外的各样灵芝虽叫这个名字,实际和大蘑菇没区别,有些还远不如榛蘑之类的鲜蘑好吃。 像手里这朵白灵芝,入药没什么用处,不过可以晒干存着,吃之前拿水泡开了炒肉。 想着颜祺肯定没吃过白灵芝炒肉,霍凌把它朝后背篓子里一扔,决定接下来几日遇见了就多攒些,拿下去做喜宴上的菜。 “汪!汪!” 大个儿浑身沾满了水,不知疲倦地在前面小跑,霍凌手拿一根粗木棍,没走几步就敲一下路过的树干,这样搞出来的动静加上大个儿的狗叫,足以让附近的野兽不敢靠近。 其实深山老林里,人怕野兽,野兽也怕人,除非运道差,不小心撞了个面对面,实际大多数时候都是彼此相安无事,各不相见地过活。 眼看水囊里的水喝了个干净,霍凌终于爬到了半山腰,得见自家的山中院落。 和山下常见的村屋一样是连排三间屋,自从这里只剩霍凌一个人,他睡东屋,西屋就给了大个儿,在里面蓄了乌拉草垫子,摆了饭盆和水盆。 山里林密风大,几日不扫院里地上已杂乱不堪,全是外处卷进来的短枝碎叶,屋里积灰更厚。 他转了一圈,大个儿也跟着仔细闻嗅,确定没有野兽来过的迹象,方才放心地松口气。 直接坐在门槛上歇了两刻钟,霍凌缓过劲,揉了揉有些发胀的腿,起来寻来扫帚打扫院子,末了把扫出来的东西拢成一堆装进口袋,正好拿进灶屋用来烧火。 火苗燃起,水汽蒸腾,热气一路顺着烟道通向火炕内部,徐徐烘干山间积攒的湿气。 四时赶山记 第14节 坐在灶前的霍凌掰开手中恢复暄软的烙饼,夹一筷子茄子酱塞进去,狠狠咬了一口。 大个儿同样饿得不轻,围着霍凌踏起小碎步。 他掰了一块烙饼,加上茄子酱的汤汁给它拌了拌。 “我自己都不够吃,便宜你了。” 说完戳一下狗鼻子,“吃完这顿,自己出去抓兔子去,回来我给你烤了。” 像大个儿这体型的狗,一天的饭量比一个壮汉还要大,纯靠家里剩饭根本养不起,所以在山上养它反而更省事。 除去打野食,霍凌还扛上来了自己那份口粮里的苞米面,得了空就蒸点窝头,人和狗都能吃。 大个儿闻见香味哪里顾得上搭理霍凌,直接转过身埋头干饭,把盆子舔得咣咣直响。 第12章 大扫除 杂物落地,激起阵阵尘土。 霍凌抬起袖子抹一把汗,弯腰又将脚底的几根烂木头抱起,大力朝屋外一丢。 上山第一天,他没急着进山赶山。 以前住久了不觉得,如今有了夫郎,要正经在山里过日子了,再看这院子确实脏得可以,连他自己都忍不下去,索性撸起袖子干活。 山上地方大,所以当初院子围得很是宽敞,他先收拾起两间杂屋,一间作柴房,里面和外面墙根下都堆满了柴,倒是还好,只需拿扫帚挑去房梁和角落的蛛网,扫扫灰就罢。 另一间就难了,平常懒得进来,有什么东西顺手往里一丢,收拾起来才觉头痛。 就说刚刚那几条糟木头,也不知当初为何没直接丢进炉子里烧了。 还有什么破了洞的蓑衣,叠在一起的烂柳筐,一节一节的麻绳,几块碎了的砖头…… 里面不少东西霍凌还有印象,大都是爹娘在时家里的日用了。 他边收拾边怀念,最后一身的灰,院里也多了两个杂物堆。 一边是留下还有用的,一边是扔掉也不觉可惜的,随后浅扫了扫干净空出来的泥地,打一盆满水进去泼上压一压尘。 大个儿不解主人在做什么,进进出出帮了好一阵倒忙,自己去了屋后山上玩耍,等霍凌收拾出个样子,它也叼着断了气的林鼠回来了。 “吐出来。” 霍凌刚洗完手,见狗嘴里露出个耗子尾巴,嫌弃地朝大个儿说话,又指了指地上。 大个儿听话得松了嘴,连着三只死林鼠掉了出来,每个都肥肥的,有巴掌大,因为被它含在嘴里,沾了口水后简直埋汰得没法看。 霍凌皱着鼻子,拎起林鼠尾巴到一旁给它洗干净剥了皮,削了树枝串了,丢进灶膛里烤。 大个儿哈着气,在旁边趴着等待,大尾巴呼啦啦地摇,看这模样就是没有多饿,定是已经在山里吃饱了生食,又捡了几个回来吃熟的。 要么说狗太聪明也不好,精得很,快赶上个会打酱油的小崽子了,吃饭还讲究个生熟。 等大个儿吃完了加餐,霍凌也啃完了手里的饼,打扫房子这事不能停,一停就不想干,因此他一鼓作气,下午举着鸡毛掸子把睡觉的东屋和西屋也拾掇出来。 炕上铺的草席也旧了,他摸了摸,盘算着往后有空时做个新的替换上。 以前不耐烦做的家事,现在忙一天还有的是牛劲。 亏得大哥不在,要是在,定要为此打趣他好几日。 —— 深山之中,林木参天。 淡如烟的晨雾褪去,早起的霍凌看着焕然一新的小院,满意地摸了摸大个儿的狗头。 “走,咱爷俩今天上山。” 这次在山里的时间本就不多,他装好脚扎子,打算去先前没怎么走过的林子看看,多爬几棵树。 要下兽套的麻绳也准备好,趁早找地方安上,不说定能套到东西,但只要有,就能给席面省些个肉钱。 下.套.子的本事是他跟他爹霍老栓学的,而霍家赶山和捕猎的本事,最早能追溯到霍老太爷霍平原。 那可是白龙山上的传奇人物,至今说起霍平原,村里仍有老人能津津乐道与你讲半晌故事。 “你当那时候和现在一般太平?人要是在山下有活路,何必要上山和野兽争口食,往前数三辈儿,这地方鸟不拉屎,压根没有人管,只有关内活不下去的流民停下脚,扎了根,搭几间屋子垦荒糊口。” “可山那头的鞑子入了冬没粮了,就翻山来烧村抢粮,汉子抓去做壮丁,女子哥儿就地糟蹋了,好看的掳回去,或是直接杀!” 老人说到这里,往往要摇着头唏嘘许久,再嘬巴两口土旱烟。 “人给逼得没办法,只得躲进山里去,为了唬住那些鞑子,好让他们不敢轻易进山,是霍平原自认还有几分身手和胆气,对外宣称落草为寇,扯大旗做了山匪,说是山匪,实际只为了给自己和乡亲们寻个活路罢了。” 那时候躲在山里,无论男女老少都要习武,五六岁的小儿都敢提大刀。 只是山上能挖野菜种野果,野物遍地,更是不缺一口肉,唯独种不出粮食,以及人吃五谷杂粮,总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药材也是缺的,需下山用山货换。 后来有几次,下山换粮换药的时候遇见不平事,霍老太爷带人提刀砍过几个仗势欺人的恶人脑袋,鞑子过境的时候,更是没少取人性命,凶名传出,愈发没人敢招惹。 又过几年,朝廷终于出了一员大将,带兵打跑了鞑子,然而后来数年里,仍时有小队的鞑子扰境,霍老太爷最后仍旧死于鞑子刀下,没能得个下山养老的善终。 幸而留下个儿子,没有绝了后。 不单霍家,现今长林县不少人的祖辈,皆是这般埋骨白山。 这也是为何长林县多年来地广人稀的缘由,实是早年里人死的多,生的少。 收回思绪,霍凌看向脚下的山地,搓了两下枯草落叶。 北地无尽的大雪早已将一切洗净,太爷年轻时的故事对于他们这辈人而言已经很久远,可回回在山里行走时,都会不可避免地想起来这些听过的故事。 他走走停停,观察着山地上野兔、榛鸡、狍鹿以及野猪等经过的痕迹。 当中小的猎物需下“跳套”,借助有韧劲的细树枝子,待兔子野鸡误入后树枝收紧弹起,能高悬在半空中,省的一些个吃肉的野物直接叼走。 大一些的猎物下套子,在相距一尺多的树桩子之间设绳套,不过这招在冬日大雪天里更好使,现在雪化了,那些个吃草的狍鹿也没那么傻。 现下的时节要捕狍子、野鹿或是黄羊,多在挖出来的陷阱里设套,因陷阱不能挖太深,摔断了腿的野物活不长,没法带下山,若没有绳套,野物求生时一跃而起,往往能就此逃生。 陷阱倒是有现成的,霍凌里里外外,爬上爬下,设了五处跳套,三处陷阱的绳套,这才拍拍手领着大个儿去采腰子草。 …… “嫂子,这晒的是什么?” 霍凌走了两日,颜祺也已做好了一身新里衣。 他将过了遍水的衣裳在院子中晾起,扯平后抱着盆往回走,见叶素萍提着一个口袋,把里面的东西往簸箕上倒。 他见状也放下盆,擦干净手上的水去帮忙,伸手一道铺平时,发现都是些干巴巴的细草,拿起看了看,也没看出个什么。 “这个是白龙山上树生的一种草药,叫腰子草,天一冷它也不枯,只是皱巴起来,老二凡是遇见就采上几把,这不我正好收拾出来一口袋,多半是被他忘了,赶紧拿出来晒晒,省的一直放在屋里,回头又找不着。” 这一口袋的腰子草看看占满一张簸箕,颜祺好奇道:“为何叫腰子草?” 叶素萍打量左右,见霍英那丫头不在,同颜祺小声道:“这东西啊,是味补药,多是汉子喝的。” 见颜祺好似还没听懂,叶素萍干脆直白道:“吃什么补什么,那你想,汉子补腰子,能为了什么?为了晚上嗷嗷有劲儿呗!” 话说到这份上,颜祺不可能不明白,闹了个大红脸。 叶素萍却不知他和老二究竟圆没圆房,这等事做哥嫂的总不好去问,见他脸红,只当他刚成亲,面皮还薄。 她挑下眉毛,“不过年轻汉子不咋喝这个,用不上。” 颜祺顿时觉得手里的草烫手,摸了摸耳朵仍不知该说点什么好,正在这时,院子的大门被人叩响。 他如蒙大赦,“我去开门。” 叶素萍目送他去,笑着摇摇头,把簸箕捧去一旁的木头架子上摆好,旁边还有一簸箕辣椒和菜干子。 这等干的东西,哪怕前一年已经晒透了,还是要时不时倒出来见见光,去去潮气,且能记得赶紧吃。 颜祺小跑两步去开门,路过晾起的衣裳,新制好的白色里衣滴着水,待看清门外人后惊喜道:“你怎来了?” “在家这两日闲些,我婆母和长岁都说让我来看看你,我这不就厚着脸皮来认门了。” 院外,肖明明腼腆一笑,他越过颜祺往霍家院里看一眼,有些紧张地悄悄问:“都有谁在家?” 颜祺拉过他的手,“就我和大嫂还有小侄女在家。” 一听还有别人,肖明明的步子不怎么敢往里迈,颜祺安慰道:“我嫂子极好的性儿,你跟我进来就是。” 而叶素萍在院里等了几息,还没等到人进来,往外走两步,方见着两个哥儿在门口说话,可把她愁坏了。 愁的是颜祺这哥儿太有分寸,都住了这好几日,好似依旧不敢正儿八经地把此处当家,没办法自在做事。 她主动上前招呼,又让颜祺赶紧领人进屋坐。 “家里无事,你俩好生说说话。” 待叶素萍进来放下一盘唠嗑吃的南瓜子,颜祺把人送出门又回转,总算见肖明明舒口气,在炕上松了松盘起的腿。 屋里只剩他俩人,很快亲亲热热地挨坐在一起。 肖明明不是空手来,带来些林家自晒的地瓜干,留了些在外面给叶素萍和霍英尝,余下的这会儿也搁在炕桌上。 两个哥儿各拿了一条,边啃边说话。 “你的意思是,等你和霍大哥拜完堂,就要跟着他上山去了?” 肖明明黯然道:“还想着常来找你串门子,这么一来,一月里咱俩也见不上两回。” 颜祺嚼着地瓜干,腮帮一动一动。 “我当初跟他回家,就答应了要跟他进山的。” “你真的不怕?这处的山,和咱老家的山可不一样。” 让肖明明进山,他是打死也不肯的,光是想想可能有熊瞎子在林子里逛,八成就吓得睡不着觉。 颜祺果断咬断地瓜干。 “没啥可怕的,再可怕,能有咱走过的这一路可怕么?” 肖明明听罢愣了愣神,旋即也释怀。 “要是这么比,那确实不算什么。” 于他们而言,现在只要活着,有饭吃,有衣穿,就都算是赚来的,实是不该挑日子如何过。 四时赶山记 第15节 况且白龙山丰饶,人在里头,说不准过得比山下还舒坦。 第13章 相思豆 熟人相见,能说的着实太多。 从成亲的喜酒说到双井屯没了的田哥儿,让人喜忧各半。 末了颜祺有意不提这些,没得用别人的事坏了自个儿的兴。 他搬过自己的针线筐子,换了话茬,让肖明明给他出个主意。 “我那日随手缝了个荷包,素面的不说,走线也不多齐整,愣是让他要了去。” “长久用着多不像话,我也没别的能拿得出手,不妨再给他做个新的,只是想不出能绣什么花样。” 因霍凌实在太英武,寻常的绣花样子怎么想都不合适,绣个花只怕太艳,绣个竹也不相衬。 肖明明托着腮,同时努力用舌尖蹭掉黏在牙上的地瓜干,皱着眉毛苦思起来。 结果还真让他想到一个,比划道:“要不……你绣一支带叶的红豆?” 红豆寄相思,样式不俗,寓意也好,哥儿赠给汉子,怎么瞧都拿得出手。 颜祺顺着一想,在那布头上比划三二,含笑决定道:“那就这个。” 淅淅沥沥的水声中,白龙山迎来今春第一场大雨。 天色阴沉,惹得霍凌睡过了头,他掀被下炕,推门而出,站在屋内,对着院子抻了抻筋骨。 大个儿也从西屋溜达出来,抬起后爪挠了挠耳朵,坐在霍凌身边陪他看雨。 时不时动动鼻子,嗅着山风和雨水送来的新鲜气息。 今年的天较去年的旱,头茬雨来得晚,令霍凌不由庆幸白日里寻到了五对猴头菇,足有十个干黄包,不然被这场雨一打,全都得烂在树上。 唯一恼人的是明日十四,正是该下山的时候,倒是八成要踩一脚湿泥。 但一想到这遭下山是为了成亲去的,还能见着夫郎,便是踩泥巴心里也美。 和大个儿一起分了一锅窝头,挖干净罐子底余下的几口茄子酱,等到雨势小些,他往脑袋上扣顶草帽,换上草鞋出了门。 一声呼哨,大个儿直奔最近的兽套而去,霍凌紧随其后。 这条路上的树没什么看头,只要是能采的早就采了个干净,因此霍凌直接掠过。 到了兽套附近,五个跳套里有两个得了野物,一只野兔和一只榛鸡。 榛鸡不大,上了秤够不上一斤,勉强炖一锅汤,胜在肉鲜味美,在关外的酒楼里又叫飞龙,意思是吃榛鸡堪比吃龙肉。 这东西用套子捉得慢,猎户用弹弓的多,但那般只能当日下山卖出,不然死了的隔一夜就不新鲜。 霍凌靠着兽套这几日捉着五只活的,现下都养在收拾完后空出一半的杂屋里,预备明日和野兔一起搁笼子里带走。 可惜除了几只兔几只鸡,还有他前日兴起下河逮得两只山沙鸭,这回下的套子也好,挖的陷阱也罢,都没得个大东西。 不过话说回来,大东西哪那么好得,就像赶山客也不可能成日挖人参。 拿绳子捆了,撤去几处兽套,霍凌先将活着的野物送回家,兔子进笼榛鸡进窝,左边塞一把菜叶子,右边丢几根发出几个嫩芽的桦树枝子,由着它们吃。 之后仍是一头扎进山里,他带着大个儿在山间穿行,打算多捡几双鹿角下去。 过了午,小雨渐停,扎根在树上,蔫巴了一冬的腰子草吸饱了水汽,变得翠绿油亮。 霍凌将麻绳绕过树干,踩着脚扎子一步步攀上,徒手拔掉一捆新鲜的绿草。 同样的绿草他腰间的口袋里已有不少,待把附近几棵树上的采空,他随手揭了几条树皮下来将草捆好。 忙完发现大个儿没了动静,他张望一圈,发现这狗正试图把脑袋拱进一个贴地的树洞。 听到霍凌走近的脚步声,大个儿看他一眼,转而对着树洞刨了两下。 “这里头有东西?” 霍凌蹲下来,把狗往旁边推了推,扶着树洞上方低头去看,本以为是有被大个儿堵在里面的松鼠,不料竟是满当当的黑油子。 所谓“黑油子”是桦树茸里的上品,多生在朽空的桦树洞里,通体漆黑油亮。 因这个缘故,赶山客遇见桦树洞都会看一看,只是这处霍凌还没顾上瞧,就这么被大个儿率先发现了。 “好小子,下山给你买大骨头吃!” 霍凌用力搓两把狗头,试了两下姿势,最后改成匍匐在地的模样,才把树洞里的黑油子彻底掏空。 若是一棵桦树上桦树茸生的太多,桦树就会这般慢慢腐坏死掉,赶山客采桦树茸素来是不手软的,毕竟留得下树方得长久。 黑油子不仅色深,还沉得有些压手,当是有个三斤多,哪怕有几块掰碎的,里面也不见发黄的内里。 粗略算一算,这一下子的收获就能卖到一两银。 在山里待足了三个多时辰,霍凌肩扛手提着满当当的东西回小院。 入了夜,他盘腿坐在炕上数钱匣里的银子。 霍凌自十八岁起常居山中,到如今已过去了差不多五年,一年最少也能赚个二十几两。 如若挖到了野山参,还能多出来一笔至少十两起步的进账。 不过赚归赚,也还总有花销的地方。 先是早几年和大哥一起还的家中外债,以及抵徭役的折银,再是他一年里会给哥嫂交一笔银子作公中用度,不单是他下山的吃喝,还有四季衣裳鞋袜。 再加上用在人情来往、吃食日用,或是添置、更换赶山的用具等事上的花销,更是一时半会儿数不过来。 像那脚扎子是铁打的,价贵,因太常用反而容易坏,少不得一季里换上一副,铁匠铺子一副卖八钱银子,明码标价,多年里没涨过,却也没便宜过。 腰间的短匕锋利,早前还有一把使惯的,有次意外掉进山沟里,不得不花二两锻了把新的,可让他心疼坏了。 再有就是大个儿,这狗太能吃,一年到头算笔账,补贴到它嘴里的伙食花销也得有个几两了。 于是年尾里少则余下六七两,多则余下□□两,现下匣子里有铜板有碎银,合在一处共是五十两左右。 要说少,不算少,五十两能在村里买上几亩的良田,或是两头壮牲口,起一处村中宅院的话,便是屋顶全盖青瓦也够。 要说多,却也不算多,因上面说的几样霍凌都没有,往后若要按照当初村长的叮嘱,一样样挨个做过去,且给手里留一份压箱底的银钱,可想而知还得赚多少。 他从前没娶亲时,何时为这些事犯过愁,要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是清闲,但他从未打算做一辈子孤家寡人,如今肩上多了担子,不觉得沉甸,只觉得有奔头。 本着宁多勿少的想法,霍凌自匣子里取出十五两,点明白后将几块碎银搁进颜祺缝的竹青色荷包里,抽绳系了口,睡前放在床头,省的明天忘了拿。 —— 家中好事将近,霍峰和叶素萍近来走到哪里都是一脸笑模样。 来往走动的也都少不得打听一二,为此颜祺多日来跟着叶素萍一起,识得了村里不少人。 无论什么人,当面时都是一团和气,等人走了,叶素萍便会跟他讲哪个好相与,哪个是真实在,哪个交不得心。 颜祺一一记下,别的都还是其次,关键是下回见了不能叫错了人。 他也不图和谁交心,能有个明哥儿一道说说心里话,家中又有大嫂在便已知足。 将来和霍凌进了山,在山下的时间本就少,人情一事上能省去不少烦恼。 又送走东边邻家来的一个媳妇,对方是拿了十个鸡蛋来,说要换五个鸭蛋回去给孩子吃。 村里养鸭的人家不多,霍家的鸭子在叶素萍的操持下算是养得好的,常有人这般上门换。 “这一篮子鸭蛋又满了,十五那日正好拿去集上卖了,鸡蛋我都留着,过几日做席面好用,暂先不卖。” 叶素萍叫上颜祺一起数蛋,一篮子鸭蛋是四十个,家里共五只母鸭子,入夏前天寒,窝里并不是天天都有蛋,半个月才凑出这么多。 颜祺知道往常家里卖蛋,都是让霍凌连带山货一起捎带着去,这回他应当也能跟着去,遂跟叶素萍道:“到时候我帮嫂子卖蛋。” “那敢情好。” 叶素萍欣慰笑道:“镇上大集热闹着呢,你正好趁进山前去一趟。” 她自己去不得,是因霍峰农忙时都在地里,农闲时也多是去镇上做工,她一个做嫂子的,总不好牵着闺女跟着小叔去叫卖。 实际霍凌要是带的山货多了,常有顾不上鸡蛋的时候,这东西容易碎,碎一个损失的可都是实打实的铜子。 现在多了个颜祺能添把手,卖蛋就方便得多。 颜祺摸着篮子里圆润的蛋,问叶素萍山上能不能养鸡鸭。 在乡下除了田地能打口粮挣银子外,家里最值钱的就数鸡鸭,养大了能下蛋,老了后还能宰来吃肉,产的粪能肥田,平日给些麦麸、苞米、菜叶就能活,这些东西是家家都有的。 媳妇和夫郎没法和汉子一样进城做工,大多只能靠卖蛋存些体己。 可惜叶素萍给他泼了个冷水。 “这是真不成,山上不比山下,那些个老鹰和夜猫子鸟满天飞,一抓一个准儿!我过门早,以前听咱婆母讲,她年轻时也曾在山上养过,后来都没养住,实在想吃了,就去摸几个野鸭蛋和山鸡蛋打个牙祭。” 说到这里她一笑。 “大峰和老二小时候在山里长大,没少干这事。” 颜祺一听养不得鸡鸭,家里少了个进项,难免失望,可转而听叶素萍讲起霍凌,又觉那点不愉淡了。 再一想到今天霍凌就要回来,心里更是热乎乎的。 第14章 小重逢 天冷的地方,人人都盼出大太阳。 颜祺仰头见天色好,从与霍凌两人睡的炕上搬出枕头来晒。 霍家的枕头填的是荞麦皮,常晒着才不易招虫,晚上躺下时还能闻到暖融融的味道。 叶素萍见状也抱出一床霍英的小被,悬在绳上前后用力拍打了几下。 因怕有鸟雀路过在上面拉屎,颜祺没走开,坐在下面守着,针线筐放在膝上,里面是还没纳完的鞋底子。 都说一场春雨一场暖,关外的春暖来得迟,却不是没有,就如现下坐在屋外,晒着太阳不会再觉得手冷脚冷,又或者和他一直吃着,没断过的补药也有关。 上回在马胡子处开的补药还剩个五六副,够喝到下旬的,药吃久了,颜祺都快习惯那苦味,霍凌不在家,他也不舍得去吃饴糖。 霍英见婶伯在这里坐,也搬了个小杌子到一旁,摆弄一个布缝的娃娃,时不时看一眼敞开的院门。 四时赶山记 第16节 颜祺见她心神不宁的,莞尔道:“英子是在等小叔?” 霍英用力点头,“小叔一去就好多天,每次我都在院里等呢。” 说罢过了一阵,人还没回,她坐不住,去屋里搬出一个小匣子,给颜祺看里面的东西。 实际颜祺已经看过一次,但他不扫兴,再看一遍时还是笑眯眯的,很是捧场地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霍英喜欢他,还大方地将上次的圆松果捧出来,让颜祺挑一个。 颜祺哪能要小孩子的宝贝物,正推说不要,眼前猛地一花,大个儿毛茸茸的大脑袋顶到颜祺的怀里,又被霍英一把抱住。 “大个儿,小叔,你们回来啦!” 小姑娘欢天喜地,颜祺也忙看向大个儿身后,见霍凌肩扛手挑了好些东西,笑着迈步进来。 “怎的大个儿还排在我前面,你到底是想大个儿还是想你小叔?” “都想!” 霍英原地蹦了两下,而颜祺手忙脚乱地收好针线,扯了两下衣裳后迎上去。 数日不见,两人对视一眼,但因小孩子在,颜祺不好意思说什么。 霍凌却不管这个,他仗着身高遮挡,甩下背篓和手里东西的第一件事,就是牵过夫郎的手握了握。 “我回来了。” 霍英得到了小叔带来的新礼物——一只小巧的鹿骨哨。 进山的人无论做什么,都会在脖子上挂一个哨子,有的是木制的,猎户则大多用骨制。 假若多人结伴,吹哨能告知同行人自己的方位,若是独自进山,遇险了也能赌一把附近有人经过,吹哨求救。 这只鹿骨哨是霍凌收拾屋子翻出来的,上面挂的红绳都褪了色。 霍峰路过,向闺女讨走哨子仔细看,怀念道:“这是不是以前咱爹用的哨子,小时候还给咱俩耍过。” 骨头质软,容易留下坑洼,这哨子拿在手里细看就知有年头了。 霍英跳着想拿回哨子,霍峰就是不给,气得霍英跑去找娘亲告状,叶素萍立刻提着笤帚出来抽他。 院里鸡飞狗跳好一阵,而霍凌已经绕过大哥一家,悄悄与夫郎进了屋。 颜祺给他端一碗晾凉的熟水,又拿来浸湿后拧干的布巾好让他擦脸。 搞得霍凌从进门后嘴角就没落下来过。 “这几日在家可好?” 颜祺点头,噙着一抹浅笑,“都好。” 他见霍凌一副想多听些的架势,想了想,从肖明明来家做客说起,端出专门留的地瓜干给他吃。 “大嫂和明哥儿帮着我,把那身新衣裳也制出来了,且大嫂还给我做了双鞋。” 他拿出来给霍凌看,霍凌道:“嫂子做鞋的手艺好,从前家里的鞋都是她做,既给你,你就收着。” 颜祺“嗯”了一声,“我想着问问你,大嫂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到时候我也做一双鞋还她。” 听霍凌说在七月里,他记下来,心想那不算太急。 霍凌却又问:“你的生辰是何时?” “十月初六。” 霍凌默念了两遍,说道:“那看来数我的最近,我是六月生的。” 颜祺已经有些了解霍凌,他笑意深了些,抬眼道:“那到时候,我也给你备一份生辰礼。” 霍凌等的就是这句话,反正他是不害臊,汉子朝夫郎讨份生辰礼又不丢人,便是那礼是一碗长寿面,保准都吃得像拌了蜜一样。 两人说了几句话,霍凌就坐不住了,觉得自己一身汗臭,不好意思挨着夫郎,遂拿了件衣裳去屋子侧面,连着烟囱的小屋里洗澡。 这间屋冬日里还拿来养鸡鸭,有烟囱的余温在,鸡鸭冻不死,且还能下蛋。 靠墙圈住一块地,家里人沐浴也都在这处,同样是为了暖和。 太阳高悬,霍凌洗干净出来,散着头发在院里晾晒。 大个儿下山沾了一身灰,毛里还缠有枯叶碎枝,颜祺拿了把专给狗用的大刷子,喊它到自己脚边趴下,抬手给它梳毛。 大狗舒服地背对霍凌卧在地上,把下巴搁在颜祺的脚面,霍凌抬脚轻踢了踢它的屁股。 “哥嫂这几日忙里忙外,把席面的事都安排好了,去三家屯请了个姓梁的灶人来掌勺,也在屠子处要了快四十斤的猪肉,酒水也定了。” 颜祺说到这里,又补充道:“大哥还说江水开化了,到时还能去网一兜子大鱼来做菜。” 这开江的景色他前日还去看了,途径下山村的河道不算宽阔,但冰排开裂,顺流而下的样子还是看得人移不开眼。 霍凌道:“差不多了,再加上我带下山的兔儿和野榛鸡凑一凑,不必宰家里的鸡鸭,都还在下蛋的好时候,宰了可惜。” 刚刚颜祺已见过那两笼子野物,都尚活着,只是蔫头耷脑的。 家里人商量着,到时让灶人将兔子切丁做菜,榛鸡加蘑菇炖一锅,那般更出数,端上席面才好看。 “是,我也觉得能不宰就不宰,一天能收好多个蛋呢。” 他问霍凌明天赶集,自己是不是跟着去,“你在家时忘了问你,我答应了大嫂帮她去卖蛋。” 问完还有些担心霍凌不许。 不过霍凌哪里会拒绝,“你要乐意就跟着去,就是得起大早。” “我不怕起早。” 乡下谁不起早,睡到日上三竿那叫懒蛋。 颜祺一听可以去,眸子亮亮地道:“那我一会儿再和大嫂说一声。” 要不是在院子里,霍凌这时候很是想亲他一下。 但因有个叼着骨哨的侄女满地疯跑,终究只是克制地往小哥儿身边凑了凑。 头发彻底干透已经是下午,颜祺拿着发带,半跪在炕上帮霍凌梳头,不然够不着。 将发丝理顺全部束起,露出的五官英气逼人,反而比散发时更惹眼。 颜祺盯得时间略长了些,被霍凌抓了个正着。 “看什么呢?” 汉子故意问。 颜祺慌乱间拿着梳子要下炕,霍凌轻扯过他的手腕。 …… 大白日里胡闹一顿,出了屋的小哥儿嘴唇水红,努力抚平衣襟上的褶皱,抿着唇不好意思张开。 入夜,霍凌揣了银子去寻哥嫂。 这几日他不在山下,为了准备席面,哥嫂定是贴补了不少钱,光猪肉、酒水加在一起就要二两多银。 那梁灶人也是个手艺好、有名气的,往外村掌勺一回收八钱,靠这个掌灶的本事,家里青砖瓦房盖了数间,院子大得能跑马。 谁家摆酒能掏得起银钱请来他,那是倍加有面儿的事。 再者油盐酱醋,届时亦是流水一般地用去,他今天回来就见灶房里多了几斤菜油,一大包盐,酱油和醋各两坛子,这些个吃用的东西,没有哪个是便宜的。 “嫂子,这两块银子加在一起该是有个五两的数,你先收着。” 进门后他二话不说就把钱放上炕桌,叶素萍想也不想,直接拿起来拍回他手里。 “你这小子,把你亲哥亲嫂子当什么了,还算起账来了。” “我娶夫郎,哪能让哥嫂掏钱?” 霍凌反手再度把银子放下,这回换成霍峰,指着银子让他拿回去。 霍凌不肯,霍峰直接拿起给自己媳妇,朝西屋抬抬下巴。 “素萍,你拿去给祺哥儿。” 叶素萍立刻要下炕,见此,霍凌只好拦下大嫂。 “小祺他尚还不算正式过门儿,懂个什么。” 霍峰满意地盘了盘腿,他本也无意真去找颜祺,霍家娶夫郎的事,哪能让人家小哥儿掺和进来跟着犯愁。 “这事儿你别啰嗦,我和你嫂子早就商量好了,往远了说,当初分家我就已经占了便宜,往近了说,这些年我俩连带英子没少沾你光。” 霍凌对家里人大方,除却从山上带下来的山货和野物,进城回来时也没少买各色村里少见的物什。 霍英的零嘴没断过,霍峰和叶素萍两人也都有霍凌过年时买的新布制的衣。 他坚持道:“爹娘要是还在,你成亲就是爹娘出钱,二老不在了,这就是我和你嫂子的责任,现下好歹是把你这事办完了,我俩以后也了一桩心事,钱上就别争了,不是什么大钱,这点银子我和你嫂子总还拿得出。” 霍英倚在她娘怀里,由着她娘拆辫子,此时小大人一样地插嘴,帮着爹娘说话,“就是就是。” “什么就是,你听懂我们在说什么没?” 霍凌含笑,伸手捏了捏她的小鼻子。 “听懂啦,不就是在说小叔娶夫郎?” 钱的事暂且不争,争也争不出个什么,来都来了,霍凌没急着走,坐在炕沿上与哥嫂将此事细细议了一番。 定下明日去赶集卖山货,后日十六往双井屯取打好的箱柜,十七日再休整一日,就好备着迎接正日子的喜事了。 “明天我去镇上,扯块红布回来做腰带。” 村子里成亲基本没有专做嫁衣的,那等衣裳红艳艳的,一辈子就穿一回,多浪费银钱,一般也就是裁两根红腰带,至多再安排一条红盖头。 但颜祺本身已进了霍家门,都和霍凌睡一张炕了,依他自己的意思,盖头也省了就是。 等到他将要回屋时,霍英已经蜷在靠墙的地方睡着了,霍凌替哥嫂轻关了门。 因担心颜祺也睡了,特地放慢了脚步。 第15章 赶大集 小哥儿实际并未睡下,正守着灯等人归。 四时赶山记 第17节 他见霍凌进来,放下手中东西揉了揉眼,往炕沿挪了挪问道:“如何,哥嫂收下银子没?” 霍凌因他等自己,心尖儿泛软。 接着将银子给颜祺,示意小哥儿放回荷包。 “怎么也不要,你推我给好半天,中间看我不收,还非让大嫂拿着过来给你。” “实在不成,回头我买几样东西,把这钱贴补回去。” 纵然霍峰说在分家上自己占了便宜,但在霍凌眼里事情不是这么算的,爹娘早逝,家里做长兄的本就更辛苦。 娘生病那几年,他年岁还小,被留下照顾娘,家里的进项全靠大哥进城做工贴补,去舅舅家和村里几家借钱,也是大哥出面,厚着脸皮去求人。 当初欠下的债加起来小几十两,往后过了好几年才还清。 颜祺思索半晌,“钱数不少,拿出来无论买成什么,给出去时哥嫂肯定还要推脱,你若是硬给,反而显得生分了。” 霍凌自是比他更了解自己大哥,“确实,到时候大哥说不准还要和我动真火。” 颜祺默了默,试着给霍凌出主意。 “给哥嫂不成,给英子却好说,不如我给英子缝两身新衣裳,做都做了,大哥和大嫂总不好不要,然后等到年节下,咱再多给英子包些压岁钱。” 霍凌喜欢听这个“咱”字,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上山几日,下来后小哥儿同自己更像一家人了。 怪不得人家都说小别胜新婚,他们可不是正要“新婚”。 顺势想下去,当即一笑。 “就这么办,还是你周到。” 什么东西只要开口说是“给孩子的”,当大人的就没法子不收,毕竟做长辈的给小辈塞几样东西,本就是应该的,他和颜祺还是霍英的亲叔伯。 “只是又得劳累你做针线活。” 他看颜祺的手指都被线给勒出了印子,不由探手过去搓了搓。 “这有什么,谁家不是成日做,我做婶伯的,要是进门后不给侄女做身衣裳才是说不过去。” 颜祺不觉有什么,妇人夫郎家的,打发时间的活计不就那么几个,他从前没嫁人,还在老家的时候也是睁眼闭眼总在缝缝补补。 手指上是有印子,霍凌的手上不也有茧子,还有留了印子的疤呢。 要说苦,肯定还是家里的顶梁柱最苦。 说到这里,他把炕桌上的油灯往旁边推了推,拿出刚刚霍凌走时加紧收了最后几针的新布鞋,咬断最后一根线头,朝前递了递。 “差点忘了,你快来试试合不合脚。” 新做的布鞋多半都有些挤脚,是布料偏硬的缘故,穿一穿就会松快。 霍凌套上鞋,因鞋底是干干净净的,直接在炕上走了两步,用力踩了踩。 “合适得很。” 他如今也是穿上夫郎做的鞋了。 新鞋要留到成亲那日穿,试过后脱下放到一旁,霍凌转而问颜祺药喝的如何。 “日日喝着,一顿不落,我觉得好多了,晚上睡得踏实,白天也有力气,马郎中的医术真是不差。” 霍凌奇道:“真这么神?让你说的,他都快赶上神医了。” 颜祺挠了挠脸颊,“真的,明哥儿也说呢,兴许是关外的药材好?” 两人又不懂医,说不出个所以然,霍凌颔首,“甭管怎样,有用就行,那就说明药钱没白花。” 睡前进被窝,霍凌碰了碰小哥儿的脚,发觉还真的有些热乎气了,之前都是冰凉的,捂一晚上也捂不暖。 “等把剩下的喝完,估计咱也该上山了,上去之前再去找马胡子一趟,看看他怎么说。” 颜祺一听可能还要喝药,立刻觉得嘴里发苦,可他又不敢说什么,需知之前说了也不管用,便听话应声好。 霍凌时隔几日重新搂到了夫郎,心里多开怀,和人贴在一处,讨足了不少好处。 颜祺懵懵懂懂,被他像个面团似的揉搓着亲,过了好一阵,被子起落间又丢出两条脏帕子。 小哥儿垂眸羞着,任由霍凌给自己擦手,心道八成洞房也就是这样了,要说还能有什么比已经做过的事还亲密,还真是想不到。 —— 晨起,天才蒙蒙亮。 霍凌要和颜祺一起去赶集,霍峰和叶素萍都来搭把手,一并收拾东西。 兄弟俩合力扯开绳子,将几双鹿角捆好,中间打结,方便霍凌提在手里。 颜祺也背了个小背篓,里面装满了晒干的腰子草和猴头菇。 这两样看着多,实际没多沉,有分量的东西都被霍凌揽去了。 余下的一篮子鸭蛋虽不轻便,但不敢放背篓里,颜祺检查好几遍,确定干草垫得足够多,又把最上面的麻布盖好,稳稳地挎在臂弯上。 看他们手上肩上都占满,霍峰不由感慨,“啥时候咱家能有辆牛车,你去赶集就轻便多了。” 这还是山货不全的春季,能带去赶集的到底不多,等入了夏,一路到秋,山里的各样东西捡都捡不完,回回霍凌都累得不轻。 可一头牲口比一亩肥田还贵,谁家买了牲口,秋后还得多缴税钱,再算上制打板车的花费,说归说,他一时半会儿还真拿不出。 买牲口的事上,霍峰没想过让霍凌出钱,因他二弟不种地,牛车也赶不到山上去,最好是他们这房买了,霍凌下山时让他们小两口拿去使。 霍凌往上拽了拽背篓绳,掂了掂手里的鹿角,他力气大,扛百八十斤都能健步如飞,这点东西算什么。 “以前好些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靠山吃山,赚的就是这个钱。” 去镇上要趁早,不然路上远,等到了地方错过了头茬的客,生意不一定好做。 颜祺落后霍凌两步出了门,走两步就要低头看一眼蛋,霍凌起初没说什么,走出一节后才低头道:“等出了村,半路要是有顺路去镇上的牛车,咱就搭一程。” 颜祺闻言,微微仰头看霍凌,“你以前自己去镇上,也搭牛车么?” 霍凌笑道:“我不搭,走也走去了。” 颜祺遂道:“那咱不用搭,我也能走。” 霍凌立刻后悔,忘了他这夫郎最是爱替自己省钱的,赶紧找补道:“不过有时也搭,像今天东西带得多,不差那几个铜子的车钱。” 说完还特地把鹿角往上举了举。 “你看看这些个东西,背篓也放不下,多碍事。” 颜祺默默走路,并不说话。 霍凌的话他压根不信,要知道就算半路遇见牛车,要么是人家自家拉货拉人的,要么是专做这营生的,无论哪种,霍凌的鹿角上去,怕是能挤去好几人的位置。 届时多半根本没空位,真想坐,定要多掏上几个人头钱。 看汉子大步流星的样子,还是习惯了在山里一天走几个时辰,一年到头磨破好多鞋的,怎会常搭车去赶集。 今天离了家才忽而说要搭车,只因多了个自己。 眼看颜祺的步子越走越快,霍凌只得怪自己多话。 走出六七里地后都出了汗,赶路赶得还是急了些,霍凌喊颜祺停下,在路边石头上坐着歇歇脚。 此时天已亮透,霍凌解下腰间水囊,拧开后先让颜祺喝。 小哥儿接过去“咕嘟咕嘟”灌了两口,舔了下嘴唇,疑惑道:“这水里泡了东西么?” 说罢还眯着眼朝水囊口子往里看,但口子太小,实在是看不出什么。 “早起泡了些桦树茸进去,昨天不是筛出来些太碎的,拿去卖也得被人挑拣,就留下咱们自己喝。” 霍凌也喝了几大口,把瘪了一节的水囊重新系回去。 他这腰上东西可不少,素日进山也是这般。 “常喝些对身子好,味儿不奇怪,也能解渴。” 桦树茸泡水喝起来就是一股子草木味,不过不涩嘴,温温和和的。 颜祺拿手背蹭了下湿漉漉的嘴角,看霍凌额边挂着汗珠子,他从怀里掏出帕子让他擦汗。 霍凌用完,脏兮兮的也不好再给夫郎用,随手放进自己的褡裢里,颜祺也没往回要,他出门带了好几条呢,就是防着在外出了汗脏了手没法擦。 回家后一股脑洗了,干得也快。 辰时初,夫夫二人到了保家镇。 十五的大集日热闹非凡,骑驴的赶牛的,连带像他们这般步行而来的,把进镇的那节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霍凌带着颜祺熟门熟路地绕行小道,后者只觉七拐八拐,等到从一条长长的巷子里出来后,眼前豁然开朗。 遥望道路尽头,似还有幢青瓦朱墙的庙宇,不走到跟前都能闻到淡淡的香火气。 霍凌占下一处地方,摘掉背篓,见颜祺盯着另一边望,开口道:“那是咱镇上的城隍庙。” 说到这里,他想起什么。 “过年时哥嫂定要让我去拜城隍奶奶求姻缘,我上香的时候还被香灰烫了一下。” 那时候霍凌本不想去,城隍奶奶面前和城隍老爷不同,全是些求子求姻缘的女子哥儿,他一个汉子挤进去算什么。 等出来后叶素萍见他搓手指,得知香灰落下来烫了手,高兴地拍了他胳膊好几下。 “你个傻小子,这是城隍奶奶显灵了!” 为此还惹了一个瞧好霍凌的婆子上来打听,只是一听汉子是赶山客就摇头撇嘴地走了,把叶素萍气得够呛。 后来叶素萍从镇上一路说回家里,讲今年霍凌定有好姻缘,别理那劳什子不识货的婆子。 当初霍凌打心底里不信,什么香灰不香灰,巧合罢了。 而今他却看向颜祺,用胳膊轻挨了下小哥儿的肩膀。 “这么说来,咱俩是不是该去还个愿?” 第16章 学着卖 颜祺没想到话头绕一圈落在自己身上,但不管怎么说,若是在城隍庙所求成真,的确该去还愿,这等规矩不能破。 而且真到了城隍庙门前,他还确实有些想进去。 四时赶山记 第18节 因为以前听老人说过,若是亲人去世,不得去坟前拜祭,便可去城隍庙上香烧纸,这样底下的人也能收到,有人惦记,就成不了孤魂野鬼。 他拿不准霍凌是说说而已,还是真的想去,犹豫了下问道:“那今天去么?” 霍凌本也是话赶话想到这茬,城隍庙就在这里,跑又跑不了,今日来不及,改日来也行。 然而此时他注意到颜祺眼神里隐约的期盼,念头动了动,意识到什么,点头道:“都到门口了,东西卖完就去。” 随即拿出卷起的草席,和颜祺一人一头扯平铺开,再将山货摆上去。 颜祺做事比他细心,猴头菇按大小排列,桦树茸和松黄黑一堆、黄一堆,和腰子草一样,放在开口向下卷起的麻布口袋里,显得多而干净。 摊子上最醒目的依旧是鹿角,高低错落地挤在一起。 最后则是一篮子鸭蛋,放在颜祺的眼皮子下。 今天不同于上次霍凌下山,大集的日子摆摊的赶山客多起来,又逢捡鹿角的季节,各个面前卖的东西都是老几样。 见差不多了,霍凌开始扯嗓子叫卖,连带鸭蛋一起,喊得好几人驻足。 颜祺则专注地坐在他身边,提防着有路过的人趁机摸东西。 以前在老家时,每次赶集都能撞见有人抓偷儿,手脚不干净的人多得很。 有些是趁人多顺你的荷包钱袋,还有的纯粹是小偷小摸,占些便宜,这家揪一把菜,那一家拎两个果,真报官了人家官爷都懒得管,可也实打实地恶心人。 谁家带来的东西不是辛苦种、辛苦采的,本也赚不得大钱,走几个时辰来一趟,能换几包盐糖就烧高香。 摊子上最好卖的东西无疑是“黑油子”,桦树茸要想变成“黑油子”,需得在树洞里生上好些年,可遇不可求,才一摆出来就引得一眼尖的凑上来问价。 霍凌熟练地报了个四钱一斤的价,对方立刻道:“你这价可有点高。” “要是一遭都拿走,价钱也好商量。” 霍凌认出这汉子是个牙行的牙人,这类人好每天游走街头打听各类货的行情,有些也会凭着灵通消息,低价将货囤买在手,等行情走高时再转卖出,或是受人雇佣,帮着进货。 他是不喜卖给牙人的,为了当中能多挣一份钱,他们把价压得极低,常常是磨破嘴皮子也做不成一单生意。 好在很快又来了个走商问价,别看保家镇小,可它是最靠近白龙山脚下的小城,是以除去大雪封路的时节,何时都不缺人。 也因这个缘故,镇子虽小却经贸繁盛,像那酒楼、客栈,大大小小开了好几家,入秋后常是住满了人。 最近市面上出的“黑油子”不多,走商发觉自己遇上了,眼底多是惊喜之色。 很快就将那牙人挤到一边去,不顾对方一脸不爽,以按一两二钱的价买走了三斤多的“黑油子”。 走商离开之前还不忘跟霍凌道:“我姓楚,住在镇上百顺客栈,若还有这等好货,你只管送过去,我一概好价收。” 霍凌应下,顺手送了他两块松黄当添头,但走商为了多寻货源,逢人便这么讲,实际赶山客手里不会常有好货,真主动送去了,他们也多挑拣压价。 因而他就是听听而已,松黄价廉,连着贵货相赠,赚个人情也无妨。 只是这开张生意过后,比起别家卖吃食和日用的摊子,在山货摊儿前面停下的人少得多。 在霍凌被一药铺伙计叫着,为那鹿角讲起价钱时,颜祺见有个夫郎蹲下来看鸭蛋,问什么价,如何卖。 他鼓起勇气上前道:“四文钱一个,都是这半月里的新鸭蛋,没一个破的,个顶个都好,腌成咸蛋都起沙流油。” 那夫郎手上动作一顿,抬头看他两眼,问道:“我听你口音不是本地的,是从关内来的?” 颜祺不解,但料着对方无甚恶意,仍点点头,“我是平安县的。” 夫郎惊喜道:“我家祖籍也是平安县,我就说你口音怪熟悉,像我爷奶。” 又言自己在娘家时和爷奶亲近,嫁人后一年里见不着两回,多是想念。 为这个,他让颜祺给他挑了八个鸭蛋。 “我也回家腌成咸蛋,让家里那口子就来下酒。” 颜祺挑完给他看,顺手择去粘着的鸭毛,夫郎觉他卖的东西干净,转而又看好猴头菇。 见干蘑菇从大到小站成一排,乐了两声,挑了不大不小的几个。 “我再要你三朵菇回去熬鸡汤,你给我算便宜些。” 颜祺没料到自己还能因遇见老乡而做成生意,昨晚霍凌教了他怎么用杆儿称,他快速回忆一番,把轻飘飘的猴头菇放上,看了好几眼刻度,在心里默算半晌。 “一共二十五文,加上鸭蛋是五十七文。” 想到对方说要自己便宜些,他不敢做主,偏过头去看霍凌。 本还担心霍凌在忙,顾不上,可汉子似乎后脑勺长了眼睛,他一看过去,霍凌就回过头,冲那夫郎笑了笑。 “这会子蛋价都贵,实是便宜不了太多,且不瞒您,这蛋是我们替村里人捎来卖的,这么着吧,您给个五十五文就成。” 小本生意上,抹个零星几文已是不错,利确实薄,人人心里都有数。 买菇的夫郎见秤杆高高的,菇的品相不差,痛快掏了钱。 霍凌回去同那磨了半天价的伙计又说几句,生意却是没成,伙计抬步走了。 他也不恼,知晓对方多半是去别家问价,要是觉得自家合适,早晚还会回来。 弗一转身,就见小哥儿捧了一把钱给他,他扬唇道:“你这头也开张了。” 刚刚伙计话赶话说得急,他没顾上颜祺,余光看了两眼,见颜祺拿了秤称菇,动作没差错,便没多话,只始终分神听着。 颜祺也挺高兴,觉得自己总算帮到了霍凌。 “那哥儿爽快,还说他爷奶和我是老乡。” “这就是缘分了。” 霍凌让颜祺把钱一齐收在钱袋里,不用给自己。 “我以前就嫌钱袋挂身上碍事,这遭辛苦你替我收着。” 颜祺动作顿了顿道:“那先装我这里,我把咱家的和大嫂的蛋钱分开,省的回家再数。” 他仔细把铜板分别装进两只钱袋,各自系了口,再揣进怀里拍了拍,这样怎么也掉不了。 过后近半个时辰,来问价的人不少,间或散卖出去两三斤普通的桦树茸和松黄,一斤晒干的腰子草。 东西要是离霍凌近,他就顺手称了卖,称了两次注意到颜祺一直往秤上看,趁没人时把秤递出去。 “你拿着练练手。” 颜祺确实这么想,见霍凌肯给自己,小声道:“那你也再看一遍,我怕看错了。” 多收了钱买主一定会说,少收了人家可不一定愿意补上。 霍凌不由笑道:“也不是有人来买东西才能使秤,你在摊子上拿几样东西练着称不就行了,和在家我教你时一样。” 颜祺愣了下,旋即也笑了。 是这个理,自己怎么刚刚没想通。 实际上颜祺学得很快,来上几次就愈发熟练了,不必贴上去细看,瞄一眼就知斤两,不知道内情的,根本看不出他今天头一回用杆儿秤。 霍凌落了闲,独剩下叫卖的活计,时不时还安抚一番看上去有些着急生意的颜祺。 “这季节里咱卖山货的就是这样,少有野菜、野蘑之类普通人家能上桌的,需耐着性子等人来收个大宗,今儿散卖的都算是多的,急不得。” 颜祺头一次来,把话记下。 但撇去山货,鸭蛋倒是卖得好,叶素萍擅养禽畜,鸭蛋个头都比别家的大,价钱却是差不离,眼看卖得就剩最后几个,是壳上有点脏的。 上午过半,先前来过的药铺伙计果然杀了个回马枪,问霍凌拿两对鹿角。 鹿角论斤称,白龙山上有两类鹿,一种体型大的马鹿,一种体型小的花鹿。 若卖鹿角和鹿茸,是花鹿的更值钱,马鹿角别看偌大一个,费劲扛下山卖不出个一钱银,无论是买主还是赶山客皆看不上。 霍凌以前图新鲜捡过一双极大的马鹿角,往山屋墙上凿了钉子挂着装饰,起初自觉气派得很,后来就随手当成衣架子用。 眼前这药铺要的,则是两对大小合宜的花鹿角,一只鹿角常见是两三斤沉。 霍凌把四只挨个称过,共是九斤二两,将零头抹了,按着四十文一斤的价卖出,得了三钱余六十文。 “本地的药铺怎不收桦树茸和松黄?” 颜祺目送药铺中人远去,见人只看鹿角,对旁的不分半个眼神,心下有疑问,想到便问出口。 “因这几样不算是正经药材,不必配成方子熬了吃,更似民间偏方,故而药铺不专门收,有人平日里想买,也是来集上寻赶山客,毕竟咱手里货新鲜,价还低,只有那等关内来的药商见着了会包下。” 颜祺恍然大悟。 “真是一样东西一个说法。” 他现今是赶山客的夫郎了,以后这些东西都要懂才好。 第17章 熟面孔 两人守着摊子,眼瞧着日头越来越高。 到正午时,在茶水摊子上添过一回的水囊再度喝空。 帮着叶素萍卖的鸭蛋一个不剩,余下一斤半的腰子草让两个结伴的汉子各自一半分了去。 想到这东西的效用,颜祺拎着上秤时不禁想:这得腰子多不好才要买这么多回家喝,晚上还睡觉不? 且他也想不通,晚上被窝里那档事和腰子有什么关系,比起腰子,好似更该补补手腕子。 霍凌自是猜不到夫郎在想什么,他单见人拿了个家里用旧的秃毛小炊帚,细细扫掉席子上残留的草屑,甚至没注意这东西何时装来的。 看了几眼,他也上前帮着打扫,颜祺却没让他上手。 “我这人闲不住,就爱擦擦这扫扫那的,其实也不脏。” 霍凌便知这是颜祺打发时间的法子,遂没再上前了。 本还在想午间买两样吃食回摊子上吃,结果运气不错,没等犯起饿,剩下的几斤山货也有了去处。 “这些松黄是两斤三两,我也赶着收摊,便宜卖了,先前都是卖三十文一斤的,现下算二十五文,多的三两有些碎,算送的,老爹你给个五十文拿去。” 霍凌靠这说辞勾回一个嫌价贵,问完价又走了的老汉,好歹把摊子清了空,就剩两双鹿角,品相较之前卖出去的两双差一些,偏小,上面的瑕也多,一看就是出自两头格外好斗的公鹿。 遂一并让了让价,三十五文,两双八斤,卖了不到三钱。 “走,吃饭去。” 霍凌将草席卷起,空了的蛋篮子也朝背篓里一丢,心情爽快。 四时赶山记 第19节 东西都卖净了,下午不必再熬,且今天有颜祺陪着,能带小哥儿吃顿好的,还能去城隍庙逛逛。 “老板,来两碗肉卤的炸酱面。” 霍凌带着颜祺去了家自己常来的小面馆,一共只能搁得下五张桌,饭点里坐得满当当,可见生意多好。 颜祺把手搭在裤管上,模样颇是拘谨。 邻桌比他们先来,这会儿面已端上,海大的两只碗,里面卤子冒了尖,看得小哥儿眼睛都睁大了。 “一碗这么多?” 他抬手悄悄指,凑近问霍凌。 霍凌忍住揉揉夫郎脑袋的冲动,“你在关外呆久了就知,这边吃食都这般,量大管饱,那些个关内来的人都这么说。” “自家都舍不得这么吃呢。” 颜祺没问霍凌这一碗多少钱,想着霍凌来这里肯定是爱吃的,自己说多了,倒像是要管着人花钱一样。 不说别的,味道闻着是真好,坐在这里都能闻见。 “不过我以前没进过食肆,只在街上吃过一回素面,要八文钱。” 他比划了个“八”,继续道:“等闹起灾来,一碗面先是涨到了十几文,后来那面摊便撤了,任是做这营生的,也买不起白面。” 那顿面真是香,逃难路上做梦时他还梦到过几回,算是从前难得出门在外吃过的东西。 回忆到这里便让他强行收住了,再多想下去,无非是再伤心一场。 霍凌觉察到小哥儿的失落,他在那单薄的肩膀上轻捏一下,起身去了柜台,回来时手里多了碟豆干子。 “面还要等片刻,它家卤豆干子也好吃,你尝尝。” 接着从桌上筷筒里抽了筷,自然而然地夹起一块喂颜祺。 后者没躲过,只好张嘴咬了一口,旋即微讶,“是甜口的。” 他倒不知豆干子还能这般卤。 细品了品,该是放了好几种不同的料子,家中做卤,少有舍得下料和放糖的,那些香料价贵,一样只要一两,加在一起都是不少钱。 也不怪吃食都是外面的更香,有些钱合该人家赚。 霍凌把剩下半块直接填自己嘴里,“是不是还不错?” 豆干子算是小菜,切得方方正正,一碟子有八块,吃到还剩四块时炸酱面总算上来了。 卤子香气扑鼻,下面的面条不是白面而是黄面条,是用当地的苞米面扯出来的,看着金灿灿。 因这时节没有鲜黄瓜做菜码,便搁了些后厨自己发的嫩豆芽,竟也算爽口。 颜祺暗暗抿了下口水,见霍凌埋头吃起来,他方才挑了一筷子到嘴里。 “好吃不?”霍凌等他咽下第一口才问。 小哥儿用力点头,扬起唇角道:“好吃。” 奈何这一海碗的面条实在是太多,他吃了好半天,只觉得肚皮都要撑起来了,说句话就要打嗝,面还剩了小半碗。 “吃不下了?” 霍凌那一碗早就吃完,留了两块豆干子给颜祺,见人剩下,料着八成是吃撑了,本在家里时饭量也没多大,稍微吃多一点就积食。 为这个他还跟大嫂学了揉肚子,本是用在吃饭没数的小孩子身上的。 见人目露犹豫,他道:“吃不下别硬塞,回头难受的是自己。” 说罢伸了手去接碗,他知颜祺顾虑什么,受过饿的人最看不得浪费。 “余下的我帮你吃了就是。” 炸酱面这东西,吃起来碗里定是算不上干净,酱和面早就搅和在一起,混做乱七八糟的一个碗底。 “这我吃剩的……” 霍凌淡然道:“两口子还说这个。” 嘴都亲了,一根面条分两口也算事? 再者他饭量大,别说再帮颜祺吃一个碗底子,就算再端来一碗也吃得下。 结账时颜祺数了三十五个铜子出来,一碗肉卤的炸酱面是十五文,一碟豆干子五文,不算面条,里面肉实是不少,这价在食肆里的确实惠。 但一顿饭吃三十多个钱,以前颜祺是想都不敢想的,都赶上十多个鸡蛋了。 “吃好您再来!” 面馆的小老板热情,肩膀上搭着汗巾子,一路给送到门口。 过了午,街头依旧热闹,迎面走来一群晒得黢黑,风尘仆仆的人,各个都是大包小包,背了满身。 离远时颜祺本以为是外来的流民,离近了方知不是,这些人体格都很精壮,当是卖力气谋生的。 其中有个身量矮小些的,裹了块头巾,穿褐色短打的男装,脸上也是黑黄色,远看就似个黑瘦的汉子。 颜祺随着霍凌向前,与他们擦肩而过,不经意间同那“汉子”对视一眼。 他心悸一瞬,猛地捏住了霍凌的衣袖,等人走远了方缓缓松开。 霍凌见夫郎脸色骤变,眉头锁紧,下意识把人护在身后,回首问道:“怎么了?” 颜祺快速摇摇头,示意霍凌继续向前走,直到一口气走到城隍庙门口,能看到庙里萦天的青烟,他方抬眼看向霍凌,悄悄道:“我刚刚……好像看到田哥儿了。” “田哥儿?” 霍凌默了下才想起来,“你是说那个去了沈家的田哥儿?” 这下他也忍不住瞪大眼,“可他不是……” “我也不知,可看着像,他把脸涂黑了,连带孕痣也遮住。” 颜祺越说越觉得离奇,自言自语道:“应该是认错了,多半就是个长得像的汉子。” 但关外的汉子确实很少有那么矮的。 霍凌回忆一番,问颜祺可是在那行黑壮汉子中看到的。 他道:“那行人里打头的我认识,镇上人都叫他燕老大,是个木帮里的大把头。” 颜祺不解,“啥是木帮?” 难不成是做木工的? 霍凌与他解释,原来木帮指的就是在关外靠伐木、运木为生的行当,他们自成一派,有自己的行当规矩,例如运木头的又叫“放排子”,里面说了算的就是“大把头”。 “一入冬大雪封山,旁人都在家猫冬,只他们会进私山的林场里伐木,砍够了木头,运到江边,等开春冰化,再扎成木排子连人带木顺水漂,运到东边靠海处,上船走水路卖到南边去。” “不管那是不是田哥儿,就算真的是,他要是混进了放排人里,还有心掩饰,那沈家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尤其那还是燕老大的排子。” 放排是赌命的生意,大江大河上,一旦翻了水就是尸骨无存,但要能平安回来,一票赚得抵得上别人两年。 干这行的,一不怕死,二不缺钱,能做上大把头的更是有些本事,多少有点黑白通吃的意思,如此才能防着半路扒排子打劫的水匪。 到了东边,把木头卖出,也是需有路子,识得人的。 颜祺听得一愣一愣,未曾想世上还有这行当,以前从未听说过。 “那一路上他们怎么吃喝?” “木排子就像一艘大船,上面可以搭棚子,再额外雇个烧饭的人,白日吃喝拉撒都在上头,夜里再靠岸,沿路岸边会有歇脚的脚店,专做木帮生意。” 霍凌说到这里,想了想道:“要说田哥儿就是这个上排子烧饭的,倒说得通。” 颜祺若有所思,“那要真是田哥儿,也算找着了条路。” 各人有各命,不管是不是,他也不会上去相询,就如沈家内宅究竟发生了何事,真相如何,同样无从知晓。 进得庙里,两人共买了一束香,霍凌取了香,转而又让负责收钱的老道取了两刀黄纸,到手后自然而然给了颜祺。 “拿着,一会儿有用。” 颜祺惊讶地捧着黄纸,嗅着自其上飘出的淡淡香火气,想说什么,又觉喉头哽住,只余望着霍凌,目光闪动。 霍凌上前,把黄纸往上轻托一下,沉声道:“我这做儿婿的,没机会去岳父岳母坟前拜祭,既来了此处,也该表表心意。” 颜祺吸了下鼻子,垂下头去,良久方道:“我替爹娘谢谢你,他俩要是见了你……定会替我欢喜的。” 第18章 祭亡人 进得大殿,挨个拜过城隍老爷和城隍奶奶,还旧愿,许新愿。 “叮当”几声,是霍凌朝功德箱里丢了香火钱。 两人依次从蒲团上起身,这一排有四个蒲团,最靠边的一个上面睡了只黑白花的猫,人来人往也不见它走,也不见人来驱赶。 颜祺朝那多看了几眼,不知霍凌注没注意到,于是他拽了拽霍凌的衣裳。 “你看,那有个猫。” 霍凌看过去,笑了笑道:“我以前来也见过它,是庙里养的。” “还养的挺胖。” 颜祺弯了弯眼睛。 “庙里常布施粥米,存的粮怕是不少,耗子肯定多。” 又看了半晌,瞧着殿外一连进来数人,快要站不下了,他们才离开。 霍凌寻了个路过的小道士,问哪里可以给过世的亲人烧纸,小道士给他们指路,“大殿后面有个大香炉,那里就可以。” 还问霍凌和颜祺要不要给逝者做法事,霍凌摆手说不必,小道士也没多言,叮嘱几句烧纸时的规矩,如此这般方能让亲人收到云云,说罢行了个礼就走了。 霍凌和颜祺以前确实没做过这事,诸如此类的老规矩,多是老一辈人懂得多,再教给小一辈,一代一代往下传。 依言到了香炉旁,正好没有人在,炉内有不少燃尽的纸灰。 颜祺对着香炉念了一遍爹娘名姓,生于何处,葬于何处以及生辰年岁,可惜具体的八字他并不知。 那边霍凌已将纸钱投入炉中,用一根香借火,示意颜祺点燃。 黄纸烧得迅速,火苗升高后没多久便逐渐消散,颜祺擦了擦泛湿的眼睛,复又朝大殿的方向拜了拜。 四时赶山记 第20节 做完这件事,好似压在心头许久的一块大石被搬开了,霍凌眼见颜祺眉眼神情都松快了不少。 人活于世就是这般,有个念想和寄托,很多事更容易想开。 自己丧亲日久,早过了想起来就会伤怀的时候,可他的夫郎,怕是还需好一阵子才能彻底放下。 …… 离了城隍庙,不急着回程,还需扯红布做腰带。 这个不需多,二尺足够,布行伙计一看是买红布的就知是为了什么,收钱时不忘说了几句吉祥话。 布行隔壁就是间不大的绒线铺子,各色彩线铺了满柜,霍凌见颜祺一直朝里看,便道:“进去瞧一眼,看有没有想买的,也好带上山去。” 颜祺想说不必,可转念一想上了山添置东西确实不方便,现下在家,缺什么还能问问大嫂有没有。 他迟疑道:“我想着绣几方帕子,送大嫂、英子还有明哥儿,家里彩线还是少了些。” 其实给霍凌绣的红豆荷包也没有合适的色,红色是有,先前霍凌买了,但绿色尚缺。 不过他没主动提,与其把没做好的东西挂在嘴边,不如到时候直接拿出来。 “多简单的事,走,来一趟就挑全了。” 绒线铺子小小一店面,看着甚至有些杂乱,掌柜的如同坐在盘丝洞里似的,但你想要什么,她一伸手都能给你寻出来。 以霍凌的身高,站在里面显得铺子愈发逼仄,赶巧又有个夫郎往铺子内进,抬头瞅见他还吓了一跳。 继续留下去就挡人生意了,他只得退出去,在门口等颜祺。 “炉果儿嘞——卖炉果儿——” 一小娘子挽着篮儿沿街卖点心,炉果儿是白面加糖,混上鸡蛋做的吃食,家家多是过年才能做来吃,平常街上常有卖的,也是哄孩子时方舍得。 霍凌叫住她,问怎么卖。 “五文钱三个,您要是要十文钱的,我再多送您一个。” 炉果儿个头不大,咬几口就没了,霍凌算了算道:“那给我拣上二十文的。” “成,那多送您两个。” 小娘子模样伶俐,立刻数着数给他点了十四个出来,拿裁好的油纸一裹,霍凌摸了摸道:“竟还是热乎的。” 小娘子笑了笑,重新把篮儿上蓄了棉花的干净罩子盖回去。 “可不是,两刻钟前刚出锅,我赶着就出来卖了,您要是吃着好,下回再来,我总在这附近几条街转悠。” 霍凌揣着炉果儿等小哥儿买好线出来,两人各拿了一块儿边走边吃,实是酥脆又香甜。 如此吃着零嘴逛街市的经历,从前颜祺从未有过,觉得新鲜的同时又格外珍惜。 小小一个炉果儿,他分了好几口才舍得吃完,连油纸上剩的一点渣渣也舔干净。 大约是觉得他爱吃,当天夜里喝完药,霍凌变戏法似的又摸出一块炉果儿给他。 颜祺舔了舔唇,心道自己的嘴巴也是被养刁了,比起饴糖竟还真的更馋炉果儿。 “白日里都吃过了。” “难不成一天只能吃一块?哪来的这规矩。” 霍凌见颜祺不接过去,便从中间掰开,一人一半,这下小哥儿总算乐意吃了。 两人胳膊挨胳膊,像那山里树上捧着松果儿啃的松鼠似的,分完了一块点心。 吃完以后,忍不住相视一笑。 颜祺道:“咱俩可真是够馋嘴的。” 以前就算在家里,也没有这样吃零嘴的,英子嘴馋,照样被爹娘管着,哪里像他俩,躲在屋里“无法无天”。 “这就是当大人的好处,尤其是刚成亲还没有孩子的时候。你不知大哥大嫂,有英子前还隔三差五常做俩小菜,喝两口小酒的。” 一下子说到孩子身上,颜祺抬手蹭了蹭嘴角压根不存在的点心渣,红着耳朵侧身下炕。 “我去接水,咱俩漱个嘴,准备睡觉了。” 霍凌紧跟其后,把剩下的药碗端出去洗干净。 加了点盐的水涮去了嘴里的甜滋味,吹灯前霍凌瞥见了收在针线筐里的桂花头油。 这是今天在镇上新买的,下山后他问了才知,货郎上回进村没带头油,颜祺没买到,也没跟他讲。 倒也是正赶上了,镇上卖的比货郎手里的要好得多,当然也更贵些,一罐子五十文。 怀着小小的心思,他贴着夫郎,将脑袋搁上枕头。 荞麦皮的枕头有一股沙沙声,他喜欢睡平的,颜祺则喜欢抖一抖,把荞麦皮堆在靠下的地方,将脖子垫起来。 颜祺见他进被子,也翻了个身朝向他。 “明日你梳头,记得用那头油试试。” 颜祺听罢却道:“我……想留着过两日再用。” 霍凌开始还想劝颜祺别那么节省,他听大嫂说过,头油就是要常用着才好,英子从小也用,现在头发黑油油的,谁看了都夸。 一听这个,转念一想,过两日岂不就是两人摆喜酒的日子,那等等也无妨。 “好,那就过两日再说。” 现在身边的夫郎虽说没有桂花香,却有一股子药香,一样好闻的。 —— 霍凌下山这几日,可谓一日没闲着。 一日赶集销货,一日往双井屯拉回了新箱柜儿,一日再去见了回灶人和屠子,好说准了当日来掌灶和送肉之事。 因算着来的人比预想中多,他从山上猎的兔和榛鸡都不太够,还不得不另寻猎户额外买了几只添上。 再一眨眼,便到了正事关头。 三月十八,下山村霍家门前的鞭炮足响了一刻钟方歇。 虽只是补个喜宴,但除了省去接亲和送亲,其它的一概不少。 霍家从村长周家,请了周成祖的长媳孙氏做全福娘子,为颜祺梳头上妆,顺道铺床撒帐。 孙氏生了个银盘脸,描细柳眉,一副宽腰身兼垂珠耳,谁看了都说她是有福气的面相,近些年里,下山村和她娘家村里有人成亲,多是请她上门的,为此光是礼钱就收了不少。 事儿做多了,手上也熟。 “这头油香得很,看看抹上之后头发多黑亮,可是在城里买的?” 这会子她笑吟吟地帮颜祺挽发,见桌上的头油是新启封的,一股子桂花香,甜而不腻,不似进村货郎卖的便宜货,遂有此一问。 颜祺看了眼铜镜中的自己,其实人还是那个人,但颊上和唇上抹了点胭脂,好似令气色亮了几分。 他暗揪着衣摆,压住心中紧张,浅笑答话道:“是先前去镇上赶集时买的。” 孙氏夸赞:“定是二凌的主意,我早说那孩子仁义,别看迟迟不娶亲,一旦娶了,保管是疼人的。” 她几下子替颜祺束紧头发,哥儿的发式简单,比不得女子有各式各样的发髻,尤其乡下哥儿,多是和汉子一样束起来,至多在干活时裹个头巾。 但颜祺文静秀气,稍微梳洗打扮一下就不差。 颜祺没有陪嫁首饰,没什么能妆点的,这也不稀奇,村户里穷人多,能穿身新衣踩双新鞋便足够体面,有首饰是添彩,没有亦是寻常。 “转过来我瞧瞧。” 孙氏用沾水的梳子替他抿了抿最后几丝碎发,轻扶他下巴教小哥儿微微仰头,端详一二,满意道:“多好的模样,一会儿二凌见了,定是移不开眼嘞!” 吉时未到,新夫郎还不能出门,孙氏忙完自己应做的,留他在屋,独自先出去,片刻后肖明明进来,身旁还跟了个小尾巴霍英。 “素萍嫂子忙不开,让我帮忙照看着英子,顺道进来陪你说说话。” 肖明明凑近些看颜祺,好奇问道:“小祺哥,你搽了胭脂?” 颜祺抬手欲捂脸,“是孙大嫂子拿来的,我本说不用了 “哪能不用,成亲这日就要漂漂亮亮的才好。” 林家无甚余财,加上林长岁没了的爹在世时没个正形,和好些亲戚都闹得不愉,所以林家没打算像霍家这样摆酒。 肖明明对颜祺羡慕归羡慕,却没因此怨林家,席面都是摆给外人瞧的,关上门过好自己日子才最要紧。 就如现下这般,能有个机会过来见着友人出嫁,帮忙操持一二,吃顿喜酒也是极好的,过去哪敢想呢。 他低头笑问霍英,“英子,你看你婶伯美不美?” 霍英毫不犹豫,“当然美!” 颜祺让两人哄得脸红,坐下来闲聊了半晌,就听得屋外人声愈发喧嚷起来,便知是请来的客大抵都到了。 第19章 摆喜酒 一墙之隔的院子里,霍凌身穿周正干净的布衣,腰系簇新鲜红的腰带,正立在门口招待来客。 “大俊,快看你二凌叔,嘴唇子都快咧到耳根子了!” 听得一声熟悉的打趣,他看过去,见着杨庆生牵着儿子杨俊,与媳妇夏青曼往这走,满脸欠兮兮的高兴劲儿。 到跟前后拱拱手,“兄弟,话不多说,新婚大喜!” “二凌叔新婚大喜,百年好合!” 杨俊这孩子别看淘了些,在外面也是真大方,跟谁说话都是响亮亮的,十分讨人喜欢。 “谢谢大俊。” 霍凌揉一把他脑袋瓜,又朝夏青曼颔首示意,继而低头道:“有日子没见,又长高了,加把劲努力长,以后肯定比你爹还高。” “你夸他就夸他,怎么还捎带上我。” 杨庆生左右手都提了礼,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往里走,见了霍峰和叶素萍便上前问好,“大峰哥,嫂子,我这东西放哪儿好?” “一张碎嘴子,就不能少说两句废话。” 夏青曼笑嗔一句,继而冲霍凌抱歉道:“我俩本说好早些来搭把手,结果让生意上的事绊了下,今天才往回赶,好歹是赶上了。” 霍凌道了谢,摆手道:“咱两家谁跟谁,都自己人,千万甭客气。” 四时赶山记 第21节 他拍一下大俊肩膀,“英子前两日还念叨你呢,你去寻她耍去,大个儿也在后院。” 杨俊一蹦三尺高,撒手就没,夏青曼问了霍凌颜祺在何处,说是先进去和小嫂子打个招呼。 杨庆生眼里更是有活儿,把带来的礼放下后,便赶紧搬了张桌,铺好自己带来的纸张笔墨,坐在门口替霍凌记起随礼单子。 毕竟是在镇上做生意,不能说肚子里墨水多少,基本的识字记账还是会的。 杨家是城里有铺有屋的生意人,在下山村面子不小,来吃席的人见是他在门口记礼单子,不免对霍家高看一眼。 加上请的还是梁灶人,进去坐下后都说霍家这场席面不是随便摆的。 “看来是对那哥儿上心。” “虽没见过颜哥儿几回,但看着是个本分的。” “本分就行,这外来的就怕不安生,哪天再跑了,找谁说理去……” “哎呦,人家大喜日子你说这个!” 没成想这还不算什么,晚些时候村长周成祖也来了,还带着家里几人,一进院就被请入主桌。 村里人知周成祖和霍老栓之间有交情,那日要不是他多说一句,兴许霍凌和颜祺成不了。 为这个,有些村里抠门惯了,只掏薄礼就敢带着全家老小到处蹭大席的,也不好意思做的太过,怕传到村长耳朵里,回头被穿小鞋,咬着牙跺着脚,多少又往上添了些。 这次摆酒,霍家顾及有外村亲戚,没将开席的时辰摆在黄昏,而是改在正午时。 眼瞧着日头高挂,一辆牛车载着几人从村口的方向过来。 车头大马金刀坐一魁梧汉子,正是霍母的兄长,霍家兄弟的大舅岳松柏,连带夫郎乔氏,以及长子一家三口。 两人还生了个哥儿,随着夫君去了外县经商,瞧着是没赶回来。 霍凌见了母家亲戚,难掩欢喜,两边隔得远,除了过年走动,平日少有能见的机会。 一串舅舅舅伯、表哥表嫂的喊过去,再进门时,彼此都亲亲热热。 霍家这头少亲戚,主桌除了周家人,其余都是岳家的位子。 紧靠着的略次一桌,是杨庆生这等与霍凌或霍峰交好的村里人家,平常有个什么事,皆是二话不说肯帮忙的。 以及因肖明明和颜祺交情深的缘故,林家母子二人这回亦坐了这桌。 “好小子,可算是成亲了,我和你舅伯听说是还不敢信。” 岳松柏先是朝周成祖见礼,随即“邦邦”拍了霍凌后背两下子,咧嘴直乐。 外甥一把岁数还打光棍,舅家何尝不愁,次次过年见时都念叨一遍,只叹平日管不到那么远,到底是霍家人,不是岳家人。 至于娶的是本地人士还是外来的流民,反倒不重要,长林县本就多外来户,祖籍尽是关内的,谁也不必看不上谁。 “等礼数走罢,我带祺哥儿出来见过舅舅一家。” “好好好,这头不必你费心,快去外头招待乡亲去。” 待到摆出来的十来张尽数坐满,霍凌整了整衣裳,去门前接夫郎。 颜祺由孙氏和叶素萍一左一右陪着,腼腆含笑,伸出手去任由霍凌一把握住。 满院的笑声和起哄声夹在一起,两人便在这吵吵闹闹里简单过了礼。 两人双亲俱不在,便拜了主桌的长辈们,末了对拜起身,同敬了来客一杯酒。 结束后,各桌早就等不及地动筷开吃了。 席面上八个菜,皆沾着荤腥,四道大荤是铁锅炖鱼、蘑菇榛鸡、干炒兔丁、猪肉粉条,还有一桌一盆的凉拌猪杂碎,其余几道素瓜菜里头也都切足了肉片子。 乡下办席,要紧就是油旺、肉多、酒足,谁来此处都不是为了吃菜叶子的,何况这时节还只有干菜叶子。 梁灶人的灶上本事没话说,样样都是色香味俱全,举筷的人连道今日自己有口福。 似那榛鸡和野兔,就算山上到处都是,也并非人人进了山就能逮到的,城里人偶尔还舍得花钱买来吃,乡下哪个舍得,这遭吃两口香个嘴,绝对不亏。 酒敬了一圈,好些桌上的汉子已喝得脸红脖子粗,都是素日在家里馋酒,又被管着没法敞开喝的,多借着吃席的时候喝个够,作为主家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摆席面就图个热闹。 还有平日不太敢招惹霍凌,今天仗着是人家大日子,缠着要敬酒,不喝就直说是不是不给他面子的。 见外面闹腾得越来越不像话,一派酒气熏天,霍凌寻了个机会,先把颜祺送回了屋。 杨庆生趁机和林长岁一起,把那烦人的苗家汉子架到一旁。 这人就是官媒来村那日,对着两个哥儿评头论足的郑婆子的儿子,在家行三,因是家里唯一的小子,取名守根,村里人也惯叫他一句苗老三。 他起先听闻老娘没看上人家,说什么貌丑不好生养,便没当回事,心道自己肯定能寻到更好的。 可后来在村里见了颜祺和肖明明,惊觉人家哥儿颇有姿色,且与霍凌以及那林家结巴有说有笑,端的是恩爱非常,心里酸得都要冒汤了。 为此回去还和老娘吵一架,把郑婆子给气得病倒,到现在都没顺过气来。 这不,为此今天郑婆子都没能来吃席占便宜,他倒厚着脸皮到了,随的礼也干巴。 杨庆生还是方才听林长岁磕磕巴巴说一通,搞明白当中这通自己错过的官司,顿时越看姓苗的越气不打一处来。 眼见霍凌一脱身,他俩立刻把人给拎走,不是想喝么,哪里用霍凌出马,只他两个,足够把人喝到桌子底下,回去吐到亲娘都不认。 这厢霍凌把颜祺安顿好,出来时就看见林长岁在向苗老三“劝酒”。 问题是林长岁话说长了就结巴,对着不熟的人素来怎么省事怎么来,别人说了他不想听的,他也能借口说耳朵不好听不清。 于是这会儿开口就仨字,“来!干了!” 然后哐哐就是一顿喝。 再看苗老三,早就喝得眼睛发直,最后还是同桌的人上来拉了拉,打了个圆场,强行把苗老三拽走按下,杨庆生和林长岁才肯放过他。 这之后过去差不多一个时辰,总算吃了个杯盘狼藉,各家相携着散了。 岳松柏吃了个醉,连喊着今天高兴,谁都拦不住,好在还有儿子能赶车回村,在东屋里躺了几刻稍稍醒了酒,也就收拾着回了。 不然留在这处也没地方住,还得赶夜路。 走前岳松柏拉着两个外甥的手,怪是舍不得。 他只一个小妹,走得却比当大哥的还早,好在留下的两个小子争气,思及往事,眼眶子都泛红。 “过年里记得往我们那处去,早来些,多留几个时辰。” 且叮嘱霍凌进山时务必小心,“现下和从前不一样,是有家有口的人了,钱这东西,够吃够喝就罢,咱不干那等为了钱不要命的事。” 想当初霍老栓要是办事稳妥些,也不至于早早出事,留下他小妹孤儿寡母。 曾经他也怨过妹夫,但人死如灯灭,现在这些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霍凌知晓舅舅的心结在哪里,边听边点头,无有不应。 有些人吃了酒话就变多,话匣子一开再收不住,岳松柏就数这类人。 眼看到了门口好半天,车都套上了,汉子还说个没完,夫郎乔氏看不下去,喊上儿子强行把他搀走。 不然霍家人别的不干,光应付他便够了,忙了一天,家家大小都累,他们早走,人也好早收拾罢了歇息。 几个时辰前迎着牛车来,而今目送着牛车走,至此院子空下,片刻前还吵吵嚷嚷的地方重归静寂,门前只余一地的鞭炮纸皮,灶上还有一些个没动的饭菜。 这吃席的日子里,外人是肚圆滚饱的走了,自家人光顾着忙,哪有工夫,当下赶紧热了热,一人一个碗安生吃了顿。 煮的醒酒汤多数进了霍峰和霍凌的肚,叶素萍也喝了些,同样灌了一碗,酸得龇牙咧嘴,但酒气确实压住了。 家里人少,霍凌和颜祺也不算是正经“新人”,没在屋里躲闲,吃罢饭就挽起袖,陪着一道拾掇到天擦黑。 院子扫干净,霍家兄弟搬着桌椅板凳去还了,叶素萍和颜祺进屋理了理来客随的礼,关系远的多给喜钱,关系近的则喜钱之外还有东西。 像是杨庆生两口子就拿来了一匹细布、两包好糖、一匣子镇上才有卖的粗红喜烛,共是个吉利数,整三双六根。 岳松柏一家子光礼就备了三份,当舅舅舅伯的一份,两个表哥家各一份,其中小表哥人虽是没来,岳松柏这个当爹的也替他全了礼数。 凑在一处,钱给了八百文,额外还有两匹布、两坛子好酒、一对儿捆了翅膀的大鹅,属实算是厚礼,一般人家成亲前下定的聘礼也不过如此。 村长家日子过得好,不差钱,更不会跌份儿,礼钱给的是吉利数,足够体面,另也是一坛子酒、一只鸡、一只点心匣子。 东西暂不提,礼钱全都点算完,就如先前所料,霍凌成亲晚,这些年光是往外掏,现下总算见了回头的。 如此花在席面上的钱不仅回了本,还多出来几钱。 第20章 做新郎 “这是喜钱,一共三两半,三匹布搁在那头箱子里了,余下的都还放在外面,大嫂让我问问你,是带去山里还是怎么着。” 今天家里人都累了一身汗,晚上架锅烧水,全都洗了个痛快澡。 霍凌进门时脖子上还搭着布巾,凑近时颜祺闻到了皂角的味道,很清爽。 “用得上的就拿,用不上的先放在家里。” 他想了想道:“钱都拿着吧,放在山里反而踏实,料子搬上一匹,活鸡活鹅就不要了,咱们去山上能打野味,不如留给大哥大嫂。” 至于其它吃用,上山前再说,并不着急。 “那明天剪几段麻绳,穿好了存起来。” 颜祺隔着布把沉甸甸的铜钱抱走,他还从没经手过这么多钱。 不过喜事随礼,说白了就是你给我我给你,没有谁家亏了赚了的说法。 将眼前最后一桩事忙完,两人也都洗了个干净,望着桌上点着的红色喜烛,一时都沉默下来。 有时候明知接下来要做什么,还没挑明前的时候反而尴尬。 最后还是霍凌把布巾一甩,清清嗓道:“累了一天,咱早睡吧。” “嗯,好。” 颜祺深知今天的“睡觉”肯定和平日不同,在村人面前走了明路,自己已是板上钉钉的霍凌夫郎,大喜当日夜里,肯定是要圆房的。 他不清楚圆房具体该做什么,只隐约记得以前听说过,做媳妇和夫郎的要主动一些,汉子会更喜欢。 越细想,心里就越打鼓,本还以为霍凌说睡觉,肯定是要熄灯的,结果对方去桌边转了一圈也没熄,但手指攥在一起,像是拿了个东西。 殊不知此时的霍凌心里头想的也不少,他刚刚背对着小哥儿,从另一件衣裳的怀里摸出个小瓷罐来。 这是买桂花油时顺带买的,结账时给那伙计使个眼色,悄无声息地便塞过来,小哥儿压根不知道。 说实话,到他这个岁数,虽是还没成亲,可该懂的早就都懂了,为此特地买了东西备着用,听闻用了这个哥儿家的才舒坦,怎料真要拿出来时脸上还有些臊。 四时赶山记 第22节 把罐子拿稳,回过身去,见颜祺跪坐在炕上,眼神很是迷茫。 “不熄灯么?” “一会儿吧。” 他知道颜祺有点怕黑,真熄了灯,什么也看不见,说不定反而不好。 颜祺也不懂,霍凌说什么就是什么,等人一并上了炕,他顶着大红脸,去帮霍凌解衣裳。 可是后面的事却和他想的不一样,上衣的衣带才刚解开,他整个人就已被霍凌压着倒下去。 紧接着身上一凉,是他自己的衣裳也被扯松了。 “今天晚上,和之前……不太一样。” 霍凌亲了亲夫郎的眉心,抬手轻遮住他的眼。 颜祺睫毛动了动,扫得他掌心泛痒。 …… 烛泪滴答,落在旧木桌上。 而在霍凌身下的小哥儿同样泪眼朦胧。 “熄灯……” 颜祺只觉得脑子里一团浆糊,起初是有些疼的,后来就好了很多,却又变成另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令他周身微微颤抖。 现在的姿势太过奇怪,他压根不敢睁眼,只得低声求霍凌去灭了蜡烛。 可霍凌当下又哪里走得开,有些事不是说停就能停的。 他俯下身遮了些光,用手指擦去颜祺眼角的泪珠。 —— 一早起床,颜祺的眼睛肿得有点厉害,他拿被挡着脸不肯让霍凌看。 想到昨晚自己哭成那个样子,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后来霍凌帮他擦洗的时候他都在闭眼装睡。 霍凌怎么哄人也不出来,只好先出门煮了两个鸡蛋带回来,给小哥儿滚眼睛。 再躲下去也不是办法,颜祺最后还是接过了鸡蛋,闭着眼举起滚了好几遍,霍凌看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浅笑了笑,又怕小哥儿看见着恼,趁鸡蛋拿下来的时候飞快拉平了唇角。 “身上……别处可好受?” 颜祺捏着鸡蛋,用手背蹭了蹭眼。 他其实哪里都不好受,坐起来时某个地方也怪怪的,然而哪里好意思说。 “还成。” 他小声说罢,问霍凌,“我眼睛看着还厉害么?” “比刚才好一点了。” 霍凌知道他是担心出门以后被大哥大嫂看见,遂道:“我给你拧条凉帕子,敷一敷就好,不急着起床,今天这日子,多睡会儿也使得。” 要说之前颜祺还听不懂,现在不懂也懂了,怪不得都说新人过门头一天可以不起早,原是因洞房夜经历那般多,简直像是在炕上打了一架,打完以后腰酸背痛,头昏脑涨。 霍凌同他讲只第一次这样,往后就好了,这等事是为了快活,不是受罪。 他现在还体味不到,只能等下回再说了。 “祺哥儿在屋里?” 叶素萍晨起,见院里只有霍凌来来去去,往西屋看一眼,问他道。 “在屋里,让他多睡会儿。” 霍凌脸不红心不跳地答话。 谁不是如此过来的,叶素萍心里明镜一般。 加上霍家没有长辈要侍候,比起那些和公婆在一处的媳妇夫郎轻松许多。 她颔首道:“我做个早食,下几碗汤面,配着昨天的剩菜再吃一顿。” 也就是这个天还能再放放,入了四月,家里没有井的,做熟的吃食搁放一夜怎么也要坏了。 到那时还是农忙季,家家没空摆酒吃酒,所以这场喜酒摆的时候刚刚好。 霍峰也早就出屋穿好衣裳,喊着霍凌一起去打水,昨天摆酒晚上洗澡,把家里两个水缸的水都用空了,现在做早食都没水用,只有矮炉水罐上还剩几口喝的。 “咱家以后也打口井,安个轱辘,缺水时你嫂子或是祺哥儿一人也拽得动。” 霍峰挑着担子走得飞快,霍凌赞成道:“咱这片离双井屯不远,容易出甜水井,村里这几口井没见哪一口是苦水的,料想咱家也不差。” 霍峰笑道:“打水这件事上,还是在山里方便,当初咱爷修院子的地方好,出门走几步就是山泉,水还又凉又甜的。” 山里修屋重风水,倒不是为了运势上头的说法,而是单纯图方便。 藏风处冬日里暖和,临水处平日取水方便,无需走大老远山路去挑水,那路可比山下村路难走多了。 “山里水是好喝,老杨叔不还常喊我给他带泉水下来煮茶。” 老杨叔就是杨庆生的爹,好品一口茶,家里挺多茶叶价儿都不便宜,有时遇着好茶,就言要用好水去泡,不然糟蹋了。 从山上带水下来不容易,哪怕只是两个水囊,加上每次霍凌都随着水给各样山货,有来有往,为此家里的油纸伞没断过,英子年年都有新的小花伞。 昨日摆酒,老杨叔和夫郎是与儿子杨庆生一家分开来的,随的礼里便有一把新油伞,下面还缀了红穗子,一看就知是给霍凌和颜祺用的,喜庆又好看。 说到山上事,霍峰问霍凌打算哪日走。 “你这回上去,还得把箱柜儿扛上,咱俩一起上也不够使,总得叫两个人搭把手,可得提前寻好了。” 霍凌已有了成算。 “后日就走,和长岁说好他来帮忙,还替咱们找了赵家两个小子,一人给三十工钱就能跑一趟,说那两个小子力气大得很,但他自己不肯收银钱。” 过去霍林两家就是个点头之交,没太多来往,现下因颜祺和肖明明的缘故,走得愈发近了。 “长岁这小子是不错,没那么多虚头巴脑的心思。昨天帮你挡苗老三的酒,一碗接一碗,那是实打实地喝,酒量还真不差。” 霍峰道:“他不收银钱,咱也不能让人白干,等下了山,我找个由头割二斤肉给他家送去,怎么也能让他收了。” 霍凌点点头。 “挡酒的情我也记着,回头正经请他和大杨吃顿饭。” 他听颜祺讲过,肖明明曾说林长岁因有个酒蒙子爹,平常那是滴酒不沾,足可见这回来吃席已算是破了例。 说话间到了村头公井边,前面已有人在,兄弟俩便放下桶等了等。 打头的汉子把自家的水桶装满,看见他俩,冲霍凌挤眉弄眼。 “二凌,你小子咋起这么早?” “这咋了,我一晚上不睡,照样起早。” 霍凌朝对方挑挑眉毛,“祥子哥你要是觉得虚,下回我给捎一把腰子草,价钱好说。” “切,老子年轻力壮的,才用不上那个。” 两人一言一语,惹得周遭哄笑一阵。 有人多事,边排队边插嘴道:“昨天苗老三醉得不轻,回家吐了一路,他娘在门口骂了好半天。” 这人就住在郑家隔壁,不怪知道得这么清楚。 没等霍凌说话,和苗老三坐一桌的汉子先抢白道:“他自己喝起来没个数,能怪谁去,昨日我们桌上那坛子酒可让他糟蹋了不少。” 霍家大方,买的俱是好酒,结果苗老三犯毛病,到后来喝不过杨庆生和林长岁,偷摸灌一半倒一半的,气得同桌人想抽他。 霍凌没理会这通官司,村里摆席面,想来的都能来,总不能连贪杯喝醉的都怪到主家头上,谁听了都知道是对方没理。 他开口反而显得小气,不如直接装听不见。 反正他脸色一沉,也没敢再搭腔。 回到家,颜祺披着衣裳,正待下炕,他脸皮薄,这时辰全家都醒了,自己还躺着,越想越过意不去。 尤其还隐约听见霍英在西屋门口,问她娘婶伯怎么还没起床。 反倒是霍凌回来后,好歹强行陪着他多歇了两刻,又给他揉腰揉腿,散去些酸痛。 小哥儿思及昨晚的事,起初胳膊腿还松展不开,总觉得霍凌的手还要往不该去的地方去。 可耐不住霍凌手劲恰到好处,很快把他揉得像个散了黄的鸡蛋,聚都聚不起来。 他认命地把自己摆成大字型,脸埋在枕头里听霍凌说说话。 言谈间两人商定,明日去趟麻儿村把个脉,问问还要不要多开几副药,接着后日早起,一道进山。 第21章 三合一 “大个儿, 回去!” “嗷呜!” 颜祺出门时,见着的就是霍凌和大个儿这般一左一右,互不相让的画面。 他一现身, 大个儿更像是看见救星一般, 摇着尾巴就蹭了上来, 还用嘴筒子顶着颜祺的腰,让他往前走。 颜祺被他蹭地有些痒, 笑道:“这是干什么呢?” 霍凌无奈道:“他见咱俩要出门,非要跟着去。” 又道:“怪我从小训他时太惯着,你看谁家猎狗这样?那么大个儿了还和奶狗子时一样,动不动就哼哼唧唧。” 颜祺嫁过来这些日子常陪着大个儿玩耍, 还给它梳毛、做饭吃,大个儿多聪明一狗, 自是能看出有些事找谁更有用。 颜祺也确实比霍凌心软,耐不住它蹭, 替它说情道:“要不……栓根绳牵着它去?它有日子不得上山, 天天在村里跑估计也腻了。” 毕竟是跑山的猎狗,听霍凌说它一天能自己在山里窜上十几里。 大个儿耳朵一动,立刻往柴屋跑去, 片刻后叼了一根哗啦啦响的铁链子出来,丢在颜祺脚边。 这铁链子是栓它用的,做的挺长, 像昨日家里人多,总有怕狗的, 霍凌就把它暂拴在了后院,免得有人溜达过去时被它吓着,平日里是很少用的。 霍凌看它这副模样, 加上夫郎开了口,妥协道:“那就去吧,快到麻儿村时再拴上就成。” 四时赶山记 第23节 两人一狗前后走着,大个儿所经之处,家家的看门狗都要叫上两嗓。 大个儿却是昂首挺胸,浑身黑毛泛着亮光,走出了狗王的气势。 第二次走上这条路,颜祺的心情已截然不同,路上遇到不少人都是喜宴上见过的,哪怕还有些记不清究竟是谁家的人,点点头打个招呼还是使得。 路过林家时院门关着,他没看见肖明明,也就直接走过去了。 再往前到杨家,杨庆生的小爹庄氏得知他们去麻儿村,拿了铜子和油壶出来,拜托霍凌帮忙打上一斤菜油。 “大杨回铺子里了?” 霍凌唤了声“庄小伯”,应下打菜油的活计,见杨家安静,随口问道。 “一早就回去了,铺子里近来忙嘞。” 伞这东西不是一年四季都好卖的,入夏的一阵子是白龙山的雨季,算是生意最好的时候,为此早早就得备起货来。 杨庆生常说自家这等制伞卖伞的合该去南边才好,听说那里一年到头都烟雨朦胧,可转念一想,那样的地方怕是制伞的工匠遍地都有,哪里像保家镇,满打满算只两户做这生意,不说发大财,养活家小问题不大。 手里多了个油壶,霍凌将其挂在手上,随着走路的姿势来回晃荡。 为了照顾颜祺,他刻意走慢了些,大个儿时不时在路边停驻,东闻西嗅。 出了下山村,两侧皆是大片田地,间或能看到有农户在其中劳作。 在颜祺老家,这个时节的麦子都快长成了,他们那处的麦子是秋种夏收,春种秋收的是稻子、苞米和豆子。 不似关外,冬日里太长,苦寒时节任你地里长了什么都能冻死,故而凡是能种的都赶在天暖时种下,隆冬之前收获。 “家里最近下种,咱们不用多留几日帮忙么?” 今天一早家里就没了人,霍峰和叶素萍都下地去了,霍英年岁不小,也能做些活,因此一起带了去。 “往年我会下山多停几日,忙完再回去,但今年摆了席面,占去了不少时间,哥嫂的意思是让我不用管了,还是进山要紧,他们自己想办法。” 家里几亩地虽说有分给霍凌的口粮,但实际上还是大房取了大头,他们出力多,拿的也多,合情合理。 为此霍峰和叶素萍向来不让霍凌费太多力气在地里,做人总不能既要又要的。 “咱们村人丁不甚旺,不少人家农忙时劳力都不够,会商量着互相帮衬,凑上几个人头,今日去你家地里,明日去他家地里,轮上几日就全忙活明白了,到谁家的那日,那家就管一顿饭,不需给工钱。” 颜祺听罢放了心,他以前在老家,祖祖辈辈都是土里刨食的,对田地看得很重。 话虽如此,年景不好时土地却是最无情的,都说中原大地沃野千里,遇到天灾人祸,饿死的人同样是最多的。 “我听大嫂说,山上也有菜地,这时节也该操持起来。” 霍凌颔首,“屋前屋后各有一大片,我一个人时没空管,大都撂荒了,等这回你我上去,重新翻一遍,想吃什么就种什么。” 颜祺莞尔道:“好。” 霍凌说的这番话,让他想到小时候家里的菜地种了好些苦瓜,爷奶和大爷、爹爹都爱吃,所以隔三差五桌子上就有一盘,小辈不爱吃也没办法,谁让他们说了不算呢。 那时候他便盼着等以后自己也长成大人,能决定家里菜地种什么。 “你爱吃苦瓜么?” 他忽然问霍凌。 霍凌迟疑道:“不爱吃那个,苦了吧唧的,你爱吃?” 得知颜祺也不爱吃,他松了口气,还跟颜祺说可以去寻些麻瓜种子,种一种试试。 “咱们关外的麻瓜脆甜,别处没有,种下去两个来月就结瓜,夏天啃一口甭提多自在。” 如此等到麻儿村时,两人已把山上菜地每一畦种什么都安排好了。 将大个儿拴在马胡子家门口,进门等了等才轮到颜祺,马胡子替他诊了脉,说是调养得不错,把家里的药喝完就罢。 “山上早晚还冷着,记得穿暖和些,可别着了凉。” 马胡子示意小哥儿放下挽起的袖子,问霍凌天暖了,再上山可要添置几包驱蛇虫的雄黄粉,还有治跌打损伤的药酒。 霍凌道:“自是要的,这回雄黄粉给我多拿些,药酒要一瓶,还有那蛇药粉也取上两包。” 在乡下看诊,一人的诊金不过几文钱,对于马胡子来说卖药才更赚些,他乐得做成了霍凌的生意,起身往屋里取药。 东西拿回,颜祺挨个看了看。 霍凌付了银钱,说上山前给哥嫂留些雄黄粉,余下的都是带上山的。 像是被毒虫叮了也能用的蛇药粉和药酒,家里也有,用得很慢,只有雄黄粉是需拿来洒在门前屋后的,撒上一圈两大包就没了,不是能省着用的东西。 得知进山时药粉都是要随身带的,颜祺打算回去多缝几个小药囊。 大概是买的药粉药味太重,回去的路上大个儿都不愿靠着他俩走了,自己远远地跑在前面。 颜祺多看了几眼,想到毒虫和蛇也是会咬狗的,尤其是山里的草爬子,叮在狗身上藏在毛里更难找,便想到时候可以也给大个儿缝个药囊,挂在项圈上,多少有点用处。 至于它喜不喜欢就另说,总好过被虫子吸血生病。 草爬子厉害得很,发现不及时是能把狗活活吸死的。 —— 翌日,清晨。 霍凌和颜祺起了个早,收拾着东西预备进山。 东西装好没多久,林长岁连带赵家兄弟俩也来了,一个叫寅生,一个叫辰生,先前林长岁说起过,与二人皆是在镇上做杂工混熟的,年纪不大,为人实在。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赵家实在是穷,两兄弟为了攒钱娶亲,自十一二起就趁农闲时四处揽活儿了。 他们并不多话,霍凌问他们吃没吃早食,皆说吃了,没应霍家的招待,转而主动问东西在哪,见已用绳子捆好,便一前一后挑起担子试了试重量。 霍凌主动道:“箱子里装了些东西,有几件衣裳和一床被,不是空箱,挺沉的。” 赵寅生是老大,掂量一下摆摆手,“棉花布头能多沉,比起我们在镇上做工时扛的那些个沙土轻多了,二凌哥你放心,我们兄弟俩稳得很。” 将出门时,由赵家二人挑着衣箱,霍峰和林长岁则挑了平角柜,霍凌和颜祺各自背了个背篓,里面装着粮食及其余各色吃用。 料着上山第一顿肯定没力气做,烙好的饼子也带了些,还用布裹了煮熟的鸡蛋。 霍英平常不这么早起,今天为了送小叔和婶伯,霍峰和叶素萍起床时她也爬了起来,哪怕这会儿还在打哈欠揉眼睛,依旧跑上前摸了摸大个儿,又任由小叔揉了揉自己脑袋。 颜祺和她牵了牵手,“等婶伯下山,给英子带一条新帕子好不好?” “那……我想要绣小蝴蝶的!” 霍英举起手在身旁扇了两下。 “好,那就给英子绣小蝴蝶。” 颜祺和她互相勾住小指拉了两下,笑着分开。 山路难行。 进山后霍凌打发大个儿去垫后,自己带着颜祺在最前面开道。 这次他特地选了条平缓开阔些的上山路,虽然比以往常走的稍微绕远了些,但因携了重物,还要前后两人挑担配合,真走起来反而会比旧路更快。 走了差不多半个多时辰,他停下来招呼众人歇息,自己收拾了一块干净些的石头,叫颜祺来坐。 小哥儿气喘吁吁,觉得脸上都被汗水盖满了,连喝好几口水才缓过来,又递回去让霍凌也喝。 “有日子没走山路了,真是怪费劲的。” 霍峰坐下后捶了两下腿脚,而林长岁及赵家兄弟俩,都在忙着朝四处看。 “还是,第,第一次,走到这,这片来。” 林长岁磕磕绊绊地说完,赵辰生也问霍凌道:“二凌哥,还得往上走多久?” 霍凌算了算道:“咱们几个脚程倒是比我预想的快些,再有两个时辰就差不多了,中间再歇几回。” 一听这个数,几人倒是不怕累,霍峰和林长岁来帮忙是心甘情愿,赵家兄弟更是拿了钱的,反倒是惊讶于霍凌住的地方竟那么远。 “平常听说时不觉得,真走一回才知道二凌哥你的厉害。” 赵寅生认真感慨,什么样的人才能耐得住寂寞,经年累月地住在深山老林里。 不说别的,单这胆气就不一般了。 换了他,光想想大半夜里附近都是空无一人的野林子,心头就不由地打哆嗦。 “我从小在这处长大,野惯了,不觉得有什么。” 他转头见颜祺在将用过的帕子认真叠成方块,扬起唇角道:“要说厉害,还是你们嫂夫郎厉害,肯跟我进山来。” 听得颜祺搓了搓帕子角,又摸了摸耳朵肉,侧过身去摸起大个儿。 同是下山村人,就算先前不怎么相熟,多少也互相听说过,像是霍凌打光棍多年,因找不着媳妇夫郎一事,赵寅生和赵辰生也是知道的。 家里老爹老娘还曾拿这事教育过他俩,让他们日后娶亲时别眼高手低,穷人家的汉子能娶到个齐全人就是烧高香了,可别肖想旁的。 结果人家不仅娶到了,人还半点不差。 歇了没多久,几人都说能继续赶路了,到底不敢耽误太久。 颜祺亦说自己不累,见状霍凌便拉他起身,只有大个儿好似走多少路都精神抖擞,还时不时“汪汪”叫上几声。 山林中草木生发,鸟鸣叽叽喳喳如在耳畔,时不时头顶还掠过一道黑影,吓人一激灵,但霍凌说多半是在树枝间荡来荡去的松鼠。 哪怕初进深山的人抱着看新鲜的心思,走到最后也着实没了力气,只盼着早点到地方。 “兄弟们辛苦了,前面抬步就到。” 霍凌给大家鼓了鼓劲,包括霍峰在内,看到山中小院的围墙时都长出一口气。 “可算是到了。” 在地里卖力气和走山路受的累还不太一样,霍峰擦一把脸上的汗,再次确信自己对山中生活半点不感兴趣。 他宁愿顶着大太阳锄两个时辰的地,也不愿走两个时辰的山路。 可见哪怕是亲兄弟,人与人的想法差别也是极大的。 暂把带上来的东西往屋里一放,霍凌出去打满了一壶山泉,回来给几人倒水。 泉水凛冽凉爽,还透着一股淡淡的甜滋味,一入口几人都齐齐一激灵。 “好喝。” 林长岁言简意赅地比了个大拇指。 山上毕竟也是霍峰从小长大的地方,他歇了歇脚就四处转着看去了,林长岁几人同样好奇,也一并跟着。 四时赶山记 第24节 皆是靠卖力气吃饭的汉子,要说累也没有多累,再说一会儿吃饭的时候还能歇呢。 霍凌和颜祺则进了灶屋,打算烧火热热吃食,总不能让跟着上山的大家饿着肚子回去,回程的路也不近。 颜祺头一回来这里,四下看了看又摸了摸,发现比起山下的霍家,山上地方更大,但东西很少,显得有些冷清。 “灶台我先前上山时都用草木灰水擦了一遍,不过有阵子不住人,又落了一层灰。” 霍凌知道颜祺爱干净,自己偷偷用指头抹了一下后解释。 “你收拾得很干净了,哪像是独身汉子住的。” 颜祺说的是实话,过去常听爹娘说起村里光棍汉,要是上头也没了长辈的,那真是恨不得油瓶倒了都不扶,成天这家蹭一顿,那家蹭一顿的混吃混喝。 自家从不开火,就盼着娶个媳妇夫郎回去操持家事,伺候自己。 如霍凌这般肯烧火上灶,闲时在家肯拾掇一二的少之又少。 霍凌被他说得有些心虚,庆幸哥嫂在家时没掀自己老底,赶紧岔开话头,去抱了些干柴来用火石打火。 颜祺压根没看出他有什么不对劲,两人配合着舀水涮了两遍大铁锅,下面煮苞米碴粥,上面热烙饼和鸡蛋,一会儿一人一大碗粥,再配饼子、鸡蛋和咸菜。 带上来的干粮里还有杂面窝窝,是给大个儿的,只是找了两圈都没见狗。 霍凌出门张望一眼道:“肯定是跟着大哥他们去后院了,家里来了生人,它放心不下。” 话音才落,就和商量好一般,大个儿在后院嗷嗷大叫起来。 颜祺吓了一跳,险些把手里盛饭的大铁勺扔了。 “我去看一眼,你不用急。” 不常上山的人乍听狗叫难免会多想,但霍凌早就熟悉周遭,深知不会有什么大事。 果然,到了后院就见大个儿对着地上叫,其余几人都被拦在身后,正紧张地往前看。 霍峰见霍凌来了,忙给他指道:“你快瞧瞧,是条野鸡脖子,多亏是死的!” 霍凌离得远,闻言眯眼一看,还真是条红绿相间的长蛇。 赵辰生大概是怕蛇,离得最远,一个劲地捋胳膊,脸色也煞白。 “二凌哥,这蛇咋死院子里了,是不是你事先撒了药?” 要真是,他还挺想问问是什么驱蛇药这么好使,以前只听说撒了药能让蛇不敢进门的,没听说有还能把毒蛇药死的。 霍凌摇摇头,“哪有那么厉害的蛇药,这种在院子中间的死蛇,多半是天上掉下来的。有时候两只鹰争食打架,打着打着猎物掉了,它们也忘了下来捡。” 以防万一,他先喊走了大个儿,又挑了根长树枝子捅了捅那蛇,发现确实死透了,才用树枝子一卷,拿出门远远扔了。 野鸡脖子在白龙山常见,靠近水源的地方尤其多,说是有毒,但轻易咬不死人,比起别的毒蛇,相对而言没那么可怕。 不过这也提醒了霍凌,是该在家里好好地撒上一遍新买的雄黄粉。 大个儿跟着霍凌出去扔蛇,蛇飞出去后还想追,霍凌吹了声哨让它赶紧回家,它方才一溜烟跑去灶屋找颜祺,可见是闻到了吃食的味道。 “后院有条死长虫?” 颜祺正涮着一会儿要用的碗,听说后抬起胳膊把挡眼的碎发蹭到旁边,脸色变了变。 “幸好是死的,要是活的可就不好捉了。” 对于蛇这东西,他自然也怕被蛇咬,但若是单纯看见蛇,倒不会很害怕。 小时候家里人都说他是个傻大胆,两三岁蹲在菜地里戳菜青虫,还说要带进屋里养。 霍凌见颜祺比赵辰生冷静多了,之前初见面时小哥儿说不怕进山,他还疑心是逞能,现在相处久了,已不再那么想。 “我给远远扔了,野鸡脖子不值钱,要是条别的蛇,还能剖了蛇胆卖去药铺。” 在山里过日子什么遇不见,一条蛇没在两人心里掀起多大波澜,没多久即按部就班地热好饭食,端出去喊其余四人开吃。 山上与山下不同,多了间连着灶屋的小小堂屋,墙角立了把扫帚,此外除了当中一张桌,两条长凳外再没别的。 霍凌又从里屋搬来两张凳,这才坐得下。 “刚上山,东西都没安置好,缺这个少那个,也就没开火,大家凑合吃一顿,今日多谢,等着回头下山,我再请兄弟几个吃酒。” 霍凌示意林长岁几人别客气,见他们不拿鸡蛋,和霍峰分别拿起硬塞过去。 在林家和赵家,鸡蛋是轻易不舍得吃的,家里来钱的路子少,卖蛋算是其中要紧的一宗。 见霍家大方地给他们分蛋,几人多是感激。 只是三个汉子拿了鸡蛋,却都没吃,不约而同地放在一旁,霍峰和霍凌对视一眼,猜到可能是想带下去给家里人,便都装没看见,随他们去。 林长岁看到霍凌给颜祺剥了个鸡蛋,后者小口吃了,不禁想到家里的夫郎。 自从马胡子说过要给明哥儿吃好些,补补身子,家里就狠心宰了只下蛋少的老母鸡炖汤,隔一日煮一个鸡蛋给他吃。 但因家里母鸡少,天冷时下的蛋也少,一日一个着实供不起。 就这肖明明也不肯独吃一个,多是分一半给林母,林母不吃就给林长岁,一个蛋拿出来,家里三个人来回推让。 他想以霍家的底子和霍凌的本事,就算颜祺每日吃一个蛋都使得,自己也该加把劲,让娘和夫郎早些过上这等好日子。 “大哥,你下山路上小心。” “长岁,寅生和辰生,今天多谢。” 饭后没多久,坐着闲聊半晌,几人就张罗着下山,不然路上费时太久,到家晚了家里也担心。 霍凌把大个儿留下看家,独自把几人送出小二里地,叮嘱连着道谢说了半晌,霍峰摆手让他回去。 “放心行了,下山的旧路我也熟得很,你和祺哥儿在山上好好的。” 两兄弟互相拍了拍肩,就此作别。 霍凌在原地站了一阵子方转身,走出去没多久,就见大个儿在半路等自己,再往远了看,颜祺立在门前眺望,瞧见他后展颜一笑。 “回来了。” 这是第一次回到山上的家时有人等自己,霍凌心中一暖,快走了几步。 到跟前时,他一把牵过小哥儿的手,同时怪自己嘴笨,好似除了这个,再不知还能做什么表达心意。 颜祺怔了一瞬,虽然不知道为何进屋这几步路还要牵手,可也没说什么。 霍凌的手掌干燥而温暖,他情愿被长久握着。 —— 山中第一日,两人都起迟了。 屋内光线黯淡,霍凌却能通过鸟鸣分辨时辰,清晨时鸟叫最盛,晚一些后反倒会安静些。 他却没急着起床,难得放任自己懒散一日,翻身看向夫郎。 小哥儿睡得并不沉,睫毛轻轻颤动,大约也快醒了。 习惯了早起干活的人除非生病,实在很难睡懒觉。 霍凌看着房梁放空,身下这张炕他独自睡了好些年,屋子也空荡了好些年,可颜祺一住进来就变得不同了。 昨天把新制的家具摆上,哪怕只多了两件物什,似也多了许多分人气儿。 院子里大个儿低低地叫了两声,不知道隔着墙听见了什么,霍凌没去管它,外面有食有水,真憋不住了这狗还会自己顶开门栓出去撒尿。 他往夫郎身边贴了贴,闭上眼又睡了个回笼觉。 …… “味道咋样?” 两人真正起床时巳时都过半了,比起睡够了,不如说是饿醒的,洗漱完都能直接连着午食一起吃。 颜祺遂把昨天带上山,剩下的凉饼子拿出,放在案板上切成了丝,打了个鸡蛋作蛋液。 霍凌去到家里菜窖,自土堆里翻出两根葱,剥了剥外面的干叶子下锅,几样凑在一起,炒了一大盆饼丝出来。 比起直接吃烙饼,这样炒时添了油水,哪怕一丁点肉星儿都没有,吃起来依旧很香。 “好吃,还是你会做。” 霍凌端着碗大口吃着,颜祺笑了笑,“以后就不用吃剩干粮了,想吃什么时候都能做新的。” 他们这趟上来光是面粉就背了二十斤,五斤杂面,五斤白面,十斤苞米面,另外山上本还剩不少高粱米和苞米碴子,想做什么做不成。 两人吃完了炒饼丝,擦擦嘴开始干活。 说是歇息,也只是不进山赶山而已,真闲坐着谁也坐不住。 那前院后院的菜地,最近天气回暖生出不少细嫩的杂草,这些要用手拔了,还得仔细翻一遍,把土里的草根子也翻出来,再整一遍地才能撒种子浇水。 颜祺要跟着霍凌一起,霍凌却不想让他蹲着干活,先前炒饼丝时他还见小哥儿揉腰。 “我来就行,你忙点别的。” 颜祺也没坚持,他确实有点不舒坦。 上了山,周围没了人,霍凌夜里的力气都比先前更大,昨晚他还隐约听见汉子嘀咕了一句,说是那油膏不经用,早知多买些。 想想都脸热。 “那我正好把换下来的被面拆了洗洗,你有没有衣裳裤子要缝补的,我也一起给你补了。” 这回随衣箱带上山的是床新被,家里早就做好备下的,只是等了好久才派上用场。 一床被好几斤棉花,做起来不便宜,普通人家除了娶亲的大事,轻易不添新的,棉花睡硬了,找个弹棉花的重新弹一遍就是。 为此经常是家里的旧被子越弹越薄,到后来已是盖着不暖和了,便拆了做成棉衣或是孩子的小被褥,就像是几尺布头,先做成衣,大的改小的,爹娘传孩子,兄姐传弟妹,穿破了最后还能做鞋子,半点不浪费。 霍凌想了想,还真记起自己有件进山穿的旧衣裳刮破了个长口子,他进屋翻出来给了颜祺。 “你看能不能补,不能的话就拆了做别的用。” 小哥儿翻着看了看,见口子正好在肩膀上,叫来霍凌在他身上比划一番说道:“这个怕是要打补丁了,不然缝到一起袖子就紧,穿着不舒坦,一不小心还要裂开。” 打补丁的布头能找到,只是颜色不一样,但横竖是进山穿的,又没人看,没必要讲究那么多。 问霍凌,霍凌也说无所谓。 两人遂暂分开各忙各的,颜祺把拆好的被面泡进洗衣盆里,转而端了针线筐出来,坐在屋前晒着太阳缝衣裳,霍凌就在不远处拔草翻地,抬眼就能看见。 大个儿去地里刨了一爪子土,被霍凌嫌弃地赶走,于是跑回来靠着颜祺趴下,背上的毛晒得暖融融。 颜祺时不时伸手摸两把,把这大狗舒服地不分东南西北。 四时赶山记 第25节 到了下午,衣裳补好了,霍凌套上试了试,抬起胳膊转了两圈,见行动无碍,摸了摸那细密针脚,脱下后仔细收好。 另一边菜地也整出了模样,浇完水后二人开始一起撒种。 先种了两行葱,一行大葱一行小葱,葱不用种子,菜窖里储了一冬的只要没烂,收拾收拾还能用。 前院还有以前种菜搭起的木头架子,霍凌修整了一遍,也还能用,足够结实,便把需要爬藤的南瓜角瓜两样瓜菜,还有茄子豆角都种在了架子旁,等出了藤蔓它们会自己攀上。 除了这些,院里有几棵老年头的果树,年年都结果,后院有两棵山楂,前院则是一棵杏树一棵枣树。 “等到结果,得有多少果子吃,这山里是水土好,种什么都能活。” 颜祺每次路过时都忍不住摸摸树干,需知在乡下有口甜果子吃多不容易,那些山里野果子,最高处甜的都让鸟雀啄了,下面能够得上的常常没等熟透就教人摘走,抢都抢不到。 摘下来的果子哪怕酸得倒牙也有人吃,小孩子一口一口地啃到哗啦啦流口水也不舍得丢,实在是能吃的新鲜东西太少。 现在看着这几棵树都是自家的,到时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还都是甜果儿,颜祺便抑不住地欢喜。 霍凌笑道:“那棵杏子年纪大了,结的果越来越少,不过够自家吃的,至于枣子和山楂,每年吃不完,尤其是山楂,家里留些,给相熟的人家送些,还能去集上卖上几篮子。” 又道:“山下家里不也有柿子树,大哥上回和我说,还想种一棵无花果,大嫂和英子都爱吃,只是没找到哪里有卖苗子的。” 种果树不容易,都说桃三杏四梨五,意思就是桃树三年、杏树四年、梨树五年才有果子吃,而且也不是一直能结,像是第一二年结的少,树要是太老,过了十年的坎儿也渐渐只开花不结果。 “真好。” 他收回摸树干的手,真心实意地感慨。 自从来了霍家自己就没饿过肚子,如今看来,往后许多年也都是饿不着的。 一整日都在院子里转,就这样还有后院没收拾完,还剩一些白菜种子没下地。 家里的菜种就这几样,还想要别的就得去集上寻摸。 颜祺觉得青菜有点少,之前在集上他见过有人卖苦菜的,就是一种长叶子的绿菜,实际炒熟了并不苦,想来应该能买到种子,和霍凌说了一声,霍凌应下,道是下次打听打听。 “再下两场雨野菜和蘑菇就出来了,到时不缺吃的,挖都挖不完。” 再凉快的天,干完农活也是一身汗,霍凌抬起手臂蹭了把额头,跟颜祺说自己要去外面溪水里冲个澡。 “那条被面给我,我拿着一起去洗了。” 颜祺又问了一遍才确信霍凌打算这个天气洗冷水澡,还不是家里缸中的水,而是活水,想想都凉。 他皱起眉头,不赞成道:“凉水澡洗不得,你现在不觉得,以后骨头疼怎么办。” 霍凌说话时压根没想到这一节,他在山里自己过惯了,有时下山哥嫂念叨两句也都当耳旁风,反正进了山没人能管他。 现在被夫郎说了,他立刻改口,“那我在家烧水洗,其实除了大热天,我也不常出去洗。” 颜祺知道这话反着听才是真相,算是懂了为什么自己过门后,叶素萍和他一起说了几回,让他进山好好管着霍凌。 说他饭不好好吃,偶尔有些小伤小病的也不说,自个儿生扛过去,凉水澡虽是没提,但想也知道类似的事恐怕不少。 “他性子犟,怎么说也不听,现在是年轻力壮,当然怎么折腾都没事,再过几十年后悔也晚了。” 颜祺收回思绪,补充道:“就算是大热天,也记着别用太凉的水浇头。” “好。” 霍凌点了点头,半点没辩驳。 自己的夫郎还能害自己不成,无论说什么,听着就对了。 又过两日,后院的菜地也种满了一半,余下一半留给想买的新种子。 菜长出来需要时日,中间这段时间正好把菜窖的囤菜和家里的干菜吃一吃,半个月后还能续上野菜。 颜祺就连夜里睡觉前都翻来覆去地想,意识到只要有心,家里饭桌上的吃食甚至能做到天天不重样,过去他以为这种好日子只有地主老爷才能过上,没想到自己现在也行了。 霍凌趁机握起夫郎的手腕轻轻捏了捏,细细感受了一下道:“比先前胖了些。” 他记得之前这样时,两侧凸起的骨头都硌他的指头肚,现在那层裹着的皮肉明显更软了。 红绳连着的小葫芦似也愈发油润有光,大概是颜祺习惯想事情的时候就摸来摸去的缘故。 看到这里,霍凌忽然想起一件事,他从床上爬起来,重新点上灯,对着屋里的旧箱子翻了一通,找出来一段长条形的物件。 颜祺目睹着霍凌下去上来,变戏法似的掏出个东西给他瞧,他好奇地接过来,从形状辨别出好像是兽骨。 只是这段兽骨不是常见的白色,而是一头深,一头浅,摸起来滑滑的,凉凉的。 “这是什么的骨头?” 霍凌答道:“是鹿骨,和上次给英子的骨哨一样。” 他从颜祺手里接过来给他讲,“是我和大哥十岁出头的时候学打猎,第一次猎到的鹿,是头半大的公花鹿,鹿角、皮子和肉都卖了钱,但我爹留下了两节腿骨,洗干净了给我俩玩儿,说是留个纪念。” 最初霍峰和霍凌倒是将骨头当宝贝,很是珍惜了一阵,后来就不知道丢去哪里。 “直到听人说起骨头能盘包浆,变成和玉一样的质地,我在山上左右无事,就找出骨头来盘着打发时间,这根是盘的最久,也是颜色最好看的。” 颜祺以前没见过这个,听霍凌说完觉得很是有趣,在手里摆弄了半天,霍凌见他喜欢,把油灯凑近些让他看。 “真好看,没想到骨头还能变成这样。” 霍凌道:“我是看到你手腕上的葫芦才想起来的,这葫芦也比刚买的时候颜色深了。” 颜祺回忆了一下,恍然道:“好像还真是。” 他问:“是不是和那些城里老爷盘核桃一个道理?” 霍凌笑道:“差不多。” 颜祺挺喜欢这骨头,拿在手里就没再撒手,说要睡觉了才放回桌上。 “等我拿着去铺子里问问,看能不能做成什么东西。” 不然光这么看,虽然颜色和质地不错,但形状还是一根骨头,说实话挺丑的。 或许能磨一串珠子,或者做一根簪子。 这算是他能想到的,送给颜祺最特别的礼物。 第22章 面片汤 入山几日, 雨就落了两场,门前溪水欢快地奔腾。 泉眼的水量明显比平日更大,颜祺提着桶, 学霍凌去泉眼处接水做饭, 没多久打满了。 水质清澈见底, 不见一点杂质,远比村里的井水讨喜。 他站起提着桶回家, 这只小木桶不算大,单手也提得动,做一顿饭足够。 家里水缸也还有水,只是霍凌昨日打的, 用来洗漱或是打扫的,颜祺觉得既门口就有泉水, 做饭不如顿顿都用新鲜的,也更干净不是。 “啾啾, 啾啾~” 进院时他见有鸟雀落在围墙上, 不知是什么鸟,尾羽偏长,还不止一个色, 正愉快地左右蹦跳。 颜祺弯着眼睛学鸟叫,没多久鸟儿振翅飞走,他朝那方向望了一阵, 见没有霍凌回来的迹象,垂眸进屋去干活。 这几日山中湿冷, 他见家里的酸菜缸子里还有几棵酸菜,打算捞一棵做个热汤面,剩下的也一并拿出来换个地方放, 不然沉在缸子最底下太不好掏。 正好缸子也该空出来刷一刷,留待今年冬天时腌酸菜用。 别看家里东西不多,但要做的事不少,颜祺心中自有盘算,一天做一点,这样霍凌不在家时也不觉寂寞。 同一时间,霍凌正在深山中行走。 大个儿刚刚被一根掉下来的枯枝砸了脑袋,估计是昨晚刮风时吹断的,到现在还时不时停下用爪子去碰眼睛,霍凌掰着看了看,见眼睛有点红,估计是被枝子刮了一下。 “回去给你抹点药。” 他拍拍大个儿后背示意它往前走,自己弯腰紧了紧绑腿,又收了一下扎进袖口的布带,以免有草爬子顺着两处溜进去。 连绵雨后的白龙山真正开始复苏,彻底从一冬的沉睡中醒来,阳坡的树下冒出成片的野葵,过一阵子会开出白色的小花。 但趁开花前采嫩叶,就是开春能吃的第一波野菜。 想着家里许久没有鲜菜吃了,霍凌停下来徒手摘了不少,一并用草茎捆了丢进背篓。 大个儿所过之处野葵被踩倒一片,霍凌也没管它,这等野菜有的是,不差它踩倒的那一点。 大狗也有样学样地扯了一段下来,嚼了两下又吐出来。 今日的主要收获仍是腰子草和松树黄两样,再熬半个月会好很多,山里一些个常见的野菜,去镇里集上也能卖出好价。 他想着到时可以带颜祺一起来,不然小哥儿成日自己在家估计也无趣得很。 挖野菜不用爬树过河的,有自己在不会出事。 路过山中的一条大溪流,附近椴树的树洞里总能听见山沙鸭“嘎嘎”的叫声。 这时节山鸭子开始下蛋了,它们会在树洞里做窝,趁大鸭子不在时,伸手一掏一个准。 霍凌让大个儿留在溪水对岸,自己踩着垫高的石头跳到对面,沿着岸边连摸了五个洞。 其中一个是空的,估计是搭好后因为什么缘故弃窝了,另外四个里分别摸了两个,得了八个蛋。 山鸭子一窝能下八九个蛋,懂规矩的赶山人都不会摸空。 在山下,哪怕是熊孩子掏鸟蛋,把鸟窝掀了,带走所有蛋或是把蛋打碎,回家也是要挨揍的。 春日里无论是鸟雀还是野兽都到了下蛋生崽的时候,摸蛋不能摸尽,猎户遇见怀崽的母兽也要放归,如此大山才能年复一年养活一代又一代的人。 进山两个时辰须臾而过,仰头隔着树冠看向天空,能见到被遮挡大半的日头已悬得很高。 霍凌抖了抖有些痒的衣领,怀疑有草爬子钻了进去,不由加快步子朝家走。 以前中午他向来不回家,带着大个儿在山里吃干粮,现在家里有人,自是不同。 “汪汪汪!” 大个儿一路叫着冲进家门,颜祺正在和面,听见声音走出来,莞尔道:“我还以为你要晚些回,正好,和完面就能直接下锅,是不是饿了?” “有点饿。” 霍凌实话实说,他见小哥儿鼻头上沾了点面粉,本人却浑然不觉,浅笑起来。 顾及自己手脏,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尖,“这里,擦擦。” “嗯?” 四时赶山记 第26节 颜祺迷惑地抬手蹭了蹭,结果将面粉蹭得更大了,见霍凌笑容愈深,他赶紧走到水盆前对着照了照,这才知自己闹了什么笑话。 把面粉擦净,霍凌也洗干净了手脸,不然不好意思往夫郎身边凑。 他掏出背篓里的葵菜和放在怀里怕压破的鸭蛋,“你看午食能不能用得上,用不上就晚上再吃。” 颜祺自打来了这边,还没见过多少新鲜野菜,换做在老家时,这个季节都吃了好几茬了,不及时摘的早就老了,白龙山上的却还是最嫩的嫩叶子,看着就水灵。 “这个真新鲜。” 他掐了一下茎子,脆生生的一掐就断。 又看鸭蛋,山鸭子的蛋比家鸭的要小,做成咸蛋不太值当,反而费盐,遂道:“我看数量不少,放到明天就蔫了,怪可惜,不如晚上和鸭蛋炒一盘,再分出一点滚个汤。” “都行,你做啥都好吃。” 得了夸奖,颜祺抿唇笑开。 “中午吃酸菜面片子,很快就好。” 他把菜和蛋拎进灶屋,酸菜已切好了丝,锅里倒油炝个锅就能加水煮,炝锅时除了蒜瓣他还加了三个干辣椒,这边的辣椒不算很辣,但有时就差那一点儿辣味,添上后味道就不同,用油一爆香得很。 加了水等烧开时,他瞅见霍凌突然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在屋前站着。 汉子体格精壮,从背后看宽肩窄腰,依稀还能发现几道黯淡了的伤痕,这都是颜祺之前没注意到的。 起初还为突然看见霍凌这般而面热一瞬,当发现伤痕时那点羞赧的心思便散了个干净,只余一抹揪心的担忧。 是了,何人不说赶山危险,山中危机四伏,对方独身在山中生活这么久,哪里会没受过伤。 而霍凌脱衣裳完全是因为觉得后背有草爬子,叮得他刺痒,靠着自己摸索没摸到,无奈之下只好去找颜祺帮忙。 乍看见上半身光溜溜的汉子正面,比方才看背后更惊人些,从前颜祺丝毫不知汉子的胸前也可以鼓鼓的,倒是肚子上他曾在夜里摸过,身上人绷紧时那处可以摸到一块一块硬邦邦的线条,相比之下,自己只有软软扁扁的小肚子。 他偷偷移开视线,有些不敢盯着看,怕霍凌觉得奇怪,却听霍凌道:“你帮我看看后背上是不是有草爬子,有的话直接揪掉。” 一听这个,颜祺当即紧张起来。 他走近仔细打量霍凌的后背,大概是因为不怎么干农活,在山中更是一年四季裹得严严实实,哪怕是大夏天也要以此防虫子咬,所以霍凌在汉子里绝对算肤色白的。 因为这个缘故,黑黝黝的草爬子在上面显得更醒目了。 颜祺虽不怕虫,可打眼一看就看见好几个,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有好几只,你别乱动,我给你掐了。” 草爬子这东西哪里都有,关外天冷,故而只有这时节才出现,关内更是多,好多人下地出来,都会发现小腿上扒着几只。 颜祺眼疾手快,直接用指甲盖揪住虫子快速扯掉,抓这个虫子不能慢,一旦慢了反而会断在肉里,到时还要用针尖挑出来,多少要见点血。 他为了看清楚,所以凑得很近,温热的呼吸扑到霍凌的肌肤上,软绵绵的手指还时不时轻轻扫过。 霍凌默默收紧小腹,略微弓下腰。 然而背后有一只还是钻得深了些,颜祺看了看,斟酌一番不是很敢动,向霍凌道:“你等等,我去点个火把这只燎出来。” 说罢就进屋去拿缝衣针,霍凌趁这时向上提了提裤子,低头确认小哥儿应该看不出什么才放心。 虽说两口子在一处,有点什么反应是应当的,可只是被夫郎捉了几只草爬子就耐不住,也有些太离谱。 颜祺小跑着去,小跑着回,拿来的针在火上过了一下,朝那虫子屁股上一戳,虫子被烫得飞速后退,他趁机将它一把捏死,顺手弹进火灶里。 做完后还不放心,又让霍凌转了转身,迎着光再度细细查看一遍,因为看得入神,他已经有点忘了霍凌没穿衣服这件事,认真道:“胸前还有没有,你转过来我再瞧瞧。” “不用。” 霍凌声音有点发紧,“应该没有了。” “这事上可不能含糊,有一只钻进肉里就够受了。” 颜祺皱着眉毛,绕到霍凌面前,顺势往下看,嘴比脑子快的脱口问道:“裤子扎紧了么?腿上有没有?” 问完他自己也沉默了,尤其是他好似觉得霍凌的裤子不太对劲,靠下的地方有些支起,布料都被顶起来了。 他回忆了一下,好像刚刚从侧面看更明显一点,经过几遭床事,哪里还不懂这是为何。 霍凌向来觉得自己脸皮挺厚,当下却也扛不住,连忙转身道:“真的没了,我……那个,我进去穿衣裳,有点冷。” “啊,好。” 颜祺下意识回应,说罢在原地愣了下,回过神来后赶紧走回锅台前,让自己忙起来,好把刚刚的事忘了。 事实上有点难忘,那副画面总在眼前晃,甚至还联想到了更多。 小哥儿烦恼极了,对着大锅用力揉了揉脸。 方才耽误了半天,锅里的酸菜都有些煮过头了,幸好还没把面片放进去,不然这会儿恐怕要只剩面汤不见面片,只能吃面糊糊了。 尝了尝味道,又往锅里加了点盐,咂了两下觉得差不多,颜祺才洗了把手,开始往锅里扯面片。 面片很快煮熟飘起,酸香四溢,颜祺满意地盛了两碗出来。 他自己吃一碗就够了,剩下的放在锅里不怕凉,霍凌吃完一碗还能再添。 “吃饭了。” 他朝屋里喊一声,顺手擦了擦锅台,手边的饭碗热气腾腾,殊不知屋里的霍凌也是一头细汗。 过了半晌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清了清嗓子回应道:“这就来!” 第23章 制药囊 酸菜汤的火候过了头, 用筷子夹起来时软趴趴的,但面汤好像因此更入味些。 其中的面片表面滑溜,却颇有嚼头, 霍凌吃得满头是汗, 连着两大碗, 连汤都喝干净了,一滴不剩。 “以前没怎么吃过面片, 现在倒觉得比面条好吃。” 小哥儿笑笑道:“那以后多做。” 之前霍凌给他算过,凭赶山挣的银钱,每年吃完家里田地分的口粮后,再去镇上买粮食也足够。 一共两张嘴, 无论是粮食还是油盐酱醋,都不必省着用。 汉子本就饭量大, 他心里有数后做饭都舍得舀面、放油,人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做事, 既能吃饱, 何必饿着肚子。 当初举家北上千里,不也正是为了混一口饱饭。 “大个儿,过来!” 吃完饭霍凌又瞥见大个儿在挠眼睛甩脑袋, 喊着狗子到面前,指了指地面示意它原地坐下。 大个儿左边的眼睛已经有点红,颜祺看着也心疼起来, 拿干净帕子沾水,仔细替他清理了一下眼睛周围的短毛, 还带出一点血痕来。 “家里有药给它用?” “有。” 霍凌翻出一罐草药粉,也是从马胡子处买的,倒出来一点, 在小碗里加水调成糊糊,哪怕弄进眼睛里也没事。 “我按着它,你来给它抹。” 这种时候大个儿往往不太听话,以前霍凌一个人时都要把它拴上,堵在墙角强行抹药,现在多了个人倒是能轻松些。 大个儿被他圈在原地动弹不得,尾巴着急地在地上扫来扫去,颜祺直接用手指挑了一点草药糊,一下子按在了大个儿受伤眼睛的眼角上。 “乖乖,别乱动。” 担心一松手就被它蹭掉,两人保持着现在的姿势差不多一刻钟才松开,期间霍凌一直用两条腿夹着大个儿的身子,颜祺则捂着它的眼睛。 时间到了后一松手,大个儿便倏地弹了出去,刚想抬爪子去碰,就被霍凌喝止,连续来了几次它干脆放弃,在院子中间趴下,光看背影简直委屈死了。 “沾我一身毛。” 霍凌抖了抖衣襟,看向颜祺的衣裳,“夏天狗子掉毛厉害,你身上也沾了不少。” 颜祺本就喜欢狗,不在意道:“没事,勤给它梳着,掉得能少些。” 又问霍凌上次给大个儿洗澡是什么时候,得知已经半个多月,说道:“那等它眼睛好了,再给它洗一个。” 说罢见霍凌悄悄指大个儿,他看过去,见大个儿两只耳朵都平着落下去了。 霍凌笑着小声道:“它最讨厌洗澡。” 颜祺无奈摇头,“真和个孩子似的,什么都能听懂,比以前我家养的狗还要聪明。” 山上到底是冷清,没有左邻右舍串门子,彼此一沉默下来,周遭只有鸟鸣不见人声,好在有大个儿在,闲时玩耍一番,也能得趣。 而对于霍凌而言,现在多了颜祺,更是多了一份不能替代的慰藉。 马胡子配药的本事还不错,大个儿的眼睛第二天就能睁开了,细看只余一丁点红。 顿时忘了昨天被按着抹药的委屈,一大早就兴高采烈地催着霍凌进山。 走之前霍凌被颜祺叫住,小夫郎匆匆从屋内出来,手上拿着一大两小共三个布缝的药囊。 “这个忘了带。” 霍凌接过,拍了下脑门。 “还真差点忘了。” 昨天他被草爬子叮了肉,颜祺下午就没干别的,先加紧缝了三个填满药粉的药囊出来,一个大的是挂在腰上的,两个小的是挂在脖子上的,自己和大个儿各有一个,不过他的比狗子的还是要大上一圈。 “有了这个,今天的草爬子应当能少些。” 霍凌将脖子上的挂好,见小哥儿走上前,将另一个替他佩在腰上。 “希望如此。” 大个儿脖子上多了东西,气味还不太好闻,惹它一直打喷嚏。 两人面面相觑,突然想到狗不就是靠鼻子辨别气味,要是给大个儿挂上这个,它兴许就要晕头转向了。 “是我想岔了。” 颜祺揉了揉大个儿的下巴,将挂上去的药囊解下来,和霍凌商量道:“等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缝几根带子,挂在它后背上。” 走出几里路,霍凌还在想颜祺说的话,做的事。 他这夫郎着实细心又能干,相比之下,自己先前带着大个儿过的日子,简直像是后爹看孩子。 从前他日复一日做着差不多的事,进山赶山,下山卖货,换了钱后有些花了,有些存起,到年底时晃着变沉的钱匣子,却也不见多雀跃。 四时赶山记 第27节 起初赚钱是为了还债,后来赚钱是为了娶亲,亲事迟迟说不上,心底难免空落落。 哥嫂和小侄女是家人无疑,有了颜祺后他才意识到,山下的家是家不假,但和山上的家终究是不同的。 想着想着,才出来没多久便盼着早些回去,意识到这一点后霍凌不免要笑话自己。 怪只怪夫郎太招人喜欢。 —— 初次带着颜祺上山,霍凌没停留太久,赶着初一前一日下了山,除去要卖的山货,还给家里摘了几斤野葵菜和十来个野鸭蛋。 