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莛作弦》 第1章 《兰莛作弦》作者:比格咬键盘【cp完结+番外】 简介: 戏班文武小生(柳方洲)x闺门旦(杜若) 深情温柔竹马攻x养成系天然呆受 柳方洲想,自己只是太多次在戏台上握起了师弟的手,错把戏里的山盟海誓,当成了戏外的情意。 杜若也这么想,那双笑盈盈的眼睛是许仙看白素贞、柳梦梅看杜丽娘,并非是师哥看向自己——不要把戏里的情意当真。 从小在庆昌班一同拜师学艺,竟然唱就了一对恩爱眷侣。 “你倒是想想,咱们在戏台子上拜过多少次堂了?难道全是戏里的缘分不成?我不信!” 有缘便是有缘罢,缘分也不是什么坏事。 *半个竹马竹马,攻家道沦落,有相关身世剧情 *半架空,基本人物都为虚构,非常经不起考究 *双箭头到底,会出现单方面追求者但不会影响到两个人的关系,甜文he 标签:甜宠 非遗 民国 戏曲 复原向 第1章 天色黑浓低沉,凉风撼着窗棂发出一些零星的动静。 杜若裹紧长衫,贴近窗缝再望一眼,还是失望地看到一片空寂,没有雪片飘落。 若是夜里庭院积起雪,石砖地也结了冰,玉青师父也不愿多在雪地里停留,想来能免去他早课的武功。 杜若重新把被子拉过头顶,枕头里垫的黍壳悉悉索索。 能免了早课最好——杜若诚心诚意想着,他的夹袄里藏了母亲上次来探望他时塞来的两枚铜板,赶早偷偷上街去买油果子吃。 美梦没有肖想多时。一阵闹人的喧哗和叫骂把杜若猛然惊醒,随后靴子踩着地板吱呀作响,房门被人猛地推开,冷风霎时倒灌。 “是谁……?”杜若怕极了,还是出声询问。 灯笼的亮光刺得杜若一时睁不开眼睛,好不容易摸索着站到床边,什么东西被扔进来嗵一声的动静又把他吓得哆嗦。 庆昌班学戏的幼童里,杜若年纪最小,大孩子大都不愿与他来往,他便一个人被分进这间最窄最黑的耳房。 “……张二师父。”杜若终于认出来领头的是班里的鼓师张端。 “老实给我待着!偷东西还偷到了庆昌班这里。”张端把灯笼放到地上,冷得不住搓着手,语气仍然气忿,“以为乐队在合练,就听不见你的动静了?也就是班主心善,不然早就把你扭到警署里去!” 庆昌班的承班人就是杜若名义上的师父王玉青。王玉青主唱须生,小生也兼工,文武昆乱不挡,在京城能挂头牌,为人简朴温厚。今晚可算是碰巧,王玉青恰在班上,免了这人皮肉之苦。 借着灯笼底的微光,杜若才看清楚来人的面目。这少年身量高挑,面皮白净,此时他正从地上爬起来,扑打着身上的灰尘。张端仍然站在门口喋喋不休地抱怨,说班主如何的口善心软,竟想收这小贼为徒——市井流浪还能唱出个什么名堂! 少年只是安静领受,眉头都没有皱一分。 “杜若,拿走你对床上的东西,这小子和你同住。”张端终于注意到角落里站着的杜若,“这间屋连盏灯都没有?明天去库房领个油灯。黑灯瞎火,险些踩着你!” “张二师父,可是……”杜若还未来得及再次开口,张端充耳不闻甩上了门。 杜若叹了口气。 他对面的那张小床早就因为年久无人坍了一半,别说睡人,连杜若那一点换洗衣服都摆放不开。 “不妨事。”地上坐着的少年却开了口,“我在这里应付一晚就行,不妨事。” “那不行。”杜若在灯笼熄灭前看清楚了,他膝盖手肘都沾着血,思索再三还是抽出手绢递给他,“万一夜里有雪,你身上有伤,更着了凉。” 少年不再言语,沉默了片刻之后偏过脸来看他。黑暗里仍然亮得灼人的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我?”杜若用自己的手绢给他擦拭胳膊上的伤口,“我叫杜若。是师父起的名字,他讲这是一种香草。” 杜若家中父亲早逝,母亲带着五个孩子替人浣洗衣服为生,贫苦至极,才将这个一直叫着小草的幺儿舍给了庆昌班学戏。王玉青说杜小草听起来太不像样子,日后若真唱出名堂成了角儿,岂不教人笑话,于是从草字想到杜若一词,就唤他杜若了。 杜若没念过书,不认得几个字,只知道杜若是一类香草,谁问起只会如此这般复述。 “杜若。”少年点点头,“我叫柳方洲——倒是有缘。” 杜若歪过头,不解地看着柳方洲。柳方洲自顾自舒展眉头笑了起来。 “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柳方洲解释说,“这是屈原《湘君》里的句子。” 是说他们的名字在同一句诗里的意思?杜若似懂非懂,只是点了头。 有缘便是有缘罢,缘分也不是什么坏事。 通晓诗书,怎会做下偷盗的事?杜若心下又想,看他说话明白,动作中也没有流氓习气。这人倒是怪得很。 窗外的风渐渐安静。杜若掖了掖被子,问柳方洲愿不愿意与他同床和衣睡一晚——横竖两个男子。杜若刚十二岁,男子都算不太上。 “你不怕我?”柳方洲摸着他扎在自己胳膊伤口上的手绢,“方才你那师父,可讲我是个贼哪。” 杜若摇头,讲不出什么。 “你们这庆昌班,能有什么值得梁上君子光顾的。”柳方洲叹了口气,“只是深夜里京胡月琴声音明亮,合奏的还是《夜深沉》。我听得入迷,被你们的人抓了正着。恐怕你也不信。” 杜若又摇摇头。 “不过我衣单鞋破,真是落魄样子,那也难怪。”柳方洲咳了一下,自嘲似的笑笑。 “地上凉。”杜若开口说,“你来床上睡。我在家的时候也常和哥哥们一床睡,不要紧的。” 柳方洲似乎是难为情,一个劲摆手推脱。然而冬夜寒风彻骨实在难捱,还是依了杜若。杜若看他把脱下的外衫整整齐齐叠放在了床尾,里面的单衣虽然陈旧毛边却干净得很,连个补丁都没有。 杜若仍然惦记着天气,又往窗外看了眼,黑沉沉的没有雪色。他把被子给坐在床边的柳方洲分出去半条,自己靠着枕头边躺下。 柳方洲大概知道,杜若对相识不到半个时辰的人还是会害怕,于是紧紧靠着床边,几乎要悬空出去一条胳膊。 杜若往墙边贴了贴,小心地闭上眼睛。这一夜实在漫长。 “明天你要去哪儿呢?”杜若半梦半醒地问。有了另一个人的温度,床铺很快暖和了起来。杜若小孩心性,有人同眠更加踏实,不多时便起了睡意。 “你们班主倒是有收我为徒的主意。要是不成,他们拿我到警署,我就挨顿教训。”柳方洲伸出手来把被子往他身上盖了盖,“然后继续流浪——我也没地方可去。” 柳方洲眼看着他淡淡的眉毛忧心地皱了起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杜若就掉进了梦里。 天色重归寂静。杜若盼望着的雪迟迟未下,柳方洲先一步来到了他的身边,眼睛雪一般冷静明透。 他身世未明,眼睛雪一般冷静明透。 日后多少痴嗔怨喜,皆从这一无雪无梦的夜晚而起。 【作者有话说】 【关于《夜深沉》】是京剧里常用的曲牌,多用于表现人物深夜的孤独、沉思,像《霸王别姬》里虞姬剑舞就有用到,现在也经常在京剧演唱会开场作为京胡独奏曲目。 【文武昆乱不挡】指戏曲演员文戏、武戏、昆曲和乱弹(地方戏)样样精通~一种很高的赞誉 第2章 一清早,王玉青就为了柳方洲的去留和其他人起了争执。 王玉青说柳方洲骨相端正,声色清亮,正适合唱生角。张端等人说行窃好偷之人不能久留,恐怕只会乱了班底。 柳方洲为自己辩解,听了他黑夜徘徊在外只是为了听戏的说法,众人都是半信半疑。柳方洲于是站到廊下,将琴师李玉拉的曲牌调式全认了出来,他是有京戏的底子。 “十四岁正好倒仓,别等到时候教不出来,反而荒腔走板。”李玉用松香擦着琴弦,皱眉说。 居然才十四岁,他个子看起来像是快要成年的岁数。 杜若一边听着,站在院里练着自己的武功,把腿踢得砰砰响。 “只管收下我。要是唱不出来,再劳烦您打发我,做门房、跑腿、跟包,什么都成。”柳方洲说着要扑身下拜,被王玉青一把扶住。 师父会收下他吗?杜若想。王玉青虽然脾气温和,对戏却十分严格,听到不顺心的音节抓过学生一个字一个字的纠,要在庆昌班混一席之地可不是容易事。 “又分神。”洪珠用戒尺拍了拍杜若的后背。杜若连忙低下头专心踢腿。 洪珠是王玉青的亲师妹,唱旦角,杜若随她学青衣。 第2章 杜若一上午踢了二百腿,然后开嗓,练声,再是跷功,午饭时累得眼皮都懒得抬,抱着饭碗找了一片有阳光的台阶坐下吃饭。 “可算找到你了。”柳方洲拍拍他肩膀,撩起袍角在他身边坐下。 杜若歪头看他。柳方洲还是穿着旧棉袍,头发简单修理过,刘海不再遮着眼睛,干干净净地露出丰神俊朗的面孔来。 “师父收下你了?”杜若握紧筷子期待地问。 “算是吧。”柳方洲拣了一筷子米放进嘴里,“几个师兄都担心我年纪太大,学戏时间短。不过我音律有家学启蒙,应当不会太难。” “那你唱什么呀?”杜若也端起自己的碗塞了口米饭,“我是跟着洪珠师父学青衣的。” “班主让我先学一个冬天的小生。”柳方洲从自己碗里搛菜给杜若,“——这是谢谢你昨晚上借我睡觉的地方。” 冬日难得一见的阳光晒着杜若的脸。台阶下两只麻雀跳跃嬉戏,扬起来被阳光晒成金黄色的沙土。杜若拉着柳方洲的袖子指给他看,莫名其妙觉得高兴。 下午练功前,柳方洲先在正厅向王玉青行了拜师礼,算是正式入了行。 杜若一直在留神听着柳方洲的动静。柳方洲先试了嗓,挑了《白罗衫》一支“太师引”来学。 庆昌班开蒙大都选用昆曲,一是练声舒缓饱满,二是端正典雅,有承袭之意。 “杜若,你今天总是跑神。”洪珠两条眉毛一竖,手里的戒尺又往杜若后背拍了一下。 “欸,巧了。”张端突然说,停下鼓槌向柳方洲一指,“这里一个柳——”又指向杜若,“那里一个杜。” 杜若嘴里练着的西皮流水不知不觉变了调。他学过《牡丹亭》的游园惊梦,一点就知道鼓师的意思,那缱绻多情的主角名字恰好是柳梦梅与杜丽娘。 “这倒巧了。本就是师兄弟的情分,日后免不得搭档登台。”洪珠舒展了眉毛笑。 柳方洲握着工尺谱,也远远向杜若一笑。 搭档登台吗……?杜若从来都只是演一些宫女渔妇的配角,从未肖想自己在台上唱一出鸾凤和鸣的大戏。 只不过谁是师兄,谁是师弟?杜若又自己寻思,年纪上自己小,可是拜师比柳方洲早。等下了训一定要问问柳方洲。 柳方洲在庆昌班落脚得属实潦草,天色麻黑时,两人看见耳房里修缮好了的床铺,才想到柳方洲连床单都没有一条。 实属无奈,杜若再次把被子铺平,说柳方洲可以再与他同床睡一晚。 在油灯的微光底下,柳方洲才看清楚,杜若的被子本来是对折着盖,大概是因为折盖起来更厚实一些,而他又怕冷。 要两人合盖,只能把被子展开了。 “你冷不冷?”柳方洲问。杜若正兜头脱着衣服,冒出来头发揉得乱糟糟的脑袋。 “还好,睡着就不觉得了。”杜若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要不我还是和着衣睡。”柳方洲把被子重新折起来。 “那样睡不好的。”杜若摇头,执拗地挪开他的手,“两个人躺在一起,也暖和。” 把油灯熄了之后,窄狭的耳房里瞬间漆黑一片。柳方洲又往杜若身上多盖了盖被子。 “你冷吗?我们挤一挤。”杜若说着往柳方洲身边靠近了一些,“我以后怎么叫你呀。” “我在家里的时候,是有字的。”柳方洲展开胳膊,觉得杜若窝在他身侧像一只热乎乎的小猫。 有名有字然而流落街头,想来是经历了什么家破人亡的惨事。近年以来,这种事并不少。杜若没有问下去,再往他身边靠近了一些。 “兰之。”柳方洲说,“兰花的兰,君子之草。名字也是这一层寓意,谐音到芳草萋萋的水洲。八字命里缺水不缺木,所以把芳洲这个词移走了草字头,留下了水字形的洲。” 柳方洲一边说着一边拉过杜若的手,在他掌心把字符画给他看。杜若听得入神,学字也很快,柳方洲又把他自己的名字写给了他看。 “柳方洲,柳兰之。”杜若念了一遍,“那我以后叫你方洲师兄?还是兰之师兄好听?” “随便你喜欢。”柳方洲被杜若柔软的头发蹭着下巴,不自觉伸手摸了两把,杜若也没有拒绝。 迷迷糊糊睡着时杜若已经枕在了柳方洲怀里。两人依偎着入眠,呼息亲密交错,似乎是比孤零零独自歇息时暖和一些。 窗外的风声越来越紧,浓云彻底遮盖住了月色,不多一会,雪粒就开始噼啪击打着屋檐。 “似乎是下雪了。”柳方洲说。 终于下雪了。杜若想,一定要下得再大一些,明早就不用冒着寒风在院子里踢腿练功了——可以把夹袄里的铜板摸出来,到后街买点心解馋。 不过他要和师兄一起出去,吃油果恐怕不够,大概能买两只麻团。 【作者有话说】 初见篇到这里结束~ 【倒仓】戏曲演员在青春期变声的时候会有嗓音生涩的问题,如果不能及时解决甚至会面临舞台生涯的终结。 【跟包】行话,是演员身边帮忙化妆、拿东西的杂役 第3章 再四年的冬天下去,柳方洲平安度过了倒仓,也能经常在演出时跑个龙套,扎靠武生的扮相整齐利索,让席间一时打听这是哪家的年少俊才。 杜若却因为倒仓声哑,许久没有演出。因为幼时缺衣少穿的缘故,身量又瘦又小,班里的帔子穿上总是少一截腰,水袖也总是收不利索。 唯有一张面孔清秀明丽,玉兰花似的不沾俗气。这让洪珠总是摇头叹息,要是真的唱坏了嗓子,恐怕也没有名角愿意收作傍角儿用,要不然总会惹出宫女美过了主角的样子来。像一只哑嗓的绣眼鸟,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柳方洲提着一罐炖梨回来,看到杜若还站在院子里,穿着练功用的素色帔子,把水袖收了又放地练习。 “杜若。”柳方洲唤他一声,抬了抬手示意,“给你买了点心,吃了再练。” “这次是谁家的堂会?”杜若停下动作,“师兄你去了有些时候。” “王总督家的《龙凤呈祥》,玉青师父的刘备,我去垫了一个赵云。”柳方洲又从衣服里掏出一包桂花糕,“老太太生日,从昨天下午热热闹闹演到今早,刚巧为你买到了刚出炉的头一碟。吃点?” 杜若这几日因为自己倒仓唱不好,水袖功又练不出来,不知道晚上暗自掉了几回眼泪,虽然转了身面朝着墙,柳方洲在隔壁床上还是知道。 但愿他吃了点心高兴一点。柳方洲想,于是刚拿到的酬劳转手付给了点心铺子。 杜若小心接过纸包,闻到点心的香气,脸上的表情生动了一些。 “柳方洲。”师兄项正典站在院口叫他,“师父让你过去。” “恐怕是昨晚上的武戏鼓点踩错了太多。”柳方洲皱起脸哎呀一声,拿走一块糕点,“我就知道师父还得找我。杜若你慢慢吃。” 刚结了连堂大戏,王玉青脸色有些疲惫。柳方洲识相地为他沏了茶端过去,站在一旁等师父训话。 王玉青数了他昨晚上表演的差错,用折扇敲着节拍让他再唱了一遍。末了又说他舞台经验还是少,这次不多批评,往后要勤加练习,不能粗心。 “杜若的嗓子还是没养好?”王玉青放下扇子问。 “唱多了还是哑。”柳方洲答,“比前几日好些了。” “从邓达海结婚不演之后,旦角就缺一个二路。”王玉青皱眉说,“实在不行,恐怕只能放了再招。庆昌班总不能白白养着他。” 虽然旦角演出从不挂头牌,在演出里仍然重要,特别是京城多得是夫人小姐,爱看脂粉调香的戏码。庆昌班原来有洪珠、邓达海两位正旦,洪珠作为坤旦多有不便,少了一人便陡然少了不少戏。 “我师弟苦心用功,师父不妨再等等。”柳方洲一句恳求冲口而出,“他现在不能唱文戏,武戏功底还是有的,枪下场花也打得很稳。师父不信,可以让他来演《扈家庄》看。” 王玉青摆摆手。柳方洲收了话头,行了礼躬身退出正堂,转身跑走。 还没走回院子里,就听见杜若在练声,唱的是《牡丹亭游园》里最大名鼎鼎的一支“皂罗袍”。 “良辰美景奈何天…”杜若专心致志转着扇子,“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柳方洲停下步子,站在一旁凝神听他唱完。唱至末尾仍然有点沙哑,但多少找回了他从前的清亮。杜若自小作为乾旦教着,练成了一把婉转而不媚的嗓音,颦笑天然,绝不甜得起腻。 “师兄你歇息去吧。”杜若一曲唱毕,转过脸轻轻说,“忙了大半天,一定累得慌。我早把汤婆子放在被子里暖着了,睡到午饭我叫你。” “好。”柳方洲不知道该说什么,伸手摸了一把杜若的发心。 师父一定不会赶他走的。柳方洲想。杜若又不是召之即来的猫儿鸟儿的宠物,更何况他认真如此。 第3章 “雨丝风片…”杜若的歌声又宛转响了起来,“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时节眼看又到严冬。春节时候各大戏园戏目连台,白场夜场连轴,不怪王玉青看着缺人少戏的戏班会心急。 自己也要准备一出拿手的戏,预备着年节期间能撑上几次节目。柳方洲枕着胳膊想,横竖他也没家可去。 四年里师父倒是请他一同过年,只是柳方洲天性待人严谨,总有些抹不开面子。 再睡醒是李玉的笛子把柳方洲吹醒的。 杜若还是站在院子里,拿了扇子,合着乐谱和身段,练的还是那支“皂罗袍”。 柳方洲放缓了步子转到他们身后。 “杜郎俊赏,果然是丽娘风范。”在杜若结束最后展扇的动作之后,柳方洲拍了两下掌笑着说。 “柳方洲!别对着我徒弟胡吣。”洪珠师父站在屋檐下盯学徒的跷功,回头向这边一扬下巴,“杜若这一支唱得差不多了,中午歇息回来练武功吧。” 杜若应下,额头上的汗珠沉沉压在了睫毛上。他抬手想去擦拭,心疼自己收得方方正正的好绉水袖,又把手放下。 柳方洲走近过去,扯了自己的衣袖替他拭汗。 “好了,好了。”杜若连连退后两步,“——师哥。” “嗓子好些了吗?”柳方洲把手背回身后。 虽然两人只差两岁,杜若的个子却矮小不少,面对面站着只能到柳方洲的下巴,扬起脸来看他的时候认真地睁圆了明丽的眼睛。 “小嗓找得差不多了。”杜若笑微微地回答,“今上午多唱了一些,也没觉得太哑。只是还不敢用太多,再练只能在身法上多计较了。” 柳方洲点点头,想拉他去吃午饭,突然想起来什么:“欸,杜若。” 他伸手在杜若的鼻尖上点了点:“赶在年节时候,咱们合演一出罢?就《玉簪记》,琴挑一折,好不好?” 两个人差不多都到了该独演主角的时候。就算不够格在堂会里挑演台柱,只要承班人同意,在戏园里登名演出还是拿得出手的。 “琴挑…”杜若的眼睛也亮了一亮,“我能唱。” “我这就和师父讲去。”柳方洲点头说,“这一折小生亮相先唱,你也不必担心紧张唱破。扮相上,道姑装小巧玲珑,我看也正适合你。” “师哥你呢?”杜若问,“这一折书生的戏码,你近日唱多了武生,嗓子吃得消吗?” “大可放心。”柳方洲只是笑,“我就是唱的武戏,也是满宫满调。” 【作者有话说】 关于主角的名字,到这里就交代得差不多啦~ 柳方洲与杜若,分别与《牡丹亭》主角柳梦梅与杜丽娘同姓,同时作为一种香草,“杜若”栖于“芳洲”,命运与性格已经在名字里暗合。 一些配角的名字也暗示着性格和命运,可以猜猜看! 【坤旦】戏曲行话里用乾坤代指男女,所以杜若是乾旦,师父洪珠是坤旦。以此类推,如果是女孩子唱老生,就叫作坤生。 【二路】为主角搭戏的同一行当的演员,可以理解成女二号~ 第4章 王玉青对柳方洲的提议颇为意外。他这个徒弟几次上台都是武戏龙套的戏份,竟想一亮相就唱昆腔巾生,不过台风多变倒是好事。至于杜若,洪珠这几日再三叮嘱照顾,又到药铺拿了几副护嗓的药,他过了年就要行年十六,也是该登台扛戏的年纪了。 庆昌班这一月的演出扎在裕盛茶楼。戏单早早印下,照例是王玉青的头牌,大字写了“文武全才”“享誉京城”;洪珠挂二牌,赠字“花容坤伶”;武生项正典三牌。 柳方洲和杜若的《玉簪记琴挑》印在戏单右边角落里,倒是也印了一句吉祥话儿,写的是“牡丹梦回”。还是作的二人姓氏的文章。 杜若把薄薄一张戏单上的字都认了一遍,仔细对折时避开两人并列的名字,收在自己的化妆匣里。 “紧张?”柳方洲往他椅背上一撑,低头问。 “没有。”杜若抬头看向化妆台上的镜子。后台正忙着王玉青《定军山》开戏前的准备,各路人马乱糟糟整理着行头、化着妆、吊着嗓,柳方洲和他自己的脸清晰地印在镜子最前方,在镜子里短暂对视,又滑开视线。 “咱们是第四场。”柳方洲轻咳一声,“赶快上妆吧,这一台镜子可不止咱俩用。” 庆昌班的妆师总是先伺候挑班的角儿们,像柳方洲杜若这些没出师的学徒,只能自己先在后台准备。 旦角妆面更繁琐,因而柳方洲飞快地给自己上了底妆,就搬了椅子让到一边,看着杜若对着镜子一点点拍开胭脂。 杜若一边给自己化着妆,手里的胭脂水粉噼里啪啦地摆弄,嘴里不住地念着什么,靠近了听还是《琴挑》的唱词。 柳方洲把提前用榆树胶泡着的发片子拿出来刮好,预备待会吊眉、勒头。 “师兄,我来帮你把眉毛和眼睛化了。”杜若转过来对柳方洲说,“正好炭笔在我这里,你手上还沾了胶。” 柳方洲听话地把两只沾湿了的手背在身后,仰起脸让杜若给他画眉。 杜若定妆用的玉兰花的香粉,靠近时身上的香气丝丝缕缕,柳方洲闭着眼睛闻得真切。 “不用紧张。”柳方洲轻轻说,“有我呢。” “别乱动。”杜若又在他眉尾添了两笔,手指轻轻划着比较位置,最后用右手食指指肚沾了胭脂,在柳方洲眉心画上小生的“眉间红”。 “可以了。”杜若端详片刻之后又说,“师兄你自己看呢?” “比我自己画的强。”柳方洲看着镜子里的粉面俊书生,认真地点点头。 再把眉毛眼角勒好,柳方洲戴好文生巾,杜若贴好片子,别上水钻泡子和鬓花,将道姑巾端端正正戴好,一对才子佳人就活生生出现在了镜子里。 洪珠唱毕一场,妆都没来得及卸干净,就风风火火跑来后台给二人把场,一进门便展开眉头笑了起来。 “哎呀,可惜玉青还唱着呢,真该让他也先看看。”洪珠替杜若整理好脑后的装饰,“我们若儿的扮相——京城独一份!” 师父在高兴时就叫他若儿,亲密得让杜若总是害羞。 “琴,拂尘,都在这。”洪珠点了点道具,“方洲再熟一熟哪里起调,昨天和李玉对的谱子都记住没有?把你的折扇拿好。” 杜若替柳方洲把戏服系好,刚拿起自己的水田衣又被洪珠制止。 “今天的药汤喝了没有?”洪珠问,“演戏也不能耽误你养嗓子。” “已经把妆上好了——”杜若说。 “那也得把药喝了。”洪珠把丹凤眼一瞪,“还在茶壶里?赶紧喝了,喝完再补补口脂。” 杜若没说的是,因为吃药怕苦,自己还藏了包椰蓉酥,每次喝汤药都得填一块。已经上了妆再吃糕点,怕是要洒一身点心屑。 拗不过师父,杜若捏鼻子一口气把汤药灌了进去。 趁着洪珠回头卸妆,柳方洲飞快地往杜若嘴里塞了一块果脯。 杜若抿唇把嘴里的苦味压下去,长舒了一口气。 戏班规矩,上妆完成之后不能再随意坐下,两人于是面对面枯站着。 台上的《定军山》正演得如火如荼,锣鼓铙钹鼎沸热烈,时不时响起掌声与喝彩。 戏班里其他人都聚在台下,预备待会换戏,尽快重新布置桌椅。一来二去,更显得后台安静冷清。 昏暗的光线下,柳方洲的眼睛格外明亮,丹红染色的嘴唇微微笑着,在杜若看向他时也低下脸看着他。 有我呢。杜若知道他想说什么。 说完全不紧张肯定是假的,毕竟是头一回作为主角登台,这也是他倒仓之后第一次演出。好在两个人相陪作伴,心里攥着一样紧张的时候也有他的手能握一把。 “眉毛。”柳方洲突然说,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眼角,“我还是觉得你画得最好。” 一句突然的话让杜若摸不着头脑,只是点点头:“后天你再给项师兄搭戏,我再来给你画。” “好。” “到咱们了。” 柳方洲数着鼓点,迈步向走向台前,执扇亮相。 “月明云淡露华浓,欹枕愁听四壁蛩。”他在台前立定,开始唱自己开场的那支“懒画眉”。 笛子的伴奏将他的声音托得极稳,展扇动作也潇洒利索。长身玉立的风流俊生,不怪那妙常道姑一见就春心萌动。 “…闲步芳尘数落红。”柳方洲唱毕,笛声落下,鼓点再敲。 杜若左臂抱琴,右手执拂尘,轻移步子从入场门上台,拂尘轻盈向前一挽。 正如洪珠所言,杜若清秀细致的扮相着实让人眼前一亮,高巾素衣的造型也让他清瘦的身材并不突兀,反而显得更加玲珑。 仍然是一支“懒画眉”。 “粉墙花影自重重, 第4章 帘卷残荷水殿风。 抱琴弹向月明中, 香袅金猊动。” 不哑不沙,杜若的倒仓期可算是有惊无险。站在台侧把场的洪珠师父脸上油彩都还没卸干净,终于松了眉头。 杜若捏起兰花指在身前一横,念白也是字字清润,落地如珠。 道姑抚弦,书生听琴,惊鸿照面而心曲暗通。台上一生一旦衣影蹁跹,动作默契,表演合度。 “人在蓬莱第几宫?”杜若唱。 【作者有话说】 【头牌】戏班里最有名的演员,演出挂牌往往最醒目,因而得名。 这里用了民国时期最传统的挂牌顺序,老生头牌、旦角二牌、武生三牌。 第一位以旦角挂头牌演出的演员,就是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 第5章 裕盛园庆昌班一场大戏唱完,各人领了戏份钱,班主准了半天假,可以随意游乐,早晚仍然要回来吊嗓练功。 杜若却哪也不愿去,自己卷了被卷儿倒头就睡,正好几位师父都出门聚餐访友,赚不到怠惰的嫌弃。 小小一间卧房只有将近正午时能晒进来一床阳光,烘得杜若困眼朦胧,脸颊热热的贴着枕头。 柳方洲也没出去逛,倚在自己床头看早上买来的报纸,翻页时哗啦啦直响。 “杜若,你刚才说梦话呢。”他把眼睛从报纸上分出来一只,看向杜若。 杜若把被子团着抱在怀里,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嗯了一声。 “梦里还在练戏。”柳方洲又说,“唱得我也没听明白。难道在梦里遇到仙女送你新曲了?” “师哥又乱讲。”杜若翻了个身,胳膊松开被子搭在了床边,身上一件棉衫睡得滚皱,往上露出半截白腰来。 活像一只晒着太阳摊露了肚皮的猫。 柳方洲伸手过去挠挠他的掌心:“杜若?晌午了还睡。” “醒了……”杜若闭着眼嘟囔。 “哦对。”柳方洲拍拍报纸,“这早报上有篇文章还评了咱们前日的演出。” “什么?”杜若一个打挺坐起来,踹得床架咯吱咯吱响,“我看看——说了什么呀?” “在这里。”柳方洲指给他看,“题目是:新人亮相,雏凤清音。” 杜若识字读书都是柳方洲这个师兄所教,时间一长自己也喜欢去找一些小说杂志来看,有不明白的字还是要问他。 杜若拿着报纸继续往下看。文章写得并不长,先说了裕盛茶楼盛况空前座无虚席,名家曲艺精进,提携新人后生,以小生小旦柳杜二人最为亮眼。戏迷敬请期待,来日方长。 不过也闲闲点了一句,说两位都并非梨园世家出身,这是庆昌班“不拘一格用人才”的老传统。 “看着是夸,其实含酸带刺。”柳方洲说,“咱们这里多得是出身败落的,总是被这么讲闲话。” 可是皇城根秉承下来的家学私淑,和他们这些为了生计才唱戏的,又有什么区别?都是为了一口饭吃。 杜若盯着报纸广告上端着美酒的旗袍女郎,胡乱想着。 “饿了。”他把报纸刷啦合上还给柳方洲。 “你下了早课一觉睡到正中午,不饿才怪。”柳方洲看着他慢腾腾找鞋,一边打着呵欠,柔软的头发蹭得凌乱。 等杜若套上月白色的厚棉袍,柳方洲把窗台上温着的半壶茶放在他手里:“喝点茶润润嗓子。想吃什么?” “西城门的豌豆黄。”杜若想了想,咽了一口茶水。 “只惦记甜食点心。”柳方洲从床尾衣架上拿下自己的帽子围巾,“同致居的砂锅白煮怎么样?” “我要吃杂面。”杜若往桌上镜子里看了眼,拨了拨自己的额发,“他们家的酱肉也好吃,拿来拌面最合适了。” “难得有你爱吃的肉菜。”柳方洲穿戴妥当,站在门口等他,“吃完咱们去城隍庙瞧瞧。下月演出太多,拜一拜也心安,别出太多岔子。” “还有城隍庙后面那家糖球……”杜若点点头,“不知道卖豌豆黄的老人家出不出摊,腊月里太冷。” 两人到同致居拣了一条干净桌子坐下,各自付了饭钱。饭食还未上桌,便听到掌柜扭开了留声机,放着的是百代公司灌的花脸戏《牧虎关》。同致居也有一柜子报纸、挂画、电影单出售,俊男靓女琳琅满目,玻璃板下照例压了“莫谈政事”的纸条。 隔壁坐着几个报社的印刷工,顺势三言两语谈论起了近日的京戏演出,说到“喜合班”的老生唐流云铁嗓钢喉,艺名“白桃花”的海派青衣名家马上进京演出,又说到金定园夜场的老生忘了“饱吹饿唱”的老教训,竟然把自己饱吃的面唱吐了出来,得了“吐面老生”的绰号。 杜若本来高高兴兴用筷子拌着自己的杂面,险些倒了胃口。 “裕盛园前天的戏,戏码一般,倒是有几个生面孔。”有一个人这么说。 杜若和柳方洲对视一眼——两人谁都没火到能素脸被认出来程度,于是继续安坐着听下去。 “忘了叫什么……两个人都年纪不大,白脸净皮,长得喜人。”又一个说,“尤其是那个脆生生的小旦,有当年给皇上唱戏的蝴蝶官那么美。” “像是你见过一样——长得美算什么本事,唱得美才稀罕哪!” “是了。梨园行,长得丑的少有,能唱红的,能成角儿的更少有。” 柳方洲用勺子搅了搅砂锅:“杜若,面再不吃可要坨了。” 杜若赶紧往嘴里塞了一筷子面。 “师哥。”从城隍庙里出来,杜若似乎还在想着饭馆里听来的话,“得唱成什么样,才算是角儿呢?” 卖豌豆黄的小贩推着独轮车经过,杜若又止住话头,买了一大份豌豆黄。豌豆黄细腻清甜,嵌着的山楂糕颜色新鲜,吃起来口感丰富又不糊嗓子,值得多付几个铜板。 “学了近十年的戏,怎么听了别人一句无心之言,就心事重重了这么久。”柳方洲无谓地把肩膀上的枯叶拂去,“……开宗立派?场场满座?我也不知道。” “我想一定是有自己几大箱的独家行头,到处卖着唱片海报,没准出门吃杂面也会被人认出来。”杜若又咬了一口豌豆黄,“我才自己演了一场,这两天就反反复复想着别有什么差错——名角儿演出是不是更多更热闹?” “我小时候倒是看过……嗯。”柳方洲眼睛一暗,只是点了点头。 柳方洲极少提起他的从前,杜若怕他伤心,也没怎么问过。 “师哥你也吃。”他从自己手里掰了一块豌豆黄,递到柳方洲眼前。 “前面隆兴坊的糖球,要不要吃?”柳方洲垂下眼帘,“我顺便也再买一斤茶叶末喝。” “吃太多甜食,师父又得念叨我。”杜若拍拍手上的点心渣,“咱们叫一辆黄包车回去——师弟请你。” “这又是——” “师哥走快些,要赶不上晚上吊嗓了呀!” 第6章 第二日下午是广元电业余老板千金结婚的堂会戏。王玉青让项正典来催柳杜二人早作准备,收拾盔箱赶往余府。 余家唯此一位千金,出阁之日自然大操大办,大厅里的玻璃汽灯擦得透亮,临时搭成的戏台装点得红绸缤纷,庆昌班也都收到了各色瓜果点心,红包一封。 柳方洲刚把妆匣安放妥当,回头就看到杜若果然在打量桌上用红纸包着的莲子糕茯苓饼,红包倒被忘在了旁边。 “余小姐可新派呢。”柳方洲一边给他拆开点心包一边说,“新娘仪式穿着白纱裙子,宴席也都是西餐冷碟。招待的茶水倒是不错,正宗白毫银针。” 杜若绕到窗户前,探头去看楼下的典礼。 果然不假,新郎与男客都穿着黑色西式礼服,风度翩翩。新娘握着鲜花站在证婚人身边,满头珍珠发饰,蓬松阔大的裙摆盖过了地上铺着的红色地毯。女傧相穿着浅粉的礼服,蝴蝶似的围在四周。 戏里的婚礼,可还是一头红色绒花,凤凰红帔。难道以后也要革新成素白纱裙不成?杜若胡思乱想。那刘备江东入洞房,估计是害怕穿着婚纱的孙尚香从裙摆里拿出兵器来。 柳方洲递给他一块桂花莲子糕。 “西式的典礼,可是请了老式戏班子来热场。”杜若预备待会上妆,嘴唇上涂了凡士林,只能捧着莲子糕小口地咬,“还点了《龙凤呈祥》,要洞房那一折。” “仍然是洪师父的孙尚香?” “师父想让我顶一场,大段的唱也只有‘昔日里梁鸿配孟光’的西皮慢板。” 柳方洲还要说什么,项正典在门口敲了敲。 “余夫人点名要听你俩的《游园惊梦》。”大师兄挥了挥戏本,“李叶儿配一个丫鬟,赶紧化妆。” 李叶儿是琴师李玉的女儿,和杜若同龄的小花旦。 杜若赶紧把剩下的莲子糕塞进嘴里,脸颊鼓鼓的点头。 “余夫人倒是别出心裁……”柳方洲并不着急,再给自己满上一壶茶叶,“怎么想到了杜若和我?” 第5章 “天晓得。”项正典也在桌边坐下,谢过柳方洲递来的茶盏,“余家主母就爱看模样漂亮的,大概也听说了前几天的玉簪记。听说她就这一个亲生女儿,宝贝得不行,自然也想台面上漂亮些。” “游园——”杜若突然急道,“我没有泥金扇子可用。” “你拿邓达海之前那把就是了。”项正典想了想说,“应当还在道具箱子里。不过那把颜色不好看,正面的牡丹也掉了色。洪珠师父用的是她自己的私房行头,恐怕不好借给你。” 杜若急忙去叫盔头师傅,把扇子找了出来。确实颜色有些旧,竹制的扇骨开合也有些生涩,勉强还能用。 “杜若。”柳方洲叫他,伸过来一支眉笔。 “师哥。”杜若应一声,看到柳方洲打好底色的脸就明白了过来,接过眉笔替他画眼线和眉毛。 “惊梦的词,师哥熟不熟?”杜若仔细地描着柳方洲眉毛的形状,“两支‘山桃红’。” “自然记得。”柳方洲闭眼端坐,“还是你的戏份更重。” 画好眉,杜若干脆拿了胭脂,帮他把嘴唇一并涂好。柳方洲唇珠很窄,抿起来时整张脸都有些冷,更显得一点笑意格外动人。 洪珠又叫项正典来嘱咐他们,演出时一定要多带些喜庆神色,动作必须显得亲密温存,万万不可害羞、放不开身段,毕竟是人家大喜之日的堂会,要看的就是郎情妾意的好寓意。 “李叶儿一会就来,和杜若再把戏顺一顺。”项正典又说,“听舞台敲锣,敲一次换一场戏,你们是第三场,别慢了。” “好嘞。”杜若一边给柳方洲画着唇,一边回答他。 “戏还没开始呢,柳郎杜娘就贴一起哪?”项正典自己也有角色,说完了就走,临了还不忘调侃了一句。 杜若把胭脂放下,指指镜子让柳方洲自己看,从他身边撤了一步。 “项师兄演的又不是舌战群儒,倒是嘴皮子利索。”柳方洲对着镜子勒眉,不以为意地说,“杜若再帮我看看,两边眉毛正不正?” 乐声袅袅而起。前半场“游园”,杜丽娘拿泥金扇,与小丫鬟春香游赏美景,随后“惊梦”,柳方洲拿着柳枝翩翩而来,引他姻缘入梦。 李叶儿的小花旦演得也好,虽然她自己是和父亲一样的冷脸闷性子,在台上还是拿出来了十足的活泼样子,手里打着团扇边舞边跳,替文静端庄的小姐一朵朵数着荼蘼花、牡丹花,一动一静赏心悦目。 戏里花神从台侧逶迤而出,场景转换,柳方洲一身潇洒的巾生打扮,扮作那多情书生柳梦梅,前来结缘。 师哥还是这一身嫩鹅黄的戏服更好看。杜若手撑脸颊倚靠在桌案上,演作入梦的样子,实则偷眼瞧着一板一眼唱着戏的柳方洲。这身戏服不仅颜色漂亮,下摆绣着的梅花也清新淡雅,和师哥也相称。 杜若一片真心地想着,起身应和柳方洲的戏。明明是天天都见的人,还要演出一见钟情的惊艳羞涩,杜若拿水袖轻轻挡住脸,背过身去垂眼微笑。 “小姐,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柳方洲——不,是柳梦梅,这样笑而念道。 柳方洲的念白也是妥帖得当,温文尔雅。 杜若想起来后台的叮嘱,表演动作时向柳方洲贴近了一些,近得仿佛在他耳边听着含笑调情的“山桃红”。 好寓意确实是好,毕竟那一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杜若在台上唱着,眼角瞥过台下,看到新嫁娘与女客居于正席,花团锦簇一般。 但愿余小姐的婚姻一样圆满,就像戏里的柳杜。杜若真心祝愿。 一折唱罢,台下掌声喝彩格外热烈。 还没回后台卸妆,余府的仆人又匆匆而来,红漆盘子端着赏给戏子们的银元和喜果。 “夫人想请方才演柳梦梅、杜丽娘的两位席前搭话。”仆人说。 【作者有话说】 【泥金扇】戏曲旦角常用的扇子,泥金贴扇面,扇子一面画牡丹,另一面画梅花等其他花样,《牡丹亭》《太真外传》《贵妃醉酒》等剧目都会用到。 第7章 听说堂会主人要见,杜若伸向喜果的手又迟疑地收了回去,看向柳方洲。 “问过王班主,他已经准了。”仆人又多一句。 既然师父允许,就不用怕了。柳方洲拍拍杜若的肩膀,示意他不用担心:“麻烦您了,我们稍微卸了妆就过去。” “夫人说台上怎样就怎样,只管过去。”仆人伸手作出请的姿势,“二位请跟我来吧。” 柳方洲和杜若只得一前一后,跟着仆人从后台绕出去,往戏台下的宴会厅走。 戏台下仍然是觥筹交错、笑语喧哗,端坐谈笑着的绅士淑女衣冠楚楚,身穿短衣的伙计端着菜盘在席间穿梭。宴会厅左边还搭了一座香槟塔,满盛着盈盈美酒的高脚杯在灯光之下璀璨夺目,这也是杜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杜若把水袖收好,露出手悄悄捏住柳方洲的袖子。 “见了夫人,一定先问好。”柳方洲靠在他耳边悄悄说,“要不要把勒头松一松?时间久了别再头晕。” “把头松了,眉毛掉下去,脸就难看了。”杜若也悄悄回答他。 “嗐,你的脸哪有难看的?” 杜若还想说什么,引路的仆人就已经打起了主人席的包间帘子。柳方洲也猛然收敛了和师弟开玩笑时的神色,脸冷了下去。 余太太坐在正中间的席位上,一片珠光宝气的富态模样,看见引进两个戏装打扮的人便眉开眼笑:“这就是刚才演牡丹亭的小生小旦?走近些让我看看。”说着一把拉起了杜若的胳膊。 “给太太贺喜。”杜若忙不迭鞠躬作揖,“问您的安。” “哟。”听到杜若说话的声音,余太太现先是愣了一下,又笑,“原来是个男孩儿?我说台上能演得那么亲密,眼神调了蜜一样。” “您说笑了。”柳方洲也作揖问好,“余太太好。” “这也是个好小伙。”余太太笑眯眯点头,另一只手去拉柳方洲,一边对女伴说,“这一对我可越看越喜欢!模样好,唱得也好听。” “来年也让你抱上一对这么俊的外孙!”客座的几个太太也笑。 “金童玉女,简直是观音座下来的!”这个穿着紫旗袍的笑呵呵地夸。 “唱得也好,看着就欢气。”那个抓了洋糖往杜若手里塞。 杜若被夸赞得难为情,张了张嘴说不出话,脸一下红到了耳根。好在脸上的粉够厚,遮住了他的脸红。 “献丑了。”柳方洲笑了笑说,“还是仰仗了府上的喜气。” “那日老爷去裕盛茶楼,回来就说庆昌班新登台的一对小生小旦可是漂亮,今天一看果然不假。你们俩还会唱什么?再演一段。”余太太拍拍杜若的胳膊。 两人靠近了轻声商量了几句,决定清唱一段《彩楼配》,柳方洲又搭了几句《游湖》,杜若顺着刚才演的《牡丹亭》又唱了《寻梦》里的“忒忒令”。也是讨喜的戏码,总不会出错。 座上的富太太端着茶听他们唱,一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大抵也是爱听节奏利索的折子,爱看倜傥俊俏的戏子罢了。 余太太只是连连点头,夸赞说两个好孩子,又问叫什么名字?年纪多大?下回赶在哪里演出?练戏苦也不苦?冬天演戏冷也不冷? 两个人被阔太太们问得紧紧靠在一起,毕恭毕敬地挨个回答。 “原来也是一个叫柳,一个叫杜?”余太太笑得更开心,“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天生要来演这出戏!要是这小师弟也是个女娃娃,那不得——” “那也得是一对梦梅和丽娘!” “小丽娘怎么不答话了?害羞?” 杜若的耳垂红得简直滴血一样,半个人都藏在了柳方洲身后,闻言又露出笑脸来,回着夫人们的话。 “年纪小,可别逗人家了。”一个抱着狸猫手捂的太太笑。 “方才的寻梦唱得也好。什么时候搭戏演这出了,我可一定要看。”又是紫旗袍的太太说。 “还得多谢您关照。”柳方洲一边回答着,把左手背到身后,捏了捏杜若的手指。 “这梦梅书生倒是小大人一样,说起话来一板一眼。” “我可真是越看越好看,难得这么相称的一对。” 台上的铜锣又叮叮敲了起来,余太太这才放了拉着两个人的手。 “小顺。”她把仆人叫来,“你去和黄管家说,抬几个食盒到戏班后台。再多送六尺杭绸,用红线扎了送去,就当是给庆昌班孩子们新作的戏服。喔,还有,告诉王班主,再在哪里有演出,一定送来一份戏单子给我。” “来,你俩过来。”她又向师兄弟二人招一招手,往柳方洲手里放了一张银票,“这边辛苦你们,还要陪我们这些个老太太聊天——和你师弟买些好东西吃,别客气!” 柳方洲拉着杜若,一路千感万谢地退了出去。 第6章 庆昌班的规矩,除了每次演出统一发下来的戏份,不能领私钱,堂会老板特给的赏钱除外。这一张银票是两人头一回拿到的赏钱,高兴得步子都走快了一些。 “头晕。”余府的仆人一走,杜若就扶着脸颊往妆台前面重重一坐,“可把我吓得不行。” “赶紧卸了头歇一歇。”柳方洲帮他往下摘着鬓花,“还要不要吃喜果——丽娘?” “已经散了戏了。”杜若被他逗得笑,一边卸着头面,把头饰在妆匣里摆好,“师、哥。” “还好有师哥你在。”杜若把沾湿了的脸巾敷在脸颊上,“我可真不知道要怎么搭话,一阵子舌头都直了。要是师父看到我这样子,还得教训我呢。” “不聊这些。”柳方洲也把自己的文生巾摘下来,揉着勒出红痕的额头,把袖子里的银票放到杜若面前的化妆桌上。 “放师哥那里好了。”杜若眼睛被卸下来的油彩糊得看不清,使劲眨着眼睛说。 杜若除了演出领来的戏份,手里没拿过多少钱,自己也没有花钱的地方,最多也就馋嘴的时候打打牙祭。 张端进门来问有没有多余的榆树胶,柳方洲起身给他拿,顺手把银票放进杜若的妆匣里。 【作者有话说】 【文生巾】小生的行当可以分为文生、武生等,所戴的头巾也不同。比如秀才公子等角色戴文生巾或桥梁巾,商人戴鸭尾巾。 第8章 春节期间,各大戏班卯足了劲争奇斗艳,往往要日场、夜场连着操办。柳方洲和杜若也几乎场场都有排戏,有时凌晨睡下,鬓角的油彩还没揩干净。 “杜若,有从老家的人来看你。”张端站在后院里喊,“你母亲托他给你带了东西。” 刚唱完一堂日场的戏,杜若和衣抱着枕头打盹。听到张端叫他,赶紧趿上鞋跑出来。 “在门口前街上等着你呢。”张端敲一下杜若的额头,“回来别光睡觉,自己再练练新学的戏,别上了台闹笑话。” 杜若唯唯诺诺应着他,掖紧了外套往外走。 “你是小草?”带着家乡口音的男人牵着驴车站在门口,递给杜若一个包袱,“你娘给你带的。她说今年你奶奶吃药花费得大,出不起路费来看你,让你别记挂,好好练功,家里什么都好。” “麻烦了叔。”杜若接过包袱,往怀里紧了紧。 “你要有信往家里捎,明天这个时候我还在这里等你,你拿给我就成。” 杜若感激地点点头,送他走到巷口才折返回去。 包袱里是一点油纸包着的腊货,一件针脚细密的麻布棉衫,两双鞋垫。杜若把衣服在身上比了比,果然宽出来一截。 说来上次娘来看他也是四年前了,几天之后从天而降了一个柳方洲。四年里自己也从没回家过,四年都是和柳方洲一起在庆昌班过的年。 四年不见,不晓得他现在身量多少也是应该的。杜若反复摸着棉衫的袖口,心里还是疙疙瘩瘩。 罢了罢了,反正当初送自己来当生徒的也是他们,干嘛给自己平添心事。一年下来能收到一点家里的口信,已经不错了。 喔,写信。要告诉娘自己开始演戏了,还上了报纸,师父不打不骂,吃穿也都不愁——杜若把衣服叠在床上,打算去找玉青师父借一支墨水笔用。 王玉青披着厚呢大衣,坐在正厅里看账单。厅口跪着唱老生的学徒白小英——上午的戏他在台上忘了词,吃了个倒彩。刚才张端让杜若勤加练习,说的就是这个。 杜若左右看看,反而不敢进去了。 “若儿?傻站在门口挨什么冻?”洪珠手里端着食盒奇怪地问。 不是演出的场合,洪珠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家常旗袍,长发松松挽着歪在左肩上。 “师父。”杜若赶紧帮她把门帘掀起来,跟在洪珠后面溜进去。 “玉青把书纸放一放吧。”洪珠进门就把食盒往桌子上一放,看都没看白小英一眼。 “杜若来做什么?”王玉青摘下眼镜,抬头看到洪珠身后的杜若,问。 “想找师父借支笔用,给家里写信……”杜若小声回答。他一向有些怕班主。 王玉青嗯了一声,从桌子上摸了一支笔,随便找了张纸试了试色:“有信纸用吗?”又从手边抽了两张信纸,一并递给他。 “谢谢师父。”杜若双手接过信纸和笔。 洪珠已经把饭菜布好,正中一盘亮汪汪的冰糖肘子,红汤淋着酱皮,散出一点令人心安的热气。此外还清拌了两样小菜,白瓷细颈的温酒壶放在桌上时发出了细微响声。 “杜若刚来还连自己的名字是哪几个字还不认识呢。”她把食盒放在桌边,“现在可写得一把整齐的字了。都是柳方洲教你的?” “师父说笑了……嗯。” “还是你师哥讲的你听得进去。”洪珠含着笑说。 “师父讲的,我听得更明白。”杜若卖乖。 “得了,我可不和你的师哥比。”洪珠和杜若说笑着,又瞥了眼王玉青,“我这师哥可没那么好心肠。” 杜若不敢回话,王玉青倒是笑了一声,抬起脸来捏了捏眉心。 “你也起来吧。”他转身看向白小英,语气更硬了一些,“这次罚你是为了让你长记性,听到没有?自己的戏,自己该记清楚的就得记清楚,别丢了全庆昌班的面子。” 白小英的脸几乎要低进胸膛里,忙不迭点点头。 “杜若也要记着。”洪珠把筷子递给王玉青,一边也偏过头来说,“快到年节了也不能懈怠。昨天教你的《醉酒》身段记熟没有?下午合一遍。” “好嘞师父,记着了。”杜若捏紧了手里的信纸,和白小英一前一后跑出了正厅。 还没走远,就听见王玉青和洪珠说着什么,朗声笑了起来,全然没有刚才绷着脸说教时的样子。 真奇怪。杜若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柳方洲坐在屋子里唯一那把颤巍巍的椅子上看班上公用的戏本。 “没吃饭呢?”看见杜若急匆匆跑回来,他问,“到哪里去了。” “不饿。”杜若把信纸铺在床边,蹲坐着扭开笔,“——我去找师傅借笔呢,给我家里写信。” “我看你是早上在茶园贪多了点心,连妆都没卸就往嘴里塞蜜供吃。” “就是好吃嘛,裕盛的蜜饯温桲也好吃。” “你可别过了个年节更瘦了。最近洪师父不是在教你《醉酒》吗?哪有弱不禁风的杨贵妃?” “才没有瘦——‘鸳鸯’怎么写来着?就是水鸟那个鸳鸯。” “你来椅子这里写。”柳方洲把戏本卷起来,给杜若让开椅子的位置,还是没忍住问,“……你在写什么?怎么还得写这个词?” 杜若把信纸放在椅子上,重新用手掌展平:“我在给我家里写信嘛。说秋天倒仓的时候,师哥带我到湖边喊嗓,湖上的鸳鸯都被我喊得扑棱棱飞了起来,掉了好多绿色的蓝色的羽毛。” “写这么细。”柳方洲拿过笔替他写了两个字。 “是啊,我得告诉家里,我今年做了可多事情。尤其是冬月,和师哥合演了好多戏,还登上报纸了呢!”杜若把笔尖在纸上戳得嗵嗵响,“让他们不用惦记我,除了有点睡不饱,我什么都好。” 半晌没听到答话。杜若猛地抬头,柳方洲托着下巴看着杜若的脸,不知道愣了多久的神。 “师哥?”杜若抓着笔奇怪地问,“我哪个字写错了吗?” “没有。”柳方洲对上他的眼神才一下子回过神来,“我刚才想起来一句古诗——” 他的耳垂莫名其妙红了半分。 “我可不听。”杜若继续把眼睛放回信纸上,也觉得脸颊发热。 【作者有话说】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工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第9章 除夕夜里是庆昌班最寂寥的一晚。过节封箱不演,有家室的、家离得近的多数回家守岁,只剩了伶仃一个的柳方洲,和回不去家的杜若。 王玉青还是问要不要随他回去,柳方洲还是拒绝。于是班主给了柳方洲和杜若压岁红包,算作他们在戏班看守的工钱。 不用学戏演戏,一旦闲下去,有得是事情可做。柳方洲带着杜若上街买了红纸,自己写了春联,又张罗着打糨糊往门上贴。 杜若拿着多余的红纸剪窗花,一边抬头给柳方洲看春联贴得正不正。柳方洲的楷书写得也漂亮,撇折横竖收放自如,想来在和杜若相见之前,很下过文章功夫。 师哥从前的春节又是怎么过的呢?想来也是家人围坐,亲密热闹。如今只剩下他孤苦一个,会不会心里难过? 难过恐怕是必然的。柳方洲把春联贴好,从椅子上跳下来,走远两步看了看效果,脸上露出些怀念的神色来。 杜若看见他突然安静下来的时候就会轻轻走开,免得让他在自己面前拘束,反而更不舒服。 第7章 “要去哪儿?”然而柳方洲注意到了他,转过头来问。 “贴窗花。”杜若把手里的窗花展开给他看。 “你剪的这个花样——”柳方洲顿了一下,“从前我家里也这么剪。” “……”杜若担心地仰头看向他。柳方洲难得主动提起他来庆昌班之前的事情。 “我没事。”柳方洲低头把糨糊搅了搅,帮杜若在窗户上贴着窗花,“每年除夕的时候,我哥哥和姐姐就会带着我们做这些纸艺,自己想了对联写出来。有一年大哥还从杨柳青带回来一张年画拓板——一阵玩下来,年画没印出来多少,油光光沾了一手墨。” 窗花湿淋淋地贴在窗户上,在黄昏里红得鲜明。 “现在想起来,好像也很久之前了。”柳方洲搓搓手,“——外面冷,我们进屋去。” 夜幕一暗,墙外的炮竹声便零星响了起来,天上偶尔爆开几颗彩色的烟花,引得杜若时时往外看。 之前杜若一直止步在柳方洲的过去之外,他觉得这是礼貌也是本分,可是今天的师哥看起来格外的孤单冷清,他舍不得。 “……哥哥姐姐也和师哥你一样,在家里的时候就票点京戏吗?”杜若问。 王玉青从饭馆替他们叫了一屉水饺,权当两个人的年夜饭。小菜是温桲拌菜心,红绿相配的颜色很是新鲜。柳方洲拿着筷子愣了一下。 “嗯。”他慢慢点头,“我父亲和祖母都爱听戏,很小的时候家里也请过堂会。父亲高兴的时候就拉胡琴教我们唱一段,家里的车夫都会敲两下堂鼓。 “在家里时我就唱得小生戏,唱得忘词掉板也无所谓,横竖就是自己找乐子。祖母那时候年迈眼弱,还是让人把她的摇椅搬到屋檐底下,听我们自娱自乐着唱。 “有时我弟弟顽皮,故意把调式类似的段子唱串,或者摇头晃脑把二六改成西皮流水,她也笑呵呵的继续听,在长辈责怪的时候护着我们。 “还好她老人家谢世得早。走在父亲入狱、家底败没之前,一生没什么苦处。” 取暖用的火盆在两人脚下热切地噼啪燃烧着,杜若咬着筷子,盯着明灭的火焰发呆。 “我母亲随嫁的老妈子还说,我是兄弟四个里最着迷的一个,三四岁的时候听到家里放着的唱片,就停了哭声歪头听。” 柳方洲夹了一只水饺放进嘴里:“她当时还笑呢,说我可别票友唱着唱着下海啦。嗐,真给她说中了,竟然是从小当乐子玩的皮黄戏,现在给了我一口饭吃。” “师哥是有兄弟四个吗?” “是。比我大的一个哥哥,我们弟兄四个按梅兰竹菊起的字,所以我叫兰之来着。”柳方洲沉默了片刻,“——不过,家破人散了的时候,两个弟弟都还小,也不知道起了什么字。 “或者根本像我一样四处流落,忘了起也是可能的。”他又补一句,“就算有名有字,估计也没人叫,渐渐的忘了。” 杜若轻轻握住柳方洲的左手。他的手掌比柳方洲窄小很多,干燥而温暖,握过来时柳方洲才发觉自己的手在无意识地颤抖。 “也许等师哥唱出名来,他们就知道兰之的下落啦。”杜若握紧他的手,“除夕晚上,没准说的话就能新年成真呢。” “好。”柳方洲笑一笑,假装没看见杜若眼里的泪光。 杜若也低头吃自己的饺子,心里懊恼自己扯出来了这个话题,惹得师哥想起来伤心事。 “师哥——” “不过——” 两个人一齐说。 “师哥先说。”杜若扑哧笑了,松开手去舀饺子汤喝。 “不过,我想和你说一说这些。”柳方洲笑,“要不然,只怕我自己都要把自己的从前给忘了。” 窗外又热热闹闹响起来鞭炮声。月亮明晃晃挂在中天,大年初一想来会是一个晴日。 “你要说的是什么?”柳方洲问。 “我要说,现在也有我和你守岁火。”杜若抱着汤碗仰起头说,“我也记得师哥的字是什么,忘不掉。” “好。”柳方洲又抓起他的手,“要不要去街上看看烟花?” 杜若高高兴兴答应,回身找自己的大衣,从衣兜里摸出师父给的压岁红包,端端正正藏进枕头里。 “还要把红包放枕头底下吗?” “一定要放,压岁钱不就是压祟的用处。” 过了这个年你可满十八了——还讲究这个?” “我怕半夜年兽来嚼我头发吃。” “那可了不得。”柳方洲被杜若认真的神气逗笑,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明天,咱们去逛庙会吧。”杜若又问,“去城隍庙还个愿,上上香。” “还要吃新蘸的山楂糖球。”柳方洲回答。 杜若重重点头。 冲天的烟火在天际爆开,一时间天地亮如白昼,一双影子摇摇晃晃印在地上。 “兰之师哥——新年好。” “新年好啊,若儿。” 第10章 新岁新禧,鸣锣开箱。 年后第一场,往往不重唱功武功,只讨一个好彩头。打头先跳灵官、跳加官,然后全班合演《大赐福》,再演也是《百寿图》《金榜乐》等吉祥戏。 这一日戏单不提前排印,全班上下除了承班领班的人,都要到了当天早上才知道自己的戏码。 这一日也不开戏份,后台管事的孔颂今把红纸包着的喜封发下来,大小戏角都是一样的二十个铜板。 “孔师父,咱们今年还是在裕盛开戏?”柳方洲收拾着化妆物什,顺口打听。 “春三月还是与裕盛老板签了合同。”孔颂今把盛红包的漆盘夹在胳膊底,“不过这几天邀约雪花片似的来,看看天气暖一些,我猜还要南下巡演。” “这老儿人精得很。”孔颂今刚走,柳方洲就凑近了杜若耳边嘀咕,“前几年想问他什么,鼻孔朝天的不理不睬。自打单唱了几台戏,他的鼻孔眼倒是也瞧不见了!” 杜若绷住脸忍着笑,帮琴师李玉把装好的盔箱抬上往裕盛走的骡车。 “杜若,你的戏,《贵妃醉酒》。”刚到后台,项正典就拿着戏单走过来,“第五场。班里那顶凤冠穗子有点乱,自己理一理。” “啊?我的吗?”杜若着实吓了一跳,“我以为是洪珠师父的贵妃,我的《金榜乐》呢。” “是啊。”项正典搓了搓鼻子,“方洲你的《雅观楼》。” “嗯?我吗?”柳方洲也愣了一下,“我以为是项师兄你的李存孝,我的《金榜乐》呢。” “……你俩嗲死了!”项正典大叫一声,刷的往旁边跳开一步,“不知道的以为你们离了对方不会唱戏了呢!” “哎呀。”柳方洲又笑,“这不是搭戏搭习惯了。” “怎么,排了单场戏是把你们棒打鸳鸯两下分?”项正典皱起脸,“那也得有个母鸳鸯——” “喝茶。”柳方洲往他面前啪放下一盏茶。 “谢了,我勒头去。”项正典似乎意识到自己触了柳方洲的冷性子,及时收了话头,给杜若放了张戏单。 “这可是我开年拿出来的好茶叶。”柳方洲把茶盏重新拿回手里。 杜若没搭话,对着镜子往脸上抹打底的护脸油。 “又担心些什么?”柳方洲继续撑在他椅背上,低头看向镜子里杜若的面孔。 “没有。”杜若两只手停在脸颊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怔怔地回答,“我背唱词呢。” “这出戏洪珠师父带你纠了三天,一定没错。”柳方洲拿起他妆匣里的胭脂盒,握在手里看了看,“我找盔头师傅去,帮你把凤冠拿来。” “还有师哥你自己的虎头盔。”杜若回过神来,“虎头盔一顶,箭衣一件,虎头靴一对,令旗一把。” “嗯。”柳方洲把胭脂盒还给杜若,“你的是凤冠、宫衣,还有泥金扇?” “是,绣鞋得要蓝底金线那双,另一双太大。” 确认无误,柳方洲把行头从盔箱领来。 庆昌班里的凤冠是类海派的风格,珍珠点翠剪出秀气的凤鸟形状,镶嵌了金线牌穗的流苏沉甸甸地坠下来。 杜若如获至宝捧着凤冠,仔细看了又看。 “这把扇子你登台用了几次,现在更难开合了。”柳方洲拿着泥金扇子前后看了看,“画着牡丹花的叶子颜色也旧了。等过两天——” “用桂花油蘸一蘸,还能用。”杜若用手指拨着凤冠上的珍珠,“师哥说过两天什么?” “没什么。”柳方洲把扇子放到杜若面前,“趁着还没上妆,我再把耍令旗的地方顺一顺。” 杜若有条不紊地上油彩、匀胭脂、贴片子,李叶儿中途过来借了一次榆树胶。 “戴虎头盔的柳师兄,可真是——”她看了眼旁边试戏服的柳方洲。 杜若嘴上的胭脂画了一半,闻声看过去。 “怎么?”柳方洲也抬头看他。 第8章 平心而论,柳方洲不与人谈笑时天生冷面,确实更适合潇洒书生或少年将军的角色。《雅观楼》这一折戏,要穿戴着圆滚滚的虎头盔,低头时露出两只老虎耳朵来,望过去的确……有些滑稽。 “好看得很。”杜若点头,“师哥你来,给你把眉毛眼睛勾好嘛。” 要画眉而椅子只有杜若坐着的那一把。柳方洲索性半蹲在他身侧,双手在杜若膝盖上稍微撑着,仰起脸刚好能让杜若的油彩点到他额头上。 李叶儿拿着榆树胶,看着柳杜两个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来:“先告辞了。” “小叶子今天笑脸儿真多。”杜若仔细挑了眉笔,“什么高兴事?” “哪有。”李叶儿已经走到门口,又扭头说,“柳师兄,杜师兄,下次再演《西厢记》,别忘了把红娘留给我哪。” “知道了。”柳方洲闭着眼睛应一句。 “换香粉了?”闻到杜若靠近时身上的味道,柳方洲又说,“玫瑰味。” “嗯,我自己那罐玉兰香粉用上了。”杜若说,“忘记了去买,先用了之前发的。福生记的鸭蛋粉。” “还是玉兰花的更好闻。” “柳方洲,你师父让你早点准备,待会早到侧台帮他赶妆——哎呦。”是洪珠师父,已经穿好了戏服,一双浓墨重彩勾勒的眼睛光辉熠熠,盯住了镜台边的两个人。 “知道了。”柳方洲还是闭着眼睛。今天这一堂妆怎么画得这么热闹? “哎呦,哎呦。”洪珠抱起胳膊往前一凑,“好你个柳方洲,难不成一点妆都没自己画过?今儿个不是和你师弟合演,怎么还叫他给你化妆?” 语气里倒是调侃多过了询问。 “师父来啦。”杜若扭头招呼,一边放下眉笔,拿了胭脂盒给柳方洲匀脸,“师哥你看看眉毛行不行。” “杜若乐意给我画。”柳方洲睁开眼睛看了看镜子。 “我记得班上的泥金扇子不好用,你先用我这把。”洪珠对杜若说,把手里的折扇放在化妆桌上,还是歪头看柳方洲,“怎么,将来你师弟唱成了京城名角,还得临场给你画眉不成?” “师父别笑话我了——”杜若闹红了脸。 “杜若你说。”柳方洲倒也看着他笑了起来,伸手抓住杜若沾着胭脂的手,“将来你唱成角儿了,还乐不乐意给我化妆?” “我——” 催戏的铜锣叮叮当当敲响,打断了杜若的话。 第11章 因为是新年,满台的堂帐也做了喜庆的金花红色。 “侍儿,摆驾——” 一声念白脆如莺啼。杜若凤冠华衣,端着玉带走至台前。 甫一亮相,台下看客就慷慨地给了碰头彩。 王玉青洗净了油彩,已经在侧边茶桌落座,茶楼伙计殷勤端来了了茶壶和两碟茶点。 “果然好眼力啊,王老板。” 孔颂今端着茶杯,从旁边一桌转坐到他旁边。 “您太客气了。”王玉青淡淡点头,从长衫里摸出香烟盒,“请?” “我不抽洋烟。”孔颂今摆摆手,继续抬头看着戏台上的杜若,“恰好不唱今天的重工戏,请出您的得意弟子——既省了心,又把新角儿推向台前了。” “那是自然。”王玉青笑微微地把烟盒收起来,“话还不必说早。您再看。” 杜若一曲歌罢,拢扇谢幕,翩跹而下。 堂鼓又一声声急切地敲了起来,柳方洲挽着腰绦快步趋向台前,油彩线条凌厉地勾勒出俊眉修目,一派少年气概。 台下自然又是掌声喝彩交织。 “光看这扮相,就值回了茶钱!”有戏客这么笑道。 孔颂今屏气去看柳方洲的表演身段,果然也是潇洒利落,耍令旗的一段唱做并重的“水仙子”,白底红边的令旗上下翻飞,棱棱作响;唱句也托得极稳,丝毫不掉。 “王老板这个徒弟的通身做功,深得您真传啊。”孔颂今又转身恭维道,“当初您执意要收下他,可真是远见。” “柳方洲确实有幼时功底,天赋也高。”王玉青右手在茶壶上轻轻打着节拍,“我所做的也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只不过……”孔颂今压低了声音,“柳姓,可和当年满族抄家、男丁入狱的柳向松柳总督是一家呀。” “这倒没什么可担心。”王玉青喝了口茶,“官商争斗与我们有何相干?救下一个无辜无罪的小孩也是好事一桩,更何况——” 柳方洲手里的长枪破空一滚,又稳稳接住。 “还是个年少风流美俊英。”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喝彩声里,王玉青也抬起手鼓掌,说。 庆昌班的新年日戏,竟成了京城各大戏班开箱戏里最红的一场。戏客票友里争相传着年轻武生相貌堂堂、唱做俱佳,还有新补上来的乾旦花容月貌,盖过那年前隐退的邓姓旦角。 一场唱罢,庆昌班又把柳杜二人推出来谢场。 所谓谢场,就是小生穿戴着驸马纱帽、正红官衣,小旦凤冠霞帔,在所有戏码结束之后走到台前来向观众致谢,自然也是相貌可人讨喜的上佳。 正值新春佳节,台下茶客戏迷十分捧场,叫好喝彩连连不断,柳方洲带着杜若一直送客送到戏园门口才算罢休。 台前的热闹,台后的人看来可更多了几分苦处。杜若一回后台就抱怨说太热,卸下凤冠和戏服,内里的贴身小衣已经被汗塌湿了一大半。 “别着急脱衣裳啊。”柳方洲卸了妆,被水沾湿了的乌黑鬓发贴在耳边,水珠顺着下巴直往下滑,“仔细着了凉。” 杜若把自己的大衣披在肩膀上,顺手抽出手帕给柳方洲擦了擦脸上的水。 褪去油彩之后柳方洲还是一张莹润如玉的脸,面对杜若时总是在唇边萦了笑意,在他把手帕按在脸颊边上的时候轻轻挑了挑眉。 杜若踮着脚望着他几乎入迷,突然回过神来,飞快地抽离了手背过身去。 除了化妆的时候,难得靠得这么近。近到仿佛能借着对方的眼睛,看清自己莫名其妙的心情。 “杜若——”柳方洲又叫他。 “师、师哥。”杜若别扭地把肩膀上的大衣拢了拢,侧过脸来。 柳方洲本想继续调笑几句,想说“你羞什么”?又想说“怎么不正眼瞧我呢”?看见他低垂下黑珍珠似的安静的眼睛,又心软了半分。 “开戏之前我问你的——”柳方洲一双手抱着也不是,插兜也不是,索性伸手扯住了杜若握着的手帕一角,慢慢地把他往回拉。 杜若任由他扯着,只是低着头,领口处露出雪白一截脖颈。 “我问你的,你还没回答呢。”柳方洲声音低低地问,“你忘记我问的什么了不成?” 杜若没想到柳方洲竟然也还记着这一回事。 若是洪珠师父在旁边打趣,柳方洲的问话就全然是师兄弟的逗乐,杜若当然问心无愧扬起脸来回一声嗯,将来师哥唱一个汉津口,脸谱要画得红通通满脸,我也给师哥画去呀! 然而此时此地只有他和师哥两个,柳方洲也不像玩笑。 “你忘了我也再说。”柳方洲低头用小指扭着他的手帕,“杜若,帮我画眉你乐不乐意?我想让你一直都帮我画眉,成不成?” 在师父跟前说的明明没有后一句。杜若在暗暗地在心里辩驳。 柳方洲还在等他回答,拉着他的手越来越收近,杜若的肩膀几乎都要靠进他的怀里。 杜若把自己的手帕从他手里一抽。 “师哥说的,我什么都答应。”杜若把手一扬,手帕在柳方洲鼻尖轻轻拂过,卷过一丝微妙的气流。 柳方洲伸手去抓他的手帕,被杜若轻松躲过去。 “——就这么讲好了!”杜若后知后觉地闹红了脸,迈开步子就溜,“小叶子你等等,我榆树胶是不是还在你那里?” 柳方洲摸了把鼻尖,暗暗地笑:“杜若你跑什么?小叶子把榆树胶还给我了。” 方才可还有一样事。洪珠师父开玩笑时,柳方洲自己一时心切,一把抓住了杜若的手指,白鸽似的一只手——他还想握上一握。 “在想什么呢?”项正典抱着一捆刀戟器具,从柳方洲身后往他肩膀上撞了下,“走啦回班啊,你还要在茶楼过夜不成?” 柳方洲哦了声,接过他手里的刀具。 一回头,项正典就纳闷出声:“你脸怎么红成这样?老规矩后台不许饮酒,干什么了?” “没什么。”柳方洲用手背靠了靠脸颊,随后又突然正色说,“——被杜若抽了一下。” “哈?”项正典皱起脸。 他脸红确实是因为杜若。这可不算乱怪罪。 第12章 京城的春天来得格外慢,使人惊觉时已经繁花满枝,屋檐下的燕巢里探出新生雏鸟的黄嘴。 “这天气,确实最适合看一出《游园惊梦》。”杜若练了一时辰的剑舞,说话时还有微微的气喘。 第9章 “可不。”李叶儿坐在院子杏花树的树根底下盘弄着自己的彩绸,也累得直不起腰,“戏园里也演,堂会也点。” “明天德国慈善公所的义务戏,大概还是杜师兄你的《游园惊梦》。”说这话的是比杜若等人晚拜师两年的小乾旦道琴。 道琴是家道没落的满族子弟,姓乌珠勒,众人觉得拗口,便只叫他道琴。因为年纪小,还没自己登台演出过,只跑个龙套,扮着宫女或渔妇。最近才被洪珠差遣过来,跟着杜若李叶儿练武戏。他聪明机灵,师兄师姐都喜欢。 “的确是——‘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杜若把汗湿了的额发拨到一边,露出光洁的额头来吹吹风。 “摇漾春如线——怎么不见得有人在这里停半晌、整花钿?”柳方洲走进这间旦角练功用的偏院,往月亮门上一靠,说。 “……” 院子里的三个旦角一时失语。 “你们这是什么表情?”柳方洲咳嗽一声,换了个姿势,“……原来叶子和道琴都在。” “柳师兄一和杜师兄讲话,就好像木雕泥人被吹了仙气。”道琴给柳方洲拿了马扎过来,抬头笑着说,“连表情都看着活泛了一些。” “哪有的事。”柳方洲心虚地又咳嗽一声,急忙转了话头,“你们方才在说些什么?” “说这几天,杜师兄的《游园惊梦》可演了不少。”道琴回答,“从这月月初的,得连演了七场不止。” “倒也没那么多。”柳方洲想了想,“前天演的是《西厢记》,跳墙着棋。” “是啦。”道琴也记起来了,“叶儿姐的重头戏。” “我还要问呢。”李叶儿把彩绸堆在膝盖上,突然抬头问柳方洲,“柳师兄,那天的戏,你明明后面还有《群英会》要演,怎么非得赶场?让白小英顶一顶就成。” “怎么非得让他顶?”柳方洲又是咳嗽,“我是觉得——我演得过来。” 支支吾吾,定是有别的心思。李叶儿并不戳穿他,微微笑了下算是回应。 “师哥你可是在街上沾柳絮了?”杜若担心地皱起眉,“今天咳嗽得这样多。” “没有。”柳方洲往杜若那边坐了坐。 “等下午饭一定要喝勺梨膏才成。”杜若把手里的剑放到脚边,伸出腕子给柳方洲瞧,“师哥你看,我刚才练刀下场花呢,没接稳砸在了胳膊上。” “又得一块淤青。”柳方洲捏住他的手腕看了眼,“眼看着你左边膝盖那块还没好。” “就这么肩膀挨肩膀的,不唱戏也演出《牡丹亭》来了。” 道琴打趣的话儿一出口,就被李叶儿从背后戳了一把脊梁骨。 “哪里的话——我台上台下分得可清楚!” 杜若三步并作两步从柳方洲身边跑开,弯腰从石砖地里拔了根苍翠欲滴的草茎,招手让李叶儿来陪他斗草。道琴蹲在旁边乱出主意,柳方洲手撑了下巴,只是看着。 “柳方洲——跑这里偷闲来了?”项正典一边喊着从月亮门探出头来,“哎呦,人可真齐。正巧一起和你们说了。” “项师兄。”柳方洲慢悠悠抬起眼睛看了眼来人,“什么事?” “孔师父刚才安排的。”项正典一屁股坐到杜若刚才坐着的位置上,“等演完义务戏——咱们南下往沪城巡演去!” “真的?”道琴最先一个跳起来,“我还没出过京城呢!” “要演多少天啊?”杜若黑珍珠似的眼睛也骤然亮了,“到哪家戏园去演?” “是不是还有旁的名角儿一起搭班?”柳方洲问。 “咱怎么去?水路还是陆路?”李叶儿跟一句。 “真好,我总听说沪城最繁华最热闹。” “而且新鲜东西可多啦,摩登戏、时装戏,我看报纸上讲过。” “我和我爹都出远门,我娘准保要惦记。” “夏天去,有没有海鱼可吃?” “江宁的绣花针线也是一绝。” “那我要攒了戏份做一身牡丹对花帔子去,配一副好水袖。” “都停,都停——”项正典终于捉住了话空,“能不能听我说完?嘁嘁喳喳像什么话!不知道的以为这院子养了一笼鸽子呢。” “师兄你快讲。” “怎么去我还不知道哪,总之是要到沪城金紫大京班去,连唱七天。你们猜猜谁要来搭班?” “项师兄你唱戏的还是说书?少卖关子啦!”杜若一连声地催。 “呔!正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只听人喊马嘶,对面杀出一员大将来——”项正典把一根手指朝天一指,“正是,三春班的名牌青衣,艺名‘白桃花’是也!” 三个小旦被项正典这一番表演逗得直笑,闻言更是纷纷惊讶起来。 白桃花在当下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角,不仅唱做俱佳、艳绝江南,加之创制新戏,一台《宝钗扑蝶》媚态千娇,在沪城连演两周,场场爆火。 “原来是她。”柳方洲若有所思地说,“去年冬天里,不是还进京来了?” “正是。”项正典故作高深地点头,“三春班来京,玉青师父应邀去搭了两台戏,所以今年咱们庆昌班去沪城,他们的台柱子白桃花自然也来搭班挂牌了。 “报纸上这几天谈这件事的可多啦,都说这是……什么来着。”项正典挠挠头。 “走马换将。”柳方洲说。 “对,对!走马换将。” “原来是这样。”杜若睁圆了眼睛,头发上被吹落了杏花瓣也没发觉,“难怪能请得动。” “她和玉青师父交情这么深的?”道琴小声问,“孤男寡女——” “去去去。”项正典平时最佩服王玉青,连忙一伸手捏住了道琴的嘴皮子,“别乱猜这些有的没的。” “我也在寻思。”杜若更压低了声音,“玉青师父人好戏好,怎么会到如今都没婚配?” “他后街的私宅也只孤零零住了他一个。”李叶儿也凑过头来,“当年他和张端师父、我爹三个人办起来庆昌班,如今只有他还是光棍汉——我爹这么个闷葫芦,都有我娘愿意嫁。” “或许是一心扑在戏上。”柳方洲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致,仍然被杜若拉着,“之前的乾旦不就是因为结婚不唱了。” “可是邓达海是入赘了呀。”杜若立马反驳。 “没准真是一对名角因戏生情,然后两地牛郎织女的牵挂着——”李叶儿捧住脸。 “小叶子把西厢记唱得,真成了个红娘啦。”杜若笑。 “我可不敢给玉青师父说媒撮合。”李叶儿急忙摇头。 “这么热闹说什么呢?!” 洪珠怒气冲冲凌空一声,鞭子似的抽得一群人四散开来,“都快给我练功去!” 刚才一番闲话,也不知道洪珠师父听去了没有。杜若战战兢兢练着剑,回头对柳方洲作了个苦脸。 做毕一个鹞子翻身,却听见洪珠叉腰叹了口气。 第13章 春末夏初,庆昌班一众人打点行装,先转到津城,再坐船往沪城走。 杜若第一次坐轮船,既兴奋又惴惴不安,捏着自己的船票收进妆匣里,又从三等客舱里跑到甲板上,握紧了栏杆往下打量着白浪飞溅的海水。 “吃不吃藤萝饼?”柳方洲抱着一纸袋的点心走近过来,“再回来可就过了花期,今年的藤萝饼就吃不着了。” “要吃。”杜若对点心从来不客气,当即拿了一个,捧在手里开开心心咬了下去,“师哥什么空去买的藤萝饼?” 他吃得腮帮子圆乎乎撑着,一边饶有兴致踮脚去看远处的海礁和渔船。 “今早马车装箱子的时候。”柳方洲也拿了一个饼,“记得你去年可爱吃这个。” 杜若嚼着饼连连点头。 藤萝饼只用鲜花制作,加以松仁白糖,吃起来满口藤萝花香,滋味别致。正也是由于鲜花现做,只随着花期上市,短短尝鲜,随着暑热渐浓也吃不得了。 “吃慢一些。海上风大,一会灌得你一肚子风,又要肚子痛。” 杜若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指着栖在远处渔船桅杆上的海鸟:“师哥你看那是什么鸟?黑头白翅膀,真有趣。” “我也不认识。”柳方洲眯起眼睛,“现在不是看海鸥的时候。要是冬天来津城海边,天际上呼啦啦飞起一群白鸥来,几乎要把天和海的分界线都盖住了。” “师哥从前来过津城呀。” “很早之前的事,我那时候还在换牙呢。”柳方洲回答,“快板说书什么的全忘记了,只记得天天都缠着大人买麻花吃,吃得晚上又肚胀又牙疼,哼哼着闹,被我父亲好揍。” “难怪刚才师父请我们吃麻花,师哥你一根都不吃呢。”杜若笑得咳嗽。 柳方洲也静静微笑。对着杜若回忆起从前的事,似乎已经成了两个人的心照不宣,那些因为撕心裂肺的结局而带着血色的记忆,在杜若的眼睛里能涤尽一切尘土,只剩下黯淡温柔的底色。 第10章 “不过,当时只是我父亲有公务在身,才带我们一起来。”柳方洲又说,“也没有多逛多玩,倒是还上军舰看了两眼。” “刚才在码头我还看到巡逻的卫兵了,海军的衣服真好看。”杜若吃完一只饼,把手拍干净说,“又板正又神气。” 如果师哥没有家道中落,没有流浪街头被带到戏班来,没有和他一起在这里唱戏,是不是也可能当海军去? 也许从军士或者尉士开始做起,一定比还要海岸上那些士兵还英武。穿着整整齐齐的制服,回到家给他年迈眼花的祖母摸一摸袖口压着的军章。 “又想什么去了?”柳方洲敲敲杜若的脑袋。 于是杜若把心里想着的海军师哥如是这般讲了出来。 “可那样的话,我要怎么和师哥认识呢。”杜若认真地托住下巴思考,脸颊肉都被挤了起来。 “那样的话,我也不能是你师哥了。”柳方洲学着杜若的语气,伸手捏一把他的脸。 “那我也来当海军呀!”杜若说。 柳方洲还想说什么,船身突然颠簸,溅起来的浪花直扑过栏杆,杜若措手不及一个趔趄,被柳方洲勉强扶住。 “回船舱吧。”柳方洲说。 “……全湿了。”杜若揭起长衫下摆看了看,扁了扁嘴说,“我不要当海军了。” 两个人回到船舱,项正典和道琴正坐在床边打牌,听到门响赶紧拿了枕头盖。 “吓我一跳!”看清楚来人之后,项正典收拾着牌说,“我还以为是师父。” “师父还能拿你们怎么样?”柳方洲说,“总不能叫你们去船头吊嗓训练。尽管玩就成。” “就是啊。”道琴附和,“难得几天不用练功。” “来来来,你们也来,人多才有意思。”项正典唰唰理牌。 杜若溜到自己的床铺后面,拉出箱子找了件干衣服,却迟疑了。 “杜若在干什么?快来。”项正典唰唰洗牌。 这间三等舱房都是庆昌班的男学徒,同住的有柳方洲、项正典和乌珠勒道琴,还有白小英和唱丑角的时喜。 只有白小英和时喜不太相熟,他们二人此时也不在舱房里。但是—— “杜若刚才衣服被海浪打湿了。”柳方洲看了他一眼。 “换衣服啊,快快快我们等你。”项正典唰唰发牌。 “我……”杜若抓着衣服几乎要靠在了墙板上,“你们先玩,我不会。” “什么啊,杜若你不会是不好意思吧?”项正典终于把手里的牌放下,“——哎呀都是男的,这有什么的,你换就成。” 杜若仍然磨磨蹭蹭地挨在角落里。衣服下摆被海水浸湿,牢牢沾在了腿上,实在是不太舒服。 是啊,这有什么的?杜若自己心里劝着自己,又不是性别不同,到底有什么可害羞的。 可是。 师哥……师哥也在。杜若悄悄咬着下唇,耳垂红得要滴出血来。 师哥和别人不太一样。就算杜若心思简单,想不出是哪里不一样,总之他不想在师哥面前赤身露体。 那也总不能开口说师哥你先回避。杜若还是认命似的背过身,伸手去解长衫的扣子,拉下袖子来露出了一片光洁的肩膀。 柳方洲垂下眼睛咳嗽了一声。 项正典又以为是有人进来,把枕头嗵甩到了牌上。 “你好好的咳嗽什么!牌全乱了。”然后皱起苦瓜脸,一迭声地怪柳方洲。 “对不住,对不住。”柳方洲不动声色地往外挪了挪,挡在了角落里的杜若外面。 杜若飞快地换上干净衣服,把湿衣服往怀里一抱,转过身才看到柳方洲站在面前,登时脸上烧得火辣辣的烫,抱紧了衣服头也不回跑了出去。 “杜师兄你干什么去?”道琴抬头问。 “我去洗衣服!”杜若嗵一声带上门。 “洗衣房不是晚上开门吗?”项正典奇怪地问,“上船前孔师父还嘱咐来着。” “谁知道呢。先打牌。”柳方洲拿起牌来扇了扇风,说。 “哇,柳方洲你怎么脸这么红?”项正典又大呼小叫起来。 第14章 客船抵达沪城是在三天后的夜里。杜若脚在地上还没踩实落,又被塞进马车,困得眼皮打架。 柳方洲掀开帘子喊杜若看夜景,杜若只是睁不开眼睛,头一点一点要埋进了师哥的臂弯里。 再醒过来的杜若,是被强烈的霓虹灯光醒的。柳方洲一只胳膊抱着他,另一只手拎着两个人的箱子,刚从马车下来。 “师哥你下车就该叫醒我。”杜若赶紧从他怀里挣脱,抢过一只箱子。 “你倒是比练功用的沙袋沉不了不少。”柳方洲推推他的肩,“——快看。” 高大的建筑装饰着琳琅满目的灯牌,道道令人目炫的五彩灯光在夜色里闪烁着。密密麻麻的高楼沿街而起,音乐与喧哗声沸腾一片,巨幅海报贴出来新式的美人绅士。汽车亮着铜铃一样的车灯,载着一车花团锦簇疾驰而过。 “金紫大京班。” 杜若慢慢地念出面前三层洋楼上挂着的字匾。 这夜夜笙歌的十里洋场向他扑面而来,让他觉得自己如此渺小,只能悄悄伸手捏住师哥的衣袖。 “走啊,跟紧。”项正典一手一个拖着呼呼大睡的时喜和道琴。 王玉青点过人数,简单叮嘱了几句,就各自休息。明日一天练功,然后演出。 柳方洲和杜若的住宿仍然安排在一起,一扇窄窄的窗户打开就能看到一片霓虹灯彩,和远处灰蒙蒙的江岸。 “那边从屋顶挂下来长幅祥云海报的,就是大焕舞台。”柳方洲隔着玻璃指了一下,“被人叫作‘远东第一大舞台’,各大名角几乎都要在那里演出过,才算是天下认可。” “好漂亮的小楼。”杜若打了一个圆圆的呵欠,又有些难为情地揉揉眼,“师哥也早些睡啊。” “睡吧。” 一觉睡饱。 被柳方洲叫醒时,杜若又抱着被子发了半天的愣,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不过师哥总在这里。杜若拍拍脸,踩着扁扁的红砖阶梯下楼。 早饭尝了咸豆浆和粢饭糕,杜若没什么忌口,吃得兴致颇高。要是有什么时间出去玩玩就好啦。杜若想,今天师父要盯一天的训,往后又要演出。 洪珠师父大概是有些水土不服,一早脸色就有些阴郁,头发也没有像平常一样用桂花油紧紧抿着,只是在脑后松松挽了起来,坐在桌子边懒懒散散地听道琴唱《女起解》。 “还是掉板。”洪珠正眼把道琴上下打量了一番,“甜口零嘴也要少吃,仔细你那嗓子——自己再练去吧。” “是嘞师父。”道琴低头应下。 “杜若,过来和我合一遍《金山寺》。”说罢洪珠站起来,把手边的双剑往杜若的方向一抛,“接着。” “师父,明儿要演《金山寺》?”杜若赶紧接住,凑过去问。 “演。”洪珠兴致不高时,连话都懒得多说。 “那我叫白小英来。”杜若转过头看向生角那边。 “不用。”洪珠低头把头发扎高,一边冷笑一声,“王大班主明天的法海——真是演着了!” 张端给柳方洲敲着的堂鼓猛然哑了声,无可奈何地搓着鼓槌看向洪珠:“你,唉,这时候说什么。” 杜若求救似的看向柳方洲。 柳方洲拄着长枪也停了下来,回头对张端说了几句,张端赶紧重起谱调,给洪珠和杜若垫起《金山寺》。 洪珠脸上仍然余愤未消,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把一双剑抡得呼呼直响,为她搭着小青的杜若紧紧跟着。杜若本就是洪珠从小教起来,两个人的声音合在一起宛转盈润,恰似珍珠落玉盘。 “这、这、这,这痴心好意枉徒劳。”洪珠飞快挽着剑花,唱着白娘子水斗的一支“水仙子”。 杜若翻身抽剑回应,剑把上的流苏在舞动时轻盈旋转。 “是、是、是,是他负心肠剪断了。 苦、苦、苦,苦的咱两眼珠泪滚抛。” “还行。”顺下一遍之后,洪珠把剑扔回桌上,点了点头说,“再往后,可就让你来演白娘娘了。” “那许仙一定要是我的。”柳方洲笑道。 “你是个惯会听人说话的。”洪珠难得笑了一声。 说话间,孔颂今在门口敲了敲。 “三春班的一会就到。”他对张端说。 张端应了一声,和洪珠李玉一起起身,嘱咐生徒们自己练习,带上练功房的门出去了。 “你再有气,也没必要当着徒弟的面……”门被掩上时,张端还在说着。 片刻安静。 项正典探头在门口左右张望了两下,回头打了个响指。端着架子练功的生徒们哗啦啦卸下了力气,各自休息去了。 柳方洲还是端着自己的茶壶,也给杜若倒了一杯。 第11章 “茉莉花茶。”杜若捧着茶杯闻了闻。 “能不忆江南。”柳方洲也想打响指,然而没有成功。 “杜若,杜若啊。”项正典还是个咸吃萝卜淡操心的性子,又靠过来问,“你知道洪珠师父是怎么了吗?” 杜若使劲摇头。 “小叶子呢?你不是和师父一间屋子睡?” “昨晚上我睡着之前,师父没回去。”李叶儿回答,“我醒了的时候她就在梳头了。” “我也不知道。”道琴主动说。 “刚才可把我吓得不轻哪。”项正典挠了挠头。 “可是师父演法海,也奇怪。”柳方洲若有所思,“明天头一天开戏,难道不应该是白桃花和师父合一出大戏?” “其实咱们来的路上,我问我爹来着。”李叶儿突然说,“问为什么玉青师父到现在都不娶亲。” “李玉师父说什么?”道琴兴致勃勃地问。 “他说。”李叶儿学着李玉的腔调,慢吞吞回答,“你个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 “……真没劲。”杜若泄气地说,一边用手拨着绣鞋穗子。 “三春班到了。”坐在窗台上的时喜突然说。 众人又哗啦啦拥向窗户。 “哪个是白桃花?”项正典鼻子都在玻璃上贴扁了,“怎么这么多汽车!” “我猜是那个辫子到腰的。” “不不,我猜是那个白边蓝旗袍的。” “胡说,名角儿能穿那么素?” 最末尾的一辆汽车姗姗停住。车门一开,闪出一张分外出挑的灼灼美人面来。 第15章 白桃花大约二十五六的年纪,身量匀称,短发做了时兴的发鬈,香云纱旗袍。一张面孔称得上是绚丽夺目,秋波盈盈的杏眼顾盼生姿。 “我也要去做个这样的头发。”半晌,李叶儿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辫儿说。 只听得楼下一阵喧闹,金紫大京班的老板,叫他乔二爷的,引着几位在会客厅落了座。 巧的是,会客厅的阳台正好在杜若他们挤着的窗户下面。把窗玻璃推开,谈话声便清晰可闻。 杜若脑袋里却不知道在想什么,握着嘴凑到柳方洲耳边:“师哥,师父的夫人可以叫师母,那要是洪珠师父嫁人了呢?” “……叫,男师母。”柳方洲也低声回答。 “怪死了。”杜若扑哧笑出声来,“像男师父娶了男夫人似的。” 楼下几人寒暄一番,乔二爷依次介绍。三春班的班主齐善文、名旦白桃花,庆昌班的班主王玉青、管事孔颂今,沪城社会局马局长,千秋唱片公司姚老板。 “王老板,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啊。”齐班主刚一落座便拿出来十二分的热情,“还不知道王老板贵庚?” “敝人三十有二了。”王玉青回答。 “哎呀,王老板春秋鼎盛啊。”齐班主又笑,“我有个女儿,年已十八——” “想当师父的老丈人不成?”项正典小声嘀咕,“他这便宜占得忒急了。” “王某福薄,介绍婚事就不必了。”只听见师父轻轻笑了一声,“令爱择亲的话,我大徒弟项正典倒是一表人才。” 项正典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像噎着了一样伸长了脖子。 道琴等人俱是幸灾乐祸捂着嘴偷笑。只有杜若有些担心似的,又往窗户边靠了靠,接着往下听。 “我倒是听说,玉青哥的徒弟个顶个的俊才。”白桃花娇滴滴开口,使人如觉春风拂面,“还有年初开箱戏作《雅观楼》那位。柳郎如名,可真是玉树临风哪。” 还是说到了师父的二徒弟。杜若也不知道哪来的坏心情,又酸又苦地把嘴一撇,抱紧了自己的茶杯。 柳方洲看了杜若一眼——他的心思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嘴张了又合,没说出什么来。 “王老板对学生也是关怀备至啊。”齐班主又是连声恭维,换了话题,“明天的戏码我已经看过了,白桃花与庆昌班合演,沪城的票友戏迷可真是有眼福了。” “是。”白桃花轻声细语地回答,“明天我的《铁冠图》,玉青哥一定要放到大轴去,让庆昌班自己的旦角戏给我压轴——真是难为情。” “桃花小姐过谦了。”王玉青说。 “凭什么洪珠师父和杜师兄给她压轴?”道琴小声抱怨,“她这话说得我直起鸡皮。” “白桃花小姐,才像大名鼎鼎庆昌班的旦角头牌的气派。”姚老板恭维道,“光一个老姑娘带着几个半大丫头小子,像什么话!” 此话一出,楼下许久没有传来说话声。 “……他是什么意思?”杜若悄悄扯了一下师哥,问。 柳方洲示意他噤声。 为徒弟们盯唱功的时候,王玉青每每生气,就像当下一样沉默不语。 “您若想对桃花小姐献殷勤,实在没有贬低我王某人的必要。”再开口时,王玉青的声音仍然平稳。 姚老板结巴一下,急忙堆出来更多的笑,点头哈腰地赔不是。 “他是不是骂洪珠师父了?”道琴也没听明白,小声问杜若,“是不是,说洪珠师父老?” “玉青师父可和洪珠师傅同岁哪。”杜若深以为然地点头,“难怪玉青师父不高兴了。” “想什么呢?”项正典白了两人一眼,“师父把庆昌班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这不识相的竟然说庆昌班旦角的不好,师父能不生气吗。” “玉青师父又要给足这些人面子,又不能自取其辱,才会让白桃花唱大轴戏,反而现在动气。”柳方洲低声说,“我猜洪珠师父,也是因为这件事才烦恼。” “师父真是辛苦了。”项正典叹了口气,“我以后一定少给他添麻烦。” “照刚才看,其实是师父在给你添麻烦。”李叶儿说。 “必要时候出卖色相……”项正典柔弱地往地上一摔。 “更起腻了。”道琴捏住鼻子。 玩笑一回,听见李玉上楼的脚步声,学徒们又赶紧各自操练了起来。 “师哥。”上午的练功结束之后,杜若抱着练舞用的彩绸坐到柳方洲身边。 “还要喝茶?”柳方洲拿过茶壶摇了摇,“水不多了,你等我一会儿。” “……师哥你坐下。”杜若一把抓住他,“你听我说。” “怎么了?”柳方洲坐正了问。 “我觉得,洪珠师父生气,还是有隐情。”杜若絮絮叨叨地把彩绸往怀里收着,柳方洲也伸手来帮他。 “怎么说?”柳方洲理着彩绸。 “师父刚才说玉青师父的不是,说到法海这个角色来着。”杜若把彩绸扎好,“师哥记不记得,《水斗》里法海的唱词?” “翻波欲海孽浪高,地狱堪悲苦怎熬。渺茫茫,多罪业,难消缴。” “是。”杜若点点头,“而且再怎么说,我不觉得洪珠师父像是会因为一出戏生气的人。” “那你是觉得——” “我猜小叶子知道些什么。”杜若靠近了柳方洲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说,“她讲师父早上起来梳头,但是师父今天根本没把头发梳起来,只是简单挽了一下呀。她不说,肯定是为了师父好,咱们也没必要问。” “……”柳方洲沉默了片刻。杜若这才发觉自己靠得实在太近,说话时的呼息都密切交织。 “师哥?”杜若心虚地从他身边撤开,往后一坐。 “你真是。”柳方洲抬起手结结实实捏住了杜若的脸,“怎么平时的时候没这么聪明?嗯?” “洪珠师父的事情我当然在意——我哪里不聪明了?”杜若被他搓圆捏扁得睁不开眼。 “那我的事情你在不在意?”柳方洲又问,“刚才你那表情……” “……什么意思?”杜若脸颊都被捏红了,眨着眼睛问。 “得。”柳方洲回头自己取了茶壶,“又不聪明了。” 第16章 沪城的京戏习气,与京城大不相同。 单从开戏之前的广告宣传来看——巨幅的灯牌打出来“妙乐佳音”四个大字,配以牡丹的吉祥纹样。海报也是必不可少,竟然每位主演做了一张,贴在玻璃框里。 所用的宣传语也是铺陈夸张,为庆昌班大摇大摆写了“天下第一京班”,杜若陪着洪珠买东西回来看到,闪了个趔趄。 “仔细一点。”洪珠伸手扶他一把,“眼看着比我还高的小伙子了——不知道脑袋里天天都在想什么。” 杜若月底的生日。眼看出落成了翩翩少年,洪珠把他从六岁的雪娃娃教大,自然格外感触。 “他们口气这样大,我真看得心虚。”杜若指着《白蛇传》海报底下的“寰球第一”,说。 “这城里哪样东西,不是浓墨重彩、虚张声势?”洪珠把拎着的提包换了个手,“热腾腾虚浮浮的,先弄出点动静,别的都无所谓。” 杜若觉得自己是想不明白了,低下头把胳膊底下卷着的布匹又数了一遍。 第12章 从金紫大京班大门转到后面,从侧门攀上一层楼梯,才是庆昌班暂时的住处。 “到哪里去了。”柳方洲正跟着戏班忙忙碌碌筹备着晚上的演出,看到杜若招呼了一声。 “陪洪珠师父去做旗袍来着。”杜若把自己抱着的布匹卷儿抬了抬,“还买了胭脂水粉,布料花色也新鲜。” “来都来了,怎么不给你自己也做身衣服去。”柳方洲伸手想帮他拿,被杜若侧身躲了过去。 “我拿得动。”杜若说,“——衣服足够穿,没什么想做的。” 柳方洲上下打量他。沪城这时天气郁热,杜若早早换下了夹袄,只穿了一件素白长衫,袖口和领口做了浅绿色缘边,柔软的布料平整地坠在身上。除了领口下面简单的盘扣,半点装饰也没有。头发也只是简单剪齐,瞳孔漆黑如墨。 “单单只是够穿,可没什么意思。”柳方洲很快移开眼睛,轻咳一声说。 杜若不明所以,也没有细想,嗵嗵跑上楼放下买来的布料,听洪珠安排了几句,又嗵嗵跑下后台来准备演出。 “白桃花自己单独的一间妆室,两个妆师,琴师也自己带。”道琴悄悄对师兄师姐说,“好大的排场。” 三春班为白桃花安排了专门的跟包仆从,把两箱头饰衣装抬进了后台。她的行头也是巧思迭出,多用洋布花边点缀,与普通的戏服大不相同。 “别挡道!” 李叶儿绕在门口悄悄看白桃花的衣装,被气指颐使的仆人推了一跟头。 白桃花留意到门口的动静,只是淡淡皱了皱眉。 “哈巴狗戴串铃……”道琴跟在李叶儿后面,小声嘀咕着,“真拿自己当哪门儿大牲口了。我呸!” “得了。”杜若急忙把两人拉回来,“何必贴人家冷脸呢。小叶子你也别羞——不许哭!他看不起人,你哭什么去?” 横生的小小枝节并没有阻碍什么,前台试弦试灯,后台化妆开嗓,茶客纷纷落座,庆昌班在金紫大京班的第一场戏即将鸣锣开唱。 杜若照例先为柳方洲化了妆,自己打扮起青蛇的短衣装束。白蛇青蛇在《金山寺》里都戴绸布搓成的额子,装饰比平时要少,省力一些。 不过——柳方洲偷眼去看,杜若正背对着他,低头穿蓝底红穗的绣鞋。