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洄》 第1章 《溯洄》作者:左渊霆【完结+番外】 文案: 他们让我进入自己的记忆,找到顾风祁叛国的证据。 旧历273年,他们往我静脉中注射了一种叫做“溯洄”的淡蓝色药剂。 旧历256年,我第一次见到顾风祁,在环塔的入学典礼,那个在主席台前与我擦肩而过,衣领笔挺而眉眼锋锐的家伙。 旧历261年,我们在莽莽雪野与纳喀索斯对抗,我记得在漫天的暴风雪中他呼出的热气抚过我侧颈的感受。 那个时候我们多年轻,默契,战无不胜。 我们是环塔的骄傲,整个帝国最耀眼的双子星。 旧历263年,我们走到雪野尽头,看到了海。我们站在巨大的黑色礁石之上,海风猎猎撩动我们的军装。我们听着波塞弥尔的歌声,顾风祁从背后抱住我,他说爱我。 我回身吻他,告诉他我也爱他。 旧历269年,穹顶之战,微型坚甲弹穿透我的胸膛。血顺着我胸膛的空洞涌出来,漫透我的军装,我倒在草野里,看天边的夕阳,夕阳勾勒出顾风祁向我飞奔而来的剪影,美好的让我不舍得闭眼。 穹顶之战以惨烈的代价取得了胜利,胜利之后是环塔与帝国的分崩离析。 旧历272年,灯塔守卫战。 黑夜,暴雨,狂啸的海浪,在无边的泼墨一般的夜色中,我们能够看清的只有彼此的眼睛。 那场战事腹背受敌,我们几乎打光了我们费尽心血建立起来的‘逆’。 顾风祁最后只身去炸了灯塔。 我会永远记得那个临别时候的吻,他的冰凉而削薄的唇。 然后他从塞西莉亚灯塔径直跃下。 旧历273年,他们要我找到顾风祁叛国的证据。 然而我想杀了他们。 内容标签:强强 未来架空 成长 正剧 废土 群像 主受 主角:时亭州,顾风祁 一句话简介:我破碎记忆中的爱人 立意:和平万岁。 第一卷 旧历273年 审讯室 第1章 溯洄 他们让我进入自己的记忆,找到顾风祁叛国的证据。 这是我在督查室接受讯问的第六十八个小时,不眠不休的六十八个小时。 穹顶之战被子弹打穿过的肺隐隐作痛,这场漫长的审讯让我筋疲力尽。 如果顾风祁还在就好了。 他会带着我离开这里,温柔又强硬地把我摁进被褥里,掌心抚上我的眼睛,“嘘,别说话,先好好睡一觉。” 可是顾风祁不在这里,他们说他犯了叛国罪,还要让我找到证据。 我跟他们说顾风祁没有叛国。他们警告我不要为顾风祁狡辩。 我只好又跟他们说,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便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你们一起生活和战斗了十七年,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你更了解他的人。 我便无言以对。 有些时候你和督察组是讲不通道理的。 督察组有些时候也是不讲道理的。 当我第七十三次供述,我对顾风祁的叛国罪行毫不知情的时候,坐在我对面的督察组长寒了脸色。 “给他用溯洄。”督察组长说。 督察组长一声令下,我身边涌上来一群训练有素的医务兵,有人解开我的袖口,往我的静脉里注射了一针淡蓝色的液体,有人扒了我的上衣,往我身上抹一种滑腻冰凉的胶质,然后贴上电极。 我任由他们摆弄,安静顺从如同一条砧板上的鱼。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想的全是顾风祁。 那个临别时候的吻,他从塞西莉亚灯塔径直跃下。灯塔高百丈,下面是漆黑嶙峋的礁石,以及翻卷怒吼的海浪。 我已经忘了那场战役的具体细节,能够回想起的只剩下那个吻。 他的冰凉而削薄的唇,那个吻猛烈又沉溺。 他的舌撬开我的牙关抵进来,火热灼人,舌尖上像是含着什么想说的话,但最后他什么却也没有说出口,我沉默着扣着他的后颈,把津液以及那番没有说出口的话都吞进肚子里。 顾风祁最后看了我一眼。 然后我便听到督察组长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响起。 “接下来你会进入你的记忆,我需要你找到顾风祁叛国的证据。” 我有些迟钝地又睁开了眼睛,这下眼前不是顾风祁了,是督查室房顶耀眼的白炽灯泡。 可是我为什么要按照你说的做呢?我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心里觉得这位督察组长多少有点可笑。 那个面色阴沉,一身笔挺军装的男人似乎听懂了我心中所想,他双手背在身后,已经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绷得更紧了。 “找到顾风祁叛国的证据,不然‘逆’的所有人都要给他陪葬。” 我的心沉下去,电极接通,无数微小的电流通过我的身体,之前注入我静脉的淡蓝色液体在我的血液中流淌,遍布。我的脑海中搅起一阵阵的涡旋,疼痛而茫然。 疯狂和疼痛在我脑海中叫嚣,我残存的视野里看到医务兵扑上来缚紧了我身上的约束带。 他们用‘逆’作为要挟,我和顾风祁十七年间用尽心血建立的‘逆’。 在我彻底失去意识前,我脑海中划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我想杀了他们。 第二卷 旧历256年 环塔 第2章 亭云 在环塔矗立于这片大地之前,万物隐于混沌,而人类在黑暗中苟延残喘。 在这片大地上有太多的未知,莽莽无迹的荒原,其上有墨菲斯的钢铁狂流,僚机与隼在天地相接之处呼啸而过,钢铁的利刃切割人类的血肉,像刀子划过一块绵软的黄油。 荒原之外是雪野,零下三十度的酷寒,渺无生迹,在雪野上存在着一种名为纳喀索斯的种族,它们的机体由与水银一般的流体构成,在旷野的冰棱镜之间穿梭,来去自如,以人血为饲。 人类在这片大地上本该一直作为待宰羔羊存在的,如果不是环塔的出现。 可是帝国的初代领袖建立起了环塔,这是矗立在这片大地上的由人类双手建造的奇迹。 环塔让人类免于遭受钢铁之刃的屠戮,以及凄霜酷寒的摧残。 环塔是人类的希望之塔,而由环塔培养出来的一代代帝国军人,则成为人类之光与帝国之刃。 从旧历246年的稻城之役,到旧历254年的雪原之战,人类,环塔与帝国前进的步伐从未停滞…… 雪原上,朔风呼啸,巴掌大小的雪花夹杂着冰砾扑面而来。 雪原尽头与天际线相连之处是一片形貌复杂的冰凌阵,那里是镜中人纳喀索斯的第一道阵线。 那种能够在镜面之间流淌的,全身散发着银亮光泽的狡猾而阴刻的生物,它们已经对人类亮出了冰做的屠刀…… 时亭州与纳喀索斯中的其中一只面面相觑,时亭州灼热的呼吸喷在那无机质的缓慢流淌的面颊上…… 时亭州将浇了桐油的火棍猛地捅向纳喀索斯的腹部薄膜…… - 在环塔第十七届开学典礼开始前半个小时,时亭州被时亭云揪着睡衣领从被窝里拽起来。 “昨晚打游戏打疯啦?”时亭云那与时亭州极度相似的眉眼上写满了不耐,他把时亭州从被窝里揪起来,然后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 “c……”被踹了,时亭州条件反射想骂声“操”,但是等到他睁开眼睛看清楚他哥的脸色,又飞快把“ao”的尾音给憋了回去。 时亭州扒拉一下睡得翘起来的刘海,从善如流天衣无缝改了口,“……才没有。” “给你十分钟时间洗漱换衣服吃早饭,”时亭云看一眼自己手腕上的表,面无表情道,“迟了揍你。” 时亭州扒拉扒拉刘海,利索地翻个身下床,三两下把被子叠成整齐的豆腐块,把床单拉直,这功夫时亭云才刚刚走到房门口。 “哥,”时亭州趿拉着鞋子走到时亭云边上,“我昨晚打通了雪原那个章节,我找到对抗纳喀索斯的策略了,等爸下次回来,我要告诉他。” 时亭州站在卧室里与时亭云讲全息游戏里的雪原和纳喀索斯,而他们的父亲此刻正与三十万人类军队在真实的雪原上与真实的纳喀索斯激战。 “纸上谈兵。”时亭云看着自己的弟弟,这个十七岁的、一身少年意气的、马上要进入环塔接受帝国高等军事训练的、快要睡过开学典礼的臭小子,毫不吝惜地吐出这四个字。 时亭州肉眼可见地蔫了,立在卧室门边上,刘海耷拉下来。 “迟了收拾你啊,不是开玩笑的。”时亭云又低头看眼表。 时亭州听了这句话立马又精神了,脚跟一转,溜进卫生间开始刷牙洗脸。 十分钟之后时亭州已经换上了一身笔挺簇新的铅灰色军装,袖缝扳直,制服的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 看上去勉强有些帝国军人的样子了。 时亭云方才在心里暗暗点头,然后就看到这个人模狗样的小子没什么形象地叼起菠萝包和一小袋冷牛奶。 第2章 还是个小孩子呢。 时亭云又在心里轻轻摇头。 时亭州跟在时亭云后面下了地库,在短短的一分钟路途中解决掉了早饭问题。 时亭州打开副驾驶的门坐到车上,正想顺手把早餐剩下的塑料垃圾卷吧卷吧,塞进车门侧边杯托的位置,耳朵就被拧住了。 他哥皮笑肉不笑看着他,“垃圾往哪儿塞呢?” 时亭州马上把垃圾又团吧团吧握在手里握紧了,然后举起双手投降,“错了,哥。” 时亭云扫他一眼,关上驾驶座的门,踩刹车,打火,换挡,松手刹,“今天开学典礼规矩点儿,啊?” 时亭州在后视镜里头瞥着他哥的脸色,一顿点头,心里想着,有你在边上盯着我能不规矩吗? - 时亭州和他哥是掐着点走进环塔大礼堂的,以时亭云高超的驾驶技术,他们本来是提前五分钟到达的,结果时亭州找垃圾桶扔早餐留下的塑料垃圾给花掉了五分钟。 环塔的室内空间很大,进门之后先是一溜环形走廊,整个环形走廊的直径有将近两公里,走廊靠外侧是浅色的金属墙面,靠内侧是宽敞而明亮的落地玻璃窗,透过玻璃窗往环塔的中心看,是一片茵茵绿野。 时亭州给他哥赔了个笑,说是要先去把垃圾给扔掉,总不能抓着一手垃圾去参加开学典礼。 时亭云神色淡淡看着他,“环塔的垃圾回收焚烧处很少,不容易找到,今年这届新生不少,你要是去晚了礼堂可能就没座位了。” 时亭州没听他哥的话,然后跑过了小半个环形走廊才找着垃圾回收焚烧处。 跑的解开了领口处一颗扣子,额头上汗水涔涔,才勉勉强强没有迟到。 “跑的倒是挺快的,”时亭云正站在礼堂门口等着他,看见他过来,低头看眼表,“基础素质不错,看来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没有荒废训练。” 时亭州气喘吁吁冲着他哥笑了一下,被他哥搂着肩膀走进礼堂。 环塔大礼堂八千席座椅座无虚席,黑压压一片全都是穿着铅灰色笔挺军装的新生,时亭州环顾一圈,愣是没找到空位。 “没位置了,那就站着吧,”他哥压了下他的肩膀,“谁让你不听话?” 时亭云冲时亭州挑一下眉,就这么把他往主席台下一塞,自己拍拍军装前襟,径直走向主席台上的嘉宾席。 时亭云,环塔第十一届荣誉毕业生,作为开学典礼发言人被邀请到了现场,将在主席台上面对八千多名新生发表演讲。 时亭州,环塔第十七届新生,被大哥从被窝里拖到会场,将以特立独行而格格不入的站姿度过他在环塔参加的第一次集体会议。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一个清冷的声音在时亭州身后响起,时亭州转头,对上一双幽深锐利的眼睛。 那家伙穿着和他一样的铅灰色军装,一张脸上面无表情。 “嗯?”时亭州微微侧身,正想着这家伙叫他让一下,是要去哪里,那个一脸冷酷的家伙就与他擦肩而过走上了主席台。 他身上的军装笔挺,一丝不苟,风纪扣扣到最上面一颗。 他与时亭州擦肩而过的时候目视前方,连一点余光都不分给时亭州。但是时亭州却记下了他英挺的侧颜与锋锐的眉眼。 那个有着锋锐眉眼的家伙坐上了嘉宾席,就在他哥旁边。他哥还面带笑意地冲那个家伙点了点头。 时亭州在心里道一句好家伙。原来那个就是他们这一届的新生代表。叫什么来着?好像是顾风祁。 一个还没有正式入学,就在环塔内部被叫得响亮的名字。 时亭州看着端正坐在嘉宾席上的顾风祁,心里燃起一点少年无畏的好奇心与兴味。 第3章 风祁 顾风祁对时亭州的第一印象并不怎么特别好,他上主席台的时候与时亭州擦身而过,那家伙军装衣领的扣子解开一颗,鬓角浸着一点薄汗,就这么直愣愣矗在楼梯口,不像是来参加开学典礼的。 顾风祁认得时亭州,他的眉眼和他哥有七成相似,但是比起他哥,时亭州的眉眼又多了几分少年的圆钝。 顾风祁在台上发言的时候,眼角余光有几次扫到过时亭州。没办法,谁让时亭州就站在主席台边上,两个人隔得太近了。 第一次看到时亭州的时候,是环塔后勤部主任致辞,他垂着眼眸正专心致志看自己的军靴鞋尖,顾风祁只能看到时亭州后脑上一个桀骜的发旋,并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想的那样开心,唇角微微扬起。 第二次是时亭云致辞的时候,时亭州微微侧身,扬眉,聚精会神看着他哥。把时亭云和时亭州两个人放在一起,两相对比,差异就更加明显。时亭云像是一把已经经过帝国淬炼的完美兵器,沉着,冷毅,有条不紊,运筹帷幄。时亭州像是一块看不出品质的刚刚从矿里刨出来的生铁,每一个毛孔都透露出天然与恣意。 第三次是顾风祁自己作为新生代表发言的时候。顾风祁正讲到要紧处,习惯性地逡巡过四方人群,然后他的视线与时亭州的视线就这么在半空中相会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分明不算远,但也不算近,只是顾风祁却能清晰看见时亭州的面容,少年英气的眉,粲然带笑的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顾风祁大概还看到时亭州冲他眨了下眼。 顾风祁铿锵的演说不着痕迹顿了一下,他移开视线,在心里对时亭州下了定论:还真是个自来熟的小子啊。长得还不错,可惜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军人该有的样子。 后来开学典礼结束,散会之后时亭州三步并作两步窜到时亭云身旁,一副兴冲冲的模样,连刘海也随主人雀跃的心情翘起来一缕。 那时候顾风祁正巧站在时亭云跟前,他看着时亭云头顶上那根翘起来的,似乎学名叫做呆毛的东西,心里不大明白这小子到底在傻乐些什么。 似乎从他见到时亭州第一眼开始,时亭州就是笑着的,一直都是笑着的。 什么事情这么开心?顾风祁心里有些许的疑惑。 “哥,我就要进环塔了!”时亭州站在他们两个人跟前,目光灼灼看着时亭云。 “嗯,”时亭云抬手把时亭州脑袋顶上那根翘起来的呆毛给压趴下,语气不咸不淡的,“这儿八千多新生都要入环塔了,怎么就你这么开心?” 顾风祁沉默地站在边上听着,原来不止他一个人纳闷时亭州为什么天天这么高兴。 时亭州吐吐舌头,一个十七岁的马上就要成年的帝国预备役军人,居然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他哥做了个类似撒娇的举动。 时亭云轻咳一声,对他弟这种很让他们家跌份儿的举动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州儿,给你介绍认识一下,这是顾风祁,你们都是这一届的新生。”时亭云微微退开半步,让时亭州和顾风祁能够面对着面。 时亭州偏头看着他哥笑,“哥,你应该把我介绍给人家,刚刚人家在主席台上代表十七届新生做了自我介绍,八千多个人都认识他。” 时亭云颇有警告意味地看了时亭州一眼,有些抱歉地冲顾风祁点了一下头,“风祁,这是我弟弟,时亭州,这小子一天到晚没个正形的,以后还要麻烦你多看着他点。” 时亭州没在意他哥在人前揭了他的短,他笑着向顾风祁伸出右手,“久仰大名!我很早之前就认识你啦!” 顾风祁和他握了手,少年人的手温热,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指根有薄茧,应当是常年摸枪的缘故。 顾风祁很早便听闻时家世代戎旅,时远的两个儿子有一半的童年时光都在训练场上度过,现在看来,传言似乎不虚。 顾风祁握着时亭州的手,微微颔首,很含蓄地吐了两个字,“你好。” 时亭州看着顾风祁,一双粲然带笑的眼微微睁大了。 你好?还真是……惜字如金啊。 时亭州对顾风祁的第一印象,除了惜字如金之外,大抵逃不开寡言,骄傲,冷漠,以及类似词语的范畴。 新生代表?确实很厉害。但是想在环塔成为金字塔尖上的人物,光靠漂亮的外表和漂亮的演说可还完全不够看啊! 两个少年人之间隐隐擦出一□□味儿。 - 环塔的食宿条件很好,每名新生都分配到了一件单间宿舍。不过淋浴间是楼层通用的,据说是为了延续帝国军队的优良传统,要能够吃苦耐劳,单间浴室以及持续不断供应的热水会助长帝国预备役军人中骄奢淫逸的不良风气。 要知道,真正的帝国军人们现在都正在雪原上与纳喀索斯激战呢。那个地方可没有热水。 不知道是巧合,是冥冥之中的注定,还是什么其他人有意为之的安排,时亭州和顾风祁的房间是正对门。 顾风祁进了房间,把自己携带的少量行李整理好之后,就拿着《帝国军事百科全书》在书桌边上坐下了,他刚刚翻到“荒原”一章,就听见自己的房门被敲响。 第3章 “谁?”顾风祁把书合上,站起来,椅子腿儿在地上划拉出轻微的声响。 “我。”门外边传来声音,这声音很熟悉,但是声音的主人却与顾风祁一点都不熟。 顾风祁拉开椅子,走过去开门,看到门外那张脸的时候,顾风祁又在心里加深了他最初对时亭州那句“自来熟”的论断。 “有事吗?”不过毕竟是同学,顾风祁并没在面上表露出任何的情绪,只克制而礼数周全地微微点一下头。 “没事儿啊,”时亭州大无畏地直直对上顾风祁那双深邃幽黑的眼睛,“就是过来坐坐。” 顾风祁眨了下眼睛,还没来得及再多说什么,时亭州就顺着他左肩和门框中间的那条小缝一溜烟钻进房间里去了。 从小到大,顾风祁都还没有遇见过没经他同意就进他房间的人。 顾风祁额角轻轻抽了一下,还是沉默着跟时亭州走进去,然后关上房门。 如果这小子乱来的话,他能不能动手揍他? 但是环塔似乎有条例规定说,私自斗殴要记过。 顾风祁在心里已经盘算过一圈,但是时亭州却令他意外地很规矩。 时亭州进了顾风祁的房间,没乱走也没乱看。 他看看顾风祁铺的整齐、纤尘不染的床单,干脆直接盘腿在地上坐了。他是真的单纯过来坐坐,一个人待着太没劲,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说不定等会儿还能和顾风祁聊聊天什么的。 顾风祁走过来,微微垂眸看着时亭州,“怎么坐地上?” 时亭州仰脸,眼睛里面盛着窗外透来的细碎阳光,“怕把你床单弄皱了。” 时亭州的神情太过坦诚,眼睛太过清透,看得顾风祁心里某处轻轻动了一下。 整个房间里总共就一把椅子,时亭州已经坐在地上了,顾风祁自然不好坐在椅子上或者坐在床上。他只好也就地盘腿坐下了,陪时亭州一起“坐坐”。 时亭州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单手托腮,看着顾风祁。 顾风祁被他看的心里不大自在,但还是毫不妥协地看回去,问他道,“干什么?” 意思是你老看着我干什么。 时亭州眨巴眨巴眼睛,“我们来聊天呗!” “聊天,”顾风祁也是生平头一回遇见这样开启聊天的人,他认命地点点头,“好的,你想聊什么?” 时亭州听了这句话,倒是很认真的开始思索起来,“我想想。” 顾风祁见时亭州垂了头,手指头抠着地板间的缝隙玩,心里头冒出一串问号。 哪里有来找人聊天却不知道聊什么的? 不过时亭州是真的心大,就这么在顾风祁房间里坐着抠地板,居然没有半分不自在。 “好像新生入学会有体能测试,”时亭州食指指尖顺着地板上一条缝隙从头摸到了尾,他抬眼看着顾风祁,“你知道吗?” “嗯。”顾风祁点头,这应该八千多新生里面没有人不知道的吧。 “之后日常训练的任务会根据体能训练的情况进行分组,两人一组,”时亭州把手从地板上收回来,他上半身前倾,凑近顾风祁,“这你知道吗?” “嗯。”顾风祁再次点头,这件事情大多数新生应该都不知道,但是顾风祁从小由军方抚养长大,这件事情他有所耳闻。 时亭州看着他笑了,眼里有细碎的浮光闪动,他双臂交叠放在脑后,向后仰,整个人看上去有点懒洋洋的,“我体能还不错。” 从肢体上看上去懒洋洋的,但是那笑容却又是胸有成竹志在必得的。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有点像是对着他下了战书,又夹杂着某种含义不明的邀约意味。 时亭州半仰着脸,嘴角微勾看着顾风祁,而后者在一片耀眼的金芒中缓缓眯起眼,“你体能到底是不是不错,这要到了场上才能见分晓。” 第4章 障碍 体能测试,新生入学的常规项目,让一些人崭露头角,让另一些人痛不欲生。 环塔的体能测试分为五个环节,4公里障碍跑,2公里武装泅渡,200发子弹射击考核,18公里急行军,以及体能极限测试。前四个环节属于体能测试的小项,分别有时间限制,四个小项之间有十分钟的休息间隔。*1 前四项考核完成之后,全体新生整装休息到最后一名成员抵达终点线,然后统一搭乘旋翼机前往特定地点进行体能极限测试。 体能极限测试要求新生在24小时内,使用罗盘和地图,在环塔外某个荒无人烟的地区单独行军74公里。 这次的体能极限测试选址最终确定在距离环塔三百多公里以外的海顿荒原。 海顿荒原于帝国247年并入环塔版图,占地面积达到九十七万平方公里。海顿荒原除了有部分区域具有极高的风能利用价值,被划归作“穹顶”,作为风力发电动力源使用之外,剩下的广袤面积都是无人区。 而每名新生将会被随即分配到海顿荒原的不同地点,至于新生们究竟会在什么时候被放下旋翼机,被放到哪里,都全凭运气。 “海顿荒原于帝国243年由环塔远征队发现,在帝国246年,海顿荒原上曾发生过著名的稻城之役。”体能测试主考官站在主席台上,手里握着一支小小的激光笔,他摁下激光笔尖头的一个按钮,然后一束红色激光便指向了后头全息地图上海顿荒原的位置。 主考官转动激光笔,那个小红点沿着海顿荒原的分界线走了一圈。 “大家应该或多或少都对稻城之役有些了解。” 八千多名新生都站在主席台下面听着主考官讲话,时亭州就站在顾风祁的旁边,在主考官说到“稻城之役”的时候,时亭州清晰地看到顾风祁眼睫颤动了一下。 因为开着全息投屏,大礼堂的光线调的很暗,时亭州手背轻轻碰了下顾风祁,轻声问,“怎么了?” “没事儿。”顾风祁抿抿唇,重新抬起视线,看着全息地图上海顿荒原的疆域。 顾风祁握紧了拳头,指尖嵌进手心里。 “当年帝国开拓海顿荒原遇到最大的困难,就是墨菲斯的僚机和隼。稻城之役帝国牺牲了十七万九千多名士兵,才勉强将海顿荒原上的墨菲斯清扫干净。” 主考官松了摁在激光笔上的手指,全息地图上的那个小红点顿时消失不见了。 主考官军靴后跟在主席台地面上顿了两下,“但是,大家注意,我刚刚说的是‘勉强把海顿荒原上的墨菲斯清扫干净’。当年稻城之役,墨菲斯倾全种族之力,钢铁狂流倾巢而出。今天海顿荒原上不会遇到像当年那样惨烈的战况,但是说不定在你们当中,有人会遇上僚机,或者是隼。” “所以在最后的极限体能测试,我们会为大家配发实弹,”主考官笑了一下,“我们相信大家作为帝国未来的优秀军人,是有能力对抗一两架246年的年久失修的僚机和隼的。” 这句话激起了在场新生的兴奋与战意,八千多名全副武装的新生中爆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 主考官抬手,做了个从上往下压的动作,示意大家稍安勿躁。 “当然了,为了大家的安全,环塔监控台会对每位新生进行实时监控,在整个考核过程中都会有医疗救助队伍全程待命。在大家的全套装备里配备有实时监测手环,手环会监测大家的心率,血氧量等指标,并且把这些数据实时传递给环塔监控台。除此之外,监控手环还具有紧急求助功能,一旦摁下蓝色的按钮发出求助信号,我们将会终止你的考核。” “本次体能测试将会计入你们五年训练生涯的档案之中,也会对你们后续的训练规划产生影响,请大家务必认真对待。” 主考官把全息投影翻到最后一页。 “测试规则我都已经讲完了,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 主考官双手背在身后,环视大礼堂中的八千多名新生。 没有人举手,八千多名新生全副武装,军姿拔的笔直。 这些就是未来的帝国军人。 帝国的未来可期,环塔的未来可期。 主考官满意地点了点头,“好的,那么接下来,考核正式开始!” “祝大家一切顺利!” 大礼堂的灯光“唰”一下调亮了,然后礼堂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别打开两个通道,通道口上面是不同的数字区间,每个数字区间对应着不同的新生编号。 八千多名新生分成八队人马,分别进行考核。 时亭州与顾风祁分在一队,他们两个人的号码也连在一起,顾风祁是1313,时亭州是1314。 他们两个人要走正东左侧的那扇门。 - 第一项考核是四公里障碍跑,一千多人同时从起点出发,跑出大概两公里就能拉开不小的差距。 四公里障碍跑要求全副武装,每名新生身上都背负着30斤的重量。 顾风祁跑在队伍的最前面,他本来没想跟时亭州这个自来熟的小子一起,奈何时亭州也跑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第4章 障碍跑的路线是环塔外围的露天规划带,上午十点正是环塔区域一天之中日头最盛的时候,火辣辣的阳光仿佛熔岩,从三万里的高空倾泻而下。 “你之前来过环塔吗?”时亭州跑在顾风祁的左手边,他微微偏头与顾风祁搭话,阳光照亮他半边脸,他的眼珠在光线下是琥珀色的。 “来过,”顾风祁偏头扫他一眼,又转正身体,保持着自己的步幅,继续往前跑,“来过几次吧。” “噢,”时亭州点头,“我之前也来过几次,但是这还是我第一次围着环塔跑圈儿。” 这小子话还真多,顾风祁侧目视之,“跑步的时候不要说话,节奏会乱。” “噢,没事,”时亭州冲他笑一下,露出八颗白牙,“我不会,你放心好了。” 的确,时亭州这一路上一直在跟他断断续续说着话,可是他步伐不乱,气息也稳。 其实实力也还是不错的,就是话太多。顾风祁在心里悄悄又修正了一下对时亭州的评价。 “哎,”时亭州与顾风祁并肩跑着,胳膊肘轻轻捣顾风祁一下,“今天的体能测试是要计入考核成绩的。” “嗯,我知道啊,刚才主考不是已经讲过了。” 这小子怎么跑步的时候总喜欢讲话? “你还能再快一点吗?”时亭州看着他,笑,汗珠从他额角滚落,划过看上去质地柔软而颜色鲜妍的唇,“要不要比一比?” 时亭州说完便一通加速,跑出第一梯队,一骑绝尘遥遥领先。 跑那么快干嘛啊,这不是才第一项考核吗?后面还有三个小项一个大项呢。顾风祁在心里叹一声。 可是时亭州窜出队伍之前的那个张扬笑容,以及那句,“你还能再快一点吗?”却始终盘桓在顾风祁脑海中,挥之不去。 顾风祁在心里再叹一声,最终还是加快了速度,跟着时亭州冲出去。 他做任何事情都有一套自己的原则,也有着自己的节奏。 这么被人牵着鼻子走,似乎还是第一次。 顾风祁跟上去,跑到和时亭州并肩的位置,两个人越过障碍,逆着阳光一路向前,微风拂过他们被汗湿的发。 不过,似乎也还不错。 - 时亭州和顾风祁是一起冲线的,障碍跑测试段终点站着第一测试段考官和其他几个助理考官,几个穿着军装的中年人看着他们两个一起冲线,其中那个军衔最高的笑着冲他们点点头,“十三分四十五秒,很不错的成绩,在历届新生中都算排得上名次了。” 时亭州维持着微蹲的姿势,双手撑在膝盖上喘着气,他看自己的汗水砸下来,落在地面上,晕开一个个小圆点,“我记得环塔的最佳记录是十二分钟?” “嗯,记性不错。”考官笑呵呵看着时亭州,挥挥手让助理给他们两个人送水。 “太快了,负重30斤,四公里障碍,能跑到十二分钟,”时亭州接过矿泉水,先倒了一半的水兜头浇下,再抿一口润润嗓子,“简直不是人!”*2 “哈哈哈,”考官被时亭州逗笑了,“之后会慢慢给你们上训练强度,毕业的时候保证你们也能跑进十二分钟。” “不过新生测试就能跑到这个成绩,是真的很牛啊。”时亭州稍微缓过劲儿来一点,他刚才算是冲的比较猛,基本上用了八成力,跑完之后,肺管子一呼一吸之间都扯得生疼,满嘴都是铁锈味儿。 “嗯,”考官点头,然后抬手指指顾风祁,“你们两个是约好了一起的吧?我看他应该只用了八分力气,他要是全力跑,估计成绩还能提上来很多。” 时亭州正喝水,听到这话正含着一口水在嗓子里,差点把自己给呛着。 敢情顾风祁是放了水在陪着他跑的?不然还能更快? 时亭州上下打量一番顾风祁,发现他一身作战服虽然是被汗水浸湿了,但他的呼吸却要比自己平稳很多。 “那什么,”时亭州走到顾风祁边上,一把勾住他的肩膀,用力拍了两下,“哥们儿你自己跑你的,不用想着照顾我!” 顾风祁被时亭州揽着,那小子刚刚跑完步,说话间呼出来的气烫死人,全都烙在自己颈侧。 “没人想着照顾你,”顾风祁微微偏头躲了一下,“只是这项测试结束之后还有另外四项呢,我不想一开始就体力消耗那么大而已。” 不想像某些笨蛋一样,跑完四公里障碍就喘得像什么一样。 “嗯,有合理分配体力的意识也是很好的,”考官拍拍顾风祁的肩膀,眼看后头的第一集团也快抵达了,他指指第一测试段终点处高悬的一面电子屏,“再好好调整一下状态吧!” “距离你们两个的第二项测试开始,还有7分钟。” - *1:部分参考美军三角洲部队体能测试标准。 *2:负重30斤四公里障碍能跑到12分钟的,确实不是人。正常的受过训练的职业军人,大概能达到“负重30斤五公里障碍20分钟”这样子。这是标准水平,至于最快的能有多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嘛。这么一算的话……我随便胡诌的记录,也不是没有可能……(思考ing) 第5章 靶心 对于环塔的新生体能测试,有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那就是,一旦你和某个人一起完成了第一测试段,那么有很大的概率,接下来的测试你都会和他一起完成,除了最后一项极限体能测试。 十分钟的间隔休息很快就结束了,顾风祁和时亭州两个人来到第二赛段的起点,准备开始进行第二个项目的考核:2公里武装泅渡。 水里的温度要比空气温度低很多,又是在刚跑完障碍跑,出了一身热汗之后下水,时亭州把自己整个儿浸到水里之后先打了几个哆嗦。 顾风祁跟在他旁边下了水,看见时亭州先掬水洗了把脸,然后抹尽脸上的水珠,喊了声“痛快”。 “计时已经开始了。”顾风祁提醒他。 言外之意就是,刚才的4公里障碍跑你冲的那么猛,怎么现在到了第二测试段居然还有闲工夫先洗个脸? “啊,我知道。”时亭州说话的功夫已经打腿划手游出去了,他下巴以下都没在水里,眨巴着眼睛偏过头来看顾风祁,“但是我又不想刷记录,差一不二就行了。” “那你刚才跑那么猛?”顾风祁也划水跟上去,游在时亭州的旁边,看着他一双眼睛里含着点细碎的水雾,光芒熠熠的。 “这叫策略,”时亭州眨眨眼睛,右臂出水的时候顺手指了指后面,“你看见后面那人了吗?咱们这个通道总共一千多人,刚才的4公里障碍跑能拉开一点距离,但是区分度不大,第一梯队少说得有好几十号人吧?” “这武装泅渡和障碍跑不一样,水道就这么宽一点儿,所以要我说,你要么就冲在最前头,要么就落在最后头,总之就是别和大家挤一堆。等会儿咱们上岸了你再回头看那第一集团。那还能叫武装泅渡吗?那得叫下饺子!” 时亭州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最后竖起大拇指反过来指指自己,意思是“跟着我准没错”,就把头埋水里,全速向前游进了。 顾风祁看着时亭州向前游进,两条长腿在水下剪切,打起一串晶莹透明的水花,心里突然对这个不太按常理出牌的小子生出了一两分好感。 - 对于水性还不错的人来说,2公里武装泅渡的体验会比之前的障碍跑好很多,在水下比在陆地上要温度适宜的多,而且只要泳姿标准,武装泅渡对体力的消耗也要低得多,对于水性好的人而言,武装泅渡这个项目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休息了。 时亭州就是水下科目比陆上科目要好的人,他在第二赛段游的很放松,在上岸时依然比他们这个新生赛道的第一梯队领先很多。 顾风祁是属于各个方面都强的均衡的六边形战士,他这次也几乎是和时亭州同时上岸的。一方面时亭州的水下速度其实已经足够快了,顾风祁没打算消耗多余的体力在第二测试段拼。另一方面,顾风祁不得不在心里承认,比起一个人,他还是比较想和时亭州一起完成之后的测试。 这小子虽然话多,自来熟,但是实力还不错,而且有趣。 两个人上了岸,有第二测试段的考官和后勤给他们递上长浴巾和已经用热水兑好的能量补充剂。 时亭州裹着浴巾端着能量补充剂,兴致勃勃看着后面第一集团的热闹。 他一边看还一边给顾风祁指点,“看!你看见没!我说什么来着?” 水中第一集团的前进速度也不慢,只不过顾风祁和时亭州在第一个测试段就已经拉开了差距,再加上二三十号人挤在一起,水中的扰动比地面上的要更严重,所以难免对速度和发挥造成了干扰。 顾风祁缓慢点头,“嗯,你说的对。” 时亭州得了这么一句肯定,马上笑开了,阳光洒下来,被他眼睫上挂着的细微水珠折射出七彩色。 第5章 “这两位同学,你们的休息时间马上就要到了,”有考官在他们两个身后温和地出言提醒,“请跟着我们的后勤人员前往第三测试段的测试点吧!” - 第三项测试是两百发子弹射击考核。 时亭州和顾风祁最先被后勤人员带到靶场。靶场是一处占地六千多平米的封闭空间,外部结构采用流畅的流线型设计,充分利用空气动力学原理,用极少的建筑材料构筑了极为稳定的场馆结构。 六千多平米的靶场一共有六十来个射击点位。移动靶,两百发子弹,子弹和枪|械零件散乱地摆放在射击点位跟前。 时亭州进入场馆,朝最靠墙的一个射击点位走去,刚刚走到半道便被场馆的立体广播叫住,“第1313号学员,请前往7号射击位进行射击。第1313号学员,请前往7号射击位进行射击。” 噢,原来每个人是被系统随即分配好射击位的,不能自己看哪个射击位顺眼就挑哪个。 时亭州调转方向,朝7号射击位走过去,然后就又听见立体广播的声音,“第1314号学员,请前往23号射击位进行射击。第1314号学员,请前往23号射击位进行射击。” 顾风祁是1314号,这一下子就隔了很远。 时亭州心里有点小遗憾,他并起两指向顾风祁遥遥敬了半个军礼。 那意思是,你加油。 顾风祁看见了,他冲着射击场出口处的位置扬了扬下巴。 那意思是,等会儿靶场外头见。 两个人都看懂了对方想表达的意思。 时亭州乐了,笑。 顾风祁微微垂眸,唇角扬起一点点。 时亭州走到那堆散乱的枪|械零件跟前,熟练地开始拼装。拼装进行到一半,时亭州忽然发现自己面前的这些枪|械零件居然不属于一同把枪。 他已经花费了一段时间,拼好一半的枪找不到后续零件了。 原来第三项考核不是常规的射击测试。 时亭州抓抓自己还没干透的短发,心里为自己的莽撞懊恼了一小下。他把手上拼装到一半的枪给放下了,现仔细地翻找了一番零件堆,把能够拼装出同一类枪|械的零件拨到一堆。 时亭州分出四堆不同型号的配件,其中有两堆刚好能组装出完整的枪|械。 不过时亭州没有急着组装,他先又仔细检查了一下弹药型号。 两种弹药,和自己能够组装出的两支枪的口径刚好一致。 时亭州松了一口气,迅速开始组装自己已经分好类的两堆零件。 之前武装泅渡的第一集团新生也已经陆陆续续进了射击场馆,时亭州左右两侧的射击位都来了人。 时亭州一边组装着自己手上的枪支,一边分出眼角余光去观察他旁边新生的动静。 主要是刚才他跳进了考官给新生们挖好的坑里,所以他现在迫切地想知道,这届八千多新生里是不是只有他一个笨蛋。 时亭州左手边的那个兄弟动作很快,几乎和时亭州同时组装好了第一支枪。 居然有人运气这么好? 时亭州诧异地挑了下眉,开始往自己第一支枪|械的弹夹里填弹,然后就听见左边兄弟急的跳脚的声音,“操,为什么子弹口径和枪支型号对不上?!” 原来八千多新生里不止他一个笨蛋。 “兄弟,”时亭州在心里先默默为左手边那个运气好到一次就组装好成枪,但是枪|械口径与子弹型号不符的倒霉蛋点了支蜡烛,然后再出言提醒,“你仔细看看那堆零件,能拼出不止一支枪。” 左手边那兄弟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说声“谢了兄弟!”又飞快投入下一轮组装。 时亭州举枪开始射击移动靶,第一轮射击二十发子弹,二十发子弹全部十环命中。 移动靶上方的智能监测器发出轻微的“滴”的一声,然后亮起一个小小的绿点,“恭喜,您的射击成绩已超越百分之九十九的测试者。” 时亭州右边的那个新生转头看了他一眼,时亭州心里头正得意,忽然听到场馆里某一处响起同样的电子提示音,“恭喜,您的射击成绩已超越百分之一百的测试者。” 百分之一百?那个位置是顾风祁吗?可是他自己刚刚不是都全部命中十环了吗?为什么是击败百分之九十九的测试者而不是百分之百? 时亭州在换弹夹的过程中心思百转,第二轮射击开始,时亭州举枪,看到站在他右侧的那名新生也已经开始上弹夹了。 看来这届新生里不仅有比自己命中率更高的,还有比自己更聪明不会掉坑的人啊! 之后不能再大意了! 时亭州集中注意力,瞄准移动靶开始第二轮的射击。 时亭州从挺小的时候就开始跟他爸还有他哥一起在靶场里面打移动靶。针对他自己的各项能力而言,他的枪法优于他的格斗技巧,再优于他的体能。而且时亭州有信心相信,他的枪法在这一届的新生中也是佼佼者。 时亭州中途换过一次枪,很快打完了规定的两百发子弹。这两百发子弹时亭州全部都命中十环,然后最后移动靶上方的智能监测器还是没有报出时亭州想听到的“百分之百”。 “恭喜,您的射击成绩已超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八的测试者。” “恭喜,您的射击成绩已超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八的测试者。” 电子提示音响了两次,是时亭州右边的那个新生几乎和他同时完成了第三项考核。 那小子鬼精鬼精,一上来看到射击位前头的枪|械零件,先没像时亭州和他左手边兄弟那样火烧屁股似的急着组装,而是先分堆,找出了能组装一支完整枪械的零件,所以就没像时亭州那样耽误了许多时间。 “好巧啊,我也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八,”那个没掉坑的小子转过头冲时亭州笑了一下,伸出手,一双桃花眼泛着精光,“下个赛段我们可以一起了,认识一下吧,我叫许昭。” 第6章 行军 “时亭州。”时亭州笑着和许昭握了一下手,然后两个人就听见场馆中另外一处响起一声极其熟悉的电子提示音。 “恭喜,您的射击成绩已超越百分之一百的测试者。” 许昭眨了眨眼睛,“你是全部命中十环吗?我是全部命中十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只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八。” 时亭州一通点头,“我也是,不知道要打成什么样子才能百分之百!” 第三场测试的考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他们身后,开口温声道,“超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八的测试者已经很厉害了,但是你们两个有什么想交流的感想,请先出了射击场馆再慢慢交流噢,要给后面到达的新生腾出位置来。” “好的!”时亭州转身立正,飞快向考官敬了个礼,“我们这就麻溜滚蛋!” 许昭在时亭州旁边也飞快的行了个军礼,“教官再见!” 两个人说完就一溜烟跑出去了。 考官看着他们两个人的背影,冲着缓慢走到自己身边来的助理考官笑呵呵道,“今年新生都挺有意思的。” 助理考官点头,然而不苟言笑,“1562号新生的观察力很敏锐,在组装枪械之前先把所有零件都检查了一遍。至于亭州嘛,毛躁了点,但是应变能力也不错,射击的底子很好,在环塔磨炼个一段时间应该就能稳重些了。” 考官有点讶异地挑了下眉,“你认识刚刚那个小子。” “嗯,”助理考官抿唇,“亭云的弟弟,我之前见过的,所以刚刚等他们走了才过来。” “噢!”考官恍然大悟,“亭云,对,我想起来了,你们是一届的同学!” “嗯。”助理考官轻轻点头。 - 时亭州和许昭在靶场出口看到了顾风祁。 时亭州冲刺两步跑过去,一把挂在顾风祁肩膀上,“你是不是那个百分之一百?” 顾风祁被他的动量带的踉跄了一小下,但却难得没有臭脸。 顾风祁点头,看上去心情蛮不错的,“是。” “操,”时亭州抱着顾风祁的肩膀来回摇,“你好厉害!” 许昭这时候也走过来,顾风祁肩膀上挂一只时亭州,先转正了身体,对许昭礼貌地颔了颔首,“你好,顾风祁。” 许昭看看顾风祁,再看看挂在他肩膀上的时亭州,笑,“许昭,你真的好厉害,我们两个射击位挨在一起,然后就一直听到电子音播报‘您的射击成绩超越百分之一百的测试者’。” “你怎么做到的?”时亭州松开绕着顾风祁肩膀的手臂,转到他面前,“我和许昭明明都已经百发百中,次次十环了!” “这个吗,”三个人一起往下一个测试点走,顾风祁被他们两个夹在中间,“应该是智能监测器赋分算法的原因。” “每个射击点位领到的枪械和子弹都是不同的,而不同枪械的射击难度也是不同的,所以就算大家都是十环,最后的成绩可能也会不一样。” 第6章 “好像有点道理,”时亭州看许昭一眼,又看顾风祁,“你那个射击点位是什么枪?” “配微型坚甲弹的半自动瞄准狙击。”顾风祁道。*1 “那不是和我们的一样嘛!”时亭州表示不服。 “嗯,”顾风祁看着时亭州,素来淡薄的眼睛里难得盛了点笑,“但是我的那把半自动,瞄准镜有问题。” 也就是说,顾风祁用一把缺陷枪支,实现了200发子弹200次命中十环。 时亭州盯着顾风祁看了一阵,突然“啧”一声。 “牛的,好吧,”时亭州拍拍顾风祁的肩膀,“我心服口服。” 那眼神分明就是还不服。顾风祁看着时亭州那双光彩熠熠的眼睛,几乎都能知道这小子心里头在想些什么: 怎么我射击点位的枪的瞄准镜没出问题呢? 顾风祁看着时亭州,嘴角有些控制不住地往上扬。 这小子,还是挺可爱的嘛。 - 下一个项目是18公里急行军,也是最后一个小项了。 这一次在第四测试段集合点的人比之前几个集合点的人都要多。第三项测试缩短了时亭州顾风祁和新生第一集团之间的差距。 时亭州是因为自己还没看清摆在自己面前的一堆枪械零件,就开始组装,白白浪费了时间,顾风祁是因为有缺陷的瞄准镜用起来不那么顺手,所以他每一发射击的速度都被拖慢了。 这下两个人基本上也进入了他们这个赛道第一集团军的范畴。 许昭跟他们坐在一起休息,“你们两个第一项和第二项冲得好快,冲那么快干什么?” “我本来没打算一开始就冲那么快的,”顾风祁拧开矿泉水,喝一口,指指时亭州,“是这小子说,第一测试段要是慢了,第二测试段武装泅渡就跟下饺子一样,所以我才跟着他跑的。” 许昭被那个“下饺子”的形容给逗乐了,他拍着自己大腿,看着时亭州笑,“你也太有才了吧!” 时亭州很谦虚地冲许昭拱拱手,“过奖。” “哎,不过话说你们第四测试段还打算冲在最前面吗?”许昭看着顾风祁和时亭州。他们两个从起点开始就几乎一直都跑在一起,许昭早就把他们两个看成是入学前就关系很好的队友了。 急行军18公里对体力的消耗极大,几个人在一起结伴而行,前头有人带队和控制节奏的话,会比一个人单独行军轻松许多。顾风祁和时亭州两个人的实力是有目共睹的强,许昭正寻思着,自己在第四测试段有没有可能和他们走在一起。 时亭州伸手从不远处的物资补给点位抓了三条能量棒,一人一条,然后撕开包装,咬着能量棒思索,“第四测试段,我就打算正常速度走。” 时亭州看着顾风祁和许昭,问道,“你们两个呢?” 顾风祁道,“我都行,看你。” 这两个人果然是一起的。 许昭在心里面默默记下一笔,他抬眼看着时亭州,“你的正常速度大概是什么速度?” “差不齐就是第一集团的速度,”时亭州很快就啃完了一根能量棒,他把包装袋扔进垃圾回收槽,伸手又抓一根,“所以就是,第四测试段我打算跟着第一集团走。” - 和许昭分析的一样,大部分新生都知道急行军是一项极度消耗体力的项目,所以这次没有人再冲在最前面,而是大家自然而然地聚拢成了一小支七、八个人的队伍,作为这个赛道的第一集团匀速前进。 本来以为领头的会是时亭州或者顾风祁,大概率是顾风祁,结果却另有其人。 领头的那个新生和顾风祁如出一辙的沉默,也如出一辙的强,走在领头的位置,地形复杂的时候就控制速度快走,地形平坦顺畅的时候就提升速度,将快走变成小跑,节奏带的非常好。 时亭州前半程冲的比较猛,体力消耗挺大的,所以在第四测试段就没再边跑边说话了,只跟在队伍里面,跟着领队的节奏。 顾风祁见时亭州都消停了,自然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就跑在时亭州的边上,同时观察着领队的动作。 全程只有许昭跟领队搭了一句话,许昭问领队的名字,领队头也没回,答了句“沈默”,之后还微微提了速度,似乎是觉得自己原先带的速度太慢了,不然怎么还能有人一边急行军一边讲话呢? 时亭州跟在沈默的后面,暗戳戳给他竖了个大拇指。这哥们儿可真有个性,比顾风祁还要冷淡。沈默这个名字取得也真好,差一点就是沉默了。 顾风祁看到了时亭州冲着沈默背影竖的大拇指,有点诧异地看了时亭州一眼。 时亭州误以为顾风祁这个表情是在质问他,为什么给沈默竖了大拇指而没有给他竖,赶快又给顾风祁补了一个。 这小子脑袋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呢?顾风祁有些哭笑不得地转头。 对于18公里的急行军而言,平均成绩大概会在100分钟左右,但是他们作为第一集团,所有成员都是从新生中优中选优,在前三个测试段中拼出来的,速度就要快上很多。*2 等到了10公里的时候,时亭州脸上的汗已经能顺着下颌往下淌了,他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一把脸,看看自己的手表,心里估算,按照他们这个速度下去,应该在90分钟左右就能到达终点。 “怎么了?”顾风祁注意到了他看手表的动作,居然在跑动中回过头来看他,还开口说话了,“是之前体力消耗太大了吗?” “没事儿,”时亭州摆手,冲顾风祁笑一下,“我就是看看时间,没想到我们已经跑了一半还要多了。” 没有经历过急行军的人很容易把急行军和越野跑以及障碍跑混淆,但是急行军的重点不在于跑,而在于对极限的疲劳的忍受。 当你的体能已经被消耗殆尽,而终点遥远,你是否还能坚持? 15公里。 沈默的速度丝毫没有减慢,第一集团的七名新生也都不愧是环塔未来的军人,都死死咬着沈默的速度坚持了下来。 是真的很累,双腿的肌肉已经开始堆积过量的乳酸,肺部由于过载的呼吸而产生阵阵灼痛,汗水落进眼睛里,辣得人看不清前方的路。 时亭州听着自己胸膛里激烈的心跳声,大口的吸气,呼气,同时还要努力跟上他前头沈默的速度。 “还有三公里,马上就到了。”顾风祁跑在他旁边,蹙着眉,说话间声音也带上了喘。 大家都不好受了。 时亭州已经没多余的气力说话了,他胳膊肘碰碰顾风祁,示意自己没事,让他不要再说话了。 16公里。 沉默了一路的沈默终于开口了。 “还有两公里就是终点了,弟兄们对不住,我先走一步了。” 语毕,沈默便加速跑了出去。 时亭州简直要瞠目结舌了。 看来这届环塔新生里面,牛人还真的不少啊! 第一集团里面跟着沈默跑出去两个人,这两个是还有一些剩余体力的,想在第四测试段再冲一把。 时亭州偏头看看顾风祁的脸色,发现顾风祁应该是还留了力,没到极限。 他胳膊肘碰碰顾风祁,“你快跟着冲吧,终点等我!” 顾风祁看看时亭州,后者也看着他,眼睛里浸着汗,亮着光。 “好!”顾风祁也加速跑出去。 - *1:这里的半自动瞄准狙击枪是我瞎诌的 *2:第一集团就是整个体能测试中跑在最前面的那一波人,看过马拉松的读者朋友可以类比一下~ 第7章 启明 时亭州冲线之后,一阵干呕的冲动就蹿了上来。 他正扶住物资补给点的桌子犯恶心,顾风祁走过来看着他,“还好吧?” 这种时候当然要帅气地装作什么事都没有,潇洒地回一句“还好”。 时亭州直起腰,活动一下仿佛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勉强笑笑,“还好。” 时亭州和许昭是前后冲线的,他们两个人基本上是第一集团解散之后的最末尾了。不过这个成绩放眼全体新生队伍,依然可以算得上是金字塔尖的级别,还是相当有竞争力的。 “你是第几个过线的?”时亭州缓过来一点了,他看着顾风祁,已经有精神慢悠悠地闲话。 “第二个。”