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回毁容父亲的校草时光》 第1章 [无cp向] 《穿回毁容父亲的校草时光/ 杀死一只野白鸽》作者:废废废名【完结+番外】 文案: 迟雪是被残疾父亲郭雨生抚养大的,父亲贫穷、沉默、毁容,身上只有半边颔完好。 父亲供她吃喝,包做家务,两人关系却非常疏远,迟雪对父亲的态度只能说不厌恶。 直到一天,她过分任性,父亲第一次和她吵了架。 她跑出家门,跑过马路,回头,砰然一响——父亲倒在红灯闪烁的血泊中。 她是那么后悔,她希望一切重来,回到父亲死之前。上天满足了她的愿望。 - 迟雪再次醒来时,手机变成3g,网约车还没出现,大街上熙熙攘攘,冲击着她未曾接触的五感。 她变成一个高中班主任的女儿,今年高一,刚刚转校。 学校里有一个学长,听说长得很帅气,成绩特别好,性格还格外温柔没脾气。 她被拉去看学长的背影,恍然注意到——学长的半颔,和父亲的、一模一样! 父亲在上学的时候,身上总会出现许多名牌,看得她眼花缭乱,和往日印象里那个灰扑的他完全不一样。她问了人,他家中富裕,那间奢侈品店就是他外公家。 父亲在考试的时候,总是能轻松前三,丝毫不见往日的木讷愚笨,他的一个弟弟已考上大学,他也即将被保送北大。 父亲在教室的时候,人缘很好,总有女生给他送情书,浑身散发魅力和光芒,根本找不到一丝黯淡的迹象。 迟雪对父亲的过往一片模糊,如今擦拭清楚,她开始害怕失去他,忍不住上前去问:“你以后,会生一个女儿吗?” 他听完,顿顿,低头翻着一本书,羞涩地笑: “我会比任何人都爱她。” 【他的温柔如悲伤,长泄而下,他如月光。】 ——致我白鸽 亲情文 本文又名《杀死一只野白鸽》 内容标签:天之骄子 穿越时空 重生 成长 校园 正剧 主角:郭雨生,迟雪 一句话简介:校草爸爸他温柔又强大 立意:心之所向 第1章 纸箱 城里的天气昏沉沉,绿树压得很低,红绿灯变换着色调。 迟雪抱着父亲郭雨生的腰,坐在小电瓶的后面,戴着褪色的头盔,没说话。她闻到父亲衣服上饭菜味和洗衣粉味。 看着夹杂在树影里的红绿灯,她觉得像变脸,又像皮影戏。 等红绿灯的时光总是很漫长,迟雪歪着头,对空气和风景胡思乱想。忽地,一声叫唤: “小雪。” 声音急促而清晰,语调像是突然想起,忽而一转又陷入焦急,似乎在对待明明属于自己却即将远离而去的物品。 “嗯?”迟雪应答,柔柔一声,似乎稳住父亲的心。 父亲从焦急的状态平静下来,握着车把,开始长久的缄默,仿佛那一声叫唤,只是在确认女儿的状态,顺带包含一点关心。 迟雪习惯了,早就习惯了父亲的缄默,她也缄默下去,继续胡思乱想,想学校,想朋友,想蛋糕……红灯转绿,小电瓶开动,发出特有的咻咻响声。 她不由得抬头看前方,又看到父亲背影,心里泛起奇怪的想法。 回到家,三层旧楼的一个小房间,父亲低头,拿钥匙开门,她站在一边看着。 门开了,破旧的门锁布满铁锈,可父亲总能轻而易举的熟练打开,他进入,迟雪跟在门后,抬眼,又看到父亲的背影。 “冰箱里有蛋糕。”父亲进入家门后,沉默着,第一句话嘱咐给她。 迟雪的心思不在蛋糕上,她今日对父亲格外细心,往日发觉不到的细节,此时此刻全然映入眼帘。她好像看到一个与平日完全相同又不同的父亲。 父亲是一模一样的,而在她眼里却附上更多色彩。青春期的心理逐渐抽根发芽,萌生出一种名为细腻敏感的特点,此刻女孩子的眼睛总会注意到更多,把事物放大一百倍。 她发觉父亲的背影很好看。 又发现父亲对自己细致上心,他非常不容易。 一个烧伤面积接近百分之三十的人,几乎整张脸都毁容,只留半个下颌还算完整,他的长发盖眼,故意遮挡住伤残的面部。 由于面部的残缺,他更多时候是把头低下来,佝偻着身子,别人难以看见他的面部,即便在家亦是如此,扫地时低头、炒菜时低头,在迟雪的记忆里父亲没有几次抬头。 街上的路人更不用说,他走在街上,存在感便降到极低,宛若自动化为透明人。迟雪自小就很好奇父亲是怎么做到的,久而久之,她也容易将父亲当透明人,在外在家也一样。 知道父亲存在,却不会去关注他。 即便有路人不小心看到,也只是低头略微的疤痕,已知恐怖,便不再想象,也不再用目光探索。 这个整洁朴素又破旧的小房间就是她的家,她和父亲住一起,听说是父亲长期租住,后来孤独的老房东去世,房间也就成了他的。 这栋楼还算热闹,左右上下都有邻居,可是互不说话。 迟雪看父亲背影,想了许多,可不过就半分钟的事,她放下书包,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里面有放着一块三角形的黑森林蛋糕,她取出,像以往一样坐在饭桌上享用。 而父亲则在扫地,拖地,余光观察他的身影很孤独。 孤独到,明明同在一屋之下,她自己不觉得孤独,可她分明能感觉到父亲的孤独。父亲是游离在屋子之外的,他更像是飘着的魂魄,甚至和每天都要触摸的家具们都格格不入。 父亲的背影自然是好的,不算极佳,但人瘦有骨架,即使长久自卑使他佝偻身子缩起肩头。可不得不承认,他的骨相是极佳。 面部那只剩半个巴掌大的地方,迟雪无数次想过它该比之前细腻多少,由那一小片,推出父亲的整个模样。 可那没有被破坏的,珍贵的一角,显示出她父亲曾经优越的面庞,否则,又怎会有自己这样漂亮的女儿呢? 自己在学校里总是受到男孩子的追捧,女生们也成群结队地想和自己做朋友,她的外貌是人见人夸的,甚至能让人妒忌的。虽然她从未见过母亲,可占据基因另一边的父亲,在毁容之前总不会差吧。 迟雪这般安慰自己,低下头,继续吃蛋糕,无数想法又浓缩在短短一刻,随着巧克力味的蛋糕咽下肚子里去。 安静的屋子里被沉默的空气裹挟,饭点,其他家都是热闹地看电视、聊天,而他们家与众不同,只能听到父亲哐哐当当炒冷菜的声音,电视声则把两人之间的无言衬托得更加明显。 夜深下去,乌黑涂抹天空,迟雪却觉得天空总是紫色的,她所见到的是紫黑。一切都与教科书里描述的有出入。 菜很丰盛,因为是厨房剩菜。毁容的父亲背部也烧伤了,迟雪没见过,也许小时候见过,但是早忘了。他因为烧伤失去劳动力,好心的饭店老板接纳他,救济他一份洗碗工作。 工资很低,但是因为在饭店,三餐全包。每天吃着口味不同的剩菜,父女俩都习惯了。 有时父亲也会买些新鲜的肉菜回来,专门做给她吃,可是迟雪注意不到。 父亲和她在同一张饭桌上吃饭,电视机在响,两人无言,些许时间后父亲收拾桌面,洗碗,电视机仍在作响。 饭后,心思敏感的迟雪,忍不住想自己的母亲。她对着电视机,对着花花绿绿的屏幕,想象自己未曾谋面的母亲是否也如同眼前一样五彩斑斓。 她更近一步,想到父亲的姓,又想到自己的姓,父亲名为郭雨生,而她叫迟雪,她曾经想过自己是否并非父亲亲生,但这一想法很快被自己推翻。 父亲是一位尽职尽力的好父亲,她便不再怀疑其中是否有些难言之隐。她开始幻想一位姓迟的母亲,这个姓氏实在美好,隐含着母亲也许只是姗姗来迟。 她从不在家写作业,只是做些消遣娱乐。父亲也似乎从不关心她的成绩,没有过问,也没有像别人家的父母一样在考试后讨要成绩单。 从小到大,迟雪的试卷上,家长签名都是她自己签的,签的当然是“郭雨生”的名字。 老师也没有追问这与她不同姓的人是哪一位,其实迟雪有些羡慕,羡慕别人家的家长,羡慕老师找他们家长讲话。至于现在,即使脱离了试卷要家长签名的年龄,可她始终耿耿于怀。 父亲没来到电视面前,他洗完碗,坐在黑漆漆的饭桌边,拿出一袋流水手工制品。他的手会抖,流水线厂不收他,但他找到一些散工,一天一个晚上,能做个二十块钱。 迟雪曾经询问过父亲要不要帮忙,不仅在做散工上,还有在家务上,而父亲的回答是拒绝,他从来不让女儿碰家务等等。迟雪觉得自己的好心变成客套,久而久之,习惯了,也就理所当然。 第2章 她看电视,电视声响,她觉得无聊。 想起自己还有美术作业,思绪又浮上心头,老师说过有没有人想当艺术生,她动心了,她觉得她应该能被选上。她偷偷了解过编导,播音主持,她觉得都合适自己,可是这个很烧钱。 有些幻想只能埋在心底,变成遗憾。 “爸,有针线吗?”她看着布艺画,还是想尽力完成艺术作业,假装圆一个不可能的梦。 “有。”父亲回答,声音低而浅,“在我房间。” 迟雪推开房间门,进去,她久没来过,不太熟悉。她弯腰翻找床头柜,没看到,隔着一个房间叫:“在哪里啊?” “床头柜下面的,你再找找。” 迟雪蹲下去,打开下面的小柜,用手机手电筒光照一圈,找到饼干盒装的针线筒。 抽出起身,忽地,余光看见床底反射光。 似乎是有东西,灯光照着晃晃,看到一地灰尘和一个小纸箱。 反射光线的是纸箱上面的一个小镜子,她记得之前没有这个东西,更准确是她没见过,没发现过。她将纸箱一并拉出。 纸箱是敞开口的,上面堆积满灰尘,也许父亲自己也忘了有箱东西。她拿起上面的小镜子,是十多年前老款式,还算精致。底下还有玩具,还有些本子纸稿,上面的字她难以看清,如同鬼画符。 有一本日历,距今已经十多年,比她的年龄还要大上几岁。她又翻翻找找,看到新奇又普通的物什,钢笔、钱包、信纸,她在翻出一个水壶时,看到一张身份证。 她拿起,几乎是小心翼翼,发黄的边缘显示出它的陈旧。她看不清身份证上的脸,甚至连轮廓都模糊。姓名一栏标着字:尺言。 下面的性别、出生日期,家庭住址倒是看不清了。正面的身份证号残存,她一对,发现不认识。她是记得父亲的身份证号码,十八位数有六位都不一样。 她继续校对,也许呢,也许是母亲的呢。看着那模糊的字体轮廓,连撇捺都残缺,只剩几点黑。或许是迟言,那也许是母亲的名字。 抬头,她眼中的世界变了一点,仿佛色调都和印象中的不太一样。父亲的房间不大,灰青色的蚊帐和床帘散发旧色,整洁与朴素并存。 她第一次发现,发现这小心翼翼的珍贵信息,她把纸箱放回原位,连同那身份证也摆回原处,看四周地面久积的尘埃。 她拿着针线出房间门,看到伏背,在饭桌上做小散工的父亲,她挨着房门,探头看他:“爸爸,你床底下有个箱子。” 父亲伏背没有抬头,似乎也没有放心上:“是吗?” 半晌,郭雨生身体微颤,滑出一句:“可能是房东落下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2023年7月3日,开始连载我一个很喜欢的故事,请慢用。 —— 第2章 悲讯 迟雪看电视,一边咬一口包子,父亲早早地起床出门买好早餐,然后开始默默无闻做家务。 他们这屋子位置并不好,光线偏斜,日照只能借着一角从阳台投进,不远处的危楼遮挡住本属于他们的一半阳光。 父亲在阳台晾晒衣服,也许是有在一边低头听新闻声。 “接下来是一则悲讯。昨日,我市xxxxx在特大行动中壮烈牺牲。” “凶手对其进行分尸,手段极其残忍,目前犯罪嫌疑人仍在警方追捕中。” 播报没有图片,不影响胃口,对于迟雪来说只是一则警察被恶意报复的新闻,知道有一个级别挺高的警察死掉了,凶手还没抓到。 新闻声不大不小,但对于阳台的父亲来说刚好清晰入耳。他听见,停滞动作,不过几秒,继续低下头晾衣服。 迟雪没有注意父亲的动作,她对这个案件的严重度心有存疑,但更多是惋惜。 新闻对观众灌输的信息只到这里,戛然而止,对于观众来说,点到为止也就足够。 迟雪背起书包,每日早上都是自己走去学校,不远,晚上父亲会接她。今日她出门时,父亲看她一眼,想说什么,却没开口。 路上,临近校门口,很多小车载着她的同学。她看一眼别人的父母,又看一眼别人家的车,她胡思乱想,如果她换爸爸那会不会更幸福。 父亲似乎是在她出生前就毁容了,父亲自己并没确切说过,他们也不多聊天,可在迟雪记忆里,父亲一直都这样子。 随着年龄增大,她上网,还看许多网上的言论,她有时觉得很有道理,比如:家里穷就别让孩子出生受苦,父母有缺陷就别让孩子出生丢脸。 她确实感觉到与同学的差距,但是受苦吗?未免太矫揉造作。丢脸吗?是有一点,比如小时候为数不多的见老师,还有开家长会,她会受到一些特殊的目光。 父亲似乎也意识到,他尽量减少与她周围人的接触。 “你们看到那个新闻了吗?就遭报复碎尸案那个,好恐怖。”一位同学的讨论声传入她耳朵。 “好像说是被切片了吧,这都不算是碎尸了,直接剁馅了,装在玻璃罐里。”另一位同学回应。 她回到班级,不久,班里多多少少都有讨论声。 直到老师进来,神情严肃,低语调地重复了今早的新闻,迟雪才知道今天早上的案子有多残暴,影响之大。 这位去世的警官身居高位,惨遭不幸,是非常值得尊敬的,甚至乎要全市默哀,连学校都不例外。 “默哀时间定在三天后,我们学校是默哀地之一,需要礼花手,招女生。” 采取自愿原则,班里的各个同学都被这惨绝人寰的案子震惊到,面露不成熟的悲伤,都忘记举手。 迟雪被老师纷飞的言语渲染到,又被那一声声叹气感触到,仿佛她真的认识那位去世的警官,情不自禁地哀伤。不过半小时,她清醒过来,想要当礼花手。 那是活动的礼花手,距离被艺术老师选上最近的机会。她能在训练中接触到校艺术老师,获得他们的青睐。 她向往被注视,向往登上舞台,她享受这种感觉并想长期拥有这种感觉。 她报了名,老师也确实盼望她报名,用老师的话说,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不走艺考可惜了,总要当个礼仪小姐,捧花手,国旗队才能突显这番优越的外表。 她也觉得自己可惜,但是有机会就多一份希望。 回到家,她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她想早一点告诉父亲,又找不到合适机会,怕被父亲看出艺考的心思。只好打开电视,等到晚间再次沉重播报那则新闻时分,只不过,这次父亲只是回头看电视,没有反应,异常平静。 “爸,我,”她想悲伤一点,刚出口,又觉得自己矫情,在身边没有人的苦难比父亲更深重,“我们学校有缅怀这个警官的活动,招礼花手,我想去……” 父亲拒绝:“不行。” 她一愣,不可置信地抬头,她是第一次听到父亲的话如此强硬。 “有学分,还能进校礼仪队……”迟雪开始找各种理由,甚至是借口。 父亲神色不动,冷言:“不行。” 迟雪震惊,抬头看向父亲:“这个警察他是很值得尊敬的,他被那样恶劣报复,明明身居高位却下一线……”她震惊到无言可说,只能把老师说服感动同学们的理由复述一遍。 父亲冷漠说:“他怎么死,死没死,和我们没任何关系。” 父亲这句话太冰冷,就像是自己把自己隔离在外,自作多情,和整个社会格格不入。 “他保护我们,保护这个城市。”迟雪反驳,“警察和我们息息相关!” 父亲一反常态,又迅速结束,回到平日里的沉默不语,对待她的言语冷处理。 迟雪觉得悲哀,父亲被孤立是有原因的。她把自己幻想艺考的想法咬碎,咽下肚子,即使过几天这个想法又会复活,浮现眼前。 “我饱了。”她丢下筷子。 父亲静坐在饭桌上,一动不动,面对满桌的菜肴,没再动筷。 迟雪向老师申请取消报名,可仍然心有不甘,她在学校看着同班的漂亮女生去训练,自己心快飘到课室外,却无能为力。 不过是一个缅怀仪式,一个葬礼,她想抱怨父亲,心里不忿,埋怨他不注重自己女儿的前程。甚至有时她都忘记自己没告诉父亲,她那捧在心底里的艺考幻想。 两日过后,她临出门上学,一直默不作声的父亲抬头,突然嘱咐:“今晚我来接你。” 这本来是约定俗成的,迟雪一愣,看到父亲重新低下头,她懵着出门,走在路上,看到学校到广场的缅怀仪式准备,才逐渐明白父亲的话中话。 父亲的刻意,犹如一根冰针,刺入温热心脏。 迟雪越走,越觉得委屈,她在上学路上抹眼泪,她不想哭,可眼泪不争气掉下来。 父亲不信任她,还特地今日监视她,这句多余的提醒实在令她伤心,心口慢慢覆上寒霜。 第3章 回到学校,坐入教室,班里几乎一半的人都不在课室,他们去准备缅怀仪式,做最后排练。这个机会看来没她想得那么重要,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愈发委屈起来。 那根冰针梗在她心头,迟迟拔不掉。她闭眼,希望针尖能自己脱落,可一整天,脑海里都充满着父亲的那句话,浑身被猜忌包围。 放学,她出校门,看到信守承诺的父亲,他今天推的是自行车。 而缅怀仪式就在不远处的广场,在他们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声势非常浩大,连前来接送孩子的父母数量都锐减一半。 看到安安分分的女儿,父亲眼里并没有露出赞赏,而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在猜疑衬托下还有些麻木,没有神采。 迟雪跟着父亲走在街上,经过看到缅怀仪式,她忍不住偷看,又想迅速逃离。父亲推着自行车,突然停下来,隔着远远的,驻足好几分钟,一动不动。 她以为父亲会说什么,评价什么,结果什么都没有。 她失望透顶,回头却看到父亲推的车把手上,挂着黑森林蛋糕,还有今日新鲜蔬菜。 迟雪不舍的回望缅怀仪式,又不舍地看向父亲,她觉得父亲心中动摇,于是乎哀求问:“我能去献朵花吗?” 他低头,保持着一如既往的缄默,似乎刚刚入眼的葬礼仪式,全部抛离在看不见的脑后。 “我是真的想去献一朵花。”她又继续哀求。 他根本不理睬,甚至不回头看女儿一眼。迟雪的心被浇一层冰水,凉得透顶,她发觉父亲竟是如此冷漠的一个人。 跟在车后回到家,迟雪全程只能看到父亲的背影,他不愿意回头,甚至像忘记跟随的女儿。他进入家门,将蛋糕放在桌面,将菜放入厨房,也没有回一次头看她。 迟雪的软弱被磨成偏执,她冷眼,质问厨房里的父亲:“你为什么不给我去?” 父亲的刀停一下,又继续切菜。 “你就这么讨厌警察?”她厉声,继续质问,“人都死了,死得那么凄惨,我不过想献朵花。” 父亲彻底停下煮饭,放下刀,身子微侧:“他死不死,和我们没有关系。” “像你这么冷漠,像死去的人都不尊重,更何况是关心别人。”她狠厉指责,“还想让别人关心你?怪不得社会不接受你,你太自私。” 父亲回敬:“你可以闭嘴了。” “我不想闭嘴,我要去献花,我现在去。”迟雪转身。 “不准去!”父亲喝止! “凭什么!”迟雪顶嘴父亲,“你凭什么限制我!” “你先把自己生活过好!” “他是个好警察,他为民除害,你却这样对他!” “他活该。” “你也活该!” 父亲打迟雪一巴掌。 她震惊的张开嘴,话语噎在喉咙,火辣辣的疼痛爬上她脸颊。 疼觉和耻辱包围头脑,她眼前模糊,泪水已经涌出。 父亲懵顿一秒,手停住,对着女儿侧歪的脸,恍然明白刚刚发生什么。 她用尽全力一转身,挣脱父亲的束缚,开门往外冲去。 父亲顿一秒,颤抖地喊,“小雪。” 迟雪头也不回地冲撞出家门,他几乎是被甩开手,连衣角都没摸到。 迟雪跑出家门,跑上大街,她知道父亲身后在追自己,自己应该停下来,然后回家。 但她控制不住身体,她一直跑,一直跑,懵懂的意识被割裂成两半,理性控制她思想,感性控制她身体,她在痛苦中,将这份屈辱化成泪水。 “小雪,” 她听到父亲在喊。 “我错了,小雪,” 她听到父亲声音的无助。 她的身体不允许她理睬,她看见一个绿灯剩余的三秒,毫不犹豫地冲过去。 她斑马线到一半,红灯亮起,她犹豫了,却还是硬着头皮往前冲,耳边都是车辆飞驰的轰鸣。 “小雪,”她在车辆的呼啸声中,听到父亲急促而弱小的残声。 她一瞬间心里动摇了。 下一秒,残声碎裂—— “砰轰!!!” 大车轮胎摩擦声撕裂耳膜,冲击感的攻击,脑子如同被拎出狠狠晃动,大震三下。 她回头,看到一片刺白。 刺白变成一片喷薄而出的血色,散开眼前,漫天雪色。 父亲像一张白纸,轻飘飘,倒在血泊中。 第3章 医院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浓烈,浸透每一个角落,每一丝空气,她鼻腔内呛得难受不已。 迟雪坐在医院走廊的座椅上,看着抢救室的大门,看着icu的玻璃小窗,她感到一片无助茫然。 所有动作都没了声响,一个医生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份表:“遗体捐不捐?” 她抬头,看着模糊的白大褂,恍然明白失去父亲的感受,滴滴眼泪掉落,她没觉得自己很伤心,仿佛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早已命定的流程。 “捐吧。”这个医生劝道,“有点研究价值。” 她看不清医生的脸,或者说她压根没抬头,冷漠的语言令她更加迷茫。她稀里糊涂地听公证人和护士说一大堆,签了字。 遗体捐献后,医院负责一系列事后处理和火化,火化是免费的。 她看着那张知情书,抬头,又低头,仔细想看清关于父亲遗体处理流程,可仿佛不认识上面的每一个字。 遗体践行完他的研究价值后,余下过程格外顺利,从出事到变成骨灰,不过短短十几个小时。 迟雪时隔十几个小时,拿到这个骨灰盒子,一个活生生的父亲,变成一堆灰烬。实在太短了,怎会如此迅速,如此突然,她一点实感都没有。 她不习惯,抱着父亲回到家,已经是清早,她借着朦胧的曦光低头开门。 咔哒一声,眼前暗下去,又亮起来。 家里保持着走时的原样,蛋糕的位置没改变,她对着蛋糕发愣,盯着上面的巧克力碎,好几分钟后才想起父亲已经去世。 她坐在沙发上,目光停滞盯着空气,又半晌,过于安静的家里和平常没有任何区别。 仿佛如平常一样。 但她对着电视,对着沙发,对着父亲栽的花,对着一把破旧的电风扇,她潸然泪下。 她真的,没有爸爸了。 往后,再也没有人给她买蛋糕,没有人开电车接她放学,没有人替她开门,没有人坐在饭桌前做手工。 昨日是他人的葬礼,今日却变成父亲的葬礼。她看着窗外那广场上高高堆起的花束,父亲显得孤独而悲哀。 他人有千人献花,父亲只有她一个,甚至没有花。 迟雪独自悲伤起来,她快要落泪,一想到父亲死去得如此迅速,如此急切,她就忍不住自责悲怆。 一个像父亲这样的人很容易被忘却,连死亡都显得微不足道,宛如渺小的蝼蚁。 大家只知道车祸死一个人,面对这场死亡时,他们只在意车祸。不过多久,这场死亡就会被彻底抹去,从脑海里,从记忆里,从报道里,连周围从不说话的邻居,都会淡忘掉。 迟雪抹掉眼泪,起身走入父亲的房间,她以后要一个人生活,沉溺在悲伤之中的她关心起父亲的未来,她想寻找父亲的遗物,给他买一面墓地。 人死了,需要墓地,她知道父亲往日存钱的地方。 拉开抽屉,里面有些许现金,有好几本存折,她从未认真看过这些存折,连好几页的加号都不太明白意思。拿起,上面清晰标注着用途。 【小雪高中】 【小雪大学】 【嫁妆】 父亲的字非常好看。 还有一个新开的存折,开了有半年多,里面已经存下两三万块,最近的一千块时间很近,几乎就是两天之前。 【艺考用的】 父亲看出她的心思,如此敏感。在她发牢骚时,在她埋怨父亲时,在她羡慕别人时,心思缜密的父亲全部都能感受到。 他不说话,他沉默,以至于女儿都忽略掉他。 迟雪泪如泉涌,心像被这些数字刺扎又安抚,春风带着隐刺,她受不了自己的愚蠢,埋怨自己,责怪自己,可这一切已经没有意义。 如果都是假的。 如果重来一遍。 她忍住,忍住自己的眼泪,忍住自己不胡思乱想。 她坐回到沙发上,看着一切,看着没有变化的一切,又感觉什么都变了,她的人生,父亲的人生,这个家,这个空气味。 人生像轨线,复杂交织,她和父亲的两条轨线交织十多年,在时间之中缓缓向前,如今一条却突然断开,停在一个悲伤的日子,再无声息。 眼泪困意同时涌来,她红着眼,看向窗外,在撑着眼皮的勉强中,一只白鸽落在窗台。 它浑身洁白,黄喙回头打理着羽毛,桃眼珠子溜溜地转,悠然自得。 白鸽精心打理自己的羽毛,那洁白无瑕的羽毛,仿佛一切悲伤都与它无关。 第4章 迟雪积满泪水,她透过眼泪看向落地窗,透过落地窗看向白鸽,她记起一次父亲手拿碎面包屑,一只白鸽停在他手上,阳台上出现如此诗情画意的一刻,她却现在才想起,明明已经发生过数遍,她才感受到。 白鸽啊。 白鸽。 她泪眼婆娑祈求,请白鸽把她带走吧。 她什么都不要,她只想让父亲活着,回到父亲死之前。 回到他买蛋糕的时候,回到和他吵架的时候,回到跑出门那一刻,回到过红绿灯那一刻。 一阵温柔,白鸽扑起翅膀,扇动柔风,空气随着它的动作流转成形,连一旁的小花都微微颤动。它落下一根细羽,两根细羽,甚至要卷起漫天细羽。 “好的。”她听到回答。 第4章 穿越 再次睁眼,迟雪看到的是树荫。 摩托车声,早点叫卖声,喇叭声,公交车开门声,人们吵闹声,鸟声,蝉声,耳边突然聒噪,打破长久寂静。 眼前五彩斑斓,带着一层朦胧的青色,是清早的颜色。 自己身上背着书包,手里握着公交卡和mp3,穿着一件校服外套。她恍然望见四周,陌生,熟悉,还是陌生。 她从未见过这个地方。 “小雪,”女生轻叫她,拍拍她的肩膀。迟雪被叫这个名字,下意识一激灵,回头,把喊叫自己的女孩子吓一跳。 这是个眉目清秀的女孩子,大街上几乎很少人化妆,大家都弄着清爽发型,还有的格外张扬。 她再抬头看看,硕大的广告牌上,写着4g大字,她没有手机,翻开书包,发现里面的课本都是没见过的旧版本,她再转眼,大家都手握各色手机,小米、苹果、还有她从未见过的许多品牌。 可在迟雪那一年,在她准备上高中那一年,网络已经进化到她忘记多少g,人们更多的不用手机,而是手表,街上随处是虚拟网点,即便是她那处经济不发达的落后地方。 车子都是烧油的,没有一辆新能源汽车的身影,公交车非常笨重,统一都是旧绿色。 她的学生卡上,写着学校地点,名字。抬头看公交车站牌,自己学校的名称分明在上面。 “林雪。” 这是学生卡上的名字。 原主林雪现在在等公交车,准备去上学,而现在身处的时代,好像倒退了二三十年。 “小雪?”女生叫她。 她回头:“今天,几号来着?” 女生被突然问道,停下疑虑,思考:“三月,十七号。” “2…24年吗?”迟雪问。 “14年,你傻了吗?”女生拍打提醒她。迟雪再一次抬头看那广告牌,4g,更新换代。 她再看四周,看小摊贩,看三轮车,看热热闹闹的街市,一切如此陌生又熟悉。 “诶对了,你能不能叫你爸少布置点作业啊,昨天的数学题写得我人间崩溃。”身旁的女生立马又开始抱怨,一讲起来,把林雪的异样给忘记掉。 在对话中,迟雪模糊知道自己是一个班主任的女儿,上个星期学期刚转校,这个女生叫文佳儿,是她的朋友,不仅在课室坐得近,住得也近,这个星期都是共同搭乘公交作伴上下学。 “哦。”她上了公交车看向窗外,尽管倒退二三十年,可风景仍差得不多。 她想到自己的父亲。 也许上天根本没满足她的愿望,而是随便将她抛弃到过往,她注视每一个低头的人影,却没看到熟悉的父亲。 她不知道该埋怨谁,她在家中沉沉睡去,到现在再度醒来,感觉过了一个世纪,但现实告诉她,不是过去,而是回溯。 她许的愿望明明是一天前,二十个小时前,二十个小时四十分钟前,她精准到脑海里的每个片段,为的就是让父亲活下来。 现在,确实是活下来。 迟雪把书包埋在膝上,目光从窗外低头,看着那个发光的小荧屏,今日是2014.03.17。 如果没记错,父亲是十七岁的年纪,在上高中。可是现在距离自己的出生有很长时间,而她也对父亲的过往一无所知。 “你认识一个,叫‘郭雨生’的人吗?”她问文佳儿。 文佳儿听到这个名字,“男的还是女的,怎么了,你想认识?” 迟雪继续望向窗外,“想见一面。” “网友吗?诶,你聊□□认识的?”文佳儿热情八卦。 迟雪随意扯两句,糊弄过去,她大致明白光靠这个好朋友是找不到父亲的。 上学校上了一天课,在中午时分终于见到自己的新父亲,这个忙碌的班主任脾气很好,带着黑框眼镜。他似乎没注意到女儿与自己的疏远,急急忙忙地带她进教师饭堂吃饭,随便嘱咐几句,让她晚上自己回家。 反复几天,她把林雪的关系网摸清楚,和她原来一样简单,比她更加平淡。 林雪家也是单亲家庭,母亲早逝,父亲一个人拉扯她长大,但父女俩感情淡薄,极少交流。林雪知道父亲关心自己,却不大爱和父亲说话,这位早出晚归的负责教师,竟和晚出早归的父亲如此相似,把家庭关系处理得沉默不语。 她的父亲刚刚来到这所有名的私立学校,而她沾光,免学费入读。目前是高一下学期,对于本来在初三阶段的迟雪来说,很困难。可原主林雪成绩也不算好,即便父亲就是老师,她本身也勤奋,还是一塌糊涂。 迟雪有些庆幸,又有些不幸。她没有忘记想找到父亲,即便找到后,不知该怎么面对怎么解释,这已经化为一种执念,执念总能驱使人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凭借她的亲和力,还有身份加持,她很快和班上同学打成一片。 她借着机会一直打探是否有一个名为“郭雨生”的人,但回答都是皱眉,或是否定。 她想转学,转去其他地方,再继续去寻找“郭雨生”。 迟雪在想,父亲还是父亲吗,就好像她还是她吗,她时时刻刻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车窗的自己,这张清秀普通的面庞,与自己有一些相像,又没自己那么漂亮,可她再仔细看,总能看出自己的样子,眼花缭乱。 她要埋怨自己,还是埋怨那辆车,那个红绿灯,亦或是死去后无缘无故破坏自己家庭的警察。她全盘接受,她现在不想别的,她只想要让父亲好好生活。 结果是,毫无下落。 时日一久,她继续读书、上学,重复两点一线。迟雪作为林雪,只是在另一个时代,过着原来的生活。 她觉得自己麻木,面对新父亲,两人之间的相处方式几乎称得上乱来,如同陌生人,互相都不介意。她还有必要去找父亲吗,也许不该打扰他,时间会沿着线一路发展。 也许吧,也许,她看着窗外绿荫发愣。 一只手拍她肩,中断毫无意义的思绪,文佳儿兴奋道:“林雪,快跟我来,我们去看学长。” 这学长似乎人气很高,又似乎任何学校的学长一被提及便自动加上一层滤镜,大家都憧憬期待,饱受欢迎。 她以为这是新生活里一个毫无意义的流水,用于点缀平淡无奇的生活。 迟雪出于同学邀请的好意,答应下来,离开座位往外走去。她本身不感兴趣,同学只是想自己看,但不好意思,一个像迟雪这样的同龄人是最好不过的遮挡物。 走在路上,看到涌动的人群,迟雪心里暗暗想到,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被称为学长,大家注目的只有那些优秀的,好看的人。 “我打探到这个学长可有名了,听说长得非常帅,品学兼优,性格还温柔,一点脾气都没有。” 迟雪听完这话,没心思关注。她对帅哥没有兴趣,她思思念念的“郭雨生”还没有下落,别提其他人事物。 “你看,升旗台,学长在弹吉他。”文佳儿指给她看。 “哦,”迟雪抬头看一眼。 文佳儿说:“这是轻音社招新,你快看看有没有兴趣!” 迟雪无奈回答:“我不会唱歌。” 她左耳感受到一段柔软的吉他和弦,她不清楚那是什么歌,但好听,心里莫名其妙的熟悉油然而生。 也许走在道路上听过,她想,低头背单词,单词本上却写着“郭雨生”。 和弦再次划动,婉转悠扬不自觉滑入她心间,几个拨音一响起,心头就一顿,她聚集已久的思念被打散,找不出原因。 她抬头,看一眼。 然而隔着花,隔着树,隔着人墙,迟雪只看到模糊的身影,半只摆动的手臂,这些不值得她关注,她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念中。 拨音,心一砰。 “哎呀,不会可以学嘛……”文佳儿在她耳边碎碎念。 迟雪想不明白,她为何被影响如此之深,也许就是所谓学长的魅力。当她抛弃幻想,抬头想要专心找出迷因时,她又听不清音乐了。 歌声变得若隐若现,被人声摧残得只剩只言片语,吉他声时不时一个灵动的调子,盖住沸沸扬扬的人声。 第5章 迟雪懊恼,但并不烦躁,她在这些天里已经学会一个人安静,一个人生活,一个人接受新事物。可她仍旧怀恋两人生活的时候,怀念那个会给她买蛋糕的父亲,在这段新旧之中,她始终选择父亲。 在她低下头,试图再次思念父亲时,音乐声也再三萦绕耳畔。她抬头,边思念,边欣赏。她耳畔的乐声愈发沉醉,眼前也出现父亲的背影。 树叶摇曳,光亮透出,一瞬间,她看到学长的整个侧颜—— 熟悉,她心一怦然。 她看着那边半颌,太熟悉,连在光下的形状都相似。 弹完吉他,学长站起身鞠躬致谢,转身下台,那个高度,那个背影…… 迟雪眼前模糊,阳光与影子交织,光怪陆离,她分不清幻想与真实。她看着学长,看着父亲的背影,看着父亲的半边颌,怎么这么像?可能吗?是父亲,就是父亲! 她想喊“郭雨生”,可是这三个字噎在喉咙,她喊不出来,她看着那个消失的背影,眼前愈发模糊,“郭雨生”、“郭雨生”、“郭雨生”,“爸爸你别走啊” 那个背影随着他下台,随着人群涌动,随着阳光照射树叶摇曳,一点点变小,一点点消失,就像是她回顾过往,回顾父亲的逝去,那样急促,又那样漫长。 “你哭什么?”文佳儿惊奇发现朋友流下眼泪。 迟雪抹脸,咬咬唇,回答:“没什么。” 她找到了,她以为再也看不到父亲,可却在那个台子上,看到熟悉的,俊朗的背影。 第5章 尺言 她看到层层叠叠的人群,看到摇晃的人影,他们挡住了父亲的背影,父亲的背影一点点变得模糊。 迟雪有一种冲动,她想追赶上去,可她的脚一动不能动,像是被巫术定住般荒谬。直到人影消失,消失得彻底,她还一直念念不忘。 “郭雨生,郭雨生……” 突如其来的落泪弄得文佳儿一头雾水,还没弄懂她回答是什么意思,迟雪却主动反过来抓住文佳儿胳膊:“佳儿,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在哪个班吗?” 文佳儿胳膊一紧,少见朋友林雪如此主动,一时间紧张,竟支支吾吾:“啊?” “名字,名字的话……好像不清楚,不过是高二级的,好像文科重点班来着。” 迟雪想冷静自己,又按捺不住冲动,她感觉自己的心分成两半,一边如同兴奋的兔子下秒就飞驰而出,另一边是沉默是自卑,是不肯面对。 “怎么了,你不会一眼万年了吧。”文佳儿忽然反应过来,认为这是偶像剧青春小说的情节,惊叫,“你都落泪了,心灵感应这么强吗?” 迟雪并没有一眼万年,可是能一眼看到父亲二十多年后生活,甚至结局。她无意再和朋友纠缠,忘记自己有无回答,匆匆离开人群。 她其实并不知道该去哪里,去高二级?还是找背影?还是轻音社?她头脑热得像火炉,失去思考能力。 如此这样相遇,在这么个绿荫下相遇。不对,是她单方面看到父亲,她心里着急得蚂蚁上树,父亲会和她相遇吗? 满脑浆糊地冲到大路上,看到许多道路许多方向,她急不可耐不择路。看到一个相似的背影就想转身,看到一个高二级的标志就抬头看,她沿着父亲消失的方向,沿着走廊。 她寻找,寻找,在火热的脑子中弹出荒谬想法——去教室等他。 一个学姐见她四处抬头看班牌,好心帮忙:“你要找哪个班啊?” 迟雪脱口而出:“文科重点班在哪?” 往日她肯定不会如此急躁,但焦急使她失去腼腆,学姐给她指出方向,她转身就往三楼第二个教室去,甚至记不清有没有道谢。 一个高一生莽撞闯入高二教学楼,是一件尴尬的事,可她来不及思考,来不及在意。她蹬上三楼,左数第二个教室,302,她一路上都在默念,心里深深记住,几乎要刻入心扉。 到了。 教室内空无一人。 她停顿,忽地脑海空白,自己简直是疯魔,想要赶紧逃离,转身撞上一个身影。 “诶,对不起,你是……”学长的声音闯入耳内,对方手拿水瓶,低头看着这个小学妹,“高一的吗?” 迟雪懵然不止,脑子晃晃悠悠很重,她抬头看见对方,低头想躲开绕行:“不好意思。” 对方下意识抓住她手臂:“等会,你干嘛的。” 迟雪脸色青白,耳廓微红,她第一次这么紧张,连话语都想不出,还没回答。对方身后便传出一声: “来找人的吧。” 她愣住。 熟悉的声音。 滑入她耳朵,熟悉,又陌生,又太过于熟悉。她不确保一样,可直觉告诉她,即便那个声音朝气,那个声音年轻,那个声音充满柔意。她抬眼,看到学长身后的那个人。 她看到一模一样的下颌,看到父亲的脸,看到他的眉眼,瞳孔颤动—— 不再是被遮挡的脸部,不再是烧伤的痕迹,不再是自卑的缄默。 五官端正,皮肤白皙,满脸光滑得她不敢相信,那是和原本的父亲大相径庭的长相,以前的父亲有多不堪入目,现在就有多光鲜亮丽。 父亲的眉骨微突,两道眉乌黑,最令人安心的使他薄唇轻抿,角度却始终微微上弯,浑身散发着俊朗而谦逊内敛的温柔。 如此耀眼,却并不张扬,而是呈现出一种温润的帅气。 这一切的呈现的令她不敢置信,她不敢怀疑那是不是父亲。她无数次夜晚想象过,想象一个和自己长得差不多的父亲,一个比自己逊色一点的父亲,像自己眼睛的父亲,眉睫一样的父亲。 可是,迟雪万万没想到,以前父亲里那忧郁的水纹,竟是此刻眼神的海洋,那水纹波光如出一辙,但岁月流逝人影变迁,蒙上不可逆转的忧伤悲哀。 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眼睛镶着星星,那带有生机,带有活力的眼神,如此珍贵,如此令她难以相信。 那是念念不忘,在她十五年的人生中,她承认自己快要忘记掉以前父亲的模样。她害怕青年父亲会代替那个自卑沉默的父亲形象,可到如今,她看到的,是两个父亲形象的重叠,他们如此相似,相似得仅仅靠半个下颌一双眼睛就能认出。 迟雪的眼神震惊颤动好几次,她噎语,哑言,看到父亲目光在太阳下一闪烁,她立马意识到自己静止好一阵,声音迫出:“我,我……” 她很难捉摸这是什么感情,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也绝不可能有人将其归纳完整。 父亲的微笑令她安心,像是无时无刻挂着温柔,让人误以为能热情接触,敞开心扉,即便她知道现在的父亲可能对谁都这样。 父亲刚要出声,为她解困,她抢先出口:“我,我是来找你的!” 胸口涌着冲动,她忘却顾虑。 父亲眼睛微瞪,眼神却没有一丝波动。那不是发自内心震惊,而是礼貌地假装震惊,嘴角边的波澜不惊出卖他:“哦,找我的吗?” 他笑笑,笑得好看也礼貌,迟雪看出那个笑容和他一直挂在嘴边的微笑无甚区别,对父亲来说都是习惯,毫不费力。 那个学长松开迟雪的手臂,迟雪迈一小步,又连续急跨两步,她想快点到父亲面前,理智又妨碍她的动作。 在她分心思虑以前父亲和现在父亲,走两步跑两步,快一点慢一点时,她没有发现自己居然是一直抬头一直期待,一直倾慕一直盯着父亲的脸。 旁人看来如同一头花痴饿狼,迟雪晃然不觉。 “对,我来找你的。”迟雪想直接开口喊爸爸,但是心中所想和嘴中吐出天差地别,她的身体与灵魂已经被分别操纵。 “我看到学长你在台上表演,好好听,我想认识一下你。” “你叫什么名字?”父亲似乎有些兴趣,低头问道。 “我叫林雪,”迟雪只知道自己在抬头,听到自己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他轻笑,他听出这小学妹声音背后的情绪的急不可耐。 那情绪背后还有一无形的推力,簇拥着她前来。 他答:“尺言。” 第6章 姓氏 迟雪在摸到那张旧身份证时,她非常认真地把每个位置都看一遍,每个花纹,每个角落,每一丝刻印。 她记得上面的残缺,记得破碎的字体,记得泛旧的颜色。 那是一张令她惊讶、怀疑、震惊的卡片,它的意义不在于究竟属于谁,而是给予她无限联想的空间。 那是一场如此曼妙的遐想,以至于,如今回想起来,关于上面剩余的信息,全都忘得精光。 父亲名为郭雨生,又名尺言。 她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眼前看着父亲的背影,只觉得一阵浓淡悲哀。她对父亲无一了解,连他的长相,他的外貌,他的学历,他的家庭,通通不知道。现在,甚至连他的年龄都模糊万分。 第6章 郭雨生是一层雾,白蒙蒙,宛若若隐若现。当她以为其中并无特殊,简单不过,穿越时空后才发觉一切都如此荒谬无奈。 她坐在房间的书桌前,看着课本和作业,她连上面的铅字都看不清楚,虚影间幻化成两个新字。 尺言、尺言、尺言。 尺与迟同音,可为什么又不一样呢?她忽然记起,想要摸索手机,才忽地发现自己已处于不同时代,自己现在空无一物。 信息时代带给她方便的检索,倒退回如今,反射弧还未回收。她开始另寻办法,明天去图书馆?去老师办公室?还是干脆用班上的电脑? 家门咔哒一响,林雪父亲回来了。 她停顿一秒,找到方法。林雪父亲林枫是老师,有智能手机,也有学校派发的笔记本电脑,她从书桌上起身,挪到林父办公用的书房。 林父刚放下外套和一大袋作业,还未来得及脱眼镜,听见女儿脚步声,回头: “小雪?怎么了。” 迟雪有些别扭,却还是靠在门槛边讷讷喊:“爸爸,我能借你的电脑用一用吗?” 林父摘下眼镜,对女儿突然提出的这个要求表示诧异,他边抹眼镜边说:“啊,哦。可以啊。” 迟雪走入书房,坐在电脑前。 林父想起,关心问:“你要用电脑干嘛啊?” “老师布置了个作业,叫我们查点资料。”迟雪搪塞。 林父被女儿含糊,自知两人不亲密,犹豫一下,没再追问,拎着那袋作业出书房到饭桌上工作。 迟雪点开浏览器,进入搜索引擎,她对互联网抱有极大期待。她输入:“尺姓”。 令人堪忧的网速转动好几圈,页面空白之后,信息忽地接连展现在屏幕上。 搜索结果几万条,相关姓氏无。 怎么会。迟雪震惊疑虑,莫非她高估了这个年代的搜索引擎?短短二三十年,科技差距竟然如此之大。 那父亲呢,这个“尺言”的名字呢?莫不是郭雨生故意造出来哄骗她的?不应该,她是亲眼看见过这个名字的,写在身份证上的名字,那张卡片总不能有错吧。 她在搜索页面停留好几十分钟,毫无结果,林枫在门外喊道:“饭好了。”她才肯善罢甘休。 迟雪关掉所有页面,清空浏览历史,合上电脑盖,出书房。 一整个晚上,她都疑虑着这个结果,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呢,父亲活生生的人总不可能是虚拟的。如此名字一直萦绕她脑海,她睡不着,又下决心不想了,分散注意力改成父亲的样貌。 如此俊朗的外表,她记得清楚,快忘记自己的外貌。 她对着黑夜,躺在小床上,她一只胳膊捂着眼睛,脑海中呈现出两副面孔,父亲的和自己的。 她并没有继承到父亲那水光茫茫的眼睛,那也许是性格的体现,总之她的性格是不像父亲。她有想到鼻子,想到嘴巴,想到耳朵和手,她几乎把能想的都想了一遍,极力找寻自己是父亲女儿的证据。 她越想,越记不清自己长什么样,在两幅面孔的对比中她迷失自我。 她不想了,又想到父亲之死。她开始颤抖。 每逢这时候,她控制不住自己时,她对自己催眠:你已经是林雪了。一切都过去了。没关系,没关系。 父亲是不会责怪她的,可她总是陷入责怪自己的怪圈。 迟雪起身,她看向窗外,看着夜空和微不足道的星星。 忽地,一只白鸽飞过。 她瞳孔一颤,看着白鸽的细羽,看着黑夜中的洁白的颜色,她倏然从昏沉中惊醒。 - 迟雪背上书包,再次去上学。 早读是件要紧的事,她从书包抽出英语课本,读着那些她陌生无比的单词。 按例默写、交作业、和同学进行交流,开启一天的课程。 今日两节英语连堂,英语老师在早读结束的一瞬间,无缝连接踏进教室,拿出课本打开投影仪。 课间的五分钟成为说闲话的五分钟,大家坐在原座位,甚至都不挪身。文佳儿抓紧机会,转头凑到迟雪面前问:“小雪,你昨天究竟怎么了?” 迟雪不大放心上,收拾着自己的文具:“没什么,就那样呗。” “哪样啊?”文佳儿缠着问。 迟雪给不了她想要的回答,干脆掩盖过去,让她自行想象。 文佳儿见话题中断,撇嘴,又拉起另一个话题:“哎,你要不要参加社团,是不是要面试,我陪你去买衣服口红化妆品吧。” 迟雪想起轻音社,想起父亲,一顿。 “为什么要买?”她低头,恢复平静。 “买支口红多好啊,你看你这么漂亮,进礼模队啊,舞蹈社啊,肯定都要化妆,提提气色,不得把那些学长学姐迷死。” 文佳儿自个想去,又非得拉上她。可迟雪心动了,她微抬头,发愣半秒,她想去轻音社面试。 文佳儿见她有反应,趁机而入:“我们放学就去吧,学校附近新开了个商场,我都还没去过呢。” 商场对于高中生来说是个好地方,吃喝玩乐开眼界,听说那里还开了间奢侈品店,还有有名的日料韩料。 稀里糊涂等到五点半放学,迟雪向林爸爸报告后,被文佳儿拉去商场。距离并不远,更像是特意开在附近的。 崭新亮丽,挂满飘带,在迟雪记忆里,属于自己时代书商城装饰很多都是虚拟的,缤纷的光柱代替彩带,全拟的特效代替柔软,只是她不知道,属于父亲记忆里的,究竟是哪一种。 她们第一次吃车轮饼,抹茶馅。又看到很多裙子,鞋子,还有琳琅满目的珠宝店,化妆品店,电子产品店。 这些事物对于窝在学校的高中生来说,很是新奇,对于迟雪来说,也很新奇。 近来,这个地区开发迅速,几乎是乘上时代发展的快车。短短几年,荒地建起车站,郊野建起别墅,灵敏的资本迅速嗅到商机,加大投资力度,简直是改头换面。 连上个世纪就兴起的奢侈品牌「纸原」,也入驻此地。 高中生消费不起,但不妨碍过过眼瘾,文佳儿极力劝说迟雪:“小雪,我们进去看看吧,你看多高级啊。”迟雪奈不得她何,只好陪同。 刚踏进店门,声音印入耳帘:“您好,欢迎光临,请问有什么需要?” 柜姐并没有因为她俩身上的校服而态度不端,而是面带微笑,语气温和甜美。 “我们来看看。”文佳儿挎着朋友林雪手臂,大大方方甚至有些虚张声势地嘟囔,“你们这卖口红吗?” “我们这间「纸原」专店主打口红,同时也售有香水。” “不是听说你们还卖什么裙子啊,帽子啊?”文佳儿提出疑惑。 “对的,”柜姐耐心解答,“我们家还设有服饰单品、首饰、香水的专卖店,但目前在商业城只开了这一间口红专卖。” 「纸原」本是昂贵奢侈品品牌,近些年随着时代发展,也逐渐把目光投向中产轻奢概念,各种单品专卖店就是试验。 “我朋友想看看口红,能试试吗?”文佳儿拉林雪出来当借口,面上笑嘻嘻。 “当然可以。”服务态度极其优良。 迟雪微微蹙眉,她心中买化妆品的想法并不强烈,她以前从来不化妆,只有小学时闹别扭,不懂事才有过想法。长大后反而知道自己的美貌无可比拟,也就不把外貌的多余点缀放心上。 到柜台前,看着满墙的口红,迟雪觉得愈发眼熟。 她好像来过。 “如果想显白的话,不妨试一试这只色号……”柜姐不断给她讲解,迟雪无心在听,看着墙壁柜台上一排一排的样品。 「纸原」,她好像看见过。 记忆涌来,却被突然打断,文佳儿拍拍她肩,甜美热情的声音在耳边尤为刺耳,她恍然一回头:“啊?” “你要不要试试这个。”文佳儿重复。 “啊,哦。”迟雪才反应过来,“那我试试。” 沾着唇色的棉签涂上她两唇,镜子中的人逐渐光鲜,迟雪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模样,看着这个唇色,她忽地察觉到,好熟悉。 她有一只唇膏,也是这个色号。 是以前父亲买给她的。 刚唤起记忆,身边忽地窸窣一响,顺声望去见到一个侧影。 ——是爸爸! 第7章 口红 纸原的口红专卖店不大,不过二十多平米,隐秘处有货仓,中间有方柱和化妆镜,形成一定的视角盲区。 迟雪顾不上回答,在她耳中,一切声音都已经被忽略,她脑子自动剔除无用信息,只剩眼前父亲身影微颤。 父亲的发丝,父亲的着装,父亲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迟雪像是在穿透时空,在别人眼中如此平常的一面,竟如同掀起惊涛骇浪。 时间仿佛被分开,每一帧,都是冲击。 是啊,怎么这么熟悉,太熟悉了。 第7章 她看着摆台,看着每一支口红倾斜的方向,她想起很久之前父亲低头的模样,他的唇缄抿,发丝下的目光落到一支摆放相反的口红上。 她任由她们商量摆布,自己不断在脑海搜寻,这种莫名的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现在有了答案。 又是一件,她感受到父亲爱意和悲伤,以及自己过错的往事。 她垂眉,忽地意识到还在店内,可惜,销售员的声音很大,惊讶的语气吸引角落的父亲,父亲抬头,回身,带着水光的眼神投过来落到她们身上。 “好巧。” 他微微惊讶,眉眼轻移。 父亲认出她,这是一件令迟雪高兴的事。 他放下纸笔,走过来打招呼,笑笑:“林雪,你来买东西吗?” 父亲喊她“林雪”而不是“小雪”,迟雪心里忽地落寞起来。 可父亲的一举一动都那么温柔,迟雪迫不及待和他讲话,她想看着父亲:“好巧,学长你怎么在这里?” “啊,我啊。”父亲刚想说话,门口忽地走进一个女人,夹着电子烟,女人喊:“哟,有客人。” 父亲转头看向门口,瞧见是小姨,员工们纷纷问好:“店长你快过来帮着瞧瞧,这可是尺言的同学呢。” “那你可得看紧点。”女人对尺言挑颔吩咐,话语轻佻随意,嘴角微弯,从柜台后掠过。 尺言不理会胡言乱语,权当一笑。他的性格活泼开朗,几乎是人人都承认的好人缘、俏嘴巴,不过聊天几句,便能对方误以为进化成朋友的程度,自然不怯生。 尺言随手挑起一只合适的试用装,递过去,双目与迟雪对视,设计精巧的钢管和他白皙的手交相辉映,在光下竟有奇妙的幻觉,他真诚笑问:“你要试试这支吗?” 这支更加适合,迟雪看上面标着158的数字。 “可,可以吗?”迟雪面上不是羞红,而是茫然灰白,她磕磕巴巴。 父亲的热情开朗令人如梦似幻,迟雪甚至还适应不了他俊朗外表,活泼的话语,她无数次确认那就是父亲,可真正面对起来,居然变得无所适从。 一个完全不同的父亲,一个陌生又熟悉的父亲。 “你快试试。”文佳儿推搡她,心里早已暗喜得怦怦作响。 “试一试,喜欢可以看一下嘛。”父亲拿出话术,但他的温柔的笑,着实让人眼前迷乱,如同繁盛乱花。 迟雪想接过,想和父亲接触,但心口像压石头。她忽地想起往事,那件久久压在心头的事,伸出的手一颤抖,躲避目光,忙改口:“算了吧。” 她看着数字,想起昂贵,想起以前父亲的模样,别扭道:“不买了。” 父亲微愣,立马反应过来,看出对方眼中有心事,收回手,没再强迫推销。他淡淡呼出一口气,转而笑笑:“对了,上次忘记问你是哪个班的了?对轻音社很有兴趣?” 话题的自然迅速转化,使迟雪压在心头上的石头松一点,她回过目光,看着柔意似水的父亲:“我是高一六班的。” “好。”父亲嘴角弯弯,眼睛里有星星,一闪一闪,令人安心,“记住了,面试的时候我会留意。” 文佳儿没想到机缘来得这么快,迟雪居然真的想要进轻音社,而且不止停留在“想想”的层面,已经和负责人打好交道了,这个朋友背着自己偷偷做太多事情了! 迟雪不知道父亲的话几句真,几句假,令她如此分辨不清,如同幻梦。 她恍然隔世地走出店铺,来到光滑的大走道,巨大的水晶吊灯闪烁光辉,眼睛后知后觉受不了,她回头再看一眼父亲。 “小雪,你什么时候认识这个学长的啊?”文佳儿激动万分,拽着她的手,见她依依不舍留恋回头,心里已琢磨出合情合理的猜测,“不会是桃花运吧。快,我给你测测,我新学的没多久呢。” 迟雪不理睬她,回过神,笑笑,又觉得有眼泪要落下。 抽电子烟的女人挨在角落的柜台上,身体前倾,用一只手肘撑着身体,目光绕店铺一周,吐出一口烟雾,回过目光,眯眼。 她红唇浓妆,大胆热烈,面上长期挂着极富压迫感和控制感的微弯嘴角。 外号“红隼”,纸原家的二女儿,生性乖张富有个性,是经营的好手,年三十三,未婚。 尺言收拾着展示架上的口红,将它们统一摆放整齐,y形陶瓷架子支撑,方向从左到右,倾斜角度讲究。 小姨笑笑,唇角漏出一缕烟,夸奖道:“你倒是挺用心的。” 尺言背着身,一边伸手打杂一边说:“劳碌命,没办法。” 小姨眯眯眼:“这叫勤劳。” “谢谢。”尺言客气道。 “我还想着,你谈下刚刚那单,我就把口红店交给你。”小姨撑着颔,目光乱瞟,看着落地窗外形形色色的人群,“你弟又不肯帮忙,从小到大也就你帮我打理,是个好孩子。” 尺言笑笑,笑而不答。 员工们都各自忙自己的事,角落他们俩独处,安静许久。半晌,小姨收起轻佻,把烟往下压了哑,长叹一声:“其实,看你长这么大,都不知道你什么心思。” 这个侄子,不喜欢钱,不追求地位,看上去平平无奇。 他侧侧头,蹲下来,仔细检查口红上的标签:“我也不知道。” 小姨看着尺言,津津有味道:“说你不上进吧,又不是,但你从来不争;说没能力吧,也不是,不然老爷子不会把你当珍珠捧。” 只要尺言想,他迟早能分到纸原的一条产业链。红隼手里握着的是香水,准备传给他,他说算了,小姨就给他开拓一条口红线。 “等几年口红这条线做起来了,我就交给你。”小姨这次直接一口说明白,没有询问的意思。 “你给老二。”尺言讲道。 “老二没你那么有心思。”小姨反驳。 小姨看出尺言的兴趣不在这,她忧虑,但不点明。尺言也避重就轻,每次触及这种话题,就低眼不语。 “家主身体怎么样?”小姨问尺言父亲情况。 尺言抿抿嘴,停住动作,不知该如何回答。几秒后,他抛出一句:“可能不算好。” 红隼收回忧虑的目光,投向玻璃窗外,店铺里安静半晌。 她抖抖烟灰,才发现自己已经换成电子烟,她低头,顺着笑意小声半开玩笑道: “准备什么时候上位啊?” 第8章 【回忆】四年级 学校的午餐分成两种,一种是八块钱的普通餐,一种是十二块钱的豪华餐。 迟雪在读四年级,不用住宿,晚上回家,但是午饭要在学校吃。班里几乎全部同学吃的都是十二块钱的豪华餐,里面多很多肉,也多出来甜点和牛奶。 她看着自己的简单饭菜,觉得和同学们格格不入。她并不想多吃肉,也不想喝牛奶,但和别人不一样,她不喜欢。 迟雪晚上回家,委婉地,讷讷地,对父亲提出换中午套餐的想法。 她不知道父亲最近失业,不知道原来的餐馆倒闭,她和同学上下学的时候,总会刻意绕开那间餐馆,怕同学认出父亲,或者父亲认出她。 父亲听到,愣一下。迟雪以为没有希望了,她不强求,其实八块钱的菜也吃得够饱。 可她接下来听到父亲“嗯”一声,点点头,答应了。父亲掏出一沓零钱,计算着这个星期女儿的学校伙食费,数量精确交到她手上。 迟雪很惊讶,父亲如此慷慨大方,印象里家里很穷,很穷的。 郭雨生家确实不算富裕,加上最近丢了工作,也许已经不算失业,而是失去固定施舍,变得更加拮据。为了长远维持生计,郭雨生这几天都是上工地干活。 工地不求样貌好的,能干多少算多少,勉强能过渡,拿到一笔可观生活费。 每日能有一百多,维持必要开销后只剩一百,女儿每天一顿午饭后只剩八十五,郭雨生每天规定往医疗存款里存二十块,往女儿未来的学费存三十块,往墓地存五块,往嫁妆存十块,他需要给女儿买黑森林蛋糕,七块,还要买晚上的饭菜,十块。这样他每日中午的开销就缩减到三块。 晚上的菜足够他吃饱,中午就可以吃差一点,刚开始干活的那几日,钱也拿得少,他就吃两个白面馒头,多了也吃不下。 工友说他傻,可是只是在心里说,毕竟郭雨生这个人,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都是个值得同情的怪人。 大家看得出来他干不长久,即使他的皮肉比他们粗糙十倍,这个人身上有一股奇怪又自卑的内敛,和社会不是一种色调,这种渺小的格格不入使大家下意识忽视他,他变得透明起来。 迟雪非常开心,她内心暗喜,再也不用和同学不一样。 下一轮伙食费,她自豪地交上去整数,她期待的五顿豪华餐将使她幸福整整一星期。 班里有很多年轻小女孩,漂漂亮亮的,父母将她们爱护得格外关切。可不成熟的小女孩们相互交朋友,会形成小团体,排斥或拉拢其他女孩。 第8章 迟雪以为自己和她们一样,拥有豪华午餐,就等同于获得父母的关爱。可这些女孩子们还是排斥她,这令她想不明白。 女孩们从对她父母的攻击,变成对外貌的嫉妒,接着是对家境的攻击。 一马当先的是班里的另一位漂亮女孩,这个女孩有很多朋友,她们总在意班里谁最漂亮。其实迟雪也在意,不过每次听到男生们争辩的结果都是自己胜利,久而久之也就不在意起来。 女孩放学时有小车接送,她的父母双双来参加家长会时,打扮得漂漂亮亮。 而迟雪的父亲总是逃避家长会,能不出席就不出席。在某一次班会上,班主任不小心暴露迟雪是单亲家庭,同学知道迟雪是单亲家庭后,总是拿这个嘲笑她。 迟雪有时也害怕,她不害怕父母里只有爸爸,她更害怕父亲的残疾被同学们看见,她会被嘲笑得更加厉害。 后来班主任逐渐意识过火,在班会上再次责令学生们不许以此嘲笑迟雪,同学们嘻嘻大笑,被班主任骂得狗血淋头。 久而久之,她们换着花样嘲笑她。 迟雪在男生里是那么受欢迎,在女生里就有多么被排斥。孩子们总对美丽的东西持有强烈的控制欲,像玩具,他们想得到,像别人的美貌,他们宁愿让美貌消失。 针对她的漂亮女孩,又在班里出风头了,她在课间的时候,十分张扬地拿出父母送给她的口红。她夸夸其词:“这可是かみはら的口红,你们没听过吧,很贵的,我自己都不舍得用。” 其他女同学将她围成一个圈,密不透风,发出不停的赞叹。 “让你们开开眼,别乱碰啊,碰掉了要赔钱的。” 那个漂亮女生故意透过缝隙,往迟雪这里嘚瑟地看一眼,那眼神就像是在说:“你没有吧,你这种家境怎么会有呢,这可是漂亮的口红啊!你买不起吧。” 迟雪心里很难受,这种难受也转变为嫉妒、愤懑。在一日,上体育课的时候,她偷偷溜回进教室,从那个漂亮女生的书包里翻出那根昂贵的口红。 这个女生每天都在炫耀,都故意炫耀给她看,迟雪把她的动作记得一清二楚,她连对方放在书包第几层第几格都知晓。 她要偷走它,即便不道德,她有想据为己有。她对着窗户装模作样地涂上一层,觉得自己比对方漂亮得多,又赶紧拿纸巾擦掉。 迟雪将口红放入自己的书包,假装没人看到。等到体育课下课,同学们陆陆续续回到教室,漂亮女生又想继续炫耀她的口红时,翻找书包,发现口红消失了。 女生惊叫,将书包,抽屉,桌面,教室一圈翻找好多遍,都没看到。 迟雪有些得意,但她不能笑出来,她抿着嘴,低头写作业。 漂亮女生因为自己口红的无故消失,泪眼婆娑地向班主任哭诉。 班主任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毕竟听说是昂贵的口红,在漂亮女生的嘴中可是价值五百块钱。班主任立马去查监控,当天下午就抓到小偷。 迟雪环绕教室看一圈,她也根本没有摄像头这个概念,因为现在的摄像头很小,安装在不显眼的地方,美观又不占位置。 班主任严肃地审视这个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像审视犯下大错的罪犯,迟雪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她听着班主任的责骂,没有悔改之意。 漂亮女生哭闹,又在班上获得各人的同情,而迟雪一整节课都在教室门外罚站,听着教室内同学对她的骂言。 迟雪的名声更坏了,在女生圈里,变成无恶不作的坏蛋。 “今天下午我就要让爸妈教训她,老师说让家长来解决,我爸妈一听我电话,就说要请假赶过来。”漂亮女孩抽泣着愤怒,夹带着些许自豪和骄傲。 迟雪也给父亲打电话了,老师点名要她家长必须来一趟,还亲自口吻严厉地和父亲说明情况。 迟雪在电话里只听到父亲声音如平常一样,微小,沉默,不善言辞。 放学时分,父亲匆匆赶来。 迟雪看着他憔悴的身影,感觉腿已经站得麻木,她想和父亲解释,可是莫名的负罪感涌上心头。 也许她不该闯祸,不该牵扯到父亲。 父亲来到教室,看到在门口被罚站的女儿,迟雪以为他会问自己情况,她已经准备好解释。 郭雨生直接牵起女儿的手,终止女儿的罚站,迟雪意外,跟着走一步,觉得腿很酸,接着走两步,是彻底的放松。 “你们班主任在哪里?”父亲问。 迟雪指方向,心里又忐忑,父亲牵着她到班主任面前,来解决这场麻烦。 班主任第一次看清楚父亲的面庞,非常震惊,见到这个家长会缺席的身影,班主任心里同情又怜惜。同时联想到这种残疾又单亲的家庭,培养出来的孩子都有些不良习惯,心理扭曲,自卑爱小偷小摸,更是感叹。 “对方家长也来到了,这里是监控录像,您看看,等会您和对方家长沟通商量一下。” 对方家长得知自己孩子在学校被别人欺负很气愤,目不视人,见到迟雪这个小女孩,就发火。 “真没家教。”对方家长骂道。 当对方家长抬头,看到对方家长时,目光一愣。 正要斥责的话语卡在喉咙,可定格的神态,还是掩盖不了原本想吞掉迟雪的凶恶。 迟雪心里怦怦跳,无比害怕,被人劈头盖脸责骂竟是如此有压迫,自己无能为力,理亏不能还嘴,只能任人辱骂。 道德感,羞耻感,和父亲的在场是她满脸通红,她害怕父亲对自己失望,害怕父亲凝视自己的目光。 父亲伸手,护住迟雪,自己站在她身前。 她想要抬头看父亲,转过目光,只看到父亲弯下腰的身影。 “对不起。”他立马弯腰鞠躬,低声道歉。 她的目光怔住了,久久停留在父亲的背上。 对方皱起眉头,双手无措,定定地站着,尴尬和不自在转移到自己身上,不知该说什么。 “也,也不是特别大的事,小孩子之间玩玩而已。”对方改口,语调生硬,目光不自觉躲开。 “我们会赔你一支的。”父亲平静地说。 “不用了。我们也不缺这一支口红,用过就用过了,迟雪这么喜欢,送给她就好了,也算是和我女儿交个朋友是吧。” “我会赔的。”父亲再次重申。 迟雪看不见父亲挺直的背影,却看到他突起的脊梁,父亲的话语那么铿锵有力,每个字声音不大,却无比清晰。 迟雪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面庞失去血色,仿佛所有血液一下子都涌上脑袋,将她冲撞得一片空白。 她在懵懂之中,明白了什么。 放学,父亲推着自行车,迟雪心怀愧疚地走在后面。 父亲并没有责怪她,在路上,也不提一字,迟雪觉得自己失去展示委屈的机会了。 她想自己会这样灰心丧气地回到家,在父亲和老师的心中,她永远犯下一个爱慕虚荣偷东西的错误。 到转弯的路口,父亲没有停下来,而是推着车继续往前走。 迟雪一愣,才想起自己要赔给那个女生新口红,她心里咯噔,听说要五百块钱一支。 他们走入门店,里面的工作人员训练有素,人不算多,可父亲又迅速被沉默包围,低头缄口,开始买起同款的赔偿品。 他又抬头,看向女儿,他看出迟雪的心思,尽管女儿口上心不在焉,实际还是羡慕渴望。他对女儿说:“挑一支吧。” 迟雪滞顿,她没想到父亲说出这句话。她已经让父亲出了五百多块钱,现在父亲还要给自己买口红。 父亲低着头,拿出那支口红和售货员交流,售货员很快就给他找到同款。 迟雪一个人站在一旁,又像是罚站般,她再次无助。 她抬头看着满墙满柜子的口红,都是她没见过的,目不暇接,口红下面的价格牌,每一寸目光都心肉疼。 售货员见到迟雪手足无措,热心给这位漂亮小姑娘推荐起来:“小妹妹,你喜欢那个颜色啊,可以试试的。” 迟雪下意识退后,望向父亲,父亲还在柜台前看着。 迟雪只好胆战心惊挑一支最便宜的,只需要114块,可如此,她仍非常不安。 不一会儿,父亲问:“选好了吗?” 迟雪手里捏着那支昂贵口红,不敢出声。 父亲看出她的顾虑:“没关系。” 父亲对她不惩罚不责怪,反而奖励自己,这令迟雪无比愧疚,她觉得父亲对自己是那么好,如梦似幻。 她还没向父亲承认错误,还没道歉,她又想起父亲的弯腰的身影,历历在目。她觉得自己错了,真的错了。 结账的时候,父亲在前台安静地等,迟雪听着那串心惊肉跳的数字:“先生您好,这支是155元,这支是114元,总共269元。” 迟雪如此愧疚,愧疚到她只记得这串数字,把五百块钱的说辞抛之脑后。 第9章 两支口红进行包装,售货员照例顺口问:“请问有会员卡吗?” 父亲准备掏钱结账,听到声音,半晌,低声答道:“有。” 售货员有些惊讶,没有表露在脸上,她一如既往地微笑工作:“先生,请您报一下卡号。” 父亲回忆好几秒,慢慢地报出一串数字。然后低头,回归沉默。 售货员看见这串卡号,发现是二十多年前的白金会员,积分已经三千有余。积分卡是消费越多,积分越多,等级越高。 收银员说:“先生,我们店最近举办品牌生贺,积分满三千,可以换取一支特典系列口红,您需要看一下吗?” 父亲犹豫一下:“换吧。” 售货员拿出两个礼盒套装,都是绝版的经典,不再流通,售货员粗略浏览购买记录,又道,“或者可以试一试店里的男士口红,也可以用积分换取。” 父亲迟疑说道:“不用了。” 他转头对女儿温声说:“小雪,你来选吧。” 迟雪看着两个美轮美奂的礼盒,心里停止紧张的扑通。尽管父亲缄口不言,半点不透露,可她隐约察觉到些许什么。 买两支口红,送一支口红,她将拥有三支。心情上升到另一个复杂的高度。 她随便,又仔细挑选,回头,看见父亲抬头看着柜壁。 她没在意,只看见父亲伸手摆弄了一下,在面前站许久。 父亲带着她回家,迟雪依旧站在自行车的后面,提着昂贵的袋子,她在店里一瞬间的期待逐渐消失散尽,取代的依旧是不安和内疚。 她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姿势,是如此卑微,可晃然明白自己犯错的迟雪,心灵受到极大震撼。 父亲没骨气,身子软,懦弱,没用。迟雪看到他的背弯下去,看到他的弯腰,这两种重影交杂,她第一次强烈感受到所谓的父爱,那作文题材里空泛的父爱,此时此刻赤裸裸地呈现在自己面前。 她对不起父亲。 “其实我可以不买。”她小声地说,向父亲道歉。 父亲听到了,停下,回回头。 “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该偷东西的。”迟雪继续道歉。 父亲看着女儿,自行车也停下。 他说:“没关系。” 迟雪一直对那几百块钱心生内疚,仿佛那几百块钱如鲠在喉。那日买的口红,是她人生中第一支口红,数年之后,她几乎快忘清光。 直到回到几十年前,再次看到消失的父亲:父亲抬头,看着琳琅满目的柜台,伸手触摸台上的口红。 她对这个场景无比熟悉,终于,回忆起那日模糊的细节。 父亲的发丝,父亲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迟雪像是在穿透时空,眼底深处掀起关于灵魂的惊涛骇浪。 时间仿佛被分开,每一帧,都是冲击。 是啊,怎么这么熟悉,太熟悉了。 她回忆摆台,回忆每一支口红倾斜的方向,她想起四年级那时,父亲低头看着的模样,他的唇缄抿,发丝下的目光落到一支摆放相反的口红上。 他伸出手,触碰上口红,那是她难以忘却的记忆。迟雪曾经一度认为那是父亲自卑的凝视,拘谨的触摸,可当她后来记起,父亲打破沉默,说出: “这样摆,才对。” 那不是他的自作多情,也许他在凝视,在茫然,在怀念他的过往,走马灯的一去不复返的过往。 她不断在脑海搜寻,这种莫名的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现在有了答案。 父亲的“没关系”,那句令她迷茫许多日的“没关系”,比她想象中要沉重许多,也要轻盈许多,就如同父亲的过去悄无声息地飘走。 也许那日的事件,几乎和她的偷窃没有关系。只是自己无意之中,在父亲记忆忘却时,再次为他抹上哀伤的过往。 第9章 面试 迟雪每日都在唯一拥有的小mp3里找歌,练习,为轻音社的面试付出很多心思。 她想,要是自己会乐器就好了,就不用操那么多心。 她没学过唱歌,可她不得不这么做,为了见父亲,她能付出很多。 就连在教室的空隙时间里,迟雪都要戴着耳机。耳机线细细长长,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她低眼凝视mp3上小小的屏幕,上面的歌词小如蚂蚁,而她仿佛没有被丝毫影响,看上去是如此投入。 “你真的好认真啊。”朋友文佳儿出声,凑头过来。 迟雪心里唱完一段,嘴上跟唱一段,觉得不合适,换成下一首。 “这歌不是挺好的吗,很容易唱。”文佳儿给出建议。 对于迟雪来说,她熟悉的歌曲现在还没诞生,甚至还要好几十年后才萌芽,这个时代的每一首歌对她来说都陌生无比,连旋律都新奇。 她不否认现阶段的流行音乐好听,可是她耳朵未经磨练,属于有心无力。 “你要不唱一段给我听听,让我看看你有没有把握过?”文佳儿给出热心的指导。 迟雪犹豫一下,动心,可是她现在能唱些什么呢。胡乱跟着哼一段后,她意识到自己的歌声支离破碎,断断续续,不成调子,她立马停住。 文佳儿说:“还可以啊,多练练就好了。” 对于文佳儿的安慰,迟雪不说话,她低头看着mp3,它是如此雪白,都能照出自己的样子。 下课她练,放学回家的路上她练,睡前她练,醒来也练。文佳儿作为听众,每一次都夸她有进步。 迟雪在下雨天,一个人的时候也练。 唱完一段,她脑海里浮现的不是歌词,而是父亲的模样。 她想摒除杂念,忽地意识到这样也许会抹去原本的记忆。她不像成为林雪,而是做回迟雪,她无比害怕自己忘记了。 轻音社的面试定在周五的下午,她一直坚持不懈练习到周五,走去面试的路上都在低声哼歌,心里无比忐忑。 面试地点在教室207,她不识路,绕好多个转弯。 “你好,请问轻音社是在这里吗?” 她抬头,敲敲门,问。 迟雪看到坐在教室中间的父亲,恍神间愣愣。 “是。”父亲冲她淡淡一笑,眼睛的光像在热烈邀请她,“欢迎,请进。” 迟雪浑身拘束走进去,她讷讷地看着两位社团负责人,右边的父亲弯着嘴角,彬彬有礼。 “师妹你好,请问班级和姓名是?” 另一位社团负责人扶扶眼镜,问迟雪,迟雪只顾着看父亲,反应迟半秒,才答: “迟,林雪,高一六班。”她赶忙改口。 “请问想面试哪个位子呢?我们有主场,乐器,助理,宣传策划。”学长声音温和,是副唱歌的好嗓,淮思低着头看自己的手,紧张道: “我想试试主唱。” 只有主唱,才能和父亲更多接触,这也是她唯一能触摸的位置。 “表演的曲目是?清唱一段就行。” “《虹间》。”迟雪弯弯腰,紧张地捏着衣角,准备开始演唱。 父亲拿着评分记录板,笔尖点两下。迟雪看到他的细心,遮挡住笔的轨迹。 她唱出第一句,父亲抬眼看着她,眼神在不断鼓励,如同灌入力量。 迟雪看到父亲微弯的嘴角,知道幅度不大,可是竟给人灿烂之感,笑意从嘴角边不断溢出。 迟雪唱得干巴巴的,一方面是紧张,一方面是她着实没有天赋。勤加苦练也好,在唱歌这一方面,练出来永远比不上有天赋的,有天赋的就算跑调,唱出来也顺滑。 “好的,谢谢。”眼镜学长听完,点头,迟雪从他脸上已经看出自己的糟糕。 “嗯,简单问两三个问题,你想来轻音社的原因是什么?” “我,”迟雪顿顿,“可能是想提升自己吧。”她其实只想和父亲多接触。 父亲低头,写下原因,他握笔的姿势非常好看。 眼镜学长又继续问:“那么你想在轻音社里收获什么呢?” 迟雪低头两秒,期间没有思索:“想,交朋友,学习唱歌,学点乐器,拓展人脉……” 父亲写字声唰唰,像刮雪的声音。 眼镜学长又问了几个问题,都无关轻重,迟雪一一作答,学长说:“好的,社团入选名单会在下周一公布,到时候去公告栏查看消息就好了。感谢你的前来,慢走。” 迟雪出门,忐忑,不敢回头。 她眼里还浮现着父亲的神色,父亲坐在那儿的模样,她直觉自己不会入选,自己实在唱得太烂,入选的话只能说明没人去面试。 迟雪无奈,可她又是那么期望能进入社团,她甚至偷偷想着,父亲会不会将她捞上岸。父亲在口红店时是那么亲切,仿佛真的在轻音社等她。 她失魂落魄,走回教室,准备放学回家。 “小雪,面试怎么样了?”文佳儿凑上来问,见她神色不精神,心知大事不好,忙安慰,“面试完了就不要担心了,等结果就好啦。就算没选上也挺好,和我一起专心学习抓紧时间,考试的时候惊艳所有人!” 第10章 “好。”迟雪无心规划未来,背起书包。 回去过了两天假期,回到学校,去看公告栏,迟雪已经有强烈预感自己没被选上,目光扫视两下,果然没有。 她不悲伤,只是有些许失落,即便早就料想到结果。 她低着眉离开公告栏,走到角落去,想要自己一个人安静,消化悲伤。 可她又难过,她心中泛起不甘心,她有冲动,想要去找到社团的负责人,祈求对方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她打听到轻音社的报道在下午五点,还是207教室,她心里打算着要前往。 可当她去到教室207时,已是六点半,她在路上一直犹豫,踌躇不决。 夕光照射下来,投在门框上,映照着走廊上的花花草草,蔷薇、山茶、七里香、李树,光泽如同电影滤镜,为迟雪眼前涂上一层迷离的颜色。 迟雪看到那扇门,那扇带着落日余晖的门,敞开着,她紧张地走过去,试图寻找人影。各种草木的影子随风摆动,交杂成团,落在窗玻璃上。 她把目光探进教室,身子靠在门旁,看到教室里只剩一个人。 尺言独自收拾东西,他的身子背光,夕光将他笼罩,整个人散发着细心和温柔,手上的文件夹和笔整齐。他察觉有人进入,抬头,看到是迟雪。 “嗯?”他露出微笑,如同温暖的春水从他唇间流淌,柔柔流进迟雪心窝。 迟雪一怔,紧张起来,她声音细若蚊鸣:“学,学长好。” “怎么了。”尺言放下手中的东西,关心地看她,那淡淡的笑还一直在脸上挂着,“有什么事吗?” 迟雪噎语,她很想倾诉,可是她不能,她害怕父亲误解自己的意思,她不是真正热爱音乐,只是想待在他身边,可她同时也害怕父亲理解真正的意思,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我,我想进社团。”她低眼看地板,盯着黑色的缝隙,可那些光滑的瓷砖面泛着落日澄澄,就像耀眼的父亲一样。 “噢?”尺言听到,笑笑,他继续手上的工作,一边温柔道,“你还想面试哪个位置?” 迟雪认为自己的祈求失败,心中已然提早泛起悲哀:“什么都可以。” 尺言拿起大沓文件,往书架上塞,迟雪看到他分明的半边颌,如陶瓷一样优美。 “那好,介绍一下自己,开始面试吧。”尺言抬头看着书架,伸手摆齐道。 迟雪顿顿,没想到父亲给机会,她看着父亲的忙碌,一边又语调悠闲地聊天,他身上好像有两个心思,能耐心又温柔地同时处理两件事。 迟雪不知该如何回答,毫无头绪,空气保持长久的缄默。 尺言目光没看着她,却柔声问道: “你真的想进社团吗?” 父亲不嫌弃自己浪费时间,迟雪点头,讷讷:“嗯,是的。” 父亲也若有所思点点头,手上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他总是帮大家收拾烂摊子的人,别人不如他细心,他总能想到别人无暇在意的事。 “那这样吧,你如果愿意来,还有个助理的位置,平时就收拾东西,打打杂,你看看你愿意吗?”父亲温言,此时他承担着打杂工作。 迟雪眼睛里闪烁光芒,急忙答:“我可以。” “好,社团时间在星期三下午最后一节课,到时候过来就好了。”尺言叮嘱。 迟雪心里像小鹿在跳,心花怒放,眼前景色的暗淡消沉,逐渐变明亮。 她看着父亲,看他如此俊朗,如此温柔,简直是月光撒下人间的凝结晶,完美得无瑕可挑。 这样的父亲,这么美好的父亲,那自己是什么呢。 迟雪不禁想,她也许是一颗莽撞的陨石,一旦离开月光,就再也没有光芒。 尺言看逐渐明亮的林雪,内心缓和下来,他很早就关注到她的失落。 一开始是面试时她的背影,她的眉头垂下,尺言在那时心揪了揪,毕竟是自己介绍她前来,林雪对轻音社充满热情,现在却沮丧离开。 第二次是今天早上,他去张贴布告的时候,他张贴完毕,站在不远处和朋友聊天。 布告栏很快挤满人,很多人欢喜雀跃。他在欢喜之中,敏锐注意到那股特殊失落,他那时正和朋友谈笑,余光看到林雪,看见她垂头丧气,心里又咯噔一动。 他本不想插手,上课时、进食时、整理名单表时,那股肉眼可见的失落一直影响自己,他一整天都心神不安。 尺言看不得人难过,情感丰沛成为他的缺点,身边的长辈不止一次说他要改性子,他承认,可这次他难以控制自己。 仿佛是有一种冥冥的牵动,他自第一眼见到林雪,就觉得有点眼熟。 第10章 蛋糕 社团的第一次团聚,定在周六。迟雪作为新加入的成员,也收到邀请,是父亲通知自己的。 轻音社只有社长和副社长各一个,尺言不喜欢作主,也不高调,便让出主位。平日总是帮忙打下手,比如通知、购置、收拾东西。 那日迟雪在班里上课,成功和父亲独自交谈这件事,令她心情愉悦好几天,她满怀热情看着黑板,连下课铃声都没听到。 “小雪,那是不是找你的?”文佳儿小声嘘嘘,从背后提醒她。 迟雪恍然抬头,才发现是父亲。下课时尺言就出现在窗边,透着玻璃窗看她。 迟雪急忙,从课桌上迅速离身,急匆匆跑到门外,看到父亲身体转向自己。 尺言看着她的眼睛,嘴角微弯,问道:“这周六有空吗?” 无论父亲问什么,迟雪都会答“有空”,她迫不及待的回应:“有。” 父亲似乎看出她的激动兴奋,没过分在意,只是继续道:“周六有空的话,中午一起去商场吃顿饭吧。大家相互认识认识,当做是团建活动。” “好。”她甚至没来得及思索,听到父亲声音,就毫不犹豫回答。 尺言略微尴尬,可是他也习惯如常,他又问道:“对了,你喜欢吃什么吗?” 迟雪听到话语,瞳孔一下颤抖,里面的光变得暗淡。 半晌,她才勉强打开哑口,艰难地吐出:“什么都可以。” 尺言觉得她奇怪,但不知为何。 他说道:“那好,到时候就在商场门口集合,去到再看吃什么。” 迟雪同他再见,艰难地举起手,看着父亲的背影,鼻尖发涩。 她迟滞地回教室,坐回椅子上,文佳儿见她木木的,关心问她,“怎么了。” 迟雪想要回神,可是眼睛也忍不住发涩,她只好强撑着随便一句“没事。”打发掉文佳儿。文佳儿见不愿说话,只好不再打扰。 迟雪心中堆满悲哀。当她听到父亲问出“你喜欢吃什么?”时,她心中被浇冷水,炽热的火苗一下子熄灭。她以为世界离自己幻想越来越近,然而现实给她狠狠重击。 她和父亲靠近了,然后呢? 父亲不再是那个父亲了,父亲不认识自己,不记得自己。 父亲不知道她喜欢吃的东西,不会给她买黑森林蛋糕。她想要的那个父亲回不来了,那个她熟悉的父亲,会爱自己,沉默寡言的父亲。 自己变得单调朴素,和父亲素不相识,这样的自己出现在父亲平静的生活中,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当她再次看到父亲的眼睛,那迷人的眼神,那如春水流淌的温和的微笑,她又忍不住沉醉进去,将所有想法抛之脑后。 她一边哀伤,一边准备周六的出行。见父亲已经成为一种精神内耗的压力,她无比害怕,又无比冲动,心里有一团火和雪同时烧灼煎熬。 她甚至无心打扮自己,逼迫自己穿上裙子,她往日如此钟爱漂亮衣服,现在提不起兴趣。 乘坐公交车,到达商场,她看到门口有同伴在等,而父亲是来得最早的一个。 “尺言呢?”一个人问,在人群之中没看到他。 社长眼镜学长看着手机消息,回答道:“他说等会,已经定好位置,叫我们先进去。” 迟雪知道父亲肯定不会迟到,他在口红店里有事忙着,她记得父亲那优雅又忙碌的背影,令人念念不忘。 社团预定了烤肉餐厅,价格还算适宜,同行共九人,没有包厢,节省经费。 迟雪尝试去找寻那家口红店的身影,可是路上并没有经过,她只好跟着群人到达烤肉店,不安地坐下,她想看到父亲。 “我们先吃吧,他还在忙。”社长看消息,说上菜吧,不需要等他。迟雪吃着烤肉,尽管撒了孜然粉,又包上生菜,还是食之无味。 等了似乎有半个世纪,父亲的身影终于出现,她眼前一亮。 尺言带着围巾,围巾遮挡半张脸,他匆匆走进来,到桌旁,不好意思地和各位打招呼:“来迟了,抱歉啊。” 大家热情,邀他下座。其实这顿饭才开始没过半,尺言来得还及时。 朋友社长看他围着围巾,笑骂:“你干嘛啊,这么怕冷?” 第11章 商场的空调比室外低10c有余,确实有点冷,但没到达他这么夸张的地步。尺言解开围巾,准备用餐,“是有点冷。” 在上一届中,尺言的怕冷人人皆知,一入秋季,就得加薄外套,冬天也永远比别人多一条围巾。幸而没到夏天也保暖的地步,不然大家都以为他穿这么多都是为凹造型。 “怎么来迟了啊?”同届的学姐关心问他。 迟雪看着父亲点点头,目光从对方眼睛转到桌上,自然答道:“在这打工,店里有点事耽误了。” “你还在这打工啊?”学姐惊讶,“平时都不知道,你怎么这么多时间的。” “平时放学有空过来,周末也过来,差不多就这样。”尺言回答,十分随意。 迟雪想起那家口红店,挂着奢侈品的牌子,她觉得那女老板和父亲关系亲密,十分相熟。 烤肉发出油滋滋声响,白色的烟冒气,挡住父亲的脸。迟雪望着他,父亲不知道她在凝望自己,她看到父亲朦胧笑意。 他围着烤炉边暖手,和众人有说有笑。父亲在社交上是如此熟练,在人群中闪闪发光。 他们逐个自我介绍,迟雪也自我介绍,也许没人会特别在意她,但是父亲会在她说话时凝视她,这就足够了。 每次看到父亲,她都会有一阵内心感动,仿佛眼泪在眼眶内微颤。 以前迟雪和父亲从未来过商场一起吃饭,他们甚至外出进食的机会都少之又少。如今看到这幅场景,迟雪弥补遗憾,起码她知道,父亲的生活并不一直都灰暗无色,他也曾体验过鲜艳多彩。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下午要回家吃饭,先走了啊。”眼镜学长同大家打招呼,再见,大家也吃得差不多饱,准备离开餐馆。 有的人和眼镜学长一样离开回家,有的人则是继续留下来,和大家一起在商场里玩逛。迟雪在这个群体中虽然沉默寡言,但是她一直紧跟步伐,看着被围在人群中间的父亲,她是如此欣慰。 渐渐的,大家散了。最后留下打工的尺言。 迟雪还不走,她依依不舍,但只是在内心表露。 尺言看着空落落的身边,转头,见到还有一个林雪,他温柔笑笑:“你还不回家吗?” 迟雪被问道,一顿,尽管她在内心里对父亲有无数的想法,可是嘴巴一字不言。她在别人眼里还是透明的,沉默的,卑微的。 迟雪解释:“我还想逛逛。” “走啊,”尺言围上围巾,陪她再走一会,他身上浸润着温和,发出邀请。她不得不跟上去,突然其来的独处使她内心再次忧心忡忡。 父亲问她:“你喜欢吃什么?” 这回,父亲的语气格外轻柔,他似乎注意到上回迟雪的失落,不同于上次那次,他眼神充斥着流转真诚。 迟雪心里不再失落,她已经被刺激过一回,接受了,如今心里只有平淡,她惊讶于父亲关注自己。 她顿顿,觉得是普通聊天:“我喜欢……吃黑森林蛋糕,吃小番茄,吃茄子。” 尺言挑挑眉,微笑问她:“为什么?” 迟雪被问到,她恍然一下,为什么呢?她开始回忆过去,回忆父亲的身影,他买菜,买蛋糕,他骑自行车。 迟雪思考:“我也不知道,可能好吃吧,从小就吃。” 尺言笑笑,望她的目光转回去,看向眼前。迟雪看不见父亲的正脸,却能看到他背影,感觉他无比亲近的善意。 父亲突然说:“我请你吃东西吧。” 迟雪被父亲带到商场的一楼,他带她到开在角落的面包铺,迟雪看着晕黄的灯光,那么柔软,那么明亮,烘焙的香气传入自己的鼻翼间。 尺言在柜子上指点,他的面容使前台忍不住把更多的目光放在他身上,他细心地看着,隔着玻璃柜,光滑的玻璃映照出他的脸庞。 “一块黑森林,一块提拉米苏。”他下单。 迟雪看着父亲回到自己面前,不久,蛋糕被春风拂面地端上来。 那是用白瓷盘子精致装好的蛋糕,黑森林上洒满巧克力碎,点缀深色樱桃,夹层之间的涂着暗红果酱,太过端庄优雅。 她久久地看着黑森林蛋糕,自己来到此处后,再也没吃过。 最后一块是父亲出事那天买给她的。可是那日她被悲伤弥漫,光是哀愁就填满她的胃口。 “试一试。”父亲对她说。 父亲自己那块是提拉米苏,撒着很多可可粉,咖啡的夹层衬托着海绵层的柔滑。迟雪已然想到它的苦涩,父亲却说:“挺甜的。” 迟雪拿起金属的小叉子,轻轻触碰那块黑森林,上面的奶油轻飘飘得没有实感。巧克力蛋糕层被翘出一小块,上面的巧克力碎纷纷掉落。 她吃一口,涩、甜、微微的果酱味。 尺言问:“还行吗?” 迟雪尝着百般味道,明明已经吃过百块千块,可是为何这次的味道如此复杂,复杂到她无法用言语表明心绪。 “好吃。”她答。 父亲买的,都好吃。 第11章 花伞 迟雪看着父亲在吃提拉米苏,隔着空气,浓郁的可可粉味一样传入自己鼻腔。 “你等会还要打工吗?”她出声询问。 尺言点点头:“对,我等会还要回去,今天的客人有点多。” “你一个月能有多少钱啊?”迟雪问,“你和店长好像很熟的样子。” 尺言含蓄笑笑:“一个月啊,可能八九百吧。” 这时的物价还不高,迟雪每日上学买了几回早餐后已经摸清楚,四块钱就能获得一个能吃饱煎饼果子。 在学校的通用历史课上,她了解到这段时期的经济呈现高速发展,物价一路飞涨十多年,膨胀严重,然而在自己出生的年代,经济已经得到平稳控制,物价回落,也就比现在高一点。 “那我不打扰你了,你赶紧回去吧。”迟雪体贴道,她轻微自责,害怕由于自己毁坏父亲的兼职,更害怕父亲对自己失去耐心。 “不要紧。”父亲留下来,陪她一段时间。 迟雪猜想父亲究竟是怎样的家庭,如果有机会,她一定要去看一眼。 她对亲戚没有概念,从小就形单影只地跟着父亲生活,父亲也未曾提及自己的亲人,可按现在看来,父亲的热情开朗、体贴温柔,大概率昭示着他有一个温暖的家庭,只有美好的家庭才能培育出美好的父亲。 停留半个小时后,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打扰父亲了,可又不想失去联系。 她问:“我能加你的q.q吗?” 尺言掏出手机:“当然可以。” 迟雪看着他的手机,分不清新款还是旧款,可在人群之中确实亮眼,比周遭人高出一个档次。 迟雪只知道现在这个世界微.信正风靡普及,但是那是要在手机上用的,她还没有手机。她借来笔在掌心抄下父亲的号码,看着这一串数字,内心愉悦荡漾。 “我回去用电脑加你。”迟雪保持着手掌平直,怕刮到蹭到,唯一的联系变得模糊不堪,她归心似箭,起身就要道别,“学长再见,我先走了!” 尺言喊住她:“等会,你带伞了吗?” 迟雪脚步刹住,听到话语愣愣,她并没有看天气预报,而且瞧这晴天朗朗,也不像是会下雨的样子。 尺言看着她,目光里似是忧虑,像操心的家长:“等会要下雨,我借你一把。” 说好的借,迟雪跟着尺言来到一家店铺前,尺言挑一把小花伞给她,迟雪看得眼睛都直了,惊愕地问:“你给我买吗?” “拿着吧。”尺言笑笑,只是道,“等会真的要下雨。” 迟雪接过折叠雨伞,她看到一层银灰色的涂层,伞面露出青绿色。 她内心颤动,一阵温柔裹住情绪,抬头问:“我什么时候还给你?” “有空。”尺言随意,对于雨伞不甚在意。 “明天可以吗,明天晚上,后天……”迟雪胡思乱想,甚至忘记要去看价格吊牌,心里为下一次见面的场景坐好设想, “都行。”尺言随意道,挥挥手,“等会雨就大了,再见。” 迟雪听到这话,心中依依不舍,脚步开始往外走,她一边走一边回头,尺言并没有立即转身,而是定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这种充满礼仪和柔情的凝视让迟雪心如暖水,她走到门口,看着外面的艳阳天,回头,见父亲还站在那儿。 她心绪夹杂一丝害羞,如同小鸟鸣叫,离开商场。 一出商场,她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赶公交车,即便天空不像会下雨的样子,可是她仍紧紧攥着小花伞。她要赶回家,找到好友文佳儿,她最喜新奇古怪的东西,迟雪要让她帮忙开一个q.q,要和父亲取得联系。 公交车站离商场有十分钟路程,要到马路对面去等车。她刚到斑马线旁便撞上红灯,只好停下来,可愉悦的心思仍旧按捺不住。 第12章 眼前忽地浮现雨丝,她顿顿,雨丝起初轻柔,逐渐变得密集。她脸上感觉到凉意,雨丝显而易见地变成雨针,抬头,本该晴朗的天上不知怎么就积满乌云。 好似一瞬间的事。 斜斜雨幕打下来,她赶忙撑起伞,这便携的折叠小伞很轻盈,一撑开,青绿色的伞面显露,上面环着一圈白纹,点缀着一朵朵小雏菊,黄的,白的,清新漂亮,她眼前一亮。 尺言的品味出乎意料地好,连随手挑的伞,都如此好看。 乌云黑压压,迟雪的心情却更好了,她坐上公交车,看着窗外的雨幕和行人,看到五彩斑斓的雨伞和雨衣。 一回到家,迟雪就拿座机给文佳儿打电话,对方为此感到惊奇。“你之前不是有q.q号吗?” 迟雪顾不上回应:“我要开个小号,你帮帮我,我不懂。” 被需要的感觉令文佳儿非常高兴,她隔着电话线,告诉迟雪登录步骤,帮她把号注册好,迟雪进入书房打开电脑,发现文佳儿甚至帮她连q.q头像都换好了。 一只小绵羊,很可爱。她改网名——“小雪^_^” 迅速地输入父亲的q.q号,信息立马弹出,迟雪看到一个白白的头像,中间有一条线,称呢是“。” 这一个句号给迟雪无限遐想,她发出好友添加邀请,并且在“。”后面备注上(郭雨生),想了一想,改掉,变成(尺言)。 她紧张地等待父亲的通过,大概四分钟之后,电脑发出滴滴一声,她赶忙拿起鼠标,点开新增的对话框,手指激动到都摸不清键盘。 她心头兴奋得如同有小蚂蚁在爬,十只手指笨拙地各打各的,终于码出一句:【学长,你好呀~】 大概三十秒后,对方回:【你好~】 父亲语句太简洁了,可迟雪觉得自己已经进化,一旦隔着网线,她就能源源不断说话:【你还在商场里嘛?】 【准备回去了。】父亲回复,【你是回到家了吧?】 【对,谢谢尺言学长的伞,真好看^3^】 【不客气】 父亲的对话框无比简洁,迟雪注意到他也许喜欢白色,转头,门口咔哒一声,给学生补完课的林枫回来了,看到女儿的鞋,看到客厅里无人,轻轻喊道:“小雪?” 迟雪心思蹦跶:“我在书房。” 见用电脑的女儿,林枫心里安心一点,又有种莫名的欣慰,今日的女儿看上去心情很好,声音都清脆许多。 迟雪勾起小心思,为了和父亲联系,她必须要有一个通讯工具。 “爸,我想要一部手机。”她向林枫请求。 林枫愣愣,看着坐在电脑前的女儿,竟然主动同自己说起话来,心中惊讶。 “你要什么手机,现在吗?” 林枫作为一个好脾气的班主任,对待女儿也话语轻声细语。迟雪没多想,只是直奔主题:“什么手机都行,能上网就可以。能现在给我吗?” 林枫抬眼镜,躲开女儿直白的目光,面对女儿突如其来的热情,这位合格线边缘的父亲一时间手足无措。 半个小时过后,林枫在床头柜处笨拙地翻找,取出一个按键手机,递给迟雪:“也许能上网。” 在这个3g通用的年代,迟雪毫不挑剔,她立马说:“谢谢爸爸。”让林枫心头一暖。 这样的话,她就可以在家,在外面,在床上在客厅都能和父亲联系。 林枫忽地意识到一个问题:“你还没电话卡。”心想着女儿也大了,该去给她办一张,但是女儿接过手机就连上wifi,从电脑面前转移回自己房间,他们甚至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话。 迟雪躲在自己房间内,守着这个落后好几年的手机,确实能上网,还是全键。 她继续和父亲聊天。 尺言在网络上不如现实中活跃,她发出一条消息【什么时候把伞还给你啊,明天后天可以吗?】对方或许是没有网络,迟迟不回,她转身去看父亲的空间。 里面放一些聚会活动的照片,还有一些学校社团推文,再者是发在空间集赞的语文作业,很少有他自己的信息。 迟雪微微失落,她还想打探父亲的内心世界,要知道,她十一二岁的时候就开始在社交软件上散布矫情小作文了,这些事她没和父亲说过,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也确确实实很矫情。 忽地,信息传来:【都可以,明天下午我在学校】 迟雪抱着按键小手机,看到这句话,在床上滚来滚去,像虫子一样蠕动。 明天是周日,大家都不在学校,她要去学校的话,简直不要太方便,借着老师女儿的身份能够进出自如。 也就意味着,她大概率可以再次和父亲独处!并且拥有单独说话的机会!她希望这种机会越多越好,源源不断。 对了!她还要带着黑森林蛋糕过去。 她立马想到下楼买,刚出门,不对。 她拿的不是自己的钱,而是林枫的。尽管她不把林枫当作父亲,但是她十分同情林父的遭遇,仿佛能看到另一个缩小版的郭雨生。她转头改向,买来模具和面粉,备齐各种材料,找到菜谱准备自己亲手制作。 林枫作为一名老师,工资是富裕的,学校甚至给他送了各种电器,迟雪很早就发现那个积尘的烤箱。当林枫路过厨房,看到女儿在捣鼓各种食材,问:“你在干嘛呀?” 她心情很好:“做蛋糕。” 林枫笑笑,发觉女儿变化,他对这种开朗感到欣慰,他不愿意女儿重复自己的孤僻老路。 迟雪在制作蛋糕上很有天赋,一遍成功,她自己都十分惊讶,稍一尝试,竟和蛋糕店里的一模一样。 林枫尝了一点:“厉害。” 她一晚都沉浸在成功的喜悦里,每隔半小时就要去冰箱看一眼有没有变形,然而第二天,她太执着于蛋糕,出门居然忘记拿伞。 迟雪来不及回头拿,因为她已经坐上公交车了,约好的时间也到了,她低头看自己的按键手机,没有wifi,根本不能发消息。 她端着蛋糕,一路自责。 到学校,她小心翼翼地捧着蛋糕,害怕刮到蹭到把奶油弄塌,同时,匆匆走到父亲教室去。 她心虚、无奈、甚至有一点害怕。 “尺言,你弟要上大学了吧。学什么啊?学医啊,了不起!”到门口,迟雪听到里面的老师赞赏,说出那个她仍旧不习惯的名字。 教室里的尺言笑笑,传出一声:“他喜欢就好。” 迟雪透过玻璃窗看到他的笑容,定定地站在那儿,直至尺言同班同学发现窗口的人影,朝尺言叫喊道:“尺言,有人找你……老师你看我没说错吧,他上次表演之后,可是天天有人给他送情书呢!这小子可讨小妹妹喜欢了。” 尺言听到提醒,透过窗口往外看。迟雪对上他的目光,心里的焦急立马安抚,目光流露出一点犹豫。 尺言抹抹手,看出她的忧虑,走出来挡到她面前:“不用管他们。” 迟雪垂垂眼,自责道:“我今天出门,忘记拿伞了。” 她又立马抬眼:“可是我给你拿了蛋糕。” 黑森林蛋糕递出去,尺言接过:“没关系,有空再拿也不迟,我还有很多把伞。” 迟雪一听,有些迷茫,是父亲给很多女孩子都送伞了吗,接着听到父亲轻柔得像羽毛的话语:“谢谢你的蛋糕。” “我拿不到提拉米苏,只有黑森林,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迟雪抬头解释,撒了一个小谎,她是故意要把黑森林给父亲的,私心作祟,就像之前父亲买蛋糕给她一样。 她转身要回去,可对父亲仍旧念念不忘,屡次想回头,想看到父亲的背影,可尺言仍旧站在那儿,目送她离开。 迟雪加快脚步,余光后瞥,看到父亲终于转身。 她停下步子回头看,见尺言玻璃窗内的身影,他坐下来,有同学嬉闹围观,他挥手把人赶走,一个人安静地打开蛋糕,开始享用。 迟雪看不清他的动作,只看到模糊的影子。 仿佛那就是艺术品,那就是一幅画。 第12章 雨生 尺言戴上围巾,从冷气风口下低头穿过,到达商场门口旁,抬头。 天空阴沉,下起细密小雨,他撑开黑伞往雨内走去。 今日的冷是刺骨的,深入骨子的,他转头听到隔壁躲雨的情侣,嘀嘀咕咕抱怨:“天气预报明明说没雨,怎么突然下这么大。” 他看着雨幕,眼前好似浮起雾气,雨丝阵阵,隔绝人与人的呼吸。 尺言路过公交车站,他微顿,想要等一辆车,脑海里联想到林雪,她是要坐公交回家的。 他迟疑一下,最终没打算停在公交车站,半晌想徒步回去时,刚抬脚,车声从沥青路面传来,他侧眼一看,刚好是要等的车。 他上车,坐在车后靠窗的位置,一直往外望。 雨下得细细密密,车内窗户紧关,即便开着空调,也有一丝闷热,车内人不耐烦地跺脚甩掉水珠。 第13章 小姨的建议再次在他耳边响起,他望着玻璃,慢慢思索,仿佛那街景已经毫不重要,给予他的只有时间流逝的提醒。 社团活动还算举办顺利,他今日内心烦躁,有好几缕丝线纠缠,在这些事情面前,爱好变成阻碍的石子路,让他心情消沉,如今倒是一人在车上,独自坐着,松一口气。 他坐车到最后一站,这里已是远郊,四处无人,他下车,慢慢从公交站沿更偏僻的道路走,进入一条路灯稀疏的林道。此刻六点有余,天已经黑了半边,视野就像重度近视的电影滤镜,蒙上灰色的雾。 沿着林道一直深走,过一座桥,见到一间别墅。 他掏出钥匙,开门,屋子里阴沉的气息扑面而来,寒气逼人。 顺手打开所有灯,在玄关脱下围巾,拐入客厅,这边的灯倒是开了,同父异母的大哥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里面播报着新闻。 管家前来,颔首点头问好:“尺言少爷,您回来啦。” 他露出微笑,点点头。 他把东西放在沙发边上,此刻已是饭点,走到餐厅,看到菜码丰盛。 自从母亲死后,家里就失去插花的情趣,女佣也遣散大半。后来父亲性情越来越古怪,家里更加人烟稀少,以往的佣人一个不留,偌大的房子冷清异常。 现如今剩一个陪伴他们二十多年的管家,管家很能干,独自把屋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饭桌上不出一言,大哥总是故作自傲,性子别扭,在饭桌上从不讲话,老三沉迷于实验观察,草草吃几口便回到房间去,整个餐厅只有碗筷碰撞声。 尺言吃到一半,站起来,端起盅滚沸的羹汤,烫感让他下意识摸耳垂,接着熟稔拿起碗筷夹菜,各色菜式都添上一点。他出餐厅,下去地下室给父亲送饭。 通往地下室的路并不阴沉,开门,一股烟草味,水烟蒸腾。 尺言看到父亲乱糟糟的头发,目光落在他凌乱的衣着,他轻喊:“爸。” 地下室颓废和神秘共存,残存威严,那个人影身旁洒满烟丝,阿拉伯水烟的气息散发着刺鼻香气,尺言放下饭,父亲并未回应他。 地下室里摆满水烟壶和书籍,灯光昏暗,尺言想回头再看一眼,最终还是停住目光,直直往回走。 他上楼,回到不常住的房间。 他喜欢白色、黄色,屋子里却到处阴暗昏沉。父亲年轻时很喜欢这种色调,否则不会将屋子设计成不透光的样式,墙壁灰压压,他自小看着,已经习惯如常。 尺言在市区上学,平日都是住在城里的公寓。家里规定的周末回家吃晚餐,他不期待也不排斥,毕竟他们甚至算不上家人关系,犹如一盘散沙。 同父异母的大哥,比他年长三岁,两人没什么话题,自己同胞兄弟老三整日沉迷于实验之中,冷冰得像机器。最小的弟弟与父亲同住,怕光又怕生,半年见不到几回。 听说父亲最近和一位仍在大学的青涩少女接触,生下一对双胞胎。 尺言躺在床上想很多,忧郁的性子使他不得不细心到每一方面,他曾幻想过早日借口上大学去遥远的地方,可不过半秒钟,他迅速被愧疚拥簇,想法变成罪过,不再异想天开。 作为兄长,在自己还是孩子时就照顾老三,未来还要拉扯小弟,身上责任重大。父亲的行将就木让他想象到不久后的家庭状况,家族地位一落千丈,群起攻之。 他时常会意识到自己的幼稚,也意识到自己过分早熟,与同龄人相比,他羡慕他们的无忧无虑,自己只能俯仰到自己愈发愈远的歧路。 令人羡慕不已的出身,实际上是束缚,他也许是不在意,也许有时会在意,看似幸福的家庭条件为他带来的是平静。母亲难产去世,留下孤弱多病的弟弟,他不爱待在家里,常常往外公家去。 父亲放纵他跟着外家,这注定他拿不到瞩目的地位。他的性子的确不适合成为继承者,更适合默默付出。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属于天生配角,他看着两个弟弟出生,母亲死去,父亲永远浮掠而过。 窗外的雨停了。 自己在学校里带上一层厚厚的面具,回到家里来,只剩一层空荡荡的躯壳,现在连他都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自己。 百般矛盾交织,也许每一个人都是这样,透过雨幕,也难以看清楚每个人。 尺言的手开始暖和起来,他翻找明天、后天的天气预报,昏昏入睡。 直到第二日,天刚刚清早出门时刻,管家来帮他关门,关心问他两句:“您下次什么时候回来,我准备晚饭。” 尺言垂目:“都要上晚修,下个星期吧。” 借口只对管家有用,这个家门其实来去自由,他也没向任何人提起,只是蒙蔽自己内心,假装自己心安理得。事实上,待在学校内不比待在家里轻松多少,压力总是无形到来,有时压得他喘不过气,有时他感觉连自己都不重要。 天是亮的,今日晴朗,他仍旧戴着围巾。尽管是周日,他仍然回到学校去,做些什么都好。 老三要提早进入大学,优越的智商使他一路绿灯,不久,就要远离这个地方,前去少年班。 尺言问过老三想学什么,这个感情稀薄的弟弟回答读医,尺言想这样也好,他希望处不熟的弟弟能感受人情冷暖,哪怕是一点点也令他感到欣慰。 学校老师在台上备课,见到他,笑问:“尺言,听说你弟要去上大学了。十五岁的神童,了不起!你什么时候也加把劲啊?” 旁边的同学辩驳:“尺言可是校草,他弟弟不是呢。” 尺言浅浅一笑,没回话。 老师们爱提点他,同学们爱开这种调侃玩笑。当初,老三跳级到高中时,他就不断被拿出来比较,现在,老三上大学时,他也仍旧是比较对象。 也许弟弟成为教授时,他才勉勉强强读完本科,尺言温吞内敛的性子在智商过分耀眼弟弟面前,显得普通平常。 尽管如此,尺言并没有让同学们感受到错觉,每次考试时,他们都能清晰意识到自己和尺言之间有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 他和为科研而生的弟弟不一样,分科时选择了文科,一路循序渐进,听课还算认真,下课后基本与学习无关,只需付出别人四分之一的努力,就能名列前茅。 老师们也清楚知道,只要不出意外,这次北大的保送名额属于他。 一颗钻石掩盖不住一颗璞玉,大家惊叹的是他家的智商水平之高,到达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程度。尺言作为学生的亲切平常,倒是为他们印象的遥不可及搭设一条了解的路。尺言是那么风趣,那么友好,仿佛他身上不该出现普通这个词,取而代之的是自上而下的亲和。 人人都能和他交朋友,都能和他聊天,大家喜欢尺言这样的人。 “老师你看,我就说他迷妹很多的,这不又来一个。”调侃他招惹小女孩喜欢的同学立马指出,刚刚擦净的窗户上出现娇弱的人影。 老师扶眼镜,看:“哟,这不是林老师他女儿嘛。” 尺言回头,看到门外是林雪,含着不安期待的眼神分明就直直来寻找自己,他直起身走出去。 迟雪抬着头看他,手里捧着一块蛋糕,上面点缀着巧克力碎,伸出来递给他。 她垂垂眼,自责道:“我今天出门,忘记拿伞了。” 她又立马抬眼:“可是我给你拿了蛋糕。” 尺言看着那块蛋糕,余光绿树清脆,小鸟鸣叫。 “好的,谢谢你。” 他接过蛋糕,迟雪退两步,转身要走,想回头再看尺言一眼,尺言一直定住脚目送她。 迟雪偷偷回瞥,对上他的目光。 十来秒后,尺言转身进入课室。雾气逐渐蒸腾,他近来易冷,披上外套,窗外的雾气慢慢散去。 他低头看着这块蛋糕,心中泛起昨日场景,一阵复杂,抬头看着窗户玻璃,虚影里倒映着一片他渺茫想象的未来。 他吃下第一口蛋糕。心头浮上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好似有十多年未曾接触,经历漫长的时光。 他看着略感忧愁的自己,皱皱眉。 他好像,和想象中的自己,不太一样了。 第13章 钢琴 学校的校庆活动很快开始,轻音社要准备上台表演节目,社团活动忙碌起来。 除了周三的社团时间,他们放学时分要加练,周末也要抽出时间排练。 看着选曲、定曲、分工,迟雪作为打杂分子,并不插话,只是默默欣赏。 一堆打印出来的曲谱,他们不仅要演唱,还要改编,轻音社里有音乐生,乐感优越,拿起吉他就开始添加声色改调。 主唱定了,是尺言。 他的声色不是最好的,但是其他人都有班级表演,尺言顺理成章成为主角。 曲子也定了,《夜空的星》。 这首歌对迟雪来说并不陌生,在几十年后的学校里仍然涌现着它的音调,起初是下课铃,然后是课间音乐,最后是许多个班的班歌,以及表演的大合唱。 第14章 优秀的曲子无论多少年都能传唱,这首歌的歌词令人触动,满目都是光亮和希望。 她看着尺言坐在窗户边,调着吉他音,指尖微微勾动,琴弦上音符跃出,他身体微晃,侧颜随着光影明暗变化。 她从前不知道父亲会乐器,也许说,她对父亲一无所知。她也想学,很久之前就诞生这个想法,如今在一旁静静望着,掩盖住想法,只在心里默默祈祷。 让父亲永远这么安宁吧,趁早享受,不要摊上她这么个倒霉女儿。 尺言每天练习到黄昏,谱曲的都走了,他还留在教室。迟雪会把自己工作拖得很久,故意拖延留下来陪他,她非常享受这个时刻,即便她和父亲互不说话,仅仅只有单方向凝视,也是来之不易的独处的共处。 她希望父亲注意到她,没注意到也没关系,可她还是忍不住期盼。 尺言慢慢弹完一小段,抬起头,看向缩在角落里偷看自己的迟雪:“还不走吗?” 迟雪心重重一跳,看到父亲直视着自己,手足无措好一阵儿,讷讷回应:“想再多留一会儿。” 她本来想以“我爸今晚带晚修”为借口,但面对父亲她不喜欢提及别的爸爸,干脆敞开心扉,委婉说出原由。 尺言看着迟雪无助又澄澈的眼神,里面带一丝委屈,一丝慌乱,他笑笑,低头调试琴弦。 在尺言印象里,林雪是一个内敛、不善言辞、对自己分外热情的女孩,他很早就看出林雪的内外皆冷,只有中间薄薄一层是温热的,如同空心的暖水壶。 犹豫一阵,迟雪开口,终于主动问:“你很会弹吉他,你学了多久?” 尺言扭着琴键:“自己学的,没多久。” “你还会别的乐器吗?”迟雪好奇,压抑自己的迫不及待,轻轻探头伸长脖子问。 “会一点钢琴。”尺言答,他抬起眼看迟雪。 “你可以教我吗?”迟雪鼓起勇气。 ”你想学吗?”尺言的手在吉他上停住,目光投向林雪,看着这个纯真内敛的女孩。 “嗯。”迟雪重重点头,她好像看到光芒来临,希望浮现,手指忍不住攥紧衣角。 尺言放下吉他,站起来,迟雪看到他站起,目光随着他身体移动,只见他忽略过简陋的电子琴,直直走向教室角落,那里有个庞然黑块。 角落处有一架尘封住的钢琴,盖深紫色的绒布,尺言伸手掀绒布,空气中扬起一层浅尘,他又低腰,微弯手臂,打开琴盖,平滑的黑白键如同画卷一秒就在迟雪眼前铺展开来。 尺言亲抽出钢琴凳,先行坐下,留出一半位置,向她招呼:“过来。” 迟雪那瞬间变成会飞的小鹦鹉,往父亲身旁奔去。映入眼帘的优雅琴键如此新奇,她抬头用亮晶晶的眼看父亲,想贴着他坐,夹缝生存的理智提醒她还是留出空隙。 “你会看五线谱吗?”父亲询问她的基础。 迟雪摇摇头,父亲便开始从五线谱教。 他翻开曲谱,是一首简单但迟雪未曾听闻的曲子。父亲抬头看曲谱,目光认真,像沉着一颗南玉,五指开始摆形,掌心微微曲起,压在琴键上。 “用左手摁住这个,右手这样。” 清脆一声,明快流畅。 父亲的手白皙修长,与黑白琴键相适宜,曼妙的音调在耳畔一遍遍回响,散发优雅,迟雪觉得他简直和钢琴天生配对。 对着曲谱,父亲温和的声音响起,先是一拍,两拍,三拍,然后是哆来咪,再然后让她伸出手。 迟雪的目光不断在父亲侧脸和琴键上来回游荡,他眼睛如此细腻有神,眉睫细长,五官优越,却不张扬抢眼,那是如此的端庄柔和,如天上轮轮月牙般。 “你试一试。”父亲把琴键位置让给她,伸手指引,迟雪迷迷糊糊地将手触上琴键,脑海里早已不知在胡思乱想什么了。 触碰到琴键,她感到指腹浸入一丝冰凉,紧接着是父亲手指残存的温热。通过琴键,迟雪和父亲的身体温度融为一体。 “试一试,”父亲看曲谱,身体往她这边靠,他的皮肤宛若飘落进视野的白雪,抬头看,不自觉浮起一丝紧张,他指出一个音符,“弹这个。” 她咽唾沫,感受到父亲气息就在自己耳畔,浸湿温暖,手指僵硬下摁,弹出断断续续一个音节。 “对。”父亲微笑。 迟雪内心受到莫大鼓励,像在内心当然一盏灯光,幽幽泛暖,她心里悄悄兴奋激动。 “你能弹一首给我听吗?”她主动提起,眼神发光。 内敛的女孩展现出莫大的兴致,尺言并没有厌烦,而是点点头顺着她心意:“你想听什么?” 他对待一切事物似乎都温驯自然,有着与众不同的态度,世间一切宛若春天的风,他总能拿出春日的和熙灿烂来对待。 “你会弹什么。” 尺言道:“那我随便了。” 他手指再次触摸上琴键,双手下垂缓缓摁下。 起初,含蓄的小调渐响,犹如一条沉厚的小河,流淌着它缓慢的河水,不久,琴声带上清亮月光的轻柔,父亲的手移动一下、两下,连成片的乐声和谐流出。 迟雪耳边宛若隔一层窗纱,她侧眼偷瞧到父亲的从容,他的气息缓浅,干净的喉结悬着一动不动。 他是毋庸置疑的天之骄子,文才兼备,迟雪觉得他是那样不真实,那真的是自己的父亲吗?她真的拥有那样的父亲吗? 尺言的手在琴键上优雅移动,有序地一高一低,连贯自然,眼神平和地凝视着琴键,迟雪没听过这首曲子,但由心感到温暖,如身旁有毛毯拥裹,微暖簇拥着心头,身处清冷的景象。 钢琴声渐渐缓下来,父亲的手也变慢,他的呼吸声随着琴声节奏沉静。 “这是什么曲子?”迟雪问。 尺言摇摇头,含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妈妈教我的。” 这是母亲从前经常弹奏的曲子,父亲也时常会演奏,命运的音符在这个家庭里敲响三下,带来纯粹与宽柔,也带走不少生机与活力。 迟雪知道这位弹钢琴的女士就是自己祖母,眼前再次联翩遐想,那该是一位多优雅知礼的女士,才能教育出父亲这样的孩子。 “她去世了。”父亲给她解释。 迟雪停止询问。 她想自己应该有一股哀愁浮上心头,可她看父亲,尺言仍旧是温和的态度,并无表露的悲伤,便停止对这位未曾谋面祖母的伤感。 