青蓝色的戏服上装饰着桃红花朵,同色的彩绸勒出一把窄窄的腰来。 “这是你第一次上台演水斗吧?”柳方洲靠近过去,伸手帮杜若理了理绸布。 如今他也不再像初次登台时一样,怕得拧着细细的眉毛只是发呆了。 “是。”杜若穿好鞋,在地上踩了踩,“——这双还是不合脚。” “你之前常穿的那双呢?” “给道琴了。他个子更小。” “这可不能凑合,你这一场武戏占大头。” “还是去找孔师父拿那双旧一点的。”杜若说着把脚尖勾着的鞋甩下去。 “我去吧。”柳方洲说。 “不用啦。”杜若趿上自己的布鞋急急忙忙跑走。 杜若年纪长大,身量也见长,班上公用的行头多有不合身,只能磕磕绊绊用着,他也不在意。 换了鞋回来,杜若嘴里叼上了好大一块蝴蝶酥。 “……胭脂都画好了,又吃东西?”柳方洲笑了一声问。 杜若歪过头,抬抬胳膊示意他帮自己拿下绣鞋,自顾自拿毛巾擦了手,拿下嘴里的蝴蝶酥才回答他。 “洪珠师父刚买回来的点心。又酥又香好吃极了——只是我刚才两手拎着鞋,没给师哥你也拿一块,或者——” 杜若匆匆住了口。 “或者什么?”柳方洲等着上台,百无聊赖地伸着懒腰。 “没有。”杜若嘟囔了一句。 说话间他回头找了帕子,揩去嘴上亮晶晶沾着的糖粒,重新拿出胭脂来画唇。 原本自然而然要说出来是“或者我掰一块给师哥。”只是看着桌子上放着的,自己咬出来好几个齿印的点心,当然说不出口了。 总还是奇怪。有时觉得自己不再是小孩,于是频频拒绝师哥日常时的帮助,也会因为过于亲密的接近而脸红。 师哥和别人不一样。在海船上的念头越来越清晰,只是原因他还要想想。 也许是平日里形影不离,戏台上总是恩爱夫妻,有些举动不自觉地逾矩。比如,要是让他分一块点心给道琴,他一定万万不情愿。 一定是这样。只不过—— “杜若?”柳方洲敲敲他的脑袋,“还画呢?” 杜若猛然醒觉,一边出神一边画出来的嘴唇浓得过分,红彤彤的扎眼,仿佛一个蛇性未改的小青,要上台把法海生剥活吃了一样。 “想事情……”杜若赶紧找帕子蘸了水,匆匆忙忙给自己改妆。 “不用急。我帮你把剑拿来。”柳方洲转过身,替他把头饰整理了一下,“还要喝点茶吗?” “不用了。”杜若最后封上唇底一笔。 算了。 提醒他上台的小锣嗵嗵响了起来。 干什么多想,只是这样就很好,什么也不用变。 第17章 杜若生日那天,正好是夜场的戏。 整一上午的空闲,杜若的懒觉还是没睡成,一大早就被柳方洲揪了起来。 “师哥……”杜若睡眼惺忪地扯着被子。 “快醒醒。”柳方洲声音里带着两分笑意,“今天是谁的生日?还睡呢。” “噢。”杜若终于醒了神,还是慢腾腾地掀了被子,“晚上还要演出呢。” “你十七岁生辰是另一码事。”柳方洲向他手里递了个油纸包。 “什么呀?”杜若揉了揉眼睛,伸手去扯纸包上的细线。 “礼物。”柳方洲搓了搓手,期待地看着杜若的脸。 展开纸包,杜若垂着的面孔一瞬间被泥金的扇面照亮。 “………”他惊讶地睁圆了黑珍珠似的眼睛。 一把金丝竹骨的泥金扇。正面是叶子托出来朱砂红的牡丹,反面是芰荷色的水波衬着莲叶莲花。扇缘清晰整齐,展开时声音利索爽利。 “想到你的扇子总是不趁手,找沪城的手工师傅做了一把。”柳方洲伸手摸一把杜若发丝柔软的发顶心,“可还喜欢?” “太贵重……”杜若用手指细细摸着扇面上的工笔线条。 “嗐,和我客气什么呢?”柳方洲的手掌在他发心停住,笑着说。 杜若把扇子按在胸口,欢欢喜喜地反复着看。 “寿星公还不来吃长寿面?——呦,黏乎着呢?” 房门被项正典嗵一声推开。 杜若飞快地躲开柳方洲抚着他头顶的手,两人各自背过了身。 “杜若,送你的。”项正典抛给杜若一只铜衣扣,“给你别戏服上的腰带用。可更要好好练功,早上也少睡懒觉!” “多谢项师兄。”杜若匆忙答道,没有再回头看自己师哥,赶紧跑下了楼。 “杜若生日,准你一天假,今晚不排戏了。”还没走下楼梯,孔颂今就堆笑回头看他,“可别在海上大世界逛花眼啦。” 杜若不好意思地点头。只是今晚柳方洲挂三牌演《长坂坡》,他是说什么也要看的。 张端也走过来,往杜若手里塞了一个红包。 “我和李玉给你的。”他说,“买点爱吃的。你这小身板,想唱成角儿还得长点个子才成!” 杜若自然又是一番感谢,回头再谢李玉。李玉坐在门边闷头擦自己的皮鞋,只是点点头。 供庆昌班短住起居的正厅八仙桌上,正放着早饭点心。洪珠穿着一身青草色的斜格纹旗袍靠在桌边,端着自己的豆浆招呼了杜若一声:“再不吃,你的长寿面可要搅不动了。” “咱们班里的师傅没跟来,这面是你师父我亲自抻的。”看杜若坐下,她拍下双筷子说,“要是盐重了面粗了,可不准讲啊!给我吃了。” “那怎么敢。”杜若抱住面碗向她笑,“还得多谢多谢师父。” 洪珠的面确实做得粗细不均,面汤里结结实实窝了两只荷包蛋。 “快尝尝。”洪珠向他一扬下巴,“道琴他们几个怎么还不起?面煮多了几碗,叫他们也来——方洲自己盛一碗去。” 项正典应一声,又噔噔上楼揪道琴起床去了。 “我也沾光尝尝洪师父的手艺。”柳方洲挨着杜若坐下。 厅边窗户半掩,清晨时的沪城街上车辆稀疏,熏风舒缓。楼上一阵响动,项正典与道琴一前一后追着跑了下来,道琴嘴里还讲着从报童那里听来的官场新闻,被洪珠点着鼻子训。 难得安宁惬意的早上。杜若慢慢吃着自己的面,想让这一早过得慢些。 看他喝光了面汤,洪珠从碗柜顶上拿下一个纸盒。 “你玉青师父和我送你的,他一早出门去了。”她把纸盒放到杜若面前,“穿穿看,合不合身?” 第13章 杜若赶紧揭开盒子。 一件暗红色的春绸长衫,圆圆的玻璃扣,肩膀和下摆用深色线绣了挺拔秀气的兰叶。 “果然还得是你师哥拿的主意。”洪珠满意地看着披上新衣衫的杜若,“平时不怎么穿这些暖色衣服,可是衬着脸色亮亮的,多好看!” “师哥?”杜若揪着扣子疑惑地看向柳方洲。 “师父他们来问我来着——你穿衣尺码。”柳方洲笑着说,眼睛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 “别听他避重就轻,布料花样都是你师哥讲的。”洪珠过来拉起杜若刚好合身的衣袖,“问他你身高多少,他可只在自己下巴旁边比了比!” 杜若把衣服珍重地抱在怀里,闻言禁不住笑出了声,眼泪却也从鼻梁上滚落了下去。 “怎么了?”柳方洲急忙问,赶紧伸手想替他抹泪。 “……没,没事。”杜若含着眼泪,很是不好意思地躲开他,抽抽搭搭摇头,“师父师兄费心了……” “今早说什么来着?”柳方洲背起手,“和我客气什么。” “刚来庆昌班的时候,和谁也不说话,要不是来学戏的,还以为是个小哑巴呢。”洪珠也伸出叮叮当当带着玉镯的手,替杜若揩去脸上的泪珠,一边笑着说,“大男子汉哭什么?” 洪珠的手,杜若倒是不躲。柳方洲怅然若失地挠了挠鼻尖,悄悄把肩膀凑近了杜若。 “杜师兄,我还没拿到戏份,弹个曲子给你成不成?” 道琴却也拿了班上的月琴来,凑到杜若旁边小声开口。 “这是说什么。”杜若看破了道琴囊中羞涩的窘迫,笑着回答,“哪有当师兄的收小辈贺礼的?等道琴登台唱戏了,再请我也不迟。” “算起来,你还是洪师父的大徒弟。”柳方洲揶揄道,“还挺有师长的样子呢。” “师哥惯会笑话我。”杜若耳朵红了一个尖。柳方洲看着有趣,想伸手去捏,又把手放了下去。 “让道琴唱一个来。”项正典吹了个口哨,“刚好今天早课还没查呢!洪珠师父我是不是说中了?” 道琴高高兴兴把月琴抱好,唱自己新学来的《琵琶记》里祝寿的“宝鼎现”给杜若听。 “最喜今朝春酒熟,满目花开如绣。 “愿岁岁年年人在,花下常斟春酒。” 第18章 杜若从来只是登台,这一晚早早坐到了台下,也叫了一壶茶,配一碟杏仁角。散票座位随心,他特地早到,只为了挑一个好位置看他师哥三牌演出的《长坂坡》。 “在这儿呢——快坐下。”杜若招呼抓住戏单的李叶儿。李叶儿只在洪珠的第一场《贵妃醉酒》为她垫了一个宫女,也早早洗干净了油彩。 杜若给李叶儿也倒了一杯茶,把点心往她面前推了推:“小叶子怎么不出去逛逛?” “我是去看看百乐门、大世界来着,但我爹拿着我戏份呢,出去干瞧不买也没意思。”李叶儿手搭凉棚往戏台上望了望,“得巧今天闲下来,赶得上白桃花的戏。” “她今晚上,演得是哪一出来着?”杜若嚼着点心问。 “《红线盗盒》。”李叶儿回答,“我非得瞧瞧她身段如何,我是不是也能做得。” 听了李叶儿三分火气的话,杜若也只是笑笑,没有阻止。白桃花搭班几天,每一台都是大轴戏,加之跟包仆从颇是气焰嚣张,别说李叶儿看不惯,杜若自己也心里笑话。 “不过,杜师兄。”李叶儿回过头来问,“白桃花这几天都是独角戏,是不是也该和咱们合演一场了?她要是演《西厢记》什么的,把柳师兄挑去搭戏,可怎么是好?” “……”杜若被她问得一愣,“白桃花海上名角,再怎么也要和玉青师父搭一场才行吧?和柳……师哥搭戏,岂不是自掉身价。” “三春班刚来拜访那天,听到她讲起柳师兄,杜师兄你可是变了脸色。”李叶儿在开戏的锣声里凑近了杜若耳边,“我都看见了呢。” “小叶子你——”杜若终于端不住脸色急了,“怎么演可不是我能说了算的,也看不着我脸色呀。” “哎呀好师兄,我说乐子呢。”李叶儿赶忙赔不是,“不过你和柳师兄,可确实没拆过对吧?有什么生旦戏都是你俩唱。” “那有什么。唱再多戏也总要散场,下了台我也还是自个儿。”杜若愣愣地答,仿佛是说给自己听。 李叶儿还想说什么,看他睁圆了眼睛只是出神,也不忍心再逗他,回过头自己看戏去了。 《长坂坡》这出长靠武生戏,之前多是项正典的三牌来演。近几日项正典多学了几出武净戏,这吃功夫的武生戏也慢慢让给了柳方洲。 杜若最喜欢看柳方洲穿这一身蓝色龙纹靠衣,手掂一杆银枪,当真是丰神俊朗,一亮相台下便是一片叹赏之声。 “你看这小生如何?”耳边有戏客交谈,声音听着耳熟。 杜若借着低头倒茶的功夫看过去,正是前几日窗角偷听过的三春班班主齐善文,右手边坐了一位穿着细毛呢西装西裤的年轻人。 “不过啊,姓柳。”齐善文从长衫口袋里拿出烟盒,自顾自弹出一根叼进嘴里,“我看着长得像当年的柳总督。流云你看呢?” “柳方洲……”他身边帽檐低低的少年沉吟了片刻,一开口却是清亮的女音,将杜若吓了一下。 想来这就是他之前讲的,欲要许配给王玉青的女儿了。不过为何是男装打扮? “我那时候年纪也小,记不清楚。”她又说,“我只记得,柳伯家儿子是叫柳梅之的,不是这个名字。” “不是最好。”齐善文吐出烟圈,“等散戏了你也去和庆昌班见个面,今后少不了往来。” 梅。杜若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师哥家不正是梅兰竹菊的排字?齐善文口气不善,难不成与师哥从前的事有关?这女子说话时语气端敬,不是他女儿,那是谁? 杜若伸手抓紧了茶杯,装作无事地抬头看戏台。齐善文二人却是也意识到了此处人多,没有再说什么。 大轴戏开场。白桃花登到台上,连片的喝彩口哨声直冲天灵盖,杜若捏着耳朵想离席去后台,柳方洲却先找了过来。 “杜若。”他脸上油彩都没洗干净,乌黑的额发散在抹得胭红雪白的脸上,“要跑哪里去?” “师哥。”杜若急切地抓住他的胳膊,“我有话讲——” “杜若?”那女子饶有兴致地歪过脸来,“你就是洪珠的徒弟杜若?” “是我。”杜若握着柳方洲的手转过身去,“您是……?” 女子摘下头上的礼帽,露出剪着短发的一张俊脸,认真看把杜若从头到脚看了一遭。 “难怪王玉青那么得意自己的徒弟。”良久,她才展眉笑道,“齐班主,还要劳烦您与庆昌班说合——杜先生,后天喜合班在金霓茶楼的演出,不知可否请杜先生赏脸合演一场?” “唐流云?”柳方洲将杜若往自己身后扯了一把,皱眉问。 听闻喜合班的名号,杜若也后知后觉反应了过来。原来那有“铁嗓钢喉”之称的台柱须生唐流云,竟然是一位坤生。 几人起身转到僻静地方,唐流云重新自我介绍,递过来名片。 她自称听闻三春与庆昌“走马换将”,喜合班意欲前来打对台,于是请了旧相识齐善文做中间人,想邀约一位庆昌班的旦角合演一出,可巧遇到了杜若。 “我师弟从未出班单演,这等事务还是要与师父商议,免得坏了规矩。”柳方洲紧蹙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 “有齐老板相请,王玉青怎有不答应的道理?”唐流云笑道,“我只问杜先生。” “如此唐突,还不知道唐老板想要合演哪一场,教我们如何准备?”柳方洲仍然站在杜若身前。 “我想《梅陇镇》颇合适,乾坤倒转的雌龙戏雄凤。”唐流云玩味地挑眉,“杜先生总不能连这一出戏都不熟习吧——我问的是杜先生,怎的一直是柳先生搭话?” “这出戏我能唱得。”杜若为难地开口,“我师哥讲得不错,是要和班主商议才成。” “如此怯生,倒有点低头向暗壁的味道。”唐流云哂笑一声,伸手拍拍杜若的脸颊,“那么明天见了,小蝴蝶官。” 齐善文也与柳方洲告辞,二人离场。此时白桃花的大轴戏还未演完。 “烦得很。”柳方洲终于松下一口气,这才后知后觉自己一直拉着杜若的手指,“杜若,你要不要和她合演?——你要想演,我可不拦你。” “你怎么了,师哥?”杜若歪过头问。柳方洲极少有如此急躁话多的时候。 方才还在和李叶儿说着搭戏的事,没成想是杜若先一步和别人搭去了,还是《梅陇镇》这样老生和小旦的情爱戏,老生的行当,柳方洲唱不来。 ——说到底,戏台上他演过的爱慕倾心,从来都只是对着他师哥。 第14章 “酸哟。”李叶儿轻轻说。 【作者有话说】 【《梅陇镇》】:也就是《游龙戏凤》,讲的是正德帝微服私访邂逅民间女子李凤姐的爱情故事。因为正德帝是老生行当,所以小柳小杜演不了这部戏(指指点点 以及唐流云小姐在五章有出现过哦! 第19章 一连串的事情挤得杜若头晕眼乱,只顾着抓着柳方洲的胳膊,想告诉他方才齐善文的话。 无奈台前台后处处都是人,柳方洲卸妆卸到一半,又被项正典叫去帮忙扎靠,倒是把杜若这个温吞性子急得不行,一把抓过了项正典的靠旗。 “这儿我来,师哥你先卸妆。”杜若说着拿过绑靠旗的抽绳,往项正典背上使劲一兜,直把他勒得鼓起眼叫唤。 “杜若你拿我当窦娥绑呢!”项正典叫苦连天,“轻点啊,上不来气了。” 他说着背过手去,胡乱摸着想给自己松绑,没成想摸上了杜若的手指。 杜若赶紧抽手出来,莫名其妙向一旁洗着脸的柳方洲看了眼。 柳方洲使气一样侧过脸去不看他,水珠顺着刀裁似的鬓角往下滑落,领口沾湿了一片。 “一手汗啊。”项正典倒是浑然不觉,大大咧咧松开了杜若的手指,“今晚又没你的演出,怎么急成这样。” “……”杜若不回他,抽了绳扣重新帮他系。 想到方才唐流云的邀请,又是没来由的心情,五味掺杂得说不上来。像是听到白桃花夸赞他师哥的那一回,又像是李叶儿问起拆对的事情那一回,也像是在船上一抬头看见了柳方洲的后背那一回。 他自己是明明白白的知道,不可能永远只和柳方洲搭一点小生小旦耳鬓厮磨莺歌燕语的戏,演得了西厢记里听琴寄柬的崔莺莺,也演得了白蛇传里水漫金山的小青,更演得了长坂坡舍子自戕的糜夫人。 戏班要他演什么就演什么。要他和玉青师父演一场《霸王别姬》,他也得提起鸳鸯剑上场才行——不不不,这个倒是能推,拜师时王玉青算是认了他作义子,老规矩父子不唱对戏。 怎么想到这一码事上来了?直说你自己不情愿和别人搭戏就成,想什么借口,杜若你真是冥顽不灵!杜若使劲摇了摇头。 柳方洲突然腾的站了起来,伸手搭在了杜若的手背上。 “还没系好?”他语气生硬地问。 “我也刚想问呢。”项正典丝毫未发觉二人的奇怪氛围,还在摇头晃脑给柳方洲接话,“我还当是我这身靠上有跳蚤哪!” “刚才想事情。”杜若收回手,才发现自己给项正典背上系了一个死扣。 顾不上了。 “好了好了,项师兄。”杜若拍拍项正典的肩膀。 “你再给我看看,盔头正不正?翎子齐不齐?”项正典还不放心,对着镜子扭过来扭过去地看。 “很正很齐,可漂亮了——快去吧!”杜若终于把他推去了戏台边上候场,回头赶紧急忙忙的抓住柳方洲:“师哥,我——” “唐流云是唱得好,你和她搭戏也能学得来东西。”柳方洲倒是先开口了,一边给自己倒了杯茶,在妆台前不紧不慢坐下,“你想去就去。我才不在意。” 脸上也冷冷的没什么表情,眼睛不看杜若,只是看着桌边摆着的果盘。两大只拳头似的石榴倒是红通通咧着嘴对杜若笑着,笑出来满满的石榴籽。 “……师哥你说什么啊?”杜若听了他干脆利落的一句不在意,声音又抖了起来,眼睛里也不自觉漫上了眼泪,“我、我要和你讲的不是这回事。你真是……” 他猛然住了口,埋怨似的瞪了柳方洲一眼,长吸一口气才继续说:“我刚才在台下,听到齐善文和唐流云在讲着什么,说到了师哥你家之前——” 杜若一五一十把自己听来的告诉了柳方洲,也不等看他的反应,自己回身懒得看他。 师哥说的也是。杜若转念又劝着自己,本来就这样,有什么可在意的?杜若啊,又不是天长日久演着一对姻眷,就真成了两口子,要好得一生一世不能分离,别当真……不准再想了! 一时安静。杜若推开窗户,把发烫的脸埋在窗台上摆着的花叶里。台前还在谢场,闹哄哄的笑语声响直传到二楼。 “杜若。”柳方洲仍然坐在妆台前,出声叫他。 “嗯。”杜若趴着不动,还是不愿意回头看他。 “我刚才脑子里太乱,说了糊涂话。”柳方洲说着站起身走近他,把手里的剥好的石榴递到杜若面前,“……其实,我……我是有点在意。” 杜若不接他的石榴,轻轻歪头看他。 “我是想着她刚见你,就亲密成那样,总归不好。”他又语无伦次地解释,“你又不是往后再也不和我搭戏了。是吧?是我一时乱了心,不知道想什么去了。你还在替我的事着急,我倒好,还说这样的话给你听。你……你吃石榴。” 柳方洲还想说什么,然而自己也觉得说的话荒唐无稽,只能住了口。难得口拙成这样。眼睛也低低垂着,慌乱得不知道该看什么好。 夏风撩人,撩动得人思绪也乱,一颗心也跳得乱。杜若觉得自己手心冰凉,脸上又烧得滚烫。 “我知道。”杜若终于应声,声音仍然颤抖。 “你别想多。”柳方洲也泄了气一样,把剥好了颗颗分明的石榴籽放进杜若手里。 杜若再不能回答什么,连他的脸都不敢去看,直到孔颂今喊着柳方洲去收拾盔箱,才让杜若终于觉得得救。 他重新倚回窗台上。一滴含在眼睛里许久的眼泪终于滑落,滴进了花丛里。 柳方洲之前问他,在不在意自己的事情,然后说杜若格外的不聪明——他现在倒是聪明得很。 杜若紧紧攥住手里红玉似的石榴籽,血一样的汁液顺着手掌的纹路淌了下去,然而他顾不得。 哪怕戏台上与柳方洲演过那么多闺中思春、情丝缠绵,杜若清清楚楚地明白,眼下却并不是任何一折戏。 是杜若自己。不是崔莺莺游殿遇张生,也不是陈妙常调琴试潘郎,那些只是才子佳人的痴情际遇。可能舞台上胭脂掩着的眼波流转,本就是杜若自己心底的思慕。 恐怕与任何戏文无关,一切奇怪或微妙的心意,都是因为杜若他自己日久生情,罔顾师门荣耻,爱上了自己的师哥。 第20章 第二日,唐流云如约而至。与庆昌班谈得也顺利,很快由王玉青带着到了排演厅,要与杜若合戏。 杜若却改了口不唱《梅陇镇》,要换一出《庆顶珠》。 “我难道没教过若儿这一出?”洪珠奇怪地点着自己的太阳穴,“我自己会唱的,都教过的罢?” “怎么好让唐小姐一来就唱一个老苍头?”王玉青并不懂杜若弯弯绕的心思,皱了眉否定他说,“坤生乾旦的才子佳人戏也有趣,更卖座。不必再改了。” 杜若眼看敷衍不过去,只好应下。 “那么来试试弦吧。”唐流云微笑着比了一个请的手势,“不知道杜先生能不能与我的琴师合得惯。” 她今日仍然是西式的男装打扮,剑眉星目,短发齐耳。虽然都是沪城坤角,给人感觉却与白桃花全然不同。 柳方洲先杜若一步,走到了唐流云面前,唐流云也静静抬头看他。 尽管柳方洲个子更高挑一些,气势上唐流云却也丝毫不差,冷冷静静的姽婳将军。 “借一步说话。”柳方洲微微欠了下身算是行礼。 “……?”李叶儿疑问的眼睛飘到杜若身上。 杜若摆摆手,跟在柳方洲身旁出去。 估计小叶子不知道又在思索什么故事了。一早上听说杜若真要和旁人搭戏,她倒是先把自己埋怨了一番,说好巧不巧应了昨儿晚上那番话。 “这有什么。”当时杜若还宽慰她,“只是平日里演多习惯了,总是得和别人搭的。” “我可只能当柳师兄杜师兄你俩的红娘呀!”李叶儿这么着说。 杜若当时觉得她话里有话,可是不敢多想,随便一笑揭了过去。 “得罪了——敢问唐小姐芳龄几何?”转到门外走廊里,柳方洲就开门见山问了出口,“昨晚一见便觉得面熟,可否一叙?” 唐流云看向他身旁的杜若,也瞬间了然。 “看来你这小蝴蝶官也是耳聪目明。”她轻轻叹了口气说,“齐善文一心不想再与柳家缠上关系,到底还是不留神哪。” 果然。杜若暗暗握紧自己的衣角。 “这里没有旁人,唐小姐只管说。”柳方洲直直看着唐流云的脸。 “我今年二十三岁。”唐流云正色回答,“如果没记错,应当是与曾经住在京城户部街的——柳向松柳总督家的大公子,柳梅之同岁。不知我这位旧交如今身在何处?” “即便你认得我大哥,那也枉然。”柳方洲闻言垂下了眼帘,语气里带上了两分苦。 第15章 “——柳方成、排字是叫作柳梅之的。他已经死了。” 唐流云登时脸色铁青。 “你说你是谁?”她微微后撤一步,难以置信一样问,“柳方成是你的谁?” “昨天晚上与齐善文齐老板交谈时,唐小姐只说及我大哥的字,也是不愿让旁人想到我的罢?”柳方洲反问,“毕竟我们的名实在相像——其实字也像,我的字是兰之。” 唐流云又一次看向柳方洲的脸,目光却空了下去,仿佛越过他看向了另外的什么人。 “柳二公子。”她又是一声叹气,“没想到第一次见面,竟然是这般光景。” “当年的事情,也过去六年了。”柳方洲看向窗外,“我大哥那时也只有杜若现在这般大,按照律法并未成年,不必受刑。” “然而有人从中作梗,定然不放过。连带着我家也被怀疑私藏犯人,被搜捕了好几回,后来也连坐定了罪。”唐流云抱起胳膊。 “我当时年幼,不记得唐小姐是哪位唐家千金。”柳方洲试探地问。 “我?我与柳方成有过婚约。”唐流云别过脸,“你家老祖父与我祖父曾经是同僚,定下了两家长孙指腹为婚。后来新政革旧,方成怕我觉得不自由,也就算了。我父亲还是指命我们上了同一所公学,常常一起游乐。也是为了避嫌,没见过你们这些小辈,也不认得你的脸。” “原来如此。本应当是大嫂——”柳方洲有气无力地笑了,“大哥被抓捕入狱之后,倒也没受多久的罪。那时我家人都已经失落,就我一个还在京城,去领了丧信。他什么身外物也没留下。” 杜若担心地抱住柳方洲的胳膊。 “没事。”柳方洲脸色已然煞白,仍然对他挤出一个笑来。 “我担不起你这一声。”唐流云摇头说,“齐善文说你长得与柳伯相似,你要当心,莫再随便告诉别人你的名和字。” “这六年来,我没和什么人讲过我的字。”柳方洲回答,“——除了亲密的人。” 他轻轻捏了捏杜若的手指。 “齐善文,又是什么人?”杜若开口问。 “我不知道。”唐流云摇头说,“他从前就在京城戏园里厮混,当年我家也被牵连逃来沪城,他竟然认得出我,帮我投到了喜合班。齐善文不晓得方成的名字,与柳家的关系应当不会太近,恐怕也只是听到过什么闲话碎语,或者帮那些大人物们跑腿做事。只不过……” 她看向柳方洲。 “只不过他曾经斩钉截铁地讲,不光柳大公子是冤死的,你那父亲、大伯,全家都是一桩冤案。” 杜若倒吸一口气,柳方洲却仍然不慌不忙的样子。 “我知道。”他握紧了杜若的手,“我一直都这么信着。我父亲不是那么龌龊卑鄙的人。” “好。”唐流云静静点头,“既然事已如此,别再忘了他们。” “——唐小姐,我还想问。”杜若犹豫再三还是开口,“为什么一定要与我搭戏?” 大抵为的不是杜若他自己。 “听闻柳方洲的姓名之后,我就想着,难道是柳家旧相识。见你和他关系亲密,也许能以此接近。早知道杜先生听见了齐善文的言语,倒不必如此麻烦。” 唐流云淡然一笑:“直到今天之前,我还痴心妄想,或许方成还活着。” 喜合班的琴师遥遥喊过话来,催促几人回去排戏。 “回去吧。”柳方洲拍拍杜若抱着自己胳臂的手,脸上仍然云淡风轻。 他牵着杜若的那只手没有松开,另一只手却暗地里死死攥住,指甲在手心掐出了血丝。 【作者有话说】 【《庆顶珠》】又名《打渔杀家》,一样是老生小旦的对戏,但是剧中是父女关系。杜若就这样想通过自降辈分来避嫌哦(指指点点 第21章 喜合班的戏单,将唐流云与杜若的戏排在了压轴。场子颇热,掌声口哨连连,大概都是看个坤生乾旦的热闹。 杜若扮作活泼泼的小旦模样,将手里的水绿手绢一甩,一头水钻装饰在戏台上颤巍巍地亮。 “月儿弯弯照天涯,问声军爷你住在哪家?”他唱。 胡琴伴着西皮流水调,流利动听。 “大姐不必盘问咱,为军的住在天底下。” 唐流云接上他的唱句,轻轻摇起扇子,弯起眼睛微笑。她挂上髯口之后俨然一位风流倜傥的正德帝,唱音也是金石一般苍劲,半点雌音也无。 是男女一见钟情、相互试探的戏码,杜若还要将鬓边的海棠花掷于地上,等唐流云扮演的正德帝拾起来调戏一番。 虽然不至于过分生疏僵硬,两个人总归是有些放不开,捉住手的动作也只是轻轻一碰,连项正典都看了出来。 “我还是觉得杜若和你搭戏的时候最自在。” 项正典正和柳方洲坐在同一张茶桌边,挤眉弄眼地凑近了他说,又回头拍拍唱老生的白小英后脑勺,“听准了人家怎么唱的没?学着点!” “小英子要和杜若搭戏,怕是得穿个高点的厚底靴。”柳方洲眼睛始终盯着台上,“两个人差不多高,要是唱什么《四郎探母》,杜若梳一个旗头,那更高出一截来了。” “《四郎探母》,你得来个杨宗保了。”项正典揶揄说,“一下就和你师弟差了辈分。” “少来。”柳方洲微笑着肘了他一下子。 “哟,这两天里终于见你欢气点了。”项正典满意地打了个响指,“我还担心你独守空房寂寞呢。没事,咱们明儿就离沪往南都去了,你师弟和别人搭不了几场戏。” 这是庆昌班在沪城的最后一晚。 七天连堂大戏唱下来,几人也多多少少见于报端,有所评论。不过白桃花到底没与王玉青搭上一场,小报上风传是未谈拢戏份占额的缘故,而道琴则咬定是王玉青气忿于第一天三春班的失礼。 “……什么守不守,臊人得很。”柳方洲嘟囔。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项正典惯爱开玩笑,旁人大都习惯,也不往心里收拾——单单一出《天水关》,项正典就和白小英演过好几回,平日里也爱捏着白小英的后脖颈子诸葛先生诸葛先生地叫,白小英自然也不会真把他看作一个红脸姜维。 只有柳方洲,真会把他的戏里戏外的调侃当真。到底是个戏痴。 喜合班的一场夜戏不冷不热地演完。趁着台前谢场,柳方洲转到后台去寻杜若,顺带与唐流云告别。 “师哥。”杜若看见柳方洲进来,扬起解了半边头饰的脸叫他,“方才你坐哪里去了?一直没看着你呢。” “我和项师兄他们坐在同一边。”柳方洲走过去帮他往下拿着头上的泡子、二丁和蝴蝶泡串,被玻璃底的碎光照得微微眯起眼睛,“演着戏呢,还有心思找我在哪啊?” “这里的汽灯擦得那么亮,我看得可清楚啦。”杜若低下头让柳方洲帮他拿下后脑勺上的线帘子,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 因为搭戏的一场不痛快之后,两人关系倒是很快恢复如常了。或许是昨天与唐流云的交谈,使他们有了新的值得留意的事。 唐流云在一旁安安静静看着贴在一起的柳杜两个,微笑着摘下脸上挂的髯口,仍然是秀气的女子面貌。 “兰之是来找你的小师弟的?”她问。 “也来和唐小姐作别。”柳方洲连忙回身答话,“明天一早我们庆昌班就往南都走了。” “要往南都去啊。”唐流云把头上的勒头带解下来,慢慢地揩着眉边的油彩,“南都倒是好地方,不仅多得是上佳的丝绣绸缎,景色也美。只是那里如今是首都,政要军人也多,更要小心避着风头。” “是。”柳方洲把杜若拆下来的鬓花头饰摆进箱子里,“在沪城停留了这七天,实在仓促,不能和唐小姐好好叙旧。” “不碍事。”唐流云扯起嘴角微笑,眼底掠过一丝怀念似的神色。 “这个是流云姐给我的。”杜若拿着手里鬓花给柳方洲看,桃粉绢布珍珠花蕊,样式很是好看。 “你倒是叫得亲切。”柳方洲扣上首饰箱子的铜扣,“卸妆油可不是还放在水盆边上?快拿过来。” 杜若哦了一声,抬头又看到唐流云仍然怔怔地瞧着他们,仿佛看入了神。 “流云姐?”杜若试探着问了一声。 “嗯。”唐流云回过神来,“看着你们,总是能想到方成,和我那些同学——那时也爱唱点京戏,他们一群男生,没一个唱得过我的。” 时钟咚咚敲响了夜里十点,唐流云起身说送他们到门口,一边把自己的跟包叫来嘱咐了两句。跟包退出门外,很快端进来一叠礼盒,在柳方洲手里放下。 “这里是一些西洋点心,放不太久,和玩伴们分了吃。昨儿晚上,看着小杜若是挺爱吃那一道杏仁角。”唐流云说着,又往杜若手里塞了一张便签,“这是我在沪城的地址。日后如果有什么难处,只管写信、打电报给我。” 第16章 “太麻烦唐小姐了。”柳方洲低头拜谢。 “你这性子倒是和方成全然不像。”唐流云笑着摇头,“他从来不像你一样礼数周全,总是害羞。” “大哥在我们兄弟里是最安静的一个,也不爱和生人聊天。每次有什么宴席聚会都要把我推了他前面去。”柳方洲垂下眼睛,也笑着。 “走吧。”唐流云替他们拉开门,“今天辛苦小杜若。等你们唱成角儿了再来沪城,可还要和我搭一出哪。” 杜若乖乖点头,挥手与她道别。 “对了。你昨天讲,没留下方成的身外物。”唐流云又想起来什么,叫住柳方洲,从身上衬衫的胸前口袋里抽出一支钢笔,“把这个拿去。” 一支镀金笔尖的钢笔,笔身上小字镌刻了一个“梅”字。 “还是留给……”柳方洲推辞说。 “我自己,就算是柳方成的留念一件。”唐流云把钢笔拍进柳方洲的手心。 【作者有话说】 【泡子、二丁、蝴蝶串和线帘子】都是旦角头上的装扮,线帘子是垂在背后的假发,其他的是首饰类。不同地方的称呼或许不尽相同,这里用了我比较熟悉的名称~ 第22章 从沪城到南都,路程并不算远。加之新政府迁到南都之后拨款修了铁路,两地之间更是指日可达。 杜若头一回坐火车,竟然蔫蔫的晕了车,抱着膝盖靠在了座上,没精打采得可怜。 车厢里闷热,柳方洲找了折扇替他打着。 “要不把衣领松一松?”他问,“长江南边天气热得太早。等到了南都,多买几件轻薄衣服。” “刚从京城走的时候还能穿住夹棉的衫子呢。”杜若似乎舒服了点,眉头也松了些许,“等咱们回去,街上冰糕西瓜都要有得卖了。” 说着自己摸索着解了立领长衫的两个扣子,领口敞开露出一点形状清晰的锁骨。 “你再睡会。”柳方洲垂下眼睛,仍然慢慢地摇着扇子,“行李有我看着。等到站了也有我叫你。” “好。”杜若乖乖闭上眼睛,脑袋往车窗玻璃上一歪。 看来是早起赶车太过疲惫,火车颠簸,他额头磕在车窗上竟也沉沉睡着了。 柳方洲轻轻停下手里的扇子,探身过去捧住杜若的脸颊,杜若也无知无觉把脸依在了他手心里。 脸颊肉捏起来倒是丰裕了一些,摸着绒乎乎的很是舒服。柳方洲屏住气,悄悄让杜若靠在了自己肩膀上。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算是什么意思。 总之杜若全然不知地靠上自己的肩膀,让柳方洲觉得心里舒服,像是被小猫儿用柔软的额头靠在了手心。 脸上软,头发也软软的。柳方洲的手还是闲不下来,又伸去摆弄杜若的头发。 身上味道也好闻。用的都是发下来一样的香皂,怎么就杜若带着干干净净的香味,难道是旦角定妆扑多了玉兰香粉?那香气也总不能留到了这时候吧。 柳方洲把脸埋进杜若头发里蹭了蹭。 再这样要把师弟吵醒了。柳方洲告诫自己,有道是淑人君子其仪不忒—— 但是杜若的手指怎么长得这么秀气?柳方洲拉起他的右手。 指甲修得圆圆的,手腕上拴着年节时在庙会上买的红绳,细细地搭在了腕骨上。 比自己的手小了好多。柳方洲展平了手掌,把杜若的手托在手上比了比,掌心的温度彼此贴近。 杜若的手指突然动了动,眼睫也颤了一下。 本来白天睡觉就浅,还是醒了。柳方洲暗地里埋怨自己一声,赶紧放下胳膊,头往后一仰装睡。 要不杜若醒了又得难为情。 可不是。杜若一觉醒转,发现自己靠在师哥肩膀上,赶紧直起身撤开了距离,活像被针扎了。 “还说看行李哪。”杜若小声笑了一句,“原来是自己也困。” 杜若对着窗玻璃理了理蹭乱了的头发,回身抽出柳方洲压在手里的扇子,换过来给柳方洲扇凉。 “则挣得个长眠和短眠……”还一边调侃一样轻声哼着一支“川拨棹”。 原本是在装睡。柳方洲仰着脸抱着胳膊,听着杜若慢悠悠唱着曲子,却真睡了过去。 车身猛地颠簸,柳方洲长胳膊长腿蜷在座位上,脑袋也歪着,看上去不怎么好受。 杜若轻手轻脚往旁边让了让。 移不开看着他睡颜的眼睛。 自打想清楚自己的心意,杜若愈发不敢与师哥亲近,只怕自己过分表露,男子恋上男子还是不方便启齿——师哥也许坦坦荡荡认他作师弟,他心里早就是别样念头。 然而长久的朝夕相处,杜若也习惯了台前幕后的相依相伴,总不能顷刻间脱身离去。 只能多少保持原样,别过分亲密以至于逾矩。 杜若这么想着,目光仍然流连着柳方洲风清气朗的眉眼。 睡着的时候锋利的五官会柔和一些。杜若伸手碰了碰他的脸,怎么梦里也皱着眉? 也许是睡得实在不舒服。座位本来就窄,靠背也硬。 火车摇摇晃晃,柳方洲睡着睡着身体一歪,险些跌出座位。杜若犹豫再三,还是扳过他的肩膀,想让柳方洲靠着自己肩膀。 可是相比之下杜若矮小太多,柳方洲肩膀空落落地撑不住,不消几次行车颠簸,就整个人一下歪在了杜若的腿上。 杜若登时又觉得脸上滚热起来,他扭头看看四周,好在项正典道琴等人都没留意到这边。 也许除了自己,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小心调换了一下自己的姿势,让师哥枕在自己膝上更舒服一点。一双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索性继续扇着风,连带着扇一扇自己烧起来了的脸。 车窗外是连绵不断的平野和荒郊,晴天日光灿烂,天际飞着几丝云彩。车厢里的人多数午间小憩,只有车玻璃在被风吹动时咯琅琅响着。 要是再从南都回到京城,想来要渡过长江。 上车之前师哥说起闲话,还说到南都历来作为国都,从来靠的都是长江天险,然而多数自以为偏安无忧,以至于帝业飘零,像是那首玉树后庭花。 车厢微微摇晃,杜若伸手扶住柳方洲的肩膀。他仍然稳稳当当睡着,枕在杜若膝上露出一片侧脸。 杜若把他遮住了眼睛的刘海微微拨到一边,低下头又是认认真真端详一番。 大概是在做梦。虽然呼息仍然安静平稳,眼睫却不安分地动着。 “……” 柳方洲在梦里说了几个含糊的音节。 “什么?”杜若认真应了一声,把头低得更近。 “杜若。”柳方洲又是梦呓着说,“……晕车就多看看窗户外面。” 杜若轻轻弯腰,把额头贴在柳方洲的额头上短短一瞬,亲密得一时间呼息交错,宛若一个没能落下的吻。 不怪他动心,不能怪他动心。杜若按住胸口,天地神灵如果见他举动轻浮,不能怪他动心。 也不能再贪图更多的亲昵,他生怕将梦中人惊醒,然后所有名正言顺的关系再不能存续。 杜若重新摆正身体,装作无事一样看向窗外。 火车在常城停靠一刻钟,喧哗之际柳方洲才猛然醒觉,也是连忙慌乱地挣坐起来,倒是睡了个好觉。 “做了个梦。”柳方洲轻咳一声,勉强自然地说。 “师哥梦见什么了?”杜若没有把脸从车窗上转回来,只是回着他的话。 “梦见……”柳方洲若有所思地用手摸了摸额头,“有一只蝴蝶在我额头上停了停。” 【作者有话说】 小柳是醒着呢,还是真睡着呢? 第23章 南都以一场瓢泼大雨迎接庆昌班一行人。 除了几个名角儿和管事雇了黄包车,学徒都是从车站打伞前行,一边还要照顾着行李和盔箱,等到了约请演出的胜日茶楼,俱是湿淋淋一身。 “箱子里都是头面衣饰,拿放的时候仔细一点。”洪珠站在大厅里等着学徒们,回头吩咐茶楼的杂役。“——正典、方洲,你们把东西放给他们就行,赶紧上楼擦干了再说。” 雨仍然气势汹汹砸着窗玻璃和屋檐下的油布,天边隐隐约约响起了雷声,震得路边的梧桐树叶也是淅淅索索直响。 项正典把被雨淋得乱糟糟的头发随便往上抓了一把,拿着客房钥匙给同伴分下。仍然是两人一间,被单自备,热水和餐点要去二楼正厅。 “杜若还是和柳方洲住一间?”项正典往名单上画了画,“玉青师父还说要你和道琴一起住,行当一样也能带带他。” “我——我和师哥住习惯了。”杜若抖了抖被雨淋湿了的衣服,打了个激灵回答。 “我不要我不要。不和杜师兄住。”道琴也嘟噜噜摇头,“柳师兄杜师兄好着呢,我才不要横插一杠子。” “那还是我和道琴一屋。”项正典啧了一声,“道琴你晚上磨牙响得很。” 第17章 “其实杜若睡觉也惯说梦话。”柳方洲看向身边头发稍都在滴水的杜若,杜若穿着玉兰花瓣似的白色长衫,布料又单薄,被雨一淋胸脯的形状都清清楚楚透了出来。 “……小心着凉。” 柳方洲手里拿着杂役递过来的干毛巾,本来想往杜若头上放,拐了个弯捂到了他肩膀上。 “那能一样?你俩都多少年了。”项正典打了个喷嚏,“同、同——” “同床共枕。”道琴得意忘形地补了一句。 李叶儿低着头让洪珠给她解开雨水滴答的辫子,扑哧笑出了声。 “又满口胡说!”洪珠腾出手一巴掌拍在了道琴肩膀上,“什么时候改改你这毛病。” 几个人这才想起来洪珠师父还在门前的水门汀上站着,赶紧各自拿了钥匙搬着行李飞奔上楼。 “等六点都下来吃晚饭!”洪珠在后面喊了一声。 杜若披着毛巾跟在柳方洲身后,脸红直红到了耳后。 洪珠向自己的大徒弟认真看了眼,没说什么。 “刚才让茶房烧了热水,先洗个澡。”走路间柳方洲又拿过了杜若手里的行李箱。 “我自己拿。”杜若抓紧手里被雨淋得湿滑的箱子把手。 房间窗户对着胜日茶楼的后街,掀开细格纹的帘幕,雨水把窗玻璃洗得水波粼粼的一片。屋里也阴郁郁的,带着雨天的潮意。柳方洲把壁灯拉开,才觉得满屋生气多了一些。 “刚才问了项师兄,咱们这次要在南都待上足足两个月。”柳方洲解开外衫扔到椅子背上,“似乎接了不少堂会戏。” “流云姐不也说来着,这里有的是权势人物。”杜若从箱子里拿出折好的浴巾和自己睡觉穿的单层布衫,“——师哥你先洗澡,我去拿个热水瓶回来。” “你先洗吧。”柳方洲格楞楞翻自己放衣服的箱子,“我那件黑竹布的衬衫去哪了?本来想换那一件。” “你不是当扎靠时候的里衣穿了。”杜若抬头回答,“说之前那白色的马褂不经汗……” 声音不知不觉低了下去。 柳方洲找干净衣服穿,先把身上湿了的衣衫脱了,裸着背弯腰在箱子翻找,经年累月的武戏练下来一身筋肉线条利落,灯光斜斜一照,脊梁上的雨珠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来着。”柳方洲没注意到杜若正挪不开眼睛地看着他,又从衣服堆里抽出一件叠好的衬衫,“这件蓝的掉色太厉害,洗得不成样子了。” “师、师哥要不先找件我的穿。”杜若又打了个喷嚏。 “你赶紧洗澡,再冻着了——你的衣服我肯定穿不进去,那得多勒得慌。”柳方洲催促说。 他从箱子里抽衣服时带出来一瓶茶叶,在地板上咕噜噜滚到了杜若脚边。 “那师哥也先把衣服穿上呀。”杜若弯腰捡起茶叶罐放到桌子上。 “我不冷,等洗了澡再穿。”柳方洲拿过刚才给杜若挡着肩膀的毛巾,自己擦着胳膊。 杜若恋恋不舍地抱起浴巾去洗澡了。 柳方洲这才转过身,拿起桌上的茶叶。 果然不是他的错觉,杜若近日来与他的接触越来越少,平常总会把东西直接递到自己手里的。 难道是自己身材实在是难看走样,他不忍心抬头看?柳方洲对着镜子看了看,虽然在沪城是练得少了点。算了,明上午练功再加二百下踢腿。 窗外的雨仍然一阵大过一阵。柳方洲在屋里闲转了两圈,闷闷坐下。 盥洗室里的水声突然停了下来。 门被拉开了一条缝,热热的水汽夹带着杜若红扑扑的脸一起探了出来。 “香皂——”杜若说,“在我箱子里。左边那个蓝布袋。” 柳方洲起身给他拿,杜若藏在门口,伸出一条光洁匀称的胳膊去接。 “洗澡怎么不把手链解了。”柳方洲把香皂盒放到杜若手里。 他说的是杜若手腕上的红绳。 “摘了就会忘了戴。”杜若回答,“这香皂不就是忘记了。” “理直气壮。”柳方洲笑着帮他关上盥洗室的门。 只是这一接一拿的短短瞬间,屋里就都是杜若身上的香气,被水汽放大得无限清晰,在柳方洲鼻子底下柔柔地打着转。 柳方洲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想着该拿报纸来看了,眼睛却落在了杜若放在床脚大敞着的行李箱上。 都是师弟常穿的衣物而已。棉麻或者府绸,整整齐齐折好了放在箱子里,被他刚才找香皂翻乱了一个角。 衣服上也带着杜若身上的味道,闻到时仿佛就能看到杜若亮晶晶眨着的眼睛。柳方洲伸手把他的衣服整理整齐。 夏雨倾盆,草木滋长。心里仿佛也有什么在暗暗生长,根深蒂固而枝叶葱茏。 刚才项正典说得其实不错,一间卧房里起居了这么多时候,现在又是脸红心热些什么。 柳方洲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烧红了的脸,再次坐回椅子上。 第24章 天亮之后天气晴朗,街道被大雨冲刷得干净闪亮,黄包车夫慢慢跑过马路的转角,卖莲蓬的丫头戴着斗笠,沿着街拉长了声音叫卖。 比起沪城销金魔窟似的铺张扬厉,南都作为六朝古城,还是有几分沉静古雅的韵致,连窗外的梧桐树都在微风里轻轻摇晃。 第一天仍然不排演出,各自练功休息,适应水土。 杜若起得晚,趿着鞋赶到饭厅里的时候,八仙桌上已经摞上了两摞汤包的蒸屉。 今天的李玉师父难得没有靠着窗户借光调他的琴弦,坐在桌边搅着碗里的白粥,听见杜若打招呼只是淡淡点头。 “今天不上戏。”李玉对桌边几个饭吃得慢的小孩儿说,“我打算带叶儿去逛逛玄武湖,坐坐船。” 道琴抱着粥碗,表情立马活泛了起来。 “你们谁还有想一起去的?”李玉自然也是这个意思,顺势问。 “我想去!”项正典马上说,“道琴去不去?小英子呢?” 两个小男孩都紧紧点头。 李玉转头看向柳方洲与杜若。 “方洲想不想去?”项正典问。 “我不去,今天答应了师父要把《白水滩》顺一遍。”柳方洲把筷子上夹着的汤包塞嘴里。 “等我们回来,带盐水鸭给你们吃。”项正典赶紧招呼道琴快点吃,马上动身。 “我不爱吃鸭子。”柳方洲拿过茶壶给自己倒上,“腥气太重。” “项师兄,你带梅花糕来。”杜若跟在柳方洲后面补了一句。 “不吃鸭子,那柳方洲你在南都可要少一些口福了。”李玉拿起挂在椅子背上的帽子,喊杂役去雇车,“得两辆黄包车才能坐开。” “直接雇辆汽车吧。”洪珠开口说,“天气太热,坐汽车还更平稳阴凉一些。”她今天穿了一件乔其纱的碎花旗袍,倚在桌边掂着自己的筷子。 李玉还是不言不语的,点点头。 “道琴和小英子出门跟紧我啊。”项正典拿出大师兄的气派来,指指点点的说,“别贪着看风景跟丢了。” “怎么不问问若儿还去不去?”洪珠吃了早点拿出口脂来补妆,一面抬头来问李玉。 “他师哥不去,他肯定也不去。”项正典理所应当地接过话,“是吧杜若?” “是。”杜若也理所应当地回答,一边接过柳方洲搛到他盘子里的最后一只汤包,“……师哥我吃不下了。” “看你碗里粥还没喝完,一起吃了。”柳方洲站起身来,“我去后院练功,有事去后院找我。” “那若儿今天想做什么?”洪珠若有所思地握着口红管,侧过脸问杜若。 “我今天没什么要做的。”杜若喝完粥,放下勺子想了想,“想找个街市买点蚊香片来着。师父要我一起出门拿东西吗?” 杜若一到夏天就招蚊虫叮咬,偏偏肤色还白,瘢痕鼓起来又红又胀,唬人得很,每年都要早早地点一些蚊香艾草。 自己名字是一道草药,倒是得靠别的草药免了皮肉之苦。柳方洲曾经在一个夏天一边帮他抹着清凉油一边揶揄他。 “不是。”洪珠摇摇头,“既然没什么事,下午来三楼书房,陪我说说话。” “好。”杜若不明就里,还是乖顺应下了。 夏天果然燠热,杜若自己开了嗓,练了两折戏。一会儿门铃被锨响,杂役送来一捆艾叶,说是庆昌班的老板给订的。 大概是洪珠师父。杜若把艾叶放在桌上闻了闻。 不过今天又没看到玉青师父。他肯定是忙,演戏之外还要到处拜访知会,既不像李玉一样带着自己的孩子,也不像洪珠张端一样爱和小辈亲近。 百无聊赖之间,听到楼下酸梅汤小贩叮叮响着的铜铃声,想着柳方洲还在后院练功,又跑下楼买了酸梅汤给他送去。 还没掀开通往后院的门帘,就听见棍子骨碌碌掉落在地上的声音。然后是柳方洲苦恼地啧了一声,走过去重新捡起棍子,自己重新念起拍子来。 第18章 柳方洲扎着短短的打衣,手里拿着《白水滩》这出戏所用的亮银棍,专心致志舞着棍花。 因为项正典与柳方洲都能演出武戏,王玉青颇有些雄心壮志地想排演全本的《通天犀》,《白水滩》就是里面重要一折。演十一郎的武生要把棍花和枪花都舞得又快又稳,还要演出孤胆英雄的气概来。 倒是不知道南都的高官名商们爱不爱看武戏。杜若自己是有些“重文轻武”,觉得武戏一场叮叮咚咚的闹,不如文戏的月琴宛转弹着好听。 “师哥。”杜若端着碗在后院门边等了一等,等柳方洲练完一段,叉着腰歇下,才出声唤他。 柳方洲甩了甩刘海上的汗,抬头看向杜若。 杜若对他举了举手里合着碗盖的凉汤,柳方洲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拖着亮银棍子向他走过来。 “我给你拿。”杜若空出一只手,拿过柳方洲手里的棍子和扮戏用的草帽圈。 柳方洲在衣服边抹了抹手,接过滴着水珠的碗。 “酸梅汤?”他拿开碗盖,仍然气喘未平,整个人都热腾腾的像早上笼屉里的汤包。 实在是练得太刻苦,豆大的汗珠不仅塌透了衣服,顺着下巴掉在院里石板上,滴答有声。 “又得把师哥晒黑了。”杜若把他练功用的家伙什靠着墙根放下,回来拿出手绢,让柳方洲自己擦着额头上的汗,“等下下太阳再练也不迟嘛。” 两个人一起坐在院边的台阶上。杜若等柳方洲额头上的汗珠擦干,在旁边托着腮看他。 其实师哥也晒不太黑。虽然在太阳底下晒着额头脸颊通红,但是俊眉修目的一张脸,眼睫在脸上垂下一片浓阴。要是脂粉施得白一些,仍然是俊俏的玉面书生。嗯,还是喜欢文戏——要不然武戏里的师哥,化妆时底粉总是调得更黄、眉毛画得更冲,看不出他本来眉眼的好看。 “下午一起出去转转?”柳方洲对他刚才的说法不置可否,转了话题问。 “洪珠师父要我去书房陪她呢。”杜若摇摇头,“不知道是有什么话儿要和我讲。” 柳方洲把嘴唇碰到冒着凉气的酸梅汤碗边,也想不出什么来。 【作者有话说】 【打衣】武戏分两种,长靠和短打。长靠就是大家印象里戏服上扎着旗子的形象,短打则注重身段的敏捷利索,戏服也是更为紧身、花纹较少,称为“打衣”。 第25章 “师父。”杜若如约在下午推开了三楼书房的门。 “来了啊。”洪珠应一声,“进来吧。” 她坐在靠近窗户的一把藤椅上,翻着一本线装的戏本子,鼻梁上架着的似乎是王玉青那架带着琥珀链子的眼镜。 地上放着纳凉用的冰,窗户前正好是梧桐树的偌大一片树荫,半垂着的幕帘间微风漾漾,摆设着的书架桌子也都是触手生凉的木制家具,很是惬意。 “来这儿坐。”洪珠摘下眼镜,“让厨房给你做了糖芋苗,还有一些糕团点心什么的。” 杜若受宠若惊地坐下,打开圆桌上摆着的食盒。 洪珠对学徒们的日常饮食看管得极其严格,尤其是点心甜食之类更是不准多吃,以防腻住了嗓子,更有甚者怠惰发胖,至于嗓音走样、身段变形。 而杜若又是最爱吃甜点的那个。他从小对洪珠言听计从,唯独这一点无论如何改不得。杜若自己也知道讨巧卖乖,从不在洪珠面前贪嘴,虽然背地里是吃得不少。 “吃吧。”洪珠放下手里的书本,“杜若你吃着,听我说。” 师父有些时候没叫他大名了。杜若依言拿起一块艾草糕,越来越心虚。 把点心放在嘴里,杜若又想了想自己近日来的表现,莫非是犯了什么错?可是他演出很卖力气,练功也跟上了。 “你师父没什么学问,就识了几个字,看点解闷子的书。”洪珠慢慢地把戏本封面抚平,“杜若,我来问你,认识这是什么书吗?” “……是仲振奎写的《红楼梦传奇》戏本子,师父。”杜若小心地回答,“是要学这一出吗?” “没有。”洪珠摇头,把滑落的头发别回耳边,“你还得多学点京戏。这年岁,昆戏是越来越吃不开了。” “是。”杜若应声。 还是不知道师父的意思,也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杜若心惊胆战地拿起陶瓷小勺,把糖芋苗往嘴里送了一口。 “红楼梦。”洪珠用手指敲了敲桌面,“红楼梦——第五十八回 ,若儿看过没有?” “没读过书,应当听敲大鼓的讲过。”杜若想了想,老实回答。 “没读过也没事。你年纪小,赶上了京戏的好时候,比我学了更多事,应当看得更明白。”洪珠叹了口气,“第五十八回 的题目是,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茜纱窗真情揆痴理。 “这‘假凤泣虚凰’——”洪珠停了停。 杜若张了张嘴,宛如被凉水兜头泼下。 “杜若,你要是果然有什么心思,就算装傻充愣也骗不过我。”洪珠抱住胳膊,靠住了桌子,眼睛看定杜若。 杜若哪里会糊弄搪塞的功夫,一张脸又红又白,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手里的勺子也当啷一声砸进了碗里,红糖甜水泼到了桌角。 “这一回讲了什么事来着……?”洪珠并不理会他的失态,继续问了下去,“喔,在这一页。贾宝玉撞见大观园的戏子藕官。这藕官在杏树底下烧纸,祭奠死去了的菂官。原来是藕官和菂官虽然同为女子,平时在戏班里多演夫妻,真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一对儿。” 杜若使劲低着头,把挂在长衫纽扣上的手绢拿下来,想去抹桌上洒了的甜水。 手绢一角上分明还带着——刚才给柳方洲送去凉饮的时候,垫着冰碗留下的水渍。 “既然性别相同,就不能真颠倒阴阳,分不清自己男女。更不能把戏台上演出来的情意,一厢情愿当了真。”洪珠放软了声音,“杜若,你说是不是?” 杜若咽下嘴里一时间索然无味的糖芋苗,勉强点头。 “台上说了什么山盟海誓,情深义重,都不过是演给看客看,唱给听众听,戏散了就全不是什么事。你自个儿活在戏台下。”洪珠把戏本再次翻开,“就算演再多了闺门旦,你也还是个男子。杜若,你再说是不是?” 杜若默默握紧了双手,再点点头。 “之前柳方洲刚拜师,和你住在一块儿,你几个师父都觉得是好事情。”洪珠继续说,“你小时候寡言少语,不和人亲近,自打他来了之后,就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做什么都要一起,也渐渐愿意和别人聊天搭话。难道是当时就该把你们分开。” 饶是杜若明白她的意思,听到柳方洲的名字被说出来时,肩膀还是一抖。 这自然也被洪珠看了个清楚。 “你不可能一辈子只和柳方洲在一处。平日里,多和别人走动走动,别死认了你的师哥不放。”洪珠无奈地摇头,“也别忘了你自己是清清楚楚的男儿身——这最要紧。你这点心思,倘若被外人知道了,他们怎么想你?怎么说风凉话编排你?怎么在你身上打主意?杜若,你好好说,是不是?” “……是。” 杜若更低下了头,指甲掐进胳膊里,指尖发白。 为了演戏时更自然,他的指甲修成了圆圆的杏仁样。要演贵妃等角色时,还要拿凤仙花染一染手指。有时也被戏迷称赞一回,说他兰花指的手势作得最是巧丽。 “别苦着你那张脸,嘴角都快撇地下了。”洪珠往椅子背上一靠,“和你说这么多,也不是为了责骂你。若儿,你是要唱千秋大戏,当台柱子、当名角儿的,别被一点假凤虚凰闹出来的心思,硬生生绊住了手脚。” “我……我知道了,师父。”杜若垂下眼睛,声音干涩,“劳烦师父费心。” 连一句否认都没有。他天性如此,不会讲假话扯谎掩饰,无论如何都一片真意。 洪珠不再忍心说什么,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现在说这些,也许你还是心里不服。”她帮杜若拿开打泼了的甜水碗,“等再十年下去,你到了我这个年纪,自然看透。 “最靠不住的、最虚伪的、最荒唐的,就是年青时候的情意。” 杜若想说师父放心,他一早就打定了主意,不会把心意透露丝毫,只当是师哥师弟,不会逾矩——他说不出口。 只要一想起这个念头,心里就千万根针扎着一样的痛。 洪珠往他手里放了块马蹄糕,重新沏了茶,把茶盏搁在杜若面前。 “慢慢吃吧。”洪珠回身把窗户撑起来,“正好这屋里也凉快一些。我晚上还有聚会,你自己在这里静下心来想想。” 杜若握着点心,呆呆地看着桌子上摊着的戏本子。 这一折是《黛玉葬花》,竖行的漆黑大字印着一支“络丝娘”。洪珠离开之后,书房里空空寂静,糖芋苗的汤水腻在桌上,冷了下去。 第19章 “他其实克性儿言投意投,他料不至将无作有。”戏词这么写着。 “只是我呵——”杜若眼神也空着,在心里默默按着拍子。 “话到了咽喉,却难剖。” 【作者有话说】 【关于《红楼梦》相关戏曲】文中提及的《葬花》,现在北方昆剧院仍然有排演,但是京剧中相关改编曲目很少(前面白桃花的《宝钗扑蝶》是我杜撰hhhh),现在最常演的应当是荀派花旦剧《红楼二尤》~ 第26章 再晚些时候,出去游湖的一行人果然大包小包买了点心回来。项正典把柳方洲从院子里拖进屋,见杜若不在,倒颇为纳罕:“柳方洲你那小师弟呢?我还以为得和你在一处呢。” “洪珠师父找他去书房来着。”柳方洲把练功用的道具送回放着盔箱的库房,拿帕子擦着手回答,往三楼楼梯张望了一眼,“不知道是什么事。” “估计排新戏呢吧。”项正典解开买回来的点心纸包,“快快快咱们先吃。” 道琴撕了一只盐水鸭鸭腿,直往柳方洲鼻子下面递。 “我真吃不来这个。”柳方洲一个劲儿摆手。 “这鸭子做的真没什么腥气,柳师兄你尝尝。”道琴吃的嘴上油光光一片,举着鸭腿不松手。 “好歹尝一口。”李玉慢条斯理开口,“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爱不爱吃。” 真是长辈惯用的语气,耳熟得很。柳方洲哭笑不得,只能接过了几人的好意。 李叶儿小辫子插着在湖边采来的茉莉花,噔噔跑上楼,站在楼梯口听了一听。 “杜师兄没在练戏呢。”她说,“我去叫他去。” 李叶儿敲了敲书房的门,叫了声杜师兄,杜若拉开门。 “杜师兄,我们买了一些吃食回来。”李叶儿把衣襟上的一串茉莉花拿下来,送到杜若手里,“你也来吃一点,就当晚上饭。” 道琴咬着鸭子骨头,也大声地招呼杜若。 “……刚才洪珠师父请我吃过点心了,师兄你们吃吧。”杜若勉强笑了笑,眼神在柳方洲身上短促地放了一下。 “原来有好东西吃去了。”项正典打趣说,“你不想吃梅花糕来着?李玉师父也给买来了。” “我现在是一口水也喝不进去。”杜若向李玉道了谢,“先失陪。” “杜师兄。”李叶儿蹙起了秀气的眉毛,语气里颇有些小心,“怎么了?你脸色可不太好。” “不舒服吗?”柳方洲很快转过身,走近杜若身边,也担心地看他。 “可能是天气太热。”杜若不敢与柳方洲对上眼神,偏过头去看着李叶儿说,“我回房间躺一躺就成,待会儿晚训,还得麻烦小叶子替我告个假。” “今中午看着还没这么蔫。”柳方洲不依不饶地问,“是哪里不舒服?明天的日场还给你排了武戏。” 柳方洲想抬手试试杜若是不是发烧,然而手里还隔油纸捏着一只鸭腿,一时间竟然想低下脸,用额头碰一碰杜若的额头。 杜若猛地向后撤了一步,脸上不知道是燥热还是气恼,红通通烧到了脖子下面。 “师哥,你实在是……”杜若口不择言,“太不像样子,又不是咱们都还小的时候,你也该有点分寸——” 柳方洲惊讶地抬起眉毛,似乎没明白杜若的意思。 “就是……”杜若的声音又一点点小了下去,“别靠这么近,我,我不喜欢这样。” 说完就逃似的跑开了,柳方洲只听见他的脚步急促地上了楼,拉开了自己房间的门又砰地关上。 似乎忘了柳方洲也住在那一间。 …… 柳方洲孤零零拿着鸭腿杵在了原地。 最伶牙俐齿的的道琴这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抬起头看了看柳方洲又看了看李叶儿,又低下头继续啃自己的鸭子翅膀。 “是不是洪珠师父说他什么了?”李叶儿轻轻说。 “他怕是不会因为师父的话生气……”柳方洲重新坐下,皱着眉说,“……倒像是冲着我。” “啊?什么。”项正典吐出一块骨头,“杜若生气了?没听出来啊。他怎么总这么扭扭捏捏,像女的一样——” “他性子就这样,不管什么都先自己憋着。”柳方洲闷闷地答,“再说,难道小叶子、洪珠师父她们不好?扯什么男女。” “得,我又说错话了。”项正典耸耸肩,“你就护着他得啦。” “杜若确实跟个锯嘴葫芦一样。”李玉平时就总是寡言少语,此时仍然神色淡淡,“让他自己待着去吧。” 项正典也懒得和柳方洲多计较,对他摆了个鬼脸又自己埋头吃鸭子。 楼下茶馆的管事上来请人,说要预备布置明天的戏台与大灯,请庆昌班来一位看着。 “正典你去?”李玉帮女儿拆着鸭子胸脯,抬头问。 “不不不不,李师父怎么也说笑。”项正典忙忙摆手,“有李师父你在,我怎么敢。” “你也学学这些事,以后少不了轮着你来做。”李玉慢吞吞站起身,“慢慢吃。我去看看。” “怎么轮得着我,再怎么说玉青师父也还年轻。”项正典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难道你这个大徒弟不想当承班人?”李玉今天似乎心情还算轻松,难得话多了一些。 “李师父您别再取笑我了。”项正典连连求饶,“我是真没想过——再怎么我也是个外姓,等以后玉青师父的儿子接班儿了,能让我继续在庆昌班挂着牌就成。” 项正典是庆昌班刚开张不久,张端从育婴堂领回来的孤儿,往后两年杜若和时喜才被作为学徒招进来。名字是他小时候襁褓里塞的字条写着,除此之外没有生身父母的消息——张端领走六岁的项正典时,育婴堂的嬷嬷曾悄悄对他说,这孩子大抵是东福门那边的烟花女子生下来的,恐怕也不会再回来认他。 张端那年刚刚结婚生子,也没有认下项正典,只是年年过节都带他一起,王玉青对这个热心认真的大徒弟也是慈心教养,青眼有加。 项正典自己诚恳知礼,从不对自己的身世多加过问,只是问过一次张端为什么育婴堂那么多小孩儿,偏偏挑走了自己。 当时张端慢腾腾擦着自己的鼓槌,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回答:“刚好正月初一,你小小孩儿一口气吃了二十个水饺,我寻思这孩子能卖力气。” 闲话少说。李玉本来已经走到了楼梯口,听到这话又转了身。 “你玉青师父的儿子?”李玉重复一遍。他听道琴胡扯笑话时也从来不笑,这时却像听着什么泼天笑话了似的勾起了嘴角,“那估计没什么指望。他也是演多了戏,真成了个痴心苦意的家伙。” 李玉说完就下楼去了,也不管身后几个学徒都一下竖起了耳朵。 “李玉师父这就是茶壶里煮饺子。”道琴皱起脸,“有嘴倒不出来。” “……演多了戏。”那边柳方洲却慢慢把李玉的话重复了一遍,似乎在思考什么。 第27章 庆昌班在胜日茶楼的第一场戏很快挂出了海报。先是全班合演《百寿图》,仍然是王玉青挂头牌的《文昭关》,洪珠垫了《乾坤福寿镜》其中一折,三牌挂上了杜若的《战洪州》。 这也是昨天柳方洲担心杜若要演的武戏。杜若要在戏里扮作女将穆桂英,不仅要头戴七星额子扎长靠,还有趟马、打出手等很是考验旦角功夫的武打招式。 “杜若好些没?”项正典来送新的定妆香粉,顺口问杜若,“能唱吗?” “喔。我没事。”杜若接过香粉放进自己的妆匣里,“项师兄费心啦。” 本来就没有哪里不舒服。杜若想,只是当时谁都不想见,尤其不想看到师哥,匆匆忙忙找出来的借口。 师哥……师哥。杜若小心翼翼往镜子里看了眼。 柳方洲站在窗户前开嗓,穿着短衣的宽阔后背映在镜子里。 昨晚上杜若拉上门就自己脸朝下砸进了床里,直到柳方洲回来,才爬起来洗漱睡下。李叶儿挂在他手上的茉莉花串被揉了个稀碎。 两个人难得一夜无话,今早柳方洲倒是照常叫他起床吃早点,收拾衣箱,准备上戏。 师哥没再说什么,对他仍然如往常一样。 也许亲密的接触是少了一些,比如师哥有时会在他半梦半醒的时候拍拍他的脸,今早没有。 杜若自己其实对这些动作并不介意——甚至喜欢。那一点依恋着的心在作祟,这样的碰触能让他觉得自己与师哥格外亲密,与旁人都不相同。只是…… 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对错。杜若比谁都怕柳方洲伤心难过,然而师父说的话也扎在心里无法忘却。 就算两个人都无知无觉,过分的亲密总是没好处。杜若只能如此告诉自己,况且他又不是问心无愧。今天是师父看透了他的心思,也许明天就有更多的人一眼望穿,也许就会是他痴心记挂着的师哥本人。 第20章 “没睡好吧?”项正典又看了杜若一眼,“瞧你这眼底乌青。” 心里乱糟糟的难受,怎么可能睡得安稳。杜若苦笑着摇头,随口把项正典敷衍过去,自己打开胭脂盒上妆。 “那杨宗保怎么不过来化妆?”项正典走到门口才留神到一直默不作声的柳方洲,“还干杵在哪儿。” “就来。”柳方洲答应了一声,低头把短衣的衣带仔细扣好,往门边放着的水盆去洗脸。 听着项正典这么叫柳方洲,杜若只觉得自己笑得更苦了一些。 就算昨天刚闹得不愉快,今天还是要演两口子。要不然这出戏另一个名是叫《双挂印》,这“双”字从何而来? 好在是武戏,两个人都扎着靠,不至于像文戏一样要演出耳鬓厮磨的亲热劲儿。还有一折校场的戏,杨宗保误了三道卯,媳妇儿元帅直要他的脑袋哪。 柳方洲拿着面巾在妆台前面坐下。杜若往旁边让了让,仍然没有和他搭话。 要是世间爱恋人人都能像杨家将穆桂英似的爽快就好了。甭管家世如何身份如何,相逢有缘提刀跨马比试一番,欢欢喜喜天地见证,做个盟誓也就成了。 不过师哥的武把式总是比他强的。杜若仔细想了想,自己虽然圆场下高都能做得滴水不漏,毕竟还是以青衣戏唱得多,也比不上主工花旦的李叶儿身段利索。 “杜若。”柳方洲突然抬起脸来叫他。 正一门心思想着斗武这回事,杜若被冷不丁吓了一跳,连忙看向柳方洲。 他在想事情的时候神情总是格外明显,嘴唇认认真真地抿着,眼神也沉下去,手里端着的胭脂刷子轻轻扫着眼角,有一下没一下。 虽然脑袋瓜里多得是歪念头。柳方洲好笑地打量着杜若,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在忧愁些什么,沉思的时候总是呆呆的,明明没什么心机又像是心事颇重。 “又想什么去了。”柳方洲淡淡说一句,向师弟转正过身子,俯身指了指自己的眉毛。 还是要给柳方洲画眉。 杜若从妆匣里拿出来眉笔,低头在掌心试了试颜色,也倾过上半身靠近柳方洲,笔尖按上他的眉峰。 从初次登台起就这样做。杜若专心地描摹着柳方洲眉眼的形状,两个人之间不过杜若屈起手臂的距离,连他的呼息声都清晰可闻,平稳均匀地扑在杜若耳边。 他们都不会觉得哪里过分。正是由于从一开始就默许了的接近,有些旁人眼里的逾矩越界,也成了两人之间的理所当然。 杜若为柳方洲画好眉,照例伸出手帮他按住眉角,比出吊起眼角的角度来看了看,然后蘸足了颜色继续画眼线。 武生的装扮要画得更凌厉,颜色突出而棱角分明。柳方洲天生眉毛细长,扮武生妆的时候就要压实颜色;嘴唇窄,胭脂就要涂得饱满,显出气势。 只有他知道自己心上人的面孔应当如何妆饰,或许是因为每一次登台前的手笔,在心里更是千万遍摹画。 “眼睛闭住。”杜若低声提醒师哥,用手绢一角小心扫去他眼睫上沾住的定妆粉。 “洪珠师父,昨天下午是不是让你为难了?”柳方洲稳稳端坐,开口问。 杜若拿着胭脂的手微微一抖。 “有什么让你心里记挂的事,你也和我讲。”柳方洲仍然闭着眼睛,轻轻说,“难道你还信不过你师哥?” “我知道。”杜若几乎忘记了自己已经涂上了口脂,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 柳方洲抓住他伸在自己脸前的手,睁开眼睛。 “是关于我吗?”柳方洲问,“……洪珠师父问你的事。” “不。”杜若的手指瞬间冰凉。他移开脸,几乎是下意识地否认。 “那——是我让你觉得不舒服?”柳方洲抓着杜若的手紧紧握住,骨节分明的手指扣进他的指间,“像这样,你不喜欢?” “……说什么呢。”杜若垂下眼睛,很快又收拾起神色,抬起了画满油彩的脸微微笑着,“师哥,今天要演的是《双挂印》,不是《雷峰塔》——不用这么紧紧地拉着我。” 柳方洲一时愕然。 “我说的不是……”他想要反驳,被杜若的笑脸呛到了一般,露出了怔愣的神情。 “我去换靠衣了。”杜若堵住师哥的话头,拍了拍柳方洲的手背,起身离去。 台前敲响了一道锣,又是一堂大戏开演。 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画着胭脂水粉的脸。谁的心声这么说着,切莫当真,切莫当真。 第28章 天色刚濛濛亮的时候,杜若猛地被从梦里热醒。 本来前一天结了一场武戏,晚上回去又听师父讲了一晚上新戏,忙下来一觉睡醒没觉得舒坦,反而阴沉沉地更疲倦。身上的旧布衫也汗湿了贴在胸口,心跳一声声像是擂鼓。 杜若借着窗帘下面透出来的一点微光,勉强从床下找到自己的凉拖,小心翼翼摸到窗台边,掀起窗帘往外看了一眼。窗台上的烟盘原本点着蚊香,这时也早已经熄灭,团成了一团冷灰。 后街上这时候还干干净净空无一人,太阳还没升起来,天边泛着鸭蛋青的颜色。 桌上放着柳方洲的茶壶,杜若拿起来晃了晃,还有点凉茶。 他也一直给杜若放着茶盏。杜若自己倒茶喝了,勉强压了压热气。柳方洲倒是还侧躺着睡得安静——杜若凑过去看了看他的脸,晨光里看不太清晰,依稀看得见他眉头紧皱。 换了长衫,杜若轻轻带上门出去。横竖也睡不着,不如下楼去后院把昨天新学的《铁弓缘》再练一练。 经过饭厅时他看了眼咔嗒走着的座钟,刚刚指到五时一刻。 杜若把新学的唱段顺了一遍,靠着院墙练了会跟头,跑了几圈圆场,慢慢听见了茶馆杂役上工的动静,烧热水的、担菜的、送报纸的。再练一会儿,孔颂今拿钥匙开了盔箱库房的门,杜若进去拿了长绸练舞。 柳方洲这时也醒了,碰巧也来库房拿练功用的刀枪,与杜若打了个照面。 “今天醒这么早。”他像往常一样拍了拍杜若的脸。 “闷热得厉害。”杜若微微偏过头,“到后院转转,心里还静一静。” 柳方洲点头嗯了一声:“我说刚才起来,看到我那茶杯换了地方——你以后要是早醒,自己拿茶壶倒了打热水就行,不用喝隔夜的茶。” 原来他晨光里没看清,用了师哥的杯子。杜若结巴了两下,没说出什么话来,各自拿了东西去练早课。 王玉青难得露面,和学徒们一起吃早点。这种时候学徒们反而更不自在,屏声静气地不敢造次,饭厅里只有碗筷交碰的声音。 吃饭间班主没多说什么,不冷不热问了几个徒弟课业如何,额外关照了项正典和柳方洲多下功夫。 “建班以来,头牌就没换过别人。”王玉青吃罢早饭,自己拿过报纸坐在旁边,年龄最小的道琴识相地过去给他倒茶,“近几个月在沪城,除了须生和旦角,倒也有武生挂头牌的演出,而且场子火热——只要戏好,不拘是什么行当。你们明白了?” 项正典和柳方洲都低头说着明白。王玉青脸色和煦了些许,自己收了报纸上楼去了。 虽然王玉青洪珠等人都还正值风华,第一批学徒特别是项柳二人也都已经成年。项正典拜师最久,功夫扎实、台风稳健又肯卖力气,柳方洲虽然幼时功夫欠缺,但是文武兼工,扮相独佳。 关于两人谁首先头牌挑班,虽然班里众人都安安静静没什么讨论,娱乐小报上早就有了相关的评价文章,几家报社还发起过两次投票——票数两次都对半。甚至有好事者放出妄语,从各大戏班培育的新一代戏角来看,庆昌班生旦具备、各有所长,足可以独步京城。 纸头报端争论长短,围坐在饭厅里吃早点的庆昌班学徒一众全然不知,仍然在争论着豆渣最多的那一碗豆浆轮给谁喝。 “杜师兄——杜师兄。”李叶儿伸了个懒腰,把桌子边的糖罐拿了过来,往自己豆浆碗里加了半勺。 “怎么了?”杜若专心致志研究着盘子里的马蹄糕。 “今天是农历六月十八。”李叶儿喝了一口豆浆,“观世音成道日。杜师兄,我爹今天要和玉青师父出门应酬,道琴被洪珠师父押着补练功课,项师兄和柳师兄要排《白水滩》——你和我去鸡鸣寺上香罢?听说这里发愿可灵了。” 杜若嚼着马蹄糕,软唧唧地黏着上牙膛,半天开不了口,只是转着眼睛迟疑了一下。 “去吧。”坐在一旁沙发上的洪珠却突然开口,她正在往手上抹护手霜,周遭散开一点甜腻的味道,“小叶子,我的钱包在衣帽架外套里,你去拿两个银元当零花钱。” “这怎么可以。”李玉像平日里一样,站在窗前调自己的琴弦,闻言皱眉阻止,“叶子不准收。” “若儿那份自然我出。”洪珠轻轻摇头,“顺带请了,不必和我客气。难得杜若愿意出门。” 第21章 杜若对师父的意思心知肚明,只能接过叮当作响的银元,对李叶儿点了头。 “我也想去。”道琴在洪珠背后里偷偷瘪起脸。他昨天为洪珠搭《福寿镜》里的侍女寿春,唱做都差火候——回来之后洪珠揪着他耳朵数落了一大通,免了他今天的半日消暑假,定要加练。 “给你再带点心回来。”李叶儿拍着胸脯允诺,“道琴不是很爱吃前天买的蒸糕来着?你好好练习。” 柳方洲说了句吃好了,放下筷子,等着项正典吃完饭一起去排戏。 “也给师哥带。”杜若看着他安安静静的半边侧脸,阴差阳错说了一句。 “……好。”柳方洲愣了片刻,仍然点了头,“出去留神看路,别自己胡思乱想,和小叶子走散了。” “嗯。”杜若低头捏自己的指甲,也在等李叶儿收拾。 师哥应当不会多想吧?只是他和小叶子两个——然而还没出门他就开始胡思乱想——杜若自己可一直把李叶儿当亲妹妹看,和道琴没什么两样。 “头发翘了。”终于等项正典吃饱了早饭,柳方洲起身准备与他一起去排练,经过杜若椅子后面时伸手拨了拨他的头发。 道琴一皱鼻子,似乎又想出了什么打趣的话来,被李叶儿及时捅了一把脊梁骨,又把话咽了下去。 “咱们也走吧,杜师兄。”趁着柳方洲还没转过楼梯,李叶儿不失时机地放高了声音对杜若说,“都说鸡鸣寺能断乱缘——咱哥姐俩总应该是端端正正的,也应当没有什么歪缘来缠我们的吧?” 杜若仿佛被她看穿了心思,怔了好一会儿。 “走吧走吧。”李叶儿拽拽杜若的衣袖,“我还有不少话儿等着要问杜师兄哪。” “——可不能被我爹和师父听去的。”她小声补了后半句。 第29章 杜若与李叶儿同坐了一部黄包车。 两个人都贪看街景,不管暑天燥热,只管把车篷放落了下来。车轮飞转,李叶儿小心按着自己的刘海,仍然想探着身子往外张望,杜若一次次拉她坐下。 “你看那边有唱评弹的。”李叶儿指指街边,“和咱们那边敲鼓说书的可大不一样呢。” “念的也是南都俗语,听得我糊里糊涂。”杜若忙着看旁边卖菱角荸荠的小贩,自卖自夸的颇有趣。 “说的是《南柯记》。”李叶儿又仔细听了听说,“是《情着》那一出,郡主到禅智寺相因缘。” “咱们停了这短短一会儿,他讲了不到两句,小叶子是怎么听出来的?”倒轮到杜若诧异了。 “师兄你忘啦。”李叶儿得意地摇摇手,“我家从前朝老佛爷那会儿就在京城从艺,这些戏本故事自然熟得很。” “两位原来不是兄妹。”车夫在庙门前的石道上停住车,一边打着躬笑说,“看着眉眼相似,还以为是亲生。” 杜若和李叶儿惊讶地对望,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倒也差不到哪里去。”杜若付了车钱,“师妹和妹妹也不过是一个字。” “——在台上,我还总叫你几声姐姐呢。”李叶儿用肩膀碰了碰杜若的肩膀。 “别这么说。”杜若笑着收起零钱包。 师妹和妹妹就差一个字,可谁晓得对他师哥,可并不是真当哥哥看待。杜若又这么黯然地想。 顺着石阶慢慢往上走,路上可见两侧花树高大,只是如今都不是花期,只有一丛丛的树叶浓阴。今日前来上香的人自然不少,走过山门,大悲殿前的铜炉香火旺盛,香雾似海。 领了庙口分发的三柱清香,两人继续往观音殿走过去。 “倒是像……”李叶儿捻着手里的香,小心翼翼放进佛灯里点燃,“像咱们路上听着的,那槐安郡主也是去寺庙拜观音呢。” “观音座下你还敢妄语。”杜若轻轻嘘了一声,也把自己的檀香点燃,两个人一起进到正殿上香。 古寺的观音殿与药师塔巍峨庄严,政权纷乱的时候三番五次毁坏又再修缮,唯有正殿观音像始终无损,莲花座上施礼低眉,使人见之而心生虔敬。 鸡鸣寺的观音面北而坐,世所罕见,因而也有了佛龛上镌刻的楹联——“问菩萨为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 杜若恭恭敬敬地捻着香,在观音像前的蒲团上跪坐,双手合十拜了三拜。 自打旧皇朝翻覆,民间也有各种无神论、自然科学的海外引介,政府也倡导新风,可是人总有疾痛贪欲、喜怒嗔痴,于是才会有求于神佛,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禁绝的,鸡鸣寺的香火才会如此代代旺盛。 菩萨保佑,保佑师哥与我顺利无虞。杜若认真地祝告,文戏不走调不忘词,武戏不掉拍不磕绊,台下也要一切平安,身体健康。嗯,姻缘什么的就不必保佑了,信男但求长相陪伴不求两情相悦……其实还是想求一下。菩萨应当不会怪罪吧? ……算了。杜若自己问心有愧,想到姻缘之事也不敢许愿太多,谁知道像他这般痴恋同性,算不算一桩孽缘呢。要是让杜若从此与柳方洲断个干净,还不如杀了他最情愿。 对,不求太多,只要现状维续,能在戏台上长久扮成一对眷侣也是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愿望还未许完,手中静静燃着的檀香竟然无声无息断了一截,香灰摔在了杜若左手虎口处,仍然带着点余温。 杜若愣了片刻,低头把香灰拂去,往功德箱里捐了善款,又恭恭敬敬退出了观音殿,如释重负似的长舒一口气,才想起来回头叫小叶子。 却没看到李叶儿的身影。杜若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柳方洲早上的担心确实是不假,他还真的自己胡思乱想,找不着人了。 “杜师兄!”李叶儿隔着人群招招手,跳起来时两条麻花辫也一晃一晃。 “真吓我一跳。”杜若急忙走过去,“回头间找不着你了。” “人人都在往殿前走,只有你杵在这儿找人,倒是也好认。” “刚才是我晃神了,这边人又多。” 说话间,杜若想起来刚才烫到手的香灰,又讲给了李叶儿听。 “杜师兄要请个法物吗?”李叶儿思考了片刻说,“刚才问了偏殿洒扫的尼姑,说未成家的男女不必请重了,不拘是佛珠还是和合符,都随缘。” 和合符?他恐怕此生不会有婚姻和合的愿望。 “没什么太重的愿望要请。”杜若摇头,“还是算了。” 李叶儿不再答话,只是饶有兴趣地歪头打量着杜若。 “小叶子?”杜若被她盯得心里发毛。 “杜师兄你啊——”一直走过藏经楼下了山,李叶儿才开口,“总是清心寡欲没什么想法似的,其实早就有什么念头,决绝得很。” “不知道小叶子你说的什么。”杜若心虚地转过脸。 “你清楚着呢。”李叶儿认真地停住脚步,“杜师兄,我爹和玉青师父是结拜兄弟,你又是师父义子,咱们也算是兄妹俩,就当拿家常话儿听,我就说一句,说错了你也别往心里去,成不成?” “你说。”杜若头一次听李叶儿说这么大一篇话来,也不由得站直了身子。 “你愿意喜欢谁就是谁,不必怕旁人怎么想。”李叶儿仔细说着,“洪珠师父也许是担心你,但是顶顶重要的还是你自己的缘分。是不是?” 头顶佛钟震响。 原来他的师妹足够会心解语,把他这几日的魂不守舍猜出了半分。 “师父找我的时候,连问了三个‘是不是’。”杜若回过身不去看她,“倒和你是一样的问法。” “师父还说你什么了?”李叶儿紧走两步跟上他,问。 “还说……”杜若想了想,还是拣了不要紧的话说,“还说也许现在痴迷得不行,等再长些年纪,自然看透。” “怎么看不透了,话本啊我也看了不少,什么《品花宝鉴》《弁而钗》——” “谁问这个了?”杜若又是气又想笑。 李叶儿还要继续说,杜若却被路边算命先生画着八卦的小旗子引走了目光。 “咱们看看去。”不由李叶儿分说,杜若拉着她走去了算命摊前。 【作者有话说】 【南柯记】现在最常演出的是昆剧,这一章和前后两章的标题就是取自“情着”这一出里面的套曲。 “黄莺儿”的唱词是“一点注香沉,礼南无观世音”,非常符合我们的情节~ 第30章 红纸垫着的算命摊上放着星盘和签筒,算命师傅戴着西洋圆片小墨镜,神叨叨让李叶儿直犯嘀咕,觉得不怎么靠谱。 “哎呦两位看点什么?”算命师傅热情地揽客,“八字、相面、解字,心诚则灵。” “姻缘!大师,我们是来给我哥看姻缘的。”李叶儿一把将杜若推到自己跟前,往红纸上放下铜板。 杜若哭笑不得白她一眼。 “两位缘主看起来都还年轻,不必急于一时。”算命先生笑眯眯摇了摇扇子,眼睛从镜片上方打量着两个人。 第22章 “是我哥有了意中人哪,不愿意告诉我。”李叶儿仍然紧紧抓着杜若的胳膊,“你瞧,一说他还羞得慌!” “哪有?”杜若立刻反驳,“我要是害羞还拉你过来?” “只说没羞,但是没说前一句不对。”李叶儿眯细了眼睛,“那就是心里果真有人啦?” 倒被这丫头摆了一道。之前怎么没看出来她这么鬼灵精的? 杜若捂住李叶儿的嘴,默默转回头:“大师,有什么看出来的您就说吧。” “兄妹俩倒是亲密啊。”算命先生放下扇子,“先相这位男缘主——” 杜若难免紧张,不自觉挺起了肩。刚才在香炉前,脸上可别蹭了灰。他还有闲心想了想。 “这位缘主长相端正,俊眉修目,男生女相。事业必能大成。”算命先生说,“然而眼角太低,想来是个软性子,行事难免犹豫不定、优柔寡断。” 李叶儿使劲点头。 “下眼睑有一颗小痣,这感情上嘛……”算命先生又是不紧不慢摇了摇扇子,“怕是多忧多思、小心入微。大概是有许多的顾虑?” 似乎还真有些道理?杜若小心看了眼李叶儿,只能点头。 “不过,我看你眼眸明亮,猜这缘分非浅。”算命先生最终点头说,“要是真有了意中人,不如试试,那姑娘说不成也中意着缘主哪。” 心里念的倒也不是姑娘,可见这命数不太准了。杜若心里想着,哂笑了一声,简略点头。 听见杜若的笑声,李叶儿询问似的看向他。算命先生脸色也变了变,赶忙换了话题。 “再看看这位女缘主。”算命先生转向李叶儿,“粗眉杏眼、翘鼻细嘴,私底下大概是安静的性子,对亲近的人活泼一些。然而嘴角笑纹很深,是平日里总是做成外向的架势。” 杜若和李叶儿对视一眼。 这一点说得不错,李叶儿是个不言不语的文静性子,在戏台上却总要扮成活泼伶俐的小花旦,台上台下成了两幅面孔。 “事业上,家里本就基业深厚,立业之后又会有贵人相助。虽然并非一帆风顺,也能积得声名。至于姻缘……还是年纪尚小,看不太出来。” 等算命师傅说完,李叶儿先把杜若扯到了一边。 “杜师兄你觉得他解得准不准?”她问。 “我看他只是半猜半推。”杜若摇头说,“说我行事犹豫,难道不是刚才咱们站在摊前说的那一通?说你平时外向,他自己也说了是看你嘴边笑纹。” “那说你的姻缘不也挺准?顾虑重重。”李叶儿说。 杜若又是沉默。 “你看你柳师兄哪里像个姑娘?”他问。 李叶儿一愣。 “我就知道我想得不错!!”李叶儿欣喜地拍手说,“果然是柳师兄。” “你就是存心骗我话来的。”杜若红透了脸,伸手戳了李叶儿一指头。 “我知道你会愿意和我说。”李叶儿拍拍杜若的胳膊,“你就放心好啦。” 那边算命先生问着两位缘主是否要抽个观音灵签,李叶儿欢欢喜喜拿过了签筒。 杜若跟在她身后,悄悄舒了一口气。一时嘴快说出来了自己的秘密,竟然觉得舒心了一些。 反正小叶子看得出来,死命闭着嘴也没什么用处。不过自己的表现真有那么明显吗?万一也有别人看穿了自己的心思……杜若伸手从签筒里拿出一张签,一边又担心起来。 薄薄的签纸上用黑墨勉强勾勒着玉兰花的形状,下面带着四句诗。 “俗世尘扑面,爱此草木枝。兰香描不得,两心可相知。” “你的是什么?”李叶儿侧身来看杜若手里的灵签,杜若也伸手去拿她的。 李叶儿的签上画着的是喜鹊踏枝,倒是一眼好寓意。 底下同样写着四句诗:“栖梧鹊唱晓风清,金叶纷披玉露明。不须劳问前程事,四方通达更吉亨。” 谢过算命先生,两个人又叫了辆黄包车,赶回戏园准备晚训。 “咱们瞧着路边哪里有卖糕干点心的,道琴还惦记着哪。”李叶儿把自己的签纸放在手里反复叠着,又和杜若说。 “……”杜若也拿着自己的签纸,手指摩挲着“两心”两个字。 “晚课上训没准还得练我的短打,我最愁的就是舞剑了。”李叶儿继续说。 “……”杜若把签纸收进长衫口袋里。 “喔,不知道晚上是不是烧鱼汤吃。”李叶儿还说。 “……小叶子你没什么想问的?”还是杜若先沉不住气了。 李叶儿马上凑近到杜若身边,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 “我有得是想问的。”见杜若只是一脸无奈,她笑嘻嘻回答,“就是不知道师父前天和你怎么讲的,怕给你惹麻烦。” “还能怎么讲。”杜若别过脸,“师父也没说什么重话,只是让我认清真假,别耽搁自己。她也是为我好。” “可你怎么想?我刚才也是说——”李叶儿急切地问。 杜若摇了摇手。 “我也在想,是不是师父说的是对的。”他垂下眼睛,“是我自己分不清戏里戏外,因为那些本来就不是对着我的温情好意,竟然动了心。” “你又这样,光你自己寻思的算什么——”李叶儿更急了,“你连柳师兄的心意都没问一问,就自己先把自己否了?” “我怎么敢问。”温吞沉闷才是杜若的性子。 “所以你是想,柳师兄也只是和你搭档惯了,平时才那么亲密?”李叶儿靠到车椅背上,“我可不这么觉得。” “我什么都不敢想。”杜若叹了口气回答,“只要能一直像现在这样,我就知足得谢天谢地了。” “柳方洲可不会就这样知足。”李叶儿皱了皱鼻子,“师父说你平时总和他黏在一起,他不也是这样?总是和你待在一起。你动了心,难道他就不动情?我不信。” 李叶儿还要继续给杜若分析,眼看着杜若头越来越低,脸也越来越红,只能住了口。 “以后再和你讲。”李叶儿用手指刮了刮自己的脸,“杜师兄你也定定神,可别被师父他们看出来了。” “你俩可算回来了。”下了车便看见项正典站在茶楼门厅口,“玉青师父在三楼书房,要找杜若问话呢,快去。” 第31章 杜若再一次推开三楼书房的门,一切陈设与前几天没什么不同。 书架下放着留声机,这时正慢慢悠悠播着唱片。似乎是千秋公司灌录的京戏,王玉青行事老派,从不来听时兴新戏,洋装也很少上身。 桌前坐着的除了低头写着毛笔字的王玉青,还有柳方洲站在一边。书桌上垒着宣纸字帖,几支小毫笔挂在笔架上,另一把椅子上还放着几张写好了的行书,墨迹未干。 师哥怎么也在? 杜若的心又狂跳起来。 “听洪珠说你去鸡鸣寺拜观音了。”听见杜若推门进来,王玉青头也不抬地问,手里的笔仍然未停。 “是,和李叶儿师妹一起去的,师父。”杜若悄悄瞟了一眼座钟,还没到晚训的时间,应当不是为了他回来迟了要责备。 “今天天气倒是晴快。”王玉青点了点头,“方洲怎么不一起?” “我和项师兄说了今天要合练《通天犀》,没得空。”柳方洲回答。 王玉青点了点头,从手边拿起一封盖着密密麻麻邮戳的信。 “杜若,你家里来的信。”他说,“寄到了沪城,又转了一遍才到。” 杜若赶紧往前一步接过,拿在手里。 “你先拆了看吧,免得有要紧事。”王玉青又写了两笔,“还有别的事要和你们师兄弟两个商量。” 杜若一边忐忑着,飞快展开了信。信是母亲托镇上教书先生写的,大概是为了节省,一张信纸上挤挤挨挨写了不少字。 信的内容却让杜若吃了一惊。除了报平安的话,还说了大哥家新添了小孩,四姐也嫁到了邻镇。杜若虽然是养下来最小的孩子,四姐和他也只差了一岁,到现在除了他自己,竟然尽数早早嫁娶了。 母亲还在信里说,虽然你的户口清册已经移到庆昌班王氏那里,但是姓氏未改,家里仍然惦念,如果觅得良人,还是要知会一声。婚姻大事,一定要妥当思量。 这可真是……没法开口。 杜若把信收了起来:“没什么要紧事,师父。” “好。”王玉青应了声,把手里的毛笔搁在砚台边,“你俩也坐吧。” 从进书房来到现在,这还是杜若第一次和柳方洲对视。柳方洲很快从墙边搬来椅子,让杜若坐下,又给自己搬了一把。 行动时他的左手腕上露出一块膏药,整齐崭新,看上去刚贴上不久。 “师哥你的手——”杜若轻声问,下意识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今下午被枪把砸了一下,有点青。”柳方洲揭起袖子给他看,“没什么事。” 第23章 “这《通天犀》可让你们吃了不少苦头了。”王玉青说。 “没有的事。”柳方洲坐直了回答,“是我自己不留神。还是项师兄戏码更重一些。” 一边答着王玉青的话,柳方洲又反手握住了杜若抓着他手腕的手,顺势捏住了杜若的手指。杜若想挣开,却不敢太大幅度动作,也怕又伤到柳方洲的手腕,只能垂下手由他握着。 王玉青浑然不觉:“方洲你觉得项正典学得如何?” “项师兄的把子功是没得挑的,稳扎稳打。”柳方洲回答,“虽然花脸戏是他倒仓之后才开始练的,但也是金声玉振,没有错处。” “杜若最近学的什么?”王玉青又问。 “这两天还在顺《天女散花》,绸舞练得差不多了。”杜若恭敬回答。 “白小英天资太差,跟不上你,倒是麻烦。”王玉青叹口气说,“须生和旦角的对戏,你学得太少。” “是。”杜若唯唯诺诺应着。 说话间,杜若也稍稍心定了一些。刚才是自己心里有事,才疑神疑鬼担心着,师哥他和自己坦荡磊落,玉青师父怎么可能为了这种事找过来。 “你们自己练功卖了多少力气,心里有数。”王玉青伸手把留声机关掉,“找你们来是为了——半个月后有两堂夜场大戏,有不少商会政要相约到场。我和你们孔师父商议,本来想让《通天犀》挂头牌,然而茶楼老板担心卖不出票,绝不同意。” “我们资历尚浅,担心也是有道理。”柳方洲垂睫回答,还在偷偷捏着杜若的手指玩。 “是。”王玉青看向柳杜二人,“最后商议的折中法子是,由我与徒弟合演,同挂头牌。你们自己说,谁来头牌最合适?” “项师兄。”柳方洲毫不犹豫地回答。 “这可是你们这辈里第一场头牌。”王玉青若有所思地问,“你觉得让给项正典,比你合适?杜若呢?” “我也觉得该是项师兄。”杜若回答。 他什么都听师哥的。而且,杜若总还是有点私心——他盼着自己哪一天能挂头牌演戏,还是和师哥一起。 “项师兄拜师最早,戏艺也好。”柳方洲说,“理应是他。” “理应是他?”王玉青问。 柳方洲与杜若齐齐点头。 王玉青眉头一松,竟然朗声笑了起来。 “好,好。”他笑着站了起来,“叫你们过来之前,我也问了项正典。” “项师兄?”杜若不解地问。 “项正典倒是也不犹豫,说柳方洲功底沉稳,杜若唱做俱佳,都能胜任。”王玉青走到书架前,拿出了一本曲谱,“你们师兄弟之间不抢不斗,不因为戏场上的风头失了和气,是好事。” 还没等两人再说什么,王玉青重新坐下,把拿出来的曲谱放在了桌子上。 “既然是两堂戏,自然不会厚此薄彼。”王玉青正色说,“第一场我与项正典合演《断密涧》,第二场与你们两个合演。虽然是三人合演,但有第一天的热场,第二天的戏客更多,你们都知道罢?” 杜若定神去看桌上放着的戏本,赫然是《凤仪亭》。 “劳烦师父费心。”柳方洲也低头看着戏本,“那么,是演《小宴》了?杜若的貂蝉,我的温侯吕布,师父是演……” “自然是王允。”王玉青说。 得了,自己是师父的义子,戏里也演个义女——杜若想。饶是再三告诉自己戏里戏外要分清,还是会不由自主这么比较着。 “总之,《通天犀》是要放一放了,可能最近会垫几场,正好方洲留神养养手腕上的伤。”王玉青又说,“先拿准心思排好《凤仪亭》。这一折没什么出彩的身段或唱段,要紧的是相互的试探调戏,眼神动作都要给足。” 柳方洲与杜若又是齐齐点头。 “戏明天再与你们说。”王玉青摆摆手,“时候不早了,各人吃了晚饭上训去吧。” 直到站起来与王玉青道别,柳方洲才恋恋不舍松开了杜若的手指。 第32章 走出书房,已经是暮色四合。张端师父在后院调试着板鼓,清脆的鼓点一拍拍回响在走廊里。 柳方洲把王玉青拿给他们的戏本卷在手里,跟着张端的鼓点打着拍子,一边问着杜若今天逛了些什么。 “只去鸡鸣寺进了香?”他侧过脸问,“怎么不多在市街上逛逛,多玩些时候。” “是。”杜若仔细想了想,一五一十把这一天的所见所闻倒了出来,“我烧香的时候,香灰还断了一截,掉在了左手上,吓我一跳。我们上香出来之后还不是供应斋饭的时候,所以也没吃着素斋。从山门转出来和小叶子在庙后走了走,碰到了一个算命先生——” 杜若猛然止住了话头。灵签还折着两折放在他胸口的贴身衣袋里,仿佛带着点热度一样烫着他的心。 “香灰掉在手上不是好兆头吗。”