顾风祁面上神情很坦然,他前面三项测试几乎都拿到了最佳成绩,这个18公里急行军拿不拿第一其实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而且那个沈默,他是真的很快,”顾风祁笑一下,“他比我快了将近两分钟。” 环塔是优秀帝国军人的摇篮,顾风祁从小带着一身的光环长大,但却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么的了不起。这批新生中同样也有佼佼者,彼此之间相互学习,不断进步突破极限,这才是一名优秀军人应该追求的东西。 “水。”沈默走过来给时亭州和许昭递水,他的状态已经完全调整过来了,完全看不出是刚刚经过18公里急行军的人。 第7章 而且沈默人也很好,虽然沉默寡言了一点,但是会主动走过来给每一个完成了18公里的人递水,然后再叮嘱一番让大家不要立刻坐下。 刚才跟在沈默后面急行军的新生都围拢在一起,就地坐了,一边休整,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兄弟你真的好牛啊,带着我们跑了一路,居然在最后两公里还能冲这么猛!”这话是对着沈默说的,几乎说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这没什么的,”沈默在地上转着矿泉水瓶,“主要我爸之前是边境守兵,每隔两天就要巡边,他每次巡边我都跟在他后头,这种路跑习惯了。” 众人发出一阵了悟声,然后视线又齐齐转向时亭州和顾风祁。 军校和军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简单而且纯粹的地方。单纯的粗粝,单纯的慕强。 “你们两个也好厉害!”有人星星眼望着他们两个人。 时亭州睁大了眼睛,一通摆手,“我没有,是他很强,”他下巴颏朝顾风祁的方向抬一抬,“我第四项跑到后面已经不行了,要不是有沈默带着早半道上就跑不动了。” 大家笑一阵,互相夸了一顿,然后开始聊之后的体能极限测试。 “之前的四小项都是开胃菜,之后的那个体能极限测试才是最难熬的。” “嗯,确实,二十四个小时单独行军74公里,而且还要自己看着地图找路线,感觉确实不好完成。” “哎,其实我们也可以像刚才那样一起走是吗?大家最后的目的地应该都是一样的吧?”不知道谁说了这么一句。 “但是测试开始之前主考官不是说了吗,每个人都是随机降落的,海顿荒原那么大一片地方,很难找得到其他人吧?” “不知道降落地点和编号有没有关系,”许昭突然说了声,“你想,最后一项测试不是要等所有人都到齐了才开始的吗?” “有道理!”于是几个人开始兴冲冲地对比互相的号码,后来发现只有时亭州和顾风祁的号码是连在一起的。 “哎呀,行啦,”时亭州见大家都看着自己和顾风祁,“也不知道到时候到底是怎么安排的,大家现在先好好休整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 几个人围着聊天的功夫,后面又有新生陆陆续续到达了,眼见得第四测试段终点已经慢慢聚集出一两百号人了。 “请已经完成前四个测试段的新生前往停机坪集合!” “请已经完成前四个测试段的新生前往停机坪集合!” 众人面面相觑,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裤子,看见彼此的脸上皆是疑惑不解。 “不是说好的等所有人都到齐了,才整装出发吗?怎么现在突然就要走了?” “是啊,最开始冲的这么猛,不就是为了给体能极限测试养精蓄锐吗?” 窃窃私语声一时间席卷了整个场地,像时亭州他们好歹已经修整了一段时间了,那些刚刚完成18公里急行军的新生还在扶着膝盖胃里直犯恶心呢,冷不丁听到这么两声广播,人都傻了。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到了真实的战场上,敌人会给你们整装休息的时间吗?” 一个身穿军装,肩饰上挂着两颗启明星的男人站上了指挥台,他皱着眉,面容冷肃,居高临下看着场地上衣衫不整、汗流浃背、萎靡不振的新生们。*1 “两分钟时间,所有在场新生全部到停机坪集合!迟到的人就不用再参加后续测试了,成绩记零分。” 这句话像一道霹雳当空而下,原先坐在地上的,倚在栏杆上的,撑着膝盖的,脱了鞋子的新生们瞬间炸了锅。 大家以最快速度整理好自己的服装,最后补充一点水分和能量,然后朝着停机坪开始飞奔。 “我去,”时亭州单手撑着地爬起来,还不忘顺手抓一瓶矿泉水,然后加入到朝停机坪飞奔的队伍中去,“真是要了命了!” 顾风祁跟在时亭州边上跑,听见那句“真是要了命了”,没忍住笑了一下。 停机坪距离第四测试段终点有差不多七百米,大家全速冲过去,刚刚在光地上站好了,马上又有电子音播报响起: “全体都有!按照体能测试编号列队!” 停机坪上新生骚乱一阵,然后很快便按照要求列好了队。 最开始一起完成18公里急行军的小队已经完全被打散了,只有时亭州和顾风祁还挨在一起。 新生们拔好军姿,站的笔直,等待着下一步的命令。 体能测试是上午十点钟开始的,时亭州他们是完成前四个项目完成的最快的一批新生,大概用了四个多小时完成整个测试。到了这里后他们又休整了大约一个小时,此时是将近四点,日头已经西落,他们的体能极限测试将在黄昏开始。 此时到场的新生有二百五十七位,先前那个肩上顶着两颗启明星的,面色不善的军官也走到停机坪,站在所有到场新生的面前。 “环塔第十七届的新生,接下来你们将要经历你们入学以来的第一次极限体能测试,相信在今天上午,你们的主考官就已经向你们交代过这次测试的注意事项了。” “我不耽误大家太多时间,只是在大家出发之前最后提醒两点。第一,本次测试配发实弹,大家在74公里的行军路程中是真的有可能遭遇危险,所以请大家务必保持警惕。第二,大家手上的实时监测手环具有呼救功能,当你真的遇到危及生命的情况,请不要迟疑,立刻按下紧急呼救按钮。” “毕竟,我们认为没有任何一项测试比你们的生命安全更重要。” 这句话说的比之前所有的话都要中听,新生们都伸长了脖子,眼巴巴瞧着那军官。 “好了,接下来请助理教官为新生配发实弹。” 助理教官走过一行行新生,将三个四十发微型坚甲弹的弹夹发配到每个人手上。 “要是不够用怎么办?”人群里面不知道是哪个嘴上没把门儿的新生这么问了一句。 “那你最好祈祷这些子弹够用。”军官冷硬的嘴角往上扬了一下,然后便背着手走出了停机坪。 全体新生陪着那个问了问题的倒霉蛋一起瑟缩了一下,然后就听到广播电子音又开始响: “请全体新生按照自己的编号前往相应旋翼机!” “请全体新生按照自己的编号前往相应旋翼机!” 停机坪最后方一块巨大的投影显示屏上面滚动过在场新生的编号,以及旋翼机的编号。 时亭州看到自己和顾风祁的编号紧挨在一起,排在hk-317号旋翼机后面。 两个人跑向hk-317号旋翼机。 一时之间所有新生都开始小跑冲向自己的旋翼机,偌大的停机坪上汇聚成一股股错综复杂然而有条不紊的队伍。 hk-317号旋翼机。 旋翼机上方的旋翼已经开始低速运转了,长度超过五米的三片悬叶沿逆时针方向旋转,在地面上翻卷出一片阴影,将由hk-317号旋翼机运送的新生们排好了队在机舱门口等候,旋翼螺旋搅起的风将他们的作战服吹得猎猎作响。 守在机舱门口的考官看上去最多二十出头的样子,年龄比他们大不了多少,一双浓眉,古铜肤色,豹眼圆睁着,看上去无端有些凶。 “编号!姓名!”考官在每名新生登机前都先询问一边,螺旋翼搅起的风太大,他只有用吼的才能被听清。 “编号!姓名!”轮到时亭州,那浓眉豹眼的考官冲着他喊。 “1313!时亭州!”时亭州在风声,螺旋翼声,发动机声混杂的嘈杂背景音中也吼回去。 “赶紧上机!”考官挥手,“下一个!” “1314!顾风祁!” “上机上机!” - *1:环塔的军衔制度,在这里先不过多赘述,后文会具体提到。 第8章 荒原 “我是你们本次极限体能测试的负责考官,易盟深!” 旋翼机的机舱门合上,螺旋翼旋转的频率提高,在一阵轻微的晃动之后,旋翼机缓慢升空。 古铜肤色,浓眉豹眼的军官双脚分开,双手背在身后,用跨立的姿势稳稳站在机舱正中。 “如果大家能有幸通过这次极限体能测试,正式入学的话,在你们环塔训练生涯的前两年中,我也会是你们的教官。” hk-317号旋翼机上的新生大概有三四十人,沿着左右机舱壁坐了两排,听了易盟深的话之后有一阵小小的骚动,都面面相觑了一番。 “怎么?你们都不知道新生的体能测试有淘汰一说的吗?”易盟深笑一下,犀利的视线缓缓扫过hk-317号旋翼机上的所有新生。 时亭州和顾风祁按照编号的顺序坐在一起,他们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他们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然。 他们两个知道新生的体能测试结束之后会面临一波淘汰。 环塔是帝国的荣耀,帝国最锋利的剑戟与最坚韧的盾牌。但是在这表面的荣光背后,无可避免的,是环塔堪称严酷的军事训练,以及五年制训练生涯中极高的淘汰率。 第8章 因为最锋利的剑戟乃是一刀一刀磨砺出来的。 这种严苛的筛选从新生入学伊始就已经开始了。就拿这次的体能测试来说,之前站在环塔大礼堂中参加了第十七届新生开学典礼的八千多名新生当中,最终只会有六千多个人顺利进入环塔。 “因为你们将要进入环塔,承担最艰巨的使命,进行最艰苦的战斗!”易盟深看着旋翼机中的新生。 “要记住!你们在为了人类而战斗!你们将要去开疆拓土!而不是去春游!” 易盟深的音量很大,在旋翼机四壁之间回荡,也落在每一名新生的心房。 “十年前我们的父辈参与了稻城之役,以血肉之躯对抗墨菲斯的钢铁洪流,为我们赢下了海顿荒原,让人类免受钢铁之刃的屠戮。” “两年前雪原之战打响,三十万人类军队开赴战场,对抗在冰棱镜之间流淌穿梭的纳喀索斯。” “两年之后呢?十年之后呢?”易盟深背着手在机舱中缓步巡视,他走过每一名新生的面前,直视他们的眼睛。 “那时候我们的父辈已经老了,那时候将由我们承担起护卫人类的责任,延续环塔的荣光!” 易盟深走过时亭州的面前,深深与时亭州对视。 易盟深的面庞还很年轻,但是那双豹眼中坚毅深邃的眼神却像极了时亭州的父亲,也像极了从环塔中走出的每一位经过千锤百炼的帝国军人。 易盟深说的每一句话都铿锵有力,直直地撞在耳膜上,激荡在心里。 时亭州攥紧了拳,热血从心底热到脑门。 易盟深在机舱中走了一转,很满意地看到新生们已经被自己激起了高昂的战意。 “行了,从这里到海顿荒原有三百多公里的距离,大家还有半个小时的修整时间,等到了要降落的位置,我会逐一通知大家的。” 易盟深向机舱中的全体学生敬了个标准的军礼,然后转身走进了驾驶舱。 驾驶舱里面是个军帽压得很低的年轻驾驶员,他听到易盟深进来的动静,微微勾了下嘴角。 “讲的很不错嘛,小易,说得我都热血沸腾了。” 易盟深关上驾驶舱的大门,走到驾驶座后面,一改刚才在新生面前的黑脸,一双犀利的豹眼笑成月牙,“肯定赶不上程禹学长,不过程禹学长为什么这次要躲在驾驶室里面开旋翼机?” 程禹抬手,拍拍易盟深的肩膀,“锻炼的机会还是要多留给年轻人嘛!你觉得这一届的新生怎么样?” 易盟深双臂环抱在胸前,看着仪表盘上一个代表着hk-317的小红点缓慢移动,认真思考道,“咱们这一批都是体能测试里头拔尖的,现在瞧着都挺不错,只是不知道最后坚持下来的能有多少。” 程禹看着挡风玻璃外的万里晴空,眸色深远,“希望他们都能坚持下来啊,雪原的战事吃紧,我们就该顶上了,环塔的未来,可就都扛在这群小伙子肩上了!” - 程禹口中的“这群小伙子”正贴着机舱壁坐得挺直。 顾风祁闭着眼睛养精蓄锐,时亭州在他边上,是唯一一个扭吧着,没有坐得挺直的人。 “顾风祁,”时亭州压低了声音叫他名字,“你累吗?” 顾风祁眼睫轻颤一下,“我还好。” “我好累啊,”时亭州掩着嘴,很压抑很克制地打了个哈欠,“我好想睡觉。” 顾风祁睁开眼睛看时亭州,他现在已经摸清楚时亭州的脾性了,时亭州就是那种嘴上跑火车,可以叫苦叫累,也可以吹的天花乱坠,但实际上还是很靠谱的那种人。 现在的时亭州就是叫苦叫累模式的时亭州。 “你要是现在闭上嘴巴和眼睛的话,还可以睡半个小时。”顾风祁提了个很中肯的建议。 “可是我想在床上睡。”时亭州眨巴眨巴眼睛。 现在的时亭州是变本加厉叫苦叫累的时亭州。 顾风祁闭上眼睛不搭理他了。 但是时亭州又贴上来,在顾风祁耳朵边上说话,呼吸间温热的气息都抚在顾风祁颈侧,“我觉得极限体能测试应该是按照编号来随机安排地点的,到时候我来找你吧。” 顾风祁微微侧头躲开时亭州的气息,无可奈何又被他撩拨地睁了眼,“旋翼机飞两分钟地上就是十公里,海顿荒原上蒿草高到人胸口,你准备怎么找我?” 时亭州叹口气,现在的时亭州是感觉自己被无情抛弃了的时亭州。 “行吧行吧,那到时候就随缘吧。说不定就走到一起去了呢。” - 从旋翼机的舷窗向下望,是无边无际的草野。向回看依稀能看到巍然矗立的环塔,向前看,一直看到天际线的尽头,依然是漫无边际的草野。 新生们排成一串,在洞开的机舱门口被大风吹得要流鼻涕。 易盟深背着双手也站在门口,任军装被大风刮得猎猎作响也岿然不动。 驾驶旋翼机的驾驶员技术高超,将旋翼机稳稳悬停在距离地面十三米的高空中。机舱门口向地面垂了一条悬绳,被点到名字的新生将顺着这条悬绳索降至预定地点。 “1137号准备!”易盟深大声地叫着学员编号,被点到编号的新生叫一声“到”,然后走到机舱口等待下一步指令。 “1137号已到达预定点位!开始索降!”易盟深推开一点,让出机舱门,1137号新生走到机舱门口,攀住悬绳,然后顺势下滑。 由基本的重力加速度公式,再算上与绳索之间的摩擦力相互作用,两秒钟左右之后,1137号新生成功降落至预定地点。 易盟深探头出窗外,认真检视了一番,确定1137号新生已经成功降落了。 “下一个地点!”易盟深冲着驾驶舱喊道。 旋翼机一阵令人眩晕的爬升,之后是大约两分钟的飞行,之前下降在草野中的1137号学员已经完全淹没在海顿荒原的荒芜中,看不见踪迹了。 “好家伙,”时亭州排在顾风祁前面,微微咂舌,“这74公里可能真得自己走完了。” - “1314号准备!”易盟深依然维持着背手站在机舱口的姿势。 顾风祁答声“到”,走到悬绳边上,双手握住悬绳。 “1314号已达到预定点位!开始索降!” 顾风祁跨出机舱门,开始下降。 下降的感觉仿若坠落。不,甚至都不应该加上“仿若”两个字,就是坠落。 在他脚下是海顿荒原,十年前,他的父母埋骨于此。 十七万九千三百八十四名帝国军人都埋骨于此。 顾风祁闭上眼睛,天色渐晚,暗色的晚风吹过来,拂在他的脸上,他无端觉得有些寒凉。 “咔哒”一声轻响,顾风祁落地了,他睁开眼睛,仰头,向旋翼机舱门口站着的易盟深做了个“已安全降落”的手势。 旋翼机拔高,调转机身,朝另一个方向飞去。顾风祁在沉沉暮色与莽莽荒野中转头,面对夕阳下坠的方向,开始体能极限测试的74公里急行军。 荒草很高,没及胸口。 顾风祁把领口处的防尘罩拉起来,遮住口鼻,以免被具有锋锐边缘的蒿草划伤。 二十四个小时,在海顿荒原上急行军74公里,这一届的新生入学测试难度很高。 顾风祁从随身收纳袋里面摸出罗盘和地图,在渐暗的天幕上寻找启明星的踪迹,以辨别方向。 时亭州比他早两分钟下旋翼机,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他们两个人的降落位点挨得比较近,如果他们在同一终点的话,能在半路上碰到的概率会很大。 和时亭州不一样,顾风祁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习惯了自己一个人。 一个人生活,一个人训练,一个人看书,一个人跑步,一个人睡不着的时候躺在床上看天花板,或者是躺在草野上看星星。 所以顾风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个寡言而沉默的人。 早在新生入学典礼的那一面,顾风祁就看出来时亭州是个活泼又自来熟的家伙。当时他还皱着眉嫌弃这种活泼和自来熟,可是和时亭州一起跑过了大半个体能测试的测试段,现在顾风祁却开始有些喜欢这两种特质了。 如果能在海顿荒原上遇到就好了。 这是一片让顾风祁觉得冷的土地,如果能在这片土地上见到另一个人的微笑就好了。 第9章 僚机 海顿荒原上的另一处地方,此刻正被顾风祁念叨着的时亭州没有微笑,只有苦笑。 真是要了命了!时亭州小时候曾经跟着父兄来海顿荒原远足,都只是在边沿地带,从来没有过深入海顿荒原腹地。 当时顾风祁在旋翼机上跟他说,海顿荒原上蒿草高到人胸口,时亭州只当是他在开玩笑,谁知道索降下来自己直接就没进草野里面人影都找不着了。 蒿草高到人胸口,每一步都是在摇曳的蒿草间穿行,阻力很大,蒿草叶缘锋利的锯齿状结构还会在疏忽的时候毫不留情划破肌肤。 第9章 二十四个小时74公里,时亭州现在只想仰天长笑呵呵呵。 时亭州已经看过了地图,把自己的行进路线也大致记在了脑海中。 不过这荒原上放眼望去苍苍茫茫一片都是草,只要沿着大致的方向行进就不会出错。 时亭州一面拨开自己面前的蒿草向前行进,一面时不时地抬头看看星空,确认自己行进的方向。 时亭州低头看一眼自己的实时监测手环。 【现在时间17:43,全程74公里,已行进路程1公里。】 “州儿,你真的想好了?”时亭云坐在沙发一端,看着时亭州。 那个时候时远还没上雪原,时家三口人都还在环塔,时亭州每天早上起床,都会有中将先生为他准备好热乎乎金灿灿的煎蛋。 “想好什么了?”时亭州坐在沙发另一端打游戏,环塔岁月的雪原副本,那个时候时亭州还没打通雪原副本,他抬头疑惑地看了他哥一眼。 时亭云抬手想揍他一巴掌,但是看见了在另一张沙发上端坐着看全息投屏的时远,又抑制住了自己的这种冲动。 “进环塔,你真的想好了?” “实战可不像你打游戏那么轻松,而且我已经入伍了,你不是非要当军人,之后去做后端研发,或者你想做的任何其他事情也是可以的。” 帝国实行严格的征兵制度,每家每户每代人必须有一名是在籍军人。 时亭云已经进了环塔,时亭州可以不用再进去了。 “我想好了啊!”时亭云一番话不知道触碰到了时亭州哪一根敏感神经,他放下游戏机,看着时亭云正色道,“明年进环塔,我们不是早都商量好了吗?” “州儿,进环塔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轻松……” 时亭云话还没说到一半就被时亭州打断了,时亭州站起来,口气有点冲,“那你凭什么觉得我跟你想象的一样脆弱?” 正在看全息投屏的时远把视线转移到自己的两个儿子身上,“好好说嘛,干嘛这么剑拔弩张的?” 时亭州梗着脖子不出声,时亭云少有被自己弟弟顶一句的窝火经历,他也憋着一肚子气,摆手道,“随便你,你想怎么样跟我有半毛钱关系?” 【现在时间19:00,全程74公里,已行进路程6公里。】 时亭州再次低头看一眼自己的实时监测手环,他抿抿唇,擦一把汗。 一个多小时行进了5公里,如果后续体力消耗下降的不是特别严重,那他应该能在二十四个小时之内完成测试。 可是现在他的体能正在以可察觉的速度流失。 时亭州走到一处蒿草稍微稀疏一点的地方,先停下来喘口气,从后领口处抽出一根软管,咬进嘴里。 软管连接着背包侧边的水囊,水囊具有环塔最新研发的自主净化功能,能够收集空气中的水雾,净化为可直饮的纯净水。 时亭州把背包往上掂一掂,把软管收好,又继续往前走。 晚上七点钟,天已经黑透了。夜空上的启明星和它周围的其它星宿耀眼又明亮,照耀着海顿荒原,以及荒原上蒿草中的行军者。 时亭州当时是为什么选择进入环塔呢? 耳濡目染大概要算作一个原因。 时亭州还记得自己三岁的时候,他妈妈带着他和时亭云去机场接他爸。 那个时候时亭州还不认字,时远刚刚升了少将,时亭州在机场看着他爸一身戎装走下旋翼机,笑得合不拢嘴扑进他爸怀里。 时远把小儿子抱起来,时亭州就趴在他爸肩膀上,抠着他爸肩章上的那颗启明星玩。 时亭州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想成为他爸那样的帝国军人。 再长大一点,十一岁的时候吧,时亭云进了环塔。 男孩子嘛,多少有点争强好胜的心理。时亭州看着他哥穿上军装,看着他哥领了配枪,看着他哥搭乘旋翼机去执行任务,时亭州就觉得,自己也想要。 当时年纪小,看什么都是镜花水月的美好,等到自己真的已经亲历这一切了,才知道这世上的一切好东西都要用血,汗,还有大把大把的好时光作为交换。 【现在时间24:00,全程74公里,已行进路程30公里。】 时亭州停下来擦汗,他一身作战服已经被汗透了。海顿荒原夜间的气温很低,他现在站在夜雾弥漫的蒿草丛中,全身上下都在冒着热气。 刚才五个小时里,时亭州渐渐摸索到了在蒿草中前进的诀窍,所以尽管体能在随着时间流逝缓慢下降,但是他的速度还是维持在一个合适的区间。 在经历了四项几乎拼尽全力的考核之后,又连续急行军六个小时,时亭州现在体能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基本上全靠意志力在前进了。 但是晚上绝对不能歇,这里的夜间温度太低,必须要依靠机体运动不断产热来维持体温,一旦停下休息,很可能就再也不能自己走出去了。 时亭州翻出地图来,校准一下自己的方位,大致安排了之后的行进计划: 从此处再往前,大约十公里之后是浅水沼泽,浅水沼泽横向距离绵延几十公里,几乎没有可能绕道,所以只能咬牙过沼泽。 沼泽地的纵深大约是3公里,时亭州已经做好了耗费两个小时过沼泽地的打算。 过完沼泽之后就又是连绵的蒿草与丘陵地带,此时距离此行的终点:海顿荒原17号监测站就还剩下30公里。 海顿荒原早上五点钟日出,只要能在日出前过沼泽,那用剩下的十二个小时走完最后的30公里就绰绰有余。 只要不发生什么意外情况,就能顺利到达。 时亭州前半程走的速度很快,后半程的时间充裕,就算发生了什么意外情况,应该也还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 时亭州收起地图,继续往前走。 【现在时间02:07,全程74公里,已行进路程39公里。】 蒿草的高度从胸口渐渐变矮,再往前五百米就到了小腿的位置,已经能看得清地上的水洼。 前面就是那片浅水沼泽了。 时亭州现在非常累。可是在机体的极度疲惫之后,精神却获得了一种超脱的感觉。 时亭州有些惊异地发现,自己现在居然能够很平静地面对之后的35公里路程。 还有整条急行军线路上最难走的沼泽。 对于过沼泽地,其实时亭州具有一定的理论知识储备。行走时,要尽量走枯草密集、旺盛的地方,走地表干燥、地皮坚硬有棱角的位置,分散行进,轻踩快抬,保持距离。*1 但是在极度疲惫的状态下,需要保持高度的精神集中和身体协调,这依然是一个困难的考验。 算了,继续走吧,继续往前。 好歹多走一公里是一公里。 【现在时间03:07,全程74公里,已行进路程41公里。】 马上就要出沼泽了,再坚持一下。时亭州伸手抹一把额头上的汗,他的两条腿已经开始控制不住地机械性打颤了。 再坚持一…… 天空中突然爆出火花。 时亭州刚刚抬脚准备落在一块枯草密集的硬质地面上。 他下脚的动作顿住,仰头,睁大了眼睛仔细凝视夜空。 他以为他看错了,但是间隔不过两秒钟,天空中又爆出火花。 目测是在距离他一公里左右的位置,半空中有大型飞禽大小的机械再向地面开火。 那是僚机! 时亭州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们在海顿荒原上有一定的概率会遇到僚机和隼,但是74公里的急行军本身就已经足够让人心力交瘁了,之前时亭州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妈的居然被他给遇上了僚机! 这是什么万里挑一的见了鬼的运气! 时亭州咬牙,飞快地把肩上背着的半自动瞄准狙击枪转到身前,利落地填充上实弹,单膝跪地,枪口对准半空中疯狂旋转的僚机,瞄准。 然而在时亭州开枪之前,僚机抢先被别人击落了。 时亭州这才反应过来,僚机原本预定的攻击对象并不是他。 也就是说,与他相隔大约一公里的地方还有别人。 是谁呢? “顾风祁?!”时亭州重新把枪背好,双手拢成喇叭状,冲着僚机坠落的那个方向大喊,“是你吗?!” 沼泽地上的视野比之前的丘陵地带要开阔许多,如果不是夜晚光线暗淡的缘故,时亭州可能早就看见对面的人了。 时亭州伸长了脖子朝僚机坠落的那个方向望,他依稀看到一个人影从伏趴的姿势缓慢站起来。 “1313号,请你朝11点钟方向前进!我们在沼泽尽头处汇合!” 是顾风祁。 时亭州握着枪管笑了。 - *1:参考2002年12月15日《中国青年报》。 第10章 一线 【现在时间03:55,全程74公里,已行进路程42公里。】 时亭州在沼泽尽头和顾风祁汇合了。 第10章 出了沼泽之后紧接着的一段路是最愉快的,蒿草的高度还没有窜起来,地面也是坚实的泥地,不用担心会陷下去。 “走了大半宿,”时亭州看见顾风祁,把装备往背后一甩,也顾不得之前的体力消耗了,朝着顾风祁就是一阵疯跑过去,“终于见着个人影了!” 顾风祁展开双臂,被时亭州撞了个满怀。 “哎呦,你轻点儿。”顾风祁身上有浅淡的硝烟的气味,他轻轻和时亭州拥抱了一下。 “你受伤了?”时亭州松开顾风祁之后才发现他左臂处的作战服染了血。 “被僚机的子弹撩着了一点,皮外伤,没什么关系。” 顾风祁其实也已经很累了,他在时亭州之后下旋翼机,记下了两个人降落位点的信息。为了能和时亭州碰上,他稍微修改了自己行进的方向,在原定计划的路程之外又多走了几公里。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几乎和他同样疲倦和狼狈的时亭州眼睛里熠熠的光芒之后,顾风祁感觉自己突然又松快了很多。 他居然还好心情地扬了点儿嘴角,揉一把时亭州被汗水浸透又被大风吹干,如此反复许多次的乱发,“走吧,赶紧继续往前走,有僚机的地方就会有隼,被隼盯上可不像被僚机盯上那么简单。” 时亭州被顾风祁揉了把头发,有点猝不及防。他盯着顾风祁愣了那么半秒钟,然后反应过来,飞快地闪身走进蒿草里面,“好,那我们赶快走吧。” 总觉得顾风祁和自己的关系不像最初见面时候那样剑拔弩张了,倒也不算剑拔弩张,说是顾风祁单方面对他的态度变好了要更恰当一些。 嗯,看来顾风祁已经慢慢接受了他作为队友的身份了。 - 旭日初升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已经在蒿草中行进过一段很长的距离。 时亭州低头看一眼实时监测手环。 【现在时间05:17,全程74公里,已行进路程52公里。】 还有将近十二个小时,需要行进22公里。 “顾风祁,”时亭州喊他的名字,“我们是不是躺赢了?” 这好像是时亭州第一次有名有姓地叫他。 那感觉有一点点的新奇,但是也蛮不错的。 顾风祁素来紧绷的唇角微微放松了,眼里带上第一点浅浅的笑,“是……” “是”字还没说完,顾风祁突然瞳孔猛缩。 “隼!”他在机械从半空中呼啸着俯冲下来的瞬间拉着时亭州卧倒在地翻滚几圈。 密集的弹火打在他们之前站立的地方,草皮和土块乱崩。 时亭州滚了满头的草屑,一个鲤鱼打挺利落地翻身起来,单膝跪地架起狙击枪。 他把自己头上的草屑拨掉了,同时瞄准了高速划过半空的隼,连续打出半个弹夹的子弹。 隼的体型比僚机更大,机动性要稍微差一些,但是同时它能携带的弹药量也更大,攻击力也更强。 隼在半空中兜了个小圈又绕回来,机身下面的枪管旋转两圈,应该是填充好了弹药,即将开始下一轮的发射。 “我……”时亭州站起来,朝着蒿草深处狂奔,他本来条件反射想骂一句“我操”的,但是大概是想到自己的形象刚刚才在顾风祁心里面好了没多久,他又把这两个字儿的最后一个字儿给憋回去了,“我们运气怎么这么好?连续遇上僚机和隼?这么小的概率居然都被我们撞见了?” 顾风祁挑了个和他相反的方向跑,这种时候两个人一起跑就是在给隼当活靶子。 “没办法,”顾风祁一边往蒿草深处跑,一边向天上的隼打出一梭子子弹,“既然遇上了,我们就只有想办法把它打下来了。” 两名环塔新生狙下来一架隼,这怎么听也觉得有些……过于超纲了。 隼追着时亭州走,可能是因为时亭州最先打了它,这玩意儿记仇。 时亭州在齐胸口的蒿草丛里面跑的飞快,这会儿也不管叶片挂不挂脸的问题了,再跑慢一点就该被隼燎着屁股了。 “时亭州!”顾风祁在草野的另一处喊他。 “在呢!隼快要打着我了!”时亭州扯着嗓子喊回去。 “听好了!”顾风祁停下奔跑,他转身,单膝跪地持枪瞄准隼,“我诱敌你狙击!” 顾风祁把打空的弹夹取下来,在遇上隼之前他还遭遇了一次僚机,再加上刚刚打出去的那梭子弹,他现在只剩一个弹夹了。 “我这里还有一个弹夹,一个弹夹的诱敌时间,能不能把它狙下来,就全看你了!” 顾风祁瞄准了隼的尾翼,以两点一顿的点射开始诱敌。 三十,二十九。二十八,二十七。 隼的尾翼被打中,它在半空中摇晃了一下。 但是隼的外壳很厚,只有从它腹部正下方的位置打进去才能把它狙下来,而顾风祁所在的这个角度是狙击死角。 所以顾风祁说他来诱敌,让时亭州找准机会把隼狙下来。 而且隼已经要燎到时亭州了,这个时候如果顾风祁不把隼吸引过来,时亭州之后的状况就很难说了。 二十六,二十五。二十四,二十三。 又是两发子弹打在隼的尾翼上,在夜幕中擦出迸溅的火星。 隼没再继续追时亭州了,它迅速升空,在空中调转了一个方向,又飞快地朝着顾风祁扑过来。 二十二,二十一。二十,十九。 这下换成是时亭州跟在隼后面狂奔。 狙击枪被时亭州死死攥在手里,他在奔跑的过程中也飞快地换了个弹夹。 他要跑到隼的正下方再开枪,不然顾风祁就白白诱敌了,而隼觉察到它的威胁更大之后会朝他开火,而顾风祁又不剩下什么子弹了,这下他们两个人都说不定会交代在这里。 时亭州死死盯着隼的腹部,拼命加速,奔腾着越过草野,蒿草锐利的叶边在他侧脸上划出一道口子,飚出一线细细的血。 十八,十七。十六,十五。 隼不甘就这么被挂在天上被狙,它前半身微微上倾,调整枪管的方向,朝着顾风祁打出一串子弹。 顾风祁滚地躲闪,隼打出的子弹擦着顾风祁的身侧钻进地下,爆出一串灰尘和草皮。 顾风祁仰躺在地上,举枪对准隼,一通猛射为自己火力掩护。 十四,十三,十二,十一,十,九,八,七,六! 隼在半空中微微摆头躲开。 顾风祁还有最后五发子弹,时亭州再不把隼狙下来的话,他就就会被隼密集的火力直接钉死在地上。 就是隼在半空中微微摆头的这个瞬间。 时亭州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跑的这么快过。 他最后猛冲了一记,然后一个滑跪在草地上向前冲出去。 与此同时他上半身向后弯折倾斜,举起枪管,在从隼身下经过的时候,枪口对准了隼打出连发。 事实证明时亭州的枪法还是很准的,不枉他在第三测试段“超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八测试者”的成绩。 子弹穿透隼腹部最薄弱的位置,射进了隼的行动中枢。 那钢铁之躯在半空中挣扎了一下,歪歪斜斜飞行一阵,努力想抬起自己的枪管再次对准地面上的敌人。 然而它最终还是栽倒了下来,坠落在05:27的海顿荒原上。 时亭州连滚带爬躲开坠落的隼,然后瘫倒在地上喘息。 他刚刚那段冲刺是真的拼了命,现在整个胸腔疼的像是要炸开。 他闭上眼睛,努力平复肺部火烧火燎的痛楚。 他听见蒿草沙沙的响动,知道是顾风祁朝他走过来了。 “没受伤吧?”时亭州问,他的嗓音有点哑,口腔里全是血腥味儿。 “没有,”顾风祁走过来,在时亭州边上蹲下,借着天际的第一缕晨光看着他,“你呢?” 五点过是海顿荒原日出的时候,时亭州躺在草野上,闭着眼睛,胸膛剧烈起伏,沿着鬓角滑下来一串晶莹的汗珠。 淡金色的霞光铺了他满身。 “我也没事儿,”时亭州挣扎一下,最后拉着顾风祁的手借了把力,坐起来,“就是跑的太累了。” “真的要命了。”脱离险境,时亭州全身细胞都放松下来,小小地抱怨了一下。 远处草野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刚刚放松下来的两个人瞬间又警觉起来。 “操,真的,”时亭州这回也没再纠结自己的形象问题了,一句粗□□出来,同时抓住狙击枪瞬间挺身成跪立射击的姿势,“再来一架是真的没子弹了!” 顾风祁从层层叠叠的荒草中瞥见一片黑色衣角。 和他们的作战服是相同的颜色。 不是其它新生,应该是环塔派出的负责实时监控新生动向的工作人员。 时亭州也反应过来,他看着顾风祁愣了一会儿,然后很懊恼地抓了把头发,“我们背后还有人啊!那我刚才还那么拼干什么!” 第11章 跑的肺都要炸了。看着隼朝顾风祁扑过去,弹火把草野掀起来半寸,心都差点跳到嗓子眼。 “这不是极限体能测试嘛,”顾风祁看着时亭州半面脸庞被朝阳映照的金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把他被揉乱的头发理顺了,“行了,继续走吧。” 【现在时间05:34,全程74公里,已行进路程53公里。】 - 时亭州和顾风祁到达十七号监测站点的时候是上午十点过,距离新生体能测试第一个项目开始,正好是二十四个小时。 “辛苦了,新生们!”有考官站在终点处等着他们,眉目慈和,眼神中甚至还有点嘉许的意味。 监测站点里面已经有零零星星几个新生到了,顾风祁和时亭州他们不是最快的,但他们应该算是这一路上走的最凶险的了。 毕竟别的新生虽然也弄了满身的泥泞灰尘草屑,只有他们两个是身上挂了彩的。 顾风祁左臂被僚机射出的流弹擦伤了,时亭州侧脸上在奔跑的时候被蒿草划了一道,然后一双膝盖也被蹭破了,现在走路还有些一瘸一拐的。 “先去医务室简单处理一下吧,半个小时之后会有旋翼机送你们回环塔宿舍的。” 两个人道声好,在门口卸了一身的装备,然后并肩往医务室走。 三十斤的负重一卸下来,两个人都感觉自己仿佛能直接原地起飞了。 医务室是个拥有两面落地玻璃的洁净而舒适的空间,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的柔和的消毒水味儿。 时亭州把裤管挽起来上药,透过一面落地玻璃能看见外头的全息投屏,全息投屏上滚过荧光字,播送着实时信息。 【新生体能测试全部测试将于9月4日晚24点正式结束,已完成极限体能测试的学生将搭乘旋翼机回到环塔修整,修整时间为十六个小时整。】 【修整结束后我们将于9月5日下午16点整召开第一次全体大会,对本次新生体能测试的成绩,以及后续的训练安排进行详细说明。】 消毒凝胶抹在伤口上有点微微的刺痛,时亭州偏头冲着顾风祁笑一下,“总算能休息一阵了。” 二十四个小时不眠不休。 进入环塔的第一道坎,终于迈过了。 第11章 氤氲 环塔新生宿舍的淋浴间。 虽然大家都不眠不休了超过二十四个小时,可是从十七号站点搭乘了四十多分钟的旋翼机回到环塔之后,大家做的第一件事都不是睡觉,而是洗澡。 嗯,在泥里土里水里草里摸爬滚打了二十四个小时,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洗澡无疑了。 时亭州他们是第一批回来的人,这个时候淋浴间里头还很宽裕。 伤口上的消毒凝胶已经覆盖成了一层薄薄的膜,防水透气,不用担心洗澡会污染到伤口。 打开花洒开关,热水冲出来,淌过全身的那个瞬间,疲惫感就消退了一半,一种熨帖的满足感从心底漫上来,把人从头到脚都密不透风地包裹住。 时亭州站在花洒底下,闭着眼睛,任温热的水流从头顶浇下,淌过全身。 舒服地让人想要发出轻哼。 热水哗啦啦顺着地面上光滑的瓷砖流进下水道里,与此同时蒸腾出白茫茫的雾气。 时亭州抹一把脸上的水,在自己挂在淋浴间门口的洗漱包里面翻找一阵,然后突然发现自己忘记带压缩皂了。 时亭州轻轻咽了下口水,他把水流调小,听着隔壁顾风祁的动静。 “那个,”时亭州曲起食指,敲敲隔在两个人之间的门板,有些不好意思,“你带压缩皂了吗?可不可以借我用一下?” “嗯,带了,”顾风祁在门板后面应一声,“你过来拿吗?” 隔间的门板直接和淋浴间的天花板和地面联通,所以要想从顾风祁那里拿到压缩皂,时亭州得出隔间。 虽然之前两个人已经算是一起出生入死过了,但是刚认识没多久就在淋浴间里头找人借压缩皂,还是挺尴尬的。 更何况时亭州现在什么也没穿。 但总不可能让顾风祁给他送过来。 反正现在淋浴间里面也没几个人。 而且大家不都是男人吗?有什么大不了的?雪原战场上的条件艰苦许多,那里都是集中供暖大澡堂,一个队的人都裹在一起洗,人家也没觉得有什么啊! “……嗯,我过来拿。”时亭州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应一声,打开淋浴间的门,走到隔壁,等着顾风祁开门。 花洒里面的热水还在哗啦啦的淌,落在瓷砖地面上,激起一小片飞扬的晶莹的水花。热气蒸腾,笼住时亭州的眼眉。 轻轻一声,门开了,滑开一道说宽不宽说窄也不窄的缝。 顾风祁把压缩皂递出来,顺便露出手腕,手肘,手臂,以及大半边肩膀。劲瘦的肌肉,柔韧而流畅的线条包裹在水流中,在暖色调灯光的映照下散发出一种玉质的莹白。 一具漂亮而强悍的身体。 时亭州还看清楚了顾风祁隐没在潮湿水汽中的眼睛,幽黑,深邃,里面盛着细碎的飞溅的水花,被淋浴间顶上的大灯映照成斑斓的颜色。 “……谢谢。”时亭州又轻轻咽了下口水,他从顾风祁的手里接过压缩皂。 乳白色的一块,刚刚好能放在掌心,滑的离谱。 可能是被热气蒸久了,有点缺氧,心跳的稍微有点快。也可能是充分意识到自己不带齐东西,洗澡洗到一半还要跑出来找别人借压缩皂这个行为实在是有够傻逼,时亭州从顾风祁手里接过压缩皂的时候,那玩意儿划出去了。 时亭州喉腔深处无声地飚了一句无地自容的“操”,然后下一秒就被顾风祁扣住了手心。 顾风祁是清醒的,手也一如既往的稳。 他在压缩皂滑出去之前把它扣回时亭州的手心。 现在时亭州的手心里面躺着一枚扁圆芬芳的压缩皂,掌根碰着顾风祁的掌根,指尖触着顾风祁的指尖。 热水淋过的皮肤散发着浅淡的热度,时亭州能感受到顾风祁的脉搏,少年人规律强健的心跳声透过一层温热的肌肤传过来。 仿佛慢动作触电的感受。 这场面……多少有一点超纲了。 “谢谢啊,”时亭州这下抓紧了压缩皂,飞快地收回手,“等会儿回去还给你!” 时亭州转身两步走回自己的隔间,飞快闪身进去,然后拉上门背后的插销。 压缩皂受热,在掌心晕开一圈细腻的乳白色泡沫。 时亭州看着掌心上那圈乳白色泡沫,从后颈到耳根慢慢爬上可疑的红晕。 下次再出房间洗澡一定要检查两遍洗漱包,看看有没有把东西带齐。 时亭州闭上眼睛,搓出泡沫,抹遍全身。 细腻的触感,以及烧心的温度。 耳边是水流声,水流声之后还响起顾风祁的声音。 清朗的,镇定的,“没事儿,我房间里还有,你留着吧。” 越发衬托出时亭州过速的心跳。 真是见了鬼了,不就是借一块压缩皂而已吗? - 洗完澡之后两个人就回了各自的房间休息,时亭州站在穿衣镜前面揉着自己半干的头发,让倦意和酸痛感一点点漫上四肢,好让大脑忘掉刚才淋浴间里面的事情。 太累了太累了,连轴转了二十四个小时。 时亭州心里这么想着,扑倒在床上,发梢在枕巾上晕开一点点微小的水迹。 赶紧睡一觉,睡一觉起来就什么都好了。 时亭州闭上眼睛。 - 环塔第一次全体新生大会。 时亭州和顾风祁提前了半个小时到会场,此时环塔大礼堂八千席座位上只零零星星坐了不到三分之一的人。 他们换上了军队正装,进门的时候时亭州看了下自己被玻璃大门映照出来的剪影,饱受摧残之后肉眼可见地瘦了,下颌的棱角锋利了些。 时亭州拇指轻轻划过下颌,回头,然后看到礼堂第三排有人在向他们招手。 是许昭,那小子一双桃花眼神采奕奕的,半点看不出一天前极限体能测试在他身上留下的摧残的痕迹。 “坐过去吗?”顾风祁问时亭州。 “走呗。”许昭选的位置太靠前,他边上一串座位都空着。 “你们两个怎么样?”时亭州在许昭边上坐下来,那小子就兴冲冲凑上来问。 “嗯?”时亭州睁大眼睛,“什么怎么样?” 顾风祁在时亭州边上坐下,朝许昭简单打了个招呼。 “就是极限体能测试啊!” 说到这个时亭州的膝盖还在隐隐泛着疼,他轻咳一下,“挺好的,运气特别好。” “怎么说?”许昭兴致更高,眼里盛满了好奇。 时亭州挑一下眉,故作神秘,他伸出食指,“我看着一架僚机。” 许昭睁大眼睛,撞了一下时亭州的肩膀,“我去,想不到真的有人遇上僚机了。” 第12章 时亭州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加深,除了食指之外又伸出一根中指,“还狙了一架隼。” 许昭的眼睛又瞪大一些。 顾风祁微微偏头看他们两个交谈,时亭州侧脸上被划出来的那道口子还没好,细细一线,用消毒凝胶抹了,在灯光下泛着莹莹的光。 “不过僚机是顾风祁一个人狙的,”时亭州轻咳一声,把功劳按照实际情况分配到两个人脑袋上,“隼也是顾风祁先吸引了它的火力我才有机会狙下来的。” 许昭脸上的讶异更深,“你们两个极限体能测试也是一起的?” 时亭州仔细想想,这确实挺难得的。 “我们两个在测试的时候是连号,”时亭州发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你呢?你怎么样?” “我?”许昭长叹一口气,“别提了!我虽然不像你们那么惊险,但一路上也累得够呛,走到后面我都想把身上负重甩了!” 时亭州被许昭声情并茂的吐槽逗笑了,“得了吧你,你什么时候到终点的?” “4号上午九点过。”许昭答道。 那就是比他们还要快一个小时,抛去他们在路上经历的和僚机还有隼的对抗不谈,许昭这个速度在所有新生里面算得上是出类拔萃。 时亭州“啧”了几声,看着许昭,“你提前了十五个小时到终点,还在这儿说一路上累的够呛?” 许昭耸肩,“我本来也觉得我已经够快了,但是我们这一届还有一个大佬,不过不是我们这个赛道的,你知道他完成所有测试用了多久吗?” “多久?” “前面的项目我到不是很清楚,但是他的极限体能测试只用了十三个小时多一点就完成了,”许昭压低声音,“是不是简直,难以想象?” 十三个小时,那也就是下午五点过出发,第二天早上天刚亮没多久就到终点了。确实是,令人难以想象。 时亭州抽一口冷气,仰头靠在椅背上,“确实,这不服不行。” “等会儿应该会出一个成绩单,”许昭又道,“每个人都会收到一份自己的各项目成绩,以及评估报告。” “我猜那些特别牛的成绩还会被投屏,供大家瞻仰一下。估计你和顾风祁应该也会在上头。” 时亭州靠在椅背上,摆手,“我就算是没遇上僚机和隼,也不可能十三个小时就完成74公里啊!” “这是综合评定,又不是越快越好。”许昭胳膊肘碰碰时亭州,“不过,这次体能测试之后,第一波淘汰也就开始了。” 第一波淘汰。 时亭州瞳孔微缩,不再靠着椅背,而是直起身坐正。 第12章 淘汰 环塔是帝国的军事中枢,是帝国的利剑与帝国的盾牌,是帝国上将与无数优秀帝国军人的摇篮。 但是环塔的资源是有限的。这就意味着能够在环塔进行学习以及训练的军人是有限的。 环塔每年招收八千余名新生,但是五年制学习结束后,能够顺利从环塔毕业的却只有寥寥两千余人。 那些被淘汰的学生将会进入常规军队,完成后续的服役,而留在环塔的学生将继续面临更为严峻的考验,直到最后百炼成钢,锋棱出鞘。 而他们现在就面临着第一次淘汰。虽说他们几个人的成绩都远远高于淘汰线,但是看着自己身边的新生在彻底融入之前就离开环塔,总还是会心有戚戚。 夹杂着一点为别人的惋惜,对于环塔的敬畏,以及对自己未来的期许。 时亭州喉结缓缓滚动了一下,“听说……体能测试就会淘汰掉将近四分之一的新生?” “嗯,”许昭点头,“环塔这几年已经一直在扩招了,但是毕竟资源条件有限,虽然每年都招收了八千多新生,但是真正能加入环塔训练的名额确实只有六千多个。” “那干嘛这么大费周章招收八千多的新生?第一轮测试就给淘汰了,要是我,心里肯定难受死。”时亭州叹一口气。 顾风祁坐在边上,幽黑深邃的眸子微微起了波澜,“不是大费周章,环塔有环塔的考虑。” 顾风祁难得开口说了话,两个人的视线都移过去看着他。 “一来能够让所有成功入学的新生都产生一种紧迫感,二来那些被淘汰的新生进入常规部队服役,心里也会攒着一股劲,对待训练会更刻苦拼命。” 顾风祁说话的时候看着礼堂前方的全息投屏,他的视线淡淡的,虹膜上划过浅浅的流光。 “门儿清啊!”看来顾风祁不仅仅是战斗素质过人,对环塔的这些规章制度以及它背后的深刻含义都了解得透彻,许昭对顾风祁的佩服更上一层楼了。 “还有第三点,”顾风祁轻轻又开了口,“环塔只要最好的军人,宁缺毋滥。” 最后那四个字咬得极重,时亭州看着顾风祁的侧脸,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面随着这四个字的频率震颤了一下。 “看着我干什么?”顾风祁面上的神情逐渐柔和下来,唇角又扬起来点笑,“大会应该马上就要开始了,等会儿上台讲话的教官说的可比我好多了。” 的确,时亭州低头看看手环,快要到点了。 礼堂中陆陆续续坐满了人,来得晚的依然没有座位,只能找个地方站着听。不过大家都站在靠后的位置,没人像时亭州上次那样直愣愣矗在主席台边上。 这小子,你到底是该说他呆呢,还是该说他仗着自己个人素质过硬,有恃无恐? 顾风祁不着痕迹地偏头打量着时亭州。 一身的棱角都张扬,却绝非讨人厌的那种张扬,更像是锋芒毕露无所畏惧的少年意气,光芒万丈的,耀眼,诱人不自主地想要接近。 顾风祁收回视线看着自己修剪的整齐的指甲。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在体制之中成长。这样的经历让他变得强大,比大多数同龄人更优秀,但是也让他失掉了某种东西。 他在时亭州身上能清晰感受到的少年意气。 希望你能一直保有这样的少年意气。 顾风祁在心里轻声道。 大礼堂的光线转暗,温和的电子女声在新生攒动的礼堂当中回荡。 “环塔第十七届新生第一次全体大会将于三分钟后正式开始,请大家保持安静,耐心等待。” 原先的窃窃私语交头接耳逐渐静默了,大家都坐正了,等着大会开场。 灯光转明,大礼堂的主席台上缓步走上一名挺拔的军人,他肩饰上是两颗启明星,模样有些眼熟。 时亭州盯了他半秒钟,认出来,“这不是极限体能测试把我们赶上飞机的那个考官吗?” 他压低了声音,只让顾风祁和许昭听到。 顾风祁微微挑一下眉,没吭声。 许昭露出个介于“原来如此”和“果然如此”之间的表情,看着时亭州,“是啊!两颗启明星!是中将啊!环塔总共也没有多少中将吧?” “有三十来个呢,还是挺多的。”有一个身为中将的爹,时亭州这点信息还是知道的。 “各位环塔十七届的新生,大家下午好!”主席台上的中将开始讲话了,时亭州他们坐在第三排,和讲台挨得近,不好在这么显眼的位置继续说小话。他和许昭两个人都闭上嘴坐直了认真听。 “我是本届训练生的总负责人,邵佺,很荣幸今天能在这里和大家见面!”邵佺说完这句话之后,一个利落的军礼,视线从左到右扫过每一位新生。 一股威势随着邵佺的视线也漫过每一位新生。 这位邵佺中将不苟言笑,眼角眉梢都是冷硬的弧度,举手投足都是军人令行禁止的气场。 他敬礼完毕之后收回手,主席台下顿时掌声雷动。 “是不是特别帅!”许昭一边鼓掌,一边桃花眼里灼灼放着光,“我决定了!我以后要好好努力!等到环塔招收第二十七届训练生的时候,我也要做总负责人!” 时亭州被许昭的远大理想雄心壮志逗笑了,他一边鼓掌一边憋笑,还要一边凑到许昭耳边捧场,“好的好的,那到时候就瞻仰许昭中将的英姿了!” “首先要祝贺所有完成体能测试的在座各位,”邵佺看着主席台下,“环塔为你们而骄傲!” “接下来我们会将大家的各项测试成绩分段表,以及综合评估报告,还有折算成绩排名发送到大家的手环上。” 邵佺这句话说完之后,礼堂之中响起此起彼伏的轻微的“叮”声,时亭州低头看自己的手环,上面一个蓝色的光点轻轻跳跃。 时亭州点开那个蓝色的光点,手环侧面的投影位点闪动两下,一张手掌大小的光幕在时亭州面前展开。 时亭州手腕的角度微转,让成绩单缓慢下滑。 【第一项测试:4公里障碍跑】 【测试成绩:13:45】 【成绩排名:34/8323】 【第二项测试:2公里武装泅渡】 …… 【极限体能测试综合折算排名:5/8323】 第13章 【总排名:7/8323】 是个挺不错的成绩,总之时亭州自己是非常满意了。 再往下看是一大段评语: 【测试者整体素质优异,具有较强的耐力、意志力、射击准确度以及随机应变能力。之后建议进行系统的体能训练、战略战术训练、综合格斗训练,依然拥有较大的进步空间。】 这评语看起来很厉害,但时亭州觉得第一句话说了纯粹就等于没说,而对于第二句话当中的那些建议,时亭州也不知道到底是依据什么提出来的。 邵佺顿了大约两分钟,让大家有时间先浏览一遍自己的成绩单。等大家基本上都抬起头来了,邵佺才接着说下去,“环塔欣赏并且钦佩大家在测试全过程中展示的坚毅与勇敢,但是,很遗憾,在场依然有部分新生将会面临淘汰。” “现在,”邵佺清了下嗓子,“请综合排名在6600之后的新生起立。” 