尺言对着琴谱侧侧头,似乎在遐想着什么,半晌后,他说:“林雪,” 尺言叫一声她,不再说话,迟雪心里咯噔一下,抬头看他。尺言突然道: “我送你回家吧。” 【作者有话要说】 (轻轻跪下,求个收藏) 第14章 回家 走在路上,迟雪试探问:“我们算是朋友吗?” 天空已经昏黑,日暮西山,街道上留着最后一丝地平线的光亮,路灯一盏盏地打开。 尺言回答:“也许吧。” 对于父亲的应承,迟雪表示激动又心虚,难道父亲是看出些什么了,还是单纯地想送她回家,迟雪一片迷茫,同时一片盎然。 林雪家在一片居民区里,林枫早年买下这间公寓,看上去很有她以前住过的气息。 迟雪多么想和父亲成为朋友,即便他们之前仍是父女时言语不多,甚至疏远生分,可每当迟雪要被照顾时,父亲总能悄然地无微不至,时至今日,迟雪才逐渐想起来那一点点过往。 “你为什么……要答应送我回家?”迟雪问。 “我觉得你怕黑。”尺言答道。 尽管父亲的缘由在多么不符合现实,他们的关系没熟到那种地步,可是只要是父亲陪在她身边,这一切都变得合理。 迟雪随口编造的理由,父亲肯定不会信,她内敛悄悄胆怯。尺言侧侧头解释,语言轻松:“我顺路,顺便拿伞,你不是一直想还给我吗?” 对于这个理由,迟雪小鸡啄米般疯狂点头,父亲真的太贴心了,给她添补完美的解释。 看着林雪的毫不提防,尺言突然觉得不妥,转换话题道:“谢谢你那天的蛋糕,很好吃,在哪里买的?” 迟雪没想到父亲会主动提起,她心里又一阵感动,以往的时候,家里从来不会出现两块黑森林,在她面前郭雨生除了三餐外再无别的消耗,仿佛是个没有乐趣的机器人,不爱甜食,不爱零食。 “我家门口开了间面包铺,早上买的,你喜欢我给你带。”迟雪拿出百分百的热情,她隐藏真相,希望能给父亲带一个学期、一个高中、五年、十年的黑森林蛋糕。 看来并不是郭雨生不爱吃,而是由于家境迫切,郭雨生总要把唯一好的留给她。 “你不要和我客气,我要永远谢谢你。”迟雪含杂真心吐露。 林雪父亲今晚晚修,怕是要逗留到十点多,迟雪窝在学校里要长出草。对比于独自惆怅,她当然更愿意贴着父亲,尺言大概是看出这一点,才答应送她归家的。 第15章 尺言对林雪的活泼,感觉到诧异和有趣。 他们走过街道,走过桥,走过车流旁,路灯和霓虹灯幽幽地亮,像满眼耀眼的星火,闪闪发光。 迟雪突然想起他最近都是逗留学校,很少再往那家口红店走,问道:“你不用去打工吗?” “最近请长假。”尺言编出一条借口。 他不爱暴露自己的家世,只有零星几个同学知道,这些同学也不大当回事,该吃吃该喝喝,该做朋友做朋友。 迟雪欣然点头,她不知父亲家世如何,但从未来辛勤的郭雨生来看,父亲从小勤工俭学,着实是好榜样。 大半个小时,走到巷子门口,迟雪钻入家门,回头见到尺言定在巷子外等着,她多么害怕一转眼亲切的父亲就消失不见,进屋翻找些许分钟,拿着青绿色的小花伞出来,伸手交给他。 “好,赶快回去吧。”尺言催促她安全回家。 繁琐的碎语成为迟雪的幸福,她转身上楼,回头见到父亲远远望着自己。她内心激动,假装矜持招手:“拜拜,你也赶紧回去。” 她也许已经和父亲成为真正的朋友,半个知心人。 尺言点点颔:“再见。” 天上忽地下起毛毛细雨,一滴雨珠落到迟雪鼻尖,她愣愣地看着水珠,见走出去一百来米的父亲撑开伞,伞面上盛满路边的灯光。 尺言的背是那么直,浑身散发着朝气和柔意,几十年后的郭雨生是平淡甚至佝偻的背,可又那么相像,两个人影再次重叠在一起。 迟雪想起父亲以前的那把破旧雨伞,好像也是青色的,但是图案纹路早就掉光,显露出透明的塑料。 雨丝在黑夜的灯光下愈发明显,明一片暗一片,照不到的地方是黑暗,照得到的是雨幕,远处五彩斑斓的霓虹灯连成一片,父亲正往那边走入繁华。 迟雪呆呆看着,着迷似的,从高楼俯瞰父亲的背影一点点挪动,她甚至想,自己能不能就这样注视他一晚上,直到他回家。 地面突然晃动,发出巨响,她顺着声音回头望去,是大货车爆胎了。 迟雪看到尺言撑着伞,她在阳台上扶颔,看着父亲即将走到斑马线旁,等红绿灯。 她看见闪烁的红灯,心里突然一揪。 不对,不对。 不好的预感激烈涌上心头,她心脏几乎要停滞,回头,冲下楼梯, 不要走斑马线,不要过马路。 她呼吸停滞,冲出家门,连鞋都来不及穿,用尽全力跑出巷子。 红灯还有半分钟,父亲的等待如此短暂。迟雪脚步在地面上哒哒哒响,快点,快点,她转弯,看到父亲身影,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绿灯,尺言撑着伞,提步踏上斑马线。 迟雪伸出手,一把扯住父亲的手臂,把他往后揪,从斑马线上扯回路边。尺言回头惘然地看着她。 迟雪红着眼眶,尺言只感受到她气息粗重,经历了激烈的奔跑,喷到尺言身上。 他回头,听到身后传来“砰轰”的闷声重响,爆胎的大货车在斑马钱路口刹车,庞然大物发出锐鸣。 尺言这才晃然明白,这个赤着脚奔向自己的女孩,是为什么。 迟雪喘着粗气,腿一软,几乎花光所有力气,可是她的手仍旧紧紧抓着父亲的手臂。 “你不准过斑马线!”她几乎是哭着喊出来。 她以为自己不会哭,可是当她扯到父亲的手时,她才发现自己眼泪已经填满眼眶,不自觉溢出。 尺言惊愕地看着她,见到林雪流泪满面,一时间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手足无措,无声噎语。 迟雪的腿再也支撑不住,她跪下去,酸软疲惫顺着腿肚子涌上后颈,她抬头看父亲,看到尺言的安然无恙,好好的,迷惘地看自己。她咬牙,感觉到自己太不争气,眼泪啪啦啦地掉落,明明不应该哭的,不应该的。 尺言弯腰,迟雪仍旧没放开手。他问:“你没事吧。” 迟雪说不出话来。 “需要我扶你起来吗?”尺言声音轻柔。 “谢谢你。”他又伸手,道谢。 迟雪突然觉得一切事情都是值得了,她的脚底被石子刮伤,里面全是碎,她的力气流散,可是父亲活着,没有过斑马线,大货车也及时停下来。 她忘记了说话,直到尺言问:“需要我背你吗?” 迟雪噎语,无助得像个小孩子,讷言道:“……要。” 尺言蹲下来,她伸手揽住父亲的背,靠上去,晃晃然视觉变高了,双脚离地,父亲把她背了起来。 她停止住哭泣了。 “没事。”尺言温声安慰她,“没事了。” 迟雪看看路灯,看到平日看不见的视野,她忽地像个对一切事物感到新奇的孩子,出神地看着风景。 尺言每一步都很平稳,温吞地踏在路上,迟雪恍若回到幼儿园,她以前耍赖,在学校被人欺负哭,父亲为了哄她,就会背起她。 一旦被背起,她就不哭不闹了,两只手扣着他的颈脖,安安静静地挨在他肩上。 现在,就像小时候一样。 尺言把她背过街道,背到巷口,背入巷子,背到家门前。迟雪从尺言身上滑落,平稳落地,她抬头看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尺言。 “到家了。”他轻声安抚。 迷茫彻底从尺言身上转到迟雪身上,她眼神惘然地望着一切,分不清记忆与现实了。 “回家吧。”尺言道。 就像郭雨生在家门口给她开门,那时候她还不懂美丑,父女俩亲昵,她总是争先抢后要当第一个回到家的人。 迟雪愣愣地往门里走,她说不出一句话,可是一直回头望着父亲。 尺言就站在门口,神色温柔,眼神坚定又和悦。 “你不要过马路。”迟雪声音颤抖着,又说,“有车。” 尺言听到她讷讷的声音,还有那阵仍未消退的哭腔,他不当胡言乱语,而是耐心地弯弯嘴角,回应:“好。” 迟雪缩回进门,目光无所适从地从那条缝里投出,尺言仍旧站在那,投入阵阵柔和的暖意,如同月光在海浪上照耀。 迟雪不舍地关上门,一旦关门,她知道父亲就要走了。 她隔着门,颤抖着问:“你会消失吗?” 尺言答:“不会。” 迟雪又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 尺言温和地答:“现在,或明天。” 郭雨生消失了,尺言来陪伴她。 迟雪朦胧着眼恍然明白,他未曾离开。 第15章 唱歌 校庆时刻,盘虬的榕树上挂满串串灯笼,旗子飞扬,学生的气息淹没年代感,活力和朝气四处飘散,洋洋洒洒充斥校园。 “小雪,快点,快没位置了!”文佳儿催促她,“我想坐前排。” 这是迟雪为数不多一次和好友文佳儿的心有灵犀,她抬头看时间,拿起矿泉水,匆匆忙忙地离开座位奔向体育馆。 她也想坐前排,想看到父亲的演出。 今日学校一天都是活动,大家都可以尽情享受,不用上课,一直闷在教学楼的高三也得以出来透透气。 步入体育馆,离表演开始还有半个多小时,可位置已经被霸占一半了。文佳儿失落垂眉:“只有中间的了,他们怎么这么快,哎呀嗐,我应该再把时间提早一点的。” 她们只抢到中间的位置,前后都是人,对于两人的身高来说,观看全局非常困难。 文佳儿坐下来,伸长脖子,假装前面被占领的位置都是人,自我安慰道:“这里视野也不是很差。” 总比没有好,迟雪也这样安慰自己。 不一会儿,人影陆陆续续进入会场,像沙丁鱼一样挤满大厅,声音逐渐喧闹,嚷嚷到要靠着耳边说话才听得清。 这所私立高中有深厚人缘背景,虽然历史不过半百,但是规模大,隔壁还有初中部,成绩也好,每年都能出好几个清华北大,拿到很多推免保送资格。 校庆弄得很热闹,许多知名校友到场,连市长都来了。 文佳儿进学校时是指标生,她成绩并不算好,比投档线少将近十分,靠着平平无奇的家庭勉强支撑上一学期好几万的学费。她羡慕地看着那一排成就斐然的校友前辈,哗然道: “他们本身就生在罗马,夸张一点,可是有皇位要继承。” “人又聪明,家世又好,我就考个数学都费力。” 幸而她努力,大大咧咧仍旧认真学习,目前看来只要勤勤恳恳走完高中三年,考上个一本没有问题。 迟雪犹豫一下,毕竟在这突然起来的高中时光里,她心思都放在父亲身上。她尝试从学校方面去了解父亲信息:“那,如果不是指标生,正常考进来,比如文科重点班这种,是什么水平。” 文佳儿简言易懂:“家里有钱又聪明的水平。” 父亲家里很有钱吗?迟雪迷茫地想,可他平时还得去打工。 第16章 校长在台上讲话,市长又上去讲,然后是校董讲话,最后校友会大手一挥捐出一百多万,用于学校的建设和奖学金颁发。 即便对于这些家里小资的学生们,一百多万,是个大数目,大家哗然鼓掌。 形式主义过后,表演接二连三地开始。有朗诵、有舞蹈、有小品、有rap…… 学校不限制表演题材,反而在活动这一方面很开明,学生爱看的,喜闻乐见的,人人都可以报名参加。学校里的人不仅仅是成绩好,玩起花样来也比别处多,见识广,称得上是全面发展的人才。 文佳儿跟着歌声哇哇大叫:“这个是英语社的,哇塞,哈利波特的情景剧……”迟雪伸着脖子看,越看越焦急,文佳儿甚至要站起来了,迟雪把好友摁下,问道:“这是第几个节目了?” 文佳儿愣愣,回忆:“六七个了吧。” 迟雪记得轻音社的节目是在第六个,她记得很清楚,节目的数量也是掰手指头数,明明已经到了,可为什么还没出场? 她焦急地又等待两个节目,连轻音社其他师兄师姐都表演完了,父亲还没影子。 眼瞧着就要结束了。 不好的预感再次闯入心里,迟雪害怕父亲上不了台,更害怕他不翼而飞,她正想要起身去找他,台上炫彩灯光突然暗下来,转场声后,变成一片安静的白。 她回头看舞台,父亲终于出现了。 整个舞台没有多余光芒,白色的灯柔和照落,尺言抱着吉他,慢慢坐在一张木小凳子上,他面前架起麦克风支架,高度刚好到他面前,他坐着,像以往一样准备弹奏。 全场默契安静下来,屏息凝声。 “我祈祷,” “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 迟雪心里揪起来。 尺言缓慢地,清唱出第一句,手指拨上吉他弦,划过,发出清亮的一声。 “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和会流泪的眼睛。” 吉他声顺利响起,带起柔顺的伴奏,迟雪呆呆地盯着。 尺言低着头,面带柔意地看着吉他,手指轻轻拨动,发出一声声断续的脆响,清唱出一句句歌词: “夜空中最亮的星,是否记起,” “曾与我同行,消失在风里的身影。” 他弹得很慢、很慢,唱得缓缓,但是声音柔和,如同安静河流,大家更加屏息敛声。迟雪恍然回神,发现歌词顺序是乱的,和平时练习不一样,本来录好的视频和伴奏也没播出来。 “每当,”他停顿一下,笑起来,“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吉他声响,流畅地连成片,开始有节奏起来。 “每当我迷失在黑夜里……” 接着,一个人跟着唱起来,很多人跟着唱起来。合唱声如同海浪,大家都跟着唱起来了,挥动着手,盖住尺言的声音,没盖住他弹吉他的旋律,他指尖不停拨动,乐曲自然地流出。 学生的朝气和青涩,交杂在直白的跟唱中展现得淋漓尽致。迟雪呆呆地望着,甚至转为痴迷地遥望,看着人影之中灿烂明亮的尺言,灯光从他头顶照落,覆上一层淡淡的光影,他的眼睛波光闪亮,纯粹有神。合唱声随着高.潮来临更加响亮、 “夜空中最亮的星,”高.潮过后,众人又默契安静下来,尺言节奏放缓,继续蹦出几个音:“是否在意,是等太阳升起,”吉他声随着他的声音顿顿,他停住,看着空中半秒,又转而一笑低头弹起来,“还是意外先来临。” “我宁愿所有痛苦都留在心底,也不愿忘记你的眼睛。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越过谎言去拥抱你。” 大家的情绪被调动得热情,唱歌都好听许多,简直像海浪翻腾,小鸟齐鸣,大家晃动身体,目光跟着他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唱得很热血,很青春,很尽兴。 直至最后,吉他声停下。尺言抬眼,看上底下的人,眉睫微动,眼神里泛着水光,再次重复: “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越过谎言去拥抱你。” 曲终。 掌声雷动。 尺言站起来,作为压轴节目微微鞠躬,谢幕,连市长都投去欣赏的目光,为他鼓掌。 尺言长得好看,弹吉他时更是好看,全身上下无可挑剔,完美得满月无缺。 底下已经无数人凝望着他,羡煞众人。 “那是年级第一吧。” “听过,好像在表白墙被评校草那个。” “好喜欢,唱歌好好听,我真的有点心动。” 迟雪听着这些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她心一揪起,接下来的颁奖已无心再看,她离起座位,文佳儿见好友起身,拉住她问道:“你去哪儿?” 迟雪来不及回头,含糊留下一句:“我要去后台看看,收拾轻音社的东西。” 原定的节目怎么会变成这样?没有了伴奏,没有了视频,她记得自己检查很清楚,音频没有出错的,拿着u盘拷过去了。 大家没看过原定版本,都以为是故意清唱,弹吉他的尺言发挥得太好了,把一切瑕疵都掩盖掉。可迟雪清晰知道,不该是这样的,难道是自己的问题吗? 到后台,她看到擦吉他的尺言,他正要把吉他放下,微侧身子,余光闯入迟雪身影,他直接转过身来。 迟雪停下脚步,站在他三米开外的地方,心里突然一上一下,低下头,慌乱又虚声讷讷问:“学长,这是怎么回事,不是第六个节目吗?……” 话语一出,尺言耐心解释:“舞台那边的电脑突然坏掉了,伴奏播不了。” 迟雪一惊:“是我的问题吗?” 尺言摇摇头,回应:“不是。” 技术部现场临时出故障,节目一拖再拖,最后他干脆拿着吉他,上场清唱。 效果很好,但是提早的准备都没用了,迟雪感到庆幸又难过,她一遍遍地看父亲在傍晚对着伴奏唱歌,又一遍遍彩排。 她只好说道:“你好厉害。” “谢谢你,林雪。”尺言道。 不慌不乱,还表演得这么好,迟雪眼前浮现起满是摇晃手臂的场景,她在一片迷茫和人声之中,寻找他的身影。那时候的她,心里竟然空荡荡的,身边人有哭有笑有说话的,而她不知方向。 好像听到歌词,自己麻木了,又触动了。 迟雪突然心里一紧,望着他,眼前像蒙起一层雾,迷蒙开口:“你能不能,不要叫我林雪。” 尺言微顿,回头看向她,见到她刹那间迷茫的眼神,笑笑,认真凝视着她眼睛,倾听她的诉求。迟雪在这样的目光下感觉到安心些许,心中从慌乱沉静下来,嘴上缄默许久,终于缓缓开口,胡编乱造道: “我喜欢,别人叫我小雪。” 她怕父亲误会,低头看地面缝隙,又立马抬头赶忙解释:“我只是,不太习惯被人叫全名。我朋友叫我小雪,父母也叫我小雪,你这样叫,我会顺耳一点。” 她不奢求父亲会相信这番话语,还未接到回应,并独自在内心先难过起来,直至一声轻柔的喊叫传入耳畔。 “好的,小雪。” 她脑子空白,被惊喜撞击,瞬时抬头看向父亲。 尺言回望她,见她被震惊得张开口,眼睛藏不住思绪,喜悦透过眼神满溢而出,什么都能轻易被窥见。 那模样很是有趣,他瞬间也如同清风拂面,弯起嘴角,淡淡笑道: “谢谢你的帮助,谢谢你的陪伴,谢谢你那日提醒我。” 尺言善于表达感情,直抒胸臆,迟雪感到莫大的惊喜,这是郭雨生绝对不会说的话,但是现在父亲对她说了。 她甚至都忘记接上一句“不客气”,一切幻如梦境,难以相信。 “你要吃饭吗?”她情不自禁发出邀请。 她眨眨眼:“我也要感谢你。” 第16章 感谢 迟雪要感谢父亲什么呢? 感谢他早晨拖地,感谢他会养阳台的鲜花,感谢他买蛋糕,感谢他做新鲜的鱼,感谢他会在夏天时提前修好风扇,感谢他在冬天的时候帮她把房间窗户关好。 尺言在她身旁,他们并肩走路,校道上全是成群结队的学生,色彩斑斓的旗子和彩带随风飘扬,时而蒙住人影和视线。 迟雪余光偷瞥到父亲的肩膀,尺言的肩膀挺直又温和,衣角的小褶皱更显干净青葱,看似青涩之中透着成熟。 他们走到食堂,今日额外有加餐,迟雪说要请他吃饭,她兴冲冲地前去排队。 尺言留在原地看着她,眸瞳里的女孩活泼又害羞,发丝阵阵飘摇,像是自带清风。 迟雪站在人群中,回头,发现父亲对她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她心口好似有小鹿在砰砰乱跳,忙回头,忍住不去偷看。 迟雪想,不断地想,一直在想……她想父亲对自己的感谢,她该怎么对父亲出口。 一句感谢能让人心口温暖许久,但心绪和话语总是相隔屏障,互不相连。人们不善于表达爱意,渐渐地相互习惯,埋头苦闷,可一旦捅破这一层膜,哪怕是一个字,都给予对方无限感慨。 第17章 不知不觉排到窗口前,迟雪低头往里面望,各式各样的菜品,一瞬间冲击得她眼花缭乱。 她拼命回忆父亲喜欢吃什么,好找到一丝头绪,掩盖自己对父亲贫瘠的了解。 “要这个,海鲜菇炒牛肉,然后,羊肉粉……” “再要鱼排,加这个豆角!” 学校食堂并不比外面餐馆花样少,点了这一顿,还送苹果香蕉,她想着还要点甜点,忽地,阳光忽地被黑影覆盖,迟雪侧眼,见尺言竟然上前来了。 “再要一个茄子,一起结。” 打饭的大叔轻车熟路,迅速打一份盖浇茄子,手指摁出总账单,尺言顺手拿出卡,结账了。 也就三四秒的事。 迟雪呆呆愣住,见到尺言接过一大盘子菜肴,冲她一笑,“把你羊肉粉拿上。” 迟雪才反应过来,忙忙接过窗口递出来的羊肉粉,回头,见尺言已经转身找位置,而身后排队的人因为等太久了,脸色阴沉。 坐下来,她偷瞧尺言的脸色,对方情绪稳定,一如既往的弯弯嘴角。 迟雪不知道郭雨生为何会变得沉默不言,尺言明明是一个开朗的、温暖的、富有力量的人物。她也从来没和父亲说过感谢的话语,甚至连话都不多说。 她没有合适的机会去表达晦涩的亲情,直至现在,穿回到几十年前,她要把对郭雨生的感谢全部倾注到尺言身上。 “那个,” 她低头看地面,又抬头。 “我……” 她泄气了,眼前这个不是郭雨生,郭雨生是残缺的尺言。 “谢谢你帮我付钱,明明说要请你吃饭的,抱歉。” 迟雪也是郭雨生的缺陷之一,没有她这个女儿,郭雨生说不定就不用疲于奔波了。 “不客气。”尺言笑笑。 迟雪想起他点的茄子,把盖浇茄子推到他面前,“你喜欢吃这个吗?” 尺言拿起筷子:“还可以。” 迟雪回想,以前父亲确实喜欢带茄子回家,但是成色已经不新鲜,迟雪素来不吃,父亲便屡次当作剩菜吃掉。 迟雪没有精力去吃饭,她想要全神贯注地看进食的父亲,过去十多年,她都没注意到过。 尺言进食很文雅,几乎是不出声,没有额外动作,这个习惯从幼年一直保持到他去世前一晚,从文雅变成默不作声,所谓的背景板、透明人。 尺言抬头:“怎么不吃?” 她才拿起筷子,戳自己的羊肉粉。 “你等会,会很忙吗?”迟雪问。 “不太清楚。”尺言回应。 他没有问出“怎么了?有什么事?”让迟雪感到心里安定。 “今天好多领导,连市长都来了。台下的人全是你的粉丝,他们唱歌很开心。”事实上,除了迟雪处在担忧之中,其他人一概沉溺在吉他声响,她半蒙半对地猜想,“我看到连市长都忍不住鼓掌了。” “是嘛?”尺言笑。 他的手机滴滴两下,亮起光屏,迟雪看不清是什么消息,尺言便拿起遮挡住。 迟雪猜他不是故意的。她看着手机背面,看见尺言目光转移到手机屏幕上,闲散的眼神一瞬间专注。 他目光触及消息,弯起的嘴角霎时一僵,笑意全无,不过一瞬,便迅速恢复回平静,朝迟雪笑笑。 迟雪怀疑自己看错,可是她心里有疙瘩,没忍住问:“怎么了?” “没什么。”尺言面带微笑,“下午有点事,要和老师谈一下话。” 迟雪分不清他是淡定自若,还是欲盖弥彰。 “学习上的吗?”她问。 “竞赛的。”尺言答。 午饭时间结束得很快,他们走出饭堂,这才十二点,其他人刚刚涌入,她看着成群的人,有些迷茫。 “再见。”尺言先行一步,回头道别。 “再见。”迟雪把酝酿许久的感谢话语放在心底,预想到自己不会再说出来,尺言的背影逐渐变小,直至消失,她明白这场单方面的闹剧迎来结局。 自己是懦弱的,她完美继承了郭雨生的懦弱,她甚至没有勇气。 尺言走过校道,穿过两栋教学楼,抵达行政楼。 此刻的他,身上已没有那股青涩的学生气,取而代之的是成熟的沉重面色。 他嘴角向下,透露警戒。 走到行政大厅的金鱼池旁,那处早已有人在等候,是市长身边的秘书,对方弯腰恭敬,将他请上楼。 行政楼平日来往的学生少,正常学生很少会涉足二楼三楼四楼,甚至连楼下金鱼池都不允许随意进入。市长秘书将尺言请到三楼的会议厅,这里的风格很刻板,昏光黄墙粽门,不像学校,反倒像贵族之流办公区。 “请进。” 一个狭小的会议厅内,西装革履的市长坐在里面,他看表演时还镇静从容,如今散发着截然相反的不安。 尺言进入,秘书关门,市长扶扶眼镜,抬眼间犹豫看他。 这一身校服让市长明晰认识尺言只是个学生,然而理智告诉他,不该存有傲慢和侥幸。 “令尊可好?” “还好。” 尺言并没有坐下来,而是低头看着沙发上的市长,市长感到浑身被针扎,开始坐立不安。 “今日找你来,是听闻令尊身体抱恙,想关心关心情况,不知你能否替我问个好?” 尺言仍旧站着,回答对方真正关心的问题:“还没死。” 市长想站起来,抬头对到他眼神,舔舔嘴唇又低头心虚坐下:“如果需要医疗资源,随时开口,我们会鼎力相助。” 尺言听出都是套话,市长的内心想法与表面态度截然相反,他并不真正关心对方的身体状况,只是怕对方死后的一系列的麻烦事。天翻地覆的场面,会令这位接任上位的年轻市长惊慌失措。 市长低头一阵,不知该说些什么。直到尺言坐下来,对方才安定一点,开始扯起些日常。 “听说你的成绩很不错。”市长拿起手边一份他的学生档案,直直展示出来,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我稍微看了看,你和你弟弟都很好,几乎是天才。” 尺言全程抿着嘴,笑意全无。 “你的弟弟是不是要上大学了?去哪里啊?听说还是直博。” 明明背地里一直在监视调查,早已知晓答案,此时此刻却仍然扯着笑面来和自己套熟,尺言心中摸得一清二楚,冷淡不答。 市长吃了冷脸,他打探过尺言素日在学校脾气很好,待人温和、善良,从不给门槛。现如今对自己是一卡三关,全是苦头。 他无奈低低头,只得静坐。 尺言张唇:“你放心,我会继续读书。” 他会参加高考,会上大学,最好越远越好,不会因为父亲的死亡而改变步伐。 市长摇晃的心口稳住,呼出一口长气。 这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高中学生,要真只是有钱人家的小公子就好了。可他们家是货真价实的…… “如果有需要,我们这边会帮你搞定的,你们有特殊政策待遇。”市长继续讨好,“你喜欢北大哪个专业?” 尺言冷淡打断:“你从我这里套不出你要的。不如去问另一个,他多得是空。” 他属于纸原老头子的外孙,又属于父亲的直系继承人,市长很难不怀疑他会成为下一个祸患。这数层的复杂背景让他获得极大注目,实际上,他对这些权力纠纷,全然不感兴趣。 市长早有听闻尺家的孩子同父异母,老大和老二极为不对付,如今一见,确实感受到了。 “好,好。”市长语气恭敬,立即收住话题,抬头见尺言转身离开,慌忙叫住,“等会!等一下。” 尺言停在门边。 尺家的老大资质平平,不受重视;而尺言还是学生,虽然得体,但不理事;老三一心修学,很早就沉浸科研海洋;可是听闻传言说,尺家还有第四个孩子……市长讷讷言:“令尊身边,还有令弟是吧?” 尺言眼神寒凉,如一把寒刀,市长声音渐渐弱下去,不敢发言。 “他还小。”尺言吐出三个字。 市长紧紧闭上嘴,浑身汗毛竖立,喉咙边仿佛悬着一把利刃。 尺言打开门,门咯吱透出一条光线,照在他半边脸上。 他低语威胁,声音隔着冰层。 “不劳你操心。” 第17章 生日 期中考将至,迟雪才发现自己学习跟不上。她被迫补习先前的课程,果然穿越时空是有代价的,不过幸好她那时候的教育水平还算高,许多知识在初中都已学过,只剩一些没见过的疑点难点。 她还不得不去问林枫,这个阴差阳错的父亲对女儿的突然好学很惊讶。父女俩平日不打交道,更不用说谈论学习。 她文科意外不错,理科倒是一塌糊涂,尤其是生物,这个时代的生物知识和她初中所学的,有些出入。 第18章 不久,传来消息,考完试后就要面临选科。 林枫问她意见,父女俩终于有机会静心谈话,迟雪认真说出想法,她一方面考虑到和尺言接触的机会,一方面也考虑现实能力情况。林枫听她分析得头头是道,略感欣慰。 尽管没走自己的老路,林枫看到女儿决定选文科,总有种女儿已经长大之意。物化生可以不管了,但数学科目还是不能落下,林枫每晚都给她补习,来应对期中考试。 迟雪倒觉得亲切,林父像一个实实在在的家庭教师,两人相处自如。 进入考场,她放松许多,拿着超越几十年的初中教育水平,勉强能和现阶段的高中生持平。她甚至浮现出一个跳级的想法,跳到父亲那个班里去。 成绩出来,迟雪成绩一鸣惊人,优秀成绩榜单上出现“林雪”的名字。 她被班主任提名表扬,还夸赞道不愧是林老师的女儿,数学很好。文佳儿也被这个成绩吓一跳,捂着心口说:“你真的有在好好学习啊?” 她来不及管成绩,社团说要用期中考后的小假期出去烧烤,她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她在q.q联系父亲,父亲说他也肯定去。 她顿时激动起来,社团公告说每人带些食材,饮料、甜品、鸡翅……她早早有想法,承包下甜品一角。 买来各种材料,她有上次成功的经验,这次也更加熟练,成功做出十寸黑森林蛋糕。 带着十寸蛋糕到达地点,烧烤地定在学校外一处公寓的天台上。迟雪爬上十二楼,看到提早布置好的彩灯,还有即将燃烧的炭炉,风儿吹得很喧嚣,将她的裙摆卷起,飘飘摇摇。 “快来快来。”学姐招呼她。 她懵懵然走过去,没看到父亲,也许一会儿就来。学姐见到她的蛋糕,夸耀道:“这是买的吗,要多少钱啊?等会可以报销啊。” 她讷讷道:“自己做的。” 学姐热情似火,非常自来熟,很快将迟雪拉入准备工作之中。不久,人便到齐,串串也串好了,眼镜学长倒腾火炉,成功点燃木炭,空气顿时暖融融起来。 尺言在角落,点亮彩灯。 他今日穿了外套,搭上一条薄围巾,他的肩膀一动,围巾就遮住他的脸庞。 近些天的空气一阵一阵变换,今日突然凉快,楼顶刮来夜风,能吹起手臂上细细的绒毛。 她穿了漂亮的裙子,却没带外套。 “林雪,你冷不冷啊?” 学姐见她手臂微微颤抖,关心问道。 她本想拒绝,学姐却没给她回答的机会,直接让尺言把围巾脱下来给她披上。 她获得了父亲的围巾,上面有很淡的清香。 黑夜来得很快,黄昏不过一眨眼,便整个天空泼上墨。 蜜糖和烧烤汁的味道渐渐在空气中散漫,靠在炉边,逐渐身体暖和。 气氛拉动起来,有人起哄唱歌。 眼镜学长特意带来音响和麦,有人还拿了吉他和电子琴,这里除迟雪外,个个都是音乐的能手。 首先是学姐作为轻音社主唱,献上一曲流行乐,掌声雷动,很快也轮到父亲,大家叫他弹上次的《夜空的星》。 父亲抱起吉他弹了一曲,唱得很好,又换一首歌。迟雪没听过,但节奏舒缓歌词朴素,那是一首哀伤的民谣。 彩灯与火光同时照着他的脸,他抱着吉他,迟雪差点看入迷。 吃完烧烤,今夜已过半,她融入不了学长学姐们的话题,他们谈论老师,谈论课程,谈论年级里的八卦。她安静听一会儿,然后去分蛋糕。 学姐见她起身,突然想起关照她,对众人说道:“对了,林雪做了蛋糕,可好看了,我都以为是买回来的。” 她把蛋糕打开,上面点缀巧克力碎,切开成三角,樱桃酱缓缓溢出。 咸焦的炭味之间多出一阵香甜,如同蚂蚁里飞入一只蜜蜂,其他人好奇地围过来瞧,发出惊叹。 “真贴心,你怎么知道今天也是生日会。” 社团为本月份生日的社员都准备了礼物,正要送呢,这个时候又多出一个蛋糕,更加贴合生日的氛围了。 尺言仍坐在原处,手里烤着墨鱼丸,抬头见大孩小孩惊奇乱叫。 “真好看,哇塞,这是黑森林吗!” “真是心灵手巧好学妹,快切一块给我,我要尝尝。” 迟雪听到学长说出黑森林三个字,心中忐忑,她希望父亲听到,也害怕他听到。 她的手都乱了,把蛋糕切得七零八乱,学姐帮她一起切,又帮她分发,迟雪没有把蛋糕亲自送到父亲手上,她也没那个胆子。 她悄悄期待着,父亲一定知道了,知道黑森林蛋糕的特殊意义,她不是为聚会做的,是为他做的。 她看到父亲接过学姐递过去的蛋糕,放一边,继续烧烤,不久,蛋糕已经被吃掉。 迟雪没有再回去火炉边,她有一些冷,靠近火炉会暖和,但是那话题她融入不了,坐在那就像个局外人。小半晌,学长学姐们又唱起歌,在彩灯下欢声笑语的。 抬头看星星,夜色浓郁得厉害,微微一点光,此刻更显明亮。 她数一颗、两颗……她试图找北斗七星,可惜这里纬度太低,看不清楚。 瑟瑟的夜风忽地停止。 父亲来到她身边,问:“冷不冷?” 她顿顿,懵着眼看向父亲,她身上还披着父亲薄薄的围巾。 围巾展开来,像毯子,盖到身上很合适。 “不是很冷。” 尺言似乎也在远离烧烤炉边的喧嚣,刻意来这里躲清净,问她道:“为什么要一直做黑森林?” 他很明显察觉到了,商场里她点的是黑森林,学校里给他送的是黑森林,现在也故意做黑森林。他不知道上次那块是她自己做的,他还以为是买的。 “你觉得不好吃吗?”迟雪反问。 尺言向前欠身,对着天台的繁盛花草:“我只是好奇。” “我特意做给你的。”迟雪直白。 尺言听了,没有回复。迟雪坐在高脚凳上,而他站着,两人杵在天台边上,各自无言。 安静得像夜空,黑夜吞没月光,他们快要迷失其中。 尺言动了动身,掏出一支口红。 “送给你的。” 迟雪看,是纸原家的口红,上次他在店里给她介绍的那支。她愣愣:“为什么?” 尺言淡笑:“很适合你,觉得合适,就送了。” 迟雪伸手,心里始终惊讶,如一阵新柳发芽。 “生日快乐。” 尺言看着夜空说。 她心里一怦然,才想起今日是原主林雪的生日。尺言之前问过她,他把每个社员的生日都记得很清楚。 “你什么时候生日?”她回问。 尺言笑笑,不答。 夜风变得暖和起来,吹来木炭的温气,她感觉暖意在周围流动,快要涌入骨髓。 “你家住在哪儿?”她想打探,自己也觉得自己问得过分直白。 “我一个人住。” “你家里有几个人?” 尺言又不回答了。 迟雪不去纠结,她低下头,看着带着父亲体温的口红,她的手紧紧攥着,把它的金属外壳捂得很热。 “我喜欢这份礼物。”她说。 到头来,她还是渴望口红的,她之前骗自己,可她还是喜欢的。 她隐约意识到,父亲的家庭富裕。尺言并不如她想象中贫穷,反而过得滋润宽松。可他也总会因此时而散发淡淡忧伤,好似一把难以挣脱的枷锁。 他从不过多透露自己的信息,迟雪对他的认识仅仅有名字和外貌。尺言是神秘的,迟雪连他所忧愁都摸不清楚,就像是以前的她不了解郭雨生一样。 “我只是想和你做朋友。”她重复,依稀记得不久之前,自己也说过这句话。 迟雪不知道父亲眼中的自己是怎么样的,矫情、野蛮、撒泼、无赖……尺言的目光中漾着淡淡雾气,倒映着漫长浓夜。 “我觉得,你有一些熟悉。” 尺言突然说,话语声淡淡。 “很像,我一个表妹。” 他笑,眼睛望向天上的星星,光芒倒映在瞳孔,又到达她的视觉里。 “连性子都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强调一下,父女两人只会有亲情,绝对不会萌生出爱情,我在再三保证,大家可以放心。 第18章 童年 平坦的庭院内,绿色草地铺满大半,尺言坐在木走廊上,看着摇晃的绿色波澜,一层一层荡漾开。 天色很清秀,是一阵夹着白云透亮的青蓝,熙风吹动石子堆里挺立的罗汉松叶,他眼睛里映入清翠、深翠,还有水声颤颤的浅青。 屋子很空荡,人烟不多,他看到纸糊的窗户有一点灰,洁白之中的一点灰色令他十分好奇,对于纸原家来说,这是十分罕见的。 第19章 他躺倒,看着窗户纸上的那一点灰,注视着,注视着,灰色占据满他视野,好似那画面变为灰色之中仅有的一点白,他看得十分入迷。 “你在看什么?”表妹凑过来,在他耳边问。七八岁的小女孩声音稚嫩,可在同样年纪不大的他耳中,那是狡猾的发问,尺言立马起身,表妹看到他躲避的目光。 “可是小姨说我会嫁给你。” “我们会结婚吗?” 他不回答,只是注视着那颗绿色的小草,小草尖端看上去如此柔软,一只蚂蚁爬上去,尖端立马变得锐利,起码在他眼中是这样。 - 迟雪听说尺言这次考了全级第一,还拿下国家级的作文竞赛特等奖。 他是那么优秀啊,迟雪在楼下,都只能抬头仰望他。 迟雪走在路上,心不在焉想入非非。要是她能和父亲一个班的话,要是父亲能辅导她的话,要是他们能随时说话,那该多好啊。 学校的水君子开了,比往年要早一点,迟雪第一次注意到这种花,它一串一串地拢着,不张扬也不生涩。迟雪从花底下走过,手边拿着单词本,她要更加努力,想跟上父亲的脚步。 “小雪!”走廊边,文佳儿抱着一堆资料,朝她热情招手。 “你怎么来这边了啊?”文佳儿小跑过来,好奇问,“我刚把传单送上去呢。” 这位朋友不仅性格开朗,还热心于学校事务。 “什么传单啊?”她问一句。 “喏,这个,你作为我的朋友就让你抢先看。”文佳儿抽出一张给她,“五一游学。” “你肯定会去吧,听说老师们都出游,你还能免费呢。”文佳儿喋喋不休。 迟雪看着传单想很久,也许十秒,也许一分钟,她还没和父亲一起去旅过游,没一起逛过街。 她的童年很朴素,找不到任何亮点,幼儿园时参加过一次春游,但她记不清楚了,小学时有和家长一同出行的活动,她没去。记忆的交织让她回忆起童年里更不起眼的父亲,明明她的生活已经这么单调,占据她生活大部分的郭雨生也没能留给她深刻印象。 是她忽视了他,还是他刻意为之。 “诶,怎么是你啊。”一个声音响起,迟雪一顿,顺着声音往楼梯口望去,和父亲经常呆在一起的学长笑道,“又来找尺言啦?” 迟雪停顿,嗯一声。 “他今天不在,今晚才回来。” “他去哪儿了?” “考试。他要准备保送了。” 迟雪微微失落,尽管她本不是为了找他而来的。 “那我等他。” 旁边的文佳儿大惊:“你什么时候和学长关系这么好了?” 迟雪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搪塞:“你先回去吧。” 学长正在饮水机倒着水,喝一口,被激笑:“咳咳,现在才几点。” 迟雪咬咬牙,脸也许红了,也可能白了,她听到自己倔强又清冷的声音,“我就要等他。” 现在已是下午放学前,课程已经结束,迟雪让文佳儿先走,她自己留在这儿独自等待。 她的等待没有原因,只是她想,她要在尺言来之前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掩盖这个无理荒唐的行为。 夕光逐渐落下,大家都已经放学,她站得累了,就蹲下来,抱着膝头。 迟雪突然想起幼儿园的时候,他不会出现在班级的小朋友面前,都是老师领她到校门外的。有一次,很晚他都没来,所有的小朋友都走了,老师也在焦急地联系。 在天快黑的时候,空气一片暮色,她孤零零抱着膝头缩在墙角,抬头,门外终于出现父亲的身影。 郭雨生满是伤疤的脸,添上一道新的伤口。 迟雪记不清,也许流着血,她懵懵懂懂地走过去,看到他破掉的衣服,老师过来看到后很震惊,想要给予这位不幸的家长一些关怀。 郭雨生谢谢老师,语句中没多少感情,大部分是缄默,他牵起迟雪的手。 这时候迟雪还是愿意和他牵手的,上了幼儿园大班后,她就再也不愿意了。 父亲的手很粗糙,是一种接近异形的柔软且粗糙,她小时候喜欢握住手心软软的部分,不喜欢握手指。郭雨生就这样牵着她走,把她牵到小电动上,她自己爬上去,抱住父亲的腰。 她惊奇地发现,父亲的后背流血了。 她问郭雨生,郭雨生答,在来的路上摔倒了。可是迟雪看小电动,它并没有划痕,和买来是一样新。 她又问疼不疼,他回答不疼。 迟雪突然发现父亲小时候对自己有问必答,那是郭雨生说话最多的一段时间,他们曾经交流亲密,像平常父女一样。 坐上小电动的迟雪昏昏欲睡,她在幼儿园等太久了,一挨上父亲的后背,就忍不住依靠。 她真不懂事,靠在了父亲的伤口上,直到家门口,才被父亲叫醒。 父亲喊她“小雪、小雪……” “爸爸。”她呢喃。 一只手挨上她肩头,轻轻晃动,“小雪、小雪?” 她迷蒙着张开眼,脑袋从双膝上离起,在昏暗的夕光下,看到面前站着一个人。 迟雪一惊,瞳孔骤然扩张,下意识抓住空气,“学、学长?” 尺言站在她面前,衣着整洁,挎着一个帆布包,关心地看着她:“怎么睡在这?” “我……”她哑言,不知所措。 “林老师还在加班?要我送你回家吗。”尺言声音充满柔意,低头从包里拿起一瓶矿泉水递给她,“喝点水吧。” 迟雪接过,拧开,味道很甜,她看见上面印着竞赛方的标签。 “我听说你去参加比赛了,是什么比赛?”她问,扶着地板起来。 “没什么,就外语口译。”他简单解释。 “成绩怎么样,顺利吗?”她身体刚刚站起,眩晕猛然袭来,黑幕蒙蔽视野。尺言反应迅速,立即去接她。 重量哗然坠下,像铅石砸到手腕上,一个人瞬间晕倒的冲击力巨大。他高估了自己,整个人被林雪带倒身体向前倾,手在重量下蹭到瓷砖上,水泥墙划破手背,刮出红痧。 痛觉立马沿着神经攀上大脑皮层,但幸好这一挡扶住对方的头,免去她脑震荡的风险。 迟雪意识回笼,睁开眼,茫然看向世界。尺言忍住痛,扶起她,“有没有摔伤?” 她晕倒时间很短,几乎是一碰地就醒过来,前后不到三秒。她环视自己身体,膝盖破皮了,尽管她没感觉到疼痛。 “去医务室看看吧。”尺言注意到她伤口,低声讲述。 “你的手?”她看到尺言的手背红得吓人。 “没事。”尺言笑,“我回来的时候弄伤的。” 迟雪记不清刚刚父亲有没有这片伤口,她甚至幻想出他是用白绷带绑着手回来的。尺言扶着她走,捡起掉落地上的矿泉水,迟雪觉得诡异又奇妙,他状若宽和的神情下露出几丝忧心忡忡。 “现在已经很晚了。”迟雪望着他说,“你不用回家吗?” “我不着急。”尺言笑笑。 医务室的校医已经下班,尺言找出碘伏和双氧水,先是简单处理自己伤口,又让她坐在床上,帮她细细消毒。迟雪手靠在雪白的床单上,垂着腿,低头看着父亲的头颅,他很认真,认真之中能窥见一丝严肃。 他动作细腻,带动发丝,晃荡在宁静的空气里。 “我弟弟是学医的。”他帮她固定着棉布,迟雪感觉膝头温和,听见他突然说。 迟雪微微愣愣,“你弟弟?” “他很聪明,已经上大学去了。”尺言把胶布粘好,起身坐到她隔壁,伸手摸住她的手。 她整个人僵住。 一阵冰凉触碰上她的皮肤,尺言的手指修长,不过一秒滑上她的手背,轻轻握住她手腕。迟雪感觉自己在发冷,几乎要发抖,很想抽出手抗拒,大脑一片空白。 “是,是吗?”她声音也在细微颤抖,害怕第一次如此直面降临到她身上,“那,那你喜欢他,学医吗……” 尺言松开手,回归到正常位置,回答,“挺好的。” 他的语调轻松,对刚刚的动作若无其事,仍保持着一向的开朗和温柔。 这温柔在迟雪面前变化为可怕,她不敢提及刚刚的事情,不愿回忆刚刚的不适感,她觉得恶心。可是那是她的爸爸,正因为那是她的爸爸,她内心抗拒无比。 她心情挣扎,不忍心将父亲妖魔化,却也开始怀疑自己对尺言是否有过分美好的幻想。 可那是她的父亲啊,那是郭雨生。 可她现在是林雪,不是迟雪啊。 “我送你回家吧。”他开始收拾东西,轻松的气息从紧绷的身体里缓缓而出,语气较之前更加平和,宛若以往。 迟雪冷静下来,不适感消失殆尽,但心理阴影仍存。 “不,不用了。”她说。 第20章 尺言并不惊讶,仍旧收拾着东西,没回头:“好。” 她忽地害怕起来,怕自己会这样和父亲断了联系,焦灼地立马补上:“我想送你回家。” 尺言愣愣:“嗯?” “不行吗?”迟雪弱弱地问。 他无奈笑笑,“我住得很近,就在附近。”尺言又想起她刚刚的抗拒,略微不好意思,说:“我请你喝饮料怎么样?” 她慌忙拒绝:“我喝矿泉水就行。” 他缓和长吁一口气:“喝点热的,别喝凉的。” 他们走在回公寓和买饮品的路上,迟雪思绪紊乱,身旁是尺言。她低头思考着,该不该现在就说出真相,不能再拖了。 尽管脑子如浆糊,可她还是忍不住出口:“今天麻烦你了。” “没事。”尺言回答。 迟雪跟着他走,皆是缄默,这与她想象中差距甚远,并不如遐想中的温馨美好。她看出尺言的真实想法,其实她不想让她跟上来,但碍于情面,只能允许了。 路上人少,只有脚步声零碎,十来分钟后她看到公寓,恍然抬头,才发现是在市中心。这里的地价她有所耳闻,文佳儿经常给她播报,十万块钱只能买一个厕所。 尺言钻进饮品店,在里面买了热可可,迟雪看着他穿过人行道走来,心中一片复杂感伤。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他递过来。 迟雪接过:“嗯。” 尺言再无动作,准备回身进入公寓,迟雪突然问:“学长,你五一出游去吗?” 尺言脚步停顿一下:“可能吧。” 迟雪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不舍,热可可的温度传入她手心,灼烧得滚烫。 再等一会儿吧,等到五一吧。 那天到来,尺言不会再是学长了。 她要让他认识郭雨生和迟雪。 第19章 游学 这段日子,迟雪坚决地想着这个计划,她训练自己该如何绘声绘色地讲出未来的生活,拿出令尺言信服的证据。为此她甚至专门买了一个笔记本,写日记一样把往事统统写出,无论好坏大小。 “小雪,五一你带多少钱去啊,要不那天我请你吃饭吧。”文佳儿时不时热情地来邀请,每次好友谈起这个话题,她都在脑海中想到父亲,自己模拟过一遍流程。 她开始收拾要带去的东西,一把伞,一个水壶,一本写满过往的笔记本,犹豫许久,她还是下楼买了一块黑森林蛋糕,一并带过去。 学校的大巴车蠢蠢欲动,越是靠近此时,她反而平静了,没有想象中的慌张和害怕。 是的,就是今天。 五一出游的地点是这座城市的大学城,里面的学校并不起眼,唯一能叫得上号的是一所顶级传媒大学。 迟雪默默地想,在几十年后,这所大学仍旧是顶级的传媒院校,她对艺术生涯想入非非的那几天,也期待着踏入这间学府。 “等会我们要去哪里玩呢。”文佳儿拿着大学城的地图,津津有味地看着。 迟雪在想她究竟要什么时候去找父亲,在哪里说出这个真相,编排一次又一次,她想不到,无法定夺也没有犹豫。 大巴车出发,她没听清文佳儿的喋喋不休,盲目盯着风景。 大学城是新建的,绿化很好。 文佳儿先是扯着她走一圈,在路边的超市买了零食,她们去好几所大学的门口,尽管迟雪并无兴趣。 终于,在吃午饭的时候,迟雪看到父亲的身影。首先是文佳儿发现的,指给心不在焉的她,迟雪涣散的思绪立刻凝聚,文佳儿就伸手招呼:“尺言学长好!” 尺言回头,文佳儿发出热情的邀请:“要一起吃饭吗?” 尺言答应下来。文佳儿对此激动不已,认为自己为好友创造出一个很好的机会。 迟雪犹豫地看着尺言走来,缓慢退缩,保持低头沉默,文佳儿认为她是不好意思,特意引导:“你看,他背的包,可是纸原家的新款,他家条件一定很好。” “成绩又好,长相又好,家里条件优越,多才多艺,他真像小说里的男主。你现在不抓紧机会,和他搞好关系,以后估计是再也没机会接触了。这种人呀,要不就出国,要不就混顶尖的圈子,未来和我们都不是一个阶层的,真羡慕。” 迟雪的心抽动一下,她抿嘴,迅速在前台点餐。 他们坐在靠窗的四人桌上,迟雪点的是盖浇饭,没吃几口,她太高估自己,与父亲面对面坐时,她承受着真相的沉重,听着文佳儿的不断夸耀,她更加揪心。 终于,午餐吃完了。 他们起身要走,迟雪也站起,叫住尺言:“学长。” 尺言似乎早有预料到,她垂下眼,声音微小地说:“等会你能和我走吗?” 是你和我,不是三个人,不是四个人,尺言微微滞住,看不出是否在犹豫。不久,迟雪听到尺言柔和的回答,“可以。” 迟雪心安定下来。 除了餐厅,人影已经散开,迟雪心头浮上一层不安感,她抬抬头看尺言,望见他的下颌,远处是刺眼的阳光。 对面是广场,带着喷泉和满地白鸽,喷泉上的雕塑静立。他很自然而然地走过去,迟雪跟上去,步子之间前后半米的距离。 迟雪看着数百只的白鸽,它们红色的眼珠子圆溜溜地转着,洁白的羽毛和灰色石地相得益彰,一只只抬头、低头、伸脖,一群地挪动,就像是圣洁的油画。 路旁有人靠喂鸽子为生,尺言买了一袋面包谷子,低低头,倒出一点在手里。 鸽子们纷纷抬头,飞到他肩上。 他并不因此兴奋或是喜悦,非常平静,鸽子们根据他的动作而调整自己的站姿,眼珠子并不看谷子或面包,而是看他。 尺言喂了一点,回头,眼神变得温柔,轻声问迟雪:“你要不要试试?” 迟雪辨认出他的温柔是虚假的,而他的平静才是真实的,面对鸽子,他表露出真实。 她接过一点面包和谷子,学着他的模样,轻轻地撒到地上。鸽子们的争抢并不吵闹,而是把空气衬托得愈发安静。迟雪出声,低声地问:“你不和家里人住吗?” “不和。”尺言自然回答。 她微微失望。 独立的尺言早早地搬出来独居,迟雪以为像他这样温和的人会很重视亲情,也以为自己能有机会见见素未谋面的亲人。 尺言弯腰的时候,鸽子们都压在他身上,在太阳下尤为洁白,仿佛浑身沐浴光辉,那是负担。 迟雪感受到喷泉的水雾,停下来,眼睛看着尺言,呆呆的。她想看清他的下颌,他的每一根发丝,他身上的鸽子,她惊奇地注意到,尺言像是在默默数着,他对每一只鸽子都公平温和。 落在他肩上的鸽子,仍旧看着他,它没去争抢任何一粒谷子。 太美了。迟雪不禁想。 不像真实的,这让她想到失去父亲的第二晚,那只停留在窗外的白鸽,它身上披满寒霜和月光。 而这一只,满是温暖和光束,好似代表着美与自由,它像一尊雕塑般千百蕴意,却满是轻盈。 尺言把手上的面包喂完,倒出剩下的渣碎,回头问她:“你那天在教学楼,其实是在等我吧?” “嗯。”迟雪承认。 “下次可以手机联系,你有电话吗?”他给出建议。 迟雪摇头,突然想起那天的事,还没来得及回应,尺言就说:“我给你买一个吧。” 迟雪愣愣:“啊……” 尺言并没有因为她的震惊而停止,他拍拍手上的面包屑,直直往路边的营业厅走去。迟雪赶忙跟上,刚进门,就见缤纷各色的广告牌。 尺言很迅速地挑好了市面上新出的智能手机,她看一眼,价格不高,但也不低。 “不用了。”迟雪别扭,劝道,“我有按键手机。” 她还没来得及制止,前台已经包起来。尺言很快就刷完卡,动作干脆利落。 迟雪看着父亲身影,失声,站在那。 尺言又帮她开一张卡,凑近前台处,时而笑笑。前台喜欢这种有钱又有礼貌的年轻客人,拿出卡册让他过目。尺言扭头过来,对迟雪温言:“过来选个卡号吧。” “真的不用……”她的声音很小,想要拒绝,可是人走了过来。尺言坐在高脚凳上,同她一起选卡号。 她看得眼花缭乱,数字一串成一串。她久久不能抉择,尺言指道:“这个吧。” 尾号是1223。 迟雪一心中怦然,她的生日就是十二月二十三日。她一抬眼,下意识以为是郭雨生,直到目光触及尺言的侧脸,震惊久久回荡在心头。 在第三十秒的时候,她想法完全消灭,理智战胜了感情。 她不怎么过生日,也没给郭雨生过生日,在时空的交合里,她只能认为是必然的巧合或者命定的缘分。 而且,如果是郭雨生,尺言绝对不会是如今一副亲近又疏远的模样。今日他的行为举动都彬彬有礼,买手机给她,而像是愧疚道歉的客气。 第21章 迟雪抱着装满秘密日记本的包,她心中感觉愈发浓烈,话语却也愈难出口。 尺言把手机插上新卡,开了机,成色很新,递给她。迟雪一直等待他的歉意,可是他没有。他只是问:“接下来想去哪里?” 迟雪犹豫,她看到地图上的传媒大学,这是一所跨越岁月的院校,也是她很久以后的南柯一梦,缓缓指道: “要不去这里看看。” 第20章 分别 他们开始往传媒大学走去。这所大学进出自由,风景优美,地多人少。 迟雪看着那些建筑,尽管几十年后他们会重新装修,甚至变得面目全非。可她还是怀揣向往。 她缓缓道:“学长,你知道吗?这是我很喜欢的大学。” “是吗?”尺言低首,看见潮湿泥泞,认真地行走。 他们走在榕树底下,走进一个小花园,散步到一个湖边,那里很多柳树。一条长椅横在湖景对面,他们坐下,身后远处是喷泉,水声隐隐约约,附近不见人影。 迟雪打开背包,拿出黑森林蛋糕。这次,她没有递给尺言,而是径直打开。巧克力碎细细洒在上面。 她拿出勺子,自己吃了一口,怀念起过往的味道。 尺言看一眼,不由得笑笑:“你还真喜欢。” 迟雪满意点点头,忽地勺子停一下,想到今日真正的目的,活泼瞬间收敛,面色垂沉。 迟雪想直视他,又做不到,垂着眼皮问:“学长,你以后想做什么?” 尺言耐心回答:“都可以,我没什么要求。” 迟雪相信这句话是真心的,他的语气很放松,像湖面上自由点水的鹭鸟。 “你就真的没什么要求吗?”迟雪追问,“考什么样的大学?组建一个怎样的家庭?工资多少?有几个孩子?……” 还没问完,她的话语突然被打断,身后传来声音:“——你好,能帮我们拍张照片吗?” 一对年轻情侣向他们寻求帮助。尺言回头,站起身,接过对方的相机,这对情侣想手挽着手在湖边小喷泉拍一张照片。 迟雪看着尺言低头,从容地把弄这部单反,完全不需要相机主人指导,很快就调好焦距。咔嚓连拍好几张,非常熟练。 “拍的真好。”对方看到照片后,哗然夸赞,“你专门学过拍照吧。” 尺言温和答:“会一点。” 对方来劲了,开心不得了,赶忙招呼道:“要不要给你们两个拍一张?加个联系方式,我就能传给你们了。” 尺言犹豫一下。 迟雪也犹豫一下,她本想替尺言出口拒绝的,尺言却说:“拍吧。” 在迟雪茫然之中,和尺言站在一起,两人的身影定格在同一部相机里。 她很少和郭雨生拍照。郭雨生没留下照片,连电子的都没有,一旦被火烧成灰,就彻底消失在世界上。 底片里,迟雪注目这不应该同站的两人,只觉得背景已经不重要了,看到两人齐肩同排,就有一种莫名的奇妙,像是看到幻觉。 对方问他们拍得满意吗?尺言看很久,凝目,答:“挺好的。” 迟雪不知道他为什么看这么久,见他眼眉静如止水,目光注在小小的相机框里,她的心也跟着安静一层。 直至对方走远,他们又回到长椅上。她小声提起,小心翼翼地低头: “你还没回答我……” 尺言目光远眺,话语迟缓了。 “这个,没认真想过。”他开始缄默。 他们看一会儿湖景,迟雪看着模糊荡漾的湖色,透过水面看到天上的云彩斑斓。时间将每一秒都拉得很长、很长。 要不就在这里停止吧,迟雪想。 她侧过头去,看到尺言的眼眸,眉睫垂在波光粼粼的目光前,仿佛那些水纹都倒映入他的眼里,他本身就是一个湖。 要是父亲能一直陪自己看湖景,迟雪宁愿不说话,宁静一辈子。 “那你,就没有什么理想吗?”迟雪恍然入神,迷迷糊糊地发问,她眼前也像是被水汽蒙上,连尺言都看不清了,“不只是你自己,关于家人的,生活的,关于世界的……” 尺言忽然笑,她仿佛看见第一次见他时他温柔的模样。 “或许吧。”他答。 或许他会被保送到名校,会读一个普通的专业。或许他能找到真正能陪伴一生的伴侣。或许他会有一个小孩,他会很爱孩子。 或许未来的世界会改变一点,但不多。或许他会活到四五十岁,或许不会,在一个合适的年龄死去,安葬在一块早晨有露水的墓地。 或许他能给世界留下点什么,或许不会,他会是庸碌的人群中普通的一个,也可能是人群造就他普通的一生。 迟雪不忍心了。 如今的世界对待他如此温柔,把一切最好的都送到他身旁,可为什么几十年后要连同他的生命一起全部夺走。 她很想念郭雨生,她想爸爸。迟雪想不明白命运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命运是怎么忍心,如此残忍绝情地将他摔入泥潭的。 尺言没听见她的回应,转头,双目对上。迟雪那一瞬间很无助,她不想抹杀他的温柔,哪怕是一丁点,她也做不到。 “你觉得,你以后会获得幸福吗?” 尺言没有作答,流露出一种似水的平静。他的目光转回去,向远处眺,看着一只白鹭愈飞愈远,翅膀如同白色流星般优雅。 这可是她心心念念的,要找寻,要给他幸福的父亲。 迟雪眼前都是五彩斑斓的,晕晕炫炫的,她感觉到自己与父亲越来越近,同时悲哀笼罩住他们的命运。她的自私会折损他现下的一切美好。 “那你觉得,我会获得幸福吗?”她恍然,如梦似幻地问,甚至不清楚四周是否真实。 尺言是一只纯洁美好的白鸽,让所有人都会为之着迷的白鸽。 他答:“会吧。” 郭雨生每天在阳台喂白鸽,他该是有多么怀恋过去的自己,意气风发的自己。 尺言也会喂白鸽,他拿着谷子,拿着面包块,潇洒温柔地,一只只白鸽降临到他身旁,降临在他的目光里。 “你能,能不能告诉我。” 她不忍心告诉这尺言,他以后会毁容,会贫穷,会摊上自己这么一个不懂事的女儿,会稀里糊涂死去。明明是命运干的坏事,现在却要逼迫她来宣告。 “你讨不讨厌我?” 郭雨生的最后时光,最终都折射在她的身上。迟雪无比怀恋起以前,郭雨生插的花是那么漂亮,她想再喝一碗他熬的汤。岁月抹掉他太多痕迹,青葱到枯草,他的头发都白了。 她听不到尺言的回答。 恍然间,迟雪好像看到尺言和郭雨生重叠在一起,他们都会沉默不语的,都会一个人静静地想,谁也敲不开那扇窗户。 他们把迟雪隔绝在外,建立起一层薄薄的,代表着安逸的雾,那边的世界只属于他们自己。 “到点了,该回去了,走吧。”尺言说。 她跟着尺言站起身来,明明靠得很近,她却觉得很远。 尺言并不是郭雨生。 迟雪一遍遍地想。她舍不得为她买蛋糕的郭雨生,舍不得每天接她上下学的郭雨生。 郭雨生,迟雪想,泪水溢满眼眶。 尺言的背影愈发愈远,快要隐没在片片绿荫光圈里,若隐若离。 你能不能,别回来了啊。 第21章 跳级 迟雪和尺言交换了号码, 可一次都没通话。 她不断地摆正自己的定位,在尺言面前,自己不是他的女儿, 也不是特别亲密的朋友,停留在认识的层面,甚至算不上兴味相投。 她避免去打扰他。不断想象着过去与未来, 想象他或自己, 想象深陷其中。 她不敢再去靠近了, 只能远远地望着, 尺言的优秀与她是格格不入的,是泾渭分明的。有时她甚至都不敢去看他,她现在是林雪, 只需扮演好这个角色就好了。 不与他见面的日子。迟雪心中比往日要平静, 失去很多焦虑,也失去很多感性。 而地球还是照样地转,尺言并没有因为身边少一个小女孩的身影而闷闷不乐,他一如既往, 是瞩目耀眼的光。 迟雪只好努力学习,从某种程度上说, 她热爱学习。她把学习代替尺言填充满自己的生活, 连一切娱乐都隔绝了。 有的时候, 他们会处在同一条校道上。文佳儿总是很激动地拉着她的手, 指给她看, 而她尽量躲开目光。她知道尺言在看自己, 他路过时, 总会对有过一面之缘的人露出平等的温柔的目光, 以示友好。 她也不例外, 失去回应后,尺言心里也许有些小小的疑问,但不会多,迟雪是这样想的。 迟雪有时也很紧张,她害怕想象中的对方的质问,即便她很清楚尺言不会这样。每次见到他,迟雪的呼吸就沉重许多,随时都有大石堵在胸口。 第22章 两个星期后,尺言终于主动开口了。 那是一个很轻松的下午,社团的社员几乎都来了,他们各自开拓兴趣。迟雪是打杂的,她默默地窝在角落,连续多日的不见面让尺言主动靠过来。 他抱着吉他,坐在窗户边调音,窗户外堆满阳光。他突然把头转回来,轻声向她道: “你最近还好吗?” 迟雪一时间,沉浸在躲避的世界里,忘记回答。 尺言眨了眨眼,真诚问她:“我能,再摸一下你的手吗?” 迟雪这才反应过来,伸出手。尺言放下吉他,小心翼翼、彬彬有礼地伸出一只手,碰了碰她的手腕。迟雪感受到自己脉搏的跳动,她都快忘脉搏的声音了,现在的脉搏,像是被冰封住一样迟滞。 尺言的手很凉,指腹却是温和的,动作很轻。 大概相触六七秒,尺言的手收回去了。 他们不再说话,迟雪感到一阵悲哀,如此凄凉。 吉他也不响,阳光安静地溢进来,金黄要把他淹没,而迟雪自己永远躲在角落,那个照不到的地方。 她忍不住了。 “不和你说话的时候,我很难受。”迟雪吐露。 “就像一只蚯蚓在我心口上爬。” 尺言不说话了。 “我想打你的电话,可我又怕打扰你。” 她撒了谎,她没有打电话的勇气。 “你太优秀了,在你身边,我总觉得我亏欠了你。”迟雪低头闷声。 她太投入了,投入到忘记自己不该说出这样的话语,忘记自己该和他保持距离,忘记自己是林雪而不是迟雪。她丝毫没觉得这些话语不妥当。 “你很棒。”尺言回应。 他看着迟雪,就像是在看一场小雪,他的眼睛盛满了冬日,即便是在炎热的夏天。他的手挨在窗台上,一动不动。 “你可以打电话,随时随地。”尺言又说。 迟雪心中浮起暖意,像阳光融化散开。 “看到你,我觉得熟悉。”尺言缓慢一句。 迟雪猛然惊醒,震惊看着他。 她忘不了郭雨生是为谁而死的,忘不了漫天的血色,忘不了他孤零零地躺着,她把任性记得一清二楚,把离家的每一个脚步都在睡梦里重复。 郭雨生肯定会原谅她,尺言也会。可她不该这么被简单原谅。 她迅速地躲开眼神,继续逃避,继续陷入自己自作多情的愧疚。她感觉和尺言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可两具身体却越来越远。她自责且悲伤。 林父注意到女儿的失落,沉默寡言的他不解女儿的想法,只能默默看着。在饭桌上,林枫终于表露出关心,他的目光犹豫,在菜肴和风扇上停留好几下,才转到女儿身上,问道: “小雪,最近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林雪最近的成绩突飞猛进,智商像是换了一个人,也许是因为她的勤奋,可以前的女儿也很勤奋。女儿明明是一如既往地孤僻,短暂地开朗一下后,又恢复到幽闭自封的状态去。 明明是很正常的事情,林枫却感到反常,女儿没给他回答。 不久,传来尺言成功拿下夏令营名额,他再度成为这个学校最耀眼的明星。 迟雪只能默默祝福。此刻林枫也开始忙起来,他对女儿分享了自己的工作。 他下半年要上高三了,带文科重点班,里面人才济济。 迟雪突发奇想,问:“我能到那个班里去吗?” “你是我女儿,你可以去看看的。”林枫压力很大,满脸疲倦说。 迟雪内心冒出了一个想法,她看着自己的父亲急匆匆从不起眼的主科老师,高升到文科重点班的班主任,那是尺言所在的班级。她不止想去看看,她还想在那学习,想默默不起眼地待在父亲身边。她想跳级。 这个想法一出,林枫大吃一惊,尽管无比惊讶,可他还是告诉女儿该怎么做。现在距离升学季还有小半年,她可以通过父亲向学校提交申请,然后在期末考试里名列前茅,再在开学前通过跳级测试,大概率有机会实现愿望。 林枫本不希望她真的能实现,只是看着女儿更加用功的劲头,心里复杂。 迟雪埋头苦学,像个书呆子。这方法很有效,她发觉自己掌握起来并不费力,很快把期末考弄懂,开始学习高二的知识了。 林枫有时也给她补习,他暂未发现女儿身上有什么天赋异禀。 她独自啃高二的知识很费力,有时看网课,有时自学,有时问林枫。她在学校的各类物化生的课上,已经开始学文科的方向,埋头苦背,以至有时老师点她的名字,她都没听到。 “林雪。” “林雪。” 同学拍了拍她的肩,她一回神,猛然站起来。 “开什么小差,考试能考八十了吗?” 然而之后的一次考试,她在全级几百号人之中,从平平无奇的一百来名,一跃飞升成全级第三。 这把林老师也给吓到了,这位父亲在看到女儿过分优异的成绩后,想给予一些不切时宜的夸奖,却发现女儿丝毫未松懈,仍在啃着高二乃至高三知识的死骨头。 林枫倒吸一口凉气,不知该感动还是欣慰。 “你的女儿太优秀了。”一周前才前来投诉的任课老师这般夸奖道。 迟雪也变得优秀起来了,无论是知识还是在众人眼中,可她看世界的目光和以前没有不同,她和以前一样,仍旧远远不及尺言。他们之前还有一道遥远的河流,流水在两岸间闪闪发光。 迟雪只能遥望啊,她慢吞吞的步子,一点点在泥沙上向前挪,她感觉尺言或许会停下,或许会侧身等她。 她唯一害怕的,是不敢回头,她怕自己会看到郭雨生,或是林枫。 她在期末考拿到全级第二。 位列第一的那位同学,对突然冒出的黑马感到震惊不已,当他暑假下定狠心学习,绞尽脑汁思考该如何稳固位置后,迟雪去参加了跳级考试。 她在单独的考场里,只握着一支笔,两个监考老师围着她转。 迟雪怀揣着一点紧张,更多的是平静地下笔,她感受到四周的宁静,只有轻风在窗外飘过。 她错了很多,同时,她也通过了测试。 迟雪想象着自己抱着厚厚的书本,窝在空调柜机旁的角落。她只需要在正式开学前再通过一次小测试,便能加入这个班级。 这个班里没有她熟知的人,唯一一个是尺言,迟雪更希望他们是陌生人。文佳儿对此表示很担忧,屡次劝说迟雪把情况告诉这位善解人意的学长,让他帮自己融入新生活。 “你不是有他电话吗?打给他呀。” 暑假一个月,林枫已早早在学校开始准备工作,而迟雪也经常跟着呆在教学楼里。 她有时在门口背单词,有时回头从窗口往里面望,她看不到尺言。 高二还没成为高三,搬教室的行程也还有半月有余,学生没有了暑假,留在学校里无缝衔接,气氛还算轻松日常。 林枫接手了这个重点班级,正式成为班主任,即便地位不高,像是过渡所用。迟雪试着向林父打探他班上学生的状况,林父误以为她要了解未来同学,很是详细。 “都是好苗子,但也不让人省心,特有个性。” 有幽默,有过分活泼的,有见面第一天就相熟的,有孤僻安静的,有耽于热恋上课不用心的。林枫表面老实,事实上真诚和严厉是对待这群孩子最好的办法。 “还有吗?”迟雪问。 “也有特别优秀的,你不是那个音乐社的吗?我们班上那个尺言,你应该认识,很大概率要被保送北大了。”林枫找出学生们的资料和档案,戴上眼镜细细看,“对了,之前我们学校也有个到复旦少年班去了。是他弟弟。” 迟雪听到这些并不意外,她甚至熟知,她想问:“为什么我经常看不见他,他好像不常来。” 林父扶扶眼镜:“他啊,也不住校。忙着搞保送,考试啊,竞赛啊,不在学校很正常。” 迟雪只好等,靠在教室外面等,她一如既往地背单词,里面的人在专心致志地上课。 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可是她不想打电话,甚至连那个新手机都没碰过几次。她想起以前,她和郭雨生通话的次数很多,可他们在聊天软件上的交流几乎为零。 郭雨生不爱用社交软件,尺言也很少用,迟雪犹豫几番,还是打消发消息的念头。 她蹲在墙角,把脑袋靠在瓷砖上,侧侧目光,触到等待已久的身影。 尺言提着包正在走来,近在咫尺。 她微愣,恍然一瞬,对方来到自己面前,尺言笑笑:“怎么在这?” “等我爸。”她迟滞。 “坐在地上很凉。”尺言温声提醒。 迟雪看看身下,垫着一本书,抬头拘谨地笑笑,手脚无措。 “很久没见你了。”尺言不着急进教室,站在外面,朝她问好,他们交流的声音很小,并不影响其他人。 第23章 “是吗。”迟雪是有些不记得了。 尺言看她一眼,眼神里有些复杂。他明白林雪并没有往下接话的意图后,把伞放在门口旁边,抬脚走入教室。 迟雪低着头,有些害怕。她怕父亲会在心里疏远她。 可她拒绝了,她蜷起膝头,坐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背后是成群的,看着黑板的学生。她感觉自己成长了。 第22章 处分 尺言被处分了。 这个错误很轰动, 造成了很大的不良影响。女方是同校的学生,两人有亲密关系,被人用大板报的方式散布在网上, 贴在公告栏处,弄得全校皆知。 听见这个消息时,迟雪很震惊,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父亲有一位女友。而通过新同学们给她的介绍, 流言的口口相传, 这位女友长得很标志, 和尺言只隔一个班,两人交往大约已有一年有余,感情自然。 还有浮言称, 两人时常同居, 早上上学,晚上缠绵,关系非常不错。 迟雪不知该用什么反应,去面对这件事。她并不能做到谴责, 或是维护,她作为郭雨生的女儿, 只能看着他过去的生活。 她在无限的吃惊中, 瞬间意识到, 她对父亲还是很陌生。自己还看不到他的很多方面, 所谓的了解, 只是窥见小小的冰山一角。 这让她茫然至极。 反而是作为班主任的林枫, 为了处理这件突如其来的荒唐事, 一天天焦头烂额。 他站在办公室里, 厉声质问尺言:“你究竟在搞什么花样!不想保送了吗!?你他妈睁眼看看你搞出来的什么好事!” “这个关头你谈恋爱, 你在学校牵牵手,没问题,你同居,还被人看到,被人举报!?”林枫脸都憋红了,扬手想删他一巴掌,咬咬牙,忍住了,怒目圆睁瞪他,“你究竟还想不想读书了!” 尺言站在那,从脸上看不出是否悔改,只是低头听着教训。 “对方家长天天给我打电话,早上打,下午打,晚上十二点也打,你要我怎么回应人家。”林枫发起火来很尖锐,声音大如雷鸣,一点都不像家里那个沉默寡言的单身父亲形象,“人家要个交代,要和你家长当面谈,你赶紧把家长给我找过来,别给我找借口。” 窝在角落、宛若透明的迟雪,看着尺言低头走出办公室,他被骂得狗血淋头,身上带上一丝沮丧的憔悴。他此刻没有精力去发觉角落里的她,坐在走廊的长凳上,欠身撩头发,紊乱呼出几口气后,掏出手机,一直沉思好几分钟后,才拨通电话: “喂,小姨……” 失去母亲的他,选择向关系亲近的小姨求助。女方家长要求一定要下午见面,多亏了作为班主任的林枫在其中协调,迟雪才无所不知。 中午吃饭,林老师给女儿打了教师餐,自己却无心下咽。整整一个中午,林枫揉好几次鼻梁,闭眼想要沉下心,屡次无功而返。迟雪把饭盘子收好,趁机会说:“爸,下午我也想去。” “你去干嘛。” “去学习。” 简单三言两语,林枫明白这个女儿真正的意图,他愣愣地定住,看到女儿久违的恳请目光。 “好吧。”他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迟雪就跟着林父来到那个承担协调工作的小休息室里,尺言已经坐在一张木椅上,有点罚坐的以为。她拿出学习资料,默默在角落里,开始学习。红色的手指沙发很亮眼,还有一排五彩缤纷的贴纸,试图用于缓和空气。 班主任的女儿跟在作为老师的父亲身边,这是很常见不过的事情,何况她不说话不出声,一副乖乖小女孩的模样,并不引人担心注意。尺言抬眼看到她,没出声,欠身合着双手,又低下头。 林枫扫视一眼他,没说话,坐在他对面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处理高三事务。不一会儿,电话打来,女方家长粗壮的声音过分嘹亮,都从电话里溢出来。林枫把笔记本合上,对着尺言又开始训斥他一顿。 女方家长出现了,身后跟着女儿。这位父亲身形并不如电话里的粗壮,而是称得上精悍瘦窄,眼神精明,血管凸起在黄黑色的皮肤下。 他一进来,盯着坐在这个狭窄小房间的年轻人,眼神狐疑狠辣,宛若要把他吃掉一般。 “就是你和我女儿搞在一起?” 他的女儿十分羞愧,低下头,脸颊通红。迟雪终于看到父亲女友的样子,个子很高,肤白貌美,想象到她平日的利落,和父亲也很搭配,挑不出不相符的毛病。 仿佛在迟雪心里,尺言的女友就该是这副模样。 林枫停止斥责,转而前来迎接女方家长,家长对待老师还算客气。这位暴躁的父亲回头,声音响亮地怒呵女儿,“坐下!”这个女儿在极端的父亲的面前,只得言听计从。 女方家长并没有一上来开始怒不可遏的谩骂,而是继续严厉狐疑地盯着他,那双狠厉的眼睛,像是审视犯人一样。尺言只得躲开目光,不自在舔抿嘴唇,无话可说。 林枫开始向女方家长介绍这位犯人的情况: “他是我班上的学生,他成绩很好的,性格也不错,这次的事情实在抱歉,我们学校一方也有责任,没有及时制止,采取放任态度……” 林枫想尽办法,极力让这件事的恶劣影响降到最低,希望能保下尺言,顺利保送。 “你家里是干什么的。”女方家长抬颔,睨视这小子,问道。 林枫的话语被打断,戛然而止,停在半空中。尺言在目光的注视下,停滞好几秒,手才微微一动,没法开口。林枫只好帮他圆:“这位同学的家庭条件还是不错的。” 女方家长的目光从睨视变成扫视,张开手臂靠在沙发上,头往后仰,目光不动,颇像动物界雄性特有的虚张声势:“家里年收多少啊?” 尺言还没来得及回答,手机震动,低头看一眼,饱含歉意地对林枫说:“老师,我家长来了,我去接一下。”便起身低腰往门外去。 关上门,他看到已经从楼梯上来的小姨,恰好迎面。小姨神色异常严肃,一见到他,立刻眉头紧皱,低声斥责道:“平时不找我,非要闯祸才找我。你要不要看看你在干什么,做了什么好事,把你爸风流那坏毛病学了十成十。” 尺言脸色青了,进门的时候,小姨伸手把他护在身后,一副冷脸。 她一进门,对方家长情绪明显波动。 小姨坐下,她身上喷了香水,贵气从容,包的款式简约,价格却一眼可见的不菲。她弯弯腰,伸出手,淡定地说:“您好,我是他家长,很抱歉发生了这种事,我先诚挚道歉。” 对方家长太明艳了,明艳到他们像是隔了一个阶梯,女方父亲鼻腔因为香水味有些痒,没有和她握手,抽鼻皱皱眉:“你是,他妈吗?” 小姨收回手,翘腿坐下,把下意识磕出女士香烟收起来,平静地说道:“我是他小姨,合法监护人,有什么事情我帮他处理。” 女方家长眉头紧锁,感受到轻视,恼羞成怒:“他爹妈呢,我要和他爹妈亲自谈!” 小姨的剩余不多的笑意彻底消散:“他们来不了。” “哪有这样的事,现在是我女儿被搞了,你一个外人好意思来和我谈?有这样敷衍人的吗。”女方家长声音很大,不断重复着女儿发生亲密关系这字眼,恨不得越响亮越好,“你们家怎么教孩子的,乱搞乱跳,有点小钱就了不起了?没点家教。” 尺言欲言又止,小姨声音盖过,谈判道:“你生气、恼怒我都能理解。我这次来是为了解决问题,不是扩大问题的。你说出你的需求,我说出我的需求,我们协商,这才是要件。” “你,”对方家长顿时噎语,气赌胸腔。数十秒后,对方家长把气咽下去,“好男不跟女斗。” 小姨面色仍旧平静,直接忽视,掏出一份协议:“不知道你对他们俩的感情怎么看待,两个孩子年纪都快成年了,行为都是自愿的,现下又高三,我只想尽量把这件事情对他们俩的影响降到最低。” “我的建议是,尽早分手,我们这边的补偿会很充足,前后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会照顾好。当然,也要看你女儿的意见。”小姨把协议打开,递到对方面前。 尺言坐在一旁,看着那份协议,有些透不过气。 对方家长瞄了那份协议一眼,还挺正式,找了律所盖了章。他没细看,鼻腔喷出一口气,“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我要的是道歉。” “这样的话,我作为家长,再次诚心地代表他向你和你女儿道歉。确实是我们疏忽管教,没管好孩子。”小姨点头弯腰,表达歉意。 女方父亲被满足一点需求后,抽着嘴角说:“切。你一个外家人,还管小孩?”拿起那份协议,大摇大摆靠在沙发上开始扫视。 小姨脸色稳定,宛若平静的冰块。 看了两三行,对方家长脸色变了,协议过分正式,不像是二流文书。他抬眼看看面前精悍的女人,问道:“我刚刚忘了,话说你们家,是做什么的?” 第24章 “做生意的。”小姨答。 她开出的条件很优越,补偿费、营养费,损失费,加起来足够在郊区买一套房。对方家长很是吃惊,却硬生生藏在眼底怕被看出,摸着下巴翻到最后一页,看到空出来的签名栏,除此之外没别的信息。 “我听我女儿说,你们家好像是,什么纸原是吧。” 女儿立即伸手扯扯他爸,示意不要再说了。 她爸甩开女儿,“不亏是大户人家,我说过,补偿什么的都是小事,我在乎的是我女儿的名誉,她的清白。现在你这小子玷污我家黄花大闺女,一笔账划过去怎么说也不合理吧。” 他一开口,掩饰不出他话语里的圆滑。 “那你现在的意思是?”小姨礼貌微笑,侧耳。 “小孩儿嘛,年轻冲动也是可以谅解,但既然冲动了,就该负起责任。”女方家长开始夸夸其谈,一口唾沫一口道理,“谁没年轻过,再说嘛,女孩子,读再多书也要相夫教子的。别说被人知道同居了,但凡是破处就不好嫁出去了,这些以后都是没保障,那该怎么办呀。” “关系必须断掉。”小姨微笑着说。 “那就不是这个价了,你们背靠纸原家,这小子应该有股份吧。我们不要那几十万赔偿,我们只要他转出半股给我们家,保证我们家以后生活有保障,要求也不多是不是?” “继续。”小姨笑着点点头。 “我过得也辛苦,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还要靠她养老呢。她嫁不出去,我拿什么来安度晚年呀。”对方家长越说越上劲,嘴角咧得越来越大。 他女儿在隔壁,忍受不了这种气氛,小声地喊,“爸,差不多得了。” 这位父亲暴怒而起,一手甩在女儿脸上,打得女儿脸一歪,怒斥道:“你还好意思说,这次把我的脸给丢大了,我还要不要做人?在亲戚邻居面前怎么抬头。我都是为你好,你还叽叽喳喳,真就一条心向着这臭小子是吧。” 林枫连忙上去拉架,帮女学生挡住巴掌,尺言坐定在椅子上,肉眼可见的无奈。 小姨低头,拿出烟在茶几上磨,评价四字:“蛮横无理。” 对方家长转头,怒气冲冠:“你一两姓外人,没资格和我谈男女大事,把他爹妈找过来!我要亲自和他爹妈谈!” 迟雪目光从单词本上挪开,抬眼看这场闹剧,到处充满荒唐的气息。她想再看看父亲的反应,目光刚刚挪动。 “砰!——”门轰然撞开。沉重的木门把白墙撞出一个厚印,余力过后微晃,在这两三下的晃动里,房间彻底安静下来。 一个高大怪异的中年男人,握着门把手,站定在门外。 迟雪触及来者目光,心脏怦然跳动。 她听到尺言停滞的声音:“……爸。” 第23章 托孤 中年男人着装怪异, 披着厚重拖地的披肩,长乱发几乎遮住他半张脸,棱骨分明。明明看上去人到中年, 却没有中年人的憔悴,有一点丧乱,有一点落魄, 气质威严。 他单手托抱着一个莫约十岁左右的小男孩, 小男孩很乖巧、怕生, 把头埋在父亲肩膀里。 尺言愣愣:“……爸。” 一旁的小姨也霎时停滞:“家主, 你,您怎么来了。” 男人把怀中的小儿子放下来,小儿子在身旁扭捏两下, 立马奔到自己的哥哥怀中。 尺言震惊看着突然出现的父亲, 不知所言,整个人都是僵硬无比,手足无措。 高大怪异的男人用藏在头发下的眼睛扫视一下这个房间,不做评价, 目光回到尺言身上,说道:“出来一下。” 尺言手脚僵硬地站起, 灵魂还没反应, 小姨从震惊中回神, 站起来, 轻喊赖在尺言怀中的弟弟:“来, 过来小姨这。” 弟弟蹭过去, 尺言回过神, 起身跟着往外走。迟雪直愣愣地看着这一切, 和在场的其他人一样, 神情呆滞。两人刚离去,校长匆匆赶来,一只手扶着门,气喘吁吁往外面看一眼又往里面看一眼。 女方家长指着外面,喉咙吐出磕磕绊绊的音节,懵然地想讨公道,校长立马比出“嘘”,千万要安静,别乱说话。 小姨抱住怀中的小侄儿,把下颔靠在他额头上,闭眼深深呼吸。 尺言看着久违的父亲身影,一切不似真实,宛若幻影。父亲走到走廊铁栏边上,面对开阔的景色,靠在上面往远处看。 尺言加快步子跟上去,尺轴出声:“过来。” 他也靠在栏杆上,很别扭。 尺言与父亲很少像这般近距离接触。父亲的残暴成性众人皆知,可在尺言印象里,他更多是站在那,什么也不做,自带寂静威严。 父亲并不提他在学校里惹下的事,尺言猜父亲定然知道,却不是为此而来。父亲的情感生活更为紊乱,没有资格教育孩子。 空气酝酿着缄默的气息,父子两人并肩,却没话语可说。尺言紧张地听到风吹,拂过耳朵,余光看到父亲的发丝飘起,又垂落。 这位传奇一生的掌权者,沉闷地呼吸着,像暮暮老矣的狮子,第一次在他面前展现这般姿态。 “长高了。”父亲静默。 从小到大,尺言与父亲的肢体接触的次数屈指可数。多数是孩童时期的他从走廊跑过,不小心碰到父亲侧身,僵硬地躲开。那是儿童天生的害怕,冒犯陌生人的惶恐。 尺言感受到父亲的目光,那双沉闷的眼睛,正在寂静地望着自己,看着他那内敛成性的二儿子,所谓的最不起眼,最低调的透明人。他曾以为自己足够懦弱,没人会注意到他。 父亲什么都清楚,从小时候,他低着头,目光落在他头顶上那刻时,父亲都看得一清二楚。 父亲要将遗孤托给他。 大儿子在父亲过分的溺爱下,会远离家族里摇摇欲坠的明争暗斗。老三不中用,不是料子,而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小儿子,还未到时候。父亲把目光锁在尺言身上,安静的性情,优柔寡断的性格,是很好的辅助者。 父亲放任他的优柔寡断,为的就是像今日这般,能有一个完美的顶梁人,可以牺牲,珍视家人,有能力撑住这即将化为断壁残垣的尺家,甘愿成为成就背后的垫脚石。 从今往后,将弟弟扶上位,是他余生的职责。 尺言感受到风压在自己肩头上,愈发愈沉重,他一直低头往下看,不抬头。 父亲吸入的新鲜的空气,到了肺部,染上腐烂的气息。那是将死之人才会有的朽木之气,代表着光鲜之下的行将就木。 尺言想象阴影之下的浑浊,可没办法做到,他们站着,什么都不说。 父子俩没有接触,没有交谈,累赘沉重的感觉攀爬上他脊髓,尺言知道,父亲的目光永远在自己头顶上。 他们没有对视过,以前没有,今后也不会再有机会。 所有的静默凝结在空气中,压在肩头,直不起腰。 - 校长守在门口,望着远处。 这个学校股东的突然到来,校长深感惶恐。 前几日市长才向他询问过尺家主的身体情况,这个人的一呼一吸都关系着本市权力的变动。 他回回头,看到屋内的纸原家二女儿,点点头,问好。小姨也相应点了点头。 校长叹一句:“看上去情况还没那么糟。” 小姨捻着烟:“老东西。” 校长觉得这话语冒犯,可无奈于她是尺言的亲小姨,带着一层关系。这些年头来,纸原二女儿对尺家主口出的诳语也不少,谁叫折了个姐姐在他家手上。 当年纸原将大女儿嫁给尺家主时,想的是稳固家族势力,谁能料到居然演变成今日的六亲不认,反目成仇。 门应声而开,里面的人纷纷看过去,尺言低着头进入,并没有说什么。 他绕到窗户前顺手拉上窗帘,从小姨那接过弟弟,抱起来。 弟弟扭捏地捂着眼睛,尺言细心地伸手帮他遮挡光亮。迟雪看见他的温柔是从内而外的,从家庭到朋友的,未曾改变。 小姨问:“找你说什么了。” 尺言避开小姨直视的目光,只是答:“没什么。” 他分明背负着秘密,却从不轻易向人外露。校长长吁一口气,回头看到远处的尺家主,赶忙上前赶过去。 尺言顺手关上门,和弟弟一起坐到那曾经是审判椅的椅子上,非常亲密。 弟弟出现后,他的心就散了,无暇处理自己的事。他拨开弟弟揉眼睛的小手,轻声道:“别揉。” 弟弟依赖在他肩头,玩着自己的手指,在耳边问微声问:“爸爸呢。” “他还有事,我等会送你回家,好不好。”尺言也凑到他耳边轻声答。 弟弟点点头,为数不多的话语彻底消散,只剩不停的刻板行为,两只手指不断交互纠缠,看上去专心致志,乐此不疲。 好一会儿后,他终于有空顾及自己,面对面面相觑,向众人抱歉一声:“不好意思,先走了。小姨,你帮我善后吧,谢谢。” 第25章 迟雪看着他抱着弟弟,步伐沉重关上门。 她有些愣,她知道自己应该在意刚刚尺言的落寞举动,以及突然出现的祖父,可她现在毫无感觉。 女方家长看得愣愣的,一头雾水,但被这等场面唬得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才憋出几个字:“他,他……这,这。” 小姨长吁一口气,手摸上烟盒,又放下:“赶紧谈吧,赶着回家。” 林老师此刻小心翼翼地问:“尺言与他父亲,好像不是很亲近。” “这孩子没妈。”小姨只是答,“难产死的,生了个小王八蛋。” 女方父亲心中潜藏害怕,试图用张扬的言语挽尊,虚心地嚷嚷着:“不是说爹妈都来不了吗,这,这不是有一个现成的。就,就算只剩一个爹,怎么就不能和他家长谈了?” 小姨一句:“你受不起的。” 众人愣愣,转头看向小姨,非常震惊。 “刚放出来的。”小姨没忍住点一支烟,夹在嘴边,轻描淡写道,“判了死刑。” 第24章 挚友 迟雪靠在窗户下面, 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雨幕唰唰地划过,在走廊上蒙上一层白色。 她曾经幻想过会有这么一个下雨天, 父亲朝她迎面走来,那把绿色的花伞滴着水。她无数次侧脸,试图去寻找身影, 留给她的是雨幕清脆忧愁的声音。 尺言有几日都没来上学, 学校里空荡荡的, 只剩留守的一个年级。迟雪问学长, 学长说,他呀,忙着呢。 询问到感情方面时, 学长皱皱眉, “嘶,好像是真分了。” 尺言这段长达半年的校园感情,断得很彻底,像是斩去一条红线一样, 十分简洁,却留给众人无限暇想。 “他对感情还是挺认真的。”学长说。 迟雪心里装下这件事, 继续在下雨的走廊等待他。 过很多日, 他才重新挎着包, 出现在她面前。 他从雨幕中钻出, 转身踏步上青色的台阶, 留下湿湿的脚印, 一个人走过正在上课的教室。 这次, 他看见教室门外的迟雪, 微微一顿, 没有停留,转身向教室里去。 迟雪不意外,她把目光持续性地投向他,像是在看一只小雀。迟雪一直看到他走到最后,拉开椅子,安静坐下,他把包挂在桌耳,而他抬头看向黑板。 里面是林枫在讲课,声音平稳有力。 林枫讲了数学,从选择题讲到压轴题,从压轴题讲到竞赛题。尺言听得很认真,有时会做笔记,靠在椅背上伸着手在纸上写下一串。 迟雪这时候,才看到他涂了黑指,尾指上绑着一条黑带子。他有些忧愁,距离笔记本很远,迟雪不禁回想自卑的郭雨生,他坐得是那样端正,俯背,要贴得纸很近。 “好了,今天就讲这么多,休息一下吧。”林枫下课。 教室里动静并不大,大家似乎都习惯安静做事,这独属于学生的雨季节奏,时间在流水中缓慢前行。 尺言坐在座位上并没有动,而是垂着眼沉思着什么东西,他的椅脚微微翘,离起地面。 林枫看他一眼,抿抿嘴,手上捏着尺言上交的假条,上面赫然写着“奔丧”二字。 他趁着学生空荡,缓慢走过去,出言安慰道:“节哀。” 尺言点点头,回应老师的关心。 “我听校长说了,虽然这件事很影响你心情,但高三在即,你还是尽早调节好心情吧。”林枫温言,“有什么困难可以和学校说,学校会经历帮助你的。” 十八岁的尺言正式失去了父母,他不能成为法律意义上的孤儿,如今孑然一人。 迟雪感到饱含水分的空气很闷,有些寒冷,又有些热。 她也看到林枫办公桌上的假条。自己那只见过一面的祖父去世,具体情况不知。 她靠着椅子背坐下来,浑身有一种无力感,父亲也失去了父亲。 整整一天,她一直在班级末尾等待,试图与父亲交谈,可惜鼓不起勇气。她只能像郭雨生在背后望着自己一样,望着尺言。终于,在漫长的下课时间,众人纷纷扰扰的交谈声间,她走过去。 “下了好久的雨。”迟雪对他讲,她望着外面,天空一片青色的灰沉。 尺言也跟着望望外面,看到乌青的天空。 “我看到你的假条了,实在突然,请节哀。” 尺言这才回答:“是吗。” 他脸上并不表露出悲伤,而是一种早有预见的平静。迟雪看见他绑在尾指的黑丝带,那也许是葬礼的象征。 她还没经历过葬礼,父亲也没接受过葬礼。 尺言突然问她:“你不喜欢下雨么?” 迟雪微愣,被这番主动打得恍然,几秒才回道:“可是,这不是雨季吗。” 尺言突然笑笑,像是在自嘲,身子向前离开椅背,“我倒不怎么喜欢下雨。到处都阴冷,太麻烦了。” 迟雪定定地看着他,一根发丝拂过他脸颊,父亲的微笑很迷人,无论装的是苦涩还是温柔。余味都丝丝不绝。 雨淅淅沥沥地下,到傍晚,只剩零落几点。天没有放晴,仍旧厚云重重,水滴沿着走廊的排水管,一滴滴连成雨幕。迟雪望着停止的雨,望见西落的太阳辐射,朦胧的光落在这个校园里。 太美了。 她同时为两人的死亡触动。 - 新学期开始了,迟雪通过了最后的考试,成功跳级进入重点班里。 她向林枫提出要最角落,窗户后面,空调柜机的座位。林枫看着安静的女儿,答应了。 很长一段时间,她上课,并不听讲,而是默默地欣赏父亲的背影。她想把以前对郭雨生的忽略,全部安静地补回。 尺言的背影很美,尤其在清早七点,会有柔和的光从窗户照入,他的身影在那刻时最朦胧的。下午四点,光会折射成碎片,长长地投射到他身旁,那时候他闪耀迷人,无可比拟。 迟雪能看见同班同学和他的互动,能看见他的抬头、低头。 他的习惯,像一块块零散碎片,迟雪收集它们,拼成郭雨生的过往。 尺言的社交很温和,几乎每个人,都对他印象很好。他们纷纷称得上朋友,可迟雪深知,那只是浮于表面的,连同她自己也一样。她从未听过父亲有什么挚友。 今日,却看到了。 自习课,很是安静的时候,门口突然出现一个人,迟雪看一眼,觉得些许眼熟。 接着是级长前来,把尺言叫去,尺言抬眼看看,跟着级长离开。 学长假意写着作业,实则看热闹,见到迟雪也在张望着,干脆凑过去:“喏,刚刚那个男的,是我们以前初中的同学,后来转去警校了。他和尺言关系很好的,经常形影不离。” 尺言的挚友已有了警衔,地位不低。迟雪听到此处愣愣,回问:“他是警察?” “啊呀,当然啊。铁饭碗呢。”学长重复一遍,他以为迟雪会更关心尺言的友情。 迟雪眼前瞬间空闪了一下,回忆碎片式地漂浮乱窜,她继续问:“他叫,什么名字?” “忘记了。好像,姓什么来着。”时隔太久,学长也给不出回答。 迟雪写试卷的笔停在空中,她呆呆地看着试卷,看不清上面任何一个字。警察、警察……她回想到那场惆怅盛大的葬礼,试图回想刚刚那个男人长什么样,明明看见了,可一片模糊。 那是父亲最好的朋友吗。真的吗。 她有一丝无助,感到头疼,片刻痛苦。 级长向尺言说:“气象局来人了,点名要找你,你是做了什么科研成果吗?” 尺言微惊:“啊?” 谈话地点定在一个空教室里,门窗紧闭。此刻艳阳天气,罕见的阳光照入走廊,级长帮他开了门,再次向气象局领导问好,气象局领导微笑着点点头,说:“让我们两个人谈谈吧。” 级长走出去,门关上,空教室里瞬间暗沉下来,窗帘紧闭。 气象局主任先是语气温和地问候一句:“最近学习情况怎么样了,还好吗?” 尺言一句“还好”,等待。气象局主任又换一句话语:“听说令尊去世了,深感悲痛,节哀顺变。” 尺言没有回应,空气沉滞。 气象局主任突然啪叽一下子,跪下。 尺言站在那,不动,也不说话。 气象局主任带着黑框眼镜,穿着西装,原本体面无比的他,此刻跪在冰凉的地板上,低着头颅,声音沉闷颤抖:“尺言同学,我想请求你一件事,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尺言不出声,只是看着。 “求求你,我们真的很需要你。”气象局主任持续地跪着,身体颤动,哀求着说,“你知道的,大雨马上要来了,前几天才下过,好不容易放晴了,水坝都还是满的。” 今年的雨季太猛烈了,到处都是水,比往年整整多了一倍。这个城市和郊野早已承受不住,临近崩溃边缘。对方是迫不得已,走投无路,才前来求他的。 第26章 尺言道:“抱歉,无能为力。” 气象局主任眼镜都快掉了,他跪着往前挪动两步,真挚地哀求:“我真的走投无路了,尺言同学,求求你。昨天水坝才发现有裂痕,局里已经让人去补救了,可是赶不上。那可是决堤啊,你知道下游还有好几个村子,都是些留守的老弱病残。” 尺言发言:“那就转移。” 气象局主任跪直身体,摘下眼镜,手抹两下脸,涕泪横流:“他们只有那几栋房子,他们还种了好多地,那是他们的命根子。我不能看着百姓被淹啊!那可是百姓啊!” 尺言重复:“我无能为力。” “尺言同学,你一定有办法的,你有能力,你能阻止这场雨的,对不对。”主任挪过来,跪在他脚边,把头埋在地上,崩溃地失声痛哭,“你也不忍心看着他们受苦吧。” 对方眼睛溢满泪水,红得可怕,浑身焦虑悲痛,这个饱受折磨的气象局中层,一夜多出许多急促生长的白发。 尺言抿嘴,看着这个可怜人。 “我没有办法。”他说,“我做不到。” 他拥有可以操纵空气中水分的能力,能让天气下雨、放晴。“我没你们想的那么厉害,让学校停一场雨就很累了,一整个城市的范围,太大了,我做不到。” “不,你能做到的。你上次也能,对不对。”气象局主任更加靠过去,急促地请求。 尺言苦笑摇头。 尺言抬头,看到教室后窗户的外面,挚友正站在那,他挪动脚步,气象局主任想要拉他的脚。尺言出门,没有和挚友交流,只是往教室走去。 挚友站得笔直,注视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23章已改。 第25章 寒冷 尺言明确拒绝这无理请求后, 对方仍每天前来。 迟雪经常能看见西装革履的中年眼镜男,站在教室的后门,等待着尺言回应。 尺言并不理睬他。他就一直等, 拘谨地等,每天都要站定一两个小时。 大家都对这个来自气象局不务正业的领导感到很奇异,究竟什么魔力让他每天前来准时打卡, 唯独尺言毫无钻研的心思, 将对方当作完全透明。 两日之后, 时间迫在眉睫, 眼见着大雨就要来袭,中年眼镜男更加着急了,从每日站一两个小时, 变为一整下午。 路过的人都投给他目光, 而他只有一心注视着尺言,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迟雪看到这个领导的白头发,一天比一天的多,神态从中年变为老人。 尺言每日人就坐在那, 不看别的,只看黑板。 他的椅脚翘起, 身体微晃, 迟雪知道他在思考。 这几天, 天气都很热, 滴水不见。 愈是这样, 对方愈是着急, 有好几次想开口, 却硬生生忍住。 下课时分, 尺言站起, 走到疲惫不已蹲在外面的气象局主任面前,轻言道: “别等了。” 气象局主任揉揉鼻梁,把眼镜戴上,摇摇头叹气。 尺言继续说道:“我没这么大本领。” 气象局局长蹲在原地不动,尺言拿起水杯走过,不再理睬。 到下午,迟雪发现中年眼镜男,终于站起来,长叹一口气沮丧离开。他步伐缓慢,每一步都像灌了铅,沉重拖延。 迟雪看不见尺言的反应,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坐在那儿,和平常一样。 日暮西山,迟雪感到空气非常干燥,这几天的晴朗是过去从未见到的,连天边的云彩昏黄如火,色彩斑斓得诡异,像是涂上厚厚的一层亮油。 尺言一直坐到傍晚,迟雪也留下来,与其说是学习或视奸父亲,不如说是等待着父亲下一个动作。 课室里很安静,只有空气浮沉。 窗边出现一个笔直的人影,挺拔身姿在玻璃窗外像是蒙上一层水雾。迟雪一眼就认出——是父亲的挚友。对方也看到她,微顿,眼神波动,似乎有一丝惊讶。 他从窗户走到门,迈步进入,脚步声沉闷。迟雪愣愣地看着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尺言知道对方前来,却也不动。只是挨在椅子上,五指在桌上磕着一支笔,轻声道:“最近这么有空。” 对方抬眼看迟雪,示意在场人物多余,尺言不在意,解释道:“没关系。” 对方开口,回应:“今天陪他来找你,这就是任务。” 空气陷入沉默。尺言垂眼,盯着桌面上的花纹,花纹盘根错节,扭曲又四散。 他抬抬头,盯着天花板,半晌又低头微啧一声。 迟雪看到对方的警衔,银色徽章,花纹交杂耀眼。 尺言的椅脚平放在地面上,坐姿难得一见吊儿郎当,看上去从容淡定。迟雪知道他没有在思考,自如的外表下思绪乱如麻。 对方先发言:“你弟呢?” 尺言垂眼,再度开口:“在家。” 对方回:“是吗?” 尺言这位挚友年纪轻轻,已经有了警司的身份,只要再立一次功,就能成功升迁。 迟雪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尽管她对其间的事情一概不知,但她为父亲的选择而担忧。这些日子下来,她窥探到尺言的思考,她知道父亲在做艰难的抉择,可命运已经定下来了,尺言的每一步都会走上命定的轨道。 “你回去吧。”尺言叹一口气,沉沉道,“我也该走了,今晚家里有事。” “好。”对方压压眉梢,神情平静。 迟雪看到他抬眼,瞥自己一眼,她心里一顿,立马紧绷身体,对方扫视她全身后,才转身,安静离开。 她转头,看到尺言微微抬颔,呼出一口浅浅的气息,好似慢动作。明明只是一秒的时间,可在她感觉里,太漫长了,漫长得好似几个小时、几年。 她有一种直觉,这个动作会一直延长,延长到几十天后、几十年后的郭雨生身上。命运会把这一刻拖得很长,每一毫秒,都附上无限伤感的春秋。 教室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两个人。 迟雪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你要回家吗?” 她猛然睁眼,尺言已经站起,收拾着书,侧身望向自己。 “我回。”她懵愣。 “一起吗?”尺言邀请。 迟雪发觉他语调平淡,不同往常,但她知道,那是真实的尺言,没有任何修饰的尺言。她有一种感动。 她直接走过去问:“我听说,那位是你最好的朋友。” “朋友而已。”尺言平常答。 “他叫什么名字呀?”迟着急地想知道答案。 尺言正在收拾的手顿顿:“以后有机会,你亲自问他。” 迟雪有些想哭:“我觉得他不是好人。” 尺言动作滞住一下,轻声道:“没有。” 迟雪反驳:“他就不是好人。他要强迫你干你不愿意的事,你不想,对不对,你根本不想。” 迟雪感受到父亲的手温和搭在自己的肩上,她眼眶泛红,尺言声音很轻:“他是个好人。” 迟雪认出来了,那个人就是那个警察,在电视上大张旗鼓,全城都会为他缅怀缄默的那个死去的警察。 她因为那场葬礼而与父亲起争执,叛逆喷涌而出,代价是父亲的死亡。她甚至都快忘记郭雨生在争吵中说过的话,只记得是一句恶毒的诅咒,同时,她也对父亲施以更残酷的恶毒。 如此沉默的郭雨生,为何会在几十年后将所有仇视都灌注到对方身上,迟雪不清楚。可是她不会违背郭雨生了,她会像郭雨生一样仇视对方。 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什么都反驳不了。她短暂享受与尺言的相触,尺言的动作温和得就如同郭雨生在抚摸她,迟雪只能流泪,尺言的生命和郭雨生一样短暂。 那日下午过后,尺言没来上课。 持续性的天气闷热,像是大雨侵袭的前兆,迟雪抬头,滚滚乌云,沉闷地压在天边。 迟雪靠在走廊上,远远看着校门口,想着那个警察,想着那个身影,一整天都很闷的,太阳高挂,迟雪感到肺泡都是温热的。她抹去头上的汗,看向刺眼的太阳,看到周围的,零散的云层。 她就这样站一下午,她都没发现时间如此之快,转眼傍晚,黑色的小鸟穿过树枝飞过,翠绿叶子垂头下去,全部收拢。迟雪仍感到闷热扑来,她连呼吸都闷得困难,忽然,树枝晃动,迟雪睁大眼看这个被风吹起的世界,远方传来缓缓的雷声。 要下雨了。 天空低鸣穿插在鸟叫和风声之中,时不时砰一声,把忘记关的教室门砸响。她想拿伞,想转身进室内,天空又阵阵低鸣起来,而风,完全静止了。 油画一般的景象,彻底被沉闷雷鸣震慑,人影难见。 一小缕风吹到她脸上,没有带来凉爽,她呆呆地盯着眼前,十秒,二十秒,头发在她脸上乱晃,她的突然肺部变清凉了,就像是身躯内的灵魂被抽走一丝,空出空隙。 快下雨吧。 第27章 她这样想。 蝉鸣急促地拉起警报,非常洪亮,足足有一分钟,树叶开始斜飞。 第一缕雨,从屋檐水管流下滴落。 几束水柱急促地打到窗户上,数十秒停下来,接着便是断断续续,延绵不绝的细细雨幕。 一个小时后,倾盆大雨没有来临,迟雪只听到平静的风声。天空的抽泣在缓缓之中,彻底停下。 她走出去,看到地面上,一片一片镜子般的水面安静地淌着。她看到自己的脚步,看到自己的倒影,看到零星走过的人群。 她一瞬间,看到清亮,看到熟悉。 她看到郭雨生微微低头,推着自行车,从积水边缓缓走过。 迟雪有一些害怕,她怕郭雨生回来了,怕自己忘记郭雨生了,她怕丢了父亲,尺言会去哪里了? 天空开始放晴,淌地的水面闪着粼粼波光。迟雪不安起来,看每一片叶子,都绿得快要窒息。 她忍受不下去了。 她拿起手机,直接打起电话。没有任何犹豫、顾虑,迟雪的灵魂被解放,不再束手束脚了, 她希冀着父亲快点接听,大概是三四十秒后,电话通了。 她第一次如此无拘无束地,焦急地向对方发问:“你去哪儿了?” 尺言愣愣,回应:“在家。” 迟雪想追问,可她不知该如何用言语表示。 “你为什么没来上学。” 尺言的声音很厚,蒙着一层沙哑,他笑了笑:“有点感冒了。” 听到回答后的迟雪,像泄气的皮球,腿软下去。太丢人了,她为何如此冲动。 “你真的只是感冒吗?”她软软问。 “可能吧。”尺言笑笑。 “那你什么时候能回来?你不能不上学吧……”迟雪为自己找补,声音心虚。 他确实可以不上学,保送名额已经在来的路上,高中的知识他早烂熟于心,回到学校坐在教室里,只是感受一个氛围感。 迟雪听到尺言的呼吸声,知道他在思考,心里一紧。 “后天吧。”尺言应答。 尺言听到迟雪的内疚,听到她挂掉电话。他微弯嘴角,夹住电话的脸颊和肩膀才僵硬分离,电话滑到地上,咔嗒一响。 他的两只手,什么东西都没有拿,他就站立在这座城市的最中央,一抬眼,就能看见,所有侵蚀城市的寒气,化作在他头顶悬挂的,无形的屏障。 他的气息裹挟了这个城市每一寸土地,强迫着,威逼着寒流禁止侵袭,他呼出的每一口气息,都掺杂着源源涌进的寒凉。 他的眉眼都挂上了晶莹透亮的冰霜。 第26章 白鸽 迟雪一直安静等待, 直到第三天的下午,太阳升到最高空,连续几天断断续续的细雨消停, 阳光久违覆盖屋顶。她看到,尺言穿得很厚,从后门出现了。 这是很反常的打扮, 目前气温有二十六七度, 尽管刚下过小雨, 可一件薄薄的长袖就足够了。尺言却加了毛呢大衣, 带上围巾,连手都要加一层手套。 同班人见他,不禁夸张得瞪眼, 问:“你干嘛了?” 他匆匆关上门, 弯腰坐下,沙哑着声音应:“坐的车里空调太凉了,有点感冒,受不住。” 教室内没开空调, 从后门吹进来微风一下子被门截挡。在座位上,他只脱掉了手套, 围巾和大衣仍停留在身体。周围人看他的打扮, 深表震惊与怀疑。 尺言还是没缓过来, 把头微微埋进围巾里, 大衣将他包得严严实实, 迟雪看得见他两只手很白, 白得失了些许血色, 迟雪担心起来, 她知道自己的担心毫无用处, 却禁不住为他忧愁。 “你还好吗?”迟雪走过来,主动摸一下他的手,“怎么穿这么多。” 她怔怔,他的手,冷得像冰块一样。 尺言抽了一下鼻,缩回手,答道:“问题不大。” 没有往日的温度,以往父亲的手,会透着阵阵暖意,从他的血管,传到每一寸皮肤,每逢那时,她都会感到温柔与热忱,不自禁慌张和安心。 可这次不同,这次,她什么都没感受到。那手比冰块还要冷,好似血管里流的不是鲜血,而是寒气。尺言咳嗽两声,把她从滞顿中拉扯回来,她说: “你究竟怎么了……” 她害怕父亲生病,得了不治之症,是她哀求父亲回来学校的。 “没什么,我那天请假,去雪场玩雪了,结果没做好保暖,有点着凉,回去的时候又淋雨了。”尺言声音很小,笑笑,开始收拾起桌面一叠一叠的试卷,“不用太担心,吃多几天药就好了。” 迟雪很想相信这个理由,可她察觉到父亲对她有所保留。她不再追问,只得接受这个肤浅的回答,父亲的虚弱必定会和那个警察脱不开关系。 是怎么了,究竟帮什么忙,能够让父亲身体如此虚弱。他们透支了他的健康。 尺言变得不爱说话。他经常缄默,有时会单纯看自己的手,有时低首思考。几日过后,他的大衣总算脱下,换成一件勉强符合季节的长袖,正逢此时,天气也渐渐入秋了,大家添起衣物,他变得不再突兀。 一切好似都没发生一般,随着秋风,就跟记忆流去了。 迟雪靠在门框旁,或是挨在座位上看着他。看他的呼吸,沉默,发呆。他沉重起来,肉眼可见的不轻灵,连言语都闷上许多。 她着急起来,不得不想办法和他多说些话,说起音乐,说起社团,隔壁班,还有这间大学和那间大学。终于,迟雪也感到自己沉默了,她缓缓出口:“你不是说要介绍一个人,给我认识吗?” 尺言从围巾里抬抬眸,看向她。 迟雪开始述说:“你之前说有一个表妹和我很像,我说我想和她认识一下。” 尺言陷于短暂回忆,莫约一分钟后,迟雪主动出口:“我想去你家看看。” 这个要求提得很无理,两个相近陌生的人,即便关系上升到朋友,也不应当如此直白。可是她是父亲的女儿,货真价实的十四年,她理所应当对父亲的家庭有知情权。 尺言又沉思一会儿,答应下来:“好。” 这个答案来得出乎意料,迟雪内心怦然一下,满心震惊,一切竟如此顺利,令人感到十分奇妙。 到下午,六点半时分,他们一同出校门。迟雪跟着尺言走,看到他裹上一件薄外套。 她内心忐忑,只好不断告诉自己:没关系,没关系,她应当拥有知情的权利。她看着熟悉的路,心情稍微落寞,她以为尺言会将她带回市区的公寓,走到一个分叉路口,尺言突然停下来。 斑马线向两边延展,尺言站在路口。 “怎么了?”迟雪上前问,她已经认得路了,是左转。 “没有。”尺言往右边转去。 他一反先前的方向,向另一边迈步,迟雪愣愣,跟上去,一边追着步子一边问:“不是另一边吗?” 尺言笑笑不答。 迟雪又追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上次那个人究竟是谁?” 尺言没看她,只是应:“哪个人?” “你的朋友……那个警察。”迟雪声音小下去,语气微弱。 “我和他认识很久了,关系挺好的。”尺言回答,“他只是托我办一点事情,顺便过来处理公务。” 他的声音平静得就像是纪录片里的旁白,不带任何感情,单纯叙述。迟雪发现尺言的步伐变快了,没有以往一样照顾她,她咬咬牙,小跑两步又到他身旁:“什么事情?” 尺言有些无奈,笑笑:“这也要问吗?” 迟雪从回答中听出烦意,她下意识缄口,半秒过后,却一反常态直白地回:“你都让我在一旁听了,我很想知道。还有,我觉得他不是好人。” 郭雨生对这个警察极其痛恨,他们俩之间必定有过一段十分惨烈的经历,才能让父亲如此温和的人与他反目成仇。迟雪只能相信郭雨生,他的仇恨绝对不会没有缘由。 “为什么?”尺言问。 “因为我觉得,我就是觉得。”迟雪笃定。她心里有底气,归根结底,还是这个人导致了父亲的死亡。如果不是这个人,他们父女两人根本不会吵架。 如果让父亲早日远离这个所谓的“挚友”,他的命运会不会就此改变,生活可能会顺畅,可能不用毁容、不用贫穷。 “你真的只是感冒吗?你不在学校的那几天,肯定是去帮他忙了。”迟雪突然觉得,她又很有必要告诉父亲真相了,“你究竟为什么变成这样?” 还没来得及进一步阐述理由,尺言回一下头,对她温言:“到了。” 她这时才反应过来,刚刚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面对突然出现的大门,气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她回首,才发现右手边那长达几百米整齐的墙并非政府的基建设施,而是一间私家宅院的外墙。 门是木结构,肃穆庄严,墙体是白的,穿插几个靛青色的陶窗。墙不高,却看不见里面的任何一丝痕迹,她感到压迫感,四处望望。 第28章 “这里,就是你家吗?”迟雪懵顿,站定在原地。 “不完全算。”尺言拿钥匙开了侧门。 占地起码有三亩,相当于半个学校,单从外部看来,处处透着古老而贵重。大门虽然简洁古朴,两边的黄铜锁却雕着精致花纹。门上的每一根横木都粗细一致,沉沉的紫檀色泽圆润。 无论放在哪一个时代,都称得上是上流贵族。 她料想到父亲会有一个不凡的家庭,却没想到是这种浮夸的出身,一切都恍若隔世,简直媲美小说与电视剧。这实在大大超越她的想象。 “我还是,不进去了吧,打扰到你们就……”她突然害怕,不想进去了。 “真的不进来吗?”尺言确认地问。 她犹豫看着那扇门,只开了半边,能窥见里面是大片的草坪,绿茵色喜人。 “还是……算了。”她声音弱小。不知道尺言是怎样想的,是失望,还是一身轻松? 她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父亲,明明未做好接受冲击的准备,却强硬地要掰开郭雨生的过去。父亲究竟藏得还有多深,究竟还有多少未知的事情,她感觉来到了冰面上,稍稍触碰海水,就为下方的冰山而颤抖。 她抬头,认为父亲对她失望,可他没有埋怨。尺言停在门口半晌,忽地露出久违,熟悉的浅笑:“那好吧。” 她以为父亲在自言自语,而实际上,这句话也并非对她所说。尺言很久没回来过,大概有一个月、一个半月,这期间发生过太多事情,将所有生活都扰乱。 明明是最亲近的外公家,居然也让他心生畏惧。 “我们走吧。”他对迟雪这般说道。 门关上,迟雪看到的绿茵色,化作一条细细的缝。遗憾在心口弥留片刻后,她才发现今日仍旧什么都没做成。她没能了解到那位所谓的“朋友”真正的身份,也失去窥探父亲更深一层的机会,深感自己的没用。 迟雪后退一步,准备离开。 她眼眸微颤,看到门缝里一抹白色降临,定眼,从即将关上的门中,看到一只落在草地上的白鸽。白鸽桃红色的眼珠子,转过来,从即将消失的门缝里,直直盯着她。 迟雪愣住了。 白鸽子。又是白鸽子。 这只鸽子究竟在暗示她什么,从晚上到白天,有时还会闯入她不安稳的梦里。 尺言突然一扯她,迟雪回头,听到车流而过的声音。 “看车。”尺言变了语气。 迟雪一愣,恍然看到他两三步绕到外道,用身体挡住自己,让她靠近人行道的内里。 她脑海里立马闪过郭雨生与车相撞的惨状,一挣,说:“不要,我要走外面。” 尺言一把把她扯回来,力气大得惊人,迟雪立马被拽停,听到父亲强硬怒气:“你走里面。” 这是命令。 迟雪内心一阵颤栗,她想回头看白鸽,门缝却关紧,一点白色也没能透出。她掉头看尺言,他两唇紧抿,那么一瞬间她看到郭雨生的神情。 在来到这个时代之前,但凡到路边上,郭雨生就有莫名的倔强。他必定会让她走里面,不接触任何一辆车,连风都被他挡得严严实实。 她有一种直觉,郭雨生回来了。 “爸爸。”她喊。 尺言回头,问:“你想回家了吗?” 第27章 选择 你太容易心软了。他们总是说。 尺言埋头, 紧紧地扯住围巾,厚重的布料为他挡住零星一点风。每一丝,每一缕, 划过他脸颊,吹动他发丝时,都像冰刀。 他太冷了, 冷到要蹲在路边, 瑟缩着。路灯昏暗地亮着, 照出他的影子。 他蹲下, 深深呼吸,夸张的影子微动。半分钟过后,他才缓过来, 心口颤得没那么厉害。 雨停了, 停在他的身体内,现在他每一口气息,都带着浓厚的寒气。寒气几乎代替他的血液,流动在他身体里, 变得虚弱。 小姨知道了,与他相顾无言, 所有的责骂都化一丝缄默。 他不反驳, 不否认, 他别无选择。 阻止一场自然的暴雨, 是有代价的。水汽无法掉头回大海, 只得被集中起来, 凝成巨大的力量。他能控制杯水、池塘、乌云, 也可以控制雨。 而控制一场覆盖城市的雨, 他不是做不到, 寒流倒灌入他身体内,他能承受,却不能忍耐。身体垮了,他这样想。 他咳嗽两声,再度蹲下,试图让自己暖和一点。 他转头,看向墙角,那里有一只脆弱的飞蛾。飞蛾隔壁有蚂蚁,他们在四周爬来爬去,闻到腐朽的气息,时刻准备饱餐一顿。 父亲死了。 葬礼来得很突然,他已年满十八,但这份责任来得太早。 尺言不得不操劳累心,在各家族的来信与慰问中斡旋。这一切让他初感麻木,原本的悲痛都被覆盖。他变得平静异常。 葬礼那日,尺言把头发扎起,手指绑上黑丝带,静立在父亲的花圈旁。他站立在毫不起眼的侧面,距离适当,低首不语。 很多来客都沉默,尺言开始琢磨每一个人的真实内心,究竟是悲痛,还是狂喜。 