柳方洲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突然沉默,“香灰落在手上,是‘香得手’,看来是你发的誓愿要成真了。” “原来是这样吗?”杜若又是仔细想了想,“那菩萨还挺好说话的,也不嫌我唠叨。” “也是你心足够诚。”柳方洲笑了笑,没继续说什么。 柳方洲走在更靠窗的一侧,夕阳溶溶地照着,使他线条利落分明的侧脸柔和了些许。 夕阳也一样照着他身上暗竹叶花纹的深蓝色长衫,简简单单的样式却让他穿得身姿挺拔,果然是天生俊生。 “杜若。”柳方洲又转过身,很小心地开口。 “怎么了?”杜若偷偷看着他的眼神被突然捉住,只能故作镇静地应答。 “刚才我说项师兄更适合挂头牌,你没有生我的气吧?”柳方洲挠了挠鼻尖又咳嗽一下,“我其实……” 杜若很早就知道,柳方洲在心虚或害羞的时候,就会不自然地咳嗽。然而柳方洲自己不知道,恐怕还以为自己表现得不动声色。 “才不会呢。”杜若从柳方洲手里拿过戏本,“我是真觉得项师兄功夫好,要不我也不会跟着你的话说。” “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我不是觉得你的戏差。” “师哥你想到哪里去了。”杜若对他扁了扁嘴。 “我其实也是在想……”柳方洲又笑,“我想能和你一起演。咱们第一场戏就是合演,第一场头牌戏也应当是合演。” 杜若一时原地怔住。 刚才面对师父给出回答的时候,他自己心里也是这么想。 贴在心前的灵签纸越发滚热了起来——“兰香描不得,两心可相知”,难道果然是“两心相知”? 那边的柳方洲看杜若迟迟不回答,担心地低头靠近了他:“杜若?” 然后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人抬起头露出笑容来,伸手捧住了柳方洲的脸,短暂地将手掌在上面贴了贴。 “我也是这么想的,没有想什么别的。”杜若回答,“师哥你这是什么表情。” 就当是菩萨垂怜就好。杜若撤开手的时候这样短暂地想到,一瞬间的暧昧也足够让他深深地快乐,好像是精诚动天地。 “你刚才还说呢,什么算命先生?”柳方洲胳膊微微动了动,似乎想拉住他,如梦方醒地问。 “就是在庙后碰着的,我其实也不太信那些。”杜若一边下楼梯一边回答,“虽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也都是些吉祥话。” “当然不会说坏话,败自己的生意。”柳方洲跟在他身后,“他都说你什么了?” “说我事业顺利什么的。”杜若回忆着算命摊上说来的话,“感情上好像……不太顺。” 说话间走到了饭厅。 时候还早,只有道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埋头扒着饭,见两个师兄进来,抬起头含含糊糊打了招呼。 “嘴里的咽了再说话。”杜若忍俊不禁,“饿成这样,看来道琴今天练得刻苦。” “杜师兄你可别提了。”道琴摆出可怜兮兮的脸来,“你们都消暑去了,师父专盯着我,光水袖我就抖了两个时辰!” “水袖要是收不利索,在台下看着可拖泥带水的别扭。”杜若帮柳方洲拿过筷子,回着道琴的话。 “感情?”柳方洲拉开椅子坐下,皱着眉问杜若。 “啊?”杜若和道琴说着话,眨了眨眼才想起来刚才聊了半截的事情,“嗯,说我左眼下面这里不是有颗痣来着,是顾虑太多。” “你才多大,就惦记上这个了。”柳方洲伸手敲了敲杜若的额头,“感情的事,怎么可能一句话就说尽。” “反正,我觉得那算命师傅也说得不准。”杜若对着饭桌费尽心思,认真挑了一条炸黄鱼,放进自己碗里。 “杜师兄是不是在说你们今下午相的面?”道琴往嘴里塞了勺饭,“叶儿姐刚才还给我看了她抽到的灵签。” “对,我正说呢,那算命师傅说得不太准。”杜若点点头。 第24章 千万别问千万别问……杜若心底祈祷。 “杜师兄抽到的是什么签?”道琴放下勺子,兴奋地问。 还是问了。 既然道琴的问句说了出口,杜若也不好避而不谈,只能在柳方洲和道琴的注视下把自己的灵签拿了出来。 两个人一齐凑过头来看。道琴尤为积极,脑袋几乎都歪到了杜若肩膀上。 “兰香描不得。”道琴奇怪地念了念,“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跟打哑迷似的。” “就是做成这样,才有人会信。”柳方洲不动声色地把道琴的头从杜若身边推开,“模棱两可,随便拿到的人怎么想,有成百上千种解法。” “前面那句‘草木枝’,我倒是想得出来。”道琴坐回去重新开始吃饭,“杜师兄你的名字,可不就是一种草木?所以会被你抽到这张签。” 那么“兰香描不得”——杜若蓦然想到,柳方洲的字,可不就是“兰之”? 为什么不得?果然他不能祈求太多。可又是说两心能相知…… 师哥说得不错,含糊不清的语句随便他怎么想,由不得人会相信。 “可上面画着的倒是玉兰花。”杜若最终搪塞了一句,“师哥你吃不吃莼菜汤?” 第33章 李玉竖起京胡的弓弦,眼睛波澜不惊地盯住面前的琴谱,起调拉出一段“花过门”。王玉青坐在旁边,右手放在椅子把手上,轻轻跟着节拍。 柳方洲仍然穿着练功用的素色衫子,没有上妆。为了练《小宴》一折里的翎子功,还是简单勒住头戴了盔。 “那一日在虎牢大摆战场……”柳方洲拢住头顶帅盔上的翎子,唱。 这段演的是宴会之上,王允让貂蝉拜见吕布,三人同坐摆酒。吕布一见绝世美人而得意忘形,在席上夸耀自己武功盖世,从虎牢关三英战吕布开始夸起。 刚才师父和他们合了遍,再让柳方洲自己来练。主要看他翎子掏的是否利索,水袖摆的是否爽利,唱腔是否严丝合缝。 杜若托着腮坐在王玉青身后,看得入迷。身上练功的戏服也还没脱,水袖叠着折在小臂上,滑落下来露出颜色白皙的手腕。 手腕上的红绳仍然在那里,红艳艳地系在腕骨上,在崭新洁白的水袖衬托下更加色彩分明。 “错了错了。”王玉青皱眉打断,“表情还是不对。” 柳方洲急忙停下,心虚地交握起双手。果然不能分神去看师弟,这就出了岔子。 “戏本不是都看了吗?多露出点自矜自傲的样子来。”王玉青继续往下讲,“在自己一见钟情的人面前,难道不会想着多卖弄一番?你得多从戏里人物身上想。” “是。”柳方洲低头应着。 “唱的时候神色别木登登的。”王玉青还在说,“到底火候不到,一门心思扑在唱腔的时候就忘了表演。” 其实是分神了。柳方洲自然不敢声张,只是点头如啄米。 “你先去跟你师弟一起,找孔师父挑挑做戏服的布料去吧——杜若。”王玉青又看向杜若,“你们自己想想式样,拿拿主意。” “貂蝉的戏服,不就只是一件散枝花的帔子吗?”杜若忙不迭放下手,这才回过神来,“我记得库房里有件白底红花的来着,绉纱的水袖,演《凤还巢》也穿那件。” “毕竟是不合你的身。”王玉青扬了扬手,“头一次挂头牌,当然要拿出全新的扮相来,这才合规矩。” 杜若连忙应下,帮柳方洲斟下凉茶,顺手拿过他摘下来的盔头。 “你们师兄弟也就这点坏处。”李玉看着杜若,突然蹦出一句。 “李玉师父?”杜若抱着盔头正准备理一理翎子,不明所以地问。 “彼此太熟悉,演不出初次相见的样子来。”李玉收起自己的琴,抬头回答。 “那可真没法子了。”王玉青哈哈笑起来说,“再怎么说也是兄弟两个,又不是真的一见钟情私定终身,” “如果是男女两个,你这当师父的就愿意当媒人了?” 李玉的话刚问出口,柳方洲一口茶叶就呛在了嗓子里。 杜若觉得自己似乎知道,李叶儿爱八卦爱聊闲话的性子是从哪来的了。 “那也不行,坤旦没有早早婚配的。”王玉青云淡风轻地回答。 “说到初次相见,我倒想起来。”李玉拍拍膝盖上琴弦掉落的松香,“柳方洲刚拜师,张端就说到他俩刚好柳杜成对,果然唱成了一对。” “一对?” “一对搭档。” “你要是眼馋,你也挑个和李叶儿多搭几出戏。” “那不行,我家叶子谁都配不上。” 再不能听两个师父胡诌了。杜若拉着柳方洲快快地跑下了楼。项正典站在后院,正带着几个年纪小一些的练跟头,布鞋踢得尘土飞扬。 “孔师父在哪?”杜若叫了声项师兄,问。 “在书房吧。”项正典把胳膊上的时喜扔下去,“你们也去量尺寸做新戏服是不?孔师父刚还和我说呢,时间太赶了,只能做成品绣布的。” “要是做独家独色的,我这点角儿怎么担受得起。”杜若吐了吐舌头。 “我那《断密涧》的一身箭衣,你们也去看看,绣片上的团龙威风极了!”项正典得意地搓搓鼻子,“平绣古铜色的五爪龙,可神气。” “明天你要给演出用的剑鞘描金,叫着我也帮你一起。”柳方洲对他说。 于是柳杜两个人再回头往楼上走。 从后院往三楼走的木楼梯很陡。昨天又在搬戏台布景帐子的时候,被毛手毛脚的杂役一下戳碎了灯泡,昏暗暗连窗户都没有。 杜若小心翼翼地想扶住楼梯扶手,伸手捉住的却是身边柳方洲的胳膊。 柳方洲意外地停了停,没有把胳膊抽离。 牵着吧。杜若假装不在意地低头看着台阶,把手指握紧。 “真黑。”他多余地补了一句。 “是。”柳方洲点点头,稳稳地端着胳膊。直到看见三楼窗户露出的光亮,杜若才把手放下。 孔颂今知道学徒要来,自己书房的门大敞着,各色绣花布料从书柜搭到桌边,看得杜若哇地惊叹出声。 “来这边吧。”孔颂今从马褂口袋里拿出卷尺,“身高可都还和上次量的一样?” “没怎么长——我都十九快二十岁了。我师弟倒是应该高了一两公分。”柳方洲抬起手比了比,“之前他还不到我下巴来着。” “你们每个人身高尺码,我这都记着呢。”孔颂今飞快给杜若量了量,拿出一本油光光的账本,又从马褂口袋里拿出支钢笔。 “孔师父费心了。”柳方洲恭维说,“戏班里大小事务都得您经手。” “哪有王玉青王老板忙的多。”孔颂今挥挥手,“来看看这些布料花样吧?都是南都顶好的绣坊送来的样。” 杜若四处看了看,指了一匹白色缠枝菊花。 菊花用金银绣穿成,雪青底子,花瓣以粉紫点缀,清雅雍容。 “颜色倒是不俗。只是……”孔颂今微微摆出为难的表情,“我记得貂蝉用的多是白底折枝红花。” “刚才师父讲,要多从戏里人物身上想。”杜若像是回答孔颂今的话,然而抬头看着柳方洲,“我想貂蝉以身取义,自然用高洁坚贞的花样好。” “那我的蟒袍颜色也要淡些,不用太粉。”柳方洲点头赞同,“缠枝花也能和吕布衣上的团龙呼应起来,搭在一起,看起来不单调。” “那就白底菊花的旦角帔,眉子也用淡色掐金。”杜若对孔颂今说,“辛苦孔师父。” 【作者有话说】 最近三章的标题,也是都取自《连环计小宴》所用的曲牌~ 【花过门】京胡伴奏的一种样式,因为旋律复杂所以有这种称呼 【盔头、帔、蟒袍】都是戏服的一种,随着我们小柳小杜越来越独立扮戏,往后也会出现更多类似的内容喔~ 第34章 半个月的时间倏忽而过,演出与训练兼之,两人相随同行,并不觉得辛苦,眼看到了演出的大日子。 胜日茶楼为庆昌班新的头牌宣传造势,小报杂志上早早登出这两日的戏目,门口灯箱挂着两大幅海报。杜若经过时总会抬头看看石印海报上自己的脸——脸上的胭脂被减弱成了浅浅的线条,眼睛也只是一块颜色,看不出眼神或情绪来。 “不满意?”柳方洲拎着刚刚买回来的午饭,也抬头去看灯箱里的海报。 临近演出,两人中午不再按照饭点和戏班一起吃,随便到街上买了应付过去,趁着午休的时候再到后院合练。虽然今晚上就已经是演出的日子,还是要演习一阵。 “也不是。”杜若伤脑筋地挠了挠脸颊,“只是觉得我平时表演时不能是这个样子,怎么眼睛这么奇怪,嘴边也似笑非笑的。” “你平时比这个好看多了。”柳方洲把装着小笼包的纸袋打开,“杜若你吃什么馅儿的?再不快吃,热气要把包子皮捂坏了。” 第25章 杜若用油纸捏出来一只包子,凑到嘴边咬了一口。 柳方洲也在他旁边坐下。中午的时候院子里阳光正好,坐在石阶上能听到茶客纷纷攘攘的笑闹。后厨偶尔有跑腿伙计急匆匆经过,抱着新摘来的莲叶莲蓬,洒落了一地水珠。 胜日茶楼的荷叶鸡很是有名,酒席上总要点一只。水光光的荷叶拆开之后清香四溢,鸡肉不油不柴,最适合下酒。 “在这南都城住了不到一月,我却想念咱们戏班自己的小院儿了。”杜若嚼着包子说,“清静。太阳好的时候晒晒衣箱里的戏服,水袖忽闪忽闪满院子里招着。” “等以后唱出名堂来,想清静也清静不了。”柳方洲有心逗他,“哪还有让你坐台阶上啃包子的时候。” “说得太远了。”杜若果然被他逗笑了,“还得先把眼前这一出唱好再说哪。” “不过我是在想,回京城之后要再找处住所。”柳方洲说,“师父预备再收一些徒弟,像我和项师兄这些已经成年了的,自然要另找别的住所。我想我们几个还是合租——当然也算着你。” “咱们几个的户口册子倒是都登记在师父那里。” “嗯,所以不能住得太远。平时练戏演出什么的,图个方便。” “后面泰兴胡同,咱们春天去沪城的时候还有几套院子闲着。”杜若想了想,“这些事还是得找房纤参谋参谋才行。” “是。”柳方洲突然拍了拍手,“对了杜若,我家从前分家立业之后,要给自己的书斋起一个雅号。虽然我现在孤身失落,还是要有一个才行。” 杜若点头,继续听他说。 “兰莛堂。怎么样?”柳方洲找了根树枝在石板上划给他看,“我的字里带‘兰’,你又喜欢玉兰花。莛这个字,是——” “我?”杜若又往嘴里塞了个包子,“师哥你自己想着呢,怎么说到我啦?” 柳方洲突然沉默了下去。 “师哥?”杜若脸颊鼓鼓地吃着包子,浑然不知柳方洲的怔愣,歪过脑袋等着回复。 平时与杜若相处时,柳方洲是话更多的那个,他又从来以兄长自居,这还是头一回被杜若问住。 他好像,自然而然地把杜若算进自己的人生里了。这可不只是为兄长、为好友就可以做的。 “……莛,是草叶草茎的意思。”柳方洲回过神,“《玉篇》里有写,以莛叩钟,声不可发。之字谐音到枝,兰之就是兰莛。” “我还以为我把你问倒了呢。”杜若晃了晃纸袋,“还有两个包子。师哥一个我一个。” 直到摸到新做好的戏服,杜若才朦朦胧胧心里打起鼓来。 “师哥。”他捏住金银绣菊花白帔的下摆,轻轻往身上比了比,“你紧张吗?” 柳方洲正在对着镜子擦护脸油。 “有一点。”他回头看向杜若,“怎么不穿上试试?” “合身是肯定合身的。”杜若摸了摸帔子领口上淡色描出来的小朵宝相花,“我还在想头面应该怎么搭。” “貂蝉的扮相,这些年几乎都是古装头。”柳方洲略微思索了片刻。 近年来京戏革新,除了传统的泡条压鬓的旦角发型,又多了以假发裹出发髻,斜戴凤钗流苏的样式,更加仙姿隽逸。因为这种梳法接近古时画作里的发型,所以多数以“古装头”来称呼。 “所以我想戴一个水钻正凤发钗。下面也用水钻泡子。”杜若把帔子珍重地叠好,“只是用五位凤的话,我不喜欢凤尾五颗红艳艳的宝石,显不出衣服的清丽。” “那就用这个。”柳方洲弯腰从戏班放首饰的箱子里拿出一顶碎钻缀的正凤,凤头衔着三颗水滴般的流苏,刚好能垂在额前眉心。 “还有鬓花颜色,师哥也帮我挑吧。”杜若点头接过,又说。 他似乎很信任柳方洲的观点。 大小事情上,两个人审美总是一致,很少有意见不同的时候,这让柳方洲也暗地里开心。 总归是有缘的。他这么想,只有我最和他知心。 “既然发饰衣服颜色都淡了些,那鬓花颜色也不宜艳丽。”柳方洲仔细看了看杜若敞开的化妆匣,“要不要戴流云姐之前送的这朵?珍珠花蕊,比起其他绢布的秀气一些。再挑几朵淡青浅蓝的衬起来。” “那我戴在左耳朵这边,正好在戏台上我坐左边,侧过脸的时候,台下也能看到。”杜若答应的也爽快。 仔细敲定了衣着首饰,柳方洲开始吊眉勒头,仍然是杜若等着为他画眉。 “倒真像这连环计里演的了。”柳方洲低头让杜若帮他戴上发冠,“貂蝉亲手结了一顶金冠,送给吕布。” “那只会是戏里的故事。”杜若笑着帮他理顺翎子,“我们可不一样。” “肯定不一样。”柳方洲握住长长的翎子,拿翎尖拂了拂杜若的脸颊。杜若痒得连连皱眉,笑着避开。 突然间砰的巨响传来,随即是吵吵嚷嚷的说话声音,吓得柳方洲和杜若都是一愣。 “我要找人!”陌生的男声喊着。 “这里是戏班化妆的地方,谁让这个叫花子闯进来的?”孔颂今气急败坏的声音最为清晰,“快给我赶出去!” “我要见二公子,我要见二公子!”那个声音还在叫嚷,“他肯定能认出我是谁,我要找人!” 【作者有话说】 【古装头】也是梅兰芳先生最早发明,现在《天女散花》《洛神》等剧目用的最多,新编戏也几乎都是古装头造型 【正凤】头面的一种,水钻的形制和汉服配饰差不多,点绸的形状更流畅一些~ 第35章 柳方洲还没有反应过来,杜若先他一步打开了化妆室的门。 门口的人猛地扑了进来,一把抓住了杜若的胳膊。 这人约莫五十岁上下,头发花白,灰布衣衫上打着补丁,看起来颇是贫苦。 “二公子,你是二公子……?”他喘着气上下打量着杜若,声音又像哭又像笑,“不对,二公子不是这样的脸——” “老伯,你先歇口气。”杜若稳稳扶住他,侧过身子让出身后的柳方洲,“你要找的二公子,是不是这位?” 窄小的斗室里一时安静。 “马伯。”柳方洲深吸一口气,“你怎么在这里?” 他脸上的胭脂刚刚抹了一半,眼睛隐在黑浓的眼线之下,仍然没什么表情。 杜若悄悄挨到门口,想找个借口劝走孔颂今,却发现门口已经空落落没了人。 柳方洲对着门口的老人慢慢拜俯了下去,深深地鞠了一躬。再抬起头的时候,一颗眼泪从眼睫上安静地迸落开来。眼泪融化了脸上的油彩,在底妆上留下了一道浑浊的痕迹。 几年的辛苦漂泊,也只有那一滴墨黑的眼泪。 “二公子你这是做什么!”被唤作马伯的老人踉跄两步,急忙扶住柳方洲,脸上已经是泪痕纵横,“二公子你长大了……我拉车送客送到茶楼,我看到挂画,我就想一定是你……” “杜若。”见杜若想拉门出去,柳方洲抬头把他叫住。 “师哥。”杜若迟疑地停步,“我还是……” “马伯,名字是马坚。是我家从前的车夫。”柳方洲稳住表情,垂眼对杜若说。他又转过身面对着马伯,“马伯,这是我师弟杜若。你把他当成咱们家里人就成。” “好孩子,好孩子。”马伯也对着对杜若躬身行礼,“多谢你帮我引路。” “您客气了。”杜若急忙帮他搬来一把椅子。 “我对不起老爷夫人,对不起老太太,我对不起你们……”马伯摸着椅子慢慢坐下,声音断断续续,“老爷下狱前,托我带好两个小公子,官兵追得太紧。我带着三公子和四公子一路逃到津城,雷雨大风刮得看不清路。四公子发着高烧,就在我怀里殁了。” 杜若轻轻拉住柳方洲的手。 “四公子咽气前,还一直在劝我,说马伯你别哭了,你带着我三哥赶紧走吧!”马伯抹了一把下巴上的眼泪,“他说你们赶紧走吧,我大哥那么有本事,肯定还能找到你们……我带着三公子往南走,我……” 他黯然地垂下了头。 “到了南都,四下里还是贴着柳家的通缉信,连带着我的名字都在里面。我和三公子说,我去自首得啦,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家仆,他们还能拿我怎样?就是你自己十岁的小孩,你自己怎么活哪……等新政府上台,我被从狱里赦出来,在南都继续做车夫的买卖,到处打听三公子的消息。 “三公子他有出息,在德国人的慈幼院里待了不到两年,被公家选去了留学。每回拉车接到留洋的学生,我都和他们打听,认不认识叫柳方平的学生……” “马伯你莫再哭了。”柳方洲轻轻呼了口气,伸手拍了拍马伯的胳膊,“这些年太难为你。再往后的事,都是我们自己的命数。” 饶是这么说,杜若听得出来他的声音比平时沙哑了不少。 第26章 “大少爷,大少爷还和你在一处吗?”马伯站起来问。 “……”换作了柳方洲垂下了头,抓紧了杜若的手指。 “方成大哥已经去了。”杜若于是替他回答说,“我师哥往那之后一直自己一个人,十四岁来了庆昌班。” “你们几个都是我看着长起来的。老天保佑,我竟然还能遇着二公子……”马伯又抬起手抹眼泪,“老天保佑,二公子能有个安稳去处!我就知道,柳家的人在哪里都有出息。我看到那样大的一幅广告,写着的有二公子的名字,我连客人的钱都不收了就往茶楼里跑……” 他握住柳方洲的手,泪眼朦胧地笑:“就是二公子!十年前就是这样的俊公子哥儿扮相,拿着马鞭站在柳家的老戏台上又唱又念,我抱着四公子敲鼓听,我说四公子长大了也一定是个戏迷……” “我也常常想念你们。”柳方洲回握住他的手,“我好久没唱戏给家里人听了。马伯,我这就去找我们戏班管事,给你拿一张戏票,你一定要听。” 暮色渐沉,茶楼亮起了开戏的彩灯。后台万千情况,这戏也一定要唱。 杜若化好妆,贴片子的时候才见柳方洲失魂落魄转了回来。 “已经把马伯安顿好了?”杜若悄声问。 “嗯。帮他在散座找了个位置。”柳方洲回答。 “我帮你再把眼妆补一补。”杜若小心地仰头看向柳方洲的脸。他最怕柳方洲难过。 “好。”柳方洲依言贴着杜若坐下。 “手冰凉。”杜若握了握他的手,“师哥你也别想太多。有一点儿消息就是好消息,至少还平平安安的不是。” 柳方洲勉强抿唇笑了笑,低下脸让杜若为他补妆。 杜若拿了水粉,盖住柳方洲脸上被泪痕沾落的地方,重新蘸了墨笔,把眼睛的形状补齐。 两个人都没再说什么。已经是再也熟悉不过的面孔接近、呼吸交错,肌肤的温度相碰的时候心底分明,这里有人与自己相依靠。 杜若安安静静回身,在化妆匣里放下墨笔,突然被柳方洲一把抱住。 “师哥?”他动作一滞,轻轻问。 柳方洲仍然不说话,把杜若在怀里抱得更紧,可能担心蹭花两人脸上的妆,把下巴轻轻放在了杜若的肩膀上。 也许是因为突然横生的枝节,让他需要一点凭借。杜若也伸手回抱,右手拍了拍他的背。 “第三道锣了。”不知过了多久,柳方洲才开口说,“大轴是我们的戏。” 然后松开了杜若,转开眼神轻咳了一下。 “我把戏服换上。”杜若点点头,“师哥你先去找师父候场吧,我后面才上。” “等会在台上,我得比师父先抬头看你出场。”柳方洲拉开门前还歪过脑袋对他笑,“我亲手搭出来的一身貂蝉模样,我得第一个看看——看看我的师弟有美多才行。” 杜若戴着一头水钻装饰,笑起来时也带起来一阵脆响。 京胡与月琴悠扬地响动。鼓点一声声清楚数着。 “有请小姐出堂——”戏台前传唤。 杜若端起水袖,再次向戏台上的师哥走过去。 【作者有话说】 写到这一章的时候刚好在听王吟秋先生的《锁麟囊》,“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形容柳家也十分贴切。 第36章 王玉青作须生扮相,老成庄重,坐在戏台右侧。翎冠蟒袍的柳方洲端坐正中,灯光打下来映着一张威风潇洒的小生俊脸。他的神色把握得极为生动,既风流多情,眉目间又流露出几分目中无人的高傲。 全然不似刚才在后台与旧人重逢,得知幼弟死讯时的模样。 杜若逶迤上台,又是一片掌声与喝彩腾空升起。 戏里的貂蝉广袖高髻,白色戏服因为绣花的点缀并不显得朴素,清丽宛转如云中仙子。 “轻移莲步出兰房。怀揣香饵到华堂……” 杜若出场亮相,将水袖一挽,开始唱貂蝉的四句西皮慢板。 接下来表演的便是两人初见了。杜若已经对整出戏的程式十分熟稔,面向观众静静站定。 ”还不快拜见温候?”这是王玉青的念白。 “温侯。”杜若把水袖拂过肩头,转身低头万福,“奴这厢有礼。” 再次抬起头的时候,恰与柳方洲的目光相碰——这也是戏里的安排。 然而柳方洲眼中的波澜却不像是表演。他看过来的眼神在一瞬间的讶然之后,全然温柔下去,笑意盈盈地带着赞许和……爱慕。 哪怕两个人都是熟练的戏角,杜若也有刹那的恍然。 “不敢。”柳方洲继续着吕布的念白,“小将有礼。” 按照戏里的安排,吕布在拉起袖子行礼时仍然眼波流转,看向貂蝉。而貂蝉会在含羞回头之后会意一笑,两人再各自背过身去。将动作敷演出来虽然简单,真正演出眉目含情的互动却并非易事。 柳方洲与杜若在戏台上,仍然缺了千锤万炼的经验。然而误打误撞的是,真情竟然能补足在戏中人物上,而真情永远比假意更引人入胜。 “唯愿将军,勿使我有白头之叹。”杜若一字一句念,看定台前的柳方洲。 “既蒙小姐见允,俺焉能负盟?”柳方洲倾倒金杯、甩开水袖的动作一如既往的潇洒,“吕布之心,情愿对天一表。” 接下来是一段西皮原板。吕布在酒宴前单膝摆开架势,一边发誓,眼角仍然留意着身边的美人,慢慢扯住貂蝉的水袖,暧昧缠绵至极。 “誓愿白首——不负盟。”两个人双双跪拜,唱。 这时王玉青饰演的王允再从台侧转出来,将柔情蜜意的一对鸳侣当中分开。因为他的猛然出现,吕布貂蝉抬头之间多了一个气急败坏的老头儿,演出来自然是滑稽有趣。 接下来只剩的是王允与吕布的对手戏。杜若略微放松一些,也有闲心偷看两眼黑压压的观众。二楼包厢的栏杆处竟然还站着几个官兵,想来是师父所说的,有不少政要高官来临。 一出演罢,又是将杜若和柳方洲推出来谢场。 “你跟紧我就行,不用多说什么。”匆匆换戏服之间,柳方洲还有闲空嘱咐杜若一句。 这一场的胜日茶楼,实在是盛况空前。眼前绅士淑女琳琅满目,人声喧哗又人头攒动,柳方洲和杜若频频鞠躬致谢,耳边尽是夸赞声。 “多少年难得的好文武小生!”这是夸柳方洲,“既斯文又潇洒,妥当极了。” “唱念都好,实在是演得四大美女。”这是夸杜若。 “群英荟萃,来日方长啊!”这是夸赞庆昌班。 柳方洲一心想着要脱出身之后,叫住马伯好好聊聊,然而被鲜花掌声簇拥得走不动路,送净了戏客已经是后半夜。妆都来不及卸,急忙回到后台找人的时候,只收到了马伯托茶房留下的口信。 “那老车夫讲他明天再来。说他多的是闲空,你们本来就忙。” “反正咱们还要在南都再待两周,有的是叙旧的时候。”杜若踮着脚,帮柳方洲拆下盔头。 “嗯。”柳方洲疲倦地捏了捏眉心,“明天还要给流云姐发一封电报去,托她帮忙打听打听……方平的下落。” “沪城多得是外国租界,消息也应该灵通一些。”杜若把拆下来的翎子座放进衣箱里,说。 柳方洲今天台上的表现,可以用完美无缺来形容。只有杜若格外知道,他在登台之前经历了什么。 在心底最难过黯然的时候,还要打出一切如常的神色来表演。 把化妆用的物件都收拾干净,杜若回过头又看了柳方洲一眼,他仍然坐在化妆台边,手里握着卸妆用过的帕子,闭着眼睛似乎在想事情,眉头仍然皱着。 “师哥。” 杜若鬼使神差地唤了一声,走近到他身边。 “怎么了?”柳方洲急忙睁开眼睛。 “你今天辛苦了。”杜若抬起手,帮他揉了揉额角被勒出来的红痕。 并不必遮掩。杜若自己想去靠近,想要让面前的人去依靠自己,想尽自己的可能去安慰他,于是便这么做了。 柳方洲坐定不动,伸手环住杜若的腰,珍之重之地将脸埋进师弟的衣服里。 “还好有你在。”柳方洲这样说。 他从来都没有发觉自己这样喜欢拥抱,师弟肌肤上的温度和香气竟然如此让人觉得安心。直到门外的脚步越来越近,柳方洲才松开胳膊。 “柳师兄,杜师兄。”道琴在门口敲了敲,“师父喊你们去一楼大厅呢。” “都快到午夜时候了。”杜若奇怪地给他打开门,“师父没说是什么事?” 道琴困得呵欠连天,东倒西歪地摇头。 “应该是为你们庆功吧。”他揉了揉眼睛,“从祥云酒楼叫了两大个食盒。几个师父都在,让你们把衣箱收拾齐备之后快点过去。” 第27章 戏园正在南都的繁华地段,夜里仍然有不少歌厅舞楼演出正酣,只是后台人潮散退之后有些空空落落,这也是看客全然不知的事。 “知道了。”杜若伸手拍了拍道琴的头顶,“道琴你早睡觉吧。” “我才不睡。”道琴努力地把眼睛睁圆了,“我也要吃点心。” “这个时候吃了点心,明天有你撑的。”杜若无奈地笑。 “总是熬夜不睡,道琴可要长不高了。”柳方洲慢悠悠跟在两个乾旦后面下楼梯。 “才不会。”道琴振振有词,“柳师兄你和项师兄不都是从我这么大就熬夜场,一样个子高。” “项师兄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不止这个身量。”柳方洲比了比道琴的头顶,说。 “杜师兄你看!”道琴见自己说不过柳方洲,扯了杜若就告状。 “吵嚷嚷的是怎么啦?”张端师父正站在楼梯口等着他们,“再等不到你们过来,夜宵都凉了。” “来了!”道琴答应得最欢。 【作者有话说】 《小宴》的台词主要根据王艳、叶少兰和朱强三位老师的版本,但是时间匆忙没有考据到目前京剧版本的最早来源,后面也许会根据昆曲版修改一下唱词~但是主要情节安排是没有疑问的 第37章 大厅里点着汽灯,亮如白昼。 “按道理应该让你们早些歇息才行。”王玉青看起来心情很是不错,刚演完一堂戏却容光焕发,看不出疲惫,“庆昌班第一代学徒顺利结了头牌演出,是该庆祝庆祝。” “怕是你自己惦记上酒了。”洪珠扬眉笑道。敢这么同王玉青说话的人,庆昌班除了她没有第二个。 “毕竟玉青的活计可不比我和张端,烟酒都沾不得。”李玉把食盒里的点心一盘盘搬出来,说。 “我当年就是为了这一口,才没继续跟着玉青唱的。”张端扭开一瓶酒,摇头晃脑地叹了口气。 “你是只会敲鼓。”王玉青说。 “尝尝吧。”洪珠在杜若面前放下一只酒杯,“果酒,不伤嗓子。” 杜若仔细看了看八仙桌上满满当当摆着的点心,除了几例馄饨和汤团,大多是消遣吃的糕饼之类。就算是演出到深夜,多数人饥肠辘辘,梨园行里还是把胃口管得结实。 “谢谢师父。”杜若接过酒杯,又从桌子上拿了一块奶皮饼。 “你可不能喝这个。”张端嘘了一声,把李叶儿手里的酒瓶拿走,“你和道琴都喝点甜水儿得啦。” 说着往她怀里揣了一瓶“正广和”橘子汽水。 “正典呢?”王玉青四面点了点人,问。 “在这!”孔颂今推着项正典从门口进来了,“我让他在大门等等打酒回来的伙计,人从偏门回来了他也不知道,就在那干等!这孩子真是老实得过分。” “来吧,大家先干一杯。”洪珠率先举起自己的酒盏,“庆昌班越来越好。” “越来越好!”道琴捧着汽水叮叮当当地碰杯。 “越来越好。”柳方洲看了眼杜若,笑着把自己的酒杯在他的杯子边碰了碰。 “越来越好——忙了半个月,两场大戏可算是结束了。”王玉青也和张端李玉碰了碰杯,“正典先讲讲?感觉怎样?” “啊?”被猝不及防点到名字的项正典嘴里还咬着半块芙蓉糕,“我觉得挺好!本来还有点紧张来着哪,上台之后只顾着唱了,什么都忘了。” “就这样的心思最好。”王玉青点了点头。 “我还是喜欢打斗多点儿的武戏。”项正典又拿了两块点心,“热闹。” “项师兄可还是要和我排《通天犀》的。”柳方洲云淡风轻地跟了一句。 “往后仍然要勤加练习,不能懈怠。”王玉青亲自给三个挂过头牌的徒弟斟了酒,说。 王玉青大概也知道,有班主在的时候学徒们总是不自在,很快端着酒杯和其他几位师父移步到了大厅里面的套间。 项正典又逞起了大师兄的威风,把自己私藏着的那套牌摸了出来,吆五喝六地带着师弟们打牌,洪珠给他们留的一壶酒也一杯杯往外倒。 杜若跟着喝了几杯,除了满嘴酒香之外没觉出来没别的。一回头,柳方洲闷闷地坐着,脸红到了头皮。 “哈哈哈,柳方洲你又输了。”项正典把手里的牌扔到桌子上,“你再喝——你那杯又喝上了?” 别人输了牌都是抿一口酒,柳方洲仰头就喝空了一杯,难怪他醉。 面对一片乐景,他心里还是伤感。 “别再让我师哥喝了。”杜若赶紧扶住柳方洲的胳膊,“我看他脸都热熟了。” “热吗?”柳方洲嘟哝了一句,把额头在杜若额头上碰了碰。 “你们看吧?真的醉了。”杜若轻轻推开他的脸,底气不足地对同伴们说。 李叶儿不说话,笑眯眯地看着,直看得杜若对她皱起鼻子作了好几次鬼脸。 “哟,杜若剩的牌更多。”项正典又是哈哈大笑,“你俩也别叽歪了,快喝!” “我替你喝。”杜若看着柳方洲又把酒杯端了起来,赶紧伸手拦住。 “我自己来。”柳方洲轻轻摇了摇头,顺理成章地握住了他的手。 “得啦得啦,你俩喝个交杯酒得了——可别腻我了。”项正典把手指间的牌转了一圈,“方洲也少喝点。我想想,你俩拿什么换换这杯子酒。” 比起李叶儿,项正典说过柳杜太亲密的话儿更多。不过他自己还是无知无觉,不知道是不是该谢谢项正典大大咧咧的性子。 “我想想……我不想啦。”项正典拍了拍巴掌,“小叶子上一局牌赢了,小叶子来说吧。” 让李叶儿说也行,她总不能和项师兄一样什么话都往外倒。杜若想。 柳方洲喝醉了之后话更少,握住杜若的手不放,挨个捏着他的手指玩。 “热。”杜若把手抽出来。 “热吗?”柳方洲又问,又把额头往杜若额头上碰。 “师哥你刚才问过一遍了。”杜若又把他的脸推开。 “我知道啦。”李叶儿突然兴奋地抬起头,“柳师兄、杜师兄,你俩拿句心窝子话儿成不成?不管我问什么,可都要说。” “这主意好。”困得歪在桌子上的道琴也突然蹦了起来,“我要听!” “那我要先问杜师兄。”李叶儿圆溜溜的眼睛转得飞快,“杜师兄我问你,你最喜欢演哪出戏?” 然后给杜若挑了挑眉。 “没什么喜欢的。”杜若说,“非得说喜欢的话,那就喜欢《长生殿》的迎像哭像。” “往那一坐闭着眼当雕像就行,省劲省嗓子的我也喜欢。”李叶儿往嘴里填了块水晶软饼。 “杜若最喜欢演杜丽娘。”柳方洲笃定地说。 只要和你一起演,其实都喜欢。杜若开不了口。 而李叶儿摩拳擦掌地看向了柳方洲。 “柳师兄我问你,咱们这一桌子人,你最喜欢——最喜欢和谁搭戏?” 李叶儿说话一个大喘气,险些让杜若慌里慌张打翻了面前的酒杯。 “只有杜若。”柳方洲安安静静地回答,“只有杜若。别人都不行。” “最想和只想,可不一样。”李叶儿说。 柳方洲点点头。 “喔。”李叶儿意味深长地点头。 “他现在喝醉了,说出来的可都是醉话。”杜若摆手,“可不能当真。” “杜师兄看看你的脸。”李叶儿点了点自己的脸颊,笑得很开心。 杜若不用找镜子,都知道自己肯定是脸红了。 “热吗?”柳方洲还是问,把脸凑近了过来。 夜色越来越深,直到凌晨时候众人才散,各自歇下。 第二天仍然有一堂戏要演,不过是全班合演的《凤还巢》,没多少要紧的唱段,也就是所谓的“歇工戏”。 “要帮忙把方洲扶回去吗?”项正典问杜若。 “不用了。”杜若把房间外的廊灯锨开,“项师兄也早睡吧。” 柳方洲仍然片语不发,紧紧跟在杜若身后。 四周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杜若仰起头,伸手摸了摸柳方洲的脸。 “我也最喜欢和师哥搭戏。”杜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 柳方洲伸手关灭了房间里的灯,低头靠近到杜若面前。 浸着酒香的嘴唇也同时轻轻贴了过来。转瞬即逝的碰触却使他瞬间昏昏沉沉,似乎也饮多了美酒。 杜若突然明白了柳方洲这一晚上,醉后三番五次地靠近,到底是想为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关系大——近一步!有一些把亲密的肢体碰触习以为常的人也要想一想咯~ 第38章 柳方洲好好睡了一觉。醒来之后觉得浑身爽利,神清气爽地拉开了窗帘。 又是一个晴天。 做了些乱七八糟的梦,梦里也还有杜若在,用软乎乎的手摸了摸他滚烫的脸,似乎还说了什么,他没听清——梦里听不清话也是应该。总之梦里的杜若格外活泼,嘴唇也亮晶晶沾着酒,让他忍不住想靠近了尝尝。 第28章 冒犯,实在是冒犯。柳方洲摇了摇脑袋,把脑海里的怪念头赶了出去。 唉,横竖是自己的梦,别人又不会知道。特别是杜若。 “杜若?”柳方洲伸了个懒腰,“该起来了。下午还有演出呢——没忘吧?” 杜若兜头蒙着被单,仍然安安静静的。 “杜若?”柳方洲又叫了一声,走过去拍了拍床上的那团被子,“还很困?” 天气这么热,也不觉得闷。柳方洲奇怪地想。 窗台上点着的蚊香烧剩了一截,冒着气味清苦的白烟。柳方洲在窗户前转了转,把蚊香重新点起来,给杜若在桌子上留了茶,自己穿了短衫出去了。 “师父们都还在休息?”柳方洲走进饭厅,只看见项正典在。 “玉青师父是一早出门了,张端师父他们可喝得不少。”项正典也打了个呵欠,“我现在也还脑子糊里糊涂的呢。喝酒误事。” “说好了今天练《通天犀》的对戏,别忘了。”柳方洲慢慢地用勺子搅着自己的粥,“待会接不住我的枪,这可不是借口。” “啧,也不知道是谁昨晚上喝得话都不会说了。”项正典踩着椅子仰头灌了一碗豆浆,“我先去开嗓了啊!你快点。” “我昨晚上喝了很多酒吗?”柳方洲往嘴里送了勺粥。 “你不会醉得全忘了吧?”项正典差点把嘴里的豆浆喷出来,“好你个柳方洲,可给我逮着了,你就看以后我灌不灌你吧——” “倒也不是全忘了。”柳方洲更加莫名其妙,“我们不是打了牌,吵吵嚷嚷的说了什么,我喝了酒就觉得困,一直打盹,分不清是不是在做梦。差不多一两点就睡觉去了?我还有杜若拉着我上楼梯的印象。” “这倒没错。”项正典打了个饱嗝,“不过你师弟呢?你昨晚寸步不离地黏着他。” “好像是缺觉,还没醒。”柳方洲说,“你先去练功吧。待会还没下来的话我去叫他。” “成。别误了训练的时候。”项正典说完就下楼了。 柳方洲吃完早点,又在饭厅等了杜若一会儿。眼看座钟铛铛敲过了九点,才看见一片身影从楼梯角闪了下来。 “终于睡醒啦?”柳方洲把给他留着的粥从笼屉里拿出来,“赶紧吃饭,道琴等着你去给他纠《虹霓关》——这是怎么了?” 一抬头却吓得不轻。 杜若两只眼睛底下挂着阴沉沉的两片黑眼圈,整个人都病恹恹的没精神,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原本莹润的脸颊苍白暗沉,像是被剥开放久了的荔枝肉。 “没睡够?着凉?吃坏肚子了?”柳方洲紧张地伸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杜若猛地一激灵,急忙摇头。 “昨晚上一直没睡着。”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这是真的。 凌晨时柳方洲突然吻他,松开之后就自顾自歪到床上睡熟了过去,杜若自己心里翻江倒海了一晚,眼睛都没怎么闭。 “要不还是和洪珠师父告个假?”柳方洲帮他拉开椅子,又往他手里递了双筷子。 “不用了。师哥你练功去吧,项师兄等着呢。”杜若用筷子戳了戳面前的腌菜,说。 他现在心神不宁唯一的罪魁祸首,就是面前转悠着的这个人了。 “他还能再等会。”柳方洲给杜若的碗里放了只藕夹。 “柳方洲还不下来想干啥?!你又吃了一顿是不是?”项正典站在楼梯下面大呼小叫。 “……” “我下去了。”柳方洲悻悻起身。 “师哥待会见。”杜若的声音也没精打采的,嘴巴鼓鼓地塞着点心。 “要是实在困,就请个假。”柳方洲在楼梯口停了停,说。 “知道啦。”杜若心里仍然乱乱的,不敢抬头看他。 也许是天气太热,该泡点荷叶茶一起喝。柳方洲一边下着楼梯一边思考,他昨晚上什么事都记得模模糊糊,不知道杜若为什么失眠到了这个地步——总不能是输牌太多恼得睡不着。 脑海里又闪过刚才杜若嚼着早饭时发着呆的脸,嘴唇轻轻抿着,脸颊也圆嘟嘟的可爱。 ……等等。 柳方洲如遭雷劈,哗地在楼梯上站住了。 项正典说他昨晚一直黏着杜若。而他那个梦——难道不是梦?这也能讲通了,为什么一向睡觉睡得安稳的杜若会整夜难眠,刚才还是那副神情。 柳方洲猛然回头,往楼上大跨步走了两步,又迟疑地停下。 要怎么问?总不能直接问……我是不是亲了你。万一杜若的失眠其实和自己无关呢?万一是你柳方洲自作多情呢?万一确实只是自己的梦呢? 而且……而且,如果他昨晚真的有意去亲吻自己的师弟,杜若难道不应该推开他才对吗。如果他接受了自己的吻,难道是说…… 柳方洲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在楼梯上坐下。 不对。最根本的问题难道不是,为什么他会梦到自己去亲吻杜若吗?无论是真是假。为什么会想这样做?他是把杜若看作了什么呢? 头顶横飞过来一巴掌。 项正典满脸写着无语,叉着腰站在了柳方洲面前。 “我喊你喊得嗓子都破了!”项正典又拨拉了一把柳方洲的脑袋,“一个人在这想什么呢?心事重重的。” 柳方洲郑重握住项正典的肩膀,看向他的脸。 能够想象,像对待杜若那样与项正典相处吗? ……有点恶心。 而项正典也是果断地一把甩开了柳方洲的手。 “干啥呢?”项正典带着吃了苍蝇似的表情,“看清楚点行吗?我又不是你师弟。” “其实我也是你师弟。”柳方洲悍然回答。 项正典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真是没时间和你胡说八道了。”项正典嫌弃地拍了拍刚才柳方洲抓过的地方,“快点拿上你的银杆枪来后院,今天错一个鼓点你给我多踢二百个旋子!” “哈哈,开玩笑。”柳方洲也站起身,跟着项正典往院子里走。 不过项正典的话却点醒了什么。柳方洲想。 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地知道,柳方洲和他的师弟——和杜若,关系比别人要亲密,而且只有他一个。不过他自己从来没想过,这样的关系背后的成因。 也许是时候想一想了。不过眼前还是要到后院去练一练武戏,毕竟项正典对他可不像杜若那样纵容。 第39章 胜日茶楼夜场的《凤还巢》,在晚上七点一刻鸣锣开唱。原定是由洪珠饰演主角程雪娥,中午时孔颂今却过来告诉学徒们,要换李叶儿来主演。 李叶儿听了直吓出眼泪来,一把抓住李玉的胳膊苦苦哀求:“爹你去和玉青师父说呀!我唱不了,我真唱不了嘛!” 不怪她反应如此之大。李叶儿这之前演的最多的都是丫环、女兵等角色,顶多单演几场花旦的武戏,从未主演过全本大戏——像杜若等人作主角担戏,也像都是之前的《凤仪亭》一样仔细排演过才行。 “怎么突然这么仓促?”李玉难得露出了些着急的神色,拍着女儿的肩膀问孔颂今。 “唉,洪老板突然罢戏,我也事出无奈啊。”孔颂今也只是摇头,“杜若昨晚又刚劳累过一场,看他今天精神头也不好。李老板,你心疼女儿,我也担心戏客不满意换的角呢。” “洪珠师父是突然有什么急事不成?”柳方洲也正在一旁休息,“昨晚上聚会时看起来也没什么疾恙。” “这我可不知道。”孔颂今又摇头。 “孔师父,您去回了玉青师父,就说我来演吧。”杜若放下茶壶,“小叶子戏路不熟,也强来不得。” “换杜若来唱,肯定是放心一些的。但你这脸色可是……”孔颂今为难地说。 “我没什么事。”杜若拍了拍李叶儿的胳膊,示意她放宽心。 “那穆居易也我来演好了。”柳方洲主动请缨,“原本是玉青师父的吧?让玉青师父来演媒人洪功——这样台柱子戏份都在要紧处,玉青师父还能演上本工的须生。” 而且也还是我和师弟拜堂了。 “你要是不嫌累,那自然可以。”孔颂今急忙点头,“我还愁着王老板和杜若父子不能演对戏哪。” “那就这么说定了。”杜若又端起自己的荷叶茶抿了两口,“我先去补补觉。师哥,等差不多四点钟我来找你合一下戏,咱们早点化妆准备。” “好。”柳方洲答应了一声,“我这就去书房拿工尺谱,继续搁后院练戏去。有什么事,就来后院找我。” 早上起来时还是响晴天气,这时却降下乌云来,阴沉沉压在天际,使人心里也有些烦闷。 柳方洲先陪项正典把《通天犀》里的唱段潦草对了对,拿了自己的茶壶去二楼沏了新的茶。 上午练戏的时候,给杜若泡了清心静气的荷叶茶,甜丝丝的他还挺喜欢。要不然趁他补觉,再给他凉一杯在桌子上。 第29章 柳方洲轻手轻脚推开卧房的门。杜若安安静静和衣侧躺着,被单盖在腰间,已经睡熟了。 把茶杯放在桌上,柳方洲在师弟床前停了下来,小心地低头看了看他睡着时的面孔。 ……还是忍不住想逗逗他。柳方洲伸出手来摸了摸杜若散在额前的头发。睡梦里他的眼睫还在轻轻动着,拂过了柳方洲的手指。 十四岁时那个冬夜,睡在他的臂弯里的也是这张乖顺的脸。那时的柳方洲只有劫后余生的惶恐和庆幸,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对他的师弟产生了别样的感情。 也许从一开始就不同——杜若全心全意地接纳、信任他,于是柳方洲也那样情愿地对他说出了自己的名姓与身世。 杜若翻了个身,发出了几声梦呓。柳方洲坐在床边,又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 要不要亲他一下?柳方洲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看看昨晚到底是不是梦—— 真是疯了。柳方洲逃似的离开卧房,掩上了房门。 本来是要去书房拿乐谱的,差点忘了。柳方洲在门口静立了片刻,深吸一口气上楼。 这个时间,张端和李玉都在陪学徒练戏,孔颂今在茶楼大厅忙着调试戏台,王玉青也许会在书房,不过项正典说师父早上出门了来着。至于洪珠,虽然柳方洲与她不太熟悉,也知道洪珠不带着学徒们练戏的时候,她大多数时候会出去逛街,或者在自己房间里,不怎么在书房里待。 所以书房这时候应当是没人在的,柳方洲这样想着。这样最方便,他拿了戏本之后还能在书房多看会书——自打到了南都,整天忙着练戏唱戏,看书的时候可少了太多。 然而天不遂人愿,柳方洲楼梯都还没走完,就听见三楼传来一阵杂乱的说话声。 “转告你们家老爷,就算杀了我也不回去!有本事就去报官警抓我,能把我枪毙了算你们有本事!” 洪珠的声音仿佛能把窗玻璃扎穿,尖锐得吓人。 然后便是电话话筒被嗵一声甩下去的声音。 柳方洲放轻了步子,站在楼道边。书房的门大开着,似乎不止一个人影。 动静这么大,估计有什么要紧事。然而柳方洲脑袋里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可别把杜若吵醒了。 “你是闹得硬气,今晚的戏是要演不成了。” 竟然是王玉青。就算是批评偷懒耍滑的学徒,也少见他的语气这样严肃的时候,声音冷得似乎结了冰。 片刻的安静。洪珠的冷笑声格外的清楚。 “你还想说什么?”她轻声问,“说我自私、任性还胡闹?你都说过多少遍了。” “我还能说你什么?”王玉青反问,“就算不念及我,你不想想你那几个学生?他们哪一个不是拿你当一顶一的典范?因为自己的恩怨使气,整整坏了一堂戏,亏了胜日老板给你挂的广告是‘有德有才’!” 柳方洲几乎想象得到,洪珠咬着银牙,圆睁眼睛的样子。 咯啷一声,不知是谁往地板上甩了什么,稀里哗啦带翻了一片。洪珠怒气冲冲出现在了书房门口。 柳方洲往楼梯下的阴影里站了站,洪珠果然没有看见他,一阵风似的下了楼。 “师父。”柳方洲这才敲了敲书房的门框,“我来拿晚上《凤还巢》的谱子。” “进来吧。”王玉青说,“孔师父说过了。” 走进书房,四周家具摆放没什么变化。地上滚落着的是王玉青的砚台,被摔出来了一大片墨痕。书桌上的毛笔字帖也杂乱散落,颇是狼藉。 “……”柳方洲这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手足无措地等着王玉青给他拿戏本。 “《凤还巢》小生要唱得多的,应该只有‘休将岳父来埋怨’那一段西皮流水。”王玉青若无其事地找着书架,“正好过来了,清唱一段我听听。” 柳方洲老老实实站定,把点出来的戏码唱给师父检查。 “还算过得去。”王玉青把戏本交给柳方洲,“晚上过不去给你们盯场,自己多上心。” “师父放心好了。”柳方洲低头谢过,走出书房。 还没拐出走廊,就瞥见王玉青弯腰拾起地板上的砚台,重重叹息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凤还巢》】因为出场人物比较多,所以没有过多提及总之由旦角饰演的程雪娥和小生饰演的穆居易经过种种误会最后成为了夫妻~还是很可爱的一出戏的 第40章 有前一天的头牌演出作底,今晚《凤还巢》的突然换角,并没有引起多少戏客们的不满。 柳方洲格外喜欢《凤还巢》最后一场戏,戏里的程雪娥、戏外的杜若要做新嫁娘的打扮:红色金线团花帔,满头戴着鲜艳的红绒花,两根珍珠凤挑垂下来长长的流苏,衬得浓妆勾勒的一张脸更加灵动明秀。 而戏里的穆居易,戏外的柳方洲,也是新郎装束。与新娘相配的红色团花帔,乌纱帽配着云纹蓝帽翅,神气潇洒。 杜若虽然白天看着没什么精神,在戏台上也拿出了十二分的态度,发挥很稳。 柳方洲暗暗松了口气,在台边叠住水袖,继续着表演。 这一折虽然是拜堂的打扮,实则是误会解开,穆居易向委屈着的程雪娥赔礼道歉。 “每日闺阁多腼腆,如今受逼在人前。”程雪娥眉间微蹙,水袖掩住心口,西皮流水调子唱着自己的哀怨,“有心来把青丝剪,焚香念佛也安然。” 这时眉清目秀的小生摆出惊慌的神色,急忙躬身赔不是:“夫人不必生此念,为丈夫罚跪在面前——” 柳方洲将帔子下摆一提,干脆地单膝下跪:“夫人一笑才算免。” 丈夫跪妻子,一向是戏里有趣的戏码。台下戏客登时响起会意的笑声来。 杜若将水袖轻轻一垂,柳方洲凑上前去捏住,眼波流转之间仿佛千言万语。 “相公啊——”程雪娥,也许是杜若,盈盈俯身搀扶,继续唱道,“险些误了好姻缘。” 念白也是又脆又甜。 两人维持着握住双手的姿势不动。台幕间灯光亮起,观众再次响起来喝彩与掌声。 起身时,柳方洲仍然搀着杜若的胳膊,明显地感觉到他长舒了一口气,肩膀松了下去。 “还好是顺下来了。”杜若悄悄对柳方洲说,“其实这出戏咱们之前没演过全本,我自己心里也嘀咕呢。” “很好了。”柳方洲伸手摸了摸他耳边的红色鬓花,“这几串红鬓花是班里的?之前没看你戴过。” “是洪珠师父的。”杜若也抬手摸了摸耳边的花,“我红色的鬓花不够,就找洪珠师父借了两朵。” “毕竟咱们之前也不总演要作出嫁打扮的戏。” “是。满头红花,可喜庆呢。”杜若又想起来什么,歪过脑袋让柳方洲看自己的耳朵,“对啦师兄,你看我为了这场戏,还戴了小碎珍珠的耳钳呢。” “夹上去的?”柳方洲借着后台的灯光仔细看了眼,“挺好看。” “对。”杜若的手指又摸过耳垂上坠着的流苏,似乎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想着要不然穿个耳洞好啦,演戏总能用上。” 柳方洲情不自禁也抬起手来,在他圆圆的耳垂上捻了一下。 “哇。”蹲在化妆间地上收拾戏服的李叶儿小声说。 李叶儿今晚没有给《凤还巢》当陪戏,丫环角色让道琴来演了,她自己在后台帮衬。柳方洲一心只顾着和杜若讲话,没瞧见这个小丫头在这里。 “赶紧卸妆呢。”杜若捂住耳朵,手忙脚乱地往下摘头饰,“小叶子来帮我。”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柳方洲脸上也烧了起来,回头自己卸妆。 杜若低头卸妆,面孔隐在暗处,看不清他的神色。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柳方洲无端想到了李太白这句诗,他和师弟多少也能算是一双竹马,两小无嫌猜——如今“羞颜未尝开”? 房门响动,是孔颂今过来了。来给庆昌班今晚上戏了的角儿发戏份。 “本来还担心你们仓促表演,入戏不够。”孔颂今笑眯眯的,欣慰地拍拍柳方洲又拍拍杜若,“好得很!今晚这一场能赚到茶钱,还得多亏了你们救场嘛!” “孔师父费心啦。我们哪算得上‘救场’。”杜若把戏份放进妆匣里,“比我师父还是差的远,多少不丢庆昌班的脸就行。” “这是哪里的话。”孔颂今的笑纹都一道道拥挤在脸上,“广生堂的栗老板,刚才可劲儿的夸呢!说一定要赶在咱们回京前订一席堂会。” “对了孔师父,洪珠师父现在在哪呢?”杜若取下耳边的鬓花,“我把鬓花送去还了。” “我也不知道呢。”孔颂今回答,“和班主大闹了一场,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这就一晚上没看着人。你放三楼书房得啦。” “不知道师父是怎么了。”杜若忧心忡忡地说,一边把勒头的头纱解下来。 第30章 李叶儿帮他叠着戏服,也摇头。 “我拿过去吧。”柳方洲伸手说,“你卸妆慢。我这边差不多好了。” 杜若点点头,把鬓花放到他手心里。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放下鬓花,又在柳方洲手掌边挠了挠。 也可能是在报复自己刚才捏住了他的耳垂。柳方洲的心又轻飘飘了起来,高兴地转身往楼上走过去了。 又是走到楼梯口,嘈杂的说话声就从头顶飘了过来。 柳方洲并不是爱凑热闹的性子,偏偏热闹总能让他凑上。柳方洲轻车熟路走到楼梯底下的阴影里,悄悄往走廊里看过去。 又是洪珠。比起上午的时候,看起来装扮了些许,穿着宝蓝色的旗袍,长发梳成紧紧的发髻,嘴唇上染了鲜艳的口脂。 她手里还扯着一个小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刚才还在戏台上跑龙套的道琴。 “不管是谁问,你都要答应说你是我亲生儿子,听见没有?”洪珠说出来的话简直石破天惊。 “师父您别难为我了——”道琴的脸都皱成了一团,“我真说不出口呀!” “哪里说不出口?这点戏都演不出来,上台怎么演?”洪珠使劲戳着他的脑门。 “我和师父岁数也不对哇。”道琴把刚卸了妆乱蓬蓬的脑袋使劲往后摆,“我都十三岁了,哪能有师父这么年轻的额娘?” 洪珠倒也没找错人,道琴是她的生徒里最小的一个。论岁数,洪珠三十二岁,和道琴差的年纪也不至于太小。 “不能说‘额娘’。”洪珠又把他扯近自己,“你现在是和我一样的汉人。知道吗?” “那我汉军旗的,也不能叫乌珠勒道琴啦?”道琴这个时候了还没忘了插科打诨,“那他们问我阿玛——不是,问我爹是谁呢?” “这不要紧。你就说你跟着我姓。”洪珠领着道琴扑腾扑腾下楼,“要紧的是楼下这些人骗过去——要是骗不过去,你可就没有师父了。” 这句威胁对道琴很有效,他立马乖乖闭了嘴,亦步亦趋跟在洪珠身后。 “明明躲着不想见,到底知道是我还在这里了。”柳方洲听见洪珠重重踩着楼梯,冷哼了一声。 楼下应当只有今晚的戏客。还未散去的观众还坐在茶座上谈天说地,热闹非凡。洪珠的突然罢戏,也许和哪位贵客有关? 柳方洲思考着往书房走过去,这时候已经安静而空无一人。柳方洲把鬓花放到书桌上,而眼睛瞥到了旁边的报纸。 报纸敞开在娱乐四版,大字标题十分醒目。柳方洲登时明白了过来。 第41章 报纸是昨天的日期,油墨颜色鲜艳明亮。版头印着“南都晚报”,娱乐四版的版号下面赫然印着洪珠一张《刺虎》的剧照,杏眼圆睁,面孔灼灼艳丽。而标题写的是: “坤旦皇后绝情误良缘,总督公子痴心盼转意。” 柳方洲难以置信地把报纸拿了起来。 这些娱乐文章惯爱造谣生事、捕风捉影,柳方洲平时读书看报也能读到有关各大戏班的各种文章,然而多数是剧目预报、演出评论,像这样的报道还真是少见——简直像写滥俗故事。 继续读下去,内容更是使他倒吸一口凉气。 “由京城巡演至南都的京戏庆昌班,近日于胜日茶楼连演两场大戏,其中洪姓坤伶久负盛名。洪氏十年前以刺杀旦行当走红北方戏界,后投身于庆昌班,收徒教学。而大众有所不知,洪氏实则为当今直隶石总督二公子未过门之新妇。本报访得洪氏父亲言道,十年前其爱女下海为伶,实则为叛走家族、背信逃婚之举,以至于两府蒙羞,可悲可叹。而石二公子痴恋美人,竟然至今未娶。石二公子称,若洪氏回心转意,愿不计其伶人身份之嫌,仍尊其为正妻,有似陌上花开之事。看客须知:梨园虽好终归百年之计,人老珠黄岂能任性所为?” 许多事情在柳方洲的脑海里密密地连缀了起来。洪珠那一通怒气冲天的电话,想来是打给她的父亲。而王玉青的指责,恐怕也是与此有关。 洪珠把道琴拉出来陪她圆谎,是想与曾经的婚约划清界限。只是她这么做,不仅堵不上悠悠众口,恐怕还会让八卦文章愈演愈烈。 柳方洲把那篇酸臭十足的报道放回原处,摇了摇头。 旧王朝覆灭之后,放开了小脚的女人走出家门,梨园中的坤伶也越来越多,有的戏班也能打出“全女班”的名号来宣传。不管是洪珠还是唐流云、白桃花,都是容色与戏艺俱佳,然而总会招致“闺门不肃”“有伤风化”的批评。 而对她们更多更紧迫的限制,还是婚姻。一旦结婚生育,坤伶们几乎不再有重回戏台的机会。所以柳方洲也能理解,为什么洪珠宁愿与亲族撕破脸皮,也要不顾一切地出走。 那的确会是她的作风。 “师哥?你还在吗?”是杜若的声音,他的脚步声因为走惯了台步,远远走过来也是又急又轻。 “有戏客给咱们戏班送了夜宵点心和庆贺花束。”杜若探头进来看了看,“似乎是什么纺纱厂的老板。食盒和花束都放在后台了,等你下来一直等不来。” “看见洪珠师父了吗?”柳方洲应声问。 “没有呢。”杜若摇头,“台前一直吵嚷嚷的,小叶子还跑出去看了。” “真坏了。”柳方洲嘟囔一句,把报纸拿给杜若。 杜若看完,脸色也是骤然而变。 “这是什么意思?”杜若气呼呼地放下报纸,“一句‘新妇’就把洪珠师父架了起来,她自己可从没承认呢。现在都说要自由婚姻,到了洪珠师父这里就抹黑挖苦成这样!” “今天突然换戏,一定是因为这个。”柳方洲仔细把今天的见闻讲给了杜若听,顺手给他指了被洪珠摔了的砚台——地上的墨痕都还隐约留着一道。 “不知道洪珠师父现在又说了什么。”杜若忧心地在书桌边坐下,“可是玉青师父一定会帮她说话罢?他可是班主。” 他可是班主。十年前能够聘请洪珠挂牌演出,定然知道她逃婚的事实。总不能一朝被八卦小报揭底,就翻脸无情。 “师父们彼此之间恐怕也不怎么通气。”柳方洲摇头,“看孔师父的样子,他是一点儿都不晓得。” “要想打理好一个戏班,还真不是件容易事。”杜若用手托住脸,重重叹气,“我想不出什么法子,还能让洪珠师父安安稳稳唱戏。” “这些也还轮不着咱们操心——总之还是先看看楼下的情况。”柳方洲重新把报纸放回去,“要是纠缠不止,咱们估计得早几天回京城了。” “那样也好。我可不想让洪珠师父走呀。”杜若拉开门,小心地听了听楼下的动静,“她自己也喜欢唱戏,她也不想走。” “不会走的。”柳方洲安慰说。 杜若刚要下楼,突然一脸严肃地站住。柳方洲跟在他身后,躲闪不及撞了个满怀,下巴碰在了杜若头顶上。 “怎么了?”柳方洲揉着下巴问。 “师哥没撞疼吧?”杜若抬起脸担心地问。 “没有。”柳方洲看着杜若木木呆呆的表情,知道他一定又是在胡思乱想了,又好气又好笑地戳了戳他的脸,“你的脑袋倒是铁得很。” “师哥我问你。”杜若的表情又严肃起来,“你可要说实话。” “你想问什么?”柳方洲好笑地抱住胳膊,往楼梯扶手上一靠。 “我问你——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杜若黑珍珠似的眼睛盯住柳方洲。 “我不会有这种事。”虽然杜若没说明,柳方洲也知道他说的是洪珠的婚事,不假思索地回答。 “万一呢。”杜若还是站住原地不动,“流云姐之前的婚约,你就不知道嘛。万一哪天,你也有曾经定下的婚约找上门来呢?” “……绝对没有。”柳方洲少见地笨嘴拙舌起来,“如果真有,那也不能作数了。” 然而杜若似乎把他的停顿看成了迟疑。他凑近了过来,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柳方洲的表情,呼吸时的气息都扑在了柳方洲的脖子上。 “你想什么去了。”柳方洲一把抓住杜若的肩膀,着急地说,“你不能不信我吧?不信咱们明天找马伯去。” “我当然信你。”杜若老老实实被他抓着,活像只被拎着后颈皮的猫,“我就是突然想到了嘛,那天我家里写信,也说了婚嫁的事。” “你?!”柳方洲眼睛睁得更圆了,抓着杜若的手也更紧,“难道是你老家有什么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 “师哥你又想什么去了?”杜若这时候倒笑了起来,“要非说我有什么青梅竹马,也得算在你头上。” 柳方洲这才把手松开。两个人之间的氛围一时有些尴尬。 “本来的事。”他想着打趣的话说,“你都答应了为我演戏时描眉,还要再和别人举案齐眉?” 不对。 第31章 这句话说得实在是太顺理成章,又实在是太暧昧。 柳方洲张了张嘴,没再说出什么,脸慢慢地红了。而杜若听了他的话,脸上也红了起来。 “我惦记我师父呢!”两张红脸面对面站了片刻,杜若急忙嚷嚷着,往楼下跑了过去。 其实,如果是堂堂正正的师兄弟,各自的婚姻之事,有什么可辩白的——而他们竟然这样急头白脸地解释了一番。 杜若不一样。柳方洲清晰地想。 【作者有话说】 【刺杀旦】专演《铁冠图刺虎》《一捧雪刺汤》等性格果敢泼辣角色的旦角。非常适合洪珠师父的角色! 【民国时期的坤旦】雪艳琴、章遏云、新艳秋(一说胡碧云)、杜丽云四位当时被称为坤伶“四大皇后”,其中雪艳琴是第一位与杨小楼同台合演、打破了男女不同台的旧规的女性戏曲演员,在今天却很少被记起。 第42章 胜日茶楼散戏之后,从未如此热闹过。 原本一场《凤还巢》不冷不热演完,谢场之后也便罢了,茶楼清扫茶席,戏班整理戏台,来看过戏了的茶客心满意足离去。 “果然是来要人的?”茶楼的伙计肩膀上搭着毛巾,低声问身边同行的伙计。 “听说是石总督的管家。不见他们家二少奶奶,定然不走。”他的同伴点点头回答。 “这都快到打烊的时候了。”茶楼伙计咂咂嘴,感慨似的摇头,“那姓洪的旦角你见过没有?长什么样儿啊?” “泼辣相……” 茶楼包厢的门前垂着淡粉的珠帘,挽起一半便能听见绅士淑女们的谈笑声。门外的家仆垂手而立。 柳方洲和杜若赶到戏厅,李叶儿和项正典已经一脸紧张地贴在了门边,项正典手里还握着把练戏用的短棍。 柳方洲伸手拽住项正典,对他摇头。 要是真动起手来,可不只是报纸上的娱乐四版这么简单了。 “这群人莫名其妙找洪珠师父的麻烦做什么?”项正典怒气冲天地问,“班主不在,孔师父也怕事不敢过来。” 趁着杜若向同伴们解释,柳方洲将眼睛转向了包厢里。洪珠抱着胳膊坐在中间,道琴紧紧贴着她站着。 “我话都说清楚了。”洪珠冷冷地说,“我现在和石家没关系。要来看戏,您请自便。要想别的,我洪珠也没有和戏客过多往来的道理,别坏了戏班的规矩。” “管家,您是石府的人,自然凡事以石府为重。”紧接着接话的却是道琴,“您不管我们娘俩死活,难道也不想想石二少爷的面子?今天大家伙可都瞧着呢,您要是执意带我娘走,闹出的笑话可与我们庆昌班无关,都抹在石家的面子上啦。” 他改口改得倒是顺。柳方洲暗地里笑了笑,道琴戏唱得差强人意,嘴皮子却很利索。 门帘响动,是石府的管家黑着脸走出了茶楼。杜若和李叶儿马上闯进去拥住了洪珠。 “你们怎么都在这?”洪珠诧异地问,仍然抬起胳膊接住了扑过来的李叶儿。 “师父,我们以后都好好练戏,你千万不要走。”杜若拉着洪珠的胳膊。 “我以后再也不掉板忘词啦。”李叶儿补跟着他的话补充着,“也不惹你生气,我什么戏都好好学!” “我谁都不嫁,哪里都不去。”洪珠神色疲倦地笑了,鬓边紧梳着的发丝也从耳后掉落,“你们只管放心好了——戏比天大。都记住,戏比天大。” 道琴也不再说话,抓着洪珠的衣角,使劲地点头。 洪珠再三叮嘱徒弟们早些歇息,项正典还是对杜若几个人悄悄使着眼色,一起溜回了妆室。 要是在京城庆昌班自己的四合院里,还能一起在偏院坐坐。茶楼这里人多眼杂,只有后台的妆室安静一些。 杜若把自己的妆匣重新敞开,装作还在收拾的样子,大家齐齐在桌子边坐下。 “要不是杜若说,我还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项正典开门见山,“这南都城真没点王法了不成?明目张胆地来茶楼里要人!” “我可吓得不轻。”道琴把脑袋搭在桌子上打了个呵欠,“师父突然来找我,二话不说就拉我走。” “那报纸里写得可恶极了。”杜若连连叹气,“只说师父的不好,好像是她负了人家的心一样。” “又没有两情相悦,户口册上也没登记,有什么好叫唤的。”李叶儿也愤愤不平地嘟囔。 “报纸爱写八卦,大众也爱看。所以再把这桩旧事捅出来。”柳方洲也随声附和,“我们在南都待了这么久,自然被注意。” “那也有总督府的指派。”杜若提醒他说,“那篇文章里还写了洪珠师父的父亲,说是从他那里听到。” “我倒是想起来,演《凤仪亭》那天,包厢门口就有石家的家仆和官兵。”项正典捏住拳头,“我只当是有高官富绅来看戏——现在想想,八成也是来打听洪珠师父下落的。” “那更可恶。拿官唬人有什么意思?” “能不能找家报社登个说明?本来就没影的事。” “你等着瞧好啦,今晚闹这一出,明天报纸上又能见了。” 五个人头对着头,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连说带骂了有些时候。 “我娘之前讲,戏角被看中纠缠的事,梨园里也从来不少。”李叶儿又说,“只花心贪图模样风光,一定要纳回去作姨太。真正恩爱美满的总是少有。” “真让人气闷。”项正典重重地叹气,“小叶子你可要和李玉师父讲好了——别轻易许了人家!” “以为你们就安逸了?”李叶儿存心吓唬人似的,脸色都严峻了些,“也有阔太太要姘男戏角儿的事呢。” “你说得我心里发毛。”项正典啧了一声,“反正我唱的花脸和武生,脸一勾谁看得清楚我长什么样?得担心这个的,我看是柳方洲和杜若。” “你们是不知道,我之前听说,锦秀戏园里曾经……”李叶儿认真回忆了起来。 没意思。平时柳方洲不怎么留意这些情短爱长的事,这时候却也听进去了几句。 想象不到。柳方洲又想,情爱婚姻这些似乎离他还很远。 他看了眼杜若,杜若圆睁眼睛全神贯注听着,也抬起眼睛看了眼柳方洲。 闹到后半夜,才各自梳洗睡下。杜若前一天本来就睡得少,等柳方洲洗过澡回到卧间,他已经蒙着被单睡熟了。 本来还想聊会天的。柳方洲放慢了步子,摸到自己的床边躺下。 窗台上的蚊香盘里已经被杜若点好了蚊香,白烟丝丝缕缕绕在空中。杜若临睡前还在床帐边挂了艾草,被风吹动的时候芬芳四溢。 窗户虚掩着,凉风习习而有蝉声阵阵,夏夜清凉。柳方洲仰在床上,枕着胳膊想事情。 ……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柳方洲认真思索着。 石总督。直隶总督。他父亲柳向松下狱之前的职位,也是直隶总督。 柳方洲猛然坐了起来,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 第43章 远远有胡琴的声音。仍然是柳府三进院落里的古戏台,挂着颜色整齐的帘布。这座私家院落里的戏台虽然不大,也够柳方洲连翻几个跟头。 母亲抱着最小的弟弟站在连廊里,努嘴逗弄架上的鹦鹉。大哥站在台下忧心地张着胳膊,似乎在担心台上正兴冲冲表演着的兰之。 看唷。母亲又笑着指,你二哥是要演“金翅大鹏”呢!和这鹦鹉一般的神气。 远远的久违了的脸。柳方洲看着他们想要说什么,眼前的鹦鹉猛然挣扎起来,架上登时毛羽纷飞,血珠四溅。 “走!快走!” 被扭断喉咙的鹦鹉嘶声学语,尖喙随之被折断。 走,离开这再也回不去的地方,离开这再也见不到的人,不要像鹦鹉一样惨死在笼底! “……师哥,师哥。” 熟悉的温度覆盖到他的脸颊上。是杜若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柳方洲努力地睁开眼睛。 “……” 再睁开眼睛回到了南都胜日茶楼三楼的客房,他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我在这里呢。”杜若又是轻轻说,握住他放在身侧的手。 窗户下面透出一点晨光,照着坐在床边的杜若瞳眸明亮。 “做了不好的梦。”柳方洲回握住杜若的手,开口时声音沙哑,“把你吵醒了?” “没有吵。”杜若摇头,手指安慰似的摩挲着他的手掌,“醒来的时候听见你呼息声很急,眉头也皱着,睡得不安分。” 柳方洲深深呼了口气,抓着杜若的手坐了起来。 坐起来才发觉自己满背满胸膛都是汗,刘海水淋淋贴在了额头上。 杜若急忙摸了扇子给他扇风。芭蕉叶的扇子,扇风时带起他手腕上的红绳也一摇一晃。 “我梦到我娘了。”柳方洲伸手松了松汗湿了的领口,“还有方成哥,还有方宁……我最小的弟弟。” 第32章 天色转明,阴暗暗的斗室也逐渐明亮了起来。杜若的脸也在晨光里逐渐清晰起来。他穿着乳白色的贴身短衫,清楚明亮得仿佛缠了一身晨风。 将他从梦里唤醒的人,恰好也与沉重漆黑的梦境全然相反。 “梦里这些人,他们现在都已经不在世了。”柳方洲拿过杜若手里的扇子,清晰地说。 快走。泣血般的声音还萦绕在他的耳边,惊魂未定。 会是什么暗谶吗。柳方洲觉得自己现在没什么力气去思考太多事,无尽的疲倦与恍惚。 “……抱一下吗?”杜若张开胳膊,问。 柳方洲还没回答,颈窝里一热,杜若小心地抱住了他。 伏暑天气,两个人衣服都穿得很薄,贴近时无限近地感受得到对方身上令人心安的温度。杜若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依恋似的把脸放在了师哥的肩膀上。 “我在这里呢。”松开怀抱时杜若这样说,“没事的。” 柳方洲真的心定了一些,理了理思绪,对杜若讲了自己昨晚的偶然发现。 “像流云姐所说的,父亲当年的事情如果另有隐情——不是我自夸,能够在他之后迅速接任如此重位的人,绝对不能毫无关联。” “师哥打算怎么办?”杜若背对着他换衣服,脱下寝衣时露出了白面窝一样的脊背。 “我想今天白天的训练告个假,找几家报社附近转转,找找有关石家的报道。”柳方洲低下头套上衣服,“恰好我们当下在南都,能打听到的政事多一些。喔,还要去找马伯。” “我和你一起去,两个人找得更快。”杜若今天穿的是一件浅绿的洋布短衫,站在柳方洲面前信心十足地捏住了拳头,“可不是为了逃训。” “好。”柳方洲笑了笑回答,心情放松了一些。 想吃青苹果。他莫名其妙地想。 柳方洲和杜若一前一后下楼,着实被胜日茶楼下乌压压的人群吓了一跳。 “这是做什么的?”柳方洲皱眉问路过的茶房。 茶楼直到中午才会陆续有客人来,大早上就聚集了这么多人,实在是反常得很。 “听说都是各家报纸的人,来寻事扒料。”茶房摇头回答,“指名道姓要见庆昌班的坤旦,人家不肯,就聚在这里等着他们出来!我看这戏是演不成啦。” 柳方洲带着杜若悄悄从偏门转了出去。 “他们在这苦等,真的能等到新闻故事吗?”走出一截路,杜若不解地问。 “等不到他们想看到的,但总能等到能写成瞎话闲话的。”柳方洲回答,“新闻里的人这一天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有得可写。我猜洪珠师父今天拒绝时说的话,他们也能写出一篇报道来。” “真是没意思。”杜若扁了扁嘴,“一个人的感情而已,竟然值得这样费尽心思地编排。” “只是因为她是女子,而且身处梨园,自主未嫁。”柳方洲也摇头叹息,“真不知到什么时候,戏台下的女戏角儿也能真正自由。” 沿街有报童抱着今天的晨报吆喝叫卖,柳方洲拿出铜板买了一份。路边还有农夫扁担上挑着新鲜的荷叶,柳方洲也买了一支莲蓬,拿给了杜若。 杜若捏着莲蓬,破开莲房剥出新鲜的莲子来吃,手指的颜色比莲子还要雪白。 “师哥你也尝——好吃,一点也不苦。”杜若拿住一颗剥好的莲子递到柳方洲脸前。 柳方洲的眼睛还是没从报纸上移开,微微俯身张嘴咬走了杜若指尖上的莲子。 杜若缩回手,脸颊边泛起了一抹绯色。 “莲花的模样也很好,师哥等等我买几支。”他这么说,“闻起来清新,摆在花瓶里也好看。” “拿报纸包着花茎好了。”柳方洲也停下步子,拆开报纸递给杜若。 “报上有说什么吗?”杜若一边接过报纸,踮脚去看他手里拿着的。 “热闹极了。”柳方洲回答。 大篇大篇的文章报道着昨天石府寻人的事情——也大肆渲染了洪珠领出道琴,宣称自己与石二少爷毫无关系的事。 最后还颇为尖酸地写:“洪氏孤身数载,未曾听闻婚嫁而忽然有子,置钱权富贵不顾,如此清高。” “总觉得……他们知道洪珠师父和道琴根本不是母子俩了。”杜若沉吟片刻说。 “就算能瞒住——石家也能去政厅里对证。洪珠师父的户口清册上没有道琴的名字,过不了多久还是露馅。”柳方洲认真研究着边边角角里每一段文章,“喔,这里有段写了石府发家史。” “因协助告发前总督柳氏弄权案,于六年前接任直隶总督一职。”杜若也定睛去看,辨认着油墨印出来冷冰冰的文字,“在此之前曾经着手商业,从事茶楼戏园流通中转业务……” “我想起来一个人,也许和他有关。”柳方洲放下报纸,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也想到了一个。”杜若思考着说,手指轻轻点着脸颊,“不知道和师哥想到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那个被偶然提及,在许多年前也曾经厮混于茶楼戏园,并且如今还知道柳氏公案真相的人。 “齐善文。”两个人一起说道。 【作者有话说】 还记得齐善文吗?20章《庭前柳》里有说到他的身份哦~ 第44章 柳方洲当即向沪城发了电报,拜托唐流云帮忙调查齐善文曾经从业过的场所,以及是否与直隶总督有所往来。 他现在无权无势,想来无法接近到当年事情的关键,只能从这些涉事的人物上周旋。柳方洲一边整理着自己买回来厚厚的一大沓报纸,一边冷静地谋划着。 从报纸上的报道来看,石总督在政界可以说是毫无建树。 柳向松在职期间推进的津城海防建设、京郊河坝疏浚等政策,已经近乎全数废止,而民间多有怨艾,也只能在外资报社里寥寥提及。他的几个子女更是花天酒地,只是近一星期内的报纸,提到了近十次石府子弟的歌舞酒会、恋爱绯闻,好不风流。 柳向松在担任直隶总督之前,效力于北海海军,官职一度到了协都统。柳方洲把报上所有的政治评论反复看了好几遍,却没有看到任何当今北海海军协都统的消息。 难道是这一职务已经被取缔?柳方洲这几年一得闲就读书看报,不可能错过这么大的政事变动。 这倒奇怪。柳方洲心事重重地合上报纸。 报纸头版还报道了皖派军阀兵列长江,恐怕近来又要有所争端。 杜若安静地陪在他身边,一起向回走。 他手里握着四枝水灵灵的红瓣莲花,莲心幼黄、长枝翠绿,很是好看。 “怎么买了这么多。”柳方洲伸手碰了碰花瓣。 “给洪珠师父和小叶子都买了一支,她们都喜欢这些花儿朵的,插在花瓶里也好看。”杜若回答,“我自己留一支,还有一支是师哥的。” 说着他又把荷花举到了柳方洲眼睛底下:“好看吗?” “好看。”柳方洲却看着面前也穿着一身碧绿的杜若,“花面交相映。” 也不知道这么说杜若对不对。他后知后觉地想,杜若只是在戏台上会扮成倾国倾城的仙姑美人。 ……管他对不对,反正他眼里杜若是这样。他的师弟本来就很好看。 回到茶楼已经是傍晚。 楼下的闲杂人等已经走得干干净净了。只是大厅、后院、排练室,到处没有庆昌班别人的踪影。 “今天不是照常练戏吗?”杜若转了一圈找了个花瓶把荷花养住,奇怪地探头看了看楼梯,“上午咱们请假的时候,小叶子和李玉师父都已经在后院吊嗓子了。” “你俩今天这假啊,真是请得不值——班主给所有人都放了假。” 孔颂今从库房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厚厚的一摞货物册子。 “晚上记得收拾东西,咱们明天下午的火车,回京城。”而项正典的话让柳方洲一下愣在了原地。 “怎么……这么急?”柳方洲讷讷地问。 “唉,是很急。”孔颂今应声答话,“说是有军队封路的风声,担心过几天走不得了。这边洪老板的事……也是麻烦。早晨起来一合计,不如付了违约金回京城去,到底是稳妥。” 没想到在南都的最后一晚,竟然来的这么仓促。 “咱们的《通天犀》,只能回京城再演了。”项正典拍拍柳方洲的肩膀,“别丧气,巧了咱俩再多练练。” 他并不明白,柳方洲突然灰下去的的脸色是因为什么。 “还有的是时间。”柳方洲勉强对他笑了笑,“你和孔师父收拾盔箱?我也一起。” 两个年纪最大的徒弟与孔颂今一起把戏班的衣箱打点整齐,分门别类贴好标记,预备明天装车。 回到客房,杜若已经帮他把衣柜里放着的衣服拿出来叠在了床上,藤条箱也从床底拖出来擦干净,只需要把自己的物件收拾进箱子就行。 第33章 说是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无非在南都添了几件夏天衣服,一包碎茶叶。还有买回来这几天的报纸,在提包里鼓鼓囊囊塞着,边边角角上带着柳方洲做的标注。 再就是杜若的一些小东西。柳方洲自己的衣物之类,大多是黑蓝深色,于是杜若的物件就格外明显——玉兰白色的手帕,红漆罐的发油、在沪城买的橘色玻璃胸针、没吃完的半包苹果果干,连指甲锉也不知道为什么塞在了柳方洲的衣服里。 “本来这周还有师哥的《赚历城》的。”杜若仔细地把柳方洲的茶壶用细棉布包好,装进行李箱。 哎呀,怎么自己的茶壶在杜若那里。两个人的东西就这样放得不分你我,也没什么分的必要。 “在哪里都一样演。”柳方洲想了想,又轻轻叹气,“《赚历城》里那支‘折桂令’,倒是很贴切。” “想起了父弟冤枉, 到如今兵败仓皇。 好叫俺无颜还乡, 回首尘土瞭望。” 还乡吗?他现在也无家可归。 总还是有些不甘……也许还能在南都找到更多线索的。柳方洲这样想着,气闷睡下。 远远有打更的声音。跟着飘悠悠的思绪,他似乎站在了户部街的胡同口。 整齐的青石板路铺向高大的宅邸,黄铜门钉的大门口挂着明亮的灯笼。柳向松静静地站在台阶上,手里也提着一盏灯,像是在等人。 父亲仍然穿着厚呢军装,威风赫赫的直隶总督、北海海军协都统。从前他也会站在门口,等着在街上游乐的幼子回家,再把儿子扛到肩膀上,让他去抓灯笼下垂着的流苏。 这里是我家。柳方洲恍惚着想,抬起步子向柳府大门口走过去。 兰之回来了。祖母笑眯眯地站在父亲身后,仍然拄着她那根红木的龙头拐杖,纽扣上系着的念珠垂到衣襟上。 祖母也会在暖炉上温一些甜烂的食物,等孙儿回来让他们吃着消遣,顺口讲一些故事。 是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柳方洲想开口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想走路向前,却迈不开步子。 面前的一切渐渐支离破碎起来,只有房檐下的灯笼颜色无比清晰,直直扎进柳方洲的眼睛里。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灯笼张开血红的嘴嘲笑,呼啦一声坠落在地,登时燃烧起大火。 你回不去曾经的家了。还想从灰烬里寻找什么? “……师哥。” 温暖的手盖住他颤抖着的眼睫,轻轻地不敢用力,然而触感十分明晰。 柳方洲再一次从噩梦中醒转,心跳狂烈得仿佛要在胸膛里迸碎。 还好他的师弟在这里。晨光与杜若担忧的面孔一起映入眼睛。 也许自己还是需要一个拥抱——也许是更多,更多能够安慰到他的触碰。如今在梦境之外,只有这一个人对他顶顶重要。 然而柳方洲的梦魇症自这天开始,夜夜折磨。 第45章 杜若把昨天买的莲花插在喝空了的汽水瓶里,汽水瓶里装着一半清水,车厢摇晃,水面也在杜若的怀抱里晃悠悠地撞着瓶壁。 “杜师兄这是要把南都的花带回去京城吗?”上车前道琴还问他。 “虽然路上不方便,要是放在胜日茶楼让他们扔掉,我觉得不太忍心。”杜若回答,“还是想慢慢养着,等它自己开过了再说。” 从南都北上回京,要转好几次轮渡与火车。人多物杂又走得仓促,路上的麻烦可想而知。 而杜若只是这样抱着花瓶,安静地坐在车窗边。 柳方洲也安静地坐在他旁边,微微侧过眼睛就能看到杜若的侧脸。 果然是荷花仙子,荷绿莲红与他很是相称。明亮的眼睛里映着盈盈花朵,眼波也如此盈盈。 好看。怎样都好看。像他前几天练过的那支“泣颜回”,名花倾国两相欢。 杜若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眼神,很快也转过脸来。 “真的不再睡会了吗?”这是他今天第三次问柳方洲。 “真的不睡了。”柳方洲笑着摇头回答,“睡着还是会做梦,不如不睡。” “等回京城,去济世堂抓点安神的药。”杜若说。 “只是睡不安分。”柳方洲揉了揉眉心,“夏天夜长觉少,没什么大事。” 对面的道琴盯着他俩,突然哧一声笑了。 “道琴笑什么呢?”杜若问。 这人精似的小孩不知道又想着什么。 “柳师兄像南城根底下晒太阳的老头儿。”道琴扮了个鬼脸,“也是自己发呆出神,唠叨着说自己老人觉少。” “那我拿了拐杖,先得绊你一跟头。”柳方洲假装佝偻起腰,颤巍巍咳嗽两声说。 杜若果然被逗乐了,弯起眉眼跟着笑。 “那我还坐在师哥旁边呢。”他说。 “杜若得是坐我旁边乐呵呵的老伴儿。”柳方洲又说。 李叶儿倏地从自己的座位上挺直了背,看向了柳方洲这边。 这时候杜若倒也脑袋灵光了起来,结结实实红了脸,低头自己拨弄怀里的花。 “还没发终身之盟的誓,先许下了个白头到老。”李叶儿煽风点火。 “我的意思当然是,等我们老了也要搁一块唱戏呢。”柳方洲赶紧找补。 等老成老头儿了当然也要一起唱戏。或许年老气衰挂靴不唱了,一起牵着哈巴狗逛北海公园,遇到有票友自拉自唱的就亮一嗓子去。 他总是不知不觉地把杜若放进了自己的将来里,而普通的师兄弟不会这样。 再怎么说,普通的师兄弟也不会想和对方长久相伴,不会梦到自己吻对方的唇,不会在被梦魇缠身时寻找对方的安慰,也不会在对方开老夫老妻的玩笑时红了脸。 一趟巡演下来,柳方洲觉得自己得到了许多。虽然仍然两手空空,但是知晓了家人的线索,并且觉察到了自己异样的感情——面对被自己视为“家人”的杜若。 可是你,柳方洲,你想让杜若成为自己的什么人呢? 火车在扬城暂停,项正典过来招呼柳方洲到月台上站站,多少透透气。 也有乘客在扬城中转,行李来往、送行道别、摊贩叫卖,各种声音络绎不绝。项正典和柳方洲倚在站台边的栏杆上,漫无目的地看着面前的人群。 “这种时候还挺适合抽根烟的。”项正典抱起肩膀,“蛮气派——像大老板大将军的架势。” “被师父看到,你脑袋不保。”柳方洲说。 戏班里的规矩一向是烟酒不沾,既是为了俭朴风气,也是以养住嗓子为重。 “我当然是开玩笑的。”项正典又笑嘻嘻地回答,“不过我倒是不讨厌烟味。说来也奇怪,明明咱们班里没有抽烟的,我也不认识别处的人。” 要不然问问大师兄吧。柳方洲自己怀揣着心事,突然异想天开。 “项师兄。”他转过身面对项正典,郑重开口。 “干什么?”项正典莫名其妙,还是搭腔了。 “我想问你个事。”柳方洲无论如何都想不出该怎么措辞,只能这么说。 项正典警惕地向后跳开一步。 “你《凤仪亭》庆功酒第二天早上,自己坐楼梯上的时候,也这幅表情。”他指着柳方洲的脸说,“又想干什么?” “也这幅表情?”柳方洲抹了把脸,“什么表情?” “你自己看。”项正典又指向火车的窗玻璃。 柳方洲又充当起自己的相面师傅来。只见他自己眉头紧皱、心事重重,又嘴边含笑,仿佛有所憧憬——好一副尊容。 “春心荡漾。”项正典以不容置喙的语气下了结论,一指头戳在了柳方洲脑门上。 “别胡说。”柳方洲下意识地否认,“……好吧,你先等我说完。” “你说。”项正典一脸苦瓜相地听着,“看上谁了?你也没比我多认识几个姑娘啊……” “我都说了你等我说完——”柳方洲也急了,“别瞎猜!” “那你快说,一会车得开了。”项正典识相地闭嘴。 “你有中意过谁吗?”柳方洲别扭地问。 项正典沉默。 “还有别的问题吗?”他问,“下一个。” 就知道他这个大师兄靠不住。 “我现在拿不准我自己的想法。但我知道他对我意义不同,”柳方洲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但也不像戏里演的那样一见倾心,见一面就被勾去了半个魂。” “我懂我懂。”项正典连连点头,“见一面被勾去半个魂,那不就是《凤仪亭》嘛。” “我只是觉得……”柳方洲渐渐沉思了下去,“他对我很重要。” 很重要。他现在家散亲亡,只有杜若的怀抱能被他所拥有。 火车的汽笛声兀自响了起来,两人赶紧回到车厢。 “得了,你还是自己琢磨吧。”项正典最后这么说,“等琢磨透了,别忘了告诉我是谁家姑娘啊!” 第34章 很好,照着项正典这个思路,他是不可能猜到是谁的。 拉开车厢的门,李叶儿却坐在柳方洲原先的位置上,和杜若一人捏着一块枣泥糕,指手画脚地说着话,而杜若咬着糕点认真地听着。 “他到底开窍没有啊?”李叶儿这么说着,瞥见柳方洲的影子就赶紧闭了嘴,起身让开座位。 “聊什么呢?”柳方洲重新在杜若旁边坐下。 “随便聊。”杜若面不改色地回答,“没什么要紧话。” 有什么是能对李叶儿说,不能对自己说的?柳方洲一时间又被这件事转走了思绪。 身边的杜若却像是没什么心事,一边吃着点心,自得其乐地看风景。 柳方洲伸手抓住杜若的手腕,低头咬了口他手里的枣泥糕。 “网兜里还有呢。”杜若停止了咀嚼,“师哥你干什么吃我的。” “他吃的是酸的。”李叶儿突然说。 第46章 庆昌班一行离开京城时,春末的藤萝花还在花期。回到京城已经是盛夏,满城树木繁荫、骄阳热烈。 有戏客赠了两缸荷花给王玉青,放在了徒弟们练功的院子里,碧波盈盈很是好看。杜若从回京之后一门心思地钻研,要把从南都带回来的荷花扦插养起来,王玉青的荷花缸成了送上门的材料。 “我们杜花匠还在劳作呢?”项正典经过院子,问。 杜若半个身子都扎在深缸里,脚边还扔着把铲子。柳方洲站在他旁边,无可奈何地看着。 “要失业了。”杜若直起身来叹气说,拍了拍手上沾着的淤泥,“发不出根来,眼看要枯死了。” “养荷花大都是埋藕来种。鲜切的花枝能让你养足这七天,也算功德圆满了。”柳方洲说着把杜若从水缸边拽下来。 “这边两大缸荷花呢,何必苦求那一支。”项正典也凑近瞧了瞧,“难道南都的花比京城的更好看?” “就是不一样。”杜若嘟囔,“想留点纪念来着。” “以后不愁还有巡演的时候。”项正典说,“赶紧洗了手午训,师父新招了两个琴师,让咱们下午都得试试弦。” “李玉师父以后可松缓些了。” “我爹自己还犯嘀咕呢,觉得人家的琴不如他。”李叶儿带着道琴在旁边加练,闻言也过来搭腔。 “那也挨不住他自己一个,戏多的时候分身乏术呀。”杜若说。 巡演回来,庆昌班的名气更甚于从前,接到的堂会邀约越来越多,戏班也逐渐把更多的戏排给了已经能当大任的徒弟们,几人的演出也越来越出色。这般旺盛势头,戏班扩建自然也是理所应当。 “别说李玉师父了,连班里的人不也是,戏多的时候都用不过来。” “前几天说要把薛平贵故事排演出全本来,怎么算人都不够差遣。” “所以就要先让你和柳方洲演一折《平贵别窑》?” “对。”柳方洲替杜若回答,“杜若在东城昌富记那里新做了一套银锭头面,预备下了训去取。” “杜师兄,我也要一起去。”道琴靠着墙拿大顶,汗珠倒着从额头淌下来,一边眨巴着眼睛说。 “我看你是又想出去玩。”李叶儿叉起腰白他一眼,“今天再练不好,师父可真得罚你了。” 如今的道琴正像大半年之前的杜若,嗓子倒仓而身量不够,唱做都半斤八两。只是杜若愿意苦练,而道琴天生滑头,更使人烦心。 几个师兄师姐愿意与他相处,同练同歇,只是如果真的难成大器,谁都留他不得。 “我倒是有主意了。”柳方洲突然说。 “什么?” “薛平贵故事啊。”柳方洲举起手指头给他们数,“薛平贵是小生来演,一直到《误卯三打》,从《赶三关》是须生,那我们岔开演不就得了?《彩楼配》《三击掌》《探寒窑》《平贵别窑》,杜若来王宝钏、我来薛平贵,或许让白小英演一个王丞相,《误卯三打》还是我的戏,杜若刚好赶代战公主的妆。后面薛平贵换须生,就是玉青师父的戏了——这时候王宝钏换洪珠师父。接着《赶三关》《武家坡》《算粮》,小叶子和道琴的王家大姐二姐。三折演完,《银空山》又是杜若的代战公主,我正好顶一下高嗣继的武戏。最后一折《大登殿》,玉青师父和洪珠师父的大轴,正正好好。” 柳方洲一口气说完,旁边的道琴已经听直了眼睛。 “这种连本大戏,之前都是好几个戏班约请义务戏的时候,联袂演出。”李叶儿说。 “对,就是因为没人能从头演到尾。”柳方洲点头,“这样单个戏班中途换角儿演,虽然未曾有过,也不算坏了规矩。” “杜师兄前面王宝钏,后面代战女,还能挂一个‘一赶二’的彩头出来。”道琴也兴奋地一拍手,“我觉得柳师兄想得挺巧。” “等晚上师父回来,我就找他商量去。”项正典点点头,“不过这一大串下来,没我什么事呢——也就演一个最后掉脑袋的魏虎。” “这好办,你和时喜一块扮丑角去。”柳方洲握住道琴的脚腕让他正过身来,“马达江海不是两个人吗。” 道琴加练了一中午的跟头,也顾不上石砖上的尘土,筋疲力尽瘫在了地上。 “怎么可怜成这样的。”项正典啧啧两声,蹲下来戳了戳道琴,“小心冻着肚子。” “这大太阳晒得跟铁板似的,哪可能冻得着我。”道琴气息奄奄地回答。 “还是没累着,还能耍嘴皮子呢。” “嗨,那当然——叶子姐你现在请我吃冰糕,我也准能吃进去。” “得了,项师兄拎胳膊,柳师兄拎腿,趁早把他丢去学相声得了。” “还没过年呢,怎么拿我当年猪。” 说话间,西边天上突然阴沉沉压过来乌云,紧接着豆大的雨滴就哗啦啦砸了下来。