这算是公开处刑了吧? 时亭州吞咽了一下唾液,搭在扶手上的手指下意识抓紧了。 陆陆续续有新生站起来了,大多都垂着头,面上神情失落。 “我再次代表环塔感谢大家的全力以赴!”邵佺抬手,缓慢而郑重地敬礼,“虽然今天你们离开了,但这并没有否定你们的优秀。你们将来依然会出现在战场上,你们依然需要不懈拼搏,全力以赴。你们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好好走!” 邵佺的这番话令人动容。 “现在,请大家有序离开会场。” 之前的八千多名新生只剩下6600人,礼堂一下子空旷了,之前有迟到了站着的人也重新找到座位坐下来。 目送着6600之后的新生离开,邵佺面上的那抹柔和逐渐淡去,他又换上严肃冷毅的表情。 “好的,那么剩下来各位,恭喜,你们正式成为环塔第十七届训练生了!” 礼堂中的6600名新生鸦雀无声,都悄悄把脊背挺直了一点。 “接下来我们会对大家后续的训练安排进行详细说明。”邵佺打个响指,全息投屏的页面变换,映出第十七届环塔训练生的训练以及课程计划表。 训练生的日程主要分为三个部分,体能训练,技能训练以及学术训练。 体能算是最好理解的,而且大家的体能训练要求都大致相似,同样的项目,同样的考核标准。 技能训练相较于体能训练分类更细化,也更具有专业性。包含射击,近身格斗,野外生存等等不同的科目。 学术训练是环塔相较于常规部队差异最大的地方。学术训练的基本课程包含军事原理学,环塔发展史基础,军事领导力课程。而选修课则包含更为多样化也更为精深的不同课程:工程科学,机械原理,生物种族分类史,环塔周边地理学…… “我们采用分班教学,学期末淘汰制。大家按照自己体能测试的总排名,分为66个班级,每个班级会有相应的三名教官进行指导。” “在每个学期末,我们会针对体能、技能、学术三个方面进行再次考核,重新排名。” “大家应该也对环塔的高淘汰率有所耳闻,在五年之后,在座的6600名训练生中只会有两千多名毕业生。在第一学期结束我们将会淘汰5000名之后的训练生。” 再淘汰掉1600人。大礼堂中的气氛逐渐凝重了。 “因为我们是环塔,是帝国最锋利的剑,最坚固的盾牌。” “接下来的日子,也请大家全力以赴吧!” 第13章 训练 全力以赴,意味着榨干身体里的最后一丝体能,意味着在累到已经抬不起腿的时候依然要拼命冲刺。 千锤百炼,或者被淘汰,或者最后百炼成钢。 时亭州,顾风祁,许昭,以及在18公里急行军领跑的那位沉默寡言的沈默都顺理成章进了第一班。 时亭州是第七,许昭是个活泼外向的话痨,还没等任何人开口问呢,就已经把自己的老底对着时亭州透干净了。 “我18,目前看起来是挺安全的,但不知道其他人会不会训一段时间就突飞猛进。”许昭皱着一张脸,已经提前有了竞争的紧迫感了。 “得了吧你,”时亭州勾着许昭的肩膀,“你排第18诶好不好!已经是环塔的金字塔尖了!”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许昭被时亭州勾着肩膀,还腾出两只手来很虔诚地双手合十。 时亭州悄悄问了顾风祁的成绩,顾风祁伸出两根手指。 第二。 这么厉害嘛!时亭州一时有点激动,在顾风祁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拍完一巴掌之后又觉得自己多少有点傻,第二的是顾风祁又不是他,他瞎激动个什么劲儿。 不过有第二就还有第一,那位第一又是何方人物? 环塔第十七届训练生体能测试的综合排位第一名叫做庄宇寰,是个有着笔挺身姿以及温和笑容的家伙。 比起军人,倒是更像个后端工作者。 他的笑容更容易让人联想到阳光,书卷一类的东西,而不是呼啸的子弹,将地上水迹蒸干的烈阳,以及扑面的烟尘和烂泥。 不过庄宇寰就算是在烟尘和烂泥里面也不掩第一名的光芒。 在体能训练当中,一马当先的几乎就是那固定的几个人。 庄宇寰,顾风祁,沈默。 第一集团跟在他们后头,被甩出一段距离,胸膛剧烈起伏,气喘吁吁。体能不是一天练成的,而想要取得体能的突破,则需要日复一日沉闷枯燥的训练。 体能训练几乎是每天的必修课,早上五点半起床,先进行一个轻装十五公里,然后再浑身大汗地跑回环塔食堂,在教官掐表的五分钟时间内吃完早饭,然后去阶梯教室上课。 清晨,刚刚剧烈运动完,刚刚填饱肚子,坐在一百号人的大阶梯教室里面,听着教官面无表情地站在讲台上介绍工程科学发展简史,目前已知生物特征及其分类,实在是一件太让人昏昏欲睡的事情了。 时亭州一面支着脑袋昏昏沉沉,还要一面掐着自己大腿,让自己打起精神来听课。 偶尔有人实在是支持不住了,趴在桌面上打瞌睡,仿佛长着一双敏锐鹰眼的教官就会好心地把他点起来,让他回答问题。 回答不上来,就去外面训练场上跑一圈,跑完一圈之后就到教室最后面站着,保证你接下来再也不会睡着。 “大家要学的东西很多,一旦落下了前面的内容,后面再想赶上来就很困难了,所以这是为了大家好。” 上课的教官叫做舒鸿宣,戴着副金丝边的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但嘴角的那抹笑却彰示着此人绝非善类的本质。 他负责的课程会不定时进行随堂小测,小测成绩计入期末成绩,而且每次试卷上的题目都极尽刁钻复杂。 每次小测之后会当堂出成绩,一个班一百号人的成绩马上排名,投到全息显示屏上,让人根本不敢偷懒。 是精神与□□的双重折磨,也是极致的淬炼, 除了体能训练和大课之外,还有其它各种让人眼花缭乱的技能训练。 一班第一个月的技能训练是综合格斗,负责综合格斗的教官也是时亭州和顾风祁的老熟人了,就是他们进行体能极限测试的考官,易盟深。 - 一班全体成员在一个负重限时4公里越野之后被集体拉到训练场,易盟深已经背着双手等着他们了。 一双豹眼睁的溜圆,炯炯有神看着在场的训练生。 训练生们的4公里越野被前头三个大佬带的飞快,体能稍微差一点的,现在累的几乎要摊到地上去。 时亭州和许昭的耐力相当,两个人勉勉强强能跟在第一集团里面,跑完之后就是筋疲力尽那一拨人里头的两个,难兄难弟相互搀着走进训练场。 “要死了……”许昭向来把喜怒哀乐成倍地放大到脸上,此刻恨不得立即原地升天,“他们三个怎么能那么快!” “其实我们也已经挺快的了,”时亭州也喘,只不过比起许昭来,他要更中肯一点,没那么夸张,“只不过没有他们那么快。” “不知道一直这么跑到毕业,我能不能也像他们那么快。”时亭州缓缓叹气,这几周的训练艰苦疲惫,但是他也隐隐感受到了自己的进步。 “跑到毕业,”许昭闭上眼睛吐舌头,“我估计会跑死掉。” 易盟深看着一帮烂菜叶子一样的训练生拖拖拉拉走进来,实在是忍不住了。 他瞪圆了眼睛一声吼,“马上集合!都在那儿磨磨蹭蹭干什么呢?这是训练不是春游!” 训练生被这么一吼又蔫吧了一点,拖着脚步走过来集合。 “我倒数十个数!十个数之后还没站好的,平时成绩扣5分!” 这一声比之前那声有作用多了,原本蔫了吧唧的训练生马上抖擞起精神,别管之前有多么气息奄奄萎靡不振,愣是在十个数之内排好了队。 “接下来我们会开始你们进入环塔之后的第一堂综合格斗课程!”易盟深背着双手在训练生面前走过。 第14章 大家站的笔直听着易盟深训话。 “你们是不是都在疑惑,综合格斗有什么用?” “十年前我们遇到的墨菲斯是在天空上飞行的僚机和隼,两年前我们在雪原上遇到的纳喀索斯是一种水银质地的流质生物,这样看来综合格斗好像全无用武之地,大家是不是这样觉得的?” 新生们视线平视前方,个个抿紧了嘴唇鸦雀无声。 就算大家心里面是这么想的,嘴上也绝对不敢这么说。 易盟深走到第一排最左边的训练生面前,问他,“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那名训练生大声喊一声报告,然后回答,“不是的!教官!” 易盟深又走到从左往右数第二个训练生面前,“你呢?” 同样响亮的一声报告,以及同样斩钉截铁的一声“不是”。 易盟深问完了第一排的所有人,得到了同样的答案。 “那你们觉得为什么要进行综合格斗训练?”易盟深换了个问题。 这个问题显然不能够用“是”或者“不是”这么简单的回答来回应了,大家眼观鼻鼻观心,很默契地一通保持了沉默。 “你觉得呢?”易盟深走到队伍中间,很不幸,停在许昭的面前。 许昭咽了一下唾沫,这小子平时嘴巴最伶俐,被易盟深点了名之后眨巴眨巴眼睛,马上开始即兴发挥,“综合格斗不仅是一项技术训练,它还能够提升我们的反应能力,抗击打能力,以及锻炼我们面对敌手时候的心理素质。” 许昭即兴说了一通之后就闭了嘴,他觉得自己刚刚说的简直就是一串废话。但是这也不怪他,谁没事儿一天到晚想为什么要练综合格斗呢?他们能活着完成一天的训练,学完要求的课程就已经很难得了。 易盟深听了许昭的回答,摸摸下巴,不置可否。 “还有没有别的同学有其它想法?” 就是说许昭虽然没有被问得愣在原地丢脸,但是也没有给出易盟深满意的答案。 “因为我们永远不能预测出我们之后将要遇上什么样的敌人,而我们只能先准备好一切应对策略,包括我们作为人类所学习的,用以对抗人类的技能。”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是庄宇寰。 “嗯,”易盟深看着庄宇寰,点头,“说到点子上了!” “好了!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吧!”易盟深拍拍手,“大家先两两自由分组!” 两两自由分组,之后另一个人就会成为你格斗课上的对手,以及伙伴。 时亭州和许昭挨得近,两个人性格都属于那种活泼外向的,两个人心里面又觉得自己和对方的实力相仿,所以两个人对视一眼,决定组成一组。 但就在两个人要走到一块之前,顾风祁却走过来找时亭州了。 顾风祁先没开口,但脸上的神色倒是目的指向非常明显,他想和时亭州一组。 许昭看着顾风祁的神色就猜到他想干什么了,许昭叹一口气,顾风祁也是个话少而且很冷的人,比那个跑了18公里只说两句话的沈默好了点不少,而且他和时亭州是一开始就认识的,所以他来找时亭州不奇怪。 “州儿,”许昭看着时亭州,有点恋恋不舍的,“那你们两个一组好了,我再去找别人。” “行。”时亭州拍拍许昭的肩膀,把他送到别人那里去了,转身跟顾风祁握着手,碰了一下肩膀。 “等会儿别手下留情啊!”两个人脸凑到最近的时候,时亭州冲顾风祁眨了眨眼睛。 “不会。”顾风祁看回去,黑眸中带了点沉沉的笑意。 第14章 格斗 说好的不会手下留情,那么当两个人面面相对,教官吹响口哨之后就是全力以赴。 在实战对练前易盟深进行了一些初步的指导教学,但是一班的学员大都有不弱的格斗基础,所以实战对练的时候就比其他班级更拳拳到肉。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格斗技术不是通过教学提高的,而是通过实战对练提高的。从每一次的挨打,被撂倒,痛到爬不起来,不断地积累经验,逐渐进步,逐渐能判断出别人下一招的意图,躲开别人的进攻,然后慢慢能撂倒别人,能把别人打得站不起来。 顾风祁和时亭州两个人之前都接触过综合格斗,而且两个人的水平都不错,旗鼓相当,所以缠斗起来就格外地有看头。 顾风祁的打法比较沉稳,擅长站立架的姿势,腿上功夫很厉害,时亭州是在后来才知道,顾风祁的单腿侧踹可以达到七百公斤。*1 时亭州的打法就比较随性了,他的力量与顾风祁相当,但是耐力稍逊,更擅长偏向灵活应变的关节技和绞技,所以他更倾向于在地面上进行缠斗。*2 两个人各有优势,实力相当,实战对练起来胜负基本上是两两开。 两个人都没有手下留情,甚至根本就没有想到过“手下留情”这么一回事儿。 站在训练场上,他们就是帝国的军人,在那一刻他们的眼中只有对手,至于旁的情谊,也都先暂时放在一旁。 顾风祁勾拳直接就往时亭州脸上招呼,时亭州实战架护住头和两肋,一拳一拳砸在小臂的尺骨和桡骨上,稍稍走神半秒钟,又是一记下勾拳从双臂的空隙间穿过,直直打在他下巴上。 上下齿狠狠咬合在一起,时亭州差点直接把护齿咬碎。 根本不用照镜子,明早起床下颌上必然是淤青一块。 疼痛刺激了神经,也激起了少年心里面最原始的胜负欲。 时亭州的肾上腺素小飙一把,他腰身拧转,一个鞭腿扫上顾风祁的下盘。 顾风祁抬腿格住,却正中时亭州的下怀。 时亭州顺势缠上去,把顾风祁绊倒在地上,然后全身重量压上去,用上关节技,对抗,绞紧,角力,挣脱,再对抗,再绞紧,再角力。 汗水顺着额角淌下来,流进眼睛里,辣的眼睛生疼。 可就算火辣辣得疼也不能闭眼。 只要还在战斗,就不能闭眼,你的视线不能移开对手的眼睛。 时亭州和顾风祁脸贴的很近,相互都能从对方的眼中看见自己,在每一次出手与格挡的过程中,呼吸交错,灼热的气息相互感染,热血和胜负欲一起升腾。 他们从骨子里先是军人,然后才衍生出其它的可能性。 实战对练会很痛,当对手实力高超的时候,就会更痛。 当时亭州被顾风祁一脚侧踹直接踢到场地边沿,跪在地上,苍白着脸半天都站不起来的时候;又或者是顾风祁被时亭州拧转肩关节压在地板上,脖颈上血管凸起,几乎要喘不过气的时候,都很痛。 但痛总是难免。因为有痛,才会有成长。也是因为有痛,才会有更深刻的感情。 顾风祁走到场地边沿,单膝在时亭州身边跪下,抚上时亭州的后脖颈,额头贴上时亭州的额头,“缓一下,缓一下我们再继续。” 时亭州苍白着脸露出一个笑容,两个人的眼睫毛几乎贴到一起。 “操,”时亭州还是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刚才那下真的太狠了。” 顾风祁也笑,右手使劲在时亭州短发上撸两把,是安抚也是鼓励。 于是时亭州搭着顾风祁的肩膀又站起来。 或者是顾风祁被时亭州锁住关节绞在地面上的时候,这种时候手掌拍地就是认输的信号,但偏偏顾风祁这家伙死活都不肯认输,被锁到梗着脖颈,连冷气都抽不利索了,也不肯认输。 “别这么倔好不好?”时亭州凑到顾风祁耳后,笑得狭促。 两个人隔着薄薄的作训服,从四肢到躯干都绞紧在一起,身上的作训服全部汗湿了,蒸着热气,距离反而一下子拉得更近。 顾风祁感受着自己被锁住的关节,蹙眉,很缓慢地喘息,抵抗着疼痛,“我还能……再坚持半分钟。” “半分钟?”时亭州挑一下眉,他在安全范围内微微又加重了一点力道。 被他在地面上绞住的顾风祁一下子就变了脸色。 “……我认输。”没到半分钟,顾风祁就从牙关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时亭州松开对他的桎梏,翻身坐到一旁,顺手帮顾风祁按摩一下僵硬的关节,笑得很畅快,“这才对嘛!识时务者为俊杰!” 俊杰沉着一双黑眸看着他。 顾风祁和时亭州算得上是一班里头实战对练最精彩的一组,很多次都被易盟深点出来做示范。 许昭看完了他们两个的对练之后简直是目瞪口呆,下课之后他找了时亭州,“我们两个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啊!你当初怎么就想到找我组队呢?幸好我没和你一组!不然胳膊腿儿都得被你卸下来多少回了!还是我祁哥厚道!自愿献身,救我于你的魔爪啊!” 顺便一提,在正式训练一个月之后,顾风祁凭借着过硬的各项素质,已经在同届训练生中打响了“祁哥”的名号。 “为什么叫他‘祁哥’叫我‘州儿’?”有一次时亭州曾挂着许昭的肩膀气势汹汹地逼问。 第15章 “啊?”许昭被他问的一愣,这问题他之前也没想过。 “顾风祁厉害,我就不厉害了是吗?”时亭州下巴懒洋洋搁在许昭肩膀上,眼里流露出一点受伤的情绪,以及一点威逼的意味。 “没有啊!你也很厉害啊!”魔爪就架在自己身上,许昭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想给时亭州找个合理的解释,“但是,怎么说呢,祁哥的气质比较清冷,神秘莫测,你比较,比较讨人喜欢,你知道吧?所以州儿更符合你的气质。” 时亭州很郁闷,他不想要被叫“州儿”,他被他哥这么叫唤了十七年,他想被叫“州哥”啊喂! 但是大家都已经叫习惯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时亭州也就只好接受“州儿”这个称呼了。 - 技能训练之后一天的课程基本上也就结束了,训练生们拖着已经疲惫不堪、全靠不屈意志支撑着的□□,回到宿舍区洗澡。 时亭州跑的飞快,去淋浴区抢到了隔间,成为能第一批洗上澡的训练生。 顾风祁动作也不慢,他抢到的隔间正好就在时亭州的边上。 时亭州现在一看到顾风祁就条件反射检查自己洗漱包,看自己有没有带压缩皂。 好险,带了。 时亭州松一口气,然后拽住作训服下摆,把作训服的t恤脱下来,挂在隔间外头的挂钩上,等会儿洗完了澡去洗衣房洗衣服。 顾风祁站在他边上,偏头看了他一眼。 “你肩膀。”顾风祁隔着水汽点了点时亭州的左肩。 “嗯?”时亭州一边脱掉长裤,一边不以为然偏头,看了一眼自己肩膀。 肩膀上有一处红肿,肿的还挺严重的,下面隐隐能看到青紫色的淤血。要是不好好处理一下,之后可能会疼上一段时间。 除了左边肩膀之外,时亭州身上还有零零星星好几处淤青,散布在白皮肤上,被淋浴间的暖黄色灯光一打,有些扎眼。 至少顾风祁看着有些扎眼。 毕竟他是罪魁祸首不是吗? “没事儿没事儿,”时亭州嘴上说的倒是很潇洒,“过两天就好了。” 他脱得全身上下只剩一条短裤,一闪身就钻进了隔间。 “这伤要上一点药,把淤血揉开了才行。”顾风祁的声音穿透隔间的门板和淋浴间氤氲的水汽,传进时亭州的耳朵里。 “你房间里有药吗?” “我房间里好像没有,”时亭州已经把花洒拧开了,水流从高处冲下来,在时亭州开口说话的时候呛了他一嘴,“哎呦没关系啦,过两天就好了!” 过两天就好了?这之后的挺长一段时间,每天基本上都有格斗课。挨打挨在没受伤的地方和受了伤的地方,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 顾风祁把自己的作训服也在隔间外面挂好,在心里轻轻摇摇头,这小子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 时亭州急着赶紧抢到衣物自动清洁机收拾自己的作训服,他三两下洗完澡,跟顾风祁打了声招呼就先走了,走的时候还顺便把顾风祁挂在隔间外头的作训服也给带走了,“你的作训服我也拿去一起洗了啊!” 那个时候顾风祁还正在冲满头的泡泡,他闭着眼睛在温热的水流中应一声,那一声“嗯”潮乎乎地传进时亭州耳朵里。 时亭州生命的前十七年都没有经历过集体宿舍生活,但是等到进入环塔了,他却蓦然发现自己竟然是个集体生活高手。抢饭,抢淋浴间,抢衣物自动清洁机,抢桌球厅,时亭州对一切类似的事情都得心应手。 所以时亭州十分钟之后就带着两套干干净净,散发着热烘烘阳光气息的作训服回到自己房间了。 时亭州扑倒床上,发梢还挂点水迹,他也不去管了,只是沉沉闭上眼睛。 真累。 现在就是一道雷劈下来,他也绝对继续趴在床上不挪窝。 有人敲门。 “谁?”时亭州的声音恹恹的。 “我。”顾风祁的声音。 时亭州在心里面深深叹口气,顾风祁叫门,他必须得挪窝了。 “来啦……”时亭州努力拖着自己去开门,顾风祁应该是来取他的作训服的。 时亭州打开门,顾风祁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常服站在门外,他发梢也淌着水。 “作训服清理干净啦。”时亭州扒在门框上,把作训服递过去。 “嗯,谢谢。”顾风祁却没有接,他抵着门,往前两步走进时亭州的房间,扬扬手里面一个浅棕色的小瓶子。 “我来给你上药。”顾风祁顺手关上门。 - *1:初中时候空手道道馆有一个很厉害的教练,他当时就是单腿侧踹能达到600公斤,我掐指一算,私以为小攻还可以再强一点哈哈哈哈哈~ *2:这些细节是听一个很喜欢格斗自己也练格斗的弟弟科普的,欢迎指正~ 第15章 药膏 这么……正式吗? 时亭州看着顾风祁关上门走进来,他吞咽一下口水,觉得自己手脚都有些发紧。 空气中弥漫着刚刚洗过澡之后芬芳又湿润的气息,时亭州敏锐地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变了质,不过他经过一整天高强度训练的大脑已经降低了转速,无暇他想。 时亭州走到床边坐下,有点迟钝地把上衣脱掉了。他微微仰头,很淡定地看着顾风祁,“谢谢啊!” 真的没什么别的,只是同学之间相互上个药而已。 顾风祁单腿跪在床沿上,打开那个浅棕色小瓶,把透明的药液现在自己掌心倒了一点,搓热之后揉上时亭州的肩膀。 药液有些凉,但是替他上药的那双手又温热,药液随着揉搓的动作一点点渗进皮肤里,一点点酥痒的感觉一直从左肩漫到左心口的位置。 时亭州偏了头,去看窗外。 窗外什么都没有,天色渐晚,是混沌的空空茫茫的一片。 时亭州心里面也是空空茫茫的一片,五感当中除了触觉,其它的知觉都逐渐钝化掉。 是……因为太累了吗? 时亭州有些茫然地眨了下眼睛。 “怎么了?在发呆吗?”顾风祁单膝跪在床上,要比他高出许多,低着头看他的时候睫毛也垂下一个角度,在下眼睑投下一片温柔的阴影。 顾风祁掌心的温度一直传到时亭州肩膀,虽说人体明明都是三十七度,但那温度却莫名烧得时亭州有点心慌。 是因为药膏和摩擦生热的缘故吗? 时亭州有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他倾身把床头柜上放着的游戏机抓过来了,试图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摁下游戏机开关,“叮铃铃”一阵启动音乐,顾风祁凑过头来看,“这是在玩什么?” 手里拿着游戏机,时亭州觉得自在很多,一下子就放开了,“环塔岁月!开学之前我打通了雪原副本,是不是很厉害!” 环塔岁月是一款全仿真模拟的战略游戏,顾风祁很早之前就有所耳闻。不过他从来没有玩过,自然也无从评判“打通雪原副本”是不是一件很厉害的事情。 但是顾风祁看着时亭州那双“噌”一下就亮起来的,神采奕奕的眼睛,还是违心地点一下头,“嗯,厉害。” 药也上的差不多了,两个人干脆就在床沿上并排坐了,两颗湿漉漉的脑袋凑到一起,开始打环塔岁月。 环塔岁月的最新版本就更新到雪原副本,这款游戏是随着帝国疆域的扩张而不断进行升级的,现在帝国的军事行动受阻于雪原,所以副本也就开到雪原截止。 时亭州在菜单页面点了一下【新的征程】这个选项,从头开始再来一次。 环塔岁月的第一个副本是海顿荒原,海顿荒原中最困难的一个关卡是稻城之役。 顾风祁的父母就牺牲在那场战役。 因此当显示屏幕上出现莽莽一片草野,荒原上空掠过无数僚机和隼的时候,顾风祁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时亭州熟练地操作,布防,调整人员分配,很快就通过了第一关,把漫天的僚机和隼从高空中狙下来。天际线处夕阳缓缓落下,殷红的颜色染透了原野。草野遍地是被子弹和火药犁开后留下的痕迹,陨落的僚机和隼歪斜在蒿草之中,机械零件散乱地落了一地,上头徐徐升起黑烟。 除了成功击落的墨菲斯,还有牺牲的帝国军人。 染红了海顿荒原的,除了夕照,还有帝国军人的血。 游戏界面上弹出一个半透明的弹窗: 【恭喜您,取得了第一场战役的胜利!】 这条弹窗之后是一些更详细的游戏信息,时亭州指尖戳着屏幕慢慢往下滑,一边快速浏览一遍小声嘀咕,“……弹药消耗量,67%,歼敌数目,僚机217架,隼37架,战损比,7:1……” 时亭州抱着游戏机分析地很认真,“嗯,战损比稍微提高了一些,看来这次的策略比上一次的要更好一些……” 之前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看着的顾风祁突然开口了,“虽然7:1已经算是很高的战损比了,但是你有没有想过,”顾风祁的眸色幽黑,“在这7:1里面的每一个1,对于某些人来说都是不可替代的唯一?” 第16章 时亭州愣了一下,放下游戏机。 他没料到打个游戏而已,居然不知道为什么触动到顾风祁,让他说出这么深刻的话语。 深刻,让人心里面腾升起某种难以描述的情绪,有点茫然,有点无力,有点浅淡的伤感。 时亭州把这句话在脑海中回味了好半晌,然后转身,面对面看着顾风祁,直直望进他幽深的眼眸,“是,我相信在战场上牺牲的每一个战士,他们都是不可替代的,都是鲜活的生命,是父母的孩子,是妻子的丈夫,是儿女的父亲,是机械冰冷的数字所不能估量的东西。” “可是人类如今的生存的确是依靠着无数人的牺牲,这样冷冰冰的数字堆砌换来的,”时亭州看着顾风祁,眸色温润平和,“我们将来也可能会成为这些数字中的一个,可是有人会记得我们,而我们的牺牲也不会是枉然。” 顾风祁看着时亭州的眼睛,他感到自己的内心像是被什么温软的东西包裹住了,一种让他战栗的熨帖感从心底一点点漫出来,让他深邃的眸底染上一层浅淡的水汽。 “嗯,你说得对,”顾风祁微微垂了眸,指尖在时亭州的床单上轻轻划过,画着无意义的圈,“但是有些时候还是会难受。” 顾风祁是个很少会示弱的人,实际上他很强,给人留下的印象永远是“从容不迫”,“志在必得”一类的。 今天这样的顾风祁很难得,可能是一整天高强度的训练撬开了他无坚不摧的壳,然后一个滚烫的热水澡又泡出了他柔软的芯子。 毕竟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再强悍,也会有脆弱的某个时刻。 “怎么啦?”时亭州面上带着一点浅浅的笑,那笑容里面带着一种类似于怜惜的亲昵的情绪。 他微微倾身,搂住顾风祁,把下颌搭在顾风祁的肩膀上,然后伸手缓慢而温柔地拍着顾风祁的后背,“难受的话,说出来应该会好一点,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看。” 顾风祁被时亭州搂住,他一时间有些僵硬。 脊梁骨板正挺直了太长时间,都快忘了到底要怎么放松了。 顾风祁在时亭州的气息缭绕中适应了一小会儿,才慢慢地放松下来。他有些犹疑地伸手环住时亭州的肩膀,也学着时亭州的样子把下颌放在他的肩上。 很奇妙温馨的感受。 顾风祁已经记不得他有多久没和别人拥抱过了。 七岁之前他很少能和父母见面,七岁之后他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父母。 父母牺牲之后,环塔的政策很照顾他,父母的战友们也对他很好。他享受着优越的生活条件,受到良好的教育,偶尔和一些叔叔伯伯一起吃饭,谈心。那些长辈们都是很厉害的人物,高瞻远瞩,功勋卓著。他们偶尔会拍拍他的肩膀,偶尔语重心长,偶尔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赞许,可是那些都是作为长辈的姿态,而在顾风祁有限的人生经历中很少有这种安抚意味比鼓励更强烈的肢体接触。 顾风祁抿了下唇,他感觉喉间莫名有些干涩,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确实说不出什么来。 环塔的孤儿并不是只有他一个。 当年稻城之役有十七万九千三百八十四名帝国军人牺牲,如他自己之前所说的那样,并非他一个人蒙受着失去至亲之人的悲痛,全帝国有十七万九千三百八十四个家庭与他同样悲伤。而他自己的伤悲在这十七万九千三百八十四分伤悲的面前就显得不值一提了。 更何况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顾风祁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一个道理,人不能老是沉溺于过去的伤痛无法自拔,路是往前走的,所以人也要向前看。所以除了某些漫长失眠的夜晚,顾风祁会想起那个遥远时点的海顿荒原和他已经面目模糊的父母之外,他并不觉得自己现在有跟时亭州提起这件事情的必要。 像是在哭诉自己的悲惨,怪没意思的。 有些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伤口会结痂,老树会开出新花。 所以顾风祁只是下颌在时亭州肩上轻轻蹭了蹭,并没有开口说话。 时亭州感受到了顾风祁的动作,他的下颌在自己肩上蹭了蹭,小猫似的,有点痒,蹭的时亭州眉眼弯弯,笑了。 “没事儿,有我在呢。” 分明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但又好像什么都解释地通了。 无论过去,现在,与将来,无论艰难,困苦,流血,牺牲,我都会在你身旁。 面前少年的皮肤干燥温热,气息清新温和。 这个坚定有力又温柔纯粹的拥抱,还有那句“有我在”,似乎都让前路变得值得期待了。 顾风祁抱住时亭州,闭上眼睛。 第16章 查寝 在环塔的每一天都值得期待。 虽然每一天都累的半死,虽然去淋浴和食堂都要用抢的,虽然理论课的教官总能变着花样提出各种各样的刁钻问题,虽然体能训练依然让训练生们深切地体会到了世界的参差,但是总体而言,这种充满了活力和干劲儿的生活还是很美好的,尤其是当身边有一群有趣而出色的同龄人。 一班的氛围整体来讲非常舒适,因为大家从入学的时候就很强,基本上都没有被淘汰的顾虑,所以整体的竞争氛围就要小很多。大家更多地是与自己较劲,在每一天的训练中探索自己的极限。 大家熟了之后就开始在训练的间隙中找乐子了,都是半大的少年,一身用不完的旺盛精力,在食堂,在淋浴间,在图书馆,在寝室,到处都欢悦明朗。 各种外号在训练生中间叫开了,从表达最纯粹敬意的敬称,诸如“什么什么哥”,“什么什么神”,到带有调侃性质的特征分明的外号,时光在他们之间打下情深义重的烙印。 除了训练生之间,他们和教官之间的关系也愈渐亲近。教官都是往届的学长,本来也没比他们大几岁,所以天长日久地相处下来,教官与训练生之间也慢慢混熟了。 在常规的训练之外,每天晚上训练生们都有一小段休息时间,从21:30训练结束一直到23:30熄灯。时亭州借助这一小段休息时间,成功让“环塔岁月”在第十七届新生当中风靡起来了。 洗完澡之后有不少人都挤到了时亭州房间聚众打游戏,因为把游戏机带来环塔的,留下来的6600名新生里面除了时亭州应该也没有几个人了。而且虽然是所谓的“打游戏”,但是由于“环塔岁月”是一款由环塔后端自主设计研发的模拟战略游戏,所以教官们也就默许了一班聚众打游戏这件事情了。 今天训练结束的比较早,时亭州还没等教官说“解散”就已经支棱起来,准备全速冲刺到淋浴间了。 顾风祁视线挂在时亭州身上,看他已经绷紧了肌肉跃跃欲试,待教官一声“解散”之后离弦的箭一样就窜了出去,顾风祁赶紧跟上,在时亭州跑进回廊的时候准确地提溜住他的后脖领子。 “体能训练的时候也没见你冲这么快。” “这能一样吗?”时亭州反手把顾风祁提溜着他后脖领的手薅下来,拉住就飞跑,“抢淋浴间是一件多么……” 时亭州话还没说完,差点撞到一个迎面走来的教官身上,好在他还是及时刹住了脚,在教官面前站稳,立正,敬礼,铿锵有力喊了一声“教官好”。 程禹看着自己面前两个正跑得欢的训练生停下来喊报告,他轻轻点头,挺严肃回了个礼,回礼之后把手抄进裤兜里,嘴角挂点笑,“不是刚刚下了训吗?跑那么急干什么呢?” “抢淋浴间啊教官!”时亭州回头看一眼已经蜂拥而至逐渐逼近的大部队,朝程禹眨眨眼睛做一个“先行一步”的手势,拉着顾风祁很快跑没影儿了。 程禹就听见那小子喊了一嗓子“教官再见”,然后跟在那小子屁股后头的抢淋浴间的大部队就瞬间把他给淹没了。 程禹轻笑一声,摇头,“这帮小兔崽子。” 小兔崽子们很快一溜烟都跑没影儿了,留下一片空荡荡的训练场。 程禹走上训练场和负责之前训练的教官打了个招呼,“今天放的挺早啊!” “禹哥来了?这帮小子基本素质都好,三轮训练过得快,都着忙回去打游戏呢!”那教官走上前揽了程禹的肩,一面摇头一面笑。 “打游戏?”程禹挑了下眉。 “嗯,禹哥等会儿不如去查查小兔崽子们的寝室?309寝室,一班的明星寝室,小兔崽子们一有空就跑那里去聚众打游戏。” “行啊,去看看这帮小兔崽子,”程禹笑了,“这么大的训练量还有功夫打游戏?” - 寝室门被叩响的时候,时亭州寝室里正窝着好几个人玩的兴起。 时亭州手里拿着游戏机,是本场战役的总指挥与主攻,时亭州对面坐着庄宇寰,他主要看着时亭州操作,时不时问几个问题给两句建议。宇神看起来是个好好学生,但是也饶有兴味地和他们混在了一起。顾风祁就盘腿坐在时亭州后面,整个人从后面抱住时亭州,挂在他的肩膀上,下颌抵着时亭州的肩窝看时亭州手上的屏幕,仿佛时亭州是一个顾风祁专有的大型毛绒抱枕。 第17章 顾风祁的下颌很有棱角,戳在肩窝上有种不可忽视的存在感。时亭州最开始还会腾出一只手来,抵着顾风祁的额角把他的脑袋从自己肩膀上推下去,但是那家伙每次又都不依不饶地靠回来,等到战局最焦灼的时候,时亭州腾不出手来,就任由自己身后那位为所欲为了。 前头提到的是坐在床上的三位。时亭州坐在床上是因为这是他的房间,他是这张床的主人;庄宇寰坐在床上是因为他特别的牛,算得上是309房间的座上宾,而且人家爱干净讲卫生;顾风祁坐在床上是因为他和时亭州特别的熟,并且有抱着时亭州看他打游戏的诉求。 而剩下的几个人以许昭为首,各自从自己房间里搬了凳子围坐在床边,一边伸长了脖子看屏幕,一边七嘴八舌地讨论。 不到二十平方米的一个房间几乎挤满了人,笑声欢腾。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战损比已经滑到5:1了,时亭州正焦头烂额巩固防线,只抬眼瞧了一下房门,没有半点起身的意思,“走错了吧?” 惯常会过来聚众打游戏的兄弟们都来齐了,外面的人应该是敲错门了。 时亭州埋头继续投入紧张的战局。 不过敲门声顿了几秒种后再次响起。 庄宇寰摸摸下颌,脸上是惯常带有的温润从容的笑,“应该不是走错的。” 时亭州视线胶着在游戏机屏幕上,他伸手拍拍顾风祁膝盖,“祁哥麻烦你去开个门。” 顾风祁离他最近也跟他最熟,使唤起来最方便。 顾风祁小小地挣扎了一下,环在时亭州腰上的手没松开,耍赖,“起不来。” 他光着脚盘腿坐在床上呢,还要先穿鞋子再走到门口,谁要去开这个门。 顾风祁微微偏头,视线落在许昭脸上。 许昭坐的位置离门最近。 许昭感受到了顾风祁的视线,有点委屈,“怎么,都欺负我脾气好是吗?” 但他还是起身开门。 “谁啊,大晚上不睡觉跑过来窜寝……”门打开,许昭的后半截话卡在喉咙口再也没说出来。 门口站着程禹,脸上的笑容耐人寻味。 “教官好!”许昭这小子反应奇快,他拖慢了动作立正敬礼,然后把那句“教官好”说的及其响亮,给房间里的其他人提了个醒,顺便拖延时间。 游戏里的补给点被墨菲斯的齐射端掉,战损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下降,时亭州一个咕噜翻身站起来,差点撞到头顶上的天花板。 他手里还拿着游戏机没找到地方藏呢,程禹就已经绕过许昭走进来了。 众人齐声道“教官好”,时亭州拿着游戏机从床上蹦下来,站好,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冲程禹笑了笑,“教官晚上好。” “嗯,大家晚上好,”程禹双手背在身后,脸上的笑容意味不明,“我闲着也没什么事情,所以到处逛逛,听说你们在打游戏,就过来看看,凑个热闹。” 凑个热闹? 聚众打游戏的小兔崽子们面面相觑一下,觉得教官既然已经这么说了,那大概……应该不会一言不和就没收游戏机或者让他们马上再出去跑个负重4公里……吧? 房间里的这几只小兔崽子里面到底属时亭州胆子最肥,他拉了把椅子过来,摆好,伸手冲程禹做了个“请”的动作,“教官请坐!” 程禹居然真的坐下了,不仅坐下了,他面上的表情还很和善,“都说了我只是来凑个热闹,大家继续就好了。” 众小兔崽子又一次面面相觑,这是要继续玩? 于是大家各回各位,有些人心中惴惴不安,有些人心大坦坦荡荡,时亭州把游戏机放到床上最中间的位置,几只小兔崽子并一位高深莫测的教官继续游戏。 他们目前在打的这个关卡已经接近海顿荒原的终章了,墨菲斯的僚机和隼密布整片天空,火力像暴雨一样倾泻而下。 战损比已经很难看了。 等到大家齐心协力终于把这一关结束,战损比已经落到了4:1。 当年稻城之役的战损比也是这个数字,也就是说,每击落四架墨菲斯,就有一名帝国军人牺牲。 房间内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如果程禹没有坐在这里的话,那么时亭州他们可能会有一堆话要说。什么“我去这战损也太难看了吧”,“重开重开”之类的,但是现在程禹坐在这里,大家反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大家都低着头,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没有料到程禹突然开口了,而且语气听上去还意外的温和,“挺不错的,当年我们也就拿到了这个成绩。” 众人皆抬头看着程禹。 “海顿荒原是帝国的将士们拿命换来的。” “知道为什么要设计‘环塔岁月’这款游戏吗?” “是为了让帝国之后的每一代军人都复盘当年的那些战斗,铭记牺牲,砥砺前行。” - 战损比:歼敌人数/我方牺牲人数 第17章 考核 这场思想教育来的猝不及防,小兔崽子们一时都有些懵。 程禹看着他们的表情,轻轻笑一下,“大家在环塔待了也有一个多月了,聊聊自己对环塔的看法吧,说给我听听。” “挺好的。”许昭眨巴着桃花眼,看起来很老实的样子。 “不是问你们这个,”程禹笑着摇头,“我是说你们对‘环塔’这样一个军事构想有什么样的看法?大家觉得我们最开始为什么要设立环塔?” “环塔与帝国同生同存,环塔是帝国最锋利的剑与最坚固的盾,而帝国是环塔的存在之基与护卫之责。” “是环塔让人类走出黑暗,混沌,以及待宰羔羊的迷局,环塔让我们有勇气去面对必须面对的,让我们有能力去捍卫值得捍卫的。” 有人把环塔箴言的选段背诵了出来,程禹朝那个训练生投去赞赏的一瞥。 “嗯,说的很好,但这是环塔箴言的看法,我现在想知道你们的看法是什么。” “我们的看法,”庄宇寰偏头,沉思给他的眼睛镀上一层微芒,“我们生存的这片土地是一片未知的土地,埋藏着未知的宝藏,潜伏着未知的危险,并且从我们降生在这片土地上之后,我们就不可避免地被卷入了一场残酷的丛林竞争当中。” “当年的稻城之役我们胜利了,胜利之后我们将墨菲斯驱逐出了海顿荒原。可是如果当年取得胜利的是墨菲斯,那么环塔和帝国都将不复存在,人类会被屠戮殆尽,我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会被夷为焦壤。” “环塔最初是人类为了生存而做出的抗争,但是随着帝国的发展和进步,当人类的生存问题已经得到基本保障之后,环塔现在又被赋予很多更深远的含义。比如说,荣誉,探索,忠诚。” “很独到的见解,”程禹颔首,“但是我要纠正你刚刚提到的一点。” 这下大家不约而同全部都竖起耳朵。 “不管是在过去还是将来,人类的生存问题从来都没有得到哪怕是最基本的保障。十年前我们遭遇了墨菲斯,十年后我们遭遇了纳喀索斯,就在此时雪原上依旧在进行艰苦的战斗,而我们一旦在这些战争中落败,那么环塔,帝国,人类,都将不复存在。” 程禹坐正,面上的神色逐渐严肃起来,“我们现在所享有的片刻平静是环塔和帝国用无数牺牲换来的,并且是无时无刻的牺牲。虽然大家现在还只是第一年期的训练生,虽然大家现在的训练还暂且轻松愉快,并未触及真章,但是我还是希望大家能牢记环塔的本质。” “环塔的本质是牺牲。” 这世界上没有不需要付出的获得,任何事情都需要代价。环塔祭出那些年轻的,忠诚的,勇敢的生命,去换取帝国与人类的安宁。 环塔的本质是牺牲。 众人突然都沉默了。 这沉默不是为了他们之后“牺牲”的命运而消沉,而是因为他们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目前所享有的平静安宁都是由前人的牺牲所换来的。 有种沉甸甸的感觉坠在心口。 仿佛少年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大人。 他们每个人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肩膀上的责任。 那晚程禹走后大家都没再玩游戏,也暂时没回自己的房间,就在时亭州屋里静静坐着,发一些呆,想一些事。 再互道晚安起身离开之前,除了许昭之外大家都没说话。 许昭抱着一个从家里带来的半人大的海龟抱枕,嘴里翻来覆去念叨着两句话表决心。 第一句是,“我之后一定会刻苦训练的。” 第二句是,“天地良心,我以后再也不偷懒了。” 本来挺严肃的气氛愣是被许昭给搅黄了,时亭州实在是没憋住笑,一胳膊肘捣过去,“得了吧你,这话留到明天早上体能训练的时候说去!” 许昭幽怨地看时亭州一眼,“至少我现在是有吃苦耐劳的决心的,请你不要打击我吃苦耐劳的决心。” 第18章 时亭州翻了个白眼。 - 训练生活继续,度过了第一个月的适应期,训练生们的体能都有了显著的提升,除此之外各种技能学习和学术知识也被源源不断地灌注到他们脑海里。这是训练生们飞速成长的一段时间。 从九月份入学到十二月末,天气逐渐转凉。早上结束体能拉练之后,身上的作训服已经能结出一层薄霜了。 训练生们迎来了他们的第一次考核。 依旧是大礼堂,全体训练生大会。 “本次考核为大家的第一次实战演练考核,旨在检验大家这一个学期以来,从基础体能,军事技能,一直到思维能力的变化情况。” 训练生们在台下坐的板正,听主席台上教官介绍考核规则。 “本次的考核是一场拟态演练,在拟态演练中大家将会面对一支全然未见的生物组成的作战队伍,并与它们交手,我们位于环塔中心的拟态考核室将会随机生成你们的对手。” 经过一个学期训练的训练生们都很安静,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但是一种静谧的骚动已经逐渐在大礼堂当中发酵。 拟态演练?随机生成对手? “大家可能会觉得所谓‘拟态演练’有一点无厘头,但这实际上是最符合现实情况的一种假想。在遇到墨菲斯之前我们不知道有墨菲斯,在遇到纳喀索斯之前我们也不知道这片陆地上存在纳喀索斯。同样的,它们的弱点,它们的组织形式,我们应该采取一种什么样的方式与它们对抗,这些东西我们都一概不知。” “大家在这次拟态演练中将要面对的就是这种情况。面对全然未知的敌人,观察,检验,制定一套合理的作战方略,然后取得胜利。” 大礼堂中一片静默的哗然。 每届训练生都会在第一个学期结束的时候面对这样一场拟态演练,而主席台上的教官也已经对训练生们这番“少见多怪”的反应见怪不怪了。 教官清清嗓子,“环塔要培养的是具有独立思考能力,具有作战意识的军人,不是只会听从命令的普通士兵!大家还有什么疑问的话可以稍后提出来,我现在先继续把后续的规则介绍完。” “本次考核以五十人为单位,组成一个作战小组,全体6600名训练生全部打乱,随机分组。分组完毕后大家自行确定队长副队长,队长副队长具有指挥权力。最终成绩由两个部分组成,包括团队成绩与个人成绩。” “接下来说大家最关心的事情,本次考核的淘汰规则。” “本次考核采用双淘汰规则,首先,被观察室定为‘不合格’的学员直接淘汰。之后再刨除已经被淘汰的训练生,按照综合成绩进行排名,排名在5400之后的学员淘汰。” “好了,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 座位席上零零星星有人举手。 教官点了坐在比较靠前的一名训练生。 “报告!”那名训练生站起来,“我想问一下,观察室判定‘不合格’的标准是什么?” 教官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这个问题,然后他伸手,手掌下压示意那名训练生坐下,“观察室会实时记录每一名训练生在整个拟态演练当中的表现,然后对观察结果进行综合评估,以确定‘不合格’的训练生。” 场下训练生面面相觑,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只是进行了一个扩句操作,完全没有起到解释说明的作用。 教官挥挥手示意下一个问题。 这次举手的人数比刚才少了很多了,看来大部分训练生都是对那个‘不合格’有疑问。 时亭州举手,然后被点起来了。 “什么问题?”教官站在主席台上与他遥遥相望。 “报告教官!”时亭州站起来,“我想问一下,‘取得胜利’的标准是什么?也就是,到时候观察室怎么判断我们是否取得胜利了呢?是根据击杀数目,战损比,还是什么指标?” 这是个好问题,这场拟态演练要求他们“取得胜利”,要是“取得胜利”的标准没有弄清楚,那再怎么卖力气也是白搭。 台下训练生们默默给时亭州点了个赞,然后就看到主席台上教官勾起嘴角。 “刚才没认真听讲?走神去了?”教官看着时亭州,“作战计划由每个作战小组自己制定而成,那每个小组自然也就有自己的‘取得胜利’的标准!” “坐下!”教官冲时亭州挥了下手,语气有点凶。 不过那教官在心里却已经对时亭州点了头。心思很细致,抓到了含混不清的“取得胜利”这一点,除了淘汰规则之外对这场演练本身也赋予了足够的关注度。 这个“取得胜利的标准”就是本次考核的关键点所在啊! 时亭州坐下,并没有因为教官刚才的语气而产生负面情绪。相反,他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这次考核最关键的一点。 在整个作战计划中,“胜利”的标准是什么? 这才是最重要的! 第18章 桦木 拟态考核室位于环塔的最中心处,占地十二万平方米,是整个环塔最昂贵,最精密,最神秘的一处建筑。 进入拟态考核室,数千万个阵列微分子在空气中展开,变换,交织而成各种迥异的时空。环塔还采取了某种绝密的技术,让进入拟态观察室进行拟态演练的人员拥有完整的五感与痛觉。 当时亭州和他所在的作战小组成员被从1200米高空投放到模拟场景当中的时候,他能感受到背上的降落伞张开的那一瞬所产生的轻微阻力,还有高空微凉的空气划过面庞时的感觉。 战术动作落地之后,时亭州解开自己的降落伞包,摁下伞包上一个按钮,把降落伞回收好。 在他周围方圆半里的范围内,还有四十九名训练生陆续降落。 之前在考核介绍时候说的全体训练生打乱,随机分为五十人的小组,时亭州所在的这个组里面只有两个是原先一班的成员,一个是他,一个是庄宇寰。 在每个作战小组进入拟态考核室之前,他们有两个小时的时间简单认识彼此,然后选出本次作战的队长和副队长。时亭州和庄宇寰作为唯二的两个一班成员,被一众训练生们选为了队长和副队长。他们两个人之中庄宇寰又做了队长。 毕竟人家可是首训第一啊。 而且相处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之后,时亭州也觉得庄宇寰要比他更有大局观,能够更好地统筹整支队伍,而时亭州自己属于想法比较多,但偶尔会冒进的那种类型,所以还是把整支作战小队交到庄宇寰的手上要更为稳妥一些。 确定完队长与副队长人选之后,还剩下充裕的时间,大家开始讨论后续作战计划的安排。 不过这场讨论多少有点“空口说白话”之嫌。 “在拟态演练之前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在他们小队里面有个叫阮弘的训练生发言非常积极。 “嗯,所有信息在演练开始前都是未知的,要等到演练开始,中控室的微阵列超小分子模拟器才会开始运行。”庄宇寰解释道。 “那这……还讨论什么作战计划呢?不是完全没有准备的空间和余地吗?” 作战小组里面已经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当然不是了,”时亭州坐在庄宇寰旁边转椅子,他手支在桌面上,微微倾身,盯住了那个说丧气话的训练生,“之前在介绍情况的时候教官其实已经给过我们提醒了。‘在遇到墨菲斯之前我们不知道有墨菲斯,在遇到纳喀索斯之前我们也不知道这片陆地上存在纳喀索斯。’” “所以这次考核的重点不是在考研我们的作战技能,当然作战技能本身也很重要,但是这场考核更看重的应该是我们在面对未知敌人时候所采取的策略。” 时亭州的思路极尽清晰,他的眸光坚毅而充满神采。在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轻轻敲了下桌面,他坐着的那把转椅咕噜噜向后滑动了一小段距离,被庄宇寰给拽着扶手拉回来。 “嗯,州儿说的很对。”