父亲的去世给这个家庭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所有事物暗流涌动、斗转星移,他没有办法再独善其身。在此刻,在父亲正式消失在这个世上时,他就被迫站在命运的路口,进行站队的选择。 他们都说他很保守,过分传统。事实上,他的确如此。 飞蛾还在颤动,蚂蚁逐渐爬上它的翅子,用口器分割,飞蛾已无力挣扎,在路灯光下惨白无比。尺言吐出一口浅息,感受到生命流动在他的手背上,自己的生命仍在融化。 他在犹豫与迷茫中,低着头,俯视这只蛾子。蚂蚁爬满了蛾子的身体,如同诅咒一圈圈将它绑住,神秘符号从悠长的地底,从蚂蚁巢穴与缝隙中传来,这是生命的流逝,与种族的生存。 当所有蚂蚁都举着一片蛾子的尸体,他们会狂欢,以极其荒谬的方式整齐排队,继续刻在基因里的运输。 尺言站起,路灯光洒在他头顶,映在他围巾上,每一道折痕,都像是潜伏的海浪。 他开始走回家。 迟雪今日是乘公交车回去的,他将她送到车站后,才开始慢慢往回走。 路程很遥远,刚起步时,天已经开始阴沉。他一看时间,已是将近八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开始喜欢独自走路,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尺言穿过行车扬起的尘埃,能听到路边的虫鸣,他会思考,可往往一抬头,他就会忘记刚才的所思所想。 到达家时已是十点。他静静开门,管家意识到自己姗姗来迟,前来迎接。他比出一个嘘,开始往餐厅走去。 尺绫并不在这,近来几日,弟弟都钟情于这个餐厅的椅子,坐在上面摇晃双腿,低头玩弄手指。 尺言绕出餐厅,向走廊深处去,管家在身后几米看着他,没有破坏他的找寻。 下楼梯,地下室里开着一盏小灯。尺言停在台阶上,看到尺绫正挨在角落,手里抱着一本书,昏昏欲睡。 他忍不住心疼,这个失去父亲的孩子仍在怀念过去。 尺言蹑手蹑脚,前去抱起他,手一触碰到弟弟,弟弟便挨在他胸口。尺言想要往外走,小尺绫突然拉住他,声音细弱蚊虫:“不要。” 他不想出去了。 父亲是死在地下室里的,尺言在几日过后,便有了彻底尘封地下室的想法。 自幼在地下室长大的弟弟,在父亲死后第二天,被带回到地面上。这个内向、天生带着眼疾的孩子来到平地后,只敢在餐厅的椅子上拘谨别扭地坐了整整三日,完整表达了不适与不安。 从醒来开始静坐,静坐到昏昏欲睡。为保证能尽快纠正,尺言陪同着,在一旁给予无限爱护。 终于,在尺言外出的一日,这个内向的孩子凭着记忆,偷偷找回通往地下室的门,推开那片寂静的安宁。 尺言慢慢把他放下,从地板杂物里翻出一条毯子。弟弟合上眼皮,头发遮住稚嫩的小脸,他为弟弟盖上毯子。 连续多日的不安令他惶恐,回到熟悉环境,尺绫迅速地往睡梦坠去。 他静守十来分钟,弟弟已经彻底熟睡,才再度抱起。 尺言往楼上走去,管家为他开门。父亲在设计这间房子时,显然没预料到家族的庞大,即便房间很多,可都过早堆满杂物。 弟弟天生眼疾,不能见光,自小便在地下室生活,直到如今重回地面时,才发现偌大的一栋别墅,竟没有一个房间属于他。 尺言考察很久,要寻找一个合适的房间,十分艰难。 他不是没有努力过,在刚开始几天,他曾提早精心布置好灰调的小屋,尽可能与原来环境相像。可当将弟弟独自放入房间后,第二日开门,看到的是小尺绫僵直不安坐在床边,一夜未眠。 尺言将弟弟抱回自己房间,安放在床上,只开一盏小灯,接着开始淋浴洗漱。 第29章 淋浴完毕,他从浴室出来,看到弟弟醒了,睁着眼睛躺在床上。 他假装看不到,收拾完剩下的东西,关灯,躺倒在床边,伸手抱住小弟。 小尺绫微微动了动,尺言沉沉眼皮,思索几分钟,凑到弟弟耳边轻声问:“明天带你出去,好不好?” 他的手臂更紧一些,弟弟没有回应,他能感受到一起一伏的呼吸。 许久后,弟弟回应了他,声音很小:“嗯。” 第28章 立场 尺言将弟弟带到私立医院, 约见了专门的儿童心理医生。 诊断出来的结果很糟糕,发育迟缓、语言功能低下、有刻板行为……现在已经是十岁了,但由于长期蜗居在地下室, 接触不到阳光,性格内向自闭,身体发育也非常慢, 看上去仅仅有七八岁小孩模样。 在诊断过程中, 医生一眼就看得出交流沟通能力欠缺, 甚至只有四五岁的水平。首次会诊由于弟弟的过分封闭, 无论如何尝试沟通,都不予反应,差点误判为自闭症。 “多和他说说话, 引导他说些长的句子, 不要形成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习惯。”医生给出建议,他见过的这种小孩不少,这次的虽然看上去严重,但生理上并无大问题, “注重接触环境,适当给一点外界的刺激, 智力也查过了, 还可以, 多干预一下, 四五年吧, 社会化问题不大。” 尺言点点头, 他听进去一半, 另一半入耳即忘。尺绫在他怀中, 仍低头抠弄手指, 尺言知道那象征着不安。面对陌生的环境,弟弟几乎是把自己封闭起来。 “想吃些什么?”他问弟弟。 尺绫发丝动动,一直低头,没有回应。无论是医生还是家人,除了管家和尺言之外,就没人能再和他说上几句话。他的每一次张口,都十分稀罕。 “吃火锅好不好?”尺言回答。 他抱着弟弟离开机构,前往商场。一路上花花绿绿,对于小尺绫来说冲击力极大,即便他沉默不语,埋首低头。 路上一个电话打来,尺言掏出手机,铃声并未吸引弟弟注意。尺言一只手抱着,看一眼来电后接听:“怎么了?” 司徒辅问:“你在哪里?” 尺言望望红绿灯的路口,询问:“你要过来吗?” 不久,他挂掉电话,走过马路,在附近的商场里找到一家火锅店。今日天气很热,火锅店人气一般,店员鞠躬问好:“您好,请问几位?” “三位。”他答,将弟弟放到地下,弟弟挨在他手臂旁边,身体扭曲蜷缩。 服务员为他找一张不显眼的四人桌。他拖着弟弟坐下,没过多久,店内人流量逐渐大起来。 尺言本想问弟弟想吃什么,但尺绫的注意力完全投入到装饰的假花上,他跪坐在沙发上,伸长脖子,凑到隔板上的假蝴蝶兰,鲜艳的紫红色令他着迷。 尺言自己做主,点几样东西,开始准备用餐前的碗筷清洗。 点的菜渐渐送上来了,他先烫几条青菜,调好蘸料,给弟弟垫肚。小尺绫不爱吃肉,只对蔬果。 “来,啊——”他必须喂到弟弟嘴边,才能让沉迷假花的他张口,尝到青菜甜味后,才从沉溺中拔身而出,坐回位置上自己吃碗里的青菜。 带孩子很累,何况是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尺言虽然耐心,也耐不住周而复始的照顾。更何况眼前的是问题孩子,虽然安静,可几乎没有自主能力,每一次都需要细心叮嘱,下一次,仍旧重复先前的照料。 十来分钟后,司徒辅走入,手上握着瓶饮料,找到他们所在的餐桌,坐下。 小尺绫并不因有人进入而不安,在吃完青菜后,他回到观察假花的岗位上,继续沉醉。 尺言开始烫其他食材。 “怎么样了?”尺言问刚刚下班的司徒辅。 司徒辅比他大一岁,事实上只相差几个月,他们从初中开始是同学,升学时,尺言进入最好的私立高中,而司徒辅则进入本地警校。 在警校里,司徒辅学习迅速,各方面条件都很优越。他仅仅就读一年半,便开始实习,之后是转正,三等功、二等功、升职……尺言为他提供过帮助。 这位友人长得正直可靠,他的眉骨微微突起,五官分明,留简约寸头,有着朝气的成熟。 尺言捞起羊肉片,司徒辅自己调起蘸料,“没什么,有寂司应该能通过了。” 这位青年警察,进入警校时,并非单纯为人民服务。 他隶属于特殊部门,专门用于参与“氏族”的管理。这些以姓氏为根据划分的特殊族群,流动着古老而神秘的血脉,拥有可与热武器媲美的强大力量。 而有寂司则是一个专门的管理机构。 “那就好。”尺言点点头。 在现代社会的不断发展,上面将管理的目光投向这些神秘氏族。氏族内部也意识到,他们很难再回到几十年前的孤岛状态,族内必须正视这个强大的外界干扰。于是乎,他们开始商议。 出身底层氏族的司徒辅是族内最不起眼的那一个,他能成为两方协商的第一个工具,主要归功于他攀上一个中流家族,他是那个家族元老的徒弟。 这个元老主张“保守地革新”,在各方势力的周旋中,想尽力谋求“新贵族”的利益。尺家主仍未去世时,他就做好上位的准备,私下主张废除家主制,改进议会。为了担任议长,他不得不借助外界的力量,司徒辅深值信赖,元老将他送往特殊部门,暗中将他捧起。 而要建立的有寂司,将由司徒辅全权掌握。 有寂司被废除二十余年,如今重建,成为真正的、独立于氏族集权之外的管理机构。 法案已经被提出,不出意外,马上就能通过。至于那些贵族们听不听从管理,就是另一回事了。 在位高权重、势力滔天的家族眼里,司徒辅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玩着过家家的手段,和元老会新来的议长一样滑稽可笑,不出几年就会消失在主流之中。 至于尺言?这个背靠纸原家,又是出身于尺家的年轻人。他们只能付之一笑。 尺言又给弟弟烫几条菜,夹着肉丸子,服务员端来一小碟凉拌青瓜。 小尺绫的目光被青瓜吸引了,他主动伸出筷子,很不熟练夹住一块,送入嘴中。辣椒油的味道迅速充盈,在过小的年纪吃到过分辛辣的食物,十分不适应,他剧烈咳嗽起来。 尺言立马放下手上筷子,给他倒水、拍背、慢慢地喂水,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弟弟还是伸手,想要继续吃青瓜。 “喝不喝饮料?”司徒辅问尺言弟弟。 不过两秒,他起身前往冷柜,拉开门,给尺绫挑一盒桃汁。还未关上门,余光敏锐注意到,有个女孩在不远处的食桌上盯着自己。 他动作停一停,身体微欠,本应关上的门仍旧开着,冒着寒气。 身影停一秒后,迟雪看到他把饮料放回去,关上门,拉开常温柜,重新拿一盒。 司徒辅认出女孩,抿嘴,转身回到餐桌上。 “来,”他把饮料递给尺言弟弟。 “买这么甜的。”尺言抱怨。 弟弟因为青瓜闹得不行,尺言只好把凉拌青瓜用温水泡干净。尺绫一如既往吃得津津有味。饮料到了,就放在他手边,他没有接过。司徒辅见样,帮他拆好吸管、插上,放入他手里,小尺绫才开始接过饮用。 “他很喜欢喝甜的。”司徒辅多余一句解释。他抬眼皮,目光擦过不远处的餐桌上,正对尺言的右后方,那女孩还一直盯着自己,眉头紧蹙。 他没有声张,只是继续进食,过许久后说: “你之前不是托过我,要查那个‘林雪’吗。” 尺言确实拜托过这一件事,司徒辅还没来得及实施,便被他叫停。 “我还是查了。”司徒辅说。 这件事过去很久了,尺言无意间把被人下毒的矿泉水递给林雪,她只喝一口,便跌倒昏厥。可当尺言触及她的手腕脉搏后,却发现对方并无大碍。 “那瓶水的化验结果我给过你了,”司徒辅低头,吃饭,那瓶水确实有慢性毒药,“人也在查,只是无法锁定。” 下毒的无非就是几个大氏族,除掉他,无论是对哪一方都有好处,这并不重要。 问题是这种慢性毒药,对族内人效果不明显,服用两三个星期才可能会命丧黄泉。可对于普通人,则是能瞬间致命的,就算只摄入小小一口,也能让全身器脏衰竭。 “她身份很普通,就和她档案里写的一样,祖上三代都没有特殊经历。”司徒辅缓缓道。这个林雪,就是一个普通家庭的普通人,智商、样貌、血脉都很普通,但这样一个普通人误喝了那瓶水,却一点事都没有,“档案不会出错,你觉得呢。” 尺言只顾着喂弟弟:“她没有事,那次之后,我就和她不太熟了。” “你好像和她挺亲近的。”司徒辅筷子停了停。 第30章 迟雪见两人相谈,心里乱麻缠绕,遥远的距离使她听不清任何字眼,她无法松展紧张。见到父亲和那个警察坐在一起,便不自觉焦虑。 她肯定,那个警察看到了自己。 可那边的餐桌上没有任何动静,警察不动声色,迟雪目之所及只有尺言的背影,以及他乱动的弟弟。 “小雪,你怎么不吃啦?”林枫扶扶眼镜,发问,捞起一块鱼肉放入她碗里。 林枫突发奇想,带她外出就餐,在这个仍残留炎热的季节选择一间火锅店。 “没有。”迟雪回神,被迫应付林父。 “不喜欢吃吗?”林枫见她紧缩眉头,又将藕片舀入她碗里,一站起来,眼镜便被火锅蒙上白雾。 忙于烫菜的他没有关注到女儿在盯着什么,只知道她好像不太开心。 “不是。”迟雪回。 林枫拘谨地笑笑,像是应对酒桌一样,迟雪只好把目光转回来,看向林父。 “你知道吗,”林枫拿起一张餐巾纸,取下眼镜,“我和你妈妈,就是吃火锅认识的。” 迟雪实在没心情听林父讲往事,她的目光又回到尺言那桌。林父低头擦眼镜,嘴角弯弯,“她那时候可漂亮咧,刚毕业的学妹。” “嗯。”迟雪应。 林枫回忆起甜蜜往事,想与女儿好好述说,满面幸福地戴上眼镜,抬头,看到的却是毫不在意。林枫的笑意一瞬停滞,他有些手足无措,舔唇低头,把正欲分享的话语咽下,收回记忆里。 迟雪耳边没有叨扰的声音,她感到清静一点,能够专心起来,即便她没听清林枫究竟想对她说什么。 林枫手脚僵硬烫菜,迟雪看着父亲的背影,还有那个警察的额头,神情凝重。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目光来,看到碗里满满的菜肴,她看一眼林枫。 不知是什么原因,林枫的眼睛红红。 “吃吧,吃吧。”林枫挤出一丝笑,可他一张口,喉咙里隐约的哭腔明显起来。 迟雪愣愣,看着这个与自己无关的林父。 “爸,”她生硬地叫了一句,呆呆地看着,“你,你别哭啊。” “没事,没事。我没有。”林父站起身去摆弄火锅,蒸汽将眼镜完全覆盖,遮盖住他愈红的眼眶。 迟雪的目光跟着他,听到他的抽鼻声,彻底愣住。 “不要哭。”她拿一张餐巾纸,递过去,林枫手颤动两下,还是接过。 “你长大了。”林枫颤着声音说,“爸爸都快认不出来了。” 林枫他抱着柔软的女儿,和妻子一同组建美好的小家庭,转眼间,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可爱,一瞬间就长大了。 他的小雪啊,变聪明了,他的小雪明年就能上大学了。他的小雪,已经长得和妈妈一样漂亮了。 迟雪的手僵硬地伸出,停住,目光透出震惊和空荡。两秒后,她的手又继续往前一点,生硬摸上林枫的手背。她想要张口,感受到嗓子的干涩,只得艰难地说出: “爸,是啊。” “我长大了。” 第29章 坦白 林枫仍如之前一样沉默寡言, 迟雪以为他会开朗一段时间,结果很快就消散而去。 每当迟雪看到无言的林父时,她就有一种愧疚感, 她现如今仍旧不知原主林雪的下落,而她代替了林雪,成为了林枫的女儿。 她没能扮演好林枫的女儿, 这让林枫备受打击。在这个临时组建的家庭里, 她分心了。 相似的际遇, 相似的关系, 这或许是上天给她的一个考验。她失去了一个父亲,面对第二个和郭雨生相像的人,自己会不会再度重蹈覆辙。 可是既然如此, 上天为什么还要让她遇到尺言呢?这个年轻的郭雨生, 竟和自己靠得如此之近。 迟雪心神不宁,面对与父亲分离的两日假期,她感到迷惘害怕。 自从在餐厅看到尺言与那个警察走得如此相近之后,她寝食不安。她肯定地认为, 那个警察是导致父亲悲剧人生的因素之一。 她不能再这样仍由下去了。 先前在游学时,她停止对尺言说出真相, 是因为她不想让父亲再次成为郭雨生。如今迟雪眼见着命运的齿轮仍旧将尺言牵往悲剧的命运, 她怎么能任由父亲再次踏上歧路。 她组织起语言, 这次言辞比上次更加强硬, 她必须要让能尺言相信, 并且畏惧可怕的未来。 迟雪在教室里等候, 心里总会默念自己要说的话, 每次一讲述到郭雨生的惨死。她就会垂眼皮, 这种回忆更加能坚定她让父亲知晓一切的心。 “郭雨生, 郭雨生……”她不断喃喃。 她观察时间,摸清楚尺言的行动轨迹,找到一个班上无人的时间在教室蹲守。 终于,那个宁静傍晚来临。 难得的高三放长假,大家迫不及待回家,教室里只留下两个人打扫。迟雪通过父亲的关系,让自己和尺言一同成为值日生,得到正当共处的机会。 尺言向来勤于收拾,时间又清闲,每次有清洁任务,几乎都是他包揽。他坐在一角课桌,认真抹着课室的粉笔盒。 迟雪干了一会活,停顿,抬头看看他。她仿佛看到郭雨生在擦拭花瓶,一样的坐姿,从未来到现在。 这让她犹豫一瞬,半秒后,她坚定地出声喊道:“尺言学长。” 尺言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回应:“嗯?” 迟雪完全把抹布放下,站在距离他两米的地方,中间隔着课桌。她垂眉,又凝目看向父亲。 光从窗户照进来,夕阳倾斜而下,拉出金黄的倒影。教室里一切,包括每一粒尘埃都分明可见,除了尺言低下的半边脸,迟雪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有一件事想和你说。”迟雪控制不住自己,她默念好几遍的话语,到嘴边还是会颤抖。这份真相太过沉重,即便她做好了准备,可压在喉咙时,还是如鲠在喉。 “怎么了?”尺言问,仍旧低头,没有看向迟雪。 “我,其实,”迟雪没有发挥出自己想象的那份坚毅,在别人看来,是扭捏结巴,“我,” “我其实,”她马上就要坦白了,将自己的一切,和他的未来,向年轻的父亲坦白。这是否会让未来改变,会让她消失,她不清楚,可至少在她的认知里,这会对父亲的命运有所扭转。 “……”尺言突然轻笑一下,声音清脆。 迟雪愣愣,这不合时宜的笑,把她打断得措不及防。 他把擦干净的装饰物放在桌子上,底部磕出闷响。尺言动动身子,仍旧保持着侧对她,微微抬头,看一下天花板,又低首。他的手撑着桌子,发问:“其实我也有一个问题,很早就想问你了。” “那个,”他嘴角微弯,略微显示出不自然和尴尬。 他低声,询问:“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迟雪瞬间一僵。 她顿住:“……为什么?” “不是吗?”尺言身子微动,仍站在那里,一如既往地安静温和,解释道,“你总是粘着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过分热情,还总是想靠近我。我一直觉得有点奇怪,看来是我误会了。” 他的温声把迟雪脑子冲撞得一片空白,迟雪愣愣地看着这一切。 “不是。”她呆呆地答。 “嗯,好。”尺言放下抹布,温和回应。 迟雪以为父亲能明白自己的心意,她已经不止一次强调过,她想和他做朋友。她以为她已经和父亲是朋友了。 她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尺言的笑容让她认清了现实。在尺言眼里,他们只是互相知道名字的陌生人,谈不上任何关系。 过去的发生一切,那些点滴、那些对话、那些拥抱与关怀,都是她的自我感动。在尺言眼里是无理取闹、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在对他提奇怪的要求,是没有边界感的相处,让他不适,让他无所适从,甚至已经严重影响到他的生活。 迟雪的心全凉了,一桶冷水将她从头泼到尾,连骨头都透着寒气。 “怎么会?” “我不是你的倾慕者,你还不知道吗?你怎么会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是你的女儿,来自二十三年后,我不叫林雪,我叫迟雪。你不叫尺言,你叫郭雨生!” “你会在你四十二岁那天死去,在红灯的斑马线上,就因为和我吵了架!” “你会毁容、会贫穷、会过得很惨,穷困潦倒。你会成为世界上最悲惨的人,你会死得稀里糊涂!” “你还不清楚吗,我在救你啊,我在救那个被车撞死的爸爸。” 所有的光都停滞了,教室一瞬间从明亮变得暗淡,分子漂浮在空中,全部东西都安静凝固。 “是吗?”尺言轻声地问。 迟雪的心怦然,她感受到父亲在动容,她刚刚冰冻的心融化了一滴。 “是真的。”她轻声回,眼泪快要流出。 尺言用抹布抹了两下手,深吸一口气,接着放下抹布,转过身子来。 第31章 “林雪,” 他正对她,笑容停在脸上,更加灿烂。 “那你母亲是谁?” 迟雪当头一棒,感觉自己看到一个假的父亲。 “能告诉我吗?”尺言笑笑,低头看一下手指,“你的妈妈,也就是你口中……嘶,我所谓的未来妻子,她叫什么名字?” 她彻彻底底地愣住,所有感动都一瞬间消散不见,只剩下停在眼眶里泪水,在不过几秒间,就从温热变得冰凉。 妈妈,妈妈的名字?……郭雨生一句话也没跟她提及过。 尺言见这幅静止的场面,把身子转回去,不再发言。迟雪感觉到浑身冰冷,连血液都是冷的,要凝固在她体内,浑身颤栗。 她好像,不认识父亲了。 她实在太愚笨,怎么能够奢望一个,本来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对自己有信任呢? 她怎么敢奢望一个学校里的骄子、家财万贯的富二代、和每一个人都礼貌相处的上流人士,对她有特殊的感情呢? 迟雪的话在这个所谓的天之骄子眼里,就像是小丑的闹剧,自己活生生成了一个神经病。 是啊。她的话,就像是在胡说八道,她像极了一个尽力想和尺言扯上关系的疯子,甚至不惜乱编荒谬至极的故事,只为和他靠得更近。 迟雪定在那儿,很久不动。 尺言也不动。 她把眼泪含下去,盯着尺言,盯着这个学校里的花花公子、假意温柔的所谓朋友。喉咙滚动一下,咬紧嘴唇,几乎快尝到血味。 她究竟在对郭雨生的过去有什么幻想? 每次看到尺言,她的眼睛就如同发光,蒙上一层美好的水雾。现在,所谓美好的父亲,亲手将这个滤镜擦除。 “对不起。”她语气硬如钢板,感觉喉咙扎满荆棘,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是我认错了。” 尺言并没有回话。 迟雪迈步,绕过课桌,她的影子被拉得很远很长,绕着尺言转了一个圈。 尺言在原地不动,不抬眼,只是沉默。迟雪的影子离他越来越远,出了教室门,只剩下一地光芒,彻底消失。 第30章 仰望 今天的云很厚, 从早上一直到傍晚,都很阴沉。 尺言抬头看看,天边的鸟张翅膀, 汇聚成人字形,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 他朝手心呼一口气,手揣在外套兜里, 低头走过走廊。高三的学习氛围格外浓烈, 一到测验前后, 到处都是书箱。大家手持着背诵提纲, 有的追老师问题,有的埋头默念。 尺言经过自己班级,看到里面正在自习, 安静无比。往日, 坐在角落的迟雪都会用目光往门口探,今日,她眼皮不抬,一直注目着手上的单词本。 尺言从窗缝看到她, 目光顿了一下,又低头, 走过教室。 他走到三楼的办公室去, 寻找到班主任林枫的位置, 走过去。 班主任看到他来了, 抬头, 有些惊讶:“怎么了?” “老师, ”他出口, “我想放弃保送机会。” 林枫的眼镜掉了。 “你在说什么?” “我不想保送了。”他重复一遍。 一阵雷击劈到林枫头上, 林枫哑言, 发不出声音,就直直地看他,半晌后才断断续续:“不保送,也好,好好好。考个好专业,不去小语种。能理解能理解。” 尺言道:“我想转艺考。” 办公室内一片安静,其他人把目光投过来,震惊于这一场即将爆发的争吵。 “你在说什么?”林枫瞪大眼睛。 “我想读播音主持,很早就想了,这条路更适合我。”他娓娓道来。 林枫拍桌子,怦然大怒:“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都高三了,高三都快过一半了!” “我能考上。”尺言平静应答。 “这不是能不能考上的问题!”林枫怒吼,他想教训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好几十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林枫捂着太阳穴,抹一把冷汗脱下眼镜,头痛欲裂,他尽力压着自己的怒火,半晌,怒火渐渐变小,转化为无奈。 “我们来谈谈现实,讲道理,好不好。尺言,你说你想要去艺考,好好!你要清楚你现在零基础,艺考就剩两个月了,你拿什么和那些学了一年两年的人比?” “你能力很强,我承认,所有人都承认你的聪明。可是你拿什么比?用两个月,你没日没夜地学你能比得过他们吗?” 尺言回:“我已经……”但还没说完,便被打断。 “你说你不想保送,行,你去参加高考。你说不想去北大,也行,其他学校以你的分数能随便选,你爱去什么专业去什么专业。” “你为什么偏偏要这个时候突发奇想,你这是在拿你前程去赌啊!你明明有更好的,有现成的,你为什么要去赌啊?脑子进水了吗?!” 尺言没有动摇,他只是说:“我想了很久,我还是想走艺考。” 他会吉他,会钢琴,他有一副很适合当主持人的嗓子,长相标志。 保送考试马上来临,几乎和艺考时间重合,临时放弃,无异于是白白浪费前程。 办公室内,就连最远处的,在讲题的老师和同学,都停下了动作,愣愣地看着这边,在窗户外的走廊,经过的人也放慢脚步,投来目光。 “老师,我不需要了。把机会给别人吧。”尺言最后一句,声音缓慢。 “你!”林枫站起来,指着他,瞪着眼睛。他此刻连杀了这个学生的心都有了。 僵持半晌,林枫终于无力坐下,在椅子上瘫软。 他眼前发昏,喉结动动,才发现自己喉咙已经沙哑,抬头看一眼这颗明星般的学生,他忍住无力感带来的泪感,摇摇头:“唉,出去吧。” 尺言在得到放弃的允许后,走出门,门外的乌云散了一些,几缕光照出,天空微亮。他低头,继续走在无人的走廊上。 他有一点冷,想进教室,经过那个窗口,他想看一眼迟雪。 现在还没到保送的申请截止期,他主动放弃后,学校里的机会就多了一个,会顺位上来。就意味着,会有一个勤奋的学生,获得一间中层高校的保送机会。 尺言路过,没有抬头,迟雪在教室内仍然埋头。 遥远的北大已经成为过去式,他要将目光投回来。他打算去读播音主持,就在本地的传媒学院。 前来寻找林枫,其实只是一个打照面,他已经听到身后林枫对着学校领导层的怒吼,这个合格的班主任为学校领导做出同意决策而感到无比愤怒。 这个保送机会,尺言需要不需要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他凭借着自己能力竞争到了为自己准备的机会,现在也能通过自己关系,将这个机会拱手于人。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他拿出来,接听。 “喂。” 司徒辅的声音响起,背景音是嘈杂的脚步声:“你不保送了?” 消息传得很快,尺言上午与学校沟通,没过两小时,族内就收到消息了。 市长是最关注这个消息的人,在得知这个消息时,他在办公室内惊声大叫,然后是捂着头。直到司徒辅前来,他才感觉未来并未全然混乱,慌张的心安定下来。 “嗯对。”尺言脚步慢下来,“不是很想去了。” 弟弟的行为问题需要有人及时纠正,一旦他去了远方上大学,家里的情况就难以顾及。更重要的是,父亲已然去世,面对摇摇欲坠的情形,必须留一个人在家里支撑,否则弟弟将成为各方势力狼争虎斗的对象。 父亲将家交给他,他不得不担起这份职责。 司徒辅听出话内意思,他停三两秒,缓慢出口:“你今晚来接他吗?” “我现在来吧。”尺言答,挂掉电话。 司徒辅曾经说过大学期间可以替自己照料,将这个内敛怕生的孩子带到警局去。这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可尺言拒绝了。 他在很早就考虑过走传媒,后来被繁忙的高中生活压下,在各方的注目下他成为名校预备生。他都快忘记之前的这个想法了。 本地的这所传媒院校全国知名,不愁就业与认可,而且现在,传媒这一道路还没大规模出现在众人视野,竞争很小。 一旦考上,他的学业会轻松很多,拥有大量空余时间处理家族里的事情。课程也不会紧张,不需要整日整夜待在学校里,随时可以进出走动,几乎每天都能回家。 楼梯上有滩水,他绕过,连续下了三层楼,来到地面上。 他要匆匆赶回去,穿过一顶水君子,想到昨日弟弟与司徒辅有一个字的交流,有些欣慰,这是一个莫大的进步。 这个孩子,在唯一亲近的哥哥上学期间,只能被迫与哥哥友人建立关系。尺言希望他能保持住这份友谊与依赖,自己的留下,也是为了弟弟的治疗干预。 尺言必须将他的生活扯回正轨,成为一个标致的正常人。起码不会终日阴郁不语,弟弟本性是一个灵动的孩子。 第32章 走出几步,身后忽地传来下课铃,每层的走廊里都在荡响。 他的脚步慢下来,定住。 下课铃飘荡在学校上方,随着风流过树梢,划过白鸽的翅膀,悠长像好多年的光阴。 他回头,望上去,看到课室、看到空无一人的走廊、看到拿着书的同学。 他看到窗子,看到自己的班级,想起自己的座位,他想起自己做过的试卷。 他想起很多。仿佛看到自己初入校园,看到在走廊上同学们围着成绩榜对他惊叹,看到几本堆在桌上的竞赛书,看到第一次上台老师们毫不吝啬的嘉奖。 他知道自己走出这一步,就彻底与这些平凡、普通再无缘分,只要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如果能和家庭切割,能甩手不管,如果他选择投靠外公家,他会有一个很美好顺遂的人生,一切不幸来临时他都能置身事外。 他看到自己可能会一塌糊涂的未来,看到残酷与疲累,看到自己的死亡和大厦的倾倒,看到自己身陷明争暗斗中难以脱身。 青苔味涌入他肺腔,他抬头,望着这座泛着旧色的教学楼,看着几十个教室,看着模糊的窗子。 他看到迟雪了。 尺言的眼睛像是被蒙上一层水雾,整个世界都化作灰青色。此时此刻,却宛若有一束冬日的光,悬在头顶上。 她是那么光亮啊。 尺言在楼下,都只能抬头仰望她。 第31章 线条 学校发通知, 说由于顺位调整,学校里多出来一所本地的双非外国语高校的保送资格,三天内, 有意愿者可递交申请,五天后将通过考试竞争名额。 迟雪站在公告栏前,呆呆停滞, 望着那几个铅字, 听周围人议论纷纷:“我看六班那个, 好像本来说要去复旦的, 后来又改北大了。” “是前面有人放弃了吗?这么突然。” “听说好像是重点班的那个尺言,那天办公室里在说这件事来着。” “不会吧。” 迟雪退出来,今日上课, 林枫面色憔悴, 也在台上讲道多出一个名额的事情,让大家可以去争取争取。她看向尺言的座位,已经空了好几日,她低头, 试图不再去想。 这种高级的私立院校,每年都要保一些顶尖的学生去92, 也要保一些水平以下的学生前往双非。因为是知名高中, 生源很好, 双非院校也愿意接受。学校就在这番操作下, 保证自己的重本率能最大提高。 大多数中层学生, 都能去比这些双非更好的院校, 自然没有投以青睐。 迟雪忽然有一种预感, 她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 递交了申请。 因为大家都说, 试一试吧。 是啊,试一试吧。 与她竞争的,几乎都是普通班的学生。他们的水平实际上不相上下。 迟雪去了解了那所外语院校的档次,虽是双非,但口碑一直很好,是大热门院校,工酬水平能排全国前二十。 她开始简单备考,几日下来,在一个沉闷的下午进了学校考场。 题目很难,迟雪的笔写一会,停一会。她想起父亲被保送的专业也是外语,他考试时是不是也这样呢? 与题海不一样,这套内推试题分明更注重学生的综合水平,将大量篇幅放在写作上,不仅要言语清晰,还要内容深刻,她笔试第一。 她的英语发音并不算好,在面试的时候,却也没有怯场。这个名额对她来说可有可无,她像对待平常事一样对待它,毫无紧张,也毫无兴奋。 最后,五个人的面试她排第三,名额落到了迟雪手里。 她被保送了。 在几十年后,一门语言的掌握已经算不上技能。她在外语上很快适应这个时代的水平,并且过程轻松。她被保送英语专业,在这个黄金的2014年,外语尤为吃香,语言类专业分数水涨船高。 迟雪后知后觉,恍然回神,不明白父亲为何要放弃这个机会。 长久消失于校园的尺言,终于在十一月份,回到学校。 他一如既往沉静,穿上了卡其色的外套,以抵挡秋风。 他变成秋天的颜色了。迟雪忍不住想。 时隔多日,迟雪终究是抵不过内心,那些过往的岁月是真实存在的,她无法舍弃。 而对于尺言,一个横空出世的女儿是虚实不定的,谈不上爱惜。 迟雪在尺言独身行走时,主动凑上去了。 她委屈,一出口,眼眶就不自觉红了,她听到自己微颤的质问,像相隔二十多日没说话一样干涩:“你,为什么要放弃保送?” 尺言被她拦住去路,只得停下。 “没什么,突然就不想去了。” 迟雪不相信,反驳道:“那可是北大。” “我不是很需要这份学历。”尺言回答,他每字每句都属实,没有这份学历他一样能过得滋润。 “你是不是还一直和那个警察往来。”迟雪突然提高声调,声音尖锐,“是不是他不让你去上学的!” “不是。”尺言回答。 迟雪拉住他的手:“你不要再和他联系了好不好,他真的不是好人。” 半晌,迟雪泄气一样,低下头,告诉父亲一个好消息,“我被保送了。” 尺言看迟雪许久,看着她的头顶,看见乌黑的发丝,他答: “恭喜你,那是一间好学校。” 得到父亲祝福的迟雪,并没有开怀,她看着尺言迈步,松开手,询问:“我的话你究竟信了多少。” 尺言顿顿,微侧半脸,只看她一眼,便没有回头地往前走。 那日以后,尺言不仅仅孤身一人来上学了。每隔几日,他就抱着比自己小七岁的弟弟,坐在座位上。 他那弟弟很安静,不喜说话,也从不乱动。 学校默许了,班级里也无人提出异议。尺言不在座位时,他们有时会过来逗这个小孩子,给他饼干小零食,这个孩子尽数接过,却从来不吃。 尺言也很忙,尽管在学校里,却不常出现在班级。他准备起艺考,这对于他来说并不难,也不算简单。 原本有兴趣,就算全是新知识,尺言学起来得心应手。专业老师指出:即便最后专业分低一些,只要院考过线,他的文化分也能绰绰有余拉上去。 迟雪坐在角落里,看着父亲的弟弟,也许父亲留下的真正原因是他。 临近假期了,课程赶得紧,桌面上堆满一叠又一叠的试卷。即便迟雪已经被确认保送,但是她不愿脱离学校。明明不与尺言再见面才是正确的选择,因为她每见他一次,都会心梗不舒服。 “啊呀!”一个女生突然叫起来。 她停在尺言桌子旁,慌张地看着坐在位置上的尺言弟弟。这个一言不发的小孩,正拿着水笔,在每人仅有一份的押题作业上写写画画。 尺言并不在班级里,女生看着已然被画上鬼画符的试卷,手足无措。她作为班里的学习委员,深知这些试卷的重要性,虽然题多得做不完,但也不能任由被小孩子糟蹋。 她想补救,从这个不懂事的孩子手中救回几张试卷。小尺绫本来就握不紧的笔被抽出,他抬抬头,又低下头。 “小弟弟,你拿这个画好不好啊?” 女生忙将一旁的草稿纸与试卷调换,这可是要上交的作业。还未进行一半,后门突然出现人影,女生抬头忙喊道:“尺言,你快过来看看!你弟在乱画你的试卷!” 尺言的步伐立马变得匆忙,准确而言,是他看到弟弟被打扰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焦急起来。他忙赶过去,直直搂住弟弟,抽身回头:“没关系,让他画。” 他抱着弟弟坐在座位上,把女生递回来的笔递给他,“来,喜欢画就画。” 女生有些尴尬,觉得自己大概是多管闲事了。尺言一心在这个哑巴弟弟身上,无暇顾及其他人。 “行吧。”她浮出些许恼火,闷声走开。 迟雪在一旁看着,不说话。大家对这段日子,迟雪与尺言之间的沉默感到惊讶,连眼镜学长都忍不住掉过头来问:“他怎么变这样啦?” “不知道。”迟雪回。 眼睛学长又道:“你什么时候和他这么疏远了呀?” 没过多久,尺言又匆匆被叫走。她看到尺言凌乱桌面上飘落的试卷,这个年幼的弟弟并不懂得捡起。自被抽出笔后,他没有表露不安,可当哥哥拿笔往他手里塞几次后,他也没再拿起。 这个安静的孩子就那样坐在座位上,看着陌生的一切,就那样拘谨地坐着。 迟雪走到教室后面,捡起那张飘落的试卷,发现上面画满三角形和四瓣小花的童趣涂鸦。 几日过后,大家都不再去理会,任由这个小孩子代替他哥哥坐着。上课也在那里,下课也在那里,没有人在特意去与他交流。 终于一日,班长认为自己应当尽点职务路经尺言桌旁时,还是忍不住替他看一眼。认为那日的焦急确实有些冲动,可能惊吓到这个敏感的孩子。 第33章 “小朋友,你吃不吃糖呀?” 她弯弯腰,想拉近距离,却看到这个埋头的孩子,正在拿着笔,做着尺言抽屉里尘封多日的竞赛练习题。 “啊!”她轻声惊呼,捂住嘴巴。 这些题已经涉及到大学知识,换作他们这些尖子生,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话,做起来也非常吃力。 而眼前这个十岁左右的小孩,明明该上小学却厮混在哥哥身边的问题儿童,却一言不发地把答案都写上去了。 这等天赋无可比拟,很快全班人都知道了,他们都震惊得哑口无言。那副小小的沉默的身躯,里究竟装着多少知识,谁也不清楚。 尺言并不对弟弟的天赋感到意外,即便同学用极其夸张的语气,震惊地向他阐述一遍两遍三遍“这是神童!”他疲惫地抱起弟弟,准备放学回家。 “今天开不开心,”他们只听到尺言声音疲累,垂着眼问,“和哥哥姐姐们说了几句话呀?” 小尺绫没说话,在他怀中直立着腰,玩弄起尺言同学给他折的千纸鹤。 两人刚刚走远,同学们开始讨论起来,声音此起彼伏。 “天啊,你知道他在做什么题目,在做竞赛题!” “不会又是一个少年班吧,直接插进我们学校了?” “啊,我觉得不太可能,他弟弟好像有点问题,感觉像自闭症。” “尺言也挺不容易的,这个时候了还要照顾弟弟,反正我看他是挺心力交瘁的。” 迟雪路过他们身旁,在无人注意中弯腰,捡起一张遗落的试卷。 同学们惊叹着这个长兄为父的代表,摇头叹气。他们又聊到这个孩子一节课能吃五六颗糖,能画一下午的三角形与四瓣花,表示出极大惊讶。 “他手里还经常摸着冰块,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迟雪将那份画满线条的试卷折起,安静地离开讨论人群。 自从两人缄默不语后,她就从参与者变成彻底的观察者,她总是将目光定格在尺言身上。尺言的一举一动,她都无比清晰。 冰块是从尺言给弟弟的。 她低头看着试卷,上面满是线条,可丝毫不见孩童的幼稚。 这个疲于照顾和学习的长兄,在发觉弟弟容易被冰块吸引注意力后,总会在抱起弟弟时,给他两三块小冰块解闷。 这个孩子很容易对一件物品感兴趣,那怕是蚂蚁,或者橡皮。 但迟雪看见,尺言在进门时是两手空空的。 迟雪不知道这是魔术,还是将冰块藏于袖口,故作惊喜。她拿起那两张被吹走的试卷,细细看上面的线条。 她见过,在父亲的箱子里,很厚一沓。 迟雪直觉,这些线条,就和他的身份证一样神秘。 第32章 寒假 临近寒假, 过年时分,学校很人性地给出十四天的长假。 迟雪已被内推保送,作为高三生其实早有名无分, 她去不去学校都可以,连那些写到笔尖起火的试卷,她一样能拿来折飞机。 反倒是林枫, 这十四天休息来之不易, 长达一个学期的忙碌后, 终于有机会从繁忙中解脱。 他再次一鸣惊人向迟雪提出:“小雪, 要不我们去旅游吧。” 迟雪听到,陡然愣住。 林枫道:“好不容易有假期,你也不急着学习了, 庆祝你被保送, 要不我们一起去旅个游?” “我都看好了,西南吧,怎么样?” 他们学校又办了个自愿性质的西南游学,挺多人报名, 他们可以跟着过去。西南天气还行,冬天正好可以吃火锅, 人气热闹。林枫是这样想的。 迟雪不知该发表什么意见, 半晌, 才答应:“……好。” 林枫点点头, 进房间开始收拾起行李, 过两天就正式放假了, 他可以立马拎包走人。 迟雪则一心回到手头的事情, 她正对着笔记本电脑, 搜索着语言文字相关知识。她尝试找与那张纸上相似的符号或者语言, 试图研究出其中内容,久而久之,从各类语种研究到文字的起源、发展,从而慢慢推断。 目前她有头绪和方向,但没有线索,相当于盲人在公园里摸象。 迟雪再次拿出收集的试卷,她先是看到一张画满四瓣小花和三角形的试卷。 翻到第二张,鬼画符一样青涩的字迹,完全看不清内容,像极了三四岁小孩的随手乱画。她皱眉,眼前浮起久远的记忆,好像在哪里看过。 明明就是凌乱的线条,可是她没有读出放肆,每根线条与线条之间,都是压抑。她逐渐在毫无条理的线条里,似乎窥见一点美感与逻辑。 尺言究竟是什么家庭呢?这些又象征着什么呢? 还有那个警察,要拜托尺言的忙是什么? 她有空了,却一股脑投入这些事情。在林枫看来,女儿整日搜索各类论文,研究连他都不懂的专业知识,是在学习的道路上更深一层。 林枫规划好安排,准备随着学校前去,接着便自己带着女儿两个人游玩。他让女儿有空就看看哪里好玩,对什么感兴趣,都可以去。 迟雪本不在意,后来又顿顿,想到林枫的寄托,还是调出旅游攻略网站,抄了一份简单路线,根据时间修改。 她后面几日都没到学校去,在临行前一天,打电话去定好门票,酒店跟着学校不用自己出钱。 林枫临行,匆匆忙忙检查行李。 迟雪犹豫一下,还是把试卷夹紧在日记本里,带过去了。 林枫好不容易松一口气,迎来彻底的放松。在高铁上,他挨着座椅,看外面大片的风景,对迟雪感叹道:“我们好久没出来旅游了咧。” 女儿懂事,学习也勤奋,保送到不错的大学。林枫独自拉扯她十几年,迎来今日的安宁,已经心满意足。 迟雪点点头,手上拿着一本俄语入门:“嗯。” 面对女儿的勤奋好学,林枫没有多言,而是抱着背包,凑过头来看看:“这字母可真难认。” “你也觉得难认吗?”迟雪停下看书,转头问林枫。 “连起来写就难认,表音文字的几乎都长一个样。”林枫当作闲聊,缓缓回忆道。 “我以前有个老师就是俄人,他的笔迹是一团糟。” 迟雪翻出自己的本子,拿出夹在里面的两张纸,递给林枫:“爸,你看看,能认出这是什么字吗?” 林枫看着这张试卷上乱七八糟的线条,不由得蹙蹙眉,认出是自己亲手编排的押题练习。 在铅字上,覆盖着好几缕曲线,延绵下去,又像花一样四处展开。林枫的眉头从蹙变成皱,认真思索。 “这不太像一维文字。” 迟雪赶紧追问:“那是二维文字吗?” 林枫沉吟:“也不太像。” 迟雪拿回那两张试卷,林枫没有追问来历,不过多纠结于这些女儿独自的事情。起身道:“我去买饭,小雪,你要吃面条还是饭?” 迟雪这才后知后觉到一份温情。她顿顿,“饭就好了。” 她刚才和林枫之间的交流,是她与郭雨生两人从未有过的。这更像是真正父女间该有的亲情模样,十分温馨动人。 迟雪不由自主地想到尺言,她与他之间,大概再也没机会弥补后世的遗憾。 “来,吃吧,要不要饮料?” 林枫很快就回来。 迟雪拆开三十块钱的鱼香肉丝饭,闻到一股香味,道:“不用了,喝水就行。” 女儿的乖巧令林枫安心,他在进食之后,很快小憩睡着,迟雪便继续看书。 她不禁想到自己若真研究出内容,又有什么意义呢?只为了解答自己的疑惑。尺言始终是尺言,不是郭雨生,她只能实现自我的满足。 她翻出自己日记本,趁着林枫睡着,逐页逐页看起来。每一行字,都浓缩着她的情感,站在此刻回望,迟雪居然觉得过去的自己,如此幼稚。 死亡仅仅分开两人,在老天爷的眼里,不过是平常的生死,每时每刻都在上演。 她没必要把尺言神化,郭雨生也不是完人。而自己,只是时间里的一个巧合,穿梭与平凡之间的普通人。 列车在高空均匀行驶,俯视着无数的土地和房屋……底下的人、车、树,都在高处显得慢而小,把这数百里的旅程拖得漫长。他们在清早出发,终于下午艳阳时分,历经上万次呼吸后到达目的地。 车站很新,林枫把行李拖到门口,迟雪背着包。他们在门口遇到学校的旅行队,有几个同学向他们打招呼。 “老师好!” 迟雪认出那是高一的同学,现在高二,林枫曾教过他们。 林枫推着行李,打一辆车,提前到达定好的酒店。在路上,看着片土地与众不同的风土人情,他感叹:“真有意思啊。” 学校统一定的是双人房,林枫在来之前似乎没考虑到住宿问题,直到解开行李时,才发觉不大对劲。迟雪并不排斥两人一间房,也没提出异议,一切顺其自然接受了。 第34章 他们到达时,收拾完东西,已是傍晚。 两人打算去跟着学校车去吃饭,晚上就去景点逛逛。 学校旅行定的明显是团餐,味道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林枫怕迟雪和自己坐在中年老师组桌,会让她尴尬,尝试将她置入同龄人的围桌里。可是迟雪说:“我还是和你一起坐吧。” 她对进食没有很大兴趣,尝尝鲜,差不多就离桌。在这个挤满高中生的食堂里,不少人同她打招呼:“嘿,你叫什么名字,是几班的呀,等会要不要组团一起逛呀?” 这些高一高二生看着这个同龄人,从未设想过迟雪已迈入大学的校门,明年就会成为非常正式的学姐、前辈。 “我爸是老师,我跟着他过来的。”她只答。 有旧同学认出她,热情忙叫唤,凑过来加入话题:“诶,林雪!” 这位男生得到展示自己的机会,他在对话里,向好奇林雪的人介绍:“她可是我们年级第一,啊不对,她已经跳级了,现在在高三重点班呢!前不久还被保送,可厉害了。” 那些试图拉拢她交朋友的女生大吃一惊:“哇塞,好厉害。” “文科重点班的话,是高三二班吧?那你岂不是和那个学长在同一个班?”她们惊呼,张大嘴巴,“同学同学,不对,学姐,你有没有尺言学长的联系方式呀?” 迟雪一听这个名字,心瞬间揪疼。她皱眉心,强迫恢复平静,摇摇头:“没有。” 那些上来搭讪的女孩子挽着手走了,迟雪停在原地,想着刚刚那几句话,每一个音节都在她脑海来回飘荡,q.q号码、电话号码,通通挥之不去。 就连迟雪自己都没意识到,这几串数字,自己已经视若珍宝,深深刻入记忆中。 在前往景点的路上,林枫注意到女儿心情好像有些低落,他询问:“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回去休息?” 西南的风景很好,景点也很热闹。迟雪摆摆头:“没有,可能水土不服,不碍事。” 她陪林枫去逛了崖洞,又去各个遗址看了看,还往各大高校走走。对于林枫来说,逛大学和逛景区都是一样的滋味,两日一晚下来,他们玩没玩多久,路倒是走了不少。 林枫忽地意识到,他们跟着学校的安排,显然不符合他带女儿游玩的原本预期。想起小雪做的攻略,现在没用上,不免愧疚,在旅馆回程的车上,看起那一份迟雪简略的安排。 “要不我们今晚就去这个夜市吧?”林枫道。 迟雪没有问题,她只是来陪林枫的。 林枫开始生疏地在手机上查路线,进行今晚活动主张。迟雪往窗外看看,一片青葱,明明是冬季了,却看不到雪。 到晚上,学校队伍搭着大巴车走了,他们打车过去。到达后,眼前还是让迟雪一惊。 真正的灯火通明、火树银花,吊脚楼和牌坊门、叫卖声与小摊……好多的人,熙熙攘攘。此刻天已完全黑了,在数不尽的红灯笼和霓虹灯下,黑夜更加深浓。 她身后是车水马龙,面前是人头涌涌,站在街头她感到自己的无比渺小。只要一踏入,就会被淹没在各声各色之中。 林枫和她买了麻辣小吃,好多个摊主坐着小板凳,极力向小姑娘推销针织花。前面还有杂技,有酒鬼,她一步深、一步浅,在走走停停中被迷得眼花缭乱。 林枫享受起这种热闹,尤其是和女儿一同走路,他们走得并不慢,被各种嘈杂拥簇前行。他忽地想和女儿拍张照,留下点记忆,可是自己没带相机。 迟雪经过一个糖人摊,被上面惟妙惟俏的形状吸引住眼球,那抹金黄停在眼前。她回头,想叫林枫,眼前忽地掠过一抹熟悉。 年轻的身影成群结队路过他们身边,一回头,对面惊奇: “诶!林老师!” 迟雪感觉一切都不真实。所有动静都变成慢动作,那群年轻人的身影里,埋在中间的,低首笑语的,是穿着白色外套的,温柔从容的尺言。 她不敢置信地瞪着,所有空气都仿佛变成彩色泡泡,交杂着斑斓灯光,在她眼前沉浮。 白色的身影。 她好像看到了白鸽, 她颤抖,看到尺言转身望过来。 迟雪连每个眼神都在颤栗。 第33章 夜街 “林老师, 你怎么也在这儿!?” 眼镜学长惊呼,面色震惊,他们几个年轻人站定在两米的街对面, 两边相视清晰。 林枫被叫道,下意识扶眼镜回头,愣一愣:“诶, 你们怎么?” 这父女俩正在糖人摊前, 带着来自学校的文绉气质, 一眼就能认出。 眼镜学长热情地转身上来, 身后的同学们纷纷跟上,向这边靠近:“学校不是组织旅游嘛,我们寻思着高考完可能就不再见了, 就趁着有个小假期, 同学一起过来玩几天。倒是老师你,带着林雪同学也来玩,居然不和我们说一声!真巧。” 迟雪的目光仍停在尺言身上,她彻底愣住, 连被叫到名字反应都不大。 “你们来几天啦?”林枫看这群孩子们,愣愣问道。 眼镜学长热心回答, 比在课堂上积极数倍:“有两三天了, 我们都快把这片地走完啦。老师你才刚来夜市是不是, 要不一起走?” 话到嘴边, 林枫没办法推脱, 只好答应。父女俩又跟几个学生组成队, 两边混为一边, 在热闹的街流里拥簇着前行。 铃声音乐声混杂, 还有大卖场的喊麦声。眼镜学长一直扯着班主任聊天, 恨不得当作此生最后一次稀奇机会,叭叭叭地说个不停,另外两个学生也活泼开朗地插话,有说有笑。 迟雪跟在人群后面,眼里的色彩从那抹糖人的金黄,转为时隐时现的白色衣角,尺言的外套随着走动,飘在她视野里。 她想不明白,怎么就会遇上了。如果不是在走路,就能看出她的手分明在颤抖。 尺言忽地靠过来,迟雪不敢抬头,只听见他低声问:“冷吗?” 她听不清自己声音:“不,不冷。” 尺言的步子加快了,特意走到人群之中,离她远了一点。迟雪才敢抬眼,她刚望见尺言的背影,路边闪过的灯光刺得她眼一痛,她忙闭眼,才逐渐看清面前的群人。 “诶,老师,要不我们去吃这家抄手吧,听说是创新菜品,很好吃。” 尺言他们是三男一女前来的,彼此关系都不错,女生是轻音社的一个学姐,另外学长的女友。迟雪意识到自己在他们其中格格不入,莫名颤栗。 他们扯着林枫上了食楼,迟雪被迫跟上去,在她前面的仍然是尺言。她不敢直视他的背影。 眼镜学长一上楼,就大大咧咧地点了两大份抄手,一份咸口豆腐脑,又点一个蟹黄灌汤包。林枫笑道:“我请客,我请客。”直至大家坐下,人有点太多,一张大桌挤满两边。 林枫见到好几个都是班里的,女儿和他们关系相识,混着坐也没关系,便没在意。迟雪上来得晚,只剩下外边的座位,她一看,居然和父亲对坐。 明明是梦寐以求的机会,可她战战兢兢。 林枫和学生们聊得热火朝天。尺言因为先前保送,和林枫吵过架,眼镜学长特意让他坐外边,不用加入他们的闲聊。 整张食桌上,大半边热闹,两个人安静。 迟雪紧张地盯着尺言背后的一个兰花盆栽,那抹绿色很不健康,花盆是红褐色的,夹着金纹。她专注地把金纹每一条都数出来,想要规避尺言的目光。 抄手和灌汤包很快就上了,服务员推着木车,端上碗和蒸笼。数量有点多,也有点烫,尺言贴心帮服务员接过端上桌。 如果是以前的迟雪,她肯定会想“父亲这么受欢迎是有原因的”,可现在的她只会担心害怕,“她要怎么和这个‘父亲’相处,尺言究竟有没有相信过她。这也太命运弄人了吧”。 尺言不知有没有看透她内心的焦虑,他很自然地替她舀了碗抄手。眼镜学长一看,“怎么能不加辣啊!”尺言笑笑,没说话。 迟雪看到眼前的抄手,有些惊慌和感动。她确实不能吃辣。 林枫很爱吃辣,他几乎是一个人吃完刚买的麻辣小吃,现在吃抄手,加不少的干辣椒粉。这个文质彬彬的中年教师,实际上如同他擅于忍受苦闷一样,很能忍受重度麻辣。 为表示感激,她颤抖着声音向对面父亲提一句话: “学长,你不用照看你弟弟吗?” 尺言没在意她话语中的惶恐,低着头吃灌汤包,只是回答:“家里有人照顾。” 难得出来旅一次游,也算是疲惫日子里的短暂放松。过去几个月,他经历得太多,心理压力也愈积愈多,总要有个释放的假期。 他们家也没有过春节的习惯,到了这段时间,便无所事事,不如趁着还有点时间,出来走一走。 “这样啊。”迟雪低头。 她看到父亲的手,白得宛若细雪,骨节分明。不给人柔弱印象,而是有力。 第35章 “那学长,你的考试,现在怎么样了呀?”迟雪仍关心着他的艺考,她占据了父亲的保送机会,害怕父亲没有书读。她不知道郭雨生毕业于何处,更不知尺言的未来。 “还好。”尺言答。 迟雪猜想,如果他走艺考,一定会去全国最好的传媒大学,在遥远的北京。或者是去最繁华的地段,见识高楼大厦,天马行空。 她始终认为,文化科上,尺言非顶级大学莫属。如果是艺考,也只有这些完美的老院校,才配得上他的这般优秀。 他们开始无言相对,互坐一边。 迟雪侧眼,看见林枫热得满头大汗,脱下眼镜,有说有笑、非常开心。 如果林枫的女儿也如他学生那般活泼,他会不会开朗不少。如果她能在以前,主动和郭雨生多说几句话,他会不会也没那么沉默不语。 买完单,他们下楼,众人回到闹市里。他们往回走,再一次路过糖画摊,迟雪目光投过去。 “林雪,你想买吗?”眼镜学长注意到,特意热心问,“想的话顺便帮我买一个,我想要个老虎。” 迟雪过去,看到十二生肖,精致生动。画糖的手艺人问她想要什么,她想了想,说:“能给我画个鸽子吗?” 一行人在外面等着,林枫站在对街的角落,注视着女儿的背影,忽地侧过身来,向同样站在远处的尺言说:“你来一下,我和你说两句。” 师生两人背靠角落,身后幽黑,首先的是一阵沉默。 林枫头垂首,摘下眼镜,捏鼻梁,长叹一口气。身侧的尺言比他要高上几厘米,现在的学生,可真是有朝气,长得也标致俊朗。 他靠坐在堆积的杂物上,手撑着一个老柜子,语气沉重:“想好去哪间学校了吗?” 尺言仍旧站姿挺拔,他声音不大:“想好了。” 林枫余光看到他的身躯,实在是标致,他仿佛天生就该吃这一行饭。尺言的天赋太多了,林枫突然就觉得管不动了,自己这个班主任名不副实了。 他是金子,他四面都闪烁光芒,林枫第一次看到他的档案时,心里就有一种不安,首次见面时就有预感,自己终会有一天没资格教他。 如果他的成绩没那么好,如果他不是那么彬彬有礼,如果他再平凡一点。林枫看这个早已超越自己的学生,宛若看天上谪仙。 “这样啊。”林枫久久没抬头。 好半晌,他又忍不住轻声问一句:“是去哪个学校呀?去北京,还是上海?” 尺言沉默几秒:“在本地。” 尺言以为林枫会斥责自己,可接下来是长久缄默。林枫不说话了。 很久之后,林枫才声音缓缓响起,语气温和: “你自己选的,你要是喜欢,那就好。” 尺言也陷入沉默。 “老师我呀,能力不够,教不了你这么优秀的学生。你也有思想,以后的路,能比你厉害、给你指导的人也很少。尺言,你要好好走,你的路只能自己走了。” 小雪买了糖画,手上四五个,正分给同学朋友们。林枫抬头,看着,笑了笑,这是他第一次表情如此柔和。 “我和你不一样,你还年轻,还有朝气,头脑好。我不像你们这些年轻人,我没有追求了。在学校教一辈子书,把孩子养大,就够了。你看我家小雪……可真是怎么看,也看不够呀。” 林枫眼眶泛红了,久久看着,面上带着浅笑。尺言不语,忽地见他抹一把鼻子,重新戴上眼镜。小雪正把糖画派完了,拿着剩下两个过来,林枫忙招呼:“我不用了,你们吃吧,你们吃吧。” 迟雪手上是两只鸽子,她递一只给林枫,听到拒绝,换了个方向递给尺言。 尺言接过,手持一只金黄色的鸽子。 迟雪说:“我本来只要一个,他却给我画了一群。我不舍得吃了。” 现在是冬天,糖画不融,却怕在人群里挤坏了。迟雪手持着剩下的鸽子转身回去,那边的学长学姐们在聊天,很热闹起劲。 尺言捏着竹支。街头的灯笼里火烧得很旺,人群熙攘,挡住冬天的冷风。可他还是觉得有一点冷,自己摸自己的手,却是温热的。 他从此不敢直视黄鸽子。 第34章 庙会 林枫突然收到消息, 要他回学校。 班上有个学生压力太大,闹着离家出走,已经两天不见人影。家长联系警察局, 警察局联系学校,学校联系班主任,林枫一个头比两个大。 他本可以不回去的, 毕竟现在是休假, 还在外地, 赶不回去无可厚非。只是林枫实在放心不下, 那个离家出走的学生成绩平平,平日经常情哭哭啼啼,压力很大, 现在已几十个小时没消息, 很难不让人猜想出些什么事。 自从早上一接到电话,他就开始止不住叹气,满是忧心。林枫当然想陪女儿,可学生的下落不明把他的心拉扯到千里之外, 好不安定。 经过一清早的踱步后,林枫还是弯下腰, 收拾起行李。 迟雪理解, 没有意见。 林枫满头大汗, 抬头, 却看见自己的女儿。他讪讪问:“小雪。” 迟雪应:“嗯?” “抱歉啊, ”林枫声音里满是愧疚, 衣服都没折整齐, 垂头丧气, “明明说好是陪你来放松的。” “没事。”迟雪回。 可是, 现在林枫决定回去,而迟雪呢?这是一个问题,她要提早结束行程吗。 林枫思来想去,实在是愧对女儿,他拨通自己学生的电话:“喂,你们出发了吗?”昨日学生们邀请他们一起去庙会玩,有家特别出名的糖水,必定要去吃的。 据电话悉知,这几个学生已经搭上前去庙会的车。 林枫想了一下,犹豫地抬头问:“小雪,你要继续吗?” 迟雪说:“我都可以。” 今日的学校旅游团也要转地换酒店,无论迟雪跟不跟林枫回去,也得收拾行李。她收拾几件衣服,背上自己的包,行囊不多。 林枫和女儿搭车去庙会,这位班主任一路上忧心忡忡,魂不守舍。 到达之后,学生们早在庙会门口等候他们,眼镜学长老远就挥手打招呼。迟雪看到今日尺言穿的是灰色羊毛外套,比昨日要修身一些。 他们提早定好了位置,这次林枫不用出钱。这家店确实美味,可是林枫边吃,边满脸苦闷。 学生们看出他心不在焉,询问缘由。 “学校那边有点事情。我中午就得回去了。”林枫凝皱着眉头,告知他们。 “诶,那林雪呢?”眼镜学长抓住重点,“她也要跟着回去吗?” 目光聚在迟雪身上,大家齐齐望过去。林枫此刻沉默了,半晌,他轻声出口询问:“小雪,你要继续留下吗?” 迟雪垂垂眼皮。 眼镜学长见她没有声响,心里知道大概答案,帮忙抢答: “诶呀,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林雪又被保送,去不去学校都一回事。我们还要玩多一个星期,要不林雪就跟着我们?” “你们下一个景点是什么呀?诶呀巧了,我们也正好要去那里。” 林枫犹豫了一下。小雪虽然还未成年,但今年就上大学了,早晚是要一个人独立的。这几个学生有男有女,都相互熟识,人品不错。让小雪跟着他们旅游,也是一个办法。 “小雪,你怎么想?”林枫再次耐心询问她。 “我,”迟雪眼前模糊一下,她投一缕目光到尺言身上,对方并没有参与话题,只是坐在偏僻角落低头。她犹豫道,“我,留下吧。” 林枫听见这个回答,轻声叹息:“好吧。” “对啊。林老师,你急着回去就回去吧。”眼镜学长真诚建议,趁热推波助澜,“小雪不小了,我们也不会让她吃亏的。” 迟雪再次把目光投向尺言,尺言一直旁听,却概不发表言论。 她原本不在意此事,林枫甚至还想着要不让她跟学校旅游团。如今尺言他们发出邀请,迟雪确实心动了。她不想去游玩,只是想借这个机会,干些什么事情都好。 她也许能和尺言好好解释,也许能增进信任和感情。 她也许就这样待着,在他身旁待一个星期,什么话也不说。 她想,无论做什么,她都想。 林枫迅速吃完糖水,整个人精神奕奕起来。女儿有去处后,他的心也跟着安定不少。 他留给迟雪三千块,自己只身拖行李箱到车站。 “怎么走得这么急?什么事情呀?” “好像是你们班上的那个谁,离家出走了吧。不懂。” “不是说什么投河吗。” 糖水铺里,几个人七嘴八舌探讨原因。迟雪在一边听着,发现偏僻角落的尺言从不作声,只会静坐。 他们吃完糖水,在庙会里走。今日人倒不算多,大概早晨的缘故。 张灯结彩,香火旺盛,此处素来是祈福圣地,又恰逢祭祀典礼,庙会兴盛。开发成旅游文化地,既增加了收入,也宣传了名气。至于灵不灵,那是另一回事。 第36章 街边的小摊,纪念品向他们招呼。一个大妈缠上来,夸赞“学生哥儿有精神,看一看这些手镯啊,檀香木串啊,都能保平安,必定学业进步。” 眼镜学长被缠得不行了,拉着人就往前快步走。大妈扯住尺言,见他温和平静,心想这种帅小哥都有礼貌,脸皮薄,好推销。 迟雪没有抛之而去,提着包,在一旁看着。 “看看嘛,看看嘛。大仙开过光的,戴手上能驱灾挡祸万事如意心想事成。有没有女朋友呀,妹妹呀,这个银镯光灵灵,成色多漂亮,送她们适合得很。” 尺言脚步停下,迟雪看出他不是出于礼貌,而是真的想买。 “有没有其他?”他问。 大妈拿出一个盒子,打开,满是手链吊坠,各式各样:“喏,这里都是,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见尺言认真看起来,大妈的口若悬河停下,静等一会儿后,忽地温声起来:“其实呀,说再多你也当听个如意,最重要是喜欢嘛,有眼缘比什么都好。” 尺言挑了一条深檀的木链子,手工织的,很精致。大妈收了钱,还不忘提醒道:“可以拿去前面香火那,有人免费开光呢,图个好意头。” 迟雪见尺言往前望望,迈步走过去。 她不知道父亲是否信神佛,记忆中他未曾表露过,日常里也从未接触。他们家甚至不过春节,也不过清明。 红柱青梁,廊顶悬挂一层层香塔,烟灰蒙住猩红,每隔一刻,就会掉落崩塌。这处地形是上行坡,供奉的神佛要抬头才能望见。 迟雪跟着尺言,一步步往上攀走。尺言低头看路,迟雪抬头看他。在威严隆重的庙堂逼压下,他们都变得渺小无比,极其虔诚。 金箔贴身,玉瓶净露,一阵沉闷的钟声敲响,震得烧香的烟都颤颤,成百上千缕白色蜿蜒流动。 巨大的神像坐落在庙堂中央,垂望着芸芸众生,这份沉重的慈悲,压得每个人都缩小、缩小,在此刻成为世间的小小一只蝼蚁、四处飘荡的蜉蝣。 尺言领一炷香,点上,火光在他前闪烁,若隐若现。 白烟缓缓飘出,丝丝缕缕,他拜了三拜,将这一炷香恭谨上到香炉的正中央。 他转身又去问信徒,说想替手串开一下光。拿出几张红纸,一半入了香油,一半给了师父。 师父接过他的手链,檀木块被编织绳串起,长长短短,在呈放物品的红盘子上微摇。 一套仪式,跪拜烧诵,开过光的手链被送回尺言手里。尺言接过,迟雪以为他要离开了。 尺言回到神像前,诚恳地低下头,他手捧着这串手链,高举在额头前,两手合成十字状。 他闭上眼睛,垂首站很久。 一门的珠帘被风扰动,模糊他的身影。 他拜神,祈福。 迟雪一直看着,无言。他终于动动,手持檀木串侧身,迟雪在想他许了什么愿望。 她跟上去。 “你信神佛吗?” 尺言停一下,转身向她,拉起她的手,把手链带上去:“不得不信。” “你许了什么愿?”迟雪任由他拉起自己的手,动作自然,檀木串的颜色与白皙手腕很适宜,垂尾的珠子晃动。 尺言不答。 “许愿会灵吗?”迟雪追问,“学长,我也能许一个吗?” 尺言轻声:“许了愿,如果灵了,要回来还愿的。” 她垂下手,又听到尺言对她说:“我们走吧。” 迟雪茫然地回头看,神像端庄的姿态,让她什么也想不到,只有一片虚空。 手上尾链的两颗珠子相互碰撞,发出很轻的响声。她感到有风,有东西在遮扰她眼前,她步履不自觉就跟着父亲,一步、两步。她宛若看到很漫长的一段间距,可能是空间,可能是时间。 “尺言!”眼镜学长看到他们,招呼,手上拿着名小吃,津津有味。 群人重新回到一起,与同伴汇合的迟雪并不感到喜悦,她的心像是留在那白烟缭绕里。她屡次回头,远远眺望,而尺言再无回头,一直前行。 与年龄相仿的人一起旅游,比与林枫同行要舒服很多。他们在庙会呆一个上午,看游街,听曲儿,把每一条小巷都逛遍了。 不同于旅游团的急匆匆,他们目标不是赶往下一个地点,而是感受一片地区的氛围。他们游刃有余,悠悠行走,从早上到晚上每一刻都充实。 中午吃的是当地名菜,下午便是赶车。 “坐什么车?”迟雪问。 “学校的车,方便,还不用花钱。”眼镜学长看着手机信息,回答问题,“我问了一下高二级长,剩几个位置,就是我们要分开两辆车。” “没关系,目的地都一样。”另外的学长答。 “有两辆车剩两个位置,一辆一个。”眼镜学长报,立马抬颔对情侣说,“你们俩就一辆吧,林雪的话,嘶,我想想……” “总不能让你一个人,你要丢了怎么跟林老师交代?你要不跟我坐,要不跟尺言。我俩都有手机联系方式,比较熟路。” 这是要让迟雪选,她顿顿,犹豫不决。 她如果和父亲坐,尺言定然不会对她厌烦,但不知道他会不会心有芥蒂。两人干坐着,三个小时的车程,一路上不说话,互相沉默。 可这也是一个机会,万一呢?越是靠近,两人的冰层就会渐渐消融,体温能融化一切。 她看一眼尺言,对方垂眼,她咽下话语。 她对眼镜学长说:“我和学长你坐吧。” 眼镜学长愣一下,忙回:“还是你们坐吧,我社恐。” 尺言没有说话,她也没有继续。这个安排在不语中默认下来。 等到上车时,她内心还在想,父亲是否会独自上一辆车,不与自己同坐。最后这个预想没有发生,她与尺言一前一后上车,坐后排的相邻座位。 车开了,行进三个半小时,堵一下车,傍晚到达目的地。 按照迟雪所想,她看着尺言的眉睫,看他的侧脸,而尺言看向窗外,玻璃倒映着他目光。 路旁的树摇动,光影缭乱。 两人沉默,一言不发。 第35章 照片 阴云为街道蒙上一层朦胧昏灰, 他们坐在大巴车上,迟雪低头玩着自己的手表,父亲郭雨生靠在窗上, 目光落在倒映的玻璃上。 迟雪的手表烂掉了,不灵敏。在学校被同学摔地上后,就摁不了图标。她去和老师说, 老师只批评同学一句, 就再无后话。 她去和那个同学说:“你帮我修好它。” 同学说:“我不会修。” 她思考:“那你赔钱给我, 我拿去给维修店修。” 同学指着她的手表, 咿咿呀呀:“你的手表买来的时候就是烂的,不是我弄烂的,它本来就是烂的……” 她生气:“这可是我爸爸买给我的!” 几个小朋友, 围着她问很多, 你的爸爸很有钱吗?他没有钱就会给你买烂手表。他聪不聪明?他不聪明的话就会给人骗了。他是哪所大学毕业呀?他在哪里工作呀?他真的给你买了这么好的新手表吗? 迟雪被问得脑子一团浆糊,即便如此,她每个问题都肯定回答了。她坚信着爸爸是有钱又聪明的好爸爸,挺直腰杆反驳他们:“他有钱, 也聪明,肯定不会给我买烂手表。” 他们一脸不屑:“我不信, 我们都没见过你的爸爸呢。” 迟雪看着自己的手表, 在想自己的话里那个完美的爸爸。她想得太入迷, 都快把自己真正的爸爸郭雨生给忘记。 窗外一路都是槐树, 风一吹, 到处是飘落地面的黄槐花。这个季节很美好, 只要一走出家门口, 就有淡淡花香。 迟雪抬头望父亲, 仍然不知道他在望什么。她觉得父亲是不会欣赏黄槐花的。 她和郭雨生今天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听说要坐车两小时,经过数十条路,到达快一百公里外的隔壁市。 他们要去出行,可能是旅游,也许吧……迟雪这样想,突然活泼弹起,扯着嗓子问:“爸爸,我们等一下是要去游乐场吗?幼儿园的小朋友们都说那里有游乐场。” 郭雨生听到女儿呼喊,身子动动,面庞侧过来看女儿:“……啊,可能吧。” 迟雪已经心里笃定了,父亲就是带她去游乐园,她开心地继续低头看手表。 郭雨生的气息逐渐柔和,他低下眼皮,额头靠着窗户开始长久缄默。掉落一地的黄槐花卷动,他定定地望着,也许在胡思乱想,直到黄槐花被车流吹散。 - 车到了酒店,一众师生下车,经历过长途奔波后大家都很疲惫,只顾着搬运行李。 尺言定了一个房间,眼镜学长他们在前台交流,只能现场入住,迟雪在旁边看着,听到眼镜学长哀嚎地“啊”一声,“不会吧”又一声。 她走过去,听到几人的对话。 “真的没房间了吗?” 第37章 “是的先生,一个都没有了,我看看,都提早预订满了。” “那我们怎么住?五个人两个房?还只有三张床,能不能再挤一间出来,贵一点也没关系。好姐姐,求求你了。” 前台摇摇头。 眼镜学长折身回来,找伙伴商议:“不是,这,来了只剩个三人亲子房,幸亏尺言提早定了个单人房。你们赶紧想想,我们怎么挤一挤度过今晚?” “要不换个酒店吧。”眼镜学长一拍头,自问自答,立马拿出手机查询周围的旅馆,结果发现,已经全部爆棚了。就算有,也都炒到了天价。 他深吸一口气,回过身来:“算了,我们还是挤一挤吧。” 肯定是要两人挤在一起睡了。挤在一起倒不是大事,可和谁一起挤才是重大问题。小情侣两口还好说,尺言和眼镜?两个一米八的高个儿会压垮脆弱不堪的单人床的。 学姐开玩笑说:“得了吧,眼镜你睡地板,尺言睡床,我们四人晚上还能打麻将。” 迟雪听出来,他们已经将独立的房间预留给她了。 她讷讷:“要不我去别的地方看看,还有没有房间吧。” 学姐说:“不行,你得跟着我们,你自己住我们哪能放心。” 她和这个学姐并不熟,两人见面以来,没说上过几句话。仅仅知道对方的身份,迟雪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前台突然叫住他们:“客人您好,我们刚刚调出一间双人房,可以帮您把单人房换双人房,您看一下……” 眼镜学长一听到:“不能直接给个双人房吗?……好吧行行行,换,立马换。” 本来拥挤的环境迅速改善,起码房间分配合理了一点。眼镜学长迅速排列组合,当机立断,“分开睡吧分开睡,林雪,你和这个学姐一起过一晚行吗?” 学姐道:“你们仨亲子是吧。” 眼镜学长开始勾肩搭背,扯起今晚的室友,凑到他们耳边窸窸窣窣:“我说我是和你睡大床呢还是和你睡大床呢,还是你们睡大床呢?” 迟雪看着尺言,他从刚开始就一直没说过话,低头看手机。 在他们嚷嚷闹闹的时候,对久违的同床共枕兴奋之时,尺言突然说:“我下午出去一趟。” 眼镜学长愣住:“啊,这么突然。那你还去不去江边散步啊?” “不用等我了。”尺言回答。 “我有个朋友过来了,去接一下。”他说完,转身即走出门口,伸手招一辆车,消失在视野里。 “这么突然。”眼镜学长拎着尺言的行李箱,吐槽一句。 搬完行李后大家都恹恹的,长途奔波后疲惫不已,再加上少一个人游玩就没什么意思,今天就不外出,直接留在酒店休息了。 迟雪把自己行李放好,学姐很热心地帮她,她说自己可以。没过多久,迟雪听见身后传来热水壶的滋滋烧水声,学姐又打开灯、试电视,迅速且井井有条。 迟雪坐在床边,低头,拿出自己的日记本。 夹在里面的纸掉出来,她弯腰捡起,学姐朝这边看一眼,并无在意。 “林雪,你今晚想吃什么呀?”她只是问。 “都可以。”迟雪答。 她翻开纸片,对着里面缭乱的线条,入迷地看着。她又看到自己的字迹,一行行稚幼的笔触,又将她吸引过去。 “他们说不出去吃,”学姐看手机信息,自说自话,“要不吃泡面吧。” 迟雪没有回,在她即将翻到对尺言的埋怨时,门口突然被敲响,她看到一头湿发的眼镜学长推开门,顶了顶眼镜:“你们要不要来打牌啊?” 天空逐渐昏黑,迟雪愣愣,学姐正欲洗澡,松开头发懒散回应:“我等会过去,你们先玩着吧。” “我点了烤串捏,”眼镜学长勾起嘴角,邪魅一笑,转头望向迟雪,“林雪,你要过来玩吗?” 林雪抬头,声音弱弱:“我不会打牌。” “没事,我们教你。”眼镜学长真诚邀请,帮她分析,“尺言出去就少一个人,她又没那么快,你快先来学一下,我们等会四个人打。” 迟雪对这种扑克游戏,仅仅停留在知道的层面上,她家不像别家,没有一大堆亲戚打这种怀旧消遣,她连扑克牌都没认全过。 迟雪只好放下日记本,塞在被子底下,起身跟眼镜学长走去。 眼镜学长尤其自来熟,一路上叭叭叭,说了不少话。她有的“嗯”了,有的没听清楚,从上面往酒店大厅看,其他学生正在玩笑游荡。 “对了,林雪。”眼镜学长刚洗完澡,身上满是清爽,还有点清香,“能问你一点事情吗?” 他的脚步停下,迟雪跟着停下,抬头望他。 眼镜学长自然地靠在走廊栏杆上,用搭在脖子上的白毛巾抹了抹头发,湿发仍在往下滴水,有几滴沾到他脸上。 “你想问什么?”迟雪询问。 眼镜学长笑笑,摘下眼镜,托着一边脸侧望她,发现这个女孩还挺清秀。持续十几秒,见到这个女孩一动不动,才低头重新戴上眼镜。 他声音懒洋洋,掏出手机:“给你看一点东西。” 手机打开,点开图片,图像是一张洗出来的照片,是尺言与迟雪两人的合照。 迟雪愣愣,接过手机,她想起之前的游学出行,是在湖边,一个路人帮他们拍的,这张照片几乎被她遗忘。 “我帮他搬行李,一不小心掉出来个本子,本子里面又掉出一张这个。”眼镜学长后背倚在栏杆上,侧对着她,“你再翻下一张。” 迟雪按照他的话做了,看到下一张图片,是那张照片的背面。白色的水印背景上,右下角有马克笔迹,写道:“2014.5.1,小雪” 又有一行字:“在桃园”。 眼镜学长指一下,“我不知道你们什么关系,但是嘛,我只是不小心拍到的,我也不好乱推测。” “我对他也比较熟,相处几年下来了,人也清楚。他这个人比较保守。”眼镜学长拿回手机,语气认真,“我看你们相处这么久了,之前还吵架。你应该比我清楚,他未必是真的要对你这么冷。” 迟雪收回目光,脑海里有根白线,白线颤抖了一下,上下窜动。 她想到好多——想到尺言近来的缄默、郭雨生最后一次的冰冷,想到自己每一次的翘首以待的热忱,换来的却是他的距离。 “他好像在对我冷暴力。”她几乎要眼泪涌出,可泪水萦绕在眼眶,低下头,“可是,可能是我错了。” 眼镜学长见这个场面,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摸索口袋后,发现没有纸巾,只得消停下来,陪她一起哀伤。 半晌,他长叹气,拍拍她肩膀。 “那他肯定有什么苦衷。” 第36章 杀人犯 车一直开到市与市交接的郊外, 宽敞的沥青路蒙上深色。 迟雪想要看窗户,她爬起来,小小的身子在座位上坐到都酸软了。目光一触及玻璃窗, 就看到绿树成荫的园子。 园子建在山上,有很多石碑,她好奇地望着, 指着问:“爸爸, 这是墓园吗?” 郭雨生在附近的花店, 买了一枝兰花。迟雪看着这支花只有两三个花苞, 还没开,只觉得清冷。 郭雨生单手持着花,一只手牵着迟雪, 迟雪走在路里面, 抬头望着大片森绿色,绿荫熙熙攘攘。 走到门口时,郭雨生突然停下了。迟雪在想,他是不是忘了路。 他一直站着, 什么话也不说,柔光透过树影, 稀稀疏疏洒在一旁的地面上, 鸟的叫声很灵动。 迟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表, 时间过去了好几分钟, 在她终于忍不住的时候, 郭雨生牵着她的手, 走上第一阶石梯。 迟雪数着, 每隔六阶楼梯就有一个大平面, 他们走了三层, 然后右转往里面走。迟雪继续数,数到了第六个石碑。这个石碑比周围小一圈,而且上面没有字。 “爸爸,这是谁呀?” 她抬头看,在整面座山里,这个地方只能算作是不起眼的角落。小石碑显得更不起眼了。 但是很干净,不同于其他石碑蒙上旧尘,这个小石碑被认真打理过,就连花瓶里的水也透明清澈,插着一束新鲜灿烂的白雏菊。 郭雨生把雏菊花丢掉,插.入兰花。 迟雪捡起雏菊,白嫩的雏菊沾上地面的灰尘,宛若一点墨水滴在白净宣纸上。雏菊并没有因此暗淡,相反的,更显灿烂。 郭雨生垂眼看一下墓碑,弯腰,抱起女儿。 迟雪在他肩头,忘记掉要去游乐园的事情。她已经被小雏菊完全吸引了,握着那束花,轻轻玩弄。 刚摸一会儿,花瓣就哗啦啦地突然散掉,飘落一地。迟雪惊讶看着,这份美好随着步伐和一阵风延绵而去。 “哎呀,” 花瓣连成一条白虚线,落在郭雨生走过的每一寸路上,延得很长。可是郭雨生走太急,迟雪仰起头,第一片飘落地上的白色花瓣,已经看不清楚了。 第38章 - 车停在火车站前,尺言下车,天还带着点亮光,夕阳缓缓落下。 他往里面走,看到正在过安检的友人。司徒辅穿得很正式,走特殊通道,提着一个黑行李包。 尺言招招手,司徒辅过卡关后,径直往这边走来。 尺言帮他接过行李包,问:“你打算在这待多久?” 司徒辅答:“可能两个月,可能两天。” 他最近是平步青云,来西南出差,刚忙完手头的事情。尺言又恰好在这旅游,两人时间对上,相聚一场。 尺言上刚才的车,司机见多一个带行李的人,热情地问是不是原路返回。尺言否认,说:“先去食街,我们吃饭,然后去这个地方。” 那不是景区,交通也不方便,是上了点年头的小招待所。司徒辅并没有拒绝,安排这些事并不难,只需一出口便轻而易举,可他还是任由友人计划。 司机开车很快,把街景远远甩在身后,窗口只剩风声。尺言和司徒辅两人说话不多,大家相知相熟,无需多言。 他们到了食街,坐露天大排档,点了两三个菜。街上灯红酒绿,人声喧哗。男男女女有穿羽绒服、有穿热裤,洋溢热气。 司徒辅拉开塑料椅子,低头看一眼环境,终于抬眼说话,用沉稳低声询问:“你弟很排斥上学。你真要让他去?” 尺言早就做好,开始拆碗,热水蒸腾模糊面前:“他喜欢就好,由他吧。” 两人前言不搭后语,这是常有的事,司徒辅缄口不语。 尺言想将弟弟直接插班入初中,知识不是问题,人际交流和外界接触才是困难点。 这个孤弱的孩子去了陌生的学校几日,就沉默几日,一下子接触五六十个人,让社交能力几乎为零的他备受折磨。 菜上来了,看上去很辣。司徒辅望着辣椒抿嘴,还是补一句:“你太急了。” 尺言夹一筷子菜,“不然呢?” 第二盘菜也上来,服务员力气不够,尺言帮忙呈菜。 司徒辅眉心微拧。 待到服务员走远后,他声音带着严肃:“他根本适应不了。” 尺言又夹一筷子菜:“总能适应的。” 空气中泛着煎烤味,烟火气到处飘浮,尺言漫不经心,吃烤鱼被辣到了,忙喝一口水。 司徒辅听出他随意之下的强硬,没有过多纠缠,转头下筷青菜。 他们吃得很快,不同于其他桌的啤酒烧烤、大吵大闹。半个小时后,尺言结账,多叫两条烤鱼一盒韭菜带走。 司徒辅看着,想起他还有同行朋友。 “明天去逛逛吧。”尺言边打包,边问,“要不和我们一起?” “不用了。”司徒辅目光转向五光十色的街头,扫视一下。 “那你回去休息吧。”尺言低头,“我也差不多该走了。” 尺言打算让司机只送他一个,自己另行回酒店。 “你送我去吧。”司徒辅盯他,突然提出要求。 尺言抬头看向他,两人相隔三米,期间装满沉默。 “好。”尺言拎起打包袋,往车走去。 司机将两人送到小招待所,一路上愈发偏僻。在近似乡道的路上颠簸十几分钟后,终于看到一盏灯。 这间小招待所公私皆营,环境翻新不久。老板娘在门口打杂,见客人来了,到前台给他们找钥匙,懒懒散散: “现在游客很多啊,到处都人山人海,找个地住都难咧。” 尺言贯彻司徒辅的要求,搭电梯上三楼,将他送入房间。他帮司徒辅提着行李包,这个招待所虽然翻新过,但岁月痕迹依旧,电梯咯吱响。 开门,有一点小小的潮湿味,尺言去开窗,令人意外的是空调是新的,有暖气,司徒辅抬头开了。 “你将就一下吧。”尺言转身道。 司徒辅去烧水,陈年烧水壶滋滋响起,伴随电流声。 两人共处一个房间,烧水壶煲很久,滋滋声音经久不绝。 尺言凝视着司徒辅,司徒辅低头看着烧水壶:“我走了。” 尺言一句想往门外去,双手离开窗台,故意绕开司徒辅。 司徒辅一动不动,站定在路中间。尺言到达司徒辅身旁时一侧身,迅速扣住他肩膀,膝盖一顶,将他压倒地上。 尺言手里握住匕首,俯身,两人离得很近,仅有二十公分的距离,压在司徒辅耳朵旁。 空气一片死寂,房间里酝酿满沉默,渗人寒气开始填满每一寸角落。尺言和司徒辅一动不动,匕首纹丝不移, 司徒辅的目光很沉,直视着尺言。他很早就看出来这份危险的企图,从出了火车站的第一步,对上这个友人眼神开始,就知晓得一清二楚,此时此刻却没有一点反抗。 窗外树叶窸窸窣窣,一丝锐利的风宛似锋刃,划破寂静的夜幕。两人的气息交杂,成丝成缕地飘在空中。 尺言死死盯着他。 “我能信你吗。”他沉闷声问。 司徒辅良久,低声回应:“你不能。” 只有杀了这个人,悲剧的齿轮才不会重蹈覆辙,他无法再次眼睁睁亲手将周围人推入火坑。 他赌错了,走上一条没有后悔药的路。他承认,他无比后悔。 当他见到害羞孤僻的弟弟,他想到过往,寒气的冬日和血淋淋的照片。他强迫自己回忆,还原痛苦和悲鸣,可当他站在家里阴暗走廊上,熟悉的寒气窜入他背脊,他发现已全然麻木。 痛苦与悲哀不复存在,他的身躯不由自主呼吸,这份生理活动占据了他生命的后半程,他从年少,从鲜活的人,早已被穿透成一副骷髅,在漫长的二十五年里,他只为呼吸而活。 从站在选择的路口开始,这份选择,就将他腐蚀空洞,从背脊,到面孔,他的每一寸骨头都如现实的裂痕一样,碎得不成样子。 他如今死到临头,才发觉这个荒诞的、可怖的事实。 “你亲手将我送入了地狱。”尺言紧紧盯着,“我不得不杀你。” 正是因为这份错误的选择,导致他的战战兢兢十年心血白费,过往的心思、精心布置的脉络全然堙灭,连灰都不留任何一缕。 “你,该,死。”尺言一字一字,咬唇吐出。 司徒辅并没有反抗,尺言连一丝对抗的力气都感受不到。 这个相伴多年的挚友,从两人第一次相识开始,如噩梦般萦绕在梦境里,长久地阴魂不散。 他很久没做过梦了。 “你最好现在去死。”尺言咬着他耳朵,吐出丝丝凉气,梦魇彻底盖住他的影子,飞蛾罕见地在冬日灯光下乱舞。 刃锋的寒光照着光洁的下颌,只要稍稍一动,血丝就能溅出。他紧紧抓着匕首,指甲都抠入刀柄,激血涨红。他们都能感觉到,对方鲜活的气息喷到自己脸上,尤为清晰。 生命就在僵持之中,用一呼一吸,保持诡异的平衡。 耳畔吹来一阵风,像是抚摸,又像是刺痛。 尺言的眼泪流出。 他一边流泪,一边起身,手上的匕首掉落,发出刺耳清脆的碰地声。 金属与瓷砖的摩擦声让心脏颤抖,每一根绒毛都变成尖刺,深深地扎入这副皮囊。 他从未如此颤抖过。 他低头看着平躺在地上的友人,看着这个沉默寡言的旧友,看着流泪的尺言,他面色如冰块一样,比世间一切寒冷都要麻木。 他看着,想到过往,想到杜撰出来的天台,想到很多时刻,所有事情都只是一瞬间。 对于他而言,一切的一切,包括回忆,包括生命,都已经成为过去式。 他丢下匕首,往门外走去。 第37章 清醒梦 他很久没做过梦了。 尺言强迫过自己哭泣, 他笨拙地使用这幅年轻的身躯,他想让年少时的丰沛全然灌入,试图让他瞪得干涩的眼睛有一丝浸润。 他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发觉的了, 或者在很早之前,或者在第一次正式触摸到迟雪的脉搏。 街灯一盏盏亮敞,路上人烟渐渐稀少, 西边燃起烟火, 在空中璀璨绽开。 他呼出一口气息, 下意识要去搓自己的手, 看到手上满是红印。 他回忆起回到这里时的第一次哭泣,是当他久违地拥着弟弟。他将鼻翼凑入弟弟后颈,闻着弟弟发丝里的奶香, 那股熟悉的味道让他终于情不自禁。 他在夜深人静里强忍着泪水, 好不吵醒弟弟,他的泪水涌出得愈发厉害,将过去二十五年,他的缄默、麻木、沉闷全然倾斜而出。 触碰年少时的记忆, 他的麻木不仁有一丝动容,而愈发冰冷的温度, 让他对自己有了清晰的认知。 他嗅着路边的花草味, 听着车声, 和尘埃漂浮的伤感。路灯的璀璨让他看到过去, 最后被淹没在黑暗中, 连影子都不剩。 世界是会吃人的。 此处是地狱。 他漫长地等待着解脱的到来, 上天为了折磨他, 硬生生将他的生命延长一倍。他本该在很早前就死去, 在没有下雪的冬天, 和熊熊烈火的夜晚。 第39章 他的每一道伤痕,每一寸肌肤,都早该化成黑色的碳灰。 他的脑子早早地停止活动,日复一日的生活,艰难地拖拽着岁月的前行。 尺言走在路上只得低头,浑身软弱无力,灵魂被抽走了,正如二十五年前一样,他开始畏惧,不敢直视这个世界。 酒店的大门霓虹灯金黄,大厅的灯火银白交杂,地面的黄花纹相互勾勒。他看到黑色的扶手,看到灰白的墙壁,看到深棕的门,推开房间。 “你回来啦?” 几个人围在一堆打扑克,脸上贴着白纸条,非常滑稽。 他微怔,停在门口。 眼镜学长起身,见到他手里的宵夜,走上前来嘀嘀咕咕:“什么嘛,我还以为你会笑。你越来越无趣了。” 他一把接过宵夜,转身回去,扑克局继续。尺言没看到迟雪,只见几个人绕作一团,他脱下鞋,往卫生间里去。 他洗完澡,几个人还在对着扑克孜孜不倦,仔细研究上面的花纹。房间里飘着泡面味,有吃剩的烤串,他带回来的烤鱼也被打开。 “留了点烤串给你,可好吃了,快尝尝。”眼镜战况刚到重点,手心全是汗,来不及回头。 尺言浴巾搭在脖子上,去翻了翻残羹剩饭,这几个人确实留三串给他:“我吃过了。” 几人没有搭理他的话,尺言无意加入扑克局,回到床上。 他突然想到,开口欲问:“迟雪呢?” 眼镜学长听一半,没听一半,模糊不清:“啊,什么?小雪?哦哦林雪她在房间里,她吃过了,来打了一会儿牌就回去休息了。”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懦弱的,自身的悲剧,很大一部分都源于他的懦弱。 尺言定坐在床上,听着喧哗。 他们打了很久的扑克牌,直到一个人起身,往厕所去,才发现夜色已晚,想到明天还有旅程安排,转头各自散去。 从入睡一直到半夜,眼镜三番两次起夜,每次都捣鼓小半个钟头。 和他同床共枕的伙伴醒来,询问:“你没事吧?” 眼镜扶着墙挪回床边,冷汗直流,声音颤抖:“好像,肚子不太舒服。” 与此同时,女朋友也发消息过来,字里行间都是呻.吟:“天啊,我肚子好痛,能不能陪我去个医院。” 他立马行动起来,尺言很早就察觉,从床上坐起来。 这个伙伴对眼镜说:“我陪你们去医院挂个水吧。” 他又转头看向尺言:“你留在这吧,林雪也吃了,以免还有什么不舒服,我一个人去就应该够了。” 说完,他打电话叫出租,神色忧虑地收拾必需品,一手搭背将几乎瘫软的眼镜扶出门。 几番脚步声后,房间门合上,再度安静。 尺言在床上,整个人浸在黑暗中,他呼出一口气息,在空中漫散开来。 他坐很久,想起了什么。 尺言下床,脚步很轻,他看一眼那些烤串、还有垃圾桶里的烤鱼骨头。他想到食物中毒。 尺言有些许害怕。 走廊的灯开着,他在原地站着,滞顿很久,迈步往门外走。 他往迟雪的房间赶,步子匆忙,尺言看到刺眼的灯,看到眩晕的地毯,一路上拥挤着他视野。他的每一步,都像踩在软棉上,这段漫长的路让他深深无力。 灯光到了尽头,他停在门口,沉默握着把手,一压,门没有锁,开了。 尺言愣住了。 光亮从门缝透入房间里,斜斜的一片,温和闯入这片宁静黑暗。尺言透过这片光,望向房间黑暗的另一角,迟雪在熟睡,床头亮着小小一盏灯。 他放轻步伐,又安静地关上门。 迟雪盖着被子,床像拱起小丘。他想起小雪以前,只想了一刻,就不想了。 她的手搭在被单上,斜着身子,今日送给她的檀木串仍系在手腕上,手链绕得松松垂垂。大家都说木串珠子不适合女孩,可细珠子长链子,配上她白皙的手,很合适。 可如果是以前小雪的手,尺言想,那该给她耀钻。 他感受到一阵宁静,迟雪的气息很平稳,他坐在床边,想去触摸迟雪的脉搏,又突然停住收回手,安静地搓着自己的手指头。 他的手太冰凉,摸什么,都宛若镀上一层霜。 直到温度适宜,尺言才欠着身,弯腰去摸她搭在被子上的手,他力气很轻,只在脉搏处稍微用了一下力气,迟雪似乎感觉寒凉,缩了一下身子。 没有大碍。 迟雪发出点点呓语,喃喃声模糊,睡得很熟。 先前的毒矿泉水事件让他更加警惕,自那以后,别人给他的东西,他都不会轻易给别人。 他不知道这次是有人故技重施,直接将药下在了外卖里,还是说下在带回来的烤鱼被人动手脚,又或者说真的纯粹巧合。 但也多亏那一次意外,尺言才能摸到林雪的手,那熟悉的脉搏,成为找回极度不幸的记忆的契机。 林雪的模样是老一辈很喜欢的长相,温和内敛,可尺言却从她眼睛里看到女儿迟雪的影子,眼睛装着一个人的灵魂。 此时此刻,她合着眼皮,尺言仍觉得熟悉。 “嗯呃……”迟雪身体微动,又呓语。 尺言看一下,忽地感到不对劲,又弯腰,伸手摸她的额头。 迟雪的刘海被撩起,尺言才发现有一层细细的密汗。温度透过皮肤传入他脑海,他意识到,迟雪发烧了。 只是低烧,加上有出汗,已经在退烧了。尺言不放心,到卫生间浸温水毛巾,帮她抹掉汗。 毛巾粗糙,刮在脸上不好受,迟雪迷迷糊糊醒了,她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只知道尺言在身边。她强迫自己坐起来。 尺言帮她抹后颈的汗,她那里的碎发也湿了一层:“起来,换一件衣服。” 失去母亲的她,长久以来都是郭雨生照顾。她生病次数不多,发烧、喉咙痛,都是很小以前的事情了。 “爸爸。”迟雪喊。她睁不开眼睛,哭泣使她肿得像桃子。 尺言没有回应,只是转身回浴室帮她洗毛巾,放到她手上,渐凉毛巾变得温热,迟雪清醒了一点。 “你发烧了。”尺言温声,传入耳畔,“自己换一件衣服。” 迟雪模模糊糊地听入耳,她想留住父亲,可尺言已经往门外走。迟雪的视野宛若磨砂玻璃,只看到一片模糊的光照入,父亲的背影挡住光,光影在几秒内消失。 门关上了,她懵半晌,才发觉只剩床头一盏孤寂的小灯。 她的头很昏沉,还疼,大概是大哭一场的缘故。毛巾在她手上逐渐温凉,她放到一边,翻开枕头底下,发现自己的日记本还在,没有被动过。 她心里落空。 摸自己额头,只觉得凉,她换上一件干衣服,躲回被窝里。天气还是很冷。 如果尺言发现了她的日记,就好了。她说不出口的心声,就能全部传达。 她想起眼镜学长给她看的照片,尺言写的是小雪,父亲心里是否还有她呢?父亲是否真的在意她呢? 她有很多的委屈,可是她想到,郭雨生的委屈更多。 万一这个冷冰冰的尺言,就是郭雨生呢?郭雨生绝不可能这样矫情。 迟雪在长久的静坐中想了很多,这是她这些日子以来,最放松的时刻。她毫无顾虑、压力地做着不切实际的猜想,大概是发烧了,脑子变得温和起来。 她的手机收到一条信息,在黑暗中亮屏,光从床头柜散射上来。 是学姐的消息:“林雪,你有没有不舒服啊?我叫尺言来看了看你。” 她入睡时学姐还在外打牌,学姐出门时她毫无察觉。 “我和眼镜食物中毒,去医院挂水了,你也吃了那个烤串,怕你有事。” 迟雪拿起手机回,敲键盘滴滴答答:“我很好,有一点低烧,看到尺言学长了。” 一阵儿过后,那边回一句:“如果有不舒服一定要提,想来医院的话找尺言,他很好相处的。” 迟雪没有回应。 她坐定在床上,懵懂地回忆着刚才的场景,竟有一瞬间觉得,睡梦中的那只手,是郭雨生。 第38章 失乐园 结果出来了, 送到门口的烤串外卖是元凶。当晚,医院里送去数十个食物中毒的,一问, 全都吃了同一家的烤串。 眼镜软瘫在一米八的大床上,半合着眼,昨夜经历不堪回首, 宛若昏昏垂死。 照顾了他一整晚的伙伴打着瞌睡, 洗了个热水澡, 直接躺到尺言床上睡起来。 尺言是唯一还算正常的人, 出门前帮他们调好暖气、买了清淡的早餐、煲好热水,放在两人的床头,好一伸手就能够到。 今早的出游计划又泡汤, 非要出去也只能等下午, 尺言只好出门。 他在周围绕了十几分钟,找到一家药店,买了双氧水、碘伏、绷带等,以免路上再有什么意外。 第40章 又想起迟雪的发烧, 他买了退热贴、退烧药,一同结账离开。 回到酒店门口时, 他看到迟雪, 一愣。 迟雪站在门口等他, 正如站在班级门前, 站在社团门前。 他立即想低头绕开她, 可是迟雪就站在那里, 她的目光紧紧地落在他身上, 像老鹰, 又像稚幼的小鸡。 她打招呼:“学长好。” 尺言绕过她身边:“……嗯, 早上好。” 还没等他走过,迟雪便立马接下一句,想要留住他:“昨天谢谢你,学姐说是你照顾了我。我感到非常亲切。” 尺言停下脚步看:“退烧了吗?” 迟雪只是自顾自说:“爸爸,你想让我叫你学长吗?如果你……” 尺言拒绝:“我不是你爸爸。” “那你是想让我叫你学长,是吗?”迟雪直白地问。 尺言无奈:“那你还是叫学长吧。” 如果爸爸希望她叫他学长,迟雪能接受,能够叫一辈子。 尺言伸手摸了一下她额头,迟雪感到额上一阵凉意,父亲的手很冰。 “退烧了。”尺言关怀。 迟雪懵懂,像是把尺言对她的冷漠全然抛之脑后,忘记那些痛苦的回忆。此刻,她用向往、倾慕的眼神望着父亲,那个疑似郭雨生的灵魂。 尺言被闹得无奈,只得走入酒店内,迟雪在后面一步两步跟上来,追着问:“他们说下午去游乐园,你去不去?” 尺言无言以答。 他抓紧脚步,回到房间,房间内的两人慢慢吞吞地吃早餐,见他关门急,抬头惊讶:“你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进了浴室,立马拧开水龙头,里面传来哗哗水声。 眼镜在外面在讨论著名的游乐园,听说有壮观喷泉,还有各种动物观赏,他甚至想顶着腹泻的肚子,也要登上过山车玩一圈。 尺言洗完脸,出来。 眼镜见到他满脸挂满水珠,倒吸一口凉气:“嘶,大冬天这样,冷死人了。” 他们下午如规定一样,去游乐园,处处五彩斑斓,人声鼎沸。 迟雪看到父亲,却没和他说话,一行人缄默着进了游乐园。迟雪其实不感兴趣,尺言也是,或者这一行五个人只有眼镜一个人想玩。 他们在沉默中被裹挟进这个游乐园,谁都不说话,也不抬头看高墙。 “今晚有烟花看,等到十点后才走,手机不要没电了。”学姐嘱咐。她准备和男朋友过二人世界了。 迟雪并不打算和尺言一起走,这个忧愁的父亲在今早再一次拒绝了自己的邀请,她宁愿让他静静。 可是昨日的手,她虽然印象模糊,但是,那的确是郭雨生的感觉。 真的会有人,闯入不亲近的同学房门,还帮她抹汗的吗? 游乐园很大,比十间学校加起来还要宽敞,在这个不断有人涌入的小世界里,她只能一边魂牵梦绕,一边走马观花。 眼镜领着他们去看水族馆,又看了马戏表演。这些以后,眼镜再次说要去玩鬼屋,尺言拒绝了,只是说:“你自己去吧。” 眼镜邀请了她:“林雪,肯定很有意思,我们两个去。” 迟雪犹豫一下,答应了。眼镜见她背着包,提出:“你要不把包放外面吧,让尺言拿着,不然不方便行动。” 迟雪一愣,摇头:“我自己背。” 她和眼镜学长一同进入,鬼屋并不阴森,是奈何桥题材。装饰很逼真,一边一束彼岸花,可迟雪全然不感觉恐惧。 她想,如果,万一这一切都是假的,穿越是假的,尺言也是假的,只有奈何桥是真的。父亲死了,她会不会也死了呢? 幽邃的暗洞深不见底,音乐诡异,饱和度极低的灯光东一块、西一块。 他们转了一圈,发现没什么有意思的,就出来了。 出来后,眼镜学长突然腹痛发作,额上全是冷汗,告诉她:“我去上个洗手间,你,嘶……你要不绕回去找尺言吧。和他找吃饭的地方。” 迟雪打算站在原地。 在人群流动中,她看到一家三口,看到有人被鬼屋吓哭,有人在吃冰淇淋。她看到飘扬的气球和彩带,世界呈现出五彩缤纷的模样。 一个人骑着自行花车走过,她被上面的小雏菊吸引了,顺着目光望过去,抬头。 她看到一个身影。 百米之外,笔直的身影挺立在冰淇淋摊前,比隔壁的白灯杆还要端正。 身穿常服的司徒辅买了一个冰淇淋,递给身旁的一个小孩,小孩正抬头等待,拿到冰淇淋后立马绽开笑容。 迟雪走过去。 司徒辅注意到她,在原地,微微侧身。 迟雪没有说话,警惕地盯着他,接着面向小孩子,蹲下来问他:“你认识这个人吗?” 小孩吃着冰淇淋,摇摇头:“不认识。” “那你还吃他的东西?”迟雪反应强烈起来,“你爸爸妈妈呢?你怎么在这里。” 小孩子愣住:“我找不到爸爸妈妈了。姐姐,这是警察叔叔,他说要帮我找爸爸妈妈。” 雪糕融化下一滴,他舔了一口。 迟雪感到一阵无力。 司徒辅没有异声,面对眼前这个充满敌意的女孩,也没有辩驳,一如既往沉静。 迟雪抬头盯司徒辅:“你的证件呢?警察证,拿出来我要看看。” 司徒辅今日穿着白衬衣,黑长裤。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张证,平静地递给迟雪。 迟雪狐疑地看上面每一个字,看到他的姓名——司徒辅。 “我也要跟着。我不放心你。”她直言。 他们没有对过话,可迟雪看出来,这个父亲所谓的挚友明显认得自己,而且对自己的敌意心知肚明。 “可以。” 司徒辅带着这个小孩,到了服务处,跟工作人员说明了原因,并把男孩的外貌特征、名字、家庭全都一并告知。 工作人员对他的逻辑清晰表示惊讶。把小男孩领进去,连询问都不用重复,直接开始播报广播。 司徒辅没有动作,迟雪以为他将孩子放在服务处后就离开,可是没有。司徒辅一直到孩子父母来了,看到孩子热忱与父母接触后,才转身迈步。 他转身走出去好几米,迟雪才匆匆跟上去,问:“你怎么在这?” “你是和尺言一起来旅游的吗?”司徒辅回问。 迟雪闭嘴不答。 司徒辅并没有所谓的厌恶或者责怪之情,某些角度,他和尺言很像。 已是傍晚,有的人涌入餐厅。司徒辅找到一个自动售卖机,买了一瓶水,和一包威化饼。他转头问迟雪:“你吃了吗?” 迟雪微愣。 司徒辅又买多一包威化饼。 迟雪这才想起要和眼镜学长他们联系,一摸口袋,发现手机不见了。 “我明明,带了啊。”她顿住,眼前一片空白。 是丢了吗,还是被偷了?她拼命回忆,却只记得很多人,人头涌涌,熙熙攘攘,关于手机完全没印象了。 司徒辅显然早就看出来,她恍然抬头,后知后觉:“你……” “很难找。”他保持着职业素养。这成千上万的人流中,找一个职业扒手,如同大海捞针,“几乎找不回来了。” 没有手机,她就等于是走失。彻底失去和父亲他们联系的方式。 迟雪没办法,面对这个曾经充满恶意的敌人,只得请求:“你能,打个电话,给尺言学长吗……” 司徒辅拿住两包威化饼和一支水,看一眼手机信息,手机屏光芒从他眼中闪过:“我试试。” 迟雪没理解这个“我试试”,她已经默认了,这个警察和父亲关系仍然是亲密的。 这里太大了,即便知道对方坐标,也要走很远、找很久。迟雪只得暂时跟在司徒辅身边,她不甘心,又无助。 “我叫林雪。”她自我介绍一句。 司徒辅没回应,收起手机,只是往前走,迟雪跟上去。只见他停在一个宽敞的广场,广场上有四个大花坛,他走到其中一个边上。 “你对花生过敏吗?”司徒辅问。 迟雪摇摇头,司徒辅把威化饼放在花坛边,自己拿着水往旁边走去。迟雪看着,坐在花坛边上。 不久,司徒辅买了一个三明治回来,递给她。 迟雪接过。 “你姓司徒?”她问。 司徒辅坐在石花坛上,回答她的问题:“我姓司。” 迟雪心怔,愣住了。 姓司,名徒辅。 司徒辅拆开威化饼,先是递给她,迟雪摆摆手不要,他便开始自己一根一根吃起来。 这位警官清俭的作风一直延续到很久以后,迟雪只记得,当时的班主任恸哭:如此一位两袖清风的警官离去,是我们整个市的悲哀啊! 她突然想起:“你应该和尺言学长,关系很好吧。” 司徒辅动作微停。 “你能帮我看一样东西吗?”她掏书包,摸出自己的日记本,倒出一叠纸。 第41章 三角形和四瓣花,还有数不清的线条。迟雪发问:“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司徒辅没有接过,看一眼,目光就没移开,连身体都静止。 迟雪猜对了,这就是文字,而司徒辅很明显看懂了。他在阅读。 半晌,他轻问:“你怎么有这些东西的。” 迟雪收起来。 “捡的。” 她从父亲位置捡的,笔迹是父亲弟弟的,可这又有什么关系。父亲和弟弟来自同一个家庭。 “你能告诉我,上面写了什么吗?”迟雪问。 司徒辅没作答,而是站起来,迟雪正疑惑,抬头,看到父亲的身影。 尺言往这边走来,穿着大衣。 司徒辅是什么时候联系尺言的,她完全没有思绪,只是怔怔地看着尺言。他面上有些忧郁,而司徒辅则是平静。 他们相互沉默地看一眼,也许是聊了两句,也许只是相顾无言。不一会儿,尺言转身过来,轻轻对她说:“走吧。” 迟雪回头看一眼司徒辅,跟上父亲,又回头看一眼。 尺言没有责怪,什么话都没说,但这份沉默让她内疚。 在她正准备解释的时候,天边亮起烟花。 第39章 心声 火光四射, 在傍晚中绽开今日的第一朵烟花,各色火星顺着轨道滑落,快要坠落时散开, 发出咻咻声。 他们停住了脚步,同时抬起头。 “好漂亮。”隔壁的情侣笑着说,戴着手套, 挨在一起走过。 紧接着, 银白色的直烟花起射, 哗哗地, 犹如银花。一束一束,把将近昏黑的天空,撕出坠落前的明亮。 “真好看。”迟雪抬头望着, 情不自禁感叹, 声音很轻。 传入到尺言耳里,尺言转头看了一下她。 夜幕来得很快,盖过头顶,迟雪只数了十分钟, 整片天就完全沦为烟花的背景,更加幽黑。 一朵一朵烟花绽开, 绽放得如火如荼。 “你的警察朋友, 给我买了一个三明治。”她说, “我还没吃, 在书包里。你觉得我能吃吗?” 尺言垂眼:“可以。” 她饿了, 掏出三明治, 正想咬一口的时候。她抬头看父亲:“你吃了吗?” 尺言没有回应, 迟雪掰开三明治, 将纸撕成两半, 递给他。 尺言接过。 迟雪靠在喷泉的栏杆上,抬头望着,一边吃三明治。 “昨天你为什么会进我房门?”她突然想起,询问,“能告诉我原因吗?” 尺言不答。迟雪这就知道,他不是因为学姐的嘱咐前来的。 “郭雨生,是你吗?” 她只听到尺言轻声:“你不要胡说八道了。” 烟花从他们头顶飞过,在空中掠过一条弧线,砰然绽开。 “你一定是郭雨生吧,不然,你早就转身走了。”她进行着若有若无的推测。 “我不认识郭雨生。”尺言轻答。 迟雪挨在栏杆上,扶着颔,望着天上五彩斑斓的烟花,烟花又倒映入她的眼睛: “我做了一个梦。” “在很早的时候,我梦到自己有一个爸爸,但是这个爸爸很丑,他脸上全是烧伤。” “我说不上讨厌他,也说不上喜欢他。他对我很好,可是我察觉不到,我有些后悔。” “后面,我和他吵架,他死掉了。就因为我冲红灯,他来追我。” “砰——啪啦啪啦”,一大片烟花再次升空,穿透耳膜,她听到璀璨火光。 “郭雨生,如果你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很懒,很叛逆,很不理解你。” “你还会对她好吗?” 尺言就在她身旁,可是迟雪连他的呼吸声都听不清了,她不扭头,只是看着烟花。 她突然说:“你就是郭雨生吧。” “你从很早开始,就是郭雨生了对不对。”她柔声说,“尺言才不会不搭理我,只有郭雨生,什么话都不说,也不让人觉得讨厌。” 尺言重声一些,声音透着无力:“别胡说八道了。” 迟雪认定了,眼前的尺言就是郭雨生。因为尺言会笑,而郭雨生不会。她很久没看到尺言笑过了。她曾经想过万一有一天,她真的站在郭雨生面前,自己应当要表露出愧疚。 可每当她试图去臆想一种方式,哭泣、下跪、拥抱对父亲郭雨生表露出来时,大脑又瞬间空白,宛若短路。 她不知道该怎么道歉,亦或者说,她没真正发自内心地想道歉。于是她一直看烟花,什么话都不说,她只沉浸在这样的自怨自艾间。 “要是我没遇上你就好了。”迟雪说。 迟雪想,自己是自私的,她根本没想找回郭雨生。因为她无法面对郭雨生,不知道怎么跟他道歉,自己错得一塌糊涂,永远在逃避。 甚至连普通至极的林枫,她都不知道怎么应付,她天生该有遗憾。 她掏出背包里的日记本,还有里面的试卷,递给他,“我这些天,一直在看一些东西。” 尺言微微转头,目光落到那几张试卷的字符上,他本来沉默的目光一下子紧绷,宛若触碰刀光。 迟雪低着头,诚心地说:“爸爸,你能告诉我这些是……” “哪来的。”他声音突然低沉。 迟雪认出这是郭雨生的语调,她立马抬头,却只见尺言的阴沉面色。 “我,”她想解释。 “——够了!”尺言怒音。 他一手推开迟雪递过来的日记本,迟雪一愣。 “我根本不是你什么爸爸,你别异想天开了。”他的声音强硬,也在颤抖,强压着怒气,“莫名其妙,胡说八道。” 迟雪静止,动作僵住。 “什么郭雨生,什么毁容,不要再提一次。我跟你说的那些根本没有关系,我已经说了一次两次三次了,你怎么还不懂。我不想再听到这些了。” 这些话如五雷轰顶,啪地一下冲入她的耳朵,她像一发哑火的烟花,在漫天灿烂里迅速枯萎。 她悲哀地意识到:“你总是这样,明明认出我了。郭雨生,你究竟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 尺言转头,移开目光。 “我不知道你的生日,不知道你出身何处,我甚至连妈妈的名字都不知道。郭雨生,究竟有什么那么好瞒我?”迟雪抱着写半年的日记本,冲他哭喊道: “我知道,我都知道。不就是冰块吗?我都看到了,你的手为什么这么冷?你连你自己都不肯告诉我吗?” 尺言扬起一只手,面对她。 迟雪没有躲开,她倔强地站在那儿,巴掌在半空停住,没有落下来。 尺言不会打她,只有郭雨生会打她。郭雨生只打过她一个巴掌。 半晌,迟雪带着哭腔,轻轻地问:“尺言,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我对你来说算什么……” 尺言很不耐烦:“是个累赘。” 郭雨生碎掉了,彻底消失,正如火葬场的炉灰一样,一半装入罐子,一半飘出烟筒,还有剩下的倒入垃圾桶。 她多么希望全部都是谎言,今夜的烟花是假的,他们根本没来过这个游乐园。 迟雪流下很多眼泪,止不住,滴滴答答地都落在手背上。 她多么希望他们还能在酒店里打牌,帮他们拆烤鱼、倒饮料,她能跟在父亲身边,能够隔着一层朦胧的纱。 快醒来,这都是一场梦。 迟雪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她哭得泣不成声,哭得比以往任何一回都要强烈。 “你快安慰我啊。”迟雪缩在地上,浑身无力地哭着,连身体都抽搐。 可是尺言没有,他就站在原地,居高临下。 那都是大脑的欺骗,郭雨生的缄默来自于视她为累赘。他只是履行抚养她长大的义务,仅仅如此。 她把郭雨生的麻木当作关怀,把他的疲惫错当父爱,郭雨生真的在意她吗?不在意,他说不在意。 即便他再温柔,即便他再沉默寡言。 有人能接受一个疏远自私的女儿吗?一个剥夺自己光彩,不懂感恩的女儿吗?能接受一个在家长会上公然朗诵“我想换一个爸爸”的英语作文的女儿吗? 烟花在绽放,噼里啪啦,绚烂到眼前模糊。喷泉迸发,比任何事物都要梦幻。 她做的坏事,郭雨生都知道。 郭雨生,早就应该解脱了。 第40章 【回忆】无名 人影模模糊糊, 闷热的空气在底层飘荡,每有一个人走过就搅动这份平静。 这处偏僻的门诊口的人逐渐少了,六十岁的医生洗了手, 摘下眼镜。他走出门口,从叫卖的餐车拿一个饭盒,今日吃二十块的茄子、番茄, 有些许荤菜。 他转身回去, 侧眼, 看到门诊后门, 走廊的尽头有一个踌躇的人影。他没戴眼镜,看不清,驻地凝望半晌, 往问诊室去。 公立医院总是很繁忙, 即便是休息时间,诊室门也大敞而开。 第42章 老医生打开饭盒,拆下筷子,饭菜的香气很淡, 宛若白开水。他慢慢吃起来,竟然觉得有些许滋味。有的时候他不得不服老了, 自己的动作就像蜗牛, 味觉也淡下去了。 他抬头, 发现门站了一个人影。 “有什么事情吗?”他认出。 天气很热, 热得人影模糊, 这个突然到来的人穿着很厚的衣服, 脖子上围很厚的围巾。 医生看到他的脸, 只见满脸是烧伤疤痕, 连五官都模糊不清了。对方微微垂脸, 半张脸埋在围巾里,问: “现在还接诊吗。” 老医生放下筷子,戴上眼镜:“休息了,你挂号了吗?” 那个人站在那,听完,缄默一阵:“还是算了。” 他缓缓转身,身影蒙上一层落寞,老医生注视着他的围巾,抿嘴不语。 对方离开一阵儿后,老医生匆匆出门。 老医生望向医院走廊尽头,人影还在后门踌躇。他把吃完的饭盒丢到回收箱里,转身对那个人影招手:“来,过来。” 那个人闻声,在台阶上磨蹭的脚步定住,侧侧头望过来。医生看到他的眼神,像看到无尽的茫然,又宛若一层平淡的死水。 “过来吧。” 那个人缓缓走来,医生拍了拍椅子,说:“来吧,坐。” 他说:“我没有挂号。” 老医生抬头督他一眼,带上口罩,“坐吧。” 他走过去,声音很轻:“你先看一眼吧。” 他动作缓慢地脱下围巾,露出自己的颈脖,一把水果刀插.入他喉咙。 这个伤口并没有让眼前人感到害怕,他在座位上坐得很端正,身躯如一片雪花般轻盈,仿佛只是落在那里。 “你叫什么名字。”老医生问。 他抿嘴,没有作答。 “自己弄的?”老医生问。 这次他轻轻一声:“嗯。” 老医生说:“你这得住院,要动手术,我找人帮你登记一下。” 他想离开了,犹豫地说:“我不能住院,我要接我女儿,她下午要放学。” 老医生叹一口气,扭头拿工具:“你女儿多大了。” “二年级。”他答。 这把水果刀没有插伤气管,可也只差一点,就触及大动脉。 这个毁容的单亲父亲,在削水果时,无意识间将刀缓缓地插.入喉咙,抵到大动脉时,突然想起幼弱的女儿,于是停手。 他长久地握着那把水果刀,低着头,以一动不动的姿势坐在沙发上。直至阳光从阳台照入,落到他的发丝上,他的眉梢都蒙上一层光芒。 他起身,空气在进入他体内时,总会被刀尖硌住。他就这样在沉重的呼吸中,打车前来到医院。 空气中满是寂静,飘满消毒水的气味。 老医生医术很精湛,凑近他脖子,细细观察:“就不打麻醉了。” 他默然接受。 他颈脖上没有血迹,刀完美地嵌入他喉咙。老医生小心翼翼地用工具拨开,看到气管、动脉、鲜活的血肉。 伤情不算严重,可如果他自行拔出,或拖延一个下午,随时会因为重动作或者一阵错误的力,导致动脉破裂,或刺穿气管,空气会在他喉咙化作清风。 他不能不睡觉,不能不躺下。倘若今日医生不接诊,他在外面踱步,长久不回到家里,就会倒在安静的角落。 在他踌躇的那刻,垂头吐出“算了”二字,老医生就看出他的意图,在漫长的三十多年救治时光,他本早该麻木了,生死有命。这个人早就做好打算,在犹豫中,悄无声息地走向死亡。 