道琴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埋头往院里那棵杏树底下跑。 “怎么好好的上来雨了?”李叶儿本来就站在墙根底下,左顾右盼地出不去,只能把裙摆抬了起来,雨珠飞溅到了小腿上。 这间偏院与他们平时起居的厢房还有些距离,雨势一时间很大,想来又得浑身淋透。 “这夏天的天气就这样……”道琴一句话还没说完,头顶轰隆隆炸了个雷,吓得他又是一个鲤鱼打挺,埋头往院子外面跑。刚好项正典脱了上衣顶在头上,道琴干脆钻在了他胳肢窝底下。 “道琴你别贴着我脊梁骨!”项正典在雨里大喊,“痒死了!” “马上就跑回去了!”道琴被淋得睁不开眼睛。 杜若和柳方洲也准备跑回屋里。还没跨出月亮门,杜若又一个转身往回跑。 “干什么去?”柳方洲也在雨里停住步子。 “荷花——”杜若着急说到,“得盖住,不然被雨淋坏了。” “我回去拿伞。”柳方洲叹了口气,“你去和小叶子一起等着。” 杜若把两缸荷花小心地盖好,也跑到墙根底下,发梢衣角都在往下淌水。柳方洲不一会打着伞寻了回来,把手里拿着的伞递给了李叶儿。 “今下午不用在院子里练把式,得把道琴乐坏了。”杜若边走边说。 他和柳方洲撑着同一把伞,稍微拥挤了些。杜若看师哥肩膀淋在了外面,又把伞往他那里挪了挪,自己也紧紧贴在了柳方洲身边。 柳方洲自然乐意让他贴,展开胳膊环住杜若:“马上回去了。” “柳师兄和道琴说着一样的话,模样是千差万别。”李叶儿走在两人后面,没忍住笑着说了句。 也许项正典和道琴那样,才是平常师兄弟的相处? 柳方洲撑着伞,在雨声里思考。眼前雨丝朦胧,杜若耳边似乎又有绯色,他看不清楚。 第二天道琴跑来告诉他们,偏院里的杏树经过了一夜的雷雨冲刷,被劈折了半边枝桠,树叶树枝落了满地。 【作者有话说】 【薛平贵故事】这里依照的是《余叔岩年谱》中记载的连本剧目,故事梗概也就是大家所熟悉的薛平贵与王宝钏啦 这一折里出现种着杏树的偏院,也是第十二折 《杏花天》庆昌班离开京城前一起玩乐的小院子,也是我们的五人组合,不知道大家还有没有印象~ 第47章 远远有轻轻的雨声,也许是今晚枕着雨声入眠的缘故。 柳方洲其实是不讨厌下雨的,尤其在这闷热的夏夜,雨丝风声还能使人清爽一些。 手心很冷。面前恍惚闪过几丝白光,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什么。他似乎走在一条泥泞潮湿的小道上,昏昏沉沉看不清脚下的路,只能在黑暗里努力睁着眼睛。 鞋底偶尔传来噼啪的碎响,柳方洲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也许是盛夏草木滋生时,随处可见的蜗牛爬虫——被摸黑行路的他一脚脚踩得粉碎。 彻骨的寒意瞬间升腾到全身,柳方洲踉跄着跑了起来,无意间戕害生灵的恐惧填满了胸膛。 第35章 我在哪里?他无助地想着,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影,还会不会下雨?自己手里连把伞都没有! 你什么都做不到,看不清自己的来路和去路,挽回不了任何生命——哪怕是微小的虫豸。重重地绊倒在地之前,有什么人在耳边哭泣着说。 “师哥。”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柳方洲甚至听得见自己的心脏嗵一声安稳落回胸腔里的声音。 又是噩梦。没什么。杜若在这里。他闭着眼睛告诉自己,疲惫地坐起来。冷汗又一次湿透了后背。 杜若坐在他床边,身上仍然只穿着贴身的寝衣,头发也凌乱着,一副刚睡醒的样子。 “脸色更差了。”他担心地说,伸手摸了摸柳方洲的脸颊。 “……还下雨吗?”柳方洲问,张开胳膊。 杜若随即抱住了柳方洲,他的身上总是很暖,抱在怀里格外的令人安心。 这仿佛已经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惯例。杜若原本每天都贪睡赖床,这几天渐渐越起越早——为了能及时将柳方洲从梦魇中唤醒。无休无止的惊梦似乎也无药可医,只有杜若的声音与触碰,能让他安定下惶恐疑惧的心。 “雨已经停了。”杜若靠在他的肩膀上,一只手慢慢地拍着柳方洲的后背,“师哥,咱们今上午还要去新戏园子响排呢。” “嗯。”柳方洲把脸埋进杜若柔软的头发里,深吸了一口气。 “走吧。”杜若在他怀里轻轻动了动,“师哥,我换衣服去。” “我这几天,不再梦到家里的人了。”柳方洲松开怀抱,慢慢地说,“梦里谁都没有。” 杜若紧紧握了握他的手指。 “我担心,是他们在埋怨我呢。”柳方洲垂下眼睛,眼睛里一片落寞,“埋怨我平反不了冤案,埋怨我慢慢地要记不起祖母的脸了,埋怨我甚至不能到父母兄弟的坟前斟杯酒。” “不会的。”杜若只能这么说,将柔软的手掌与他交握,“不要想太多,师哥。” 庆昌班新的演出场所签在了聚芳戏园。聚芳园三层洋楼,戏台坐席都比之前的裕盛茶楼更加宽敞,车马往来也更加繁闹。 对于新来的戏班,戏园也是郑重地在门口摆了接风花束,招待的礼数十分齐全。 “这儿的茶再好,师哥你也别喝太多了。”杜若跟在柳方洲身边,一起进了戏厅后台,拜过祖师爷之后贴到他旁边说,“贪多了浓茶,还要更睡不好。” 杜若疑心柳方洲的梦魇是因为他长久以来喝茶的习惯,没收了柳方洲的茶叶罐,只许他喝一些安神的酸枣茶。 “我知道。”柳方洲拿起妆台上的手持镜子看了看,“马上轮到咱们响排了。先对对词?” 所谓响排,与“彩排”相对,意思是乐队齐备,而戏角不必像正式演出时一样打扮,只需素颜戏衣、上台练习即可。 明天庆昌班要在聚芳园演出第一场夜戏,为了卖座求稳,头牌仍然是王玉青拿手的《定军山》,二牌柳杜二人的《平贵别窑》,三牌放给了李叶儿的《拾玉镯》。 戏台前传来了京胡月琴试音的动静,细细碎碎的不成调,看来是《定军山》开始排了。戏园还准备为角儿们准备了消暑的酸梅汤,蓝白的瓷碗,看一眼都觉得唇齿生凉。 “小叶子怎么不喝?”杜若自己拿了碗,一边看着柳方洲比划着薛平贵“起霸”的招式,一边问李叶儿。 “咱们今天响排都跟在玉青师父后面,他肯定得留下来看着我们演。”李叶儿愁道,“我可不敢吃甜的,待会嗓子齁住,师父又得甩脸给我看。” “呀,是有点道理。”杜若把手里的汤匙送进嘴里,“那我留点回来喝。” “带胭脂盒了吗?”柳方洲突然问。 “我带着。”杜若很快会意,拿出胭脂在食指上蘸了蘸,踮脚给柳方洲额前抹了一道,“小叶子也来画上。” 响排时不需化妆,但额前必须点红。之前都有师父或师兄带着,自己来的时候倒是险些忘记了。 “说起来,点红的规矩是从哪来的?”李叶儿乖乖仰起脸,“我从小就点,还没想过缘由呢。” “戏里有许多先人鬼神,穿了戏服就算在扮演。”柳方洲回答,“如果脸上不化妆,就有些冲撞冒犯。和扮关公时必须破相是一个道理。其实只是要脸上带点油彩,点在眉间好看一些。” “师哥是怎么知道的?”杜若歪头问。 “我小时候淘气,钻了衣箱里乱闹,自己穿着戏服玩,就这么被茶园里的老头吓唬的。”柳方洲回忆了片刻,“他还吓唬我说如果不点红,戏里的人就会上我的身。” 不过他那时候的身份,还是茶楼贵客家的公子。只知道跟着家里的大人听戏玩乐,别的什么都不懂。总有人说杜若扮相像曾经名震京城的蝴蝶官,他小时候也听过这位享受过皇室尊荣的名角的戏——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日子过眼即逝,到现在自己成了戏中人。 “那是够唬人的。”杜若皱了皱鼻子,“不过要是王三姐上了我的身,我可想问问她。” “问什么?”柳方洲问。他师弟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十担干柴八斗米,怎么在寒窑守住的?”杜若认真地说,“我这个演戏的都觉得难捱。” “那当然是薛平贵的错,怎么就十八年不回来了。”李叶儿比他还认真,“换成是我,非得当面啐他一口不可。” “师父还老说我眼里没戏呢,演不出离别的苦来。” “毕竟柳师兄也没有真远走他乡嘛——柳师兄,你可一定别作出杳无音讯的事儿来。” “满嘴胡话,快别说了。”柳方洲无奈地笑了。 第48章 “范记纱业范老板赠两位老板花篮两座,已经放在了前厅。” 戏院的伙计跑进妆室,对正准备上妆的杜若说。 “我去看看吧。”柳方洲把手里刚打开的胭脂盒放下。 庆昌班在聚芳戏园的第一堂戏即将开唱,闻名而来的戏客纷纷如云。还远远不到鸣锣演出的时间,戏园里已经是琳琅繁华一片,电灯明亮如昼。 柳方洲向送来花的仆从点头致谢,将面前缤纷灿烂的庆贺花篮简单打量了两眼。花篮中规中矩,端庄而不算太贵重,百合花装点着大朵的洋月季,花束上系着厚实的缎带,写有“梨园新芳”的字样。 范老板是京城数得上的戏迷,对生旦戏格外热情,也因此力捧柳杜二人——花篮摆在戏厅里既好看,还能把角儿的名声扬出来。好在他知晓送礼的方寸,不至于欠上人情。 柳方洲在前厅寒暄客套了片刻,回到妆室,杜若已经勒头吊眉,准备往头上戴首饰了。 “三姐行动得如此之快。”柳方洲赶紧在镜子前坐下,一边和他开玩笑。 倒让为夫好赶。柳方洲拿起刷子赶妆,后半句话被他自己硬生生吞了回去。 “喔,刚才伙计又来说,广元电业的余夫人也差人送来了花篮。”杜若把蓝钻的大泡子端端正正别在额头正上。 “余夫人没来吗?” “没有。还专门说了余家千金有喜,夫人走不开身,无奈只能缺席了。”杜若说到这里也高兴了起来,“余夫人还说,等过几个月余府添丁,还要请咱们去开堂会呢。” 是年初结婚的余家,当时杜若和他刚刚登台不久,演出的《游园惊梦》。柳方洲一下子想了起来,已经过去了半年多,当时新婚的余小姐马上也要作母亲了。 “那一定要演《洪鸾天禧》。”柳方洲自己把底色的油彩涂匀,转身等着杜若为他描眉。 从余家堂会到现在,他又演出了很多戏,而杜若仍然为他描眉。这个想法让柳方洲莫名心安。 “我把压鬓戴好。”杜若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低头从妆匣里拿出最后两串还没戴上的錾花银锭,“师哥等等。” 《平贵别窑》里的王宝钏已经离开相府,扮相上也淡雅素净。虽说是表现贫苦,所用的装扮却一点都不简单:银锭头面是杜若新订制的足银,蝴蝶顶花、五蝠联串、荷叶卷纹压鬓,色泽明润。这是杜若第一套自己的私房行头,也在这聚芳头场拿了出来。 杜若妆容已经整齐,身上还没换戏服。充当假发的线帘子乌黑如瀑,垂在他荷绿色的里衣肩膀上。 “脸已经是王宝钏王三姐,身上还是杜若。”柳方洲看他低头找着眉笔,顺手把线帘子挽在手里,说。 “戏台上的杜若,可就不是杜若了?”杜若突然这样问。 “绕口令似的。”柳方洲没有细想他的话,只觉得杜若染着胭脂的嘴唇靠近了格外好看,说话的时候像海棠花一样。 于是杜若也没有继续问,拿了眉笔给柳方洲画眉。 薛平贵在这一折戏里是年轻气盛、初披戎装的花郎汉。杜若将柳方洲的眉眼描摹得凌厉一些,额前点上冲天红,再换了颜色淡一些的胭脂为他画唇。 第36章 突然门响,李叶儿一阵风似的转了起来,嘴里自己哼着《拾玉镯》的一段南梆子。 “对菱花不觉得标梅已过。”李叶儿把手绢一抛,“误青春到如今……” “小叶子这回还怕得慌不?”杜若把深黑色的素褶子穿到身上,问李叶儿。 李叶儿三牌的《拾玉镯》也是她自己主演的第一场,是如今颇为卖座的花旦戏。戏里的思春少女梳洗、捻线,又兼以手帕功、跷功,很是精彩。 “我就是紧张呢,才来找师兄来了。”李叶儿摇头时满头水钻亮晶晶地颤,“找你们说说话。” “没什么好怕的。”杜若帮她扯一扯身上蓝底银绣的饭单,“就当是平时的练习,把戏台当成咱们练功的偏院儿。” “杜师兄你看我眼睛怎样?”李叶儿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也是我自己对着镜子画的,没让师父帮忙。” “右边不太齐呢。”杜若仔细看了看,“你这出戏得把眼睛画得圆溜溜的才行——我帮你添两笔。” 柳方洲眼睁睁看着杜若拿起刚才为自己画眉的笔,给李叶儿补妆。 不仅和李叶儿有隐密话儿讲,现在画眉也不是自己专属了。柳方洲重重地咳嗽一声,把手里的靠旗理了理。 “好了。”杜若不慌不忙地放下笔,“你柳师兄还得我帮他扎靠。” “我知道。”李叶儿欢快地转身,手指间的手帕灵活地飞转,“我找我爹对戏去。” “小叶子可算又露出笑脸来了。”柳方洲虽然不知道她在高兴什么,还是说了句。 “哪里的事。”李叶儿扒着门框又探回头,“柳师兄,杜师兄,后天的堂会戏要是演《西厢记》,可别忘了我的红娘。” “知道了。”柳方洲把蓝白龙纹靠衣穿戴整齐。这句话怎么这么耳熟? 杜若也已经打扮齐备,黑色的褶衣上除了白色锁边之外,没有额外的装饰,底下的腰包裙子也是简单的白色。看他倚在门边等着登台,眼睫低垂似乎在沉思,还真有痴情苦等的意思。 昨天响排的时候,王玉青又提了一遍两人“眼里没戏”。班主对演戏时的情绪拿捏十分看重,而不只是单单的唱与做。 也许是因为戏里还有薛平贵的趟马、起霸的招式,离别之时生旦还要在戏台上急走圆场,自己只顾想着武戏如何表现——而表现不出如何的“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台前敲响了催戏的锣鼓。 柳方洲举起马鞭,急步上台,锣鼓与喝彩一同响起。 “三姐开门来——” 杜若从另一侧登场,水袖轻轻捧在胸前。 “薛郎。”他看定柳方洲,念白之后凄切地接唱摇板,“为何这身荣耀回?” 新请的琴师虽然不如李玉师父熟练,配合起来也算合拍。柳方洲握住杜若的手,继续表演这出离别的戏。 听闻薛平贵要作为先行兵,即刻赶赴沙场,杜若饰演的王宝钏在一时惊痛之间直直向后坐落,柳方洲此时急切地向前,将他抱在怀里。 “三姐不必泪交流,丈夫言来听从头。”薛平贵急唱流水,“十担干柴米八斗,你在寒窑度春秋……” 就是这里,让杜若说着想不通的地方。 薛平贵句句叮嘱,而王宝钏泪水盈睫,连连点头,再接西皮流水:“守不住来也要守,饿死寒窑我不回头!” 依依不舍的分别之后,薛平贵拔出宝剑,砍落马缰,从此踏上征途。而台下看客自然清楚,这一等就是十八年整,于是分别的戏码更加使人肝肠寸断。 一折戏顺顺利利演完。杜若唱得极为投入,最后一句“且等薛郎得胜归”唱罢,眼中甚至闪着些许泪花。 而戏客也对两人的演出十分赞赏,掌声与喝彩哄堂而起,一直到第三折 戏的锣鼓敲响。 回到后台,杜若飞快地脱衣卸妆,叫茶房送凉茶过来。柳方洲在这暑天演出了身披重甲的武戏,汗都塌湿了后背。 “道琴?”柳方洲低头卸甲,看见门口站着一个戴着小瓜皮帽的身影,“来的正好,过来帮我把靠甲解开。” “有人要见杜师兄。”道琴挠了挠后脑勺,“说是行政部林部长家的公子。” “和他说卸了妆再见。”柳方洲继续低头脱靴子,“刚唱罢一场戏,灰头扑脸,不方便见客。” “他们就在前厅等着。”道琴面露犹豫,“我觉得——” “前面还没演完呢。”柳方洲不以为然,“难道《拾玉镯》的戏钱不要了?” 又是慕名而来的戏客。唱完戏也不能松懈,还得摆出笑脸来招架。 “是不方便见,还是不屑于见?” 一句讥诮劈空响起。 “傲慢如此,这就是庆昌班的待客之道?”林文进站在门口,手里的扇子唰地一合。 【作者有话说】 【素褶子】褶在这里念xue,与汉服里的立领长衫差不多的样式,“素”则是表现纯色,几乎都为贫苦角色穿着。 小叶子想当红娘的话,是在前面十章有出现哦~ 第49章 柳方洲的脸登时冷了下去。 “林公子。问您的安。”杜若从妆台前面站起来,脸上有些慌乱。他刚刚拆了发饰,脸上还带着脂粉,实在是有些不得体。 “林公子,还是烦请稍待吧。”道琴也知道杜若嘴拙,急忙过来打圆场,“您也知道后台里规矩多。这样一来,班主是要怪罪我们怠慢的。” 柳方洲这才仔细打量了林文进一番。京城常见的纨绔公子模样,白净脸皮上有几颗白麻子,头发用发胶抹得整齐光滑,西装衬衫口袋里塞着一只金怀表。 “不怠慢。我不介意。”林文进就近找了把椅子坐下,手指在道琴和柳方洲脸上虚虚一点,“这两位怎么称呼?” “乌珠勒道琴。”杜若把手扶在道琴肩膀上。 “刚才失礼了。”道琴对他点头行礼。 林文进正眼都不看道琴一眼,从鼻子里出了声气。 “那位是我的师兄,柳方洲。”杜若看向柳方洲。 “哦——”林文进点点头,“柳方洲。就是刚才的薛平贵。杜老板只是单名一个若字?可有字号?” 他想干什么?柳方洲心里窝火,跑这里来演一见如故的《红楼梦》? “是。‘采芳洲兮杜若’的杜若。”杜若微微向道琴身后站了站,“您不用太客气。” “香草美人,是不错。”林文进又是点头,站起来走近到杜若和道琴的面前,扇子向杜若的下巴挑过去。 柳方洲猛然伸手,一把抓住林文进的手腕。 “道琴。”他冷声说,“去叫孔师父来接待贵客。” 道琴喏喏应声,一溜烟跑了出去。 妆室里的气氛一时间古怪起来。杜若面色难堪,手里抓着梳子,耳朵红得像在滴血。 而林文进似乎并不觉得尴尬,回头又坐在了椅子上,不紧不慢地跷起了二郎腿。 “柳老板不必多想,我只是想来聊聊戏的。”他又是笑着说。 “我不懂戏。”柳方洲把刚才卸下的靠旗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您恕我多嘴。”林文进笑吟吟地说,“方才的戏我是看了的。柳老板的武戏自然无可挑剔,只是您这薛平贵,的确薄情了些。” “这是什么意思?”柳方洲的脸色更加铁青起来。 林文进又展开了扇子,笑得更加开心。 “明明是离别的苦戏,柳老板的表演只看得出‘戏’,看不出‘离别苦’。拔出宝剑砍断缰绳之时,旦角已经珠泪涟涟,而柳老板——听见台下叫好,眼中竟还有得意之色。”他摇头晃脑地叹息,“依我所见,君无情而妾有意,实在是可惜。” “哎呦林公子,林公子!”孔颂今夺门而进,“怎么是您大驾光临——这里实在是杂乱,您还是来二楼包厢消遣罢,上好的龙井茶!” 孔颂今待人接物的殷勤实在是第一,连串的话让别人插不进去嘴。林文进也只能摆摆手,让他带路。 “林公子慢走。”柳方洲转过身慢慢地说,“我的戏,您也不必可惜,日后还请多领教。” “哎。”林文进吊儿郎当地摇手,“我可没说我要走。” 他笑眯眯的眼睛又放回杜若身上。 “都说了我是来聊戏的——刚才可没和杜老板聊上。”林文进打开怀表看了眼,“再过一刻钟,杜老板,我在楼上等着。” 杜若还没来得及回答,林文进就悠哉悠哉离开了。无奈之下,杜若拿了盆边的毛巾急忙卸起妆来。 “哪来这么大派头的公子哥。”道琴总是很有眼力见,走过去帮杜若收拾妆匣和衣箱。“说起话来鼻孔朝天——柳师兄,你可别听他胡说八道。” “他说的有几分道理。”柳方洲尽量放松了语气说,“我这一折戏的表现确实差点劲,杜若演得比我好。” “师哥。”杜若洗干净胭脂,露出一张还带着点稚气的少年面孔,“……你和我一起过去吧。” 第37章 “他只请了你。”柳方洲心里的火气更盛,还是佯装冷静地摇头,“说话时大方些,没事的。” 杜若今天穿过来的常服也是淡绿色,眉目清朗,站在化妆镜前面不安地抓着梳子。 “我和杜师兄一起。”今天的道琴真是伶俐极了,“我就说我是杜师兄的跟包,过去接个烟倒个茶,有什么所谓的。” 明天休假,一定要请道琴去同致居吃顿涮肉。 “我不抽烟,也不爱喝茶。”杜若讷讷地说。 “这就是个比方……”道琴指手画脚地比划,陪他一起上楼了。 这些出入于戏院后台,与戏角相往来的富绅贵人,往往都会成为戏班的座上宾——一来,豪富之人能为戏园的资金助力;二来,权势之人能为戏班的行事方便;三来,痴迷之人能为戏子的归宿着落。 柳方洲闷闷收拾着东西,想去戏台前面看一眼李叶儿的《拾玉镯》,心里又全无兴致。 他明确地知道自己的郁闷恼怒从何而来。与林文进毫不客气的批评无关,而是因为杜若那双惊疑而湿润的眼睛。 心火焚烧,柳方洲几乎听得到自己的心里在劈啪作响。他一向以自己的冷静缜密为傲,这时却什么都思考不了。 台前掌声热烈地响了起来,李叶儿的《拾玉镯》圆满作结。后台又络绎不绝地送进来花篮、包银、食盒,而柳方洲孤零零站在楼梯边。 杜若和道琴都不在,李叶儿还在台上,项正典今日留在戏班看教别的生徒,柳方洲和别人又不熟。现在孤家寡人一个也是情理之中。 早知道刚才应该横下心一起上楼的。他又想,虽然自己唐突失礼,林文进也是有意轻薄——柳方洲啊柳方洲,你明明知道他的意思,就算被班主痛骂也该陪着杜若才对啊! 所以杜若怎么还不回来?柳方洲只想一拳砸进墙里,终于楼梯之上传来了脚步声。 “那么再会了,杜老板。”这是林文进的笑声。 “多谢林公子今日捧场!”这是孔颂今谄媚的笑声。 “林公子慢走。”这是道琴的招呼声。 二楼包厢有专门的观众楼梯,通向前厅大门,可以从那里直接坐上汽车。林文进果然没有再走来后台这边,眼前闪过一片浅绿的影子,是杜若飞奔下来了。 “师哥。”他一把抓住柳方洲的手,“你的脸色怎么这么暗?” 柳方洲不用想都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难看成什么样,额角的青筋也突突跳着。 “林文进就是抓着我们问了些唱戏的事,说再过几日还要来拜访。”道琴语速极快的说着,“还让杜师兄唱了段《彩楼配》。” “还怎么了?”柳方洲看他神色异样,又是追问。 “还送杜师兄东西了。”道琴求助似的看向杜若。 “送的是这个。”杜若张开手,手指上勾着一串红玛瑙珠子。他拿着珠子的动作很小,生怕被珠子烫到手一样。 “这公子说话真是难听。”看见孔颂今又招呼着戏客走远了,道琴竖起了嘴说,“杜师兄说不要,硬拉着杜师兄塞过来,还说,还说——” “你只管说。”柳方洲无奈。 “他说我的手不应当戴这条旧红绳。”杜若点了点自己的手腕。 杜若玲珑的手腕骨上垂着他的红绳。去年年节时,柳方洲将自己的身世全盘托出,与杜若一起逛着庙会,进香许愿请回来的红绳。 道琴已经嘟嘟囔囔抱怨了起来,柳方洲伸手摸了摸杜若手腕上的红绳,叹了口气。 “我回答他了。”杜若安静地继续说,“我说林公子养尊处优,自然不知道旧物的情意有多重。莫说名贵的玛瑙,黄金万两也不能相比。” 柳方洲心里又是一动,仍然沉默着。 “这东西我不能留。”杜若看了看手里的玛瑙,“现在我就去找玉青师父,拜托他送还回去。” “杜若,我……”柳方洲犹豫再三,刚要开口又被打断。 “你们怎么都在外面站着?”李叶儿刚卸妆出来,惊讶地问。 道琴如此这般向她转述了一番。 “啊?”李叶儿也吓了一跳,柳叶眉忧心地扭在了一起,“这……要是没送这东西倒也罢了,他这是……” 如果只是清唱闲聊,还能看作是戏迷邀约。有贵重饰品相予,那便分明是情赠了。 “他一个男子公开追求乾旦,实在是荒唐。”李叶儿又是皱眉,“杜师兄,你又不是从前的闺阁女子难以露面,直接回绝了就是。要不然外面议论起来……” “就是哇!”道琴抠抠摸摸打开了不知哪家老板送来的食盒,挑了块萨其马塞进嘴里,“他风流成性,贪恋男子,杜师兄你可不是。” 柳方洲明明白白看见杜若的肩膀一颤。 “萨其马也挡不住你的嘴?”李叶儿也面色异样,“少说两句。” 如今这情形于杜若而言,的确是死局。 他如果以自己有思慕之人为借口,严辞拒绝,又是给娱乐小报添了八卦噱头,各种揣测与编排只会更多,洪珠的昨日就是他的明日。 而要是声称自己毫无恋慕男色的心思,则又不忠于自己的心——更何况,他还有那么一点盼着两情相悦的念头,如果让师哥错觉得他只有同门之谊,那就彻底断了这个可能。 杜若什么办法都想不出,在众目睽睽之下还不好与李叶儿商议,只能推着她的肩膀说快走,等回了班里再详谈。 柳方洲只看得出自己的师弟心里有事,其中的宛转心思却全然不知道,而他自己心底也五味杂陈,说不出话。 只有道琴什么都不知道。坐在回庆昌班住所的黄包车上,道琴拿着萨其马问问杜师兄不吃,柳师兄也不吃。 “师兄你们都怎么了。”他自己噎得伸脖子瞪眼,“都有这么多心事的样子。” 杜若也不说话,托着腮望向街景,面孔被霓虹灯牌照得缤纷一片。柳方洲也漫无目的地四处看着,夜风吹在各怀心事的人身上。 “道琴,你读过姜白石的词没有?”杜若突然问。 “什么?” “我读过的书不多。”杜若梦呓似的说,“只有那一阙词记得清楚。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作者有话说】 小杜已经在努力暗示师哥了! 第50章 远远有京胡的声音。柳方洲恍惚地睁开眼睛,台幕上明亮的灯照得他更加昏昏沉沉。 有谁在唱戏。旦角的声音清脆明润,这似乎是很寻常的一场演出。 那么面前的一定是杜若了,他从来只和杜若搭戏搭得多。柳方洲这样想着。 可是该接什么戏,怎么能上了台还不知道词?他微微有些慌张,只能继续听下去。 “喂呀……官人哇——”杜若水袖掩面,唱出悲痛欲绝的哭头,“官人——” 他的哭戏哀哀动人,长长两片胭脂衬托出泪水涟涟的脸,似乎真的心痛魂碎,耳侧的鬓花也颓然地垂落。 不对,杜若好像真的在哭。柳方洲张了张嘴,还是说不出话。 面前的师弟万念俱灰地放下水袖,脸颊上泪痕遍布,线条精致的下巴不断地有泪珠滚落,素黑的戏服上沾了泪滴,水渍深深浅浅。 为什么哭?是谁让你这么难过?柳方洲想把他抱进怀里安慰,却根本无法接近,伸出手来也触碰不到。 杜若还在哭着,一直哭到脸上的脂粉都掉了个干净,哭到泪竭声哑,哭到眼角斑斑血泪滚落,哭到柳方洲也觉得痛彻心扉。为什么哭?是谁让你这么难过?柳方洲只觉得他离自己太远太远,心与心的距离则更加的远。 血珠和泪滴一齐滚落在地,仿佛是谁被剖碎的心脏,望过去使人心惊胆颤。 “……师哥。我在这里,师哥。” 还是杜若的声音。 柳方洲再一次从噩梦里狼狈醒来,仿佛死而复生。 晨光熹微,汗水压在他的眉毛与眼睫上,让柳方洲看不清眼前的人。心跳一声声杂乱地响着,他的手也在止不住地哆嗦——可是杜若在这里,他就在面前,并不是触碰不到,谢天谢地。 顾不得太多。柳方洲一把抱过了杜若,紧紧仿佛要把他揉进胸膛。 杜若猝不及防,整个人都怔在了原地,任由柳方洲抱住。 也许是因为长年累月练着身段,杜若身上也软得猫儿一样,骨架小巧玲珑,正好能被柳方洲圈在怀中。薄薄的寝衣底下透着肌肤的温度,仍然带着干净轻柔的香气。 两人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安静时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师哥?”杜若轻轻问,顺从地靠在柳方洲的怀里。 “……” 柳方洲低头捧住师弟的脸,反复摩挲着他的脸颊。 “又不说话。”杜若握住他的手腕,自己向外坐了坐。 “……我醒了。”柳方洲这才发现自己一时慌忙,把杜若抱在了腿上,而杜若刚才也一直安静窝在他的怀里。 第38章 “又是噩梦?”杜若似乎并不介意,云淡风轻地坐回了床边,拿起扇子扇着,叹了口气问。 “嗯。先不说了。”柳方洲又伸手摸了摸杜若的脸,眼窝干干的,的确没有眼泪。 只是梦而已。柳方洲安慰自己,杜若好好的在这里,在自己身边。 “为什么不说?”杜若也学着他的样子,伸手摸了摸柳方洲冷汗涔涔的脸,“是梦见什么了?” 杜若,你绝对不要离开我。 心里有个贪婪的声音这么说。柳方洲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只是简单摇了摇头。 新的一天,戏班照常运作。该学戏的学戏,该练功的练功,处处都能听见歌声和琴声。 杜若心事重重地拿着林文进的玛瑙手串,从正厅回到了偏院。 “师父不在吗?”李叶儿嘴里唱着的《花田错》戛然而止,急切地问。 “在。”杜若把手串收进口袋里,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但是他说……道琴呢?” “道琴昨晚上凌晨还在给项正典讲林少爷的事。”旁边给李叶儿搭戏的时喜无奈说,“缺觉误了早训,正在走廊领罚呢。” “倒是他的作风。”杜若叹了口气。 “小喜子这边练完就走吧,去后门看看卖蒸糕的来了没有。”李叶儿把时喜支走,回头坐到杜若旁边。 “刚才玉青师父说他也为难。”杜若直截了当地继续说,“让我自己送回去。还特别说了不许闹大,最好谁都别说。” “他也为难?”李叶儿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为难什么?” “得罪林少爷。”杜若皱眉回答,脸上也投下了一片阴影,“师父说林家在京城权柄太大,不能不给面子。他还说……他还说,同性之间、龙阳之癖本来就肮脏下流、为人不齿,不方便他明里出面。” 说着对李叶儿扁了扁嘴,摆了个哭脸。 “老顽固。”李叶儿自然知道他哪里被戳了痛处,也愤愤不平地小声嘟囔。 “后天咱们还在聚芳有戏不是?”杜若愁眉不展,“想来林文进还是会去看。” “是。戏码还没排呢。”李叶儿点点头,“要不然咱们继续演《西厢记》里的‘跳墙着棋’得了,告诉他林大少爷,你可不是那两心相印的张生,你是个自作多情的郑恒!” “别气了。”杜若被她逗笑了,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说的什么郑恒?”柳方洲又一次出现在月亮门,身后跟着灰溜溜的道琴,“洪珠师父让我把道琴送回来,她待会来查你们的唱功。” “道琴又不是没长腿,怎么还得送?”杜若奇怪地问。 “其实是押回来。”柳方洲在道琴脑壳上凿了一记爆栗,“当然因为是道琴惯会半路溜走,自己偷懒去了。” “正说着呢,你的张生这就来了。”李叶儿附到杜若耳边悄悄说,然后提高了声量喊走了道琴。 “去找过玉青师父了?”柳方洲果然也问。 杜若点点头,把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 倒是不奇怪。柳方洲想,对王玉青而言,没有什么是比庆昌班的面子更重要的。相比杜若,他更怕的是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如果杜若能自己私下里解决,就算传出去也可以只说是少年人玩闹,无伤大雅。 柳方洲又想到了自己早上时候的梦。 “不用担心。”他只能说,伸手摸了摸杜若头顶被风吹乱的头发,“我回去练戏了。” “柳师兄最近在练什么?”李叶儿靠在墙边垫子上,折背下腰问。 “《误卯三打》。” “呀,师父他们是真的想把薛平贵故事的连本大戏排出来了?” “哪能有假,还要给杜若做新的旗头呢。”柳方洲说着摆摆手,“再不回去,项师兄又得来找我了。” 看着柳方洲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李叶儿嗖地跳起来,一个跟头翻到杜若旁边:“我想到主意了。” “说就说吧,别在石砖地上翻跟头。”杜若被她吓了一跳,“小心崴了脚。” “林文进的手串,你要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还,就让你的柳方洲柳师哥去。”李叶儿兴冲冲地说,“让他去,林文进如果真有断袖之癖,自然明白你们关系非凡。师父既不知道内情,不会说什么。” “那也得我师哥愿意才行——还能什么内情。”杜若也明白她的意思。 “内情,当然是这个内情。”李叶儿戳了戳杜若的心窝,“他如果不愿意去,那你也能明白他的意思了。” 不管别的,这的确是试探柳方洲心意的好方式。哪怕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只有一个薄弱的“师兄弟”,能够在感情的事情上彼此关照,那便是明显地再进一步。 杜若没有告诉任何人,南都那一晚庆功宴席之后,柳方洲醉意昏昏的吻,连李叶儿也没有告诉。他仍然不敢确定,那是柳方洲的酒后吐真心,还是完全不知所谓的胡闹——毕竟第二天柳方洲自己全无表示,而杜若的性格又是如此的温吞安静,也无法开口去问。 “我看就这样好了。”李叶儿并不知道杜若想到了什么,挽住杜若的手,“你一直犹豫不定,也该做出点行动是不是?” “我……”杜若果然如她所说一般,犹豫起来。 屋檐下的荷花缸平静地撑着密密的荷叶,在水面上投下深绿的阴影。心事仿佛也在阴影之下,偶尔被夏日的薰风吹拂,仍然长久地不被阳光照耀。 “杜若,李叶儿,都在不在?”项正典的大嗓门突然在门口亮了起来,“师父要安排后天的戏,都过来——还有道琴。” “来了。”李叶儿应了一声,扯上杜若一起往正厅走过去。 走进正厅,多数生徒已经站在了厅前,按照年龄长幼整齐站好,垂手低眉。 项正典站在最前,柳方洲紧站在他身后,白小英刚才与他们一起练戏,于是站在柳方洲旁边。杜若犹豫了片刻,走到了白小英后面。而李叶儿自然也陪他站在了一起。 王玉青拿起名簿对了对,先讲了近来天气燥热,不能贪凉也不能懈怠之类。 “从后天到立秋,在聚芳戏园的演出,一共连演七天。”他说,“前四天演出散本折子戏,由项正典主挂头牌。后三天连台演出《薛平贵故事》,杜若与柳方洲合挂头牌。各人每天的戏码角色,安排下去之后各自熟习。如有差错,这七天的包银一概罚没。” 孔颂今随即把戏目安排了下去,道琴自己记不住零零碎碎的龙套角色,柳方洲找了张旧报纸,替他写了下来。 “第二天《水斗》,小青。第三天《空城计》,琴童。《薛平贵故事》,‘算粮’里的王银钏。”柳方洲边写边说,“记住了?” “柳师兄这支钢笔是哪里的?真好看。”道琴似乎完全没听进去,眼睛滴溜溜盯住了柳方洲的钢笔。 柳方洲手里握着唐流云还给他的那只钢笔,笔身上的“梅”字笔触温润。 “成天到晚的歪心思。”李叶儿点着鼻子训道琴,“柳师兄后天的戏是什么?我看我后天要和杜师兄演《游湖》,许仙应当是你罢?” “当然是我。”柳方洲头也不抬,“再就是项师兄头牌的《天水关》,也有我的龙套——没有要主演的,终于能让我偷下懒了。” 王玉青所指定的戏目绝无偏袒,项正典头牌的这几天,其他人的戏就多数简单轻松,将“闹热”的戏码留给了主角。 “那太好了。”李叶儿捏捏杜若的胳膊。 “什么?”柳方洲问。 “杜师兄和我有个事要拜托你。”李叶儿又推推杜若的肩膀,“是杜师兄的事,你听他讲。” 柳方洲看着面前扭扭捏捏的杜若,心里也猜出了八九分。 见杜若欲言又止,就是不说,李叶儿一跺脚,干脆自己讲了出来:“要还给林少爷的手串,后天柳师兄你得了空,能不能拜托你去还?” “就是——”杜若一下涨红了脸,急忙开口解释。 “反正——”李叶儿也风风火火找理由。 “我知道了。”柳方洲爽快打断了他们,“我去还。” 众人三三两两散去,只有杜若还有些意外地杵在原地,旁边的李叶儿一脸得逞的笑。 “赶紧吃饭去了。”柳方洲悠悠地又看了他们一眼。 “柳师兄心情很好呢。”道琴捏着写着自己戏码的报纸,不解地歪头问。 【作者有话说】 小柳:暗爽 第51章 聚芳开戏这天,夜里缠缠绵绵地下过雨,天气一下清凉不少。马车停在巷口等着装载衣箱,车铃隐约作响,车轮上也湿漉漉沾着雨滴和草叶。 柳方洲难得没有从噩梦里惊醒,睡醒时杜若正屏息静气趴在他枕侧,眼睛睁得圆圆的观察着柳方洲的神色。 柳方洲抬手揉了揉杜若的头发,睡眼惺忪地笑了:“我醒了。” 看到柳方洲微笑,杜若也弯起眼睛笑了起来:“刚才还在想,要不要叫你起来呢。” 第39章 因为他自己连日的梦魇,让杜若也睡不安稳,柳方洲一直有些歉意。虽然睁开眼睛就能看到杜若柔软的面孔,能让他觉得这一天都值得期待——但是杜若更重要,杜若比他自己的心情更重要。 天际还沉沉地阴着,收拾妆匣动身前往戏园时,孔颂今专门嘱咐了几个学徒带好了雨伞。原以为天色不好,前来看戏的人应当不会很多,然而开戏时间还远远未到,聚芳戏园就已经人头攒动。 柳方洲与杜若这一天的戏码是白蛇传中的《游湖》一折,李叶儿的小青,时喜的艄公,安排在第一场来演。这一折简单的生旦戏他们熟习已久,相互的搭档也已经许多次,几乎可以说是拿手。 之前洪珠主演白蛇时,往往是杜若为她傍一个小青。如今杜若换上白娘子,李叶儿和道琴分别为他在《游湖》和《水斗》里配一个小青,而杜若倒也随演随像:穿青蓝色短衣、身背宝剑时便是俊俏利落的小青,穿上白底竹枝花纹的长帔则端庄贤淑,俨然一个白氏娘娘。 “说起来,洪珠师父是不是没怎么演过《游湖》?”柳方洲看着李叶儿对着镜子打扮上水钻头面,突然想起来,“昨天看晚报的戏评还提到了——庆昌班的师父从不演出《游湖》,难道是为徒弟让一步。” “我印象里是没有。”杜若也认真想了想,“演得最多的还是《盗草》和《水斗》。” “这倒奇怪。洪珠师父能教你们,她自己想来也是能唱的。” “师父有自己习惯演的戏,肯定也有不怎么习惯的戏。”李叶儿把鬓花戴好,“没什么可奇怪的。” 杜若自己打扮齐备,拿起胭脂看向柳方洲。柳方洲会意坐下,让杜若为他画眉。 时喜站在窗外开嗓,唱着《游湖》里的船歌。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李叶儿跟着他的调子哼了两句,又转过脸来笑道,“也不知得多少年,能修得画眉上妆的缘分。” 我是盼着这缘分能再深一些。柳方洲想。 “对了,杜若。”然而柳方洲开口又是另外的话,“玛瑙手串——现在拿给我吧。等演完咱们的《游湖》,我就拿去还给林文进。” 杜若嗯了一声,仍然不紧不慢地拿了手绢,给柳方洲揩去眼角多余的定妆粉。 他并没有那么重要。比起林文进林少爷,还是给师哥画好戏台上的妆来得更重要。 说什么来什么。杜若手里蘸着油彩的眉笔还没放下,就有戏园的伙计提着食盒进来,说是林家少爷请角儿们的点心。 “……”杜若看了看竹镂描金的食盒,芭蕉叶垫着四色精致点心,略显嫌恶地皱起了眉。 “麻烦您原样端回去吧。”柳方洲替他说,“庆昌班的规矩是开戏前不能拿赏。已经化好妆了也受用不得这些吃食,白白浪费。” “这也是我的意思。”杜若也点头附和。 聚芳戏园不仅戏台与席位都更大更宽敞,灯光与乐池也是顶配。《游湖》一折由李玉吹笛、其他琴师拉京胡,笛声与琴声宛转相和,悠扬动听。 柳方洲作俊俏的小生扮相,淡青色帔子,头戴乌蓝色鸭尾巾,随着时喜摇橹的动作慢唱摇板。 “一霎时湖上风清云淡,柳叶飞珠上布衫。” 今天也是雨过天晴的天气,但愿一切事情也能够雨过天晴。 “莫叫我望穿秋水,想断柔肠。”杜若将水袖一挽,眼波盈盈。 杜若对林文进唯恐避之不及,《游湖》演罢,便急忙洗去妆容,和李叶儿一前一后离开了后台。林文进果然又来相请,得到的只是回绝的消息。 柳方洲手里掂着那串冷冰冰的玛瑙手串,推开门走向了前去。 “许仙公子不在清波门外等候佳人,怎么到了这里?”林文进散漫地靠在门边,听见脚步声勉强掀起眼皮看了眼。 “戏是已经演完了,林少爷。”柳方洲绷着脸回答,伸手把手串递给了旁边侍候着的林家仆人。 如果不是面对杜若的场合,柳方洲总是挂出一副冷脸来,待人也客气疏离,薄唇淡漠地抿着。 “林少爷的万千好意,我代师弟完璧归赵了。”他冷冰冰看向林文进,“还请多林少爷谅解。” “我送给杜老板的礼物,怎地会到你的手上?”林文进很大声地啧了一声,“阿福,拿给我。” 名唤阿福的仆人恭恭敬敬把手串呈给了林文进。 这的确是一串品相极佳的玛瑙——柳方洲幼时也见识过一些珍品珠宝,少见成色这样光鲜亮丽的玛瑙,一颗颗如同血珠凝结。 “如果不是我师弟的意思,自然也到不了我的手上。”柳方洲礼貌地鞠了一躬,“先告辞了。” “谁让你走了?”林文进终于站正了身子,“柳老板,我话可还没问完——您可别失礼。” 就知道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林少爷有问,我自然回答。”柳方洲轻轻皱眉,“不过开戏之前,杜若就已经回复过林少爷一次。您总不会忘了吧?” “你的意思,我能看出来。”林文进抱起胳膊,“然而杜老板的意思,你又是如何能代表的?单单只因为你为兄为长?” “杜若与我自幼情谊非浅,您不必过多猜想。”柳方洲飞快回答,“杜若的心意,就是我的意思。” “我如果不信呢?”林文进嗤笑一声问。 “那您只管再问再送。”柳方洲已经完全不想再与他多费口舌,“成千上百次也只会照样送还。如果传出什么风凉闲话,只怕林少爷也会为难吧?” “我问的不是这个。”林文进懒懒翻了个白眼。 果然是没什么学问的戏子。柳方洲分明听见他嘟囔了一句。 “您说。”柳方洲捏紧了拳头,微笑着说。 实际来说,柳方洲从小的家学渊源,绝不会逊色于林文进此类花花公子。只是林文进浅薄不知,柳方洲也不是轻狂卖弄之辈。 “我问的自然是,你站在这里凭的是什么?你是杜若的什么人?”林文进眯起眼睛。 柳方洲也定定地看着他,一瞬间想到了几个月前与唐流云搭戏的小插曲。 那时的心情还与现在不同。戏台之上的表现也许只是一时片刻,他想看清的是自己戏台之下的心。自己是杜若的什么人?自己想要杜若成为什么人? “无可奉告。”柳方洲最终回答。 他站在这里的原因也是为了杜若。他不想让杜若难过,不想让杜若为难,更不想让杜若从他身边离开而陷入与别人的纠缠——而那个“别人”,竟然也是一位男子。 这也许与性别无关。 “如果没有别的事,林少爷请便吧。”柳方洲不再看他,径自转过身去,“我还有戏在身,不再耽搁了。” 柳方洲穿过长长走廊,身畔有台前的锣鼓铙钹交响,各色戏服高高挂起,衬得他的脸光影朦胧。 采芳洲兮杜若。脑海里闪过初见时他自己的话语,认真地拉着一团孩气的杜若,这是我的名字,倒是有缘。 有缘,有缘,这缘分深深,只愿能结鸳侣。柳方洲按住心口,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快乐地跳动—— 原来我爱他。 他早应该察觉的。所有的缘分都连结着杜若与他,不只是师弟也不只是搭档,是杜若。他爱着的是杜若。 该为项正典的《天水关》扮戏了。就算是现在心里万千思绪,也得把眼前的事做完才成。 推开妆室的门,眼前赫然是刚才已经和李叶儿先行离开了的杜若。他站在镜子跟前,低头仔细清洗着化妆用的刷子。 “怎么又回来了?”柳方洲惊愕地问。 “我想到师哥还要上台,不能少了我画眉。”杜若把刷子在手背上蘸了蘸,自然而然地说。 是得有这么回事。他刚才为了去应付林少爷,把戏台上的妆洗去了,过会的《天水关》又要画武生妆。 而杜若总是记得,要为他画眉。 柳方洲两步向前,也顾不得杜若一手的水,伸开胳膊把他抱在了怀里。 “师哥?”杜若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仍然靠在他怀里。 “已经结束了。”柳方洲把脸埋进杜若的发顶心,轻轻说。 “我知道。”杜若又一次弯起眼睛笑了起来,“多谢师哥。” 柳方洲只顾看着他说话时仿佛格外柔软的嘴唇,又一次模糊想起来演出《凤仪亭》之后那一晚。也许—— “杜若,之前在南都那次庆功宴。”柳方洲抓住杜若的肩膀,“夜里回去,我说什么怪话、做什么怪事没有?” 【作者有话说】 【鸭尾巾】戏曲装饰的一种,用来表示商人身份。《白蛇传》里的许仙因为是卖药商人,所以会戴鸭尾巾。 第52章 问话刚一出口,柳方洲清楚地感受到杜若的肩膀猛地颤抖,脸色也变了。 “没……没有什么。”杜若吞吞吐吐地回答,轻轻掰开柳方洲握住他肩膀的手指,“项师兄催你候场了,师哥。” 第40章 “杜若,你面对我时不必顾虑什么。”柳方洲在催戏的锣鼓里急急忙忙地说着,“我——” 他突然收住话。 杜若不解地歪头。 “总之,你一定相信我的。”柳方洲词不达意地说完,急匆匆向后台冲了过去。 他险些坦露了自己的心意。 可是话儿没说出口,一个迟疑的念头先在脑海里浮现,使他又把心事结了下去。 柳方洲随行列队上台,扮作帐下将官,撩袍端带俯身听令。项正典一身绿底金龙靠衣,将军盔上装饰着八束红缨,迈着四方步登场,端的是威风凛凛的将军。 迟疑的是,一旦将自己的心意表露出口,倘若杜若无意——那这几年的师兄弟情谊,也将一朝崩析坍塌。 他相信自己在杜若心中也并非轻如鸿毛,然而难以明晰的是,这情缘千丝万缕,是友人缘还是恋人缘。 “姜伯约在校场忙传令号——”项正典捋髯怒目,声如洪钟。 或许就是因为与杜若从小相伴厮守,许多事早就不知不觉失了分寸,友爱与情爱的界限也模糊不明。 无论如何柳方洲都知道,自己最不能做的事,就是让杜若难过。他一定会把杜若抓在怀里。 鼓点急急敲着,柳方洲回神举枪,随着乐声退场,险些迟了一步。 “柳方洲,台上怎么心不在焉的?”走下台时张端师父不满地敲着锣,对柳方洲喊了一句,“仔细你的戏份钱!” 自然是因为心里有事。柳方洲低头领训,急忙拿了令旗,回身再次登场。 说是龙套的活计轻松好做,这一堂日场戏也还是演到了傍晚时分。 柳方洲帮着戏班里卸盔除甲、收拾衣箱、应答赠礼,回到庆昌班时也已经精疲力尽,眼皮低沉。 “七天的戏才演了一天,这就给我累够呛。”在回程的黄包车上项正典还捏着胳膊抱怨。 “师父他们也都这么过来的。”柳方洲微微点头。 “幸亏师父没想起来《通天犀》,这几天没练我又手生了。” “急求不得。这出戏太吃功夫。” 李叶儿和杜若虽然早早结了戏,这时候还在院子里排演明天的戏目,走进垂花门时就能听到杜若轻轻唱着,是《西厢记》。 两个人都没穿练功的戏服,李叶儿只在平常衣服外面系了条红娘的腰巾,杜若则捏着指头,仿佛虚空叠着水袖。 “师哥回来了。”杜若抬头看见柳方洲的身影,“我帮你拿回来了今天的晚报,压在了你茶壶下面。茶壶里还有安神茶,记得喝。” 柳方洲点了点头,步伐不停回房取了报纸,预备再回到院子里,能听见杜若轻声唱戏的声音,也顺便借着夕阳读报。 傍晚是难得清爽的时辰,尤其是前一天下过雨,一点凉融融的微风化在空气里。晚霞飞掠过京城鳞次栉比的城郭屋瓦,也飞掠过天际归巢的鸽群。 “你看日落窗纱——”李叶儿把手一招,回到杜若面前摆出红娘揶揄八卦的表情,“两下含情对月华。” 李叶儿和杜若配合默契,尽管只是平常的练习,身段表情也十分入戏。柳方洲坐到旁边的石阶上,看着这一双红娘与崔莺莺。 实际上,如果不是戏里的浓妆艳服,谁都不会把杜若错认为女子。这时他虽然扮着的是女子的戏,然而素面常服,完全是平常少年的模样。 可就是很美。夕阳映着他莹润的面孔,平白添出几分明丽。“美”这个词的形容也与性别无关,就像柳方洲自己的爱意一样,只是因为他是杜若。 “怎么,报纸不如你师弟好看?”项正典咬着烧饼从柳方洲旁边路过,笑嘻嘻地搓了他的脑袋一把。 “少来。”柳方洲伸手理了理被他揉乱了的的头发。 李叶儿也远远地扑哧笑出了声。 不管了,柳方洲低头看报。报纸上密密麻麻报道着近日来南都的政治纷争,庆昌班的提前回京果然是正确的。 仍然找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石总督最近似乎也守拙藏锋,没有关注到更多。 翻到四版文艺栏,花花绿绿地登着一些广告和戏评,黑墨重重印刷着标题字,西洋电影的海报表情夸张。柳方洲还看到了唐流云的消息,他们要南下到港城录制唱片。 从南都回来,也没有再和流云姐联系。看来她的戏班总是顺风顺水的,这就好了。柳方洲心里宽慰了一些。 再往下瞟,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是林府为林三少爷林文进登的订婚告示。 柳方洲惊讶地挑高了眉毛。 “师哥看着什么了?”杜若很快留意到了他异样的神色,停下了为李叶儿打着拍子的手。 “呀,杜师兄倒是关心他。”李叶儿用手里握着的长长的腰巾拂了下杜若的下巴,“要是师父在,又要说你不专心了。” “小叶子你也来看。”柳方洲招呼说,“你一定好奇这个。” “什么?”李叶儿依言走近,伸手接过报纸,“这小字写得蚂蚁爬似的。” “看左下角。”柳方洲点点报纸,说。 李叶儿认真用手指指着铅字念着,虽然梨园行诸位识字不多,好在登报的启事都不用生僻字。 “林府敬启为次子文进与刘府爱女慧瑛订婚之喜……?谨詹于西历八月十五日于京城国际饭店孔雀厅举行文定嘉礼,梧桐连理宜室宜家,谨此敬告诸亲懿友。” “这偌大的京城,总不能还有第二个林文进。”柳方洲哂笑一声。 “算来就是明日了。”李叶儿把报纸还给柳方洲,叉起腰叹气,“难怪玉青师父再三嘱咐杜师兄,让他不准闹大,敢情是为了这个。” “即将订婚成亲的贵公子,竟然还每天在戏园里游乐胡闹。”杜若总是懒得搭理林文进的事,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我猜他家里也是因为这个的罢,觉得结下婚事就能定下心。然而纨绔子弟的习性总是难改。”柳方洲也说。 “可惜他的未婚妻。”李叶儿竟然可怜起了素昧平生的刘慧瑛小姐,“想来也不知道,她的未婚夫居然是这样靠不住的人。” 三个人一时间闷闷不乐起来。 “这么一看,那红娘为莺莺小姐撮合的也是知心知底。”李叶儿回到刚才站着练戏的地方,“郑恒是那个未曾谋面不知习性的,张珙是那个月下调琴心意相通的——我要是红娘,我也愿意小姐跟张珙私定终身。” “那也得是莺莺自己乐意……”天色越发昏暗,柳方洲读不进去报,索性把报纸折了起来,也走到了正在练戏的杜若身边。 “他是个娇滴滴美玉无瑕,粉脸生春,云鬓堆鸦。”柳方洲伸手摸了把杜若的头发,笑着唱了两句红娘的戏词。 “这可是我的词!”李叶儿不乐意了。 一个悄悄冥冥,一个羞羞答答。柳方洲突然想起来这出戏后面的唱段来——虽然说的是张生莺莺,柳方洲杜若倒也是如此。 “红娘虽然慧心解意,到底还是莺莺心有所许。”柳方洲又把刚才的话提了起来,“倘若崔莺莺没有在花园里瞥见张生,也不敢轻易许下不是?” “那是自然。”李叶儿指了指自己心口,“这个红娘,可是最知道小姐心思的。” 她一直有着撮合柳杜的意思——然而柳方洲只是笑着看杜若,看他被自己两句捏着嗓子的唱逗笑了的模样,没有留神到李叶儿的暗示。 “差不多到晚饭时候了,你俩也赶紧回屋去吧。”柳方洲说,“杜若仔细待会又得被蚊虫盯着咬。” “柳师兄你可真是——”李叶儿扁了扁嘴。 “怎么?”柳方洲问。 “啊呦!”李叶儿把腰巾一扯,话里有话似的点向柳方洲的脑袋,仍然操着京戏里的念白,“天下哪有你这样的笨!书!生!” “我聪明着呢。”柳方洲笑眯眯地背起手,回身离开了。 第53章 远远有留声机沙沙的播放声。柳方洲朦胧间睁开眼睛,一切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仍然是庆昌班狭窄的斗室,细细的窗棂糊着泛黄的窗户纸,窗台下是一方咯吱作响的桌子,桌面上留着被热水壶烫出来白色的痕迹。窗外难道是在下雪,雪花安静地积在窗台上。 可现在应当是夏天。柳方洲隐约觉得奇怪。 万一夜里有雪,你身上有伤,更着了凉。 身量小小的少年认真地睁圆了眼睛,对柳方洲说。 是了,他在庆昌班的第一夜,这是杜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柳方洲心里欢喜,抬起眼睛想要回答,视线却蓦然落了空。 视野中谁也没有。整个厢房里一片死寂,连风声都不曾有。柳方洲的心不安地狂跳。 他的胳膊上本来还有杜若为他包扎的手帕。一直到现在柳方洲还留着那条手帕,虽然陈旧薄弱的布料已经不堪再用,还是被柳方洲妥善地叠在了衣服箱子里。 伸手去摸自然也是落了空。 第41章 胳膊上被斥责驱赶时留下的伤口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没有继续流血却仍然让他颤抖。 可是杜若呢?如果没有杜若,谁与他在戏台上下相随相伴?谁与他分担零落的痛苦和记忆?他现在,又能爱着谁,想要与谁成为家人? 因为在那个冬夜与杜若相遇,才有现在的柳方洲。 如果没有相遇,如果不曾相遇——那我存在于此还有什么意义? 柳方洲挣扎出梦境,猛然坐起身来。 耳边听得见自己血液回流的声音,汗水从下巴上不停地滚落。柳方洲大喘着气环顾四周,仿佛和梦里没有区别。 他醒得比所有时候都早,对面床上的杜若还在睡梦里,床头挂着的干艾草在熹微的晨光里轻轻晃荡。 汗湿的寝衣粘在身上,让柳方洲一阵阵觉得烦闷,索性脱了上衣。 柳方洲趿上鞋,蹑手蹑脚坐到了杜若床边,就像每次从梦中惊醒,看到杜若坐在自己身边一样的姿势。 杜若的睡相一向不好,被单蹬在了腿间,枕头也压在身下,寝衣皱起露出雪白的脊背,略长的头发像蒲公英似的散在耳边。 他师弟睡熟的时候,就算在他头顶敲锣打鼓他也醒不来。柳方洲伸手捏了捏杜若的脸颊,轻轻笑了笑。 然而眼睛又落在了杜若睡梦里无知无觉抿着的嘴唇上。柳方洲把手指移到他的嘴唇上——像他喝醉酒那晚似是而非的记忆一样,柔软如花瓣的触觉。 以及被他询问起来时,杜若躲闪的眼神。 也许那并不是梦。这个想法在他心里愈发清晰,飘飘然仿佛看见自己命宫红鸾星动。 ……也许现在是一个验证的好时机。 不行不行。柳方洲已经俯身贴近了杜若的脸,又一下直起身摇了摇头,他怎么好占心爱之人的便宜? 明明已经脱了上衣,怎么越来越热了。 柳方洲推门出去,顺手拿起昨晚晚训用过靠在墙根的长枪。时候太早,开嗓练唱的话恐怕会吵到别人,还是要练些武戏。 先砍身,虎跳前扑,打旋子。一个小翻从地上撑起来的时候,杜若揉着眼睛站在了门边。 “……怎么静悄悄出来了?”柳方洲被他吓了一跳,索性原地做了个“跳摔”。 “你快起来……我睁眼没看到师哥,就出来了。”杜若被他逗乐了,把手放下时脸颊红扑扑一片,“今早睡得还好?” “不太好。”柳方洲老实回答,“所以醒得早,来练功了。” “还是噩梦?”杜若和他说着话,眼睛却躲躲闪闪看着柳方洲背后。 “梦到我找不着你了。”柳方洲莫名其妙往自己身后看了眼,“你说这算不算噩梦?” “嗯……”杜若半天没说出什么,“我去洗把脸。” “今天夜场你的戏是《水斗》对吧?”柳方洲拄着枪问,“待会收拾衣箱记得带上长绸。” “记着呢。”杜若头也不回,“倒是师哥你,仔细别着了凉。” 听了杜若这句没头没尾的提醒,柳方洲才想起来自己光着膀子。 难怪他刚才怎么也不正眼瞧自己。柳方洲一时间觉得好笑,又莫名其妙觉得害羞,窝窝囊囊回去拽了件长衫披上了。 如果还是从前在户部街,柳方洲是断然不会裸着上身在外面转悠的,毕竟从小的家教如此——然而他离从前的少爷生活也越来越远,做戏子卖力气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他也从来没想过要回到从前。 “青儿听令——”杜若圆睁凤眼,念白清润如珠玉交响,“吩咐水势大作,水漫金山!” 道琴低头接令,戏台上一时间蓝绸翻滚,真如水浪回流。杜若手执宝剑,翻身如蝶。 “为什么今天不是你的小青?”柳方洲侧过脸问旁边咬着果脯的李叶儿。 “师父想让道琴练练呢。”李叶儿回答,“所以昨天游湖今天水斗,虽然都是杜师兄的白娘娘,把小青换了两个。” “原来这样。”柳方洲兴趣缺缺地点了头,“我还是喜欢游湖。” “那当然,水斗时你这个许仙被老和尚关着呢。”李叶儿又拿起一块蜜饯,“没你的戏。” 怎么听起来这么不像话。柳方洲挠了挠脸。 虽然确实没他的戏,所以柳方洲演完一场龙套之后坐在了台下,好在能安心看杜若的戏了。 “柳师兄,你说今天那林少爷还来约请不?” “他来了?”柳方洲意外问。 “你没看到?”这次轮到李叶儿意外了,“林府那辆道济汽车,前呼后拥停在戏楼门口呢。” “我管他做甚。”柳方洲又把眼睛放回戏台上的杜若身上。 要是能和杜若演全本的《白蛇传》,也好。只是他不喜欢那个又懦又偏的许仙。如果真的深爱深信,别说人妖之别,生死之别不也被那柳梦梅杜丽娘跨了过去? 杜若一折演罢,台下登时响起一片喝彩与掌声。 “小蝴蝶官再来一段!”有的戏客这样吹着口哨。 杜若抿嘴微笑,拾起水袖向台下深深拜谢。 柳方洲悄悄回到后台。李叶儿步子比他更快,已经帮杜若拆起了头饰。杜若气喘未匀,额上一片亮晶晶的汗。 “给你买了酸梅汤,记得喝。”柳方洲敲敲桌子上冰着的茶盏,“道琴也有,算你今天没掉抢,进步了不少。” 道琴眼睛一亮,急忙点头。 夏天扮武戏实在是有些苦头,杜若解开白底蓝线的戏服,里衣汗湿得水淋淋一片。 “热死了,热死了!”道琴吧唧吧唧扇着扇子,“现在就算皇帝请我唱戏去,我也不答应!” 话音未落,妆室的门就被吱呀推开。是林府的小厮。 “林少爷请杜老板楼上谈天。”他弯腰请道。 果然。 屋子里一群人都不耐烦地皱起了脸,又看着彼此的神情忍俊不禁,都笑弯了腰。 “真是前门楼上搭竹竿——”道琴装模作样呕了一声,“好大的架子!” “我不去。”杜若安安静静回道,“还请回林少爷一句,就说林少爷新婚,庆昌班一众恭喜贺喜。” 那小厮脸色也难看了下去,鞠躬退出了门外。 李叶儿惊诧地看着杜若,道琴也瞪大了眼睛。 “是不是柳师兄教你的?”他们一起问。 “什么?!”柳方洲突然被点到,莫名其妙地问。 “杜师兄你刚才呛那一句,可真不是你的风格。”道琴说,“……刀子似的,这么厉害。” “你可总是温吞吞的。”李叶儿皱眉摆出一副为难的表情,“怎么也得这样那样,说什么多谢美意什么不多打扰了。” “我不想对他说好话。”杜若也被他们逗笑了,拿起白瓷勺搅了搅酸梅汤里的冰块。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道琴咕咚咕咚喝了半碗汤,抹了把嘴说。 “嗯?”杜若也端起碗尝了一口,被冰得一哆嗦。 “林少爷明明有登报写明的婚约在身,为什么还在戏园里花天酒地,还想与角儿结缘?”道琴问,“又不忠又不信,到头来坏了自己家的名堂。” “谁知道他怎么想。”柳方洲抬手赏了道琴一爆栗,“这些话自己说说也就罢了,议论贵客可是大忌。” “这事简单。”杜若却难得接过了话,“之前洪珠师父倒也和我讲过——和乾旦纠缠着的少爷公子,定然没有几分真心,横竖只是在身上打个主意。” 也许是这碗酸梅汤够冰够酸,乌梅在碗里漂漂沉沉,使他想到了洪珠在南都时,教训他说的那一番话,和被他狼狈仓皇打泼了的那碗甜汤。 他的心事却没有像那碗甜汤一样,轻易地能被手绢擦去。反而在心底浮沉不定,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为什么会没有真心?”柳方洲拿过他的勺子,尝了一口问。 “自然是因为——师哥你干什么喝我的。”杜若抢回瓷勺放回碗里。 “我也口渴。”柳方洲举手投降,“我不喝了,你说。” “自然是因为,哪有多少痴儿怨侣,会把同性之情当真的。”杜若赌气似的把汤碗推开,“就算真有几分情意在,婚姻册上也记不上名号。就像林少爷,谁会在意他给哪个戏子赠了礼?都知道是虚情假意。” 杜若一边自己说着,手心里冒着细汗。虽然是解释给道琴听,柳方洲看着他的眼睛澄明如镜,照出了他心底的百折千回。 “可总有人当真。”柳方洲轻轻说。 “难道一定要勾搭阔佬少爷,演几番苦恋故事,往富贵路上走?我偏不。”杜若垂下眼睛,语气却愈发坚定,“什么林少爷、玛瑙珠,我的真心——比什么都贵。” 【作者有话说】 可以看到,这一部分的章节都是以“金”字开头,所以最终以“金牌郎”这个冷门的曲牌作结——金银万千,比不得真心郎君。 第54章 第42章 暑天日长夜短,七天的戏多数排在白场,然而晨训晚训都不能落下,密密切切忙起来之后倒也顾不上太多冗长的心思。虽然时节已经到了立秋,天气仍然炎热非常,正午灼灼烈日仿佛要把人的头皮晒裂。 立秋这天,恰好是庆昌班连本演出《薛平贵故事》的最后收官,头牌挂回了王玉青和洪珠联袂演出的《大登殿》,前面是杜若的《银空山》。 按照柳方洲设想的角色排布更换,巧妙地将连本故事演下来,果然在京城戏迷中赚足了巧处:薛平贵与王宝钏的角色前后换角,从柳方洲杜若换作王玉青洪珠,既符合行当的变化,又有师生承继的美意。而杜若前饰王宝钏、后换代战公主,文戏武戏兼当,“一赶二”的精彩名堂也响亮地打了出来。 “这七天的戏,可把正典和若儿累着了。”洪珠许久不到聚芳演戏,楼梯门口都记不清楚。 “都是小事。”杜若提着妆品箱匣,一边为她引着去后台的路。 “这边走廊倒是宽敞明快。”洪珠从窗户往外掠了一眼,身上的湖绿缎子旗袍被阳光折射,忽地闪过一丝宝石似的光,“恰好赶上立秋,明天叫人到东湖买两筐蟹子煮了吃。” “杜若最不会剥海鲜。”柳方洲远远跟在后面,闻言展眉笑着应答,“总是扎到手指头。” “又是你油嘴滑舌。”洪珠推开妆室的门,“待会的戏可别怠慢了——耍枪时要是敢掉一支,明天可就要少一只螃蟹!” 管事孔颂今已经在后台候着了,见到洪珠忙不迭迎向前,让她替班主在邀约信上签字。 “有些京郊的堂会,不接也罢了。”洪珠放下笔,“巴巴赶过去也缺车少马,现在也不少那一两场。” “是,是。”孔颂今点头称是,“——哎呦柳方洲,今早有你的信,送到我这来了。” “我的信?”柳方洲奇怪地问。 “是没错,柳方洲的信。”孔颂今把夹在自己皮包里的信封拿出来,“还挂的是港城租界的件。” “辛苦孔师父。”柳方洲伸手接过信封,“不过我在那里没什么认识的人。” “我看落款还是个阔小姐哩。”孔颂今玩味地嗬嗬笑,“要是你小子日后富贵——” “柳方洲先生台鉴京城西隆福街泰兴胡同甲拾肆号庆昌班处(交京城西邮局)。” 信封上的笔划锋利有力,黑色墨水在信封上微微洇开,因为长途的邮递而边角磨损,盖着蓝色红色各地的邮戳。 下面则是寄信的地址,两串乌压压的洋文写了下去,看得人头痛,好在最后附注了一行汉字。 “退回请与港城文咸西街唐流云小姐处。” 原来是唐流云的信。 “什么阔小姐。”柳方洲不动声色地摇头,“是我姑姑家的表姐,在港城找活谋生呢,之前说好了寄平安信回来。” “哎呀哎呀,我还以为柳方洲能傍上——” “您开玩笑了。” 真是无聊的想法。且不说唐流云从前的身份,他柳方洲也不是追慕富贵的为人。 而且自己也不中意女子。柳方洲想到这里时甚至有些想笑,要是方成哥还在,恐怕会被自己这句话吓一跳。 应付过孔颂今,柳方洲连裁纸刀都来不及找,用指甲掐开信封,倒出信展开看了起来。 方洲弟如晤: 沪城一别,时节过夏。节令无常,万请珍重。 之前你托我所查齐善文之事,我已打听一二。齐善文与我在沪城相识之后,从未过多提及自己从前之事,反而多次向我问询。如今想来,确是可疑。离沪之前我设宴邀请,席间提及石总督之事,言及告发柳氏,齐惊怖非常,当场离席。我于沪城市政官员处私买得齐善文档案,将其历来从业戏院一一抄录,随信附上。 另外还有一事要与你说明。 前几日路经港城元朗平民区唐楼,街区摊贩多有京城菜色,打听得知此处多数为逃难避险而来的北方民众,其中也多有柳姓。倘若时机合适,或许可于此地寻找柳家人线索。我想虽然从前罪令与幼子无关,然而方平曾经留洋,或许改换名姓以求安稳,则不能只按照原名寻人。我已经雇佣私家侦探协助寻找,再与你联系。 我受港城九狮唱片公司邀请,灌录唱片《洪洋洞》《鱼肠剑》两片。来此已有月余,港城风景富贵艳丽,人情风土多有西洋风味,有高大乔木遍开红花,簇簇如火,名为凤凰花,也随信赴来一朵,请你与小杜若略见港城风姿。 然而饭食住所都不熟习,归心急切。想及从前与方成玩笑,约定共同来此湿热之地游玩,彼时小儿女戏言,今日竟无处追寻,只得坠剑亡簪之悲。 请代我与小杜若、王班主问好。 拜书以闻,顺颂时祺。 愚姊唐流云书于港城 柳方洲捻了捻信封,把信纸递给了旁边的杜若。 “是流云姐。”他说。杜若惊喜地欢呼,低头读信。 信封里还夹着两页档案纸,结实地叠成四方形,想必是齐善文的从业记录。柳方洲拿着信封又倒了倒,一片干花轻飘飘掉在了他的手心里。 凤凰花。花朵已经枯萎干瘪,颜色依旧火红,丝丝缕缕看得清植物的经络。柳方洲碰了碰细弱干燥的花瓣,又拿给读完信的杜若看。 “比凤仙花更红一些。”杜若小心地接过干花,轻声说,“像流云姐。” 是的,明艳动人的花,唐流云也是那样一只浴火不折、心念坚定的凤凰。明明她与柳家如今并无多少干系,还是为了旧人旧事谋划奔走。柳方洲又想到他的大哥,斯文安静的柳方成——他们的性格确实相似,聪慧沉静、思谋深远。就算不能成就一对佳偶,想来也能成为意气相投的挚友。 不管唐流云对曾经的柳方成是如何的情感,都不是柳方洲能妄加猜测的。柳方洲把信重新装好,藏进自己带来的皮箱深处。 各种感情根本与性别无关,他自己最清楚。如果仅仅因为男女就联想到倾慕爱恋,那也只是像孔颂今一般浅薄无聊的玩笑。 “师哥,咱们该候场了。”杜若出声提醒。 柳方洲点头作答,伸手帮杜若理了理头顶的翎子。 因为代战公主是番邦装扮,所以杜若的蝴蝶盔下面还连着两根雪白的狐尾,围在脖子边更衬得杏眼桃腮。 “这么热的天排这出戏,真是不合时宜。”李叶儿把红线混银丝的马鞭递给杜若。 “演过这么多武戏,早也耐得住了。”杜若接过马鞭掂了掂,“待会洪珠师父下来赶《大登殿》的妆,我那身旗装和朝珠也在同一个黄藤箱子里,往外取的时候仔细别钩了线。” “放一百个心好啦。”李叶儿应答。 《银空山》是代战公主的主角戏,表演她等候薛平贵消息时坐镇银空山,整顿人马、拉弓射猎,端的是盖世无双的威风公主。而柳方洲所饰演的高嗣继角色则寡味许多,只是拦路阻挠的将官,身段上却也要紧。 而《银空山》后接《大登殿》,杜若还要将武将装扮尽数除掉,换成旗头旗装的打扮,要趁着下台登场之间的抓紧改换,因此李叶儿专门空下手,只在后台调度。 “《大登殿》没有我的戏份,我待会也来帮你赶妆。”柳方洲这一场要与杜若双枪对打,也作长靠武将打扮,头戴高高的扎巾,长眉入鬓。 “要是代战公主能和高嗣继是一对就好啦。”李叶儿突然又看了柳方洲一眼,“——红马金弓代战女,白马银枪高嗣继。” “乱拉郎配。”杜若点点她的鼻子。 “难得见你俩演对手戏。”李叶儿眯起眼睛笑,“从来都是登对的。” “登对的不是戏里的人。”柳方洲笑着揽过杜若的肩膀,手指挑了他下巴一下,“是我和杜若。” “好你个登对——”李叶儿捂着嘴笑得更欢,一边对杜若做了个鬼脸,“我可不在这里多余站着了。” “咱们也候场去。”柳方洲的胳膊还是没放下,勾住杜若一起走到了戏台边站着。杜若的戏服本来就厚重,被他一句调笑又红了脸,脸颊腾腾冒着热气,衬在狐尾的绒毛里仿佛鲜嫩欲滴的荔枝颗,使人更想多捏上一捏。 如果不是担心蹭花他的妆……柳方洲的手指又在他的脸颊上蹭了蹭。 杜若的眼睛被胭脂描得圆圆的,仰起来瞪住柳方洲的时候格外明显。 “又和小叶子胡说——”他抬手拉住头顶的翎子,也用翎尖挑住柳方洲的下巴,“师哥你恼人得很。” “刚才还说人家呢,你也错戏了。”柳方洲弯下腰来任他拿翎子闹自己,“翎子戏夫的可是穆桂英,不是代战女。” 杜若还想继续和柳方洲闲扯几句,戏台边厚黄绒呢子的侧幕条却收了起来,戏厅里隐约的灯光也照在了脚边。 坐在侧边的戏客能瞧见他们的动作。想到这里,杜若急忙松了手,回身站正。 第43章 也许高嗣继的角色,果真是让看客们回忆起曾经别妻辞窑的薛平贵的。杜若又自己怔怔地想,薛平贵的故事讲到这里,不仅行当从小生变成了须生,离别时多么忠贞苦恋,十八载归来却又在西凉迎娶新欢。 虽然《大登殿》的结局又是二女伴君和和美美,想到王宝钏十八年的辛苦,谁又不会觉得惘然呢。 最靠不住的、最虚伪的、最荒唐的,就是年青时候的情意。师父的话仍然像刺一样扎在他心底,仿佛也点到了戏里的薛平贵。 “我刚才又讲错了。”柳方洲附耳过来,轻声说。 “什么?”杜若愣了愣,问。 “还没上台,你可没有错戏。”柳方洲的语气里透着笑,“你现在只是杜若,我看得清楚。” 开戏的锣鼓又一次嗵嗵响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狐尾】【旗装】:都是戏曲里表现外邦人的装束。狐尾缀在盔头后面,根据角色性别挽起来或缠在脖子边;旗装则是类似于清朝的装束,头戴的也是类似于大拉翅的旗头。 第55章 远远有爆竹响动的声音。柳方洲再一次睁开眼睛,仍然站在从前的家门之前。 这的确是一座威风气派的宅邸,深色的宅门上排列着黄铜门钉,广亮大门前坐落着两座圆睁眼睛的石狮子,檐枋下按照年年春节的惯例挂着硕大的灯笼。 如果是春节团圆的时候……是该归家了。 师哥,我们走吧。杜若侧过脸笑着说。他穿着一件毛绒绒的大衣,雪团似的脸埋在围巾里,怀里抱着一束金黄剔透的腊梅,恰好与他交相辉映。他也是一身年节时候的装束。 这次回来,要把杜若介绍给他的家人。柳方洲握紧杜若暖融融的手,心里弥漫起一串兴奋和忐忑,祖母一定会很喜欢杜若的,她喜欢小孩子,而杜若又这样漂亮伶俐。父亲的脾气有些固执传统,如果对他和杜若的关系觉得不满——那也有母亲和哥弟帮他讲情,他们对柳方洲唯一的愿望就是他一生幸福美满。 二哥回来了!方平挑着一盏花灯欢呼雀跃地迎接,踩得庭院里的积雪咯吱作响,就等你啦。 路上冷不冷?快让他们传菜上来。特地做了方洲你最喜欢的米粉肉。今晚还要守岁,谁都不要贪杯多喝。耳朵旁边响着家人的谈笑声。 正厅的八仙桌上摆满了碗碟,热气蒸得眼前也朦朦胧胧,正中间一缸清水养着的水仙花开得烂漫,花枝上也系了红绸。柳方洲回头去看杜若,他已经被家里的小孩子拉着坐在了桌边,手里也被塞进了两把干果。 也叫你哥哥吗?方宁趴在杜若膝盖上,歪着头问。 我想应该——叫二嫂。柳方洲在杜若面前放下一盏茶,笑着对自己的四弟说。 二嫂和我二哥什么时候成的亲拜的堂,我怎么不知道?方宁又问。 小孩子失礼。方成大哥把方宁揪起来,去找你三哥玩去。 就是说呢。兰之是在哪里结下这样的良缘?祖母拄着拐杖,笑呵呵地问。 这便说来话长……柳方洲一时间惘然,伸手握住杜若的手。 不用心急。羊肉锅子也烧开了,咱们边聊边吃。祖母点点头,向松呢? 父亲今早到祠堂主持祀礼,还没回来。柳方成应声站起来,我去喊他。 不用等他们,只管动筷子。二嫂喜不喜欢吃这道八宝葫芦鸭?这碗珍珠糯米丸子放到你们那边。兰之也尝尝桂花莲藕,最能解腻…… 或许因为这是一片难得安稳的梦境,真实到仿佛能闻到空气里弥漫开年夜菜肴的味道,熟悉的晨曦再次在眼前亮起时,柳方洲蓦然陷入了巨大的怅然之中。 这当然只能是一个梦。没有惊惶也没有痛苦,梦里出现的一切都是他熟悉的人与物,甚至他本人都忘记了生死别离的事实。 可是为什么会梦到自己回到了从前?也许不是从前,因为杜若也在他的身边。倒不如说是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未来。 “师哥?”杜若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问。 “嗯。”柳方洲仍然闭着眼睛。 梦醒了。杜若就像平时一样坐在床边,他微微抬起眼皮就能看到,杜若在清晨的阳光里望过来关切的眼睛。 虽然已经清醒了大半,柳方洲又把眼睛闭了起来,等着杜若再一步的动作。 “今天咱们休假。”杜若见他没有动弹,又把手放在了柳方洲的脸颊边,试探地摸了摸他的脸颊,“不用着急起来。” “我梦见——”柳方洲沉吟片刻,还是讲了出来,“我梦见一个冬天,也许是春节,我回去了之前的家。和你一起。” “我?”杜若的手停在了他额头上。 “和你一起。”柳方洲勾起嘴角微笑着回忆自己的梦境,“热热气气地招待我们。方宁还问我怎么称呼你——” 杜若自然不知道柳方洲在梦里说了什么,自己拿了枕头边的团扇扇风,等他继续往下讲。杜若扇起风时柳方洲闻得到他身上的玉兰香气,比清爽的微风还让他惬意。 “总之就是这些乱乱的梦。”柳方洲脸边红了一红,“真要去周公解梦也无凭无靠。” 不是噩梦。可是柳方洲久被梦魇困扰,这时竟然又忍不住乱想了起来,为什么会梦到杜若走进了那座人去楼空的宅邸? 无论如何他的家人一定不会加害于他,倘若死有魂灵,他们在九泉之下也应当是暗暗护佑,才能让柳方洲幸运如此,能与杜若相遇。 “要不,我陪师哥去户部街走一趟?”杜若突然的问句打断了柳方洲的胡思乱想。 “说不准是师哥家里人留了什么念想,要告诉咱们呢。”杜若认真地用扇子磕着下巴,“横竖今天闲着。” “那里现在可能还有人居住。”柳方洲推开被子坐起来,拨了拨头发说,“……那之后财产一概抄没,房产自然也充公拍卖了。” “就算有人能买下那处田宅,想来也会把当年的事听说了八九分。”杜若把手里的团扇放回桌上,“走一趟罢,师哥。” 走一趟罢——反正杜若在这里。 他总是会把“杜若在这里”当作自己的安慰。 户部街在京城绝佳的地段,从前是朝廷重臣的居所,高大的围墙上面覆着整齐的琉璃瓦。走到附近还有各色摊贩兜售叫卖,流浪汉拖着破碗靠在树荫下纳凉,谁家养的哈巴狗踩着路边的水洼狂吠,好不热闹。 柳方洲叫住路过的报童,买了一份报纸。 “师兄不是有订着包月的报纸吗。”杜若见他翻开的报纸上还是“时报”的字样,问。 “这份是特刊号。”柳方洲抬起封面给他看,“是……时局特刊。” “讲了什么?” “邻国军队调兵压制北部边境,竟然毫无反应。”柳方洲念给他听,“海军舰队近来因为军费空乏大肆裁员,这一篇文章问的就是军部专款都流向了哪里。再就是纺织业最近洋货倾销,南方的实业纷纷倒闭。” 说话间两人已经拐进了户部街的街口,走过蓝匾红柱的牌坊,四下陡然光鲜、安静起来。 如今的户部街所住的也都是达官显贵,街景自然整洁许多,莫说走街串巷的货郎小贩,连野猫野狗都见不到一只。黑亮亮的汽车神气地鸣着喇叭开过去,车窗摇下来看得见里面满载衣着富贵的夫人小姐,风里也夹着银铃似的娇笑。 “外面的局势已经危如累卵,京城里仍然这样安逸。”杜若轻轻地说。 “山雨欲来……”柳方洲把报纸卷成筒,放在手里摩挲着,“只看咱们这几日的演出还是如此红火,就知道贵人们仍然不思安危。” 走过一堵高墙,院子里竟然在唱着堂会戏,琴瑟琵琶叮咚作响。 恰好和柳方洲的话应了起来。两个人无奈地相视一笑。 “这一户从前是亲王府。”柳方洲叹了口气,“到我记事的时候就只住着两个老格格,和服侍她们的老婢女。” “也和道琴一样是满军旗吗?”杜若问。 “嗯。”柳方洲眼神沉沉地回忆着,“她们对旧王朝的感情深得很,把旧朝皇帝钦赐的亲王封册端敬地供奉着,逢年过节都要焚香敬拜。我小时候总是和三弟一起跑来后街上瞎玩,有时候悄悄躲在墙头偷看,还能听见她们彼此说着话,也说着满语。” “道琴似乎不会说满语,他的京片子倒是很地道。” “那些和皇族关系远的,世世代代养尊处优,靠着祖先的基业坐吃山空,传到这一辈几乎不剩什么,空有八旗的名号。没落下去连养家糊口都要指望不上,更别说读书习字了。” “毕竟皇权富贵也都是旧朝旧代的事了。” “社会是地覆天翻——然而也有人还一厢情愿活在旧时代里。说不准什么时候,现在时兴的京戏也成了旧朝旧代的东西。” 亲王府的大门敞开着,杜若不由自主往里瞄了一眼。邀请堂会的满座都是金发碧眼的洋人,就连院子门口端着香槟酒瓶的侍从也穿着西装、戴着领结。 第44章 柳方洲所讲的老格格,恐怕也随着旧时代消失在了尘埃里。 而杜若就像在他的梦里一样,走在柳方洲的身侧,用冒着一点细汗的手握住他的胳膊。 “还得师哥给我带路。”他侧过脸笑着说。 如果真能带着杜若回到从前的家——柳方洲觉得自己似乎白日里做起梦来,如果回到总督府,还能是熟悉的一切,祖母威严慈爱地端坐,弟弟们在迎接笑闹,而他能把自己心爱的师弟引见给自己的家人。 他确信自己的家人能够理解他不合于世俗的爱恋,虽然他现在无处去问,也不会有人回答。 “我的梦里,总是这样走在户部街回家的路上。”柳方洲一边走着开口说到,“在梦里我怎样都走不回去,也叫喊不得。” 只有今天那个与杜若同行的、唯一的美梦里,他走回了过去。 “就算走不回……”杜若轻声而坚定地说,“我们也能走向前去。” 于是柳方洲向前走,与杜若一起。而过往的一切都已经烧成了灰,成了旧朝旧代里的旧事。 他现在有足够的勇气看向那灰烬里残存的血泪,那也是因为有杜若在。 第56章 令柳方洲意外的是,柳氏总督府的大门紧锁,还贴着盖有官印的封条。 “看来从我家被查封到现在,这边一直没被动过。”柳方洲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尾音带了一丝颤抖。 杜若伸手碰了碰已经被风吹雨淋得脆弱发黄的封条,扑簌簌带下一把尘土。 “走这边。”柳方洲摇了摇大门上的门环,门后随即传来了铁锁链条晃动的声响。他向杜若招了招手,绕过院墙往宅邸后面走了过去。 “明明是自己的家,现在倒要贼似的想法子进去。”柳方洲故作轻松地说着,拨开墙边的杂草走向偏门。 “偏门之前是家里下人来往用的,晚上有伙夫值班看守,所以门上没锁。”他伸手推了推门,“就算从里面堵上了重物——这半边也还能推开。” 偏门果然像他所说的那样被推开了一道窄缝,恰能让两个人侧身挤进去。 杜若紧紧跟在柳方洲身后,拉住他的长衫下摆,小心地四下打量。 侧门进来是西北的角院,院子里的杂草已经要长到齐腰高。耳室与厢房的门上同样贴着封条,然而屋瓦都已经坍塌了大半,如果有流寇出入,恐怕大门紧锁也无济于事。 “东边的耳室之前是书房。”柳方洲拉着杜若站到稍高一些的石阶上,把衣服上沾着的草叶拍了拍,“如果能进到里面,也许能翻到什么有用的文件之类——” “去看看。”杜若摇头说,“只不过……” 只不过官府已经把整座房子彻查了个干净,又怎么可能留下任何有用的字纸。柳方洲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想法的急躁和冒失,自嘲似的笑了一声。 他们之前考虑的是,如果这处房产已经被转手卖出,说不准能从新的房主那里问到一些什么。可惜现在安静破败如此,而他们也如此轻易进到了院子里——那高高的琉璃花瓦也许是一切的见证,也无法开口相答。 沉寂的院落已经丝毫没有人居的痕迹,青苔顺着墙根蔓延滋生,屋檐下的燕巢石化成灰。 画着如意梅花的隔扇门仿佛马上就会被推开,年幼的柳家二公子抱着拖着洒金宣纸的画轴跑出来,兜里塞着的玩物叮铃串串。 那时他养尊处优、天真幼稚,未曾想过有一天家破人亡,会在雪夜里仓惶奔走,被当作身世可疑的流浪孤儿投入伶人戏班之中。 兰之少爷新画了什么有趣的?在东角院里的藤萝花架下面乘凉的祖母手里数着念珠,她身边的管家嬷嬷一边摇着扇子,笑眯眯地问。 大哥教我画的兰花。柳兰之兴冲冲地展开自己手里捏着的画,还帮我在这里写了两句诗! “玉茗香消堂不见,晓莺啼上玉兰花。” 柳方洲静静地望着庭院里枯萎倾塌的花架,年幼的柳兰之笑着说着,从他身边奔跑而过,然后顷刻消散。 那仿佛是一句谶语,柳氏总督府的旧梦香消不见,而他在庆昌班邂逅了自己的玉兰花。 梦里的一切仿佛也在慢慢从柳方洲的心上剥落。旧院落里鹦鹉惨死的梦、归家门前灯笼燃烧的梦、雨夜路上无处可避的梦、戏台上杜若恸哭的梦、大雪中杜若消失的梦——一切远远响起又被近处的杜若轻轻唤醒的噩梦,他一件件回忆起来,杂乱又隐晦。 该放下了。所有的噩梦也许都是来自他自己郁结于心的痛苦和无力,心病重重,再多的安神药方也不会有用。 如果他柳方洲够勇敢够坚定,就不应当再被虚浮缥缈的心事困扰,他有许多事可以去做。 “进不去。”杜若的说话声又一次将他从万千思绪中唤醒,他的师弟此刻正推着那扇陈旧的如意梅花隔扇门,“也贴了封条。” 两个少年男子如果合力,倒也能把这年久失修的木门直接扭开。 “贴了封条也不是什么难事,倘若铁了心要进去,也能无视王法一次。”柳方洲转身走出院门。 “防不得小人,只是防了君子。”杜若安慰似的拍了拍柳方洲的胳膊。 他们小心翼翼地顺着游廊向前走了一圈,目光所及之处,几乎每一扇门上都贴着封条、扭着铁链,偶尔有几处地上散落着什么——破烂的藤箱和家常器具。 假如有完全不知内情的人来到这座总督宅院,也看得出这里原本是一个诗礼簪缨的世家大族。 不光是房宅院落恢宏精致,被罚没抄家时丢弃在院落里的杂物都足够考究:泛黄沤烂的书籍露着扎实的线脊,被打碎了一半的花盆沾了泥也能看出来玫瑰紫的颜色,黄藤铁扣的箱子伏在杂草丛中。 “我当时,就是从这里逃出去的。”柳方洲仍然语气轻松地指着南边的院墙,“那时父亲和大哥都已经入狱待罪,官兵大概是想着夜里避人耳目,我还在南耳房里心慌地睡着呢,母亲还安慰我说明天就往姥爷家躲着去,警署的刀就架在了门口。” 再往那边走一走,地上也许扔着乱着的就是柳兰之从前所用了。柳方洲不忍心再向前去,杜若也只陪着他走。 “他们的搜捕明明无根无由,然而青天衙门说你是错的,那就是有罪。”柳方洲继续说着,眼底没什么情绪,“慌乱里我听得见警官老爷们的吆喝,火把呼啦一下点着了院里的花草,翻箱倒柜的声音震得我耳朵疼。听得见家里的仆役又喊又叫,方平和方宁还在哭。 “四下都乱,我什么都不知道,两手空空地被抓到了出去,跪在院子里等着清点。押着我的官兵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财物,竟然松了手。 “也是巧了,南边的院墙爬过去就是后厢房,从厢房出去就是家里从前的古戏台,那里最安静,还隔音。我在那里藏了有些时候,一直到哭声都慢慢地听不见了,我才从戏台上面翻了出去,往后再也没回来。” 杜若回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柳方洲时他的模样,衣衫朴素但仍然整齐干净,想来那时他已经两手空空地在外流落了一段时间。 柳方洲的步子在一扇窗棂大破的窗户前猛然停下。 他从窗台上扔着的杂乱书纸里拿下来了一片褪色的请柬,粉油封缄都已经掉了大半,字迹还清晰可见。是一封戏院的邀请函。 齐善文的三春班。 竟然真的让他们找到了有用的资料,果然与齐善文有关。 杜若长舒了一口气,用手绢把这张陈旧的请柬包起来,藏进怀里。 “杜若,跟我去后院看看。”柳方洲把手递过去,杜若捏住他的手腕。 柳方洲带着杜若走到后院。这里坐落着他几次回忆提及的古戏台,雕刻细致的台柱上镌着万福万寿的纹样,高高的黄杨木洞门屏障从前应当挂着缎子幕布,现在只空落落地缠着几条灰败的破布,在正午刺眼的阳光里有气无力地垂下去。 戏台坐南朝北,恰好能用后厢房作后台,也就是让柳方洲逃走脱身的路径。而前面正对着三进院子,方便看客停留驻足。 院落里还种着一棵高大的槐树,这时浓荫团团,树下的茶桌也已经劈折倾倒,配套的茶凳却不见踪影。 “那一套茶凳是黑檀嵌螺钿的,恐怕是抄家时被一并带走了。”柳方洲似乎看出了杜若心底的疑问,淡淡提了一句。 尽管是正午,整套院子却死寂沉沉得让杜若背后一阵阵发凉。它足够堂皇富丽,而现在却如此破败荒凉——于是格外地凄凉诡异。 而生于斯长于斯的柳方洲,心里想必又是另一番滋味。 “来。”柳方洲踩在戏台旁边的台阶上,对杜若伸出了手。 杜若依言把手放进他的手心,让柳方洲将自己拉到了戏台上。 柳方洲垂下眼睛似乎在回忆什么,抬起胳膊把屏障上破旧的幕布拉下去,瞬间激起了一地灰尘。杜若也并不嫌弃灰尘纷纷沾染在了衣服上,脱开他握着自己的手,也帮忙拉着幕布。 第45章 原来黄杨木洞门上仍然带有画景,是一幅描金填漆的春景画,柳叶与玉兰相倚相生,有双燕飞戏其间,精致生动。 “我之前每次想到连家人的相片都没有留下,惊魂梦回时无处祭奠,心里总是空荡荡地难受。柳方洲再次握起杜若的手,“这方戏台也算是我家的纪念,横竖前面大院正厅都被封条贴住,我不如就在这里道个别。” 柳方洲抬起长衫下摆,后撤一步跪了下去。 杜若自觉是外人,垂下眼睛移步站在了一边,仍然能听见柳方洲的声音。 “……总是来我梦里,想来是牵念我太多。”柳方洲这样轻声说着,“方平我一定会去找,无论生死都要打听到他的消息。想来也是天佑,我现在还能在京城有一席立身之地,也遇到了可心可意的人。” ……虽然还不知道他的想法,好在彼此相伴,我也不会让他等太久。还请宽恕我这离经叛道的心思。 柳方洲闭上眼睛祝祷,恭敬地行礼起身。杜若也在旁边随着他鞠了两个躬。 “师哥,在想什么?”杜若的目光随着柳方洲的眼神一起落到台下的槐树上。他轻轻问。 “我想……要不然再在这里唱一段吧。我开蒙也是在这方戏台上,现在轻易离开,日后恐怕再也不见了。” 从前只把皮黄昆腔当做闲暇消遣,现在却是真成了戏中人。 “好。”杜若再一次握住他的手,明明是炎热的夏日他的手却冰凉透骨,“师哥要唱哪一段?” “我想到了——《南柯记》中的那一段‘清江引’。”柳方洲回握住他的手指。 槐树轻轻摇着叶子,什么都没有结束,然而柳方洲此刻眼情目明。一切烦忧都在此刻如梦初醒。 “笑空花眼角无根系, 梦境将人殢。 长梦无多时, 短梦无碑记。 普天下梦南柯,人似蚁。” 柳方洲自这之后再也没有过——或者说是,他再也不畏惧那样的梦魇了。 第57章 立秋之后的京城仍然炎热,只是夜里的风渐渐凉了下去,蝉声也不再聒噪着划过耳朵。 这对杜若来说尤其是好事,睡觉时恼人的蚊虫也少了,也不必多闻艾草香烟的味道。 洪珠言出必行,这一天早早递过来口信,要宴请前几日挂牌演出的徒弟们吃蟹,让项正典、柳方洲与杜若下了晚训去到泰宁胡同王玉青的私宅。 地方不远,三个人相约步行过去。下午还是晴朗天气,夜里濛濛起了水汽,也不知道是雨还是雾,淋得四合院墙上的瓦片水亮亮地一片。 “本来说是连本戏演完就请,你们玉青师父前几日又去津城拜访朋友,无奈晚了几天。”洪珠站在胡同口迎接,手里拿着一把油伞。 她似乎还为了今晚的聚会稍微打扮了些许,藕荷色的乔其纱旗袍也像夜色一样朦朦胧胧,头发梳成了低低的圆髻,插一把珍珠发针。 自从南都回来,洪珠的演出陡然变少,庆昌班里的各位对其中原因也是心照不宣。除了偶尔为徒弟们把场,洪珠几乎不再怎么去到戏院茶楼,连公会应酬都几次借故推拒,整个人都带着疲倦厌烦的精神。 “洪师父做东邀请我都已经受宠若惊,哪还有较这个真的道理。”项正典揽着柳方洲的肩膀大摇大摆地走着,笑嘻嘻地说着俏皮话。 “怎么,不是我请你便要较真了?”洪珠从来不吃这一套,“正典最近皮松得很。” “玉青师父已经从津城回来了?”柳方洲被项正典的胳膊压得偏着头。 “回来了。”洪珠给杜若打了半边伞,“你们张端师父去东城恩玉坊拿新订的一批戏装,玉青跟他一道过去了,得晚些时候回来。” “师父。”杜若把手里拿着的莲花递给洪珠,“我们那边院子里养着的莲花,眼看着就要开过去了。想着你爱这些花草,这是我和道琴挑给师父的。” “呀,这莲花颜色是漂亮。”洪珠接过淡青色玻璃纸包着的三支红莲,压低的眉头也舒展了些许,“难为道琴有这个心——倒是多下点功夫在练功上。” 京城多数戏班都坚信不打不成器的道理,传教极为严酷,师徒之间往往多是脸面、少是情谊。“教戏”一词甚至唤作“打戏”,意为好戏必须苦打出来。 而庆昌班的教习则格外不同。除了教戏时严苛一些,戏外相处多得是宽容随和。这既是几个主事的性格使然,也必须承认是有洪珠这个开风气之先的女师父的功劳。 她本工比同行的乾旦还要出色,总是争强好胜的脾气,几乎每个生徒都吃过她打手心的戒尺,然而平日里最是通情达理,相处时从不拿师父的身份压人,几个徒弟的生辰几时、身高几何、喜好忌口都记得清楚,连带着另外几个男师父也养就了戏外随和相处的习惯。 而王玉青更是十分瞧不上“打戏”的道理,甚至专门在京城报纸上撰写过相关的文章。 以他的看法,适当作严格要求自然对学徒有益,如果责之过严会失之于度,坏了学徒的身骨或嗓子,则是葬送了学徒一辈子的戏台生涯。而有些所谓的师父更是生怕徒弟与自己“抢饭”,所谓的“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不肯倾囊相授,更不配为人师表。 他的言论在梨园行里也是褒贬不一,甚至有人讥笑庆昌班主一介戏子,真把自己当作了“仁者爱人”的大儒。 无论如何,项正典和柳杜三个人都是自小孤苦无依、坐科学戏,投在庆昌班门下也算是互相成就——以杜若的温糯性子,倘若换到严责的科班里,只怕是又骂又欺,没什么出头的时日,更不可能像现在一样,有一个与师父同坐举杯的夜晚。 洪珠走在前面,引着他们走进宅院。 “本来想着天气晴快,就坐院子石桌边。”洪珠把雨伞靠着金鱼缸放下,“今晚上雾太大,还是得坐到天棚里面,你们几个帮忙把藤椅搬一搬。” 虽然名义上是班主的养子,从六岁长到现在杜若倒是没有来过几次这里,于是四处打量着,新鲜极了。 泰兴泰宁胡同一片从前也是京城殷实人家的住所,王玉青多年前进城组班,唱出名气之后在隆福街买下了两处宅院,泰兴胡同稍大一些的用做了庆昌班收徒教学所在,泰宁胡同这一所就用做了他自己的私宅。随后张端李玉也先后在泰宁胡同买下房宅、成家生子。 洪珠在这之后才加入庆昌班,一直住在隆福正街的公寓,因此要宴请时会借用这边的院落。 