庄宇寰向时亭州投去赞许的一瞥,又饱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提醒他不要在严肃的讨论场合玩椅子。 时亭州举起双手做个投降的动作,然后又无比自然地把手放下来,十指交握放在桌面上,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容。 “所以接下来我们要制定一套完善详尽的作战计划。从适应模拟环境,到发现对手,到充分观察并且找出制敌策略,再到最后的歼灭计划制定,我们现在都需要考虑清楚。” “嗯,”庄宇寰缓缓扫过属于他们这一作战小组的所有训练生,“副队长的思路非常清晰,接下来我们就按照副队长刚刚提到的思路逐步讨论,然后再确定一下大家的行动任务与权责。” - 演习历时五天,全体作训生携带全套装备,包含武器,弹药,食物,饮用水,生存必须设备等物资进入模拟考核。 他们做出了周详的计划,但是在拟态演练正式开始之前,所有的一切都还是是个未知数。 第19章 每一位训练生都有些紧张,紧张的同时却又对第一次演习充满了期待。 这毕竟是他们进入环塔以来的第一次演习啊! 作战小组降落的地方是一片草地,草野青翠,连上面的露珠也清晰可见,阳光从上方斜四十五度的方向射下来,在露珠的折射下变幻出莫测的光彩。 顺着草野向前看,是一片茂盛的森林。高大的乔木拔地而起,叶片是深绿色,层层叠叠将光线遮挡住,使得林间一片阴翳。 作战小组五十个人按照之前划分的职责范围,分成各八人的两个尖兵小队,以及一个三十四人的后方策应部队。 庄宇寰作为队长,带领整个后方策应部队监控全局,而时亭州与一位名叫崔时安的训练生各带领两支尖兵小队探查前方情况。 骤然降落在一块未知的环境,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熟悉环境,以及侦辨来自环境当中的威胁。 三队人马的分工非常明确,庄宇寰带领后方策应部队寻找合适的隐蔽场所扎营,两支尖兵小队铺展开,对周围环境进行探查。 脚下是草野,面前是森林,一支尖兵小队沿着后方草野进行探查,而另外一支尖兵小队进入森林。 森林从观感上就要比草野危险得多。草野毕竟空阔,一眼望去,几公里外的情况都分明可见,而森林里面不仅光线昏暗,而且林木繁杂遮挡视线,相对而言比较不容易察觉到危险。 时亭州和自己小队的成员简单交代一下,几乎没有犹豫地就做了决定。 他拍拍崔时安的肩膀,再跟庄宇寰打声招呼,“我带队进森林。” “好。”庄宇寰点头,两个人毕竟是一个班的,时亭州的实力他清楚,把更复杂更危险一点的任务交给时亭州,他也相对而言更放心。 他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手环,手环上的时间已经自动设定成模拟环境下的时间,现在是四点整,看天色,预计差不多到六点太阳就会落山了。 太阳落山之后夜色降临,危险系数更是大大提升。 “尽量在六点之内回来,自己多留意身边的情况,不要冒进,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就撤退,我们初来乍到,先把周围环境熟悉一下就行了。” “大家一定注意安全!”庄宇寰最后交代一句,两支小队便分头出发了。 - 时亭州带着他的小队走在最前面,跟在他后面的是那个在两小时讨论时间里特别积极的阮弘。 不过这小子倒是挺靠谱的,话多都是在讨论会上的事情,等真的行进在密林里面的时候,阮弘双唇抿成一条缝,一言不发,聚精会神留意着环境当中的微小变化。 其实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密林。 这里的树木都是高大的乔木,彼此之间有不小的缝隙空间,能够让人在其间穿行自如。地上铺满了落叶,脚踩上去会发出“沙沙”的声响,虽然为他们行动的隐蔽性造成了一些干扰,但是同样的,如果藏在暗处的对方想要接近他们,地上落叶的声响也会给他们带来警示。 这些高大的乔木都生长的极其旺盛,枝叶交叠,层层掩映,只有细微的光线穿透了一层层叶片的缝隙落下来,勉强创造出了一点光线。 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草木气息,一开始时亭州他们还担心过这股味道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但是行进一段时间后,大家都没有感受到什么异常,所以慢慢也就放心大胆往密林更深处走了。 他们前进了约莫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其间八个人的小队沿途做下了记号,并且在前进的过程中时刻保持着高度警惕。 这片森林很静。 出奇的静谧。 除了作战靴踩在落叶上发出的“沙沙”声,连鸟鸣也听不见。 但是有某种隐秘而没有来由的直觉告诉时亭州,这片林子里应该有东西。 太安静了。 而且草野上总不能凭空出现一片树林。 越往深处走,光线便越稀薄,而空气中的草木芬芳就越浓郁。 走了半个小时,正是紧绷的神经逐渐松懈的时候。 时亭州短暂地停了一下,弹弹喉间的通讯器,压低嗓音,“大家继续警戒,如果在这里就挂了的话,多半可能就直接被淘汰了。” 众人听到时亭州后面的那句话都是精神一凛。 毕竟这是场关系到他们后续训练生涯的演习,大家都还不想那么快就出局。 - 因为大家的神经都绷得很紧,所以当第一支箭破空而来的时候,大家都迅速进入到了战斗状态。 那是一支桦木箭,精钢箭簇,带着一种骇人的力道划破林间的静谧,向着走在最前面的时亭州而来。 时亭州一个猛地侧身躲过了,那只桦木箭射进他身后的一棵高大乔木里面,直直扎进去三十公分。 时亭州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回头,然后瞳孔猛缩。 好家伙,这桦木箭的威力和子弹比起来也不遑多让了! 又是箭羽破空声。 这次不是一声,是连续的好几声。 时亭州扑向阮弘,带着他就地滚到一棵树后,同时扬声高喊,“隐蔽!” 第19章 箭矢 这种时候大家就各凭本事了,看平时的基础训练有没有到位,也看在面对突发情况的时候反应如何。 也许是时亭州那声“隐蔽”喊的及时,在第一波攻击之下居然没有人受伤。 时亭州在带着阮弘就地滚过一圈之后,迅速起身,单膝跪地,持枪朝着箭矢袭来的方向射击。 同小队的成员也接连反应过来,林中陆续响起枪声。 箭矢是由高处向下射出的,袭击他们的生物攀附于树上,而且应该是提前就埋伏好了的,所以在第一波攻击开始之前他们并未听到落叶被踩动的沙沙声。 时亭州根据箭矢射来的方向敏锐地判定出了树上敌人所在的位置。 他单手点射,打出三发子弹,那三发子弹至少有一发成功命中了目标。 时亭州听见在繁杂的风声,以及箭矢子弹划过空气的破空声中,从头顶上方的树冠中传来一声轻微的闷哼。 但那发打中的子弹显然没有对敌人造成致命的伤害。 因为第二波攻击很快又开始了。 如果说对方之前发射的箭矢多少还有点警告意味,那么这一次更加密集的箭雨就是指向明确的攻击了。 箭矢从四面八方袭来,调度刁钻,直取命门,在桦木之间避闪已经有些吃力了。 有两个人前后中了箭。 一个人被一箭扎穿了大腿,仰摔在层叠的落叶上。还有一个直接被数支箭矢逼到一株桦木旁边,然后被一箭箭穿透胸膛,钉死在桦木上。 没有血流出来,因为这是模拟。 但是痛感却是真实的。 时亭州看着那个被数箭贯穿胸膛的队员痛苦到扭曲的表情,心情急转直下。 他是不是还是冒进了?不该那么托大带着七名队员一起进林子的。 那名队员很吃力地扭头,视线投向时亭州,是痛苦的求助的眼神。 时亭州咬牙,从腿侧摸出□□,拉开引线。 “tc-4炸药即将引爆!全体卧倒!”时亭州嘶声高喊,与此同时将□□向头顶上方的树冠猛地抛出。 时亭州迅速卧倒,双手护头,同时在心中默数,三,二,一。 巨大的爆响声在整片森林中激荡,地上层叠的枯叶被冲击波产生的强大气力掀起,簌簌作响。 之前漫天的箭矢突然之间便停止了。 耳膜在嗡鸣声减退之后,能够听到头顶上方树冠之中发出的轻微声响。 规律的声响。 是不知名的敌人在撤退。 时亭州呛咳两声,从地上爬起来。 刚才千钧一发,但他还是赌对了。 他们八个人一支小队进入密林,被更加熟悉这片环境的敌人埋伏突袭。对方居高临下,出其不备,他们视线受阻,更重要的是对敌方一无所知,所以必然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 但是敌方最终成功被时亭州扔出的□□给吓退了。 所以他们暂时逃出生天,取得了喘息的机会。 时亭州站起来,他带着爆炸余威在脑中造成的眩晕感向那两名受伤的队员跑过去。 那名大腿上中了一箭的队员仰倒在地上,那支原先穿透了他腿部的桦木箭已经渐渐淡退了,但是他受伤的那条腿依然再痛苦地痉挛。 造成的伤害并未消失,疼痛沿着周身神经一直传输到中枢系统,接下来的五天考核,这名队员恐怕都只能忍着贯穿伤的疼痛了。 “你们两个过来帮忙照顾一下伤员!”时亭州向周围的两个人招招手,沉声安排。 他蹲下身,拍拍那个伤员的肩膀,“先休息一下,无论如何我都会把你带出去的。”然后又飞快地起身赶到那名伤情更严重的队员身边。 或许说“伤情严重”已经并不太准确了。 第20章 那名被数箭穿心的队员看着时亭州,很努力地挤出一个笑脸,“对不住,刚才躲的不够快,被……被它们给钉树上了,之后的任务不能和大家一起完成了。” 他胸膛上扎着的箭羽在逐渐淡化,而他本人也在逐渐变得透明。 这是要下线了。 时亭州沉默着与他拥抱,逐渐透明的箭羽也虚虚穿透时亭州的胸膛。 时亭州的心现在正在以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疼着。 尖兵小队的风险比后方策应部队要大很多,而选择了进入密林的尖兵小队又比在草野进行探查的队伍更危险,这是所有人在一早出发的时候就确定的事情。 时亭州所带领小队的队员都是自愿加入的,可是当时亭州看着真的有人牺牲了的时候,心中难免还是会有愧疚。 “抱歉。”时亭州在那名队员的耳边轻声说。 那名队员轻笑一下,喘息声有些浊重,“队长别说抱歉,你们之后一定要赢啊……” 他几乎变得透明,然后一点一点淡褪在空气之中。 最后一刻定格在他的笑脸上,时亭州在那棵空旷的桦树边上沉默着,另外的六名队员就站在时亭州身后,也沉默地看着队友的身影逐渐淡退。 时亭州把脸埋在手心里,使劲地搓了一把脸。 须臾之后他抬起头来,眉眼又恢复了往常的锋锐。 “伤员暂时原地修整,同时负责警戒,其余队员和我一起检查交战场地,看看有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时亭州看一眼自己手上的电子手环,现在将近五点。 “十分钟之后立即返回!” - 地上是凌乱的战斗后的痕迹。 箭矢,翻飞的落叶,没有血迹。 不得不说模拟场的模拟技术高超,伤员身上的箭矢明明都消失了,但是在交战场地上的箭矢却依然原封不动扎在原处。 可能是观察室有意留给他们一些线索。 时亭州从树身用力取下两支箭矢,把它们放进自己随身的收纳袋里面。 这些东西全部都要带回去好好研究一番,这样才不负他们探查的任务,也不负刚才那位队员的牺牲。 “队长!”有队员在不远处呼喊,“快来这里看!” 阮弘发现了草丛中一具尸体,那具尸体是敌方的尸体。 在他们面前的生物与人类大小近似,形态也与人类相仿,肌肤几乎成透明状,在透明的皮下流淌着浅荧光绿色的血液,头上有一对分叉状的,表面毛茸茸的角。 所有人都朝这个方向聚拢过来,大家围着不明生物看了一转,有人小声开口了。 “感觉我们这次的拟态训练还不是特别困难,随即生成的生物也和人类比较相似。我知道从前某一届的学长还碰到过水环境下的生物,分泌神经毒素和黏液,有许多长且柔韧的附肢,那种东西才要命。” 时亭州却不知道为什么微微蹙眉。 总感觉这次的考核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太阳快要落山了。 当务之急是先走出去。 时亭州简单对回程路上的分工做出安排。 “我们目前有七个人,其中有一位伤员。剩下的六名成员,两位负责前方警戒,沿着我们之前留下的标识往外走,一名搀扶伤员,两名把这具……我们这次的最大收获带上,我负责殿后。” - 那具不明生物的躯体居然意外地轻,并且回程的路途也异常顺利,因此时亭州他们成功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回了他们最开始出发的地方。 庄宇寰留了两个人在那里等着他们,把他们带到他们已经搭建好的临时营地。 崔时安带领的那个小队已经回来了,很显然时亭州最开始对于森林和草野的判断很正确,他们这次拟态演练面对的敌人确实就栖居在森林中。 “辛苦了。”庄宇寰简短地问候了一下尖兵小队回来的七个人,时亭州让他的队员们都先去休息。 “我们在森林里面遭遇了伏击,有一个人受伤,有一个人直接下线,我们带回了对方的武器,还有一具对方的遗体。”时亭州道。 “我的建议是先让大家开个短会,然后找出生物类型与演变这门课修的比较好的队员,他们带着这具躯体单独到一个地方研究一下。我怕把它留在营地会把它的同类吸引过来。” “好,”庄宇寰点头,“你先去喝口水吃点东西,我马上去通知开会。” - 是个全体参加的短会,大家就在地上围坐成一个圈,时亭州和崔时安分别介绍了一下他们两支队伍在路上遇到的情况,崔时安坐在时亭州的旁边,等到两个人都汇报完了,他坐下,有点歉疚的碰碰时亭州,“对不住,当时应该你们那边多带几个人,我们这边少带几个人。” 时亭州笑笑,“哪里话,我们这边人要是再多一点,折损也会更严重,更何况你们此行收获也不少。” 崔时安带领的小队在草野上发现了一种小型食草动物,并且还发现了弓箭火种的使用痕迹,在草野上发现的弓箭与时亭州他们在树林中发现的一样,初步推测本次模拟演练的目标对象居住在森林中,以在草野上发现的小型食草动物为食,具有一定的工具制造与战斗能力,不具有火器,有一定的行为组织能力。 在了解了基础信息之后,就是作战计划的制定了。 “歼灭?”有人提出观点。 “很难,”很快又有人反驳,“我们对于这片树林和对方数目的规模都毫无概念,说歼灭太笼统了。” “那制定战损比?比如说歼灭我们人数五倍数量的对手?” 这个想法要比第一个想法更靠谱一些。 “绘制这片战斗区域的相关地形图,汇总未知生物的信息,我觉得这也可以归并为作战计划的一部分吧,作战不一定是战斗,也可以是为后续的行动做准备。” 又有人提出了不同的观点。 时亭州听到这里眼睛一亮,几乎要会心一笑了。 庄宇寰也点头表示赞同,“这也是个很好的想法,我们之后可以马上落实一下。” “我还有个想法,虽然听起来有点……奇怪。” 阮弘举手,看到众人的视线都转向他的时候,阮宏有点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一下,自己也觉得自己之后将要说出来的想法多少有些离经叛道,“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和他们交战呢?” “我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能和他们达成某种和平协定?” 第20章 牺牲 这个想法的确足够离经叛道。 在环塔以及帝国成立之前,人类的历史是一段被欺侮史。 在环塔以及帝国建立之后,人类的历史是一段对外扩张史。 “达成某种和平协定”,从前或许有环塔的前辈曾提出过这种想法,但是却最终消弭与历史的烟尘之中。 人类在这片土地上遇到过的所有物种都不是善类。 从海顿荒原的墨菲斯,到雪原的纳喀索斯,它们与人类之间都不存在任何一丝“达成某种和平协定”的可能性。 因此当阮弘说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大家全部都沉默了。 这是个过于超前的想法,而超前有时候并不意味着好的结果。 庄宇寰和时亭州对视一眼。 “这也是个很好的想法,但是我们这次行动本质上还只是一场五天的模拟演习,所以说我认为,这次我们还是制定比较传统的作战计划比较好,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 “最开始探查的时候,我们已经误入了它们的领地,我们和它们交上了火,两方都有人员伤亡,想要在五天时间内达成和解恐怕很难,而且谁也不知道对方到底具不具备沟通协作的能力,这毕竟还是一场演习。” 两个人一人一句,不着痕迹把这一段给带过了。 这毕竟还是一场计分的演习,事关全作战小组五十个人之后的去留。所以时亭州和庄宇寰还必须考虑全作战小组的其它人。 最后大家经过一番商讨,制定了最终的作战计划。 首先,出动一支六人的小组,针对地形进行初步的测绘,争取提交出一份较为完整严格的侦察报告,作为他们作战成果中的一部分;其次,选取在生物辨识方面具有出色基础的三名队员对那具俘获的遗体进行简单的研究,获得对方的生理特点,并由此推测出它们的作战方式以及致命弱点;最后,剩下的四十人分成两拨,一波二十人,其中一部分驻守在后方营地,另一部分随同三名对地方进行研究的成员前往别处,这两组成员以四人为一组轮流守夜,并于第二天早上分别进入丛林,进行后续的战斗计划。 这次庄宇寰和时亭州交换了一下角色安排,由时亭州留守在后方营地,而庄宇寰带着另一部分队员前往了另一处便于伏击的地点。 这样看起来是为了确保营地的安全,但从另外一种层面上来说,也有一层引君入瓮的意味在里面。 第21章 假如说敌方没有前来袭扰,那么今晚的研究工作就会顺利进行。 而如果敌方为了夺回它们同伴的遗体前来夜间袭扰,整个作战小队也都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有备,而无患。 “下午那一趟对体力的耗费不小,你晚上就留在营地里面吧。而且我也得先和它们打个照面,这样在之后正式交战的时候才更有把握。”庄宇寰在走之前这么对时亭州交代。 但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正式交战居然来的这么快。 第一枪是在深夜两点的时候打响的。 在人睡梦最熟的时候。 时亭州刚刚轮完第一轮的守夜任务,刚刚握着枪和衣睡下,就被营帐外面的枪响给惊醒了。 “敌袭!敌袭!”负责第二轮次守夜的队员在营帐外高声呼喊,然后是陆续的枪声,还有时亭州已经无比熟悉的箭羽破空的声音。 时亭州一个翻身跃起,掀开营帐的门帘就往外冲,“大家迅速准备!按照之前安排的队形!进入各自的战斗位置!” 时亭州怎么也没有想到居然是对方先发起了进攻。 莽莽草原,臻臻夜色,数以百计的敌人在星夜下向他们奔袭而来。 它们奔跑的速度很快,得益于它们轻便的体重,它们在跑动的时候能腾空半米高,以一种惊人的迅捷穿越草野而来。 它们在奔跑的同时还能够自如地引弓射箭,奔跑的动作丝毫没有影响它们射箭的力度与精确度,在还不到短短一分钟的时间内,营帐这边已经有人中箭了。 虽然它们也被时亭州和其他队员射出的子弹打中,但是它们在数量上实在是占据了太大的优势。 浅荧光绿色的血液在它们透明的皮肤下涌动,月色给它们毛茸茸的分叉的犄角镀上一层微芒,它们有的中弹后倒下,但是更多的却接连不断地涌上来。 时亭州躲过一支飞来的箭羽,咬牙,“大家先别用枪!换成高爆炸弹!” 今天下午在林子里的时候时亭州成功用□□吓退了它们,不知道现在□□对付它们还有没有效果。 大家应声而动,都先暂时收起手枪,从装备里摸出□□,拉开引线,朝着它们掷出去。 草野上爆发出滚滚烟尘与轰隆隆的巨响,迅猛冲锋的敌方先头被消灭掉三分之一有余,而且剩下的敌人前进的脚步也放慢了,它们面对□□出现了一瞬间的迟疑。 反击有效! 但是他们每个人携带的□□数量都有限。 “大家先暂时不要用□□了!换回枪|支射击!” 趁着它们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行动减慢的时候先换用枪|支射击,等到它们再度开始冲锋的时候再换成高爆炸弹。 很聪明的策略,时亭州话一出口,队员们就领会到了他的意思。 他们成功阻拦了敌方一段时间,与此同时,冲天的火光还给庄宇寰他们带去了警示。 庄宇寰在看到冲天火光的时候,就隐隐意识到事态发展偏离了他们的预想。 似乎前往主营地的敌人比他们预想中的要多更多。 他们这边的研究已经取得了一定的进展:这种生物的主供血系统在脐上三寸的位置,射击的时候瞄准这个位置,有很大的概率能够一击毙命。 庄宇寰看着被火光染红的天幕,没有半点犹豫,带着他们这边的队员就往主营地的方向赶,“走!大家跟我回去!” 其实他们这次的计划安排有很大的问题。 在兵力本来就严重不足的时候,还分成了两拨人马,每边都需要有人轮流守夜,并且在其中一个驻点遇袭的时候,另外一个驻点还需要很长的策应时间才能够前往支援。 终究还是太纸上谈兵了一些。庄宇寰全力奔跑,一面在心里苦笑。他们现在连随机模拟的微阵列场景都还应对不了。平时在环塔里被捧的太高了,觉得自己什么都强,什么都好,但却忘了自己其实才刚刚起步,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 所以这场演习,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所有训练生的一次敲打。 你们是熬过了最初的一轮淘汰,在环塔待了也有一段时间了,各种课都上过了,同学之间,教官之间也都混熟了。但是你们以为你们就已经够格了吗?不,你们还差的很远。 庄宇寰他们赶到的时候双方伤亡都很惨重,时亭州肩膀上插着一支半透明的箭矢,正苍白着脸色搀住另一名受伤倒地的队员,把他往掩体后面拖。 时亭州和庄宇寰的视线在流弹与箭矢飞扬间交汇,两个人都气喘而狼狈,两个人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相同的东西:这次他们表现得太糟糕了。 “打脐上三寸的位置!那里是他们的供血系统!打中了就可以一击毙命!” 庄宇寰带领剩下的二十二名队员加入战局,他们的携弹量还较为充足,并且在知悉了地方的弱点之后,人类逐渐在这场战斗中占据上风。 当最后一枚□□炸开,最后一名敌人倒下,硝烟已经熏染了大半片草原。 在战斗现场的一共有四十三人,刨除掉了前去收集相关地形信息的小组成员。 已经逐渐半透明化,准备下线的有十二人,身上扎着透明箭羽的有十七人。 很惨重的伤亡。 而且营地也被地方冲击的一塌糊涂。 这才只是他们五天模拟演练的第一天夜晚,就被打成了这个样子。 现在最难的是他们要想好后续该怎么应对。 “我们是不是要凉了?”有人坐在地上,看着满眼狼藉,情绪有些沮丧灰颓。 “这模拟演练也太离谱了吧!我们总共就五十个人进来,对方的数目是我们的好几倍,而且它们的攻击力也丝毫不逊于我们,这仗还怎么打?” “大家不要急,”庄宇寰出声了,“这是拟态演练,不是过家家,没有人说过我们一定会赢的。而且就算我们最后没有‘赢’,我们也不见得就是输了,我们的演练就算结束,也并非就是失败了。” 这话说的有点绕,大部分人面上都是一片茫然,于是时亭州接着庄宇寰的话继续往下说,给大家解释。 “我们模拟的是一场真实的战争,真实的战争就不可能做到准确的公平,真实的战争也就有胜有负。我们才到第一天晚上,伤亡率就已经过半了,我们可能撑不到最后,但是我们现在却还可以继续坚持,继续战斗。” “重要的也许不是胜利,更重要的可能是永不言败的精神。” 庄宇寰点头,“大家还记得在宣讲会上副队长时亭州问过的一个问题吗?他当时问,怎么样算是取得胜利,教官告诉我们,这是由我们自己的作战计划决定的。” “现在我宣布立即调整作战计划。” “我们现在的作战计划改为,全力掩护测绘组和研究组的九名成员,让他们能在这里待到五天的演练结束,让他们能够把我们在这里取得的信息带出去。” “为此,我们将不惜一切代价,包括我们的生命。” 庄宇寰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双唇抿紧,神色肃然。 众人都不说话,眉眼间都被月晖与星辰镀上一层坚毅。 没有人有异议,也许就是在这一刻,他们才真正深刻地体悟到了环塔,以及帝国这两个词语所具有的重量。 面对一场漫长的战斗,就算我不能亲眼见证胜利,但是我必将倾其所有,让我之后的战友离胜利更近一步。 环塔的本质是牺牲。 这之后才是属于人类的荣光。 第21章 见面 观察室。 偌大一块观察屏,观察屏前头摆了几把椅子,椅子上坐着肩上带启明星的高级军官们,有几位教官很恭敬地站在旁边,听启明星们兴致很高地聊天。 “呵呵,这一组的阵列演化条件有些苛刻呀,才刚刚第一个晚上就被打掉了一半的人了。” “困难才是试金石嘛!这一组的这两个小孩思路很清晰啊!对战况的理解很透彻,不硬拼,而是选择牺牲主体部队,让测绘队伍留到最后,把相关信息带出来,已经有点大将的风范了。”其中一位启明星指着观察屏上的庄宇寰和时亭州,笑呵呵的。 “程禹!”另一位启明星转头看着站在边上的程禹,“你是他们教官吧?这两个小子已经有点你当年的调调了哈哈!很不错,在这么容易热血上头的年纪却懂得取舍,知晓牺牲之义,很不错!” 一连两个“很不错”听得程禹心里有点跳,他敬个礼,又默默站到边上去了。 “嗯,看他们能不能把那个测绘小队保到模拟结束吧!” “哈哈,我倒是挺期待他们的演练后个人汇报的!” - 之后的战斗进行的很艰难,他们从攻势已经转为了守势。 现在他们已经开始尽量避免和敌方正面遭遇,毕竟他们现在的目标就是保护测绘组和研究组,坚持到五天演练结束。 到了第四天晚上的时候,原先五十人的作战小队只剩下二十一人,其中测绘组与研究组的九人当中,只有一个人受了轻伤。 第22章 还有最后一天。 夜间依然是轮值,时亭州值完自己的轮次之后,仰躺到草地上,胳膊枕着脑袋看星星。极限的疲惫之后,倒是不那么容易睡的着了。 庄宇寰走到他边上坐下,时亭州微微偏头,“宇神,你说我们这一场是不是打得很烂?” 庄宇寰略略思索一下,“不算。虽然最开始的确是有些冒进了,整个的作战计划都有问题,但是在之后我们及时做出了相关调整。这种事情没有谁能一次做好的,我们已经很不错了。好好睡一觉吧,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 “嗯,”时亭州阖眼,他右手放在草地上,感受着草叶在指间穿行的柔软触感,“宇神,无论如何,你要带着那九个人活下去。” 这句话里头预示了一些东西,分量很重。 庄宇寰正要起身,却又顿住。 他感受着沁凉的夜风吹过脸庞,像水,或者是像绸缎一样柔滑。 他轻轻点头,说“好”。 - 时亭州没能坚持到模拟结束。 模拟结束前最后两个小时,敌方又发动了一场猛攻。 测绘和研究两个小组向着草野深处撤退,其它的十一个人留下来,进行近乎是自|杀式的阻击。 时亭州在这场自|杀式的阻击当中下线了。 当时他身上中了三支箭,在面对面与敌人冷冰相接的时候被对方用藏在腋下的附肢捅穿了胸膛。 附肢由坚固的几丁质构成,前刃呈锯齿状,用它捅穿人类的胸膛轻松地就像是在切豆腐。 在汹涌的痛楚直击神经中枢的时候,时亭州脑子里想的居然是:这些东西什么时候有附肢了?为什么之前没能发现他们有附肢? 可是还没有等他想清楚这究竟是为什么,他就下线了。 贯穿整个胸膛的锐利疼痛逐渐减弱,时亭州的眼前变成一片模糊的白。 慢慢的,那片白逐渐逸散开来,聚焦成灯光发出的光圈的形状。 时亭州看清楚了,他正躺在环塔的休息室里面。 他床边站这位医师,医师戴着口罩,看不清面容,但是语气却非常的温柔,“非正常下线会造成轻微的眩晕以及错觉伤害性疼痛,但是过两分钟这些症状就会缓解。” 时亭州缓慢地眨眨眼睛,“好的,谢谢。” “不谢,”医师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点笑意,“表现不错,还有十分钟就轮到你进行汇报了,你可以再准备一下。” - 时亭州进了汇报厅。 偌大的空间里面摆着一张长条桌,桌后面坐着几位看上去很和蔼的高级军官,其中一位指了指长条桌对面的一张椅子,对时亭州笑笑,“坐!” 虽然那几位高级军官的面容和蔼,但是他们肩上的启明星金光灿灿晃得人眼睛疼,那中无法忽略的气场还是让人放松不下来。 时亭州走过去坐下,身板挺得笔直。 “我们看过了你们小组的作战全程,作为副队长,你对你们的这次行动有什么想说的吗?” 时亭州双手搭在膝盖上,指节微曲,掌心微微渗出些细汗。 这个问题问的好笼统,让他该怎么回答呢? 时亭州喉结滚动两下,缓慢地开了口,“各位长官好,我是环塔第十七届训练生时亭州,这次行动由我担任副队长,现在我向各位长官对本次的行动做一个总结。” 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往后继续说就容易的多了。 “我个人把本次的作战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盲目自信但是惨遭打击的阶段,第二个阶段是惨遭打击但是认清现实,并且更正策略及时止损的阶段。” 自我解嘲的语气,但是精准而深刻的分析。 时亭州看见自己面前的军官面上露出一点笑意,他心里松了口气,继续往下说,“一开始的时候……” - 时亭州走出汇报厅是在将近一个小时之后了,对面军官们抛出的问题角度独到而充满挑战,他自己也被点燃了兴致,越说越来劲,说到走出汇报厅的时候口干舌燥。 汇报厅的大门在时亭州身后缓缓合上,时亭州没有听到在他走后,启明星们的小声议论。 “这是环塔之后的军事理论家。” “一场演习就能看得出来是军事理论家了?别把小孩子捧的太高了,还是要磨磨他们的傲气!”虽然这么说,但声音里面满满都是自豪与暗戳戳的得意。 时亭州走出汇报厅之后下一名训练生又走进去,顾风祁等在走廊口,他手里拿着一瓶水。 “他们问你什么了?就你一个人进去那么久。”顾风祁把水递给时亭州。 时亭州接过水,先猛灌一气儿,“常规问题,主要是我们组这场演习打得太烂了,所以我只能多唠几句找补找补,不然之后的成绩就没法儿看了。” “不应该吧,庄宇寰不是也和你一个组?” “嗯,”时亭州把瓶盖拧上,“你和我一个组也没用,敌人数目太多了,狙不过,打到后面几天只能躲。” “嗯?”顾风祁挑眉,“敌人数量很多吗?” 时亭州拧瓶盖的手顿一下,他眼睛里有很显然的疑惑,“不多吗?我们第一天晚上直接被打到十多个人下线。” 开玩笑,他们第一天晚上就被三百多号敌军冲了一次啊! “嗯,我知道了,”顾风祁挑起的眉缓缓放下,一双眼睛蕴出点笑意,“微阵列分子模拟是根据时点触发的,不同的时点触发出来的场景是不同的。” 也就是说不同小组遇到的演习难度也是不一样的。 时亭州他们可能恰好就运气最差,生成了难度最高的模拟场景。 “不是吧?”时亭州睁圆了眼睛,“你们的任务是什么?” “摧毁敌人的据点,比较常规的抄图描点,设伏狙击,第二天晚上我们就把两百多个敌人全歼了,之后三天我们展开搜索行动,但是都没再遇到别的情况。” 时亭州突然觉得自己心里面有点梗。 - 这次模拟考核的成绩很快就出来了,时亭州他们虽然自认为自己打得烂透了,但是他们的小组居然得到了本次所有小组中最高的成绩。 得益于优秀的战斗素质,领导力,局势判断能力,时亭州的个人成绩也很出色,当成绩和排名出来的时候,时亭州轻咳了一下,他捂住自己的嘴,努力让扬起的唇角不那么明显。 “好像得分很高啊。”顾风祁走过来,勾住时亭州的肩膀,卡着他的脖颈把他往自己这边拉。这一招还是他跟时亭州学的。 时亭州轻咳一声,“一般般。” “一般般?”顾风祁拽住他手腕,把他的手环拉到自己视线范围内,“我看你的表情就觉得不是一般般。” “让我看看到底是多少分……”顾风祁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第一?” 时亭州像是猫被踩着了尾巴,跳起来伸手就捂顾风祁的嘴。 “你那么大声干什么?” 顾风祁把时亭州的手从自己脸上扒拉下来,“行了,我不说了好吧!” 时亭州做个“算你识相”的手势,两个人并肩往食堂走。 “这算是阶段性测试了吧,是不是等所有人的成绩都复核过之后,就该放假了?”时亭州问道。 环塔实行榜封闭式管理,在每年的六月与十二月会分别放两个星期的假。 “嗯。”顾风祁算算时间,点头。 “你放假准备干什么?”时亭州问他。 “我吗?”顾风祁指指自己,“估计待在环塔吧,待在环塔等开学。” 时亭州沉默了一下。他没有问诸如“你怎么不回家”之类的傻问题。如果有人放假会选择待在环塔,而不是回家的话,那么多半环塔就是他唯一的家了。 “哎,你要是有空的话可以来找我玩。”时亭州碰碰顾风祁的胳膊,“我爸去雪原了,我哥嘛,我哥大概率就只是跟我见一面,也不会待在家里面。” 一点阳光斜斜透过聚酯纤维玻璃,落在时亭州的脸上,照亮他清润明朗的眼睛。顾风祁的心底微微动了一下,嘴角已经微微上扬,就等着答一声“好”了。 但是突然有人打断他们两个的对话。 打断他们两个的是一位教官,那位教官从走廊尽头走过来,加装了防爆陶瓷的军靴鞋跟叩在地面上,带起错落有致的一串响。 教官的面部神情很复杂,是种一言难尽的百感交集。 “时亭州,你跟我过来一下。”教官看着时亭州,面容整肃,但是眉眼间又流露出一种……近似怜惜的神情。 顾风祁直觉到这一趟不会是什么好事情,他在时亭州敬礼之前抢先抓住了时亭州的手腕。 “抱歉,教官,但是我们可以先问一下是什么事情吗?” 教官看了顾风祁一眼,没说话,视线又转向时亭州。 “你哥来了,他想见你一面。” 第23章 他哥来了? 时亭州心里升起淡淡的疑惑。 他哥来干什么? 时亭州拍拍顾风祁的手背,让他松手,然后跟在了教官身后,快步穿过走廊。 第22章 怀抱 环塔很少会有家长或者亲属来探望训练生。况且马上就要放假了,时亭州实在想不明白他哥为什么要这个时候过来见他一面。 他最近在环塔犯什么事儿了吗? 在穿过长长的灯光明亮的甬道的时候,时亭州很严肃地闷头思索了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 他没犯什么事儿啊!他最近表现的不是挺好的吗!这次阶段测试还拿了第一。 不过时亭州不用再想这许多了,因为时亭云就在甬道尽头的玻璃远眺台那里等着他。 时亭云胳膊肘搭在远眺台的栏杆上,他穿着军装,腰带系的很紧,身姿笔挺。 时亭州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就咯噔了一下子。 阳光落满了时亭云的肩膀,但是灿金色的阳光没有给他增添任何一抹暖色,反而让他整个人显得更加落寞了。 他上前两步走到时亭云身后,轻轻开了口,“……哥?” 时亭云听到了他的声音,转过脸来看他。 时亭州有些惊讶地发现,才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未见,时亭云的眼神竟已经沧桑凌厉到他不敢相认了。 “……是出什么事了吗?”时亭州艰涩开口,蓦然发现自己居然沙哑了嗓音。 “州儿,你听我说,”时亭云把他抱进怀里,用了很大的力气,这个怀抱紧到时亭州肋骨发痛,“你先别急,你听我说……” “哥,我在听你说。”时亭州双手环抱住时亭云的后背,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他哥现在比他更需要一个拥抱来安慰。 “州儿,”时亭云在他耳边轻轻呼出一口气,“这个假期我不能陪着你了,我收到了紧急调令,今天晚上就要开赴雪原。” “啊,”时亭州下颌搭在他哥肩膀上,眼神有点茫然,“没事儿,我一个人回家也行,或者我就待在环塔也行,你不用担心我。” 只是这件事情吗?只是这件事情的话,应该不会让他哥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才对。 “你自己要注意安全!”时亭州轻轻拍了拍他哥的后背。 “嗯,”时亭云闷闷地应一声,“除了这个之外,还有一件事情。” “……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样向你开口才好。但是除了我之外,还能有谁来告诉你这件事情呢?”时亭云的怀抱难得的充满温情,他附在时亭州耳边说的话温柔的就像一阵叹息。 时亭州的心跳蓦然加快了。 某种不祥的,但是又挥之不去的命定一般的预感。 “州儿,爸在雪原牺牲了,昨天凌晨的事情。” 时亭云的声音很平稳。 在见到时亭州之前,他曾自己对着自己练习过无数次。无数次不同的句式与不同的语气,力求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最清晰而又毫无感情地把这段话的意思表达出来。 时亭云每练习一遍,就像是把刀插进他自己的心口一次,再拔|出来一次。 每一次都是鲜血淋漓,但是到了最后,竟也察觉不到痛了。 大抵是血已经流干了。 再通晓“牺牲”的大义又有什么用呢?当刀扎到自己的心口上了,才会知道疼。 感同身受,是只有自己亲历过之后才能感同身受的。 所以这个消息必须要由他来告诉时亭州,这番话必须要由他亲口来说。 因为血脉相连,感同身受。 所以他可以在往时亭州心里扎刀子的时候,抱住他。 也算是一番聊胜于无的慰藉。 顾风祁赶到的时候,恰听到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落地。 但是看见时亭州和时亭云的表情神态的时候,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是一种旁人没有办法理解也没有办法分担的大恸。 时亭州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最开始先是有一阵恍惚。 他茫然地眨一下眼睛,看着时亭云,似乎很想问问他,“你刚刚说什么?” 但是一名十七岁的军人已经不该再玩这种自欺欺人的把戏了。 时亭州在眩目的阳光下逐渐回过神来。 他听懂时亭云说的话了。 在那个瞬间他心里腾升起一种很怪异的荒谬感。 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怎么可能呢?他很想问。 可是时亭云眸中的沧桑和脸上的悲恸都那么真实,大抵是不会弄错的了。 “……州儿,我在,你要是难过,不要藏在心里。” 时亭云的嗓音很哑,眸色是一种温柔的疲惫。 其实从小到大以来,时亭云对他向来很少有这种温情脉脉的态度。 但是时亭州的心已经裂开了,已经感受不到温情流过了。 时亭云大概也很难受吧?只不过他把他的难受藏在了心底,不想让自己看见。 为什么呢?因为他是哥哥吧,所以永远要以坚强的一面出现在自己眼前。 可是自己也已经是一个大人了。已经过了要抱着谁哭鼻子的年龄,也已经到了能够承受住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时候。 “哥……”时亭州的嗓音还是哑的,但是他成功让自己嘴角上扬露出了一点笑。 他抱住时亭云,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也是安抚的姿态,“你要是难受的话,也可以告诉我,不要自己一个人藏在心里。” 他们两个人各自捂起了各自的伤口,只把最坚强的一面袒露给对方看。谁都不想再给对方增添哪怕一丝的困扰。 过一段时间吧,伤口总能慢慢愈合的。 只要人不死,伤口总会慢慢愈合的。 - 最后时亭云只在环塔停留了半个小时就离开了。 时亭州苍白着面色,以一种与年龄极度不符的镇静看着时亭云转身,走向甬道的另一头。 军靴鞋跟踏在地面上,渐行渐远的声音。 时亭州突然想到,他爸当时去雪原的时候,留在他记忆中最后的声音也是这个声音。 “哥!”时亭州看着时亭云的背影,突然大声呼唤。 时亭云脚步不停,只是回头,“嗯?” 半个小时是他能待的最长的时间了,再之后旋翼机马上就要起飞,军令如山,环塔和帝国不会等他一个人。 “哥,你要保重!”时亭州眼眶中渐渐凝成一层薄雾,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哽咽了。 为什么?上次生日的时候明明说好了不会再哭了。 时亭云的脚步顿住,他突然回身,快步往回走。 他走到时亭州的面前,一把把他抱进怀里,使劲摸了两把他的发尾,“照顾好自己!” “还有,我爱你。” 最后那句话很轻,随着时亭云匆匆折返的脚步声,在阳光中消散了。 时亭州突然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 他感到自己的视野越来越模糊,阳光跌进他的眼底,刺目,眼泪就快要落下来。 时亭州仅剩的骄傲在他脑海里叫嚣,不要哭,至少不要在这里哭。 他转身,沿着来时的方向,在一片模糊的视野中快步往前走。 如果真的要哭的话,至少等到他一个人回了房间之后吧。 时亭州把自己的下半张脸掩在臂弯,他拉开房间门的时候肩膀还有点发抖。 他重重关上门,但是没有听到意料之中的“嘭”一声响。 有人抵住了门,并且跟进来了。 “谁?”时亭州在一片朦胧的视野中回头。 是顾风祁。 来的真巧。 为什么偏偏挑在他最难看的时候? 时亭州本来想露个笑容出来,再像面对他哥的时候一样,无比镇定地问一句,“有事儿吗?” 可是话还没说出口他就哽咽了。 顾风祁推开门进来,然后转身把门合上,站在他面前,看着他。 那双幽黑的眼眸沉静,带着洞悉一切的平和。 在那个瞬间,只一眼,时亭州就知道,顾风祁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时亭州深吸一口气,他看向那双幽黑的眼睛。 “你知道我爸是怎么没的吗?” “当时整个队伍被困在一片冰棱镜阵列里面,阵列里的纳喀索斯都已经准备流质化了。” “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让一个人到阵列最中心引爆高|爆|炸|药。” “我爸是在场军阶最高的人,所以他最后下令让所有人撤离到阵列外围,由他自己去引爆炸药。” “你知道吗?如果我在那片战场上,在那种局势之下,我真的可以像他一样毫不犹豫地做出同样的决定。像程禹学长说的那样,环塔的本质是牺牲,我明白的,并且我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份责任与责任背后的命运。” “但是……”时亭州说到这里哽咽住了,“……但是那是我爸……我真的,真的真的好难受……” 第24章 泪水蓄满了眼眶,然后控制不住地滑下来。 时亭州别过脸去看窗外,窗外冬日的阳光耀眼,耀眼到几乎刺目。 时亭州倔强地梗着脖颈,让泪水划过面颊,顺着下颌一滴滴淌下去,落在深色的作训服上,晕开一个个小圆点。 流泪是因为窗外光线太刺眼了,不是因为我真的想哭。时亭州在心里面想。 可是真的真的真的好难受。 时亭州在一片朦胧的视线中咬住下嘴唇,一道触目惊险的白在唇面上延展开,是让嘴唇和心防都破碎的力道。 还没来得及见最后一面。 还没来得及把拟态演练的事情讲给他听。 一直想向他证明,自己比时亭云也一点不差的。 还记得他穿着军装抱着自己的样子,他肩章上有两颗启明星,他的笑容明朗。 可是他葬在纳喀索斯的雪原。 回忆纷飞而过,每一帧画面都是压倒骆驼的一根稻草。 连最后一道防线也被攻破,嘴唇被咬破出血的时候,眼泪也终于决堤。 顾风祁站在时亭州身边,亲眼见证着他的无助与狼狈。 仿佛在看着许多年前的自己。 不过自己已经迈过这道坎了。 时亭州也能迈过这道坎的。 顾风祁看着金色阳光落满时亭州的肩膀,少年在寒冬淡薄的温情中隐忍,然后终于崩溃。 顾风祁一把抱住他,扣住他的后颈,把他的脑袋摁进自己怀里。 “哭一场就好了。” 顾风祁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温柔,怜惜,感同身受。 哭一场就好了。 而哭过之后,战斗还在继续,生活也要继续。 时亭州眼前突然被阻拦了所有光线,他鼻梁撞在顾风祁胸口,原本就酸涩的鼻梁被磕的更疼。 时亭州迟钝地察觉到,在他铺天盖地的伤悲中还涌上来一点酸涩的委屈。 那委屈是因为知道自己是有人保护的。 顾风祁的怀抱坚定温暖,扣着他后颈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但那力道又透露出一股温柔。鼻尖缭绕着熟悉的衣物自动清洁机负氧离子的味道,阳光曝晒过的味道,还有顾风祁的味道。 是安全的,可以肆无忌惮的怀抱。 时亭州终于肯放声大哭。 - 昏昧。 那些久远记忆中的情绪和血液一起流过我的心房,带来一种酸楚的胀痛。 有想要流泪的冲动。 可是我紧紧闭住眼睛。 已经不是十七岁的小鬼头了,也见过太多的牺牲,经历过太多的牺牲了。 更何况现在也不再有一个安全的,能容许我肆无忌惮的怀抱了。 我已经不会再哭了。 第三卷 旧历261年 雪原 第23章 雪原 旧历261年,是雪原最冷的一年。 雪原之战已经断断续续胶着了七年之久,纳喀索斯的冰棱镜阵列被人类炸毁,再重建,那种拥有水银质感的流质生物依然在这片冰封之地环伺,它们以人类温热腥甜的血液作为滋养,不断地生长壮大,在这片极寒之地上开出一朵朵酷丽的冰棱花。 自从知晓纳喀索斯以人血为饲之后,帝国战士的归宿就无一例外地变成高|爆|炸|药燃爆之后形成的火海。血肉的躯体在上千度的高温中湮灭,只给纳喀索斯留下灼热的气浪和焦枯的火药味。巨大的冲击力让冰棱镜阵列碎成一地冰渣子,纳喀索斯化作流质在冰面上蜿蜒,它们水银质地的躯体滚过冰面的时候带起来一阵轻微的摩擦声,像是在为帝国战士的玉石俱焚和视死如归而叹息。 每天都有人牺牲,每天也都会有新的战士来到雪原。 在旧历261年,雪原最冷的那一年,环塔第十七届2200名毕业生当中的一些人,被一纸调令征召到了雪原。 时亭州在列。 顾风祁在列。 还有其它的一些战友和朋友也在列。 当时亭云坐在后方营地的军用帐篷里,看到新兵名单的时候,他拿着茶杯的手蓦然握紧了。 “环塔为什么会派今年的毕业生到雪原上来?”时亭云的唇抿成很严厉的一条线,“他们不知道帝国花了多少心血来培养环塔毕业生吗?” 阎潇把帐篷里面的加热设备设定好温度,走过来,在时亭云对面坐下,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总要有第一次的,我们当年不也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我们当年和现在能相提并论吗?”时亭云皱着眉,眼里有压抑的火气,“这里是前线,每天都有人点燃高|爆|炸|药灰飞烟灭在火浪里,我不明白到底是上面的哪位脑子里进了屎要把毕业生送到我们这里来。” 时亭云素来是冷静又沉稳的性格,在瞬息万变情势危急的战场上也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阎潇很少见他这个样子。 居然已经开口骂人了,那估计只有一种可能性了。 “是……亭州也在这次的名单上吗?”阎潇轻轻把茶杯放到桌面上。 时亭云点头,眉眼间依旧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 雪原防线长达673公里,时亭云的队伍驻防在地势最平坦,也是最危险的一处。 五年前时远在这里牺牲,时亭云被临时征调顶了他父亲留下的缺口。 五年之后,时亭云的肩章上也已经有两颗启明星了。 一旦有战争开始,他们肩上的军衔就会升的很快。 但这不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因为这些虚无缥缈的所谓的“升衔”,都是他们情同手足的战友用真实的血肉换来的。时亭云甚至会觉得,将职军人肩章上的启明星其实别有深意:他们肩上的每一颗启明星都是他们逝去战友的不朽英灵。斯人已逝,但是他们的牺牲与精神却永远与活着的人留存在一起,永远照耀着活着的人,也在他们肩上加诸一种无形的压力。 经年累月,时亭云抗住了酷寒与朔风的摧折,也抗住了这种无形之中的压力。可是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依然是难题。 这里是雪原防线最危险的一段,而时亭州来到了这里,他将以一个上级而非兄长的身份面对他。 这意味着他将不会因为对方是时亭州而法外容情,也不会因为那是时亭州所在的作战单位,就不给他们指派危险的任务。 五年了,不知道那小子有没有长大,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有能力保护好自己了。 啧,时亭云摘下架在自己鼻梁上的滤光眼镜,掐了掐眉心,还真是让人头疼啊。 - 此刻被头疼的那个人正坐在雪地越野车上,跟随着丘陵起伏而上下颠动。 他们要先经过一段覆着薄雪的丘陵地带才能到达真正的雪原。 雪原上的风太大,温度又太低,普通的旋翼机在这种恶劣条件下很容易发生事故,起降也极度不便,所以一般都是由旋翼机先把人运送到雪线范围,然后再统一下旋翼机搭乘雪地越野到达指定地点。 雪地越野是大车,车厢能够容纳二十人左右,由高强度保温pe材料作为车厢篷布,在车厢的内部两侧用电焊焊上两排椅子,帝国士兵们就坐在上面等待着被运送到自己所在的驻点。 车厢里的二十来号人都已经坐了十三个小时的雪地越野了,中途经过一处休息站,上了个厕所,往随身携带的军用水壶里灌了点热水,然后便继续上车出发。 时亭州靠着顾风祁,下巴颏搭在他肩膀上,神色有点恹恹的,没精神。 他打个哈欠,“还有多久啊。” “半个小时吧。”顾风祁看看自己狙击手套上面的时间答道,他坐的倒是很端正,但是眉眼间依然能看出浅淡的疲倦。 他们这一车人前天晚上刚刚从海顿荒原撤下来,连夜转场乘着旋翼机到了换乘点,然后再乘搭上雪地越野,已经奔波了一路,大家都有些倦了。 阮弘抱着自己的半自动狙击枪,缩在车厢的角落里,看着篷布被外头暴风吹得猎猎作响,也有点没精打采的,“再睡一觉就能到了。” “坐久了腰疼。”时亭州龇牙咧嘴隔着厚军装垂了垂自己后腰。 有人笑着起哄,“州儿你不行啊!怎么年纪轻轻腰就不行了?” 时亭州面无表情地冲那个起哄的家伙咧咧嘴角,“因为昨晚老子跑了三公里把你从对方火力范围内捞出来,所以腰不行。” 这话一出大家笑得更厉害,连顾风祁都微微弯了眼角,欢悦的氛围充满了一方小小的车厢。 天色渐黑,雪地越野开了两盏前照灯,越过莽莽白雪,继续向前奔驰。 时亭州的下颌又搭回顾风祁的肩膀上。 “再睡一觉就到了。”顾风祁熟稔地抬手揉揉他的头发。 “嗯,”时亭州闭眼,带着轻浅的鼻音应了一声,“到了叫我。” 等会儿就要见到他哥了。 五年了,不知道时亭云那家伙变成什么样子了。 第25章 - 可能是真的累了,也可能是从顾风祁身上传来的温度和气息都让人安心,时亭州阖上眼帘很快又短暂地憩了过去。 然而雪地越野往前行驶了大约半刻钟,便响起一道刺耳的刹车声。 车厢里的所有人统一往车头的方向倾斜,顾风祁睁开眼睛,准确伸手兜住时亭州的脑袋。 时亭州已经伸手摸到了枪,车上所有人都瞬间打起精神,之前那种温和昏昧的混沌感顷刻间一扫而空。 “怎么了?”车厢顶上的大灯光线很暗淡,有人在暗淡的光线中做了个口型。 时亭州坐在最靠近驾驶室的位置,他先抬手做了个“不知道”的手势,然后便轻轻贴近,听见前方驾驶室传来一阵通讯器的电流声。 “nk-318号雪地越野运输车,在s17号运输线路上遭遇了冰棱镜阵列。” 是驾驶员的声音,穿透三公分厚的精钢门板传到后车厢。 “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冰棱镜阵列,嗯,新兵都在车上,冰棱镜阵列的规模不大,数量在三十面以下,嗯,好的,随时保持联络。” “滴”的一声轻响,进行远程通讯时通讯器发出的微弱电流声消失了。 时亭州抬手轻轻敲了下门板,“需要帮忙吗?” “嗯?”驾驶员转身,透过后视窗往后面看,“哦,不用,你们是第一次来雪原,都待在车上不要下来。” 车厢后头响起一阵善意的轻笑。 “我们来之前接受过系统的模拟训练,可以应对雪原上的一些突发情况。”时亭州解释说。 “模拟是模拟,真实的雪原是另外一回事儿,”驾驶员看着时亭州,“我没有权限让你们做什么,但是你们应该也不能在未接到命令的时候就擅自行动,所以我建议我们还是在车上等着,看看上头有什么命令。” 这是一车新兵,驾驶员肩上其实扛着很重的担子。 要是他不能把这一车新兵毫发无损地送到驻点,那就是重大的事故。 而很显然他担不起这个责任。 “好的。”时亭州点头,他显然能够理解驾驶员的立场。 车厢后面最初的那一阵小骚动平复下来,新兵们都仿佛是紧绷的弓弦,寂静无声,但处在蓄势待发的状态。 他们在等待来自驻点的答复。 “nk-318号雪地越野运输车,请原地等待,半个小时之后会有来自驻地的清障车队为你们开道,在此之前请原地等待,不要擅自行动。” “nk-318号运输车,收到请回复。” “nk-318号运输车收到。”驾驶员把通讯器的播放音量调的很大声,他冲后车厢的新兵们眨了眨眼睛。 上头已经下了命令了,所以大家还是老老实实待在车上吧。 “大家放松,”驾驶员放下通讯器,“半个小时之后清障车队就会处理好这里,再过半个小时我们就能回到驻点,坐在食堂里面喝上番茄浓汤了。” “恐怕我们不能等到清障车队来了,”阮弘抓着半自动狙击枪的手握紧了,他指指后车厢的一面观察镜,“冰棱镜阵列开始移动了。” 第24章 火浪 驾驶员原先面上轻松的表情突然间凝固了, 他有些僵硬地转动脖颈,从前挡风玻璃望出去,看到了矗立在灰暗天光下、茫茫雪原上的冰棱镜阵列。 仔细数一下的话, 可以发现距离他们三百米开外的冰棱镜阵列一共有二十七面,这二十七面冰棱镜以一个格外规整的几何角度排列。然后这些冰棱镜开始缓慢旋转,旋转成一个二十七边型的形状。 这是流质化的纳喀索斯将要现身的信号。 驾驶员不动声色地抽了一口冷气, 但至少他还维持着表面上的镇定。 “这里是nk-318号运输车, 呼叫总台, 听到请回复!听到请回复!” “我们面前的冰棱镜阵列已经开始变换角度了, 预计最早的一波攻击将在三分钟之内展开,请求紧急支援!” 驾驶员放下通讯器,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握着通讯器的手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但是他还是回头冲着车厢内新兵们宽慰地笑笑, “你们先放心待在车上,我们的运输车已经做过特殊加固处理,纳喀索斯不会对我们造成威胁。” 然而车厢内的新兵们都已经端起了狙击枪,戴上了风镜。 “纳喀索斯的流质形态具有腐蚀性, 要是我们待在车上被包围了的话,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但是你们不能下车!”驾驶员很急, 有些语无伦次。 顾风祁抬手, 越过观察窗, 拍了拍驾驶员的肩膀, “很感谢你一路把我们带到这里, 但是现在是紧急情况, 事急从权, 我们是战斗人员, 而你是非战斗人员, 所以现在的指挥权交到我们手上,而你的任务就是待在车里,并且和总台保持联络,好吗?” 驾驶员一时间有些瞠目结舌。 可是压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道,面前那名年轻士兵的眼中有种沉稳而让人信服的色彩。 几乎是让人毫不犹疑地就选择了相信。 驾驶员有些愣愣的点头,他摁下了仪表盘上开后车厢门的按钮。 后车厢内身姿笔挺眼神锋锐的新兵们齐刷刷向他敬了个礼,然后转身矫健地从后车厢门鱼贯跃下,消弭进莽莽的风雪之中。 这就是环塔毕业生吗? 驾驶员咂舌。 还真是……不容小觑啊! - 虽然戴着风镜,穿着全套的隔热作战服,但是刚刚跳下运输车,裹挟着酷寒冰雪的暴风还是把人吹得一个趔趄。 时亭州单手握着狙击枪,在雪地里迈出一条通向冰棱镜阵列的路。 他伸手往上抬了抬风镜,总觉得这么大的风有把人鼻梁骨给吹弯的危险。 他们一行22名新兵在下旋翼机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抵达驻点之前所有紧急情况的预案。 包括如果旋翼机出现了故障,他们被迫降到雪原外围该怎么办,如果天气情况过于恶劣,他们失去了和总台的连接应该怎么办,当然也包括如果在行驶的途中遇上了冰棱镜阵列,迫不得已要与纳喀索斯交战应该怎么办。 他们可是环塔的毕业生啊!在战斗之前怎么可能不做好万全的准备呢? 初步的计划是他们22人分为三个5突击小队以及一个7人的流动观察哨。 三支突击小队从三个方向朝冰棱镜阵列靠拢,然后用微型坚甲弹打碎纳喀索斯的冰棱镜,以阻止它们后续的转移和演化。 而那支七个人的流动观察哨则负责在开阔处观察,一旦发现任何异动立即采取应对措施。 时亭州带领一只突击小队从三点钟方向靠拢冰棱镜阵列,而顾风祁则负责统筹流动观察哨。 两个人分开的时候碰了下拳,拳峰隔着一层薄薄的狙击手套布料碰在一起。 这是经年累月的默契。 时亭州抬手做个“警惕”的手势,带着他队伍里的一行四人顶着风雪往前走。 走到距离冰棱镜阵列大约一百五十米的地方,就能够清晰地看见每一面冰棱镜的具体轮廓了。 这些冰棱镜是晶莹剔透的十二边形,沿着一百二十度角的方向依次排列展开,相互掩映。纳喀索斯就是通过这些冰棱镜实现瞬间移动的。 他们面前的这个阵列是个小规模的阵列,遇上大型的阵列有上百上千面冰棱镜,那个时候就不可能用他们现在的方法制敌了。 如果不能在一定时间内把所有冰棱镜都破坏掉的话,纳喀索斯就会占据整场战斗的主导权。人在雪地上的最快速度,还不及纳喀索斯化作流质体流动速度的十分之一。而一旦人类陷入纳喀索斯的流质体泥沼中,就会被一点点吞没,化作它们的养料。 不过27面冰棱镜的难度没有那么大。 时亭州带着小队走到距离冰棱镜阵列一百米的地方停下,这是他们为自己预留的安全距离。如果情况有变,一百米的距离还足够他们扔出高|爆|炸|药,来暂时阻挡一下纳喀索斯的推进。 时亭州透过风镜和暗淡的天光,看见另外两个方向的小队也就位了。 他单手举起狙击枪,另外两个小队的领头也单手举起冲锋枪。 时亭州枪口朝上,冲着两点钟的方向转过十五度角,随即他把手放下来,单膝跪地,标准的射击姿势,发出了第一枚微型坚甲弹。 第一面冰棱镜被微型坚甲弹击中。子弹钻入透明的冰棱镜,转速逐渐下降,然后在晶体的内部旋转着爆开。 子弹射入的那个位置爆出一小片细碎的冰晶,肉眼可见有网状的裂纹沿着射击点为圆心展开。但是那面冰棱镜没有碎。 冰棱镜的坚固程度由当天的气温条件,以及纳喀索斯的阵列大小所决定。 而破除一面冰棱镜,则需要三颗到十六颗不等的微型坚甲弹,打入到冰棱镜上面的特定位置。 否则冰棱镜不仅不能被摧毁,还会通过已经碎裂的片段以几何级数的方式增长。 第26章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明明有高|爆|炸|药,但只能采用列阵射击这样繁杂方法的原因。 时亭州深吸一口气,让干燥寒冷的空气浸入他的肺部。 在他第二次瞄准前,已经响过十四声枪响。 因为破坏冰棱镜是一件很耗时的事情,所以往往都会由一个团队来完成这项任务。 十五个人沿着三个方位铺开,按照顺时针或者是逆时针的顺序依次射击,把冰棱镜从内到外一圈圈地打碎。 时亭州再次扣动扳机。 第二轮射击。 朔风忽然变得更猛烈了,天色逐渐阴沉,雪也渐渐下大。 第三轮射击。 最外圈的冰棱镜陆续碎裂了。 但是从冰棱镜阵列最中心的位置,逐渐有某种沉重的流质体从晶莹的镜面中涌动出来。 时亭州皱眉,他微微收住下颌,下唇贴近作战服领口上的通讯器,“加快射击速度!” 先前三秒钟一发子弹的射击间隔逐渐缩短,雪野之上除了凛冽的风声,就只剩下子弹打出枪管的呼啸声,以及狙击枪因为后坐力而撞在肩胛骨上而发出的闷响。 顾风祁带着流动观察哨,也看到了冰棱镜阵列最中心已经开始转移的纳喀索斯。 “小组成员准备,”顾风祁弹了弹自己的通讯器,在呼啸的朔风中把自己沉稳的声音送进通讯频道,“全速前进到距离阵列七十五米处位置,环形排列,待纳喀索斯蔓延到阵列外围的时候引燃高|爆|炸|药,然后掩护三支突击队伍撤离!” 观察哨的成员做个“明白”的手势,然后七个人便悄无声息地滑进漫天风雪中。 - 突击小队已经成功破除了最外三层的冰棱镜,还剩下最内里的三面。 这三面冰棱镜目测有半米厚,坚甲弹扎进它的六个角,在它面上爆开一圈细微的裂纹。 已经是第六颗坚甲弹了,但是还没有破碎的迹象。 时亭州握着狙击枪的手心微微出汗。 从冰棱镜中蔓延出来的纳喀索斯已经汇聚成了直径半米左右的一摊流质,正在缓慢地从阵列中心向外流动。 很明显,阵列外围与阵列中心的冰棱镜坚固程度大相径庭。 同样的,纳喀索斯从冰棱镜当中渗出的速度也不一样。最开始的时候渗出的速度非常缓慢,但是随着流质体积的增加,渗出速度就会逐渐加快。有点像是洪水泄闸,一开始要先冲破一道道门,最后才能以不可抵挡之势滚滚而来。 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时亭州稳住心神,开始第二十八轮射击,把第七颗微型坚甲弹钉入最内层的冰棱镜。 能用三颗子弹就破除的冰棱镜,那三颗子弹应该打在什么位置,要用十六颗子弹破除的冰棱镜,那十六颗子弹又应该打在什么位置,这些内容他们全部都烂熟于心。 第八颗子弹。 第九颗子弹。 第十颗子弹。 最内层的冰棱镜应声碎裂,然而已经从冰棱镜对面转移过来的纳喀索斯,也已经汇聚成了一汪直径两米左右的流质,以极快的速度向他们铺展而来。 “迅速撤离!”时亭州拉下通讯器,对着里面大吼,在他回身往运输车方向跑的时候,有人与他擦肩而过。 半秒钟之后时亭州和突击小组成员的身后炸起一片火浪。 第25章 小灶 狂野的火浪阻拦了纳喀索斯的前进, 硝烟的味道混合着清冽的雪气钻进鼻腔,经过温暖的上呼吸道,从眼眸中蒸腾, 在风镜内侧笼上一层浅淡的雾气。 那层浅淡的雾气很快被风镜内侧的高分子材料吸附消解了。 流质化的纳喀索斯在耀眼的火幕后踯躅了一阵子,然后便缓慢地从雪野表面下渗离开了。 纳喀索斯无法被火焰消灭,但是它们同样无法穿透火焰铸成的防线。 冰棱镜已经全部碎裂, 它们也失去了辗转腾挪的空间, 所以后续的战斗便没有继续进行的必要了。 二十二个人隔着火幕, 远远看着金属光泽的流质在雪野上消弭, 他们依然端着半自动狙击枪,食指扣在扳机上,站成警惕防御的队形。 “比我想象中要困难一些。”阮弘手背蹭了蹭被冻得微红的鼻梁。 “我们还是不够快, 但是还真的没有想到, 最内层的冰棱镜居然是十颗坚甲弹的硬度,明明只是一个二十七面冰棱镜的阵列而已。”时亭州眼眸微眯,跃动的橙红色火焰映照在他的眼底。 “但是为什么会在这里遇上纳喀索斯呢?”顾风祁拇指从半截狙击手套里面露出来,他摸了摸下颌, “常用运输路线应该定时会有清障队检查才对,而且这个方向不是我们的后方吗?”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遥远的天幕上升上一轮瘦削的银月, 在一片黑中幽幽发着清冷的光。 清冷的月光映照着莽莽雪野, 也映照出他们二十二人蓦然凝重的面色。 为什么会在环塔防线的后方出现纳喀索斯呢? 远处亮起两束光线, 光线凝聚成的光点由大逐渐变小, 随着雪野的起伏而在视野中上下移动, 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道光痕。 背后的那辆nk-318号运输车摁了两长一短三声喇叭, 似乎是对那两束光线的遥相呼应。 从驻点派出的清障队到了。 不过他们已经早一步完成清障了。 时亭州唇角微微上扬, 笑了一下, 和顾风祁撞了一下肩膀之后走回运输车上。 - “当时情况紧急,所以你们就直接开始行动了?”阎潇带着清障队过来之后,下了车,坐到了nk-318号运输车的后车厢。 “嗯,”时亭州点头,“那个时候冰棱镜已经开始转动了,根据我们来雪原之前了解到的信息,大约在冰棱镜开始转动后的三分钟,纳喀索斯就会成功完成转移,发动后续攻击,所以我们没有请示总台就直接展开了行动。” “哦,你们下车之后我向总台汇报了你们的行动。”驾驶员跟在清障队后面开着车,在一个转弯的间隙回头插话道。 以前一直听闻环塔的毕业生如何如何优秀,今天算是真的亲眼见识到了。驾驶员心里面对他们的印象很好,不希望他们因为这次的擅自行动受到任何处分。 “嗯,审时度势随机应变,你们做的很好。”阎潇点头。 “但是等到了驻点收拾好行李,吃完晚饭之后,全部都去给我写报告,一人一份,明天早上六点钟之前交给我。” “嗯?”时亭州和阎潇坐的最近,他睁大了眼睛,满脸疑惑。 “不是检讨,是战斗报告,”阎潇轻轻笑了一下,眸中带着环塔长官捉弄人时惯有的那种狭促与幸灾乐祸,“你们初到雪原就大展身手了一番,在清障队到之前就先把冰棱镜阵列扫平了,这么精彩的一场战斗,总要有点心得体会吧?就当是你们到雪原学的第一课吧!” 虽然阎潇这番话里都是夸赞的意味,但总感觉,他们是被不着痕迹地收拾了一通。 时亭州和顾风祁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想法。 后车厢一下子沉默了,大家面面相觑。 “怎么了?突然都不说话了。”阎潇十指交握,搭在膝盖上,坐姿板正,非常的老干部,“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 “啊,有的。”有人弱弱地举手,“报告长官,请问这份报告有字数要求吗?” “字数要求?你要是不提我还没想到呢!”阎潇打个响指,“要不就写个三千字吧?” “是,长官。”问了这个问题的倒霉蛋默默在全车肃杀的目光中瑟缩了一下。 - 他们到达驻地的时候已经过了饭点了,阎潇先让人带他们去安顿好,然后自己去了食堂嘱咐厨房给他们开小灶。 “你们今天呢,是刚刚到,所以给你们开一顿小灶,”阎潇脸上带着和和气气的笑容,“要是以后除了出任务之外的情况错过了饭点,那就自己喝西北风去吧。” 时亭州食指中指合拢,笑眯眯冲着阎潇敬了半个军礼,“谢谢潇哥!” 阎潇和时亭云是第十一届训练生的同学,时亭州蛮小的时候就见过,所以两个人之间还挺熟的,时亭州一路上和阎潇相处下来都挺轻松愉快。 “嗯,”阎潇挑起眼尾给了他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还有一点也要提醒大家,这里是前线,没事儿就别叫哥了,要叫长官。” 时亭州摸了摸自己的鼻头,有点尴尬,但是心态很好地立正站好,补了一声响亮的,“好的长官!” 二十二名新兵跟着后勤人员往宿舍区走,阮弘实在是没忍住,轻轻一拳捣了一下时亭州的肩膀,另一只手捂着脸无声笑到翻眼泪花。 虽然阮弘嘴上什么都没说,但那表情还是把他出卖的明明白白。 你小子,忙着跟人套近乎,这下子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吧?不仅没撂到好还被人一顿削。 时亭州叹口气,摊手。 第27章 宿舍是两个人一间,在走廊的最边缘有统一的淋浴间,淋浴间边上一台核能脉冲的加热器二十四个小时加热着锅炉。 “营地都是两人间,你们等会儿自己分一下房间,然后简单收拾一下。咱们这里是前线,不搞什么查内务那一套虚的,但是自己也稍微注意点卫生。” 后勤人员手里面拿着一摞微型门卡,二十二名新兵排成队,等着后勤人员把微型门卡装到他们的手环里。 “州儿,你跟谁住?”阮弘排在时亭州的前面,转脸问他。 时亭州往旁边站了站,露出排在自己后面的顾风祁。 这是什么傻问题,还需要问吗? 阮弘点头表示了然,然后他点了点自己前面的人数,很知情识趣地排到顾风祁后面去了。 顾风祁在阮弘和自己擦肩而过的时候抬手,无比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发顶。 阮弘看懂了他的口型,“好孩子”,那双乌浓的眼中透着笑意。 阮弘默默忍住了自己想打人的冲动,毕竟前面这两个他都打不过,然后露了个人畜无害的笑,在心里面默默地磨了一阵牙。 平心而论驻地的二人间条件其实也不错。 房间不是很大,没有什么夸张复杂的陈设。一张上下铺,床位旁边是两张并在一起的小桌,专门给他们用来写报告的,然后门边上一个双开门的小立柜,绒布的厚窗帘,屋顶上是暖色调的灯光。 时亭州进房间,把自己的军用背包放到窗边上,然后掀了绒布窗帘往外看。 外头是黑漆漆的一片,营地里头固定点位的探照灯扫过,带来明暗交替的视觉观感。鹅毛大小的雪片被风裹挟着袭上玻璃窗,尽管玻璃窗已经是纳米级高分子的材料,屋里面也有二十四小时的高效供暖系统,但是贴近了窗边还是能感觉到冷。 灯光是暖黄色的。 “暖色调的光线具有舒缓情绪的效果。”顾风祁微微仰头,看房顶上头的灯光板,他的下颌与脖颈之间形成一个很好看的角度,成功把时亭州的视线从窗外吸引过来。 “你从哪里看到的?”时亭州问。 “我随便说的。”顾风祁很认真地回答道。 “又诓我!”时亭州笑着骂了一句,然后拉上窗帘,蹲下来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你睡上面还是下面?”顾风祁拎着自己的军用背包,走到时亭州后面,膝盖微曲,蹭了蹭时亭州的后背。 “我都行。”时亭州转脸看他,暖黄色的光线落在他脸上,带起一层毛茸茸的边儿,看上去柔软又温暖。 “你别都行,我也都行,你选一个。” 时亭州偏头思考一下,“那我要上面吧。”他抬手指指上铺。 “好。”顾风祁点头,拎着包到下面的铺位坐下。 两个人开始收拾各自的东西,一边收拾,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两句。 聊的东西虽然都没什么营养,但是却莫名和房间里暖色调的光线很契合。 “有一说一这边真的很冷。” “嗯,之前我们在拟态室不是模拟过这边的温度环境吗?” “但是不一样,在拟态室你知道那是假的,这边是真的很冷,深入骨髓的那种冷。” “嗯。” “现在几点了?” “快八点了。” “你觉得潇哥给我们开的小灶会是什么?” “不知道,而且不是已经说了在这里不要叫哥了吗?” “哎呀,哪里有这么多讲究!真是!” 这可能是最后一个如此温馨的夜晚了。 第26章 报告 小灶的水准比较出人意料, 当然,在不眠不休转场转了三天之后,这帮半大小子不管看到什么, 只要是能吃的,大概都会觉得好吃。 能容纳五百人的食堂只在一角开了灯,二十二个新兵加上一个阎潇一个后勤绕着一张桌子坐了, 正在一边吃饭一边闲话。 毕竟是刚刚转来的新兵嘛, 总要先摸摸底, 联络联络感情, 然后再好好敲打敲打的。 “这边条件都还行吧?虽然可能比不上环塔,但是也还算的上不错了。”阎潇坐的很端正,一只手扶着大搪瓷缸, 一只手握着一柄挺精巧的勺子, 搅动着大搪瓷缸里头的浓汤。 “这边很好啊!”阮弘一边把沾了浓汤的蒜蓉烤面包往自己嘴里塞,一边抬头回答阎潇的问题,恨不得自己长了两张嘴。 大家都被阮弘给逗乐了,时亭州轻咳一声, 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下阮弘,“注意点儿形象。” 阎潇看着他们的小动作, 笑呵呵的, “不过这边的条件虽然不错, 但是大家肩负的任务还是艰苦的, 而且这里不再是环塔了, 而是真实的战场。在这里我们不会对任何人有任何的特殊关照, 这里只有适者生存。一个月考核期要是不能通过的话, 就立马收拾包袱走人。丑话我先说在前头, 希望大家都能有个心理准备。” 饭桌上的气氛凝重了那么一瞬, 大家都静默地低头看自己面前的食物,脑子里已经飞快地把阎潇刚刚说过的话过了好几遍。 环塔的毕业生有光环在身上,毕竟是动用了这么多的资源培养,然后再层层遴选出来的。如果他们中的某些人是真的不适合雪原战场,那么就这么让他们在这里消耗掉,未免也太可惜,所以针对环塔毕业生会有一个为期一月的考核期。但是大概没有人希望自己考核期失败被刷走。毕竟都是军人,骨子里都流着渴望荣耀的血液,无论在什么情况下,被淘汰都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情。 “吃苦耐劳,”时亭州笑一笑,率先打破了沉闷的气氛,“我们都已经□□练出来了,请长官放心!” 他这次没叫哥,叫了长官。挺会审视夺度知错能改,上道。 阎潇笑着点点头,他原本是很温和的面相,很儒雅的气质,可是不知道是不是久经沙场的缘故,他不笑的时候周身都有一种冷肃的强大气场,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不过这种压迫感在他露出笑容的时候又都尽数消散了,“我和中将都非常信任大家。” 气氛又松弛下来,汤水晃动的声响,咀嚼声,小声的笑谈又逐渐在餐桌上散开。 “先简单说说你们之后的任务吧,”阎潇晃动手里的汤匙,金属磕在搪瓷上,发出清越的响动,“你们会被混编进入不同的小队,执行包括清障,侦察,运输护送之类的常规任务。执行常规任务的集合时间是早上七点,任务结束时间不定,每天下午和晚上营地都会安排体能训练和技能训练,大家视当天任务强度自愿参与。” 橙红色的番茄浓汤被汤匙搅起一个小小的旋儿,阎潇抬头,眼眸里带着浅浅的笑意,扫向他面前的这二十二名新兵。 大家面上的神情都认真。 阎潇挺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往下说。 “除了常规任务之外我们还会有轮值,整个l-13号驻点,也就是我们所在的地方,一共有523名战斗人员和377名后勤人员,轮值任务就是每天晚上的巡防,虽然我们这里有充足的人手,但是不巧巡防工作一般都会由低阶的士兵承担,所以大家之后每五天会有一次轮值任务,两个小时,站在外头吹吹风散散步,就当是让大家提前适应一下雪原夜间的环境了。” 也就是说在考核期,他们会面临比驻点正常士兵更严苛的任务安排。 “大概就是这些,明天大家七点整在训练基地集合,到时候会给大家安排分组。”阎潇把汤匙从搪瓷缸子里面拿出来,然后仰头,很优雅地喝完了已经被他搅得看不出本来面貌的浓汤。 阎潇放下搪瓷缸子之后,发现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他脸上。 “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阎潇挑一下眉。 没人吭声。 那就是没有问题了。 阎潇抽了张纸巾擦嘴,“既然大家都没有问题了,那就吃完饭早点回去休息吧,这大概是大家未来一段时间之内难得能没伤没痛地入眠,并且还能一觉睡到天亮的一个晚上了。” “哦,对了,”阎潇已经起身走出去了,又回过头来叮嘱道,“大家别忘了明天早上七点之前把报告交到我这里来,三千字。” 众新兵在心里各自哀哀地叹了一口气,开始埋头风卷残云吃饭。 赶紧吃完赶紧回房间去写报告吧! 三千字呢! - 【……第一次的雪原实况战斗比预期中更为艰险,战斗情况也比以往的全真模拟更加复杂多变,而nk-318号运输车的此次战斗经历也对驻点提出了相关的警示。】 【比如说,巡回组的巡回检查方略是否切实有效,清障队的清障作业反应速度能否提升,以及在更宏观的层面上,我们应对纳喀索斯的战略对策能否从现在的“冰棱镜狙击”与“高|爆|炸|弹掩护”演化出新的更有效的方略。一种让我们从“与纳喀索斯抗衡”,进步到“战胜纳喀索斯”的方略。】 时亭州已经洗完了澡,换上干净衣服,此刻正盘着腿窝在上铺,十指在自己面前的光虚拟键盘上敲敲打打。 第28章 顾风祁刚刚从淋浴间回来,正在用毛巾擦着自己半干的发。他微微仰头就能看到时亭州面上沉思的神情。 时亭州薄唇微抿,视线放空,眸中映照着暖黄色的灯光。 “写完了吗?”顾风祁走过来,在床边站定,胳膊肘刚好能搭在时亭州的床沿。 两个人就这么一上一下地对视,加装了二十四小时供暖系统的房间很暖和,空气中还有温和的压缩皂的味道,奔波了三天,又经历了一场小型战斗的身体在这种近乎温柔的氛围中渐渐放松,有某种愉快的情绪以一种舒缓的速度在房间中流动。 “还没,”时亭州仰头,右手托住自己的后颈,五指滑进发间,探出一口气,“还差一个总结陈词。” 顾风祁乐了,“挺有一套的啊,现在报告写的得心应手,都还有总结陈词了。” “你呢?你还没写呢吧?”时亭州低头,手背亲昵又轻佻地拍拍顾风祁的侧脸。 “没呢,”顾风祁握住他乱拍的手,凑到嘴边,半开玩笑的,嘴唇轻轻贴上时亭州的手背,一触而过,“这不等着借你的报告观摩一下吗?” 时亭州笑,“又来,每次都抄我的。” “这怎么能叫抄,”顾风祁眨眼,幽黑的眸子里蕴着笑,“借鉴而已。” “啧。”时亭州故作嫌弃地皱眉,把自己的手从顾风祁手里抽出来,调出光键盘,开始打他的最后那段总结陈词。 顾风祁就坐在下铺发呆,听着时亭州在敲打光键盘的时候,指尖划过空气的声音。 “哎,你觉得你哥什么时候会来见你一面?”顾风祁问道。 时亭州的视线凝在荧光色的光键盘上,十指如飞,一刻不停,“我觉得我哥不会专门过来见我。” “嗯?”顾风祁微微抬眼,“这么确定?” “嗯哼,”时亭州上半身探出床沿,往下看,“我还是很了解时亭云的好吧。” 小兔崽子翅膀长硬了,已经不叫哥了,开始改口叫“时亭云”。 “我倒是觉得不一定。”顾风祁食指微曲,轻轻蹭着自己的下颌。 “话真多,这么多话怎么不自己写报告,”时亭州收了光键盘,膝盖蹭着床铺往外挪了几步,然后右手一个很炫酷的姿势往顾风祁面前丢了一道光线,“还要抄我的。” 那道光线是时亭州的战斗报告,随着时亭州的那个手势,已经传到顾风祁的个人移动终端上面去了。 “都说了是借鉴一下,”顾风祁单手点开自己的终端阅读器,另一只手空出来拽住时亭州往回收的手腕,一个擒拿的动作就要把人从上铺拽下来,“我的报告哪次不是我自己写的?嗯?” 时亭州没料到下面那家伙是动了真格的要把他拽下来,他离床边很近,一时不查失了重心,就着顾风祁的力道翻下来,被人一下子就摁在地上禁锢住了。 房间的地板是复合材料的地板,肩胛骨撞在上面会痛,但是顾风祁的手捞了他一把,所以时亭州没撞着,只是整个人躺倒到地上还被顾风祁从上到下整个罩住的时候有些懵。 “嗯?说说看,我哪次报告是抄的你的?”时亭州被锁住,而且锁住他的这该死的关节技还是几年前他教给顾风祁的。 另一个人的气息迫近,随着关节被渐渐绞紧,大脑居然有一瞬间的空白。 时亭州有些茫然地吞咽了一下,觉得自己心跳有些快。 “……好好说话不行吗,”时亭州听到自己声音有些哑,“都多大了还搞这种突然袭击?” 时亭州看到顾风祁的幽深的眼瞳中映出自己,顾风祁正要张口,冷不防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 “休息了吗?” 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第27章 暖光 两个人都有一瞬间的愣怔和慌神。 顾风祁先反应过来, 他从时亭州身上一跃而起,还顺带抓着时亭州把人也从地上给拉了起来,然后云淡风轻地拨了拨自己的头发, 无比从容地走过去开了房门。 “长官好!”顾风祁向门外头站着的时亭云敬了个礼。 “嗯,是风祁吧?”时亭云穿着制式便装,脸上的神情柔和, 嘴角微微带点笑, “好久没见了。” 上一次正式见面要追溯到开学典礼的时候了。 “我出去一趟, 下次见面再和亭云哥聊。”顾风祁从进门处的衣帽架那里拎起自己的外套, 跟时亭云打过招呼之后就从善如流离开了。 大晚上的时亭云过来当然不可能是为了找自己聊天,所以顾风祁很有眼色地把独处的空间留给了他们兄弟两个人。 “好,下次见面再聊。”时亭云与顾风祁道过再见, 眉眼的弧度温和, 在心里把顾风祁翻来覆去又夸过好几遍。 倒是时亭州站在房间里看着两个人,有些不忿地撇撇嘴,搞什么嘛,之前阎潇还让他在这里不要张口“哥”闭口“哥”, 他亲哥待人怎么就这么双标呢? 正在想着呢,他亲哥的视线就移到了他身上。 时亭州轻咳一声, 条件反射站直了。 他敬个军礼, 但是开口的时候舌头却有些打结, 一时拿捏不准到底是该叫“哥”还是该叫“长官”。 太久没见, 就算是手足之情也会生疏。更何况这五年的时间两个人地处各异, 都有了不小的变化。 “州儿, ”时亭云看着时亭州, 眼眸中翻滚过温热复杂的情绪, “长大了。” “我该怎么回?”时亭州轻笑, 面上带着一点少年的桀骜和狡黠,“‘哥你变老了’么?” 两个人在一间并不算大的房间里笑开,某种春冰消融般的意蕴在暖色调的光线中化开。 “都还好吗?” “这几年怎么样?” 两个人同时开口,问完之后反倒都沉默了。 “你先说。”时亭云伸手拍拍时亭州的肩膀。 “我挺好的,”时亭云的手轻轻搭在他肩膀上,体温从掌心透过一层薄薄的t恤蔓延到他的肩膀,一时之间时亭州竟感到有几分不适应,“这五年一直都有好好努力,学到了很多东西,认识了很多很要好的朋友,也顺利毕业了,都挺好的。” 当年时亭州入学的时候,时亭云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发了言。 现在时亭州毕业了,他自己也成为了优秀毕业生代表。 从前时亭州做什么事情都容易和时亭云去比,是少年的好胜心,也有某种不甘人后的小心思在作祟。现在长大了再回过头去看自己从前,难免生出一点啼笑皆非的感慨。 “你呢?你这几年怎么样?”时亭州试探着,也伸手轻轻拍了拍时亭云的后背。 上一次见面是他们父亲牺牲的时候,这是一根刺,插在两个人的心上,痛是无法言说的痛,但是却也真真实实地在两个人之间构筑了一种隐秘的感同身受。 “我也挺好的。”与时亭州相比,时亭云的回答就要显得简洁许多。 这五年在雪原,守着他们父亲曾经守过的阵地,每天看着暴雪凛风,看着不同的战士战斗,胜利,或者是牺牲。这个中滋味只能够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不足为外人道。 这样的感受,相信时亭州在不久之后就也能体会到了。 “你们今天来的路上遇到纳喀索斯了?”时亭云问道。 “嗯,”时亭州点头,面上神情变得凝定而专注,“一组27面冰棱镜的阵列,不是特别棘手,但是我一直都没想明白它为什么会出现在阵地后方。”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时亭云十指交扣,“战事胶着了这么几年,两方都在寻找突破口,最近它们已经能够小规模绕到我们防线后方了。” “嗯?”时亭州微微皱眉。 “但是我们也有相关的应对策略,不要担心,你哥我在这儿待了这么几年,不是吃白饭的。”时亭云有点好笑地压了压时亭州的肩膀。 “嗯。”时亭州点头,强迫自己慢慢放松紧绷的躯体。 “今天晚上来除了见你一面之外,还有一件事情要跟你说。”时亭云看着时亭州的眼睛。 “嗯,哥你说。”时亭州郑重点头。 “我知道你们刚刚毕业,又拿了荣誉,现在被调到前线来,对很多的事情都有自己的想法和见地。” “就比如说今天在路上遇上冰棱镜阵列,你们立刻就自己组织队伍把它给清缴了。” “我并不是说这样不好,你们今天做的很漂亮。但是这片雪原,这片战场,还有太多你们并不了解的东西,这都是我们用鲜血和生命作为代价换来的。所以至少最开始的这段时间,先把自己的那些想法和见地稍微收敛一下,你们的混编队伍要求你们怎么来,怎么打,你们就怎么来怎么打。” “听明白了吗?”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除兄长的殷殷嘱托之外,时亭云还带上了一点上级对下级的威严。 “嗯。”时亭州点头。 当然,他们早已经过了那个意气用事的年纪了,已经知晓战场的残酷。任何一个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举动都有可能会让自己丧命,让队友丧命,或者是改变战局。 第29章 “明天一早阎潇应该还会和你们强调一遍,阎潇就是今天去接你们的那个人,你小时候应该见过他的。” 时亭州点头,“见过的。” “混编之后你们的队长应该也会不停地跟你们强调这一点,但是,”时亭云顿了顿,“你小子心思最活络,认准了什么道理就不撞南墙不回头,所以还是得亲自过来再跟你强调一遍。” “行了哥,我记住了。”时亭州做出一副“你怎么这么啰嗦啊我真是受不了了”的表情,摆手。 “行,早点休息。”时亭云看着时亭州,从前记忆里那个总也摆脱不了稚气的少年已经比自己高出一点点了,还是熟悉的眉眼,但是已经淬炼出了锋锐又明亮的神采。 “晚安,哥。”时亭州咧嘴笑,他并起食指和中指,敬了个有点酷又有点野的军礼。 他目送时亭云走出房间,然后跟着时亭云的脚步,走出去找顾风祁。 人家那么有眼力见儿给他们兄弟两个腾地方了,这大半夜的,他得去把人给捞回来不是? 等时亭州找到他的时候,顾风祁正曲腿坐在走廊尽头的护栏上敲光键盘。 光键盘的荧光自下而上照亮他的眉眼,顾风祁敲敲打打一阵,就停下来一阵,食指第二节指节轻轻蹭着下颌,似乎是在思考。 走廊尽头的暖气没那么充裕,时亭州走过去的功夫已经察觉到了温度的降低,他看到顾风祁的唇边溢出淡薄的雾气。 “走啦,”时亭州走过去,从后面环着顾风祁的脖颈,托住他的下巴,像是在逗一只猫,“再在这儿坐着就要冻死啦!” “哪里有那么容易就冻死了!这么容易就冻死了,环塔岂不是白养我们这么久。”顾风祁笑,托着他下颌的手弄得他有点痒,他笑着往后缩了一下躲开,“你别弄我,等会儿我思路断了!” 时亭州又托住人的肩膀把人给拉起来,“断了我再给你接上好吧!你总共就半米长的思路了不起了!” “嗯?再说一遍?”顾风祁三指在半空中一捏,收起了光键盘。他撩起眼皮,斜晲着时亭州,嘴边噙着一点很不怀好意的笑。 “怎么着?听一遍还不过瘾是吧?”时亭州嘴欠地继续逗,但身体却反应极度敏捷地已经向后跳,贴着墙根准备开溜了。 “我说,你全部思路加起来,要是有半米都算你了不起了!”时亭州说完大笑着窜出去,顾风祁在他后面追,两个人以极度敏捷的身法极快的窜过走廊,往他们的房间跑。 可能是两个人闹得动静太大了,在他们跑过一扇门的时候,有人开了门,好奇地探头出来。 但是一看见是他们两个,那人面上又露出见怪不怪的表情,只是满眼钦佩地小声嘟哝了一句,“州儿又写完了?怎么每次都这么快。” 两个人一路追着跑到房间,砰一声关上门,时亭州往上铺窜,顾风祁紧跟着他也要往上窜,奈何上铺的空间有限,实在是容不下两个人。 “我嘴贱,我认输,现在都快十二点了,你先好好写完你的报告再说好不好?”时亭州跑的岔气,整个人笑倒在床上,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动作。 顾风祁看着他笑倒在床上的样子,眸子黑沉沉的。他抬手做了个狙击的动作,时亭州很配合的捂着心口往后倒。 这下子顾风祁看不见他的脸了,可是他笑得一抖一抖的样子却还清晰地映在眼底。 “行了,乐呵乐呵就睡了,”顾风祁有点嫌弃地把时亭州的军靴拔下来,在床边整齐摆好了,“明天还要早起。” “好的,”时亭州很舒服地蹬了蹬脚,转身,把脸的方向对准顾风祁,一双眼睛黑灿灿的,冲他笑了一下,“晚安。” “啪”的一声,是什么松动的轻响。 是顶灯的开关,或许也是某个人的心弦。 第28章 雪松 常规任务, 全体人员七点钟在训练场地集合。 时亭州他们六点半起的床,然后在半个小时的时间之内完成了包括但不限于:洗漱,换上战斗服, 收拾内务,吃早饭,赶到集合地点等一系列的事情。 训练场地面积很大, 半封闭式建筑, 透过透明的高分子pe材料能够看到外面澎湃的大雪。地上的积雪厚而且蓬松, 看上去是下了一夜的样子。 虽然训练场上大家都穿着一致的深色保温战斗服, 但是却泾渭分明地分成老兵和新兵两个阵营。 老兵们聚在一起小声地谈笑,连一个眼锋也不分给新兵。 新兵们也聚拢成一堆,站的端正, 脊背挺得笔直, 用一种有些刻意的外化的姿态展示着自己的自尊。 “早啊祁哥,早啊州儿。”阮弘把哈欠吞回肚子里,给他们打了个招呼。 “早啊,”时亭州走过阮弘身边的时候顺手拦了他的肩膀, 轻轻拍一拍,“怎么啦?昨晚没休息好吗?” “嗯。”阮弘抽抽鼻子, 有点小委屈的模样。等他绞尽脑汁把那份三千字的报告写完都已经凌晨了。 “没休息好吗?那要不要我帮你请个假, 回去睡饱了再过来?”阎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到他们两个人边上的, 他脸上带着笑, 但是语气却一点也不和善, 像雪原上的阳光, 看起来和煦明亮, 实际上却冷得透骨。 “报告!没有!”阮弘大声地应道, 然后很利索地站直了, 军靴后跟“啪”的一声并在一起。 时亭州也一个激灵站好了,抿紧薄唇,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 “行了,别在这儿聊天了,有点环塔毕业生的样子!”阎潇从他们两个身边走过,压低了声音。 “全体注意,”阎潇穿过人群,走到训练场地最前头的空地上,他拍了拍手,整个训练场霎时安静了,“今天常规任务之前我们要重新进行一下混编分组!” 每次有新人加入就会混编分组。而组里头之前的老人对新人的态度最开始总是不冷不热,不咸不淡。这不仅仅是因为在第一次任务之前,老人们对新人的实力和人品一无所知,也是因为每一个新人填补的空缺上,都曾经是他们一起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战友。 新人当然可以得到认可,但是他们要付出很多的努力,以及一些代价。 二十多个新人全部被打散,时亭州去了g73小队,顾风祁去了g79。 这次混编明显对环塔毕业生给予了特别的关照。他们都被直接安排到了小队长的身边。这无疑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极佳的学习环境。鉴于他们展现出的卓越学习能力和适应能力,预计在为期一个月的考核期结束后,他们便能熟练掌握雪原上所需的各种技能和知识。届时,考虑将他们单独提拔为队长,重新组建一支小队也是完全可行的。 时亭州的队长是一个面色冷淡气质凛冽的男人,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岁数,一张脸上原本就锋锐的棱角没有被雪原的恶劣气候消磨,反而愈发鲜明了。 “新兵时亭州!前来g73小队报到!队长好!”时亭州胳膊下夹着自己的风镜和头盔,大步走到魏成周面前,利落地冲他敬了个礼。 魏成周淡淡地点头,揣着自己的狙击枪,很放松的把重量全部都压到一条腿上。 “你以后就要跟着我们一起了,外勤的时候跟好了,要是掉进冰窟窿里我们不会停下来捞你的。” 那个不苟言笑脸色淡漠的男人似乎是开了一个玩笑,时亭州听到站在旁边的g73小队的老队员们都笑了。 时亭州的瞳孔因为愕然而微微放大,还没等他想好自己要怎么回应这个玩笑,魏成周就已经带着g73小队往训练场的出口走了。 一句轻飘飘的话丢在时亭州脚边,“跟上了,新人。” 时亭州赶紧跟上,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眼顾风祁他们被分到的队伍是什么情况。 不过大家最开始的情况应该都差不多。 新人嘛,总要先被狠狠削一顿,再任劳任怨做牛做马表现一顿,才会慢慢被那些老队员接受。 - 室外环境的风很大,就算是带上了防护面罩和风镜,脸还是被狂卷的风和暴风中裹挟的雪片刮得生疼。 “这是比较常规的清障任务,”魏成周走在时亭州身前半步的位置,有意识地替他挡了一点风,“这种天气旋翼机没办法起飞,所以一般都是用雪地越野巡视。” “但是有些地方雪地越野显然也没有办法到达,”魏成周走到一片雪松林的外围,停下,回头看着时亭州和g73的十七名队员,“这种时候就只有靠人走进去了。” “纳喀索斯会选择雪松林和橡木林作为他们的,发源地,是吗?”时亭州看着巍峨的雪松林,风太大,话刚刚说出口,仿佛就要被吹回嗓子眼儿里。 “嗯,书上看的吧?”魏成周问。 时亭州迟疑地点下头,“来之前我们了解过一些雪原的信息。” “嗯,今天就带你实地看一看纳喀索斯的发源地。”魏成周做个手势,加上时亭州在内的总共十八名队员立刻排成前进队形。 第30章 “在雪松林的最中心处,绽开了第一朵冰棱花。”魏成周率先走进松林,他念了一句什么话,时亭州在猛烈的风声中辨别出那是先前广为流传的一句诗。 一个从未到过雪原的无名诗人,写下的一句很美的诗。 如果没有战争的话,这里的漫天大雪,凛冽寒风,茂盛挺拔有如神迹的大片雪松林,还有宏伟又巧夺天工的冰棱镜,大抵都是很美的。 “我们和纳喀索斯战斗了很多年,但是至今我们也只是摸清楚了一些很浅显的规律。” “比如说它们最开始从雪松林和橡木林当中出现,然后以它们首次出现的位置为圆心,在半径十公里的范围内会结出规模更大的冰棱镜阵列。” “所以我们的常规任务就是侦察驻地附近的雪松林和橡树林。” 魏成周一边前行,一边对时亭州解释。 这些话语的分量很重,和风雪一起砸进人的心坎里。 眼前是连绵的雪松,这种高大笔挺,坚韧耐寒的植物矗立在皑皑雪原之上,于暴风之中撑起天空的一角。巨大的树冠上堆满了积雪,那皑皑的白色掩不住枝叶浓郁的深绿,一种令人崇敬的生命之力在整片雪松林中弥漫。 “要是运气好的话,你今天能看到冰棱镜阵列。” 魏成周微微偏头,冲时亭州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们昨天在来的路上就处理掉过一组冰棱镜阵列,但是今天我们要看到的会比较不一样。我们一般都把它叫做原始阵列。” 哪里不一样呢? 疑惑漫到喉咙口,但时亭州还是把它咽了回去,只点头。 “你枪法怎么样?”魏成周问他,“冰棱镜阵列的射击顺序也都记熟了吗?” “嗯。”时亭州握着自己的狙击枪。 “行,那到时候你做二号狙击点位吧。” - 这是一片面积不小的雪松林,g73小队搜寻了将近三个小时才找到原始阵列的踪迹。 虽说三个小时在极端天气下的搜寻任务属于体力消耗的正常范畴,并且他们也配备了非常齐全的保暖装置,但是等到他们看见原始阵列的时候,时亭州还是觉得自己的双手已经失去知觉了。 “这个原始阵列还没有,嗯,完全长成,”魏成周带着小队在一处地势较高处停下,“但是一旦我们打出第一颗子弹,阵列就会马上启动,所以队员之间的衔接非常重要。” “明白。”时亭州点头,他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右手,等会儿他还要靠右手扣扳机。 “等会儿你跟着我,我是第一狙击位,开第一枪,你紧跟我开第二枪,速度要跟上。” “明白!”时亭州回答利落,眼神坚定。 魏成周转身,冲着g73的队员们做个手势,然后时亭州便看到大家迅捷轻巧地朝着几个方向散开去了。 惊人的默契。 只需要一个手势就能理解到队长下达的战斗指令。 “我们就在这里,三点钟方向开始射击。”而时亭州作为一个新人,还需要魏成周开口给他详细解释。 不过时亭州的反应能力和适应能力都很强。 两个人在雪地上呈射击跪姿准备好,头顶的雪松在地面上投下浅淡的阴影。 魏成周在漫天暴雪中举起左手,所有人的目光都穿透重重阻翳汇聚而来。 左手放下,握住枪托,默数三秒后右手食指扣动扳机。 第一颗子弹出膛。 时亭州紧接着射出第二颗子弹。 风很大,甚至掩盖掉子弹出膛的声音。但是时亭州看到阵列最外围的那面冰棱镜已经应声碎裂了。 在冰棱镜碎裂的同时魏成周已经打出了第二轮子弹。 时亭州依然紧随其后,身体的本能反应先于大脑的思考。 g73小队总共十九个人,大家的射击动作之间默契连接,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才不到半分钟的时间,原始阵列便已经不复存在了。一地碎裂的冰屑中央只有不过直径半米大小的水银状流质。 太快了。 时亭州放下枪的时候几乎有些眩晕。 是真的太快了。 第29章 加训 第一次任务给时亭州带来不小的冲击。 一个自认为做的还不错的, 多少有几分志得意满的少年,突然间见识到了什么是真的“做的还不错”,心里多多少少是会有几分不是滋味的。 原来一支训练有素的小队,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够就解决掉冰棱镜阵列。这样比较起来,他们在来的路上经历的那场战斗简直就像是儿戏。 看来还是要百炼才能成钢啊。 不过这只是时亭州单方面的想法,经过了第一天的任务之后, 整个g73小组对时亭州的态度都好了起来。 “新来的这小子不错啊!”唐荣在走回雪地越野的路上凑近魏成周的身边, 拇指向着时亭州的方向比划了一下, 轻声道。 “嗯, 确实不错,从环塔出来的毕业生基本素质都还是很出众的。”魏成周道。 时亭州上了雪地越野,坐下来, 靠着车厢板, 把狙击枪放好了,抽着气把自己的狙击手套取下来。 有后勤人员给他递上一大杯姜茶,时亭州接过来,道了声谢。 “还是不太习惯吧?”唐荣也上了车, 走到时亭州身边坐下,他摘下自己的风镜, 笑呵呵的, 说话的时候嘴边呵起一圈浅浅的白雾。 唐荣身量很高, 肩背宽阔, 在时亭州身边坐下之后, 时亭州旁边的空间仿佛都被填满了, 带给人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和安全感。 “嗯, ”时亭州侧头, 捧着姜茶冲唐荣笑, “我手现在已经没感觉了。” 唐荣的面庞棱角分明,肤色偏深,和时亭州之前在环塔的一位教官有几分神似之处。 “一开始肯定不习惯,这边毕竟还是太冷了。过一阵子应该会好一些,回去之后找后勤那边要一点冻伤膏,把手和脚都抹一抹。”