甚至这回也不用愁还能拿些什么小玩意儿给霍英了,颜祺花了六七日光景绣好了一张小小的蝴蝶帕子,把小姑娘哄得那叫一个心花怒放。 “婶伯你真好!” 村里这个岁数上的孩子,不管男女哥儿,其实都是散着养的,成日滚得一身泥巴回家,知道要随身带帕子的都没几个,更别提绣着花的帕子了。 霍英虽调皮,却也爱臭美,她自幼有爹娘和小叔疼,过年不仅有新衣裳,还有缀银子的新头绳,现在又多了蝴蝶绣帕。 拿在手里看了半晌,已是坐不住了。 “娘,我想去找春树哥和冬花儿!” 冬花是齐红梅的闺女,爹娘都姓齐,但并非一个村的,祖上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支,祖籍都不在一处。 齐冬花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叫齐春树,比冬花儿大两岁,那小子挺是伶俐争气,现在三家屯一个老童生开的村塾里念书,认得好些字,也算是下山村少有的读书郎了。 “眼看就要饭点了,你下午再去。” 叶素萍没答应霍英,小姑娘撅起嘴巴哼了一声,但很快又被背后抓着个小布包的大个儿引走了注意。 “小叔,这是什么?” 霍凌笑答:“驱虫的药囊,你婶伯给大个儿做的。” “为啥挂背后呀?还是说这是大个儿的腰?” 霍英一本正经地比划了一下,“我也有一个,下地时娘就给我挂在腰上,所以大个儿也要挂在腰上,对不对?” “嗯,说得对。” 霍凌点头,一副极赞成的模样。 和小孩子说话,往往不必解释那么多,他们的想法奇奇怪怪,不如顺着说,等长大了,也便没这么多有意思的说法了。 吃饭时得知大个儿眼睛伤了一回,霍峰多给他拿了一个饼子,大个儿一口叼走,没见它动嘴就给咽了。 叶素萍路过,见几人围着狗,忽然想起一事。 “对了,老二,虎子爹今天路过咱家地头,问大个儿配不配种,说是董家村有个养狗的,想给家里母狗配一窝,四处打听哪里有品相好的公狗,不知谁传的,反正打听到大个儿头上了。” 霍峰被她这么一提醒,也道:“是有这么个事,虎子爹说成不成的,让你下山给递个话,他好去跟人回信儿。” 颜祺不禁问道:“大个儿以前配过么?” 村里养好猎狗的大都会配种,自家是母狗的话都好说,留几只都成,多了的要么给相熟的人家抱走,要么卖钱。 自家是公狗的,一般也能问母狗家里讨一只。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霍凌就犯愁,霍峰也笑起来。 “没呢,以前倒也有人打听,二凌也想给大个儿留个后,到时还能放在山下家里一只看门,结果没成。” “为啥没成?” 霍凌看了一眼不争气的大个儿,叹口气道:“谁知道,要不是母狗没看上它,要不就是它没看上人家,在一个窝里关了一晚都没配上。” 这事后来都传成个笑话了,说霍凌养的狗和霍凌一样都是光棍命。 但有一说一,要是有合适的能配上,霍凌还是想让大个儿去的。 这日夜里进了西屋,夫夫两个又说起此事,霍凌向哥儿道:“只要母狗不差,大个儿和人家配出的崽子定不是孬的,到时咱们抱一只回来,训明白了,我带大个儿进山时,小的就陪你在家,这样我也放心些。” 颜祺设想一番,心也活络起来,在枕上翻了个身,有些期待道:“要是能有个和大个儿长得像的,肯定很有意思。” 霍凌看向小哥儿亮亮的眼睛,即使熄了灯依旧掩不住光彩,看得出确实在高兴。 “一窝下好几个,总会有像爹的。” 他顿了顿,又问道:“你以前在老家养过的那条猎狗,长什么样子?” 那是小哥儿在相看那日就提过的狗,颜祺侧着身,把一只手垫在脑袋底下,怀念道:“是个大黄狗,名字就叫大黄,四个爪是白的,耳朵尖和尾巴尖是黑的。” “也是四蹄踏雪。” 霍凌说罢,颜祺笑道:“嗯,我就是那时候学会这句话的,从小到大,我爹动不动就挂在嘴边。” 而后他又和霍凌说了好些个大黄的事,末了道:“我爹后来说大黄有福,一辈子没挨过饿,走得也是时候……要是晚两年走,哪怕埋进土里,都得被人刨出来。” 也庆幸家里后来再没养过狗,不然真到那份上,自家护得住,也保不齐有别家为了活命想法子来害。 饥荒的年景,什么不能吃,山上的树皮都剥净了。 小哥儿说着说着就睡着了,霍凌抬起手背,轻轻蹭掉那眼角处的一丁点湿。 知他字字句句说的是大黄,实际想的远不止如此。 他的夫郎曾也有个热热闹闹的家。 第24章 不怕了 “野葵菜, 新鲜的野葵菜,三文两斤!” “哥儿看看我家这葵菜,今晨刚采下的, 带些回家去凉拌滚汤都使得。” 霍凌和颜祺穿街过巷, 好寻地方去摆摊, 一路上耳畔叫卖声不绝。 比起上次来时,路边多了不少卖野菜的, 葵菜生得最早,价算是很贱的。 但这所谓贱价,也是和镇上所卖别的菜蔬相较而言的,换做乡下, 出门遍地都是,哪个会专门花钱去买。 颜祺听了一路, 看了一路,有些后悔没跟着霍凌进山, 挖些葵菜来卖。 “若有个二十斤……” 霍凌看着小哥儿掰指头算账, 片刻后听他道:“也能换三十文钱,够割一顿肉的,还能给大个儿捎两根大骨头。” 霍凌不曾在野葵菜上费心, 因比起葵菜,山里的刺嫩芽、猴腿菜,都更值钱些, 尤其是刺嫩芽,时节上一斤能卖到二三十文的价。 野葵菜那三五文, 还不够折腾的。 原本该这么同颜祺说,可话到嘴边又教他给咽了下去,改口道:“鲜菜不比干菜, 太占背篓里的地方,我从前只一人,下山一趟能拿的东西有限,加上葵菜卖不得好价,因而至多只是家里吃。这回依着从前,急忙忙下了山,忘了这茬,下次再来,倒是都能采些卖,总是个进项。” 颜祺一听霍凌也这么想,眸子生亮。 “毕竟蚊子腿再小也是肉,虽比不得别的值钱,可一点点的,攒攒也就多了。” 他认真道:“野菜轻省,再来就是月中,兴许别的野菜也该生发了,到时我换个大背篓,帮你一起多背些下来。” 卖了一阵子,两人就着水囊喝了几口水润润嗓,摊子前来了个汉子,正是霍凌的一个熟客,名叫侯力的。 “侯大哥今天怎有空过来?” 侯力在摊子前蹲下,随手挑着山货看了看道:“我说了你别不信,正是特地来寻你的。” 接着问霍凌近来可有在山里猎着什么野物,“我馋那飞龙肉馋了大半月了,偏生找不着个猎户买。” 霍凌奇道:“双井屯那白猎户呢?他进山从不走空。” 侯力道:“你就没发觉过完年后便不曾在集上见着他?我前些日托人去双井屯打听了,原是他年后雪未化时进山伤了胳膊的骨头,还是右边胳膊,以后怕是都当不得猎户了。” 霍凌还真是头回听说,唏嘘道:“那真是可惜。” 因都在山里讨生活,两人昔日在集上见着,打照面时还是互相打个招呼,寒暄几句的关系。 白猎户年长,他能唤一句“叔”。 想了想又道:“他孩子也该不小了,还有个儿子,没习了他手艺?” 侯力摇头,“这就不知了。” 说罢向霍凌道:“你也知,我素是馋嘴的,但若进镇上铺子里寻买野味,价钱可要贵上两三成嘞,你行个好,下回要是得了飞龙,可别忘了哥哥我。” 镇上有那卖禽畜的店肆也卖野味,多是从猎户手里收去的,他们自也要从中再挣几成利,故而价贵。 要是食肆酒楼吃,那价钱就愈发高上去了,更不是普通人家常吃得起的。 先前那白猎户本事厉害,回回都能捉上一串十几只的飞龙来售,还有甚么狍子、野鹿、野羊的,霍凌也在他摊上见过,也会自鞣皮子卖各色皮毛。 不似霍凌,他只会下套.子,偶尔也使弹弓,虽能有收获,到底不及人家凭此吃饭的。 “我尽力而为,要是有,下回便带来与大哥你留着,要是没有,也没法子。” “成,我就等你这句话。” 说罢侯力朝颜祺看去,“方才光顾着说话,这是你……” “我夫郎,姓颜。” 霍凌向颜祺介绍,“这是侯力侯大哥,常关照咱家生意。” 颜祺腼腆一笑,同人打了个招呼,“侯大哥好。” “哎呦,说不得什么关照,我这人闲着没事就爱来这大集上溜达,和他们这些个山里人唠唠闲嗑,听个新鲜。” 侯力摆摆手,转而拍拍霍凌肩膀,“你小子可以啊,不声不响把好事办了,啥时候的事?” “没多久,就上个月。” 侯力点头笑道:“挺好,大小伙子就是得成个家才像样。” 又言想要二斤桦树茸,过几日陪夫郎回娘家时好孝敬老丈人,得知自己错过了黑油子,遗憾得很。 “下回再有,也给我留着,这东西放不坏,我不嫌多。” 霍凌给他挑着大块些的桦树茸,听他说起岳家,问道:“我记着大哥你岳家在董家村?” “是了,你嫂夫郎就姓董,他们那个村子大都是姓董的,虽也有杂姓,但不太多。” 霍凌一边将挑出的桦树茸递给颜祺上秤,一边继续道:“也是赶巧了,想问问大哥识不识得董家村的一户人。” 他将虎子爹传的话复述一遍,侯力忖了半晌摇头道:“我还真没什么印象,但你嫂夫郎多半知道,等我回去帮你问问。” 四时赶山记 第28节 “那就多谢大哥了。” 二斤桦树茸一钱多银子,霍凌抹了零头,又多给他塞了一把腰子草。 将要走时,侯力又折回来半步。 “我方才琢磨着,你那猎狗要真是品相上乘,横竖都想找户人家作配,不如去寻镇上的康家。” 他细说道:“那康家做瓷器生意,是个殷实门户,他家小公子惯爱训犬熬鹰,家里养得大大小小二十几只狗,说都是名种。几日前我和人吃酒,听人说起康家近来也在打听有没有好的种狗,要是你家狗子入了康家的眼,给你的银子保准少不了。” 霍凌常来镇上,可没和大户人家打过交道,心道那等门户,哪个是好相与的。 但还是谢过了侯力,“一会儿收了摊,我找个包打听问问去。” 对于侯力给的消息,霍凌没太多想法,但既承了人家一个情,收摊的时辰也比预想中的早,他仍旧领着颜祺往康家所在的太平巷附近去。 路上跟颜祺说起侯力,道对方家里在镇上有些薄产,赁出去两间铺,月月收着租子,乡下老家还有地,日子过得闲散,不说大富大贵,却也不短吃喝。 “他是个爽快人,不似有些城里人爱拿乔的,我和他倒是说得来。” 颜祺认识霍凌久了,看得出汉子不太多和生人打交道,想来也是,要真是个爱热闹爱交际的,哪里会甘愿做赶山客。 但也算不得话少腼腆,他发现关外好似就没有这样性子的人,走在街上好似随时随地都能彼此搭上话。 听霍凌说前面不远就是太平巷,他以为要找包打听,所谓包打听其实就是城里四处游荡的帮闲汉子,没个固定营生,胜在三教九流都识得,蛇有蛇道鼠有鼠路,消息最是灵通。 可霍凌却没找,只是在一个能看见康家小门的地方等了等,未几,有个驾车的老汉把驴车赶到门口,里面两个小厮抬出来两个草席卷子,往车上一撂,给老汉塞了铜子,挥手打发他走,不知是不是银钱给少了,老汉想要争论,还遭推搡了一把,态度很是不好。 霍凌顿时歇了心思,这府上的下人都使鼻孔看人,那成日招猫逗狗,走马玩鹰的公子哥儿是什么做派,可见一斑,估计并非单纯的爱犬之人。 待回到大路,他感慨道:“这个钱不该咱挣,咱也不多惦记。” 颜祺一时没说话,往前走着路,还被石子绊了一跤,好在霍凌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 小哥儿朝后微倾撞在他怀里,一下子撞回了魂。 “怎么了这是,平地都能摔。” 霍凌蹙眉低头,“你转转脚腕子,有没有崴着?” 颜祺依言转了转,又走几步,“没事,我就是一时走神了。” 他犹豫一息,说道:“我方才看那架驴车,总觉得草席子里卷的是什么不好的东西。” 因那样的裹法他见过许多,死在逃荒路上的人多是这样下葬的。 但看大小,又应当不是人,且要真是人,康家未免胆子太大。 “我……” 他发觉自己每次进城都要胡思乱想一回,这里人事喧嚷,不比村中和山上,安安静静地埋头做事,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想向霍凌解释一二,不让汉子为自己担心,眼前却骤然暗下去。 霍凌抬起手掌遮住了小夫郎的眼睛,“闭上眼,想些欢喜的事,再睁眼时就将刚刚看见的忘了。” 掌心发痒,是睫毛在其中轻扫,两人难得沉默地在镇中一隅站了片刻,直到颜祺轻轻牵开了霍凌的手掌。 温热犹在,眼前所见之物仿佛都清晰了许多。 霍凌没忍住,轻轻捏了下小哥儿的脸颊。 “怎么样,这招管不管用?” 颜祺也不恼,任由他动作,眨眨眼道:“好用,你以前……是不是也这样过?” 霍凌勾唇,“嗯,这招还是我娘教我的。” 将太平巷远远甩在身后,两人的肚子也开始咕咕叫。 算上赶路,离家已近三个时辰,早就肚腹空空。 在保家镇,颜祺只认识上次去的那家卖炸酱面的食肆,霍凌却说这次换家别的吃。 “镇上好吃的不少,咱们满打满算一个月才来两回,我能带你吃一年不重样的。” 今天吃的是白面大包子,里面的肉馅是切的肉丁,而不是剁碎的肉泥,单拿一个比颜祺的掌心还大,荤的是白菜肉馅,卖六文钱,纯素的是萝卜粉丝,只要四文。 霍凌要了六个,三荤三素,因颜祺说自己只能吃得下两个,见包子铺门外的条凳上正好空着,两人干脆坐下来,吃完再走。 颜祺咬着包子,研究着里面的馅料,见身边的霍凌几口一个,吃得很香。 他暗自记下这滋味,想着回家说不定能试试看能不能调出差不多的肉馅,也在家发面蒸一回大包,算下来肯定比外面买的实惠许多。 第25章 蘸酱菜 在山下睡了两夜, 初二早晨霍凌和颜祺就往山上去了。 推开院门,景象如故,经历了一遭下山再上山, 心境与初来时不同, 颜祺对着面前住过七八日的小院, 亦生出到家的感觉来。 “还是家里好。” 他感慨一句,挽起袖, 第一件事就是去刷大个儿喝水的盆子。 这只盆子是石头的,因不好搬动放在院里,半天不管水面上就要飘叶子, 这趟没从山下带什么东西上来, 霍凌安置好空空的背篓,同颜祺道:“我进附近林子看一眼, 瞧瞧下山前设的套里有没有套上东西,要是有, 咱们今天中午就吃那个。” 离得太近, 他没带大个儿,不消一刻钟就走到了地方。 上回他在附近设了三个兽套,眼看竟是套着了一只獾子, 另两个里有一个绳子被咬断了,教那物给逃了去。 他拎起饿得奄奄一息的獾子,摸了摸肉, 好在是没饿多瘦,够炖一锅的。 红烧獾肉这道菜霍凌以前做过许多次, 独在山上得了野物,他口味重,多是酱烧着吃, 有滋有味地还下饭。 拎回家给颜祺看,颜祺讶异道:“咋瞧着和我老家的獾子不一样。” 他道老家的獾子又叫土猪子,生了个猪鼻子,不知道的见了还以为是野猪崽子。 “我爹做猎户时常在秋日里猎土猪子,回来炼出獾子油来,除去自家用的,还能卖上好些,算是个年前的大进项了。” 但霍凌拎来的獾子生了个黑鼻头,像狗鼻子,别的倒是挺像,他道:“巧了不是,你们那处的獾子叫土猪子,我们这也有老猎户管獾子叫山狗子,一样能炼獾子油,皮子也能卖钱。” 接着打来盆水,熟练地将獾子放血剥皮,野物的血闻起来腥气重,独大个儿上来舔了一口,接着就摇尾巴等吃肉。 “过去我常自己个儿在山里炖肉打牙祭,今天你也尝尝我治的菜如何。” 霍凌自诩做饭的手艺还成,不过不常做,关外的汉子也是会进灶房的,基本都有一两个拿手菜,除非真是没长这份脑子的,譬如他大哥霍峰。 “那我给你打下手。” 颜祺也想尝尝霍凌做的菜,“之前在家时,英子还跟我说过,她小叔做的饭好吃。” 霍凌勾唇道:“我回回做饭都是炖满锅肉,肉哪有不好吃的。” 又让颜祺帮忙找找,屋里是不是还剩一个坛子底的酒。 “正好拿来杀杀这獾子肉的腥气,这回用完,下次下山咱们想着再打些来。” 酒这东西家里总要有,不单是为了喝,除却做菜去腥用得上,像是在山里受了什么厉害的皮肉伤,也能拿来浇洗伤处。 赶山客的家里,酒是绝对缺不得的。 颜祺去屋里翻出酒坛,试了试斤两,“确是剩的不多。” 霍凌单手接过,晃两下凑近听声响。 “也就还有个半斤,分一盏子出来,余下的一会儿喝了。” 獾子肉下锅焯水去腥,撇去浮沫,捞出来时过一遍凉凉的山泉水,闻起来已有了清淡的肉香,不见腥臊。 霍凌往锅底倒油,丢了一些个姜片、蒜瓣和八角、野花椒进去,家里料子不多,只两样却也够用。 再将獾子肉搁入,翻着炒起来。 焯过水的肉先得炒没了水汽,再慢慢煸到泛黄,继而加水加盐,淋上两圈酱油,等汤汁收了就能出锅。 下面炖着肉,上面蒸着米,颜祺不需做菜,便提着篮子去家门口附近掐野菜。 一顿饭总得有肉有菜的好,不然荤肉吃多了也腻味。 这种想法也就是来了霍家后才有,以前家里人口多,一个月能吃两次肉都顶天了。 大个儿得了霍凌的命令,一步不离地跟在他身旁,颜祺蹲下来时摸了摸它的耳朵。 掐了一把野葵菜,颜祺顺道还发现了一丛小根蒜。 小根蒜的茎叶像葱叶子,地底下根上连着个小小的白嫩蒜头,也就抵得上大蒜一个蒜瓣大小,他们老家也有,到了时节常拿来凉拌了吃。 他细看发觉没认错,欣喜极了,赶紧将这一丛都刨了个干净,快步回家端给霍凌看。 认真算起来,有日子没吃过了。 “这山里野菜真是风一吹雨一落,没两日就是一片,这野蒜正是生嫩的时候。” 霍凌见是小根蒜,同样犯起馋。 “年年就盼着这一口,和肉一道吃解腻得很,咱们洗干净了,直接蘸酱,就是不知你吃不吃得惯。” “那我尝尝。” 颜祺也知关外喜欢吃蘸酱菜,好些个菜蔬都能洗干净了生吃,他想不出是个什么味道,不过愿意尝尝,毕竟有个词叫入乡随俗。 野菜洗起来麻烦些,先抖去浮土和泥巴,摘去不太好的老叶,余下的丢进水盆里洗净。 霍凌挑了两根嫩葵菜给大个儿,大个儿张嘴含进口中,嚼两下咽了,不过再给就不吃了。 清晨上山时他就留意到大个儿在山里寻草吃,估计是肚子里不太舒服,很多人不养这些,所以不知,其实动物和人一样,身上有个什么不舒坦的都会去找草药。 虽是如此,他摸了摸大个儿鼻头,见是泛凉湿润的,精神头也足,料着该是没什么大碍。 晚食上桌,霍凌给颜祺夹了一块,让他定要多吃些。 “獾子肉是滋补的,咱们这处女子哥儿家坐月子时常吃。” “我们那边也有这说法。” 颜祺咬了一口肉,嚼了许久才舍得咽下去,獾子肉有股猪肉都比不得的丰腴的香味,偏又没有肥肉那么腻嘴。 再配上被霍凌炖到有些浓稠发亮的汤汁,拌着干饭吃,真是能把人香一个跟头。 大个儿得了獾子连肉的骨头,在旁啃得“咔嚓”作响。 四时赶山记 第29节 一并“咔嚓咔嚓”的还有正在吃小根蒜的霍凌和颜祺,后者学着用手拿菜去蘸酱,酱是现成熟酱,前日去集上时买的,还给哥嫂也带了一罐子。 这时节野菜出来了,酱就吃得多,过一阵子等家中菜地出了菜苗,还能续上继续吃。 小根蒜入口是有些辛辣的,但只要够嫩,回味里还能品出一点甜。 霍凌一口蒜一口肉,还能咂一口小酒,直觉自己已是过上了神仙日子。 颜祺闻着淡淡的酒气,知晓这一碗的量远不至于让霍凌吃醉,霍凌见他一直往酒碗上瞅,想了想,拿了根干净筷子来,蘸了蘸递到他唇边,挑眉笑道:“如今药也喝完了,倒是能舔一口。” 这般用筷子尖蘸酒的,多是当了爹的汉子逗孩子的,颜祺幼时也被他爹这么逗过,辣的他直吐舌头,从那以后再也没上过当。 可如今霍凌的筷子递来,他却控制不住地探出舌尖舔了一下,入口依旧是辣,害他一下子闭紧嘴巴眉头紧锁。 霍凌没想到他这么实心眼,赶紧倒了水让他喝。 颜祺漱了漱嘴,把舌尖那一丁点辣味压了下去,总算舒了口气。 “真有这么冲?” 霍凌不解地咽一口酒,“这坛子还不算多烈的好酒,比不得喜酒那日买的。” 颜祺用手背贴了贴脸,只觉得脸颊都热了,看来对于酒这个东西,自己当真是无福消受。 霍凌遂保证,以后再不拿酒来逗他,颜祺有些哭笑不得,所以汉子刚刚真是在逗自己,就像大人逗孩子那般,可自己都多大了。 也就是他们二人独在山上,家中没有长辈管束,不然成日没个正形,怕是逃不过几句说。 这点子酒本该不至于让人酒气上头,可夜里熄了灯,颜祺仍觉出霍凌的不一样来。 枕头起先还在炕头,后来不知怎的到了腰下,一回来罢又是一回,身上人垂下的发丝扫在唇间,到后来一并变得有些濡湿。 …… 本该第二日进山挖野菜,最后隔了一日才去成。 走前霍凌蹲下身,给颜祺扎好绑腿,药囊两个分别悬在颈上和腰间,又给小哥儿寻了一柄小锄头。 他自己则除了锄头和匕首,还另带了一把弹弓。 “是为了给侯大哥打飞龙?” 颜祺看见霍凌在挑拣着一个小布口袋中的石子,汉子解释说这些是给弹弓使的弹子。 多是赶山时看见,觉得合适,便捡了收起。 霍凌装好后道:“咱们下回下山还待十来日,打了来家也养不到那时候,且等临下山前两日我去下几个套,再揣着弹弓去转两圈碰运气。” 他今日带弹弓纯是为了给自家添菜,夫郎太瘦,昨晚上箍着腰,依旧是薄皮肉下一层骨头,本还以为自己收着劲道,不成想早起迎光一看,那处都留了印子,惹他愧了许久。 既如此,如何能不顿顿吃肉补着。 又想还得多寻些山货带去大集换钱,好多买些白面,比起粗粮,谁不知细粮更养人。 出门时霍凌唤大个儿,大个儿习惯性地拧过身子,用脑袋蹭一蹭院门口颜祺的手。 这是每回离家前它都要做的,大约是和颜祺告别,颜祺还曾笑说,说不准是觉得他手上总有吃食的香味。 狗太机灵,知晓主人和谁亲,也知什么人待自己好。 霍凌见状,浅笑道:“今天咱家人都进山。” 颜祺顶着大个儿略有些迷茫的黑珠子眼睛,转身关上院门,等到走出十几步远了,大个儿和刚反应过来似的,尾巴摇得开花,跑得太过兴奋,呼哧带喘。 有这么个兴高采烈的狗子在前头,霍凌和颜祺也不由加快步子。 颜祺一直留意着两侧山景,上山这些天里,他最远也就到过门前那条山溪和泉眼口上。 大约走了一炷香的工夫,见着一株高树的树干,树皮都给剥了个干净,露出白惨惨的内里来。 “这树还能活么?” 他自小就听长辈说“人要脸树要皮”的俗语,都说树没了皮就只能等死,不禁伸手摸了摸,问霍凌道:“这是人干的,还是山里头的野物干的?” 霍凌上前弹了弹树皮,“是熊瞎子干的,它们冬眠起来饿得肚子瘪,寻不到吃食时什么都吃,这树皮多是被它们啃的。” 又道:“这种被剥了皮的树活不长,死了就成枯木,要么被山里人砍了当柴,要么倒在地上生蘑菇。” 说到这里,他拉着颜祺去看附近另一棵松树。 颜祺注意到这棵树同样少了一块树皮,但缺失的部分方方正正,是并不大的一块,且裸露的树皮被烟熏的发黑,上面还有些刻上去的纹路。 “这总该是人刻的。” 若是熊瞎子干的,那就不是熊瞎子,是黑熊精了。 听夫郎这么说,霍凌笑道:“正是,这东西还有个说法,叫‘老兆头。’” 第26章 老兆头 山风拂过, 吹动碎发几缕。 “你过来看。” 霍凌指了指熏黑树干上的刀刻记号,上半部分是几个交叉的叉号,下面部分则是几条横杠。 “这个叉是人数的意思, 横杠是山参的叶子数。” 颜祺闻言凑近, 仔细数了数, “七个叉,四条杠, 也就是七个人挖到了一株四片叶子的参?” 霍凌颔首,“四片叶子的山参又叫‘四品叶’,少说是五十年生的,再往上是‘五品叶’, 没有个百八十年生不出,从我爷那辈起就只听过没见过。” 他颇为怀念地摸了摸这片树皮, “这方‘老兆头’是我爹留下的,他是当初那批挖参人的‘参把头’, 正是靠这根参, 才凑齐足够下山盖屋买地的银钱。” 赶山客熏黑树皮显然是为了刻字方便,但因时间久远,细看之下, 会发现这些刻痕已变得斑驳浅淡。 “这之后,没再听说过附近哪里还出过‘四品叶’,起码保家镇的集上没有。” 没想到此处还和未曾谋面的公爹有关, 颜祺想了想,复问道:“那留下这个记号, 是为了给子孙看么?” “不是给子孙,而是给后来的赶山客。” 霍凌指了指树下的林地道:“赶山客挖参有讲究,抬大不抬小, 抬参不取籽,凡是长参的地方,带走一株,过了几十年还会在原本的地方再生一株。” “我说句话,你别笑话我。” 颜祺疑惑道:“既有这种好事,为啥不悄悄地挖,留个只有自己能看得懂的记号?等时机到了再来一趟,不还能再得一株参?” “这有什么可笑话的。” 见一撮头发将要扫进小哥儿的眼睛里,霍凌用干净些的小指轻轻挑了一下,帮他撇到一旁。 “我明白你的意思,莫说山参这样值钱的东西,就算是在山上发现了一个蘑菇窝,或是一片野菜地,不是关系近的,也轻易不会告诉。” 但赶山客的规矩不同,在挖参这件事上,讲究一个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一株参从参籽长成时间太长,等能采挖时,说不定当时的人都不在了,与其藏着掖着,不如写在此处,无论是多年后自己得了、孩子得了还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得了,都是缘法。” 颜祺听得入了神,一行有一行的讲究和规矩,再看向那树干时,眼神都有些不同了。 两人离开后继续向前,深山中压根没有能称得上路的东西,至多只有兽道,能看出被野兽踩踏的草木,还有沿路遗留的粪便。 “小心些,拉着我的手,踩着石头过。” 半路遇见潺潺山溪,比家里门前那条要窄细,里面丢了几块大石头,颜祺紧握着霍凌的手,小心翼翼踩在上面跳到了对岸。 “再过几个月,水里就有林蛙了,你以前见过没?” 见颜祺迷茫摇头,他道:“其实就是山里的一种小虫合虫莫,你不怕就成,到了时节,大集上好些人扯着绳子卖晒干的林蛙,论串算账,一挂就是一大排。” “有些怕这个东西的,轻易不敢往集上去,咱家大嫂就怕这个,说活的时候黏糊糊赖唧唧的,晒干以后像大虫子,更吓人了。” 颜祺以为林蛙是药材,问明白了才知是吃的,能拿来红烧或者炖汤。 “那嫂子不敢看,敢吃不?” “你咋知道她虽然害怕但敢吃,说是做熟了就不长那样了。” 颜祺笑弯了眼睛。 “我想到我奶,她怕蛇,但有次我爹和我大爷两人从山上打了条蛇回来,做熟了她吃得也可香了,还说炖得烂糊,适合她吃,问她怕不怕,她说死了进锅都是肉。” 虽说走山路动辄就是爬坡涉水,可一来不赶时间,霍凌走得慢,二来有人陪着,说说笑笑,竟不觉得多累。 “前面有一大片猴腿菜,我年年都往这处来,不过今年还是第一次。” 他领着小哥儿转过几棵树,面前出现一片平缓向上的山坡,猴腿菜根根直立,顶端打着卷,都是绿色的。 这种野菜在颜祺的老家没有,他觉得稀奇,伸出手指扯了扯那个卷曲的地方,发现表面摸起来还是毛茸茸的。 “这个要怎么吃?” “炒肉或者凉拌,野菜的吃法都差不多。” 霍凌放下背篓,用衣袖蹭了下脑门上的汗,一入四月山里就明显暖和起来,为了防草爬子,衣服扎得严实不透气,可不就冒汗。 “这个应当只有山上有,还得是靠近水的地方,太干的地方长不出。” 他教颜祺怎么采,猴腿菜不用锄头挖根,直接上手掐断根。 两人蹲在一起掐野菜,一时间耳畔都是清脆的断裂声。 大个儿在旁边找了个地方坐下,时不时转下耳朵,一副站岗的严肃神色。 猴腿菜太嫩,掐断的时候几乎不费劲,怕散乱着放在篓子里压坏,他们凑成一捆就扯根草捆一下,然后一捆挨着一捆放。 采野菜对于霍凌而言,都算得上是偷懒了,他跟颜祺说要是累了就去旁边坐一会儿,他自己继续干。 “蹲久了腰疼。” 颜祺想到昨天自己腰疼的缘由,又默默揪了一根草捆菜。 “这点活而已,不累,我和你一起。” 霍凌见此也就没再说,不过手上却是加快了速度。 “大个儿,你吃不吃?” 等把这一片采完,时间已过去挺久,颜祺看着满满一篓子的猴腿菜,心满意足。 他捡起一根漏掉的,碰了碰大个儿的鼻头,大个儿打了个喷嚏,转头去叼了节树枝过来,要和他俩玩。 于是霍凌和颜祺轮换着,扯住树枝的一端,大个儿则咬着另一端往后拽,一旦人拽不过它,树枝脱了手,它就高兴得对着树枝汪汪大叫。 四时赶山记 第30节 “大个儿的眼睛也好了,不如明天给它洗个澡。” 颜祺一直惦记给大个儿洗澡,大狗不常洗,身上还是有股狗味在的,他和霍凌都喜欢狗,虽是不嫌弃,但毕竟天天也进屋,能干净点肯定更好。 “那我明天早些回来,咱俩给他洗。” 颜祺觉得脖子后面有点痒,去挠的时候听见霍凌这么说,问道:“明天咱们不进山挖野菜了么?” “天天来多累得慌,你要是想来,那就隔一日来一次。” 他顺着小哥儿的动作去看脖子后,不看还好,一看就看见一只刚贴上去的草爬子。 说了句“别动”,立刻就给拽了下来,直接捏死。 “这草爬子真是哪里都有。” 平常叮自己的时候,霍凌还没觉得这虫子如此不顺眼,现在看它趴在颜祺的肉上,顿时觉得碾碎了都不解气。 “我再看看有没有别的。” 他轻压小哥儿后脑勺,让人低下头去,还把衣领往下扯了扯。 但看来药囊是有用的,只这一个,别的暂且没看到。 “回去咱俩脱了衣裳,互相看看。” 颜祺含糊地“嗯”了一声,霍凌反应过来,不由故意笑道:“怎的,是不是想歪了?” “我可没有。” 小哥儿害羞,支吾转身,却被霍凌揽着后背再次转回去。 山林中的日光都与外面不同,像是头顶多了个树冠枝桠叠成的棚子,亮堂却不觉晒。 汉子倾身,却只在他耳朵上亲了一下。 迎着光看,小哥儿的耳廓也有一圈绒绒细毛,说像猴腿菜就属实煞风景了,但也确实惹人心动。 想咬。 休整片刻,霍凌打算去看看记忆里的几棵刺嫩芽树能不能采,半道运气好,遇见了一些个野山芹。 芹菜有股特别的清香,隔着一段距离就能闻到。 “这个包饺子最好吃。” 霍凌掐了一撮叶子闻了闻,觉得口水都要泛出来了。 “就是现在天热了,咱们不好带猪肉上山,不然可以包个芹菜肉饺子。” 颜祺蹲下来看了看山芹的根,“你说咱们连着根带回去,栽在地里浇点水,能不能活?要是能活,就等下山那日再挖了带走,到家给你包饺子吃。” 虽说也能趁着临下山几日,再来山里找找有没有山芹,但赶山这件事往往没那么巧的。 山芹不像猴腿菜和野葵菜,会成片生长,多是东一点西一点。 他又道:“活不了也不怕,要是见着打蔫了就再挖出来,我琢磨琢磨包个素饺子。” 比起霍凌,他能做的事不多,烧饭算是其中一个,所以霍凌想吃什么,就总想让对方快点吃上。 “好,那就试试,也不费事。” 霍凌自不会反驳夫郎,他找出锄头小心刨了两下,提出来时根上还连着许多土。 “以后进山要是再看见,也挖了移回去,家里吃不完的也能去集上卖,这个在山下轻易寻不到。” 颜祺点点头,“越是少见,那些城里人越稀罕。” “可不是,兜里富裕的成日吃好的,反而惦念这一口山野滋味。” 野山芹生得挺高一节,上面的叶子翠绿偏小,乱蓬蓬的一团,很是喜人。 两人背着两篓子绿,在山中复转过几道弯,爬了两道坡,终于望见了三棵刺嫩芽树。 这树乍看长得和枯枝似的,通身都带刺,只有发芽的地方冒出一簇叶子,有点像香椿芽。 “还是太小,现在摘了可惜了。” 霍凌比划了一下大小,颜祺听罢道:“那正好,等下山前一天咱们再来采。” 刺嫩芽是最贵的野菜,要是因为不太水灵而损了价,那可就吃大亏了。 第27章 包饺子(小修) 移栽回来的野山芹共是五棵, 暂且都在后院菜地里长得不错,但今早颜祺去看,发现其中有一棵最壮实的打蔫了, 他觉得怪可惜, 但手上也没客气, 直接把菜挖出来洗净,拿进了灶屋。 原本就在想今天中午吃什么好, 霍凌什么都吃,不挑拣,反倒难做。 不如和上回说的一样,用这个包一顿芹菜饺子。 若是在山下, 他多半会用芹菜和豆干子拌馅,这两样炒在一起不难吃, 包成素饺子差不了。 但在山上,想吃口豆腐或者豆干子不容易, 且不说豆腐易碎, 天一热这些个豆子做的新鲜东西坏得还快,带上来不赶紧吃了也是浪费。 里外转了两圈,他找到放蛋的篮子, 数了数里面还有多少蛋。 当初上山时篮子里装了三十几个,早食时颜祺会吃一个,霍凌也会装一个带走, 吃到下山那日是差不多的。 不过依旧能额外余出几个做别的吃食,像今日颜祺就打算拿三个出来做饺子馅。 他先将鸡蛋打散, 倒进锅里炒熟,蛋液黄灿灿的,闻着一股油香。 转而将面团揉好, 芹菜杆子剁碎,见离霍凌回来还有一段时间,颜祺洗了洗手,进屋拿了针线筐出来,坐在院子里缝起荷包上的最后一圈针。 料子上的红豆刺绣栩栩如生,他开始绣时拆了好几次才继续,昨日收了尾,今日就能从绣绷子上摘下来缝合了。 做这个绣活时他一直有意避着霍凌,现在一想到终于可以送出去了,心头乱了几拍。 …… “今天吃什么?” 午间,霍凌大步如风地回到家,又从背篓里掏出两棵野山芹,“路过看见了,正好给刨了来。” “吃饺子。” 颜祺先答了话,接过山芹后忍不住感慨道:“这些个山菜真新鲜。” 他忍不住把山芹举起,凑近闻了闻,眼睛微微眯起来,“芹菜好香。” “你喜欢闻这个味道?” 霍凌说话间已经在院子里舀水洗脸了,见了小哥儿的动作不由笑道:“那咱干脆在院子里种些芹菜,这次下山问问村里有没有人家有去年收的芹菜籽,要是没有,就去集上买,上次说的苦菜种子还没买着呢。” “好,家里多种些菜,也省了从山下往上背,现在我常在家,浇水拔草什么的都能顾上。” 种菜不是容易事,不比种粮食简单,赶上闹虫子,耽误一两天菜叶子都能啃光。 过去山上只有霍凌,难免有疏漏的地方,只能种些皮实好养活的菜胡乱吃一吃,可颜祺想着这么大地方,就是种上十几样都种不满,样式多了,换着吃也不腻。 种地他不嫌累,这都是能吃的东西,吃不完的晒成菜干子囤到冬日,一年四季都饿不着肚子。 他是挨过饿的人,现在有时夜里做梦还会梦见逃荒路上的事,那种肚子里饿得发慌,连口水都没得吞的感觉能直接把他从梦中吓醒。 “饺子面和好了?我和你一起包。” 大口灌了一碗水,霍凌擦干净头脸上的水珠子抬步进屋。 见颜祺已经准备好了饺子馅,满满一大碗,搓着手开心道:“今天有口福,赶上过年了。” “你尝尝咸淡够不够,我好久没拌馅了,有些拿不准。” 颜祺递给他一双筷子,霍凌挑起一点抿了下,点头道:“我吃着正好,不咸不淡。” “那就好。” 颜祺放下心来,上前揭开盖在面团上的笼屉布,见面醒好了,洗洗手擦干,熟练地切成一个个拇指肚大小的面剂子。 霍凌则拿了一根擀面杖,占着案板另一角擀皮。 这还是颜祺第一看霍凌擀饺子皮,擀得又快又好,他拿起来捏了捏,中间厚四圈薄,这样的饺子皮方便填馅,下锅也不容易煮破。 “你擀皮擀得比我好。” 他想到以前在家,过年包饺子时汉子都是不干活的,单在屋里吃酒说话,只等着家里的媳妇夫郎、闺女哥儿忙活完了端上桌。 所以此刻和霍凌一起包饺子,让颜祺觉得很新鲜,尤其很快发现他俩包饺子的手法还不一样。 霍凌是先捏中间,继而将两头各朝着中间捏一下,从背面看能看见饺子的两个褶。 颜祺则是先全都平着捏住,然后两只手并用,将饺子搭在虎口处,往中间挤一下。 两人包的饺子摆在一起,一个大一个小,一个是扁扁的,一个是大肚子,惹得他俩都笑起来,且都觉得对方包得更好看。 于是你教我,我教你,折腾半晌,玩乐一般,没多久便全部包好了。 想着霍凌能吃,这回一共包了六十个,都是皮薄馅大的,摆了满满一盖帘。 就这颜祺仍怕不够吃,因白面和鸡蛋都少,他是省着用的。 抬头想起还有揪下来的芹菜叶子,遂多舀了些杂面,烙了两张芹菜面饼。 “开饭!” 饺子出锅,霍凌端着进堂屋,因这处有个桌子,他俩就不去屋里炕上吃了,不然还得多走几步。 大个儿一听吃饭了,也蹲在屋门口等着,霍凌给他掰了几个热过的菜窝窝。 大狗不等他起身,就已经埋头苦吃起来。 霍凌吃饺子不爱蘸醋,直接一口一个,芹菜鸡蛋馅的以前还真没吃过,这是头一回吃,没想到味道很好。 “等下山跟嫂子说,让她和大哥也包着尝尝,家里蛋多,吃几个比买肉便宜。” 颜祺同样咬了一口,一个饺子分两半吃,对味道也颇是满意。 其实尝馅的时候他觉得有点咸了,幸而煮熟之后配上面皮吃正好,看来自己的手艺没退步。 白面饺子实在太香,小哥儿吃每一个时皆是细嚼慢咽,舍不得咽下去,就像上次吃白面包子一样。 以至于桌上一共三大盘,霍凌都吃完其中一盘了,他眼前的盘子里还剩一半。 另一边大个儿早就风卷残云地吃完了自己的饭,连饭盆都舔干净了,见他俩还在吃,便趴在门口,把下巴放在门槛上往里看。 四时赶山记 第31节 霍凌在盘子里挑了挑,发现有一个压在底下的破了,他看一眼颜祺。 小哥儿明白他意思,莞尔道:“给它吃一个吧,就当尝个味。” 饺子丢进饭盆,大个儿直接一口吞了,也不知到底尝没尝明白。 “就这一个,多了没有了。” 大个儿听得懂霍凌的话,也知主人的吃食不是想讨就能讨到了,能混一口也是赚,饺子囫囵下肚,它也不在门口守着了,自顾自去院子里溜达。 坐回原处,霍凌浅笑道:“要是大哥看见了又要骂我,说我太惯着大个儿了。” 乡下的狗都是吃剩菜剩饭,有多少吃多少,没得吃就挨饿,或是自己出去找东西吃,饿极了也会捉耗子。 估计放眼全村,吃过白面饺子的狗也只有大个儿。 “山里不比山下,山下偷鸡摸狗的毛贼都不多见,咱们看门护院,你进山赶山全靠它,吃一口也没什么。” 他听霍凌讲过,在山里不是没遇见过野兽,而一旦遇见,大个儿是真的会往上冲。 猎狗护主是本能,哪怕知道打不过也不会往后退,别看它平日在家偶尔还要撒个娇,实际正事上没掉过链子。 在颜祺心里,早把大个儿也算成了这个家的一员,实际霍凌也是这么想,不然当初相看的时候为何还要颜祺见大个儿。 有一说一,当初要是大个儿不喜欢颜祺,他多半不会领这个夫郎回家。 他相信有时候狗看人,比人看人更准。 “趁今天太阳大,不如给大个儿洗个澡,我下午就不进山了。” 吃完饺子,两人收拾了饭桌,一道去院里看了看上午带回来的山货。 除了颜祺已经认识的几样,还多了个摸着有些硬的灰色蘑菇,长得还挺大。 “这是个什么?” 他屈指敲了敲,觉得像是在敲木头。 “灵芝的一种,我们这都叫老牛肝,这个已经生了好多年,在树上木化了。” “怪不得摸着像木头。” 颜祺捧着这个大蘑菇问霍凌,“那这个肯定不能吃了,是卖给药铺么?” 霍凌道:“新鲜老牛肝也没人吃,不好吃,多是晒干了泡酒,多少有点药效,但更多时候是放家里当蚊香用。” 他掰下一块,去灶台下引了个火。 颜祺见那老牛肝被点燃后冒起泛蓝的烟,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随之扩散,不过不算难闻。 霍凌甩了几下,把零星的火点子灭掉,随手将老牛肝搁在一个破碗里,放在墙角。 “等夏天蚊虫多的时候,就点上这么一块,能烧两三晚。家里养牲口多的,也会用这个去熏牲口圈,比点草药烟小一点,燃的时间还长。” 颜祺摸着老牛肝冰冰凉凉的表面,想到一事,问霍凌道:“以前听人讲,百年人参,千年灵芝,山里真有千年的灵芝么?” 要是真的有,恐怕要长到洗澡的盆那么大了吧。 霍凌沉吟片刻道:“我觉得没有,山里能入药的值钱灵芝是赤灵芝和紫灵芝,长出来后不及时摘了去,就和地里的蘑菇一样烂了,哪里能活千年?别说千年,第二年都活不到。” 而像老牛肝,还有其它几样不值钱的灵芝,倒是能生多年,第一年掌心大,第二年碗口大,霍凌见过的最大的老牛肝比得上一个大冬瓜。 但话不能说死,山中人迹罕至的地方,说不定还藏着没被发现的奇珍异草。、 见颜祺还抱着老牛肝看,他道:“山下家里还有,年年都用不完,至于山上咱家用的,我还能再寻,这一块你倒是可以送去给明哥儿。” 颜祺听罢有些高兴,他知霍凌和林家打交道,纯是因着自己和肖明明的交情。 “这几天我在家门口附近采了不少野菜,也想给明哥儿带去些。” 霍凌听出颜祺字里行间是在征询自己的意思,他很清楚,野菜是颜祺自己采的,所以才会问,像是老牛肝,如果自己不提,小哥儿绝不会主动问能不能送人。 “想带就带,家里大小事,没什么你不能做主的。” 霍凌看着小哥儿,扬起唇角道:“就连我都听你的。” 还没等颜祺说什么,大个儿突然叫了一声,霍凌失笑,“对,还有咱们大个儿。” “做主”这两个字离颜祺有些远,过去在老家,就连他娘也做不得什么主,上面有他奶,家里还有大娘在,最多能管教管教自己的相公和孩子,多了是说不上话的。 嫁过来后虽然霍凌也让他管钱,可遇见什么事,颜祺第一反应还是去问家中汉子的意思。 现在被这么一说,加上大个儿凑热闹的一叫,他展颜道:“那……那我到时候分一分,一半给哥嫂留着吃,一半送去林家。” 而大个儿的这声叫唤也提醒了霍凌和颜祺,要趁日头落下去前给它洗澡。 事不宜迟,等颜祺抓好一把皂角,两人直接赶着它进水。 不管大个儿“嗷呜嗷呜”的抗议,非常坚决地把它按在里面,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净。 第28章 刺嫩芽 因为洗澡, 大个儿整个下午都没精打采,直到晚上,晒足了太阳后毛发变干, 它才乐意往主人身边凑。 中午和的面还剩一些, 晚上颜祺往其中添了半碗, 做了一大锅白菜疙瘩汤,大个儿跟着一起吃, 吃饱喝足后瞧着已全然忘了洗澡带来的不痛快,绕了一圈又回去把空饭盆舔了一遍。 大个儿在山上是每天都能吃到肉的,多是自己打的野食,霍凌也说大体格的猎狗就是要多沾荤腥才能长得壮实。 平日里给的窝头和菜饭, 对于大个儿来说就是混个水饱,可因颜祺做的味道好, 它依旧爱吃得很。 饭后颜祺拿了块洗干净的旧抹布给它擦嘴,霍凌挑水回来, 见夫郎扶着大狗脑袋, 目光温和,不知不觉就也凑了过去。 院里独一张小板凳,让颜祺坐了, 他干脆蹲下来,正好在大个儿身边。 颜祺给大个儿擦干净,朝旁边一看, 以为霍凌找自己有事。 可是左等右等,也没等到对方开口, 他正欲打发走大个儿,去收了晾在院子里的衣裳,却教霍凌牵了下胳膊。 霍凌伸手的时候全然出于本能, 压根没想到要说什么,等小哥儿带着疑惑的神情看过来,他才喉头微动,顿了顿道:“我肩膀有点疼,你帮我看看。” 刚刚霍凌挑了两桶沉甸甸的泉水回来,扁担正好压在他指的那处,颜祺毫不疑心,催他进屋脱衣裳。 “是有点红,疼么?” 颜祺摸了摸霍凌的肩头,“以后挑水,你两边换着担,肩膀疼起来也要命呢,落下根子以后阴雨天更不好受。” “还行,不太疼。” 霍凌的肩膀其实没什么感觉,要说酸胀还是多少有一点,多了就没了。 他也搞不懂自己为何会扯这个谎,大约是因为颜祺素日都很克制,自己若不主动些,小哥儿甚至不会主动牵自己的手,最多扯一扯他的衣角。 夜里更是如此,身下人害羞,总不肯出声,要不是某些时刻会溢出的三两申银和乱了的呼吸,霍凌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害得夫郎并不舒服。 但像眼下这种时候,小哥儿反而是不设防的。 颜祺不知霍凌在想什么,急忙忙地转身去柜子里拿药酒,回来后倒在手心,狠狠搓热了再向汉子的肩头揉去。 他问了几遍力气够不够,霍凌都说不够,颜祺到最后都快在炕上站起来了,把那方皮肉揉得发红发烫才罢休。 “等我再给扁担包个垫子,多缝几层布,这样就不会磨肩膀了,还有背篓的绳子也可以包一下。” 前两日他又拆了一件霍凌的旧衣裳,实在是补都没法补了,于是他将其洗干净叠好,想着下回做鞋子用。 缝布垫简单,霍凌的衣裳尺寸大,裁一条袖子就够用。 提起针线活,颜祺一下子想起荷包还压在枕头下。 他本想睡前摸出来给霍凌,这会儿看了一眼为晾干药酒而光着上半身的人,思索片刻,朝炕头处走了走,将荷包拿出攥在手里。 “这个……是给你的。” 说起来他没怎么送过别人东西,上次虽给霍英送了帕子,可那属于长辈哄孩子的,怎比得上绣了红豆的荷包,其中藏的深意并不难猜。 凭他的薄面皮,给出去时多的话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霍凌不曾想到颜祺还准备了东西赠自己,顿时别说是本就不疼的肩膀了,腰板都直了起来。 “给我的?” 他接过来,欢喜道:“是个荷包?还是绣花的。” 这年头汉子虽也有用荷包的,但大都是素色粗布的,亲爹亲娘给孩子缝荷包,基本不会费心绣花。 因此绣花荷包就像汉子送给女子哥儿家的帕子、首饰,若在成亲前来往,没有那方面意思的话不会轻易送出手。 成亲后也不见得人人都有,一来要有这份情意,二来要有这份闲心。 而以霍凌的眼光,如何看不出上面绣的是什么,即使不识字,也知晓红豆的意味。 “你何时绣的,我从没见你做这活计。” 他不掩喜欢,问颜祺道。 “每天做一点,我许久不绣花,绣的慢不说,细看也不怎么好,你别嫌弃。” 霍凌听出一点弦外之音,推测小哥儿应当是有意趁自己不在家时绣花,心头欢喜愈浓。 “哪里会嫌弃,我从未见过这么精致的荷包。” 他仔仔细细看过几遍,重新压回枕头下。 “等这次下山,我就带上,平日进山就不带了。” 行走在外,东西掉在大路上尚还好找,掉在山里的什么沟沟壑壑中,可就万分难寻回来。 颜祺搓了搓耳垂,说了句“我去把院子里晾的衣裳收了”就想走,反被霍凌拽住了衣裳。 他因而一下子坐回炕沿上,汉子侵身而来,两人之间的距离倏忽之间变得好近。 药酒的气味随之弥漫,颜祺抬手,掌心恰好触及霍凌未曾着衣的胸膛。 这是第一次,在自己衣冠齐整的时候被舌尖撬开唇齿,他整个人都屏住了呼吸,感受到自己的腰身一点点不受控制地软下去。 被遗忘在院子里的大个儿叫了两声,见没人出门陪它玩球,“嗷呜”一声跑去了后院,两爪并用开始刨埋在那里的肉骨头。 …… 下山前一日,霍凌和颜祺一起进山采刺嫩芽。 除此之外霍凌还装了弹弓,上回进山光顾着采野菜,走的那条路也没见着榛鸡,即飞龙的踪迹,后续几天倒是遇见了,前后打了两只回来都没养活,怕到下山时不新鲜,便自家烧了汤吃。 过去他没有专门卖过野物,弹弓的准头倒是不错,只力道收不住,都是奔着打死带回去直接吃肉去的。 四时赶山记 第32节 要是这回得了飞龙卖予侯力,往后指不定还有类似的生意,霍凌打定主意多练练弹弓本事。 上回寻见的刺嫩芽树,已比初见时茂盛许多,两人小心着去摘上面的绿芽,遇见根茎很是肥厚的,就用小刀在根子上割一刀,免得掐下来不是整个的,到时就卖不了钱,只能留着吃。 “特地留了两个鸡蛋,就等今天回去做个刺嫩芽吃。” 颜祺听霍凌说当地都是用鸡蛋配刺嫩芽,城里食肆还有专门的菜,是将这野菜芽子裹着鸡蛋油炸。 油炸费的油多,他们这等人家,不到过年是断不舍得做炸菜的,能炒个鸡蛋就已不差。 说完没多久,小哥儿就让一棵嫩芽扎了一下。 他飞快缩回手,对着光看了看,霍凌见此,也赶紧替他检查。 “刺没进去,不碍事。” 他搓搓夫郎的指头肚,见小哥儿蹙起眉头道:“忘了你说的刺嫩芽分公母的事了,一时没留意。” 公的刺嫩芽不止树枝带刺,菜芽本身也带刺,吃起来有些扎舌头,但不是不能吃,只是价钱便宜,母的能卖到二十文一斤,公的就只值十文。 霍凌把匕首给了颜祺,他自己皮糙肉厚,不怕扎。 “你用刀割,揪着顶上的叶子就不怕被扎。” 颜祺试了试,发现匕首也算顺手,便专心致志地割起矮处的刺嫩芽,高的那些无论公母都只能留给霍凌,他踮着脚也够不着。 采完上次发现的几棵,霍凌又带着颜祺涉溪而过,去找寻其它刺嫩芽树。 在山中水路是认路的关键,只要记得溪水走向,就能间接记得好些地方的方位。 就像今日,霍凌指着脚下的山溪跟颜祺讲,如果迷路的话如何从此处走回山腰小院。 “这边这一片更多!” 穿过溪水,路过几棵被霍凌刻了记号的大树,以及被熊瞎子剥了树皮的树干,颜祺发现前面赫然是生在一起的十几棵刺嫩芽。 “今天怕是能凑个二十斤。” 新鲜的刺嫩芽水分足,一棵个头不小,卖的话颇为压秤。 “怎么也能卖个三四钱银子了。” “差不多,这头茬的刺嫩芽价最是高,母芽往二十五文上喊一喊也使得,有人讲价就再让一让。” 颜祺听着,点点头,他做生意的经验还没有那么足,此时才恍然意识到这是个常见的卖东西套路。 只需把价钱往高了喊,前提是货的品相好,以及不比别家高出太多,买主降价后反而还会觉得自己占了便宜。 两人搭伙做事,将眼前的刺嫩芽齐齐“剃了秃头”,也不必担心树会因此死掉,后面它自还会长出新的来。 野菜大多没那么金贵,生命力顽强,怎么都能继续长,轻易不会枯萎。 刺嫩芽价贵,也仅是因为常见于深山,少有人敢进来采摘而已。 两片刺嫩芽相隔不远,结束后霍凌带着颜祺回到溪水边,让他把鞋袜脱下来拧一拧水。 即使干不了,也好过现在湿哒哒的样子,一会儿走回家少说要一个多时辰,能舒服一点算一点。 “让大个儿守着你,我就在附近林子里转转,这处榛鸡多,我先前几次抓着榛鸡都是在此处。” 颜祺道:“你既是打猎,怎好不带大个儿,你也走不远,真有什么事,眨眼工夫就赶回来了。” 霍凌果断摇头。 “不好说林子里有什么,留下大个儿我放心,捉个榛鸡而已,还用不上它出力,你若不肯,我就先送你回家再出来。” 如此一折腾岂不耽误更多时间,颜祺退一步答应道:“好,那我和大个儿在这里等你。” 第29章 小愿望 林间绝非安静之处, 风动、草动、兽动样样皆全。 霍凌手握弹弓,摆好了架势,若是有发现, 那枚石子随时可以弹出。 头顶有鸟雀和松树, 或许还有游走在树干枝桠之间的长蛇, 时而还能听闻到远处的兽吼。 他注意到一条路上有野猪刚刚经过不久的痕迹,默默避开, 莫说没有狗在,就算是带着大个儿,一人一狗也不够对付野猪的。 往年野猪下山,往往要聚上十几个壮汉围猎才有胜算, 野猪皮厚牙利,真让它顶上一下肚子都能顶穿, 从前就听他爹讲过这么一档事,为了警醒孩子们别去招惹野猪, 说得好生吓人。 “滋, 滋。” “滋,滋。” 几声短促尖细的鸣叫响起,霍凌精神为之一振。 榛鸡白日满地跑着找食吃, 夜里会在树下趴窝或上树睡觉,而它们呼朋引伴的叫声便是如此,既能听见就说明离得不远。 他放轻步子, 循声而去,同时全神贯注地查看眼前的林地。 其实对于猎户而言, 冬日落雪后是最好的捕猎时节,那时整个山都光秃秃的,这些个野物藏也没处藏, 假如胆子大,甚至还能用烟熏法去招惹冬眠的熊瞎子,或是掏蛇窝。 像是榛鸡一身灰褐色的花纹,在草木繁盛的季节容易惹人眼花,在雪地就无所遁形了。 虽是这么说,倒也难不到霍凌。 他听着榛鸡叫,手中拉直弹弓,这把弹弓本身是鹿角打磨成型,弓弦也是用鹿筋做的,韧性十足,走出一段距离,果真发现七八只聚在一起,在地上啄食的榛鸡。 石子射出,不偏不倚,正打中当中最肥的一只,那榛鸡应声倒地,其它的则受了惊四散而逃。 又是“嗖嗖”两声,一枚射空,一枚射中。 其余的已经跑远,霍凌暂没去追,上前翻看两只打中的榛鸡,这次他特地收了些力气,没把榛鸡打得只剩一口气,拎起来的时候还会“滋滋”叫。 拿出准备好的细麻绳捆住鸡爪,他将两只榛鸡塞进没完全扎紧的布袋。 赶山、打猎都看运气,今天得了开门红,他打算再在附近找一找榛鸡群,多打一两只带回去,便是侯力要不了那么多,也能留下卖给别人,换了钱给夫郎买肉吃。 近来天愈暖,野物们能寻的吃食多了,比刚开春时活跃许多,关外称不上四季分明,可除去漫天飞雪的隆冬,其余时节变换时照旧是一天一个样子。 靠着听声辨位,霍凌又撞见一个榛鸡群,打中两只,捆了爪子放好。 之所以用布袋,是为了防活着的野物受惊而死,要真是没打死反而吓死了,前面的辛苦都成了白忙活。 四只榛鸡,收成已算是不错。 一会儿回去路上还能绕去兽套附近看看,那里面说不定也有所得。 路遇一丛开得正好的锦带花,霍凌停下步子,上前挑拣着折了两串。 这种花能开三个月,几乎见不着叶子,常有小孩子用它做成花环戴在头上,因枝条上满开花朵,长度足够,往往一串就够弯成一个花环的。 霍凌小心护着花朵,加快了往回赶的速度。 只是向前走了没多久,前方鸟群刹那间振翅而起,争相飞远。 “呼啦——” 一只野兔蹬着后腿快速跑过,几道矮小的黑影在树下穿梭,显然它们的来处有什么事在发生。 霍凌判断出那正是通往溪边的方向,立刻紧张起来。 …… “汪汪汪!” 原本蹲在颜祺身旁,紧盯林子方向的大个儿摆出护卫姿势,冲着某处大叫,把临时编了个草笼子,想看能不能捉到几条鱼虾的颜祺吓了一跳。 这架势绝不会是霍凌回来了,而是林子里有别的东西,颜祺赶紧套上鞋袜。 手上没有能用的东西,他左看右看,最后在附近捡了一根足够长的尖头树枝,又从溪水里捞了一块石头,紧紧攥在手里。 大个儿整只狗都挡在颜祺身前,颜祺几次下意识想往前走,都被大狗给挤回了原地。 颜祺仔细去听,也没听出林中有什么奇怪的动静,人耳朵终究是比不上狗耳朵。 他屏息凝神,随时防范着可能会到来的危险,等了不多久,前方嚯地闪出一道人影。 颜祺一把握紧了树枝,待看清来人是霍凌后,耸起的肩膀才缓缓下落。 “汪呜!” 见到霍凌,大个儿的叫声也变了,却没有像平常一样跳着迎上去,而是依旧守在颜祺面前。 霍凌见颜祺和大个儿都好端端的,颜祺还捡了树枝和石头在手,他心中升起浓浓的后怕,将两样东西接过丢掉,牵起小哥儿的手道:“咱们先走,回去路上说。” 两人匆匆背起背篓,大个儿带路,急步离开了潺潺山溪。 “你是说方才林子里有熊瞎子打架?” 颜祺看着脚下路,分神听着霍凌的话,到惊讶处猛地抬起头。 “听那动静,八成是的。” 霍凌说罢,恰走到一个下坡处,他想要扶小哥儿一把,颜祺却示意不用,而是自己放慢步子,越过了脚下略陡的土坡。 他将背篓的绳子往上拽了拽,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来路。 “幸好没撞见,以后还是要带狗才好,隔着远路,狗能比人更早发现。” 问题在于他们家唯有大个儿一只狗,原本想等到大个儿和母狗配种生一窝狗崽,他们抱一只养大,现在算一算,从母狗怀孕生产到狗崽能独当一面,少不得一年光景,哪里等得起。 霍凌思忖片刻道:“等着看看有没有现成的半大狗崽子,只要是品相不差的,暂且先抱回来一只也使得,大个儿和别家要是能配成,生的狗崽咱们也要。” 在山里生活,狗不嫌多,越多越安全,吃又能吃多少,吃再多也比不上遇险时的命重要。 若能凑齐三只狗,再加一个霍凌自己,真遇上熊瞎子他都不打怵,这么一想,早该多抱两只狗回来养了。 走出足够远,大个儿明显放松下来,尾巴松快摆动,还有闲心扑附近草丛里的野兔和野鼠,说明附近没了危险。 霍凌想到自己急跑几步时丢掉的花,可惜道:“本还摘了两串锦带花给你,教我给丢半路上了。” “锦带花多得很,咱们再找找,总还能遇见。” 颜祺感慨于汉子的有心,安慰他道。 又顺着这话说起,想挖些野花回去种在院子里。 “或者等入秋收集些花籽,明年开春撒地里看能不能长出来。” 他们院子里有菜有果树,但空地仍有不少,要是种些花一定好看。 虽然出了门就有大片山花可寻,总还是和自家里种的不一样。 四时赶山记 第33节 霍凌笑了笑,答应道:“好,我进山时要是遇见好看的花,就给你带回来。” 因记得要查看捕兽的绳套,回家之前稍微绕了点路。 到地方发觉其中三个得了货,当中有一个绳套是霍凌自己琢磨改动过的,专门在浅坑上扣了个柳簸用来捉榛鸡,免得入了绳套又跑了,不成想还真让他捉到一只。 余下一个是野兔,一个却是只狐狸。 霍凌收走了榛鸡和野兔,见那红毛狐狸还极有精神,一看就是刚中招没半日的,便解了绳套将它放了。 颜祺看着也没觉奇怪,他之前就听霍凌说过,关外人是不猎狐狸的,此处信狐仙的人多,虽不是人人都会去狐仙庙里拜,可因都是从小听着狐仙故事长大的,断不敢轻易触犯禁忌。 因此关外不见卖狐狸皮的,制衣帽的皮子中上乘的乃貂鼠皮,其次乃兔毛皮,最次乃狍鹿皮。 “这个机关以后倒是能继续用着,榛鸡多见,什么都吃,掐几朵树芽花苞就能引来。” 颜祺道:“不如在离家近的地方也设一个,你不在家时我也能出门看看,说不准就有了呢,趁鲜活时逮了最好。” 霍凌觉得未尝不可,只是家里没有多余的簸箕了。 “等砍些柳条或者棉槐条子来,再编上几个,把旧的拿去制陷阱,家里用新的。” 回家后,活的野物关进草笼,水灵的野菜倒出来铺在草席上,免得在背篓里一夜将下面的压坏,卖不上价。 看着满地的刺嫩芽,还有笼子里因警惕而团缩成一个球的兔儿和野鸡,颜祺已等不及想去大集上叫卖了。 晚食吃罢,洒扫洗漱一番,两人便进了屋,为了明早下山而早睡。 为了省灯油,灯自是早就熄了,只是躺下半晌,两人都尚没有什么睡意,倚在一起说着后日去镇上要做的事。 除了卖野菜,还要记得问问侯力可打听到了董家村那户人家的品性,若是个好人家,霍凌打算牵着大个儿去“相看”一番。 “莫忘了那鹿骨簪,定也早就做好了。” 上回他们离开镇子前,找了个有磨骨簪手艺的老汉,将鹿骨放下,托人制簪。 骨簪不值钱,那些个卖银簪的铺子是不接的,挣不得仨瓜俩枣。 不过这等在家自接活的手艺人会做,还称赞了霍凌将骨头盘得漂亮,没有返油。 霍凌很想说,他还打算给颜祺买个银镯子,只是他知晓大哥打算今年趁大嫂生辰的时候买一个送媳妇,他便打算再等等,自己是做弟弟的,不好抢在大哥前头。 比起自己,大哥攒钱更不容易。 因这个缘故,他把话头咽下去,并未急着告诉小哥儿。 待讲回赶集摆摊的事,两人计算着,刺嫩芽能卖多少钱。 颜祺想到什么,在霍凌怀中小声道:“从前我们村有个娘子擅做豆腐,是十里八乡闻名的‘豆腐西施’,她早没了男人,靠着卖豆腐拉扯一双儿女,那娘子大方又伶俐,我每回在她那处买豆腐,都有些羡慕她有能赚钱养家的本事。” 他跟霍凌说起悄悄话,有夜色遮掩,胆子稍稍大起来,话匣子难得有些关不住。 “我就是个普通农户家的哥儿,家里也没什么能传承的手艺,便是有,也只会传给我大爷大娘的儿子,和我没什么关系,这些话……我从没跟人说过,怕招人笑。” 因此现在能和霍凌一起做小买卖,给他们的小家攒银钱,令他很是满足。 能挣钱,就能挺直腰杆,他不怕累,只怕没有机会出力。 霍凌低下头,下巴正好能碰到小哥儿的发顶,温声道:“谁说你没有手艺,你灶上功夫就好得很,那街上卖炉果儿的小娘子,卖三个能得五文钱,五文钱里便是只挣一文也不算少了,一天能卖两篮子,那可是几十个五文钱。” 他想到哪说到哪,向颜祺道:“你要是也想有个自己的小营生,不妨试着琢磨个吃食出来?到时咱俩去赶集,我就陪你一道卖,左右不耽误什么。” 第30章 鬼灵精 霍凌说的话, 颜祺未曾放在心上,或者说是不敢放在心上。 他不觉得自己灶上的手艺有多么上得了台面,能令人舍得花钱买来吃。 假如这档事和挖野菜卖野菜一样, 不花本钱也就罢了, 真要做吃食生意, 从锅碗瓢盆到米面盐油,哪个不费银钱。 本钱花出去, 若真是赚不回个几分利,他又有什么脸面见霍凌。 霍凌见颜祺一时不吭声,有些心疼地在被窝里搓了搓小哥儿的肩膀。 他的夫郎是个极听话的小哥儿,虽骨子里有一股韧劲在, 面上显露的永远是长辈们最喜欢的那一副温顺乖巧。 可以想见,从前他那未曾谋面过的老丈人和丈母娘, 是如何教导膝下唯一孩子的。 一定是盼着他习好厨艺与针线,嫁一个门当户对的好汉子, 安稳平顺地度过一生。 “我就是随便说说, 哪里有那本事。” 颜祺勾了下唇角,“早睡吧,你也累了一天了。” 方才说话, 他俩都快挤到一个枕头上去了,这会儿颜祺想往后退,躺回自己的枕头上, 霍凌却把他拦了一下子。 颜祺:“……” 说句实话,有些时候他不太能理解霍凌的“黏人”。 分明是个自己在山里住了好些年的汉子, 缘何还能不抱着个人就睡不着觉了。 他尚且还好,可就霍凌那姿势,维持一夜, 第二天起床总要肩膀痛。 上回他瞧见,问了一嘴,汉子还不承认,想想也是无奈极了。 思及此处,他没再乱动,任由霍凌把自己像只夏天纳凉用的长条竹枕一般嵌在怀里。 因明日要下山,两人老老实实,什么多余的事也没做。 小哥儿的耳畔枕着一抹有力而均匀心跳,没多久便入了梦乡。 次日,照旧是漫长的赶路。 有道是上山容易下山难,再加上昨日半夜连着清晨,山上落了一层雨,至今还淅淅沥沥地不停,他俩虽带着草帽,套了蓑衣,却是深一脚浅一脚,蹭了满草鞋的湿泥,走得心里多是烦躁。 不料还未彻底离开山路,尚在山脚一圈时,大个儿一狗当先地冲出去,不知看见什么,回来又冲着霍凌与颜祺叫,示意他俩赶紧跟上。 “大哥,你咋在这?” 没走几步,就见霍峰笑呵呵地等在路旁,朝他俩招手道:“我这时辰果真没算错,正好接上你俩。” 霍凌手上提着装野物的草笼,怕本就受了惊的兔儿和榛鸡淋雨生病,外头还裹了一层草席,碍事得很,提在手里多是不便。 霍峰看在眼里,两步上前接过,霍凌手上一下子松快了。 “多谢大哥,大哥是特意来的?” 颜祺紧了紧背篓,朝霍峰招呼罢,不由问道。 霍峰笑道:“这不一起床见着外头下雨,从前有山下雨小山上雨大的时候,还把山坡冲塌过,你俩今日又要下山,怕是路不好行,你大嫂也说,让我过来迎一迎。” 他问二人山上雨势如何,霍凌道:“早上一阵下得不小,怪急的,我俩等了等才出门,不然还能更早些,大哥你等了多久?” “没多久,我也刚来。” 霍峰转过身,走在最前,霍凌注意到他披的蓑衣早就湿透,显然出来有些时辰了。 眼前一下子闪过许多画面,想当年他刚进山时,无论下不下雨,下山的路上都会看见来接自己的大哥。 后来年岁见长,作为赶山客的经验也愈足,都已混成一把岁数娶不上媳妇夫郎的光棍汉了,实是犯不上让人接。 即使如此,每回赶上下雨,大哥依旧会来,今天也不例外。 他不禁开口道:“大哥。” 霍峰回头看他一眼,“干啥?” 霍凌顿了顿道:“没啥,就是叫一叫。” 霍峰竖起眉毛,“你这混小子,拿你哥开涮。” 说完自己却先笑了。 兄弟俩拌起嘴来,倒和小时候没甚不同。 大个儿不喜洗澡,却爱下雨,见主人们有说有笑,自己也顶着一身湿漉漉的毛,走出一串欢快的步伐。 …… 成堆的刺嫩芽被雨水覆了薄薄一层,虽是看起来更水灵了,可到底是明日才去卖,还是甩甩水晾起来更好。 进门后颜祺就准备干活,喊霍凌一并去柴屋里取草席,叶素萍却让他别着急。 “淋了一程子雨,急个什么,灶上烧了一大锅热水,咱们和糙汉子不一样,你先去洗个热水澡,把寒气散一散,别回头害风寒。” 颜祺摸了摸自己的发梢,山风混着雨点子,草帽也遮不严实,适宜在山中行走的蓑衣更是轻便短小些,只能挡住上半身,下半身小腿到脚都湿漉漉的,确实有些寒凉。 霍凌和霍峰周身也没少沾湿,但他俩火气旺,进屋也不觉冷,已拿了布巾擦干,解开头发晾着。 “正是这个理,你快去洗洗。” 霍凌听了大嫂所说,向颜祺道:“既如此,我和大哥也去洗一个,简单使热水冲一把就是。” 叶素萍连连应道:“是了,咱家又不缺柴火。” 又说要给颜祺的澡盆里切点老姜。 “你不知你们上回上山后,英子就害了风寒,这两日才好利索。” 霍凌和颜祺这才知霍英病了一场,怪不得刚刚进门见了人,不似从前那么有精神,他俩忙忙叨叨的,还当是下雨没办法出去玩,把这小姑娘闷着的缘故。 “让小叔看看,是不是都瘦了。” 霍凌招呼霍英过来,后者嘟着嘴巴往前晃,顺便告状道:“我喝好苦的药,我爹还不给我吃糖!” 霍凌故作生气,板起脸道:“他怎么这样!” “就是就是。”霍英来了劲,鼓动霍凌,“小叔你要替我做主!” “你想小叔怎么替你做主?” 霍凌忍着笑道:“是揍你爹一顿,还是给你买糖?” 霍英低头摆弄手指,扭捏半晌,看罢霍凌又看颜祺。 颜祺笑而不言,而霍峰和叶素萍其实也在门口站了半天了,只是特地没进来,想看看自家这老闺女究竟想做什么。 成日里鬼灵精的,心眼子一万个。 过了半天,霍英总算支支吾吾道:“小叔,我爹和我娘都说,打人是不对的,所以我觉得……买糖就行啦。” 拐弯抹角到最后,还是想吃糖,可以说是意料之内,情理之中。 四时赶山记 第34节 叶素萍听到这里,哭笑不得地进来,轻轻扯一下她的耳朵道:“你就知欺负你小叔和婶伯。” 霍峰也道:“你俩可别听她的,那日受寒夜里发热,赶着去麻儿村找马胡子,想起她前几日还说害牙疼,就让马胡子顺道看一眼,结果牙都坏了一颗!好在是早晚要换的,等掉了还能长出来,教她定要少吃糖。” 见霍英还扁着嘴委屈巴巴,叶素萍吓唬她,“就长了个吃心眼儿,也不怕以后成了个豁牙子,人家都一排牙好得很,嘎嘎啃棒骨,独你缺一颗,再继续贪吃,那便缺好几颗,到时候人家吃肉,你只能吃豆腐!” 这一席话说得有理有据,果真把霍英给震住了,再不提吃糖的事。 等霍峰领着闺女去喂野兔,霍凌悄声向颜祺道:“我以后是不是也该给英子少买些零嘴,到底年纪还小,吃坏了牙是大事,时常犯了馋,惹得哥嫂也难管教。” 颜祺知霍凌这个当叔的疼侄女,但落在这件事上,确实如此。 哥嫂当然不至于为这个埋怨霍凌什么,可教养孩子不容易,他们也不好给人帮倒忙。 回回在集上,也常能看见哭闹打滚非要爹娘买吃食的小娃娃。 有些听话些,不买就眼巴巴地看半晌,扯着也就走了,有些明显更加顽劣,哭声能传二里地,坐在地上拽都拽不起来。 颜祺想了想道:“一个月总归就两回,不妨以后少买些,撇去那等甜腻粘牙的,够吃个一两顿足矣。” 霍凌看着有些烦恼,挠挠头道:“那就这么办。” 他自己当孩子的时候不常有糖吃,毕竟在山里,买什么都不容易,且爹娘节俭,为了攒银钱下山买田地,除了粮食和盐糖等,其余吃用基本都从山里来。 就连油都不打菜油,而是用野猪肥膘熬的猪油。 如此钱少花了,日子却能过得不差。 等他当上小叔,新鲜得很,觉得侄女像个小娃娃似的伶俐可爱,手上闲钱又不少,见什么好的都往家里买,被人打趣若是将来有了亲生孩子,怕不是要天上的月亮都爬上去摘。 “等咱俩以后有了孩子,也要从小管着少吃糖才是。” 颜祺本在端着一盏子热水喝,闻言险些呛到自己。 然而却在霍凌转过身去提壶接水时,默默摸了摸自己的肚皮。 算来他和霍凌成亲的日子还短,这会儿肚皮还没动静,应当也正常。 而当初马胡子也说,自己身子弱,现下怀上其实对大人孩子都不好。 撇开这些,孩子从来不是想有就有的,多的是成亲几年都无所出的两口子,往往落得一地鸡毛。 要真是家家皆在此事上得偿所愿,城隍奶奶和送子观音的香火怕也不会那么旺了。 胡思乱想一阵,小哥儿冷不丁听到霍凌喊自己去洗澡,看那架势,还是要一起去,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不是和大哥去洗?” 霍凌却气定神闲,把布巾往脖子上一搭道:“都是为了省水,我和你一起洗不是正好。” 这话听起来实是在理,颜祺没得反驳,就这么跟着霍凌同去了沐浴的小屋。 直到一起进了大浴桶,周身没入热乎乎的水中,颜祺才觉得哪里不对,可惜为时已晚,他已抬手捂住嘴,不敢说出半个字来。 第31章 新尝试 颜祺从未想过, 此事还能在浴桶里做,浸在水里的感觉与在枕褥间还有些不同,整个人漂浮无所依, 只得紧紧扒着桶沿, 水花四溅, 泼得两侧地都湿了。 到最后他全然没了力气,整个人都教霍凌往上托架着, 偏因着如此,某处似乎尽得更申。 出浴桶时,双脚已是软绵绵的,裹了衣裳坐在小凳上缓了半晌, 才有力气出去,连带看霍凌的眼神都多了几分哀怨。 要知道以前无论霍凌怎么“胡闹”, 他都觉得这是夫夫应行之事,唯独这次实在太过分了些。 “你怎么能……” 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 更想知道汉子从哪里学来的这百般花样。 再看那桶都觉得不干净。 虽也是只有他们俩用的, 按理说不该嫌自己,可毕竟是洗澡的地方…… 折腾半晌,一摸滑溜溜的, 根本是洗了也白洗。 支吾半晌,终究是小声道:“下回……下回别这样了,好生浪费水。” 而霍凌呢, 他当然是有所预谋,并非临时起意。 小夫郎在水里又软又滑, 像条香香的白鱼。 至于为何白日里做,不等到夜里,是因为夜里洗头发, 待到睡前都干不了,除却白日,也没这个机会。 高大的汉子只套了条松垮的裤,是在家穿的旧裤子,膝头打了个补丁,但胜在舒服。 上半身光着,还有水珠顺着湿漉漉的头发滑下,他蹲在小哥儿身前,颜祺只觉得一股热烘烘的气息扑来,混杂着小屋里的皂角气,是有些熏人的暖香。 “你若不喜,下次咱们不这般了。” 霍凌用手指蹭了蹭小哥儿的手背,让颜祺想起大个儿讨好人的时候,也会用嘴筒子蹭他们的手。 一想到大个儿,本想说的话就被打了个岔,似乎也没那么羞愤了。 但要让他说喜欢,定也是说不出口。 “总之……” 他抿唇道:“不在屋里就不成。” 思及这地方不单他们会来,家里别人也会来,就臊得他耳朵泛烫。 霍凌一口答应,“好。” 说罢颜祺反倒觉得哪里不对,可转念一想,霍凌还不至于为了做这档事把浴桶搬进卧房里去,心下稍安。 全然没意识到,开了荤的汉子岂会只有这一种花样。 …… “今年头一回吃刺嫩芽,咱们多吃几个滋味的。” 中午是叶素萍和霍峰做的饭,没让霍凌小两口插手,且不论两人下山辛苦,就说这鲜刺嫩芽只有深山中有,他们能吃上也是沾了光。 话音落下,先是一大盘子过水炒熟的刺嫩芽,旁边一大碗刚做的鸡蛋酱,为了配这鸡蛋酱,蘸酱的菜当然不止一种,还有叶素萍领着霍英出去挖的其余几样野菜。 像那小根蒜、婆婆丁和臭菜也在,只是这几样可以生吃,但刺嫩芽,或是那柳蒿芽就不成,得过了水去涩。 另使盐、醋和芝麻油,外又加了些糖,将刺嫩芽凉拌了一碟子,吃起来酸甜可口。 “这里头再加些花生米,就极好下酒了。” 霍峰捡了两口吃了,如此说道。 “就惦记你那几口酒。” 叶素萍笑道:“你若想喝,就去打上几两的,明儿老二赶集回来,让他陪你喝,我和祺哥儿多治几个下酒菜。” “大嫂这么说,我可就当真了。” 霍凌顺手给身边颜祺夹菜,扬唇道:“正巧在山上时还惦记镇上连记的炙羊肉,不若明天称上些回来吃。” “哎呦,哪消的花那钱,你要想吃炙羊肉,让你大哥去三家屯郭屠子那处买一方羊肉来,咱们自家炙来吃。” 颜祺来了关外,还没吃过羊肉,在他老家羊肉不便宜,比猪肉贵不少,当然,还是和牛肉比不得。 朝廷不许私宰耕牛,只有那老死或意外而亡的牛可以宰来卖肉,为了防疫病染人,就连病死的也吃不得。 先前倒是听霍凌说过猎户牵着野羊去卖,皮肉分开算账,单是肉,一斤能卖到四十文钱,一头野羊能出过百斤的肉,一下子能挣四五两银。 家养的肉羊要便宜些,一斤能在个三十文左右。 “不说我还想不起这茬,郭屠子家是收羊来宰的,明日去瞧一眼有没有,若是有就买上一方好肉,再来些骨头,还能熬个羊汤。” “越说越馋人了。” 霍凌笑了笑,“既做羊汤了,不如再来些羊杂,只是郭屠子那处的羊杂总是留着自家吃了,旁人去也买不着,待我去集上看看。便是买不着羊肉,只有羊杂和羊骨也能熬汤。” 霍英在那嚼着刺嫩芽,听着大人们说的话,小大人一般道:“听你们说的,野菜都不香啦。” “你这小刁嘴儿,这野菜可不比羊肉便宜多少。” 叶素萍刮她鼻尖一下,把鸡蛋酱往颜祺面前推了推,“多吃些这酱,轻易不炸一回,想着你过了门还没吃过,要是喜欢这口,我告诉你怎么做,等着上山也能做。你大哥就不提,老二虽然会做,但炸酱上头还真不如我。” 霍凌给颜祺递两根臭菜,“你尝尝这个,吃不吃得惯,第一口别咬太多,要是不爱吃,剩下的给我。” 霍英把头摇成拨浪鼓,“婶伯别吃这个,臭臭的,不好吃。” 虽是如此,颜祺还是想尝尝。 逃荒路上,他什么没吃过,这菜既是关外人常吃的,能难吃到哪里去。 何况还有香喷喷的鸡蛋酱呢。 他折了下菜叶子,拿筷子挑了点酱放上去,卷了下塞进嘴里。 初时的滋味就是苦,但嚼起来很是鲜嫩水灵,再往后嚼几下子,便多了一股草叶味道,和普通的青菜没什么太大不同。 颜祺吃罢眨眨眼,看向霍凌和大哥大嫂道:“我觉得不难吃。” 一时几人都笑起来,霍凌挑眉道:“看来咱俩有缘分,你合该嫁给我的,口味和我们关外人差不离。” 霍峰在旁听着,“啧”一声道:“从前咋没看出你有张厚脸皮。” 颜祺笑而不语,不动声色地给霍凌夹了块桌上的鱼肉,接着又给霍英也夹了一块。 —— 大集总是热闹的,到地方后将装着活兔活榛鸡的草笼子摆出,加之刺嫩芽、猴腿菜和几大捆野葵菜,驻足打听的人比从前多了不少。 野菜一上市,赶山客一年里的旺季便算是到了,不似冬日里,来来回回只能卖那老几样。 而在集上卖野菜的,明显也分出好几拨,像刺嫩芽、猴腿菜需进山采,卖的人就少许多,大多数人卖的都是葵菜、婆婆丁、柳蒿芽、小根蒜、臭菜等更常见的。 价都很贱,葵菜已降至一文钱一斤,别的也不过两三文,纯是赚个辛苦钱。 相比之下,猴腿菜卖十三文,刺嫩芽母的叫价二十五文,公的叫价二十文,比得上肉价,不是顶顶馋这一口,多半宁愿去割一条猪肉。 但照霍凌的说法,压根不必担心卖不出。 很快一穿绸子裤,佩银簪的中年夫郎在摊子前站定,腰间还缀了个刻字的木牌子,一双眼来回扫过,看得很是仔细。 霍凌不识字,可知晓这等腰牌都是城里大户人家的,里头的下仆为证身份,无论在府内府外都悬着木牌,不过大多数内宅仆从是不许出府走动的,能出来走动的多是上了些岁数,专管采买这一程的。 他们买东西走的是府里的公账,眼光多是刁钻,不好的不要,大都还想从中刮几丝油水。 四时赶山记 第35节 需知但凡是手上经银钱的差事,都是响当当的肥差。 “你这刺嫩芽什么价?” 夫郎说着话,竟是要抬手朝刺嫩芽上掐去。 好些买菜的人有这习惯,掐一掐看看是不是真的新鲜,可拿出来卖的野菜又有几个是不新鲜的,一掐一个指甲印,让后面的人怎么买。 颜祺虽也看出对方打扮不俗,但更看不得与霍凌辛苦采摘背下山的野菜被糟蹋,情急之下提醒道:“夫郎,我们摊子上的野菜都是极新鲜的,您要是看着好,我帮您挑就是。” 不成想那夫郎霸道,当即眼一横道:“你们这做生意的,端是霸道,买菜还不许人挑拣了,到哪处都没这个道理。” 说罢不甘心似的,又想去动手。 这回霍凌直接抬手盖住那夫郎指甲对着的几棵菜,不过语气还算客气。 “这东西新不新鲜,看就能看出来,我们也是小本生意,你掐一把,我掐一把,回头菜都烂了,也教我们难做不是,还望夫郎留情。” 夫郎眼神冷下来,片刻后不屑地哼一声道:“竟不知还有人不给我们成府的面子,我倒要看看,你们这般做生意,究竟能做到几时。” 说罢愤然起身,走时还不忘假装无意,硬是踩了靠草席边上的几根猴腿菜一脚,那力道十足十,一下子就给踩烂了,让颜祺心疼得很。 “这人怎么这样!” 他拾起那几棵菜,可惜地放到一旁。 “高门多恶仆,不过是狗仗人势罢了,不说成府名号,谁又知他是哪个。” 他将那几棵菜远远丢到身后树下,好让颜祺眼不见心不烦。 “做生意就是如此,什么人都有,他不是诚心买,咱们也不卖他。” 颜祺气了片刻,好歹平静下来,这才想起问霍凌,“所以成府是哪个?很有名么?” 霍凌干咳两嗓,摇摇头。 什么劳什子成府,还是陈府的,他是当真没听过。 对于城中诸多大户,他了解不多,毕竟自己就是个山野之人,和朱门绣户扯不上半点关系,回头客当中侯力那等的,就已算是数一数二的体面人了。 遂低声同小哥儿道:“其实我也不知,兴许很厉害罢。” 颜祺愣愣地看他一眼,忍不住笑了。 那夫郎狂妄得很,还丢了狠话吓唬人,哪里知道全然是演戏给瞎子看。 如此想来,真是半点不气了。 第32章 董家村 等了半个上午, 不见侯力人影,好几人想来买霍凌这处的野兔和榛鸡,都教他给推了去, 只说是留给老主顾的, 得等人先挑。 有个中年汉子听了这话也不肯走, 缠言道:“甚么老主顾,这都快中午头了还不曾来, 等兔儿和飞龙晒得蔫头巴脑咽了气,也卖不出好价,我看那人是成心的!小兄弟,你不妨给我捉两只, 我也好趁早拎去食肆里,寻人烧来下酒。” 霍凌看起来是教他缠得没法子, 很是为难地指了指当中瘦小些的两只,“实不是不想卖您, 确是先前我那老主顾已下了定, 不然我一个赶山客,何时做过猎户生意,但我瞧着您也是诚心要, 不妨就从这两只里挑上一只去,咱们都是实在人,便论个实在价。” 中年汉子不乐意道:“这两只瘦了吧唧的, 够什么吃,你给我捉那肥的来。” 霍凌犹是不肯, 中年汉子不由道:“哪个做生意的像你这般死脑筋?” “只是答应了人家的事,不好不作数,大哥若是吃着好, 也可先打个招呼,下回大集我给您留着,保管不让别人买去,就如今日一般。” 对于主顾而言,卖东西的在这等事上执拗些反倒是好事,看得出是守信之人,不会耍诸如缺斤短两,以次充好之类的滑头。 此话一出,汉子脸色稍霁,顿了顿道:“也莫挑了,不如两只都拿着,你给我算个什么价?” 野物不比农家养的肉鸡肉鸭乃至肉猪,多是猎户依行情报价,时有浮动,且有个规矩,便是似狍鹿、野羊等大个头的野物按斤称,小只的野物只卖一口价。 在这之上,最多分个大小肥瘦。 “这两只原本是一只六十文,一只五十文的,您既都要了,就都按五十文算,给个一钱银拿走便是。” 别看榛鸡肉鲜,挡不住实在太多,换个经验足的猎户,打来卖是不费多少力气的,加上个头小,能卖这个价已是不错。 要知道一只顶两只榛鸡的肥母鸡,禽市上也不过卖个七八十文。 百八十文的生意,中年汉子一听能便宜个十文,也没多计较,爽快道:“那就给我捆起来。” 霍凌打开草笼,捉出两只榛鸡给他细看。 榛鸡在笼子里时是捆着爪子,只能趴卧,抓出来后另捆了翅膀,免得拎着走的时候胡乱扑腾。 那汉子掏了铜子给霍凌,霍凌忙着给麻绳系扣,见状道:“您给我夫郎就是。” 颜祺遂上前接了钱,点算无误后分了一小捆野葵菜出来的,打理的鲜绿且干净。 “这捆菜送您。” 葵菜不值钱,可白送的谁又嫌呢。 况且汉子一路走来,见多了卖野菜的,好些上头还挂着泥,好似只有这样才显得新鲜似的,实际新不新鲜,看叶子就能看得出。 这家确是收拾得齐整,回家不需费时间收拾,搁水里洗几把就能下锅了。 “谢了。” 他一手提了野鸡,一手提了野菜,临走前问霍凌是哪个村的,可是次次大集都来。 “我是下山村的,姓霍,家里三代都是赶山的,您要想买上好的山货,来寻我准没错,每月初一十五都在,只在城隍庙周围这一圈转转,保准能遇见。” “好,我记下了。” 汉子离开,两人又卖出几斤刺嫩芽、二斤猴腿菜,余下的已经不多。 颜祺隔着钱袋摸了摸里面沉甸甸的铜板,朝街头看一眼,“不知侯大哥为何还不来,可是让什么事绊住了。” “多半是。” 霍凌也不急,他知侯力在“吃”上的执着,就算自己不得空,多半早晚会打发个家里的长随来办事。 事实证明他还真没想错,约莫半个时辰后,一蓝衣小厮,沿路东张西望地探过来。 先前小厮也跟着侯力来过此处,识得霍凌,认清人后上前客气道:“霍老板,我家老爷有事脱不开身,打发小的过来,说是您这处若是得了飞龙,有几只便买几只,要有别的野物,也能一并瞧瞧。” 态度比起那甚么劳什子成府买菜的夫郎,不知好了多少。 霍凌当即打开笼子与他看,“也不瞒你,本捉了三只,有个汉子硬是要,纠缠半晌,我卖了他两只肉薄的,剩下三只肥大的都给侯大哥留着。” 小厮颔首道:“三只这数正好。” 又说看看野兔,见那野兔虽是关了几日,毛有些黯了,却也是只壮硕的大公兔,自也一并买了。 霍凌同他算账,三只榛鸡要了二钱银,一只野兔算作五十文,若不是给侯力,单卖的话大约会多要个二十文。 末了抓了一把摊子上永远不缺的腰子草,单独塞给小厮。 “这点子东西,小兄弟拿回去泡个水喝。” 汉子见了腰子草多是眉开眼笑的,这小厮别看年岁不大,十三四的模样,也不能免俗。 这东西山底下不长,他屋里倒是也有些,都是老爷赏的。 “多谢霍老板。” 能当小厮的都是机灵人,他收好东西道:“另还要帮我家老爷传个话,上回说的董家村养狗的人家,他给打听到了,道那户人家在村里口碑不差,都是良善的本分人,想要配种的那母狗是因缘巧合养下的,很是忠诚机警。” 小厮继续道:“这不几月前的冬日里董家村进了个贼偷,多亏这狗,窜出去咬掉那偷儿小腿上一块肉。故而这家人想寻只好种公配上一窝,不为卖银子,皆是想自家留个一两只,其余亲朋也想抱着回去养来看门护院。” 颜祺听完这么一大段话,惊讶于眼前的小子竟都能记下。 不过单从这些来看,这户董家人当真是不错,那母狗能成功追咬上贼人,更是有胆有谋。 他眼下就和那给孩子相看的小爹一般,已下意识盘算起来。 那厢霍凌显然也满意,诚心道谢,“有劳侯大哥如此上心,帮了如此大忙,要我如何好意思收那野物的银钱。” 他向颜祺道:“既如此,将那野兔的五十文退给小兄弟。” 颜祺正要开钱袋拿钱,那小厮忙蹦着高道:“万万不可!正是老爷千叮万嘱,要我买完东西再提此事,老爷说不过是路过顺嘴一打听,并不费力。” 说罢或许是担心霍凌继续客气,道别后提着买到手的东西走得飞快,几下子就汇入人流,不见了踪影。 颜祺只得重新系上钱袋,感慨道:“侯大哥真是个周全人。” 霍凌何尝不这么想,点头道:“下回去山里,看看能淘换些什么稀罕物,也谢过他关照咱生意。” 至于那康家,这会子没人再提,都觉有蹊跷,只是大户人家的事不好多打听,唯恐因此惹了祸端。 两人商量一番,决定回村后给虎子爹打个招呼,那边若还有意,时机也恰当,就把大个儿尽快送去。 —— “我还当你家忘了这茬,四五日前我还在镇上遇着那董成材,为这事唠了半晌,说近来正是日子!我答应他再帮着问问,正打算今日去寻你。” 虎子家中,桌上放着两盏子水,虎子爹听明霍凌和颜祺来意,欢喜道:“要我说,这事早该应了,董成材那人我还算是熟悉,一家子老实人,想和你家大个儿配种的母狗也威风得很呐,听说还捉着了偷儿,不然后头好多家还得遭殃,为了此事,好些人家去他家送肉送骨头。” 虎子也在旁边凑热闹,听到这些,激动地在炕上站起来,“爹,咱家能不能也养一只狗?” 虎子爹不留情道:“养什么狗,你们兄弟三个都还没养明白,再多一张嘴,咱家怕不是要闹饥荒。” 虎子家人丁兴旺,他排老二,上面有个大三岁的哥哥,下面还有个刚一岁的小弟,这会儿正在另一个屋哇哇哭。 村里少有能生三个儿子的人家,不少人都羡慕虎子爹娘,村户里谁家儿子多腰杆就硬,这话不假,可三个小子哪里是好养的。 自打小儿子出生,霍凌觉得虎子爹又老了好几岁。 虎子还想再闹,虎子爹顺手抽了炕头的笤帚就要抽他,虎子立刻跳下炕,捂着屁股落荒而逃。 霍凌和颜祺笑着对视一眼,不得不说,家里有小孩子的就是热闹。 与虎子爹说定,会为了等回信在山下多留一日,两人便相携着回了家。 大个儿尚不知自己已经被许了人家,还在院子里和霍英玩拔河,这拔河便是一根打了绳结的粗草绳,它咬一头,人拽着另一头,互相拉扯着耍。 而大个儿和人玩这个游戏的时候,是会看人下菜碟的,若对面的人是霍凌或者霍峰,它就使出十成十的力气,恨不得把人拽个跟头。 若是颜祺或者叶素萍,它只用七八成的力,最后也会赢,但不会将人扯得踉跄。 面对霍英时,更是单纯意思意思,五把里还能让小姑娘赢一把。 进门时刚刚结束一轮,是大个儿赢了,它见主人归家,顾不上草绳,连蹦带跳地扑过来。 霍峰得知虎子爹明天就能给消息,说道:“盼着最好能成,生了狗崽子抱一只回来训了养,在山上也多个照应,外面买的,哪里比得上大个儿的种。” 四时赶山记 第36节 家里养了大个儿这些年,他早就不怪当初霍凌买狗花了大价钱,因大个儿就是与别的狗不同。 现在要是有人出钱买大个儿,别说十几两了,给一百两也不换。 晚上吃羊肉,颜祺多给了大个儿一块骨,以及单独分出来的一碗杂碎,说是给它好好补补,争取不白跑一回。 可以说羊肉没白吃,转过一夜,快晌午时虎子爹匆匆而来,说是董家应了,问能不能下午就把大个儿送去。 “晚了怕是过了日子,不容易配上,又得等下回。” 现下不只是董家急,霍家也急,都是想早点抱上狗崽子的,因此一拍即合,吃罢午食,霍凌和颜祺就牵上大个儿赶去董家村。 路过三家屯时,还在屠子处给母狗买了一兜子大棒骨,割了一斤肉。 第33章 小黄狗 “野猪!有野猪!” “什么野猪!那是熊瞎子!” “熊瞎子进村啦——快跑哇——” …… 大个儿弗一出现在董家村, 便惹得一群小孩子吱哇乱叫,将家里的大人喊出来后,见是虚惊一场, 各个都挨了顿揍, 尤其是当中嗓门最大的那个, 直接在家门口就被笤帚疙瘩抽了屁股。 “我让你胡说八道!狗和熊都分不清!” “呜呜……那熊瞎子为什么又叫狗熊……” 那小子直抹泪,哭得脸红脖子粗。 当然除了教训孩子, 村中对于突然出现的,带着大狗的生人也多是警惕。 那打孩子的妇人起初看到霍凌和大个儿,一脸戒备,还冲屋内喊了家里男人出来, 等到看见从霍凌身后转出来的颜祺,脸色方才稍缓。 实在是颜祺看着和善极了, 怎么瞧也不是坏人。 他见妇人紧张兮兮,看一眼霍凌, 主动上前开口道:“给娘子问好, 我们是外村来此寻人的。” 不等妇人开口,她家男人先粗声粗气道:“你们找何人?是哪个村的?” 颜祺也不恼,浅笑道:“大哥好, 我们是北边下山村来的,寻董成材一家子,他们家的狗子, 前些日子托人说请,要和我家狗子配种嘞。” “原是这档事, 我还听董家媳妇说过一嘴,没想到这就寻着了。” 一听是去给狗配种的,那妇人“嗐”了一声, 见颜祺说的话都与董成材家对得上,不好意思道:“早说这事,我们也便不多打听,实是村子里刚进了贼,再往前还有拍花子的来过,不得不警醒些。” “警醒是应当的,外人去我们村,我们村一样要多问几句。” 而他家汉子听了半晌,忍不住出来细看大个儿,啧啧称奇。 “哎呦喂,这只狗真壮!孩他娘,要我说,也不怪咱家小子看错嘛!你自己来瞧!” “去去去,你们爷俩一个鼻孔喘气儿,成日里就知气我。” 妇人路过汉子身边,抬手不耐烦地扇了两下,继而向霍凌与颜祺好言好语道:“董成材家住在村子当中,靠东头,你们沿着村路走,数四家院子,有条道往右拐,顺着狗叫就找见了。” 此时她家小子好了伤疤忘了疼,捂着屁股主动请缨,“娘,我给他们带路!” 觑她娘的神色不像是乐意的,又开始痴缠,“娘,你就让我去嘛!我想看狗子配种!” 霍凌和颜祺险些没忍住笑。 妇人觉得好生丢人,想把这小子扯回屋里去,却还是孩子爹乐呵呵道:“横竖这会子没事,咱一起去看看呗。” 于是妇人不仅没留下儿子,连自己都被汉子说动,反手阖上院门,跟在了霍凌和颜祺身后。 因有些怕大个儿,离了足有六七步远。 这一路往董成材家去,身后渐渐跟了一串人,都是去看新鲜的,还有两个年轻哥儿兜着一把花生,边走边吃,扔了一地花生壳子。 正如妇人所言,才刚到路口,就已听见犬吠。 大个儿立刻回了两声,那边听见,叫声愈响。 颜祺忧心忡忡,“不会见面打起来吧?” 霍凌也迟疑,“应该不至于。” 说句直白的,动物里公母配对乃是天性,除非真是万分合不来,若是那样,也不强求。 不等霍凌上前叫人,已有好事的村人去帮他们叩门了。 “成材!在家不?下山村来人,带着狗来和你家红果儿相看了!” 夫夫俩这才知道这家的母狗子叫红果儿,名字听着就喜人,当初取的时候是用了心的。 村里的土狗多根据毛色,起些大黄大黑大花一类的名字,在路上喊一声能有好几只狗回头。 董成材很快踩着草鞋出来,鞋底还粘着湿泥,估计刚刚在后院侍弄菜地。 他一开门,见外面围了十几个人,教这阵仗唬得后退一步,惊讶道:“这是干啥?” 霍凌和颜祺上前自报家门,将带来的礼递出去,除却给红果儿的,也有给董家人的,毕竟但凡上门,没有空手的道理。 家里不缺能送人的东西,捡着晒干的好山货凑了几样,拿出手是已称得上体面。 董成材没想到霍家人如此周到,赶忙将两人往家里请,又喊夫郎和孩子出来待客。 红果儿和大个儿大眼瞪小眼,虽被各自主人呵斥着没有大叫,却也低声“呜呜”,尤其是红果儿,对于它来讲大个儿是闯进自己地盘的外来狗,眼看它还要继续往里走,红果儿挡在大个儿面前,摆出防御姿势,拦着它不肯放过。 与大个儿的通体纯黑不同,红果儿叫这么个名字,实则是只短毛大白狗,鼻子黑黢黢的,看着比大个儿秀气许多,不过身形同样不小,尾巴看着很是粗实,打人多半疼得很。 “哎呦呦,人家特地为咱家来的,咋还结上仇了!” 因今日主角不是人,而是两只狗,董家人出来后,霍凌和颜祺直言不急着进门吃茶水,先将狗子们安顿好了再说。 “董大哥从前可给狗子配过种?”霍凌问道。 董成材摇头,“还真没有,不瞒你说,红果儿是我家养的第一只狗,若非它这回立了大功,想着留个后也算不埋没这血性,我也不至于前后忙活张罗,但我想着,这事应该不难?” 一开了春,那母猫母狗的出门晃荡一圈都能揣上崽回来,在他眼里,这就是把两只狗关一个屋等上片刻的事。 霍凌想了想道:“既如此,不妨让我夫郎试试。” 这些话半路上霍凌就与他说过,道是假如董家人不懂行,不如他们直接来,免得白跑一趟。 以前颜祺家里的大黄曾和好几只母狗配过,颜祺从他爹那里学来一些门道。 “那敢情好,你们来,别看我家红果儿叫的凶,其实乖得很,它知你是好人,就不会叫了。” 董成材的家里人上来安抚红果儿,听了霍凌的话,紧接着问颜祺该如何做。 颜祺望向霍凌,见后者轻轻颔首,他得了鼓励,开口道:“需有间安静宽敞的屋子,将里头洒扫干净,我们先带着大个儿进去熟悉一番,等它松快下来,再引着红果儿进去。” 董家夫郎立刻道:“那就去柴屋,我家柴屋修得大,只靠墙垒了干柴,摆了几口子粮缸。” 颜祺去看一眼,也说正好。 再说那些来看热闹的,一听狗配种还要进屋,关了门不给人看,觉得没趣,四下散了。 走了正好,最是安静没干扰。 两人遂先牵着大个儿进去,从随身的口袋里摸了一条自家做的干肉予它吃。 大个儿吃罢,在屋里各角落嗅了嗅,但因闻见了红果儿的味道,一直不肯趴下,而是不住走动。 “这是好事,说明它对红果儿有意,要是和之前你说的一般,半点不感兴趣,便不是这等反应。” 颜祺挠了挠大个儿的下巴肉,捧着它的脑袋跟它说话,“大个儿,你和你红果儿妹妹生一窝狗崽崽好不好?到时候你和你孩子一起上山赶山,你可以教它抓兔子,掏耗子洞。” 颜祺和狗说话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变成哄小孩的语气,连咬字都变得软糯。 他在旁听着,心软成一片,嘴角无意识地上扬。 大个儿也不知听懂了没,片刻后讨好地舔了舔颜祺的手。 颜祺觉得时机差不多,让霍凌去外面喊董家人送红果儿进来。 大白狗在门前踏了几步,被主人催促着进了门,颜祺看一眼大个儿,从口袋里摸出另一条干肉给红果儿。 大个儿没有护食的意思,红果儿闻了闻,也咔嚓两下吃下肚,舔了舔嘴巴。 狗子都聪明得很,知晓吃的是谁家东西,颜祺趁机引着它去上前和大个儿互相闻一闻。 两家人颇是紧张地在旁守着,都不出声,因颜祺说此事要安静,不然狗听到了主人的声音,就顾不上彼此。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两只狗没有半点打架的意思,于是屋里的几人亦无声地退出去,把柴屋门半掩上。 因狗结缘,都是善心人,能说的话实有许多,霍凌和颜祺听董家人细细描述一番红果儿捉贼的事,大为赞叹。 反过来,霍凌也讲了些和大个儿在山上的经历,也把董家人给听入了神。 接着颜祺还背了几个相犬的口诀,“各色皮毛里,实际白毛属第一,而白狗里黑鼻居首,若是个红鼻子、花鼻子,反而落了下乘,红果儿就极好。” 以及看狗能不能成器,训出个样子,还要看下巴上的胡须。 “俗话说一王二虎,三平四富。” 董成材的二儿子是个哥儿,叫做兴哥儿,今年十四,比起颜祺也没差多少。 这会儿因觉得有趣,都快挤到颜祺跟前了,听到这里忙问:“这王啊虎啊,我都懂,三平四富是什么意思?” 颜祺解释道:“平就是平平无奇的意思,富是说长四根胡子的狗能旺家财。” 董家人纷纷开始回忆红果儿有几根胡子,说好似有四根,打跑了贼偷护住了家财,可不就是旺财? 闲聊之中,时间过得很快,到后来觉得该有动静了,两家人在炕上坐不住,纷纷去到院子里,在柴屋门前竖起耳朵听。 半晌后,听得屋里红果儿几下变了调的叫声,紧接着大个儿也叫,但声音并不算大,更像是平日玩开心时那般的声调。 霍凌欣慰道:“有戏,该是成了。” 随后颜祺进屋,围着红果儿看了一圈,点了点头,“总归是骑上了,但配没配上还不好说,需等大半月再瞧。” 接着告诉董家人如何判断红果儿是否有孕,董家夫郎烧了火,给两只狗都煮了带肉的骨头汤吃。 大个儿连汤带水解了嘴馋,趁天还早,霍凌与颜祺作别董家,准备回村。 说定如果红果儿怀上狗崽,就给下山村去个信。 董成材和他们投缘,还有些没聊够似的,非要将人送到村口。 四时赶山记 第37节 且还提了一口袋家里种的红皮花生,让他们拿回去吃。 然而今天好像偏跟狗有缘,到村口时,霍凌留意到先前挨了打的那小子,正和其它几个村里的孩子一起,追一条半大的黄狗。 说是追赶,倒也没恶意,只是一道玩耍。 但那黄狗瘦的能看见肋条,不太像是家养的,生了四只白爪,令他一下子想到颜祺老家的那只大黄。 再看颜祺,显然也发觉,正翘首望着。 他问董成材,这狗是谁家的,董成材背着手道:“哪里有人家,没人养,有一日突然就来了村里,各家讨食吃,可有富裕饭食喂狗的到底不多,这狗也是饥一顿饱一顿。” 他见霍凌和颜祺盯着黄狗,不由道:“你们要是喜欢,不如领回家去养,我也不懂看品相,只觉得脾性好,这些娃娃揪它耳朵,扯它尾巴的,也不见着恼,不是那等会咬人的凶狗。” 小哥儿还在犹豫,霍凌命令大个儿在原地等,省的跟过去吓坏了小狗,接着道:“不管怎么说,先去近前看看,能遇见就是缘分。” 第34章 新成员 眼看孩子们追着狗上了个土坡, 董成材在下面喊:“都下来!也不怕摔咯!” 见有大人来,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往下跑,那小狗却因看见了生人, 不再跟着走, 停在了半坡上。 董成材说自己以前喂过它, 上前“嘬”了两下。 小黄狗冲他摇摇尾巴,犹豫一下, 迈着小白爪子走了过来。 董成材趁机一把拎住它的后颈皮。 虽还是个没满周岁的小狗,大小也是相对大个儿、红果儿这等体型偏大的大狗而言的,到底不是城里富户娘子怀里揣的哈巴狗,身长不算短。 董成材是拎不动的, 只把狗按住,让霍凌和颜祺赶紧上前看。 黄狗吓得夹起尾巴, 却也没张嘴咬人,只是一个劲往后缩。 这种没人养的野狗, 靠四处讨食为生, 不消说肯定是挨过打的,所以除非是喂过它的人,不然轻易不敢靠近。 等霍凌和颜祺在它面前蹲下, 估计是嗅到了他们身上也有狗味,黄狗比最初略微安静了一些。 “虽然瘦得很,但鼻头是湿的, 眼睛和耳朵还算干净,不是病狗。” 又看看尾巴下面, “是只公的。” 他轻声问小哥儿,“怎么样,像不像?” 董成材没听懂这话, 颜祺却是听懂了。 他定定看了片刻,点头道:“很像,只是它肚子上有一点白毛,大黄没有。” 但也足够像了,刚才看到的第一眼,他就想到了曾经的大黄。 董成材试探道:“听这意思,你家原先也有这么只黄狗?那可真是缘分大了。” 霍凌颔首,“是我夫郎以前娘家养的。” 董成材也没再多问,猜测这狗多半已经不在了,他也是养狗的人,一想到狗也有生老病死,不免也跟着伤怀。 颜祺伸出手让小黄狗闻了闻自己的手指,那指头上还有干肉味,小黄狗闻得仔细,还咽了咽口水,一看就是饿了。 “肚子还是瘪的,怕是今天还没吃过东西。” 可惜他们带来的干肉都喂完了,不然这会儿还能给它一块解解馋。 手边上能吃的只有董成材送他俩的花生,不过这种东西不太敢喂狗,一不小心吃急了容易呛着。 董成材陪他俩蹲了半晌,提议道:“你们要是想把它带回去,没点吃食引着怕是不容易,不如我回家一趟,拿点吃的过来。” 说罢他没再吭气,等霍凌和颜祺的回应。 霍凌问颜祺怎么想,小哥儿抿了抿唇,小声道:“我想带他走。” 他看向霍凌,“咱们先前不还商量,先抱一只大些的狗子回去养着,不然接狗崽回家之前,只大个儿在,进山时顾不及两头。” “所以说赶巧了,咱们早不来晚不来,偏今天来董家村遇见它,兴许它就合该是咱家的。” 霍凌转向董成材道:“那就麻烦大哥了。” “顺手的事,你们不养,它也没有好下场,早晚被人打了吃肉。” 别说是没主的狗,就是有主的,有些胆子大的照样敢偷去下锅。 “你们且在这里等等,我去去就来。” 董成材也是个热心肠的,撂下话就匆匆往家去,换成霍凌揪着黄狗的后脖子。 大个儿在远处急得直刨地,小黄狗注意到远处的大狗,鼓起勇气“汪汪”叫了两声。 “要不让大个儿过来?” 颜祺左看右看,两个都舍不下。 “过来也行,大个儿有分寸,不会欺负它。” 霍凌朝大个儿吹声口哨,大个儿好似单单跃了两下,就已到了跟前,率先去闻了闻小狗的屁股。 大狗的威压是显而易见的,小黄狗登时做出讨好的姿态,整个狗近乎匍匐在地,耳朵都压平耷拉了。 大个儿大概也发现这只小东西没有任何威胁,转而用脑袋拱了拱霍凌和颜祺,见他俩没反应,又用鼻子去碰颜祺搭在小黄狗脑袋上的手。 “也要我摸摸你?” 颜祺笑着拍了拍大个儿,接着问霍凌,“你觉得这狗能训出来么?” 他们养狗不单是为了看门,多一只就一份口粮。 他不确定小黄狗够不够聪明,毕竟不是从小训起来的。 “用你的话说,四蹄踏雪,哪有错的,且它有四根胡子呢。” 霍凌指了指狗下巴,颜祺惊讶道:“真的假的?” 当即看了看,仔细数了一遍,展颜道:“还真是。” “这个岁数的狗子不如狗崽子好训,有些性子已经养成了,咱们不求它和大个儿一般样样都会,能守住院子足矣。” 他轻弹一下狗耳朵,“等带回家,你给它起个名字。” 董成材去而复返,他夫郎和他一道来的,手里端了个缺了口的碗,里面装了些水,另还有两个凉饼子,一根长麻绳。 董家夫郎先喂它喝了些水,得知霍凌和颜祺已是确定要把黄狗领去山里养,高兴道:“山里比山下好,能到处撒着欢地跑,也不缺吃的,往后就跟着你们去享福了。” 霍凌道过谢,接了饼子掰碎,和颜祺一起喂黄狗,它确实饿得厉害,低头狼吞虎咽吃起来。 这么喂了一个,剩下的一个暂时没再给,霍凌拿在手里,示意它跟着走。 黄狗左顾右盼,看样子不想离开熟悉的地方。 没办法,只好上绳子栓走。 董成材帮忙按着狗,由霍凌上手在它脖子上打了个绳结,这种绳结一旦狗子挣扎就会越扯越紧,但若寻常牵着,不会勒到脖子。 “董大哥,嫂夫郎,那我们就先回了,红果儿有了好信儿,我们再来看它。” “好好。” 董成材连声应道:“回吧,路上小心。” 董家夫郎也挥挥手道:“有空再来家里坐!” 麻绳握在霍凌手里,黄狗起初走几步就要停下,拽着绳子不愿向前,霍凌和颜祺便耐心地等着,哄着它走路。 如此反复几次,黄狗或许意识到眼前两人是真心实意要带自己回家的,遂不再惦记董家村,乖乖地任由霍凌牵着,让它往哪里走,就往哪里走。 去时一只狗,回来两只狗,不过黄狗不似大个儿,对霍峰一家三口不熟,进了院就缩在柴屋角落,怎么叫也不出来,唯有霍凌和颜祺去的时候才会站起来摇尾巴。 颜祺给它起名黄芽儿,在家养了一夜便给领进了山。 —— 山中日缓。 清晨时睁开眼,鸟鸣啁啾,夫郎在怀,哪怕知晓一日有一日的活计要做,霍凌仍觉得格外悠闲。 外面天阴阴的,但昨夜天上星星不少,应当不会下雨,只是颜祺睡前还念叨着把弄脏的被单子洗了,顺便晒一晒被褥,这下是晒不成了。 起身时身边人正好抬了下胳膊,摸到身边空下来,迷迷糊糊睁开眼。 颜祺见屋里还暗暗的,以为时辰还早,霍凌顺势让他多睡一会儿,只说自己要去茅房。 小哥儿没有怀疑,他确实困得紧。 现下他算是摸透霍凌了,但凡是从山下回到山上,第一晚定然不会老老实实睡觉,仿佛闲的那两三日就憋狠了似的。 不过非要说的话,颜祺宁愿在山上和霍凌做那事,好歹知道左右都没人,有时忍不住惹出三两声响,不至于害臊到大气不敢出。 “嘬嘬。” 不比小哥儿的困倦,霍凌简直身轻如燕。 洗漱罢便出门打水,回来烧了水后又做早食,同时不忘把两只狗都喂了。 颜祺出来时,霍凌正在教黄芽儿听指令,大个儿在旁无聊地溜达。 “坐。” 霍凌指着黄芽儿,见它成功坐下,打了个响指,给它嘴里丢了个小指头肚大的肉丁,只够尝个味,吃是吃不饱的。 山上肉易得,一只林鼠切出来的肉丁够训好几次。 诸如“站起”“坐下”都是最简单的命令,慢慢教才知道能学会多少。 一般的狗和大个儿是不能比,大个儿聪明得快成精了,什么人话都听得懂,与其说是狗,不如说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它还挺机灵的,这么快就学会了。” 颜祺端了个杯子在院子里站着刷牙,瞅见霍凌丢了个树枝出去,让黄芽儿捡回来。 黄芽儿在树枝丢出去的瞬间就已拧过身子,看清楚方向后大步跑出。 唯一比大个儿差一点的地方在于,大个儿每次都能在树枝落地前跃起叼住,黄芽儿只会在树枝落地后捡起送回来,不过也不错了。 “好狗。” 霍凌丢给它一个肉丁,看大个儿在旁眼巴巴的,也丢了根树枝让大个儿去捡,回来后照样给了奖励。 四时赶山记 第38节 颜祺笑着看了半晌,问霍凌道:“以前你就是这么训大个儿的么?一共训了多久?” 霍凌回忆一番道:“好似也没多久,也就一个月左右,只是养大了才带着进山。” 不然凭大个儿小时候的体格,进山遇见野兽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狗和人一样耐心都有限,一日学太多容易不耐烦,后面的即使教了也记不住。 霍凌把装肉丁的空碗放起,和颜祺端着饭碗,在灶台前把早食吃了。 “近来蚊虫开始多了,我走以后,你记得再掰一块老牛肝点上,我最近进山时也留意下,有的话再搜罗几块。” 野菜生意还能再做一个月,他们商量着中间多下一次山,因一次能带下去的野菜有限,多下去一次,就能多挣几十斤的银钱。 不过霍凌今天并不带颜祺进山,他是预备带着脚扎子去采腰子草的。 近来腰子草的叶子上开始出黄点子,比没有黄点子的更值钱。 顺便多探几个野菜多的地方,看看怎么走方能不绕远,到时一并去,也好省些力气和时间。 第35章 猫爪菜(小修) “山里真凉快, 都入夏将近一个月了,也不见热,早晚还要盖棉被。” 颜祺拉着霍凌的手, 大跨步地迈过一条水流, 溪水清澈, 可见其中摆尾的游鱼,还都不是小鱼, 最小的也比巴掌大。 “山里没有很热的时候,就是蚊虫多,不然实在是舒服。” 霍凌低头看一眼颜祺的裤腿,见没被水溅湿, 示意同样驻足等待的大个儿和黄芽儿继续往前走。 距离接黄芽儿回家已经过去半个月了,现在它已经能听懂一些基本的指令, 让坐着就绝不站着,跑出后一声口哨便能叫回来。 霍凌和颜祺对此很是欣慰。 霍凌试着让它跟大个儿一起去猎林鼠和兔子, 动作还算是迅捷的, 以前流浪时应当也自己打过野食。 故而它虽然瘦,但不是那种病恹恹的瘦弱,回家吃了几天饱饭就很有力气了。 既认了主, 也认了家门,今朝和颜祺一起进山时便决定将它带上,之前几次都只是留它在家看家。 带出门主要为了让它早些认路记路, 关键时候这是能救命的。 黄芽儿初次进山,很是兴奋, 好几次一下子跑得有些远,没等霍凌和颜祺张口,大个儿就已经上前把它赶了回来。 颜祺还笑说, 分明有时候大个儿也会自己跑远的,这厢家里多了个狗,它倒乖觉许多。 “大约是争宠呢。” 霍凌捡了根大小合适,长得很直的树枝,把大个儿叫到近前给它。 大个儿最喜欢的玩具就是树枝子,还会挑喜欢的叼回家放着,要是不小心混在一起,给它当柴火烧了,它能生一下午闷气。 “拿着玩儿去。” 大个儿颠颠跑来,张嘴把树枝叼走,接下来走路时头都抬高了,还特地去黄芽儿面前转着圈炫耀,把霍凌和颜祺笑得不行。 “哪来那么多心眼子,别看个头大,其实还是孩子心性。” 等到颜祺给黄芽儿捡了一根稍微小点的树枝,一碗水才算是端平了,大个儿见别的狗也有,终于消停下来。 这般逗着狗走走停停,爬山也不觉得多累。 颜祺记得自己头回跟霍凌进山的时候,走上两刻钟就已大喘气了,现在明显轻松许多。 只需拿一根趁手的木棍当登山杖,爬上爬下不在话下,可以说越发像一个赶山客夫郎该有的模样了。 上次下山去林家串门子,明哥儿说他气色都见好,本还担心他还在山里受惊受累,没成想还真是个养人的去处。 颜祺想着,兴许是喝桦树茸泡水喝的,家里不缺那东西,基本顿顿都喝着。 问过霍凌后,特地给明哥儿包了一些送去,特地说明多是些碎的厉害,不太能拿出去卖的,让明哥儿别当个好东西,尽管踏实收下。 林长岁他娘那日也在,推说不要,道是太贵重,一斤几十文的东西,哪能白要。 颜祺只得反复讲明是散碎的不值钱,说了半晌才硬是留下。 即使如此,林母也追出来,说等秋收后给大家送些好小米。 小米就是谷子,林家一直留着一亩地种谷,不知是那亩地的水土和别处不同,还是别的缘由,总之村里人都说他家的小米熬粥很香。 山道曲折,只有老道的赶山客或是猎户才不会迷路。 眼前一片乍看和别处没什么不同,走出一段距离却得见一方小小瀑布,水流落下,因前些日子下过雨,水量不算小,站在旁边能感受到扑面的凉爽。 下面则是天然形成的圆形小水潭,大个儿和黄芽儿不用人提醒,就已经跑到水边趴下喝水,大舌头一甩,很是起劲。 “这水咱们也能喝,接从上面流下来的就好。” 出门带了三个水囊,有一个已经空了,霍凌拧开盖子,用它接了些泉水递给颜祺。 颜祺小小地喝了两口,莞尔道:“是甜的,比咱家门前的更甜一点。” 只是到底不敢喝太快,泉水寒凉,怕回去肚子痛。 “山泉都是甜的,越往上游越干净清冽,我以前闲着无事的时候,学大杨他爹教的法子,慢悠悠地用泉水煮一壶茶,喝起来好像是比胡乱泡的更香,就是喝多了晚上睡不着觉。” 霍凌就没那么多讲究,大口喝罢,重新又将水囊灌满,挂回腰间。 “水潭挺深,我看了一眼,估计有大鱼,等回来时看看能不能捉一条回去炖了吃。” 无论有没有大鱼,都不着急,今天的要紧事仍是摘野菜,这一茬卖掉,下一回就要等明年了。 除却刺嫩芽,霍凌还寻到两片猫爪菜。 猫爪菜和猴腿菜一样,是从地里直愣愣往上冒的,因为顶端的绿芽长得像猫爪子,所以大家都这么叫,也只有这时候能采来吃。 假如再过一阵,猫爪子那处长出了叶子,就老了吃不得。 野菜口感一老,不说入口时扎嘴,嚼的时候也会半天嚼不烂,咽不下去,只能吐出来。 由于这个特性,包括猫爪菜在内的野菜应季时间皆不长,而猫爪菜尤其短。 这时候山下的猫爪菜早就老了,唯有山中气温低,故而尚有一些,并不太多。 采的时候要挑选着来,当中不少已然出了叶。 “要是早几日来就好了。” 颜祺避开那些分叶的猫爪菜,将周围的尽数掐下放到一旁。 能采的和不能采的大概对半分,好在这一片坡上到处都是,努努力慢慢寻,当是依旧能凑出来七八斤,能赚个二钱银,好的话能有个三钱。 “早几日咱们也没闲着,白龙山这么大,山货哪有找全的时候,尽力便是。” 霍凌在山里时间长,早把事情想明白。 最早他做赶山客,也曾抱着不嫌累,出力多便也能赚钱多的想法,后来有回贪多忘了时辰,后半截山路几乎是摸黑走的。 天一黑,林中有些野兽反而更加活跃,兽吼此起彼伏,待他冲进家门才发觉后背都汗湿了,自那以后宁肯早回,也不多贪图那几斤山野货。 天生地养的东西,今日不带走,明日也不会没了,犯不着搭上命。 颜祺思忖一番,心道也是这个道理。 白龙山确实遍地是宝,但人有多大的本事,就吃多少饭,哪能妄想将所有宝贝都装进自己的篓子里。 摘完一片山坡的猫爪菜,两人暂时停下来歇息,颜祺手里拈了一根长出叶子的野菜,迎着风晃了晃,忽而笑道:“又是猴腿,又是猫爪的,你说最早给这些野菜起名的人是怎么想的?” “还有牛膝菜、大耳朵毛。” 霍凌笑言:“从小就这么叫,不觉得有啥,单独拎出来一说确实有意思。” “这里面我觉得也就猫爪菜说得过去,确实挺像的。” 又转而说起田间有种杂草,也是能吃的野菜,叫赖子菜,因为叶片麻麻赖赖的,以前在颜祺的老家,都管它叫虫合蟆菜。 “我小时候有阵生了场病,病好以后总是咳嗽,家里人听说这种菜能止咳,没少摘了给我吃。” 霍凌问:“真的能治咳嗽?” 颜祺笑了笑道:“记不清了,不过应该是有些用处。” 然而关外能吃的野菜有不少,更不缺别的吃食,遇见这种算不得多好吃的,多是直接当杂草除了。 霍凌道:“下次再看见,摘些来晒干存着,说不定能用上。” 说着说着,肚也犯饿,遂摸出随身带的干粮吃。 干净的布袋里装的是早起烙的荠菜饼,比纯粮食的干粮有滋味一些,只要是野菜季,关外人恨不得一日塞两斤鲜菜下肚,实在是一年到头能吃鲜菜的时候太短了。 哪怕冬日有菜窖,叶子菜也只有大白菜。 颜祺听霍凌说,入秋不多久就会下大雪,再往北甚至八月里都会下雪,需知那时候还有好些地方在度秋老虎,热的和炎夏没两样。 拿出饼子后,霍凌先掰下一小块远远地抛进山里,颜祺也学他丢了一块。 赶山客的规矩如此,在山里四季只能吃冷食,为的是防山火,此外吃东西之前也要掰下一块远远抛出,为的是敬山神。 平日里丢吃的出去都是喂狗的,这时候丢的大个儿知道与自己无关,并不去看。 最初霍凌扔时黄芽儿还有些想去找,被大个儿一嗓子吼在原地,不敢动了。 接着颜祺再扔,黄芽儿就明白过来,留在原地,冲两人摇摇尾巴,汪汪叫两下。 荠菜饼凉了不如热的时候好吃,但因做得厚,且不是干烙,提前在锅里抹了层油,嚼一嚼还是挺香的。 颜祺吃了一张就能饱,霍凌两张尚且填不饱肚,不过他也不会吃太多,那样不利于赶山路,容易肠子疼,人也没精神,一般吃个七分饱正好。 大个儿和黄芽儿则去了附近自己找吃食,找得到就吃,找不到回家也不会饿着。 不过霍凌有意练一练黄芽儿捕猎的本事,在这点上,大个儿就是很好的老师,压根不用人出手。 干粮下肚,肚子里满当当的感觉实在是好极了。 颜祺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从水囊里倒了些水出来洗手,再拿帕子擦干净,接着开始进行夏日在山里必须要做的一件事——掀开霍凌的衣裳帮他捉草爬子。 最近草爬子越来越多,药囊那点子味道已是顶不住。 若是和从前一般,等到了家再捉,好些都要钻到肉里,各个用火燎,看着就心惊肉跳。 半路上捉一回,能省不少事。 霍凌三两下扯掉上衣,露出赤裸的后背,颜祺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找虫子,接连掐死了四只,算是大功告成。 四时赶山记 第39节 只是反过来,霍凌也要帮他捉。 即使不是第一次了,颜祺的动作也并不扭捏,可难免还是会红了耳朵。 哥儿与汉子不同,外衣里面实则还穿了一件兜肚的小衣,这等小衣是只在前面有布料的,后面则是上下两根绳,分别绑在颈后和腰后,所以露出的部分并不少。 于捉草爬子这件事,当然是方便的。 于别的事,就不好说。 不比汉子脱了衣服的汗涔涔,颜祺身上依旧是清爽的。 霍凌的指尖在其上过了一遍,捉草爬子的同时,暗自有些口干舌燥。 颜祺半晌不见背后有动静,不禁唤了一声霍凌的名字。 后者如梦方醒,取来小哥儿的衣服替他披到肩头。 趁颜祺低头系衣带时,却又向前倾身,一把将人抱在了怀中,下巴搁在对方的肩膀上。 从侧面看,颜祺整个人都被高大的霍凌圈在身前,如同猛兽圈占领地一般。 “怎的了?” 霍凌突然靠近,颜祺担心他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想要转身查看,却未成功。 “只是有点累,让我靠一会儿。” 汉子的下巴在肩头蹭了蹭,细微的触感令颜祺觉得后背麻酥酥。 他不敢乱动,任由汉子保持着这个姿势,几息之后,依旧按捺不住好奇心,略略将脸偏向一边。 霍凌的脸颊近在咫尺,惹他盯着看住了。 鼻梁挺,睫毛长,嘴唇……嘴唇是软的,这一点他再清楚不过。 小哥儿如同被什么吸引了似的,鬼使神差地歪了下脑袋,朝上贴了贴。 刹那间,霍凌只觉心头暖流拂过,愈发不舍松手。 二人就如此呆呆地挤在一起,在成片猫爪菜中坐了好一阵。 只觉天地都安静了,恨不得时光永远停在此刻。 第36章 香辣鱼 猫爪菜做之前要先焯水去苦味, 这点和好些野菜一样。 “咄咄”几下,颜祺切了一把蒜瓣,一会儿和猫爪菜一起清炒。 霍凌说这个炒肉片子也好吃, 但在山上, 猪肉带不上来, 除非是下雪天,能直接冻在雪地里, 而换成兔肉、榛鸡肉炒又不是那个味道。 所以暂且清炒着吃,荤菜的话还有一道大鱼。 一个时辰前。 大鱼并非是瀑布下的水潭捉的,那水潭比想象中更深,他们进山没带渔网, 要想捉鱼只能跳下去,霍凌探了探深度, 看得颜祺眼皮直跳,不放心他下去。 霍凌也没强求, 去了半路上的溪水里, 削了根尖树枝叉鱼。 叉鱼讲究技巧,最好是趁鱼游到石头缝里的时候下手,不然人的手是绝对比不上水中鱼的速度。 好在他还有狗帮忙, 大个儿沿着岸边找鱼,找到了就冲霍凌叫两声。 当时黄芽儿在另一边守着颜祺,看起来有点着急, 也想凑热闹,但颜祺不动, 它也就不动。 “好狗狗。” 颜祺摸了摸它的后背,看向不远处霍凌光着上半身,下面裤子也挽到膝盖, 举着树枝在水里进出的样子。 英姿勃发,充满力量。 时而大个儿朝水面扑去,水花四溅,霍凌笑出声的同时,颜祺也跟着翘起唇角。 “这正好有锦带花呢,咱们编两个花环等他们回来。” 半晌后颜祺收回目光,同黄芽儿小声道。 刚刚选在这里等,就是因为看好了旁边的锦带花丛,他挑选一番,用随身带的小刀砍下来几条足够长的,用尾端扫了扫黄芽儿的鼻头,惹得黄狗打了个喷嚏,接着原地坐下来绕花环。 锦带花可以开很久,摘下来后插在水里能坚持五六天才凋零,因枝条软而长,做花环也很容易,乡下几乎人人都会。 颜祺就近扯了几根别的草叶和白色、黄色的小野花,一点点地编了进去,到末尾时将枝条别一下打个结,再用野草捆住就好了,只要不用力拽就不会散。 “小芽儿过来,我给你戴上。” 颜祺先编了个小的,往黄芽儿脑袋顶上放去,两只耳朵正好卡在里面。 “好看呢,别甩掉了。” 黄芽儿刚刚跑得热,一直在吐着舌头哈气,但这会儿看起来像是在咧着嘴笑一样。 花环上的花朵因此一抖一抖,很是灵动。 颜祺心喜极了,捧着它的脸揉了揉。 “再给你大个儿哥哥编一个。” 他自言自语着,又拎起另一枝花。 大个儿的脑袋大,他稍微编得松了一些,免得尺寸不合。 最后两枝花不用说也知道是谁的,虽然想象不出霍凌戴花环的样子,但颜祺还是编得很认真。 想着汉子戴红花可能有些奇怪,就往里多编了些绿叶进去,还找了几根狗尾巴草,把毛茸茸的那端露在外面,乍看也挺别致。 霍凌肤白,怎么装扮都不会难看。 如此想着想着,不免有些把自己想入了迷。 “汪呜。” 颜祺埋头做事,没注意到霍凌和大个儿已经往回走了,还是黄芽儿顶了顶他的胳膊提醒。 “干什么呢?” 霍凌赤着脚走近,浑身挂着水珠,也不嫌冷。 两只手里各拎着一条鱼,皆有小臂那么长,身边大个儿嘴里也叼着,嘴边露出一节鱼尾巴,鱼还活着,尾巴上下弹动。 霍凌低头,看清颜祺手边的东西后一下子笑开,“怎么编了这么多。” 又看黄芽儿,更是笑弯了眼。 “小芽儿也有。” “咱们都有。” 颜祺莞尔,起身拍了拍衣裤的土和草叶子,把大个儿的花环给它戴上,又拿起另外两个,带着些许迟疑,问霍凌道:“你戴么?” “你辛苦编的,作何不戴。” 霍凌半点推脱也无,直接拿过就往头上一按,也不管衣裳都没穿。 颜祺则微微低下头,由着霍凌将最后一个扣在自己的发顶。 可惜锦带花没有香味,不然现下说不定能招来蝴蝶呢。 大个儿和黄芽儿好奇地嗅了嗅对方,暂且都乖巧地没有把花环甩掉。 只是黄芽儿歪了歪脑袋,不懂为何两个主人又贴在了一处,连旁边草地上扑腾的鱼都不管了。 …… 小哥儿用手指揉了揉嘴唇,轻轻推霍凌,催他赶紧穿衣裳。 接着为免汉子打个回马枪,他赶紧弯腰捡起地上的一条鱼,手被重量压得往下沉了沉。 “够实诚的,这是什么鱼?” 关外的鱼关内大都见不到,因为这边水冷,冬天冰壳子那么厚,水里的鱼照样活得好好的。 颜祺已吃过几次,觉得和从前老家河里的河鱼一点不同,不仅没有土腥气,肉还特别细嫩鲜甜。 但品种太多,甚么“三花五罗十八子”尚且不算完,这之外还能数出大小许多种,实在认不全。 “叫柳根子,山里的鱼没人捉,长得大,山下的多是巴掌长的。” 霍凌笑容不减,套上衣服后提起鱼让颜祺仔细看,“现在是鱼甩子的季节,囤了好些膘在身上,乃是最肥的时候。” “回去就做来吃,只是两条怕是吃不完。” 他掂量掂量,觉得稍微大一点的那条,得有个三斤沉。 “咱们吃一条,另一条蒸熟了给它俩吃。” 颜祺应了声,将鱼交还给霍凌,蹲下来去看大个儿。 “大个儿你捉的是什么?” 他指了指地上,让大个儿把嘴里的鱼吐出来,落地才看出是两条,相比柳根子小很多,生了个圆圆的身子,银亮的鳞片。 霍凌瞅一眼道:“这个叫胡罗,就长这么大,用油煎着吃最香,这次没带鱼篓,捉起来费劲,回头在咱家门前溪里沉一个鱼篓子,一晚上就能捉七八条。” 不过大个儿捉来就是玩的,它不吃生鱼,丢在地上后黄芽儿过来闻了闻,它之前当野狗时饿惯了,什么东西都乱吃,霍凌怕鱼刺卡着它喉咙,也没给它,顺手又给扔回水里了。 “大个儿,离远点,鱼血甩你一身,到时候又要洗澡。” 霍凌在院子里杀鱼,大个儿和黄芽儿一左一右,因黄芽儿稍微站得近了一点,大个儿不许,上前一步让它后退,因此得了霍凌的“嫌弃”。 一听“洗澡”二字,大个儿一个激灵,不再没事找事。 霍凌无奈地笑了笑,“你说你和黄芽儿争什么,以后等你的亲崽子来了,莫不是也要吃味。” 从前本还觉得狗养多了热闹,现下发现要做到不偏心某一个也挺难的。 剖出来的鱼内脏丢在一旁,家里没有鸡鸭,不过可以沤肥浇菜地。 之前撒下的菜种已尽数长出,一天一个模样,满院郁郁葱葱。 长得快的叶子菜现在就可以掐着吃了,长得慢一些的接下来两个月里也可以陆续收获。 相比之前自己独居时的寥落,全然是大变样了。 四时赶山记 第40节 “这鱼怎么做?清蒸还是酱烧?” 颜祺系着围裙,刚把焯过水的猫爪菜从锅里捞出来,放在一旁沥水。 霍凌把鱼丢上案板,“我来做吧,想不想吃辣的,我给你做个香辣鱼尝尝。” 家里多数时候是颜祺操持饭食,小哥儿口味清淡,加上前些日子吃野菜吃得多,霍凌今日忽而想吃点滋味重的。 “本没想着这一口的,你一说我也有点馋。” 辣菜下饭,况且说是香辣,实际关外红辣子并不怎么辣,颜祺来了这里后做饭常丢进锅里一两个,至多是颜色好看点,过了油能增些香。 于是两人一商量,决定干脆再蒸一锅干饭。 两人在山里除了干活,能琢磨的也就是这一口吃的了,一共两张嘴,敞开吃又能吃多少。 霍凌总说,人忙忙碌碌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吃口饱饭,饱饭之上,更要吃好。 颜祺重新洗了洗手,问霍凌要用多少干辣椒,外面墙上还挂着两串,够吃一阵的,等吃完今年的新辣椒也该红了。 “要不少,多扯上两把,家里可还有花椒?” “有呢,之前摘的,还有小半罐。” 家里吃的花椒都是野花椒,摘一棵树的能吃许久,就是野生的太少,凑不出数,不然这等香料是值不少钱的。 霍凌遂先给大鱼改了刀,切了些葱姜丝,挤出葱姜水来把鱼身抹了一遍去腥,又使盐把鱼里里外外搓一遍,倒了点酒和酱油,一点点的糖。 