就像春天闲聊时李叶儿提及的那样,多年来王玉青一直是孤家寡人一个,冷冷清清自己住着这座院子。 整座宅院的陈设也十分简单,石榴树下摆着石桌,靠墙放着金鱼缸,天棚盖住另一半院子,花盆里草木寥落,并没有女主人打理。 按照洪珠的安排,杜若跟着柳方洲进到正厅里搬藤椅。正厅里也是王玉青一贯的风格,大方磊落,八仙桌与太师椅整齐摆着,透出一点主人的老派作风。条案上倒是摆了西洋钟和留声机,正中间挂着一幅颜色淡雅的古画。 “师父难道从不觉得这陈设不妥?”柳方洲看了那幅画好几眼,还是忍不住凑在杜若身边对他耳语了一句。 “什么?”杜若手里搬着椅子,又抬头看了眼。 那张古画画的是岁朝清供,花青和赭墨勾勒出石榴与葡萄,背景里芍药花枝舒展,十分好看。左上角题着“如意多子图”。 如意多子……杜若也哑然失笑。 再回到院子里,宅里的杂役已经把清蒸的大闸蟹端到了天棚下面的藤桌上,蟹醋也已经备好。 “若儿和方洲喝不喝黄酒?”洪珠端着酒壶问,“螃蟹性寒,喝点黄酒也温补。” 杜若的脑海里刷地闪过喝醉了的柳方洲是如何一言不发,又是如何往自己身上倒的。 “不喝!我师哥他不喝。”他毅然决然开口,“我也不喝。” “不喝便罢了,喝些姜茶也是好的。”洪珠把茶盏递给柳方洲,“吓我一跳。” 柳方洲也奇怪地看了杜若一眼,若有所思。 “喝不来这个。”杜若又唧唧歪歪地解释,“酒味太冲。” “还以为杜若你是白娘娘呢,一碗雄黄酒能现形。”项正典已经掰了一支蟹腿,一边咔咔咬着壳,“现下可快到中秋了,不是端午。” “说起来,若儿不正好是属兔的?”洪珠也慢条斯理掀着蟹壳,“中秋现形倒也是这个理,他真就兔子似的不言不语。” “我要是妖怪化形,玉青师父可要三棍把我打出师门了。”杜若生怕他们继续问下不能饮酒的缘由,急忙拐了话题笑。 “兔子也不好唱戏。洪珠举着筷子想了想,“台下怎样无所谓,台上声音太小可是要招骂。” “没那回事,杜若嗓子数一数二的亮堂。”柳方洲也笑。 “得了得了,吃你们的。”洪珠继续拆蟹,“消遣的时候也得提学戏的事,多没意思——哟,这一只蟹黄多,这只给若儿。” 第46章 她说着把手里的螃蟹放到杜若面前。 “谢谢师父。”杜若急忙接过。掰开的蟹壳里满盛着橘红的蟹黄,油光光地仿佛要滴下来。 杜若自己不怎么会剥蟹壳之类的海鲜,他的确从小吃到得少,也不像项正典一样满身蛮力,只管喀喀掰开。 刚才他拿了一只,半天只拽下一只蟹钳,说话间慢慢戳着,还被扎了手指头。 “自己拿醋蘸了吃。”洪珠嘱咐了一句,“仔细别吃着了蟹腮。” 杜若用筷子尖挑了一块蟹黄放进嘴里,香味弥漫,忙不迭点点头。 柳方洲半晌没有言语,这时也往杜若面前放了半壳螃蟹。 是掰去了腿的半只圆溜溜的蟹壳,蟹肉雪白剔透地盛在里面,蟹腮和蟹胃也已经被挑去。 杜若又往柳方洲手边看了眼,原来他把蟹腿蟹钳里的肉剔净理好,拿给杜若吃的。 “师兄你也吃。”杜若瞬间有些羞赧,把螃蟹推回去,“师父给过我一只了。” “慢慢吃——你叫我什么?”柳方洲手里的动作一顿。 “师哥,是师哥。”杜若顶着洪珠的目光,汗都要滚了下来,他怎么一定要在这时候计较? 席间一时安静,不知不觉间雾散云消,月亮挂在了石榴树枝头,晶莹如珠,也照得院子里一片光明,原本点出来的青色纱灯反而黯淡了起来。 “月亮出来了。”项正典仰头看了看,“杜若准备回月宫去呢?” “杜若不回去。”柳方洲放下手里的蟹腿,认真地抬头说,“我在这儿呢,他还往——哪里去?” 他不是没喝酒吗?杜若更加心虚,要说是寻常玩笑,这也没什么笑处啊? “师哥,你说我哪里去?”杜若端起茶壶给自己又倒了杯姜茶。 “哪里去?”柳方洲果然疑惑。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杜若学着小生的腔调,笑着往正厅那边的芍药画指了指。 杜若干得不错!他在心底为自己鼓起掌来,把柳方洲莫名暧昧的话转到了《牡丹亭》的戏词里,巧劲天成! “杜若倒是也会讲玩笑了。”项正典很快明白过来,也哈哈大笑。 柳方洲却没跟着笑,很是奇怪地挠了挠鼻子,红了脸。月光下面看得分明。 为什么脸红?又没有喝酒。 “你可真是……”趁洪珠转身招呼厨房再拿一些蟹醋过来,柳方洲慢腾腾用帕子擦着手,靠到了杜若旁边,用洗干净的手戳了他额头一指头,“《牡丹亭》的词倒是记得熟,怎么不继续往后念?” “后面是……”杜若摸着额头想了想。 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于是杜若也腾一下红了脸。 他慌慌张张想喝茶,茶壶却是空的又抱起空茶壶往正厅里跑了过去。 “小心摔了。”柳方洲在他身后高声提醒。 这时候倒是笑了!杜若懒得回头看他。 热水记得是温在炉子上,炉子似乎是在……条案旁边。 正厅里没有灯,杜若借着门口洒进来的月光仔细地辨别着。条案旁边是一个朱漆多宝矮阁,柜里放着一些精巧的摆件之类,上面也挂了一些挂画之类,紧挨着正中那张吉祥多子图。 杜若蓦然驻足。 “杜若?洪珠师父喊你出去吃桂花糕呢。”柳方洲站在厅前敲了敲门框,“这可是今年早秋第一批桂花糕。” “师哥。”杜若轻轻招呼他,抬手向那张吉祥多子图旁边指了指。 柳方洲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手里的茶盏啪一声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古画旁边还挂着一个玻璃相框,相框里裱起来了各色剧照海报、照片戏票,花花绿绿满目琳琅。靠边夹着一张淡粉色的请柬,花体小字写着“三春班”,与前日在柳府旧宅寻找到的邀请函如出一辙。 【作者有话说】 小杜:只是在讲俏皮话 小柳:手段了得! 第58章 “怎么了?”洪珠听见正厅里的响动,放高了声音问。 “是我,师父。”杜若急忙应声,伸手拉过柳方洲,“这边太暗,不小心打了一个茶盏。” 柳方洲眼睛仍然死死盯着那面玻璃,手指也不自觉抓紧了杜若的胳膊。 “我就说正厅里该装一盏壁灯,你师父就是不愿意。”洪珠端着灯放到八仙桌上,“没伤着你们吧?” “没有。”杜若轻轻拍着柳方洲的手背,示意他表情放自然一些,“明日我买个新的回来给师父赔不是。” “一个茶杯而已,不打紧。”洪珠招手让杂役过来把碎瓷盏收走,“等你师父回来和他讲一声也就罢了——说的是你玉青师父。” “师父什么时候回来?”杜若顺势问。 “他们下午去的,应当快回来了。”洪珠回答,“你有事找他?” “不是要紧事。”杜若推着柳方洲回到院子里。 “时候还早,你们也不着急走。”洪珠也重新坐下。 藤桌上的残羹冷炙已经被打扫干净,重新摆上了果盘和点心,桂花糕玲珑精致,看糕点盒子正是杜若最爱吃的西城门那一家。 柳方洲这时自然没什么吃点心的心思,连带着杜若也味如嚼蜡,倒是辜负了洪珠的一片好心。 要说是巧合,也未免太巧……如果王玉青曾经在三春班的集会上与齐善文、柳向松认识,难道对柳方洲的身世毫无猜测? 能被他如此珍视地放在玻璃框里,想来不只是一面之交。 “恩玉坊离这儿也不近。”项正典大吃大嚼着问,“说起来这个,洪珠师父,新作的是什么戏服啊?还要费心思去恩玉坊。” 恩玉坊从前是为皇室戏班制衣做物的去处,所用的布料手艺皆是上等,所费的银两自然也多。 “为的是余家的堂会戏。”洪珠为杜若倒上新沏的茶,“余家老太太贺寿,算时间正好也是余家千金诞子的日子,双喜临门自然要好好操办,余老板又是你们玉青师父的老交情。” “原来这样。”项正典想了想,“我记得下周是有两场堂会不假。” “孔师父没再知会你们?”洪珠问,“退了一场,只有余家堂会。” “还没呢。为什么?” “另一场是林家少爷新婚堂会。”洪珠笑了一声,“孔颂今不分好歹接了,被我骂了一通,把定金还了回去。” “……是该退。”杜若艰难地把嘴里的点心咽了下去。 “诶,洪珠师父原来你也知道这回事?”项正典一下子来了劲,把本来瘫在藤椅上的身子坐直了问。 “你们玉青师父和我说了。”洪珠摇头,“这些花花公子实在是麻烦得紧。” “师父你是没见过那林公子的尊容,活像白蚂蚱成精!”项正典指手画脚地倒苦水,“杜若模样好就被他打上了歪主意,真可恶!” “那也没办法。”洪珠听着也笑了,“我们唱戏的是惹不起。正典,那林公子可是和你同岁。” “啊?”项正典没听明白她的弦外之音。 “人家眼看就新婚成家,你还在这里木木呆呆。”洪珠无奈地戳了他一指头,“一个人能吃上一盒子茯苓饼。” “我可看不起林少爷那种人。”项正典又往嘴里塞了一块饼,“我要是和谁谈婚论嫁,那一定得是认准了才成。才不会沾花惹草、不忠不义。” “说得这么在理,可是有中意的姑娘了?”洪珠又是笑,“说来给师父听听?” “哪有哪有,什么什么——”项正典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似的,抱着胳膊往椅子后面藏,“柳方洲你也别笑!” “说正事呢。”洪珠摇了摇扇子,“正典你要是真看上哪家姑娘,只管和你玉青师父、张端师父提。倘若门当户对,自然是能为你把握的。” “我可没有,是真没有。”项正典头摇得拨浪鼓一样,“我每天光学戏演戏就有得忙了。” 说话间,他突然和柳方洲对上了目光。 “欸,方洲才是那个有意中人的——”项正典似乎想起来了什么,兴奋地朝柳方洲一指。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柳方洲一个箭步冲过去捂住了嘴。 “我看你吃多了犯困呢。”柳方洲笑眯眯地捂着他的嘴,“是不是,大师兄?” 项正典自知失言,又被柳方洲勒得紧,一个往后掰一个往前挣,两个人一时间较起劲来。 那天在柳家旧宅,似乎也隐约听见师哥说过,是有了可心的人。杜若看着他们打闹,怀揣着心事出了神。 “可惜小叶子不在,这种事她最热心。”洪珠也不管他们,闲闲地拿了扇子摇。 杜若不敢接话,默默替她斟茶。 “若儿,刚才和你大师兄说过的,你也是这个道理。”洪珠接过茶杯抿了一口,说。 “我现在说这个可太早……”杜若垂下眼帘,不敢去看师父黑夜里明亮有神的眼睛。 第47章 “你可是正经奉了茶改了籍,有什么人生大事,难道还不尊你师父一声高堂?”洪珠拿逗笑的语气说。 “师父,我现在唱不了《长生殿》的山盟海誓订终身。只有《牡丹亭》寻梦里那一支‘意不尽’。”杜若知道自己搪塞不了洪珠,一边摩挲着手腕上的红绳,自嘲似的说着。 洪珠知道他的意思,也不再玩笑,深深叹了口气。 杜若所指的那支曲子,唱的是“咱杜丽娘呵,不少得楼上花枝也则是照独眠。” 他只悄悄恋自己的师哥这一个,无论如何都痴心不改。如果无计相从,他宁愿孤零零独过一生。杜若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 “其实……”洪珠沉吟半晌才开口,又听见前门声响,是王玉青和张端回来了。 “听说你们几个都在这儿,我也来凑个热闹。”张端把手里提着的箱子在桌子上放下,“洪珠你来看这件新作的杏子色对帔,漂不漂亮?” 洪珠依言起身,接过他从箱子里拿出来的戏服。 “是漂亮。”洪珠说,“《凤还巢》《西厢记》都能用——还是先收起来,桌上还摆着点心呢,小心蹭上油。” “知道。”张端得意地把戏服收进箱子里,“路上买了小菜,你可得再喝几个。” “你又买了爆肚?”洪珠哎呀一声用手绢捂住鼻子,皱眉问。 “我们哥几个爱吃。”张端乐呵呵地把买回来的下酒菜摆到桌上,“还有炒肝和卤煮——螃蟹我没吃好着,还不让我喝一杯了?” “就知道是惦记我的黄酒。” “来来你们也吃,正典爱吃这道卤煮不是?小葱加的多多的,最合你口味。” 张端和项正典算是半路父子的交情,脾气和胃口都相像,也是有趣。 “忘了把二进院门打开,还能在后院逛逛消遣。”王玉青摘下头顶的帽子递给洪珠。 “少支使我,你自己的帽子自己放。”洪珠皱起鼻子,“刚才不小心打了个杯子,和你说一声。” “知道了。”王玉青无奈应声。 “我挂衣帽架上去,师父。”柳方洲很有眼色地接过王玉青的帽子,“——衣帽架在这边正厅?” “是。” 柳方洲脚步飞快地闪进正厅,又出来帮几个师父斟酒。 “刚才看师父正厅里挂着挺多剧照,都是师父从前参演过的?”柳方洲问话出口时,言语里还有些躲闪。 “都是。同行聚会应酬,有什么都放,也记不清了。”王玉青举着酒杯想了一想,说,“方洲是看哪幅眼熟?” “没有,就是看着真多。”柳方洲看他表现得的确云淡风轻,也不再追问。 “千场万场的戏才唱出来现在的光景,方洲以后必然也是。” “你又是一坐下就说教——不许再说了。” 柳方洲和杜若各有心事,都不想再多饮多吃,张端又盛情挽留着项正典,于是柳杜两个先告辞离席,往泰兴胡同走回去。 来的路上还是雾笼月的天气,归时天色晴朗,半弯月亮斜在中天,照着两个人长长的影子印在沙地上。 柳方洲和杜若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没想起什么话题,只有路边草丛里的虫声一线一线扯远了。 “我刚才听见了你对洪珠师父说的话。”柳方洲开口突然打破了沉默,说。 杜若不晓得他说的是哪一句,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我之前说过,有什么让你心里记挂的事,你也和我讲。”柳方洲继续说,“有什么事是你能和洪珠师父讲过,却不能告诉我的?” 他现在确信,洪珠一定是训斥过杜若关于儿女私情的事。而杜若本来就优柔寡断,更加犹豫也是情有可原。 杜若走不出那一步,那就他柳方洲来走。 “师哥不也有事,没有讲给我?”杜若却这么说。 “什么?” “项、项师兄刚才说过的,你……” 你有了意中人。 月光照着柳方洲的脸深浅一片,杜若默默转过身去,不想再看他。 柳方洲在他身后含着笑一样,叹了口气。 “我刚才听见你对洪珠师父说,楼上花枝照独眠。”他伸手握住杜若的胳膊,杜若猝不及防,被拉进了柳方洲怀里,“有我在,哪能让你孤寂独眠?” 杜若被他圈在怀里,被迫仰头看住柳方洲的脸。俊眉朗目仍然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师哥,此刻却熟悉又陌生。 太亲密的动作让杜若整个人都靠在了柳方洲的身上,两具年轻的躯体紧紧相依,他感受得到自己和对方的心脏都又热又烫,怦怦响着要展露出来那隐秘的、急切的心意。 “杜若,我——”柳方洲轻轻把额头靠在杜若的额头上,“在南都的时候,我一直以为自己做了一个荒诞的梦。慢慢我好像想通了,那好像也不是梦。是我自己心里想那么做。” “……什么?”杜若颤抖着声音问。 柳方洲垂下眼睛,又一次低头靠近。 “我不晓得。”他收紧了怀抱,“我到现在还是不敢去想,也许……” 嘴唇相贴时杜若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柳方洲似乎比上次更加熟稔,捧住杜若的脸热切地俯身,小心地加深着这个吻。 万般思绪在脑海里交错碰撞,一瞬间什么都不再抓住,清风朗月似乎也归于虚无,只有面前这一个人是他的一切。 似乎过了很久,柳方洲才松开杜若。他的手掌仍然颤抖着、视如珍宝一般捧住杜若的脸颊,眼神依依不舍又灼灼如火。 “不是梦。”柳方洲说。 第59章 这明明是夜半时分,凉风舒爽地飞过身畔,而月色清凉如水,照着院墙边纠缠在一起的身影。 可是杜若只觉得浑身有火在烧。 自己的一颗心也仿佛被腾空而起的欲火烧了个一干二净,火焰舔舐着胸腔噼啪作响,使他自己也止不住地颤抖,像是要被烧碎烧裂了的瓷器。 “所以,你那时也没有推开我。”柳方洲扣住杜若的肩膀,急切地想要得到回复,“杜若,你的心,可以告诉我吗?” “我……”杜若垂下头,“师哥,我从来没想过推开你。” 柳方洲这才觉得三魂七魄回到了躯壳,轻轻松了口气。 他的心意也许与自己一样。这个想法让柳方洲更加急切,想要从杜若那里得到更多,不只是简单的否认。 于是柳方洲还想要说什么,身后凌空一道亮光,是一辆轿车开了过去。 两人这时候如梦方醒,想起来此时还站在胡同边,羞得不敢抬头再看彼此,都觉得别扭又不知道再如何说起,只能一同快步回到了庆昌班院子里。 院子里此时也还热闹着,年龄小一些的生徒们下了晚训在玩闹,更加不是说话的好去处。 柳方洲心里暗暗气堵,想着过几日要早些时候搬出去单住,免去许多人多眼杂的麻烦。 道琴也在院子里玩耍,举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站在屋檐底下,敲得地砖啪啪直响。 “道琴做什么呢?”杜若问。 庆昌班院子里也没什么光亮,只有靠近大厅的地方点了一盏煤气灯,杜若的脸又一次沉在了黑暗里,使得柳方洲看不清他此时的神色。 “项师兄今下午帮我做了个粘竿,我逮季鸟儿呢。”道琴回头兴奋地回答,“杜师兄你看那边靠墙挂着的竹编笼子,我一晚上可抓了不少。” “捉虫子要到树底下去找,你怎么站在屋边?”柳方洲问。 “刚才时喜不小心放出来一只。”道琴一边说着话,一边把手里的粘竿挑了挑,“飞到窗户上面了——看。” 他说着把脏兮兮的手伸到杜若身边,再拿开的时候手底下多了只乌黑油亮的蝉,张着被黏住的翅膀停在了杜若的小臂上。 杜若属实没有想到这一招,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惊呼一声往后撤了一步,又撞进了柳方洲怀里。 “不过抓这么多,现在也吃不得了。”道琴恶作剧得逞笑得开心,又咂了咂嘴说,“立秋之后的季鸟儿都瘦得很,硬得咬不动。” “这蝉也响不了几天的动静。”柳方洲顺势搂住杜若的肩膀,仍然和道琴闲聊着,“虽然说是寒蝉凄切,也只活夏天那几个时节,真到了秋天只剩了残响。” “我阿玛从前教我们斗虫,往鸣虫翅膀上滴一点桐油,叫得更响。”道琴伸手把停在杜若胳膊上的蝉虫抓走,“我觉得拴根线让它飞起来更有意思,扑棱棱的,像——像直升飞机似的。” “这又是哪里看来的?”柳方洲头一回从道琴嘴里听着西洋词,莫名觉得好笑。 “这几日街上都说呢,北边边境上来了许多带着炸弹的直升飞机,轰隆隆铺天盖地的黑烟,能把田垄院子都炸平。” 后来柳方洲再回忆起那个惶惶然的秋夜,总觉得即将发生的一切都在此刻有所发端和征兆。 当年少无知的幼子稚童都能当做稀奇的事一般,随口讲起国土沦落的事,或许此地政界已经麻木无为到了极点。 第48章 只是他那时沉湎于杜若贴近他时滚烫的脸颊和眼睛。 杜若安静沉默着却心声沸腾,被道琴奇怪地询问起异样的神色时,也只是躲在了柳方洲的肩膀后面。 第二天一早,道琴的知了笼子就惹出来了麻烦。 晚上还和柳方洲说着寒蝉不鸣的事,然而清晨时一整个笼子里的蝉齐声作响,本来蝉鸣就尖锐聒噪震得人头疼,密密麻麻七八只集在一起更是刺耳。开训的小锣嗡的一敲,墙根传来嗡嗡嗡更多的响声,连绵不绝。 本来列队准备练嗓的生徒们登时笑成一团,清早起来好不容易整顿好的精神,也稀里哗啦散了。 来监督徒弟们晨训的张端火冒三丈,捏着鼻子把藏在队伍末尾打瞌睡的道琴揪了起来,让他对着墙吊嗓子,一定要把蝉声盖过去才算亮。又被抓到了犯困打盹,早饭也被免了。 “道琴,你昨晚还说秋蝉吃不得呢,这不也让你吃着了。”柳方洲站在院墙边压腿,把长腿搭在窗台上俯身下去,一边轻松地对道琴说。 “——什么?”道琴偷眼觑着张端走远了,才敢转头问柳方洲。 “我说,让你吃着苦头了。”柳方洲说着自己笑了起来,“这可吃饱了罢?” “就知道柳师兄没什么好话。”道琴苦着脸转回去,继续对着墙咪咪啊啊地吊嗓子。 “什么没好话,听我说。”柳方洲招了招手。 道琴将信将疑地凑过去。 “前日夜戏回来买的枣花酥,还有半盒在我那东厢房窗户边,桌子上放着。”柳方洲对他说,“你的早饭不是成了西北风?快去拿了吃吧。” “柳师兄你今早真奇怪。”道琴摸了摸肚子,还是信了他。 “快去吧。”柳方洲拍了拍道琴的脑袋瓜,又偷眼觑着旁边的杜若,自己回头继续练功了。 柳方洲这一早的表现属实异样。平日里他的玩笑话最多也是省下给杜若说,今天一早却格外话多,左顾右盼地停不下来。 这会儿功夫劈空把项正典练着的短枪夺在手里,那会儿功夫给时喜讲一讲《打棍出箱》这出戏是什么故事,又跑到旦角练功院子门口问李叶儿,知不知道《虹霓关》最早是谁编成的京戏。 “这倒是奇怪了,柳方洲你是吃了道琴逮的季鸟儿不成?”项正典狠狠搓了一把柳方洲的后脑勺,“一睁眼嘴就没停下,这么聒噪!” “道琴自己都没那个口福,怎的轮得着我。”柳方洲把乱了的头发对着窗户理了理,装作无事发生似的转头就走,“项师兄,咱们再练一折《通天犀》去?” 杜若刚刚唱完一折戏,微微气喘着坐到石阶上歇息,看着柳方洲说笑着离去的背影有些发愣。 扑的一声,月亮门边的花树掉下来一片枯叶,恰好落在杜若肩膀旁边,才让他突然回过神。 果然是秋意渐浓,草木都已经按照节律轮转,开始枯萎颓落。 秋色弥漫,只不过这里有个人还在春情荡漾——杜若他自己。 而柳方洲这一早为何如此活泛健谈,杜若心里也能猜出八九。毕竟昨晚那仓促的碰触,像湖面掷石一样使他心波荡漾,而许多的话仍然未曾说明,许多的心结也还未解开。 也许是两情相通,师哥也稳妥着爱恋他? 杜若想着想着便面红耳赤,怀抱里像是揣着一只小猫,细细碎碎地挠着自己的心底。 几次都是师哥先对自己说明了什么,也许这次该自己向前回应。杜若把手指按在嘴唇上,又垂下了眼睛,暗地里笑话自己痴迷作态。 坐久了腿酸腰疼,杜若拍了拍衣襟站起来,想转回隔壁院子找洪珠师父学戏。 走过回廊,正巧瞥见一片深蓝色的身影,是柳方洲站在窗下练唱,所唱的是《牡丹亭》“拾画”一折。 这一折所唱的是杜丽娘伤春而逝,柳梦梅无意中捡到她曾经的写真画像,一见爱慕而再三欣赏,颇有几分发乎情止乎礼的味道。 李玉为他吹笛伴奏,笛声圆润悠扬,柳方洲穿着练功用的素褶子,素面朝天,仍然是倜傥风雅的玉面书生。 他也很快留意到了杜若的身影,碍于师父在此,只是微笑着对杜若点一点头。 然后继续着戏里的动作——柳梦梅闲步太湖石旁边,偶然捡拾到杜丽娘所留下的春容,一时间当作了观音画像,开匣细看,又自笑自唱,果真是个痴书生。 杜若看着便移不开步子,于是安静地托腮坐在一旁,听着师哥唱那支“千秋岁”。 于是柳方洲唱道: “小嵯峨,压的旃檀合。 便做了好相观音俏楼阁。 片石峰前, 那片石峰前, 多则是飞来石三生因果。 请将去垆烟上过。 俺头纳地、添灯火, 照的他慈悲我。 俺这里尽情供养, 他于意云何。” 似乎是觉察到了杜若的目光,他猛然转身,笑着对杜若一甩水袖,俯身再拜。 “头纳地,添灯火,照的他慈悲我。” 照的他慈悲我——柳方洲又有什么祈愿,要求他慈悲?他杜若又是什么精灵仙子,能圆他的祈愿? “师哥你做什么呢。”于是杜若轻轻摆手,对他摇头说,“你练戏要紧,别看我。” “我只是——我见着了活丽娘,就忘了那画像是在哪里了。”柳方洲挑眉笑着回答。 又是说笑。杜若想瞪他一眼,还是因为李玉坐在一旁而不好动作,只把头偏到另一边,不去看他。 而李玉还是像平常一样,眼看着到了中午歇息的点,慢条斯理吹完自己的笛子,闷头收拾起物什就走,也不管杜若的招呼。 倒是给柳方洲和杜若留下了独处的空。 柳方洲脱了练功穿的素褶子,随意搭在旁边的枪架上,又从窗台上拿过自己的茶壶,晃了晃往外倒了一杯。 声训总是比身段轻松一些,看他还是面色如常,自然而然走到了杜若旁边坐下,捧着茶杯似乎在想着什么。 杜若的脸又一点点热了起来,仍然保持着刚才托腮坐着的姿势,微不可查地往旁边挪了挪。 “丽娘……不,是杜若。”他还在斟酌着如何开口,柳方洲先叫了一声,“杜若你是不是还在学着《冥判》,想来是项师兄的判官?” 丽娘,杜丽娘。 是戏里人的名字,而现在素面常服坐着的,只是戏外人杜若。 仿佛银针刺穿头顶心,杜若狠狠打了个寒噤,睁大了眼睛。 他的师哥无知无觉,仿佛还在戏里。可是杜若并没有和他对戏,一句无心之言却仿佛表露了什么别的事。 …… 你自个儿活在戏台下。洪珠师父板着脸说。 所以你是想,柳师兄也只是和你搭档惯了,平时才那么亲密?李叶儿叹着气问。 巧了,这里一个柳,那里一个杜。张端师父抱着胳膊笑。 …… 纷纷扰扰的声音在脑海里交响,纷纷繁繁的思绪在心怀底缠绕,杜若突然觉得心痛,他不知道原因,却疼得泪湿眼眶,再也不想思考更多。 也许不是这样的……最后一个划过的想法还是侥幸。 “柳方洲。”杜若认真地转过脸,黑亮的眼睛对上柳方洲的目光。 柳方洲疑惑地沉默着,也看向他的眼睛。 “你记得杜若要唤师哥,不是师兄。”杜若深吸了一口气,“可是却对着杜若唤丽娘——柳方洲,难道是真把自己当作了柳梦梅,真将戏里的情意当真了?” 【作者有话说】 季鸟儿:方言里称呼蝉的叫法。 误会不会太久,本周就能解开! 第60章 一夜冷雨过后,天气骤然转凉。院子里的花树尽数零落,散落了一地的叶子。 清早起来就听见刷刷的扫地声,出门看是时喜拿着一把扫帚,把石砖地扫得尘土飞扬。杜若摇了摇头,努力想把思绪放得清明一些。 今天原本要去昌福记拿前几天新订的两双绣鞋,下午在聚芳戏园又有日场的戏,不过是一折《贵妃醉酒》,没什么要紧的。 ……不是和师哥的对戏,没什么要紧的。 恰好时喜在这里,今下午是他为自己的贵妃配一个高力士。 好了杜若,现在去拿扇子来吊嗓子,清清静静躲到吃过早点,也不会再和师哥碰上面——为什么要躲?又不是杜若的过错。 可他总觉得自己哪里错了。杜若低下眼睛叹了口气。 昨天他那样问了一句,便仓皇转身想走,不敢去看柳方洲的神情。 而柳方洲似乎也怔住了,泥塑木雕一样在原地枯站着。 他站了许久——一直到项正典经过时疑惑地询问,柳方洲才失魂落魄地回过身,佯装镇定地抬起步子要走,又原地绊了一跤,练戏时用的画轴骨碌碌滚落在地上,露出半幅美人脸。 “哎呀,这么不小心。”项正典伸手去扶住狼狈的柳方洲,转眼又看到地上的画,“这‘写真’的画眉目里也不像杜若,你倒是真像丢了魂儿似的。” 第49章 项正典这无心的一句话却正中他人心事,杜若藏在门后偷听,自己的脸色都青了又白,并不能知道柳方洲的神色。 “你跑什么?”只听到项正典奇怪地问,“我又哪句话说错了——?” 那时候把柳方洲一句话问丢了魂的人是他杜若,干甚么要把脸色甩给项师兄看。 杜若这么想着,去厢房找了自己唱《贵妃醉酒》时所要用的泥金牡丹扇,回来想叫时喜一起排上一排。 他今天早早起来也是不敢与柳方洲打照面,自欺欺人地想着只要不一起排戏就见不到,虽然满心里还是在想。 “时喜,把手头活计放一放,过来我们排一排醉酒。”杜若重新站回院子里。 有个别人在这里也好,让他有事做有话讲,不必再用密密麻麻的心事把自己缠起来。 没人搭腔。院子里只堆着两堆枯叶,不见了庆昌班小丑角的身影。 想来是只拿了扫帚,忘记了簸箕。杜若很快想通了,那就自己先唱一段四平调好了,等时喜回来再练“卧鱼闻花”和“衔杯下腰”的身段。 杜若在清晨的微风里站定,自己心底默数着拍子,将扇子平展开。 “海岛冰轮……”一句戏词还没唱完,扇面上的牡丹花颜色灼灼地闪住了杜若的眼睛。 金丝竹骨的泥金扇。扇面在晨曦里亮着微光,细笔勾勒出线条繁复的牡丹,花叶窈窕相映。反面是荷叶荷花,配色清新一些,也别有风味。 差点忘记了。这把扇子是还在沪城的时候,柳方洲当作生辰礼物送给他的。他那之后一直随身用着,从牡丹亭演到醉酒,格外的称心好用。 他第一次演出醉酒的时候,用的还是庆昌班班里公用的一把旧扇子,扇面色彩剥落、扇骨松垮摇动。 到春节开箱戏的时候,柳方洲还提起过这把扇子颜色破旧。没想到他用心如此,为杜若重新定做了一把。 春节开箱,说到春节开箱戏,那时洪珠师父也提了他们画眉的玩笑。也许她那时就有所察觉? 画眉画眉将何为……他那时允诺了柳方洲,不如说是他那时就心有所许。 这扇子也算是他在庆昌班搭班唱戏以来,第一次拿到合心称意的私房物件。往那之后戏份渐渐地攒起来,也能自己挑选心仪的戏装,也有了《凤仪亭》那一次专门特做。 回忆到哪里都躲不开柳方洲的影子。他们初次登台就是一起,杜若哪一次扮作姻缘巧会的美貌小姐时对面不是柳方洲的风雅书生——又是想到了这里!才子佳人的故事从来都只留在戏台上,杜若你自己从这里吃到的苦处还不够多么? 一滴眼泪扑一声打在了扇子边缘,杜若慌张地想用手指拭去,泪珠却接连不断地滚落下来,扑簌簌沾湿了扇面上的牡丹花。 杜若仓促合上扇子藏进怀里,索性蹲下身来抱住膝盖,等自己哭够了再说。 为什么要哭——为什么哭?他边擦着眼泪边埋怨自己,有什么好哭的?话是他自己讲的,一笔糊涂账算来算去还是赖在自己头上。 如果我和师哥没有在那个雪夜里相识,如果当初配起来的一生一旦不是我和师哥,如果我和师哥兄友弟恭从未动过别的心思——如果我是坤旦呢? 越想越不像话了。 “杜师兄?”泪水涟涟里,有人这么轻轻问。 “喔,时喜你来了。”杜若长舒了一口气,用力眨着眼睛想把眼泪眨干净,“我正等你来排戏呢。” 时喜和他并没有很熟,想来也不会问他为什么在这里掉眼泪。杜若紧张地思考着理由,要不然就吓唬他不许说出去,横竖时喜年纪小也不经吓—— “你真是昏头啦。”李叶儿伸手拉他,“你看看我是谁?” 坏。 “小叶子怎么来这么早?”杜若哭得一手的泪,也不好意思让她拉自己,佯装镇定地抬起步子要走,又原地绊了一跤,怀里的扇子骨碌碌滚落在地上,露出半幅牡丹画来。 倒和昨天的柳方洲一模一样了。 “我娘昨晚上蒸了豆包,我寻思你和道琴都爱吃,就想着今早上找你们来吃早点——你倒问起我来了?”李叶儿从衣纽上解下自己的手绢递给杜若,“大清早的你在这哭什么呢?” 杜若还是不好意思接她的手绢,心虚似的低头把扇子捡起来。 “我……我在练《小上坟》。”他随口胡诌,“练哭戏呢,哭戏。” 李叶儿匪夷所思一般,伸出一个指头戳了戳自己的额头。 “你拿我当什么糊弄呢?”李叶儿问,“《小上坟》你拿一把泥金扇子?我又不是茶壶盖,翻来覆去就一个心眼。” 杜若自己也觉得这个借口太拙劣,摩挲着扇子只是不说话。 “好啦,我可不管你了。”李叶儿拿手绢啪的抽了杜若的肩膀一下,“你就哭着得啦,哭得你两眼肿着桃儿似的——下午再登台演戏,看你那师哥来哄你不?” 杜若骤然用扇子堵住李叶儿的嘴,更加心虚似的四下里看了看。确定没人留意他们之后,才转身重新看向李叶儿。 “我就知道——少不了柳方洲的干系。”李叶儿把手绢重新系回衣服上,“说吧,怎么回事?” “我——”杜若吞吞吐吐,“我昨天,不,我前天——和我师哥,和柳方洲说了几句话,我自己觉得是脸红心跳的紧,可是……” 杜若如此这般将昨天柳方洲“拾画”时惹出的争端讲了讲。 “我觉得他大抵只是分不清戏里戏外。”杜若紧紧攥着扇子说,“再如何我也不是他的莺莺丽娘,我只是一个——男身分明的杜若。他本就是一个戏痴,把戏里的传奇故事,当成了戏外的真情也是可能的事。” “你难道愿意放下他?”李叶儿轻声问。 “我不愿意——我当然不愿意。”杜若的眼泪眼看又涌到了眼眶边,“我有时想着,倘若真能两情相悦,我要几世才能修来那样的缘分?今早想着排戏,拿过扇子又想到是他送到的,心里又乱又疼什么都顾不得了。” “你可别再哭了,今下午是真要登台呀。”李叶儿伸手顺着杜若的背,“不愿意放就不放,你们的缘分又不能只是这一点儿。” 院子里走动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杜若急忙收住哭声,对李叶儿比着快走的动作。 “我去找道琴。”李叶儿又伸手拍拍他,“你自己拿凉水洗把脸去,可别肿得化不了妆。” “知道了。”杜若恹恹应了一句。 “你自己心里各种滋味,他未必就心思简单。”李叶儿于心不忍,还是开口相劝,“我之前也和你讲过,师父说什么你先不必听……” “小叶子。”杜若又叹了口气。 “嗯?” “莫再说他了。”杜若皱起淡淡的眉毛,“我在想……” “什么?”李叶儿也再在他身边坐下,等他讲完。 我怕你也是演多了戏,真把自己作了一个玲珑说合的红娘,于是也偏偏相信那柳姓书生有情于我。 然而杜若不是杜丽娘崔莺莺,不是谁家待字闺中的小姐,不是能与谁家少年才俊堂堂正正配作一对神仙眷侣的人。 杜若问不出口。 他不能辜负李叶儿关怀的一片好意,她的热切坚定全然是本心,不好再拿自己的苦恋狎情麻烦她。 “你是谁?”杜若问。 “我是谁?”李叶儿扑哧一声笑了,“你也忒痴了——我是李叶儿哪,庆昌班的花旦,洪珠的徒弟,杜若的师妹。” 杜若不知道李叶儿是看穿了他的心底事,还是单纯就着话儿往下扯,可是她一字一句说得分明笃定。 “我看见的也只是杜若。”李叶儿说,“平日里也许说着戏里的话玩笑几句,我看得可清楚呢。” 时喜端着簸箕在旁边呼啦啦搂着落叶,杜若才终于醒过神来。 就算和李叶儿絮絮叨叨谈了这些,杜若还是躲了柳方洲半天。上午他叫了道琴陪他去取绣鞋,下午到了聚芳,原本还是柳杜一间妆室,杜若好说歹说把项正典也拉了过来。 “杜若你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这又是哪门子官司?”项正典什么都不知道,大摇大摆在镜子前面坐下。 “我倒是想起来,我还和你有一桩官司。”一旁的柳方洲突然开口。 杜若闷头叠着戏服,唯恐和他师哥对上眼睛。 “啊?什么官司?”项正典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吃螃蟹那晚上,要不是你贪吃张端师父的爆肚——”柳方洲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我现在可得少了不少事。” 要不是项正典留下饮酒,杜若也不会和柳方洲单独走回去,更不会路上提起情事,意乱情迷直到当头棒喝。 “你又在这里打哑迷。”项正典啧了一声,“可给我省省吧,除了杜若谁愿意听?” 项正典果然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也还要多谢你。”杜若听见柳方洲又似是而非嘟囔了一句。 第50章 空气一时间尴尬沉默。还好李叶儿神兵天降,喊着杜师兄推开了门。 “小叶子这头梳得太神气。”项正典回头笑着打趣,“发髻梳这样高,活像是要登基!” 她刚刚化好了戏妆,还没换衣服。头发梳成了古装头样式,戴了一个高高的正凤,走路时一颤一晃。 “像王母座前传话的仙姑呢。”柳方洲也调侃着说,“就差手捧拂尘了。” “呀,我就是来传话儿给杜师兄的。” 李叶儿将手抄进身上海棠色衫子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说。 “怎么了?”杜若闻声抬头。 “孔师父要我和你们讲,今下午的戏有贵客加了价,要临时换戏码。”李叶儿回答。 只是换戏,没什么要紧的。可是李叶儿的神色让杜若觉得另有别情。 “换了什么?”杜若愣愣地问。 “换了——《牡丹亭》。”李叶儿担忧地瞧了瞧杜若的神色,又回头看柳方洲的神色,“是,是《游园惊梦》。” 【作者有话说】 关于杜若回忆起来春节开箱戏的情节,详情请看十章~ 第61章 杜若平日里总是自己慢腾腾想事情,一不小心就容易愣在原地,呆呆地寻思许久。 然而从李叶儿口中听到“游园惊梦”的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嗖嗖嗖地划过了许多念头,机灵利索得不像他自己—— 可不可以只“游园”,不“惊梦”? 绝对不能,如此乱改乱唱,师父会揪着他的耳朵让他在正厅跪上四五个时辰。 要不然换道琴来? ……他还没不分好歹到这个地步,道琴连动作都没顺下来,更别提上台了。 就全当毫无心事,坦坦荡荡走上一遭。还能如何呢?我杜若就演的是杜丽娘,还能有什么过错!虽然心底总还是疙瘩。 “我知道了。”杜若轻轻点了点头,绷起脸继续给自己勾着眼睛,墨笔歪歪扭扭险些涂进了眼角。 “想想换什么戏服,让道琴找盔头师傅跑一趟。”李叶儿提醒,“我还是那身白底红梅花的短衣,带白缎子腰巾,竹叶蝴蝶的团扇。” “我是粉底绣绿牡丹花的帔子。”杜若应声回答,“……折扇我自己带着。” 当然还是柳方洲送他的拿一把。柳方洲本人还坐在他身后,也不知道想到这码事没有。 李叶儿心知肚明,点了点头:“那柳师兄呢?” “本来今天为我排的也是书生的戏,盔头不用换。”柳方洲回答,“戏服是要换的,换那件嫩鹅黄绣绿梅花的。” “颜色是一定得计较的?”李叶儿问,“论理说黄色绿色都能穿。” “我习惯了。”柳方洲这样回答,“还是要和——要和戏里的杜丽娘搭起来。” 他这一句话里有话,李叶儿叉腰叹气,杜若低头不语,只有项正典对着镜子挤眉弄眼地画着油彩,画出一半威风八面的脸谱来,满意地回头戳柳方洲让他看。 “说起来你怎么还素着脸?”项正典抓着油彩笔问,“还不快点打上底色,待会赶不及了。” 喔,化妆。杜若心里一跳,那今天柳方洲的俊扮眉眼,还是得让杜若来为他化妆么? 他小心翼翼地为自己画好唇妆,从镜子里瞄了一眼柳方洲。 两人恰好在镜中对视。 而柳方洲却也自然而然地看着杜若,就像过往每一次上台之前一样,等着杜若向前来为他画眉。 杜若垂下眼睛犹豫片刻,还是拿起眉刷,转过了身。 他答应过这件事,所以抛开所有别的不谈,这支眉刷也还要落在柳方洲的眼睛上面。 柳方洲仍然神色自若,把椅子搬了搬,微微仰起头来。 小叶子也还在这里坐着,也不开嗓也不换装,坐在窗户边往外张望。杜若屏息静气地伸出手,替柳方洲揉开眼圈的油彩,比划了两下之后蘸上墨黑的颜色,准备为他画眉。 明明从前也画过许多次,手指与脸颊的碰触也有过许多次,当肌肤的温度再次确切地被感受到的时候,他还是一瞬间犹豫恍惚。 也许是因为顶着柳方洲的目光,杜若百般地无所适从,手里的眉刷啪掉在了地上。 “我捡,我……” 杜若忙不迭弯腰去捡,抬头的时候嗵的一声,额头撞在了桌角上。 他撞得结结实实,桌子上的胭脂油彩都跟着响了一响。 “哎呦……我没事,没事。”杜若一下疼得忘乎所以,眼角都冒出了泪花来,一边自己嘴里说着没事,眼前发黑脚底发晕地站不起来。 项正典看着他倒是嘿嘿笑出了声,刚想调侃什么,回头看见柳方洲的黑脸又闭了嘴。 “额头都撞红了一片。”柳方洲回头伸手想拉他起来,“不要紧吧?” “没有。”杜若低着头不去理会柳方洲的手,答非所问。 他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师哥叹了口气。 “把眉笔给我,我自己画吧。”柳方洲说。 “我不要!”杜若也不知道哪来的小性子,声音突然拔高了几分,遭了委屈似的皱起了眉毛。 项正典惶恐又惶惑地看了看他。 又别扭又难过,头顶还丝丝地痛。杜若眼泪汪汪地原地蹲着,也不知道再该干什么才好。 “我突然想起来,我那把团扇可是忘隔壁那边的盔箱里了?”李叶儿突然问,“项师兄,你和我瞧瞧去。” “你不是让道琴去拿了吗?干什么又叫上我,我头都还没勒——哦哦,我和你瞧瞧去。”项正典的脑筋终于灵光了一次,瞬间点头如啄米,抓起自己放在桌边的勒头带就往外跑。 “他们吵架了?”关门的间隙,还能听见项正典这么压低了声音问。 “嗯……算是吧。”李叶儿搪塞了他两句。 “那怎么能把他俩单独留这里?”项正典突然又亮出来了江湖气派热心肠,“我去给他们评评理——” 项正典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后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虽然看不见,想必李叶儿又伸手捅了一把伙伴的脊梁骨。 “可算了吧!”李叶儿的声音越说越小,“这种事哪有什么理可评……” 四下里终于又安静了下去。 两面镜子也安静地相对而立,映出沉默对视着的杜若和柳方洲,镜片折射的白光一阵阵闪得人心里发慌。 柳方洲再次伸手,不由分说地握住杜若的胳膊,半拖半抱地把他拉进了自己的怀里。杜若生怕脸上的颜色蹭到他的衣服,小心地抬着头,仿佛在抗拒一样。 “为什么不要?”柳方洲伸手摸了摸杜若的发心,问。 杜若将头低了低。想着眼泪流下来会花了妆,于是拼命眨着眼睛,不让眼泪往下掉,一时间也没有开口回答。 “因为杜若之前答应过,要一直为我画眉。”柳方洲的手掌仍然停在他的发心,“是不是?” 杜若轻轻点头。 “画过眉、登上台之后,戏台上唱着的才是戏里的故事。在那之前,杜若只是杜若,柳方洲也只是柳方洲,是不是?” 杜若垂下眼睛,再一次点头。 “你之前讲,只要是师哥说的,你什么都答应。”柳方洲继续说下去,“现在你说是师哥把戏里的情意当了真,我想说不是,又想你不见得答应。可是杜若,我总能让你看见我的心——所以不要躲我。你答不答应?” 杜若还想点头,又觉得自己这样实在是太傻,终于出声回了个“是”字。 “不是这样。”柳方洲轻轻摇头,“你得说——我答应你。” 杜若还想说更多的话,他其实也有许多的话要讲出来,然而柳方洲的目光还是那样坦诚热烈,照得他的眼泪都要凭空蒸发,只剩下心里湿漉漉一片。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师哥。”杜若回答。 柳方洲再次俯身过来,似乎还想亲吻他的嘴唇,又想起两人脸上都还顶着戏妆,只得作罢。 “这便好了。”柳方洲说,“这便好了,杜若。” 他将“杜若”两个字说得格外重,像是在确定什么。 “我叫上小叶子候场去,师哥你备一备道具。似乎没有带‘惊梦’要用的柳枝。”杜若吸了一下鼻子,强装镇定地推了推柳方洲的肩膀。 柳方洲仍然抱住他不动,伸手将他垂在额前的碎发拂了一把,露出杜若水红色胭脂描摹出来清丽小巧的眉眼来。 “那柳枝,是引戏中人入梦所用。”柳方洲靠近了杜若红透了的耳边轻轻说,“我与你现在还是戏外之人,你怎么只想着戏中入梦的事?——你看着我。” “就是戏里的道具没得用,你说这些……”杜若又羞又恼,推不开柳方洲又只能靠在他的肩上,轻轻歪头回应他抚摸着自己脸颊的手掌。 “杜师兄,我这里有。”道琴手里举着一支现折的柳枝,摇摇摆摆地从门缝里伸进来,“柳枝!” 第51章 “……”柳方洲半晌无语,狠狠瞪了道琴一眼。 “我刚才就寻思起来了呢。咱们早上清点衣箱的时候,还以为今天要演的是醉酒,恐怕物什带的不齐全。”道琴仍然得意地摇头晃脑,“刚好后街有棵大柳树,我专门挑了树叶最绿最长的一根。” 见两个人都不作声,道琴眨巴眨巴眼睛更奇怪了,推开门站在了两个人面前。 “不是刚才叶子姐让我找盔头师傅的吗?”他把手里的柳枝往柳方洲手里一塞,似乎也没有惊疑两个人刚才亲密的姿势,“柳师兄你说我想的这个法子巧不巧?” 道琴完全沉醉于自己高妙的戏场救急里,还在嘟嘟囔囔着自己是如何两下爬上了大柳树,还给自己折了一根,待会搓了树皮做笛子用——春天时这么着做出来不少树皮笛子,被李玉师父好嫌弃,说他吹得就是在两片嘴皮子撒气! “那还要多谢你。”柳方洲无奈至极,笑着回答。 杜若把脸藏在柳方洲肩膀旁边,也扑哧笑出了声。 杜若的《牡丹亭》格外受追捧,一折演罢台下掌声雷动、欢呼不绝,而聚芳戏园也绝不扫了戏客的兴致,当场宣布加演《写真》一折。 《写真》所述的是杜丽娘游园归来,对梦中与柳梦梅的邂逅恋恋不忘,一时间伤春病重。丽娘在病中哀叹于自己春容瘦损,绘制了自己的画像一幅,也正是后来《拾画叫画》中柳梦梅所捡拾而倾慕不已的画像。 自然,这一折没有柳方洲什么事。他再次回到后台,从侧幕远远望着。 “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 杜若在台上手执小毫画笔,作出画像题诗的模样,念白一字一句清润动听。 杜若将画卷合上,在悠扬的笛子与笙的伴奏之中盈盈抬头一笑。 他换下了游园时娇嫩的粉色戏服,换了淡黄色帔子配以素色披风,稍做病容而风采不减。桌边仍然放着道琴折来的那支柳枝,虽然已经是秋天草木萧条的时节,仍然依依垂下,还算动人。 好像是比布条搓出来的假花虚草好看一些,道琴的玩闹之举却给戏台添了几分颜色。 不在梅边在柳边。那的确是杜丽娘的故事,柳方洲知道杜若的忧虑所在。 然而《牡丹亭》戏文里同样写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戏里的故事不是他们的传奇,普天下的真情至情却都能归在“深”上。他爱的也是杜若,而非将自己困在什么戏里的一厢情愿。 柳方洲从来分得清楚。杜若再有什么忧虑,他这个做师哥的也愿意为他分解——不止是师哥,他想要看清杜若的心,也想要杜若看清自己的心意,他们的关系并不只是师兄弟。 戏台上的春香、戏台下的李叶儿欢欢喜喜地将手一拍,念白甜软喜人: “如此说来,我这个姐夫,当真是姓柳的了?” 【作者有话说】 【好事近】这次的曲牌不是唱戏的内容,是剧情~好事近! 第62章 “恭喜老爷太太,贺喜老爷太太!” 庆昌班赶余家堂会戏的车马停在侧门,眼尖的道琴却早早看见门边站着穿红呢子大衣的余太太,把瓜皮小帽一摘就凑过去打躬贺喜。余太太眉开眼笑,抬手赏了红包。 广元电业的余家府上张灯结彩,宾客如云。老夫人七十大寿,千金小姐喜添麟儿,真可谓喜上加喜,喜气洋洋。杜若并不是第一次来这座庄园,却也被院子里高高扎起的彩屏棚子吓了一跳——这样风光!玻璃隔扇边上挂了煤气灯,桌椅一律是喜鹊登枝的绣花,寿堂上的香炉花瓶擦得晶莹透亮。 “近来多事,王某还未亲自登门拜喜,失礼了。”王玉青微微欠身算是和余夫人招呼。 “这是哪里的事,王老板不必客气。”余夫人也喜气洋洋地笑,“还要多谢王老板备下全班人马的堂会——我先生在正厅候着,王老板请这边来。” 寒暄之间,余太太也瞄见了跟在王玉青身后的柳方洲与杜若,脸上的笑意更是满溢出来:“庆昌班这柳杜一对也是来了!那时我们家姑娘新婚,石太太席间说着要生一对这般漂亮的外孙,还真是借了您二位的才——先讲好了,今儿必须再唱《牡丹亭》才行!” “有劳余太太惦记。”柳方洲也赶紧行礼,“我和师弟也给您道喜。” “你们去忙,去忙。”余夫人乐呵呵地摆手,“快让黄管家带路。” 杜若一向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合,走进戏台后面的妆室里才觉得轻松起来,拍着胸脯吐了口气。 “也不知是我们的《游园惊梦》真唱出了一些名堂,还是单单沾了姓氏的光。”柳方洲照惯例沏茶,也为杜若斟了一杯。 “倘若我那时随师父改了姓,岂不是没有这么多巧处了。”杜若漫不经心地靠在椅背上打呵欠。 “这可与你是什么姓、什么名没甚关系。”柳方洲蓦然开口,“杜若就只是杜若。” 杜若的脸颊又一丝丝红了起来。柳方洲这几日总是说这样的话,让他面红心热半天。 项正典很快拿着簿子过来,通知他们堂会主人点的戏目。却不是《游园惊梦》,而是《寻梦》与《拾画叫画》。 “大抵是因为今天是寿礼,所以不演情爱邂逅的戏码。”柳方洲说。 “这有什么。”杜若仍然装作不在意,“总不能台上如何,台下也如何。难道台上拜堂,台下也要拜堂么?” 柳方洲安静了片刻。 “那这么说来,我和你在戏台上成亲拜堂过多少回了?”他又笑着问。 “……无理取闹。”杜若总是被他这样的俏皮话儿羞住,又总是无话可回,只能自己回过头不理他。 “却也有几分道理。”柳方洲又说。 杜若懒得听他的歪理,在椅子上坐正了预备为自己上妆,却听见柳方洲在身后又补了一句: “缘分也不总是在戏台上。” “那还能在哪里?”杜若垂下眼睛找自己的油彩,“难道我与师哥,还能作一对新人真拜堂?” 他的意思只是两人皆为男子,无论如何都不会写在同一张结婚证里。 然而杜若说完才发觉自己的话似乎有什么歧义,刚想解释却已经看见柳方洲怔在了原地。 “我……”杜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柳方洲大步向前抱在了怀里,杜若下意识向外挣脱却拗不过柳方洲,结结实实撞在了化妆台的镜子上。 “不是的。”柳方洲语无伦次地说,“杜若,你明明——你,你的心——” 颤抖的声音很快哽住。 他的师哥本来是最沉着冷静的那个柳方洲。 “师哥,我有事想问你。”杜若见柳方洲眼眶都急得泛红,也不再试图和他较劲摆脱,软了声音说。 杜若后背抵着玻璃镜子,镜面冰凉而他的心滚热,使他颤抖着想寻找面前人肌肤的温度,又羞又怯地不敢接近。 然而柳方洲是坦然的,他的眼睛还没有画上油彩,灼灼地映在镜子里。 “师哥你那天说,要让我看清你的心。”杜若微不可察地向柳方洲身边靠近,“我现在好像看清了——可是,我还是有事想问你。” 柳方洲暗暗抿唇,拉住杜若的手腕,向自己的师弟俯身过来。 杜若也不知为何突然机灵了一些,很快理解了他俯身亲吻的意图,侧身躲开了柳方洲的动作。 而柳方洲仍然不依不挠,将胳膊撑在了镜子旁边,而杜若整个人也落进了他的怀抱里。 “师哥。”杜若顺手拿起桌台上的胭脂盒,堪堪挡住柳方洲的脸,眼睛仍然剔透明亮,“师哥你,是真的知道我是谁么?” “你是杜若。”柳方洲耐心地回答,“我的师弟、竹马之交。多年前初次见面时的雪夜就告诉过你……我和你最有缘。” “我是你的师弟。”杜若说。 他手里的胭脂盒没有扣严实,丝丝缕缕散着甜腻的香气。 柳方洲不解地点头。 “师哥,虽然我戏里唱的是旦角,可是和你一般的男子不错。”杜若用手指在盒子里一蘸,按在柳方洲唇上抿开,“你若是真觉得我与你有姻缘福分,像余家这般的新婚、添丁堂会,就再也办不得了。” 他的顾虑里还是带着师父严厉的眼睛。不管是洪珠的劝诫还是林文进的纠缠,两个人都能清楚地看到,这世间对同性的恋情是多么轻视而排斥。 “我看得清楚,杜若。”柳方洲唇上顶着他抹开的一缕胭脂,弯起眼睛笑得缱绻勾人,“我看得清楚。我爱你只是因为你是杜若,再也无关别的。” 当啷一声,杜若终于将握在手里的胭脂盒掷在了一旁,扬起脸将嘴唇吻在了柳方洲唇边,那一抹胭脂也印在了杜若唇上。 柳方洲稳稳地接住他,仿佛听见胸腔中一颗被狂喜浸满的心快乐地炸响。 “我爱你。” 第52章 这时柳方洲终于附在杜若耳畔,明晰地说出了这句话。 “我也是。”杜若抱住他的脖颈,声音细微而坚定,“我也爱你,师哥。” 只是恰巧我与你都是男子,恰巧我与你柳杜成双,恰巧我与你在戏台上唱成一对恩爱眷侣,也是有缘—— 有缘便是有缘罢,缘分也不是什么坏事。 “对了,杜若。” 《拾画叫画》演罢,柳方洲突然又叫住了杜若。 “怎么了?”杜若原本答应得很是自然,想到面前的师哥如今是自己的新晋男友,耳朵边又烧起了绯色。 这自然也逃不过柳方洲的眼睛。他将手里的缎布礼盒放到桌上,就笑着抬手在杜若耳垂上捏了一捏。 柳方洲平日里就喜欢对着杜若又拍又捏,从今往后恐怕只增不减。 “那天你和道琴去昌福记拿绣鞋,我闲来无聊,也跟去昌福记定了这一对印章。”柳方洲把盒子推到杜若面前,说。 喔,是他还和师哥闹着别扭那天。从来外出跑腿这些事他都是和师哥一起,那天他有意躲着,就把柳方洲冷落了。 “虽然之前商量过的房宅是还没签下契书——”柳方洲看着他打开盒子,“那次和你说过来着,书斋的名字里带着你,那印章自然也是有你。” ……那天杜若他自己还闹着别扭心思纠结,而柳方洲却已经坚定如此,哪怕是这些小事。 杜若低头去看那两枚并排靠在缎布盒子里的刻章。淡色雪花冻的玉石上是交颈印纽,下面是“兰莛堂主人”五个阴文刻字。 是师哥之前说过的,他为自己书斋起的名字。杜若觉得印章的形状也像是一朵玉兰,放在手里又有着沉甸甸的实感。 “走走走,我们提前回去,去师父的书房那里。”柳方洲促狭地在杜若腰上捏了一把,“写两个字,盖章看看——还能蹭上师父的朱砂印泥用。” 好在余府的盛宴热情到足够留客,谁也没有留意到柳杜两个悄悄提起化妆匣,从后门招了一辆黄包车回了庆昌班,大胆出逃的情绪使两个人躲在车篷里捂嘴窃笑,紧紧拉着手又情不自禁地亲吻。 “真是提笔忘字,却不知道写什么好了。”一阵兴冲冲磨墨展纸,柳方洲拿起毛笔却沉吟了下去。 杜若却被他身后书架上整整齐齐的戏本吸引了过去,小心地拿下了一本《长生殿》。 “师父收藏的这些戏本传奇,光在装帧上就这样下功夫。”柳方洲留意到了他的动作,“这些套色印出来还带着绣像画的,和小说也没什么差别。” 杜若微微抿嘴微笑,拿起他旁边的另一支小毫,也靠在纸边轻轻写了写,又自己觉得写得实在是潦草,抬手饱蘸了浓墨想把自己的笔迹盖去。 “干什么要涂去?”柳方洲敏锐地觉察到了他的动作,转身看向杜若,“写的是什么?” 杜若笑着拿手去遮。 “——小心被墨脏了手。”柳方洲也笑,展开胳膊搂住杜若的肩膀,右手也随即盖住他的右手,“给我看看,写了什么?” “没什么,看到我刚才拿起来放在旁边的戏本,随便照着写了写。”杜若被他圈在怀中,索性往后倚靠,柔软的发丝沾在了柳方洲的颈窝里。 “只是随便写写?”柳方洲仔细看了他写的字,又低头笑着问。 杜若并没有上过学堂,写出来的字的确差一些,歪歪扭扭像是被猫儿刨过的雪地。柳方洲握住他的手,继续将那一支“琥珀猫儿坠”续下去。洪昇原本的《长生殿》词句华美,而写出来的字迹倒是稚拙。 “师哥你自己猜。”杜若被他握着手,只顾认真看着两人合写下来的曲词,然后拿起旁边的玉石印章,一起盖在字边——柳方洲也俯身再在他唇上盖下一个吻。 “见了他恋比翼,慕并枝。 愿生生世世情真至也, 合令他长作人间风月司。” 【作者有话说】 关于【琥珀猫儿坠】:虽然南曲之冠《牡丹亭》贯穿起了整部小说,表白这一章还是选了北曲的代表作《长生殿》。而“琥珀猫儿坠”也是我非常喜欢的一支曲牌名字! 同时这一章收束了前文许多伏笔哦~ 第63章 这一年的秋天似乎来得格外早,秋风秋雨也格外地凛冽,草木不多几时就零落干净,枝叶冷清萧索起来。胡同外的市声也渐渐有了秋意,货郎叫卖酸梅汤与冰糕的声音逐渐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烤白薯的炉子冒起来的白烟。 这早早来到的秋意,对富家市民来说并不算什么,顶多的烦恼是要早早定下时兴样式的皮草大衣。而街上衣衫褴褛的流民却添了苦处,行走在路上时常可见叩首乞讨的孤儿老人,赤着伤痕累累的脚跟在驴车后面捡拾掉落的煤渣。 杜若看见这些景象总是于心不忍,时不时就要让黄包车夫停下车,从钱包里拿出两个铜板递给街边的贫民。 从庆昌班到聚芳戏园短短的路程,竟让他走得慢慢悠悠起来。 “这几日班上也没接到什么义务戏。”柳方洲也不嫌他烦,只是帮他捋住差点垂到车轮底下的浅灰格子围巾,“不然到了慈幼院、红十字会,恐怕得让你破费。” “看见他们,我还是惦记家里。”杜若回身坐下,蹙起眉轻声回答,“六月里往现在没给我寄过信,也不知道日子好不好过……” 他六岁被送来庆昌班学戏,被班主起下名字来教养,早几年母亲还时不时进城来看他,或者托人送来口信。南下巡演那几月里杜若音讯难寻,家里也慢慢与他少了联系。 他戏务繁忙又无暇抽身顾及,想起来的时候又难免惦记。哥姐接连成家生子,也不知道母亲与奶奶生计怎样?今年天冷,家里的柴火是否足用? 一阵凉风倏地刮过,黄包车夫弓起背来提醒两位爷坐稳扶好,风大要当心。柳方洲没再说话,伸开胳膊把杜若揽进怀里。 杜若也不再说话,下定了决心似的垂下眼睛,不再去看街景,把脸颊埋进柔软的围巾里。他今天穿了粉青的薄呢长衫,外面罩了件玉色的羊毛大衣,围巾也是近乎白的浅灰,走在暗扑扑的街上颜色分明。 虽然浅色并不耐脏耐磨,不适合在胭脂水粉四处飞腾的戏园后台穿着,不过杜若偏爱这类浅淡的颜色与整齐简单的样式。比起大力宣扬革新学洋的同行来,他也不怎么追随潮流,这件大衣的款式还是前年的新货,袖口已经有些许的磨损,依然干净整洁。 柳方洲越看越觉得可爱,又顺手捏了他的脸颊一把。杜若习以为常地向他靠了靠,问师哥冷不冷。 “还好。”柳方洲的手从他脸边顺势放落下去,握住杜若放在腿上的手,“聚芳那条街前面可是有卖炒货的,可要买袋糖炒栗子再进去?” 杜若眼睛亮了一亮,点头。 于是柳方洲招呼黄包车在街口停下,买过吃食两人再慢慢步行到戏园。 “您二位可是聚芳约清的角儿?”那车夫利落收了车钱,抬头笑道,“我一见面就觉得您二位眼熟。” “角儿可算不上。”柳方洲轻轻摆手,“一路辛苦了。” “您甭说谦虚的话儿了。”车夫却格外健谈,“我猜猜——可是庆昌班的?” 杜若看了眼柳方洲,只能点头。 “嗐,我就说呢!”车夫又是笑着扶起车把,“没扮起来戏里的模样,我险些认不出来!庆昌班大名鼎鼎,您二位可是名角儿呢。” 柳方洲还想说什么谦虚话,一回头聚芳的门外还贴着庆昌班《十八罗汉收大鹏》的广告,特地用金漆画出来他这只翎冠红枪的金翅大鹏——一时间也只是哑然失笑。 虽然世界局势似乎风雨暗布,偌大京城仍然在秋色之下安宁自乐,皮黄京戏的营生越发昌盛。而庆昌班班底雄厚、名角众多,南下巡演的名气又加以聚芳的宣传造势,渐渐打出了响亮的名号,也算得上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戏班了。 特别是头一批由庆昌班最早的原班人马教出来的生徒,在京戏界内夸赞不止。一众评价更是将项正典、柳方洲与杜若、李叶儿这两生两旦称之为“庆大班”,有资质出色、能够独当一班的意思。 前几日在徽商会馆的一场堂会演出,有票友为王玉青送了“京门教主”的匾额,也引得报头戏评一阵讨论。柳方洲站在街口买糖炒栗子时,还听得见旁边茶馆中有二人在议论。 “说是‘教主’也忒过分了一些。”一个紫黑面皮、手里盘着核桃的说,“这京戏又不是他王班主独创,只是文戏武戏都有徒弟拿手,《游园惊梦》更是京城独一份的漂亮——徒弟的巧处,难道都归到师父身上?” “虽然口气不小,却不是他们自诩的。”另一个麻子脸也点头附和,“我倒是觉得……” 柳方洲还欲再听下去,面前卖炒货的小贩哗啦啦铲着刚出炉的栗子,问他要称几斤几两。 热腾腾的糖炒栗子一个个油光铮亮,半吐着黄澄澄的栗子肉,甜糯的香气直扑到人脸上。 第53章 柳方洲接过盛满了栗子的油纸袋,伸开胳膊让杜若挎着,一起往聚芳楼前走过去。 那两个人的讨论,估计在这几天的梨园界里也是热题。柳方洲握着一枚栗子手指用力,栗子壳应声而裂,露出毛茸茸的里皮。 “教主”这个名头的确太大。如果他们几个人创戏立派,还能名正言顺一些……像白桃花去年编排的新戏《宝钗扑蝶》。这几日听说喜合班也在创制新戏,似乎还是沪上摩登的故事,戏本名字是叫什么《侠义儿女》。 说到喜合班。寄给流云姐的信久久没有回复,也不知道她如今仍然在港城停留,还是动身回沪了。 王玉青行事老派,连带着全班上下都不怎么观演新剧,也想象不来身穿西式装束、敷演新代故事的皮黄腔调来。不过庆昌班攒着的《通天犀》,如果赶在年末热闹的时候上演…… 柳方洲一边这么想着,把手里剥干净的栗子递给身边的杜若。 这时也快走近了聚芳的地界,杜若松开挎着柳方洲胳膊的手,接过他剥好的糖炒栗子。 今天演出的是夜戏,时候还早,戏园里只有三三两两聊着闲天的茶客。厅边已经生起了煤炉,暖融融的白烟四下冒开,把酒柜上贴着“莫谈国事”的红纸条吹得扑闪扑闪。 有几位戏友认出了柳方洲与杜若,热情地过来寒暄。戏园伙计礼貌地替他们回礼,一路把角儿们引进妆室。 杜若走在他前面,脸颊鼓鼓地还在嚼糖炒栗子,一边顺手接过了柳方洲解下来的围巾,挂在衣架上。 “我说你们怎么来得晚,原来是杜若又被路边点心勾去了。” 项正典盘腿坐在窗台边,正在摆弄聚芳的旧留声机。唱针走在坑坑洼洼的唱片上,一圈圈颤巍巍地唱着,很是难听。 “项师兄你也吃一些。”杜若晃晃装着糖炒栗子的纸袋,顺便抓了一把递给蹲在旁边的道琴。 道琴今天换了顶墨绿带金边的小帽,一样颜色的墨绿马褂,袖子高高挽着,正在刮晚上贴片子要用的榆树胶。 “道琴这身打扮看起来不像是个乾旦,抄起一把算盘就能去替聚芳掌柜的算账了。”杜若打趣说。 “我倒觉得算钱总账能比唱戏有意思。”道琴小声嘟囔。 然而杜若还是听见了,瞪圆了眼假装生起了气。 “错了错了——杜师兄,我刚才搁窗户边上可瞧见你和柳师兄了。”道琴赶紧卖乖,凑到杜若耳朵边小声说,“你俩手拉着手来的,是不是?” 杜若一个激灵,瞥了眼柳方洲看他已经动手和项正典一起扭起了留声机的把手,于是装作无事发生,云淡风轻地往脸上拍打底的妆油。 对柳杜的事情知根知底的只有李叶儿——不知道道琴是说着闲话,还是真的把他二人的关系往情爱上猜了。 他们说白了情投意合之后,其实也和从前没有多大的差别,不过是更亲密了些——从前也比常人更亲密,毕竟是一起长大的竹马。 更亲密的时候也是背着别人。像是现在,项正典听到楼下门铃响动,带着道琴去接送来的盔箱,妆室里只剩了他们两个。柳方洲才会放下那个吱扭扭的留声机,凑近到杜若身边。 杜若也贪恋这片刻的亲近,仰起头来连连亲吻柳方洲的脸颊,腻了一会儿直到柳方洲的手伸进了他粉青色的衣服底下。 “还不出去和项师兄一起搬箱子?”杜若小声提醒,“本来今天就来得晚。” 项正典果然在门口喊杜若出来瞧瞧,送到了戏班新制的水田衣。 “为什么叫‘水田’?”道琴凑在旁边摸摸戏服箱子,问。 “说起来,形制上也只是寻常的尼姑坎。”这种问题自然都由柳方洲来回答,“绣娘把布料斜着缝缀,看起来纵横沟壑如同水田,所以这样叫。” “说是尼姑坎,《玉簪记》里的陈妙常可是小道姑呢。”道琴又说。 这一身水田衣比一年前杜若初次上台时穿的华丽许多,浅蓝与银白的水田格子,下摆绣着颜色清新的荇菜与莲花,领子里额外做了如意形状,很合杜若的眼光。 “我和杜若头一回上台,演的就是《玉簪记》。”柳方洲似乎也想到了当时的事,点头应答。 “好端端又说起你和你师弟来了。”项正典笑嘻嘻地推推柳方洲,“你活像个念叨老黄历的小老头儿。” “还不许我念想一番了?”柳方洲摸着嘴唇若有所思地笑,“我们可还没演过《偷诗》呢。” 谁知道他想的是偷诗还是偷什么——杜若对自己师哥的想法心知肚明,捏着戏服上的绣花对他皱了皱鼻子。 第64章 散戏之后的聚芳仍然热闹无比,街前接客的汽车亮着白闪闪的灯光,戏园门前一样装饰了时兴的灯牌,在秋夜里散开柔和的光晕。 众人都知道杜若不喜交际,每逢有戏客拜访时都不强求他出面应酬,孔颂今虽然提过几次,说杜若如今在京城戏迷之中颇被看好,送来的花篮匾额也有的是吹捧于他,总是由别人代接,于面子上实在是不太合情理——也被柳方洲轻易挡下。反正他们的演出多得是一起,就算是柳方洲出面道谢又如何? 所以他此时换了常服,拿温水热着手帕预备柳方洲回来卸妆,就坐在镜子边剥下午买来的糖炒栗子。前厅热烘烘笑着闹着,妆室里就这位旦角自己坐着,连小跟包道琴都贪热闹跑走了。 “杜老板,这是晚报。”聚芳的伙计推门过来,恭敬地把一份报纸放在桌边,“可还要续茶?” “辛苦。”杜若急忙接过,“——不必了,放着我们自己收拾就好。” 报纸自然都是柳方洲订的,早报晚报都有,加订一份文娱特刊,以浏览梨园界中时评。 杜若翻开头版新闻看了看,顶头红色油墨印着政府实行宵禁的规定,自中秋之后实行,每晚12点之后清街管制,巡捕房与警察局巡街治理。 宵禁……对梨园行里可不是好事。不仅夜戏排演连本大戏时常常深夜才散,许多堂会戏也要从日落演到凌晨。宵禁的政策这样一来,断了不少的戏路。 大字消息下面仍然印着奢侈品的广告,国王牌开司米披肩、珍珠牌珠宝、开元大剧院明天上新的洋电影。细致的广告画出华美的形状,印在红通通的宵禁政策后面,让杜若觉得有些好笑。 不过他也只是个唱戏的艺人。戏班自诩技艺传承、重规重矩,在许多达官贵人的眼里也许和电影珠宝之类的娱乐没什么两样。 妆室的门再一次被推开,闪进来的是柳方洲仍然带着戏妆的脸,黑墨红粉十分鲜明。 “可算清静了些。”柳方洲伸手接过杜若递过来的热手帕,“方才有个人似乎认出我的名字来了,问我父亲是做什么的,我含糊揭了过去。” “或许是伯父从前的同行。”杜若帮柳方洲擦了擦脸边的残妆,“他是什么打扮?” “穿得是很阔气,人多却没看清脸。”柳方洲顺势歪头亲了亲他的手腕,笑着回答,“也许得空问问师父——叫伯父作什么,这样生分。” 杜若也抿嘴微笑,从椅背上拿起干净毛巾给柳方洲擦干净脸上的水珠,靠在他身前踮了踮脚,柳方洲也会意地抱住他,低头接住杜若靠近过来的亲吻。他的发丝也垂在杜若脸上,痒痒的像柳絮拂过。 “……晚报在桌子上。”温存片刻,杜若伸手戳了戳柳方洲的肩膀,说。 “知道了。”柳方洲放开他,“时候不早,咱们先回泰兴胡同。” 现下演出之后班里的行头也不再需要柳杜两个辛苦收拾了,自有戏园的伙计和班上更小的徒弟来做。 “我还想叫一屉夜宵吃呢。”杜若突然又惦记起来了什么,“知味观的白糖粥——等过几日宵禁起来了,晚上夜宵都吃不上。” “长多大都还是爱吃甜食。”柳方洲摸了摸他的发心,“你说的什么宵禁?” “报上有写。”杜若拿过桌边放着的报纸,“中秋往后,午夜之后就要管起来了。我猜是因为夜里偷盗行窃管制不住,不得已全部禁掉。” “你说得有理。”柳方洲含笑刮了杜若的鼻尖一下,“可真是个政科学士。” “真腻歪。”项正典说。 杜若登时吓得往旁边一躲,险些滑倒。 “……项师兄真是练家子功夫,走路无声无息的。”柳方洲无奈扶住他。 “我进来可都喊了你一声。”项正典大大咧咧坐下,“我说方洲待会回去师父找我们商议事情,你和你小师弟腻着呢,听都不听我的。” 说话间项正典还留意到了杜若剥好放在一边的栗子,伸手从纸袋里抓了一把:“我吃带壳的。” “项师兄你吃就是。”杜若扶额。 剥好的栗子肉原本是给柳方洲的——秘密恋爱的小情侣两个都没说什么,柳方洲觉得自己都能想象出来项正典会如何回复:我可不要你师弟给你留下的,你俩做个嘴子我都不看! 第54章 不过他真的完全没有发现吗?柳方洲心里有鬼,佯装镇定地翻开报纸。 可能项正典根本想不到两个男子谈情说爱这一层。也许该找个时间对他说明? 没什么必要。这些事情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或认可,他与杜若的关系也不需要通过别人获得证明。 “这里是写到了宵禁的事。”柳方洲扫了眼报纸,“项师兄你说师父要与我们商议事情,我想也是这个。” 柳方洲猜得不错。他与项正典一前一后进了书房,王玉青已经在等着他们,左右两边坐着孔颂今与张端。 “不用了。”柳方洲与师父们打过招呼,刚想上前斟茶就被王玉青制止,“都自己来。叫你们过来是为了商议,中秋之后的宵禁要如何对待的事。” 庆昌班的大小事务,一直都是王玉青与孔颂今前后台分别把持,项正典年纪最长,常做的也只是一些递话记事的活。叫上他们两个过来,这还是头一次。 “怎么不叫杜若?”张端回头问王玉青。 “杜若性格太软,拿不住事情。”王玉青端起茶碗,“让他过来也说不上什么话。” “他才是你正儿八经的干儿子。”张端又揶揄他,“传出去,可别让别人说王大班主偏心对待。” “我只是格外知道他的脾气罢了。”王玉青面不改色,“方洲,我说的是不是这个道理?” 柳方洲心里还是有鬼,一时间脊背上都冒了汗,只是低头称是。 “好了,都少说几句闲话。”王玉青将手指在桌边敲了敲,“往后管上十二点的宵禁,许多戏都碍事不少。我想的是堂会仍然照接不误,不过费用可要重新算了。” “说起来,几年前直系军阀管城的时候,倒是也宵禁过。”孔颂今接上话说,“那时因为晚上演戏的时间不够,京城大大小小的戏班的戏钱几乎都少了一半。” “我那时留洋在外,所知道的着实不多。”王玉青微微颔首,“孔老板您细说?” 师父居然还在海外待过一段时间?他待人接物都老派极了。柳方洲心里也正讶异着,项正典先啊了一声:“师父您去过外国哪?我可从来没听您提起过。” “年轻时候的事。”王玉青仍然面色如常,“在樱岛与沙国都待过一阵子。多了解一些异国文化也不是坏事,你们应当都知道,现在花旦的扮相是如何改良的罢?” 诸如红娘、春香等花旦角色,新时代以来在服饰上改变了许多——最为显著的就是在后脑勺原本垂下线帘子的地方加了一个硕大的、红缎子打成的欧式蝴蝶结。这个改动使得伶俐青春的丫头形象更加生动,蹁跹行动时身后的蝴蝶结随之摇曳,娇憨可爱。 而这正是三乐社的乾旦留香先生在沙国采风之后,回国改动的手笔。这个大胆的改动不仅丝毫没有妨碍京戏原有的风格,还使花旦的形象更加独特,很快在行内风行开来。 “什么空我们也出国演出去。”项正典笑嘻嘻地说,“我倒觉得那些蓝眼睛洋人看不懂呢。” “户部街现下住了不少洋人,也都爱请堂会,都是图个新鲜。”张端啧了一声,“要我说啊,我可真不愿意给那些人唱。” “我也是!这些人又偷又争真是可恶。”项正典连连点头。 “慎言。”王玉青无奈地出声制止。 “你们说起户部街,我倒想起来了。”孔颂今往地上吐了口茶叶沫,“几年前宵禁的时候,不正是户部街的柳总督说国无文化不兴,才提议解了戏楼影院的禁令吗?” 柳方洲一个激灵,勉强稳住心神。 “那时的情形也与现在不同了。”王玉青沉吟片刻,“各类政策三天两头的变,税金都没个定准。” “哎,那柳总督当年也算个京城有名的票友。”孔颂今还在大发感慨,“他那时在东城的各家戏园里无人不晓,出手也阔绰。真可惜……” “住了。”王玉青突然收起了淡然的神色,“孔颂今,言多必失。” 孔颂今的脸一下子灰了下去,唯唯诺诺地点头噤声,不再言语。 “?”项正典疑惑地看着他们。 “?”张端也疑惑地看着他们。 “还是说刚才的事。”王玉青轻咳一声,“堂会戏如果十二点之前收台,或许所收的银元应该减半。” 关于夜戏改制的话题平静无波地进行下去。 说是与项正典柳方洲商议,他们两个也只是在一旁听着。桌前滩开了戏班大小的账目,柳方洲看得一知半解。他幼时不怎么学习经济筹算,养尊处优的时候又不需要自己操心这些,倒是项正典理解得更快。 王玉青如果久不成婚生子,那新一任的承班人,项正典实在是最好的选择。 “中秋那天还赶上堂会戏呢。”最终商定之后,项正典和柳方洲告辞出门,张端替他们打着灯说,“谁承想往后都要不得夜戏了。” “也有好处,回来之后还能吃上中秋赏月的月饼。”柳方洲微笑着搭话,抬头看见杜若站在月亮门下,正等着柳方洲回来。 “夜里露水重,等在外面干什么。”柳方洲向前一步,趁着夜色握住杜若的手。 杜若回头看了眼,张端已经回身离开了,于是回握住他的手。 “深夜的月色最好看。”杜若回答说,“——我还买了夜宵,等你回来呢。” 【作者有话说】 【留香先生】当然就是荀慧生先生啦!红娘的蝴蝶结也是一个非常经典的中西结合的例子~ 第65章 天气转冷,黑夜渐渐长了起来,宵禁的禁令也让这座古老城市的民众们平静地接受了。京城的人们照旧劳作生息,一切似乎与往年没什么区别。 可是渐渐地,黑夜里传来的声响愈发令人胆寒——枪声与哭喊声,官兵的靴子踏在地上齐刷刷作响,报纸上、广播里的消息越来越含糊其辞,是执行公务,还是在清除异党?从国境东北传过来的消息也愈发令人不安。 “像我们这些老辈子,闹洋闹拳的日子都受过来了,还有什么怕的?”有些老人——像张端师父,这样安慰似的、夸口似的说,“偌大京城,什么风雨都遭过,您放心得啦!” 戏班的生意却也没什么变化,庆昌班各人仍然演出或学戏,按部就班。 道琴出门买焦圈吃,回来时拎了一页传单,上面洋洋洒洒印着新编的民歌小调,所唱的正是政府对东北边邻国侵占的“不抵抗”。道琴念了两遍,很快学会,蹦哒哒唱着的时候被张端捉了个正着。 “人家都写了,‘努力救国,人人要唱’。”项正典却为道琴辩护,“我觉得这写得也有道理呢!” 柳方洲也在一旁,向道琴要来了传单看了看。 “方洲你说是不是?”项正典仍然叉着腰义愤填膺,“你学识大,肯定比我更懂——是不是?” “正典你也忒拗了。”张端也不再说什么,摇摇头把自己搬着的堂鼓放到廊边,“不是要练‘坐山’一折吗?还不快去搬把椅子。” 《坐山》是《通天犀》里项正典所扮演的青面虎重头戏所在,最为出彩的就是中间一道椅子功:脚蹬厚底靴的青面虎“哇呀呀”一声从椅子上连翻三层,稳妥利索。 张端很快把堂鼓敲起来,项正典挂着一部髯口,数着节拍摆出架势,双腿一屈翻到椅子上。 现在夜训的时候,已经四下吹起了凉风。项正典还是打着赤膊,豆大的汗珠从脊梁上横淌。 他对自己要求颇高,练功时地上不设软垫,单腿站在椅子把上作罢一套动作,扑腾一下稳稳站定,看得柳方洲心里一紧。 “差不多了。”张端把鼓槌放在堂鼓边,“正好我在这边,方洲你有什么武戏要练练的?” “辛苦师父。”柳方洲应声站起来,“我合一遍《夜奔》的鼓点也成,这一出我一直学得不好。师父您先歇歇。” 项正典喝水用的是一把粗瓷茶壶,他不计较茶叶好坏,也不像柳方洲一样要与杜若分杯斟茶,只管自己对着壶嘴猛灌一气。 “《夜奔》啊。”张端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卷烟来,“这个谱子我是熟得很。” 还没等柳方洲和项正典说些什么,张端就自己打着拍子唱起了《夜奔》里的“新水令”。 “按龙泉血泪洒征袍, 恨天涯一身流落。 专心投水浒, 回首望天朝。 急走忙逃, 顾不得忠和孝。” 挑不出什么差错的武生腔调,比起年纪尚轻的柳方洲来格外有江湖气,也颇有味道。 “师父您还会这个?”项正典稀奇地问。 “我从前也是唱文武小生的呢。”张端嘿嘿一笑,“无奈不是吃这碗饭的命,二十五岁的时候喝酒误了戏,所以庆昌班建起来的时候就只敲着鼓了。” “之前从来没听您讲起过。”柳方洲也说。 “你玉青师父管班,不让我提呢——贪酒误戏又不是什么好事。”张端摇头晃脑地哼哼着,“最早开蒙还学了点花脸——所以正典随我,现在也能唱花脸。” 第55章 “师父,我是您从育婴堂领回来的。”项正典提醒,“怎么随着的?” “哈!”张端笑着吐了个烟圈,“我忘了。” 项正典拜进庆昌班那年张端自己刚刚娶妻生子,然而大儿子早早夭折,现在养下来的一双儿女年纪都小,于是没有像李叶儿一般跟班学艺。也许正是长子夭折的缘故,张端与师母对项正典格外热切,这几日甚至操心起了项正典的婚事。 聊了阵闲话,张端重新坐到鼓前,给柳方洲的《夜奔》敲拍子。 柳方洲振作起精神,将身段与唱词合起来顺了一遍。现在知道了张端师父也是本行应工,更是不敢大意。 张端也连连点头:“这不蛮好?刚才你还说什么学不好——我看都能挂头牌戏来演了!” “这出戏唱做都多,唱下来累人得很。”柳方洲挠挠脸颊。 《宝剑记》中的这一折《夜奔》,可以说是武生行当的看家之作。作为一出独角戏,角儿在戏台上自顾自跑圆场、踢大带、打旋子,还得带着愤懑孤高的英雄气,真可谓状形难,摹神也难。 “毕竟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说到《思凡》,你们‘庆大班’可有学了的?”张端笑着问。 “哎呀,师父您也跟报纸上学着了。”项正典靠着墙根拿大顶。 “怎么,我觉得这名头响亮得很。”张端弹了弹烟灰,“那天还和李玉说起来呢,难道我俩和玉青得叫‘庆老班儿’。” “《思凡》应当是小叶子学罢。”柳方洲认真思考了片刻,“毕竟《孽海记》里还有《下山》的折子,小和尚必然是时喜来演,还是花旦来对戏更妥当。” “有理,不过李玉家那丫头爱学武戏,印象里倒没见过她穿水田衣。”张端点头说。 “柳方洲你那小师弟呢?”项正典问。 “……你叫他杜若不行?”柳方洲莫名觉得羞赧。 “嗐,一口一个师哥叫着的可不是我。”项正典倒立着还要做个鬼脸,“杜若的水田衣扮相可真是没得说,要多漂亮有多漂亮。” “不过,《通天犀》里我那个十一郎的角色,和《夜奔》里的林冲也有些像。”柳方洲若有所思,“孤身流落、抱负不展的少年英雄。” 其实,自从林文进当面说柳方洲的表演缺少情意之后,柳方洲总会在练功的时候,时不时想起这个评价。 他自然是不服气的——然而心里窝火也是对着自己。倘若他自己的表演炉火纯青,观者动容、闻者落泪,又怎会被林文进这样指摘。 也许应该把自己从“演戏”的程式里脱出来,设身处地理解戏中人物的心境,京戏总是这样有意思。 “好啦,今天晚训也差不多到时候了。”张端抽干净了一支烟,把烟屁股在自己的鼓架子旁边按熄,“收拾东西都早歇息吧。” 项正典又扑腾一下翻落到地上站直,伸了个懒腰。 “也不知道《通天犀》什么时候能演上。”他打着呵欠说。 张端把鼓槌夹到胳膊底下,伸手拍了拍项正典厚实的胳膊。 “急什么,时候多得是。”他说,“快把衣裳穿上,别着凉了。” “练戏的时候觉得汗黏了一身,不如不穿。”项正典很听话地把髯口在架子上挂好,拿起自己的短褂披上。 那边在旦角练功偏院里的杜若,也听着几个人交谈的动静,过来找柳方洲了。 “你俩真是时时刻刻离了不行。”张端刚好与杜若擦肩而过,如此笑着调侃了一句。 “刚才还说着你呢。”柳方洲伸手拨了拨杜若被夜风吹乱的额发,“你或小叶子有学《思凡》吗?我是没记得你学过这一折。” “几大段的唱倒是会。”杜若回答,“身上的动作还没学过——洪珠师父说她这一折学得太乱,之前南派北派都跟着学过,程式都乱了套。” 柳方洲的手在杜若脸颊边停了停,觉得他眨着眼睛认真说话的模样很是可爱,说了些什么却没怎么听见。 “我觉得你现在演出《思凡》是很合适。”他轻轻捏了捏杜若的脸。 “什么?”两个人一起沿着游廊回厢房去,杜若歪头问。 “小尼姑年方二八。”柳方洲笑道,“你现在比十六岁也大不了多少。” “哪有这样算的道理。”杜若也被他逗笑了,“那还有下句呢,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 “这当然不行。”趁着月白风清、四下无人,柳方洲又凑过去吻了吻他的额角,“现下只有唱花脸的会剃发,也是为了画脸谱方便些。” “师哥你少说玩笑话了。”杜若笑着捏住柳方洲的脸颊,把他推了回去。 秋夜里的穿堂风静悄悄拂过两人的身侧衣角,杜若牵住柳方洲的手,慢慢走着路时余光还带着他的身影——朝夕相处了这么久,还是爱看他讲出俏皮话时候的笑模样。 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此时的情形很快让杜若想起来了《思凡》里的唱词,果真是“两下里多牵挂”。 “说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还真是这个道理。”柳方洲一张口却又回到了兢兢业业的本行上,“想一想,这两出皆是独角戏,唱做都多,要表达的情思也多。” “已经下训了,明儿再寻思吧——”杜若捏了捏他的手指,“这般刻苦,我师哥要走火入魔了。” 也许日子本就该这样过下去,一天天演戏练功,每一晚都有澄明的月亮与不紧不慢的晚风。 可是第二天庆昌班的晚训却没有如期操练起来——刺耳的军用警报拉响了满城。 第66章 这必然是杜若一生中最难忘的中秋节。 尖锐的警报声歇斯底里地响起来的时候,杜若恍惚了一瞬,以为是李玉的笛子走了调。 也不知怎的,平日里屋檐院墙都已经看惯,在遮天蔽日的警报声里却仿佛蒙了一层黑雾。人们惊慌失措地四下张望,年幼的学徒几乎被吓出了眼泪。 一向冷静温雅的李玉师父这时也陡然变了神色,扔掉笛子扑身向前护住自己的女儿。 杜若靠着墙小心地环顾四周,那只紫竹笛啪地在石砖地上摔落成两截,断口白斩斩地晃眼。 再仔细听一阵子,天际似乎有战机嗡嗡飞过去,一声巨响震得地面也动了动,又沉寂了下去。 警报再次响起来,长鸣了三分半钟,似乎是解除的信号。 “没事儿,没事。”李玉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小辫子,“爹在这呢,别怕。” 庆昌班满院的人这才重新活动起来。胆大如项正典跑出了门外,打听回来说是刚才那一声巨响是西郊南平城发出的信号弹——难道外国人已经打到南平城了么?那距离京城已经是半天的日程了。众人的心里俱是沉了下去。 庆昌班几个学徒如杜若等人,自小在戏班里教养长大,所知道的除了学戏便是演戏,以至于眼窝子太浅,到这时还有些朦胧的希冀。 也许很快就能平复罢? 也许三天之后,一切又会与平常一样罢? 也许这月的堂会戏,还是能扮起粉墨,往戏台上唱起一片太平安乐的喝彩罢? 李叶儿从地上捡起她父亲的竹笛,拿在手里心疼地看了看。 “爹,等过几天好了,咱们去护国寺前街找王倌儿修笛子罢?”她恳求似地问着李玉,“可惜这支好笛子。” 明面上问的是笛子,可是所有人都知道,她问的不是那只绛紫玉润的竹笛,也不是手艺杂耍热闹至极的护国寺前街。 而是这莫名的事端能够就此平息,将笛子修复齐整,继续吹奏起《万年欢》的昆腔昆调。 李玉按着她的肩膀,眼睛却望向了一片虚空。 “护国……”他叹了口气,没有答复李叶儿,“也不知道能不能护住。” 李叶儿短促地叫了一声痛,仔细一看是她的手指被笛子断口处的竹茬扎破了,一连串的血珠冒了出来。 杜若迈开步子,还觉得两腿发软。柳方洲在一旁扶了他一把。 “没事了。”他也这样安慰自己的师弟,“不用害怕。” 李玉嘱咐了几句班主还没回来,众人不要乱跑等话,拉着李叶儿要回后胡同他们自己的家去。 “断了就断了,不要了。”他安慰李叶儿说,“扔了吧,修不得了。” 李叶儿不情不愿地,握住那支沾了血色的笛子。 是夜里了,可是整座城都醒着。黑暗里睁着无数双惊惶的眼睛——像将倾的大厦,屋檐下那摇摇欲坠的燕巢;或者将泼的海潮,浪花里那即将搁浅的鱼儿;又或者将亡的山河社稷,城市里那惶惶不安的子民! 坦克车隆隆的过街声响了整夜。 新的一轮太阳照彻京城的时候,京城似乎比昨天旧了一些。 宣传页和号外报纸雪花片子似的飞了满城,庆昌班一众只有柳方洲识字最多、眼神也亮,满院子连学徒们带坐班师父,将他围了一通,等柳方洲拿着报纸慢慢道来。 第56章 “东北的边境确实是失守了。”柳方洲垂下眼睫辨认着那些模糊的铅字,“说是邻国突然发兵临界,逼近南平一带我方才进行反击。京城与津城都加强了警戒,收紧了口岸与关卡,同时从南向北调动军备。” “东边几个省不是已经失掉很久了么?现在再讲养虎为患,有什么道理?”张端坐在石阶另一侧,仍然在抽烟,“几年前政府迁到南都,我就知道……关外遍地烽火,关内还觉得是天界仙景!” “张端师傅,咱们平民百姓,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不是。”柳方洲心平气和地接话,将报纸翻过一页,“再往这边……是一些通缉令了。不看也罢。” “什么通缉令?”项正典急火火地发问,“都到了现在的光景了,难道那些高官还得先内斗个干净不成?” “这也不是我们能管……”柳方洲仍然想含糊其辞,却被项正典一把拽住了衣领。 “你说什么丧气话呢!”项正典往柳方洲的肩膀上锤了一拳,“总能有咱们能做的什么罢?方洲,你再看看——” “好啦,好啦。”张端最终还是走了过来,拍了拍项正典的肩膀,“知道你性子最急。困在如今这个境地,咱们心里都急。” 柳方洲的脸色也仍然没变,将报纸翻到最后一页。 “这里还写……”他读着报纸上的时评说,“四万万同胞应当团结一心。自上世纪以来屡败屡丧,危难时刻需有一声奋呼。” 院落里一时寂静,柳方洲的话零落在了地上,无人应答。 孔颂今急匆匆赶来告知,学徒与戏角儿们照常练戏,不过这三天内聚芳是暂时歇业了的。 “暂时歇业?”杜若悄悄扯了柳方洲的袖子,低声询问,“难道他们还寻思能再开起来?” “古往今来的战乱,苦的从来是百姓。”柳方洲也压低声音回答,“聚芳戏园所赚的,又不是平民百姓的钱。” 这句话儿说出口,连柳方洲自己都觉得讽刺。 戏班里个个都是无甚身份的戏子伶人,所依仗的却是那些威风赫赫的达官贵人。只要京城里一天还住着富人,富人们一天爱听戏,他们就还有一天的活路。 “诸位还都得打点起最简略的行装来。”孔颂今又是叹气补充,“说难听的——如果有什么不好,咱们还得往南走。” 真到了那种时候,估计没人能走。柳方洲懒得再听,回头信手翻着报纸,竟然还是一本《新世界》,政府最早传介新思想的时候所用的报刊。 心里挤挤挨挨地发堵,为这焦灼的时局,也为停滞着的他自己。 ……如果,如果父亲或大哥还在,他们会怎么评价现在的局势呢?特别是父亲,他看事老练,从政多年,后来又经手军伍,对各国交争的问题从来都很有见解。大哥又是从小接受新式教育的人,各种事情上都有独特看法,还曾经在《新世界》上发表过几篇匿名的文章。 “师哥。”杜若突然又凑近了,拍了拍柳方洲的脸颊。 “怎么了?”柳方洲回过神,伸手握住杜若放在自己脸边的手掌。 “我们去给流云姐发封电报吧。”杜若低声提醒,“先让她知道咱们这边的情况嘛。还有马伯……马伯那边也许会平安一些,毕竟是国都。” 他师弟说得在理。 杜若总像是有什么神仙法术,而且只对柳方洲生效。每回听见他柔声细语地说着什么,甚至只是把手在他脸颊边贴一贴,就能让柳方洲心里清明许多,不再焦灼着难受。 两个人随即动身,向唐流云那边发去了电报,简略告知了京城目前情形,并提醒她小心为上。 说起来流云姐——还不知道两个人已经正式恋爱了的事。柳方洲牵着杜若的手转回泰兴胡同,短促地考虑了一下这一件事。 唐流云拿两个人都如同亲弟弟一般看待,又和柳家有过一段缘分,虽然不知道她对同性姻缘意见如何,如果闭口不提也不是回事。 又不是故意不说。柳方洲转眼把这个念头放了下去,只是天长路远、书信不便。以后再有相见的机会,他柳方洲是一定会郑重提起的。 如果一切平安,他们这三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原本还应当是一家亲人——倒也有趣。 转回庆昌班,孔颂今仍然站在院子里。 难道还有什么要紧事?柳方洲疑惑地想,刚才不是都安排好了吗? 孔颂今又是个从不在戏班里多待的,平时如果没有后台的事务,简直连他的影子都见不到,孔老板最擅长的还是接客恭维。 “哟方洲,有事还没告诉你们俩呢。”孔颂今看见柳方洲的身影就一叠声叫唤,“要紧事!我这不转个身就回来了,茶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哪。” “孔师父您讲。”柳方洲见院子里的报纸还散着,顺手收拾了起来,往堆放妆具的单间里放。 “明儿中秋晚上,在户部街石老爷家的堂会戏,所点的是柳方洲《雅观楼》,李叶儿《拾玉镯》,以及全班合演《大赐福》。”孔颂今在他身后拿出了记事用的牛皮账本,“这可是个大主顾,戏钱足足给了——” “现在的堂会?”柳方洲以为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现在人人自危的时候,怎么还能有堂会?” “是有堂会不错,是他们家的中秋堂会。”孔颂今点头回答,“那石先生还是巡警厅厅长……” 柳方洲长舒了一口气。环顾这间杂物间,上午旦角学徒们学妆,各色胭脂油彩散了一桌子,空气里也腻着浓重的香气。 心中的块垒愈发拥堵,使得他烦躁不堪。 “孔颂今老板,我不演。” 柳方洲干脆利落地转过身,砰一声把开着的妆匣合上。 桌旁还放着那支摔断的笛子,也许是李玉随手放在这里的。它裂着白生生的扣子,扎得柳方洲眼睛发疼。 断了就断了。他突然想起乐师安慰女儿时说过的话。 断了,扔了吧——这笛声一般婉转明润的日子。 “什么?”孔颂今似乎愣住了。 “我说,我不演。” 柳方洲回答。 第67章 “你不唱?”孔颂今又重复了一遍,“你为什么不唱?” 国家如今这般境界,谁还有心思为他们的中秋家宴陪一个雅兴?柳方洲心里暗暗地想,还要点一出《大赐福》!谁为你们赐的福? “我这几天上火着呢。”柳方洲摆摆手,“总之就是唱不得。” “人家开出的戏码点名要看。”孔颂今脸颊肉都为难地抽抽,“这可是……” 项正典恰好来放道具,抱着一捆花枪走了过来,靠着门框敲了敲。 “谈事呢?”他问。 “哎呀,正典来得正好。”孔颂今如释重负一般回过头,“正巧你也学过《雅观楼》,这堂会戏,不然你来唱?” “什么堂会戏?”项正典果然也皱起了眉,“聚芳都停了戏,这种光景底下,还能办起堂会来?” 孔颂今又是给他解释了一通。 柳方洲听都不想听,带上门回头就走。 “我不唱。” 项正典也干脆地拒绝了。 柳方洲莫名觉得有些舒心——是项大师兄也与他一个想法的缘故。 “你不唱?你又是为什么不唱?”孔颂今一辈子左右逢源,万万没想到在两个年轻人这里吃了瘪,一时间也有些恼火。 “孔师父,个中缘由您当真一点猜不出?”项正典一向比柳方洲心直口快,“外国人打到了家门口,您咂摸咂摸心里是什么滋味?这时候还能又歌又唱的,赛个快活神仙?我真没那个心思!” 他的声音响亮极了,震得柳方洲耳朵都有些嗡嗡地响。柳方洲还是没有回头,但他已经能猜想出孔颂今的脸色该是如何了。 “方洲。”项正典叫了他一声,大踏步地跟了过来,“你怎么也不等等我。” 