唐荣的长相看起来有点凶,但是其实是个性格很温和的人,他挺耐心的跟时亭州交代了一下冻伤相关的注意事项。 时亭州挺感激地看着他,“谢谢哥。” 可能是因为已经有一个哥的缘故,时亭州这声“哥”叫的很顺,倒是唐荣有几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这有什么好谢的,倒是你们作为环塔毕业生到雪原这种地方上来,受委屈了。” 这时候刚好魏成周也上车了,他听到那句“受委屈了”,很敏锐地抬头扫了一眼时亭州。 时亭州没顾及到魏成周的那一瞥,他只是单纯为了唐荣的那句“受委屈了”而感到些微的愧怍和难堪。 “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大家都是帝国军人,一起上前线,这有什么委不委屈的?” “不一样吧,”唐荣喝一口姜茶,笑得坦然而爽朗,“你们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苗子,我们是从一开始就在泥地里自己摸爬滚打出来的,所以,应该不太一样吧。” 唐荣看着时亭州,那双眼睛真诚而明亮。 “一样啊,怎么不一样!”时亭州也看回去,那双眼睛是一样的真诚而明亮。 “我们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认为的,我们也不管别人是怎么认为的,但至少在我们自己看来,我们没有所谓的‘环塔光环’,每一位坚守使命的战士都是值得尊敬的。不论他身处何职,不论他来自何处。” “而且实话实说,你们对抗纳喀索斯的手法要比我们强多了!之后是我们要向你们好好学习!”时亭州往唐荣那边靠了靠,肩膀撞上唐荣的肩膀,“之后还要麻烦老哥多多提点我啊!” 时亭州面上的笑容明亮坦然,几乎要照亮了风雪中这方狭小的车厢。 唐荣愣了一下,然后也笑。他伸手,大喇喇地撸了一把时亭州的后脑勺,“那必须的呀!以后跟着我和你成哥一起混,保证把你带成咱们l-13号驻点最牛的单兵!” “好啊!”时亭州眨了眨眼睛,笑嘻嘻的。 坐在他们对面的魏成周也不着痕迹地笑了,原先板直的唇角微微向上扬起了一个弧度。 “咱们今天任务结束得早,要想当最牛的单兵,晚上的加训记得参加。”魏成周掀了下眼皮,看着对面的时亭州道。 时亭州有些愕然,他转脸看着唐荣询问事件的真实性。 唐荣哈哈笑着拍他的肩膀,魏成周在一派其乐融融的氛围中镇定地小口啜着姜茶。 - 加训的内容很朴实,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但是往往越朴实的东西也就意味着越硬核,正因为硬核才不需要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去装点修饰。 今晚的加训内容是环境适应性训练,说明白点就是抗严寒训练。 三个小时的高强度营地周边拉练。雪地越野,不过这次不是坐着雪地越野,而是靠自己的两条腿雪地越野。刚刚开始跑的时候,身体还因为夜间温度而控制不住地打着抖,跑到半程的时候身上的高保温作训服就变成了累赘。 第31章 很热,在零下十几度的天气里大汗淋漓。一呼一吸之间喷出浓厚的白色水汽,汗水贴着额头滚落,滑到脸颊的时候就已经凝成了薄霜。 经过第一个晚上的加训,时亭州总算领会到了那句“生命在于运动”的精髓。在如此寒冷的雪夜,如果不是在全速奔跑的话,可能真的会死在莽莽雪野上。 唐荣对他挺好的,收拾了一下之后,主动也参加了当晚的加训,说是先陪着他试一趟,有什么问题他在旁边盯着也能及时纠正。 时亭州当然很感激唐荣的好意,他们两个人一直跑在一起。 跑到后半程的时候被汗水湿透的作训服已经被朔风吹得冰凉,作训服自配的水循环处理系统在低温下运转缓慢,没有办法及时循环回收汗液,湿透又被冻上的作训服便像一块铁板一样僵硬地贴在身上。 冷空气经过上呼吸道聊胜于无的加热被输送到肺部,跑到后半程,时亭州已经觉得每一次吸气都像针扎一样了。 因为奔跑的速度一直很快,所以当冷风不断地灌进口鼻,上呼吸道会有轻微出血的症状。 时亭州在奔跑的间隙中艰难开口,自己都能尝到自己口腔中浓重的血腥味儿。 “哥,咱们这还得跑多久啊?” “跑完了前半程了,”唐荣偏过头来看时亭州,他自己的呼吸和步调都还很平稳,几乎没有累了的迹象,“有点儿冷了是不是?没事儿,只要一直动着就不会有太大问题,等会儿跑完了他们估计还会在终点临时安排一个射击任务。” “嗯?”空气有些稀薄,天气又很冷,时亭州的脑子一时没有反应转过弯来。 “你也觉得他们挺狗的是吧?”唐荣啧啧摇头,“到时候地上会有一堆枪械的碎零件,你要先自己组装校准,然后再开始射击。” “所以趁现在还热乎,一定把你的手给护好了。等会儿到了那边要是手是凉的,组装和狙击都有你受的。” “哦,对了,那些碎零件,你在拼装之前要先看仔细了,有些零件不见得能拼出一把整枪来。” 这套路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呢? 时亭州皱眉,在自己心脏剧烈的搏动中继续向前狂奔。 夜色下的雪原是一片荒凉的冷寂,只有远处几点哨塔处的灯光在明明灭灭。 当人在浓稠夜色中于一片莽荒上狂奔,很容易就能生出一种无畏与一种壮怀激烈。 好像茫茫天地间只剩下了自己与自己身边的战友。 好像这一瞬间就能死而无憾,这一瞬间就能凝成永恒天荒地老。 好像就算整个世界都是一片酷烈寒凉也没有关系,因为自己的胸膛中还有热烈的心跳与滚烫的誓言。 - 等时亭州完成了一整套加训,在全速冲刺之后,顶着将近每分钟两百次的心跳,勉力稳住颤抖的手臂打出一发又一发子弹,终于可以结束训练回寝室收拾收拾睡觉了。 时亭州和唐荣一起从训练场往回走,唐荣身上还蒸着滚滚的汗气。 “感觉还行吧?”唐荣拍拍时亭州的肩膀。 “还行,”时亭州对着唐荣露出一个有点虚弱的笑,还颇有兴致地自我解嘲了一番,“就是之后还得再好好练练,不然可成不了l-13最牛的单兵。” 唐荣大笑着拍时亭州的肩膀,差点没把时亭州拍的一个趔趄。 “不着急!慢慢来嘛!今天晚上回去好好休息!” “好,”时亭州站稳,对唐荣挥手,“今天谢谢哥了!哥回去也好好休息!” 两个人在营房门口分手,都没看到站在一边阴影处里头的阎潇和时亭云。 “哎,采访一下,”阎潇胳膊肘捣捣时亭云,“听到你弟管别人叫哥是什么感受?” “我觉得挺好的,”时亭云脸上的神情很淡定,“有人自愿帮忙带弟弟,不好吗?” - 当时亭州推开门,看到顾风祁已经洗完了澡,衣冠楚楚地坐在床上看着光屏的时候,他居然有一点委屈。 他向顾风祁伸出手,顾风祁依稀中觉察出那是一个想要拥抱的姿势。 “操,我今天都要累死了!为什么你这么轻松愉快!” 时亭州觉得老天真是不公极了。 第30章 星空 “我也没有那么轻松愉快啦, ”顾风祁把人接住,兜进怀里,摸摸他的头, “我们今天跟车,负责后勤运输,坐了一天车, 然后我们车的那位驾驶员又比较毛躁, 好几次我都差点吐车上。” 时亭州从顾风祁怀里冒出脑袋, 有点怀疑地看着顾风祁脸上的表情, “真的?” 顾风祁脸上的表情很诚恳,点头的样子无辜极了,“真的。” 虽然时亭州认识了他这么久, 还从来都不知道他会晕车, 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就是为了安慰自己才编出这么一个蹩脚的理由。 但是,好吧,时亭州承认他还是被安慰到了。 “啧,”时亭州叹口气, 他站起来,很哲学地拍了拍顾风祁的肩膀, “看来咱们是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顾风祁看着时亭州心满意足地收拾了东西去洗漱, 他微微勾起嘴角。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 在这酷寒之地依旧仿佛流水一样迅速而让人无所知地划过, 而情谊和成长却凝结成冰, 矗立在时光之河的两岸, 在雪原冰冷但明亮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新兵慢慢和老兵们厮混地熟了, 几次任务下来之后, 到雪原来的这二十二名环塔毕业生几乎都得到了队友们的认可。大家已经可以毫无包袱和负担地裹在一起, 开彼此的无伤大雅的玩笑,在训练和任务的间隙中搞一些恶作剧,这些小小的笑料往往能够在整个驻点四处传颂,经久不衰,成为枯燥生活中难得的乐子。 新兵们的守夜任务也是一段相当难得的经历。 守夜是轮值,两人一组,全程大约两个半小时。虽然说在本该沉浸在甜美梦乡中的时间里,抱着狙击枪,站在酷寒的室外受着冷风吹,按理来说不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但是对于某些人而言,站在漫漫寒夜之中,体味天地间自亘古而来的寂寥广远,吹吹小风聊聊天,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不巧时亭州就是这样一个觉得在零下二十度的条件下,吹吹小风聊聊天还蛮不错的人。 他第一次轮值和阮弘分在一组。那天阮弘比较倒霉,白天出了一次烈度还比较高的任务,回到营地之后又不带歇的被自己队长一脚踢到加训队伍里。跑完加训的越野之后,他整个人已经处于半瘫痪状态了,全靠一口气支撑着去冲了个澡,又跑过来参加晚上的轮值。 阮弘整个人半死不活地跟时亭州哭诉了他悲惨的一天,时亭州笑眯眯地摸摸他的脑袋,“这也是难得的锻炼嘛!高强度无休整的任务能力训练!你看看你们队长考虑的多周到!” 阮弘很哀怨地瞥了时亭州一眼,“州儿,你现在说话怎么和我们队长一个味儿了。” “噢?真的吗!”时亭州有点无辜地拍拍自己脸颊,“那这说明我也是一个当队长的好料子啊!” 之后时亭州就单方面对着阮弘开始了他关于夜色,冰雪,荒芜,以及孤独的漫谈。 时亭州是一个话很多的人,阮弘本来也是,但是今天他实在是被折磨得累透了,所以完全没有说话的心思,他听着时亭州一个人在那里津津有味地讲,整张脸都皱成一团。 “州儿,咱们轮值是不让说话的吧?”阮弘实在是不想再听他念叨下去了,苦着脸想了个听上去很合理的理由。 “嗯?是吗?”时亭州有些怀疑地皱皱眉,“我怎么不记得了?” 然后就继续开始新一轮的语言轰炸。 时亭州第二次轮值是和一个不太认识的新兵,那小子看上去比时亭州年纪还要小,是常规部队调动到l-13的,不是环塔的毕业生。 那小子看上去身板还没有完全长开,皮肤的颜色很白,一双眼睛的线条很温和,但是漆黑眼瞳中的神采却又很坚毅。 那小子有点内向,淡色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不太爱说话的样子。时亭州发动了他十成十的自来熟功夫才成功问出人家的名字。 “我叫苏嘉佑。”那小子抿唇笑笑,抱着狙击枪,笑容和肢体动作都有点腼腆。 “时亭州。”又话痨又自来熟的时亭州伸手,凑到苏嘉佑握着狙击枪的手边上,与他轻轻拳面相碰。 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似乎让苏嘉佑有些诧异。 时亭州缩回手,以一个极其无聊的老生常谈但是又百试百灵的话题开启了两个人的聊天。 “今晚真是太冷了!”时亭州抖抖胳膊腿,轻车熟路地抱怨道。 苏嘉佑明润的眼瞳里再次流露出些许的诧异,他似乎没有料到环塔毕业生居然也会抱怨天气冷。 “嗯,晚上确实会比白天冷一点。”苏嘉佑有点腼腆地回应。 “你到这边多久啦?”聊天开始慢慢转入顺畅平滑的模式。 第32章 “三个月左右?”苏嘉佑仰头看天,认真地回忆。 “那你在这边待得比我久。”时亭州也像苏嘉佑一样仰头,之前很少注意到雪原的夜空,今天才发现原来雪原上的星星这么亮。 “这边的星星都好亮,比我以前见过的都亮好多。”时亭州感慨道。 “据说每颗星星都是曾经地上的一个人,他们不在了之后,就变成天上的星星看着我们。”有细碎的星光与疏朗的月色落在苏嘉佑的脸上,给他的面庞罩上一层神圣。 时亭州听着苏嘉佑的话,心中一颤,他喉结微微滚动,“是真的吗?” “是真的,”苏嘉佑抱着枪,点头,“是我的前任队长告诉我的,只是后来,他也变成了那些星星中的一颗。” “啊,这样,”时亭州的心境突然落寞下来,但是他脸上的笑容却很柔软,“那我爸大概也是这些星星里面的一颗,嗯,只不过,他已经变成一颗五岁的星星了。” 苏嘉佑立刻就明白了时亭州在说什么,他有些紧张地转身,“对不起。”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时亭州笑着薅了下苏嘉佑的头发,“谢谢你,让我知道他还在天上看着我们,他们还在天上看着我们。” - 当晚时亭州轮值结束之后轻手轻脚地遛回房间,但是关门的动静还是弄醒了顾风祁。 时亭州看着黑暗中床下铺的一团人形动了一下,他小声地抱怨,“不会吧,这都能把你吵醒,你是属什么的啊?” “没,”顾风祁把自己支起来,揉了一把乱糟糟的发,“刚好醒了而已,刚好撞上你进来。” “那你可真是刚好啊!”时亭州“啧”一声,开始脱自己的外套。 “今晚外面挺冷的吧?”顾风祁刚从睡梦中醒来,说话还带着轻微沙哑的鼻音。 “嗯,耳朵差点就冻掉了。”时亭州一边开玩笑,一边在顾风祁的床沿边上坐下,把外裤和鞋子逐一脱掉。 顾风祁伸手,碰碰时亭州的侧颈,他的手背又沿着时亭州的侧颈一路往上,划过侧脸一直到耳朵,“还在脸上呢,好好的。” 但是手背触到的温度确实冰凉。 “你能不能盼我点好的?”时亭州没好气的哼哼一声,隔着被子怼了顾风祁一下。 “我邀请你今晚和我一起就在下面凑活凑活得了,”顾风祁把自己的被子掀开一角,诱人的暖意从那一角空隙泄露出来,“不然现在一身都是凉的,上去还得捂好久。” 这其实是个借口,因为其实根本不用捂好久。 但是时亭州还是欣然答应了。 也许是因为懒得再爬上去了,也许是因为在一个漫长寒夜的轮值过后,会无比渴望自己身边有一具温暖的身体,也许是一些陈年的伤痛被揭开,记忆再度涌现,需要一个熟悉的怀抱供自己伤口。 “那你往里面去一点。”时亭州毫不客气地翻身上了床。 两个人在一张一米二的床上稍微有点挤,时亭州身上从室外带进来的寒气浸人,他触碰到顾风祁的小臂,干燥温暖,干脆就直接把自己的胳膊搭上去了。 “我今天轮值,搭档是个蛮有趣的小子,”时亭州分明站了小半宿的岗,却像不累一样,睁着眼睛看头顶上暗色的床板,用一种轻缓温柔的声调开始讲,“可内向了,就跟当初刚遇见你的时候一样。” “我什么时候内向了?”顾风祁问。 时亭州没搭理他,继续往下说,“我们一起看了小半宿星星来着。” “嗯,”顾风祁在一片黑暗中摸索到时亭州的手,他用自己的手把它扣住,十指交握的形式,“你喜欢看星星的话下次我也陪你去看。” 时亭州的思绪飘得很远,他任由自己的手被握住,“他跟我说,天上的每一颗星星,曾经都是地上的人,他们虽然已经不在我们身边了,但是会在天上看着我们。” 顾风祁缓缓握紧了时亭州的手,一种若有若无的浅淡悲伤通过时亭州的脉搏传递到他的身上。 “是不是听起来很像哄小孩子的话?”时亭州在黑暗中冲他自嘲地笑笑。 “没有,他们会在天上看着我们,”顾风祁的声音在深沉的夜色中响起,带着一种告慰人心的魔力,“我们做的很好,真的。” “真的?”时亭州转身,和他面对着面,现在房间里唯一闪亮的就是时亭州的眼睛,那里面是一种近乎惶恐的期许。 “真的。”顾风祁笃定道,“我们做的真的很好。” 一点点释然的笑容终于在时亭州面上展开,放松之后便有浓重的倦意袭来。 时亭州打个哈欠,“困死了,睡了。” “嗯,晚安。”顾风祁看着时亭州闭上眼睛,有些犹疑地把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从被子里捞出来,在时亭州手背上落下一个轻柔的晚安吻。 晚安,天上的星星会一直守护你。 第31章 集会 一觉醒来之后, 时亭州依然是一条好汉。 那些脆弱的,伤感的,破碎的东西, 都只会在某个因寒冷而微醺的深夜里片刻展露,影响力仅仅局限于顾风祁一人。 等到天光大亮,朝阳破晓, 时亭州就又变回了那个, 似乎满身活力怎么用也用不完的时亭州了。 l-13号驻点的日常任务照常进行, 清障, 侦察,运输护送,这些任务大家都差不多轮过了至少一遍, 并且正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中愈发熟稔, 以及苦中作乐。 比如在清障结束之后顺便打个雪仗,一群人吱哇乱叫着从地上扣起雪,把它们攒成一个厚实的雪团,然后瞄准刚刚还在和自己并肩作战的队友, 被击中最多次的那个倒霉蛋回营地之后要主动参加晚上的加训。 再比如说在等待雪地越野的物资装配过程中,一个人背着枪抄着手走到不远处的山岗上, 然后踮起脚尖, 折断一小支雪松最低矮的枝丫, 然后带回房间, 从食堂那里借来一个搪瓷缸, 把那支雪松给养起来。 “这是什么?”时亭州擦着头发走进房间, 他指了指书桌上那个插着雪松枝的搪瓷缸。 “雪松, ”靠在墙上看着自己面前光屏的顾风祁抬眼, 看那一小截绿油油的长着针状叶的植物, “枝。” “不错不错,”时亭州把门关上,然后顺手把毛巾挂到门把手上晾着,“很有情调!” 时亭州四六不着地随口夸了一句,倒是顾风祁把手中光屏倏地一下掐灭了。 他微微偏头,有幽微的光在暗色的瞳仁里面闪动。 “我妈以前很喜欢养些花花草草。” “但是她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所以每次回家,都只是带回来一些可以直接插水的植物。” 很难得会听到顾风祁聊起自己的从前,时亭州走到他床边,在床沿上坐下了,一边拨弄着自己的头发,一边很认真地听。 “她最后一次回家带回来的一束雏菊,十五年了,我已经忘了她的样子,但是还记得那束雏菊的味道。”顾风祁面上的神情恬淡而平静,回忆性的叙事语调里面能品味出一种名为温柔的情绪。 顾风祁的父母于246年双双在稻城之役牺牲,这一点,当年环塔的所有训练生几乎都有所耳闻。 时亭州像是心脏突然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蛰了一下似的,隐隐约约泛起一阵心疼。 他靠过去一点,伸出一只胳膊环住顾风祁的脖颈,把人闷头圈到怀里,很没有章法的把人头发揉乱了。 挺笨拙的安慰和示好,被揉乱了头发的顾风祁默默地忍受了某人的毒手。 如果日子一直都这么过下去,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虽然这边天很冷,训练很操,晚上的轮值守夜也不是那么厚道。但是毕竟这边有这么多情同手足的战友,以及食堂每日三餐供应的热气腾腾的汤食,就觉得生活还是不错的。好像所有的困难都可以克服,而磨难之后紧接着迎来的就是触手可及的美好。 可是如果每一天都这么平平淡淡地度过,那么l-13号驻点就不会被叫做前线了。 变故是在入冬的第一场暴雪之后开始的。 那天l-13的一支14人小队像往常一样外出执行常规清障任务。 在他们走出营地之前,所有人真的都认为那只是一个常规的清障任务,和之前他们无数次出色完成的清障任务没有什么不同。毕竟从254年开始,人类和纳喀索斯之间就打响了雪原之战,七年的时间,双方都已经几乎摸透了对方的路数和弱点。 但是那次任务结束之后,整个g19小队里成功回来的只有六个人。 g19的队长满身是血地被送进医疗观察室,随后一脸沉郁的时亭云和向来天塌下来也面不改色,此时却微微皱眉的阎潇也走进医疗观察室。 时亭州他们是在晚训结束之后,才听到g19清障任务遇险的风声的。 “g19原先十四个人呢,结果这趟就只回来六个。”阮弘坐在训练场的雪地上,一边膝盖支起来,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抿紧唇,抬手比了一个“六”的数字。 第33章 他周围环坐了几个和他一波来的环塔毕业生,大家一边平息着加训之后剧烈的喘息,一边沉默着在心里消化这个消息。 冷寂的夜色之下是一片鸦雀无声,只有他们身上的汗水以蒸汽的形态孜孜不倦地蒸上去。 “g19的队长是郑哥来着是不是?就食堂吃饭的时候老和咱们坐斜对角的那个。” “是,”阮弘点头,他眼睫垂下,拨弄着自己军靴的鞋带子,声音有点沉,“郑哥回来的时候满身都是血,是让人抬进医疗观察室的。” “你亲眼看着的?”时亭州撞撞阮弘的肩膀。 “没,”阮弘有点烦躁地把自己面前的一片雪给搅乱了,“听别人说的。” “那就别当真,”时亭州宽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消息不经传,传之前是一个样子,传之后又是另外一个样子。郑哥那么强,肯定不会有什么事儿,别自己吓自己。” 阮弘深吸一口气,胡乱点了一阵头。 “得,再在这儿坐下去要冻成冰块了。”时亭州单手撑地站起来,把手上的浮雪拍尽了,打算先回去洗个热水澡。 大家也都陆陆续续站起来,准备散了。 就在这时候,驻点的广播突然开始播放通告。 “请l-13驻点全体人员十五分钟后到训练场集合!请l-13驻点全体人员十五分钟后到训练场集合!按照队伍编号排队站好!不得迟到或缺席!” 广播又放了一边,时亭州他们几个一拍脑袋反应过来,然后拔腿就往宿舍区那边跑。 看架势是要开全体大会,不知道得折腾到多晚去了,他们得赶紧回去洗个澡换套干衣服,不然在这儿站着等会开完了,也该被冻傻了。 时亭州收拾妥当之后,距离集合时间还有两分钟,他抓了毛巾胡乱揉两把湿漉漉的头发就往训练场跑。 顾风祁系好了携带,抓了时亭州刚刚丢下的毛巾,跟在时亭州后面追上去。 “头发不擦干你是要冻死自己吗?” 走进训练场之前,时亭州最后龇牙咧嘴地被顾风祁搓了一波头发,他转身做了个“你等下完蛋了”的手势,走到g73的集合地点,魏成周和唐荣他们都已经到了。 顾风祁摇头,把毛巾一裹塞进自己裤兜里,转身也走到g79的集合地点。 时亭州先热络地跟他们队里的人都打了个招呼,然后摸到唐荣边上去站着。 “唐哥,今晚是怎么回事儿你清楚吗?”相处了这么一段时日,时亭州和唐荣的关系最熟也最好,所以有什么事情他都乐意请教唐荣。 唐荣背着双手站着,他把重心从左脚移动到右脚,半垂着眼睛,压低了声音,“应该是出什么事儿了,我在这边待了得有两年了,之前从没有这种阵仗的集会。” “是g19的事情吗?”时亭州微微抬眼。 唐荣的眼神沉郁了一点,他没说是或者不是,但是他周身沉默的氛围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 “马上就知道了,非得急这么一会儿干什么?”魏成周踱步过来,在时亭州的脑袋上不轻不重拍了一巴掌。 时亭州缩缩脑袋,站好了,不再说话。 训练场上空,广播依然在播放着,“请大家迅速到训练场集合!请大家迅速……” 还没听到“迅速”两个字的下文,广播就被掐断了。 全场的所有人“唰”的一下站直。 时亭州看到时亭云走上训练场最前方的主席台。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没有摆烂,是被数据库原理摆了一道……泪目 第32章 端倪 “很抱歉这么晚还把大家叫来训练场, ”时亭云走上主席台,面容整肃,简短地致了个开场词, “但是确实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大家。” 训练场上所有人站的笔直,空气凝静地能听见训练场外雪花落地的声音。 “纳喀索斯进化了,”时亭云视线沉沉, “今天g19在l-13驻点的七十公里以外碰上了进化后的冰棱镜阵列, g19的十四名队员中, 仅有六名队员回到驻点。” 这句话说完之后训练场上的气氛一下子凝滞了。 自几年前人类与纳喀索斯之间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之后, 还再也没有出现过如此惨烈的伤亡。所有人都在静默,对他们未能回来的兄弟致以最深切的哀思,也带着对未来战事发展的忧虑。 纳喀索斯进化了?什么叫纳喀索斯进化了?如果它们已经成功进化了, 那之前纳喀索斯与人类之间的微妙平衡不是就被打破了吗? “我刚才之所以说‘纳喀索斯进化了’, 并不是主观臆断,”时亭云深吸一口气,再把经过肺部循环得到的,占有更大比重二氧化碳的气体缓缓呼出, “也是在今天,l-11, l-12, l-14, l-15号驻点也遭受了相应的状况。” “也就是以我们的驻点为中心, 这一段长达九十七公里的防线上都出现了具有更高攻击性, 以及与以往运作方式不同的纳喀索斯阵列。” 时亭云今天在医疗观察室和g19仅剩的六名队员聊了一整个下午, 复盘当时的情况。连晚饭也没有来得及吃, 就带着l-13的高级军官们进了会议室, 和另外四个遭遇了同样情况的驻点, 以及环塔进行光频会议。 这很有可能就是雪原之战的转折点了,七年之久,人类好不容易达成的僵持局面就这样轻易地被打破了。 未来究竟会如何?这在目前还是一个未知数。 他们这五个驻点的负责人肩上现在负担着前所未有的压力。 “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时亭云的视线缓慢扫过在场众人。 这会是雪原之战的转折点,要么拼命赢下来,要么一败涂地,一无所有。 时亭州看着灯光落在时亭云的脸上,被他锋锐的鼻梁在左右两边脸上分成明与暗两个部分。 他来了雪原这么久,还没有好好地看过时亭云一次。 时亭云其实也变了很多。 他自己是长大了,而时亭云是老了,眉眼锋锐,但是眼底有藏不住的风霜沧桑。 时亭州突然觉得时亭云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其实也很不容易。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容易的。 “所以现在整个驻点的战备等级会调到一级,稍后我们会对大家重新进行编队,常规任务之后就不会再进行了,后续的任务变动,战备部将会在明天早上日出之前拟定。”时亭云说完这一长段话,短促地笑了一下,“今天要通知的就是这些了,大家在个人终端上查看好自己的新分组名单之后,找到自己的新组长报到,报道完毕之后解散。” 主席台下众人按照时亭云的命令打开自己的个人终端,调出更新后的分组名单。 时亭州看到自己的分组名单后愣了一下。 组长那一栏写着“时亭州”。 为什么?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们这二十二个人的考核期还有四天才会结束,为什么现在突然就调任他当队长了? 时亭州抬眼,视线探寻地扫向魏成周和唐荣,他们两个也正在查看自己的分组名单。 魏成周和唐荣两个人看完之后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回头看时亭州。 唐荣走过来抱了抱时亭州,对他笑了一下,“这段时间你该掌握的东西都掌握的差不多了,之后我们虽然不在你身边了,但是哥信你肯定没问题!” 魏成周这么一个话少的惜字如金的人,竟然也拍了拍时亭州的肩膀,“我们的心永远会和你一起,别给g73丢脸!” 说完之后,两个人对时亭州摆摆手,转身去了另一个方向。 时亭州愣怔在原地,他看着人员交替流动的模式,隐隐察觉出了点什么。 “报告!原g96队员穆子骞前来报到!”时亭州正愣着神,冷不防被一个声音给打断了思路。 时亭州转头,看见一个眼睛亮晶晶,个头不太高的年轻人。 “报告!原g96队员苏嘉佑前来报到!”那个年轻人边上站着苏嘉佑,苏嘉佑和时亭州算是认识的,他浅浅冲时亭州笑了一下。 时亭州伸手分别拍拍两个人的肩膀,也对两个人回了个笑。 但是时亭州脑子里却正在转的飞快。 l-13驻点一共有523名战斗人员,战斗人员分组编号,原先共有g1开头,g7开头,g9开头的一共二十七支队伍。g7开头的队伍算得上是精锐部队,参考一下魏成周和唐荣他们的战斗力就可以略知一二了,所以时亭州他们二十二名环塔毕业生最开始是直接被分进了g7开头的队伍。 除了g7之外,g1虽然没有g7那么精锐,但也是在雪原待了很久,算得上是很有经验的队伍了。然而g9却是比较“杂牌”,比较“替补”的队伍。g9的成员大都是直接从常规部队中派往雪原防线的年轻人,刚到雪原不久,没有过硬的军事技能,也没有丰富的经验,g9开头的部队出的任务一般都是危险系数较低的任务,或者是与g1或者g7开头的队伍共同执行。 g7开头队伍中的大部分队员都走向主席台,在时亭云和阎潇的边上集合,而g9开头队伍的中的队员都围拢到时亭州他们等人的周围。 第34章 这意味着什么?时亭州大概已经猜到了。 他的队员们陆陆续续到他面前报到,时亭州勉强笑笑,和他们分别握过手,视线却一直凝定在时亭云他们所在的那个方向。 很快时亭州小组中的十七名队员都到齐了,时亭州轻咳一声,喊了声“稍息”。 “大家今晚辛苦了,既然人已经齐了,那我们就先解散吧,大家回去都好好休息!”时亭州拍拍手,招呼大家解散。 时亭州转脸,看见顾风祁那边也围着十几个队员。 那边也差不多要解散了,顾风祁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微微偏头,眼神和他的撞在一起。 时亭州朝顾风祁那边走过去,等走到的时候他们那边刚刚好解散完。 “队长?”时亭州问。 “嗯,我们好像都是队长。”顾风祁点头,然后抬手,食指隔空划过他们周边一圈,那些从环塔与他们一起过来的同伴也正在和他们的队员们沟通。 “你的队员之前是哪个队伍的?”时亭州问。 “g93,”顾风祁道,“g9开头。” 时亭州顿了一下,“你也发现了?” “发现什么了?”顾风祁问。 “这次的人员安排,”时亭州远远看着时亭云,“我觉得他们没把事情的全貌告诉我们。” “这里是前线,我们要做的是服从命令,而不是知道事情的全貌。” 【作者有话要说】 明晚继续! 第33章 烟灰 时亭州“啧”一声, 有点不爽的伸手去薅顾风祁,顾风祁微微偏头躲过了。 “谁把你训的这么乖了?‘我们要做的是服从命令,而不是知道事情的全貌’, ”时亭州摇头,“你自己听听,这说的像是人话吗?” 顾风祁退后半步, 有点好笑地看着时亭州, 也摇了摇头, “你想去问你哥吗?随便你好了, 他现在已经够忙的了,你还要去给他添乱。” “这不叫添乱。”时亭州挑一下眉,很严正地反驳道。 顾风祁耸肩, “随便你, 你慢慢等着他们那边解散吧,我先回去了。” 说完,顾风祁居然真的转身慢悠悠走了,留下时亭州一个人站在原地, 看着他的背影干瞪眼。 妈的,这小子怎么说走就走了, 时亭州咬牙在心里面骂了一声。 但他的确是一个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 所以他一定要找他哥把这件事情问清楚了。 时亭云那边又过了大概有十分钟, 终于解散了。训练场上温度不高, 时亭州已经站的膝盖僵硬。他活动了一下关节, 抬腿朝主席台的方向走过去。 时亭云正掐着眉心从主席台上走下来, 阎潇陪在他旁边, 两个人都没说话, 但是脸上的神情是同样的严肃。 “哥……”哥还没叫出口, 又被时亭州给咽了下去,他很快的改口成了“长官”,“报告长官!我有件事情想问长官!” 时亭云微微蹙眉,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时亭州。 我有件事情想问长官。 这其实是充满了矛盾的,很扯淡的一句话。 既然已经称呼对方为长官了,那么只要对“长官”言听计从就可以了,是不可能做出“问长官一件事情”这种举动的。 时亭州从来没有把自己放在一个士兵的位置上。他可以管任何一个军阶比他更高,资历比他更深厚的人长官,可是他永远都不会把自己百分之百的信任交付给任何人。他的忠诚向着环塔和人类,而他的独立思考和永不盲从让他能够站在一个清醒而具有决断的位置上。 时亭云太了解时亭州的性格了,三岁看到老,他亲眼看着这个小兔崽子长到十七岁,这小兔崽子是个什么德行,他们爹都不一定会比时停云更清楚。 时亭云面上的表情带着浅浅的不耐烦,但他还是点了点头,“长话短说。” “长官,”时亭州斟酌着开了口,“你没有把事情的全貌告诉我们,g7和g1开头的大部分战斗人员都被调走了,但是我们不知道原因。” 时亭云沉默了半晌。 这小子看出来了。但是看出来的人应该不在少数,却只有这小子一个人这么刺头,居然还会跑到自己面前来问。谁给他的这个胆子?因为自己是他哥吗?不,时亭云很肯定,无论时亭州现在面前的“长官”是谁,这个小兔崽子都有胆子跑上来问同样的问题。 “我需要向你解释吗?”时亭云蹙眉,脸上的不耐逐渐明显。 “当然不是,”时亭州矢口否认,“我只是觉得,您需要让驻点的所有人都知道事态的完整发展情况,我个人认为,让大家都蒙在鼓里不是一件好事。” 年纪不大口气还挺狂,一副有主意极了的样子。 时亭云短促地笑了一下,“我还用不着对你解释。” 时亭云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没再搭理时亭州,转身继续往前走。 时亭州没想到自己这么干脆利索就被拒绝了,他有点急,追着时亭云走上去,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就这样,什么都不知道吧? 可是他被阎潇架住胳膊,被拦住了。 “中将已经说了,他还用不着对你解释。”阎潇架住他,在他耳边淡淡道。 时亭州咬牙。 “阎潇,十分钟之后到会议室见面。”时亭云往前走,头也不回甩下一句。 “好的。”阎潇点头。 - 时亭州被阎潇架着走到训练场的一个角落。 阎潇松开时亭州,自己靠着墙,然后从上衣兜里摸出一包军用香烟。 “你抽烟吗?”阎潇从烟盒里弹出一支烟。 时亭州摇头,有点意外看起来严肃板正的阎潇居然还会抽烟。 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疑惑,阎潇把烟点上,叼进嘴里,然后解释道,“我在压力比较大的时候会抽一支。” “我和你哥,当年是一起来雪原的。”阎潇看着鸦黑色的天幕,缓缓吐出一口烟雾。 “那个时候中将才刚刚牺牲没有多久,我和你哥都还是新兵,什么都不懂,就跟你们现在一样。” “我们刚来的头两年,战况很不稳定,每次任务都会有伤亡。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你身边认识的人每一天都在减少,每一天都会有陌生的面孔出现,然而下一次,你可能又再也见不着他们了。” 阎潇的视线放的很空,说话的语速很慢,“我们付出了很多的代价,才勉强达到一个平衡。每次任务可以不再有人员牺牲,新兵不再像流水一样被送往前线,不再像流水一样消亡于与纳喀索斯的战斗。可是现在平衡又被打破了,而且还是偏向于不利于我们的那个方向。” “亭云有他的立场,他没有告诉你,但是我可以告诉你。” “g1和g7的大部分人员都被抽调去支援l-12驻点了。我们今天虽然也遇到了突发状况,但是我们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了。l-12遭受了大规模攻击,整条防线几乎被冲垮,伤亡比例达到60%,那些被抽调走的队员,两个小时之后就会出发前往l-12作为临时补充兵力。” 阎潇说话的时候眼神和语气都很淡,但是时亭州却听得心里一惊。 整条防线几乎被冲垮,伤亡比例达到60%,这是什么概念?时亭州知道这是什么概念。这意味着l-12的战士们是用自己的命抵住了纳喀索斯与人类之间战力天平的倾斜。 “我们没有告诉你们事件的全貌,但是我们有我们的考量,”阎潇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烟,把它从唇上移下来,“亭州,你现在能稍微理解我们了吗?” 时亭州感到自己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有些艰涩地开了口,“抱歉,刚才是我太莽撞了。” “不,”阎潇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知道吗,至少要有一个人站出来问这个问题的,无论如何。而且我很高兴这个人是你,我相信你哥应该也是这样想的。” 此时时亭州还不能领会这句话的深刻含义,但是时过境迁,他会逐渐理解的。 至少要有一个人站出来问这个问题。 时亭州深吸一口气,微凉的空气,混合着淡淡的苦涩的烟尾,漫过他每一个细小的肺泡,“……我们,会尽力做好我们该做的事情的。” “当然,”阎潇的眼眸笼在一层灰蓝色的烟雾中,含笑看着他,“我从不怀疑,我们从不怀疑。你们会比我们做的更好的。” “潇哥,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可以问吗?”时亭州移开自己的视线,不敢再看阎潇的眼睛,他怕听到这个问题的回答。 “当然,”阎潇道,“你哥不会回答你的问题,我都会回答你。” 阎潇开了个小玩笑,但是时亭州的心情却丝毫没有因为这个小玩笑而轻松起来。 “……你们也会去吗?”时亭州看着远处的薄雪。 这是一个听起来很模棱两可的问题,但是阎潇却听懂了。 你和我哥也会去l-12吗? 阎潇手上的军用香烟逐渐燃尽,暗红色的火星从他的指缝间缓慢落下。 第35章 “会。”阎潇很干脆地点头。 时亭州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 他们当然会去,别无选择,义无反顾。 每一次都是这样。 如果换做是他自己的话,他当然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时亭州深吸一口气,扯出一个笑,和阎潇拥抱了一下。 在胸膛相贴,两颗心脏挨得最近的时候,阎潇听见时亭州轻声说,“要平安。” 阎潇感觉到自己的眼眶有点热。 要平安。这是他们每一个人的夙愿,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好,”阎潇笑着,沙哑着回应了一句,“等我们回来。” - 时亭州回房间的时候顾风祁已经在床上躺下了。 被子盖了一半,顾风祁还没闭眼,脑袋枕在胳膊上,睁着眼睛看床板,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时亭州关上门,走到床边,顺手把被子给拉到顾风祁下颌的位置去了。 “怎么说?”顾风祁看着时亭州。 “嗯?”时亭州在他床边上坐下,“l-12差点被冲垮了,g1和g7的大部分人都被紧急抽调去支援了。” 时亭州抬手,看看自己的个人终端,荧光色的时间标注在上面一跳一跳的。 “大概再过一个小时,他们就要出发了。” “你哥和阎潇也会去吗?”顾风祁还真是懂他,每个问题都直戳要害。 “会。”时亭州闷声。 “你要看着他们出发吗?”顾风祁指指窗户,时亭州这才发现窗帘原来是开着的,从他们这个角度望出去刚刚好能看到驻点出口位置四面寻扫的灯光。 时亭州没吭声。 顾风祁坐起来,屈膝,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我陪着你一起等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好早,快夸我 第34章 队长 “等个鬼啊, ”时亭州把顾风祁摁回被子里去,他自己踩着军靴的鞋跟,利索地把军靴给脱掉了, 然后纵身一跃上了上铺,“不睡觉了吗?明天我们又不是就放假了,我们也有我们的任务。” 时亭州摸黑把自己的训练服给脱掉了, 顺手搭在上铺的栏杆上面, 顾风祁微微偏头刚刚好能看到时亭州的长裤从上面耷拉下来。 时亭州把自己的被子给铺开, 翻个身躺进去。 当后脑勺碰到枕头的时候, 时亭州才意识到自己今天一天有多累。 他裹在被子里,伸了一个漫长而纵意的懒腰,含混不清又感慨了一句, “等个鬼啊!” 前线是个没有时间给他们多愁善感的地方, 像这种等着他们出发的剧情,大概只有最操蛋最不真实的小说里面才会出现。 他们是军人,不是其他的什么职业。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自己需要肩负的职责。而把自己需要做好的事情做好,就是对战友, 对亲人,对他们身后需要保护的人最好的表达。 时亭州闭上眼睛, 感受着困意从身体最深处袭来。 那种摧毁一切忧虑的笃定。 顾风祁听着上铺愈渐匀称的呼吸声, 微微勾起嘴角。 嗯, 没错, 是时亭州会说的话。 “晚安。”他轻声道。 - 第二天一早, 天气还是像往常一样冷。不一样的是整个l-13驻点比之前空荡了很多, 食堂里只开了一半的灯。 为了方便后续的任务进程, 今天从一早开始早饭的时候, 大家就已经按照自己新的战斗小组坐好了。 时亭州和他的队员们坐在一起吃早饭, 穆子骞在扒拉自己面前的能量碗的时候忍不住抬头看了时亭州一眼,“队长,今天食堂人为什么这么少?” 时亭州握筷子的手顿了一下,但很快又不着痕迹地平稳衔接过去了,“其它的小队出任务去了。” “那我们今天的任务是什么啊?”穆子骞凑过来继续问。 时亭州有些无奈地把自己的筷子放下了。 他发现自己身边总能出现一些特别喜欢说话的人,之前是阮弘,现在是穆子骞。虽然他本质上也是一个很话痨的人,但他的话痨属性一般都只在比他更沉默寡言的人面前才会展现出来,比如说顾风祁,而遇上一个同等的话痨的时候,时亭州就突然能够理解被话痨毒害的感受了。 “看来你今天干劲很足嘛。”时亭州转头,对穆子骞笑了一下。 那笑里面带着不带恶意的不怀好意,穆子骞被那笑容震慑地转头继续扒他的能量碗去了。 其实时亭州他们也还没有收到今天的任务安排。 昨天纳喀索斯的突袭发生的太突然,时亭云他们在前往l-12驻点支援之前只来得及交代好一个大致的情况,并且安排妥当要前去支援的人员部署,而对于留守在l-13驻点的人员只是进行了简单的分组,却还没有一个详细的安排。 原g1和g7的队伍中还留下了一部分成员组成一个临时的班组,负责时亭云他们不在期间l-13的常态化运转,时亭州在早起出门的时候听到有人说,这个临时班组开了一个通宵的会议,估计等会儿早饭吃完,他们今天的任务安排也就会公布了。 时亭州端碗,仰头把自己碗里的粥状物质一口喝尽了,然后他一边咀嚼着自己口腔中有着弹润口感的燕麦状颗粒物,一边用无比平静的视线扫过他组内的每一位队员。 他的队员们与他视线接触过后,原本多少有些躁动,或者说是惴惴不安的情绪,竟都被安抚住了。 时亭州把口腔中经过咀嚼的粥状物咽下去,然后再端起水杯,用温水漱了漱口。 “我再自我介绍一次,我叫时亭州,很高兴成为你们的队长,之后的日子,我们就要一起并肩作战了。” 之后的日子,我们就要一起并肩作战了。 这是一句温和有力,让人无比心安的话。 我是你们的队长,你们是我的队员。之后我们将一起抵御冰雪和酷寒,我们会一起穿越寒风和险阻,我们会在纳喀索斯面前为彼此掩护,我们会成为最好的兄弟,给予对方毫无保留的信任,把后背交给对方,我们会并肩作战直到胜利来临的那一刻。 苏嘉佑看着时亭州,眸中有光闪动了一下。 他在刚才那一瞬感受到的情绪,其它的队员也都感受到了。 那种深埋心底的信任与安稳。 时亭州知道他们都感受到了。 不光如此,他自己也感受到了。 时亭州微微垂眸,他看到自己的腕上个人终端的信息栏里面有一个光点跳了一下。 时亭州把它点开,上面赫然写着:今日任务安排。 【作者有话要说】 生死时速。希望能中(双手合十) 第35章 合训 时亭州轻咳一声, 扬了扬手腕,“今天的任务安排。” 大家很克制地凑过来,视线都凝在时亭州手腕上的个人终端上面。 时亭州一边快速地浏览过一遍任务安排, 一边念出声来。 “g04小队今日任务安排如下,”时亭州微微蹙眉,“于驻地中进行常规训练, 训练内容由队长自行决定, 可以参照之前的常规加训内容。” 这是完全放养他们了, 时亭州可以理解他们留在驻地里面进行训练, 现在外面的情况复杂多变,l-13的精锐全部前往支援l-12了,这个时候他们要是再贸然出驻地, 那基本上就是拿自己的命在开玩笑。可是时亭州有点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训练内容由队长自行决定”, 所以他们今天的训练是分小组进行的吗?为什么不直接给出一个大家共同的训练计划呢? 这是一则极其简短的通知,时亭州三两句话就念完了,念完之后他抬头,看到他的队员们面面相觑。 时亭州能理解他们现在心里的疑惑, 别说他们了,时亭州现在自己心里也还没弄白这到底是是为什么。但是作为队长, 他必须要拿出队长的样子来, 至少先稳定住他的队员们。 时亭州清清嗓子, 屈指敲一下桌面, “行了, 今天的任务大家也都听到了, 再给大家几分钟修整一下, ”时亭州看眼时间, “七点半训练场最北侧集合!” 众人沉默地敬了个军礼, 时亭州站起来,走出食堂。 他看到顾风祁在食堂的侧门外面站着,看样子应该是在等他。侧门外面站着的不只是顾风祁,还有阮弘,以及一干临时被抽调成为“队长”的人。 “可是我们根本连考核期都还没有结束!”看到时亭州走过来,阮弘用很夸张的表情再配合着动作小声说。 “你把这当成考核的一部分就行了。”时亭州走过去,薅了下阮弘的头顶,把阮弘的脑袋摁的耷拉了一下子。 “嗯?”阮弘把时亭州的手打开,满脸疑惑地看着他。 “真的是考核的一部分?考核居然这么大阵仗吗?还临时改变队伍编组?就为了看我们合不合格,达不达标?” 这个话痨又来了。时亭州在心里叹口气,没打算把阎潇告诉他的事情再更大范围地传播出去,他面上故作深沉摆了摆手。 第36章 不可说。 阮弘“啧”一声,不再搭理他。 顾风祁适时开口解了围,“我们还是先商量一下,我们要怎么制定训练计划吧。” “所以我们这些队伍还是合训吗?”有人问。 “可以有一部分合训,也有一部分分训吧。” “话说我们的队员之前好像都是g9队伍里的,所以我们是要先提一波他们的体能吗?” “虽然在环塔训练了这么多年,但是让我去训别人,我是真的一点经验都没有啊!” 这话头一打开,大家就都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了。 越扯越远,时亭州有些头疼地掐眉心。 “大家先别讨论这么多,我们也是刚刚才接到今天的任务安排,所以一时半会儿是讨论不出什么特别周详的计划的。” 众人安静下来,转头看着时亭州。 顾风祁也看着时亭州,眸光沉静,他微微点了下头,示意时亭州继续说下去。 有些人的领导力是天生的。 他们站在人群里,就会有一种自然而然的领袖气质。 “我不知道大家刚刚在过来之前,有没有跟自己的队员确认过今天上午训练集合的时间和地点,g04七点半集合,现在距离七点半还有七分钟。” “我建议今天上午我们就先简单进行一个常规科目的合训,一方面是先给队员们热热身,也让我们摸清楚队员们的状况,另外一方面,在合训的时候,我们各自再仔细想想有没有更好,更合理的训练计划。” “以上是我的想法,大家有什么其它意见吗?”时亭州说完了,他目光环视过一圈。 大家面上显露出几分认可的神色。 “那今天上午就先合训吧!” “行,那我赶快回去和我的队员说一下集合时间。” 在食堂门口聚集起来的队长们陆续散去,一种有条不紊的沉着逐渐在冷冽的空气中弥漫开。 时亭州松了一口气,他偏头看见一簇日光落在雪上,明晃晃的,照得人眼睛睁不开。 “走了,”顾风祁上前两步,抬手捂他的眼睛,“别盯着光看,要雪盲。” 顾风祁的指腹被风撩的微凉,而掌心还残存着朦胧的温热。 那只手沿着眉宇向下,划过眼皮,把时亭州的视野牢牢遮住。 “雪什么盲,”时亭州闭着眼睛骂骂咧咧地跟着顾风祁往训练场上走,“我就看一眼,雪什么盲。” “松手!”骂骂咧咧的声音。 “不行,会雪盲。”低沉带笑的声音。 “松手!再不松手我动手了啊!”骂骂咧咧的声音。 “g04的队长能不能在你的队员面前起一点表率作用。”忍不住笑的声音。 两个人一前一后在雪地上走远了。 - 上午的训练是按照时亭州的建议来的,合训,一个全副武装越野四公里,然后是全套的冰棱镜阵列模拟射击,一套流程走下来之后,这些被赶鸭子上架的新任队长们,或多或少都发现了自己队员与自己的战斗素质之间的显著差异。 没办法,毕竟一批人是从常规部队送来的,也没什么实战经验,另一批人则是倾帝国之力培养出来的,每次考核动辄都是用的拟态模拟室,这两批人之间的实力差距是情理之中的。 但是这却苦了初出茅庐的队长们,队员的成绩不达标,不好看,他们心里是悬着的。开玩笑,这之后他们是有可能要带着队员们上战场的,现在越野跑起来这么慢,冰棱镜阵列射击还不能准确地射击到标准位点,那他们之后就不是带着队员们上战场了,是带着队员们去送命了! 这些队长们自己都还是小兔崽子,想到自己身上可能会担上人命这一点就心里哆嗦。 