腌鱼的时候,他找了个小笸箩,把干辣椒里的辣椒籽全数晃了出来。 辣椒没了籽辣味会更轻,颜祺说是能吃辣,实际辣味重一点就会鼻涕一把泪一把。 这次放的多,还是将籽去了更保险。 颜祺在旁淘米,淘好后烧着了另一个不太常用的火灶,可以将高粱米和狗吃的鱼肉一起蒸熟。 虽是狗食,可也是洗得干干净净的,端上桌人也能吃,没什么不能放在一起的。 这个灶是连着屋里火炕的,正好烧一下通个火,哪怕天暖了,火炕也不能长久不烧。 “我要下油了,你到我身后,别崩着你。” 霍凌说今天吃顿好的,往锅里倒油的时候颇为豪迈,颜祺看在眼里,安慰自己剩下的油还能炒菜用。 随即鱼肉先下锅,煎至鱼皮皱缩金黄,香味很快出来,然而这还只是个开始。 过了一阵子,霍凌很是有经验的把鱼翻了个面,这一步换了不会做饭的,鱼皮保准会黏住锅里,变成稀巴烂的一团。 正反都煎好,锅里还剩大约半碗的油,霍凌端起放干辣椒和花椒的盘子,将里面的料子一股脑倒进去,炒出香味后捞起来放在鱼身上,最后将热油舀出,一下子泼向鱼身。 刹那间香味冲鼻,对于颜祺而言,还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做法。 “你从哪里学的菜?” 他不禁问霍凌道。 这样的做法,普通人家哪怕过年也不一定舍得。 “以前村长儿子娶媳妇,请了个镇上的灶人,就是这么做的鱼,我那时候还小,钻去后厨打下手也没人管,趁机学了两手。” 其实并没学全,手艺人都忌讳被人偷师,他当初也就看了个皮毛,剩下的都是后来自己胡乱试出来的,不说正不正宗,反正味道不差。 这道菜出锅,干饭也差不多蒸好,再简单炒一个猫爪菜就能吃饭了。 一碟子猫爪菜差不多将锅里的残油吸干净,吃饭时他们在桌上吃香辣鱼,大个儿和黄芽儿在外面吃清蒸鱼。 筷子尖在鱼身上一撇,蒜瓣似的鱼肉就掉了下来,一下子能吃一大口。 不得不说,油多的菜就是香,是那些清汤寡水比不得的。 因吃菜时把菜放在了饭上,吃到后面碗里的米粒也都变得油汪汪,不多的辣味成了点睛之笔,吃完额头沁出一层细汗,满足极了。 第37章 垒花坛 至夜中, 白日里制的锦带花环交叠着搁放在床头旁的柜子上,竟是还未凋零。 霍凌取了一只落在自己发间,在小哥儿痴痴的注视中含笑俯身, 低头吻上时头顶花瓣抖落, 其中一片轻柔地飘到枕旁。 他不知怎想的, 侧了侧头衔住那柔软花瓣,再度贴住身下人的唇。 交缠间, 花瓣被颜祺吃了进去,他恍然未知,双手有些无力地搭在霍凌的肩膀上。 分明置身微凉的山中夏夜,里外却火热得厉害, 到后来花环滚落,碎花洒了满床。 凡有落花处, 都被细密亲吻了一遭。 …… 思及颜祺之前说过,想在院子里多种些漂亮野花, 霍凌一直记在心里, 奈何大多时候进山,手上都不得空。 这日他专程进山采花,循着记忆里的位置, 连根带土,挖了满满一大篮子。 黄芽儿让他留在了家里,陪着出来的只有大个儿, 花间常有蝴蝶飞舞,大个儿追着去扑, 很是会自得其乐。 蝴蝶这东西,霍凌在山里实是见得多,别看白龙山天寒地冻的月份长, 实际除了大小兽类,花鸟鱼虫也是样样不少。 光是蝴蝶,从小在山里长大的霍凌就见过不下几十种了,小的如指甲盖,大的如手掌,白的黄的,蓝的绿的,还有些翅膀迎光闪烁,会变换色彩的,应有尽有。 不像是山下,大多只有菜地里的白粉蝶与黄粉蝶,有些孩子会制网捉来玩,把翅膀玩残了就丢掉,想想也是挺可怜。 在山里,从小爹娘就不许他和大哥捉蝴蝶,说山里的蝴蝶是归山神管的,所以他向来只是看一看。 最多拿根树枝系一下小片白布,迎风挥舞起来,逗着蝴蝶上下乱飞,同样能玩上许久。 赶山客靠山吃山,对山林的敬畏远比其他人更多。 篮子装满,里面什么都有,他挑拣着,每一种都挖上几株,想来种花就要好几个颜色凑在一起才好看,不然红一片黄一片的,岂不奇怪。 有些野花实际也是药材,只是这时节开花而已,一般到了秋天花谢后就能采挖来入药,有的去根留叶,有的去叶留根。 像篮子里的铁线莲,开花之前叫“辣椒秧子”,他们还采来当野菜吃过,最近这阵子开出白色小花,入药的话能治风湿。 若是给它搭个架子,它还能顺着往上爬。 另有一种小紫花,分明是紫红色的,却叫做“白头翁”,种在菜地里可以杀菜虫,而且也不难看。 为此他挖了不少,回去让颜祺看看,要是喜欢就种几株在前院,不喜欢就全围着菜地种下。 这些花里,最好看的当属樱草,名字也好听,开出的花多是两种,一种是淡淡的粉色,一种是偏深的艳紫。 他觑着花的样式足够多了,提着篮叫大个儿回家去。 大个儿“汪汪”几声,小跑跟上。 家中。 比起霍凌,颜祺起得晚了一点,但也没晚太久。 早晨下炕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床上铺着的一层布单扯下来洗干净。 现在有黄芽儿陪着,他在院子外停留的时间久一点也无妨,如果有野兽靠近狗肯定会示警。 这般洗衣服是方便多了,不需打水回去用盆洗。 他找了块石头架起搓衣板,把布单反复搓了两遍,扯成长条后一节一节地用力拧干。 说实话,他常觉得两人夜里行事的次数是不是有些太多了,多是隔两三日就有一回,更有甚者连着两天都来。 可这等事又能去问谁,哪怕和明哥儿也是不好意思说的。 想到这里,小哥儿用沾了水的冰冰凉凉的手背贴了下脸颊,努力将一些个画面从脑子里甩出去。 黄芽儿歪着脑袋看他一眼,伸出舌头舔了舔他手上的水,掌心泛痒,惹得颜祺笑起来,又用手指沾了点水往它脸上弹。 黄芽儿也不闪躲,反而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被单拧干后抻平晾起,估计到晚上就差不多干了。 但颜祺打定主意,今晚若是霍凌还想办事,他定要劝一劝。 在家四下打扫一遍,扫地拂尘,补了一件霍凌划破的衣裳,时间过得很快。 中午打算吃些清口的,家里种的青菜还都没到能吃的时候,长得最快的苦菜因为种子买得迟,栽得晚,还得再过半个月才能摘,因而还是吃野菜。 家附近有不少婆婆丁,口感偏老了,直接蘸酱吃已经不合适,颜祺掐了一点嚼了嚼吐掉,决定还是全数裹面做成蒸菜。 这样既是菜也是饭,中午吃简单点,下午干活时不容易打瞌睡。 “汪汪!” “汪汪汪!” 自从家里有了两只狗,一只从外面回来时,另一只也会跟着叫。 黄芽儿明显已经把大个儿当大哥,不过大个儿没有拿出头狗的威风欺负黄芽儿,反而对这个小弟还挺照顾。 狗叫嘹亮,能传出二里地。 霍凌提着花篮进门,仿佛一下子把整个院子都照亮了。 他扬起唇角,“看看我带什么回来了。” 婆婆丁刚裹上苞米面,还没来得及上锅蒸,但颜祺暂且顾不上了,小跑几步迎上来看花,眼神里尽是惊喜。 “你今日进山没带山货?里面全是花?” “也不差这一日,咱们这院子也该好好收拾一下,再过两月入秋后赶山更忙,加上还要下山帮秋收,更加没空闲。” 里面有的花颜祺认得,有的不认得,霍凌挖的时候都很小心,裹在土里的根还都是齐全的,带着土包直接挖个坑种,估计和长在山里时区别不大。 “这个好看。” 颜祺一眼发现樱草花,小心翼翼地捧起来,用手指戳了戳细小的花朵。 “我就猜你会喜欢。” 霍凌笑了笑,“不过这花生得小,若不成片怕是不好看,等秋后咱们集些种子,撒上一片。” 颜祺道:“之前不是有个罐子破了,还没扔掉,咱们挑上一棵种在里面,这样就能搬进屋子里看了。” “这也是个主意,你想怎么种都行,只管说,我帮你一起。” 霍凌说罢,颜祺莞尔道:“怎么都不急,先吃午食,我做了个蒸婆婆丁。” 四时赶山记 第41节 蒸野菜定要配蒜蓉汁子蘸着吃,霍凌极爱这一口,另又炒了盘小葱鸡蛋,黄黄绿绿一盘子,看着就香。 吃饱一顿,下午两个人蹲在院子里种花。 霍凌从院子外捡回来一篓子石头,高低错落地在院子合适的位置上摆出小花坛。 忙碌半晌,暂且圈出两个花坛,一个靠近主屋窗下,一个在果树的树荫下。 前院的杏花已经开败了,枣树的小花仍在树上,不细看都看不见。 但单看花的数量,今年这棵枣树定也不少结果子。 围花坛的时候,霍凌仰头看了看果树的树干,同颜祺道:“不如就在这里给铁线莲搭个架子,摆上桌椅板凳,以后咱们一边赏花,一边吃饭。” 简单的木工活乡下汉子都会些,要是让霍凌自己做个小桌和板凳,他也能做出来,只是肯定不好看,不过自家用足够。 这点子东西,犯不着在山下找木匠买,到时还要费劲背上来。 越想越觉得可行,两人一拍即合,把红黄白绿各色的花栽进花坛后,又去寻木枝条搭花架子。 大个儿和黄芽儿跟着跑进跑出,好几次差点踩进花坛,都被霍凌和颜祺给赶走了。 最后插空种的是紫草花,紫草的根也是药材,做饭不小心烫到手,可以用捣烂的紫草根敷上。 把这东西种在家里还是挺方便的,哪日不小心伤了手,也不用出去到处找。 这便是院子大的好处了,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养牲口,不然后院圈出一块地,二三十只鸡都养得下。 依霍凌说的,要真想养,也不是不行,颜祺却不舍得。 要真是一只鸡从蛋孵出来,自小鸡仔养大,一朝被老鹰捉去吃了,他怕是要心疼死,故而还是作罢。 霍凌看他总惦记这事,晚上躺在床上,给他出个主意。 “山上没地方,就在山下养,家里院子也不小,咱们买些鸡雏让大嫂帮咱照看着,不让她白出力,收了蛋和她分一分,如此也算是吃上了咱们自己的鸡下的蛋。” 他们现在吃蛋不少,叶素萍养的鸡有限,分出来的多了,能卖的就少了,虽说蛋钱霍凌不是没给,可说实话,这么做两头都有些紧巴巴的。 山上除了野味本就没有肉吃,大多时候都是用鱼和蛋充个荤菜补补油水。 每次带了蛋上山,都要点着数目省着吃。 “这事多养几只鸡就能解决,咱们出钱,大嫂出力。” 好似确实是个两全的办法,颜祺沉吟片刻道:“那咱们下次去集上,买些鸡仔回来,多了大嫂也顾不上,我想着四五只就够。” “都依你。” 霍凌帮小哥儿往上提了提被子,眼下的时节,夜里他最多盖个肚子,颜祺觉得冷,有时还裹得挺严实,为这个缘故,两人又分回了两条铺盖。 颜祺在被子里翻个身,见霍凌今晚没有再行事的意思,悄悄松口气。 霍凌隔着被子圈出小哥儿后背,亲了亲他的眉心孕痣。 夫郎香软,抱多久也不够。 至于旁的,最近着实有些无所节制,他心里有数,是该歇上一歇。 第38章 买母鸡 “我当多大的事, 你们只管把鸡买来,丢在后院养就是了,我也不要你们的蛋。” 霍凌和颜祺下山后, 很快与叶素萍商量, 请她帮养几只母鸡。 叶素萍听罢, 一口答应下来,“多了我不好说, 你们若只打算养个四五只,那无非是喂鸡的时候多撒一把鸡食而已,又受什么累。” 她不肯要二房分的蛋,可霍凌和颜祺都不想在这件事上糊里糊涂, 霍凌道:“大嫂,你若不要蛋, 我们便不养鸡了,你且答应了, 我们再去买。” “一家人, 客气什么。” 叶素萍是大大咧咧的性子,不喜在这上面计较。 颜祺开口道:“越是一家人越该如此,大嫂, 你就应了吧,赶明儿我和霍凌去买了带回来,再上山时也没心事。” 小两口你一言我一语, 终究是把叶素萍的态度说得松动,闻说收五个蛋给她一个, 依旧不肯,最后说定每十个蛋里她取一个。 “再多说,我可就要反悔了。” 眼看霍凌还要张口, 叶素萍笑道:“只是不知你俩打算从什么养起,四五只的话,买蛋自家孵定是不划算,买小鸡崽子的话,再养个小半年才能下蛋,直接买长成的小母鸡是最好的,却贵些。” 集市上的母鸡不便宜,已经不下蛋,单宰了吃肉的老母鸡七八十文一只,领回家就能下蛋的小母鸡反而更贵,能卖到一百文。 毕竟带回家熟悉几日,一两天就能得一个蛋了,哪里是下蛋,分明下的是钱。 入夏后鸡下蛋下得多,放久了还容易坏,蛋的卖价已跌到两文,不过一只鸡下上两个月的蛋,买它的钱也就回本了。 本打算买鸡仔的两人闻言犹豫片刻,决定不差那几十文钱,还是直接买小母鸡。 当日下午,霍凌和霍峰两人去后院用木头做栅栏,圈出一块新地方来,在里面重新垒了个鸡窝。 新来的小母鸡要和原有的分开养,倒不是为了捡蛋方便,而是两堆凑在一起容易打架。 五只鸡,就按着一只一百文算,要花出五百文。 这趟他们下山带了两篓子野菜,多是猫爪菜、刺嫩芽和刺五加,还提了两捆山芹菜。 其它像是荠菜、婆婆丁之类,他们没再带了,野菜季到了末尾,能吃的嫩芽嫩叶越来越少,这些本就便宜的难挑拣不说,若是老的嫩的混在一起卖,价钱更是相当于白送。 而刺五加和刺嫩芽长得有点像,价钱略低上一截,不过比起刺嫩芽,乐意买刺五加回去吃的人更多,还是值得卖一卖。 一整个春夏,他们加在一起也卖了近二百斤的野菜,光刺嫩芽就卖得一两多银。 一次次卖着时不觉得多,回头一算方才知道在山里花的力气没有白费。 “咱们带一把散钱备用,买鸡的钱不用特地带了,来回怪沉的,今次捎过去的山货,怎么也能卖出五钱银,换几只小母鸡足够了。” 夜里盘腿在炕上点铜板,颜祺听到霍凌的话,依言数了十五个铜板出来,而后顿了顿,又多数了五个。 “这些够不够?” 霍凌扫一眼,颔首道:“够。” 于是颜祺捡起来,把铜板全数放进霍凌的红豆小荷包。 这是他们贴身用的钱,在集上做生意时还有拴在腰间的更大的钱袋。 每次卖回来的钱都是攒够五百文后,用麻绳串起来,从他嫁到霍家以来,经手过的钱串子已经有四大串了,也就是二两银子。 这才两个月左右的光景,可见霍凌说一年赚二三十两不在话下,并非虚言。 颜祺已觉得很多,霍凌尤觉得不够。 “当爹的不为自己,也总要给孩子盖屋攒地,若生了小子,没有这些个,哪有好人家的姑娘哥儿乐意嫁,若生的是小哥儿,更该有了,田地只管做了嫁妆去,看哪个婆家敢欺负霍家哥儿。” 有些事不想则以,一想就难免想远了。 霍凌把炕桌上的散钱往旁边一归拢,同颜祺贴近些道:“这还是单算一个孩子,咱们还说不准不止一个。你看英子虚岁有五了,哥嫂却也年轻着,多半还会再有的。” 颜祺摆弄着一枚铜钱,正反面来回翻,这话题让他有些忐忑,因他担心自己怀不上。 不过当下依旧接话道:“能生的话都想多生,孩子也有个兄弟姊妹作伴,将来在村里不容易被欺负,什么事都有帮着撑腰的。” 村户当中,一家一族人丁越旺根基越稳,为这个人人都要生孩子,更甚者都想生儿子。 想当初颜祺的娘生了颜祺一个小哥儿,再无所出,他爷奶面上不多显露,实则还是有些不快的。 现在可好,颜家这一支死的死散的散,按照他爷的说法,不也是绝后了。 现今他明白过来,只要人活着,不比什么都强。 历朝历代,千百年里,绝后的还少了么,日子照样过。 他问霍凌,霍家这一辈是不是总要有个小子,霍凌却不以为然。 “这又不是想有就有的,生什么就是什么,难不成姑娘哥儿还不是自家孩子了,英子就很好,大不了招赘进门,生的孩子照样姓霍,姑娘哥儿还能养在眼前一辈子不离家,我觉着也很好。” 汉子用手指轻刮了两下小哥儿的鼻尖,“别多想,咱们上头又没有长辈,村里别家的舌头再长,也伸不到咱们面前,就算是想要孩子,也是因着想要我与你的孩子罢了,关键不是孩子,而是咱们两个一处过日子。” 两人成亲后没怎么说过生孩子的事,今天算是说透了,尤其是霍凌的最后一句话,格外令颜祺安心。 他躺下后心里一时还静不下,有股子隐秘的欢喜。 为此没了睡意,躺在枕头上捏霍凌的手指,将两个人的手掌叠在一起比大小,低声说笑着白日里的趣事。 月挂中天,院里传来几声仿佛很遥远的犬吠,两人半搭着薄被,不知不觉间就阖眸睡着了。 —— “这几样野菜别处都不见卖的了,没成想你家还有,我多拣上二斤,给我妹子家也送去些。” 一妇人蹲在摊子前拾着猫爪菜,野菜被颜祺收拾得干净,老芽、坏叶都扯下来丢了,实在是没什么挑头,随便拿起一根都是好的。 妇人一边往篮子里放,一边可惜道:“怪我从前不往这边走,多是在前面看见摊子就买了,早知你家这般新鲜干净,价钱还公道,就该多走几步路。” 霍凌笑言,“我们常年在这处的,日后就知道了,过阵子野菜虽下了市,但别的也不缺,娘子有空便来瞧瞧,保准有好货,必不让你空手走的。” “你们做生意的惯是能说会道的,要不是看你家菜实在是好,单靠听的,我也是不信的。” 妇人笑滋滋的,示意他俩称称重量。 颜祺把篮子挂上杆儿秤,这篮子是他们在家带来的,重量是有数的,两相一减就是菜重。 秤杆高高翘起,霍凌拨了拨秤砣,“共是四斤二两,给娘子按四斤算吧。” 猫爪菜和刺五加都卖一样的价钱,一斤十文,妇人点了四十文钱给颜祺,钱货两讫。 “半只母鸡钱有了。” 见颜祺把钱放进钱袋,霍凌笑道。 “母鸡是真贵,要是买鸡仔,一只不过十几文。” 但他也知道,能下蛋的母鸡之所以贵,是人家卖家养了半年之久的缘故,小鸡仔最是容易夭折,养大并不容易。 为了早点吃上自家鸡下的蛋,接下来每做成一笔生意,他和霍凌就算着到手的银钱能换几只鸡。 算着算着,过了两个多时辰,野菜售卖一空,独还剩些腰子草和两大块老牛肝,以及几节松明。 松明藏在松树枝干里,多是腐朽的倒木里才有,要把外面一层砍开取出。 这东西里吸满了松树油,闻着有一股很浓的松香,家里存了一些,夜里出门提灯的时候便不需点蜡烛,不过平日里也不舍得用,算起来这个卖钱更划算,灯油能用野麻籽榨,实惠多了。 在大集上,什么东西都有人卖,也有人买,像这松明平日也不见人问的,一摆出来倒也有识货的来询价,到要收摊时卖出两节去,老牛肝也有人要了。 四时赶山记 第42节 “八斤刺嫩芽外加猫爪菜和刺五加各十来斤,山芹菜五斤,一共卖了……” 颜祺拿树枝在地上画道道,半天才得出一个数,“卖了快五钱。” 他笑着看霍凌道:“不算山松明那些零散的,母鸡的钱已有了。” 霍凌也算了算道:“加上零碎的,还能多个一钱。” 今朝收获不错,即使钱在手里还没焐热就要花出去,好歹也是实打实挣到了,不然买母鸡还要动用家里的存银。 “走,剩下的不卖了,再不去禽市怕是买不着好的。” 两人弯腰收了剩下的腰子草,几块零散松黄,这都是不怕放的,一次卖不掉,下次继续带来。 颜祺还没去过禽市,保家镇的大集是真的很大,虽是为了摆摊一个月来好几回,实则还没有将各处都逛过。 离着一段距离,就能闻到混在一起的禽畜腥臭味,因好多人是买活鸡活鸭回去吃的,那些个摊子都是现宰现杀,水混着毛流得到处都是。 为这个缘故禽市没摆在街市里,而是在一个较偏的角落。 没有大集的日子,这里也有几家大大小小的牲口禽畜行以及肉铺子。 找了一阵子,方找到一处卖蛋鸡而不是肉鸡的,一共两笼子,挤了七只母鸡,一并也卖着鸡蛋。 驻足问价,一只喊到了一百一十文,霍凌面不改色地讲价道:“我们要上五只,四百文卖不卖。” 价压得挺狠,卖鸡的中年汉子摆手说不卖,等霍凌他们要走了,又把人叫住,说给个五百文,再少一文都不行了。 “你们往前去看,也都是卖我这个价的,但我敢说口碑都不如说,买回去七天不下蛋,你只管带回来找我。” 霍凌和颜祺对视一眼,又蹲下来看了看母鸡,让汉子捉出来细瞧品相。 五百文仍有些贵了,五只一起总能得些实惠,磨了半晌嘴皮子,颜祺如愿只掏了四钱半出来,还多赚人家两个装鸡的草笼子。 五只小母鸡在笼子里咯咯哒叫个没完,吵是吵得很,此刻听在耳朵里却惹人愉悦。 第39章 螺与瓜 “关外竟然没有知了么?” 颜祺听到这里, 一下子抬起头来。 方才他冷不丁想起来,都这时节了还没听到过蝉鸣,哪怕白龙山再凉爽, 知了也该出来了。 不料问过霍凌, 霍凌却说关外没有知了这种虫子。 “我长这么大从没见到过, 还是早些年摆摊时听外地来的走商说起,他们那里夏天会捉知了炸了吃。” 霍凌手上正在锯一节树墩子, 先前说打算做张桌子,本想用木板拼一拼试试,后来进山时遇见眼前这节树墩,觉得粗细合适, 休整打磨一下直接就能用。 “刺啦刺啦”的声响过后,锯下来的一块圆形木头落地, 激起木屑飞舞,大个儿路过被扑了一身, 打了个喷嚏后冲到颜祺面前蹭他裤腿。 颜祺哭笑不得, 抬手帮它扑打了一下身上的锯末。 “让你硬要往那边凑,我看看眼睛里有没有。” 仔细检查一番后,见只是毛脏了些, 他拍了下大个儿的后背示意它到一边去,接着起身去拿了院子角落里的大扫帚,把地上的木屑等扫到一起。 黄芽儿见大个儿来了, 往旁边挪了挪屁股,空出位置让大个儿趴下。 霍凌看了一眼小哥儿道:“这些扫到一起, 能沤肥用。” “真的?那是该留着。” 家里菜地不能不上肥,他们在山上不养牲口,粪肥本就不足。 外面野兽的兽粪也不敢往回带, 担心沾了气味引来吃肉的猛兽。 “嗯,听穆老爹说起过,就是那个双井屯的木匠。” 想来只是木头,就算加多了也不至于烧苗,难得做一回木工活,两人打算试试看。 霍凌把锯短一些的树墩摆在地上,绕着看了一圈。 家里工具不那么齐全,木匠为避免木板切得不整齐,会用墨斗弹线,他就只能估量着来。 “看着还算平整。” 他琢磨半晌,去灶屋端了碗水放在树墩上,见水面没有倾斜。 颜祺也在旁边帮忙看着,见状笑道:“这不挺好的。” “也就是自家凑合用。” 霍凌让颜祺小心些,别摸锯开的木面,“好些木刺,当心扎了手。” 他自己皮糙肉厚,倒是不怕。 “等着再去拔几捆子木贼草,细细磨上一遍,再下山时,我去穆老爹那处买他一点木漆,就差不多了。” 木贼草也叫节节草,是种遍地皆是的杂草,因为生得粗糙,木匠多拿来打磨木面,所以才得了这么个名字。 “还要上漆么,我以为这样就行了。” 颜祺不懂木匠活,问霍凌道。 霍凌提醒道:“不上漆就没法子摆在外面了,挨了雨淋就要朽烂,到时候怕是要生蘑菇。” 颜祺想了想那副场景,不禁也扬起唇角,“我记得这是柞木,会长木耳的,是不是?” 霍凌点点头。 “也不单是柞木上有,不过是柞木上生的最好,遇见懂行的是会分辨的,看形状就不一样。” 见颜祺一脸茫然,他莞尔,“这都是秋后的事了,到时你我有的忙,我慢慢教你。” 白龙山的夏日并不难熬,即使如此,颜祺仍已盼着秋天的到来。 —— 潺潺溪流中,一只装着西瓜的网兜沉在岸边浅水处。 水流来回冲刷,令西瓜皮摸起来冰冰凉凉。 霍凌和颜祺在几步开外,挽起裤腿赤着脚,于溪水里翻石头找田螺。 田螺是夏秋两季吃最好,秋后能更肥一点,不过现在也不差,足够解馋了。 山中水清,水下有什么都能看得分明,田螺多藏在水草丛里和石头底下,伸手顺着往下摸,一旦碰到硬壳子,那基本就是了。 找到后往岸上固定的一小片地方丢,等上了岸再捡起来,还能省些事。 颜祺记忆里,田螺都是小小的,炒熟以后肉更是没多少,大抵就是嘬个味道。 可关外的田螺看起来大了两圈,壳子也厚,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他一巴掌只能抓得住四五个。 螺肉鲜滑脆嫩,光是想想就犯馋了。 “螺壳子也能当肥料呢,咱们虽是不养鸡鸭,却也不浪费。” 颜祺满意地看着刚摸到手的两只螺,把它们的壳子对着碰了碰,又拿起来对着阳光看了半晌。 因螺还是活的,戳一下肉就会往里缩,他像个孩子一样玩了半天才丢去岸上。 相较之下,霍凌的速度就快多了,也更熟练,他手掌大,一手能抓得住六七个螺,攒一大把才往岸上抛。 大个儿和黄芽儿随着他们的动作,跟着在岸上叫唤,只要有新的螺掉下去,它们定要凑上去闻一闻。 “等快下山时,咱们再来摸一次,吐两天沙正好吃,山下河里也有,不过不如山里的干净,而且个头小。” 颜祺“嗯”了一声,在水里站久了,他觉得有点冷,霍凌看他弯腰用手搓腿,催他上岸去。 “你体寒,身子骨不如我,还是别在水里久待,我再摸上一二十个也上去,今天这些够咱俩吃两顿了。” “那我先上去。” 颜祺没逞能,他这会儿只觉得脚板都凉得有些泛麻了,出水后吹了风更是冷,赶紧拿布巾擦了擦,把裤腿放下。 上岸后也没闲着,正好拿着篮子,把岸边草丛里的田螺都捡起来。 “小祺,给我扔个网子!” 霍凌看见了水里的白条鱼,白条鱼和柳根子是山里水中最常见的鱼,鲜活的单是清蒸就很好吃了。 田螺还要吐沙,今晚不妨先做个鱼菜。 “这就来!” 颜祺匆匆低头找网子,找到后小跑着给霍凌送去,因霍凌在水里,他们还隔着一段距离,不得不朝前抛了一下。 不过他力气不够,扔到半路就要掉,大个儿趁势跃起,一口叼住,落在水里时激起好大的水花。 两人俱被它溅了一身,包括黄芽儿在内,全都湿漉漉的。 霍凌从狗嘴里接过网兜,抹了把脸上的水,无奈笑道:“该说你帮忙了还是帮倒忙了。” 大个儿不懂,只是一味摇尾巴。 黄芽儿看大个儿在水里扑腾,也起意想下水,本来颜祺还拦一下,后来想着反正大个儿已经湿了,多半要洗个澡,一个也是洗,两个也是冲,干脆随便它俩去了。 “好捉么?” 颜祺已经把那边的田螺捡完了,递完网子后没走,留在原地好奇地看霍凌捉鱼。 “好捉。”霍凌果断道。 说罢没多久,就眼疾手快网到了两条鱼。 凑够四条,霍凌停了手,他浑身上下已是湿透了,干脆把上衣脱了拧了拧水,搭在肩膀上往回走。 回到离家最近的溪水旁,不忘提起凉飕飕的大西瓜。 “晚上吃清蒸白条,再炒一盘子青菜,一人半个瓜就够一顿饭了。” 回到家后,颜祺先去了菜地里。 第一茬苦菜已经长成,同样绿油油的还有整排的鲜葱。 其余的菜多也种下两个多月,该挂果的都已挂果,只是基本还偏生嫩。 颜祺路过时弯腰看了看架子上垂下的豆角,又摸了摸紫色光皮的圆茄子,相隔不远处还种了几行土豆。 菜种的品种起初不多,后来陆续补了些,在集上看见什么就买什么,山上种不下的都留给了哥嫂。 四时赶山记 第43节 他摘了一把苦菜,想起后院的萝卜缨子也能吃,也去掐了一小把,正好做个凉拌菜。 给萝卜掐叶子,反而能让萝卜长得更好,不然光长叶子不长根。 说起来,萝卜缨子包包子也好吃,之前在镇上吃过一回白面包子,回来后总说要做,却总是因为各种事耽搁了。 因做包子比包饺子麻烦一点,还要发面。 小哥儿把这事记在心里,盘算着不若明天就做起来,中午蒸上两屉,留到晚上还能吃一顿。 前院中,霍凌拿着一把剪刀仔细刮鳞。 别看白条鱼个头不大,上面的细鳞却一定要刮去,不然出锅很腥气。 这种小鱼放在过去,他是有点不耐烦吃的,有那收拾的工夫,一只兔子也烤熟了。 不过颜祺颇是喜欢吃鱼,为了这个,他甘愿多花些时间。 只是这些山溪里能摸到的鱼都算不上最好吃的,要说好吃,甚至开江鱼都比不得,还得是冬日里凿开冰窟窿钓上来的冷水鱼。 个头又大,肉又多,赶上大的,一条赶上半个人高,使铁锅炖了,旁边贴一圈饼子,家里便是有七八口人也能吃饱。 这种小鱼呢,刺多些,吃起来是个细致活,鲜嫩倒确实不假。 鱼收拾好后,颜祺接过去,系上围裙做晚饭,今天没有需要霍凌上手的菜。 他在院子里转一圈,见柴火不多了,趁这会儿空档,拿了斧头坐下劈柴。 大个儿和黄芽儿趴在院子中央,两只狗身上的毛还没全干,刚刚回来后只给它俩涮了涮爪子,等明天太阳好时带去溪水里洗个澡。 此刻它俩都知道要吃饭了,趴在院子里左看右看,时不时仰头动动鼻子,嗅一嗅饭香。 待到夜幕降临,晚食吃罢,人和狗都饱了肚。 霍凌用瓜皮擦了擦菜刀,抬手劈开了凉意尚存的西瓜。 他和颜祺一人捧一块直接蹲在地上吃,区别是他吐籽,小哥儿却不吐。 霍凌还准备把瓜籽都收集起来,明年种下,看能不能结出西瓜。 大个儿和黄芽儿也各得了一块瓜,多了不给吃,怕它们拉肚子,不过瓜皮管够。 一时间院子里皆是“咔嚓咔嚓”的清脆吃瓜声。 第40章 传喜讯(加更) 不日, 董家村送来消息,道是红果儿怀上了。 大个儿总算开窍了一回,还真当上了爹。 虽说它自己毫无所觉, 可不妨碍家里几人听说后极是高兴。 霍峰同霍凌道:“依着规矩, 董家得分你们一只狗崽子, 我和你嫂子商量,到时我们出钱再多抱一只回来, 英子一直想要只她自己的小狗。” “这样也好,别看咱们村没出过什么事,可有些事哪里说得准,董家村不也招了贼。” 霍峰点头, “确是听说了董家村的事,才起了这个心思, 英子是个姑娘,日后岁数大了, 少不得有独自留她在家的时候, 有只狗看家放心些,且想着既是大个儿的崽子,到时家里几只狗相处起来也该是和睦。” 哪怕知道以大个儿和红果儿的品相, 生出来的狗崽卖价定是不低,他们也打算咬咬牙出了这笔银钱。 不然若真是家里进贼折了财粮牲口,或是人有什么差池, 损失只会更多。 母狗怀崽要两个月才能生,算算日子届时已然入秋了, 天不凉不热的正合适坐月子。 “那等我俩去董家村的时候,和董大哥一家说一声,让他们给咱家留上两只。” 唯一担心的是, 上回去时听董家那意思,董家村也有好些人等着抱狗崽,不知红果儿这一胎能生几个,要是少了恐怕还不够分的。 而霍凌和颜祺每每想起这事,皆有一种即将抱金孙的满足。 —— 田间麦田抽穗,如起伏的绿浪。 再过一月到了暑天,就该是秋收割麦的时节。 期间除了麦田,还有高粱地和苞米地要打理,灌水、追肥、除草,样样不能落下。 一到农忙季,霍峰明显比冬日里晒得更黑,人也更精瘦了,他自己打趣说是贴的冬膘都掉了个干净,只等秋收后打了新粮再补回来。 叶素萍亦是能干的,不能干也不成,家里统共两个劳力,五亩地种下来,吃不消也只能咬牙干下去, 靠种地吃饭便是如此,眼一睁就是下地,夏日天长,白龙山下寅时过半,天就差不多蒙蒙亮了,趁早做活不那么热。 一般干到中午太阳爬高前回家垫两口饭,歇个午觉,下半晌再去,一路干到傍晚天黑前收工回家。 这是霍凌不想走的路,却也是霍峰选择过的日子。 他们为着去董家村看红果儿,在山下多留一日,跟着下地帮了忙。 田间立着披旧衣的稻草人,鸟雀时而飞过,高高的天幕上时而还有老鹰盘旋。 拔出来的野草里有些是可以喂鸡鸭的,像是马齿菜和婆婆丁,现下已经老了没法吃,但畜牲不嫌。 家里还养着一头猪,每日猪草也是割不停。 要猪长膘,过年时多得几斤肉,平日里就不能亏待了它。 为此霍英日日去挖蚯蚓摸田螺,带回来喂鸡鸭,吃了这些鸡鸭能多下蛋,蛋壳还硬实,不容易出软蛋。 听小侄女将养鸡养鸭说得头头是道,霍凌从颜祺手里接过小碗,给她抓一把从山上带下来的毛樱桃。 小姑娘早早开始惦记的野果子已漫山遍野,像毛樱桃是最早熟的,不过别看都是红的,实则十个里面能有五六个甜的就不错。 乡下吃点果子不容易,就算是酸的,也乐意龇牙咧嘴地挨个试过去,冷不丁吃到一个甜的能高兴半天。 “这次寻着的这棵树不甜,酸的多,等小叔和婶伯再去找找。” 霍凌看霍英爱吃,干脆把一碗都给了她。 他和颜祺都不太能吃酸,偶尔咬到一个觉得牙都要倒了,嘴里口水呼呼地冒。 霍峰和叶素萍也一样。 要说吃野果子,还是得再等一两个月,到那时不单家里的果树能采摘,山里也多的是能吃的,似那蓝靛果、灯笼果、山葡萄、狗枣子……想吃什么都有。 这些里面灯笼果基本都是甜的,其余和毛樱桃一样要碰运气。 霍英兴高采烈,端着毛樱桃去找齐家的冬花儿分着吃。 霍凌喊来大个儿让它去送人,这样大人不跟着也不怕孩子跑丢,听着走远了,霍凌进到门里上炕暂歇,与颜祺道:“之前还跟大哥商量,赶上村里有卖地的,再添个两三亩,好歹供上家里几张嘴年头到年尾的口粮,现在一看,哪里忙得过来。” 但现今说这些还太早,真要是有买地的机遇,定还是要买的,至于怎么种,种什么,到时总会有法子。 午后。 霍凌独去了双家屯找穆老爹买木漆,颜祺跟霍凌说了一声,带了事先分出来的毛樱桃并二斤吐干净沙的田螺,去林家找肖明明。 回回来,回回林长岁都不在家,要么在地里,要么在镇上,可见养家的辛苦。 肖明明却是不见憔悴,和颜祺一样,自打来了下山村光是长肉去了,脸盘子都比初来时圆润得多。 他俩只洗了一小把毛樱桃,坐在一处说话时尝个鲜。 颜祺说自己在山上没少吃,肖明明无需问,也知道是为了留给林长岁回来尝。 而最近林母脾胃虚,不敢吃生果子。 “大娘身子可还好,去寻郎中看了没?” 颜祺说着话时咬到一个酸樱桃,酸得他一个劲咽口水。 肖明明笑开来,紧跟着自己也咬到一个,好在再吃时都吃到了甜的。 说起婆母,眉宇难免增些愁绪。 “长岁说是老毛病,不单是脾胃不好,还有个肺热的症候,总是爱咳嗽。你要认真说,不算是大病,只是磨人。要紧是一说抓药,她老人家就不乐意,说是浪费钱。” 反观当初让林长岁带着肖明明去找马胡子看诊,那真是眼睛不眨一下,也未曾心疼过钱。 可见老一辈多是如此,疼爱小辈是一码事,自己俭省又是另一码事。 “不吃药可不行,便是不爱吃药,打听打听有没有偏方草药,煎水喝些也比硬挺着好。” 只是这事上他是外人,说不上话,肖明明同样劝不动,愁归愁,实也拿林母没什么办法。 坐了片刻,肖明明从枕头下面取出几方帕子,请颜祺瞧瞧他的绣活如何。 “你常去集上走动,那处有没有人卖帕子香囊之类的物件?我想着帮家里添些进项,可惜没什么像样手艺,也就绣活勉强拿得出手。” 颜祺翻着看过,想了想道:“卖是肯定有卖的,但我没问过价,下次我去时帮你打听着。” 肖明明谢过他,把帕子重新放好。 “说实话,我觉得我这手艺拿出去卖也不值几个钱,镇上什么好东西没有,卖的人多了,估计价钱也贵不到哪里去。” “别这么说,高低总能卖出去,无非是多赚和少赚的分别。” 颜祺安慰他一番,来时篮子里是毛樱桃和田螺,走时多了一碗肖明明自己跟林母学着做的桔梗咸菜。 第41章 灵芝季 大树墩做桌子, 两只小树墩做凳子,霍凌花了四五日的时间,每每从山里回来, 就拿着木贼草细细打磨, 而后刷上一层木漆。 穆老爹说若要颜色好看, 需多刷上几遍,他总共刷了三遍, 晾干后表面摸起来已完全不扎手了。 当晚就用上了新桌凳,在院子里吃的晚食,时而还能抬头看看树上结了多少青枣子。 “说要做木工,最后不过锯了几下木头。” 霍凌咬了一口包子, 咽下去后道:“这就是在山里的好处了,想捡什么样的木头都有。” “我觉得这样就挺好, 树墩子沉甸甸一大个,还比那样四条腿的桌子结实呢, 刮大风也不怕。” 颜祺爱惜地摸着桌面, 别看霍凌说得轻巧,可把普普通通的树墩子做成桌子绝非容易事,光是打磨的木贼草就用去许多。 剥下来的树皮两人也没扔掉, 扯成细条放在一起,能捆东西用。 霍凌几大口解决一个包子,伸手又拿了一个。 四时赶山记 第44节 今天的包子馅是萝卜缨粉条, 为了解决山上吃不着猪肉的难题,上次下山时他们买了二斤肥猪肉, 炼了不少猪油渣出来。 猪油能留着炒菜,油渣做成包子馅和饺子馅都使得,且还可以用来炖菜, 可是比瘦肉还要香。 因油都逼出来,肉渣干酥酥的,在山里经得住放。 刚炼出来时一家人都没忍住,各个伸手拿了一块吃了,实是香得很,连大个儿和黄芽儿也得了一口尝尝味。 “今天这包子面皮没发好,不够暄软。” 霍凌第二个包子都吃完一半了,见小哥儿还在抱着第一个啃,吃两口还要捏一捏面皮,遗憾道:“还是许久不做,手生了,有些糟蹋了白面。” “这哪能算糟蹋,你不说我都吃不出来,和外面卖的比也不差什么,况且你去镇上瞧瞧看,也不是哪家卖包子的都和你我去吃过的那家一般好吃。” 霍凌吃完第二个大包,端着两人的碗去灶屋,各添了两勺碴子粥。 萝卜缨鲜嫩,混上猪油渣的荤香,还有粉条添些别样的口感,一旦吃上了便停不下来。 “许久没这么敞开吃过自家做的包子了。” 霍凌一连吃了六个,总算是停下来歇歇嘴。 颜祺难得胃口大开,连吃了两个半,最后一个掰下一半分给霍凌,到最后都没浪费。 “包子和饺子你爱吃哪个?过一阵子我再给你做。” 他们买的白面不算多,最早背上来的五斤面,到如今饺子包子面条各做一轮,已是见底了。 依着霍凌的饭量,若要是敞开了吃白面,一个月二三十斤都打不住。 吃完饭,两人一人收碗筷,一人仔细擦了桌,刷碗时颜祺问霍凌,霍凌不假思索道:“只要是你做的,我都爱吃。” 颜祺低头浅笑,“那就都做。” —— 六月尾巴上,霍凌的生辰要到了。 村户人过生辰,大抵只给小孩子和老人过,前者是庆生后者是拜寿,当中的多是当了爹娘的,上有老下有小,反倒顾不上自己。 往年霍凌的生辰也没怎么正经过,独在山上,想吃碗面条还要自己揉面扯了下锅。 然而今年早前时候他就厚着脸皮向颜祺讨了生辰礼,难得生出一份期待。 话虽如此,眼看要到正日子上,反倒又将此事给忘到脑后,满脑子都是进山采灵芝的事。 六七月里,山中雨水渐丰,野草灌木比着个子,争先恐后地长高,茂盛处几乎高可及腰,人穿行其中还要举着镰刀开路。 而那一棵棵随处可见的深林倒木,也开始生出各色蘑菇。 这是颜祺入山后的第一个灵芝季,霍凌特地带他一起,大个儿和黄芽儿一前一后,进山的次数多了,黄芽儿也早就记了路。 “同样一个地方,不会连着出两次灵芝,不过去年的灵芝出得少,今年大抵会多些,灵芝和松子一样,都有大小年,一年多一年少,和种地一样,也不是年年丰收的。” 霍凌挥刀劈开一条山路,说要带着颜祺去寻几棵自己记下位置的倒木,口中徐徐道:“新倒的树都是没出过灵芝的,等上两三年多半会长,从小我爹就教给我,遇见倒木要在心里留意,往后年年去看一眼,要真是撞运气赶上出了灵芝,岂不就省事了。” 颜祺不由问道:“这怎么记,山上这么大,倒木怕是不少。” 霍凌顺手掐了一朵黄色野花递给颜祺,颜祺被花瓣晃得一愣,旋即含笑接过,听面前人继续道:“反正就记住了,也不知怎么记的,可能赶山客的儿子天生就有这本事,就像记山路一样。” 颜祺深以为然,他记路记方向的本事也不差,可实是比不上霍凌,有时进山久了,不看太阳很难分清东西南北。 霍凌却是随时都能找准正确的方向,哪怕天黑也不会迷路。 他信手把野花的花枝子挽了个圈,插在了臂弯挎的小篮子上。 霍凌看在眼中,目光带笑。 有时他也担心小哥儿并不是真的适应在山中的生活,这和胆子大不大,敢不敢进深山无关。 大多数人还是喜欢热闹的,尤其是山下的娘子夫郎,多是互相串门子,一起做做针线活,说些家长里短的闲事,如此才不寂寞。 可是与颜祺相处的时间久了,他渐渐没了这层担忧。 有些情绪光靠假扮是扮不出来的,况且小哥儿还亲口说过,他欢喜与自己待在一处,无论是山上还是山下。 倒木横亘,树干粗壮,活着的时候凭颜祺的臂展,一人都难以环抱。 “这棵树是三年前倒的,让熊瞎子剥了树皮,然后中间朽了个树洞出来,树洞越来越大,树也就枯死了。” 霍凌示意颜祺跟上,围着这树绕一圈找一找。 “前两年我都来过,没有出灵芝,今年或许该有了。” 颜祺闻言,也将视线落在树干上,一寸寸细细看过去,时不时还要被路过的小虫子惊上一跳。 这样一棵巨大的倒木,不仅上面长了蘑菇和杂草,还有一些个种子落来的野花,下面也被各种小动物打了洞,兔子貂鼠之流都会在其中穿梭。 霍凌伸手拂开几根绿草,唤颜祺过来看。 “你瞧,这就是赤灵芝。” 记了这地方三年,好歹是没白费,终究让他等到了。 颜祺看着那小小的红色伞盖,意外道:“灵芝原来长得这么小么?” 他还以为至少能和猴头菇差不多大,然而眼前的小灵芝也就只有一根手指头长。 “有大有小,不过这副模样已经是长成了,再等一阵,小的也不会变成大的。” 霍凌轻轻摘去聚在一起的四朵灵芝,让颜祺就近摘一片大一点的叶子,将灵芝放在里面包好。 轻飘飘的几朵“红蘑菇”,比一篓子野菜都值钱。 “这就算是开张了。” 霍凌语气轻快。 颜祺则暂且接过灵芝,放在自己的小篮子里,跟着霍凌去下一处地方继续寻。 类似的倒木还有十几处,挨个走过去,大概花了两个时辰还多,半路上也并非全然空手,抬头看见树上长了腰子草,霍凌就会停下,套上脚扎子上树去摘。 要说这脚扎子,颜祺真是看一次紧张一次。 单单两个铁圈子,前面配一个尖铁刺,就要爬那么高的树。 他自打见过一次后,就和霍凌商量,这东西日后只等两人一同进山时再用,不然真出个什么事,救人都来不及。 不是他想说这些晦气不吉利的话,而是赶山的风险正在于此,莫忘了他那早逝的公爹是怎么没的。 赶山客离不得脚扎子,霍凌却依旧应下颜祺所说。 他不欲害得小哥儿担惊受怕,现今上山待的十几日里,一半时间他们都是一同进山的,将需上树的山货留一留并非难事。 “小心些,位置太刁的就不要了。” 又是一次上树前,颜祺照旧不厌其烦地叮嘱。 霍凌绑上脚扎子,蹬在地上试了几次,将连在腰上绕树的粗麻绳系紧。 “放心,这棵树不算高。” 他走到树下,起手先往上蹦了个高,双手双脚攀住树干后将麻绳固定好。 接着就是往上踩两步的同时,让麻绳圈跟着向上移动,看起来不像是爬树,更像是在树干上行走。 脚扎子前面的铁刺很尖锐,还要定期打磨更换,因那是脚扎子的关键处,要是钝了、弯了,就很容易一脚踏空。 这时只要反应快,靠着麻绳固定,人还能吊在半空救回一命。 霍凌全神贯注地朝上爬,耳边甚至没了山风与鸟鸣,直至攀到足够高的地方,整个人卡在大树的枝桠里,才低头朝下喊了一嗓子,给小哥儿报平安。 颜祺仰头看去,大树可真是高啊,树叶掩映,他几乎要看不清霍凌的面目。 大个儿和黄芽儿也跟着一起仰头看,霍凌望见这么一副画面,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以前上树只有大个儿在树下等,而且总是东闻西嗅的,等着捡他从树上扔下去的东西。 现在有颜祺在,霍凌深知自己比从前行事谨慎了许多。 几把腰子草之外,还瞥见了一丛金灿灿的榆黄蘑。 他小心地掏出小匕首,沿着蘑菇的根处搁下,将完整的一捧放进布口袋。 榆黄蘑不算应季,今日的收获算是惊喜。 他不打算卖了,晚上捉只飞龙炖汤喝。 第42章 长寿面 生辰当天早晨, 颜祺早早起床给霍凌下了一碗长寿面。 他动作轻巧,刻意绕到炕尾下去,没吵醒熟睡的霍凌。 最近山里雨水多, 时有突降的大雨, 后院围墙有个角落不太结实, 霍凌担心哪日让雨水给冲垮,遂进山背了几筐石头, 想着哪日得空补一补。 再是推说不沉,人肯定还是累着了。 昨晚上褪了衣裳,肩头又给磨红,抹了些药才睡下。 颜祺出门前细心地放下门帘, 遮挡住外面透进的光。 关外夏日天亮得实在太早,有时前夜里折腾得晚了一些, 只觉没怎么睡太阳就爬高了。 相反的,想必冬日里天黑得也更早, 不成想地界不同, 就连日头起落的时辰也相差如此之多。 颜祺在灶屋里尽可能地放慢动作,从和面到生火,面条长长一根, 粗细均匀,只等下锅。 熬好的面汤用榆黄蘑做底,是滚着油花儿的鲜美, 额外洗一把绿油油的青菜,烫熟了就能放上去, 另有两个鸡蛋,打算卧在其中做荷包蛋。 旁边配两碟子小菜,一碟子炒疙瘩咸菜, 他擅做这个,霍凌也爱吃。 一碟子是昨日里冷卤的兔肉,皆是不必开火的。 尤其是那兔肉,乃是昨天炖了半晌又在卤水里浸了一夜,放凉后拆出肉来。 冷卤的肉和热卤方子不同,色泽不及热卤的红亮,但味道是半点不差的。 加之在山里用的水都是泛甜的山泉水,拿来做什么都好吃。 担心有些咸了,颜祺撕了一根肉丝尝了口,觉得尚可,空口吃确实偏咸,配面吃应当还不错,且霍凌口味比他重。 把几样吃食备好,小哥儿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四时赶山记 第45节 转而回到卧房门前,小心地推开门、挑起帘,想看看炕上的人醒了没。 霍凌初睁眼,便瞧见夫郎在门旁露出个脑袋。 四目相对,两人都忍不住笑了。 “几时起的?”霍凌问道。 “也没多久,天亮才起的。” 颜祺本想回身去灶前继续忙,霍凌却朝他招了招手。 他顿了顿步,解下围裙放在外面,这才向内走。 刚到了炕边上,就被汉子一把拦腰搂住,整个人朝下跌去。 颜祺浅浅惊呼,回神时霍凌已在他颈边蹭了蹭,他不好意思道:“我刚刚生了火,热乎乎的都是汗。” “我只闻着香。” 霍凌亲了亲他的耳朵,小哥儿有些痒,笑着转头道:“莫不是闻着肉香了。” “大清早的,还有肉吃?” “怎么没有,今日是你生辰,我特地做的。” 片刻后,因实在无法忽视某处精神过头的地方,颜祺轻轻推了下霍凌,“你先起来。” “既是我生辰,单有肉吃我可不依。” 霍凌揽着夫郎,企图实是一眼就能看穿。 颜祺不想一大早就“胡闹”,凭他对霍凌的了解,打着生辰的旗号,就算早上如了他的意,到夜里未必就消停了。 听罢小哥儿小声嘀咕的话,霍凌勾唇道:“这可是你说的。” “正是我说的,还能反悔不成。” 成亲日久,说起这些个来,颜祺也没那么害羞了。 好歹是把霍凌推着起了身,不经意间往下瞥了一眼,顺手扯过薄被将人盖住。 “我去给你煮面,洗漱完了就能吃。” 霍凌见着小夫郎匆匆离开,噙着笑意又躺回床上。 不多时被撩动的心绪平息,方才掀被穿了外衣出门去。 长寿面放在桌上,是极漂亮的一碗,汤色金黄,菜叶翠绿,面条雪白。 颜祺撤去端面碗时防烫的布巾,认真同霍凌道:“生辰安康,长寿无极。” “谢谢夫郎。” 霍凌喉头微哽,抬手抚了下鼻尖,觉得鼻头有点泛酸。 这般正式过生辰的架势,让他想起从前爹娘都还在的时候。 那之后虽然大嫂也给他做过长寿面,到底还是不同了,如今做面的人换做颜祺,是除却爹娘兄弟之外最亲近的人。 他看了好半天,才舍得动筷,一口面,一口汤。 汤面不只是卖相好,吃起来也好,且碗里的面当真是绵延不断。 吃到最下面,他翻出两个白嫩嫩的荷包蛋。 霍凌果断夹起一个,放到了颜祺的碗里。 小哥儿早食吃的是面片汤,用剩下的面团扯的,霍凌一眼就看出里面没有卧鸡蛋。 “不是说好一天吃一个,怎的两个都给我了。” 又让小哥儿也尝一口面条。 “哪有长寿面分给别人的,这东西有讲究,要寿星自己吃才好。” 颜祺说罢,却听霍凌道:“寿星乐意分的,有何不可。” 拗不过执着的汉子,颜祺无奈一笑,凑上前咬走了一段面。 再说那冷卤的兔肉,更是咸香适口,馋得大个儿和黄芽儿在旁边转个不停,两人吃完的骨头还没等落地,就让它俩给叼走嚼了。 霍凌头一回想用“没出息”三个字形容自己的吃法,啃完一只兔腿,他恨不得连指头都嘬一遍。 “你从哪学的这卤肉方子?” 颜祺道:“以前家里的,我娘自个儿琢磨出来,因我爹喜欢吃猪耳朵下酒,有时也卤些别的下水,不过兔肉的我也是第一次做。” 霍凌忆起先前小哥儿说过,想做点小生意,为家里添些进项,自己那时还说不如卖吃食,事后却没等到小哥儿再提起此事。 他拿不准颜祺的想法,究竟是想做还是不想做。 说句实话,做吃食生意没有不辛苦的,若是要赶着去大集上摆摊,前一日晚上和当日的早晨,肯定是起早贪黑睡不得个好觉。 他又不是挣不来家里吃用的钱,实是不舍得颜祺去受这份累。 可如果颜祺想做,他也定然不会拦着就是了。 默了几息,他试着道:“上回不是说起吃食生意,要我看,你这冷卤的方子也够摆摊了。” 颜祺没想到霍凌还记得,他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里的筷子,“家里能用的香料不全,想来比外面铺子里的少五六样呢,实是拿不出手。” 霍凌听出点苗头,眼前人没说不想卖吃食,只是说冷卤不合适,遂道:“这有什么难的,缺什么就去买什么,哪有做生意不投本钱的。” 颜祺似是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摇摇头。 “香料价贵,多是一两就卖上百文的,咱们一个月只赶两回大集,卖不得多少,而且要做冷卤,就需有肉材,去买猪肉下水,也不多划算,那些个卖卤鸡卤鹅的,多是自家就养着一群。” 而他们确是没这个条件。 霍凌听他娓娓道来,明显是将此事放在心上的,在过去的时日里,定是为此费过心神,而非仅是随口提及。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打起精神来,引着小哥儿继续琢磨,免得日后想起时遗憾。 “咱们就住在山里,似这兔儿一般,进山捉野兔卖卤兔肉不也正好?” 这确实是个路子,颜祺咬着筷子尖,片刻后道:“要真是当个营生做,兔子不可少了,你毕竟不是专做猎户的,眼看入秋,赶山旺季不也要到了,哪能把精力搁在捉兔子上,岂不是抓了小,失了大。” 说完后他半晌没听见霍凌说话,有些忐忑地看去,见汉子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颜祺脸颊微烫,自觉不经意间说了太多,低头给霍凌夹菜,“我絮絮叨叨说这么多,都是些有的没的,今日分明是你过生辰。” 霍凌美滋滋地吃了一筷夫郎夹的小菜,“哪里,我就爱听这些。” 碗里面剩的不多了,他三口两口吃干净,连带面汤也喝得半滴不剩。 碟子里还剩一只兔腿,一个兔头,颜祺不敢啃兔头,霍凌拿起吃了。 吃这东西是个精细活,他一边上手撕成两半一边道:“吃食生意这事上,你尽可多想想,用得上什么,咱们就去添置,别怕花钱。” 霍凌的语气认真,颜祺嚼了几下口中的蘑菇,咽下后道:“我是怕帮倒忙,家里现在一切都安安稳稳的,要是因为新营生花了钱,却没赚回……” 霍凌第一次打断了颜祺,心道这是越说越没自信了。 “你不要把这当成你自己的事,咱们两个现今是一家人,赶山是我带着你,因我比起你是内行,那卖吃食就是你带着我,因你灶上手艺比我好。” 霍凌把事情掰开了同他讲,“不瞒你说,我过去也想过能不能添个新营生做,因雪季那几个月,进不得山,最多在院子周围设几个兽套子,试着抓些野物去换钱。长久地白白闲在家里,只出不进就罢,要紧是人都闲得难受了。” 颜祺下意识抬起头,“大雪封山的时候,镇上大集还照旧摆么?” 霍凌笑道:“自是摆的,各家总还要吃喝,不过若是赶上正下大雪时,多半就没有了,那等鹅毛大雪一落,路都看不清,雪停时照旧。” 颜祺本就未曾停寂过的心思又活动起来,听霍凌的意思,除却每次下山卖山货时能顺便卖吃食,冬日封山后也能继续做。 只是这件事终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定下的。 很快吃完碗中的最后几口,两人收了碗筷,重回屋里,在炕桌上摆了茶水和一碗松子,是唠闲长谈的架势。 生辰日里,霍凌给自己放了个假,决定暂不进山。 这还是去年的陈松子,今年的要等秋后才能打,照霍凌来说,已经没那么香了。 汉子另摆了个空碗,开始剥起果仁,剥了没几个,眼前就多了样东西。 他丢下松子接过来,见是用棉布夹棉花做的东西,心下一动,展开来看,原是一副护膝。 做的是耐磨耐脏的样式,并未有绣花,可他仍在角落处见到一点彩线痕迹,凑近细看,却是“平安”二字。 手指在其上摩挲一二,“这也是我的生辰礼?” 颜祺点点头,“嗯,总不能真的只有一碗面。” 霍凌只觉今年的生辰着实太值了些,他摸着护膝,动容道:“怎想起做这个?” 小哥儿拿过霍凌面前的空碗,自然而然地剥起松子,闻声道:“山里比山下湿寒些,膝盖是最易入寒气的地方,我见你没有护膝,便觉得该添一副,等天冷了以后就日日戴着,年轻时注意些,老了就不受罪。” 他把几枚松子仁递给霍凌,“棉花是我从你那件旧衣裳里拆的,剩下的棉花还能给你做双新棉鞋。” 话音落下,他指尖的松子已被霍凌冷不丁地含走。 小哥儿愣在原地,都忘了收回沾了一点湿软的手。 第43章 数银子 霍凌过个生辰, 属实是吃了个饱。 以至于第二日素来好脾气的小哥儿,都有些不想理他,独自烧了水洗了澡, 说是让他给搞出一身的汗, 黏糊糊的难受得很。 霍凌想进去帮他擦背洗头发, 意料之中被赶了出来,可见短时间内, 他在夫郎面前是没什么可信度了。 他摸摸鼻子,尴尬地在洗澡的小屋前转了两圈,大个儿还以为他进不去,“嚯”一下站起来帮着推门。 门框咣咣响, 还夹杂着大个儿的哼唧声,颜祺下意识担心大个儿, 想问问是怎么回事,转念一想霍凌还在外面, 说不定是商量好的。 但凡是黄芽儿他都不会想这么多, 大个儿是绝对有这个脑子的。 遂一声不吭,继续安安静静地洗头发。 出来时,一人二狗果然都乖乖在院子里坐着。 他擦着头发走到霍凌身边, 戳了下肩膀提醒道:“热水还有,你也去洗一个。” 霍凌听话去了,洗澡过后浑身清爽。 四时赶山记 第46节 散开头发晾晒时, 他同颜祺道:“不然下回还是背个浴桶上来,比木盆好使, 等之后天冷了,浴桶多加些水,也更暖和。” 东西带上山不易, 浴桶占地方,两人一直用成亲时新买的木盆,最早霍凌想的也简单,他日子过得糙惯了,认为有个新木盆足够,现在却又觉得太将就了。 颜祺拿木梳一下下梳着头发,将带下来的碎发揪下团成一团。 “浴桶不便宜呢,要不……把山下家里那个咱俩用的带来?” 山下那个两人用的浴桶,是霍凌的娘还在世时就备下了,他和霍峰一人一个,说是留给新媳妇新夫郎的。 后来因担心放得太久,不沾水开裂,霍凌还要时不时往里浇点水泡一泡。 “那下了山用什么,两头都不能缺。” 霍凌道:“要说贵,贵不到哪里去,穆老爹那处比镇上便宜,手艺也不差,不到二两银子就能买了。这等物件,买一次能用许久,怎么算也不亏。” 既说到钱上,两人起意算算手里头有多少现银,前些日子光顾着挣了,还没定下心数过。 头发没干,不好干活,出了汗遇了风容易着凉,便趁势进屋去,将沉甸甸的钱匣子抱了出来。 额外还有个锁在柜子里的布包袱,解开后里面是一些没放进钱匣子的铜钱串子。 “哗啦啦。” 零星碎银和成堆的铜板被搬到炕桌上,散开一股银钱特有的冷锈味道。 “那咱们都数一遍?” 颜祺问霍凌道。 “嗯,重新数一遍吧,以前的咱们也没记过,别再错了。” 两人都不识字,也没个法子记账,最多是每次收摊回来大致点算一遍,左不过几钱银子,而后收在一起放好。 日子久了,还真是有点忘。 “这次数一遍,想个法子记下来。” 颜祺打量一圈,看见了桌子上的针线筐,里面放了几块碎布头,他灵机一动道:“要么我绣在布上,用不同的记号,这样咱们也能看懂。” 霍凌不通针线,以前都是用刀在墙上刻,后来觉得墙画得乱七八糟的也不好看,就没再弄过,反正他花钱的地方不多,尽管有钱就往匣子里丢。 此时听颜祺如此说,赞成道:“这个法子好。” 定下如何记账,两人麻利地开始数钱。 先是过去霍凌自己攒下的家底,换做碎银的是多数,零散的都让他花用了。 本有个五十两,为了成亲花去了十几两,里面整块的碎银尚余下三十六两。 这部分被颜祺专门放在一个小布包里,没有大事是动用不上的。 霍凌也说,等日后卖了什么贵货,有些个散商或是铺子会直接用银子结账的,到时一并放在一起存起来,不和铜板混作一处。 三十六两之外,就基本是颜祺过门后两人一并去赶集摆摊所得。 过去差不多三个月,多是在卖各色野菜,上个月下山的次数最多,少时能得个三四钱,多时有个五钱,譬如卖榛鸡和野兔的那次,还有刺嫩芽最多的时候。 一些铜板还没穿到串,两人拿出一卷麻绳,一个人往上穿,一个人往后捋。 霍凌看了看剩下的线团,家里麻绳不多了,得空还得再搓一些。” 家里用麻绳的地方不少,不仅是捆东西,天热了还能拿来编草鞋。 霍凌行走在山里,草鞋费得快,半月前颜祺刚给他打了一双新的。 本想跟小哥儿说一声,抬眼时见人一脸认真地数数,当心自己出声打断,乱了心神,便没有出声,等到一百个数到头,他才伸手在上面打了个绳扣标记。 铜钱成串,摸着手心冰凉,因是一百一个结,五百即成串,如此算过后终于得了个总数。 “一共是四两八钱,余三十五文。” 为了有个精准的数,两人把各自荷包里的铜子也都倒出来,全数放到桌上。 霍凌点头道:“差不多,前几个月山货不丰,赚不得什么,之后入秋到雪季前才是要紧的,就算挖不到棒槌,一个月都不止这数。” 这么看,一年二三十两是稳稳赚得的,而花销甚少,家里不添置东西的话,平日里至多买些粮食和油盐酱醋。 自打成亲后,霍峰也让霍凌不必再向家里交用度,过去收下是因他的吃穿都要劳烦哥嫂,衣裳鞋袜、上山带的干粮等等都是叶素萍操持的。 现今有了颜祺,好些都省了,只余下每个月赶集那两日的几顿饭。 用霍峰的话说,敞开吃又能吃多少,当哥嫂的招待他们本就应当。 再说哪次回家吃饭,霍凌空着手来过。 两兄弟为此还争执一番,到最后还是霍峰说赢了。 也就是说,自明年起家里少了一块花销,能攒下的便会更多。 “把这些和碎银算在一起,也有个四十两了。” 霍凌同颜祺道:“马上卖灵芝,还有天麻,进项就多了,这零头的几两银子先放在外面。” 他除了起意买个浴桶,还考虑到颜祺要是做吃食生意,别的不说,板车肯定是要添一辆的。 牲口暂且不急,要是真能做起来,再买不迟。 第44章 生意旺(加更) 灵芝季一到, 保家镇大集上的人较之先前更是多了不少。 巳时未到,街上已是你推我挤,车马并行, 一眼望去全都是人脑袋。 有矮小的姑娘家挤在人堆里卖酱菜, 给撞得东倒西歪, 险些连手里东西都撒了。 亏的是另一头的人也挤了一下子,正好又将她挤正。 颜祺瞧她扯扯衣裳, 立刻离了这段路。 他看了半晌,也跟着擦把汗。 霍凌手里一把蒲扇,袖子一路挽到肩头,露着两条胳膊, 扇子的风在两人之间摇摆。 “一入了伏山外就热起来了,当真是难捱。” 颜祺掏出水囊, 拧开送到霍凌嘴边,让他喝上些。 “也没成想镇上人这么多。” 霍凌喝了几口, 水囊里没泡桦树茸, 而是山泉浸的冷茶水,提神醒脑,不然早上起得太早, 撑不到中午就容易犯困。 山泉泡的茶水即使凉了,仍有股甜滋滋的味道。 “打六月灵芝生出来起,一直到下霜前, 镇上人都少不了。这些个走商,早一个月就从家里启程, 待上几个月,采买一番后回老家脱手卖掉,还能赶上过年。” 颜祺是最知道关外有多远的, 当下算了算脚程道:“这倒正是顺路,我听他们的口音,真是天南地北都有,南方的也不少,这可不是近路,乘船赶车的,一个月都到不了。” “两处相隔越是远,这来回贩货的越有得赚。” 霍凌用力打了几下扇,将小哥儿垂下的碎发都扇得随风飘起来,端的是凉快不少。 脸颊让发丝扫得有点痒,颜祺伸手挠了两下道:“南边富庶,经年安稳,我看自南边来的人,穿着打扮都和北边不同。” 霍凌点头,示意他看路过的一架马车。 “人家那处产绫罗绸缎,自是日子不一般,所以他们来关外买山货,带来的货物也多是南边独有的,什么茶叶、布料、瓷器漆器,还有各色晒干了的海产。” 正说着,一股子咸鱼干的气息自两人鼻间掠过,颜祺皱了皱鼻子,小声道:“这东西闻着咸臭咸臭的,真有人吃?” 要吃鱼,关外大河里又不是没有,非得要这些死了半年的作甚。 霍凌浅笑道:“有呢,听人说蒸熟了还不错,和河鱼不是一个滋味。还有手掌长的大虾子,在聚仙楼里,一只能卖一两银。” 这些也是到处听说来的,霍凌同样没真见过,絮絮聊起,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 又道:“且这些也不都是南边来的,辽东也有靠海的地方。那些人走水路出关,船就是停在那里。” 这个颜祺也曾听说过,逃荒出关的人,有门路的不乏半路转去乘船的,水路更快,但风险也不小,半路上同样死了不少人,还有翻了船人财两失的。 思及此处,他忽而有些想试着找一找有没有老家来的商贾,能打听一二那边如今的境况。 而今在保家镇已看不见衣衫褴褛的难民了,不知是还有动作慢些的没走到,还是都给拦在了半路,亦或是遭遇了别的什么。 惦记归惦记,做好眼下的生意更重要。 他们摊子上最显眼的无疑是赤灵芝,为了保存得当,不损品相,采收到家后就全数摊在院子里晾晒。 晒得早的表面已经干硬,晒得晚的今日摸着仍有些湿润,不过因关外天干地燥的,即使不完全晒干也不容易长霉。 赤灵芝可以入药,可以磨成粉直接冲水或是煮汤,还有些汉子直接拿去泡酒。 普通小门小户是买不起的,当地药铺收的也少,还得等外地来的大主顾上门。 幸而灵芝何时都不愁卖,那些个走商只怕买不到,见着哪家赶山客手里有货,恨不得立刻包圆,价格都好说。 霍凌教给颜祺,将灵芝按着大小个头分开,最小的五钱一斤,中等个头的一两一斤,伞盖阔比手掌的为上等,品相好的能卖到二两乃至更多。 他们这次采来的几斤个头都不算大,小朵的居多,中等的占个三成,并没有太大的。 因灵芝轻飘,凑出一斤并不容易,只是单价高些。 霍凌在大集上绝对算是脸熟的赶山客了,有些个年年都来的走商来了便会寻他。 要知白龙山下的大集也多的是浑水摸鱼之辈,有些人并非是自己亲身进山的赶山客,从些猎户、进山砍柴的村户人手里收来品相不一杂七杂八的山货,也敢来此叫卖。 要是经验不足看走了眼,买回去的灵芝里面都是虫眼,天麻一捏尽是空壳子的事不是没有。 “一年不见,不成想你都娶亲了,恭喜恭喜!” 生意人多是能说会道的,聪明人更知和正经赶山人处好关系的紧要处。 就说面前这位姓廖的商贾,还从自己随身带的打样的东西里,翻出一罐子茶叶给两人做礼。 霍凌收下,客气道谢,几番交谈,这单生意自是成了,共是四斤的灵芝全教此人买去,当中约三斤的小灵芝售一两半的银子,一斤多的中等品相灵芝卖的价钱也差不离,加起来总共是三两左右。 走时还问霍凌如何没摆天麻出来,霍凌道:“我们那处山头天麻生得晚些,下回来就该有了。” “若是如此,那我再等等你的货。” 对方走后,因没了灵芝,草席上空出一块位置,颜祺重新把剩下的东西摆了摆,将本在角落的榆黄蘑挪到中间。 很快一篮子的蘑菇也卖得七七八八,还有上回买过老牛肝的过来问可还有货,说是要给牲口圈驱蚊虫的。 四时赶山记 第47节 霍凌答应替他去寻,对方方是心满意足地走了。 买主陆续而来,加之已经三两的进账,二人气定神闲,打着蒲扇看来往行人,遇见卖绿豆水的,霍凌还叫停那小子,花三文钱买了两碗,和颜祺分着喝了。 到底是生了添做吃食生意的打算,闲坐期间,不免对吃食摊子多了留意。 那些个街边有铺面的坐贾他们并不多瞧,独看推着车、挑着担、提着筐的小商小贩,就如刚刚卖绿豆水的小子,再往前卖酱菜的姑娘。 要说集上能吃的花样是真不少,有些是在家制好了带出来卖,似那馒头、饽花、发糕,多是面食,不带汤水,放在篮里盖上絮了棉花的厚垫子,走街串巷,赶在冷下来之前就卖完了。 也有携着锅推着灶停在路边的,这等多是要靠着热腾腾的烟火气揽客,不是刚出炉的入不得口,譬如包子馄饨面条,还有猪杂汤羊杂汤云云,一份出锅,香飘十里。 当中稀奇的要数卖毛蛋和实蛋的,乃是用烤熟论个卖。 颜祺老家没有这个,一开始他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等到霍凌买回来一份才看懂,原来这两种都是孵不出小鸡的死蛋,毛蛋里更是已能看见鸡崽子的形状。 就像不敢吃兔头鸡头一样,颜祺看着那蛋壳里的模样便觉得后背发毛,于是那日买回来的,霍凌吃了两个,余下都带回家给霍峰和霍英吃了,叶素萍也不好这口。 此外尚有一些零碎叫卖的,算不得正经吃食,至多算是零嘴,孩子们见了就挪不动步。 最多的便是卖糖的,叮叮糖和搅搅糖最多,几文钱就能换一个,到了冬天还有卖冰糖葫芦、粘豆包和烤地瓜的。 颜祺思前想后,只想明白一件事,那就是要做,就做这集市上没有的东西,假如已经有了,他们断然是难胜过卖了多年的老摊子。 可话说回来,这满目琳琅里,又有什么是没人做过的。 至午时,颜祺抓了些铜子去买吃食,顺便四处逛逛,回来时带了两个油酥火烧,一张切开的葱花油饼,还有两个发面馅饼,给霍凌买了一份烤毛蛋。 这午食看起来属实有点噎人,且火烧、油饼和馅饼都差不多,何必买三样,虽说各有各的香,颜祺花钱却很少这么大手笔。 霍凌揣测小哥儿该是想尝尝这几样吃食的味道,一问之下果然如此,便又就近买了个咸鸭蛋,敲开来就着吃。 颜祺先吃了火烧,又尝了油饼,最后啃了个馅饼,霍凌陪他一起,挨个说着好吃与否。 “前两样没得说,独这馅饼面皮有些厚了,吃两口都没吃着馅儿。” 霍凌晃了晃手里的馅饼道:“是不是北边一秃头老汉卖的。” 颜祺道:“是厚了,该是舍不得多放馅料,不过我转了一圈,只见他一家卖馅饼的,关外是不是不常吃这个。” 霍凌颔首,“吃的确实少些,家里也不怎么自做来吃,面都发了,不如直接包包子。” 颜祺捏着手里还剩两口的馅饼,他有把握做的比这老汉好吃,霍凌这么一说,却又有些怕没人买账。 霍凌果断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凡是吃食,皆有头一回出现的时候,他家生意平平,全然是因为皮厚馅小,不好吃罢了。” 颜祺被霍凌一而再再而三的鼓动,那股被激起的心气难以往下落。 他把馅饼两口吃掉,噎了一下才咽下去,最后几口和开始几口一样,馅都没了,只剩下发面疙瘩。 生意能好才是怪了。 遂终于下决心道:“那我回家就和一盆面,先做几个给家里人尝尝。” 第45章 做馅饼 夜华如水, 微风送凉。 霍峰和霍凌两兄弟在院子里纳凉唠嗑,霍英陪着大个儿和黄芽儿丢草球。 叶素萍和颜祺不想出去喂蚊子,商量好留在屋里, 一起捻麻绳打发时间。 农家常用的麻绳有粗细两种, 细一点的叫麻线, 可以用来打草鞋,还有些人纳鞋底子也用这个。 粗的用途就多了, 按着想要的粗细,做成几股的都行,区别在于麻线要用麻捻子,粗麻绳多是用手搓的。 妯娌两个今日制的是细麻线, 野麻是家里现成处理好的,乃是采回来的麻杆剥皮、泡水再晒干, 看着像是一把干草,实则很有韧性, 狠狠扯动也不会断。 将几根细软的麻草捏在手里捋顺, 一头抿在嘴里,一头绕在麻捻子上,手指拨动麻捻子, 那木头做的小物件旋转不停,自然而然将麻草紧紧拧在一处。 叶素萍给颜祺递草,看他每捻一根就绕在捻子上, 接着继续捻下一根,说是霍凌一个月得穿坏两双草鞋, 麻线少了都不够用。 等绕够一把,叶素萍帮他摘下来,在手里缠成线团。 “听老二说, 你们打算去大集上卖馅饼?” “是这么想的,能不能成还不知。” 颜祺抿着麻草,说话声有点含混,片刻后松了嘴才道:“霍凌说,要是能成,那雪季没法进山时也有个营生做,不至于没了进项,以后花钱的地方多呢。” “以前觉得老二不是个会经营日子的人,现今看来只是没到时候。这买卖要是真能做起来,渐渐就好过了。” 叶素萍感慨道:“我就没有你这手艺。” 颜祺闻言浅笑道:“就是胡乱试着,去集上看了看,卖什么的都有,保家镇热闹,大家伙儿什么没见过,想了许久,才想出一个馅饼来,且等我明天和一盆面,烙上几个试试,你和大哥还有英子也帮我们尝尝。” 转而又道:“话说回来,大嫂你养鸡鸭和养猪多厉害,鸡鸭下的蛋比别人多,养的猪也比别家壮,家里一半靠田地,一半就靠这些个禽畜牲口了,这才是真本事。” 这番话似是戳中了叶素萍的心事,她放慢手中速度道:“无非是吃得多,就长得结实罢了,我和你大哥也商量着,趁年轻多挣些银钱养老,也是给孩子傍身,将来少不得还要多张吃饭的嘴。为这个,来年多养些鸡鸭鹅,今年顾不上,暂且先多养头猪,已和刘家刘老桩子说好了,他家母猪估计这几日里就要下崽,到时去挑一只带回来。” 颜祺听在耳中,有些疑惑,为何养鸡鸭还要等来年,虽说春雏的季节过了,可秋雏就在眼前。 他暂且停了麻捻子,“一起弄着确实辛苦,还得赶在冬日前多多地打草,不然过冬时就没得吃。” 叶素萍瞅了颜祺一眼,像是实在忍不住了,“罢了,我这人也不是会绕弯子的,实话与你说了。” 颜祺不由正襟危坐,以为是哥嫂家出了什么事,却见叶素萍把手搁上自己的肚子,笑着道:“你和老二又要多个小侄儿了。” 颜祺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眼睛睁大,错愕的神情变作惊喜,“大嫂你有了?” 他喜气盈眉,把手里东西一股脑丢在旁边桌上,看了看叶素萍的肚子,“是什么时候的事?” 叶素萍见他真心实意替自己高兴,也笑意深深道:“就是这半月里找马胡子把脉把出来的,说是有两个月了。” 她拉了下颜祺的手道:“这事合该告诉你和老二,但是你大哥这人,偏是不好意思跟老二讲,便让我先告诉你。” “等晚上我就和他说。” 颜祺扬起的唇角就没落下,他们是一家人,家里添丁,自是大喜事。 “英子知道了么?她今后要有伴儿了。” 叶素萍莞尔点头,“知道了,还嚷着想要个小妹,她好给人扎辫子过家家。” “小孩子家的,正是玩乐的年纪,自是只惦记这个。” 这之后,也忘了麻捻子,单是说这生孩子养孩子的事就说了好半晌,等到霍峰和霍凌顶着一身蚊子包进来,颜祺方才回了屋。 霍凌拿着紫草油到处抹,后背够不着,见颜祺进门,要他帮个忙。 颜祺接过小药瓶,替他抹了后背的两个蚊子包,“你这是被咬了多少个,怎么点老牛肝也不管用。” “谁知道,今晚这蚊子就盯着我。” 霍凌信手摇了几下扇子,又给小哥儿送了几下风。 他瞧了两眼,挑眉道:“你和大嫂说什么了,这么高兴。” 颜祺意外地搓了搓脸,“能看出来?” “咱俩成日睡一个被窝,要是连这都瞧不出来,我这夫君岂不白当。” 颜祺失笑,“说着说着就扯远了。” 他回头看一眼屋门处,拉着霍凌朝里走了两步,在炕沿坐下,迫不及待道:“大嫂和我说了个大喜事,大哥和你说了么?” 霍凌摇头,“不曾,是什么喜事?” 颜祺凑近些,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个字,霍凌果然也很是惊喜。 第一反应就是,“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大哥那人就是总想些有的没的。那是他孩子,还是我亲侄儿呢。” 颜祺笑了笑道:“不管怎么说,今日你我都知道了,明日起这话便也说开。” “所以我说,何必绕这么个圈子,咱俩都在家里住两夜了,亏他忍得住。” —— 翌日晨起,霍凌和颜祺一起占了灶屋,说要做馅饼给家里当早食。 颜祺舀了一盆子面,说要做些和集上那秃头老汉不一样的饼皮出来。 霍凌以为他要做死面烙饼,结果并不是,只见小哥儿烧了一罐子开水,先烫了一半的面,接着和另一半混在一处,做成的面不成团,而是湿哒哒的,很是粘手。 霍凌本还想帮他包馅饼,这么一来,却是不会了。 “这样的面糊也能做饼皮?” 霍峰和叶素萍也在旁边看稀奇,叶素萍拿了个筷子挑了一点,“这个包馅儿进去,岂不都破了?” 颜祺摇头道:“不会,不仅破不了,做出来还皮薄馅大的。” 说罢他上了手,扯了一团面在手里压扁,接着往上放了两勺素三鲜馅料,即韭菜鸡蛋和木耳。 之后就见他扯着那面往上拽,如同扯布口袋,竟是把所有的馅料都成功包了进去,从外面看也不破。 只是这样的馅饼必须直接进锅,霍凌早就替他准备好,锅里烧热了油,“啪”地一下,馅饼贴上锅底,一个接一个,再等片刻,翻过面来,油香四溢,已是露出金黄之色。 第46章 挖天麻(加更) 霍家几口人, 一人举一个馅饼,在灶屋里边吹边吃。 霍凌低头,先咬开一个小口子, 里面的热气外涌, 嘴里的一小块面沾了点馅料的调味, 只是太少了,吃不出什么意思。 等凉了一些, 方咬下一大口,面皮最外一层有点脆,内里又是薄软的一层,不像集上的发面馅饼只有干巴巴的面团, 颜祺做的馅饼一口就能吃到内馅。 素三鲜咸淡正好,还带着点汁水, 一个馅饼是巴掌大的圆形,吃完仍是意犹未尽。 “头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素馅饼。” 霍峰和霍凌一样, 没几口吃完一个, 朝颜祺道:“你这个拿去卖,压根不用担心,保准有人买账。” 叶素萍手里的也只剩一半, “而且这个和面的法子还节省时间,不用起早发面,我听说镇上早食卖包子馄饨的, 寅时就起来张罗。” 霍英则吃得嘴角挂着韭菜叶子,颜祺笑着让她再吃一个。 第一锅烙了八个馅饼, 因自家人吃,馅塞得足,拌的一大碗馅都用完了, 要是出去卖的话肯定要多少省着些放,但也不能太吝啬。 颜祺估量着平摊一些,做十二个当是差不多。 四时赶山记 第48节 等大哥一家子离开,霍凌听小哥儿问自己道:“你觉得如何?” 霍凌道:“你便是再问一百次,我也要说你做的好吃,就像大哥说的,去集上肯定有赚头。” 虽说他们只能一个月卖上两回,可要东西好吃,肯定还是有人惦记。 本就是为了冬日封山时准备的营生,前面只当是试试看,要真是顺利,他想着不若冬日里就不常住山中了,偶尔雪停时上去收拾收拾屋子,巡看一番捕兽的陷阱,看看有没有上货足矣。 山里夏天里是凉快,相比之下冬天就难捱些。 要卖馅饼,需置办几样东西,至少得有一个炉、一口锅、一架板车,还要多买些白面回来囤放。 调馅用的菜是最不着急的,先用家里的,山上山下都种了不少韭菜,割了一茬还有一茬。 霍凌早有准备,下山装了十五两的银子,颜祺跟着一路,花钱时心里七上八下。 “这要是生意不好……” 霍凌捏了捏他的手道:“不要常想那丧气事,想多了反而容易成真,你就想,就算生意真的不如意,或是将来有一天不做了,咱们也不亏什么。” 他挨个数过去道:“炉子不值多少,铁锅贵是贵,待将来转手卖了也值钱,板车家里本来就用得上,早说想买,一直没买罢了,白面更不必说,咱们自己也要吃的,趁这回与那粮铺多买,还能讲个好价钱。” 颜祺发现霍凌总有一种说服人的法子,什么事到他面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掰开了揉碎了之后,只觉得什么烦恼都是自寻的。 霍凌见小哥儿听罢眉眼舒展了些,认真道:“还是那句话,这是咱家的生意,出了什么岔子你我一同解决,不是你一人的错,你只管把馅饼做好,其余都交给我。” 颜祺垂眸片刻,主动展臂抱了一下霍凌。 这还是第一次,在家以外的地方小哥儿主动投怀送抱,哪怕是个街角的僻静处,并无太多人经过,霍凌却也清楚,以颜祺的性子,定是鼓起勇气才敢做的。 他回抱一下,旋了个身,将后背留给路人,遮住了矮小些的夫郎。 如此情形,哪怕有人经过,也只是匆匆瞥一眼就继续走了,霍凌个头高大,一看就是不好惹的,哪个还能专门去触霉头,看看人家站在那里做什么。 过了许久,颜祺缓缓松手,耳朵已是红透了。 “咱们接着去粮铺?” 刚刚他们已订了铁锅,买了现成的炭火炉,余下的板车需去找穆老爹,他那处比镇上便宜,便只剩下面还没买。 霍凌抬手扶正了小哥儿发髻上有些歪了的鹿骨簪,点头道:“嗯,还是去梁记,他家价钱公道,伙计也好说话。” 三十斤的白面装了满满一口袋,霍凌直接拎起扛在肩上,给了伙计六钱银。 加上铁锅和炭炉,已花去十两银了,当然铁锅是最贵的,别的都只是个零头。 “看看穆老爹那有没有现成的板车,有的话,这些直接放在板车上,推着就能回村。” 至于铁锅,霍凌打算回家和大哥说一声,让他过几日跑一趟镇上将做好的取回,下次他和颜祺再下山就能直接用上了。 十几两的本钱花出去,颜祺当晚险些没睡着觉,霍凌“不得不”履行了些为人夫君该做的,将小哥儿的精神耗去泰半,到最后还没擦洗明白就睡熟了。 —— 回到山中第二日,颜祺自觉精神一松。 担心卖馅饼回不了本的忧虑仿佛也暂时远去了,一早便系紧了袖口和裤腿,挂上从马胡子那处新买的药囊,跟着霍凌进山挖天麻。 “天麻长在土里,外面没有叶子,等它的根戳破土长出来,就是已经半空了,卖也不值钱,有些人欺负外行,也会拿这等天麻以次充好。” 白龙山里物产太丰,一样一个说法,怪不得赶山客多是家传,要是没有师父领进门,进了山只能当无头苍蝇。 “没有叶子,那怎么知道土里有天麻?” 霍凌砍掉一根挡路的斜长的枝条,往常他们多是往阳坡去,今日则是沿着山溪,专去一些阴潮少见光的地方。 “说不准,就像找棒槌一样,日子久了,你就能在一堆绿叶子里找到棒槌叶,或是看见一片土,总觉得下面该有天麻。” 霍凌说罢,自己也笑了,“天麻还是比棒槌要多上许多的,他们不喜光不喜热,专挑着潮润阴凉的地方长,只要地方找对了,多半都能挖到。” 不过天麻喜欢的地方,显然也受另一种山中活物的偏爱。 离得尚远时,颜祺隐约觉得有一根长长的东西垂在半空,还以为和刚刚路过的哪些地方一样,都是树枝子,等到大个儿仰头大叫,拦在路中间不让他们再向前走,他才反应过来,哪里是树枝,分明是条吊下来的长虫。 “灰不溜秋的,像是条土球子,比野鸡脖子毒多了。” 土球子是白龙山里最常见的毒蛇,让它咬上一口,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 霍凌锁紧眉头,示意大个儿和黄芽儿继续叫,再是毒蛇也不会轻易攻击人,猎狗嗓门大,叫一阵就能吓退。 等那长虫的身影顺着树干滑下,沿着乱石悄然离开,霍凌紧紧牵着颜祺的手,越过那棵大树。 颜祺摸了摸后脖子,发现刚刚遇见蛇后自己出了不少冷汗。 他悄无声息地用手背蹭了蹭,在霍凌看过来时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毒蛇也有自己的地盘,一小片区域中往往不会同时出现两条,刚刚那条土球子走后,这里反倒暂时是安全的。 霍凌拿着一根树枝在附近的土里来回扒拉,扫去一些落叶腐木,若是下面有天麻,一般这块地方少见野草,相对干净一点。 过了片刻他发现一方区域,下面该是有货,颜祺上前和他一起,先用树枝扫去最上的松软浮土,继而用小铲子沿着边缘,由外向里轻挖。 每一下都需小心谨慎,不然容易一铲子铲到天麻,伤了外皮,或是直接铲断,那样就没法卖了。 就这么绣花一样挖了好半天,霍凌忽而叫停,凌空画了个圈道:“这当中应该都是。” 颜祺惊奇地看向霍凌,见他徒手刨了两下土,真的从里面挖出好几个像老姜的土疙瘩。 第47章 过水饭(小修) “天麻原来长这样。” 颜祺把天麻放在手里搓掉泥土, 这一把有四个,他捧着放进旁边的篮子,“地里还有么?” “有, 天麻都是挤在一起生的, 和土豆一样。” 霍凌又朝下挖了挖, 接连挖出十几个,尽数给了颜祺。 这片地挖空之后, 两人又去别处找寻。 渐渐颜祺也跃跃欲试,霍凌挖土时,他也拿着树枝在附近试探,发现一块地有几分像是生了天麻的模样, 便喊霍凌来看。 “你说这下面有没有?” 霍凌拍了拍手上的土,接过树枝翻了翻松散的浮土, “可能有,挖挖看。” 颜祺一听自己没找错, 至少是有可能, 便蹲下来和霍凌一起挖。 这里的土层有些硬,他们拿着铁铲挖散后朝中间探去,浅层不见天麻, 颜祺正在泄气时,霍凌还在继续向深了挖。 又挖了四五寸,一揪就是一串“土疙瘩”。 颜祺笑起来, “还真有。” 霍凌同样高兴,自这处又挖出小二斤来, 收获颇丰。 找天麻的过程中若是遇见倒木也会绕着看看,遇见灵芝一并采下,包在树叶里放好。 这两样山货和野菜一样, 都是要赶时间不等人的,不像是桦树茸终年都有,松树黄、猴头菇、腰子草经冬不谢。 灵芝生出来一个月左右便会喷粉,到时药效减弱,就不值钱了,天麻则如霍凌所言,要在破土而出之前采收。 一篮子的天麻,有点像老姜,也像芋头。 东北太冷,种不出芋头,霍凌从小到大就没吃过,颜祺捏着天麻,问霍凌这个是什么味道。 “能直接吃么?” “能吃是能吃,就是不好吃,多还是晒干后泡水的。” 霍凌捡了一块小些的,倒水洗净,又将外皮削掉,递到颜祺面前,“你咬一小口,可别吃多了。” 小哥儿第一年进山,对各类山货还没有那么熟识,总是有许多问题,没了刚过门时的拘谨,更像个小孩子一般,看见野果都要摘一个尝尝。 今日还吃了个没熟的山樱桃,酸得直咽口水,令霍凌想起小侄女霍英。 颜祺不知霍凌在想什么,他凑上去小小地咬掉一点,蹙眉道:“是辣的。” 这下子更像是姜了。 “生天麻就是有点辣,药铺卖的天麻都是蒸熟后晒干的,咱们不费那个工夫,只卖生晒的,不过年年也会留一些蒸晒,逢年过节当个礼送人也是好的。” 这块天麻只为让颜祺尝个味,余下的丢掉也不可惜。 霍凌将其远远抛掉,和颜祺一道在原地歇了歇,简单吃了点干粮。 大个儿和黄芽儿在旁边玩耍,踩得地上落叶乱飞,簌簌生响。 颜祺嚼着凉馅饼,往后靠在树上抬头看,见高处的树干上坑坑洼洼的,嵌了很多松子壳在里面,他连忙咽下馅饼,抬手摸了摸,“这些松子怎么会在树皮里?” 霍凌看一眼道:“是鸟放的。” “鸟?” 颜祺下意识仰头看了一眼天空。 霍凌拿匕首敲下几个松子壳给颜祺看,瞧得出时间都过去很久了,里面也都是空的。 “有些鸟吃松子,会把松子卡在树皮的缝里,借着巧劲儿磕开,吃完里面的松子仁就飞走了。” “吃东西面前,就没有笨的。” 颜祺听着新鲜,也试着在树皮上抠了抠。 “今年的新松子是不是也快下来了?” 霍凌又拿了一个馅饼,就着凉水嚼了两下道:“快了,等秋收后就进山打松子,已和大哥说好了,到时他也来。” 打松子的不止赶山客,也有些趁着秋收后进山赚一笔的人。 “打松子,挖棒槌,河里还能捉蝲蛄,林下有蘑菇。” 在山中的一年四季,唯独秋日里是最热闹的,不过大多数人进不得霍凌常来往的深山,只在山腰下四处转悠。 打松子也不是轻省活,要爬高树,能做这个的多也是家里有老一辈人曾为赶山客的,打小练起来,有些许本事傍身。 “前几年都是哥嫂和我一起进山,把英子放在村长家照看两夜,今年大嫂肯定是要留在家里了。” 霍凌啃了两口馅饼,“到那时,偶尔也还有没喷粉的灵芝或是没破土的天麻,能捡个漏,大哥今年积极得很,想着多赚银钱好养孩子。” 这确是个来钱的好路子,想来动心的人不少,颜祺听霍凌说过,往年还有人愿意掏钱请他当“把头”,带着他们进山找棒槌。 霍凌一概推拒,没有答应。 四时赶山记 第49节 “那两个汉子不是咱们村的,不知在哪处打听了我来,还懂得去单回双的规矩。” “去单回双”是挖参时的讲究,进山必须要是单数的人头,像是三个、五个,回程时要是挖得了山参,山参便是那个多出来的,如此正好凑成双数。 “他们道是和我凑三个人头,一人给我一两银子,进山三日睡两夜,不用我管饭。” 这听起来是个好营生,不过是带着人在山里转一圈,二两银子就到手了,霍凌却道:“只是这三人一看体格子就不是村户汉,该是城里人,连地都没正经种过,真当白龙山是什么人都能进的,便是有我领着,真出个什么岔子,他们家里人难不成不来找我。” 颜祺听罢,问道:“那之后呢,你没答应,他们就回了?” 霍凌道:“缠了我一阵子,烦得我直接拎东西进山了,再下山已是大半月后,听大哥说那几人不信花钱请不来‘把头’,又去别的村碰运气了。” 他吃完馅饼,浇水洗了洗手,又就近扯了两片叶子搓了搓。 “越是这等急着进山的,往往越是找不到棒槌,老把头都说棒槌这东西可灵了,它要是不想被你寻到,你就和被遮了眼一样,任棒槌叶子在眼皮子下都看不见。” 霍凌说起的这些,于颜祺而言就像是听故事,怎么听也不腻。 往往霍凌见得夫郎眸子亮亮的望着自己,便搜肠刮肚地再寻些趣事给他讲。 亏得他进山时日长,从小到大,能讲的太多。 —— 进山连挖了三日天麻,凑得约三十多斤的重量,这日霍凌留在家里,和颜祺一起扛着天麻去溪水边清洗。 门前就有水,洗东西时很是省心。 溪水没入大盆,将天麻尽数丢在其中,用木棍搅和几下,用软刷挨个刷干净,落下来的泥土沉入水底,土疙瘩似的天麻一个个变得白净。 回到院中,直接把天麻倒上铺平的草席,这几日都没有雨,太阳直直地晒下来,午间在日头下待久了还有些热,不过退去树荫下就又阴凉不少。 人在凉爽的地方待久了,也渐变得不那么耐热,稍出些汗就觉得周身生燥。 两人煮了一大锅绿豆汤喝着下火,中午吃的是过水饭,配着从山底下带来的酱菜,霍凌还用大酱制了碗鸡蛋焖子。 鸡蛋焖子实则就是蒸蛋,除了大酱还要撒一把葱花和盐,霍凌喜欢吃带点辣味的,又剁了个家里菜园子摘的绿辣子进去。 出锅后挑一筷子配着水饭吃,水饭也有了滋味,夏天吃这么一顿凉快又清爽,要紧是做的时候也简单,不至于在灶屋闷出一身汗。 “咸菜剩的不多了,我想着自己做些,你想吃什么的?” 颜祺端着碗喝了点米汤,肠胃不好的人吃泡饭容易胃疼,霍凌特地嘱咐他细嚼慢咽,因而他这顿饭吃得慢吞吞。 霍凌咬了一口咸萝卜条,家里一直吃的酱萝卜和干豆角咸菜,都是之前大嫂做的,另有一些是肖明明给颜祺的桔梗咸菜。 这些个小菜不当饭吃,一两日里捞一小碗,吃得并不快,可也总有见底的时候。 “要么做些黄瓜的和绿辣子的,还有一个东西好吃,我们这里叫山萝卜,又叫土党参,不特意找还真没见着,等我去山里挖些来,那个做酱菜也不差。” 颜祺笑道:“好,我都试试。” 关外的咸菜做法和他老家不太一样,有些是油咸菜,有些用辣椒,有些用大酱。 但他不挑拣,吃着哪一样都觉得挺好吃,故而在山底下时也都跟着叶素萍学了。 一般入了冬多是用干萝卜条、干茄条、干豆角做,现在还是下鲜菜的时候,能吃的多了去,犯不着和干菜较劲。 说起鲜菜,他跟霍凌道:“今天你不进山,咱俩一会儿去菜园里摘一回菜。” 他们不种地,摘菜就算是秋收,像那长豆角都快垂到地上,紫皮茄子皮都泛光,土豆也能挖了。 绿叶菜生得最快,早就掐过几轮,韭菜冒了新茬,菠薐菜叶子上有些虫眼,但不妨碍吃。 此外还有好些个瓜菜,做菜用的冬瓜、南瓜,以及霍凌早早就惦记上的麻瓜,早就隔两日去地里看一圈,遇见熟了的就摘,都不用刀切,徒手掰成两半,就和颜祺分着啃了,水灵灵甜滋滋。 现今地里还剩十几个,说好来年多种些。 霍凌应下,没几口吃完一大碗水饭,颜祺忍不住道:“要我细嚼慢咽,你也该吃慢些,当心伤了胃。” “这么吃习惯了。” 霍凌放下空碗,倒是听话。 “下次一定记得。” 第48章 馅饼摊 新买的板车停放在院子里, 上次去穆老爹处,秋收在即,好些人家都拿攒了的银子来打板车收粮食用, 现成的板车都卖完了, 只得交了定钱现制, 后来也是霍峰去取回的。 霍英见他们下山,头一件事就是问霍凌能不能坐上去试试。 先前她也问过她爹, 不过在霍峰眼里板车可是金贵物,问过霍凌两口子之前不许霍英碰。 “这有什么不行的,你上去,小叔推着你走一圈。” 又看向颜祺道:“你要不要坐, 一起上来。” 颜祺正陪叶素萍坐在一边,收拾山货篓子里的东西, 把留给自家吃的东西分出来,闻言抬头, 看了一眼板车后笑道:“我都多大人了, 还玩这个,且加上我,你也推不动了。” 霍凌道:“不上来试试, 你怎知道推不动。” 颜祺自是还不肯,让他赶紧带着霍英去玩。 霍凌笑了笑,也没再言语, 知道夫郎面皮薄。 这要是在山上,只他们两个, 怕是早上来了。 霍凌很快推着在小车上欢呼的霍英跑起来,家里院子大,地面也平整, 不似外面村路偶尔还有碎石头之流,跑了两圈,推车的人换了霍峰。 霍英直接玩疯了,连带大个儿和黄芽儿也跟在车后面跑,连呼带喘,汪汪大叫,最后把霍峰累得够呛。 颜祺笑看半晌,端出一碗山里摘的山茄子果,已是洗净了,看着水灵灵的,吃起来酸甜可口,好似是熊瞎子也爱吃,所以又叫熊瞎子果。 霍凌说曾见过熊瞎子吃剩的果子,连枝薅下来,有些落在地上,被熊掌踩碎一地。 比起熊瞎子,人吃果子就斯文多了。 几人凑上来,一人抓了一把,放在手里慢慢吃。 山茄子果在关外山上常见,山脚下的不等全熟就让人摘净了,不似深山里的,可以慢悠悠地等熟透。 哪怕至少一半都被鸟雀啄了,或是被吃果子的野兽叼了,留下的一半也够人吃的。 至于味道,说是酸甜,实则多数酸略微大过甜,不过四五个里总有一个纯甜的。 霍峰和霍凌都不耐酸,吃了几个就放下了,独叶素萍最爱吃,一个接一个。 颜祺听说有孕的人多是喜吃酸的,也有喜吃辣的,总之口味和平日里不太相同。 叶素萍道:“我这回还算是好的,当初怀英子的时候,前三四个月里睁眼就想吐,什么都吃不下,你大哥就给我做过水面条,加点酱淋点醋,切点黄瓜丝,或是涮点豆芽菜码上去,勉强还能吃两口,除此之外,一点荤腥油星都不能沾,鸡蛋都吃不了,平日里挺好的东西,那时候我闻着,总觉得一股鸡屁股味儿。” 颜祺挑了两个果子放在嘴里,轻轻咬破,好在还都挺甜的。 “怀身子确实辛苦,可一想到能从肚子里蹦出个小娃娃来,也实在是稀奇。” 听他这般有点孩子气的说法,叶素萍感慨道:“谁说不是,怀孩子苦、生孩子疼、养孩子累,但是等生下来以后,又觉得也值了。” 说罢见霍英被酸果子酸得呲牙,又因为嘴馋一个劲还想吃,起身道:“家里还剩下野蜂蜜,我去冲个蜜水,你沾着蜜水吃。” 霍英高兴地跟进灶房,一会儿又出来道:“爹、小叔、婶伯,你们喝不喝蜜水?” 霍峰和霍凌都说不喝,最后只有颜祺被叶素萍硬塞了一碗。 “这还是先前老二从山上带下来的。” 颜祺端着抿了一口,清甜淡淡,听说正经的野蜂蜜都是不怎甜的,市面上很甜的蜂蜜都是不正经的贩子掺了糖。 他见霍凌进了屋,遂端着蜜水过去,也让霍凌尝一尝。 虽说不是多稀罕的东西,霍凌肯定也喝过不知多少次了,但人就是这般,遇见好东西总不乐意吃独食。 霍凌知道小哥儿心思,接过碗喝了一口,却又趁人反应过来之前,低下头在那柔软的唇瓣上飞快舔了一下,而后又轻轻咬下。 颜祺下意识伸手抓住他衣服的前襟攥起,分开时有人的嘴唇变得红通通,有人的衣襟上则多了一片褶皱。 —— 摆摊要用的东西齐备,到了当日,霍凌和颜祺头一回推着板车去赶集了。 上面除了他们要卖的山货,炭炉、铁锅和一罐子菜油之外,另有一盘子馅料、一盆子面。 这些都是今天早起在家准备好的,起床时天还不亮,几乎称得上是半夜,却因想到要卖馅饼,两人是半点不困,用凉水洗把脸就精神抖擞地开干。 有了板车,不用肩挑手扛,看着似乎是轻省了不少,只是霍凌长得高,要推板车,他就不得不弯着腰走路,看着也是辛苦。 “不如换我来推,你在旁边扶着。” 颜祺忍不住道。 “不用,你来照样要弯腰,不过总比从前背着走要轻松多了。” 霍凌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因后面余下的路程不多,两人没再停下,一口气走到了镇上。 至了城隍庙附近,寻了个合适空地,两人将板车上的东西一一卸下。 旁边有个熟面孔的汉子,是卖炊帚、扫帚等物的,都是用高粱杆扎的,先前颜祺见他手艺扎实,像是耐用的,也去他摊子上挑过两个。 一个刷锅的,一个扫床的,皆带去山上用了,两个多月过去不见散。 汉子看到他们搬下个炭炉,架上铁锅生火,意外道:“你们两口子咋还做起吃食生意了?” 霍凌正满头大汗地擦火石,这东西有时怎么擦都擦不动,很是惹人生恼。 好不容易擦着了,颜祺用团成一团的干草引了火,丢进炭炉的炉膛里,在街市上摆摊用木炭更好些,耐烧而且烟小。 白龙山产木头,这里木炭卖得并不贵。 把炭炉搞明白,到这时霍凌才有空答话。 “我夫郎灶上手艺好,便想着添一门营生。” 新的生意,不一定第一天就能赚钱,但口碑是最要紧的,得想办法让人知晓这处多了个新的食摊。 霍凌遂道:“等一会儿第一锅馅饼出来,给你装两个。” “这哪好意思。” 汉子笑着如此说,却也没真拒绝,看得出是挺馋的。 他们来得早,集市上人还不多,他便溜达过来好奇打量。 “这是什么样的馅饼,荤的素的?” 四时赶山记 第50节 “第一次卖,只做了韭菜三鲜的。” 相比之下,这次带来的山货仍主要是灵芝和天麻,都是不愁卖的,不需叫卖招徕,自有人上门。 天麻晒干后用棉线连成串,要买的话最少也要买一串。 为此,便将主要的精力放在了馅饼上,虽说还在夏秋交替之时,可细细一算,冬天并不多远,在那之前,他们最多来集上五六回。 也就是说,只能靠这五六回试出馅饼好不好卖,若是不好卖该如何改良。 霍凌打了些水重新用炊帚刷了锅,将水舀出后使火烤干。 颜祺已在旁边净了手,准备烙饼,因是第一次,不做些热乎的出来摆着,肯定是没人买账的。 霍凌没沾手,只看着火,为的是有人来买山货的话好称重收钱,不然两样混在一起,有些讲究的就会嫌你这吃食不干净。 湿软的面团在颜祺手里被捏成饼,两大勺子馅料被薄薄的面皮裹了进去,变成一个软趴趴,拿在手里仿佛会破的生面饼。 周遭几个把摊子摆好的商户,多是彼此面熟的,见他们在这处张罗馅饼,都抻着脖子看热闹。 “哎呦,馅饼哪是这么做的,这么做下锅不都破咯!” “那面团湿哒哒的,真能烙成饼,我看这小哥儿压根不像是会做饭的。” 有人看,就难免有人议论一二,颜祺专注于手上的事,似是没听见,霍凌站在旁边,眼风在周遭扫过一圈,压下了七七八八的声音。 这口铁锅他们预先在家里用猪皮和荤油开过锅,形成了油膜后只要烧得够热,半点不粘锅。 贴进去五个馅饼很快熟了一面,霍凌拿起一把长柄的木铲子,利落地挨个翻过。 那隔壁卖炊帚的,大概是因为自己能白得两个饼的缘故,在旁很是捧场。 “瞧瞧瞧瞧,这卖相一看就好吃!” 颜祺包新的时,他同样高声道:“你家是真舍得放馅嘞,不似有些人卖包子饼子,全是面疙瘩,说是荤的,吃到手指头都吃不着肉!” 这话一出,好些人都笑起来,有那吃过亏的帮腔道:“是了是了!这做吃食生意的,不实在怎么行!” 也有人提起那秃头老汉卖的面疙瘩饼,说能直接当馒头啃,可见上当的人属实不少。 如此倒确引了过路人问价,得知素馅饼卖五文一个,看着皮薄馅大,饼皮油滋滋的,还算公道。 尤其是这素三鲜馅料里最值钱的就是木耳,有些人卖这味料,不舍得花钱,用的都是陈木耳碎木耳。 可他们见这做饼的小哥儿是赶山客家的夫郎,就知不说别的,这家用的木耳肯定是不差。 凑上来问的四五人里,有一个当是出门太早,这会子饿得厉害,掏钱道:“给我拿两个。” 后面人得知第一锅五个里有四个已许出去了,再想买多的就得等下锅,也有人因此着急起来,把最后一个也买了。 很快五个饼都能出锅,霍凌掏出事先买好的油纸,先拣出两个一裹,递给隔壁摊的汉子。 “兄弟,给你的,拿去吃。” 汉子眉开眼笑,烫得“嘶嘶哈哈”的,却愣是小心吹着,咬下第一口,接着是第二口、第三口,只听他果断道:“别说,味儿是真不错!” 一句话给那掏钱买饼的人也说出期待来,迫不及待地拿到了自己买的两个饼,也不走远,在旁边站着就开吃。 这饼皮和他设想的不太一样,是有点脆的,一口咬下去汤汁烫嘴,同时却也尝到了馅料的咸鲜。 他从中品出点意思,举着咬出口子的馅饼晾了一会儿,再吃时已经不太烫嘴,于是一不小心就把两个全吃完了。 第49章 秋收麦(小修) 五文钱一个馅饼, 第一次摆摊卖出了四十个,其实后面还能再卖十几个的,只是面和馅都用完了。 大集上的吃食生意果然好做, 因很多人许久进城一次, 不为特地买什么东西, 单是为了在集上逛逛,吃点自家做不出的吃食打打牙祭。 像这五文一个的素馅饼, 好吃还顶饱,说是素馅的,里面也还放了鸡蛋,比买别的东西要划算。 有些俭省的, 一家三口只买上一个,大人咬上一口就算是尝过了, 余下的都给孩子。 再说那鲜灵芝和生晒的天麻,一并早早没了, 天麻共五串, 两串卖给了镇上药铺,三串予了上次来买灵芝的廖老板。 闲聊时听他说起,自己已经收了几大麻袋的山货。 “等过了这月就该往回走, 我手里还有些银钱,且再等等,好收些榛蘑和松蘑。” 蘑菇这东西其实开春后山林里零星就有了, 只是大片冒出要等入秋,尤其是这两样白龙山最有名的山蘑, 即榛蘑、松蘑,定是要等到七八月里的。 其余山里的蘑菇,别处也有, 一旦入了关,相较而言就不那么稀少值钱。 霍凌给他包了两个馅饼,对方道过谢,复闲聊几句,互通了名姓,原来此人叫廖德海。 他得知颜祺的老家在何处,想了想道:“我来时没路过,回去时倒是会从那处走,你在那边可还有亲戚要捎带书信或是东西的,说不准我能帮你想想办法。” 能说出这种话,可见此人颇为厚道。 廖德海反复强调自己不是假客气。 “我也不是头一遭帮人干这事,实在是就这么个性子,多少人一辈子在老家,出一趟远门不容易,而我走南闯北的,能帮一把是一把。人在外,还是要多结善因少结仇。” 但颜祺摇摇头道:“家里已没人了,都出来了,活着的也不知散去了哪里。” “可惜了。”廖德海陪着叹了几口气。 不过颜祺还是惦念家乡的,犹豫半晌,等人都要走了,他鼓起勇气道:“廖大哥,您要是明年再出关来这里进货,路过我老家,能帮我带一捧土么?不挑是何处的,只要是土就行。” “这有何难,举手之劳罢了,只是你要土做什么?” 廖德海不禁问。 托人办事,总不好说不明白,颜祺看了一眼霍凌,得了汉子认可的眼神,他抿了抿唇道:“说来不怕廖大哥笑话,我是想给我爹娘在关外立个坟,逢了日子也能有个地方磕头烧纸,想当初离乡时,他们还曾想着多年后能回乡的,将老家的土埋进去,也算是个念想。” 颜祺想给爹娘建坟的事霍凌是知道的,他们还在集上花了十个钱,找风水先生打听过,若是什么物件都没有能不能建坟,对方说可以,顺带帮他们掐算了个日子,还说到时候点穴安坟时记得寻他去。 说实话,逝者已矣,空坟一座,无非只是给活着的人留个安慰,颜祺也曾想过如此做应不应该,霍凌却说想做就做。 “你是他们的孩子,城隍庙里的道长不是说过,你在哪里祭拜都是有用的,再说也不是真的没有东西,你不是还有一套你娘缝的衣裳,用的是你爹旧衣服拆的料子,不如就把那套衣裳埋了。” 转到今日,他见了廖德海,又抑制不住地说出了心里话。 廖德海感念他的孝心,承诺道:“你放心,我年年都跑关外,到时定会给你带来。” 霍凌要拿银钱谢他,廖德海直摆手。 “都说了,我这是结善因,谈钱就俗了。” 要请他吃饭,也推说不去。 “我这馅饼刚下肚,还顶着呢,不过滋味确实不错,等我返程时,过来多买些,到时天冷了,也够吃个两三日不坏。” 颜祺立刻道:“大哥返程的路菜包在我身上,我没别的本事,做些干粮还是拿得出手的。” 不得不说,这一条着实打动了廖德海,人在行路途中,最愁的就是吃喝二字,许多开在官道旁的茶水铺皆是漫天要价的,一个糙馒头都敢要五文钱,粗茶里飘的都是碎茶梗子,淡的没有什么茶叶味了,灌一壶张口就是三文,无非是赌你不吃就得继续饿着肚子赶百里路。 霍凌也帮颜祺道:“廖大哥高义,却又不收报酬,教人如何心安,总需容我们尽尽心意。” 至此廖德海总算点了头。 “那我就不客气了。” 不成想今日里因缘际会,去了一桩大心事,此外灵芝和天麻卖的钱暂不论,馅饼也是有实打实二钱银的。 颜祺弯着眸子,坐在摊子后和霍凌摆着手指算账,小声嘀咕。 “一个馅饼卖五文,咱们能赚一文钱,入了冬若是天天来摆摊,一天能卖四五十个,一个月下来纯利也有一两多。” 他畅想道:“不算纯利,只算进账的铜子,可就更多了,到时说不定能用卖馅饼的钱买牲口。” 一头壮牛现今能卖二十几两,要是买小牛犊慢慢养起,十五六两就够。 只是关外冬日太长,小牛犊过冬容易生病,要是养死了十几两可就打水漂了,故而大多数第一次买牲口的人还是宁可多掏点钱买壮牛,带回家就能拉车耕田。 霍凌却想赶在秋收后入冬前就把牲口买了,“秋收后耕牛的价钱能略降些,毕竟冬日靠干草喂牲口多麻烦,那些个牲口行也不傻,只想尽可能多的出手,省下干草喂牛犊。” 而秋收前,便是最近这一个月,耕牛的价钱无疑是最高的,只要不是急着用的,没人会赶在这时候买牛。 “等到明年,又要避开春耕秋收才有好价,反倒不划算。” 他同颜祺道:“而且咱们买了牛,不只是耕地,而是时常能用上的,到时咱们就能赶牛拉车来卖馅饼,” 颜祺被霍凌说服,需知家里不是没有存银,既是有,那肯定要趁便宜的时候买。 “这么说的话,卖馅饼的钱还是攒着,我把两份钱分开放,以后买做馅饼用的面和木炭,或是去村里别家收韭菜和鸡蛋,就都从这里面出。” 这样也好算账,不然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赚钱,到了年根上全是糊涂账。 山货是没本钱的,馅饼却有,要是不算清楚,到时明明赔钱了还傻呵呵地干着,那就真的闹笑话。 —— 馅饼开张告捷,但这门生意目前还只是“添头”,因此只卖了一日,第二日霍凌和颜祺就没再去了,而是留在家里帮着收麦。 秋收是头等大事,有时晚上一两日,一场雨浇下来一年都白干。 关外麦子到了成熟季,苞米和高粱还需再等一个月,今年叶素萍不能下地,留在家里做饭,下地的只有霍家兄弟俩和颜祺。 幸而颜祺也是做农活的熟手,抄起镰刀割麦子,熟练得很。 五亩地里只有两亩是麦子,三个人里两个青壮汉子,只需一天就收完了,午间叶素萍来送饭,做的是炸酱面,几人加在一起吃了足足一桶的面条。 吃完后犯了困,拿草帽盖脸,在树荫下打个盹。 以往颜祺对秋收的记忆都是又晒又热,白龙山下却不同,入秋以后风已没了热度,哪怕是正午时分,在阴凉地里躺着只觉凉爽。 扎成捆的麦子由霍凌和霍峰轮流用车推去碾场脱粒,再将麦粒运回家,在房前屋后摊晒。 麦粒金黄,捧起来有些扎手,可没有一个庄稼人看见收成后不高兴。 只是想到家里即将再次添丁,这五亩地愈发显得不够用。 兄弟俩合计一番,都觉这事不能再拖。 霍凌道:“不如先给老周叔打个招呼,让他帮着留意,看看村里谁家想卖地,到时提前知会咱们。” 村里各家的田地都在村长手里的册子上有所登记,想要买卖必要经过村长的手,所以要买地,就得第一个告诉村长周成祖。 两家相熟,这事倒是不难,霍凌连打算送给周成祖的天麻都一早准备好了。 因村长媳妇陈氏有个头晕的毛病,常年吃着天麻,都是霍凌年年秋日里去送的。 毕竟他和霍峰两兄弟没了爹娘的那几年,周家没少帮着照应。 四时赶山记 第51节 霍峰本还迟疑着,因银钱不太凑手,霍凌得知后道:“便是现在不凑手,过个秋天也够了,说不准今年咱们兄弟俩走大运,能见着棒槌。” 又道:“真有合适田地,错过了下次不知要等几年,便是我先替你垫上,也是定要买下的。” 霍峰明了这个道理,下山村本就不大,开垦出的良田都是有固定数目的,除非你想硬着头皮去垦荒,不然只能等。 他默然半晌道:“就算是买也是秋后了,总没有人秋收时卖地,按你说的,今年秋天我跟着你进山卖卖力,看能不能挣出两亩地的银钱。” 霍凌知道大哥轻易不会要自己的钱,便也没多提,反正真到那份上,他总有办法让大哥答应。 “今年大嫂不上山,那就是你我和小祺三人。” 按着挖棒槌去单回双的规矩,人是不多不少的。 当然,有棒槌是意外之喜,就算是没有,光打松子也能打个上百斤。 从秋收里回过劲,趁收秋税的还没上门,霍峰开始收拾行李,打算跟着小弟夫夫两个进白龙山。 只是进山前一日,林长岁和肖明明两人提着东西登门了。 第50章 齐进山 颜祺在山下的日子不多, 但只要是下了山,总要和肖明明见一面说说话的,有时是他去林家, 有时是肖明明过来, 但林长岁很少一起。 今朝见两人一起来, 手里还提着东西,就知不是寻常串门子。 因这是霍凌和颜祺的客, 霍峰和叶素萍打过招呼就牵着霍英进屋了,待把两人招待上炕,摆上茶水和洗好的山茄果,就见林长岁搓着手, 局促地说明来意。 只是他越是紧张,说话就越是磕绊, 肖明明纵是个腼腆性子,不算多能言善道, 这会儿也不得不替他周全, 时而插几句话。 于是听了半晌,霍凌总算明白意思。 他给林长岁添些茶水,放下茶壶道:“这么说, 今年秋天你想跟着我进山赶山?” 林长岁点了点头,惭愧道:“知,知道赶山……山人有自己的, 规矩,轻……轻易不, 不能带人进去。” 但他上有老母,身子骨不说多硬朗,现今又娶了亲, 没有旁的能靠得住的亲戚帮衬,不趁现在多赚些家底,以后和肖明明生了孩子,日子必定更难。 要说这白龙山附近来钱最快的路子,定是赶山无疑,只是他没学过赶山的本事,要想进深山,便要拜个“把头”,请人带自己进去,卖山货的银钱也要同把头分。 当然把头也不是什么人都要,不然带进去后还不够拖后腿的。 他也知晓,霍凌这人独来独往惯了,过去曾有人请他当“把头”,也教他全给推拒,这回自己厚着脸皮来求人,全靠夫郎与颜祺的几分交情。 颜祺在旁没有插嘴,这事不是他能做主的,就如霍凌之前所说,带人进山不是开玩笑,需慎之又慎。 若是几个赶山客结伴进山挖参也就算了,林长岁虽说有力气有胆识,也曾跟着去山腰小院送过东西,到底没真的在深山中行走过。 深山与山脚下,全然是两个世界。 而霍凌也在细想这桩事的成与不成。 两家将来定是常来常往的,交情定不是只这一辈人,下一辈的孩子也会继续,帮衬林家一把未尝不可。 对他而言,带生手上山的确是麻烦,不过林长岁这人他不讨厌,对方是少说多做的性子。 帮衬这事,要紧是看帮衬的人能不能扶得起,林长岁和肖明明夫夫二人,恰是能扶得起的那种。 林长岁的力气他也是见识过的,一起进山,也算是多个帮手。 颜祺一直注意着霍凌的神情,直到对方微一转眸看来,他心下明白这事是成了。 果然接下来就听霍凌道:“可以。” 林长岁像是不相信霍凌就这么简简单单地答应了,“真,真的?” 霍凌笑道:“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又不是多难的事。” “谢谢,谢谢兄弟!” 林长岁高兴地红了脸,拉着肖明明连声道谢。 只是话说到此,又多了个新的问题,颜祺暗自点了点人头,向霍凌道:“可这么算,就是四人进山了。” 去单回双的规矩听着死板,可这是赶山客代代相传,绝不会破例的,一时林长岁和肖明明又紧张起来。 霍凌在两人之间看了一眼,提议道:“这有何难,不如明哥儿也跟着去,还能和小祺做个伴儿。” “我也能去?” 肖明明惊讶地抬眼看来,颜祺也跟着有些激动,他挎上肖明明的胳膊道:“我都能去,你为何不能。” 肖明明犹豫道:“只是若我也去了,家里就剩娘一个人了。” 林母的身子一直不怎么好,但要说病得多厉害,倒是也没有,只是每日需煎上两副药喝着,前几日秋收还下地做活了。 因而林长岁道:“咱们回……回家跟,跟娘说一声,娘……当是,不,不会拦着。” 他认真问夫郎,“你,想不想去?” 肖明明没多犹豫,用力点头道:“想去。” 一来多一个人,就能多采些山货下来卖钱,二来他也早就想进山看看颜祺在山里住的小院是什么模样。 两个哥儿素日在一起,可没少说起山中事。 “那就这么定了,只是时间上赶些,明日一早就要走,长岁兄弟,明哥儿,你们两个还是先回家跟婶子说一声,商量商量,若是能定下,就再给我递个信。” 一听进了山就是十几日,肖明明问颜祺都要备些什么,“我带两身衣裳,再做一些干粮。” 颜祺道:“只带衣裳和几样日用,再带个喝水用的水囊,旁的都不用带,山上有米有面,有肉有菜,想吃的话直接做就是,不必费劲背干粮。” 又说来得及的话,最好去麻儿村找马胡子,多买些驱虫的药粉。 一一记下后两人告辞离开,带来的东西本要让他们带回去的,拉扯半天硬是给留下。 等人走后,颜祺掀开篮子看了看,见是六个大鹅蛋,还有一大块红糖发糕。 林家没有养鹅,这鹅蛋该是从别家买来的,鹅两三天甚至三四天才下一个蛋,个头又大,价钱比鸡蛋和鸭蛋都贵得多。 这几个鹅蛋还是生的,不过壳子都擦得很干净,周围还填了干草。 红糖发糕是单独放的,上面盖了块干净棉布,闻着一股子香甜气,林家能拿出这些东西已经算是不容易了。 就说这红糖,也是林长岁特地去镇上买来给肖明明补身子用的,一共没几块,每次熬红糖水就敲下来一点,做发糕却是舍得放。 两人放好东西,回了屋后,霍凌听颜祺道:“我本还以为你不会答应林大哥。” 霍凌顺手捏了两个山茄子果吃,嚼了嚼咽下道:“要是换了别人,我定是不答应,怎么说也没用,但长岁这人,进了山不是会添乱的。” 又冲小哥儿轻挑眉梢,浅笑道:“往后十来日有明哥儿在山里陪你,高不高兴?” “高兴。” 颜祺实话实说,挨着霍凌坐下,“那会儿我都没想到让明哥儿进山,只当你还会再去别处寻个人来。” “别处也没有信得过的熟人,在山中不遇险是最好,若是遇到个什么事,就需保证身后的是人不是鬼。” 过去也不是没有一道进山赶山,结果遭了坑害的人,有的人是进去前就挟着私怨,心术不正,有的人纯属是自私自利,熊瞎子来了恨不得扯同行之人挡在面前,才不管对方死活。 霍凌从小在山里长大,这等故事听得多了。 他爹常说人心难测,也养成了霍凌喜山不喜人,喜静不喜闹的性子。 霍峰一听林长岁夫夫两个也要跟着上山,也欢喜道:“这样好,人多了热闹。” 他是最怕冷清的人,住在山里听见狼嚎后背都发毛。 徒留叶素萍艳羡道:“不说今年,往后两三年我怕是都进不得山了。” 说罢有些犯馋道:“你们记得多捉些蝲蛄回来,咱做个蝲蛄豆腐吃。” 霍峰安慰媳妇道:“哪至于两三年进不得,等断了奶,大不了我在家看孩子,你跟着老二和老二夫郎去。” 叶素萍笑道:“哪有当娘的把孩子扔在家里,自己出去的。” “当爹的能,那当娘的也能。” 他拍拍胸脯道:“我也就是没奶,不然你出了月子就能出门。” 颜祺本在背对着霍峰站着喝水,听到这句话,一口水全都喷了出来。 霍凌一边笑一边帮他顺背,叶素萍又羞又恼又忍不住笑,捶了霍峰两拳头。 “成日浑说什么呢!” 能把怀了身子的媳妇逗乐,就是霍峰的一大成就。 霍英追着两只狗进门,见大人们都在笑,好奇问道:“你们在笑什么?” 奈何霍峰刚刚说的话不好对孩子说,于是霍凌他们都笑而不语,把霍英急得要命,挨个缠着他们问,最后被缠得没办法,只得说是听了个笑话。 霍英人小鬼大,直觉爹娘和叔婶有事情瞒着自己,撅起的嘴巴能挂油壶,还是颜祺领着她去吃了块红糖发糕才哄好。 却说林家那头。 林母听闻霍凌答应了带林长岁与肖明明两人进山,直说霍家仁义。 在得知肖明明担忧他走了没人照顾自己时,开口道:“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了,尚且能下地割麦,怎么就不能自己在家住上十几日,从前你没过门的时候,长岁有时去镇上做工,也是好多日不回的。” 她告知儿夫郎,只管跟着林长岁去,只是要记得两件事。 “进了山,咱一不贪多,二不添乱,都说山里值钱东西多,可也别被迷了眼,跟紧了人家二小子,人家说什么,咱就做什么。” 说罢又张罗给他俩装包袱,“衣裳鞋袜都带两身,还有新打的草鞋也额外装一双,山路难行,到时爬上爬下的,万一鞋穿坏了,还有的换。” 有娘亲和夫郎在家收拾,林长岁干脆装了点钱,赶紧去麻儿村买药粉。 这时节山里蛇虫还多着,草爬子也不见少,他知夫郎怕虫,预备捡着那好用的蛇药与虫药,皆多买些,哪怕进山用不完,留作日后家用也可。 这般紧锣密鼓的一下午过去,次日辰时,五人身披晨露,带着大个儿和黄芽儿两只狗,一头扎进白龙山中。 第51章 采蘑菇 “好大的院子, 当初在山里建这院子,怕是不容易。” 肖明明到了山中小院,因他是在场唯一一个没来过的, 由颜祺领着里外里看了一圈, 感慨道:“你们这前院后院的菜地侍弄地真好, 那大白菜颗颗都水灵,好似也不像山下有那么多虫。” 颜祺指给他看, “那些草是白头翁,花已经开谢了,霍凌说是种在菜地周围可以驱虫,便围着种了不少, 瞧着还是有些用。” 四时赶山记 第52节 另外也会煮草药水在菜地里喷洒,山里别的不说, 就是这些管够,家里没了, 出去转一圈采几把都用不完的。 肖明明面露艳羡, “有了这些菜,过冬都不愁了,眼看天还不算冷, 赶着现在把地里的白菜和萝卜收了,还能再种一茬。” 有些菜经了霜打就蔫了,有些菜却是更鲜甜, 像是萝卜,经霜前辣嘴, 只能做熟了吃,经霜后生吃也泛甜。 “白菜是定要种的,关外入冬都要腌酸菜, 咱们今年也跟着学学。” 肖明明跟着点头道:“他们这的酸菜和咱们老家的腌菜还不太一样,确实好吃。” 两人溜达着回到前院,霍凌听到最后几个字,笑问:“怎说起酸菜了,可是想吃了?” 颜祺扬起唇角,“看见白菜便想起来了,我俩不会腌酸菜,正说到时好生学一学。” “腌酸菜简单得很,到时你们在山上腌两缸子,够吃到来年开春的。” 霍峰抱着几根柴火进灶屋,今晚他们三个汉子睡西屋,要烧一烧那边的炕,颜祺和肖明明两个小哥儿则正好一起睡东屋。 等各自洗把脸休整片刻,一行人聚在堂屋里吃了顿饭。 虽是走了好远的山路,但因为彼此都熟识着,山里难得热闹,都觉新鲜,竟是没多累,本说着吃些现成的干粮就罢,最后还是做了两个菜。 一个是今日刚背上来的鲜猪肉和土豆片子、青辣子一起炒,一个是出门现网了几条鱼,和鲜豆腐一道炖了个汤。 鲜肉和鲜豆腐,总是刚上山这一日才能吃得上的,几人配着林母在家做好,由着林长岁背上来的煎饼吃得很香。 大个儿和黄芽儿则在院子里吃鱼汤泡窝头,吃完后进来,连胡子上都是湿漉漉的,颜祺一边嫌弃一边拿了帕子给它俩擦。 本说明日一早进山打松子,今天歇一歇,几人却都是闲不住的性子,尤其是霍峰,他是唯独一个单独进山的,左看霍凌和颜祺,右看林长岁和肖明明,只觉得眼睛疼,格外想媳妇和闺女,便说与其在家闲坐着,不如出去干活。 “那咱们就在家附近转转,采些蘑菇。” 刚刚上山时霍凌就留意到了,在山下几日,山里的蘑菇生得愈发多,到了采收的好时候。 年年卖蘑菇也是一桩大进项,尤其是今年运气好,还有廖德海一早定下欲收松蘑和榛蘑。 这东西新鲜时就个头不大,晒干了更是显得少,想凑够一口袋还不太容易,只要数量不太多,单他一人也吃得下,便是有卖剩的,自有别的人抢着给钱。 林长岁和肖明明纵然没进过深山,采蘑菇还是会的,也懂得该向何处找。 几人遂各自提了篮子,叫上狗子,穿戴严实后朝山中进发。 “汪汪!汪汪!” 因这次人多,大个儿很是负责地走在了队伍最后,见有人慢了,就叫唤两嗓。 他一叫黄芽儿也警惕起来,竖起的耳朵一抖一抖,路上草丛里窜出条蛇,亏得它及时发现,等蛇溜远了他们才继续走。 “我好似看见蛇尾巴尖了。” 肖明明白着脸,拍拍胸脯道:“幸亏有狗在,怪不得赶山客要养狗。” 就照霍家狗子的待遇,说句不好听的,好些人还吃不得那么好的饭,不过想到这养狗不是为了耍乐,而是为了进山保命的,又觉得顿顿喂肉也值得。 “狗耳朵和狗鼻子都灵光着呢,隔着老远就能发觉。” 颜祺在山里行走起来明显比肖明明更自在,不过肖明明也不是那等柔弱小哥儿,到了难走处,霍凌和林长岁各自扶一把自己夫郎,独剩霍峰和大个儿走在一处。 蘑菇是到处都有的,故而没走多远霍凌就叫了停,比划一圈道:“这一片林子少有野兽来,不妨先在这处找一找。” 像是树根下、草丛中、倒伏的腐木上,都是易生蘑菇的,而白龙山中的蘑菇也不只是松蘑和榛蘑两种,除却霍凌和颜祺已吃过几茬的榆黄蘑,冬日里也能采到的猴头菇,另有油蘑、红蘑、雷窝子,还有甚么羊肚蘑、猪嘴磨、鸡冠蘑、鸡腿蘑、大腿蘑。 过阵子天再冷些,还有一种叫做冻蘑的。 等冻蘑也采罢,一年的鲜蘑菇季也就结束。 山中时令分明,最是不等人的。 而采蘑菇最忌讳的就是误采到毒蘑菇,颜祺和肖明明对白龙山里的蘑菇没有那么熟,林长岁也认得不是那么全,只恐有认错的时候,是以都跟着霍凌,先学上一遍再说。 如榛蘑、松蘑最是难认错,这可是冬日里家家都会吃的,就连年夜饭桌上也必定有一盆小鸡炖蘑菇,当中的蘑菇就是榛蘑,用别的都不是那个味道。 红蘑也好认,山里能吃的红蘑菇就这一种,颜色是深红的,看着有些奇怪,实则别名“素肉”,和酱油一起烧吃起来就像肉一般醇香。 独雷窝子和鸡腿蘑要仔细些,有两样毒蘑菇容易与其搞混,对于毒蘑菇,大都没有正经名字,一概都叫“蹬腿蘑”,便是吃了要蹬腿归西的意思。 大人也常拿这个吓唬小孩,比起各色名字好使多了,好让孩子们别乱摘蘑菇往嘴里塞。 余下一个猪嘴蘑长的是最丑的,黑了吧唧,和木耳一样长在树干上,做不好仍有些毒性在,能让人嘴肿成猪嘴,俗话说的“被猪嘴拱了”,但专有人好这一口。 说到底,最好吃的还是榛蘑、松蘑、羊肚蘑几样,且也好认,不会采错。 其它蘑菇在集上也不常见有卖的,就算是有也是零星几朵,像是霍凌往年采的杂蘑,多是晒干了留着自家吃了,毕竟本就要囤冬菜。 今年人多,也都盼着银钱用,他便想着不妨都多采些,凑在一起拿去卖了,回来好分账。 几人学明白后分别散开,但并不多远,大个儿和黄芽儿来回跑着巡逻。 霍凌去与颜祺凑在一处,昨夜里颜祺和肖明明一起睡的,今早为着进山又是一同忙活,两人都没好好说上几句话。 此时一并蹲在一颗红松树下,霍凌终于能问道:“昨夜里听你们说话说到挺晚的,可睡得好?” 颜祺夜里确实和肖明明说了好半晌的话,两人自从来了下山村,再没像这般头挨头睡过觉,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后来要不是顾及次日需早起进山,怕是能一路说到天亮也不困。 但睡得晚归睡得晚,等睡着后也的确是踏实。 “还成,挺好的。” 他反问霍凌,霍凌叹口气,小声道:“大哥打呼噜,吵了我半晌,最后推他一把,人没醒,但总算是没声响了,趁那会儿工夫我赶紧睡着了。” 颜祺失笑,笑罢又赶紧看霍峰,见之间隔着挺远,必定听不见,方继续道:“大哥也不是日日打呼噜,估计是昨天走山路累着了。” “可是咱俩得有小半月睡不到一处。” 霍凌说着,语气还透着些委屈,颜祺脸色微红,干咳一嗓道:“那……那明哥儿两口子,还有大哥不也是一样。” 他这时在想,幸好家里屋子不够多,需像现在这么分着睡,不然夜半时分,被霍凌缠着办那事,再想到隔壁睡着明哥儿,他怕是宁可把自己憋死也不要出声的。 霍凌噙着笑,不再逗人,伸手把手下的几朵松蘑给摘了,放进篮子里。 松蘑刚生出来的时候摸着有些发粘,说明新鲜,若是干巴了,就说明已经冒出来一阵子了。 “这个能拿回去炖白菜,炒肉也成。” 颜祺想想道:“还是炒肉,带上来的肉没吃完,放到明天万一坏了岂不可惜。” 肉价贵,得一块肉不容易,也不是家家都有井,其实不少人哪怕天气热,也都是把肉咬牙放着,俭省着吃,摸着发粘了洗洗也照样下锅。 霍家人却从不这么干,为了那口吃的省的钱,闹了肚子还不够抓药的。 尤其霍凌和颜祺还在山里,真有个病症都不好找郎中。 再者,一天两顿肉菜确实奢侈,不过想到山外人要花钱买的吃食,他们能不花钱随便吃,心里还是挺舒坦。 即使省下这一口,能多换几个钱,可他跟着霍凌日子过久了,也知亏什么也不能亏了嘴的道理。 且这个时节的蘑菇实在太鲜了,只觉不多吃几顿,都对不起长出这些好东西的白龙山。 松蘑和榛蘑是单独放的,其余蘑菇遇见了也摘下了,几个颜色的挤在一起,红的是红蘑,黄的是鸡冠蘑,白的是雷窝子、鸡腿蘑,像是攒了一篮子野花似的,好吃又好看。 在这片林子逛了半个多时辰,能找到的都采得差不多,由霍凌带着又往下一处去。 第52章 打松子 人多力量大, 这话不假,单靠霍凌和颜祺,进山一整日也采不到五人半天采到的数量。 等天色渐晚该往回走时, 几人把手里的篮子摆在一起, 各个都满得冒了尖。 霍凌和颜祺还采了些野果子用树叶包着, 这会儿分给几人吃着解渴。 这果子在当地叫菇娘果,悬在树枝上似一个个小灯笼, 长得也奇特,外面一层皮,搓破后里面是黄色的果实,滋味清甜。 来这里之前, 颜祺都没见过,单看外皮的模样, 也想不到其中的果子能吃。 