可是,医者仁心。他还是这个人喊住了。 一把钳子插进他颈脖内,老医生聚精会神,细细地处理着。漫长的十五分钟过去后,一把刀从他颈脖内取出。 这个将围巾放在腿上的人,在这场手术中不动声色,安静得如同冰块,又如薄霜。 “给你开点药吧。”老医生说,“有没有什么过敏。” 他听到话语后,依旧长久地沉默,缓缓起身,朝医生鞠躬。 老医生垂眼看着他,见他的眼睫,伤痂重叠的脸上,有细长的微垂的眼睫。 老医生看到他的瞳孔了。 瞳孔幽深,又平淡得惊人,宛若崖洞里的湖水,悄无声息地存在数十年,就算投入石子,也渺小得纹丝不动。 那个人,动作缓慢地把手伸入口袋里,摸出一沓花花绿绿的纸,这年头,老医生已经很久没见过纸币。他数了一张、两张、三张,放置在老医生的桌角边,压在本子旁。 “不用了。”老医生目光回到电脑上,不去看他。 他没有拿回钱,只是转身,慢慢在颈脖围上厚重的围巾,掩盖住纱布和创口。围巾和纱布在刮蹭,发出细小的摩擦声。 他走出第一步,然后是第二步,每一步都比来时缓慢。 他来时像蝴蝶,离开时却像羊,老医生在他身上只看到透明,或是白色。 走廊上的声音彻底在这刻静止,他走路太轻了。老医生想,他突然想到自己的饭盒,想到自己仍然饥饿,他走出诊室门。 那个人也许会回一下头,可是没有。 第41章 幻想乡 迟雪向其他老师借一个手机, 给林枫打电话,走廊的狭窄把她逼到角落处,兴高采烈的同学们路过, 让她感到自己无处安放。 她挨在墙边,紧攥这个小小的方块,都像枯萎的花一样垂头, 她好久没给林枫打过电话了。漫长的嘟嘟声响突然停止, 化作安静的空气, 她才抬眼。 “喂, 爸爸。” 林枫接到同事的电话,听到的却是女儿的声音,分贝都高几度:“小雪?” “嗯, 是我。”迟雪回应, 低头看雪白的墙角。 林枫班上那个出走的学生昨晚刚刚找回来,所幸是平平安安,无甚大碍。一切都安定下来后,林枫才恍然发觉——自己只用短信与女儿沟通过, 短短几句话,就是这些天分别的全部。 “怎么了?”林枫有一点愧疚, 温声问。 这句话一出口, 林枫就后悔了, 他怎么能假设一定有事情找自己。小雪难道不能单纯想给自己打个电话吗? “没什么。”迟雪低落回, “我很好。就想给你打个电话。” 林枫听不出那边的情绪, 心里安稳下来一点, 宛若石头平稳落地。 “那就好。那就好。”他轻轻叨念两遍。 他有些懊恼, 会看手机短信, 昨日给女儿的问候女儿没有回, 他也忙昏头脑,没有发现。 迟雪坐在地上,背靠着售货机和绿植,有些无力:“爸爸,我手机丢了,在景区被人偷了。我现在用的是吴老师的手机。” 林枫愣愣,点点头:“啊啊……” 迟雪又说:“我不跟着眼镜学长他们了,我要跟着吴老师,学校什么时候返程,我就什么时候回来。” 林枫有些意外,但没有任何责骂,只是赶着问:“钱还够花吗?” “够。”迟雪的委屈涌上心头,她想落泪,又忍住。 “你要不要买一个手机呀,好方便联系,不够钱的话先找吴老师要,我让她好好照顾你。”林枫碎碎念,喋喋不休,“不要委屈自己,知不知道啊,小雪,有什么困难都能和其他老师们说。” “嗯。”迟雪用手臂抹掉眼泪。 路过的同学望见她本想上前帮助,但是看到她打着电话,又没有打扰,安静地走过她面前后,在不远处又重新燃起欢声笑语。 迟雪只觉得自己矫情,林枫短短的关怀就将她惹得直掉眼泪。她对不起林枫,可是现在,她还是止不住地想尺言。 她不断想着郭雨生的话语,可是一旦回首,她就想到那晚的烟花,害怕得不行。 “爸爸,”她又喊。 林枫好像听到女儿的抽泣声了。他定一下,问:“怎么了?小雪。” 迟雪咬着嘴唇,尽力想控制自己的情绪,可一旦感受到林枫的温柔,她就止不住哭泣:“对不起,对不起。爸爸,对不起……” “这是,”林枫噎语,张开口,惊讶又茫然,“怎么了……” 迟雪听到自己的哭泣声,听到林枫那头的沉默,她知道林枫在疑惑,也在感动。她想打自己两个巴掌,可是她的手早就哭得颤抖无力。 她自私,她太自私了。她的眼泪是她自私的象征。她有一个可怕的想法。 如果她的爸爸,真的是林枫就好了。 她再也不用执着那场车祸,那次争吵,她不用为一个毁容父亲内疚,不用为相认烦恼,不用研究乱七八糟的文字。 她要是重来,要是摆脱过去,她要是真的是林雪。 她的眼泪如雨,淅淅沥沥。 “小雪?”林枫温柔地喊,如安眠曲的音符。 “不要道歉。”他出言。 这个在学生面前凶神恶煞的老师,在面对自己的独生女儿时永远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啊……对待他唯一剩下的亲人。 第43章 要是连女儿也和他分离了,家就不叫家了。 “爸爸没有了妈妈,爸爸只剩下你了。爸爸才应该对你道歉。以前都没发现啊,我的女儿这么聪明,这么漂亮。” “爸爸以前,一直觉得你是呆呆的,笨笨的。可是啊,你告诉爸爸了,你很厉害,你很棒,你比你的妈妈还要聪明,还要漂亮。” “爸爸很欣慰啊,好多话都不肯对你说,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别扭。说出来,自己也觉得肉麻。” 林枫自己笑笑,声音很轻,“是爸爸错了,爸爸从来不鼓励你,心里面也没对你抱过期待。爸爸不会说话,小雪,爸爸有你很开心。” “无论你上不上大学,读书第几名,无论你找什么工作,去哪里发展,爸爸都很开心。我最希望的,是小雪你啊平平安安,能好好长大。” “这就够了。” 迟雪彻底愣住了。 手机在她耳边,逐渐化作模糊声音,这些发自肺腑的话语却一字不漏地传入她耳朵。她甚至都分辨不出来了,这是不是林枫的声音。 “如果有机会啊,小雪,我真想看到你出来工作,谈男朋友,有自己的家庭……想看到你的皱纹,你长出白发,你佝偻着腰在公园里散步。” 迟雪此刻眼前浮现出自己的身影,可背景郭雨生家附近的公园,她甚至都看见秋天的落叶,在地上飘荡。 “爸爸啊,只能陪你人生中的一个阶段。有的时候我很后悔,为别人家的孩子忙昏了头,却老是忽视你。连你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 林枫看着她,才发觉自己的女儿不吃辣,有的时候想买菜在家里做,骑车到菜市场才发觉束手无策。 “小雪,爸爸对不起你。” “……” 迟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她眼前的空气都化作泡沫,碎得七零八落。 是的,她鼻尖再度一酸,她可以是林雪,她可以让林枫对不起她。 只要她不再想,不再在意,她可以抛去所有过往,可以重新开始。她是任何人、李雪、钟雪、王雪、赵雪……她可以不姓迟,可以不拘泥于过往。 可是为什么,她掉落一滴泪来,她感到脸颊冰凉。 尺言就这么想,远离自己吗。 - 这是旅行的第几天,他数不清楚了。 他刚从超市出来,看到兴致昂扬的旅游团,看到母亲抱着小孩在街边卖早餐,有开怀大笑的街溜子。尺言想起了很多,一旦年轻起来,他就想起以往。 他漫长地走着,回忆着。他愈发愈觉得疲惫了。 他不得不坐在路边石阶梯上,休息一会儿,将买来的物品放在身旁。一条消息发过来,同伴问他:“林雪她说要跟着学校,不和我们走了。” 他放下手机,没有回,只是静坐着。 过去的纷扰,延绵不断地涌入他血肉里,他的骨头酸涩,连一丝缅怀的力气都流失了。 又一阵儿,手机滴响,他望一眼。 小猫形状的气泡跃然涌入他眼前,是小雪的消息: “尺言,你有空吗?” 他拿起手机,靠在石阶的角落。 “在。” “我想和你说说话。”小雪迅速地打字,下一条气泡也弹了出来。 他不想走动,行走的每一步,都像是身体要散架,他的骨头碎得五彩斑斓。 对面见长久没有回应,又打了一句:“只在手机上。” 他们只在手机上聊天,或者以后,永远不会有见面的机会。 尺言坐在这个街边的角落,过路人注意不到的石阶梯旁边,他靠着背后水泥墙,远处是下水道和青石板。 他看消息的每一个字,都觉得眩晕无比,一切都蒙上朦胧的色彩。 “你说吧。”他打三个字,手指有些发抖,一滴雨落到他大拇指上。 小雪的输入栏一直是“正在输入中”,有的时候停一下,有的时候持续好十几秒,最后,一条消息在他快要昏睡时发来。 他的手机震动一下,亮光把他从阖眼中拉回。 “我要去学校了。” “我考到一间很好的学校,读的英语专业,学费也不贵。尺言,你呢?” 他眼前浮现出小雪手拿艺考宣传单,看得入迷的模样。他意识到自己糊涂,用手掌狠狠拍自己太阳穴,试图醒过来。 “好,祝你大学愉快。” “我还想好了,我不想留在这个城市,我想去大都市看看。你觉得我该去哪里呢?北京,还是上海?” 尺言愈发愈头疼,雨水开始浸湿他衣角,他望见色散的便利店招牌,也望见亮着光的手机,顶着太阳穴揉道: “都挺好的。” “尺言,你现在在哪里呀?” 他打三个字:“在外面。” “你不回来了吗?” “不回来了。” 对面有些沉默,半晌之后,懊然一个字:“噢……” 尺言听见这个字,心突然绞痛,他呼吸不上来,只得弓着身。 “尺言,你能帮帮我吗?”小雪又发来一条消息,她的消息源源不断。 他眼前看得模糊一片,每个字都不清楚了:“不能了。” “你能告诉我,我的妈妈是谁吗?” 尺言偏过头去,试图将意识拉回来,可他忍不住,即便他摁不清楚每一个字符。 他有点想给小雪打电话,下水道的气息飘过来,他触碰到青石板的湿滑,在他准备顶着剧烈疼痛的身体,给小雪拨电话的时候。 女儿又发来一条消息了。 “尺言,你能告诉我,郭雨生,是谁吗。” 郭雨生,是谁。 他一下子定住了。 他想,拼命地想,他试图回忆,可一旦回忆出来,他就必须要给小雪答案。 不行,他不能想,他坚决不能想。 他感受到火焰在燃烧,一切昏暗如厚云,他看着阴沉的天空,看着彩虹与晚霞,天空瑰丽得异常。 他摇头,不能想,不能想。 他太疼了,每一寸骨头都在疼,像骨缝里钉上钉子,钉子撬开裂痕,钢筋从裂痕中生长而出。 他不能想,他的肺都像一条搁浅的鱼,在漫无水分的陆地跃动,狼狈得快要暴毙。 他看着每一块青石台阶,每一条水痕,他想起身,骨头却散架一般,他又直直地坠下去。 手机滑落。 擦过他的身体,直直面朝下,跌入水坑里,溅起些许水花。 “尺言,” “尺言,” 他听到有人在喊他。 昏沉的眼前在强硬之下清晰,他看到两个重影,低头,翻过自己的手机。 手机全湿了,声音都蒙上一层水雾。尺言湿漉漉的,无力地把头靠在石阶上,乱发成了一束一束。 “你没带伞吧。” 雨滴落到地上,又跳起几粒水珠。 他的手腕也湿了,水挂在他的皮肤上,他垂眼皮,看着。 “你现在在哪里?” 声音一卡一卡,尺言只吐出些许呼吸声。 半晌,他吐出一句:“我自己回来。” 雨下得很大,他整个身体都淋湿,他撑着自己的身体,强硬起身。行人匆匆而过,雨衣、雨伞、车辆五彩斑斓,组成雨天的画卷。 他喉咙宛若炙烤,火燎燎的,眼皮垂得很重,像绑了两块铅。 郭雨生,是谁。 他试图打开天气预报,一划手机,仍在与小雪的对话框里。 雨水浸湿整个屏幕,他的手太过寒冷,连手机都感触不到了。他出不去了。 大雨滂沱,没有要停的意思,云层一片盖着一片,重重叠叠,飞鸟焦躁不安地盘旋。 他只望一眼,就垂头走。 他的步伐沉重,每一寸身体都充满水分,宛若泡发的海绵,或是青苔。 他缓缓上路。 第42章 暴雨 尺言推开酒店的门, 眼镜回头,见他浑身湿透,大声惊呼。 “你怎么了。” 眼镜立马给他进浴室拿上浴巾, 披在身上,试图帮他保温。又摸了一下他的手,愣住, “居然挺暖和的。” 帮他脱下湿外套, 手机顺着动作掉下来, 眼镜低头一看, 只见那个小小的机器也湿了个透顶。 捡起,还能抖出水滴,压根报废, 不能用了。 “老天爷, 你这么落魄。” 尺言摆摆手,拒绝他的搀扶,摇摇晃晃坐到椅子上。 “干粮呢?”眼镜看他空空如也是两手。 尺言只记得水珠和天边的飞鸟,他茫然地想着, 一个问题都回应不了。 “算了,我看你也报废了。要能想起干粮也不买把伞, 我说来接你, 你还不要。”眼镜抱怨。 “抱歉。”他回来后第一次说话, 声音轻得听不清。 暖气调高, 温暖窜入房间的角落。尺言回暖了一些, 可体感温度依然在下降。 房间的金色窗帘盖得很厚, 丝毫不透光, 他望过去, 想看外面是下雨, 还是放晴有太阳。 第44章 眼镜撩开一个小角,探头往玻璃窗望一眼,“天啊,这鬼天气,还能出去玩吗?” 尺言的视野被厚窗帘和眼镜盖住,严严实实,不露一丝缝隙。眼镜看完,把窗帘合上,回来:“你要不先洗个热水澡吧。” 尺言在座位上不动,裹紧浴巾,他每口呼吸,都演变为了吸入暖意,维护身体的温度。 眼镜对尺言是不说话习以为常了,他并没有发现好兄弟的不同,一番粗暴又贴心的照顾后,他因为这个鬼天气躺倒在床上,懒洋洋地抱着枕头。 “事已至此,先睡觉吧。” 尺言转头,拿起自己的手机。 一片黑屏,眼镜说用不了了,可是,他还能看到亮起的屏幕。 滑动点进聊天软件,他随时随地都能收到来自迟雪的消息。一条、两条、正在输入中……他把手机放在桌面上,耳边却听到砰一声。 刚要睡着的眼镜一惊一乍:“你干嘛?摔什么了。” 眼镜凑头,看到他悬在半空的手,以及啪嗒掉落的手机,皱眉:“别摸你那个破手机了,把卡拿出来吹干还有得救,等会雨停了再去买一个吧。” 尺言感到一丝绝望,又很平静。 他分不清了。 他轻轻放下的手机却成为了悬空掉落的重物,眼前的距离明明只有两毫米,却成了二十公分。他起身去拨开窗帘,看到的仍是密密麻麻的雨。 他转头问:“现在外面是下雨吗?” 眼镜睁开迷蒙的眼:“嗯,对啊。” 他又问:“有彩云吗?” 眼镜被逗笑了:“全是乌云。” 尺言想用头撞玻璃窗,撞醒自己,他咬着唇,不愿再抬头看一眼天边。 碎成鱼鳞的彩云叠在层层叠叠的乌云上,散发着近乎诡异的色彩,绚烂到让人恐惧,惘然。 暴雨正在下。 下得比任何一场雨潮都要震撼。 - 迟雪背着包,跟着不相识的同学们,坐上赶路的车。 地上满是水坑,她听说西南潮湿,可是没想到冬天也如此多雨,延绵不断下好几日。 学校的旅游日程不能再拖了,因为暴雨延迟了一天出发,他们该把返程提上来。最后一站是去郊外,在有名的农村风光度过两天一晚后,就坐车去高铁站了。 同学与她分享着零食,试图交朋友。她坐在靠过道的地方,却老是想往窗外望。 她想到自己的父亲,郭雨生。 她总是疑惑,父亲为何如此温柔,宛若海浪,连他的眼睛里都缓慢荡着水光。 直至,她在班级里,在尺言疲惫不堪之时,她注意到了。 他手里出现了小小的冰块,一粒粒,有圆的有方的。他将冰块递给坐在座位上的弟弟。 迟雪开始回忆,从她来到这个陌生的几十年前开始,一直到她现在。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记得一清二楚。 尺言的每一次对她微笑,每一次相遇,每一场对话,每一场雨。她都像刻在脑内深处,但凡有想起的思绪,细节就倾泻而出。 “你带伞了吗?” “要下雨了。” “你不喜欢下雨吗。” 郭雨生,郭雨生,尺言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名字?她看到下雨时,情不自禁想起父亲,仿佛他就在雨幕中,他的气息都融化在雨幕里。 她为什么能穿越回这二十三年前,命运就这般简单又滑稽地,将小说戏份安插在她身上吗? 是吗?她问白鸽,祈祷能在陌生的地方见到它。 她不自觉紧盯着窗外,心连同视野一样,跟随着车轮起伏颤抖。她生怕错过一根羽毛,或是一颗桃红的眼珠子。 白鸽将她带来这个世界,她能否回到二十三年后。 “林雪,你今晚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优诺啊?” 同学的问题一瞬间把她拉回车厢内,她猛一抬眼,只见友善的面容,只得哑言:“啊,好好。” “吴老师可人真好,昨天还请我们吃东西。”同学继续道。 迟雪垂眼,或许,她不该再想这么多。她要习惯成为林雪了。 车摇摇晃晃来到郊野,冬日的雨天里更显湿滑,天边仍是蓝紫雾气。迟雪背着包,下车,踩到水泥路,带着点点泥泞。 她闻到清新的空气,可鼻翼在冬日下,又大大削弱了敏感。呼吸之间,气体都宛若变成固体。 “走吧。” 同学喊她道。 她的目光从天边乱飞的鸟儿收回,望着土地,跟随同学走出车旁。 吴老师试图让林雪和自己一个房间,迟雪思虑一下,却被身旁新认识的朋友抢先发言,对吴老师撒娇:“老师,不如让小雪和我们一个房间,我们还是同龄人呢。” 迟雪接受了。她应该要早些融入同龄人的圈子里,应该要有自己的朋友。 屋檐的雨滴仍在淅淅沥沥,垂落到石阶上,旅馆很新,建了没几年,可周围的小店却是上了年头,很有乡土气息。 她放好了行李,发觉浴室里居然有浴缸,另外两位室友在外面调着电视,笑声朗朗。 舟车劳顿,她们跟着学校出去逛了一下森林,美术生的同学为大家写生。蚂蚁从树底往树上爬,成排一列列,宛若迁移。 迟雪望着,别人叫她,她一回头。蚂蚁仍在往上攀爬。 今日下午的旅程很愉悦,此处绿意盎然,几乎快让她的注意力从烦心事上抽离。她时而笑笑,时而垂眉。 只要不去想,总能走出来吧。她这般思索。 晚饭时分,学校在附近的一家农庄吃当地菜,新朋友坐在她旁边,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低语,发出友好的邀请:“林雪,今晚你要不要和我们出去呀?” 迟雪一惊:“不是晚上不能出去吗?” “规定而已,”朋友毫不在意,夹了绿叶菜,一边吃一边道,“你不说我不说,学校就不知道,大家都这样。” 迟雪的目光回到自己的碗:“你们,要去哪里呀……” “我查过了,这地方看上去一片荒地,没什么好玩的。其实打车三公里,有个夜街呢,全是酒吧。”朋友压低声音说,“听说可好玩呢。” “你还喝酒吗?”迟雪讷讷问。 “你不会没喝过吧?”朋友惊讶,“没事,今晚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迟雪其实不想去,要论晚上去这种偏僻的地方,她十四年内没试过一次。 不对,她过十五岁了。她有一年的时光,都留在这个几十年前。 吃完饭,她们回到旅馆,朋友们就开始打扮、化妆。迟雪很犹豫,可是朋友们已经默认要带她过去了,她们询问:“你不穿漂亮一点吗?” 她看她们穿上裙子,摇摇头:“我这样就可以了。” 不爱打扮的林雪,在她们眼中是被老师教养的乖乖女,有一点朴素和保守。但是她们才不会嫌弃这个品学兼优的好朋友。 “我叫车了,走吧,嘻嘻。” 朋友们拉上她。 车在荒草路上摇摇晃晃,走偏僻村路,摸黑两三公里,终于在一个湖边停下。迟雪从车窗望见点点灯光,黑夜里璀璨夺目。 寒气波涌,湖面平静一览无遗,她们走过衔接的小木桥,来到光亮的街巷。直直的,很多人,也充斥着各种香味。 迟雪闻到酒,闻到烟,闻到香水和各种各样的香精味。很复杂,也很诡异。 舞池跃动,酒保热情,卖唱的,跳钢管舞的。朋友走走逛逛,充满好奇地进入一间五光十色的酒吧,悬挂着紫蓝刺眼的灯球。 “你想喝点什么?”朋友问。 迟雪只是望着,这片地方的瑰丽,宛若密林里的篝火派对,太诡异奇妙了。 见她没答,朋友先自己点了,她们装作熟稔地和酒保聊天,话里话外都是露出假装成熟的挑逗,十分青涩。 一个男人瞄准她们,走过来,潇洒地递上一杯酒。 “小妹妹,今夜月色真美。” 不远处开始有喧哗声。 迟雪望过去,一些人开始起口角,她小声与朋友说,“要不我们去别家吧。” 朋友往后望一眼,见到喧哗的几个人,心中起伏一下,提起心,却强硬撑着,并没有理会她的意见,开始与男人攀谈。 迟雪又往后看,听见喧哗声从质问变得尖锐,几个人动起手来。 “我请你们喝一杯酒吧。”男人笑眯眯地说,“算是认识的礼物。” 迟雪感到很危险,抢答:“不用了。” 男人已经打手势,让调酒师开始调制。几个人打架,群人涌进来,手里还带着刀和匕首,把门给堵死了。 男人笑道:“不用害怕。” 迟雪想起身:“我们不喝了。” 酒杯递到她们面前,放上冰块,调酒师拿起酒瓶,开始倒酒。 朋友劝道:“没事的,喝吧。” 黄色的酒精从厚重玻璃瓶里一点点倒出,调酒师的手很稳,每杯都精准,朋友们毫不犹豫地拿起,抿一小口,夸赞着味道很醇厚。 第45章 迟雪有一些犹豫了。 调酒师友善地问:“小姐,你要吗?” 朋友帮她答:“喝一口吧,很好喝的。” 调酒师将酒瓶口对准她面前的杯子,酒瓶微微抬高,准备混入最后一种酒。 忽地,一只手盖住杯口,落下的酒漏入五指之间。 “不要喝。” 第43章 争执 尺言的手指盖在玻璃杯沿上, 酒流入他的指缝,更显白皙,每一根都骨节分明。 酒保抬头, 望见这个人,笑笑:“小哥,你可真浪费。” 杯子里的冰块更加坚硬, 连杯底都快凝固, 这一小细节并无人在意。尺言垂垂眼:“是的, 我很会浪费。” 迟雪愣住了, 连身体都定住,一动不能动。她不自觉张大嘴,盯着眼前这张脸庞, 一切都宛若虚幻, 下意识想喊爸爸。 “……学长。” 尺言掏出两张现金,压在吧台上,结账走人,迅速抓起迟雪的手, 迟雪踉跄地从高脚凳下地。 “等一下。”酒保声音低下来,夹杂笑意, 灯球不停地转动, “钱给多了。” 尺言停住脚步, 门口的人早就堵满, 锃亮的刀光散着寒气。 “要不要也来一杯?” 屋内的所有人, 都看着酒保的手势动作, 一些人拿出小刀, 一些人停止热舞。 调酒师开始工作, 端出一只精致的酒杯, 开始调制成色优雅的马颈。柠檬成卷地坠入杯中,软软地卡在杯口,散发着苦涩的果香。 “我不会喝酒。”尺言声音有些冷,他们脚步被迫停止,迟雪抬头,看不清他目光。 酒保笑意盈盈:“没关系,饮料而已。” 四周目光全部聚集到他们身上,酒吧一刹那间寂静,所有人盯着他,空气凝重,灯光也只为此刻闪烁。这是一个局,专门为外来者设的局。 尺言松开迟雪的手,迟雪感到腕部一松,站在原地,茫然无措。她望见身旁的尺言迈步,往前一步、两步,踩上高脚凳。 酒保转过身拿起水果盘,又忽地想起,转身来笑问:“哦豁,对了,成年了吗?” 尺言拿起酒杯,毫不犹豫一口气饮尽,一滴不漏,冰块都还没来得及融化。 马颈不烈,姜汁味很重,调酒师开始按照指示调下一杯。迟雪揪起一颗心,她从未见尺言喝酒,郭雨生也没有喝酒的习惯。 朗姆酒迅猛倒入,又加些许混合汽水,冰块间冒出几个气泡。 尺言望他一眼。拿起,又迅速灌下一杯。 酒保感到有意思,烈酒下肚,对方却丝毫没被呛到,看得出来有不少经验:“最后一杯怎么样?” 调酒师很默契的只给了纯饮,烈酒在冰块里荡漾,倒映出神秘的光色。通过这杯酒的背面,看得见酒保的目光,他欣赏又抿嘴,打量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小青年。 “不必。”尺言回绝。 他已是到了顶,只是酒劲还没上来,趁着还清醒,不能再喝了。 酒保点点头,表示理解,将原本准备给迟雪的那杯酒,推过去:“那这杯吧,度数也不高,喝完就能走。” 尺言抬眼,盯着对方。 酒保对这番眼神毫不在意,拿起一只酒杯,动作细腻地擦着,似乎要将磨砂的污垢都抹杀干净。 这个屋子内全是自己人,对于三个手无缚鸡的小姑娘轻而易举,加上一个所谓“学长”?他倒不缺这三件货,当乐子看也很有意思。 酒杯底下的冰块没融化,酒吧内开始泛起些许江边的寒气。 尺言的手搭在吧台上,指关节抓着嵌入的木板,寒气已直直深入每个角落。 只要再过十秒,空气中的水汽就会变成冰锥,但凡有一点动静,就会化成刺命的利刃,悬挂在所有人的头顶。 “不喝吗?”酒保道。 身后突然响起窸窣声,打破安静。 空中即将成型的气流碎开,化作一缕清风,冰块一下化作水汽。 酒保抬抬头,笑道: “辅队,朋友啊。” 他逐渐感到后颈冰凉,面若无事,低头继续擦着一只杯子,余光发觉自己肩膀上湿了一小块。 司徒辅从江岸角落的桌子起身,身后跟着一个面容俊秀的年轻小子。他走过走道,所有人屏息敛声。 尺言的手离起,触摸的木板处早已深一个色调,被潮湿侵袭成淡淡腐朽。 司徒辅没说话,望一眼尺言,身旁小年轻迅速上来,嚷嚷:“差不多的了差不多的了。吃饱喝足,大家都去尿尿吧。” 酒保后知后觉,才察觉到空中的异变,慌张一笑:“辅队都这样说了,今晚大家也开心。是小的不识眼了。” 他又转头尊敬一问:“需要派人送你们回去吗?” 尺言已经酒劲涌上来,脚底微浮,他咬住唇,往门外走。 迟雪茫然看着,尺言擦过她身旁时,一把拉起她的手。她被强硬扯着走,手有一点疼。 酒吧外就是荒地,尺言的车就停在那,他把钥匙给她。 迟雪感觉到尺言身体的微晃,但他还是面色沉着,隐约能窥见一丝慌乱。 “爸爸,”她还是忍不住。 “上车。”他只说。 下一秒,他就弯腰,面对荒草丛开始扣喉。 卡喉声断断续续,他似乎不是要吐,而是想刻意将刚刚喝入的酒液全部倾出。 酒里加了药,冻在冰块里,渐渐融化。他喝了两杯,药性比他想的重得多,眼前开始迷晕,有了幻觉。 司徒辅领着另外两个女孩出来,把车钥匙给隔壁的小年轻手下:“去医院,送他洗胃。” 司徒辅又到迟雪面前,拿过车钥匙,对她们说:“我送你们回去,上车。” 迟雪担忧地看着父亲,她害怕酒里加了什么东西,司徒辅挡住她视野,催促:“快上车。” 她被迫进入陌生的车内,另外两个朋友手足无措,挤在一起,余惊未过。她望向车外,推车门:“我想跟过去。” 司徒辅锁了车门。 迟雪着急地推门,可是门锁卡死了,她急得快掉眼泪。 “让我出去。” 司徒辅没理会,啪嗒一下,连窗子都锁了。 迟雪趴在车窗,看见父亲弯着腰,荒草堆直立,尺言宛若被压得起不来。 身边有小年轻守着,尽管如此,车一开出,迟雪愤怒质问:“他们不会出来报复吗?” 司徒辅一言不发。 车爬上乡道,深入漆黑的林路旁。一段距离后,司徒辅打方向:“你们住哪儿?” 迟雪紧闭着嘴,车内沉默十几秒后,另一位女孩讷讷报了旅馆名。 司徒辅转向,往旅馆去。 迟雪心气已散,她无力地坐在后排,感觉四周全然虚幻。 是假的,都是假的。 车开的很稳,正如司徒辅的沉稳。不过十分钟,就精准地停在旅馆门口。 “下车。” 司徒辅道。 两个女孩惊心动魄,恨不得立马飞窜下车,可她们没忘记好朋友林雪,扯扯她袖子,紧张地道:“走吧。” 迟雪留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司徒辅想起些许,对后视镜里的迟雪出声:“林雪,你留下。” 两个女孩逃回入酒店,裙摆都乱了,步子匆忙。迟雪一直待在车内,直至司徒辅将车移动,开到偏僻路旁,四周安静。 她终于想好措辞,平复情绪,冷静且仇视地盯向司徒辅。 “他不会有事吧?”迟雪狐疑地盯着他,“你怎么会认识那些人?” 司徒辅下车,并没有回答,迟雪犹豫一下,也跟下车。 他们一个在车的左边,一个在车的右边,树林被风吹得窸窣,司徒辅点一支烟,站在下风处,夜间火光莹莹。 她忽地反应过来。 “你……” “我来出差。”他终于答。 这位在未来会受到尊崇的长官,并不如大家相传那般清白,他背地里勾结黑恶势力,获得的利益不尽其数。 “我要问你几个问题。”司徒辅一边吸烟,一边说,火光悬空很久,才垂下去。 “你父亲姓什么?出身哪里。” “你母亲呢?出身哪里。” 这两个问题,迟雪都抿嘴,缄口没有回答。 “你怎么和尺言认识的?”司徒辅又吸一口烟,幽幽呼出。 “你这么在意他,为什么?” 他问得迟雪彻底沉默,连对父亲的悲伤掩盖,司徒辅等了十分钟,没有得到回答,意欲上车离开。 “等会。”迟雪低着头,突然喊。 拉开的车门停住。 “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要和我交换。” 她抬眼:“你先告诉我,上次我给你看的那些线条,到底是什么?” “文字。”他答。 “尺言手上为什么会出现冰块,你上次让他帮忙,是帮什么?” “私事。”他又答。 第46章 “我查过‘尺’这个姓,网上并没有,哪里都找不到,他们家为什么这么神秘?” “不熟。”司徒辅答。 迟雪开始回答他的问题:“我爸爸姓林,妈妈姓李,他们都是本地人。我和尺言是社团认识的,是朋友,还一起拍过照。” “他知道我喜欢吃什么,给我买过礼物,记得我生日,我怎么能不在意他?” “回去吧。”司徒辅叫她。 这是一场无用的对话,司徒辅将她摸得很清楚,她看不清司徒辅,司徒辅却看清她。 他把烟熄灭,缓缓呼出最后的鼻息,迟雪在黑暗中沉默半晌,听见汽车启动的轰隆声,她突然追问: “你真的是尺言的朋友吗?” 这个问题,他没有回答。 “你会一直对他好吗?”迟雪又问,“你不会伤害他吧?” 司徒辅的手停住。 “不会。” 他答,声音干脆。 第44章 明珠 医院一片安宁, 灯光亮敞,时不时有刺耳的救护车声出去,又寂静归来。 司徒辅把车停下, 径直走入医院大门,手下已经告诉他第几楼。 “人没什么事,应该吧。”手下在电话里嘟囔道。 他登上电梯, 同行的还有护士推着轮椅老人, 医院一片亮白, 早上是灰蒙色的, 晚上却显得格外光洁。 手下见到他的消息,踩着时间过来接他,鼻子一动, 闻到不对劲:“辅队, 你吸烟了?” 这位年轻的长官很少抽烟,这种不良习惯在他身上可以忽略为零。 这个刚刚跟他半年的小年轻都摸清楚了,除非他难以冷静下来,才会点上一根用来平复心情。 司徒辅挥挥手, 手下闭嘴。 他看到洗胃室的门口座位上,尺言正坐在那, 低头似乎还想吐。 手下告诉他:“洗了两次, 我看着挺疼的, 东西……要测吗?” “测。”司徒辅一个字, 手下离开, 他往尺言面前走去。 尺言双手撑着额, 低头对着垃圾桶, 听见脚步声, 抬头看他一下。 司徒辅没说话, 他也没说话。 胃管插入喉咙的感觉不好受,灌液体进胃部也艰难,洗胃宛若酷刑。司徒辅在一旁站着,等待他缓过来的时间。 半晌,尺言喉咙沙哑,像有东西黏着:“没什么事了。” “还晕吗。”司徒辅关怀。 酒里下药很重,各类含杂,尺言的身体因为上次留下病根,比往常要虚弱不少,这两杯酒不至于致命,但也元气大伤。 尺言抽纸巾,抹抹嘴。 司徒辅询问:“疼不疼。” “还好。” “你不用演。”司徒辅突然一句话。 尺言将纸巾捏成团准备丢入垃圾桶,手在半空中停住。 司徒辅的面色不算好,他靠在墙边,俯视这个友人的轮廓,一举一动每个细节都摄入眼帘。 司徒辅垂眼看着地板,双手在胸前交叉:“林雪和你什么关系。” 尺言吐出一点残渣。 司徒辅的行程早就告知过尺言,对于自己的行踪,这位友人知晓得一清二楚。 今日自己在酒吧内出现,尺言早有预见。连夜奔波数十里,从市中心的酒店赶来荒凉地,难道是为了中途插手西南洽谈的事情——不可能。 他很少干涉这些事情,尺言与司徒辅接近,就是为了手上干净,不用特意处理。 他是专门为迟雪而来的,在明知司徒辅在场的情况下,明知可以全身而退的情况下,仍然喝下那两杯被下药的酒。 没必要上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就算他不出现,司徒辅也会注意到迟雪,将她带出。 “为什么要喝那两杯,为什么要故意受罪,尺言,你没必要演。” 司徒辅声音沉下去,听不出是平静还是气愤。 “我没想到……”尺言出声,想要辩驳。 司徒辅打断他拙劣的表演:“林雪和你什么关系。” 尺言今夜浮夸的一切,不是单纯为了林雪的安全,更重要的是,让司徒辅注意到她。很明显,他做得非常成功。 尺言从身体微欠,两三秒,缓缓直腰。 他宛若没了痛觉,目光一丝波澜都没有,发丝吹到他眼前,他望向司徒辅。 “没什么关系。” 司徒辅看着矛盾的友人,什么话都说不出。 “尺言,”他轻喊一声。 他每个字都尽可能清晰,气息不紊乱,“你什么时候,这么干脆了。” 他认为友人变了。 在酒吧里,被逼着喝最后一杯酒时,尺言将整个空间都蒙上寒气。如果不是这样,司徒辅根本不会起身,打断这场令他沉思的表演。 尺言不仅要他当观众,端坐看开幕,还要逼迫他当收幕人,喊停这场表演。 “我是自卫。”尺言微微动动,抬颔,司徒辅看不清他的目光。 司徒辅否认:“你不是自卫。” “他拿着刀,有毒药,我只能这样。”尺言声音很轻。 “你想杀所有人。”司徒辅断续的几个字,刺破所有反驳。 尺言缓缓缄嘴,开始沉默。 起初,司徒辅坐在江边,只是默默看着这场为他准备的闹剧,并没有打算出手。 可是,在第三杯酒,尺言抬眼的一刻,司徒辅立马感到阵阵寒气,迅速且极具目的性。尺言不打算留活口,包括在场的所有普通人,酒保、混混、酒客、打手,甚至那两个不懂事的女孩。 他不是自卫,而是起了杀意,面对所有无辜的、有罪的、看热闹的、目睹的所有人—— 唯独留给迟雪生机。 所有人的头顶都悬着无形的冰锥,下一秒就能向他们索命,唯独迟雪的身旁空无一物,连寒气都不向她聚集。 “你的威胁很成功,让我注意到她。”司徒辅叙述。 尺言垂头。 他确实在威胁,也确实起了杀心。 他逼迫司徒辅出面解围,倘若这位几日前在他刀下的友人怀恨在心,他就会让所有人消失,以此来保全迟雪和自己。他不得不这样做。 无论哪一个结果,只要能让司徒辅知道迟雪的重要性,就是好结果。 “我们没什么关系。”尺言仍回答。 司徒辅注视着友人的眼睛,他的眼睛,不知从何时起就失去了忧心忡忡,取而代之的是淡漠。 过分浅露的谎言,反而成为了直白。 医院彻底寂静下来,窗外诡风悲鸣,掠过树梢。震动着门框。不远处,一个护士推着不锈钢车走过,在地板上发出咔嚓咔嚓上颤动声。 他们陷入了死寂。 无论提不提起,都要面对。 他们同时想起在招待所的晚上,那夜的月光很亮,今夜乌云盖顶,他们曾经坦诚相待过,是最亲密的挚友。 司徒辅吐出一句:“你想要杀我。” “我想要杀你。”尺言重复,承认。 可是他没有动手。 司徒辅垂眼,仍能感受到那夜的刀刃压在他耳旁,接触着颈脖皮肤。尺言那夜的鼻息一刻不停地萦绕在他耳畔。过去存在,现在存在,未来也会阴魂不散。 “你不能信我。” 司徒辅明白了,他感受到延绵不绝的重负,朝他滚滚涌来。 尺言将弟弟的命运托到他手上,现在,也将迟雪寄托到他手上。 所有的偶遇,所有的注目,尺言像是拿捏,像是哀求,全都指向司徒辅:无论林雪如何,都要保护她。 饥寒交迫,要给她钱;失业潮,安排她工作。生了病,要给她医疗;抢劫、偷盗、谋杀,她不能够遇上;如果哪天她孤身一人,要让她有所依靠…… “我没人可信了。”尺言声音里不是无力,而是麻木,宛若封冻已久的冰匣子,粗糙不堪。 尺言不知道他会什么时候撑不住,他不知道这个世界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没有信任的人了,他只能尽可能给迟雪,留一条后路。 万一呢,万一这个世界会进行下去呢,万一所有都是真的。 他没得选了。 “你明白了。”尺言只说。 司徒辅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但他确实知晓了。 他想起那夜的友人的匕首,那不是试探,而是真真切切将他生命架在悬崖边上。 友人的停止不是犹豫。 友人的刀轻轻掉落,磕在地板上,声音清脆亮堂。 司徒辅感受到友人的眼神,扫视着他们两人的相处、从过去,甚至到未来,他知道尺言在思索每一处细节,久久地,沉默地俯视着自己。 他从尺言的眼中,感受到悲怆,以及麻木。他只在那一晚看到过,有且一次。 尺言起身,将最后一张纸巾丢入垃圾桶,纸巾犹如白蝴蝶,飘扬地悬在桶边。摇摇欲坠,翅翼犹怜。 尺言要交代的都交代了。司徒辅前途一片明亮,他会按照过往平步青云,他会将所有权力紧握手中,他会成为受人尊崇的高官,他会成为市长身旁的权臣。 第47章 他会做好他的工作,会对得起他的职责。 他会照顾好一切,包括迟雪。 司徒辅望着友人,看着他走出一步、两步,沉声发问: “林雪,于你而言有多重要。” 尺言停在悬光灯下,他定定,侧头。 “宛若明珠。” 第45章 落雪 尺言走上大街去, 寒风裹挟他的身体。 他看到剥离的天空,层层鲜艳如涂料的云彩。即便是黑夜,也瑰丽得无可比拟, 震撼至极。 他设想过很多结局。 他死了,小雪回不去。她会留在这里,读书、成人、找到伴侣。他要提早给她铺好路。 司徒辅不是一个好友人, 他抛弃了自己, 但他仍然值得信任。 他再次望向天空, 底下的漆黑夜幕中, 夹杂着耀眼的星光,路灯倒挂天上。 冬日,吸引不了蛾子, 却能吸引孤独。 他继续想着, 他死了,小雪回去。她会被托给一户好人家,他看到迟雪的难过,看到她的愧疚, 他只能让迟雪忘了他。 尺言突然也不想忘却了。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他看到疤痕, 若隐若现, 可触摸上去, 却一如既往地光滑。 他又摸上自己的左肩, 隐隐约约的疼痛。他的肩胛骨像是破碎, 宛若从前。可是没有, 他还活着。 小雪像妈妈, 没有像他是最大的幸事。她性子也像妈妈, 模样也像, 当他一手抚养起这个女儿,发觉她不似自己,这是最大的慰籍。 他累了,坐在街边的石凳上,风一缕缕吹来,扯动着水分在空中纠缠。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 他四十三岁,回望早逝的家人,他白发如悲。 身体上的折磨让他加倍衰老,可生理上的拖欠,他被迫长留于人间。 他时常在切菜时,抹阳台时,想自己是否会突然猝死,结束这漫无趣意的生活。毕竟他在十多年前,生命就该到了尽头。 一阵风吹过他耳朵。 他抬头,望见无数尘埃。 - 迟雪打开房门,此时夜已深,她的动作都放得很轻,以免吵到别人。 她猜想朋友们早早回到房间,定然余惊未过,于是特意在旅馆外多待近一个小时,好与用热水慰藉余惊的朋友们错开时间。 可当迟雪推开门,光亮深入她眼,她没有看到潮湿的浴室,只看到两个朋友齐坐在床边,身子端正得不正常。 她们在等待开门的她。 迟雪一愣,感觉怪异,这种格外安静的氛围让人不适。仿佛在她与对面之间,悄无声息地安上透明屏障。 “你们,洗澡了吗?”迟雪问。 她们的眼神很诡异,像是注视她,又像是盯着她,时刻隔着警惕的距离。 迟雪环视一圈,看到床头,自己被打开的包,心口突然砰动,脑子一刹那空白。 “林,林雪。”两个朋友支吾着。 她们的身后,正摊开着迟雪珍贵的日记本,米黄色的页面折出一个角,在她们手边露出。而试卷、资料,都拿了出来,乱置在床的另一侧。 她们两个试图用身体挡住,好减少自己行为的理亏。 “我们,”其中一个人,蹙着眉,艰难地出口,“看了你的这个本子。” 两人扭捏的手,诉说着虚伪的愧疚和无意。 迟雪浑身僵硬,她感到一道雷从脊椎爬入她身体,将她狠狠钉在原地,化为焦黑木头。 那个本子上面写着尺言,写着郭雨生,写满了她的委屈和心事。写着荒谬离奇,写着无数的哀伤。 可此时此刻,这两个虚伪的朋友,用疏远又诡异的眼神,像看着精神病患者一样隔着空气看她。 “你有没有,和林老师说过呀……”她们委婉对迟雪述说,语气间满是小心翼翼。 她们的手微微挪开,迟雪的秘密在那一刻,像日记本一样若隐若现。 迟雪的身体每一个毛孔都在颤抖。面对擅自窥探者,面对着可怕的目光,她感到愤怒,愤怒到躯体僵硬,一动不能动。 可是,一股复杂的哀伤涌上她心头,愤怒转化成害怕、惶恐,手上的颤抖却显得悲哀又无奈。 “林雪……”她们又轻轻喊道,这次话语里带上刻意的害怕。 “为什么,” 迟雪的身躯止不住寒战,她想闭眼,寒冷从后脑渗入,刺激得她清醒无比。她眼前冰冷,看到的所有一切事物都陌生得可怕。 整个世界失去温度,一场雨在下,坠落荒原,砸出一片荒草丛生。 “放下!”她咬牙,忍住泪水。 两个人看到林雪的脸色白得可怕,有些害怕。可她们依然认为不是自己的错。 只不过是林雪过分荒谬的胡言乱语被发现了,这是她写下这些荒诞意淫,应该得到的结果。 “还给我。”她声音开始颤抖,强忍着,在崩溃边缘。 两人有些被吓到,她们把散开的资料和试卷捡起来,线条和看不懂的外语文字混乱一片,慌忙夹入日记本里。 收拾完,这个房间宛若一切没发生,她们仍坐在那,将迟雪整齐的日记本放在腿上,再度用矫揉造作的语气说: “林雪……” 迟雪的眼睛布满血丝,一丝凉意划过她脸颊。她坚信自己没有哭,她不能哭,她对两人仇恶地咬牙: “为什么, 你们凭什么。” 凭什么要擅自窥探她的秘密。 她没有允许过,没有答应过,她甚至都没有拿出来。 尺言都还没看过她的心声,她不舍得给任何一个人看,可是为什么? 两人起身,将日记本放回在她床边。转过身来对她垂眼低头: “其实,我们只是为你好,小雪,你真的不用去看一下医生吗……你这样,真的很像是精神病。” “我们听说了,你经常待在尺言学长身边,我们能理解他的优秀,他的魅力……只是,你写这些话,我们觉得,有些走火入魔了。” “不关你们事!”她对两人斥吼,语调充满敌意,她觉得身体很冷,可喉咙、眼睛,都被灼烧得火热。即便疼痛,也抑制不住字眼里的悲伤。 “小雪,说真的,我们觉得有一点可怕。”她们两人缩在一起,好二对一有势力,相互报团,“尺言学长,他知道吗……他今天还来救我们了。” “别喊我‘小雪’。”迟雪怒斥,瞪她们。 她们毫不悔改,反而用着假意颤抖的声音,说道: “我们真的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太恐怖了。不对,林雪我们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有一点难以接受,身边有一个带着这种想法的人……” 她居然喊尺言学长爸爸,虽然日记上只有零星几天记录,其他时候都直呼名讳,有时候是尺言,有时候是什么雨生。 她还胡编乱造,说自己是他二十三年后的女儿,说尺言学长会毁容,会死得很惨。她们没有细看内容,只寥寥几眼,就被这离谱的文字吓得心惊肉跳、魂飞魄散。 【我那天,好像听到郭雨生再对我说话,好像没有,他推着自行车在远处注视着我。我想,我不会让你回来了。】 【郭雨生,我好想你,我现在过得很好,也很不好。你今天在上课的时候回来了,穿着鹅黄色的毛衣,我想和你说话,但又不敢,你直至下课也没看我一眼。】 【你今天拒绝我了。我看到雨在下,是不是你,郭雨生。】 这很像是精神分裂,幻视、幻听、还有离奇的幻想,字里行间都让人感到恐慌。 很多人都知道他们两个人相熟,在一个班,知道迟雪经常会跟在尺言身后。 大家都以为这只是简单的仰慕,却没想到林枫的女儿,全校有名的乖乖女居然如此恶心,简直是个精神病变态,连人家的每天衣着,每个动作,都奸视得一丝不漏。 “太可怕了。林雪,真的不用帮你叫吴老师,让她带你去看一下病吗……” 她们不是恐慌,不是害怕,而是看热闹找乐子,只是装出受害者的姿态。 “你知道,这样,无论是对你,也对尺言学长,对大家都好。” 迟雪一手夺过自己的包,咬着唇,眼泪却止不住溢出,她坚信自己没有哭泣。她没有哭泣。 两个人躲开她的身影,保持着距离,如同遇上变态,躲着瘟疫。她们的目光投来同情,也透露出些许庆幸。 “你去找吴老师吧。”她们给出建议,“我们和她说,你今晚要和她一起睡了。” 迟雪一声不吭,她没必要再为这些烂人愤怒。她将自己所有的东西都带上,干脆利落。 她不想待在这两人呼吸过的空气里,不想共处一室,她不能接受污蔑与排挤。 “林雪,”她们轻声,假意挽留。 她摔门而出。 冬日的西南很冷,她走出旅馆,见到一片漆黑。路灯零星亮着,指引着走出郊野的路 第48章 她认得,从来时搭大巴,一直望着窗子,每一个景色每一条路她都记清楚。她知道怎样到城里,怎样走出这片污浊之地。 她可以自己找一个公园,静坐一晚,可以去便利店吃宵夜。她可以随处逛,寻找那只鸽子,她可以做很多事情,万一下雨,她还能在雨中清醒。 她想尺言,想他今夜的手,他紧紧抓着自己。 她看见闪烁的星星,看见月亮。突如而来的晴夜让她倔强地想着放松,想着愉悦,她一点气都没消下去。 直到深夜,她走了很久,过了荒草地过了桥,她看到灯光,看到高楼。 她累了。 她想起小时候,郭雨生不喜欢她生气。因为每逢她生气,都是因为其他小朋友说她爸爸是怪物,她会为郭雨生反驳。 可郭雨生从不为自己反驳。 她不理解,甚至感到委屈,可是现在,她感受到了。 她们看怪胎一样看她,充满疏远与恐惧,这与郭雨生走在街上所接受的眼光是一样的。她也变成郭雨生那样,不为自己辩驳。 这种面对怪胎的注视,她感到非常亲切,她就是怪胎的女儿。 人本身是不会为自己辩驳的,只有在意的外人才会辩驳。 那时候,郭雨生有她,所以他可以不在意。但是现在,迟雪孤身一人,她忍不住不去想。 她停下来,停在一间便利店前。 一丝寒风窜入她衣裳里。 她饿了,摸自己口袋,有一点零钱。 温暖的小屋子吸引着她,她情不自禁走入,就像冬日里迷路的小孩子,向往充满鲜花炉火的木屋。 迟雪买了一碗关东煮,她点了萝卜、面筋、还有河粉。 味道属实不算好,她坐在便利店的落地橱窗前,望向外面。每隔十来分钟,才能见到一些零落人影。 过分明亮的灯光,照得这个透明便利店宛若另一个世界,迟雪像极了玻璃橱窗里的娃娃,隔着屏障,暖着炉火,还要好奇地往外面望。 她不该属于这里。 只有尺言属于这里,这里是父亲的世界。 对于自己的擅自闯入,尺言是怎么想的呢?郭雨生和尺言的想法重叠,她看到父亲的妥协和无奈,看到他的强硬与温柔。 白鸽将她带来,是正确的吗? 是惩罚,还是误会。是奖赏,还是机会? 街上灯火寂寥,她想打一个电话给尺言。 可是,她只记得尺言的q.q号码了,忘记尺言的电话。她吃着关东煮,想起一串数字,才发现那是郭雨生的电话。 她还是有点饿,想把汤也一起喝了。 当她捧起杯子,想要饮用味精汤,她的余光望见便利店的玻璃门,玻璃门上倒映街景。 街景很安静,一个人走过。 一个人停在玻璃门前。 空气安静得如同时间停滞,迟雪的手顿住了,眼神也定住,她感到久违的温暖涌入,鼻尖也一酸。 迟雪在玻璃橱窗的这边,尺言在玻璃门的那边,他们的视线落在对方身上。 迟雪定了很久,尺言也站了很久,尺言身后的街景漆黑如墨,而迟雪头顶,悬着耀眼的明亮。 命运啊,命运又这般戏弄的、委婉的,将阴阳两隔的两条线,重新牵到一头。 “……爸爸。”她恍若梦境,虚幻成影。 盛着汤的杯子都快要掉落,汤汁要洒到桌子上。 尺言低头推门而入,他仍然穿着今日一身的外衣,亮光洒在他的发丝上,平落在两肩边。 “欢迎光临。”前台热情地喊道。门口的铃响了一下,荡进耳中,婉转清脆。 满满的货架,满眼五彩缤纷的商品。迟雪以为他要买东西,可他走进来,漫步绕一圈,又回到玻璃落地窗前,轻轻拉开椅子,坐在自己身边。 迟雪放下杯子,她闻不到香精味了,她闻到父亲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还有他衣着的冬日气息。 她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低头,用勺子一下又一下搅动关东煮汤。尺言静坐在她身旁一会儿,忽地发问: “饿吗?” 迟雪点点头,轻声回应:“饿。” 她刚刚经历过哭泣、愤怒,又走了几公里。她的晚饭吃得很潦草,此时此刻,胃部一点能量都不剩。 尺言低头,从袋子里拿出二十块钱,递给她。 迟雪接过那张二十块钱,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从座位离开,向货架走去。 她那时候的手很小,接过一张钱,就占据半只手掌。而郭雨生的手爬着疤痕,不像尺言这般光滑白皙。 尺言在座位上不动,从玻璃窗望着自己,看到一片宁静的景象,满屋子琳琅满目的商架,迷人乱眼。女孩穿梭在货架里,有时快,有时慢。 他想起迟雪小时候,小雪现在长大了。 那是在幼儿园门口的便利店,每次放学,她都眼巴巴望着郭雨生。郭雨生有时给她十块钱,有时给她五块。她能去买很多东西,一个玩具,一瓶牛奶。 别的小朋友都会买,都会炫耀,她不羡慕。她也有。 她在货架前磨蹭,再也找不回以前的兴奋,她感觉自己里过去太遥远,离郭雨生也太遥远了。 可是,尺言就在她身边,尺言就是郭雨生。他们分离过吗?货架摇晃的撞击声,将她拉回眼前。 她回头看尺言一眼,尺言也回头来望望她,她选定了一包巧克力饼干,一瓶果茶,在打着瞌睡的前台处结账后,回到橱窗前坐下。 她拆开纸包装,饼干里飘出巧克力粉的香气,她听到父亲的鼻息。 “尺言学长,你吃晚饭了吗?”她内敛地问。 “不用了。”尺言轻应。 她吃一块,递给尺言一块。 尺言刚洗过胃,食道很疼,进食如针扎。可是他还是接过,一口口品尝起来。 这是真的巧克力,略微苦涩,可可的醇香化作碎粒。他细细嚼动,望着窗外的街景。 道路与夜幕一同漆黑,看不出地平线,星星与街灯同缀在这夜幕,时而有车亮着近光灯,时而只有晚风蜿蜒。 迟雪在他身旁呼吸,他侧眼,看到她的发旋,又回到玻璃窗上。 “你今天怎么会来?”迟雪好奇问,她一问,就后悔了。 尺言吃着饼干,他两只手指捻一角,声音安静。 “你不回去吗?”她岔开话题,想着尺言的住宿。 他开了很久的车,从另一个地方来到她所在的郊野,来到她的困境。 她想与父亲说几句话,想起父亲喝了酒,只得又再次问:“眼镜学长他们呢?” 尺言微微张口,只是吐出一点气息,她以为他会温和地回答一句,可三个问题,他都沉默不言,只剩热雾散在空中。 迟雪失落了。 她低着头,只看眼前的巧克力饼干,盯上面的纹理,试图让自己缓和。 尺言的手突然出现在她视野里,指尖下,轻轻地压着一张卡片。 尺言给迟雪一张储蓄卡,“密码是你生日。” 12月23日。 这张卡里有十万,每隔三年,又会重新打进去十万。她可以用来交学费,可以买衣服,可以到老年,用一辈子。 迟雪一惊,动作停滞,半块饼干悬在嘴边。 她抬头看一眼父亲,又低头望这张卡,愣愣说:“我不要你的钱。” “拿着。”尺言的手上仍然捏着半块饼干,他说话带着沙哑,但依旧细语轻声。 “我只要你回来。”迟雪抬头。 “上大学用。”尺言只是说。 迟雪将那张卡收起来,她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钱,也许有五万,也许有十万,也许会有一百万。 她不想用到它。可是,在交学费的时候,她可以用,在吃饭买衣服的时候,她可以用。她不用林枫的钱,她用父亲的钱。这证明着,尺言承认她是他女儿了。 “我不会乱花的。”她对尺言说。 尺言什么话都不答,手里夹着那块饼干,轻轻咬一口,没有掉落一丁点碎屑,他的外衣上也染上巧克力的味道了。 空气中酝酿着温暖,迟雪的手都热起来了。 她久违地感到父亲的温和,如同涟漪悠长,流淌过身旁每一寸的空气。 她啃着饼干,春风拂面,她觉得自己应该要开心,可这个想法浮上心头时,她又有一点难过。 迟雪将背包放在身前,拉开背包链,将那本日记拿出来。 她不递给尺言,尺言也没有如同上次抗拒,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她开始朗读。 “四月二十号。今日,我去高二的教学楼等你,你很久都没出现,学长他说我喜欢你。我没有理他,我想和你打小报告,告诉你有人欺负我……” “四月二十一号。我打探到你去五一游学,你给我买了热可可,很好喝。可我心里还是有一些害怕,因为你摸我的手……” 第49章 “五月一日。我们去游学了,我真懦弱,和你待在一起这么久,还是没能出口……” “六月二十号。我今天通过了跳级的考试。题目很难。” “七月七号。我偷看了你的空间,你什么都没发,我忘记了是会有访客记录的……” “……” “十月十二日。我向你坦白了。” 迟雪声音停顿,本子上跳跃的日期像一根利针,刺穿难过的回忆。 她的视线直接往下,念道: “十一月六号。你将你的弟弟带来班级,你一定很爱他。我在想,你什么时候能这么爱我呢?” “十一月九号。我开始研究你座位上掉落的试卷,上面的线条很令我着迷。我觉得那不是小孩子乱画,毕竟你那么神秘。” 尺言没有让她停止,他听到试卷、线条等字眼,不似先前生气,只是面色不改。 “十一月二十九号。我在网上查到一点头绪,以下是资料:” 她读到这里,停下来了。 迟雪的咬字清晰,声音很好,她该是天生的播音苗子。当她端坐在凳子上,直着腰板,朗读纸上的文字。 她的目光专注,心无旁骛。她仿佛真的是主持人,坐在播音室里。风都吹不糊她的声音,非常有穿透力,天赋淋漓。 她像自己,尺言终于想。 “司徒辅,你的朋友,他告诉我了。” “他觉得,我和你们不是一个圈子的。不应该交叉在一起。” 迟雪已经猜测出来,她看着自己的手指,如果她不说真话给司徒辅,司徒辅永远不会将真相告诉她。 司徒辅本来准备向她坦白一切,当她单独叫住自己,当他点一支烟。她就都明白了。 说了真话,她会成为那个圈的一份子,她可以知晓关于父亲的一切。 她不说,她永远都是林雪,和这些秘密隔着厚厚的屏障。 “我不想让他告诉我。如果你不想亲口说,我宁愿不知道。” 她望向父亲,看到尺言似水的眼波,流到了窗子之外。 她多么期待,也不愿期待。父亲应该有父亲的想法,不能一生都被女儿绑住。 空气宁静下来。 远处,出现一个米粒小的身影,头发散乱的吴老师正在四处张望,寻找着她。迟雪愣住了。 尺言见到,平淡地对女儿说:“回去吧。” 迟雪摇头:“我不想回去。” 她不告诉父亲自己的委屈,不告诉她受人欺负,她把日记本留给父亲。 “你要保管。” 尺言这次接过,本子很重,里面的水笔字,将每一页都撑满,系着沉甸甸的思念。 “你不要擅自打开。” 她又说,看着父亲的左颌。 “只有我能读给你听。” 吴老师走过来了,她在马路上蹭着灯光走,走到便利店的不远处,迟雪离开椅子,背起包。 巧克力饼干遗留在桌上,她没有收拾走,露出三块在空气里。 她用力地推开便利店门,走过马路,喊吴老师,吴老师撩起乱发,紧紧地抱住失踪的她。 迟雪在吴老师怀中,听着她的责怪和紧张,又往便利店这边望一眼,见到被灯光包围的父亲,好像坐在落雪之中。 尺言也在看着迟雪,看着她被紧紧拥抱,被关怀,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微微低头。女儿的日记是棕色封皮,一条黑色的麻花绳做了封口。 他闻到空气中蕴着巧克力的醇香,望向迟雪的座子,他仿佛还能看到迟雪的发旋。 现在,那个座位上,只留着几块饼干。 尺言喉咙干疼,他分不清是过去的幻疼还是胃管的创口,现在吃硬物,即便细嚼慢咽,也好比吞玻璃渣子。 可他还是伸手拿起。 他将饼干凑到嘴旁,轻啃一口,饼干在他嘴里融化成砂砾。 第46章 冤枉 迟雪起床, 看到清亮的早晨。多日的阴雨连绵终于停止,阳光灿烂,气温直线上升。 她感受不到冷意, 太阳洒在她身上,宛若初春。 她回回头,一边拉起窗帘。吴老师仍一脸疲惫地睡着。 她有些对不起吴老师, 昨日吴老师前来查房, 发现少了一人, 匆忙查监控。见到迟雪背着包从大门走出后, 心慌意乱地就冲出去找人。 虽然她见到父亲很开心,可是让吴老师大晚上奔波,迟雪很是愧疚。 迟雪刷完牙, 前往旅馆餐厅吃早餐, 一进门,就遇见之前的旧同学。 这位热情的前班长,对林雪这样的三好学生很仰慕,他主动凑上前来:“林雪, 你要吃煎鸡蛋吗?” 迟雪婉拒,但她自己煎起鸡蛋。她想起以前郭雨生给她做早餐, 其实她自己也会, 只是没告诉郭雨生。 “天呐。” 昨日的其中一个所谓旧“朋友”, 缓缓进到餐厅, 看见完好无损的迟雪, 突然惊呼: “林雪, 你知道你昨天跑出去, 吴老师有多担心你吗?她十一点多还走出去找你, 你究竟去哪里了!?” 话语投入餐厅内, 在人群中砸开一点水花,大家被吓了一跳,纷纷抬头看过去。 迟雪不给她眼神,继续煎着自己的鸡蛋,油声滋滋响。 “林雪,你和你爸爸、还有吴老师说了吗?” 旧朋友的指责语调吸引着其他同学的目光,一个人小声插话问:“昨天,怎么了?” “你们不知道,我们昨天——” 迟雪将盘子摔上桌,“砰!”一声立马盖住所有小动作,那个人当场寂静如鸡。 前班长无条件信任这个品学兼优的老师女儿,丝毫不理会眼前这个无理取闹的人,端着牛奶坐在她隔壁。 “今天天气真好呀,林同学。”他讨好地拉着话题。 迟雪看着在盘子里颤动的鸡蛋,一滴油脂溅出,她回道:“是挺好的。” 她情不自禁想起父亲,尺言昨夜在哪里度过的呢?他是找了一个酒店,还是回到医院。司徒辅会照顾他吗? 他今日,会开车回到城里,和眼睛学长他们继续旅行吗? 她没有了手机,也许她昨晚就该问尺言的电话号码。她明明记在日记本上的,可她太愚蠢,唯一带有联系方式的本子,也直接给了父亲,两人彻底断联。 会遇上的吧,今天出去逛街,或者回程搭火车,再或者回到学校。他们总能遇上的。 这座城不大,装了很多人,她有自信,能在人海中一眼认出他。 高二级主任在此刻走进来,脸上肉眼可见的发愁,面对学生们,他立即清清嗓子,佯作平静道:“各位同学,我要宣布一件事情。” 众人齐齐抬头。 “我们原定回程的那班火车,由于不可抗力因素停止运行了。现在学校正在为大家抓紧订购高铁票,但是人数众多,可能需要两三天,所以说……” 高二级主任声音低下去。 这意味着,他们还要在此处逗留至少两天。消息一出,餐厅里立马聒噪起来,有些人抱怨,有些人高兴。主任见场面混乱,又扯着嗓子喊道: “安静!安静!——学校理解同学们的心情,为了在滞留期间更好照顾同学,学校和旅行社商量,决定再安排多两日免费行程。” 除了风景,附近还有很大的农庄特色旅游区,一晚少了三晚多了,两天刚刚好。 “希望大家,尽力配合学校的工作,不要晚上擅自出去,不要独自前往景点!如果要去医院、要买东西,一定一定要报备,知道了吗?” 大家的声音起起伏伏,讨论着这个安排。 另一边,那个“旧朋友”为掩盖心虚,特意佯出得意洋洋的样子,同身边的人道:“你看,这就是说林雪昨天跑出去那件事。” 休整到十一点,他们乘上车,到达十公里之外,闻见清新绿草香。 在肃寒的冬日,草香很珍贵。他们看到挤在一起的牛羊,看到瓦房子、博物馆,还看到接地气的小饭馆。 对于城里的孩子,这是很稀罕的场面。 抬头,正在高原脚下,隐约能望见圣洁的雪顶。 迟雪背着她那个包,下了车,踩在泥巴里。 吴老师同她说:“切记不要再乱走了,有什么委屈可以告诉我,不说也没关系。等会吃饭的时候,记得来找我打电话给你爸爸。” 吴老师的声音很亲切,这个年近三十的年轻老师,身上脱去稚气,装着沉甸甸的责任感。她进学校实习时是林枫带的,两人从师徒变为同事。 她突然想到,问:“高三什么时候开学呀?” 吴老师感到突然,才想起迟雪也是高三学生,只是保送来得太早,让大家几乎忽略这件事。 “好像是,”吴老师看一眼手机,“好像是快了,大大后天吧。” 迟雪想,父亲是否要回去学习呢?他是不是已经搭乘上返程的车。 她跟随大队伍游逛,牛羊时而转向他们,时而低头。这个草场很肥沃,足以让它们度过整个冬季。 第50章 她看洁白的羊毛,宛若看到鸽子。 一个人突然叫住她名字:“林雪。” 她的脚步踏上青草地,闻声停住,回头。 是另一位“旧朋友”,她们已有十六个小时未曾见面,对方仍带着些许害怕的神色,可更多是垂眉愧疚。 “我可以和你聊聊吗?”她声音很小,细若蚊吟。 迟雪拒绝:“我不是很想聊天。” “求求你了。”对方声音带上着急,她想向前几步,又被迫着定在原地,“就几句话。” 迟雪凝视对方一眼,离开人群,跟着她走去。 “旧朋友”将她带到角落,这是一条不远处狭窄的巷子,迟雪站在巷口不进去。 对方眼眶红红:“林雪……对不起。” 她鞠躬,弯腰道歉。 “昨天是我的不对,我不该跟着小彤一起偷看你的日记本的。对不起。”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的,昨天我也觉得小彤说得太过分了,林雪对不起。” “昨天你也看见了,去酒吧,不是我提议的。我在酒吧里面也觉得害怕,你说想走,其实我就想跟着你一块走了。你也看见了,是小彤一直要留在那里。” 迟雪听着,警惕的目光松一点,垂眼。 “我真的觉得很抱歉,很对不起。明明是因为你的关系,学长才进来解救我们。” “小雪,你能不能不要生我气了。小彤做的不对,你也知道,我家里面贫困,如果你把昨晚的事告诉了吴老师,让学校知道了,我的奖学金就……” 迟雪转身,不再听她的解释。 “等一下,小雪,你等一下。” 这个愧疚的往日朋友走上来,将一袋巧克力和水果糖塞入她手中:“我也没什么东西了,这些巧克力也是牌子货,你拿着吧,就当我的赔礼。” 往日朋友迅速跑开了,脸红得头也不回。迟雪看一眼这袋散乱的、五颜六色的糖果,只得放入背包里。 她回归大队伍,跟着群人走路。 到了中午,他们在一间农家菜馆吃饭。老板专做学生团餐,效率极高。 她夹一只鸡翅,又舀鸡蛋。人很挤,那个往日朋友仍旧跟在“旧朋友”身后,往日朋友给“旧朋友”拉开椅子,她们入座的地方就与迟雪隔着两个位置。 “旧朋友”瞥见迟雪,虚张声势,满脸不乐意地坐下。 迟雪提早吃完,她背起包,拎起饭盘子,过路离开。 要出去,必须要经过两位“朋友”的身后过道,她走过去,“旧朋友”的椅子却突地往后一移。 “你挤什么!?”对方先倒打一把,声音尖锐。 迟雪的手挡住椅子,用力往前回推,“旧朋友”的椅子晃动,她的惊吓声堵在喉咙里。 “李小彤,麻烦你往前一点。”迟雪咬唇,“不然我怕我的饭盘掉你头上。” “旧朋友”的脸刷一下白了,稍后又露出青色,两种颜色来回循环反复。迟雪没有理睬她,迅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午休时间,她问吴老师要了电话,打给林枫。 许久没接到女儿电话的林枫细细叮嘱:“和同学处好关系,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他来来回回都是那几句一样的话,翻来覆去说好几遍,完全没有教书时在黑板上解题时的创新花样。 迟雪将电话还给吴老师,很显然,吴老师没有把昨夜的事情告诉林枫。或许她在等林雪自己亲口说。 “谢谢吴老师。” “小雪,”吴老师叫住要转身的她。 目睹中午一事的吴老师,低低眼,语重心长地和她说起话:“你和李小彤昨晚闹了什么矛盾,能不能和我说一下。” 迟雪回答:“没什么大事。” 见她不愿意说,吴老师也就此作罢,只是叮嘱:“那你也不要和她吵架,尽量避开冲突吧。” 吴老师相信她是一个好孩子,心里不自觉有了倾向。 “谢谢老师关心。” 迟雪走出去,她看到成群结队散步的、聊天的人群,她一个人坐在长椅上,看着远处的风景。 下午,准备出发集合的时候,“旧朋友”李小彤正狼狈地低头,双手艰难地扎头发。 她刚刚睡醒午觉,还没补妆,粉都掉完了,往日朋友在一旁半蹲,帮她捧着镜子。 迟雪不去看,避开多余的目光交流,以免自惹麻烦。 老师讲完注意事项,终于可以出去,“旧朋友”也终于忙忘外表功夫。在人群再往外走的时候,她低头翻着自己的精致小包。 迟雪在前面走着,突然听到身后尖锐的“啊”一声。 “我的钻石吊坠呢?!” 李小彤的喊叫滞停人群的步伐,他们往回望。 迟雪停顿了一下,往前走,内心忽有不好的预感。没走出几步,耳畔突然刺入一句厉声质问: “林雪,是不是你拿了!” 第47章 罪状 “林雪, 是不是你拿了!” 尖锐刺耳的声音刺破空气,在回头的人群中炸开,而迟雪就是这响爆竹的导火线, 众人目光移到她身上。 迟雪微顿,蹙眉:“什么?” “我的钻石吊坠,”对方咬牙恶狠狠地说, “我只给你们两个人看过, 是不是你拿的。” “我都没靠近过你。”迟雪反击。 李小彤把自己精致的包包丢到地上, 袋口敞开, 里面的口红、湿巾、钥匙,全都洒到地上。李小彤踢一脚,怒斥道:“那你看看, 去哪里了?我上午还看见, 现在呢?” 迟雪觉得无理取闹:“关我什么事?” “这两天就你和我吵架了,中午也只有你碰过我的包,你觉得呢?” 迟雪疑惑:“我什么时候碰过你包了?” 李小彤指着她:“你中午路过我后面,你觉得呢?你还推了我椅子一下, 我包就挂在椅子上面!” 远处,突然一个声音, “诶, 林雪?” 声音清脆, 带着意外, 忽地闯入的打断, 与整个人群的气氛格格不入。 人群外, 不明所以的眼镜学长挥挥手, 向林雪打招呼道:“天呐, 真巧啊。” 针锋相对在一瞬间被打断, 显得尴尬无比,李小彤脸色从红到青,再从青到白,活像调色板,她大声喊:“老师,我要报警!” 人群散开,主任一听到是钻石吊坠不见了,再三询问过是否属实后,立马帮她报了警。 “你得留下来!”李小彤指着迟雪,“你可是嫌疑人。” 迟雪面对这个“旧朋友”的迅速变脸,认识到人性无比滑稽的一面,明明前几日还拉着自己的手,可现在,却一口咬定恶语相向。 “你等到警察来了再说。”迟雪抛下一句,向圈外一脸懵的眼镜学长他们走去。 这件热闹并不有趣,在两人之中的黑白是非,不如景色吸引人。大伙转头即忘,迅速投身入剩余不多天的游玩之中。 天空仍旧灿烂,晴空万里。迟雪深深呼吸一口气,试图将刚刚的晦气心烦全然吐出。 几个穿着成熟的学长学姐拿着水,水瓶晃荡,脚步闲散,很自然地接纳了她。 “林雪,刚刚干嘛了?”眼镜没走出几步,立马就好奇询问。 “没什么。”林雪看路上的小草,并不鲜嫩,“她说我拿了她项链。” “我去,真的假的。”眼镜学长差点要捂着嘴,最后发现太夸张,手到一半停住。 隔壁的学姐爬坡没说话,而她的男朋友面对傻子一样的发问,无奈笑笑:“眼镜,你脑子呢?” 眼镜闭上嘴,迅速自责。 可是按道理来说,他们现在不应该在回学校的路上了吗?迟雪抬头,询问:“尺言学长呢?” 眼镜挠挠头:“不清楚哦。” “他昨天出去了,一直没回来,我给他发消息说来这里,也不知道看没看见。” “我昨天还见到他了。”迟雪说。 “啊,是吗。”眼镜也卖力爬坡,脚踩在青草地里,一踏一个脚印,“他应该晚上会回来吧,他有些事情做。” 迟雪当然知道那件事情是什么,她咬咬嘴巴,风吹过她的脸,几缕发丝挂在鼻尖前,“你们不是,快要开学了吗?” “对啊。”眼镜愉悦应答,故作轻松,“还有几天。” “你们不回去吗?” 眼镜苦笑:“我们定的火车停了,也不知道原因。后来查飞机,也停了,最近两天好像怎样都出不去。” 交通突然瘫痪,这座城短暂地与外界暂停来往。 一行人没办法,就算时间再赶,也不可能打车出省市,干脆顺其自然了。 “这里也挺好玩的。”眼镜道。迟雪从语气上分不出是真心话,还是自我安慰。 他们看了马,在冬日耀眼的阳光下,几匹栗马在草场奔驰,额头的白流星瞬地划过,逍遥自在。 眼镜学长道:“真想看跑马。” 第51章 再一言两语,伸手指点下,迟雪感觉乐趣多起来。早上她一个人在人群中走,看的只是风景,她只感受到旷野。可现在,她看到更多细节,连风都变得细腻柔和。 “真好啊。”她想道。 尺言与这些朋友在一起,他肯定也舒心。父亲交的朋友都很好,学姐心思细腻,而他男朋友很能担事,眼镜学长活泼又开朗。有的和他互补,有的和他很像。 在这样一个圈子里,没有围绕着谁转,也没有谁领头谁垫底。这样平等的友情令人羡慕。迟雪回想一下小时候,她确实,从来没遇到过这样温和的人群。 大概是她不像父亲,她没有尺言那般温柔,那般有魅力。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她沾了父亲的光,才体会到这般美好。 玩过一圈后,眼镜提出带她去吃晚饭,忽地,一辆旅游景点车驶来,上面坐着保安大叔。 他对着手机照片,向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女孩子说:“你是叫林雪吗?” 迟雪一愣,点点头。 保安大叔语气并不凶:“你有个同学说贵重物品丢了,你们起过争执,我们也查监控了。你能不能配合我们调查一下。” 迟雪不想去,可她心里知道自己是清白的:“你是警察吗?” 保安大叔挠挠头:“我是警卫。” 她转头对眼镜学长说:“还是算了,你们先去吃吧,我回去把事情处理完。” 眼镜学长看着登上车的迟雪,有点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话。 他望着掉头行驶,渐渐远去的旅游车,双手停在空中,学姐催他道:“算了,走吧,快找个地方吃饭。” 眼镜眉头一皱:“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隔壁学长打趣道:“你心不对劲吗?” 眼镜没理解这个问题,自顾自地说:“我觉得她不太妙。” 迟雪来到旅馆门口,车妥妥地停下。她双肩背着包,拉了一下带子,保安大叔把她带到警卫监控室,一推门,冤家就在里面叉腰,黑着脸等待。 保安大叔解释一句:“正常来说,我们是不允许进来的。这次丢的物品有点贵重,就破例一次。” 迟雪不在意这些题外话,她不想知道那条钻石项链究竟多贵,也不在意项链究竟身处何处,她只想快点离开,“我可没碰过她的包。” “我丢的可是‘纸原家’的新款项链,两万二一条,你知道吗?”失主李小彤一遍又一遍强调,她瞥了迟雪一眼,又大声道,“这都可以立案了,可是大案子。” “没办法。”保安大叔也无奈一句。 警察局离这边挺远,要开很久车。一般旅游区里有情况,都是在这个警卫处解决,可这种小姑娘争锋相对的案子,他们还真只是第一次见。 屏幕上播出一段监控录像,是在中午吃饭的时候,迟雪一只手捧着饭盘子,从李小彤身后路过的节点。 正如李小彤所说的,她的包挂在椅子上,而迟雪正好推了那椅子一把。 监控高悬,不能看清楚所有细节,那个包的状况不得而知。 根据失主的发言,她早上还见到过,只是嫌麻烦没拿出来带,可下午兴致来了,却突然不见了。 丢失期锁定在十点往后到两点这段时间,前段走来走去,倒是不好找。加以这个失主一口咬定这个与她争吵过的前友人嫌疑很大,为了尽快让失主安静,也只好先把林雪喊来了。 大家都觉得,不一定会是这样的,甚至这样的情况大概上一场虚。 林雪看上去多么人畜无害啊。保安大叔不愿意相信这样一个看上去有骨气,又乖巧正直的孩子,是偷东西的人。 “林同学,能检查一下你的背包吗?”警卫处的人员说。 尽管不情愿,迟雪还是脱下背包,递给他们。 一见这种情况,大家也更加倾向林雪不是偷窃者了,大概原因是这个失主实在太咄咄逼人。 拉开背包链,里面有一瓶水,一件外套,几支笔,一点零钱。警卫还找到一袋糖,看着五彩斑斓的颜色,他拎出来,打开倒出。 颜色丰富的水果硬糖和黑白巧克力轻轻落在桌面上,闪烁的玻璃纸间,一点光芒格外耀眼。 ——是钻石。 李小彤一见,极其愤怒,大声吼叫:“天啊,林雪,你居然真的做这种事情?” “这就是我的吊坠,我的奢侈品钻石吊坠,要两万二的。林雪,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我可以把你告到坐牢。” 迟雪的目光落在一堆玻璃纸糖上,五彩斑斓的反光让她有一瞬间的晕眩,她那刻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隔壁静静躺着的巧克力很可笑,她眼前迅速从炫彩变得黯淡。 她冷静:“不是我。” 罪证俱在。她还想狡辩什么? 将如同玻璃纸绚烂的首饰放入一堆糖果里,佯装出理直气壮的样子,将背包交上去。可是警卫火眼金睛,她没想到居然真的会拆开糖果袋,于是露馅了。 她再一次重复:“不是我。那个袋子不是我的。” 警卫一阵头疼,案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现在两种情况都有可能。失物这样被找回,小偷这样被抓住,实在顺利得异常,可是如果按照这种情况推断,也不是说不会发生。 “林雪同学,你先来做个口供吧。”警卫处人员说。 林雪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跳动,不是愤怒,也不是震惊,而是近似于平静的东西。 她跟随人员进去,做了口供,每一字每一句都很清楚。长达两小时的问答后,警卫处人员看着新扯进来的第三人,觉得实在头疼,只好道:“先回去吧,要查这些东西,还得等到明天。” 天已经黑了,黑得很彻底,八点钟来临。 迟雪感到饥饿,她在一路上想着自己的胃部,走了很长一段路,抬头突然发现到了旅馆门口。 旅馆大厅灯光剔透,几个人零星进出,她看到两个人在门口,对着来往人群挥舞手臂。 “看到没,这就是林雪!” “死变态,偷窃癖,神经病。” 一张白纸飘到地上,上面写着她的罪状,还印上她日记内容的照片。 她看着,站在门口,忽地回头,看到尺言身影。 尺言也捡到一张飘散的白纸,弯腰起身。迟雪心里一砰,她开始惊慌,所有的消极情绪在这一刻涌出。 她想和尺言说一句话,可她的脚没动,她还没来得及张口,只看到尺言擦过自己身旁。 尺言直直往前走,招摇的两人还在尽力挥舞手臂,以为成功吸引到他,更加卖力,余光期待地望着他。 “啪!——” 一声耳光响亮。 第48章 礼物 挥舞的双手一下子停滞, 愣愣地悬在空中。李小彤满脸呆滞,脸颊辣疼,一边红一边白。而另一旁摇旗呐喊的跟班, 不知所措。 尺言的目光在她们身上凝视一眼,侧头走出,将印着谣言的纸捏成一团, 丢进垃圾桶。 李小彤的眼睛装满不可置信, 她张大嘴, 尺言走出好几步后, 才忽地抽身拔出,对着背影吼道:“我说的可都是真的!那些日记都是真的!” 尺言停住脚步,侧身, 没有说话, 眼神如冬日薄冰,透着极端的透彻,深不见底。 看不见愤怒,看不见威胁, 这份看穿一切的平静落在两人身上。隔壁的跟班感到一股寒意猛然窜上脊背,她抱紧那些传单, 害怕得退后一步, 心虚溢出。 李小彤捂着脸, 压抑着气急败坏, 认真叫喊:“尺言学长, 你打了我, 我可以报警, 但我不会。” “可是, ”她加重语气, 放大嗓音,“林雪偷了我东西,因为你,我必须告到她坐牢,她连大学都没得读!” 尺言三字,轻轻吐出:“你试试。” 这声音宛若一片羽毛,落在两人的耳朵里,却重如滚石,撞得两人.大脑一片空白,头昏眼花,不似真实。 “你等着!”李小彤咬牙,眼前优雅的学长,立刻就成为仇人。 尺言没回应这句话,他看一眼李小彤身旁的跟班,跟班的与他对视上,强撑着不挪眼神。 可她紧抓传单的手,早已显示一切,将她内心全盘托出。 迟雪看见尺言向自己走来,她的手交缠,止不住扣指缝,她想开口,可是父亲已经来到自己身边。 “走吧。”尺言道。 迟雪不知道要去哪里,可是她忍不住啊,她想跟着父亲走,她看一眼不远处的两人,立马跟随着尺言的脚步。 迈出第一步,她的心情都轻盈起来,她才发觉自己站在那个地方多么僵硬,脚踝都酸楚。 树叶摇曳,晚风吹拂,今夜的星星很微弱,缀满在天边。 尺言的脚步没有慢,但他也没有快。他的身子比她高不少,迟雪如一头小鹿,几乎要蹦蹦跳跳。 她忽地紧张: “不是我。” 尺言没有回头,只是回应:“嗯。” 第52章 迟雪不知道父亲信了多少,她内心的小鹿有一点惊慌,再次解释道:“不是我,是她,给我了那个糖果袋,我不知道……” 尺言再度回应,气息温和:“我知道。” 他知道,他相信自己的话语,迟雪内心的石块如冰沙融开。 父亲的信任,每一丝都很珍惜,她害怕父亲会联想到她以前偷同学的口红,她狡辩过不是虚荣心作祟,父亲没有给她明确的回答。 “我不知道警察会不会信。”她垂眉,尽管她觉得,明天真相就能水落石出。 尺言突然询问:“你想吃什么。” 距离中午进食,已经过去很多个小时。尺言注意到这一点,现在夜近九点,迟雪才被一点惊醒,从愧疚抽身,重拾饥饿的想法。 “我,我不知道。” 尺言转身,向前走,迟雪紧紧跟着。他们过了桥,过了巷口,过了广场,尺言在一间咖啡馆前停下来。 迟雪定定,尺言走入。 咖啡馆里有钢琴,但没有人弹奏,放着肖邦的曲子。这间咖啡馆并不新,在商业街的尽头,充当休息间隙之地。 这附近还有个别墅群,郊野清新的空气、以及山脚的美景收到众多有钱人的追捧,他们纷纷在这边购置度假房产,轻奢店也开在附近。 灯光并不充盈,零零碎碎之中,衬托出安逸。 他们坐在一个双人桌上,手边是缓慢生长的绿藤,尺言拿起菜单,递给她。 “你吃过了吗?”她问。 “我要一杯咖啡。”尺言答。 她前所未闻郭雨生会喝咖啡,但是放在尺言身上就很合理了。她点一块黑森林蛋糕,一分三色酱意面,尺言只要一杯手冲。 这里的味道并不算好,只能勉强下肚。迟雪最感兴趣的黑森林,味道也很一般。 可是要价,可比她在面包店里买的贵得多,所谓高级,吃的也就是个氛围。 她望向尺言的咖啡,拉花倒是很精致,她产生疑问:“你今晚能睡得着吗?” 尺言抿一口,拉花开始融掉。 这个时候的尺言,仿佛两块当一块花,她不清楚父亲的钱包有多厚,但知道郭雨生钱包肯定不厚。可是,钱对于他来说,似乎不甚重要。 她想问,问个清楚,问“你究竟是如何变得这么……朴素的”,可是尺言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她进食完,放下刀筷,尺言站起来,迟雪以为他会去弹钢琴,可是他没有。 他结了账,问她:“你今晚回去吗?” 回去哪里?迟雪抬头,想到酒店的两人,满地的白纸,只要她一踏入,必定是沸沸扬扬、血雨腥风。 她本来有勇气面对这样的议论,可是,现在尺言在身边,她反而失去信心了。她感到矫情,故意说:“我不想回去了。” 尺言没说话,迟雪就知道,要跟着他走了。 可是迟雪什么行李也没带,她没有洗漱,没有换洗衣物。尺言带她去买,来到隔壁的服饰店。 这间开在偏僻郊野的连锁服饰店,许久都没有一个客人,人流零星,唯有旅游季才见到几个人影。可一旦有生意,就开张吃半年。 坐店的导购清闲玩着手机,抬头见门开了,进来两个人,才站起身。 “欢迎光临!” 迟雪抬头望宽阔的场地,天花板高耸雪白,一排排衣服分门别类,摆放好,展示精致。 她看一眼连衣裙的牌标,倒不是很贵,够她吃一个星期的食堂。 “喜欢什么?”导购热情上前。 迟雪抬头对尺言说:“我买一件就够了。” 尺言拿一瓶门口放着的袖珍水,直接拧开,喝一口后,拿相挨着的一瓶递给迟雪。 迟雪接过,听到尺言的回复:“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导购听闻此话,不断发问:“想要裙子还是上下套,要活泼一点的还是文雅一点的,什么风格?这个碎花喜不喜欢?” 五颜六色、款式多样的衣裙,整整齐齐码在一起,迟雪眼里没有缤纷的颜色,她只在意尺言的目光。 “这件吧,这件小绿裙子,多乖巧,你适合穿这种。” 林雪的长相很乖巧,有一种天然的纯真,一看就知道是家教很好的学生。 尺言望一眼,不做评价。 迟雪不知所以然,她对哪一件裙子都没有要求,可是,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她觉得这只合适林雪。 迟雪原本的眉眼有不似这般纯真无害,反而人如其名,像即将融化的雪,带着一丝洁白,一丝媚气。她的眼不圆,而是微长,尽管现在她只能通过倒映的目光,看到记忆深处真实的自己。 “去试一试吧。”导购将她带到试衣间。 她只好顺从,接过这条乖巧的绿裙子,她看到尺言起身。 不知道在爸爸眼里,她究竟适合那种呢? 将顾客送入试衣间后,导购回头,发现真正的金主起身,在连衣裙处挑拣起来。 她不知这两人什么关系,从模样上推断,可能是情侣?也可能是兄妹。她倒不必在这没把握的事情上自讨话题,便干脆走过去,直接问:“您看中哪一件了?” 尺言的手落在衣服上,目光落下,又在款式繁杂的裙摆间跃动。他先是一句:“先拿两件体恤包起来吧。” 导购心领神会,迅速拣了两件适合这个小女生的纯色休闲t恤,又塞入一条宽松舒适的休闲裤。 回来,递过去。尺言正好停下,导购顺着他的手,看到那件合他心意的连衣裙。 那是一条银色的裙子,镶满水钻,银光耀眼闪烁,在光下刺得人想挪开目光。 这条裙子不似一点纯真,宛若骄纵高贵的公主。银钻上不断反复闪耀光辉,蓝色、红色、绿色交替。 尺言凝视,“就这条。” 导购愣愣,这条裙子很贵,材质都是一等一的好,但根本都不合适那个小女生。可她没有试图提出,只是接过。 迟雪此刻穿上那条清纯的绿裙子,拉开试衣帘,走出来。她有一点莫名的紧张,从镜子里倒映,小家碧玉,拘谨乖巧。 “太合适了。”导购惊呼,忙走过去。 尺言回头看,不作声响。 迟雪也觉得好看,可是,总差点什么。她从镜面上看自己,很好看,很好看。 可她不喜欢。这不是她,这是林雪。 导购拉着她,夸耀好一阵儿,啧啧感叹。期间掺杂多少夸张,迟雪心里都一清二楚。她没有回应,也没有反驳。 这个女孩过分安静无措,导购心里不禁想,活像个花房里的洋娃娃,在温暖里长大。 “试试这件。”导购终于说,看尺言一眼。 迟雪见这个眼神,直到是父亲帮自己挑的,她望到一片水钻粼粼,华丽耀眼得无可比拟,心里有些退缩。 太夸张了,实在太夸张了。 这像极了电视里、漫画里穿的舞服,或是参加酒会时才派得上用场的礼服。这大概是,要有气质才能驾驭得了。 撑不起来。导购心里这般想,可她还是将昂贵的衣服给迟雪。 迟雪只好带着这件衣服,重新回到试衣间。 她摸着上面的水钻,精致得每一颗都剔透,飘带和蕾丝的长短恰到好处,没有一点瑕疵。一只蝴蝶在腰间,翩翩欲飞。 如果是原本的自己,她修长白皙的身子,精致的五官,肯定无比适合。飘带会将她的细腰完美展露,闪光会将她面孔衬托得更精致,她的肤色如雪。 可是如今,她抚摸着这件父亲给她挑选的衣服,只感到硌手。良久,她不再去想是否合适,只是换上。 她感到一丝荒谬,一丝笨拙,当她走出试衣间时,她看到导购尴尬神色。 这位能说会道的导购,早有预料地失语。 镜子里,林雪的身躯,像学生偷穿了成熟大人的衣物,完全没有将这条裙子的精髓撑出。 精致的蝴蝶一瞬间变得幼稚,飘带宛若幼儿园的玩物。很不适合,非常不适合,在林雪的面孔之下,以及过分拘束的马尾辫下,只像个爱美的小女孩。 “很显年轻。”导购最后,只憋出一句,“但刚刚那条更好看一点。” 她偷瞥一眼金主的神色,看不出什么,只看到宁静的目光,如同从无风无浪的彼岸投来,裹着些许水雾。 “要不再试试这类风格吧……”导购连忙找补,设下一个台阶,“这件碎花,很可爱。” 尺言的眼眸平静,落在迟雪身上。 蒸腾的湖水上空,水雾飘然渐浓,掩住瞳孔深处真实的映像,无人能摸透、察觉。 尺言说:“就这件。” “可是,”导购愣愣,一时口快,声音又迅速减弱。 尺言凝视着迟雪,没有回答。 蝴蝶停在迟雪的腰上,偏偏欲舞,飘带静静系着,她的眉眼很像妈妈,乌黑的长发披肩,一缕发丝遮住耳朵,若隐若现。 第53章 她的眼睫很密,微长的眼睛勾出一丝媚气,又迅速被雪白压住。她已经十五岁了,恰似冬日的花蕾。 太精致。 她身上盖了一层细雪,她是被埋在雪下的钻石,谁只要轻轻望一下,双目就流光溢彩。 迟雪或许没有意识到这份凝目,她对着镜子里笨拙的自己,听着导购的安危,思虑着过去与现在。 她很喜欢,觉得很合适自己,可是不合适林雪,她在遥望过去,她想要适应现在。 尺言重复,声音不大:“就这件。” 尺言的眼眸里,好像看到一场雪,细雪浅浅一层,压住所有尘埃。 那场冬日罕见的飘白里,太阳如耀钻,将一切水雾都冻结。 他说:“这是你十五岁的礼物。” 第49章 房子 郭雨生死去时, 已经渐入冬天,离她的生日,只相隔一个月。 现在, 她已经十五岁半了。 面对即将来临的十六岁,迟雪手足无措。她马上就上大学,这过快的生活节奏让她一片茫然。 正常来说, 她才刚刚踏入高中。迟雪心里一直担心着, 自己是否能应对好这比自己大两岁的身体。 她有时会忘记自己的年龄, 有时候感觉自己幼稚, 很不成熟。 尺言是唯一一个,会在这个世界提醒她生日的人,除此之外, 她无依无靠。 林雪有很多伙伴, 有疼爱她的父亲,有深交的好朋友,有独特的夸奖。可那是属于林雪的,迟雪只有在尺言身边时, 才会忆起自己的存在。 她提着三个袋子,一份是林雪的连衣裙, 一份是换洗衣物, 一份是生日礼物。她就这样跟随在父亲身后, 走过林道, 黑夜笼罩住长长的路。 街灯因为电力不足, 一盏微弱, 一盏温亮, 他们脚步一个深一个浅, 在影子里上下晃动。 “我们是要去那边么?”迟雪问, 看到几间屋子。 那些屋子,高高的,平平的,仿佛不是水泥,而是插在树林里的玻璃。林地将它们隔成温房,它们完美融入这片夜景。 尺言停在东南面一间,它与其他几间虽建在一起,可依旧相隔百米。这间位置最好,能有初升的清晨阳光,也有凉爽的夜风。 他掏出一串钥匙,开门,咔哒一下。 迟雪见到一张地毯,安静地铺在玄关处,她趁着月光清亮,窥见屋内轮廓。 尺言伸手,开了灯。 “这是你的房子吗?”迟雪直接问,她想打探父亲的情况。 尺言摸到手上的灰尘,轻应:“不算是。” 这间房子挂的是他的名字,事实上却是为弟弟准备的。这个孤弱的弟弟在家中没有房间,只得了这一处遗留的房产。 迟雪不解其中话语,她踩到地面的灰尘。尺言拉开窗帘,也打开窗子,新鲜的空气将尘埃吹起。 她闻着满是尘埃味道的空气,望向父亲。尺言弯腰,掀开沙发上的尘罩。 这间房产一应俱全,有两层,占地过百平方,有长廊,以及数个房间。 所幸的是,没有地下室。 “楼上有房间吗?”迟雪抱着自己的衣物,见尺言又去站上椅子看水电表,确认无碍后,才回应她。 “有很多。” 水流放了一会儿,变干净,迟雪摸索到浴室和厕所,她轻轻开灯。 用的是电热水器,父亲帮她开好后,电表开始转动。 雾气蒸腾,她看到渐变色的玻璃,格砖整齐。这间房子面积大,很有设计感,附近清静舒适,售价肯定不低。 她在想:父亲好多钱。 她又想:父亲为什么会贫穷呢。 花洒头关上,沐浴完后,她穿上新买的粉色t恤,碍于这间房子尘封已久,电器不便,就没有洗头。 富裕的尺言和郭雨生很相像,除了条件之外,他们的性子一如既往。 “你今晚,睡这间吧。”尺言见女儿洗完澡,回头,他已经收拾好一个房间,被褥、窗帘、洗手间,一应俱全。 他转身,走到过道尽头的一间,距离她很远。他推开门,消失在迟雪视野中。 她只好听从父亲安排,进入,地面很干净,屋内已经换过一轮空气,窗户的自然风吹得她湿脸颊有些冷。 这是,客房吗? 迟雪坐到床上,床垫柔软,微微陷下去。她试图在这个房间里找寻一点有关父亲的痕迹,可是没有。 她走出门到客厅,白墙瓷砖,大件家具也不多,有点空落。 尺言的行为表示出,他曾是在这里住过的,可是太早了,他没能留下什么。 她走到一颗绿植旁边,顽强的生命力使它在孤独之中坚.挺,叶尖有一点焦黄。 黑色电视上蒙尘,背后有一些蛛丝。她看着大理石的桌柜,忽地目光停住。 她发现一个相框,在角落里,静静地架着。 她伸手,试图拿起,耳旁却突然传入一声: “有什么?” 她背后一激灵,认出是父亲的声音,转过头去,手还没收回来。 尺言顺着她的手,目光落到那个角落的相框,他伸手拿起,迟雪定住了。 尺言只看一眼,眉头微垂,除此之外看不出异样另色。他回过头,对迟雪轻声:“快回去睡吧。” 迟雪看不见那张照片上的内容,可父亲有意隐藏,她只好回到房间里。 门一关,她躺到床上,手臂捂住眼,光从缝里漏出。 她是不是,该趁着这个机会,多和尺言闲聊呢。 时间易逝,在模糊之中,她快睡着了。她模糊地想,尺言一定在尽头的房间里也睡了吧,她也该睡了。 聊天,可以明天再聊,早餐,可以明天再吃。 长久以来的习惯还是催促她起身,打开洗手间灯,镜子成为最明亮的地方。 尺言给她准备好了洗漱用品,就放在镜台架上。 她伸手,迷糊地漱口,再清水洗脸之时,她清醒过来许多,一抬头,余光擦过黑色的物什。 水流从她额头开始往下流,滴在洗手台上,她心中对那黑色感到异样,在正准备细看时,她听到嘶嘶声。 定眼,两米开外,有一团蜷缩的黑蛇! 她一震,脑海里瞬间空白,声音卡在喉咙里喊不出。小半秒后,她才转身奔出。 她喊:“爸爸!” 声音空荡,没有回应。 她跑到走廊尽头,敲响房门,喊道:“尺言,爸爸,尺言!” 她焦急地等着,每一秒都漫长得宛若半刻,等到第十秒时,她的焦急转为害怕。 父亲会不会不在这间屋子里了吧,他会抛下自己?还是出去了?这一切难道都是假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深深的走廊让她更加不安,脚趾头发麻,如针扎。她祈祷,期待又害怕,持续良久。 半晌,门终于开了。 尺言脸色有些疲惫,但眼神温和,没有怒气。 迟雪的声音小起来,如同寒风中的孩子一下子被毛毯包围了。她突然不是那么害怕了,只是说:“有蛇,在厕所里,醒着的。” 尺言跟过去,一推开迟雪房间的门,数枚灯光照得他眼前一昏,他走两步,终于适应,洗手间里的灯又比外面更加耀眼。 迟雪站在门口,指道:“你看。” 洁白的瓷砖上,黑蛇蜷成一团,嘶嘶吐舌头,眼睛微微睁开,似是刚刚从冬眠中复苏。 “没有毒。”尺言认出,只是一条普通的王蛇。他走过去,轻轻拎起,身后的迟雪看得胆战心惊。 西南多蛇虫,在这等偏僻丛林之地,屋内有蛇并不稀奇。可现在还正值冬天,这条蛇未免醒得太早了。 尺言将蛇放入二楼的玻璃箱内,明天再做打算。 迟雪回到床上,尺言帮她熄灯,只留一小盏。她催眠自己快闭上眼,可一即将入睡,耳畔又浮出那可怖的嘶嘶声。 她睡不着了,不安侵蚀整个夜晚。 翻来覆去后,她终于起身,将灯都开到最大,试图安稳自己的心。数分钟后,她起身,抱着枕头踩地,走出房间。 她轻轻敲响尺言的门。 只等了十秒,门再度开。 尺言看到她,愣愣,迟雪委屈垂眉:“我睡不着。” 她害怕了。 尺言停在门口一会儿,望着女儿发旋,最终还是拉开门,让她进入。 与迟雪想象中不同的是,床很整齐,被子都没打开过。一个大窗占据墙面的三分之一,看得见林深夜色。 一张小沙发和茶几摆在一旁,尺言刚刚就坐在那儿,只开一盏落地台灯。 “你没有睡觉吗?”她想问,赤脚进入房间后,尺言让她在床上睡,自己又回到沙发旁。 这个房间太大了,就像酒店的高级房,风景很好,每一寸都安排适宜。 迟雪爬上床,拉开被子,被子很柔软,可床垫不如刚刚的房间。她看着尺言再度关灯,只留下手边的台灯,挨在沙发上。 第54章 他手里拿着一本书。 而那个相框,就在茶几上,融为一体。 她对尺言说一句话:“爸爸,你好有钱。” 尺言望着书本,轻轻应一声:“嗯?” 迟雪想,她有大房子,有银行卡,有很好的外家,她开始有一些落寞,有一些羡慕了。 她尽力不去想它,只是对自己重复快睡,一次次催眠自己。 每到快睡着时,她都会看到灯光旁的父亲,他微垂眉眼,单手捧着那本书。她感到贵气。 她看不清书封,事实上也没有书封,只有牛皮一样的棕色封皮。她看了两三次这场面,眼皮开始睁不开。 十二点,迟雪彻底坠入睡眠,与周公下棋。 听着女儿的鼻息,尺言身子微动,他仍旧挨在沙发上,半晌后,他轻轻放下书。 迟雪的被子没盖好,露出后背,她的习惯是如此之坏。尺言起身,忍不住,要帮她拾掇被角。 茶几上,书中内容,在安谧灯光下被照出,那是一串串线条,宛若花一样散开。 这是一本流传已久的预言,用氏族内的文字写成,长达三百多页。他们小时候都是看着玩,今日回到这个地方,在书架上发现一本,便拿起来解闷。 手抄的文字被保存得很好,纸张也没有泛黄,俚语生动有趣。 他刚好翻到一页,便停住。 在床边,他望着迟雪,她发丝乌黑,落在耳畔。睡眠很安稳,呼吸规律柔和,被子也跟着一动一动。 他凝视许久,像是看够了,又像是没看够,他坐在床边,回应她刚刚的问题。 他轻声道:“不要羡慕。” 冬天的小雪,宛若明珠,可有可无。 第50章 怀疑 迟雪醒来, 看到满天的层云。 天气复杂多变,太阳转瞬即逝,窗缝里漏着一丝风。 她从被子里爬起来, 环顾房间,发现尺言并不在墙内。 她摸了一下身旁的被褥,很平整, 昨日爸爸该不会整夜没睡吧?她心里一顿, 望向沙发, 一个茶杯静置在茶几上, 书本合起。 ——照片。 脑海里猛地跳出这个想法。迟雪马上下床,去找深色相框,可是在茶几上翻来覆去, 没发现一点影子。 尺言再度将秘密藏起。 她不意外, 预料间夹杂一点失落,转身去看那本书,发现竟然不是出版书目。 手工制成的牛皮封面,打线精装, 纸质很好,可仍旧看得出上了点年头。 她轻轻翻开, 墨水痕迹显露, 是用钢笔写成的手抄书。内容是……线条——这种神秘的文字! 她赤着足踏在地板上, 脚底一阵冰凉。 门突然开了, 她心中一惊, 望向门缝。尺言缓缓推开半扇门, 看到她触碰那本书, 并没有责怪或是蹙眉。 他好像早有料想, 不甚在意, 只是温声说道:“能吃早餐了。” 迟雪还没来得及向他说“早上好。”尺言就转身,把门关上。 迟雪待到屋内安静,目光回到那本书上,她刚刚慌乱一急,匆匆将书本合上,现在又翻开,一页、两页,她看不懂,直接翻到最后。 一串熟悉的字符映入她眼。 俄文。 她认得,可是分辨不出来意思,这些字符像变形,又新添了笔法。和前面的比起来,这个已经是最好认的了。 她分辨不出来这些有什么联系,但不会凭空出现在同一本书里。她扭头,看到一个角落书架,放着好几本自制的私家书和原著,有拉丁语、有俄语,还有线条文字。 这些得之不易的信息,宛若烙铁一样深深刻入她脑海。迟雪想到前来喊自己吃早餐的父亲。 父亲早有预料,放任她在这里独自探索。他已不像先前那样,几度隐藏了。 迟雪赤着足,轻轻走出房门,不同于夜晚的深邃,早上的走廊是昏沉平静的。 她踩在羊毛毯子上,时不时低头踮脚,害怕再出浮出蛇影。 终于出走廊,她看到客厅,尺言正在开放式的厨房内使用着咖啡机。 餐桌上放着煎鸡蛋,有三明治和牛奶。 “你昨天晚上没睡吗?”迟雪轻问。 尺言倒咖啡豆,回应:“睡了会。” 她有一点后悔,如果不是她缠着要去父亲房间睡,尺言会不会就不喝那杯茶,不用在沙发上呆一晚。 迟雪倒一杯温水,坐在椅子上喝起来,尺言说:“可以开电视看。” 她前往电视柜,发现尘埃已经被抹干净,虽然不是一尘不染。电视打开,她看到闪烁的屏幕,这里信号不好,好一会儿才稳定下来,声音逐渐响亮。 她拿遥控器,脑中的频道对不上手里的,相隔几十年,电视机退化成几个频道,只能来回调转。 她猜想大概是没有交月套餐的原因,将屏幕停在一个卖广告、画面还算清新的频道。 空荡荡的屋子被电视机的声音塞满,咖啡机也转动震响,冲击着耳畔,这处地方终于有些人烟气。 尺言好像不似郭雨生那么沉默了,即便话语还是很少,可身上的青春气是丢不掉的。迟雪第一次觉得,和父亲共处一室时,他首次这么有生活气。 她拿着碟子,呈鸡蛋和牛奶,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像从前那样蜷起腿,边看电视边吃起来。 “等一下,我把你载回去。”尺言突然说。 迟雪心中一动,忙回头:“你会和我一起吗?” 尺言轻答:“会。” 她又追问:“一整天都是吗?” 尺言倒出咖啡:“嗯。” 迟雪的心才安定下来,她有一瞬间惊慌失措,好像爸爸要抛弃自己了。 昨晚上,迟雪忘记给吴老师打电话,尺言托人帮她解释了。尺言又道:“你等会,给林老师打一个电话。” 迟雪心里突然复杂,皱眉:“我不要。” 还没趁尺言回应,她就低头,抿嘴:“我不想。” 林枫对她很好,可现在,她好不容易才和尺言待在一起,她不想顾及其它身外事。 尺言没有说话,彩电的闪光照在迟雪的额头上,她不去看,一会儿后目光又回到电视机屏。 昨日的黑蛇还在二楼的玻璃箱里游荡,尺言刚进去,就又缩起来,蜷成一团。它在尺言面前出奇乖巧。 “你要把它放了吗?”迟雪隔着距离问。 “嗯。”尺言拎起玻璃箱。 冬眠醒来的蛇,许久没进食,动作也变得缓慢。可是它今日明显比昨日活跃,渐渐恢复过来,攻击性高上不少。 迟雪觉得尺言真是厉害,简直万能。 他出门,层云厚实,树林却不显压抑。迟雪跟在后面,见他走到百米开外,深处丛林,将玻璃箱盖子打开。 黑蛇缓缓游出,躲入草丛中。 迟雪问:“它能活吗?” 尺言答:“找到水源就能活。” 迟雪又问:“这附近有水吗?” 尺言将玻璃盖合起:“有个湖。” 他们往回走,尺言将水电关好,将屋子再度尘封,每一处都做得无比细致。 迟雪抱着那几个袋子,等着他。 车亮了,响动两声,她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弄来一部车,这是前日那部。或者昨日就停在这里,或者父亲半夜出去开回来的。 白色的车身并不亮眼,迟雪坐在后座,尺言启动车辆。 他开车很熟练,几下,根本看不出是刚拿牌的新手。 “你什么时候,有一辆车了。”迟雪声音细微,她不知道这个问题冒不冒犯。 “租的。”尺言答,他从城里租来,为的是赶到郊野。 迟雪以前从不知道郭雨生会开车,在她记忆里,郭雨生永远推着自行车,有时是小电动。 半晌,迟雪的车窗,从林道变为商业街,又从商业街变为低山,低山在远处,渐渐辽阔,牧场出现在眼里。 一只小马跟着母马跑步,几步后,又停下来散步。 尺言将车停在旅馆附近,迟雪抱着自己的衣服,不想进去,她不知该如何向吴老师解释“偷窃”一事。 她理直气壮的底气,只能用在对她坏的人身上,一但到对自己好的人,她连有棱角的话语都难以说出。 地面已经清扫干净,垃圾桶里白纸的身影也被清理走,什么都没有。 警卫处的人在大厅等着,试图找到迟雪口中那个“给她糖果”的假意朋友,可对方一直以身体不适的理由不出现。 警卫点了根烟,吐出些许气息:“唉呀,这都不打自招了……” 迟雪没有去找吴老师,也没有去找两个“旧日朋友”。今天还早,学校也没有组织活动,人影不多,她坐在旅馆大厅里。 尺言在一旁,从售货机里买一瓶水,哐当掉出。 昨日的巷子,并没有装监控,警卫处只能看见确实有这两个小女孩往那边去了。 真相似乎呼之欲出,可谁知会不会又突然来一个反转?警卫抽着烟,不轻易评价。 第55章 将近一个小时,在多次催促下,“往日朋友”终于瑟缩地在吴老师陪伴下,前来到大厅。 她面色苍白,好似惊寒入体,嘴唇都青色。 “警,警官,早上好……”她声音讷讷打招呼。 这个常年跟在别人身后的,宛若小虫子一样的女孩,表现出应有的懦弱和胆怯。常年这样的生活,使她担惊受怕,不能独当一面。 “上车。”警卫把烟给掐熄。 “能不能,就在这里。”她声音细若蚊虫,透着怕事胆小。 她早上说自己肚子很疼,晚上也没睡好。如今脸色白成这样,起码有五分真。警卫犹豫地看她一眼,“你愿意也行。” 他们坐在大厅的椅子上,尺言仍在售货机旁,想要买饼干。 “你昨天,有没有单独和林雪碰面?”警卫问。 “……”她垂眼,面露难色。 “说就好了,实话实说。”警卫提醒。 “有。”她点点头,幅度很小。 警卫又问:“你昨天给了林雪什么?” 她的手相互纠缠,指尖勾着关节,咬咬唇:“一包糖果。” “你能描述一下那包东西里有什么吗?”警卫用笔在纸上指点。 她捏了一下掌心,似是有些紧张,一直低着头不敢抬眼。吴老师在一旁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抚,她才作答。 “其实,那包东西不是我的。是小彤给我的,她说不吃了,就塞给我。” “我对小雪很愧疚,前一天欺负她了,但是我不想的。我想对她道歉,手上也没有能拿得出来的东西。” “那包糖里的巧克力,要十块钱一块,那些水果糖也不便宜。我哪能买得起,只有小彤这样的家境才能吃得起。” “我家里还是贫困户,一颗糖能顶我们家一顿饭。我真的不知道钻石在里面,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警卫抬眼:“我什么时候说里面有钻石了?” 女孩一愣,哑言半秒:“猜出来的。” 她回神,立马又补上:“是个人都知道吧,好不好,问着问着找了我,还不是怀疑到我身上。” 警卫评价:“中气挺足。” “往日朋友”愣了愣,才发觉自己语调完全暴露本心。她的说法能立住脚跟,可这个她对迟雪的假意愧疚,倒是烟消云散了。 “所以现在呢。”迟雪安静地坐在一旁,终于问。 “想说是意外吗?”只是碰巧,只是粗心大意,一切都是误会。 想法倒挺美好,可是昨天她们的张扬,迟雪一点都没忘。 “所以呢?”女孩说,“所以你要我和小彤道歉是吗?” 她站起来,弯腰鞠躬,低身下气:“好,对不起,林雪,我代替小彤为昨天的冤枉而道歉。对不起。” 迟雪冷冷地看着她。 她也很明显,感受到迟雪的目光,她知道迟雪在想什么,她出口: “昨天的纸上,有一半确实是我们冤枉你了,可是另一半内容,林雪,你问心无愧吗?” 日记的照片都属实,她们只是将她的臆想公布,让世人看看这离谱的意淫。 “擅自公布你的隐私,是我们的错误,我们认了。可是,可是你就没有一点错吗?” “我过得也很艰难,要到处讨好人,林雪,你能不能放过我。我就靠着你们施舍的一点点好处过下去了。” “吴老师,你也看到了,你怎么不说话了。” 女孩转头,面对在自己身旁的吴老师,催促般说道。 吴老师犹豫地望向林雪,这个众人眼里的乖学生,面露出难色。 她声音微颤,按捺着问: “林雪,是真的吗。” 第51章 吼叫 吴老师资助这个名为可萱的女孩三年了。 从她刚刚进入工作, 去一间初中进修学习开始,她就看到这个名为可萱的、躲在角落里的女孩。 她听见这个小女孩抽泣着,吴老师走过去, 弯下腰轻声问: “你怎么啦?” 可萱抬头,用手臂抹掉泪水。小女孩的面容很好,但身子瘦弱, 身上的校服也穿出旧色。 突如而来的温柔让这个女孩手足无措, 看着眼前稚气尚存的大人, 她问:“你是谁。” 她又说:“我没得读高中了?”紧接着眼泪又止不住流起来, 一滴滴,落到手背上。 “怎么会,”吴老师蹲下来, 身子与坐在地上的女孩同高, 她温声道,“你才初二吧,不会的,你会有高中读的。” 可萱家里贫困, 父亲早年去世,只有一个残疾瘫痪的母亲, 和一个精神失常的奶奶。 人家住的房子, 都贴满的瓷砖, 两三层高。只有她家的房子还是裸露的红砖, 每逢雨天, 就会将屋顶吹得摇摇欲坠。 九年义务教育即将结束了, 到了高中, 每个学期就要交五千块的学费, 还要书杂费、住宿费。 可是她家里, 每个月只有不到一千块低补进账,光是母亲和奶奶的药费,就花掉了一半。可萱家里,一点钱都拿不出来了。 “我没有钱读高中了。”可萱呜呜哭出声,她的鞋,还是村委会去年六一儿童节送的,现在已经很挤脚了,她没有钱,只能硬着头皮穿。 吴老师轻声安抚,手搭上她的肩头。她的声音如绸缎,落在可萱破旧的衣服上: “没关系的。” “你如果能考上高中,会有助学补助,会有奖学金,而且,也会有好心人为你捐款的。” 可萱抬抬头,泪眼婆娑:“真的吗?” 吴老师有些后悔,她感觉自己说错了话,可是面对这样一个可怜的小女孩,她咬咬牙:“嗯,对,是真的。” 可萱很用功学习,她的目标是全市最好的公办一中,她经常能拿到这个镇高中的前三十名。 填志愿的时候,她妈妈不懂,她奶奶不懂,她的班主任懂,可她还是想去找吴老师。 吴老师一直帮她补习,她的成绩提升很快,可距离最好的公办一中还有些距离。 吴老师看了一下她的成绩,有些苦恼。如果第一批考不上公办一中,就只能去第二批的普通高中了。 那些高中资源没那么优秀,配不上可萱。 “你要不把这间,也给填上吧。”吴老师顿顿,说。 那是吴老师的高中,全市最好的私立,收分仅在公立一中之下。每年的重本率都很高,学校里四分之一的人去留学了,四分之一的人被保送了,剩下一半的人都去了重本。 “可是,可是这间学校,学费很贵。”可萱讷讷,好的教育意味着砸钱,这件顶尖私立,光是学费就每年三万了。 更不用说学杂费,住宿费,一年得翻一倍。 “没关系,填吧。”吴老师供她上完初三,又开始供她上高中了。 可萱不想让吴老师失望,中考完后,她差了五分去最好的公办。吴老师替她交了第一年的学费,可萱拼命读书,拿到全额奖学金,把学费还给吴老师了。 吴老师说:“我不要你的钱,你考上一个好大学,再来报答我。” 可萱在这所学校里,认识了很多人,可没一个是她的朋友。知道有一日,住在她家附近的同学无意间说出她母亲的残疾,可萱后背一凉,她感到所有同学都在盯着她。 “你快看,那个人家里可穷了。” “她还有个傻子奶奶,她妈还要躺床上,根本不能动呢。” “你快看她的鞋,天啊,居然是些杂牌货。” 可萱每天,每天都听到这些话语在她耳边低响,无论有没有人张口,有没有人看着她,她都毛骨悚然,胆战心惊。她想大声吼叫,“没有!没有!” 可是事实就摆在她面前,久而久之,她主动说,“是的,对对,我家里面可穷了。” “天啊,这是什么牌子,我都没见过呢?我家里面穷,买不起这种东西。” “小彤,虽然我家里面很穷,但是我是真心想和你交朋友的,我们下午一起走吧,好不好?” 班里突然多出一个谄媚的女孩,大家不甚在意。每个人各自有事,不关心谁一遍遍强调自己的贫穷。 可萱认为自己很好融入这个班级里了,她再也没听到那些低语。有时候,有钱人吃东西,她能分到一点,有时候班级搞聚会,她也能一起参加了。 转眼就到期末,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慌神。考试要来了,可她这个学期,完全将心思投入社交里,她的学习一落千丈。 只有考到前三,才能拿到全额奖学金,可萱灯火通透,彻夜不眠,她想把所有知识补回来。她都知道了,一班肯定有拿第一的,六班有一个人能争第二,她只要用功学,一定能像上学期一样,保底都有第三。 她很聪明,她太聪明了。她心慌意乱地走进考场,试图给自己树立信心,当她考完,她想着,有第三吧,有第三吧…… 这四个字萦绕在她脑海,整整十天,出成绩了。 第56章 她全级第四。 可萱看着前三,感到一阵荒谬的寒凉,一班的那位排在第一,比她高二十分。六班的那位排在第三,比她高两分。可是,可是中间那个,从未出现过的名字。 林雪。 她回忆从前的每一次小考、每一次大考,她都没在前五十的榜上见过这个人,怎么会,怎么会。这匹突如而来的黑马,挤掉了自己的前三。 可萱彻底崩溃了。 她从办公室里听到其他老师,对林雪的嘉奖,又从各个班委里听到,林雪要去跨级了。 可萱心里想:快去吧,快去吧,千万不要留在这里。 可是,当林雪跳级成功的消息传来,她心里宛若一浇凉水。 她这样轻飘飘地夺走自己的奖学金,又轻飘飘地离开。这份轻盈,落在可萱头上,宛若重石,将她压得翻不了身。 她喊,她朝着这个夺走她钱财、梦想的人大喊: “凭什么!凭什么你能跳级?” “凭什么你有保送的机会,你明明不是最优秀的那个,凭什么。” “凭什么你能免学费,凭什么你就算是神经病,大家都那么喜欢你。” “凭什么!凭什么我不是老师的孩子,凭什么你能和那些上流,那些富家公子哥勾搭在一起。” “林雪!你回答我,你敢不敢回答我!” 她们的年龄明明相仿,可是为什么,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可萱费尽心思勾搭的,都只是李小彤这样家里有两个钱响的,林雪身为教师子女,却轻而易举地接触到最上层。 她获得了最好的人脉,最好的资源,最好的机会……她的保送来得太唐突,她的跳级太荒谬。她明明没有那么聪明,她明明什么都不会。 她背不出每一条山脚下的县城,背不出道法书上每一页的小字,她不懂各类名牌,不懂售价与保值,不懂奢侈品的新款。 林雪,她凭什么? “考试是我自己考的,保送是我自己争取的。”迟雪两句话,语调沉沉,目光垂到地上。 “自己?”可萱呵呵一笑,“你真的是自己得到的吗?” “如果不是你有一个骨干教师爸爸,那些老师会对你这么上心?如果林老师不是文科重点的班主任,你能成功跳级?如果不是你爸暗中操作,你觉得你能拿得到保送机会?” “林雪,你差不多够了,你这种特权受益者,享受过就别高高在上了。你知道家里面穷得吃不起和同学一样的午餐、家人都是残疾被人家嘲笑、在大家面前根本抬不起脸面的感觉吗?” 可萱的手指着她,双目发红,声音夹着砂砾,快要撕扯开来: “你不知道!你过得太安稳了,太理所当然了,你压根就不知道我们这种底层的感受。” 迟雪望向吴老师,这个坚毅温柔的女老师,在面对自己资助的,最亲密的学生突然嘶吼时,竟然手足无措起来。 迟雪不懂,她不懂。 她缓缓张口,沉着眼神:“你明明都已经达到你目的了,为什么还要,去讨好别人呢。” 可萱一愣,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就算没有全额奖学金,但考了第四名,也能有半额奖学金,加上上学期的,足够交上学费了。她考进一所很好的高中,想考好大学,那她为什么要那么在意别人议论呢? “吴老师让你在饭堂跟着她免费吃饭,吴老师带你出来游玩,吴老师给你生活费。你压力太大了吗?” 迟雪想到那个空出来的保送机会,尺言让出来的,是专门指定给她吗?她不知道,可是,可是尽管如此…… “你来讨伐我,为什么不去讨伐他们呢。” 她声音轻轻。 “你不敢讨伐她们,为什么又要和他们呆在一起呢。” 她再度说。 “你不爽,你发泄到我身上,你又继续待在他们身边,你继续不爽。” 迟雪反问。 “这不,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吗?” “……” 可萱张大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彻底哑言。