身后的孔颂今安静了一霎。 “你们要坏了规矩不成?一个个的都不唱!”随后是他气急败坏的声音,“这么有本事,有本事你们两个没父少母的离了班单干!” 这半句话实在是有些难听。 庆昌班各人平时都体面客气,师父老板的称呼着,孔颂今平日里虽然市侩油滑一些,他干的毕竟是经营管事的活计,也能谅解几分。 这般不顾颜面的话,今日里也说得出口,看来柳方洲和项正典实在断了他的财路。 项正典和柳方洲一直走到了三进院子才停步。 “他说的倒也没错。”项正典叉腰笑了,说,“我还是真的没父少母呢!” “亏我们叫了这么多年师父。”柳方洲轻轻摇头。 “我这几天气闷得很。”项正典啧了一声,“或许我就该找个当口投兵去,强过闷在这里干瞪眼。” “少说两句吧。”柳方洲又是摇头,“你也别怪我总是这么说,如今这境界……” 第57章 说话间,柳方洲瞧见后院里的桂花树已经开起花来了,金黄的小花轻云一般盖了满树。 草木倒是不知人间事。 简略交谈几句,两人散开。柳方洲在桂花树底下站了站,想到杜若也许会想着放在香包里,于是捡了一捧落花回去。 午饭吃罢,杜若果然捧着香包认真翻晒起来,柳方洲做什么都没心思,枯坐在他身边发呆。 平日里这种时候,早就该闹哄哄打点盔箱,预备下午晚上的演出了。各色戏服被高高挂起,水袖哗啦啦随风晃着,耳边偶尔传来几句对戏的唱念。 无戏可演的日子就这样大段的空白,原本一成不变的日子被陡然剪断,谁也说不清前头等着的是什么。 “师哥。”杜若突然停下,伸手点了点柳方洲的鼻尖。 他手上沾染着香包里的浓郁香气,让柳方洲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怎么了?”柳方洲仰起头问,自然而然地展开怀抱,一边拉住杜若的手,让他坐到自己腿上。 杜若早几天还对他的这个动作有些抗拒,既是怕别人瞧见,自己也有些难为情——然而柳方洲与杜若都偏爱两个人之间的碰触,平日里在戏班里人多眼杂,还要偷偷摸摸地碰一碰嘴唇,自然也会喜欢恋人相依相偎的怀抱。 柳方洲又想起前几个月他梦魇缠身的时候,那时杜若总会在将他唤醒之后再俯身过来拥抱,竟然是对他来说最有效的药方。 现在想来,有用的也许不是拥抱,而是杜若这个人。 “我刚想起来呢,昨天那个小眼镜儿报童说,这周的报纸都得特殊供应,要去茶馆取去。”杜若拍了拍柳方洲的手背,“我知道你心里多事,咱们趁下午取一趟去,也全当散心。” “好。”柳方洲把脸埋进杜若的怀里,“不着急。” 与以往相比,两人之间的怀抱现在也多了别样的意味。 从前也许害羞,胸膛相贴时听见彼此的心咚咚狂跳,松开之后还要别扭半天。 而现在柳方洲把师弟抱在怀里,胳膊收紧之后更觉得他身架小巧,退去暑热之后略微吃胖一些,腰上捏着软乎乎的。他身上的香气也还是一如既往,对柳方洲来说似乎还能定心安神——杜若推着他的肩一个劲儿地说痒。 “我知道了——你别乱动。”柳方洲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再待一会。” “没赶你。”杜若小声嘟囔,在柳方洲耳朵旁边轻轻亲了一下。 ……也不怪柳方洲过分肖想。杜若对他的各种动作都不抗拒,就算害羞也不会轻易拒绝,他不善表达也能让柳方洲清楚地明白,他也爱自己。 更无礼的事柳方洲也想过——不过他还是想着杜若太容易害羞,他自己也羞,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从小长大的玩伴,一朝成了枕边之人,任谁都会不好意思。 “今天到现在了,还没响过警报。”杜若靠在柳方洲怀里,认真地盘算着,“应当不会再响了罢?宵禁虽说又提早了两个时辰,也没有封路封城,今下午也许还能买一屉月饼回来。” 是啊,这毕竟是中秋了。 “那我今晚要读一读《拜月亭》的折子。”柳方洲说,“中秋佳节,是得有点节日意思。” “说正经的吧。”杜若假意拧了他脸颊一把。 “这时节谁都没有过节的心思。”柳方洲终于有了几分笑意,“但团圆月饼当然得吃。” 就算这世间不得安宁,盲眼孩童一般看不清未来的路——柳方洲一瞬间这样想,他也一定不会松开杜若的手。他们两个都要安宁地活在这乱世里,长相厮守。他要对月亮许下的就是这个愿望。 “我和师哥在一起,就已经是团圆了。”杜若又在柳方洲唇边吻了一下,说。 柳方洲刚要说我也是如此,就远远听见了脚步声。 “柳方洲。” 是王玉青的声音。 紧紧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匆忙分开,杜若欲盖弥彰地背过身去,手忙脚乱收拾着自己的香包。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王玉青鼻梁上还架着眼镜,想来是临时起意,从正厅里动身过来的。 “聊闲天呢,师父。”柳方洲硬着头皮回答,他也不知道王玉青看去了几分。 “听孔师父说你不愿去中秋堂会。”王玉青面色如常,看来是没瞧见两个人亲密,“还出言不逊顶撞了他。” 好一个孔颂今,气不过还去给班主告了一状。 “这事还劳烦师父您亲自过来。”柳方洲急忙笑笑,“我刚要去给您赔罪呢,确实是说了户部街那堂会戏我唱不得——” “户部街?”柳方洲还要解释,王玉青先打断了他。 “是,户部街石家堂会。”柳方洲以为师父没听清,又说了一遍。 “我知道了。”王玉青面不改色地点头,“不去也便罢了,练功不能耽误。” 柳方洲也不再说别的,低头答应。 “单独过来,也是有事要嘱托你们。”王玉青拿起桌子上杜若的香包看了看,“你们这几个人年纪大,知道的道理多,心思也多。现在不比常日,有什么集会游行,或有什么约请各行各业代表的,能避就避,别去赚了把柄回来。” “晓得了。”柳方洲想起来项正典不久前气忿的话语,不知道项师兄听了师父的劝诫,会是什么反应。 “杜若呢?”王玉青又问。 杜若也点点头。 “你从来最安分,我倒是不担心。”王玉青说完就走了。 所以师父来找的是他柳方洲,是因为他格外不安分了? 柳方洲一时间不知道作何表情。 反正他这个最不安分的,带着杜若这个最老实的,在这个庆昌班里做了些最荒唐不经的事。 天色稍微暗下去,两个人转去街上拿报纸。 所谓的特殊供应也真不假,报纸上都用红戳盖了“准许发布”,红黑交错看得人心里发慌。 回来的路上路过同致居,竟然已经歇业关了门。 “记不记得咱们第一回 演出回来,在同致居吃的饭。”柳方洲说,“那里头有人说起咱们演的《玉簪记》来,说了些成不成角儿的话。” “从那往现在,感觉过去了好久好久似的。”杜若回答,“也又演出了千百场。” “是啊。”柳方洲再次抬头,看向饭馆黑洞洞紧闭着的窗户。 无端的回忆总是带来无端的惘然。 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窗玻璃震响。柳方洲伸手拉紧了杜若的手。冷清的街头看不见多少行人,更显得风声寥落。 中秋之后的再一轮满月还没来得及登上天际,这座古老又历经沧桑的都市,还是在炮火之中沦陷了。 第68章 西城门上原本悬着新政府煌煌赫赫的旗帜,这一天再放眼望过去,已经悄无声息降了下去,只剩下光秃秃的旗杆,在苍白的天空下无奈地指向天空。 而街上也出现了更多的异样装束的外国兵,偶尔偷偷望过去,黑漆漆的枪口安静而凶险地舔着你的眼睛。民用通讯已经被全部切断,而一切书馆学校也都被勒令停禁。走过城门口的哨卡,还需要向外国士兵鞠躬行礼。 面前的一切都让杜若觉得前所未有的迷茫与恐慌。生活中他所熟识的一切,现在都已经停滞,将他自己也抛进了一个茫然而不知所措的境地中。 他的师哥说,京城与津城附近现在已经全面陷落,敌人沿着铁路向下进攻侵略,如若泉城失守,沪城一带的长江天险也并非不可攻破,半壁江山一旦归敌寇所有——杜若伸手捂住他的嘴。 “师哥,我不想听这个。”他神色惨然地央求,“流云姐没有回信来吗?三天歇演已经过了,咱们明天怎么办呢?” 聚芳戏园差人来送信说,庆昌班在聚芳还存着两箱戏服,王玉青随口差遣了柳方洲和杜若,让他们下午连同项师兄一起取回来。 于是他们得以见识到了这凄凉街景。 而杜若的问题,柳方洲在接下差事的时候,也问过王玉青。 柳方洲又回忆起上午时的那一幕。 他走进正厅,几位师父都在,满厅里低沉地压着愁云。 王玉青的意思是,趁现在南方还相对安全,全班向西南转移,比留在京城稳妥一些。然而全班人数众多、盔箱繁重,加之张端李玉等人长居于此,家人家产一时间也难以轻易割舍。 “还转移什么啦!”孔颂今那时也坐在书房里一同议事,说话间颇为丧气,“往哪里走都脱不了这最后一条路……真要缺银少两,还不如就地把这些行当卖了得啦,我看那些外国人对这京戏玩意也上心的很……” “孔颂今!” 洪珠与张端的怒喝一同炸雷一样响了起来。洪珠甚至猛地站起来要向前扇他的耳光,被柳方洲堪堪拦住。 “平日里尊称你一声管事,你管庆昌班的事就是这样管?”洪珠指着孔颂今的鼻子问,一口银牙咬得咯吱作响,“你还有没有点骨气?” 第58章 “哈,我是比不得你们清高!”孔颂今冷笑,“你们自己看得珍贵,这点翠包银倒也值不了几个钱!” “你想什么法子都还能商量,要与外国人作生意,我绝不答应。”李玉也这样说。 “各位军官大人所点的戏码可不比平日里薄。”孔颂今还在嘟囔,“给谁做戏不是做……” “好了,自己人就不要先闹成这样了。”王玉青无奈地制止,“非要这么讲,这‘庆昌’二字也得在今日改一改。” 庆昌班的“庆昌”,原是“庆盛世,昌文艺”的意思,现在“盛世”不在,这“庆”字也不知该落在哪里。 这层意思还是几位师父不欢而散之后,柳方洲出来寻着杜若,听杜若解释才知道的。 “师父自己也为难。”柳方洲只能说,“这时节谁都为难——还好咱们还有师父能倚仗。” 杜若默默无语,也只是轻轻点头。 项正典在隔壁院落里闷头练嗓,他心里有气,唱出来格外悲凉激越。 “项师兄,在练什么?”杜若打了个招呼问,“刚才师父他们说事情,你怎么不过去。” “别姬。”项正典说。 《千金记》里的《别姬》折子,前几年改编成京戏之后,传唱颇广。其中的西楚霸王一角,有的戏班以武生来演,有其他一些则以花脸来演,都以演员能力为准。 而项正典本人唱做都好,幼年有武打功底,后来也兼工花脸。庆昌班的这出戏在王玉青之后,也自然落在他头上。 项正典没有回答他第二个问题,然而柳方洲与杜若对视一眼,心里各自明白。 看他们的大师兄这样生着闷气,两个人谁也不敢再把孔颂今刚才引起的争端讲给他听,也说不出口什么宽慰的话。 杜若点头表示知悉,转身又看到这间偏院里,夏天时被雷雨劈落的杏树。枝桠断口现在已经黑漆漆一片,看过去十分晦暗难看。因为半边树干都已经被劈折烧焦,整棵树也没了活意,叶片零落萎顿。 而夏末的时候,杏子也没有结多少,只有几颗小而白的果实挂在树梢上,连鸟雀都不来啃食。 年初的时候,“庆大班”连同道琴几个人,在杏树下谈天说笑,那时还是满树轻云落霞一般的杏花,而他们那时对未来也是憧憬无比——谁能想到今日忧愁惨淡的光景呢? “盖世英雄,始信短如春梦。” 项正典叉着腰,仔细回忆着戏词,咳了一声,摆起架势念白。 “力拔山兮气盖世……” 接下来就是鼎鼎有名的《垓下歌》。不过项正典这一日唱着解闷,唱了一句竟然有些走板。 “现在京腔的唱得多,真是忘了。”他又是气闷地停下,抓了抓头发说。 “项师兄,我帮你打着‘急三枪’拍子。”柳方洲说。 “不用啦。”项正典对他笑一笑,摇了摇头说,“你俩听着吧!” 耳边又听见项正典唱道: “仰天大哭长吁气, 回望山河黑雾迷。 百战徒劳霸业空, 万千辛苦不成功。” 后来杜若总是回忆起那一幕,他们平时总是开一些名讳上的玩笑,如果自己那时足够小心、足够畏怯,也许就会想到。 而柳方洲想到的却是,项正典独站在杏树之下,无人对戏,只是把那把宝剑在臂弯里虚虚一抹,站成了一个格外怪异而凄凉的姿势。 聚芳戏园在三天歇业期过后,竟然又装点一新,重新营业起来。 三个人在大门口停住脚步,奇怪皱眉。 不过,那花花彩彩的霓虹灯牌,这时已经换下了汉文——改做了驻城敌军所用的文字。而精致的广告海报栏上,也挂上了白花花的旗帜。 “他们改旗易帜倒是改得快!”柳方洲冷笑一声说。 “你们聚芳上午时传的口信,我们来取东西。”项正典也懒得多看,厌恶地对门口候着的伙计说。 “三位里面请。”伙计笑着鞠躬,“已经全预备好了。” 王玉青也没有想到,聚芳所说的“取物”,其实是摆下了日场的戏场。前来观赏的,自然也是那些驻城军队的军官与投敌求安的权贵——杜若在二楼还瞥见了茶楼老板的影子,正眯眼睛打量着庆昌班来的是哪几位。 “东西我们不要了。”项正典立刻左右拦住柳杜二人,“我们走。” “失陪了。”柳方洲也微微鞠躬。 “哎,三位老板别急着走。”那伙计眼疾手快,一把扣住门把手,“戏码咱们好商量。” “不是戏不戏的事。”项正典额头上的青筋都一条条冒了出来,“我们唱不了!” 几个人没有僵持多久,聚芳周边有人瞧见了那明晃晃的灯牌,三五聚集起来哗啦啦砸了个稀碎。简单的口角纷争最终上升为了示威,路口也轰隆隆开过来了军队的炮车。 愤怒的人群聚集在聚芳门前,踩着满地玻璃与广告彩纸的碎片,而对面则是铁青阴沉的军队与巡警。有谁高声喊了一句口号,随后掀起了越来越响的声波。 戏园伙计谄媚笑着的脸也在杜若面前恍惚扭曲起来,他抓住柳方洲的胳膊,想说我们千万仔细留神,叫上项师兄—— “项师兄呢,项师兄呢?”他惊恐万分地问,带着哭腔的声音几乎成了哭喊。 (仰天大哭长吁气,回望山河黑雾迷。) 杜若被汹涌的人群前后裹挟着,勉强抓紧了柳方洲的手。他的手也满是冷汗。 黑衣白皮带的巡警将枪口抵在了他后背上。 (百战徒劳霸业空,万千辛苦不成功。)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项正典独自唱着的尾声,还差了最后一句。 《别姬》的折子,最后尾声唱得也正是…… 柳方洲扶住杜若,踉跄向前走了两步,腿脚发软。 “从来多少兴亡事,生死如同一梦中。” (从来多少兴亡事,生死如同一梦中。) 项正典的背影陡然染上了血色。 柳方洲拿到了第二日的《早报》。 “昨日东大街聚芳戏院,发生了恶性聚集事件。有项姓伶人首先罢演,引发群氓寻衅。所幸警队极快出动,平息动乱,并逮捕拘留数十人。望市民引以为戒,遵守政令。” 就连报纸上所报道的,也都不再是人们真正要说的事。而聚芳也重新把光鲜亮丽的灯牌竖了起来——好像从来没有人怒视着敌人的枪口,踏着满地繁华的碎片要将世人喊醒一样。 不过坊市之间口耳相传的,也并不是政府所云淡风轻说的那样。 他们会说,卖国求荣的聚芳戏园引起了京城人民的怒意,有草莽英雄为民担责,所牺牲的除了两名学生、一名报社编辑之外,还有一位姓项的、来自庆昌班的伶人。 【作者有话说】 这一折原本戏目用的是《挑滑车》,然而真正写到的时候反而想到,为什么不用《霸王别姬》呢?在人物身份上也许没那么契合,可是山河尽失、悲壮苍凉的英雄,的确站立在了这里。 第69章 庆昌班三进的院落,这几日死一般寂静。 秋雨也应景地缠绵不绝,将院子里的草木作践得尽数沤烂,枝干零落可怜。 下午雨停了片刻,杜若撑伞到院子里,勉强把花盆花架收拾了一下。墙根放着夏天时搬来的两个荷花缸,现在自然也已经尽数枯萎,一池浑浊的缸水里生满了绿苔。 夏天时也下过雨,下在院子里让他们措手不及,也激起了满水缸的涟漪。荷花是已经全都掉落了,秋雨也与夏雨全然不同,连同人的心境也是。 杜若悄悄擦了擦眼窝里的泪,又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原来是柳方洲。 柳方洲并没有说什么,伸手帮杜若拭去了脸颊边的水珠,不知道是泪还是雨。 他好像也想起了往事,轻轻叹了口气。杜若心里又泛起伤感,当着柳方洲的面也不想遮掩,任凭眼泪从脸上一双双掉下去。 花架旁边的地上扔着几柄花枪,好像是哪几个生徒在下雨时没来得及收走的,红缨被雨沾湿,一缕缕杂乱地贴在枪把上。 柳方洲于是走了过去,弯腰捡起花枪整理了一下,将红缨理好,又把枪柄重新扭正。 “《通天犀》。” 杜若神色惨然地说。 《通天犀》——王玉青枉费心血编排、柳方洲与项正典从春末苦练到深秋的大戏,再也演出不得了。 柳方洲垂下眼睫,沉默的叹息沉重地砸进心底。 “柳师兄。”一名不太相熟的小学徒从屋檐底下跑过来,语速极快地说,“班主请您过去。” 柳方洲与杜若对视一眼,从地上慢慢站起来。 “送回库房。”他把手里的花枪递给那小学徒,“怎么用的这几支枪头都松了的,让孔师父从东耳房给你们拿新制的那些。” 小学徒听话地把花枪接了过来,解释了几句只能找到这些之类。 第59章 “怎么不是道琴来跑腿?”杜若把自己的手绢递给柳方洲擦手,问。 “乌珠勒师兄回家去了。”学徒回答。 这几日封城,不仅没有演戏的去处,平日里的功课也都停住了。家在京城周边的学徒多少惦记家里,不给请假也纷纷往外跑,道琴又是最会见机行事的那个。 乌珠勒。平常叫多了道琴,差点忘了他是这个姓。杜若点了点头,心里漫无边际地想着。 李叶儿留在家里不再过来,从沦陷之后再没见过她。道琴也回家去了,又只剩了师哥和他自己。 他们几个平日里最亲近,柳方洲与杜若从动乱里脱身回来,只听见道琴嚎啕痛哭了一整晚,往后就陷入了今日这般惶惶的死寂里。 项正典忽遭不幸之后,巡警厅传唤他的亲属到场笔录——他哪有什么亲属?张端一定要去,因为姓氏不同又被官兵拒绝,又起了一番争执。 最后,是柳方洲将张端师父从警厅保了出来,领走了项正典销户的单册。 王玉青这番叫柳方洲过去,想必也是要问他这件事。 “来了。” 书房里只坐着王玉青一个人,见柳方洲进来便点头让他坐下,递过来一方颜色都磨花了的信封。 “你的唐家嫂子颇有几分本事,想办法把这封信从官路送进来了。”王玉青摘下眼镜,语气疲倦地说,“拆了看吧。看完再问你别的事。” “师父费心了。”柳方洲把杜若的手绢放在膝头,双手接过信封。 他心里忽然一跳。 师父是怎么知道唐流云与他这层关系的? 说不定是在沪城与喜合班合戏的时候,唐流云主动叙起来的。不必多想——不对,唐流云叮嘱过他不要让更多人知道自己的身世,想必她自己也三缄其口,为什么师父会知道他是柳家的人? 王玉青低头翻阅书本,神色平常,仿佛是随口说出来的。 还是先不要问了,他现在信不过除了杜若之外的所有人。 柳方洲小心地拆开信封,是一张便条和一张支票,便条上写着唐流云目前仍然在港城,提醒柳方洲与杜若万事多加小心,近来境内物价飞涨、官钞贬值,随身钱财可尽快兑作金银通货。 “——方洲。”王玉青突然开口,吓得柳方洲一个激灵,急忙抬头。 “怎么了,师父?”柳方洲又是小心地问。莫非王玉青觉察出了自己刚才失言了? “你这手帕……”王玉青顿了顿,语气有些迟疑,“不像是你的风格啊。” 这句话在柳方洲预想之外,然而更让他心惊肉跳。 杜若的手帕他平常用惯了,随手放在膝盖上,被王玉青看得清楚。 柳方洲的穿衣打扮朴素至极,布料颜色无非黑蓝白,款式也多是最简单的,花纹都不爱装饰。而杜若则与他不同,虽然也不喜繁杂,却对颜色搭配用心极了,这张手帕也是如此——厚实质地,浅鹅黄的底色上绣了绿色的玉兰,还用白色匝了边。 “刚才雨里行走,手上沾了水。”柳方洲不动声色地回答,“顺手借了别人的手帕用,师父这都看得出。” “原是如此。” 王玉青的神色好像并不信服,他也没有再问下去,而柳方洲的疑问也没有问出口——整间书房里,这时仿佛只有两个人的心声在紧张或深沉地各自响着。 “我还以为——是谁家千金小姐情赠与你的。”王玉青又说,“见你用得这样顺手。” “绝无此事。”柳方洲汗颜赔笑,“您说笑了,师父。” “这次让你过来,你应当清楚是是为了什么。”王玉青也不再和他说闲话,直截了当地点进了正题。 “是。”柳方洲应声回答,“我上午去警厅,进门的说辞是担保放张端师父出来,然后办妥了项师兄的手续,所用的关系是同事,也说明了父母下落未知的情况……” 王玉青似乎心不在焉,敷衍地点了头。 “没有多问什么?” “没有。”柳方洲深知王玉青现在的顾虑,就是项正典的事情让庆昌班惹火烧身。 “那就好。”王玉青心事重重地向后仰坐,“最好就是摘清了关系。” 摘清了关系……?柳方洲心里猛然抽痛,项正典在庆昌班从学戏到登台,有十余年的情分,怎么能为了一点纷乱的世事就要摘清关系? “你也许觉得我心狠。”王玉青悠悠开口。 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您多想了,师父。”柳方洲低下眼睛不去看他。 “我当然知道。”王玉青又是摇头,“你以为我听不见乌珠勒哭了一整晚?不知道张端把自己闹进警署是因为什么?反而是你不知道的更多——洪珠都险些要冲去聚芳要人命。” 柳方洲不敢应声,低了头只是听着。 “项正典的死,你们都觉得可惜难过。”王玉青又说,“我反而觉得不值——方洲,城门底下挂着的从来都不是叛贼小人的头,富贵享乐的也没有几个是仁人志士。天下冤屈不公的事太多太多,流血牺牲实在是不值。” 柳方洲的眉头更加皱紧,他还是不应声。 ……原本,他还想与王玉青商量,能否花点钱财贿赂警署官员,将大师兄的尸首入土为安。这一番太冷静太沉着的话,让柳方洲一下断了这个念头。 “我还要问的是张端。”王玉青说,“张端回来时的路上说什么没有?有什么表现没有?” 柳方洲摇摇头。 窗外响着炮声,一直到后半晚上。偶尔燃烧弹吱扭扭划破天际,劈雷一样闪得满屋骇人的亮。 “杜若。”柳方洲翻了个身,听见对面杜若也在床上辗转反侧,于是轻声叫他。 “师哥,我醒着。”杜若也翻身面对他,眼睛在黑暗里明亮得像猫眼,“我睡不着。” “是因为怕吗?”柳方洲问。 外面又响过一阵枪声,密密麻麻仿佛从头皮上揭了过去。 “心里很乱。”杜若点了点头。 “你来我这边吧。”柳方洲坐起来,拍拍枕头说,“我们说点话儿,也许好些。” 两个人同卧,也许心里能少想一些事,不再被混乱的情绪无止无休地纠缠着,也不再因为秋夜透骨的凉风而胆寒。 “……”杜若有些迟疑。 “反正小时候也这样睡过。”柳方洲看出了他的心情,说。 不仅是小时候,还是他们初次相遇的第一个晚上。 杜若依言过来,抱着枕头躺到了柳方洲身边。柳方洲也还像小时候一样,往床边使劲靠了靠,让杜若躺得安适一点。 小时候两个人身量都小,躺在同一张床上轻而易举。而现在他们都已经长大,这张狭小的床铺要容纳两个男子同眠,似乎也没那么宽裕。 杜若的脸颊十分紧密地贴在了柳方洲的胸膛上,胳臂也环上了他的腰。柳方洲伸手拍拍他的后背,又低头在他耳边吻了吻。 “说说话吧。”杜若把脸藏在柳方洲怀里,“说点什么,师哥。” “你想说点什么?”炮车轰隆隆开过后街,柳方洲适时捂住了杜若的耳朵。 “我现在不想说从前的事,说了只想流泪。”杜若抱紧了师哥,“也不想说以后,说了只会更担心。” “我也是。”柳方洲叹息了一声,回答。 “上午你去警厅,都看着了什么?”杜若问,“说说这个吧,师哥。” “张端师父……”柳方洲说。 王玉青问起他的事,他说给了杜若听。 上午时张端被两个巡警松开手铐,送出警署,失魂落魄地跟在柳方洲后面。柳方洲手里拿着项正典失效了的户口单和丧报——几年前他也这样拿着柳方成的单纸,也是这样雪白的、薄薄的两张。 “方洲,你长这样高了。”张端跟着柳方洲的步子似乎有些吃力,他黯然开口说道,“——我还一直没给你赔不是。当年你自己一个孩子蹲在胡同墙角,我还把你认成小偷,打骂得那样难听。” “都过去了,张端师父。”柳方洲放慢步子,“您……别寻思太多。” “我从育婴堂领回来正典的时候,他比你那时还小多了。”张端的声音渐渐沙哑下去,“和你小时候一样机灵,见谁都亲,师父师母地叫——不提这个!不说这个!说了白白伤心……方洲,你唱几句罢,这街上太冷清了我心里难受——” 张端一把推开了柳方洲的搀扶,自己哼唱起了《碰碑》里的一段二黄导板。 这是一段老生的唱段,他唱得气息不稳又荒腔走调,声音在死寂的街上空荡荡地响着。 “金乌坠玉兔升黄昏时候, 盼娇儿不由人珠泪双流。 我的儿啊! 七郎儿回雁门搬兵求救, 为什么此一去不见回头?” 张端从柳方洲手里拿过丧报,仔细摩挲着项正典盖上了黑戳的名字,眼泪扑簌簌滴落。 第60章 两人走过路口敌军的哨卡。哨兵警戒地看着哭唱着的张端,手里的枪械哗啦啦响动。 他们谁都没有向外国人鞠躬。 “为什么此一去不见回头?” 【作者有话说】 【红衲袄】是常用的伤逝曲牌,比如《牡丹亭》中哭杜丽娘之死、《南柯记》中哭瑶芳公主之死,都用的这一曲牌,所以放在了这里。 第70章 “班里那顶凤冠,师哥你可看见了?” 杜若砰一声合上面前的红木盔箱,转头问柳方洲。 “这都多少日子没有演出了,不能拿在外面罢。”柳方洲把毛笔在砚台上蘸了蘸,“你看一眼别的箱子里。” “我也正奇怪呢。”杜若拉开另一个木箱上的小屉,看了眼又摇摇头。 沦陷之后一直到今天,王玉青坚决拒绝了所有的演出邀约,不管是留城权贵还是外国军官——面对外国人时他会说,他说班内新有丧事,实在不宜出面;而面对城内阔少时,他会直言不讳地回答,大徒弟因为境内的纷争而去世,实在是再也无心弦歌。 到了今天,他更是吩咐了班里学徒,将仓房里的衣箱全都收拾起来,按照过年封箱时一样贴上封条。 “师父,什么时候再开箱呢?”杜若问。 “这可说不准。”王玉青只是摇头,背手离去了。 杜若垂下眼睛。他不敢在王玉青面前叹气。 柳方洲安慰似的,像平常一样伸手摸了摸他的发心。 “——对了。” 王玉青突然又转过头来,柳方洲急忙撤回自己的手,两个人尴尬地僵在原地,等着班主发话。 “封条不要写‘封箱大吉’了。”王玉青的目光平淡地在柳杜一对身上略过,“就写‘封箱平安’吧。现在也盼不得什么大吉大利,能求平安就足矣。” 于是柳方洲和杜若惊魂未定地安排下了封箱的事宜,杜若清点物件,柳方洲写封条。 “凤冠怎么能丢了呢。”柳方洲将手里写好的封条晾在一边,“我再去东边耳房里看看。” “总不能……真是落在了聚芳吧。”杜若的声音颤了一颤。 “……”柳方洲也沉默了片刻。 “班里的大凤冠,似乎就那么一顶。”杜若把桌边的过桥冠拿起来,整理了一下垂下来的浅粉色排穗。 “不心急。”柳方洲帮他把箱子搬好,“反正……” 反正,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登台演出。 对于王玉青的做法,至少柳方洲和杜若都是支持的。 他们都是戏班里的伶人,没有上阵杀敌的本事,也不懂得救国救民的道理,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沉默着以作为自己的抗争。 而戏班其他人却有些隐约的担忧——庆昌班班底丰厚,在这抗战时日还能苟延残喘一些时日,可是一座戏班如果毫不演出,还能在这座孤城里支撑多久呢? 没有人去问过王玉青,这的确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王玉青,也只是脊背太直,有些与聚芳戏园之流不同的风骨罢了。 京城的底层小民,却没有柳方洲与杜若这么幸运,还能有一片暂时没有被打翻的庇护——失去了生计的人们断水绝粮,要么被迫外迁、流离失所,要么束手无策、坐以待毙。 就只是泰兴胡同这一片,晚上时都能听见细弱的哭声,这几日渐渐多了起来。 杜若总会在这时轻轻披起衣服坐起来,悲哀地侧耳静听。他们有的是死在贫饿里,有的死在敌人刀下,有的也许是为了保家卫国所牺牲的烈士。 外国的军队也在四处搜捕地下党和负隅顽抗的本国将士。墙边时不时贴着通缉令的告示,街上也偶尔会走过车轮辘辘的囚车,一行鲜血连绵不绝滴在路砖上。 从沦陷那天到现在,这座古城见过太多鲜血与死不瞑目的眼睛了,空气里都飘着恐慌的血色,被这里的人艰难地继续呼吸着。 会有谁记住他们吗?杜若总是这样胡思乱想,记住他们这些人的惶惑与悲哀,他们会叹息还是不屑?他们会写下赞歌还是斥责,或者只是轻蔑的沉默? “睡不着吗?” 柳方洲在听见他坐起来的响动时,也会随他一起坐起来,低声问。 “吵到师哥了。”杜若摇头,“我又听到了有人在哭……没事。” “没有吵。”柳方洲吐出一口气回答,“你要是心里总是忍不住多想,睡不着,就来我这边睡。” “总是麻烦你。”杜若局促地捏住自己的被角,嘟囔了一句。 “和我就不要说这个了。”柳方洲勾唇笑了笑,“我之前困在噩梦里醒不来,还总要靠你呢。” 现在你如果苦于心乱难眠,当然也可以依靠我。 杜若捏着被角的手指紧了又松,还是顺从了自己的内心——抱起自己的枕头,快快地坐到了柳方洲的床上。他把自己的枕头摆到柳方洲的枕头旁边,抖了抖自己那边的被子把头蒙进去。 “脚真凉。” 柳方洲也在他身边躺下,小腿蹭过了杜若的脚心。杜若吓了一跳,不好意思地把脚往后靠了靠。 “来我给你暖着。”柳方洲却不肯放他,胳膊往下伸过去,一把握住了杜若的脚腕,让他把腿搭到自己腿上。 “明天我把汤婆子拿过来。” 杜若老老实实让他暖着,窄窄的肩膀也被柳方洲揽进怀里,暖乎乎地半合着眼睛说。 天气也是越来越冷了,夜里的声响也越来越使人不自觉地寒意侵身——总是不知道会在哪里响起来的枪声与哭泣,凌厉的寒风吹着窗玻璃咯咯作响,秋雨冲刷出苍灰的冬天底色。 “说点话吧。” 杜若用手指点点柳方洲的胸膛,低声说。 “要不……唱两句戏?”柳方洲低头亲了亲杜若的嘴唇,“封箱了也不再唱戏,这几天嗓子倒是养住了。” “都好。”杜若回答,“师哥你随便想着唱。” 战争如果再这样持续下去,他也不会再给别人唱戏。柳方洲想,那么就给杜若唱——杜若也不是别人。 “这种时日,倒是适合唱一段《挑滑车》。”柳方洲尽量放轻松了语气,稍微提起一点武生的腔调。 《挑滑车》这出戏,还是要扎长靠的武打戏。杜若伸出手指在柳方洲脸上悄悄摹画着,要饱蘸浓墨画出凌厉的眉眼,长靠适宜穿绿地红边,或者蓝地金线。 柳方洲轻声哼唱起高宠战至绝境、枪挑铁滑车时所唱的“叠字犯”。 “不是铁浮图, 也不是蓬莱仙岛, 又不是铁铡刀, 也不是奇珍异宝, 俺待要把狼烟尽扫! 哎,喜孜孜, 除却烦恼, 呀,定要把羯狗狐群一鼓扫!” “只可惜我只能在戏里当一回盖世无双的英雄将军。”柳方洲一曲唱罢,又是叹息说道。 倘若你真要从军去,难道我还要再唱一折《平贵别窑》? 这句打趣似的闲话,杜若却说不出来。刚想开口,话就在嗓子里哽住。 这些平日里脱口而出的玩笑,现在却是血淋淋的现实。 如果真能将戏台上的花枪变作硝烟弥漫的战场,也许比起空悬着的现实还痛快一些——不止是柳方洲或杜若,也许项正典也是这样想。 杜若又想到几个月前《平贵别窑》的响排,李叶儿随口说着的那些话。 她说,柳师兄可没有远走他乡,也千万别杳无音讯。 换到现在的杜若,如果与柳方洲分离,只怕他会日夜担忧,忧心得直把眼睛哭出来。 “又想到什么了?” 柳方洲很快觉察到了杜若异样的情绪,凑近过来问。 “没什么。”杜若把脸埋进男友的怀抱里,“早些睡吧,师哥。” 柳方洲在黑夜里紧拥着杜若,杜若沉默着回抱。 “这边黄铜把手的抽屉,应当是放着一只点翠正凤的。” 杜若砰一声拉开面前的黄花梨抽屉,给柳方洲展示空荡荡的抽屉内里。 “你这么说的话,我也还记得。” 柳方洲也沉思皱眉,走向前来拉开另一只抽屉,“还真没有,这边也没有。” 两个人仍然在整理班上的行头物件,零零碎碎要尽数收好,的确不是容易事。 “奇怪。”杜若不解地挠了挠脸颊,“我这几个月一直用的自己新作的那副,应当一直收着才对。” “难道是小叶子他们用过?”柳方洲回身看了看屋外。 “也不应当。”杜若否定了他的想法,“小叶子这几月演的也只有戴水钻头面的花旦戏。” “怎么偏偏这时候丢起东西来了。”柳方洲若有所思,“又没有外人来过。” “丢的还都是些贵重的头面。”杜若在旁边的一把高脚凳上坐下,心事重重地数算。 凤冠是金丝掐线、珍珠镶嵌,所值银钱多少自然不必多说。点翠的工艺也是要取翠鸟羽毛精心点制,工序繁琐至极,也不是能够轻易购得的。 第61章 “杜若。”柳方洲忽然站起来,“你去找一找,你那把泥金扇子去。我记得你嫌练功麻烦,也随着公物放在了库房里。” 杜若有些疑惑,但还是听话地照做了。 “——也不见了!”过了没有半晌,杜若就急急忙忙跑了回来,眼里水汪汪冒出了眼泪,“是师哥送我的扇子……” “别忙,师哥一定给你找回来。” 柳方洲把库房门上的铁锁卡好,脸上少见地积起了愠怒的神色。 “有人不知道那是你的私物,也当作是庆昌班的物件倒卖了出去。”柳方洲给杜若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这几日又没有旁人出入泰兴胡同。” “师哥是觉得……?”杜若问。 “我们去西街的当铺看看。”柳方洲回答,“看看他们账簿上,有没有孔颂今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 【过桥冠】宫女所用的一种形状较小的冠,和凤冠一样也有珍珠和排穗,有的还会用绒球装饰。 第71章 这几日来,杜若乃至庆昌班的伙伴们,都极少外出活动。柳方洲心底的怒气仿佛在那双俊眼里烧起了火,拉着杜若到了门外,却招不来黄包车。 人力车夫们都不敢出来揽活,只怕白晃晃的刺刀会突然扎到胸膛上。 柳方洲只能和杜若一起,徒步走着去西街典当铺。 街上的铺户却是都开了张,听说是外国人下达的命令。勉强支撑起来的铺面却显得街景更加凄凉。 中秋已经过了,街上见不着琳琅的花灯、明艳的桂花和垒成山似的月饼点心,众人似乎也没有拜月祝愿的意思。 杂耍店铺前面搭着一张浅绿桌布的长桌,上面稀疏零落摆了几个兔儿爷。 泥土木雕的兔儿爷仍然白脸红嘴,笑吟吟地端坐,背后插着威风的靠旗。 杜若看着那张贴着泥金的兔脸,心底生出一些怀旧的伤感,走向前去唤着伙计,想要买一座回去。 “中秋月圆的时候也已经过去了。”柳方洲拍拍他的后脑勺说,“如今的月亮也不再圆……” 月亮失却了团圆美满的好时候,人也不能再向它许下团圆美满的愿望。 “真是奇怪。”杜若付过钱,将那座圆圆的兔儿爷托在手里,仔细端详了片刻,“刚才瞧见这儿买着兔儿爷,我竟然想着,要买回去给道琴呢——道琴,给你买了好耍子回来。好像什么都没变似的。” “……”柳方洲也被他的情绪感染,抬起眼睛望着街边,不再言语。 “呀,原来是柳老板与杜老板。”杂耍店的老板接过杜若递过来的零钱,才看清了他埋在围巾里的脸,于是堆起笑来向两个人寒暄,“方才有多失礼。” “您言重了。”柳方洲微微欠身回礼。 “不知道……庆昌班现下做着什么生意?”杂耍店老板面色犹豫的问,“听说……” “现如今是已经封箱了。”柳方洲回答,“国难当前,实在是没有继续唱戏演出的心思。” “哎呀,说着的倒不是这个。”杂耍店老板搓了搓手,“这几日,商行里传出来好几件凤冠霞帔的漂亮东西,都说是庆昌班压箱底的宝贝……我还寻思着呢,怎么偌大一个庆昌班,还分箱卖物起来了。” 柳方洲果然没有猜错。 “事到如今还钻在钱眼里不放、说出散班的话来也惦记着卖掉行当的人,就只有孔颂今一个。”他松开紧咬着的牙关,冷笑一声向杜若解释,“更何况陷落以来,只有他还想着往泰兴胡同跑——这个势利眼干了什么,可真是难猜!” “师哥,我想把咱们班里的物件赎回来。”杜若点了点头,他在这个时候反而冷静了下来,“用我自己的私钱也成,我想拿回来。” “好。”柳方洲拍了拍他的手背,“你先回去,告知班主一声。我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 那当然就是,要与孔颂今孔老板对质。 要是能抓孔颂今一个现行就好了。 那他一定要一拳打到这位管事师父的左脸上,再替项正典在他右脸上来一拳。 柳方洲死盯着面前不紧不慢地吹着盖碗茶,等他说明来意的孔颂今,觉得心底的怒气烧得自己的骨头都在噼啪作响。 孔颂今的私宅陈设也是富贵堂皇,满堆满放着的文玩珍宝总让柳方洲觉得阔气而庸俗。最有趣的是堂屋八仙桌上新摆了一张委命状,上面歪七扭八写着的是敌人的文字,只有孔颂今三个字看得清楚。 孔颂今把手里的茶碗放下,看向柳方洲。手指上明晃晃的翡翠戒指闪过一丝绿光。 “这几日班里封箱,大家也都清闲下来了,不知道孔老板忙着什么差事?”柳方洲勉强藏住情绪,先试探着问。 “喔唷,封箱?”孔颂今呵呵一笑,“王老板果然干出这事来了?好啊,好啊。” “这是什么意思?”柳方洲把拳头死死按在桌角,问。 “当然是——孔某人可不会跟着你们庆昌班活活饿死。”孔颂今摇头晃脑地背过身去,“而王老板也真是不识时务。” 柳方洲再也按捺不住,啪地把西街当铺开出来的账目甩到了八仙桌上,青瓷盖碗都因为他的动作猛烈地震颤了两下。 “好啦,好啦。”孔颂今笑眯眯地摇头,伸出短胖的手在空中虚虚摆了摆,“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是我把那些行头卖过去的,当然是我。” “既然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就给我个说法吧。”柳方洲沉声说。 “说法?”孔颂今重新在柳方洲对面坐下,搓了搓手又是呵呵直笑,“我预先取下我分内的钱。怎么?你们王大班主一定要高风亮节,当一个罢演罢唱的业界模范,难道也要连累到我赚不着钱不成?我可不想跟着你们喝西北风!” “什么是你分内的钱?这难道是你分内的东西?”柳方洲狠狠一拍桌子,“孔颂今你这是在偷!无耻下流!” “哈,你这样的有学问有教养,怎么不去和外国人拼刀子拼命,反而在这里骂我这个华人?”孔颂今仿佛没有被面前黄口小儿的话语刺痛到丝毫,仍然在嘴角堆了一层层的冷笑,“我告诉你柳方洲,我不仅从你们庆昌班捞了一笔油水,现在的市长大人还亲自为我封了官呢!可比跟着你们庆昌班东跑西颠的强,还要处处看你们角儿的脾气脸色,赚几个窝囊钱!” 他一心为钱,真的因利叛变倒也是情理之中,早在柳方洲拒演中秋堂会的时候就有所表露。 只可惜这时的柳方洲心里没有想到太多,难言的愤怒与悲哀也让他想不到太多,他腾一下站起身,捏紧了的拳头直直地朝着孔颂今的面门招呼过去。 柳方洲常年习武,又身高体壮,年近半百的孔颂今自然毫无招架之力,结结实实被打翻在了地上,茶碗也被丁零当啷一阵带翻,茶水泼湿了孔颂今的寿字苏绣马褂。 柳方洲俯身一把抓住他的领口,挥拳还要再打。 “哈哈哎呀,哎呀。”孔颂今脸颊上已经青肿了一大块,仍然瞪着柳方洲冷笑,“我还以为你和王大班主一样是个假清高呢!原来是个这样爱动手的货色!你们庆昌班里人人装着自己贵盛无比,眼里谁都看不起,唱了几句文绉绉的戏就以为自己有头有脸了,把我孔颂今呼来骂去,我呸!还不一样是下九流的货色!戏子就是戏子,一辈子卖笑给别人的命,还挑挑拣拣买不给洋人了?” 柳方洲从未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过,一时间怒火中烧,揪着孔颂今的领子只是把牙咬得咯吱作响,说不出话来。 “我就告诉你吧。”孔颂今把自己的衣服从柳方洲手里一把撕出来,“你可别真以为你口口声声叫着的王大班主、洪师父是什么好东西,我孔颂今明明白白给你说清楚,《苏三起解》你又不是没学过,这洪洞县里压根没好人——一个假善人、一个老姑娘,还要带着你们说什么罢演救国!天大的笑话!” 他呸的一声从嘴里吐出半颗带着血和痰的碎牙。柳方洲刚才那一拳着实下了一些力气。 “送客!”孔颂今气急败坏地对着内厅喊了一嗓子。 柳方洲把手里抱着的木箱放在桌上,里面发出了首饰碰撞独有的清脆响声。 “你的扇子也在这里。”柳方洲对杜若说,“当铺老板原封不动退了回来,除了那顶大凤冠,并没有落到他们那里。” 西街当铺的老板听柳方洲解释了事情经过,坚决不要柳方洲赎物的钱,说物各有主,本来就是庆昌班的物件他不能再索要钱财,日后自然会向孔颂今要账。 “那么是……”杜若想起了孔颂今的新差事,心里登时觉出几分寒意。 “孔颂今自己说,那顶大凤冠他卖给了外国人。”柳方洲面无表情地说给杜若听,“外国人很喜欢这些东西,就像喜欢皇宫里的壁画、古寺里的经卷一样。” 他们不仅喜欢,还想拿回去自己用。所以用药水浸泡揭下了一张张古画,用运输机带走了一箱箱古籍,也愿意豪掷千金,从满脸堆笑的孔颂今手里买到一顶古色古香的凤冠。 第62章 他们也许并不懂得贵妃醉酒或者铁冠图刺虎的戏文。柳方洲也知道几个学问高深的汉学家,可是与在这片土地上成长起来的任何一个人相比,再智慧的学者也不能全然体悟每一颗珍珠上的故事。 可悲的是,懂得它的人将它双手奉送出去,送出去还要千感万谢,仿佛自己占到了天大的便宜——凤头衔珠叮啷作响,仿佛戏里戏外几千年的叹息。 孔颂今不仅私自倒卖庆昌班的行头、向敌伪政府倒戈叛变,还带走了庆昌班一切统计用度的公户账本。 他也许是压根没顾上,毕竟这些物什对他升官发财没什么用处。 杜若的眼神漫无目的地收回,落在了桌角放着的、自己刚买回来的兔儿爷上。 他突然觉得那白漆上勾出来的笑脸有几分像孔颂今。 每次见到都是满脸堆着笑,寒暄着客套着的孔颂今。油滑市侩、虚情假意的戏班管事,空有打扮得威风漂亮的外壳也无济于事,打碎了内里原来是土块泥雕,被风一吹就四下零落,活像是墙头一根寄生草。 就算是这样,他也觉得自己脸上兔儿爷似的贴着金! “就不能,再从外国人那里买回来吗?”杜若低声问。 他默默伸手,将兔儿爷掉了个方向,不再让它面朝着自己。那会让杜若心里更加烦闷。 “只怕是拿不回来。”柳方洲摇了摇头,“那些外国人精得很,转手再卖的时候要多出好几倍的价格来。” “原价拿不回来?”杜若垂下眼睛思索着,“原价拿不回来——那这样。” 他转身拉开紧紧扣着锁的妆匣。 妆匣最上面一层的扁屉里,放着一张雪白的银票。 柳方洲认出来那是余家堂会的时候,余太太一时高兴赏给他们的戏钱,是柳方洲与杜若登台演戏以来,头一遭拿到的赏钱。 “这里还有钱。”杜若面不改色地拿起银票,拍进柳方洲手里,“师哥,拿这些一起应当够了罢?” 按照杜若的性子,他将这张银票一直放在这里,一定是想留作纪念的。 “好。”柳方洲慢慢地点头。 杜若知道他与自己有着一样的心,也向师哥弯起眼睛,轻轻笑了笑。 柳方洲将那顶光华灿烂的凤冠赎了回来,珍重地用棉布擦拭过,整理好排穗流苏,封进盔箱。 不知它是否还有重见戏台的时候。 再次把“封箱平安”的字条贴好,柳方洲暗暗地叹气。 一定会有的。他又转念安慰自己,庆昌班的戏只是暂歇一时,等战争结束的时候,等京城重归安宁的时候…… 他的师弟还是会戴上这顶凤冠,在戏台上轻轻展开泥金的牡丹扇子,再唱一场艳绝京华的《贵妃醉酒》。 柳方洲从西街回来的时候,还向杜若描述了杂耍店的老板的死讯。他因为伪政府莫名横加的财税入不敷出,在征税的军士面前撞死了。 他的血溅湿了摆放着兔儿爷的桌角。 第72章 孔颂今所引起的麻烦,并不是柳方洲一拳就能解决的。甚至,柳方洲那怒不可遏的一拳,让更多的麻烦缠上了他。 也并不是只有他——还有杜若。杜若与他两人同心。 管事的失却,让庆昌班的管理登时陷入了混乱的境地。 孔颂今因为自己的性格,对待戏班收支凡事严苛、精打细算,虽然经手财物里难免有所贪昧,在和平的时候也算是尽职尽责。而如今他带着庆昌班的大小账目扬长而去、另谋高枝——柳方洲看到报纸上的庆贺启事说,他如今是伪政府的“财务局助理”。 而现在庆昌班全班人的吃穿用度落到了王玉青手里。王玉青是否熟悉财算事务,柳方洲与杜若都不知晓,不过想来他这样的京城名角,想来也没有这样的专长。 庆昌班的钱财积蓄似乎也有些捉襟见肘,发到各人手里的伙食费用越来越少。 更使人惊惧的还是,寻常人家就算手里攥着钱钞也买不到米粮。战火四面烧起,京城周遭的交通线路多数孤悬,整个国家都被扼住了生死存亡的咽喉,谁还顾得上黎民百姓的温饱? 在这艰难的时候,京城刚一陷落就偷偷跑回家了的道琴,也被他难以自保的家人送回了庆昌班。 这也是杜若第一次见到道琴的家人。他们都是清一色的满族面目,长脸窄眼,一口细米牙。为首的一个从驴车座子上翻下来,把抱着包袱的道琴往前推了推。 “这小小子儿还要多打扰你们。”他揪着道琴的耳朵,把他往杜若面前揪过去,“答应了让他来学艺,必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道琴瞥见是杜若的衣角,瘪了瘪嘴不说话,倒也没闹。 哪是要让他学戏学下去,怕是家里供不起再多一张吃饭的嘴了。这小小子儿又是长身体的时候。 “平日里有什么错,师父您只管放心管教。”那人又是鞠躬,说。 “我不是师父。”杜若哭笑不得,“您早回吧,趁着天色还亮堂。” “这是我师兄。”道琴抬头对他的家人说,“我师父是女师父。我师父是京城最好的女师父。” “我看您天人之姿,必然是才艺绝伦的乾旦。”那人又对着杜若寒暄客气,听见道琴嘴里说出来女师父的话,却皱了皱眉。 这年头女人也能出来卖弄技艺,觍着脸让别人叫一声师父了。他赶着驴车回身走向路口的时候,杜若还隐约听见了这位遗老阔少的嘟囔,真是…… 杜若觉得自己已经开始讨厌他了。虽然并不认识。 驴车的车铃刚刚从胡同口消失,道琴就一把将怀里的包袱甩到了地上,对着胡同口一阵张牙舞爪拳打脚踢。 “从前就抽烟赌钱把家底败光了,一回家就管我要我的戏份钱!”道琴气呼呼地骂,“合着拿我当菜馆子门口供着的金币蛤蟆啦!只吐不进!” “好啦,快进门去吧。”杜若无奈地帮他捡起地上的包袱——包袱里空荡荡的,一摸只能摸到两只硬邦邦的饼子。 “怎么这么轻?”杜若惊诧地问,“你从前那些戏份的钱呢?” 道琴站在石阶上看着杜若,眨巴眨巴眼睛,突然张开嘴哇哇大哭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杜若更加惊讶,拍了拍他的肩膀问,“给你家人留下了?我和你柳师兄都在呢,饿不着你的,别哭。” “我把钱——花了——”道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从警厅买通了……项师兄的骨灰出来……殓在了东福门外面……呜呜呜呜项师兄啊——” 道琴说到项正典的时候哭得声音更大,眼泪乱七八糟地从脸上划下来,沾着一路过来的灰尘花了一片。 “你?”杜若惊得倒退一步,“这样大的事情,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哪来那么多的钱?” “我之前把攒的钱投给了商行,赚了一点。”道琴抽抽搭搭回答说,“张端师父和我一起凑的钱。” “怎么不来告诉我?”杜若想着自己本来还能再送项大师兄一程,一时间也难过落泪。 “师父不让我找你们……”道琴又亮开嗓子大哭起来,“他骂了我一顿说我给庆昌班找麻烦,就应该撇干净关系的……我难过也不让我哭!我就是难过啊项师兄是我大师兄啊我就是难过啊——” 杜若拿出手帕擦了擦脸颊上扑簌簌落下的泪,道琴也抬起脏兮兮的手背,自己抹着眼睛。 “快回去洗把脸吧。”两个人面对面哭了有一个时候,杜若才想起来正事,“把床铺收拾收拾。” “柳师兄呢?”道琴吸了吸鼻子,问。 “他……”杜若叹了口气,“你是还不知道呢,班里出了多大的事。” 也是因为王玉青的“怕惹麻烦”,让柳方洲陷入了麻烦的境地。 “道歉?”道琴端着粗瓷大碗往嘴里灌茶叶水,听了杜若的话一蹦了三尺高,“我要是在,我也要打那吃里扒外的老东西一拳!我还要往他脸上啐一口呢!还要柳师兄给他道歉?” 自从那日事发,悲愤交加的柳方洲打肿了孔颂今的半边脸。孔颂今也并非忍让之辈,写了信传给王玉青,宣称自己如今有所依仗,日后定然让庆昌班在京城绊下跟头。 王玉青一时间气极,撕了这位旧相识的信,扔进灯里烧成了灰烬。 然而他转念细想,又为了自己苦心建成的庆昌班害起了怕。因此他叫了柳方洲过来,让他去给孔颂今陪个不是。 “倘若孔颂今一定要报复,我自己行出来的事,绝不会让庆昌班受牵连。”柳方洲一口回绝,“我一人做事一个人当。做出来又低头窝囊的事,我绝不做。” 王玉青搬出顾全大局、知晓时务的道理劝说他,柳方洲只是沉默着不发一语。 “你难道就不想想,如今的京城谁掌着大权?不就是他背靠的那个?”王玉青说,“我知道你觉得他卑鄙可耻——” “他再拿外国人的假政府虚张声势,我还要再往他左脸上挥一拳!”一向斯文的柳方洲忍无可忍口出狂语。 第63章 于是,从未顶撞过师长的柳方洲被王玉青斥责了一顿,让他自己去书房里静思一下午,晚饭之后才许出来。 再于是,现在只有杜若一个坐在院子石桌旁边,给刚回来的道琴讲完了这几日乱糟糟的争端始末。 “师父再这样谨小慎微,我怕真有什么争端的时候……”杜若忧心忡忡地说着,端起茶壶再给道琴倒了碗凉茶。 他们现在喝着的茶叶罐子也快见底了,每回沏茶所用的茶叶越放越少,茶色稀薄到清澈如水。 “我不喝了。”道琴抹了把嘴,“我回屋睡觉去,横竖现在也不学戏。等柳师兄晚上从书房出来,我再来找你们。” 他突然怪模怪样地顿了顿。 “我晚上能过来吧?”道琴又问,“你和柳师兄——晚上不做什么吧?” “什么?”杜若把茶壶放回茶盘里,不解地反问。 道琴又是怪声怪气地“哦——”了一声。 “我其实早就想问了。”道琴又怪模怪样地凑到了杜若身边,“杜师兄,你和柳师兄……呃,你们。” 他摆了个奇怪的手势,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什么话来,似乎很是难以启齿。 “道琴你到底要问什么?”杜若脾气再好也耐不住道琴这样支支吾吾,于是抬手在他额头上戳了一把。 “我凑近点问。”道琴往杜若耳边凑了凑。 “你说。”杜若依言靠近过去。 “你和柳师兄,和戏台上演的一样吗?”道琴用气音悄悄问,“谁是夫谁是妻。” 杜若一瞬间烧红了脸,猛地抬起胳膊要把道琴推走,道琴却突然被谁揪着耳朵揪了起来。 是柳方洲。 “靠这么近,说什么呢?”柳方洲俯下身问被他捏住了耳朵的道琴,“哎呦,原来是道琴回来了。” “聊闲天,聊闲天。”道琴识相地从杜若身边跑开,“我先回去睡觉了杜师兄柳师兄。” “别捏他耳朵。”杜若把柳方洲的手指掰开,“小孩压多了不长个。” 柳方洲听话地松开道琴,反手紧紧扣住了杜若的手指。 “我走了我走了。” 道琴今天从京郊赶回庆昌班,被家人和柳方洲揪耳朵揪了两回,又大哭一场大怒一场,也确实打起了瞌睡,灰头土脸从柳杜两个人身边跑走了。 杜若重新给柳方洲泡了茶,两个人无言对坐。 小小一间庭院里触目只有苍灰的院墙屋瓦,墙头伏着几丛乱蓬蓬的枯草。住在这里的人既无心洒扫庭院,也没有整理庭院的条件,眼看秋去冬来,战争阴霾下的日子过得像杜若茶壶里的清茶一样寡淡无味。 “书房里很闷罢?”杜若轻轻开口问。 “嗯。”柳方洲点点头,“师父又没看着我,我就自己捅了窗户纸开锁出来了。反正我又没错。” 杜若也坚定地点头。 “道琴找你什么事?”柳方洲轻咳一声,转开话题问。 “说到他,师哥你以后别在他面前……”杜若又想起了柳方洲刚才吃的飞醋,“道琴机灵着呢。” “那你过来我这里。”柳方洲点了点自己的嘴唇。 杜若坐到柳方洲身边,靠过去亲了他的下巴,把道琴的事也一五一十说给了柳方洲。 “东福门……”柳方洲思索了片刻,“我方才是应该好好谢一谢道琴才对。他费心思了。” “毕竟我们心里想的,都是一样。”杜若也附和他。 东福门外虽然并不是风水佳地,至少亡者入土为安,团圆或祭奠的时节还能为项正典斟一杯酒。 “道琴还说什么了?”柳方洲喝了口茶。 “他还问……” 杜若下意识地回答,又猛地闭了嘴。 “嗯?”柳方洲有些疑惑地看着杜若。 他们并没有聊什么要紧的话,自己也没有做什么格外亲昵的举动,为什么杜若脸红得桃子一样,还突然从他身边坐远了? 第73章 “众女兵——随俺迎敌者。” 杜若左手在腰间一掐,右手捏住兰花指向前一指。 “是!”道琴坐在院子里另一张小板凳上,随口应着。 盔箱行头是已经尽数封起来了,这一日下午没有枪炮声也没有官兵搜捕,道琴说起来要扮戏玩,于是杜若就答应了。 成天闷在一处也没什么事可干,虽然乐师也都不再来班里,杜若只能自己素面常衣唱一段。 他的扈三娘扮相英气又妩媚,全京城无二。柳方洲靠在门边看着他们,漫漫地想到。 杜若对戏服的配色很有自己的见地,这也是他的扮相总是被赞扬的地方——《扈家庄》中的扈三娘一角,其他旦角往往以粉蓝或粉青的靠衣配以装饰红色绒球的蝴蝶盔,而杜若自知眉目清浅,演出武将角色的时候容易气势不足,于是将自己的靠衣调整成了深蓝色,坠以深红色的流苏,浓墨重彩地衬出一张灼灼热烈的桃花面。 沦陷之前,杜若还有一次向柳方洲提起,他觉得蝴蝶盔耳朵旁边垂下来的大排穗在武戏动作的时候很不方便,兴许可以改进一下。比如将排穗拿下来换作鬓花,戴丝蕊梅花形的圆花就很合适。 “管着从前的规矩管太紧,或者什么规矩都不顾了,这两样都不好。”那时杜若这么说,“我自己觉得改了也一样好看,也没变了戏里人物的意思,那也许就成。” “我们家杜若总要成了个戏场先生。”那时柳方洲笑着点头赞同,“过几天陪你去恩玉坊问问盔头师傅,依照你的意思做一身看看。” 而现在的杜若自己低着头默数着拍子,手里虚握着并不存在的花枪摆出架势,唱《扈家庄》中的“水仙子”曲子。 “恨恨恨,小毛贼。 怎怎怎,怎逃俺虎穴龙潭地。 他他他,他那里珠泪惨凄凄。 俺俺俺,俺生擒把贼悬提。” 唱到这里原本是应该舞枪花的,杜若现在手里连杆花枪都没有,胳膊下意识地使着力气,手腕上的红绳松松垮垮滑落在手背上。 “似似似,似大鹏展翅飞不起。 有有有,有神通难逃画戟。 杀杀杀,杀得他无路奔血染马蹄。 斩斩斩,斩尽了残兵败军。 管管管,管教他片甲不存尸如泥。” 他的动作还是一如既往的利落干净,并没有因为这几日长久的悬滞而变形走样。道琴高高兴兴地拍手叫好。 “师兄,你也可以唱个穆桂英。”道琴又说。 “为什么?”杜若走回道琴身边坐下,“这几日天也冷了,风大。咱们回屋说话。” “因为——穆桂英征讨的不是番邦外贼吗?”道琴摇头晃脑地比划,“唱给外国人听,他们没准还不知道在骂他们呢!” “就你鬼点子最多。”杜若推开正厅的大门,听他这么说着也笑了。 “玉青师父呢?”道琴把自己的小木板凳搬进门槛里,左右张望了一阵,又回头悄悄问柳方洲。 “今早有师父什么老故交,到泰宁胡同找他。”柳方洲还靠在门边看着杜若,听见道琴叫他才哦了一声,直起身来。 “我想听留声机。”道琴鄙夷地对柳方洲做了个鬼脸。 “听就听吧。”柳方洲走到斗柜旁边,把留声机的指针拨下来,“想听什么?也没得选,这里只有《牧虎关》《水斗》……” 项正典离开之后,柳方洲成了众人之中年纪最大的那个,有什么事情王玉青于是也向他嘱咐——虽然这几天因为孔颂今的事端,两个人闹得颇有些不快。 反正他没有错。柳方洲想,杜若也说他没错,他更不可能错。 “我要听《水斗》。”道琴对留声机这些西洋东西总是很好奇,凑在柜子底下用指头摸了摸唱片上一圈圈的纹路,“我把小英子他们也叫来去。” “《水斗》里也有一支水仙子。”杜若对道琴说,“青蛇白蛇合唱的一支。道琴你可没忘吧?” “那怎么能忘!”道琴点头如啄米,“我还等着以后再给杜师兄搭一个小青呢。” 别再说以后了。杜若心想,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准。 “哟,这是哪个平日里最爱偷懒的许下了戏呢?” 门外响起谁坠玉鸣铃一般的笑声。 “洪珠师父!”道琴喊了一声,鼻涕带眼泪地往前扑过去。 “仔细别弄脏了我的衣服。”洪珠无奈苦笑,扶住道琴的肩膀。 从这座城被侵占而成为死寂的孤城之后,他们也有许多时日没见过洪珠了。 洪珠的住处离庆昌班并不远,可是外国人的军队在城中肆意妄为,独身单户的女性若是出现在街上,无异于是羊入虎口。 这时能够相见,对他们师徒来说都是无言的安慰——曾经寻常的亲切的人就在眼前。 “洪珠师父。” 柳方洲也向前打招呼。 “瘦了不少。”洪珠抬头打量了他一番,微微笑了笑,“——孔颂今的事,我听玉青说了。” 第64章 杜若与柳方洲对视一眼。 “你做的没什么不对。”洪珠淡淡说着,低头从手拎袋里拿出一盒奶油饼干递给了道琴,“是玉青小心得过分。” “师父也是为了戏班……”柳方洲松了口气,低声说了句。 “你不用替他说场面话。”洪珠摇了摇头,“谁是谁非我们都看得清楚。” 她说话时仍然波澜不惊,转头问着杜若戏班正厅怎么还不挂上棉门帘,平常得好像每一个来为学徒训戏的下午。 “莫要再哭了。”洪珠又拍了拍道琴的脸,“真为他难过,就别忘了他。” 柳方洲又想起了王玉青所提起的——连洪珠都险些要冲去聚芳要人命。 洪珠也许为项正典的死掉了更多泪,也更恨毒了孔颂今,可她是独当一面的师父,于是她并不会在这里落泪。 “师父自己过来的吗?”杜若问,“现在路上关口都查得紧……” “自然不是。” 王玉青恰在此刻走了进来,摘下了帽子顺手递给道琴。 满屋里的人登时屏息静气,不敢说话,只有留声机上放着的《水斗》还在吱扭扭响着。 “这、这、这,这痴心好意枉徒劳……” 巧合的是,这时唱着的也是一段“水仙子”。 王玉青恰好又穿了一件深黑的大衣,踏入这间正厅之后,连穿窗而过的光线似乎都变暗了一些。 柳方洲敏锐发现了王玉青脸色的低沉。 他悄悄移步过去关上了留声机,又为两位师父倒了茶。 虽然王玉青这几日烦心事是挺多……柳方洲短暂想了想,站到了杜若身边。 “还没问你,一定要来这里是为什么?”王玉青问。 洪珠又是轻轻笑了一声。 “我来看我的孩子。”她慢条斯理地从道琴面前转回身来,身上深棕棉旗袍的金纽扣闪着碎光,“我之前不是说过道琴是我儿子吗?额娘来看儿子,有什么要问的?” “疯疯癫癫的样子。”王玉青挂下脸不再理会。 杜若左右看看,又无措地转头看向了柳方洲。 难道是他们两个又吵着架?柳方洲不解地想,可王玉青都专程去接了一趟洪珠过来。 道琴的眼睛骨碌碌转了圈。 “师父,那石家人又来找你麻烦了?”他拉了拉洪珠的衣角,压低了声音问。 洪珠猛地抬起眼睛看着王玉青,得逞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样?”她把手按在道琴肩膀上,眼神明亮仿佛一只母狮,“我说过他们被我从小教大,当然与我一心,不是亲生母子也胜过亲生。” “你肯把道琴拉着说这些胡话,也敢说对着杜若也是如此?” 王玉青这句话说出来似乎没头没脑,洪珠却一下变了脸色。 是了,杜若在户口册子上还算是王玉青的儿子。洪珠说出来一句视如亲生,竟是把自己算做…… 柳方洲脑海里轰隆隆响过了许多回忆,洪珠演出《水斗》时候的愤怒,李玉说王玉青演多了戏因而痴情苦意,以及那个横生枝节的石家少爷—— “我虽然并不真的算是你的师兄,这一个庆昌班之中也彼此相处了这么久。”王玉青又缓和了语气,“足足将杜若从那么小的孩子看到了如今比你还高。现在这时节不比从前,你一意孤行也只会惹出更多的事端。” “你总是觉得,我们每个人都在为你惹麻烦。”洪珠眯起眼睛,“然而你从来不想,我们到底怕不怕这些‘麻烦’?” “师父,你到底……是想让洪珠师父做什么?”在王玉青开口之前,柳方洲轻声问。 “他自然是想让我趁早嫁人,所谓的找个归处!”洪珠轻蔑地朗声说着,“既免了我这许多年来抛头露面不从不嫁的许多非议,还能堵上那该死的石家仗势欺人的嘴!” “你总该想想为了你的好处……”王玉青微微皱眉。 “为着我好?”洪珠嗤笑一声,抬手指向柳方洲与杜若,“王玉青,你敢不敢当着他们的面说清楚? “你到底是为什么不肯亲自抚养杜若长大?为什么轻易点头收下了柳方洲?为什么要撇清关系,不愿为拜了师十年的项正典收尸?因为你自己自私自利薄情寡义——你说是为着我好,为了庆昌班!” 她向前迈出一步扯住柳杜二人,指甲用力到几乎嵌入杜若的手腕。 “师父……”杜若有些害怕,低声劝解似的唤着。 “你当着他们的面说。”洪珠仍然没有退让,“王玉青,别总是拿出一幅深明大义的样子来——倘若你吐露一点私心,我与你也不会是如今这个地步!” 第74章 从杜若最早的时候——刚刚到庆昌班,刚刚开始学着开嗓练功的时候,洪珠就在教着他。 洪珠有着一双漂亮至极的丹凤眼睛,生气的时候瞪向犯错的徒弟,染着蔻丹的指尖握着戒尺呼地劈过来,或者点住学徒的鼻子数落着让他去罚站。 可是杜若从来不怕她的生气。她挥过来的戒尺蜻蜓点水地在背上拍过去,顶多带走两片尘土。罚站或加练也都是点到辄止,有时洪珠还会担心学徒伤心,扭过头来再叮嘱一番。 她会说若儿你的水袖要叠得又快又稳,你幕后念白顶住唱词用嗓子“打远”;若儿你不许贪甜贪睡,打起精神来专心练功;若儿你要唱千秋大戏,你是我教出来的徒弟,一定响当当压倒京城。 杜若也一声声答应着,从人事不知的稚童长到了现在。有时他几乎觉得生身的母亲在他成长之时渐渐淡去,只剩了一个带着童年记忆的模糊影子。 反而是洪珠的形象在那个位置越发清晰——对于母亲的角色,她太年轻夺目;对于师父的角色,她也太年轻叛逆——无论如何她都是“洪珠”,本应如此出现在这里,光华璀璨果然是一颗红宝珠。 然而在此刻,面对着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腕,浸着怒火的凤眼圆睁着的洪珠,杜若第一次感到了害怕。 他并不是怕自己的师父。 似乎,也不是害怕脸色铁一样难看、嘴角紧紧抿着的王玉青。虽然杜若小时候最怕他。 “怎么不说了?” 洪珠歪过头,声音冷冷地仿佛带着讥笑,“王大班主,你那一条条一列列的理由呢?” “……师父,我们……有什么话……”杜若浑身蔓延起凉意,嗫嚅着想松开洪珠的手,“我们……” 洪珠猛然拽紧了杜若的手腕,回头狠狠瞪向自己的徒弟。 “你怕什么?”洪珠的眼神逼紧了杜若,“好歹跟我学了这么久的戏,脾气却是差了个十万八千里!” 洪珠似乎是对杜若说着,却又看向了面前的王玉青。 “我一直怕你跟着这一折折的戏唱出来,人也像戏里似的太柔太糯,现在看来真是不假。反而是项正典的性子像极了张端,甚至比他更烈更闹——”她又笑着说,“王大班主,多少有些妒忌罢?明明都是你的徒弟,都要叫你一声师父,怎么谁都不和你亲近交好,谁都不和你相像?” “你真是疯了!”王玉青猛地一拍桌子,额角跳起了一根根青筋,“别在这里胡说八道!” 杜若无助地看向柳方洲。 也许是因为刚刚遭了训斥,又或者只是因为心底不知从何而起的害怕,他现在只想躲到柳方洲身后去。 就像每一次戏班应酬答谢,面对嬉笑喧哗的来往戏客,他都躲在柳方洲身后一样。 柳方洲也觉察到了他的情绪,轻轻向前似乎也想劝解洪珠。 “洪珠师父,有什么误会咱们坐下——” 洪珠拽着杜若向自己身边拉过去,整个人也挡在了柳方洲与杜若之间。 “你和你师弟往后总还有的是相处的日子。”洪珠面色都未变多少,“他再怎么也还是我的徒儿,先让他在我这里。” 道琴也无措地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话。 “咱们挨个说。”洪珠慢条斯理地把握着的杜若的手拎起来,扫了眼他手腕上的红绳,“我是没读过多少书,也没跟你似的留过洋,痴活了三十多年多少懂点事理。杜若,我来问你——” “师父。”杜若觉得背后一层层冒起了冷汗。 “你说,你六岁到了庆昌班,谁认下的你?谁给你起了名字?起了这个名字,为什么没有改姓?” 洪珠眯起了眼睛,紧盯着王玉青的神色。 “是……是玉青师父认的我,为我起的名字。杜若恰是一种香草的名字,又是我的姓,也不再改了。” “哦,原来是这样。”洪珠点了点头。 这应当是没错的。柳方洲心里也慌张,低着头飞快地转着脑筋,不光是杜若自己,庆昌班人人都知道他名字的由来。 “你如今十八岁,在庆昌班长大成人这十多年,你可曾叫过他一声义父?他可曾应过你一声?”洪珠又问。 杜若微微愣住。 这倒是从未,不过杜若从来也没想过其中缘故。 第65章 他只知道自己是师父的义子,户口名册记在师父那里,逢年过节的时候第一个向师父鞠躬问好,戏台上也从不唱对戏。 “说话!”洪珠怒斥一声。 “没,没有。”杜若低声回答。 “好了,杜若。”王玉青却也看向了杜若,脸色却也松缓一些,“不必害怕。这里没什么事情。” “啊?”洪珠又是哈哈大笑,“怎么,你要亲口说给杜若听?王大善人,不愿再做这个善人了?” “师父,我从小在庆昌班长大,你们对我都好。”杜若小心地开口,“我自己都知道。” “他对你如何是一桩事,他心里从未认下你是另一桩事。”洪珠冷哼一声,“他认下你、为你起名字是显得他自己慈心善意,根本没把你当亲生看待!他到底觉得你与他不是一身同姓同族的血。” “你少在这里挑拨。”王玉青神色冰冷。 “我……”杜若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别说他自己本来就嘴拙,任由谁都不能在这种场景里说出漂亮话来。 关于王玉青为什么没有亲自抚养杜若长大,杜若自己之前从未想过,直到洪珠现在不留情面地揭穿。 可是,如果王玉青想着自己还能有亲生后代,为什么至今未娶?也许洪珠也误会了什么。 ……或者,是王玉青自己在等什么人。 “柳方洲!”洪珠松开杜若,又是回头盯住了柳方洲。 “洪珠师父。”柳方洲少见地露出了无措的神情,仍然迈步向前,伸手拍了拍黯然愣神的杜若,似乎是在安慰。 这也被洪珠凌厉的目光收在了眼底。 “你那年唐突来到,张端兄弟几个都不信你真的是趁着夜色听戏,也没人同意把你留下。毕竟你头上带着小偷的罪名,也没人知道你的身世。是谁痛快开口收留了你?”洪珠问。 “是……是玉青师父。”柳方洲开口回答。 柳方洲再一次想起了王玉青宅子里齐善文的请柬,他随口说出来唐流云与柳家的关系,还有孔颂今鄙夷不屑的神情。 “你想想,他为什么收留了你?因为你天资聪明?这庆昌班里没有谁是笨的。因为看得出你必然成角儿?他要是有这等相人的本事,也不会让那狼心狗肺的孔颂今在庆昌班待了这么久!” “你以为是你那好师父想再博一个善名么?” 洪珠朗声笑着,伸出一支手指在柳方洲眼前晃了晃,“你真是错了!可怜你一心惦记着父冤未雪,竟然不知道——” “洪珠!” 王玉青再也坐不住,一声怒斥之后拍案而起,气愤地一把抓住了洪珠的胳臂。 洪珠睁圆了眼睛,歪过头仔细地看着怒火中烧的王玉青。 “我只是想唱戏罢了。”她的声音沙哑了下去,“像你们一样。什么都不被拘束,什么都能做。不必嫁人,也不必把自己驯在儿女情长里。” 道琴悄悄地想从侧门逃出去,衣角却不小心带到了留声机的把手。 那张贴着《白蛇传》的唱片重新转了起来,吱吱呀呀地唱出了先前杜若与道琴打趣说过的“水仙子”。 / “他他他,他点破了欲海潮。 俺俺俺,俺恨妖僧说口唆调。 这这这,这痴心好意枉徒劳!” 皓髯苍发的法海在莲台上端坐,他双手合十闭目称善,佛力无边、佛力无边。 “总总总,总是他负深恩把情丝剪断了 苦苦苦,苦的俺两眼泪珠抛。” 蛇妖手执宝剑、紧咬银牙,眼泪迸落似乎是为的自己的失败,又似乎是看到了那千年的雷峰塔直直向自己盖下来——她以为对自己无限真情的许郎夫,却也连累着她自由无拘的生命。 “王玉青。” 洪珠把手指盖在王玉青握着她胳膊的那只手上。 王玉青如梦初醒,松开了手。 “《游湖》,因为你,我已经有许多年未曾演过了。” 泪珠从她明艳的脸上扑簌簌滚落。 “那样的相逢到底是好的。只不过……” 洪珠说着转过了身。 杜若看着她涂了口脂也仍然苍白的嘴唇,心底的恐惧越发放大,在他周身弥散开来。 他与从小教大他的师父一心。他知道洪珠要说的是什么。 “——最靠不住的、最虚伪的、最荒唐的,就是年青时候的情意。”洪珠说。 杜若想明白了,自己到底在怕什么。 从京城的沦陷、项正典的牺牲到孔颂今的叛变,他所熟悉的庆昌班,声名远扬、和睦亲密的庆昌班,正在一点点分崩离析直到崩溃,仿佛一朵秋天池塘中仍然挺立、却已经枯萎中空的荷花。 而洪珠绝望的眼泪,成为了最后一颗压下来的露珠,重重涟漪使这枯荷再也无力支持,彻底打破了这美满幸福的幻境。 【作者有话说】 关于洪珠师父的《游湖》,第五十一折 的时候我们的主角有所讨论 洪珠师父也的确误会了一些事,但是矛盾的积压并非朝夕之间就会形成,她有误会,他也有错,大家自由推理啦~ 第75章 被意外扭开的唱片自顾自转着,冷冷清清地让僵持着的众人觉得寒意彻骨。 “吩咐水势大作,水漫金山……” 它唱得恳切,杜若却觉得那样的声音实在是陌生,不像是他自己口里念着唱着、眼里看着学着师父的《白蛇传》。 洪珠抬起眼睛,眼底也弥漫开一片陌生的情绪,仿佛从心底结了冰。 她再次把道琴拉到身边,摸了摸他的小瓜皮帽,又帮他整了整衣服领子。 “平时唱戏,别偷懒。”她轻声对道琴说,“我有时说多了,知道你自己心里也烦。” “师父……”道琴可怜地耷拉着眼睛看她。 洪珠又抬头看向杜若。 杜若觉得她冷静机敏的眼睛里似乎有很多的话要说,斟酌许久的、犹豫不决的话,而杜若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只是拼命祈祷,不要是告别的话,他不想再失去更多,不要再失去更多。 “之前叮嘱过你的话——我没说错吧?” 然而洪珠只是叹了声气,这样问杜若。 还没等杜若作出反应,洪珠就松开了放在道琴肩膀上的手,转身向厅外走去了。 “师父,洪珠师父!” 柳方洲急忙拿起自己的大衣,追了出去。 “怎么?” 洪珠停下脚步,没有回头,轻轻问。 “外面太乱,我送您一程。”柳方洲将大衣披到肩上,语气不由分说。 “不必了。”洪珠还是没有回头,“我不回隆福街那边。” 杜若疑心她的脸上坠下了泪珠,这位坤旦明明有着响遏行云的好嗓子,此时说话间语气竟然有些嘶哑颤抖。 “师父,您明天……还来罢?” 杜若小心翼翼地问。 “让她走吧!” 王玉青重新坐回了太师椅上,冷冷扔出了一句话。 “唱好你自己的戏。”洪珠这时重新迈开了步子,“别计较太多情短情长。” 她始终没有回头。 别计较太多情短情长——这句话在这之后的岁月里,始终萦绕在杜若的心头。她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王玉青听的? 她有着与家族决裂、断然出走的勇气,也敢在乱世中头也不回地迈出步子。也许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值得让洪珠长远地留恋回头。 也许有,但是她也决不会因此停留。 柳方洲还是坚持将洪珠送上了黄包车。 “师哥。” 见他站在门前的石阶上一动不动,杜若走向前去握住了柳方洲的手,担心地唤着。 “没事。” 柳方洲回握住他,舒开眉头把杜若揽进了怀里。 “洪珠师父刚才说的……唉。”杜若把下巴放在柳方洲肩膀上,在他耳边喃喃自语,“玉青师父他……” 语无伦次。 “嘘,不要说话。” 柳方洲抱着他轻轻摇头。 事情太多太乱,好在他还能把杜若抱在怀里。柳方洲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冷静了些许,才把杜若从自己的怀抱里放开。 “先不要去问玉青师父太多事了。”他低下头对杜若说,“他现在气头上。” “我还要嘱咐师哥你呢。”杜若也心事重重地皱起线条秀气的眉毛,“师父也许知道一些柳家的事,现在可不是问的时候。” “怎么还哭了?”柳方洲见他眼角泛红,又把人往自己怀里紧了紧,在他颈侧连连吻着,又问。 “我师父她……”杜若勾唇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眼泪眼看着又要掉下来。 “玉青师父也许回泰宁胡同去了,咱们待会再去隆福街。”柳方洲明知道洪珠绝不会再见他们,却仍然这样安慰。 “师父自己一个人进书房里了,还没走。” 第66章 道琴背着手,从门后踱步出来。 柳方洲与杜若皆是吓了一跳,急忙彼此分开。 “我什么也没看到。”道琴张开手往眼睛上一捂,利索地转过身,“杜师兄在哪呢?柳师兄在哪呢?” “小心别摔了。”柳方洲短暂地向杜若使了个眼色,先一步离开了。 “道琴来找我做什么?”杜若也不再羞怯,向道琴问道。 “没什么。”道琴这时也收起了强撑着打趣玩笑的神情,“我看着空荡荡屋子里面,心里不好受,就想来找你们。” “我们回院子里去,说说话。”胡同口卷来一阵凉风,吹得杜若一个激灵。 道琴却原地站着不动。 “怎么了?”杜若不解问。 “我……”道琴一时间居然有些忸怩,“我是不是打扰你和柳师兄……” “没有的事。”杜若也不知道他看去了几分,欲盖弥彰地拉了拉衣领,想盖住柳方洲刚才留下的吻痕。 他还一直没告诉道琴他与柳方洲的事。虽然从前道琴与项正典也常常满口笑话,胡乱地开着柳杜两个戏里戏外的玩笑,但如今他们实实在在两情相悦,又不止演戏的玩笑。 倘若告知他们,项正典的反应是已经无从知晓了。而道琴人小鬼大,现在恐怕是已经猜得明白。 他应当不至于嫌恶。杜若心存侥幸地这样想,世道从来都把男子相恋看得狎狔轻贱,而道琴这样的小心翼翼,似乎有意表现得若无其事。 傍晚时刻,屋顶刮来的风越发地冷了。颓败的冬天已经完全覆盖了死气沉沉的京城,连天色都惨白得像是死鱼翻白的肚皮。 王玉青仍然在庆昌班的书房。他似乎发了很大的脾气——听旁的学徒说,他把道琴叫去问什么话,道琴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被王玉青狠狠地责骂了一番,丢去了后院关禁闭。 难道还是因为洪珠的事?班主极少心狠成这样。 杜若从正厅八斗柜里摸了后院的钥匙,又拿了两块油糕,想去后院把道琴偷偷放出来,顺便问问他挨罚的缘故——王玉青却传了话让杜若过去。 不止是杜若,说是要杜若和柳方洲一起过去。可是又不让两人一齐进去,杜若走到书房门口时,看见自己师哥站在院子花树底下候着。 杜若心底又泛起了层层叠叠的恐惧。 “师父。” 他像平常一样,毕恭毕敬地把门推开小半,闪进去再行礼招呼。 刷啦一声,一把宣纸被王玉青从书桌前扔了过来,直冲着杜若的脸砸在了他脚边。 “念。”王玉青说。 杜若捡起纸沓的手冰冷得颤抖。 “……见了他恋比翼,慕并枝。 愿生生世世情真至也, 合令他长作人间风月司。” 是他与师哥表明心意那天,玩笑着写下的句子。 杜若如坠冰窟。 “还有落款呢?”王玉青冷笑问。 那如珠如玉的句子在纸上恶狠狠地扭曲,杜若觉得眼前天旋地转,眼前发花也说不出话。 “说话!”王玉青怒斥一声。 “兰……兰莛堂主人。” 眼泪无知无觉地从杜若眼角滑下来,是王玉青最厌恶他的温懦做派。 王玉青烦躁地转身看向了窗外。冬天太阳落山太早,窗外已经是昏暗的黑夜,桌前放着的一盏小灯什么也照不清。 借着灯光勉强能看见书斋里的乱象。藤编的书篓散在地上,乱糟糟扔着的是一些旦角所用的戏本书目,还有写着洪珠名字的信纸。 想来是王玉青想将班里其他人等的杂书字纸整理出去,偏偏翻到了柳方洲与杜若试印章时随便写着的东西,上面明明白白是柳杜两人暧昧纠缠的字迹。 “我问你。”王玉青又看向杜若,“是不是柳方洲假意哄着你的玩笑?如果是,那也罢了。” 这一天闹哄哄下来,杜若早就心力交瘁。听了师父的问话,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几分。 杜若垂下眼睛,眼睫乌羽一样合拢。 他抬起棉袍的下摆,端端正正在石砖地上跪了下去。 “师父,我领罚。” 杜若说。 他都不必去看王玉青的面孔,都知道他一定又是脸色更加阴沉,怒气冲天仿佛眼里烧起了火。 “怎么,难不成是你拿戏里的海誓山盟骗了柳方洲?”王玉青问。 书房的梅花格栅门被吱呀推开,柳方洲大步走向前来,嗵一下跪在了杜若身边。 看见柳方洲的身影,王玉青沉默了半晌。 杜若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敢在王玉青生气动怒的时候直直抬眼,看着他沉着威严的眼睛。 “好一个生生世世情真至!”庆昌班班主从八仙桌上拿起戒尺,啪的一下向杜若的肩膀上抽过去。 柳方洲跪直了身子,猛然伸手挡住了砸下来的尺子,戒尺登时在他手心划出一道血痕。 “好,好一个生生世世情真至。”王玉青又重复了一遍,气得额角青筋爆起,“你们倒是情投意合!” 他哈哈大笑起来。如果不是知道师父发火的缘起,杜若也许会以为他是走火入魔了。 “你们倒是情投意合——” 王玉青的神色很快平复了下去,带上了几分探询的目光,俯身看向柳方洲。 “倘若柳向松没有被齐善文构陷至死,他见着自己的二儿子这般光景,可是污了直隶总督府的英名?” 杜若的脸色一瞬间惨白如纸。 柳方洲闭上眼睛长呼了口气,脑海里万千思绪轰轰振响。 最先浮上心头的,却是他与杜若合写下的《长生殿》曲子,那一折尾声的唱句。 “天上留佳会,年年在斯,却笑他人世情缘顷刻时!” 第76章 因为长年累月的唱戏演出,王玉青的眼睛平日里也微微上扬,剑眉入鬓。 他读书写字时会戴着琥珀链子的眼镜,目光从镜片后冷冷地看过来,凌厉如同银刃出鞘。 一句话儿惊雷一般响过,王玉青神情仍然如旧,眼神在柳杜两人身上来回逡巡。 相比冷不丁听见了生身父亲名字的柳方洲,反而是杜若表现得更惊慌无措。 看来他们之间果然是毫无隐瞒,无论是彼此的身世还是情感。 这一显明的事实让王玉青更加恼火。 “就算我父亲真的在此,我也不会有什么好讲。”柳方洲跪着却仍然挺直了脊背,眼神澄明清澈,“师父,我们都没什么要讲,您只管罚。” 杜若跪在他身边,也安静地低头等罚。 “不知廉耻!”王玉青原本握着戒尺,看见柳方洲指缝里滴滴答答流下血来,却又松手作罢,当啷一声把戒尺扔在了地上。 柳方洲倒是脸色平和,仿佛刚才被戒尺劈中手心的人不是自己。他与杜若两个人并肩跪着,肩膀都碰在一起。 “柳方洲,你给我滚去院子里跪着。”王玉青抬手指着柳方洲,“别挨在一起恶心旁人!” 柳方洲却也干脆,呼地站起来又推门出去,朝向书案的方向再一次嗵地跪下。 没有了身边爱人的依靠,杜若的神色明显添了几分不安。他的眼睛垂得更低。 “杜若。”王玉青又一次缓和了语气,对自己的义子说,“把头抬起来。” 他今天已经对太多人温言好语地说着话了,所以王玉青愈发地不耐烦——像王玉青这样习惯了一言九鼎、不容分辩的大家长,在他们眼里,好言相劝都是一种额外恩赐。 倘若你仍然不服管教,就像是今天的洪珠、道琴或杜若,那你便是不识好歹。这样蛮横可笑的道理,在这片土地上的古老家族之中盘桓了千百年——而除却演戏的庆昌班,也像一个这般传统的家族。一切都拜王玉青所赐。 杜若稍微将下巴抬起来一点。 清丽不俗的玉面少年。他性格沉静过分,眉目里总是宛转带着柔和的笑意,一看便知道是自幼练出来的乾旦。 当年王玉青点头收下杜若,也有杜若这张脸的缘故。就算这个贫弱的幼子真的不是唱戏的材料,也绝对不会被为难到——更何况他如今名满京城。 谁知他得意的徒弟,竟然情迷心窍,以至于阴阳颠倒,在庆昌班这方寸之地中情丝暗合,两个男子作出了一番海誓山盟!难道还要庆幸如今无戏可作,不然闹出去又是丑事一桩! “你们暗通款曲有多久了?”王玉青强压着怒火问。 “……”杜若情理之中地沉默了下去。 “不说?”王玉青冷笑一声,“你不说,就让柳方洲再回来,再挨二十下板子。” “……中秋之前。”杜若浑身筛糠一样,声音也在颤抖。 王玉青见他这副模样,心底的烦躁愈发烧得郁热。他怒气冲冲走到窗前,又不耐烦地走回来,看了杜若一眼又嫌恶地转过了脸。 “看你没出息的样子。”王玉青冷笑说,“一向以为你最乖巧听话,竟然能行下这般勾当来!” 第67章 这般勾当?何等勾当? 杜若咬住下唇,努力稳住身子跪着。 夏天在南都的时候,他最大的期许就只是能陪在师哥身边,无所谓以师弟还是朋友的身份。 可如今他们心意相通,他越是得到,越想渴求,更不愿将已经得到的再松手放弃。 就算这样的爱,会为他人所厌恶,他早就想过最坏的这样一天。 王玉青仍然在来回踱步。 “你们两个是谁先勾引的谁?”他又问。 杜若暗暗皱眉。 “不是。”他轻轻摇头。 “什么不是?” “没有唱错戏,没有分不清,也不能说是纠缠勾引,都没有。”杜若不知哪来的胆子,抬起脸来认真地回答,“师父,我们是真心——” “真心!又是真心!”王玉青狠狠一拍桌子,“谁要听你的真心如何?你的什么真心能值几两几钱!” “难道师父你自己就从未有过真心么?”杜若却也生了气,睁圆了眼睛顶嘴,“我只是恋着一个人不负心也不误情,也从未耽搁什么功课营生,您究竟是怕我误了自己的前程,还是脏了您的面子?” 杜若在庆昌班成长了十几年,别说顶撞师长,连对着他的师父高声喊叫都不敢。 所以这一段话儿被他问出口,王玉青先是结结实实愣在了原地。 而杜若的性子,又让他觉得自己就算生气,也不能这样对着义父口出狂言——他向前膝行两步,俯身对着王玉青跪拜了下去。 “师父,我这十几年承蒙您养育。”杜若又说,“洪珠师父所问的,我的姓氏和这几年的隐情,我从未想过也不愿多想,您也不必担忧。我的确与我师哥两情相悦……您说再多,我这心也不会再改。倘若这是罪过,杜若也只能向您请罪了。” 杜若并不知道,王玉青没有让他改作王姓,也没有亲自抚养他长大的缘故是什么。不过他倒是很喜欢杜这个姓——因为有柳有杜,他和师哥才被作为《牡丹亭》的巧处合称,他的师哥才能在初次见面的时候说出他们“采芳洲兮杜若”的缘分。 杜若栖于芳洲,杜若妻于方洲。芬芳高洁,永不离分。 是杜若自己未曾改姓,才有了这一层缘分。非要说起来的话,还得算是王玉青为杜若起名的无意促就。 书斋内外一时间死寂得吓人。天色已经完全暗沉了下去,寒风卷着凉意从窗缝里送进来,也不知道柳方洲跪在院子里冷不冷。 杜若说罢那真情实意的话,就低下头不再去看王玉青的脸色。而王玉青竟然没有再说什么。 “老实跪着。”过了许久,他才走近杜若身侧,拿起那沓揭开柳杜恋情的字纸。 “是。”杜若动都没动。 师父还要去审问师哥吗?他又想,书房的门只是虚掩着,刚才自己与师父说过的话,柳方洲跪在门外也应该听得清楚。 其实有过一个瞬间,杜若想过要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只说是自己痴情苦意,师哥全然不知,也许能免了柳方洲不少苦处。 只是,他不能随意地欺侮了柳方洲的真心。他们既然许下了两心相印,就要同担同当。 而柳方洲也一定是这样想。 王玉青把那张纸按在了蜡烛的灯焰上。火舌舔着纸边,很快把“生生世世”“人间风月”这些华美的句子烧成了灰烬。 他也许还有一些嘲讽或责骂的话要说,只是没料到柳方洲与杜若竟然平静如此,唯一的惊惧流露也只是在听到他说出柳向松的名字。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王玉青只是这样问杜若。 杜若微微直起身来,黑亮的眼睛转了转。 “师父,《白蛇传》的戏,对你和洪珠师父是有什么故事罢?” 他没有顶嘴也没有告饶,反而悠悠说起了闲话。 “什么?”王玉青似有所动,还是皱眉。 “我想到从前在沪城的时候,洪珠师父自己生了闷气,说你是个现成的法海。”杜若定定地看着自己的义父,“我想,应当有一些缘故,是我不晓得的。” 应当不是说他王玉青口中念着堂皇的佛号、金钵盖下强散姻缘。 而是他苦心孤意,一定要把所有人都盖进看似清明庄严的戒律之中,于是他看不惯沽名钓利的孔颂今,可也容不下叛逃反抗的洪珠,也放不过情丝暗合的柳方洲与杜若。 书斋内实在是太黑太暗,杜若跪在地上,看不清王玉青这时是何神色。 柳方洲却在门外猛地站了起来,险些跌跌撞撞磕到门框。 他似乎是担心王玉青再拿起戒尺,还想再进来为杜若挡下。 “给我跪着。”王玉青很快转过头,呵斥了柳方洲一声。 他没有再对杜若说什么,推开门走了出去。 “你们俩就跪在这里,跪到明天天亮。” 一阵零落的脚步声过后,书斋内外彻底安静了下去。 “师哥?” 杜若跪着不动,先出声询问。 “我在。”柳方洲再次从院子里站起来,扶着膝盖呼了口气,“你慢慢站起来,别磕着。” 杜若扶着桌子站起身,拉开门向柳方洲扑了过去。 “我看看你的手。”杜若急切地抓住柳方洲的右手,一边说着,一边扑簌簌掉下眼泪来。 “哭什么。”柳方洲在他额角吻了吻,温言安慰。 柳方洲的手掌上血迹都还未干,血红的一道鲜明刺目。 “我刚才一直都没哭。”杜若把脑袋靠在柳方洲肩上,小声嘟囔。 “我知道。听到你和师父说的那些话儿了。”柳方洲这时却笑微微地低头安慰,“不必怕什么。我们的心永远是一样的。” 听了柳方洲的话,杜若在他的怀里靠得更紧,热热地贴在柳方洲心头的一团。 两个人无言静立了许久。 “……那张纸,被师父烧了。”杜若低低地说。 “嗯。我听见了。”柳方洲回应的话语却也苍白,“不打紧。” 柳方洲按住杜若的脖颈,再次低头亲吻他。杜若乖顺地张嘴回应,唇齿相贴晕开暧昧柔软的温度。 “有别的东西,火烧也烧不去。”杜若反过来安慰他,“比金子还牢靠。” 【作者有话说】 【哭相思】来自小柳小杜第一次登场所唱的《玉簪记》,后面的一支曲子: 事无端,恨无端。 平白地风波拆锦鸳, 羞将泪眼对人前。 第77章 沦陷区的冬天更加凄苦难捱。 饥寒交迫的乞儿跟在驴车后面讨捡煤渣,面容枯槁的老妇抱着破碗饿死在街头,而从他们面前走过去的外国士兵油光满面,厚实的皮靴擦得光鲜铮亮。 因为实业潦倒、交通瘫痪,城内的粮食供给也在冬天萎顿下去。“政府”所发放的救济粮,打开净是掺了沙土的黄面黑面,让无计可施的民众聊以果腹。 在这样仓皇的时日里,黑发黑眼的华族血脉中,唯有投降求和的富绅们过得舒服。 “凤凰楼”“太平阁”等披金戴银的酒楼饭馆,成天成夜地飘着酒菜香气与歌舞乐声。走过街边,带着西洋香水味道的热气直从窗户里升腾过来——为此,衣衫褴褛的贫民多得是紧靠在堂皇富贵的墙壁上,只为贪得一丝热意。惹得豪爵老爷生气,又被家仆们呼来喝去。 享乐之时,自然少不了皮黄京戏。丝竹管弦悠悠而起的时候,总有谁家老爷腆着满腰油水的肚子发问:京城那最为有名有艺的庆昌班呢? 您甭提了。他们班主自恃清高,早早对外封了箱。如今没了收入,外焦内枯,恐怕过几日就要挂下脸来了。 可不是嘛。这几日还听说,他家的角儿散了个零零落落。有不识时务的枪口撞死,有精于钻研的另谋高就,有烈性女子失望出走…… 说起来,昨夜倒是瞧见泰兴胡同的院子里掌了一夜的灯,似乎是在罚着什么人。 这倒怪了。那王大班主不是“京门教主”,出了名的慈心教戏,从不打骂徒弟吗? 哼,说着轻巧做着难,关起门来把戒尺抽断了也没人知道。 不说这扫兴的了。没了庆昌班,照样听得来好戏!咱们喝着! 于是酒杯的碰撞脆响不绝于耳,歌女抱着琵琶软语弹唱,“太平盛世人皆乐”…… 远处有妇人抱着冻死了的孩子,在街上蹒跚着嚎哭。她怀里的死婴涨着肚子,肋骨一根根凸得像琵琶弦。 “冷不冷?” 柳方洲这样问着,把杜若的手包进自己的手掌里暖着。 “刚起来是有些冷,现在好多了。” 杜若松着胳膊让他握,一会儿却又自己盯着炉火出了神。 “一会儿道琴他们该过来了。”杜若梦呓似的喃喃自语。 庆昌班里柴火的用度,如今也捉襟见肘。为了节省开支,在这冷得结冰的天气里,也只生了大厅里这一只炉子。 第68章 “不打紧。横竖他们都知道了。”柳方洲戏谑似的挑了挑眉,一边却听话地把手松开了,只是搓了搓杜若的手指。 杜若对他皱了皱鼻子。 “比起这个——”柳方洲又靠近到了杜若身边,拿出歪歪扭扭的腔调来,学着《四郎探母》里的铁镜公主的念白说,“驸马,你那眼泪儿可还挂在腮边呢。” 他说着指了指杜若的脸。 杜若眉毛底下挂着两个桃儿似的肿眼圈,是他跪在书斋前流了一整晚的泪,早晨时就成了这般可怜模样。 “师哥你真是唱不来旦角。”杜若扑哧笑了,难为情地用手指揩拭着眼睛。 他哭着也不是为了被师父揭穿情事,而是为了那再也难以回还的日子。他跪着的这片砖地也是他自小练功的地方,或许今天玷污了师门,往后被逐了出去就再也不见。 然而他也不会后悔。如今让他与柳方洲分离,就算让他剖出一颗心来也不行。 “我入行入得巧,若是也唱旦角,现在不知是什么光景。”柳方洲说着又捏出兰花指来,在杜若面前摆了摆。 “想来得与现在相差太远。”杜若含着笑看他。 柳方洲总喜欢对杜若讲俏皮话,战乱以来人人自危,再次听到他的俏皮话却也觉得亲切。 “我倒是觉得小生与旦角,唱起来像得很。”柳方洲倒了杯热茶递给自己师弟,示意他用热茶杯敷一敷眼睛。 “京戏的像,昆戏的差得多。”杜若点头赞成,“唱混了声音也就坏了,不亮不沉的难听。” “你师哥唱得怎样?”柳方洲有意逗他开心。 “你明明知道。”而杜若果然笑了。 “我明明知道,我也要听你说。”看着杜若的弯弯笑眼,柳方洲又情不自禁靠近过去,低头想吻一吻杜若的额角。 杜若也知道他的心思,仰起脸来在他嘴唇上碰了碰。 “都说了……”杜若又低低地说,“仔细有人要进来瞧见。” “昨晚他们瞧见的难道不多。”柳方洲安抚似的拍拍他的手背,坐远了一些。 王玉青的震怒与指责,反而让他们更加坚定了爱护着彼此的心。现在的柳方洲小心翼翼照顾着杜若的情绪,杜若也打起精神尽力不让他忧虑难过,握住彼此的手更加热切,在这漫长死寂的冬日给予对方温暖。 “我不怕被谁瞧见。”杜若犹豫再三,还是开口说,“我只是……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 也许会有人觉得丑陋厌恶,有人觉得荒诞无稽——自古男子狎昵就令人不齿——哪怕他们同样有一颗真心,也许还更真切。 “我知道。”柳方洲温声回答,伸手捏了捏杜若的耳垂。 “——倒像是,《琴挑》。”杜若想了想,又舒展眉头笑了起来,“唱的是,‘长长短短,有谁评论,怕谁评论’。我的心也那样想。” 那是他们初次登台的时候,所演出的戏目。柳方洲的眼里也拂过一丝回忆时的暖色。 “也有一年了。”柳方洲这样说,“一年前,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我们真的唱出了名堂,想到朝夕相处的师兄师弟两心无间,想到我们熟悉的庆昌班一夕翻覆,万劫不复。 杜若轻轻叹了口气。 “赶明儿天气晴快,我再给师哥唱那支‘朝元歌’。”杜若这样说,“那身新作的水田衣,还没来得及上身,就匆匆忙忙封了箱。” “那便好了——杜老板垂爱。”柳方洲又一下没了正形,歪起脑袋笑着,“杜老板这样热情,柳某人三生有幸。” “得了。”杜若笑着拿手绢轻轻抽他的肩膀,“师哥你若是戏客,咱们就真成话本儿故事了。” “杜老板坐来这里唱。”柳方洲一只手卷住他掷过来的手绢,手指缠着杜若往自己怀里拉,“那我才算是一等一的贵客。” 杜若又羞又想笑,只是摇头,竟然说不出话来。柳方洲揽过他的腰,还是笑微微地把他往自己怀里带。 说了这半天闲话,也不见有谁来。杜若干脆坐了过去,笑着把手绢往柳方洲眼睛上盖。 “哪有你这样招待的。”柳方洲也笑着搂紧了他,“你得叫人。” “师哥。”杜若被柳方洲抱住,乖乖地喊。 “不,哪能是这样叫。”柳方洲捏了捏他的腰,“你得问我——公子今儿要听什么曲子?” 杜若有的时候不是个机灵的演员,柳方洲倒是个有耐心的、坏心思的师父。 “我不要说。”杜若痒得往边上躲,“师哥你来演这个唱戏的,我当大老板去。” “那也成。”柳方洲立刻抓住杜若的手腕,将他的手往自己领口里一放,“若少爷来了——少爷今儿听个什么曲子?我给少爷唱一个《玉簪记》?” 杜若的手被牢牢按在他筋肉紧实的胸膛上,也不知是便宜了谁。 “我猜猜师哥——我猜猜柳老板你要唱什么。”杜若一本正经地收了笑意,手指在柳方洲胸膛上闲闲一划。 “什么?”柳方洲忍着笑问。 杜若也贴近到他脸侧,挑了挑眉。 然后拿起小生的腔调,嗓音细细地唱: “只恐露冷霜凝,衾儿枕儿谁共温?” 这天是冷得很,杜若倒是真想挨去和师哥同睡,还暖和一些。 然而柳方洲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色腾地红了起来,不自然地把杜若从怀里往外抱了抱。 “哪有你这样招待的。”杜若虽然不知道他存了什么心思,还是得意地凑过去亲了口师哥的下巴,学着他刚才的话说。 “是,恕了小生我招待不周——”柳方洲捏住他的下巴,说话时气息颇有些不稳,“……别过来招我了。” 杜若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脸颊上也不知不觉染上了绯色。 “我拨一拨炉火去!”他说着背过身,急忙从柳方洲怀里坐了出来。 “客人可还没付茶钱。”柳方洲将衣领整了整,又起了逗他的心思。 杜若带着红通通的一张脸,不理他。 “这一上午竟没见着几个人。”他往窗外望了望,“……师父也没再过来。” 王玉青动了那样大的火气,恐怕不只是罚他们一场就能罢休。 “别多想。”柳方洲也不知不觉端正了脸色,“有我呢。” 无论如何他们不会分开。柳方洲想,他早就对自己发了誓,他不会放开杜若的手。 一直到下午,杜若才从道琴口里听说,洪珠离了庆昌班,一路竟然是向前线去了。她住处的金银细软一概未带,只是为王玉青留了封信。 “廿载年岁,唯余忿怨。”她写,“你我均非良人,想来未有遗恨。从前年少相逢,莫要再提。写与玉卿知悉。” 【作者有话说】 关于《玉簪记》,可以参看四章~ 师父们的故事会出番外的! 第78章 “要是在从前,这种又晴又冻的天气,正能沿着城墙溜达出去,到同致居吃一碗砂锅白煮。” 道琴蹲在火炉跟前,一边拿火锨拨拉着灰烬,一边唠唠叨叨。 他往炉子里埋了一块秃根白薯,正专心致志等着熟。 “走过去的时候身上也冷了,拿起筷子在热喷喷的锅里这么一搅,香味直把人绊了一跟头……” 道琴还在绘声绘色地吞着口水比划,将杜若听得直笑:“快少说两句吧,你那口水都快把炉子盖熄了。” 洪珠出走之后,本就死气沉沉的庆昌班更是陷入了无边寂静之中。学徒们有的见形势不好,三三两两告了假——说是告假,其实都是自己乘早脱身,另谋活命的出路。 柳方洲、杜若与道琴几个亲密一些的,担起了看顾班务的责任。今天王玉青仍然没有过来,杜若不敢与柳方洲同坐——生怕师父过来看到,又要动气,于是只带了道琴在大厅坐着,虽然也不会有谁来拜访这封箱了的戏班。 道琴仍然像往常一样,贪吃多话,仿佛那日被王玉青关了禁闭的人不是他自己。 杜若问道琴是为什么遭了罚,他也只眨巴着眼睛不说话。杜若还想问他更多的事,然而总是难以开口。 可是道琴很聪明,聪明到有些滑头,想来对于柳方洲与杜若的关系心知肚明。 外国人在京城扶植伪政权,像道琴这样的满族子弟成了他们青睐的合作伙伴:有着求富求权的心思,和如今已经没什么用了的前朝血脉,多数还对诗书礼乐有着了解。 杜若暗地里猜想,道琴的族人一定会有捱不住贫苦,倒戈转向敌人的阵营。他们连道琴这样的同族骨肉都能不管不顾地舍弃,舍弃掉气息奄奄的母国,对他们来说估计也不算什么。 而道琴滴溜溜转着聪慧的眼睛,心里不知在想什么。他如今的处境也是尴尬——唱戏的本事离出师还差得远,师父却已经音讯全无。 “道琴。”杜若试探着开口。 第69章 “怎么啦?”道琴剥开了白薯皮咬了一口,热气呼啦啦从他嘴里冒出来,烫得他嘴里哧溜哧溜地响。 “你还想继续学戏不?”杜若很有耐心地等他吹了半晌,才再一次开口问,“你要是想学,我也能教教你,只是肯定比不上咱们师父。” 道琴眨巴眨巴眼睛,杜若仿佛听得见他脑筋开转的动静。 “你可别想糊弄我。”杜若也低头将手掌拢在火炉上烤了烤,“拿句掏心窝子话给我听。” “我……”道琴挠了挠脸。 道琴的本工一向不好,又爱偷懒。杜若虽然有时候心思稚拙,看人的眼光却一向很准——他知道道琴一定是心眼里就不爱唱戏。 “我要是不学,你们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道琴沉默了许久,才老老实实地抬起头问,一边局促地扣着自己指头上的白薯皮。 “……” 这次换做杜若沉默了下去。 “后街上卖烧饼的今天开摊了,道琴快去把手洗出来。”柳方洲适时来到,往道琴手里按了几枚铜币,“买几个烧饼回来,跑快些。” 道琴得了令,又听说有吃的,也不管杜若有没有回答他——似乎也是不敢听到杜若的回答,登时脚底抹油开了溜。 杜若看着他跑远的背影叹了口气。 “又是师哥你自己的钱么?”他转头来问柳方洲。 “是。”柳方洲也回答得痛快,“流云姐最后寄信来说让我们把钱财换做金银,的确是有道理。现在再拿出来换成钱用,还没有贬值得那么厉害。” 庆昌班封城以来坐吃山崩,人口减得再少也仍然不够用。柳方洲自觉年龄最长,从前所得戏钱份额也最多,便陆陆续续拿自己的钱来贴补公用。 “花费多少都与你说明白。”见杜若仍然神色忧郁,柳方洲又贴过来安慰,“放心好了——我可不是偷存了私房乱花的庸夫。” “我倒也不是不通情理的悍妻。”杜若勉强笑着,点了点他的鼻尖,“我心里想的不是这个。” 他理所应当把自己认做了师哥的妻。 话说出口又暗暗脸红,杜若自己咬着指节胡乱猜想,男子之间的床笫欢事,该是如何模样?道琴倒是之前打听过他与师哥是怎样夫妻——他又不晓得!不过师哥的话…… “道琴方才又拿炉子烤生物吃了?”柳方洲与恋人玩笑一番,蹲下来拨了拨火,问。 “是。”杜若这才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脸颊有些微微泛红。 “我看就是。”柳方洲重新站起身,“他自己这么胡乱吃着,也不管生熟,又得闹肚子。” “他嘴馋,难免的事。”杜若伸出手,帮他拍了拍衣服下摆炉灰。 他从前演出多的时候,总要留着杏仁似的指甲,扮作娇滴滴的公主千金就把指甲染红,拈起金杯或折扇的时候华贵大方。现在无戏可扮,指甲却仍然修得细长,白葱似的。 柳方洲抓住他的手腕仔细看了一回。 “你小的时候也是嘴馋。”柳方洲笑着扣住他的手指,“每回到了戏园子里,都得贪嘴吃几块茶点再说。得了什么糕干点心,就两眼放了光。” “师哥你都说了,那时候小。”杜若回握住他的手,做了个鬼脸。 “杜师兄,柳师兄,你俩更像南城根底下晒太阳的老头儿了。” 道琴咬着烧饼站在门口说。 杜若刚想松开手,却被柳方洲紧紧拉着。 “手拉手一起唠叨着从前……”道琴嘟嘟囔囔走进来,“你俩不用管我,我吃烧饼呢。刚好你俩拉着手,腾不出手捏烧饼,我多吃两个。” “少不了你的。”柳方洲听他这么添油加醋,还是哭笑不得松了手。 傍晚时分,凭空刮起了刀子一样寒意刮骨的大风。窗户被风吹得搁楞作响,风声连着黑夜一同弥漫上了四周。 王玉青就在这样昏沉沉的时刻,坐着黄包车来到了庆昌班。他仍然穿着深色的大衣,走进正厅的时候好像将夜色也带进了屋内。 王玉青摘下帽子——杜若吓了一跳。一日未见,王玉青的神色颓唐了不少,连嘴角的细纹似乎都变多了,眼神也不再明亮如同刀刃。 道琴讨巧地向前,伸手想帮他拿过帽子挂起来。王玉青挂着脸,只是摇了摇头。 杜若心里又一次泛起了恐慌。 “柳方洲呢?”王玉青转头问道琴。 “在……后院。”道琴利索地回答,“我去喊柳师兄过来。” “先别去。”王玉青又说,“班里如今还有谁在?” “还有小英子他们……”见道琴为难着说不上来,杜若讷讷回答。 他这才注意到,王玉青手里还掂着一只小巧的红木描金的箱子。 “都叫过来。”王玉青没有看他,淡淡地吩咐。 杜若心里的恐惧愈发弥漫开来,他自己都能觉察到自己手心冰冷,似乎被窗外刮得嚎哭一般的冷风刮得寒意透骨。 学徒们沉默地站在了厅下。 就像每一回,师父吩咐戏码的时候一样。杜若站在道琴身边,没来由地想,但是现在人少了太多,零零落落地像是被风刮散了。 王玉青环顾周围,无奈地笑了笑。 “……师父,您有什么吩咐?”柳方洲试探地询问。 王玉青果然没有回答他,而是转身打开了那个箱子。 箱子的装饰如此华贵,里面盛放着的,想必也是贵重的东西。杜若仔细看过去,是庆昌班的戏班社章,装在缎布盒子里;厚厚一沓师父手写的乐谱戏词,用粗线仔细订在一起;一大串黄铜钥匙,看样式是庆昌班院子所用的锁。 ……还有户口册子,是杜若与其他挂在庆昌班名下的徒弟们的名字。 杜若的心狂跳起来,他知道是有什么走到了末路! “庆昌班,从今日起便解散了。” 王玉青说。 厅下众人一时愣住。 “——庆昌班,从今日起便解散了。” 王玉青抬高了声音,又说了一遍。 天际刮起了遮天蔽月的狂风,吹过屋脊呜呜作响,这古老的城市,往前几百年都有这样黯淡的夜风,也有这样无限彷徨着的人。 杜若第一个直直地跪了下去。 剩下的学徒们,也陆陆续续俯身向班主下跪,厅下响起了细微的衣料摩擦的声音,也有细微的啜泣声。 “师父,是杜若有罪,您何必迁怒大家?”杜若一双小鹿似的眼睛浸满了眼泪,“班中有什么苦处,我们都能齐心戮力,您何必将多年心血付诸东流?” “你当是为了你?”王玉青轻轻抬手,将户口册子扔到杜若膝边,“你倒也不必如此自责。” 杜若的眼泪大滴地打落在膝盖上。 “都起来吧,不必多说了。” 王玉青又把社章从盒子里取出,随手掷进了炉火里,印章上长长的流苏顷刻化成了灰烬。 更多的学徒流下了无措的眼泪,纷纷叩头劝解,王玉青的脸色丝毫未变。 “我行事有错,以至于挚友离心、知交散落,又教徒失职、有伤风化。”他说,“还有什么颜面做这个班主,将这滑稽荒诞的戏班存留于世?” 王玉青突然又转身看向自己的义子。 “你这黄口小儿尚且敢问我的真心——我也是为了我的真心。” 第79章 曾经有朋友问王玉青,庆昌班于他而言到底是何种存在? 王玉青想了想,玩笑似的随口联了两句诗。 “心血半生写苍茫,肯将新梧付雏凰。” 半生心血,半生心血。他学艺归京,与张端李玉共同打出了庆昌班的名字,彼时意气风发,对戏班的未来万般期许。而后昆戏潦倒、京戏兴起,他带着庆昌班从乱世里一路走来,不能不说是耗尽心血。 在他幼年随着师父学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时候,汗水糊在眼睫上看不清来路,万万不会想到有一日能在京城打出自己响亮的招牌,会让梨园行人人敬称他一句王班主——他的一切荣华加身都是由于庆昌班而起,他于是更加看重——因此行事也更加谨小慎微,任何人或事都不能污了庆昌班的脸。 然而世间万事不如意。 王玉青自知命中不带姻缘,将项正典看做明日的承班人来培养,哪知他轻易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因为项正典的无谓牺牲,张端黯然消沉下去,也与王玉青起了嫌隙;王玉青看不惯卖国求荣的汉奸走狗,而那个贪生苟且的人,竟然是重要如同自己左右手的管事孔颂今;尽管自己早已经察觉异样,也未曾料到柳方洲与杜若两个男徒弟真的心意暗合。 “半生心血”已经尽数耗尽,“雏凰”却已经被折断羽翼,庆昌班也不再是能容纳凤凰高歌的梧桐树。 更不必说洪珠留给他的,无言而失望的背影。他与洪珠的纠葛纷繁复杂,现在回想起来也辩不清是非,而洪珠也写下了“莫要再提”的信。 第70章 一瞬间百口莫辩、一瞬间千路难行、一瞬间万事皆空、一瞬间心灰意冷。 再次回首细看这满班同伴,要么离心离开,要么背心背德。 早知今日……这今日光景也是他自己亲手造就。 不如就割舍这一切,孤身归隐,也算割舍了这吃人的乱世。 要他断然放弃自己的半生心血,自然没那么容易。初创之时到处接着戏园的邀约,直把嗓子唱哑,鬓边被榆树胶刮出血泡,流了多少血汗才有今天这点成绩! 杜若哭着问他何必迁怒,可是硬要说迁怒的话,不如说王玉青是在自毁。 王玉青无奈地看向面前跪成一片的学徒。 洪珠此时会在干什么?他无端想到。 如果让洪珠知道他现在的决定,她又会说什么?洪珠的脾气最为烈性,也许会冷笑着说他懦弱无能,或者像从前一样发着脾气,把手边的东西打砸一通。 还是不必再想了。洪珠讲他是一个活生生的法海,而杜若就是与她齐心的小青。 他们都是因为王玉青的无情假义吃了苦,那无情假义正是因为他恪守成规的真心——那也是真心。残忍而不自知的真心。 小青抽出宝剑、圆睁凤眼,对着法海狠狠一指的时候,所念的戏词是什么来着? “收了你那假慈悲!” “都起来吧。”王玉青什么也不愿再说,“这间院子留不得了,过几天买家就送来钱款,你们平分了事,各人各谋出路。” 炉火里的铁质社章被火焰焚烧,冒出大股呛人的黑烟。王玉青拿起箱子里的戏本看了眼,还要添进火里。 “师父……”杜若猛地向前扑过去,拉住他的胳膊又是恳求,“……爹爹,你何必做到这地步!” 他早就应该这样唤王玉青一声了。 最早为杜若起名的时候,没有让他随自己姓,王玉青是存了几分私心。他幻想着自己还能有抚育亲生子女的那天——而杜若的家人也看做是王玉青大发善心,因此对他感恩戴德。 后来王玉青渐渐觉察出自己并没有与意中人两心相印的福分,也断了曾经的念头。 然而杜若的姓到底没法再改。他一天天成长起来,玉兰花一样漂亮。梨园里多得是居心叵测之人,这几年也有的是贵客,想要邀约杜若私演甚至过夜——都被王玉青不管不顾地挡了回去。 他那时总是说,我这个徒弟心思单纯也不好男风,您不必多想。倘若强闹起来,反而都丢了面子,我王玉青也不是卖子求荣的人。 这些事他从未对杜若提起过,也没料到杜若真的有断袖之好。至少在这十几年里,至少在庆昌班,至少在护佑杜若平安长大的这件事上,王玉青问心无愧。 王玉青看了他泪水涟涟的脸,又是重重叹气,把手里的戏本摔到桌上。 “好自为之吧。”王玉青也不忍心去看杜若的脸,背过身说,“我没什么能再教你的。” 杜若咬住手指止住自己的哭声,重重地垂下了头。 柳方洲犹豫地站起身。 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是安慰黯然哭泣的杜若还是劝解心意已决的王玉青,但是直觉让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原地不动。 见柳方洲有所动作,道琴也翻身坐了起来,连滚带爬地抓起火锨,唰一下把烧焦了的社章从炉火里抢了出来——他动作太急,火舌燎到手背上登时红了一片。 “柳方洲。” 王玉青面不改色地叫过自己的二徒弟。 “……师父。”柳方洲的脸色也仍然沉着,“您有什么吩咐?” “中秋吃蟹的时候,你不是犹豫着想问我,齐善文那张请柬的事吗?”王玉青说,“过来。” 他果然什么都清楚。 柳方洲依言跟在王玉青旁边,再一次走进了书房。 在他们身后,杜若抓着道琴烧伤的手,着急地喊着别人拿些药膏来。道琴白着脸只是摇头说没事。 “乌珠勒怕是从此走不了唱戏的路了。”王玉青淡淡说了一句。 柳方洲知道他的意思。道琴功底不好,现在也没有师父教导,所唱的又是旦角。手上的烧伤如果又留了疤痕,往后再想唱戏,恐怕全无可能了。 那难道不也是你王玉青的错?柳方洲心里暗想,要不是你将社章一把扔进了火里,道琴至于不管不顾地伸手去取? 王玉青打量着柳方洲的神色,忽然又是一笑。 “你也许觉得我心狠。”他说。 被看穿心事的柳方洲微微一愣。 “师父之前就这样说过。”柳方洲也故作轻松地微笑。 “是,我从前就这样说过,你从前也这样想过。”王玉青在书架前站定,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书册,“你也是年轻少了历练,我拿唐流云的身份试你的时候,你若是蓦然揭穿,也不必等到洪珠撕破脸皮的时候才知道。” “我从不将身边人当做自己的筹码!”柳方洲忍耐再三还是脱口而出。 王玉青置若罔闻,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南曲指谱》,翻开书页拿出一张旧照片来。 “我如今在你眼里不是什么好人,也不必说什么好话。”王玉青一边递过来照片,一边冷静地说着,“我的确知道你是柳向松的儿子,从最初听你自报姓名的时候,就认了出来。” 柳方洲接过那张照片,赫然是他的父亲的脸。 柳方洲的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他与父亲长得很是相似,好在唯一一次见到齐善文的时候,他在戏台上浓墨重彩地画着妆。父亲的面孔比柳方洲更利落坚毅,就算穿着常服也仍然是堂堂正正的军人做派,就算是黑白的图像摹画也看得出他铮铮的气概。 照片是三人合影,柳向松端坐正中,左侧是神色拘谨的王玉青,右侧——是满脸堆笑的齐善文。 “不过,执意要收下你,也的确是因为你天资过人。我并不是有心收留漂泊无定的贵家孤儿,想等什么时候平冤领赏的人——我也早知道柳向松已经死了。”王玉青气定神闲地开口。 “难道不是因为你心里有愧么?”柳方洲几乎拿不稳照片,苦笑着抬头问,“你与齐善文那样熟悉……” “我有愧?我能有什么愧?”王玉青指了指太师椅,示意柳方洲坐下,“我还没告诉你当年的内情,你就认定我这个师父也是害你一家丧生的仇人了?” 柳方洲垂首不语。 “我唯一对你有愧的,也只是对当年的冤案有所了解,然而见你苦苦奔走,却生怕多事没有向你提起。”王玉青缓缓地说,“你我师徒情分就到了今天,也一并告诉你罢,或许还不算太晚。” 柳方洲抬头看着师父的脸,一瞬间觉得遥远又陌生。 “……师父,您说之前,我还有事要问。” 王玉青微微颔首,示意柳方洲讲下去。 “当年我初来乍到,您让我学的第一支曲子,是——” 太多的思绪让柳方洲头晕目眩,他咬紧了牙关几乎无法继续从容地继续说出话来。 “是,《白罗衫》里的‘太师引’。” 王玉青替他说了出来,无奈地摇头笑了。 《白罗衫》。戏里的徐继祖不知道,自己的养父就是加害了亲生父母的强盗;当年孤苦漂泊的柳方洲也不知道,自己距离真相只差一双王玉青深黑的眼睛。 柳方洲在醉生梦死的沪城演出《长坂坡》的时候,台下忧虑重重、心虚如此的齐善文,也正是他的杀父仇人! 第80章 柳方洲像溺水的人抓着稻草一般,捏紧了那张薄薄的相片。 “你留意到了那张请柬,很聪明。”王玉青语气和缓,“我与齐善文、柳向松相识,就是在那一次三春班成班的演出上。齐善文大张旗鼓地编排了全本《打黄袍》,扯出文明新戏的名号,名噪一时。 “柳向松虽然身居高职,人人都知道他是个铁打的戏迷,京城凡是有好戏好角儿的所在,必然到场,并且出手阔绰,毫不吝啬。 “齐善文人品低劣,在这之前,他所经营的几个戏班子也越来越不景气。那也难怪,他好在戏园里做一些黑市勾当,模样标致点的戏子就被他想方设法往有钱人床上送,早早的败坏了自己的名声。 “那年春天,齐善文重组了三春班,声势浩大,自然也惊动了你的父亲柳向松。喔,那时白桃花还是他屋里私养的歌女,后来才被他大吹大擂地送上戏台,打扮成了不世名角。 “在那场演出上,齐善文对着柳向松说尽了好话,话里话外都是想让柳向松为三春班出资。 “你父亲真心爱戏,听了他的恳求倒也爽快,慷慨资助了齐善文一笔钱款。说来好笑,也正是那次见面,他与我聊得投机,将我引荐到京城梨园行内,我才能与李玉、张端结识,才合创了庆昌班。” 王玉青说到这里停了一停。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柳方洲声音沙哑地问。 第71章 “按你的岁数来算,那时你刚刚三岁。”王玉青回答。 柳向松的引荐才使庆昌班创立,而几年之后,倒是庆昌班收留了他孤苦无依的儿子。 “当然了,若不是那时相识,我也不会知道后来的事。”王玉青继续说了下去,“石家人在政界素来与你们柳家不合,想方设法想要扳倒柳向松。石老爷多次检举柳向松借职敛财,都因为没有证据判为了诬告。” “那自然是捏造。”柳方洲听到这里还恍惚着出声争辩,“我父亲一生清廉,在家也常常教导……” “你知道的是一回事,这世上的人心是另一回事。” 王玉青不紧不慢地接着讲了下去。 “齐善文并没有亲口承认,然而人人都猜得出,他定然收了石家人的好处。柳向松被网罗了数十条罪名,从贪污行贿、卖官鬻爵到串结奸党,他赠予三春班的那笔款子竟然成了贪污的铁证。 “柳向松极力为自己辩解,然而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黑市上流通的准许书会有自己的印章。” 王玉青摇头苦笑。 “他当然不知道,齐善文在灯光昏暗的戏楼台下,趁他入迷赏戏的时候,窃出他的私章做手脚,方便极了。 “谁也没有料到,仗义疏财的京城名票柳向松,竟然死在了自己的仗义上。事发之后,京城的戏园里曾经短暂流传过这样两句话——” 王玉青又停了一停。 “您说。”柳方洲长舒了口气,说话时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把自己的嘴角咬出了血。 “善人行恶为,柳下满门鬼。” 王玉青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那‘善人恶为’,正是暗讽齐善文的名字,因此他才仓皇逃出了京城。 “一直到新上任的石总督,生怕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下令抓捕与柳家相关的人物,无论年龄长幼统统不留活口,京城里的舆论才一时平息。” 说完这些,王玉青静静地走开了两步,留下柳方洲自己原地坐着发愣。 “那,流云姐——不,唐流云,你又是如何认识的?” 过了许久,柳方洲才愣愣地开了口。 “流云姐?你原来与她这么相熟。”王玉青微笑着反问,“唐流云是京师戏校的第一批女学生,入学也是受了柳向松的资助,那时还特地登报声明了他只是爱才,前辈所作的婚约已然作废,还成了一桩美谈。” 是了,这的确是他所熟悉的父亲。他爽快豪气、积极有为,在京城为官却毫无迂腐气,柳方洲所活二十年里受到的恩人救应,多数是父亲的明达作风所致。 “师父,我还有事想问。”柳方洲又说。 “怎么?”王玉青回问,“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你明知齐善文行事有亏,也明知石家人心肠歹毒,为什么还是与三春班来往密切、还是要劝洪珠师父从了他们的步步紧逼?” 权势滔天的石总督,固然不是他们轻易所能扳倒的,然而洪珠抵死不从,倘若柳方洲早一些知道内情,也定会与她一同想办法。 柳方洲眼看着王玉青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下去。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全庆昌班。” 王玉青这样回答。 王玉青处处小心,可他所做的一切全都弄巧成拙,反而把庆昌班毁了个干净。 “我没别的要问了。”柳方洲最终这样说,低头反复地摩挲着照片上父亲的脸。 “这张照片给你留作纪念了,本就是为你留着的。”王玉青指了指照片说,“你若是不想看见我与齐善文的脸,就找把剪子剪去。” 柳方洲没有再说什么。王玉青在书斋里来回踱着步。 书架一侧还摆着一盆桂花,秋天一来无人打理,现在已经枝叶枯黄。 王玉青把桌上的凉茶泼进花盆里,那茶水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沏的,细瓷茶杯里已经留了一圈浅黄的茶渍,明晃晃地扎眼。 世上总有许多不如意的事,就像这一盏不能再品的茶,泼掉了也留下烦恼。 “杜若……”王玉青沉吟片刻又开口说,“就拜托你了。他性子太柔太怯,日后有什么危急关头,还得多靠你扶持。” 拜托于我么?这几年的时间里,我与他相互依靠的日子,比你养育这个养子的时候多得多。 柳方洲讽刺地想。他并不知道王玉青打理戏班时候的苦心。 “我与杜若情深义重,绝不会辜负他。” 说到杜若的时候,柳方洲的眼底又浮现起了盈盈笑意。 王玉青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别过脸去叹了口气。 “……”柳方洲这才意识到,王玉青恐怕不会想听到,他与杜若有多么两情相悦——那又如何?这也是明摆着的事。 刚才王玉青说与他师徒情分已尽,然而有杜若在,再怎么他也还得唤王玉青一声岳丈。 “我从前只知道你们要好,直到那天看见你握着杜若的手绢,才觉得亲密得过分。” 王玉青顺势打量起了书架。 “这些戏本曲谱都是建班以来添置的。”他突然转了话题说,“赶明儿你们收拾了卖点钱,当盘缠。” “师父,您也不必因为我与杜若的事而自责。”柳方洲却没有顺他的意思,“《牡丹亭》里都写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也绝不会辜负了杜若与我的情。” “你绝对不会辜负他?”王玉青盯着他的脸,半晌才缓缓问。 “绝不会。”柳方洲点头回答。 “你与他只有夫妻之实,而无婚姻之分,让我如何能相信你永远不会变心、永远不会弃他不顾?” 柳方洲的脸色一时间有些异样。 “怎么?”王玉青敏锐地追问,“你问心有愧?” “我无愧于心。”柳方洲恼火地大声回答,“我只是——” 脸色有变只是因为,还尚无夫妻之实—— 和王玉青解释这个做什么!柳方洲不再做声了。 “倘若是太平光景,我可不会有现在对你们的脾气。”王玉青也没再深究,“杜若还尚且算是我的养子,逐出师门也还能居于泰宁胡同。至于你……哼。” 柳方洲暗暗心想,他刚才还将杜若托付给自己,现在又故作厉害地说这些话,越发觉得这个人莫名其妙。 “我这边没什么要拿走了。”王玉青将书架上一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拿了下来,“那些衣箱行头,你们谁有还想组班唱戏的就拿走。” 庆昌班大小行头林林总总,恐怕价值能以千金来计。王玉青竟然真是抛下了一切。 “师父散了庆昌班,还要往哪里去?” 柳方洲若有所思地问。 “与你有什么干系。” 王玉青把书拿在手里,自顾自拿了挂在衣架上的礼帽,迈步向门口走去,“我不再是庆昌班的班主,也不必再叫我师父。” “我送您。” 柳方洲终于从椅子上站起来,客气地抢先一步打开书房的门。 “不是师父,就当我送……一位我父亲的旧相识。” 王玉青最后在门口的石阶上停了停。 “当年收下你,我没有看错人。”他说,“替我和杜若告别吧。我愧对他那一声父亲。” 他的身影消失在泰兴胡同口,远远地融进了淡灰色的冬日。 就像洪珠一样,甚至没有过一次驻足回顾。 柳方洲送走王玉青,锁了门回到庆昌班这间院子里。 他在这里也待了有十年,马上又要不复相见了。 柳方洲推开门。 门后站着一排学徒,听见柳方洲推门的声响,哗啦啦跪下了一片——为首的是手上缠着纱布的道琴。 “柳方洲师兄,您救下庆昌班罢!” 他们齐声说道。 第81章 “老爹爹清早起前去出首,倒教我桂英儿挂在心头……” 戏台上的小旦身穿一件利索秀气的银线湖蓝打衣,唱出一段甜亮的西皮原板。 年幼的柳方洲随父亲来看戏,不解地盯着戏台上痛苦的、为难的人物。也是,强权、复仇与亲情难舍,这样的故事对他来说还是太隐晦难懂了。 《打渔杀家》里的萧恩误犯豪绅,最终悲壮决绝地选择了以卵击石。而他天真活泼的女儿桂英,也选择了随他前去。 “你也跟你的父亲一起开船去杀贼,好不好?”身边的戏客有意取笑,拿话逗小小的柳方洲说。 柳方洲手里摆弄着自己的洋铁玩具枪,把枪口顶在桌布上,正在假装自己偷偷埋伏着打仗,心不在焉地答应。 “方洲不需要这样。”柳向松那时摸了摸柳方洲毛茸茸的脑袋,含着笑回答,“你只需要好好活着。因为总有更重要的事,要你去做。” 我知道了,父亲。 要我去做的——更重要的事。 “你们……” 柳方洲看着面前跪倒的庆昌班一众学徒,一时间手脚都觉得无处安放。 第72章 “柳师兄,我们这些人里,还数你年纪最大,功夫最好,又识文断字。” 说这话的竟然是时喜。这个小丑角向来与柳方洲没什么交集,见面时也只是彼此点头,此时他也认真地抬头说着,带着雀斑的细尖脸上满是恳切。 “都起来吧,先起来。” 柳方洲不由分说地弯下腰来,将时喜与道琴一边一个拉起来。 “我怎么好消受你们这样的礼数?”他说,“有什么话,大家坐下来慢慢商量。” “我们都不愿散班。”道琴与时喜对望一眼,异口同声地说。 现在庆昌班的残部里,柳方洲是王玉青收下的最大的一个。他的本功有多出色,也是众人有目共睹。 道琴等人被散班的消息唬得魂飞魄散,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最先念起来的自然也是柳方洲。 再进一步,仔细想来,号称“庆大班”的两生两旦,项正典已经英年早逝,李叶儿年龄最小还被拘在家中,杜若优柔寡断的性格又已经决定,他并不适合担当起领头的职责。 如果是柳方洲的话,也许他会有办法。 只不过,在从前的太平日子里,从未有人将柳方洲往承班人的身份上想过。 最要紧的就是,庆大班之中,只有他与师父们毫无亲缘。李叶儿是李玉的亲生女儿,杜若是王玉青的义子,项正典年纪最大又最被张端看重。 而柳方洲,整个班里恐怕除了王班主与杜若,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由来。谁也不晓得他的家世籍贯,是否真的能毫无其他想法,是否真的能与庆昌班同心协力——他是否真的能名正言顺。 “我毕竟不是师父们的血亲相传,相比我来说……”柳方洲于是这样苍白地回答。 “别说叶子师姐眼下不在这里,她又是个女子。”时喜搓着手低声喃喃。 女子在平时尚且多有阻碍,更别提这艰难的战乱时候。 “如果柳师兄实在是……”道琴也为难地低着头,“或者随我们一起,问问杜师兄的意思?” 还有杜若。 “你们杜师兄呢?”柳方洲问话出口,脸上一时间有些热。 托王玉青的福,现在庆昌班人人都知道他与杜若的关系了。 这时柳方洲却突然想到了,之前杜若问他,女师父的爱人如何称呼。他随口答了个“男师母”,杜若笑眼弯弯,说像是男师父娶了男夫人。 有时候说话真不能说得太随意,日后再想起来,条条目目都像在说自己。 “杜师兄回偏院去了。”道琴回答。 柳方洲拉起他受伤的左手看了看,顶着他们希冀的目光说不出什么话。 他并不是推三阻四、懦弱无能的人,可他也不敢轻易允诺。 只能让他们暂且不安地等候着了。 “我去找你们杜师兄说说话。”柳方洲不敢去看庆昌班众人的神色,“你们拜托的事,我会考虑好的。都先收拾行李去吧,无论如何,这院子是已经卖走了。” 柳方洲往偏院走过去。 道琴没有告诉他杜若准确的位置所在,不过他暗暗猜想,杜若应该坐在那缸枯荷旁边,手托着腮发呆想事情。 他悄悄放轻了步子。 天色昏暗,杜若穿着浅栗色横纹棉袍,抱着棉布手捂,窝在石阶上坐着。他脚边放了一只灯笼,灯芯被夜风吹得明灭直晃。 因此照在他脸颊上的光也是深深浅浅——杜若本来眼窝浅、嘴唇薄,被光影加深了五官之后看起来竟然有些陌生,眼睛深邃到看不清情绪所在。 “怎么不回屋里去?在这里冻着。”柳方洲问。 “师哥。”杜若听见说话声,瞬间抬起眼睛来。 仍然是他的爱人熟悉的眉目,柔和清丽,因为近日来的事情而在眉间绕着淡淡的愁绪。看见柳方洲的时候他总会高兴起来,眼神明亮了一些,站起身来握住了柳方洲的手。 “本来想把卧房里的大小物件收拾收拾,心里难过,就想来这里吹吹风。”他的手在暖筒里握得热乎乎的,“师父对你说什么了。” “说了很多事。”柳方洲张开胳膊,把杜若揽进怀里,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我慢慢讲给你听。” 杜若把灯笼挑起来,原地转了一圈之后,把灯笼挂在了那棵枯死的杏树树枝上。 微弱的光源挂高之后,照亮了两个人脚下窄窄的一片空地。杜若再一次靠回柳方洲怀里,安慰似的亲了亲他的头发。 “道琴他们想拜托你的事,方才我也听见了。”杜若先对柳方洲说。 “那么,你觉得呢?”柳方洲低头问。 “我也不想散班。”杜若回答,“可是,我更不想……” “更不想什么?” “更不想看到你为难。”杜若轻声说,“师哥,师父这样仓促地抛下一切孤身离开,就算他说不全是因为我、因为我们,我也总是觉得,是我让他失望。” “你不想散班。”柳方洲捏了捏他的鼻尖,“对不对?” “嗯。” “让你难过或者不能如愿,那才会让我最为难。”柳方洲将额头抵在杜若的额头上,“我也不知道我能否胜任,或者说能否继续牵挽起这样的一个戏班,但是杜若——杜若会在这里吧?” “杜若在这里。”杜若握住他放在自己脸颊边的手,声音颤抖着可又像是带着笑意,“杜若会一直和师哥一起。” “那就好。咱们先说这个。”柳方洲松开手,从贴身口袋里拿出刚才王玉青给他的照片,递给了杜若。 “这是……”杜若伸手接过,很快认出了王玉青与齐善文的脸,“中间这位,是柳伯父吗?” “是我父亲。”柳方洲重重叹了口气,将王玉青告知他的种种往事,原封不动说给了杜若。 “原来是这样。”杜若听得也连连叹息,“那齐善文如今还过得安稳,真是可恨。” “再往后十年二十年,只要他知道柳家还有一个人活着,就日夜不得安宁。”柳方洲轻轻微笑,说出来的话却恶狠狠的,“公案无法伸冤,我就报私仇——” 杜若伸出手指按在他的唇上。 “不吓唬你了。”柳方洲这才停了话头,侧过脸吻了吻他的手指,一转眼又想起另一回事,于是又舒眉对杜若微笑,“方才怎么又叫柳伯父?这样客气。” “那师哥说是叫什么?”杜若见他心情好一些,也弯起眼睛笑。 “当然是和我一样。”柳方洲说,“叫父亲。你想的话也可以叫阿翁。” “少说这些。”杜若把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出来,“要这样讲的话,你还得唤玉青师父岳丈呢。” 他倒是和自己想到一起去了。柳方洲笑着不再言语。 “其实,我也不是觉得我愧对玉青师父。”杜若又把柳方洲的手拉起来,“不管他怎么说也好,我都不觉得我和师哥两情相悦是罪过。唯一难过的也许是这十几年的养育之恩……” 就算王玉青并没有亲自抚养杜若长大,如今想到他幼年时候的往事,多数想到的还是他的慈爱与宽容。 并且在泰兴胡同成长起来,还遇见了他的师哥柳方洲。 庆昌班于他而言的份量太重太重,他舍不得一朝一夕之间抛弃。哪怕他的养父已经心灰意冷,头也不回地离开。 “洪珠师父之前有教过你《打渔杀家》吗?”柳方洲与他拉着手一同离开,这样说起闲话。 “师哥你忘了。”杜若歪头回答,“和流云姐见面的时候,我险些要和她唱这一出呢。” “喔,是有这么回事。” “这戏,玉青师父最会唱。”杜若回忆说,“尤其是‘昨夜晚吃酒合衣醉卧’那一段。” 可惜,没能和我爹爹合演过一次。 《打渔杀家》—— 父女两个驾船开往复仇的死路,年轻的女儿面露胆怯。白发苍髯的老生悲凉地叹息: “呀呀呸!方才在家,为父怎样嘱咐与儿,叫儿不要前来,儿是偏偏地要来!如今船行在半江之中……也罢!待为父扳转船头,送儿回去!” 那小旦,悲悲切切地将脸抬起来,眼角闪着一丝泪光。 “孩儿舍不得爹爹!” 【作者有话说】 “男师母”的对话,发生在15章~ 第82章 这一定会是一个漫长的晚上,漫长得非比寻常。 杜若拉着柳方洲,回到了后院的那间斗室——两个人在这里从幼童住到少年。 “要这一晚仓促收拾出来,搬离这里,的确是太……” 柳方洲看着满地敞开了的藤盒皮箱,轻轻说。 杜若刚才说了他回来收拾物件,心里难过才到了偏院里吹风。柳方洲弯下腰,捡起杜若搁在桌子角上的一只蓝玻璃烛台,也隐约觉得难过。 与这座宅院的回忆实在是太多。春天院墙飘满桃花花瓣,练戏时沾落一身;夏夜听琴师弹一支《莺莺拜月》,未曾饮酒也觉得悠然生凉;秋风起的时候在院子里跑圆场,鞋尖踩得落叶簌簌作响;冬日雪天在火炉边学妆课,热气蒸得满屋子隐约的胭脂水粉香气。 第73章 而柳方洲自己,除却拜师学戏的往事,也正是在这里得到了如今所有的一切。他的爱人与他的大半人生,都是在庆昌班之中邂逅相遇,宛如一棵院头相望的柳树——枝条千丝万缕,然而都发源在挺拔的枝干上。 他在一个无风无梦的冬夜来到庆昌班,又要在这样一个无风无梦的冬夜离开这里。 “就是等也等不得。”杜若这时候却冷静了一些,走到衣柜前打开了柜门,“师哥,柜子上面放着之前收拾起来的夏天衣服,放得太高,你拿得到。” 柳方洲应了一声,走过去帮他把叠好的衣服拿下来。柜子角落里被杜若塞了茉莉干花做的香包,拿动衣服的时候扑面而来的都是清雅的香气。 “有些布料轻薄的衣物,塞在箱子里方便。”杜若伸手接过,一边自己絮絮叨叨地盘算,“薄衣服这几月里也穿不到,舍了便舍了。箱子里还得空出地方,给师哥把茶壶茶盏装好。报纸和书就都不带了……” “师父说——”柳方洲帮他把衣服往箱子里装,说着又想到王玉青已经不再认他这个徒弟,“我那义父说,书房里那些乐谱戏本……” “师哥你的义父?”杜若奇怪地重复了一遍,没有反应过来,“师哥你何时拜了义父?” “义岳丈。”柳方洲忍不住笑出了声,伸手刮了杜若的鼻尖一把,“王玉青王老板,难道不是我爱人的义父来着?” 杜若终于听懂,也笑着躲开他的手:“师哥你就会说笑。你岳丈说什么了?” “他说,书房里那些书籍,让我们卖掉,分作盘缠。”柳方洲抓了抓头发,“我想如果不散掉庆昌班,这些书还是要带着一并走。不过路途颠簸,大宗的书卷带着也不方便。” 柳方洲的确有心要与杜若一起救下庆昌班,可是他现在脑袋里空空一片,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计划,又加之辞别旧居的伤感,思绪也断断续续。 倒是杜若沉静的表现让他的心也安顿了一些。无论如何,有的是事情要做。 哪怕他们现在都不知道,明天一早要去往何方。 杜若默默点头,似乎也为这件事为难了起来。 “说到王教主,他找我的时候还说——”柳方洲又提起话头。 “这又是什么称呼?”杜若无奈地笑,“神神叨叨的。” “不是‘京门教主’嘛。”柳方洲把手底装好衣服的箱子拉起来,“他也提起你了。” “他说什么了?”杜若瞬时收了笑容,问。 “你猜猜看?” “一定是说我性格不好,或者埋怨我。” “那倒没有。”柳方洲从柜子角落里找到了一支压扁了的绸花,拿出来吹了吹说,“只是讲你性格太温柔。还说——” “师哥你倒是说嘛。” “说,要将你托付给我。”柳方洲一笑回答,自己脸上也滚热了起来。 “……”杜若垂下眼睛,沉默了半晌。 “他并不信任我,问我是否绝不会辜负你。”柳方洲又继续说了下去,“我答应他,可是他并不相信。” “难道他自己,辜负别人的还少么?”杜若没有问别的,只是淡淡评了王玉青一句。 柳方洲很想告诉杜若,王玉青那句有些匪夷所思的“夫妻之实、婚姻之分”——就算两个男子的确不能写在同一张婚书上,难道虚伪的契约就一定比真心的爱要久远?简直是歪理邪道。 但是,杜若是一定会害羞的。柳方洲略微想想,就能知道他听了这话一定会烧得满脸绯红,咬着嘴唇不再答理自己。 杜若惯演情窦初开的闺门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真的演出一折知羞却大胆的《思凡》来。 漫长的一夜终于纷冗而过。清晨一早,时喜就默不作声站在了院子里,等着柳方洲。 看着他熬得通红的眼睛,就知道他心事重重了一晚上。 “……去把大家伙都叫来吧。” 柳方洲不习惯支使别人,对这个小孩说这话的时候也神色别扭。 时喜与他们并不相熟,杜若并不清楚他为什么对庆昌班这样执着。 不过这也无需多问,毕竟庆昌班在他心里也有着足够的分量——他现在身上还穿着那件暗红色的长衫,总是让他想起来,在沪城度过的那个生日,大家都在的那个生日。 庆昌班的残部又一次安静地站在了院子里,只是站在他们面前的人,从游刃有余的王玉青,换做了有些局促的柳方洲。 他不习惯。他真的不习惯。 “大家昨天的想法,都只是一个。”柳方洲将手交握在身后,“不想散班。而我与杜若,也和大家是一样的想法。只不过我的本事还远不足够,因此……” 杜若在他背后,轻轻将手搭在了他的手上。 这就足够了。对柳方洲而言,这已经是莫大的鼓励与安慰。 “因此,如果我行事有什么不对,还要劳烦大家多多坦待,一同商量。”柳方洲继续说。 他看见台下的人神色各异,有的如释重负地叹气,有的还是愁苦地一言不发。 “我和大家相识的时间都不算太短,我柳方洲行事为人如何,大家应当也都知道。”柳方洲握住杜若的手,“……最需要先讲出来的,也许就是我和杜若。玉青师父那时动怒,我们甘心领罚,我也不怕旁人议论。倘若谁觉得丢脸、觉得不光彩的,现在退班,到这里来领了盘缠。玉青师父将这座院子,与他泰宁胡同的私宅一起抛卖了出去,所得的钱都在这里。” 杜若拿着钱袋,走到柳方洲身边站定。 有两三个人走了过来,拿了钱离开了。 “这间宅子我们留不得了,这京城也不再能待下去。”柳方洲继续平静地说,“当今之计只有往南走,在南边再做起戏台生意。有不愿往南走,但求安定的,也来这里领了盘缠。” 这是柳方洲与杜若思虑了许久,才想出来的权宜之计。 王玉青留下的房产费用够他们再在京城苟且偷生几个月,也足够他们带着行李辎重转移。现在的京城气脉衰弱,物资粮食都吃紧,逃出去向西走,也许危险,但是闯出这座死城,就是一番新的天地。 也有两三个人走了过来,拿了钱离开。 这其中就有白小英。 他仿佛意有留恋,把钱拿在手里的时候神色并不放松,可还是把钱握得紧。 时喜始终牢牢地站在原地。 “杜师兄,柳师兄,我跟定你们两个。”他说,“我的功夫也许差了些,演戏还是够用。” 柳方洲对他点头,然后转身看向了道琴。 “道琴,你是不再想唱戏的。”他这样问,“是不是?” 道琴对这一行并没有多少兴趣,只是为了养活自己而在硬捱,人人都看得清楚。他的家又在京城,虽然对他没有多少亲人情面,但毕竟也是他的家。 “是。” 道琴答应得干脆,倒让杜若吃了一惊。 “我这么讲,恐怕要让洪珠师父和杜师兄生气难过。”道琴仍然大方地抬着脸,“师父和师兄都很好,只有我是真的唱不来,也不觉得我自己能唱出名堂。师兄你们要是觉得我拖累,我自己走。” “道琴你就算不唱戏,我也是拿你当亲弟弟看待,你不准这么讲。” 杜若抬手捏住了道琴的耳朵,像平时玩闹时一样。 “你们要是不嫌弃我,我跟你们走。”道琴又说,“跑龙套还是干杂活,我都行。” “你都这样说了。”柳方洲也伸手捏住他另一只耳朵,“我们怎么能不答应?” 安排完班里的事宜,柳方洲与杜若分头行动,柳方洲带着道琴去打听出城的法子,而杜若则与时喜去告知李玉与张端。 世道危险,两个人同行多少放心一些。 “玉青的主意,早就和我说过了!”张端自打这一切发生之后,整个人都颓唐苍老了不少,“我也没劲了,不干这个了!你们自己去罢!” 李玉家的房门紧锁着,杜若一行只能折返。 柳方洲也在这时候回来了。他告诉杜若,他们人多行李也多,最稳妥的法子就是分批从运送货物的西城门走,出城之后坐马车往西南方赶——去陪都渝城。 “爹,求你让我去吧——我一定要去。” 胡同口忽然地传来少女哭泣着的说话声。 杜若抬起头看向门外,他听见门口杂乱的动静越来越近,门环哐地砸在墙壁上震响。 “杜师兄,我要和你们一起走!” 满脸泪痕的李叶儿,从战乱之后就再也没到过庆昌班的李叶儿,同样失去了师父的李叶儿,推开了李玉拉着自己胳膊的手,跌跌撞撞地扑向杜若与柳方洲。 第83章 “叶子姐!” 道琴跑向前迎接。 同门好友见面,什么话都还没说出口的时候,李叶儿一手拉住杜若的胳膊,另一只手扶着道琴,三个人都掉下了眼泪。 第74章 这个冬天他们都流过太多的眼泪了——还要相互搀扶着擦拭着眼泪,安慰着彼此不要悲伤。 杜若手里攥着湿漉漉的手绢,莫名其妙想到了曾经排过的连本《薛平贵故事》。 那《武家坡》里是怎么唱的来着?薛平贵冷静地哈哈大笑,伸手拍一拍黯然落泪的王宝钏,他说,大嫂不要啼哭…… 这苦嘛,还在后头呢! “你这丫头,不是说来泰兴胡同有话要讲吗?”李玉适时出声,止住了洪珠这三个徒弟的悲伤,“怎么来了就哭,哭些什么?” “爹,我在家就和你说过了。”李叶儿鼻尖哭得红通通一片,“我不要和你们一起守在城里,我要跟着庆昌班走。” “你一个女孩,还想往哪里走?”李玉的表情似乎是有几分愠色,“我也和你说过了,不行!” “李玉师父,我们……”柳方洲见他们言语不对,急忙向前招呼,“有什么事,咱们进屋去说?” “不必坐下。”李玉一口回绝,“叶子和我这就走。听张端说过你们要出城南下的事了,我一家老小都在京城——” “我要走,我要走!”李叶儿颇是急切地打断了父亲的话,“柳师兄……柳班主,你别听我爹的!” 李玉一家似乎也知道了庆昌班这几日的变动。 他不愿继续跟随庆昌班,柳方洲完全能理解。就像是李玉自己所说的,他一家老小都在城中,绝对不会舍弃掉半生家业,跟随柳方洲这个黄口小儿在战乱中继续唱戏的事业。 “现在这副光景,你出去也是一样,到处都是外国人的枪炮。”李玉说,“有一点爱国的志气的,就是你项大师兄的下场!” “我怕这个?我难道怕这个?”李叶儿压根不服气,“项师兄不怕,洪珠师父不怕,我也不怕!” “这庆昌班到底是哪个人给你下了迷魂药?”李玉无奈地问,“莫非你看中了哪个师兄师弟,一定要心甘情愿跟着他走?” “爹你总是想这些没来由的事!”李叶儿跺着脚发脾气,“我都和你讲过多少遍了——我不嫁人!” “不嫁人,那你要做什么?”李玉抱起胳膊,问自己的女儿,“天底下哪有女子不成婚的?像什么话!” “我师父是全京城最好的师父,我也要当全京城最好的花旦!” 李叶儿说话时哽了一哽,仍然坦荡地看向她的父亲:“我不嫁人,我要继续跟着戏班唱戏呀!” 父女两个都是平和的性子,极少在人前这样急头白脸地争执。 两双相似的眼睛认真地对望,因为其中的执拗与难过而更加相似。 “我看你是听了洪珠的事,真动了歪心思。”李玉又说。 “你不准这么说我师父。”倒是道琴先不乐意了。 李玉这时对别人没有对自己孩子的脾气,撇过脸翻了个白眼。 “我不管爹怎么想,我和爹都说过了。”李叶儿站在杜若身边,求救似的碰了碰他的胳膊。 “李玉师父,您不必太担忧。”杜若于是说,“叶子不是什么不懂人事的小孩,我们庆大班这一群人也早就亲人一般看待,有什么难处一定全力相帮。” “说得轻巧。”李玉仍然神色淡漠,冷哼了一声。 “爹,您让我这一回吧。”李叶儿的眼泪在眼睛里打着转,“我不要随随便便结了婚嫁了人,我就爱唱戏。您要是让我再也不登台,老死在后宅大院里,我死也埋怨着爹!” 她这句话脆生生掷在地上,狠得有些不留情面,让在场的人都有些语塞而尴尬。 “你这丫头……”李玉只是说。 李玉平日里疼爱女儿,真到了她与自己起了争执的时候,竟然也说不出一句狠话。 “咱们全家干这歌艺的行当,少说也得有三代往上。”他伸手想拉自己女儿的小臂,见她摇头向后躲,只能叹了声气,“都只拿它混口饭吃。养出你这个女娃娃,倒真立了志向!就算你真唱出了什么名堂,难道就不再遭人白眼,不再被叫作卖笑的戏子了?” “我又不把自己看得轻,我不管别人怎么讲。”李叶儿抽噎了一下,回答。 门前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加上庆昌班的残部还在进进出出搬送东西,来往都要多看一眼这沉默地僵持着的父女。 “……一定要去?”李玉问。 李叶儿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点点头。 “那就去吧。” 李玉说。 杜若惊讶地看向李玉,想看出他脸上究竟是什么神情。 “时候也不早了。收拾收拾班里的东西,去吧。”李玉说。 李玉将李叶儿视作掌上明珠心头肉,然而更懂得要放她自由遂愿。就算如今的时节,让他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 毕竟,他的女儿铁了心要走,含了一包委屈又生气的眼泪,站在了他面前。 大凡天下的父亲,都是怕女儿的眼泪的。 “那,我娘那边……” “我去和她讲。”李玉又是重重叹气,“你也别回家去拿你的铺盖了,你要是回去,她也不能再让你出来了。” 李叶儿这时没了气势,声如蚊蝇地回了声好。 “那支断了的笛子,我之前修好放在东厢房抽屉里。”李玉说,“你去找找,拿了它,就当是爹和你一块走。” 李叶儿向前走了两步,踮起脚抱住自己的父亲。 千真万确,李玉的眼里也闪着泪。李叶儿抱着他,看不见他的脸,站在他们背后的杜若能看得清楚。 李玉紧紧抿着嘴,拍了拍女儿的胳膊,让她松开了怀抱。 “你也长大了。”他说,“叶儿,你是咱家最有天分、唱得最好的人。你有这样的志向,往后有什么苦什么累,都要捱过去。” “我知道。”李叶儿声音低低地回答。 “……当然了,要是唱不下去了,就回家。”李玉又苦笑了一声,“你爹还是能养得起你的。在外面别和戏班跟丢了,记得往家里写信,小心他们打仗,刀枪可没有眼睛……” “爹你们在家也万事小心。”李叶儿眨了眨眼睛又像是要落泪的样子,“我送你到胡同口。” “别送我。”李玉背过身去,几个年轻人都看不清他的神色了,“叶子,别出来送我。” “爹……”李叶儿咬住自己的指节。 “你要是再让我看一眼,恐怕我又要不舍得了!” 李玉说。 他离开庆昌班的时候,也没有回头。 张端唱着“此一去不见回头”离开了庆昌班,洪珠走得决绝亦是头也不回,王玉青消失在冬夜的漫天大风里的时候,也没有回顾。李玉还有几滴泪,为的也是他的女儿。 费尽心血将庆昌班扶持起来的人,为什么临别之时,连一个回望的眼神都没有留下? 柳方洲觉得自己想不明白。也许因为他们都是见过太多风雨的人,老练到连自己的情感都能割舍。 又或者,命运早就在曾经的庆昌班到达南都的时候,就已经在冥冥之中暗示了。那时杜若与李叶儿在寺庙里虔诚祝拜,庙上楹联不正是—— “问菩萨为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 杜若原本还小心翼翼地陪着李叶儿,担心她仍然伤心难过,可是李叶儿比他想得冷静得多。 她很快收住了悲容,帮着道琴一起打点要装车的行头道具,仔细地分出大小盔箱。 “咱们总还有回来的时候。”杜若这样对李叶儿说,“不必太担心李玉师父他们。” “我当然知道,杜师兄你放宽心罢。”李叶儿反过来还安慰他,“是我自己要来,我早就想好了。” 杜若对她笑了一笑,终于安心一些。 他的女师父与师妹,都比他厉害得多。她们都有热烈勇敢的心,认定了就不会后悔,什么都舍得,也什么都敢爱。 这也许是这个时代,较从前更好的地方。在黄土中沉默了千年百年的女儿们,终于被看见了她们无尽的力量与爱恨——虽然如今的她们,还是只能用“出走”来被看见。 “说起来,柳师兄,你如今是班主。”李叶儿收拾着手里的褡裢,“咱们这个戏班的名字——” 庆盛世,昌文艺。“庆昌”的原意,在现在的确也不太适合了。 “哪里是什么班主,就当我是暂领罢了。”柳方洲想了想,“还是不改了。” 柳方洲现在还没有多少自信,能做得比王玉青更好。他唯一想的就是将这个戏班维续下去,不要让杜若失落难过。 “再说,就算现在没有盛世,也还有四万万同胞在念着盼着盛世。”柳方洲又说,“总还会有那么一天。” 当夜,新的庆昌班就打点起了行装,满车载着戏服与戏谱,辞别了生于斯长于斯的京城。 那时所有人都料想不到,再次回到京城的时候,京城又会是地覆天翻的另一光景了。 【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部分观点来自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 第84章 南下的轮渡上乱乱哓哓。 瘦苦的船夫背着沉重的纤绳,拉长了声音弓腰拉纤,那厚沉的绳子上仿佛隐隐透着无数肩膀磨出来的血色。这是一艘货轮,却塞进来了不少面色惊惶的流民——他们多数是从北方流落逃生,其中或有几位眼神格外坚定的绅士学子,也许是在血雨腥风中奔走援救的有志之士。 这艘船上还有一众更古怪的行人。 两个青年男子,带着一个沉默寡言的女孩子,和两个稍微年幼一些的男孩。他们衣着朴素,都带着北地口音,观其面目不像是一家兄弟姊妹,行动相随又不像普通同学好友。 他们还随身带的大小箱子,林林总总不下数十件,连推带拉,笨重不便。难道是什么值钱物什?有钱人怎么会弯腰在这轮渡里苟活。 “行李多了,船上空闲少,我们再给行李加钱。”看起来年纪最大的那个男子对船长说,“实在万不得已,过封锁线的时候,或者有官兵来查——您也照拂一二,万万丢不得。” 船上人多眼杂,这一众年轻的船客,便轮番看管着他们大宗的箱子。 有时遇到风浪,船上颠簸得人人晕眩,河水与呕吐物的味道熏得船室里恶臭不堪,他们也总有一两个人,煞白着脸坐在行李旁边,手指牢牢扣着箱子上结实的麻绳。 一群痴人。有行人谈起他们的时候,总是会这样说。 同样来自京城的路人,也认得出这似乎是曾经名盛一时的哪个戏班——咳!时候真是变了,从前京城戏班南下巡演,从沪城唱到南都,多么风光,多么豪气!现在竟然塞在轮渡里逃难! 也罢,人头都拴在裤腰带上过日子的光景,谁还念着那臭唱戏的!旁人附和。 远处,道琴假模假样拿着筷子当鼓槌,梆梆敲着箱子的铜角唱嘎调,惹得庆昌班众人都笑弯了腰。 因为四下里国民激烈的抗争,每到被外国人侵占的渡口,对船客身份的盘查就格外恐怖。 铁链拖在甲板上嘎吱有声,枪托砸在肉身上发出闷响。柳方洲每每经过盘查,替全班的人拿过盖了印章的证件,总会向船下闲望一眼。 似乎是在梅城的时候,码头边的桅杆上高高挑着两只国人的头颅,眼睛仍然不甘地睁着——胃底一瞬间被恐惧揪紧,他赶紧转过了脸去。 城门底下挂着的从来不是叛贼小人的头。柳方洲夜里与杜若谈起这桩骇人的事,一时间又想起来王玉青那时冷静到有些绝情的话。 “那样的死,果然是不值得吗?”他这样问杜若。 这一日排到了他与杜若看顾行李。道琴和时喜年少不能缺觉,李叶儿也比两个人都小,因此出门在外,柳杜两个总是多劳少眠。 从小到大,都是杜若有问于他的时候多,在杜若面前,柳方洲也极少有流露出迷茫的时候。 就算有,也没什么——毕竟他们之间毫无隐瞒。包括他自己的脆弱、恐惧与茫然无措。 杜若彼时正在灯下翻看两本水渍斑斑的戏谱。 他们所携带的行李太多,总有看顾不及的时候,那只书箱就在众人不留神的时候从船舷掉了下去,好在当时轮船还在装卸货物,尚且能够湿淋淋捞上来,其中的书籍却已经狼狈不堪了。 杜若将那些书纸在晴天的时候晒出去,不厌其烦地翻动书页。 “师哥怎么会这样想?” 听到柳方洲的疑问,杜若放下手里的谱子,温声回答。 “师父那时觉得不值,如今的我也在觉得可惜。”柳方洲抓过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前。 胸腔深处传来一声声沉沉的心跳。 “你说,项师兄他自己有后悔过吗?”杜若回握住他的手,又很快自问自答着说,“我想他从来都没有后悔。” 柳方洲任由杜若握紧了自己的手。杜若的手指沾了书页上的洇散的墨水,带着几丝潮湿的味道。 “既然他们自己都不曾悔过,我们这些人——因为他们的死,才能苟且活着的人,还能替他们惋惜些什么呢。” 杜若这样说着,拉起自己师哥的手在唇边吻了吻。 “不必想太多了,师哥。”他又劝慰了柳方洲一句,“我在这里。” “嗯。”柳方洲也垂下眼睛,看向灯下摆着的戏谱,“原来是这本《桃花扇》。” “是,《桃花扇》。”杜若向他身边凑了凑,“白天我晒书的时候,也在看这本子故事。” “这戏里倒是有不少伤国忧民的句子。”柳方洲伸开胳膊揽住杜若。 杜若最喜欢亲密无间的依偎,很是信任地将头依靠到柳方洲肩上,发丝柔软地挠着他的耳侧。 “睡会吧。”柳方洲轻轻咬了咬他的耳垂,“我醒着呢。” “我不困。”杜若也不躲,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怀里,“咱们找点话说。” “好,那就说话。”这样依偎着轻声细语的时候,就算再有多少次,柳方洲也不会觉得烦厌。 “师哥讲一段这戏本给我听吧。”杜若晃了晃手里的《桃花扇》。 “若儿如今懂的字比我还多。”柳方洲也看向他手里的书册,“哪还要我来念。” “又在乱说。”杜若笑着回他,“我学的哪句诗、哪个字,不是师哥教我的?” 虽然这是实话不假,从杜若嘴里说出来,总是让柳方洲很受用。 “要听什么?”他问。 “这一段。”杜若翻过被水浸得软趴趴的书页,倒真有些苦中作乐的意思。 “哀江南的套曲。”柳方洲看向他手指的两行字,“唱的是明末南都的惨状。” “今日的人,也是拿旧曲悲新景。”杜若微微合上了眼睛,说,“就像这支《沉醉东风》。” “横白玉八根柱倒, 堕红泥半堵墙高。 碎琉璃瓦片多, 烂翡翠窗棂少。 舞丹墀燕雀常朝, 直入宫门一路蒿, 住几个乞儿饿殍。” 柳方洲读完,杜若也许久地没有说话。 “在想什么?” 柳方洲捏了捏他的腰侧。 “在想……”杜若吃痒,笑着摇摇头回答,“咱们这些人里,已经没有会唱的了。一旦有一天亡国,咱们这些曲子戏的,又还能活几天呢。” 李玉给女儿寄来了第一封信,已经在说京城大小学校,改教外国人文字的事了。杜若所担忧的事,并非全无道理。 更何况,这百年来昆腔已经大大衰落,庆昌班原本是京昆“两门抱”,因为京戏的时兴,门下学徒也多学京戏,而冷落了昆腔。如今师父散尽,这曾经有过“花部”“雅部”之争的京昆两腔,已经完全是两派不同态势了。 “方才让我别想太多,怎么如今你又在多想?”柳方洲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他的脸颊。 “不想了。”杜若把自己的脸重重地向柳方洲手心里歪过去。 “快看,今晚月亮真好。” 柳方洲捧住他的脸颊,珍重地靠住他的额头,杜若的呼息于是尽数扑到柳方洲的脸上,说话时彼此的嘴唇也暧昧地接近。 “师哥把我挡了个结实,我可看不见月亮在哪边。”杜若微笑着说。 “那你就只看着我,也就罢了。”柳方洲说起情话的时候毫不脸红。 这晚月色确实是好的,银子一般亮晶晶照在小小的舷窗上。窗外偶尔泛起细微的波浪,冬夜里水声凛凛,仿佛是谁并不安宁的心。 杜若再一次依偎到柳方洲身侧,柳方洲小心翼翼扣住杜若的脖颈,唇齿纠缠交换着一个逐渐深入的吻。杜若被吻到失神,松开他的时候也还是保持着仰头的姿势,意乱情迷之间柔软的嘴唇无意识地半张着,露出一点湿润的舌尖。 柳方洲望过去更加面红心跳,愈发想要吻下去,往他的舌尖上吻取更多。他的师弟总是这样温顺宁静,仿佛他做什么过分的事情都不会拒绝…… 他的确也想做更过分的事。 柳方洲试探着将手伸到杜若衣服下面,手指摩挲过他细白的脊背,停在了腰窝上。杜若微微颤抖了一下,也没有拒绝。手指拂过身躯带起来微妙的热度,杜若整个人都贴在了柳方洲的怀里,心照不宣的情愫使他们两个都呼息得越发急促。 “师哥。”他靠在柳方洲怀里小声地说。 “嗯?”柳方洲的手指勾在了杜若的衣扣上。 “……”杜若仰着头不说话,似乎在等什么。 柳方洲觉得自己真的困得厉害,又对自己正做着的一切无比清楚——杜若棉袍的衣扣被他在缠绵之间一点点解掉,他的师弟因为细微的寒意反而更加向他身边靠拢,月光下看得清楚他泛着潮红的脸颊。他的胸脯也软乎乎的好捏,被柳方洲触碰时瞬间软了腰,还在小声地喊着师哥。 “怎么了?” 柳方洲也说不清自己哪里难受,浑身燥热地抱紧了杜若,晕晕乎乎地答应。 第76章 “……”杜若还是不说话。 还没等柳方洲多想一步,杜若先抬起头凑近了柳方洲的脸——衣领大敞着。他主动贴住了柳方洲的嘴唇。 “……刚才叫我,是还想亲?”直到他松开自己,柳方洲才重新捧住杜若的脸,问。 “嗯。”杜若趴在他胸口,动作很小地点点头。 【作者有话说】 都不太懂什么但就是很喜欢亲来亲去的小柳小杜^^ 第85章 在水路上行走的日子,极少能得到及时的消息。只有对自己女儿牵肠挂肚的李玉,不辞辛劳地打听庆昌班搭乘的货轮将要在哪处码头停靠,为李叶儿寄来书信。 在李玉寄来的最新一封信里,还夹了一张带着英文字的便条——还是唐流云大费周章寄到京城的。李玉在信里讲道,庆昌班原先的院落现在已经被外国人的军官征作私宅,青瓦屋檐上升起了扎眼的旗帜。报童不敢将便条送过去,便辗转到了李玉手里。 曾经在那院子里,庆昌班无数遍唱过“沙场战士轻战死”,唱过“救国无策但自危”,唱过“叹英雄失势入落网”——二黄西皮一遍遍拉过来响过去,院里的假战场煊赫无比,门外的真江山四处零落。最后人走楼空,这间院子也成了贼穴。 李玉写道,如今城里的物资施行了战时统一配给,可是珍贵粮食都发往了前线,京郊内外闹起了饥荒。为他们送信出城的车夫下月也要逃难求生,通信的路子也断了,到那时李玉再想法与他们联系。 李叶儿仍然镇静极了,仿佛已经做好了与家人断了音讯的决心。 “李玉师父最后还说——”柳方洲把信纸翻到最后一页,脸上顿时有些惨然,“我在家里为项正典设了灵牌。以防他再回泰兴胡同,原本的归处已经脏污,以至于无处可去。” 道琴原本揣着胳膊蹲在柳方洲脚边,一边听着一边嚼着炒米。听见这里也抽了抽鼻子。 “……流云姐,她说什么了?”杜若轻轻问。 柳方洲将李玉的信叠好,递给李叶儿,自己拿过了那张便条:“我看看。” “流云姐说,她现在仍然被困在港城,地方组织戏班群体赈灾义演,声援救助态势极大。同时当局也一直在收紧戒备,发行了大量公债,如今人人惶惶不可终日。” “柳师兄,你们何时与唐流云这样熟了?”道琴好奇地问,“只是因为那一回搭戏吗?我看你那时还——” “我那时候怎样?”柳方洲反问。 “十分的不爽。”道琴回答。 “……我如今改过了。”柳方洲也回想起来自己在沪城的时候,稀里糊涂吃了的一缸醋。 “所以你怎么和她熟的?”道琴又催问,“萍水之交,往后也没再见过面吧?” “她与我是旧交。”柳方洲想了想回答,“在我来到戏班之前……嗯,她和我有些沾亲带故。” “沾亲带故?”道琴的眼睛滴溜溜转得飞快,“我知道了,一定是柳师兄什么兄弟的嫂家人。” “你是怎的知道的?”这回轮到柳方洲惊讶了。 “我猜的啊!”道琴得意地搓了一把鼻子,“你既然说是亲戚,又不同姓,当然就不是堂姐弟了。如果是娘家亲戚,平日里本来就走动不多,她又久不在京城,怎么能见一面就认得出。这么想想,就只能是嫂家人咯。” 道琴八面玲珑的头脑,果然看什么都准。 “人精。”柳方洲伸手搓了他后脑勺一把。 “那……”道琴又转了转眼睛,“柳师兄,你那个兄弟,难不成是唱旦角的?” 这一句话石破天惊,柳方洲杜若李叶儿时喜齐刷刷抬头,甚是不解地盯住了道琴。 “这是什么意思?”柳方洲疑惑地问。 他大哥虽然也从小跟着他们的父亲柳向松一起泡戏园子,然而并不像柳方洲这样天生痴迷。唐流云曾经提过他们几个同学爱票京戏,却也没说过行当如何。 “我猜的嘛。”道琴把嘴里的炒米咽下去,“你是唱生的,杜师兄就唱旦。都说生不离旦——那唐流云唱老生,不就是轮到柳师兄的兄弟唱旦了?” 这小东西不仅是个人精,脑袋里的歪理还塞了不少。 “没听说。”柳方洲无奈地回答,“我和你杜师兄又和平常的……不一样。” 又和平常的情侣夫妻不同。他羞于启齿。 “啊,这样吗。”道琴看起来竟然有些失望。 “倒也没有搭对唱戏,就一定是一对的道理。”李叶儿这时也开口了,“虽然咱们平时是见识过了,天底下那么多戏班,哪有那么多能唱成一对的。” “我见识过戏里戏外唱成一对的,好像还真就柳师兄杜师兄。”道琴皱着眉想了想,“平常男女之间的,旦角往往结了婚也不再演戏了。” “那当然不多。”李叶儿言语间竟然有些自豪,“旁的戏里戏外唱起来的,也没有一个我。” “你?”道琴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李叶儿笑嘻嘻的看了杜若一眼,“我可是莺莺小姐的红娘——” “叶子姐你倒是也和时喜演过《挡马》。” “那不是打了一整场戏的架吗?”时喜显然不喜欢这个笑话。 “你再胡说八道,我真要把头伸船外面吐了。”李叶儿更是嫌弃。 “说起来,京城倒还真的有过一桩乾旦坤生的事。”柳方洲想了想说道,“我也是小时候听家里人谈起来的。不过他们相逢不早,那乾旦已有家室了——那时有什么学生暗恋那女子,竟然想出了刺杀旦角的主意,却寻错了人。” “我好似也听洪珠师父说起来过!”李叶儿偷偷握着嘴说,“洪珠师父很为她打抱不平呢,讲她不应当被情爱迷住眼睛,甘心作个平妻,不再唱戏。好在后来登报和离了……” “人一旦被这些事勾住心思,可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好的也许能有张生跳墙、红拂夜奔,那不好的嘛……” “不好的比如王班主。” “快闭嘴!你怎么敢说的!” “哈,我哪里讲错了?你拿这话去问他自己,他也得点头。” “杜师兄你别光是笑,我看你也有什么主意。” “杜师兄哪能有什么主意,他和柳师兄相逢得早,什么都好——” “哟哟,你要是眼馋,真应当早告诉王班主的,也为你找个亲亲的师兄。” 这一行人里,似乎谁都没有太过在意柳杜两个已经是明面之上的关系,顶多平常里随口开个玩笑。 不另眼相看,对柳方洲与杜若来说,已经是最大的支持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议论了一阵。柳方洲趁道琴他们扶着船边栏杆打量远处的军舰的时候,扯了杜若一把。 “流云姐寄来的便条,还有后面一句。”他把便条拿给杜若看。 唐流云写:“我与方成从前的同学,现在多有奔走救亡,我也暗中相帮。倘若有一日不测,你们千万不要设法施救。乱世中力保文艺已经艰难,珍重己身为上。” “……流云姐,这的确是流云姐不假。”杜若将纸条抚平,钦佩万分地说。 “我现在总还是会想,如果我父亲如今还在,会想什么、做什么。如果我大哥还在,他又会想什么、做什么。”柳方洲抬眼看向模糊的河岸,“现在有流云姐在,我就会觉得,也许我大哥也会这样做、这样想。” 杜若也点头。 别再忘了他们。唐流云这样对柳方洲说过,她自己也对昔日之事难以忘怀罢,更何况她与柳方成曾经那样志同道合。 也是到了后来,柳方洲才听说,那时唐流云登报发表时事见解、针砭时弊等文章,所用的名字仍然是“柳梅之”。 “如果什么时候,也许重新太平了的时候,再能见到流云姐的话……”杜若眼里折射过一丝憧憬,“我想听她讲讲她自己的事。她自己的事,一定比戏还精彩。” “不说这个了。”柳方洲揽住杜若的肩膀,“外头风大,咱们去舱房里吧。” “在里面待久了,闷。”杜若拍了拍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倒是师哥你,该去睡一会儿了。总这样缺觉。” 柳方洲与杜若一起守夜的时候,到了凌晨时分杜若就会睡着。虽然他自己是强撑着不睡,柳方洲看在眼里却心疼极了,待他真睡着时也不会唤醒,就坐着让他靠住肩膀,一直等到天亮。 虽然杜若睡醒后更会心疼,说师哥该把自己叫起来才对,柳方洲顶多低头吻一吻他紧皱的眉头。 他想到杜若年幼的时候最是贪睡,如今渐渐长大,有了许多忧心的事情,总是在夜里睁着那双亮盈盈的眼睛硬捱,总是让他这个作师哥的心里难过。 两下里多牵挂,果然是“两下里多牵挂”。杜若时常惦念着那件从未上过身的新制的水田衣,不知何时才能演一场《思凡》。 “这样行路的时候也过不太久了,我们马上就到。”柳方洲安慰说。 第77章 货船在江上行走,一路的民生疾苦自然不必多提。越往西走,气候风物与京城越是不同。行至汉城,严厉的关口盘查不允许庆昌班再携带大宗的“可疑行李”,要么将家当丢弃,要么下船再想出路。 眼见盘费也所剩不多,柳方洲与杜若商议过,不如在汉城暂歇,兴许还能接到几出戏来演。 也正是在这里,二人重逢了一位意想不到的旧时“相识”。 【作者有话说】 写的时候总是会想到《四世同堂》,虽然并不相似,然而所有人都惶惑又恐惧——“重整山河待后生”。 第86章 码头上人车往来,好不热闹。 此处五口三镇是贯通南北东西的重要枢纽,又坐拥全国最大的军械制造所,自然是交通繁忙非常。 在船上漂泊太久,猛然踏上地面,道琴拖着箱子还要嘣嘣地跺着脚,兴奋极了。 从前几回出门,都有领事安排一切,从行程食宿到演出会所,现在都要柳方洲自己硬着头皮着手联系。 “柳师兄,咱歇在哪儿呢?”时喜把最后一只衣箱摞到车上,勉强推出一个角落自己挪上,问。 “还叫师兄呢。”道琴戳戳他胳膊,“在外面不得撑起点架势来?叫班主!” “班主一句出来总觉得把人叫老了。”时喜瘪了瘪嘴,“柳班主叫出来了,杜师兄又怎么论?” “嗯……叫杜老板。” “那就不能是柳班主,该叫老板娘。” “欸小喜子我瞅着你这人忒较真了——” 他俩你一句我一句,倒没了柳方洲插嘴的空。 “前几日我提前联系了汉广会馆。”柳方洲一手一个按住斗嘴的时喜与道琴,无奈地出声回答时喜最开始的问题,“他们倒是有心约请,只不过……” “只不过?”道琴问。 “你数数这一车才多少人。”李叶儿的刘海被岸边的风吹得乱飞,她眯起眼睛说,“连个琴师都没有。” 旁的不讲,也要先请上一堂文场的乐队,不然他们人人都是唱不出口的哑巴。 “这也好说。”杜若替柳方洲回答,“会馆自己养着一台。他们倒是有心,然而也总得有个对戏的时候。” 这一群人自小在庆昌班长起来,文场有李玉,武场有张端,也几乎没有与别的琴师鼓师对过戏。各家个人板眼、腔调习惯不同,一瞬间换不得,他们都还得再习惯。 “只要琴师跟得住,别的都好说了。”道琴打了个呵欠,言语里很是乐观,“虽然咱们人少,也总有几出能演的戏——最招牌的《游园惊梦》,三个人不都在这里?” “按规矩,开锣大戏是要演《大赐福》《富贵长春》这些吉祥戏的。”柳方洲说,“我们缺人缺的太多,还得临时找下几个。” “要是我之前学的是大花脸就好了。”道琴又在耍贫嘴,“好歹行当齐全一些。” “得了吧。”李叶儿翻他一个白眼,“就你这身板,得穿两件胖袄才撑得起那一个花脸来。” “等到了会馆,道琴与时喜先把行李物件对一对。”柳方洲安排说,“清单在我随身箱子里,待会拿给你们。” “祖师爷像在那只朱砂箱子里,请到龛里的时候仔细一些。”杜若跟着嘱咐,“小叶子去找会馆刘老板,拿着你柳师兄的印章,这几日的食宿要与他谈好。” “那柳老板老板娘你们两个呢?”道琴问。 他改口改的倒是快。 “哪来的老板娘。”杜若伸手赏了他一记脑瓜崩,“说出去落人话柄——不许再这么叫了。” “我就没外人的时候悄悄的叫。”道琴捂着额头卖乖。 “我去找地方登报,招选几个人手。”柳方洲回答说,“还有一封给李玉师父的信,也要寄过去。” 寄是要寄过去,李玉能否收到就不一定了。 “你们杜师兄去台前安排他们的幕布和灯,有什么事就去茶楼台前找他。”柳方洲安排完事,“还有要问的不曾?” “我。”道琴飞快地举手。 “什么?”柳方洲问。 又是这个活宝。他在心里想。 “三鲜豆皮。”道琴笑嘻嘻地说,“柳老板,回来的时候带三鲜豆皮来——之前广福门底下有一家菜馆卖过,可香了。” 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事。 “我知道了。”柳方洲又叮嘱了他们几句,在路口提前下了车。 汉广会馆坐落在商会聚集的街区,如今尚未被战火殃及,街景还算是祥和平静。 “再有两条街,我们就到了。”杜若有些晕车,脸色不太好看,还在强打精神。 “若儿哥,这印章是你与你师哥一起拿着的?”李叶儿悄悄挨到他旁边,手里捧着柳方洲刚刚拿给她的印章,问。 “是。”杜若点点头,“一时间来不及刻新的,虽然不太像样子,姑且拿这个用了。” 李叶儿拿着的正是“兰莛堂主人”那一方印章。印章多用了几次,淡青玉石底下沾了红色,被印泥养得颜色愈发光润。 印章是用着,柳方洲所摹画的“兰莛堂”,如今仍然是他们的幻梦。人尚且漂泊,何来那样安稳的依靠之所。 “这章看起来也花了些心思。”李叶儿掂了掂说,“不妨用。” “这印章上倒也还有桩官司呢。”杜若想了想,还是没忍住这么说,“玉青师父当时看着的……我俩写出来的亲密话儿,就是试章的时候写的。” “我听道琴说过了。”李叶儿哭笑不得地回答。 “道琴讲的?”杜若回头看了眼舔着嘴唇扒窗户往外瞧的道琴,“他那时候被师父押着关禁闭呢。” “是呀,那时师父叫他过去,就是为了问你们的事。”李叶儿声音小了一些,“他咬死了装傻充愣,说不知道,师父才发火罚了他。” “……确实没和他讲过。”杜若心里陡然生出一些歉意来,应当让柳方洲多给道琴买些点心。 “你不讲他心里也清楚——不说这个了。”李叶儿摇了摇杜若的膝盖,“说着印章呢。名字是柳师兄起的?” “嗯。”杜若点点头。 “是好听呢。”李叶儿笑眯眯的,也点头,“蛮趁你们的名字。” “我也觉得好听。”杜若看着躺在她手心里的印章,也轻轻地笑。 “哎呦,我就喜欢看你这么笑了。”李叶儿手托着腮,“真好。” 杜若摸了摸自己的脸,看不着自己的神情,看着李叶儿高兴得眼睛都眯着,也忍不住笑出了声:“瞧你这样儿。” “哎呀,我就喜欢看你和柳师兄好了。”李叶儿悄悄往杜若身边靠了靠,“我说,我的亲哥——我问你。” “问什么?”杜若隐约觉得她问的不是什么好事。 “靠近些。”李叶儿又冲他招招手,握着嘴靠到了杜若耳边,“我来问你……” 道琴之前问他和柳方洲谁夫谁妻,似乎也是这般语气。 “你和你师哥怎样了?”李叶儿悄悄问,“可是一床上睡过觉?” 果然是一样的事。杜若瞬间失语,把她从自己身边推开。 “不会是还没有吧?”李叶儿忍着笑,又凑上去问。 “你说的哪门子睡觉?”杜若脸上红得热辣辣的。 “当然不是合上眼真睡觉了。”李叶儿又笑,“瞧你这样儿,看来是真没有了。” “我不晓得。”杜若心里想起来在船上那个月夜,柳方洲解开他衣扣的手指又急又烫,仿佛带着火,将他的神智都烧得不清楚。 “不晓得?这哪能不晓得,回头我借你两本小说看……”李叶儿还在他耳朵边唠唠叨叨,车子却一下停住了。 “好啦。”杜若及时止住她的话头,“都快去忙吧——少问我。” 李叶儿还是笑眯眯的,走开去找会馆老板去了。杜若看着堂倌搬行李,自顾自发呆。 不过,小叶子怎么不像道琴一样,问他与柳方洲谁夫谁妻?她李叶儿自己心里有数不成? ……不对不对,他自己好像也没想过。 这下倒轮着杜若想问了。 各人忙了半天,到了天色彻底暗下去的时候才歇息。 杜若自然与柳方洲一间房,李叶儿自己一间房,时喜与道琴一间——晚饭时两个人唧唧歪歪抢了好久靠窗的床铺。 站在卧房的窗边向下看,能看到会馆后街,像他们在南都时候的那一间屋子。 杜若觉得自己应当少回忆从前的事,毕竟再怎么怀念都无法倒回,而他与师哥还有许多的新事要做。 “劳累了许多天,今晚总能睡上安稳觉了。” 柳方洲说着走到杜若身后,顺势从杜若身后揽住了他的腰。 “刘老板说,明天早上……”杜若让他抱住,伸手拍着他放在自己腰上的手,“让咱们拿出戏单子给他。” “现在行当都凑不齐,他想要什么戏?”柳方洲把脸埋到杜若的头发里——让人安心的一点香气。 第78章 “时喜和小叶子能上一折《挡马》,或者与我来《贵妃醉酒》。”杜若仰起头盘算,“不能第一日就演独角戏,那样太冷清。” “我倒是有一出好戏,恰好适合现在来演。”柳方洲说,“救亡图存的好戏。只是人不够。” “是什么?”杜若问。 “《铁冠图》。”柳方洲回答。 讲明末之事的戏,的确有映射时事的意思。 “《别母乱箭》与《撞钟分宫》,我都能演。”柳方洲算给他听,“顶多是挂个须,唱点昆腔里的大官生,难为不着。《刺虎》,你也跟洪珠师父学过,然而缺一个花脸……” “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演得来《刺虎》的气势。”杜若听了他的话也点头,“明天讲给刘老板。” “柳老板,门口有人找。”堂倌敲了敲房门,“说是听闻戏班招人来的。” “这么快。”柳方洲的脸仍然埋在杜若头发里,“还没和你待够呢。” “先忙正事。”杜若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脸。 于是两人分开,柳方洲先一步下楼招呼,让杜若找了他们下午拟好的合同书再过去。 “您会客厅请吧。” 门前漆黑一片。柳方洲一边出声招呼,一边回忆着电灯的开关在哪里——他只能看见门边站着一个漆黑的人影。那人长发绾髻,似乎还是个坤角。 “客人打哪边来的?这里招待不周,您见谅。” 柳方洲摸索了半天还是没有锨亮电灯,他索性从长衫口袋里摸出火匣子——下午寄信的时候买来烧绳子的,砰一声按亮了。 微弱的火焰勉强照亮了他的脸。 “啊——!!!” 柳方洲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歇斯底里的女人惊叫就在他面前响了起来。 是白桃花。 她惊恐万分地捂着脸瘫在地上,浑身抖得筛糠一般。 “您……”柳方洲也吃了一惊,又向前走了两步。 “别过来,别过来!”白桃花颤抖着向后靠坐,一张脸上毫无血色,甚至不敢抬头看着柳方洲,“别找我……别找我!害了你的人是齐善文,是石盛良,我只是为他们作了证……” “白小姐,您认错人了?”柳方洲惊疑地问。 “害了你的人不是我……”白桃花还在胡乱地重复着、祈求着,“您大人大德……柳总督!” 柳方洲一时怔住。 原来此时夜色暗沉,将他这张与柳向松三分相似的脸照得隐晦不明——而心里有愧的白桃花,一时间将柳方洲认做了返魂寻仇的柳姓鬼! 【作者有话说】 【文武场】:文场以京胡为主,演出重唱功的文戏;武场以板鼓为主,演出重做功的武戏。 【祖师爷像】:梨园行的祖师爷正是唐明皇李隆基,平时后台有“祖师龛”,来往需要行礼。 【《铁冠图》】:强烈推荐北京京剧院张慧芳老师的《刺虎》! 第87章 这真是……无巧不成书。 柳方洲在心里叹了声气,将手里的火匣子举得高了一些。 “你是如何做的证?”他把声音放得尽量低沉——他与父亲的声音并不相像,多说几句恐怕会被识破。 “我是做了伪证,我是做了伪证……我是指认了你收受赃款,我指认了你贪谋权色……”白桃花仍然瘫在地上,“可我也得活命!我也是为着我自己!” 杜若听见响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出声唤他的师哥,静静站在了楼梯口。 他穿着一身珍珠白的棉袍,在黑漆漆一片的夜色里,被一点月光照住脚跟,简直比《冥判》里的杜丽娘更像一只艳鬼。 早知道他就应当仿照杜若这一身打扮,恐怕还能将白桃花三魂吓散五魄。 柳方洲抬起脸,对杜若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柳大人您开恩放了我……”白桃花还在哀哀祈求,“是石盛良想出来的法子,是齐善文动的手,您放了我……” 柳方洲啪地一下熄灭了手里的火焰,趁着夜色将自己隐进了家具陈设的黑暗里。 “楼下可是来戏班应招的?” 就算两个人未交一言,杜若也很快明白了柳方洲的意思。他抬手按亮楼梯上的壁灯,一边走了下去。 白桃花看见光亮,也跌跌撞撞站了起来,漂亮的大眼睛里惊魂未定。 “不见了……”她颤抖着自言自语。 “白小姐,说什么呢?”杜若微笑着问,转过身将门厅旁边的灯也锨亮。 柳方洲站在杜若身旁的屏风后面。杜若恰时站定,不让白桃花再向前走近。 “您……认识我?”白桃花抬手扶了扶发髻,露出了几分惊疑。 “哎呀,白小姐贵人多忘事。”杜若并没有请她落座详谈的意思,靠着门框抱起了胳膊,“您不认识我这张脸了,可还记得庆昌班的王玉青?” 在沪城,他们与三春班搭伙唱戏的时候,白桃花一行人趾高气扬,几乎从未留意过庆昌班这几个小小的学徒。李叶儿那时好奇她的衣饰,还被仆从当面呵斥,哭了鼻子。 当真是造化弄人,不知这位海上名旦遭了什么变故,竟然漂泊到了亲自觅活来干的地步。 “啊,竟然是庆昌班。”白桃花身上发冷一样,不住地拿手掌护住胳臂,“您是……洪珠的高徒?” “是我。”杜若回答,“那时桃花小姐的大轴戏,为您压轴的是我和我师父的《水斗》——您可记起来了吧?” 永远自骄自傲着的白桃花,恐怕此刻还是没想到杜若究竟是谁。杜若暗地里想。 “我名字是杜若。”他觉得自己恐怕越解释越尴尬,干脆自报了家门。 “杜老板……”白桃花的眼里终于闪起了光,“原来是杜老板!您的《游园惊梦》可是鼎鼎大名……” 这也罢了,毕竟杜若是离了沪城之后才唱出了些名气,白桃花也不会想到,杜若就是当时为她压轴的,那个毫不起眼的小青。 “刚才白小姐,是在说什么不见了?”杜若微笑一下,又问。 白桃花后退一步,脸上又浮现出几分惊惧的神色。 “杜老板,恕我多嘴。”她战战兢兢、仿佛鼓足了勇气,“您这间会馆……不干净!” “这是怎么说?” “闹鬼……”白桃花打了个哆嗦。 她实在是没什么心机。且不说她所看见的根本不是什么孤魂冤鬼,杜若与她素昧平生,多说也毫无益处。 “原来是这样。”杜若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异样神色,“白小姐受惊了。还不知道白小姐是怎么到汉城来的?三春班如今又在何处呢?” 齐善文现下又在哪里?他没有问出口的还有这句。 柳方洲站在屏风后面,也屏息凝神地等待着白桃花的回答。 白桃花惨惨戚戚地笑了一声。 “前面打起仗来,齐善文先一个逃出了海外。”她说,“变卖了班里所有值钱物什,卷走了班里大小一切钱款——最后一场戏的份例都没给我!” “逃走了?”杜若不可思议地重复。果然是贪生怕死。 “三春班一哄而散,参军的参军、逃难的逃难。”白桃花低头抹了抹泪——也许是泪,杜若并没有看出她眼里有泪,“我一个女子,还能往哪去?先跟着从前一位老板来了汉城,他……” 她的话并没有说下去。轻易倚仗旁人又轻易被抛弃,在这梨园行里不是什么稀罕事。 “可是白小姐,我记得您是与齐老板交情匪浅。”杜若试探着发问,“他难道丝毫不念及旧情?” 王玉青对柳方洲提起过,白桃花从前是齐善文私宅的歌女。柳方洲自然也告诉了杜若。 “他!”白桃花又是凄惨一笑,“他若讲一些情义,几年前就不会设计陷害柳向松柳总督!背信弃义的白眼狼……” “难道他就不怕你泄出当年的底情?”杜若又问。 “我哪有那样的本事。”白桃花又是抹泪,“他又背靠着石盛良那样大的一座靠山。” 见杜若仍然在沉思,白桃花悲切切地止住了哭声,向杜若这边走了两步。 杜若生怕她走近瞧见柳方洲,也急忙向后倒退:“白小姐?” “许久未见杜老板,不知您——”她欲言又止,“如今可有婚配?” “……”杜若一时语塞。 “……”藏在屏风后面的柳方洲也一时无语。 杜若很想劝白桃花一句,将自己的人生寄托在身边看似坚定的男子身上,实在是太不可靠。 “我是已经有家室了。”他只能这么说。 还不如告诉白桃花,我和你实则一般呢——你爱慕男子,我也爱慕男子。 多说无益,只能勉强他师哥当一回杜夫人了。 没有再多聊什么,眼看天色实在太晚,杜若潦草应付了白桃花几句,留了她的住址,说再与白小姐联系。 送白桃花走到街口,杜若好人做到底,还为她叫了辆黄包车。 第79章 走回汉广会馆,楼下仍然没有开灯,黑漆漆的的确有些怕人。 “师哥?”杜若站在门廊底下,借着月光寻找墙上的灯闸。 “我在呢。”柳方洲从黑暗里站起身来,“刚才在沙发上坐了坐,想事情。” “怪吓人的。”杜若终于按亮了门厅的电灯,伸手迎向柳方洲,“白桃花和师哥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柳方洲戏谑地扬起眉毛,“是你师哥扮鬼吓人了。” 杜若扑哧笑出声:“这是什么话?” 柳方洲握住杜若的胳膊,仍然坐在沙发上不动,顺势将杜若拉进了自己怀里。杜若个子小巧,坐在柳方洲怀里时,小腿恰好能从沙发扶手处搭下去。 “还要多亏了这一片缺少灯光……”柳方洲揽紧了杜若,眯起眼睛说,“我看见白桃花第一眼,她竟然瞬间吓得惊叫,直喊着柳总督放她一马。” “柳总督。”杜若舒舒服服枕在柳方洲肩膀上,手里来来回回捏着柳方洲的手指,“是把你认做了柳伯父?难怪她怕成那个样子。” “她说齐善文逃了出去,看来是不能从她这里打听到更多的了。”柳方洲反手握住杜若的手指,“倒是你——” “我怎么?”杜若把自己的手指往外躲。 “她问你可有婚配的时候,你答得倒是快。”柳方洲重新抓住他的手指,含着笑说,“白桃花竟然也忘了问问,是谁家的千金小姐。” 似乎是因为走了一趟夜路,杜若的指尖隐约有些发凉,柳方洲于是把他的手整个圈住暖着。 “我方才走在路上,可还在寻思呢。”杜若挠了挠他的手心,“要是真将白桃花招进来,可要怎么把这一回事搪塞过去。” “招她?为什么要招她来?”柳方洲语气里毫无波澜,“咱们戏班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旦角,做什么要招她。” “师哥你忘记了。”杜若抬手拍了拍柳方洲的脑袋,“之前在沪城的时候,白桃花是演出过全本《铁冠图》的呀。我可不是看她可怜,才这么提的。” “我知道。”柳方洲低下头让杜若玩他的头发,“就算招她来,也轮不到她挂这个头牌来演《刺虎》。” “师哥你还真是……”杜若亲了他一下,“我还以为,有她之前那么夸你,你还得留两分情面呢。” “她夸我?什么时候?” “坏记性。