在场的几个汉子从小吃到大,两个小哥儿却不同, 尤其肖明明还是第一次吃到, 看神情就知道是喜欢的。 不过这个也不只是深山里才有,林长岁看他爱吃,就说等着在家里院中种上一棵, 想吃就能吃,也不需四处找了。 拎着蘑菇回到院中,霍凌留下黄芽儿看门, 带着大个儿和霍峰与林长岁,又转道去了林子里看捕兽的陷阱。 于霍峰和林长岁而言, 进山是采山货赚银钱,于霍凌和颜祺,则是家里难得来客, 定是要好生招待的。 这林子里捉飞龙的陷阱和那逮野物的绳套都是常设的,凡是在山里,霍凌每日都会来转一圈,也不是日日都有收获,但若是有就是赚了。 大个儿一早就看出霍凌等人要去的方向,跑在最前,霍凌听见它那变了调子的大叫就知是上了货。 “嚯,两只飞龙,今晚上有口福了。” 霍峰从簸箕下拎着飞龙翅膀将其抓出来,掂量一下道:“只是夏日里都瘦了些,没个几两肉。” 野物都是秋冬最肥美,为了过冬各个贴上厚膘,皮毛也厚实,春夏季里,像是野兔貂鼠的毛不单稀落落的,颜色也不好看。 但吃飞龙,又不是啃肘子,比起吃肉,更胜在那口汤。 同时霍峰也注意到了霍凌新制的机关,霍凌当着两人的面将绳套重新绑回去,林长岁起初还刻意避开不看,想着这是霍凌吃饭的本事,总不能让外人学去,霍凌却并不在意。 这东西也没多高深,凡是在山里呆久了的,多少都能想得到,只是这附近没有什么猎户在,他也没个人打听,或许同样的法子别处早就有人用了。 于是他自然道:“这法子捉个鸟雀走禽之类的好用,再大些就不行了,无非是能省些时间,留在这处也不用人守着。” 林长岁说起,他在镇上做杂工时,曾见有人高价收山里的鸟雀。 “要那……羽,羽毛好看的,养在笼……里,听鸟,鸟叫。” 他比个数目道:“多的能,能给五……五六两呢。” 这生意霍凌也听过,只是鸟雀不易捉,而且又气性大,轻易难以养活。 去看大集上那些卖鸟的,别看手上只有五六只,其实可能为这五六只,已是弄死了几十只,仅活下来这些罢了。 相比之下,还不如采采山货换钱,挣的也踏实。 “那些个富贵人家,钱多了没处花,吃香喝辣已是不够,还要向外找乐子,什么斗蛐蛐的,斗鸡的,养鸟的,训狗的。” 霍峰摇摇头,“不像咱们,有口肉吃就能乐呵一天了。” 林长岁听他说训狗的,想起什么,张了张嘴,显然有话要说。 霍峰和霍凌不嫌他口条不顺溜,他也难得遇见人能多聊上几句,遂继续道:“我,我也知道,一个,在……镇上,姓,姓康。” “姓康?可是住在太平巷的那户康家?” 霍凌顿住步子,这下是真起了兴趣。 四时赶山记 第53节 林长岁点头称是,霍峰不由道:“怎的,你认识这康家?” 霍凌摇头,“不算认识,只是听侯力说起过,当初他听说我想给大个儿配种下狗崽子,便让我去康府打听,道那户有个小公子喜养狗,大个儿这般好种公若是被他看上,能得好处。” 霍峰是知道侯力这个人的,只是没见过,没等他继续问,林长岁就摆手加摇头道:“那家,不,不能去。” 霍凌没想到林长岁还跟着牙人去康家做过事,虽只是待了半天,康家倒是大方,一人给了足足五钱,但林长岁提起时脸色都变了。 “再来……一,一次,多,多少银子,都不去。” 听完霍凌说的话,颜祺把手里的鸡蛋都打坏了。 蛋壳掉进碗里,他忙用手指蘸了点水,将那块碎壳子弄出来,撇掉后看回霍凌,面上仍是惊诧之色。 “那康家公子竟是背地里虐狗取乐?” 他心不在焉地打了两下鸡蛋,又放下筷子,“这事侯大哥当是不知道。” 霍凌点头道:“肯定是不知道的,没看长岁他们只是去宅子里做粗活,不小心瞧见了不该看的,一并都多给了银钱做封口用。” 几钱银子对于康家来说不算什么,钱财加口头威喝,足以吓住这些进城做工的庄稼汉,料定他们也不敢出去乱说,哪个又敢得罪康家,除非日后不想在镇上赚着钱了。 如林长岁,也是过了半年光景,才跟霍凌他们提起。 “没成想这人还有两幅面孔,对外扮成个爱犬之人,引得好些拍马屁的给他送狗,殊不知都是满足了他那见不得人的癖好。” 他皱起眉头道:“我记得咱们去太平巷那日,也见得一老汉赶车,车上丢了几卷草席子,当时你就说那席子不对劲。” 颜祺自也记得那日之事,一旦回忆起来,如在眼前。 他有些后怕道:“这么说来,那估计都是些死了的狗,雇了人拉走去埋了的。” 霍凌见小哥儿脸色不好,抬手用手指轻轻刮了两下他的脸颊。 “好在咱们长了个心眼,没登门将大个儿给害了。” 颜祺不忿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竟也下得去手。”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霍凌何尝不生气,只可惜这事不是他们能管的。 而且还不好宣扬出去,以免人家顺藤摸瓜,查到林长岁头上。 片刻后,他接过那半天也没打明白的鸡蛋碗,拿着筷子几下打好,向颜祺道:“今天这顿饭我做,你去陪陪明哥儿。” 刚才肖明明和林长岁都要进来帮忙做饭,被他们给拦下了,如今正趁着天没黑,和霍峰一起在院子里收拾蘑菇,摊平倒在木架子上,明日出了太阳就能晒。 “他有林大哥呢,我总往上凑什么。” 颜祺端来一大碗剁好的飞龙肉,低头道:“我就在这,陪你一起。” 霍凌在这一刻意识到,他和颜祺都是差不多的性子,越是人多热闹时,越喜欢和对方待在一起,哪怕不说话,只是同处一片屋檐下,心里也是满足的。 两人互相搭把手做完了晚食,一道松蘑炒肉,一道榛蘑炖飞龙,另外做了个鸡蛋酱,炒了一盘子白菜。 “这吃食,比着过年也不差了。” 颜祺总给肖明明夹菜,后者不得不捂着碗不让他夹。 “锅里还有粥,敞开吃,别剩下了,吃完早些歇息,明天咱们进山打松子。” 霍凌顺手也给颜祺的碗里夹了块肉,捏着煎饼说道。 林母家里祖籍是鲁县,所以擅做煎饼,味道还真不差。 说回打松子,这绝对算是赶山诸事里最难的几件之一。 几人商量好,到时霍凌和霍峰上树,林长岁和两个哥儿在树下捡松果。 林长岁其实也会爬树,但霍凌不敢让他去,会爬树和能爬松树打松子是两回事。 林长岁同样没坚持,虽说不上树分的银钱肯定就少,可还是稳妥些更好。 霍凌也说,他要真心想学,也能教他,让他在树下先仔细看着,林长岁很是感激。 因树高危险,这一夜颜祺为此没怎么睡踏实,第二天更是早早醒了。 为了一鼓作气多打些回来,他们中午不打算回来吃饭,便多多装了干粮,水不用担心,哪怕喝完山上也有地方补上。 除了吃喝,最要紧的就是爬松树用的工具。 在脚扎子之外,霍凌还从屋子里找出两根连着大铁钩的结实树藤,这是他去年砍树藤做的,到今年韧性仍在,可以继续用。 到了树下,他和霍峰一人寻一棵树,将直直的树藤高高举起,尖端挂上结实的树枝,接下来便开始用穿了脚扎子的脚抵着树干,手中拽着树藤,一步步慢慢朝上攀爬。 这一步爬高还是其次,烦恼之处在于不爬到树顶,谁也看不到这一棵树上有多少松果,若是松果多,那就是没白费力气,若是松果少,只能认命下树,再换一棵重来。 不然为何每年的松子季,哪怕是最熟练的赶山客也只能攒出个百八十斤松子,实在是意外太多。 且去年是松子大年,产量丰,今年轮到是小年,更看运气。 “大哥,你那边怎么样?” 好不容易爬上树冠,霍凌抱着一根树枝稍稍喘两口气,见旁边另一棵树的树枝晃动,知晓那是霍峰也爬到顶,已停稳的信号。 霍峰扒拉了一下挡眼的松针,看清后回话道:“不好不坏,该是有个二三十个,你呢?” “和你差不多,不算多也不算少。” 遥想去年里,他爬的第一棵树就打了五十多个松果,今年这开局并不算好。 可无论如何,人都来了,哪怕只有一两个也要带走。 两人用长木棍打下松果,任由它们从高空落地,树下留守的几人连忙弯腰捡起。 颜祺则还要时不时分心,紧张地抬头看一眼,为着离地几丈远的霍凌捏着把汗。 第53章 五味子 一棵松树上的松果大小不一, 大的如拳头,小的似鸡蛋。 肖明明边捡边疑惑,“这些小的怎么也打下来了, 不应该等它们长大么?” 颜祺抬起袖子, 蹭走垂在眼前的碎发, 把脚下的一个松果捡起丢进筐子里。 “长不大了,到了季节, 无论大小都是熟果,继续留在树上也只能是慢慢风干,不会再长大了。” 肖明明恍然,他嫁过来以后还只在林家见过去年的干松果, 说是山上有的是,敲完松子后壳子都是留着当柴火烧的。 他和颜祺的老家也有松树, 不过不是红松,是一种白皮松, 松子又小, 壳子又硬,根本没人吃,哪里想得到白龙山里满坑满谷高耸入云的松树, 松子快赶上瓜子大了。 若是不拿出去卖,打下来的一家子吃一年也吃不完。 新鲜松果从几丈远的高树上掉下来也摔不坏,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两棵树加起来捡了六十个,树上的霍家兄弟也开始准备下树了。 霍峰比霍凌略逊一筹, 等霍凌落地片刻后他在下来,双脚踩在实地上后长长出了口气。 “真是个累人活计。” 比起爬松树,他宁可多耕几亩地。 只可惜松树遍地都是, 田地却不是想有就有的。 需知这还是今天的第一棵树,想想松子能卖的价钱,霍峰顿觉再多的疲惫也不算什么。 “老二,走不走?” “走。” 霍凌把喝完的水囊放到一旁,起身后朝同样坐在地上的颜祺伸出手,小哥儿借力起身,互相拍打了一下沾满草叶尘土的裤子。 人的体力有限,霍凌和霍峰商量后决定,上午一人爬上五棵树就差不多了,哪怕行情一般,也能有二百个左右的松果。 一般十几个中等大小的松果出一斤松子,一天下来能凑四五百个松果,少说也有三十斤松子。 他们这趟上山打个上百斤松子没问题,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山货。 霍峰有些日子没爬树了,开始手生,后来逐渐熟练,能跟上霍凌的速度。 别看他虽然更喜欢在山底下种地,可到底也是从小在山中长大,野生野长的,这些本事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到老也忘不了。 转眼到中午,兄弟俩已是汗流浃背,在树下的三人倒是没怎么出汗。 为免出汗以后吹了山风着凉,颜祺找出随身带的干净布巾,给了霍凌和霍峰一人一条,塞在后背里吸一吸汗。 这还是叶素萍提醒他准备的,果然用得上。 霍凌的有颜祺帮忙,霍峰则只能找林长岁。 忙活一通,坐定后纷纷拿出干粮来吃,林长岁和肖明明学着余下三人,也掰了一块远远丢出去,拜祭山神。 今天吃的是苞米饼子配咸鸭蛋,觉得咸了就拿出黄瓜啃一根,在山里没人挑吃得好不好,早就累得顾不上什么,只想快点填饱肚子,何况有咸鸭蛋吃也不差了。 黄瓜是早晨现摘的,吃着脆甜还解渴。 下午仍是爬树、打松子,这进山一日,大多数时候只能专心做一件事,没法既打松子,又采灵芝,又挖草药,更别提寻山参了。 假如是正经进山挖参,那真是必须打起精神一寸寸的摸过去,任何一棵草都不放过,不然说不准山参就在你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霍凌想挣钱,也知晓他大哥和林长岁两口子亦是这个想法,是以早就说好,会专门空出两天进山找参,找得着最好,找不着也不强求。 以霍凌的经验,基本年年都是能找到的,只是不一定够得上能挖的年数。 参籽落地,几十年方长成,多少人的半辈子乃至一辈子就过去了。 连着三日,日日进山打松子,收成不定。 今年确实是松子的小年,霍凌和霍峰好几次辛苦爬上一棵树,能戳得到的松果不过十几枚,实在是让人丧气。 好在也有多的时候,平衡一番,多则一日四五百,少时也有三百。 只是单把松果带回来还不算结束,松果占地方,要想带下山去卖,还要把松子取出来才好。 取松子的方法说简单也简单,可也是真的费力气,需要用木棒把松果挨个砸碎。 砸的时候松果壳的碎渣飞溅得满地都是,时不时还往人脸上崩,颜祺和肖明明都是第一次做这事,开始时要么砸到手,要么半天砸不碎,后来才慢慢掌握要领。 赶山客只卖生松子,省了炒熟的一步,不过为了自家人吃着方便,晚上吃完晚食,霍凌进灶屋用大铁锅炒了五斤新松子出来。 松子在锅里受热开口,拿出来晾凉后轻轻一剥就能打开,白龙山的松子个头比较大,搓去那层皮之后是微微泛黄的米白色,吃在嘴里一股油润的果仁香。 肖明明坐在颜祺旁边,小声道:“我小时候觉得香油就是最香的东西了,但吃着没味道,这个松子简直比香油还香。” 四时赶山记 第54节 剥松子剥得多了,仿佛连手指尖都是油光光的。 霍凌看他俩面前的松子越来越少,壳子越来越多,又抓了一把新的放过来。 “到下个月,还有野核桃、榛子和栗子,关外天冷,入冬后能吃的零嘴也就这些了,家家都要备上,年节里走动时好待客。” 不过这些比起松子就没那么值钱,不用进深山也有,家家户户都会背着筐出来捡。 核桃和榛子直接就能吃,栗子能炖肉、炖鸡,或是丢进火盆里烤。 他提起水壶,给在座几人添了一圈水,坐下时被小哥儿碰了碰手指,接着一小把松子落在掌心。 颜祺小声道:“我看你都没怎么吃。” 霍凌其实是懒得剥,松子太小,他吃着觉得不过瘾,还是更喜欢吃榛子,连栗子和核桃都嫌麻烦。 现在有夫郎帮着剥好,他半点没客气,一把全填在嘴里嚼了嚼,咽下去道:“好香。” 颜祺扬起唇角,低头继续剥起来。 这个东西不当饭吃,以及也许是平日里饭食都吃得好,荤腥油水足够,松子吃多了他隐约觉得有点腻。 相比自己吃,还是剥给霍凌吃更有意思。 霍凌一晚上被投喂了好几把松子,吃到最后打嗝都是松子味。 —— 七天过去,院子里晒的生松子已有将近二百斤了。 霍凌拿出家里的麻布口袋,把松子分了三袋,到时下山时他们三个汉子背着,两个小哥儿就背些更轻省的干货,像是几样灵芝、各色蘑菇、草药和山果。 草药当中不算快过了季节的天麻,另还有一种红果子,叫做五味子的,也是近来才刚挂红,到了采摘的时候。 这种果子看着红通通的,总让人觉得味道当是不差,实则肉酸核苦,余味还泛着咸,难吃得很。 唯有作为药材的时候是喜人的,当地人多是直接晒干了泡水或是泡酒喝,言说能补元气,也有拿鲜果蒸了,加蜜熬成膏的方子,能治肺虚咳嗽。 假如卖给药铺,药铺还会专门用醋或者酒炮制,炮制完了方能入药。 五味子在树上时是成串垂下,大小如葡萄,他们直接用剪刀或是小刀割断果梗,一摘就是沉甸甸的一捧,连着叶子带走,不会很快坏掉,临下山这几日里正好晒一晒。 “到时家里留一些,你泡水的时候抓一把,要是觉得不好喝,就加点蜂蜜。” 白龙山的野蜂蜜基本是椴树蜜,老道的赶山客能跟着采蜜的蜜蜂找到蜂巢,循着技巧取蜜,不过不会全部取走,总还要给蜜蜂留上一些。 如霍凌,他不靠这个赚银钱,差不多每次只取一半。 但掏野蜜除了要防备着蜜蜂蛰,还要避开偷蜜吃的熊瞎子。 野蜂蜜一年之内要吃完,再多放滋味就跑了,故而上两个月里霍凌又去林子里掏了几个蜂巢,凑了几罐今年的新蜜出来,但因次次下山带的东西都很多,新蜜始终在山里放着。 “到时咱们留一罐,给大哥大嫂一罐,送林家的暂且不给,等过年时再给,也有个由头,省的又推来推去。” 在人情世故上,霍凌一向想得周全,颜祺点头记下。 霍家人丁寥落,走动的人家本就不多,本村里便是村长周家,年年上门,外村就是舅舅家。 今年霍凌娶了颜祺,也只多了个林家。 对于颜祺这等新夫郎,算是好事,不需过年时应付各路亲戚,舅家他是见过的,都是好相与的人,霍凌之前说过年时要去给舅舅拜年,他并不紧张,还有些期待。 因他没了亲人,以后霍凌的亲人便也是他的亲人。 …… 上山数日,前院渐渐给占满了,只留了中间一条能走路的空地,两侧或是架子上笸箩里晒着松子,或是地上草席上摆着五味子。 包括房檐下也是成串的蘑菇和天麻,风吹来麻绳轻晃,相对干硬一点的天麻相互碰撞发出轻响,在夜里听来甚至有几分催眠的意味。 眼看山货采得差不多,再多的话一趟怕是也背不下去,硬往背篓里塞只恐把东西压坏,霍凌便说最后几天只管翻晒,白日里旁的什么都不管,专心去林子里寻山参。 第54章 参兜子 入山挖参前, 霍凌摘下了挂在墙上的参兜子。 不过去年用的时候,外面这个布兜子就有点旧了,今年拿下来时上面的绳子更是直接发出“滋啦”一声响, 将断未断。 颜祺搬出针线筐子, 穿针之前把空了的布兜子里外里检查一番道:“不止这个地方, 别的地方也要缝一缝。” 他眉头微蹙道:“不如直接做个新的。” “用了好多年了,是该换一个, 只是以前年年都凑合。” 从布兜子上的层层补丁,就能看得出霍凌的凑合,简单的针线他也是会的,只是针脚没那么好看, 而且只会打补丁,不会缝新的布兜子。 颜祺找出线团, 绕出一小截穿进针眼,拿起布兜仔细缝起来。 霍凌则开始清点从布兜子里拿出来的一排工具, 有些是铁制的, 他放在磨刀石上挨个打磨,再用软布擦干净,还有些是骨制的, 因为年份日久而泛黄。 颜祺没多久就缝好了快断掉的带子,还顺便把另一头的带子也重新加固了一下。 这种用不了几针的事他做的很快,在霍凌看来就是手指翻了几个花就结束了, 到颜祺用牙把线头咬断的时候,他都没反应过来。 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盯着颜祺看, 以至于后者也跟着愣了一下。 霍凌率先回过神,端着手里的一堆,示意颜祺凑近些。 “给你看看霍家的宝贝, 这些都是从我爷那辈传下来的。” 面前的一排,用霍凌的话说,都是挖参的工具,虽说每一次进山,不是全都用得上,可总要全都带着。 霍凌问他,“你不是在山下见过咱家那根参?” 颜祺点头。 霍凌在家藏了一根“灯台子”参,放在一个木头盒子里,拿出来给颜祺看过。 颜祺还记得那根参细细的,和手指头差不多,不算参须子的话也没有多长,怪不得说野山参难长,几十年往上的才能入药。 三十年只能长成一根手指头,要是再嫩些,怕是也没什么吃头。 “你想想,那些参须子是不是比头发丝也粗不了多少,要想一根须子不断地挖出来,就得靠这些。” 霍凌挨个拿起来给颜祺看,这些工具长得和种地的农具差不多,只是个头都做的很小,可以放进斜跨的参兜子里。 小镐头用来挖土,小铁耙用来耙石头,小剪刀用来剪碍事的杂草根,小斧头用来砍树根,还有一大一小两把短刀,一把像砍柴的砍刀,一把像割麦子的弯头镰刀。 要说这些颜祺多少还能看得出用途,另外两根其貌不扬的签子,就是半点猜不透了。 “这又是做什么的?” 拿起来之前,他以为这根签子是木头的,到手才发现是和自己头上簪子一样的骨头。 “拨参须子的,等把旁边的碎石土块草根都清走,就用这两个一点点把参拨出来。” 之所以用骨头,一个是容易得,一个是不易朽坏,而且骨头可以打磨得足够光滑,用得越久,越不容易伤到参须。 这么一套物件,除了两根签子外用的都是沉甸甸的铁疙瘩,因保养得当,可想而知多贵重,毕竟除了金疙瘩、银疙瘩,铁疙瘩就是乡下人能接触到的最值钱的东西,和铁锅一样能传家。 “我有空就拿出来擦一擦,时不时抹点油,这是我爹教给我的。” 颜祺把骨签子放回原处,下意识道:“看着不像是爷奶那辈的东西,还能往下传。” “嗯,毕竟一年到头用不上两回,没什么磨损。” 他把工具挨个放回参兜子,兜子里还垫了一把乌拉草,“到时候咱俩再传给孩子。” 不管到时候他和颜祺的孩子还想不想当赶山客,东西传下去就是个念想。 回想当初他爹去世时把东西留下,也没想到霍凌真的会接过衣钵。 他们在屋里整理东西,院子里的人也没闲着。 霍峰正指点林长岁用木贼草打磨两根木棍子,这东西叫索宝棍,是挖参人进山时带的,找参时要靠它探路,与同行人分开时也能靠它联络。 一般有经验的挖参人自己都有,颜祺的那根霍凌早就做好,而今年林长岁和肖明明是第一次来,所以从上山起,霍凌就在帮他们寻觅适合做索宝棍的树枝,林长岁得了空就去院子里削木头。 削到今天,已经到了收尾的时候,木棍摸起来已经颇为光滑,不会刺到手。 接着肖明明捧出十枚铜钱,用红绳分别拴在两根棍子上,一拿起来,铜钱相撞,叮当作响。 此次上山,他俩都学到了不少东西,尤其是很多赶山客的规矩和技巧。 这些东西,按理说要么是家传,要么就要正式拜师才能学到,然而霍凌也好,霍峰也好,都不藏私,有什么说什么,听得他俩都有些惭愧,觉得没什么能报答的。 霍凌却没有多余的叮嘱,只一条,就是让林长岁和肖明明下山后少对旁人说在山里的事。 进山能赚钱的事谁不知道,霍凌从前不开带人进山的口子也是怕麻烦,来的人要是多了,他即使依旧不会答应,挨个应付也挺烦的。 别的不说,这点上林家两口子的人品还是信得过。 因为明天又是在山里从早待到晚的一天,傍晚时烧了几锅热水,几人轮着洗澡,为了省水和省时间,除了霍峰,剩下四人都是分成两对一起去的。 虽说颜祺和肖明明一起洗也不是不行,但霍凌和林长岁显然并不太能适应和对方光着膀子大眼瞪小眼。 他们两个都是比较独来独往的人,要是夏天脱了衣裳在河里洗也就算了,在同一间屋子里实在奇怪。 霍凌站在旁边用丝瓜瓤搓澡,颜祺则因为怕冷,在身上披了块布,坐在一个小凳子上用皂角搓头发。 霍凌不经意间撇到小哥儿的膝盖,上面添了个青紫色的印子,让他立刻把丝瓜瓤丢到一旁,伸手轻轻拨了一下对方的膝盖。 颜祺被他吓了一跳,不是因为霍凌突然靠近,而是在这种时候被碰了膝盖。 一下子让他想起很多不该在这时想的事。 加上因为在低着头洗头发,他不得不把挡在面前的头发丝一把抓住,拂到一旁,才看清霍凌在干什么。 “这是哪天弄的?” 霍凌人高马大地蹲在颜祺面前,轻轻摸着那一小块淤紫,眉头拧成疙瘩。 “我也不知道,也是刚刚脱了衣裳才发现,估计是哪天不小心磕了一下,不疼。” 在山上行走,有个磕磕碰碰实在太常见了,而有些人就是容易留印子,就是看着吓人,实际自己没有感觉。 霍凌也懂这个道理,只是看着心疼。 而他蹲得久了,好似忘了自己身上一块布也没有,颜祺不小心瞥见什么,赶紧拿头发挡住脸,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只可惜逃得过这桩,没逃过下桩。 …… 四时赶山记 第55节 松开手时,颜祺觉得自己手掌心都要着火了,洗了好几次才洗干净。 霍凌也洗了洗手,又拿着沾湿的布巾擦了擦小哥儿的肚皮还有更往上一点的地方。 颜祺红着脸,接过布巾说自己来。 本来澡都要洗完了,他的预感还是成了真,就知素了好多日的汉子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 两人挤在一起没羞没臊地忙了一阵,要说舒服也确实舒服,颜祺甚至舒服到现在就有点犯困。 这般做的结果是晚上回了屋,颜祺躺下没多久就睡熟了,转过一夜,早上见到霍凌,发觉对方精神也很好。 —— 天大亮时,五人整装待发。 霍凌事先选好了今天要去的山头,从早探到晚,要花好几个时辰的时间。 之所以选这里,是因为他记得多年前曾在这里看到过没长成的二甲子参,算算年头,要是留到今年,也到了能挖的时候。 只是参不一定还在,哪怕还在,也不一定能找到。 有时有些外村的赶山客也会顺着山路摸到霍凌的地界上,也许已经把参挖走,这个是挡不住的,也没必要挡,只要不是贴到对方的家门口,赶山客和猎户不同,都不讲究所谓的地盘。 因最早赶山就是个拉帮结伙做的营生,在山里遇见人,不会觉得对方是来抢生意的,只会觉得人多了这片林子反倒更安全。 不算人的话,野兽也会啃山参叶子,鸟雀则会吃人参籽,或是正巧把那片地的草都刨出来吃草根。 它们可分不清什么值钱,什么不值钱,为了觅食什么都能吃。 因为这个缘故,靠近人参的草丛里还常有蛇,它们盘踞在附近,是为了捕食被人参香气吸引来的猎物。 这时就显出索宝棍的重要,上面铜钱的响声在人听来不算多明显,在灵敏的野兽耳里却是十分刺耳的,远远听见就会避开。 到了山坡下,霍凌最后说了一次今天的分工,这也是参把头之所以存在的原因。 上山寻参绝不是漫无目的的乱转,那样的话找上一年半载也找不到一片参叶子。 因这次除了霍峰,包括颜祺在内都是初次来的“外行”,霍凌特地说得细致了些。 他举着棍子,沿着山坡下的一段路,比划了一道线,示意几人分别站到固定的位置,然后抬起棍子朝山坡扬了扬。 “咱们五人排成一排,左右的距离就是两根棍子长。” 他用棍子点了点地,“低头寻参时,棍子左右摆,眼睛跟着棍子尖走,棍子指到哪里,眼睛就看到哪里,这样便不会错过。” 进山寻参,就叫“压山”,即是说一行人一寸寸地压过去、扫过去。 “谁发现了,就喊一嗓子,但要紧看好了,别把参幌子看成是参,拿不准的话就喊我。” 参幌子其实就是山茄子,春季里能当野菜吃,叶子长得和山参很像。 老道的赶山客是不会认错的,多是刚上手的人容易看错,其实发现山茄子不是坏事,说不准野参就在附近。 但防的是认错后喊出口,结果走到面前发现不是。 按照老规矩,哪怕发现认错了,也必须把参幌子挖出来“抬下山”,打道回府,今日就算是白来了。 野参难得,相应的规矩也多,有些流传久了,没人知晓为何如此,但依旧遵循。 高山有灵,谁都怕不小心冲撞到什么,砸了自己的饭碗。 第55章 吃烤鱼 没进山找过参的人, 是想象不出这件事的艰难之处的。 山中草木遍地,高低错落,尤其现在过了花季, 望着就是绿油油的一大片。 而山参的叶子也没什么稀奇, 一个不留神就很容易错过。 不过几代赶山客流传下来的做法还是管用的, 颜祺左边是霍凌,右边是肖明明, 都隔着两根棍子的距离,他本以为自己会走神,实则按照霍凌所说,眼睛跟着棍子尖走, 真的能做到专心致志,一寸一寸地看过去。 此时除了霍峰和霍凌, 剩下三人心里都牢记着参叶子的模样,走得有些慢, 生怕错过, 霍凌和霍峰就要快一些,但看得出他们两个也有意放慢步子。 毕竟在山里行走,相隔太远就意味着危险。 为了避免大个儿和黄芽儿乱跑扰乱视线, 两只狗是一左一右分开走的,各自站在他们队伍的最边缘,一个跟着霍峰, 一个跟着霍凌。 因为都是公狗,每走一段路就能看见它们两个抬腿冲着树根下撒尿, 既是标记,也能驱赶想要靠近的一些野兽。 “叮铃,叮铃。” 和以往几日的赶山不同, 今天大家都很是安静,山风之间唯闻铜钱相碰。 即使如此,没人觉得枯燥。 要知道哪怕是一株最不值钱的“灯台子”,也能换十几两银子,一家三口人省吃俭用的话,十几两足够花上一年的。 就像有人在山上撒了把银子,让你去捡,说好捡到了就归你,大约换了谁来都能沉下性子慢慢找的。 走了快一个时辰,还没什么收获,连参幌子都没瞧见,翻过山坡后正好有一道山溪连着小瀑布跃然眼前,霍凌指了指临水的平地。 “在这歇歇脚,正好打些水。” 山地上总会有凸起的石头,扫一扫就能坐。 三个汉子拿着水囊去打满了水,顺便洗了把脸,接着换颜祺和肖明明也去洗了洗。 大个儿和黄芽儿等人用完了水,才凑上来找了个地方站稳,把嘴筒子探进水里舔着大口喝起来。 接下来的一整日都是一样的行程,霍凌定方位,五人一起压山,在响动的铜钱里搜寻着山参的踪迹。 然而到了下午,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天黑的时候,依旧没有收获。 看来之前瞧见的参确实是没有了,不是被野兽踩没了,就是被刨出来啃了。 “准备回去了,晚了看不清山路,明天再来。” 霍凌对此很是淡然,找山参本就是靠运气的事,有的是人日日进山,整个参季都过去了依旧一无所获。 因这事本就难得,大家倒也没多灰心,下山路上还爬上树戳了一对猴头菇,摘完了一棵倒木上的木耳,揪到了两把腰子草。 晚上到家,在门前山溪提了渔网出来,里面有条挺大的鱼在扑腾,力气很大,霍凌觉得要是晚来一会儿估计就能把网撞破跑了。 “这鱼肯定是吃肉的,长这么大。” 颜祺蹲下来看着那条缠在网里的鱼,用张开的手掌比了比,足有三个手掌那么长。 “细鳞,什么都吃,虫子、虫合虫莫、比自己小点的鱼,能吞的都敢吃。” 细鳞算是山溪里少见的大鱼,别的鱼最多长到三四寸长,不比这个,捉一条够好几个人吃一顿的。 霍凌扯了水草穿过鱼嘴,让两个小哥儿摸了摸鱼身子,细鳞之所以叫细鳞,就是鱼鳞很细的意思,但是没到可以不刮鳞就吃的地步。 因为鱼鳞细小,刮起来还挺麻烦,这里的人都习惯抹点醋,过一阵再刮,鱼鳞就会变软,还不容易伤到鱼肉。 “好久没吃到这口了。” 霍峰见网里得了细鳞,很是高兴道:“今晚就吃这个。” 霍凌想了想道:“直接烤了吧,在院子里架个火,吃得也热闹。” “烤鱼好。” 霍峰招呼林长岁道:“我俩去找几根树枝子,削了搭个烤架子。” 另外网里还有一些小杂鱼,霍凌挑着刺少的,一会儿蒸了拌点苞米面喂狗,刺多的就丢回了水里。 横竖不好吃,不如给它们留条活路。 颜祺在溪水边停了停,向前探着看了两眼道:“咱们下山前是不是要捉蝲蛄?” 霍凌点头,“到时候捉,你要现在想吃,捉上一顿的也不麻烦。” 蝲蛄只有在很清澈的水里才有,这点和细鳞差不多,而且水越清,肉越嫩,掰开以后从头到尾都是干干净净的,只用清水煮一下就很鲜。 愿意费工夫的,就做成蝲蛄豆腐,在关外家家都会做这道菜。 因为是媳妇开的口,霍峰早就惦记着捉蝲蛄,谁忘了他也不能忘。 没有旁人在,颜祺闻言笑道:“到时候再说,今天都累了,反正咱们常在山里,想吃什么时候都能捉。” 细鳞刮鳞,剪开肚子扯掉内脏,里外抹上盐,撒上一点酒和葱姜,淋上酱油腌了一阵后,才由霍凌拿着去院子里烤。 林长岁递来他们削好的树枝,长度足够,正好从鱼嘴穿进去,另一头从鱼尾巴冒出来,前后长出的一节正好架在简陋的烤架上。 山里蚊子多,不过靠近火堆的地方有烟,蚊子都被熏跑了,他们又在附近丢了几块老牛肝。 余下的人同样兴致勃勃,在旁边各自举着生肉串,在靠近火的上方烤着。 烤架做都做了,他们不打算只烤鱼,又出去转了一圈,拿弹弓打了两只野兔,剥了皮切成肉块,串起来烤。 因为用的树枝子比较粗,肉块切得也比较大,大概一人吃两串就差不多了,还有完整的兔腿,是额外分开烤的。 担心光吃肉吃不饱,锅里还有个蘑菇鸡蛋汤,烙了几个苞米饼子。 霍凌翻了翻鱼,上面抹了油,鱼皮略微烤卷后油花滴下来,落在火里爆出火星。 “要是让英子知道了,肯定闹,怪咱们不带着她一起。” 霍峰笑道:“等下山回家,咱在家也这么烤一回。” 过了一阵鱼肉烤熟,飘出香味,等稍微放凉一点后霍凌拿进灶屋,用刀剁成几块,方便分着吃。 外面的鱼皮烤得发脆,里面的鱼肉却仍旧是雪白不柴的样子,甚至还有几分多汁。 腌料的滋味基本只在鱼皮上,没有太多的渗入鱼肉,可鱼本身的鲜味就已足够好吃了。 单独一个鱼头留给颜祺,小哥儿拿筷子把鱼眼睛挑出来,送到霍凌的嘴边。 一条鱼两只眼睛,他们一人一只,其实鱼眼睛没什么能吃的地方,就是尝个滋味,中间的白色眼珠子还硬邦邦的咬不动。 不过任它什么东西,只要是这么分着吃的,就好似变得很香。 就连大个儿和黄芽儿也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明明刚刚已经吃过兔肉,还分了个兔腿。 于是霍凌掰开窝头,在鱼身上抹了抹沾了点咸味,连着一口鱼肉分给它俩。 这么大小的一块,给狗吃基本就是直接吞了,都尝不到味,但大个儿和黄芽儿也不缺吃的,吃完就舔舔嘴,心满意足地溜达走了。 “山里的星星真亮。” 一顿饭在院子里吃完,几人开始灭火,拆架子,期间肖明明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由衷感慨了一句。 四时赶山记 第56节 霍凌拿水浇灭火星,看了一眼他和林长岁,开口道:“你们两个要是觉得在山里也不错,不如趁着没生孩子,进山赚上两年钱。” 这口饭不是谁都能吃的,不过就这几天的观察,他觉得林长岁和肖明明还算是合适。 霍峰闻言抬了下眼皮,好像有些意外霍凌会这么说,不过也没插嘴,拎着拆下来的一堆树枝子,送去灶屋里烧火了。 颜祺同时看向肖明明,后者和林长岁一样震惊。 林长岁结巴道:“我俩,进,进山?行,行吗?” “没什么不行的。” 霍凌的话有两层意思,一层是让他们自己决定,一层是表态,这片山不是他自己的,任谁进山谋生,都不算是抢饭碗。 不要说他爷那辈,就是他爹那辈,这一片山腰上除了霍家还有另外两家人,到现在院子还在,往远处走一走还能看见,只是破败不堪,因为用不上,也没上来休整过。 霍凌有两次补围墙和屋顶,还去那边捡过石头和瓦片。 林长岁和肖明明之后显然因此陷入思索,连话都变少了。 不过在山里都是分开睡的,小两口也没什么商量的时间,估计要下山后才能琢磨出个一二三来。 同样的,这天晚上颜祺也没机会单独问霍凌,为什么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 两人只在门前拉了拉手,就各自回屋里睡觉了。 …… 进山寻参的最后一天,霍凌带人来到了那块他爹留下的“老兆头”所在的林子。 霍峰事先就知道,只是许久没来过了。 “那老兆头下要是冒了参,估计年头也不太够。” “是不够,不过附近可能有别的参籽。” 若是有,按理说早就在了,但之前没有认真找过,说不定的确有,只是没有注意到。 寻参就是这样,但凡有一点希望都要试一试,横财哪里是那么容易发的。 五人配合了几天,已经可以熟练地排开阵型,铜钱的声响回荡了许久。 路过老兆头时,皆停下来专门拜了拜。 霍凌点了三根香,霍峰往树下倒了一些酒。 因是专门进山挖参的,遇见老兆头时必须要认真祭拜,无论上面留的是谁的名字,哪怕是素不相识,也要供点香火。 等到香灰燃尽,没了火星,霍凌才带路继续前进。 而颜祺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是头一个发现“棒槌”的人。 他不敢大声喊出来,生怕认错炸了山,只得按照霍凌的叮嘱,用力把索宝棍插到那株叶子旁边的空地上,然后唤人来看。 霍凌很快走到跟前,瞄了一眼,当即断定道:“是棒槌。” 第56章 大丰收 “哎呦, 是个灯台子。” 霍峰冲颜祺竖起大拇指,“你这第一回,开门红啊。” 颜祺笑了笑, 肖明明和林长岁也结伴走来, 一齐蹲在地上看参。 只见霍凌从参兜子里拿出“棒槌锁”, 也就是一根两头连着铜钱的红绳,一头系在索宝棍上, 一头轻轻系在参叶子上,接着才打量四周,简单判断后摸出一把小号的镐头,在手里轻抛一下。 山参周围的泥土很快被刨松, 容易拔的野草都徒手拔掉,理出一片空地来。 当中的山参绿叶亭亭, 面对着盼了好几日的东西,几人都一边压着心头喜悦, 一边耐着性子等霍凌挖参。 这是个细致活, 快则半个时辰,慢则一个时辰,确定不需要帮忙后, 霍峰带着林长岁和肖明明去附近转转,打算看看有没有别的山货,顺便带走了大个儿。 跟霍峰一家不算太熟的黄芽儿留在原地, 守着霍凌和颜祺。 霍凌人高马大一汉子,现在几乎是趴在地上小心刨土, 颜祺守着参兜子给他递东西,一会儿就要换一个,半点马虎不得。 刨两下土遇见了石头, 或是遇见了草根,都要清掉,越往下越难,还要提防着除草根时伤到参须。 周遭安安静静,黄芽儿凑近闻了几次,见主人没工夫搭理自己,便老实地站在高一点的地方警戒,时不时左右看一看。 面前的土坑越挖越深,霍凌是先顺着参的长势直直往下挖,为的是让整株参的侧面露出来,此时已能看到参须又细又长,扎根于土中,头顶绿叶葱郁,泥下长须蜿蜒。 一想到这株参已经在这里静静生长了几十年,岁数比自己和霍凌都要大了,颜祺不免有些动容。 之后再挖起来就要容易一些,霍凌不再用别的工具,单用鹿骨签子,趴在地上一点点剃着参须。 差不多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所有的参须都已经和泥土分离,而霍峰他们也回来了。 “这是成了?”他问。 “成了。” 霍峰一行三人出去采了些山货回来,此外还有一张从树上揭下来的绿色苔藓,这是包参用的,他找了几棵树才找到一张合适的。 用这个把参裹紧了带下山,到集市上卖时都还带着新鲜的土腥气。 “抬棒槌咯——” 山参入了苔藓,打成一个小小的包袱,霍凌解开“棒槌锁”,收好参兜子。 虽说苔藓包袱很小,在场的五人依旧各自伸手抬了一下,最后将其小心放入背篓。 而到了这一步还没结束,霍凌挑准了离参最近的一棵树,拿出匕首开始割树皮。 颜祺恍然,意识到这次轮到他们在林子里留下“老兆头”了。 想来还有几分不真实。 刚剥下来的树皮里面还是白兮兮的,这时是写不上字的,需用烟熏黑了才行。 霍峰小心护着火苗,吹灭后只留道道青烟。 霍凌举起匕首,先画了五个叉,然后换了一行,刻下三个横杠,意为五个人找到了一株三叶棒槌。 最后他又在角落里画了一个小圆圈,而这个小圆圈的上方,紧挨着的左右两侧另有两个尖角的图案。 颜祺没见过这个记号,疑惑道:“这是什么意思?” 霍峰看他一眼,“老二没跟你说过?” 颜祺摇头。 霍峰乐道:“估计不好意思说吧。” 霍凌听到两人的对话,干咳一嗓道:“这是……我的记号,只要是我刻的老兆头,都会画一个这个。” 颜祺很想问一句这个记号的来历,但看久了,又有点眼熟。 “不会是大个儿吧?” 一个圆圈,上面顶两个像是耳朵的东西,可不就是只狗么? 霍凌浅笑着点点头,想了想又把匕首换了个方向,将刀尖对着自己。 “来都来了,咱们一人留一笔吧。” “老兆头”是指示后来人的,不出意外的话或许能在山林树干中留存几十年的,能在偌大的白龙山中留下点独属于自己的记号,想想还是颇令人振奋。 肖明明不由问:“这合规矩么?” “规矩也没那么死。” 霍峰接话道:“其实挺多赶山客都有自己的记号,只是外人很难注意到。” 霍峰第一个拿到匕首,画了个长条状的东西,上下也有两个突出来的尖角,他解释说这是只鸟。 “以前我和老二在山里疯跑时,就到处刻这个玩儿了。” 匕首给到颜祺时,他一时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图案,冥思苦想片刻,试着画了条鱼,就是歪歪扭扭的,换了别人确实看不出来,连他自己都笑了。 之后是肖明明,他画了朵小花,林长岁抓了半天脑袋,在夫郎的小花旁边刻了三根草,其实就是三根挨在一起的斜线。 这一串图案比起上面的标记,都要小很多,贴着边缘,但都刻得很深,手指摸上去有很明显的纹路。 像是颜祺和肖明明力气没那么大,霍凌还顺手帮着补了一下,只有足够深,留存的时间才能足够长,不然过不了几年,风吹日晒之下就会磨平,木头毕竟没有石头那么结实。 晚些时候,山参进了家门,又被放在桌子上看了一回。 霍凌估了估价钱道:“这时节的灯台子,最少也能卖十五两。” 挖参讲究多,去单回双,在“兆头”上留下几人的记号,卖的银钱就要分作几份。 林长岁和肖明明虽是拜了霍凌当“把头”进来的,但这份钱霍凌不会分成。 如果按照十五两算,他和颜祺与林家各拿六两,大哥霍峰得三两。 不过具体能卖多少,还要等下山赶集时才知晓。 —— 溪水潺潺,明日就要下山,他们赶在那之前下水捉蝲蛄。 汉子们全都光着膀子,两个小哥儿也把衣袖和裤腿挽得高高的,不然全都湿透了容易着凉。 蝲蛄易寻,一眼望到底的溪水中随处可见,正是肥嫩之时,相比在山里找山货,在水里捉蝲蛄简直像是白送一样。 霍凌翻开一块石头,从里面揪住一大一小两个,捉蝲蛄要捏身子,不然容易被前面的两只小钳子夹到手。 霍峰是惦记着叶素萍想吃,霍凌和林长岁同样想着,他们的夫郎还没吃过这一口,说是老家没有。 他们那里能从水里捉到的基本是一些杂鱼杂虾,要么就是水田里的泥鳅。 是以三个汉子都捉得起劲,各个头也不抬,话都顾不上说。 颜祺和肖明明也想专心找蝲蛄,捉这个还是很有意思的,在溪水里走来走去,翻动石头的时候像是在寻宝。 水里时不时还有鱼撞着人的小腿和脚腕游过,留下滑溜溜,冰冰凉的触感。 只是大个儿和黄芽儿有些玩疯了,不敢去招惹霍凌,就单围着颜祺转,一会儿进水一会儿出水,抖毛时把水搞得到处都是。 “大个儿,黄芽儿,听话!” 霍凌听到后面的声响,随手捡了根落在岸上的树枝,指着它俩说罢,又指了指岸上。 四时赶山记 第57节 “都给我上去!” 从小到大,大个儿几乎没在霍凌手里挨过打,但提起树枝它们依旧知道害怕。 两只狗夹着尾巴上岸,湿漉漉的模样加可怜兮兮的眼神,看得颜祺哭笑不得。 过了一阵子他觉得水里有点冷,先上了岸,拿了只蝲蛄逗狗,黄芽儿凑得太近,鼻头被蝲蛄钳子夹了一下。 它“嗷”地叫出来,后退了好几步,怎么叫也不肯上前。 还是霍凌上岸时路过黄芽儿身边,揪着它后颈皮,硬是拉到面前看了看鼻头,搓了两下后同颜祺道:“没事,油皮都没破。” 几人把手里捉到的蝲蛄都倒到同一个盆里,密密麻麻的,差不多有七八十只。 五个人吃一顿是够了,不过还要留出带下山的。 为此又前后下了两次水,最后的一次霍凌没让颜祺跟着,家门前的这条溪水都摸干净了,还想捉的话就要走远。 “那我们留下做饭,等你们回来吃现成的。” 两个哥儿洗菜择菜,吃的都是院里采的,山上挖的。 一道酱烧红蘑,一道蒜蓉苦菜,还用木耳炒了个鸡蛋。 这次人多,带上山的鸡蛋也多,还剩下不少,本就是慢慢攒的,担心多放一阵坏了,故而颜祺狠狠心,一顿炒了三个,吃完了还有最后三个,预备留着明天早上摊蛋饼。 荤的菜就是白灼蝲蛄,蝲蛄豆腐其实用不着豆腐,在山上也能做,但做起来有些麻烦,颜祺拿不准,怕糟蹋了东西,想来还是留着下山再吃。 霍凌的意思也是让他俩先尝一顿原汁原味的,保准吃一次就再也忘不了。 听说好些外地来的走商都要赶着这时节来关外吃蝲蛄,这东西没法带走,想吃只能在这里吃,可不各个都惦记着。 天将暗时,霍凌几人匆匆而返,收获甚丰。 打眼一看,桶里至少有百来只蝲蛄。 “到时候我们家留一半,剩下一半长岁你拿回家去,也让婶子尝尝。” 林长岁一个劲摆手,“不,不用。” “一起捉的,怎么不用,不用算我和小祺那份,我俩守着山,想吃多少都有。” 定下这事,便洗洗手洗把脸进屋吃饭,清水煮过的蝲蛄拿在手里掀掉壳子,露出里面肥嘟嘟的虾肉,顺着尾巴那头一口咬掉,实在是满足得很。 “怎么样,好吃么?” 霍凌给颜祺剥了好几个,后者一直吃着,但面前碗里剥好的也没断过。 小哥儿一边嚼一边点头,一侧腮帮子有点鼓鼓的。 “好吃。” 第57章 汆蝲蛄 五人吃了个肚饱, 趁天还亮着,收拾起要带下山的东西。 进山十来日,最早采回的一批蘑菇已经晒到干透, 后来倒也零星摘了一些鲜蘑回来, 不过数量没那么多, 三家人商量了一下,都不打算卖了, 各自带回家去,或是吃新鲜的,或是晒干了当冬日口粮,虽说没卖钱, 可也省了钱,道理都是一样的。 只是这两样要分开放, 不得让干蘑菇沾了鲜蘑的水汽。 山货里最不占地方的是五味子,本就不大的果子晒干后只剩小小的一粒, 抓一把都能从指缝里漏出去, 颜色却是更好看的,变作宝石一般剔透偏深的红。 这几天但凡是在家里,众人喝的水都不是白开水了, 要么泡五味子,要么泡桦树茸,不说别的, 确实日日干活都挺有劲的,晚上睡觉睡得也安稳。 这些个山货草药能在山下集上卖出好价钱, 定是效用上不作假的,不然那些个花钱买的也不是傻子。 “老二,这麻袋下面漏了, 你看是补补还是再拿一个,还有新的没?” 霍峰和林长岁在院子里搬动事先装好的三大袋子松子,没成想其中一个刚搬起来就破了底,松子从里面掉出洒了一地。 两人赶紧松手放回原处,蹲下来用手往回搂。 霍凌闻声而来,看了一眼那麻袋底道:“还有,不过都不如这个结实,我特地挑了这三个厚口袋装松子的。” 他想想道:“要么还是拆个麻布片子补一补。” “也行。” 麻袋这东西镇上有卖现成的,但是为了省钱,村户人一般都是买粗麻布自己回来缝。 缝麻袋用的针线和缝衣服的不一样,像是霍凌他们都是用骨针穿麻绳,如今补麻袋也要用这个。 两兄弟到杂屋里找了一个破麻袋出来,破烂东西常是有用的,因此哪怕破了也留下不扔。 把破麻袋能用的地方裁成几块方布补丁,像是补衣服一样补到先前的麻袋上。 为了足够结实,这次缝了两层。 “再用最后一次,回头我去镇上扛一匹粗麻布回来,再制些新麻袋。” 补好后,三个汉子轮流拎起麻袋试了试,上下掂了两下依旧不漏,就知是合用了。 一些零散的山货,例如几串子天麻、几捧各色灵芝还有干木耳、猴头菇、腰子草等,则由两个小哥儿分门别类地放好,有些用树皮、苔藓裹着,有些放在单独的布兜子里,或是用细树皮捆扎。 因山货够多,霍凌这次在山上没多费心去捉野物,莫忘了还有一株“棒槌”在,这趟进山已算是不白来。 晚间熄了灯,颜祺和肖明明脑袋挨着脑袋小声说话。 一想到明晚便不能这般凑在一起睡了,还有些舍不得。 而那些个山中趣事,和肖明明在山下时从婆母和邻里口中听到的家长里短,却是说了这么久了也没说完。 譬如今晚,说着说着就扯到了新的。 “你是说郑婆子家的那个二闺女,不是她亲生的?” 颜祺翻了个身,不可置信道:“那是哪来的?” 郑婆子其人,算是颜祺和肖明明嫁入下山村之后最先记住的几个人之一。 这婆子当初在官媒和村人面前,对着他俩指手画脚,又是不好生养,又是多病的赔钱货,横挑鼻子竖挑眼。 挑到最后,现今霍家和林家两个汉子娶了夫郎,日子都过许久了,她那小儿子仍没说到合适的亲事。 气得她看见路过的狗都恨不得踹两脚,成日端着盆在家门口择豆角,择几根就往地上啐一口,指天骂地的。 试问这般名声传出去,还有谁敢嫁,尤其她那小儿子被宠惯得没边,又懒又馋的,连农活都做不像样。 肖明明往颜祺那边挤了挤,小声道:“还能是哪来的,抱来的呗,名字都叫来娣,说是当初找人算了,得抱个八字合适的孩子回来,便能怀上小子了。” 这郑婆子独惯小儿子,说来也不是没来由。 她家汉子姓苗,前头没了个媳妇,留下个长哥儿,早早就给嫁出去了,郑婆子是续弦。 过门后肚子没动静,可不就怕在杨家站不稳脚跟,她也想有个亲生孩子傍身,便求爷爷告奶奶的,想出这么个法子,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怎的,后来真生了个小子,名叫守根的,之前还在霍凌和颜祺的喜酒上喝得烂醉过。 至于那亡妻留下的长哥儿,和抱养来的二闺女,到了十四五就给早早嫁出去了。 “那长哥儿多少年不回下山村了,据说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老二嫁得近,倒是还会走动。” 不过林母说过,苗二姑娘苗来娣在弟弟出生后,就没过上什么好日子了,知道的是养女,不知道还以为他家买了个伺候人的丫鬟。 现今还走动,无非是人家有良心,顾念当初作为孤女被抱养来,好歹没饿死的恩情。 肖明明撇嘴道:“这么宝贝她儿子,竟还不舍得花彩礼,当初对着咱俩挑挑拣拣,幸好没被她挑上。” 一个村里什么人都有,他俩过门这几个月,听到的也不少。 不过两人却有个默契在,兜兜转转的,聊的都是到下山村以后的事,在那之前的都只字不提。 近来唯一提到的时候,就是前几日正赶上七月半,在院里摆了个火盆,几人都给去世的亲人烧了些纸钱,拜祭了一番。 细想起来,这一院子人,竟是挑不出一个父母双全的。 “这样的事,处处都有,以前咱们村不也有,孙家那个老夫郎为了抱孙子,还硬让他儿媳妇喝符水呢,结果把人喝的上吐下泻,脸色蜡黄,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能走,后来报官找那卖符水的,才知是个假道士,早就跑没影了。” 肖明明庆幸道:“幸好咱们遇上的人家都是通情理的。” 肚子里生出来的是个什么,谁能做主,要是能做主,不如直接求着生个皇帝算了。 颜祺笑出声,随即见天色不早了,汉子那屋都起了鼾声,便扯了扯被,说赶紧睡。 —— “我还想着,不知你们这次去不去大集上卖馅饼,多半是要卖,就趁着白日里出太阳,把你这些锅碗瓢盆过水涮了涮,有日子没用了,难免落些灰。” 下得山来,与林长岁和肖明明作别,霍凌同夫郎和大哥回了家。 家里实打实地热闹了好一阵,待山货都找地方放好,才有空坐下说话。 他见灶屋里卖馅饼用的铁锅、和面用的大盆都刚洗干净,倒扣着沥水,遂问了一句,这才有了先前叶素萍的答话。 “等我和小祺回来做就是,大嫂你怎不多歇歇。” 叶素萍笑道:“哪里就到需要歇的时候了,让我闲着我还坐不住。” 又给几人指了指屋里道:“趁你们都没在,家里的被褥我也都拆洗了,被芯子也晒过。” 霍英这时高高举起手,“我也帮忙了!” “我闺女真棒!” 霍峰有日子没见媳妇和闺女了,浑然已经高兴地找不着北,两手一伸,就提着霍英的咯吱窝把小姑娘举了起来。 霍英“啊啊”大叫几声,笑得脸蛋都红了。 待放下后,这人又蹭到叶素萍面前,却是不知道说了什么,就见他又乐呵呵地挨了揍。 到家第一顿,就吃叶素萍心心念念一年的蝲蛄豆腐,这道菜是霍凌下厨做的,家里独他做的滋味好。 有时在山里,虽是独自一人,为了打发时间,他也会慢慢地给自己做一碗蝲蛄豆腐,做的次数多了,可不就练了出来。 做蝲蛄豆腐需先去掉蝲蛄的头和尾巴,只要身子那一段,不过去掉头时里面会有虾黄,那个不能丢,单独撇出来熬汤做底子。 剥壳是个细致的活,全家围着桌子齐上阵,霍英嘀嘀咕咕说着她和村里玩伴去附近山溪里摸蝲蛄的事,比不上山里多,可也凑了二十几个,娘俩吃了一顿清水煮的。 “英子是越来越能干了。” 霍凌夸了一句,霍英挺起胸脯,“我现在长大了,可以照顾娘,以后爹就可以放心出去干活赚银钱了!” 一句话听得霍峰和叶素萍这当爹娘的窝心极了,在小姑娘没看到的地方,都各自撇过头去蘸了蘸眼角。 等壳子剥完,霍凌端着进灶屋,颜祺没吃过也没做过,好奇得很,一路跟进去看他如何做。 四时赶山记 第58节 第一步便是搬出家里的石臼子,把所有的蝲蛄丢进去用力捣碎,捣到后来,往臼子里看就是一些个黑不黑黄不黄的汤水,着实不算好看。 紧接着霍凌拿出一张干净的笼布,蒸包子馒头是铺在笼屉里,用来滤蝲蛄汁。 “这么挤一遍,蝲蛄肉就全到下面的汁水里,布里只剩壳子,还能拌一拌喂鸡鸭。” 霍凌挤了几下,待颜祺看明白后,也让他上手试试。 挤出来的汁液接近蝲蛄黄的颜色,霍凌手劲大,没用多久就收了尾,把壳子弃到一边后,就该往水里下料汆“豆腐”。 颜祺目睹了惊人的一幕,蝲蛄挤出的汁水落入虾黄熬成的汤底,大勺在汤中轻轻荡了几下后,那本混做一处的汁水忽而凝成了类似豆花的东西,渐渐成了形状。 霍凌熟练地往锅里洒了一撮盐,一把韭菜碎,盛菜出锅。 第58章 要不要 白灼蝲蛄和蝲蛄豆腐, 全然是两种味道。 假如不事先说明后一道菜的做法,颜祺必定想不到它也是蝲蛄做的,入口即化, 又香又浓, 怪不得能惹人惦记整一年。 “今天吃了这一口, 我算是没心事了。” 叶素萍心满意足地举着蒲扇摇,如今哪怕是山下, 傍晚起天气也凉爽起来,只是还有些恼人的秋蚊子,等天气再冷些才能死绝。 偏生这时候的蚊子咬人厉害,一口一个大包, 比夏日里的还要毒。 说起来明天是七月的最后一天,正是她的生辰, 眼看家里日子蒸蒸日上不说,肚子里还又揣了个小崽, 实是舒心得很。 现下家里只要有人在, 一概家务都不让叶素萍沾手,霍英小小一个,也总是抢着干。 入夜洗漱罢, 周身清爽。 霍凌和颜祺时隔多日,总算又睡进了一间屋。 前脚刚进门,后脚霍凌就将颜祺环抱入怀。 小哥儿脚步一顿, 感受到汉子低下头,把脑袋搁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让我抱一会儿。” 霍凌的声音瓮声瓮气, 听来和受了天大委屈似的,颜祺无奈笑笑,任由他去。 两人傻乎乎地在屋子里站了半晌, 身后胸膛泛着热,颜祺向后倚靠,只觉心里无比踏实。 怎料这念头刚冒出来一瞬,他便忽地腾空而起,双脚离了地。 一声惊呼溢出一半,另一半被他强行咽了下去,免得被哥嫂听到多想。 他两只手紧紧抓着霍凌的衣襟,下意识闭起眼睛,再睁开眼时果不其然,已是被人放在了炕上。 “等……” 霍凌侵身压下,把夫郎未尽的话语压进唇瓣之间。 绵软湿润的触感教人流连不舍,对彼此足够熟悉的两人相拥在一处,很快连喘息都变了调。 颜祺的头发很快散开,铺满身下,霍凌小心地替他拢到一旁,免得一会儿压痛。 这好似是两人亲得最久的一次,此时才知晓原来哪怕不急着行事,光是腻在一起温存也是能上瘾的。 衣衫褪下,小哥儿身上尚有小衣在,霍凌的衣裳早就全都甩到了一旁。 绷紧的小腹结实而有力,霍凌牵着颜祺的手,由上至下摸了个遍,看着夫郎的脸颊与耳廓一点点变得红润,他噙着笑意低头轻轻一吻。 “……要不要?” 刻意压低的嗓音在耳畔响起,颜祺不得不予他回应。 一时间静水转为激流,细雨裹入疾风。 …… 漫长的夜晚止歇于两条用过又洗净拧干,搭在屋子里的布巾。 院里的狗子在人声尽数消失后,再次放松地趴回原地,不远处水碗里盛着干净的清水,倒映出天上弯弯的月亮。 —— 因这趟下山的日子早,加上又是叶素萍的生辰,霍凌和颜祺正好在家多歇一日。 清晨时,灶屋就响起锅碗瓢盆的动静,霍峰亲手扯了一碗寿面端给媳妇,随即变戏法似的摸出个崭新的银镯子来,给人套在了腕子上。 接着霍凌和颜祺也送了他们那份礼,一份是包在红纸里的喜钱,一份是颜祺给叶素萍做的新鞋。 原先没成亲时,霍凌也一向是给喜钱的,不在钱多钱少,为的是讨个吉祥的彩头。 不然他一个做小叔子的,给嫂子送什么都显得奇怪,但叶素萍待他亲厚,不送东西更是说不过去。 而颜祺做的这双鞋,是在叶素萍的鞋样子之上特地做大了一点,因他记得怀孕时人容易脚肿,要是做素日的尺码,恐怕就穿不上了。 不过布鞋本就是越穿越松快的,他没敢做大太多,想着到时若还不合适,拿木楦子撑一撑也是可以的。 叶素萍当场就套上试了试,踩了两圈,见正好大了一指,连说正好。 “我怀英子的时候也脚肿,那阵子都穿你大哥的鞋,要么就是踩着后跟趿拉着走,还能舒服些。” 试完又收了起来,掸了掸鞋底看不见的灰,笑道:“留着到时候再穿。” 家家户户的妯娌之间,常有那面和心不和的,尤其是那些没分家的,没有哪个能做到一年到头不红脸。 不过叶素萍时常想,对着颜祺这么个人,哪里会有半分脾气,已是再周到不过。 颜祺又夸叶素萍戴上镯子好看。 “衬得大嫂你愈发白净了。” 叶素萍直接一把撸下来,递给他道:“你也戴上试试。” “这哪成,这是大哥送你的。” “送我那就是我的东西了,难不成他还管我给谁戴。” 叶素萍拉过颜祺的手腕,给他套上后比划道:“你比我瘦,戴这个圈口的倒是大了些,再小一点就正好。” 还伸手用手指圈了一下。 颜祺不好意思,甚至没细看,赶忙褪下来还回去。 霍峰买的这只银镯份量怪足的,不是那等买回来充场面的空壳子,他戴在手上,就好似捧了一串银子似的,心里七上八下。 叶素萍收回时没多言,但笑不语,却在颜祺被霍英拉着去后院摸鸡蛋的时候,转到柴屋寻见了霍凌,递给他一节剪下来打了结的棉线。 “我方才让祺哥儿试镯子了,给,你可拿好了。” 霍凌忙接过,“这么快?谢谢大嫂。” 叶素萍含笑道:“这还不快,赶着今日正新鲜着,反而不惹他起疑。” 霍凌则拿着那段棉线圈在眼前看了看,疑惑道:“他手腕子这么细?” 平常握着只觉得瘦,真用棉线量出后,更是惊人了。 “没错的,我特地用手指圈了一回,在指头尖掐了个指甲印,趁他走了,赶紧扯线比出来。” 又道:“我看祺哥儿也不单是瘦,天生就是个细骨架子。” “有劳大嫂了,不然我还不知道怎么办,他睡觉轻,想着趁夜里量一下子,又怕把他惹醒了。” “顺手的事情,谢什么。” 那头院子里传来霍英叽叽咕咕的声音,他俩对视一眼,知道是颜祺回到前院了,便赶紧各忙各的,看不出方才说过话。 八月初一,是八月的第一场大集。 白龙山今年的第一批新松子将要开卖,加上还不知哪些人走运从山里抬到了棒槌,想也知道定是人挤人的模样。 霍凌和颜祺还有个馅饼生意,山货不是人人买得起,馅饼却不同,只要人多,生意就差不了。 为此他们这回备了面和馅各两盆,差不多能做百来个馅饼的量,即使真的卖不完也不怕,就算是带回来自己吃,家里这几口子人也能吃上十几个。 因为松子太多,放上馅饼摊的东西后,单靠板车装不下,霍峰和林长岁也一并跟着去,各自用背篓背松子,和下山时一样。 肖明明和他婆母同样一早起来,做了好些苞米面的杂菜饼子,带着点咸滋味,越嚼越香,凉了也不难吃,一共十个,皆用干净布包好,让他们带着走。 “都是吃过了出门的,真要饿了还有现成的馅饼,这些你们留着家里吃。” 颜祺推脱不要,肖明明却道:“你就当尝尝我的手艺,单个做的也不大,你那自做的馅饼再好吃,总吃自己做的饭也有吃腻的时候。” 总是一片心意,终究还是收下了,半路上几人就分着啃了两个,确实别有风味。 底子还烙得脆脆的,吃起来很是焦香。 “这个要是拿去镇上卖,卖三文钱一个,五文钱两个,估计也有的赚。” 霍凌摆摊久了,脑子活泛些,加上他和颜祺卖吃食尝到了甜头,觉得林家手艺不错,就也顺嘴提了一下。 其实人要想赚银钱,路子还是很多的,像是他们卖山货,做吃食,大哥和大嫂琢磨着多养禽畜,卖蛋卖肉,区别只是朝哪条道走,付出的心力高低。 只是有些人想不到,或是想到了也没那个本钱或是魄力去做。 林长岁得了霍凌三番两次的提点,知晓对方是真心实意想拉自家一把,遂道:“我回……回去,跟明明,说。” 在镇上行走,推车赶车的反而不如靠腿走的人更灵活,往往遇见个窄巷口,就挤在了一起,但凡有其中一个不肯相让,那就全都堵上,谁也走不了。 亏得他们人多,又有三个汉子在,往前挤要容易些。 先前换成了霍峰推车,霍凌让颜祺跟紧了自己,人挤得厉害时他不忘把人往怀里扯了扯,骂了个横冲直撞的小子。 那小子本还不服,恶狠狠地回头,结果发现自己要仰头才能看清霍凌的模样,当即装傻,灰溜溜跑了。 “今天人可真多,我还当咱们来得早,再晚些都要没下脚地方了。” 找到地方停下板车,卸下山货,摆起饼摊子,几人稍稍喘口气,随即又铺开草席摆货,霍凌则和颜祺一起先把炭炉点起来。 左右看了看,没见那个卖炊帚的汉子,不知是没来,还是去别处摆摊了。 出门前还想着,走了那么远的路,到镇上时肯定都饿了,不如先做几个馅饼垫垫。 现在因吃了林家的菜饼子,肚里满当当的,恰好省出几个饼的食材,能多卖几个钱。 颜祺洗了洗手,开始扯面皮包馅饼,同时其余三人也打起精神,从背篓里请出了此次的重头戏——三十年生的“灯台子”,放在了摊子的正中间。 往常霍凌都不怎么叫卖,今日一反常态,带了一面小小的铜锣,“灯台子”刚一亮相,他就对着铜锣敲了三下。 四时赶山记 第59节 如此旁人远远一听,就知道这边有赶山客出大货了。 第59章 真假参 “侯大哥, 吃馅饼,刚出锅的还热乎着,您小心烫。” 阔别多日见到侯力, 正说着前阵子忙什么去了。 旁边的颜祺麻利地装了两个热馅饼, 递给侯力请他吃。 侯力想掏钱, 被霍凌拦下道:“两个自家的馅饼罢了,大哥这般岂不是不给小弟面子。” 到底不是多贵的东西, 太过客气反而显得生分,人情世故便是这般,当中有个需要拿捏好的度。 侯力便没再坚持,松了抓钱袋的手, 吹了吹馅饼,一口咬下, 旋即称赞道:“真是不错!” “上回你们来卖馅饼,我就没赶上, 还是后来听旁人说起, 道是山货集上有个赶山客忽而卖起馅饼来,烙饼的是个年轻小夫郎,我便猜到是你俩。” 他没几口就吃完一个馅饼, 从袖子里拽出条帕子抹了抹嘴。 颜祺见那帕子还是条素缎绣花的,不似汉子会随身带的,更像是姑娘或是哥儿送的。 无论是哪一样, 沾了油污都很是可惜,只是想到人家家大业大, 定是不在乎这一星半点的东西。 “怎么忽然想起卖吃食了,我瞧你这山货生意也旺得很。” 他方才就是听见锣声,奔着山参来的, 虽是不买,也围着看了半晌。 “一来是我夫郎有这个手艺,他先前就想着也做点小生意,二来是入冬数月,进不得山,往常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就罢了,现在总得多点盘算。” “要靠这个赚银钱,一个月出摊一两次可不够。” 侯力问霍凌道:“是打算雪落封山后日日来镇上卖饼?” 霍凌点头。 “是这么想的,这不先买了板车,试试看生意好不好做,到时要是常来,再买头拉车的牲口,做上一个冬日,好的话能赚回本钱,再往后就是赚的了。” “账也不能这么算。” 侯力道:“板车卖山货也用得着,牲口除了拉车更能耕地,我记得你们家也没有种地的牲口?” “是没有,以前地少,我和我大哥两个人也就料理了,现下眼看家里人多了,少不得再添两三亩地,不然打的粮食缴完粮食都不够吃。” 熟人见面,能聊的事情总是多。 侯力又是个靠收租子过活,成日无所事事的,先前那阵子不出来,也没说清楚是在忙什么,他没细说,霍凌自也不打听。 只是站了一会儿,不单是侯力,在场几人都觉出不对劲来。 霍峰同霍凌道:“今天咋回事,这铜锣敲了半天了,也没几个人来瞧参。” 路过他们摊子前的人倒是多,有些匆匆瞥了一眼,步子却仍是不停。 等到有两个往前赶的,为着馅饼停下,霍凌趁机打听道:“前头可是有什么新鲜事?” 当中的高个儿汉子正在数买饼的铜子,闻言道:“你们不知道?我还当你们赶山客消息反而灵通。” 另一个汉子适时插嘴,“说是东头集上出了个四品叶的老参!” “出了四品叶?” 几人对视一眼,皆难掩眸中惊讶。 “饼好了,二位拿好,当心烫。” 颜祺递出了馅饼,霍凌收了二十个铜板。 馅饼不大,为了吃饱,汉子来买多是直接要两个的。 等人走远了,侯力才转身看向霍凌。 “白龙山十多年没出四品叶了,我记得你说过,上次出四品叶,还是你爹当‘参把头’那回。” “和四品叶相比,‘灯台子’确实不稀奇了,年年参季都会出上几株。” 莫说别人,这热闹就连霍凌都想去凑一凑。 奈何人走了,摊子不能不顾。 尤其颜祺离不得,他若不在,便没人做馅饼了。 “去看一眼能费多少光景,前后脚也就回来了。” 霍峰同霍凌道:“不如我留下,祺哥儿,你贴上一锅馅饼,走就是了,翻面烙饼我总是会的。” 听着的确是个法子,而且除了霍凌和颜祺,就属霍峰留下最合宜。 霍凌便道:“那我们先去,等我们回来,再换大哥你去。” 四品叶能卖到百两一株,不会那么容易出手,晚些去也是能看见的。 商量好后,林长岁说自己也留下,怕有人来买馅饼的话,霍峰一个人顾不上。 想来留两个总胜过留一个,好歹是定下来,两厢分开,霍凌和颜祺同侯力一起往集市东面去,看看那四品叶是哪个村的赶山客抬出来的。 “听说了没,那四品叶的老参已叫到一百五十两,还有人往上加价嘞。” “一百五十两?天老爷呦,这得是什么财主才买得起。” “这你甭管,有人喊价,就肯定有人掏得起。” …… 霍凌遥记小时候听爹娘讲旧事,当年他爹得的那株四品叶,也是卖了一百五十两,七人里一人分了二十两有余。 但那一次一百五十两就算是到头了,未曾料到还能往上加的。 “不知道谁这么走运,这遭算是发财了。” 侯力溜溜达达,反而走得最快,霍凌和颜祺稍落其后,听得来往路人的言语,皆是围绕着那株出山的老参。 “还是秋日的大集有意思,记着去年有个木盆那么大的老牛肝。” 有人赶着牛车逆着人群走,霍凌牵着颜祺,将人拉了一把。 没多久,就见前方不远处有个人头攒动的地方,遂知是到了。 铜锣阵阵,那守着四品叶的几个赶山客红光满面。 不过霍凌只识得其中一个,是马栏村的,不多熟识,另外几个十分面生。 他揣测可能是外地来的人拜了马栏村的这位做参把头,假如真是这样,这几人的运气不错。 不过确是有这种说法,像是有些人初次进山反而能遇见棒槌,有些常出入山林的反而找不见。 就说他们这次,不也是颜祺第一个发现。 “瞧一瞧看一看了!刚从白龙山抬下来的四品叶!十年难遇!” 那招呼生意的赶山客却不是霍凌识得的参把头,而是另一个小眼睛的汉子,口齿伶俐。 “现下已有老板出价一百二十两,可还有要往上加的?” 他说罢,又“咣咣”敲两下锣。 现场人围了好几圈,霍凌带着颜祺往前挤了挤,终究也没挤到最前一排,离那株参尚有些距离。 他在那之上略过一眼,目光停了停。 要说他上次见四品叶,还是年幼时,实则记忆已经不算是清晰。 然而常年在深山往来,成了赶山客后经手过几株灯台子,对参叶参形最是熟悉不过,这可是赶山客的基本功,不会识货,便出不了师。 眼前这株四品叶,他打眼一看就觉得不太对劲。 上面的叶子差不太多,但下面的芦头格外细长,芦碗有些浅淡,当中的差别十分细微,若非是足够老辣的赶山客,压根看不出不同。 就算是霍凌,也没有妄下决断,只是移开视线,往那几个面生的汉子身上,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两下。 没等他看出什么来,余光就瞄见斜前方有个熟面孔,他示意颜祺也往那处看。 颜祺道:“那不是廖老板么?瞧着也想出价。” 廖德海上回说过要收他们的松蘑和榛蘑,今日摆摊出来还没见到人,原是在这里。 老参难得,如若有靠谱的门路,一株一二百两的老参送去关内达官贵人面前,再翻一番甚至两番皆是有可能的,实在是油水太足,想必只要不是囊中羞涩的,都会出价争上一争。 廖德海和同行人站在一起,激烈地说着什么,并未爽快开口加价,估计也是银钱不太趁手。 毕竟他们出关有日子了,为了进货,手里为着进货备的本钱该是花的七七八八,还得留出回程的盘缠。 眼看廖德海似乎被另一人说服,霍凌携颜祺穿过人群,到了面前,打了个招呼。 “廖老板。” 廖德海见是他俩,含笑回应,“你们也来瞧这株老参?” 又介绍自己身边的另一行商,姓葛名易。 “我那边抬了株灯台子下山,不料没什么人光顾,一打听,原是这头出了四品叶,想着我夫郎还没见过,带他来瞧一眼。” 葛易性子急些,见廖德海和霍凌说起闲话,忙道:“咱们再不出价,怕是要被人抢先了。” 廖德海咂咂嘴,“你可想好了,这一百多两出去,咱们手里的盘缠都撑不到半路。” “这有何难,路上找地方出点货就是,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葛易兴起道:“老廖,这可是四品叶!咱们要真能带入了关,可就发达了!” 廖德海也知这道理,要不是银钱不凑手,他也不会犹豫至此。 只是他做事素来保守为上,从不做摸高逞强,这回买下这株参,就算是冲动出格。 可话又说回来,谁又和银子有仇呢。 霍凌见他俩说话也不避着自己,便也听了几耳朵,眼看葛易已然上了头,廖德海倒还能听劝,他开口道:“廖老板,不知能否借一步说话?” 葛易道:“非是我不讲道理,只是这会儿……” 霍凌见葛易发话,主动道:“葛老板莫急,我要说的事,也与那老参有关。” 他们这番话是压着嗓子说的,离得近的人难免也能听到,但都是些外行,并不通晓深意。 四时赶山记 第60节 廖德海却素知霍凌为人,见他如此,心头蹦了两下,疑心事有蹊跷。 他按下葛易,跟着霍凌到一旁僻静处。 霍凌没绕弯子,开门见山。 “廖老板,那株老参买不得,真遇上识货的,怕是要赔个血本无归。” 第60章 避骗局 廖德海悚然一惊, 脑筋飞转。 “莫非……那是园参?可是不像啊。” 他反复回想那株参的模样,断定道:“我和老葛两人,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不至于分不出园参和野参。” 园参顾名思义, 就是菜园子里长出的参, 早就有人发现,瓜果蔬菜能种, 野草野花挪个地方也能活,甚至砍一节木头桩子回家都有可能长出蘑菇,没道理有了参籽却种不出人参。 所以多年前县内就有人以种园参为业,这是因为白龙山的参只认这一方水土, 像种菜种粮那样打虫施肥,据说长得飞快, 三年左右就能长成野外二三十年的体格,五年以上就算是园参里的老参了。 只是看起来短胖光滑, 与野参相距甚远, 药效也远不如野生的山参。 药铺之中,参分三等,最次是党参, 其上是园参,能在药方子里用得起真正野参的少之又少,要么是富户人家私藏, 要么是普通人家为了救命,砸锅卖铁用一株入药。 因而园参也是有销路的。 霍凌指出那参有问题, 廖德海第一反应就是有人用园参冒充野参。 但如他所言,这二者相差颇远,在场众人, 除非是真正的外行,不然哪有那么好骗。 霍凌浅浅摇头,“若是园参,这局未免做得太明显,我估摸着……那多半是株秧参。” 廖德海愈发正色起来,颜祺在旁面露疑惑。 这些事霍凌从前没有跟他讲过,就连他也是头一回听说。 但因霍凌在和廖德海说正事,他不好插嘴相询。 不过很快霍凌就转头看他,解释道:“园参和秧参都是种植参,只是前者种在田地里,后者和野参一样长在山里。” 这下颜祺更搞不懂了。 “既然长在山里,那不一样都是野参?” 霍凌仍是摇头。 “还是不一样的,野参长在何处全凭天意,秧参则是在山里找一片风水宝地撒参籽,人也会定期去巡看,在附近设驱赶野兽的陷阱,秧参长成的速度比园参慢,但比起野参要快许多,大概约十年就能长成‘灯台子’那么粗了。” 颜祺微微张嘴,惊讶道:“那岂不是说,这般种的参要等十年才能收获,那这……” 他想说,这生意听起来实在不好做。 试问人一辈子有几个十年,单去等这参在山中长成,期间说不准还有种种意外。 首先一条,就是无法保证播种的参籽都能成活,要是山参那么容易就能生根发芽,那白龙山里的参早就连成片了。 凡是头回听说这件事的人,都会生出这等不解,廖德海道:“所以没有人专做这营生的,十年一收,一不小心就要从老子等到儿子辈,这秧参实则都是关外几家采办药材的皇商在种,祖辈相传,他们包下私山,雇佣参农,在白龙山种秧参,是为了供给皇家。” 一年内需贡给皇室和供下面层层官员盘剥的山参足有数百斤,便是派上千八百个赶山客,把白龙山掘地三尺也凑不出。 因此种秧参上贡早就是公开的秘密,相比之下,秧参与野参在药效上的差距没有那么大。 自然,价格差距还是有的,比如二十年的秧参看起来已和四品叶差不多,但市价有个五十两就算是到头了,只要不是重症吊命,寻常滋补和用来入药已是足够。 “我想着,那几人该是不知通过什么门路,从皇商私山中运出了到年份的秧参,来此处浑水摸鱼。” 霍凌提醒廖德海道:“我听闻年年都有贡参流入民间,这生意虽有风险,也不是不能做,但拿秧参冒充野参,分明就是为了骗财。” 廖德海信得过霍凌的眼力,再者说,霍凌也没有什么理由在此事上诓骗他。 人家手里确是有株“灯台子”不假,可那也是不愁卖的。 他当下忿然道:“我这就去和老葛通个气,那老小子已是昏头了!” 廖德海匆匆去寻葛易,霍凌暂没有继续跟上去,颜祺站在他一侧,小声道:“咱们要是来晚一步,廖老板是不是就要被骗了?” 霍凌颔首。 “估计是。” 他扫过周遭围观的人群,发现里面还夹杂着几个起哄的人,嗓门格外大。 乌糟糟的人群里不断有人喊价,然而真要细看是谁喊的,又好似看不分明。 “这些人是有备而来,还特地寻了个本地的赶山客露面,教人一上来就失了警惕。” 实则大集上的山货买卖,一直有以次充好的事情在,年年都有人被骗,可这些个行骗之人多是四处流窜,官府抓也抓不绝。 当中最多见的是卖硫磺熏过的山货,使硫磺熏过后,干货能留存数年而不坏,且不减损颜色品相。 是以常有人用硫磺熏制的陈货冒充当年的新货,要上更贵的价钱,似那五味子、天麻、木耳之类里最是常见。 这些东西乍看没什么问题,拿回家泡发后一尝就知不是那个味道。 不过论起价值,和假的野山参比起来,就都不算什么了。 骗得一百多两,告到官府都算是一桩大案。 廖德海很快告知葛易,后者犹豫一番,还是退出了人群。 有人眼见二人刚刚叫价叫得激烈,短暂离开后却迅速放弃,不由心里也犯起嘀咕。 那边几个卖参的互相交换了个眼色,问他们为何不再出价,因不清楚这帮人的来路,秉着在外行走不多惹麻烦的原则,廖德海拱拱手,故意打趣道:“实是囊中羞涩,若是买下,怕是要一路讨饭回乡了。” 周围哄笑一片,霍凌却注意到那敲锣的人面色微变。 看得出廖德海和葛易本是他们看准的冤大头之一,眼看价钱抬到一百六十两,最有可能跳进锅的两只鸭子却要飞了。 他们做骗局请君入瓮,自是想要速战速决,越快出手越好。 在这里拖得越久,越容易被人戳穿。 “两位老板当真不再看看,错过这回,下次再出四品叶可就不知是猴年马月了。” “是了是了,几位老板,不妨再近前看看!” 廖德海和葛易正欲离开,有两个汉子却骤然走来,故作热络地伸手揽人。 若说葛易本还带着一丝不甘,担心是霍凌看走了眼,令他俩错失发大财的机会,这会儿却是明显感受到了对方来者不善。 看似笑容满面,实则暗中带有胁迫之意。 偏生背对人群,那皮笑肉不笑之态,只冲他们而来。 他忙摆手道:“既不买,何必要看,岂不耽误了诸位的工夫。” 廖德海也打哈哈道:“有四品叶在手,几位兄弟何愁不发财,再等一等,说不准有大财主来。” 他们话说得漂亮,教人找不到错处,明显是有意周旋。 大约是怕继续纠缠太过明显,汉子们悻悻松手。 人群里再度出现了叫价之声,很快又有新赶到的商贾加入其中,上前看参。 他们当即顾不上廖德海和葛易,这两人总算可以趁机溜走。 “好险,差点着了道!” 葛易此时只余后怕,半晌后撑着膝盖站直,左右张望,问廖德海道:“那霍小兄弟去哪里了,咱们可得谢谢人家。” 廖德海想了想道:“兴许是回他自己摊子上了,他常在城隍庙附近摆摊。” 两人一合计,立刻去寻。 错过了一株假四品叶,起码那里还有真的“灯台子”。 要是去晚了,连“灯台子”也进了别的口袋,才是真的肠子悔青。 …… 摊子上,霍峰和林长岁刚听罢霍凌所讲的前因后果,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心痒的也想去看看。 “我还没见过真秧参呢,和野参有多像?” 霍凌斟酌答道:“至少八分像。” 侯力插嘴道:“可不是,我就一点没看出来。” 霍峰倒吸一口凉气。 “不要说骗外行的,骗骗半瓶水的内行也是够了。” 譬如他这样的,说不准也认不出。 侯力跟着去,又跟着回,看得出是真的爱凑热闹,也真的没什么正事。 但到底是出身商户,常年跟三教九流混着的,很快意识到什么,同霍凌道:“参农轻易离不开私山地界,那伙人能搞到贡参,还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瞧着不算是好惹的,刚刚那个马什么村的赶山客,有没有认出你?” 霍凌回忆一番道:“我想着那人未必是自愿来当幌子,一味在那低着头不说话,不拿正眼看人,该是没瞧见我。” 颜祺反应过来侯力的意思,有点紧张地扯住霍凌衣袖。 “我们要不要早点收摊,避一避?” 霍凌安抚他道:“他们做亏心事的都不避,咱们避什么?” 霍峰也道:“是这个理,要是真想找麻烦,就去打听打听我霍家祖上是干什么的,如何在白龙山下站稳的脚跟。” 林长岁帮腔,握紧拳头道:“不,不惹……事,但也,不,不怕事。” 只是这么一说,霍峰和林长岁决定不去看乐子了,省的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要说主动报官,也师出无名,总归没骗到他们头上,衙门压根不会理。 只能盼着多几个擦亮眼的人,别轻易交出钱财。 侯力深觉今天这趟门没白出,在霍凌摊子上挑拣了几斤山货,找了个帮闲送去他宅子,正说着中午要做东请霍凌他们几人吃饭,廖德海和葛易总算赶来。 两人见着“灯台子”还在,长出口气,先是郑重朝霍凌道了谢,随即大手一挥道:“霍兄弟,你们摊子上的这些个山货,我们全数要了!” 四时赶山记 第61节 第61章 大生意 “二位老板, 不说别的,我这处单松子就有一百五十斤。” 带下山的二百斤松子,各家皆留了些自吃或是送人的, 余下的仍有三口袋, 一口袋五十斤。 他知廖、葛的来意, 诚心道:“咱们本就相熟,方才不过看出蹊跷, 顺口提醒罢了,不若老板还是依着先前所说,只再进些松蘑和榛蘑,我拿来的皆是干晒透了的, 装袋走远路入关也不会生霉,全是今年的新货。” 葛易得了霍凌相助, 不再是先前客气却冷淡的模样,见霍凌不仅不因他们提出包圆货物而喜形于色, 反倒很是会替他们周全考虑, 越发有好感,一步向前道:“小兄弟不必担心,这也是我和老廖前两日商量出的结果, 本就说定你手里有多少松子,我们都一概收走的。” 只是今日来集上,恰好撞见那株“四品叶”横空出世, 差点打乱他们的计划。 要真是买了那株假参,除却回程的盘缠, 怕是买蘑菇的银子都不够了。 想想那会儿真像是被魇住一般,耳畔压根听不见别的声音,唯独想着要往上加价, 拿下那株参。 霍凌看出葛易所言不作假,不禁问道:“记得廖老板说过,不做松子生意,这东西沉得很,不似干货轻便,怎突然改了主意。” 廖德海也不藏着掖着,“我们也不打算卖生松子,确实费力又薄利,一般都是有些规模的商队,雇上车马运上千斤入关,那还能有些赚头。” “那是……” “不卖生松子,而是将松子榨油再出手。” 颜祺卖出几个馅饼,听到这话,不由转了转头。 松子摸着就油乎乎的,能榨油不稀奇,只是没听说关外谁家吃松子油的。 守着满山松子的当地人都不吃的东西,恐怕是不怎么好吃,或是拿来榨油并不划算。 “松子出油少,比不上菜籽、芝麻和花生。” 霍凌说的这几样,都是现如今市面上在卖的素油,其中菜籽价最廉,家家都吃得起,花生和芝麻种的人少,就贵一些,农家吃这两种油的,多是家里本就在种的,扛去油坊榨油只需给个工钱。 霍峰插话道:“以前我们也试过松子榨油,那玩意拿来炒菜一股子松树木头味,奇奇怪怪的。” 他费解道:“你们可别是被人忽悠了。” 廖德海和葛易干咳两嗓,该说不说的,这关外汉子说话就是实诚。 前者解释道:“松子油能治病,不炒菜,直接喝。” “直,直接喝?” 霍峰哽住,有点想象不出那是什么味道。 “嗐,我们也想不通,反正就是富人养生的那套说辞,总归卖得出就行。” 葛易摆摆手道:“出油少不是坏事,反而是好事。” 一直留在原地没走的侯力反应过来,笑道:“出油越少,说明越金贵。” “正是如此。” 廖德海这时才注意到霍凌摊子上还有一个人,观其穿着打扮,显然不是山中村户,遂问道:“这位是……” 霍凌怪自己先前疏忽,忙介绍道:“这位是镇上的侯掌柜,也是我这处的老主顾了。” 彼此皆是场面人,寒暄几句后,看起来已如同老友重逢一般熟稔。 生意做成,颜祺也趁暂时没人光顾馅饼生意,洗去手上的面粉来帮忙。 琳琅满目的山货挨个过秤,路过的人都看得出这是做成大生意了,有那好事的,驻足来看。 廖德海和葛易注意力全在眼前的货上,前者拿出一个揣在怀里的小册子,舔了两下袖子里的秃毛笔,霍凌报一个数,他就记上一笔。 后者则在秤旁边,霍凌称一个,就给他看一次,等葛易点了头,廖德海才继续往下记。 “松蘑十斤,榛蘑十二斤。” 听着不多,可别忘了都是干蘑,得七八斤的鲜蘑方能出一斤干蘑。 也就是说五人在山中半个月,这两样蘑菇也是摘了近二百斤的,只是一晒干就不出数。 正因如此,干蘑的价格是鲜蘑的数倍。 鲜嫩的松蘑和榛蘑,现今市价是三十文左右,干蘑一斤就能卖到一钱多银。 侯力以食为天,蹲下来抓了一把榛蘑放在鼻子边闻,陶醉道:“今天不吃到榛蘑炖小鸡,我怕是要睡不着觉。” 众人皆笑了笑,葛易也咂咂嘴道:“侯掌柜说得我也馋了。” 侯力大方道:“这有何难,我和几位投缘,一会儿做完生意,不如就去我家吃顿便饭,我家的厨子过去在全宾楼颠过勺,手艺还算是拿得出手。” 全宾楼也是保家镇数得上的酒楼,只是不如聚仙楼。 霍凌记得侯力曾提过,他花了几十两银子挖这厨子,一个月又给五两月钱,不然人家本要回老家开食肆的。 要么说手艺人饿不死,会做饭的到哪里都吃香。 厉害的能进酒楼或是高门大户掌灶,平常些的也能在市井之上支个摊子,卖些小吃食。 闻着新出锅的馅饼香味,联想到刚刚心里在想的事,霍凌往颜祺身边站了站。 小哥儿见状想了想,小声问道:“你也饿了?” 他道:“我去做馅饼,吃不吃?” 霍凌浅笑摇头,轻轻摆弄他垂在一旁的手指尖。 “不饿。” 两人见缝插针地亲近一瞬,好在没人注意到。 称五味子的时候掉出来一些,离得近的都蹲下一粒粒往回捡。 等到廖德海在册子上记满一页,账也差不多算完了。 他们一下子要这么多,霍凌当然给了让利,两相欢喜。 “松蘑和榛蘑一斤一钱,另有干的羊肚蘑五斤,按七十文一斤算,一共是……” 拨着一个随身带的小算盘,上面有根绳子,用的时候直接挂在脖子上,蹲下来后正好放在膝头。 像他这般随走随算的走商有许多,虽说能走南闯北做生意的,心算的本事不会差,带个算盘总归更保险。 最后一枚算珠归位,他道:“二两五钱余五十文。” 之后绕过装蘑菇的口袋,找到装松子的,继续道:“生松子一百五十三斤,十三文一斤。” 这部分是一两九钱有余,将近二两。 大宗看罢,还有零散几样,斤两过于不足的,霍凌他们这次压根没带来,想带也没地方放。 草席上除了松子、干蘑和野参外,尚有五味子、天麻和灵芝。 “五味子三十斤。” “天麻十五斤。” “赤灵芝十八朵,紫灵芝十二朵。” …… 廖德海的算盘拨出火星子,噼里啪啦好一阵。 晒干的五味子按着个头,市价三十八文到四十文,霍凌带来的这批绝对是能卖到四十文的,他给廖德海与葛易按三十五文算。 倒也不是纯为了人情让利,原本批发与散卖价钱也是不同的。 天麻上回廖德海已买过,那次没和葛易一起,两人是分头进货的,拿回去后一比对,廖德海手里的天麻明显比葛易的要好。 “灵芝季过了,下次又要等明年。” 葛易小心捧起一朵最大的赤灵芝,因为已经晒干了,不用担心碰碎。 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他满意地摸了摸。 “明年该轮到灵芝的小年了。” 霍凌顺手弹去一朵灵芝盖子上沾的草叶。 “小年也好,小年产量少,价钱高,你这等有经验的赶山客如何也不会少赚。” 只是对于他们走商而言,就得多备点本钱拿货。 “都算完了。” 廖德海抬起袖子不甚讲究地擦把汗,把算盘摘下来往地上一丢。 这东西一直挂着,坠得他脖子疼。 “五味子一两余五十文,天麻四钱半。” 灵芝最麻烦,按照个头不同先分开,再论斤称,合在一起是三两八钱。 到此为止,已经是九两八钱有余,将近十两的山货。 廖、葛二人最后将目光挪到“灯台子”上,趁还没人来问,他俩先问霍凌多少银钱能出。 “十五两。” “灯台子”没那么金贵,年年参季白龙山都要出不少,价钱上没什么争议。 显然买主也觉这价钱合适,一拍即合。 “也别算零头了,凑个整,三十五两,跟我们去钱庄换银子。” 几十两的生意不算小了,他们出门也不会背着几十斤的铜板或是硌人的银锭子,多是带一些散钱和银票,随换随用。 “是要铜子还是银子?” “要铜子,我们三家要分账,这趟进山我是做把头的。” “好。” 廖德海一口答应,他留葛易看货,霍凌则跟着廖德海就近去钱庄取钱。 为了装铜子,霍凌提走一个空了的背篓。 侯力还没走,和葛易聊了起来。 “卖馅饼嘞——五文一个三鲜馅饼——” 颜祺目送霍凌离开,见汉子走到半路还回头冲他扬扬眉毛。 他忍俊不禁,笑到一半有人买饼,赶紧低头招呼。 四时赶山记 第62节 “您要几个?” 待霍凌回来时,又卖出八个馅饼,颜祺在心里喜滋滋地算账。 侯力等到人,撑着膝盖起身道:“说好了,都别跟我客气,中午这顿我请定了。” 还不忘专门同颜祺道:“你嫂子也在家,让她陪你说话。” 话说至此,不好推辞,看众人答应,他先回家张罗,道午间打发小厮来领路。 霍凌不放心颜祺独自留下,于是霍峰和林长岁帮廖、葛两人扛货,送去他们住的客栈。 东西不多,可以直接放在客房里,晚上睡觉时守着也安心。 人一下子走空了,摊子上没了货,草席空荡,一下子显得有些冷清。 霍凌三两下收了草席,和颜祺一起把炉灶往中间挪了挪。 “等入冬以后,咱们就这么卖,守着火也不冷,比做别的营生舒坦。” 颜祺一想,还真是如此。 冬天赶大集,除了卖吃食的,几乎所有人都冻得直跺脚,不能坐下,只能站着,否则冷得骨头都僵了。 “到时候天天来,只买素馅饼怕是不太行,今天就有人问咱们下次何时出摊,说单独一个馅没几次都要吃腻了。” 他琢磨半晌道:“再做个肉馅的……猪肉大葱怎么样?” 霍凌有些饿了,他隔着油纸,拿一个馅饼吃,特意吃得慢些。 摊主吃自家东西,落在别人眼里就是个活招牌,指不定能再招来两笔生意。 听得颜祺的话,他顺着想了想,“挺好,大葱长得快也耐放,咱们多种一些,囤在菜窖里,哪怕自家的用完了,也能跟村里别家买。” 就是猪肉没处得,定是要去照顾屠子生意了。 吃完一个馅饼,霍峰和林长岁还没回,霍凌知道廖德海他们住的客栈,确实离这里不太近。 不远处有个叫卖沙果的,红通通的讨人喜。 他走过去问了价钱,三文一斤,尝了一个,酸甜可口,甜要大于酸。 “这可不是野沙果,是我家自种的老树结的,随便挑,有一个酸的你回来找我!” 摊主口气大得很,霍凌识得野果和家果,就是看准不是野果才来的,不然他何不去山里摘。 他借对方的篮子称了五斤,带回自家摊子上时一把倒进背篓,还篮子时顺便给了钱。 因做吃食生意,摊上备着干净的水,是从附近公井里挑过来的。 颜祺用一点水洗了几个沙果,干干净净地放在碗里,等霍凌来到身边,他递过去一个。 霍凌看着手里洗干净的红果子,“咔嚓”咬下一口。 更甜了。 第62章 分银钱 一百个馅饼卖空, 盆里的馅料已经凑不出一个饼了,面还剩个底子。 颜祺用这些面烙了两个小一些的馅饼,出锅一样是喷喷香的, 给了隔壁卖鞋妇人的两个孩子, 一个姑娘一个小哥儿。 方才他卖饼时, 就见这两个孩子眼巴巴往这瞧,而那妇人多是和善, 因摊子挨着,两人还唠了几句家常。 “哎呦,这不能要,快还给人家!” 妇人转个身的工夫, 就见两个孩子被塞了饼,她急忙张口, 颜祺莞尔道:“拿着吃吧,剩下一点东西也不够卖的。” 妇人要给他钱, 他推脱不要, 便给他抓了两个梨子,也是刚刚她从过路果贩那里买的。 “你说你是今年刚嫁来关外的,还没尝过我们这的大白梨吧?” 她硬塞到颜祺怀里, 笑道:“现在吃新鲜的,等入了冬,你再尝尝用这个做的冻梨。” 两个大梨子, 揣在怀里还挺沉的,便拿出来放进背篓里, 里面还有些今天新买的东西和垫山货用的干草。 因要去侯宅做客,几人商量着买了礼上门。 侯力虽是什么都不缺,但也不能空手去失了礼数, 便买了两坛好酒,一盒子点心,出不了错。 其实这顿饭霍峰和林长岁很是不想去,他们两个一想到要踏进城里人的宅院大门就腿肚子转筋,两人一合计,去和霍凌商量,“要么我们随便找地方吃碗面,先拿着东西回去。” 霍凌向霍峰道:“侯大哥是实在人,他说请几人,就定是让家里厨子操持了几人的饭食,咱们先是答应,后又去不全,岂不是下他面子?” 霍峰一想,好似也是这个道理,只得和林长岁硬着头皮跟上。 路过客栈,等到了廖德海和葛易,两人提议让他们把手里拎的背篓等物暂存客栈。 东西放下,轻装前行。 除却霍峰和林长岁,颜祺也始终提着一口气,尤其他还要和侯力的夫人交际,就连霍凌也帮不上忙。 一顿饭味道是好,只是除了廖、葛二人,还有和侯力最为相熟的霍凌之外,其余人皆是在雕花凳子上坐立不安。 饭后侯力还要留他们喝茶,霍凌托辞要早些赶回家,提前告辞。 “我大嫂有孕在身,留她和我侄女单独在家,我们都不太放心。” 侯力留不住他们,转而留廖德海和葛易,这二人没什么急事,客栈又离得近,便继续闲谈。 小厮将人送到大门外,走出一段路,确定人家听不见了,霍峰才感慨道:“这饭吃的实在是难受,咱们泥腿子和城里人到底还是不一样,我宁愿回家蹲在院子里吃窝头。” 林长岁一个劲点头。 颜祺是唯独一个出来时还拿了东西的,侯夫人给了他见面礼,一盒澡豆和一方锦帕,本还有一只银戒子的,他死活不要,人家才收了回去,就这也觉得烫手。 “平日里在摊子上说谈,觉得侯大哥平易近人,一到宅子里,见着奴仆若干,排场得很,又觉确实不是一路人。” 霍峰笑道:“嗐,咱们就是那啥吃不了细糠。” 霍凌也当街伸了个懒腰,看了看天色道:“侯大哥这人喜交际,今日看了场热闹,又识得了廖老板和葛老板,这才张罗着请客,估计也不会有下回,要是真有,咱们推了就是,这等人情也不好欠。” 吃了人家的,总要想办法还,但是家境不同,想还也难。 “下次我进山得了野物,送他两只。” 之后回去的路上,背篓里最沉的就是铜钱,走路的人步伐如飞。 暂时忘却闲杂人事,一心只等回村后的分账。 “棒槌卖了十五两,咱们按人头分,一人得三两。” 沉甸甸的铜钱,一千枚为一贯,正好一人三贯。 霍凌从钱堆里拎出钱串,由颜祺分别交给叶素萍和肖明明。 林长岁和肖明明哪里见过这么多钱,当场手都不知往哪里放了。 而这还不算完,接下来还要分山货所得的二十两。 首先仍是按人头算,应当是一人四两。 当中林长岁和肖明明的八两,霍凌作为“把头”,取其中三成,拿走二两四钱,给了他们剩下的五两六钱。 以前霍峰夫妻俩和霍凌进山时,人虽少,但能采的山货也少,所以分到手的银钱是差不多的。 对霍凌来说,这次确也因为带人进山,多分到一笔小钱。 银钱分罢,皆大欢喜。 叶素萍笑着拿钱回屋,锁进钱箱,林长岁和肖明明也没久留,带着钱回去和林母报喜,临走前对着霍凌又是好一顿道谢。 霍凌和颜祺最后从堂屋回西屋,怀里也都是沉甸甸的铜钱。 “棒槌六两,山货八两,再加做‘把头’的分利二两多,一共是……” 小哥儿认真算数,霍凌没去打扰,虽然他心里早就得出结果。 “是十六两四钱!” 颜祺说罢,自己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也太多了。” 整整十六两,只用了半个月就到手,怪不得都说立秋后的白龙山是宝山,是金山! 不过他也知,这是因为这趟走运,挖到了棒槌的缘故,但若没有棒槌,一趟也有八两银子。 要知道种田卖粮,粒粒皆辛苦,一石新麦也就能卖一两银子罢了,且田地如霍家这般少的,基本也没有富余的粮食可卖。 之前算账,他们开春后卖山货共赚了近五两,加上这些,就是二十两出头。 最重要的是,家里还有霍凌原本攒的三十六两家底,也就是说他们小家的小金库,现在有五十多两银子了。 “灵芝和天麻季要过了,松子下雪前都能打,此外就是雪蛤了。” 他见小哥儿捧着铜板笑眯眯,提醒道:“再算算今天卖馅饼的钱。” “啊,对!” 颜祺手忙脚乱地找到钱袋,把其中的铜板倒进一个小筐子,和霍凌一起扒拉着数了一遍。 “卖个一百个,但其中有一下要三四个,我让了一两文钱的。” 一人数了一遍,卖饼钱共是四百七十文。 “这要是卖上一整天,从早到晚,不得卖上二百个?那样一天就是一两……” 颜祺说到这里,眼睛瞪圆,自言自语,“靠卖饼一天能得一两银子?真的假的?” 他看向霍凌,“我是不是算错了?” 霍凌觉他可爱得紧,不由笑起来。 “没算错,只是若天天去,生意就不一定这么好了,而且你算的是进账,不是纯利。” “那就少算些,一百五十个吧,素馅饼一个赚两文,肉馅饼一个赚一文,嗯……” 显然他的脑子又打结了,霍凌往炕桌上倒了两滴水,用手指蘸着帮他算。 “一百五十个饼,算素的、肉的各一半……” 片刻后他道:“一天也有个两钱多,咱们一个月去个二十天,好的话能赚个四两。” 四时赶山记 第63节 “那也不少了。” 颜祺晃了晃发晕的脑袋,他以前做梦都梦不到这么多钱。 “所以舍得买牲口了么?” 霍凌问罢,颜祺本来都要半躺下去了,闻言一下子直起腰。 “是了,还要买牛。” 一头壮牛要二十几两,家里的存银要一下子去一半了。 “不太舍得。” 他实话实说。 这话以前他不会讲,因为他觉得家里的钱是霍凌赚的,自己没资格指手画脚。 但现在相处日久,他们已是货真价实的一家人,霍凌和他商量,他也会嘀咕些自己的心思出来,不过道理他都是懂的。 “不舍得也要买,家里不能没有牛。” 他挪了挪位置,到另一侧挨着霍凌坐。 霍凌点点头,把小夫郎往怀里搓了搓。 “一头壮牛养得好,能活二十几年,又能耕地,又能拉车,贵也是值的。” “以前我老家都没有牛呢,农忙时就租公家的牛来用。” 无论在什么地方,能买得起耕牛的人家都是少见的。 “等着跟大哥大嫂说一声,牛带不上山,咱们不在的时候,还要拜托他们帮着照顾。” 而霍峰和叶素萍得了消息,却坚持出一份钱,合伙买牛。 “平日我们少不得也有用牛的地方,你们一个月到头才在山下几日,不能全让你们掏钱。” “咱们家现在田地少,说实话,不是非得用耕牛,我和小祺想买牛,主要是为了拉车进城赶集,哪怕一个月只用一两回,也是非买不可的。家里多了个大牲口,打扫牛棚,割草喂食都不是轻省事,这些我们俩属实帮不上忙,大哥大嫂你们帮忙照顾,需要用时赶去用,这是理所应当的。” 他让霍峰夫妻俩收回刚到手,还没捂热乎的银钱。 “大哥大嫂,这件事上咱们别算那么清了,就当我们出钱,你们出力,不然总有一边过意不去。” 霍峰和叶素萍对视一眼,后者抿了下唇道:“行,你们不在家的日子,我和你大哥保准把牛养得壮壮的。” 霍峰跟着道:“马上入冬了,还得多割些草料囤着。” “这不就是了,割草喂牲口是最累的,何况你们还得多养一头猪,所以这个钱你们不能掏。” 一想到大嫂还怀了身子,霍凌甚至担心他们忙不过来。 好在今年冬日要做馅饼生意,他不会再常居山中,和颜祺还是能搭把手的。 想到这里,他问一嘴猪崽子什么时候抱回来,霍峰道:“再过半个月就差不多了,满月断奶就能抱回来。” 霍英比划道:“我们去老桩叔家看过猪崽子啦,胖胖的,就这么长。” 霍峰他们挑了头公猪,刘老桩家劁好后送来。 “第一次养两头,不知道能不能照顾得过来,等养顺手了,再养头母猪去配种。” “也好。” 不过这样,后院的牲口圈就不够用了。 趁再次上山前,兄弟俩砍树劈木头,将后院的猪圈扩大,又搭起一处新牛棚。 第63章 小鱼汤(小修) 关外冬日难捱, 鸡鸭鹅之类的家禽可以赶到烟囱屋里沾一下烧炕的热气,牛和猪之类的大牲口就没办法,只能养在院子里, 所以搭棚垒圈要费不少心思。 为着保暖, 盖出来的小屋不比人住的房子差多少。 霍峰和霍凌忙了两日, 新牛棚初见雏形,只差个遮风挡雨的草屋顶。 另还剩了一些木头, 霍凌蹲在地上挑挑拣拣,凑出一堆道:“不如再用剩下的搭两个狗窝出来,红果儿算着日子也该生了,到时狗崽断奶了抱回来, 天也该凉了,又是奶狗子, 不好睡在院子里。” 而且狗子到家后,让它懂得进窝也是训练的一环。 后面长大了怎样是另说, 有些规矩从小就要立起来, 好教它知道谁才是正经主人,今后就会明白该听谁的命令。 红果儿是六月里怀上的,算着日子是八月生, 可不是快要到了。 那边当初说有了消息,就打发人到下山村知会霍家,现今还没等到, 但估计就是这两三天。 搭狗窝本来不急,原想等下个月再说, 现在既正好有木料,也就是顺手的事,于是说干就干, 拖到后面反而不一定有时间了。 霍英听说他爹和小叔要给将进家门的狗子做窝,顿时挪不动步,在旁边说是帮忙,其实就是添乱,但兄弟俩也没赶她。 霍峰一边忙活,一边同霍凌道:“咱俩小时候也给老黑搭过窝,你记不记得?” 老黑是以前霍老栓养的猎狗,早就老死了,就埋在离山上小院不远的一棵树下。 老黑当初常年在山里,没留下后代,现在轮到他俩给大个儿的孩子搭窝,心绪又截然不同了。 颜祺同样在旁边站着看了一会儿,随后提了个菜篮子去院子里摘菜做饭。 关外夏秋两季当中,最不缺的吃食就是豆角,长而细的又叫豇豆,短而扁的俗称油豆,油豆耐炖,加土豆焖一锅就是个好菜,要是再炖点大骨头,那就堪比过年了。 油豆又分好几种,家家撒的种子常有不同,霍家种出来的是绿里带紫的。 几样菜蔬放满一篮,妯娌两个坐在灶屋前择菜。 叶素萍提醒颜祺,再上山时该把院子里的瓜菜都收了,该过水的过水,该晒干的晒干,预备着囤冬菜。 “多不过一个月就要下雪了,你可别当我在这开玩笑,关外要是冷下来,就是一夜之间的事,今天穿布衣,明天套棉袄。” 颜祺点头道:“我记得了,等地里的菜都收了,我和霍凌还打算再种一茬白菜和萝卜。” “是还能种一茬,还有大葱和芥菜,都是初冬里冻不死的。等能收了,一股脑放进菜窖里,吃的时候把外面老叶子剥了,里面还是新鲜的。” 芥菜叶子虽也能吃,但一般都是取下面的菜疙瘩腌咸菜,雪季没有新鲜菜吃,可不就得靠这些东西下饭。 后院敲敲打打好一阵,狗屋做到一半,先喊两个汉子过来吃了饭,吃完回去继续干。 赶在天黑前,终于把两个大小差不多的狗屋做好。 “屋子好大,我都能钻进去。” 霍英把脑袋探进去看,一股新鲜的木头味,大个儿和黄芽儿也围着闻。 霍凌不担心他俩撒尿圈地盘,他训的狗,这点规矩总是有的。 等霍英退出来后,它俩才分别各占一个,在里面趴下。 家里本就有两个现成的狗窝,一个是以前家里的老黑留下的,当初用的是好木头,修修补补,一直没扔,一个是大个儿进家后霍凌新做的,只是狗都不常进去。 天热的时候睡院子里,天冷了就进屋,但是偶尔也有需要它们在院子里守夜的时候,或是赶上下雨,人不在家,赶不及回来开屋门,它们自会进去躲雨,故而哪怕不常用,没有也是不行的。 “小叔,小狗什么时候能接回来?” 霍凌拿着扫帚把地上的木屑扫成一堆,想了想道:“我跟你爹说一声,再等两日,要是还没有消息,就去一趟董家村。” 因要准备去接猪崽,说不定还有狗崽,几件事挤在一起,霍峰不打算跟着霍凌上山。 “等地里粮食收完,我再随你去捉一茬林蛙,今年就差不多了。” 林蛙秋后到冬初自高山下来至山溪越冬,想捉它们,要么半路设网,要么水中设陷阱,霍凌一般用后者。 而林家那边,换做肖明明留下,和林母一起照顾田地,独林长岁进山。 再过半月地里的谷子就该收了,这个关口上可不能出差池。 —— “汪呜——汪呜——” 大个儿站在山坡上嚎,它一开嗓,黄芽儿也加入,两只狗的嚎叫此起彼伏,远远听着仿佛狼来了。 “这是干什么呢?示威?” 颜祺一边往篓子里丢松果,一边困惑道。 “估计是,可能听见了远处有什么动静,咱们没听见罢了。” 霍凌见颜祺肩头落了两枚松针,他抬手弹掉。 林长岁从几步开外走来,用衣襟兜了好些松果,一股脑倒进背篓里。 这次进山,他已经学会踩着脚扎子上树,正好霍峰没来,他就用了霍峰的那对脚扎子。 爬树这件事胆小的人干不了,需得胆大心细的才好,林长岁爬得很慢,但很小心,直到树顶都是稳当当的。 霍凌在树下目送他爬到头,一颗心落回肚里,有种教的学徒终于出师的欣慰。 打完松子后路过溪水,三人又停下来,下水摸了半晌蝲蛄。 因昨晚颜祺喝了两口凉水,害了肚子疼,今天霍凌不许他下水,给他用树枝做了根鱼杆,砸了几个螺肉做饵料,让他坐在溪边石头上钓鱼打发时间。 颜祺还没这样钓过鱼,本还不信会有鱼上钩,觉得是霍凌在哄自己,意外的是坐了没多久,沉在水里的鱼钩就动了。 他生怕鱼儿脱钩,忙一下子扯钩出水,挂在鱼钩上的鱼“扑棱棱”地甩尾,是颜祺不认识的模样。 活鱼落在草地上,他高兴地喊霍凌过来瞧。 没想到还真能钓上来。” “跟你说了,肯定能,这水里的鱼多了去,且因为少有人来,各个都是傻的,见了饵就张嘴。” 霍凌低头把鱼捡起来看了看,“是条棒花,和蝲蛄一样,不干净的水里见不到,要是春天遇见,肚子里还有鱼籽。” 林长岁凑过来认出这鱼,笑道:“清蒸,好……好吃。” “看来我运气不错。” 颜祺很是高兴,对他而言,上次进山挖到了棒槌,这次进山钓鱼也是一发即中,仿佛冥冥之中他就该在白龙山生活似的,自从来了这里,什么不顺都没了。 山神在上。 他默默在心里念了几句。 霍凌见小哥儿笑吟吟的,便又给他挂了新饵,由着人继续去钓。 四时赶山记 第64节 他自己则和林长岁继续在溪水里翻找蝲蛄,比起爬树打松子的胆战心惊,还是眼前事更有乐趣。 等捉的差不多,颜祺那边也钓到了好几条鱼,不过只最初那条棒花还算是大,剩下的都是小鱼,两条柳根子,两条穿钉子,算是山溪里的小杂鱼。 先前下水时,霍凌还在水里沉了个泥鳅笼子,里面放的是土里挖的蚯蚓,想着要是捉得到就吃个炖泥鳅,没有也无妨。 这会儿要走了,他提出来看了看,还真钻进去三条泥鳅,都算是肥的。 “今天的菜有了,这几样正好凑锅小鱼汤。” 进山干活,累上一天,到家也不能亏了嘴。 小鱼汤就是炖杂鱼,又有秋日里吃泥鳅最滋补的说法,所以秋后做小鱼汤多会往里加花泥鳅。 山溪里的泥鳅长得肥美,一共三条,正好一人一条,炖出来的鱼汤色白而鲜。 再加上清蒸的棒花和白灼的蝲蛄,这顿饭没有主食,而是填了满满一肚子的河鲜,同样很饱。 生活在这样的山里,需要发愁的只是吃什么,而不是有没有的吃。 晚上躺在床上,霍凌揉了揉夫郎的肚子,觉得比起之前又变得绵软了一些,说明长肉了,是好事。 掐一把腰,却还是细细的,连带手腕和脚踝,都被他挨个握了一遍。 颜祺想要扯回自己的脚踝,却哪里抵得过霍凌的力气,闹腾半晌,不知怎的变成了他在上而霍凌在下的姿势。 烛火昏黄,小哥儿惊觉自己从未从这个角度细细看过霍凌,与仰面而望还不太一样,他抑着快要蹦到嗓子眼的心跳,用指尖碰了下霍凌密密的睫毛。 琐碎的痒意顺着指尖,一路朝着心口蔓延。 汉子的眼睫随之轻轻一抖,落在颜祺背后的大手却有力极了,箍得他动弹不得。 手指挑起衣衫,颜祺眼睁睁看着霍凌的衣带被自己解开,偏生还是对方有意引导的。 他察觉到不妙,想要翻身下去,哪里还有机会。 就如那上钩的小鱼,只有被人吃干抹净的“下场”。 …… 这次上山没再遇到棒槌,三人总共待了十日,就收拾收拾准备回家了。 除了近百斤的松子和两大篮的蘑菇,还有一些山上院中结的晚杏。 关外的杏子熟得比关内晚,山里又比山下晚,他们挑着采了一些,还有不少熟透的挂在枝头,已经被鸟雀啄烂了。 咬破薄薄的皮,熟透的杏子一咬一包蜜,可惜山杏子的杏仁是苦的,不能吃,不过还是都留下了。 洗干净后埋到地里,说不准来年就能发芽,哪怕头两年不结果,总归有杏花可赏。 至于为何赶着提前下山,是因林长岁惦记地里的粮食,霍凌和颜祺则一直记挂着红果儿生狗崽的事情,不知道是否顺利,要是有了消息,他们就去董家村看一眼,也好尽早定下要哪一只。 各有各的心事,便也不多在山中停留。 事实所料不错,下山后的好消息果然一个接着一个。 家中后院中猪圈里多了只肥嘟嘟的猪崽,看着就壮实康健。 而虎子爹在霍凌他们上山的当天下午,就曾来过一趟,帮忙传了口信,说是红果儿头胎生了七只,四公三母,问霍家人什么时候去挑,待他们挑罢,剩下的董家才会往外分。 霍凌和颜祺得知后没多耽搁,到家次日就买了礼,给人的和给狗的都有,牵着大个儿上门去了。 不过红果儿护崽护得厉害,大个儿是没法近身的,就连霍凌和颜祺也只是远远看了一眼,怕惹恼了红果儿,回了奶让狗崽饿肚子。 七只小狗里,有四只的花色和大个儿一样,身上是黑的,又只有三只“四蹄踏雪”。 另外三只和红果儿一样是白毛,当中有一只独尾巴是黑的,打眼一看很是有意思。 黑色的四只恰好是两公两母,霍凌和颜祺挑了其中一只活泼的公狗,和大个儿浑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接着又预备帮霍英挑一只白色的。 二人本想要那只黑尾巴的,可惜是母狗,要和黑豆儿养一起,便不能选一公一母,以防将来不小心配上。 颜祺看了看,抱出另一只身上白毛最多的,约定断奶后就来接走。 第64章 制路菜 “我给廖老板他们熬了三罐子酱菜, 一罐子茄子肉的,一罐子蒜薹肉的,一罐子杂鱼的, 腌豆角和萝卜条也给装了些。” 早前答应廖德海, 等他返乡时以路菜相赠, 上次见面,听他和葛易说起, 过了中秋就要启程了,颜祺便和霍凌商量着,趁下次赶集把做好的吃食送去客栈。 要说这路菜,要紧是多放盐和油, 如此才不容易坏,像现在这个天气, 路上走个十天半月,滋味是一点不会变的。 正因如此, 要是在外面买, 价格也不算便宜,自家做的更是都用好肉好油,一概干干净净的, 拿这个做礼,也能见出诚意。 “只有酱菜不够,我再烙上五十个干面饼, 想吃的时候蒸一下就变软。” 颜祺细心把罐子封上口,同身边的霍凌道:“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很好了。” 霍凌肯定道:“你什么时候烙饼, 我帮你和面。” 五十个大饼,要用的面可不少,单靠颜祺和面, 怕是要揉到胳膊都酸了。 家里之前打了新麦,磨了几口袋今年的新面粉,他们俩用的是自己那一份,霍凌打开面口袋,用葫芦瓢往外舀了几瓢面。 舀到一半想到,不如索性多做十个,家里人一起吃,为此又多添了些面,完事后才将面口袋扎紧。 “今年收秋税的也不知什么时候上门。” 颜祺帮霍凌挽起袖口,“家里多了我,又得多出一份丁钱了。” “从前盼着能交这份钱,还交不上呢。” 霍凌一本正经道:“有那人家为了少交丁钱,急着把家里的姑娘哥儿早早嫁出去,咱家不一样,还盼着人丁越多越好。” 颜祺抿唇笑了笑,想了想又道:“粮税呢,我听大哥喊你去村长家打听,今年涨没涨?” 霍凌摇头,“太平年月,不闹灾不征兵的,还和去年一样。” 中原虽是不太平,却和关外没什么关系,两地相隔太远。 除却接收了许多逃难来此的灾民外,其余便和当地人无关了。 就算是调粮赈灾,也调不到此处,否则等粮食到时,该饿死的也早饿死了。 做干面饼时揉面要加开水,霍凌皮糙肉厚不嫌烫,没多久就揉成了光面团。 别看这饼烙的时候锅里不放油,揉面时饼里却是要加的,颜祺往干面粉里加了点菜油,和成糊糊,霍凌扯一个剂子递过来,他就抹上油后又擀又揉,制成一个圆饼子。 旁边的锅也一早就烧热了,他举一个饼子在手心里托着,朝那锅里“啪”地拍去。 灶前烧着火,颜祺离锅近,没多久就蒸得脸颊泛红。 霍凌揉完了面,帮着颜祺一起擀饼,霍英从门外溜进来,也要了个面团去旁边玩。 叶素萍路过瞥见,无奈道:“你俩又惯着她,净浪费东西。” 霍凌回头笑道:“不浪费,她洗手了,一会儿无论做成什么都给她烙熟了,让她自己吃。” 霍英兴冲冲地用指头扯面饼,一个赶不及她巴掌大。 “我要做个小花饼。” 五十个面饼分了好几锅才做完,摞在一旁等放凉,原本不觉得热,忙完了也已经是一身的汗。 最后家里人吃的几个饼,连带霍英做的四不像由叶素萍接手烙完。 她现在月份还小,肚腹平平,宽松的衣裳一盖根本看不出来。 见颜祺盯着自己肚子看,她笑道:“是不是觉得这里面不像有个孩子?” 颜祺忙摇头,“不是不是。” 叶素萍扬起唇角,“过了三个月就能看出来了,和吹皮球似的,一天比一天大。” 一家人早就算过日子,叶素萍是来年开春的时候生,正好赶在雪化之前,霍凌和颜祺也能留在家里帮忙做事。 所以论起来,这个孩子来的时机恰到好处。 —— 隔日,八月十五。 霍家和林家加起来八口人,约好一起去保家镇赶集。 既是为了卖山货和馅饼,也是给家里添置些过节的东西,顺便散散心。 等节后,就该筹备着收地里最后一波粮食,譬如高粱、苞米和谷子。 走出村没多远就遇见了从麻儿村来的牛车,车板很大,是专门载人的。 叶素萍有身孕,林母年纪大,霍英更是没怎么走过远路,赶不上牛车就罢,本说好慢慢走着去,不赶时间,既运气好赶上了,不必省那点车钱。 于是三个汉子把媳妇夫郎、老娘闺女都送上了车,林母最是舍不得这份花销,非要下去,还是肖明明好说歹说把人留下了。 “娘,我俩赶山挣钱了,您老还不许我们俩孝敬孝敬您。” “别小看这几个铜子,今天花几个,明天花几个,早晚就花没咯。” 她哪怕坐下了,也仍旧是长吁短叹。 叶素萍有些听不过去,虽也知道林母是俭省惯了,可车都坐上了,再说这些肖明明也难做。 撇开肖明明,她和颜祺还在车上呢,好似他俩二话不说就上来,多败家似的。 她揽着霍英笑道:“婶子,现下长岁娶了夫郎,两人搭着手把日子越过越好,您也该学着享福了,今日享儿福,明日还要享孙福,坐个牛车算什么,更好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话头扯到儿孙上,林母果然一下子就精神了,尤其入了八月,叶素萍这胎也算是坐稳了,相熟的人家渐渐都知晓了此事,林母听她说这些话,听着尤其熨帖。 虽她一早就想好了,肖明明便是不好生养,她也不会说什么,但能生肯定是最好的。 “借你吉言。” 她笑呵呵地点点头,决定不去心疼那十文的车钱了。 钱都给了,也不能要回来。 颜祺见林母歇了话头,不禁与肖明明对视一眼,后者无奈笑笑,又冲叶素萍投去感激的目光。 叶素萍趁林母不注意时朝他轻轻摆手,让他不必在意。 牛车拉着人走得更快,霍凌他们落后一段距离,三个人说好轮流推车,一路说说笑笑,半点不觉累。 四时赶山记 第65节 等到了城隍庙,两拨人见了面,霍凌和颜祺守摊子,余下两家结伴去逛集市。 “小叔,婶伯,你们要吃什么,我给你们带回来。” 霍凌本想说什么也不要,低头见小姑娘兴冲冲的样子,话到嘴边又改了口,笑问她道:“你想吃什么?” 霍英笑着扭捏两下,比划道:“我想吃粘耗子!” “巧了,我和你婶伯也想吃。” 霍凌给她抓一把铜子,大概有十几个,“你帮我俩一人买一个。” 不过没等霍峰和叶素萍张嘴,霍英就数了数道:“小叔你给多啦,两个粘耗子五文钱。” 粘耗子是用糯米和豆馅,加苏子叶做的小点心,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卖五文两个。 “多了的给你当跑腿钱。” 目送两家各三口人离开,霍凌和颜祺收拾东西准备开张。 他们这个十天半月才出一次的馅饼摊,已经在保家镇小有口碑,越是来得少,越是招人惦记,每回刚把炭炉点上,就有人围过来探头探脑。 “这是你男人?是赶山客对吧?你们的馅饼是韭菜三鲜馅?” 时而有人这么来问,一开始颜祺还有些警惕,后来意识到这只是来客在确定有没有找错地方。 “是,平常不赶集的时候,我们就住在白龙山里。” 两个营生挨在一起,常有买山货的顺便买两个馅饼,买馅饼的偶尔也会蹲下来挑两斤蘑菇。 “上次就想买点你家山货,结果全给走商买去了。” 霍凌给这人过秤算账,看清斤两后道:“那些走商远道而来,要的货太多,赶上合适的,可不就一股脑全要了。” 他给对方抹了三文的零头,“下个月初一我们还在这里,到时走商都返乡了,您要是想买,到时再来。” “这两斤也能吃好一阵了,泡发以后不少呢。” 买蘑菇的夫郎挎起篮子,“不过冲你这句话,初一我还来,到时候你给我算便宜些。” “那肯定的,不能让您白来。” 霍凌三两句把买主哄得眉开眼笑,颜祺早就发觉,在关外人人都有一副好口才,就连街市上叫卖的,说的词皆是不重样,朗朗上口,听一遍就忘不掉。 每回听见他都能乐半天,也不知那些人怎么琢磨出来的。 霍凌和这些人相比,已经算是话少嘴拙了。 今天摊子上的生松子找到了新买主,因不是熟客,霍凌只肯让到十五文一斤,对方依旧是收了,总数不太到一百斤,得了一两四钱有余。 这走商还问霍凌手里有没有灵芝粉,霍凌疑道:“你们单独收灵芝粉?” 走商颔首道:“有的话我们就收。” 霍凌猜测,大概和松子油一样,是什么新的商机。 就像桦树茸和松树黄,在霍老太爷那辈,听说也是烂在山里没人要的东西,过了几十年都成了宝贝。 “在我们眼里,灵芝喷粉就是不值钱了,就算是采了,也都是留着自家吃用。” 他细想了想,觉得这件事怕是难办。 一朵灵芝才有多少粉,怕是扫上一百朵都凑不够一小瓶的。 要想做这个生意,怕是要和皇商包山种秧参一样,专门辟一块山头栽灵芝试试。 第65章 挑牲口(补更) 卖掉第三十个馅饼的时候, 霍英举着粘耗子跑回来了,塞到霍凌和颜祺手里时还是热乎的。 “小叔婶伯,你俩快吃!这是严婆婆家的粘耗子!” 严婆婆在保家镇上卖了几十年粘耗子, 年轻时她的名头是严娘子, 后来变作严大娘, 现在已经是严婆婆了。 霍凌和霍峰这辈人都是吃她做的粘耗子长大的,只是她现今岁数长上来, 精力不济,一天只做一百个粘耗子来卖,去得晚了就吃不到。 “大哥大嫂,你们吃了没?” 霍凌把其中一个分给颜祺, 熟悉的苏子叶味道扑面而来。 “吃过了,在那里现买现吃了, 你俩也趁热吃。” 颜祺学着霍凌,对着其中一角咬下去。 皮白而糯, 但不是软趴趴水当当的, 其中的豆馅微甜起沙,配上外面苏子叶说不上来的独有香气,初次吃的人只会觉得新奇。 粘耗子很小, 两口就下了肚。 有人帮着看摊子,霍凌和颜祺提起路菜和干粮,去客栈寻廖德海和葛易。 到了方知两人不在, 结伴去到车马行雇车马了,两人便在一楼门外等起来。 来往行人神色各异, 有的行迹匆匆,有的言笑晏晏。 霍凌在客栈门外的墙角发现一块平整的大石头,该是在附近摆摊的人放在这里, 会搬去当凳子做的,这会儿不知道是人没来还是用完了。 他示意颜祺去坐,自己则观察着自车马行方向的来人,分辨其中有无熟悉的面孔。 不料左看右看,没见着廖、葛二人,先见到了一路往城隍庙去的侯力。 霍凌疑心侯力是去找自己,遂下了客栈门前的楼梯,走到人群里开腔把人叫住。 侯力回头见是他,果然惊喜,三两步赶上来。 “你怎在这里,我正要去寻你!” 随即又恍然道:“是来寻廖兄和葛兄的?” 可见上回三人相谈甚欢,都开始称兄道弟了。 霍凌把路菜一事的因果讲明,“答应人的事总要做到,只是来了后听闻他们去了车马行。” “他们返程千里,可不得雇上好车马,那车马行还是上回我介绍的,都是脚力好的青壮马,且好些地方都有分号,车坏了马病了,都不怕没人管。” 侯力三言两语说罢,热切地示意霍凌换个地方说话。 “走,来都来了,咱们去客栈里喝壶茶,我正巧有事情与你说,顺便等等他俩。” 赶集的早晨起得太早,颜祺坐的那个地方又正好能晒到太阳,他托着下巴等霍凌,等得昏昏欲睡,被人叫醒时不禁一个激灵。 “廖老板和葛老板回来了?” “还没,是侯大哥请咱俩进去喝茶。” 颜祺稀里糊涂地跟进去,两盏清茶下肚,加上侯力眉飞色舞讲的故事,瞌睡虫彻底跑没了。 “上回那几个卖假棒槌的骗子被抓了?” 霍凌乍一听也有些不信。 “年年有人行骗术卖假山货,报官的人也不少,从没听说哪个被抓到了。” “这回不一样。” 侯力挑起眉毛,“说来还要谢谢你,若不是你发现那棒槌是假的,我也想不到给我那妻家兄弟送个顺水人情。” 妻家兄弟? 颜祺看向霍凌,也从对方面上看到“不解”二字。 侯力没卖关子,继续说道:“拙荆有个姨家兄弟,在衙门捕房做事,已是好几年了,还是个捕快,今年年初镇衙的捕头吃了挂落,被打发去看大牢了,位子空出来,底下的小捕快削尖脑袋都想上。” 他抿一口茶道:“这事要成,单是送礼拍马屁还不成,手里需得办过一件像样的案子。” 从前衙门抓不到行骗之人,大多数时候是因为苦主报案时对方早就跑离了保家镇,一旦离了这地界,想办事就是难上加难,吃力不讨好,就算真抓住了,功劳说不准还是别人的,这群镇衙的小吏哪里愿意为此费神费力。 “这回却不同,送上门的功劳谁不要,他带两个兄弟,趁那伙人分赃时把人拿了,寻到苦主时,苦主还不知棒槌是假的野山参!” 想要鉴别真假野参,除却赶山客,老道的郎中也有此眼力。 那假参最后卖得一百七十两,确实是了不得的大案,再加上本就打点过关系,听侯力的意思,他那妻弟升任捕头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家里能有个亲戚在衙门做捕头,绝对是天大的好事,虽都是良民,不会做那等仗势欺人之事,可能让别人不敢“仗势”欺自己,就已足够了。 霍凌对侯力道了好几声恭喜,后者给夫夫俩添了一盏茶,接着道:“我和你们嫂子在家商量着,如何谢谢你,一下子想起你上回说起,家里预备添头耕牛。” 侯力笑言,“赶巧我昨日和人喝酒,识得咱们镇上牛马市一姓韦的老板,他说手里有几头壮牛,正要赶在入冬前出手,还问我家里要不要添置。到时我带你们去,让那老小子给个实在价,多了不说,大几两是绝对省的下的。” 买牲口动辄二三十两,除非是老牛、病牛,否则价钱难讲,牛马市自有一套规矩,讲价都是藏在袖子里比划,不懂行的人去了只有挨宰被坑的份。 侯力既这么说了,霍凌猜测他定是跟车马行那头打了招呼,省下来的那几两就算是谢礼。 不得不说,还真让人有点无法拒绝,现在要是能买下,接下来的二茬秋收就能用上,以后进城,就能坐自家的牛车。 尤其侯力还补充道:“若是今日得空,过一会儿就能去,钱没带够也不打紧,有我作保,你先给个几两定钱,只管把牛牵走,下回再给他补上。” 实是万事俱备,霍凌默了几息,果断答应下来。 “那就有劳侯大哥了。” “咱俩谁跟谁,不说那客气话。” 两边皆是聪明的爽快人,一拍即合,颜祺则还有点没回过神来。 听这意思,家里是真的要买牛了? 幸好今天举家进城,本就想着花钱的地方多,霍凌大手笔,直接装了五两银子在身上,加上摆摊所得的散钱,交个定钱该是够了。 这一天,从早上出门后就没闲着。 好不容易等到廖德海和葛易,把路菜和干粮交出,反过来竟也得了此二人的一份谢礼,乃是两匹南方才有的细布,格外柔软,颜色也鲜亮,一匹柿子红,一匹天青蓝。 布料分粗布细布、棉布麻布,另外又有绫罗绸缎种种,皆是普通人穿不得的,即使买得起,穿上那等料子也没法干活。 同样也不能小瞧细棉布,哪怕都叫这个名字,内里也依旧能分出三六九等。 颜祺小心摸了摸,觉得不似棉布,都快赶得上软缎子了。 廖、葛二人也是有心,这两匹布本就是他们从南方带来行销的,说是思来想去,还是以此相赠最合适,居然自掏腰包,又从布行买回来两匹。 同时亦听侯力所说,得知那几个骗子已下了大狱,拍手称快。 四人围坐,又喝下一壶茶,廖德海还欲留他们吃饭,霍凌和颜祺却没法让家里人久等,只说来年再聚,一时皆是感慨。 四时赶山记 第66节 临走时,廖德海和葛易送到门口,前者拱手道:“咱们山长水远,后会有期。” 作别后,本该先回城隍庙知会一声,可客栈这头离着牛马市更近。 两人加上侯力盘算一番,决定直接去挑牛。 “山货有大哥看着,不妨事,你走之前还烙了二十多个馅饼出来,也够卖好一阵。” 见颜祺担心摊子生意,霍凌宽慰道。 颜祺也不是拎不清的,点头笑道:“和买牛相比,别的都不是大事。” 后事诚如侯力所说,他打好了招呼,人到牛马市,很快就有牙人出来接待,引着他们去牛棚挑选。 三头壮牛一字排开,在棚子里安静站着,关内有水田的地方多养水牛,关外则全是黄牛。 霍家是第一次买牛不假,但乡下人基本都懂得怎么相牛,就连颜祺也能说得头头是道。 所谓一看膘二看鼻,三看牙口四看蹄,这都还是最基本,此外还要细看眼睛舌头、耳朵尾巴,分辨是否是病牛,则要看牛粪, 有侯力出面,霍凌和颜祺围着三头牛上下打量一圈,发现都是齐全周正的好牛。 那牙人见他俩点头,又分别把三头牛牵出棚子,赶着在院子里跑了两圈。 “这三头牛,带回去无论是耕地还是拉车,绝对都是一把好手,正是两岁上下的年纪,赶车和下地都训过。” 一般两岁以上的才称壮牛,往下的都还算是牛犊,年纪小的性子尚不稳重,骨头还未长成,负重有限,哪怕强行让其耕地、拉车,做不做的好一码事,关键是可能害牛生病,有损寿命。 一头牛能花去一家人一年的嚼用,没人想要一头养不长的牛。 选来选去,都觉差不多,最后霍凌让颜祺择了一头合眼缘的,看面相憨厚而温顺,双目有神,鼻头湿润,牛角光亮。 “就这头了。” 眼看他们做了决定,牙人看一眼侯力,立刻报价钱道:“您几位是我们掌柜的贵客,多了绝对不要,只收个本钱,十五两,即刻就能牵走。” 第66章 囤冬菜(小修) 由于早就记挂着买耕牛, 霍凌隔三差五就会打听打听价钱,好做到心里有数。 近来壮牛的价钱比收麦之前略降了些,但也不过便宜了一二两, 原本卖二十五六两的, 如今压一压价, 二十三四两肯卖。 如此往后,越临近冬天价越低。 眼前这几头牛的品相都是上佳的, 要价应当更贵,实际二十五两能入手就不错。 有侯力在,一下子就便宜了十两银子。 霍凌趁牙人把两头挑剩的牛牵回棚时,同侯力道:“这话我对廖老板和葛老板说过, 对侯大哥你也一样,我实则没帮上那么大的忙, 承不起这份谢。” 侯力道:“这纯属你看轻自己了。” 他拍拍霍凌的胸口,“我们生意人最是精明, 给了你, 就说明你值得,只管踏实收着。” 有时候人情才是最复杂的东西,以钱财还了, 反倒是两边都轻松的方法。 霍凌琢磨一番,也略微想通了。 他那一句提醒是好心不假,也得听见的人有心才行, 若不是廖德海足够信任自己,说不定只觉得他多管闲事, 挡了财路。 而侯力这边,其实完全可以不提个中渊源,毕竟他妻弟是如何升官的, 霍凌压根无从知晓。 当双方都是厚道人时,他收下东西,图的就是个踏实、心安。 不管怎么说,此事尘埃落定,也算给旁人一个警醒,日后再在大集上遇见所谓的老参棒槌,得多长个心眼才好。 秧参能自参场流出,有第一株就会有第二株。 “收您五两定钱,这条子您看罢按个手印,留在我们这处,下回钱送来,这条子当您面撕咯,就算是结清了,全看侯老板的面子,不然只给定钱,这牛您可是牵不走的。” 牙人交代完,将条子递给霍凌,侯力识字,帮着看了看,表示没什么问题。 霍凌遂按下手印,很快接过了栓牛的绳子。 颜祺摸了摸牛,满脸欣喜。 来之前他只想着能挑牛,没想到今天就能牵回家。 侯力功成身退,还完人情,他就悠哉悠哉地去别处晃荡了。 别看他成日好似没点正事做,实则喝茶吃酒等交际应酬也不少,除了收租,钱财也在好几桩生意上流转。 牙人因霍凌夫夫二人是侯力带来的,即使人走了,态度仍是客气,见他们还抱着两匹布,还拿来绳子给拴在牛背上,驮着就能走。 走前霍凌特地问了一句,哪里有卖结实辔头和鞭子的,他打算直接买上一副,套上车就能用, 牙人替他们指了路,霍凌和颜祺牵着牛去,花五钱买了一副嚼子和结实缰绳,鞭子分皮编的和麻绳做的,后者便宜,他们说了说,直接让店家送了一根。 将牛牵回摊子前,林家三人也逛完回来了,买了一背篓的东西,众人凑在一处,少不得一顿大呼小叫。 “老二,你们不是去送东西,怎么还把牛买回来了?” 在外面,有些事不好详说,霍凌简单道:“正好遇见侯大哥,他说识得一牛马市的牙人,价钱确实合适,我俩怕错过,就买了。” “有多合适?花了多少钱?” 霍峰没想那么多,直接问道。 “也没便宜太多,我们带的钱不够,靠着侯大哥的面子,暂只交了定钱。” “那真是不错。” 霍峰摸了摸牛角,眼睛都亮了。 “牲口一天一个价,要是价钱合适,趁早买了最好,这头牛的品相也是真好,正是能下力气的时候。” 鉴于馅饼和山货都还剩一些没卖完,霍峰先把牛牵走,省的挡路。 等摊子清空,霍凌点了点收到的铜子,一共是卖了三两八钱,他得二两五钱,给林长岁分了一两三钱。 以前林长岁进城做杂工,一日挣个五十文都算是好的,他收下沉甸甸的铜板,再次思索起霍凌曾经的建议。 靠着今年跟着进山的所得,入冬前家里总算是有余财买新瓦修房顶,年节里也能多割几斤肥肉,吃上几个油水足的好菜,再多却是不够了。 只是上次下山后回家说起,他娘很是不赞成,说种地、做工虽是来钱慢,却稳妥,赶山风险大,不能只见人吃肉,不见人挨打。 “别忘了霍老栓是怎么没的,你还不如人家二凌,全然是个半路出家的,要是这行这么好做,为何连霍峰都不做。” 说着说着就抹起眼泪来,“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好不容易盼得你成了家,你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教我和明明怎么活。” 依林母的意思,每年秋后进一趟山,不管多少,但凡挣上一笔就已够了。 一番话说的林长岁左右为难,他家不比霍家,好歹霍家两兄弟还有一个在山下种地,不耽误农活,他要是上了山,多半要留夫郎在家和老娘一起,如此想想,倒也真是舍不得。 他不由在心里苦笑,心道自己还是缺些头脑和魄力,不然家里日子也不会多年来始终不见起色。 霍凌好心替他指了路,他有心要跟着走,又总在迈出步子时犹豫不决。 …… 黄牛被起名大壮,在中秋当晚住进了霍家新搭的牛棚。 霍家五口人,或者说加上叶素萍肚子里没出生的小娃娃,一共六口,吃了顿圆满的团圆饭。 桌上有肉有鱼,有菜有酒,饭后一人分一个在镇上买的白酥皮月饼,赏罢圆月,方各自回房。 小哥儿虽漱了口,唇齿间仿佛还仍留存着枣泥的香甜,霍凌在那软乎乎的唇上轻轻衔了两下。 此等团圆的节庆,颜祺本还有些怅惘,因衣冠冢尚未立成,白日里他去了城隍庙给爹娘烧纸上香,难免又勾起些伤心事。 霍凌怎能看不出,等院里热闹一散,就裹着人上了床,不给点留下任何胡思乱想的机会。 衣衫半解,火苗一路乱窜,烫得人分不清是什么时辰。 灯火如豆,圆滚滚,颤巍巍。 视线被朦胧水雾遮住时,颜祺恍惚间以为是天边的月亮落进了房中。 —— 为防夜长梦多,两人没多耽搁,很快赶去镇上交齐了买牛钱。 因为大宗的存银在山上,暂先借了大哥大嫂的,下次下山时再还。 十五两不是小数目,或许因牛买得太实惠,竟也不怎么觉得肉痛,且现在去后院看到活生生的牛站在那里时,还会觉得晕乎乎的,不敢相信是真的。 “大哥,家里收高粱和苞米,真的不用我俩留下?” 霍凌收拾着第二日要带上山的东西,窗户开着,恰好看见霍峰路过,他叫住人问道。 “不用,我叫了人帮忙,你和祺哥儿还是快回山里去,趁下雪前把菜地和果树都打理好。” 过了中秋,白龙山里一日凉过一天,不出一个月必有初雪。 而前段时间忙着赶山,山上小家还没正式开始囤冬菜,霍峰都替他俩着急。 霍峰没多坚持,他大哥看重田地,不会让粮食出任何差池,既然说了不需要,那就不是假客气。 半晌后颜祺擦着湿头发回来,见霍凌正在努力把一包蓬松的棉花塞进背篓,他赶忙上去搭把手。 这是今天白日去镇上交买牛钱时新买的棉花,颜祺没有棉衣穿,霍凌的那身太旧,早前就让颜祺给拆了做护膝。 家里虽还有些拆出来剩下的旧棉花,但也不够做衣裳,只够做鞋的。 原本霍凌想说服颜祺用新得的好料子做,那柿子红的很是衬气色,正好过年穿。 转念一想,今年里颜祺穿红不太合适,即使成亲一事上已没在讲孝期规矩,但一码归一码,能避讳的时候还是避讳一二为好。 另一匹蓝色的好看是好看,可是有些太浅,颜祺不舍得用,霍凌也依他。 于是买棉花时,又扯了几尺耐脏耐磨的深色棉布。 其实在关外过冬只靠一件棉衣根本不够,少说也要穿四层,一层贴身的里衣,外面套一层毛皮坎肩,护住前心后背,这之上再套棉衣,最外裹一层皮袄子。 鞋子也是一个道理,下雪天穿棉鞋出门和没穿一样,还要再踩一双毛皮靴套,毛在里,皮在外,挡风又保暖。 家里不缺皮子,往年遇到好的霍凌都会留下,加上关外不容易有虫蛀,哪怕是几年前的皮子,现在看也是完好的,找出来晒一晒就能用。 隔了几天进山,哪怕关着门窗,四处也积了一层浮尘。 两人放下东西就开始打水清理,就连房梁顶上都由霍凌举着加长的鸡毛掸子扫了一遍。 院外狗叫阵阵,是大个儿和黄芽儿在你追我赶的撒欢。 四时赶山记 第67节 过了一段时间,叫声渐远,声调也变了,霍凌便知它俩多半遇见了猎物。 干完活后泼掉脏水,两人从带上山的东西里找出几个过节没吃完的月饼,分着垫垫肚子,吃的时候溜达到院子里,仰头看硕果累累的枣树。 “下山时还有些泛青,这才几天,就红了七八成了。” 霍凌三两口吃掉手里的月饼,找了根长木棍来打枣子,一捧枣子噼里啪啦地掉下来,颜祺全数捡起,洗干净后和霍凌一起尝。 “这枣子又大又红。” 颜祺咬一口,翘起嘴角道:“好生脆甜,等晒成干枣肯定更甜,到时候做馒头和发糕,在顶上放几个,年三十端上桌好吃又好看。” 霍凌闻言,眯着眼睛数了数树上的果子道:“和去年结的差不多,估计有个五十斤上下,能晒十斤干枣。” 他转而又道:“今年一斤也不卖了,大嫂生孩子,你又是第一年在关外过冬,都该多吃枣子好好补补。” 安排完枣子,两人又去巡了一圈菜地。 地里头茬的白菜萝卜上次就已经全摘了,现在地里新撒的种子全数发芽,过两个月这一茬就能长好,等这批收获,他们也会下山去猫冬,来年开春再上来。 其余还剩一些藏在叶子中的茄子、黄瓜、辣椒之类,外加几个没摘的大冬瓜和大南瓜,叶子菜尚有两行红根菜。 高处架子垂着老葫芦,和老丝瓜一样是留着做葫芦瓢和丝瓜瓤的。 菜窖里虽能存一些鲜菜,但关外过冬还是以各色干菜为主,像是在此之前,他俩已攒了不少晒干的野菜,还有黄瓜钱、干茄子和干豆角。 冬瓜和南瓜也能晒,吃之前冬瓜用温水泡发,炖肉烧汤能提鲜,南瓜若是直接晒,制成的菜干可以做菜,若是蒸过再晒,就能变成和地瓜干差不多的零嘴,嚼起来是甜滋滋的。 为了冬日吃饱且吃好,两人连轴转了三日,切菜、焯水,热气蒸腾。 过后叶菜挂上木杆,其余的铺上草席或笸箩,接下来只等天公作美,盼着万万不要下雨,日头越高越好。 第67章 逮林蛙 秋分后, 天亮得越来越晚,卯时过后才擦出一抹鱼肚白。 霍凌掀开被子下了炕,套上丢在床尾的裤子, 又松垮地披一件衣裳。 这时节也就他还能光着膀子睡觉, 颜祺早就换上长袖的贴身衣裤, 裹上薄棉被,仍睡得乖巧。 夜里霍凌往被子外伸腿, 枕边人却还不嫌热,往他胳膊上贴。 他想起大嫂刚生完霍英那年,出了月子后三伏天里还是手脚冰凉,霍峰去马胡子处讨了个红枣姜茶的方子, 红枣和老姜用的都是自己家种的,喝了几个月就见好。 后来毛病轻了, 叶素萍又是个怕麻烦的性子,索性就不喝了, 霍凌如今记起来, 倒觉得应该也让颜祺试试看。 天光大亮时,起了床的颜祺在屋里梳了半天头发。 昨天晚上他发丝披散,因霍凌的动作而在枕头上蹭来蹭去, 那时候没觉得有什么,今天早上来梳才发现好多地方都打结了。 梳子齿细,梳到打结的地方还有点疼, 他不得不抹了点发油,先用指头通了通, 过后换回梳子才终于梳顺。 桂花香味沾了满手,擦也擦不掉,他把头发简单绑起便出了门, 见霍凌在院子里劈柴,大个儿和黄芽儿各叼一根树枝玩耍,一只转圈乱跑,一只抱着磨牙。 乱跑的不用想也知道是黄芽儿,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 霍凌等着小哥儿走近,先闻见了一股桂花香。 “早食我做好了,也吃过了,搁在锅里,应该还是热的。” 他一句话交代完,轻轻动了下鼻子,意外道:“你用了头油?” 那桂花头油都买了几个月了,颜祺总是不舍得常用,往往是洗头时才用一次,更别提一大早就往头上抹了。 颜祺咳了一声,摸了摸后脑勺的发丝,旋即看了霍凌一眼。 这一眼颇有些意味深长,毕竟是天天睡在一个被窝的人,转瞬之间,霍凌忽然悟到了个中含义,不由笑起来。 “是不是……” “你还笑。” 颜祺怪是羞恼,不肯让他说完,伸手想就近捏他胳膊一下,结果根本捏不动。 汉子的手臂结实极了,摸起来邦邦硬,而且此刻他八成有意绷紧,更是让人无从下手。 颜祺试了两次指头都滑脱了,只得聊胜于无地拍了一把,这一下轻飘飘的,直到劈完柴火,霍凌脸上的笑就没落下来过,看得颜祺直摇头。 大个儿机灵,跟着颜祺进了灶屋,赚到一个鸡蛋黄吃。 黄芽儿来晚了,只分到了蛋白,颜祺不得不多摸了几下它的脑袋。 吃完饭,刷完锅,两人去柴屋旁边的小屋,把昨晚收进去的各色干货搬出来再晒一天。 晚上一直放在外面,容易落露水返潮,那样不仅菜干子摸着上了潮气,再晒干后的味道会变,还容易长毛。 过了两日,白菜干和瓜菜干都能收了。 冬瓜干切得比较薄,拿在手里干酥酥的,放进布口袋时的声音也有些好听。 霍凌翻了几下辣椒,期间被风里的沙子迷了眼。 他顺势抬手去蹭,结果被辣得流眼泪,眼睛都睁不开了。 颜祺赶紧进屋倒了点水,让他坐下仰头,仔细冲了冲。 “好点了么?” 这还是颜祺第一次见霍凌如此模样,眼睛泛红,泪眼汪汪。 说来也奇怪,看久了,他居然觉得心头痒痒的。 “好些了,但那沙子好像还在,你帮我吹吹。” 霍凌借着动作,向前迎了迎,两只手扶住颜祺的腰。 颜祺的注意力被他扯回,专注研究他的眼睛,用轻软的指间撑开眼皮,一口气柔柔地吹过来。 “沙子太小了,我也看不见。” 他推测道:“刚刚流了那么多眼泪,应该被冲走了,可能是磨到了眼睛,所以感觉还在,过一阵就好了。” 桂花香萦绕在侧,霍凌不放他走,颜祺犹豫两息,捧着眼前人的脸颊,飞快地亲了一下。 —— 林蛙雪化后开春时在山溪产卵,而后上山入林,直到八九月里天冷了后再结伴下山过冬。 要想捉林蛙,就要趁它们下山的这段时间,因都聚集在溪水河道附近,方便一网打尽。 林蛙分公母,一般公蛙直接做菜吃肉,母蛙干晒取油。 取出来的油就是林蛙油,白白的一块,有钱人家都拿去炖甜汤,配上羊乳、燕窝,尤其是姑娘哥儿家喝得多,说是滋补养颜。 上山数日,家里的干菜已经全部晒好收起,锁好院门,两人一道进山为过些日子捉林蛙做准备。 要想捉得快,捉得多,就要提前几日在水里“撘网口”,这里的“网口”其实有点像是用石头垒的水中陷阱,而不是真的网子。 山中水系纵横,一片区域内下山的林蛙成百上千,年年霍凌都要撘上大大小小几十个网口。 “水里太凉,一会儿你别下水,在岸上给我递石头。” 颜祺点头应好。 网口要用石头垒,还需要许多长度合适的粗树枝。 这些东西没法提前准备,是以每年都要在山里重新收集一遍。 霍凌跟颜祺讲明需要多粗的树枝,石头则是大的小的都需要。 相对粗细合适的树枝,石头更好找一些,围着溪水和小河行走,基本就能找全。 “往年也是这样,我先在山上撘好网口,等上几日,先捉第一波,等到捉第二波的时候,大哥也忙完农活上山了。” 东西准备得差不多,两人重回到水边,坐在大石头上砍树枝,霍凌一边砍,一边跟颜祺讲道:“去年我俩一共捉了七百多只,四百只公的,三百多只母的,公的带回家烧菜,所以卖鲜活的,一只三文,两只五文,母蛙最值钱的是肚子里的油,晒干了论串卖,回家撕掉蛙皮剩下的就是林蛙油,一只十文钱,一串就是一钱,加起来一共卖了差不多五两。” 颜祺看着眼前溪水,设想着大批虫合虫莫下山的场景,恐怕很是壮观。 “公母价钱竟差这么多?” 霍凌点头,“等你见到活的就知道了,林蛙长得太小,做来吃肉也没有几口,就算是当地人,也不是人人都敢吃的,所以公蛙卖贵了没人要。” 赚钱的大头显然还是在母蛙上面。 东西齐全后,霍凌开始下水搭网口。 前日下了场雨,溪流水丰,水势湍急,他在水中站稳,示意颜祺递来最长的一根树枝,而后撑起两头,架住后正好横亘在山溪正中。 像这样的树枝他又架第二根,确定足够稳妥后,再行接过刚刚砍好的短树枝竖着斜放,一端靠着上方的横木,一端支在脚下的水中,远看像是一道简易的篱笆,且像真正的篱笆那样留了一个门。 “两边都堵上,林蛙只能走中间。” 处理完树枝,霍凌开始弯腰摆石头,这一步一是为了固定木篱不被水流冲塌,二是给林蛙提供藏身的地方。 它们喜欢钻石头,下山进水也是为了找石头,看到现成的石头堆就会挪不动步。 除此之外,霍凌还用石头拦出一条小路,一侧通岸边,一侧通网口。 一个网口就用了十几根树枝,几十块大大小小的石头,饶是霍凌,出水时腿脚也都泡白了。 颜祺在岸上也没闲着,来回搬石头搬树枝,手指还被划破了一点。 霍凌走近时他把指尖藏起,没让他看到,转而拿出水囊,里面装的是早晨煮好的姜茶。 喝罢暖身子的茶水,夫夫二人继续沿岸向前搭网口。 山溪连贯,当中又有分流,偏长的水道能搭上十几个,偏短的也有五六个。 以前没有颜祺帮忙时,霍凌一个人东奔西跑,最多只有大个儿能帮忙叼两根树枝,忙碌一天也只能搭好五六个,多了颜祺,最多的一天搭好了十个。 代价就是两人累得腰酸背痛,晚上回家吃的饭都很简单,只求填饱肚子,早些躺下歇息。 五天后,四十个网口搭好,比去年多了五个,接下来只等到此的林蛙自投罗网。 颜祺听霍凌说林蛙都是趁夜活动,要不是山里夜晚危险,点着灯出门更是如同活靶子,不然晚间去捉才是最省事的。 这天夜里,他还没睡着,隐约听见成片有些尖锐而响亮的蛙鸣。 “是林蛙下山了么?” 颜祺有些兴奋,竖起耳朵听着。 “是。” 四时赶山记 第68节 即使霍凌并不觉新奇,但也很有兴致地听了半晌。 这片声音出现,就意味着又有银子要进兜了。 他同颜祺道:“明天一早咱们先去门前的水里看看,再沿着搭好的网口转一圈,第一批下山的不会太多,能捉多少算多少。” …… 由于不到天冷时林蛙不下山,自颜祺进山后,还是第一次真的见到这个小东西。 霍凌伸手从石头里揪出一只,熟练地捏住两条后腿,林蛙吓得浑身绷紧,他趁机递给颜祺看。 “这么小一个。” 颜祺戳了戳它鼓起来的肚子,林蛙不为所动,继续装死。 霍凌笑了笑,示意颜祺接过去。 “你捏着它后腿就不会跑,扔进篓子里后赶紧盖上盖子,这东西能蹦很高。” 颜祺不害怕这些,还放在手里仔细看。 “这只是公的还是母的?我看肚子也挺大的。” “是公的,腿上有疙瘩的就是公的,颜色也发暗,一会儿捉只母的给你看,肚皮上是带颜色的。” 颜祺把捉到的第一只林蛙关进背篓,合上盖子后还在上面压了一块石头。 这背篓就放在手边,人也站在水旁,霍凌捉一只,他就往里丢一只,过了将近半个时辰,里面已经有十几只咕咕呱呱乱叫的林蛙。 与此同时,颜祺也终于见到了货真价实的母林蛙,翻过来将肚皮朝上,能看到或黄或红的一点斑纹,肚子更加圆鼓。 今年第一日的收成尚可,傍晚时回家一清点,共得了五十只,公母各半。 霍凌在家门前的水里设网,把公蛙养在其中,母蛙则全部晒干备用。 第68章 掏兽窝 地里的高粱与苞米归仓, 霍峰在家歇了半日,马不停蹄地上山。 年前卖林蛙是一笔大进项,过完年媳妇就要生娃坐月子, 开销只会更大, 可不得趁着能挣的时候多挣。 “就你俩鼻子灵, 闻出里面都是吃的了?” 霍峰才一进门放下背篓,大个儿和黄芽儿就围上来闻来闻去, 前者还站起来扑霍峰,甩着大舌头要舔他。 霍峰左闪右躲,好歹是避开了大个儿的口水,接着弯腰从篓子里往外拿东西。 一大块老豆腐、一沓干豆腐、一捆干腐竹、一大把地瓜粉条、五斤筒子骨、二斤带皮的五花肉、一对猪蹄子、十五个鸡蛋, 六个咸鸭蛋…… 最后还有十几个今年的新苞米,连穗带叶, 刚从地里摘下来没两天。 “没几天就下山了,怎的拿上来这么多东西?” 霍凌在旁边接着, 到后来一把都兜不住, 只得又叫了颜祺过来,往灶屋里运了两趟。 “又不是明天就下山,这些东西里新鲜的这两日也就吃了, 剩下的都耐得住放。” 他把背篓掏空,翻过来拍了两下,倒掉里面的碎渣, 倒扣着放到院子一角。 见颜祺在往篮子里放苞米,他走过去拿起一个剥掉叶子给两人看, “今年苞米长得比去年好,去年肥上的不够,今年把肥补上, 不见有秃尖缺粒的。” 霍凌还记得去年家里收的苞米,大概有两成都肥力不足,要么顶子是个秃头,要么四面一圈像老太太的牙口,缺东少西,吃完一个和没吃一样,苞米粒全抠下来都盖不住碗底。 为此霍峰特地去问了村里种地的老把式,今年从撒种开始就严阵以待,生怕再种出仿佛被熊瞎子啃过的苞米。 如今成功了,他颇为得意,拿起几个就要去灶屋上锅。 “正好我爬了半天山也饿了,煮上几个咱们分着吃。” 待人走了,霍凌蹲下来和颜祺一起收拾,说道:“大哥刚收完粮食就上山,估计大嫂也心疼他没好好歇息,这些东西里估计有一半都是大嫂张罗让他带的。” “那咱这几天吃几顿好的。” 在山上做饭,好些食材没有,现今霍峰拿来了不少,颜祺开始技痒。 前些日子他俩为了搭网口起早贪黑,要么啃窝头要么啃煎饼,许久没吃过正经饭了。 当晚做了一个酱油老豆腐,嫩嫩的连汤带水,需要用勺子舀着拌饭吃,五斤筒骨全数炖了,汤里加了苞米段,炖出来的汤水里带着新苞米的清甜。 骨汤留着明早下面条,霍凌挑着带肉的骨头,给了大个儿和黄芽儿一人一块,余下人吃完的骨头同样都放在了狗食盆里。 两只狗吃得满嘴油光,骨头啃得干干净净,之后偷偷叼走埋了,狗都有藏骨头的习惯,虽然家里这俩没有饿肚子的时候,但偶尔玩耍时也会突然想起,刨出来磨磨牙。 —— 有了霍峰的加入,捉林蛙的速度一下子快了不少。 每日都会有新的林蛙下山,夜半时分蛙鸣不断,网口的位置也就总有新的收获,且随着天气愈发冷下去,下山林蛙的数量也在变多,收成一日胜过一日。 “今天母的多,发财了!” 霍峰一连捉到三只母蛙,全数丢进背篓,颜祺算了算,他们出门半天光景,已经走过二十个网口,现在篓子里有了将近一百只蛙。 遥想第一次巡网口时,忙了一天也只有五十只,可见赶山是与时令息息相关的营生,时令若到了,做什么都事半功倍。 不过林蛙捉得多了,状况同样变多,中途吃饭时大个儿和黄芽儿围追堵截一只野兔,不小心把背篓碰翻了。 在惊呼中霍凌及时伸腿挡住,没让背篓完全倒地,但因为压住盖子的石头掉了,一部分恰好蹦起来的林蛙顺势逃了出来,有个十几只。 于是三人饭也不吃了,开始满地逮蛙,最后逮回来五只,跑了的更多。 大个儿和黄芽儿挨了训,夹着尾巴耷着脑袋,野兔不追了,也不上前要吃的。 不过要么说它俩聪明,还懂得“戴罪立功”的道理,傍晚时离开最后一个网口,往回走的时候大个儿和黄芽儿又跑到离人较远的地方,喊也喊不回来。 凭霍凌对大个儿的了解,它白日里得了教训,同一天里绝对不敢再闯祸,多半是去捕猎了。 黄芽儿则完全是大个儿的跟班,大个儿干什么它就干什么。 于是他摸出腰间的弹弓,交代霍峰和颜祺留在原地,自己跟上去一探究竟。 走到狗所在的地方时,霍凌看出这里是个土坡,灌木掩映的地方该是有个兽窝。 喜欢打洞的小兽大都是白天睡觉,傍晚和夜里出来找食吃,再过一个时辰天就黑了,现在钻进洞里,多半是被狗追的。 霍凌拍了拍两只狗的脑袋,找了根树枝把挡住洞口的杂草扒开看了看,瞧着大小,不是兔子窝,应该是獾子洞。 獾子一旦回了洞,再想捉就不容易,因为里面四通八达,要想逼它出来,只能靠烟熏。 霍凌拿出随身带的火石,擦出火星子后点着了手里的树枝,冒烟后再将明火扇灭。 白烟顺着洞口飘入,藏在里面的小兽受不了味道,慌不择路地往外跑,正好被两只狗按个正着。 烟雾散开,霍凌低头一看,意外发现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不是獾子,而是只貉,还是只体型偏大的公貉。 “原是个占了人家窝的貉子。” 山里人都说貉子狡猾,同样住在洞里,自己却不会刨洞,都是占体型差不多的獾子洞来用。 还有传言,冬眠后开春时,睡在獾子洞门口的貉子会恩将仇报,把里面的獾子闷死,或是咬死獾子的幼崽。 不过要霍凌来说,野兽不是人,又不讲究礼法,为了活下去自是什么都能做,要说狡猾,还是人最狡猾,能想出千百种办法把野兽捉来剥皮吃肉。 他用树枝戳了戳半死不活的貉子,随即捏着后颈皮拎起来,秋季的野兽个顶个肥美,都在为了冬眠贴膘,提在手里沉甸甸的。 一路拎着貉子往回走,不由夸了两只狗几句,惹得狗再度来了劲头,全程又是追兔又是捉鼠。 三个人只管跟在后面一路捡,到家时除了最先抓到的貉子,已经有一只野兔,六只林鼠。 黄芽儿甚至还去招惹了一只刺猬,被扎到鼻子后悻悻放弃。 霍凌还看见了过路的黄鼠狼,大个儿想追被他当场喝止,这可是黄大仙,轻易不能招惹。 除了林鼠给狗吃,貉子肉也不好吃,只有皮毛有用,可以给颜祺做个冬日保暖的围领。 貉毛比兔毛更长更密,挡风更好,用起来更暖和。 因此霍凌回家后割了貉子的脖子放血,剥下毛皮留待日后得了空鞣制,肉就直接架火烤熟,分给了大个儿和黄芽儿。 但凡猎物进了家门,这两只狗就不吃生食了,都知道熟的更香。 不吃生食也有好处,嘴巴里的血腥味没那么大,味道也小一点。 之前有阵子两个狗的嘴巴太臭,颜祺忍不了,还兑了点盐水用布卷在指头上给它们擦牙。 这件事也就是他和霍凌能做,换了别人,狗来了脾气把牙齿一合,能咬断猎物脖子的牙齿定也能把人的指头咬掉。 剥皮的现场血淋淋的,霍凌忙完后铲来土把地上的血都盖住,不然有味道,而且招蝇虫。 现在山里还是有零星的蝇虫在飞的,不过时日无多,最多半个月,天再冷一冷就能全都冻死。 “老二,兔子肉怎么吃?” 霍凌杀貉子的时候,霍峰在杀兔子,同样留下了兔皮,霍凌让他拿下山去,多凑两张给霍英做件新袄子,小孩子长得快,去年的已经小了,多半要拆了做靴子。 去皮后剩下的兔肉去掉骨头没多少,霍凌忖了忖道:“清炖一个汤吧,加点萝卜,家里还有猴头菇,也丢进去两朵。” 霍峰听罢疑惑道:“你从哪里听来的吃法,这么清淡。” “偶尔也吃清淡点,最近秋燥,吃兔子败火。” 不过这么清淡的菜色实在不太合霍峰的口味,小块的兔肉需要细细啃,霍凌也只囫囵吃了两三块。 颜祺却是很喜欢,尤其是汤里的萝卜,炖得软软糯糯,他见霍峰和霍凌都吃得少,为免浪费,一个人喝了好多汤,以至于晚上起夜跑茅房。 回来以后手凉脚凉,霍凌睡得迷迷糊糊时被他碰到,下意识就把人往怀里揽,反而是颜祺怕吵到他睡觉,赶紧将两条腿向后蜷起来。 …… 每天都有大几十只母蛙被穿绳风干,七八日后,院子里浑似多了一面用林蛙织成的门帘。 哪怕颜祺坚称自己不怕,等数量足够多的时候,还是有些理解大嫂为什么说这东西让人后背发毛。 门前溪水里网兜里的公蛙也实在太多了,从早到晚吵得人心烦意乱,下山前夜,霍凌捉了一盆回来,再添八只今天新捉,还没杀的母蛙,说要和土豆一起炖着吃。 “林蛙炖土豆,我们这有名的硬菜,这时节办酒摆席的,席面上必有这么一盆子,没有的话那都不成席。” 霍峰兴冲冲地守着锅灶,抬手感受蒸腾的水汽,这水是一会儿烫林蛙用的,不能用十成十的开水,略微凉一点的才好。 他看一眼霍凌笑道:“让老二做,他做这道菜的手艺好。” “大嫂怕这个,不让这玩意进家里的锅,所以年年都是在山上做,我做,他吃,吃够了再下山回家,手艺就这么练出来了。” 四时赶山记 第69节 等水温降下来,霍凌面不改色地把林蛙倒进去,继而飞快盖上锅盖,待盆子里没了动静,捞出来用清水洗净,这时候外面的一层粘液已经洗去不见,随时可以下锅。 第69章 捡核桃(小修) 看到霍凌把整只的林蛙直接往锅里倒时, 颜祺眼睛都睁圆了。 “不用……剁一下么?” 不只是没有剁的问题,他也没看见霍凌剖开蛙肚子取内脏。 “林蛙干净,内脏也能吃, 大补, 尤其是母蛙肚子里的油, 所以都是整只吃的。” 霍凌翻动着锅铲,放林蛙之前土豆块已经过了油, 现在只需再翻炒几下加水炖。 “那我一会儿好好尝尝。” 挨过饿的人,对于能吃的东西一向是来者不拒,反正吃进肚子里都是一样的。 土豆和林蛙家里都不缺,今天只有一个菜, 盛出来后满满一盆,霍峰还开了一坛酒, 和霍凌一起直接用碗喝。 霍凌挑了只母林蛙给颜祺,颜祺用筷子夹起来, 打量着犹豫了半天, 一口咬下。 蛙肉吃起来其实有点像鸡肉,也有点像鱼肉,很是滑嫩, 外面的皮像鱼皮。 “这些黑的是什么,能吃么?” 颜祺把碗里的肉给霍凌看,霍凌解释道:“能吃, 这就是母蛙肚子里的籽,现在这个时节, 籽是籽,油是油,开春以后母的准备甩籽, 两样混在一起就不好吃了。” 颜祺遂安心地吃下去,连蛙腿上的零星几丝肉也仔细啃了。 吃完母的再吃公的,就少了一点胶黏的口感,单吃肉却也不差。 盆里的土豆吸饱了汁水,火候恰到好处,捞出来以后和菜汤一起浇在干饭上,每个人都吃了一大碗。 “祺哥儿,你也喝点儿?” 两个汉子的酒碗没多久就空了,霍峰添酒时问颜祺,颜祺忙摇头道:“谢谢大哥,我喝不了这个。” 上次不过是舔了一下霍凌的筷子尖,他就被辣得喝了好多水,连眼泪都流出来了,要是论碗喝,还指不定会怎样。 “入冬以后大集上就有卖米酒的了,到时候给你买那个尝尝。” “为啥冬天才有卖的?”颜祺问道。 “米酒不够烈,天热的时候容易坏,一坏就酸了,而且这边冬日里烧炕暖和,有些人就爱坐在炕上喝一口凉米酒。” 霍凌道:“那个连英子都能喝,我喝着和米汤一个味儿,都算不上是酒。” 颜祺不由笑道:“好,到时候我和英子坐一桌。” 每年能捉林蛙的时间只有大半个月,因公蛙要卖活的,他们七八日下一次山,来回往返了两趟,卖了九百多只林蛙。 哪怕搭了四十个网口,对于整座白龙山而言依旧不值一提,只能拦得住走这条路的一小撮林蛙而已,故而越往后,能捉到的越少。 这些林蛙里公母的数量对半开,公蛙卖了一两多银,母蛙四两多,加起来差不多七两,霍凌和霍峰各分了三两有余。 霍凌还单独留出六十只,三十只公蛙和三十只母蛙,连带一只獾子送去了侯力家里。 不过去的时候见侯力没精打采,说是和侯夫人吵架,对方带着孩子回娘家了,虽说娘家也不算远,只在隔壁镇子上。 侯力去请了一回,没把人请回来。 至于吵架的缘由,霍凌多半能猜出来,他知晓侯力素日多应酬,不单在酒楼吃酒,还会去花楼听曲,曾经还有个相好在楼里,后来教家里闹了一通,好歹是断了,不知道现下是不是又犯了老毛病。 他和侯力关系倒没近到那份上,更是不懂为何放着好好的媳妇孩子不要,偏生爱往花楼里砸钱,兴许还是钱赚的太容易。 而侯力同他抱怨这些,无非是确信霍凌不会出去乱讲,哪怕是讲了,霍凌身边的人与他相熟的圈子也没有丝毫关系,因此聊作发泄罢了。 听了一脑袋官司,从侯宅出来,霍凌没急着回摊子上,而是穿过小路,进了一家银铺。 他掏出怀里一张条子递给伙计,“上回在你们这里打了个银镯,约好取的日子是三天前。” 伙计接过条子,和从柜台里翻出来的一沓比对,抽出其中一张后笑道:“早就做好了,您稍等。” 说罢他在柜台下面一通翻找,找出个绣花荷包,从里面倒出一只亮闪闪的银镯,双手呈上。 “您看看,是不是您当初要的样式。” 霍凌接过银镯,转身对光细看,当初选样式时,铺子见他给的圈口小,说宽条镯不够秀气,戴着反倒显粗笨,让他选了圆条的。 有些人的银镯戴久了发乌,霍凌见过的多是那种,现下不得不说,还是新制出来的鲜亮,熠熠生光。 “样式可以,圈口没错吧?” 哪怕他以防万一,拜托大嫂帮忙量了颜祺的手腕粗细,但心里还是打鼓。 “保准没错。” 伙计拍胸脯保证,“真要是戴不上,您只管带来,我让我们师傅给您改。” “那就行。” 霍凌让伙计把镯子放回荷包,这荷包算是送的,绣工尚可。 一只银镯花了三两,霍凌付了剩下的一两半,把装着银镯的荷包塞进袖子里放好。 马上就是颜祺的生辰,到时将这镯子当生辰礼送出去,小哥儿定然高兴。 他筹划这事两个月了,而今总算快要成真,今朝镯子在手,但凡想到就忍不住扬起唇角,搞得晚上躺在床上时,颜祺观他半晌,忍不住戳戳他肩膀,“你是遇到什么喜事了,这么高兴。” 霍凌忙清下嗓子,搓了搓脸。 “这不是想到大个儿的崽子再过半月就能抱回来了,所以高兴。” 一般奶狗子都是满月断奶,但是红果儿月子里吃得好,奶水足,对崽子护得有些紧,加上董家人舍不得,和霍凌说定晚半个月再断奶。 这么一算,就得等他们下次下山时再去接了。 霍凌知晓有些生头胎的母狗母性很足,强行把狗崽抱走对大的小的都是无益,自然点头答应。 ……真是为了这事? 颜祺有些不信,但若真有什么好事,他也不觉得霍凌会瞒着自己。 只当他爱狗心切,且大个儿难得和别的狗配出一窝,的确算了却夙愿。 这么一想,他也来了精神,翻个身道:“你想好给小狗起什么名了么?” “没呢,要不还是你想一个。” 霍凌的确为这事发愁,“总不能叫小个儿。” 颜祺笑得肩膀抖。 “大个儿听起来还有几分威风,小个儿算什么。” “这不就是说。” 霍凌也跟着笑起来,牵过颜祺搭在自己胳膊的手亲了亲。 颜祺让他蹭得指尖发痒,被子下有什么在逐渐升温。 他闭上眼,任由霍凌缓缓贴近。 …… 在家里等到今年收秋税的税吏上门,霍凌和颜祺交了一两六钱的人头税,之后才放心进山。 打松子,捉林蛙,下雪前这两样山货还能各卖一茬。 霍峰赶着牛车去镇上缴完粮税,跟着霍凌又上了一次山,兄弟俩打了今年最后的一百斤松子,捉了二百只左右的林蛙,由霍峰先把公蛙带下去,额外背了五十斤松子,还塞了一口袋山楂和晒干的枣子。 村户汉子都是做惯力气活的,背个百来斤走山路不在话下,就是呱呱叫的林蛙有些惹人烦。 霍峰说下去后在水里养一夜,明日他就赶车趁早去集上卖了。 “要是下雪了,你俩尽快下山,等积雪厚了路可就不好走了。” 霍峰走前来回叮嘱,“快到山下时让大个儿去找我报信,我来接你们。” “知道了,你放心。” 霍凌送霍峰走出二里地,半路还撬了两小块桦树茸,让他带回家泡水喝。 —— 院子里再度多出一百多只干晒的母林蛙,这一百只里,霍凌打算留五十只不卖,剥出林蛙油后留给大嫂和颜祺吃。 霍峰下山后,夫夫二人再度进山,把四十个网口全数拆掉,将一些碍事的大石头和树枝搬到岸边,碎石头则留在水里,冬日里正好变成林蛙冬眠的地方。 在水里站了许久,霍凌被颜祺灌了半水囊的姜茶,双脚擦干后套上棉鞋,没多久就暖了回来。 吹来的风已然是凉飕飕的,颜祺已经穿上了絮棉的袄子。 “之前那两棵核桃树是不是就在这附近?” 小哥儿边走边低头看路,在落叶中搜寻着成熟的干核桃。 他们今天来拆网口,只捉了二十几只林蛙,算作今年的收尾,主要还是为了顺路捡核桃。 “没错。” 霍凌仰头看一圈,很快找到了目标。 “没走错,就在前面。” 核桃树长得高,能有七八丈,但是树干矮,枝条旺。 白龙山的核桃一般六七月就开始结果了,赶在八月前打下来就能吃到青皮的鲜核桃,里面的核桃肉白嫩嫩的,口感脆甜,比起干核桃少了油润,吃起来全然似两种不相干的果子。 过了那阵,再吃就要等到秋冬交界时,外面的青皮干瘪后裂开,掉出里面风干的果壳。 一般青皮核桃只是尝两回新鲜就罢,且有些人嫌弃剥青核桃会染黑手指,怎么洗也洗不掉。 干核桃则经得住放,猫冬时也能敲着当零嘴,在年货大集上卖得很好。 因为白龙山遍地都是,霍凌不会费心打青皮核桃回去晒干,都是等核桃掉下来后直接捡现成的,在家囤放到过年前再去卖,价钱更高。 白龙山里除了能吃的山核桃,还有另外一种不好吃的秋核桃,皮厚仁小,生了八个棱,霍凌会专门去捡一批回来,挑出好看的卖给喜欢盘核桃的那帮人。 很多好这口的喜欢在大集上找赶山客挑核桃,他们觉得比去古玩铺子里挑更有意思。 卖久了,霍凌也知道什么样的秋核桃值钱,会按着品相和大小分个三六九等,由着他们去选。 四时赶山记 第70节 前年他就送过两对核桃给舅舅,去年拜年时看了一眼,已经盘得很亮了。 舅伯本还说他有毛病,庄稼汉学什么城里老爷盘核桃,直到去年镇子上有人花好几两买舅舅盘了几年的老核桃,虽然舅舅没舍得卖,但好歹不用再听舅伯念叨。 “有了有了!” 颜祺脚尖正好踢到一枚核桃,他趁势蹲下来看,发现四周掉了好多。 小哥儿活像个发现粮仓的松鼠,蹲在地上满地挪,没多久篮子里就丢进二十几个核桃。 而霍凌听见声响,抬头看去,发现核桃树上还真有只灰不溜秋的松鼠,正攀在树干上抱着核桃转圈啃。 他提醒颜祺抬头看,松鼠抱着核桃警惕一瞬,最后在逃走和继续吃之间选择了后者,两人看了一会儿就含笑收回视线。 山中兽多人少,像松鼠这样不用皮不吃肉的,更是和人之间没什么冲突。 最多是靠近山下的松鼠比较倒霉,有时候会被顽皮的孩子掏了囤粮的树洞,但也没什么关系,松鼠为了过冬会到处囤粮,囤到后来自己都不记得哪里有,加上地上层层落的,怎么也饿不着。 他们带出来两个篮子,捡满一篮就倒进背篓,两棵老树结的核桃不少,总共捡满了五篮子。 “往前还有核桃树。” 这片地上应该是搜寻干净了,霍凌准备离开。 颜祺听到后拍拍手上的草叶灰尘,撑着膝盖起身,大约是因为蹲了太久,又一直低着头,乍一站起来他只觉得眼前发黑。 脚下踉跄摇晃,手朝旁边胡乱抓去,正好抓到霍凌的胳膊。 靠在霍凌身上缓了两息,眼前才恢复光亮。 “起太猛了,下次我慢点。” 他看见霍凌担心的神色,浅笑着安慰,“好多人都有这毛病。” “我就没有。” 霍凌捏了捏夫郎的细胳膊,“以后每天多抓一把枣子吃。” “听你的。” 颜祺拿出帕子擦了擦手,又拍打两下霍凌袖子上的灰印。 两人背着核桃在林中穿梭,遇见核桃树就停下来捡,核桃枝子也砍断一些带回去。 鲜核桃叶煮的水能杀虫,颜祺打算赶在下雪前,拿来给大个儿和黄芽儿洗个澡。 第70章 初雪至 小哥儿还没睡醒, 垂在被子外的掌心被人挠了挠,他下意识往回缩,接着却又被湿漉漉的狗鼻子拱了一下, 这回不醒也得醒了。 睁眼看到的就是大个儿的大脑袋, 黄芽儿急得在后面乱转, 就差站起来了。 他并不为被吵醒而生恼,笑着翻身抱住大个儿的脖子, 昨天刚洗了澡,现在闻起来还有皂角味。 “你俩怎么进屋了?” 又思及刚刚挠自己手掌心的是霍凌,遂朝另一侧看去,见霍凌噙着笑靠在桌子旁边, 语出惊人。 “外面下大雪了。” “真的?” 颜祺瞌睡虫登时散尽,掀开被子就从炕上下来, 三两步扑到窗边。 霍凌不得不抄起他的衣裳追上去,赶在颜祺开窗前替他披上。 “你也不怕着凉。” 他难得声调高了一些。 “我就开一条缝。” 颜祺有些心虚地套上衣袖, 还真就只把窗户支开一条缝往外看, 入目皆是刺眼纯澈的白。 “真的好大,下了一夜么?” 颜祺不是南方人,老家冬日也是年年下雪的, 但是九月里少见如此阵仗的雪。 有道是寒冬腊月,九月后正月前才是最冷的三个月,眼下寒月还没到, 很多地方莫说是下大雪,连点雪花片都不会飘的。 哪知白龙山的雪季就这样到来了。 “应该是, 咱们睡了以后就开始下了。” 霍凌伸手把窗户关紧,推着小哥儿往床炕走,“把棉袄套上再出门看。” “……我又不是英子。” “你刚刚就差光着脚冲出去了, 英子都不会这么干。” 挨了教训的颜祺没几下就穿好了衣裤,天冷以后,他改用发带绑头发,只绑上半截,下半截披在脑后还能挡一挡吹进脖子里的风。 大个儿和黄芽儿见他们要出门,果断冲在最前面,门前的雪还没有扫掉,已经被狗子踩出成串的爪印,跃起时带起雪雾阵阵。 再看堆在墙角的农具,已经被雪盖住一层,只剩上面的木棍子。 “这雪真是说下就下,咱们要准备下山么?” 颜祺还记得霍峰走前的嘱咐,霍凌抬头看了看天色,“白日里肯定还要飘雪,咱们收拾一日,明日要是雪彻底停了,就下山。” 颜祺点点头,继而蹲下身戳了戳门槛前松软的雪,这里的雪十分干爽,因为天气够冷,很难化成水。 大个儿和黄芽儿围上来,在他手边刨雪窝,雪粒子溅了颜祺一身,霍凌的裤腿也没能幸免。 两人又气又笑,揪了两把狗耳朵,打开院门,让它俩去外面撒欢儿。 玩归玩,院子里的雪还是要尽早扫干净,霍凌让颜祺先别出来,自己拿着扫院子的大扫帚,一点点扫出一条通往大门的路,接着又清出两条小路,一条通向后院,一条通向柴屋。 颜祺则很快做出一顿热乎乎的早食,两个煎蛋熬出白色的汤汁,丢一把挂面进去,切半个萝卜丝,出锅时撒一把葱花。 霍凌大口吃面,大口喝汤,吃完最后一口,碗里连一星葱花都不剩,干净的像是刷过一样。 颜祺的那碗要少一些,喝完所有汤后甚至轻轻打了个嗝,捋顺了气后,他听霍凌道:“菜地里还有些白菜没收,在雪地里一晚上冻不死,不过继续放着叶子就要烂了。” “那一会儿先把白菜摘了放去菜窖里。”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有些不确定道:“菜窖里放了不少菜,咱们下山了以后还上来么?” 他知道往年里,哪怕是雪季,霍凌也不在山下久住,只过年前后那阵子会一直住在山下。 今年他们说好要做馅饼生意,加上家里添了牲口,叶素萍怀了身孕,山下需要帮手,在山上的时日肯定比不得过去长了。 霍凌显然也想过这个问题,沉吟片刻道:“我还是要抽空上来瞧瞧,至多待个两三日,院子这边,长久没人打理也不行。” 他补充道:“我上来的时候,你也别去出摊卖馅饼了,正好在家歇一歇,冬日路难走,守摊还要挨冻,不好天天去,太累了伤身子。” 他今年雪后还想多下几个兽套,多套几只狍鹿或者貂鼠、獾子,给颜祺多攒些皮子。 家里过去的多是兔皮,虽也能凑合用,但他还是想要些更好的,要知道就连城里大户人家的夫郎,最好的袄子也无非是用貂皮做的,这一点上甭管穷富,都是一样的。 颜祺却不赞成,等收了碗筷,他跟在霍凌身边道:“等你上山时,我也跟着你上来,你进山打猎也好,找山货也罢,我还照旧在家给你做饭。” 霍凌回头看他,“就几日罢了,我也不会饿着自己,犯不上折腾,你不知雪季的山路有多难走,就算是我也得穿上厚袄厚靴,裹得像个球。” “我都嫁给你了,还会嫌山路难走么,日子还长,你总不能年年都不让我走。” 颜祺拿着布抹几下灶台,刚刚刷了碗,又甩上几点水珠,垂眸道:“而且我总觉得,山上这院子才是咱俩的家,你要是几个月不许我来,一想到明日就要走,我还怪不舍得。” 这院子里外处处是他们的生活痕迹,颜祺来之前,唯一称得上装饰的只有霍凌挂在墙上的鹿角,还在柜子上垫了块兽皮,也就是他打不着老虎,这要是换成虎皮,不得活像进了土匪窝。 而颜祺来后,在炕边靠墙那一面钉了挡灰的布头,凡是起床后,被褥定是叠得整整齐齐。 桌子上总有个细口的小罐子,春夏插野花,入秋以后插松枝,窗台上摆了一溜从山里捡来的好看石头。 他们的东西不多,却都各自归整到位,想用什么随手就能拿到。 虽说山下也有他和霍凌的房间,但因住的时候不多,总归还是少了几分人气。 霍凌从未想到过这一点,听颜祺说罢,他意识到一件事。 山下的霍家对他自己和对颜祺而言是不一样的,霍峰是他的亲大哥,两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而颜祺到底是嫁来的夫郎,哥嫂虽是亲人,终究比不上夫夫之间亲切。 下山在霍凌眼里,只是回了另一个家,对颜祺而言,大概更像是借住在哥嫂家。 “好。” 他想通之后,很快答应下来。 与此同时也生出另一个想法—— 日后他也应该在山下修个独门独户的小院,且不说哥嫂家将要添丁,就说现下那一间屋,等他和颜祺有了孩子,同样是住不下了。 位置不需太远,他们家的宅院起得晚,旁边尚有空地,到时就盖在哥嫂隔壁,中间共用一堵墙,墙上开一道门,关上门后互不打扰,开门时还能做一大家子相处。 他越想越觉得有理,只是盖房子不便宜,伐木、买瓦、添置家私……一通下来要大几十两。 怕小哥儿因此生出烦忧,霍凌暂未把自己的想法同他讲明,打算下山后先和大哥通通气,再去找村长打听下盖屋的地皮现下是个什么价钱。 雪落大半日,清晨刚扫过的院子再度覆上一层白。 霍凌带着大个儿回家,手里提了五只榛鸡。 “雪天打猎容易,在雪地里毛色显眼,看见后用弹弓一打一个准。” 烧水烫毛,一共做了三只,一半人吃,一半狗吃,剩下两只埋在雪里,下山时带着,正好再炖锅鸡汤喝。 另外做了个白菜炖粉条,可惜没有猪肉能放进去,不然会更香。 这顿吃罢,颜祺前天蒸的一锅馒头也正好吃完了,明天下山要埋头赶路,两人商量着不带干粮,到家再吃热乎的。 —— 五十斤松子、五十斤核桃、二十斤榛子、二十斤板栗、一百多只晒干的林蛙…… 还有两只冻成冰棍的榛鸡、两条直挺挺的大岛子鱼。 这便是入冬下雪的好处,鲜肉鲜鱼上冻后连着几个月都不会化,带上带下的容易许多,再也不必担心坏掉。 两人穿上厚衣裳,在鞋子外面裹上毛皮,用绳子扎紧,缠上几圈,既可以确保兽皮不掉,也可以防止滑倒。 光在屋里穿戴这一身,就能把人忙出一脑门子的汗。 而当走到院子里时,那点热气登时就散了,张开嘴时呼出的白气和山间的白雪一个颜色。 四时赶山记 第71节 “大个儿、黄芽儿,走了!” 霍凌率先出门,唤回在院子外乱跑的大狗,颜祺最后检查一遍门窗,合拢挂锁。 下山的一路上,为了照顾第一次雪天赶山路的颜祺,霍凌走了条缓坡比较多的路,要比下雪前常走的路慢半个时辰,胜在稳妥,哪怕不小心脚滑,也就是摔个屁股墩儿,加上衣服穿得足够厚,只要不是滑下山坡滚个几滚,就伤不到要害。 走过半程,霍凌从怀里抽出一根旧布条挂在大个儿的脖子上,指了个方向,让它回去报信。 大个儿一走,黄芽儿更加警醒,走几步就要回头看看霍凌和颜祺,确定他们跟上了以后才继续向前。 至山脚时,霍峰接上了二人,分了不少东西到自己的背篓,颜祺一下子觉得自己被压弯的腰杆能挺直了。 “家里饭已经做好了,到家就能吃。” 霍峰一身牛劲,大步流星。 霍凌本还没觉得饿,听了这话,一下子有了前心贴后背的感觉。 他不由舔了下嘴唇,问道:“大嫂做了什么好吃的?” 霍峰笑道:“小猪盖被!保准香你俩个大跟头!” 第71章 小狗崽 小猪盖被这道菜, 就是在炖排骨上面烀面饼,不得不说,菜名细想一番还有点缺德。 但好吃也是真好吃, 肋排炖得脱骨, 舌头一捋就从骨头上掉了下来, 肥瘦兼备,满嘴留香。 配菜是关外少不了的土豆和豆角, 软烂入味,菜汤莫说泡面饼了,泡鞋底子都好吃。 “大嫂,上面的饼子怎么做的, 不是死面饼吧?” “可不能用死面饼,死面饼吸不到汤, 也不够厚。” 叶素萍给霍英夹一块排骨,同他道:“得用发面饼, 擀平以后卷一道, 然后再擀一遍,锅多大,饼多大, 下锅的时候也别放得太平,就和睡觉盖的被子一样,乱糟糟也不怕, 那样反而还好吃呢。” 为了让一家人吃饱,霍峰大手笔的买了五斤排骨, 叶素萍和了一大块面,足够给猪盖三层被的。 霍峰第一个吃完,见他要收拾碗, 霍凌伸手拦下,让都别动,碗筷留给自己和颜祺刷洗。 霍峰应下,但还是把自己的空碗拿回灶屋,给木盆里打上水,先泡了进去,不然菜汤干了不好刷。 “这顿给我吃的,肚子都圆了。” 颜祺从饭桌前站起来后就再也坐不下了,小猪和被子仿佛已经顶到嗓子眼。 “真的?” 霍凌的手从后面伸过来,一本正经道:“让我摸摸。” 隔着衣裳,还真能摸到颜祺有些凸起的肚子,他顺势在上面揉了两下,“一会儿在院子里活动活动,消消食。” 颜祺正想着满地都是雪,能在院子里做什么,霍英就来寻他了。 “小叔,婶伯,快来堆雪人!” 村里地皮广,家家修的院子都很大,霍家也不能免俗。 晨起霍峰也只扫出几条通向各屋和牲口棚、鸡鸭窝的路,其余地方的积雪还保留着原样。 除了叶素萍,三人两狗把后院整整齐齐的积雪踩乱,用铁锹铲雪,在院子正中堆成一座小山。 “这是雪人的身子,再做一个雪球,就是雪人的脑袋。” 霍英手上不停,嘴巴里念念有词。 她带着颜祺一起滚雪球,一点点把雪聚在一起,再往上添新的,用手修成圆滚滚的形状。 大个儿和黄芽儿在院子边缘的围墙下打滚,互相咬对方的嘴筒子,厚墩墩的身子撞到墙面,把上面的积雪都震了下来,淋了一身。 “你们俩变白狗啦!” 霍英发现后笑个不停,然后忽然想起自己的小白狗,开始四下找亲爹和亲叔。 “爹,小叔,什么时候去接小狗?” 霍凌接茬道:“明天要是不下雪了,我和你婶伯就去董家村接狗,我听你爹娘说,你应该给小狗起好名字了?” 霍英点头如捣蒜。 “起好啦,叫馒头。” “馒头?” 霍凌忍不住笑,“怎么起这么个名字。” “她说狗是白的,馒头也是白的,就叫馒头,我寻思人都说狗要起贱名,不然压不住,馒头应该也行吧。” 颜祺莞尔道:“我觉得挺好听的。” “哼哼,我就要叫小狗馒头,馒头馒头馒头……” 活似一个馒头和一个窝头摞在一起的雪人堆好了,插了两根树枝当手,一根红辣椒当鼻子,两块小石头当眼睛,霍英还用干草给它粘了点稀疏的头发,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屋了。 霍凌和霍峰主要帮忙铲雪,不像颜祺和霍英,手指头都冻得通红,一进屋就热辣辣地发烫。 霍凌牵过夫郎的手,放在掌心里一个劲地搓。 “下次别这么玩雪了,你手上要是有冻疮,今天晚上就要痒。” 颜祺是吃过苦的,怎会没有冻疮,这东西一旦长了就难好,年年冬日里都要发作。 霍凌遂找出去年冬天剩下的獾子油,抠出一点给他用。 “今年我再炼些新的,不过都说老油比新油好用。” 他道:“回头货郎进村,或是咱俩去镇上时,记得买个那种装胭脂的小瓷罐子,装些獾子油进去,随身带着,从外面进屋后赶紧抹上。” 獾子油一入冬就凝固了,和猪油一样变成白色的膏脂,只能放在广口的瓶瓶罐罐里。 颜祺颔首答应,看着霍凌把獾子油细心涂抹在手背上,那是他之前告诉过对方的,生冻疮的地方。 “现在下雪了,货郎是不是也来的少了?” “一个月能来一回就不错,咱们村还是太偏了。” 他想幸好今年家里有牛车了,去镇上容易,可以一次多买点东西回来。 —— 隔日到了董成材家,小坐半晌后,霍凌和颜祺被引着去看红果儿和它的孩子,七只小狗,董家和霍家一样,留了一只和家里大狗长得一样的。 算上霍凌他们挑走的两只,尚余四只,都许给了同村的人家,已经有两只被接走了。 “现在抱狗崽子,红果儿乐意么?” 霍凌在狗窝旁蹲下来,暂时没伸手,只是看。 小狗都断奶了,红果儿只是趴在一旁,把下巴垫在狗爪子上休息。 “估计是带孩子带累了,现在也乐意了,不过你带走的时候,它会跟出去看,先前那两只它都跟着人家去家门口了,估计是去认门的。” 董成材有些发愁道:“我还担心一会儿它非要跟着你们回村里,那可怎么办。” 董成材的儿子在旁边开口道:“如果它非要跟着,我就牵着它去一趟下山村,两个崽子呢,它看见了就没心事了。” 对此霍凌和颜祺倒是没什么意见,董成材叹口气,摆摆手道:“先看看再说。” 说罢迈步上前,拎出一只四蹄踏雪的小黑狗和几乎通体纯色的小白狗。 红果儿起初还没什么反应,见他拎狗崽子,“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红果儿,别担心,它俩跟着我们回去享福了。” 霍凌指着两只狗跟红果儿说话,一板一眼的,仿佛那是个人,不是只狗。 “这个叫馒头,我大哥养在山下家里看门,这个叫黑豆儿,跟着我俩进白龙山赶山。” 黑豆是昨天晚上颜祺想出的名字,还是霍英给了他灵感,既然都是一窝的,那不如都叫个吃食的名字。 两个名字惹得董家人也笑了半晌。 红果儿也不知听没听懂,在霍凌和颜祺一人一个揣着小狗要走时,它依旧跟了上来。 被拴在董家门口旁大树下的大个儿,见了它扯着嗓子叫起来。 红果儿不甘示弱,也回头汪汪叫。 “哎呦,那是你孩子它爹,这就不认识了?” 董家夫郎摸了一把红果儿的脑袋说道。 但两只狗的敌意不大,叫的那两嗓子更像是例行公事,毕竟大个儿进了红果儿的地盘,不好太嚣张。 预备回去时,两家人都盯着红果儿,看它会不会跟上。 不过最终红果儿只把他们送到了村口,董成材父子俩跟了上来,冲霍凌和颜祺挥手作别。 “有空再来家里坐坐!” “知道了叔,你们回吧!” 雪停了两天,村路上经常有行人和牛车、驴车经过,压出一条没有积雪的土路。 霍凌和颜祺怀里趴着热乎乎的狗崽子,一点也不觉得冷。 “红果儿把崽子奶得真好,你看这一身肉,捏着软乎乎的。” 颜祺好久没抱过小狗了,高兴得很,还用鼻子蹭小狗背上的细毛。 霍凌那边的是黑豆,比起馒头要调皮一些,一直在乱拱,为防止它掉下去摔在地上,霍凌走两步就要把它的脑袋往回按一次。 大个儿也对两只小狗很好奇,原本在村路上行走,它定是要远远走在前面的,今天却一直贴着两人的腿,一会儿绕到左边,一会儿绕到右边。 反过来,奶狗觉多,也没什么警惕心,对地上的大个儿毫无兴趣,走过半程不再瞎折腾,低头一看,原是已经睡着了。 到家后进了新地方,周遭都是新气味,才后知后觉地慌张起来,满地乱跑,嘤嘤直叫。 霍英一把捞起小白狗放在膝盖上,“馒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啦。” 另一只黑豆儿还在地上,大个儿凑上来用鼻子闻,它慌不择路,一下撞到大个儿的腿上。 “嗷呜!” 四时赶山记 第72节 小狗发出奶乎乎的叫声,看似是威胁,其实毫无作用。 “和大个儿站在一起,真是喜人,不愧是父子,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叶素萍走过来,看着一地的狗笑着说道。 霍峰守着她,叮嘱道:“狗还小,跑起来看不见,你可别被绊倒。” “放心吧,这点事我还是有数的。” 天气冷,他们没给小狗洗澡,喂过一顿饭后就把它俩放进了狗窝。 两只狗崽子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没什么戒心地睡了,中途醒来叫着找母狗,最后找到了大个儿,两只脑袋扎在大个儿的毛里再次睡着。 黄芽儿难得比大个儿聪明一回,趁它带孩子的时候溜进屋趴在颜祺的腿边,混到半根苞米棒子吃。 到家睡了两夜,小狗基本适应了霍家的生活,不再半夜叫个不停。 在此期间霍凌和颜祺赶牛车去了一趟镇上,花二两多买回一百斤白面,又和三家屯的屠子商量好,以后每三天来买一次肉,只要前腿。 前腿肉肥瘦相间,后腿肉则是瘦肉多,做肉馅不容易出油,口感发柴。 用买来的猪肉剁成肉馅,颜祺做了一锅猪肉大葱馅饼,还给齐家和林家送了几个,得来满满的肯定。 准备得当,只差出摊。 这日夜里,颜祺问霍凌哪天去镇上卖馅饼。 “现在天冷了,若不是大集的日子,也不知道街上人多不多。” “馅饼生意四季都好做,你又做的好吃,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 霍凌趁机摸了摸颜祺的肚子,被小哥儿轻轻扯开手。 他笑着又追上去,挠小哥儿腰侧的痒痒肉。 闹了半晌,颜祺才终于得空喘匀气。 而霍凌也说回正题,“先不想出摊的事,等你明日过完生辰再说。” 第72章 赠银镯 生辰对于颜祺而言, 是个离得很远的词了。 老家遭灾不是猝然而起的,更不是地里才旱了一年就饿得人挖草根啃树皮,最终不得不背井离乡。 至少往前数三年, 这三年里就没怎么吃过饱饭。 而即使在年景好时, 过生辰也不过等于一碗有荷包蛋的白面条。 “过了明天, 我就十九了。” 颜祺猜到霍凌定是给自己备了礼,只是猜不到是什么, 无论是什么他都高兴。 过去觉得过了十五便是大人,就该嫁人、生娃,像爷奶爹娘那般守着一个家过一辈子。 后来因着旱灾,因着逃难, 一切变得一团糟,各家尚且顾不上填饱肚子, 更不乐意往家娶一张吃饭的嘴,他的亲事就这般耽误了。 依稀记得当初刚离乡北上时, 爹娘还打趣, 说等到了关外,给颜祺说个关外的汉子。 现今此事成了真,他当年被蹉跎的亲事兜兜转转, 得了最好的结果,只可惜爹娘没福气亲眼看到。 想得多了,人就有几分出神, 眼睛愣愣地睁着,看起来并无睡意。 “还不困?” 低语在耳边响起, 颜祺下意识道:“不太困……是不是吵到你了?” 霍凌摇摇头。 虽不知小哥儿走神的缘由,但他的睡意更加浅淡,还预备趁人睡着时把镯子藏在枕头下, 怎么会现在就睡。 既然长夜无眠,合该做点耗力气的事。 带着薄茧的手指拂过胸前,一路向下到小腹,所到之处激起阵阵战栗,颜祺的呼吸乱了拍子。 霍凌下垂的发丝扫过他的颈侧和脸颊,两人越贴越近,颜祺不知何故,突然来了一股冲动—— 他在霍凌挺翘的鼻尖上轻轻咬了一口。 霍凌动作一顿,大约是愣住了,片刻后才笑开。 他用尚还有些湿漉漉的鼻尖顶了顶颜祺的,动作小心,就像是两只冬夜里雪地中相互取暖的小兽。 颜祺上次见到这么互相顶鼻子的,还是黑豆和馒头。 或许因为有这样的开端,又或许因为明日是颜祺的生辰,今晚的情.事格外温柔,温柔得有些太过缓慢。 过去都是颜祺招架不住霍凌的力气,今日方知慢而缓也是另一种磨人的招式。 果然汉子天生就比小哥儿懂得多,哪怕都是第一次成亲,也总知晓如何让人一点点的松懈,最终化作一汪暖融融的水。 眼角沁出湿意时霍凌的唇瓣很快贴了上来,用舌尖抿去那一星半点的咸涩。 几番颠倒过后,颜祺杂念尽消,匆匆擦洗罢便倒头就睡,一睁眼就是大天亮。 腰腿像是年久失修的木门,感觉动一下就“吱呀”乱响。 他翻了个身,想要抱着枕头趴一会儿,双手因此顺势伸到了枕头下面,荞麦皮簌簌作响,他却在下面摸到了个奇怪的东西。 平日里他不会在枕头下放东西,从前放过木簪子,结果有一次不小心被压坏了,此后颜祺就长了记性。 今日从枕头下拽出来的东西却是个绣花的小荷包,只需摸一下,就能猜到里面装的是什么。 颜祺不顾腰酸背痛,一骨碌坐起来,把荷包捏在手里,半晌没有打开。 霍凌在门外等了许久,怀里还揣着刚刚在脚旁边咬他鞋子的小黑豆儿。 原本想着颜祺起床后发现镯子,一定会下炕出屋,他在这里等着,就是为了给小哥儿一个惊喜,哪知左等右等,都没等来人。 分明刚刚听见了屋里人睡醒的动静。 难道自己听错了,还没醒? 霍凌轻蹙眉头,对着怀里乱拱的狗崽子比了比手指。 “嘘。” 他单手把狗头按进自己的衣襟里,将屋门轻轻推开一条缝。 “吱呀——” 偏偏这两个月前上过油的木门不给面子,突兀地发出声响。 而炕上的人因此抬头看来,先看到霍凌,又看到他怀里的白爪小狗。 霍凌则一眼注意到颜祺手里的荷包,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都没有说话,却已有许多话语藏在了这无声的对视中。 “汪呜!” 黑豆儿叫了一声,紧接着门缝里又挤进来两个大狗的脑袋。 沉默被打破,两人哭笑不得地关门赶狗。 大个儿和黄芽儿刚刚出去踩了一爪子雪,屋里暖和,雪化了就是湿爪印子,混了地上的泥土太难打扫。 只有黑豆儿因为爪不沾地而获得了进屋的机会,霍凌把它往地上一放,任它满地乱转,自己则坐在了炕沿。 “怎么不拆开看看?” 颜祺抿了抿唇,“正打算拆……你就进来了。” 他在霍凌的注视下拆开荷包,里面果然是只漂亮精致的银镯。 几月前他还试过大嫂的,现今他也有了。 “来,我帮你戴上。” 霍凌按那银铺伙计说的,找了张颜祺的帕子裹在小哥儿的手上,而后才套上镯子。 镯子在手掌最宽处卡了一下,继而丝滑而过。 银镯果然能将手腕衬得秀气,镯子银亮,腕子白细,霍凌只觉自己呼吸都静了一瞬。 “怎么想起买这个?” 颜祺小声问道:“好贵的吧?” 他娘以前也有个镯子,比这个要细一点,还是他爹娶媳妇的时候他奶给的,再往前追溯,是他奶年轻时的嫁妆。 一个细银镯子传了三代人,哪怕时不时擦一擦,颜色也不亮了,后来闹起灾来,也很快进了当铺,本来还选的是活当,想着日后有了钱能赎回,哪知后来别说是镯子,人也回不来了。 “比我想的便宜些。” 霍凌实话实说,“本想打个更宽的,那伙计却说你腕子细,宽的不好看。” 霍凌捧着颜祺的手腕看了半天,怎也看不够。 “我就想着,把那银子省下来,以后再打个新镯子,或者打只簪子。” 颜祺浅笑道:“成日里干活,哪能满手戴镯子。” “怎么不能,到时候左边一个,右边一个。” 霍凌难得说一句孩子气的话,颜祺看出他是真的欢喜,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过去在老家,好些人家都只在嫁进门的媳妇夫郎生了儿子时,才肯给像样的首饰。 “好不好看?” 霍凌再次问。 “好看,我很喜欢。” 颜祺轻轻晃了晃手腕,他举起手,镯子顺着向下滑去,落入衣袖当中。 呼吸纠缠时,周遭的空气也变得稀薄…… 事后只有微微泛红的水润的唇,证明着方才确实发生过什么。 …… 颜祺推了推霍凌,“你先出去,我换衣裳。” 四时赶山记 第73节 “你换衣裳还不许我看?” 霍凌好似两腿生了根,不肯走。 当然能看,只是不能给霍凌看。 此人现在就像是天干物燥时的木头,擦一下就着。 故而霍凌最终还是被“无情”地赶出了门,颜祺换好一身妥帖衣裳,用霍凌特地端进屋的水洗漱罢,总算推门而出。 两大两小四只狗围上来,那架势仿佛一年没见过他。 “祺哥儿,生辰喜乐!” “婶伯,你起床啦!” 这一日里,颜祺吃了卧了两个蛋,还放了只鸡腿的寿面,得了霍凌送的银镯、大哥包的喜钱、大嫂缝的兔皮手笼子。 霍英也送他一只泥塑的兔儿爷,颜祺先前见过,是小姑娘的宝贝之一。 从小到大,他还是头一回过这种生辰。 飘忽忽的感觉持续到入了夜,换衣服时他没有再让霍凌出去。 而外衣脱下来后,里衣也很快离了身。 炕上是新晒过的棉花被,两人倒在其上,久久不分。 …… “叮当,叮当。” 第一次戴着镯子出摊卖馅饼,颜祺很不适应,抬手之间镯子总是碰这碰那,把他心疼得要命。 “还是摘下来吧,干活时确实不好戴,虽说掉不了,碰出点痕迹我晚上要睡不着了。” “哪里那么容易就碰坏,要真那样,我去银铺找他们去。” 霍凌不让他摘,“你戴久了,就不记得手上有镯子了,习惯就好。” 颜祺说不过他,只得继续戴着,不过确是如此,等真的忙起来,他就顾不得理会那叮叮当当了。 “你家馅饼有肉馅的了?” 今天是第一次卖猪肉大葱的馅饼,照旧是出摊后两人先烙了几个,自己站在炉子后吃起来,又给左右摊主送了几个,大家伙一起吃,充当活招牌。 热馅饼的香气是能传很远的,且和包子、馄饨之类吃食的味道还不太一样,鼻子灵的一下子就能分辨出来。 很快就有人顺着味儿摸了过来,还再三确认道:“没错吧,你们是之前只卖韭菜三鲜馅饼的那家?” 这人很是谨慎道:“你们不是只有初一、十五才出摊?” “是我们没错。” 霍凌觉得眼前的汉子有点奇怪,上来就问东问西,他不动声色地往前站了半步,客气道:“过去只有初一十五来,是因我们主做赶山生意,一进山里,半个月才下来一趟,现今雪季封山了,只要不下雪,我们就出摊卖饼。” 对方听得他的解释,低头看去,见馅饼摊旁边确实还摆了些山货,点头道:“我就爱吃你家馅饼,之前来过一回,后来忙得很,都是托旁人赶集时帮着买的。” 说到这里,他生气道:“你们来得少,怕是还不知道,自你们这油馅饼生意好起来,镇上就多了好几个馅饼摊,和你们一样用炭炉铁锅,一样也是韭菜馅饼,上回我托人帮我买了五个,那韭菜老得像我太奶的脚皮!” “噗……” 旁边卖炊帚的熟脸汉子,今日又沾光尝了肉馅饼,刚咽下最后一口,拧开水囊打算喝点水,哪知听得这么一句,激得他一口水直接喷了出来,拼命咳嗽道:“我说大兄弟,你这话也太糙了!” “嗐,不糙说不出这意思!” 这汉子热心道:“你们若是不知道,得空去转两圈看看,我听说但凡有人问是不是城隍庙卖馅饼的那家,他们一概说是。” 霍凌和颜祺倒是还算平静,什么生意都有被人效仿的可能,况且馅饼也不是多难的手艺,不可能只许他们卖,不许别人卖。 只是这汉子的提醒确实有用,他们先前一个月来两回,一次卖一天,对好些镇子上的事都不知晓。 也因好多人惦记着这一口,才使浑水摸鱼的钻了空子。 “多谢大哥,这两个肉馅饼您拿着,我们请您吃。” 颜祺还不知对方要买哪样,买多少,但已麻利地装了两个热乎馅饼递出去。 那汉子一个劲摆手,“不成不成,多少钱一个,我不能占这便宜。” “这不算占便宜,这些事若是您不说,我们还无从知道。” 霍凌和他拉扯一番,汉子遂收下了饼,尝过一个后,他又很大方地买了荤素各四个,满当当地提着走了,以至于后来围上来要买的,只能安心等下一锅。 第73章 包打听 “咱们要不要去打听打听?” 一连卖出二十几个馅饼, 荤的素的都有,摊位前短暂的安静下来,颜祺一边扯面往里包馅儿, 一边问霍凌。 “要打听, 不过不为拦着别家卖馅饼, 这生意人人能做,只是不能让他们打着咱们的旗号。” 做生意最难的就是“口碑”二字, 东西好还不够,要紧是口碑好,生意才能做长久。 “咱们算是镇上第一个把馅饼卖出名堂的,只是先前出摊出得少, 好些人只知卖馅饼的好吃,却不知具体是哪一家, 若任由这帮人败坏名声,久而久之, 人家只会觉得卖馅饼的都是不实在的。” 颜祺想了想, 悄声道:“你说这些人里,会不会有以前那个秃头老汉?” 霍凌果断摇摇头,“不用猜, 肯定没有,他要是有心把馅饼做得好吃,不至于多年来都卖那面疙瘩, 再者,他那么抠门, 不舍得放馅料,便是神仙托梦给了他方子,怕也好吃不到哪里去。” 好似是这个道理, 颜祺在心里认可了霍凌的说法。 且他们之前就听说,那秃头老汉之所以能靠着难吃的馅饼在镇上摆摊多年,全因他家不靠这个营生赚钱,那摆摊地界的后面,就是他家的调料铺子,卖些油盐酱醋的,挣得不多,但开得时间久,附近街巷的人习惯了去他那处买,一年到头旱涝保收。 老汉抠门不说,还不舍得门前空置,宁肯自己摆摊卖饼,也不许别人占了去。 “那我一会儿去转一圈,买他们的饼回来尝尝?” 颜祺还没干过这等事,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 “这会儿咱们不必出面,先探探路再说,关键也不在饼的滋味,好吃难吃都无所谓。” 霍凌思忖半晌,让颜祺看摊子,自己揣了一把铜钱,去街角找了个蹲在路边剔牙的包打听。 “兄弟怎么称呼?” 那包打听穿了个麻黄衣裳,脑门生了颗黑痣,霍凌曾在收自己山货的药铺见过他,当初他替那药铺掌柜跑腿,听言谈颇为靠谱。 包打听见有生意上门,“蹭”地站起来,因为腿脚蹲麻了,还龇牙咧嘴地跺了两下。 “小的孙大志,老板有什么吩咐?只要不是作奸犯科,您只要给这个,任什么事小的都给您办妥!” 孙大志搓了搓手指尖,笑容殷勤。 霍凌听了他的名字,不免多看了一眼他脑门上的痣。 孙大志见怪不怪,任他打量。 不过霍凌很快收回视线,把人唤到巷子内,避开往来的人群,询问道:“你可知最近镇上多了几家卖馅饼的摊子?” 孙大志一拍大腿,“知道!您问我算是问对人了,干我们这行都是百事通。” 他回忆一番,详细道:“先前镇上只有南羊街江老汉卖馅饼,后来城隍庙前多了个馅饼摊,卖三鲜素馅饼,哎呦,那叫一个香,生意好得很,可惜一个月只初一、十五卖两回,好些人想吃,去了那处却买不着。有些人瞅准这生意,便也学着卖起油煎的素馅饼来。” 他跟霍凌指了指方位道:“兴许也是怕城隍庙那家人发现,其余三家都离得挺远,一家在大兴街,一家在朝奉口,一家在宝儿观。” 霍凌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不禁问道:“你吃过城隍庙那家的馅饼不成,这般夸耀。” 要是孙大志来过,他肯定有印象。 孙大志咧嘴笑道:“小的这行,接了活哪分初一十五,倒是想尝尝,一直不得空,也都是听别人说的。” 他们做包打听,成日走街串巷,有的没的都记在脑子里,记性不好的做不了这营生,不然怎能做到主顾问什么,甭管三七二十一,都能扯上两句。 要是一问三不知,哪里配做包打听,早就因为赚不到钱饿死了。 “不打紧,那摊子是我和我夫郎开的,待你把事情办妥,我俩请你吃一顿馅饼。” 这下换包打听打量霍凌,片刻后他一拍脑袋道:“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就说您这体格,像是那做赶山客的。” 接着又问了个和先前买饼汉子一样的问题,“二位现今不单初一、十五出摊了?” 霍凌简单回答罢,旋即补充道:“你要是能帮我们宣扬一番生意,以后你来买馅饼,一个我给你便宜一文,如何?” 馅饼就是几文钱的东西,素馅的五文,肉馅的八文,能便宜一文已是很划算了,平日里少说要买五个以上,霍凌和颜祺才会让个一两文,小本生意,本就利薄。 “那敢情好!小的可记下了!” 不管今后去不去吃,人家把话说出口,就得先承了这份情。 接着言归正传,霍凌让孙大志去打听打听那三家馅饼摊的来路,孙大志眼珠子一转,试探问道:“说来那几家都是抢您生意的,要是想让他们长个记性,小的也有办法……” 包打听路子广,说句不好听的,有时也不是什么正路子,黑的白的都认识,单看你想走哪条路。 还是那句话,只要银子到位,没什么不能办成的,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可不是玩笑话,而是摆在世人面前的现实。 霍凌没顺着他的话说,八字没一撇,他可不落人话柄。 “不必,我们也只是平头老百姓,哪里能拦着人家不许做生意?只是听闻那几家卖就卖了,倒打着我们的旗号,搞得老主顾买到难吃的饼,反倒来寻我们的麻烦。” 孙大志立刻明白了,“您说的是,这就是他们不地道了,大家开门迎客,合该凭本事挣钱,使这些小手段,实在上不得台面。” 他问霍凌要了一百文,先收了五十文,过后事情办完,再给五十文。 霍凌又额外给他二十个铜子,让他去买饼用。 既决定请人办事了,就要大方,不然和这些滑不溜手的人打交道,太过吝啬反而容易弄巧成拙,他们有的是办法给你使绊子。 交代完后他便回了摊子上,等着孙大志来交差。 “今天的肉馅有些备少了,回去路过三家屯时多割五斤肉。” 霍凌用长勺子帮颜祺拌了拌剩下的馅料,把那些粘在盆壁上的刮下来。 早食的时辰刚过,肉馅就只剩不到一半了,本还以为够卖早午两波的。 他们最早就是这般打算,冬日天黑得早,关外这边申时过半就天黑了,晚上除却一些个酒楼、花楼和同样贩酒的食肆,即使是城里,大街上也很难找得到人。 喝醉了倒地上能把人冻死的天气,小摊贩的生意是做不成的。 “有了肉馅的,反倒是素馅卖得慢了些。” 颜祺把一个包好的馅饼放进油锅,闻得“滋啦”声响,这是他最喜欢的时刻。 四时赶山记 第74节 因知道接下来馅饼就会逐渐变得鼓胀,转作好看的金黄色。 他满意地端详两眼,转头对霍凌道:“两样差着三文钱,我还以为无论如何,都是便宜的卖得好。” “你也说了,就差三文而已,能在街上买得起吃食的,不差这点钱,而且好些人一顿吃两个,就喜欢要一荤一素,换换口味,不然吃着也腻味。” 霍凌在镇里做生意的时间长,比颜祺更懂城里人的习性。 保家镇一年四季里有三季商贾云集,随便做点什么营生都能填饱肚子,兜里钱多了,自然舍得往外花。 “幸好这边雪季长,不然馅饼生意还做不得多久。” 颜祺怀着期待道:“卖上一个月,说不准我还能再琢磨一个口味出来。” “所以不用担心那些个跟风卖饼的,他们没有你的手艺,也没有你这份热情。” 霍凌早就发现,人只有做自己擅长且喜欢的事情时才不嫌累。 就像他做赶山客,一天在山里走上几个时辰也不烦,颜祺做吃食,一天包一百多个饼还喜滋滋的。 “你再夸我,我就要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颜祺红着耳朵看霍凌一眼,见又有人靠近,他问一句是不是买馅饼,得知是个买山货的,霍凌上前开始招呼。 对方问他有没有桦树茸里的黑油子,他想要上五斤过年时送人。 “我听说你赶山的本事大,连你养的赶山狗都能找到黑油子,今年你帮我找些,有多少我买多少。” 听前半句霍凌还没当回事,听到对方提到能找到黑油子的狗,不免问道:“不知这位大哥是听谁说的?” 他一年到头也就得了两次黑油子,第一次颜祺还没嫁进门,第二次就是春天野菜初生时。 当初是大个儿帮他闻到了树洞里的黑油子,这事他只跟三两老主顾,以及后悔没把黑油子买到手的侯力提过。 对方道:“我是侯力生意上的朋友。” 这就对了。 霍凌笑道:“原是侯大哥的朋友,多谢您照顾小的生意,雪季里我肯定要进山采桦树茸和松树黄,也会尽可能找黑油子,先前也答应侯大哥,要给他留一些。只是能凑出几斤,我也不能保证。” 眼前人也没多为难,黑油子若遍地都是,谁进山扎一头都能找到,也就算不得金贵,不配拿来当个体面的年礼了。 “好,今年这事你给我办成了,来年我多关照你生意。” 他转而又问:“我听侯力说,你也卖野味,怎么摊子上不见?” “不常卖,我是赶山客,不是专门的猎户,就算偶尔套上活物,也都留着自家吃了。” 汉子背着手感叹一句,“你们在山里日子过得好,有时我也真是羡慕。” 霍凌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这些人在镇上住着三四进的宅子,买奴雇仆,穿金戴银的,真让他们进深山老林度日,哪个乐意。 他记下汉子的名号,得知对方姓程,在镇上有一家瓷器行,一家漆器行,都开在六合街。 “您那条街上是不是有家杨记伞行?” 他顺嘴道:“我就觉得您铺子的字号耳熟,该是去串门的时候见过,杨记伞行的掌柜是我同村的乡亲,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的。” “就在我斜对面,也是家老铺子了,原来你们是老乡?” 程掌柜颔首道:“杨家的伞做得结实,我年年都要买几把,和杨掌柜也算相熟。” 又套了层近乎,程掌柜走时称了一斤腰子草,二斤木耳,直说品相不差,接着买了十个馅饼。 “回去给铺子里伙计吃,都是半大小子,能吃死老子。” “这程掌柜人不差,还记得给铺子里伙计捎带吃食。” 等人走了,颜祺如是道。 从前他对城里掌柜的印象,就是一群鼻孔对着天长的,看你穿得寒酸,都不拿正眼瞧你。 “侯大哥那人你又不是不知,能和他处得来的,不会有那种眼睛长头顶的。”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过不得多久,就等来了孙大志。 第74章 施饼计 馅饼摊后的树下, 孙大志闻着馅饼的香味直咽口水,却也没忘了正事。 他侧了侧身,同霍凌小声道:“那三家的来路我都打听明白了, 倒没有多厉害的人物。大兴街是一对儿中年夫妻, 原先是卖筋饼的, 摆摊有年头,估计是生意不好干, 炉子又是现成的,就添了个馅饼营生,我买时问了一嘴是不是城隍庙卖饼的,两口子都说不是。” 霍凌点点头, 孙大志继续道:“另外两家就不太实在了,朝奉口那家是个年轻汉子, 您别说,看体格还和您有几分相似, 我在摊子前走了两步, 问了价,又打听一二,他见我不买还瞪我嘞, 又含糊说自己也是赶山的,原先在城隍庙附近,唬得路过的两人买了他的饼。” 孙大志摇摇头, “最后一家,便是宝儿观大槐树下, 一个老夫郎卖的,对人多是热情,价钱还比您这边便宜一文, 只卖四文一个,凡是有人路过,他就招呼,说他的饼多好多香,问他和城隍庙卖饼的夫夫有什么关系,他说……” 他看一眼霍凌,摸摸鼻子道:“咳,那老夫郎说是您二位的婶伯嘞。” 霍凌轻哂,“他倒是敢说。” “可不是!要我说,这人才是脸皮最厚的那个!” 孙大志道:“所以小的见对方不是省油的灯,也多长了个心眼,一番打听后您猜怎么着?” 他一拍巴掌道:“这厮打土岭子镇那头来,以前是个沿街卖耗子药的,后来大约是牵扯进了什么事端,从他手里卖出去的耗子药吃死了人,这才到保家镇避风头,为免被从前的人打听到,也不敢卖药,转行卖起吃食来。” “土岭子离咱们这处不算近,他也当真是逃得远。” 霍凌直道晦气。 接着孙大志掏出怀里的几个馅饼,接着搓了搓胸口,因为贴身放的,烫得他的皮肉这会儿都有些泛痒。 “三家的饼都在这处了,二位尝尝看?” 霍凌遂叫来颜祺,隔着油纸把饼掰开,各自吃了些,也给孙大志和隔壁卖炊帚的汉子分了一半。 吃完几人尽是摇头,卖炊帚的汉子往地上“呸”了一口道:“我可算知道老得像脚后跟的韭菜是什么味儿了,这般做生意,还能有回头客?” 他尝的就是宝儿观老夫郎卖的饼,至于前面两家,筋饼家馅料一般,调得太淡,突出了韭菜的辣,木耳也放得少,只面皮还不错,到底是摊筋饼练出的手艺。 当中那独身汉子卖的就更是拿不出手了,外面太焦,里面的面厚,好似还有些夹生。 “这些人便是不去管,也碍不着咱家生意。” 霍凌吃罢擦了擦手,下了断言。 实在是没一个能打的,手艺比起他夫郎差远了。 颜祺还在挨个挑毛病,边吃边顺势往下琢磨。 韭菜辣嘴的缘故是鸡蛋放少了,韭菜常和鸡蛋放在一起拌馅,好吃的原因正在于鸡蛋能中和韭菜的辣味。 而且估计少有人发现,他还在素馅里放了一点点豆腐,一盆里只有一块巴掌大的豆腐,揉碎以后几乎看不见了,却可以让馅料的滋味更上一层楼。 馅饼夹生则是因为锅里的油太热,炉子里火太大,以至于把面皮烤焦了,里面还是凉的。 最后一家的毛病和那秃头老汉差不离,脸皮厚加抠门精,估计就算有人吃着不好,回去找他,他也有办法搪塞过去。 孙大志吃完最后一口饼,苦着脸道:“教这难吃玩意儿占了肚子,可是真亏。” 但就算难吃,也没人浪费,只能说做的人糟蹋了好好的白面和食材,倘若吃一半丢了,更对不起粮食。 过后卖炊帚的汉子回了摊子旁卖东西,余下三人,颜祺给孙大志新烙了几个饼,直到他吃完,霍凌才开口,“味道如何?” 孙大志连着吃了三个,一个嗝顶到嗓子眼,顺过气后道:“小的在镇上走街串巷这么多年,当真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馅饼。” 他立刻道:“您先前说的,以后小的来买饼,一概给便宜一文钱,还作数不?” “当然作数。” 霍凌招呼他近前,示意颜祺再掏一把钱,他则同孙大志道:“那对卖筋饼的夫妻算是正经做生意的,也没顶着我们的名头,今后各凭本事就罢,当中那汉子,我去会一会,只宝儿观那夫郎,需你替我们跑一趟。” 孙大志上前两步,侧耳细听霍凌打算,直点头道:“您想得不错,对付那种人,就得使些手段。” 他利索收了钱,往怀里一揣,笑着保证道:“这事儿交给小的办,三日之内,您就等着看好戏!” 人走了,颜祺还不知霍凌与孙大志说了什么,霍凌捏了捏他的手指,“回去说。” “我手上都是油,你也不嫌脏。” 颜祺轻嗔他一句,要给他拿帕子擦,霍凌却直接蹲在旁边舀了瓢水洗了洗。 地上的积水顺着沿街水沟溜走,他站起身瞄了一眼朝奉口的方向。 “那汉子你为何不交给包打听去找人对付?” 颜祺跟着忧心道:“那人多半也年轻力壮的,你不是想过去和他打一架吧?” “那样错的就是我了,官差一来,我还得给他赔钱。” 霍凌看起来格外淡定,“今天太晚了,咱们先做生意,不然过午到家怕是都要天黑了。” 肉馅饼和素馅饼共卖了一百二十个,其中肉馅的五十个,素馅的七十个,再算上送出去的,总数还要再加十个。 假如都按着正价卖,能卖出七钱半的银子,实际上少不得让个一文两文的,即使如此,到手的铜子加起来也有七钱多。 而别看肉馅饼用的本钱更多了,实际纯利也要多些,一个能净赚两文,素馅的只能赚一文。 “刚开始做馅饼生意的那会儿,还想着入冬后一天能卖四五十个,就很好了,现在直接翻了个番。” 颜祺满心欢喜地把铜板装好,腰间的钱袋鼓鼓的,沉沉的,一晃都是“哗哗”钱响。 “今日尝过那几家的馅饼,咱们也心里有数了,只要保证滋味不变,这绝对是门长久营生。” 霍凌此时想到,今天还只是三家跟风效仿,今后会不会更多? 保家镇不大却也不小,要是教训了那老夫郎,明日又冒出个老汉、老婆子,一样难办。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 雪季足足五个月,或许最该做的,是趁这段时间把名头打出去,教人知道这处才是正经的“城隍庙馅饼”。 他看向不远处的城隍庙门,忽而冒出个新鲜的念头。 当日回到家,霍凌跟哥嫂说明了自己的打算,请他俩做个参谋。 “过几天就是十月半下元节,年年这时城隍庙都有谢太岁的法会,镇上几乎家家都要去,到时庙里道长们还会在门前设粥棚施福粥。既然镇上说起我们的馅饼摊,都唤‘城隍庙门前那家’,不妨就沾上这份光,坐实了这招牌字号,施粥那日,城隍庙施粥,我们施素馅饼,不似施粥人人都能领,素馅饼单给贫苦人。” 颜祺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听霍凌说了这主意,现下满心只有对霍凌的佩服。 他的脑子也就在做吃食上还算好用,在别的地方远不如霍凌灵光。 四时赶山记 第75节 虽说送饼是花钱的,可一来能宣扬生意,二来也是积德行善的好事,两件事合在一起,过了那日,来往城隍庙的镇上人定都知晓他们的馅饼摊将会在整个雪季里天天出摊的消息。 霍峰和叶素萍也说这办法好,两人虽没做过生意,却也想得明白个中道理。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做生意,有些时候就得大方点儿。” 叶素萍说罢,问道:“只是你们馅饼的本钱不便宜,送少了,怕是没多久就送完了,送多了,花的钱也多。” 颜祺此时开口道:“我和霍凌算了笔账,素馅饼的本钱姑且算四文,是按韭菜、木耳、豆腐、鸡蛋的卖价来的,实际更低,因家里种的韭菜和上山采的木耳都多到一时半会儿用不完,豆腐价廉,可以忽略不计,也就剩下鸡蛋,我们攒的那份蛋用完了,向大嫂你买了些。” 霍峰听到这里,后知后觉道:“我懂了,送出去的馅饼本钱还能往下降,因为那日只能送纯素饼,连鸡蛋都不能有!” 叶素萍也跟着恍然大悟,“你不说我都忘了,出家人的荤素和咱们不太一样,鸡蛋也算荤食,不能沾。” 霍凌颔首,“就像大嫂说的,送少了不像话,送多了本钱高,人也疲累,我和小祺商定,就送前一百个,后面的卖饼所得,也全数拿去庙里做法事,给家里的祖先祈祈福。” 叶素萍设想一番那热闹场面,遗憾道:“城隍庙逢法会,永远是人挤人,鞋都能给你踩掉,我是去不得了,让你大哥带着英子去凑个热闹,还能给你们帮帮忙。” 又说齐红梅两口子肯定要带着孩子去,她跟不知情的颜祺道:“你红梅嫂今年是本命年,犯太岁,还特地去城隍庙请了化太岁的文疏回来。” 颜祺忍不住问:“真的有用么?” “那当然,城隍庙最是灵的,犯太岁的这一年诸事不顺,可你看你红梅嫂,不也是好好的。” 她提醒颜祺,“明年是龙年,可就是老二的本命年了。” 颜祺遂记下来,想着正月里时也要记得去趟庙里,给霍凌化太岁。 第75章 好兄弟 十月半施饼是个大事, 既要做,就要做到最好。 次日霍凌打量自家摊位,左看右看, 总觉得还缺个布招子。 “镇上识字的人比村里多, 要是有个布招子, 在街上也更醒目,来买的人都会看一眼, 看多了就记住了。” 颜祺点头道:“确实,我见镇上不少没有铺面的摊贩也会在摊子前立招子,像是卖馄饨的、卖刀剪的、卖炙肉的几家都有。” 他路过时观察过,布招子不难做, 无非是扯一块布锁了边,在上面绣出字来, 只是难在要找人题字。 图样大,布料粗, 刺绣方面不需多精细。 “要是有现成的字样, 十月半之前,我夜里赶赶工就能绣出来,不过咱们要起个什么名?” 颜祺说罢, 不禁笑了笑,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们的小摊儿也要有能打在招牌上的字号。 “叫城隍庙馅饼行不?犯不犯忌讳?” 这么叫是最好记的, 然而他有些担心城隍庙里的道长不愿意。 “怕是不太行。” 霍凌顿了顿道:“不如叫庙前街馅饼,依旧能和城隍庙搭上关系。” “这个好。” 颜祺弯了弯眸子, 高兴道:“那咱们是不是还要找个人题字?我看街上有代写书信的书生,只是不知要什么价钱。” 这一点霍凌早有打算,“不必那么费事, 莫忘了红梅嫂子家就有个读书郎,也不需写得多好,能让识字的看清就是了,且说实话,好不好的,咱们也分辨不出。” “是春树?我倒是差点忘了。” 他感慨道:“齐大哥和红梅嫂子当真是厉害,能供出一个读书郎。” 土里刨食的泥腿子门户,能出个会读书的可谓祖坟冒青烟,再有一二功名傍身,家里几代都能跟着沾光。 “三家屯那个学塾也收姑娘和哥儿,但只要满六岁的,怕年纪太小没定性,姑娘哥儿本就考不得功名,要是学个几天就被叫回家,夫子岂不是白费工夫。” 提到这个话题,霍凌道:“大哥大嫂早就决定,等英子到了岁数时就把她送过去,还能和冬花儿做个伴。” 颜祺惊讶道:“竟有学塾肯收姑娘和小哥儿?看来这夫子不是那等老古板。” “那老童生在十里八乡口碑不错,早年里还教出过一个秀才,正在镇上教书。” 两人刚刚为了比划摆布招子的地方,站到了摊子前面去,这会儿有人赶着驴车经过,霍凌牵着颜祺的胳膊,两人一齐避开,而后接着道:“以前我和大哥都没成亲时,就说以后有了孩子,定要攒钱送孩子去念书,不为考功名,只为识得几个大字,不做睁眼瞎。” 他向颜祺道:“现今我还是这么想,等咱们有了孩子,无论是哥儿还是小子,都送去念书,能念出名堂最好,念不出也不妨事,过个几年认足了字,不想念了就回家来,想种地就种地,想赶山就赶山,想做别的,要是真有那本事,也尽管去做。” 供孩子读书并不是简单事,笔墨书本都是金贵东西,多少有些许天分的,寒窗苦读多年尚且考不出名堂,害得家里白白花销,故而肯送与科举无缘的姑娘小哥儿去念书的人家十分难得。 纵使颜祺平日里节俭,常舍不得掏钱,但对于送孩子去读书一事,同样十分赞成。 “有识字的机会,怎能舍去不要,咱们小时候没这福气,孩子这辈有了,是该送去的。” “等孩子学会了,还能反过来教咱们。” 霍凌看起来惦记这档事很久了。 颜祺莞尔:“那都多少年后的事了。” “哪怕是十年后,咱们才三十多岁而已,又不是老头子,还能笨到学不会?” 闲话一来二去就扯远了,越说越热闹,任谁来听,都当他们俩肯定已经有孩子了,哪知八字没一撇。 待过了早食的时辰,颜祺暗暗问霍凌,是不是要去朝奉口。 得了肯定答复后,他蹙眉叮嘱,“你可千万别跟他动手。” “都说了,不至于。” 霍凌给他吃定心丸,“我路过大杨家的铺子时,喊上他一起。” 霍凌和杨庆生虽关系好,可一个在山里,一个在城里,少有相聚的机会,只能趁杨庆生回村看望家人,而霍凌正好下山时吃顿饭,说说话。 早前跟杨庆生说起,道他们冬后会日日来镇上出摊卖馅饼,对方就已盼望起来了。 “昨天没顾上,正好今日顺路和他打个招呼,再抓他个壮丁,帮我把这桩事办了。” 上门不空手,他提起事先准备好的山货,颜祺又装了荤素各五个馅饼,一并让他拿走。 杨家卖伞,入冬后难免生意平平,关外冬雪干爽,落在身上也不会化水,压根没人买伞挡雪,除了偶尔卖出的普通油纸伞,至多卖些漂亮的小花伞给那些爱美的小娘子和哥儿。 霍凌料定此时的杨庆生肯定在铺子里闲得抖腿,到了地方,掀开挡风的厚棉帘子一瞧,果不其然,他眼见对方摆手打发走伙计,亲自把铺子里的伞挨个撑开,用鸡毛掸子扫灰。 “这位客官——” 伙计不认得霍凌,招呼声说了一半,就被杨庆生噼里啪啦地打断,“你小子原来还知道我这铺子门朝哪里开?早几个月就跟我说下了雪就来,下了雪就来,雪都积三尺厚了,我愣是左等右等都没见着人。” “你吃羊肉锅子还是鹿肉锅子了,火气这么大。” 霍凌悠哉悠哉进门,把带来的东西放下,馅饼的香味溢散飘出,他先听到小伙计的肚皮“咕噜”了两声。 伙计怕挨骂,缩了下脑袋躲去柜台后,杨庆生笑骂道:“早上没吃饱还是怎的?” 他也不和霍凌客气,直接拿出一个给了伙计,自己也捧了一个吃。 霍凌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忍不住道:“你还说你家伙计,我看你也一副没吃饱的样子,弟妹和我大侄子呢?” “最近生意淡,我那老丈人和丈母娘想闺女和外孙了,就把娘俩接回娘家住几日,莫说早食了,现今一天三顿我都让伙计出去买着吃。” 他吃完一个馅饼,再拿一个。 “你也不能怪我饿死鬼托生,我嫂夫郎的手艺这般好,谁闻了味儿不饿?” “喜欢就多吃,别的没有,馅饼管够。” 霍凌接着笑道:“怪不得你一副臊眉耷眼的样子,原来是媳妇儿子都不在家。” 他抬胳膊顶了下杨庆生,挑眉道:“我手头正好有桩事要办,你跟不跟我一起?就当找个乐子。” “哎呦,你这副德性我可太熟了,从小到大,你但凡来了这劲头,就有人要倒霉。” 杨庆生连馅饼都顾不上吃了,匆匆擦了擦手,豪气干云道:“说吧,是不是有人惹你了?就咱俩过去够不够,不够我再叫几个人!” “又不是去打架。” 霍凌按住他跃跃欲试的手,“昨日得知镇上出了几个学着卖馅饼的,我找包打听去探了探路,三家里有两家打着我们的旗号招徕生意,其中一家我让包打听雇人去对付,另一家则是个青壮汉子,我打算自己去会会。” 他将前情说明,杨庆生当即撸袖子道:“走走走,现在就走,这等大事你真能憋得住,今天才来告诉我,昨日来找我,我就找人给你办了,多余寻什么包打听。” 此人越说越气,直接朝霍凌肩膀捣了一拳,“你还把不把我当兄弟?” 一番话豆子似的蹦下来,把后面的杨家伙计都看愣了。 好在平日里杨庆生也是这性子,并不会端个老爷架子指手画脚,不然怕是伙计要被惊掉下巴颏。 “我来找你,你不一样是托人去打听和跑腿,说不准还搭个人情进去,何必?” 霍凌也不恼,无辜道:“要是不把你当兄弟,我今日会来找你?自己也不是不能去。从小到大,我哪次闯祸没叫着你一起?” “确实,做坏事的时候你从来忘不了我,做完了你往山里一窜,和猴儿一样,你爹都逮不住,留我在家挨揍。” 杨庆生牙疼似的撇撇嘴,“快别提了,说多了我真要上火。” 霍凌乐了好半天,待杨庆生同伙计交待一番后,两人出了铺子,一并往朝奉口走。 “就是那个摊子。” 街角处,两人站定,抻直脖子张望着馅饼摊。 如包打听所言,摊子后只一个高壮汉子,岁数不大,起初他背对着两人做饼,做完后转过身来,霍凌和杨庆生看清长相,齐齐愣住了。 “霍老二,我怎么看着这人这么眼熟?” 杨庆生瞪大眼睛,不敢相信道:“我没看错吧?这不是余家狗剩子么?” 霍凌也很意外,怎也没想到抢生意的是个“熟人”。 “是他没错。” 杨庆生立时激动道:“要是他就说得通了,这厮从小到大都爱和你作对,摆家家酒时那些姑娘哥儿爱拉着你拜堂成亲,他就嚷嚷你抢他媳妇夫郎,打又打不过,像苍蝇一般恼人。哪怕后来跟着他娘改嫁去了外村,听了些风言风语,竟还回来找你打架,直到你进山赶山,一年到头在村里露不了几次面,才总算是消停了。” 另又道:“他出摊也不带家里人,别是还打着光棍吧?” 杨庆生“啧啧”数声,“你成亲前也是有名的老大难,一朝娶了夫郎,消息肯定传出好远,他现今看你抱着夫郎热炕头,肯定甭提多气了。” 依杨庆生的意思,余狗剩是见霍凌生意好,且还成了亲,有意给霍凌添堵,霍凌则不太相信。 “买锅买炉子也是一笔花销,他多半是真的缺钱,又想不到能干什么,学着卖馅饼,运气好了能赚一笔,还能恶心恶心我。” 两边也是多年未见,霍凌和杨庆生并不清楚余狗剩如今的路数,但他俩胜在默契十足,当下商量几句,便趁摊子前没人时,大步走了过去。 余狗剩听得脚步声,抬头看来,见两张熟面孔步步走近,登时面露惊慌。 四时赶山记 第76节 第76章 题招牌 余狗剩慌了一瞬, 很快镇定下来,守着馅饼摊不做声,只沉默地望着他们走近。 杨庆生率先开口道:“你家馅饼怎么卖的?” 余狗剩看他一眼, 仍是不说话。 杨庆生皱眉道:“你这人怎么做生意呢?问你价钱呢。” 余狗剩此人, 从小没少找茬和霍凌与杨庆生打架, 只是从没打赢过。 他吸一口气,虽明知两人来意, 但既然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动手的意思,便瓮声瓮气道:“五文一个。” “哦,什么馅儿的?” “素三鲜。” 杨庆生点点头,“不错, 只是不知你和城隍庙那家卖素馅饼的什么关系?我听人说,你俩是一家?” 余狗剩瞅一眼双手抱臂, 冷眼瞧着自己的霍凌,扬了扬头道:“谁说的?我可没这么说过, 难道镇上只许有一家卖馅饼的, 但凡多了一家,都和他家有关系?” 霍凌见这人不承认,语气凉凉地开口道:“狗剩子, 咱们姑且也算有过同村的情谊,从前的事只当小孩子不懂事,过去也就过去了, 如今你公然抢我家生意,就有些不太地道。” 此话一出, 周遭气氛一时凝固,三个汉子立在当街,看着就互相不对付, 哪个都不像好惹的。 左右摊贩皆默默朝另一侧挪了挪东西,免得动起手时被殃及。 “我不懂你们是什么意思,我抢谁生意了?你霍老二是保家镇第一个卖馅饼的?” “要不要我找人来作证,你敢说你没含糊其辞,忽悠买饼的主顾,让他们以为是城隍庙前的饼摊子摆到了这处?” 霍凌冷笑道:“你还同人说自己也是赶山客,我倒不知你何时习得了这营生,当年我爹去世后没多久,你还曾回村一趟,背着我说赶山客都是短命鬼,咒我也早死。” 余狗剩气红了一张脸,拳头紧握道:“你那次不也急赤白脸地找到我,险些打断了我胳膊?霍老二,你别太嚣张!” “我这人记性不好,有仇都是当天就报的,免得时间久了我忘了。” 霍凌冷然道:“所以那件事我也当是过去了,一码归一码,眼前这事,你要么给我个解释,要么我再给你个教训。” 杨庆生在旁帮腔道:“他不承认,那就找人来作证,真当我们在保家镇没人了?” 好半天过去,周围看热闹的人已经聚了不少了。 孙大志也恰好路过,见霍凌和杨庆生来此找场子,他混在人群之中嚎一嗓子,“这人之前说自己是城隍庙前卖馅饼的赶山客,骗我买了好几个馅饼,难吃就罢了,竟还是夹生的!” 杨庆生惊讶地四处看看,用眼神问霍凌:你真找了人? 霍凌轻轻摇头,但他听出声音像是孙大志。 这包打听还挺讲义气,拿了钱是真办事。 “对,我也在他家买过夹生的饼,拿着回来退,这汉子还不情愿!” “我上次买了两个,底都糊了,让他换他还恶声恶气!” …… 可见余狗剩确实不是做生意的料,饼做的难吃,态度还差劲。 霍凌不愿和他多纠缠,余狗剩从小就是这般,分明自己心眼小还嘴巴臭,却成日里摆出一副被欺负的姿态,和二踢脚似的一点就炸。 与他扯上关系,就像是招了盘旋不去的苍蝇,嗡嗡直叫,很是恼人。 余狗剩几次张嘴想说什么,都又憋了回去,因他确实不占理。 “你有一点说得不错,任保家镇有几人摆摊卖馅饼,都与我无关,我来寻你要说法,是因你打着我们的旗号,败坏我们的口碑。” 霍凌最后道:“从今日往后,你若还想卖馅饼,尽管去卖,只是不许再自称赶山客,和我家摊子扯上关系,若我知道……” 他出手极快,余狗剩压根来不及反应,就已被霍凌扣住了手臂,紧接着一拉,一拽,一提,在余狗剩的惨叫中,他淡定收手。 “嚎什么?已经给你接回去了。” 这招他从小就会,打架多了练出来了,几息之间就能让人肩膀脱臼再归位,震慑有了,还不落把柄。 “大杨,走了,找个地方请你吃酒。” “好嘞!” 两人穿过人群时,霍凌朝几步之外的孙大志使了个眼色,后者刻意落后几步,转过一条街方和他们汇合。 “你是路过?多谢帮忙。” 霍凌与孙大志打了个招呼,将他介绍给杨庆生。 “小的看不惯那人做难吃的饼,糟蹋粮食不说,做个生意还好似人人都欠他八百两银子。” 孙大志又道:“不过霍老板的身手当真厉害!” “小把戏罢了。” 霍凌走两步,突然停下,嘱咐他和杨庆生,“别让小祺知道我今日动了手。” “为何不告诉,你今日怪是威风。” “他不许我打架,告诉他倒害得他担心。” 霍凌说罢,杨庆生一脸不屑,孙大志却笑道:“二位真是感情深厚!” 三人回杨记伞行坐了半晌,午间唤上颜祺,在城隍庙附近的食肆吃了顿饭。 饭桌上,杨庆生和孙大志你一言我一语,隐去了最后霍凌卸人胳膊的那段,只说他们是摆证据讲道理。 “完全是以理服人!” 杨庆生一本正经道。 颜祺不疑有他,只是意外,“没想到还是熟人。” 新仇旧怨叠在一处,属实惹人气愤。 他叹口气道:“那人做的饼难吃成那样,料想也没什么生意,只要不再和咱们扯上关系,随他去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余狗剩从小就是个没大本事的,成不了气候。” 霍凌给他夹一块溜肉段,“别光说,多吃点。” “我都吃了好多了。” 颜祺小声说了一句,但还是把那块肉夹起来吃了。 这道菜一看就是在油里炸过,最后勾了芡,吃起来很香。 颜祺一块分两口咬,霍凌看他吃得慢吞吞,就知又在思索菜是怎么做出来的了。 解决了朝奉口的余狗剩,还剩宝儿观的那老夫郎,用孙大志的话说,要解决这人最是简单的。 他请了两个面生的外镇汉子,去买饼时故作认出老夫郎是土岭子镇卖耗子药的,似是而非地说了一番话,把人吓得以为苦主找上门,当即就收了摊,一连数日都不见踪影。 孙大志还专门去老夫郎赁居的杂院打听,得知人已经搬走了,他放下心,去跟霍凌交了差。 霍凌多给他五十文,直言以后有事还寻他。 —— 十月半将至,大雪的节气还没正式到,白龙山下又飘了一场大雪。 雪花如片,出门片刻,满身落白。 镇上是去不成了,多亏昨日回来时已找郭屠子买了肉。 霍凌和颜祺趁白日里大雪短暂停歇时,拎着事先买好的十张写大字的毛边纸、一条肥瘦相间的好猪肉、一块山楂糕去了齐家。 他们打听过,在街上请书生写大字,按着他们想要的尺幅,一个字就是十文钱,因笔墨纸张都是花销,做这行也是有本钱的。 如今不请外人,而是请熟人家的孩子办事,也不能占人便宜。 齐家人得知夫夫两个是来请春树写字的,带了礼不说,连纸都是自备的,觉得面上格外有光。 “让孩子帮他叔婶写几个字的事,还带什么东西?” 齐老大还不肯收,霍凌硬是放下,又将纸递给齐春树。 “我和你婶伯不懂,听文房铺子说这种纸适合写大字,便买了几张,你看着写,写坏了也不怕,要是没写坏,多的纸就留给你练字用。” 齐春树抱着纸开心极了,就算是便宜的毛边纸,也要几文钱一张,更何况怀里的还是更贵一些那种,他从来不舍得让爹娘花钱买的。 为了节省,他起初多数时间都是在地上练字,却被夫子说这般练习无用,是写不出好字的。 因此他现在用过的每张纸都写得密密麻麻,不肯放过一点缝隙,现今得了新纸,还能靠写字给家里换肉吃,属于小孩子的那点虚荣心得到了大大的满足。 “霍二叔,颜婶伯,你们先坐,我这就去写!” 齐春树在家里有间自己的小屋,是书房兼卧房,他进去以后,人人都不敢去打扰。 “走,咱们进屋上炕唠嗑去。” 炕桌上摆了南瓜籽和地瓜干,坐下后齐红梅又去拿了柿饼。 霍凌没要,齐老大也说太甜了不爱吃,颜祺便和齐红梅与冬花儿一人拿了一个,吃得手指尖和嘴角都沾了白霜。 大概等了半个时辰,齐春树才把大字写好送出来。 他写了两张,让霍凌和颜祺挑一张。 霍凌笑道:“你这也太难为我俩。” 齐春树挠挠头,不好意思道:“要不就右边这张,我觉得写得更好些。” “那就这张。” 霍凌和颜祺没什么意见,读书人说好那就是真的好。 搞得齐春树更加不好意思了。 五个字说多不多,绣起来也不是个容易事。 颜祺已经把底布扯好了,只差往上添字,雪季里猫冬,家家都闲得厉害,齐红梅当即道:“我带着针线到你家去,咱们一起做,你我加上素萍,至多两日就成了,这雪我瞅着还有得下,你们两口子明天怕是也进不了城。” 叶素萍现在月份不小了,又因下雪,出门怕滑倒,甚少出门,大多时候也是在家做针线打发时间,之前就说要和颜祺一起绣布招子,如今多了个帮手,的确更好。 “那就有劳嫂子。” 四时赶山记 第77节 “快别说那客气话!” 雪果然一直没停,断断续续地下着,最大的时候走在外面都看不清路。 拉车的牛进了牛棚,安安稳稳吃了两日干草,屋里烧着火炕,四只狗在灶屋靠近炉子的地方睡满一地。 两个妇人和一个小哥儿在屋里专心绣字,霍峰和霍凌则砍来合适的树枝,打磨掉木皮毛刺后用来支布招子。 十月半的前一天,雪总算停了,霍凌独自赶车去买回十斤猪前腿肉,五斤猪脊骨。 到家后先把猪肉放进屋里化冻,等着剁成肉馅,脊骨则和酸菜、粉条、冻豆腐一起炖了一大锅,吃完浑身暖和。 转过一夜,天还没亮,霍凌和颜祺就起来和面拌馅,随后起床的是霍峰,他挑着水桶去打水,分了几趟把家里的水缸填满。 快出门时才叫醒最小的霍英,问她是要睡觉还是进城,小姑娘迷迷糊糊地揉眼睛,坚持道:“进城!” 霍峰遂拉着闺女去洗脸刷牙绑头发,半路颜祺接手,拆了歪七扭八的辫子,给小侄女重新编了两个麻花辫。 几人吃过馅饼当早食,又在锅里留了热粥和饼,随即把一干用具往牛车上一放,驶向保家镇。 第77章 十月半(修,字数+1k) 适逢下元, 又是十五,庙会赶上大集,庙前街从未如此拥挤过。 牛车堵在街口, 好半天才动一步。 霍英坐在霍峰的怀里左右张望, 见有糖葫芦的老汉, 舔舔嘴巴道:“爹,我今天能吃糖葫芦么?” “你乖乖听话不乱跑, 就给你买。” “那我肯定不乱跑!” 霍凌坐在最前面赶车,闻言笑了笑。 “你要是不乱跑,小叔还给你买大肉包。” 霍英晃了晃脑袋,“我现在不爱吃大肉包啦, 不如婶伯做的肉馅饼好吃。” 颜祺笑意深深,捧着她的脸颊轻轻揉了揉, “我们英子还没吃糖葫芦,小嘴就和吃过一样甜了。” 霍英骄傲地抬起头。 …… “今天你们怎么来得晚, 这街上人挤人的, 要不是我替你们看着,这处地方都得教人占了去。” 牛车到了地方,卖炊帚的汉子跺着脚凑上来说道:“没有你家的炉子在旁边, 出摊可冻死我了。” “今天带孩子来,晚了些。” 霍凌道了声谢,那汉子没少吃霍家馅饼, 暂且也没生意,一并上来搭手搬东西。 得知霍凌他们今日打算施饼, 他指了指城隍庙门前道:“今天那边施粥,好些叫花子都去了,你们喊一嗓子, 保准都来。” 霍峰往那边张望一眼,跟霍凌道:“我咋觉得今年街上要饭的人变多了。” 霍凌看一眼颜祺,小哥儿正在兜里找打火石,便小声道:“逃难来的,又不是哪个都命好。” 霍峰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轻轻拍一下嘴。 两兄弟短暂碰了个头,旋即分开,假装无事发生。 颜祺找到了打火石,怎么也擦不着,只好唤霍凌。 “你看看这火石怎么了。” 霍凌看颜祺的手都冻红了,他把火石接过来道:“外面天太冷,你手上力气不够。” 换成霍凌,没两下就冒出了火星,颜祺赶紧拿干草引了丢进炉子里。 馅饼摊支起来后,因霍峰和霍凌扯嗓子叫卖,一个喊十月半施饼,一个喊庙前街馅饼便宜卖,引得不少人驻足。 头一个来问施饼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霍凌看到她这时节还穿着单布鞋,身上的旧棉衣衣摆风一吹就能飘起来,说明里面填的棉花已经快跑光了,便知日子确实不好过。 “你们这儿的馅饼当真不要钱?” 霍凌点头道:“今天十月半,馅饼不收分文,无论老幼,一人能领一个素馅饼。” 这边领一个馅饼,再去城隍庙领一碗粥,对于家里揭不开锅的人来说,就是不错的一顿饭了。 关外天寒地冻,冬日里没有存粮的人家会很难过。 本以为老婆婆是孤身而来的,不料问清楚后,她却走了,半晌后领来一对小孩子,看着不比霍英高多少,冻得脸蛋通红,袖子和裤腿都短了一截。 “这么大的孩子也能领一个?这是我孙子和孙女。” “能。” 霍凌答应下来,颜祺见状包了三个饼,口中叮嘱道:“有些烫。” “烫点好,烫了暖和。” 祖孙三人见真的给了饼,还是热乎乎油汪汪的,连道了几声谢。 “你们是善心人,都能长命百岁。” 既开了头,后面就好说了。 来领饼的有街上的小叫花,有吃不起饭的孤儿孤女,有拉二胡讨饭的瞎眼老汉…… 大家也都知道这种布施是给冬日里饿肚子的贫苦人准备的,凡是兜里有钱吃得起饭的,不见厚着脸皮上来问。 又或者就算有心,也没那个胆子。 霍凌和霍峰两个汉子守在摊前,一瞧就知道是村户出身,做惯力气活的。 而城隍庙那边,施粥不单为救济,而是为了广结善缘,无论什么人都能去盛一碗。 霍峰见霍凌和颜祺走不开,便把霍英留下,自己端了个家里带来的大碗去讨了一碗,四人一人沾了几口,如此分着喝了。 庙里的粥熬得久,米豆都软糯,喝着还有点香。 除却布施出去的饼,也有人是来赶集逛庙会,专门寻他们的摊子买馅饼吃,一听今天荤素都能便宜一文,都觉捡了便宜。 “你们家送的饼,和卖的不一样么?” “那个是纯素的,没有鸡蛋,不过其它几样菜都多加了些。” 霍凌跟人解释,颜祺给出四个饼,他则收了二十二文钱。 “吃好您再来。” “都已经来好几回了,但凡往这边走,不买两个就好像少了点什么。” 那汉子抬抬手,“你们家生意越来越好了,可别做着做着变了味道。” 霍凌笑道:“不至于,这馅饼可是我夫郎费了好大工夫才想出的方子,差一点就不是那个味儿。” 汉子“嚯”了一声,“还是秘方啊?” “不敢说,但绝对只有我们家做得出来。” “行,只要一直是这个味儿,我就一直来。” 等人走了,颜祺看了一眼霍凌,后者冲他轻轻挑眉。 小哥儿抿唇浅笑了笑,他猜出霍凌是故意这么说的,好凸显出自家馅饼的与众不同。 别看只是几文钱的东西,若说的玄乎一点,就会多一些人因为好奇而买账。 何况他们也不是那等只讲噱头的,起码馅饼是真的好吃。 但凡多卖个几年,还能不被人学个七八成去,到那时估计真能称得上是秘方了。 一个时辰过去,送的一百个饼全都没了,见了来迟的人失望的模样,颜祺心里怪不是滋味。 “本觉得一百个够多了,现在却觉得太少。” “咱们尽到了心意就成,下次赶上节庆,还能再来。” 霍凌指了指街旁道:“除了城隍庙和咱们家,今日这条街上的酒楼食肆茶铺子,大都会做些善事,给口吃的或是舍份热茶汤,来了的人总不会空着肚子走。” 这么一想,颜祺好受了不少。 他们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能做的确实有限,只求“无愧于心”四个字罢了。 “来,吃糖葫芦!” 方才最忙的那阵过去,霍峰就带着闺女去逛庙会了,回来时霍英手里举着一串糖葫芦在啃,霍峰手里还有另外两串。 “这是你们两口子的。” 霍凌挑一串更大的给颜祺,留下一串,吃之前问霍峰:“你吃了没?” 霍峰摇头,“我不吃,你们吃。” “我吃这种甜东西也吃不多,咱俩分这一串吧。” 要么说还是兄弟之间最懂彼此,霍凌知道霍峰不是不爱吃,而是作为已经当了爹的人,不好意思在外面吃。 他俩小时候家里不短吃穿,每回进城都能赚得两串尝鲜,那时候霍峰就没少吃,还总撺掇霍凌去跟爹娘要。 果然他说罢,霍峰便勉为其难道:“那你先吃,吃不完的给我。” 霍凌笑笑,先吃掉了最上面一个。 “咔嚓”两下,糖壳子咬起来是脆的,里面则是冰冰凉凉的红山楂。 假如不是过节带着孩子来,没人想得起买这种哄小孩的吃食。 颜祺早就忘了糖葫芦什么味道了,今天得了一串,漂亮的如同过年时的红灯笼,他看了一阵才舍得下嘴。 “嘶,好冰。” 咬下去的时候以为就是糖裹山楂,没成想里面的山楂都冻成冰沙了,吃起来全然没了酸味,有点像是在嚼酸甜味的雪粒子。 “忘了跟你说,你咬下来含在嘴里,含热了再嚼,不然冰得牙疼。” 霍凌看颜祺的神情,就知道是一口咬到了“冰坨子”。 霍峰笑道:“在我们关外,糖葫芦和冻梨一样,只在冬天卖,吃的就是这个味儿。” “关外虽然冬天长,可实在是有意思。” 四时赶山记 第78节 吃到第二个,颜祺先舔了舔糖壳,然后学着霍凌把一整个山楂含在嘴里,腮帮因此鼓起来,霍凌看在眼里,忍不住轻轻用手指戳了一下。 颜祺睁大眼睛,继而默默用舌头把山楂顶到了另一边。 霍凌仍在浅笑。 不止霍凌刻意给霍峰留了几个,霍英那串也没吃完,全进了霍峰的嘴。 等最后一个饼卖出,几个盆都空了,霍凌与霍峰合力将铁锅和炉子等放回牛车,最后拆下布招子。 “这就走了?” 旁边的摊贩跟他们搭话。 “走了,还要去庙里拜一拜。” “还是做吃食生意好,冻不着,这种日子里卖得也快,不像我们还得守到午后。” 简单几句话后,原本摆摊的地方已经空出来。 一个卖粘豆包的妇人很快将位子占上,还没站稳就开始叫卖。 “热乎的粘豆包——不粘不要钱——” 霍峰回头看一眼道:“好些人盯着这好地方呢。” 霍凌淡然道:“咱们不卖了,让给别人也无妨。” 将牛车交给庙前看车的汉子,张口就是五文钱,颜祺道:“我们平日就在这摆摊,天天见你,往日都是三文,怎么今天还涨钱了?” 那汉子见糊弄不过去,就只收了他们三文,不过转过身去,仍是问其余人要五文,有人给他就是赚了,按着原价他也不吃亏。 无论如何,不用再担心牛车去处,三个大人一身轻松,和人流一起涌进城隍庙。 庙里青烟缭绕,拜过城隍老爷和城隍奶奶,花钱买了香烛纸蜡,几个道士得了他们两家爹娘的姓名生辰,念念有词地做了一通法事。 其中颜祺又单独买了些纸钱,绕到殿后,在大香炉里烧了。 “爹娘,我现在能靠卖馅饼赚钱了,多给你们烧点下去,要是不够,你们就托梦告诉我。” 他小声说道:“要是顺利的话,明年我就能在村子里给你们立坟了,我托人带了咱们老家的土,到时候一起葬下去,好让你们不做孤魂野鬼,到了日子,安心投胎,来世投个不饿肚子的好人家。” 霍凌陪着他,等纸钱烧完,又添了一些纸元宝进去,也是在城隍庙里买的。 “明年立坟时,咱们买些纸扎给爹娘送下去,什么童男童女,宅院牛马的,都备上,让他们也在下面享享儿子和儿婿的福。” 颜祺抬手蹭两下眼角,轻轻点头。 …… 十月半过后,连着两天生意都不错,“庙前街馅饼”这名字也喊了出去,可见饼没白送,布招子没白缝。 数日下来,钱袋子进账颇丰,夫夫二人夜里点灯数钱,发现每天至少能卖一百个馅饼,没有哪一日是例外,可见这门营生很是稳定了。 “雪季的进项算是有着落了。” 霍凌在心里快速盘了笔账,雪季五个月,先撇去其中下雪的日子,估计就剩四个月了,以及正月初一到十五,那阵子街上的铺子基本全都关门,没人做生意,如此就按三个半月算。 三个半月,一百多天,一天卖一百个,荤素各半,纯利大概能有个一百五十文,一个月便是四两半,整个雪季光是卖馅饼,他们可以到手至少十五两银子。 一算就知道为什么街上永远不缺做吃食生意的人,这营生做好了来钱一点都不慢。 他们把桌子上的铜钱串好放起,只留了大约五百文的散钱在外面,把钱匣子重新放好后,两人商量一番。 思及有日子没进山,大个儿和黄芽儿也快在家憋坏了,加上之前程掌柜还托霍凌给他寻黑油子,遂决定把昨日买的二十斤肉用完后就上山一趟,过个四五天再下来。 第78章 三只狗 “汪!汪!” 白日里, 山上小院门窗紧闭,大个儿和黄芽儿见怪不怪,自行找地方睡觉, 只有第一次被带上来的黑豆儿隔着门板叫个不停。 一门之隔的屋内, 颜祺被霍凌揽在身下动弹不得, 他听到狗叫,担忧道:“黑豆儿……” “有大个儿和黄芽儿在呢, 出不了事。” 霍凌的动作堵住了颜祺接下来想说的话,有些粗粝的指腹和掌心探入后腰,一路摩挲,他难耐地咬了下嘴唇, 被汉子看在眼里,乱跑的火苗愈发往某一处窜。 在山下住的日子不算多长, 但算起来,两人只颜祺生辰时做过一回, 过后睁眼闭眼都是在忙着卖馅饼。 有次霍凌半夜被颜祺乱摸的手唤醒, 还以为小哥儿转了性,后来觉得那手法怪熟悉,分明是在揉面做饼, 惹得他哭笑不得。 他抓着小哥儿的手往自己的胸前放,后者手指蜷了蜷,随即在那上面轻轻摸了两下, 挠痒似的,霍凌却喜欢极了。 俯身衔住那两片软唇, 在绵绵的水声中,门外的狗叫声不知何时也停了。 …… 黑豆儿眼巴巴地盯着屋门,好几次想叫, 都被大个儿给顶了回去。 它撅着胖乎乎的屁股,执拗地坐在原地等,因为怕被大个儿教训,倒是乖乖闭紧了嘴。 “豆儿,还在呢?” 霍凌出门时,就见一道不大的黑影蹦到眼前,只剩两只后爪着地,两只前爪尽数扑到了霍凌的裤腿上。 黑豆儿遗传了爹娘的大体格,到现在两个多月,见风就长,已然从最早的小黑毛球,变成了一条黑板凳。 不过要想长成大个儿那样威风凛凛的大狗,少说也要一年,越大的狗长得越慢,像是城里贵人养的那种小哈巴狗,基本八九个月后就定了型,不会再长大了。 “现在不能进去,一会儿你再进。” 霍凌用腿把它挡开,架锅烧了些热水,兑出恰好的水温后端盆进屋。 屋里没有屋外亮,随着霍凌进进出出,几丝天光淌入,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炕上的人,现在还是大白天的事实。 “你就不能等到晚上。” 颜祺轻声嘀咕了一句,霍凌却道:“晚上洗来洗去不是更冷,现在正好。” 颜祺:…… 他把身子往旁边转了转,不太想理人了。 等他擦洗干净换上衣裳,才问道:“黑豆儿呢,上哪里去了?” “一直在门外坐着,估计是大个儿不让它叫,但也没走,刚刚我开门它还想进来。” 霍凌拧了拧帕子,和颜祺用一盆水,把身上黏腻腻的汗都擦净了。 “比起我,它更亲近你,估计是看你被我一把抱进屋,吓了一跳。” “何止是它……” 颜祺无奈道:“我也被你吓了一跳。” “你就说喜不喜欢。” 颜祺支吾两声,选择挑过这个问题,耳廓通红,霍凌忍不住笑。 他擦干后把衣裳披回,腰带胡乱一系。 走近时颜祺顺手帮他把衣襟合拢,“把衣服穿好,你也不怕风寒。” 又抬头看了看道:“头发都乱了。” “我去拿梳子。” 霍凌取了梳子来,颜祺先帮他梳顺,重新束发,反过来他也帮颜祺整理半晌。 之前买的头油在霍凌的督促下,终于快用完了,掌心的发丝又香又软,只是还不够黑亮。 两人拾掇好,一时也懒懒的,不太想出门。 火炕烧起,烟道从墙里走,整个屋里都是温暖的。 “晚上做个白菜猪肉炖粉条,咱俩就够吃了,你下午还进山么?” 颜祺算了算时辰,他们两个一早离家上山,因为山路有积雪,走得比从前慢,到这里时接近正午,接着扫院子、掸灰尘,歇下来后又进屋上炕忙活…… 想想也真是精力旺盛。 “还是别去了,估计走不了多远就要天黑。” “我带大个儿和黄芽儿去,不走远,就在院子附近转一圈,顺便下几个兽套子。” 霍凌道:“雪季里山里吃食少了,有时候大的野兽会下山,我去看看附近有没有它们的脚印或者兽粪,要是有,接下来就得防着点,它们来过一次,说不准就会来第二次。” 颜祺被他说得有些紧张,“真要是来了,大个儿它们肯定能发现吧?” “能,养狗就是为了这个,咱家有两只大狗,黑豆儿嗓门也不小,它们轻易不会靠近,更进不到院子里。” “那你一会儿出门的时候小心点。” 冬日最麻烦的就是出门,一层层脱下来的又要再穿回去。 最外层套上皮袄子还不算完,此外还有能护住耳朵的垂耳兽皮帽、护膝和护腿。 手套霍凌是不戴的,戴着手套干活,手上动作肯定不够灵活,要是赶路的时候戴,干活的时候不戴,一冷一热的更难受,不如直接缩在袖子里。 “进屋吧,别出来了,我去去就回。” 霍凌穿戴齐全,感觉走路和抬胳膊都变得费劲了。 他把皮帽子的前沿往下压了压,示意颜祺关门。 黑豆儿被留下看家,这还是第一次家里大狗都不在,而它被委以重任。 就连颜祺都叫不动它,从霍凌出门起,它就坚持坐在堂屋的门槛外,盯着院子的方向,一对耳朵竖得高高的,时不时前后扭动。 颜祺夸它两句,给它开小灶,喂了半根熟苞米。 苞米甜滋滋的,家里的几只狗都爱吃,大个儿和黄芽儿能直接抱着啃,吃得很干净,黑豆儿还没学会,每次都一边吃一边把苞米棒子往前拱,邋遢得很。 所以颜祺不得不等它吃完之后,再想办法给它擦嘴,否则就连鼻子尖上都有苞米粒。 霍凌说得没错,黑豆儿确实更亲近颜祺,因为两人早就说好,小狗交给颜祺训,训出来后霍凌带着大个儿和黄芽儿进山,黑豆儿就留给颜祺。 虽然黑豆儿是大个儿和红果儿的儿子,看起来血脉比黄芽儿厉害,但猎狗和猎人一样,青瓜蛋子的本事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老资历的。 对于大狗而言,过了两岁骨架才算是彻底长成,也会相对稳重一些,不像之前那么调皮爱玩。 黄芽儿也不算大,只是和黑豆儿比起来更合适带进山。 四时赶山记 第79节 喂过黑豆儿,颜祺活动了一下腰,拿出鸡毛掸子把里屋又仔仔细细打扫一遍,包括墙上挂的鹿角都全部擦干净。 干完之后也不闲着,他拿出箱子里一件霍凌的旧棉衣,之前棉花拆了一些出来,还余下不少,因知晓要下山买新棉花,这些留在山上没带走。 这次他全部抖落出来铺在笸箩上,把里面的一些杂质挑去,预备明天放在太阳底下晒晒,再絮一双棉鞋。 山中白雪皑皑,四下都没有人行的痕迹。 霍凌在其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大个儿和黄芽儿得了命令,没有四处乱跑,一前一后地慢慢前进,认真地左右闻嗅。 走着走着,它俩突然对着一棵树叫起来,霍凌过去看了看,没看出有什么,不过再往前两步,就会发现有棵树被剥掉了树皮,看来是有熊瞎子经过。 只是肯定不是这几天的事了,地上脚印早被雪盖了个干净,两只狗多半是闻到了熊尿味,公熊为了打记号,甚至会倒立着往树上呲尿。 那味道在别的季节很明显,隔着一段距离就能闻到,但入了冬以后天气冷,味道散得快,而且在外面走一段时间后,人的鼻子基本都被冻麻木了,除了寒气什么都闻不见,这就是为什么进山一定要带狗。 霍凌记下这地方,打算下次再来时带些醋水泼一遍,醋水能掩去兽尿的气息,不然不只有留下记号的熊会回来,还会有其它公熊被吸引。 好在他们的院子建在半山腰,雪季刚开始不久,下山的野兽不算多。 