迟雪的反问铿锵有力,重重砸入她耳间,她没有被开解,没有被感动,更没有所谓的悔改。 她突然害怕回头,害怕吴老师听到她刚刚的心声。 她定住了,一动不能动,吴老师,你快拍拍我肩膀啊,吴老师,你为什么看着林雪却不看我啊,吴老师…… 等待的那只手,始终没有抚上她肩膀。 可萱终于流泪,眼泪像三年前一样落在手背上,落在地板上,淅淅沥沥,滴滴答答。 一切缓缓无声,远处,一袋饼干从售货机处掉落,发出碰撞声响。 尺言弯腰,终于买到饼干。 “可萱,”她听到吴老师的轻喊声,声音轻柔,带上些许颤抖。 可萱心里颤抖,她的手也颤抖。她想大声哭泣,这不公平,这不公平……她想大声哭泣。 就在此时,就在此刻,没有人能理解她的悲伤。她要被退学了,她要被指控,她要失去对自己最好的人,她一无所有了。 她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对她指责的人,她们在看自己的乐子,她生来就是成为小丑的人。 尺言轻喊:“小雪。” 迟雪看她一眼,眼中盛满复杂。她能理解,又不能理解,她不知为何对方会这么极端。 迟雪便不再想,回头望尺言,转身,步伐轻盈地向他奔去。 第52章 伤痕 迟雪在想, 在想自己现在获得的一切,保送名额、跳级机会,这些究竟从何而来呢?直到尺言轻喊她。 “小雪。” 她才从跟随的脚步中抽身, 猛然抬头,对上父亲的眼神。 尺言的眼神里,有着水一般的温柔, 瞬间要将她包裹。她一愣, 眼睛不能动, 只得停在那里, 定定的。 她问:“你真的,放弃保送机会,给了我吗?” 她从前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直至那夜烟花过后, 她认定尺言就是郭雨生,才发觉一切竟然这么合理。 那个“往日朋友”说得对,尺言是上流,她只是沾了他的光。如果没有尺言, 她也只会有残疾的郭雨生,她会继续忽视或羡慕。 就算穿越过来, 如果没有尺言, 就算穿越过来, 她只会平平淡淡地读完高中, 做一个普通不起眼的角落学生。 尺言坐下来, 在过道边的椅子上。迟雪也跟着坐过去。 “我是不是, 太理所当然了。”迟雪垂眼, 开始后悔刚刚对可萱说的话。 她们竟是如此相像, 迟雪心虚得差点以为对方是另一个自己。 “如果没有你, 我就只会是迟雪。”她永远不会成为现在这个,满是闪光点的林雪,没有大学、没有成绩、没有优秀朋友。她会在二十多年后的那间小房子里,一直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 尺言拧开矿泉水,瓶子里的水晃动。 可是,也偏偏正因为父亲,她才会成为迟雪。 郭雨生的贫穷、残疾、沉默,使她早就被困在小房子里,没见过外面的光。 可是,可是,她做迟雪时,扮演林雪时,都是一样的生活。她没有改变什么,没有特别开心或者难过。 迟雪立马后悔,她无比愧疚,她的想法竟是如此丑恶,宛若白眼狼。她和可萱是一样的,她也不敢抬头了,害怕父亲从自己眼神里,看到丑陋的想法。 “你真的,把位置让给我了吗?”她讷讷地发问。 尺言轻答:“没有。” 迟雪抬眼:“真的吗?” 尺言平静地回复:“是你自己考上的。” 他算计过,也推测过了,他让出位置那一刻,就已经做完了所有事情。 尺言没有帮她,他只能帮到这里。后面的路要让她自己走。她能争取到,最好,争取不到,也是命运的安排。 迟雪不知道他的话,几分真几分假。但她知道父亲是在意她的。 “我不想把这件事情弄大。”迟雪对尺言说道。她突然害怕父亲会像小说里那些霸道男主一样,勒令学校让这个欺负她的“往日朋友”退学,把她逐出这个市,没有一间学校肯收留她。 她连忙又补充,“我不想追究这件事。” 父亲不是这么霸道的人。迟雪又后悔了,她仍觉得自己没有长大,是个幼稚的小孩,脑海里装满天真可笑的想法。 尺言咬一块饼干,他早上只喝了咖啡,没吃下东西。 “我感觉,我会变成她。”迟雪垂头,说出真相。 尺言久久不回答自己,迟雪害怕,她又抬头,只见父亲一直望向窗口。 她也望向窗口,看到层云未散,天色阴沉。 “怎么了?”她问。 他答:“没什么。” 迟雪斟酌着心中的几个问题,她想探寻尺言的信息,即便往后机会很多,他们可以在大学时聊,出来工作后聊,可以一直聊。 她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想要张口,有点不敢,又兴奋。 第57章 “爸爸,”她喊。 尺言望向窗口的视野突然转回来,迟雪一愣,说:“你眼里,有光。” 彩色的,变换的,迷离的光。 她感觉自己花眼,看到的时玻璃窗的反色,是光束七彩的色散,那通透的颜色,就这样轻轻盖在了尺言的瞳孔里。 那是跟随目光一样流动的色彩,无比顺滑。 “是真的。” 迟雪呆呆地望着,一瞬间光彩又如有若无,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是吗。”尺言轻应。 话语飘入迟雪耳畔,她茫然地望着,又跟随父亲看向窗外,她把问题按捺下心底,只是阐述道:“快要下雨了。” “嗯。”尺言吐出一口气息,眼睛仍一动不动,静静望向窗外。 迟雪在想,雨天,真让他着迷啊。 学校传来了好消息,订到回程的票了。这架停滞数天的列车,终于缓缓开动,有序地前进。 每天下午,就要回去。迟雪在想,她回去后要做什么呢?回到学校,还是留在家里,她要跟随尺言吗?可是尺言快要高考了。 他们会遇见的吧,从今往后,不会在那么容易分离吧。 远处的高架路上,白色的列车如精灵,要将所有人带回去了。她揣测那个明天下午的天气,会是雨天呢,还是晴天。 她期待地望向尺言,尽管他不回应自己。 “你能,再带我兜一圈吗?”迟雪问,声音低微。 “用你租来的车,我们两个,只有我们两个,在这里旅游吧。”迟雪笑笑,祈求,“好不好,爸爸。” 这番长达半月的旅行,即将落下帷幕,可是她和尺言还没有真正旅游。 她想要有一场和父亲单独的、没有顾虑的散心。即便只是在这个牧场,即便只有一个下午。 尺言开上了车。 她仍然坐后排,像小孩子一样,透着窗户往外望。 迟雪不想看到尺言的神情,她只想听到他说话,他们一前一后,尺言就不能沉默了,他不得不回应她。 天色阴沉,雪顶洁白,白得宛若鸽子羽毛,一切犹如一幅画,飘扬的草地和山川融为一体,远近相交,油彩层叠。 她这次看不到牛羊,只看到宁静的风景,可她心中那么热烈,快要像三月的花苞绽开。 她真希望,真的希望每一年都是这样,每一刻都能如此潇洒自在。 郭雨生成为优秀的尺言,而她成为乖巧的林雪,往日一切,都不要发生了,就停在这一刻吧。 迟雪突然看到草地上,一群白色的精灵低飞过。是白鸽!是野白鸽! 白鸽子的出现让她心中欣悦,一点点美好回忆滴入她记忆里,宛若铁水,牢牢地定在她脑海。她兴奋地指着,对尺言说:“那真像你,爸爸,那真像你!” 白鸽扇动着翅膀,划过草地,青嫩的草尖从它们腹部掠过,有的扰乱羽毛,有的沾染上露水。 迟雪喊,迟雪想大喊:“你们快飞啊,飞得再高一点,再快一点!” 飞到有太阳的地方,那太阳会将你们的红眼珠,照耀成红宝石。 太阳会沐浴你们的羽毛,给你们罩上光辉。 迟雪痴痴地想,要是你们自由,要是你们自由,要是郭雨生也如你们般自由。 她回头望父亲,尺言还在踩着油门,就那样,与她坐在同一辆车内。 要是有一只鸽子,带着他痛苦的记忆飞走。 要是一只鸽子是贫困,一只鸽子是沉默,一只鸽子是毁容,一只鸽子是伤痛。 你们快飞吧。 飞得远远的,飞过草地、飞过山头,飞到雪的顶端!你们融入山雪,到了春天,你们再如春水一样尽情流淌。 她发自心声地呐喊,只在心里呐喊。 她不让尺言听到,这种自私的愿望,就让它随着过往飞走吧! 白鸽子,你能听到吗? 车缓缓停下来,停在一间小卖铺前。尺言下车,买上一些明天回程的干粮。 迟雪留在车内,看着打开的车窗,望见父亲的身影。他过分标志,但不张扬,不会在人群中,毁坏掉别人的光彩。 她望向车内,看到一个背包。 她没去看背包,只看到车前副驾驶的匣柜,旁边的纸巾夹在里面了。 迟雪伸长手,够到前排去,想要打开匣柜,将雪白的纸巾救出。 一摁匣柜,柜子弹出。迟雪看向被解救的纸巾,目光又不自禁掠过,手一停。 相框。 深色的轮廓,静静躺在匣柜里。 迟雪着了迷一样望着,伸出手,将相框翻过来。 照片显露。 一张灰调相片,画面很安静,是俯视拍的,迟雪看到黑色的,看到白色的,她恍然看见地板,看见凝固的黑色液体,看见一只手。 她才反应过来,这是一个人,砸在地上。 她呆呆看着照片,一瞬间,呼吸停止。她侧头,耳畔感受到父亲的气息,尺言正站在车外,垂眼盯着她。 “爸,爸……”她张大着口,合不上。 尺言的脸色变了,从他看到迟雪将那个相框翻过来,照片显露的那一刻,他的脸色就变了。 不是阴沉,不是生气,而是直白的,渗人的盯着。 迟雪的手有汗,她有一点冷,可她就这样,一动不敢动。 尺言说:“谁让你碰了。” 迟雪只听到低沉,乌云盖顶压到她头上。 “我……”她一个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尺言扯开车门,重重盖上。 声音很响,很大,快震穿耳膜。迟雪慌乱缩回去,好似受惊蜗牛,立马蜷缩起来,又像是被绞杀的青蛙。 她想喊爸爸,可是话语还没出口,车便瞬间飞出去,速度快得吓人。 迟雪害怕了,她一个动作就搞砸所有。 车飞驰如雷电,不够五分钟,尺言一脚狠踩刹车,车还没停,就对迟雪冷言:“下车。” 话语里带着隔阂冷漠,一朝回到从前。 迟雪咽一口唾沫,她的心吊到嗓子眼,可一想到父亲的语气,解释就逃跑得无影无踪,她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爸,爸……” 尺言态度强硬,坐在车前,一动不动。 这个动作,再度重复两个字:下车。 迟雪从后视镜看一眼尺言,她心灰意冷,推开车门。 “我又做错了。” “对不起。” 第53章 回去 迟雪孤零零地走入大门, 黯然神伤,油彩画变成素描,连生机都尽丧。 她看到金色的大厅变成银灰, 走过的人群模糊,她垂着头看地板,华丽的八角花纹都在不停旋转。 她在想, 她错了。 如果她不动, 如果不伸手。会不会不是这个结果。 她走过走廊, 看到一排房门, 才恍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去处。她没有订房间,“旧朋友”们也不欢迎她了,吴老师会接纳她吗?她定然会问关于日记的事情。 她能说吗, 她不能说。一切都是她的幻想, 仅仅如此。 隔壁的路上,一个身影走出来,认出林雪,愣愣。 迟雪也看到那个一直极力讨好自己的前班长。 前班长张大嘴, 端着手机,震惊地望着她:“林, 林雪……” 这份震惊不是喜悦, 不是高新, 而是畏惧、惊讶。对方退了一步, 往墙上微靠, 立马发现不妥, 又极力假装镇定。 两三秒后, 他才发觉亮着的手机屏幕, 于是立马摁熄。 黑屏底下, 一条条消息仍不断弹出: 【照片.jpg】 【天啊,你们有没有看过这个,林雪的日记】 【不会是真的吧?真的是穿越来的?】 【我觉着是精神病,小说看多了。你看尺言理过她吗?】 【好像真理过,他们还是一个社团一个班的】 【额,更可怕了,这不就妥妥的跟踪偷窥狂,为那位学长担忧(流汗黄豆)】 【林枫的女儿啊,那正常,我觉得是精神分裂捏。她老爸那么高压,在家里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个林雪不是被保送了吗,我的天,这会被取消吗,我听说大学会退学精神病人的】 议论不断涌出,一条、两条、十条、一百条……各个群聊都炸了,转发着这猎奇的八卦。 真真假假,一些质疑、一些谣言、一些补充,乱七八糟的林雪被摆上网络,在群里,在朋友圈,在论坛。 迟雪突然有一点害怕了。 她发觉自己,好像无处可去了。 林枫要是知道这件事,他会如何绝望地看着自己,无论他认为这个日记是真是假,对他来说都是灭顶的打击。 如果回学校,到处都是知道她这件事的人,她走在校道上,坐在教室里,大家都会看着她,都会非议她。她成为茶余饭后的闲谈,别人眼中的笑话。 她不能成为迟雪,现在连林雪都成为不了。 第58章 一只手捏着她的头,她感觉整个人要被提起,脑子即将捏碎。 郭雨生喜怒无常,他一转身就不再回头。迟雪没办法回到他身边,如果自己再次卑微地凑上去,不就会成为他的累赘吗? 迟雪很害怕,她害怕自己会流落街头,害怕自己承受不了压力,这些异样目光,细碎声响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害怕林枫看向自己,向自己轻声询问;害怕自己成为别人眼中的精神病,从现在到一年、两年、毕业、聚会;她害怕在尺言身边,每一条红线都被她踩死,要是忍受这种担惊受怕,她宁愿永不相见。 她想走,想逃离这个四角建筑,她快连出门的路线都忘了。她死死地记着,生怕走错大门,咬着牙迈步。 不对,为什么不永远消失呢? 自己要是能回到原来的世界,那该多好。 这个想法第一次如此明确出现在迟雪脑海里,她一遍又一遍地想,“回去”二字浮出,立马又消失又浮出。反反复复,从模糊到愈发清晰。 她现在只想消失。一小时,一个天,即便是一晚上。 迟雪扯下一张久挂的日历纸,拿出笔,写下一份别离信,将林枫的给她的钱全部压在底下。她进入吴老师的房间,将信和钱连同房卡一起放在床头柜。 她又走上五楼去,敲开眼镜学长房间的门,眼镜学长刚开门,见林雪,一愣。 他显然已经看到日记内容,惊愕出卖一切。迟雪感到一阵悲伤,她递过去尺言给她的银行卡,说道:“请帮我交给尺言学长。” 迟雪没有钱了,一点也没有了。她走出大门,现在也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了。 她想躲在这里,哪怕是死在这里。她为什么不长一对翅膀,像野鸽子一样飞翔。 她要躲到雪里,躲到树林里,躲进夜幕里,躲到星星上去。 她这样想,一边悲伤一边想,她走到了牧场的另一头,快要走出郊野之外了。 迟雪口渴了,她停住脚步,手足无措站着。站了足足有两个小时,一户人家才注意到她,对她喊道: “小妹妹,你在看风景吗!?” “不是。”迟雪快要掉眼泪。 “你不用坐一坐吗!?” 迟雪原地坐下来,她抱着膝盖,委屈涌上眼睛。 人家和小狗一起过来,小狗在她身旁转,尾巴摇得正欢。 “小妹妹,进来吧。” 迟雪进入这间农户的家里,对方一家三口,都是放牧为生。农户给她一杯水,又给她一张椅子,迟雪眼泪终于止不住。 农户的五岁小儿子说:“你哭得像下雨。” 晚上来了,农户拢上门,屋子内闻得到牲畜的气味。女人做好饭,给这个陌生小姑娘也盛一碗,水煮羊肉,米饭,没有青菜。 羊肉的膻味很大,迟雪吃了一口,就吃不下去了。她的眼泪滴滴留就没停过。 五岁小男孩指着她,说道:“你不要哭了,你的眼泪比湖水还多。” 男人出门,扯牛羊的圈子。 女人说:“我们今晚这里很暖和咧。你要睡毯子还是被子。” 男人叫唤:“出来,出来!” 女人回头,知道男人在叫牛羊,她又继续对迟雪说话:“你是为什么跑出来呀。” 男人叫女人的名字,也喊:“出来,出来!” 女人忙忙手在衣服上擦一下,出门口奔向牛羊圈。 一头牛倔强地卡在食槽,无论怎么赶,都不可能移动,羊群挤成一堆,惶恐不安。 “这是怎么回事。”男人骂这些牲畜一声,纳闷。 女人帮忙:“快点搞完,就进去了。” 两人合力,终于将瞪大眼睛的牛赶出,花费很大力气,才将所有牲畜归位。 迟雪望着,她第一次见这幅场景。 男人见一切解决,也不再纳闷,洗过手继续回来吃饭。 迟雪今晚是在农户家睡的,她和他们一家挤在同一张床上。这张床很大,不是北方的炕。迟雪晚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情不自禁溢出悲伤。合上眼睛,悲伤变为绝望。 绝望一度度笼罩她,她没能睡着,也许是睡着了。因为她醒来时,是睁开了眼皮。 农户给她水,又给一点干粮。迟雪开始继续走路了。 她想到一本曾经看到过的诗集,那是在郭雨生屋子里为数不多的书。诗人的悲伤如河流溢出,他写道他在草原上漫无目的游荡,灵魂都不知东西。 迟雪不知道那个诗人是否真的在草原上游荡过,可是现在,迟雪实现了。 她努力想起那本诗集的介绍,老旧的封皮和矫情的简洁,她依稀记得那个诗人死得很早,在病床前的最后一刻,还写下一句: 虚弱使我和病魔相遇,阎王爷拉住我。 让我再拿一个奖。 可惜这位诗人,至死都籍籍无名,心心念念的文学奖连一眼都没看过他。 迟雪走到腿酸了,她的委屈如风散,她现在只想一直走路了,不走路,她就感觉灵魂会死掉,永远留在这刮着强风的草原上。 她又开始呜呜哭泣了。 一个小饭馆的老板娘看到她,询问:“小姑娘,你怎么啦?” “我在旅游。”她一遍哭泣一边答。 “旅馆在左边,可你为什么要望右边走?” “我要找点少人的地方。” 饭馆老板娘纳闷:“我这里少人,每天做一锅白米饭,都卖不出去。做一锅黄焖鸡,也卖不出去。做些菌子倒是能卖出去了。” “可是这冬天哪来菌子,还得等到春天咧。” 迟雪的步子转向饭馆,她抽抽泣泣,连她自己都没想到眼泪如水缸里的水一样多。老板娘去给她找吃的,惊奇地发现: “诶,还有一锅剩的菌子!” 老板娘将鲜美的菌子递给她,夸耀道:“这是春天才会有的珍馐,你可走大运啦。” 在迟雪哭哭啼啼,拿起筷子夹菌子时,她感到一只手拍了拍她。 她回头,没有人,她觉得是幻觉。 可是,接下来那只隐形的手,更加猖狂,捏住她的脑仁,又重重握住她的手。 她回头,想要对空气辱骂。 她看到一只鸽子停在窗户边,她就停止骂意了,她去夹起菌子。 她怎么会觉得,鸽子是父亲呢,她刚刚将鸽子误认为父亲了。 迟雪又回头,看到的不是鸽子,是父亲。 尺言敲打窗户:“出来。” 她愣了,尺言又再度敲打窗户,嘴型显露:“出来。” 迟雪委屈了,难道他不能进来嘛?她扭扭捏捏地夹一根菌子进入碗中,又放下筷子,才起身走出去。 “你怎么回事。”她想要质问,却只发出委屈。 “跟我回去。”尺言拉住她的手。 迟雪甩开:“我不回去。我要走了,你们都别想找到我。” “回去。”尺言强硬道。 “你是个坏爸爸,陌生人都比你对我好。”迟雪开始她的辱骂和倾泻。 “快回去。”尺言的强硬化为哀求。 “你老是活在过去,你就不能向前看吗?我不陪你玩了,你快松手,快回去吧。”迟雪一心想要往屋子里走。 她一踩进屋子里,尺言的手被甩开,迟雪想他也许会追上来,她不敢回头,害怕看到父亲就定定站在那里。 要是他迈出一步,要是他脸上有些许焦急,自己就原谅他了。她这样想。 她把碗端到小饭馆最深处,坐下来,背对他。 快来啊,快来啊。 熟悉的手还是没拍到她的背,她连父亲的气息都没有感受到。她又哭泣了。 迟雪只好服软了。 她端着碗起身,转到饭桌的另一边,想要直至面向尺言。 可是她刚刚站起,地面开始摇晃,天花板上落下灰来。 一秒、两秒,她回头,只看到父亲的半截身体,水泥便将所有掩埋。 地震山摇! 第54章 地震 旅馆里突然剧烈晃动, 眼镜忙抓住床边,身子快要跌倒。 “我靠,我靠, ” 持续将近两分钟的剧烈晃动,房间内的台灯都倒下,手机行李散落一地。 眼镜抬眼望天花板, 一声惊叹:“草。” 天花板裂开缝隙, 他开门, 望向走廊, 到处都掉满墙灰,走廊尽头还塌一块天花板下来。 “地震了。”他回头,震惊地对尺言说。 这一瞬间来得很恍惚, 直到大地消停, 眼镜才后知后觉。好似一切已经平静。他忽地反应:“我们是不是要跑。” 尺言仍在房间内,他凝视着行李,眼镜抓起自己的背包手机,立马就想往外走, 望见一动不动的尺言:“怎么了?” 眼镜忍不住,又凑上前来:“你怎么回事, 快走。” 他望向尺言的视线, 见到黑色的包, 里面夹着一本日记。 尺言问:“林雪呢?” 第59章 眼镜皱眉:“不是吧, 地震啊大哥!” 尺言抓起包, 将日记塞入, 拉链。 眼镜望他的动作, 惊呆看着:“走了大哥, 你不会来真的吧?” 尺言没回复他, 眼镜喊:“还有余震,你想什么,尺言,你癫了?” 背包背起,尺言将所有干粮塞进去,直直往门外走。眼镜心中一阵绝望,看到到处开裂的墙壁,这间旅馆足够坚.挺,没能塌下。 老师们疏散着,一些同学恐慌地跑到旅馆外的牧场地,幸而此处建筑物少,没有直接伤害。 可放眼望远处,前两天吃饭的饭店已成废墟,一棵树折在地上,有人捂着嘴哭出来,有的人懵然地望着一切。 老师喊,拼命挥手:“快往外走!快往外走!到空地上来!” 眼镜望尺言,见他迅速从人群中张望,看不到林雪身影后,毫不犹豫往外走。眼镜喊:“你疯了!?” 余震不知道什么时候来,长达两分钟的大地震,足以摧毁一切。随时随地会有雪崩、饥饿。现在最好的办法只有跟着大队等外界救援,要是独自走动,后果不堪设想。 林雪消失的消息已经传遍了。 从昨天晚上,所有老师一个一个房间敲响,大家都知道,这个被议论纷纷的林雪消失了。 监控模糊,她还刻意躲开,只见到零星的身影。带队的老师找遍整个旅馆,又在周围翻了个底朝天,也看不见一根发丝。 最后,报警处理,仍旧找不到一丁点踪迹。 现在地震了,无人能再顾及这件事。 眼镜急了,他想阻止尺言这番寻死般的行为,可是无能为力。他喊:“尺言,你他妈——” 尺言停了一下。 他红眼眶,咬着牙,丢过去一个充电宝,声音带着愤怒:“你自己一个人癫够。” 在他眼里,现在的这个所谓好兄弟,已经变为彻头彻尾的傻子:行为毫无逻辑,冲动做事,不给一点解释。为了所谓的“林雪”,惹一堆麻烦流言上身,完全不知悔改。现在甚至连命都不要了。 尺言对上眼镜的目光,接到充电宝,沉甸甸的压住他手腕,他立马提脚步。 他微停,轻声道:“对不起。” 尺言干脆转身,毫不犹豫往前走去,不再回头。 - 迟雪身处荒芜的黑暗之中。 她躲在这个角落,抬眼望去,全是灰尘和黑暗,一丁点光都看不见。 地震前她所坐的位置正好是墙角,房顶塌下,刚好形成一个三角区。桌子已经被压折,翘起一边。她摸索着,刚好能靠在上面,她便停住。 她靠着桌面,在黑暗里,喊道:“爸爸!” 声音被撞回来,冲进自己的耳朵,她再次喊: “郭雨生!我在这里啊!” “爸爸!” 没有任何回应。迟雪缩起身子,她的喉咙干涸,已经开始口渴。她不敢再喊了。 她想,尺言什么时候能来救她呢? 他一定看到自己被埋起来了,就算全部塌了,找一天也该找到她。迟雪不再担心,她抱着膝头,开始等待。 如果尺言找到她了,在两个小时后或者十二个小时候,她该怎么面对他呢?狠狠地抱住他?还是先道歉?她需要哭泣吗,以示对地震的恐慌害怕。 她将头挨在膝盖上,尘土蒙上衣服,她闻到水泥的气味。 “爸爸!”她又喊一声。 空气稀薄,在一呼一吸中,渐渐消耗,只有几条为数不多的缝隙渗入些许氧气。迟雪摸到身旁的水壶,只有半瓶,还有两块碎掉的干粮。 尺言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她。 没有钟表,在黑暗中,时间漫无目的地流逝。迟雪感觉过了一分钟,又感觉过了两个小时。黑暗使她丧失五感,要不是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都以为听觉要离自己而去。 尺言现在到哪里了呢?他该踩在哪一块废墟上呢?她想尽力集中耳朵,尝试找到一丁点声音,哪怕只是窸窣声,也能让她有所安慰。 她感觉过去半天了,口干舌燥,黑暗笼罩住所有,父亲还没出现。 水资源很珍贵,她小小地喝一口,只湿一下嘴唇。也许现在已经过半了呢?尺言正尽力地在废墟上寻找她。 尺言是万能的,他什么都能做到。 她饥饿,看着碎掉的饼干,发现居然有蚂蚁攀爬。她打掉蚂蚁,缩在一旁,将一块饼干塞入口中。 “爸爸!”她再度害怕地喊。 蚂蚁绕着掉落地上的饼干碎,进行着地震后的第一顿进食。迟雪在心里数着秒,数到一千,一万,数到她心都跳累了,她流下眼泪,喊道:“爸爸!” “郭雨生你在哪里呀!” “爸爸!” 干渴让她剧烈咳嗽起来,越咳嗽,她越呼吸困难。她明明看见了尺言,可是为什么,他现在还没有出现。 整间饭馆都碎成一片,尺言在外面,会不会,墙也压下来,将他掩埋。 尺言会死在这里吗?自己会死在这里吗? 她想到白鸽子,它们飞走了,飞得远远的,却将她独自留在这里。 “尺言!你回我啊,我是小雪!”她最后,用尽所有力气喊一句,声音仍然压在巨墙水泥之间,沉闷地来回撞动。 她累了。 迟雪眼皮昏沉,她无助地挨在桌面上,蚂蚁仍在爬行。她很想睡觉,可害怕一睡,就醒不过来。 她睁着眼,只在黑暗中坐着。 有点什么也好,随便什么也好。老板娘为什么也不说话,是死掉了吗?尺言为什么还不来,是抛弃自己吗?不会的,他一定不会的。 迟雪想哭,可她已经没有眼泪流出来了。 她仰着头,靠着,这只让她更加难受。父亲不会死了吧,石头压着他,将他额头撞破,他的血会浸入石头吗。 会有人发现他们吗? 迟雪想象着,她又不能忍受了。万一她能冲破这三角呢?她弯腰起身,去推水泥砖块,假若父亲真的被压住了,他更需要自己呢? 水泥被她推动,窸窣声响后,她听到轰然一声。 二次倒塌。 她被埋得更深,无数的石子、砖墙、水泥灰压在三角区上。这时候,她才发现黑暗能更加黑,彻底伸手不见五指。 绝望萦绕上她心头。 或许呢,或许这声响能让父亲听到呢,迟雪想象着,自己在坚持中,在嘴唇干裂时,忽地黑暗破开,有一丝光照进来。她想看到是尺言,是他温和的手。 她不断地想着,感到自己身体逐渐冰冷。 寒气渗入,她瑟瑟发抖,同时空气有所缓解。 是父亲吗,会是冰凉的尺言吗,她抱起一丝期待,想要喊出声,可是话语噎在干涸的喉咙。 会是爸爸吗,会是他吗。 这寒冷不断涌入,她打一个冷战,心里数了无数秒,她悲哀地发现,冷好像从她身体内部往外窜出了。 父亲救不了自己了。 她也许睡了一觉,一醒来,嘴唇干裂,她的舌头都起了颗粒感,宛若有风吹进喉咙。 她喝掉最后一口水。 时间太久,太久了。迟雪感觉,她要穿梭过岁月,回到原来的世界了。 她会在社团面试时,躲在柱子后;她会冲向教学楼,询问父亲真实的名字;她会一抬眼,就看到青葱的树荫和公交车。 她会看到白鸽子,回到一切的原点。 迟雪太累,太累了。 唯一的饼干碎成五块,她吃掉两块,从剩下的三块中拿出最小一块,放在地上。 蚂蚁前来,继续进食,迟雪看不清,她必须很用力地睁开眼,才能从刺痛中找到一丁点的身影。一小块饼干被他们搬运,从缝里出去,有的卡住了,出不去,卡死在缝隙里。 它们源源不断,幼小的身躯却成为此刻最有生命力的生灵,迟雪看着饼干被瓜分完后,又放下一块。 针好似扎入她眼睛,她不得不合眼,可一合眼,就昏沉往下坠。她不断想,蚂蚁,蚂蚁,想要看它们。 在她死后,它们也会搬运自己的尸体吗?迟雪想。 究竟过了几天,她试图揣测,可一揣测,脑海就一团浆糊。黑暗太久太久,漫长得堪比史书。 她开始想自己的人生,好似度过了十五年,她记得的,每一处细节都翻来覆去想三四遍,记不得的,她只好自己补充,尝试给自己圆满的人生。 她又给蚂蚁一块饼干。 这该是第二天了吧,还是第三天呢?迟雪无助地想,所有声音都消失了,连力气也被蚂蚁搬运走了。她真的很想睡觉,胸口却闷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要不睡一会儿吧,就一小会。 迟雪刚合上眼睛,就惊醒。她往蚂蚁处一望,蚂蚁们快要走掉了。 她忙将最后的一块饼干也放到地上,她一定要放到蚂蚁的面前,好让它们注意到。 万一蚂蚁走了,也就再无生命陪伴迟雪了。 第60章 迟雪无力地看着蚂蚁清理干净饼干,宛若清理她的生命。 她想落泪,却只能在心里。 第四天了吗,还是第五天了。她要死掉了,即便现在不死,六七天后也要死掉了。 爸爸呢,她想不到了。她唯一能想到的是林枫,林枫也肯定很难过吧,他会比郭雨生更加难过。 郭雨生,你在哪里。 一只蚂蚁爬上她手背,迟雪却感觉到温暖了。 小小的蚂蚁能给她带来暖流吗?真是奇妙,还是她的身体太过于冰凉,连蚂蚁这般的体温,都给她极大的震撼。 她看到一束光。 是要逝去的光吗,刺得她睁不开眼,她感到身体很沉重,愈发沉重,死神拉着她的身子,她要往下坠了。 她连呼吸都变得轻盈。 黑暗彻底遮住她的眼睛,她心里一点悲哀都没有,她什么都不想了。 尺言揽住她的腰,用手遮住她眼睛,站在废墟上。 他说:“爸爸来了。” 第55章 月光 迟雪很害怕, 她看到地上摔裂的小熊玩具,身躯已经四分五裂。她又看自己的膝盖,肉已经被磨掉, 露出白色骨头。 她哇哇大哭起来。 她哭喊:“爸爸,爸爸!” 这是迟雪上幼儿园中班的第三天。他们户外活动课,迟雪拿着塑料玩具小熊, 从坡上往下跌倒, 小熊的头都摔断滚落, 躯体四散。 她的膝盖在沥青地上磨伤, 血滴滴地流一地,她站起来,感觉不到疼痛。 幼儿园老师冲过来, 忙查看情况, 联系家长,迟雪哭得泪眼婆娑,声音都哭哑:“爸爸,爸爸。” 她雪白的皮肤都被鲜血染红, 她的肉烂掉了,碎成一块块, 膝盖有个大洞。她看着白花花的骨头, 一边哭一边想着, 自己会不会死掉。 肾上腺素让她感觉不到疼痛, 却让她感到绝望。她哭喊:“爸爸!” 校医赶紧过来处理, 给她倒了双氧水, 气泡哗哗溢出。爸爸怎么还不来, 迟雪一直哭, 她害怕再也见不到爸爸。 老师们一直帮她处理, 她看到老师给爸爸打电话了,她抹着眼泪,又望校门口看。她害怕得好头晕,一想到头晕,又止不住哭泣。 太久了,太久了。 她感觉过了整整一个小时。老师看着手机时间,刚过十五分钟。 迟雪要死了,自己要死掉了,她的腿会不会要锯掉。她再次哇哇大哭,眼泪比血流得还多。 终于,在模糊的泪眼前,她看到门口出现一个人影。是一辆自行车,她又大声哭,那人影更近,轮廓越来越大,她看到完整的爸爸了。 她开始喊:“爸爸!爸爸!” 郭雨生蹲下来,抱住她,迟雪的眼泪落到郭雨生的肩膀上,打湿他衣角。 “爸爸在,没事,爸爸来了。” 郭雨生的手轻拍她背部,试图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她平复。迟雪只感觉到爸爸的大手很温和,膝盖的疼痛开始发作。 槐树的花吹落一地,迟雪的泪眼里看到嫩黄,她紧紧搂着郭雨生的脖子,如一条绳子勒住爸爸,郭雨生将她抱起。 “疼不疼。”郭雨生轻问。 迟雪用沾鲜血的手擦眼睛,脸上也抹上血痕,眼泪还没干涸:“不疼。” 疼痛从膝盖爬到小腿,又从小腿爬上大腿根部,丝丝缕缕地抽痛。郭雨生将她放在自行车后面,膝盖一弯,她嘶嘶吐出凉气。 眼泪又被挤出来,可她忍着,挨在爸爸身后。 她讷讷地问:“我不会死掉吧。” 郭雨生温声:“不会。” 爸爸要带她去看医生了。 - 迟雪伸手搂住尺言脖子,她摸到一丝头发,摸到他的后颈。她感受到温暖的手臂,眼前一片漆黑,但令人安心。 她耳边什么都听不到,只有柔和的心跳声和呼吸声,她认出来,那是郭雨生的声音。她靠在郭雨生的背后十多年,从小时候开始,坐在自行车后,她总是将脑袋挨上去,听到深刻脑海。 她认得,声音微弱地问:“爸爸,是你吗?” 尺言轻应,气息又从胸口传入她耳朵:“嗯,我在。” 现在肯定是白天,迟雪想,她另一只手在空气里乱抓,摸到灰尘,一粒粒石子。迟雪问:“这里是不是,全塌了。” 尺言回应:“是。” 迟雪有一点想哭,她看到的景色已经成为过去式,给她递食物的老板娘也死掉了,那只白鸽一去不复返。 她说:“爸爸,我想喝水。” 迟雪逐渐有了光感,尺言将她抱出去,放在草地上。迟雪胡乱摸着砂砾,想象着这片废墟。 “我什么时候能睁眼?”她问,尺言的手一拿开,她眼皮下就有刺痛。 尺言说:“很久。”她听到水声,尺言将水倒下,淅淅沥沥。紧接着,她感受到一个瓶盖盛着水递到她唇边,她张嘴抿一口。 舒服的黑暗再次轻轻笼在她眼睛上,尺言一边给她喂水,一遍帮她挡光。迟雪忽然抓住他的手,摸到渗出的液体。 她闻道,那不是水,那是血。 尺言的指头破掉,伤口很深,填满灰尘和砂砾,一根食指失去指甲,凝固的血挂到他手腕边,有的结成了痂。 迟雪想哭泣,父亲的手本该白皙修长,光洁漂亮。那该是弹钢琴的手。 “你还能弹钢琴吗?”迟雪她感到眼泪要流下,湿润眼眶。 “可以。”尺言声音很轻。 掀掉的指甲盖没有让父亲有任何怨言,他一如既往冷静、温和。迟雪靠在他身边,听到他拆开饼干的声音,包装袋嘶啦摩擦。 “我只想吃一点点。”迟雪轻声。 第一块,他没有给迟雪,而是放入自己嘴里。血液浸入了饼干,他转手拿起纸巾,掰成碎块,递到迟雪唇边。 迟雪轻轻咬,经过湿润的口腔,终于有了味觉。饼干被浸泡过,在她嘴里化开,非常甜。 尺言没有给她更多,只是又给她喂了两瓶盖水,然后背起她。 迟雪将头埋在他背上,合上眼睛。 尺言慢慢走动起来。 迟雪蹭他的后颈,挨在他肩膀上,尺言脚步顿了顿,又再度将她背得更牢,向前走去。 “我能睡一觉吗?”迟雪问。 “可以。”她听到父亲答。 迟雪想睁眼睛,光从眼皮外透入,她又停住,还是算了。只要靠在父亲身上,她就无比安心。 她不知道尺言走了多久,自己睡了多久。 她好像做了一个梦,自己在旋转木马上,到处都是闪亮繁灯,木马转了很多圈,好像没有尽头。她睁眼,发现繁灯变成了星星。 她的眼睛不再刺痛了,每一颗星星,她都看得清楚。 尺言仍在走着,走在荒凉的路上,远处塌了房子,一间过去,又是一间,零零散散,宛若草原上的墓碑。 她搂着父亲的脖子,尺言很明显感觉到了女儿的醒来,他的步子没有停下。 “我们要走多久?”迟雪问。 尺言声音有一点疲惫,但他仍旧温和:“快到了。” 迟雪去望腰折的树,望一座座倒塌的房子,她试图去找开裂的土地,但是没有。 她将目光回到爸爸身上,她看到尺言的后颈,又摸他的头发。原本顺滑的发层下,露出一丝白发。 迟雪道:“你长白头发了。” 尺言轻声:“是吗?” 迟雪感觉到一层悲哀,她拨开父亲的头发,发现很多白头发,一根、两根、十根、一百根。他的头发变白了。 尺言过早的少白头了,就在地震的这两天里,他的头发白了一半。 就像鸽子一样白。迟雪望着,她又靠在父亲身上,捻一根白发,落下眼泪来。 “你还要走多久。”她哭着问。 “快了。”她听到尺言的声音,带上一点沧桑。 他走一个小时,走到了。 迟雪望到开裂的路,望到一片片倒塌的民居,太震撼,她控制不住地再度落下泪。几个村民还在废墟里挖着人,其中一个人看到他们。 他没有问来历,没有问姓名,他好像麻木了,只是指:“去那边吧。” 这是最近的一个村庄,这里有人员,有物资。 尺言背着迟雪往指的方向走,不久,便看到一大块平坦的水泥地,空地上铺起被褥,一些老人孩子坐在上面,有的人在吃面包,有的人在哭泣。 她还看到,另一边有很多尸体,有的盖着白布,有的盖着被子,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 尺言将她放下,去给她泡葡萄糖水。他走了十多个小时,背着九十多斤的她,却没表现出一点疲惫。 所有人都不说话,他们呆呆地看着房子,有的人声音微小地自言自语。他们并不对这两个新加入的难民,感到新鲜或关心,仿佛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这是地震后的第三天。 第61章 救援人员已经到达,他们在人多的学校、医院彻夜不眠。有的人逃出来了,有的人永远被压在底下。 从卫星上往下摄像,一座座村镇变为废墟,这片旅游胜地,碎成一幅凄惨的地图。 尺言拿来水和热泡面,迟雪抬头,问:“你不累吗。” 她哭肿的眼睛终于有了血色,此时此刻像两颗桃子,尺言没有坐下,他又去找被子,最后只拿回来一张毛毯,将毛毯盖在迟雪的身上。 迟雪看到他的手,他背上也有伤痕了,血色浸得他衣服黑红一片。迟雪对他说:“你应该去看医生。” 可哪来的医生,零星几个医护人员忙着抢救,迟雪换一句话:“你应该坐下休息。” 尺言坐下了,坐在她身旁。 满天星光,清亮得剔透无比,洒在这片满是沉默的大地上。待到白天,有时一阵接连一阵的哀嚎。 迟雪摸他的手:“你好冷。” 尺言还是两个字:“是吗。” 迟雪爬起来,从背后拉开他的衣领,看到他的左肩膀渗着血。 “你明明就受伤了。”她对父亲大喊。 她还一直挨在那处地方,迟雪想扇自己两巴掌,尺言温声:“没有受伤。” “可为什么会流血!”她反驳。 尺言弯弯嘴角。迟雪一下子愣住,父亲笑了。 迟雪真真切切地看见了父亲的笑容。那不是苦笑,不是假意温柔,父亲真的笑了。 她望见月光洒下,夜风吹拂,将他每一根白发都吹动,宛若细羽,牵动起伏的海浪。黑夜摹出他的轮廓,她看不到一切情绪,只剩释然。 她看到父亲的眉睫,好像也白了,他的气息轻盈,代替安静萦绕耳畔。 尺言又浅笑了一下,他低头。 迟雪感觉,自己看到假的尺言,眼前这个人的肩头镀上银泽,耀眼无比。可在夜幕之中,黑暗又将这份耀眼吞噬,只剩微弱的光芒。 迟雪想。 他快要离去了。 第56章 纷纷 郭雨生用自行车载受伤的女儿去医院, 迟雪咬着自己的手指,强忍不去看伤口,一路上树荫被车尾气蒙住, 绿得模糊。终于,自行车停在急诊口前。 迟雪有一点害怕。她在门口,就闻到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想到口罩和针头。 尺言把她抱进急诊, 人很多, 医生一见这个迟雪的伤势, 就开始帮她处理。 坐在清创室,护士拿着各种各样的药水,倒在她的伤口上, 迟雪感觉凉气窜入身体, 好疼,好疼,眼前发白,大脑一阵麻。 她捏住郭雨生的手, 小手将父亲的虎口捏出红印子,她又开始哭泣。 医生说:“没伤到骨头, 要缝针。” 要做清创, 缝针。医生在做准备, 要等好一阵儿, 迟雪坐在椅子上, 紧紧靠着郭雨生, 她好害怕。 膝盖一阵阵抽痛, 郭雨生交完钱, 安抚她:没事, 别怕。” 迟雪挤出一点眼泪,咬唇问:“爸爸,你缝过针吗?” 郭雨生轻答:“缝过。” “医生说我要缝十针,你缝了多少针?”迟雪声音微小,颤抖哭泣。。 郭雨生答:“二十针。” “疼不疼?”迟雪害怕地试探,又好奇起来,“医生有给你打麻药吗?” “不疼。”郭雨生只是答。 “你比我大这么多岁,你缝了二十针,我比你小真多,却要缝十针。我肯定很疼。”迟雪有些委屈,又开始呜呜害怕起来。 郭雨生安慰她:“我缝了两百针。不疼。” 迟雪瞪大眼睛,问:“真的吗?” 郭雨生点头:“真的。” 迟雪不敢相信缝了两百针的郭雨生有多疼,她想站在椅子上,可是脚没有力气。她只好伸着手,尽力掰着爸爸的肩头,想要看看:“你哪里缝针了?” 郭雨生的衬衫被她扯变形,迟雪伸脖子,郭雨生将她放好在椅子上。迟雪追问:“爸爸,你究竟哪里缝过针了?” 此刻的疼痛与郭雨生的伤口比起来,已经不值一提了,迟雪倔强地咬着这个问题。 “这里。”郭雨生只好指给她看。 迟雪一望,张大嘴巴,那是爸爸的左肩头,刚刚她扯过的地方。 “有没有伤疤呀?”迟雪好奇。 她开始自己动手,把爸爸边摇边拉下来,郭雨生的肩膀与女儿同高。 迟雪窥见了,透过薄薄的衣服,她看到郭雨生的肩头,隐隐约约能窥见一道伤疤的开端。她痴迷地望着,不自禁问:“真的不疼吗?” “不疼。”郭雨生答。 “你也摔倒了吗?”迟雪不敢去摸。 “嗯。”他应。 迟雪不再去看,她心里面安慰到自己,肯定不疼,肯定不疼。医生给她打了麻醉针,她只见到针口穿梭,真的不疼。 包扎好伤口,她想自己走到车上,可是脚步艰难,郭雨生再次把她抱上去,迟雪看父亲的背部。 郭雨生正想上自行车,迟雪突然拉住他:“爸爸,” 她说:“你不要再摔倒了好不好。” “你缝两百针,就是要比我多打二十支麻醉针,就算缝针不疼,二十个针孔也很疼。”迟雪低头看着自行车座椅,她为自己扒父亲的肩膀感到愧疚。 郭雨生微顿,看着女儿的发旋,他说不出话来。 良久,迟雪只听到他温声: “嗯,好。” - 夜幕逐渐清亮,迟雪没有睡着,她望着天边,看见层云变化。她的眼睛已经能适应清早了。 她转头,望向尺言。他坐着,微微合眼,正在小憩。 父亲累了,让他休息一会儿吧,迟雪想。 六点半,一些村民煮起粥,一半要给坐在这里的老弱病残,一半要给运去西边,送给彻夜抢救的救援队。 迟雪起身,她想去给父亲领一碗,她吃过热的东西里,可是尺言没有,他一直在啃干巴巴的干粮。 “你要甜的还是咸的。”负责舀粥的妇女问。 这位妇女的丈夫死去,她面色铁青,可自从昨天儿子被救出后,铁青终于化开,到凌晨,她起身开始加入煮粥的队伍。 “我……”迟雪不知道,她说,“要甜的吧。” 妇女瞥一眼她,给她舀了两碗。 迟雪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只是试图融合话题,小声问:“西边,还困着很多人吗?” 妇女没声好气,可是她还是答:“不然呢。” 不到半秒,这份强硬就转化为悲哀,妇女的气息颤抖起来,她落下一滴泪,自顾自地轻声说,声音微小得大概只有自己能听见: “是的。” 迟雪低头捧着粥走。 她回到尺言身边,将粥放在地上,尺言还在睡着,她尽力轻手轻脚。 远处有一个人喊:“活着!还活着!快来人!” 尺言被这喊声叫醒了,一睁眼,又听到其他村民奔走过去,窸窸窣窣。 “我给你拿了粥。” 迟雪说,递到他面前的地面。 尺言有一些冷,他微微缩了缩身子,望着地上的粥,迟雪声音温和。他拿起粥,暖意传入他手掌。 迟雪抱着些许期待。 尺言抿一口,入口甜腻,他停下。 “甜的。”他品尝到糖的味道,垂眼。 迟雪以为他不喜欢:“有咸的,可是我拿了甜的,你不喜欢吗,我再去拿一碗。” 尺言拉住她:“不用了。” 这是玉米粥,放了一点红枣,放了白糖,熬得很浓稠。迟雪抬抬眼皮,她仍看到尺言的白发,她感觉父亲头发白了,但他眉眼变年轻了。 “你能不能和我说话。”迟雪拉住父亲的手臂,轻轻祈求。她有一种预感,她再不听,就来不及了。 尺言顿顿:“我想到我弟弟。” “你弟弟喜欢甜的吗?”迟雪抬眼询问。 尺言答:“他很喜欢。” 父亲此时此刻,她问什么,他都答什么。迟雪心中微微伤感,尺言的变化如太迅速,又太温和。好像他随时都会离开。 “你不是还有一个弟弟吗?”迟雪追问,她想趁着此时,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尺言。 “你和我说说。”她怕记不住,她怕很快就忘记,她想,一定要牢牢刻在脑子里。 尺言放下玉米粥,他往天边望一眼,盯着云层,不过两三秒又低眼:“他准备去留学了。” “他要做医生。”他又添一句。 “他会做一个很优秀的医生吗?” “他会的。”尺言低头,帮她盖好毯子。清晨的阳光泛出金色,倾洒在满是裂痕的大地,灰尘浮在空中,轻轻一抚,安静流动。 迟雪望见冬日下,有一只蝴蝶,停在不远处的丛木,丛木旁是倒塌的墙,石块堆砌成小山,白色的翅子亮着光泽。 它轻晃,沐浴在光影间。 “你还有家人吗?”迟雪忽地问。 空气安静,蝴蝶扇动翅膀,翩翩欲飞,一道光束照射过去,灰尘的气息透入角落,沉默酝酿。 第62章 尺言侧头,迟雪紧张地看着他,他的手摸上水,又停住。 他没有回答。 他的手捻起一颗小石子,石子在他指尖,微微转动。 “你看。”他语气带着活泼。 石子变成蓝白色,宛若钻石,冰块将它包裹。 迟雪张大嘴,她想说些什么,可是她什么都不能说。她看着悬在父亲指尖的冰块,如捧宝石。 他的手一如既往修长白皙,红色的伤痕添上斑驳,她不觉得那是伤痕了,而是丝绒。 “你能做更多吗?”迟雪接过冰块,冰块在她手里,立马融成水,消失殆尽。 尺言的手在空气中抓抚,合起掌心,再一打开,满是小冰粒,均匀满是绿豆大小。他微微骄傲,迎着阳光看剔透的冰晶,轻笑:“我能做一条项链。” 他的眼眸附上水汽,连眼睫都盖满了雾,他目光有如纯水,清澈不带一点杂质。 迟雪望着,她静静地望着,她不敢触碰父亲,怕他会像冰一样融化。 尺言的嘴角微弯,是一面镜子,倒映着迟雪哀伤的失落。现在的父亲像是观赏品,完美得一尘不染,她只能隔着水雾,隔着玻璃,远远地望着了。 人群开始走动,他们在废墟里,寻找自己的亲人,财产,照片,寻找他们家的任何一点轨迹。 尺言也起身,他回头望天边,瑰丽的天空终于不再诡异,绽放出一片舒适张扬的彩色。 从西边到东边,从地平线到头顶,油画变成水彩,他眼睛里的颜色也渐淡。他被困在了玻璃里,玻璃里下着雨,外面一片好光景。 他透着云彩,看到大气;透着大气,看到一层隔膜;透着隔膜,他看到高楼。 高楼下,滴滴落雨。 人群纷涌。 他又微微侧头,看到一个街角,很多青苔长在潮湿的缝隙,嫩黄的小花悄然生长。 他认出那是他上初中时,临摹过的巷口,他的彩铅画得很漂亮,拿了市的一等奖。 他又看到一张轮椅在街头摇动,轮椅上的人影模糊,可他认出来。那只扶着轮椅的手很努力摇着,过了斑马线,过了街角。 尺言目光挪动,两层交叠的云彩后隐隐约约有一个窗子,窗子里面有书架,他看到油彩画,看到二手的暗台灯。绿萝从半空吊下来,静静地悬着。 他看到车,看到跑过的孩童人影,看到摇曳的蜡烛和树荫。风筝悠悠地飘着,有大的,有小的,还有很多斑斓的气球。 他看到一片柔和的湖面,看到他出生时,母亲描述的金黄麦田。 迟雪望着他,看到他的左肩在流血,将白衬衫,渗出一片片红色的雪。 她问:“你的肩膀,受伤了吗?” 尺言微微回头,望向那一场细细的,来自冬天小雪。 尺言答:“嗯。不疼。” 第57章 裂痕 尺言说要送她回去。 迟雪很想知道父亲要送自己回哪里, 可是她不敢问,她害怕听到回答。 尺言起身,他装满水, 背起包。背包将他背后的血迹遮挡住,他又如一只白鸽洁净。 手机仍旧没有信号,打不出电话。迟雪跟着他, 走在小路上, 他们走过的地方都已经塌陷, 脚边满是碎石。 未塌陷的高楼摇摇欲坠。迟雪望着, 她不敢想象余震,它就宛若海浪,遥远地扑来, 可是预测不到时间。 他们选择往西边走, 在走往满是碎石堆的废墟路上,一间面店仍旧开着。 面店没有塌,面店主人是个老头儿,他坚强地等着开炉, 手靠背站在门口,见到路过的人, 就遥喊一声:“要吃面吗?” 迟雪感觉一首诗吹过, 她再度想起那位可哀的诗人, 他也写过吃面, 在一个和熙的阳春三月。 “吃面吧。”他平等地对每一个路过的人说, 不论苦难和喜悦, 不论悲伤。 尺言没有将目光投过去, 他笔直走过, 可迟雪望过去了, 她被这哀愁的诗吸引,她脚步定在面店门前。 她想到阳春面,想到一个春日。 尺言没有停下脚步,迟雪不再沉迷这哀伤,她立马迈步,匆匆跟随他。 每半小时,都只有一个过路人,可这次面店老头看到两个过路人。 “吃面吧。”他对女孩喊,声音低沉又沙哑。 迟雪回一下头,老头儿劝她留下来吃面,但她要跟着父亲。 她们走了十五分钟,又走了五分钟,瓦砾逐渐变少,青石路变窄,细细长长。迟雪的左手边是开阔的草原,她看到蓝天嫩绿,好似随时有白鸽翱翔。 迟雪看到右边是起起伏伏的石堆,她主义者上面的花纹,此处人影寂寥,气息稀少。 路边突然有声响。 “救救我。” 一块石头轻轻地敲打,微弱稚幼的声音再次穿出。 “救救我。” 迟雪往旁边望,看到塌掉一半的房子,墙斜着,碎石像豆腐渣,洒在每块石砖上。 要用力寻找,才发现水泥底下,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小男孩被压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头。他的手敲着,用着细细虚弱的声音喊:“哥哥,救救我。” 尺言脚步停住,他的目光被发丝压住,仅仅停下。 “叔叔,” 尺言站在那里,不动,只是对着那条缝隙,小男孩停止敲打,声音微弱地呼吸,每隔三秒,就一遍一遍喊:“救救我。” 迟雪捏着手指,她想捏疼自己,无论这个小男孩怎么喊,尺言都只是看着,一动不动。 她想轻喊:“爸爸。” 可是,没有足够的理由支撑她喊。她没有能力,她不能帮尺言做决定。 良久,尺言往前迈步。 爸爸迈一步,迟雪跟着迈一步,爸爸迈两步。迟雪跟着迈两步。 身后石头的敲响不断传来,他们每走一步,石头就敲一声。尺言往前走了第三步、第四步,迟雪走第三步、半步,她停下,侧身。 她往回走。 她走了一步,两步,她感受到身后父亲也停下步子。他回头看着自己,空气中只有敲石细碎声。 一响、两响。 迟雪到小男孩面前,跪坐下来,给他倒一点水,又放下身上的两块饼干。她无能为力了,她只能这样了。 尺言的身影盖住她。她回头,看到父亲站在身后。 尺言抿嘴,迟雪看不清她的目光,太阳过于灿烂了,光芒四散,折射出几道尖锐。 尺言弯腰,缓缓捡起第一块石块。 两人没有说任何一句话,迟雪手足无措,尺言开始沉默,搬起一块砖头,放到脚边。 这间屋子塌了一半,另一半摇摇欲坠,木梁朝太阳,刺着折射的光束,宛若在八角伞骨。 她不知父亲为何停步,不知他为何迈步,也不知他为何又折返。他一瞬间,身上的光芒都消散了,他不再耀眼,而是沉默。 他的手指,扣上砖缝时,迟雪感受到他身上的沉重。他知道,父亲不可能再像凌晨时,给她展示耀眼的冰晶了。 迟雪不愿回忆那个身影。她感到麻木,和缄默,她不愿承认郭雨生,回来了。 小男孩的石头已经在地上敲落一地石粉,凹下白色磨痕。鸡蛋大小的石头,已经被敲成鹌鹑蛋大小。 他的嘴唇龟裂,他的手满是伤口,灰尘蒙住他的脸,可他眼睛清亮。尺言不望他一眼,只搬着石头,蚂蚁从隔壁的缝隙钻出。 石块被清理一半,小男孩露出了半截身体。 一块墙,压在他半身,重得惊人。小男孩望见迟雪眼中的惊愕,他立马又开始小声喊: “救救我。” 手机忽地滴滴作响,尺言停下看手机,终于有信号了。他发了信息给救援队,便想离开了。 太阳直升到头顶,照得大地干涸,冬日的阳光首次如此火辣。 迟雪望着涌动的蚂蚁,她突然意识到,对尺言喊:“爸爸。” 尺言站在那:“快出去。” “你也走。”迟雪要急出眼泪了。 她拉着父亲的手,小男孩无助地望着他们,他的眼睛里没有怨恨,只有茫然,他的手捻起石头,却没有敲动。 迟雪不回头,往空地走。她不敢回头,她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可是她不能失去爸爸。 尺言跟着她,迟雪第一次感到这么顺利,又惶恐,他们走出一步、两步、三步…… 快走吧,快走吧。迟雪忍着泪,心里却早已溢满眼泪,要盛不住了。爸爸,爸爸和她快点走吧。 大地开始微微晃动起来,石子摇晃。 快走!快走!她拼命想,要再快一点,在第十几步的时候,她强硬拉着的手,突然拉不动了。 尺言的脚步停下来了。 她不敢回头,她做什么都不敢,大地在他们脚边裂开一道痕。 悬着的屋顶掉落碎屑,一颗颗跳跃到地上,迟雪开始站不稳了,她着急地往前扯,可是扯不动父亲。 第63章 她只好回头,忍住泪,心里大声喊:“快走吧。” 尺言折身回去。 迟雪的手抓不住东西,现在只有空气伴随她,她很想上去,拦住父亲的去路,可是她的腿酸软,她做不到。 尺言干脆地迈大步,没有回头,迟雪看着他背影,只想流泪。他的毫不犹豫让迟雪不知所措,她无比惶恐,她怕与爸爸分离。 她在摇晃中,紧紧捏着拇指,迈步小跑跟上尺言。 尺言蹲下,他的手擦过砖缝,再度斑驳。迟雪帮他找来坚硬的砖块累成柱子,他开始顶住石板。 只要再有一厘米的缝隙,就能将人救出。 迟雪忍着泪,这间屋子摇摇欲坠,大地开始轰鸣,尘埃飞扬。 尺言的手臂青筋突起,石板微动,迟雪很担心他的肩膀,即便他用的是右肩。尺言低着头屏息,视野灰蒙。 一次强烈的摇晃,大地裂成两半,狠狠撞击。迟雪快要摔倒,头顶上掉下一块瓦,她睁大眼,空中突然出现冰层,瞬间挡住碎瓦。 冰层碎裂,第二片瓦掉落时,四分五裂,不过一眨眼,又立马出现冰层,挡住她头顶。 冰层被砸得如蜘蛛网,迟雪看见凝结的水雾,从模糊变为冰晶,成千上万颗冰晶结合撑成浅冰层。她看到掉落的砖,看到尘埃,掉落又一道裂痕。 不过三秒,冰层碎裂,哗然消失。 迟雪望父亲,房梁掉下来,正对尺言左肩上。 他低下头,头发盖住半张脸,尖锐的房梁木穿透插过他左肩。 他的右肩,仍然顶着那块石板。加重的呼吸声中,迟雪听出痛苦,无声气息代替呻.吟,他低着头,喉咙滚动一下,身体俨然使劲,没有停下。 石板被强硬顶起。 迟雪赶忙拉出小男孩,在地动山摇之中,被顶起的石板狠狠砸落,尺言踉跄差点要摔下。 房梁折成两半,粗.重的一端掉下地,尖锐的一端仍停止尺言的骨肉间。 迟雪看着,想哭。 尺言满额冷汗,他咬唇,低头看着满地尘埃,听见女儿即将到来的抽泣声,嘴唇泛白:“没事。” 迟雪不相信,余震终于停下,她无力倒在地上,哭着喊:“我要怎么帮你?” 尺言艰难喘气,脸色失去血色,他笑笑,摇摇头,伸手扶上肩头。 手抓住木刺,他用力,往后一拔,将尖锐抽出。 木刺上看不到鲜血,尺言呼出一口重气,他的手发软,将木刺丢到一旁,回头,对女儿重复:“没事。” 冷汗湿了他的额发。 远处来了人影,不远处的救援队收到信息,终于赶来,看见他们后,立马奔来。 迟雪的眼泪止不住流下,那该有多疼,他的骨头都被刺穿。 尺言伸手,帮她抹脸颊,声音很轻:“别哭。” 迟雪感受到父亲的指头很温和,微微颤着,尺言顽强的眼锋,从冰化成水,柔软地注视她。 自己女儿真是水做的,尺言不禁笑:“怎么这么多眼泪。” 救援队赶到他们身边,拨开废墟,接过受伤小男孩。迟雪不管那些救援人,不管小男孩,她只看到医生,她哭着说:“你要接受治疗。” 尺言又抹掉一缕发丝,她的发丝被眼泪浸湿,黏在她的脸颊上。他温声:“不要紧。” “那也要去。”迟雪哭喊。 尺言看着自己这个女儿,眼眸中流动泉水。迟雪流的眼泪,全变成他眼里的雾气,蒙上月光似的朦胧。 他带着笑意,轻声问:“你想要回去吗?” 迟雪咬着唇,不摇头,也不点头:“我只想在你身边。” 尺言又温言,手摸上她脑袋:“那我们去吃面吧。” 第58章 吃面 尺言牵着小雪的手, 往回走,脚步很慢。 层云消散,天空很蓝, 迟雪握着父亲的手指,她变小了,正如幼儿园时走去菜市场、走回家、走到小公园。 今日看到的父亲, 是多彩多样的, 但蒙上一层雾气, 模糊迷离。 迟雪不禁想以前的事情。一只马驹从旁边跑过, 它尾巴甩得很高,头颅垂低。迟雪感觉马驹像车,无形的车流从身边经过。 透明的人影来来往往, 尾影虚空一瞬间, 她像回到从前,眼前一顿又只剩父女两人。 尺言抬头往前望着,好像望风景。 “你想吃什么面。”他开始问。 迟雪答:“我想吃三鲜。” “如果没有三鲜呢?” “那就牛肉。” “没有牛肉呢?” “那就青菜面。” “没有青菜面呢?” “那就吃面。” 蓝天白云盖住他们头顶,尺言的语气开朗, 他声音干净起来。迟雪觉得,这段对话似曾相识, 等到她想起来时, 他们已经走到面店了。 迟雪抬头, 才发觉自己泪流满面。 “爸爸。”她喊。 “我想吃云吞面。”她拉他的手。 “要是没有云吞面呢?”尺言问。 “会有的。”迟雪的眼泪滴滴答答, 她是个娇弱的小姑娘。 尺言拉着她的手。面店主人站在门口, 手靠背, 又说:“吃面吧, 吃一碗面吧。” 爸爸领她进面馆, 面馆不大, 是木结构。在这次地震里,它意外地没有坍塌,它每一处地方,都漂亮古朴。 走到里面,面馆就变得很小了,木桌子,木椅子,木筷子。墙壁也老久了,她抬头,看到吊扇和蜘蛛网,她看到挂在墙上的电视。 面店老头儿靠着手,过来:“要吃些什么呀,小姑娘?” 尺言温声,低头询问她,像哄着小孩子:“你想吃些什么呀?” 桌面上有塑封的菜单,菜单泛旧,印刷着一行行小字。 “我要吃,”迟雪抹掉眼泪,抽泣着答,“我要吃云吞面。” 尺言保持微笑,继续耐心询问:“要十块钱,还是十五块钱呀?” 迟雪抽泣,她想回答,可是没办法回答。她扭头,颤抖着身子,指墙上的电视机,声音小喊:“我,我要看电视……” 她尽力把自己声音提高,让自己显得高兴一点,可断断续续的哭腔,把本该的喜悦打断。 老板摁开电视机,电视机一亮,闪出雪花,他笑笑:“好久没开咯,现在都没人看电视了。哟呵,小姑娘,你要看什么频道呀?” “卡通片。”迟雪咬着唇,忍泪答。 电视开始播起卡通片,知识渊博的马博士和兔学生相遇了,麻雀衔着浆果,在树上偷听知识。迟雪已经知道了,直到麻雀会听得入迷,果子从嘴巴掉下来,砸到马博士头上。 她还知道下一集,麻雀和小兔会被困在河边,马博士帮他们搭桥。下下一集是麻雀逃学,小兔子把它找回来。 迟雪手背捂脸,眼泪从指缝涌出。西南怎么会有云吞面,怎么会有一间面馆。怎么会有她咿咿呀呀要看的动画片。 尺言笑道:“那好,要一份十五块的云吞,两份面。” 迟雪不忍直视他的笑容,她捏自己的手背,每次哭泣,就狠狠一用力,把皮肤都捏紫一块青一块,可这一次,她的眼泪却完全抑制不住。 尺言低头,对着她开始问:“今天小雪开心吗?” 迟雪咬着唇,才能吐出几个音节:“开,开心。” 她一字一顿,一个字也分成两半,声音在喉咙颤抖: “我,我今天,上学了。” “你给我,买了新书包,虽然不是公主,但是是粉红色的。同学们都很羡慕。” “我交新朋友了,她是我同桌,她家里面有好多娃娃。爸爸,” 她的话语被眼泪淹没,“爸爸,我也想要,娃娃。” 尺言若有所思点点头,“噢,是吗。” 接下来,他垂头细声轻言:“小雪如果在学校里考试,能考到班级,嗯……考得尽力了,就买一个娃娃。” 迟雪抹眼泪:“我已经考到了。” “是吗?”他意外。 迟雪忍泪,清晰地说:“我考到了,考到全年级第二了,我的成绩很好很好,有六百分了。爸爸,我明年就上大学。” 尺言神思恍惚顿颔:“噢,是吗?” 迟雪继续,她望着父亲的颌骨,像看着一道月牙,她的眼泪如雾气。 “我写了一篇作文,我说你很好,我的爸爸是最好的。名字叫《他如月光》,老师说写得很好,她要拿到市区比赛,她还发到网上了。” 尺言垂垂头,拿出手机:“噢,是吗?我查查。” 尺言的手机亮起屏幕,屏幕如蛛网。他点开不存在的软件,他手指往下滑,找了又找,他明明没看到,顿了顿,却笑:“噢,看到了。” 他夸耀:“小雪写得真好。” 迟雪抹着泪,她回忆着那篇作文,她问出那天的问题,小雪总是天真烂漫:“我,我以后,会成为大作家吗?” “你如果想,会的。你会成为大作家。”尺言顿顿,温声回应。 第64章 “那我要,那我,”迟雪的手被眼泪浸漫,她哭到皮肤都苍白了,话语踉跄,“我要为爸爸写一本书,把你,写到书里面去。” 童声稚语充满整个小面馆,小姑娘的声音是甜甜的糖果,老板端面过来,都忍不住笑了。 尺言放下手机,云吞面端上来,有两个碗和两个勺子。他笑道:“真的吗?” 迟雪哭着摇头:“你会看到吗?” “我会看到吗?”他仿佛没听到迟雪刚刚的话语,只是笑笑,问女儿,开始舀云吞。 他舀给她一只云吞、两只云吞、一共十五只云吞,尺言给她舀了七只。 “我,我还要。”迟雪哭喊。 尺言又给她舀了三只,耐心道:“好,不要烫到。” 尺言把面往自己碗里划拉,两个面被他划掉大半,当他开始吃起来时,小雪已经吃掉四个云吞了。 当他吃掉三口面的时候,小雪声音尖细地喊说:“我吃饱了。” 她碗里的半个面和十只云吞,只吃掉六只云吞和两根面。她把碗推过来,汤上飘着葱花,咿咿呀呀:“我不吃啦。” 尺言把两个碗都吃干净,迟雪看着他低头嗦面,眼泪彻底决堤。她什么都感知不到,只觉被眼泪淹没。 她看到过去,看到父亲的眼神,她看到一道道回忆,在眼前绽放。尺言会变成郭雨生,他会永远记住小雪。他被困住了,就让他回到过去吧。 尺言吃云吞面,额头上都出了密密麻麻的汗滴,麻油和葱花荡荡飘着,面还有一点烫,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面就温了。 他慢慢地吃,让女儿多看一下动画片,小雪兴致勃勃地坐在椅子上,抱着膝盖抬头,她的辫子如绽开的小花。 终于,秒针转了好多圈,面汤里一根不剩。 尺言抬头见电视播广告,对女儿说:“我们回去吧。” 坐在他身边,一直看着他的迟雪,开始拼命摇头,她捏着拳头,哭泣到肩膀抽搐:“我不要。我不要回去。” “走吧。”尺言搂住她肩头,轻轻推着,“我们回去吧。” 迟雪一把抱住他,她的眼泪浸湿父亲的衬衫,大声哭喊:“爸爸,我不要回去,我不想回去。爸爸,你不要回去。” 尺言无奈地笑:“回家也有动画片呀。” 迟雪拼命摇头,她快哭到晕过去:“我不要回去。郭雨生,我不要。” 尺言起身:“走吧。” 迟雪拖着他,不想让他出门,她想留住他,她不想,她不想回去那个地方。尺言目光一瞬亮,闪过流星,他轻轻笑道: “我们去买娃娃吧。” 迟雪的手无力垂下。 “为什么。”她缓缓发问,眼眶红得衬托出脸色青白。 “你不是考了全级第二吗?走吧,我们去买娃娃。”尺言望着门外,久久地望着,没有回头。他的后脑勺上,白发飘扬。 尺言的手朝着她,斑驳的伤痕变浅了,迟雪呆呆望那只大手,什么都想不到,大脑一片空白。她也分不清楚了。 她搭上去,握住父亲的食指。 父亲的食指很温暖,像面碗外表的温度一样,一阵暖流流入她身体,将她的眼泪蒸发。 尺言笑笑,垂头,发丝盖住他半张脸,他开始牵着女儿走。 迟雪不再哭泣了,她的眼泪都收起来,留到下一次被批评时再流了。乖巧的她背着小书包,泪眼晶莹,眼泪悬在眼角边,好像小星星。 “你想要什么娃娃呀?”尺言温柔问。 “我不要娃娃。”迟雪声音细若蚊虫,她将父亲的手指捏得更紧一点。 尺言面朝窗口,望望橱窗,他看着灯光,好像真的看见娃娃。一只长颈鹿,一只小羊,洁白的小羊很像小雪。 尺言看到一棵倒塌的橘子树,他又经过水果摊了,他看到新鲜的桃子,就像小雪哭红的眼睛。他弯腰侧侧头,对着女儿,又问:“你想不想喝果汁呀?” 他们跨过门槛,走出面店,他们走到碎石路上,尺言开始牵紧女儿的手了,他说:“小心车。” 迟雪看一眼辽阔的草原,辽绿阔疆,可她想象着灰色的沥青马路上车流涌动,黄槐花被吹拂。风吹走她的泪珠,她轻轻点头,回应:“嗯,好。” 尺言踩上一块石碓,又走过公园了,那里的跷跷板很高,他看着小朋友们,再次问:“你想不想去玩呀?” 迟雪摇头,她泪珠垂着:“我不去了。” “这样啊。”尺言望一眼天边,天边一抹蓝白。他好像望水晶,又像望鸽子。 鸽子时常会在屋顶盘旋,又轻盈落下,它们是天空的精灵,羽毛洁白漂亮。郭雨生就站在路口望,他很喜欢这些鸽子,他像看到自己。 没有耐性的小雪扭着身子,捏着裙子褶皱,她等待,一直等待,直到腿酸了,才扯一扯他衣角。 “那我们回去吧。” 尺言轻声,声音薄如一片羽毛。 第59章 收束 风牵扯着, 丝丝缕缕,拉着迟雪的身子。她感觉灵魂被吹得东扯西扯,延绵卷成一道柳絮。 她听到耳边有金属撞击的声音, 从某个深处传来,悠扬又清脆,一下一下, 将灵魂敲出残影。 砂砾吹进她眼睛, 她用手遮挡, 另一只手被尺言握着, 他握得很紧,攥着她五只手指。迟雪想睁眼,她只从手指里看到一条缝, 风又更猛烈了。 不要睁眼。她想。 尺言的手紧紧抓着她, 又突然松一下,他们的手即将分离了。 “爸爸,”她喊。 尺言又握紧。 他也意识到了,露出不该有的笑容, 这个笑容不像是他的释然,而是对女儿的安慰。笑容很快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平淡。 在往往复复的走马灯, 他看不清了, 可他灵魂一直都很清醒。风吹过他发丝, 蒙住他半边脸, 站在草原上, 他微微张开口, 目光投向远方的地平线。 他的目光, 就这样落在每一寸往事上, 他在怀恋,在伤感,他在回首。过往如一条棉绳,碰上水,就变得沉重。 走吧。 他望着天边,身子微微弯下,双手捂上女儿的耳朵。他让她看天边:“你看。” “我们去等公交车吧。” 一片翠绿出现,天边隐隐约约出现马路,在模糊不清的树荫间,迟雪看到公交车站牌,正如她来时般模糊。 她泪眼,拉着父亲的手。 “我打电话给林老师,我说已经找到你了。”尺言在她耳边轻说,“他已经来了,他很担心你。” “那你呢?”迟雪感到一阵不安。 “我啊,我没事,”尺言缓缓说,笑了笑,他的声音薄如蝉翼,只足够她一个人听到。 “小雪,爸爸以前太放纵你了,回想起来,也有些内疚。觉得有些事情,做得不对。”他每说一句话,就要停一下,声音拖得很漫长,“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迟雪回头,父亲头发已经完全白了,像还未褪完毛的鸽子,只带着几缕灰色。 “有些事情,爸爸会告诉你,有些事情,爸爸不会。你可以去找,你可以去问,但我不会说。” “你答应爸爸,别多想。爸爸没有事,很好。” 迟雪感受到分别,她扯着父亲的手,扯着他的衣角,她咬着嘴,不忍再去想其他。 “走吧,去搭公交车吧。”尺言望着。 穿过辽阔的草原,他们只走几步,到了瓦砾堆,到了断壁残垣,他们坐在石凳子上,迟雪始终拉着尺言的衣角。 “这辆车,坐回去,到终点站。”尺言说。 迟雪紧张:“去哪里,你一直说回去,我们要回哪里?” 尺言像是被逗笑了:“刚刚不是说了吗,林老师来接你了,你该去见他。” “我不要林枫,你才是我爸爸。”迟雪拼命摇头。 尺言没有生气,没有斥责,他轻轻说:“林老师他也是个好父亲。你不要不懂事,要听话。我也会回去,我三月份要去考试。” “考试?……” “对啊。”尺言声音依旧缓缓,声音却大了一点,“要去考试,我还要高考呢。” “你考上什么大学了?”迟雪问。她开始松懈,尺言的话语间,好似又真的活跃起来。 “你想上的那所。”尺言抚摸她的头,本地最好的传媒院校,他高考少写了两道大题,文化分六百三十,“很好的学校,够用了。” “你读的什么专业?”迟雪问。她从未想到过,父亲会是那所大学,可是现在她已经不在意了。 “我读的播音主持。”尺言的专业,和迟雪想读的一模一样。 父亲看着女儿对憧憬的道路向往,他好像看到过去的自己。 迟雪再一次紧张,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气氛,突然又联想到分别:“你真的会和我一起回去吗?” 尺言看女儿,无奈笑笑:“傻乎乎的,我还要回去高考呢。” 第65章 迟雪想哭,可尺言说:“你笑一下。” 迟雪笑不出来,尺言再度审视:“你快笑一下,你连假笑都不会,怎么上台。” “你真的没事吗?”迟雪禁不住问。 “没事。”尺言的声音很干脆,好比初升的太阳。 迟雪笑出来了。 “你为什么,会能结冰。你的头发为什么会变白。”她源源不断地问。 尺言听了一个问题,听了两个问题,他听完所有问题,回答: “这是一个秘密。” “不能告诉我吗?” “可以告诉你。” 尺言又给她变出一朵冰花,仅仅红豆大小,悬在指尖上。 “看到我的左肩了吗?这个叫做‘玄关’,‘玄关’很重要。它象征着一个人,和其他人不一样。你的‘玄关’不在左肩,你像妈妈。” “你是有超能力吗?”迟雪插话。 尺言被这番说辞给逗笑了:“只能说有一点特殊,我们不这样喊它。”他抬眼看向开阔的废墟,“大家都是人,都一样生活。” “我也能结冰吗?”迟雪问。尺言示意她过来,她靠过去。 “你不会。”尺言将下颔靠在她头顶上,抱着她,“学这个要天赋。” “我不是你亲生的吗?”迟雪发问。 尺言再次被逗笑了,他抱着自己女儿,感觉到温暖:“你像妈妈。” “妈妈她漂亮吗?”迟雪问。 “她很漂亮,和你一样漂亮。”尺言道。 “她为什么不见了。”迟雪摸上父亲的手臂,她感受到尺言的脉搏,才安了一点心,“你爱她吗?” 尺言笑笑,摇摇头:“我不爱她。” 一会儿又说:“你的性子,也像她。” 父亲不爱她妈妈,却很爱她。迟雪不敢离开父亲的脉搏半根手指,她紧张地听着。 “我还有哪里像她了?”迟雪再度问。 尺言离起,轻轻推女儿,迟雪脱离他的怀抱,手滑到他手腕处,不肯松手。 尺言的目光扫过迟雪全身。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尺言已经告诉她很多秘密了,可这次,尺言神秘兮兮,他一只手指放在唇前,做着“嘘”的动作。 “当你老了,当你三十岁,四十岁,你会仍然年轻。爸爸的外公家,都这样,大家都看上去很年轻。” 迟雪想起纸原家的二当家,尺言的小姨,外号红隼。从现在到未来,她的模样一直没什么改变,即便六十多岁,看上去也仅有四十年华,以风韵美人闻名。 “你的妈妈也这样,其实我也是。当你看到她时,不要太惊讶。她可能看上去和你一样大。” 郭雨生的面目被伤疤遮挡住,青春长驻在他身上已经不重要了。 迟雪听完外公家的事,她想问:“那你爸爸呢?那你为什么会毁容呢?” 尺言听到这个问题,抿唇,他没有面露难色,而是开始沉默。 迟雪哀求,她再度握上父亲的手:“爸爸,你就把过去告诉我吧。” 尺言喉咙动一下,迟雪以为他会因为自己的哀求而松口,可一阵儿后,她看到他站起来。 “小雪,你起来,”他轻喊,迟雪跟着站在他面前,她的手仍轻轻握着父亲的脉搏,脉搏没有快,也没有慢,她从中感受到暖意。 她听到尺言问,“你知道为什么,我姓尺,而你姓迟吗?” 迟雪愣愣,现在尺言站在她身后,只有父亲能看到她背影,她看不到父亲了。 道路上的石子不断颤抖,车轮的振动从远处传来,这个公交车站即将迎来下一趟车。迟雪的手圈着他手腕,在尺言将双手扶上她肩头时,就要松开了。 “尺的下面,加上一个走。” 绿色的公交车出现在视野里,迟雪眼眸颤颤,看不清车牌号码,不安逐渐涌上心头。 “你是十二月出生的,那年下了一场小雪,很洁白,你就这样来到这个人世间。无关任何苦难。”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停在他们面前,碾碎一颗石子,车门咔哒一声,缓缓打开。 “我希望你,能走远点,你不需要知道原因。”尺言的气息离开她耳边,忽地一瞬间冰冷,无比冷漠。 迟雪肩头一阵推力,她踉跄着,踩上两个台阶,力气将她推上车,跌倒在零钱台上。她忙起身,赶忙回头,车门关上。 她愣愣地望着车内,脑子里泛着三月的青色,尺言已经转身,直直迈步往回走。她瞪大眼,贴着门去望外面的父亲: “爸爸,” ”爸爸,” “师傅,开门,快开门!” 尺言没有上车,他毫不犹豫地离开,行走方向与公交车的行驶相背。迟雪绝望地看着移动的路,看着父亲身影在公路上一点点变小,车从缓慢起步到加速,再到完全开出去了,门却没有再次打开。 “尺言,爸爸,爸爸!” 车以极快的速度开到终点站,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在救援或在等待,她看到林枫焦急地往车上望,他的额头上满是汗滴。迟雪冲出车门。 她没有奔向林枫的怀里,她往来时的路奔走,她拼命地跑,跑到鞋带掉了,鞋子也掉了。他跑到人们看不到她,跑到只剩废墟。 她跑到公交车站,往前跑,她跑回去了,她看到空气蒸腾的路上,出现一个黑点似的背影。 她眼前朦胧眼泪,朝着父亲的背影喊道:“郭雨生。” 父亲不回头。 迟雪继续哭泣着,大声喊道:“郭雨生!” 父亲无情地往前走。 迟雪哭喊:“爸爸,你回来,我不要蛋糕了,我不要新衣服了,我再不偷别人的口红,我也不上艺术班了。” 如果是过往的尺言,他肯定会停下来,充满温情地望自己,关心自己。可是父亲没有,父亲连回头的念头都没有,他冷漠地不断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踏在刀子上。 迟雪无力地看着他,她撕心裂肺地大喊:“没了你我怎么办啊!?” 父亲脚步停下来。 迟雪看着他不再变小的身影,她眼前已经模糊到看不清任何东西,她感觉到父亲的目光轻轻地落在自己身上,像尺言的温柔混杂郭雨生的沉默。 她听到父亲的声音,那是欣慰的声音: “你长大了。” 迟雪长大了,变高了,变漂亮、懂事了,她从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小宝宝长大了,她会跳舞,会唱歌,她有一副好嗓子了。 小雪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小雪了,小雪也是自己的小雪了。 他以前从未幻想过女儿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的,现在却很想看看。看她读大学,看她出嫁,看她的孩子,看她提礼物回来探望自己,看她被搀扶慢慢在公园里散步。 迟雪要走自己的路,他必须要离开了。尺言弯弯嘴角,他的眉眼不再年轻了,他沾染上郭雨生的风霜,可他眼前看到属于小雪的身影了。 看她学爬,看她活泼会走,看她飞快地跑,看她逐渐步伐沉稳,看她害羞地低头牵手。她会有属于她的一生,普通又平凡。 他已经看到了。 迟雪看着眼前的父亲,从温柔变得沉默,看他从尺言变成郭雨生,又见他彻底化为一只白鸽,他的发丝完全白了,和羽毛一样,浑身都洁净,他浸在光亮里了。 看着眼前的父亲,看着他的落寞,看着他的消失,看着他最后散发的柔情与冷漠,看着他的衣角,看着他的回忆,看着他漫长的一生。她愣愣地待在原地。 迟雪懂了,迟雪抽泣着,她要长大了。 金属撞击声突地响起,振得她耳畔鸣响,白光之中,她看见最后消散的羽毛,朦胧间,视野化为千万缕丝线,世界收束为一个点—— 雨下得很大。 第60章 推门 迟雪推开一扇门。 她看到尺言背影, 他穿着白衬衫,衣领干净,迟雪追上去, 看见他面带微笑,站在栏杆前。 这是一个机场,悬空的大屏幕上, 航班信息在快速滚动。 尺言侧侧头, 迟雪对上父亲目光, 她感觉他看到自己了。 “过来吧。” 迟雪奔过去, 却看到父亲身旁出现另一个人影。她一愣,停住。 “总这样,冷冰冰, 什么时候才能回我一声。”尺言无奈, 可他的目光马上就变温柔了。面对要到万里之外留学的弟弟,他没办法生气。 这是他的已经读大学的二弟,智商卓群,十六岁就要去外国进修了。可这份优越似乎是用感情换的, 他活像机器人。无论悲喜从不动声色。 尺言捧着他的脸,在他额头上亲一下, 缓缓祝福。 “我亏欠你, 对不起你, 哥哥我忽略你了。”尺言有些愧疚, 他有些泪光, 似是在回忆久远的事情, 他缓缓道, “你会能成为很好的医生, 你会很有人情味。” 他的弟弟知道哥哥流泪, 可没有回应,只是拿着书,拉着行李。 第66章 尺言很无奈,他笑笑。 转眼,迟雪望见一片空白,她意识到刚刚是父亲的记忆,而现在她回到熟悉的医院,她看到自己的记忆了。 这是父亲刚出事时,她坐在医院里等待。她只记得那时候很冷,浑身鸡皮疙瘩,每个人的眼神都冷漠,匆匆而过。 医院里消毒水浓重,所有动作都没了声响,一个医生走到她面前,问她:“你叫小雪是吗,你多大了?” “十四。”她答。 坐在长凳上的小雪手足无措,而站在门旁的迟雪,她望着那个医生——他就是父亲的弟弟,面色已不像年少那般冰冷,在多年的救死扶伤中,融化了许多。 这位素日里被公认冷漠的医生,竟挤出少见的温柔,轻声问:“脑死亡,还治不治。” 她抬头,看着模糊的白大褂。 “不能治了吗?” 医生语气更加温柔:“人已经死了。” 她听见,心尖颤动,滴滴眼泪掉落,仿佛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早已命定的流程。 “治不了了。”她小声滴泪重复。 医生蹲到她面前,抚摸她的头:“你要自己拔管,还是我帮你?” 她看不清医生的脸,或者说她没抬头,这温柔的语气令她沉溺悲伤,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对你好。 “你能把他还给我吗?”她微抬眼,两眼红肿像桃子。 好心的护士曾经安慰她说,这个医生是最好的医生,医术一流,很快能救回父亲。而如今这个医生来安慰她,用温和又冷淡的语气评价道:“他太累了。” 他又说:“我会顺便捐献他的遗体,这样医院就会帮你处理好所有事,火化也是免费的。” 她没有应答,只是垂泪,这位医生知晓她的意思,站起身,走入病房。在整点的时刻,他俯下身,伸手拔掉氧气管。 迟雪转头,去开另一扇门。 她忽地知道了,这是自己的能力。她看到的是父亲的走马灯,她闯入这份本该属于父亲一个人的宁静里,将他的世界,搅动得地震山摇。 这些大概就是父亲要告诉她的,她看到很多扇门,能从门缝里,窥见父亲的一生。 穿过厚重的木门,迟雪眼前从浑厚的木色,变成青翠的风景。草地,很大一片草地。 这是一个后门,直接通往院子。她看到大概一百米的远处,有屋子,连着木台,落地帘子敞开。 这个地方很熟悉,可迟雪想不起来了。她看到不远处,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女躺在草地上,眨着眼睛。 天空万里无云,晴朗一片。迟雪试图寻找父亲身影,可对方先和她说话了。 “你在找什么?” 迟雪看向她,对方也许有十五,也许有十六,少女非常活泼,她往这边望来,目光与迟雪对上,迟雪一愣。 她好像,看到自己了。 她来到这里太久,几乎要把自己的模样都忘掉,可是,当她透过那双眼睛,看到自己的倒影。那双眼睛和自己的,一模一样。 这是她的,妈妈。 母亲身上轻灵,宛若一只木笼里的小雀, 迟雪问:“你知道,尺言吗?” 对方双手枕着半边脸,眼中似乎有水晶般闪烁,听到这个名字,一顿,接着天真烂漫笑说:“我可真喜欢他呀。” 迟雪在一旁听得愣了愣,刚刚的话,不像是语言,而像是风铃一样传入她耳间。风铃的声音不断回旋。化为颤音,颤音又加重,逐渐荡漾。 她忍受不下去,想要离开这片绿草地,她匆匆推开另一扇门。 金属撞击声传来,从悠远空灵的清脆,撞入她耳内。她想,不要睁眼,一定不要睁眼。可是声音太响亮,快把她灵魂敲碎了。 她身子一震,睁开眼。 天色很黑,她躺在家里的旧沙发上,对着阳台窗户,阳台门开了。 白鸽已经飞走,只剩月光洒落,阳台上飘着几件郭雨生挂上去的衣服。 迟雪回头,金属撞击声已经变成现实撞击,沙沙锯声冲入耳畔。是从门口传来的,一下,又一下,富有规律。 她起身,赤脚落在地板上,冰凉刺着她足底,她去开门。 门把手一拉,埋头锯门的消防员愣住。 消防员抬头,呆呆望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孩,发丝黏腻腻,脸上带着泪痕,样貌白皙漂亮。 迟雪看到夜色,看到穿着制服的人群,看到停止工作的电锯,她摸摸自己的脸,却摸到泪水了。 环顾四周一圈,门呢。 身体内流动的温和消失殆尽,平静的空气包裹她,她手臂上的细绒不再为回忆触动摇晃了。 她想找,门呢。 消防员问:“小姑娘,你还好吗?” 没有门,没有门。走廊上,只有窗户和陶瓷,墙壁满是污垢,窥不见门的影子。 怎么会回来了。 怎么会。 她察觉不到父亲的感觉了,手臂上的绒毛平静得诡异,她好像从温和的海浪里,一下子来到陆地上,一切难以忍受。 她触摸到的一切都不再虚幻缥缈,可她还没看完呢。 月光落在她脸上,蒙上一层浅浅的白釉,她的眼泪落到她脸颊,又从下巴滴落。 大家看着这个小姑娘,想要安慰,却手足无措。她的泪珠晶莹剔透,宛若宝石落下。 迟雪定定站在门口,一句话不说,一直流泪。 直至满面泪光。 - 时间只过去一天,郭雨生晾的衣服干了,干得很彻底。 邻居担心她,给她做了饭。早上去敲门时没有回应,下午再去敲,仍是没人应答,到晚上,三次敲门。邻居以为她太过自责,想不开,着急之下只好报警。 发觉人还安好后,警察联系居委会,居委会担忧地看着这个小姑娘。她的父亲素来孤僻,连家庭信息都没留下。 大家哀叹,父女俩相依为命,如今只留她一个人孤立无援。 大家想,迟雪一定很自责愧疚,不然她怎么会在客厅里睡足二十四小时,还人事不省呢? 她时常对着窗口,靠在有草的泥旁,对天空张望。 她想找白鸽子,可即便她拿着面包边,它们再也没落下了。 居委会兜兜转转,问了所有能问的人,终于在一个部门里,问到郭雨生唯一剩下的亲人。 那个部门快被取缔了,大家都漫不经心地消磨着最后时间,人员直接拿出尘封的档案,将知道的给了他们。 居委会前来问迟雪:“你知道你父亲还有一个弟弟吗?” 迟雪托着下颌,只是望天边。 郭雨生的唯一剩下的亲人,是一位医生。居委会联系到他,对面得知哥哥留下的遗孤后,没有什么情绪,只是在电话里答应了。 他们被安排见面,医生前来她和郭雨生的房子,迟雪转头,看到一个很熟悉的身影。 医生走近,弯腰蹲下,在迟雪身边问:“你叫小雪,是吗?” 他已经做到最大的温和,尽管语气里还透着些冷漠,迟雪把头转回去,喃喃道: “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尺尚。你亲手送走了爸爸。” “是的。”他轻声。 “你还亲手解剖了他。” 医生望了望窗台,他说:“这是他愿望。” 父亲的弟弟正如父亲所想,成为了很好的医生。他现在是市立医院里最好的专家,他的高智商让他在学术上一路绿灯,稳健的手让他在这片地区的外科上独一无二。 他有一个圆满的家庭。他的妻子双目失明,喜爱雕刻版画,他有一儿一女,住在临近郊区的别墅里。 迟雪住入了这间别墅,父亲的弟弟说,尺言是在这间别墅里出生的,他的童年,青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父亲的弟弟很细心,把她安排在尺言的房间里。 这个房间很简洁,东西都没换过,保持得很好。她看到的是什么样,尺言房间就长什么样。迟雪望着这个尘封多年的房间,想象着那个十九岁的尺言,想象他的现在,他的未来。 他会春风得意,会散发最耀眼的光辉,他也会急转直下,遭受不堪的磨难,会落得满身伤疤。 她无数次躺在那张床上,想着父亲,她却一次都没有梦到过他。 迟雪在这样的遐想和回忆中,读完高中,她走了艺考,考上父亲的那所大学,考到同一个专业。 她上课的时候,会想着父亲坐在同样的桌椅上,听着教授讲课。 她突然听到:“我曾经有过一个学生。” “他很有天赋,五官也标志,非常优秀,我劝他毕业,去首都看一看。他没去,留在本地做电台。” “他没做两年,就成了电视台的一哥,我当时就在想,他这种人,无论怎么样都能成功吧。没过几年,彻底失去消息,他大概是转行了吧。” 教授定定,他的眉眼白了,年纪大了,他望向学生席。 第67章 他的目光定在迟雪的脸上。 “这位同学,你长得,有一点像他。” 【作者有话要说】 迟雪篇到此结束,接下来,尺言没告诉小雪的,我都会告诉各位。 第61章 往事篇 尺言下班, 将咖啡杯带到垃圾桶丢入,戴上围巾,和前来上班的同事打招呼。 “今天怎么这么晚啊?”同事寒暄两句, “我今早还听到你播呢。” 外面是大白天,时针刚刚转到七点,尺言正常两点就下班了, 今天实在回去得有点晚。 “没办法, 顶了个班。”他笑笑, 揽上风衣。 他今年二十四, 成为电台主持人三年有余,实习时就开始上深夜档,到现在也仍驻扎深夜, 因为他, 台里深夜档的收听率长期保持第一,他成了台里的半边天, 工资还算可观,家里的收入基本全靠他。五年下来, 同父异母的大哥在家里啃老本,没有工作。二弟已经攻读完学业, 一边在大学里挂名讲师, 一边进了三甲医院。 大家知道他还有个弟弟, 还在读初中, 读了三年, 也还在初二, 今年都已经快十七了。对这个废柴弟弟的态度, 尺言只是笑笑。 “由他去吧。” 刚走出电视台门口, 他觉得阳光有点刺眼, 低头,手机便传来一响。尺绫发消息给他: 【哥,能不能给我一点钱?】 尺言转了几百块给他。 他在城里租了公寓,家离台里远,交通不方便,也没什么值得留念的东西。除非聚餐或必要时刻,他隔两三天才回去一趟。 走到早餐档,摩托车自行车来来往往,人群喧闹。他定定步,站在早餐档前看了许久,最后转身,进隔壁便利店,挑了份吐司面包回家。 咖啡的余劲还没消,他不太困,走到公寓楼下,看时间已经快九点了,想着吃午饭,便提着面包,走进一间餐厅。 尺言点了份意面,服务员们惊讶于这位把早饭当午饭吃的客人,也惊讶于他的围巾和俊秀的面孔。很快,意面出锅了。 进食到一半,十点来临,他想等会就睡,忽地,手机再次响起。这次是电话,还是弟弟。 他将手机凑到耳旁,接听:“怎么了?” 尺绫声音细微,轻轻说:“喂,哥,” 尺言拌着意面,笑笑,问:“有什事情呀?” 弟弟声音带这些犹豫,答:“你能来一下吗?” 医院消毒水气味浓重,护士推着车来来往往,在地板上摩擦出隆隆声。 尺绫独自坐在医院的长凳上,低头看报告,又抬头,明显手足无措。 他一早上前来医院检查,在家吃了些感冒发烧药没效果,只好前来医院。没想到三个小时不到,就出了结果。 尺言赶到医院,匆匆拐弯上了三楼,弟弟拘谨地坐在长椅上。他走过去,摸他额头,感到微烫,另一只手拿起弟弟手中的报告。 “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他第一句话就问。 目光扫过化验单后,他微愣,抬头。 天花板吊着的指示牌,写着【血液科】 尺言收起报告,有些恍惚,贴了贴弟弟额头,又摸他的手,伸进后颈,感受手上一阵热意。尺言嘟囔道: “没什么事啊,只是有点烧,你真的不舒服吗?” 弟弟没有应他,医生从门缝里窥见家属来了,喊他进去。 “你是他家属吗?” 尺言进去问诊室,顺手把门关上,他迟疑一下。问诊室里特意打开窗户,却盖上了窗帘,被布料包裹的厚重光线充满每寸角落。 “嗯,对。”尺言目光轻转,在问诊室里绕半圈,感到一点逼仄。 医生打电脑,调出化验单,尺言看到好几份检查,听到医生说:“你弟大概率是白血病,比较凶险,最好立即住院做个骨穿。” 尺言听完笑了笑,站着问:“医生,是不是弄错了。” 医生没想到这么年轻的人,也接受不了这笃定的语气。他摇头:“结果已经很清楚了,你可以看一下,七八成概率,只多不少。” 指标分明,症状明确,现在只差骨穿结果了。医生又问:“你弟,是o型血吧。” 尺言指尖些许发凉,视野泛白,他扭过头,问诊室又变回原来的模样。走出问诊室,关上门,仍看到坐在长椅上等待的弟弟。 他伸出手,将弟弟脑袋靠在胸前,轻声安抚道:“没事。” 尺言先帮忙办了入院,送弟弟去做穿刺,护士说明天能出结果。这段时间可以住院,也可以回家。弟弟躺了一会儿,打了瓶点滴,尺言问他:“疼不疼?” “还好。”尺绫哼唧,他的发丝都乱了,手上套个环。尺言看弟弟的手腕,才发觉他这么瘦,皮肤如此苍白。 尺言伸手在他腕上比一下,两根手指就能握住,又问他:“你今晚想吃什么?” 尺绫捂着眼睛,轻声:“都行。” 尺言去开车,把他接回家,弟弟在车上睡着了。车开到半路,等红绿灯,他从后视镜望弟弟,咬咬唇,浑身不知什么滋味。 医生建议输点血,这本该是治疗的第一步,可对于弟弟来说,这是困难重重的事。尺言仍觉得,预诊结果错了。 弟弟完美地遗传了父亲的玄关,作为父亲的私徒,他从小就学有关血的秘术。他怎么可能得了血液病? 红灯转绿,尺言踩油门,方向盘被他抠出浅浅的印子。 车子转弯,弟弟醒了。尺言一边看路面,一边从后视镜望,“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腰有点酸。”弟弟睡眼朦胧,“还好。” 尺言心里清楚,这个弟弟有痛也不说,三分痛说成不痛,七分痛说成有点,十分痛才会皱眉头。 路边的绿槐张牙舞爪,绿色厚重盖住树干,跟随车道一路铺去。车开过,就吹得垂枝摇曳。尺言没忍住,超了一辆车。 回到郊野,别墅出现在不远处,尺言停车,让他自己进去。弟弟下车,尺言一直看他背影,看到他走到门旁时,终于耐不住歪头。 病历和报告单堆在副驾,他拨弄两番,没有心情整理。 医生说,现在发现得不晚,尽早移植的话,生存几率还很大。尺言坐在车上,开始上网查,他的搜索栏层层叠叠,一轮换一轮。 他看到眼睛疼了,手机掉一格电,才放下。 他不断想,还算乐观。 推门而入时,餐厅门内管家正在服侍晚餐,看到他后,点头问了声好。尺言走进餐厅,拉开椅子,尺绫正在夹着茄子。 家里进餐氛围冷冷清清,大家各吃各的,互不说话。尺言暂时没有打算对家里说,尺绫自己也不作声响。万一是误诊呢,尺言这般想到。 尺绫夹了青菜,又罕见地夹肉。他胃口似乎不错,比往日要吃得多。尺言给他舀小半碗汤,想着补一补。 他听见弟弟在嘀咕着:“不想喝。” 尽管不情不愿,可弟弟还是喝下去了,没过多久,便吃了个精光,说腰疼,想躺着睡一会儿。尺言让他上二楼。 他状态很不错,看上去还算有精神气。 尺言在想他的学业,打算向学校请个十天半个月,如果结果出来是误诊,也能好好调理一下身体。 他的要求不多,弟弟爱学学,不爱学就算了。小学读了半年,摇摇晃晃就上初中,一直不适应休学,现在倒好,成了全世界都罕见的奇葩。 他刚要联系班主任,拿着手机,转手却点进手机银行。两张卡打着星号,一张三十万,另一张五十多万。尺言又去估了下房车值多少钱,心里才安定下一些。 他高中住的那套公寓卖了,给弟弟换了套郊野的复式。他在这里住得不适应,尺言干脆让他搬出去,以免太压抑。 尺绫也不爱吃,天天睡,拉着个窗帘能过一天。尺言突然想到是不是那套复式装修过,弟弟刚好住里面,该不会是甲醛吸多了……想了十几分钟,头疼,便不想了。 他上楼,进客房,打算让弟弟今晚就在这边睡。房门没锁,他敲了声没应,推门进去。 亮着盏小灯,有些昏黑,尺言一进门,就听到呕吐声。他转眼看卫生间,弟弟正对着洗手盆弯腰。 他站在那,看着。 弟弟明显察觉到尺言来了,他弯腰呕吐两分钟,恶心感又涌上来,他继续弯腰,发出断断续续的反胃声。 终于,洗手间响起流水声。 尺绫洗了一把脸,听到哥哥问:“多久了。” 他甩甩手,水珠落入洗手脸,不敢回答,声音犹豫:“一两个星期吧。” 弟弟能操纵血液,可尽管如此,病魔还是侵入他身体。他面对自己的身体,越发越无力起来。 冷水覆上他的脸,尺言只是说:“今晚在这睡吧,我帮你请了两天假,明天和你去拿结果。” 尺绫轻应:“嗯,好。” 哥哥花了很多心思在他身上,尺绫心知肚明。这个孤僻到有点叛逆的弟弟,实际上心思细腻。身体突然不舒服,他自己也很意外。 第68章 事实上,他不怕得病,他只怕尺言知道。 “早点睡,有不舒服打电话。”尺言叮嘱,“门不要锁了。” “知道了。” 尺言关上门,停顿半刻,听到门内再无呕吐声响,才缓慢迈步。他拿着装病历报告单的袋子,敲开走廊尽头的另一扇门。 尺尚正观察着样本,尺言隔着两米,望着他背影,缓缓开口:“你能不能看一下这些。” 二弟是学医的,如今也学成归来,总该知晓一些。尺言本不抱希望,可他还是没能忍住,问出这个明知愚笨的问题。 尺尚专心致志,调着光线:“放着,我等会看。” 尺言犹豫一下,还是没放下,他站在不远处,看着一屋子的玻璃片和仪器。他问:“你能不能现在看,尺绫他身体不太舒服。” “我只看外科。”他声音冷淡,始终没回头看一眼。 空气寂静下来,尺言把报告单放下,说:“你有空,研究一下。” 他转身出门,心里霎时想了三四遍,老二性子就这样,没人能奈何他,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书屋内光线过分强烈,尺言关上门,一下子回到昏暗走廊上,突然看不清东西,一片模糊,只见灯影。 他原地站定一会儿,才缓过来,想起要回房。 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没事的,由他们去吧,以后总会好的……他打算好好睡一觉,推开房门,却径直坐桌椅上。太阳穴一鼓一鼓跳动,他揉着,疼痛渐渐减轻,微微睁眼,尺言看到镜子里的侧影。 他看到自己头上有一根细细的白发。 尺言瞬间清醒,一看手机,偌大的数字转到八点半,白光刺着眼睛,他再次头疼欲裂,狠狠拍自己一巴掌。 他忘记去上班了。 第62章 玻璃罐 “你想见见他吗?”尺尚对侄女说。 郊野草坪, 两边都是森绿,一栋别墅立在中间,泛着些许旧色。 从今天起, 迟雪就要别离那间住了十多年的旧房子,跟这个陌生的二叔回到父亲的祖屋。 迟雪她拖着行李,愣愣看着这间偌大的别墅, 墙影斑驳, 藤蔓植物爬了半面墙。 尺尚开门, 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 一进入,迟雪感到灯光并不明亮,而散发着一种柔和的昏沉。 尺尚关上门, 他捂嘴咳嗽两声, 迟雪自小从未见过这个叔叔,直至这两天的见面,他们聊了两三句话,她都仍然没感觉到一丝亲切。 “先换个鞋。”尺尚尽可能语气温柔。 迟雪换上提早准备好的拖鞋, 她踩进玄关,看到客厅和沙发。 客厅开着电视机, 声音很大。管家神色衰老, 白发苍苍, 缓慢挪动着。 迟雪把行李放正, 站在门旁, 不敢乱动。管家来到迟雪面前, 微微点头:“小姐好。” 沙发上挨着一个妇人, 那是尺尚的妻子, 身穿青绿色的长裙。 “小雪吗?” 她神色柔和, 扎着长发。 “叫我婶婶就好。”女人笑笑,声音如二十出头岁的小姑娘,细语轻声。迟雪才发现,她双目失明,一双眼睛像珍珠,泛着白色。 迟雪前十五岁的年华,一直与父亲两人相依为命,住在小房子里。如今突然多出一堆亲戚,她还没适应过来。 往后。她就要和他人共住了。 尺尚很明显察觉到侄女的内敛,他轻轻拍一下她,“没关系。” 迟雪至今没叫过尺尚一声二叔,也没主动与他说过话。父亲的去世与依存,让她沉默缄口。 佣人已经提早准备好晚饭,尺尚去摆桌,管家拄着拐杖,坐在一旁望着。 迟雪只是定定站在门口。 婶婶拄着盲杖,从沙发上起身,青绿色的裙子拖地。她整个人像细细的竹子,摇曳生姿,缓缓挪动到饭桌边。 曾经的餐厅从房间里移了出来,换上温馨的小桌,饭桌对准门口。 “过来,坐这吧。”尺尚让侄女坐自己身旁。 桌面上有五碗饭,好几道菜,很是丰盛。 迟雪走过去,动作拘谨,她刚坐下来不久,门应声而开,是佣人接两个孩子放学回来了。 一马当先的是十三岁的女孩,接着紧跟着七岁左右的男孩。他们背着书包,争先抢后换鞋,佣人在身后关门。 女孩很活泼,一进门就四处张望,看到饭桌上多了个陌生的小姐姐,立马开始问:“哇,今天来客人了吗?这是谁呀?好漂亮。” 迟雪微愣,尺尚声音严肃:“叫姐姐。这是大伯的女儿,以后就在我们家住了。” 女孩很兴奋:“诶,那大伯呢?大伯也过来住吗?” 弟弟才刚刚换好鞋,听到这个消息,很是兴奋,张着口想要插话。 “大伯去世了。”尺尚一句话,空气瞬间冰冷。 婶婶神色无奈,尽管她看不见,可已经预料到孩子们悲伤的脸色。 为首的大女儿,停在门口,立马流下泪来。幼小的弟弟见状,也跟着哭泣。 两个孩子泣不成声,他们的父亲实在太过冰冷,没有顾及小孩子幼弱的心灵。 尺尚妻子也认为实在不妥,可她也无可奈何,丈夫的脾气全家都知道,冷漠凉薄,直到遇上配偶,组建家庭后才好上一些。 一个生性凉薄的人成为了医生,整日医院面对生死别离,在他眼中,死亡变得无比合理且平常。 佣人停了停手,见空气凝重,便低声对两个小孩说:“快洗手,先去吃饭。” 迟雪心里本仍惦记着父亲的离去,可相较于现在的手足无措来说,她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了。 大女儿洗完手,扑到母亲身旁。她的母亲抚摸着她的头,安慰道:“好了,别哭了,先吃饭。” 这场饭是在大伯去世的阴影中,和沉默中度过的。 迟雪很拘谨,她已经想不起父亲了。面对这种沉重氛围,她认识到自己孤身一人、寄人篱下的无助。 她又开始怀念父亲了。 她素日里和郭雨生吃饭,也是这般一言不发。她不禁想到尺言,一想到他,她害怕自己再流泪,便迅速抛之脑后。 进食到末尾,迟雪毫无胃口,坐在她身旁的堂妹开始轻轻探头: “姐姐。”她喊,“你多大了呀?” 迟雪放下筷子,手足无措,话语噎在喉间:“十五岁……” 她十五岁就失去了父亲,可她经历过的,是十六个人生。那额外的一整年,尺言一直陪在她身边。 她眼前浮出尺言的身影,好似温和气息再度包裹住她。迟雪稍稍一垂眼,模糊又消失殆尽。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他不可能再存在了。 迟雪不过比她大了两岁,这个堂妹听完后低下头,继续吃饭。 “我感觉你,好成熟,像高中生。” “姐姐明年就上高中了。”她的母亲温言,为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拉着话。 按着年份来说,迟雪明年就要上高一了。她回忆自己的高中时光,竟是如此完整,从高一到高三,她完成了交友、旅游和升学。这让她对现实生活根本提不去兴趣了。 她垂头,婶婶察觉到她气息的失落,没再继续,而是转头换一个话题。 “小雪,我们收拾好了你父亲的房间,东西都还没换。如果你想换的话,尽管提就好了。” 佣人帮婶婶夹菜,她摸着勺子,又温和地说:“帮你买了些生活用品,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好的,谢谢婶婶。”迟雪话语略带磕碰,面对这些亲戚,她仍旧很不熟悉。 “大哥他。”婶婶的声音清亮,迟雪从她的灰白瞳孔中看到一丝失落,她叹一口气。 “你可能记不得了,小时候你回来过,也就几个月大。大哥他很喜欢小孩,帮我带过这大的糟心东西。这小的也不让人省心。”婶婶笑笑。 “大伯他可好了。”大女儿立马应上,刚刚的悲伤不见踪影。 “是吗……”迟雪顿顿,她对父亲一概不知。她心中微微失落。 他人都如此珍惜父亲,而她等到父亲去世后,才追悔莫及。 她还一直以为父亲的世界里,只有自己一个女儿,他孤苦伶仃。可直到今天,她才得知,父亲落魄后还接触过家里人,相处得很好,有人仍惦记着他。 婶婶的话化作一桶冷水,浇到她自私的头顶。不平衡充斥悲伤,她吞咽下肚。 迟雪垂头,余光才突然发觉,管家一直坐在门旁,双手拄着拐杖凝视她。她感到不自然,刻意歪头,躲开目光。 吃完饭,尺尚突然对侄女说,“你等会,过来一下。” 他的两个孩子问:“我也能去吗?爸爸。” 这个冷漠的父亲,能拥有两个如此活泼的孩子,大概要归功于他的妻子,以及他本身的忙碌。 迟雪点点头,“哦”一声。 女佣开始收碗,两个孩子又争着洗碗。迟雪跟着尺尚,走入长走廊,拐入一个房间。 第69章 尺尚等了她两步,直到她靠近身边,才推门而入。 门一开,亮堂的光线射入瞳孔,迟雪睁不开眼。可她又看到了,模糊光影间,她看到一排排书和标本。 “我带你去看看他。” 尺尚沉声重复。 迟雪跟着这个叔叔走入房间,她看得更清楚了,玻璃罐里有蝴蝶,有动物尸体,也有各个器官,他们交错地放在书架上。 她不恶心,只是有些滞顿:“这些是……” 尺尚没有回头:“玄关。” 迟雪抬头,看到昏暗的墙壁,墙纸旧色,有几本书的封皮上是线条般的文字,墙上挂了一副书画,她认得,也是线条文字。 “这个是什么意思。”她轻声问。 尺尚没有回答,他径直到一个罐子面前,玻璃罐里装着几块碎骨,拼起来,依稀能看见是三角的形状。 迟雪跟过去,尺尚跪坐下来,她也只好跟着。 她听到他说:“这是你父亲的肩胛骨。” 迟雪一停,望着。 肩胛骨雪白,剔得很干净,悬浮在液体里。从玻璃瓶里看着,仿佛还能幻视新鲜的血肉。 迟雪想到父亲的骨肉,他落在马路中间,身旁淌满鲜血,沥青路上拖着碎肉。他每一处骨头的破碎,不显得尖锐,反而静谧。 尺尚双手合十,微微垂头,灯光在他头顶悬着,散着一圈光晕。他虔诚面对这个残余的玄关。 父亲的玄关全碎了,迟雪突然想起什么,那场如梦似幻的地震让她魂不守舍,她很想向这个叔叔叙述梦里的事情。 回到这个年代后,她都快分不清了,她不知道过去是真是假了。 “这是,为什么碎了?”她落寞,垂眼问。 那根木条直直插入他左肩,他的肩胛骨就这样碎裂。 “很多原因。”尺尚微微转动玻璃瓶,碎骨浮沉,他此刻像一位学者,面对一个罕见的奇迹,久久地凝视着,忽地沉声说,“真不可置信,他活了这么多年。” 迟雪一愣,侧头轻问:“为什么?” “玄关受伤,通常会死亡。”这位稍许年轻的叔叔显然不像父亲那样守口如瓶。他身上没有苦难的痕迹,只有些许短白发。他直白地阐述,“他肩胛骨碎了该有二十年吧。” 下一秒,他细声道: “我有些对不起他。” 他顿顿,声音里带着些许落寞,很快就隐藏,不见踪影。 迟雪转头,看向另一个玻璃罐,里面的物品稍有些吓人,微黄的液体中,是一个完整的眼球。 “那,那个呢?” 尺尚看一眼,回应:“那是我弟弟。” 迟雪心口一停,她望着,脑海里浮出父亲怀中弟弟的身影。那个羞涩内敛的孩童,如今只剩下一只漂浮的眼睛。 她又想到司徒辅,极力询问:“他是,因为什么去世的?” 尺尚看一眼,似乎毫不在意:“病死的。” 这个命运多舛的弟弟,在十七岁那年,与病魔的斗争中不幸惜败了。即便拥有一个顶尖的医生哥哥,也毫无用处。 迟雪立刻安静,她跪坐着,捏着衣角。 房间里弥漫一阵寂静,昏沉落在他们头顶,忽地钟表“铛”响,久久回荡,连气息声都听不见了。 她以为这个房间会这样一直沉默下去。他们会互不说话,只对着一屋子的残骸,怀念过去的遗憾。 尺尚突然道:“其实不是病死的。” 他拿出一张照片,迟雪愣愣,她看见过。 尺尚只给她看了一眼,认为太过血腥了,又收起来,转头拿出一本日记。 “我教你认字。” 第63章 病历本 姓名:□□ 性别:□□ 年龄:□□ 住院号:01717 病状说明:□□□□□□□□□□□□□□□□□□□□□□□□□□□□□□□□□□□□□□□□□□ 已确诊:急性淋巴细胞性白血病all(l2型) 尺绫坐在病床上, 目光平视,渺渺一条落日的红线。他穿着宽松的病号服,白色的被衾盖住了他的双腿, 安静,身上的戾气去了不少。 天边的线,撕扯着日与夜, 而在医院里, 则分割着生与死。 他十六岁零九个月, 喜欢吃甜, 最喜欢的运动是散步,最珍惜的物品是自己,最爱的人还没有, 最讨厌的地方是医院。 医院, 这个因为消毒水的气味而让他产生抵触,一生来过这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是个讲究人,现在却要逼迫自己与这个连名字都陌生的地方熟悉起来, 没什么可说的。 然而,他的精神气还很好。因为年龄病况和床位的问题, 他被分到了儿童病房。当然, 也有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五官很端正, 只是有点冷漠, 尺绫一个大孩子, 意外地在这一房间里的四五个孩子里很受欢迎, 视他为病友, 与他共同分享。孩子有孩子的天真, 即使在病房面前也能真诚相待。 尺绫坐着,等着,看见其他人睡了,他也睡了。 点滴还在吊着。 七点半,他自然而然地醒了,床头放着还热的饭,点滴就只剩一点。尺言刚洗完手,出来看见后,于是他的点滴就被撤掉了。 “吃饭吧。”尺言揭开饭盒,递给床上的弟弟,这只不过是医院普通的营养餐,“要我喂你吗?” “又是这个。”他抱怨。 “凑合着吧,我明早给你捎粥。”尺言递给他后,转身取出热水,洗着杯子,一边喃喃说。 尺绫没再说话。 针水让他的口里有些涩味。 “别挑,吃完,为难你啦?”尺言瞥他一眼,说。 “不饿。”他一句。 尺言没搭理他,自己拿出保温杯,喝了一口,坐下来靠在病床边,叮嘱一句: “明天中午你要做个血常规,验一下,医生说的。” “不想做。”尺绫说。 “难不成还要我背你去。”尺言给他倒一杯温水,尺绫嘟起了嘴。 他不爱抽血,本来身体里的血就只能出不能进 ,医生推崇的输血疗法,对他来说压根没用,尝试过几次,但凡一丁点都会排斥。 “没关系的啦,阿绫哥哥,”隔壁房过来玩的的小女孩婷婷一抖机灵,窜了过来,“明天我也要去,我陪你一起去。” 婷婷笑着塞给了他一颗糖。 “得了吧你。”尺言笑着推了一下他的头,拎起包,起身,“我走了,你自己看着点,到点就睡啊,不舒服就叫医生……” “知道了。”尺绫望望,从婷婷手里接过手机。 尺言放心一笑,围上围巾就走了出去。 …… 十七岁。 走在路上,尺言慢慢地,呵出热气,身旁的路灯亮了起来。行人来来往往,在他面前成了流影。 是啊,才十七岁。 他点起一根烟,打火机随手就放到了口袋。 尺言仰着头,朝天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白蒙蒙的,像雾。 车在如流水,蜿蜒成车龙,车鸣声远近传来,隧道里还能看见一片闪烁的红色。尺言坐在一张小公园的长凳上,指尖的火星闪烁。 医生说,病情不容乐观,弟弟的身体每况日下,继续化疗的话,不知能不能忍受。 他回想起那日早晨,他刚下班出电视台,就接到一个电话。 那天,尺绫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吐出: “哥,你能过来一下嘛?。” 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他赶到医院时,只见尺绫坐在走廊长椅,单薄靠在墙上,低头看着化验单。 烟已经燃半截,尺言回想接下来的几段对话,却已经想不起什么。 他熄灭烟,发出细微滋声,晚风吹过他脸颊,将他发丝吹乱。望着夜景,手脚终于稍许轻松。 尺言想起弟弟小时候,酷爱吃糖,现在也改不了这个性子。他将烟头丢进垃圾桶,起身,到点该去上班,想着要在超市里买点糖。 走到商铺前,他拐进去,货架上五彩斑斓。 望着巧克力、水果什锦糖,他回忆着他爱吃哪种,缓缓挑几颗,慢慢丢进袋子里,发出窸窣的碰撞和摩擦声。 零星几声响,时针不断地转。结账十几块,他望向便利店窗外,广场宽阔,路灯孤独地直立着,几个人影零落。 高高的棕榈成排,树干挺立,叶子摇摇欲坠。尺言接过打包好的袋,推开玻璃门往外走。 看一眼时间,他气息浅浅,别过头——快迟到了。 - “哥哥,帮我过这关呗。”婷婷又拿着手机游戏蹭到他身边。 “玩什么游戏啊,没出息的。”尺绫答。 “啊呀,我不要出息,你就帮我过了吧。”婷婷乞求道,脸上一丝焦急,靠在他手边摇着。 “我看看,”尺绫从病床上起了半个身子,无奈接过她的手机,大发慈悲地帮她瞧瞧,“这个,这样,嗯……” 第70章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划着,流畅从容。 这是个普通的消除游戏,限定动二十五步,他稍稍推理一下,四步就过关了。 游戏排行榜上,弹出本关全服并列第一的记录。 随着越来越多的消除成功的闪声,通过的关卡数一点点地涨高了起来。 “喂,”他一边玩,一边问道,“婷婷,你觉得我长得好看吗?” 婷婷只顾着探头看他玩游戏,随口答上:“还行。” 尺绫立马把手指停下,最新一关的分数滞住,规定的时间一点点缩小: “不能说得这么敷衍的,讲真话。” “哎哟,”婷婷看着干着急到出了小气音,“你最好看就是了。” 尺绫的手指继续动了起来。 然后,他慢慢地又说: “讲真话。” “我讲出来你会伤心的。”她幼稚声音飘过一句话。 “没关系,我觉得你比我长得还好看。”此时尺绫身子又动了动,声音带着一点笑意。 这个房间里,竟然分不清谁更幼稚一点。 “拿回去。”通关的字眼赫然弹出,他重新靠回床上,此刻他又不像个大孩子,而是在发号命令,“我要睡了。” “你困了?”婷婷问。 “不困。”他答。 “那你为什么要睡呢?”婷婷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懒呗。”他的理由光明正大。 他懒得令人不可置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都呆在家里睡觉。不过生病后,这份奇葩瞬间被大大削弱。 婷婷看他靠在软软的枕头上,仍旧望着他。 “哥哥晚安,你头发真好看。” “嗯。”他垂垂眉,伸手够过自己手机,开始刷了起来。 婷婷还停留在床边,说着:“我以前头发也很漂亮,好长好长咧,就是洗头的时候很麻烦……” “嗯。”他敷衍地应一声。 “后来妈妈带我去剪掉了,然后我就哭了一个晚上,真的剪得好短,就只有那么一丢丢,你看看。” 婷婷用两只手指比划出一个小尖尖,用语气揪着尺绫去看看。 “挺好的。”尺绫瞥了一眼。 见他没什么反应,婷婷在他的床边撑着下巴,望着他问:“不过,你不是男孩子嘛?为什么要留那么长的头发。” 尺绫没应答她,只是一直玩手机,目光随着五颜六色的屏幕光微晃。 没听到回应,婷婷鼓气,这个年龄比他们大一圈的哥哥和其他人玩耍,完全随心所欲。她指责道: “你玩手机,根本不是睡觉。” “哎呀,我就喜欢留。”尺绫声音些许不耐烦,放下手机,回应她,“好了,我要睡了,你快回去。” “才九点没到。”婷婷不满地嘟起嘴,一边从床边离起一边抱怨,“我们明天玩飞行棋,你玩不玩。” “明天再说。”他把头埋进头发里,闭上眼。 …… 十点半,他掏出耳机,一个人躲在被窝里收听着尺言的节目。那个声音一如既往地熟悉,就是从小给他唱歌讲故事的声音。虽然很难发现,但他还是听出了尺言的些许心不在焉。 他听着听着睡着了,直至两点半时他才发现节目已经结束,于是就把耳机取下来放好,迷迷糊糊又睡了下去。 