那时咱们一起凑在窗户底下,她说——”杜若学着白桃花娇滴滴的语气,“柳郎如名,可真是玉树临风哪。” “我是真忘记了。”柳方洲被他的架势逗笑了,还是故意逗他,“怎么,难不成你那时候就在意得吃醋了,记到了现在?” “懒得和你说。”杜若作势要从柳方洲怀里挣脱出来。 “不许走。”柳方洲笑着连连吻他泛红的耳垂,“我当真问你呢。” 杜若当然拗不过柳方洲,又被他黏在身边亲吻得直痒,也笑着推他:“我也当真——是,我那时就在意着师哥呢。” “这还差不多。”柳方洲松开胳膊放杜若站起身来了。 杜若站着理了理自己一阵玩笑蹭乱了的头发,才后知后觉想出了哪里不对劲。 “师哥,你明明记得白桃花之前夸你的事,是不是?”他扭头问。 “你说什么呢?”柳方洲忍着笑回答。 “你明明记得,你就是记得——”被空口套出了真心话的杜若又气又笑,“你那时候就问我在不在意来着,刚才又问!” “我可不知道!”柳方洲笑得仰倒在了沙发上。 “好啊,就知道逗我!”杜若重新回身跨坐到柳方洲腿上,伸手要呵他的痒。 “可是你自己说的——好若儿,好若儿。”柳方洲抬起手给人顺毛——杜若一张脸又红得直冒热气,“我现在也记着,可不是我也在意?” “白桃花可是说对了。”杜若笑了半天,才停下来嗔了柳方洲一眼说,“师哥你就是个鬼!” “什么鬼?” “讨厌鬼!” “那你夜夜是和鬼一床睡了?”柳方洲托着杜若的腰把他抱起来,问。 “我不和师哥一起睡——放我下来。”杜若被抱高了还有些害怕,嘴上这么说着却抱紧了柳方洲的脖颈。 “你这一身衣服也像是《牡丹亭》里的游魂,颤悠悠的一身白衣服。” “好呀,师哥也像是魂游‘黑麻令’里的一句。” “你唱给我听。” “敢边厢甚么书生,睡梦里言语胡经。”杜若说着戳戳柳方洲的心口,“你这书生,言语胡经!” 【作者有话说】 关于白桃花的回忆,详情请看十五章《滚绣球》~ 第88章 “俺切着齿,点绛唇……” 杜若微微端起玉带,向后倚坐在金线团花的矮椅上。紧接着手指在唇上一点,顺势掠过头顶含珠衔翠的凤冠。 竹笛与小堂鼓并声而起,迎合着《铁冠图刺虎》里的这一支“滚绣球”。 只听杜若继续唱道: “揾着泪施脂粉。 故意儿花簇簇, 巧梳着云鬓。 锦层层穿着这衫裙……” 手指拂过身上的丹凤蟒袍,娇矜的表情瞬间转变,水袖唰地收进怀袖。 戏里的费贞娥并不是沉湎在洞房花烛夜的欣喜之中,而是怀着必死的决心,要手刃贪恋美色的敌人,为颠覆了的朝代殉葬。 杜若手指抚过心口,眼神陡然凌厉起来: “怀儿里冷飕飕匕首寒光喷。 俺佯娇假媚妆痴蠢, 巧语花言谄佞人。 纤纤玉手剜仇人目, 细细银牙啖贼子心!” “我头一回见着杜师兄演刺杀旦。”道琴歪过嘴小声地嘀咕,“虽然和洪珠师父并不一样……” 洪珠最早就因惯演刺杀旦而扬名,自然也将一身本领传授给了自己得意的徒弟。但也是因为有洪珠在,杜若从未登台演过这一折戏。他自己的台风又像他自已一般,又柔又细——不然,也不会以《游园惊梦》而闻名了。 “这身凤冠蟒袍也是与《大登殿》里的王宝钏是一身打扮,杜师兄能演出全然不同的样子来。”时喜点点头表示赞同。 “那以后,洪珠师父的《刺汤》,杜师兄也能演了。”李叶儿刚为杜若衬了一个侍女,现在也下来坐在旁边的软毯上,看杜若走台。 “不止他能演,你也能。”柳方洲说,“咱们戏班从前分戏的习惯,总是不好。《拾玉镯》《桃花村》就让小叶子演,《醉酒》《凤还巢》就轮给若儿,大家都觉得什么人演什么戏,旁人就不必再演。” “他是不是叫杜师兄——”道琴扭头问时喜,被李叶儿一把捂住了嘴。 “柳师兄觉得呢?”李叶儿顺着他的话问。 “能演的,谁都能上台。”柳方洲说,“像是《思凡》,若儿能演,你也能演。谁演得更合戏客眼意,都留给台上说。看戏的人说好,那才能算是好。” “也有几分道理。”李叶儿若有所思地点头。 台上的杜若那边却停了下来——大筛锣的拍数与杜若的动作合不上,他停下了扮演,走到台边与锣鼓先生商量。 柳方洲也闻声站起身来,走过去陪着他。 “你们听着刚才柳师兄怎么叫杜师兄了没有?”道琴骨碌一下翻起身来兴奋地问,“听着没听着没?” 李叶儿不回答他——笑着叹了口气,两只手撑住了脸。 “我从以前就觉得他们好,果然看得准。”道琴也一脸甜蜜地抱住时喜,“难不成我其实是个月老命……” 时喜看起来浑身难受,把他推开。 “你们说,柳师兄和杜师兄是什么时候看对眼的?”道琴问。 “那可说不准。”李叶儿摇头,“就我猜想的,怎么都在今年之前。” “他们一直都要好,台上台下都配,是什么时候都不奇怪。”时喜也这么附和。 “刚才柳师兄说《思凡》我也唱得,我自己可不想唱。”李叶儿皱了皱鼻子说,“那戏词唱着的,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分明就是……” “分明是杜师兄才对。”道琴也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起来。 “说什么呢?笑这么开心。”杜若摘了头上的凤冠,一边捋着水纱坐到了李叶儿身边。 《刺虎》排完,接下来是时喜和柳方洲的《起布问探》。时喜利索地爬起来,往戏台上小跑着过去了。 “说杜师兄你呢。”剩下的几个人继续看着又叮叮当当响起来的戏台,李叶儿这么对杜若打趣,“说你的费贞娥演得真是好。” 杜若脸上浓抹着脂粉,听了她的话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太久没有上台唱戏,听着京胡笛子响起来的时候,还觉得有些恍神。” “昨天不还说,想让白桃花来合演吗?”李叶儿伸手帮他解下戏服的云肩,流苏轻柔地晃着。 “说起来,怎的她也在这里。”李叶儿又小声嘟囔了一句,“她之前演的那《红线盗盒》,我现在也学会了。我还记得要和她比试一把呢!” 第80章 “本来是这样想着,毕竟白桃花演过全本的《铁冠图》不是。”杜若将脱下来的戏服仔细叠好。练功大厅里的壁炉生得很热,杜若贴身穿着薄棉衣,热得将领口扯松了一些。 “我猜,是她从前心高气傲,从来没有陪演过其他的折子。”道琴插了一嘴说,“请她来演也没什么用。” “是。”杜若点了点头,“再一个,她唱的是海派路数,洪珠师父从前教过我的是北派路子。要是只是路数不同,也就罢了。然而白桃花实在是……除了自己的戏码,旁的一概不知。” “哈,杜师兄你说话忒体面了。”道琴挠了挠耳朵,“你说她一概不知,我猜她是有眼无珠还要摆架子。” “……倒也没错。”杜若无奈地笑了,“她开出来的戏钱高,不过她本来就是海上名旦,出价高一些也是应该。可是再问一问,她既不会自己梳头、贴片子,也不懂把场、管衣箱。” 柳方洲又存了父仇未报的脾气,当即要杜若挑明了转达白桃花,庆昌班容不下如此一尊大佛,还是请她高就吧。 “她之前那样威风的架势,一个人要四个人伺候,恐怕是想不到,自己断了自己的后路。”李叶儿叹了口气,“她在三春班有那么多名贵行头,现在也都散干净了?” “被齐善文一同卷了罢?”杜若自己拿了柳方洲的茶壶,倒了热茶来喝,“她明明还年轻,可是除了依傍别人,竟然什么主意都没有。” “毕竟也不是人人都像洪珠师父。” “我刚才也在想呢。”杜若说着笑了起来,“演费贞娥入帐之前的身段,动作一定要狠。她当时说——” 杜若把袖子挽了挽,摆出一副洪珠常有的凌厉表情来。 “这么一指,要拿出气概来。”他学着自己师父的样子说,“虽然是个宫女,可不能丢了骨气,要想,我这一眼一指就能吓退了这一众蠢男人。” 他学得有模有样,道琴和李叶儿顿时笑成了一团:“她这么讲,难道不是把杜师兄你一起说上了?” “说什么呢?笑这么开心。” 柳方洲站在台上,听见杜若这边的动静,连连看了好几眼。 然而,新的庆昌班在汉广会馆的第一场演出,却并没有演出他们所筹备的这几出好戏。 在这个最寒冷、最残忍的冬季,敌人攻入了国都南都——沦陷之后的南都登时成为了人间炼狱。 纵然是海报都已经做好,这一天的戏还是换作了《桃花扇》中的《余韵》一折。 杜若低头为柳方洲画眉,眼泪顺着低垂的眼睫一颗颗打到地上。 “马伯……”他说。 得知这一消息之后,他们最先想到的都是那位忠心耿耿、悲苦却坚定的老人。他逃不掉。 可惜一直到现在,被驱逐、被流亡,被时代的火焰轻易地焚烧干净,他还是没能如愿听到自己念念不忘的三少爷柳方平的消息。 柳方洲也垂着眼睛未发一言。 如今也并不是他一人之悲——江山飘摇、社稷破碎,南都之悲合是是四万万同胞之悲,是天下人之悲! 《余韵》中鼎鼎大名的一段,也正是汉广会馆刘老板的用意所在、柳方洲与杜若的用意所在。 悲戚的曲调奏出《哀江南》的套曲。 只听戏台上这样唱: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杜若以水袖掩面,默默站立。 哀江南,哀江南。旧曲悲新景,也只是他们这些梨园中人所能做的了。 在南都的欢乐日子,也在凄凉悲哀的曲调里慢慢地拂过他的心头。鸡鸣寺里叶儿相解,他虔诚祝祷。头牌大戏唱完,大家一同举杯。洪珠苦心相劝,糖水腻在桌子上。 缥缈的回忆……剩下的人也只能勉力前行。 柳方洲忙着庆昌班各类事务,并没有流露出过多自己的心情,只是在胳臂上带了一片黑纱。 “我想,我与方平也再无相见之期了。”他在寄给唐流云的信里这样写到,“我失却了许多亲人,又在这时代里有了并肩而立的,戏班之中的亲人——或许可称作幸事?但愿苍天稍发恻隐,不必使我再失却亲人与爱人!” 第89章 一张《江汉日报》。刚刚由道琴从街边报童处拿回来,他把报纸放到柳方洲面前的时候,右手大拇指上还挂着一袋蛋花米酒和面窝,味道泼泼洒洒的让柳方洲皱了皱眉。 “没沾在报纸上。”道琴忙不迭的把自己的吃食抬高了说。 “想吃就吃。”柳方洲展开报纸,一边回答他,“饿不着你这一口。” 道琴嘿嘿一笑,坐到他旁边的凳子上,顺手把桌子上的算盘拉到了自己跟前。 “当然,要是沾得算盘珠子上都是汤,就等你杜师兄响排回来扭你耳朵吧。”柳方洲面色淡然地将报纸从头版翻过去。 第一版上大篇幅写着南都事变,连沪城都成了岌岌可危的孤岛。柳方洲与杜若也曾尝试联系唐流云,却不知她如今到底身在何方,仍然滞留港城或许还稳妥一些。 他不忍心多看,于是急匆匆把报纸翻了过去。 “说得好像杜师兄的家法多严似的。”道琴头也不抬地吃着东西,“噢,对我们是社法,对柳师兄你才是家法。” “快吃吧。”柳方洲最不想听见道琴满嘴包着饭呜呜囔囔,重新把眼睛放回到报纸经济版上。 这一版也没什么好看的,除了几方强撑颜色的广告,有一些字也是无聊的评论。现在的经济走况差到何种地步,从戏班日常的卖座就看得出来。 “吃完把上周餐费算了。”看道琴把最后一口蛋酒喝空了,柳方洲又把报纸翻过去一页,顺手撕了一页递给道琴让他写字。 道琴打了个酒嗝。凡是带着哪怕一点酒性的吃食,梨园行里的诸位老板都是不敢碰的——尤其今晚上还挂了牌出来要演戏。然而道琴许久不练习,手背还带着偌大一块火烧的疤痕,自然不必登台了。 “昨天胡鼓师说的新买的琴弦松油那笔款子,我和刘老板说好了。”道琴应声接过报纸片,“只要是琴鼓的花费,如若得让咱们出钱,结戏时我们要一并带走。要是留给他们,就分开出钱,我们三他们七。” “好。”柳方洲赞许地点了点头,“就是要说明白才成。” 道琴噼里啪啦地打起了算盘。柳方洲盯着他算了几个数,重新拿起了剩下的报纸。还有一份没看的是文艺版。 道琴不再唱戏,既是形式无奈,实则也遂了他的愿。演戏牌子上不再写着乌珠勒道琴,他却仍然跟着庆昌班吃食起居,虽然柳方洲杜若都没说什么,拿他也和从前无异——照样供他贪吃,照样扭他耳朵。 然而道琴自己心里,是定然坦然不得。有时搬送东西、来往跑腿,道琴都勤快得不比从前。 柳方洲看在眼里,自然也明白。他想到之前道琴从家里回来,哭诉时说起收殓项正典的钱,是投给商行运作所积攒的,于是尝试着让道琴打理戏班的账目,他竟然做得出色。 加上道琴天性滑头,极会察言观色,与茶馆各色人等打起交道来也游刃有余。柳方洲慢慢将后台更多事务放给他,有时也在旁边协助一二。 这样确实是好的——毕竟如果多养一个空说白话空吃饭的闲人,他柳方洲自己念及过往情分,也要考虑整一个庆昌班。 柳方洲接下这残部,虽然本心只是不想让杜若为难,他也要在这乱世里全力担责。 但愿道琴快些成长,足够当得起戏班的管事。柳方洲这样想着,仔细看起了《江汉日报》的文艺版。 女明星阮秀芸的新电影走红院线,其中的配歌《月圆花好》传唱一时。“湖畔派”的诗集刊印出版,各大书店有售。再往下看…… “你杜师兄果然又上报了。”柳方洲含着笑说。 “什么什么?”道琴在手边的稿纸上唰唰写了两个数字,抬头问。 “你看。” 柳方洲嘴上说着要把报纸递给道琴,手却捏着报纸不放,只顾着看报纸上油墨印出来杜若的海报剪影。 杜若总是看不惯他自己的相片留影,说看着奇怪,不像他自己。杜若眉目太淡,印在纸上的确不上相,远不如真人十分之一的美——然而也能刻画出他的些许样貌,只是形似。 柳方洲的手指将报纸展平。报纸上是会馆登出来的戏目海报,杜若收着水袖仰首静立,粗重的墨线勾勒出他滟滟明亮的眼睛,底下则写着今晚上演的戏目:“京畿第一文武生柳方洲携庆昌班全体精彩登台全部杰作《铁冠图》”。 第81章 并写着名旦杜若首演《刺虎》,亲传乃是曾经风头无两的坤伶洪珠云云。柳方洲没有细看,甚至没有留神到自己的名字。 只有十分之一像杜若,那也是杜若。不惹尘凡的玉兰花。柳方洲认真地想。 那边道琴倒也没有等着柳方洲拿报纸给他,仿佛对他这行动习以为常。等道琴头也不抬地把账目理清,才伸了个懒腰看向柳方洲,然后凑过来看了眼报纸。 “这海报挂了杜师兄,名号写的柳师兄,倒是不偏颇。”道琴笑嘻嘻地说,“刘老板忒会行事了。” “应当名号也写杜若。”柳方洲自言自语一样,“他的唱念最出色。” “啊呦啊呦,腻得我。”道琴夸张地捏住了鼻子,“怎么柳师兄,这回你不在意杜师兄是和旁的人拜堂了?” “那不是后来将那花脸杀了吗?”柳方洲说着把报纸合起来,最后扫了眼广告版,“唱的也是。恁道一夜夫妻百夜恩,试问恁三生石上可有良缘分。” 广告版上也没什么值得留意的,有也是杜若最爱用的那一款定妆所用的香粉,被外资吞并之后改了名号,又大吹大擂起来。 “柳师兄,你说,你觉得是你柳老板当得上现在庆昌班的头牌,还是咱们杜老板娘?” 道琴伸手接过柳方洲读完了的报纸,一边帮他折好放进书报架,一边笑嘻嘻地问。 这种话要是放在王玉青作班主的时候,把洪珠的胆子借给乌珠勒道琴,他也是不敢说出口的。 “这怎么比?”柳方洲反问,“非要说的话,旦角戏如今那么多,我这小生的行当只是陪衬。比不得。” “一定要比呢?”道琴还是促狭地笑,“难道你们平日里就不分谁上谁下了?” “你真是越发的爱胡说了。”柳方洲慢悠悠看了他一眼,“这可有什么好比的?我和若儿——我和杜若,我们是——” “是什么?”道琴催促他快说。 杜若恰好从书房门前的回廊走过,似乎是在为晚上的演出做准备,手里抱着一叠戏服,水袖飘飘扬扬绕在身侧。 走过门前,杜若也转头看了柳方洲一眼。两人各自忙着戏班的事务,这一日都没怎么单独相处。 他对柳方洲眨了眨眼,然后脚步轻快地走远了。 “但使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柳方洲笑着回答,“我们是宿世姻缘,两人同心。” “哟……”道琴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但还是皱了皱鼻子。 “这是《牡丹亭》里的句子。”柳方洲敲了敲道琴的脑壳,“多看些书。” “多看书,也不是为了像柳师兄一样吊着书袋腻歪的。”道琴灵活地闪开了柳方洲弹过来的脑瓜崩。 柳方洲晚上也有戏在身,看了看时辰不早,拿过道琴理好的账单看过,也往后台去了。 毕竟他的师弟还要为他画眉。 走到妆台边,杜若拿着工尺谱,还在为锣鼓师傅打拍子。这位乐师与他们共事不久,只能勉强协作,因此杜若总是放心不下。 杜若这样轻声唱着《刺虎》里的“叨叨令”: “他则待流苏帐暖洞房春, 高堂月满巫山近。 恁便逗上了蓝桥几层, 还只怕漂漂渺渺的波涛滚。” “那是要和谁——帐暖洞房春,月满巫山近?”柳方洲靠近到杜若身边,伸手捏住他的后脖颈,低头悄悄问。 他永远改不了拿戏词和杜若开玩笑的习惯。 “师哥你唬我一跳。”杜若推开他的手,也悄悄埋怨,“还能是和谁——” 仍然逃不了闹了两张红脸。 第90章 杜若扮作行刺的宫女,将甩发咬在口中,右手将匕首高高举起。罗帐里端坐着酒醉昏睡的叛贼——那花脸撑着头假意昏睡。 鼓点急促地敲着。 “贼子看刀!” 刺杀旦作出行刺的动作,花脸哎呀一声,虚虚抬脚——杜若应声向后翻滚,稳稳坐在台边。 行刺者惊惧而拼命支持,高高举着匕首膝行于地,被刺者愤怒、困惑,抖着手怒目而视。 被踢去了匕首的费贞娥万分惊恐,她的手撑在了方才那贼人酒醉脱下来的盔甲上。有了!她握住宝剑的剑柄,双手拼尽全力向前一刺。 她仍然惊恐万分,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一命呜呼的敌人。杜若的神态表演得极为恰当,他颤抖着皱眉垂首,再次抬头时展开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浴血的、咬牙切齿的笑。 “钢刀上冤气伸,银灯下冤家陨。”他这样唱着,唱句也一字一铿锵,与平时的唱法并不相同,“叹苍天不佑,不能将巨寇刃……” 杜若演活了一个国破家亡、悲哀绝望的宫女,手刃敌人之后自刎时,脸上狠戾的胭脂似乎都有了几分血色——一个小小的宫女尚且在王朝覆灭之后,为了国恨家仇而殊死一搏,满座诸君又何作悲观之语? 台上台下一时寂静。 京胡唢呐奏响了尾腔,杜若仍然保持着自刎的姿势,衣裙线条潇洒利落。 热烈的掌声漫过戏台。 一场戏罢,杜若挽起水袖深深施礼,从侧幕逶迤而下。 台下仍然沸水一样响着掌声、欢呼和口哨声,汉广会馆的刘老板跨步登到台前示意,然而汉城戏迷的热情还是出乎他们的意料——一定要把角儿再喊出来。 “柳杜两位老板,何时赏脸《游园惊梦》?”有茶客这样高声询问。 “武戏可一定别少了《双挂印》!” “还要那出《凤仪亭》!” 点名要看《凤仪亭》的话,现在可没有王玉青那样恰恰当当的王允来演了。 杜若只在幕后静静站了片刻,将台下的欢呼听了听,还是自顾自解着衣服,回到后台去卸妆了。热情的观众,自然有戏园老板和道琴来招待。 方才演出结束了的柳方洲也正在后台。他早早卸了妆,穿了件藏青袍子坐在镜台边上,漫不经心地打理着杜若上台前没来得及收拾的妆匣。 杜若在门外放轻了脚步,悄悄看着自己的师哥。他没有发现自己,垂着眼睛认真极了,灯下映出一片温柔的侧脸。 柳方洲把桌子上散落的刷子尽数收起,拿帕子拂去纷飞的妆粉,没有用上的水钻泡子也被他叮叮咚咚收拾了起来。 最后他拿起了杜若的胭脂盒。 柳方洲把胭脂盒拿在眼前,对着镜子看了看,然后展眉微笑了一下。 杜若大概猜得到,师哥想到了什么。 他们互诉情衷那天,杜若就是这么坐在镜子前,拿胭脂盒挡住了柳方洲的嘴唇的。 “怎么,师哥自己演过戏,就自己回来了?”杜若存心要逗他,从柳方洲背后闪了过去,故意扁了嘴问,“我的《刺虎》就不看了?” “自然是看了的。”心里念着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柳方洲放下胭脂盒微笑着回答,“我换了衣服就着急去看呢——早回来为你温了茶。” 柳方洲指了指高脚茶几上飘着热气的茶壶,还有一碟杏仁角。 “这还好。”杜若笑着扶上他的肩,捏了两下。 庆昌班的《铁冠图》一经演出,名声大噪。汉城文艺界内一时间纷纷讨论,描摹乱世之景、呼吁爱国之心的作品,并非是新剧新作独有,向历史求索同样能够以古喻今,点醒一二。 站在风口浪尖,所能接受的除了褒扬,自然也有嫉恨与嫌恶。 道琴推门进来的时候,柳方洲似乎早有意料。 “是不是要请我走一趟?”他问。 “……是。”道琴不安地搓了搓手,将那张盖着社会科印章的传唤条递了过来,“让……庆昌班相关人等接讯之后,在二十二日上午至珞南路22号。” 杜若也立即放下了手里的拂尘忧心地走近。他这几日在排演《思凡》,不过还是与会馆老板商议,还是要先演《战金山》这些武将报国的戏码。 “他们不来找麻烦,那才奇怪。”倒是被传唤的柳方洲反过来安慰杜若与道琴,“本来公众里就有投敌的议法,我们这一番做得声势浩大,必定会被惦记。” 柳方洲早就做好了,被无休无止的麻烦找上的决心。汉广会馆的老板虽然与他想法一致,真到了这种时候也无法为他提供多少庇护。 说什么罢演救国,天大的笑话!一时无言之间,柳方洲又想起了孔颂今扭曲着讥笑的脸。 他们所作所为都是出于本心,也不知道那自诩清醒的孔颂今,现在是不是仍然以为,庆昌班是在浮夸作戏。 在到官府应诉之前,先是别有用心的人在报纸上发难——公然质疑庆昌班来汉花费多少,是否合法?所定戏目是否是另有暗指?再者,柳方洲又是如何继承庆昌班的名号的? 杜若想到当年石总督的赶尽杀绝,生怕柳方洲身世被人察觉,又是一阵毛骨悚然。 “师哥,我去吧。”他几乎祈求一般对柳方洲说,“你不要再往他们眼底下走了。我怕如果……” 第82章 “没事的。”柳方洲握住他的手安慰,当着道琴的面俯身吻了吻他的额角,“你不是说,镜子前面的抽屉柜有些空吗?等我回来时买一盆水仙花来。” 杜若有着不想让他为难的心,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 柳方洲直到深夜还迟迟未归。 李叶儿几番焦急到几乎垂泪,又看着杜若而佯装镇静。道琴也屡屡出门去打听,戒严的街口又将他逼了回来。 “你们都去睡吧。”杜若恍惚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不会有事的。” “干等着也不是办法……”时喜的声音似乎也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 “去睡吧。”杜若又这样重复,要做个表率一般先转身站了起来。 时间已经是凌晨。座钟的指针叮叮当当走着,使杜若的心也越发地焦灼迷乱。 他一瞬间想明天一早要去找刘老板商议,一瞬间又在惦记师哥的衣服厚不厚,走夜路冷不冷? 他两只手无知无觉握着床边帐子的挂钩,用力到手心里勒出了白痕。 床帐猛然被揭开。杜若也随之惊醒,伸手去触摸面前的人影—— 是柳方洲。他身上还带着夜里的冷气,俯身来抱住了杜若的肩。 “等得着急了罢?”他喘着气问。 “……师哥。”杜若的眼泪随即滴落,他紧紧抱住柳方洲的脖颈,凑近时才发觉他脸颊上湿淋淋一片。 是血! 杜若惊得浑身发抖,手却没有松开,仍然死命抓着柳方洲,生怕他被风刮散了一般。 “伤着哪了?”他无措地问,伸手去自己胸前衣扣想摘手绢下来,又想起来自己早就脱了外衫,于是伸手用掌心去擦拭柳方洲左边脸颊上的血。 血珠从他的左眉梢上流下来,齐崭崭翻着血口子。柳方洲一路赶回汉广会馆,血也从颊边流了一路。 “不要紧。别怕。” 柳方洲抓住杜若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 胸腔深处传来一声声沉沉的心跳。 在战争漫及这里的每个凡人之后,柳方洲常常这般做——将杜若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处。 年轻的、沉稳的心跳透过指尖。杜若,这里有我的一颗心,仍然在为你而活着。我们仍然活着,在这乱世里侥幸存活、侥幸相拥。 第91章 “不要怕,不要怕。” 柳方洲仍然在这样喃喃着。明明他才是那个满脸狰狞可怖流着血的人,然而他的关切尽数落在了面前的杜若身上。 “我没有怕。”杜若长舒了一口气,牙齿之间的语句都颤抖破碎,他松开自己血迹斑斑的手,拉着柳方洲让他坐下。 点起蜡烛,杜若才把他左眉上的伤口看清楚。似乎是枪杆上的刺刀划过去的,不算深,然而连串的血珠不停地滑落下来,让那张俊逸的面孔染上了暗色。 “好疼。”杜若又蹙起了眉,回身找来自己的手绢。 他自己看在眼里,仿佛自己脸上也挨了一刀。 “没事的。”柳方洲还在这样苍白地安慰着,仰起脸让杜若把手绢按在他的伤口上。 “明明有事……”杜若的手指凉得柳方洲打了个寒颤,他似乎以为是自己弄痛了柳方洲的伤口,动作更轻地擦拭着柳方洲额角的血迹,又安慰似的低头亲吻恋人的发心。 “害你担心了。”柳方洲半阖起眼睛,“水仙花也没买回来。” “我又不是惦记这个……”杜若的声音越发颤抖起来,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一点一丝擦干净柳方洲脸上的血,又找来医用胶布帮他贴上。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的。”柳方洲很是听话地弯着腰让他包扎,“只不过那几个满嘴鬼子话的官员实在是让我看不惯。那些陪着笑的华人更是……让我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 “他们说什么了?”杜若轻轻问。 “无非就是让我识时务些,洋人大人并非不爱才也不是不懂戏,日后还有得是你们庆昌班的好处。”柳方洲讥讽地微笑。 “师哥你是定然听不惯的。”杜若把手指从包扎好的伤口处拿了下来,再一次抓住柳方洲的胳膊。 “嗯。”柳方洲揽住自己的师弟,“你是知道我会说什么的。” “……可是,师哥你以后也不许再这样意气了。”杜若想坐直起来,却被柳方洲紧紧拘在怀里,只能把脸靠到他的肩膀上,声音里还是带着一丝丝颤抖。 “我……”柳方洲垂下眼睛想要解释,看见杜若泪汪汪的眼睛,还是哑了声。 “我从来不怕这些人,有你在,我更不怕。”杜若抱紧了柳方洲,声音闷闷地说,“我掉眼泪是因为……因为师哥你。” “你现在身上的命,又不是你柳方洲自己一个。”杜若又说,“是一半柳方洲,一半杜若。倘若……倘若你有什么事……” 因为看见你经受了苦楚,才会让我的心也一起陷入痛苦。倘若柳方洲有什么长短,杜若也会死去一半。 “吓着你了。”柳方洲轻声说着抱紧了他,“……是,从孔颂今那时候,也是因为我任性使气——” “我可不是说这些让你自责的!”杜若一把捧住了他的脸,“师哥,你的心也是我的心,你要行的事也是我的意思——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 柳方洲不再说话,展开胳膊将杜若拥进怀里,紧紧地仿佛要将他嵌入自己的骨血。 还好有杜若,还好有他在这里。 要是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噩梦就好了。在被噩梦困扰着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安慰着自己的。还好杜若在这里。 柳方洲的心声这样幻想着。 是啊,如果这一切都只是泰兴胡同里的一个噩梦就好了,清晨再次醒来的时候,杜若还是会把手指轻轻盖在他的眼睛上。可是如今这片山河都陷在噩梦之中,谁也不知道何时才会梦醒。 不管这是怎样的噩梦,杜若都在他的身边,与他一起。 室内一时安静下去。杜若把脸埋在柳方洲胸口,突然嗤地笑了出声。 “想着什么了?”柳方洲用手指圈起他一绺头发,问。 “也是这样一个冬天的晚上……”杜若抬起脸来亲了亲他的下巴,“也是一盏摇摇晃晃的灯,也是带着伤的师哥,我把手绢拿给师哥。” 初次见面时,柳方洲只是说着有缘。谁知这缘分深深,如今将他们两个紧紧相连,谁也不能够失去谁,也是这缘分公平。 “那时若儿把床铺分给我了一半,谁成想,往后就要常常分我这一半了。”柳方洲也笑了笑。 “那时的情景,这时的情景,都衬得起一句‘香雪灯’。”杜若的手指勾住了师哥的衣扣——他的手指似乎回温了,沁出了点细汗,又热又软地贴住了柳方洲的心口。 《思凡》里的那支“香雪灯”,是如何唱的来着? 佛前灯做不得洞房花烛……香积厨做不得玳筵东阁,钟鼓楼做不得望夫台,草蒲团做不得芙蓉软褥。 那思凡的小尼姑将拂尘一摆,心中向往着如何与情郎欢好,眼里的爱欲潮水一般漫延。 “唉呀天呀,不由人心热如火,不由人心热如火!” “……师哥。”杜若说话时气息不稳,在亲吻的间隙里迷乱地仰头唤着。 明明是他先缠住柳方洲,解开了他的衣扣。被柳方洲按住脖颈吻下去的时候,杜若却老实地过分,乖乖地仰着头任由柳方洲亲,湿漉漉的眼睛羞得不敢抬头看自己的师哥。 “嗯?”柳方洲觉得杜若的嘴唇仿佛带着什么危险的火种,将自己的神智都烧得不清不楚,所幸在俯身压住杜若的时候,还记得伸手护住了他的头顶,以免被床头的栏杆磕碰到。 年轻而躁动着的两颗心,迫切地需要着比拥抱和亲吻更加亲密的举动,让他们在这漫长又黑暗的夜里相拥—— 【一般儿娇凝翠绽魂儿颤。这是景上缘,想内成,因中见。呀,淫邪展污了花台殿。】 床帐被轻轻放落。帐边的挂钩空空摇晃,折射着冬夜里并不明朗的月光。 褪去了遮挡的坦诚的身躯,在手指的撩动之下快意而紧张地颤抖。轻微的喘息与低笑,暧昧地浮现在凌晨最浓黑的夜色里。杜若吃痛时咬住柳方洲的肩膀,仍然展露开柔软的怀抱向他靠近。 他还是在小声喊着师哥。被顶撞得支离破碎、几乎失神的音节断断续续地喊着,师哥,像他们从小一同长大的每一个时刻。 而柳方洲抱紧了他,也一句一句耐心地应着。 【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柳师兄?” 道琴的呵欠打了一半又硬生生憋了回去,他惊讶地看着从卧房里走出来的柳方洲,“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这脸上是怎的了?” “没什么大事。”柳方洲抬手碰了碰左眉上包扎好的伤口,他昨晚和杜若缠绵了半夜,这胶布竟然还好端端贴在这里,“只是和那些人起了点争执。” 第83章 逞了多少英雄、流了多少血,都没必要往外讲,只是昨夜将他最爱的人吓得不轻。柳方洲有些抱歉地想到。 道琴哦了一声:“杜师兄呢?我去买早饭。你们吃什么?” “他……他还在睡。”柳方洲难得磕绊了起来,“你随便买一些吧。” 道琴却完全没有注意到柳方洲的不同寻常,很能理解似的点了点头:“他昨晚等你等到好晚,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的呢。” ……柳方洲当然知道杜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那时窗户边都白蒙蒙亮了起来,杜若躺在他怀里喘息未定,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柳方洲再怎么给他换衣服盖被子都没醒。 杜若一直到庆昌班众人练过晨训、分了早点,琴师鼓师都来合戏的时候,才慌慌张张赶下楼来。 他下了楼来,也没有像平时一样找他的师哥。柳方洲满心满眼留意着他,也在瞥见师弟的那一瞬间红了脸,强装镇静地翻阅账本。 “你去问你柳师兄,戏班里那把浅黄的腰绦放哪里去了。”杜若叫了道琴一声,说。 “你们吵架了?”道琴挠了挠脑袋问。 “哪有的事。”杜若的声音更小了,“快去问。” “杜师兄你别生柳班主的气。”道琴这下更加认定了两个人是吵架了,“他自己也遭苦头了不是?你看他左边眉毛上一道伤呢。” “……我昨晚教训过他了。”杜若无奈地回答。 真是……柳方洲听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奴把袈裟扯破……埋了木鱼,丢了铙钹。”又听见杜若远远地这样唱起来,唱的仍然是《思凡》,从“香雪灯”唱到了“风吹荷叶煞”。 “从今去把钟楼佛殿远离却……”杜若将拂尘一挽,假意将白色的戏服罗裙轻轻提起,露出青色的绣鞋,鞋尖带着一点红色,在一片清心寡欲的颜色里格外勾人心魄。 “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杜若将兰花指在唇边一点,“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 他侧过脸去微微一笑,一片痴情果然是春心点动。 “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有这般两情相通、两心相合的可人儿,他柳方洲也不愿成佛。 于是柳方洲自顾自笑着,也不管道琴疑惑地歪头看他,把红通通的脸埋进了手掌里。 【作者有话说】 从《香雪灯》唱到《风吹荷叶煞》,九十折的剧情,仍然是最亲密的两个人,关系却完全不一样了哦~ 第92章 战火向国家中部席卷而来,庆昌班一行早早与汉广会馆告别,再次踏上了向西的旅途。一路上车马颠簸,时不时会有战机在头顶尖啸,大车上拉着躯干残破的伤兵或尸体与他们擦肩而过,然而众人都比曾经冷静镇定一些。 柳方洲眉边的伤痕,也在他们日夜兼程的时间里慢慢愈合。 杜若总是担心他的脸上会留疤,每次想起来的时候就会扳过他的脸仔细地看看。 而柳方洲总会趁他认真查看自己伤口的时候,猛然贴近过去吻他一下。 “要是有药膏敷一下就好了……”杜若忧心忡忡地说,一边用手指摩挲过柳方洲的眉毛。 他在从前就常常做这个动作,在每次拿着眉刷为柳方洲画眉的时候。这样熟悉的动作让柳方洲觉得心里舒服,他揽着师弟的腰,很是顺从地仰头让杜若轻轻地摩挲。 “又没有多么深多么长,不用担心。”柳方洲握住他放在自己脸边的手,侧过脸吻了吻说,“倘若我脸上横了长长一条,成了山贼似的刀疤脸,你那时候再担心也不迟。” “师哥你就会和我胡说。”杜若急急忙忙用手捂他的嘴,“也不知道避谶……” “怎么,难道当个山贼不快意?”柳方洲把他按到自己怀里坐下,“把庆昌班改做个庆昌寨。” “你去当山贼,那我跟你落草去,当个山婆。”杜若好气又好笑地抓着他的胳膊回答,“倒还能唱一段‘山贼抓我山婆放’。” “好啊,那你是威风凛凛扈三娘,我来当那个矮脚虎王英。” “才不是。”杜若亲了亲他的下唇,“我师哥可要英俊潇洒多了。” 柳方洲半晌没有回话。杜若奇怪地坐直身子,看向柳方洲的脸—— 他师哥似乎是被他说羞了。 “怎么了,师哥?”这下杜若可得意了起来,立刻跨在柳方洲身上抱住他的脖颈,弯着笑眼又是一连声地问,“我师哥不就是最俊朗最帅才的那个么?是不是,师哥?师哥——” 杜若紧紧依偎着柳方洲,脸颊贴着脸颊。他撩拨得柳方洲脸红心热,又碍于火车车厢里人多眼杂,只能警告似的往他的腰上掐了一把。 “你还没告诉我呢,师哥。”杜若笑微微地靠在他颈窝里,手指挑了一把他的下巴说。 “你真是……”柳方洲看着他这幅样子又笑又怜,“别的不知道,我师弟才是模样最俏、嘴最甜的那个。” “我哪里嘴甜了?”杜若问,“从小师父们就都嫌我嘴笨。” “哦?”柳方洲亲了亲他羞红的耳垂反问,“咱们上回坐着从沪城走的火车上,我可不记得是谁,不好意思靠着我,还靠近了我额头边上……” “你那时候果然是装睡!”柳方洲的话才说了一半,杜若就飞快地反应了过来,啪地把柳方洲放在自己腰上的胳膊打落,“师哥就喜欢拿从前的事开我的玩笑!” 然后抱着胳膊往外一坐,转过了头。 “欸,好若儿。”柳方洲急忙弯腰卖乖,“其实我那时也记不清呢,还当是自己痴心妄想做着梦。” 杜若本来也没有存心与他生气,带着半分笑意撇给柳方洲一眼。 “你要是觉得亏,你讲讲我怎么补给你。”柳方洲也看穿了他的意思,笑着靠前过去,把他一点一点地往怀里扯,“你也再靠着我好好儿睡一觉罢?或者是等到了晚上——” “好了好了!”杜若又是急忙回身捂他的嘴。 柳方洲生怕真与他再提起从前的事,两个人又难免伤感,于是玩笑一回,杜若倒真的犯起了盹,靠在柳方洲怀里打起了瞌睡。 柳方洲轻轻放平了肩膀让他靠住,仍然像从前那样,忍不住摆弄他的头发和手指,弯腰吻了吻那双安静合着也漂亮极了的眼睛。 不过从前他们彼此羞怯,生怕亲密了半分就被当作轻薄,犹豫着不敢走近一步。虽然现在再想从前种种,只会为那时朦胧的感情感慨万千,可是如果两个人都继续如此犹豫,也不会有现在的他们了。 说到底还是有缘。柳方洲这样想着,抬头看向车窗外。他们的国家西南方的天空,浩瀚无垠,铁轨沿着青山一路仿佛要跃入天际。 这样的景色,他也总是和杜若一起看到。柳方洲此生的大半风雨和绝色,都是与杜若一起见证——而杜若也是如此。就像是从前所想到的,这缘分实在是公平。 更何况,在这一路上,他与杜若的关系也渐渐与从前大不相同。柳方洲又垂下眼睛笑着想,从前的杜若过分安静害羞,而现在他们亲密无间,毫无隐瞒——坦诚相待。 战时的光景,再怎么竭力虔心地祈祷、躲避,也不能全然无恙。一路顶着战火西迁,有演出的时候还多少宽裕一些,可盘缠费尽、口粮艰难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庆昌班一路翻检着行李辎重,迫不得已的时候卖书典物——王玉青从前收藏的全部清刻版《六十种曲》贱价卖给了蓉城一家藏书阁,曾经被洪珠夸赞过的杏色女帔也留在了春城大学一位教授的收藏里。 或许这些物件在不同人手里,也能有不同的际遇、更大的好处呢,它们的新主人也都是黄肤黑发的华人。杜若每每恋恋不舍地放下箱匣的时候,总会这样安慰自己。 庆昌班能够在战火中侥幸存续,他与师哥能够握紧彼此的手,已经是无上的幸运了。就像杜若他自己所唱的那样: “柳郎呵,俺和你死里逃生情似海。” 这也许是杜丽娘说给柳梦梅的话,也同样是杜若说给柳方洲的。 他们两个从前都羞怯又幼稚,担心身边人一时间分不清戏里戏外。谁知那样的粉墨登场,并不是戏里的情绪假戏真做,而是他们彼此足够知心投契,才演活了一堂好戏。 柳方洲额角的刀痕,随着时间愈合成了一道浅白的疤,藏在眉毛里几乎看不到,他又可以在渝城的宝圣戏园演出了。 杜若拿着眉刷为他遮盖着疤痕,还是忍不住心疼地叹气。 “油彩这么重,看不到的。”柳方洲闭着眼睛让他画眉,轻声安慰。 “嗯。”杜若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眼眶,“师哥怎样都好看。” “杜师兄你们两个又腻着呢。”道琴走过来放下一包茶叶,“你们两个今天的戏都重,可别耽误了。” 乌珠勒道琴也越来越有管事的样子了。杜若打量了他片刻,道琴如今个头比他还高,戴着顶瓜皮帽子气派极了,左手拎着今天《抗金兵》演出所要用的令旗道具,右手提着票箱,胳肢窝里还夹着一沓谱子。 第84章 “我心里有数——还能怎么耽误了?”杜若把胭脂盒拿起来蘸了蘸。 “我寻思你们两个要说会儿悄悄话呢。”道琴把令旗靠着化妆镜子放下,顺手从杜若这里顺了一把果干,“有什么海誓山盟的,您两位还是搁台上说去吧——韩将军,梁夫人。” 杜若恰好将柳方洲的眉眼画好,正捧着他的脸仔细打量。听着道琴这一句促狭话,两人睁眼对望了一眼,都笑了起来。 “看吧看吧,现在打趣你们都不带脸红的了!”道琴这么说着扮了个鬼脸,跑走了。 今日所要上演的戏,是连本大戏《梁红玉击鼓战金山》,原本是武旦的戏码,表现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so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宋朝抗金女英雄梁红玉是如何的“青眼识英雄,红颜摧大敌”,最为精彩的就是旦角站在舞台高处,擂鼓助战,兼之起霸圆场等身段,观之使人心血沸腾。 现在演出,其中救时救国的意味不言而喻,戏目的名字也从《战金山》改做了更为响亮的《抗金兵》,也与如今的形势暗暗相符。 而戏中梁红玉所识的“英雄”,自然就是她的夫君韩世忠。这一角色照例是由武生饰演,而在庆昌班这里,也不必多说,自然也由杜若的夫君饰演了。 柳方洲帮杜若穿上靠衣,热烈的红色衬着他的眼睛明亮如火。柳方洲仔细把他头顶的翎羽整理整齐,点了点头。 “师哥,你总像是头一回见我穿靠似的。”杜若按了按脸颊边贴好的鬓角。 “当然是因为,你也怎样都好看。”柳方洲微笑着回答。 “说起来,难得见师哥你挂须。”杜若想起来这出戏后面的情节,韩世忠从小兵变作将军的时候,要挂上表现年龄的髯口,“你挂上须也好看。” “好,好。”柳方洲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我也不太熟习呢,从来演的都是白面小生。” 自然是因为,庆昌班缺少一个顶顶重要的老生的角儿,不仅《定军山》等老生大戏演出不了,这些须生角色现在也靠柳方洲支吾。 “或许这几日演出了,也招选几个。” 闲谈之际便到了上台的时候。柳方洲这时并没有料想,这时送到后台的一封书信,正是那位鼎鼎大名的坤生寄来的——唐流云,她在信里提到,自己寻访到了一位年龄与曾经的柳方平相近、姓柳而名字里带“竹”字的人。 【作者有话说】 【《抗金兵》】由梅兰芳先生在“九一八”之后编制,是一出不折不扣的爱国戏。对比小说现在的时间段,主角们会上演是没有问题的。“小上楼”也是其中非常有名的一段,梅先生的唱腔优雅而刚劲~ 第93章 这已经是道琴第三次从书房门口经过了。 第一回 他说进屋来找上周的报纸,转了一圈两手空空地出去了。第二回他用油纸托着红糖糍粑站在门边,问他做什么他说糯米烫到了牙,站在这儿吹吹风。第三回他自己都想不出了什么好借口,干脆大摇大摆地说自己就是看看,甩着手走了过去。 而这也是柳方洲第三次把手从杜若的腰上放下来。 “道琴到底是怎么了?”他气闷地问。 杜若抬手点了点他的鼻尖,笑着没有说话。 道琴如今十足地成长起来,待人接物都有了些大人气派。然而在自己家人面前,总归还是有小孩子脾气。 见杜若不说话,柳方洲又一次贴到了他身后,展开胳膊将他揽进了怀里。杜若原本站在高脚几旁边沏茶,这时轻轻向后靠了靠,回应着柳方洲的动作。 柳方洲一直都喜欢抱着贴着杜若,他师弟身上软绵绵的,好像存了什么样的坏心捏弄都不会生气。若儿比自己要矮上不少,柳方洲偶尔托住杜若的大腿,把他抱离地面,杜若便熟稔地抱住他的脖颈,惯用的香粉味道也盈了柳方洲满身。 柳方洲抱住杜若转了一圈,摇摇晃晃地转不稳,杜若仍然笑着抱紧了他,直要让柳方洲听见他的心是怎样扑通扑通地跳得紧,听见笑声如何快乐地震响。在戏台上杜若有着清越动人的好嗓子,在戏台下他的话要少得多,好在爱人总是会心解意。 “若儿,我又想起一句唱词来了。”柳方洲也挑起眉微笑。 “是什么?”杜若还是赖在他身上。 “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柳方洲又把杜若往上颠了颠,“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淫词艳曲。杜若的脸红也是恰如其分——软玉温香大抵不过如此,只是那什么露滴了什么花心,《西厢记》里写得含蓄又大胆,柳方洲的暗示倒也明白露骨。 “师哥你啊。”他低起脸在柳方洲肩头说着话,身上的香气还是会热乎乎地晕到柳方洲的脸颊上,“这还没到晚上的时候呢。” “那晚上就是可以了?”柳方洲压住声音里的笑意,悄悄问。 “说正经的。”杜若的脚跟在柳方洲腿边敲了敲。 “什么?”柳方洲把他放回地面上,问。 “道琴呀。”杜若重新回过身,把烧得咝咝作响的茶壶从陶炉上端下来,“你想他那么惦记着,是为了什么事?” 柳方洲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你要是再不明白,他待会又要在门口探头探脑了。”杜若说着扭开了茶叶罐,叮咚一阵脆响,把茶叶沏到了壶里。 “那可不行,坏的还是我的好事。”柳方洲被茶水的热气蒸得微微眯了眯眼,“为夫愚钝,有什么话你就直说了吧。” “昨天《抗金兵》演罢,流云姐的信就放在镜台边。”杜若说,“那封加急的电报,虽然因为江战断了通讯,你收到的时候也是放在了你的书桌上。是谁帮你拿过来的?——当然是道琴了。” 柳方洲只顾看着杜若的手。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料理着茶水,取下茶盏用清水荡了荡,头一遍茶叶要洗去灰尘,先泼在了旁边的水仙花里。水仙花在冬天开了一朵朵圆圆饱饱的白话,比起杜若的手来还是少了几分灵动的生气。 “他帮你拿了信,拿了报,自然也看见上面的字了。”杜若轻轻叹气,“也难怪他心神不宁。” 寄来电报的人是万分焦急的柳方平。他写:“弟在港城,不胜思念,如今港城平定,恳请前来相聚。” 而唐流云的信里则解释了前因后果。在一次与侨胞爱国会联系的时候,对面的年轻人见她无笔可用,随手递过来了一支镀金笔头的钢笔——笔身刻着一个竹字。与曾经柳方成的那一支如出一辙。唐流云一时惊骇,追问那个自称名为“柳似竹”的男子,柳方平对她万分戒备,无论如何都不愿讲出自己的身份,只是说钢笔是家中老仆在与他分别时留下的纪念。还反问唐流云自己身份与她何关,难道唐女士是我什么未曾谋面的亲戚么? 直到唐流云跑到街上,买空了书报亭里内陆的报纸,点着柳方洲的名字质问他是否知道这庆昌班班主如何来历,又拿出了柳方洲寄给她的信件,看着信里回忆时一篇篇写起的梅之大哥的名字,面前的柳方平才猛然坠下眼泪。 正如已经殁在了战火中的马伯所说,柳方平被选中公派留学,之后再也没回过京城或南都。他在那之后一直从事着译介工作,因此也在港城暂居。这些年来,他也企图寻找过自己的家人、当年的真相,然而他流落时年纪更小、如今离京城更远,所有的努力都一无所获。报纸上柳方洲的名字,他偶尔也会读到,然而柳方洲对自己的身世从未透露半点口风,报上的消息更是少之甚少,也想不到曾经的王府中人竟然真的走向了戏台。 听说柳方洲如今身在渝城,柳方平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动身前往,唐流云几番劝阻才将他拦住——她的确是柳方平从未谋面的亲戚——柳方平于是发来了那封电报。 “我想你也许同样思念家人,只是小杜若与庆昌班一众,同样与你情谊深重。如何抉择,还需你自己慎重考量。”唐流云最后这样写。 “……道琴,看了那封电报,就算不明白内情,也会担心着。”杜若端起茶盏,手指贴在杯子边缘试了试温度,端给了柳方洲,“担心你会离开这小小的戏班,去谋求别的出路。” 柳方洲接过那盏热茶。 柳方洲从家里带出来喝茶的习惯,作为学徒最穷困潦倒的时候,也总要从烟茶铺子买来最便宜的茶末来喝,回回泡出来的茶水泛着白花花的沫子。如今好过从前,虽然不像小时候在总督府那样豪奢,也不必再用粗瓷茶碗泡着寡淡的茶汤。 他没什么大过天的志向,只是想在这艰难的时日里牵挽起庆昌班的一方安定,在守住己心的时候,能够接过杜若斟好的茶盏。只是这样罢了。 唐流云猜想他会为难,可是那样的为难,只在他心里闪过了短短一刻。 “我从来没有想过离开庆昌班的事。”他对自己的爱人说。 “我知道。”杜若看着面前的茶盏,“师哥,我知道。” “方平那边……我对不起他太多。”柳方洲的语气平静地不起波澜,“可是无论如何,我不能割舍你们。” 第85章 做了这些时日的班主,柳方洲做了许多事,也想了许多事。他知道王玉青是多么珍视、多么用心孤苦,他也知道李玉张端如何的灰心失望——可为何要那样决然与绝情? 无论如何,他有一日受所有人一声“柳班主”的尊敬,就全心全力地担当一日,也绝对不会让杜若流下洪珠那样失望至极的眼泪。 杜若,杜若。更不要说杜若。 杜若在那个夜晚流着泪说,他的命有一半在柳方洲这里,柳方洲又何尝不是如此。倘若让他只身前往港城苟安,他的半条命、整颗心与深进骨血里的情爱,都不会安宁。 缘分从他告诉杜若自己的名字那一刻,就将他与杜若、与庆昌班密切相连,千丝万缕无从断绝。 有缘便是有缘罢,缘分又不是什么坏事。 而他的弟弟那边——多谢唐流云的费心运作,让他们还有相认的时机。他自然也会想尽办法与柳方平联系。 柳方洲将自己的想法尽数告诉了杜若。 他的师弟听罢这一席话,实在沉默了许久。 “我知道,我师哥一定是这样尽心尽责的人。”他说。 “你师哥是谁?”柳方洲说了这么一大席话,终于端起了茶杯,笑着问。 他的一句玩笑消散了书房里沉重的气氛,杜若也微笑了起来。 “我师哥,是杜若最最中意的人。” “话这么甜,难道不叫点更好听的。” “师哥想听什么?柳老板?柳班主?还是——”杜若笑着偏过肩膀,不让柳方洲来揽他,“夫君?” 打闹之间,柳方洲砰地撞开了书房虚掩着的门。不消一刻钟,道琴又一次假作无事地从门口过去了。 “门终于打开了。”他在门边做了个鬼脸说。 柳杜两个腻歪了有些时候,道琴倒是识相。 “过来吧。”柳方洲先叫住了又要跑开的道琴,“你们杜师兄泡了热茶,来喝吧。” “你不走是不是?”道琴定定地看着柳方洲。 杜若点了点头。 “叶儿姐!柳师兄说他不会走!”道琴立刻欢呼雀跃地跑开了,“他不走!” 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李叶儿也随即走了过来。 “小叶子?”杜若又为他们倒了茶,“怎么这个样子。” “上回也是我……”李叶儿别扭地缠着手指,“我以后再也不这么多闲话了。” “上回?哪一回?”柳方洲奇怪地问。 “之前在沪城,我和若儿哥开玩笑,说了你们总是配对搭戏的事。”李叶儿小心地看着杜若的神色,“……然后若儿哥就去和唐流云唱了一堂!我方才又想起来,咱们排《薛平贵故事》的时候,我说柳师兄可千万别……” “哪里有这么多这样的巧事。”柳方洲摇头笑了,“不过说起来倒也真与唐流云相关。都坐下,我慢慢讲。我怎么可能抛下你们、但求自保——这样的时候,哪里有独善其身的人。” 是的,谁都无法独善自身。港城的安稳同样顷刻消逝。奋争的狂澜席卷了全国上下,柳方平也因此再度前往海外,仍然与庆昌班同进退的柳方洲保持着密切的书信往来。 也许与他相见,会是暗夜散尽、东方日出,海晏河清的时候。柳方洲与杜若都这样盼望着。 第94章 在宝圣戏园的日子过得又慢又快。 日子慢的时候,是因为战时的日子漫长又难捱。渝城作为全国战事的后方,虽然免受了许多流血之灾,大部分文艺、政要都迁居于此,自然没有多少真正平静的时日。 敌人的战机对渝城进行“无差别轰炸”,有时警报铺天盖地地响起来,机翼的轰鸣声从头顶刮过,简直像地狱无常一样直扑而来。 渝城人于是有了“跑警报”的说法——听见警报声的时候,无论是作甚么,男女老少都放下关注着的一切,往防空洞里避难。 时运不济的时候,庆昌班正演着什么戏码,京胡的乐声就会猛然被漫天动摇的声响撕碎,于是台上的角儿们带着满脸的胭脂水粉,同样往防空洞里跑——有辱斯文!路上碰见北方大学的民俗学教授,他推了推小圆眼镜框嘟囔。 柳方洲和杜若苦笑着对视。两个人浓抹着妆,脚上甚至还蹬着厚底靴与花绣鞋,一对戏里走出来的人儿一般,站在防空洞昏黄的灯光底下。石头砌起来的墙壁湿漉漉地泛着露水,上面大字标语写着“抗争大于天”。 “洪珠师父那次安慰我们的时候说,戏比天大。”李叶儿仰头看着标语,勒出来长长吊吊的丹凤眼眯了眯,说。 戏比天大。如今他们把戏唱得零零落落,就要来避难。 “戏比天大,可是命比戏大。”道琴坐在墙边的防洪麻袋上,因为晚上的雾气打了个哆嗦。 “都悄声些。”柳方洲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杜若抱着膝盖坐在他身边,拿手帕垫着脸上的脂粉,靠在柳方洲肩头睡着了。 为了胸腔里的一口气,现在谁都没什么规矩或体面。洪珠说过的“戏比天大”,也不能再是什么颠扑不破的无上准则。 洪珠,洪珠。前线的消息也总是牵着所有人的心。他们连洪珠师父的下落都不得而知,只是知道她那时投身前线。 她如今作什么事务?可还平安?在读书看报的时候,能否读见庆昌班的报道?他们与西迁到渝城的学者作家合作,排演了不少时事戏,每一部都能惹出一番议论来,总是让道琴搓着鼻子得意许久。 真想让洪珠师父知道,她教出来的徒弟们真的与她一心。道琴这样说着,把所有新排的戏本海报都理好放了起来,要是能见面,我想给师父看看。我没有继续唱她的戏,可我还是和她一心。 还或者,如今不知隐居到了何处的王玉青,是否知道令他失望了的柳方洲与杜若,如今担负起了整个庆昌班,是否也会挂念起他耗费了半生心血的这些人与事,是否晓得庆昌班无论如何都坚守着气节? 这些渺远的挂念,也在这艰苦的岁月里慢慢地回响着。 快的时候,则是因为庆昌班一众人的相互扶持,同心共守。 从京城一路漂泊到如今,勉强能在宝圣戏园安身,也算是有了在渝城谋生的资本。日子过得久了些,他们也对宝圣小楼产生了些许依恋。 渝城风物与京城大不相同,饮食辛辣可口,气候朦胧多雾,建筑依靠山势层层叠叠,景色动人。 只是哪里都比不得他们曾经的泰兴胡同。 来年清明的时候,众人在后门边的角屋里为项正典立了牌位,黑漆笼龛里摆着他生前惯用的盔头与靠衣。 有时道琴从后街买回来什么点心吃食,会在供桌前也放一碗,油光光的豌杂面还记得要撒满了他爱吃的香葱小蒜。杜若随着节令莳花养草,也常常换着供瓶里的鲜花清水。 曾经失去手足朋友的、钻心透骨的痛苦也许会随着时间松缓些许,剩下的人就算是向前看,也难以忘怀曾经的同伴。 这并非是软弱怯懦,只是过去的一切铸就得太过圆满,瓷器一样泛着白光。 就算战争变故将这圆满的一切无情跌碎,剩下的人被碎瓷片扎了满手满眼的血,还是要将它尽力修补起来。 庆昌班的几个人再一次在宝圣戏园商议起事务。他们所有人对这些事情都已经十分熟练,戏台上下都安排得妥当。 “要排演《玉堂春》的话,还差两个‘三堂会审’这一折的老生。”道琴挠了挠眉心,“现在渝城的戏班零零落落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找着。” “要老生的话……”柳方洲把手里的密信折起来,“我这里接到消息,有个曾经大名鼎鼎的坤生,是可以来合演。” “谁?”道琴咬了口米花糖问,“身法够不够漂亮?名气够不够大?” “曾经喜合班的唐流云。”柳方洲也从他的纸袋里拿了块米花糖,“可还入得了乌珠勒管事的法眼?” 自然是唐流云。她在港城沦陷之后,为了救亡工作而四处奔走,辗转各方。她最新一封写给柳方洲与杜若的信里讲,组织让她到后方来监理信息流转的事务,或许需要一个可靠妥当的落脚处。 柳杜两个自然是欢迎的——能够为这片土地间接地做些什么事。柳方洲思虑再三,还是在唐流云抵达之前,写信向她讲明了他与杜若已是恋爱关系。 “小弟之前不知如何措辞,并非有意隐瞒。”他写,“我与杜若多年执手同行、惟愿偕老,还请流云姐莫要见责。” 而唐流云的回信语气诙谐轻松地多:“我之前虽然并未明知,听闻之后也不意外。难道你二人如何相处,真当是为姐毫不清楚么?” 《最后一战》的号召雷霆一般传遍了国家的北方,经由唐流云的转达,让身在陪都的柳方洲与杜若心里也泛起了期望——也许漫漫长夜将尽,东方又要迎来光明了罢? 《玉堂春》的故事,并不算多么稀奇。只是风尘名妓苏三与贵家公子王金龙定情,被诬蔑杀人而打入死狱,谁知那三堂会审的巡按正是她满心牵挂着的公子。 第86章 从前只演《起解》《会审》两折,这几年里渐渐连缀情节,越发动人精彩。尤其是《会审》里,旦角自述冤屈,一大段流畅的西皮独唱,听之使人不忍转眼。 饰演玉堂春的,自然是庆昌班如今的挑班台柱子杜若。她的情人、男主角王金龙的选角,自然也是毫无争议。这些默契的搭配,在庆昌班这里仿佛是约定俗成。 作为旦角的重头戏,最大的关注也落在了杜若身上。只看《会审》一折,这落难的女子在公堂之上哭诉不幸,双膝跌坐泪水涟涟,既有风尘女子的大胆外露,又要表现出她身陷囹圄的无助无措。 “苏三走动——”戏台上作了“满堂红”的公堂布景,衙役一声呼唤。 “苦——哇——”幕后的杜若应声而起,悲悲切切走至台前。 戏园里随即传来一阵喝彩。杜若一身罪衣,头戴素白的银锭装饰,银链枷锁从胸前缠到手腕,看过去着实是楚楚可怜。 “来在都察院,举目向上观。”他接唱西皮散板,“不由我胆战又心寒……” “犯妇掌面!”台前的巡按大人威风凛凛。 情人见面而不相识,又是令人唏嘘的戏码。 按罪跪着的苏三悲苦抬头,接下来应当是王金龙认出爱人,心痛万分,另一边端坐着的、由唐流云饰演的刘秉义审理案件,为苏三洗刷冤屈,奸人绳之以法,爱人终于团圆。 “眼前若有公子在,纵死黄泉也甘心……” 杜若一段散板还未唱完,街外陡然升起闹哄哄的喧哗来。乐声戛然而止,杜若戏中的手势停在半空,转过脸望向了幕后的柳方洲。 浩荡的人群轰然涌入了宝圣戏园。门外,不知是谁点起了鞭炮,热烈欢乐的动静噼里啪啦炸响。杜若被人潮冲挤,身不由主地站了起来,终于听清了人群中泣血一般的欢呼—— “我们胜利了!” 眼泪比理智先一步反应了过来,杜若紧紧抓住柳方洲的手,随着人群一起涌向了狂欢庆祝着的街道。 人心激动,戏已经不必再唱。路遇的每一位同胞,都笑着向他们恭喜拜贺,仿佛是从前每一场大戏演完,这一对小生小旦披红挂彩的拜谢,同样是无尽的欢呼雀跃,紧紧相握的双手。 连妆都来不及卸去,潸然而落的眼泪将油彩洗花了一片,也不再有人在意这些。李叶儿、道琴、唐流云与时喜也从后台找了过来,万感交集之间竟然谁都无法开口,只是一双双泪眼相望而微笑。 一切正如玉堂春落难而得以解救,山河暗而重明,风波起而复平。在那之后更长、更好的岁月里,柳方洲与杜若还是会谈及这一天。玉堂春没有唱完的故事,似乎也是这一日乌云散尽、天光大明的写照。 “如今苍天睁开眼,仇报仇来冤报冤。”玉堂春这样唱道,“……满面春风我下堂转……!” 这受苦受难的子民,终于捱到了春风吹又生的新天地! 而劫后余生的人们,对望着、欢笑着、拥抱着,热泪无止无休地流下。 “回家去!”他们说。 【作者有话说】 刚好在918前一天写到了胜利,心里真的有些百感交集。写作过程中最担心自己笔力不够的,恐怕就是这部分情节了,希望我有传达些许。 和平万岁。 部分场景有参考赵荣琛先生的《师事程门录》。 第95章 这几日的报纸、电台俱是纷纷扬扬,波谲云涌的新闻事件、分析海内外局势,“凯旋”“胜利”等字眼红通通、热闹闹的,看了让人觉得心里眼底都发热。在没有任何人注意得到的角落,《渝城早报》封三的边角里,静悄悄登了一则消息:庆昌班与宝圣戏园违约。 违约的缘由是,庆昌班这一些生于京城、长于京城的人,按捺不住思乡的情绪,宁可违约也要早早踏上了回家的路。这一回行在路上,不必再担心路口封查,也不再有战机的轰鸣与枪炮骇人的动静,这实在是让人高兴的事。 柳方平从海外回国,停泊的船只抵达在了沪城。北上的庆昌班恰巧也要从沪城的水路转铁路,早在几天前柳方洲就在与三弟密切来往着信件,商讨见面的事宜。 “真到了这个时候,反而有些近乡情更怯了。”柳方洲与杜若一起站在甲板上,看着水浪之间越来越近的码头,眯起了眼睛说。 “师哥与沪城倒也有缘,上回来,是碰着了流云姐,这一次,又有方平在这里。”杜若将手掌盖在柳方洲握着栏杆的手上。 柳方洲反手握紧了他的手,也向他微笑。 “等见了方平,我要向他好好介绍你才行。”柳方洲又说,“之前在信里,他知道我身边有你在,很是高兴。” “可是我……”杜若听到这里时却露出了一丝犹豫。 他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的神情了——在无数风波里成长起来的杜若,早就不像从前一样总是优柔寡断、犹豫不决。 “那有什么?”柳方洲的手指捏了捏他的指节,“他是我的家人,那现在也是你的家人了。家人之间,绝不会有彼此嫌怨的事——更何况,若儿本就是我的意中人,我自然也会这样告诉方平。” 家人之间,绝不会有彼此嫌怨的事。正因为如此,他们与李叶儿、道琴才能在那么多磨难中走到今天,因为他们已经是亲密无间的家人。 “走吧。” 沉重的船锚抛进水底。百川归海,游子归家,柳方洲握住杜若的手,一起走下轮船。 柳方平的长相与柳方洲全然不同。他面容更为俊秀,鼻梁上架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学者模样。 杜若与唐流云一起站在柳方洲身后,看着这对久别重逢的兄弟紧紧相拥,眼泪打湿了彼此的脸颊。 “……长得这么大了!”柳方洲强忍着泪,拍着三弟的肩膀说,“上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比不上窗台高。” “户部街的窗台有多么高,难道二哥如今还记得住么?”柳方平颤抖着声音问。 “我倒是曾经故地重游过一次。”柳方洲苦笑着回答,“这事也说来话长,还要多多感谢……他。” 柳方洲让开了半个肩膀,身后的杜若与面前的故人打了个照面。而唐流云微笑着,轻轻将杜若推向了前去。 “啊,流云姐我是认识的。”柳方平推了推眼镜,“那这位是……” “他就是,我常常说起的杜若。”柳方洲也笑着看向踌躇着不知如何自我介绍的杜若,“我的爱人。杜若这两个字是,‘采芳洲兮杜若’的杜若。” 采芳洲兮杜若。芬芳高洁的诗句,暗合了他们缠绵不绝的缘分,从那个冬夜一直到了现在。 “我来到庆昌班,杜若是第一个接纳我的人。”他听见柳方洲这么说下去,“我们自那之后师兄弟相称,戏台上总是搭档,竟然也真的唱作了两心相印。有许多事,如果没有杜若与我一起,就不会有如今的境界。” “那么,我是该多谢二嫂的了。”柳方平向杜若微微鞠了一躬,这样笑着说,“多谢你对我二哥的照顾。” 不,明明是我承蒙师哥照顾的多。杜若这样想,他需要感谢的太多太多。 最应该感谢的就是,在那个他诚心诚意等待着下雪的晚上,眼睛雪一般冷静明透的少年来到了他的身边。 道琴说,听闻庆昌班辗转到了沪城,许多戏园发来了邀约,想要请这曾经的“京城第一班”来演出,以庆贺胜利。 “这邀请信打得跟雪花片似的,我真是看也看不完。”他唰唰打着打算盘,一边嘟囔,“流云小姐还要去拜访朋友,许多戏都演不了。” “哎呀,这几日辛苦乌珠勒大管事。”柳方洲从他背后拿起一封信看了看,“你尽管挑,只挑价高位优的,其他的拒了就是。” “甭这么叫我。”道琴扁了扁嘴,“听着像什么大内总管——现在可不是从前的年代!” “尊你一声你还不乐意。”柳方洲把信放下,“呦,我怎么听见伙计又送信上来了?” “看不动了看不动了——”道琴干脆利落地把手里的文件一扔,横在桌子边两眼一翻装死。 “你再往后靠一下,这半书柜跟着咱们走南闯北的书都要被你晃下来了。”李叶儿吓唬他说。 “那道琴怎么样才看得动?”杜若也被他逗笑了,伸手敲了敲道琴的脑壳问。 “我想想。”道琴转了转眼睛,“得让班主从万福斋叫一屉生煎包,不对,一屉不够吃,咱这么多人少说得三屉。还要排骨年糕和蝴蝶酥……哎呦哎呦,头晕!” 看柳方洲面露无语,道琴越发的捂着脑袋摇头晃脑了。 然而当道琴看清旅店伙计手里拿着的是哪一家戏园的邀请函的时候,瞬间忘了耍宝,嗖地一下拿过了信。 “是什么?”李叶儿近水楼台先得月,拿到了伙计送上来的条头糕。 “是,大焕舞台!”道琴举起那封浅黄色的信函,兴奋地说,“约请柳方洲杜若《牡丹亭》,唐流云《鱼肠剑》,李叶儿《棋盘山》!” 第87章 大焕舞台——杜若耳边一时震响,回忆起了曾经在沪城时候的事。 被叫做“远东第一大舞台”的有名戏园,他的师哥指给他说,几乎所有的名家名角都在这里演出过,才能算是天下闻名。 远远看见那漂亮的舞台的时候,年少的杜若并没有多少想法。因缘际会,他自己竟然也得以在这里登场亮相。 而且,还是和他的师哥、他最爱的人一起。从年幼无知一同走来,他仍然能在戏台后面明亮的灯光底下,拿起胭脂为柳方洲点染眉眼。 “杜若,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唱完头一场《玉簪记》的时候,你曾经问我——” 柳方洲在镜子前端坐着,闭着眼睛等着杜若为他描眉。 “嗯。”杜若的手指仔细地摩挲过他的眉角,“我那时问过师哥,得唱成什么样,才算是角儿。” 柳方洲抬起眼睛,两双描摹着胭脂的眼睛安静对视,胜过了万语千言。 “那时我也回答不来——但是现在,我的若儿应当已经知晓了。”柳方洲说。 一切的答案都在时间里慢慢得到了回答。就连王玉青曾经冷笑着问过柳方洲的问题——他的家族是否会因为他贪恋男子而蒙羞,柳方洲都在无意中得到了答案。 那是柳方平在阅读战前的报刊杂志时,无意间在《新世界》上读到的文章,落款是“梅”。 题目是《写给我的弟弟兰君》。 弟弟兰君,脾气秉性与我都不相同。他酷爱京戏,哭闹的时候,家里的老仆就会放唱片给他听,很是有趣。父亲总说他有预想,兰君会作出和我们家全然不同、却一样值得骄傲的事。 兰君长大会如何呢?我总会想。不管是参军还是学习,或者投身市井,以他的聪慧善良,在这全新的世界,总会有更有趣的际遇罢? 亲爱的弟弟!快快长大,不管你做什么事、爱什么人,这无限的世界,总会为你和你的爱人让出路来,我诚挚地相信着你! 第96章 京城,与他们离开时的破败委顿全然不同,如今呈现出了一副全新的面貌。 庆昌班在大焕舞台连演七天,场场火热,又加演了两天两场,挑班名角额外加演《牡丹亭游园惊梦》,这才重新北上进发,也在沪城留下了庆昌班“不留好戏不出沪”的美谈。 “我们还再回之前的庆昌班去吗?”李叶儿看了眼车窗外嘈杂的人群,偏过头问,“玉青师父那时候铁心卖掉……” “自然不是。”柳方洲微笑着回答,“我们如今要去——户部街。” 新政府入京之后,京城面貌为之一新,柳氏当年的冤案也在柳方洲的举证上诉之下得以平反。地产接转,户部街曾经的总督府仍然物归原主,钥匙还回了柳方洲手上。 齐善文等人消息全无,柳方洲和柳方平都只说着暂待来日。等他们走漏音信时自然逃不掉追捕,而剩下的人也不会再把自己困在噩梦里。 时代向前,他们庆昌班也要整合改组。从旧戏班到新戏院,柳方洲对未来仍然有得是信心——毕竟他们都还在这里。项正典也在,谁都不会忘记东福门外他们的大师兄,他从来都没有离开。 “再往前走两步,就到泰兴胡同了。”李叶儿捋了捋自己的辫子,“要不然,让司机师傅回头转过路口吧。” “无论如何,或许可以回去转一转。”杜若留意到了李叶儿的心思,“我们都惦记着那里,总该回头。” 是啊,总该回头。 泰兴胡同小小的院子里荒草丛生,那半棵杏树只在春天萌发了半边小叶,也不再是学徒们练功时靠着压腿或歇息的好去处了。 “哪里都还和从前一样呢,就是没人在这里住着了。”道琴前后跑着看了看,“没人住着,这墙边也不见有季鸟儿了。” “是谁又要逮季鸟儿玩?这么大了还是聒噪!” 张端站在院子口,故意摆了脸色说。 他比起前些年苍老了不少,仍然是那副直爽的神气。应当是从李玉那里听闻了他们回京的消息,碰巧找了过来。 “原来是张端师父。”道琴眼里登时亮起了泪,嘴上倒还结实,“我如今可不怕你训了!” “我当然听说了。”张端叉着腰笑,“那要是这个人来,你还怕不怕?” 道琴心里仿佛有什么希望似的,搓了搓手。李叶儿也惊异地抬头看向了那扇月亮门。 “不是说好了要吓他们一跳吗?”洪珠笑着走过院门,问。 她穿着文工团的军装,如今是利落的短发。比她离开庆昌班时瘦而黑了许多,一双眼睛仍然光亮灼灼,仍然是光华灿烂、不染尘垢的红宝珠。 “师父!”她的三个徒弟,也几乎是如今庆昌班的半数人马,一瞬间都落下了眼泪——和他们离开这里时无甚区别,只是那时候绝望悲哀,如今只是重逢的无限欢喜。 “张端问我还愿不愿意来见你们,我说哪有不见的道理。”洪珠握着杜若的手仔细打量着,“若儿看着变得不多——柳方洲待你还好。” “师父,我……”杜若有些难为情地开口,“我还是没信,你教训我的话。” “我看得出来。”洪珠微笑着看了柳方洲一眼,“还记得那晚上在泰宁胡同请你们,我有半句话,因为你们师父回来,没有讲完。我那时想对若儿说…… “其实你要是真的爱恋至深,那就信你自己的缘分。” 张端他们打听到王玉青一直在玄武桥隐居,往事种种,谁都无法冰释前嫌,或许哪一日暂宽心怀,还有叙旧的时候。 杜若将这个消息告诉柳方洲,看他没什么反应,不解地在他脸前晃了晃手。 “师哥?”杜若问,“你在想什么呢?” “嗯。”柳方洲被他一晃,回过神时竟然有几分忸怩的神色,“若儿,我有话要和你讲。” 杜若的手指上被他套上了一圈西式的戒指。 “我想了很多,还是觉得该向你求婚。”柳方洲握着他的手,说话时紧张地有些词不达意——他平日里最善言语的师哥! 杜若也垂下眼睛,戒指在他手指间折射出一圈温柔的白光。 “是,我们写不到一张婚姻证上,也不能总是幸运地被理解包容。但是我看得见你的心,你也看得见我的心,戏台上我们总是唱成一双,在戏台下我也想要同你白头偕老。若儿,戏文里写的是‘牡丹亭上三生路’,你说我们的姻缘,够不够再续三生?” 杜若扑身向前拥抱柳方洲,笑意和眼泪一同从脸颊坠落。 “师哥说的,我什么都答应。”杜若连连吻着他,“师哥,我很早——很早的时候,就都答应过你了。” “之前说过的,兰莛堂,我想还是布置在户部街。”柳方洲抱紧了他,“若儿你来讲,挂一幅什么字最合适?” “还是写《长生殿》吧。”杜若说。 他们定情之时,写下的戏词就是《长生殿》之中的。虽然旧物已经被焚烧干净,好在他们写得出新的戏词。 “写那句……”柳方洲略微思索,“情根历劫无生死,看到底、终相共。” 杜若站在柳方洲身边,盖下“兰莛堂主人”的名章。 【黄钟过曲永团圆】神仙本是多情种,蓬山远,有情通。情根历劫无生死,看到底、终相共。尘缘倥偬,忉利有天情更永。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跳出痴迷洞,割断相思鞚;金枷脱,玉锁松。笑骑双飞凤,潇洒到天宫。 【尾声】旧《霓裳》,新翻弄。唱与知音心自懂,要使情留万古无穷。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这里就完结啦,感谢每一位阅读的大家!后续还会有许多配角的番外,微博上补充了许多剧情和伏笔,也欢迎关注~ 第97章 《兰莛作弦》从冬天写到秋天,终于在这个深夜完结了。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除了一些贬义的语境,我没有用过“戏子”这个词。这的确是一个不怎么尊重的称呼——而我,想必大家也看得出来,的确是戏曲爱好者,也是一名非常业余的票友(我票的行当和文中一位女角色一样,大家或许可以猜一猜~) 因为爱好,才有了这个故事。很幸运的是,能够因为这样的爱遇到阅读到这里的大家。写作《兰莛作弦》的这几个月,也是我的人生发生了许多变化的阶段,尤其是在七月,整个七月整整搬了三次家,几乎每天都在奔波的路上——打开app看到大家的互动,真的会成为我无与伦比的动力。 正文的故事到这里就算完结了,在十月,我也会去南京看《玉簪记》,我们的小柳小杜第一次登台表演的戏目,算是作为告别。后续的番外故事,大家想看什么,也欢迎多多评论许愿! 最后的最后,我想用粤剧《帝女花》里的一句戏词作结。 “遭百劫也留形,我为花迷还未醒。” 第88章 我为花迷还未醒。 番外(随连载不定期更新中) 第98章 年幼的杜若总是贪睡。 冬天中午的时候,练功的小院儿里日光最好,晒得人脸上暖融融舒服极了。他最爱在这个时候缩在墙边合一会儿眼睛。 难免有时贪眠,误了午训的时辰,还会被洪珠师父在手心里挨几下戒尺。 被罚了杜若也不恼,自己嘟起嘴把发红的掌心吹一吹,老老实实靠墙站住,叉起腰来练身段。 小孩子手短身矮,勉强架起腿也够不着手指尖,半天下来把自己练得灰头土脸。 学戏很苦,不过杜若并没有度过别样的日子,也并没有什么挨不下来的念头。 他像所有庆昌班学戏的幼童一样,温驯听话、偶尔贪懒,又格外地安静沉默,仿佛飘在阳光里的一小片羽毛。 一切随着柳方洲的来到而起了变化。 最初的时候,也没人过多在意这个唐突进班的小小少年,他待人冷淡客气、礼数周全,想必很有家教。几个师父和管事自然猜测他是大家落魄,也打消了最早关于他是毛头小贼的顾虑。 在这之外,柳方洲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了。他对班里许多规矩不太熟悉,但是有杜若在旁边帮忙——早上几时几刻晨训,用过的刀枪道具放在哪里,去戏园帮忙时要如何安置东西,倒也很快融入了其中。 有时夜里实在太冷,师父早上来到狭窄的耳房里叫徒弟们晨练,推开房门还会看到两个小孩睡在同一个被筒里,两个小小的脑袋挨在一起。 就连班主都奇怪于两个小孩的迅速熟悉,也许是同居一室的缘故? 杜若从不像这样黏着哪个人,走坐都要跟在一起,甚至中午短暂的歇息时,都不再自己抱着胳膊睡觉,而是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跟在柳方洲身后——随他去做什么,折了树枝在地上写字,掰碎了中午吃剩的窝头喂麻雀,或者到正厅捡一点报纸片来看。 不过在杜若的眼里,柳师兄的确厉害极了。他不仅学戏聪明灵慧、一点就通,还能读书识字,晓得许多新鲜事。有时孔颂今孔师父在后院抽烟掉下来的烟盒,他都能将上面细细麻麻的小字认一个全遍。 戏班自古以来没有教书识字的道理,所有的戏词都靠师父嘴里教着、徒弟听着,顶多有时拿过戏本,想着自己唱过的半蒙半猜,略微认识几个字。 因此梨园行里也总是会闹出一些笑话——“夤夜”被念成“葵夜”,“床笫”被唱成“床第”,皆是艺人们学识不多的缘故。 而柳方洲却不一样,他识文断字,不仅会读会记还会自己写,在杜若看来,简直是旧朝龙廷上的状元。 “这是什么字?”杜若小心翼翼在柳方洲身边蹲下,手指戳戳他的肩膀,问。 这又是一天中午,柳方洲自己拿了妆室里用剩下的半根墨笔,点点画画地似乎想写一些什么,杜若自然靠了过去。 “还没写什么……”柳方洲一时间竟有些腼腆,“我想作诗来着。” “写诗!”杜若赞叹似的重复了一句,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柳方洲握着笔的手指。 “刚才寻思了许久,却想不到什么好句来。”柳方洲轻声回答,“连平仄韵律都记不太清了。” 吟诗作对是他从前经常做的事,冬天的时候和兄弟、父亲一起坐在暖阁里,父亲亲自替他们磨墨备笔,然后指定什么物事和韵脚,让几个孩子作诗填词。 那时的柳兰之还是无忧无虑的贵门公子,他才思敏捷又爱表现,就算作出来的诗文笨拙蹩脚,也总会得到夸赞。 可是那些光阴如今已经如梦一般逝去,他不想再失却更多阅读与表达的能力,于是在学戏之外努力读写——他已经失却了过往的一切,保有己身都已经是万幸,不要再失去自己。 “韵律——就像我们唱着的戏词吗?”杜若歪头问,“几句话拖尾的字觉得有些像,念起来顺口好听。” “是。”柳方洲点点头,“有一些十四寒、十五删的道理。” 柳方洲顺口为他讲了几句笠翁对韵给他听,杜若记得很快,还能联出许多同韵的字来。 或许这也算他学戏的天资。柳方洲暗地里想,并没有上过一天学堂的杜若,这般的能学能记。 “你来想个词,我念个诗给你听。”柳方洲伸手帮他捏下发丝上沾落的一团线头,说。 背得来戏文,想必也背得来诗词。柳方洲并不好为人师,但是杜若既然有心,他也愿意教。 “相逢。”杜若想了想,回答。 今天学戏学到了《朱痕记》,有一句唱的是“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学着的时候他还自己纳闷,梦中团圆还算是相逢么? “相逢……”柳方洲沉思了片刻。 杜若乖乖地坐着等,仍然带着几分仰慕看着他,眼睛仍然亮晶晶的,一时间让柳方洲联想到他喂过的那些小麻雀,也是圆滚滚蓬松的羽毛和黑亮的眼睛。 “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 识尽千千万万人,终不似、伊家好。” 柳方洲眼睫微动,念出来一片词。 脱口而出之后他又暗地懊恼,不是说诗吗?偏偏脑海里最先想到了这首词来。 “这不是诗。”柳方洲又难为情地解释,“是词,词牌名是卜算子的。和咱们唱的曲牌差不多的道理……” “恨不相逢早。”杜若点头念了念,忽然又歪头笑了,“我觉得它讲得不太对。” “什么?”天边的云彩被风推动,日光正正当当晒在了柳方洲的脸上,他眯起眼睛问。 “识尽千千万万人。”杜若说,“能相识就已经是有缘碰巧,怎么还会拿着和别的人比?就算没有相识很多很多的人,还是会觉得好。” 那时杜若并不知道,能够在年少无知的时候就与最好的那个人相逢,是多么难得的事——偏偏是他们相逢。 “你这个巧字,也是与‘早’和‘好’押起韵来了。”柳方洲也笑了起来。 杜若看着他舒眉而笑,也高兴地笑。 “你教我这些好不好?”杜若认真地叠起手指,有些紧张地问,“我也想学这些——虽然会唱,但是‘相逢’怎么写,我也想知道。” “好,当然好。”柳方洲欣然应允,也忘了自己刚才说想作诗的事,把墨笔在手心里点了点,试过颜色之后就给杜若写字看。 于是柳方洲写字给杜若看,两个人心里都暗暗地高兴。 杜若忽然想起来什么,一骨碌爬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下摆的土,跑到自己床铺旁边,抱出来一个糖果盒子。 还是去年过年时师父奖给他的糖果盒子,四四方方的银色铁皮上印着一些花哨的图案。 “喜相逢——冠华洋行。”盒子上这样写着。 杜若捧着铁皮盒子,一个字一个字指过去,念给柳方洲听,“这里写得也是‘相逢’呢,我就记得眼熟!” 柳方洲微笑着连连点头。他这个师弟果然冰雪聪明。 “相、逢。”杜若欢欢喜喜地点着铁皮盒子上印着浅蓝淡粉的花字,“下面写的是——” “对。”柳方洲抱着膝盖坐在他身边,“下面写的是糕点厂的名字,冠华洋行,奶油花生糖。” “师哥,你也吃。”杜若摇了摇铁皮盒子,还有两块。他张开手把浅白色的奶油糖倒出来,递到柳方洲面前。 “怎么,这是你的学费吗?”柳方洲笑着想推辞。 “是我想给你吃呀。”杜若固执地递给他。哪有人会不喜欢吃糖的?他这个师兄就是在装大人样子。 柳方洲只得接过糖果。 奶油糖抿在嘴里一丝丝化开,暖融融的,像是中午时晒在眼皮上的日光。 杜若含着糖仍然对他笑——为什么总是这样欢喜? 也许是相逢喜、喜相逢。相逢就是这样让人欢喜的事。 第99章 “打花巴掌儿正月正,老太太爱逛莲花灯……” 东福门这一片多的是花楼烟巷,黄昏时分四处都是歌声笑声。穿着黑丝绒旗袍的女人倚在软榻上,唱着的却是一首儿歌。 “烧着香儿呀捻纸捻儿呀,茉莉茉莉花儿呀……” 她面前坐着一个还穿着花兜兜的小男孩,虎头虎脑得可爱,张着手跟着女人的动作打花巴掌玩,被抓住手指的时候就咯咯直笑。 “好啦好啦,不玩了。” 女人把幼童抱进怀里,爱怜地吻了吻他圆滚滚的脸颊。 “等娘晚上回来,包饺子给小典吃啊。”她笑眯眯地用手指蹭蹭小孩的鼻尖,“小典乖乖地等娘回来。” 她手上戴着玻璃染色的戒指,光灿灿地有些花哨,蹭在项正典毛茸茸的脸颊上。 “啊!”牙牙学语的小孩仰起脸看着母亲。 一两岁大的小孩子,单独待在屋里似乎不太让人放心。不过小小的项正典睁着黑溜溜的眼睛,盘腿坐着自己咬手指头,看着母亲对着镜子梳起发髻、抿上口脂之后转身离去,也不哭不闹。 第89章 红绿相间的珠串帘子被哗啦啦掀开,露出花楼前堂的一角——喧哗热闹的、靡艳到有些俗气的人间温柔乡,足以让寻欢作乐的恩客们沉溺其中,在轻歌曼舞、柔情蜜意和香雾缭绕里忘记今夕何夕。 那些穿着各色旗袍大褂、脸上虚虚抹着脂粉的花楼女子,走过这间小屋的时候,也会从珠帘底下冷眼瞟着,然后低声交谈。 “项翠还一门心思拉扯她那个爹都不知道是谁的儿子?” “她可宝贝那孩子了——专门请了学问人给他起名字。人家看不上她,还找了好几家。” “那男娃模样倒是不赖,见人就笑。” “带着孩子还碍她接客呢,这几个月还好些……” 项翠扬着脸从她们面前经过,并不理会。 她年轻高大,有一条脆生生的好嗓子,唱小曲儿的时候总能博得恩客青睐。她堆起十二分笑脸来奉迎,捧起来满斟的酒盏或烧红的烟斗——老爷豪气!您说笑了,我这嗓子比起唱京戏的还差着呢。 她把分回来的银钱攒在枕头里,趁着月光来回数一数。等攒够了赎身的钱,就带着小典搬走。她笑眯眯地扭一把儿子的小鼻子,我们小典要去上学堂,好不好?娘有了小典,什么都不怕。 她听见儿子唤娘的哭声时从酒宴上提前离席,被刘妈妈发现,刘妈妈踩在门槛上指桑骂槐——失心疯了分不清大小王,怀了胎了就该一碗红汤倒下去,现在人人都清静! 她充耳不闻,哗地把冷掉的茶水往外一泼。她的小典当初被灌了多少药,现在还是硬生生降了世——晚了! “穿纸莲呀,江西腊儿呀海棠花儿……” 她仍然抱着儿子打花巴掌儿玩,夕阳在她颜色俗气的眼影上温柔地浮动。 花楼直到凌晨时才会真正安静下去,偶尔有染了病的女子哭痛呻吟,声音凄惨。项翠听得怕,伸手把儿子揽进怀里——项正典盖着棉布小被睡得安稳。她也渐渐心定下去,摸一摸儿子的额头。娘有了小典,什么都不怕。 项正典在脂粉堆里成长着,他似乎是胎里带出来的蓬勃壮实,吃什么睡什么都不挑,见到母亲时张开圆滚滚的小胳膊咯咯直笑。 也许这里并不是适合孩子成长的地方,招待恩客的时候女人们抽烟喝酒,满楼烟雾缭绕,脏话邪话不绝于耳。 项翠回到儿子身边时,身上也带上了烟草呛鼻刺目的味道。 所以谁都会对项正典的出生感到讶异——怎么把他生在这样的地方?这样健康漂亮的孩子,多少年迈无子的富家太太盼之不得,将他舍出去难道不是更好的归宿么? 项翠低下头逗弄了一把儿子的脸。他刚刚睡醒,脸颊红扑扑的像桃子一样,眨着惺忪的睡眼找母亲抱。 也许是因为这个孩子与她有缘吧。母子俩长得那样相似,浓黑的眉毛与眼睫,身材茁壮高大,外向活泼的性子。 甚至弹琴唱曲的天资都是相似的——不接客的时候项翠随手拿起一把三弦,琴弦松垮,她埋头调试了一阵。 抬起头时项正典摇摇摆摆坐到了她身边,啃着手指歪头盯着母亲的动作。 “小典也要弹琴来?”项翠笑着问,涂着蔻丹的手指点了点弦轴。 项正典指指自己的嘴巴,很认真地哇啦哇啦叫唤。 “谁看了都知道,小典是娘的孩子。”项翠被他逗笑了,把三弦扔到旁边,抱起儿子来高高兴兴转了一圈,“咱们娘俩在一起,哪里去不得?娘有了小典,什么都不怕。” 珠帘外仍然低声传来女人们窃窃的交谈。 “项翠也染上病了?” “她平日里看着那么结实,没想到……” “刘妈妈也就让她们病着了——肯定没那个好心给请大夫。” “项翠不是自己攒着体己吗,她说着要赎身带那孩子走。” “你还真信她能积下钱来?有些也被妈妈刮去了!她天真过分了。” 项翠从脏污了的枕头上转过脸去。 枕边无声无息掉下来一大把头发。她有这样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可惜了这样的好头发。 眼泪安安静静地从消瘦深陷的眼窝里淌了出来。项正典仍然睡在母亲的臂弯里,他仍然白胖可爱,母亲搂着他的胳膊却已经枯瘦如柴,吃力地抱不住两岁不到的儿子。 她的确是天真得过分——这误人青春、吃人性命的地方,她就是拿自己的血肉来养,也养不大一个平平安安的孩子! “您行行好,把这孩子送去慈幼院门口吧。”她挣扎着向姓刘的老鸨乞求,“妈妈大恩大德……这张纸上写着的是他的名字,您放进小典衣服里。” 项正典被从母亲身边抱走,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拼命地向病榻上的母亲挣扎过去。 “小典乖,乖。”项翠竭尽力气抱住他,眼泪将衣服尽数打湿,“小典不怕……娘也不怕。娘有了小典,下地狱也不怕。” 项正典张开手,嘴里呀呀说着什么,还要与母亲打花巴掌玩。 “烧着香儿呀捻纸捻儿呀,茉莉茉莉花儿呀……” 余家的堂会上一团喜气,余太太抱着新生的孙儿,高高兴兴地唱着儿歌。 项正典脸上画着油彩,扎着大靠从戏台边跳下去,满头大汗地准备转回后台,脚步却突然顿了一下。 “穿纸莲呀,江西腊呀海棠花儿呀……” 白嫩可爱的婴儿张开手咯咯直笑。 “怎么了?”柳方洲跟在项正典身后,险些被他绊了一下。 “没什么。”项正典摇了摇头,身后的靠旗也哗哗作响,“听着有些耳熟。” 第100章 ——在一切变故发生之前—— 逢年过节,戏班往往会演出应节戏。何为应节戏?大意即为演出存有这一节日剧情的戏,如端午日演出《白蛇传》,使观众在端午节观赏到白蛇端午饮雄黄;再如清明节演出《焚绵山》《目连救母》等,阴气习习有鬼节之感。 这一日正是七月初七,七夕佳节的日子。 聚芳园外的大街上早早就拉起了七夕灯会的招牌,各色花灯鳞次栉比,引得道琴总是探头探脑往外看。 “道琴你就甭惦记了。”杜若往他手里塞了个巧果说,“老老实实等着今晚上的戏目吧。” “要是演一出《西厢记》,不就没我事了?”道琴缩了缩脖子仍要分辩,“杜师兄你的莺莺小姐,柳师兄的张生,叶子姐的红娘。” “好啊,我就喜欢演红娘了!”李叶儿腰上已经系上了腰巾,比比划划地往杜若肩膀上一拂。 “再休提春宵一刻黄金价……”她笑嘻嘻地凑在杜若身边唱。 “说起来,《西厢记》也能算是应节戏。”柳方洲轻轻咳了一声,“才子佳人的戏码,总是不出差错。” “真没意思,要我说,不如演一出《铡美案》哪,骂声忘恩负义郎。”项正典绕到柳方洲身后,嗖一下抢走了他手里的巧果,“你这个是什么样式儿?六瓣莲花?” “这是杜若给我的。”柳方洲心疼地看着他嘴一张把巧果吃了进去。 “师哥,再给你一只。”杜若把手里的点心盒子拿起来,重新捡了巧果往柳方洲嘴边递。 柳方洲弯腰凭着他的手咬了一口,站起身又指了指杜若的嘴唇:“酥皮沾着了。” 说话之间,洪珠站在门边敲了敲门框。 “好啊,一群馋猫凑在这里贪嘴。”她微笑着说,“难道都不惦记今晚的戏?” “那哪能呢。”道琴赶紧卖乖,“就等着师父来呢。” “咱们这一班里倒是都没什么人要过节幽会的。”项正典也说,“和平日里没什么差别。” 柳方洲与杜若默默对望了一眼。 “我就是来说给你们的。”洪珠看李叶儿鬓边的发丝蹭乱了些许,抬手过去帮她理了理,“今晚上为你们安排了一出应节戏——猜猜是什么?” “是什么?”道琴歪过脑袋。 “反正有若儿来演。”洪珠晃了晃手指。 “……《拜月亭》。”杜若张口胡诌。 “《长生殿》。”洪珠戳了他一指头,“密誓一折。” “啊,那确实七夕应节了。”项正典想了想点头说,“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我看不好。”柳方洲突兀地开口。 “哪里不好?”项正典问。 “白小英演唐明皇不好。”柳方洲回答。 是了,李隆基的角色往往是挂须的老生行当来演,《密誓》里交付金钗钿盒、情深意浓的皇帝贵妃,就没有柳方洲来演的份了。 “……”杜若一时失语。 “……”李叶儿忍不住笑出了声。 “再说了,这戏寓意也不好。”柳方洲面不改色继续解释,“现在‘密誓’,往后不还有‘埋玉’?多么凄凉的下场!这就好比重阳节的时候,应节戏要演杨老令公《碰碑》。” “歪理邪道……”杜若也被他的一本正经逗笑了。 第90章 “也有些道理。”洪珠认真地托着下巴。 “柳师兄,你这简直是司马懿之心。”道琴凑到柳方洲身边悄悄说。 “那是司马昭之心,司马昭。”柳方洲伸手扭了一把他的鼻头,“儿子老子分不清,我看你是想演《辕门斩子》。” “罢了,方洲你觉得该演什么?”洪珠问。 “《西厢记》!” 小小一间妆室内,五个人齐声回答——然后笑成了一团。道琴捂着嘴偷笑,项正典笑得前仰后合,李叶儿笑着还要揶揄地戳戳杜若。而杜若也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抬头看向他的师哥。 柳方洲也正盛了满眼的笑意,转头来看向他。 从前讲韦陀与仙女在观音座下因眉目相接而情动,大抵真是有几分道理的。 人在一众热闹的时候,总会不自主地看向自己最在意的人。 总之这星朗月明的七夕夜,庆昌班上演了应节戏《西厢记》。莺莺小姐心思辗转,张珙书生无限情意,全凭一颦一笑猜动两心。 “风流不用千金买,贱却人间玉与帛。” 那红娘笑眼弯弯,兰花指轻轻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