除却刚刚被熊剥皮的大树,并未发现老虎、野猪等的痕迹。 两只狗把进深山的路走熟了,到了山坡就往上跑, 山里的树叶子都落得精光,雪后入目所及全是灰黑色的树枝和刺目的白雪,再配上不那么明亮的天空,看久了会觉得那些树枝像是活过来一样。 但霍凌从不多想,他低头攥一个雪球,信手往前一丢。 “大个儿、黄芽儿,今天不往山里去,转一圈就回家。” 于是两只大狗来了个急转弯,开始掉头往回跑。 黄芽儿因为跟在大个儿后面,转得太急,还被雪里埋的树根绊了一下。 走路时霍凌不忘习惯性地抬头看看,这片地方离家门口太近,就算有什么长出来的东西,一早都采完了,最多能在开春后挖些野菜,夏秋时采几把野果。 凡是到了合适下兽套的地方,霍凌就会停一停,扫去树枝上的积雪,绑一个小型的跳套。 挖陷阱需要铁锹,他今天没带出来,不挖陷阱的捕兽绳套需要一直在附近守着,这样遇见狍鹿之类才能捉活的,因时辰晚了,也不适合。 一圈走下来用了半个多时辰,家门近在眼前,大个儿和黄芽儿还没玩够,在门前转着不愿回去。 想到它俩今天不得空打野食,霍凌吹了声口哨,放它们去跑一阵,黑豆儿听见声音,也在门里急得回应,颜祺走来打开门。 “让黑豆儿跟着它俩一起去吧,说不定还能学两招。” “这么大的狗,也就凑个热闹,看看大个儿和黄芽儿肯不肯带它。” 霍凌让大狗停下,把黑豆儿赶了过去,两只大狗上前闻了闻,继续朝前跑,黑豆儿看了看霍凌,狂摇尾巴,见主人没有阻止,它蹦着跑起来,果断选择跟上大狗。 见它这个狗崽子没被嫌弃,霍凌转身回家前不忘跟大个儿叮嘱,“别跑远了!” 身影已经没入林中的大个儿听到后,响亮地“汪”了一嗓子。 第79章 蛇窝子 上山没两日, 颜祺的冻疮就犯了。 山里比山下冷,他杀鱼做鱼汤的时候碰了一会儿凉水,晚上就痒得睡不着。 霍凌翻找一顿, 给他涂上从马胡子那里买的药膏。 冻疮没犯的时候涂獾子油是有用的, 一旦犯了还是要抹药, 不然只能解一时的痒,不及时治好依旧会慢慢红肿, 乃至破掉。 “马胡子卖我药时跟我说,冻疮膏里面加蛇油是最好的,但是他没有能得蛇油的路子,要是去买现成的蛇油来配药, 不止不挣钱,还得往里倒贴钱。” “蛇还能炼油?” 颜祺想了想道:“蛇那么细细一条, 能炼出油么?” 兽油大抵都是用动物身上的肥膘炼的,颜祺吃过蛇肉, 并不觉得肥腻。 “所以蛇油才贵, 捕蛇难,出油少。” 霍凌说到这里,若有所思道:“下雪后的蛇冬眠了, 其实是最好捉的时候。” 颜祺看出霍凌的意思,忙道:“冬眠了又不是冻死了,惹急了照样咬人, 你可别去冒那个险。” 霍凌其实想说的是,雪季进山能做的事不多, 他要是能掏几个蛇窝子,不仅能配出些蛇油膏自家用,还能卖给马胡子。 以前虽也知道蛇油的存在, 但他赚的银钱足够自己花,便没打过这方面的主意。 此刻见颜祺不赞同的模样,他改口道:“先看看这药膏好不好用,这几天你别沾凉水了,有什么需要用水的活,记得留着让我干。” “我烧锅水兑着用就是了,你不用管。” 颜祺又看他一眼,难得坚持道:“你不许去捉蛇。” 霍凌看他一脸严肃的模样,想要抬手捏一捏颜祺的脸颊,被小哥儿侧了下身子避开。 “你先答应我。” “我霍凌发誓,这个冬天绝对不会进山掏蛇窝。” 霍凌举起右手,并指说道:“如有违背,我就……”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嘴巴就被颜祺一把捂住了。 “呸呸呸,毒誓也是能乱发的?” “也没有很毒。” 霍凌顺势牵住小哥儿的手,眨了眨眼睛道:“我本来想说,就罚我七天……” 这回的这句依旧没说完,但颜祺已经猜到下文。 他像是被霍凌的厚脸皮震住了,好半天才道:“……你就不能惦记点别的?” “我这是老房子着火。” “着了半年了。” 颜祺撇开头不理他,默了两息,忽又转回头道:“七天算什么,你按一个月说。” 于是换成霍凌傻眼。 “一个月……也太狠了。” 颜祺盯着他打量半晌,推测道:“你要是当真没打算去,这誓言就是个玩笑话,三天五天七天,一个月两个月都一样,你现在不肯,就说明你是唬我的。” 霍凌:…… 他摸了摸耳后,又挠了两下脖子。 颜祺眯了眯眼,“被我猜准了是不是?” “汪呜。” 黑豆儿这时小声地哼唧了一下,颜祺弯腰一把将它从地上托起来抱在怀里,摸两把道:“你看,黑豆儿都知道你在骗人。” 霍凌叹口气,发现两人在一起久了,真是抬腿都知道先迈哪只脚,“我的错,我肯定不去,绝对不去。” 不去归不去,他转而打算去镇上买药铺做好的蛇油膏。 菜窖里的萝卜白菜轮番吃,轮到今早,做的是萝卜丝饼,颜祺把面糊和萝卜丝调到一起,还打了两个鸡蛋,再在锅里刷一层薄薄的油,煎出来的饼周围一圈是焦脆的,中间绵软咸香。 家里的冬菜全是经霜后的,萝卜和白菜都鲜甜,无论做菜还是熬汤一样好吃。 “你抹点这个辣酱,更好吃,不辣,香得很。” 霍凌把他们这次带上山的辣酱罐子往前推了推,这是齐红梅送来的,她做的蒜蓉辣酱是一绝,年年都往外送,过年赶大集的时候还会做上很多去镇上卖。 为了这个,她家前院后院种了不少辣椒,包括娘家地里也有。 村里其它种辣椒的,也会去问她收不收,毕竟家里吃不了那么多。 颜祺不太能吃辣,尤其这种一眼看起来红通通的酱,教他不敢下筷。 “真的不辣?” “没那么辣,你少抹一点,把饼卷起来吃,好吃得很。” 霍凌直接帮他卷了一个,放在手里递过去,让他咬一口。 “你要是觉得辣,这个留给我吃。” 颜祺半信半疑地咬了一口,眼前一亮。 “是不太辣……” 他品了品道:“咸味更多,但是不齁嗓子,还有蒜香味。” 霍凌说得没错,配上辣酱以后饼都更香了。 他把霍凌卷好的饼拿走,一个人全都吃光。 吃完早食,两人打算一起进山。 因为霍凌除了找黑油子,还可能要上树打猴头菇,颜祺便想跟着他去,还能在树下照应一二。 吃食没有带,饿了就往回走,这个天气里在外面吃饭和喝冷风没什么区别,咽下去好似咽了块大石头,还不如回家吃热的。 “黄芽儿,你去看看大个儿带着黑豆儿跑哪里去了,叫它俩回来。 等黄狗跑了,霍凌和颜祺把院门合拢,挂上大锁后又合力拖来一节树干斜着抵住。 院墙高耸,野兽跳不进去,这样可以防止它们破门而入。 吃肉的野兽不是蛇,不能靠撒药之类的办法防住,哪怕养了狗,也只是提醒和威慑。 走出一点距离后,两大一小三只狗从林子里结伴冲出来。 黑豆儿应该是踩到了比较深的雪地里,四条腿一直到肚子下面都是雪,见到人后,它们三个一起抖了抖毛。 关外土生土长的狗都耐寒抗冻,毛有两层,外面一层挡雨雪,里面一层保暖。 给它们洗澡的时候,除非直接按在河里或是盆里,不然根本浇不透,而到了雨雪天气,好处就凸显出来,在雪地里它们比人自在多了,依旧能畅快地飞奔。 吐着舌头呼出的热气是一簇簇白雾,看明白霍凌和颜祺要去的方向后,它们同样抖擞精神跟上去。 “这有个猴头菇,看着不小。” 霍凌示意颜祺抬头看,高处的树干上挂着个黄色的蘑菇。 四时赶山记 第80节 “我先上去把这个摘了,下来再看看另一个在哪里。” 猴头菇都是成对长,它们的种子顺着风飘,这里有一个,相隔不远处肯定还有另一个,有经验的赶山客都会一次采走一双。 他俯身穿好脚扎子,在腰间系好布条,冬天的树叶子落光,树干上也没有寄生的杂草挡路,视野开阔,要不是身上穿得太厚不方便活动,其实爬起来比夏秋天更简单。 “我上去了。” 跟颜祺打过招呼,他开始爬树,中途低头看了一眼,见小哥儿仍在原地仰着头,对视时还踮脚挥了挥手。 霍凌不由笑了笑,继续将注意力放回树上。 猴头菇自空中坠落,他不久后落地,走出二十几步路,很快在另一棵树上找到另一朵菇。 几场雪下来,猴头菇冻得很硬,拿的时候要小心,不然会碰碎,那样就只能留着自家吃了。 在山里走得更深了些,才得见桦树茸的踪迹,陆陆续续掰下来大的小的十几块,只是没有黑油子。 大个儿但凡遇见树洞就要把嘴筒子探进去闻一闻,不过始终没有叫,看来是没什么收获。 比起大个儿,黄芽儿就悠闲些,黑豆儿更甚。 它把进山当成玩耍,只会在雪里跑来跳去,汪汪大叫,还会在大个儿和黄芽儿低头闻的时候突然窜上去,拽它俩的尾巴,或者咬嘴筒子。 大狗们被烦得抖毛,颜祺看不过眼,弯腰把黑豆儿抱了起来。 “别给你爹和你叔添乱。” 霍凌瞄了一眼大个儿敦实的背影,跟颜祺道:“你发现没有,其实大个儿和黄芽儿才是最惯着它的,尤其是大个儿,它要是真生气了,早就张嘴咬了。” “那还是黄芽儿脾气更好,起码大个儿还是亲爹,黄芽儿只是认来的狗叔。” 两人给狗排了半天亲戚,说到最后自己都笑了。 “走,继续找黑油子!” 人因为说话走得慢了,狗的速度也跟着慢下来。 直到霍凌一声令下,大个儿和黄芽儿才向前猛蹿。 黑豆儿不明所以,也跟着蹦蹦跳跳跑出去。 “霍凌,你看我捡到了什么。” 听到夫郎唤自己,霍凌回头看去,见颜祺拿了个大松果,面上笑意盈盈。 “好大的松果,咱们秋天打松子的时候,我都没见过这么大的,而且怎么没埋在雪里?” 颜祺掂了两下那个松果,沉甸甸的,里面大概有不少松子。 “刚掉下来的,有些松果能在树上留很久。” 霍凌接过来看了看,“确实是大,拿回去吧。” “嗯,下山的时候给英子,她肯定喜欢。” 颜祺把松果收好,抬头看了一眼苍翠高耸的老松。 松树、柏树和杉树,是白龙山里三种入冬也不凋零的绿树,有时从光秃秃的林子里走过来,会觉得很是亲切。 出来快两个时辰,他们采到四对猴头菇,桦树茸和松树黄加起来也有十斤左右,对于雪季而言收成不算差。 “再往那边绕一点,还没有黑油子的话,咱们就往回走了。” 他们没带吃食出来,不能在雪山里逗留太久。 一人三狗遂跟着霍凌换了个方向,跨过一条结了薄冰的溪流,踩着岸边灰褐色的石头上山坡。 颜祺第一眼看见的是一棵巨大的倒木,一半已经朽掉了,完好无损的时候大概可以两人合抱。 “这棵树是被雷劈倒的,很多年了,塌了一半,里面也早就空了。” 颜祺路过时弯腰看了一眼树干里面,黑乎乎的瞧不见什么。 可以想象在天暖和的时候,其中住了多少小动物。 “我在这里采过几次灵芝,不过从两年前开始这里就不长灵芝了,所以今年也没过来。” 他揣测可能是木头本身已经没有什么养分,即使灵芝种子落到这里也活不了。 两人在这片地方花掉半个时辰,除了桦树茸,又捡到十几个松果。 “看来是没有,回去吧。” 霍凌呼出一口白气,“回去以后我看看陷阱那边有没有套到东西,要是有榛鸡,咱们今晚喝个鸡汤。” 颜祺点头,在山里挨冻一日,嘴里也干渴,现在只想喝点热乎的汤汤水水。 两人的心思就这么飞到了鸡汤锅里,返程时大个儿它们好像知道要回家了,开始到处找鼠洞或者兔子洞,逮到了东西回家就有肉吃。 当狗停下开始刨洞时,霍凌和颜祺找了个背风处站着等。 大个儿刨到一半忽然停了爪,黄芽儿也跟着退后,两只大狗把黑豆儿挡在身后,身形压低作警惕状。 霍凌觉察不对,抽了匕首在手,和颜祺一起上前看,很快搞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们也是会找,居然找到蛇窝了。” 蛇冬眠前会自处寻觅睡觉的地方,要么是石头缝,要么是兔子和耗子打好的洞。 进洞冬眠的蛇一般体型都不大,为了取暖,还会好多条盘在一起,就像是在田里挖土时看到的成团蚯蚓。 颜祺一听是蛇,头皮都炸了一下。 他看见死蛇不怕,也敢吃蛇肉,但活的蛇是会咬人的,毒蛇还会要人命。 “咱们快走,万一一会儿蛇醒了怎么办。” “外面这么冷,醒不了。” 霍凌见小哥儿看着自己,他咳一嗓道:“真的,这时候的蛇都冻成棍了,而且大个儿它们把洞口都刨没了一半。” 他和颜祺商量,“来都来了,我就看一眼是什么蛇,说不准是野鸡脖子,毒性不大的。” “要是野鸡脖子,你是打算抓回去?” 颜祺看了看附近地形,这里离溪水不远,野鸡脖子喜水,或许真有可能。 “是的话,不抓白不抓。” 霍凌指了指三只狗,“这不算我掏的,是它们掏的。” “这么大个人,还耍赖。” 颜祺把他的手指按下去,犹豫半晌道:“你打算怎么看,用树枝捅一条出来?” “那样也容易把蛇戳醒,有些猎户会用烟熏,我拿不准,不如不用。” 霍凌简单粗暴,直接掏出随身带的小铁锹,“咱们直接把洞口再挖大一点,不就看见了。” 颜祺听懂了,这是打算直接打进蛇的老家。 霍凌再三保证哪怕洞口挖开,一时半会儿蛇也不会醒,起码要带回烧炕的屋子里,暖和一晚上才有可能。 颜祺信了霍凌的经验,两人一人一把锹,在三只狗的包围下挖起蛇洞。 土层外面最松的一部分都让狗刨掉了,越往里越结实,两人铲得满头大汗,感觉袄子里的背心都要湿了,好在随着洞口扩大,已经能隐约看到里面蛇身的纹路。 霍凌用树枝轻轻勾了一段蛇尾巴出来,看清颜色后两人松了口气。 又红又绿的,确实是白龙山最常见,也算不上毒蛇的野鸡脖子。 既做到这份上,不如一鼓作气,遂继续挖洞,待洞口足够大的时候,颜祺撑起布口袋,霍凌拿着两根树枝,像筷子夹面条一样,把冻僵的蛇一条条丢进口袋,前后足足丢进去十一条。 冬眠前蛇都把自己喂得很饱,现在雪季刚开始不算太久,还没瘦太多,应该不耽误炼蛇油。 两人合力把布口袋扎紧,确保蛇醒了也跑不出来。 大个儿和黄芽儿它们再接再厉,赶在回家之前逮到了两只肥兔子,霍凌也在捉榛鸡的陷阱里提走了两只鸡。 进院子后,他们把蛇口袋丢进杂屋锁好门,里面不比屋外暖和多少,能保证蛇冻不死的同时也无法恢复行动。 傍晚时,他们吃下了面片的菌子鸡汤,狗吃水煮的兔肉,另外也有一碗鸡汤面片,只是没有鸡肉。 黑豆儿吃完自己的,也不敢去蹭大个儿和黄芽儿的,溜达到人的腿边撒娇。 霍凌和颜祺雨露均沾,给它们三个又喂了些蒸南瓜。 第80章 铜手炉 麻儿村, 马家。 霍凌把麻布口袋打开,给马胡子看里面的野鸡脖子,把人看得直搓胳膊。 一团蛇盘在一起, 身上的花纹晃得人眼晕, 鸡皮疙瘩冒了满身。 “你也真是胆子够大的, 大冬天的,进山掏蛇洞了?” “狗捉兔子, 结果把占了兔子洞的蛇给掏出来了。” 霍凌说罢问他,“怎么样,这些你收不收?” “收,怎么不收, 你把袋子捆结实,跟我进屋拿钱。” 马胡子很是爽快, 等霍凌进了屋,两人开始算账。 “你打算怎么卖?” 霍凌实话实说, “我是第一次卖活蛇, 不知道价钱,你看着给。” 在此之前,他只捡漏过山里死掉的土球子毒蛇, 剖了蛇胆卖过两次。 马胡子乐道:“你不怕我诓你?” “是不是诓我,回头我去镇上一打听就能知道,只是既说好卖给你, 大冷天的,我也懒得跑一趟, 要是在家放着过夜,家里人也害怕。” 他和颜祺是今早下的山,因为家里还有孩子, 他没进屋坐,喝了两口水就赶车来麻儿村卖蛇,压根没让麻袋进屋。 马胡子捋了捋胡子道:“那我就照我这处的老规矩,论斤称,一斤一钱银。” 霍凌想了想,一条成年的野鸡脖子,大概有个七八两沉,这里的十一条加起来应该有个四斤多,转手能赚小半两银子也不错了。 他反问马胡子,“一罐做好的蛇油膏多少钱?” 四时赶山记 第81节 马胡子比划了一下,差不多两个核桃的大小。 “这么大的罐子,一罐六十文,但是很经用。” 蛇油膏里除了蛇油,还有别的草药,马胡子肯花一钱一斤买蛇,转手做成药后肯定还是赚的。 霍凌便道:“那你先不用给我结账,等蛇油膏做好,我买你两罐,钱从里面扣。” 马胡子未曾犹豫道:“钱货两讫最好,这样,我给你算五十一罐,折一斤蛇肉,一会儿过了秤,去掉这一斤,我付你剩下的钱。” 霍凌答应下来,马胡子喊媳妇来送杆儿秤。 马家媳妇怕蛇,根本不敢靠近,隔得远远的让马胡子去拿,还问霍凌道:“口袋扎得紧不紧,不会跑出来吧?” 没等霍凌答话,马胡子就道:“到我手里了,还能等它跑出来不成,你备两坛黄酒,我有用。” 马家媳妇走后,霍凌单手拎起麻袋挂上秤,正好四斤半,马胡子拿出一贯钱,给他数了三百五十文,直接把麻绳从中间剪断,重新打结后让霍凌装好。 “蛇油膏不易做,你过十天再来取。” 霍凌应下,离开后去了王家油坊,取走家里的十斤灯油,他们和大房各分五斤。 天冷了,轻易不出门,一次多榨些最省事。 不过因为天黑得早了,入冬后用的灯油也更多,原来一斤能用一个月,现在最多二十天。 王家夫郎问他:“不打些菜油回去?芝麻香油要不要,今年的新芝麻榨的,香得很呢。” 霍凌因此停下步,想到家里的香油是不多了,山上也早就吃完了。 先前想到冬日里不常上山,就没有再添上。 王家夫郎见他有意,主动舀一勺出来给他闻。 “你就说香不香,还有这颜色,多清亮,早上蒸个蛋滴两滴,大人孩子都爱吃。” “你家的油我放心,从小吃到大的。” 霍凌让对方给自己打一斤,但是他没有带多余的油壶,王家夫郎给他一个,“用完刷干净,下次记得给我送回来就是。” “好,我十天以后还要去马郎中家取药,到时候我送来。” 王家夫郎不在意什么时候送,他家是卖油的,油壶早就散得到处都是,实在没得用了,才会循着记忆去各家催着还。 香油买回家,当晚就蒸了三碗蛋羹,叶素萍母女俩和颜祺一人一碗,两个汉子分两口媳妇和夫郎的,就算吃过了。 “老二,你记得把香油放好,免得夜里有耗子偷油。” 饭后叶素萍进屋前嘱咐霍凌,颜祺问道:“关外冬天还有耗子?” 他以为和虫子一样,天一冷就绝迹了。 “能在这里活的耗子,肯定比关内的抗冻,只是少了,不是没有。” 霍凌接话道:“去年冬天我还遇见过黄大仙叼着耗子在路边跑,蹭一下就窜没了。” 因为这个,霍凌和颜祺在灶屋里找了半天放香油的地方,最后清了一下碗柜,把油壶放到了顶层,而后锁好。 —— 下山之后,仍是照常去镇上卖馅饼。 杨庆生冬日里闲得很,时常请他们收摊后去店里小坐。 颜祺和夏青曼从前见面的机会少,不算熟悉,经过这阵子隔三差五的相处,也渐渐成了能说体己话的朋友。 在山下十天,其中两天因为下雪没有出摊,剩下的八天卖掉八百多个馅饼。 只是大冷天的在外面摆摊比想象中更难,他们守着炉子还能烤烤火不假,可无论是站是坐,时间久了还是冷到骨子里。 颜祺的冻疮一犯再犯,从第三天开始霍凌就不让他包馅饼,换成自己包,颜祺负责收钱算账。 面和馅料都是调好的,换个人上手并不影响味道,最多是老客来时问一句,得知是因为天太冷怕颜祺冻坏了手,还夸他会疼人。 “应该的,不然他受罪,我也跟着难受。” 霍凌见卖掉四个饼后锅里空了一块,他赶紧又包四个补上。 这天再去杨记伞行,杨庆生看他俩在外面一上午,围脖沾了呼出的水汽,风一吹过就全冻成了小冰碴子,赶紧招呼他俩进屋暖和。 脱掉外袍坐定后,夏青曼领颜祺去看自己给杨俊新制的棉袄,杨庆生则在与霍凌喝茶时说道:“以往你逢初一十五才下山赶集,撑死待两三个时辰,哪怕天冷也不觉有什么,现在成日里来,真能扛得住?要我说,实在不行就隔日来,钱少挣一两天没什么,到时候掏钱抓药,花得更多。” 霍凌近来也觉得这是个问题,他思忖半晌,问杨庆生道:“你知不知道城里何处有小一些的铺面,不用太大,能遮风挡雪,门前摆得下炉子,屋里坐得下两个人就够。” 杨庆生听出他的打算,咂咂嘴道:“这么小的铺面不多见,即使有也大都赁出去了,且有两点难处,一点难在你打算怎么赁,馅饼生意只做雪季,我就算你半年,那剩下半年呢?另一点难在你们庙前街馅饼的名声打出去了,要赁铺面,也只能在城隍庙附近。” “最关键的是!” 杨庆生轻轻一叩桌角,提醒霍凌,“别忘了,一旦赁了铺面,你们就是正经坐贾,要交市金和商税,就是芝麻大点的铺面,这两样加起来也得占去二成,等于每赚一两,给出二钱,再加上每个月的租子,你算算还能剩下多少。” 霍凌捏捏眉心,沉吟片刻道:“还是能挣的,只是挣得不多。” 刚刚一刹那他想到,如果赁了铺面能不能再多做两样馅饼,以此招徕更多生意,转念一想,再多两个口味,凭他和颜祺两个人四只手压根忙不过来,总不能额外再雇人,那样又多一份本钱。 “所以你再好好盘算盘算。” 杨庆生扶着额角道:“我曾算过一笔账,要是生意好,摆摊的小贩才是最挣的,不缴商税,不纳租子,只进货需投些本钱。你看卖粘耗子的严婆子,卖了一辈子,都卖出镇上两套宅子了,我说出去倒算是个掌柜,还不是苦哈哈的寄人篱下。” 这点霍凌是赞成的,他和颜祺之前算账,一个雪季能入账十几两的纯利,要是一整年都做,长久来看,攒下宅子确实不成问题。 只不过兜里有了钱,城里人买宅院,乡下人更倾向于买牲口、田地以及自己盖新房。 “街上的人又何尝不羡慕你们,风刮不着雪落不着。” “嗐,做生意这事,各有各的难。” 杨庆生指了指脚下的地面,“要不是这铺子赁金涨不动,我也早晚要赔钱。” “你不是说早晚攒够了钱把铺子彻底盘下来,现在还这么打算?” 杨庆生没否认,“慢慢来吧,到时候大不了换个小一点的,否则年年挣得不多,还得交一笔出去当租子,想想我就肝儿颤。” 起码现在来看,赁铺面并不现实,带着一肚子心事,霍凌和颜祺离开伞行。 路过一家酒楼时,霍凌见门前一富家哥儿双手捧着手炉,由人搀扶着慢慢坐进挂着厚棉帘的暖轿,他心道自己怎么忘了有这茬。 当即带着颜祺三拐两拐,寻到卖手炉的铺子,打算挑一个带走。 “买这个作甚,贵的要命,还要烧炭。” 颜祺抬了抬手,“我有大嫂做的手笼子,够暖和了。” “那不一样,你坐着的时候可以把手炉揣在胸前,这里面炭火不灭,就一直是散着热的,手笼子和皮袄一样,只能挡风。” 颜祺看着成排的黄铜手炉,仍不舍得让霍凌花钱。 “咱们有做烧饼的炉子,不比这个暖和?这个还要烧细炭。” “大炉子又没办法端着走,听我的,买一个。” 铺子伙计听到这里,总算能插进话。 “夫郎,您别想着这东西多贵,要想买一个能用多久,这又不是吃食,吃了就没了,不是小的吹牛,我家炉子您带回去,用个十年八年它也坏不了啊,这匀到每天,一文钱都用不了。” 又道:“咱关外产木头,细炭比粗炭贵不了几个铜子儿。” 说罢他随手挑一个手炉,屈指敲了两下。 “二位看看咱家这个用料,实在得很,不是那等薄薄一层铜皮儿的,用不了多久就熏得乌漆嘛黑,用一整天,也烧不尽一两细炭。” 霍凌问了价,得知最便宜的八钱银子,还送一个罩在外面防烫手的布套子。 “其实和贵的没两样,就是素净些罢了,没那么多花样。” 铜做的东西便宜不了,讲来讲去也只便宜了二十文,霍凌付了钱,用这二十文买了一斤细炭。 回去的路上,手炉就用上了,丝丝热度顺着小腹爬满全身,颜祺和赶车的霍凌背靠背,中途时他从手笼子里掏出手,碰了碰霍凌的侧脸,“热不热乎?” “热乎。” 他肯定说道,不忘用鼻尖碰了碰小哥儿的手指。 手指泛热,鼻尖雪凉,颜祺收回手后嘴角笑意未落,又和霍凌贴得近了些。 第81章 山中羊 时间进入冬月, 雪落得更加频繁。 院子里的积雪还没来得及融化,新的便会再次落上去,人生活在这里才会明白何为真正的“雪季”。 因为无一日没有雪, 直到开春雪化, 冬天才算是真正结束了。 霍凌从后院喂了牛回来, 家里的牛入冬之后只能吃干草,不精细喂着要掉膘。 除了草料, 玉米、麦麸、地瓜这些牛也爱吃,后面这几样还能喂鸡鸭鹅和当猪饲料。 今年多了牛和猪,家里人天天发愁粮食不够喂,霍家兄弟一个月要跑两趟村长家, 问村里有没有卖田地的,奈何答案都是没有。 霍峰接过霍凌手里的桶, 让他去洗手,自己到院子里打了水把木桶冲干净, 倒扣着放进柴屋。 “老二, 明天你带着祺哥儿上山去?” “对,怎么?” 霍峰有些犯愁地跟他商量,“白天你们进城的时候长岁来找我, 问我要不要一起进城做工,有个活计能连干五天,每天管一顿晌午饭, 结三十个钱,主家是他以前去过的, 好说话,不拖账。” “我白天出门,留你嫂子和英子在家不太放心, 你嫂子月份大了,从炕上下来都得有人搭把手。所以我想问问,能不能麻烦祺哥儿在家留几日,和素萍做个伴儿。” “我晚上问问他。” 霍凌扯了布巾擦干净手,没有替颜祺答应。 其实他也希望颜祺留在山下,不要跟着上去,家里暖和,粮食管饱,院子里的大缸中有肉有菜有豆腐,足不出户,吃穿不愁。 “好,就是这样的话,上山后没人给你做饭了。” “我自己凑合几顿就是,本也不是为了吃口饭才带着他去。” 霍峰挤挤眼睛,“我知道,是因为你们两口子腻乎,感情好。” 霍凌笑着用胳膊肘捣他一下,“能不能好好说话?” “嘿,你这人,说你好话还不乐意。” 四时赶山记 第82节 霍峰往侧面蹦两步,避开霍凌的第二下,摇着头跑了。 夜里霍凌把霍峰的话原样转述给颜祺,颜祺一口答应。 “这么看的话家里是不能没有人,大哥就是不说,我知道了也得留下。” 他盘着腿往前挪了挪,跟霍凌道:“冬天怀孩子太难受了,在炕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还不能一直躺着,怕把孩子养大了不好生,可要下去走走,又只敢在屋里来回转悠,外面冰天雪地的,冻了摔了如何是好。” “村里大多数孩子都是雪季怀上的,能赶在来年雪季前生。” 霍凌随口一说,颜祺反问道:“为啥多是雪季里怀?” 霍凌看着他,只是笑,不说话。 颜祺反应过来,作势要用手里的绣花针戳霍凌。 霍凌张开双臂,“来来来。” 颜祺无语,把针换了个方向,用另一端隔着衣服扎了他两下。 霍凌辩解道:“猫冬哪里也去不了,可不就只能在屋里忙活,没啥可羞的,家家都一样。” 颜祺瞅他一眼,“那你以前没成亲的时候,都在屋里忙活什么?” 霍凌垂眸道:“所以以前我能进山就进山,哪怕找不到什么东西,在家也没个说话的。” 刚刚还觉得这人烦得很,现在又觉得有几分可怜巴巴。 只是情绪没能持续多久,很快颜祺就意识到自己是林子里傻乎乎的兔子,霍凌是那只叼兔子的狗。 …… 颜祺留在了家里照顾叶素萍,隔了一天,霍凌独自带着大个儿和黄芽儿上山。 离开的时候,黑豆儿和馒头一起在狗窝里啃馒头。 有了吃的,它不再急着跟在大个儿屁股后面出门。 霍凌和颜祺发现这只狗的心已经野了,比起在家,更喜欢在山里狂奔,和它爹一模一样。 一人二狗进入白龙山,山脚下的山路因为踩的人多,雪化的厉害,露出下面的枯枝泥土。 和人相比,狗更喜欢踩雪,大个儿和黄芽儿专挑没有人踩过的林子走,你追我赶,没有一刻钟是闲的,霍凌只是看着都觉得累,不知道它们哪里来的那么多精力。 半路上他们遇见在山里打柴火的村人,定睛一看是赵家赵老爹,他两个儿子就是赵寅生和赵辰生,这趟也跟着霍峰和林长岁进城做工了。 “二凌,又上山啊?” 赵老爹停下捆柴的手,直起腰和他打招呼。 “嗯,上山看看,山上房子一直没人也不好。” 霍凌看他打了一大捆柴,估计捆起来费劲,遂走过去帮着一起。 赵老爹连声道谢。 “老叔,下次你少打点,宁肯多上来一趟,太多了下山容易脚滑。” 霍凌看他颤巍巍地挑起柴,眼皮直跳。 赵老爹摆摆手,“没事,我有数。” 霍凌劝不动,只好目送他下山。 雪季能发财的进项只有黑油子,霍凌每天睁眼就进山找,一天换一个山头。 这次运气比之前好一些,第三天下午就在一个树洞里找到了,同样是大个儿发现的。 霍凌把黑油子单独包起,摸了摸大个儿脑袋。 黄芽儿大约也想立功,接下来的路程里它钻树洞的热情比大个儿还要旺,结果没找到黑油子,反而发现了一个蜂巢。 野山蜂不会冬眠,而是抱团在树洞里取暖,靠吃秋天里囤下的蜂蜜熬过一冬,因此比起冬眠的蛇,它们反应更快。 霍凌发现时,已经有黄黑色的蜜蜂从树洞里飞出来,企图叮黄芽儿的鼻子。 黄芽儿也不吃亏,一声不吭,掉头就跑。 它跑就算了,却也害得霍凌和大个儿跟着跑。 跑出一段距离,确定没有蜜蜂追过来,他们才停下,一起“吭哧吭哧”喘气。 “先不走了,歇一会儿。” 霍凌靠着树根坐下,掏出随身带的酒壶,把围脖往下压了压,灌了两口酒。 没有颜祺跟在身边,他在山里停留的时间更长,为了御寒,带水不如带酒。 浓烈的烧酒进肚,从嗓子一路往下都是火辣辣的。 他没有贪多,重新把酒壶拧紧放回怀里,看着眼前雪景发呆的时候,他视线朝下,发现一串有些混乱的羊蹄子印。 有野羊? 他来了精神,也不歇脚了,原地一个打挺弹起身,循着蹄子印往前走。 白龙山中有两种羊,一种黄羊,一种青羊,下山村临的这片山林地势更陡峭,一般只有青羊出没。 野羊大都是母羊带着小羊群居,成年的公羊单独行动。 眼前的这种乱糟糟的蹄印很眼熟,大小差不多,混在一起把一片雪都踩乱,不是母羊带小羊,多半是两只公羊打架造成的。 霍凌仔细观察附近的树,摘下手套摸了摸,显然有不少新鲜的磕碰痕迹。 想猎野羊只能靠弓箭,霍凌没有带,且因为不常用,他射箭的准头很一般。 如果今天是单只公羊路过,他不会去追,追上了也猎不到,可两只打架的公羊就不一样了,冬天食物少,独居的公兽常有因为争抢地盘打得你死我活的,人和吃肉的猛兽都有捡漏的机会,就看哪边先发现。 他蹲下来指了指蹄子印,大个儿和黄芽儿凑上来闻了闻,仰头叫一声。 霍凌把手伸到背后扶了一下背篓,有狗带路,他不必再低头细细观察蹄子印,只需要跟着走。 走出一段路,他发现这趟有戏。 原因在于野羊前进的方向是一面陡坡,狗在最高处停下冲霍凌叫,他俯身看雪,发现这里的打斗痕迹更混乱,两只羊显然是沿着山坡下去了。 山中野羊可以在山壁上如履平地,却不代表因为打架滚落山坡后会毫发无伤。 “下去看看。” 霍凌给狗下令,羊能走的地方他们走不了,为此绕了一截路,换了个平缓些的地方再找过去。 一只公羊倒在雪地中,流淌出的鲜血和体温使周遭一圈积雪融化。 霍凌见公羊的前腿有不自然的弯折,断定它是被另一只羊的羊角顶伤后滑落陡坡摔断了腿。 野羊跑跳攀岩的时候身形轻盈,代价是骨头细长,更容易断,而在野外无论是吃肉的还是吃草的,断了腿和等死没两样,哪怕是小家族中的一员,也终究会被族群抛弃。 霍凌庆幸自己来得够早,否则一入冬山里的野兽早就饿疯了,哪里轮得到他吃羊肉。 拿出随身的麻绳把羊捆结实,近距离观察时他发现这只羊年纪不小了,角断了个尖,身上毛发黯淡,不然也不会在打斗中败得这么惨。 羊年纪大了,肉就不太好吃,尤其是野的公羊没有阉,膻味冲天,做不了羊肉汤,只能用酱焖。 捆好后霍凌抓了几把雪擦干净羊的伤口,捂了一会儿止血,顺便把留下的血迹也都盖干净。 他一路拖着几十斤的羊回家,路上想好了怎么吃。 只留相对最嫩的羊腿和羊里脊做菜,其余部分的肉和羊杂都喂狗,一顿吃不完就吃两顿。 他家狗都是要吃肉的,现在上山的时间少了,买肉价贵,狗也跟着难开一次大荤,平常只能吃点肉汤泡干粮。 还有羊皮,杂毛多,灰突突的不怎么好看,味道还大,做不了衣服之类,干脆扒下来缝个垫子,放在牛车上,冬天坐车的时候更暖和。 到家后他一刀解决野羊,给了它个痛快,放干净血后把沾了血的积雪全都扒拉到桶里,提出门倒进流动的活水。 水流把血腥味带走,不会招来猛兽。 接着把羊拆分,羊腿和里脊肉单独埋进雪地里上冻,犹豫一下后他把羊脸肉割了下来,可以和葱一起拌个下酒菜,这块肉也算是嫩的。 羊杂直接煮了给大个儿和黄芽儿当晚食,因为大个儿找黑油子有功,比黄芽儿多分了一根骨头。 养狗多了以后既要奖罚分明,也不能差距太过,骨头这种没多少肉的东西最合适。 霍凌自己也简单炖了一方羊肉,加了好多辣椒,配着干粮填饱了肚。 第82章 嘎拉哈 “黑豆儿, 坐!” “黑豆儿,趴下!” “做得好,乖狗狗。” 颜祺正在屋子里训狗, 外面太冷, 他在地上铺了个席子, 盘腿坐在地上,一只手举一根小木棍, 另一只手里攥着切碎晒干的碎肉粒。 只要黑豆儿做对了命令,他就丢出去一粒,小狗仰头接住。 肉粒很小,狗又是囫囵吞咽的, 估计压根没尝出味道,但还是会因为嘴馋, 听话地坐着听训。 颜祺从小看他爹训狗,过程差不多是一样的, 区别在于狗的性子不同。 有些狗天生犟种, 不亲人,甚至会咬人,这种就要狠狠心, 先关在笼子里养一阵,定时定点给它吃喝,拴着链子遛, 让它知道谁是主人。 而狗也不傻,人对它的好它是看得出的, 反正在他爹手下,再烈的狗也有听话的一天。 普通的好性子的狗,以及像黑豆儿和馒头这样自家大狗的后代, 就容易多了,只需从最简单的命令开始,先让它们懂得“令行禁止”的意思。 基本的坐卧站学会后,今后要当猎狗用的,要教它们闻嗅、追踪、扑咬,家里有好几只猎狗的,还要学会彼此配合。 最后这种情况,如果家里有一只足够聪明的头狗,如大个儿那般,就不用主人多操心,狗是等级分明的动物,类似狼群,自己就会分出大小王。 家里两只小狗,馒头大多时间留在家里看门,对狗来说看门护主是本能,不需要专门训练,要是当猎狗训了,到时成天拴在家里,狗也不高兴。 所以颜祺把馒头交给霍英,小姑娘每天玩耍似的教小狗坐下站起来,丢出东西捡回来,乐此不疲。 三个命令,来回练了七八次,手里的肉粒喂完了,颜祺也起了身。 他看了看时辰,快到正午了,天晴无雪,四下都被白雪映得很是亮堂。 霍凌上山前说好是今天下山的,无论有没有找到黑油子都不会失约。 “大嫂,今天霍凌回来,中午我捞颗酸菜炒白肉,再炒个鸡蛋,你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四时赶山记 第83节 叶素萍在屋里撑着腰来回转悠,感觉自己快被闷出毛病了,听到“酸菜”两个字才觉得嘴巴里有点滋味。 “有酸菜就够了,别的你做什么我吃什么。” 她现在不怕胃口差,反而怕胃口太好了,什么都想吃,有时候半夜坐起来还想啃一根黄瓜,可冰天雪地的上哪里给她找新鲜黄瓜。 最后是霍峰爬起来给她泡了一碗黄瓜钱炒熟了,凑合解了馋。 颜祺点头道:“我最近也爱吃酸菜,感觉一顿没有都不行。” “要不再加几个辣椒进去,有点辣滋味,更香。” “好,我去掐几个。” 过去几日里,中午霍峰不回来,平常只有他和大嫂、侄女三个人吃饭,基本只做一个菜,今天因为霍凌下山,打算做两个。 揭开酸菜缸,独属于酸菜的酸味冲鼻而来,他抱出一颗放进盆子里。 酸菜做之前需要先洗几遍,有些人爱吃酸的,就少洗,爱吃淡一点的,就多洗。 颜祺洗了第一遍,就忍不住揪了一点叶子尝了尝,酸得他流出一包口水,但吃了还想吃。 反倒是想起一会儿要炒的白肉时,觉得嘴巴里有点腻。 他笑自己好日子过得太多,都开始嫌弃吃肉了。 要么说人适应好日子容易,适应穷日子却难。 屋外狗叫声一片,吵得人耳朵疼,颜祺不用出去都知道是霍凌回来了。 锅里炒着菜,他暂且没法离开,只得耐着性子等。 没过多久,霍凌一把掀开厚帘子,推门而入,带进一股冷肃的寒气,激得人精神一振。 “做酸菜吃?这么香。” “嗯,酸菜炒白肉,大嫂说再加点辣椒,我想着这么做下饭,就蒸了个干饭。” 多日不见,见了面却是先说吃的,说罢才相视一笑。 屋里的叶素萍和霍英出来跟霍凌打招呼,说了两句后前者又喊着闺女进屋了,她可不当那碍事的,拦着小两口诉衷肠。 矮炉上坐着水壶,霍凌喝了一碗温水,解下挂满冰碴的围脖和帽子,整个人都轻快了,恨不得原地蹦两下。 他高兴道:“我在山上捡了只受伤的青羊,不过年纪大了,肉太老,所以单把羊腿砍了带下来了,还有一方羊里脊,一包羊脸肉。” “这都能捡到?” 颜祺迫不及待想听故事,又怕锅里菜糊了,赶紧动了几下铲子,“等我把菜炒完再细说。” “那我先去把东西收拾了,然后赶紧把这袄子脱了,那天宰羊的时候溅上羊血了,一股羊膻味。” 霍凌提起衣领闻了闻,皱着鼻子松开手。 “也穿了两个月了。” 颜祺盯着锅,嘴上嘱咐,“晚点拿出去在雪地里洗一洗。” 他也是来了关外才知道,这里的人是如何洗皮草做的衣裳鞋帽的。 不沾水,不用皂角,丢进干净的雪里用雪搓,过后抖一抖就全干净了,霍凌告诉他这么做是为了不伤皮毛,穿多少年也暖和,皮袄子可比棉衣贵重多了,可为了御寒,一个人至少要有一件,不然真能冻死人的。 霍凌抓起帽子匆匆一扣,重新回到院子里,四条羊腿上的肉不算少,他打算留一条送村长。 最近为着买地的事,他们兄弟俩往周家跑得勤,接下来他还想在老宅隔壁盖新房,划地皮的时候如果村长能手抖放放水,就能多划出一片地来,但落在册子上的亩数不变,可以少交税钱。 这事家家都明白,要么人人都想干村长,事多是不假,礼也不少。 他把羊腿丢进陶缸,羊脸肉拿出来化冻,晚上做菜下酒,这时想起来兜里还有专门给霍英留的两块羊拐骨。 “英子出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什么什么?” 话音刚落,霍英就跑了出来,看清霍凌掌心里的东西,她欣喜道:“是嘎拉哈!” “对,是羊嘎拉哈,你先拿着,下次小叔再给你找一对,凑上一副。” 猪和羊的后腿膝盖上有一块拐子骨,在关外叫“嘎拉哈”,是每个孩子都玩过的玩具,玩法有很多,基本是配一个小沙包,按照规则抛起来接。 每个人会把自己的那副做上标记,有的用刀刻记号,有的用草汁染色,厉害的人能靠着手法赢到别人手里的“嘎拉哈”。 四块拐子骨成一副,而一头牲口才能出两块骨头,可见多难得。 屠子那宰猪宰羊留下的根本买不到,一般孩子只能等家里年节宰牲口,一年能等到一回就不错了,况且还不是家家都养了这两种牲口。 霍家养猪养了几年,霍英手里的猪拐骨已经有两副了,只是羊比猪难得,因此比起猪拐骨,孩子们都更想要一副羊拐骨,谁要是能凑齐,在村里同龄人面前绝对可以横着走。 “哇哇哇,小叔你最好了!” 霍英围着他嗷嗷乱叫一通,引得叶素萍出来看,以为她犯癔症。 得知是霍凌给她找了一对羊拐骨,她笑道:“这几天我们三个闲着没事干,还玩了几局,祺哥儿玩这个也厉害。” “他们老家也有这个?” “有呢。” 颜祺做好饭,正要喊他们去吃饭,恰听到这话,含笑道:“只是叫法不一样,我老家就叫抓拐子,当初家里养猪,我也有一副猪骨头的。” 霍英立刻抬头跟她娘商量:“娘,我已经有了,家里再杀猪,能把拐子骨给婶伯么?” “好啊。” 霍英把还在后院呼呼大睡的肥猪安排得明明白白,捧着新到手的羊拐骨进屋去找地方放。 这一去半天没出来,叶素萍不得不又进去一趟,催她赶紧出来吃饭。 饭桌上,霍凌饿得发慌,没多久就扒完了一碗饭,盛了第二碗回来继续吃,顺便听身边的夫郎和对面的大嫂,一句一句讲着这几日他上山时村里发生的事。 在巴掌大的村子里,有点风吹草动都能一夜之间传遍四处,谁家两口子拌嘴了,谁家孩子闯祸挨揍了,看起来是小事,传到最后你添油我加醋,也全都变得有声有色。 不过这回还真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简单来说就是两句话:赵老爹摔了,郑婆子的男人苗大强病了。 “赵老爹摔了?哪天摔的?” 比起杨家,霍凌更关心前者,他皱眉道:“是不是我上山那天?那天我在山脚遇见他,就让他一趟少背点柴,免得太沉了在雪地里滑倒。” 颜祺摇头:“不是那天,是前天的事,他说想趁这几天不下雪好走路,多囤柴,还打算背一些去城里卖。” “摔得厉害么?” “马郎中来了一趟,看过后说他把尾巴骨摔裂了一条缝,不过好好养养,还能养回来,过个年就差不多了,不耽误明年下地。” 霍凌松口气,“那是万幸了,要是伤着胳膊腿才是要命。” 假如伤得厉害,治病花钱都是小事,关键是家里少一个劳力,长久来看,日子更没盼头了。 颜祺见过赵家两兄弟,和霍凌讲道:“他俩不是和大哥他们一起去城里做工了吗?回来知道以后又气又急的,好不容易赚了几个钱,全换成了药,可也不能说赵叔的不是。” “都是为了多赚几个子儿好过年。” 霍凌夹了一块瘦点的白肉给颜祺,刚刚他见小哥儿夹了块肥的,筷子碰到了不好不要,进了碗里却犹豫了一下才张嘴,估计是怕腻。 不爱吃油水大的东西是好事,说明当初挨饿亏的嘴都补回来了。 “那苗大强又是咋回事?” 霍凌想了想道:“苗家又不是没钱抓药,有病就治,还能闹起来?总不会是除了郑婆子,他们那宝贝老儿子不肯伺候,又要叫老二姑娘回来。” 叶素萍“啧”两声,“可不就叫你猜对了,不止把人叫回来,还问人要钱,说要买药,人家怎么可能给?谁家日子好过了?结果郑婆子一哭二闹三上吊,老苗头也给人骂了一顿,说白眼狼,不孝顺。” 叶素萍忍不住翻个白眼,“这回她家老二也忍不了了,吵了一架,哭了一场,被女婿接走了,婆家那边也撂了话,说除非哪天回来给两个老不死的奔丧,不然别想再见着人。” 霍凌听得叹为观止,“她成天给儿子攒钱娶媳妇,能没钱给老头子买药?好意思问不是亲生还嫁出去的闺女伸手。” 这事任谁听了,都有同样的疑问,且没拖太久就有了答案。 苗大强病来如山倒,没几日竟眼看下不了床了。 郑婆子找到村长,说要卖地,村长问她家里的钱都去哪里了,起初还咬死不说,后来村长儿子进城,遇见苗守根被赌坊的打手丢在大街上按着打,让他还钱,不然就剁一只手,才知道苗守根被人勾着下赌坊,成了个烂赌鬼,早把家里的那点家底子偷出来挥霍光了。 苗大强和郑婆子怕是对此事心知肚明,只是此前怕村里人笑话,不敢戳破家丑。 恐怕苗来娣心里也明白这是个无底洞,才死活不肯掏钱,要说也是好事,借此撕破脸,以后少了一个尾大不掉的拖累。 什么劳什子的见鬼恩情,就算是有,也早在把人嫁出去换了银子的那一刻还完了。 “说来说去,都是报应,这人平日里不积德,眼看不就有了现世报?” 霍峰往地下啐一口道:“郑婆子和苗守根两个嘴上不干不净,不知道背地里嚼了咱家多少次烂舌头,如今咱们正愁买不到地,眼下不就有了?现在去,他们还得反过来谢谢咱们,可算是出了当初的那口气!” 两兄弟是一起从周家回来的,颜祺问霍凌:“苗家打算卖几亩地?” 霍凌道:“苗家算是有些家底在的,手里有十几亩地,这次打算卖五亩,倒是都是些肥田,卖得又急,手里有现银的话,价钱好说。” 之前家里商量的是添上三亩地,银钱凑手,不至于掏光家底,打的粮食也够吃。 可是眼看等了小半年,好不容易来到五亩,足见好田地多难得,霍凌不忍放弃,同霍峰道:“大哥,你我先去问问价钱,合适的话,不如把五亩全买下,咱们两家分一分。” 霍峰有些犹豫,叶素萍思索片刻,开口道:“我也觉得,能买就都买了,下一次村里再有人卖地,谁知是猴年马月?家里现在的日子是往上走,肯定一年比一年好,现在不买,以后指定后悔。先买上,种不过来,大不了赁出去,横竖赔不了。” 在这种事上,霍峰肯定是听媳妇的。 兄弟俩达成一致,担心夜长梦多,决定趁天黑前再跑一趟村长家。 第83章 五亩地 对于霍家兄弟的去而复返, 周成祖是半点不意外。 兄弟俩惦记买地小半年了,难得村里有五亩良田要出手,过了这村没这店的好事, 怎么肯放过。 “你俩回去以后, 和家里人商量好了?” 他带着两人进屋上炕坐,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苗家和你家多少有点不对付, 郑婆子那张嘴,你们不是不知,现在要的价钱也不低,怕是接下来有得扯皮。” “所以现在是个什么价?” 霍凌问道。 周成祖顿了顿才道:“说是十八两。” “十八两一亩地?他家怎么不去抢?” 四时赶山记 第84节 霍峰实在忍不住, 嚎出一嗓子,后面还有更难听的话他没好意思说。 霍凌喝口水, 轻轻挑了下眉。 关外的田价有阵子没涨过了,一亩肥田的地价基本在十三两到十五两之间, 纵然都是肥田, 也能分个上等下等,价钱不单是亩产决定的。 例如靠水源近的贵,远的就便宜, 形状方正的贵,处在犄角旮旯上的就便宜。 前者是浇地方便,这不必说, 后者则是因为田地方正,撒种的时候更好规划, 那等不规整的,总会有一些边角是浪费的。 若是肥力薄一些的贫田,便宜些的七八两就能买到, 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特地掏钱买贫田,便是有,也多半有别的用途,并不拿来种粮食。 例如霍凌知道麻儿村开油坊的王家,就有几亩便宜买的薄田,专拿来种油菜,取菜籽榨油卖,算下来比种粮食赚钱多了。 说回苗家想卖的五亩地,不用去看,霍凌也是有数的,各方面条件可谓是中规中矩,下山村不大,与霍家现在的田地距离并不多远,着实惹人心动。 只是现今每一亩的开价都比市价贵许多,加在一起,足够再买一亩乃至两亩地的,多少有些离谱了。 霍峰提起苗家人就没好气,眼下更是直白道:“叔,咱们有什么说什么,他家这么卖,摆明了就是没诚意!放眼十里八乡都找不出这么个冤大头!” 周成祖抬起手往下压了压,眉毛跟着往下撇,劝他道:“大峰啊,你也老大不小,都快是两个孩子的爹了,咋岁数越大,脾气越急,要价归要价,买东西可不还得讨价还价?还能他家要多少,你家就给多少?这不都得谈么!” 霍凌听到这里,耐性已减了三分,冷不丁插话道:“老叔,苗守根到底欠了多少赌债?” 田地是村户人家的命根子,五亩地不是小数目,若非家里出了大事,没人舍得拿出来卖。 哪怕按市价,五亩地也能卖出个七十几两,灯台子山参才十五两一根,已经算是最金贵的药材了,假如真是为了治病,这笔钱能买好几根棒槌当萝卜嚼。 真要是病到了这份上,应当直接要个实在价,赶紧换了现银去抓药,而不是妄想趁机多赚一笔。 他推测,这几十两的银子里,怕是能花在苗大强身上的少,预备给苗守根还赌债的多。 周成祖被他问得一愣,片刻后摇头道:“这个真没听说过。” 霍凌了然。 下山村是杂姓聚居,不像有些村屯的村长也是族长,什么家务事都能理直气壮地插手,在这里,有些事即使是村长也不好打听, 杯中水空了,见村长媳妇陈氏要来添,他表示不要了,随即道:“叔,我说句实在话,我们家是诚心买地不假,可他家是急着等钱救命的,一边是可买可不买,一边是非卖不可,动动脑子都知道哪边更硬气。当然,我们也不是要趁人之危,把人逼上绝路,只是想要个诚心卖的价钱,不然根本没必要见面谈。” 他半跪着起身,拿过茶壶给周成祖添一盏水,客气道:“辛苦老叔再去探探郑婆子的底,有什么消息,我和我哥随叫随到。” 周成祖刚收了霍凌一条大羊腿,今年送来的新天麻尚且放在屋里,还没吃完呢,哪会不尽心,当即连声答应道:“你俩放心,我这个做村长的给你们做中间人,她郑婆子再不讲理,还能翻了天去?更别提苗守根那个畜牲。” 他摸了摸茶盏,“依我看,不到最后的时候,你们也不要和他们家对上,白惹一身唾沫星子,我先去问,回头再和你们通气。” “谢谢叔。” 兄弟两个道了谢,走之前,霍凌问到了苗守根去的赌坊名字。 百宝赌坊,还挺喜庆,他依稀记得在保家镇的哪一条街上。 那条街有赌坊有花楼,还有斗鸡的场子,吵吵闹闹乌烟瘴气,他很少往那边走。 再进城时,霍凌找到孙大志,让他去百宝赌坊找人打听关于苗守根的事。 巧得很,孙大志有个邻居正在其中做打手,没费多少时间就递来了确切消息。 孙大志举着吃了半个的馅饼,抬手比了个巴掌,“那厮欠了五十两,最早是从五十文一局的摇骰子开始玩的,后来越玩越大,兜不住了。赌坊那帮人都是人精,忽悠他打了欠条,借钱继续赌,可不就越滚越多。” 颜祺面露嫌恶,“不说后面的事,单说舍得拿五十文去摇骰子就足够蠢了,村户人家赚个五十文有多难。” 霍凌以前多少听说过这类事。 “他这种花钱大手大脚的乡下泥腿子,最是容易被人哄骗的,没什么见识,又没脑子,只需合伙设计,让他先赢上几次,尝了甜头,八成就在做发财的大梦了,后面哪怕是输了,也总觉得下一把还能翻盘,于是越陷越深。” 孙大志用舌头顶了下牙缝里的韭菜,满脸不屑道:“没错,城里专门有人干这个,都是些缺德冒烟的生意,也不怕断子绝孙。” 颜祺自觉长了见识,发问道:“那些人哄骗城里人就算了,连乡下人也哄骗?乡下人有几个能还得起赌债的?” “这还不简单,没有钱,还有地,没有地,还有人,不然那些个为了还债,卖儿卖女,甚至卖媳妇卖夫郎的事都是怎么来的?” 孙大志掰着指头给他数一遍,末了唏嘘道:“我是见得多咯,一个人但凡沾了这个赌字,那就算不得人,真真是六亲不认,以前有一个,前脚哭天喊地,磕头抹泪,把闺女卖进了花楼,还许诺过几天就给闺女赎身,等银子一到手,转过身上赌桌又成了大爷,什么亲闺女也没有那枚骰子亲切,等赌光了,竟还能拉下脸皮,伸手去问接了客的闺女要钱花。” “这都是什么混账东西。” 颜祺听得生气,甚至有点想吐,直拍着胸口往下顺。 “后来呢?” 孙大志答道:“后来还能怎么着,那老不死的输得一身精光,教人大冷天扒了衣服冻死在雪地里了,他那闺女……现今还在花楼里呢,那地方和赌坊一样,进去了就出不来。” 故事有了结局,却也是听得人一口气哽在嗓子眼,不上不下的。 颜祺深呼吸两回,选择转身去做馅饼了。 孙大志吃完馅饼,不讲究地在衣服上擦擦手,他知道霍凌是打算买苗守根家的地,帮忙出主意道:“你们就可劲往下压价,时间拖久了,眼看着利滚利,可就不是五十两那么简单了,他们现在喊高价,不过也是和赌钱一样,赌一把能不能遇见个钱多的傻子。” “探到了底细,我心里就有数了,年前买地,本就好说价钱。” 他见孙大志准备走,问道:“饱了?不再吃一个?” 孙大志笑道:“不吃了,哪能总白占便宜,改天想吃了我再来买。” “怎算是占便宜,你出了力,几个馅饼还是招待得起。” 人走后,闷头包完一锅饼的颜祺心头郁气稍散,同霍凌道:“坏人也太多了,竟还有专门做局勾人去赌的。” 他以前在老家的时候很少进城,哪里听说过这么多“花样”。 霍凌用手背蹭了蹭小哥儿被风吹红的鼻尖,“不然赌坊的生意是怎么来的,人人都知道赌钱不是好事,为何还总有人去?实则好多人最初只是想进去看个新鲜,凑个热闹,相信自己可以见好就收。” 颜祺皱眉道:“以后定要绕着那条街走,看见了,我都觉得眼睛脏了。” 霍凌也感慨,“所以比起人多的地方,我更喜欢山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他这辈子从来没想过要发大财,有吃有穿,有地有宅足矣。 等有了孩子,他能保证孩子不过穷日子,舍得给他们花钱,但不允许挥霍。 至于孩子将来会不会有更大的造化,全凭本事,并不强求。 馅饼卖完后收了摊,他们赶着车去给程掌柜送黑油子。 之前霍凌问过侯力,后者让他得了黑油子先给对方,很是痛快,两人之间多半有人情往来。 对此他无需深究,只管卖货换钱。 黑油子的价钱仍是四钱一斤,两斤多的重量换得一贯整钱,还有一两左右碎的比较厉害的,霍凌直接白送。 结了账往外走,他见瓷器行大门旁的框子里摞了好些小东西,有碗碟也有罐子、花瓶,问了伙计,说都是带点瑕的,便宜卖。 “这一筐随便选,都是十文钱一个,那边的是二十文。” 程掌柜把黑油子放进柜台后,闻言道:“要什么钱,看上哪个直接拿去。” 彼此客气一番,最后由颜祺挑了一个细口的白色小花瓶,比手掌高不了多少,说是有瑕,他瞪大眼也没看出来,选中它是因为瓶身画的两笔兰草很漂亮。 “谢谢程掌柜,这个就很好。” 程掌柜有些意外于他们选了一个花瓶,而不是饭碗菜盘。 为此他又翻了翻,挑了个样式相同花色不同的,一个绘兰,一个画竹,都在二十文的筐子里。 “一起拿去,本就是成对儿的。” 出了瓷器行,上了牛车,颜祺还在端详那两个小花瓶,看起来喜欢极了,嘴上却实话实说道:“这要不是不要钱,哪能想到花钱买个瓶子专门插花用,不能吃不能喝的。” 普通人家过日子,买什么东西都想的是有用、耐用,花瓶是风雅物,只能落个“没用”的评价。 霍凌见他高兴,也跟着扬起唇角。 “可以一个放在山下,一个带去山上。” 颜祺想了想道:“还是两个都拿去山上。” 山上到了春日里,院里院外都是各色野花,山下就要少很多。 “好,那就都拿。” 把两个花瓶小心翼翼地抱回家,不忘专门给叶素萍和霍英看了看。 晚些时候,一家人围坐在炕上说话时,周家来人传话,让霍峰和霍凌去一趟。 “难不成在价钱上松口了?” 霍峰满地找鞋,找到后赶紧套上。 “那咱们得赶紧去,可别被人抢了先。” “有周叔在,不会让别人抢先。” 两兄弟穿上外衣戴上皮帽,全副武装地出了门。 天有些发阴,看起来晚上又要下雪。 几个孩子从河的方向跑回来,冬日里河水上冻,冰层厚实,结实到能过负重百斤的牛车。 很多孩子会去冰上打陀螺、拉冰车。 霍峰揣着手,呼出一口白气道:“等这事办妥了,咱俩去冰上凿个窟窿钓鱼去,钓上大鱼留着过年吃。” “怎么钓,白天去还是夜里去?”霍凌也来了兴致。 “当然是夜里去,白天有什么意思,又钓不着大的。” 霍峰跃跃欲试,“多叫几个汉子一起,人多了还暖和。” “腊月里就都闲了,到时候多问几家,商量商量。” 白天冰面嘈杂,夜里安静,会有更多大鱼出没,因此讲究的汉子都喜欢结伴夜里去冰钓。 冬日里冰钓的鱼杆与鱼线、鱼钩都是专门特制的,能钓起几十斤的大鱼,是关外冰河里独有的冷水鱼,一身过冬的肥膘,鲜美不腻,比肉还香。 说话间两人已快走到周家,门前无人,不知道郑婆子还在不在。 霍峰叫停霍凌,转头问他,“要是郑婆子在,咱俩要不要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霍凌摇头道:“你脾气急,我脾气硬,都不是能唱红脸的。” 他抬抬下巴,“还是让周叔去唱吧。” 霍峰一细想,这倒也是,他耸耸肩膀,“管他的,反正有钱买地的是大爷。” 他昨晚在家和媳妇算了算账,按着手里的银钱,若是十五两一亩的话,他们能买两亩,霍凌和颜祺要余下的三亩。 当然十五两已经是按贵了算的,实际上肯定还要往下讲价钱。 四时赶山记 第85节 “你俩来了,都坐。” 几日里第三次进这屋,两人还真和炕上的郑婆子对上了眼,再往旁边看,炕下的凳子上还坐了个苗守根。 没想到这货还好意思露脸,真是脸皮比鞋底子还厚。 反观郑婆子,有日子没见,早前头发还是黑的,现在居然已经一片花白。 霍凌摘下帽子,扯掉手套,把两样一起夹在胳膊底下,在炕沿上坐了。 二人默契地没有再看苗家母子,霍峰身为大哥,率先开口,直接问周成祖,“叔,这事儿现在是什么说法?” 周成祖左右看了看,清了清嗓子道:“五亩地,十五两一亩,七十五两,你们看行不行。” “不行。” 霍凌想也没想就开口,“贵了,连着地里庄稼卖的肥田,要这个价钱还差不多。” 话音初落,本以为第一个跳脚的会是郑婆子,未成想是苗守根。 他站起来激动道:“肥田十五两一亩本就是市价,这是我爹的救命钱,你们也不怕遭报应!” 霍凌垂着眼睛,压根没分他半个眼神,声调凉凉道:“我们是想买地不假,可也不是钱多到没处花,你们要是不想卖,大可抱着这个价钱继续等,看村里谁家会出这个钱。” 苗守根还想再说,被周成祖指着鼻子道:“给我坐下,好好说话!你搞清楚,现在是你们求着人家!” “谁求……” 苗守根死鸭子嘴硬,这时郑婆子突然尖着嗓子道:“你给我闭嘴!你要是不想连我也气死,就给我闭嘴!” 她的声音实在刺耳又难听,仿佛被宰之前被掐住脖子的鸡。 在场几人都一时沉默,苗守根咬牙咬到额角青筋蹦起,最终还是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一屁股坐了回去,低下头谁也不搭理。 周成祖终于能张嘴,他见郑婆子喊完之后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神,斜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斟酌两息道:“这样吧,正好大家伙都在,一边是急等着用钱的,要我说,也别继续拖。大峰、二凌,你家出个价,守根他娘,霍家给的价,你只说一句卖还是不卖,要是卖,咱们就签字画押写文书,要是不卖,赶明儿我再帮你寻村里别的买主。” 霍凌和霍峰交换一个眼神,而后霍凌道:“六十两,不卖就算了。” “六十两?” 苗守根蹦起来,唾沫星子都要飞到霍凌的脸上。 “不卖,这个价钱我们不卖!” 周成祖烦他烦到已经挂了脸,他强忍着问郑婆子,“守根他娘,你说句话。” 苗守根立刻道:“娘,咱们不能把地卖给霍家,他们家憋着坏要看咱家笑话!那可都是上等好田,绝对不能贱卖给他们!” 郑婆子默然不语,只是慢吞吞地从炕上爬起来,踩着鞋站起身。 就在在场几人和苗守根都以为她是反悔不卖了的时候,郑婆子突然扬起手,狠狠扇了苗守根一巴掌。 这巴掌用了十成十的力气,直把苗守根扇得一趔趄。 “……娘?” 后者仿佛不敢相信,捂着脸愣在了原地。 收手之后,郑婆子转过身,面上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良久后才道:“六十五两,少一个子儿都不卖,这个价钱你们不要,也有别人要。” 这个价钱是霍峰和霍凌能接受的,他们来之前就商量过,霍峰抬手摸了两下鼻子,霍凌了然,颔首道:“成交。” 第84章 新地契 买地的事就此谈妥, 苗家坚称今天就要见到钱。 按着规矩,田地买卖需先订立买卖文书,而后去衙门报官过户, 因而产生的契税是三十税一, 买卖双方各付一半。 由于还涉及进城见官, 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办妥的,大多都会在中间保人的见证下先立一个简单的字据, 付总价的一二成作定钱。 “这样也好。” 霍凌道。 苗家人不值得信任,他们的担心,霍家也同样有。 “那就各回各家,取银子和地契, 我现在就拟字据,一会儿你们回来, 只管画押按手印。” 周成祖也想赶紧把事办完,和苗家人打交道, 尤其是苗守根总在眼前晃, 他实在嫌晦气。 霍家兄弟去而复返,到家后,听闻按着十三两一亩买到了苗家的地, 叶素萍说道:“这价钱买别家的地兴许贵了些,买苗家的却是值的。” “确实,别看苗大强养出个坑老子的儿子, 种地本事却不差,他家的地都教他料理得好, 年年打出来的粮食斤两,在村里都是能排上号的。” 霍峰一想到来年家里能多五亩肥田耕种,简直是眉开眼笑。 “这下好了, 以后缴完粮税,家里余粮也够吃一年的。” 叶素萍推着霍峰,让他赶紧去拿钱,霍凌也跟在颜祺身后进了屋。 两人合力抱出钱匣子,打开后颜祺道:“咱们家买三亩,是要多少银子?” “三十九两,先给定钱,按四两算。” 霍凌说罢,自己都忍不住肝儿颤,说道:“算是这些年里花过最大的一笔钱了。” “用来买地,和买牲口一样,都是高兴事。” 颜祺道:“而且咱们出得起,要是出不起才该犯愁呢。” 霍凌忽而笑了笑道:“这话像是从前我会对你说的。” 颜祺反应过来,也跟着笑道:“我现在学会了,也想明白了。要么说人穷志也短,兜里有钱,脑子才会活络,整个人都开阔。” 他低头看匣子里的铜钱,“看都看了,不如直接把要用的都数出来,单独放着,也省的再搬一次。” 此前家里的存银都放在山上,霍凌考虑到年前可能会动银子买地,这次下山便全都带了下来,还真用上了。 早前还没入冬,刚卖完山参分完账的时候,他们手里有五十几两。 而后买牛花掉十五两,还剩三十几两。 到雪季来临之前,大宗是卖林蛙,小宗是卖松子和其它山货,此外还有卖馅饼的收入,零零散散加在一起,又有个十两左右的进项,算是把买牛的花销给补上了,因此出得起买地的钱。 “一、二、三……” 三十九两都是铜钱,也就是三十九贯,霍凌和颜祺各数了一遍,确定无误后分出四贯,其余三十五贯装进一只大的布口袋。 口袋沉了,钱匣子快空了,颜祺伸手阖上,放回原处,安慰自己田地到手,最大的心事没了,往后总有攒回来的一天。 “我去看看大哥准备好了没。” “郑婆子不会再闹什么幺蛾子吧?” 颜祺向前追了两步,有些担心。 “不会。” 霍凌注意到颜祺的袖口有一点磨出来的线头,他伸手扯掉。 “她已经被苗守根的事气昏了头,现在多半只想赶紧把钱还了,好让这件事结束,不然等讨债的追到村子里,丢面子事小,出人命事大,到时真就成了全村的笑话。” “我听大哥说,她头发都白了一大片,之前还没有的。” 霍凌侧耳听了听,没听到大哥喊自己,他留下来多说两句。 “陈婶儿私底下跟我俩说,兴许他们俩命里就没儿子,硬是求来一个,也不是正经子孙缘,生下个讨债的,早晚把爹娘气死,家产败光。” 颜祺一个劲摇头。 “都是自作自受。” 他再次庆幸当初郑婆子没看上自己或者肖明明,以及下山村有霍凌这个人在。 霍峰和霍凌提着钱出门,天色见晚,大个儿和黄芽儿也跟了出来。 这个时间村里在外面疯跑的狗都准备回家吃饭了,它俩所过之处,村狗们要么夹着尾巴快速跑掉,要么跟在后面狐假虎威。 到地方时,跟来的狗已经有七八只,周家养的两只狗冲出来汪汪大叫。 大个儿上前淡定抬腿,在周家门口的树底下撒尿,那两只狗更生气了,又不敢上前打架,一味呲牙低吼。 “别惹事,在外面等着。” 霍凌警告大个儿,那边周成祖的孙子已经出来拉他家的狗,等霍家兄弟俩进门,两只狗也被拦在了门里。 过了一阵,里外总算是都安静了。 定钱摆上桌,苗守根像是饿狗见了肉,两眼放光。 霍凌冷眼看着,心说等六十五两都给了苗家,其中五十两还了赌债,余下的十五两还不知道能不能用在正经地方。 苗守根害得家里卖地,亲爹重病,却不见半点悔改,依旧张狂,霍凌可不信他孝心尚存,肯第一时间去抓药给他爹看病。 眼看苗守根想伸手碰钱,霍凌抬起胳膊把他挡回去。 “急什么,先把地契拿出来。” 这五亩地也是早年里苗家从同村别人手里买来的,正好在同一张旧地契上,写明是苗大强所有。 周成祖接过来,念了一遍其中内容,见两家都点了头,他转而拿出事先写好的买卖字据。 “五亩地分别卖予霍峰、霍凌两兄弟,价值六十五两,今收定钱七两,霍峰三两,霍凌四两。” 周成祖提醒道:“想清楚了再按手印,出了这道门,任是哪一方作悔,可都是要赔钱的。” 霍峰和霍凌率先按下手印,苗大强本人来不了,苗守根作为他的亲生儿子,替他画了押。 字据四张,各执一份。 “明日若不下雪,就进城去衙门盖章缴契税,若下雪,就往后挪一日。” 周成祖搓了搓膝盖,大冷天的,他实在不想往城里跑,可身为村长,又不得不带着人走一趟。 眼前事暂时告一段落,苗守根眼看他娘提着装了七贯钱的钱袋子,眼睛都冒红光,“娘,我帮你拿着,一会儿出了门,我直接去麻儿村找马胡子抓药。” 郑婆子不言语,死活不肯让他接手。 苗守根变了脸色,“娘,你不信我?” 郑婆子绕过他,直接往外走。 苗守根低声骂一句,迅速跟上。 四时赶山记 第86节 院外传来狗叫,霍凌隐约听见苗守根骂狗,有大个儿领头,村狗小团伙里哪个是好惹的。 狗叫声渐远,大约是追出去了,霍峰显然也察觉到外面发生了什么,有些幸灾乐祸地冲霍凌努努嘴。 周成祖干咳两嗓,打断了兄弟俩的小动作。 “你们兄弟俩运道好,赶在过年前把地买到手,现今你们两家有十亩地,怎么也够用了。” 他转而问霍凌道:“这遭买地花了不少,你上回问盖新房的事,现在怎么想,还是要赶着年后张罗?” 霍凌摇头,实诚道:“确是手头紧了,怕是要再等等。” “等等就是,可别一下子把家底都掏空,地皮在那跑不了,你们家房子又不是不够住,山上还有呢。” 周成祖下炕,主动送他们出门。 “咱们村多少年没有外来户了,就是有,我也不会打发他们去你家旁边盖房。” 次日果然天降大雪,时辰不早,屋里还是昏黑一片。 屋里半宿没睡的人成功睡过了头,霍凌爬起来去茅房,走前给小哥儿掖了掖被角。 在茅房门口他遇到刚从里面出来的霍峰,后者道:“今天看样子是进不了城了。” 霍凌抬头看了眼铅灰色的天,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过了晌午怕也停不了,就算是能停,回来也天黑了,明天再说吧。” 他进了茅房又出来,系好裤腰带,回去继续抱着夫郎睡回笼觉。 —— 隔日雪停,一行人赶着两架牛车进城,在衙门里当场结清银税,将新地契拿到了手。 薄薄的文书上透着新墨的香气,不识字的人这辈子和字纸打交道的机会不多,家里的房契地契,便是难得有字的纸了。 有时仔细一想,忙忙碌碌一辈子,为的也不过就是这轻飘飘的几张纸。 家里添了地,花出去的钱总要再挣,霍凌和颜祺连着卖了三天馅饼,连叫卖都愈发卖力。 第三日下午收工回家,霍峰问他们明晚要不要去冰上钓鱼。 “要去的话,后天你俩就别进城卖饼了,肯定起不来。” 霍凌扶一把正从牛车上下来的颜祺,等他在地上站稳后才道:“除了咱们,还有谁要去?” “齐大和春树父子俩,还有长岁和明哥儿。” 颜祺转身问道:“红梅嫂子不去?” “你们进门前才刚说起来,我也还没搞清楚,一会儿进屋问你嫂子。” …… “红梅嫌夜里出门冷,不想动弹,说是正好来家里陪我睡一晚上,我俩还能说说话。” 叶素萍在炕上嗑南瓜子,扫走一小片瓜子皮,轻叹一声,“我倒是不怕冷,想去也去不成。” 她拍拍肚皮,“都怪这个小崽子。” “会有多冷,比山上还冷么?” 颜祺有些犹豫,他不怕冷,而是怕冻病了耽误进城卖饼。 “穿厚点就不怕,冷是冷,但也真的有意思。” 叶素萍让他凑近些,给他抓一把南瓜子。 “总得去见识一回。” 霍凌点头道:“到时候咱们在冰上搭兽皮帐篷,里面生火,不会很冷。” “冰上还能生火?” 一说到这些事,颜祺就觉得自己像个没见识的傻子。 “火烤冰,冰不就化了?” 霍英吃着她娘剥好的南瓜子仁,笑嘻嘻道:“我知道我知道!因为河上的冰很厚很厚很厚——” 小姑娘夸张地比划完,又捏起手指道:“生的火就一点点,不会掉下去的。” “英子去过么?” 颜祺笑着问道。 这回换成小姑娘唉声叹气,她托着下巴道:“我爹说我太小了,不让我去,冬花儿他爹也不让她去。” 说到这里,她又高兴起来,“冬花儿明天也要来家里,和我们一起住呢。” “那你和你娘在家等着吃大鱼。” 颜祺摸摸她的小辫子,莞尔道。 兽皮帐篷不是家家都有的,这些要去的人,实则皆要蹭霍家的帐篷,因此年年冰钓,霍峰都是那个攒局的人。 到时同一个帐篷里,几家人合伙打一个冰窟窿围着钓,比起那口鱼肉,玩乐的意味更大。 明日就要去,今晚兄弟两个就把兽皮帐篷翻了出来,摊开检查一番后叠好。 对于颜祺而言,这是全然陌生的事,勾得他哪怕很困了,闭上眼也还是睡不着。 霍凌见他闭着眼靠在自己怀里,只有嘴巴在动。 “家里的肉剩的不多了,明天要不要都剁成馅,能卖就卖,卖不掉带回来,晚上饿了吃?” “我也是这么想的,晚上虽是吃了饭再去,可要在冰上守到半夜,肯定会饿,各家都会带点干粮。” 霍凌动了动胳膊,被子往下滑了一点。 他再度扯回来,重新盖住怀中人的肩头,结果又被颜祺给轻轻推了下去,眼睛也睁开了。 “今天炕是不是烧得有点热?” 霍凌摸了摸身下,“我觉得和平日差不多?” 颜祺皱着眉,往旁边退了退,离开了霍凌的臂弯。 翻身躺平,过一会儿又翻回来,变成侧躺。 他挠挠脸,说不上来此刻的感觉。 “可能是我心里躁。” 霍凌摸了摸他的额头,没什么异常,他道:“要不抱一床褥子出来,再铺一层隔着,那样就舒服了。” 有时火炕就是会烧得偏热,怕热的人在炕上就像是锅里的煎饼,翻来覆去怎么躺都不得劲。 他如此说罢,颜祺本还不想折腾,大冷天的,没有人愿意钻进被窝后再出去。 但后来实在觉得前心后背都好像在被火烤,不得不爬起来又垫了一层被褥,躺下后不久便睡着了。 霍凌有些担心,半夜起来又试了试小哥儿的体温,见仍然无事,方彻底踏实睡了。 天亮后,两人多备下几斤肉馅。 霍凌去拿大葱的时候,发现家里囤的葱不知不觉快见底了。 颜祺抬起胳膊蹭了蹭额头,碎发扫得他那里有点痒。 “下次上山,咱俩一起去,把山上菜窖里的也背下来,不过估计也用不了多久,过完年再卖的话,就要花钱去收了。” 过完年到开春雪化,尚有两个月,霍凌道:“还是年前就去收一波,过完年,兴许别家剩的也不多。” “也是,早买回来,省的还要分心惦记。” 两盆馅料拌好,夫夫二人赶车进城。 杨庆生今天带着媳妇和儿子上街置办东西,路过馅饼摊,买了二十个馅饼。 “这么多,连上你家伙计也吃不完。” “这你别管。” 杨庆生结了账,也不嫌冷,留在原地闲聊,得知他们夜里要去河上冰钓,当即竖起眉毛道:“有这种好事,怎么不叫上我?咱们还是不是好兄弟了?” “我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的,你人在城里,不在村里,我难不成飞过来告诉你?” 霍凌反问,“你只说要不要去。” 杨庆生扭头问夏青曼,“媳妇,你想不想去?” “娘,我想去,我想去!” 杨俊熟练地抱住他娘的胳膊,一边摇一边求,“我想回老家钓大鱼!” “行了行了。” 夏青曼被他晃得头晕,“和你爹一个德性,我说不去了吗?想去就去。” 杨庆生和杨俊父子俩遂击掌一记。 “回村钓大鱼!” “钓大鱼!” 夏青曼满脸无奈,跟霍凌和颜祺抱怨,“你们瞧瞧,这哪是当孩子爹的,两个人加起来没有十岁。” 闹腾归闹腾,正事也不耽误。 杨庆生拎着馅饼,走前和霍凌道:“我们这就回去收拾东西,等你们收摊,咱们一道回村。” 第85章 冰下鱼 当晚吃过饭, 齐红梅就带着冬花儿来了霍家。 霍英给冬花儿抓了一块花生糖,坐在炕上吃得喷香。 “在家陪你娘,等爹抓大鱼回来。” 霍峰揉两下闺女的发顶, 出门帮霍凌一起扛帐篷。 兽皮帐篷厚实挡风, 有毛的一面朝里, 外面缝了结实的油布,加上支架, 重量不轻。 四时赶山记 第87节 今年家里有板车了,他们打算把要带的东西都放上去,直接推着车去,牛就不赶着走了, 冰面上没有地方栓牛,且牛也耐不住那份冷。 回头冻病了, 可比人病了还要麻烦。 颜祺从屋里提出一个小包袱,里面是今天卖剩下的十五个馅饼, 八个煮好的白水蛋, 一壶驱寒的酒。 “我还切了点老姜,到时候烧水熬点姜汤,你们能喝酒的喝酒, 不能喝酒的就喝姜汤。” 这些东西他不知道别家会不会带,只觉得还是准备周全一点好,不怕用不上, 想用的时候却不能没有。 霍凌接过,放在板车一角。 家里四只狗, 除了被霍英抱进屋里玩儿的馒头,剩下三个少见主人夜里赶车出门,这会儿都围着车转, 东闻西嗅。 帐篷里挤不进大狗,霍凌低头看一圈,指了指黑豆儿。 “带它去吧,冷了还能抱着暖和一下。” 黑豆儿仿佛听懂了,“汪”了一声,尾巴狂甩。 颜祺笑道:“长得太快,已经快抱不动了。” 大个儿的体型大,黑豆儿随了爹,三个月过去,吹皮球似的长起来,已经不是刚带回家时那个可以揣在怀里的小不点儿了。 隔着窗户和屋里人作别,三人带着一只狗,推车离家,和另外三家人在冰面上汇合。 夜晚的河边黑黢黢的,北风呼号,很难相信关外人会在这种天气里凿冰钓鱼,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冰上好像比陆地上更冷,站了没一会儿,颜祺就觉得寒气从脚心往上窜。 “动起来就不冷了。” 夏青曼招呼他和肖明明往前走,“咱们去帮着搭帐篷,等进了帐篷就暖和了,外面冷是因为有风。” 颜祺和肖明明哆哆嗦嗦地点头,夏青曼还想说话,但风吹来,她不想喝风,遂暂时闭紧了嘴。 另一边,霍凌正握着尖锐的冰镩往冰面里敲,以此确定冰层的厚度。 冰镩的长度是固定的,如果插下去碰不到河水,就说明这里冰层足够厚。 像每年快开春时,村长每天都会遣人用冰镩凿冰,等冰层见薄,便会告知村中各户,不许让家里孩子再去冰上玩耍。 冰镩差不多到底后又被拔出来,从上到下都是细细的冰碴,前端没有水渍,霍凌点头道:“可以,就在这儿吧。” 霍峰用脚尖蹭了蹭冰眼,“正好,我看这位置不错,一会儿就顺着这里打洞。” 在冰上搭帐篷,与在陆地上搭帐篷一样,都是先起帐子,再用地钉固定四角,区别只是地上的钉子是打进土里,这里是打进冰层中。 各家都带了工具来,没有打算袖手旁观不干活的,于是正好一家负责一处钉,有人出力,有人负责扶帐篷、扯绳子。 齐老大那边只有他和春树一个半大小子,霍峰过去帮忙,留下霍凌和颜祺。 “钉子要斜着打?” 颜祺扶着木架,借放在冰上的灯笼光看霍凌的动作。 黑豆儿爪子冷,它缩成一团紧紧靠着颜祺的小腿,还把爪子踩在颜祺的鞋上。 “斜着打才结实,哪怕刮大风也吹不动。” 霍凌“邦邦”砸两下钉子,每砸一下,黑豆儿的耳朵就动一下。 期间过程费劲,等地钉都砸好,蹲在地上的人腿都快麻了。 四根粗麻绳自四个方向延伸出去,使兽皮帐篷在冰上舒展开,撑出一方天地。 一行人迫不及待地钻进去,有了兽皮挡风,哪怕脚底下是冰面,帐篷里也没有那么冷了。 篷下冰面一侧是霍凌最早钻出的冰眼,五个汉子手持冰镩,围在一起凿冰窟窿,夏青曼则带着颜祺与肖明明堆柴生火,火苗窜起后,他们架起小锅开始煮姜汤。 颜祺和肖明明不约而同都带了姜,夏青曼则包了一些红糖,水开后她把红糖丢进去,姜汤就变成了甜滋味的,哪怕是最不爱喝姜汤的杨俊也捏着鼻子被灌了一碗。 比起生火,凿冰窟窿是个费劲的活计,终于成功时汉子们齐声叫好,妇人夫郎的目光被他们吸引,起身去看,见当中圆形的冰层已经落入水中,可以直接看见冰下奔涌的河水。 颜祺有些不敢靠近,贴着霍凌站在他身后探出头。 见黑豆儿想往前走,他担心地拽住它的项圈,把它往后扯了一把。 林长岁也在跟肖明明小声解释,连说带比划。 “窟窿,不,不能,太大,大了,鱼,不敢来。” 霍凌正好在这时低头,看到小哥儿变化的眼神,就知同样的问题对方刚刚也想问,只是还没等问出口就得了答案。 几只灯笼被挂上帐篷顶,光线映亮四方区域,配上燃动的篝火,驱散了大半寒意。 因冰河里大鱼多,冰钓用的鱼竿都很结实,一般人提久了胳膊就要发酸,故而冰钓都是将竿子固定在冰窟窿旁边,有鱼上钩了再去起竿。 颜祺在霍凌的指点下把鱼饵挂上鱼钩,接着好奇跟上,见识过钓鱼前的打窝后,目睹长长的鱼线没入水中。 齐春树和杨俊还是孩子心性,守在冰窟窿旁边不舍得走。 反正都是小子,皮糙肉厚不怕冻,当爹娘的都没管,随他们去。 颜祺和肖明明其实也有点想留下看,但冰窟窿往外呼呼冒凉气,又离着火堆有一段距离,他俩实在有点受不住,没多久就跑了回来。 等鱼上钩的时候,家家都把带来的吃食摆出,齐老大带的是炒花生和柿饼,杨家是镇上买的现成炉果儿和油炸兰花豆,林长岁和肖明明拿出一兜子煮熟的玉米,吃之前可以放在火上烤一烤,还有几个冻梨。 颜祺端出馅饼,因为火上能放的东西有限,先热了六个,外加四个煮鸡蛋,说好谁想吃就直接拿去吃。 村里人人都知霍家靠卖馅饼,整个雪季都不愁进项,还起了个什么“庙前街馅饼”的名目,学着城里老爷做善事施素饼,竟还不大不小地扬了个名。 只是会因此心生嫉妒,嘴里泛酸的都不在此处,唯有真心实意对着馅饼犯馋的。 见齐春树偷偷咽口水,却好似顾及自己读书郎的身份,不好意思第一个伸手,等饼热了,霍凌干脆直接分一圈。 齐大父子和林家夫夫各拿走两个,余下两个给了杨庆生和杨俊这对昨日刚吃过的大小馋鬼。 霍凌不由笑道:“你俩到底是不好意思不拿,还是真的吃不腻?” “你天天吃,当然吃腻了,我们不一样。” 杨庆生不假思索道:“多了不敢说,但让我连吃三顿,一点毛病没有。” 霍凌仿佛没听到后面一句,单为了前半句道:“谁说我吃腻了?” 杨庆生愣了愣,随即竖起拇指,“真有你的。” 帐篷里就这么大,任谁说句什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霍凌和杨庆生的对话惹来一片忍俊不禁的笑,只有两个孩子不明所以。 颜祺赶紧扯下霍凌的衣摆,让他坐回原处。 有人吃酒,有人吃饼,有人啃苞米,有人喝茶汤。 鱼竿暂时没有动静,齐春树和杨俊也被叫了回来烤火,颜祺觉得没那么冷了以后,稍稍伸直了腿。 黑豆儿趴在他的膝盖上,颜祺顺势把手放到它的肚皮下面取暖。 肖明明拿着两个冻梨过来,给他和霍凌。 “在家里就化好冻了,可以直接吃。” 霍凌接过一个看了看道:“是秋子梨。” 他跟颜祺解释道:“之前在家吃的是白梨做的,这个更甜。” 肖明明笑着点头,“长岁说家里年年都是用秋子梨做冻梨。” “对了,你家后院有棵大梨树呢,原来结的就是这个梨?” 颜祺忽然想起来。 “嗯,直接吃皮可厚了,胜在甜。” 两个小哥儿一人拿一个梨,啃出一个小口后慢慢嘬。 肖明明嘬了半天,嘬到腮帮子发酸,他歇口气道:“你说关外人怎么琢磨的,梨还能这么吃。” 颜祺咽下一口清甜的汁水,“这样多好,虽然是冻的,可大雪天里也能吃到果子,要是搁在咱们老家,除非晒成干,不然早就坏了。” 夏青曼见他俩说得热闹,也凑过来拿走一个梨。 她说自己门牙怕冰,拿出一把小刀把冻梨切成了块,放到一个带来的小碗里,想吃的话用筷子插着吃。 时光悠闲,吃吃喝喝,说着闲话,哪怕子时将过,也没人犯困。 冰窟窿旁共有五根鱼竿,待众人吃过一轮后,好歹是有了动静。 “二凌,咱两家的竿子动了!” 得了齐老大的提醒,霍凌和他一起去冰窟窿旁查看。 他们下的是肉饵,就是奔着河里吃肉的大冷水鱼去的,二人抢先起了竿子,霍凌的是细鳞,齐老大的则是麻哈。 霍峰看了一眼道:“嚯,比之前在山里捉的那条还大。” 霍凌把鱼从钩上摘下来丢进桶,细看后点头,“至少长了两寸。” 接着剩下几家也有了收获,杨庆生同样钓上一条麻哈,林长岁手中钩子上挂着哲罗,霍峰最后一个提竿出水,在好几双眼睛的注视下,发现又是细鳞。 “今天细鳞和你们姓霍的犯冲。” 杨庆生笑着说道。 “嘿,我就不信了。” 霍峰把鱼摘下,很快挂上新鱼饵,将其重新投入水中。 冬天冰河里的鱼大抵就是这几种,细鳞个头最小,但最容易上钩,手气最差的人来钓鱼,哪怕一条大鱼都中不了,也绝对能带几条细鳞回去,不会空手而归。 三花五罗里的哲罗在冰面下的河水中最常见,其次是鸭罗,只是鸭罗偏好吃素,霍凌曾见过有人用自制的苞米饵钓鸭罗,一钓一个准儿,他们今天用的饵就差点意思。 而能钓到的鱼里,要属麻哈和狗鱼体型最大,两尺左右的比比皆是,一条就有二三十斤重,捕上一条,切开上冻,够一家人吃好几天的。 其余颜祺曾在山溪里见过的小鱼,譬如柳根子、胡罗、白鱼,都耐不住水冷,早就游到更暖和的地方去了。 尝到了鱼上钩的甜头,一时半会儿没人舍得回去烤火,全都挤在一起。 先前打窝的成效渐显,第三次看到鱼线颤动时,霍凌示意颜祺也上手试试。 “看看这次是什么。” 颜祺握紧鱼竿,用力向上拽,第一次却没拽动,他看向霍凌求助,两人的手叠在一起,同时用力。 鱼竿被拖拽得狠狠向下弯,林长岁离得最近,眼疾手快地抄起网兜,在大鱼离水拼命挣扎时直接兜住,免得脱钩跑掉。 “是条什么?” 四时赶山记 第88节 颜祺被鱼尾巴甩了一脸水,他蹭干净后去看网子里的鱼,夏青曼笑道:“快来看,你家中头彩了,是条少说二十斤的河狗子!” 第86章 满载归(小修) 网子里的鱼在冰上甩尾, 嘴巴长而尖,有点像鸭子嘴,身形同样细长, 比得上颜祺一条胳膊, 乍看之下, 鱼眼睛仿佛长在身子的正中央。 “二十多斤的狗鱼,岁数不小了, 大俊,你得管这条鱼叫叔。” 霍峰打趣道。 齐老大是在场所有人里年纪最大的,他回忆道:“咱们小时候,三家屯有个人钓过一条三尺长的河狗子, 你们记不记得?” “记得。” 杨庆生第一个开口,“不记得那户人家姓什么了, 但是咱们当初都去看热闹来着。” 他指了指霍凌,“他们家当初住在山上, 没赶上热闹, 后来下山赶去看的时候,鱼都被那家人分了吃了。” 霍凌:“……本来忘了,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 当初他们兄弟俩后悔得要命, 发誓也要去冰上钓到那么大的鱼,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也未曾达成。 林长岁同样没什么印象了, 那时候他那死鬼爹还活着,能想起来的事都不是什么开心事, 便是有热闹能看,也轮不到他去看。 齐春树蹲在地上看鱼,一板一眼道:“我们夫子说, 书上有记载,狗鱼大者如船,能活二百年。” “二百年?那不早就成精了,你们夫子真这么说? ” 齐老大很是意外,他思索道:“要真是那样,五大门里怎么没有水里游的?” 随即又说服自己,水里游的难和人接触,没法讨封,估计只能成精,不能成仙。 “书上还写这个呢,我以为书上只有诗文。” 杨庆生粗识得几个字,能看懂账本,只是不爱看书。 小时候去学塾,学百家姓、千字文,学完就忘了一半,气得他爹拿鞋底子抽他。 “书上什么都有,还有的书专门教人怎么种地。” 只是保家镇太小,能买到的书很是有限,比起常见的开蒙读物和读书人必背的四书五经,和一些粗印的图册、话本,其余的书越是少见,价格越是高昂,不是普通人家,尤其是农户子弟能买得起的。 “写书的书生里会有擅长种地的?” 齐老大还是不太信,但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鼓励道:“那你以后也可以写一本。” 齐春树觉得有些事和他爹说不通,比如“子不语怪力乱神”,大鱼就是大鱼,怎么还扯到鬼神精怪上了,但闻言还是点点头。 家里为供他读书花了不少银钱,他有心气在,还是想读出些名堂的,只要不涉及大是大非,很少与家人争论。 霍凌上前把鱼放进网子里扎紧,丢在帐篷内的一角,天气冷,鱼死了也不会发臭,所以不必逮活的回去。 狗鱼、麻哈、哲罗…… 大鱼轮番上钩,等鱼钩渐渐平静下来,霍凌又撒一遍窝料,开始下一波等待。 对于第一次来的颜祺而言,上半夜还是有些兴奋劲在的,后来发现在这里钓鱼着实太容易,冰窟窿下的大鱼像是傻的一样,见饵就咬,一提就上钩,再加上东吃一口西吃一口,肚子被填得太饱,被霍凌轻轻晃醒的时候,惊觉自己刚刚竟然睡着了。 他揉揉眼,离开霍凌的肩头直起身。 打眼一看,发现众人已经开始收拾东西。 “已经是半夜了,带来的饵都用完了,咱们准备回。” “怎么不早点叫我,大家都忙着,就我在睡觉。” 颜祺哈欠打到一半卡住,有些懊恼。 “刚决定要走的。” 霍凌拽着他站起来,两人扯了扯衣裳,加入大部队。 同样靠在颜祺身上睡了一觉的黑豆儿站起来抖抖毛,用脑袋顶开帐篷的门缝,出去撒尿。 各家都鱼获满满,沉甸甸的提不动,只能用网子兜起来,在冰上拖着走。 像是霍家、林家人口少,一条十斤往上的鱼至少分两顿,且不是天天吃的话,今天钓的鱼足够吃到过年。 但吃多了,人也要吃腻,何况吃完了还可以再来钓,霍凌打算留一条送到镇上给侯力,霍峰则挑出一条最大的,预备送去给老丈人家。 暗沉沉的冬夜,一行人皮毛加身,裹成个球,慢吞吞地穿过河面回到村路上。 为了不打扰媳妇和孩子,霍峰跟着齐老大父子去齐家挤一晚,霍凌和颜祺则带着黑豆儿进院子,把板车停好后,为免发出更多声音,加上困得睁不开眼,他俩甚至没有洗漱,脱掉衣服倒头就睡。 第二天霍峰回家,齐老大也来接媳妇和闺女时,二人才被吵醒,等外人走了,方套着衣服出屋,刷牙洗脸,睡眼惺忪。 叶素萍和霍英站在院子里,对着昨晚的收获啧啧称奇。 霍凌往门外瞟了一眼,见霍峰提起一条最大的哲罗,大约在说准备把这条送去叶家孝敬丈人和丈母娘,他大嫂满意地直点头。 没有岳家可以孝敬的霍凌看一眼颜祺,对方睡乱了的头发还翘着,昨晚睡得沉,半夜大约是觉得热,早起时一条腿都伸在被子外面。 而小哥儿之前最怕冷,入秋都是第一个穿上厚衣服的。 他吐掉漱口的水,正迎上从外面进来的哥嫂一家三口,说起近日里火炕是不是偏热,叶素萍道:“说实话我也觉得热烘烘的,还当是我怀身子的缘故,担心你们怕冷,便没说,要真是祺哥儿也觉得热,那以后就早些将炉子灭了。” “我也不知怎的,一到夜里就和心里烧得慌似的。” 有时白日里也觉得胸口发闷,在屋里时他只当是关门锁窗的,吹不到风,出了屋子,又疑心是为了保暖,穿得太多。 怕家里人担心,他没有多说。 “前日子吃了两回羊肉,是不是吃上火了?” 叶素萍拉过颜祺的手摸了摸,发现他的掌心暖融融的,不似之前总是冰凉。 这下子她也拿不准,霍峰在旁插嘴道:“不怕冷了不是好事么,说明身子骨养好了。” “那也不是一码事。” 霍凌摇摇头,颜祺晚上在炕上翻来覆去的,更像是燥热,但要说是上火,也没见口舌生疮。 “要不去找马胡子把个脉。” 他说罢,颜祺立刻道:“好端端的去看什么郎中,炉子里减两根柴火的事罢了。” 叶素萍也道:“就是,闲着没事喝那苦药汤子作甚,是药三分毒呢,今晚想着早些灭炉子,屋里太干的话,接两盆水放床头,在盆沿搭一条湿布巾。” “倒忘了这个法子。” 颜祺愈发断定是冬日烧炕不开窗,导致屋里太闷太干的缘故。 因起晚了不去镇上,留在村里的霍凌和颜祺去屠子家买肉回来后,又去齐家和林家收大葱。 两家的凑在一起是五十斤,按着一斤五文的价钱收的,雪季之前,一斤大葱进了城顶了天也就卖三文,但是雪季里什么都更值钱,蛋价都涨到一个四文了。 先前存的韭菜也剩的不多,和可以直接丢进菜窖,用的时候剥去外面叶子的大葱不同,要想囤着韭菜过冬,只能趁新鲜时洗干净,控干水,剁成碎末后直接放在雪地里冻。 收韭菜的价钱要比收大葱贵许多,也少有人家会备几十斤韭菜的,是以两人提前就商量过,等韭菜用完了,便改做其它素馅,正好趁今天在家时试做。 颜祺想了两个方子,一个是白菜豆腐,一个豆角粉条,两样都需向外买食材,豆腐要比粉条便宜一点,但白菜拌馅要挤水,这就比豆角多了个步骤,可以说各有长短好坏。 他两样都做了些,凑成一锅让家里人尝,几人尝了一遍,挑不出来,霍凌遂道:“不如咱们也做两样带去镇上,看看哪样卖得好。” “白菜和豆角家里都有许多,足够撑过雪季了,实在不行,两样一起卖。” 多拌一份馅的辛苦在数钱的快乐面前,压根不算什么。 入夜后,霍凌端进两盆水,按着叶素萍的说法拧了布巾搭上。 火炕摸起来温热,躺在上面舒服了许多。 借着烛光,两人互相给对方的手上抹獾子油,为了抹匀,玩乐似的十指交握,互相一顿乱搓。 之前买的蛇油膏用了几次,颜祺的冻疮没再犯了,便收起来不再用,平日里用獾子油足矣。 獾子油没有香气,从前用的时候从来没注意过,今天抹完颜祺却说了句,“到底是肥膘炼的油,味道腻乎乎的。” 霍凌仔细闻了闻手背,半晌才道:“非要说的话,是有一点。” 这味道闻不到的时候还好,一旦闻到,颜祺就无法忽视,时间久了,甚至觉得有点反胃。 “不舒服?” 霍凌看身边人躺下后眉头微蹙,他暂且没去熄灯,颜祺依旧没当回事。 “可能是晚食吃多了,最后剩了半个饼子我本来吃不下了,又觉得喂狗浪费。” 颜祺咽了下口水,压住那一点想吐的不适感。 “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和面。” 一夜无事。 起床后的颜祺看着也没有半点不对劲,霍凌暂放下心里的那点担忧。 为了试新口味的馅饼,今天没有准备韭菜三鲜,直接换成了白菜和豆角两样,再加猪肉大葱。 来买馅饼的人得知有了新味道,基本都选择一样来一个。 有人心急,当场就吃,霍凌和颜祺便会细问人家更喜欢哪一样。 一日下来,说白菜好吃的挺多,喜欢豆角馅的也不少,两人合计着,干脆也别论高低,就按之前所说,两样都卖就是。 因想尝尝新馅饼的人不少,他们收摊更早。 霍凌留下颜祺,自己提着大鱼送去侯宅,侯力不在,他把鱼交给眼熟的小厮就走了。 若是见到侯力,必定又要催他进山找黑油子,不如见不着面,还省了口舌。 回去的路上,霍凌算着哪日带狗进山,遇见道旁一处聚着不少人,他好奇地探头看一眼,发现竟是现宰驴卖驴肉的。 天上龙肉,地上驴肉,关外爱吃驴肉的不少,但并不是总能买到。 驴肉比不得牛肉难得,可也并不常见。 刚宰杀的驴肉还冒着热乎气,霍凌仗着人高马大,挤进人群抢着买走一方沉甸甸的带皮肉。 把肉带回摊子前,他献宝一般端出来给颜祺看,笑道:“幸亏去得早,不然压根抢不到这带皮肉,正好拿回去做个酱肉,入味后放凉,切成片夹饼吃,别提多香了。” 颜祺此前没吃过驴肉,驴和牛一样都是能拉车拉磨的牲口,轻易不会宰杀卖肉,既能拿来和“龙肉”相提并论,肯定不会难吃。 他听霍凌说得热闹,本该犯馋的,结果却在看到新鲜的,尚带着血丝的驴肉时,嗓子眼忽地开始往外冒酸水,当即再也忍不住,捂着嘴转身,跑到离得最近的一棵树旁,蹲下对着树根呕起来。 四时赶山记 第89节 第87章 是喜脉(二更合一) 驴肉险些落地沾尘, 霍凌却是顾不上了,随手往摊子上一抛,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了颜祺身边。 干呕的感觉是最难受的, 那股劲儿从胃里一路往上顶, 但就是吐不出来。 颜祺蹲在地上半晌, 憋得眼睛冒泪花,最后硬是抠了下嗓子眼, 吐干净了才舒服。 手边还有能喝的水,只是凉了,霍凌不敢给颜祺喝,就近去了间茶铺, 花一文钱打了一壶的温白水,回来递到小哥儿唇边。 颜祺漱了漱嘴, 又慢慢辍了几口,半晌后, 除了仍觉得喉咙火辣辣的, 别的倒还好。 “还想不想吐?” 霍凌捋了捋他的后背,把手搓热了后摸了下颜祺的后领,发觉都让冷汗浸湿了。 “是肚子疼, 还是单纯想吐?” 颜祺想了想,摇头。 “我也说不上来,本来没事的, 忽然闻到生肉味,就忍不住了。” 这听着怎么也不像没事, 联系到近来颜祺种种不舒服的小毛病,霍凌坚持要去医馆看郎中。 “不必等着去找马胡子了,一会儿直接在城里看, 我知道一家医馆,离这里不远。” 说罢他怕小哥儿又东拉西扯地逃避,嘱咐他慢慢喝点水后,便起身去把树根底下的脏东西想法子收拾了,回来后直接赶车走。 颜祺恹恹地坐在车上,心道还不如早前答应去麻儿村,这下又得多花钱,城里医馆的诊金比马胡子贵多了,药材的要价也更高。 他靠在放满东西的箩筐旁,整个人颇有些没精打采,抬手揉了揉肚子,也没觉出有什么别的不适来。 或许就是受凉了,他安慰自己,等牛车停下,不等霍凌伸手,他主动跳下去,以示自己好得很。 霍凌不由多看他一眼。 “一会儿进去,近来有什么不舒服的,你细细地说,咱们花了钱,不能白来一趟。” 刚才蹦的那一下把脑袋上的帽子晃歪了,颜祺伸手扶正,小幅度点头。 拴好牛车,霍凌带着人进门,越是天冷,医馆里人越多。 吃了冷风故而风寒咳嗽的,上了年纪入冬后易腰疼背疼的,雪天地滑跌打损伤的,加上陪着病患来的家里人,少则一二,多则三五,竟把一间不大的医馆给挤满了。 霍凌和颜祺转了两圈都没找到坐下的地方,惊讶于医馆的生意之好。 “看样子这地方的郎中医术是不错,不然为何都来这处。” 颜祺贴着霍凌站在窗边,这后面有个窗台,能让他靠一靠。 要不是外面冷得待不住,看样子真不如去牛车上坐着等。 “门口光牛车就有三辆。” 此时又有人进门,霍凌揽着颜祺往旁边让了让。 “听说是个老字号了。” 乡下人舍得看病抓药的都不多,下山村的人去找马胡子把个脉就是顶天了,没几个正经来过城里看诊的。 霍凌之所以知道这里,也是因常年在镇上摆摊,多少可以听说一二。 等了两息,有个小药童过来,问哪位是病患,是不是急症,若不是的,先收诊金,再递牌子,上面有数字,道是轮到谁了,谁再进去,莫要插队争抢。 霍凌接过,说自己不识字,那小药童仍客气道:“您二位是廿五号,里面正在看的是十六,还有九个呢。” “那还有的等。” 霍凌看了看排在前面的,当中有个陪老太太来的一大家子,愣是凑齐了三代同堂,推断少说得再等半个时辰。 两人午间还没吃东西,霍凌问颜祺有没有胃口,“哪怕喝碗粥汤也是好的。” 正巧来时看见附近有家馄饨铺子,他们裹紧衣裳走过去。 要说颜祺的胃口也是奇怪,进来时闻到馄饨的香气,原本一下子有了饿意,遂点了两碗骨汤肉馄饨,一个大碗,一个小碗。 结果等他那碗上来,咬一口吃到肉了,那股反胃劲儿又涌上来。 他赶紧放下勺子,皱眉不敢张嘴,强忍了半晌,总算是忍过去了。 “还是想吐?” 颜祺没否认,把碗往前推了推,眉眼微垂道:“你还能吃下不?这碗你吃了,别浪费。” “放那吧,一会儿我吃。” 小碗里就十二个馄饨,对霍凌而言就是吃饱了填个缝的事。 他想了想道:“你是不是闻不了肉的味道?要不给你点碗素的试试。”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 颜祺现在这毛病,怎么觉得在哪里见到过? 霍凌暗暗在脑子里扒拉了一遍记忆,想起她大嫂怀英子的头几个月就这样。 那时候想给她杀只鸡补一补都不行,烫鸡毛的腥味闻不了就罢了,鸡肉、鸡蛋和鸡汤也吃不下。 意识到这点后,他心底蔓出雀跃,但事情没有定论,保不齐就是吃坏了肚子,点破了反而容易空欢喜一场。 可抬眼时,颜祺看过来,目光闪动,明显也有所猜测。 两人在沉默里对视两息,同时开口道:“会不会……” “是不是……” 接着忍不住一起笑了。 “你也觉得有可能?” 颜祺问霍凌道。 刚刚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他半点不敢说,生怕是自己在做美梦。 这下发现霍凌也有同样的意思,方鼓起勇气开口。 “一会儿看郎中怎么说,先不管那个,无论是不是,饭还是要吃。” 霍凌让颜祺喝点馄饨汤试试,这是骨汤,也带着荤腥,见颜祺能接受,他叫来伙计,又要一碗素馅馄饨。 这次颜祺吃了八个,把汤都喝完了,霍凌放了心,将余下四个连汤带水扫进嘴里,结账后赶着回了医馆,生怕耽误了时辰。 好消息是前面还剩两个人,也空出了座位,又过一盏茶的光景,小药童来唤他俩进去。 老郎中听过颜祺的症候,直接开始诊脉,期间换了只手,半合着眼皮问他俩成亲多久,上次同房是什么时候。 颜祺实在不好意思答,全都是霍凌在说。 “成亲半年了,上次同房……” 他咳了两下道:“也就是几日前。” 他下山有几天了,哪里能忍得住不做那事。 和雪季里其他家的汉子一样,天黑得太早,为了省灯油早早熄灯上了炕,总不会天天抱着说闲话。 在别处省下的力气,全用在这上面了。 话出口,他又把自己说紧张了,若颜祺真是有了喜,两人折腾的几回,可别再把孩子折腾出毛病。 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搭在颜祺肩头的手都在不知不觉间用了些力,直到老郎中终于收了手,笑意慈祥,“这位夫郎是有喜了。” 哪怕先前就有了猜测,两人依旧难挡喜悦,颜祺转身,一下子握住了霍凌的手,他仰着头,仿佛不相信一般地喃喃,“霍凌,咱们有孩子了?” “对,咱们有孩子了。” 霍凌几乎忘了还在外面,低头对着夫郎的额头用力亲了一口,这一下子把还有些懵的颜祺亲回了神。 医馆中人见多了这等得知喜讯后,高兴地找不着北的年轻人,全数都乐呵呵地看着,待人冷静下来,老郎中方道:“摸着脉有一个多月了,该是寒月里有的,未出什么差池,头几个月有些人是难受些,除了寒凉之物,能吃得下什么就吃什么,只是也要记得莫要吃太多大补的东西,不然到生产时受罪的是大人。” 郎中为人周全,一口气把该说的都说了,霍凌和颜祺好似再没什么需要问的。 本还以为颜祺先前身子亏虚,这遭有孕需要吃些安胎药物,郎中却说不必。 “他现今能怀上,就说明身子骨没有大碍了,你们不必过多担忧。” 又指了指颜祺道:“他本就吃不下东西,你再让他喝些苦药汤子,何必。真要是赶上吐得厉害的体质,成日里水米不进的,再来抓药也不迟。” 一来一去,竟就只花了十文钱的诊金,是比马胡子贵了些,可得了如此好消息,实在是值了。 不变的一道门槛,进去和出来,心情完全不同。 就连坐惯了的牛车,霍凌都开始看着不顺眼了,总觉得应该再加个棚。 颜祺听他说的,莞尔笑道:“有几家人出门能坐牛车的,这要还不够,再往上岂不要吃龙肉了。” 一说这个,霍凌又想起那块驴肉。 “想着让你尝尝,结果反倒害你吐了一回,早知如此就不买了。” “买都买了,且难得遇着,说不准一年里就吃这一次。” 颜祺道:“回去做了,你们几个吃,我吃点别的,又不耽误。” “好,等过了这阵子,你能吃下了,我再去买。” 在街市上确实不常见到驴肉,但若是铁了心要买,总能找着门路。 回村前,霍凌特意去了点心铺,买了点酸杏干和山楂糕,又称了些核桃酥、芝麻糖。 “甜的酸的都有,你想吃哪个就吃哪个。” 霍凌笑道:“大嫂怀英子的时候就吃了不少芝麻,英子生下来的时候一头黑油油的胎发,人人都说少见。” 颜祺闻着点心铺子里飘出来的甜香,倒是不排斥。 何况以前这些东西,哪里是想吃都吃的,逢年过节能在走亲戚的时候分到一块半块,就能高兴好几天,现在他怀里有满满一包,即使天天吃,也能吃上十天半月的。 过后要不是他拦着,霍凌简直想把今天赚的一包铜子儿全花了。 买过点心,转而要去扯布做衣裳,颜祺说不急于这一时半刻,不如等过年时赶大集那会儿再买,还能比去铺子里便宜些,霍凌这才暂且作罢。 颜祺有孕的好消息,两人没瞒着家里人,实也是瞒不住也憋不住,到家站定,那神情任谁一看,就知晓是有天大的喜事。 四时赶山记 第90节 叶素萍眼珠子在他俩身上一扫,当即笑道:“让我猜猜,你俩今日进城,是不是去看郎中了?” 霍英一个小孩子,不懂弯弯绕绕,听见个只言片语,就跑过来问:“谁去看郎中?谁生病了?” “谁也没生病。” 叶素萍把乱跑的闺女牵住,一旁霍峰也品出些意思,但谨慎地不敢开口乱猜,犹豫一下道:“是为了什么事去看的郎中?” “今天我进城看见卖驴肉的,抢了一方带皮肉,想回来做酱肉的,拿着给小祺看,结果他闻着就吐了,我不敢耽搁,带他寻了个医馆就近看了看。” 一听是这个由头,那就是九成九有戏了,霍峰和叶素萍对了个眼色,后者凑近颜祺,用口型问:“有了?” 见颜祺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夫妻两个齐齐笑起来。 “咱家今年是双喜临门!” 霍峰抬手“啪啪”拍着霍凌后背,“这等大喜事,咱兄弟俩不得赶紧去给爹娘爷奶上个坟,磕个头的。” “是该去。” 霍凌咧着嘴道:“回来路上我俩还说起呢,等着小年那天,去坟上烧个纸,好生说道说道。” 颜祺对这些规矩不太明了,他看向叶素萍,听对方道:“小年去正好,现在有些早了,” 哪怕是给祖宗报喜,也得等月份足一些,胎坐稳了再说。 “爹娘他们怕是要合不拢嘴了,说不定还能给咱托梦呢。” 霍峰喜气洋洋,独留一个霍英,左看右看问道:“爹娘,你们在说啥呢?” 叶素萍指了指颜祺,含笑道:“你去问你婶伯。” 颜祺揭开点心纸,让霍英抓着吃,霍英不急着伸手,而是上炕贴着颜祺问:“婶伯,你今天为什么去看郎中?” “因为婶伯肚子里有小娃娃了,就像你娘一样。” “真的?我又要当姐姐了?” 她乐得在炕上蹦两下,“以后我就是家里的大姐,他们都得听我的!” “你快给我歇着!再撞了你婶伯!” 霍峰一把将她薅下来,点她鼻子教训道:“你这性子随了谁,小的还在肚里呢,你就惦记上当山大王?” “这有啥,英子说的对。” 霍凌道:“以后谁要是不听话,你就教训他们,所以你这个做大姐的,要想办法让他们服气才好。” “他们怎么才能服气?” 叶素萍趁机道:“比如你到时候进了学塾,学会了认字算数,可不就比他们厉害,他们就得服气你。” 霍英鬼灵精的,没那么好骗,她咬着嘴唇琢磨,“可是我爹是大哥,他也不识字啊。” “那是我们小时候没地方学识字。” 霍峰立刻觉得这话不能再顺着说下去,不然家里几张嘴都说不过这一张。 “走,咱爷俩找找黑豆儿和馒头去干啥了,别是躲哪里闯祸了。” 把“捣乱”的带走了,屋里也安静了,霍凌看出叶素萍和颜祺要说些私房话,他不方便听,给屋里的壶添满了水,就掀起棉帘子出了门。 心里高兴,身上也满满的牛劲,先是打水把卖馅饼用的锅碗瓢盆全都洗干净放好,接着打扫了牛棚猪圈,鸡窝鸭窝。 清理鸡窝的时候还摸到两个鸡蛋,他出来把鸡蛋放进蛋筐里,心道明年开春再多买鸡雏回来养着,以后孩子出生,更不能缺鸡肉鸡蛋吃。 一通忙完,一个时辰也过去了,喊上霍峰一起,兄弟俩进菜窖取菜,抱出一个大南瓜,打算晚上包个南瓜包子吃。 “你们两个不用动手,我们包,你们只管等着吃。” 霍峰一副准备大显身手的样子,“除了包子还想吃什么,豆腐吃不吃,我去买一方。” 叶素萍怀疑道:“你碰面可以,可别碰馅儿,老二就算了,我可不相信你的手艺。” “嘿,我今天非得显显手艺。” 霍峰不服,在灶屋站了半天,东看西瞧的,最后跟霍凌道:“我去拿点土豆干和干豆角出来泡着,晚上炖一锅。” 霍凌脱口而出道:“又吃豆角?” 夏天吃鲜的,冬天吃干的,加上馅饼也开始卖豆角馅的了,他最近实在不太想再见到豆角。 “这是你哥我唯一一个拿手菜。” 霍峰清清嗓子道:“当年娶你嫂子,我去丈人家做菜,就做的这个。” 霍凌失笑道:“结果这么些年了,还是只会这一个。” “只会一个怕什么,好吃就行,这是下饭菜,谁也离不了。” 他提醒霍凌,“和面你也别管,我来。” “谁跟你抢功似的。” 霍凌念叨一句,抄起菜刀对付大南瓜。 南瓜这东西,只要是种子好,期间记得追些薄肥,就能长出很大一个,及时摘了,别让它烂在地里,能存一冬不坏,一刀劈开仍是新鲜的。 每年过年时,叶素萍都会用南瓜和红糖做红黄两色的发糕,摆在桌子上喜庆又好看。 考虑到颜祺暂时闻不了肉味,霍凌用南瓜拌了荤素两样的馅料,面团发好后,兄弟俩在堂屋摆开阵势,面对面地包包子。 叶素萍拉着颜祺过来看热闹,两人把山楂糕切成小块,放在碗里用筷子夹着吃。 四只狗围着要,外头买的点心不便宜,而且颜祺听霍凌说过,大个儿小的时候贪嘴时山上院里结的山楂,吃的吐酸水,他没有给,转而往炭盆里放了个地瓜,打算一会儿给它们分地瓜。 “真不用我俩帮忙?”叶素萍看了一会儿后问道。 “不用。” 霍凌低头专注地给包子捏褶,捏好一个后他抬头,看到夫郎噙着笑望来,心里甜得像是被蜜水泡了。 想到这里,他出主意道:“吃不吃糖三角,家里还有红糖,咱们包上几个。” “这个好!有日子没吃了。” 叶素萍问颜祺,“你想不想吃?” “不说还好,一说就馋了。”颜祺实话实说。 “这顿饭热闹了。” 叶素萍拊掌,指挥霍峰去拿红糖,上次是她冲完红糖水后放起来的,怕这人找不到。 霍英本来在逗狗,一听有糖包子吃,也跑过来,说要自己包。 糖三角包起来不算难,关键是糖里需加点干面粉,不然糖太稀了,上锅后全都淌出来,那样就没法吃。 霍峰和霍凌给她一块面,让她捏糖包子,叶素萍和颜祺则真的做到了从头到尾都不沾手,只等着包子出锅直接吃。 “今天你我也享享清福,生孩子这事上,咱们受累十个月,他们白等着抱孩子,出再多力就是应该的。” 叶素萍见还剩一块山楂糕,她让颜祺吃掉。 “吃完这个,晚上好生擦擦牙,不然容易害牙疼。” 颜祺觉得关外当真和老家不一样,从前在老家,他从没听过谁家妇人夫郎说过类似的话。 又或者也有,只是他那时年岁小,想听也没处听去。 他爹娘都是循规蹈矩的人,轻易不会将这类事带回家乱讲。 包子出锅,热腾腾地摆满一桌,每一个都暄软蓬松,不见死面疙瘩。 两兄弟包的包子,看似形状差不离,荤的是圆形的,素馅的像个大饺子,但细看细节上却有所不同,譬如在颜祺眼里,霍凌包的包子比霍峰好看许多,他一下就能认出来,当然这话他只在心里想,没有说出口。 他拿了个包子咬了一个小口散热气,还没吃到馅呢,就已经隐隐咽口水。 叶素萍在一堆包子里挑霍峰包的,夸他手艺好,又尝万年不变的豆角烧土豆,“好吃,还是那个味儿。” 两家两对,各有各的默契。 自家做的包子皮薄馅大,以颜祺此刻的饭量,吃两个就饱了。 叶素萍比他多吃半个,剩下半个和霍英一起分了。 霍峰和霍凌则是六个打底,要是敞开吃,更是没数。 糖三角按着人头包了五个,一人一个,皆吃得心满意足。 蒸的两锅包子,一顿饭结束还剩了十个。 现在这个天气,放一晚也不会坏,明天早上继续当早食,省了再做。 晚间。 夫夫齐坐在炕边上泡脚,颜祺在水里轻晃了晃脚,被霍凌踩住,他笑着踩回去,两人你来我往,溅了满地的水。 “不玩了不玩了。” 颜祺头一个告饶,抬腿踩在了盆沿上。 “水还没凉,快放进来。” 霍凌催他一句,水面上的姜片因此又晃了几晃。 四周安静下来,颜祺感受着升腾中的水汽温度,有些犯困,霍凌单手抱住小哥儿,把手覆在他的肚子上摸了摸。 这一刻两人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大嫂说,小孩子四五月的时候就会踢人了。” 颜祺唇角微扬,“那差不多就是过完年,开春的时候。” 霍凌低头,亲了亲他的耳尖。 他在想,明年那时该是进山的时候了,但颜祺月份也大,上山下山不安全,不可能让小哥儿随自己奔波。 可若是自己依旧像过去那般,动辄进山半个月,下山停两日又匆匆离开,同样不好。 幸而雪季还剩足够的日子,或许能让他琢磨出一个能多陪在颜祺身边,又不太耽误挣钱的周全办法。 第88章 腊月至 四时赶山记 第91节 颜祺月份尚小, 行动无碍,哪怕知晓自己有孕了,也不耽误进城做生意。 这消息未曾告诉旁人, 在别家眼里, 霍凌和颜祺和从前一样起早忙碌。 雪季出行不易, 除却车压出来的土路,其它地方的积雪经冬不化, 下山村地偏,这阵日子里,连货郎都彻底不来了。 偶尔遇见村人出门搭话,托他们捎带些只有城里会卖的吃用物回来, 两人都会答应,大都是盐糖酱醋这类过日子少不了的。 下山村除了苗家那样的老鼠屎, 大都对霍家存着自霍老太爷那辈起的敬重,哪怕见着人挣钱了, 也没多眼红, 最多感慨两句:颜祺和肖明明这两个嫁进村的哥儿,也算是掉进福窝窝了,吃饱穿暖, 不见刚来时面黄肌瘦的模样。 反观霍家和林家同样没吃亏,实在是捡着了宝。 两个哥儿都是模样不差,性儿好, 且能干的,一个跟着赶山, 一个跟着下地,手脚麻利没有二话,尤其颜祺还擅灶事, 做的馅饼香飘十里,补足了霍老二雪天里没山货可采的缺失,如今是一年四季都不缺钱挣。 一晃大半年过去,不说日子本就不差的霍家蒸蒸日上,连林家都沾光吃得起肉了。 这厢牛车将路过林家门前时,霍凌特地赶慢了些,腊月里城中没人招杂工做事,皆开始忙年了,林长岁没机会进城,日日一头扎进山里砍柴,因而家里要是缺个什么东西,多半也会出来同他们说。 随即颜祺果然见着了肖明明,哥儿穿着厚袄,围脖高高地缠着,只露出两只眼睛,两手揣在袖子里,时不时跺跺脚,原地转着圈走几步,一看就是在这里等了一阵了。 等车轮停下,他问肖明明在外面等多久了。 “你也是傻的,我们哪回走你家门前不等上片刻,你听见声响再出来就是。” 肖明明把围脖往下扯了扯,笑道:“天冷,家里帘子厚,我怕听不见,到时误了时候,再和你们走岔了。” 他伸手往怀里掏,先掏出一个粗布的小荷包,里面有四十个钱。 “我想着趁年前再多绣几条帕子卖了换钱,本以为家里线是有的,结果竟是不太够,还得劳烦你一回。” 他细说道:“你捡那红黄蓝绿白五色,一样给我买上一团就成。” “这算什么麻烦的,正好家里也缺绣线,我正打算今天进城瞧瞧去。” 颜祺接过荷包,不由多说一句,“你也悠着些,绣活劳心费眼的,若是做,可别省灯油。” 天还暖和的时候,肖明明曾拜托颜祺帮忙打听城里绣品的价钱,得知图样简单的普通绣帕,一条能卖八到十文,便宜的香囊在十五文上下,贵的三四十文的也有,还有卖纨扇的,但绣那个还要单独买素扇面,不划算,而且关外天热的时候短,销路并不好。 绣好后可以自己叫卖,也可以直接送到铺子里问人收不收。 自那以后,肖明明闲时就绣上一些个,让林长岁捎带进城,找铺子收下换钱,小钱不多,加在一起,也算是攒了一些。 这笔钱林家母子不插手,算是他自己的体己。 他不吝啬,照旧会分出些来贴补家用。 “你放心,我有数。” 颜祺遂不再多啰嗦,“还是要千针坊的线?” 肖明明点头,“它家丝线便宜,但也够用了。” 正说着,院门被人从里面拉开,戴着旧棉帽的林长岁提了个小篮子走出来。 他跟两人打了招呼,把手里篮子往前递。 “热,包子,你俩……拿,拿着吃。” 肖明明见颜祺不接,自己接过去,往颜祺怀里一塞。 “这是今天的头一锅,黄米包子,你俩尝尝。” 霍凌看在眼里,忙道:“我俩吃了早食出门的。” 同时忍不住疑惑道:“黄米包子是啥?不是用面做的?” 肖明明笑道:“黄米是做馅的,以前在老家,吃过一回外乡嫁来的亲戚做的,惦记好些年,那天听说村里有人种粘黍子,我上门买了一斗回来,这不瞎琢磨了一通,好歹算是成了。” “那我可得尝尝。” 颜祺没再客气,他和肖明明之间本也不是外人。 交谈至此,肖明明催他赶紧回车上。 “天儿冷得很,别耽误了卖早食的时辰。” 牛车很快启程,走出一段路,颜祺回头见林长岁和肖明明还站在屋外往这边看,待他挥挥手,后者方同样挥两下手,转身进屋了。 抵达保家镇,除了沿街的摊位,镇上好些铺子还没开门,街道显得寂静而开阔。 卖过第一轮的三十多个馅饼,早起为了上工匆匆出门的人填饱了肚子,天幕亦褪去了清冷色的晨光,在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整个镇子彻底苏醒。 霍凌和颜祺落得片刻清闲,坐下后摸出篮子里还有余温的黄米包子吃。 霍凌洗干净手,掰开一个包子,见包子的外皮和寻常白面包子无异,当中填的却是糯香扑鼻的大黄米,也就是黍子。 关外种的黍子都是粘黍子,当地人常吃的粘豆包就是用这个做的,从小到大,说起大黄米,霍凌只能想到粘豆包和黄年糕,没想到还能做成包子馅。 “这东西做包子馅能有味道么?” 他把另一半分给颜祺,小哥儿咬下一口,意外道:“是甜的,放了糖呢。” 霍凌同样一口下去,半截包子的大半边没了,他嚼了嚼道:“滋味不差,只是不知道是哪里的吃法,愣是在面里头又包上米。” “天下这么大,吃什么的都有。” 颜祺吃着黄米包,嘴巴一动一动,“做这包子,可不比肉包子便宜多少。” “他家向来是节俭的,不到逢年过节,桌子上轻易见不到白面。” 霍凌把最后一小块填进嘴里,跟颜祺道:“回头他要问好不好吃,你就有什么说什么,再跟他说,没见着镇上有卖的。” 颜祺听到这里,反应过来。 “你说明哥儿可能是想卖黄米包子?” 他越想越觉得有理,“咱们跟他们说了好几次,吃食生意有得赚,但之前他家的杂菜饼子,放在镇上着实不出挑,不过要是换成黄米包子,我看有戏。” 还曾有人问过他们做不做糖火烧,可见总有人爱吃一口甜的。 “真要是成了,咱们摆摊也有个伴儿。” 篮子里有六个包子,他俩分着吃了三个,剩下的预备留着晚些时候饿了再吃。 待巳时左右,除了零星起得晚,不差钱,这会儿才上街溜达买吃食的,再没有什么生意,颜祺让霍凌守摊子,他去千针坊买东西。 霍凌虽说有些不放心,可属实也没有把有孕的夫郎拴在自己裤腰带上的道理。 他让小哥儿多拿了些钱,“看好什么绣线,一次买足了,省的过年前后再出来,年年那阵子都飘大雪,最厉害的一年埋过了膝盖,就是有牛车也出不了村。” 颜祺应下,装着钱走了,去千针坊的路他熟。 因想趁着过年在家歇息的那阵,和大嫂一起给还在肚子里的两个孩子多制些东西,颜祺很是舍得的补了八色绣线,黑白灰褐,红黄蓝绿,应有尽有,加上肖明明要的,一起结账。 —— 在山下一连停了十日,眼看还有不到半月就是小年,霍凌不得不收拾东西,好趁年前再进一次山。 答应侯力的那份黑油子还没找到,山上菜窖里的菜也需往下运一趟,加上过去每年,他都会在过年前进山打猎,正月里给饭桌添菜,今年也不能例外。 过去他无论何时,都觉得山上比山下好,现今却是改了,何处有夫郎,何处才是更好的。 “我瞧着这几日不像是会下雪的,趁这时带着黄芽儿和大个儿走,还能赶在小年之前回来。要是提前找到黑油子,时间还能更早些。” 上山前两日,他就跟颜祺说了自己的打算。 “等我下来,年三十前还能做几日馅饼生意,之后就收摊歇息,出了十五再说。” “大哥近来天天在家,我也不用留下陪大嫂了。” 颜祺自然而然道:“正好这次陪你一起进山。” 霍凌却愣了一下,旋即道:“我本想着自己去,山路岂是好走的,你现在可不能有磕碰。” “我也不是第一天走山路。” 颜祺说出心里话,“我知月份大了上山更难,这次不去,下次再去,或许就是生了以后了。” 因为掰着指头算算的,从现在到开春,那时肚子肯定早就大了。 “上次下来时,想着还会再回去,好多地方我都没收拾好,要是撒手交给你,到时不知要成什么样子。” 霍凌一把将人抱住,低头用冒了胡茬的下巴蹭小哥儿的脸,故意道:“你就这么不放心我?我可还记得你说过,山上才是咱们的家,我总不会放任咱们的小家变成狗窝。” 颜祺被他蹭得发痒,忍不住笑,想要躲开,刚探出身子又被扯回来,过了好半天,才能喘匀了气说正经事。 “不是不放心你。” 小哥儿想了半天要怎么解释,最后道:“就是有些舍不得。” 他微微仰头,问霍凌:“以前婆母怀你们的时候,一直在山上么?” 霍凌颔首道:“嗯,那时候他们常居山中,很少下来,当初山上也不止我们一家人,临盆的时候,是另外两家的妇人和夫郎过来帮忙的。” 颜祺知道这件事,在山里行走时,霍凌还领他去看过那两家昔日住所的遗迹。 因为年久失修,野兽横行,早就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霍凌试着猜了猜颜祺真正想说的是什么,他垂眸认真道:“在山下肯定比山上方便,今时不同往日,明年开春后到雪季前,我会想办法多下山陪你。” 他不能说待在山下不走的话,家里还需要银钱吃饭,往远了说,他们还缺钱盖房。 “我知道。” 颜祺无意识地摸着霍凌的胡茬,思索半晌道:“等孩子出生,长大一些,不是只能抱在怀里的奶娃娃了,咱们就能带着他上山,还过回以前的日子。” 至于孩子长大后想如何,交给他们自己决定。 “嗯,春夏秋三季进山,从拾鹿角开始,到林蛙下山收尾,雪季做吃食生意,时不时进山碰碰运气。孩子长大了,我就教他认野菜、辨蘑菇、挖棒槌……” 霍凌历数一遍,感慨道:“其实想想,一年到头就是这么几件事罢了。” 山神在上,护佑着每一个心怀敬畏的赶山客,教你四时皆有所得。 日子简单,却充实。 第89章 冰溜子 山上积雪尺厚, 霍凌上山的第一件事就是卖力扫雪。 颜祺则进屋烧水热饭,三只狗在前院后院绕着疯跑两轮,然后开始在雪地里卖力打滚。 黑豆儿个子小, 比起大个儿和黄芽儿腿短一截, 两个大的在前面跑, 它在后面追,四条腿在积雪里刨不利索, 更像是往前拱着走,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雪沟子。 四时赶山记 第92节 把积雪都堆到两侧和院角,他放下扫帚, 抬头看了看房顶,接着进屋搬梯子。 扫除地上的积雪是为了方便人来往进出, 清理屋顶的积雪是为了防止厚雪把屋顶压塌。 这也是关外人家存下钱后,第一件事就是将稻草顶换成瓦屋顶的原因。 “我上去捅一捅积雪, 你一会儿别出门, 容易弄你一身。” 他上去前跟颜祺说一声,后者道:“我去给你扶梯子。” “不用。” 霍凌道:“我爬梯子这么多年,也没摔过。” 这句话令他挨了小哥儿一眼轻瞪, “你等着,我去穿衣裳。” 霍凌乖乖等,等的时候举起木棍, 将屋檐下的冰溜子打掉了几个,以免融化后伤了人。 当中有的落地后磕在台阶上碎了, 有的完好无损地滚落雪中,狗见了新玩意,你争我抢地跑过来咬冰。 颜祺穿戴好后出来, 见着黑豆儿对着一截冰溜子乱叫,大个儿和黄芽儿叼着另一根的两头,还没等分出胜负,冰溜子就从中间“嘎嘣”一下碎掉了。 “它们舔冰,不会粘舌头?” 颜祺看了半晌,笑意愈深。 “会粘,但狗舌头更热,冰在它们嘴里很快就化了。” 屋檐上还有完整的冰溜子,他问颜祺,“你要不要玩儿,我给你打一个下来。” 颜祺下意识想说“不用”,话到嘴边又改口,抬头看向屋檐道:“我老家冬日里也会结冰,但没有这么结实的。” 这意思就是想要了,霍凌来了干劲,精挑细选,搞下来一根最大最粗最结实的,让颜祺隔着手套拿好。 颜祺举起来对着光看,微光流转间,冬日里并不热烈的阳光折射如花。 “真漂亮。” 他微微眯着眼道:“我要还是小孩子,肯定忍不住舔一口。” 霍凌笑道:“关外每个孩子,小时候都干过这事,等舌头拿不下来的时候才知道哭。” “你和大哥也有过?” “我不记得了,但大哥说我干过。” 颜祺翘起唇角。 玩了一会儿,他把手里的大冰棍送给狗子们,跟着霍凌去扶梯子。 霍凌很快爬上房顶,矮身前行,一下下把积雪打扫干净。 结束后,颜祺赶紧进屋看了一眼锅,好在因为想喝稀粥,水加得多,远未到熬干的时候。 两人脱下厚重的外衣,开始吃饭。 刚刚烧了一阵火,屋里已渐渐暖和起来。 为了下饭,霍凌去捞了个咸菜疙瘩切成丝。 山上的咸菜吃得慢,腌得久,实是有些咸过头了,两人夹起来从尖儿上开始咬,但凡多吃一点都觉得齁得慌,一根就能下半碗饭。 暖呼呼的小米粥下肚,舒坦极了,就是吃完了犯困,霍凌接过刷锅洗碗的活计,让颜祺去炕上躺一躺。 人吃完了,狗还没吃。 三个贪玩的狗东西,把冰溜子和成堆的积雪祸害完了才想起进屋。 霍凌给它们烀一锅苞米,拿出来放凉时教育道:“吃完这顿,就给我进山打野食去,养得一身冬膘,赶紧活动活动。” 大个儿对着门叫两下,仿佛已经等不及了。 虽然爱吃肉,给苞米一样吃得半点不剩。 等它们风卷残云地吃完,霍凌把苞米棒全数塞进灶膛里生火。 火苗蹦跳,顺着烟道将热意传进屋内火炕中,把灶屋拾掇干净,霍凌也轻手轻脚地进了屋。 小哥儿裹着被子,已经背对着门的方向睡着了。 他想了一圈,不出门进山,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做,索性也一并上炕,躺在了颜祺身边,浅浅打个盹。 —— “嗖”地一声,石子破空而去,霍凌上前捡起倒在地上的榛鸡,三两下捆了爪子后丢进口袋。 今天出门,他把黄芽儿留在家里陪颜祺,带出门的只有大个儿父子两个。 这是大个儿第一次和黑豆儿进山,没有了黄芽儿分忧,它被亲儿子缠得心烦,几次回头呲牙低吼,依旧没用。 黑豆儿大概是只天生厚脸皮的狗,被吼后仅仅能安静一小会儿,跑出几步后就好似把刚刚的警告忘了,继续朝大个儿的身上扑,或是在后面追着咬尾巴。 在任何兽群里,幼崽都是能得到优待的,黑豆儿一心想跟大狗玩耍,在它眼里还没有那是头狗的意识,当然,更不会意识到那是它亲爹。 相应的,大狗也会让一让小狗,生气归生气,起码不会真的攻击。 面对一大一小两只狗,霍凌承认自己还是更偏心大个儿一点。 