再次醒来之时,尺言正坐在椅子上,趴在他床边睡着了,围巾还没来得及取下来。此时三点半,答应过的粥已经用保温瓶装好放在床头。 他假装没醒过,一闭眼,又继续陪睡。 七点整,尺言把他叫醒。 “你守了一晚啊?我还以为你会回去睡的。”尺绫抬头问。 “你快把粥喝了,还热呢。”尺言提起保温瓶,拧开,拿起烫好的碗里倒粥。 尺绫看着他的一连串动作:“你以后可以回去睡,我自己一个人也行。” 尺言把粥在一旁,开了个小风扇,没有做回应。 “别喝咖啡了。”尺绫皱眉,“烧命。” 床头柜上,放着一杯刚泡开的速溶咖啡,为了防止气味弥漫,还特意用盖子盖好。 尺言笑笑,伸手过去拿起,把杯凑到嘴边啜了一口。 尺绫拿起粥,轻轻吹一口,医生早起查房。他用勺子搅动,有瘦肉有青菜,很浓稠,是刚开炉的那一勺。 “我帮你又请了半个月假,不用去上学了。”尺言把咖啡杯放下,伸手帮他弄被褥,“这个疗程完了后,我带你去玩一圈。” “去哪儿玩。”他把粥凑到嘴边,好奇问。 “你想去哪儿?上月球好不好,你要去星星我都搭你去。” 尺言漫不经心,开始削苹果,果肉露出来。 “怎么样,好好想想。” 尺绫喝一口粥,“如果我想去看海呢?” “行啊。”尺言应答,“想看哪种海?你自己上网找找,我做个攻略。想去几天啊?” 尺绫思索,他长这么大,还没出去过呢。 听不到回答,尺言抬头,发现尺绫突然缄口沉默。 三秒钟后,他吐了。 第64章 留念想 绿色的树荫在风中微微摇晃, 阳光投射下地,形成一个个发光的圆点。清早叫卖声很响亮,早餐摊雾气蒸腾, 宛若一道牛乳在半空流动。 一个身影停在那面前很久。 “老板,你的粥好了。” “老板,粥好了。” 尺言猛然抬眼, 才反应过来, 从店主手中接过瘦肉粥, 一辆电动车从他身后驶过。 他回回头, 看到红色残影,保温瓶有一点烫手。 不远处就是医院,尺言原地顿顿, 望显眼的红十字看一眼, 阳光照得眼前模糊。 他迈步,随着匆忙的人群,往路上流。 进到住院区,弟弟正在和隔壁床聊天, 吊瓶被扯得绕一个弯。弟弟见他来了,转身坐回原位。 尺言就看见床头柜放着些新鲜水果, 还有包什锦糖。他把保温瓶放下, 顺口问:“谁拿来的?” 弟弟拿起手机, “他呗。” 司徒辅今早六点多就来了, 看一眼这个病人, 放下些他爱吃的, 又回去执行公务。 尺言微顿, 过去床头柜看那包糖, 用手拾起几颗, 看到都包装精美,是弟弟爱吃的牌子。他前些日子也买了散装糖,一直忘在台里,没拿回来。 弟弟开始拿手机出来玩,又抬头看电视,对这件事漫不在意。 他只想了一下,就停住,给弟弟舀粥,在床头柜放凉一点后,坐下。 “你看这个怎么样?”尺绫按照他的吩咐,在网上找各种景点,递到他面前。 尺言答:“好,你再多看看。” 隔壁床十五岁的少年端捧着书,细细阅读。两人的声音似乎吵到他了,他翻书的手指稍稍捏紧,书页磨出细痕。 尺绫自觉安静下来,他看一眼手机,又看隔壁的少年,接着便静静望一会儿对方看书的模样。 这番景象,尺言尽收眼底。 弟弟不过是隔着两米,眼神中却流露出些许迷茫和羡慕。他很少上学,可不代表他不爱学习的氛围。几分钟后,他终于停下凝望,回头来顾及自己的哥哥。 “你也想要?”尺言问。 尺绫摇头,“不用。”在尺言眼神的鼓励下,他终于鼓起勇气,和隔壁的少年搭话。 “好看吗?” 少年的手指顿顿,他微微蹙眉,而后别扭地回应:“好看。” 尺绫动动身体,歪着凑头过去,“这本书我也看过,你看到哪里了?” 这可是一本高贵的外国名著,少年迟疑地瞥他一眼,又回到书页上,故作镇定,“第十三章。” “这样啊。”尺绫没再接话。 尺言见此情此景,对弟弟道:“我也给你拿几本,你打发时间,想看些什么。” 尺绫抬头望哥哥:“你随便拿。” 他什么都看,哥哥似乎也清楚这一点,没过多追问。 待到九点多,尺言必须要回去睡一觉了,他帮忙洗好床头水果,又打来热水,搞定完一切后,时间已经拖到十点。 “照顾好自己。”他不忘叮嘱。 病房里忙碌的身影终于少一个,护士医生来来往往,尺绫拿起手机,开始刷短视频。 隔壁的陶乐握紧书,突然搭话:“你很怕你哥吗?” “啊?”尺绫盘起腿,目光不移地盯着手机屏幕,伸手拿床头的一个橘子。 陶乐望着,突然蹦出一句:“你哥像你妈。” 这位十五岁的少年认为,这个床友在哥哥面前,好像有些压抑,连动作都不敢做大。就像表面乖巧,实际上是拘谨和小心翼翼。 “哪有。”尺绫笑笑,低头一点点掰着橘皮,抠着上面白色的纹络。 这位十七岁病友的内心,其实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幼稚。陶乐认为自己准确看透对方,直击痛点。 陶乐又开始看手中的名著小说,一个在陶演情操,一个在看短视频。他和这位年龄稍大的病友形成鲜明对比。 第71章 他认真地看着书中的内容,突然看见“上校”两个字,开始忆起今早来探望尺绫的那位人士。他腰杆笔直,一身正气,从两人的对话中,陶乐知悉了对方是警察,非常符合形象。 陶乐的妈妈来了,这位忙于奔波的母亲,在检验处取报告后,飞速地赶来儿子身边。她人到中年,离了婚,在职场上风生水起,家庭上却满是苦楚。 见到尺绫一个人,她不禁搭话。 “你读高几啦?十七岁啦,快要高考了吧。” 学习是儿子陶乐身上的遗憾,这个班里的优良学生在立马要上高中的时刻,突然得了病,只好休学。 尺绫停住短视频,回答:“还在初中。” 陶乐妈妈惊讶,瞬间哑口,她面露些许尴尬,转念一想,万一又是休学呢,休两年三年。病房里这样的孩子不少,她便又问: “这样啊……我们家乐乐也是初中,他哪科都好,就数学太拉胯了。语文作文能拿四十多分,数学也一样只有四十多分。” 实际上,陶乐知道他和自己一样是初二的学生,他心底自然是有些居高临下的。毕竟他只休学了一年,对方可是留级。 当然,面对床友,不能这样表露。 “诶,那你肯定和我家乐乐很有话题,你们多聊聊天嘛,当个朋友。你数学要是好,帮忙教一下他。” 陶乐听到这句话,拉一下他妈衣角,对着书页生闷气。 尺绫拆开司徒辅拿来的什锦糖,这个上午,他嘴巴就没停过。五彩斑斓的包装很是赏心悦目,他掏出一颗,递给陶乐:“你吃吗?” “快谢谢人家。”他妈妈说。 陶乐手握紧书页,咬着唇,不伸手接过。他妈对自己这个孩子很是头疼,忙补道:“这孩子,假清高。” 尺绫收回手,自己一个人拿着一大包吃起来,开始和陶乐妈妈聊天。 陶乐妈妈觉得尺绫这孩子,还挺招人喜欢,模样长得俊俏,性子也又耐心。她不断说着自己的乐乐,对方乐意听,时而还插上两句话。 转眼,上班时间又到了,陶乐妈妈不得不起身,说道再见,这回连对儿子的叮嘱都少了半句。 尺绫继续看短视频,他只是看,从来不笑。陶乐瞥他一眼,忍住不和他说话。 他的成绩怎么可能比自己好。陶乐心里暗暗想。 下午,尺言提着糖水和书过来。 糖水是自己煮的。这位哥哥虽然下厨少,但是手法并不差,看上去还有模有样。 尺绫喝一口,皱眉:“这都不甜。” “医生说低糖。”尺言一边拿出袋子里的书,一边说。 陶乐本来想放下书睡午觉了,可闻见这番对话,又打起精神,对着书页用余光偷偷望。 “买了些习题,你想做就做。”尺言说,掏出几本高中数学竞赛书,又印几份大学竞赛的题。尺绫看见后,立马拿起来开始翻。 “还有,不知道你想看什么,家里随便拿了几本,小说散文都有。”尺言又掏出几本精装的书,放在床上。 这是陶乐感兴趣的,他立马偷偷瞥着,看到洁白的被单上,一本灰的,一本黑的,还有些一册一册的。他想极力看清上面的字眼,怎么也找不到大字。 终于,尺绫拿起一本,他望过去,才发现是他不认识的外语。 他心里一砰。 尺绫只翻了两三页,就放一旁,没有打算立马看。 “还给你买了本这个。”尺言最后拿出。 是一本小学生版的安徒生童话,封面五彩斑斓,烫了金边。尺绫立马直起身子,接过,低头扫视书本。 “别低头,对颈椎不好。”尺言唠叨。 医生说现在情况还算稳定,但出院日期得再晚些,这些看完做完,大概能消磨掉多出来的时间。 尺绫翻了两个故事,又放一旁,开始和哥哥聊天。 尺言一天要说很多话,他的嗓子有些累了。没过多久,护士进来开始给尺绫挂水。 “你回去吧。”尺绫再度说。 “你今晚想吃什么?”尺言问。 “我吃医院的就行。”尺绫应答,“我晚上再喝这些糖水。” 尺言起身,指了指微波炉,吩咐道:“记得加热。” “知道了。”尺绫拿起竞赛题和笔。尺言看他这样认真,便也没再多说,出门回去了。 陶乐以为等到他哥哥一走,这位床友又会立马放下练习题,开始刷低俗短视频。 可是没有,尺绫对着习题好一阵儿,思索几番,写下简单的思路。大概半小时后,他写了三道题,才放下。 本来想睡觉的陶乐,也不想睡觉了,他咬咬牙,一心要今天把这本书看完,和这个留级两年的病友交流小说内容。 数学就算了,尺绫认真写和胡乱写都和他关系不大。可文学是他的强项,他不能输给别人。 今天的太阳落得很快,陶乐面对剩下的三章,眼镜忽地酸痛。他望一个个铅字,好似模糊成一团,瞥向隔壁。尺绫在津津有味地一边吃饭,一边看着电视。 病房里多是十四五岁的少年,电视却播着卡通片。这是陶乐最嗤之以鼻的节目,他想不通这个快成年的人,怎么会喜欢看这个东西。 九点,病房里电视关上,尺绫拿着习题,又开始埋头写起来。他的速度明显比今早快,只十五分钟,就翻了一面。 陶乐越来越不平静了,看着对方快速移动的笔尖,他忍不住,凑个头过去:“你在写什么?” 尺绫给他看了一下,“这些。” 陶乐以为自己会看到复杂的数学题,结果竞赛题的中间,夹着一本小日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他有点失望:“啊,你原来不是在写数学。” “写了一些。”尺绫调整一下坐姿。似乎想活动身子,他把夹在竞赛题里的日记本抽出来,放到书层上,目光重新回归那些复杂的公式。 陶乐在一旁看着,询问:“你都会做?” 他笔尖在题目上移动:“会一点。” 似乎是察觉到这个未来朋友的情绪不太对,尺绫的笔尖速度放慢了。陶乐看他做题半分钟,一行都没看懂,眨眨干涩的眼睛,将目光投向他那叠小说和日记本上,“我能看看吗?” 尺绫点点头:“嗯,随便看,喜欢就拿。” 他从一堆不懂的文字里,艰难地选出一本英语小说。翻开第一章,只看懂了两行,下面的文段完全一塌糊涂。 陶乐强撑着看,看到后面突然出现的扉页,才发现刚刚的是序言。 “真晦涩。”他吐出三个字。 “我也觉得一般般。”尺绫应上,他又将习题翻过去一页了。 陶乐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一直留级。” 明明这样的外语和数学水平,考个好高中轻而易举,甚至可以直接上大学了。他左思右想,最终还是接受这个比自己大两岁的床友,很厉害的事实。 “我啊。”尺绫的笔停一停,仍望着题干,“我其实都不想读书。” 陶乐追问:“那你为什么要上学?” “我哥想让我上呗。”尺绫声音软绵绵,“他觉得还是去学校好,能交朋友能多说话,后面发现我不是上学的料,也就接受了。” “那他肯定有个很美好的学生时代。”陶乐发表见解。 尺绫没有回,他嘴里念着数字,目光专注。 陶乐咬咬唇,思想斗争许久,最终还是接受了在外人眼里看上去很聒噪的自己,陶乐指着他的日记:“这我也能看一眼吗?” “这个啊。”尺绫的笔停一停,拿起床头的日记本,递给他,“我写的是日记,把你也写进去了。” 陶乐手心有点紧张,小心翼翼地翻开,快速扫过。 里面全是一些无中生有的对话,宛若幼稚园小朋友,刚刚一瞬安静成熟的形象立马崩塌,他吐槽:“你把我写得好弱智。” “我没什么文笔。”尺绫声音带着些懒意,“生活够苦了,日记里当然喜欢怎样写怎样。” “你这都不是日记了,成二创了。”陶乐喃喃抱怨。 “可能吧。”尺绫松松肩膀,随后垂眉。 几秒后,他眉睫下突然有点光亮,抬抬眼皮,自言自语: “给他留个念想。” 第65章 万年青 翻到第三页, 尺尚突然停下。 他抬抬头,看见钟表指针转到九,窗外已然一片漆黑, 深夜即将来临。他合上日记,说道: “晚了,今天先这样吧。你上楼收拾一下行李, 明天再看。” 这本日记是由线条文字组成, 繁琐又神秘。在尺尚的指导下, 她居然能自己看懂一句话了, 解读并不难。 日记的主人,笔锋非常流利,如画画涂抹一样就是一面, 可有时又写着笨拙的方块字。在鲜花般盛情绽开的书页上, 突然冒出几个歪歪扭扭的方块字,迟雪不禁感到一股童真。 第72章 她转头望向门口,深色门框边,穿着西装的老管家正拄着拐站, 谦卑低头:“小姐,请随我来。” 迟雪微愣, 她看着老管家的白发苍苍, 想起他的凝视。出书房, 她自己提起行李。管家一身旧西装, 拄着拐杖, 领着她缓慢踏上楼梯。 夜已深, 老管家每一步都走得很慢, 好似每隔三步, 就要停顿半秒。 这间屋子内, 虽然灯光昏沉,却不给人暗淡气息,反而呈现一种柔和的宁静。 管家弓腰,岁月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迟雪上楼梯上到拐弯处,看到一扇窗户。她往外望,满是树林和月光。 月光照落,像是给树冠披一层雾,迟雪宛若看到水汽。 “小姐,请往这边……”管家态度恭敬,他声音沉厚,彬彬有礼。 迟雪继续往上走,望着老管家佝偻背影。 “您的父亲,我是看着他长大的。”管家声音缓缓,皱纹微弯。他们走到一扇门前,管家拿出钥匙串,找着合适的那把。 “他小时候,是什么样的。”迟雪轻问。 “他小时候,”管家微微笑一下,牵动皱纹,开门的动作很慢,“他小时候很文静,话也不多,不怎么爱活动,但也喜欢在这条走廊上跑。小孩子嘛……” 尺言少爷小时候,从房间门后跑出来,抱到他大腿上,内敛望着走廊。他害怕那高大少见的父亲,和母亲和管家最为亲近。 他在弟弟出生后,也会踮着脚趴在小床边望,他很少笑,而是认真地望着,望墙壁、望灯、望每一棵树。 迟雪毁容沉默的父亲,在旧人的眼里,还是个小孩的模样,老管家满眼回忆和宠溺,仿佛真的看到二少爷躲在门后的模样。 房门嘎吱一下,应声而开。她看到温和的窗帘,一张大床。 老管家摸索着,开了灯。 米黄色灯光覆在房间的每一寸角落,管家道:“这就是您父亲的房间,已经打扫过了,小姐请进。” 窗帘背后还带着层纱,早上若是醒来,能有光线柔和投入,白地毯清洗过,细绒蓬松。她看到一张洁白的书桌,放着台灯和木书架。 窗户不小,往外看去,刚好像一副油画。 “这个房间装修过两回,一次是在他刚出生的时候,一次是在他十五岁的时候。”管家回忆着,缓缓叙述,“都是他自己选的,我们没有改动过一分。” 迟雪的行李箱立住了,她呆呆地望着这个房间,这就是尺言住过的地方,他从小长大的环境。在多年前,父亲也躺过在这张床上。 现在,要轮到她了。 “被单都是新的,水电也正常,小姐您好好休息。”老管家转身,低沉沙哑做最后嘱咐,接着便慢慢退出去,关上门。迟雪从老管家身上,感受到一丝遥远的亲切。 父亲留了一个房间给她。 她感受着房间里,尺言残存的气息,她回忆着每一丝每一缕,想象相隔二十多年,那个十八岁的少年是怎样伏案,又是怎样对着窗户弹琴。 她想了很多,踩在地毯上想,望着月亮想,又坐在床边想,不知遥远的父亲,是否有可能,感受到此刻自己就在他身边呢? 门被敲响。 迟雪从幻梦中突然醒来,抽身到现实,她踩着地板去开门。 是尺尚。 这位二叔带着眼镜,穿着严谨,看上去还未洗漱。他问迟雪:“怎么样,习惯吗?” 才短短一小时不到,二叔的关怀实在突然,可按着他的性格,这已经是可遇不可求的温柔。迟雪点点头,尺尚进了门。 他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其中有一只钢笔,几个受过潮的本子,迟雪突然意识到,里面可能都是父亲的笔迹。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迟雪轻声发问,语调内敛。 尺尚拿起兄长的手迹,下面压着一些病例、药物清单、检验报告……迟雪隔着远看,发觉厚厚一叠,还有印着数字的账单。 “他花了很多心思。”尺尚补充。 在那段艰难的时光内,尺言只有一个人,在陪着弟弟抗病。每次化验结果出来,他的心都会凉上一截。 尺言本来没有长期写日记的习惯,只会时而记下情绪,上大学后,本子里的内容就断了。 自从弟弟开始生病后,他才重新拾起笔杆写,可是由于忙碌,每个月只有两三天,每天只有几个字。 他坐下,对迟雪说:“你知道他上的是什么大学吗?” 迟雪知道,她当然知道。父亲上的大学,就是在五一游学时,和她一起逛的那个学院,就是在那片废墟上,满眼放光地向她述说的梦中校园。她怎么能不记得呢? 可迟雪愣愣,她假装不知道,垂眉摇头:“他没和我说过。” “他本来能上北大的。”尺尚垂眼,这幅神情在一向冷漠的他身上十分罕见,“后来随便留在了本地。” 尺尚的话语间,后者仿佛轻得像蝼蚁,是不值得提及的去处。那间她的和尺言的校园,在他人眼里如此不值一提,心里感到些许难过、百味杂陈。 “那他为什么,要留在本地。”迟雪垂垂眉头,低落地问出这个,等待已久的问题。 尺尚一只手搭在椅子上,望向她,没有回答。迟雪被看得有些心虚,藏在身后的两只手交替捏着,紧紧抿嘴。 尺尚突然说:“你见过他吧。” 这个二叔的目光透过眼镜,穿过她的伪装,看得到最深层的真相。 迟雪咬咬唇,微低头:“我不知道。” 尺言不喜欢提及往事,这对他来说是一份残酷。尺尚对此心知肚明,由兄长养育大的孩子,在听到父亲往事时,竟然没有一丝惊讶和动容,这与他推测中相违背的。 尺尚联想到她母亲,不过三秒,就想出其中关联。 “你不像你父亲。”尺尚说。 “你比他会说谎。”尺尚抬头看她一眼。 迟雪犹豫一下,咬咬唇点头,细语微声:“……我是见过他,在他十八岁的时候,他上高中。” 她顿顿,又说:“我们还聊天了。” 尺尚凝视着侄女一会儿,知道这个孩子曾享受过最后的梦境,那存在于时光末端的兄长到底心里在想什么呢,会埋怨吗,还是全然接受。 他自认为不在意这些事情,见她没想细说,便也不深究。 他把手放在桌边,只是回到原来话题上:“我的弟弟发育迟缓,当时家里也很乱,我要出去读书,家里没人照看,他只好留下了。” 尺尚保持平静的语调:“我以前不懂事,知道他压力大,但一心做着自己的事。他本该也很耀眼的,为了这些事情,自愿做了别的选择。” 那些他最不熟悉的数值,各种各样的化验单,塞满了一整个文件夹。 从白蛋白,到各种各样的淋巴细胞,再到转氨酶、血浆、引流术……他也觉得很烦,也曾经不想在查资料了。交给医生吧,他不用晚上对着电脑,对着论文和数据一个个对了。 可尺言做不到,无论是病痛,还是家里的支出,是谁惹得麻烦,他都没办法置身事外。 他也曾在最无助的时候,向这个小两岁的弟弟尝试过求助援手。这些知识对于学医的弟弟来说轻而易举,可生性凉薄的尺尚并没有在意,忽略而过。 所有压力如山,将他的光芒都压得熄灭了。 “要是我当时肯多注意一点,他可能不会这样。”尺尚用平静的语气,叙述着自己的愧疚,声音缓缓,“我的弟弟也不会死。” 他望向窗外,迟雪也跟着,转头望向窗外。 窗纱轻轻飘着,遮挡住森绿的密林,半边窗户清晰,另外半边若隐若现。 玻璃照出两人的倒影,灯光悬在头顶。 “他说,”迟雪突然出口,“他说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医生。说你会有人情味。说你会越变越温柔。” 尺尚不说话。 “他挺为你自豪。”迟雪又说。 “我很让他失望。”尺尚声音很轻。 迟雪站在那,站在白色绒毛地毯上,她继续望向窗外,望着月光。 她想到,会不会曾经有一天夜晚,尺言也站在窗边,靠着窗帘,侧着头往外望同一个月亮。 那时的月色,会和现在一样漂亮吗? 尺尚也看着窗外,他的眉睫回到过去,仿佛也看到尺言站在那里。 他轻轻应答: “他就是月亮。” - 他走过长廊,医院的白墙一改往日肃穆,今日分外亲切,看到儿童病房内的贴纸,他也有了些许乐意。 手机亮着,昨日的检验报告已经出来了,指标明显很不错,病情有好转。尺言花的钱和精力,终于成为生命力流淌在弟弟的身体里。 他带着笑意,来到病房,弟弟正在玩消消乐,他走过去,微声说两句:“对眼睛不好。” 尺绫满不在乎:“没事,本来就瞎了。” 第73章 主治医生来查房时,笑意盈盈讲述指标有回升的迹象了,治疗可以更进一步。 “第一个过程走完了,还有第二个,但是是值得高兴的。”医生温和地说,眼镜下眯眯眼。 弟弟仍挨在床上,对这份判断没有兴奋或惊喜,只是早有预知地点点头。 今日,尺言看一切事物,都好像比往日要明亮。他没有感到开心,嘴角却忍不住上弯,只觉得身体轻松了一些,这是个好征兆。 弟弟要少走动,多休息多坐轮椅,第二个疗程在半个月后才开始。短暂的自由让两人都长吁一口气,旅游也提上日程。 唯一遗憾的是,尺绫掉了不少头发。他很有耐心,将长发丝都一根一根收集起来,放到盒子里。 尺言笑问他:“你还当宝贝了。” 弟弟只是挑着捡着,认真看着白色的床铺,回答他:“可以给你做画笔。” 哥哥多才多艺,会弹琴会画画,还差点上北大。尺绫待在他身边,旁人都替他感觉有些自卑,毕竟他一无所有,甚至连健康都快要逝去。 “喜欢就好,玩去吧。”尺言心情很好。 按照流程,尺言去拿取这个疗程的最后一份报告,走入医生办公室详谈,又到医院前台去办理出院手续。 尺言想着刚刚的对话,低头宠溺地笑笑,轮到他缴费了。 “现金吗?” “刷卡。” 他这才想起要掏出银行卡。 几秒后,余额瞬间又少了一半,他看着电子账单,心里忽地空落落,什么都想不到。滞顿半秒,才发觉自己反应变得慢了。 医院的时间和外面的不一样,长期奔波中,有时候觉得太慢,有时候觉得一眨眼就好多天。连多少日子,多少钱财的概念,都模糊起来。 尺言路过医院大厅,看到一盆角落的万年青,养在水里,长相很好,绿得青翠。每一片叶子的位置都浑然天成,犹如翡翠玉雕。 他驻步,望那抹绿色,在白色的墙壁下,如此显眼又细小,让人忍不住忽略,又注视。 世事太多,人们脚步匆忙,将这青翠从人们的视野里抹去。多少人会真正注意到这棵长相极好的绿植呢? 走出大厅,走向医院门外。一出门,阳光就穿过半透明的雨顶,落到他身上。 太多的过往堆积到他的肩膀上,就像现在的光束,宛若细碎尘埃。 尺绫摇着轮椅,从长廊里穿梭出来,到人来人往的大厅,远远地望着。 那是他的青春。尺绫亲眼见着,兄长的光辉就从灿烂缩成一个点,逐渐平淡,成为众多忙碌身影中的一个。 他本来可以不普通,可以光芒万丈,可他这样选了。过去的事情无法再重来,如果还有一次机会,尺绫仍相信他会这样做。 尺言走到阳光底下,阳光太耀眼了,他微抬头,就忍不住伸手遮挡,光线从指缝照入瞳孔,刺眼和朦胧同时来临。 “太耀眼了。”尺言自己也想。 耀眼在他眼前逐渐柔和,最后与空气化为一团,他适应了,开始迈步,往前走去。 第66章 白蝴蝶 出院两天后, 尺绫的精神气还算不错。尺言将弟弟直接接到城里的公寓,方便照顾,也有电梯。 这小子第一日晚上看了六集电视剧, 第二日晚上打了四小时游戏。 他拿着哥哥的白色ps5,津津有味地操纵着摇杆,里面的主人公开始攀墙爬行。 “别玩了。”尺言收拾沙发上弟弟乱扔的毛巾, “早点睡, 不然抵抗力又差了。明早就出发, 要开四个小时。” “那我明早睡。”弟弟的目光正对着屏幕, 纹丝不移。 尺言一看手机,假期已经批下来,他计划去四天, 已经定好民宿。 收拾好行李, 把轮椅折叠好。尺绫转过头来,看见蹙眉:“不用带了吧。” 尺言没理会他,照旧收拾。 今夜难得正常休息,尺言收拾到半夜, 弟弟已经进房间睡了。他临睡时开门看一眼,他呼吸平稳, 盖着薄毯子起伏。 睡得很安稳。尺言留一盏走廊的小灯, 转身回房。 他躺在床上, 望着满眼黑色, 一直入不了睡。他想了很多, 从过往的看医生, 到看烟花, 想到白色被单, 想到校园时光。他突然起身, 听到外面仿若有声响。 声息微顿,尺言下地,走到弟弟房间。 他看到弟弟仍睡得平稳,蹑手蹑脚走上前,帮他整理好被子。弟弟的鼻息平稳,覆在他手背上。尺言感到温热,转而一摸弟弟额头。 有发烫。 尺言停在床边,从上往下望,昏黑之间门缝隐隐照入光色,映得半边脸很白。他微顿,如一尊雕塑。 体感有三十八度,尺言开始抹去弟弟额头的发丝,开一盏小灯,拿来毛巾,在床边开始处理。 温和的灯光照到弟弟眼皮上,发丝开始湿了,尺言夹上水银温度计,高烧。他微微扶起弟弟,说道:“喝水。” 弟弟没有醒来,只是迷迷糊糊中张嘴,脸颊微红。 尺言守了一阵儿,把退烧药也放到手边,最后到三点钟,才平稳下来。他看见三十七度,晃晃水银针,帮弟弟抹去额头的汗。 他很快就睡着了,调了个五点的闹钟,打算隔两小时再去看看。 可醒来时已经七点多,闹钟早就过头了,弟弟开始摇着轮椅在房子里逛。 他朦胧眼,用清水一抹,略微清醒。走到门外,问道:“今天晕不晕?” 弟弟吃着杀过菌的面包:“还好。” 坐上了轮椅,尺言心想不是滋味,这征兆很糟糕,毕竟昨日还生龙活虎。他犹豫着要不要出发,开口:“我想带你去医院看一下。” 弟弟情绪没有强烈起伏,只是一如既往地说:“啊?别吧。不是说十点出发吗?” 要坐整整四个小时车程。尺言虽然将找了个附近有医院的海滩,但那处还未开发,人影稀少,基础设施都不算很好。万一途中有些什么不慎,可比在这里危险得多。 “你量一下多少度。”尺言把温度计给他。 尺绫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照做了,尺言洗漱完,看到弟弟递给自己。 三十八度。 刚吃过早餐的片刻,这位生龙活虎的病人,就开始发作了。他明显睡意昏沉,眼皮耷拉下来,可尽力强撑着,假装自己还行。 尺言把收拾的行李放回去,弟弟敷着冰袋,只是抿嘴不语。 他摇着轮椅,到液晶屏面前,打开游戏。 电视里响起游戏声,小人甩出袖剑,画面就是一片可怕的血腥。尺言没有理睬他的残暴行为,自顾自地操心。 匆忙的发烧打断这次行程,尺言延迟了民宿,发烧代表感染,而感染代表抵抗力又下降。在这个消毒清洁的家里都这样,出去了,环境更加杂乱。 尺言没办法,他不敢去赌。 发烧对尺绫来说已经成了件常事,他比哥哥更加清楚其中缘由,可他不甚在意。 “以后还有机会吗?”尺绫问。 “稳定了就有。”尺言埋头收拾东西。 “那万一不稳定呢?”尺绫提声。 “会稳定的。”尺言回头,声音更大,斥责道。 尺绫有些话在喉咙,犹豫一下,还是没说出来。 尺言没有取消请假申请,他不断埋头收拾东西,心里百味杂陈。他后悔自己的吼叫,身体却抿着嘴,生着闷气。 没过多久,门铃响了。 尺言匆匆去开门,见人,微愣:“怎么来了?” “今天休息。”司徒辅说,“我去医院,护士说你们出院了。” 他这几天忙得都没时间,听到这个消息,本来想往郊野的那套公寓去,看了下手机的信息,掉头回来。 尺绫没有热情摇着轮椅到门边来,而是仍旧对着游戏机。尺言转身,继续回去忙事情,抛下一句:“他在里面。” 司徒辅站门口,垂眼:“不进来了。” 病人抵抗力低,因此对环境的极度苛求。司徒辅风尘仆仆,看见一尘不染的地面,犹豫十多秒,还是停在门前。 “现在怎么样了?”他关心询问。 这些本可以在电话里解答的问题,挚友非要百忙之中亲自来一趟。尺言知道他在想什么,手离开门边,让出进入的位置,随声回答:“还好,有点发烧。” “进来吃饭吧。”他随意道,“有酒精,自己喷。” 司徒辅脱鞋,踏入整洁的地面。一进屋,就察觉不悦的氛围。看得出来,空气里弥漫争执的痕迹。他看到瘫在轮椅上的尺绫,抿嘴捧着手柄,摇杆发出窸窣响声。 他走过去,盘腿坐在地上,尺绫轻轻开口:“今天怎么有空。” “请假了。”司徒辅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游戏手柄,摇动两下,也加入进来,陪着一起打游戏。 尺绫开的是双人档,却一直一个人玩。boss血量大,他打得很吃力,几天下来一声不吭。 第74章 这些是尺言不会陪他做的事,虽然尺绫和司徒辅在一起不常对话,但某种程度上,他和这位政缘上的监护人,关系更为亲密。 游戏打完一局暂停。午饭并没有因为挚友到来变得丰盛,尺言几乎是一言不发地做完午餐,端出三碗高温烫过的面条,特意在弟弟那碗加了瘦肉,前几日的鸡蛋由于发烧,彻底消失在碗中。 人没有聚集到餐桌上,他把午餐拿出来,给俩人放到后面的茶几上,伸手就能摸到。而他从厨房出来,直接坐在餐桌旁。 游戏屏幕仍发出打打杀杀声。 尺绫趁着空隙,直接拿过,身心故意轻松,嗦一口,又开始游戏。他身旁的这位长官握着手柄,等待一阵,才默默拿起,继续边陪他玩边吃起来。 尺绫很快吃完,嘴里的伤口没有影响到他的速度。发烧的人通常没有食欲,他不爱吃肉,可这段日子以来,长痛不如短痛,早已习惯了。 “你不忙吗。”他突然细声问。 司徒辅垂眼:“还好。今天有空。” 他能休息的日子实在罕见,尺绫待在他身边这么久,就没见他走出过办公区。有寂司事务越来越多,人也盛起来。尺绫小时候经常会去逛逛,长大后就出入少了,生病后更是没去过。 他们的关系很微妙,对方都心知肚明。在尺绫的视角,对方宛若另一个尺言,或要比兄长更密切,更复杂的身份。毕竟,对方帮他保管着权力。 司徒辅手下的一切,终究是有一半是自己的。这是尺言帮他的安排,也是复杂环境下的最优解。 “要是我死了怎么办。”他笑笑,语调里似乎有些在开玩笑。 尺言坐在远处,对着面碗,看着手机里的化验数据,可尺绫保不准他是否在观察自己和身旁人。 身旁人缄口,一直没回答。发烧仍然侵蚀着他的身体,尺绫便歪歪头,细若蚊吟: “真想早点死。” 尺言大抵是没听见,没过多久,他起身去洗碗,而后又去午睡。 尺绫望着他走入长廊,客厅里就只剩下自己和司徒辅,并无出声。 尺言实在太困了,昨天根本没能休息。挚友无论抱着什么目的前来,将弟弟暂时交给他,也还算放心。 毫无疑问,尺言这些年来养成了一个习惯,他对这个挚友已经无条件信任。 游戏已经打完,下一章又要花费很久。尺绫伸了个懒腰,身子忽地僵住,半晌,手缓缓搭回在轮椅上。 他听到身后人问:“走不了吗?” 尺绫没有回头,也没回答,活动下身子后,才说:“你能不能带我上去?去天台。我想去看看。” 见对方不言,他又请求:“我想上去画画。” 这座公寓楼有二十层,他们住在十七层,离天台不过三层距离,风景很好,尺绫一直想上去看看,可尺言不让,屡次直言拒绝。 房间内,尺言已经睡着。 眼前的人顿顿,目光中犹豫,最后还是推动轮椅。 等电梯的时候,他才说:“我的腰很疼。” 脊柱疼,他的腰椎都牵扯很紧,最近走路越来越疲惫。尺绫试图劝自己多忍耐,可最终还是认清事实了,他自认为时日无多。 红数字变大,没过多久,就到了。天台的门没有锁,也没人使用,与楼下的精致装潢比起来,这里显得过分空旷。 “我在医院时也想上楼去看。”尺绫又对他说。 司徒辅拿着白纸和笔,将他推到天台边,这里的栏杆迈腿就能跨过去。尺绫想站起来,可是“嘶”一声,还是坐下了。 “你该和他说。”司徒辅望着他。 “嘘。”尺绫从他手里接过白纸。 天台的风景很好,他坐在轮椅上,不锈钢的凉意触碰着手臂。他将身子缓慢挪起,坐到可以充当椅子的水管上,画纸放在膝盖上,撑着双手眺视远方。 从这个角度看,能看见很多,形形色色的建筑,车流和小如蚂蚁的行人,占据了大半边视野。如果绕到另一边,就能看见一整片天空,往下望去是路和树,那是医院旁的一条街。 他忽地有一种感觉,在病房里,他做过梦。 他梦到针水还在悬空挂着,扯断后他就从容地逃了出来。也是到这样的天台上,看到青葱的树和漫无边际的天空。 “你可以回去的。”尺绫吐出,侧头继续看远方。 身后人只是缓缓答:“我今天休息。” 尺绫面对这个似真似假的语句,不以为意,开始动笔,笔尖在白纸上停顿一刻,又不知道该画什么了。 只是茫然地看着,今天的太阳有点刺眼,脊柱又隐隐疼了起来。 目光浅长。 如果非得说些什么,那也只能用幼稚形容他了,一种单纯的幼稚,或许,掺上少许不经意间的沧桑。 只是活着。 他试图想一些东西,最重要的人。搜寻脑海中的记忆,并没有找到什么。他觉得自己该想到哥哥的,可是闭上眼后,没有尺言。 他认为自己有点凉薄,挪动一下轮椅,又靠近天台边一点。 他只好想起自己,想自己的头发,想针孔和窗外,一会儿后,他又想到几年前哥哥抱起他。 他挨在尺言的肩头,或许在玩一朵小花,或者拆一颗包装糖。 哥哥抱着他,走在大街上,路过到小商店后,对他说:“想吃冰淇淋吗?” 他不说话,哥哥又路过早餐店,看到蒸汽腾腾,对他说:“想吃灌汤包吗?” 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看着掌中的玩具,身子在哥哥的肩头微晃,发丝也跟着微晃。 他有些后悔,没和那时候的哥哥说话,可即便如今,他还是想不到该如何回答。 天台的风吹动自己的发丝,贴着唇边摇晃。他闻到夹杂灰尘,但清新的气息,令人身心舒畅。 一低头,想到司徒辅这个站在身后的人。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平静的下午。对方的老练和衣着,让他凝视着。 尺绫坐在天台上,忽地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都没有这样长久凝视过自己的哥哥,却凝视起一个陌生人。 他不知道那时候的尺言,是高兴,还是嫉妒和哀伤。 这位尽职尽责的兄长,耐心抚养他,连水和食物都一点点喂给他。他就是在这样的矫情中生长起来,经常别过头去,看太阳或是蝴蝶。 可他现在,没有这样的闲情雅致了。他彻底被驯化为不愿抬头的蝼蚁。 他不知道该感谢哥哥,还是怨恨他。 已经能预想到的不久的未来,囚笼和束缚将捆住他的身子,他再也不能轻松的离去了。从他刚出生开始,第一次呼吸开始,他久久不来的啼哭开始。 尺言的所有心思都灌注在自己身上,这是一场非常失败的投资。 “是不是?”尺绫想着,忽地问出一句话。 身后人没有回答,他不在意,心里已经得到对方缄默的答案。他伸长一下脖子,看远处的云,云快飘走了,又看展翅的白鹭。 他知道,身后人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他也抱着同样的惋惜和警惕。 他的手握着笔,在指尖上转动,这支笔兜兜转转地绕着,仿佛每一秒都有可能掉落。 他想起尺言画的画,那些素描栩栩如生,细看起来,却没有一幅能让人感到确切的真实。 哥哥的内心也空洞吗? 他再次想到自己了,生命如流水,随时要散去。他什么时候能化作蝴蝶,融入云彩,又什么时候能见识到另一个世界。 那素未谋面的睡梦里,安宁会萦绕他吗?还是万物皆空,有时候他羡慕别人,倒也说不上羡慕。他更羡慕一块石头或是一棵树。 他曾经问过哥哥:“我要下辈子投胎成了乌龟,那该怎么办?” 尺言那时候在忙,在匆忙套枕头,他或许听清楚了每一个字眼,或许只含糊地听到他的声音。 尺言说:“没办法,只能养了。” 他该怨恨,虽然很夸张,可他到底有些不舍了。他想平静地待一阵子,却被尺言的每句温声裹挟着,像海浪般将他一次,又一次拍打回岸上。 他不埋怨,也不感恩。命运给他什么,他都全然接受。正如现在身后人久久监视自己,而他毫不抗拒一样。 “回去吧。”身后人出口。 他开始哼起一首不知名的歌谣,旋律缓和、悠长,像是一只水鸟掠过湖面般平静,白色的羽翼上不沾一点水珠。在风中,有人听着他的歌谣。 不知道该画什么,他记起一本诗集,用着古老文字写下一句: 陌生人,我要为你祝愿。 你的灵魂可曾像我一样在风里流淌。 …… 他抄起纸笔,很自然地手一松,几只硕大的白蝴蝶便顺着风蹭着地面翻滚,时而扬起,时而贴地。 当身后人的手碰上轮椅,那刻,尺绫突然发问:“你会推我下去吗?” 第75章 身后人不语。他感到很有乐趣,一笑,低头开始画画。 第67章 海岸边 他们在三天后, 还是出发了。 尺绫的眼睛似乎有颗钻石,能倒映出远在天边的海浪。他坐在车后,看着拗不过自己的哥哥, 一脸无奈发动车。 “你确定你要去?”尺言第三次确认,“死那也要去?” 这句话很不吉祥,尺绫扒着窗口, 又玩着手机:“去啊, 我死也要去。” 他的强求其实在理, 尺言心知肚明, 这次不去,不知道哪回就出意外了,世事无常, 更别说一眼到头的人生结局。 他们开上了公路。 挑选的海岸边, 没有大片沙滩,而是基岩。民宿也谈妥了,从四天缩短为两天,对方语气和善:“没人, 你住两个星期都行。” 高速路车影不多,但路程刚过一半时, 突然塞车, 眼见着也到中午了。尺言拿出面包, 递给他。 尺绫吃一口, 想起缓慢开车的哥哥, 问:“你要吃吗?我喂你。” 四小时的车程, 眼见着过大半, 尺绫昨晚睡得不好, 现在昏昏欲睡, 尺言喊他量体温。 有点低烧,吃完药,他倒头就睡。尺言一直开车到下午四点,终于到了约定的民宿。 此处还未开发,加上现在不是旅游旺季,人就更少了,四舍五入,只有他们两个旅客。 搬出行李,尺言一只手提轮椅,一只手提行李包,里面多是弟弟的物品。 民宿敞开着门,是小镇边上的一户人家,老板人高马大,出来帮忙,他打招呼:“我还以为你们今晚才来。” 民宿里,还有一个老到掉牙的老奶奶,白发苍苍。 这家店人很好,本来只有楼上间的,了解情况后立马腾出一楼的一个房间,收拾整齐、干净,没有消毒水的气味。 尺言又立马开始清洁,用消毒水擦弟弟可能触碰到的一切地方。尺绫睡眼朦胧,躺到床上,舟车劳顿似乎耗干了他的精力。 “睡吧。”尺言安慰,“吃晚饭我叫你。” 到晚饭时间,尺言终于清洁完,门外的老奶奶敲门,喊这两位客人吃饭。 尺言此时才去推一下他,他声音昏沉:“不是很想吃。” “吃吧,我拿进来给你,好不好?”尺言温和轻声。 尺绫用手臂蒙着眼睛,摇摇头:“不吃了。” 他没什么力气,手脚都是软的,额头发烫,脸色发白。 睡到晚上八点多,终于醒来,他浑身软绵绵,好似坐在云朵上。 “哥,” “哥,” 他喊了两声,没有回应。 莫约半刻钟后,门才开了,尺言走进来,拿着煮好的蝴蝶粉,到他身边:“赶紧吃吧,不然一会又凉了。” 他话语里带上往日没有的急躁,尺绫望他一眼:“不想吃肉。” “只是肉沫。”尺言拿起勺子,想要喂他。 “没什么胃口。”他拒绝。 “听话,吃了。”尺言递到他嘴边。 “我只想吃菜。”他含一口肉沫,想吐,低声重复,“真的吃不下……” “赶紧吃了!”尺言声音突然变大。 ——空气瞬间安静。 尺言深带着气,烦躁还没消下去,因为那一吼有些反应不过来。 十多秒后,眼前人的神情才清晰起来。尺言望着弟弟的茫然,忽地有些不知所措,嘴唇颤一下,短促地吐出: “对不起。” 他将那碗肉沫粉放下,手指越来越不受自己控制,心头一阵慌乱,又说:“对不起。” 他轻轻搂着弟弟的脖子,靠上去,挨着他颈脖,尽力温声:“对不起。” 尺绫身子往后躲一下,没有回应,只是坐在那里。 尺言很后悔,他把头埋下去,喃喃自语: “对不起。” 晚上附近有小夜市。尺言将他挪到轮椅上,轻声问:“我们去看灯好不好?” “有霓虹灯,沿着鹅卵石路,很漂亮的。” 尺绫微微摇头,对着窗口,闷声:“不去了。” “去吧。”尺言祈求一样,在他耳边说。 盖满窗帘的房间,沉重而凝滞,两个人在这份寂静之间,四面白墙显得空旷。 尺绫没再回答。 “走吧。”尺言给他盖上毯子,推着他。 所谓夜市不过是村名们的小圩市,确实有小霓虹灯,满眼金黄,缠在树上小摊上。 两人一句话没说,尺绫一直抿嘴,连街景都没多看两眼。 尺言假装有兴致,买了点东西,却一直勾不起弟弟的眼神。他努力后仍旧于事无济,便只能回去了。 临睡前,尺言照常喂药给他,可两人始终一句话没能交流。 “明天去看海吧。”尺言温声。 他依旧没有回答。 尺言让他先睡了,帮他整理好事物,自己却毫无困意。 他走出房间,走出旅馆,听到海浪声时而轻响,拍打在暗礁上,一整晚不断回荡。 海风吹如他眼睛,夹杂着远处的沙子,他从夜色里能看出些许轮廓,月光浅浅照下,一切都安宁。 尺言咬牙,转过身去。他忽地感到痛苦,怨恨油然而生。头发遮挡视野,他伸手拨开,一秒后,改成死死攥紧,开始对墙壁一下一下撞额头。 海浪声闯入他耳畔,直至头晕,心里安宁一些,才停下来。 此刻,他额头红起来,这些许皮肉痛,无法缓解心闷。他感觉到自己最近很不对劲,眼前发昏,头脑一热,就说出不该说的话。 话语一出,他都被自己的语调给惊吓到。 弟弟很明显要与自己冷战,可如此反过来想,尺言才是心如玻璃的那一方。疼痛还没落到他身上,他就难以忍受了。 白发苍苍的老奶奶突然开了门,她慈祥笑着,问道:“怎么啦?” 尺言随着老奶奶,到她的二楼客房,他上去,老奶奶开灯,有沙发茶几。 她说:“坐吧。” 尺言坐下,沙发有些年头,依旧很软,铺着一层精致的旧式蕾丝。老奶奶给他倒茶,屋子里飘满荞麦的味道。 “有什么心事呀,年轻人。”她和蔼地问。 民宿老板是她的外孙,将她接过来住,已经十年有余。 他喝一口茶,茶杯在手里握着,传递暖意。老奶奶又从他身后经过,摸了一下他肩头,说:“你怎么这么冷啊?” 老奶奶给他一条花色毯子披上,他没有拒绝。 “你弟弟生病了啊。”老奶奶叙述似的问,“严重吗?为他发愁。” 尺言点点头,烦躁已经平静下去,内心如水。 “我女儿也生病了,她小的时候才六七岁,突然就不能走了。” 尺言抬头。 “那个时候可乱了,到处都是路灯吊死人,这里又没有医院,要到城里去。” “我背着她上城里,走了一百里路,到了医院,医生告诉我,坏死了,做手术已经没用了。” 老奶奶坐下,“那时候哪有什么钱啊,东凑凑,西凑凑,开刀修了修,还是不能走。打了五十块一针的药水,有好一点了。” “后面钱也不够,我就带她回家,她还是不能自己走,但能够动了。我就到处去找药方,给她用草药敷呀,诶,还真行了。” “她结婚了,生了俩孩子。孩子长大了一个当医生,一个没读完书,但也能赚钱。就帮她把手术给做了。” “前些年车祸,走了。我想了想,她也算是圆满了,反正我是挺欣慰的。” 她又给尺言添一杯茶:“顺其自然就好了。” 尺言听完,想了很久,他的茶喝了半杯,却总还是满的。 他回到房间,灯还开着,他放低动作轻手轻脚,回到床边时,发现弟弟的眼睛没有闭上。 “醒了吗?”他温声。 弟弟嗯一声,他睡得不沉,还是醒来了。 “快睡吧。”尺言重拾耐心,伸手要关灯。 在昏黑中,尺绫的声音很细,以蚊子般的响度传来:“我不想治了。” “睡吧。”尺言轻声。 “万一,我死了呢。”声音断了一会儿,又在黑暗中响起。 “那没办法了。”尺言答。 他想起很多,前几天睡前的片段又再次连起,当弟弟四岁时,他曾经装模作样地给他念故事书,他现在仍旧清晰记得那个故事。 是小白兔与大灰狼。家里一般是没有童话书的,父亲也不会允许弟弟看这样的书。可那天晚上,尺言就是给他念了,他不知道书是哪里来的,也不知道中间有什么插曲,弟弟睡着了,睡得很熟。 他侧侧头,又听到浅浅的鼻息声,将手臂搭在额头上。 第二天清早,尺绫很早就起身,他摇着轮椅,率先出去吃了早餐。 两人的隔阂仍旧在继续,只是没有昨天那么过分。 民宿老板给这个轮椅小哥做了面条,他的肌肉能媲美尺绫的两条胳膊。 第76章 一碗清汤,不加油,不沾荤,没有太多盐,没加生菜不太烫也不太冷,干净熟透。老板给他上了碗素面,撒了点葱花。 两人对坐,尺绫埋头,老板在一旁擦着碗。 只有很小的碗筷声,尺绫有些笨拙地默默把面给吃完了,留清汤、葱,和一双木筷子。 “吃完了?”老板看一眼,“要不要再加一碗。” 尺言这时候推门而出,两人没有说话,老板很明显看出氛围不同昨日,也没掺和,自顾自做自己的事。 尺绫量了体温,有些发烧,喝了两杯水坐在窗边看书。 尺言吃完面条,帮他倒出药片,用纸巾垫着排开,一边又用洗净的玻璃杯给他倒了杯温水,嘱咐一句:“记得吃药。”然后静坐下来。 两人相互配合,度过一个小时后,尺言没再问他,而是走到他身后,握住轮椅推他。尺绫的书本盖在膝上,他看到轮椅越过门槛,自己的腰被轻轻硌一下。 阳光刹地就扩散,照到眼皮上,身后人用轻松的语气,不经意说了一句: “我们去看海吧……” 去看海。 这似乎是一种恳求,像是被平静地裹住沙滩,把他的心摇松了一点,本来想脱口而出的“不去”噎在了喉咙里。 轮椅碾过地上的砂砾,一双手小心翼翼地推着他缓缓前行,平稳、安逸。他平视着远方,不语,只是呼吸着,鼻息温顺。 海。 这一片海很平静,相邻在一个小镇隔壁,它没有名字,也没有人刻意地打扰,海潮起潮落,覆湿沙滩,抹平了很久之前某人走过的足迹。它是一个若有若无的存在,却又在此刻显得如此重要。 尺绫心里有些别扭,可他没离开轮椅,他看到很多海鸥。 尺言不知是从哪里找到这个地方的,一串脚印和长长的轮辙从滩的这头延伸到滩的那头。些许闲情擦过,像白色的鸟蹭着海低伏。 “……水有点凉,先看着吧。”尺言的动作,宛若矛盾已经解除,昨日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尺绫缄默看着,在一片湿润的小沙滩上。他坐在轮椅上,带着一顶帽子,漏出的发丝被风吹起,贴在脸上。 “真漂亮。”尺言踏在浪旁,海浪打在岸边,浪花化作泡沫消散,抬头对弟弟说,“你不下来走走?” 他变得沉默了很多,愈发愈少语,变得不爱说话,只会坐着充当旁观者,常常是看着别人,或者是被别人看着。 若把他放在以前与做对比,却也找不出些什么不同,一如既往,仿佛他本身就应该是天生的一种悲观,无论多少笑都掩饰不住的缺陷。 可哥哥呢,他也沉默,他也笑得比以前少。 尺言的身影如背后的海鸥,在海岸边,绕来绕去,不肯远走。 这个细致的哥哥尽力陪着他,或者说是尽力想让他陪着自己。尺绫想,他是对自己好的,没有人会像他一样,这样爱自己。 浪潮声拍打在岸边的礁石上,冲刷着前一秒飘落的尘埃。尺言突然说:“我给你拍张照吧。” 尺绫不想拒绝,口头上却犹豫着,说出“不”这个字。 可那只是个口型,话音没有出口,就这样悬在两唇间。他看着尺言拿出手机,对着海景,拍一下他,又拍一下海浪。他看到哥哥笑了,浪花落到他脸上,而他只是看着,轮椅纹丝不动。 这样才对,他该有自己的生活。尺绫想。 回到民宿,还没到午饭时间,按照原本计划,他们下午就该离开,可尺言想多待一会儿,尺绫并没有发表意见。 又在窗边看一阵子书,一楼只有两人,老板突然和他聊起天。 “你有多少个哥哥啊?” 尺绫微顿,缩在毯子里,低头看铅字:“两个。” “哇塞,还挺多的。”民宿老板笑笑,“我也有个哥哥,他做医生。” “我没读书,上完高中就混社会了,他不一样,读了大学,可牛逼了。” 见他不回应,老板自己又源源不断说起来,“我们小时候也老是吵架,后面我赚钱了,他毕业了,我们老妈走了,就不吵了。” “我没有妈妈。”尺绫回应一句。 空气停滞,彻底安静。 他觉得是时候要和解了,想找寻哥哥的身影,老板说尺言在三楼看葫芦,尺绫便想上去。 老板看见他:“你居然能走的啊?” 他踩上楼梯,扶着梯手,刚迈步,腰就喀嚓一下,顿顿。 他感到不详,又迈出一步,他在剧痛中拧眉,开始捂着自己的腰。 理智告诉他应当退下来,身体却又往前再迈一步。 剧痛瞬间转化为无力,尺绫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第68章 桦树林 医生说, 腰上有个瘤子,要割。 准确点来说,他的脊柱上有细胞病变了, 正以惊人是速度长成一个小球,压着脆弱的神经,也似乎能够把这一两条线给随时压断。 从前些日子开始, 尺绫就察觉有些不对劲, 腰总是疼。他清楚明白这代表什么, 他没有说。 生了病之后, 他似乎更加敏锐,血液流到身体的每个部位,自己都十分清楚。他比机器和医生更早知晓自己的不对劲, 可他没说。 欣欣向荣的好转里, 这个细心的弟弟不忍心看兄长再受打击,他想,再晚一些吧,再晚一些吧。 可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还治么?”陶乐截明了当地问着。 “治啊, 怎么不治。”尺绫回得很快,也很随心。 但犯难的是, 他是一个白血病人, 面临着高感染的风险;他所需的供血几乎是独一无二, 医院连手术基本的供给都提供不了;即使努力了, 到最后也很可能是人财两空。 尺言一直想做手术, 屡次询问医生有没有办法。毕竟弟弟才十七, 连身高都还没长完。 医生摇头:“不行, 风险太大了, 百分百术后感染, 没人敢帮他做。” 尺言回到病房里,看到挨在床上的弟弟,肿瘤的压迫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心情。 “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感觉。” 弟弟在吃薯片,他现在近乎瘫痪了,抬头问哥哥:“你不用上班吗。” 尺言要上班,他已经请了快十多天的假,一个月里,全是休息。 尺言坐下来,打开手机,数着接到手的广告,又计算着能拿到的尾款……他以前从来不接广告,现在面对高昂的治疗费,不得不精打细算。 “你现在缺钱吗?”尺绫每晚偷偷听,当然知道他接广告的事,若有若无问一句。 尺言嘶一下,“还好。” 病魔就这样再次侵袭尺绫身体,当二疗过半,医生再看片子,说他的腰已经快要废掉,再不做手术就来不及了。 素来平静的尺言也不镇定起来,这位受过高等教育的毕业生,开始求神拜佛。 尺绫看着他上网查各种各样的道馆、寺庙,很不支持。 “试试呢,万一灵了。”他总这样说。 然而事实上,他并非诚心,只是为了短暂的目标,各路神仙没有因为他的祈求,而让尺绫的病情停止恶化,他的肿瘤已经有鸡蛋大小。 有一次,在离医院不远的广场上,满脸红漆的关二公耍着大刀,为另一位小病患除煞气。尺言驻步,看了很久,给了九十九块,企图也能除一下弟弟身上的煞气,回到病房后,他发现弟弟摔下病床,就再没求过神佛。 “我要去求求族内了。”他对睡着的尺绫轻声说。 他穿过桦树林,来到一个漆黑的山洞,一位战乱时从北方迁来的老神婆就在里面。 山林蛇虫窸窸窣窣,领路人领他到山腰,为他指路,“自己上去吧。” 众人皆说她浑浊的双眼能看透一切,看到过去与未来,能看到一切苦难和悲喜。可同时,诡异的巫术和古怪的脾气相搭。很多人进去,很多人都被赶出来。 有人说,她只看大喜或大悲之人。 尺言想,撞一下运气吧,就最后一次。当他进到山洞时,满是阴暗,在罕少的自然光中,银饰倒映出些许光泽。 神婆侧眼,望见他,发出沉闷的质问: “你是要来看你自己吗?” 尺言微愣,否认,他感到神婆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 按理来说,这个神婆应该要赶自己走,可对方没有,一直凝视着自己。 “我只想问他。”他递上一张羊皮纸,按照传闻中的规定,上面拆分写下弟弟的名字。 神婆瞥一眼纸张,一眼就看透这名字的未来。见尺言虔诚,拿起桦树叶,念着神秘咒语,数出十七张。又摘下头上的银饰,沾隔壁的水缸,给他额头上点一颗露水,声音沙哑: “他会熬过去的。” 当尺言回到病房时,他带着煲好的桦树叶水,坐到弟弟床边:“喝了。” 尺绫皱眉:“你吸烟了?” 尺言不觉,只顾着给他倒水:“快点喝吧。” 第77章 桦树叶水是秋天的颜色,带着点青褐红。弟弟挪身,微微一扯,就疼得太阳穴跳动,身子再次僵硬起来。 “你还想做手术吗?”尺言有些沉默,只是问。 “都可以。”尺绫喝着水,“医生不是不给吗?” “你想做,我就让你做。”尺言起身,扶他脑袋,如神婆嘱咐一般,亲一下他额头。 - “那他后来怎么样了?” 这本日记,在某些地方写得事无巨细。迟雪现在已经能看懂小部分了。 灯光仍悬在头顶,这句话一问出,她就后悔了。 迟雪看着尺尚的脸色并无异样,可从逻辑上讲,肯定是去世了。 日记里写到一句:“我的腰很疼,我想去问问二哥,可总找不到他。” “他离不开轮椅了。”尺尚回答她。 迟雪微顿,想象着与轮椅分不开的少年模样,她开始自己往后面翻,只见一大片一大片空白,直至翻到最后部分,才看到些许字迹。 她读不懂,那些都是短句,看上去很复杂晦涩。 “医生不是说,不让他做手术吗?”她有同样的疑问。 答疑会一样的书房,安静得只有她声响。她不由得抬头,望着这位二叔。 “是我给他做的手术。”尺尚在凝视和疑问下,终于回答,“手术失败了。” …… 弟弟的病,越来越严重了。 持续性的发热,让原本计划两周后的靶向药被迫提前。 腰上的疼痛也愈发放肆,他彻底寸步难行。 和医院协商过,决定先短时间将凝血功能提上来,然后将腰上的瘤子去除。 陶乐问这位朋友:“你会死吗?” 尺绫比往日要低沉,病痛折磨得他笑不出来,他现在已经开始没有知觉了,“应该不会。” 陶乐的母亲,听到他这番遭遇,不禁叹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当手术告知书送到他手上,尺绫才知道,二哥即将给他做手术。 他们不算很熟,自小以来的交谈次数,连一只手都没有。他回忆着这个陌生亲人的模样,都快想不起来。 尺言过来,拍拍他的手,笑道:“你放心,他专门做这个的。” 尺绫不太喜欢这个二哥,但尺言却将希望全部寄予到他身上。 他迷迷糊糊地等到手术日,看到很久不见的二哥突然出现,竟没有想象中疏远。 “你要给我做半麻吗?”尺绫进手术室前,问他最后一句话。 “全麻。”二哥只是答。 他只看到二哥戴上医用手套,下一秒便失去意识,不省人事。 手术进行了很久,从原定的三小时后,一直延了两小时,好几次危险情形。终于,他被推出。 手术不算成功,只能说勉勉强强,一切要等到尺绫醒来后,麻药过去,查看是否有直觉。为防止感染,尺绫换了一个无菌的单人病房。 只第二天下午,这个首次全麻的病人就醒来,他感到腰部一阵轻松,以为自己没有腿了,心里一动,却发现脚指头也在动。 尺绫的恢复速度异常地快,几乎只用了别人一半的时间,就恢复得差不多,虽然要扶着墙,但确实能下地走走。 尺言认真问自己二弟:“以后会复发吗?” 尺尚看这个奇迹,凝眉:“有可能。” 这场手术最终以成功告终,尺尚名声大振,在市里出了大名,大家纷纷要他分享经验,演示一下,或者写篇论文。他全然拒绝。 一日,做体检,尺言搀着弟弟去量体重,看着他踩上体重秤,尺言已经要抬头望他:“你是不是长高了?” “是吧,可能是最近发烧多。”尺绫答。 尺言又一看他的体重,刚过百斤,摇摇头:“太瘦了。” “是么?”尺绫自己也看一下,下一句便说 “你背我。” 尺绫倒觉得哥哥轻了。 往返时,尺言背着他走回了病房。没过多久,这个刚刚能行走的孩子,便过于疲惫,靠在他肩膀上睡过去了。 看着睡着的弟弟,尺言笑笑,侧身,轻轻将他放回病床上。 一回到病床,迷蒙的尺绫便裹在被子里,他有点怕冷。 白色的被单与他的发丝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睡得很安静,尺言又笑了笑。 他突然想起,尺绫没什么照片,便掏出手机,往他身上照一张。他翻相册,翻到上次的海边照,细细观赏一番,又轻轻看这几年存下来的图片,关于弟弟的只有寥寥几张。 尺绫不爱拍照,甚至抗拒镜头,每一张都很可贵。 剩下的满屏的风景照、食物照中,尺言回忆着过往,突然看到自己的一张照片,五官清晰,手指一顿。 鼻息声轻响,尺言目光盯着照片,几秒后,侧头看弟弟,守一会儿后,阳光照进来了,却令他有些寒意。 他起身去拉上窗帘,不让树影照到弟弟的脸。 回到床边,尺言望他的发丝,又看到自己的发丝,摸着尺绫微微温和的手,在心里祈求一句: “好好活吧。” 第69章 玛瑙墙 尺言靠在走廊上看月亮。 他的手肘撑着冰凉栏杆, 指间夹着一根燃着的烟。他似乎在思索,侧侧头,直至烟灰掉落, 也没有动作。 弟弟的身体开始大面积感染了。 首先是手术创口,尺绫不得不为此卧床每天清创。接着是肺部,他不知何时开始, 就断断续续咳嗽, 几天后开始吐血。 一张张白纸巾被染成红蝴蝶, 掉落在枕头边上。医生忧心忡忡地看着, 为他做检查,发现心肺功能也不好了。 这个结果很自然,并不出乎意料, 可病魔来得始终太突然, 大家担心这个极其上心的哥哥,不能接受最后的悲剧。 一个护工和尺言说:“都这样了,你也别太难过,顺其自然吧。” 大家以为尺言会如先前一般烦躁, 可是他没有,这个众人眼里的好哥哥, 在医生给弟弟下了生命倒计时后, 未曾表露出过度的悲伤或怨恨。 月亮清冷, 洒落在树梢上, 他夹着烟, 却丝毫没有动作的意思。 领导打电话过来, 电话铃打破空气寂静, 他顿顿, 接听。 领导问他什么时候上播, 他说道:“把年假也请了吧。” 年假只剩一天,他说:“那就请事假吧。” 挂断电话后,他看着皎洁的月光,仍是抿抿唇,看不出忧愁。 烟灰掉落大半截,在空中飘零消散,正如弟弟的生命一样。 尺尚终于开始研究起这个方面,在看到饱受折磨的弟弟后,他的精力全部倾注于白血病上。 也许会有结果,也许赶不上了。尺言将烟熄灭,回到病房。 尺绫靠着床头,不断咳嗽,发丝已经稀疏,他现在不得不借助呼吸机存活了。 “我先回去了。”尺言只一句。 尺绫没有挽留他,也没回应,他还在不断咳嗽,灵魂都快被咳碎,沾染充满病菌的血污。 旁人看着,是这样的了,是这样的了,疲惫了,太累了。 在与病魔对抗的路上,谁到最后都会麻木,即便终日面对心爱之人,再多的精力,也会被枯燥绝望的日子消磨。 当生病成为平常,死亡的执念,也渐渐放下。谁的日子不要继续过呢? 天公幸运地保他第一次。那第二次,第三次呢,谁来和病魔斗? 尺言出了医院门,走回公寓,路上看到璀璨灯光。 他不自觉绕路,想多看一会儿,路过公园,看到很多小孩,又看到喷泉……最后,他绕到旧小区,看到潲水,路过药店。 尺言停下,咳嗽一声,感到喉咙干涩。他想着是否要买点药材泡水喝,站了一会,他还是迈步离开。 市区里,总有些割裂感,快速的发展似乎只是围起破落的住宅,更远郊贫困的人,大概一辈子都登不上市中心的公寓,看不到夜景。 尺言脱下外套,餐桌旁弟弟折叠轮椅安静靠着。当初选的是红色,扶手是黑的,他看一会儿,又蹲下来,细细地望着轮椅。 直至灯光闪烁一下,他才起身,抬头看灯。 灯坏了。 他去拿一个旧灯泡,搬张椅子,亲手换起来。 落地窗被映照得五彩斑斓,夜景宛若是在细碎黑沙上,由各色玛瑙堆砌而成,瑰丽得让人倒吸一口气,仿佛下一秒就会流走。 玻璃上也倒映着他的身子,他被光芒点缀了,到处都如霓虹灯,朦胧看不清影子。 换完灯泡,尺言坐到沙发上。几盏白灯里多出一盏昏黄,四面墙内多一层旧色。 搭档史文打电话给他。 这位以风趣幽默闻名的主持人,面对消沉的搭档,不免有些担忧。 “你还好吗?” “还行。” “你什么时候来上班?” “过阵吧。” 第78章 如果再稳扎稳打半年,两人就能更上一层楼,在台里坐实地位,如今出了这个事,搭档没办法等他了。 “我要调去八点档了。”史文说。 “好。”他轻声。 尺言挨在沙发上,久久地看着,空气里的浮尘缓缓摇晃,一些落下了,一些又飘起来。 时钟转了大半,连车流都消失,不再长龙,只剩几点红光,在落地窗上挪动。 - “你今天好晚。”弟弟对他说,微抬头。 尺言用手背摸一下他脸颊,发现还有些烫,坐下在他床边: “昨天上班去了,睡得有点晚。” 尺绫听声一顿,凝视哥哥一阵儿,却没追问。 “医生今早过来查房,想找你说话,见你不在,直接和我说了。”尺绫叙述。 尺言摸着他的手,感受温度,一边回:“说什么了?” “说要换药了。”尺绫想调整身子,用手撑一下床,却没多大用处,“停靶向药,换回化疗,说还能便宜一点。” “你答应了吗?”尺言看着他的手,轻问。 “我说,听医生的话。”尺绫答,他声音软绵绵,没什么力气。 现在用的靶向新药物,堪称天价,可作用已经不大了。尺绫身体特殊,很快耐药,自治疗以来,换了十几种药物,每隔一个星期,就不行了。 “好。”尺言耐心。 出来的时候,一个女人带着笑容经过,手上拿着儿子的书。陶乐这个幸运的孩子已经出仓了,过多一个月,就能重回校园。 尺言突然感到饥饿。 他走到医院食堂,买了一份寡淡的a套餐,用塑料软勺,坐在鲜艳的餐椅上吃着。他很久没这般吃饭,回忆一下,已经有两三天没正式进食。 手机响了一声,可他没听。 隔了三十秒,手机又响第二声,他还是没听。 五分钟后,手机不响了。尺言还坐在那里,对着残羹剩饭,大概十分钟后,他揣上手机往外走。 他没有回病房,只是绕着医院散步,医院旁又成片的绿荫,以及供病人散心的草坪,他望着水鸟停一阵。 他想起尺绫刚生病那一阵,一直很无聊,在病床上郁郁寡欢地刷短视频。他时常望着窗外,看每一寸能看到的树荫,尺言知道他在想什么,即便他不提,他也知道。 尺言试过给他买练习题,在书店里,他选了几本高中数学竞赛书,又上网印几份大学竞赛的题。尺绫看见后,立马拿起来开始翻。 尺言又从家里拿了几本精装的书,放在床上。他甚至还买了本小学生版的安徒生童话,封面五彩斑斓,烫了金边。尺绫直起身子,低头看着。 “别低头,对颈椎不好。”尺言唠叨。 他面对湖水,睡眠平静,倒映着他的面孔。他才发现弟弟不需要学校,不需要朋友,尺绫只需要一些童年的弥补。 他又想起来,在尺绫刚上初中的时候,手上全是淤青。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在班级的月考里考了第一,便被全班人孤立。 病房里的弟弟总是孤零零一个人,他和很多人聊过天,可没有一刻是真心笑起来。即便和尺言在一起,他也只在勉强自己。 让他走吧,他也想过。 尺言走过半个湖边,手机二度响起来,声音沉闷。 他才终于接听,缓缓凑上耳边:“喂,您好。” “请问是尺绫家属吗,”对方的声音有一点迟疑,但语调仍然迅速,“他在抢救中,您什么时候能来一趟?” 他从湖边走回住院楼,搭乘电梯上了弟弟所在的楼层。不远处,就看到病房门外,站着另一个身影。 身影直如笔杆,削如刀锋,对方侧侧头,也看到他。 尺言胸口有些闷,沉沉呼吸一口,迈步走过去,对方目中有些狐疑,但眼神依旧正义,静静落在他身上。 医院找不到人,只好查看访客记录,百忙之中的司徒辅过来了。 病房内,医生护士仍在移动器械,热火朝天地抢救。 “你去哪里了?”司徒辅轻问,话语中听不出责怪,而是平静。 “散了个步。”尺言一只手松肩头,他对病房内这般生死别离的场景,似乎丝毫不在意了。 “那你今早呢。”司徒辅吐出。 “没去哪里。”尺言笑笑。 这个关头还能笑出来,像他,又不像他。司徒辅将所有细节摄入眼中,他知道,友人不是装的。 根据记录,尺言一清早就前往桦树林,在充满朝雾的小路上登山。 司徒辅看着插满管子的尺绫,问道:“医生说,还有多久?” “不知道。”尺言摇摇头。 器械的滴响从门缝透出,垂危的生命在鬼门关边拉扯,心率一上一下。 司徒辅清楚,那种满桦树的山上,住着何方神圣,他垂垂眼,轻声:“你疯了。” “是,我是魔怔了。”尺言表情一如既往,甚至像尺绫生病前,那种悠然的轻松,他若无其事,还笑笑:“也许呢,有用呢,图个心安罢了。” 他拜过所有的神了,可是没有用,他没办法,只能寄托于别的了。 万一呢,万一有用呢。 “你快把自己赔进去了。”司徒辅轻声一句话,“那就是个疯婆子。” “不然呢,”尺言摇摇头,无奈笑笑,“我看着他死吗,我没别的了。” 司徒辅述说:“他够累了。” 这句话语传入尺言耳中,宛若安静的爆竹,突然被点炸,他音调突高,怒气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在走廊里回响,空旷得与机器声一同碰撞,司徒辅没有回应。 “他死了,我怎么办?他在他身上花了六年,整整六年!他死了我怎么办?”尺言声音霎时爆发,引得别人都纷纷远离回头。 明明结局是人财两空,是悲剧的,可预见的,不可挽回的。可他为什么要坚持,尺言也想问,为什么!?他不想弟弟过得好一点吗,不想他少受一点罪吗? 他知道,他都知道,可为什么! 为这个破家,为这乱七八糟的关系,为所谓的遗愿,为了以后能活,大家都能过好一点。 司徒辅没出声。 “我没了他,就真的没了。”尺言忽地放松紧绷的身体,温声,“我没办法了,走投无路了。” 他从十八岁,做出第一个留守的决定开始,只剩下这个弟弟了。尺绫要是死了,他就真的一无所有,把自己前半辈子全赔进去了。 医生的动作逐渐缓下来,开始擦汗,病房里反光出平稳的体征,仪器声响有序起来。 尺言望见这一幕,嘴角上扬,轻声道: “谁知道呢,谁知道灵不灵。” 第70章 十七岁 幽深的山洞里, 桦树叶声音唰唰,在山里飘摇。神婆嘴里念念有词,却没人知道她在说些什么言语。 尺言跪在地上, 沉默地对着神婆,思索着。 神婆瞥一眼他:“想好了?” 他犹豫一下:“先让他,到十七岁吧。” 半根尾指粗的银针, 扎入尺言的左肩, 直直抵达玄关处。 一阵刺痛袭来, 尺言皱眉, 神婆仍在念念有词,她又狠狠用力,听到骨头咔嚓一声响, 才抽出银针。 “苍天大地, 苍天大地……”神婆语调古怪,低眼看他,“代价在你身上,你以后随时能过来。” 尺言缓了好久, 才站起,神婆没有再看他一眼, 只是自顾自地坐下, 继续念念有词, 拿着竹筷织树藤席。她身旁堆满金黄的桦树叶, 像一座神秘小山。 他迟疑地看神婆一会儿, 没有追问, 缓缓转身出山洞。 没人知道灵不灵, 这个在桦林山上住了半辈子的神婆究竟会不会巫蛊。运气、事业、寿命……尺言抬眼, 望见晴朗天空。 太阳才升起没多久, 朝雾刚刚散去,一片鱼肚白的清晨。 他准备离开,刚迈一步,肩头忽地再度刺痛,尺言不自觉裹住大衣,感到阵阵寒意。 - 弟弟被抢救过来,已是第二天。尺绫满身管子,不能进食,靠营养针维持着短暂生命。 尺言想,弟弟很累。 可是隔着玻璃窗,他看到,弟弟对他笑了一下。 他是想活的,尺言想,他开始想,千遍万遍地想,否则他怎么会对自己笑呢。他一定是想活的。 喝了桦树叶水,会好的,他命定的难关肯定能跨过去。上次手术是这样,昨天也是这样,弟弟会活下来。 余光的玻璃外下起雨,已经要进入冬季,冬季是病人最难熬的日子,天气开始入寒。 会灵验的,肯定会灵验的。尺言欺骗自己。 他为此用银针在玄关上扎了一个孔,那块肩胛骨已经不再完整。可有什么关系呢?只是献祭了一块碎骨给神婆,万一有用呢,一块碎骨头,要不了他的命。 寒气窜入他体内,他只得坐下休息。 第79章 没关系的,他在雨天的阴沉中,一遍一遍安慰自己。 几度催眠,改变不了弟弟生命仍在消逝的事实。尺绫迅速地瘦削,望上去已经皮包骨头,大概连一百斤都没有了。 尺言有时,还看得见弟弟吐血,地板滴落血污,好似洁白的雪地被染上污秽。他也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尺绫不如他想的那般有求生欲,他为什么要赔上自己呢。 友人教训得对,无论灵不灵验,他都不该为了弟弟,冒险破坏玄关。恶寒开始侵蚀自己身体了,他本来身体就大不如前,现在倒更加虚弱了。 可是,尺言望着弟弟。 “他说他现在不想死。” 他向医护人员转述弟弟的话语。 医护人员看着这个自欺欺人的哥哥,什么话都说不出。尺言看不见病重的弟弟在梦里扯管子,看不见他的几度求死言语,看不见他的的少言与沉默。 这个可悲的哥哥只记得,在尺绫还能笑的时候,他摁住弟弟的头,把自己的额靠在他的额上,认真低语。 “你想死吗?” “现在不想死。” 日复一日,都要问他。 尺绫从开始治疗,到放弃治疗,永远是一个回答,比沉默还要沉默。 他想死。 尺绫无助地靠在病房内,看着四面白墙,雨声稀碎。 他写过关于生死的日记,就在草稿纸上,被尺言发现后,对方面色不对,当着他的面揉成一团,若无其事地扔掉。 他以为尺言会骂自己,可接下来只听到兄长温和的语言,这让他感到无尽哀伤,对方似乎自动忽略所以难过,尺言这般人物,永远都在光里。 再活一会儿吧,活够十七,满足哥哥的愿望。尺绫想。 小时候的创伤让他一直不敢直视光亮,而会发光的哥哥,自小就与他不同。他只得仰慕着,倾听着。 第一次上学,他就被人欺负,第二次上学,也被人欺负。他不敢还手,怕自己不能约束力量,一不小心打死对方。 他出去买东西,分不清钱币,也说不清话。他几种言语混杂,售货员嘲笑他。 他不得不承认,他没办法适应这个世界。 他想回到过去,想一个人,想什么话都不说。 可是……尺绫起身,试图去看看窗外,他想看风景。 世界如此糟糕,风景和尺言,大概是他唯一眷念的两样事物,他看着树荫和天空,才能感到短暂的宁静。 再活一会儿吧。 尺绫想着,他迫不及待要去看窗边的树梢,一下地,脚失去力气,身体一沉,歪着倒下。 病房里发出一阵砰响。 吊针被牵扯着,零零落落一地,不锈钢支架滚落,发出清脆的三段声响。尺绫感受不到身体的重量,他只知道自己挨在地板上,地气从皮肤,清晰地窜入他面部。 他睁着眼,看着散落的药水,蔓延到自己的手指。 他开始大口大口吐血。鲜血从他嘴里喷涌而出。 喉咙的血腥味苦涩难闻,渗到他身体的每个部位,每一寸皮肤。 他看着地板远处,有一个小黑点,逐渐变大,他想起要索要些什么,指尖微微一动,身子抽搐。 偌大的病房内,空无一人,只有他躺在地板上。 尺绫宛若回到母亲的羊水里,对这个温柔形象的记忆,只有濒死时的温和。冷意渐渐消散,他想要闭上眼,便有几只手开始触碰他身体。 他要死了。 尺绫脑感染了。 别人都以为他要死亡,可他只不过是从一天睡二十个小时,变成了一天睡二十四个小时,持续三天的重昏迷。在icu的他浑身插满了管子,脑电波显示他醒了一下,然后又昏睡过去,一直没醒过来。 医生说,要不算了,现在停药也不会太累。 可万一醒了呢。 感染已经转移到脑部,在脑死亡的边缘徘徊,而且就算醒了也不会太好过,还会有第二次的。 尺绫从重症监护室回到原来的病房,带着笨重的仪器,像平常一样,温柔而安详。 尺言不走了,一直守着他。 尺绫面容平静,他的手夹了指夹,显得很是长皙。 尺言笑笑,开始翻起以前的照片,他偷拍过的比他想象中的还远远多得多,糊的不糊的,他都不敢删。现在一抬起头,看见尺绫的睡相,又忍不住要拍照。 弟弟不喜欢他这样干,要是让他知道了肯定又要生气。 尺言蹲到床边,伏下,逆着光细细端详尺绫的脸,气息漾动,削白添了几分美感,他从未觉得这张脸是这么好看过。 尺绫长得像妈妈。 对焦,捕抓,他横着手机,逆光下亮暗分明,一份安静,屏住呼吸,滞住的时间定格在这一瞬。 不加任何修饰,镜头小心翼翼吸入了温润而又缓和富有生气的气息。 尺言请假13天,实旷工26天,作为一个电台主持人,他是极对不起听众的。消失了将近一个月,十多天没有碰过社交媒体。他打算明天就去上班了,开始准备稿子。 没关系,他会醒过来,前两次都这样了,他肯定会再熬过去的。 他的文笔是极好的,刚工作那会儿,节目的所有稿子,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写出来的。但写着写着,觉得太矫情了,全部删掉重来一遍,却越写越不满意。语言愈发愈低沉,写出了压抑,尽管现实与内容毫不相关,这篇稿子只是简单地找个借口应付了事。 他又写到一半,折回去看了一下,皱着眉再次删去,反反复复,来来去去都是那几个毛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在磨些什么,折腾了大半个下午。 他又重头开始,很久,才写出一个字来。 「对」 然后在接下来的五分钟,他又仅仅添上了几个字。 他的拇指抵着食指,陷入了良久的思考,忽而一阵刺耳的鸣声惊动了他,心弦忽地动了一下。他抬头,滞了五秒。 骤停。 心电监护仪上的线又开始有序波动起来。 他低头,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继续写着自己的稿子。 五分钟,他只想到一个字,还没打上,他的耳膜又嘶鸣起来,他对着发亮的手机屏,“一、二、三、四……”默默数着,直至数到“十五”时才停止了躁动,每一下都在揪着他的心。 第二次骤停。 他已经是无心去管,拿着手机只不过是一个仪式,心头里每一次颤动都让他异常痛苦,呼吸像是被拧住了,一切仿佛都已变作一个等待。他尽力调整自己的呼吸,深而缓,放空一切他可以抛弃的东西,全当一种心理慰藉。直至有那么一刻他忘记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又被一阵刺鸣狠狠地揪了回来,他的心像撕裂般火燎火燎地疼。 “十五。” “十六。” “十七。” 第三次骤停。 两分钟。 他死盯着发黑的屏幕,忍着,那机器还在嘟嘟嘟地响。 第三次骤停。 他脑子里被塞上了一团黒糊糊的东西,全是噪声纠缠在一起的固体,死死的,不容他一丝思考。 第三次骤停。 他起身,不加思索地拔掉了电源的插头,拔掉了指夹,拔掉了呼吸管,然后又回到了之前的座位上,像之前那样装作无事发生,对着纸张继续编造谎言。 没人说一句话,沉默,悬顶灯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尺言坐着,关上手机,一把扔入垃圾桶,起身,摁响了铃。 医生来了,尺言拨开医生,把他护在身后。 “换病房。” 三个字,尺言一个人吃力地背起他。 比,想象中的,还要重那么一点点。 故意让他的脸靠近自己的脸,让他埋头在自己的脖间。 病房,单间,要安静,要没有消毒水的气味,最好不要朝南,不要太亮,他的眼睛不好,会不舒服的。 挂在门上的“生人勿扰”被硬是改成了“勿扰”,于是就一连几天没有没打开过,似乎已被淡忘了。 黄昏时刻,掩着半边的窗帘,余晖从另外半边斜斜地照了进来,尺言坐在那儿,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伸出一只手来,悬在半空中,尾三指上细细地涂黑了,无名指和中指绑一条黑丝,不扣不紧,舒展,相映,带着点棱气,空下光与影交错,通明透亮,两指相并,寓意着什么,从来没有人去解释过,大家不说,似乎都懂。 「涂黑指,绑黑丝」 他在光下抬头微微仰望,看着自己的手,相并的两指又微微交叠,很是好看,又有那么一点点虚影,晕眩在窗户的玻璃中。 好了。 他折身回尺绫的身边,同一个房间,相距五步,两人之间却完全没有间隔。他坐在床边,拿起自己往日电台的旧稿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字迹工整、清秀。他翻了翻。又回到第一张来,清了清嗓子,开始读了起来。 第80章 “庄稼,水车、船……” 他的声音缓而亮,平缓而不慢,不像冬天的吞吐,也没有繁杂,是一种只存在于小地方的宽敞、美好。 …… 是风吹来的方向 我的心上开满了鲜花 孑然一身 行吗,答应我 不发一言,忍住你的痛苦 穿过整座城市、平原、夜晚 是谁这么说过,你? 要走了,要到处看看 是谁说的 我们曾在这儿坐过 …… 他手上的黑丝微微颤动,翻页,不紧不慢。 五分钟、十五分钟、三小时、九小时……他日夜不眠,没有停下来过,三分固执,七分内疚,说到底他不肯松懈一步,要说凭什么。 他不信神了,不信桦树林了。 他并非深深相信着,也并非只是字面的意思。比它还要浅,还要薄,隐隐是一条线拉耸着另外一条线,看不见,扯不断,有些透明过头了。是因为发自心底,抑或是纯粹。没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去指引他,也没有什么样的态度去坚持。只是做了,很自然地这么做了。 我只信你了。 一张纸只写一面,一面莫过于1600,纸很薄很软,叠起来莫过于半掌厚,他写了三年,要昼夜读很久…… 天台上有一串白蝴蝶在飞。 他记得那个背影,不语又惆怅,他久久地,在门后,不敢去打扰。 他知道弟弟想死,想自尽,想在天台上跃下去,想昏昏沉沉不再醒来。 尺言知道,他会自己选,尺绫会自己选。他的生,他的死,尺言都不再干扰了。 他拿起水杯,顿了顿,又放起声来,久了,他的声音小了,却一点都不消沉。 他累了,好久都没合眼,伏到在床上的一点点位置,继续着,然后一边凭空猜测起尺绫的体重。 他该只剩下九十六斤了,也许是九十五,九十四,九十三……他太轻了。尺言很想抱起他。 今天是个特殊,并且可有可无的日子。 晨起七时,还剩莫约六页。窗帘拉开了一侧,另外一侧也破例地拉开。阳光被风吹得折了个弯,透着玻璃照了进来。 尺言试图抱起他,可自己没了力气,他只好剥开一颗糖,靠上去,用食指把糖摁进尺绫的嘴巴里。 算是过个生日,第一次,以前都没给你过的,不能太高调,抱歉。 十七岁。 等你睡够了,我也该睡了。 我今天哪儿都不去,我只陪你。 …… 午时,尺绫睁开眼,看见疲惫的兄长伏倒在自己的身边,手中还虚握着两页手稿,手指紧紧夹着,弄出些许折痕,也弄皱了一角。 他侧过身来,又看自己的手,看见了那分明的黑指,嘴角不住地上扬一点点。 自己死了,哥哥活了,他又安详合上眼。 两人的呼吸起伏,均匀流畅。 第71章 【尺绫的日记】 【xx年9月】 我和哥哥去看了海, 海很漂亮,他还玩了水。 他突然觉得,自己要是自己是一只水鸟就好了。 “你是水鸟的话, 就飞走了。”尺言笑着说。 “那如果你是水鸟呢?”我不禁问。 哥哥推着我的轮椅,缓缓道:“我们一起飞走。” 午饭,我们去吃面。两人对坐, 老板在一旁擦着碗。 进食间, 只有很小的碗筷声, 我把面给吃完了, 我其实很饱,也有点饿。 “吃完啦。”尺言很慢,似是在故意等着我, 一边碎碎念道: “吃完了就吃药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但还是要听话。现在吃会不会有点太撑,应该也没关系吧。” 说着,他倒出蓝的黄的药片, 用纸巾垫着排开在我面前,一边又用洗净的玻璃杯给我倒了杯温水。 尺言很唠叨, 从小就开始唠叨, 对得起他的名字。但他也很细心, 会将所有事情一手包办。 比如现在, 他就静坐下来, 看着我把药一颗一颗地吃完, 像个幼儿园老师。 吃毕, 尺言不愿他挤在桌前的那么一小点位置, 把我往外退了一点点。我困了, 睡了,靠在一个小垫枕上,脸微微陷进去,鼻息很轻,睡得很安稳。 尺言拿起筷子,继续吃面。 我们住的是民宿,小镇边上的一户人家,主人是一个年近八十的阿姨带着一个小男孩。人很好,本来只有楼上间的,了解情况后立马腾出了一楼的一个房间,收拾整齐、干净,没有消毒水的气味。 不过,因为台阶的原因,进门时就废了不少力气。 硌得我很疼,可是我没说。 我被硌过后,一晚上吃不下饭,有些发烧,喝了两杯水坐在窗边看书。 不到八点,我又困了,可我还不想睡,于是就摇着车四处看看,后来,尺言把我拉回房间里,房间有两张床。 尽管尺言知道我不喜欢和别人一起睡,却还是故意问了一句: “一起吧。” “不要。” 我立马拒绝。 今夜少了几句嘱托,尺言大概是想轻松一点,各人睡去。不到半夜,却又突然被惊醒。尺言借着一点儿未熄的灯光,看见了地上的碎玻璃。他过去拭了一下我的额,滚烫,莫约有40c。我近乎昏厥过去,出了很多虚汗。喂了退烧药,各种物理降温,湿换了好几件衣服,折腾到凌晨三点,总算好了些。 隔日一早,主人家做了早餐,白粥、馒头和油条。我见尺言不在,自己摇着车出了房门。 “醒啦?” 尺言正坐在主人家对桌的位置,掰着一小块油条。见他后揩了揩手,把他推到了内座里来。 “这个可不能吃。”尺言把我面前的油条移走,把晾凉的粥放到我面前,然后又顺势摸了摸我的额。 “不错,好多了,等一下就回去啊。别吃太多,怕你晕车。” 我低头舀了一口粥。 “再不回去啊,我怕你连今年生日都熬不过去了。” “那也没多久啊。” 我望一眼窗外,看到大海。 “呐,我死了就把我放那儿就好,我什么都不要,用个盒啊罐啊装着就行。”我指着门外的海,开始旅程以来的第一次玩笑。 尺言没看海,只看着弟弟:“那万一有一天这里搞开发把你给清走了怎么办?” “随缘咯,反正在哪儿都是要被清掉的了。” “找不到你我会很难过的。”尺言笑笑。 “那你别喝那么多咖啡,”我坚持不懈地劝说,“容易得癌。” “我才没你那么衰,来,拍张照。”尺言低头掏手机。 我没接下一句话。 尺言顺着看过去,只见我半仰着头,一只手捂着鼻,指间溢出的血滴在白粥里染开一片红。 纸巾。 尺言立马抽出半包纸,连抓了十多张,止不住,还是猛流。渐渐的十来分钟后劲头才低了下去,可还是一直渗出,染红了一地纸巾。 主人家吓坏了,连忙又拿了几筒纸巾过来。 “血小板该补补了。”尺言用湿巾给我擦着满脸的血污,一边故作轻松地说着,“你这都第五次了,之前都没这种情况的。” “啊,”我的嗓子被血咽得有些沙哑,“你说我要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会不会很好笑。” 尺言温声:“别人不会笑你,我会笑你。” “我有点困。”我打哈欠。 “睡睡吧,补点血小板。”尺言安慰。 他帮我整好垫枕,又怕我冷给他盖了条毛毯。 “你说我要是死了,怎么办?”我一靠好,困意像是消失了,望着天花板天真问。 “那没办法了,只好把你埋了。”尺言无奈,耸耸肩,他去拿湿巾。 我想:“要是我现在就死了呢?” 尺言答:“那就现场埋。” 我思索了一会儿。 “我要是没死呢?” “那只能花钱给你治了。” “你还有钱吗?” “我要被你掏光了。” “那我们要不别治了。”我小声祈求,“不然你没钱喝咖啡了。” 尺言努努嘴,想了想,“那就把你那房给卖了吧,应该够了。” 我有间房子,很漂亮。我一到十六岁,就从家里搬出来住,是哥哥买给我的。 我突然伸手,抱着尺言的胳膊:“我忘记谢谢你了。” 尺言看着手机:“什么。” “谢谢你送我一栋房子。”我真诚地说,声音里满是感激。 这句话入耳,尺言内心一动。 “你第一次和我说谢谢。”他笑笑,关掉手机,忘掉刚刚手机里的报告。 “我只能原谅你了。” - 【xx年10月】 我腰上长了一个瘤子。 准确点来说,我的脊柱上有细胞病变了,正以惊人是速度长成一个小球,压着脆弱的神经,也似乎能够把这一两条线给随时压断。 第81章 “还治么?”医生截明了当地问着。 “治啊,怎么不治。”我回得很快,也很随心。 但犯难的是,我是一个白血病人,面临着高感染的风险;我的血型几乎是独一无二,医院连手术基本的供给都提供不了;即使努力了,到最后也很可能是人财两空。 医生:手术的血源供给、免疫力低下的感染高风险、高难度的不定性操作、身体的承受能力和关于数值的紊乱…… “哦。”我了解得差不多了,“那就不麻了。” 不麻。拒绝麻醉。开什么玩笑?医生目瞪口呆。但确实,让我保持清醒时最好的选择。 他们说我散漫、懒散,还带着点不实在的轻薄气,他不像病人,却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一股令人捉摸不透的“病气”。 「有多虚弱,都不能让对方看出来。」 这是我一直信奉的一句话,从孩提时代就已深深地烙在自己的血里,一直流动着。在身体的每个部位。 可我的大部分精力,都花在如何维持个基本的人样上。 有时,尺言会劝我道。他早看出来了:“撑不住就算了,别硬来了。” 这也几乎是我嗜睡的源头。 “不行。” 劝不听,尺言也知道原因。这种硬撑,相当于死了一遍,但死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事情。我早就习惯了。 压着声,医院的走廊上似乎都是这种声音。医生摘下口罩,放下手中的笔,抬头,开始说了起来。 医生:“我觉得,最好是不要动刀了。” 尺言:“他想做就让他做呗,不用这么纠结的。” 医生:“一方面是我们医院条件有限,另一方面是风险实在太大。” 尺言:“签免责就好了。” 医生:“不是免不免责的问题,关键是他现在根本就开不了手术。” 尺言:“能开的。” 医生:“不是,就算成功了,也是了济于无,说白了做不做都一样,况且考虑到这个治疗费用,恐怕也……” 尺言:“由着他吧,你都这样说了,不由着他他也不高兴。” 医生:“其实还有一个问题……” 尺言:“其实不止一个问题吧……” 商酌之后,尺言从病房外走回到我的床边。 “呐,医生说这手术没必要做。” “意思就是不想给我治。” “也不是,就是你现在的情况不太适宜。” “归根结底还是不想给我治是不是。” “啊呀,不是不给你治,只是不想帮你做这个手术而已。” “有区别吗?” “所以呢,我还是给你争取下来了,不过想要马上做事不可能的了,过会儿吧,情况稳定下来再说,等你好点儿了,我就带你出去看看。” “去哪儿?”我眉头一皱,然后缄口不语。 尺言没在意,半趴在床边,继续说着。 尺言立马提议:“看爸爸怎么样,看死鬼爸爸。” 我生气,盖住被子,背过身去:“我马上就要去见他了。” “那带你去选墓地,好不好?”尺言换下一个提议。 我回过身,抿抿嘴思索:“这个倒可以。” 哥哥总是会维护我,我其实都听到了。我当然知道哥哥在自己面前是一套,在别人面前是一套。 和哥哥在一起的时候,我其实还挺幸福的,我如果能重开,一定要长成像尺言那样的人,那该有多受欢迎呀。 短暂的幻想并不能让我心愿满足。 手术搁置,化疗还得继续,我的头发是一丛一丛地掉,一手抓下来有时就是一撮,我心里不太舒服。 陶乐还来寻我,但基本我不是在治疗就是在睡觉。 情况差不多了,签了免责后,双方各退了一步,手术能做,改为了局麻。结果,不知是倒霉还是幸运,当日的麻药没起效果,等到手术差不多快完的时候,我才顶着一头冷汗,对医生嘟囔了一句: “喂,你们是不是忘了打麻药了?” 我的恢复速度异常地快,几乎只用了别人一半的时间就恢复得差不多了。今时今日医生们还是不能理解,我究竟是怎么在麻醉没起效果的情况下做到一声不吭的。 一日,做体检,尺言搀着我去量体重。 “你是不是长高啦。” “可能是最近发烧多的原因。” “九十六斤,太过分了。” “是么?你背我。” 于是往返时,尺言背着我走回了病房。 我似乎只会在尺言面前这样撒娇,我可从不在别人面前这样矫情。 看着假装睡过去的我,尺言笑笑。 他打开手机,数着接到手的广告,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他是个电台主持人,做节目很用心,以前从来不接广告的。现在,他大概一个节目差不多一半时间都在说广告词。 我裹在被子里,有点怕冷。 尺言又笑了笑。 我从小没爹没妈,是他的亲弟弟。尺言几乎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出生时,他七岁;我会说话时,他十岁;我被父亲带走时,他十三岁;我生病时,他二十多岁……这个比自己小七岁的孩子,逐渐地对自己熟悉起来,会对自己撒娇,会依赖自己,会有那种街边二流子的气质。 所以啊。尺言可是哥哥。 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偏心,他明明是有两个弟弟的,而他偏偏最宠爱最小的。 这个绝世好哥哥摸着倒霉蛋弟弟的手,温声道:“好好活。” - 尺绫有话说:大yy男主上线啦! …… 他一个人坐了地铁,搭了车,步行了半个小时,跨过了那道之前怎么也过不去的台阶,转身看着那一片蓝色的海。 坐下来,看了一会儿。 他带着身上仅有的五十块钱,慢慢磨起来,仍旧举手敲门,然后微笑着说: “请问这里能长住吗?” 民宿老板顿了顿,看着他。 “还没吃饭吧,一起吃点吧,你……” “不用了。我现在想睡会儿。” “很累?” “不累。” “进来吧。” 他埋头在床上,一言不发。 第二日,他正常地洗漱打扮,出来吃早餐。老板一共备了三份,他拿走一份,在餐桌上有说有笑。 “你什么时候去送他。”民宿老板问道。 柜子上有一个罐子,不大。 “等一下,吃完早餐就去,”他不在意地笑着回答。 老板又问:“在哪儿,外面?” “嗯。”他淡淡低头。 半晌,他抱起那个罐子,走向海边,在沙滩上坐着。潮寒惹得他有点冷,尺言拥了拥外套,抱紧罐子 他低下头闭眼,浪潮拍打在礁岩上。 第一次,罐子被夹在礁石之间,一夜过后,又重新被尺言抱住 在那儿太容易被浪冲走了…… 第二次,罐子被放在了一柱矮矮的水泥柱子上。可还没天亮,尺言就来了 不知道该放在哪儿,将就一晚上吧,抱歉。 第三次,尺言徒手挖了一个洞。第四次,尺言坐着,身旁十公分埋着浅浅的罐子。 月半,中旬。 天气晴转多云,海面无起伏。 一个孩子蹲在他的隔壁,低头,他问道: “你来干嘛的?” “挖沙。”孩子活泼回答。 “从哪儿来的?”他又问 “旅游。” 他把目光重新投回海。 “有个罐子!……” “嗯。” “我能打开吗?” “你挖到的就是你的。” 倒了,像沙漏一样流出。 “这是什么,面粉?” “骨灰。” 他摸了一下那孩子的头,不语,看着海风吹散漫天的尘灰。 …… 像此刻的风 骤然吹起 我要抱着你 坐在酒杯中 ——海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支线的be结局,可有可无。主线弟弟还在。 第72章 序·迟雪的采访 “史文老师您好, 很荣幸今天您能接受我们的采访。”迟雪捧着笔记本,面带微笑。 史文微笑着点点头:“我也很高兴。” 迟雪:“作为台柱子,播音界的老艺术家, 您自工作以来,一直很受听众欢迎。今天的访谈,我们能否从您的往事说起呢?” 史文:“当然可以。” 迟雪:“听说您是京城出身, 也是在京传读的大学, 请问您为什么选择南下, 来到一个地方电视台开始您的职业生涯呢?” 史文:“我呀, 不太喜欢京城,那地儿味重,不像这边清新。要说发展机会的话, 我觉得哪里都差不多。在京你工作机会多, 但是人才也多,你拿什么去争。我当时选择南下,一是想见识,二是想清净, 三嘛,还是想竞争小一点, 不然我今天都可能没办法在这儿了。而且当时想着, 不行就当gap year, 回京还有后路。” 第82章 迟雪:“那您来到这里的电视台, 有什么特别的经历吗?让您觉得, 我可以留在这, 比回京好。” 史文:“可能是我遇到了当时的搭档, 我那时候刚来, 才转正, 而我搭档是来实习的。我们搭个节目组合一晚上,效果不错,又做了几晚,收听率居然明显提升了。刚转正就有成绩,这是很幸运的。” 迟雪:“听说您与您的搭档,曾经被称为‘南腔北调’,但现在只剩您一个还活跃着。您能介绍一下您的搭档吗?” 史文:“他嘛,他啊。他是个好搭档,虽然年轻,但是实力非常好,和他说话从来没觉得无趣,嗓子条件也优秀。老实说,如果不是他当时和我搭,我现在都不一定能出头。” 迟雪:“那他为什么没和你一样出名呢?你能讲一下他的故事吗?” 史文:“他家里条件挺不错,出身也好,原本说是要上京的,可是后来留在本地了。工作几年,我们本来是要一起升上黄金档,后面他家里出了点事,弟弟生了重病。他没办法兼顾工作,错失了机会。” 迟雪:“他的弟弟得的什么病呢?” 史文:“好像是白血病来着,花了特多钱。他卖了车,还问我借了点,当时是花钱如流水啊,什么药都没有,治了半年吧,一开始治好了,后面又复发了。再后来,就听说去世了。” 迟雪:“那您的搭档呢?” 史文:“我后面没见过他了,大概是辞职了吧。我调上黄金档,他还留在深夜,但段时间,除了上播他都在医院,弟弟应该对他打击很大。再后来我听别人说,他转行了。” 摄像机关上了。 史文看着眼前这个初出茅庐的漂亮女孩,她眼神落落大方,面对采访者的回避和犹豫,并没有窘迫,而是认真注视。 “你怎么知道尺言的。”史文声音仍旧温和问,有些距离,但没有敌意,“你是传院毕业的吗?” “是的。”迟雪点点头。 史文若有所思:“怪不得,他也传院的,是你师兄。你们是一个导师吗?” 迟雪回答:“我是他女儿。” 史文一愣,瞪大眼睛看着眼前人。 “真的吗?”他张口,嘴唇抖抖,几秒后终于反应过来,对迟雪拍腿笑,“你和他长得不太像。” 这位父亲往日的友人,并没有询问旧日搭档的下落,只是面对搭档突然出现的女儿,感到无比的惊奇。 “我就说嘛,你怎么可能知道他,谁都不知道他了,怎么会是你呢……”他碎碎念。 在自言自语一会儿后,他扶眼镜,抬眼真切地问:“我和他都十多年没见了,真稀奇,他现在还好吗?” 迟雪回答:“他去世了。” “啊,这样啊。”史文的声音低下去,几乎都要听不到了。这位父亲往日的搭档,对他的死讯没有吃惊,只是有些黯淡伤感,似乎一点都不意外。 迟雪将本子搭在膝盖上,认真问:“我想向您问询一下他的事情。” “你想知道什么?”史文对这个旧友的女儿很亲切,他热情地身子向前,温声。 迟雪有很多问题,在上大学的几年间,她试图寻找父亲的身影。可最后都失败了,出来工作之后,愈发的孤寂让她不禁回忆那段春日,她与尺言的第一次相见。 父亲没能和她说的,她会自己去找的。她开始搜寻资料,而恰巧工作上对史文的采访,也是她蓄谋已久的了。 她垂垂眉,看自己的本子:“您刚刚说,他辞职后,您就在没见到他。真的吗?” 史文听到这句话,愣愣,犹豫一下。 “我们确实,好多年没见了。” 可是,他刚刚说出的,只是十几年。 “那你知道,他后面怎么样了吗?”迟雪试图换一个方式,让对方委婉说出。 史文听见这句话,内心纠结,眼睛里的目光满是迟疑,他咬了咬唇:“我……知道一点。” 他声音温和地说,看上去,似乎是想给这个旧友女儿一点安慰:“他的弟弟死了,他有些一蹶不振。结婚时,我也知道,但我不知道你。” “您能和我说多少?”迟雪只是问。 “我只知道一点,”史文话到一半,又吞回喉咙,“你妈妈怎么样了?” “我妈妈?”迟雪歪歪头,凝视史文。 史文笑,拍一下额头:“我忘了。他们离婚了。” 从史文口中,迟雪得知父亲有过一个前妻,他们生下一个儿子,但是夭折了。史文又给她讲了很多父亲的旧闻,还透露一些已经被掩盖的往事,有的很细碎,有的残缺。迟雪全都没听过。 在讲述的时候,史文眼里满是生动的回忆,他很怀念这位去世的旧友,仿佛节目里在讲述一位故交。 尽管这些不会成为采访稿,但迟雪全都记下了,她写在一个陈旧的本子上,宛若她二十五年前用的那个。 下一条线索,是父亲的前妻。 “您真的没见过他吗?”迟雪最后问,“他辞职后在做什么?” “我只知道他辞职了。”史文只是说,声音低落。 迟雪打算起身了,今天一趟,虽然对方有所隐瞒,但也有很多收获。她收拾好本子和笔,拉开椅子站起,干脆利落道:“好的,谢谢史文老师。” “欸等一下,”史文伸手,叫住她。 迟雪定定。 史文看了周围两眼,确保摄像机没开,工作人员在各自忙各自,没有人注意他们的对话后,轻声说: “他其实没有辞职。” 尺言是突然消失的,消失得无影无踪,某一日就联系不上他了。史文面对失踪的搭档,曾一度以为他去散心,也以为他自尽了。但两年后,在一个炎热的街头,重新见到他时,两人开启了一场相隔几年的交谈。 史文知道一点他的过往,也成为那段时候,颓废尺言的唯一朋友。 史文停顿半秒,轻轻张口: “他好像,是进去了。” 第73章 死水篇 淅淅沥沥的雨幕, 覆盖住所有沥青色,雨珠从叶尖滑落,校园里一片青葱。 尺绫摇着轮椅, 膝上盖着灰毯,在学校的长廊乱逛。 他转转头,看见校门口一个身影, 就开始迫不及待地喊。 “哥!” 尺言从雨幕走来, 人影模糊。 台阶上, 水滴汇成流, 湿润的花坛边上开满小雏菊,花骨微弯沾满水珠。 尺言踏上台阶,迎接弟弟的热情, 用手抱住他, 又握住轮椅扶手,将他推回楼上。 “你今天听课了吗?”尺言轻笑问。 尺绫回头看哥哥,“听了两节。” 雨幕纷纷扰扰,好似天生的帘子, 蒙住远处的高楼树荫。电梯门开,尺言将他推回班级门口, 恰巧班主任走出。 “今天过得怎么样?”班长任林梓停在他轮椅面前, 弯弯腰, 笑着问。 这位年轻的女老师, 同时也是尺绫同父异母大哥的妻子, 对待这个特殊的学生, 林梓表达出无限的亲切和耐心。 望见尺言, 两人已经很熟悉, 林梓向尺言问好。 “他中午吃的鸡。还吃了点洋葱, 喝了汤。”林梓对尺言叙述。 这位忙碌的哥哥,在弟弟病情复发之后,心有余而力不足。尺绫说不想治了,他想上学,于是出院,回到学校里。 腰上的神经已经断裂,尺绫彻底与轮椅为伴,可这在他的余生中也不会持续很久。医生说可能有一个月、两个月……现在,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 在面对过去漫长的几年学校时光,他从未像现在这般如此珍惜,在剩下短短的时光里,尺绫期待着尽情享受校园的乐趣。 尽管如此,他身体还是很难受,腹积水如同今天的雨,浸漫花盆又涌出。尺绫时刻感受到肚子里有水在晃荡。 “我今天可听话了。”尺绫扯着尺言衣角,笑笑。 尺言没有回话,只是推着他,临近放学时间,大家都在教室里埋头自习。 轮椅一折,转进去,尺绫回到教室里最后一排,属于他的课桌上。他低头,抽出新发的试卷,开始写起来。 尺言坐在一旁,陪着他。 尺绫在写数学题,他写到一半,问哥哥:“你会吗?” 尺言翘起手臂,看一眼,小声在他耳边道:“都忘光了。” “怎么会呢?”尺绫拿着笔,继续写,这些都是很简单的数学题,他闭着眼都能写出来。 “我读的文科啊。”尺言答。 这位钟爱写数学题的弟弟,无论是一加一、九九乘法表,还是线性代数、微积分,只要和数字图形有点关联,都写得津津有味。 “那我教你。”尺绫拿起笔,在一个四边形上画,“这是什么图形?” “菱形。”尺言答。 “不对,你再看看。”弟弟还是很耐心。 “菱形。”尺言看两三秒,依旧答。 “这是四边形!”尺绫皱皱眉,“它这根明显比这根长。” 第83章 尺言没有与他争执,尽管题目上分明写着这是菱形。他只是看着弟弟蹙眉、认真分解的模样, “你懂了吗?”尺绫问。 尺言只看弟弟:“懂了。” “那你做一遍给我看。”弟弟将纸笔递给他。 尺言摇摇头:“不做了。” 他起身,往门外走,“五点半,我们回来接你,我出去透透气。” 尺言走到走廊,此刻空无一人,雨已经差不多停了,只剩淅淅沥沥。他挨在栏杆上,看到远处的绿冠上,贴着飞过一只白鹭,翅膀张成一字型,直到快触碰到树冠,才扇动翅膀。 他下意识点一根烟,却没有抽。不过几分钟,就熄灭。 戒了吧。他想。总该是要戒了的。 他从前很少抽烟,对嗓子非常不好。可自从弟弟病了,他就止不住地想,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他的嗓子很明显糙了一些。 白鹭飞来了,又飞走。尺言想起弟弟复发的那一天,是林老师给他打的电话,她在电话里说到,两人本来相谈正欢,却在下楼的时候,尺绫突然从楼梯跌落。 他的脊柱瘤又长了。 这次没有上次那般幸运,不久,又查出血小板低得离谱。那时候他还在国外出差,一下飞机,就赶来。 当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病房门口,撞上了病房里愉快的对话,笑谈突然有一方停止。 尺言看见弟弟顿了顿,然后朝自己伸出两只手。 尺言上去给他一个拥抱,尺绫一软,倒在他的怀中。 没起来。 弟弟的病情几乎是在那一刻急剧恶化,如倾泻的瀑布止不住。 在icu里呆了三天,总算平稳了些。出来后,尺绫主动提出:“我不想治了。” 他已经快十八了。 这次,尺言同意了。 尺言仍在回想,那张自愿放弃抢救单的版面,弟弟特别开心地签下它。他没有难过,只是看着,竟然只觉得平静。 他知道,自己接受了。现实将他磨得再没有棱角。 让他走吧,一个星期后,或者一个月后,都没有关系。没到那一刻,他大概感受不到悲伤。 手机突然滴响。 尺言低低头,亮起屏幕,看到一条短信。 短信里写:【高价收购左眼玄关】 他一怔,然后关上。 每天几乎都会有这么一条短信。尺绫的玄关就在眼睛上,如今传出得病的消息,族内很多人都为这特殊的宝藏无比痴狂。 一切都得怪罪于父亲。尺言想,他有太多追寻者,现在却反噬到自己孩子身上。 “哥,”尺绫摇着轮椅,在不远处对他喊。 尺言回头望向弟弟,见他在轮椅上,恍惚一下,回应:“啊,来了。” 已经五点半了。 尺言带他去吃了猪扒,但弟弟却钟爱红菜汤,在餐厅里,尺绫用勺子搅动着汤,只吹不喝。 看着他的动作,尺言知道,他越吃越少了。 白血病引来的低烧、乏力,也给肿瘤一个可乘之机。医生说他的脊柱瘤已经到处转移,只不过现在没有检查,不得而知了。 “你不吃吗?”弟弟抬头,问他。 在弟弟眼里,哥哥也越吃越少了。尺言微微点点头,然后叉起剩下的菜,开始吃起来。 弟弟吹着吹着红菜汤,开始打哈欠,不久便睡着了。 时间不等人,尺言晚上还要工作,近来深夜档的收听率,由于他的回归有所提升,长达半年来的忙碌平淡,他终于有晋升的机会。 尽管弟弟快要去世了,可他过得还算开心。自己也回到循序平常生活,尽管终要失去些什么,可这样慢慢来,总能接受的。 他想过,可能在弟弟去世的那天,他依旧会去上班,会一如既往地吃饭。 弟弟也希望这样,想来去自由。他只是世界的过客,也只是哥哥生命里的一个点。 尺言将弟弟带回,睡觉前,他听到弟弟说:“明天我们还去学校吗?” 尺言停一下,应答:“嗯。” 明天本来是要去做保守治疗的,尺言出房门后想了想,还是预约取消了。 每天早上八点,他会将弟弟带到学校,然后开始忙自己的事情。 在学校的时间,就由林老师看管他了,林梓对这个关系亲密的学生非常怜爱。她让他自由出行,去看花坛里的蝴蝶和蚂蚁。 “昨天下雨了,今天也会下雨吗?”在车上,弟弟天真地问他。 尺言抿抿嘴,他答不上来,今日林梓要上早课,没有来接他。尺绫说:“我自己上去吧。” “嗯,好。”尺言答应了。他只帮弟弟打开轮椅,挪下车,看着他远远地走进校门,又摇着轮椅上台阶。 不过一会儿,林梓发来消息:“我看到他了。” 尺言发动车子离开。 他很忙,家里也好,工作也罢,很多事情要做。最近台里给了他一个项目,他不仅要主持深夜档,早上也得去跟进策划。 太忙了,忙起来,便什么都不想了。他有些 疲惫,可这种疲惫如此珍贵,成为淡化哀痛的平淡。 前后左右一声声前辈好,他应了,开始工作,到下午,林梓打来一个电话。 “我找不到你弟了。” 对方声音有些焦急, 尺言停下笔,起身,他以为自己应该要很焦躁匆忙,可是没有。他只是下了楼,开了车,车速不快。 下雨了,一场大雨,路上有人出了车祸,交通堵塞。 尺言这才开始感到一丝焦急,他揉着额头,立马绕小路,在半个小时后,终于来到学校。 很大的雨,路上全被浸湿,一滴水落下,荡起其它雨的水花。他撑起一把伞。 林梓匆匆忙忙地仍在学校里寻找,她查看了监控,却只有寥寥几个影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尺言上来,告诉她不用着急,他去找。 从几栋教学楼里兜转,从弟弟平日里喜欢呆的花坛,到金鱼池边,都没有。尺言穿过走廊,到大雨下,撑起伞,沿着路边的雏菊花找去。 雨打得他的伞檐歪斜,眼前朦胧。尺言想着要不要掉头,走到一个转角,突然闻道一丝淡淡血味。 他又往前走两步,转身,伞停住。 转角的尽头,是小巷子。尺绫停在巷子里,轮椅背对着巷口,他看地面墙缝上一株白色的小雏菊。雏菊恰巧在角落,不受风雨摧残。 “阿绫,”尺言撑着伞,轻喊一声。 轮椅动动,尺绫听到声响,转过身子。地面上的血液被雨水冲得很淡,流向四面八方。 他动作很慢,如时间被延长了。轮椅后的雏菊花被一滴雨水轻砸,微微晃动。 “哥,”他轻轻喊。 雨落到尺言眼前,透过丝丝缕缕的雨幕,他看都尺绫坐在轮椅上,浑身湿透,又看到他的一只左眼,只剩下幽黑的洞。 宛若有风灌入。 第74章 血痕 尺言踩进被稀释的血水中, 用伞遮住弟弟的身子。弟弟领口处也有血污,淡淡的,如一片浸染。 尺绫不再张望, 他坐在轮椅上,面对半边的茫然,不作声响。 雨纷纷扰扰毫不停歇, 雷声却更响亮, 一道闪电撕扯远空, 发出轰然一声。 回到教学楼, 尺言对林梓说:“报警吧。” 林梓惊恐地瞪大眼,茫然接过尺言手中的轮椅,看着湿透的两人, 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尺言将弟弟送回去, 自己转身,下楼。 楼梯阴沉,天空乌云低压,嗅不到一丝清新, 尺言脚步一下接一下,在阶梯上敲出沉闷, 如沸水缓缓滚动。 雨下得太大了, 盖住一切气息, 血腥味从左边流到右边, 流入下水道, 又涌到四面八方。 他站在走廊上, 只闻到灰尘气息, 一滴雨飘到他肩上, 寒意顺着风吹入他骨脊。尺言停顿一下, 打开伞,踏入水中。 雨从伞柄流下,浸湿他的手,又湿了他袖子。他的发丝也贴在了耳畔,蒙住雨声。 血腥味越来越淡,他出了门口,撑着伞款款地走。树荫被吹得摇落,洒下一片水珠,他听到风在耳旁细语,丝丝缕缕,他停下脚步。 脚边,有一株野生的黄花,叶子颤动。 两个十五岁的孩子躲在巷角里,撑着一把破伞挤在一起,他们手里拿着沾着血污的钱,见到有人停下,抬抬头。 “你干什么?”他们虚张声势。 尺言只是停在原地,撑着伞不动,轻声道:“没有。” 两人顿顿,继续低下头来,刻意想要藏住满是血污的指缝。 他停在那里,望好一阵。 傍晚消逝,毫无征兆转入黑夜,只剩路灯微亮。雏菊花在夜晚也出奇开得灿烂,溢满小路两旁,朝着阴云生长。 弟弟的血污已被大雨冲刷干净,连一丝气味都没能留下,沉沉被盖住在浪潮水纹间。 夜深,在学校的走道上,两个十五岁的少年紧张地扒开窗。雨不再淅淅沥沥,逐渐停下。但步伐潮湿,拖一长道水痕。 第84章 两个孩子在小巷里蹉跎,直至周围无人安静,才开始分道扬镳。但不过一会儿,便因为心虚又凑到一起。他们大肆挥霍后,无奈下翻墙进入校园中。 这点钱很快就花光,他们需要更多,趁着夜深人静打算进入教室里,从同学的背包里拿取一些。 “你快点,” “等一下,等一下,你快看看保安。” 两人相互催促,忽地,走廊的光影突然变换。 走廊上突然传来脚步声响,又有一点窸窣声。两人回头,又看到那把伞,顿住。 尺言的伞上抖落水珠,他收起,在黑夜中竟有些许月光,照到他身后。 “你,你要干嘛?”两人惊恐地说。 尺言没有说话,呼吸浅长,宛若从十里之外传来。今夜的月色太黑了,他手上的雨滴已经干了,把伞放在墙边。 他抬头,微微张唇,呼出一口冷气。 挖弟弟眼睛的是两个未成年人。小巷里,一位穿着得体的上流人士给他们每人五百块,他们便乐滋滋遵从了这个荒谬的命令。 尺言弯腰起身,抽出一根伞骨,空气中突然变得干燥无比,伞骨尖端凝出冰晶。 他走过来。 血痕漫上墙壁飞溅,他的手一用力,对方声音嘎然而止。黑夜蒙上一层血污,鲜活热血变得缓慢,流到墙壁缝隙中,延绵一地。 一个人倒在地上,一个人被他握着颈脖,冰锥刺透手臂,紧紧钉在墙上,血液混杂着融化的冰水,滴滴下流。 雨不再下了,干燥无比。 血水延绵,残肢碎肉满地,他一直低头如同机器,一遍遍重复动作。直到累了,垂垂手,碎人掉落地上。 天边的鱼肚白,照入走廊,阴影垂到他肩头,他扭扭头,发丝也干了。 天亮了。 死者一人十六岁,游手好闲,一人十五岁,成绩优异,两人都是学校里的学生。 五点钟的时候,清洁工拿着拖把,在拖着地面,忽地触碰到一大滩水,水里有游荡着几缕红丝,红丝散漫开来。一副黑框眼镜落在血泊中,静静躺着。 案件很快就破,司徒辅见到这个友人,他垂眉,沉默面对。 尺言被押着,擦过他身旁,对他诅咒: “你快死吧。” 大家耳闻这件事,只觉得冲动、太冲动了。 只不过是一只左眼,却把自己赔进去,弄出两条人命。本来要死的只有一个人,现在,四个都要死了。 孩子的家长悲痛欲绝,面对不堪入目的尸体,他们甚至不能去现场看一眼,所有消息被封锁了,十五岁少年的母亲当场昏厥,醒来后绝望哭诉:“他要死!他要死!” 屡次痛斥,警察只是暂时保密,不透露任何犯人的消息。 司徒辅看着铺天盖地的要求,他也保不下这个友人了。场面太恶劣,事态严重,受害人家属一遍遍要求加重处置,面对一堆碎肉,惨不忍睹,他没办法保住尺言了。 被挖掉一只眼睛的尺绫,当晚高烧四十度。他的玄关在双目上,失去左眼后,生命就流逝一半。一个月后的死亡提前得太早,他已经生命垂危。 听到兄长的消息,他的生命似乎又回暖了,声音细碎,对周围人哀求:“就让我去,我去看一眼。” 虚弱和焦急同时浸满他身体,尺绫一直源源不断地哀求,直至司徒辅来到他眼前,才霎时停下。 “你要抛弃我了。”尺绫轻声道。 司徒辅蹲下来,抚摸轮椅上的他额头,什么话都不说。 尺绫手扯上他衣角,对他哀求:“我都快死了,你能带我去见他吗?” 司徒辅将他从医院带走了,他的眼睛空洞起脓,只用绷带。这段时间,由司徒辅代替尺言来照顾他,轮椅踏入司徒辅的寝室,没有给他见哥哥的机会。 死者家属需要谈判,面对失去独生子的悲痛后,他们必定要见见儿子所谓加害的受害者。他们不相信乖巧的儿子会为了几百块钱,招致杀身之祸。 