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嘛! 一咬牙,干脆直接省略掉午饭和午间休息,加大训练强度,顺便再锻炼一下队员们的耐力和耐受力,直接练到了晚饭之前。 越野时间不达标的,不好意思,那就再来一趟。耐力这件事情是要日积月累的,当然不能指望你几天就练的和人家跑了几年的一个水平,但是水平不够就多练嘛,这个道理总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而且不仅仅是今天,以后任何一次越野训练成绩不达标的,都统统再去跑一趟。 一个白天的训练下来,队员们基本上都被蹂|躏成一帮烂菜叶子了。 之前g9开头队伍的训练没有那么严格,驻点高层对于他们的要求和期望也没有那么高。 一个驻点的不同队伍其实是职能与层次分明的。比如说在l-13驻点,g1的是实力不错的常规队伍,g7是实力突出的精锐队伍,g9是新调转过来的年轻士兵组件的队伍,三个不同开头的队伍都有自己的训练要求和标准,时亭云不会指望一支g9的队伍去完成只有g7才能够完成的任务。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不管时亭云怎么想,反正时亭州是在用g7的标准训练g9。时亭州算得上是整个l-13驻点里面最了解情况的人。他知道现在整条战线上的实际情况要比大家以为的恶劣很多,他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原先的g7和g1都不能再回来了,那么现在的g9就是之后的g7。 时亭州是心里有数地在给他的队员们加压力加强度,其它的那些小队长们则是不明所以,但是却深切感受到了这种紧绷的氛围,所以也都纷纷开始给自己的队员加压力加强度。 最后今天的一场合训下来,训练场上几乎已经没有能不抖地站着的人了。 时亭州跟着他自己的小队跑了三趟四公里越野,这三趟四公里他还不断地在队伍前后来回跑,观察队员的情况,并且为他们加油打气。越野结束之后,时亭州又带着他的队员们打完了全套的冰棱镜阵列。 不是所有人的枪法一来就都是准的,谁的拿枪的姿势不对,谁瞄准的动作有问题,谁不知道怎么最大程度地削弱后坐力,这些都要时亭州一个一个人地去看,挑出毛病来之后再纠正。 等他们小组的十七名队员都打完了靶,时亭州已经不想再开口说话了。 “队长,今天的训练就结束了吗?”穆子骞已经累的不行了,他拄着狙击枪站在雪地上,一双眼里盛着疲惫也掩不住的光彩。 “嗯,结束了,”时亭州点头,视线扫过穆子骞,“枪呢,谁让你这么拄在地上的?”时亭州抬脚轻轻踢了踢穆子骞的小腿。 穆子骞很听话的把枪给背起来。 “今天辛苦了,回去早点休息!”时亭州拍拍穆子骞的肩膀。 “好的!”穆子骞一下子站直了,冲时亭州敬了个礼,眼神熠熠,“队长也辛苦了!” 看着穆子骞的眼神,时亭州心上的疲惫似乎也一下子淡退了。 只要还有一个人眼里有光,他们就永远不会被打败。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久等,但是我眼里已经没光了【疲惫的笑.jpg】 第36章 生死 今天是g1和g7前往l-12驻点的第三天, 新的队长们大概摸到了训练的门道,和队员之间的磨合也进行到了一定的程度。只是驻点外仍然没有任何的消息传来,或多或少都让有些人有点忧心。 不忧心的人当然过得充实而快乐。 比如说像穆子骞, 每天的训练再苦再累,也是眼睛里带着光完成的。 像穆子骞这样当然好,时亭州甚至有些时候会想, 穆子骞真的天生就能够成为一个好士兵, 他对他的长官无条件的信任, 对布置下来的训练任务总是无条件地, 尽最大努力地完成,他从来不问与指令无关的问题,从来不会东想西想, 从来都满怀激情, 斗志昂扬。 时亭州从前以为自己也能够成为这样的一个士兵,甚至在环塔的前几年,他也一直以为自己最终会成为一个像穆子骞一样的士兵,可是后来他渐渐发现, 他不具备这样的天赋。 那些忧心的人是因为知道的太多,也想的太多。 训练空当的间隙, 时亭州会一个人抱膝坐在雪地上, 眯着眼睛看阳光洒落的方向。 偶尔顾风祁会到他边上, 陪他站一会儿。 时亭州就拽拽顾风祁的作战服裤脚, “还是没有消息。” 时亭州开口的时候, 有温热的气息从他口唇间逸散, 在空气中凝成淡薄的雾。 顾风祁并不开口回应, 他知道时亭州只是单纯想念叨一下而已, 不需要开导, 也不需要安慰,所以他只是伸手轻轻揉一下时亭州的头发。 “你说,他们不会出什么事儿吧?”时亭州有一次仰头望着顾风祁,闪烁着眼神问出了这句话。 别多想。顾风祁还没来得及开口,时亭州就极快地抬手,轻轻抽了自己一巴掌。 “呸,我在瞎说些什么。” 大概是有点恼怒于自己的鲁莽轻率口不择言,时亭州腰腹发力,从地上挺身跃起,有点烦躁地踢乱了脚下的雪。 “但是这样的信息管理系统,也太离谱了些吧?” 第37章 时亭州看着顾风祁,眉头皱在一起,气鼓鼓的,“为什么不把信息公开呢?透明化,高效化,这不是我们在环塔都已经背烂了的东西吗?” 时亭州说话的声音有点大,顾风祁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时亭州一下子噤了声。他四下里回望一眼,看见他和顾风祁的队员们都在离他们两百米开外进行射击训练,周围没有人听到他们说的话。 时亭州深呼吸好几次,努力把从心底涌上来的烦躁压下去。 他右手掌根敲着自己的后颈,然后伸手向上,有点烦躁地揉乱了自己的头发,“我刚刚没有控制好情绪,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情况了。” “会没事的,”顾风祁往前两步,轻轻地,短暂地拥抱了他一下,“会没事的。” 时亭州知道顾风祁是在安慰他,他轻轻笑一下,一笔带过了。 这份心意他收下了。 而无论他现在的心绪是如何的杂乱,但他肩上依然有他应当承担的责任,他还是会做好他应该做好的事情。 - 第六天的时候,最开始前往l-12驻点支援的队伍回来了。 这么说可能不太准确,因为前往支援的队伍中,只有一半人活着回来了。 当时l9重组之后的队伍正在进行常规训练,二十多辆雪地越野的车队开进l-13驻点,轮胎与冰沙雪粒摩擦,带起一阵纯白色的尘雾,不少正在训练的队员都转头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时亭州当然也想回头去看,他不仅想回头去看,他还想直接冲到车队前面,去亲眼确认一下时亭云是不是全胳膊全腿地回来了。 但是他忍住了这股冲动。 “穆子骞,”时亭州大步走到穆子骞旁边,他伸手卡住穆子骞的后颈,把他的脑袋扳回来,“现在是在射击训练,你眼睛往哪儿看呢在?” 时亭州的手一直放在外头,战术手套外面结着一层霜花,碰到后脖颈的时候凉的浸人。 穆子骞哆嗦了一下,顺着时亭州的力道回头,继续瞄准靶点。 “你现在觉得自己很准了是吗?”时亭州松了手,但是嘴上依然毫不留情在训话,“一百发子弹中九十七发,你觉得这已经很准了是吗?” 穆子骞不知道自己回头望那一眼到底犯了什么事儿,但是他直觉自己今天踩了暴雷,大概是被当做典型揪出来训了。他缩缩脑袋,已经做好了随便队长训,完全不还口的准备。 “但是我告诉你,”不知道是不是在外面站了太久的缘故,时亭州的面色是和雪地一样肃白的冷色,“你没有打中的那三发子弹,每一发子弹后面,可能都背着你身边战友的性命。可能是苏嘉佑的,”时亭州侧身,指指站在穆子骞边上的苏嘉佑,然后又抬手指指自己,“也可能是我的。” 这句话说的有点重了。时亭州他们队伍里的所有人都一下子安静了。 这句话大概也是时亭州说给自己听的。 战场上情势变换,神鬼莫测,一念之间就是生死永隔。 一瞬间的错漏,一瞬间的愣神,都会带来不可估量的后果。 所以,无论因为什么样的原因,他们都不可以分心。 他们是战士,当他们站在战场上的那一个瞬间,就要摒弃所有个人的情感与杂念。 时亭州看见穆子骞一下子就蔫了,他缓和了面色,轻轻拍一下穆子骞的肩膀,“这话不单是说给你听的,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是说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听的。” “专注,永远专注。这样才能一击必中,这样才能让站在你身旁的战友没有后顾之忧。” 时亭州说话的时候车队从边上驶过,扬起的雪尘模糊了时亭州的视线,他眨眨眼睛。 “行了,”时亭州轻咳一声,“你们连大部队回程都不看了,也就别盯着我看了,快点继续训练吧!” 队员们依言转身,各自回到各自的靶位上去。 时亭州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进到温热的肺部,像是锋利的刀子割开了身体里的什么,时亭州莫名觉得从心底涌上来一股奇异的荒凉与有迹可循的钝痛。 还没等他继续胡思乱想下去,训练场上广播响起,广播里是一个时亭州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那声音有点沙哑,透着电子流与音波,时亭州也能以某种不可言说的第六感感受到那声音里面夹杂着的疲惫与血腥气。 不过不管那声音的质地变成了什么样子,那声音的主人还是好好的,这就足够了。 “……l-13驻点所有人员注意,l-13驻点所有人员注意,现在立刻停下手中的任务,正在训练的人员暂停训练,十五分钟之后在驻点训练场,全体集合。” 广播那头是时亭云,声音变得沙哑了,却还是那么镇静并富有力量感,让人从心底生出一股信任。 时亭州无意识地呼出一口气,感觉到自己的每一个细小的肺泡,都随着这个下意识的呼吸,从一种屏息的状态被解放,变得舒展。 他们回来了。 时亭州的队员们都转眼看着时亭州,时亭州反应过来,他也看向他的队员们。 “立即解散,大家麻利点,回去换身干净衣服,十三分钟后训练场集合。”时亭州淡淡道。 没有人知道他现在的心情。 可能他自己也不太知道。 他没这么明确,且近距离地接触过这种,很有可能造就一次生离死别的场景。 上一次他爸牺牲,是时亭云在事发之后来告诉的他。那个时候他还在环塔,懵懂,且被保护的得当。 这一次不一样,他和时亭云在同一个战场,同一条战线,他亲眼看着时亭云奔赴l-12驻点。 虽然也不是真正物理意义上的亲眼。 但感觉总归是不太一样。 时亭州就这么一路称得上茫然地走回宿舍,推开门。 顾风祁已经先回去了,就站在门口等着他。 “他们回来了,”顾风祁给了他一个拥抱,“跟你说过的,会没事的。” 会没事的。 时亭州感到一阵后知后觉的热泪盈眶的冲动。 他下颌抵在顾风祁的肩膀上,仰着脸,把那阵热泪盈眶的冲动给憋了回去。 “行啦,快松手,我要赶快去冲个澡,十五分钟之后要集合呢!” 他现在已经是能收放自如的时亭州了。 时亭州这么想到。 但是在顾风祁松开他,结束这个拥抱的时候,时亭州还是短暂地留恋了一下。 温暖,信任,毫无保留。 在战争年代与呼啸风雪之中,还有什么能比战友的这样一个拥抱,更能熨帖人心呢? 时亭州用力眨了眨眼睛,转身飞快地收拾他要带去淋浴间的东西。 他用毛巾裹着一堆东西出门去,刚刚打开门就被顾风祁一把拉住。 “干嘛?”时亭州回头看他。 “东西带齐了吗?”顾风祁看着他,挑一下眉,一只手从半空中抓了一下,凭空变出一个什么东西来。 “都多少次了怎么还是记不住?” 一个什么东西落到时亭州怀里抱着的一堆东西里面。 时亭州睁大了眼睛仔细看。 噢,是压缩皂。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朋友们 明天继续更新,我不更新我是狗 第37章 【番外】 【时间线:旧历256年, 指路第二卷 结尾】 旧历256年的最后一天,训练照旧。不过今天晚上八点钟之后,他们就放假了。十分“人性化”的环塔给他们安排了一个小小的跨年假期, 从256年12月31号晚上八点,一直到257年1月2号早上八点。 可能是因为就要放假的缘故,今天上午常规科目训练的时候, 大家兴致都很高。 嗯……时亭州除外。他还没有完全从时亭州给他带来的那个消息中缓过来。这一段时间以来, 他都是这个样子。脸上没什么表情, 完成训练的速度与水准惊人, 模拟对抗的时候好像也不知道怕一样,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往火力点冲。有好几次顾风祁把人从挂掉边缘捞回来,时亭州也只是神色淡淡的, “总要有人往前冲嘛, 为什么就不能是我呢?” 顾风祁很头疼。 大家都有点头疼。 从前那个爱说爱笑,活力无限精力无穷,像个小太阳一样的时亭州好像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现在的时亭州变成一个没什么人味儿的时亭州。你连跟他打声招呼都要寒颤一下,怕他周身那种淡漠的气质给你冻住了。 “可是这么着也不是事儿啊。”许昭和顾风祁把他们平时玩得好的一堆人凑在了一处, 许昭愁眉苦脸地看着大家,“我想要回以前那个活蹦乱跳的时亭州。” 不想要现在这个大冰块儿一样的时亭州。 “我支持。”顾风祁点头。 “嗯, ”庄宇寰也点头, “经历这种事情是会消沉一段时间, 但总得有个期限, 州儿该走出来了。” 第38章 众人皆点头。 “但是想个什么办法呢?”顾风祁抛出一个让大家瞬间沉默的问题。 是啊, 想个什么办法呢? 他们初衷是好的, 但是这个任务的难度未免也太大了点。 众人叹息一阵, 仰头望天一阵, 然后又硬着头皮凑到一块攻坚克难去了。 新的一年, 新的开始。作为好兄弟,好战友,他们要让时亭州走出256年的阴霾! 然后怀着这样的雄心壮志,他们最后商定的方案居然是……为时亭州举办一个跨年party。 真不愧是环塔未来的接班人啊! 这么看来环塔真是没得救了。 - 此时此刻时亭州还全然不知已经有人为他精心准备了新年party,7:40训练结束之后,他甩掉顾风祁先回了房间,收拾好东西去冲了个澡。 淋浴间热气蒸腾,舒缓的水流划过每一寸僵硬酸痛的肌肉,让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时亭州额头抵在淋浴间的门板上,门板是冰凉的。 可能就是这么一冷一热的相互交错,让时亭州的脑子变得混混沌沌的。 今天就是新年了。时亭州想到。 又是一年了,真快啊。 去年的今天他在干什么呢?时亭州仰头,看着淋浴间的顶灯。温热的水雾在他眼眶中一点点汇集。 那个时候他还没入选环塔,中级学校很早就放了年假,去年的这个时候他正窝在家里面打游戏呢。 每天早上有时亭云颇不耐烦地敲他房门,让他赶紧滚起来吃饭,然后老爸系着围裙,笑眯眯地从厨房里面把刚刚煎好的荷包蛋端到餐桌上。 他睡眼惺忪地滚起来,在时亭云的淫威下滚进卫生间洗漱。 啊……该死,说好了不再想以前的。 时亭州抬手,缓缓把溅到脸上的水迹抹去,连同着脑海中的回忆一起。 “里面的哥们儿,你洗完了吗?”淋浴间外面有人敲门。 训练刚刚结束是淋浴间最抢手的时候,时亭州跑得快,他刚来的时候淋浴间还没什么人,现在第二波人已经到了,正在外面排着队等着呢。 “稍等。”时亭州淡淡应一声,“啪”一声关了淋浴。 他简单擦拭一下,开了门往外走。那个等在外面的人跟他到了声谢,钻进淋浴间里。 时亭州身上的水迹未全干,外面的冷空气一股脑呼上来,乍一下觉得有些凉。 今年跨年做些什么呢?时亭州想。 上次理论课的作业已经全部做完了,环塔的跨年晚会也没什么看头。干脆闷头睡一觉吧。睡一觉256年就过去了,257年就到了。很快就又是高强度的训练生活,让他没有功夫再想一些伤感又软弱的事情。 时亭州穿上衣服,往外走,这时候他还不知道,有人已经专门为他准备好了跨年party。 - “你确定吗?你确定这能行?”几个人窝在时亭州的房间里,许昭满头黑线,不敢相信这个主意居然是庄神庄宇寰想出来的,更不敢相信顾风祁居然举双手同意了。 “昭啊,”房间里没开灯,黑黢黢的,庄宇寰就在这一片黑里面笑眯眯看着许昭,“要么你就出个更好的主意,要么你就乖乖按我们的计划做,就是别像现在这样,自己又想不出什么好招,又觉得我们的主意不靠谱,嗯?” 庄神的气势一出,许昭就怂了。 “行吧,”许昭耸耸肩,小声嘀咕,“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我就凑个热闹,表一下心意而已。” 黑暗中有“咔哒”一声响,是开门的声音。房间里的众人瞬间噤声,各自找了个角落藏好。 半秒钟之后门开了,时亭州皱着眉走进房间。房间里为什么是黑的?他走的时候不是开着灯的吗? 时亭州正准备抬手开灯,房间里却突然响起一道机械的电子音。 “请不要触碰灯光开关,请不要触碰灯光开关。” 时亭州:??? “请把门关上,请把门关上。” 时亭州皱着眉关了门,不知道自己房间里黑灯瞎火电子音的,到底是要搞哪一出。 “准备……”顾风祁压低声音,朝许昭使个眼色(也不知道这么黑,许昭到底能不能看清楚),“一、二、三!” 许昭按下一个什么按钮。 倏然之间,室内亮起一个光点,那光点一点点扩大,变成一个欢脱的旋转木马的滚动光影场景,与此同时还伴随着滴滴答答的音乐声。 音乐是很朴素,甚至有点土气的歌,是环塔外面的大街小巷都在放着的《新年好》。 突然响起的乐声把时亭州听得一愣。 一愣之后时亭州凭着那旋转木马的光亮,看清了把他房间弄得黑灯瞎火的那几个“不速之客”。 “新年快乐!” “州儿,新年快乐!” 大家依次向时亭州道新年快乐,有的上去拍拍他的肩膀,有的上去和他拥抱一下。 这就是庄宇寰的好主意。 他可真是个大聪明啊! 许昭和时亭州拥抱完之后,退到一边,在心里叹气。 也不知道能成不能成。 时亭州几乎有些逆来顺受地接受了每个人的拥抱和祝福,他心里有点感动,又有点好笑。 感动的是这群家伙居然这么在乎他,还有心为他准备新年party,好笑的是,他们也太把他当小孩子看了吧! 最后一个和他拥抱的人是顾风祁,这个怀抱是他很熟悉的,曾经哭过的怀抱。 “新年快乐,新的一年要健康平安,开心快乐。我们都很想念从前的时亭州,那个爱说爱笑的时亭州。所以……已经257了,快点回来吧。” 已经257了,快点回来吧。 也不知怎么的,时亭州蓦然红了眼眶。 昔人往已,仅留追忆。今者如斯,切望珍惜。 “好啦,可以开灯了!”庄宇寰闪身出来,很满意地拍拍手。 “谢谢。”时亭州看着他房间里的这些人,这么些时日以来,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 “不客气,”庄宇寰打了个响指,“我们都很期待原来的那个时亭州回来。” “我回来了。”时亭州吸了吸鼻子,笑道。 “欢迎回来。”庄宇寰再与他拥抱一次。 “既然这样,那我们要好好庆祝一下。”庄宇寰回身看着顾风祁,冲他眨了眨眼睛。 “为了庆祝这个难得的时刻,”顾风祁弯腰,从窗帘背后拉出一个纸箱子,“我们今晚不醉不归!” 我的个乖乖!许昭瞪大了眼睛,这是……酒啊!他们从哪里搞来的酒啊!这要是被发现了,是要记过处分的啊! 正在许昭瞪眼的时候,顾风祁已经开了一瓶了,他递给时亭州,“敬你回来!” 时亭州接了,仰头闷一大口,“敬你们这帮好朋友!” 那边庄宇寰也已经给自己开了一瓶酒,正笑眯眯看着他呢。 行吧行吧!许昭在心里面咬牙,新的一年,不做点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怎么行呢! 去他妈的环塔规定! 新年快乐! 不醉不归! 【作者有话要说】 断更两个月了哈哈哈,先给大家交代一下我的行踪:本来是12.30的gre,后来学校改线上上课,转考到12.9,考完就溜回家了,然后阳了,烧到40.2,好了之后就开始更我的《长风》(搓手手,主要那本还有几万就完结了,这本还有几十万才完结,所以……柿子先挑软的捏) 元旦过后是两周魔鬼期末周,六门考试两个大作业……这两周大概也没有时间更新这边了,这本的框架和设定有点大,断了一阵我自己也要回头看看,好好梳理一下,才能接着不出差错地往后写。所以这边的更新大概会在1月中旬的时候开始~ 这个寒假我属于啥事儿没有,(能考的语言考试都考完了,也没报美赛不用再受摧残了哈哈哈)每天的计划就是看书码字,所以寒假应该可以每天两更,6、7k的样子(flag先立在这里,到时候大家多催催~) 然后是最重要的内容! 祝大家新年快乐!新的一年要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疫情当前,大家都保护好自己,照顾好家人!希望新的一年大家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谢谢大家陪我走过了一部分的2022,看着我从一个菜狗变成一个高阶一点的菜狗哈哈哈!之后我也会继续努力的!(目前的flag是三四月份之前完成《溯洄》,然后快乐开新坑去哈哈哈) 2023一起加油呀!爱你们! - 第38章 尘霜 等时亭州把自己收拾干净, 和他的队员们一起站上训练场,看到主席台上站着的那两个熟悉身影时,时亭州感觉到一直以来压在自己心口上的重担仿佛凭空消失一般, 整个人瞬间就轻松了下来。 高台上站着时亭云和阎潇,他们眉宇间缀着浅淡的沧桑和疲惫,但是一身军装板正, 身形挺直如松。 是有了主心骨之后的轻松。 第39章 之后时亭州将由一个“什么都要自己拿主意的队长”, 重新又变回一个“凡事听命而行”, 偶尔“当当刺头儿”的普通士兵。 确认完了他最挂心的那两个人, 时亭州的视线又开始在人群中四处梭巡。 他没看见魏成周和唐荣。时亭州的一颗心渐渐提到嗓子眼。 可是当他再仔细地看看训练场,就发现原来场上站着的都只有留守在驻地的,g0开头的新队伍。 那些混编的战士们前去援助l-12驻点, 浴血奋战了三天两夜了, 怎么还会和他们一起站在这儿吹冷风?应当是已经回去修整了。 自己还真是关心则乱。时亭州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看来接下来的事情,是对着他们这些留守在驻地的新兵蛋子说的了。会是什么呢?时亭云终于要把真实战场上的情况告诉所有人了吗?也包括像穆子骞那样的下棋只能看一步的傻小子? 时亭州看见时亭云抬起手腕,看了下自己个人终端上的时间。 集合时间要到了,所有g0部队的人员都已经到齐了, 时亭云马上就要开口讲话了。 “各位……”时亭云开口,声音是反常的撕裂沙哑, 他刹住话头, 用力清了清嗓子, 然后才接着往下说, “……各位l-13驻点的战士们, 我们不在驻点的这三天, 辛苦你们了!” 众人拔着军姿不吭声, 时亭云周身浅淡的倦意和血腥气, 让他们有些不明觉厉, 心神一颤。 那位向来一丝不苟,无坚不摧的中将,l-13驻点的最高指挥,在这三天里到底是经历了什么? “你们在这段时间的表现,刚刚临时行动指挥组的组长已经和我说了,”时亭云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你们都表现的很好,我很为你们骄傲,环塔和帝国也很为你们骄傲!” 中将难得有夸人的时候,拔着军姿的众人听到这句话,不禁心神一荡,连带着一整天训练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 “我们三天前离开驻点去执行任务,当时走的匆忙,没有来得及把任务内容和实际情况告诉你们。”时亭云面上浅淡的笑容很快便又消散了,他垂眸,闷声咳了一阵。 阎潇就站在他边上,见状马上从后勤队员手里接过热水,递给时亭云。 时亭云没有拒绝,接过杯子,抿一口水润了下嗓子,“现在我来告诉大家,当时的任务内容,和现在的实际情况。” “纳喀索斯发生了进化,我们之前的作战方式,已经对它们不再适用了。” 此言一出,整个训练场上一片鸦雀无声的哗然。 鸦雀无声是军容军纪的要求,而哗然则是每一名战士心中最真实想法的写照。 “那天l-12驻点遭受了大规模攻击,整条防线几乎被冲垮,伤亡比例达到60%,急需人员调度,兵力补充。l-13驻点离l-12驻点最近,所以当天我们按照上峰的命令,抽调g1和g7队伍的部分队员,组成了临时队伍,前往l-12驻点支援。” “这是当时的情况,”时亭云顿一顿,又喝了口热水润润嗓子,“接下来简要说一下这次的战况,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时亭云这番总结汇报说的实在是太吊人胃口,在场的士兵们几乎都在军姿能容许的最大范围内伸长了脖子。 “好消息是,激战三天两夜,我们找到了一个能够暂时克制纳喀索斯的办法,重新巩固了防线。” 这也就是说,人类与纳喀索斯的战斗之间,那架失衡的天平,又逐渐找到了双方僵持的方法。 “新的战略战术,明天将会有专人告知大家。” “而坏消息,”时亭云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阴翳,“此次行动,我们l-13的人员折损过半。” 众人的心情从沸点一路降至冰点。 时亭云沉默了一下,他面上的神色庄重肃穆,似乎是在表达着对牺牲同袍的哀思。 然而片刻之后,时亭云便又抬起视线,“明天会有人员补充到我们驻点,之后大家将面临再一次的重新分组。这次分组,参加了此次任务的队员,任务期间留守驻点的人员,还有补充人员,将会均匀分配到每一个作战组中,统一训练,然后再根据安排执行任务。” 训练场上鸦雀无声,时亭云垂眸,似乎有点重心不稳地晃动了一下。 “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时亭云抬眸,时亭州看到他的眼眸中似乎尽是血丝。 “没有什么问题的话,就先行解散吧!”时亭云挥挥手,讲完这些之后,显然已经疲倦极了。 “关于纳喀索斯此次进化的详细资料,半个小时之后会传输到你们的个人终端。大家可以先自行了解一下。” 台下众人敬了个军礼,然后解散。时亭州看见时亭云和阎潇并排走下主席台,两个人挨得很近,似乎,是阎潇正在搀扶着时亭云。 是受伤了吗?时亭州微微蹙眉。 按照时亭云的脾气,再怎么也不可能会在正在训话的时候,在主席台上,众目睽睽之下,端杯子喝水。 “要是不放心的话,去问问你哥的情况吧。”顾风祁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站在时亭州的身后。 “这不全胳膊全腿的吗?”时亭州勉强笑了一下,“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顾风祁正想说,你别装,冷不防训练场上广播又响了。 “全体g0小队的成员,如若现在未在执行要紧任务,请迅速前往l-13医疗点进行协助!” 两个人同时一愣,半秒钟之后又并肩,一齐往医疗点的位置走去。 驻点的医疗资源是有限的,救护人手也是有限的,这次任务伤亡惨重,因此需要部分拥有医疗救护经验的战斗人员协助。 基础医疗救护操作,在环塔的全方位无死角教学中是一门必修课。 因此时亭州和顾风祁,暂时先放了放他们刚才争论的那件事情,按照指令前去医疗点帮忙去了。毕竟时亭云堂堂一个中将,没道理受了伤没人管。时亭州也就暂时先不必要瞎操这一份心了。 - 阎潇和时亭云并排走下训练场上的主席台,等着广播一放,小兔崽子们都朝着医疗点赶过去了,阎潇方才伸手搀住时亭云。 “还行吗?”阎潇语气担忧。 时亭云苍白地笑了一下,半身重量靠过去,“好着呢,就算没你扶着也能走回去。” 装,就装。阎潇感受着时亭云将半身重量都倾斜到自己身上,翻了个白眼。 时亭云靠在阎潇身上,很缓慢地一步一挪回到自己房间。 阎潇扶着他在床上坐下,然后转身关上房门。 “衣服脱了。”阎潇面容冷肃,双臂在胸前交叠,朝着时亭云扬了扬下巴。 时亭云瞥他一眼,把房间里的供暖调高两格,然后乖乖依言照做了。 时亭云将军装上衣解开,褪下,露出左肩处一块巴掌大小的愈伤凝胶。 阎潇走过去,皱着眉将时亭云左肩处的愈伤凝胶揭下。 愈伤凝胶后面赫然是一道伤口。 乍一看是一道贯穿伤,像是被什么利器从肩膀前侧,一直扎穿到肩膀后侧。但是细看,却又与一般的贯穿伤不同。时亭云左肩的创口处有类似于烧灼和腐蚀的痕迹,伤口周围的皮肤也显现出相同的特质。 阎潇皱着眉从军装衣袋里摸出一瓶什么东西来,对着灯光看了半刻,“环塔那帮书呆子给的试验药能用吗?要是越弄伤的越严重怎么办?” 时亭云叹口气,拽着阎潇的手到自己身前,“哥哥,就是要死也死的是我,你别那么磨磨唧唧的了行不行?还有一堆事儿等着做呢!” “你就可劲儿作践自己!”阎潇嘟嘟哝哝的,拧开了药瓶往时亭云伤口上抹药膏。 时亭云嘶嘶抽气。 - 医疗点。 时亭州将标注着“第四期雪原专用药品”的药膏,在一个战士的伤口上细致地涂抹均匀了。 第四期药,就是还没有经过临床试验的药品。 环塔这次的动作很急,看来是纳喀索斯的进化速度超出他们的预料了,所以只能将还没有完成临床试验的药品,直接放到前线投入使用。 所以纳喀索斯到底进化到何种程度了呢? 时亭州正在疑惑着,他腕上的个人终端便发出“滴”的一声轻响。 “有新消息,请您查收!”个人终端柔和的电子音响起。 时亭州低头,看见被传送过来的是一个视频。 时亭云之前说,会把这次纳喀索斯进化的详细资料发到每一个人的个人终端上。应该就是这个视频了。 时亭州点开那个视频。 【纳喀索斯最初表现出对寒冷环境的超高适应性,一定的智慧特性,以及通过冰棱镜实现空间转换,瞬时移动的能力。】 【但是根据最新的战斗报告显示,纳喀索斯还具有惊人的学习能力。在与人类僵持了整整七年之后,纳喀索斯处于某种目前还尚未可知的原因,发生了跨越性的进化。】 第40章 【它们摒弃了传统的覆盖于地面上的流质形态,转而仿照人类的形态特征,将自己转变成了相似的形态。】 时亭州看着视频中的皑皑雪原纷乱雪花,视线凝定在一组冰棱镜阵列之上。 他的神色一点点凝重。 - 阎潇给时亭云抹完了药,把药膏的盖子一拧,药瓶凌空扔在时亭云床上。 时亭云闭上眼睛,避开伤口,缓慢地把自己放倒到床上。 眼前又浮现出两天前的那一幕。 由数百面冰棱镜组成的阵列绕顺时针方向拧转,水银色的流质倾泻而出,直奔l-12驻点的防线。 他与众人一起站在防线上,眼见得原本平摊在地面上的水银色流质突然向上汇集,仿佛不受地心引力约束一般,在一眨眼的功夫里便汇聚成人形。 下一秒左肩便传来一阵灼痛,纳喀索斯将近三十厘米长的流质食指依然洞穿了他的肩膀。 时亭云睁开眼睛,眸中炸开寒芒。 但是它们没有“吃”了他们。 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咳,大家都很能装,就硬挺 ps:我又回来啦!啦啦啦啦啦! 这个寒假一定好好更新! 第39章 端倪 时亭州做完了在医疗点的任务, 便去敲了时亭云的房间门。 指节才刚刚在房门上叩了一下,房门便被打开了。 开门的人是阎潇,他侧身露出躺在床上的时亭云, 让时亭州看了一眼,然后自己走出房间,掩上门。 “你哥三天两夜没合眼, 刚刚睡着了。”阎潇的面容上也罩着一层倦意, “你有什么事情要找他?” 时亭州愕然了半秒钟, 然后把自己的下巴放回正常的位置上, “……潇哥好,我就是来看看,看他是不是受伤了。” “之前看他在主席台上的状态, 好像不太对劲。”时亭州往后退两步, 看着阎潇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些心虚。 “嗯,”阎潇抬手掐了掐眉心,“他是受伤了,左肩膀, 贯穿伤,拟态化的纳喀索斯。” 阎潇语速很快, 一个词儿一个词儿往外蹦, 把时亭州听得一愣一愣的。 “已经上好药了, ”阎潇放下手, 露出清凌凌的一双眼, 因为疲倦而没什么耐心, 看上去几乎有些锋利, “……环塔书呆子们搞的四期药, 要是不好用的话, 下次有机会回去,就炸了他们实验室。” 时亭州看着阎潇,好半晌没说出话。 来雪原之前,在时亭云和阎潇还是环塔同学的时候,也没觉得这两个人关系这么好啊? 这怎么……一起出生入死了三天,就、就突然关系这么好了? 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呢? 憋了好一阵,险些没把自己给憋出问题来,时亭州才开口道,“潇哥辛苦了!潇哥你也快去休息吧!我等会儿还有点事情要处理,就先走了!” 说完便匆匆忙忙跑掉了。 开什么玩笑?时亭云被照顾的好着呢!人阎潇不仅帮他把药上好了,还要去帮他炸实验室!哪里轮得到他时亭云去关心? 时亭州往回走,在心里把瞎出主意的顾风祁骂了一百零八遍。 在骂道第一百零九遍的时候,时亭州刚刚好走回房间,仰头便看到顾风祁那张被他骂了一百零九遍的脸。 顾风祁看着他嘴里念念有词的,有些疑惑,问道,“你在念些什么呢?” “我在念些什么?”时亭州没好气地推了顾风祁一把,“念你多管闲事!” 这通脾气来的没头没尾的,顾风祁一脸诧异,顺从地被推了一把,给时亭州让开条进屋的道。 “我也多管闲事!真是的!”时亭州还在继续念念有词。 他有点心烦地把军靴蹬掉了,单手攀着床架就上了床,“我干嘛要去管他的事儿啊!” 弄得自己心烦意乱的。 顾风祁看着时亭州翻上床,知道他今天晚上是吃了枪药了,很明智地没有再搭茬,只是很好脾气地,把时亭州随便蹬掉的军靴在床下头摆整齐了。 这小子没有隔夜仇,有什么事儿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 第二天六点半照常起床,等顾风祁起身的时候,顶上已经没有时亭州的影子了。床铺和被子倒是弄得整整齐齐规规矩矩。 这小子跑哪里去了?顾风祁心里疑惑。 等他换好了作训服,拿着洗漱用品正准备出门,抬头便碰上已经洗漱完回来的时亭州。 “今天怎么这么早?去干什么了?”顾风祁一脸疑惑。 “醒的比较早,所以就先去洗漱了。”时亭州答得含混,侧身从顾风祁边上绕过去。 “真的?”顾风祁回头看他,试图从时亭州的脸上捕捉到任何端倪,“你今天下床的时候,我居然没有醒?” 这说明时亭州那小子下床的时候是刻意轻手轻脚的。 可惜从顾风祁的这个角度,看不到时亭州面上的表情。 时亭州一双眼眸清润,里面有若隐若现的水痕,他把自己的漱口杯恶狠狠往桌上一贯,“哎呀!你哪里这么多话!” 真是怪事,怎么睡了一觉起来还是这样? 到底是怎么了?顾风祁走出门去洗漱,一脸的若有所思。 - 训练场上,时亭州与g04自己的队员们站在一起。新分组从今天下午才会开始执行,而上午的时间,老队员们可以再修整一阵,而新队员们则会系统学习新的与纳喀索斯对抗的方法。 终于不用再单独面对顾风祁,也不用和阎潇还有他哥打照面。时亭州被自己的队员簇拥着,看着他们一张张纯真无邪的面孔,时亭州心里面长舒了一口气。 训练还有两分钟开始,时亭州站在训练场上,脑海中不期然又划过了昨夜的那个梦境。 氤氲的水汽,眼前是眩白的一片模糊,淋浴间里的温度高到让人昏然……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时亭州回过头去,看见是顾风祁。 然后…… 然后时亭州在心里面抽了自己一巴掌,把脑海中那团湿漉纠缠的梦境给甩开。 训练场对面的顾风祁刚好看过来,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碰上,时亭州几乎是做贼心虚地立刻转身,然后蹲下,从训练场地上挖了一捧雪,抹在自己脖子上。 很凉,让时亭州一个激灵,清醒了些。 远处顾长风蹙眉,这小子到底是怎么了?魔怔了? 身边穆子骞眨巴着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凑过来,“组长,你在干嘛?” “我在,”时亭州扯出一个笑,埋头把自己衣领里的碎雪抖干净,“我……我昨晚没睡好,今天早上有点困,这样能清醒一点。” 时亭州编了一个圆润的瞎话。 倒也不完全是瞎话。 穆子骞了悟地点头,正想蹲下照做,索性这时候七点整训练开始的铃声响起,拯救了这个被队长骗的倒霉孩子,还有那个迫不得已要骗人的倒霉队长。 “好的,今天我们来简要介绍一下,在纳喀索斯进化之后,我们采取的新的应对策略。” 主讲人走上主席台,旁边有士兵跟着他一起走上去,手里拿着枪|支|弹|药。 时亭州呼出一口气。 终于开始训练了,他这个倒霉脑子终于不用再东想西想了。 - 上午的训练结束之后,是午饭时间。午饭的时候,时亭州他们几个彼此之间比较熟悉的环塔生坐在了一起,一边扒饭,一边开始讨论新战术。 “这哪里是新战术!”阮弘面上表情一如既往的夸张,但是他声音压得很低,一张脸几乎要埋到碗里去,“环塔把之前装备的微型坚甲弹换成重型坚甲弹,然后再每个人配发一个那啥,叫啥来着?” “离子护盾。”顾风祁在旁边替阮弘接上。 “哦!对对!离子护盾!”阮弘一拍脑门,声音因为激动而放大了一点,“这玩意儿刚刚才研发出来就派到一线,万一到时候出问题怎么办?反正实验室里的那帮人不用在前线!” 时亭州在桌子底下踹了阮弘一脚,低声喝道,“小点儿声!食堂这么多人呢!” 这种抱怨在他们几个人之间说说倒是没什么,但要是让大家,尤其是现在周围的这些新兵,他们手下的还没什么战斗经验的队员们听到了,那就真的是军心动摇,后果不堪设想。 阮弘飞快地捂了自己的嘴,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看着时亭州,声音细若蚊蝇,“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这所谓的新战术,太他妈扯淡了。人家纳喀索斯都进化到具有拟人形态了,你再看看我们,从微型坚甲弹进化到了重型坚甲弹,这不是搞笑吗?” “你这不是摆明了站着说话不腰疼?”时亭州正脸冲着阮弘,他今天脾气似乎莫名火爆,“有本事你去提个新战术?自己又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只知道说别人的不好,这叫什么事儿!” 阮弘被喷了这么一通,有点委屈,他转脸看着顾风祁,指指时亭州,无声做个口型。 第41章 今儿这是怎么了? 顾风祁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时亭州单手托腮,并不看坐在他边上的顾风祁。 “我倒是觉得,”顾风祁斟酌着开了口,“新装备总得要上战场实际试过了,才能知道它的优势和缺陷。我们现在的这个新战术,叫战术似乎不太妥当,虽然不是什么很了不得的,一击就能制胜的方法,但是它的确也是在紧急情况下经受住了检验的方法。” “而且我们也不能一有什么问题,就全部赖在环塔研发中心的身上。毕竟后端人员是坐在实验室里,没有办法接触到第一手的战斗实况,所以如果真的想有突破性的战术升级,最终还是要靠我们前线。” 顾风祁说完,其余人都安静了。 时亭州虽然不看他,但是在心里却把他刚刚说的话反复过了好几遍,然后不得不承认自己很赞同顾风祁的观点。 阮弘这么一听下来,也觉得顾风祁说的很在理,就只是刚刚被时亭州吼了,心里头还有点顺不过气。 “中将之前去援助l-12,回来的时候受伤了,州儿他这段时间都是绷着的,心情不大好,刚刚他说话有点冲,你别往心里去。”顾风祁抬手,轻轻揽了阮弘的肩膀,凑到他耳边轻声说。 大家都是兄弟,这么多年的路都是一起走的,当然不会把这么点龃龉放在心上,阮弘当下就没再不舒服了,他又变回平素没心没肺的模样,凑到时亭州面前去,“州儿,你没事儿吧?” 时亭州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无论怎么样,他也要控制好自己的脾气,不能把气往别人身上撒不是? 现在顾风祁和阮弘都已经帮他铺好台阶了,他自然也就顺坡下驴了。 “对不起啊,”时亭州很诚恳地向阮弘道了歉,“刚才是我没控制好,说话的语气太冲了。” “没事儿,”阮弘乐呵呵地揽了时亭州的肩膀,“大家都是兄弟嘛!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儿别自己闷着,说出来就舒服多了!”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儿别自己闷着,说出来就舒服多了。 顾风祁的视线恰巧撞过来,时亭州再一次心虚地低下头。 【作者有话要说】 好一个纯真无邪哈哈哈哈哈! 为什么明明已经22了,还是像小学生一样哈哈哈哈哈 大家新年快乐呀~晚点还会有一更~ 第40章 装备 “到底怎么了?”回房间的路上, 时亭州一直走在顾风祁前面半步,顾风祁看着他的背影看得冒火,实在忍不住, 上手揪了时亭州的后衣领,把他提溜着拽过来。 “没怎么。”时亭州叹气,和阮弘的一点小矛盾倒是很好解, 但是面对顾风祁这尊他梦里出现过的大神, 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在躲我。”顾风祁看着他的眼睛, 眼神很锐利。 “我没有!”时亭州在心里哀嚎。老天, 你就算看出来了,你为什么非要说出来呢! “你有。”顾风祁没办法体会时亭州现在纠结矛盾的心情,毫不留情的斩钉截铁道。 “好吧我有。”时亭州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我今天上午的确有在躲你, 但是, ”时亭州看着顾风祁的眼睛,很诚恳道,“之后不会了。” “不能告诉我是因为什么事情吗?”顾风祁神色柔和了一些。 天呐。时亭州在心里再哀嚎一声。 他抹一把脸,像是要哭了。 然后他仰起脸, 故作镇定地看着顾风祁,“我不想告诉你为什么。” “嗯。”顾风祁淡淡应一声, 揪着他后领的手松开了, 面上神色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时亭州怕顾风祁听了这句话心里难过, 慌忙又补了一句, “你肯定也有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啊, 对不对?虽然我们关系好, 虽然我们关系很好很好, 但是, 还是要给彼此留一点个人空间嘛!对不对?” 顾风祁看着他, 那眼神另时亭州又忍不住心虚。 “对,”顾风祁把时亭州的后领理整齐,“我不问了。” 时亭州小心翼翼观察顾风祁的脸色,没见得有什么不对劲。 他和顾风祁并排往房间走,心里松下一口气。这件事情总算揭过去了! - 下午是作战队伍重新分组,老队员,留守队员,还有刚刚搭乘雪地越野来到雪原的新队员,三部分人打散,重新形成战斗小组。 已经是在第一线了,没有人再会专门抽出时间让你熟悉战场。新队员到了这里直接被编组到战斗队伍里面,老带新,所有的战斗方法和经验都由老队员传输给新队员。 这次从后方补充来的兵力很充足,有将近三百人,和l-13驻点之前原有的人员加起来,总共有接近六百人的数目。 但是充足的兵源背后却隐藏着一个重大的弊端。 比例。 经受过雪原战役和任务的“老兵”,与对雪原还一无所知的“新兵”,之间的比例是一比一。 老兵们身上的任务很重,而新兵们将要面临的风险也很大。 在真实的战场上,老兵们将要分出一部分心思在新兵身上,而每一位处临战场的新兵,平均算下来,也只有一位能够关照他们的老兵。 而且像时亭州和苏嘉佑这样实际没啥战斗经验的士兵,都已经划归到上述的“老兵”行列中去了! 这次分组,时亭州他们二十二个环塔毕业生,依然被划分到了不同的队伍中去。 阎潇最初拧眉不解,后来时亭云语气淡淡地说了一句,“鸡蛋不能都放一个篮子里。” 环塔毕业生是帝国精锐,如果把他们编制到同一支队伍里,一旦那支队伍遇险,必然就是很严重的人员伤亡。 而如果将他们全部打散,整体的人员伤亡率就会降低许多。 这次编组分为二十个队伍,一支队伍有三十人左右。 时亭州找到了自己新的战斗小组,这回他的小组标号是d11。等到了组里面,时亭州发现d11有好几张熟悉面孔。 “魏哥!唐哥!”时亭州很惊喜地跑过去,和魏成周还有唐荣分别碰了碰肩膀。 魏成周依然担任队长的职务,面上神情依然是淡淡的,只是在看到时亭州的时候微微扬了下嘴角。 唐荣的反应要热情很多,他在碰完肩膀之后,还抬手和时亭州击了下掌。只不过时亭州注意到唐荣的脸色不太好。 还是古铜的肤色,但是双唇的血色却淡了很多。仔细观察的话,还能注意到唐荣眼下浅浅的青灰。 时亭州拧起眉,“哥?你受伤了?” 唐荣哈哈笑着拍时亭州的肩膀,宽慰道,“小伤,不碍事儿!” 时亭州点点头,还是有点为唐荣忧心。 除了魏成周和唐荣之外,d11里面还有与时亭州相熟的苏嘉佑。 苏嘉佑抿唇向时亭州敬了个礼,现在时亭州不是队长了,他称呼转换起来还一时有些不太习惯,迟疑了半晌方才冒出一句“哥”。 “哎!”时亭州听了,乐得眉开眼笑的。他挂在苏嘉佑肩膀上,揉了一把苏嘉佑的头发。甭管是不是亲哥,从前都是他管别人叫哥的,现在居然也有听别人叫他哥的份儿了! 魏成周轻咳一声,示意时亭州可以先暂时遏制一下自己的喜悦之情,他马上就要发布今天的任务内容了。 时亭州把环在苏嘉佑肩上的胳膊放下来,乖乖站好。 “今天上午,大家已经统一接受了新战术方法的训练,昨天中将也将现在的战况告诉了大家,相信大家现在已经对我们的境遇有一些了解了。” 魏成周视线环顾众人,他的眼神沉郁,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那么接下来我将更详细地说明一下,我们之后的任务安排。” “首先是常规任务,清障,巡查,还有物资输送。虽然任务的名字没变,但是我可以很负责任的说,这些任务的烈度相较于之前,上升了不止一个等级。” “现在我们随时随地都会面临已经具有拟态化能力的纳喀索斯的攻击。” 魏成周的眼锋锐利,让众人本就紧绷的心弦绷的更紧。 “所以,我要求大家在任务期间,注意力要保持百分之百的专注!一切行动听我的命令!” 众人站的笔直,响亮地应了一声“是”。 魏成周继续说到,“我们现在队伍中的三十名成员里,有十五名是之前就驻扎在l-13驻点的,而还有十五名是刚刚才搭乘雪地越野来到雪原的。之后我会对大家进行分组,老带新,之后外出执行任务的时候,就按照这个分组行动!” 众人再次音色洪亮地回答。 魏成周很满意地点头,“顺便再说一下,我们最近的一次任务是在今天下午四点。” “我们将要护送一支由环塔出发,运输战略物资的车队到达l-13驻点,”魏成周埋头看一眼个人终端,“现在是一点三十七分,也就是说,大家还有两个小时的准备时间。” 第42章 在这两个小时的准备时间中,魏成周,唐荣,他们这些正面迎战过拟态化纳喀索斯的战士,将战场上更详细的信息,他们首战之后获得的经验,手把手地交给了没有参加那次支援l-12战斗的人员。 “……从铺展在地面上的水银状流质,到直立于地面上的拟态化形态,纳喀索斯的变化只需要不到零点三秒钟的时间。” “但是这个快速的变化确有一个很明显的先兆,纳喀索斯在拟态化之前,会停止流动。也就是说,当你看到雪面上的流质暂时停滞不前了,你就应该知道,纳喀索斯正准备拟态化了。” 魏成周一边指导他们如何压枪,消解重型坚甲弹的后坐力,一边把纳喀索斯流质化的过程讲给他们听。 时亭州压着枪,朝移动靶打出一连串漂亮的正中靶心,脑海里却在回味着顾风祁午饭时候说的那番话。 “环塔研究人员没办法接触到第一手的实战信息……要是真的想有突破性的战术成果,最终还是要靠我们这些第一线的士兵。” 魏成周他们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行了,差不多了,”魏成周看看时间,“该讲的都已经和你们讲过了,大家再整理一下自己的装备,准备出发吧!” 时亭州收了枪,把自己防风服的拉链拉到最上面,然后朝自己身后的“小尾巴”招招手,“走吧,检查一下装备,准备要出发了!” 老带新,时亭州的搭子,是个看上去还不到二十的小子。 还很天真稚嫩,无论是面庞,还是作战手法。 这小子叫晏越泽,刚认识的时候,只要看着时亭州的眼睛说话就会脸红,像只内向的小兔子,看得时亭州还挺稀罕的。 这种小子怎么也被拉到前线上来了?时亭州不禁纳闷。帝国是没人了么? “之后跟紧我。”时亭州掉转身往集合地点走,冲晏越泽招招手。 “好。”晏越泽握紧枪管,忙不迭地点头,然后跟上去。 时亭州停下来等他赶上来,并排走,“出驻点前把枪背在身上就行了,不用握的这么紧。” “好,好的!”晏越泽又是一串点头。 时亭州在心里叹口气,帮晏越泽把枪背好,然后试探着摸了摸晏越泽的头毛,“没事儿的,跟着我就行了。” 晏越泽星星眼看着他,是毫无保留的信任。 这小家伙,还怪招人疼的。时亭州心里想。 - d11三十名队员分成两组,乘搭两辆雪地越野前往运输点。去的一路上,他们都没有遇到什么阻碍,新兵们抱着枪,腰身挺得笔直,一丝松懈也不敢有。老队员们就一边留心警戒着,一边凑在自己的搭子耳边,或把自己的零碎经验传授出去,或是随便安慰几句,让新队员们放宽心。 