走了半个多时辰,打了两只榛鸡,当遇见第一只野兔时,他特意让准头偏了偏,石子擦着兔子腿掠过,还能跑,只是跑得慢了些。 “黑豆儿,追!” 他给黑豆儿下了命令,又示意大个儿留在原地。 黑豆儿一跃而起去追捕野兔,大个儿也没有放松下来,它紧盯着黑豆儿的行动,看样子做好了随时冲出去的准备。 没过多久,黑豆儿首战告捷,叼着半死不活的野兔颠颠往回跑,到霍凌面前后松嘴丢下,坐在旁边摇尾等赏。 这一套流程是曾教过它的,只是最开始用树枝、木棍乃至石头,后来换成死了的猎物。 霍凌伸手进兜摸了摸,掰了块自己吃的肉干喂它,随后拎起野兔看了看,发现黑豆儿一口咬在兔子的肚子上,血流得很快,估计不等到家就会死。 不过不管怎么说,已经有点猎狗该有的样子了。 在风雪里走得久了,眼睛泛酸,喉咙也干。 霍凌含一口烈酒入喉,驱散些许寒意后继续向前,期间切下三块松树黄,以及两块食指那么长的松明。 松明的油脂松香,哪怕是已经被冻麻木的鼻子也可以清楚闻到。 别看东西小,摆在摊子上,无论何时都有人要。 他放进怀中,贴身收好。 两个多时辰后霍凌收工返程,带回的山货倒了一地,猎物中有用弹弓打的,也有回来路上大个儿带着黑豆儿抓的。 颜祺看后道:“还是没找到黑油子?” 霍凌轻叹口气,“不太好找,不过总能找到。” 在广袤大山里,黑油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他想着还有哪片山头今年没去过,明天再带着狗去走一走。 晚上将榛鸡做汤下手擀面,野兔烤了吃肉。 飞龙制汤鲜美,烤着吃可惜,今天打的兔子个头不小,肉却没那么嫩,反倒适合烤焦些慢慢啃。 吃到后半程,两人手里还各拿着一根兔腿。 黄芽儿没出门,但也沾光吃了肉,喝了汤,现在正在饭碗前舔嘴。 大个儿最讲究,吃完肉要找地方擦嘴,这会儿正对着一张铺在墙角,给它们睡的旧草席子使劲,把嘴筒子放在上面来回地蹭。 兔腿上的肉吃完了,骨头放在一起给狗磨牙,颜祺把空饭碗摞起,看到大个儿的动作后道:“我白日里收拾衣箱,有两条被单子旧了,日后你自己上山住,肯定也用不上,不如带下去,看看能缝点什么东西。” “不能做衣裳?” 颜祺摇头,“本就洗得单薄了,摸着倒是软和,做成衣裳不耐穿,打袼褙又有点浪费。” 霍凌顿了顿道:“要么……留着裁成尿片子?我记得英子小时候用的尿片,就是用家里的旧布单子做的,因着不够用,大嫂还去她娘家淘换过,说是越旧越好,只要干净,当然也不会不干净,用之前都用开水烫过呢。” “我怎没想到这个。” 颜祺一下直起身,“可不得多准备,咱们一时用不上,给大嫂先用上也好。” 他对自己有些不满意,又重复一遍道:“我怎么就没想到?” “哪能怪你,我知道这个,是因为见过大哥大嫂养英子,那阵子家里人仰马翻的,我也没少帮着洗尿布,家里扯着一排绳子,从这头挂到那头,实在是想忘都难,所以一下就想起来了。” 但这个事成了由头,令颜祺钻了牛角尖。 当晚他许久没睡着,反复想着生养一个孩子需要准备什么,总怕自己当不好小爹。 “村里小哥儿的孩子都怎么吃奶,有卖羊奶的么?” 他躺在枕头上问霍凌,“我没记错的话,村里没有养羊的?” “是没有,但外村有,村里谁家哥儿生了孩子,都是日日出村去买羊奶的,也有家里富裕些的,买母羊拴在家里挤奶,等孩子断了奶,羊还能宰了吃肉。” 他宽慰小哥儿,把手搭上怀中人的肚子道:“这些事你通通不必挂心,一概有我,你只管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这几个字戳进颜祺的心里,他突然又有些害怕了,都说生孩子是鬼门关,有人过得去,有人过不去,哪怕过去的人更多,也讲不好谁会是倒霉的那个。 想着想着,鼻尖一酸。 情绪涌动地厉害,根本不讲道理,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眼泪就流出来。 霍凌慌了神,他一边下炕找帕子给小哥儿擦眼泪,一边快速回忆刚刚哪句话说错了。 帕子按到眼睛上,颜祺低下头,被问及为什么哭,他怕霍凌也跟着胡思乱想,没有说实话,而是道:“……就是突然想到我娘了。” “哭也不是坏事,憋着才不好。” 霍凌不知该怎么安慰,两人就这么静静地抱在一起,直到颜祺的呼吸渐渐平稳,他低头看去,才发现小哥儿脸带泪痕,就这么睡着了。 第90章 山林游 好酒之人喜说“一醉解千愁”, 换作不喝酒的,便是“一睡解千愁”了。 原本霍凌以为,一觉醒来颜祺就该忘了睡前的伤心事, 没成想瞧着人还是闷闷不乐的, 打不起精神。 他故意逗着黑豆儿在颜祺面前转悠, 小哥儿看见了也只是轻抬了抬唇角,把黑豆儿抱在膝上摸了两把。 四时赶山记 第93节 大个儿和黄芽儿像是也感受到了他的情绪低落, 一左一右地趴下,两个大脑袋把颜祺夹在其中。 “你们仨这是做什么,不进山去撒欢了?” 颜祺摸完这个摸那个,心头压着的那层郁色似乎淡了些, 但并未完全褪去。 他从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逃难路上见过的生死太多, 本该早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或许是现在的日子太好太顺了,人陷在其中, 习惯了安逸, 反而变得胆小。 霍凌拿来给狗梳毛的梳子,递给小哥儿,后者接过去, 没多久就把大个儿梳得侧身躺平,眯着眼享受。 雪季里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不用专门洗狗, 狗贪玩时在雪地里打滚,与在雪地里用雪粒子搓皮草是一个道理, 加上天冷,凑近都闻不到狗味了,只有那股关外寒冬特有的冷飕飕的寒气。 相较夏日, 冬天狗子掉的毛少一些,但不是没有。 颜祺默默把从梳子上扯下的浮毛团成球,黑豆儿动着鼻子来嗅,接着张嘴就要咬。 “这个可不能吃!” 颜祺赶紧把毛球塞到霍凌手里,这时忽而听到眼前人说:“今天我带你一起进山吧,不走远,就在附近转转,就当去散散心。” 颜祺停下手上动作,“你不去新山头找黑油子了?年前总要给侯大哥送去的。” “不差这半天一天的,我既答应了他,就肯定能办到。” 霍凌一脸可靠模样。 颜祺没问霍凌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对方是自己的枕边人,大约是注意到了自己的不寻常。 抬手揉了揉脸,他想尽可能显得自然一些,盼着霍凌不要多问。 霍凌还真就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如寻常一般收拾出门要带的东西,把弹弓、匕首等一应零碎装好后,两人并肩出门,姿态仿佛踏青出游。 “冷不冷?” 他回头问小哥儿,颜祺在毛茸茸的帽子里摇头。 “我这里有手炉呢,不冷。” 说罢他将手笼子往前递了递,小巧的手炉就塞在里面,炭放得不多,温度正好,不会烫手。 “咱们往哪里去,去做什么?” “去水边看看。” 霍凌怕颜祺摔倒,全程用手扶着他的胳膊,他比颜祺长得高,这动作做久了并不舒服,可是丝毫没有怨言。 颜祺出了院子,呼吸着清冽的山风,他心情畅快了不少。 白龙山广阔无边,人在其中渺小如蚂蚁,那丁点芝麻大的烦恼丢进这里,就像是一粒小石子落入在冰面下奔腾不停的大河。 山溪是活水,水浅清澈,数九寒天中也不会上冻,是雪季山中少数还存有生机的地方。 霍凌找了个平坦的石头,扶着颜祺坐下,自己则掏出一个两只巴掌大的渔网,蹲在水边捞鱼。 三只狗围在两人周边,并不走远,小心踩着卵石低头喝水。 “现在这时候,水里还有什么鱼?” 颜祺好奇地盯着霍凌的动作,开口问道。 “基本都是柳根子,白条鱼怕冷,都游到深水里去了,要是运气好,还能看见蝲蛄。” 即使是柳根子,也不如天暖和时常见,他连下两网,捞上来的都是指头长的小杂鱼。 这些杂鱼没有像样的名字,却足够顽强。 霍凌将小鱼放进桶里,交给颜祺让他看着解闷儿。 颜祺没说这都是哄小孩子的把戏,此时此刻,他觉得看霍凌钓鱼和小鱼游泳也挺有意思。 “拿回去也做不成菜,走的时候放了吧。” 颜祺把手指伸进水里,感受着小鱼擦指而过时滑溜溜的触感,黑豆儿出于好奇,硬是把脑袋挤进他的咯吱窝,强行从那里探出半个身子。 它扒着桶沿,两条后腿紧紧蹬着地面,又因为还差一点距离,它踩着颜祺的大腿往上爬。 “你把我衣裳都踩脏了。” 颜祺扯它耳朵,把它赶去一边,又将水桶放在平地上,左右用石头抵住,以免倾倒。 这么一来,黑豆儿又觉得不稀罕了,看了两眼就转身跑掉。 霍凌余光注意到颜祺在往这边走,他挪出一个空位,让给夫郎。 “你也试试。” 他把渔网交给颜祺,“别再往前走就行,这里不会滑倒。” 颜祺捞鱼时他就在旁边全神贯注地盯着人,还要提防狂奔的狗撞到颜祺。 等捞了七八条不够塞牙缝的小鱼后,两人连水一起把鱼放生,霍凌放下渔网,开始陪颜祺捡水边的石头。 虽然不知道拿回去干什么,但是有个事做就是好的。 仔细观察,能发现山里有不少好看石头,除了最常见的灰白石头,还有黑色的、红色的,乃至泛白、泛蓝微微透光的。 水底亦有浑圆的卵石,一些表面粗糙,一些已经被水流打磨地光亮。 水里的由霍凌用树枝拨出来,颜祺挑出漂亮的,把剩下的挨个丢回去。 一串“扑通”过后,他眉眼间终于有了轻松的笑意。 他突发奇想地跟霍凌说道:“等天暖和,咱们在家里种一缸睡莲,到时候把这些石头放进去,还能在里面养鱼。” “你是说大杨家里种的那个?” 霍凌短暂回忆,想起来后答应道:“开春以后,我去找杨叔讨种子,白的紫的都要,先在山下家里开一口缸种下,要是种成了,再分两株,带到山上。” 杨家的睡莲种子是几年前杨庆生他爹从镇上买到的,后来越种越多,也曾说要送给霍凌,但霍凌自问没耐心伺候花草。 “我当初问杨叔,这个是不是下面长莲藕的那种莲花,他说不是,我就不要了。” 霍凌挠了挠脸,“要是那时候答应,家里怕是也有好几缸了。” 把石头收好,吹口哨唤回跑去山坡上撵兔子的狗,颜祺站起身,缓缓伸了个懒腰。 他问霍凌,“回去吗?” 霍凌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想不想回?” 颜祺沉默片刻,诚实摇头。 霍凌笑道:“那就不回。” 他打量一圈山林,决定道:“我带你去看点有意思的东西。” 已经在山里待了大半年,颜祺想不到还能有什么没见过且有意思的东西。 走出半里地后他看向眼前的树洞,身边是一本正经学鸟叫的霍凌——好吧,还真有。 只见霍凌压着音调,从嗓子里挤出来一道道不怎么好听的乌鸦叫,没过多久,天空中真的飞来一只浑身斑点的褐色大鸟,等它就近落在树梢上,左顾右盼寻找刚刚叫个没完的“同类”,霍凌牵着颜祺的手悄声后退,同时在原地留下一枚半路见到的松果。 除了被颜祺抱在怀里的黑豆儿,大个儿和黄芽儿学着主人的样子,狗狗祟祟,缩在树后。 松果引着大鸟落地,霍凌比着“快看”的口型,颜祺从树干后撇出半边脑袋,视线向下,看见大鸟用爪子踩着松果,动作熟练地掏起松子。 掏得差不多后,颜祺亲眼看见大鸟叼起一枚松子,卡在树干缝隙里磕开后吃掉,这下他总算知道先前见过的松子壳到底是什么鸟留下的。 松子一顿吃不完,这只鸟仿佛不知疲惫,随后一遍遍地飞起,把剩下的松子藏进了树洞,而后振翅飞走。 颜祺赶紧又去树洞前看了一眼,找了根树枝从里往外掏,里面有松子、榛子、核桃,还有一些认不出的果实与种子,此外还有鸟的羽毛。 “我以为这是松鼠存粮的地方,原来鸟也会存粮?” “只有刚才那种乌鸦会。” 霍凌毫不客气,拿起本在树洞里的核桃,直接用手捏开,把果仁分给颜祺吃。 “松鼠和乌鸦最识货,它们存的果子绝对没有坏的。” 他道:“以前我和大哥冬天闲着没事,经常在林子里掏树洞玩儿,乌鸦叫也是那时候学会的。” 颜祺失笑,和霍凌一起偷吃掉鸟兽的冬粮,心满意足地走了。 出门一趟,捞鱼捡石头看乌鸦,到后来,颜祺连手笼子和手炉都收进了背篓里,开始和霍凌一起掰树根附近的老牛肝,用匕首往下撬松树黄。 榛鸡在雪地上留下一串细小的脚印,他们循着痕迹设好陷阱,在里面丢松子当诱饵,趁榛鸡进去时,霍凌猛地扯绳,降下的簸箕把榛鸡扣在其中。 “过年有的吃了,下雪后这东西猎起来容易许多,毛色显眼,撒点吃食就过来。” 颜祺揪下一根鸡毛逗狗,点点头。 “说起来,忙年要做的事不少,下山以后怕是不得闲。” “无非是买年货,备吃食,年节里好待客。” 霍凌道:“交给我和大哥,你和大嫂只管带着英子吃吃喝喝。咱家人少,亲戚也少,忙不到哪里去。” 出门前本还说就在院子附近转转,实则还是走远了,他们拎着榛鸡开始走回头路,在几棵树围成的平地上看见几个凹下去的雪坑,旁边还有新鲜的狍子蹄印。 “是狍子窝?” 先前颜祺在山里见过好几次狍子窝了,它们睡觉的时候喜欢找个地方,贴着树根浅浅刨坑卧进去。 现在山林地面覆了一层雪,照刨不误,且因卧久了雪会融化,看起来更明显。 “是,这一群有好几只。” 霍凌低头分辨着雪坑的大小,跟颜祺比划道:“里面还有没长大的小狍子,是今年新下的崽子。” 他掏出匕首在附近的树干上刻了个记号,颜祺看过来时解释道:“这地方背风,暖和,附近林密,离水也不算远,狍子选定类似的地方筑窝,离开填饱肚子后还会回来。” 霍凌兴致十足地说道:“今年还没猎到过狍子,我记下这处,明日带着东西来在附近下套试试,要是成了,不仅有肉吃,还有皮子用。” 第91章 林间兽 事后证明今天带着颜祺出门是对的, 因为傍晚时天空又飘起了雪。 雪片纷扬,盖住了屋檐、枯枝与台阶。 吃过晚食,霍凌提着灯笼出门, 放三只狗到院外撒尿, 没想到它们回来的很快, 半路上大个儿和黄芽儿还停下,对着不远处的林子低吼。 四时赶山记 第94节 霍凌立刻警惕起来, 他带狗撤回院子,关好大门,随即扑灭了灯笼。 “出什么事了?” 颜祺从卧房里出来,他听出狗叫声不太寻常。 “估计是有野兽路过, 在附近的林子里。” 霍凌检查了一下火灶,确定没问题后拉着颜祺进屋。 “有狗在, 院墙也高,只要咱们不弄出太大的动静, 过一阵就走了。” 他示意颜祺不用担心, 等人上了炕,才起手熄了油灯,换成光线更暗的蜡烛。 颜祺被霍凌搞得有点紧张, “大个儿和黄芽儿没进来?” “它们在院子里望风,确定没危险就会挠门了,以前只有大个儿的时候, 这种事也有过。” 霍凌坐去炕沿,拉过小哥儿的手握住, 故意打趣道:“这就叫养狗千日,用狗一时。” “狗要是能听懂,肯定不服, 养狗千日,又有哪一日没用上了。” 颜祺莞尔,由于霍凌太淡定,他也觉得应当没什么大事。 “会是什么野兽,不会是老虎吧,还是狼?” “狼都是成群下山的,要真是狼,早就听到狼嚎了。” 霍凌往门的方向看一眼道:“可能是虎,也可能是野猪。” 这两个哪个都不是好惹的,颜祺掀开被子,问霍凌进不进来。 “还没洗呢,不进了。” 霍凌把被子往上扯扯,把小哥儿裹成一个粽子,只有手露在外面。 山上即使烧炕也不如山下暖和,被子里是暖的,但屋里有点凉。 蜡烛光暗,颜祺收起缝了一半的袜子,为了打发时间,他扯一节棉绳,两头系紧,开始自顾自的翻花绳。 霍凌看着看着,也说要一起。 颜祺讶然,“你会这个?” “我什么都会,这都是小意思。” 颜祺便把绳子褪下来交给霍凌,他不知道霍凌都会什么花样,所以没法两个人一起玩。 霍凌接过去,手指看起来远不及颜祺细巧,可颇为灵活。 细溜溜的绳子在他的指尖来回腾挪,“我想想,这是山……这是田……这样是水井……” 过去他经常陪着侄女霍英玩,但也有段时日没碰过了,几个最简单的花样过后,绳子开始在他的手上打结,颜祺见状,出手拯救。 “水井拆出两根绳是摇篮,像这样并在一起是蛛网。” 颜祺让霍凌撑起绳子,他用小指挑起其中一部分,或是松掉,或是拽起绕到霍凌的另一根手指上。 霍凌看着小哥儿垂首低眸认真的模样,忍不住在指头再次伸来的时候,轻轻捏了捏,又揉了揉。 “你要是不想学,就把绳子还给我。” 霍凌浅笑了笑,“想学,你再多教我几个。” “你一个汉子,学这个做什么?” 颜祺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开始想这些之外还有什么花样。 “留着以后哄孩子。” 霍凌不说他只是想吸引颜祺的注意,眼看又入了夜,他怕小哥儿躲在被窝里掉眼泪。 凭他对颜祺的了解,对方伤心的诱因多半不是想起了爹娘,或许和怀了孩子有关系。 大嫂如今的第二胎还好些,当初第一胎时,也常情绪不稳,要么掉眼泪,要么突然发火摔东西,大哥私底下还跟他说过。 说归说,却没有抱怨的意思,媳妇怀的是他霍峰的种,吃不好睡不香的,还得熬大半年,流血流泪的生下来。 用霍峰的话讲,就算每天挨一个嘴巴子也能忍。 “那我翻几个,你猜猜是什么。” 颜祺往前坐了坐,更靠近炕桌上的烛光。 山上只有他和霍凌在,有人乐意陪自己玩就是再好不过的事了,他起初还觉得霍凌勉强,后来发现对方是真的仔细在学、在记的,也渐渐沉浸其中。 先用绳子在手指搭了座桥,而后是蝴蝶、小花…… 花绳能做的形状实际很有限,很多并不太像,全靠联想。 霍凌猜出了桥和蝴蝶,没猜出小花,颜祺笑着把绳子拆下来,“确实不太像,是我自己瞎琢磨的。” 桌上的蜡烛明显燃去了一段,大个儿和黄芽儿却还没有回来的意思,犬吠间歇响起,始终没有彻底停下过。 难道有野兽在林子里停下了? 越是如此,越不能轻举妄动。 霍凌出门一趟,打开了柴屋,方便大个儿和黄芽儿夜里站完岗后进去睡觉。 自上山以来,狗都是跟着他们在屋子里睡的。 “黑豆儿,你进不进来?” 霍凌端上一盆洗漱的水,黑豆儿围着他摇摇尾巴,过了片刻又坐了回去守门。 狗都吃饱喝足了,也知道该去哪里休息,霍凌不再挂心,和颜祺一起洗脸洗脚后上炕睡觉。 第一缕晨光透过窗纸斜射入屋内时,霍凌很快爬起来。 确定没吵醒颜祺,他穿上衣服,叫起还在补觉的三只狗,出门去林子里探查。 没睡饱的狗和没睡饱的人是一样的,伸懒腰时哈欠连天,走到雪地里吃了冷风才清醒地跑两步。 无论来的是什么野兽,除非受伤,一夜过去后也早该走了。 霍凌放心地进入林子,低头看向地面,看样子昨天的雪下到了后半夜,脚印已经全数被遮住。 不过不妨碍他通过别的痕迹辨认来者是谁,林子下大片地面都有被翻拱过的痕迹,那些冬日里茎叶枯萎,等待来年开春再生发的植物,连根带土都被刨出来吃了。 答案显而易见。 霍凌甚至还发现了一个被踩踏的林鼠洞,看来这头野猪是饿极了,把这里能吃的东西都吃了个遍,怪不得停留了那么久才走。 树根下大约有野猪尿,以大个儿为首,三只狗轮番上阵,抬腿盖住野兽的味道。 野猪来了又走,是虚惊一场,但霍凌担心那头野猪记住这个位置,以后隔三差五来找东西吃。 哪怕不是这片林子,只要靠近院子,难保将来某天它不对院墙内的东西起心思。 离雪季过去还有三个月,时间越往后,饿极了的野兽就越多。 霍凌没有犹豫太久,当即决定在这里挖个陷阱,要是野猪哪一日想起来,杀个回马枪,他就能得一大块野猪肥膘炼荤油。 野猪体型大,要挖陷阱的话,坑就不能小。 他改了今天进山抓狍子的计划,在家陪着颜祺吃过早食,扛着铁锹和梯子出来挖坑。 坑深了,挖出来的土只能装进筐里往外运,颜祺在上面帮忙,霍凌每次只装半框,看着小哥儿一点点拽着绳子拉上去,再把空了的筐子丢下来,慢是慢了点,但他们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差不多整个上午都被拿来挖陷阱,近两个时辰过去,灰头土脸的霍凌攀着梯子回到地面,扯过树枝和树叶,仔细把坑盖好。 先前干活时他觉得热,摘了手套和帽子,回过神来才觉得风和刀子一样,冻得耳朵发疼,到家后半天都缓不过来。 颜祺抓了点雪替他搓了搓耳朵和手,又用手掌替他捂了一会儿,最后抹上獾子油,免得生冻疮。 —— 陷阱搭好后两天,林子里都没有什么动静,虽说挖陷阱费了不少力气,能不能抓到东西却是看运道的,有就是赚大了,没有也无所谓。 从第三天开始,霍凌顾不上理会那不知何时会来的野猪,他用绳套陷阱接连成功逮住了两只狍子,一只是公的,一只是母的,公的那只年轻些,看起来最多一岁。 雪季不用担心猎物死后肉会腐坏,拖回家后,他直接给两只割喉放血。 “公的肉嫩,皮毛也干净,整只背下山,到时带去大集上卖了,母的这只皮和肉都留下。” “狍子皮要拿来做什么?咱们从头到脚,一套都是齐全的,什么也不缺。” 买完五亩地后,家里的存银几乎见底,颜祺倾向于把能换钱的都换成钱。 “这一张皮足够大,能再做两双皮靴,或者裁个袄子。” 霍凌道:“做被面也行,把有毛的这面贴身盖,半夜能把人热得冒汗。” “现在晚上烧炕,还有你挨着,盖棉被我都能冒汗了。” 颜祺低头摸了摸狍子皮,比起兔皮、獾子皮那些要更硬一点,相应的也能结实耐磨的。 “大哥大嫂能不能用得上?不如下山以后问问他们。” 这句话提醒了霍凌,他点头道:“咱们那小侄儿雪季里出生,也该备点东西,到时候给大嫂看看,缝个小褥子或是襁褓,给孩子用也不错,” 公的那只皮和肉分开卖,应该能卖到二两银子,狍子大是大,却因太常见,冬日里好猎,并不太能要上价,不过能有这些也不错了。 真正值钱的皮毛是貂鼠皮,小小一张做个围脖都勉强,但一张品相好,无疤无杂毛的,能卖到六到八钱,品相次一些的也至少有五钱。 而价贵的原因,除了手感好,保暖佳,还在于貂鼠灵活,很难猎到,纵然猎到了,手法不够到位,也会损伤皮子。 两只狍子得手,好运相伴而来。 霍凌在今年没去过的山头上找到两个树洞的黑油子,满满当当,捞到他手酸。 预备上山要寻的都已寻到,小年前五天,夫夫二人开始紧锣密鼓地收拾东西。 考虑到接下来一个多月都不会上山,还要把能锁的门都锁紧,以防真的有野兽闯空门,各处台面尽可能不留任何杂物。 也是在这一天,一直没动静的野猪陷阱有猎物落网,但不是野猪,而是一只路过的青羊。 霍凌喜气洋洋地把它拖出来宰杀放血,有了羊肉,狍子肉一下显得不那么香了。 第92章 卖野味 腊月十九, 霍峰起了个早。 四时赶山记 第95节 叶素萍捧着肚子艰难地翻了个身,揉揉眼问他,“要出门了?” “嗯, 今天去山上接老二两口子下来。” 这是上山之前霍凌就同霍峰说好的, 要带下山的东西多, 只他和颜祺肯定背不动,只能劳烦大哥上山接一趟。 “你去不去茅房?去的话我扶你过去。” 叶素萍果断点点头。 大着肚子做什么事都麻烦, 偏偏越到快生的时候,越是想频繁跑茅厕。 折腾一顿,回来后她感慨,“我这眼看就要熬到头了, 接下来要换祺哥儿遭罪了。” 虽都说家里人丁兴旺是好事,可一旦自己有过生怀的经历, 再看村里那些生了五六七八个孩子的,简直想不出是怎么挺过来的。 “这回下了山, 他就在家里安稳住下了, 我和老二都不在时,你也有个说话的。” 叶素萍想及此事,也颇为开心, 她笑道:“确实不错,我是爱热闹的。” 又道:“英子也长大懂事了,会帮忙跑腿干活, 还多了看门的馒头,我们三个一起在家挺好, 你和老二出门办事时也不用担心。” 霍峰点点头。 伺候好媳妇,把早食都端进屋里,霍峰用凉水洗了两把脸, 套上牛车出门。 进白龙山的山路有许多条,他择了条前面一段坡度最缓的,尽可能把牛车往山里赶,直到遇见板车实在过不去的地方才罢休。 “在这等着,一会儿下来接你。” 霍峰摸摸牛角,丢一把干草在树下,让牛嚼着啃。 黄牛低低地“哞”一声,温顺地低头吃草。 因要爬山,他出门时带上了馒头。 偶尔带上山跑一跑,把骨头拉开些,体格能养得更壮。 “上山找你爹和你兄弟。” 霍峰指了指脚下的山道,也不知馒头有没有听懂。 这狗自带回家来,还没进过山,今天也算是带它认一认路。 “这时候,大哥估计也进山了。” 山上院中,颜祺看着院子里的一堆东西发愁。 “本还打算把这些白菜和大葱都扛下去的,现在肯定是带不了了。” 霍凌蹲在地上,埋头用麻绳捆狍子和野羊。 他打了个灵巧的绳扣,越扯越紧,半路不会松掉,闻言道:“家里的还够吃,过年这半个月里也不卖馅饼,等年后我再慢慢往下运,反正到时也放不坏。” “也只能这样了,到时你辛苦些。” 颜祺摸了摸肚子,感受着那日渐凸显的细微弧度。 霍凌将夫郎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唇角轻扬起一抹弧度。 辰时左右,霍峰赶到。 四只狗相见,两只小的很快玩到了一起。 “怎么把馒头也带上来了?” 霍凌给他大哥端碗水,霍峰一口干了,抹下嘴道:“带它上来认认门,往后上来的时候还多呢,到时候指不定也能和大个儿一样,会山上山下的来往报信。” “大哥,辛苦你又爬一回山。” 颜祺撩起帘子,从里屋出来打招呼。 他刚刚进去,把旧布头和针线包袱重新检查了一遍。 “早起赶路,这会儿饿不饿?锅里还有几根苞米和鸡蛋,都是热乎的。” “说饿也没多饿,我吃饱了上来的。” 霍峰咂咂嘴道:“我啃个苞米吧。” “再吃个鸡蛋,煮的够多,咸菜要不要?” 霍凌掀开锅盖给他拿吃食,见霍峰摆摆手。 “不要了,早点吃完,早点往家走,我看这天又阴嗖嗖的,不下雪也得起风。” 霍峰快速把苞米和两个白水煮蛋塞进肚,噎得够呛。 待他吃完,霍凌把灶火彻底灭掉。 “你们这趟收获不小啊,竟猎到三只大货?” 院子里,馒头围着冻硬的狍子和青羊来回转,有些好奇,但不太敢上前。 霍峰笑它没见过世面,转而问霍凌,“我看都没伤口,是陷阱套住的?” “两只狍子是守着绳套捉的,青羊是自己落进陷阱里的,我原本打算捉野猪。” 霍凌指了指院外的林子,跟霍峰讲几日前野猪路过的事情,听得霍峰颇为后怕。 “雪季过去前,莫说祺哥儿,你也少上来几趟,安稳进城卖馅饼多好,你在山里走着也是挨冻,卖馅饼还能守着炉子烤火,照旧不少挣。” “如今和以前不一样,肯定是要多在山下陪陪小祺的。” 霍凌没直接回应霍峰所说,霍峰心里也有数,他只是嘴快,且打心底里觉得山里不安全。 这座山夺去过他们亲爹的性命,那之后有很长一段他都不愿踏入白龙山,以及面前兄弟俩长大的小院。 现在已经快成为两个孩子的爹了,他在担心霍凌之余,也庆幸对方选择了继续做赶山客,令山里的屋宅依旧有人气滋养,不至于破败成为满地废墟。 霍峰走了会儿神,思绪回笼后瞥见堆在灶屋角落的白菜和几捆大葱,他问霍凌这些是不是要带走。 “本来是这么打算的,现在拿不动,等年后再说吧。” “也成,年后我和你一起上来。” 颜祺里外走动一圈,细细看过每个屋子,确认没问题后,他退出正门,看霍凌在门上落锁。 两个汉子分别扛起一头狍子和一头青羊,剩下一头轻一些的青年公狍子,则一前一后手拎着走。 黑油子和榛鸡、野兔等小东西和几个包袱,全数放在篓子中,由颜祺背着。 “一会儿下山,你走我们后面,踩我们走过的地方。” 霍凌嘱咐颜祺,又唤大个儿殿后。 黑豆儿带着馒头跑在最前面,欢快的像两个小疯子。 走出一小段距离后,颜祺回头看去,见小院在眼前一点点后退、缩小。 孩子出生后必定离不了人,年岁太小时带上山也是个麻烦事,他或许会因此被拴住很久,再上来当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天色略有阴沉,但没有多冷。 因为注意力都放在脚下路上,时间反而过得很快,走出一身暖烘烘的热汗,霍凌和颜祺同时看到了被拴在林子里的牛。 “哞——” 牛低头看见狗,继而认出主人,慢慢地甩两下尾巴。 牛车带着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山下家中,摞在板车上的三头猎物没有遮盖,教不少人看了去,当天下午就有人来问霍凌卖不卖皮子。 快过年了,村户人花钱也比平日里舍得,但对霍凌而言,在村里卖,肯定不及在城里卖的价钱高。 要是换了别人他就拒绝了,但来的人是虎子爹。 “狍子皮不卖,留着自家用,羊皮可以卖。” 他带虎子爹进门看青羊,“是头大的公羊,个头不小,你看看能不能吃得下一张。” 皮毛素来是整张卖,虎子爹看着地上的狍子和青羊,感慨霍凌的本事大。 “打算做鞋帽的,家里人多,总能用得了。本想着年前买,做了过年穿,但去镇上几回,都没遇上价钱合适的。” 家里几个小子快把他吃穷了,现今还算是有些家底,可也不敢随意花销。 霍凌从不拐弯抹角,直接道:“这一张羊皮,我若去镇上能卖八钱银子,你要的话,给七钱就行。” 一下便宜了一百文,不可谓不实惠了,虎子爹道了谢,问霍凌如果要鞣制好的,是什么价。 霍凌沉吟片刻道:“加五十文,只收你个本钱,只是鞣制需要时间,肯定赶不上过年了。” “那没关系,反正已经这时候了,只要还在正月里,就算是应景。” 虎子爹知道鞣皮子需要用芒硝,这东西要在药铺买,半点不便宜,霍凌所言的收个本钱是实在话。 当即一口答应,道谢后立刻回家拿钱。 他先前在镇上问过鞣制好的羊皮卖什么价,大都开口就是一两银,从霍凌这处买,能给过年节的家里省出十斤的猪肉钱。 “给别人不会有这个价,要是有人问起,你别直说。” 霍凌念着虎子爹当初帮忙牵线董家,给大个儿找媳妇的人情,虎子爹心里有数,连连点头,“放心,我知道分寸。” 村里总共这些人,霍凌以后少不得还有做同村人生意的时候,要是人人都想讨个实惠价,那就乱了套了,他可不能吃完饭后再砸锅。 羊皮卖出,霍凌说干就干,趁天黑前把羊皮剥下,撑开拉平后放在通风的屋子里晾晒,卸下羊头、羊腿,剁下四只羊蹄,各部位的肉也都一一分好。 这次的羊正值壮年,还不到肉老嚼不动的时候,定然好卖。 内脏趁没上冻时就掏干净了,大多喂了狗,只留了羊肚和羊肺,这两样是膻味最轻,也是最好吃的。 “大哥大嫂,小祺现在闻不得羊肉味,这些羊肉我打算都拉去城里卖掉,你们要不要留些送人?” 霍峰这边没什么亲戚,问他们这话,便是问叶素萍要不要送娘家。 不过几斤肉,他从不计较,大嫂对他照顾良多,以前也没少从娘家往回带东西,他都跟着吃用了。 叶素萍摆手道:“不用,你拿去换钱,别的有你大哥操心。” 说罢,她转而看向正在和霍英一起摆弄山里石头的小哥儿,“你这几日上山,吃肉了没?一直不吃肉可不行。” 颜祺闻言道:“吃了榛鸡和兔子,倒是还成,但给大个儿它们煮羊肉的时候,闻见了味道,还是一阵子一阵地想吐。” “羊肉膻气大,好些人平日都不爱吃呢,何况你在这个时候。” 她点头欣慰道:“能吃得下就好,比我那时候强。” 四时赶山记 第96节 —— 翌日。 和拆分青羊一样,霍凌同样将两只狍子剥皮拆骨,狍子皮留下一张,余下的肉装筐,骨头给大狗小狗磨牙。 又过一日,二人去镇上出摊,一面卖馅饼,一面架起案板,现场卖肉。 冻肉和鲜肉不同,因为分割起来费劲,都是事先切好的大小,看准哪块就上秤。 狍子肉也好,羊肉也罢,都当得起年菜桌上一道硬菜,销路甚好。 公狍子连皮带肉是六十斤,拆出来四十斤的肉,一斤三十五文,换得一两四钱,单张狍子皮卖了六钱,加起来正好二两。 青羊没有皮,只有肉,体型比狍子更大,总共是八十斤,有六十斤肉,卖了一两六钱。 其中包括来街上闲逛的侯力,他买走二十斤羊肉,一对羊蹄,霍凌将羊心和羊肺作搭头赠他。 此外还有他盼了半个冬天的黑油子,加起来五斤,市价二两,霍凌收了他一两八钱。 晚上到家后一算账,加上卖馅饼所得,颜祺喜道:“半亩地的银钱回来了。” 虽说今冬这样的收获怕是不多,说不准是最后一次,可沉甸甸的铜板是货真价实摆在眼前了。 他们数出整六贯钱放回钱匣子,不再动用,年前还要卖几日馅饼,足够用来置办年货。 第93章 忙年啦 “你们年前生意做到哪一日?” 相邻摊子上的汉子问霍凌, 后者道:“做到腊月廿八,廿九就不来了,你呢?” 那汉子笑道:“今天廿七, 最后一日, 我大哥在外地做事, 好几年没回来了,明日就到家, 趁着过年能多聚一天是一天。” “那敢情好,过年正是团圆的时候。” 两人聊了几句,过了晌午,馅饼卖完, 却是霍凌和颜祺先走。 “兄弟,给你拜个早年, 回见了。” 霍凌朝对方拱拱手。 他们摆摊的位置一直是固定的,别家却不一定。 周边人来来往往, 有些熟识, 有些不过点头之交。 像先前那个卖炊帚的汉子,最近家里老娘生病,年前有阵子没出摊了, 今天闲聊的这户是磨剪子菜刀的,来了有十日,听说平日里都在镇上和乡下走街串巷, 过年前才会固定在城隍庙门口,方便各处人来找寻。 他这档营生, 在年根上生意简直好极了,就连霍凌和颜祺也把家里的刀剪都搜罗了来,让他好生磨了磨。 汉子还了礼, 同样笑言“回见”。 离开庙前街,街上的人流少了些,两人没急着出城,而是再去置办最后几样年货。 要说置办年货,不论天南地北,东西都差不多。 新衣新鞋那些,家里早就扯布制好了,不会赶在年前买,更多的是各色吃食,以及对联、灯笼、炮仗等物。 在吃食上,有霍凌这个赶山客在,年年都能省下不少钱。 别家要买核桃、榛子、松子等干果待客,买猪肉鱼肉做年菜,乃至还要买些拿得出手的山货串门送礼,在他们这里一概不用。 家里干果多得吃不完,自山上带下来的榛鸡、兔肉管够,想吃鸡肉,还能现宰一只,毕竟家里养得多。 而山参,天麻、灵芝、五味子、干林蛙这些个值钱东西,卖出去不少的同时,霍凌素来也都会留一份在家。 霍家亲朋不多,有必要走动的一只手数得过来,无外乎村长周家、杨家、齐家,今年再多一个林家,以及唯一的亲戚——外村舅舅家。 可去每一家时,给的东西都是顶好的。 如此数下来,要额外单独买的东西寥寥无几,大都是自家实在没能耐制的。 “算上酒水在内,该买的都买了,今天只消再买些点心和糖果子。” 颜祺张望着路边的点心铺子,他们打算今天把所有东西买齐,明天年前最后一天出摊,收了摊在镇上吃点好的,空手回村,还落得轻松。 哥嫂也给了他们足够的银钱,毕竟一家子过年,总不能只一房出钱,其中叶素萍还专门拜托霍凌买些桃酥,回娘家拜年的时候好拿着。 “还去先前去过的那家吧,家里杏干和山楂糕都吃完了,你还要不要?” 人胃口不好时就想吃点酸的,颜祺吃杏干能含上好半天都不咽下去,必须要一点点咂摸那个滋味,才不至于总是想吐。 别人吃的时候能被酸得口水和泪花一起冒,他吃得多了还有点上瘾。 “再买些吧,山楂糕英子也爱吃。” 霍凌笑笑道:“过年缺谁的,也不能缺了她吃的。” 家里四个大人,就这么一个孩子,如何不疼宠。 就算过了年家里要添两个小的,霍英也不过五岁,远没到必须懂事的年纪,还能无忧无虑地继续玩下去。 到了点心铺,里面人多到仿佛东西不要钱。 霍凌怕挤着颜祺,让小哥儿留在车上等,自己抓了钱袋被裹进人流,除了事先想好要买的,又顺着伙计所言,多要了两三样从前没吃过的时兴点心。 “买了一些个牛舌饼、云片糕和绿豆糕,牛舌饼是咸的,你回去尝尝,要是爱吃的话下次还来买。” 颜祺摸不着头脑,“牛舌饼是个什么名字,里面有肉吗?” 霍凌摇头,“没有,应当是形状像牛舌?说是他们铺子新请来了个点心师傅。怕没人爱吃,最后浪费,这三样我都是按人头要的,一样五块。” 颜祺看着眼前一堆油纸包,加在一起便宜不了,可辛苦一年,不就是为了过个好年,浅笑道:“回去泡些淡茶,我也能喝两盏,到时咱们也学学城里人,配着茶吃点心。” 霍凌扬起唇角,“好。” —— 至除夕前日,霍凌和颜祺总算可以不用早起,睡个懒觉。 说是懒觉,实则天亮不久也都醒了,习惯一旦养成,实在不是那么好改。 霍凌看着睡乱了头发的小哥儿,探身拿来梳子替他梳头。 只是梳到下面,难免有些打结,他再小心,也还是扯掉了几根。 颜祺打了个哈欠,回身时不小心瞥见霍凌偷偷藏起梳掉的头发,他忍不住笑,伸出手来道:“给我吧,一会儿丢了就是。” 霍凌干咳一声,心虚道:“不小心。” “谁梳头的时候不掉头发,都一样。” 颜祺知道霍凌为何这般,因为不久前他听说生孩子以后有些人会掉头发,便开始格外关注自己的发顶,总觉得太单薄稀疏,到时候不够掉的,若是秃了那多可怕。 等冷静下来想想,他原本不是这么顾虑重重的人,不料肚里揣了个小的,就变得如此不对劲。 他把几根乱发搓成一个小球,在指尖揉来捏去,下床时仍觉得懒懒的。 霍凌见状不由道:“急着起床做什么,想睡就继续睡。” 颜祺摇头,“今天还要做炸货,家里一堆事呢,而且我喜欢张罗过年。” 后半句确是他的心里话,霍凌默了一瞬道:“那就吃完午食进屋打个盹,也是一样的。” 小哥儿快速点头,“嗯。” 说起做炸货,绝对是忙年里的一桩大事了。 油炸的吃食费油费面,好些还要加糖,平日里没谁舍得这么吃,只有年节里才会炸上一些个香香嘴。 吃食做好,天气寒冷,能放上好几日,正月走亲戚时谁家能端出这么一盘,就说明过去一年过得不差,互相看着都有面子。 “我老家过年也做炸货,这么看来,关外和关内好些讲究都差不多。” 颜祺跟叶素萍坐在一起,专心致志地用面团扭麻花。 叶素萍听后笑道:“可不是差不多,祖宗辈都是关内逃难来的,最早可能还各有各的说法,现今百八十年过去了,也就分不清谁是谁。过年嘛,就为了吃口好的,谁家的好吃,那就学过来。” “像咱家,过年就是炸三样,干果儿、麻花儿、萝卜丸子。你红梅嫂子他们家,喜欢炸枣子,还有人家,炸地瓜条子。” 霍英在旁边听得犯馋,挨过来问道:“娘,什么时候能吃麻花儿?” “等午食吃过正经饭,下半晌才能吃。” 霍英算了算,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吃不到嘴了,立刻道:“那我出去看看爹和小叔在干啥。” “你小叔和你爹在等杀猪的上门,血糊糊的不好看,外面又冷,你在屋里待着多好。” 霍峰和叶素萍养的肥猪,要赶在年前宰了,附近几个村里唯一的屠子忙得团团转,排到最后,说是从廿七到廿九,让霍家选一日。 霍峰一听,干脆就选了霍凌一整天都在家的廿九,屠子何时来,家里都有人。 也不怕肥猪受惊跑走,只两个人按不住,有霍凌在,一个人就能对付一头猪了。 “不好看我再回来。” 霍英小小年纪有的是道理,哪怕叶素萍说她小时候看杀猪还吓哭了,她也坚持说自己不记得。 叶素萍拿她没办法,就放她去了。 “罢了,农家孩子,哪个会怕杀鸡宰猪。” 她和霍峰这辈子也没多大本事,就想着日后把牲口养好,多攒些家底。 霍英是他们的孩子,以后总也要慢慢学起来。 她抬头跟颜祺道:“等他们把外面收拾干净,咱们再出去,不然血腥味难闻得顶鼻子。” 郭屠子来得比预想中早,离晌午还有好一阵,到了说霍家是最后三家之一。 “还有两家是我家亲戚,因为好说话,离得也近,就都往后挪了。” 郭屠子拿出杀猪刀,在随身带的磨刀石上擦两下,到了后院,三人一起抓猪。 肥猪大难临头,如有所感,在猪圈里一通乱撞,费了半天劲才按倒捆住。 霍英带着四只狗在前院通往后院的小路上看着,见黑豆儿和馒头想往前冲,她像长辈们按猪一样,一手一个把它们按住。 捆猪上凳,放血开膛。 郭屠子做这些的时候熟练极了,霍峰和霍凌目光也都在猪上,没在意背后。 直到预备就地分肉,郭屠子抬头时才注意到霍英一直在不远处看,他意外道:“大峰,那是你闺女?胆子忒大了,居然不怕杀猪?” 四时赶山记 第97节 霍峰闻言回头看去,也吓了一跳。 “英子,你咋在这?” 霍英离得远,加上刮风,没太听清,以为她爹在叫他,遂开开心心地几步跑上前。 离得近了后,还发现霍凌腿边放着一桶红红的东西,她仰头问:“小叔,这是什么?” “是猪血。” “能吃吗?” 霍凌耐心道:“怎么不能吃,以前家里吃过,像红色豆腐的那个就是,你记不记得?” 郭屠子不由称奇,他干屠子大半辈子了,除了少数天生胆子大的,大多数小孩子本能地害怕血,无论姑娘、小子还是哥儿。 而霍英又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霍家日子不差,面前的孩子一看就被养得精细,没成想居然敢看杀猪。 看就罢了,还敢往前凑。 见她没有走的意思,郭屠子也赶时间去下家,便不避着她,继续分肉。 屠子用的猪肉刀都是吹毛立断的,尖头划过猪肉时无比顺畅丝滑,仿佛切的是豆腐。 见霍英看得认真,他顺嘴说两句。 “这是里脊,猪身上最嫩的肉。” “这是板油,你吃的猪油就是用这个炼的。” “在这里画个圈,割下来的就是整扇的排骨,让你爹给你和豆角一起炖,香得很。” …… 分到五花时,郭屠子真心实意地夸赞道:“你家这头猪养得好,看这肥膘多厚实。有些人家不舍得给猪吃喝,养了一年,猪才有个一百多斤,去掉骨头,百来斤都不够了。” 霍峰顺势道:“等家里空出手,我打算多养几头,到时候还得劳驾你多上门。” 屠子卖的猪肉,基本都是向附近村子里的人家收来的,给个一口价,猪肉带回去拆卖,便能赚个差价。 郭屠子一听,将来多个能供猪肉的,对他有利无害,况且霍家的猪养得肥壮,这样的猪肉最是好卖,他一口答应。 猪肉分好,依着规矩接了钱,上门杀猪,一头是二钱银子,但年前价贵,涨到了二钱半了,除此之外,猪血也要给屠子。 但郭屠子不缺猪血,吃都吃腻了,也惦记霍家圈里的肥猪,毕竟霍凌路子广,他怕到时候霍家卖予镇上屠子,遂道:“猪血不要了,你俩的媳妇夫郎不都怀身子了,留着补补。” 二钱半是他年前还到处跑的辛苦钱,家家都是这个价,少不了,留下猪血也算是给实惠了。 屠子走后,霍峰和霍凌把猪肉端去前院,留猪血和猪小肠做血肠,以及几样下水和五花白肉在外,明天烧个应景的杀猪菜,省的到时候再找,剩下的则一股脑摞进缸里冻着。 同时,霍凌也没忘了一头猪才出一对的猪拐骨。 他把那一对小白骨头放在水里洗了两遍,抓了一把灶灰搓去外面的油,擦干后给了霍英。 霍英一溜烟跑进屋,把骨头送给颜祺。 “婶伯,你的嘎拉哈!” “谢谢英子。” 颜祺没想到小姑娘记性还挺好,之前说过要把今年杀猪得来的嘎拉哈给自己,还真就给了。 “婶伯手上都是面,一会儿再收。” 他承诺道:“过年这几日都在家,到时候你想玩多久,就陪你玩多久。” 杀猪用了半个时辰,那头结束,这边的几样炸货也都可以下锅了。 菜油冒起细泡,面团入锅后没多久便膨胀变黄,徐徐浮起,油温足够,趁颜色最好看时捞出锅,满眼的金灿灿,教人移不开眼,和看到金子也没两样了。 “老二,快来尝尝你夫郎炸的丸子。” 霍凌挑水归来,刚放下扁担,就被叶素萍叫进屋。 颜祺正系着围裙站在灶前,用笊篱捞出锅里最后十几个萝卜丸子。 见他走近,放下手里的东西,端起一旁的碗给他递筷子,“刚出锅的,趁热吃。” 霍凌想伸手接筷子,又见手上蹭了灰。 颜祺也注意到,于是飞快瞄了一眼大嫂,然后夹起一个,送到霍凌嘴边,小声提醒,“这个不太烫。” 霍凌放心地一口叼走。 “好吃。” 他嚼着东西,含糊应答。 家里的狗闻到香味,早就聚在门前,留着口水盯着看。 它们都有规矩,不会凑进来讨要,但馋也是真的馋。 颜祺捡了几个形状不太好看的麻花,放凉后喂给它们,从大个儿到馒头,都是囫囵吞进肚,也不知尝没尝出滋味。 三样炸货全数出锅,堆满了半个灶台,锅里的剩油也都舀出来放在碗里,接下来做菜,要用油的时候就直接舀这些用,够做好几顿的。 有了这些垫肚,到晚上时一家人也不怎么饿,简单吃了顿面片汤,只等明日除夕时的那顿年菜。 第94章 过年啦 大清早, 霍凌站在灶前熬浆糊。 家里买的门神和对子需在今天贴上,用老话说叫做“封门”,不止大门要贴, 里面的屋门、灶头、炕头也要贴。 若想贴结实一点, 浆糊要用不少, 不然没出正月就给风刮掉了,显得意头不好。 他将白面与水拌在一起, 搅和成面糊糊,等一点面疙瘩都看不见了,再倒进锅里慢慢熬。 熬浆糊的时候火不能太大,那样很快就会焦糊, 炉膛里抽去几根柴,大约小半炷香的时间过去, 用筷子一挑,面糊糊都能拉丝了。 “老二, 浆糊好了没?” “盛出来了, 晾凉了就能用。” 屋里的霍峰听到这话,招呼霍英一起,两人把卷起的对子展开铺平在炕席上。 家中没有识字的, 分不清上下联,故而要翻到背面看,卖对子的都会在上联后面做个记号。 叶素萍和颜祺在旁边用干布擦灯笼, 这一对红色的绢布灯笼,当初买的时候不便宜, 但比纸灯笼耐用多了。 每年除夕白天里挂上,出了正月撤下,其余时间都拿套子罩好挡尘, 至今看起来,颜色还是颇为鲜亮。 放凉的浆糊比热的时候更黏,霍凌用手指沾了一点试了试,两边指尖碰到一起,分开时扯的浆糊拉丝,残留的那点搓了半天才搓掉,就知是成了。 两兄弟长得都不矮,只有贴横批时需要踩下凳子,颜祺牵着英子,站在不远处帮忙看有没有贴歪。 “现在正了么?” 被一通指挥后,霍凌和霍峰把对子定在一个位置不敢动,见颜祺点了头,才把抹足了浆糊的红纸用力拍下,按了一会儿才收手。 叶素萍站在院子里没出来,等对子贴好,灯笼挂上,才慢慢走出来仰头看了一眼,笑道:“这么看,一下子就有年味儿了。” 此外,灶头上贴的是“抬头见喜”,畜牲圈的木头柱子上贴的是“六畜兴旺”,囤粮的屋门上则是“五谷丰登”。 这几张小的是齐春树写的,齐红梅前几日送来,叶素萍要给润笔钱,齐家也不要,说是孩子练字,写得不好,不嫌弃的话就用上。 为免弄混,齐春树在背面画了记号,有的是横杠,有的是圆圈。 霍凌和颜祺取了一张“抬头见喜”,比着炕头,在正中间贴住,又退后一步仔细端详。 后者伸手抹平有些起翘的边角,“还有几张我和大嫂剪的窗花,一会儿也都贴上。” 霍凌点头,“窗花精细,贴的时候要小心,一会儿拿筷子尖蘸着,涂上浆糊再说。” 剪窗花的主意是颜祺出的,叶素萍不会,霍家两兄弟就更不必提,到外面买窗花,一张像样的要七八文,甚至十几文,毕竟年节用的,沾了“过年”二字都贵起来,少有村户人家额外花这钱。 今年听说颜祺会剪,叶素萍也来了兴致,为此霍凌进城时买了红纸,颜祺唤上肖明明,三人在炕上坐了大半日,剪出来满满一桌子,一家都能得七八张,每个窗户都能贴上。 其中福字最多,复杂些的还有喜鹊、鲤鱼,又按着家里人的属相,剪了一些小巧的生肖。 霍凌属龙,颜祺属鸡,十二生肖里龙是最难剪的,颜祺还剪坏了第一个,到第二个方成。 记得当初村长媳妇曾说过,龙和鸡在一起属六合,乃是姻缘里的上等佳缘,现今看来,还真挺准的。 外面的窗花贴完,霍凌进来问颜祺,两只小的生肖贴在何处,颜祺在屋里打量一圈道:“要不也贴在炕头,每天睁眼就能看见。” 霍凌高兴道:“好,那就和‘抬头见喜’贴在一起,左右各一个。” 盘龙和小鸡隔着春联相对,虽是有些距离,但仔细一看,两双剪出来的豆豆眼却好似在看向对方,霍凌用手背推平,固定一番,满意极了。 有个手巧的夫郎就是好,这小日子过得实在是有声有色。 关外的年饭是下午吃,晚上守岁时再吃顿饺子。 因而午食简单对付了几口,便开始张罗做大席。 上桌的盘子数必须是双数,依着家里人口多寡,最少也是六个,霍家大都做八个,像那些三代乃至四代同堂的,做十几个菜也是有的。 昨天杀了猪,今早宰了鸡,清晨化了鱼,这加在一起就是三道硬菜,再加一道兔肉,凑齐四个荤。 席上没有纯素菜,哪怕是炒菜炒蘑菇,盘子里定也要切上肉丝或是肉片子。 今年家里多了颜祺,又双喜临门,霍凌便说再添两个菜,凑十个,寓意十全十美。 但做多了,吃不完也是浪费,因而添的两个都是凉菜,一道猪皮冻,一道干豆腐。 “可惜我和祺哥儿今年都没法吃酒了。” 叶素萍偶尔也爱喝个小酒,从前入冬后,经常烫上一壶和霍峰坐在炕上喝,一人一盅,配点下酒菜,能喝上很久。 霍凌想起今年早些时候,他还答应小哥儿,入冬后给他买米酒喝,还没等喝上就诊出了喜脉。 “等明年过年,咱们买些好酒,想喝多少喝多少。” 今年之前,年饭是叶素萍掌勺,霍凌打下手,霍峰做饭太难吃,只有一道豆角拿得出手,只配坐在下面生火,顺便看孩子。 今年则换成了颜祺和霍凌,各色食材都是早早切好备下的,只需到了时辰挨个下锅。 为了同时多做两个菜,他们把卖馅饼的炉子和铁锅也架上了,不然后面菜做好,前面的也要凉。 “幸好多这一个炉子,做起来顺手多了,不然肯定手忙脚乱的。” 霍峰依旧搬着凳子帮忙生火,以及炖菜时盯着锅,免得烧干了汤。 四时赶山记 第98节 家里大小四只狗也好似知道今天过年,不同往日,从早晨开始就格外兴奋,抢着出门。 村狗们成群结队,一通疯跑,又纷纷踩着饭点回家,仿佛和人一样懂得看升起的炊烟,当然,更大可能是即使离得很远,狗鼻子也闻得到饭菜香。 未时过半,饭菜上桌。 人在桌上吃,狗在桌下吃。 叶素萍、颜祺和霍英喝不了酒,也吃不了太多茶,便煮了些甜丝丝的红枣茶倒在碗里,说是茶,其实就是热乎的甜水。 举筷前,霍凌看向霍峰道:“大哥,老规矩,你先说两句。” 霍峰清清嗓子,端起酒盏,笑道:“我这人是大老粗,不会说什么漂亮场面话,我随便一说,你们随便一听。” 他接着道:“咱家今年行大运,先是老二成亲,再是添了牲口、田地,素萍和祺哥儿接连有喜,可以说从年头到年尾,都顺风顺水的,希望明年还是如此,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家宅平安,吃穿不愁,没病没灾!” “好!” 叶素萍很给自家汉子捧场,率先叫好,余下霍凌和颜祺还有霍英,也都含笑拍了拍手。 霍峰举起酒盏,朝颜祺面前递了递,颜祺赶忙坐直,端起自己的红枣茶。 “祺哥儿,我作为霍家老大,今年必须要先敬你一杯,要是没有你,我和你大嫂还在为了老二的亲事发愁,他这会儿怕还打着光棍儿,只能自己睡冷炕头。” 颜祺有些不好意思,抿唇笑了笑,语气却诚意十足。 “大哥说的我不敢当,实则嫁进霍家,给霍凌当夫郎是我的福气,我以前从没想过,能过上眼下这种好日子。” 他说着说着,喉头微哽,可过年的日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掉眼泪的,于是飞快吸了下鼻子,换上笑模样。 叶素萍注意到颜祺的神色,暗暗把手绕到霍峰身后,掐他一下,霍峰一凛,赶紧长话短说,“能成一家人,那就是缘分,我先干了!” 他喝酒的豪迈姿势打断了颜祺伤怀的思绪,紧接着甜甜的枣茶入喉,微微泛酸的喉头教甜意裹住,登时消散。 五人碰了下杯,正式开吃。 霍凌给颜祺夹菜,凑近道:“荤的你要是吃不下,就给我。” 颜祺没碰杀猪菜里的肉,只吃了点酸菜,但别的菜都挨个尝了尝,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便放心地吃起来。 一大桌菜,各个都在大碗中多到冒尖,一顿是怎么也吃不完的,大约只少了一半,就都接二连三停了筷。 霍峰和霍凌继续喝着酒,时间长了,霍英觉得无聊,拉着她娘和颜祺一起玩嘎拉哈。 霍凌侧头看了半晌,含笑转回,将他和霍峰的酒盏添满,霍峰端起自己那只,与霍凌的轻轻相碰。 “敬你一个,庆祝你明年第一次当爹。” 霍凌回敬道:“也要庆祝你明年第二次当爹。” 说罢两人沉默一瞬,接着齐齐笑起来。 火炕另一头,玩得正起兴的三人闻声抬头,霍英直白道:“爹和小叔傻傻的。” 颜祺摸了摸她的头,莞尔道:“他俩是太高兴了。” 这顿年饭吃得饱足,不只是肚子饱,心头也因为欢喜而醺然。 自午后到天黑,炕桌上的餐碟暂时撤去,空出来的地方放上盖帘,一家人合力擀皮包饺子。 按着习俗,饺子里要包点不一样的东西,红枣、花生、栗子……霍凌搜罗了几样,红枣洗干净,花生和栗子剥去壳。 颜祺看在眼里,问道:“不洗两个铜钱么?” 霍凌摇头,“不包了,去年村里有个孩子,吃饺子吃得急,差点让铜钱噎着,幸好最后吐出来了。” 颜祺听着都后背发凉,“那还是算了,包点本就能吃的,寓意也好呢。” 霍凌点头,顺手拿筷子把枣核也给捅掉,这东西两头尖锐,不小心吞进肚子里也容易出事。 饺子是白菜馅,白菜谐音百财,逢年过节,都愿意讨个口彩。 一边荤的是白菜猪肉,还混了些猪油渣,另一边素的是白菜豆腐,加了木耳增鲜。 因为正月初一的第一顿也要吃饺子,所以直接包了两顿的数,晚上冻住后明早直接下锅,半点不耽误。 饺子包得早,下锅晚,到了要吃的时候,霍英早就躺在炕上打瞌睡,还是叶素萍把她叫醒的。 平日里这个时辰,颜祺也早就眼皮子打架了,可今天却精神得很。 带彩头的饺子包得不少,分罢两盘饺子,人人都至少吃到一个。 霍凌和颜祺一人咬到了花生,一人咬到了红枣,不得不说,红枣混在饺子馅里,滋味是最奇怪的,但霍凌还是嚼了嚼飞快咽下。 因为这饺子是颜祺夹给他的,他疑心小哥儿肯定暗中在饺子皮上做了记号,不然怎么一夹一个准。 说是守夜,农户习惯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彻夜不睡还费灯油,多是守到子夜交际时就准备歇了。 时辰到,颜祺看院子里霍凌点燃引信,继而飞快往回跑。 他被汉子拉进怀里,耳朵被捂住的同时,鞭炮炸响,狗子们仰脖齐叫。 旧岁告终。 新年已至。 第95章 拜年啦 要说正月里有什么要紧事, 无非是走亲访友。 除去初一在家迎新祭祖,初二霍峰去了叶素萍的娘家拜年,接来想看看闺女的叶家老两口, 以及叶素萍的哥嫂, 霍凌和颜祺自也作陪了。 初三该往舅家去, 霍峰留在家里陪媳妇,只霍凌和颜祺领上霍英, 提着礼出门。 这趟没见着也不可惜,等孩子出生,满月酒时舅舅一家肯定会来,到时照样能见。 岳家在的村子叫窝子沟, 已不属保家镇了。 想着他们今天会来,一家人早就扫干净炕, 摆上果子、点心,守在家里等着。 唯独岳松柏坐不住, 不多时就下炕去院外张望, 乔氏拿着棉帽子追出去,给他扣上。 “大峰和二凌哪年不是赶着晌午来,村子间隔得远, 这会儿要是能到,岂不是天刚亮就出门了,还带着个孩子, 走也走不快,你一把岁数了, 还沉不住个气。” “屋子里闷得慌,我出来转转又咋了。” 岳松柏嘴硬,愣是不回屋, 乔氏懒得离他,去灶屋看一眼炖大鹅的火候如何了。 鹅肉不好炖烂,早早就下了锅,省的人都到了,捞出来的肉还咬不动。 却说这岳松柏在外面转悠了一会儿,实也觉得有些冷,他搓着手往村路上瞧,自是没有人影的。 正犹豫着要不要再进屋坐一会儿,忽而听到车轱辘声,再抬头,一架牛车载着人,从前面的道上拐过来,正是往自家方向来。 而赶车那人的身形,最是认不错的,可不正是他那人高马大的好外甥! “谁说来不了,这不就来了么!” 岳松柏高兴地朝屋里喊一嗓子,也不管里面人听没听见,自己先迎上去。 “舅爷!过年好!” “欸!我的好英子!过年好过年好!舅爷想死你咯!” 一老一少隔着老远扯脖子喊,霍凌和颜祺相视一眼,都无奈地笑了笑。 眼看没几步路了,霍凌勒停了牛,率先跳下车,又扶着颜祺下来。 岳松柏走近,见只来了三个人,忙问:“老大两口子呢?” 霍凌笑道:“大嫂怀身子,月份大了,今年来不了,大哥留下陪她,教我给舅舅和舅伯赔个不是。” “哎呦,这可是大喜事!” 岳松柏先是惊讶,旋即故作生气道:“你们两个孩子也是,咋不寻个人来传话?” 说罢和颜祺打了招呼,牵起霍英的小手往回走,“跟舅爷回家吃好的,你小舅爷和你表婶儿一起炖了大鹅。” 屋里的人听见声音,也早就全数出了门,乔氏站在最前,应下小辈们的拜年礼,给霍英塞了红包。 得知霍峰和叶素萍没来的缘由,也直呼是好事情。 “等孩子出生,要紧给我们递个信儿。” “舅伯放心,到时定要请你们一家去好好吃顿满月酒的。” 岳松柏的长子岳谦见霍凌赶了牛车来,帮他一起栓牛停车,霍凌顺手搬下放在车上的一堆礼,可谓是把过往一年山上的好东西都带来了。 岳松柏一边怪他浪费钱,直说有这些好品相的山货,拿去卖了多好,家里又不缺,一边看着牛车道:“正月里亏你们能借到牛车,路上也好省些脚程,你舅伯还说这个时辰你们到不了,你看看,这不就赶到了。” “之前我和小祺成亲时,舅舅你不是特地嘱咐,要我们过年早些来,多待些时候,我可还记着呢。” 霍凌扬唇,摸了摸牛脑袋道:“不过这牛车不是借的,是家里今年新添置的。” 一席话又引得岳家人都出来看牛,半晌后乔氏率先说道:“咱们也是傻了,在外面杵着说什么话,快进屋,里面烧着热炕呢,你们皮糙肉厚的,再把祺哥儿和英子冻着。” “舅伯,我不冷。” 颜祺和岳家人就打过一次交道,还是有些拘谨。 岳谦的媳妇姚氏上来挽过他胳膊,“哪能不冷,我们村这地界不如你们下山村,风大。” 乔氏也道:“是了,咱们几个先进屋。” 院里留下霍凌,被岳松柏父子围着,问他花多少钱买的牛。 因了解自己亲舅舅不是个能藏住事的人,还爱串门子,去各家喝酒唠嗑,喝醉了什么有的没的都往外抖落,舅伯没少因此和他吵架。 故而霍凌没提侯力一事,只道是在镇上牲口行依着市价买的。 “那也划算,你们有脑子,还懂得趁秋收过后去挑。” 岳家倒是早就有牛车用了,他家田地多,没有耕牛,累死人也犁不完地。 而今看着外甥家日子越过越好,岳松柏同样欣慰。 待到了屋里准备上炕,霍凌瞥见他舅伯和表嫂望着颜祺,笑容明显不一般,他隐有预料。 果然,接下来就见舅伯对舅舅笑言:“今天还有一桩喜事嘞,你猜猜是什么。” “还有喜事?” 岳松柏往炕沿一坐,左看右看。 四时赶山记 第99节 “我这大外甥媳妇怀了身子,小外甥一房买了牛,两桩还不够?” 他抓抓脑袋,横竖猜不出。 话至此,霍凌便料到舅伯和表嫂该是看出了端倪,要么说生养过的妇人夫郎对此最是敏锐的。 想当初他带着颜祺在镇上诊出喜脉,到家后也是大嫂第一个看出来。 “你个老头子,脑瓜子不多转两转。” 乔氏拉过颜祺的手拍了拍,“你小外甥的夫郎也有喜了!” 岳松柏直接站起来,“真的?” 他嘴角咧到耳朵根,虽说外甥的孩子都隔了一辈了,可骨子里照旧淌着老岳家的血。 小妹不在了,抱不上孙子,他便替她高兴。 霍凌这时也上炕坐好,挨着颜祺,笑道:“因月份还不大,这消息现今还只有自家人知道。” “是该如此,头几个月可不能大肆宣扬,这都是有说法的。” 乔氏很是赞成。 岳松柏问道:“去跟你爹娘说了?” 霍凌点头,“都说了,年前去了一次,初一又去了一次。” “好,好!” 岳松柏把桌子上的碗碟往前推,“看看爱吃哪个,想吃多少吃多少,都管够!” 他招呼颜祺,“来了舅家,就当是自己家,别客气。” 颜祺应了一声,拿了个柿饼慢慢吃。 岳谦生的是个儿子,正是七岁八岁狗都嫌的年纪,和霍英玩不到一起,但人前颇是懂事,吃食上知道谦让妹妹,主动拿了根灶糖给霍英,霍英掰成两半,“哥哥,你也吃。” 那小子正在换牙的年纪,一张嘴恰是个小豁牙,但还是乐呵呵地吃糖。 一群大人看着他俩,眉眼含笑。 “要么说家里孩子多了才热闹呢。” 乔氏感慨一句。 他生了两个孩子,偏有一个是哥儿,还远嫁了,好几年见不着一回,每次好不容易回来,至多也只能住十天半个月,分开时简直哭到肠子都断了。 现今家里只大儿子一家,也不是人丁兴旺的,他同样盼着老大媳妇能再怀一个,奈何这么多年没动静,怕是希望不大。 去看了郎中,人家那意思是妇人家是好的,他家小子有些毛病,为此去岁里还喝了俩月的药,郎中说药喝了也不能急,慢慢等着看,时至今日,依旧不知有用没用。 岳松柏听到这里,看向霍凌道:“祺哥儿有喜了,可不能再跟着你进山,这点上你得有分寸。” “嗯,我俩年前上去收拾了一回,说定孩子出生之前,小祺都留在山下,也能跟大嫂做个伴儿。” 霍凌不假思索道。 岳松柏欲言又止。 他很想问问眼前的外甥,当真不打算换个营生,但话到嘴边了,又知晓霍凌不爱听,大过年说这个,岂不是给人添堵,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别看只是招待外甥,除了炖大鹅,桌上足足八个菜,年菜也不过如此了,且还有两大盘饺子。 席上说起霍凌和颜祺入冬后在镇上卖馅饼,岳松柏顺势道:“我瞧着卖吃食这营生也不错,索性做起来,日后你单秋日里上山,找找棒槌,发个小财,家里照旧不缺进项的。” 乔氏看看他,又看看霍凌,见后者低头吃饺子不说话,借着夹菜,打断岳松柏的话。 “二凌都是要当爹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赶山不耽误,生意也做起来了,还用你在这指指点点的。” “这不就是因为要当爹了。” 他喝了些酒下肚,反倒按不住话匣子,同霍凌老生常谈。 只是这回刚说了没两句,反驳他的却不是霍凌,而是颜祺,小哥儿自进家门后就一直文文静静的,话也不多,单在这时,突然开口道:“舅舅,实则不只是霍凌喜欢赶山,舍不下山里的日子,我也一样,年前上山那回,想到接下来许久都进不得山,回不了山上的家,说出来不怕丢脸,我还难受了好几日。” 他认真道:“要我说,霍凌只有在山里的时候,才是霍凌。” 岳谦啃完一块鹅肉,把骨头放到碗里,同他爹道:“爹,二凌他从小在山里长大,对他来说,那就是他的老家,不说他,就连大峰,每年秋日里不也会进山赶山。” 同为汉子,他多少能理解霍凌,种地的日子一眼能看到头,有人天生喜欢安稳,自然能沉下心,有人却是没有别的本事,不得不如此。 他很确信,自己是后者。 没想到除了夫郎与舅伯,表哥也会帮自己说话,霍凌静静放下筷子。 “我知舅舅是为我好,但我也确确实实,不可能抛下赶山这个行当,山里是我的地盘,我大概会在里面待到老了,跑不动了为止。” 岳松柏“啧”一声,“从小就是个犟种。” “明知是错事,非要去做的才叫犟种,赶山又不是错事。” 霍凌不在口头上退缩,却也同时退一步道:“不过我也在考虑,接下来一两年里,如何多留在山下陪陪小祺和孩子,又不耽误进山寻山货。” 在座几人商量半晌,都觉得难办,人就一个,总不能劈成两半,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你想要这个,就多少要舍弃那个。 说到最后,还是掐了话头,转而说些高兴的。 唯独霍凌并不犯愁,他相信时机到了,总有办法,就像他曾经以为自己要打一辈子光棍,不也遇见了颜祺,一个不止不厌恶,还同他一样喜欢上了山中生活的夫郎。 第96章 赵家人 正月里的忙碌在初七这日告一段落, 吃了顿饺子,年节至此过去一半。 有些勤快的商贩,初八便会开张经营。 霍凌和颜祺则早就决定要歇过十五, 因而除了中间去了趟城隍庙, 给霍凌求了个化太岁的文疏, 又请了一张符,日子都过得闲散极了。 睡到日上三竿, 上午有的做针线,有的喂牲口,有的砍柴火、修理农具,晃悠到晌午, 吃饱饭后又困了,于是再上炕睡一觉, 下午醒来,没多久天就擦黑。 要么有“猫冬”之说, 真是和猫一样, 睡得多醒得少。 开春之前,家中唯一的大事就是叶素萍生产,算着是在二月里, 但也不是没有提前发动的。 所以年节中热闹的那几日过去,不必再出门拜年的霍峰,几乎是守着媳妇寸步不离, 以至于叶素萍看他都要看烦了。 “咱家就这么大,我哪怕在最远的后院墙根子底下喊一嗓子, 你在前院也听得见,况且除了去茅厕,我只在屋里不出去, 还能有什么差池。” 叶素萍把人往外赶,“你去找老二说话,或是跟他出去串串门子,省的成天围着我和祺哥儿转,走路都嫌绊脚。” “老二也没空搭理我,他这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快要抱窝下蛋了。” 霍峰嘴上这么说,看媳妇面上有些烦闷,还是决定不惹她上火,背着手出门,先陪闺女在院子里搓了点雪,团了一溜雪球摆在窗台,又敲西屋窗户,问霍凌要不要帮他遛狗。 “你大嫂看我看烦了,我带着大个儿它们去河边跑跑,英子也一起。” 霍凌回头看一眼颜祺,叶素萍快生了,颜祺正加紧给还没出世的小侄儿做虎头帽和虎头鞋,帽子前日做好,今天开始纳鞋底。 有霍峰的话在前,他也开始思索,怕自己总在小哥儿眼前晃,也晃得人心烦,于是道:“你等等,我穿件衣裳,和你一起去。” 霍峰正愁无聊,立刻道:“好,你赶紧的。” 四只狗见主人穿戴整齐,本没有什么反应,直到霍凌吹了声口哨,大个儿才第一个窜出狗窝,尾巴疯狂摇动,剩下三个有样学样,大门一开,全部窜了出去,眨眼的工夫就跑出几丈远,化作几道蹦跳的残影。 冬日里没什么消遣,河上玩冰算一个。 这时节但凡刮风下雪都出不了门,凡是出门的,大都直接往河边去。 兄弟俩到了一看,果然有几家人在,有凿了个冰窟窿钓鱼的,也有抽冰嘎,玩冰车的。 冰车就是一块小木板,下面安着铁制的冰刀,手里再撑两根棍,边撑边走,就能在冰上滑行。 冬天穿得厚,哪怕不小心摔了也摔不疼,关外的大人孩子没有不会的。 霍家没有冰车,不过有冰嘎,一把鞭子配一个木头陀螺。 霍英出门时特地带上,到了冰上后见不远处也有孩子在玩,说了一声就跑远了。 霍凌回头,看四只狗都在河边没上来,它们没有鞋穿,踩在冰上冻爪子。 不过有大个儿看着,估计一会儿他们往家走时,叫一声就都回来了。 再走两步,还看见了杨庆生,正带着儿子杨俊,亲戚家的几个侄子,外在加上村里的几个小子,挨个轮着坐冰车。 村里的冰车是公用的,河面上冻前都搁在村长家,等冰层够厚,周成祖才肯掏出钥匙,把两架冰车搬出来,让来借的人拿走,谁借谁还,坏在哪家人手上,那家人就要负责修理。 看这架势,今天定是杨庆生去借的。 “这几天咋也不见你出门?还想着遇见你喊你去家里吃酒。” 杨庆生道:“正好,赶早不如赶巧,一会儿跟我家去,让峰哥也一起。” “我大嫂眼瞧着就要生了,我大哥哪还肯到处晃悠,” 霍凌看向冰面,虎子正和杨俊架着冰车你追我赶,后面一群孩子,小子、姑娘和哥儿都有,全都在激动地叫喊,有人给虎子鼓劲,有人给杨俊打气。 他仔细分辨一下,发现给杨俊打气的都是姑娘和哥儿,忍不住笑了笑,问杨庆生这个当爹的发现了没有。 “多亏我俩给他起的名字好,随了我和青曼的长处,长得俊。” 杨庆生得意道:“不过我也跟他说了,和人家姑娘小哥儿玩耍,得有分寸。” “你小时候可不见什么分寸,今日惹哭这个,明日惹哭那个。” “你就说青曼是不是我这么招惹来的,要不是我主动,她能是我媳妇?” 杨庆生拍两下霍凌胸口,“跟你说正事呢,去不去家里吃酒?” “不如你来我家,我下厨招待你。” “也不是不行……” 杨庆生多看霍凌一眼,“酒不用你管,我家里有一坛子好的,你和峰哥喝了保准夸。” 他道:“还有一坛子米酒,甜丝丝的,到时让青曼陪着嫂夫郎喝。” “小祺最近不吃酒。” 霍凌道:“你只管带着媳妇孩子来,什么都不用拿。” 杨庆生心思一转,含笑道:“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且说这杨庆生带着一群孩子疯玩一通,是冰面上最晚走的。 四时赶山记 第100节 还了冰车,到家后他解下皮袄,把帽子一丢,上赶着跟夏青曼道:“我估摸着,二凌是要当爹了。” 夏青曼抬头讶然道:“祺哥儿怀了?霍二哥跟你说的?” “没说,估计是月份不大,还不好跟外人宣扬,但看那意思是的,不然他那么闲不住的人,咋能除了出门拜年,早晚都在家守着。我说喊他来家吃酒,也不肯来,让咱们去,我说带着那坛子米酒,你们妇人哥儿正好一起喝,他说祺哥儿现在不吃酒。” 夏青曼了然,“那八成是了,他不好明说。” 又道:“先前他们来咱家拜年,我看着祺哥儿就好似和先前不同,气色更好,脸也圆了些,那时候还没多想。” 杨庆生感叹道:“也该当爹了,转过年他虚岁二十五,他只比我大几个月,可咱家大俊年后都能学塾了。” “他和祺哥儿算是顺的,才成亲不到一年就有了。” 夏青曼嘱咐他,“咱们去了,你可别说漏了嘴,人家不明说,你只当不知道。” “我都多大人了,还能不懂这道理。” 杨庆生想了想道:“当初大俊出生时,他和峰哥随的礼可不少,二凌还送了灵芝和鹿角帽给你补身子,今年他家两个孩子出生,咱的礼也不能薄了。” “等我寻些干净的新钱出来,先串好备着,至于满月酒带上门的礼,回头再仔细琢磨。” 与杨家一样,猜出颜祺有喜的人还有肖明明。 但面对他,颜祺瞒不住,也不想瞒,私底下已是点头承认了,还道:“你记不记得咱们没出关时说的话,要真是活着到了关外,嫁人生子了,就给对方的孩子当干爹。” 肖明明当时便鼻头一皱,眼看就有些想哭。 刹那间,本来以为早就忘掉的种种忽而回到眼前,他抱着颜祺,再次为他们活下来,且遇见了良人而庆幸。 正月十三,离馅饼摊开张不过两日,霍凌和霍峰上山一趟,扛下来两大篓子白菜和大葱。 回家时,正遇见林长岁带着两个熟人往霍家去,正是赵家两兄弟。 不出正月十五,登门还能算是拜年,只是就要叫“晚年”了。 霍家和赵家之间没什么交情,年节里从不走动,现在冷不丁上门,八成是有所求,再加上是林长岁领路,霍凌猜想,或许是赵家兄弟想谋点新营生。 几个月前赵老爹摔坏了骨头,听说现在还在家将养着,倒是早就能下地走动了,但走不了远路,也干不了重活。 赵家兄弟一年到头辛苦下地,进城做工,好不容易攒点钱,全数搭了进去,换谁都要丧气一阵。 然而对于赵家人而言,吃饭才是要紧事,压根没时间没精力怨天怨地。 年前有霍凌还听说,赵寅生曾想跟着木帮进山伐木,开春后南下“放排子”,最后因为赵老爹和他们小爹极力阻拦,才没去成。 要说有什么比种地、做工来钱快,还能比放排子安稳些,无疑就是进白龙山做赶山客了。 林长岁去岁跟着他上山的事村里人尽皆知,赵家兄弟要想走自己的门路,求到林家去并不奇怪。 以林长岁的性子,和与赵家兄弟的关系,定也肯卖这个面子。 霍凌对他们两兄弟印象不算差,因是半路遇见,你抱几颗菜,我提一捆葱,最后是众人一起帮着运进院的。 “东西随便放,回头再收拾。” 把菜简单垛到屋角,霍凌招呼人进屋。 颜祺虽也不解赵家两兄弟怎么来了,但还是烧了壶水,端了一盘松子、一盘南瓜籽放在炕桌上。 “不,不用忙。” 林长岁看他两番进出,摆手道。 “没什么,你们坐。” 颜祺笑了笑,屋子里有不熟识的汉子,他没有留下陪客,跟霍凌说了一声,就避去了东屋。 颜祺前脚走,后脚霍凌关上门,回头看炕上三个老实人,你看我,我看你,全都不开腔。 这气氛着实太熟悉,当初林长岁想跟着上山,又不好意思开口时,就是这幅神情。 好在赵寅生和赵辰生口条利落,也比林长岁性子更外向些,几句客客气气的场面话说罢,赵寅生便坐直身子,讲明了他们兄弟此来的目的。 与霍凌所想并无出入,他们的确是想跟着霍凌上山,甚至比林长岁更进一步,他们想拜霍凌为师,当个四季都在山中的,正儿八经的赶山客。 第97章 收徒弟 霍凌听罢,既意外又不意外。 霍凌听罢, 既意外又不意外。 不意外在两兄弟想靠赶山挣银子,意外在他们打算常居山中,这可不是一般的决心。 “你们家中不还有田地要料理?你们两个一道上山了, 田地怎么办, 爹娘谁伺候?” 霍凌开门见山地问道。 赵寅成听他这么问, 觉得或许有戏,正色道:“家中本就只有三亩薄田, 年前为了给我爹凑药钱,还将两亩赁给了我二姑家,余下一亩,不过就种些麦子, 我爹和我娘也能看顾得过来。 ” 赵辰生年岁小些,今年才十七, 和赵寅生差着两岁,等大哥说罢, 他补充道:“我爹的伤见好, 我娘的身子骨也还算硬朗,不消我和大哥多操心。” 他看一眼赵寅生,后者继续道:“我和辰生商量好了, 原本家里就穷得底掉,吃不上肉娶不上亲,不如趁着还没娶亲, 拼上几年,等日子过好了, 不愁寻不到心仪的媳妇夫郎,现下硬是去说亲,也无外乎穷家找穷家, 穷到一窝去了,何必让人家来受苦。相互之间,也没个可帮衬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往下。” 霍凌从前对赵家兄弟没什么了解,打过的交道仅限于去年拜托他们扛东西上山,后来在村里见了,互相问个好而已。 今日一听他这一番话,倒是个有脑子的。 “有这个心气就是好的。” 霍凌虚长他们几岁,当得起一声“大哥”,说话时难免有些年长者的架子。 但在赶山一事上,他没急着表态。 “去年我刚成亲那会儿,劳你俩帮忙,也跟我去过一回山上,我记得那时候你们还说山里冷清,呆久了心里打怵。” 赶山这碗饭不是谁都能吃得进嘴的,有时是自己下不了决心,有时是家里不松口。 就像他原本想拉林长岁一把,让他进山挣两年钱,可林长岁他娘怎也不肯答应,生怕自己唯一的儿子折在山里。 所以林长岁和肖明明后来一门心思盘算吃食生意,现今已和霍凌与颜祺商量好,出了十五就去镇上卖黄米包子试水。 赵寅生和赵辰生教霍凌说得脸一红,未曾想霍凌还记得。 赵寅生道:“我俩先前没进过深山,第一回去,见识少,难免大惊小怪了些,但事后想想,也没什么可怕的,霍二哥你不都在山里过了好些年了。” 霍凌摇头,“你若这么想,也是干不了这行的,深山里有虎狼有毒长虫,有熊瞎子有野猪,本就不是谁都能去的地方,绝不能不当回事。但也不能打心底里生怯,还没遇见就已怕了,此外习得了本事,哪怕遇见,也有法子应对。” 赵寅生被霍凌反驳,面色更红,“是我想得不周全。” “霍二哥,我和我哥真的能行,就算我不行,我哥也能行,他连放排子都不怕呢!” 赵辰生抢白。 “你少说两句!” 赵寅生瞪了赵辰生一眼,后者赶紧假装低头喝水。 霍凌不由笑了笑,这对兄弟与自己和大哥的相处并不一样,赵辰生看起来很听他哥的话,实际却很有自己的主意,不过兄弟俩的感情该是没毛病的,日后不至于轻易生嫌隙。 不过说到这里,霍凌也有些好奇。 “怎么想到去放排子?你识得木帮的人?” 他忽而想起那个当初从双井屯沈家逃走的田哥儿,事后颜祺曾说在街上遇见了对方,疑心那哥儿混进了木帮。 木帮人开春南下,秋日前就会回到关外了,如此一直到雪季,常能在城中看见他们吃酒闲耍的身影。 不过后面哪怕打过几次照面,颜祺也没再见到过田哥儿。 或许是留在了南边,越过遭灾的几个县,再往南些,到了那等歌舞升平的地界,活下去的路子比关外更多。 “也不算认识,只是七拐八拐的能搭上关系,他们不挑人,只要有手有脚肯跟着去的,都要。” 赵辰生在旁边小声嘀咕,“可不是不挑么,一年出去十个,说不定回来只剩八个,年年没,年年缺。” 霍凌挑眉,看向赵辰生。 “所以你既觉得你大哥有魄力,又觉得去放排子不是好路子。” “当然不是,都说赶山危险,可就像霍二哥你说的,只要本事灵光,遇见老虎野猪的,起码还能打,还能跑,放排子呢?大江大河上,刮个风卷个浪,就把你拍水里淹死了,有天大的本事又如何。” 赵辰生不顾他大哥制止的眼神,小嘴一顿叭叭。 “进山赶山,最早是谁的主意?” 赵寅生没有隐瞒,抬手指了指小弟,“是辰生的主意,他说是该挣钱,但不是这么挣的,有命挣没命花,可说到底我俩唯一的本钱就是这条命,这把力气,都说靠山吃山,既然生在白龙山下,那就试试去山里讨生活。” 他不太好意思道:“这才厚着脸皮寻了长岁哥,又求到霍二哥你面前来。” “赶山是挣钱,不是送死,倒也没那么可怕。” 霍凌顿了片刻,又问:“你们会不会爬树,怕不怕高?” 两兄弟都摇头。 他没有草率应承,而是道:“过个两日,成与不成,我都会给你们答复。” 赵家兄弟先走,林长岁留下又坐了片刻,替赵寅生和赵辰生说了不少好话。 “都是,实……实心,眼,的人,没有坏,坏心,不怕……吃苦。” “他们俩其实想得很明白了,要我说,他们这个性子反而不该拘在地里。” 甘心一辈子种地,和不甘心一辈子刨土的人是有区别的,霍凌最了解不过,他一眼就看出赵家兄弟只是缺一个下决心的契机。 家中遭逢意外,本就没多少的田地赁出,靠原本的手段压根无法糊口,他们必须走出来,也只能走出来。 “这话我暂且只跟你说,赶山客自有赶山客的规矩,他们是外行,要想正经进山,就得按规矩在山神牌子面前拜师,一旦与拜师、收徒扯上关系,就不是小事了,你也知我的性子,原先压根不会往这处想,而今人家看得起,也不好仓促应承。” 为此,他方才也没提拜师收徒的事。 林长岁连连点头。 “我知,知道,他们也……有数。” 两拨人先后送走,颜祺回来时霍凌正在收拾炕桌。 他帮忙一起,收拾干净后卷起待客的炕席,露出下面的干净席子,方坐上去道:“刚刚你们都说什么了?” 霍凌言简意赅地复述。 “赵叔受伤费了不少家底,赵家而今只剩一亩地,日子过不下去,他们两兄弟盘算着跟我一起进山谋生。” “这还没出正月,离挖棒槌的时候还早着,现在就找来,是真打算当个赶山客?” 四时赶山记 第101节 颜祺揣测道。 霍凌颔首。 “是这个意思。” 颜祺见霍凌蹙着眉头,一副有心事的模样,不由凑到人身边坐下。 “这事上你怎么想?就怕是一时兴起,回头受不了山里的冷清。” “要么说你才是我夫郎。” 霍凌笑了笑道:“正说到点子上。” 和只在秋日里进山求财不同,山中四季,茫茫无依,找山货也不是收粮食,一亩地一亩地的收过去,地薄便能收一石粮,地肥便能收两石粮,都是有定数的。 若是不求像黑油子那等稀罕物,霍凌能做到次次不走空,也是从小在山里摸爬滚打练出来的。 “我没当场答应,等着再琢磨琢磨。” 下半晌,霍凌找大哥霍峰商量一番,霍峰建议霍凌应下来,收了这两个徒弟。 “事到如今,我也要说,对于你当赶山客这件事,我就没放心过,你哪次进山,在家里的人不是提心吊胆。现在祺哥儿有孕,开春后你进了山,又是独自一人,多了他俩,多少是个照应,我和你大嫂都还是其次,主要是祺哥儿能安心,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霍峰的一番话让霍凌陷入深思,直到灭了灯准备睡觉,都还精神抖擞,半点睡意也无。 “还没拿定主意?” 他贴着霍凌躺下,手指无意识地在汉子的胳膊上画圈。 霍凌觉得手臂一阵阵的泛痒,他握住小哥儿作乱的手指,轻轻摩挲。 “怎么看,其实这事对我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一来如大哥所言,进山有个照应,三个汉子加三条猎狗,绝对比从前他一人带着大个儿更稳妥。 二来出师前,学徒所得需向师父分利,这是为了避免“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也是让学徒有所付出,肯为了早日出师沉下心来用功,不至于半途而废。 “接下来一年,我在山下的时间肯定更长,假如收了他俩当徒弟,即使不进山也能有些进项。” 这大半天霍凌的脑子就没闲下来过,他反复权衡,确信自己应该答应。 “要说为什么还没决定……” 霍凌抬起左臂枕在脑袋下,片刻后他轻叹一声,“实话实说,我怕麻烦,带徒弟这等事,想想就惹人头大。” 颜祺怎也没想到是这个缘由,忍不住莞尔,“那可不行。” 他一本正经道:“再过半年你都要当爹了,要是连带徒弟的耐性都没有,将来怎么管教孩子?” 不得不说,这句话比霍峰白日里说的一大段都管用,仿佛当头敲下一棒。 令霍凌再次一件事——他早已不是那个在白龙山中独来独往的赶山客。 他有夫郎,还将有孩子。 “是我这个做爹的不称职。” 霍凌当即认错。 反倒颜祺抬手碰了碰霍凌凉凉的鼻尖,原因无他,实在是在黑突突的夜色中也很显眼。 因为鼻梁高挺,透过窗纸进来的那一丁点月光,也能准确无误地将其照亮。 他暗暗期待,肚子里孩子的鼻子最好长得像霍凌,不只是鼻子,霍凌的眉眼长在小子或是哥儿脸上都不会难看。 “没有说你不称职的意思,咱们都是第一次当爹,谁也别说谁。” 小哥儿认真道:“我只是觉得,你可以试试。” 他小声感慨:“当师父,多威风啊,你不觉得么?” 霍凌被他逗乐,在被子里将人扯进怀里,思绪流转,最终尘埃落定。 他长出一口气道:“好,那就试试。” 第98章 重开张 正月十五, 家家正在过节。 即使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赵家,也买了拳头大的一两肉馅包了顿带荤的饺子,只是这样的饺子难免会让人越吃越犯愁。 当霍凌喊上林长岁一道上门, 告知他可以教给兄弟俩赶山的本事, 前提是需正经拜师时, 赵寅生和赵辰生称得上欣喜若狂,甚至当即就要跪下喊师父。 把霍凌吓得赶紧伸手, 一左一右将两人扶起。 “咱们本就差不得几岁,这会儿我可受不起这等大礼,待在山神牌面前敬了香烛酒菜,再拜不迟。” 林长岁在旁道:“不如今, 今天,就择……个日子。” 霍凌想了想道:“那就下月初一。” 又道:“只是正式进山, 要等三月里了。” 赵辰生高兴地咧嘴,一个劲点头道:“都听师父的。” “不用急着喊人, 过礼之前, 从前怎么喊,现在就怎么喊。” 赵辰生立刻改口,“都听霍二哥的。” 两人来都来了, 霍凌没急着走,留下和赵老爹夫妻俩说了一阵子话,当爹娘的既欣慰于两个儿子谋到了生计, 也担忧进了山里后的日子如何过。 霍凌如今做了决定,自是早就将要紧事都安排好了, 此时一桩桩说来,好让人安心。 “我大嫂眼看要临盆,到时家里多个孩子, 怕忙活不开,我夫郎要留在家帮忙照看,不会像以前一样次次随我进山。山上院子也尚有空房,正好先收拾出一间给寅生和辰生住。” 颜祺有孕的时暂时仍不好对外人说,他用将要出生的侄儿打个幌子,反正等时候一到,消息传开,大家都能猜出是怎么一回事。 “随我进山时,我这个当师父的管吃管住,他们不必操心柴米油盐,但出师前独自赶山所得之利,需分我三成。” “还管吃喝?” 赵家兄弟的老娘有些局促地搓搓手,“你是不知道他俩多能吃,这,这多不好意思。” 霍凌解释道:“历来各个行当,拜师学艺的,哪有自备干粮的说法?赶山这一行也是一样,虽说我们霍家都是父子相传,还没收过徒,可在我这里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这对于赵家算是意外之喜了,两个儿子不仅能学一门本事,还能给自家省不少饭钱。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省钱就相当于赚钱了。 给霍凌三成利又如何,要知道好些当学徒的出师前连一分的利都留不下。 霍凌只要三成,已比他们预想中的少。 等霍凌走后,赵老娘同孩子爹与两个儿子商量,“咱家拿不出什么像样粮食,但一口袋苞米面还是出得起,到时上山,你们背上去,多少能凑合几顿,也不好全都吃人家的。” 赵寅生和赵辰生皆都称是。 —— 年后馅饼摊第一天出摊,生意就好得出奇。 两人本还在家念叨,正月里家家都吃得好,怕是看见街上的吃食也不馋了,不曾想来买的人依旧不少。 “算着大半月没吃你家馅饼,竟还怪惦记,那日在家自己试着做了做,压根不是这个味儿。” 买饼的夫郎一下子要了八个,说是家里四口人,一人两个,共是四荤四素。 霍凌没有山货卖,专心收钱递饼,闻言笑道:“谢您照顾生意,应当是五十二文,给您抹个零头,给五十文就成。” “哎呦,这么好。” 能买得起八个馅饼的,都是不愁吃喝的,不然花五十文买鱼卖肉,足够做几个好菜。 然而这不代表不在乎剩下的铜板,夫郎乐呵呵地把已拿出来的两文放回钱袋。 “祝你们生意兴隆。” “借您吉言。” 开门红的生意做得顺畅,还一下子有五十文进兜,颜祺做饼时都更有力气了。 待又填满一锅,他对霍凌道:“出来干活挣钱,比在家舒服,过年这些日子成天窝在屋里、炕上,觉得腰酸背疼的。” 霍凌无奈,“我看你也是劳碌命,在家享福难道不好?你现在还是双身子。” 颜祺摇头,“托生农家,哪个不是劳碌命,吃饭的钱得靠这双手换,哪个又真闲得住?” 他低头看馅饼的火候,“只要这馅饼一日有人吃,我就能卖一日,卖到做粘耗子的年婆婆那个岁数,难道不是福气?” “也是。” 霍凌设想一番那场景,“那个岁数还能上街做买卖,说明身子骨硬朗,耳不聋眼不花。” 他指了指头顶的布招子,“到时咱们也算保家镇的老字号,说不准都有铺面了。” 颜祺左右看了看,见没人在意两人的对话,抿唇笑道:“咱俩可真敢想。” “想一想又不要钱。” 霍凌用手背蹭去一点落在颜祺脸颊上的面粉,转身继续叫卖。 早食这一阵子,卖去近五十个饼。 霍凌让颜祺洗洗手,坐下歇歇,他去附近茶肆打一壶水回来喝。 颜祺“咕嘟咕嘟”灌了几口,一抹嘴道:“也不知道明哥儿他们那边生意怎么样。” 今朝林长岁和肖明明清早搭霍家的牛车,一同来了保家镇卖黄米包子。 原本霍凌打算给他们在庙前街寻个位置,和自家挨着也无妨,肖明明却觉得饼子包子都是一类吃食,担心碍着霍家生意,坚持要和林长岁去别处。 不过比起要刚出锅趁热吃的馅饼,包子有一点好,赶早蒸出一锅放进篮子,盖上被子,好几个时辰过去都不至于凉透,镇上许多卖馒头、包子乃至炉果儿那等点心的,都是这么做的,篮子一挎,还方便沿街兜售。 霍凌往远处看了看,没见着林家夫夫的身影,他道:“该是不会差,他们的包子卖五文两个,吃着香甜顶饱,看关外人喜欢吃粘豆包就知道,这等吃食有销路的,只是刚开始要费些嘴皮子。” 颜祺欲言又止,想说肖明明和林长岁不就吃亏在“嘴皮子”上,可他和霍凌确实也帮不上忙。 与其担心有的没的,不如把自家生意做好。 歇了片刻,有人来买饼,霍凌起身挑了刚出锅还热着的装好,收下十三文。 “娘,我要吃那个饼。” 四时赶山记 第102节 有个白日里提着绣球灯的小姑娘路过,本都走过去了,又硬是扯着她娘亲的袖子转回来。 “你方才要的糖葫芦就吃了两个,你爹这一路光捡你剩饭了。” 妇人说罢,一旁汉子乐道:“我捡我闺女的剩饭不是应该的,都捡了好几年了,正月里头,年还没过完呢,想吃什么就买。” 霍凌心道又有生意了,果然一家三口近前,问罢价钱,要了两个馅饼。 颜祺注意到那小姑娘提的花灯很漂亮,不免多看了两眼。 花灯在夜里点了灯才好看,本身是纸糊的,沾了水都会坏,肯让孩子大白天拎出门到处跑,足见这家是惯孩子的。 “你喜欢那个?” 人走远了,他正用筷子挑着馅,东想西想,冷不丁听到霍凌问自己,反应过来后道:“你是说那个灯?” “我看你一直盯着,你要是喜欢,我也去给你买一个,现下肯定还有卖的。” “要那个做什么,咱们也用不上,摆在家里落灰,拎出门招人笑。” 颜祺赶紧道:“你可别花这个钱,不如留着,以后给孩子买。” 霍凌没接茬,而是问道:“你小时候,有没有花灯玩儿?” 颜祺诚实道:“没有,这东西只有过节的时候卖,价钱还不便宜。” 他转而道:“不过都到现在的年岁了,确实不会再惦记,我知咱们现在买得起,但何不留着,以后买给孩子。” “那等咱们有孩子了,我给你俩一人买一个。” 霍凌见颜祺确实不是想要但为了省钱而忍着的模样,释然道。 颜祺笑了笑,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过了三个月,摸着已经有些隆起,脱下衣服时更明显。 “好,那我就和这个小家伙儿一起等着了。” 近两个时辰过去,让颜祺挂心许久的肖明明和林长岁总算回来,肖明明走到近前还没说话,先给颜祺看空了的篮子,后者惊喜道:“全都卖掉了?” 肖明明腼腆一笑,细说道:“怕卖得不好,今天就做了三十个,起先人家一问是黄米包子,都不知是个什么,我俩就掰开一个放在那里,有问的就给人看。后来想着,只看也不行,照样没人知道滋味,便想办法分成几瓣给人尝,这般让人吃了十个去,余下二十个倒是都卖了,还有人问明天能不能买得到。” 十个黄米包子,要是卖的话能卖二十五文,本钱也得有个十文上下,全给人白吃了,想来确实心疼,但若不这样,想把一个没人听说过的东西卖出去也是很难的。 霍凌在旁听罢后说道:“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做生意的人,哪个也不是一上来就能赚钱的,这才头一日,撇去给人尝的,剩下的就都能卖掉,往后肯定越来越好。” 肖明明点头道:“我也这么跟长岁说,慢慢来,以前在家,除却卖卖绣品,成日一个子也不挣,这遭往外走,哪怕挣个五文、十文,一个月下来也不少呢,还比绣花轻省。” 何况真算起来,卖了二十个,到手五十文,纯利能有个三十文。 日后哪怕一天只卖二十个,日子都足够有盼头了。 霍凌让他们两口子等一等,晚些一道赶车回去。 午时前后,馅饼卖完,林长岁还非要请霍凌和颜祺吃午食。 “你们今天头一天做生意,怎就急着把钱往外撒?” 霍凌和颜祺都不肯去,霍凌道:“赶牛车回家也快,到家吃不都一样。” 肖明明却道:“你俩是我们家的贵人,要不是霍大哥当初提点长岁,打死我们也想不到卖吃食这条道,如今事情成了,怎能不谢?贵重的东西,我俩也的确掏不出,一顿饭却还是能请得起,霍大哥,小祺哥,你们就当卖我们个面子。” 颜祺忍不住道:“你现在怎这么会说话了,说得我都接不上茬。” 肖明明莞尔,“兴许是今天叫卖了一天,惹得我开窍了,最早我还不敢开嗓,后来一想,谁和钱过不去?再者说,谁认识我是谁。” 颜祺都接不上茬,林长岁更是插不上嘴,在旁边急得直转,就差直接上手拉着霍凌走了。 见此,霍凌也松口道:“那就去吃一顿,就当庆贺咱们今天开张大吉。” “对对,大吉!” 林长岁竖起拇指。 霍凌笑道:“你看,长岁说话都利索了。” 林长岁挠挠头,跟着乐:“我,我也……叫卖,多练,练。” “是,多练练说不定就好了,你没事就说话,对着人说,对着墙说。” 霍凌鼓励他两句,林长岁本还有点起怯,听霍凌说完,是彻底没有了。 他想到今天卖包子的时候,有阵子一下好几个人围上来要尝,还有问价钱的,挑刺说包子大小不一样的。 夫郎顾不过来,他也帮着说了话,那会儿好像也没有发现他是个结巴,又或者发现了,压根也不在意。 卖包子和种地、做杂工不一样,不能只闷头做事。 他打起精神,决定从今天开始练说话,不然以后生了孩子,容易把孩子也教成个小结巴。 第99章 小侄儿(补更) 二月初一, 龙抬头前一日,在别的地方是春耕伊始,而在关外, 雪季未过, 树杈子上都还是光秃秃的, 田地里一片荒芜,连根野草都不冒。 前一日霍凌特地洗了个澡, 早起换上新衣裳,请出家里的一尊山神牌,在院子里搭了个供桌。 早食的时辰刚过去,赵家兄弟便提着拜师礼来了, 爹娘也跟在后面。 “老叔,你咋也来了, 这地上还有冰呢,再滑倒摔着。” 霍峰迈出一步去扶人, 赵老爹笑道:“我来看看, 来看看。” 供桌上除了香烛,还有一坛子酒、一碟子冻柿子充当供果,另还有一尾蒸好的鱼、一块四四方方的熟肉。 赵家给的拜师礼则是一条冻猪肉、一包盐、一口袋白面, 可以说是把能想到的最好的东西拿来了。 霍凌接过,转手递给颜祺。 霍英把窗户推开半扇,和叶素萍一起往外看, 还问道:“娘,小叔他们在干啥?” “拜师, 你寅生叔和辰生叔,要拜你小叔当师父,上山赶山。” 小孩子忘性大, 这话前两日还跟她讲过,转过头又忘了,不过一经提醒,还是想了起来。 霍英托着下巴,趴在窗台上,“小叔好厉害,还能给人当师父。” “那可是,你小叔是咱们村数一数二有出息的人了。” 院里的拜师流程已走到给山神敬香,霍凌先拜了三拜,将线香插入香炉,随即唤赵寅生和赵辰生上前。 这是他俩第一次见到山神牌,生怕做错什么,全程都大气不敢出,恨不得连霍凌先抬哪只脚都记住。 拜完山神,颜祺上前抱起酒坛,倒了三碗酒。 一碗由霍凌敬神酹地,另外两碗则分别由赵家两兄弟敬给霍凌。 关内拜师都是敬茶的,但关外不产茶,这里天寒,大多数人都好酒,因而一向是以酒代茶。 不过也有人喝不了酒,像是颜祺,他身为霍凌夫郎,赵寅生和赵辰生拜了霍凌当师父,也该敬他这个师母,用不得酒,就用一盏子糖水代替了,总归要有个改口的过场。 屋里的霍英看得张大嘴巴,扭头问她娘,“娘,我以后也能拜师么?” 叶素萍笑道:“你不是要去学堂念书?到时也要这么拜夫子的。” “夫子也拜山神么?” 叶素萍摇头,“夫子不拜山神,你春树哥不是给你讲过,读书人都是拜孔子的。” “孔子是谁,怎么和夫子的名字这么像,他们是一家人么?” 霍英嘀嘀咕咕,摇头道:“听不懂,听不懂。” 叶素萍也说不出孔子是谁,她照样只知道这么个名字,好在外面的事情结束,人已开始往屋里走,霍英跑出去,把刚刚的疑问抛诸脑后。 —— 没到进山的时节,霍凌这个新上任的师父能教的东西有限,暂且只每天卖完馅饼后到家,把人叫过来,发两把弹弓,对着地上的草靶子练准头。 弹弓用好了,在山里可以示警,也可防身。 这之外,再讲些最基本、最简单的东西。 赵寅生和赵辰生没有不耐烦,在霍凌这里练完,回家也继续练,过了十日左右,已经算是掌握些窍门,不会指东打西。 这说明两兄弟起码不笨,将来教别的,想来也学得容易,对此霍凌很是欣慰。 如此到了二月中,叶素萍肚里的孩子已是足月,不知哪天就会发动。 因为觉得日子到了,孩子迟迟不肯出来,霍峰为此提前请来马胡子的媳妇,让她帮着瞧瞧。 马家媳妇接生过几十次,来了后摸了摸叶素萍的肚子,又把汉子都打发出去,半晌后将人重新唤回来道:“左不过这两三日了,过了三日再没动静,就得找我家那口子来,开一剂汤药催一催。” 叶素萍生霍英时可没这档事,不由问:“孩子不会有事吧?” 马家媳妇道:“不会,有些孩子就是沉得住气,只要不过我说的时日,不会出差错。” 接下来不仅霍峰和叶素萍提心吊胆,霍凌和颜祺也同样。 “只听说过孩子早产的,不知还有过了时候不愿出来的。” 颜祺摸着肚子,满面愁容。 “希望我肚子里这个是乖巧的,别早也别晚。” “现在想那些还太早了。” 霍凌给他端碗水,问他喝不喝,小哥儿摇摇头。 于是霍凌蘸了点滴在桌上的水,用手指搓了搓颜祺的眉心。 被他搓过后的眉心凉凉的,颜祺闭了闭眼,再度睁开,那股忧心的感觉好似散了些。 他决定听霍凌的,少想那些有的没的。 好在叶素萍没有到要喝汤药催生那一步,马家媳妇来过的第二天晚上,正是各家熄灯上炕的时辰,她忽而喊回出去倒洗脚水的霍峰,说要生了。 霍峰直接连盆都给扔了,套上牛车就往麻儿村赶。 霍凌则先把家里的狗都拴好,免得吓着人,接着跑去相熟的几家,敲门请各家生养过的妇人和夫郎来帮忙。 在生孩子的大事面前,没人会嫌夜里出门麻烦。 马家媳妇到的时候,屋里已有好几人在,颜祺有孕在身,连烧水都用不上他,便把被眼前阵仗吓得不轻的霍英领进屋慢慢哄。 霍凌则在东屋门前陪着霍峰。 四时赶山记 第103节 “人家都说第二个比头胎好生,希望素萍少受点罪。” 霍峰双手合十,对着头顶不知在拜哪家的神。 “吉人自有天相,大嫂和孩子肯定没事。” 霍凌安慰着大哥,实则心里也七上八下。 生孩子是个耗时间的事,从发动到孩子出生,往往隔着数个时辰,甚至更久。 一整夜,除了霍英勉强睡了两个时辰,后来又做噩梦惊醒,剩下的人皆是半点没睡,在天光破晓时,终于盼到婴儿的啼哭。 马家媳妇出来报喜,“是个小哥儿,白白胖胖的,健壮得很!” 霍峰走得太急,在门槛上绊了个大马趴,接着又在好几双眼睛惊讶的注视下飞快爬起,顾不上蹭了灰的下巴,扑到炕边上看媳妇和孩子。 “还真是个小哥儿。” 他稀罕得看着孩子眉间的红痣,此话一出,屋里人都笑他傻。 “我们都看得真真儿的,还能骗你不成。” 给稳婆递了银钱,众人辛劳一夜,由霍凌赶着牛车,挨家挨户地送回。 睡不着的颜祺起来架锅烧水,同送完人回家的霍凌一起煮红鸡蛋。 天亮后霍峰进村报喜,一家发六个蛋,道是家里新得了个小哥儿。 昨夜来帮忙的人家还额外有一块肉和一包糖,和鸡蛋一样都是事先买好的。 转了一圈到家,霍峰洗把脸进屋去看孩子,叶素萍提醒他道:“老二陪你忙了一晚上,还没进来看过他小侄儿,现下屋里拾掇干净了,你喊他和祺哥儿进来看一眼。” 早些时候颜祺进来看过,那会儿人都还在,没能仔细瞧,现在外人都走了,四下只剩家里人,再看襁褓里的小小人,感觉就不一样了。 最好奇的无疑是霍英,她看面前小弟的模样,全然像是在看没见过的稀奇玩意儿。 “爹,小弟怎么一直睡觉?” “刚出生的娃娃都这样。” 因为孩子睡着,不方便抱起来,霍凌和颜祺只摸了摸露出的小手。 不好过多打扰叶素萍休息,他们站了一会儿就离开,把屋子留给刚刚凑成的一家四口。 灶台上还剩十几个红鸡蛋,两人有点饿,搬凳子坐下来一人剥了两个吃掉,又喝了点刚熬好的苞米面糊糊。 “原来小哥儿生下来面上就有红痣。” 霍凌以前没见过刚出生的小哥儿,他向颜祺道:“现在看着,长得更像大嫂。” 颜祺摸了摸自己的眉心,告诉霍凌这个就是从小就有的。 “英子就长得更像大哥,不过嘴巴像大嫂。” 他眨了眨眼道:“长得像谁都不差。” “我就当这话是夸我们老霍家人长得好看了。” 霍凌说罢,小哥儿晃了晃膝盖,撞了一下他的腿。 霍凌笑意更深。 霍峰和叶素萍给自家老二取名霍林,在林哥儿的满月酒到来之前的半个月,霍凌第一次带着赵寅生与赵辰生上山。 阔别一月,院墙外和院门上多了几道兽爪印,霍凌断定是老虎,但不是成年的大虎。 如果是成年虎,这扇门估计已经被想办法撞开了。 刚刚开始独自生活的老虎经验不足,在冬日里很有可能因为找不到吃的,离开高处的深山向下走。 不过院子里没有活物,想来老虎只是短暂逗留,随即就被别的东西吸引走。 霍凌顺势教给赵家兄弟如何分辨老虎的痕迹,这也如同白龙山给两个新入行赶山客的“下马威”。 “在山中生活,这是避不开的,我这门前什么野兽都来过,院子里进过不止一条长虫,走出二里地,遍地都是被熊瞎子剥过的树皮。” 霍凌提醒二人,“出师之前,只要你们能接受已经付出的代价,我就能接受你们随时到来的反悔。” 赵寅生和赵辰生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 “不会反悔。” “我们不后悔。” “好。” 霍凌没有多言,初生牛犊不怕虎,现在判断心性何如还太早。 他打开院门放两人和三只狗进去。 “把东西放下,先打扫屋子,休息一夜,明天一早,我带你们去捡鹿角。” 第100章 又一春 山中一日, 倏忽而过。 霍凌带着赵家兄弟翻了一个山头,走过几片山坡和山坳,耗费四个多时辰, 一共捡得三双鹿角, 采了几两干巴巴的腰子草, 又在松林里割下十几块松树黄。 回去的路上,只霍凌还大步如飞, 三只狗跑前跑后来回窜,赵寅生和赵辰生却都不太有力气说话了。 即使如此,霍凌也没因此停下多歇两回,都是村户汉子, 不至于这点路就累趴下,比起歇脚, 赶在天黑前到家更重要。 等进了院,回了屋, 赵寅生和赵辰生脱下帽子和袄子, 里面早捂了好些热汗。 霍凌端着水进来,给他们一人倒一碗。 “怎么样,是不是累坏了?” 赵寅生怕霍凌觉得他们不能吃苦, 故作淡定道:“还成,就是冬日里穿得多,走起路来身上沉。” 霍凌也没揭穿, 他烧起炭盆,往里埋了几个地瓜, 在炕上坐下道:“在山下走平路,与在山上走山路不一样,你们又是第一次来, 对地势不熟,少不得还有提心吊胆的时候,心一累,身更累,日后走熟了就好了。” 赵辰生忍不住问:“白龙山这么大,师父你当真都记得路?走再远也能回得来么?” 霍凌道:“我自打会走路就在山里乱跑了,方圆二十里的山路都踩过一遍,再者说,就算真的走远了迷了路,有狗在也定能找回来。” 赵寅生和赵辰生此前已经听霍凌讲过,赶山客进山必须带狗,再三强调这笔钱不能省,但现在他们买不起好猎狗,需得再攒攒钱。 到那时,大约也能正式出师了。 又或者走大运,能白捡一只像黄芽儿一样无主但听训的野狗。 晚上霍凌宰了两只新捉到的榛鸡,赵寅生说他会做饭,不让霍凌动手,下厨炖了个鸡汤,又单独炒了盘白菜,三人配着霍凌从家里带来的干粮和地瓜吃了顿饱饭。 兄弟俩都不知多久没喝过鸡汤了,再看霍凌养的狗都日日不缺肉吃,更加坚定了要好好学本事的念头。 且不说学会赶山后,带下山的山货能卖多少钱,便是不卖钱,只要能在山中行走,不迷路,不丢命,家里人就不会饿肚子,甚至还能隔三差五地吃肉。 在家习惯了省灯油,睡前两人摸黑洗漱、脱衣服,上炕后赵辰生迫不及待道:“大哥,山里真好,林子里能打猎,溪水能捞鱼,随便一棵树上都结着能卖钱的东西,就说那大鹿角,以前咱们在镇上做工时看见有人卖,多眼馋啊,实则进了山,满地都是,随便捡。我看师父他都不稀罕了,屋里有个那么漂亮的,只当挂衣服的架子用。” 他已是能成亲的岁数,但因为家贫耽搁,上有爹娘大哥,没当过家,说话尚有几分孩子气。 赵寅生何尝不这么想,进山之前只听旁人说白龙山是宝山,有白龙山在,哪怕山下遭了饥荒,能进山就饿不死,连遭兵祸时,往山里一躲都能活命。 他们兄弟两个今天都累成狗了,实则也不过是走过了指甲盖大小的地方。 “师父厚道,教咱俩时半点不藏私,他用心教,咱也得用心学,不能给人丢脸,更不能有歪心思。” “放心吧哥,人家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现在霍二哥当了咱师父,就是咱俩半个爹了,要是敢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全村都得戳咱脊梁骨,爹娘更是饶不过。” 这厢兄弟俩看清了前路,没了心事,加上太过疲累,闭了嘴没多久就睡着了。 东屋里,霍凌则还盯着房梁,惦念了半晌山下的夫郎。 不知小哥儿有没有睡下,炕上独一个人的时候冷不冷。 想到这里他不由笑了笑 ,家里烧着炕呢,怎么会冷,且自从颜祺有孕后更加怕热,比起担心他冷,更该担心会不会半夜踢被子着凉。 就这么翻来覆去想了好一会儿,霍凌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素来睡得好,很少做梦,这日却是徐徐然入了梦。 梦里他还是个只到大人腿高的小萝卜头,山间风物依旧,唯一的不同便是宅院看起来更新,少了许多岁月的斑驳。 爹娘也都健在,仍是年轻的模样。 “小峰、小凌,回家吃饭!” “知道了娘!” 伴随着两个小子的奔跑,父亲当年养的大狗陪伴在侧,如大个儿一般威风凛凛。 吃饭时大狗趴在桌子底下等小主人丢骨头,霍凌偷偷蹬掉鞋,把脚丫子踩在狗背上蹭来蹭去。 这个梦给人的感觉很离奇,他一边知道这是个梦,自己并非躯壳里的小孩子,一边却又无法抽身而出,随着小小的自己满地乱跑,做着只有孩童才会做的各种事。 春日雪未化,他和大哥一左一右,拽着刚找到的鹿角,跟着爹的脚步往前走,而当爹的还在念叨:“捡鹿角要捡一双,遇见一个,另一个就在不远处,切记不要忘了……” 初夏野菜冒头,和娘一起挎着篮子挖野菜,一铲子下去不小心挖断了,他用手扯出来抖抖土,到家后才被告知挖成了不能吃的野草。 草丛中的红果子尚青涩,便忍不住和大哥一起摘着吃,牙被酸倒后吃饭咬不动干粮,还憋着不敢说。 接着是辨灵芝、寻天麻、认蘑菇、摸蝲蛄…… 就这样在梦里过了山中四季,见证了风来雨落,习得了一身本领,当第一场大雪落下,他正准备接过娘递来的一捧刚砸好的核桃时,梦忽而醒了。 霍凌察觉到嘴边有点咸,抬手一摸,发现枕头都湿了,自己满脸都是泪。 他一下子没了睡意,就这么拥着被子坐起,对着夜色出神。 或许是白日里教徒弟的种种,唤起了他童年跟在爹的屁股后面学赶山本事的回忆。 “你俩要是给我托梦,咋不多留我一会儿。” 他喃喃自语,愣了半晌后忽然躺下,闭眼睡觉,盼着能把刚才的梦续上。 可惜再一睁眼,已是天亮。 …… 十日后,霍凌带着两个不比自己小几岁的新徒弟下山。 三人扛了十对鹿角,桦树茸和松树黄各五斤,零散的腰子草三斤,此外还有五只榛鸡,两只野兔,霍凌分了两只鸡、一只兔给赵家,其余山货则都放在自家,待进城卖馅饼时,一并摆摊卖掉。 四时赶山记 第104节 “这么多鹿角?亏你们仨能背得下来,咋不喊大个儿来家里找我,我去接一接。” 霍峰出门帮忙安置东西,但是面对无比勤快的赵寅生和赵辰生,他几乎插不上手,只需告诉他俩东西放在哪里,二人二话不说就提着去。 “除了这些鹿角再没什么占地方的东西,三个人怎么拿不了。” 霍凌把下山时不小心被树枝子刮破的背篓丢在角落,晚些时候补一补,发觉这都好半天过去了,也不见颜祺出来。 “大哥,小祺呢?” “在屋里。” 霍峰看一眼柴屋,见赵家兄弟还没出来,小声跟霍凌解释,“你嫂子身上不爽利,找了马家媳妇来瞧,怕孩子闹,就拜托祺哥儿哄一会儿。” 霍凌皱了皱眉,刚想问怎么生了病不找马胡子,而找他媳妇,冷不丁反应过来,估计是只有妇人方便看的毛病。 “嫂子没事儿吧?”他只得含蓄地问。 “没什么大事。” 半晌后东西放好,赵家兄弟就要告辞回家,霍凌留他们坐坐,赵寅生道:“不坐了,好些日子没回家,师父你肯定也有一堆事要忙活。” “也罢,将来日子还长,我也不和你俩客气了,记得把东西带回去。” 兄弟两个再三道谢后走了,看那背影,连步伐都比先前轻快,霍峰阖上院门,进来感慨,“赵家总算能多吃两顿沾油水的饭,我看他俩都快瘦成筷子了,这样饿出来的身板,要是去镇上扛大包,一不小心都得累出毛病。” “他俩是该多吃点肉补补,在山里走不了一个时辰就大喘气了。” 又道:“都还年轻,还能长个儿。” 霍峰咂咂嘴,一副牙疼的表情。 “真是当师父的人了,听听这话说的,不知道还以为你是能给人当爹的岁数。” 霍凌笑了笑,“我可不给他俩当爹。” 正说着,屋门被人从里面推开,颜祺探出半边身子,“大哥,人要回了。” 这就是该给人结钱的意思,霍峰赶紧应一声,去东屋看媳妇,而颜祺这会儿才终于能看向霍凌,把人上下打量一番,伸手替汉子整了整衣领。 霍凌总觉得十天不见,小哥儿的脸蛋又丰腴了一丁点,看着更加柔软。 此时要不是觉得衣裳有点脏,他恨不得一把将人抱住揉进怀里。 算来从雪季下山开始,两人日日都在一处,已经许久没分开过 这么多天。 偏又因为颜祺怀身子,做不得什么。 换下衣裳,教人坐在膝上贴了半晌,过足了瘾的霍凌方抬起头,听了听屋外的动静,估摸着大哥已经把马家媳妇送走了,他问颜祺,“大嫂可还好?” 颜祺轻点头,“就是月子里常有的毛病,没啥大事。” “月子里都有啥常有的毛病?” 霍凌不问还好,一问就在意起来,担心到时候颜祺也遭罪。 “不是说月子坐好了,就没毛病么,我记得大嫂生完英子,坐月子的时候也没请人看过病。” “你一个汉子,问这些做什么。” 其实叶素萍是有点堵奶,找马胡子的媳妇来通乳,人来了还说,是霍家平日里吃得就不差,月子里又有点补过头,叮嘱少给孕妇喝汤。 可这话颜祺不能和霍凌明说,而且这毛病他一个小哥儿月子里也得不上。 霍凌识趣地没多问,抬手轻轻摸了摸小哥儿的肚子。 “这些日子,孩子有动静么?” 哪怕孩子都怀上快五个月了,他每次碰这里时,还是大气不敢出。 “自是有的,只是这会儿安静着。” 颜祺的掌心覆上汉子有些粗糙的手背,两人等了一会儿后,他道:“你等我刚吃完饭的时候再看,我发现这孩子总在吃完饭和要睡觉的时候翻腾。” 霍凌含笑。 “说不定是个馋嘴的,也挺好,能吃是福。” 第101章 银豆子 “大哥, 明天我和祺哥儿进城,除了酒水之外,还有什么要买的??” 霍凌此次在十五之前提早下山, 是为了帮家里筹备林哥儿的满月酒, 这是霍家时隔数年第一次添丁, 合该好好操办。 只是霍峰和叶素萍手里不太富裕,想要办得热闹的同时, 还需多些精打细算。 霍峰点头道:“早跟郭屠子说好了,到时给留五斤肉,五斤排骨,再给我攒八个肘子, 一桌一个,咱俩再去河里钓两条鱼, 荤的就差不多了。” 满月酒不比红白事,来的人不会太多, 摆个七八桌就差不多了, 因单数不太好听,他和叶素萍商量着,就按照八桌的数目摆, 到时要是坐不满,就从别桌分几个人过去。 “别的要买的,你等我想想……” 霍峰叹气道:“我这阵子睡觉都能听见孩子在哭, 已经分不清是做梦还是真的了,脑瓜子嗡嗡的。” 他看一眼西屋道:“估计祺哥儿也给吵得没睡好。” “谁家不是这么过来的, 小祺还说,要不是他也赶在这时候怀了身子,还能多帮着照顾照顾大嫂。” 霍凌打量霍峰, 发现他眼周的青黑都要掉到下巴了。 联想到这个月里摆完满月酒,就是春耕的时节,便也忍不住开始发愁。 “他已经帮了不少了,换尿片子,烧水做饭,都没闲着,让他进屋歇着,也不乐意。” 霍凌同样无奈道:“他说趁现在身子还不是很沉,多活动活动是好事,没看明天还非要进城卖馅饼。” “是要多活动,他是头胎,多活动活动到时候好生。” 霍峰虽然是汉子,但已经是两个孩子爹了,说起这些来头头是道。 “但也不能累着,你们明天什么时辰起?要我说不能像以前那么早拿了,宁肯晚去一会儿,少卖几个饼。” 霍凌赞成道:“等天亮了再起,不做早食生意了,大不了过午晚点回。” 话扯远了,正事还没讨论出个一二。 “这会儿大嫂用不用得上你,要是用不上,你去我们屋,咱坐着商量。” “用不上,孩子醒着,你大嫂在逗他玩儿呢,难得的清静时候。” 霍凌闻言退回屋里,跟叶素萍打过招呼,另一头的霍英也丢了布娃娃,从炕上下来。 “爹,我和你一起去。” “大半夜的,你去凑什么热闹。” 嘴上这么说,霍峰还是上前一把抱起闺女,反正去西屋也是上炕,不过两步路,省的穿鞋了。 霍英已经在炕上打了好几个滚,头发都乱了,到了西屋,颜祺让她坐在自己跟前。 “喝不喝水?” 小姑娘摇头,“不喝啦,现在要是喝,晚上就想尿尿。” 颜祺笑了笑,把水壶推回炕桌当中。 两兄弟面对面坐下,开始列摆酒席要买的东西。 “酒多买些,买上十坛吧,喝不完的咱留着喝,不过不必太好的,一般的就行。” “那就买杜家五十文一坛的那个,怎么样?去年我买过一回,咱俩喝的,滋味也不差,且一下要十坛,价钱上肯定好说。” 霍凌沉吟两息道。 酒是粮食酿的,素来不是便宜东西,当初他成亲买酒,霍峰和叶素萍为了给他长面子,买的还是八十文一坛的,里面是两斤,已经算是村户人轻易喝不上的好酒。 平日里,好些人多是打几文钱,最多不过十文一斤的酒来喝。 “行,足够了。” 霍峰和叶素萍都不是打肿脸充胖子的人,而且小孩子的满月,本也没成亲那么隆重。 又说起这回请的灶人,不是三家屯的梁灶人了,而是另一个姓夏的女灶。 “她做这行的时日比梁灶人短,要价便宜些,只收五钱。” 霍凌颔首。 “这回试试,要是做得好,等我俩给孩子办满月的时候还请她。” 颜祺摸了摸肚子,现在听着还觉得远,实际掐指一算,也就是半年后的事。 想着想着,眼前多了一只小手,霍英探头道:“婶伯,我能摸摸么?” “当然能。” 颜祺牵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霍英摸了两下道:“婶伯,肚里的娃娃踢不踢你?我小弟在我娘肚子里的时候就会踢人。” 她皱起脸道:“现在又总是哇哇哭,他不乖。” “婶伯肚子里这个也是你小弟,只是他现在还没这么大力气。” 颜祺捋了捋霍英有些乱了的辫子,安慰她道:“小孩子不会说话,想要什么只能哭,也不是他的错,你小时候,我和你小叔,你爹和你娘小时候,都是这样的。” 霍英噘着嘴,这些道理,爹和娘也跟她讲过,她不是不知道。 “嗯……等他长大了就好了。” 家里有了老二,难免有顾不上老大的时候。 霍峰把霍英的反应看在眼里,心里愧疚,但一家人睡一张炕,实在是没什么办法。 过了片刻,该说的都说完了,除了酒水,要买的还有做菜用的酱,以及炖肉要放的料子,其中几味是夏灶人专门交代的。 还要一些个红糖,到时当做谢礼,分给来帮忙的妇人和夫郎。 这种你帮我,我帮你的事,向来没有给钱的,红糖就很拿得出手。 结束后霍峰先把霍英送回去睡觉,顺便进屋取了银钱,返回来后跟霍凌道:“你明天再帮我给英子挑两朵头花,让祺哥儿掌掌眼,选个好看的。” 四时赶山记 第105节 为了这句话,隔日霍凌和颜祺卖完馅饼,留跟来的赵寅生守着没卖完的山货,先找地方给侄女买好了头花,接着相携去了当初霍凌给颜祺买镯子的银铺。 侄儿出生,满月在即,他们当叔婶的总要送点东西。 当初霍英出生,当舅爷的岳松柏给打了个长命锁,这回换成霍林,定然也有,小孩子才多大一个,容不下更多东西,两人便决定,挑个穿银珠子的红绳,压惊辟邪。 “正好咱俩也提早看看样式,到时候孩子出生,直接就能买。” 进到铺子,霍凌兴致勃勃,颜祺也不例外。 一想到肚子里的孩子,两人的嘴角落都落不下来。 “二位买点什么?” 眼尖的伙计早就见着颜祺手腕上露出的银镯子,赶紧迎上来。 那银镯子看着份量足嘞,肯定不是光看不买的那种。 “家里添丁,给我小侄儿挑个红绳。” 霍凌来过这铺子,知晓东西摆在何处,此时人已站在摆出来的红绳前面,低头查看。 伙计问道:“是想要个什么样式的,有十二生肖,也有小元宝、小银锁,还有平安扣、小铃铛。” “挑三个穿在一起的,正中间要生肖,孩子属龙。” 伙计应一声,笑道:“龙好啊,将来肯定是个出息孩子。” 他垂眸看去,发现颜祺也大着肚子,看着月份不小了。 做生意的,脑瓜子都转得快,当即又道:“这位夫郎也是今年生吧?龙年得麟子,何等的有福!” 谁听了这话不高兴,十二生肖当中,本就是以龙为首,霍凌属龙,孩子出生的这年赶上他的本命年,又是一条小龙,倒不是说盼着将来孩子能有多大本事,要紧是意头好。 颜祺笑着看了他一眼,同伙计道:“我家三条龙,这还有一条。” 伙计啧啧称奇,又是一顿恭维。 这买红绳,是直接挑银珠子,铺子里的人再根据大小现场编绳。 只见伙计绕回柜台后,从里面搬出三个大盒子,一盒里分出十二木格,一边是十二生肖,一边就是有各种寓意的样式。 小玩意儿琳琅满目,不拘大人孩子,除却伙计说的,还有甚么桃花、文昌笔、寿桃子。 据说要是想要的里面没有,也能找师傅现做,不过要等个几日。 而单论十二生肖,每个生肖又有两种,实在是给人看花了眼。 颜祺教那伙计拿出来摆在一块红布上,来回比了半天,才选了其中一个,看着圆滚滚的,比另一个讨喜些。 定下生肖,又选左右的珠子,因发现不对称的话怎么也不好看,遂都择了小铃铛。 伙计手巧,将银珠子放上小秤,定了价钱后当场开编。 颜祺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觉得要是对方动作慢些,自己也能学会。 不过这是吃饭的本事,人家轻易不会教的。 于是他看了一会儿,也就挪开了目光。 小婴儿的脚腕才多大,伙计本身熟能生巧,没有多久就编成了,放在手里小巧玲珑。 “等孩子大了,只管拿着东西过来,我们给换绳子,不要钱。” 三颗珠子不及指甲盖大,但因有工艺在,加在一起也要了五钱。 颜祺等着霍凌掏钱,以前钱袋都是挂在他身上的,自从肚子大了,挂着就不方便,于是挪到了霍凌那边。 霍凌却不急着结账,而是牵过夫郎的手,向上捋了捋袖口,露出那个包浆的桃木葫芦,其上连接的红绳过了一年光景,已经有些发暗褪色,显得陈旧。 “我再买你两颗素银豆子,能不能替我将这桃木葫芦重新编进去?” 伙计凑近看了一眼,答应道:“都是顺手的事。” 颜祺回过神,“不是提前给孩子选,怎么给我买上了?” “看见了,忽然就想到了。” 今年过年,因为家里买了地,开春之前山里也没进项,不敢轻易动用存银,他都没给颜祺添置什么像样的新东西。 眼下暂且只能买素银豆子,将来他定要再来,给夫郎买根漂亮的银簪子。 第102章 迎初夏 依着习俗, 满月酒都置在午间。 八张借来的桌子未能将院子占满,但陆续坐上人后,也是一派人声喧嚷的热闹景象。 叶素萍正式出了月子, 穿戴一新, 抱着孩子出来见人。 而今天气渐暖了, 便是奶娃娃,也不必总避在屋里。 霍凌在前院帮着招待来客, 视线扫了一圈没看见颜祺,他问被请来帮忙,正巧路过的齐红梅,“嫂子, 看见祺哥儿了么?” “你说祺哥儿啊,在后院呢, 刚刚好些人看过了孩子,又想去后院看牲口, 惹得你家狗一直叫, 祺哥儿本来在灶屋,听见动静就说去看看。” 说罢她就小跑着走了。 霍家本就人手不够,颜祺又怀了身子, 她今天是忙得团团转,不过因是帮叶素萍的忙,压根不觉得累, 反而打心底里替人高兴,要知道叶素萍一直想再要个孩子。 霍凌不放心颜祺, 担心人多把他给冲撞了,拉来杨庆生代替自己张罗宾客,自己则绕过人群去了后院。 杨庆生任劳任怨地站起来, “霍老二现今使唤我使唤得也太顺手。” 夏青曼催他赶紧去,别磨蹭,嘴上笑道:“我看你心里美得很。” 杨庆生当即甩着胳膊去了,没多久和新进院的汉子勾肩搭背,收了人的随礼,把人一家子带到席上坐下,还给孩子捏了个核桃吃。 而霍凌到后院时,果然见着好几个村里头的婶子婶伯,嫂子夫郎的,已把颜祺给围上了。 “祺哥儿,你这得有四五个月了吧,怪不得这阵子不常见你在村里走。” “要么说人家祺哥儿有福气,这才成亲一年吧,肚子就有动静了。” “挺好,等家里多几个孩子,眼看就热闹了。” 颜祺但笑不语。 实则自打过了十五,开始来往镇上卖馅饼开始,他有孕的事就没刻意瞒着了,凡是有人看出来,一概点头应下,人家道喜,他就收着。 凭着村里传闲话的速度,眼前这些人哪可能到今日都不知道。 无非彼此没那么熟,见面实也没有太多可寒暄的,眼下挺着的肚子正好是个现成的由头。 “是有五个月了,头几个月的时候还不觉得,到了这会儿,倒觉出腰沉来了。” “可不是!” 此话一出,登时引得在场几人的共鸣,都是生养过的,尤其爱跟怀头胎的小年轻说这些,毕竟在别的事上能说的也不多。 “要我说,熬过前三个月,四五个月的关口上,算是最舒服的,身子没那么沉,胃口也好了,再往后是越来越遭罪,恨不得赶紧卸货算了。” “那是你运气好,我当初足足吐了半年,脸色像老黄瓜钱子,又干巴又绿,成日里就怕孩子保不住。” 颜祺应了几句,心里惦记着前院的事,算着时辰,差不多要开席了。 正想把后院的人请回前院去,就透过眼前的几道人影,瞧见霍凌来了。 “汪汪!” 今天没拴大个儿,它趴在牛棚和猪圈的中间守牲口,看见霍凌,它第一个站起来摇尾巴。 说得起兴的几人被它吓了一跳,打头的齐家婶子,也就是齐红梅的婆婆拍着胸脯转身,看到是霍凌,她松口气,笑道:“我还当是谁,二凌,你是来找祺哥儿的?” “这才分开多大一会儿,你们小年轻就是腻乎。” 有人在他和颜祺之间来回看。 霍凌清楚自己只要接了话茬,就肯定要被打趣,来来去去的,没啥意思。 他索性不跳坑,答非所问道:“眼看就要开席了,我看好些位子还空着,这不来找人了。” 