一个洁净到简陋的房间里,坐着一对打扮整洁的夫妇,女人用手帕抹着眼泪,男人眼镜斯文,轻轻抚着妻子的肩膀。 已经快一个星期了,他们缓解些许,但一口气仍堵在心口,悲痛无法排解。 凶手太过残忍,不见到他的死亡,他们永远都有一颗石头悬在他们悲惨命运的头顶。 轮椅缓缓推入,到门口,司徒辅放开把手。 尺绫一个人艰难地推着轮椅,他太冷了,身上包裹满毯子和衣服,几根管子露出。他面色苍白,如同这死灰一样的天花板,毫无血色,左眼被包裹紧实,不漏缝隙。 这就是凶手的弟弟。 被他们儿子挖掉眼睛的那个人。 就是一个快死的病人,肉眼可见的虚弱。尺绫用力将轮椅转到桌子边,面对着夫妇,他虚弱到连气都喘不出了。 女人停下抹眼泪,愣愣地看着。几秒后,她厉声:“我们必须要看你的伤口。” 他们不相信,永远不相信,即便眼前这个垂死的病人,有千百创口,即便他的左眼就是可怕的空洞,他们也不会相信。 尺绫举起包裹住厚重衣服的手,艰难地拆下, “你快点!”女人尖叫起来。男人抱住自己的妻子,不让她过分激动。 尺绫的手用力一点,扯不断绷带,他恨自己,恨自己还活着,要是他早点死,再早一点死。 半分钟后,他说,能不能给我一把剪刀。 “我想和你们,做一个交易。”他声音细弱蚊虫,快听不到了,所有力气已经花费在剪绷带上,只得缓缓说,“你们,能不能把他,还给我。” 他什么都不要了,他只想要哥哥。他不上学,不要朋友,不要左眼,不要玄关,他可以不要命,但是能不能把尺言还给他。 绷带仍悬在他眼前,遮挡住隐隐约约的创口,黑洞里满是黄脓,但尺绫不觉得疼。他仍一遍遍地说: “你们把他还给我吧。” 他扒着桌子,殷切地看着两人,仿佛真的在希冀对方大发善心。 “求求你们了,我用我来换他,好不好,求求了。” 夫妇俩咬唇,强硬瞪着他,以免自己动容。 “我们做个交易好不好,” 尺绫想要去摸对方的手,以示真诚,可对方往后躲了,他不断地够着身子,上半身的挪动快让他下半身从轮椅上滑落。 “我把这只眼睛也给你,好不好,它可是价值连城的,能卖九百万,真的。” 够不够,我用我来换他。 尺绫手握着剪刀,就要往剩下的一只眼睛里插,他要挖出来,换取自己的哥哥。这可是宝藏,有什么是宝藏不能换的呢。 “我来换他,我来换他!我把眼睛给你们,你们把他还给我,好不好。” 轮椅顶到墙上,他的毛毯都落地,身子滑落,左眼已经被弄出血,人员立马上前来制止他。他甩开所有人,拼命挣扎,“求求了,把他还给我,好不好。” 剪刀被拿走,他就用手去挖,司徒辅抱住他的手,他崩溃大哭。 “你快把他还给我。” “我什么都不要了,你快把他还给我。” 他唯一的生命力成为哭腔,在房间流动,把所有人惊吓不轻。 司徒辅紧紧抱住他的身体,抿嘴不语,尺绫疯狂挣扎,似乎病痛不再存在。 “让我去死,让我去换他。你能做到吧,你能吧。”尺绫哭吼,“你一定能,我去死,让我去死。” 司徒辅什么话都不说,强力将他乱动的手压在身后,垂死的病人竟还有如此力气,半分钟后,尺绫逐渐停下来,他的手软了,无力靠在司徒辅的肩膀上。 他最后一次哀求:“把他还回来。” 司徒辅拷住他的手,两只手臂紧紧夹住他身子,在他耳边低语:“安静。” 尺绫咬住他的耳朵,闷声道: “只有死人会安静。” 第75章 坠楼 尺绫缩在厚重的衣服里, 他的一举一动,都缓慢无比。 司徒辅将他推回床边,大落地窗外是朗朗晴空, 蓝天白云以及一株垂着的绿植。 毛毯覆盖在地上,是专门为他铺设的,司徒辅放下他, 又帮他再度盖好毯子, 便出房间关上门。 透明玻璃窗, 映着发光的空气, 轮椅歪斜对准阳台,尺绫静静坐在那儿。 不过十分钟,门又开了, 司徒辅开始帮他料理。营养针缓缓注入皮包骨的血管, 灌入呼吸的续命剂。尺绫没有动,只是等待,他剩下的一只眼睛也看不清,眼前唯有模糊的光晕。 这处地方不是尺言的公寓, 面前人不是兄长,他清晰知道, 再也没有人会那么细微照料他。 他发问:“他会死吗?” 司徒辅没回答, 身影遮住他面前的光晕, 一闪而过, 太阳又强烈射入他眼睛。 “你帮我, 把窗帘拉上。”他轻声吐出。 第85章 司徒辅听从这个病人的安排, 走到落地窗边, 缓缓拉动窗帘。尺绫的轮椅微微动, 盖在他身上的毯子滑落了。 司徒辅回身, 低头弯腰帮他捡起。蹲下来,重新盖在他身上。 尺绫看到他的头颅,张口,死死地咬住他耳朵,血腥味在牙缝间渗出。 司徒辅不动,任由他咬,前几天耳朵的咬痕仍在,细细一道血痂,缝了两针。 这个垂死的病人,要他死。 司徒辅的玄关在耳上,只要再深一点,便触及到他的性命攸关之地。他感受到尺绫的牙紧紧贴着皮肉,血液滴滴流落颌骨,生死之间就隔着一层气息。 “他会死吗。”尺绫问。 司徒辅缓缓张唇:“他会。” 尺绫轻轻吐出:“那让我死。” 不到半秒,尺绫含血腥味,舔着他耳的创口,轻声道:“不然你死。” 空气凝滞半分钟,司徒辅终于缓缓动了,尺绫的牙齿已经麻木,松开一条缝,地面上早就滴下三四点血珠。 尺绫能够让他死,只要他想,他就能。即便他快死了,他也能。 司徒辅起身,没有回视他的眼神。 血滴凝固在他嘴边,为灰白的脸色添上最后一抹迤逦色彩,正如窗外浓烈艳丽的夕阳,缀上火红白花。 经历过几番协商后,死者家属态度仍旧强硬,尤其在听闻这起案件不能公开处理的时候,他们表达极端的抗议。 另一对十六岁刺头少年的家长,更是厉声要求对凶手实施酷刑至死,以及三百万的赔偿金。 两个小孩虽然干了有违伦理道德的事,但罪不至此,无论如何,尺言都死罪难逃。 “他必死无疑。”这是官方最后的答复。 案件已全然移交有寂司,这个霸占市级主权的部门,将会公正处理这件事情。尺言被关入特制的牢房,就在大气堂皇的有寂司负一层,四面装满了机关。 司徒辅经过,查看铁栏内的友人。这个常年整洁的青年,此时此刻有些邋遢,却仍想保持自己的洁净。 “你弟昨天打了一剂营养针。”司徒辅述说。 尺言沉沉呼吸一口,缓慢动动,对他说:“好,你照顾好他。” 刑罚已经下来,家长们久久不见被处决的消息,冲动去找了市里所有的报社和电视台,可电话还没打通,就已被回绝。他们气愤地冲入学校,找到正在走廊上休憩的所谓当事人,男孩父亲不顾老师的反对,撕扯开他的伤口。 “你这小崽子,都是你害死了我儿!” 直到沾染一手流脓的血水,他才甩手,退后两步拉起距离来,红眼斥责:“你们俩兄弟都该死,怎么还不去死,你瞧你这个病殃殃的样子?好!好!” 一条濒死的人命,招致两个青葱少年的逝去,这是一件多么可悲不公的事情!就算是二换二,这也不是值当的玩意儿。 “快死,你快点和你那狗屁哥哥一起去死。听说你还要挖自己眼睛?”男人又冲上来,扯住他的领子,要将他扯下轮椅,“真是贱命一条,贱命一条!” 安稳在轮椅上半个月的尺绫被扯得七零八落,跌落下地,在保安的极力分离下,两边终于分开。 尺绫跌落轮椅,却没有气息奄奄,他趴在地上好一阵儿,摸到周围铺散开的毛毯,他感到哥哥的温暖。 学生们远远地围在寻仇的那对父母身后,保安竭力拦着男人的凶残,尺绫靠着墙,他缓缓挪过去,十分艰难。 “你还想让他回来?”男人怒斥冷笑,“你怎么不去找你哥呢。” “他已经被判死刑了,你们赶紧团聚吧。” 尺绫将身子靠在墙上,他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望见一片又一片的轮廓,花花绿绿,他侧侧头,又望到两根移动的黑影,一双腿正朝他走来。 司徒辅抱起他,耳朵上还带着包扎的创口。他想要咬,但是没有力气,几秒后,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呼吸困难。 他在哮喘中,顿问:“他死了吗?” 司徒辅没有回答。只是将他抱回去,在回去的路上,尺绫喘得透不过气,脸都青紫。他的手想要抓住司徒辅的肩膀,可是刚触摸到衣服,手就无力刮下。 尺绫多么想自己就这样死去,他不要再喘气了,不要再呼吸,他的余光看到匆匆忙忙的司徒辅,这个兄长的友人,年幼时的监护者。 他恳求:“你不会让他死的吧。” 他的态度软下去,任由摆布,他现在要求这个人了。 他想下地,想要跪下来:“求求你,不要让他死,求求你。” 可身子如同现实一样残酷,完全不听他的摆布,他只能歪斜着身,伸长脖子,哭泣哀求:“我错了,都怪我全都怪我。我那天不该出去,不该看小花,都怪我,求求你了,是我犯的罪,不是他……” 司徒辅没有理睬他的话语,只是将他带回公寓,那个有大落地窗和彩云的房间。他被困在里面,到晚上想要逃出去见哥哥一面,从床上跌落,如同虫子般挪动到落地窗旁,他用尽力气推开窗,又挣着力气,想要往阳台上挪。 直到天亮,清晨灿烂,落到他病白的脸上,他都没能如愿。 司徒辅进来,将他从清早的半路抱回到夜晚的起点,他茫然地看着一晚上的努力,在短短二十秒内就消失殆尽。他望着太阳,直视那束散开得耀眼的光芒,竟然连锋芒都能看得清了,他又问:“尺言死了吗?” 司徒辅仍旧没有回答,缄默如常。 他会这样死去,在稀里糊涂中,被死神收走。司徒辅只是秉承友人的死刑前的最后愿景,好好照顾这个孤弱重病的弟弟。 第三日,尺绫不再吵闹了,他沉默地提出要吃东西。司徒辅给他拿来煎鸡蛋面,他满肚腹水,晃荡着问:“他死了吗?” 司徒辅将鸡蛋面收走,他一如既往地保持缄默,可这个友人的弟弟却愈发愈生动起来。尺绫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他能直视每一束光芒。 第四日,他终于不再询问哥哥生死的问题,只是窝在轮椅里,有些任性地要求:“我明天,想去上学。” 司徒辅将他带到学校去,尺绫已经没有力气,自己推动轮椅了。司徒辅推着他看花坛、看枯萎的小雏菊,看野草和小麻雀。尺绫很开心,虽然没有表露在脸上。 司徒辅又推着他上二楼、有读书声,他经过时明显散发一阵羡慕。 推着他上三楼、老师在监考,另一边是被清洁完但尘封起来的案发现场; 推着他上四楼、这是一个荒废的教室,里面堆满折了脚的课桌,层层叠叠,好似乱葬岗; 最后,司徒辅将他带上了天台。 尺绫自己没有要求,可司徒辅将他带上来了,或者原本,这个人就不是为了他回忆校园的美好而经过花坛、二楼、三楼、四楼的。 他就是径直,要将自己带到天台上。尺绫什么都懂了。 他要如愿了。 司徒辅停在天台被遮挡的地方,那里,监控并拍不到人影。他松开轮椅的扶手,尺绫感到身后一阵轻松,他缓缓地、使劲用力地、向亮堂驶去, 现在没有白鹭鸟,没有云彩,没有太阳,没有青葱的树冠,可是天色仍旧很亮,尺绫向往的终于要来临。 不过十米的距离,司徒辅在身后注视着他,看见他行动笨拙,轮椅只是推了几圈,就要喘气休息。 可尺绫害怕,他怕司徒辅会反悔,他只喘了两口气,就继续动作。沉重的身体让他步履维艰。 伸手扒着栏杆,栏杆冰冷,可他额上却出现汗珠。他喘气,一下,两下,摔下来又死死扣住,指甲都破了。 他要死,他必须要死。 他不死,哥哥就不能活。 他咬着牙,再一次使劲,不争气的身子拖着即将远去的灵魂,他没有哭。尺言不在身边,他就只剩自己一个人,没有人会帮他的。 没有人。 他在十五分钟后,终于,将脑袋拖到栏杆外,下面四层楼悬空。 不能放松,必须要死。他的手一刻都不敢轻松,身子终于又往外挪了一点。几番努力后,半个身子已经在外面悬荡了。 尺绫听见风在吹,他望着远方,好似看到一只鹭鸟。 他望着,想着应该高兴,可是他没能笑,他只能望着。 手松开了。 风要将他吹下去,轻轻抚着他的后颈,他身子一倒,就宛若轻盈的蒲公英,要缓缓坠落。 死吧,快死吧。 如果哥哥死了,自己也能接他。 他们不会孤独的。 一只手突然握紧手腕,蒲公英瞬间变为下坠铅球,沉沉垂落,停在半空中。 司徒辅掰着栏杆,紧紧抓住尺绫的手腕,臂膀青筋暴起,握紧的一瞬间,咔嚓一声似乎裂了骨头。 尺绫抬头,望着。 司徒辅想要把他往上拉,嘶声喊:“抓住。” 尺绫没有伸出另外一只手,他望着这个拼命的人,轻轻张唇,说了三个字。 第86章 【杀人犯】 手腕松开,悬在半空的身子如一块沉铁,径直坠落。 第76章 酷刑 昏暗的房间内, 三面粗糙的墙遮挡灯光,尺言坐在狭窄的床上,他微微抬头, 望见从外照进来的灯光,灯眩晕他的视线。 门开了,咔嚓一声, 潮湿落在墙角, 尺言身子动动, 望见来者。 “到时间了, 出来。” 尺言缓缓下床,赤脚触摸到地板,冰冷涌上来。脚镣晃荡, 铁声碰撞, 摩擦出沉重刺耳声。 死期已冥冥悬在他头顶,他回头望望,太整洁,实在太整洁了。连走廊投射进来的灯光都是暖黄, 爬着纹路的墙壁凹凸不平,与关押他的灰墙竟完美融合, 没有一丝格格不入。 倘若有一只蝴蝶飞过, 那也不会令人意外。 角落在滴着水, 从上墙流到下墙。 前来押送他的人望一眼, 摇摇头。寒气泄露, 造成水珠凝结, 不是好兆头。尺言已不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能力了。 自从尺言被关押后, 就已经施以玄关的刑罚。多日来的折磨, 让他的肩胛骨沾满血迹, 玄关已经破损。这般做死刑前的预热,堪比凌迟。 尺言的脚步沉重,头发沾在他的脸颊上,可此时他眼中还是有一份期待的。他小声询问:“我要的照片,什么时候能到?” 押送人抿抿嘴,还是回答:“我没有办法给你送来。” 这个为弟弟残杀两个未成年人的哥哥,即便在牢中,也一直记挂着。前几日刚进来的阴沉逐渐散去,他在第一次受刑后,已开始回归现实温度。 “我能要他一张照片吗?我只看一眼。” 押送人至今记得他隔着栏杆,轻声祈求道。 已经好几天了,照片没有到尺言的手上,可尺言知道他们会来给他送的。他不知道死亡会什么时候来临,他只想再看一眼。 “快走吧。”押送人催促道。 尺言踏出光亮的走廊,有些刺眼。他的手微微抬了一下。 跟随押送人走到熟悉的行刑室,满眼纯白,他的脚步变慢了。 他有些害怕。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死亡就会在这样的狼来了中随时出现。死亡暂时没让他恐慌,真正令他畏惧的是无休止的折磨。 因为每一次惩罚,都完美控制在不涉及生命危险的程度、却能让真真切切感受到人生不如死。 行刑室干净洁白,宛若手术室。尺言带着沉重脚铐站一堵白墙前,这就是他的行刑台。上面满是颗粒,过分耀眼的光亮在颗粒间折射,光已经溜入间隙中,他只能看见光滑中带着隐约起伏。 尺言的手被拷上,特制的金属环紧紧将他绑牢,他可以动,也可以不动。受刑人会在这施刑过程中,保持绝对清醒。 这是最令人恐惧的。 当完全的疼痛来临,身体根本不受控制。无力且恐惧的时刻,依然必须要强硬站立,他的腿无法弯曲,手也无法动作,他甚至连指头都难以动弹。 他的身体不再属于他自己,灵魂却无休止地被囚禁在这具身体。 尺言开始微微颤抖。 机器开始冷漠地移动,为了行刑人安全,不会与受刑人共处一个室。族内的能力既强大,也是可怕,即便被特制的脚铐抑制,也不排除报复反抗的可能。 白光下,一根长针对准了他的左肩胛,完美得好似一道早已设定好的程序。 尺言不敢回头,这种惩罚,就是为了让犯人体会到死者生前的绝望。在无数次凌迟后,犯人大多都被折磨得精神失常,最后在绝望中如死者一样痛苦恐惧死去。 余光里,尺言望见光芒凝聚在长针的顶端,散发尖锐的锋芒。他再次颤抖。 疼。 他太害怕。 针尖一点点、一点点刺入他的皮肤,神经传来疼痛,紧接着,清晰感受到针尖缓慢地在肉中深入,这阵时间被恐惧放大延长了千瓦倍,面对白墙时,好似永无尽头。 未知并不让他恐惧,已知的折磨再度来袭才让他崩溃。想象中幻痛和现实久久不能重合,可回忆中的疼痛与即将面临的残酷将他夹紧在一条细缝间。 针尖触碰到破碎骨头时,尖锐的刃锋直接在他灵魂里挖一刀,血肉淋漓溢出。 金属在肩胛骨上划动,耳膜跟随着微微颤抖,他听得一清二楚,宛若天灵盖上悬着尖刀,缓缓地划过头骨,一道刺啦的尖锐声漫长地刻入骨子里,灌入恐惧。 他眼前满是白色,可更绝望的是每根发丝每条砖缝,都在他眼前锐化成型。他多么想眼前模糊,可是没有,太清晰,实在太清晰。他已呼吸困难,意识却告知自己还是清醒,疼痛和恐惧源源不断。 裂痕。 他想捏紧指头,可刚一收缩,力气就哗啦啦流走,他想咬牙,一触碰到嘴唇就软下去。他想停下,快停下,他想挣扎,可身子还没动,金属环立即收紧,他被迫站立着面对白墙。 快死吧,快死吧。 不能死。他脑海被白墙填满,连记忆都找寻不到一寸,他一挣扎,电流就滋滋传入身子,麻木遍布全身,他重呼吸一口伴随而来的是剧痛,他的手往下扯可电流立马收走他的力气,他想挣脱,一动,身子被迫垂下。 他的嘴唇青白。太阳穴疯狂跳动。直至电流渐渐缓停,太阳穴仍在鼓动,久久不止。 金属环松开,他倒在地上,手脚完全丧力,手腕已经青红相间。他惶恐地想缩起身子,颤抖之下理智又告诉他不该动,他的身子僵直弯曲,还有下一次,还有下一次,他的喉咙麻痒,连口水都无法咽下。 “起来。” 命令声冰冷回荡。 尺言在地上佝偻腰身,手脚都在颤抖。 “起来。” 他动不了,手指扒过地板,发出指甲划过瓷砖尖锐刺耳声。他再度惊恐,如尖针依然在身后施刑。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似乎要扶起他,他极度惶恐地后缩。 “快起来。”这次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尺言恍恍抬头,眼前人没有恶意,态度温和。 他伸出手,才颤颤巍巍地起身。押送人有意要让他温和一点,拿来一条毛巾盖在他身上。尺言触及毛巾的常温,才发觉自己的手宛若冰块。 太冷了,好比僵直的尸体。他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 “出去吧。”押送人轻轻催促。 这一次已经结束,可还会有下一次。尺言踏出受刑室的门,进入暖光的走廊时,才感受到一丝短暂平和。 他开始回想自己的失态,抱紧双臂,跟随着押送人身后低头行走。 结束了。结束了。 下一次会在什么时候呢。 可怕的畏惧占据他整个脑海,他回到牢房,伸手摸到冰凉的栏杆,才恍然回神,不该再想了。 他该把时间留给更宝贵的,比如回忆弟弟的模样。 被牵扯的精神中,他在极度恐惧和极度疯狂间,终于找到一丝令他安宁的绳索,他紧紧搂住它,好让自己不要丧失意志。 受过刑的人都疯疯癫癫的,他也快了,可他不能。 他必须要清醒,如果连他都不清醒了,谁来维护最后一点利益。 他该死。 回到狭窄的床上,空气明显更加潮湿,充满水腥味。 他不知道现在是晚上、还是早上,后知后觉的赤痛一阵阵开始,寒气抽骨扒皮,侵入他身体,带来更沉重的肩头。他缩起身子,就坐在那里想弟弟的模样。 想着弟弟的眼睛、鼻子、嘴巴。 尺言想尺绫的整幅面孔。他知道自己会死,受刑的疼痛已让他魂魄尽散,他只能靠着想一些其他事,好分散注意力。 他也许死得比弟弟早,但他不会一个人独自走,他必须牢牢记住弟弟的样子,好能在地下众多鬼魂中接到他。 可是,他快记不清了。 玄关受损,连带着他的记忆力也大幅降低,他抬抬头,望向滴水的墙角,眼前的灰墙赫然变成白色。 那是受刑室的墙上的颗粒。 他打自己一巴掌。 仍是想不起来,大脑突然如一张白纸,被白色填满,脑海里似乎在下一场史无前例的鹅毛大雪。 他后悔却平静。 他忘了。 “快来人。” “给我一张他的照片。” 他喊。 “快给我一张他的照片。” 无人回应,他的声音被困在鹅黄的走廊、和三面灰墙之间,飘然回荡。 他将头埋入自己的臂弯中,在墙角蜷起身子,肩头的伤痕再一遍濡湿衣角,在黑紫的硬块上覆盖层层伤痂。 他在静静地回忆,同时也在遗忘。 第二天,第三天。无论多少人、无论是谁叫他,他都不再移动,灰色的墙壁上结出白冰霜,又有冰柱在时时刻刻地融化。 逼近的死刑没有如期而至,直到押送人再一次叫他,那个柔和的声音传入耳间,他下意识伸出手,抬抬头。 第87章 太憔悴,太疲惫了,他衣衫不整,却不显得蓬头污垢。 “你出来一下。” 押送人此刻不是押送人,而变成了领路人。 尺言有些茫然,不熟练地下了床,从长期一动不动的角落里挪出,脚镣重得他拖不动步子。 灯光还是鹅黄,温暖安逸。他望一眼,什么都想不到, 他问:“我们要去哪里。” 领路人没有回答他,只是缓慢地在前面走。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跟着。 他经过很多栏杆,很多鹅黄的灯光,走到岔路时,他说: “错了。” 领路人回身,摇摇头,没有错。 另一边通往的不是刑罚室,那里幽深僻静,灯光暗淡。尺言望着,迈开第一步。 灰暗压得他沉下头颅,他望着自己的脚和镣铐,开始清醒。 他记起痛楚,记起尖针,记起弟弟的轮椅款式,记起哪一种药该晚上吃,他记起很多,甚至连久久不见的弟弟模样,他都想起来了,分明在他面前。 睫毛有几根,他都记起来了。 可他愈发愈沉重,狭窄走廊压得他透不过气 领路人停在一扇门前,解了锁,把位置让出来,尺言走到门前,看着这扇没有名字的门。 他打开。 又关上。 “我不认识他。” 第77章 血肉 房间昏暗, 正中摆放一张冰冷的平板床,冒寒气,冰凉向四面八方侵蚀。 他的手背触碰到墙壁, 就停住。领路人按吩咐,让他独自在里面待半小时,门锁上。 嘎吱一声, 房间内彻底死寂一片。 两米开外, 一张白布盖着, 隐约有轮廓。尸体模样端正, 白布下头发一丝不苟,只是头颅有些变形,皮囊浮肿, 血色全无。 他不挪一步, 远远盯着白布,门抵在他背后,天花板低低压迫。 没有一丝风,没有一丝声音, 连气息都难以听闻,他的目光定定, 只有冷漠和警惕, 一动不动。房间里两个死人。 是坠楼死的。 自杀。 他没有任何动静, 两米间仿佛有一面屏障, 隔开一边, 与另一边。 死了。 凉意渗入他后脊, 化作尖锥一阵刺痛, 如一根根针扎到神经, 又穿透背部, 霎时心脏绞痛。他没动。 十分钟。 他无比清醒,寒凉空气漫灌肺部。刺痛又缠绕脊柱,迅速窜上颈椎,刹那刺入喉咙,他窒息了。可他纹丝不动,只是警惕盯着。 二十分钟。 白布凄然,一片布角颤动。他看到一丝弟弟的发丝。他想数,眼前画面化作刀口,剜着他每一寸心肺。 麻木在他血管中攀爬,从毛发到指甲,他的手指头都僵直了。他重重呼吸一口,微微歪过头颅。 缄默占据了整个房间,一动,不动。 半小时。 门终于缓缓打开。 他在这漫长的一千八百秒,一直站在原地,紧紧盯白布。 “去看一眼吧。”领路人轻轻劝道。 窸窣声微响,气氛冷落。 大家觉得他不清醒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无比冷静,比任何一刻都要清醒。他只是死死盯着,紧闭两唇。他的心脏仍在跳动,将刺痛输送到每一条血管每一根神经,迅速被麻木覆盖。他张唇,嘴唇颤抖一下,却只漏出些许气息,抿嘴。 发丝盖住他眼前,视野一片黑蒙,压抑侵袭前来,如一张无形网,无法挣脱,无法言语。墙角有人在凝视自己,聚焦落在他身上。 他抬眼皮,盯着摄像头。 突然出现的白霜从边缘往中间爬,覆盖光滑玻璃面,直至漆黑。 他脚动动,回身,往门外走去。 死期来得很早,当死者家属隔着屏幕,看到这个残忍杀害他们儿子的犯人时。犯人正窝在角落,身子宛若虫一般缩起,衣着肮脏混乱,一声不吭。 连续两天送来的吃食,尺言都一丁点没有动过,只是放在原来的地方,腐化恶臭。 “快点死吧。”其中一位家属咒骂他。 他拉起薄旧被单,蒙住头,直直睡去。 “你必定一睡不醒。”另一位家属咬咬牙,内敛吐出。 萎靡不振的犯人没有让他们感到解气,即便对方看起来自暴自弃,半个身子已经踏入棺材。 谁都分明可见,死神已在拉住这个罪孽深重犯人的脚,缓缓往地狱下拖,两天后便正式奔赴黄泉。 “我要狠狠折磨他。”一个家属忍着泪,捏紧拳,自顾自说。 发丝乱得结成几块,他第一次这般不体面,这已经不再是牢房,是他的归宿,每寸藏污纳垢的地方都让他无比亲切。 他会这样垂头,直至发丝盖到眼前,填满他的鼻腔、喉咙。他对窒息产生起依赖,直到闷热笼住脸部,两耳听不清声音。 “你快死了。”一声闷响。 他拨开被子,聒噪早已远去,慵懒倚盖他的身子。 一张薄纸从牢笼栏杆下递来,落在地面上。 他面向墙,水滴落在身上,没有回头看。 声音再度传来,低声对他说:“他是为你死的。” 照片清晰,是由一位记者拍摄。角度自高往下望,画面里,天色昏暗,一个扭曲的半身占据画面中间,身子变形,头颅后是一滩淤紫,嘴角流出黑血。 从鼻翼,到唇角,连他的耳朵都蒙上血滴,如一条安谧的小溪,在尸体身上流淌。 污垢沾染满他的领子,厚重的衣服裹住身体,可仍然显得单薄、温和、安静。尸体的眼睫微垂,密密地盖在眼眸前,仿佛有风吹过,没有闭上。 囚笼再次安静,司徒辅注视他好一会儿,得不到回应,只能提步离开。角落的人静坐一阵,在四处无人之后,终于微微起身,披着被单,缓慢挪出角落, 沉重脚镣发出声响,拖着他的每一步。 他弯腰,捡起,发丝仍旧蒙住他的眼前,照片上,每一处伤口每一条血流都清晰可见。 斑驳蒙上面孔,他歪歪头,像在欣赏。 一眼、两眼。 他缩在被窝里,短暂的温暖驱逐寒意,低头看了很久。 弟弟的脸白得宛若雪,眼睫如一片鹅毛,如此轻盈。他摸几道血痕,觉得实在碍眼,试图帮忙擦去,摸得多了,又怕摸坏,便只能看看。 他呼出一口气,有了些暖意,在这个黑暗的牢笼里,此刻像是生起一堆篝火。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看着,日夜交替看着。 他抬手看,低眼看,侧着身看。 “出来。” “到时间了。” 铁栏杆发出脆响。 他依旧对那张照片依依不舍,十分眷念,捏在手上不肯松开。他一边低头细看,一边跟随押送人,走出牢笼,走过走廊,进入到行刑室。 四面白墙变成三面,还有一面是雾化玻璃,能够窥见一切。 玻璃清晰起来。 死者家属站在玻璃之外,恶狠狠地盯他,眼神通红。 其中一位咒骂:“他不死,可以,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他的照片被拿走了。 弟弟的死亡,成功为他的刑罚削减,从命定绝对的死亡,变为由死者家属将亲手折磨他,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在这最后一次长达半小时的刑罚中,他的玄关会被彻底碾碎,死伤自负,无人芥蒂。 金属环再次绑上他的手腕,他回头,想再次找寻照片,可是没能如愿,电击滋滋流入身体,他身子软下去。 有镊子、钻头、尖针、指头大小般的匕首……眼花缭乱。第一个死者家属进入行刑室,咬着嘴唇,快咬出血了。可当他拿起利器时,手却情不自禁颤抖。 这是野蛮、粗鄙的报复。 死者家属曾在脑海里演示无数遍,想着要怎么生吞活剐这个残害儿子的怪物,细细扒开他的皮,用刀尖戳破他的每个器官,让他屈辱,生不如死残疾一身,就算不死,也将永久抬不起头。 刀尖泛着冷光,轻轻放上皮肤,都能削下薄薄一片。 “你快死吧。”死者家属诅咒,细小的声调却告诉所有人,这份诅咒并不真挚。 直面肉.体与骨血,首先冲击的是藏在深处的恐惧。他们看着这个背部,已经感觉到恶心——血痂结成冰面一样的覆盖物,又丝丝缕缕,肉糜残留在衣角。 家属拿起小刀,挑起残破衣物。 刀尖开始在背部划动,持刀的手颤栗着,本该笔直的线,在血珠渗出后,开始歪歪斜斜。 弯折、撇捺,刀尖颤抖着划过,在背部留下独属于它的痕迹,这是一个残酷的诅咒。 ——死。 握刀人看着血珠,紧紧咬着唇,他手将刀把握出指痕,一用力,刀尖又开始疯狂,他背上多出几道斑驳,体无完肤,血哗哗流下。 文明与野蛮接触,让文明恶心且悲悯。握刀人咬紧牙关,似乎尝到自己鲜血的味道,那是野蛮的气息,令人嫌恶。 第88章 可是,可是呢。 本该最应痛苦扭曲之人,此刻却只是垂垂头,始终不发一言。他的手吊在金属环上,吞吐气息。 他习惯了。 家属丢掉小刀,拿起钳头,对准他的后脑狠敲。犯人立马垂头,耷拉一边肩膀,有昏迷征兆。 尺言低下头颅,面对熟悉又陌生的白墙,看到弟弟模样。久寻的照片突然就在眼前出现。每一缕发丝,每一根睫毛,都清晰分明。 他嘴角微弯。 “你笑什么?” 持刀人瞪大眼睛,疯狂质问,“你究竟在笑什么?!” 他头颅的伤口泌出血液,流到他的颌骨。从颌骨,又流到喉咙,在颈脖绕一圈后,停在锁骨,开始滴滴下落。 “你究竟在笑什么!!”那人揪住他发丝,将他往墙上撞,砰然一声,前额也被撞出创口,鲜血淋漓。 折磨没有让他分心,他缅怀,期待,他好似真从白色的缝隙里看到弟弟的眉眼。 那人将头颅揪回来,试图看他的狼狈、痛苦。短暂与白墙分离,他的发被揪起,现在又被迫面对天花板的白灯。 他终于能直视那份耀眼,轻轻吐出一口气息,柔和温暖。撞击再一次袭来,他的额头碰撞到墙上,发丝与血液混为一团。 尺言头有些晕,可抵挡不住发自心底的高兴。血流到他鼻梁上,又到脸颊,他开始真正的满头是血。 “我,我要杀了你。” 死者家属怎么都想象不到,他们的孩子是如何在夜深人静时刻,被一根伞骨残忍刺穿身体,不敢回忆那片零碎的骨肉和地面的血迹,可他们这次瞧见了。 他们直勾勾地望着这个犯人,想象他碎尸万段的画面,嘴唇颤抖得麻木。 立马、立马他就要变成那样了。他们激动、兴奋,又恶心。 家属面对满脸是血的他,手心全是汗,湿漉漉连器柄都抓不稳,浑身颤抖。 “我,”张张口,又顿顿。 杀了你,杀了你。 做不到,做不到。 家属手中的钝器,啪嗒一下掉落地板,惶恐看着眼前。 不行,做不到。 金属环忽地打开,犯人满身伤痕摔在地上,没能起来。 离预先约定的半小时,现在已只剩下五分钟。再不动手,就没机会了。家属又捡起钝器,力气却像流水一样,怎么都抬不起来。 门开了。 一个人影进入,直直走来,家属抬头,看见是那个代表公平正义的长官。他身上有浓厚的烟味。司徒辅拿起一把钻头,将地上的尺言揪起,摁在墙上。 钻头转动。 家属愣眼,对这等干脆利落目瞪口呆,在这位长官手下,犯人左肩胛的破碎声,被电钻声掩埋,血肉飞溅,彻底成为一个幽深的洞。 尺言开始发出呻.吟,尘封已久的嗓子变得沙哑难听。 钻头完全穿透他的肩胛,钉入墙中,他一边吊起,一边垂下,鲜血彻底淋湿他整个身体。 电钻声停止。 这位友人只看一眼,望见满脸死相,径直转身,走出刑房。 第78章 腐肉 他的背上彻底腐烂了, 首先是化脓,然后是生蛆,他睡在那张小床上, 整日躺着不起身不进食,昏昏沉沉。 一个医生进入,查看他的情况, 高烧不止, 而左肩胛彻底破碎。他没有如人们预期那样死去, 而是仍旧呼吸着, 他的身上甚至孕育出更多生命,一条条白蛆占据他伤口。 “情况不好。”医生出来,对人们说。 人们从未祈求过情况变好, 更希望他早日死去, 这算是一种赎罪或解脱。大家来来往往,他却从未动弹,像一尊石雕躺倒。 死亡没有来临。 “疼不疼?”有人问他。 “疼。”他如实回答。 “疼你为什么不呻.吟?”有人对他很疑惑。 他埋头,不作一言。 他比石头还要坚韧且顽固, 在所有人以为他要死的时候,他仍在呼吸着。 司徒辅并不关注他。 在这位上司整理着办公室里的文件时, 一名心思细腻的下属端着咖啡杯走来, 啜一口后, 终于说出: “计划通过了。辅队, 你可真矛盾。” 申请一个月的特殊计划终于盖章定下, 可以开始实施。算起来, 刚好是尺言死刑定下的前几日。 那会儿下属以为辅队会面色发愁, 结果没有, 没过多久就看到这份计划。 以司徒辅的影响力, 无论提什么要求,都板上钉钉的事,只不过多几日少几日的差别罢了。下属当时看见里面的内容,就知道自己上司在想什么,他还询问道:“要催一下,立马通过吗?” 司徒辅犹豫,只答:“不用。” 下属看着上司自相矛盾的行为,当然知道他的内心。这是想合乎规定捞人,毕竟对方是旧友,而且身份和能力也不一般。但这是好结果吗,不一定。 顺其自然后,尺言没死,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可悲。 咖啡苦涩飘香,下属笑笑,放下盖好章的文件,又道: “代号……白鸽,怎么样?”这是最符合尺言的代号,没有比这两个字更完美。 司徒辅顿顿,轻轻摇头。 “我就说你真矛盾。”下属全都明白,又喝一口咖啡,笑笑,此刻这句话分明是直白的讽刺。 下属回头看一眼上司办公室的架子上,那个玻璃瓶里装的是尺绫的左眼。他翘着手,知道那是上司的一道心结,想了想,还是没说话。 真正的罪魁祸首已经浮上水面,是个世家大族,对方派了个老头管家来投诚,穿西装革履,戴一顶礼帽,一周前的早上刚提着玻璃罐过来,中午就空手回去。 不会追责,这也不现实。 在保守与激进之间,司徒辅选择了缺德的做法。事实上,除了当事人,没人能指责他的缺德。现在一个当事人死了,另一个垂死……下属又喝一口咖啡,静静看着,司徒辅不愧是司徒辅,太理智了。 理智到,人人都觉得他做得不对,又觉得他做得太对了。 司徒辅在选择中没有纠结,笃定地指明方向。尽管在执行过程中,他犹豫过,最后还是完整走过来了。事已至此,尺言死还是不死,意义都不大。 下属感叹,原来的安排哪哪都好,要能按部就班,人人下场都不算太差,只可惜尺绫这个病,生得早了。 一手握着门把,一手捧咖啡杯,下属准备离开,看上司的背影一动不动,内心叹惋:虽然尺家已是弃子,但要亲手去除,对司徒辅来说,何尝不是如同砍掉自己的臂膀呢? 在门即将关上的一刻,司徒辅仍旧没有过问尺言情况。下属犹豫,最后,还是轻轻说一句: “他又自残了。” 地下三层,牢房。 墙角仍在滴水,原本暖意的灯光只占据半边,另外半边,彻底沦为阴暗的角落。 尺言在床上缠着被子,脚镣沉重垂在床边,他永远躺着,面对灰墙,灰墙长期在潮湿的水流中浸润,长起大片青霉。 实在太邋遢狼狈,他看上去就是一个垂死之人,快两个星期了,玄关的致命伤却没有夺去他性命。正常来说,早就在破裂的那一刻,就理应失去意识,魂归西天。 垂死之人动动,又苟活在被子里,尽管每隔两天医生就会来处理伤口,但创口没有一丝好转的征兆,身上甚至出现了尸斑。 在尸斑出现后的三天里,大家都想着这次他会死吧,可依旧没有。 他的生命反而更加有活力了,他开始动起来。久久纠缠的疼痛,使他无法忍受,一疼起来,他就头撞墙壁,直至麻痹神经,盖过肉.体。 他满头血色,床头的墙上也一片污浊。 医生进入,再次帮他包扎伤口,缝了四针,可这个星期里累加起来,已经是第十六针了。 前额、后脑、太阳穴、脓水和白蛆再一次被处理,腐烂得不堪入眼肉沫清理后,司徒辅站在栏杆外,注视他。 里面宛若垃圾场,而外面,是审视台。 医生勤勤恳恳地完成工作后,弯腰从牢房里出来,见到久站的司徒辅,立马轻声细语朝他问好,“辅队……” 难得起身的尺言,正准备回到床板上时,听到这两个字,立马停住动作,回头:“噢。” 这次是他先开口的。 “真巧啊。”尺言笑笑,声音很轻,额上创口源源不断流出血液,又迅速渗过纱布,流到他的鼻梁上。 他的笑容发自真心,却带上一股腐烂的气息,如同污泥。 司徒辅没有应答,尺言懒懒躺下,又轻声说:“你又要给我些什么吗?” 他的声音一去不复返,也随着身体带上污浊,让人根本想象不到从前模样。 “是他的解剖照吗?还是说,”他停顿一下,今日十分活跃,“你要给我一把手枪,好让我饮弹自尽。” “你想要出去吗。”司徒辅终于开口,声音低沉。 第89章 “你会放我走吗。”尺言转过头来,又笑。 被子紧紧裹住身子,盖住满是伤痕腐肉的皮囊,尺言毫不在意,他有时会蹭到自己的腐肉,有时很乐意观赏自己养育的白蛆。 “你该进食。”司徒辅看着地面上摆放得发馊发臭的饭菜,轻声。 现如今的他,早就绝世成性,自从得知弟弟死亡的消息后,就滴水未进,全靠医生前来打营养针。他手臂上全是针孔,密密麻麻。 “我要死。”他也轻声。 这番狼狈,他值得。 两个不过是不懂事闯祸的孩子,一夜之间惨死在他手下,死无全尸,他还有什么理由能活下去呢? “呵呵。”他又笑。 “怎么还不死。”他自言自语,恶毒诅咒,捶打自己的伤口,“怎么还不死。” 司徒辅站着,望向里面这场多变的戏剧,一言不发,像是高高在上地审视。 白鸽太圣洁了,他现在只能做白鸽折翼死去后,地上的一滩血污。 如此肮脏、邋遢,他都不忍直视自己了。 可他也比谁都享受,他垂下头颅。 司徒辅垂眼看着奄奄一息的人,看着渗人悲怆的血肉,在死寂中出声:“他说,要你活。” 下一秒,笑意停止。 阴郁迅速覆盖住所有,连先前两句笑语都消失殆尽,床上的人印堂发黑,眉眼死气沉沉,他久躺的身子一侧已经红紫,尸斑显示他真正的疮痍。 疼痛开始再度涌来,他翻过身去,面对墙壁,不发一言。 他的头开始往墙上撞,一下,两下。 砰然作响,他似乎麻木了,对墙上的血流斑驳没有一丝触动,只是埋着头,自顾自撞击。 发丝上结满血块,纱布彻底变红,刚刚缝好的线再次被挣脱开,他的颈脖上、被子上,全是殷红。 他迅速血肉模糊。 疼,太疼了。 疼痛似乎永不消停,他很怕疼,连血管的一丝颤抖都受不住。这次他的撞击持续五分钟,他没有时钟,也数不清数,只能撞到缓解。 友人仍在看着他,可他根本不在意,他活着已经很艰难,没办法分散注意力。 还是早点死吧,早点死吧。 眼前黑一下,又白一下,亮光和血液混成他不认识的模样。他想睡觉,终于停下来,裹住早已被血污浸漫的被褥。 他很久没做梦,从杀人那一晚上开始,他就再也没做过梦。 漫长睡眠里,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他一天睡二十个小时,剩下四个小时,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这段陌生的日子里,他连睁眼的力气也流失了,变得愈发愈懒惰。一开始还会主动呼吸,到后面,只有快窒息时,身体才会帮他呼吸一口。 氧气带来的不是清新,不是生命,是一片片刀刃,将他的肺部剜出血口。他捂住肺,眼前被发丝覆盖,停住呼吸,终于又一点都不疼。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如同尸体一般,在这黄土般的床褥上,日渐腐烂,散发恶臭。 缄默,空气死寂。 “尺言。”司徒辅最后一次叫他的名字, 他扭扭头,望向曾经的友人,现在,对方是他的审判者。 “你不能死。”司徒辅道。 这不是一个劝诫,而是命令。司徒辅的眼中再无悲悯,只剩盯看。 “——我要利用你。” 计划。 棘 第79章 迟雪的采访2 迟雪踏过干净整洁的草坪, 她抬抬头,看到略有旧色的建筑,规模很大, 但也荒凉。 她低头,进入。 “你好,我是来拿档案的。”进到建筑里, 她看到服务区的前台, 隐约还能窥见一丝以往繁盛的痕迹, 可现在, 只剩寂寞和清闲。 有寂司。 曾经规模巨大的权力机关,在带领他们的长官死后,迅速没落, 现在已经只剩一个空壳。 前台的文员输入迟雪报的电话, 看到预约信息,点点头,“请稍等。” 迟雪坐下来。 沙发已经很旧了,她抬抬眼, 看四周装潢,曾经这里有着全市最好的设计, 透明顶窗、金色装潢, 空间明亮大体。 现在泛旧, 毕竟已经三十年了, 最近十年更是愈发愈没人气, 清清冷冷。 “怎么这么少人?”迟雪对着前台, 还是问一句。 前台文员是个年轻女孩, 望上去也就刚毕业没几年, 她一边调档案, 一边回答:“唉,都调走了。我进来三年了,刚进来的时候还有近百号人,第二年只剩一半,现在只有不到十个。” 留下的十个人,每天清闲地维持档案整理,收拾着这座庞然大物最后的尸骸。 “诶,黎队。” 前台抬头,朝一个手持咖啡杯的中年男人问好,似乎很中意他。 名为黎顺的男人经过,衣着一丝不苟,油头亮面,黑发梳得锃亮,身上一股优雅的圆滑,看上去和年轻时应该相差不大。 “嗯好。”这位清闲长官游手好闲,靠到前台上去,看迟雪一眼,没太在意,继续喝手上的咖啡。 前台文员正在完成来之不易的工作,敲打几番后,终于办好手续。文员转身弯弯腰,将档案从档案篮里拿出,放在台上,对坐等的迟雪说:“可以了。” 这份尘封已久的档案终于面世,人已经不在,只剩几张纸和灰尘。 轻飘飘的,迟雪想,人死如灯灭,都过去了。 她走过来,拿起档案,正准备放进袋子里。隔壁的黎顺一直看着她。 对方顺口寒暄:“来拿档案啊?” “嗯,对。”迟雪点点头。 “拿谁的档案啊?”黎顺笑笑,他的动作都那么自然且圆滑,仿佛下一秒就要拿起一根烟。 “我爸的。”迟雪动作微停,看一眼档案上的名字,标注的确实是【尺言】二字。 这个名字,她有点陌生,也有点熟悉。 黎顺知道,近十年有寂司没落后,越来越多人走了,有些死了,有些另寻高就。当初保密的档案,最终也没能抵挡住岁月的变迁,待到完全关门后,就真的完全相当于废纸。 听到解封的消息后,主动来拿的人不少,细细碎碎几个星期,到现在这个时候,来的人还真的挺少见了。 “也好,拿吧。拿走也好。”黎顺抿一口咖啡,说道,“不然就成废纸,要不丢了,要不烧了。” 过去太多事情了,黎顺从有寂司刚建立,待到它快倒闭了。总不能让所有事情都只印在他脑子里,这段过往,就散出去吧。 “你爸叫什么名字啊?”黎顺突然问。 迟雪愣愣,答:“郭雨生。” 黎顺若有若无地点点头,面上露出陌生,看上去是没听过。 迟雪想要回去,她背着袋子,忽地停住。还是将档案拿出来,打开。 档案很轻,几张纸,就概括他的一生。 从出生地,到小学、初中、高中、大学……迟雪愣住,出口道:“少了。” 少了一年。 文员蹙眉,接过来翻了翻,上面平平无奇,没什么不妥的。除了二十四岁这一年什么都没有外,其他的倒也正常。 她迅速继续信息检索,查看档案库里,有没有漏缺的,几番下来,没有结果。 “难道还封禁着?”前台文员疑惑,她虽然工作年限短,但也听说过有寂司的一些风言风语,“不太可能啊,应该全了吧。” “不全。”迟雪笃定,“他那年坐牢了。” 文员哑言:“黎队,这个……” “我看看。”黎顺放下咖啡杯,接过那份牛皮纸档案,只看到编号第一眼,脸色微顿。 “你是他女儿是吧。”几秒后,他轻声问道,胸口似乎在发闷。 迟雪谨慎,点头:“还不能看吗?” 黎顺放下档案,还给她:“没有,能看。我是知道剩下的在哪里,跟我来我找给你。” 这份档案也没这么特殊,迟雪跟过去,黎顺进入一个小档案室,翻翻找找,不够半小时他拿出一份,递给她。 “这些都没记进电子信息,比较难找。” 迟雪打开,看到里面厚厚一份,数起来有四五十页,顶上原档案两份。 “好多。”她喃喃。 忽地,她看到其中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 “死者名单” “走吧。”黎顺拍拍手上的灰,这位人到中年的长官叉着腰,对迟雪说,“去喝杯茶。” 他们来到一个房间,黎顺推开门,房间里很大,但也很朴素,偌大的空间里一张茶几沙发、一个书柜、办公桌和老式电脑。 “这是你的办公室吗?”迟雪问。 黎顺一笑:“我看上去,难道不像个贪官吗?” 隔壁桌上还堆着很多文件,但都用纸箱子装起来了,整齐用布盖着。黎顺打开窗,新鲜的空气涌入,“你坐吧,坐在那里看。” 第90章 “这份档案,”迟雪观摩四周,又看他这番行为,感到蹊跷,“我能带走吗?” “按理来说是不行的。”黎顺答,给她倒了杯水,然后走到窗边,点起一根烟,“你如果想带回去,也不是不行。” 有寂司里的所有信息,在两年前都宣布全面解封,连最绝密的档案都迎来久违的解禁,迟雪特意去打探过,毕竟此处确实是人走茶凉。 迟雪认真开始看第一页。 纸张保存得很好,在阳光下,呈现出刺眼的白。她眯着眼,见第一个铅字。 【代号:棘】 【编号:001】 “这是什么。”迟雪抬眼,向黎顺问。 她知道,对方肯定知道全部实情,她不能错过这根稻草。 “这是‘牢笼’。” 尺言在那段时候,确实坐牢了,而且快死了。这个计划,就是为他而通过的。 尺言因此留下一条命,虽然过得并不如意。黎顺回忆:“可能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吧,这个计划做起来了。” 迟雪不在意计划,她只在意父亲,追问:“这个计划是做什么的?” 黎顺弹弹烟灰,顿住,迟雪翻到第二页,黎顺回道: “杀人机器。” 窗外有一棵树,树叶还算繁密,黎顺抖抖烟灰望着,他好像看到过去的一段时光。那时候司徒辅还在,很年轻,黎顺还开他玩笑。 他回回头,看到这个办公室内几十年不变的朴素,情不自禁想起他。想起自己那些死去的、活着的同僚。 迟雪埋头,翻到后面几页,她承认看到一大串年龄和名单时,手指止不住颤颤。 她很快恢复平静下来了。事实上,无论有什么字眼,她都不再感到惊讶。有关父亲的一切,迟雪在过去十年里,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什么能能接受。 “这个计划。” 迟雪抬抬眼,已经懂了大半,父亲和那个警察的身影,在记忆里不断回荡。时隔多年,她仍然记得那个教室里,那个昏沉的下午。 “他们真的是,朋友吗?” “可能吧。”黎顺挨着窗台,不顾上面的灰尘,衣肘已经灰了一片。 自己那个被报复切片的上司,没有人们口中那么至高无上,也没有尺言笔下那么坏。 这样的结局,谁都不意外。黎顺抖落烟灰,“死都死了。” 大家都死了,这些事也该被拿出来,也该让它过去了。 黎顺好像看见头儿仍坐在那儿。 辅队有一张照片,常年放在桌子上,在忙碌到深夜的时候,会突然停下来看。 黎顺遇见不止一次两次了,自从自断臂膀后,他就有这个习惯了。几十年来,从未改变过。 夜太黑了,一点都照不亮。 “你也别怨我们头儿,他也难,也没办法。”黎顺禁不住辩解,眼前盛满过往回忆。 在前行的路上,本该成为支柱的尺家,一点点被放弃。 司徒辅回头,发现自己坚持的那一支血脉已经跟不上来,愈发愈遥远,他想等,可车轮滚滚向前,无奈地回头,又无奈地前进。 尺言作为最后一枚棋子,已经被抛弃,他被停留在原地,作为可以预见的终结,被淹没在尘埃之中。 第80章 尸体 “诶, 那个什么计划,已经要落实下来了。” “死刑犯转的,昨天我路过听到, 说是马上要下任务了。” “死刑犯?不会是隔壁那个吧,玄关都碎了,不是说就算运气好活下来, 也残了吗……” “说是一回事, 上头怎么处理是另一回事, 我们拿稳定工资的操什么心。这些事听个声就好, 谁知道上头怎么想的。” “也对,不关我事……不过,能行嘛, 这不等于送死?” 走道里, 两个警员挨着墙小声对话,墙的另一边昏暗无比,只看得见模糊轮廓。 解开的脚镣垂在一边,短暂的轻盈没有让他有任何改变。即便所有枷锁被打开, 他仍一动不动,自顾自留在那片阴暗中, 囚笼永恒不变。 过往两个月, 脚上的铁链一直限制着活动范围, 现如今, 即便失去铁链后, 他也只在半米的范围里移动。这份自由对他来说可有可无, 或者所谓的过去, 已经久久烙印在心间。 “吃饭了。” 送饭人前来, 丢下吃食, 今日的饭菜明显比往日要好上一些。 尺言久卧,身子纹丝不动。 送饭人是个老头儿,不耐烦地哑声催促:“快吃吧,再不吃就真没有了,断头饭。” 眼前这个人,妥妥已是废人一个,别说骨头碎了,就算是没碎,现在的精神状态怕不是躺在那里,就让人抹脖子了。 一开始一天三餐吃两顿,后面一天两餐吃一顿,再后来一顿都不吃了。几个月下来,送饭人也没心思伺候他,干脆一天一送,或者两天一送。 虽说老头儿拿的死工资,也勉强算份体面工作。毕竟人快六十,说出去在警察局干多有面子。平日里福利不多,也够用了。可到一些时候,受害者家属来到他面前,死劲哭泣,人求到鼻子前,他也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旦被人求,犯人的饭菜难免积点味道,能被关进这里的都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受点委屈是活该的。谁料对方竟然还挺精细,受不了委屈,一旦有点味儿,就真的一口不动。 “快吃吧。”他拿饭碗敲栏杆,乓乓作响,米粒洒一地,态度恶劣。 一想到这个犯人,过几天就真的魂归黄泉了,他又有点于心不忍。起码今天没缺斤少两虐待他,前两天的馊饭也倒了,就剩碗没洗。 里面的人像死了一样,完全没有回应。 “你还不知道吧,之前说放过你,其实还是要你去死。最近不是有个什么计划嘛,就专门送些人去挡枪,你可脸大,被选上了。”老头手靠背,大嗓门说,“你再不吃饭,死得也不安稳,在黄泉路上都要饿晕啦。” 夸夸其谈声间,老头的余光突然瞥见一抹高大的黑,他身子一僵,打了个冷战。 “长,长官好。” 司徒辅走过来,扫一眼铁窗内,天花板还在滴水。 尺言那张满是血污的被单被清理掉,可对方仍躺倒,与先前的消极没有任何区别。 司徒辅轻声问一句:“多久没吃饭了?” 送饭老头唯唯诺诺地答:“两天都没吃了。昨天的菜是冬瓜酿茄,今天是鱼香肉丝。前天洗了碗,才吃了,昨天又不吃。” 答完,老头在心里骂死囚道:他妈的,鼻子比狗还灵,有点味都受不了,哪儿来的落魄公子哥。 司徒辅蹲下来,看一眼饭菜,见到碗边积黄污垢,拉到面前,用手指捻几颗米饭,凑到鼻前。 “后勤没洗碗吗?” 当然不是,老头收了死者家属钱,就不能让人家失望,他特意长期给他用一份餐具,收回来就丢厨余垃圾旁,水都不过一下,第二天继续盛饭。 “这边的餐具,和食堂的餐具是分开的。哪能让这些犯人的餐具,和你们这些长官共用呢?”老头胡编乱造,谄媚道: “就算您心胸宽广,也有局里其他小伙子小姑娘介意得很,年轻人嘛。” 司徒辅没追问,将几颗染上酸馊的米饭咽下。老头眼睁睁看着这个身居高位的长官蹲着,伸手将那份吃食托盘拿出,没有发出责怪,扭头吩咐道: “再送一份过来。” 这回老头心慌意乱,再也不敢乱搞,赶忙重新打一份干净吃食送来。 急匆匆送到,司徒辅平身看他放进铁窗内,才回头望向牢房里。 尺言微动,却只是挪身。 “真给脸不要脸。”老头气愤地说,将栏杆敲得砰然作响,“还不快吃饭,饿死就真的没人给你打针了。” 口头上正狐假虎威地骂着,一转眼,却看见司徒辅拿起多日没洗的筷子,坐到地上。 老头瞪大眼,口中哑言,被震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长,长官,这个不能……” 司徒辅没有应答,筷子夹起所谓的鱼香肉丝,其实是昨日剩菜,也十分不新鲜。 米饭已经冷了,在不干净的碗上,遮盖住些许难闻的气息。司徒辅夹了一筷、又一筷,捧起碗继续进食。 “去忙吧。”他对送饭人说。 送饭人不太敢动。半晌,尺言终于嗅到饭菜的气息,缓缓挪动,像蠕虫般蹭着地面过来。他几乎挨倒在地上,伸手拿新鲜的饭菜,开始吃起来 两人久违地共同进餐,如今确实在地下相见了。阴沉盖住尺言头顶,尺言却满不在乎,他不像他了,更像一只动物了。 司徒辅试图寻找到一点旧友往日的影子,他闻到馊臭,继续进食。 尺言吃得很快,三两吞咽,他很饿,地上掉落雪白的饭粒,司徒辅刚吃第七筷,尺言就开始转身回床上了。 两人没有对视,也没有交流一言。 司徒辅放下碗筷,静坐,他对久立的送饭人说:“拿回去,洗了吧。” 第91章 送饭老头听到这话,浑身一激灵,心里想着大慈大悲大慈大悲,接下来再也不敢使绊子了。 司徒辅望向卧倒的旧友,形销骨立,尺言现如今仍昏昏沉沉,一睡从凌晨四点到晚上十二点,只在深夜里醒来。醒来后什么都不做,坐起来对着墙,医生说他木僵了。 尺言知道他的存在,可没有回头过一遍,也没有抬眼,司徒辅不强求,只是看着。 半小时,两人连气息,一缕都未曾重合。 - “真的行吗?这个窝点这么重要,要是我们不得手,这半个月的努力就凉凉了。” “我觉得悬,嘶,上头也没安排大部队,万一让犯罪分子跑了……这个什么‘棘’也没做过测试,听说都残了,还能用吗。话说这是不是不太人道。” “哎呀都死刑犯了,还人不人道,算是将功赎罪,以后还能有好日子。” 铁皮车开到偏僻无人的郊野,两公里外的对岸,就是武装齐全的制毒窝点。近些年来,有寂司打击此等犯罪很久了,可怎么都铲除不掉,直到发现这个深藏在密林里的老巢。 人们终于看到希望,为避免打草惊蛇,已经准备了足足两月有余。 铁皮车停下,两个人打开车后门,看见里面阴沉昏暗,两人敲了敲栏杆,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们一边质疑着,这究竟能否成功,一边也皱着眉,想接下来的安排。 原定的计划是传统一锅端,但前车之鉴,上次这般大型围剿,死了十多号人,太过悲惨。突然穿插的安排,让他们迷惑又期待,理论上可行,族内力量堪比热兵器,但不可控因素也太多。 万一成功了呢。少死一点人呢。虽然可能性不大。 后方已时刻准备着,万一这个死刑犯失败,就按照原定计划,一刻不停开始围剿。 交接人与死刑犯间,没有任何的言语交流。为保证交接人的人身安全,必须在五百米之外,‘棘’需佩戴脚镣,携带摄像头、录音器、无线接收器,由一里外隐蔽的指挥部指挥,不得擅自行动。 “‘棘’,抬头,西北方五百米,是你的目标地。开始行进。” “你要做的,是从木屋东方向潜伏进入,在你直走第二十三课树的位置,两点钟方向有放哨的,你需要先不动声色解决他。” 他开始往前走。 今天的阳光非常好,即便隔着云层,也均匀撒落到他身上。他垂垂头,面对鲜嫩的草,赤脚踩过草尖,淹没脚背。沉重的脚镣与草地摩擦,发出沙沙声。 一棵树、两棵树、层层叠叠的树。 “西北方向。重复指令,西北方向,从东侧进入。” 拖着沉重脚镣的双足,继续往前走。 “重复!西北方向,不是北方,停止前进,‘棘’停止前进!” “……预备组快行动,快点。”耳机里,指挥的细碎声,急促而慌忙。 尺言抬抬头,他的眼睛久别阳光,在这漫长的路程上,终于适应了。他的身子温和一些。 “报告,‘棘’计划失败,请求实施计划二。”耳机仍在响着。 他终于走出密林,看到一间温馨亲近的小木屋。在阳光下,它的木屑都泛着光泽。 “狙击手就位。” 放哨人看见了他,首先是疑惑,凝眉透过望远镜,看到怪异的他后,愣一下,毫不犹豫举起武器。 狙击手已经在密林里潜伏,对准放哨人。 在一边子弹射出,一遍准备扣下扳机时,尺言停下了。 他站在草坪上,抬头,望着蔚蓝天空。身上阴霾没有因此被驱散,也没有变得圣洁,他只是望着,像一棵草或是一只老鼠一样,时而抬头望着。 子弹被冰层挡开。 放哨人透着狙击镜,一愣,在还没来得及掰第二下时,一股急切的压迫感袭来,他睁着眼,倒下。 木屋里的人也注意到了,当他们听到武器声响,立马透过窗户,拿起武器,有的人闯出来,瞪着眼看到这个形影寥落的邋遢乞丐。 “你……” 还没来得及开口,他们忽地身体僵住,一动不能动,呼吸停止。不过三秒,人影倒下,他的视野之内,不留一丝人息。 死亡。 指挥台愣愣,这是……震慑场。 明明玄关已经碎得完全,却还有这么强大的能力,简直是怪物,令人完全不敢想象。 身后溪流泛起点点薄冰,空气骤冷。沉重脚镣此刻成为落脚石,寒气源源不断流出,侵蚀每一寸空气。 他想起自己的冰,想起玄关和肩胛骨,想起弟弟,身子终于有一些热意,他想蹲下,抱住肩膀,好驱散寒冷。疼痛又在身上发作,传输到每一条神经,沿着血流抽搐,根本无法呼吸,直到脑中一片空白。 胸腔微微凹陷,气流进入身体,周而复始。 他久久站立,如一尊石雕。 第81章 错误 父亲是彻头彻尾的改革暴君, 二十四岁开始执政,直到年近五十,死在了充当软牢的地下室之中。 他的每一个决策, 都触碰到旧贵族的利益,底下怨气冲天,几十年来, 精致利己的贵族们却不敢违背反驳。在绝对的强权之下, 计谋不值一提。 后来父亲犯了一个错误, 曾经鼎盛的集权, 在父亲被囚禁的第一日开始,就不复从前。尺言亲眼看着权力一点点流逝,伴随而来的是父亲的愈发沉默与衰老。 老派贵族都在算计着, 即便表面有所忌惮, 底下瓜分的算盘早已打响。 司徒辅和他作为密友,在其他家族的眼里,更像是预早合谋的两人。司徒辅这个出身普通的年轻人,却因为攀上一支稍有实力的小家族, 获得露头的机会,逐渐锋芒初露。 族内最忌讳与外界有联系, 保守的作风视其为堕落下贱。而司徒辅这个年轻人在警队里所历练回来的坚毅, 完美发挥在背叛传统这一条路上。他试图开拓一个方向, 违背独立高贵旧传统, 宁愿与现代权力对接, 也要争取融入社会。 那些老贵族, 早已是财阀、富人, 他们自视甚高, 掌握大量的财权、政.权。与族内相比, 外面的世界更像是强大的过家家。 司徒辅不这样想,他凝视着整个氏族的命运,必须指向现代化的方向。 这种革新的思想很不受欢迎,然而在多方的隐隐操作下,掺杂着权力与代表、傀儡与野心,司徒辅初露锋芒了,成为一颗微微闪烁的新星。 在将他捧起的浪潮里,尺言绝对功不可没。 对于友人,尺言持有的态度,不是相知相遇,而是依靠、投资。他始终保持着谨慎,这为他们两人的友情度量了合适的距离。他可以投靠任何一边,但后果必须承担。 他必须要选。 高位的元老们沉默凝视他,如果选择外家那边,站在保守派的一列,自己无疑会明哲保身,从这场权力的交接中彻底脱身而出,有一个独自安稳的未来。而孤弱的弟弟呢?作为父亲的继承人,无疑会被抹杀得一干二净,尺家会彻底摇摇欲坠、孤立无援。 他没有选择,他放不下尺家。 命运,如同这次的寒流一样,逐步将他推向司徒辅的身边。他没有办法犹豫和怀念,几乎是在被推搡,脚步踉跄。大家都说他头脑冷静,在父亲死后,他做出一个冒险也明智、同时前途渺茫的举动,连他自己都不寒而栗,他只得开始自己走了。 他几乎已经预料到,在司徒辅第一次向他提出理念时,他就预料到了,自己只能把所有赌注压在司徒辅身上。心惊胆战地看着他,是否能顺利走到族群的中央。 这将葬送一切的一切,包括生活、包括前程,以及安逸与和谐。 他可能连自己也葬送掉。 - 很明显,他选错了。 今日午饭是豆腐、四等分的狮子头,色泽艳丽干净,极其丰盛。 沉默已久的他,从床上缓缓挪动,拖着步子走到铁栏杆边,开始低头,迟缓地食用起来。 首次任务完成得十分完美,没有一丝纰漏,现场没有血腥,而是安谧的宁静。这份杀人于无形,柔和冷冽。 大家没有想到,在玄关碎裂之后,这个即将垂死的人居然还有如此大的能力,这是令人震撼的。 也没人再敢想象,在他玄关完整之时,他藏得有多深,他真正的天花板在哪里?他不过一定下脚,侧侧身,数十号人就纷纷停止呼吸。 虽说不太人道,可大家心里都十分高兴,这将是一个新的里程碑。“棘”的表现,有足够的理由,为这份蓄谋已久的计划做一个开端。 将族内力量,转化为统治的利刃,将“罪犯”,转化为工具。 “‘棘’太完美了,简直是,”一个声音突然小下来,变得轻声,“机器。” 米粒仍旧掉一地,像白玉坠落,进食过半,他默然抬抬头。 路过一个人,匆匆忙忙,他继续低头,机械地进食着。挺直人影站在他面前,低身弯腰,将一块提拉米苏放下。 第92章 这是酬劳。 蛋糕裹满可可粉,散发着乳酪的醇香,轻轻放到地面,一些可可粉抖落。 尺言停停,开始伸手,抓起提拉米苏,蛋糕迅速碎烂,也和白米跌落地上。 他满嘴塞满提拉米苏,奶油香填充咽下两口后,开始呕吐。 咳嗽起伏夹杂噎声,他弯腰,吃了一口,又吐了一口,开始连绵不绝地反胃。 他杀了十二个人。 他呕吐。 一个失去自己名字的人很可悲,身份彻底被抹去,不留一丝痕迹。在三面灰墙,一面铁窗,过分开阔又狭窄的空间内,他的灵魂被囚禁得奄奄一息。 “棘’的状态很好,嗜睡较少,有少量走动。血氧正常,体温偏低。”报告员在文档里这般写道,“自从\'棘\'开始执行任务后,一天比一天好转,看上去也没那么颓废,有寂司的伤亡大大减少,可谓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白蛆不在肩头蠕动,而他更像是正常人了。会呼吸,会垂头,有时还会有意识望向墙角,他们笑着,猜他是在后悔,也可能是回忆。 直到司徒辅再度前来,探望这个友人。 蛋糕是精心挑选的,司徒辅记得尺言夸赞过这一家,还经常光顾,用料很足,价格昂贵。 而对方此刻却在呕吐。 尺言弯腰,无力地屈身,喉咙里满是齁甜和苦涩,还有翻涌不断的胃酸。连米饭都从喉咙漏出,唾液垂着丝,一缕又一缕。直至蛋糕屑全被呕吐物覆盖,他才停止,抹抹嘴。 他想回床,刚一侧身子,又开始呕吐。 短暂的喜悦,很快打击到这个尚未成熟的有寂司,很快有人发现了端倪。在第三次任务中,“棘”由于车厢摇晃中,一缕透入的光而应激,造成车内押送人员重伤。 这个“棘”并不如他们想的那般好用,对方不是人也不是工具,他们认识到,他更像一只不懂人言的动物。两方根本没法交流。 阴潮的床上,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独自一个人在腐朽。被发现的时候,就像是一块埋藏已久的臜物被挖出,一股恶臭。 甚至于颈脖上也莫名出现了一块尸斑,一直延伸到右颊下方,让人看了就心生寒意。 已经不止一个人提过他目光无神,并非是那种单纯的迟滞。而是病态,掺杂不清地透出怨恨,郁寡,对每一个人都是如此。 然而路过的人又忍不住要去看他,像是被无形的气流裹挟住。人人都知道他很危险,单凭感觉就知晓。 一种不可名状的令人畏惧的吸引力潜伏在他身旁,由头至尾都包裹住,散发一层羸弱的颓废感。 他获得一个代号,“棘”,不是因为幸运。 阴雨。 他蒙着眼,手被锁链靠着,双足拖着沉重的脚镣,发出闷响。 自从上次造成意外后,大家意识到无论怎样的束缚,都不会影响到“棘”的实力,于是各方加强警惕,防卫级别再度升高。 为避免应激,只能为他蒙上黑眼带,从出牢房开始,到落地一刻,再无视野。好让他随时随地,都宛若面对灰墙的黑暗一样。这才能让他安定。 六个人押送着他。 他淋着雨,湿了身子,松开的眼带滑落,掉在水里。他低垂着头,头发顺着水流成一绺贴在他脸上。 一口凉气从他嘴中呼出。 一股气浪呈扇形,从他脚下扩散开来。席卷半里。分明可见的窒息与绝望裹挟每一寸地面,寸草不生,一下子淹没了蝼蚁。 他抬头,露出的一只眼睛看见荒芜。 寂静。 他浑身都湿透了,由头至尾。 他歪身,折回车上,触碰到温热的铁皮,低头,闭眼。枪指着他。 良久,他被重新蒙上黑布。 “……可真狠,一个没留。”人群议论纷纷。 他杀了十五个人,仅仅在一瞬间。 大家已对他身上的能力不再惊讶,而是感叹他的熟练,有几个人,低声埋头,“听说,这次见了血,场面非常恶心。” 屡次面对鲜活生命,他再次恢复残杀的迹象。他正是因为这份惨不忍睹的凶残而遭此惩罚。最近,这份压抑已久的缄默,转为喷涌的血液,染红草地。 刺耳。铁锁和门哐当的声音,回响在走廊上,鹅黄灯光变换了颜色,霎时苍白。 他像死尸一样滞住,挪回自己的床上。湿湿漉漉的身体还在不断往下滴水,淌的到处都是,然而没谁会在意。 这是豢养的利器,只不过,不知多久会报废。 “他是个危险分子,别过去,会把你魂吸走。” 每每这样说的时候,他沉默坐在阴暗里,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嗯,好的。” 她抱着文件,从那条走廊经过,暖光从墙上折射到肩膀。她步伐轻盈,转头一瞥,与他的目光对上了。 “……” 她停下脚步,面向里面的人,忽而泪流满面。 第82章 迟雪的采访3 人群熙攘, 长如流水的广场里,排着一条长龙,从正中央到门口。 这是一个新书签售会, 前不久,一本旧书终于在多年提名后,终于拿下著名的文学奖, 二十多年的潮流过去, 现如今再度盛极一时。 迟雪背着包, 在人群之中排队。入秋了, 风有些凉,她穿一件修身简洁的白色短毛呢外套。 莫约二十分钟后,轮到她了。迟雪递上一本书, 抬头, 见到黑发中夹杂银丝的作者,刚年过半百,优雅稳重,穿一件米白色毛衣, 带着棕绿色的线条图案。 “安老师,您好。”迟雪弯腰, 在作者面前尊敬道, “我是一名记者, 请问签售会接受后, 您可以接受我们的采访吗?” 作家安思雨扶一扶眼镜, 思索几秒后, 在扉页为她签下一个名, 点头缓缓道:“可以。” 迟雪站在一旁等待, 直至两个小时后, 签售会结束,人群散开。 举办方已经开始收拾桌椅,对这位文学老师仍旧尊敬有礼,安老师腹有诗书气自华,声调温和,举止得体。 她说:“那,我们就到那边去聊吧。” 迟雪和安老师,到了广场旁一家人数较少的咖啡厅,现在已不是下午茶时分,她们坐在落地橱窗边,各点了一杯饮品。 “要一杯美式。” 迟雪听到对方这样说,接着便摘下眼镜,细细擦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安琳温和地问。 “安老师您好,”迟雪手上拿着笔记本,背包里装着那本发售的新书,一支钢笔停在她指缝间。 安老师忽地停一停,盯看道:“现在很少了,写字的人。” 科技飞速进步,单靠一个戴在手上的小东西,就能随时随地记笔记,有的还可以能还原现场。纸笔在生活和工作里,早已失去市场。 “习惯了。”迟雪笑笑,“我今天来,是想向安老师您询问一些事情,我叫迟雪。我的父亲名为郭雨生,您是他的前妻。” 安琳微微张大嘴,流露出些许震惊,半晌,又戴上眼镜。 她缓缓道:“我都快忘了他了。” “您应该知道,他去世了吧?”迟雪询问。 安琳点点头:“是的,我知道。” 这位年过半百的女作家,一垂头,就抹上了岁月的沧桑,尽管她优雅,没有多少皱纹,毛衣上干净整洁。 “我想了解一些他的事。”迟雪开门见山。 安琳摇摇头:“我不知该从何说起,太遥远了,都几十年前了,你问吧。” 咖啡送上来,恰巧打断这番话语。服务员将咖啡端出,平稳地放到两位女士面前。 迟雪停顿等待,服务员走后,才侧身,从背包里拿出一本精装书。 “安老师,这本是您在二十七年前写的首部作品。我认真拜读了一下,发现您现如今的风格,与首部作品有很大的转变。” 这本小说,早在二十七年前,刚发行的时候就获得了新锐奖,后来又接二连三地被文坛肯定。有人批评太过猎奇,有人说是难得的瑰宝。 笔触直白,有力,不像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能写出来的。里面掺杂太多血腥的臆想,甚至算得上残暴,如坠谷底。 安琳顿顿,垂眼看那本书籍的封面,看见陌生又熟悉的书名,缓缓道: “我的前夫,叫尺言。” 她拿起咖啡杯,刚刚离起桌面,又放下,轻声道:“这本书并非出自我之手,我只负责修改和校对。这本书是我前夫写的。” “您在首部作品发行后的十年里,都没有露过面,直至文学奖提名后,您才正式公布自己的身份。” 笔名是安思雨,一个偏向中性风的名字,一开始大家都猜不准性别,直至后面的作品陆续出版后,才在捉摸不透中指向是一位女性。 安琳点点头:“是的,在那段时候,我与我的丈夫共用一个笔名。” 这些事情,并没有在公众面前披露过,这是她第一次,讲给别人听。 第93章 “我经常写诗,有时候写散文。他有时也会写,但更多时候不写。” 于是,安思雨的作品风格多变,偏差极大。 “他发表过诗吗?”迟雪问。 “他写过。”安琳抿一口咖啡,“他的诗很好认,比我的写得好。” 事实上,妻子作的诗歌,比丈夫的更加出名,在唯美清秀的铅字间,一两首诡异有力的诗篇,只会让人感到震撼,接着便再无后话。 “他也给我写了很多情诗,那个,分不清。”安琳微微弯唇角。 “可为什么,你们后来离婚了呢?”迟雪问。 安琳的手指在咖啡边逗留,她望着里面的液体,倒映着天花板的灯。 “我们的孩子去世了。他想离开,把所有都留给了我。” 见到迟雪厚厚的笔记本,安琳猜想,她一定了解很多了。她不禁回忆,也想到很多。 迟雪看着笔记本说:“他的档案里写到,你们是在他二十五岁那年结婚的,你的工作是有寂司的秘书部。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安琳微笑,灯照到她脸上的皱纹,缓缓道:“我们是在监狱里认识的,我那时候刚毕业,在里面做了个文员。” 文员虽然工作简单,但是稳定,她考进去才三个月。 那个晚上,她第一次路过,抱着文件,只看了他一眼,眼泪就哗哗下流。 “没过多久,我怀了他的孩子。” 没有任何的解释,这个看上去青涩的、刚出茅庐的毕业生,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与一个阴暗的死囚发生关系,任何人都无法理解这一个叛经离道的选择。 “他主动要求,想出来了。我们就出来了,他住在我家,我辞掉了那份安稳的工作。” 他窝在房间里,模仿着那个阴潮的环境,久久不能适应自由。安琳独自找了份会计的工作,直到快要临产,他突然开始写东西。 儿子出生后,他们领了证,尺言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突然诞生的书籍为这个荒谬组成的家庭带来了经济收入。 有车有房,有孩子,他不再像从前。 “他和我说,他以前喜欢吃蛋糕,现在却一点都不碰了。他也总是会失眠,会做噩梦。他说他以前不做梦的。这样过了六年,我们都没觉得什么不对劲,日子太安稳了。” 安琳的眼里的光亮,微微垂落,“突然有一天,他和我说,‘你是不是在监听我’。” 他们的孩子都快六岁了,准备上小学了,他的丈夫却突然无助地问自己,安琳感受到他很害怕,他在颤抖。 “他开始吃药,后面好了一点,但还是有症状。”她缓缓道来,“他那时候,有点像以前。” 尺言一直在克制自己,他清晰地知道,那些是幻觉,是假的,对比与自己的臆想,他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妻子。 可臆想折磨着他,这份迟来的诅咒,降临在他幸福的阶段。他起初,并不在意。 “我能感受到,那段时候他想走了,孩子牵着我们,他很喜欢孩子,他将他弟弟带大。” 迟雪点点头。 安琳拿起咖啡杯,“后面,孩子车祸去世了,他就走了。” 讲述完,咖啡已经快凝固。 迟雪听到这番经历后,垂眼。 同父异母的哥哥因车祸去世,她不由得想起每次走路时,郭雨生都紧紧拉自己的手。她记录着,像是在看一场纪录片。 她问:“他后面的事,您都知道吗?” 安琳顿一下,点点头。 这名优雅的作家,坐在沙发上,咖啡的香气逐渐沉淀,她凝视着眼前人,出口: “你和你妈妈,很像。” 第83章 覆辙 尺言选错了。 首先来临的是一阵安宁。尺言留在这片地方, 成功考上计划里的大学。大学四年,他过得顺风顺水,毕业后又找到一份好工作。 尺言快成为普通人了, 这种安逸的生活得益于挚友司徒辅。挚友在权力的道路上不断攀登,现在,连元老们都要对他三分敬畏。 尺言觉得自己赌对了, 起码现在如此。内敛自闭的弟弟已经肯开口说话, 虽然在与人相处上还十分僵硬, 可毕竟能一个人独立了, 尺言心满意足。 尺言不奢求这个孩子能四面玲珑,不奢求他如同父亲一般伟岸。尺言顿一下,不, 不对。 弟弟该是要成为家主的。 这份不安在睡梦里消散, 他过得实在得太滋润了,一切担忧都宛若回忆里久远的风,仿佛永远吹不到现在的生活,一切平静如常。 无论弟弟成绩如何, 能力如何,挚友司徒辅都该将弟弟捧上家主的位置。这是父亲的遗愿。也是这个孩子应该要走的道路。 尺言没有想到, 意外会突然来临。 在十七岁那年, 弟弟得了一场重病, 在短短两个月内, 便极速恶化。尺言投入的钱财如流水, 可弟弟仍旧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挚友司徒辅在此刻提出, 放弃治疗吧: “他够累了。” “不行。”他拒绝。 挚友开始沉默。 尺言听到这份缄默, 他开始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是他死了, 谁来继承家主的位置, 你都已经手握大权,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面对气愤的尺言,挚友缓缓吐一个字: “你。” - 墙上划满正字,是用一颗粗糙的石头刻出来的。 他闷坐在地面上,靠着床,发丝凌乱。腐烂的左肩已经恢复好,只是微微凹陷下去,碎骨头再也拼不起来。 灯光柔和,洒在地板上,照出每一粒灰尘。 他的牢房可谓是被精心布置过,他们曾邀请他搬离这个阴暗的角落,可他不情愿。 囚禁。 他微微抬头,滞重地呼吸着,潮湿氧气进入气管,又沉沉流出,反复在他身体穿梭。 他快忘了。 记忆里那个高大伟岸的父亲,威严沉闷、手握大权的父亲,在被囚禁之后,毫无怨言。正如现在的他一样。 残忍流在血液中,从父亲的骨髓里,传递给他的孩子们,弟弟死了,残忍再次从弟弟的身体里流入他的躯壳。 悲剧就这样在血脉中传递,他一时间,竟发现自己与父亲,是如此相像,他们甚至会死得一样。 他要成为父亲了。 石块在他手里,已不再尖锐,一个角被磨掉,磨出两个角,两个角又磨出四个角,他源源不断地刻画着,回忆着,死了几个人,长什么样。 他已经画了,好多个正字,横成一排,一排六个,堆成三列。 唯独这些字,不会被潮湿蒙蔽,不会发霉,不会长苔藓。也许石头会带回来青苔的种子,很快,绿意会布满灰墙。 “‘棘’” 门打开,摇晃脆响。他转转头,望见来者,对方手持着武器,闷声叫唤: “你又该出去了。” 他提着步子。 大家都快忘了,连他都快忘了,父亲犯下的是什么错误。 那位一世英名的暴君,在月夜过后,立马变得落魄无比。大家商讨着怎么处置他,他听着自己的外公大放其词,回到房间后,想着久违不见的父亲模样。 大家都说他温和,内敛,五官也和父亲不像。 落叶一地,他赤脚踩着,垂着眼,叶根硌着步子,发出响亮的窸窣声。 怎么会不像呢? 目标在正前方,两百米位置,是在房车旁看上去其乐融融的人群。 经过无数次尝试后,大家都对他很有信心,他的能力简直是天赐宝藏,不愧对他尊贵的出身。 一个人、还是一群人,都不在话下,他能让人悄无声息地死去,不留痕迹。 隔壁的树丛里,大家在野炊,露天的树荫让人心情愉悦,冬天的炉火温暖着湿潮的空气。 小孩子等待着烧烤和饮料,人好多,他很高兴,大家都热闹。 空气突然变干燥了。 随行人员翘着手,忽地感受到不同寻常,皱皱眉。 尺言的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他听着大家欣悦的声音。眼带迟迟没有解下。 多好啊。 他想起地下室,一片寂静。 远处的车突然爆炸! 随行人员立马意识到不对劲,他翘起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身子就往后躲,同时嘴里大喊着:“快后退!” 数以百计的人群,在一瞬间,就倒下了。他的耳边,像是坠落入回忆里的那份寂静。 父亲犯的错误,是杀人。他在一晚上,屠杀了一整个无辜的村子。 冰凉迅速地,侵袭每一棵草,带着冬日的寒气覆盖在这满是尸体的土地上。烧烤炉的火早已剩下凉薄的星星点点,碗筷倒下一地。 满地,都是杂物、碎片和残骸。覆上冰凉的草,遮掩着碎物的伤痕。 “哇!——” 一声嘹亮的啼响,尺言在黑暗中,缓缓地,迈步向前摸索。 第94章 残骸的中央,坐着一个小男孩,手上拿的玩具汽车的遥控器。 眼带掉落到地上,他看到一片寂静,看到哭泣的男孩,他想上前,蹭着草地,缓缓地向前走去。 “快停下!”残存的人对他喊话,“停下,在原地不要动!” 他没有停下。 一颗子弹穿过他的腹部,他踉跄一下,继续往前走。终于来到男孩面前,伸出一只手指问。 “你为什么哭?”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温柔。 小男孩抓住他的手指,嘶声裂肺地哭泣:“我看不见了,我想妈妈!” 他看着小男孩,附身下去,血从他的伤口溢出,他依旧贴着小男孩的耳边说。 “你的妈妈,不在这里,你一直跑,往这里向前跑,跑到你觉得可以停下。” 他从身旁女人的尸体边上,拿起一条散落的项链,在他的脖子里挂上。 小男孩哭得更厉害,但他站了起来。 “好了,不哭了。”他轻声安慰道,“我数到三,你就开始跑,要跑到你觉得可以停下,就停下。” 在黑暗中的男孩,紧紧靠着他,狙击手准备第二次射击,在即将扣动扳机的一刻,小男孩听着温柔的倒数“二、三”,刹那间一下就如脱弓的箭,留下踩扁的草地。 他看着小男孩,隐没在密林里,第二颗命运里的子弹再次穿过他的肩膀。 他倒下。 青草的味道,沾染上冬季的凉薄,他此刻却很暖和,手都是热的,如血液滚烫。 他笑笑,第三颗子弹来临,穿透他的身体,落在不远处的一片落叶上,太过于轻盈。 熟悉的伤口重新回到他身体,他却感受不到疼痛了,或者说,疼痛已经成为他的常态,一旦不痛了,痛苦就接踵而来。 他昏昏沉沉,忽地听到一抹清亮。 “亲爱的,你要成为父亲了。” 妻子笑着,在他耳边说。 - “这个任务,是谁批的?”司徒辅沉声问。 手下的人颤抖一下,这个突然追加的“任务”,造成了二十三个无辜民众死亡,三人受伤,两个内部人员死亡。可谓是一场彻彻底底的屠杀。 将“棘”私自带出的人员,已经在那场意外中死亡,有人说是急功近利,为了立功才私自调动“棘”。 可是棘呢?他就没有一点过错吗?突然失控,人员死亡都是因为他。 明明就是死刑犯,因残酷罪行才入狱,转化为有生力量,难道就能抹去他的本性吗? 一边旁听的上级,拄拐杖,清了清嗓子:“我建议,停止这个所谓的‘牢笼’计划,新招进来的族内自愿者,也可以遣返了。‘棘’的话,就人道了吧。”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建议,“棘”现在不省人事,昏迷三天,医生都说,他的内脏受损严重,怕是醒过来后也很痛苦。 “这对谁都好,尽快解决吧。”上级又看一眼司徒辅,“阿辅,你该反思一下了。” 人群散后,清冷的办公室内,只剩下司徒辅一个人。 他如平常一样,面容看不出悲喜,可手里的笔,些许颤抖,窗子吹入冷风一切都肃静。 他感到,别人能看出些许无力。 门突然被敲响,安琳一只手抚着腹部,走入。她温婉的面孔上,目光却锋利起来,如一把刀子。 她咬唇,坚韧地发表了第一句质问: “你会杀了他吗?可是——我怀孕了。” 孩子并不能没有父亲,这位二十二岁的少女,看上去并不如她长相那般青涩,她比所有人想的,都更加多心眼且顽强。 她对抗所有的毒言,不顾一切地,投入这个怪物的怀抱,她身体里孕育着生命,也在身体外,试图维护这濒死的生命。 所有的照料,都由这位安琳来完成,她没有尝试过,可她做得很好。她时常会在他耳边,一遍遍说:“我们有孩子了,你要给他取个名字……” 他没有死。到初春之时,昏迷已久的他,在没有阳光的一个下午,终于醒来。 他仍然一句话不说,背对着所有人,即便是怀孕的妻子前来,也不理会。 他在思索。 他终日面对墙,看着上面的正字,他攥着石头,想要刻字,却忘得一干二净了。 只记得草地,还有血迹,他想到每一个人的面容,从头发丝到手指,直至想得清清楚楚后,画下一笔。 在第五个正字诞生后,他数着,从第一数到最后,又从最后数到第一,反复几遍后,他停下了。 一个人路过,他抬眼,眼睛闪过一丝光芒,突然出口: “我要出去。” 第84章 家庭 “爸爸。” 孩子向尺言张大双臂, 他弯下腰一抱,苗条的身子就悬空,安洋搂住父亲的脖子, 打了个哈欠。 “我们什么时候去少年宫啊?”安洋在他耳边小声悄悄话。 孩子已经不小了,五岁,长得很苗条, 已经快要上小学。 尺言同样压低声音, 凑到孩子耳边悄悄话:“嘘, 妈妈又听到了。” 安琳正揽上包踩高跟鞋, 急匆匆走到门口,开门时回头:“今天不准出去玩啊,要写数学, 今晚还要去上竞赛课。” 安洋嘟起嘴, 在爸爸肩膀上埋头,可他没有真生气,他又有些困了。 妈妈是家庭的经济支柱,教科书式的女强人, 从一名小会计到事务所合伙人,只用了五年时间。他穿的衣服、上的幼儿园, 还有吃的雪糕都是花妈妈的钱。 妈妈还会开车, 可爸爸不会。 无所事事的爸爸, 每天做饭、做家务, 有时候对着电脑写点东西, 虽然他一丁点儿都看不懂。 门一关, 安洋立马又对爸爸说:“我们真的不能去少年宫吗?” “不去了。”尺言轻回。 孩子抱紧他的颈脖, 刚刚起床的安洋还带着困意, 揉揉眼睛。 尺言将他放到沙发上, 打开电视看新闻,没过一会儿,孩子就躺在一边睡着了。 尺言帮他在肚子上盖一条薄毯。 当他在医院,第一次抱着这个幼小生命时,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字。 洋,海洋的洋。 这个小家伙第一次睁眼,看见的就是他的颓废父亲。 护士们都吓坏了,而当尺言看到那一只深不见底的眼睛时,他眼前这个世界,霎时明亮起来。 先天性的左眼残疾。他的孩子,隔代遗传了他父亲的玄关。正如他的弟弟一样。 当时安琳执意将他带回家,并要与他结为伴侣时,大家都强烈反对,尤其是安家父母。他们宝贵的独生女,现在要与来历不明的陌生男人在一起,还是个颓废的、毫无上进心的男人,不禁忧心忡忡。 可当孩子出世后,大家都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很好的爸爸。当年反对他的人都刮目相看,这孩子像是一把钥匙,把尘封已久的他与外界再次联系起来。 他开始走出阴暗的房间。 首先是钱,尽管安家两老很乐意一手包揽婴幼用品,他也有政府派发的巨额补贴。可他一分没动。 在文稿寄出去的两月后,他收获不菲的稿费。他并没有与生俱来的天赋,在长达一年的消沉内,他将自己所见所闻详尽描述。 一经出版,这份现实,就获得尖锐新人奖,成为虚构猎奇榜上占据三年首榜的畅销书。 很快,他获得了一百万。 他又觉得不够,钱会像流水一样“哗哗”流掉。真正要用上时,一眨眼就没了。他对钱产生一种疯狂的执念,昼夜不停的带孩子、写作、带孩子、写作……他的账户出现从前未有的厚度。 在某一日,他终于停下来。 买了房子,买了车。他不开车了,也不敢开。出门步行或公交,在重复的时光里,转眼就好几年。 他彻底回归社会了。 朋友史文如愿成为电视台的顶梁柱,他们有一次相遇,待他依旧和善,重逢的两人话不在多,默契仍在。 孩子长得像妈妈,也有一点像他。安洋在数学上很有天赋,四岁时就跟着小叔学数学,前一阵子开始拿奖。 尺言很宠他,却也从不会让他胡作非为。 安洋知道,就算爸爸不赚钱,但他也比幼儿园里其他人的爸爸好。 首先是爸爸长得好看,然后是爸爸会做家务,再然后是,爸爸教训他从不带脏字,也不动手,声音还很好听。 当他对自己的爸爸发表这一番论述时,尺言却反驳他:“我不会是最好的爸爸。” “那你是好人。你性格好,长得好,声音好听。”安洋试图给爸爸贴金。 尺言摇摇头。 不能接受爸爸是坏人的他,当时很不高兴,可尺言并没有如往常一样逗他笑,这有些反常。 爸爸身边的人也很好,比如说小叔就是个整个市里最最最厉害的医生,伯母是个受人尊敬的老师,爸爸的朋友史文叔叔可是大主持人,每天都要上电视。 第95章 安洋却不懂,爸爸什么身份都没有。他试过在浏览器上找他,的的确确什么都没有。搜索妈妈的名字还有两条链接呢。 他还搞不懂,爸爸为什么这么注意自己的口腔,每次刷牙刷出血,他都紧张得不得了,其实那只是换牙期的普通流血而已。 “啊~” 尺言用一只手指,轻轻摇动他的牙齿,“咔”一声就掰了下来,一点都不疼。 爸爸很少对他生气,生过最重的气有两次,一次是他发烧没有说出来,一次是他动了一个纸箱里的东西。 他在杂物间里寻宝,打开衣柜,发现柜角有个箱子,铺了很多尘,很脏。他本来不想打开的,但总有一股不知名的牵引感,迫使他没忍住手, 打开后,发现是一堆稿纸,写满演算,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字,还有一本日记。 纸张有点泛旧,他拿起来,一张张看,竟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全部看完了。结果,纸张散落一地,弄混顺序,他想连忙收拾,尺言却突然推门而入。 本来是叫他吃饭的,在开门那一刻,平日里面带微笑的爸爸,突然露出他从未见过的严肃神情。 尺言有史以来,第一次打了他。哭喊之间,他隐约懂得了,那些稿纸有重要意义。 每年都会去看一块碑,很小,挤在层层叠叠的其他碑之间。 他听妈妈说,爸爸第一次来的时候,找这么快小东西找了整整一个下午,那次之后,往年都记得特别清楚。 可安洋一直不记得路。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每年都去看的碑下埋着爸爸的弟弟。和他一样,也有一只眼睛深不见底。 印象中只有一年,这个清冷的小墓碑前还有一个人,来的比他们早。正往墓碑前的花瓶里插一簇白雏菊。当那人与尺言目光相对上,那人就起身,低头离开,两人没说一句话。 紧接着,安洋看到他爸爸平生最无理的行为。尺言把花瓶中开得正盛的白雏菊一把拔出,丢开,换上自己带去的兰花。还没走远的那个人停下回头,看了看,没有说话。 当做家庭作业时,有一道题目是“假如我是个小小警察”,尺言看见后很不开心,拿笔把这道题给画掉了。 爸爸很讨厌生病,冷,和警察,这是安洋得出的结论。 睡得正酣的孩子,翻了个身。 尺言顿顿,继续看电视,蓝色的演播厅与主持人的端正语音在房子里回荡。 他忽地滞住,房子里什么都没发生。 孩子抱着被子,快要掉下沙发去,他弯腰扶一扶,孩子又缩回沙发上了。 转眼下午,他想起要做饭,进入厨房。孩子已经醒来,在自己房间里玩电脑。尺言切开茄子,又洗米,烹饪好今晚的饭菜。 到饭点,妻子还在堵车,他和孩子先吃饭。留好菜放在电饭煲里保温,吃到一半门开了。 妻子回来,瞪大眼看着他。 “你不是送他去补习班吗?” 已经七点半了,然而补习班七点就开始上课。 拿着筷子的尺言抬头,一愣,脑海里丝毫没想起有这件事。 妻子连换鞋都来不及,匆匆进来放下包,催促孩子快点吃饭:“快点吃,我开车送你去。” 尺言这才放下筷子,开始进房间帮他收拾书包,妻子没有埋怨,拿起车钥匙,又要带孩子出去。 当书包交到她手上时,妻子忧虑看他一眼:“你最近怎么了?” 尺言脑海空白,不知该怎么回答,妻子领着孩子往门外匆忙走去。 他一个人,在房子里站好一会儿,半晌,才想起自己要坐下。 饭菜还在桌上晾着,筷子一支在碗沿上,一支在桌边,风扇哗哗作响,反复摇晃。 他独自坐在沙发,忽地觉得冷意,伸手将风扇关上。 最近,忘事太多了。早上还记得,不过半小时就忘个清光,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他垂着头。 当九点,妻子发消息,说上完课准备回来。他才想起碗还没洗,忙匆匆去收拾碗筷,这次他动作很迅速,宛若平常一样快捷。 妻子回到家,孩子已经快睡着。她将孩子抱入房间。 尺言热好饭菜,拿出来。 “我去带他洗澡。”他说,想离开。 “你怎么了?”妻子已经连续好几日,看到他的遗漏事情,她相信丈夫并非偷懒。 “没什么。”尺言也不清楚,只得应答,“可能睡不够。” 当深夜,两人共躺在床上,安琳清晰感受到他不平稳的呼吸声。 月光隐隐照入,窗帘随着半开的缝隙风,微微在房间内摆动。 “睡不着吗?”她轻声问。 尺言一只手臂挡着眼,没有应答,又过十分钟后,他起身够床头的药。 安琳听着丈夫的呼吸声,在吃了药的半小时后平稳,她仍在想着这几日的反常,睡得不好。 刚要进入睡眠,尺言的突然一动却把她惊醒。 她睁开眼,看见坐起来垂头喘气的丈夫,她知道他又做噩梦了。 “你最近做梦很多。” 尺言重新躺下,面靠着妻子,安琳轻声说。 “是多了。” 尺言也轻声答。 “明天安洋要去幼儿园,你记得去接他。”安琳又轻声说。 尺言闭眼,应着:“我要记得。” 他在对妻子说,也在对自己重复,他念好几遍,直至深刻脑海。 第二日,妻子接到幼儿园老师的电话。 “喂,您好,请问是安洋家长吗?请问你什么时候来接孩子呀?” 第85章 公园 妻子打开房门, 看到光线明亮的房间里,丈夫正背对着窗户,坐在床上抱膝。 丈夫垂头, 头发盖住他的眼。 她想轻轻地喊他名字。 丈夫身子一转,动作迟滞,突然平静地询问: “你, 是不是在监听我?” - 他开始吃药, 这份迟来的恐惧, 完美降临在人生最幸福的阶段。 他不知道什么原因, 也许是报应,报应已经来得够多了。 从做错事的第一天起,他就再也没有做梦, 这段无梦的黑暗持续整整一年, 直到组建新家庭后,才重回梦境。 梦境并不美好,一切血腥恶心、残酷恐惧,都充斥着每个夜晚。他甚至能梦到在他肩头蠕动的白蛆, 被腐肉生养得肥肥胖胖。 白蛆一直被他养育着,从他的肉\体, 蠕动到精神上, 蚕食着每一寸幸福。 身体也并不安宁, 肩头的疼痛, 总会让他在安静时分辗转反侧, 一阵阵抽疼难忍。 他突然怀疑以往的回忆, 是否抹去知觉, 他竟然对那段苦难日子里的疼痛, 毫无印象了。 也许是惩罚, 让他好不要忘记错事,他依旧会想起狼狈与落魄,每逢此刻,都迎来持久的平静。 在这等温馨的日子里,他并不介意,几个做噩梦的夜晚,毁不掉三十天的憧憬。 他有善解人意的妻子,有活泼可爱的孩子,有稳定的收入和自己的小窝,有家人间亲密的联系。一切都如他少年时设想般完美,太过完美了。 这些遗留的污垢,他并不特别在意。 “我只希望你好。”妻子对他说。 而他听到模糊的低语:“怎么不去死。” 他清晰知道,这些低语都是假的,信念坚毅地盖过生理散发的错误信号。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大脑两侧在搏斗,他没有办法去战胜它,只好顺从。 他也只能对妻子说:“能否别再对我表达爱意,我听到的,都是反的。” 妻子怜惜地抱着他,面露担心:“好吧。” 这对夫妻很快就回归柴米油盐,短暂的青涩.爱意变得不再重要。家庭里即便缺少了爱,也毫无改变,只有在夜晚时,会稍许出现插曲。 翻来覆去的尺言,将床搅动得很不安稳,妻子在一旁问:“又疼了?” 从以往的一月一次,一周一次,到现在的连续三天。安琳觉得奇怪,这反而像他刚出狱的那段时间。他连续一周都对疼痛缄默,直至尝试过似水的爱意后,才尽然向她表露心声。 尺言久违不安地问:“我不会又要失去什么吧?” 妻子安抚答:“不会的,你多想了。” 这种对话只停留了一晚上,短短十秒,两人便像是默契地遗忘,从此再没被提起。 尺言又开始无梦了,这不是个好兆头。可孩子还要上学,他每天忙前忙后,睡前吃药,日子还是如往常一样。 生活没有变多糟,甚至影响不大,在疼痛都不算什么的他,一些轻微的幻觉,只会让他时而分心。 孩子对爸爸的往事一概不知。尺言不想向别人提起这段往事,即便是同甘共苦的,早就知晓所有的妻子。妻子心里都清楚,便也不再过分关注。 “你明天记得拿肉出来解冻。” “儿子四点钟要去练琴,补交一下钱。” 第96章 “火好像不行了,炉子今天打不着,要不要换一个。” 尽管如此,安琳却始终察觉,丈夫好似枯萎的爬山虎,一点点从生活的缝隙里脱离,她能感受到爬山虎脚的每一次离起,再也贴不到同样的墙上。 可丈夫并不这样觉得,他的心思始终没有妻子细腻,一直对家庭乐在其中。他是觉得些许不对劲,可说不出来。 他只得用往常的办法宣泄,开始写新书,垃圾都倒到一个筐里,效果显著。夫妻两人都忙起来,轮流带孩子。 “你去上班吧,今天我带他。”尺言对安琳说。 安琳放下便签纸,冰箱上写满了日期和时间,尺言的字迹占据大半,都是他的每日事项。冰箱成了他的记忆,孩子对此表示长久的疑惑,终于敢大胆问: “爸爸,你是不是得海尔默茨病了?” 尺言对这充满天真的语句并不在意,他看一眼今早的事项,撕下一张:“你今天没有课要上。” 孩子对这个行为习以为常,迅速投身快乐中:“爸爸你的规划里有让我玩平板吗?” 尺言允许他玩半小时,尽管他知道孩子从七点起床,就躲在被窝里偷偷玩了十五分钟。 “你今天想吃什么?”尺言帮他收拾乱丢在沙发上的儿童小说。 “我要吃猪排。”孩子扯着稚幼的嗓子。 “你想在哪里吃?”尺言又问。 “我想要出去吃。” 外面餐厅的饭总是比家里的香,香精对味蕾的冲击,是家庭料理无可替代的。 尺言将孩子赶出去,收起平板,孩子听到要外出进餐的消息,很是兴奋,“我们还要去图书馆吗?” “去。”尺言答。 几岁的孩子刚刚开始独立,蹦蹦跳跳很是吵闹,在去图书馆的路上,尺言给孩子买了草莓面包。孩子一边吃,一边奔去。最后却停在一家书店前。 “爸爸,你的书。”安洋兴奋地指道。 那是一本再版好几次的小说,占据着畅销书首榜,里面的主人公悲惨且残酷,充斥着抽象离奇,荒诞怪异。尺言并不喜欢这种疯狂且矫情行文,在他眼里,妻子简洁的儿童文学更胜一筹。 “你要吃鸡蛋布丁吗?”尺言只注意到售卖的零食。 孩子的注意力立马被吸引,他也忘记要吃猪扒,选择了在书店里吃各种甜品,尺言没吃多少,孩子点了一个套饭,只吃两口,就丢给他了。 喝饱吃足的安洋坐在书架旁,手拿一本绘本,没看多久,就开始打哈欠。 孩子把头靠在他手臂上。 尺言垂头,看着幼弱的孩子。他已经快上小学了,从小臂那么大一点,长成现在的模样。他并不觉得时间很快,每日都如数家珍。 孩子闭上眼,安静地睡了,手里还拿着绘本。他长得并不像自己,更像安琳。 在血肉至亲身边,尺言总会感到不少舒心,甚至过往的事物,都能渐渐消散。 孩子的脑袋往前一倒,磕到空气上,惊醒这个幼小的灵魂。 尺言见他眼皮子往下垂,不由得忍俊不禁,轻轻在孩子耳边说一句:“回家吧。” 孩子揉了揉眼睛,打了哈欠:“我还没看完。” 一大一小放下书,走出书店,孩子仍然依偎在爸爸身边,可等到路过公园的时候,孩子就立马清醒,将困意全然抛之脑后。 公园里很漂亮,是安洋最喜欢去的地方,哪里有的时候能找到小蜗牛,有的时候可以在大树下面乘凉。 爸爸和妈妈老是喜欢围着湖绕圈,他就在前面跑跑停停,等一会儿慢慢悠悠的两人。 公园里的菩提花开了,一点点窸窸窣窣,掉在地上,他踩上去又捡起来。 “我能去玩那个吗?”他指着公园里的游乐措施,向尺言请求道。 “去吧。”尺言跟在安洋的身后,顺着方向走来。 安洋兴奋地跑过去,参与到那一群孩子的行列中。他一点都不怕生,立马打成一片,开怀大笑。 真是个外向的孩子。尺言站在那儿,想着。 他总是会习惯地在心中,将自己的弟弟和自己的儿子进行对比,他们的那些熟悉、陌生,相同、不同,他总是铭记于心。 尺绫羞涩含蓄得多,沉默少语,看内心明亮得如星星。而安洋生来仿佛就是活泼开朗的,毫不会掩饰自己的热情。 明明就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人,可尺言总是能在他俩身上感觉到一丝微妙的影子。 “爸爸!”安洋喊。 “嗯,”他应,抬抬头,望向安洋。 “过来推推我。”孩子已经坐好在秋千上了。 尺言走过去,帮他推秋千。 安洋总是喜欢用语言表达感情,妻子说这点像极了他,他想着也大概是随了自己。回想一下,尺绫喜欢用眼神,弟弟的眼睛里装满情绪,不爱说话。 半刻钟后,孩子从秋千上下来,粘在了尺言的身上。 “爸爸抱我。” “不抱。” “抱嘛。” 明明已经是快上小学的孩子,应该要进入第二个叛逆期了,可安洋依旧如往常一般黏人索抱、亲昵。 “累了吗?” “累了。” “想吃雪糕吗?” “想!” 孩子兴致勃勃,踏上回家的旅途。尺言来不及嘱咐“不要和妈妈说”,孩子就一溜烟跑出去好一段路了。 “爸爸你快点!”安洋兴奋在前面引着,在人行道上跑出十几米后,又回头催促。 尺言闲庭信步,在绿荫下慢慢走着。 “喂,快点啦!” 安洋把手卷成喇叭形状又回头喊了一遍。 孩子很乐意玩这种游戏,用他自己的话说,爸爸是缓慢的绵羊,而自己是神气的牧羊人。 爸爸离自己二十米后,安洋又往前跑,到了红绿灯路口停下来。 “慢点。”尺言在后面说。 “绿灯快到了呀,你快点。”安洋再次催促,激动按捺不住的心情,飘散在空中,和他的碎步一样原地踏着。 “小心车。”尺言提高声音。 安洋喜欢过马路,然后在斑马线的另一头看着,兴致勃勃地等待爸爸。 五秒后,红灯转绿了,孩子立马步履轻快地踏上斑马线。 走到一半,安洋突然想起爸爸得了“海尔默兹病”,万一爸爸忘了路,那爸爸就走丢了。于是他立马停下,这次想等等他。 尺言刚刚走到路口,安洋站在斑马线中间,转过头来看着爸爸:“爸爸,绿灯,你快点呀!” 尺言轻应一声,低头看着黑白交接的斑马线,伸脚迈出第一步,刹那间,面前带起一股凉风。 “……” 轰然大响。 第86章 地狱 一辆莽撞的车横冲撞来, 轮胎急刹擦地声突响,十余米的沥青路间拖满血肉,摩将他冲撞得耳鸣。 他突然听不到了。 眼前, 只见血肉满地。 “……” 他踉踉跄跄地到孩子身边,孩子正孤零零躺在公路中央。他颤抖着,伸出手, 小心翼翼地将安洋揽入自己怀中。 狼狈不堪的车停下, 又立马慌忙逃窜。 不哭。 沥青地面挂上擦落的肉碎, 血液将斑马线染红。孩子流了好多血, 到处都是,沾满了他的手、衣服、脸颊,鲜血浸了一地。他不知所措。 不哭。 孩子在他怀里残喘, 一起一伏, 又渐渐微弱下去。他咬着牙,牙在颤抖,但是他想忍住,孩子的身体渐渐凉了一截。 不能哭, 没事的,没事的。 “爸爸, 我疼……”他喃喃着, 突然听到孩子微弱低语, 如一缕烟随时散去。 他低头, 攥紧着孩子的手, 凑上去亲一口。又紧紧拉着, 把孩子抱在自己的怀里, 身子孩子身躯, 嘴里止不住说着: “不疼了, 不疼了。” 过分沉重的疼痛压到这幅幼小身躯上,沥青路从黑青变为雪白,像生锈的雪。 不痛,一点都不痛了。 疯狂到快听不清的低语萦绕在他两唇间,孩子被他紧紧抱在怀中,早就闭上双眼,身子如碎片,从车撞过来的一刻,就失去生机,只剩下躯体。 “不疼,”他喃喃,抬头望着空气,“不疼。” 孩子死了。 妻子赶来医院,看到形单影只的丈夫,只见他身体在颤抖,指甲盖都在微微颤抖。 “……”她作为一位母亲,听到孩子去世的消息后竟没有一丝难过。她看见丈夫瑟缩着身子,心中也不曾流露同样的悲怆。 她好似只听到什么东西砸碎了,或者是什么东西弄丢了一样平静。 “对不起。” 她听到丈夫低语。 “什么?”她问。 漫长的走廊上,黑暗笼罩住尽头,一盏灯恰好在两人中间,分割亮与暗。 她看到一片寂寥,丈夫仍然平静,垂着头。 第97章 “对不起。” 她想回应,想说话,可一张嘴音节就全堵在嗓子眼,此刻,她才感到悲伤突然缓缓漫上。 “对不起。”丈夫第三次说。 这次,他的声音里带着无助和惶恐。 她想要安慰,想要看丈夫的眼睛,可尺言始终不抬头,头发将他的眼睛完全盖住。 丈夫站起来,面对灰色的长廊,突然跪下,面对粗糙的墙壁诚恳说道:“对不起。” 尺言缓缓身子,一只手放在地板,一只手靠着墙,仍旧虔诚地跪着,耳朵凑上去听。半秒后,他用额头撞墙,发出沉闷咚咚声。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尺言反复进行着这个动作,荒诞而怪异,他无比清晰自己在做什么,现实是什么。 恰恰是这份清晰,他愈发无助,大脑源源不断冒出碎肉和血污,耳旁的幻听难辨真假。他也快分不清了。 上天令他太过恶心。 这已经不是生活,这是地狱。 他想明白了,总算是想明白了。他是来遭罪的。他们死都解脱了。他为什么不能死,是因为他还没遭完罪,这是惩罚,来自地狱的惩罚。 一切都是假象,不对,不能这样说。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间。 这个世界,都像地球那样圆,分成两部分。尺言看了很久的墙角,窥见每一寸真实的痕迹,一半是人间,一半是地狱。他们死了,就回到人间去。 而他呢,他的惩罚太过漫长,还要等很久。他不禁想,自己上辈子犯了什么罪过,才沦落至此。 灰墙覆盖住他的面庞,灯光在发丝间乱闯,他的影子碎开了,宛若拼图。 他咚咚咚地敲墙,墙体都颤动。 “地狱、都是地狱。都是地狱,你们都是地狱。” 妻子是虚构的,孩子也是虚构的。伤口、痛楚,都是虚构的。 “你们肆意玩弄我,你们会嘲笑我吗。”他抬抬头,自嘲式地对着灰墙笑笑,“这很严肃,你们玩弄我,而我要接受惩罚。” 他对着墙自言自语,敲响头颅,直至凌晨一点,他突然站起,顶着满头鲜血。 鲜血流到他的鼻梁上,眼皮上,流过他的脸颊和嘴唇,他污秽不堪,再不配享受往日整洁干净,在受苦难时,那位气愤至极的家长在他背上刻下的那个死字,早就诅咒着他。 不对,那是祝福。 妻子看见尺言站起来,整个人神色冷肃,动作僵硬。 灯光落在他的一边肩上,侧着洒下,只覆盖住他的一半身体。 “这里是,地狱。” 尺言指着地面,他歪歪肩膀,低头看着地板缝隙,语调低沉。 “我是诅咒。” 第87章 丧犬 阴沉天色, 马路上风卷着垃圾飘摇,小店门前坐了些人,有的吸烟, 有的畅聊。 厂里的人都陆续下了班,成群结伴走回宿舍。大家寒暄着吃什么,每个人都面带疲惫, 准备迎接今天的晚班。 他形单影只地走着, 在人群中平静垂头, 发丝盖过耳朵。 路边站着一个人, 注视着他,待到他走面前时,轻喊, “尺言。” 他仿佛没有听到, 宛若木头,随着人群继续迈步。 路边的人没有动作,腰挺得很直,双手插着口袋, 却十分正直,与这片破旧的工厂居民区格格不入。 进入到食堂, 喧嚣声充斥着每个角落, 他打了一份木耳蒸鸡和白饭, 回到宿舍。 舍友们在剪脚指甲, 有的在洗澡晾衣服, 他回到床位, 坐下, 丝毫不见周围人的松弛。 “诶, 强哥, 请我喝瓶绿茶咧,才刚发工资,犒劳一下小弟我?” “你小子,叫我爷爷给你买。” 阳台的舍友在谈笑,其中一位剪脚指甲的舍友,看到同床郭雨生打开铁皮盒子,腿上又放着食堂饭菜,凑过头去看看,语气友善: “又吃食堂啊,你这次工资发了多少呀?” 厂里有工资条,握在自己手里,勤奋点七八千不是问题。舍友见这个郭雨生进来快俩月,每天三点一线,根本没有多余动作,老是缄默不说话。 尺言并没有回应,舍友甚至怀疑他听都没听到。 半晌,舍友也不自讨没趣,大家顶多是个工友关系,虽然住同一个宿舍,也就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能见见,孤僻就孤僻,问题不大。 转眼七点钟,尺言开始往门外走。 天已经黑了,路灯独自站在矮墙边,他穿过人群。 路边的人仍在那里,站到了水泥花圃上,凝视着人群中的他。 他依然没有理睬,继续回到岗位工作。 只是些很简单的程序,将两样东西组合,焊接,十秒钟就能弄一个,半小时就能弄一盒,天天重复同样的动作。 如此反复三天,在一日下午,他看到路边的人在与工友畅聊。那人看路过的他一眼,低下头,继续与工友们谈笑。 回到宿舍,大家已经不在意拿着饭盒吃食堂的郭雨生了,他们开始聊起站在路边的那个男人。 “话说他为什么每天站在那儿,我见到他好多天了。他腰真直,也不像没工作的。” “好像是在等人,看上去像正经人,抽的是芙蓉王咧,还给了我一支。” 尺言下班时,已经十点,他路过,路边人仍旧蹲在那儿的路灯下。人影匆忙,他停下脚步。 人逐渐散去,路面恢复原有的清冷寂寥,早餐袋在下水道边静置。路上只有两人,各自站着、蹲着,互不说话。 半刻后,他迈步,继续往前走,隐没在黑暗里。 回到宿舍,舍友们细碎地低语,围在被打翻的铁皮盒边。尺言进门,一愣,舍友转头: “啊那个,雨生,我刚刚路过,拿着衣服没注意,不小心弄倒了你这个盒子。” 地上,是一卷卷钱,颜色五花八门,也不乏两毛一百块。还有硬币满地,以及一枚钻石戒指。 这位沉默的舍友把工资全都放到这个铁皮盒子里,这是大家都没想到的。 “我也不敢动你的,你数数有多少,看看能不能对得上。对不上我再帮你找。” 尺言走过去,舍友们自动侧身,让出位置。他依然一言不发,看上去像极了僵硬的木偶,令人感到无比疏远。 尺言弯下腰,捡起一卷卷整齐的钱,舍友们围观着,其中一个,也蹲下来帮他捡。 舍友捡起好几卷,递给他,凑头问:“雨生,你结婚了呀?” 他垂头迟滞,沉声:“结过。” 舍友好似只听到第一个字,没有在意整句话语义,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在死寂般的空气里夸夸其谈: “我就说嘛,你长得这么好,怎么可能还打着光棍呢。你老婆肯定很漂亮,有没有照片啊。” 另一个舍友踢他一脚,这个致力于调节氛围的人才恍然发现不对经,立刻如鸦寂静。 尺言抱起铁皮盒,坐回床边,没有清点就盖上,放回原位。 大家见着这样,有些许手足无措,一个人还想追问他的经历,最后也闭嘴停口。 各自干回各事,他没有去看那枚戒指是否摔烂,也没有重新整理铁皮盒,这个花里胡哨的盒子,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他没有行李,厂里发的工作服就足够轮流替换。这是一份令人麻木的工作,十分契合他的需求。他不用再去想其他,只需浸在这份安宁无趣的生活之中。 工友们也说,他不像普通人,事实上,自己已经变成行尸走肉。 钱很多,可他基本不看,也不花。晚班早班两头倒,大家都叫苦连天,可他没有。 他在服从上完美得就像一个机器人,连组长都对他这份平静另眼相待。社会需要他这样的人。 孩子没有入土,他们都第一次当父母,不忍心去看。妻子后来抚摸着孩子的骨灰,说让他做一棵小树吧,他没有意见,事实上,他没有发声。 孩子的葬礼他没去,妻子哭泣的时候,他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安慰。他独自窝在封闭的房间里,不开一盏灯,窗帘紧闭。当大家发觉孩子父亲消失后,打开门,才闻道污浊不堪的空气。 而他坐在床上,面对墙,垂头不语。 与妻子离婚后,他没有取走任何东西,连孩子的物什也没有碰过。妻子对此表示沉默,她亲眼看着丈夫的离去,他连一句嘱咐都没有留下。 身无分文的他走在路上,走过街灯,走过两条巷,天霎时昏暗,他抬头,看到路灯上的招工广告。 他开始一个人平静地生活。 尺言垂头,看着床尾的铁皮盒,花纹乱得斑驳,里面存的是他的墓地钱,身子半截入土。 手机已被丢弃,他时常站着,看转动的时钟,那是生命流逝的象征。他久久地抬头凝望,眼中装满晃动的黑色指针,这就是时间。 都是假的。 虚假生活里的善与恶,也都是假的,他警惕又平常地望着每一寸角落,面对众人的目光,低头不语。 第98章 都过去了,时间也是假的。 当往日旧友站在他安逸角落的门前,两人互不说话,目光昏沉盯着对方。他僵在床边。 工友对着往日友人勾肩搭背,笑嘴大开:“那个谁是吧,我当然认识,他还给我留了信咧。没想到你藏这么深,居然是条子,抓到人后我这算不算立功啊。” 尺言放下盛满茄子的饭盒。 “诶,我这有奖金吗?那谁究竟干了什么大事啊,这么牛逼要人去蹲他。”工友踏进门,回头大谈。 看见舍友郭雨生走来,他微微愣神,感到惊奇。凝视着这个字字如金的工友,走到面前,走到门旁,手里攥紧木筷子。 他睁大眼。 两人迅速撞成团。尺言垂头凑近一伸手,忽地使劲推压,司徒辅来不及遮挡,被他挤压到走廊半墙上。花圃稀疏地挂着几丝,从下能看到半截外露的身子。 半墙是破旧的水泥,缺失好几处满眼破碎,只到半腰身高,随时危楼欲坠。 “安琳在家等着你。”司徒辅咬着他耳朵说。 木筷子毫不犹豫插向司徒辅的腹部,司徒辅用手下意识自护遮挡,一根筷子折断落地,而手掌被另一根贯穿,开始缓慢滴血。 “凶手被判了五年。”友人又贴近他耳旁。 尺言离起,没有吃晚饭,丢掉另外半根夹在手里的断筷,侧身迈步向前走去。 他的手里也扎满细碎木刺,深深埋入指腹血肉间。 醉驾逃逸的司机已被判刑,友人前来,就是为了告知他这个消息。司徒辅松了一下五指,低头望着,又抬头看尺言。 尺言头都不回。 “你太自私了。” 一个声音在耳畔骂自己,他丝毫没有理睬,他还要去上班,还要睡觉,还要吃饭。他的一天充实得麻木,安排得天衣无缝。 “你已经不算人了。” 他仍旧没有理睬,一切干扰都杜绝在躯体之外,灵魂早就擦破不堪,破如漏风衣。他不断地走,麻木地走,即便坐在灯光下他也还在走。 双脚麻痹的感觉能让他分心,肩膀的疼痛变得不值一提,在三点一线上行走,是安慰剂是生活必需品,他垂头,连头颅都快落到地面上。 他行走在无人的下午三点,天色阴沉。 马路上,落叶和垃圾被新来的保洁扫得一干二净,连扬尘和人影都消失,找不到一缕影子。 两边摊贩关门,便利店休息,大家下班得太早,一个人都没有了。自从司徒辅来过后,大家有意无意避开他,他从人群中的独自,变为人群外的独自。 他走得太晚,灰云里的一丝阳光,懒懒落在下水道旁,落到他沉默的发丝里,他沉着头迈步。 三点钟,空气悬浮着闷沉的温和。 马路的中间,有一摊血迹。 血迹里浸着一个小孩子,他两只脚被压成肉泥,而上半身面朝天空,努力呼吸。 他低头,平静走过去。 周围没有任何人,连工厂躁动的机器声也消失殆尽,平和如郊野,宛若等待蒸发的流水。 