一说吃席,大家立刻动起来,半点不耽搁。 此举倒也不丢人,都是随了礼的,可不得吃回本,霍家又是舍得花钱买酒肉的。 “这就要开席了?我以为还得一会儿工夫。” “马上了。” 其实霍凌也不知道具体还有多久,只管先把人弄走。 他目送一群人离开,弯腰摸了摸大个儿,颜祺同样回头唤了一声,示意剩下三个别叫。 家里的狗日日吃得饱,不用在吃席的时候钻桌子捡剩菜剩骨头,说实话,那些人嘴里漏下来的,他和霍凌还不乐意让自家狗吃。 因此便让它们留在这里,一会儿外面吃完再单独喂。 霍凌摸了摸小哥儿的手,挺热乎,不凉,放心的同时道:“刚刚你们说什么的,没说什么你不爱听的吧?” 颜祺笑了笑道:“都是来吃席的,哪有上赶着给咱家人添堵的,无非是老几样,问孩子多大了,我身上如何。” “我估摸着也没人敢惹你。” 他用下巴点了点挨着两人腿边坐的大个儿,“它们几个可都在呢。” “人家要说了什么不中听的,难不成你还放狗咬。” 颜祺推着霍凌往前走,“你不说快开席了,自己还跑来后面,前面谁在张罗?” “有大杨。” “又是大杨。” “他就爱这活儿,不信你去问他。” 小两口相携着再度出现在前院,霍凌去首桌和舅舅说话,颜祺扶着腰去灶屋,看一眼菜做得怎么样。 不远处,把这一幕看在眼里的人收回视线,小声感慨,“是真没想到祺哥儿这么快就有了,当初刚进村时那瘦巴巴的劲儿啊,我看着都揪心。现在呢,,那脸蛋白里透红的,比怀身子前气色强多了,到底是好日子养人。” 他其实还想说,方才在后院说话,还瞅见颜祺戴了个挺粗的银镯子,闪得人眼花。 不过这会儿提出来,倒像是他眼馋,而自己没有似的,索性就咽了回去。 四时赶山记 第106节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对了人,穿金戴银都不在话下。 谁让他当年没福气,找着这么个好人家。 另一边的妇人把剥好的松子往嘴里一塞,“到底是岁数大些,虽是逃难路上挨了饿,但在那之前身子骨就长全了,你看那明哥儿不就还没动静。” “哎呦,你要说林家,也不知长岁小子的毛病能不能让孩子给随了,要是真随根儿,那可完咯……” 村里人聚在一起就是这般,说完东家说西家,还经常绕完一圈抱怨起自家,骂完枕边的男人,再骂不懂事的孩子,要么再加上公爹婆母小叔子小姑子。 但无论说什么,都止步于上菜之前,等桌子摆满,便全都拿着筷子往盘子里揽,生怕少吃了一口,有时动作快了,筷子都能在盆子上面打起架。 而能吃酒的,更是酒碗不离手,你敬我,我敬你,没多久就喝得面堂发红,当打嗝都是一股酒气时,那就算是喝美了。 结束后,桌上的剩菜都教吃席的人分着带回家,锅里余下的则是干净的,来帮忙的要是乐意要,就端一碗走,此外也够家里再吃个一两顿。 霍凌和颜祺都对夏灶人的手艺很满意,女灶又如何,也半点不差的,跟人说好,再过几月家里的满月酒还请她来,结账时霍峰多给人拿了十个鸡蛋,夏灶人欢欢喜喜地走了,此后一段时日里,逢人就说霍家人厚道。 —— 忙过满月酒,紧接着是春耕。 原先家里田地只有五亩的时候,单靠霍峰和霍凌两个人翻地,多下些力气也能忙完,现今变作十亩,就很是吃力了,亏得去年秋收时买了牛。 一人一牛,在田里来回溜达着,就能把地给翻明白,每当这时就愈发觉得买牛的钱花得值,哪怕日日给牛割草喂着,也心甘情愿。 说起喂牲口的草,赵家两兄弟学本事的时日还太短,没法自己进山,家里又只剩一亩地,不过一日就料理完了,于是霍凌不带他们上山的日子里,天不亮先走去镇上找些杂工做,挣个二三十文的辛苦钱,下午回来,寻着刚发芽不久的嫩草,割了送去霍家,要是还有甚么砍柴挑水的活,也一并接了,从没喊过累。 一到饭点,还溜得快,生怕霍家留他们吃饭。 就连霍凌都觉过意不去,他是收学徒的,不是给家里雇长工的。 可赵家兄弟觉得既拜了师,给师父家做活是天经地义,在家时爹娘也这么教育,说好些学徒住在师父家的,连洗脚水都得打好端到面前。 霍凌却不习惯,想来想去,觉得既拦不住他们出力,不如就说清楚,不能让人家白干。 正巧今年春耕,他打算在山下帮忙。 这日他叫住赵寅生和赵辰生,一人给了个苞米垫肚子,他自己也拿了一根啃,几口过去后道:“过些日子地里下种,只我和我大哥两个,肯定顾不过来,反倒耽误上山的时日,不知你俩乐不乐意来帮忙,做上两日,晌午管饭,再给五斤面。” “管饭就够了,面我们不要。” 赵寅生听罢,很快说道。 “不要不行,来了就得要。” 霍凌摆出师父的架子。 他也想过给钱或是给肉,但给钱的话,这两个实心眼的怕是更不会要,就是拿回家,家里那个比他俩更实心眼的老爹,指不定还赶着儿子早点送回来。 给肉的话,现在天热了,不太能放得住,只能一顿吃饭,赵家不会舍得,相比之下,还是粮食最合适。 霍凌也事先和霍峰商量好了十亩地如何分配,原先的五亩,是两亩麦、两亩高粱、一亩苞米。 现在将麦子扩到五亩,这是最要紧的粮食,高粱不变,苞米扩到两亩,余下一亩则是原先家里五亩地中肥力最薄的,今年拿来试种了油菜。 说起来,他早就看准种菜籽得的利了,一亩菜籽比粮食值钱,只不过对于农家而言,在田地少的时候,填饱肚子才是第一位的,没人会舍得拿出珍贵的田地去种不能吃的东西。 起初霍凌和霍峰说的时候,霍峰还很是犹豫,直到霍凌同他道:“其余九亩出的粮食,足够咱家吃,虽是今年里要多两个孩子,但孩子才能吃多少?离能吃的岁数还有好几年呢,这几年里,比起粮食,咱更缺钱用。” “我这不是怕种不好,种粮食时,只要没有天灾,收成都是有数的,可换成油菜,若是收成不好,岂不耽误了这亩地?白白浪费了一年去。” 尤其是他们村里找不着第二个种油菜的,连个能打听的人都没有。 霍凌不赞成,他反问霍峰,“早年里爹娘下山种地,难道他们就会?不也是现学的,种麦子苞米有第一次,种油菜也就有第一次,一回生二回熟。油菜油菜,说白了还是菜,和种白菜一样。” 霍峰忍不住晃着手指指了霍凌两下,无奈笑道:“你小子……算了,就依你说的,你比我有脑子,跟着你干,咱家才能发财,照我想的做,只能保住现在的。” 事后他回想霍凌这番话,实际前面的一堆,都比不得最后一句一用。 是了,不就是种菜么,有什么难的。 怀着这种想法,十亩地按照计划,渐次撒下不同的粮种与菜种。 待关外真正迎来暖融的风,油润的雨时,奔腾的江河早已破冰,从家中的菜园至山脚下各家的田地,再至白龙山的密林山坡,俱都染上一层翠嫩的绿意。 夏天到了。 第103章 骤生变 夏日的夜晚, 唯闻虫鸣。 墙角的老牛肝静静燃烧,青烟上浮,熏走企图从窗缝里往里钻的蚊蝇。 满一岁的黑豆儿已经长成大狗的身量, 毛发和大个儿一样, 又厚又密, 到了夏天掉毛如飞絮,方能稍微显得轻薄一些, 不至于那么热。 不知三只狗素日里都是怎么商量的,今天大约轮到它睡屋里守夜,这会儿正紧贴土炕趴着,看似闭了眼睛, 实则耳朵还竖着。 颜祺穿了件只在卧房里能穿的,轻薄无袖的衫子, 用的是透气不闷汗的细软棉布,露出的胳膊白软软的, 衣带松松地系在身前, 正靠在床头摇动蒲扇。 风撩起他的发丝,双目半阖,显得人惬意极了。 但实际好不好受只有他自己知道, 还有一两个月就要生,而今隆起的肚皮像是个西瓜,撑出道道纹路, 看着吓人不说,还让人无论坐卧皆是难捱, 睡觉都翻不动身。 过了半晌,霍凌接过扇柄,动了动手腕, 两人之间的凉风一下子变大了。 颜祺舒服地往下滑了一点,上半身倚在摞起的被子上,撑开眼皮看去。 但见身边的汉子浑身上下就穿了一条裤衩,一只手打扇子,一只手举着块帕子大小的布头,对着灯认真看。 布头上面针脚错落,有的绣成横杠,有的则是斜杠,还有的是叉号,是只有霍凌和颜祺能看懂的“账本”。 他俩为了不反复搬出钱匣子来回数钱,去年就琢磨出这么个法子,每个做完生意的日子,都将钱清点一遍,标记在布上。 等铜钱攒多了,再全数倒出来,用麻绳串成整贯的,方便将来有大笔开销的时候用。 去年那张布头绣满了,今年又换了一张,现下上面最新的几个记号,差不多都是刚过去的野菜季里,霍凌卖山货所得。 因自打三月开春,霍凌开始带着赵家兄弟上山起,他们的馅饼生意就暂时搁置了下来。 五六个月上,有孕的人行动已经颇为不便,吃食生意又不比别的,就算不早起,只做午间生意,包百来个馅饼也不是轻松的活计,宁肯不挣那个钱,也不能把人累坏。 从那时起到现在,即使霍凌下山回家,进城时也仅仅是去卖山货或野味,有人来问,他就说夫郎在家安胎,若想买馅饼,需等到入冬。 还有人趁机钻空子,问他家卖不卖方子,出的价钱还不错,都让他二话不说地给打发了。 眼下对着“账本”看了又看,霍凌心里有了数。 “今年有寅生和辰生帮忙,背下山的野菜比往年多了不少,去年咱俩忙了一季,差不多得了二百斤,其中还有自家吃的、晒成干菜的,卖出去的不到这个数,如今光是卖出的,就有个二百三四十斤了。” 他道:“凡是能去到的山头,都快让我们三个给薅秃了。” 颜祺笑道:“我上次往上添记号的时候,大略算了算,也吓一跳,我记得去年咱俩卖了一两多钱的刺嫩芽,那会儿我都觉得要发财了,今年直接奔着二两去。” 蒲扇已是动了一阵子,霍凌注意到颜祺面上的汗意散了,他将扇子换个方向,不再直冲着人,同时挑着山中事与夫郎讲,权当解闷子。 “他俩和你去年刚进山的时候一样,干劲十足,简直不知道累,还说就算是野菜,往年也没这么敞开肚皮吃过。辰生最早还怕长虫,现今也没那么怕了,长虫爬过的菜照样敢摘,不过听说我去年掏蛇窝子卖了炼蛇油,还是白了脸,怪逗的。” 说话间他见小哥儿朝自己伸手,便把帕子递过去。 颜祺拿过来看了看道:“当初买完地,你我手里就剩五两上下的银钱了,慢慢攒了这大半年,可算又有了个二十几两。” 一路往前算,过年前挣的最后一笔,也是唯一一笔大钱是卖野味,一只狍子和一只青羊,连皮带肉共卖了四两多。 与其一同卖出去的还有侯力事先定下的黑油子,当初颜祺还曾说过,这两桩事成,一下子赚回半亩地的钱。 相对而言,卖馅饼月月挣的都差不多,奈何时间短。 满打满算也就两个月,不算本钱,差不多赚了十两。 最后就是三月起卖鹿角、腰子草、野菜等的进账,这一部分合在一处,约莫是个五两多的数。 本还能再多一两的,而霍凌为了犒劳赵寅生和赵辰生,野菜季过去后给了两人各五钱银子。 要知道学徒出师前,向来是领不着工钱的,做师父的要是人好,能在平日的吃喝上不短缺,偶尔肯给些东西让带回家就不错。 如此一来,兄弟俩对霍凌是愈发的死心塌地。 说回银钱上,忙碌了几个月,对这个数字霍凌还是挺满意的。 赶山最挣钱的两个时节才刚开始,若能在出力的基础上,运气再好一些,明年的此时说不准都有钱盖新房了。 到时他们一家连着孩子搬出去,空出来的西屋就能给长大的英子住,小姑娘转过年就能进学塾,不好再和亲爹睡一张炕。 兜里有钱,人就有底气,霍凌看向颜祺,发现人已经昏昏欲睡。 “都困成这样了,不跟我说。” 他丢下蒲扇道:“还没洗漱呢,我出去打水,你可别睡着了。” 这样的事已经发生了好几次,随着月份越来越大,颜祺称得上是说睡就睡。 说来也是,这一个人的肚子里平白的多了个小人儿,可不得把人的气血都吸去,不然孩子靠什么长大。 “不会。” 小哥儿揉揉眼,打了个哈欠,侧了侧身看地上的黑豆儿。 他弹了两下舌头,发出清脆的声响,黑豆儿迅速站起来,把脑袋顶进颜祺的掌心,由着他摸。 霍凌见他俩如此,想来不至于一会儿工夫就睡着的,遂出了屋子去打水,又拿了牙刷子和牙粉进来,奈何在烧水时耽误了些时间,回来时一看,果然还是晚了一步, 小哥儿甚至没完全躺下,就那么斜靠在床头睡沉了。 黑豆儿仍然把下巴搁在炕沿上,见霍凌进来,它用嘴筒子碰了碰霍凌的腿,一双眼委屈巴巴。 霍凌小声同它道:“自己找地方睡觉去。” 黑豆儿动了动湿漉漉的鼻子,走去了门后墙角,往草席子上用力一趴,听着好似还叹了口气。 和个小大人似的。 霍凌拧了布巾给小哥儿擦手擦脸,又换了擦脚布给擦了擦脚。 这么一番折腾,人早醒了,不过看着迷糊,让他刷牙,霍凌都怕他把牙粉咽下去,便去兑了一杯盐水让他漱了漱口。 收拾干净,他也往床上一倒,很快睡熟了。 —— “这就是灵芝?” 赵辰生站在一节巨大的倒木面前,按着霍凌的指引看其上生出的红蘑菇,看够了后感慨道:“这还是我头一回见到活的灵芝。” 四时赶山记 第107节 “啥叫活的灵芝,以前在镇上山货摊上,你没见过新鲜的?” 赵寅生嫌他大惊小怪。 “那不一样。” 赵辰生激动道:“这是还长在树上的,活的,摊子上再新鲜,也是死的。” 霍凌听着他俩的对话,扬起唇角道:“甭管活的死的了,赶紧摘了。” 这一窝灵芝有四朵,个头都不大,两兄弟小心地从根上掐断,轻手轻脚地摆在叶子上。 霍凌的动作就比他们随意多了,见都采了下来,信手将叶子一裹,丢进背篓,提醒两人道:“别光顾着看灵芝,采灵芝和摘蘑菇一样,谁来了都会,关键是能找得到,不然都是白搭。” 大多数时候,赶山依靠的只是两样很朴素的本事:体力与认路、记路的技巧。 这其中,体力还能练出来,后者却很看天赋,有些人就是怎么教都分不清东南西北七拐八拐就把自己拐迷糊了。 幸好赵寅生和赵辰生没有这个毛病,自从学会看霍凌这些年留在山里的记号后,在走山路这件事上更是日渐熟练,现在霍凌已经可以放心地让他俩结伴去小院周边五里以内的地方,有狗跟着,不会出事。 但若是再远,必须跟他一起走。 白龙山的地图就刻在霍凌的脑子里,一整个白天,他带着二人找遍记忆中的十几处倒木,采到了二十几朵赤灵芝。 “一天就能采二十几朵,灵芝季足足两个多月,那不也得有个好几百朵。” 在山里走了一天,一身的汗,黏糊糊的惹人烦。 霍凌打水进屋冲了个澡,连头发也一并洗了,出来晾头发时就见赵辰生在手舞足蹈地跟他哥比划。 这傻小子,以后做生意估计要算错账。 赵寅生比他冷静许多,毫不留情道:“没听师父说么,今天去的都是他拿得准,至少有七成可能会出灵芝的地方,哪会日日都有这么好的运气,你就是采寻常蘑菇,也不可能天天都有好收成。” “你哥说得对。” 霍凌擦着头发,走到两人跟前站住道:“而且今年本就是灵芝的小年,市面上的灵芝会比去年少,头茬的灵芝能卖好价,所以我宁可绕些远路,也先将十拿九稳的地方寻一遍,把钱挣到手再说。” “师父,这好价,是能有多好?”赵辰生问。 “能往上浮动个二成左右。” 他跟两人算笔账,将往年的均价告知,这也是赶山客该学的,省得以后卖山货的时候被那些长了一万个心眼的走商坑骗。 任是什么群体当中,都有好有坏。 随着时间推移,院中摆着晾晒的灵芝渐多,不过也确如霍凌所说,越往后越难找。 一开始还有个十几二十朵保底,有一日忙了整天,不过才采到八朵,所幸里面有三朵是紫灵芝,稍稍弥补了心里的落差感。 期间霍凌大致按着个头分了分,其中难免有很小的,还不及小拇指长,他单独拿出来放在一旁,叫来人道:“寅生,辰生,这几朵小的已经晒好了,到不了能卖五钱的品相,往年我都是留下给自家吃的,年年留,年年吃不完,到现在还有。” 他道:“你俩收着,拿回家泡个酒,或者找地方磨成粉熬粥煮汤都行,比别的蘑菇鲜香。” 现下赵家兄弟俩也习惯了霍凌的大方,知道无论他们怎么说,东西都是肯定要给的,便也就道了谢收下。 万事顺利,日复一日。 这天三人照常吃过早食后进山,三只狗全数跟上。 分明出门时还是澄澈透蓝的好天气,一直延续了几个时辰,都不见半点阴云,午间走累了,歇脚啃干粮的时候,三人还有说有笑的,偏到了下半晌,眼看快要往回走了,天色可谓说变就变,眨眼间阴沉下来。 山风变了调子,卷得地上树叶乱飞,平静熟悉的山林刹那间换了副面孔。 “坏了,这是要下大雨。” 霍凌顺着树枝的摇摆辨明风向,面色严肃道。 山里的天气素来是不讲道理的,大山连绵,地势殊异,常常这边太阳当空,那边雨势倾盆,东边雨停出虹,西边乌云刚至。 霍凌自觉早就摸准了白龙山的路数,结果今天还是着了道,还真应了那句“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不仅湿了,还得从头到脚湿透了。 这里离小院太远,远处隐有雷鸣,雷雨天穿行山中赶路是大忌,他当机立断道:“来不及下山了,就近找地方躲雨。” 拽起挂在脖子上的鹿骨哨,连着三声哨音唤回三只跑去远处追猎物的大狗,霍凌让大个儿打头,一边往地势高的来路返回,一边努力回忆,周边是否有足够容纳三人三狗的石洞。 第104章 雷雨夜 雨水大得出奇, 哪怕在夏日的白龙山中都是罕见的。 雨点子如豆大,结成细密的白幕,让人难以看清前路, 落在人的脸上和手上时甚至会产生近乎抽打的痛感, 山间的低洼处, 积水很快汇成水流,沿着山坡向下流淌。 霍凌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但无济于事,很快就又被砸得睁不开眼。 “不要管别的,一直往高处走!” 他扯嗓子喊道。 在这种情形下,首先要避免的是过大的雨势冲击山泥, 导致石头之类的滚落伤人。 还有一个道理他从小就牢记于心,那就是山中遇雨, 除了远离山沟,还要远离河道, 最好的办法是沿着河道两侧的山坡一路往上。 而他们原本是打算下山时去河边捕鱼的, 刚刚走的方向正对河道,现在原路返回,也算是歪打正着。 走到后面, 为了不滑倒,几人已经是手脚并用,霍凌成功爬到坡顶后顾不得掌心被石头划破的口子, 转身伸手,将赵寅生和赵辰生依次接应上来。 断后的黄芽儿一个蹬腿, 踏着四只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泥巴爪子,也跃到了霍凌脚边,用力抖了抖毛上的水。 见人和狗都到齐, 霍凌没有犹豫,果断选定一个方向,和大个儿带头朝那边走去。 “汪汪汪!” 大个儿很快搞明白霍凌想找什么,它的长毛只湿了表面一层,在暴雨之中居然丝毫不显狼狈,在发现目标后回转,站在山路中间昂首大叫,令人精神一振。 赵寅生和赵辰生听见后呸了两口扑进嘴里的雨水,提步上前,跟着霍凌又走了片刻,得见一处杂草掩映的石洞。 不需要对话交流,三人默契地接连钻进洞里,在弯腰进入洞口的刹那间,雨水被隔绝,哪怕雨声还近在咫尺,可相较而言,洞里已经比外面安静了好几分。 提着的那口气终于可以缓缓吐出,他们不约而同蹲在原地,望着外面的暴雨,默默平复呼吸。 霍凌第一个回过神,他站起身弯腰移动,四下草草看了一圈后道:“这是个熊瞎子冬眠的洞,既然大个儿没有示警,说明洞里已经没有熊的气味,应当是废弃一段时间了。” “雨这么大,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吧?” 赵寅生犯愁道。 “说不好,有时候越大的雨,停得越快,但看这电闪雷鸣的……” 霍凌皱眉远眺,像是为了应和他这句话似的,远处一道闪电劈亮密林,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巨大的雷声。 知道的是打雷,不知道的怕要以为是远处的山塌了。 见这架势,霍凌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山洞太矮,三人里只有赵辰生能勉强站直,但头顶也已经擦到最上方的石壁。 好在宽度足够,毕竟要容纳一只黑瞎子过冬,太窄的地方熊也是不爱睡的。 “这里地势高,不会被水淹,都先坐下歇歇吧。” 地上什么都有,角落估计还有熊粪,但三个汉子在一起,没那么多讲究。 霍凌率先坐下,迅速把身上的衣服脱掉,团成团后拧出水,然后重新抖平,往肩头随意一披。 赵家兄弟俩有样学样,全都脱掉了湿衣服,比起头发,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才是最难受的。 三只狗也全都在忙着甩毛,水珠飞溅,踩了一地的深色梅花印。 “师父,要生火么?我看这洞里有些树枝和叶子。” “先不急,等上一会儿,看雨会不会停。” 在山洞里生火,单是窜出的烟就够把人熏个好歹,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生的好。 赵寅生一听,也就不忙了,三个人收拾好了衣裳,光着膀子对坐,还时不时因为吹进来的凉风,搓两下冒鸡皮疙瘩的胳膊。 不多时,赵辰生忽然抬起头道:“完了,师父,咱们今天采的灵芝岂不是全被雨泡了!” 赵寅生闻言,也赶紧去扒拉身后的背篓,拿出里面叶子裹的灵芝,打开一看,果然全数湿透,捏一下能挤出水。 赵辰生看起来都快哭了,“完了完了,全都白瞎。” 他道:“幸好出门前把院子里正在晒的灵芝都收起来了。” 霍凌早就在下雨的一瞬间就想到了这点,灵芝归根结底是蘑菇,它们喜欢在湿润的地方生长,但如果采下来后被水浸泡,很快就会发霉,根本等不及晒干。 不止篓子里这些,此时山中其它地方,还没有被发现的同一批灵芝,八成都不能要了。 小一些的雨就罢了,这种几年不遇的暴雨,同样足以把正在生长中灵芝的伞盖打烂,救都救不回。 不过这一点,估计眼前两个人还没想到。 “不算白瞎。” 他淡定道:“只是不能卖了,咱们可以留着烧个汤,晚上就吃掉。” 赵辰生苦巴巴地捧着几朵灵芝,赵寅生则慢半拍地想到了山中灵芝的情况,告诉赵辰生后,这小子眼看就要真的哭出来。 “这也太可惜了!那可都是银子!” 霍凌拿了根随手捡的细树枝,毫不留情地敲一下他的脑袋。 “白龙山这么大,难道你能每个地方都去到?一个灵芝季里,哪怕采一千朵灵芝,必定同时有更多的灵芝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被野兽吃掉,掉进土里烂掉。” 他音调微沉道:“我早就说过,在这种地方钻牛角尖,一味贪多,那你早晚要因此吃亏。” 树枝转了个方向,指向树洞外的雨幕。 “如果今天是你独自进山,没有我和你哥在,我猜你会第一时间护住灵芝。因为在你眼里,灵芝等于银子,比什么都重要。” 说是错了,也不是多大的错,只是从小受穷吃苦,人穷怕了,骨子里的性格难改。 赵辰生摸了摸被树枝戳到的脑门,嘟囔道:“我也不傻,虽然银子是好东西,那也比不得命重要。” “除非已经到了生死关头,不然谁都会心存侥幸,万一灵芝保住了,下山就能多挣几钱银子。” 这次不等赵辰生反驳,赵寅生抢先道:“我了解他,他绝对会这么想。” 赵辰生抗议道:“大哥,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 “哥什么哥,你敢说你不会这么想?” 赵寅生不似霍凌点到为止,他把话说得更刺耳些。 四时赶山记 第108节 “你的性子要一直这么‘贪’,就下山种地去,别回头哪天把小命搭在山里,我没脸见爹娘。” 这下赵辰生是真的被说生气了,他背对身去,不看霍凌和赵寅生。 两个年长的对视一眼,都没开口劝。 有些道理就得由着本人慢慢悟,不然旁人说再多也没用。 雨久久不停,只是后来由大雨转为中雨,雷声更是贯穿始终。 霍凌想,今天过后,山里会多不少雷击木。 从这点来看,不是坏事。 因为被困山洞走不出,他们终究还是生了一堆火,烧的是在树洞里找到的一些细树枝和干燥的叶子,又用背篓撑起衣裳,摆在火苗撩不到,又足够靠近的位置慢慢烤干。 三只狗都靠在霍凌身边,最闲不住的黑豆儿叼了一块自己找到的石头玩儿。 大个儿闭目养神,黄芽儿则坐在一侧,看着山洞外,风吹进时,它的鼻头随之轻轻动一动。 火堆送来些微暖意,但和自洞口不断吹进的冷风对上后所剩无几,哪怕三个人都是青壮汉子,这会儿也被冻得手脚冰凉。 摸了摸衣裳,还是湿的,穿上只会更冷,只能庆幸现在是夏天,要是秋冬的季节,事情就麻烦了。 不过话说回来,到那时白龙山也过了雨季,很少会下雨。 他招呼赵家兄弟起来活动,原地跑跳,干什么都行。 “驱一驱寒气,免得等回去都病倒了。” 说罢他去了洞口,探身朝外看了看。 天色依旧阴沉,也不知这片雨云有多厚,半点飘走的意思都没有。 最喜欢这场雨的无疑是山间草木,就说洞口周围的这几丛杂草杂树,皆被浇洗得翠绿且干净。 看不见太阳,他无法估算时辰,但从洞里火堆燃起的时间算,再等下去,即使雨停,或是变成不耽误赶路的小雨,届时也要天黑了。 “今晚要在这里过夜。” 霍凌拿下背篓上的衣裳,用手举着在火堆上展平。 “咱们还有些水和干粮,熬过一夜就能下山。” 只一夜的话,不吃不喝都没问题,更何况他们还没到没吃没喝的地步。 加之身居遮风挡雨的山洞,洞里的干柴还可以再生两堆火,有狗放哨,赵家兄弟很快接受了现实。 他们围在火堆旁边,烤干了衣裤,重新穿上,一堆火差不多燃尽后,又生起第二堆。 “就一个饼子了,你们三个各分一口解解馋,要是晚上雨小了,你们就出去逮东西吃。” 霍凌掰开一个凉的苞米饼子,挨个喂给三只狗,赵寅生和赵辰生也是同样。 不过这点吃食,人尚且吃不饱,更别提大狗。 转眼深夜。 逼自己赶紧休息,养精蓄锐准备天亮后下山的霍凌,原本倚在石壁上睡得迷迷糊糊,可是一股不该属于山洞的鱼腥味却突兀地飘到鼻子里。 他睁开眼,先是看到了大个儿的大黑脸,接着低头,发现手边多了两条新鲜的鱼。 霍凌用力抓了抓大个儿的下巴,大狗舒服地眯起眼,见另外两人还没醒,他高兴地小声道:“你去捉鱼了?外面雨停了吗?” 又摸了摸大个儿的毛,睡前好不容易烤干了一点,下河一回又湿透了。 鱼还没断气,时不时扑腾一下,使得霍凌的睡意彻底散净。 他爬起来借着月色向外走,守在火堆旁的黄芽儿摇摇尾巴,也正用爪子按着一条鱼啃。 比起从小吃喝不愁的大个儿,黄芽儿当野狗的时候又挨打又挨饿,完全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此刻面对生鱼也吃得很投入。 霍凌觉得好笑,大个儿还挺讲义气,知道给在家守夜的伙伴带饭。 至于黑豆儿,正在甩着舌头舔嘴巴,一看就是跟着大个儿出去吃了个饱。 刚刚的两条鱼里,定然有一条是它一路叼着送回来的。 山间雨后,河流涨水,是捉鱼最容易的时候,比趁夜色逮林鼠和兔子方便多了。 虽说这父子俩不怎么爱吃鱼,到这个时候,估计也不挑。 它们个头大,消耗也大,真敞开吃,三只狗一天能吃一盆肉,挨不了一点饿。 霍凌在洞口站了好一会儿,雨后的空气湿润,有一股独特的味道,他不讨厌,反而很喜欢。 加上连绵的大雨阻碍了很多野兽的出行,现在雨停了,它们也还要警惕一阵子。 这短暂的间隙里,山中变得很安静,时不时仍有湿意拂到脸上,是风吹落了树叶上的积水。 一场大雨困住了山中人,但也给白龙山送去新的生机。 今天过去,林子里会冒出更多的灵芝和虽不值钱却能充饥的杂色蘑菇。 回到山洞,霍凌拿出随身带的小盐瓶,准备把大个儿送来的鱼烤熟了吃。 他习惯进山带点盐,倒不是为了做饭,而是关键时候,兑出的盐水能补充体力,也能拿来清洗被虫子咬过的伤口。 只有盐,没有油,这样烤出的鱼说实话没有什么香味,但还是很快唤醒了只吃了个半饱,就被迫用睡觉来打发时间的赵大赵二。 “师父,你出去捉鱼了?” 赵辰生凑过来,用力咽了下口水,看起来完全忘了刚进山洞里的那点争执。 “怎么不叫我和大哥一起!” “不是我,是大个儿它们出去捉的,外面雨停了。” 霍凌简略说罢,举起插着鱼的树枝看了看,把其中一条分给他俩。 “烤熟了是烤熟了,味道不保证。” “有吃的就很好了,谢谢师父。” 赵寅生接过,和赵辰生一人一口地分吃。 吃的时候,两人一直感慨大个儿它们的灵性。 “怎么会有这么聪明的狗?” “能做猎狗的都不笨,关键是和主人之间的默契,将来你们训出一只就知道了。” 漫漫长夜已过去一半,填饱肚子后三人靠回石壁休息,这次睡得更踏实些,天亮后赵辰生用叶子掬了些土坑里的雨水回来,彻底浇灭柴堆的火星。 出了石洞,没有了暴雨带来的干扰,霍凌打量四周,仔细记下了这个石洞的方位,并在返回的途中,沿路在树干上做了记号。 由于雨水浇坏了山中现存的灵芝,且上游冲下来的泥土进入山腰的溪水,导致水位暴涨的同时,也让这里的水暂时无法入口。 霍凌清点出几十朵灵芝,加在一起差不多五斤,带着两个徒弟提前下山。 三人在两日后的大集上卖光了所有灵芝,这茬灵芝的卖价果然比去年同期里的要高些,最便宜的一斤六钱,中等个头的能卖到一两二钱,最大的二两二钱到二两半不等,全部出手后一共得了五两出头。 霍凌想到去年最后一批灵芝卖给了廖德海和与他同行的葛易,不知今年他们还会不会出关做生意。 在家停留三天,霍凌收拾东西离家,准备趁七月到来前再上一次山,并答应颜祺赶在自己生辰前回来。 七月一到,小哥儿随时可能临盆生产,家中还要忙活秋收,他是万万不可能留在山上的。 只是秋收过后,本是进山采秋的好时候,今年定然要耽搁,他是不在意,但多少有些对不起赵家两兄弟。 人家拜师学本事,偏生最要紧的时节里,师父要当爹,分身乏术,顾不上徒弟。 不过两人已跟着他在山中行走了四个月之久,哪怕他暂时撒手也不至于出事。 于是这次再见赵寅生和赵辰生,他说出自己想好的办法。 “七月里灵芝季未过,榛蘑、松蘑也开始冒头,还有其它各种蘑菇,你俩都认识,也知道哪些好吃,哪些值钱,也不是孩子了,不消我多说,此外这次进山,我会教你们如何挖天麻、晒天麻,我不在的时候,会把大个儿留给你们,它最聪明,只要我跟他说清楚,他会知道要听你们的命令。” 两兄弟听出霍凌的意思,难免有些兴奋,赵寅生确认道:“师父,你的意思是,我们两个可以单独进山赶山了?” “只要别逞能,别走出我带你们走过的范围。” 霍凌点头,给二人吃一颗定心丸。 “假如孩子出生的早,出了月子后还在八月里,我会带你们进山打松子和挖参,假如到时仍脱不开身,我会让我大哥代替我。他虽然现今不干这行,但赶山的本事不差,每年这个时节,都是我俩结伴进山的。” 赵家兄弟没有异议,连连点头。 在村人眼里,霍峰也是半个赶山客,岂会有人质疑他的本事? 最多比不得霍凌,但绝对比得过除霍凌以外的所有人。 无非是一年里一半时间种地,一半时间赶山,很多人觉得这样才是聪明的做法,既有田地安身,也能进山中赚口粮。 有霍峰出面,教两个半生不熟的赶山学徒是一点毛病也没有。 关键是霍凌竟舍得把大个儿留下,再没有比这个更有用的关照。 大狗聪慧机敏,不像狗,更像人。 即使霍凌不在,只余大个儿,他们心里也踏实。 反过来,兄弟俩坚持要帮霍家秋收,等秋收结束,再结伴进山。 霍凌没拒绝,一并答应下来。 五亩麦子地,要想尽快收完肯定是要雇人的,和春耕时一样,无论谁来,都给报酬。 第105章 霍小七 收麦之前最怕烂场雨。 月前的那场大雨, 瓢泼之时惹得众人揪心,好在只下了几个时辰就停了,紧跟着的是连续好几日的大晴天。 再往后直到割麦之前, 仅仅飘过两场不大不小的短促雷雨。 沉甸甸的麦穗将半个下山村染作金黄色, 每年到了这时候, 在镇上做工的人纷纷返回,更有那外嫁的姑娘或是哥儿, 带着家里的汉子回来帮忙。 炊烟袅袅,新麦的香味从各家各户的灶屋里飘出,一年到头,除了腊月忙年时, 就数这段时间屠子的生意最好,人人都舍得割肉吃荤菜, 蒸馒头包饺子,吃足油水, 攒够力气, 收得粮食满仓。 霍家的五亩麦子地割完,共收了十石粮,而十斤的麦子能磨出八斤粗面或是七斤白面, 足够五个大人吃整整一年,要是家里的人口没这么多,还能有所富余。 当然, 少不得要从中扣去缴粮税的部分,可与此同时, 家里尚有高粱和苞米各两亩,自年头到年尾,变着花样吃也吃不完。 四时赶山记 第109节 麦粒归仓后, 赵寅生和赵辰生带着大个儿进山。 而霍家屋檐下,种地多年,第一次不用再花买粮钱,反倒还能卖粮换钱的霍峰乐得合不拢嘴,一大清早就抱着小林哥儿满屋子转,扯着嗓子唱不着调的儿歌。 听得一墙之隔的霍凌直捂耳朵。 “好好的儿歌,让他一唱,鬼哭狼嚎,林哥儿也是不一般,竟然没被吓哭。” 颜祺在旁莞尔:“岂止是吓不哭,没听大嫂说么,还能拿来哄林哥儿睡觉,大嫂唱得好听,反而没用,就爱听这不在调上的。” 霍凌叹口气,“完了,这孩子长大后八成随他爹,是个破啰嗓子。” “哪个孩子不随根儿,好的坏的都有,也没法挑。” 颜祺道:“我就随我爹娘,长得矮了,在老家时还好,到了这处,总教人比下去。” “咱俩的孩子矮不了。” 霍凌道:“你看英子,虽是个姑娘家,小小年纪一双大脚,以后肯定是个高个儿,林哥儿也手长腿长的。我们老霍家,别的长处没有,就是长得高,还有……” “还有什么?” 颜祺多少能猜到霍凌接下来想说什么,但他明知故问。 “还有长得不丑。” 霍凌冲他挑下眉毛。 “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个。” 小哥儿笑得停不下,片刻后突然“嘶”了一声,低头看肚子。 霍凌忙道:“怎么了?要生了?” “不是要生了。” 颜祺犹豫了一下说道。 他摸了摸肚子,“就是孩子踢了我一下,劲儿还挺大的。” 他拉过霍凌的手,让对方也摸摸看。 不过霍凌的手覆上去后,半天没等到第二下,但也并不失望。 最近已经听好几个过来人说过,孩子月份越大,动得越少,这道理也不难懂,肚子里的地方就那么大,可不是越到后面越翻不动身。 只要不是长久不动,就没大碍,不必太紧张。 霍凌松口气,重新坐回去。 “这事儿上真是说不好,也没个正日子,成天提心吊胆的。” 但既足月了,还是盼着孩子早点来。 当晚,叶素萍过来叩响西屋的门,等门打开,她笑着探头进屋,同炕上的颜祺道:“祺哥儿,明日过乞巧,你把你针线筐里的针给我,咱俩多凑几根,我拿着磨亮些,再兑一盆子鸳鸯水,到时对着月亮,咱们也拿彩线穿针投影,应个节景儿。” 关外不怎么过乞巧,但习俗是在的,要是有闲心,便会像这般,寻七根针、五色线,在七月初七当晚对着月亮比赛穿针,谁穿得最快,便算是乞到了巧手。 还有一则,叫做“投针验巧”,使白日里打的水,和夜里打的水兑在一起,称“鸳鸯水”。 初六放在院子里搁一夜,初七白日再晒一天,到了晚上,把绣花针落在水面上,看针投出的影子形状,只要不是直线,即是得巧了。 颜祺日日等着孩子出生,也不敢到处跑,最多在家里转两圈,到后院看看菜,给新买来的母羊喂几根草,或是去东屋里看看小侄儿,逗逗狗子,实在是有点闷。 听叶素萍说要过乞巧,他欢喜道:“这个好,我这处有三根针呢。” “那足够了。” 叶素萍拿着插着针的线团回去,霍凌见小哥儿一脸笑盈盈的期待,心下亦跟着高兴。 “明日算是你们过节,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颜祺摇摇头。 “成日里吃好的喝好的,你这会儿问我,我是什么也想不出来。” “那我这么问,你想吃酸的辣的,还是甜的咸的?” 小哥儿这回仔细想了想,舔舔嘴唇道:“我想吃明哥儿卖的红豆馅包子。” 霍凌失笑,“你倒是说个费劲的,这个还不容易?明天我起个早,赶在他们进城前,先买上几个热乎的。” “当当当,当当当。” 七夕当日,货郎摇着手里的拨浪鼓,途径下山村。 一群孩子围上去,手里有一两个铜板的流着口水买糖吃,没有钱的只能跟在买了糖的人身边。 胆子小关系远的只能眼巴巴看,胆子大又相熟的,就凑上前讨好,看能不能分上一口。 去郭屠子家买肉回来的霍凌半路叫住货郎,找他买一根绣花针。 今天白日里叶素萍磨铁针,不小心将一根旧针给磨歪了,便说本就用久了生钝,要是有货郎进村,就买根新的,没有的话,她就去别家借一根。 年年这时候货郎都会不辞辛苦,在各村走动一遍,好歹是个节日,能比平日里多卖出一些针头线脑。 这不念叨着念叨着,还真就来了。 “一根绣花针,三文钱。” 货郎从他什么都有,挂得满满当当的货担上摘下一个布包,从里面拈出一根细铁针。 见是个汉子来买,还觉得稀奇,多看两眼。 霍凌没多解释,给了钱后随手把针别在衣服上,不然容易掉。 针送回家,七根凑齐,叶素萍将它们挨个插在线团上放好,同霍凌道:“祺哥儿说是进屋打盹,半晌没动静,估计是睡着了。” 霍凌点头,“八成是,也好,睡一觉起来吃个饭就过节了,他盼了一晚上呢。” 叶素萍笑道:“怎么和英子似的,我也是昨晚突然想到了,实际嫁人之后再也没琢磨过这东西,没想到祺哥儿喜欢,既是这般,以后年年都过,等林哥儿长大,咱家能过节的人又多了。” 因为颜祺半日里都好端端的,谁也没往多了想,不料他一觉睡醒,正要下炕时,一下子破了水。 原先听别人说,看别人生,终究是别人的事,轮到自己头上才知慌张。 颜祺从前觉得自己经历过大难,绝对算是稳重冷静的,可在这一刻,全然要靠霍凌安慰才能定住神。 “我喊大嫂过来陪你,别害怕,一定顺顺利利。” 霍凌用力亲了一口小哥儿的额头,扶着他的腿在炕上安顿好,等叶素萍闻声而来,他立刻出门。 马家媳妇时隔几个月又来霍家接生,也算是熟门熟路,因颜祺是头胎,还是个哥儿,更加谨慎些,来时随身带了几包药,有催产的,有补气的,有止血的,以备不时之需。 从破水到肚子疼,再从肚子疼到真正开始生。 太阳一路西坠,直至彻底隐去,换作月亮升起,原本该对月乞巧的人在屋里过鬼门关,而霍凌站在院子里,除了求各路神明祖先保佑外什么都做不成。 霍峰同样脱不开身,林哥儿还太小,家里人多,亲娘不在,受惊后哭个不停,他只得进屋哄孩子,到头来陪在霍凌身边的竟是霍英。 大概是几个月前经历过娘亲生小弟,现在生孩子的人换成颜祺,小姑娘不再似当初那么害怕,甚至能反过来安慰霍凌。 “小叔,你是不是害怕?” 她稚声稚气道:“你要是害怕,可以跟我说说话。” 霍凌低头看她,摸了摸她的脑袋,承认道:“小叔确实害怕。” 作为赶山客,经年在山中活动,他的听力、目力甚至嗅觉都比一般人要强些。 毫不夸张地说,他能清楚嗅到从屋里飘出来的血腥气,一想到这股味道是如何来的,心就一揪一揪地乱蹦,蹦得他喘不过气。 霍英乖乖地低头被摸,随着年岁见长,她其实不太喜欢被摸脑袋了,但是此刻依旧大度道:“摸脑袋也可以,小叔你可以多摸几下。” 旁边的几只狗子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这句话,准确识别了“摸”这个字,也争先恐后地挤过来,把脑袋往霍凌怀里塞。 霍凌只好挨个摸过去,但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 霍英看了看小叔紧锁的眉头,选择抱起馒头,把下巴埋在馒头的后脑勺里,抿唇不再说话。 黄芽儿和黑豆儿也被霍凌影响,变得焦躁不安,它们几次想往屋里去,用爪子挠门,都被霍凌唤回。 没有大个儿在,且家里的气氛不同往日,连冷静的猎狗都失了章程。 比起屋外人的焦虑难言,屋中更是到了关键时候。 叶素萍守在颜祺身边,哪怕胳膊都被攥出印子了,依旧面不改色,给他鼓劲儿道:“快了快了!祺哥儿,再吸口气,出把力!” 颜祺睁眼看着头顶的房梁,只觉得已经疼到麻木,脸上湿漉漉的,有汗水也有泪水,耳畔听见的声音也好像时远时近。 他无暇多想,再次聚起全身的力气,一次又一次,不知熬过了多少次,终于在某个刹那周身一松,响亮的哭声紧随其后。 泪水忽然止不住地向下滚落,他抬手擦了一把,在泪眼朦胧中看见了被递到眼前的婴孩。 这是从他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是他和霍凌的第一个孩子。 哪怕红通通,皱巴巴,半点不好看,他还是一眼看到了眉心的红痣。 “是小哥儿么?”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音调沙哑。 “对,是个小哥儿,和林哥儿一样。” 叶素萍同样忍不住抹泪,生孩子实在太苦了,她心疼,也高兴。 不久后,屋里沾了血的干草被清理出去,心急如焚的霍凌给稳婆塞过喜钱,终于能进屋看夫郎,同时抱住了自己的孩子。 小哥儿被马家媳妇简单擦过一遍,比刚出生时好看了一点,小小一个,仿佛一只手就能举起。 霍凌不顾屋里还有人,他亲过颜祺,又贴了贴孩子的脸蛋。 颜祺累归累,但并不想睡,孩子被叶素萍抱走喂羊奶后,他问霍凌现在是什么时辰。 “该是寅时了。” 颜祺有些遗憾,但还是同霍凌道:“虽是初七过了,不过仍是七月里生的,小名就叫小七,你觉得怎么样?” 这名字是他在刚刚的某个时刻忽然想到的,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很喜欢。 霍凌念了一遍,当即应道:“这名字好,叫着顺口,且还是个纪念。” 出生在七月初八的霍小七,就这么拥有了自己的乳名。 又在几日之后,从冥思苦想数天的亲爹那里得到了自己的大名。 霍凌还特地去齐家找了从学塾休沐归家的齐春树,麻烦他写下三个大字。 四时赶山记 第110节 “霍远山。” 他展开手里的毛边纸,给颜祺指着看。 颜祺抱起孩子,指尖划过干透的墨痕,哪怕知道他什么也听不懂,也依旧耐心细声道:“小七,你看,这就是你的大名。” 伴山而生,以山为名。 既有承自大山的护佑,也有来自双亲的祝福。 第106章 庙前铺 家里现今有两个奶娃娃, 不会说话,只会哭,还常常是这个哭完, 那个也跟着哭, 搞得四个大人焦头烂额。 霍峰和叶素萍还好些, 到底是第二个孩子了,熟练许多。 霍凌和颜祺就不同, 哪怕有哥嫂从旁指点,也常常是手忙脚乱。 譬如刚喂完羊奶,没多久就吐了人一身。 才刚换过尿布,睡一觉醒来没及时看着, 转身的工夫又尿湿了垫褥。 屋里屋外一抬头全是挂起的布片、衣裳和棉垫,一天要洗上一整盆。 算一算, 好似从孩子出生以来,他们两个当爹的就再也没睡过整觉了。 可每当忙碌结束, 拍着消停下来的小哥儿哄睡时, 心里的高兴劲儿便能盖过所有的辛苦。 赵家兄弟下山那日,是个淡淡的雾天。 尤其是他们从山里来,浑身上下都教雾气打湿了, 只有背后的篓子被盖得严严实实,里面的东西半点未损。 大个儿一路跑到家门口,激动地扒门大叫。 进院后, 它越过开门的霍峰,到处找霍凌和颜祺。 “大个儿, 在这儿呢!” 霍凌早在听见他叫声的时候,就已从屋里出来,他张开手臂, 正好抱住站起来往身上扑的大狗,用力揉了揉它的脑袋。 赵寅生和赵辰生哪赶得上大个儿的速度,两人晚了两刻才进门。 “师父,我们进村以后,听说师母生了,可是真的?” 霍凌点头,含笑道:“嗯,初八那天生的,是个小哥儿。” 兄弟俩忙道恭喜,随后赵辰生从手里提的布口袋里拎出一只榛鸡。 “正好,这只飞龙给师母补身子。” “你俩捉的?” 霍凌颇为意外,“用弹弓打的,还是做的绳套?” 赵寅生不好意思道:“是昨天晚上大个儿追的,它追了两只,死了的那只煮给它吃了,这只瞧着还有气,我们就商量着带下来孝敬师父。” 霍凌想说什么,赵辰生抢先道:“这些天在山里,大个儿帮了我们很多,没有它的话,不会这么顺利。” 他两眼发亮道:“它甚至还知道哪里有天麻!” “狗鼻子很灵的,它对天麻的味道很熟悉,闻到了就会提醒你们。” 天麻深埋地下,很是难寻,哪怕霍凌已经告诉过赵寅生和赵辰生一些窍门,对于生手来说,这件事依旧更像是撞大运,一铲子下去,全凭天意。 大个儿或许也知道这两个人不太靠谱,要知道跟着霍凌进山挖天麻的时候,它基本都在旁边放哨,后来多了黄芽儿,更是会一起玩闹,根本不会分出心思帮忙找。 “所以我跟辰生说,大个儿估计把我俩当小辈儿照顾了。” 赵寅生笑道:“在山里走的时候,速度也不如从前快,时不时就回头看看。” “真是操心的命。” 霍凌捏了捏大个儿的耳朵根,给它端了吃的和水放在墙边。 “一会儿给你擦一擦再进屋。” 说起来,他和颜祺已经半个月没见到大个儿了。 颜祺之前还念叨,说孩子出生的时候大个儿不在,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现今总算是把大狗盼了回来,一会儿也教它见见孩子,认一认味道。 安顿好大个儿,霍凌去看两个徒弟这趟进山的收成。 白龙山中头茬的灵芝毁于暴雨,第二茬还未来得及彻底长成,因此赵家兄弟带下山的灵芝,还是霍凌在时采的那些,只是当时还没有完全晒干,所以留在了山上。 灵芝之外,最多的是天麻,看得出由于有大个儿配合,所得可观,晒干后凑足了四串。 对于第一次独立赶山的人来说,已经非常不错了。 “我俩还看见几处高树上有腰子草,但因为师父你嘱咐过,你不在的时候不准上树,我俩就没去,不过记下了位置。” 腰子草的种子随风散落,大多生长在树上,而且位置偏高,那些个食草的野兽够不着,倒方便了赶山客爬树去摘。 这个时节的腰子草最是新鲜,又布满黄点子,药效更佳,带去镇上,很快就能卖光。 “好,到时候一起去。” 小七来的时候很是恰好,不早不晚,等颜祺出月子,也还是八月初的时候。 他打算过完八月十五就进山,多停几日,好赶在下雪前赚一笔大的。 —— “总算见着你了,恭喜啊,终于当爹了。” 霍凌才刚在城隍庙门口摆了一个多时辰的摊子,就看见杨庆生牵着杨俊乐呵呵地来了。 “前几日我爹和小爹进城来看我,说是祺哥儿生了,是个小哥儿,起名字了没?” “起了,小名是小祺起的,叫小七,大名我想的,叫远山。” “霍远山……” 杨庆生点头道:“这名字大气。” 其实给小哥儿起这种名字的人不算多,听起来更像是个小子,不过既是霍凌想的,就说得通了,对他脾气。 杨庆生没空手来,手里提着几个洗好的麻瓜,分给霍凌以及赵寅生与赵辰生。 “家里送来的,脆得很,都洗过了,掰开就能吃,你们一人拿两个解解渴。” 说罢自己也挑了一个出来,掰成两半,一半给儿子,一半自己吃。 杨俊看着已经不太想吃,估计整个夏天里已经吃够了,但递到面前,还是接过去乖乖咬。 “满月酒哪天办?” 杨庆生则是永远吃不腻,他啃一口瓜,和霍凌闲聊。 “下个月初十,灶人已经请好了。” 霍凌道:“这趟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去铺子里找你的。” 杨庆生点头,“我回去和青曼说一声,到时候一起去。” 说到这里,他把最后一口瓜塞进嘴。 “正好有寅生和辰生在,你这会儿有空没?有空的话跟我回铺子一趟,青曼有东西要送给祺哥儿。” “有空,这会儿时辰还早,街上人不多。” 霍凌心道,他就知杨庆生不会那么闲散,一大早就满街晃,这两个月可是伞行生意最好的时候。 他同赵家兄弟交代两句,拿出帕子擦擦手,跟着杨家父子离开。 不过去的方向却不是杨记伞行,而是和城隍庙隔了两条街的一间铺面。 现今其中还有人在经营,挂着牌匾,是间古董行,卖些霍凌看不懂的金石字画。 三人站在街角朝对面看,霍凌左右打量道:“你要买这间铺子?” 他指了指古董行的牌匾,“这家为何不做了?” 他知道杨庆生早就想买间铺子,去年问他时,还说没有合适的,眼下看来是有了。 杨庆生道:“要换地方,这边赁不起了,预备换个小的,而这处的东家也不想再往外赁,而是想直接卖掉。” 他看向霍凌,“你觉得怎么样?价钱已经谈过两轮了,很是可以。” “你也太看得起我,我哪懂这些。” 霍凌实话实说,不过杨庆生问都问了,他想了想答道:“这处和六合街的地段差不多,不至于一个热闹,一个冷清,离得也不远,搬过来不会太影响生意,就是看着没那么宽敞了” “是小了不少,但也够用,一样大的我也买不起。要紧是这个地段,空出间铺子不容易,价钱也合适。” 杨庆生显然对这处颇为满意,霍凌听完不解道:“那不就得了,铺子合适,价钱也合适,以你的性子,还不拿下,是有别的顾虑?” 前者没否认,叹口气道:“单论这一间铺子,价钱岂止是合适,简直是太合适的,只是不单卖,要想以好价钱买这处,就务必要将东家手里的另一间铺也买了。” 霍凌听得直皱眉,“还有这么做生意的,这不是强买强卖么?那间铺子在何处,要是地段不差,你转手赁出去,看看日子长了是赚是赔,要是赚的,倒也不是不能买。” 话又说回来,需靠这种法子,捆着才能卖出去的,怕是好不到哪里去。 霍凌想到这点,开始劝杨庆生。 “要不再看看,说不准还有更合适的。” “那间铺面也离得不远,走,一道再去看看。” 杨庆生推着摸不着头脑的霍凌,沿来路返回。 半路上,杨庆生还给杨俊买了几个炉果儿,霍凌见了,也买了一包,揣进怀里时还是热乎的。 “你要买铺子,找你爹参详就是了,他和你小爹前几天进城,是不是就为这个?” 霍凌一边走一边道:“你要还拿不准,就问问和你交好的那些个掌柜。” 杨庆生却执意要带他去看,以两人的关系,霍凌自然也不会拒绝,就当长长见识。 只是不曾想转来转去,又回到了庙前街,面前一间空铺子,没有牌匾,地方不大,站在门前,甚至能隐约看见远处蹲在一堆山货后面的赵家兄弟俩。 “这就是那个必须一起买下的铺面?” 四时赶山记 第111节 霍凌透过破了的窗户纸往里看了看,“这地方空了有阵子了,我回回路过都瞅一眼。” “因为地方小,唯一的好处就是在庙前街,不然赁都赁不出,但即使如此,一个月也要不上几个钱,房主瞧不上那仨瓜俩枣,懒得折腾。上一家搬走后,一直空着。” 杨庆生说完,不再继续,过了半晌,霍凌扭头看他。 两人在沉默中短暂地四目相对,随即不约而同地笑了。 霍凌“啧”一声,他负手后退,走回杨庆生身边。 “我说你为何非要带我转悠这两圈。” 他抬了抬下巴,面朝前方道:“你是不是想让我从你手里赁这间铺面,拿去卖馅饼?” 杨庆生没有掩饰自己的目的,他诚实道:“虽然去年劝你不要赁铺子的也是我,但我帮你算过了,不会让你赔钱。当然,我也有我的私心,拿下这间铺面,我才能买另一间,这间于我无用,是必须要赁出去的,与其赁给不熟悉的人,说不准干几个月就会欠了租子跑路,赁给你最为稳妥。” 事情来得突然,霍凌还没有细想过,他站在原地思索半晌道:“可还是老问题,我只会在雪季里日日出摊卖馅饼,其余时间,这间铺子还是空着,于我来说不够划算。” “那是你当爹之前,现在呢?” 杨庆生接过话头,在细说前补充道:“我说这些话,不是为了忽悠你非要赁下铺子不可,你姑且一听。” “咱俩之间,不必说这些。” 要说整个下山村除了亲哥亲嫂他最信任谁,绝对是杨庆生无疑。 他们是一条裤子长大,可以两肋插刀的关系。 于是杨庆生继续说道:“我是养过孩子的,小孩子从会坐会爬,到会跑会跳,怎么也要两年,在那之前,你们很难月月带着孩子上山下山,除非带上去以后,轻易不再下来,就像你和峰哥小时候,不然大人孩子都吃不消。” 霍凌沉默几息,承认杨庆生说的都是不错。 他和大哥小时候在山里长大,直到四五岁时在山下停留的时间才慢慢变长,也是那时候起他们才有了村里的玩伴。 现今家里在山下有屋子有田产,将来他们还会另起独属小家的宅院,在孩子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之前,他不会把人拘在山中。 这些他都曾想过,只是孩子刚出生没多久,想过归想过,还未细想。 而他也很快明白了杨庆生的意思。 “我的营生在山里,可家人在山下,至少未来两年,我在山下的时间会比山上多,到时我一定会将馅饼生意做起来。” 再看向面前的空铺子时,他的目光逐渐变得认真。 “而我不在的时候,小祺如果愿意,也可以来城里开张做生意,铺子里有地方可以安顿孩子,他也能坐着歇息,有瓦遮头,不怕风雨。” 杨庆生笑着点头,“我就说你的脑筋转得够快,这不已经想通了?” 他转而正经道:“我和你之间,不扯那些虚的,一个月的租子,我算你五钱银,一年是六两,你按月给我,或是按年,怎样都行,你回家和家里人商量商量,要是觉得可以,就跟我递个信,我好把两间铺子买下,再请人重新收拾一番。” 霍凌动了心,他问杨庆生,古董行那边的赁期还有多久。 杨庆生道:“那边的赁期到八月末,换我接手后,九月里就能把钥匙给你。” 九月的白龙山大抵已经开始飘雪,到时更是有许多猫冬前积攒的山货要出手,挪到铺子这边卖的话,人也能少受冻。 他答应杨庆生回家商议,月内给答复。 第107章 做决定 “赁铺子?怎么突然说这个?” 颜祺将手里拧干的布巾递给霍凌, 后者接过去擦了擦脸。 “今天进城,大杨来寻我,说了这么一档事。” 霍凌回头看一眼炕上, 下意识压低声音, “睡了没?” “没呢, 小眼睛溜溜转。” 当爹的出门不过几个时辰,却已经想孩子想得不行。 他换了件家里穿的干净衣裳趴去炕上, 逗着孩子看了半晌才罢休。 月子里的娃娃觉多,一天十二个时辰,差不多要睡近十个时辰,醒着时, 面对大人的逗弄也不会给出太多反应,毕竟还太小了。 用叶素萍的话讲, 远还没到需要头疼的时候。 “大嫂说不能总是抱着他,等抱习惯了, 放下就哭, 大人就什么也干不成了。” 颜祺趴久了腰酸,有些艰难地坐直了,左右活动一番。 霍凌自然而然地把手探到小哥儿的后腰, 替他按揉,颜祺舒服地眯了眯眼,两人接上刚刚未尽的话茬。 霍凌将前情简单讲过后道:“那铺子你肯定也记得, 就是从咱们摆摊那处往西走个百来步,有个小门脸, 正在个把头上,左边是卖酱的,右边隔几步是个贩鞋的。” 在保家镇, 庙前街可以说是颜祺最熟悉的一条街了,成日坐在那摆摊卖东西,无聊时连人家布招子下头垂着几根穗子都能数清楚,何况是个挺显眼的空铺子。 “我记得,因那地方长久没人做生意,咱俩路过时还提起过。” 颜祺隔着挡风护头的抹额挠了挠头发,月子里不能洗头,可把他难受坏了,成天掐着指头算日子。 “那处总是关着门,也看不见里面什么样,你今天过去可看着了?” “没有钥匙,但窗户纸破了,我就往里瞅了两眼,是个长条状的屋子,地方确实不大,倒是挺高,侧面有扇窗,人在里面,不算憋屈,我想着中间隔一下,后面放个桌椅吃饭,甚至搭个小榻,应当也够。” 颜祺顺着霍凌的描述想了想,觉得要有这么个地方,好似也不差,只是个中顾虑,先前两人也商量过。 一是租子,二是税钱,这两样都是逃不过的,无论每年赚多少,闭着眼也得往外掏。 “租子多少?咱们还有得赚不?” “有。” 霍凌肯定道。 他回来的路上已在心里草草算了笔账,这会儿同颜祺道:“先说租子,大杨说是一个月五钱,一年六两。去年冬日里我曾起意赁铺子,问过孙大志,孙大志说庙前街生意旺,要价也比别处高,而且越靠近城隍庙的,价钱越贵,记不记得咱们斜对面有个卖包子的?” 见颜祺点头,他道:“那处不如大杨带我看的这间大,一个月也要五钱,不过听说最早是四钱的,最近两三年里涨了上去,一年贵了一两多,那家照旧还做着,没搬走,肯定不是赔钱的。” “杨大哥不会坑咱们,瞧着租子确实划算。” 霍凌赞成道:“按着一年六两算,单论卖馅饼的纯利,咱们不消两个月就能赚回本钱。虽还有市金和商税,拿这两成换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也值了。 ” 颜祺仍顾虑道:“可咱们只在雪季里能日日做生意,很长时间里,铺子岂不还是空着?” 霍凌看了一眼躺在一旁还没睡着的小七哥儿,带着两分犹豫道:“这也是今天大杨提醒我的,小七还太小,山路难行,想带他上山,不是容易事,起码两岁之前,咱们一家三口都很难一起进山过日子。” 他抬眼望向颜祺,“在那之前,依旧还和你怀身子的这大半年一样,我定期进山采山货卖钱……” 只是话还没说完,就听颜祺惊喜道:“那我岂不是可以带着小七进城做生意?等有了铺子,也不怕带孩子不方便了,咱们还有牛车,进城回村,路上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霍凌没想到颜祺会因为这事如此开心,他浅笑道:“确实是这个意思,本想问问你乐不乐意的,毕竟来回颠簸,肯定辛苦。” “我不怕辛苦,这几个月里快把我闷死了,你没看大嫂现今也是,但凡有点空闲,就把林哥儿交给大哥,她宁愿去喂鸡种菜,也不想看孩子了。” 不过比起颜祺,叶素萍辛苦在还要喂奶,晚上再困,也得爬起来,人看着比怀孕时憔悴多了。 “有了孩子,花钱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多,只靠你挣钱怎么行。” 颜祺把手伸到背后,示意霍凌不必替自己揉腰了。 “而且林大哥和明哥儿不是天天都要进城卖包子?到时让林大哥赶车,捎我一程,他俩走累了,也能一起进铺子歇歇。” 这么一想,简直万事俱备,铺子是非租不可了。 思及此,颜祺冷静片刻道:“不过一年六两,也不是小数目。” “可以按月给,但我想着,凭咱和大杨的关系,还是一次多给些,咱们省事,他们也安心。” 颜祺斟酌一番,“要么给个半年的?三两的数,咱们拿得出,剩下的钱也足够,遇上什么事要用,不至于短缺。对了,你今天进城卖了多少?” “进门光想着孩子和这档事了,倒把钱袋子忘了。” 霍凌一拍脑袋,翻身下炕,取来随身的褡裢。 “天麻和去年一样都是三十文一斤,灵芝贵了些,但剩的不多,加起来卖了一两八钱,其中天麻二钱半。灵芝是我上次在山里时采的,天麻算是寅生和辰生的,我只取三分利。” 他倒出铜板道:“我给他俩凑了个整,拿了一两六钱回来。” 两人数出一千文铜板,穿成整贯的,忙完后回头,发现在铜钱的叮当声中,小七哥儿早就静静睡熟。 —— 七月末的一天,霍凌陪霍峰进城,给叶素萍买生辰礼。 霍峰在银铺子里精挑细选,买了一只银戒子,又去胭脂铺里挑了一盒香喷喷的澡豆。 早前第一次去侯力家中拜访时,侯力的夫人曾送给颜祺一盒澡豆,回来后他和叶素萍分着用了,算来已经是去年这时候的事。 一盒澡豆并没多少,哪怕省着用,也早就用完了,之后没人舍得再买,到底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但霍峰却记在心里,趁着叶素萍过生辰,好给她个惊喜。 需知若在别的日子里买,绝对要被揪着耳朵说乱花钱。 霍凌也跟着买了一盒,只是与霍峰那盒香味不同。 进城一趟,两人还有别的事要办,把礼物揣进怀后,改道去杨记伞行。 杨庆生已经与那铺子的东家商定,将铺子买下,只等八月里现在的租客搬出。 庙前街的铺子倒是现成空着的,只是实在太破,据杨庆生所说,他在开门后进去看了一眼,吃了一嘴的灰,直说要前东家修缮好了再交房,若整修的钱全是他出,未免太亏。 “按现今说好的,房顶要修,门窗要换,墙也重新刮一遍,等到我手里,我再仔细看看。” 夜长梦多,事情已定下,霍凌也不想拖得太久,他让杨庆生叫来经办地牙人,现场写租契,各自按了手印,说定给钥匙时再缴租子。 租约两份,各执一份,离开伞行时霍凌拍了拍胸口,顿觉这些年没白忙活。 哪怕是赁的地方,交了钱以后照样算是自己的地盘。 他一个赶山兼卖馅饼的,没有杨庆生那等买铺面的雄心壮志,杨庆生那么想,是因为他家已算是城里人,杨俊也正在镇上的学塾念书。 杨家人拼了三代,就是为了在城里站稳、扎根。 不像霍凌,一心想着等孩子大了,他就带着颜祺去山里养老。 于他而言,现今余下的心事,差不多只有盖新屋一件了。 此外,租了铺面,对家里也有好处。 霍峰和叶素萍今年多买了不少鸡苗和鸭苗,几个月过去都长大了,眼看最早一批母鸡和母鸭已经可以下蛋,到时正好一并搁在摊子上卖,还能额外立个招牌,写明可供活禽和野味,若想有人要,可以提前来订。 四时赶山记 第112节 “老二,你看大杨说的车行是不是这家?” 霍峰牵着牛走在前面,拐了几道弯后停下,回头问霍凌。 “门前有两棵大柳树……是这家。” 霍凌率先进了敞门的院子,说要买一架牛拉的篷车。 原先家里的板车也能坐人,但日后颜祺要带着孩子来回,板车多有不方便的地方,还是换成篷车更合适。 原先的板车撤下来留在家里,能用上的地方也多。 因板车当初是霍凌买来做生意的,现在换做家用,想也知道是大房用的最多,因此霍峰已和霍凌说好,由他们掏钱买下,不能单让霍峰和颜祺花钱,他们白占便宜。 板车用了这大半年,旧了不少,霍凌将买时的价格折半,收了霍峰五钱银子。 今天买篷车,在这五钱之上还要再添个三两。 这还是搬出了杨庆生的名字,不然还得多要几百文。 车行的伙计帮忙把篷车套在牛车上,让霍峰和霍凌赶着走两圈,再坐进去试试。 于是霍凌赶车,让霍峰进去坐,下来后霍峰感慨,“贵是真的贵,可坐在里头,当真不一样。感觉自己和城里那些坐轿子的老爷似的,想往外看,还得先掀开帘子,怪新鲜。” 霍凌屈指敲了敲车板,确认都是没有虫蛀的实在木头。 二人里里外外检查一通,没找出什么毛病,遂掏钱结账。 此番进城,带回家的东西着实不少,英子率先爬进车里看新鲜,叶素萍抱着林哥儿,也在车前看,黑豆儿与馒头两只狗跳上去,进去出来地闻味道。 而霍峰买的澡豆是要当生辰礼送的,暂时和银戒子一样,拜托霍凌替他藏着。 把东西带进门,关上门后,霍凌掏出自己买的那盒澡豆递给颜祺。 “大哥要送大嫂一盒,我瞧着不错,也给你买了一盒,你闻闻看喜不喜欢,本想买和去年侯夫人送的那盒一样的,但我实在记不得那是个什么香。” “花这钱做什么,这东西和皂角一样,无非是在洗干净之外又多了点香气。” “要的就是这点香气,等你出了月子,用这个好好洗一洗,是不是想想就高兴?” 颜祺不禁莞尔,说罢打开盒子,凑近轻嗅,果然是他会喜欢的那种,脂粉气很轻的淡香。 “那就先收起来。” 小哥儿看似淡定地垂眸道:“过阵子再拿出来用。” 霍凌似笑非笑,应了声“好”。 第108章 赶山队 八月初十, 霍家给霍凌与颜祺的长哥儿霍远山过了满月。 与堂哥霍林一样,小七哥儿脚踝带着银珠红绳,脖子上挂了舅爷赠的长命锁。 来吃酒的都连夸霍凌与颜祺好福气, 才刚成亲一年就有了孩子, 还是个如此清秀漂亮的小哥儿。 满月酒后, 霍凌挑了两朵品相不错的赤灵芝,去了趟李仙婆家。 他手里拿着小七和肖明明的生辰八字, 预备请仙婆算一算,小七适不适合认肖明明做干亲。 这是肖明明的意思,虽说他与颜祺早有约定,但也要看看八字有没有冲撞。 李仙婆收下灵芝, 算过后道:“是合的,你这孩儿, 该寻个属猪或者属鼠的干亲,肖家哥儿正合适。” 随后又说了些命盘如何相合, 认下干亲有何助益的话, 霍凌皆仔细听着,记下来回去好跟颜祺讲。 “那依您看,应当什么岁数上过礼?” “过了两岁再说, 既不是身弱多病,纯因两家来往,便不急。” 认干亲的孩子不少, 因由各不同,有些是为了给孩子化劫挡灾, 干亲甚至不是人,而是一棵大树、一块石头、一座桥云云,无奇不有。 有些则像是颜祺与肖明明之间, 纯粹是因关系亲近,想要亲上加亲。 霍凌带回了这好消息,一桩心事就此了结。 在家过了个中秋后,他与霍峰、赵家兄弟,再加林长岁一起进山寻棒槌。 他们打算同批进山,分两批下山,地里的高粱、苞米以及谷子要熟了,霍峰和林长岁届时先下来,筹备最后的秋收。 肖明明此次没跟着去,霍家里少了两个人手,他选择过来住下,帮叶素萍和颜祺照顾孩子。 送霍凌上山前,颜祺替他收拾着东西,满脸心事重重。 “去年过了中秋时,廖老板他们已经启程入关,今年到现在了,竟一直没消息,想必确实是让什么事给绊住,不会来了。” 霍凌也不由叹口气,最近两个月他一直留意着进城的客商,还专门拜托孙大志去镇上的客栈打听过,甚至问过侯力,毕竟去年一道吃过酒,有过交情,按经商者八面玲珑的性子,再来一定会去拜访。 他怕的是廖德海或葛易来过,但因自己最近常在家里,不怎么去镇上而错过。 但几次的打听结果都是,镇上客栈不曾有这两人入住,侯力那边也没见过二人。 这事经不起细想,越想心里头越打鼓。 走商在关内关外往来,动辄千里路,翻山过河的,保不准会出什么意外。 出关进货是他们这行吃饭的饭碗,不是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放弃。 如今只能安慰自己,是家里那头出了什么事耽搁了,只要不是人有个三长两短,来日方长。 “廖老板不是那等轻易失信的人,哪怕今年无暇出关,明年再来时,想必也不会忘了咱们拜托的事。” 颜祺盼了廖德海一年,盼他能带回家乡的故土,好封入爹娘的衣冠冢。 眼下看来,这盼望或许要成空,没有故乡土,衣冠冢就似少了什么,是以迟迟未立。 事情至此,也只好继续等。 他安慰自己道:“今年家里多了小七,本也不适合起新坟的。” 霍凌知道小哥儿心里不好受,顺着他道:“是这个理,等小七周岁以后,无论如何,咱们都请风水先生来点个吉穴,将这事办了。” —— 家里只一个妇人和两个哥儿带孩子,霍峰和霍凌不放心,次日一大早,留下黑豆儿陪馒头看家,在村中依次与剩下三人汇合后,五人两狗结伴上山。 今年家里添丁,打乱了赶山的计划,往年这时候霍凌都已经至少在山中寻过一回棒槌,打足了松子,采够了榛蘑,为逮林蛙做准备。 到如今,一概延后。 不过月前秋收时,村长对着老黄历算过,说今年的冬至赶在冬月下旬,去年则在冬月初二,依着老话,今年初雪会晚,是个暖冬。 在南边更暖和些的地方,这不算个好事,有道是“瑞雪兆丰年”,暖冬一至,很多地方压根不下雪,土地里的虫子冻不死,来年开春便会破土而出,损害庄稼。 在关外却没有这个困扰,暖冬的“暖”字只是相对而言,再暖也是能冻死人的水平,大雪满地,一片肃杀。 至于对于赶山客益处多多,雪晚一天下,他们进山的时日就能随之多一天。 再次进山,院里屋内都算是干净。 赵家兄弟中秋前的十几日一直在山里,等到过节才扛着一麻袋蘑菇和几斤灵芝下去卖。 两人虽只睡西屋,除了东屋不进去外,其余地方都会顺手洒扫。 五人重新分了分住处,霍峰霍凌两兄弟一起,林长岁则去和赵家兄弟俩睡。 “咱们时间紧,就不多歇了,一会儿吃顿饭,过了晌午就进山。” 放好随身的东西,霍凌同其余几人说出安排,大家都没有异议。 只要有霍凌在,他就是当之无愧的“把头”。 下午拿好脚扎子,相隔一个多月,霍凌终于能活动活动筋骨。 他望着面前高耸冲天的松树,率先爬上树干,另一边,霍峰、林长岁接连开始。 赵寅生与赵辰生留在树下,按照霍峰的叮嘱,观察几人的动作,仔细学习。 爬树是赶山客必须学会的技能,和乡下孩子玩乐时胡乱爬的树不一样,山里的老树更高,树干也更粗,这种一人无法环抱的大树,爬起来最是费劲,一旦跌下来也是伤得最重的。 等到三人依次爬到顶,身形掩入松枝当中,树下两人依旧聚精会神地看着。 大个儿本也仰着头,在注意到自上方传来的声音后,它向前两步,用脑袋把赵寅生和赵辰生向旁边顶。 兄弟俩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退后,刚退后两步,几个松果就接二连三地落了下来。 赵辰生顿时一脑门的冷汗,“哥,咱俩刚刚站得太近了,要不是大个儿提醒,这几个松果儿要给咱俩开瓢。” 树上的人往下丢松果的时候很难判断距离,所以上树前霍凌给他俩比划了一个范围,让他俩不要站进其中。 哪知两人看得太入神,越走越往前。 在后怕之中,兄弟二人选择站在略远的地方,用树枝向外扒拉松果,大个儿和黄芽儿也用嘴叼着,将较远的松果叼回来搁在他们的脚边,而后挨个捡进背篓。 赵辰生再次感慨,“哥,你说咱们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猎狗?” 在山里,拥有猎狗简直就像是多了一双眼睛、一双臂膀,只要近距离感受过大个儿它们的聪慧和忠诚,就会觉得哪怕从自己嘴里省下肉给它们吃也是应该的。 “没听师父说么,买一只像样的猎狗少说要十两,最次的也要七八两,再便宜的,都不够格当猎狗,最多只能当个看门狗。” 他沉声道:“先攒着钱再说,到时咱俩凑一凑,挣的第一笔,先拿去买狗。” 赵寅生同样知晓有狗傍身的重要性,要想长久做这门营生,眼光不能只盯着到手的银子,舍得花出去,将来方能赚更多进兜。 三人三棵树,落地一百二十二个松果,和去年相比,数量多了至少两成。 全数捡起后,他们换了几棵树,抬头观察后继续往上爬。 到霍峰从第四棵树上下来时,霍凌见他对着手掌心龇牙咧嘴,走过去发现,上面划了个挺长的口子。 霍峰要来霍凌随身的小酒壶,用烈酒简单冲洗,“到底是手生了。” 霍凌果断道:“今天你别再上树了,这口子长却不深,一晚上别再沾水,明天估计能长好,到时候再说。” 霍峰知道霍凌为何如此小心,按理说这点伤口算什么,以前在地里割麦,刀甩偏了,血哗哗冒,也不过是拿草木灰和草药糊上止血,用布头一缠继续干。 但在山里不同,爬树需要全神贯注,经不起一点分心。 手脚稍微一滑,兴许就是个断胳膊断腿,乃至断脖子的下场。 他痛快答应,“好。” 这点小插曲也算给赵寅生与赵辰生上了一课,他俩对待穿脚扎子爬树一事愈发谨慎。 四时赶山记 第113节 一天结束,三个人加起来爬了十五棵树,其中霍凌爬得最多,共是六棵,打下来的松果数量则有六百之多。 “大山就是这么讲道理,一年多,一年少。” 霍峰还记得去年进山,有时一棵树上只有可怜巴巴的十几个果子,实在是让人想骂脏话。 哪像今年,松树休养生息后,随便一棵树都是四五十个,噼里啪啦往下掉。 一行人白天上山打松果,晚上在院子里砸松果、取松子。 赵家兄弟在爬树一事上暂帮不上忙,晚上就拼命出力,举着木棒子把松果碎屑砸得满天飞。 第一天的松子全部取出后,霍凌拎着过秤,发现已经有四十多斤了。 “争取七天凑三百斤,大哥、长岁,你们到时下山,先背一半下去。” “没问题。” “好。” 两人同时开口答应,随即忍不住笑了笑。 “今年,比去年,收成好,好很多。” 林长岁现在说话,磕绊的程度比起之前好了不少。 只要慢慢说,很少有一个字重复多次,总是卡壳的情况。 过去几个月里,他白天鼓起勇气在街上叫卖,听人讲价,给人算账,晚上回家,还会拉着夫郎教自己说话。 简单的句子,他翻来覆去说十几遍,还常常对着家里的鸡自言自语。 一开始林母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林长岁也不好意思说,怕勾着他娘想起过去的伤心事,结果闹出笑话,林母以为他中邪了,差点去请李仙婆来家里给他瞧一瞧。 在场几人都是常和他打交道的,一点点见识了他的变化,现下已经不会惊讶。 霍凌点头道:“九月大集之前,咱们估计能凑至少五百斤。” 一斤生松子的价钱在十三文到十五文之间,去年他卖了一百五十斤松子给廖德海与葛易,就是按着十三文的价。 今年暂且按照最低的十三文,往少了算,第一批松子也值六两半。 在这之外,还能采一批松蘑、榛蘑和五味子,以及最重要的野山参。 第109章 龙凤芝 “师父, 你看,就是这几棵树,上面有不少腰子草。” 进山几日, 收获不少。 上百斤的生松子堆在院中, 霍家两兄弟和林长岁成日像猴儿一样, 在树林子里爬上窜下,给两个生手做足了示范。 因此在被赵寅生与赵辰生领到先前两人标记的, 生有腰子草的树下时,他打量了一下高度,让出两副脚扎子。 “这棵树上腰子草的位置算不得太高,你们两个挨个上去试试。” 赵寅生头一个接过, “我先来。” 霍凌点头,亲自弯腰替他穿好, 仔细绑紧,正式往上爬之前, 他让赵寅生在一丈之内上下几回, 确定动作没问题后方道:“往上去吧,记得不要图快,每一步都踩稳。” 赵寅生深吸口气, 重新扯动了两下绕树的麻绳,稳步向上爬,速度大概只有霍凌的一半。 每一步扎进树干里之前, 他都轻轻晃一下,确定稳妥了才走下一步, 且始终记得霍凌的叮嘱,期间不要往下看。 很多人自认为不怕高,结果爬树的过程中往下瞅一眼就慌了神。 赵寅生大气不敢出一口, 在终于逼近腰子草,笨拙地跨坐在足够结实的树杈上时,用力抹了一把汗。 伸手拔掉一丛茂盛的腰子草放进腰间的布口袋,他用力拍了拍,有一种终于可以靠双手双脚赚到更多钱的踏实。 “太快了,慢一点儿!” 霍凌始终在树下盯着赵寅生的动作,发现他下树时的速度明显比上树快,及时出声提醒。 等人终于在地上站稳,在场所有人都松掉了脑子里绷紧的那根弦。 下一个换赵辰生,他的动作明显比他哥更加灵巧。 两大把腰子草采到手,蹲在地上扎成捆的时候,赵辰生忽然问道:“腰子草泡水到底是什么味儿?” 离得最近的霍峰笑得别有深意,“你又没成亲,问这个做什么?” “非得成了亲才能喝?” 赵辰生挠了挠脸,“不是说喝这个对身体好么?我又不是小孩儿了,这个岁数上,村里好些人都已经成亲了。” “能喝,你要不怕喝了晚上睡不着就尝尝。” 霍凌看他实在好奇,说道:“家里有晒干的,回去给你泡一壶。” 有了这个由头,接下来赵辰生没少因此被打趣。 五人说笑着,已进入山中深处,头顶松树硕果累累,地面上也尚能见到一些榛蘑与松蘑。 篓子里的松果满了,他们倒出来装进麻布口袋,扎紧后找了个蛀空的大树洞塞进去,回来时再扛走,空出的地方,全都拿来装大大小小的蘑菇。 “之前的几场雷雨下得好,山里冒出好些蘑菇,我和辰生采到手酸都采不完。” 赵寅生在树干上发现三朵树筋蘑,霍凌正好路过,掏出随身的匕首连根割下。 树筋蘑层叠而生,个头不小,最大的一朵掂量着能有两三斤沉,三朵加起来怕是有个五斤。 人人都知道雨后是采蘑菇的好时候,其实普通的雨远比不得雷雨,即使干打雷不下雨也有用。 假如还能在山里找到雷击木,只管靠近,上面保准密密麻麻,全是蘑菇。 雷击木本身也能卖钱,不过不是什么树都行,因传说雷击木有辟邪的效用,最好的是枣木,其次是桃木、柳木、槐木。 不过这几样林木,在白龙山深处都不常见,还需是正好被雷劈了的,就更难得了。 霍凌倒是记得哪里有几棵老枣树,要是往那边走,可以顺路看看。 “这边还,还有!” 十几步之外,林长岁朝他们挥手,他脚下倒着一段树干,外面几排小巧的榛蘑,绕到后面,竟还藏着两朵挤在一起的紫灵芝。 “今天肯定是个好日子,一日里遇见的值钱货,比前头好几日还多。” 霍峰搓了搓手,加入采蘑菇的行列,还不忘蹲下来往朽空的树干里面探看。 赵辰生见状使劲搓胳膊,上次他也这么看了,结果里面一条好长的蛇蜕,把他吓得半死,还以为是活的蛇,自己的小命要交代在当场。 霍凌没去凑热闹,他和大个儿站在树与树之间相对空旷处判断方位,山风扑面,大个儿微微仰起头,任由风吹动浑身的长毛,一脸享受。 霍凌索性原地坐下来,抬起手把胳膊搭在大个儿的脖子上。 狗毛厚实柔软,他屈起手指用力抓了两下,大个儿不再半眯着眼吹风,而是趴在地上等待霍凌继续挠痒。 有大个儿在跟前,黄芽儿不敢靠近“争宠”。 过了一会儿,它叼着一个从树下捡到的松果跑过来,霍凌拿过松果,笑着用手搓了搓它的耳朵。 可惜颜祺和黑豆儿都不在。 霍凌轻叹口气,最后拍了两下狗脑袋。 “都累了吧?坐下喝口水,吃点东西。” 其余四人已经把整棵倒木上的蘑菇采干净,连带周遭松树落下的松果都拾起,闻言也都凑到霍凌身边,各自捡了石头坐下,解下腰间的水囊喝水,或是从怀里掏出干粮。 霍凌接过林长岁递来的菜饼子,掰下一块丢远。 “也不知道今年能不能找到棒槌。” 霍峰啃了一口饼子,嚼嚼后咽下去道。 他和林长岁在山上待七日,现在已经过了五日,按着计划,明天就要开始“压山”。 “就算这次没找到,等收完粮食还能再进山。” 霍凌不太饿,只吃了半个饼子,把剩下半个收好。 大个儿和黄芽儿上午进山后已经生嚼了几只林鼠,不用再喂它们吃东西。 正午时日头爬高,但因身处林中,这份阳光被遮去不少。 地面上的落叶一日比一日厚,大山之中,无论是人还是兽,都在为了熬过一冬而奔走。 一个时辰后,他们的背篓再次装满。 在返程之前,霍凌估算了一下距离,打算去那一小片枣树林看看。 “再空出个口袋,可以去那边打野枣子。” 于是几人一番转挪,蘑菇相对不怕压,全都装到了一起,空出个小号的口袋用来装枣。 “那几棵树上的枣子可甜了,我们俩小时候就常去,不用爬太高,把矮处的枣子晃下来就够吃很久,后来长大了,这边又远,几年来不了一回。” 霍峰在路上跟剩下三人讲起枣林,霍凌则看见一根足够长,适合用来打枣的树枝,他捡起来拿在手里。 到达时,枣树枝头停着的成群鸟雀被尽数惊飞,两只狗跑在最前,远处一道黄不溜秋的影子闪过。 “刚刚是不是有东西过去了?还是我看错了?” 赵辰生揉了揉眼。 “没看错,估计是头狍子,来这处吃枣子,被狗的动静惊跑了。” 今天来这里有别的目的,霍凌不欲分心追狍子,对着狍子离开的方向张望半晌的赵辰生,也很快被满地的枣子吸引了注意。 “好多都熟烂了。” 赵寅生捡了几个红枣子闻了闻,熟过头的枣子透着一股酒味,熏得人鼻子发皱。 “树上都是,好的。” 林长岁攀上矮坡,就近扯了一把枣下来给几人分。 树上的东西比地上干净,简单搓了两下就送进嘴,“咔嚓”咬下,确实脆甜。 “能装多少算多少,到时候分一分,拿回家吃几天新鲜,剩下的晒干枣,雪季里当个零嘴吃。” 话音落下,几人吐掉枣核,埋头打枣、捡枣,忙得差不多后,霍凌说要去附近转转,霍峰跟上,两人带走大个儿和黄芽儿。 四时赶山记 第114节 “这几棵枣树当真是命硬,不过真要是被雷劈了,也挺可惜,与其当死木头卖了,还是年年长枣子更喜人。” 霍峰经过每一棵树时都忍不住拍两下,山里大半的树年纪都比他和霍凌大,面对熟悉的老树,就像是见着了长辈一般。 说来山腰小院里的枣树,就是这处老树分出去的枝子,至今仍是枝繁叶茂。 “枣木没有,别的木还是有的。” 走出一段路,霍凌指了指前方的半边身子发黑的大树,是棵柞树。 “可惜卖不了木头。” 霍峰示意霍凌一起上前看看,被雷击中的树并不一定会死去,像是眼前这棵,一半焦黑,叶子已经掉光了,但另一边树干还是正常的颜色。 霍凌眼尖,离着十几步路时,就隐约瞧着树根上好像长了东西,他越看越心喜,最后几步完全是跑着去的。 “看见啥了,棒槌?” 霍峰见他激动,也跟着跑起来。 霍凌则已经蹲在了树根下,他看着面前的东西,忍不住咧嘴笑开。 “不是棒槌,但也差不多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对,这东西比棒槌还稀罕,至少比灯台子稀罕。” “啥玩意儿?我瞅瞅。” 霍峰把霍凌往旁边挤了挤,看清楚后,他差点蹦起来。 “这是……这不会是?” 他难以置信地看了看霍凌,又看了看眼前颜色和被雷劈过的树干有一拼的灵芝。 其上两朵伞盖,同属一株,左边的那朵不仅泛黑,还崎岖不平,大如手掌,右边的那朵相对平滑,个头小了两圈,色泽却要比寻常的紫灵芝更加深一些,接近于褐色,可惜的是已经枯萎。 “这东西,还是咱爹在的时候见过一回,比这个小多了。” 霍峰唏嘘不已。 “龙鳞芝,只长在被雷劈过的活树上,要不是小时候见过,咱俩绝对认不出。” 霍凌紧盯着那株灵芝,“如果一株双生,就是‘龙凤芝’,但凤芝见光死,一夜就萎。”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咱们赶上了,但也来晚了。” 面前的凤芝已死,好在龙鳞芝还能采摘。 “只有一半也不错了,顶得上一株‘灯台子’!” 霍峰拍了拍霍凌的肩膀。 要是完整的龙凤芝,则堪比五十年生的“四品叶”,但显然他们没有这个运气。 霍凌明白这个道理,他不贪心,能遇上一朵龙鳞芝已经算是侥幸。 就像“四品叶”的山参,他进山这些年了,不还是了无踪迹,从没遇见过。 霍峰在地上转了好几圈,捡到一片足够大的叶子,霍凌将面前的大灵芝小心采下,轻轻放在叶片之中。 那株枯萎的凤芝也就地埋了。 山中少见的东西都和棒槌一样,指不定有灵性在。 两人离开前,特意在这棵树上划了个记号,对着合掌拜了两拜。 第110章 践承诺 这次进山的运气大概被龙鳞芝用光了, 之后两天没发现野山参的踪影。 在霍峰与林长岁各背着大几十斤新采的山货下山后,霍凌师徒三人照旧在山中寻灵芝、采蘑菇、挖棒槌。 今年的棒槌像是刻意躲着他们走,藏得实在太深, 到最后依旧一无所获。 考虑到不久后还会再次上山, 他们留下一百斤实在背不动的生松子, 且在走之前摸了三十斤蝲蛄带走。 下山后的第一顿,吃的就是蝲蛄豆腐。 待大人吃饱, 孩子又饿了,颜祺拿来在灶上温煮的羊奶倒进奶壶,霍凌不假手他人,亲自来喂。 “怎么才十来天没见, 就觉得他又长大了?” 霍凌目光柔软,小七躺在他的臂弯里, 小嘴嘬着奶壶的奶嘴,“咕嘟咕嘟”地喝奶, 两只小手攥成拳头, 好似浑身都在用力。 “我天天看着,倒没觉出来。” 颜祺坐在一旁含笑望去,霍凌抱孩子的姿势绝对称不上笨拙, 只是因为他长得高,胳膊也长,配上小小的娃娃, 总显得有几分滑稽。 “太软了,没骨头一样, 我都不敢动。” 保持一个姿势太久,松开时觉得浑身都僵了。 小孩子吃不了多少奶,没多久就撇头不喝了。 壶里的羊奶还剩个底, 不好浪费,颜祺将其和罐子里的羊奶倒在一起,自己喝了。 霍凌不爱喝奶,说有一股奶腥味,颜祺说不上喜欢,不过不讨厌,加上都说羊奶补身子,好些人家都是大人孩子一起喝的,他便就跟着喝一喝。 何况家里为了小七买了母羊,每天挤出来的奶实在太多了,自家喝不完,只能往外卖。 喂完了奶,霍凌依然不舍得撒手,他看向眼前吃饱喝足,昏昏欲睡的小人儿,用手轻轻点一下小脸蛋。 “你说他多会长,咱俩都没有酒窝,偏他生了一对儿。” 一开始他俩还觉得奇怪,问了老一辈才知道是会隔代传的。 “这几天夜里,他安不安生?” “少不得要起来几趟,也还好,他白天睡觉的时候,我也陪着补个觉。” 颜祺看了看天色道:“早些睡吧,明天进城卖了货,还要下地掰苞米。” 家里的一亩菜籽、两亩高粱已经收割归仓。 菜籽是第一年种,从头到尾摸索着来,一亩地的油菜,打了二百斤菜籽,足有两石,不算多,但也绝不少,卖给油坊的话,一石是八钱,相当于一两半还多的银子。 霍峰和霍凌打过招呼,打算把这批菜籽全都卖掉换钱,兄弟俩平分,他们家养猪,偶尔霍凌还进山打猎,有足够的荤油吃,一年到头,要是不做席面,算下来用不了多少菜油,与其像攒麻籽那样,拎着菜籽去油坊榨油,还不如直接买现成的。 到时一年过去吃不完,放成陈的,榨出来油就不香,白糟蹋了东西,若是一股脑全出手,凑个整,还好跟人谈价。 “大哥还真是有种地的本事,当初还说,头一年种,能打个一百来斤的菜籽就不错了。” 霍凌靠在炕头道:“就这么慢慢经营,一年年地攒钱,何时有人家卖地,就再零散着往家里买,到咱们两家,一家能有个十亩地的时候,就真是什么都不用愁了。” 颜祺点头,纵使自家不靠种地吃饭,可田地里长出来的粮食能填饱肚子,而且一旦买下,便能代代传及子孙后代。 霍家走到今日,从霍平原到新出生的霍英、霍林、霍小七,已经传了五代人,因为在霍老爹之前都住在大山里,山下的家底单薄。 要想给儿孙辈多留些东西,还得是他们这代人再加把劲儿。 忙碌一天,都困了,趁孩子吃饱后能安稳睡上两个时辰,夫夫两个赶紧熄灯上炕。 “今年确实不如去年这时候冷,我记得去年在山里时,这会儿都穿上棉袄了。” 脱掉外衣,颜祺整个人钻进被窝,一下子就贴上了霍凌热乎乎的胸膛。 他惬意地伸了伸腿,不小心踢到了霍凌,刚想收回来,小腿就被对方一下子夹住了。 被子里迅速升温的同时,霍凌嗅到了来自澡豆的花香。 面对自家夫郎,没什么可害臊的,霍凌毫不客气地往前凑了凑。 他嫌热,小哥儿的手脚却开始泛凉了,一边仍穿着夏日齐腿根的短裤衩,另一边也是贴身的柔软棉布,裤脚向上卷起,就这样在彼此心知肚明的气氛里肌肤相贴。 “白天洗澡了?” “想到你今天要下山,就……洗了洗。” 上午天气晴好,颜祺特地早早烧水,赶在太阳落山前晾干了头发。 此时湿润的水汽早已散去,只留下淡淡幽香。 霍凌喉结轻滚,唇间溢出一丝低笑。 两人成亲一年多,孩子都有了,可颜祺一直是个脸皮薄的,能让他说出这等话,说明有些事不仅是自己在惦记。 要的就是这份默契。 他倾身向前,大手顺着撩起的衣摆探入其中,唇瓣衔住小哥儿软乎乎的耳垂,一丝细密的痒意散开,颜祺不禁开始喘息。 需知因为之前有孕在身,两人吃了大半年的素,不久前出了月子,顾及颜祺身子可能还没完全恢复,加上霍凌赶着进山,依旧没做什么。 忍到如今,天雷勾地火,才刚贴在一处,衣带就松了。 眨眼间,身上仅剩的几片布被从被子里抛了出去,霍凌低头,与颜祺交换了一个极深的吻,迎着透进屋内的月光,他瞥见小哥儿眼中与唇上的水光。 …… 结束后,颜祺用手背贴了贴发烫的脸颊,穿好衣服后去看了看熟睡的孩子 “咱们也和大哥大嫂一样,在炕中间扯个帘子吧。” 孩子长大之前都是跟着大人睡一起,毕竟家家只有一张炕,大人想做点什么只能偷摸来,也是无奈之举。 现在孩子还小,明知他什么都不懂,颜祺还是十分不好意思。 “好,明天我回来就弄。” 霍凌一口答应,扯帘子简单,一头打个钉子,一头支个木头架子就行。 “家里有没有合适的布?” “有旧床单。” 颜祺道:“白天我比划一下,看看够不够,不够就补一块别的。” 反正卧房里的帘子只有自己看,丑一点也没什么。 说要早睡,到底也没如愿,两人擦洗完闭眼没多久,小七就醒了,霍凌起身,想让颜祺继续睡,颜祺却道:“我明天能睡懒觉,你还要早起。” 说罢他就近扯过霍凌的一件衣裳,披在身上给孩子换了尿布,脏的丢在地上盆里,明天再洗。 霍凌有个好处,就是很快能睡着。 四时赶山记 第115节 短暂打断的睡意再度袭来,朦胧间察觉到颜祺躺回,他翻了个身,往上拽了下被子,挡住从缝隙里钻进来的一点寒意。 —— 秋末冬初,人只要在屋外,就总能闻到一股冷天里独有的味道。 那预示着一年又将走向终结。 这味道中又夹杂着各色烟火气。 村里烧柴的炊烟,缸里腌好的酸菜,板车上热腾腾的豆腐…… 城中街头插在草垛上的冰糖葫芦,刚出锅的白面包子,香气飘远的羊杂汤…… 霍凌蹲在摊子后吃馅饼,有人路过,因此停下。 “你家现在怎么不卖馅饼了?我闻着这个味儿就知道没找错。” 霍凌看对方眼熟,该是个馅饼摊的熟客,他从早晨颜祺烙好装起的馅饼中分出去一个。 “我夫郎刚出月子没多久,再歇歇,过阵子就出摊。” 他把饼递给那人,“酸菜馅儿的,尝尝,就是有点凉了。” “不要钱?” 那人笑问。 “不要。” 霍凌道:“谢你还记得我们的生意。” 他趁机指了指不远处,“只是再出摊时我们就不在这里了,那头有个酱铺子,隔壁的铺面我赁下了,以后就在那卖饼。” “那是挺好。” 这人吃了口酸菜馅饼,竖拇指道:“商量个事,等着出摊,把这个馅儿的也加上行不?” “我回去跟夫郎商量商量。” 霍凌笑了笑。 把人送走,他原地活动一下腿脚。 今天进城捎带上了赵老爹,这会儿兄弟两个领人去医馆看骨头,怕去晚了人多,所以暂且只有霍凌一个人卖货。 他吃完了早食才开始正经摆东西,一口袋松子,两大袋蘑菇,几捆腰子草,以及按照个头排列的大大小小的灵芝,之前卖剩的天麻和五味子…… 和颜祺在一起久了,他也有了对方的习惯,比如摆灵芝的时候从大到小,整整齐齐。 最值钱的龙鳞芝放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伸手就能碰到,免得有不长眼的拿走去看,坏了品相。 放远也不怕有人看不见,只要有识货的人,那绝不会错过,那等不识货的,看不见也无妨。 摆正这朵比灯台子还要贵一半的灵芝,霍凌摸出一把炒熟的松子磕着打发时间,没多久脚底下就多了不少松子壳。 吃完一把,他用脚把壳子拢到一处,方便撤摊时扫走。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有人发现了这朵特别而罕见的灵芝。 “这是龙凤芝里的龙芝?” 来人蹲下来,让霍凌举起,他仔细端详。 “凤芝呢?没赶上?” 霍凌点头,凤芝易死,是谁都知道的道理,犯不着藏着掖着。 “去晚了,这是从雷击木上长出来的,绝对正宗。” “龙鳞芝确实不容易作假。” 一双眼睛将灵芝仔仔细细看过,很快又有人凑近,这人略微让开。 差不多的对话又重复了几次,这时辰大集上人流渐多,一整天街上,除了两家挖出棒槌的,就属霍凌面前最热闹。 他颇有耐心地同人解释龙鳞芝是什么,像这等人多是来凑热闹的,真正知道其价值的,早已开始你看我,我看你,心里估摸着能出多少价。 像这等市面上几年出不了一个的东西,素来不是按一口价,而是想要的出价,价高者得,不过卖的人要先喊个底价出来。 见气氛差不多了,霍凌比了个数。 “二十五两,按规矩来,每次最少加五钱。” “二十六两!” 第一声落下,紧跟着又有第二声、第三声。 “二十七!” “我出二十九!” 没过多久,价钱就破了三十,现场争夺的只剩两人,开始五钱五钱地往上添,不过也没持续太久。 龙鳞芝虽然少见,名字听着也气派,很适合拿去关内骗一骗有钱人。 不过毕竟是一年生的东西,再怎么样也比不得几十年才能长成一根的老山参。 价钱加到三十二两五钱的时候停住,就当叫价的人势在必得时,一道声音突然插进来。 “我出三十五两,霍兄弟,卖给我吧。” 霍凌闻声转头,认出来人后不免又惊又喜。 “廖老板?” 一年不见,廖德海变化不大,不过霍凌敏锐发现,对方的发间多了一点白。 熟客到来,价钱也出得高,争无可争,见没热闹看,剩下的人基本走了,而刚刚出价最高的不想白忙活,他留下来,花了五两半买走全部的普通赤灵芝与紫灵芝,以及六串天麻。 等人散得差不多,霍凌搬来一块石头,和廖德海坐着唠嗑,得知了对方今年晚来的缘由。 “家里老母亲生病了,我衣不解带照顾了几个月,好歹是熬过来,但吃药请医花了不少钱,趁时间来得及,我便还是出关了,只是晚了许多。” 又道葛易没来,往西边走了。 “说想换条新路子,看看有没有搞头。” “葛老板不来怪可惜,今年可是灵芝大年。” 廖德海得意点头,“我将这龙鳞芝带回去,定让他悔青肠子!” 将此物带入关,他有把握卖出百两。 “这些松子我也尽数要了,松子油现下有好销路。” 听霍凌说家里还有一百斤,他表示全部包圆。 熟人的生意好做,尤其是熟人为人厚道时。 于是当赵家父子三人回来时,摊子上的东西已经全部卖光。 霍凌要请廖德海吃饭,喊上他们一起,三人却硬是不去,霍凌便让他们先送牛车回去,晚点他自己可以搭别的顺路车返程。 酒桌上,故人相见,推杯换盏,几口酒下肚,廖德海展颜。 “险些忘了说,去年贵夫郎拜托的东西,我已带来了,就在客栈,一会儿结束,你跟我一道去取。” 第111章 故乡土 霍凌从廖德海的手里接过装着颜祺家乡土的布包, 至少有一斤,外面是一个束口的布袋,打开来, 里面还有一层用线缝死的口袋。 他忍不住道:“您做事当真仔细。” 廖德海请霍凌在客房中的桌旁坐下, 端起茶壶为他倒茶, 闻言笑道:“不算是我仔细,我过路时路上耽搁, 一日夜里没来得及进城,在一农家暂住,这些是那户人家的妇人所制。” 霍凌不由问道:“一晃许久过去了,那边今年可有收成?” 廖德海点头, “村子里已渐有人家了,都是没逃得那么远, 赶在春播前回来收拾田地,也有好些屋子是空的, 我打听一番, 有些是合家走了,有些是合家没了。” “走”和“没”一字之差,差的是阴阳两隔。 两人对着唏嘘半晌, 廖德海转而又从行李里翻出另一个布包。 “这个你也拿回去给你夫郎吧,是他老家那边的一些种子,有菜种, 也有花种,不过都混在一起了分不出是什么, 也是我过路时顺便买的。” 霍凌站起来双手去接,一时难以说尽感谢。 作别故土,出走千里, 注定此生再无机会回头,这时若谁能以家乡风物相赠,可以想见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霍凌郑重道:“改日我带小祺一同进城,由他亲自谢您。” 廖德海却还是那般云淡风轻的模样,“这些事,或许旁人嫌麻烦,我却是乐在其中的,且我到底是个商人,在商言商,今日我帮你们一次,将来许多年里,你们怕是都会将最好的山货留给我,且会给我实在价钱,长远来看,得利的人会是我。” 说罢他问霍凌的铺子何时开张,“若我赶得上,还能给你捧个场。” “原本说是这个月的,但我过几日还需上山一趟,便延到了下个月里。” 廖德海遗憾道:“到时我怕是已启程了,不然赶上大雪天,又要在路上耽搁。” 他思索半晌,试探问道:“我能不能跟着你进山看看?听说今年是暖冬,关外的雪季来得晚,卖了好些年白龙山的山货,我还从没进白龙山看过一眼,只是不知合不合规矩。” “山就在那里,谁想去都能去,只是不熟悉山路的人,进去保准迷路。” 霍凌一听廖德海只是想进白龙山,一口答应,不过仍旧补充道:“但山路漫长,一走几个时辰,确实辛苦。” 廖德海并没因此打退堂鼓。 “我们这行为何叫行商、走商?哪有那么多有车坐的时候,早年里都是靠一双脚走出来的,我想趁还年轻,腿脚利索,去上一回。” 因霍凌点头,他起了兴致。 “现在山里是不是有挺多东西?在山上过夜的话有地方住么?” “有是有,只是没有单间。” 霍凌诚实道。 “我没那么多讲究,你只说我要带什么。” “只带衣物、日用,其余都不必带。” 霍凌想了想道:“贵重东西可以随身带,到时放在山下家里,家里日日有人。” 四时赶山记 第116节 两人彼此信任,商量起事情格外简单。 霍凌与廖德海定好过两日来接人,他揣着东西离开客栈,在镇子外等了等,恰好等到了陪肖明明进城卖包子的林长岁。 生意因为林长岁进山和家里收谷子停了几日,再来时好些人等着买,比预想中早了一个时辰卖完。 他们三人搭了一辆进城卖菜的驴车,到家后霍凌迫不及待地进门。 霍峰想和他说话,结果喊了两声都没把人叫住。 也不是什么急事,他懒得再追上去,喊来霍英嘱咐道:“一会儿你小叔出来,让他直接去地里找我。” 霍英答应下来,继续陪大个儿和黄芽儿扔球。 不过只有大狗在家,两个小的中午开门时跑出去玩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与此同时,屋里,颜祺已经拆开缝线,打开了装土的布包。 土就是土,不是多么光鲜的东西,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泥土特有的土腥味,可他的眼泪却毫无征兆地飞快涌了出来。 霍凌赶紧给他递帕子,擦了几次才算止住。 小哥儿用力吸两下鼻子,又去看另一包种子,他认出其中几种。 “如果全都倒出来,慢慢分,应当也能分开,实在分不开的就一股脑种下,等长出苗子来,是菜的就移进菜地,是花的就挪到别处。” 霍凌抬起手背贴了贴夫郎的眼睛,洇湿的睫毛为那块皮肤带来一层湿漉漉的热意。 “到时起了坟,可以把花草种去那边,年年开着,你去找爹娘说话时还能瞧一瞧。” 颜祺破涕为笑,他最后用帕子揉了揉眼。 他已经是关外赶山客的夫郎,爹娘的坟头也将立在白龙山中,过上两代人,或许就无人知晓他的来路。 可他记得,霍凌记得,孩子记得,便足够了。 —— 廖德海来到下山村,在霍家吃了顿地道的关外农家菜。 席上有新宰的小公鸡配榛蘑,买来的排骨烧豆角,猪肉炖粉条,水里摸的蝲蛄直接进锅白灼,再配上颜祺拿手的凉拌老虎菜,烙的酸菜馅饼,还有其余几道家常菜,给人吃到饿着肚子来,饭后捧着肚子在院子里来回溜达,才勉强消了食。 当晚直接留下住,方便一早进山,颜祺抱着孩子去和叶素萍凑合一晚,三个汉子睡一张炕。 这趟进山依旧是五人,赵辰生留下看着他老爹。 骨伤过去这么久,按理说早该长好了,但兄弟俩看出老爹偶尔行动还是不利索,一问才知他会趁着儿子进山时偷偷干重活,还嘴硬说自己扛得住。 犟种老了还是犟种,兄弟两个气得倒仰,他们好不容易拜了霍凌当师父,想着靠赶山慢慢攒钱,补上之前家里的亏空,现在却发现一时看不住,可能还没捂热乎的钱又要送给医馆。 赵辰生被激起了气性,也不一门心思惦记赶山挣钱了,他主动留在家里看管老爹行踪。 别看他年纪小,但这事上比他哥管用,嘴皮子一张,家里没人说得过他,而且到底是小儿子,难免多受些偏爱。 他料定他爹不敢真的揍自己,想揍也揍不动,再不济还能跑。 少一个赵辰生,多一个廖德海,上山的速度并没有什么变化。 路程过半,看得出廖德海累得直喘粗气,但短暂歇息后依旧能跟上。 他一路走,一路看,直说白龙山深处和他想得不太一样。 “这里的林子密,树很高,和关内我翻过的那些山不一样,人在其中,心胸和眼界都觉得疏阔。” 话说完,没人接茬,霍峰摸了摸鼻子道:“廖老板,什么叫疏阔?” 霍凌低头笑了笑,其实他也没怎么听懂。 “我想想该怎么说……” 廖德海琢磨道:“用你们关外的话讲,大概是不憋屈?” 霍峰还是没懂,怎么进了个山眼界和心胸就都能打开了,但他能听得懂“不憋屈”,于是指了指霍凌道:“怪不得您和我家老二投缘,他也爱进山,在家憋闷,一进山就撒欢了,谁不让他进山就跟谁急,现在孩子才丁点大,就惦记着以后带进山过日子。” “如果孩子以后不想留在山里呢?” 廖德海问。 霍凌坦然道:“那就送他下山,等把他养到不用靠老子也能吃饱饭的以后,我们夫夫两个进山养老。” “如果我家附近也有这么一座山,我也会想过这种日子。” 霍凌笑了笑,“廖老板,有些话不能说得太早。” 此言一出,廖德海本还有些不服气,然而没过几日,他就知道了白龙山的厉害。 雪季之前,野兽都在加紧囤膘,院子外来了虎,来了猪,屋里进了蛇。 外出采山货时还与两只放哨的狼远远打了个照面,幸好有狗警戒和威慑,人群和狼群默契地各自后退改道,没有碰到一起酿成大患。 廖德海开始发现自己在山里并不能睡个好觉,也开始懂得为什么明明一家兄弟,缘何霍峰会选择下山种地。 “这地方,偶尔来一次还行,成日住着,我怕是要折寿。” 光是想着在家睡觉时,可能有猛兽在门前墙边经过,且说不准会企图破门而入,他的心脏就已经快从嗓子眼蹦出来。 “年纪大了,没年轻时候能吃苦,还比那时候更惜命。” 撇去这些,白龙山的好处却是一时半会儿说不尽的。 霍凌带着他,不用教任何技巧,单纯地满山乱跑。 打松子,捡核桃和榛子,期间等到林蛙下山,他们分头去溪水中搭网口,把滑溜溜的林蛙逮住,分出公母穿绳晒干。 廖德海玩得足够爽,运气也足够好。 在他加入“压山”后的第三日,霍凌挖到了一株“灯台子”。 霍凌熟练地在就近的树干上刻下“老兆头”,此次采到的山货中的全部松子和野山参,以及总共一百斤核桃、榛子等被廖德海买下。 分账还是老样子,不算尚是学徒的赵寅成,四人先行均分,然后由霍凌取走林长岁和廖德海应得的三成。 廖德海的这三成,在山货价钱中直接减去,等于他以极好的价钱进了一批新货,当中还包括一株参。 赵寅成没得银钱,但得了不少东西,换算成银子绝不算少。 讲究师徒规矩的同时,霍凌也在尽可能给赵家些力所能及的关照。 寒月初,初雪尚未至。 霍凌和颜祺备了好些路菜和冻得结实的肉食,送随大商队入关的廖德海离开保家镇。 同月中,庙前街馅饼摊搬进了临街的小铺子里,正式开张。 第112章 雪与春 “庙前街馅饼迁址重开!十月半施素饼三百!素包一百!另有热粥汤可取!” “肉馅饼平日八文, 今日只要六文一个!” “皮薄馅大!好吃不贵!” “走过路过,看看尝尝!” 铺子门前街上,人流涌动, 赵辰生手拿铜锣, 高声喊着自己现编的词, 起初还没太开嗓,后来喊起劲了, 嗓门越来越大,愣是在大冷天里喊出一脑门的汗。 身后临时搭起的布棚子下,放着一条长桌,左侧两只木桶, 里面盛放着热腾腾、黄灿灿的大碴粥,当中不仅有苞米碴子, 还有大粒的饭豆,哪怕不吃别的, 单喝一碗这个粥, 也能混几分饱。 右侧两只圆簸箕,一只里面摆着素馅饼,另一只里面摞着素包子, 粥汤人人都能领一份,素馅饼和素包子则只能选一样。 肖明明和颜祺正在铺子里现包,每出一锅就往外送来, 若有要肉馅饼的,则要穿过棚子, 往里走两步。 至于霍凌,他站在最前,手持一把大勺, 挨个接过排队的人递来的碗,往里盛粥,另有林长岁蹲在炉子前卖力烧火。 说来庙前街馅饼这个名字,还是去年十月半时靠着施饼打响的,从那以后到现在,镇上也一直只有两家现包现煎的馅饼摊子,除了霍家的,就是大兴街卖筋饼那家,各卖各的,口味参差,互不打扰。 而今年搬进铺子,依旧赶上十月半的关口,的确是有缘,他和颜祺把今年的施饼数额增到了三百,还额外添了粥汤。 家里现今田地多,在粮食上自然而然跟着大方了不少,却没想到林长岁和肖明明听说后,也说要捐上一百个素包,搁在霍家铺子里布施。 这夫夫二人,靠着林长岁秋日随霍凌进山赶山时的分利,以及平日里卖黄米包、豆包的进账,手中日渐宽裕,吃穿上自不必说,更不用再为林母的药钱担忧,现今唯一称得上心事的,唯有肖明明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 自从颜祺生了小七,肖明明时常去照顾着,愈发打心底里想要个自己的孩子,抱在怀里香香软软,还一日一个模样,今天会笑了,明天能认出熟悉的声音了,后天可以抬头了,着实教人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他和林长岁为着这个,上个月初一才刚去城隍庙敬了香求了符,回来后和颜祺闲话时突然说起,小七哥儿好似就是寒月里有的,大概在施饼之后,虽不知是不是真的有关联,但做点善事总没坏处。 再者,拿钱做一百个素包给大冷天饿肚子的人,总比丢进寺庙功德箱里更值得。 总之在场的几人有条不紊,皆有事做。 “端碗底,拿袖子垫一下,当心烫。” 霍凌又盛好一碗粥,来取粥的小姑娘挂着鼻涕,看起来只有七八岁,身后还有个更矮的小哥儿,和霍英差不多大,或许更小。 原本两人是牵着手的,这会儿看到他姐姐的手被粥碗占了,改作扯着她衣裳。 霍凌不由再次开口,“你们是两个人,这碗喝完,还可以再来领一碗。” 小姑娘忙道:“谢谢善人老爷!” 又让小弟也跟着谢。 十月半的日子,路上有不少施饭食的,她带着小弟一路领,领到就端回家倒进罐子里,现在天冷,再加点水煮一煮,多攒一些能喝好多天。 不过她不敢把罐子拎到街上,怕有些店家看她领得多,不肯再给。 可穷人家又能怎么办,一碗粥汤只够撑两日,饱一天饿一天,到了第三天就熬不住了。 不过现在去过的几家里,刚刚这家的粥是最厚的,粮食也是最好的。 她有点不舍得和其它的混在一起,端稳了后走到一边的墙根下坐着,让小弟先趁热喝一口。 小哥儿对着油纸里的馅饼咽口水,但知道那是要留到最后吃的,因此小小地喝了一口粥,然后往回推了推。 小姑娘便凑过去,也喝了一口,里面有碴子有豆子,嚼了好半晌才舍得咽。 对此,霍凌难免多看了几眼,这是今天来排队的人里最小的孩子了,怕是岁数加起来都没有十五。 他记下姐弟两个的长相,想着下次要是再遇见他们,能帮就帮一下。 孩子和大人不一样,又是姑娘和小哥儿,比小子谋生更难,且还容易招歹人,说是能给口饭吃,实则不知把人拐到什么地方去做下九流营生。 他过去就不是心肠硬的人,现在当了爹,更看不得这些。 四时赶山记 第117节 素包是最早没的,三百个馅饼送出一百个,且还要不断做肉馅饼,因庙前街馅饼,在保家镇绝对算得上是小有名气了,好些来城隍庙的香客路过时都会要几个带走,不然就觉得白来了一趟。 做馅饼需久站,难免还要弯腰,颜祺站久了,不觉左右活动一番,抬手捶了捶后腰。 正逢叶素萍从铺子深处走过来,说要替他一会儿,让他去后面歇息。 “两个孩子都在篮子里安生着呢,奶也喝了,尿布也换了。” 颜祺在原地挪了挪脚,想说自己不累,可又的确想去看看孩子,便让出地方道:“那麻烦大嫂了。”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叶素萍撩水洗了手,挽起袖子就开始干活。 馅料和面都是提前准备好的,只是包馅饼和烙馅饼,别人也能干,不一定非得是颜祺。 过了不久,赶着车去镇上民巷中卖鸡蛋的霍峰先回来,跟他前后脚的还有代霍凌往一处食肆送了几只野味的赵寅生。 铺子里一时间又多两个人手,霍峰替下霍凌,赵寅生也替下赵辰生。 “吱呀”声响,木门轻启。 一间铺子分成两半,门后别有洞天。 中间摆了一张小桌,一条长凳,最里面靠墙是一张简单的木榻,另有一只木柜子,一个支在墙角的脸盆架。 这时木榻上并排摆着两个大号的藤编篮子,里面铺着软被,各躺着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小娃娃。 颜祺坐在旁边,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 林哥儿比小七哥儿大好几个月,个头大了不止一圈,精力也更旺盛。 两人的摇篮上都挂了几个布缝的棉花小球,林哥儿都已经看腻了,现在更喜欢啃东西,看见什么都要往嘴里塞。 小七哥儿最近才开始尝试伸手去抓球,做这事的时候他认真得很,眼看亲爹进门了也没有放弃。 颜祺想引他去看,他压根不为所动。 “挺好,有这认真劲头,将来长大了什么干不成。” 自家的孩子,怎么看都好,做什么都对。 颜祺忍不住笑起来,他信手拨弄两下小球,看它们晃得更远,而小七哥儿眼睛跟着来回转。 孩子哄住了,两人也能坐下安生地说一会儿话。 他去桌边坐下倒一碗水递给霍凌,问道:“是大哥还是寅生回来了?” “都回来了,大哥说好的鸡蛋都卖完了,还剩几个压在下面破了壳的,没坏,但他也没卖,怕被人讹上,拿回来晚上咱们自己吃了。” 颜祺点头,“是该如此,也不差那几个蛋钱,有些人心黑得很。” 又道:“冬天蛋价贵,挡不住好些人家不差钱,宁肯多花钱也不能不吃蛋,大哥卖的比城里卖的便宜一文,生意哪能不好。” 在关外,雪季养鸡需要有暖房,即使不是专门盖的,凡是家里烧炕的都有,但照料起来比暖和时麻烦许多,光天天进去铲鸡粪就够难办的,养得越多越头疼。 好些人家最多养七八只,供得上自家吃用足矣,不像霍峰和叶素萍,春天买的那批雏儿,减去中途死了的还剩四十只,入冬下雪后,一天也能捡二十几个蛋。 这还只是母鸡,没算母鸭和几只大鹅。 问题在于小母鸡头一年下的蛋,个头还不是很大,因此霍峰卖三文一个,近来已经卖了两批快三百个,销路很不错。 日子都是越过越好的,家家情形不同,但各有各的奔头。 临近晌午时,布施的包子和饼已经没有了,只剩热粥,依旧不断有人来领,有这些排队的人在,香客们也更乐意来照顾他们的生意。 大半日下来,除了白送的三百个饼、十桶热粥外,还卖了二百五十个肉馅饼,肖明明也卖出去一百多个包子,他的包子能提前蒸好,馅饼却不能,到后来是霍峰去后面看孩子,三个妇人小哥儿加上霍凌,四人一齐包馅饼、烙馅饼,好歹是没断了供,中间面没了,还特地去粮铺现买了些面,重新发面。 期间尚有其它惊喜,譬如有人得知霍峰这里有新鲜的鸡蛋卖,当即定下一百个,说家里摆宴要用,要求七日后送到,也就是说家里母鸡未来五六日里下的蛋都不愁销路。 忙碌的一天告终,赶回村时天已擦黑。 说好一起去霍家吃个饭,凡是今天去了镇上的人都在,霍凌搬出侯力白日送来的好酒,再添上特意新买的甜米酒和今年新酿的梨儿酒。 原先没见过卖梨儿酒的,乃是他去打米酒时,听那人说此酒又甜又冰,不醉人不上头。 他料着颜祺应当爱喝,要了些带回去给小哥儿尝尝。 晚食桌上一圈人,独叶素萍还在喂奶,不能吃酒,买回的甜酒加起来是一斤,全让颜祺与肖明明分着喝了。 哪知小哥儿的酒量比他自己以为的还要差劲,几盏甜酒进肚子就有些晕乎。 霍凌先照顾完小的,再回头照顾大的,炕烧热后脸颊热扑扑的小哥儿卧在上面,他嫌被子里闷,露在被子外的肩头触之温润,如同一块暖玉。 霍凌望在眼中,伸手覆上,掌心的温度却比小哥儿的体温更烫。 粗糙的茧磨过温软的皮肉,吃过酒的唇仍存着梨儿的清甜,加之人在犯困时手脚都软绵绵的懒得使力气,到底是让霍凌“吃”了个透。 舌尖被吮得发麻,连咸苦的泪也被人尽数卷去。 颜祺恍惚间觉得自己变成了冬日里的冻梨,在霍凌的怀中和掌下徐徐化冻,一捏便是一手的汁汁水水。 屋外雪冷。 屋内如春。 第113章 正文完 一整个雪季, 霍凌与颜祺都在村子与镇上两点一线中忙碌。 虽说铺子里有看顾孩子的地方,但实际上将孩子带去的时候并不多,外面天寒, 孩子太小, 哪怕出了屋子就能坐车, 车上挂了厚实棉帘,摆了暖炉, 依旧怕他吹风受冻。 小孩子生病比大人生病更麻烦,也更要命。 大多数时候,都是叶素萍在家守着,用她的话说, 一个也是看,两个也是带, 没什么费劲的。 她奶水足,小七哥儿时不时还能蹭两口奶喝, 他不挑嘴, 怎么样都吃得香。 期间霍凌带着赵寅生和赵辰生上山三次,除了雪天里常见的几样山货,还有不少靠打猎得来的收获。 与往年不同, 今年霍凌多了两个徒弟当帮手,一岁多的黑豆儿去年此时还是半大小狗,如今亦能独当一面了。 三人三狗又是下套又是挖坑, 还不忘提着弹弓在山中游走,想法子射獾子和貂鼠。 貂鼠灵活, 体型又小,不像野兔和榛鸡那般容易进套,很难打中, 去年霍凌就曾打算攒几张貂鼠皮给颜祺,结果没能成,只攒下了几张兔皮和獾子皮。 等来年天冷时,林哥儿和小七哥儿就都能满地跑了,肯定也得新做皮袄子,现在有的多半不够用。 因此霍凌想好,若打到这几样就不卖了,倘若没打到,只有羊皮、狍鹿皮,就拿去换钱。 三次进山,次次都未空手而归,一共得了五只青羊、三只狍子、一头马鹿、六只獾子。 野兔和榛鸡就更多了,每回都有个十几只,这还不算三只狗围追堵截捉到后分着吃掉的。 貂鼠也有,只是最少,仅两只,都是紫貂。 用颜祺的话讲,他是舍不得用的,在他眼里毛皮都一样保暖,不过是貂皮摸着最软和。 按理说给孩子用是最好的,可小孩子长得快,无论做成个什么,用不得多久就穿不上了,遂暂时收进了箱子里,看看今后能不能派上用场。 再不济,真到用钱时,直接换钱也成,在关外,毛皮其实是能当银子用的,是绝对的硬通货。 除却这两张不卖的貂鼠皮,剩下的猎物里,霍凌还留了半扇羊肉、一条鹿腿、两张獾子皮,兔子和榛鸡各五只,又让赵家兄弟带回去一张羊皮和一条羊腿,兔子和榛鸡各一双。 兄弟俩用羊皮做了两双靴,方便进山穿,余下的料子给老爹做了条护腰,给老娘制了一小张在炕上做针线时盖腿的毯子,过了个不缺肉吃的暖和年。 林长岁也拿着钱找到霍凌,买走一张羊皮和一张獾子皮,赶在年前将其变成了一家人身上保暖的衣裳鞋帽。 霍家早不缺皮子,霍凌将毛皮和肉尽数卖掉,得了十九两有余,再加山货和卖馅饼,他和颜祺手里的存银一下子增到了近七十两。 霍凌咂摸出兼做猎户的好处,不上山的日子里,他和赵寅生与赵辰生用院子里的靶子练习弹弓,琢磨陷阱和绳套上的机关。 这些东西是旁人安身立命的本事,去问别的老道猎户,没人会告诉你,他只能靠自己摸索精进,好在就算蹩脚一些也无妨,够用就行,若能猎到东西便是意外之喜,猎不到,总还有其它保底的进账。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钱匣子里成贯的铜钱一点点地增多,路边经冬的积雪开始出现融化迹象时,霍小七也从一个只会咿咿呀呀的小不点,长成了会满炕乱爬,吐着口水泡泡学叫“爹爹”的大胖娃娃,比他大几个月的霍林更是已经会摇摇晃晃地走路。 土炕上,霍凌拿着一个布缝的小狗,在面前来回挪动,引着小哥儿往自己这边爬,还时不时“汪汪”叫两声。 霍小七原本坐在颜祺怀里啃手指,见那边有东西在动,他咧嘴笑开,伸手就往前扑。 一下子脸朝下摔到被子上也不哭,直直奔着小狗所在的方向去,成功碰到小狗后,他一下子把狗抱住,压在身下,张嘴去咬布狗的尾巴。 小孩子六个月上下的时候就开始冒小牙了,那之后越来越喜欢咬东西,凡是他的玩具,全都是口水印子,隔不了多久就要洗一洗。 所有玩具里,颜祺给他做的两只小狗是他最喜欢的,晚上都要抱着睡,拿走便立刻不乐意。 不单是狗玩具,真的狗他也喜欢。 每次哭得厉害,不好哄的时候,只需让家里的狗子过来贡献一个后背,小脚丫往狗毛里一踩,顿时停了哭声,甚至破涕为笑。 林哥儿因为已经会走路了,现下常能看见霍峰扶着他在院子里踉踉跄跄地追狗,追到后狗乖乖躺下亮出肚皮让他摸。 不过会这么干的只有黑豆儿和馒头,大个儿和黄芽儿是做不出这副撒娇模样的。 再想及霍英小的时候,家里已经有大个儿了,她也是跟着大个儿一起长大的。 可以说别看家里狗多,有事时它们也是真能派上用场,从看家护院到赶山打猎,再到看孩子逗孩子,说是狗,实则也和家里人没什么两样。 霍凌和颜祺都打趣,说小七哥儿应该叫大个儿和黄芽儿一声狗叔,黑豆儿和馒头矮一辈,该叫狗兄。 —— 雪化后,大河破冰,奔流而下。 田间道旁与山中林下,尽是草木葳蕤,暖风拂过,满眼绿意葱茏。 大集上再买不到冻梨和冰糖葫芦,取而代之的是土里钻出的第一茬野菜青苗。 家家户户忙着下地翻土,种菜种粮。 霍峰和叶素萍往年都是外出□□雏,今年改做自己育春雏,一批五十个蛋,有四十二只破壳,七日过后,活了四十只。 这四十只里有十只公鸡,要是当肉鸡,养到三个月就能卖。 家里鸡窝中还有霍凌和颜祺当初买的五只母鸡,现下仍勤勤恳恳下着蛋。 他们做馅饼用的鸡蛋不从这里面出,故而五只鸡下的蛋足够吃,暂时没有再添。 要是想添,不如等盖了新屋,有了新院子再说,现在地方已是肉眼可见地不够用。 因手里的银钱足够,小两口决定今年就将这事提上日程,不过在此之前,还有另一桩大事需先办妥。 …… 四时赶山记 第118节 泛暑热的七月,大名霍远山的霍小七满周岁,在抓周礼上抓到了一把小算盘,以及一只鹿骨哨。 鹿骨哨并非是霍凌旧日里用的,而是他专门新制的,骨色纯白不见杂质,还串了漂亮的红绳。 想着将来带孩子进山时教他如何用,没想到放在抓周的东西里,还真被抓到了手。 霍凌喜不自胜,一把抱起小七哥儿,“不愧是我亲生的。” 霍小七不知他爹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被抱起来举高高好玩得很,被放下来后,他扯着霍凌的袖子,耍赖还要再玩一次。 霍凌宠孩子宠得没边,力气也多到没地方用,到后来小哥儿高兴过头,笑到开始咳嗽,他才赶紧把孩子放下顺背,还因此被舅舅和舅伯训了两句。 不过到底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插曲。 养孩子不是件容易事,能养到周岁上,还活蹦乱跳无病无灾的,便很是值得庆贺。 张罗罢孩子周岁的生辰酒,隔日霍凌和颜祺进城时,特地去寻了常年在镇上摆摊的风水先生。 得知他们打算在白龙山给颜祺去世的爹娘立衣冠冢,对方特地翻了黄历,道是要避开七月半,在七月下旬择一天。 “七月十五鬼门大开,阴阳动荡,宜祭祀,不宜破土安葬。” 又问他们打算找谁挖坟,有人专干这行当,若是用他们,风水先生可代为介绍,但村户人家,大都是找些村里的汉子搭把手,不会多余花这份钱。 霍凌和颜祺也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他们又不是什么富裕门户,犯不着专门请人。 村里的坟包连墓碑都不会设,全靠子孙按着方位记忆,等过了两代人,记不住了也无妨,横竖一片都是自家祖坟,挨个祭过去总归没错。 风水先生便不再多言,只指点他们该准备些什么,又约定了日子,去村里点吉穴。 七月廿三,宜行丧、安葬。 早晨天刚亮,霍凌和霍峰带着村里相熟的汉子们进山,在距离霍家祖坟不远的一处位置,破土挖坟坑。 因是衣冠冢,不需要和寻常坟坑那样深,七八个人用了一半时辰就干得差不多。 风水先生选定的时辰快到时,霍凌下山,他回家换一身衣服,陪着颜祺一起,手捧木匣送去下葬。 木匣中放着那件颜祺从关内一路穿到关外,由他爹的旧衣改成,再由她娘亲手缝制的衣裳,另外还有装在布包里的故乡土,以及一卷从寺里请来的开光经文。 霍凌和颜祺不懂这个,只听风水先生说,这是送人往生极乐的,必须要有。 总之至此为止,能做的都做了。 木匣入坟,封土回填。 土坑变为平地,随即起为坟包。 颜祺连磕了三个响头,直起身来时已经泣不成声。 霍凌无声地扶过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 等小哥儿哭过一场,他拉着霍凌,两人再度拜下。 想说许多,到了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化作一句:“爹、娘,我现在过得很好。” 走之前,他捧出一小包种子,围着坟包撒了一圈。 这是从菜种里分出的一些花种,不知在此处能不能发芽,也不知长出来后是什么模样,但想来无论是什么,爹娘应当都会喜欢。 颜祺擦干眼泪下了山,快到家时,见肖明明抱着小七哥儿在路旁等着自己,大个儿陪坐在一旁,看见他们走近,站起来摇尾巴。 小七哥儿愈发焦急地扭来扭去,看样子是想下来自己走。 霍凌连忙往前赶了两步,接过孩子,让他稳稳坐在自己臂弯中。 孩子离了手,肖明明松口气道:“也就一盏茶的工夫,无论如何都在屋里坐不住了,一直要出来找人,你俩回来的正是时候。” 霍凌道过谢,他捏了捏哥儿的小手,颜祺面上泪痕初干,却也露出欣慰的笑。 肖明明见此也扬起唇角,没出声打扰,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 颜祺这会儿明显还伤心着,还是留给最亲近的人安慰更好。 “小七,你去亲亲小爹。” 霍凌同样这么想。 他轻轻俯身,扶着小哥儿往前倾,而小七哥儿好像听懂了他说的话,咯咯笑着迎上去,在颜祺的侧脸上贴了贴。 片刻后,颜祺松开抱孩子的手,再次用手背蹭了下眼角。 记挂心头两年有余的心事,在这一刻彻底释怀。 坟冢隐于青山,人却还要往前看。 霍凌抬了抬胳膊,好让孩子坐得更稳,一只手垂在一旁,与颜祺十指相扣。 他们一道往家的方向走。 这一段路,颜祺走了上千里,霍凌等了许多年。 好在缘分使然,终有相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