孩子在哧呼哧呼地呼吸,肺部发出闷响,撕扯着地上的血迹。 他没有抬头,也不望一眼。 血迹变得流动,孩子的指甲也沾满血污,他肉泥的腿贴在沥青路的缝隙上,等待着蚂蚁。 他突然,停下脚步。 孩子啊孩子。他走过去,将孩子抱起,送到医院中。 第88章 火水 医院充斥着消毒水的气息, 弥漫在每寸角落,散放着平静与警惕。 被压到腿的孩子已经在抢救,插满了管子, 当警察来到之时,孩子仍在残喘,留着一缕气息。 家属匆匆赶来, 是一位灰发交杂的中年瘦弱妇女, 和强壮大块的孩子舅舅 “就是你撞了我们家小武?”孩子舅舅一上来, 就揪住他的脖子。 他推开对方的手侧身, 没有辩解也没有理睬。路上被撞倒的孩子已经接受治疗,他可以离开。 心急如焚的中年妇女,想要进抢救室看自己的儿子一眼, 见到压烂成肉泥的双腿, 立马崩溃哭泣,身子靠在墙上颤抖。 尺言对这番残忍的场面毫无触动,只想到今天的晚班,一心想转身回去了。 孩子舅舅立马扯回他, “你别走!” 护士上来劝说,“先别激动, 家属您这样太声了。人家只是路过的好心帮忙, 还垫了治疗费呢。” 警察也上来了, 扯开两人, “别闹别闹别打架, 现在结果都还没出来, 不要乱栽赃认定。我们会调查清楚的!” “调查?”孩子舅舅身体颤抖, 怒火冲到喉咙, 快要从血盆大口里喷出, “那里连摄像头都没有,你拿什么调查?我姐姐就这么一个孩子,就这么一个男丁,不是他撞的,他为什么要送医院来!为什么还要出钱!” 沉默寡言的尺言,从毫无道理的愤怒中,平静侧身走出。他走过长廊,身后还在争吵,自己的衣领被揪变形。 电梯一响,门关上。他离开这乱作一团、不堪入目的群人。 回到宿舍,吃晚饭,又回到工作岗位。他好似忘了今天下午的经历,埋头操纵两只手,麻木地工作。 十点钟,终于下班,工友们畅聊着,行走在黑夜的路灯下。 他们纷纷谈:“好像有个小孩子,被大车撞了。下午警察都来取证了,还开了洒水车咧。” 充满年轻人的厂子很热闹,有的人去吃烧烤,有的人拖着沉重步子,迫不及待要回宿舍休息。这样的流言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之中,传播到东边,又传播到西边,很快就消失在人们的三言两语之间。 尺言突然在人群中驻足,停在那带着一丝血迹的路上,沥青盖住深红血痂,在黑夜里迷蒙一片,看不清早上孩子分明的模样。 他垂头,迈步。 第二日,当他午休时,走回宿舍楼。 一进门,一个硬币就滚到他脚边,将地板照得锃亮,射.入他的眼睛里。他顺着硬币前来的方向抬头,看到一个陌生人,以及站在阳台的工友们齐齐望向自己。 那个孩子的舅舅,正在他床铺上野蛮地撕扯被褥,那个装着他全副身家的铁皮盒,已经被打开,钱零散落地,棉花从被褥缝隙中冒出,枕头掉落下地,神色的枕头套上,依稀能看见几个带灰的鞋印。 孩子舅舅发疯似地在床上翻找,闻见门外有人,身子倏然一停,转头盯来。 是凶手。 对方红眼愤懑,怒发冲冠,立马冲上来揪住他衣领,把他压在墙上用手肘顶着腹部,咬牙大喊:“你快把钱拿出来,就这么点吗,我家小武在icu等着钱呢,你快点交钱!” 唯一值钱的钻石戒已经被对方攥入手中,只露出一缕昂贵的光芒。尺言望到那缕光芒,对方似乎也像是心虚似的,又攥紧一下,声音大起来。 “你以为你能逃吗,就算警察不抓你,我也不会放过你的!你还委屈是吧,你委屈什么。”对方揪住他的头发,往门上撞,工友们瞪大眼,上前半米,对方的疯狂让他们望而却步,“是不是你撞的,快说,是不是你撞的!” 他的头撞到铁门上,哐当一声,他的额迅速红起来,流血。他说:“我要报警了。” 对方回头,冲站在一旁的工友说:“我看谁敢报警!” 话语落,对方又转回来,将他从门上摔到地上,低声警告: “你最好祈祷我家小武没事,不然你就等着偿命。你等着瞧。” 说毕,他带着满口袋的一卷卷纸币,以及满是手汗的钻石戒指走出门口。 地上一片狼藉,乱得不成样子,到处是他床铺的遗骸。他的蚊帐也被撕扯得东一块西一块,穿了好多个洞,凄惨地挂着。 他扶着门,从角落里一个人起了身,额头上的鲜血顺着重力流到脸颊,又滴落颌边。可他没管。站定两三秒后,他弯腰,低头捡起自己一个个亮晶晶的硬币,那是他的坟墓。 铁皮盒已经变形,脆弱盖子折成两半,他手一松,硬币落入盒子内,发出连续哐当的清脆声响。每一个硬币,都在敲打着这片狼藉,敲打着这悲惨凄哀的经历。 他尝试将铁皮盒盖上,可并不行,只好半掩着放回床尾。被褥里的棉花僵硬,他拎起放到一旁,腾出空位置,坐在床边。 工友见他的额头,有些担心,走过来却不敢太过,隔着半米指指,关怀他:“你的头,没事吧。” 血还在隐隐流出,他打开饭盒,拿出筷子,回应:“没事。” 工友咬咬唇,不知所措。他们仍有余惊地望一眼门口,又望这个古怪的室友,分辨不清楚其中缘由。 警察上门来了几次,都将他叫出去询问事情,他们找不到他的电话,后来才发现,他并没有手机。 那段路的摄像头在雷雨天时坏了,长达三个星期,都没能拍到任何画面,漆黑一片的屏幕上装载着路中央的小男孩以及逃之夭夭的肇事车辆。 第99章 警察们根据推断,见到如此明显的车碾压痕迹,以及贫困的他,很快排除了他是凶手。 锁定了好十几辆车,终于有了些眉目,可还没等到抓获凶手,孩子就在重症监护室里昏昏欲睡,历经长达三天的治疗后,最终还是去世了。 孩子那瘦弱黝黑的母亲,自从孩子去世后,悲痛地在沥青路上烧着白纸,拉着尖嗓子哭得肝肠寸断。而孩子强壮的舅舅,则是充满威严地穿着丧事的白衣,站在一旁,夸张往四周撒着纸钱。 孩子母亲的哭声,宛若细细尖尖的猫吟,而孩子舅舅的哭声,则是放荡不羁的吼叫。 他们路上烧了三天纸钱,一遍又一遍地哭诉着:“我家小武才七岁,七岁啊!明明养得白白胖胖,怎么会叫那个狼心狗肺的人给残杀了呢,那没心肝的车啊,唉呀呀……” 纸钱从沥青马路上,一直洒到工厂的门口,大家避讳,都绕后门走,避之不及。 “小武啊我的小武,”母亲哭喊。 “狼心狗肺!”舅舅对着工厂里的门大吼。 几日下来,厂里不堪这般困扰,叫了保安,叫了警察,还是于事无济。可怜的两人如今成了人见人憎的癞皮狗,刮不到的苔藓。 但是,人死为大。他们没办法,只好从根源上解决。 “你能不要吵了,他不在这里干了,从今天开始就不在了。” 当尺言在岗位上麻木地工作着,车间主任突然找人来叫他,外面的哭嚎声戛然而止,他没有起身,也没有回头。 十一点到,下班,他准时起身离开,没有任何失落沮丧。他连自己的明天都没想过,也没思虑过自己该去找下个容身之地的事情。 他会如来时一样,在路上垂头从白天走到黑夜,在无尽的麻痹和折磨中,找到下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 工友如鱼群,拥挤着涌出大门,街上开始多起手机的光,零散地照亮着人群走的路。大家都低头,疲惫得嘴上都说不出话,唯一惊喜的是那对痛失爱子的家属,今晚居然没有哭嚎。 他缓缓,低头走着。 夜色很浓,太浓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月光安静地洒下,却没有带来短暂柔和的光亮,仿佛只镀上一层浅霜。 他靠着路边,远离人群的外围,独自行走。他快要与黑暗融为一体,大家都注意不到他。 路边的巷子,比他眼前更黑。他低头经过巷口时,窸窣声响起,一桶液体刹那间从巷口泼向他身,他感到发丝湿了,还没来得及转头。 打火机突地亮起,他闻出是火水,不够一秒身体点燃。 黑暗的路上,瞬时冒出熊熊烈火,借着他身体上窜,仿佛要冲破云霄。 烈焰在他身上肆意侵犯,他被火焰淹没,火焰又被黑暗笼罩。皮肤灼烧的刺痛涌来,火烧到他的眼皮了,吞噬他脸颊,发丝也焦黑蜷缩,他亲眼见着火焰亲密地撕扯自己,热意和痛意一下子灌满身体。 他好久没这么痛了。他疲惫太久,连痛都快忘了,现在却尽数想起,他又被撕扯着快要摔倒了。 路灯闪一下,两下,三下,痛觉逐渐转变为麻木。 众人惊恐,隔远着望这具燃烧的身躯,此起彼伏地尖叫,他们看到将死之人,看到一场蓄意的谋杀,亲切感受到火的神圣和燥热。 火焰亲吻着每一寸火水流淌过的皮肤,而皮肤的主人僵直着,站在审判他的巷口前,一动不动,仿佛与火焰和谐地融化。 第89章 毁容 天花板高挂, 比纸鹤的翅膀还要洁白,诡异的肉焦香气和碘伏味混在一起,四面白墙的病房里, 机器不断在嘀嘀作响。 红色与绿色的线起起伏伏,宛若时而尖锐,时而平缓的波浪, 黑色屏幕好似黑洞, 将所有生命力吸进吸出。 他浑身散发着焦红, 一种碳化后分辨不出模样的肉团, 唯一能看清楚的是他的半边颌,从那片光洁的皮肤上,勾勒出一整个想象中的人样。 他还在残喘, 一直残喘, 来自地狱的惩罚诅咒,侵蚀了他脆弱的肉.体。他盯着上下眼睑间,唯一露出面前的白色,白色萦绕着他的灵魂, 随时会从那条缝隙里降落,覆盖住眼睛。 “二十二号床醒了。”模糊的耳间, 好似听到护士推着小车以及她的脚步声, 她拿起口袋里的对讲机, 看这个重度烧伤的病人一眼, 连忙传递信息。 这个全身烧伤高达百分之六十的病人, 在昏迷三日后还能活下来, 是一个珍贵的样本。 他的伤口触目惊心, 头部只剩下一小块巴掌大的完好皮肤, 这寸完好的皮肤一直延伸到颈脖, 再到他的半只右手,小半边脚……他完整地被分割成怪物,烧伤的接触面感染,呈现一层层诡秘的白膜。 疼。他的第一个想法。 抽痛从手指到大面积的伤口,牵扯着神经一直到躯体的深处,大脑无比清晰地感受着,浑身颤抖的疼痛。 这份疼痛连绵不绝,毫不休止地传来,当一边麻木,另一块创口就会牵扯,从点到整个面,四面发散地,仿佛火焰已经种在皮肤之下,燃到骨髓,每根神经都轻轻摇晃,压到他贫瘠的灵魂里。 他的生命体征很好,也很不好,大面积的感染随时能要了他的命。可他的脉搏和心率,比所有人都要平稳正常。 当他被送到医院,大众对他一无所知的身份束手无措,几经反转,终于找到一个关联人。他的前妻在深夜赶来,出乎意料地冷静,并大方地交付大量医药费用。 烧伤不深,可烧伤面积太大,覆盖住他的头颅、锁骨、肩胛、背部,乃至他的手指、脚跟。水疱迅速地覆盖他身体。 “你别动。”护士吩咐他这般做。 洁白神圣的天花板笼罩每一缕气息,重症看护里的人生命垂危,他想侧侧头,身子却一动动不得,手指微微摸到被褥,产生粗糙触觉。 他想起身了。 不远处的隔壁床,机器声突然嘀嘀作响,尖锐得在整个病房回荡。 医护开始冲过去检查抢救,对讲机连绵不绝,门外亦不安静,呼叫铃不断回响。门打开了一条缝隙,比每一盏灯都要昏暗,仿佛透着阴云一角。 他起身。 怪物一样的皮囊漏着积液,安静地,在床上蹭出一道道诡异的颜色,碎屑落在缝隙间,而他警惕地落下地板。冰凉带来的是可怕的抽痛感。 他仍感到在灼烧,炽热感宛若化成流水,荡在皮层之下,浸入血肉。可他还是继续行走,相隔多日的再度睁眼,让他一瞬间回到那个夜晚,那条街道,他还没走完。 他想逃,无比想出逃,机械僵硬的身躯犹如尸骸。 他轻轻拉开门,组织液留在上面,他无法独立行走,只得蹭着墙壁,在墙上留下浓墨重彩的残骸。 他挨在墙上,天花板上的灯幽幽洒落,血肉粉刷一切圣洁纯白,墙成了地狱的壁画走廊。他此刻听不到声音,连自己的呼吸都难以察觉,脸开始流出混杂的血。 他行走在无尽的诅咒间。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出逃,不知道要去哪里,可他就是想走。扯动的脚筋裸露在外,他身子摇晃,蹭着墙快要跌倒。 无暇的墙砖和地板缝隙里,干燥的皮屑落入,毫无目的的行走让人痛苦不堪,也让人精疲力尽,可他没有。 “活着。” 他听到自己对自己说。 “你得活。” 长刻在命运顶端的诅咒,宛若一把高悬的长枪,深深刺入脑海中,贯穿意识。 他的身体四分五裂,灵魂却完整得可怕,从片片撕裂中,缩成满是血污的一团,仍在苟活于世间。 他不能停下,手扶着墙,此刻却像被禁锢挂起点手臂,他的身子垂下,快要贴到地板。他走出去了,十米、二十米、半百……地面带着他行走的痕迹。 “别哭。” 他又听到声音。 他怎会哭,睫毛连同眼皮的伤一同掉落,他有一只眼睛看不清了,全数被刺白的光芒眩晕,他想着死吧,快死吧。 不行,他得活。 他跪落在楼梯边缘,一只手扶着身体,一只手支撑地面,摇摇欲坠的他在楼梯口呕吐,称不上胆汁或是污血的浑浊物,从他的嘴角垂涎,到第一个台阶,又到第二个台阶。 垂涎一直流到第五个台阶,漫长的污物规矩地成为一条线,他盯着呕吐。身体的皮肤剥落,蹭在墙上地上,手上的皮肤粘在腿上,脸被墙壁磨掉半边,整个人血肉模糊。 他停顿。 皮肤会长回来的,都会回来的,他会长成千疮百孔的怪物。他会与臭水沟融为一体,并未死在这圣洁的医院, 他的身体会多年前一样,长满白色的蛆。这些被养育的生灵会将他消化,蚕食干净,使他的身体践行最后的价值。 可到那时他仍会呼吸,气流延绵不断地从鼻腔呼入到肺部,刺痛每一个脆弱又坚韧的肺泡,他的生命在肺泡的破裂中,流逝,又在血液的运输中快速重生。 第100章 地狱的惩罚太过荒谬,连他自己,都不可置信地愣住。 垂涎的液体依旧流动,停顿在他僵直的身体上,他宛若一座雕塑,戏谑的水流从他嘴里溢出。 “不能死。” “你怎么会死呢。” 短暂清醒的对话让他从痛苦中抽身,他一下子,感觉回到了十年前,亦或是二十年前。 那是一个十岁的孩童,拥有天真浪漫的眼睛。站在门后窥探着,谁都不知道他心思的谨慎细腻。 他对生活的一切充满警惕和向往,他畅想着失去母亲后的生活,与家人的生活,畅想着书籍上那些残忍的、美好的、智慧的寓言。 他想着自己会成长,会充满朝气或者内向,他都分辨不清自己了,他从未想过自己何时会死亡。来到地狱之时,他们就没打算让他有死期。否则,怎么会一点,都察觉不到呢? 想法和回忆在脑海里萦绕,他第一次这么清醒,也许是过往的他不愿意承认这份清醒,都是胡编乱造,都是虚构。他现在不得不独自一个人面对了。 这庞大的,虚伪的,从不欺骗自己的理智。他实在太笨,太懦弱,太保守且没用。他的愚钝浸不满山谷,于是山谷掩埋他的手脚。 这些自我安慰只不过南柯一梦,他就是自己的地狱,他现时坚.挺,一分钟后、半个月后、一年后……他就会倒在同样的地面上。 他会起来吗?不会吧,他不会再起来了。 他就安详地躺着,享受生命的最后一刻,此刻冰凉的走廊寂静得悄无声息,连人息都快要散去,他的残喘成了唯一的点缀,寒意灌入体内,和皮肤下的烈火碰撞。 他却安逸地被灼烧,他不再去想了,不想了。他真希望自己能闭上眼,垂涎源源不断,流到了下一层,再下一层。这根蜿蜒柔和的线,象征着他余下的生命。 身后有脚步声,他们惊恐地赶来,意图将他扶起。 太温柔了,又来欺骗他了。他的手臂被触碰,自己便柔和地躲开,他们想尽力让这副皮囊回归他该有的照料,可他不想,他开始挣扎。 有人对他说话,可一个字也听不清,字眼杂糅在一起成了含糊。 他们使上力气了,也许是姗姗来迟的触觉,他不回头,往前伸着身躯。他的力气战胜了所有人的意志,前来追赶他的人,瞪着眼睛,被力气挣脱。 眼睁睁见着,这个血肉模糊的人滚落楼梯,在一阶阶楼梯上留下残肉和液体。 重力扯着他下坠,硬瓷砖割着皮肉,他起起伏伏,楼梯呈着他无力的身躯,撞到墙壁的那刻忽地停下,发出沉闷的响。 大家想冲上去又手足无措,有人发出一声尖叫。 他停在了短暂的楼梯平台上,幸而折弯挡住他的去路。他看着白墙,看着带有陈年污垢难以发现的瓷砖,看着每一粒灰尘和自己甩出的血肉残迹,看着猩红与洁白。他垂垂眼皮,窥见到脸上烧伤的一丝痕迹。 他呼吸。 他没有吐血,没有咳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令人惊奇的是,躺在楼梯上的他仍带着生命,胸部起伏非常规律且缓和,好比春风吹来时,安详且轻柔。仿佛能持续到下一个春天,百年后的春天。 没有一个人的呼吸,有着如此曼妙的起伏,他的生命在四面白墙里,富有活力地迸发着,这是一个奇迹,是一个颤动人心的场景。 是令人战栗。 楼下有护士推着车经过,轮子沾染上滑落楼梯的污秽,她抬头,看见怪物似的躯体,她惊恐又震撼。 他的喘.息未定,他伸手摸了一下光洁的墙壁,上面写着寓言,倒映他的模样。 每一条寓言都对准他面庞上的每一处烧伤,肉瘤和疤痕会成为寓言的果实,在他身上生根发芽、欣欣向荣。 繁荣落在他的身上,他痴迷地看着这幅盛景,好似已经看到多年以后自己成为养分的身躯,他心满意足,且凝视着。 凝视着每一寸,在他身上爬过的苦难。 都变得不值一提。 第90章 迟雪的采访4 迟雪下了飞机。 第一次踏足这个岛屿, 异国风情尽数展露在面前。她并不觉得陌生,反而有一种久远的平静。 她身着普通的风衣,天气已经有些冷, 急匆匆打了辆车到酒店里去,即便是智能驾驶,车费还是比她想象中要贵上许多。 今夜有烟火会, 她拿到一张传单, 看着预定的计划, 又抬抬眼。 根据记录, 迟雪的母亲就在这附近活动,看着那个住址和名字,她还是没有做好准备, 去寻找那个素未谋面的身影。 她把住址收起来, 想起其他日常。 她曾经在幼时,想象自己和父亲一同出来旅游,到各个国家吃各种菜式,看无数在电视上才有的风景。 事实上, 在她的想象中,年幼的自己是真正的旅客, 而父亲只是因为自己过分年幼, 需要一个人带路、买东西, 而顺带加上去的。 她想起自己的自私, 有时候会微微惊讶, 张大着口。可每每想到父亲, 她又有点失落和神伤。 在酒店里安顿好行李。此次是独行之旅, 她没多少物什, 唯独那个用了多年泛旧的笔记本仍不离身。 公司里又发来了新的工作, 她现在在休假,并没有理会,任由着电脑一直亮着。 向前台问过路后,她找到方向,又发觉自己忘带笔,借了一支。 天逐渐昏黑,带着一点幽深紫色,发着属于黑夜的光,很是好看。路上人不少,灯开始多起来了。不久后,天空燃起花火,霎时绽开。 与儿时记忆里想象的浪漫不一样,明明一模一样,她却提不起多少兴奋,记忆也不再重合。没有领路的人了,也没有结账的人了,这次旅行始终与自己想象的大相径庭。 人群喧闹,人头涌涌,几个小孩子说着口齿不清的方言,在两旁摊位间奔跑追逐。 迟雪停下,凝视着形状夸张的糖果,最终还是买了一支。 糖果从摊主手里传来,她接过竹支,沉甸甸的下坠感瞬时压住。她稳定,天边已经绽放起五颜六色的烟火,斑斓点缀满天空。 她抬头望,烟火闪耀之下,一个人影从路的这旁跃到路的那旁。 少女的面庞如此光洁,一览无余地展示在迟雪面前。她愣住眼,看见发丝沾到雪白的肌肤上,盘起的头发与灿烂的笑语交相辉映。 这幅面庞,存在记忆里,已十年有余。 少女没有一丝改变,忽地,对方似乎是注意到旁边的凝视,或者是心有灵犀,她欢跃的脚步突然停下,纯洁的目光望过来。 妈妈。 一个小房间内,大概只有五平米,脏乱得够有生活气息。女人正在不熟练地摆弄热水,给客人倒一杯荞麦茶。 “请用。”妈妈笑说。 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一丝岁月的痕迹,迟雪抿抿嘴,然后说道:“你看上去比我还年轻。” 母女两没有想象中的亲昵,此时此刻更像是同龄人,分不出谁更娇嫩青涩。 “你怎么会来到这里。”妈妈说,“我们太久没见过了呢。” 她身上没有身为人母的气质,寒暄的话语从她口中出来,反而有不自然的违和感。迟雪动动,她没办法把这个二十出头模样的母亲,当做妈妈看待。 “我们第一次见。”迟雪平静地补充。 她知道自己不该有怨恨,也不应当摆出冷漠神态,但是一开口就抑制不住。 妈妈正想要说什么,男友突然从门外路过,吆喝了一声。那是一个年轻男人,职业是随着烟火会到处移动的摊主。他高大,英俊,手臂强壮有力。 女人立马回应,起身赶上去,帮男友系好衣带,她满脸带着幸福的笑容,真诚而热烈。 回到女儿身边,迟雪的茶已经整杯凉掉了。 这位母亲青涩地搓搓手,尝试像贤妻良母一样询问,兴奋地笑容,对久别重逢的女儿说:“对了,你来到这里肯定对地方很不熟,我带着你玩几天吧。你想去看……” “不用了。”迟雪打断。 她身体却笔直,喉咙滚动一下。 早已是成年人的她,本不该如此失态,她都知道,都明白,可现在,心智却突然不受控制,她好似回到几岁时的自己,那个小小的身躯里。 “你为什么,”她咬咬唇,攥住衣角,“不要我。” 在幼时的记忆里,母亲如此美好,素未谋面蒙上一层薄纱。随着时日增长,父亲在心中的愈发透明与卑微,更加凸显出这个仅仅存在于想象中的形象,更加美丽且遥远。 她曾仰慕过的,曾设想过的,曾经如此渴望的。都化作眼前这个幼稚的女人。 迟雪像妈妈,太像妈妈了。自私和面庞都如出一辙。迟雪早就受够了自己,见到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觉得无比悲怆和恶心。 “你为什么。” 她也在问自己。 妈妈摸她的茶杯,好似没有听到她点发问,惊讶一声:“啊呀,茶都凉了。” 第101章 她的这次旅行,彻底被这茶,浇灌上凉水。迟雪起身拿起包往外走。 “妈妈,我先走了。” 她的母亲并没有挽留,只是站在茶水机隔壁摆弄着,听到她离去的脚步声时,抬头望一眼。 这是她们的正式的相遇,是迟雪的第一次,迟雪将唇咬出血,却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平静。 她走在乡村的小道里,走到昏暗的草丛边,她想着,没有第二次见面,不会再有了。 她的自私一脉相承,她和母亲是同样的模子刻出来的,她无比清晰地认知到,在父亲眼里自己真正的模样。 迟雪的脚步突然停下,她尝着嘴唇淡淡的咸腥味,她以为自己会想到温和的父亲,可是没有,她只想到了自己。 天边的烟火突然亮起,哗啦啦的,照亮整个天空,炫得晃亮眼睛。她用手遮挡,忍不住抬头,草尖吹过她的脚边,风在耳畔柔和轻吟。 都过去了,所有都过去了。 她不回头了,也不去看妈妈的灯是否还亮着,不在意她是欢声笑语还是天真地张望。 她不能愧疚,不能自怨自艾。很久之前,这个只剩一个人的世界就告诉她答案,她要自己走,一个人走。 没有人亏欠她,她也不再亏欠任何人。迟雪将所有的怨恨、思念都留在心底。她搂了搂风衣,呼出绵长一口气。 她忽地想到父亲。 迟雪抬抬头,好似从灿烂无比的烟花中,看到那日夜晚天台上的微弱的星星。年轻的尺言托着颔,目光含着柔意,指着星星对青涩的自己说: “我觉得你很熟悉。” 第91章 小雪 一只白鸽悠悠展着翅子, 在天空旋转飞翔。它低低喙,羽翼挂上太阳金黄柔和的光芒,在飞过屋顶的霎那间, 突然停下。 它直直往下冲,钻入敞开的笼子里,享受起谷粒和水。阳光被笼顶遮住, 它点着头, 回头啄自己的羽毛。铁笼子关上。 “一只白鸽子。”小姨站在窗边讲。 她又把窗帘合上, 病房里干净一尘不染, 从明亮变成昏灰。病床上的人埋着头,被子覆盖住身体,看不到一丝缝隙。 小姨走到病床边, 亲切地将手放上被单, 安抚:“我们回家吧,好不好?” 里面的人动了动,却宛若不懂事的小孩,闷声不应。 已经恢复得很好了, 小姨想,她垂眼想, 如若不是纸原家, 他的伤疤可能会更可怕。如今的面庞已经快定型了, 总比预想的要好上一些。 他始终是个小孩, 闹脾气, 在外边闹够了、累了, 就该回家了。她温和, 继续轻声安抚。 “小畜生。”小姨摇摇头, 叹道。 出院的日子已近, 小姨会将他带回到那个许久未住过的房间。那个幽静四面墙里,木板铺满地面,床铺平摊一席,他也会终日躺下,枕着一团或许是毛巾,或许是衣服的东西睡觉。 他并没有回应,仍埋头在被褥内,不吭一声。 “你还在记恨我。”小姨转身,语重心长,“你会记恨一切的。” 二月的天很好,春天快到了,木栏杆上有一处裂缝长出小草芽,被风吹得摇晃。童年开始,这里就装载着堪称美好的记忆,那时的他也沉默不语,可眼睛里有神,比一切水流都要清澈。 小姨挤出笑意,将久违的白鸽接回家,是一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一切生活都终会回到想象中的模样,她尽量不去提所有伤痛以及任性,有什么比现在还要温馨呢。 “表哥要回来了吗?”亭亭玉立的表妹,摆弄着她的衣服,兴奋地向小姨问。 她充满期待,充满爱意,她躲在被窝里,想象着童年时的承诺与向往,她想着表哥的温柔和风流倜傥。 她每天都在想,每天都试图问,年满十八岁后,表哥并没有如约回到自己身边,他在工作,在结婚,在带他自己的小孩子。可她从来没有亲眼见证,她好想看一眼。 “奈奈,你过来一下。” 小姨与这个天真纯良的孩子,促膝长谈,她们坐在木廊前,话语如风铃一样清脆。 在听到英俊的表哥毁容后,这位天真的女孩并没有额外的反应,她保持着之前的美好向往。 “我会认不出他吗?” “我最喜欢他了。我从小就很喜欢他。” “他要回来了,太好了。小姨,他会留在我身边吗?” 小姨不忍,她点起旱烟,开始抽吸,旱烟在木板上燃出猩红,随着呼吸一起一灭。 “他会的。” 他会在草地上扑倒,母亲坐在另一旁,温和地照料怀中的弟弟。 母亲比世间所有女人都要美丽,这是违心话,可他觉得自己该这样想。他再次扑倒在草地上了,鲜嫩的小草玩弄着自己的皮肤,他偷着笑,害羞地笑。 这处生长着无数小草的庭院,生长着安宁与静谧, 这份记恨从许多年前而来,丝丝缕缕,延绵不绝,像河流一样从远处流到一块石头,又从石头上一束束滴落。他的恨比海潮还要绵长。 他在安排下,与年幼时的玩伴,小五岁的表妹,结为所谓伴侣。 表妹看到久违的表哥,身子一僵,试图想象幼年时的那副美好,她像一朵不堪脆弱的雏菊花。 可她还是接受了,她说着,我喜欢他,我从小时候就喜欢他。小姨说,我们是要结婚的,我将来可是要和表哥结婚的。 这位大家族培育出来的闺秀,堪称贤妻良母的典范,可在与表哥结合后,她仍然没有脱去少女的气质,整日对着窗,托头仰望。 她仍是喜欢表哥的,尽管她不愿回头,不愿直视。 闺阁中的少女,很快怀孕了。 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可白鸽对此无动于衷,他一如既往地昏睡,蒙着头,躲在潮湿的房间内。 小姨对着窗户望向里面,见到一动不动的人后,摇摇头长叹:“他应当是喜欢孩子的。” 庭院里养的小麻雀,都快死光了,流言传播开来。 “小姐好可怜。长得这么漂亮,实在是可惜了。” “不知道孩子模样如何呢?一定不能像爹,必定像她的母亲吧。” “听说那可是外支的大少爷,即便毁容了,你们也可不能这样说,少爷他身份尊贵着呢。” 仆人逗着鸟,一个鼓气,一个咬唇,相互说着。 白鸽子被关入笼中,它安逸地站立着,埋着头入羽毛,羽毛洁白得毫无瑕疵,可它没再看过一眼天空。 “卫奈,你这是干什么?”小姨生气地质问。 少女带上些许调皮和任性,不,不对。她不能再被称为少女了,她现在已经有着几个月大的身孕,她快要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 “我只是,和他聊了一会天。”女孩垂垂眉,话语温和,可依旧能窥见些许叛逆。 或者这个看上去温柔的孩子,本性压根就没有被释放,她身上扎满了刺和叛逆。小姨已经预见了,她斥责:“你会变得离经叛道的。” 不久,仆人们持续不断地聊天,“小姐好像离经叛道了。” “是嘛,我看到她昨天带门外的一个男人回家了。怎会这样。” “她莫不是给人骗了吧,她不是还有身孕嘛。小姐怎会做出这种事呢?你瞧,那个外支的少爷,昨日才起身。” “起身怎么了?” “起身种花了。真是稀奇。他大概是想通了吧。” 在流言的变迁里,冬天逐渐来临,鸽子都消失殆尽,身影不复存在。 小姨不愿再看到两人的荒唐,给他们在庭院外的一处角落,安置好钱财和房子。 女孩看着自己越来越大的肚子,新奇地睁大眼:“表哥,我要成为妈妈了。” 声音里掩盖不住兴奋,好似一只快要出笼的雀。她的表哥,默不作声地在阳台养着他的花,表妹握住他的手,期待地说道: “你又和以前一样了,这种感觉真好,这朵花是给我的吗。” 孩子在冬天的时候出生了。 新的孩子就这样来到他的身边,他开始数不尽的忙碌。这让他有些疲惫,重拾麻木。 这是还未下雪的季节,孩子的名字来不及取,她的母亲就快乐地奔向外面的世界。早出晚归,神采奕奕。 “表哥,我今日见到了……” “表哥,我和一个……” “表哥,你不知道……” 孩子吵着要奶吃,这是一个柔软似水的小女孩,白得像妈妈一样。 这个少女变为母亲后,没有成长,她欢愉地穿梭在金钱和酒水之间。像久积压抑的雀儿,在第一次遛弯时兴奋得撞笼。她现在才算是体会到真正的生活了。 一位邻居看见他们道:“这个女孩子真漂亮,能说会道,老公却找了个这样的,真可惜。” 另一位邻居说:“真是般配。” 她逐渐顾不上自己的表哥,两人的话语比从前少得太多了。自从住在一起后,加起来的对话都不及小时候一天。 第102章 可谁都没有郁闷,女孩面上总带着笑,她彻夜不归,带着酒气和香味。 世界太美好了,她放荡不羁,她被夸耀是最耀眼的明星。她总算想明白,为何大家出去后不愿意回来。 她仍如少女般幼稚,且莽撞。 在孩子刚睡熟的凌晨,他刚刚在客厅睡下,门却突然被推开。孩子的哭泣霎时刺夜晚。她才想起自己是孩子的母亲,身子一颤抖,轻轻关上了门。 她的表哥并没有说任何的话,在哭泣声中再次哄睡孩子。 她凑近到他身旁,摸他的肩头,轻声询问:“表哥,我回来晚了。” “你可以到房间里去睡。”尺言抱着婴孩。 她心里有些东西在晃动,这根线已经晃动好久,在脑海里萦绕,她望着表哥的背影,月光下那么温和熟悉。 孩子可爱的母亲,那个天真的女孩,他的第二位伴侣。在不久后,对他彻底厌烦了。 她热爱的是疯狂且颠倒的生活,她不喜欢阳台的花,不喜欢草地与安宁。她带走了所有钱财,随着一个甜言蜜语的陌生人远走高飞,彻底挣脱笼子,成为疯狂的飞鸟,满身欣悦地冲向天空。 白鸽在寒冬时分回来了,洁白的羽毛成为了漂泊的雪,单薄地站在栏杆瑟缩发抖。 孩子发烧了,他将她带去医院,刚踱步回来。隔着远远的,就看见他养的花殒命在冬季的寒冷里。 冰块封锁了阳台,房东前来收回房子,并留下一张封巨大的纸条。 【请交还租金!】 另一边是孩子母亲的手书: 【我要出去看一看】 他没有撕下两张纸条,只是盯着,一阵后,转身往外走出。 天上久违地开始飘落白色的片状,纷纷扬扬地落下,白鸽的羽毛混杂在其中。他脸上的烧伤已经彻底康复,化作遮挡飘雪的疤痕。 一片雪落到孩子身上,雪融化了,冰水浸入衣裳里,孩子开始提起细细的哭声。 哭声牵扯着每一片雪花,在空中安宁地坠下,落到肩头。命运再次敲响它悠远的铃声,在天空幽静回荡。 鸽子突然扑扇翅膀飞起,羽翼挡住刺眼的太阳,咕咕叫起来。桃红的眼珠子成了天空唯一的艳丽色彩。 白絮落下来,他抱着嗷嗷待哺的婴孩,站在小雪中。 -正文完- 第92章 【番外】林枫 迟雪经常会想起过往。当她在升入高中, 升进大学后,她忽地想起那位相伴一年的父亲。 她打探到消息,提着花篮, 来到曾经的学校,向众人询问一位姓林的数学老师。 “林老师啊?”年纪稍大的教导员托着眼镜,回忆着这号人物, “他都退休了。” 迟雪微愣, 滞顿一下后, 倒是不感到意外。按照时间算来, 确实也差不多到年纪了。 迟雪不记得林枫多少岁,只记得大概,她又询问:“那您能告诉我一下, 他现在住在哪里吗?” 教导员坐下来, 回问:“你认识他吗,找他干嘛啊?” 这个看上去才二十不到的小姑娘,提着花篮去看望一个六十多脾气出名古怪的男老师,两人怎么看也不像有交集。 迟雪手握紧花篮, 回应:“他是我爸爸的恩师。” 对方并不算很在意,也确确实实在帮她查资料, 将地址誉写给她后, 对她提醒道:“你自己一个人去吗?林老师的脾气很怪的, 不太好相处, 有时候还会骂人打人。” “他数学教得很好。”迟雪在一旁, 帮林枫说话。 “教得好有什么用。”教导员侃侃而谈, “现在都不让罚站罚抄打人, 都要素质教育了。” 林枫因为暴力的教学风格, 被人举报过好几回。刚调来那几年还好, 带出来的成绩非常不错,可自从几年后讲究教育法后,就屡次在高三中途被卸下。 到后面,也再没有发挥的机会,成为带高一高二的普通老师了。 “他家里只有一个人,你要他电话吗?”教导员某种程度上还很热心。 迟雪拿了林枫的电话,却没有打过去。她带着花篮,到对方居住的地址。林枫的家已经不在那条路边的小巷里了,双层小房被拆掉,成了商业街。 新的房子也不大,甚至比以前那间看起来还要拥挤。迟雪望着水泥墙,摁响门铃,屋子栅栏处种着海棠。 “……” 门铃响了三下,三十秒后,里面传来窸窣声。林枫拄着拐杖,倔强地前来开门,抬头,看到眼前陌生的女孩。 “你是谁?”林枫满目警惕,带着固执问。 “林老师,您好。”迟雪温和地回应,手里提着花篮,“我是您一位学生的女儿,我的父亲叫尺言。您是他的恩师,我替他来看望您。” 林枫盯着她,听到最后一句时,脑子里想到久远的一个人,那确实是自己的学生。面对学生的孩子,他没有对待陌生人一样抗拒,只是打量一下,说:“进来吧。” 迟雪提着花篮进入。 房子内部的风格,和二十几年前的屋子一样,没有任何改变。即便原来的房子已经化为废墟。林枫仍然保持着他简朴的生活习惯,且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是送您的。”迟雪将花篮递上,“放在这里可以吗?” 林枫瞥一眼花篮,气息从鼻间喷出:“哼,净买这些没用花里胡哨的。” 迟雪的小姑娘气息,和林枫火爆的脾气很不相融合。在迟雪脑海里,那个有些懦弱、温和的林枫,似乎没有一点影子了。 她没有在意,只是将花篮放好。 她转眼,看见客厅内的地面上一片狼藉,到处是被翻找出来的物品,电视机柜一个两个全被打开。林枫拄着拐杖,避开地上的物品,嘴里骂骂咧咧:“狗东西,哪里去了。” 迟雪问:“您在找什么?” 林枫不信任地瞥她一眼,嘴角抽动,又低头在地板上到处逛。他的腿脚不是很好,头发白不少,身子也显而易见地弯下去,成为他人口里可恶古板的老头。 半晌后,林枫才出口,声音沉闷:“充电器。” 迟雪看到他的智能手机在桌上亮着,还有一部黑色的翻盖,她顿时觉得熟悉,那是她用过的。立马,她明白林枫要寻找的是什么。 她走过来,在电视机前蹲下身,拉出一个被翻找过的柜筒,伸手往里面摸索。林枫此刻也没有关注她,仍在骂骂咧咧地往地上寻找着。 不到半分钟,迟雪就找出来了——一个旧式圆孔充电器。 这是专门为那部翻盖手机充电的,现在买也买不到,就算上二手网站,恐怕也难以窥见。 迟雪虽然记不住林枫年龄,但他的生活习惯,还是知晓一点。他最爱把电子产品相关的物品,放在电视柜左数第二个柜筒,要不然,就在书房的电脑隔壁。 “你倒还真是找到了。”林枫古怪地看着她。 虽然充电器很老旧,有两个迟雪的年龄那样大了,但还能勉强使用。插上电五分钟后,翻盖手机亮起。 林枫坐在沙发上,戴着眼镜吃力地看着,他抚摸手机上的灰尘,这温和的动作仍然掩盖不了他身上的古怪。 “可以看了。”迟雪帮他打开。 手机的时间仍停留在2014年,每次一开机,就会从2014年1月1号开始计算。无论怎么调,都没有用。林枫吹按键,开始调出相册。 里面,是林雪的照片。 几张青涩的自拍,数量不多,有的甚至都没对焦。林枫长久地看着,身体忽地柔和下来,他说:“我女儿真好看啊。” 迟雪也看到照片,她抿着嘴,半晌,才轻轻“嗯”一声。 林枫的女儿,林雪,在2014年3月17日,上学途中出意外去世了。一辆公交车将她拖行几十米,路上除了翠绿的树荫,还有鲜血。 在那段时空里,迟雪延续了林雪的身体,扮演了整整一年的林枫女儿。 可是,那是不存在的,连那个令她神牵梦绕的尺言,也都消失殆尽了。 林枫久久看着照片,忽地对迟雪问:“你叫什么名字。” “迟雪。”她在林枫身旁,半弯着腰,在耳边说。 林枫听清了,他的腿虽然不好使,可他的耳朵还很健康。“你叫尺雪?我女儿也有个‘雪’字,她叫林雪,人人都夸她乖,比你还漂亮。” 迟雪弯腰,点点头,轻应:“是的。” “你在哪里读书啊,你一定会和你爸一样聪明,我女儿也挺聪明的,能考985211。” 迟雪依旧点头,轻声回应:“我也觉得。” “我老了,你懂你们这些年轻小屁孩,怎么就喜欢买花呢?”林枫开始嘀咕,“你爸也不爱买花,他虽然轻浮但也没这么不切实际,你买的什么花啊?” 林枫放下手机,站起来,他的语气明显变柔软了,虽然没有往日那般温和。 他看见,一愣。 迟雪温声,“在花店看到合适的,就买了。您吃午饭了吗,要不要和您一起出去吃点东西?火锅怎么样?” 第103章 这是林枫,在火锅店里,给心不在焉的她讲故事时,提及的第一束送给林雪母亲的鲜花。他们的初恋纯真而热烈,林枫买了向日葵,还买了好多好多。 迟雪只记得一点,她专门去挑了,还用描述中的小篮子插好。 “您想吃豆腐脑吗?我点单了,要多辣,特辣?”迟雪看着手机,继续说。 林枫回头,看着这个十多岁的女孩,他从第一眼的反感,到现如今的逐渐心生熟悉,自己的女儿也和她一般大,也该是,这么高吧。 林枫看了很久,始终没有说话,他坐下来,缓慢地坐到椅子上,沉声说一句话:“我病了,肝癌,医生说我只有三个月的命,你还是快点走吧,浪费我时间了。” 林枫是病退,在排挤和孤僻中,病退两年了。他的妻子早早离他而去,在十年后,女儿也将他遗留在世间一个人。他的脾气就是在那一刻古怪起来的,从前都是被人夸赞的温文好男人。 迟雪并没有走,她站在一旁,花衬得她安宁平静,她说:“老师,我没有爸爸了。” 林枫记忆里,那颗耀眼的明星消失了,而迟雪所眷念的,也快要消失了。 林枫和郭雨生如此想象,他们除了年纪不一样,在每个方面,都如此相像。 父亲为什么要安排自己,成为林老师的小雪呢?尺言仍然记得那个早年丧女的班主任,记得她也名字带“雪”。 这是一份遗憾,也是一份模仿。郭雨生下意识,也会害怕。 林枫的手离开拐杖,他伸出一只手臂,地对眼前失落、又平静的女孩说:“你过来。” 迟雪平静地走过去,没有过多的情绪,她习惯了,只是回忆。 林枫犹豫着,还是伸出手摸他,他望着眼前的女孩,感到一点心痛,又悲伤。他浑浊的眼中好像浮起一个轮廓,而自己站在世间的尽头,凝视着过往。 他轻声道: “你啊,真像她。” 第93章 【番外】往事-迟到 迟雪被留在了幼儿园里。 今日的爸爸来晚了, 因为他骑自行车来的时候,摔了一跤。 六点四十多分,爸爸才姗姗来迟。身上的衣服破洞, 还有血迹。 迟雪等到都困了,郭雨生将女儿放在自行车后座上,迟雪靠在他背上, 含糊地说: “爸爸, 你受伤了。” 回到家, 已经七点, 家里还没做上饭。往日郭雨生要不就是从饭店里带一些菜回来,要不就是先做好饭再来接她。可是今天,什么都没有。 迟雪的肚子饿得咕咕叫, 她看着父亲放好单车, 终于忍不住喊一句:“爸爸。” 郭雨生明白她的意思。小孩子的饭点总是固定的,但凡超过,腹部就难受了。家里没有面,现在做饭已经来不及了, 怎么也得半个小时。 迟雪再次忍住,低头, 她连看电视都没有心思了。 郭雨生换了一身衣服, 用药水稍微处理伤口, 迟雪看着爸爸, 认为郭雨生摔得太重, 肯定很疼, 自己再怎么饿, 也不该催促他。 郭雨生又忙前忙后, 在窗边不知道捣鼓什么东西, 似乎无暇顾及自己幼弱的女儿,七点半到来,迟雪看着天都黑了,她才对郭雨生说:“爸爸,你不饿吗?” “不饿。”郭雨生回答。 迟雪只好忍着。二十秒后,郭雨生的动作突然停下,他看着女儿,手缓缓放下,才说道:“我们出去吃吧。” 郭雨生终于想起了她。 迟雪和爸爸走出家门,到大街上,大街上亮满灯。这是迟雪第一次这么晚出门,她有些兴奋,激动盖住饥饿。 郭雨生看上去有些疲惫,可是他太高了,迟雪只顾着望街景,看不到。他们在大街上走了两百米,看到一家商场,商场隔壁开着汉堡店,迟雪痴迷地望着,目不转睛。 里面很多人,坐着白领、学生,他们或者有一杯咖啡,面前一部电脑或是一袋薯条。迟雪有一点羡慕,她的脚步随着郭雨生往前走,目光却在橱窗停留。 郭雨生停下,迟雪往前走,然后被拉住。 她回头,爸爸领着她往回走,进入汉堡店。 “有没有想吃的?”郭雨生温声问。 迟雪看着桌子上点餐的屏幕,闻道薯条的味道,口水已经快流出来。她划动一下,在眼花缭乱之中,点一个最便宜的小份薯条。 “我吃这个。” 郭雨生将她放在椅子上,她就坐进桌里面,对面的椅背上有一个镂空的笑脸。迟雪晃着腿等待,爸爸又加了一点食物,准备去取餐。 她看着店里来来往往的人,突然想起什么,赶忙从椅子上下地。 “爸爸,爸爸。” 郭雨生的脚步被她叫停。迟雪跑上去,拉着他的手,抬头摇晃道:“你回去坐吧,我去取餐。” 郭雨生温声:“盘子很大的。” 迟雪从爸爸手里拿过取餐条,摇摇头:“没关系的,我去吧,老师说我们要学会自己买东西,我去取餐。你受伤了,不能拿重物。” 她见着爸爸犹豫一下,没有给他回答的机会,松开他的手就往前台排队去,小小的身影挤在人堆中,只有豆丁那么大。她回头,对郭雨生说: “你回去吧,好好坐着,休息一下!” 爸爸只好回去了,迟雪转回身,两只手攥紧取餐的小纸条,她感到一点紧张。她说的理由爸爸会相信吗?虽然爸爸确实受伤了,可迟雪一开始想的,是爸爸的脸。 好多人,好多人,他们会用怪异的目光看爸爸吗? 她被排队的人拥挤着,第一次一个人买东西,和别人打交道,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出餐速度很快,迟雪随着人群,很快就来到取餐台。雪白的取餐台高度到达她头顶,迟雪仰着头,才勉强能看到服务员姐姐的模样。 服务员姐姐笑着问:“小朋友,你的号码是什么呀?” 迟雪伸出雪白小手,将纸条递过去,服务员姐姐看了,将一个硕大的盘子拿出来,上面放着饮料和一个汉堡和鸡肉卷,以及一份薯条。 迟雪吃力地接过,盘子占据她的两只手臂。她摇摇晃晃地下两阶楼梯,抬头,见爸爸正在望着橱窗外。 郭雨生并没有来帮她,迟雪艰难地走回来,将食物放在桌子上,又爬上自己的椅子。郭雨生仍望着窗外。 她看着汉堡,还有饮料,她将汉堡推给郭雨生,自己倒出薯条,开始挤番茄酱。 店里很多人,坐着、说着话,昏黄的灯洒下,落到每一个人的肩膀上。外面的天已经黑得彻底,但车灯和人流一刻不停。 番茄酱红红的,在纸巾上堆成小滩,她吃一根薯条,对一直侧头的郭雨生喊:“爸爸,你的汉堡!” 郭雨生才晃晃,将目光转回到女儿身上,“噢,好。” 迟雪又抱过饮料,对郭雨生问:“爸爸,我可以喝吗?” 冰饮料甜甜的,有她的手臂那么大,郭雨生不甚在意点点头,她独自把吸管插上,开始啜起来。 等她吃完半袋薯条,爸爸终于不再发呆了,他拆开汉堡包,掰下一半,递给女儿。 迟雪接过,开始大口咬起来。 她喝了半杯饮料,吃半个汉堡,还有一盒小薯条,非常满足。 郭雨生拿起剩下的边角料吃完,迟雪沾一根带番茄酱的薯条递给他:“爸爸,这个很好吃。” 郭雨生的身子顿顿,定住了,几秒后他重新低头,拒绝女儿道:“你吃吧。” 爸爸不吃番茄酱。迟雪记住了。 她只好自己吃下,开始玩手腕上的智能手表,她只要喊“拍照”,摄像头就会动一下,能从小屏幕上看到自己可爱的面庞。 她想着给爸爸拍一张,可是犹豫了,印象里,爸爸没有拍过照。她真的要往自己的相册里,存一张爸爸的照片吗。 她最终还是认为,爸爸是自己的爸爸,手表也是爸爸买的,当然应该给他照一张。 当她鼓起勇气,正欲拿起手表摄像头,对郭雨生说自己想法时,郭雨生突然站起来了。 他说:“我们回去吧。” 迟雪一听,有点失落,她坐在椅子上,手表里的相机刚被调出来,现在只能拍到昏黄的灯光。 郭雨生拉起她的手,目光仍往外面望着,好似在凝视着来来去去的霓虹灯。迟雪忽地觉得有点冷,她张大两只手,要爸爸抱。 郭雨生抱起她。 “爸爸,明天是星期天,不用上幼儿园,我今天能不能晚一点睡呀?”迟雪在他耳边小心翼翼地说,“我吃太饱了,肯定睡不着。” 他们走出汉堡店,迟雪将身子靠在郭雨生的肩膀上,回头往高处望。她看到耀眼夺目的广告牌,女明星正拿着一支口红,摆着吸引人的姿势。 迟雪在想她自己以后也要拍广告,她知道这会获得很多钱,电视里都说,明星可赚钱啦,一天就有几十万块。 等她有钱,她一定要把商场里的这个小熊买下来,还有那条裙子,她还要吃好多的薯条,试一试芝士味的披萨。 第104章 她当然会分一点给爸爸,给他买围巾和大衣,这些可是时尚单品,就算是爸爸的样子有点奇怪,他穿上后也一定能变得好看。 郭雨生带着她,过了红绿灯,她的身子仍然没有转回来,痴迷地看着商场。 “爸爸。”她童言童语轻喊一句。 郭雨生脚步停下了。他对着怀里的女儿,也轻声道:“我们去逛街,好不好?” 他带着女儿在商场里逛了一层,两层,迟雪的脚就有点累了,她慢慢地走,眼睛里装满了新鲜事物,每一个橱窗都吸引着她目光。 尤其是夜幕与灯光混杂,彩色的摩天轮旋转,映射出炫光。她从未感受过原来家以外的黑夜是这么漂亮的,一点都不像自己家窗户外面的昏暗安静。 郭雨生给她买了一个小手大的冰淇淋,还买了一小盘沙拉水果。迟雪吃得很开心,到九点多,她真的累了,眼皮止不住耷拉下来,尽管她被爸爸抱着,可两条腿也还是酸得快断掉。 郭雨生抱着她,什么话都不说,开始回家。 他穿过霓虹灯、穿过咖啡店和广告牌,女儿已经在这段路程上蒙着眼皮,有睡熟的迹象。 伤口已经不流血,他一只手抱着女儿,一边看着自己的手臂,血液没有染上衣服。 他行走在路灯下,从繁华回归偏僻,老旧的居民区混杂着水泥路,浸入黑夜里。 槐花树照着月影,落在楼边,他抱着女儿走入小巷,关注女儿的气息,已经彻底熟睡了,身子一起一伏。 刚刚迈入巷口,路变得狭窄,光线暗下来,巷尾突然定站一个人影。 郭雨生抬抬眼,抱紧一下女儿,用手护着她。 对方来者不善,亮出了一把匕首,但没有上前,仿佛是在等待面前人安置好怀中的累赘。 “你,”对方盯他一眼,再度直视他变形的面庞。 郭雨生侧侧身,他今日的迟到不是因为摔倒,而是被袭击了。他垂目,用手轻抚女儿的背部,迟雪的呼吸顺畅,正在睡梦中酣畅。 空中忽地刺出寒光,冰刃在黑夜中若隐若现,薄薄地悬在半空,尖锐统统针对同一个方向,电线上凝结出水滴,往下流淌。 郭雨生并无说话。 对方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在郭雨生面前,称得上年轻气壮。面对他的平静,对方也不多余出声,只是盯着,脚跟压得地面更紧。 气息在死寂中浮动,两人对峙僵持。 他呈现防卫的姿态,手没有离开过女儿一寸,对方久久凝视着他,终于在某一刻,发动进攻。 强烈的气息立马席卷十米之内,空中的冰刃碎裂,蒸发的水汽又立马合上,成了晶莹的壁。每次受到攻击,就瞬时消散,不出一眨眼,再次凝成。 “你今天下午应对起来,很吃力。”对方见此状,一笑,“是残了吗?还是老了。” 他为了报仇,等这一刻很久。就是这个人,他亲眼见着这个所谓的“棘”,将自己的父亲杀死。 孩子亲眼见着父亲高大的身躯倒下,而另一具沉默的,带脚镣的尸体,拖着沉重缓慢的步子,从尸体旁踏过。他睁大着眼睛,想要呐喊,压抑在基因里的恐惧,让他完全失声。 “我该叫你什么呢?尺言,还是‘棘’?”对方自然笑起来,而在目光落到他身上时,进攻更加剧烈。 四面八方的气场合拢将郭雨生包围,他快只剩下脚边的半米立足地了,对方突然停下,轻声说:“你可以把你女儿放下,我会将她送到警察局去的。” 郭雨生定住,他犹豫了。 对方见他这样,又笑起来,说道:“真的是拐头换面,不做有寂司的走狗了。你倒好,一切都重新开始,切割得干干净净。”郭雨生没有回应,他看着高大的槐树,弯腰见树基,正欲弯腰将女儿放下。 迟雪在梦中酣睡,刚要被放下时,小手忽地拉住爸爸的衣服。 只是轻轻抓一下,郭雨生的动作,又停了。他重新抱紧女儿,直起腰,站定在树荫下。 月光平等地落在每一个屋顶上,照得空中的冰晶剔透。 他喷出一口浅息。 “……” “爸爸,”迟雪揉着眼睛,看到突然亮起的灯,从他怀中直起身来,揉揉眼,“我们什么时候回家的啊。” 郭雨生关上门,将灯都打开,窗户还停留着半打开的状态,“刚刚。” 迟雪靠在他身上,搂着他的脖子,蜷缩起来,嘀咕道:“好冷呀。爸爸,天气变凉了。” 郭雨生垂眼,将钥匙丢下,应答: “是吗。” 第94章 【番外】往事-第一课 迟雪要去上小学了。 隔壁邻居的奶奶, 送给了她一个粉色的书包,其他小朋友的书包上都有公仔,可是她的新书包没有。 她隐隐约约觉得, 自己的书包比她们的都好看,即便没有卡通片里的公主。她已经是正经的学生了,不该再沉迷动画片, 也不该有不切实际的公主梦了。 幼儿园同学有的去了私立小学, 有的去了国际学校, 还有一些和她一样, 留在了附近的公立,那个周边有菜市场和公园的小学。 爸爸工作的地方,就在她上学路边的某间小饭馆里。 她忽地有一点紧张。 校服已经定好了, 只有一套, 每个星期只需要穿两天。这一规定,是出于好意,让学生们能穿上漂亮舒适的私服。 郭雨生看到通知后,帮她收拾了一下书本和衣柜, 又给她钱,让她文具店去买喜欢的铅笔。 迟雪买了一套水果橡皮檫, 每个只有手指甲盖大小, 她的笔袋要二十块钱, 有点贵, 可是镶满水钻, 亮晶晶的。 她背着新书包, 穿着自己的小裙子, 由郭雨生送到门口, 去上第一节课了。 到达教室, 她一路上看见好多大人,他们牵着自己孩子的手。有的孩子闹别扭,在教室门口不肯进去,迟雪可不一样,她很乖,迅速地跟着座位表找到位置,十分让人省心。 她看着窗外的吵闹,感觉自己和他们,就不在同一个世界中。 老师进来了,拿着书本和电脑。她穿得很像一名老师,戴着眼镜,表情得有点凶。 可是一出口,迟雪认为老师比想象中温柔。 “现在,我们来做一个自我介绍。按学号来,一个个轮流上讲台。” 迟雪是第6号,她前面有五个同学。第一个同学讲了家住哪里,第二个同学讲了兴趣爱好,第三个同学说了好多吃的……到迟雪了。老师喊到她的名字,又说一句: “迟雪,真好听的名字。” 她上台,抓着裙子的衣角,突然感到喉咙干干的。放眼望去,小小的教室里挤了很多人,各种各样的眼睛和发型,她张口,说出第一句话: “大家好,我叫迟雪,迟到的迟,下雪的雪。” 下面有同学探头,窸窸窣窣说悄悄话:“哇,她长的真好看。” 迟雪的裙子也好看,长长的到膝盖,有蕾丝和褶皱,她抬抬头,黑色的软发搭在眉毛上,眉眼亮如宝石,宛若会发光。 “我喜欢,看书,看电视,我家住在离这里二十分钟的地方。我和我的爸爸一起住。” 她的声音软软的,很好听,人像洋娃娃。 迟雪其实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她只好跟着前面自我介绍的人随便找了两个。说完后,她后悔了,她应该说喜欢听音乐的。 回到位置上,下一位同学上来。她端正地坐着,很多人看向她。 等到所有人自我介绍完,迟雪的腰杆已经累了,她想趴下,可是她没有。老师严厉地拍一下桌子,全班安静下来,听班主任讲道: “今天是周四,明天是周五,后天是周六。后天学校会办一场家长会,需要你们的爸爸妈妈来学校。” 新选出的班长已经拿出一叠纸,发给每个同学。 “这里有一份通知,你们拿回家,今晚让爸爸妈妈签名,明天拿回来。知道吗?” 下面齐声答:“知——道——” 迟雪也跟着答了,可是答完后,她就迷茫起来……爸爸要来家长会。 以前幼儿园的时候,他从来没在其他小朋友面前露过面,就算是家长会,老师也会特意嘱咐她,你的爸爸可以不参加。 现在,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下课,她要主动去和老师说吗?还是,让爸爸打电话过去。万一爸爸真的来参加家长会了……她会不会被同学用奇异的目光看待,会不会被同学拼命追问和嘲笑。 在学校上的第一节课,她心不在焉,老师讲的乘除法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放学出校门,她从众多小朋友里脱出,往旁边走,望见角落里推着自行车的郭雨生。 她想着自己应该喊一声“爸爸”,可是自己没有,她垂着头走过去,看上去像被书包压垮了。 她抱着郭雨生的腰,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将头靠上去。等到人少了,路上清冷,她才讷讷出声。 第105章 “爸爸。” 郭雨生似乎回应了一句,又似乎没回应,迟雪继续喃喃:“老师说,周六要开家长会。” 自行车平静驶过,走直线,一朵黄槐决明落到迟雪的脚边,被单车后轮碾扁。 “噢。”郭雨生应了一句,这次迟雪听清楚了。她自认为有一点内疚,对不起爸爸,仿佛自己是把爸爸架在火上烤的凶手。 “你要去吗?”她抬抬头,望着爸爸的背。 郭雨生没有停下自行车,他往前踩着,没有回答。 郭雨生已经三十七岁了,在迟雪看起来很老,实际上还算年轻。其他人都看不出他多少岁,有的说三十,有的说六十。 郭雨生停在了蛋糕店前,取走迟雪喜欢的黑森林。迟雪忽地想到,这是上小学的第一天,爸爸会不会给她准备了惊喜。 电视剧都是这样演的。 她抱起一点期待,不再出声,跟着爸爸回家。郭雨生打开灯,将蛋糕放在桌上,迟雪环视家中一圈,没有看到想象中的礼物和大餐,心里不禁失落。 她爬到沙发上打开电视,电视里放新闻,她不禁想到今天下午,同学们被父母接到时,他们的爸爸妈妈都会问:“今天学什么了?有没有作业呀?” 这个时候,她的同学们就会响亮地回答:“没有!”迟雪看着电视,想着这幅场景,转头望郭雨生,他正在厨房里进出,丝毫没有过问她校园生活的意思。 她把脑袋靠在沙发上等待,即便她知道,郭雨生肯定不会问出这样的话。 一直到吃晚饭,郭雨生依旧没有回应家长会的事情,迟雪不知道他是忘记了,还是故意不提起。她摸出书包里的通知,自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着。 最后,迟雪没有拿给他签名。 她偷偷地拿起笔,笨拙地签下“郭雨生”三个字。 第二天放学回来,她就去敲响邻居家的门,她说了自己的请求,邻居奶奶犹豫一下,勉强答应下。 迟雪有些兴奋,也有些心虚。那天晚上,她不敢直视爸爸的目光,连爸爸给她盛饭,她都不太敢抬头了。 可是啊,可是,明天就是家长会了,邻居家的奶奶,一定会去学校吧。 她可以找什么理由呢?奶奶,还是外婆……她想了很多,躺在松软的被子里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她七点钟就起床,对爸爸说自己要和朋友出去玩,一个人就走出家门。 她去敲邻居奶奶的门,没有回响,一看时间,已经快到开会时刻了,等了五分钟,只好往学校去。 邻居奶奶提早出发了吧,她这般安慰自己,匆匆往学校赶。 学校布置得很漂亮,门口有很多车,穿着得体的家长们牵着孩子的手往里走,迟雪有一点紧张,走到班级门口,她望一眼,邻居奶奶并不在自己的座位上。 她咬咬牙,一瞬间鼻子酸楚,快要哭了。 每个小朋友隔壁都坐着他们的家长,氛围其乐融融,迟雪站在门口,背着书包手足无措。 班主任经过,见到这个招人喜欢的小女孩杵在窗边,关怀道:“小雪,你怎么不进去啊,会议要开始了。” 迟雪没有办法,只好一个人坐到位置上,在大人重重叠叠的身影里,她孤单且无助。 班主任上台,看了一眼,抿抿嘴,没说话。 迟雪目光与班主任对碰,焦灼坐在座位上,动静不得,一个小时下来,泪水已到眼眶边盘旋。自己特立独行,而有一些小朋友靠在父母身边,有一些玩着手机,只有她,干巴巴地坐着。 没有人关注到她,她更加不安,如果班主任问一句:“你的家长呢?”她就可以胡编乱造了:“我的爸爸突然要出差,不能来了”或者,“我的奶奶本来要来,但是她摔倒了,我只能自己一个人来。” 这场会议,很平静地结束了。 老师走出教室的那一刻,迟雪整个人宛若瘪掉的气球,没有了精神。 一个同学上来想要搭话,问她“你的家长呢?”她还没等对方出口,就背起书包,往教室外面走。 她还得走二十分钟的路,自己回家,到那时,已经过了中午饭点。 她还说和同学们出去吃饭呢。可是现在,还能沮丧地回到家,饿肚子到晚上。 迟雪垂头丧气走出校门,风拉扯着她单薄点沈总,她抬抬头,余光忽地瞥见角落里,有一部熟悉的自行车。 郭雨生戴着围巾,站在那儿。 她定住。 郭雨生站在那儿,什么话都不说,身子修长。 迟雪的脚步动一下,没走一步,就停下来。她仍站在原地,身旁有很多家长和小朋友经过, “妈妈,我等一下要去吃牛排。” “你写完作业了吗?天天想着玩,下午还想不想去游乐园。” 郭雨生仍在那里站着,仿佛他就是角落,从来都不引人注意。 直到身旁的人影都散去,空落落一片,迟雪的脚,才缓缓地、犹豫地抬起来。 她回到郭雨生身边。 爸爸来接她了,并且沉默不语。她靠在爸爸的背上,感受着自行车的颠簸,想着自己的过错,想着父亲的突然出现。 她今天遭遇了很多,前几天上学也遭遇了很多,她觉得自己应该和爸爸说话,可是,她突然什么都说不出了。 一句想对爸爸倾诉的话,都没有。 郭雨生仍在蛋糕店前停下来,迟雪徒劳地想着,忽地抬头迷茫,见他走进店里,取走一块黑森林,又走出来。 迟雪以为这次对视,他会责怪自己,或者询问原因,可是他什么都没问。她觉得,爸爸就像机器人,每天重复着一套程序,没有任何情感和安抚。 他也从来,不和自己讲话。 迟雪重新靠在父亲的背上,好似失去了温和。以前幼儿园的热情洋溢的话语,他听了吗?自己在后面源源不断的讲着,爸爸真的听了吗? 她热情洋溢地说着路边的花多么漂亮,老师教了她什么,今天吃的什么,和哪个小朋友说话了,爸爸只会轻嗯一声,从不缀上话语。 就像她会看每一朵黄槐花,而爸爸,只会碾过它。 迟雪靠在父亲的背上,好似失去了温和,她忽地觉得,自己和父亲,有一层看不清的隔阂了。 第95章 【番外】往事-初中 “你今晚打算来吗, 迟雪?” 朋友们呵呵笑声间,询问着群体旁的一旁的迟雪。 迟雪一愣,抬抬头:“啊?” “就是下课后, 我们几个人出去聚一聚,班长说那间饭馆还挺好吃的,你去不去呀?” 长得漂亮的女孩, 到哪儿人缘都不会差, 尽管迟雪不算人群中活跃的, 但大家仍然记得她。 他们已经是有零花钱的年龄, 有自己的社交圈,年少的青春开始点缀,有了颜色。 但是, 班长说的那间饭馆, 恰恰就是郭雨生的工作地附近……迟雪见朋友们期待的眼神,听她们侃侃而谈,犹豫一下,还是答应下来。 她需要打一个电话给郭雨生, 告知他,今晚不回去吃饭了。 下课后才四点钟, 今天是社团活动, 两节课都自由。朋友们拉着迟雪, 早早就出了校门, 一路上, 有说有笑的, 聊着哪个明星和班上的八卦。 “诶, 你知道隔壁班的美女, 和她男朋友又分了吗?” “好像还发朋友圈了, 什么诊断书,抑郁了。” 在三言两语中,她们迈步往着校门外右边的路走,迟雪通常回家都是要走左边的,今日突然改了路线,有些不习惯。 街景逐渐熟悉起来,她心中有些不安,出言问道:“我们要去的饭馆,是哪一间啊?” 朋友思索一下,说出位置和名字,“他们说虽然很小,但是便宜又实惠,还有烤串吃呢。” 迟雪的脚步顿一下,未等朋友们察觉,她就继续往前走。 年轻的女孩相互拥簇着,来到他人介绍的实惠小饭馆,迟雪捏着衣角,沉重的书包仿佛要压垮她的肩。 朋友们选了一个靠墙,带灯的位置坐,墙上挂着日历。一位朋友感叹:“哇,好有怀旧的气息。” 这种老店 店里人还不算多,空间很狭窄,几个朋友挤在一起,暖洋洋的。 一个朋友拿起特别怀旧的菜单,这个是个稀罕东西,口里念念有道:“嗯……麻婆豆腐、皮蛋菠菜、辣子鸡,哇这价钱确实不贵。” 另一个朋友凑头过去,翻看两下:“诶,我要吃这个,我们点一条小烤鱼吧,再配上米饭,肯定很香。” 她们陆陆续续商量好几个菜,迟雪在一旁心神不安,直至朋友叫她:“迟雪,迟雪,”她才猛然一抬头。 “你要吃什么呀?”她们把菜单递过来,问。 迟雪接过,其中一个同学摸到她的手,惊讶道:“啊呀,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 她的手冷若冰块,往外面望望,望不到郭雨生之前工作的店铺。她有些失落和安心,自己太久没来过这边了,三四年级之前,才不停往这边奔来。 第106章 他会出现吗,会看到自己吗?万一他们真的碰上了……迟雪侧侧头,看满是油渍的菜单,到时候,她究竟该不该同郭雨生说话。 可万一呢,万一他们相安无事,没有碰上呢? 迟雪为自己的想法而愧疚。那可是,自己的爸爸……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开始担忧、或者说,以他为耻了。 谁叫郭雨生毁容了呢,谁叫他这么贫穷呢?迟雪的同学们,都热爱着怀旧的墙和饭菜,尽情体验过后,就回到干净整洁的高楼里。 迟雪不一样,她每天就生活在这所谓的怀旧之中。面对着怀旧的墙、沙发、茶几,他们家的电视还是旧款之中的旧款,连学校的智能屏都比它清晰响亮。 同学们吐槽着的,是迟雪遥不可及的,她们向往的,是迟雪自卑的。 她从未在朋友面前,透露过自己的家庭,而她们问道时,她会回答:“我是个,独生女。” “独生女啊。”朋友们点点头,若有所思,“那家产岂不是都是你一个人的。真幸福啊。” 独生子女,这可是一种时髦,这是迟雪唯一能拿出手的标签。 烤鱼的香味开始从后厨传来,迟雪又往门外望着,试图寻找电动车的身影。郭雨生回家了吗?他现在应该在家里吃饭吧。她找着他的身影,可打从心底,不想看见他的任何一缕发丝。 时间五点钟。 第一道菜上来。老板仍在后厨切菜,传来哒哒哒声,是老板娘端上来的。 “油焖茄子。”朋友闻一鼻子,“真香。” 迟雪什么味道都闻不到。 朋友们拿起米饭,陆续又上来几个菜,拍照片后就开动了,茄子每人一筷子,不断被夸耀。 “迟雪,你快试一下,真的很好吃。” “太下饭了。我的天啊,比我妈做的好吃多了。” 迟雪在她们的催促下,拿起了筷子,触及到茄子的时候,筷子有点颤抖。 她夹起来,按照她们的说法,拌上米饭送入口中。舌尖与茄子一触及,她的身子就僵住了。 是,她在家里吃的味道。 她抬头,恐惧地抬眼皮,朋友后方十米的小门外,一个人正低着头,从为数不多的光亮间经过。 她看不到脸,可她看到了,郭雨生。 郭雨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间她从未有印象的饭馆工作,也许已经一年了,也许好几年了。迟雪震惊着,开始对朋友们的聊天邀请排斥且害怕。 她什么都没听到,直至她们不停地喊:“迟雪,迟雪,你怎么了!” 迟雪才恍然回神,为自己的过错找替补,指着后面的墙到:“没有,我刚刚,看到了,一只蜘蛛。” 蜘蛛这种可怕的生物,当然值得沉默和震惊,朋友们纷纷体谅,惊恐地说道:“啊,它走了吗,幸亏我没回头,我可害怕了。” 迟雪想回答,它走了,不必害怕。可是当她再次看到郭雨生晃动的发丝,她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没,没有。” 这些话,郭雨生也许都听得一清二楚。迟雪现在顾及不了这么多了,她什么感情都想不到,只想着自己。她在接下来的饭局里,要编织一个两个十个百个谎言,要心惊胆战地坐着。 “烤鱼来了,小心烫。”老板娘端上烤鱼,亲切地说道。 送完菜后,又来几桌客人,小饭馆里开始热闹起来。老板娘忙活着,凑个头到饭馆后门的巷子里,看见停留在这里的残疾帮工。她热心地关怀: “今晚怎么留这么晚啊,不用接女儿吗?” “她和同学出去玩了。”郭雨生温声。 “你女儿也上初中了吧,真好啊,学习怎么样?” 郭雨生简言,弯腰低头切菜:“还可以。” 郭雨生回话轻声,可迟雪一点都听不清他回了什么。迟雪紧张地想,或者郭雨生隔着这么远,也没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也没能认出自己吧。 一个朋友突然说要去上洗手间。 她走到后门去,几分钟之后,走回来。立马对着她那些善解人意的伙伴说,“啊,我刚刚去上厕所,然后看到后门那里有个洗菜的……好可怜,毁容了。” “啊,有多严重啊?” “就是,全身没一寸好皮肤,很吓人那种。我走过去,都差点被吓到了。” 迟雪埋头,什么话都不说。 这场沉默一直持续到晚饭结束,当她和朋友们平摊结账时,她发觉,爸爸已经不见了,他的电动车也不在这里。迟雪心里忽地有一种落寞的轻松,回头,朋友们说,隔壁有夜市,要不要去玩。 迟雪看着时间,她应该要回家了。 “去,去吧。” 朋友们和她,开始往夜市迈步。其中一个朋友打电话:“喂,妈妈,我等会还要去夜市逛一逛,你八点半左右过来接我吧。” 另一位朋友问:“诶,你们等会儿你怎么回家啊。” “我啊,我可能也是我爸妈来接。”“真好,我得打车回家,不过也不算贵,就四十块。” “迟雪,你呢?” 迟雪忽地被问到,手足无措。 “我,我家离这里挺近的,走路二十分钟就到了。”她虚心地回应。 事实上,这段路程的时间,是郭雨生骑电动车二十分钟,并非迟雪一个人走路。 朋友们没过多在意,她们迅速被闪耀的小彩灯吸引目光,一个朋友买了兔子样式的玩偶,一个买了精致的瓷花瓶……迟雪望着纷纷扬扬的小玩意,它们的价格和物品的模样丝毫不匹配。 迟雪,什么都没买。 夜已经深了,她们喝着椰汁,立足在夜市人群间,终于要迎来归家的时刻。 “我妈说她到了。” “啊,那我也要打车回去了,都九点了。” “我爸也开车过来了。” 迟雪手足无措,她捏着手机,上边却没有任何一条消息。她走回去,该要走一个小时,路面漆黑,人也少。 可是,可是朋友们都坐车回去,她要是先走了……不太合适。 一个朋友坐上她妈妈的车走了。一个朋友打的车到路边了。一个朋友和她留在一起。 “诶,迟雪,你真的不用现在走回去吗?”朋友吸着椰汁,温和说,“九点多了,你也快回家洗澡吧。” 迟雪虚心地回应:“很近而已,我等你爸爸来了再算吧,我对这边熟,你一个人,不太好。” “这样啊。”朋友椰汁的吸管,被咬扁了。 终于,朋友的爸爸从市中心的写字楼下班,驾车来到这个偏僻的夜市,来接他那可爱娇纵的女儿。 “再见。”迟雪站在黑夜里,告别。 朋友的爸爸摇下车窗,大人的心思总要谨慎一点,他对女儿的同学问到:“天这么黑了,要不我把你送回家吧,你住哪里?” 迟雪摆摆手,笑笑:“不用了,谢谢叔叔。我家很近,走路很快的。” 此刻,她的朋友在后排冒出一句:“十五分钟左右。” 朋友爸爸招招手:“十五分钟,这么晚了,你上车吧,反正我也要顺路出去的,我把你送到家吧。” 她的朋友打开车门:“对啊对啊,反正也顺路,迟雪,快上来吧。” 迟雪上了朋友父亲的小汽车。她报出一个街名,就开始垂头。 幸而夜很黑,看不清路边的情况,十分钟后,小汽车停在了这片光亮不多的老居民区里。 “是这了吧。”朋友爸爸确认。 迟雪点点头,直至看到他们的车走了,才跨过街道,走入那层破旧的居民楼里。 她进楼道,看到空荡荡的楼道,心里感觉落了点什么。上楼梯,用钥匙打开门,一盏微亮的灯笼罩客厅。 她喊一句:“爸爸,我回来了。” 没有回应。 郭雨生不在,她惊讶,忽地想起心中的空落是什么了。楼道里,居然没看见往常的电动车。 她赶忙打电话给爸爸,拿起手机,才发现自己的手机,居然关机了。 郭雨生打不通她的电话,也收不到她的消息。 她站在客厅里,愣愣地想着,几分钟后,门开了。 郭雨生见她回到家,什么话都没说,一如既往地安静关上门。 他出去找自己了。迟雪心里揪一下,望着从身旁经过的郭雨生,百般滋味涌上喉头。 “饿了吗?”父亲问。 迟雪恍惚着,摇摇头,郭雨生的平静,让她仿佛感觉到,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亦或者说,对面不像是一个爸爸,而是某个寒暄的人。 可是,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迟雪望着郭雨生的背影,他一言不发进入到洗手间,开始洗漱。到底,为什么呢? 迟雪拼命地想着,绞尽脑汁。 她送别朋友的时候,郭雨生已经在不远处等待了半个小时。 她登上小汽车时,电动车迟钝一下,还是停住了。直到小汽车开出一段距离,郭雨生才沉默着,跟上去。 第107章 她站在路边时,郭雨生只赶上一半路程。 她站在客厅里时,郭雨生从街道边,望见窗户里的人影,才慢慢地推车回楼道。 她觉得,自己真是,畜生。 一个下午,或是冬天,她穿着毛衣或戴着围巾,和朋友再次走到那条街道,郭雨生在饭馆后面清理着蔬果。 朋友们从交谈中突然抽出精力,想起那个毁容的可怜人,各自唏嘘两声,而她站在朋友中间,垂眼建议: “我们要不走另一边吧。” 第96章 【番外if】十年后 迟雪要结婚了。 她的年龄在众人看起来过早, 这位漂亮女孩,在24岁就与同级的大学同学定下婚期。 大家都说她嫁了个好人家,对方英俊、年轻、家世好, 当然能配上她这等美貌。 大家又说,郭雨生苦了这么多年,该享福了。就算没有新房子, 也该有好日子了。女儿嫁出去, 换的可是金龟婿。 郭雨生将门一闭, 闲言碎语就留在外面。 迟雪罕见地回到这栋破楼, 拿出钥匙开门,邻居阿姨朝她打招呼:“回来看爸爸啦?” 她自从工作后,吃住都在公司, 两个月才回一次家。 “啊, 对的。你们吃过饭了吗?”迟雪熟练地寒暄。 “早吃了。”邻居靠在门上,突地伸伸脖,眯眯笑着,向她打探结婚的消息:“你上个月带回来的那个男朋友, 看上去还挺不错的,怎么样, 彩礼给了多少呀?” 迟雪笑笑, 避开话题, 邻居见她不回答, 也嘿嘿笑笑:“你以后可要好好孝敬你爸, 把你养大, 多不容易啊。” 迟雪进门, 锁上, 房子内一如既往地朴素洁净, 带着旧色。 灯开着,迟雪环绕张望一下,看不见父亲郭雨生,放下包,往厨房和房间走。 “爸。” 郭雨生在他自己的房间里。 迟雪在门外,往里面望,父亲房间里尽是青蚊帐旧窗帘,与她旧时印象里的没有一丝改变。她疑惑问:“怎么还不吃饭啊?” 郭雨生正坐在床头,戴着老花眼镜,膝盖上放着一个月饼盒子,他的手捻存折,低头看着。 “你过来一下。”郭雨生开口。 他的邀请很罕见,迟雪感到一点莫名其妙,又有一丝惊讶。她走过去,坐到父亲的床上,在他身边。 郭雨生的眼睛不太好了,视力退化得很快,医生说这个年纪,得老花是正常的,但郭雨生不太肯接受,迟雪工作后才给他配了一副眼镜。 他几乎不戴,今天却莫名戴起来了。 手里的存折翻了个面,上面写着数额不小的数字。郭雨生递给她。 迟雪接过,听到父亲说:“这是给你的。” 上面有三十万,迟雪看了一下,都是每次两三千存起来的,陆陆续续好几页都是满的。这对迟雪来说不算很多,只是她两年的工资。 对郭雨生来说,他存了二十年。 “我不用。”迟雪愣愣,拒绝,递还给他,“我自己有钱,我能赚。” 郭雨生没有接回来,手上拿起另一份存折,只是说:“这就是给你的,你可以当嫁妆。” “现在都不兴彩礼嫁妆这一套了,”迟雪回,她男朋友来见家长时,郭雨生也丝毫没有提及彩礼的事情,“我和他说好了,不要彩礼也不要嫁妆。” “拿着。”郭雨生命令,可强硬之中,始终能窥见温和,“这是给你的钱,你手上要拿一笔钱。喜欢干什么都行。” 他给女儿准备了三十万,手上的这本存折,是另外的二十万。他会帮她保管。 而他留给自己的钱呢?很明显,他没考虑到自己养老的问题。万一女儿弃他而去,他就彻底失去了所有依靠。 迟雪发自内心震惊,她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如何攒下这么一大笔钱的。供自己走艺考已经是一笔巨大的花费,后来他又供完大学四年。 尽管生活费给得不多,迟雪自己也会赚些外快,后面已经能自供自足生活费了,她就没继续问父亲要钱。 她想过,郭雨生手头上还会有一点存款压箱底,但没想到居然这么多,而且全都是留给自己的。 “爸,”她喊一声,拿着存折,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回忆一下,自己拿了工资之后,除了给父亲添置衣物、配眼镜,就没有给过他钱了。 婚礼已经在筹备中,男方家有钱,毕竟娶入门,说全部包了。弄得很盛大,婚纱试完,戒指也买了,只差几天,她就要结婚了。 可回想起来,自从上大学后,她就没在家里住过几天,郭雨生就又要一个人了。 他顿顿,又突然喊道:“小雪。” 迟雪抬头,以为父亲要嘱咐自己什么,却听到他沉声: “你的婚礼,我还是不去了。” 迟雪一愣,望父亲。他一如既往地平和,宛若说出普通的话语。 “爸,不行,都安排好位置了。” 郭雨生没有摇头,也没有看她,望着窗外:“我不喜欢多人的地方,不是很想去。” 迟雪当然知道为什么,他的毁容,他身上的疤痕,常年低垂着头,只怕为她带来麻烦。他甚至和对方家长都只见过一面,现在连女儿的婚礼,也要化作角落的透明。 她没有亲戚,只邀请了几个亲近的邻居和同学,凑不齐两桌子人。而男方摆了七八十围,现在连她的爸爸都不去了,那她该有,多薄弱啊。 如果郭雨生去了,她定会更薄弱,她有一个与自己不相符合的爸爸,这会沦为当场所有人的谈资。 “爸,不行,你一定要去。”迟雪命令里,带着一丝哀求。 她回忆起自己的内心是纠结的,这份纠结让她感到自己淡薄的亲情,她想狠狠打自己两巴掌,继续劝说。 “你得去。” 自从谈婚论嫁后,她设想过很多次,自己的父亲出现男方亲戚面前,出现在众人面前,她每每想到这时,就给自己做心理准备,可现在…… 那是她的爸爸,爸爸怎么可以不去呢! “我只有一个人。”郭雨生平缓地叙说。 “我请了安老师,”迟雪语气稍稍提高,刺破父亲的平静,“她不是你前妻吗?你可以和她一起来。” 他们的关系尚可,虽然很久没联系过了,只见过面。 郭雨生犹豫,窗外一只鸽子飞过,环绕着阳台上剩下的面包屑降落,低头啄食。 郭雨生的前妻,这位名声斐然的作家,很乐意接受这份邀请。她为郭雨生置办一套合身的礼服,并且亲自为他整理头发。 “尺言,你老了,我也老了。”她忽地轻声细语。 她对待前夫的动作仍然亲密、轻松,宛若两人仍是相伴多年的夫妻。 婚礼上很多人,光是宴席,都有七八十桌。男方家世很不错,尽是些企业大亨,嘴碎的邻居望见会场和菜单,不禁感叹: “小雪可真是攀上高枝了。” 男方的亲戚也当然清楚这件事,他们谈论着新娘子,一边不断夸赞漂亮,一边也不停高谈论阔。 男方父母,对待亲家,有种客气的疏离感。在百忙的招待之中,终于见到郭雨生,于是侃侃两句: “这是小雪的爸爸,”向周围人介绍后,又上前来,想握住他的手,最后犹豫着还是停在半空,“你一个人养大小雪,真不容易,是一个很好的父亲。” 这是两方的第二次见面,估计以后也不会再见到。 “这位是小雪的……”男方父亲见到安琳,忽地哑语。 “我是小雪爸爸的前妻。”安琳礼貌地自我介绍,她挽着郭雨生的手,动作优雅。前妻的在场,让郭雨生显得没那么形单影只,身上也多几分正式格调。 宽阔的高顶厅挂满了鲜花,吊着一个个粉嫩花篮,灯光璀璨耀眼,一切炫彩夺目,华丽得恍若隔世。 会场在一片喧嚣中,安静下来,所有光亮沉落。 迟雪身穿婚纱,出现在舞台上,没有家长,没有花童,没有旁人,只有一对新人缓缓迈步。 郭雨生坐在座位上,抬头望着,发丝盖住他的眼,却没能盖住他的视线。 那厚重的白纱,就这样缓缓由小变大,再到他的面前,齐平他的视线,他无意识转头,慢慢地,又去寻找女儿的背影了。 司仪的声音响起,婚礼仪式开始,繁琐的步骤让他看得目不转睛,好像在看玻璃外的艺术品。 他的目光也蒙上海浪,或者是镀上膜,隔得很远,与记忆断层。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是,久久地望着。 音乐环绕在耳边,司仪说:“现在,请新郎的父母上台致辞。” 男方父母齐齐上台了,嘴上说了一番动人心扉的话,脸上掩饰不住的平静,最后,男方爸爸拿着话筒,朝向郭雨生的方向,客气笑: “能够娶到小雪这样的儿媳,我很满意,多亏亲家养出这么漂亮的女儿。让我儿子能有一个这么如花似玉的妻子,真的非常感谢。” 第108章 下面有人附和:“真是好福气。” 明眼人都看出,其实男方父母还是对女方家世心怀芥蒂的。毕竟是妥妥的富人阶层,娶了个灰姑娘,就算再漂亮,也肯定有落差。 郭雨生什么话都没回应,他一如既往地抬头,望着。 司仪开始煽情,“我们的新娘,来自于一个单亲家庭,她的父亲独自将她抚养长大。如今,女儿终于要出嫁了,而这位伟大的父亲,心中必定感想良多吧。” “能否请新娘的父亲,上台发表几句感言呢?” 男方父母已经回到主桌上,周围人对郭雨生,“亲家,去吧,说两句。” 司仪继续说:“是的,新娘父亲说两句。” 郭雨生并没有这样的打算,他很久没在别人面前拿过麦克风,男方父母见状,帮忙解围道:“要不算了,亲家有些内敛,可能不太喜欢说话。” 司仪继续邀请,而一旁的前妻,轻声对尺言说,“去吧,说两句,不是你擅长的吗。” 时隔三十年,他不知道,自己能否还有从前的状态。 郭雨生接过话筒,走上舞台。 众人安静下来,没有讨论,只是注视他,屏息敛声。 这位毁容的父亲,面目在灯光下,变得清晰且柔和,每个人都能看到他的模样。 司仪正准备帮他开话筒,还没伸出手,他就熟练弄好了,开始说: “我是新娘迟雪的父亲。” 大家以为会听到艰涩的话语,但是,略微沙哑的音色间,每个字,都咬字清晰。甚至比司仪的声音还要端正,没有一丁点多余的气息。 新娘就是学播音点,他们听说过,可没想到这个平平无奇的父亲,居然随意两句话,都这么好听。 他转回身去,面向对女儿,犹豫地抬起话筒,轻喊一声:“小雪,” 迟雪抬头,望着十米之外的,独自站在光下的父亲。 “你长大了,要组建自己的新家庭,作为爸爸,确实该对你说一些话。” 他平缓,沉稳叙述。 “我的人生很失败,贫穷、潦倒、毁容……我没有资格教你该做什么,只能教你不去做什么。” “我有一些忠告,要告诉你。” 他停顿,语调松弛有度,手握紧话筒。 “不要忘记关窗和煤气,特别是下雨的时候。” “煮饭不要一成不变,有时候放多一点水,有时候放少一点。” “不要只想着消费,挥霍无度,存不住钱。” “不要忘记看路,过马路时左边要看,右边也要。” “不要太善良,事事帮人,不要好受欺负。” “不要过于自信,觉得自己什么都行。” “不要过于相信警察。” “不要吃芹菜,你有点过敏。” “不要冲动、吵架,也不要一昧容忍,委屈自己。” “……” “不要像我。” 他停住,从家庭细务,到一些奇怪的发言,他说了很多,整整十分钟,一千两百字,三十六条忠告。 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安静倾听。正在大家以为,他致辞完毕的时候,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我还有一份东西,要给你。” 他平静,拿出一份包塑好的纸。看上去像一份文件,非常精致。 “小雪,这么久以来,没送过你什么得体的东西,这次不能马虎了。” 那是一份股权持有证明,印着知名品牌纸原家的标志。 “我将我和你妈妈的所持有的纸原家股份转让了给你,不多,只有0.25股。你姨婆说你结婚,给你缀了0.05股,当做是给你的礼物。” 底下的宾客瞬间深吸一口气,这0.3股的礼物,不说分红,就算拿不到钱,也是不得了的背景。 那可是纸原家,奢侈品牌的领头羊,众所周知的大家族,有着百年历史,自带贵气。 能拿到股份,肯定有不浅的背景,还能缀上0.05股,必定沾亲带故。新娘子的家庭背景,一下子就变得深不可测起来。 听着下面的惊叹和抽气声,郭雨生低头,看着那张塑封好的证明,像是在回忆些什么。 他轻声说:“我们家也不差。” 迟雪一愣,郭雨生弯唇,递过去,“拿着吧。这些股份没什么用,不算贵重。” 他本不想重提往事,这么多年了,不想再沾上一丝旧迹。 可是,当小雪要出嫁了,他坐在床头思虑良久,还是做出这个残忍的决定。他将往事拿出,将尘埃抹去,将过往暴露,这些他身上的刺,全都会化为小雪立足的底气。 那是一份相隔数十年的赠礼,一份来自苦难背后的尊严。 他饱受折磨,可是……他可以被歧视,可以被说闲话,可以遭非议。 但,小雪不行。 第97章 【番外if】二十年后 郭雨生缓慢擦桌, 陶瓶盛着几朵花,他拧抹布,挪到水池旁打开水龙头。 这个房间已经四十多年, 他六十多岁,女儿也快三十了。 她前几天打电话来,说想带男朋友回家看一下。她常年在外地的电视台工作, 半年回两次家。 郭雨生放下抹布, 将身子挪回沙发边, 他打开投屏, 墙上开始播放画面,屋子内马变得人声鼎沸。 小雪前几年,看到沙沙作响的电视机, 认为实在过时了, 现在的电视台都停了频道,只剩寥寥几个还在运营。 她看不过眼自己的父亲终日对着雪花屏幕发愣,在限时的信号里茫然地转台,拿出第一个月的工资置换了新式投屏盒子, 很方便。 只需摁下一个小按钮,想看什么都有。连显示屏都不需要了。女儿对他说:“我还专门买了个几年前的旧款式, 这已经算适合你用的了。” 他没用多久, 就弄到另一个模式, 只能放骨传导的音乐, 满屋子都在震响。 想查说明书, 找不到纸质, 他上网找官网客服, 在各种虚浮的字里摸索半天, 还是没看懂一串串超链接和代码。 女儿回来后, 摁了一下盒子背面的红点感应区,说明书才投到墙上。他抬头看着,有些茫然。女儿不以为然:“你该学些新东西了。” 他倒不是什么都没学,这几年兴起的便携卡他倒是用得很熟练了。一张半个巴掌大的卡就能囊括所有信息,保密性也好,需要指纹解锁。 包括身份、数字货币、医疗卡……还能绑门卡,能用来交易,不用连网。手机变成得太薄了,也太小。 女儿有些嘲笑似地说:“你那是一张卡,专门为你们这些老年人定做的,我们年轻人都是一块芯片,打进手指头里。” 很多老年人不愿意打一针,冒这个皮肉风险。郭雨生看着手上这张id卡,上面硕大的字,估计也是为眼花的老年人准备的。 他也有些看不清了。 “……” 门突然咔嚓一声响,两秒钟后开了,他抬头望过去,看到些许陌生的白色连衣裙。 “爸。”迟雪喊道。 她手上提着大包小包,多是小家电和补品,郭雨生起身,可他的动作在年轻人眼里还是缓慢,看着懵掉的爸爸,迟雪笑笑,在门口扶着小高桌换鞋。 郭雨生看到女儿身后,门缝里多出一个陌生人,愣住。 “爸,中午好。”她端正英俊的男朋友看到他后,立马问好,声音很开朗。 郭雨生茫然了,对着女儿问:“你不是,过几天才回来吗?” “我前几天给你打的电话咧。”女儿没有埋怨的语气,把礼品放在饭桌上。她的男朋友也提着大包小包,尽数放在桌面上。 他看着没有出声,只是继续问女儿:“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 他没有买菜,冰箱里有也只是昨日的剩菜,女儿进厨房,打开冰箱,屏着鼻子皱皱眉:“都剩几天了,别吃了,爸,我们今天出去吃吧,我都定好位置了。” 郭雨生有些退缩,他打开冰箱,拿出剩菜:“你们出去吧,我还是算了。” 迟雪只觉得几个月不见,他的声音又衰老了许多。 “明明还没到饭点呢。”迟雪扯着他的手,“你不愿意出去吃就算了,我们在家吃,现在就叫点菜。” 一个平板递到他手上,女儿叫他喜欢什么就点什么,多点些。郭雨生研究着这个老式平板,太久没用了,倒还真有些不习惯。 字太小了,也许不是,是他的眼睛不行了。他从未设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连小黑点都数不清。他低着脑袋,凑近着看。 坐在客厅里,迟雪看着选菜的父亲,突然出声:“爸。” “嗯,”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划,轻声哼唧,好像是在对那些菜式讲话。 “爸,”迟雪摇他一下。 女儿长大后,对他亲昵很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女儿的话就多起来了。迟雪靠过来,搂上他肩头,询问道:“你眼睛怎么样了?” “还行啊。”他哼唧答。 第109章 老花眼手术已经很成熟,甚至近视手术也几乎百分百成功,小孩子没多少个戴眼镜的。他上街买菜看到的是这样的。 但眼见不一定为实,也可能是数字眼镜,也是往眼睛里打一针,那东西他没怎么见过,只在电视上听过,有人警惕抵制说不安全,有人推崇说效果非常好。 迟雪看着他尽力眯起的眼,又问:“你吃药了吗,按医生说的,滴眼药水没?” 他手指头摁下一个龙酥糖,一边答:“吃过了。” “你眼睛刚做手术,不能天天看电视,知道吗?你多闭眼睡一会儿,知道吗?”迟雪在他耳边大声地说,父亲的手指行云流水地点了一个酥肉,没有作出回应。 迟雪抿抿嘴,并没有出声。她从沙发上起来,靠到丈夫旁似乎想要寻求安慰。 丈夫搂住妻子的肩头,轻语道:“会好的。” 菜隔了半小时就送来了,迟雪和她男朋友下楼去拿。他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新闻正说道城市里的新建设,没过多久,门开了。 他依旧伸长一下脖子,看到是女儿与她男朋友,茫然地询问:“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我去拿饭啊。”迟雪不厌其烦地再次回答,“你刚刚点了菜,还没吃呢。” 他顿顿,似乎思索不过来,半晌后才微张嘴点点头:“噢……” 他关掉投屏后,来到饭桌旁,女儿已经弄好了碗筷。 他坐下吃饭,看着陌生的菜,没动几筷子。女儿和她男朋友倒是吃得很开心,他看着已经心满意足了。 他也担忧,提着筷子,半晌后摸上女儿的手,轻声问:“没关系吗?” “什么关系?”女儿提高了一点声调。 他忧心忡忡地垂垂眼,小声地说:“我这样,你的对象不会介意吗?他们家里人呢?我要不要出去吃……” 迟雪响亮回答:“爸,我已经结婚啦!” 他的手一僵,眼神中流出更多的迟钝,眉头微微皱起,牵动着皱纹。可他仍旧本性温和,只是独自垂垂头,侧着思索。 “噢……” 迟雪指着丈夫,对父亲大声介绍道:“这是你的女婿,我们已经结婚十年了!” 郭雨生继续低下头吃饭,一刻后,才缓缓又抬起头。 迟雪没有叹气,也没有埋怨。她看着彻底成为老人的父亲,心里五味杂陈。 主治医生说,阿尔茨海默这个病到现在都还是没办法治。他已经还算好了,起码能自理,条理也不会太乱。人都会忘东西的,他只是会忘得快一点。 迟雪想不通,她和丈夫昨天才来过,前天也来过,在父亲口中怎么又变成几天前呢?可她没办法,面对已经要活回过去的父亲,只得接受结果。 这一个月陆陆续续点的菜单,都送到医生那帮忙分析,医生对照一下,认为他大概是忘得更多了。 迟雪也这样想,他开始点一些他们不爱吃、没吃过的菜了。龙酥糖、甜酥肉……他的脑海愈发不清醒了。 这份沉默一直维持到吃完饭。郭雨生此时像个知道自己说错话的小孩,默不作声。他又挪回沙发边上,安静地坐着,迟雪丈夫在收拾碗筷。 厨房里叮叮当当的声音穿来,迟雪与父亲坐在一起,客厅安静得有些空旷。她难以忍受,于是打开电视投屏,客厅才吵闹起来。 看着闪过的画面,郭雨生突然对女儿轻喊:“小雪,” “嗯?”迟雪的目光从画面上,转回父亲身上,她看到他垂下眼。 他微微张口,却夹着沙哑。每一个字都含着犹豫,声音却仍旧正式:“你的婚礼,爸爸还是不去了。” 迟雪一愣,手背触到父亲搭在沙发边上的指头,她鼻头忽地泛起酸意,眼泪要涌出。可她忍住,这份发生在十年前的对话,直到现在,又再度出现在两人间。 “爸爸不去也没关系的,在家就很好了。”郭雨生思量着说,他微微侧头,看着茶几上的花瓶,又轻轻说。 迟雪别过头,一只手从眼角偷偷抹去泪水。 郭雨生自顾自地对女儿安慰,作出柔软的辩解,“我又不太喜欢见人,太多人了。” 丈夫出来,看到妻子在流泪,想上前查看,迟雪一只手指头放在嘴前,示意他不要出声。 郭雨生开始沉默了,他微微垂着头,看地板或是什么东西,他不去女儿的婚礼了,只需要那天看一眼,就好了。 看背影也行,看照片也行……他的小雪怎么一瞬间,就长这么大,就要离开家了呢。 医生诊断他忘得越来越多了。 这个病,就像是老人重返童年,他们会越来越活在过去,活在回忆里。有的人会忘记至亲的亲人,到忘记一切,听到这里,迟雪心里有些害怕。 时日渐渐,父亲依旧能认出自己,他虽然不再给自己买黑森林蛋糕,但他还记得自己的,这就足够了。 她从半周回来一趟,到两日一趟,再到搬回来住。虽然科技不断进步,可她也清楚父亲的灵魂生命在进入倒计时。趁着他还清醒,多陪陪他。 和丈夫通完电话后,迟雪又开始做午饭。本来这件事,是父亲执手的,可是上个星期日,他想煲汤,开了火后却将炉子忘掉了。 老炉灶没有自动断火的功能,待到她开车回来,发现炉子上的汤煲早已经烧穿。 而郭雨生,正在阳台上,坐着往外望。 迟雪买好菜,进厨房清洗,父亲从电视机前起身要过来帮忙。迟雪将他赶出去,“别别别,等会你又忘了,烧穿锅了。” 父亲迟钝,听到这句不算斥责的斥责,他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 站在旁边好一会儿后,他小声地自言自语:“我怎么会忘了呢?” 迟雪禁不住苦笑,父亲的沉默寡言之下,心里也会想东西吗?最近,他总是无意识说不少心里话,让她耳目一新。 “你脑子生病了,你记不住东西了。”迟雪说,“你快去看你的电视吧。” 说到道理上,他总会妥协,是个很通情达理的性子。缓缓理解这句话后,他挪出厨房,回到电视机前。 迟雪切菜,煲汤,时而探出头看看父亲在干什么。与其他病患家属嘴里描述的不同,父亲没有过激的行为,也没有别扭的性子,他温和得宛若驯鹿。 这令很多人都震惊,连医生都说,情绪这么稳定的很少有。 电视声响了一阵儿,又换个新节目,迟雪刚要切菜心粒,拿起刀对准砧板,视野里突然出现一只手握住菜刀。 那只手的小臂充斥着疤痕,皮肤上的皱纹为疤痕蒙上一层旧色,看上去不再夸张和可怕。 “你要干什么?”迟雪问突然站在身后的父亲,手轻轻松开。 他接过菜刀,身子仍算高大,比女儿多出一个头。他站在女儿身后,伸长着手提起菜刀,环住女儿身体,另一只手压着菜,开始切菜心粒:“我要来教你做饭。” 迟雪的背感受到父亲的靠近,她愣愣,“你为什么要教我做饭。” 他答:“我病了,你以后要做饭给自己吃了。” 菜心切到一半,他停停,拿起姜又切下一小块:“我不能做给你吃了,你要学会照顾自己。” 厨房里除了切菜的声音,没有杂音,安宁得静谧。 迟雪鼻子酸楚,可她觉得不应该,她不敢去抹眼泪,只是一动不动地待在他怀里,生怕微微摇晃,就碰停父亲的动作。 郭雨生的动作没停下来。 他给女儿演示怎么做饭,他连续做了六个菜,炒了茄子,炒了菜心,还蒸了鱼,煮了鱼头汤,腌制了叉烧肉……直至将厨房里的食材都用完了,可他还是觉得不满意。 “你今天还要教我做几个菜?”迟雪抹去泪水,“我去买食材。” 父亲并没有看到她的哭泣,他认真地对着满桌菜肴,思索着,炸东西,煮鸡,蘑菇。还有煲粥,炖东西,还有…… 可他一个字都没说出来,迟雪看着他深沉思考的样子,觉得很久之前的郭雨生,也是这样。 迟雪立马拎起包,要出门去买很多食材。 他本来还不休止地想,见到女儿拎起包要出门,望一会儿后,突然叫停:“算了。” 他缓缓挪回沙发坐下,两只手放在膝盖上,眼里浑浊起来,像装载海岸边的水波,对着茶几轻轻说: “算了,还是算了。” 他没什么用,没办法,教不了她太多。 第98章 【番外】在大学 迟雪第一天去大学报道, 是自己一个人的。 她来到这个梦寐以求的学校,没感到一丝兴奋。换作初中的她,必定会激动得说不出话, 可现在,她只感到非常平静。 三叔在医院很忙,堂弟堂妹一个出国了, 一个准备出国。她在三叔家里收拾行李的时候, 垂垂老矣的管家, 拄着拐杖, 颤颤巍巍地上来,望着她: “小姐,您要搬出去了吗?” 第110章 管家的声音充斥着沧桑, 还带着一丝哀叹。他已见过太多, 送走了三代人,迟雪答她要搬去大学了,而管家回:“少爷的房间,要空出来了。” 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也许是太老了,思维紊乱。迟雪一个人拖起行李, 乘车来到大学。 大学并不远, 也不近, 去一趟要三小时车程。她报了旧校区的专业, 尽管旧校区已不像多年前那个模样, 早就翻新了。 她下车后, 有些茫然地望着, 依稀能辨出之前的轮廓。她拖着行李走入, 立马有学长上来帮忙, 她摆手拒绝,一个人拖着行李在校园里走。 宿舍、报道点……她没有径直前去,而是一个人在路上晃,绕着湖慢慢走。 她十八岁了,成年了,算是大人了。 其他同学都很热闹,有的是家里开私家车送的,有的父母帮忙提行李。看到他们的家人,迟雪心里泛起一种难言的感觉,她自认为有些奇怪,并不在意。 湖边早已没了飞鸟,现在的季节,只剩下荡漾的湖水,柳树摇曳枝条,之前坐的棕色长椅,已经变了颜色。她继续走,听到小鸟鸣叫,几分钟后,又看到喷泉。 她没想到,以前看上去这么漫长,印象里走了很久的路,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走,仿佛眨眼就到达。 尺言要知道自己在这里,他会怎么想呢。 回到宿舍,拖着行李上五楼,宿舍门里已经有其他舍友的身影,她们简单打招呼,寒暄一下,没说几句话。 宿舍虽说翻新过,也比较旧。舍友的父母在帮忙擦床和打扫,铺着床铺,而迟雪没有整理的心思,直接坐在了椅子上,看手机,望窗外。 “迟雪,你要去吃饭吗?”舍友友好地发出邀请,她已经整理完行李,父母也返程了。 迟雪侧头,顿顿,“哦哦,好。” 她起身,和新认识的舍友,一起往食堂里去。 饭堂里人不多,但很有新鲜感,她们各自买了饭,坐在座位上吃着。 她没有聊天的欲望,但是也不反感,问一句,答一句,聊一句……舍友吃得很慢,迟雪说了一声,提早走了。 她突然想起,多年前自己没能开启的大学时光。那所被保送的外语院校已经在时代浪潮里被优化,和其他大学合并起来,改了名。 要是当时,她没有回来,她和尺言一起上大学,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教学楼,石凳子,单车和路灯……迟雪仔细感受着,爸爸是否曾经在这里驻足过。 他也会水课,会翻书,会匆忙地奔波,会突然轻松下来。 迟雪自己一个人弄好手续,没说几句话,缓慢爬上楼梯。舍友正讨论着这栋宿舍男女混合,楼下男生很多,她并不感兴趣,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看手机。 “诶,迟雪。” 舍友突然问:“你家里,几口人啊,有没有弟弟妹妹啊?” 迟雪握着手机,微抬眼:“没有。” 舍友本来还想问些什么,拉近距离,见她回答冷淡,只好止住话头。迟雪看一会儿手机后,终于缓缓收拾起东西,从行李里拿出一本书,她忽地顿住。 这本是,父亲的笔迹。 保存得很好,她拿到手好几年,却一直没有仔细看过。她内心始终害怕,连翻开的勇气都没有。 迟雪打开灯,轻轻翻开第一页。 他有的时候,用方块字写作,有的时候用线条字写作,迟雪已经能看懂这些神秘文字。所谓的神秘,在眼中化为具象,变得亲切且哀愁起来。 某些日子,尺言写得很急躁,笔触非常匆忙,大致是心情影响。这时候他往往用线条字写作,她看得有些吃力,而方块字写作的,基本都是闲言琐事。 “今日去上了学,要弄车的手续,很是麻烦。” “这几天忙得不知上下,翘了好几天课。” “尺尚回国,不过两天,又要出去了。” “弟弟又别扭着不愿意上学了。” “……” 迟雪看了很久。这个本子只写了一点,后面的纸已经发黄,缀着些许沉重忧虑的文字。 尺言不是个喜欢写日记的人,时日一长,就停了笔。他的性格和他的习惯一样,有些犹豫,摇摆不定。 文风大相径庭,笔迹里再不见青涩,迟雪静看着,忽地拿起一支笔。 她翻到本子后半,写下一句话。 “今日,开学。” “不见飞鸟,见喷泉,湖边的椅子换了新的,但位置没变,我没坐。” “舍友很好,很热情,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人际关系。” 她合上,放下笔,却久久不能平静。 - 高考完。 迟雪一听到分数出来的消息,就立马发消息去问尺言,“学长,你考了多少分?” 十分钟后,尺言终于看到她的消息,回复道:643。 迟雪还想去问小分和排名,组织语言好一阵,没等她开口,尺言就主动就发过来了。 一张照片里,放着细细长长的纸质成绩条,她扫一眼,心中不觉落寞。立马去查北京大学往年的投档线和排名,半分钟后,她知道,没有机会了。 尺言顺利进入他预定好的大学,分数不偏不倚,迟雪不知道他是否故意在高考考场上,压低分数,她总觉得他不应该只考这么点分,可无论怎么想,这个结果都合理。 他忙于校考,花在刷题考试上的时间很少。有些东西,一旦不碰,就记不清了。尺言的成绩并不让人意外,他自己也预料到了。 回到学校,拿档案,迟雪终于望到他。 “林雪!”眼睛学长朝她打招呼,“你想报哪间学校啊?” 立马,他拍拍头:“诶哟,我忘了,你是保送啊。” 尺言是匆匆来的,取回自己的东西后,又匆匆准备走了。迟雪还没来得及和他说话,眼巴巴望着,眼睛学长替她出言道: “诶,尺言。” 对方停了一下脚步。 “等会一起出去吃个饭呗。”眼镜学长说,“难得有个机会。” 他犹豫一下,回身。 高考后,学校附近的商场、餐厅,都热闹起来。他们随便选了一间烤肉,点了几个菜,尺言难得答应下来,同伴们都略带惊奇。 有的人考得好,有的人考得不理想,但总归是过去了,接下来要开启新日子。但是这几个朋友觉得,这份崭新人生的开始,在尺言身上并没有体现。他仿佛一如既往地来去匆匆,激不起什么水花。 “你打算好报什么志愿了吗?” 终于有人向他提起话题:“感觉你还能报一下其他,专业也能选得不错。” “不改了。”尺言轻声答,帮服务员接过盘子,开始操持。 这个分数,减去一百分都能进那间的传媒学校,就算无缘清北复交,去这一间普通院校,未免也太浪费分数了。 迟雪在一旁,不怎么说话,只是听着。 她的身份,一直都只是撑场的人,可有可无。 “这样的话,应该只有你和林雪留在这儿了吧。”眼镜学长拿起手机查,“你们学校还挺近的,我看看,坐公交半小时就能到。” 迟雪夹菜,尺言不断烤肉,眼镜学长又说: “你可得多照顾一下林雪咧。” 迟雪一惊,抬头问:“为什么。” 眼镜学长不作神秘,只是答:“你们关系好呗。” 关系好……迟雪抬头看一眼尺言,他神色不动,也没有出声。 吃完烤肉,各自要往下一场去。他们说要去ktv,尺言这次拒绝了,迟雪对ktv也不感兴趣,她说:“我该回家了。” 尺言走在前面,她走在后面。她时而看看尺言的背影,忽地不是很想回家了,仿佛只变成一个借口。 尺言知道她跟在后面。 走了一阵,路上都是陌生人影,公交车站在烟尘中立着。 他的脚步缓缓慢下来了。迟雪察觉到什么,逐渐走到他身边,两人齐肩时,尺言发声:“你要喝点什么吗?” 那不是单纯的温和,也不是礼貌的询问,迟雪听得出来,那是父亲的口吻。 尺言在路边,自己买一杯饮品,也给她买一杯纯奶。结账的时候,她在一旁等着,望着父亲的模样。 她依稀记得,在菜市场买菜时,在蛋糕店买蛋糕时,他也这样。 公交车已经开过来,开走了。 握着热牛奶,迟雪望着刚刚开走的公交车,有些茫然,尺言不熟练地问:“你要等下一班吗。” 事实如此,迟雪犹豫着要不要回答,他却说: “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话语里带着生疏,迟雪认为,他和自己的隔阂明显了,也薄了。 年轻的身体和年轻的思想,已经回不到旧时郭雨生的状态,迟雪不知道自己在父亲眼中,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 坐上父亲的车,迟雪很安静,她想着,看向窗户玻璃。 第111章 “如果,你觉得我有点麻烦,你可以自己过的。”迟雪出口。 终究要捅破这层纸,尽管他不提,可谁也能感觉到,这时空的错乱让人手足无措。 “这是你的人生,不是我的,不用太顾及我。” 不就是小说里的那些吗,一次重生机会,谁还会重蹈覆辙呢?迟雪非常明白,这些生疏,都源自不相符合的错差。 尺言没有应答,车内寂静。 “但是可以的话,我不想从你的世界里消失,你能不能,让我在一旁看。”她说。 她只需要当个旁观者、摄像头,留一个可有可无的朋友位置给她就好了。 她想看尺言上大学,想看他怎么交朋友、工作,甚至看他结婚,看他以后。她想看一切,想补足郭雨生缺失的人生。 尺言停下车。 他没有喊小雪,也没有望向她。 也许是他觉得这种叫法很奇怪,她自己也觉得有点奇怪。 “学长。”她喊一声。 尺言的手在方向盘上顿一下。 良久,他侧头,问: “你什么时候开学?我送你去吧。” 迟雪一愣,微微张开嘴。尺言继续开车,迟雪知道他有些话想说,但最终没出口,抿上唇。 迟雪一个人开始浮想联翩,她忽地鼓起勇气,对爸爸说: “我不想你送我去,我想我送你去。” “我们去那个湖边,好不好,我想再去仔细看一下,我要数水鸟。”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不就是他们在湖边谈心的时候吗?迟雪多么想,多么想在那里告诉他,现在全盘托出了,她仍怀念那时的纠结与眷恋。 尺言默不作声地把车直接开到校园,在门口前停下,迟雪跟在他身后,两人走过主路,走过树荫,走到后面的小径,就开始散步。 迟雪多开心啊,她梦寐以求的时刻,来得如此轻易,又小心翼翼。 “爸爸,”她喊,望着靓丽的风景,“我们去那边坐吧。” 尺言的步子一顿,侧头,往她这边走来。 迟雪去到湖边,找到那张凳子,坐下,留出半边位置给尺言。 尺言坐到自己隔壁,耳畔感受到他的浅息,她内心雀跃,心里咚咚地跳,眼睛开始在湖上找涟漪和水鸟。 白色的羽毛,羽毛…… 水鸟碰一下水面,涟漪扩散,慢慢淡下去。 她忽地兴起,转头对尺言说: “我们该在这留下一些东西。” 她拿起一支笔,想要在椅背刻下自己和父亲的印迹,她转身,刚用生涩的线条字写下半句话:“小雪和,” 她突然愣住。 椅子是红色的,不是棕色。 她抬头,脑海霎时空白,想望向尺言,可她突然看不清父亲的脸了。 “爸,”她喊,又瞬间后悔,改声喊:“学长,学长。” 都怪她,全都怪她,迟雪太后悔了。自己,怎么会知道线条字?怎么会写? 她垂着头,落泪,眼泪滴滴答答留到长椅上,她不敢再抬头了,耳边仍有尺言温和的气息。 她太害怕,再一抬头,他就真的会消失了。 “你又要走了。”她哭着喊。 迟雪醒来,坐在床上。 周围一阵寂静,半晌,她裹起外套,秋天来了,冷意从窗缝渗入,温度降得很快。 她慢慢走到湖边,坐在红色的长椅上,秋叶落触到手指,她望着湖边。 飞鸟回来过冬了,迟雪想给它们喂一点面包,但是最终没起身。 她拿出一块黑森林,学校里什么都有得卖,她上下课,就能买到了。味道还算可以,但她不是很喜欢。 只会买半块试一试,她有时候会很想吃,吃了两口,就放到旁边。 太甜了,她不喜欢了。 她放下,想继续数水鸟,麻雀叽叽喳喳,大胆得跳上椅子来,试图啄食。 迟雪没办法,收回蛋糕,红椅的木板上多了几点深色,小麻雀跳落。风吹来,在湖面荡起涟漪,拉裹外套。 她坐长椅,安静,一言不发。 第99章 【番外】另一个世界 一位客人走入咖啡厅, 对前台服务员温声:“您好,我要一杯冰美式。” 身穿卡其色大衣的青年面目俊朗,接过服务员递来的咖啡。水珠落到指缝上, 衬得更加修长。 服务员忍不住多看他两眼,毕竟,对面像极了电视剧里走出来的人物。 碰巧, 不是电视剧, 是电视台。 “谢谢。”尺言点点头。 他抿一口, 走出咖啡店, 太阳刺入他眼皮。他垂头,迈步。 快三十岁,生活一如既往, 没有任何改变。 没有组建家庭, 没有事业野心,同事见他悠闲这么几年,催促道:“你怎么还在原地踏步啊,连女孩子都不谈了。” 时间到了, 他看一眼手表,加快脚步。 在不远处, 摄像机和棚顶高架起, 一个熟悉的身影夹杂在其中, 有些亮眼得格格不入。 他走过去, 刚收工的人员看到他, 连忙点头:“尺言老师好。” 他回应:“你好。” 而中间的身影, 还在摄像机里被摆弄, 忙得不可开交。 那是自己的弟弟尺绫, 已成为小有名气的明星。他优越的外表, 再加上专业的营销,爆红并不难。 他工作多年,在台里小有地位,手上握着不少资源,自弟弟十六岁开始,尺言就有将弟弟捧进圈内的打算,早就精细地谋划起来。 有人说他在工作上毫无上进,有人看到他的手段,心如明镜,缄口不做声——他虽表面温和,但很有能力,且野心勃勃。 听闻他年少时读书非常好,是清华北大的料,最后却去了一间普普通通的院校,又通过院校内推,进入普普通通的电视台。 大家都不能理解,可现在回首,这看似是牺牲的一步,实际上收获良多。他的思绪紧密得天衣无缝,仿佛每一步都计算好,层层铺盖八年。 看上去平平无奇,波澜不惊的尺言,亲手在低调和隐身中,捧出一个毫无特长,徒有外表的新星。而这个新星,恰恰是最敏感的人物。 这份敏感涉及众多方面,遮起来,不行,推出去,可以。 尺言只是为了,帮弟弟铺路。 他的任务已经快完成。弟弟已进入公众视野,受到大量的关注,也拥有一定影响力。这不是尺绫人生最辉煌的时刻,只能算过渡的一点星光,足够他稳握权,也有了保命依靠。 那是一个最好的风口,站稳了,就够了。 尺言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远远望着,抿一口咖啡,冷意已经被消散,杯沿温和起来。 终于,拖延的拍摄终于结束,一脸疲惫的弟弟来到他身边,坐下。 两人很默契,但都互不说话,今日尺言约好和他吃饭,带他去新餐厅试一下。 “走吧。”几分钟后,弟弟起身,主动说。 尺言开车,弟弟在后排玩手机,两人在车里不怎么说话,但气氛仍旧轻松亲密。 这是为数不多的轻松时刻,尺绫并不外向,和多人社交后更是疲顿,哥哥特意留给他歇息的时间,令人感动不已。 车到达餐厅,尺绫随便点了两个菜,又继续玩手机了。 订的是包厢,但后面取消了,他们就坐在窗边,这里夜景漂亮。 尺言望着暮色下的星星点点,路灯蜿蜒,璀璨夺目,像极了玛瑙碎块,漂亮得动人心魄。 而弟弟,仍在忙碌地玩手机中,难得松一口气。 “你别忘了考试。”尺言嘱咐他。 学历对弟弟来说并不难,友人都安排好了,喜欢哪间就能指名哪间。但是,就算学历机会递到手边,在公众下,弟弟也得装个样子。尺绫看着手机点头,敷衍应答:“嗯嗯……” 菜上来后,尺绫一如既往只夹蔬菜,尺言帮他切好肉,弟弟看一眼,哼唧:“我又不是不会。” 尺绫的语气有点抱怨,但更多是日常的温和。 “吃吧,还点了个甜品。”尺言递到他面前。 尺绫没有抗拒,接过来,但没怎么下筷。 尺言突然想起很多,想起从前的往事和日子,想起模糊的争吵、崩溃……弟弟几乎占据他生活的全部,他也从中,脱离不出来了。 他道:“你得吃多点。” 甜品上来,带着温热,尺绫拿起勺子,但没有下勺。 他仍看着手机,“嗯,知道了。” 这话非常矛盾,尺绫的所谓的明星生涯都是尺言亲自把控的,吃多点这句话在圈内可是大忌。弟弟虽然不必将这份工作看得太重,但也不能太过随意。 尺绫吃两下,放筷子,看着手机里的信息起身。 “不吃了?” “有事,不吃了。” 尺言望他,他或许是长大了。 有寂司已经壮大,友人操持着一切,弟弟也顺利按照计划,准备要登上位置。 第112章 他的任务,也完成了。可是轻松没有如期到来,他看着这预期中的结局,心里反而空落。 要是,一切都如此顺利就好了。他知道,弟弟总会有不再需要自己的日子,他能独当一面,那时候,自己就如一片落叶,轻飘飘地去了。 他能接受,并且预见到了这个结局。他会从一个扭曲的位置,回归真正的普通人,那时候该做些什么呢,尺言有些惝恍迷离,他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 他想看看弟弟走到哪儿,车来接他了吗,转头望向窗外。 玻璃上,忽地出现一个和自己重样的人影。 自己的五官清晰,在灯光下,又变得稍稍扭曲朦胧,宛若相隔着一层雾气。 他望着重影,心中泛起惘然,忽地觉得,自己早有预料,或似曾相识。 【作者有话要说】 尺言的故事,到此暂告一段落,感谢大家一路陪伴支持。 有关郭雨生和小雪的故事,其实还有很多,但不适合写在这里,若有兴趣,可以关注一下专栏《圣间百态》(单元文,独立故事,郭雨生和小雪会有不少篇幅)郭雨生人设图在wb,有兴趣可以去看一下。 另,本文又名《杀死一只野白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