到了运输点,魏成周和唐荣下车与运输队伍的领头对接,其他人员就在雪地越野上等着。 过了三五分钟的样子,唐荣过来敲开雪地越野的门,笑呵呵道,“走!下车领装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嗯,要好好珍惜现在这个活蹦乱跳的时亭州 嗯,过渡期的时亭州 我是有足够的狠心把他一点点写破碎写沉郁的【喝茶.jpg】 - 大家新年快乐啦! 2023开始,我要做一个不拖更的仔! 寒假双更耶耶耶! 第41章 激战 原来那运输车队中运输的, 是配给给l-13驻点所有士兵的离子护盾。 这离子护盾,正是环塔最新研发出来,用于与拟态化纳喀索斯战斗的防护武器。现在d11既然已经到了, 等会儿还要护送他们回程,那索性就直接把护盾配发给他们,如果到时候回程遇上了什么情况, 护盾也能够排上用场。 那边的领头和魏成周, 唐荣一商量, 双方都觉得这个主意可行。 d11的士兵鱼贯下车, 从运输车队那里领到了自己的离子护盾,然后在对方的指导下简单熟悉了一下离子护盾的性能,很快又坐上雪地越野, 沿原路返程。 回程路上d11的两辆雪地越野分成一前一后, 将运输车队护卫在中央。 等在运输点接到运输车队的时候,已经是五点过了,在雪原上,这个时令天已擦黑。天黑了之后视野就差, 因此更需要大家警戒。 路不太平坦,越野车在雪地上行进, 头车的前照灯扫着前面昏昏茫茫的路, 坐在车后厢的士兵们随着地面的坡度上下起伏。时亭州挨着晏越泽坐, 看见他把手里的枪握的很紧。时亭州笑一下, 拍拍他的手背, “不用这么紧……” “紧张”的那个“张”字还没说完, 时亭州他们乘坐的头车就一下刹住了。 驾驶员踩下刹车片, 一声尖锐的“刺啦”声响起。一时之间, 车后厢的所有士兵都瞬间清醒警觉过来。 “前面……”驾驶员顿了一下, 然后是紧张的吞咽唾液的声音,“出现特殊情况。” “什么特殊情况?”魏成周蹙眉,对驾驶员这个含混不清的说法有些许不满。 “……发现冰棱镜阵列,”驾驶员控制住自己的恐惧,“规模不小……有六十四面。” 时亭州把正要说出口的话咽下去,和同样坐在头车的魏成周对了个眼色。 “全体警戒,”魏成周将自己悬在额头的风镜放下来,握着枪率先站起身,“单数号的成员跟紧我,下车,战斗阵列准备!双数号的成员,跟着唐荣,负责外围警戒!” 他们在出发之前已经分过组内编号了,单数号的是“老兵”,双数号的是“新兵”。眼下所有老兵跟着魏成周形成战斗阵列,而所有的新兵则在唐荣的指挥下,围绕着运输车做好防御阵型。 远处的冰棱镜阵列,与时亭州之前两次见到的都不同。 前两次见到的冰棱镜阵列,都是已经完全生长出来的。而现在他们面前的这些冰棱镜,却只是刚刚冒出了上半部分的冰棱。 时亭州脑海中又想起那句诗。 ……严寒大地之上盛放的冰棱花。 所以冰棱镜阵列是需要时间生长出来的。他们在来的路上,这里还没有任何冰棱镜阵列的痕迹,而在回程途中,这里已经长出冰棱花了。 不知道等冰棱镜完全生长出来,还需要多久。 他们要速战速决。 十五名队员跟随着魏成周前进,然后浸入各自的狙击位点,举枪,按照针对六十四面冰棱镜的射|击模式,开始射击。 重型坚甲弹旋转着射|出枪膛,钻进冰棱镜中,最外面一圈的冰棱镜应声而碎。 时亭州感受着撞在肩上的后坐力,在轮到别人射击的间隙中,他呼出一口气。重型坚甲弹的攻击力,确实比之前的微型坚甲弹高出很多。看来环塔研发中心的研制能力还是不错的。 第一轮射击过后,第二轮的射击继续有条不紊地开始。 然而在第二轮重型坚甲弹射入冰棱镜之后,原本还有半截埋在雪地中的冰棱镜突然开始往地面上疯蹿。 “全体警戒!全体警戒!”魏成周的吼声在大家的通讯器里面响起。 “全体开启离子护盾!继续射击!” 时亭州在手腕上的个人终端上摁下一个按钮,升起自己的离子护盾。一层透明状的粘稠物质在他面前,以六边形的蜂窝状,从中心向四周延伸开去,最终在时亭州面前形成一个一人高的六边形护盾。 苏嘉佑就站在时亭州旁边,时亭州转头,看见他也成功展开离子护盾之后,放下心来。 第二轮射击结束,冰棱镜阵列已经差不多长成了。 “全体匀速后退!同时保持匀速射击!”魏成周再次在通讯频道中下令。 时亭州他们端着枪,开始缓慢地后退。与此同时,重型坚甲弹出膛的速度并没有丝毫减缓。很快,他们面前的这座六十四面冰棱镜阵列,便只剩下一半不到了。 但是这剩余的一半冰棱镜阵列,也已经足够棘手了。 静谧的夜色中,水银状的流质缓慢从冰棱镜中渗出,向着时亭州他们铺展。 所有战斗阵列中的单数号队员都跟着魏成周继续射击,而唐荣带领的双数号队员都已经在运输车前面摆好防御架势。 车队后方突然发出一阵骚动,时亭州打完了自己位置上的第四轮子弹,然后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 是运输车队开了其中一辆运输车,从上面搬下什么东西来。 时亭州还顾不得细看,便听到耳畔通讯器里面传来魏成周急促的声音,“拟态化!” 时亭州迅速转头,重新面向他的正面战场。 之间纳喀索斯渗出镜面的水银状流质,飞快地延伸了一段距离之后,猛然停滞下来,就好像刹住车了一样。然而在短暂的,肉眼几乎不可分辨的间隙中,原本铺展在地上的水银状流质却突然凝聚起来,形成面目模糊的人形物质。 这就是拟态化。 时亭州心中一沉。 第43章 由魏成周打头,第六个回合的射击继续。 负责防御的有些双数号战士枪管对准了拟态化的纳喀索斯,重型坚甲弹冲出枪|膛,飞旋着射进拟态化纳喀索斯的胸膛,在它们水银样的身体当中撕开一个大洞,那个大洞因为坚甲弹高速旋转的动量,而产生旋涡状的毛边。 那个打中了拟态化纳喀索斯的士兵几乎要欢呼了。 可是下一秒,拟态化纳喀索斯胸口的撕裂大洞,便又合拢了。 这边是流质化的能力。 仿佛水流一般,你无法伤害它,亦无法毁灭它。 再下一秒,已经拟态化的纳喀索斯已经冲将上来。 时亭州抛出高|爆|炸|药。 在他们与拟态化纳喀索斯之间,形成一道火光冲天的屏障。 他们隔着火光和烟幕继续射击。 还剩下最内两层的冰棱镜了。 现在的纳喀索斯已经不再恋战,一旦所有的冰棱镜碎裂,它们便会沿着雪原的地表下渗,这场战斗就结束了。 然而拟态化纳喀索斯从火墙中冲出来。 它们暗色光耀的躯体表面,沾着星星点点艳红色的火星子。仿佛某种神迹,带着森然的杀戮之气冲到时亭州他们面前。 时亭州条件反射将自己身前的离子护盾,朝着拟态化纳喀索斯的方向推出半米远。 拟态化纳喀索斯抬起手臂,手臂化作一米多长的金属质刀刃,向着时亭州的胸腹处刺来。 然而横亘在时亭州与纳喀索斯之间的离子护盾替时亭州挡下了这一轮攻击。 由一个个小六边形排列而成的大六边形离子护盾接触到纳喀索斯的金属质刀刃。碰撞点向后变形,护盾中间出现一处凹陷,无数个小六边形发生形变,它们连接的边缘发出浅白色的光,中间出现一些细小的平滑的空隙。 离子护盾借鉴了纳喀索斯流质化的特点,将超高形变能力也赋予了离子护盾。 金属质刀刃在时亭州胸腹前三厘米处停下,纳喀索斯已经难以再移动分毫了。 时亭州松了一口气,双臂平稳地举起枪,瞄准剩下的冰棱镜,开始倒数第二轮射击。 然而在时亭州的左侧,倏然爆发出一声惨叫。 时亭州分出一点视线的余光去看,发现是d11的一名队员,被拟态化纳喀索斯隔着离子护盾洞穿了胸腹。 时亭州的视线凝在那名队员血|肉|模|糊的伤口上,纳喀索斯的金属质刀刃从他的后背穿出。 时亭州感到自己的喉咙哽住,他喉结缓慢地滑动了一下,然后在下一秒,时亭州冲着自己的通讯器狂吼,“不要把离子护盾近身放置!推到离自己半米远的地方!离子护盾能拦住纳喀索斯!但是它的弹性形变范围很大!” 剩余的队员马上照做,把自己面前的离子护盾弹出,放在离自己半米远的距离。 现在还能游刃有余开枪射击的队员已经不多了。 魏成周在频道里点了几个人的名字,“按照被点到的顺序,依次开展射击!” 时亭州和其他几名队员沉沉答了声“是”。 离子护盾能暂时阻拦纳喀索斯一段时间,但是因为离子护盾是第一次投入战场使用,所有没有人知道这个“一段时间”究竟是多久。 倒数第二轮射击结束。 随着时亭州连续打出三发重型坚甲弹,最后一轮射击结束。 之前横亘在他们面前的这座六十四面冰棱镜的巨大阵列,应声而碎。 魏成周松了一口气,放下打得发烫的枪管,等待着纳喀索斯的退却。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一次纳喀索斯并未退却。 它们在原地凝滞了片刻,然后便继续展开攻击。 更为猛烈的攻击。 时亭州面前的纳喀索斯凝滞了一瞬,然后它金属质的躯壳便倏然一亮。紧接着,数十根刀刃从它的身躯中长出,朝着时亭州而来。 离子护盾挡不住这么密集型的攻击,透明质的六边形护盾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时亭州急忙侧身躲避。好在离子护盾到底减慢了纳喀索斯的行动速度,时亭州险险避过要害,只是被划伤了右臂。 一阵烧灼的痛感在右臂蔓延开。 时亭州抽一口冷气,然后听见身后运输车队的方向喊道: “升起大型防护罩!” 是要把他们……挡在防护罩外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唉,战斗场景好难写,猫猫叹气 晚上还有一更~ 第42章 雪松 随着那一声令下, 运输车队前面缓缓升起一面巨大的离子防护罩。 那面巨型防护罩的表面也由无数个小的蜂窝状六边形构成,从远处看上去几乎是流质的,在夜色中泛着奶白色的光滑。 “大家迅速后撤!”魏成周在通讯器中大喊, 然而他自己却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不可能所有人都同时后撤,总要有人留下来作掩护。 魏成周从身上摸出高|爆|炸|药, 在纳喀索斯与他的队员们之间引燃, 为撤离的队员隔出一道火墙。 时亭州原地卸下了自己的离子防护盾, 将与他面对面的纳喀索斯焊死在地上, 然后冲着它扔出一枚高|爆|炸|药。 离子护盾不能滤风,带着它一起跑的话,速度要慢很多。 然而时亭州没有朝运输车队升起的防护罩后面跑, 他跑向魏成周。 “队长, 队长,”时亭州的声音很沉着,沿着通讯器的无限电波传到魏成周耳朵里,“我和你一起掩护。” 魏成周继续向着即将冲上来的纳喀索斯投掷高|爆|炸|药, 他用视野的余光看了一眼飞奔过来的时亭州,咬一咬牙, “护住我的左面!” 之前魏成周的左腿被拟态化纳喀索斯的刀刃刺伤了, 现在行动较为迟缓, 而且他的离子护盾也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左侧防御较为薄弱。 这小兔崽子既然已经冲上来了, 就轻易不能再打发他撤回到防线后面了。魏成周只好让他也加入掩护的任务。好在时亭州的军事技能过硬, 两个人一起掩护也算得上是强强联手, 一起成功返回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苏嘉佑原先就站在时亭州边上, 他见时亭州跑向魏成周支援去了, 也想学着时亭州的样子扔下护盾过来帮忙。 时亭州一边朝着魏成周飞奔,一边用眼角余光看到了苏嘉佑的动作。 时亭州在狂奔的间隙中,捏着通讯器破口大骂,“苏嘉佑!你他妈往哪里跑?!你他妈赶紧给我去防护盾后面!少过来添乱!” 苏嘉佑被吼的愣了一下。 “别他妈愣着了!离子护盾挡在背后!朝着运输车队冲刺!”说话间,时亭州已经跑到魏成周左翼。 苏嘉佑也回过神来,朝着防护罩为他们留下的一个开口,全速冲刺。 时亭州与魏成周一起,高|爆|炸|药不要钱一样地扔出去,熊熊火浪在雪原上炸开,映红了半边天幕。 d11奇数号所有还能活动的士兵,都在时亭州和魏成周两人的掩护下成功撤离到防护罩之后了。 而之前那名被利刃洞穿了胸膛的士兵,则陷入重新流质化的纳喀索斯形成的泥沼之中,缓慢消融。 防护盾后面的众人沉默地看着这个场景,火焰映出他们沉重的面色。 现在防护罩外还剩下时亭州和魏成周。 唐荣和运输队的领队说了句什么,防护罩又打开一个小口子。 唐荣带着几名轻伤的老兵走防护罩,远程火力支援魏成周和时亭州。 这个防护罩设计的公正且讲道理,站在防护罩后,能免受一定程度的攻击,但是站在防护罩后,你的攻击也就同样无法对敌人造成伤害了。 “你受伤了吗?”魏成周侧头,问时亭州道。 所有队员都在他们的掩护下成功撤离了,这下该轮到他们自己了。 “擦伤,”时亭州摇头,示意自己没什么大碍,“你还能跑的动吗?” “能。”魏成周很决断地点头,对时亭州做了个手势。 两个人在唐荣他们掷出又一轮高|爆|炸|药的瞬间,脱离魏成周的离子护盾,然后朝后方防护罩飞奔。 高|爆|炸|药掀起的火浪,还有魏成周那已经被撕裂了一半的离子护盾,替他们延缓了纳喀索斯追击的速度。 然而魏成周左腿手上,他跑的还是太慢了。 时亭州跑在他的左边,一咬牙扔了枪,扛起魏成周的左半边重量,两个人一起往防护罩跑。 唐荣他们已经撤了回去,防护罩还留下了一道小口子等着他们。 眼见得时亭州搀扶着魏成周,两个人里防护罩越来越近,然而跟在他们身后的纳喀索斯也越来越近,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他们总算跑到了防护罩的破口面前,然而防护罩的合拢需要时间,破口越大,所需的时间就越长,因此他们面前的防护罩只留了一道,供一人通过的破口而已。 时亭州卡着魏成周的肩膀,用力把魏成周从那个破口塞进去,然后大吼,“关防护罩!” 第44章 流质化的纳喀索斯已经蔓延到防护罩的边缘,运输车队的领队依言,摁下关闭防护罩的按钮。 唐荣接住魏成周,在防护罩后面面目扭曲地大吼,“不行!时亭州还没进来!” 闪烁着奶白色光芒的防护罩闭合,纳喀索斯锋利的剑刃刺向防护罩,无数小六边形边缘相结合处流动着温和的光滑。 防护罩只是发生了微弱的形变。 可是时亭州还他妈的在外面! 流质化纳喀索斯已经蔓延到时亭州脚下,下一秒就会将他吞没,消化。距离防护罩这么近的距离,已经不能再使用高|爆|炸|药了,不然防护罩将会破损,防护罩内的战友也将被波及。 那一瞬,时亭州人生中第一次感到自己无路可退。 但也是那个瞬间,一个战士的本能和独属于他的天才在时亭州体内被激发。 若干年后时亭州的所有创举和成绩,恐怕都要追溯到,他在雪原,这个千钧一发的晚上的灵光一现。 或许叫做灵光初现要更为妥当一些。 时亭州奋力跃起,踏着防护罩,借了一把力,顺着半球形的防护罩面往上跑。 防护罩内,一直为时亭州揪着心的众人,看时亭州打他们头顶上过,奶白色的防护罩被时亭州踏出一个个微小的凹陷,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松下多久,众人便又看到,水银状的纳喀索斯凝滞片刻,然后迅速拟态化,也变出了一个人型,追在时亭州身后,踏着防护罩往上跑。 时亭州感受到自己身后防护罩的颤动,他跑的满头冷汗,想骂娘。 眼见得防护罩已经要跑到顶了,后面的纳喀索斯离他越来越近,时亭州无路可走,觑见旁边立着一棵高大的雪松,时亭州只犹疑了不到半秒钟,就踩着防护罩用力一跳,攀到了雪松上,然后再顺着雪松往上爬升。 如果说纳喀索斯拟态化是源出于它强悍的学习能力,那么等它从跑,到它学会爬树,总要用一点时间的吧? 时亭州一边手脚并用,顺着雪松往上爬,一边满身冷汗地想。 总不会它第一次爬树就能爬的比我还快吧?就算它给我表演个流质化,顺着雪松向上流动,也是反重力的啊! 时亭州爬到雪松的一支粗壮分叉处,回身观察。 他发现已经拟态化的纳喀索斯并没有追上来,只是站在防护罩上与他遥遥相望。 什么意思这是?不会爬树? 时亭州紧绷着肌肉转了个身,通讯器里面适时又响起魏成周的声音。 “你现在上面待着不要动,下面的纳喀索斯我们来想办法解决。” 时亭州低头,看见防护罩里头的晏越泽向他挥手。那小子脸上神情很紧张,握枪的手依然捏的很紧。 嘿。时亭州在心里乐了一小下。 时亭州捏着通讯器回了声“是”,然而下一秒便看见,蹲踞在防护罩上的纳喀索斯向他伸出手。 纳喀索斯的身躯迅速消瘦,而那支向时亭州伸出的手臂却以极快的速度深长。 马上就要刺到时亭州了! 时亭州抱住树干旋身躲避,仓促之间,弹飞了满树积雪,还踩断了雪松几支细弱的树枝。 积雪和雪松枝窸窸窣窣往下落,落在包围在防护罩外侧雪面上的流质化纳喀索斯身上。 时亭州眼见得那金属质的刀刃已经伸到自己面前来了,却倏然又毫无征兆地缩回。 不仅仅是已经长出刀刃的拟态化纳喀索斯,满地的流质水银状生物都退却了。 同来时一样迅疾,洪峰过境一般,又只留下一片光洁的,洒满月晖的雪地。 时亭州蹲在枝杈上,抱着雪松,神色间有些迟疑。 刚刚……他恍惚是看见了有雪松枝掉落进流质化纳喀索斯,然后那支雪松枝似乎是升腾起了一阵细弱的烟气,然后纳喀索斯……便退却了? 天色太黑,视野不好,刚才的情势又太过千钧一发,时亭州没有看清。 但是这么多人里面,只有他一个人的视野是居高临下的,而其它的所有人都仰着脖子看他在的地方,所以要是连时亭州都没有看清的话,那其他的人,也就几乎没有看见这一幕的可能性了。 时亭州有些郁闷。 防护罩中众人也一脸茫然地看着纳喀索斯退却。 魏成周做个手势,示意众战斗人员沿着防护罩的边缘分散开,观察外围的情况。 在沿着防护罩观察了一圈之后,确认纳喀索斯是真的退却了。 时亭州在雪松上再次转个身,准备循着树干往下爬了。魏成周的声音在通讯器中响起,“纳喀索斯已确认撤退,地面目前安全,可以下来了。” 运输队开始收防护罩,巨大的六边形防护罩向着中心点,缓缓缩小。到最后,空气中只剩下浅浅的乳白色波动。 时亭州从距地面两三米高的地方跳下来,摔进厚厚的雪层中。 苏嘉佑和晏越泽跑过来,把他从雪地里扒拉起来。 时亭州被他们两个人扶着站起来,人还没站稳,就被当头拍了一巴掌。 “你小子疯啦?!谁让你这么乱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踢一脚下本开的现耽: 《我欲乘风》 【温柔救赎文】 【恋爱小甜饼】 【温柔攻处心积虑追到落魄男神,然后两个人一起帅瞎(甜晕)全世界】 在被网暴了一整年后,李庚瑜终于走出自己的房间,接下自神坛跌落之后的第一部戏。 导演是个新人,片子是个文艺片,男主角冷,帅,挣扎,抑郁,处于人生低谷,简直好像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 经纪人在边上劝,“多好的剧本,人家专门联系的我们,让你演男主。试试吧?庚瑜?咱们不可能一辈子躲着啊?” 李庚瑜捧着剧本看了很久,“果然是新导演啊,居然敢用我么?都被骂成这样了。” 进片场,李庚瑜见着导演的第一眼便愣住。 很年轻,温文有礼,文质彬彬,好看的像是个演员,不像导演。 “你好,裴怀瑾。”他向李庚瑜伸出手。 李庚瑜握住,裴怀瑾的手很暖,温和有力。 “非常感谢你愿意出演《我欲乘风》。” 很多很多年后,李庚瑜依然觉得他们两个人的相逢相恋,浪漫完美到不可思议。 知道某人终于肯承认,这一切都是他的蓄谋已久。 裴怀瑾从后面抱住他,怀抱温暖,嗓音柔和。 “在你还不认识我的时候,就很欣赏你。” “剧本是专门给你写的。” “让你爱上我也是处心积虑的。” “但是我真的很爱你,很爱很爱你。” 李庚瑜转身,温柔地问他,哑声道,“我也很爱你,很爱很爱你。” 我欲乘风,归去,抑或上青云。 第43章 猛药 时亭州被那一巴掌拍的差点咬到舌头。 是我疯了吗?是我想那么干的吗?我想被纳喀索斯追着屁股跑?跑到防护罩顶上没出去了, 像只猴子一样往树上窜?我图什么啊?! 他有点委屈又有点生气地抬头,蓦然看到唐荣站在他面前,铁打的汉子居然微微红了眼眶。 时亭州心里面那一点点委屈和不平瞬间就被浇灭了。 “你知不知道刚刚情况有多危险啊!”唐荣红着眼睛, 一把把时亭州摁进自己怀里,“……妈的,它们差一点就把你给吞下去了。” 满腔的辩驳在时亭州胸膛里兜兜转转好几圈, 他最后却只是轻轻吐出一句, “对不起唐哥, 是我太莽撞了。” 害,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唐哥为他都急成这样了,他有什么好委屈的?再委屈也自个儿咽肚子里去吧! “你没事儿就好!”唐荣重重拍了下时亭州的脊背, 然后把他从怀抱里放出来。 时亭州看到魏成周也走过来。 魏成周伤了左腿, 走起来不是很协调,一瘸一拐的。 “受伤了吗?” 不愧是队长,情绪要比他唐哥稳定多了。但是时亭州很快便注意到魏成周眸中深重的自责。 “没!”时亭州有点愧疚地挠挠后脑勺。 “这次任务是我的失误,没有做好万全的计划, 等回去了我会交一份报告上去的。现在大家先赶紧上车,时候已经不早了, 在外面带着也不安全。有什么事情等回了驻点再继续讨论。”魏成周轻轻拍一下时亭州的肩膀, 然后转身环顾众人。 大家陆陆续续上了车, 时亭州跟在魏成周后面, 轻轻拽他的袖子。 “队长, 这不是你的失误。”雪逐渐下大了, 纷纷扬扬落在时亭州脸上, 再藉由他皮肤的温度化开, 留下凉润的一片,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完全的计划。” 魏成周停住脚步,他转身看着时亭州,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你做的很好。” 魏成周很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第45章 而时亭州这个,毕竟才二十岁出头的,别人稍微一夸就会忘了形的愣头小子,更何况这还是他向来敬重的魏成周队长的夸赞呢?果然被顺利地转移了注意力。 时亭州有点不好意思,他指甲抠了抠自己的狙击手套,“都是上不了台面的小聪明,歪打正着而已。对了!”时亭州猛然抬眼,“队长,你看清楚纳喀索斯是为什么撤退了吗?” 魏成周一愣,“为什么?” 恐怕除了他之外,真的没有人看到。 时亭州眸中掠过一丝失望,斟酌道,“当时我在树上躲纳喀索斯的刀刃,一脚下去踩落了很多积雪,还有几支雪松枝。我感觉,纳喀索斯可能是因为碰到了那些雪松枝,才退走的。” 魏成周微微蹙眉,像是在思索。 两个人并肩走到运输车边上,时亭州一直在等待着魏成周的答复。 但最后魏成周只是看着他,道,“这或许也是个不错的思路,你回驻点之后,可以汇报给高层?” 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就是清楚明白的魏成周压根没看到。 时亭州略有些失望,架着魏成周的左边胳膊上了雪地越野。 回程路上大家都比较沉默,刚刚经历一场生死大战,有一名队员牺牲,湮灭于流质化的纳喀索斯中,尸骨无存,剩下的人或多或少都受了伤,这确实也不是一个适合聊天的好时机。 “哥,你没事儿吧?”晏越泽坐在时亭州左边,胳膊肘轻轻碰一下他。 “没事儿。”时亭州宽慰地笑笑,亲昵地薅了一把晏越泽的头发。又多了一个人管他叫哥,真好。 时亭州右边坐着苏嘉佑,苏嘉佑也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时亭州,眸色担忧,但是因为时亭州早半个小时在战斗中,才刚刚吼过他,所以没敢开口询问。 时亭州转头,对上苏嘉佑的视线。两个人都盯着彼此看了一会儿,久到苏嘉佑犹豫着,自己是不是也该像时亭州给魏成周和唐荣道歉那样,给时亭州认个错,时亭州就突然揽住了他的肩膀。 “嘉佑,”时亭州靠过来,挺不好意思地冲他赔着笑,“刚刚不是故意吼你的。” 苏嘉佑愣了一下,没料到对话会朝着这个方向发展。 “不是,当时是我太……”苏嘉佑正想道歉,却被时亭州摆摆手打断了。 “当时情况很紧急,我知道你是有心过来帮忙,”时亭州看着苏嘉佑的眼睛,他的神情和语气都真诚而温和,“但是当时最好的选择就是你先撤退,我和队长掩护,然后我再和队长一起撤退。如果留三个人下来掩护,一面离子护盾挡不住,对方的攻击目标会扩大,撤退时候的难度也就更大。” 并且你到底是第一次参与与纳喀索斯的正面战斗,不想队长和我,已经有足够丰富的经验了。如果我让你留下来帮忙,我不能保证我可以把你毫发无损地带回来,所以我不能让你留下。 剩下的这段话时亭州没有说出口,因为有那么一点点伤人自尊了。 但是苏嘉佑看着时亭州的眼睛,却懂得了时亭州没有说出口的话的含义。 等之后你的战斗素质再强悍一些,你的战斗经验再丰富一些,我不会再冲着你吼,“你过来添什么乱”,我会让你站在我的身边,与我一起并肩作战。 时亭州没有说出口的话,苏嘉佑都懂得了。 苏嘉佑看着时亭州,雪地越野后车厢侧边车灯的光芒落在苏嘉佑的眼里,他很郑重地点头,“我会好好努力的,知道有一天你能放心把后背交给我,与我并肩作战!” “嗯,”时亭州很幸福地笑了,额头抵在苏嘉佑的肩膀上,“我相信你!现在先借你的肩膀睡一觉!” 苏嘉佑坐直了,让时亭州靠着他的肩膀闭上眼睛。 晏越泽向苏嘉佑投去一个崇拜的眼神,苏嘉佑冲晏越泽微微笑一下。 雪地越野颠簸着向前,归途顺畅。 此时此刻还没有人知道,若干年后,当顾风祁音讯全无,时亭州困守环塔,腹背受敌,苏嘉佑真的兑现了他当时的诺言。 - 等到雪地越野护送着运输车回到驻点,他们正赶上晚饭的尾巴。 时亭州枕在苏嘉佑的肩膀上睡了一路,把人家苏嘉佑弄得肩膀肌肉僵硬,他时亭州自己倒是睡得神清气爽了。 一行人先到食堂去吃了晚饭,然后受了伤的,该去医疗点处理就去处理,剩余的该修整的就各自回宿舍修整了。 时亭州被两位长官和两条小尾巴一共四双眼睛盯着,乖乖去医疗点把右臂被纳喀索斯刀刃伤到的创口给包扎了,然后才回房间。 右臂最外侧的皮肤上被划了一道深长的口子,皮肉有被烧灼腐蚀的痕迹,抑菌凝胶倒上去杀得伤口生疼,弄得时亭州包了一眼眶的生理性泪水。魏成周和唐荣一面忧心一面憋着笑,苏嘉佑和晏越泽倒是没像那两位长官那样缺德,站在边上就是纯粹的忧心。 等到医务人员终于把最后一块愈伤凝胶贴到伤口上,盖棺定论,时亭州朝着观看完全程的,那两位长官和两条小尾巴做个揖,“大家辛苦了,我包扎好了,大家都早点回去休息吧!” 大家这便才各自散去。 今天出了高烈度任务,不用再参加额外的加训,晚上还有充裕的大好时光可以消磨。时亭州先慢悠悠去冲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回到房间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房间里空荡荡的,少了个人。 是了,顾风祁也出任务去了,他不在。 时亭州翻上床,盘腿坐着,一只手翻着自己半湿的头发,心思不可避免地从硝烟弥漫的战场,转向顾风祁。 下面是顾风祁的床位,被褥收拾的整整齐齐的。 靠窗的小桌上摆着一个搪瓷缸,搪瓷缸里面蓄了清水,养着顾风祁不知道什么时候折回来的一支雪松枝。 当时时亭州还笑顾风祁来着,说他这么养着雪松枝养不活,谁知道都这么长时间了,那支雪松依然好好的养在搪瓷缸里,郁郁葱葱的。 时亭州看着那枝雪松,面上不自觉带了点笑。 笑着笑着,他又想到顾风祁,想到他的一音一容,初遇时他站在主席台上演讲的样子,那副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模样,站的笔直,刀刃一样锋利;选训时候他与自己在海顿荒原上共同击落僚机的时候,漫天的星星都没有他的眼睛闪耀;还有蒸汽朦胧的淋浴间,他托着压缩皂递向自己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在淋浴间过亮的灯光下泛出瓷白的色泽…… 啊……不能再往下想了!时亭州痛苦地捂住脸,向后栽倒在床上。 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和顾风祁的关系是很亲密没错,从十七岁开始,他们见证了彼此一点一滴的成长,知晓彼此最隐秘的伤痛,也目睹过彼此最耀眼的光芒。但是这份感情是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呢? 这么说好像不太准确。 更确切一点,是,他对顾风祁的感情,是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呢? 时亭州躺在床上抓头发,抓了半天都没抓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反倒是在床上翻了半天,把自己给折腾困了。 贴在创口上的愈伤凝胶有镇定成分,再加上下午的时候执行了一场高烈度的任务,时亭州拽过被子裹住自己,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房间里面已经黑透了,时亭州感到有些奇怪,因为他明明是留了灯的。 他撑着床坐起来,试探着喊了声顾风祁的名字。 没有人回应。 还没回来吗?都已经几点了? 时亭州爬下床,去门口开灯。 “啪”一声轻微的响动,灯开了,暖黄色的光线照亮整个房间,然而时亭州却全身颤抖着被钉死在原地。 房间里满地都是血,血泊最中央躺着顾风祁。他的眼睛很温柔地看着时亭州,薄唇很缓慢地动作。 顾风祁在做口型,时亭州在肝胆俱裂的痛苦中分辨出来,那是一句“我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我州真不容易,被吼了要道歉,吼了别人也要道歉,是个假的团宠,猫猫叹气 and我知道“盖棺定论”不能这么用,但是,我就是喜欢这么用(乱用)哈哈哈 这一章的结尾真带劲,我夸我自己哈哈哈 第44章 梦魇 时亭州颤抖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踉跄着扑上去,不顾自己跪在血泊里,满身都沾着血。他颤抖着捧起顾风祁的脸, “……你……你这是怎么了?” 顾风祁不说话,薄唇开合,送出微弱的气息。 “你说句话……你告诉我, 你怎么了啊?”时亭州俯身, 侧耳凑到顾风祁唇边, 他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顾风祁开口, 刚想要说什么,突然又是一朵血花在他的胸□□开。 时亭州跪在地上,无能为力, 心神具碎。 时亭州猛然睁开眼睛, 从床上弹起来,然后“咚”一下撞上天花板。 第46章 操!时亭州在心里骂。他缓慢地重新在床上坐好,一边嘶嘶抽气,揉着自己的天灵盖, 一边深呼吸,努力平复自己过速的心跳。 房间里亮着灯, 灯光柔柔的, 映照出窗玻璃上凝结的水汽的一层毛边儿, 地上很干净, 没有血, 也没有躺着顾风祁。桌上搪瓷缸子里那枝雪松还是青郁郁的, 一派岁月安好的模样。 妈的!时亭州掀开被子, 翻身下床, 他一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怎么会做这种离谱的梦? 那么真实, 顾风祁满身是血地倒在自己怀里,最后的那个唇形是“我爱你”。 时亭州甩甩头,把梦境里的画面从自己脑海中清除出去。不要再想了,越想越心有余悸。 时亭州走下床,给自己倒了杯水。 可能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战斗的缘故吧?时亭州缓慢地喝着水,他的太阳穴还在“突突”的跳。所以当时的激烈,无措,血腥,就一股脑都带到自己的梦里了? 时亭州微微抬头,瞥向窗外。 窗外天已经黑透了。 他蹙眉,低头看个人终端上的时间。 九点三十二分。 都这个时间了,顾风祁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方才慢慢平复的心跳骤然又加快,一股焦急烦躁的情绪从心底沿着脊柱往上,直冲天灵盖。 d13今天是什么任务来着? ……清障吧?对,好像是清障。 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这句话连时亭州自己都不敢用确定的语气说出来。他心里咯噔一下,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越想越心下难安,在房间里一圈又一圈地绕着圈,坐不下来,心急火燎地等着顾风祁回来。 他又想到今天下午自己经历的那场战斗。 d11的一名队员被拟态化纳喀索斯的刀刃隔着离子护盾扎穿了胸腹,根本就没有机会往回撤,直接被水银色的流质给吞没了,连一根头发也不剩下。 还有他和魏成周。他们两个是仗着身手和运气都太好,所以才在掩护完所有人撤退之后,自己最后也成功撤退。 但是如果魏成周跑的再慢了一点呢? 如果他当时没有灵机一动,借着防护罩的力猛然一跃,向着防护罩上头跑呢? 如果防护罩旁边不是恰好有一株雪松,他在雪松上借力一跃的时候,恰好抖落了满地积雪和几支雪松枝的话,他可能也就湮灭在纳喀索斯的水银状流质当中了。 越想心里越怕的厉害,那是一种深刻的感受,倒也不是畏惧死亡,只是贪恋生命,贪恋那些原本存在于生命中的一切美好事物。 可能就是在那个瞬间,时亭州蓦然分清了“贪生”与“怕死”的界限。*注1 如果就这么折了的话,多可惜啊。 他不怕死,可是他也想好好活。 时亭州觉得,可能每一位帝国的战士都不怕死,都不畏惧牺牲,但是时亭州也无比希望,每一位帝国的战士都能好好活下去。 他转念又想到顾风祁。 为什么都九点三十七了,他们还没有回来呢? 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不是的,不要乱想,时亭州你在乱想些什么啊?! 如果,如果他能平安回来的话,时亭州坐在顾风祁的床上,在心里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让他平安地回来吧,我再也不会躲着他,再也不会有任何的事情瞒着他,再也不会欺负他,我会对他很好……让他回来吧,平安回来,只要是这样,让我怎么样都可以。 时亭州在心里默念着,一边默念,一边无可抑制地觉得自己傻。 傻,真傻,这种祈祷有什么用呢? 不能活着回来的人最终还是不会活着回来。 命由天定,这是人力不能左右的事情。 那人能做的又有什么呢? 时亭州原本因为焦急和忧虑而“砰砰”跳动的心脏,突然因为一种沉重的思辨而减弱,恢复到原来的速度。 时亭州坐在床下铺,整个人笼罩着一层动人的忧郁,仿佛是搪瓷缸里那支青郁郁的雪松,挺拔,坚韧,然而伤悲。 人能做的,恐怕也只有珍惜好当下的每一天了吧? 不管现在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不管自己心里……还有多少没理清楚的感情,如果顾风祁能平安回来,他保证,他会好好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不管是以什么样的心情…… “啪嗒”一声轻微的开门响,打断了时亭州的思绪,他抬眸,看到顾风祁走进房间。 “怎么啦?在想什么?”顾风祁走进来,眸色温软而疲惫,裹挟着一身的烟火气。时亭州往常一般不会坐在他的床上,而时亭州现在看上去好像一颗忧郁的小太阳。顾风祁凭直觉断定,应该是出了什么事情。 时亭州仰起脸来看顾风祁,他注意到顾风祁身上有血气,还有高|爆|炸|药引燃后漂浮的烟灰。看来今天d13也经历了一场恶战。 “在想你怎么还没回来。”时亭州站起来,他向顾风祁走过去,张开双臂,要抱。 仔细分辨的话,能听出时亭州的声音有点沙哑。 l-13驻点的晚上,是一天当中最安详静谧的时刻,一天中最惊险最危急的关卡都已经过去了,大家都填饱了肚子,可以安稳地休息一阵,然后再精力满满地迎接第二天。 但是在刚刚静谧的十几分钟内,没人直到时亭州经历了如何可怖的梦魇,亦没人知道他经历了怎样天翻地覆的崩溃与重建。 顾风祁看到时亭州张开双臂,他敏锐地注意到时亭州已经洗干净澡了,而且左臂上还贴着一块纯白色的愈伤凝胶,而他自己还一身的烟灰与血迹。 “我身上脏呢。”顾风祁含混地抱怨了一声。 然后时亭州就把他紧紧抱住了,下颌抵在他肩膀上,埋头在他的肩窝,用力地嗅。是烟尘气和血腥气。可是在烟尘气和血腥气下面,是无论如何也掩不住的独属于顾风祁的气息,让人心安的气息。 “没事儿。”时亭州把人搂紧,也含含糊糊回应了一句。 相拥的感觉很舒适,无关情欲,是纯粹的彼此依靠和全然信赖的感受。 顾风祁觉得空气中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在发酵,他轻抚时亭州的后心,轻声问,“怎么啦?” “没,”时亭州下颌抵在他肩膀上,缓慢地眨眼睛,“就是觉得,你平安回来了,真好。” 时亭州话说的很慢,温热的气息从口鼻喷出来,尽数洒在顾风祁耳后,有些痒痒的。 时亭州后背的温度顺着顾风祁的掌心蔓延,顾风祁摸到时亭州后背的衣服是凉浸浸的,之前应该被汗湿过。 “做噩梦了么?”顾风祁蹙眉。 可能是这个拥抱够温暖,也可能是整张脸埋在人家肩窝,已经嗅足了顾风祁的气息,时亭州很快就又收敛好情绪,变回了之前那个谈笑自若的时亭州。 他松开手,后退两步,挑一下眉,有点诧异地着看顾风祁,“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顾风祁有点不屑地“嗤”一声,低头开始解自己外套的衣服,“就你那点小心思小想法,我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时亭州面上笑得毫无破绽,心里却“咯噔”了一下。 就你那点小心思小想法,我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顾风祁知道什么了?是知道他做了噩梦了?还是知道他今天更早的时候,做了一些别的梦了? 顾风祁面上表情自然,以几乎是玩笑的口吻问道,“你梦到什么了?梦到我死了?” “你……”时亭州皱眉,急的直接上手捂他的嘴。 顾风祁任由时亭州的爪子盖在自己脸上。 时亭州的神情很激动,看来噩梦的内容被自己猜准了。 所以这小子才会这么魂不守舍,坐在下头等他回来吧? 顾风祁伸手,温柔地顺着时亭州背脊往下捋,“只是个梦而已。” 他压低了嗓音,声调温柔和缓,带着某种蛊人心神的魔力,“我没那么容易死掉的,我也不会扔下你一个人。” 时亭州感到自己眼眸中汇聚起一点湿气,心中漾起一点劫后余生的喜悦。 他推开顾风祁,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说的话,你要记好了。” “嗯,”顾风祁看着他,郑重点头,“你也是的,你也不能扔下我一个人。” “一言为定。”时亭州伸手,要顾风祁和他拉钩。 等到拉钩这个浩大的工程结束了,时亭州才意识到此举有多么的幼稚,而今天自己因为连续的两个和顾风祁有关,而不同性质不同内容的梦,有多么失态。 顾风祁收回手,望着他的一双幽黑眼眸中带着乌浓的笑意。 时亭州感到自己面子上多少有些挂不住,于是故作不耐地轻轻踹了顾风祁一脚,“行啦别在这儿杵着了!赶紧洗澡去吧!一身烟火味儿!” “刚才是谁非要抱我的来着?”顾风祁唇角扬起一点,转身飞快收拾好了洗漱的东西,然后出门。 第47章 时亭州又爬起来补了一脚,可惜没踢到,只好自己郁郁不乐地坐回床上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原句来自于桔子树的《麒麟》,具体是啥有点记不太清了,大概是,“一个分不清‘贪生’与‘怕死’的士兵,是很要命的”(具体记不到了,捂脸) - 为啥评论区这么冷情呜呜呜,大家都去过年了吗呜呜呜,我要哭给你们看呜呜呜qvq - 第45章 忧怖 时亭州, 长点儿心吧,你他妈都二十二岁的人了,能不能不要这么七情上面?一个噩梦都能吓得你年龄倒退, 居然和顾风祁做“拉钩”的把戏。 时亭州盘腿坐在顾风祁的床上,在心里面对手指。 啧啧,我都替你丢人啊! 时亭州还没在心里替自己丢几分钟的人, 顾风祁就回来了。 “你们今天什么任务?怎么还受伤了?”顾风祁问他。 “运输保障, ”时亭州没把自己掩护完魏成周之后在防护罩上狂奔, 然后再跳雪松的那一段讲出来, 只是轻描淡写随便说了说情况,“他们运输车上载着新送来的离子护盾呢,那玩意儿, 怎么说, 还挺好用的。” “嗯,”顾风祁应一声,把自己头发简单擦了擦,然后在时亭州面前蹲下来, 抓起他的左手胳膊,凑近了, 细细的看, “这是怎么弄的?” “害, ”时亭州小幅度地挣扎一下, 没能把自己的胳膊从某人魔爪中拯救出来, “我面前那位纳喀索斯兄弟, 本来已经拟态化了, 不知道怎么又刺激到它了, 突然又冒出十好几根刀刃, 我前后左右都躲不开,不得已被蹭着了一下。” “你呢?你没伤着吧?”时亭州空出的一只手拍拍顾风祁的脑袋瓜。 “我没有,”顾风祁抿抿唇,“但是今天d13有三个兄弟没了。先是被拟态化纳喀索斯伤到要害,然后就跑不掉了,直接化在流质里,直接就烧成灰了,什么都不剩。” 顾风祁抓着时亭州胳膊的手微微用力。他现在心里是一阵阵后知后觉的恐惧。如果时亭州躲的再慢一点,那他现在还有机会能坐在自己面前吗? “是啊,”时亭州一只手被攥着,另一只手痛苦地搔了搔自己的头发,“今天d11也是,我亲眼看着他是怎么没的。” “所以说,咱们现在还是在用人命,去拖延纳喀索斯进攻的速度。”时亭州痛苦地搔完头发之后,又开始痛苦地掐自己眉心。 “哦对了,说起这个来,”时亭州一下子来了精神,脊背“唰”一下挺直了,目光炯炯看着顾风祁,“我今天好像发现一件事情。” “嗯,你发现什么了?”顾风祁站起来,在时亭州旁边并排坐下。 “雪松枝,”时亭州指指那株养在他们屋里的雪松枝,“纳喀索斯好像很怕这个东西。” “嗯?”顾风祁有点疑惑地挑一下眉。 “我们最后是被纳喀索斯围住了的,但是又几支雪松枝掉下来,落在流质化的纳喀索斯里,然后它们就退走了。只是当时天太黑,我没怎么看清楚,而且问了其他人,他们也什么都没看到。”时亭州叹一口气。 “嗯。”顾风祁很审慎的点一下头,他对时亭州的这番话持保留态度。 雪松枝能吓退纳喀索斯,这话听上去,无论如何也有点……不那么具有科学性,而且也比较反常识。这雪原上数不清的橡树林和雪松林,战争也已经打了七年之久,现在才有人发现“雪松枝能吓退纳喀索斯”? 但是毕竟不是亲眼所见,顾风祁也不想打消时亭州的积极性,所以只是点了下头。 时亭州觑着顾风祁的反应,在心里叹口气,他知道这话听上去就难以让人信服。但不管怎么说,这总也还算是一个新的发现,能不能成为一个新的作战思路也说不准。 “到时候把具体情况向上面汇报吧,”顾风祁摸一摸时亭州的发顶,“今天先休息吧,时候也不早了。” 时亭州道声“好”,怀着满腔的心事翻上床去平躺着去了。 从他对顾风祁的感情,到今天这个“雪松枝”事件衍生出来的新的战斗思路的考量,他脑子里现在装着太多的东西了。 好在这一晚一夜无梦,时亭州总算睡了个安稳觉。 - 第二天起来,在训练场上集合,又是新的任务划分下来。d11是常规清障任务,d13也是常规清障任务。 时亭州冲顾风祁隔着半个训练场摆摆手,然后就收好装备和魏成周他们上雪地越野去了。 雪地越野上坐在他旁边的还是晏越泽,这小子昨天任务完,回驻点之后,还自愿参加了当晚的加训。今天时亭州坐下来,碰到他的胳膊,把他给碰的龇牙咧嘴的。 “怎么了这是?”时亭州诧异地挑眉。 “可能是……”晏越泽赶快把面上的表情收回来,一本正经坐直了,有点不好意思地诚恳道,“缺乏锻炼。” 时亭州被他逗乐了,本来抬手准备拍他的肩膀,但考虑到现实状况,又把手收回来,“下次参加加训的时候记得悠着点,一口吃不成个胖子,什么事儿都要慢慢来。尤其是像这种等会儿还有任务的情况,你昨天练太猛了,今天一身痛,等会儿要是遇到什么紧急情况,跑都跑不掉。” 晏越泽被时亭州这么一说,一张脸白了一下,“啊……?那怎么办啊?” 时亭州笑了,拍一下他的脑袋,“没这么严重,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就算是遇到紧急情况了,那也还轮不到你们这些小兔崽子上场,前面都有我们顶着呢。” 晏越泽“噢”一声,在旁边抱着枪乖乖坐好,安生了。 倒是时亭州和晏越泽说了一番话,自己心思又活泛了。 今天d11是常规的清障任务,然而并不是每次“清障”,都真的能遇上纳喀索斯或者冰棱镜阵列。因为清障只是在常规的运输路段和驻点区域巡视,只有当运气足够“好”,才会撞上真正需要他们“清障”的情况。 但是时亭州有点希望今天能碰上纳喀索斯。要是碰上了,他就能验证一下,自己昨天看到的雪松枝,到底是不是能逼退纳喀索斯。 但是这天呐,向来不遂人缘。他们这一路上都平平静静,顺顺利利。等到把他们要巡视的运输路段和驻点区域都巡视了一边,也还是上午的光景,等回了驻点,刚刚好还赶上了午饭。 大家下车的时候都乐呵呵的,毕竟难得任务这么顺利,没遇上纳喀索斯就意味着没有任何的伤亡。只有时亭州一个人有点郁闷,今天没有实践雪松枝到底能不能退敌的机会,他的要往上面提交的战略构想,就又要再等一段时间才能检验真伪了。 虽说有别的作战队伍还有下午的任务,但是时亭州却不能随便加到别的队伍里,跟他们一起出驻点,看运气能不能撞上纳喀索斯。 每个队伍队内都是有组织有配合的,贸然加入一个人,全盘阵脚就都被打乱了,所以大家最好就是各自好好待在自己的队伍里。 吃完午饭,还有大半天的大好光景。驻点整体的加训要晚上七点钟才开始。时亭州满心里都想着事儿,一闲下来就难受的慌,索性干脆带着他们d11的小兔崽子们,提前又进行了一个额外的加训。 苏嘉佑是之前一直跟着时亭州的,一整套训练下来,虽说训练量不小,但他应对的也算是游刃有余。 但是像晏越泽这样的可就惨了。刚刚到雪原没多久,还没完全适应这边的天气环境,昨天又很勤奋地加练了,今天训完这一趟,直接就趴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得,就这么训一趟就不行啦?”时亭州走到晏越泽身边,很有技巧地轻轻踢在他各处肌肉上。像这帮还没完全适应高强度训练的小兔崽子容易抽筋,一跑完就趴地上可不行。 “报告!”晏越泽顺着时亭州的力道翻了个身,正面仰躺在雪地上,明明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但还是强打起精神,“没有!我还可以继续坚持!” “得,”时亭州挺欣慰地看着他,“先好好回去休息一会儿吧,等会儿晚上的加训再见。” 苏嘉佑在一边闷着笑,晏越泽本来只是表达一下自己不畏辛劳的美好品质,谁知道转眼间又是一场训练砸下来,顿时有点失色。 “今晚上还……还要训啊?”晏越泽眼巴巴看着时亭州离开的背影,“您今天车上不是还说了么,要留一点余地。” 时亭州什么也没说,摆摆手,很潇洒地先行离开了。 苏嘉佑走到晏越泽身边,蹲下来,有点可怜他,温柔地拍拍他的脑袋瓜子,“没事儿,熬熬就过去了,我们大家都是是这么训出来的。” 晏越泽无声哀嚎。 - 时亭州跟着他们跑了一阵,心里绞在一起的各团思绪渐渐梳理清楚了。他先回房间换了身干净衣服,然后便去阎潇的办公室找他去了。 至于为什么没去找时亭云,一是因为,一旦是和自己有关的事情,时亭云作为兄长,难免会带上一些个人情绪,处理起来不会有那么客观。时亭州可不想自己被时亭云问着问着,就问出了他昨天冒冒失失一个人在防护罩外面,跳雪松躲纳喀索斯的事情。 第48章 第二点呢,就是因为上次去找时亭云的所闻所见还是让他有点心有戚戚,虽然他其实也没见着,没听着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但是嘛,总之就是,唉,还是直接找阎潇比较靠谱一点。 毕竟时亭州总感觉,自己只要说通了阎潇,那时亭云那边也就没什么大问题了。而自己要是直接去找时亭云,说不通他是一回事儿,倒是被阎潇知道了,阎潇还要怪他到底有什么事儿那么急,时亭云还受着伤呢,怎么一点破事儿就要找他说道这么久。 这么想想,他还真是难啊。 时亭州叹着气敲响了阎潇办公室的门。 “进。”阎潇的声音自门后传来。 时亭州推开门走进去,喊一声“长官好”。 阎潇正坐在桌前,他戴着滤光眼镜,面前的光屏幕颜色调的很暗。 像他们这种在雪原待久了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不同程度的雪盲,经常眼睛干涩,风吹流泪,戴上滤光眼镜有矫正和保护的作用。 “什么事儿?”阎潇摘了眼睛,掐掐眉心,看着时亭州。 时亭州把昨天d11任务的战况简要汇报了一下,着重描述了他跳上雪松,无意中踩落雪松枝,然后纳喀索斯撤退的情形。 阎潇听得很认真,听完之后蹙眉,“你的意思是?” 时亭州总觉的阎潇虽然认真听完了他的汇报,但整体而言对于这件事情,还是蛮不以为意的,他自己手心里捏了把汗,斟酌着开了口,“我觉得,这或许是一个新的作战思路。” “一个新的作战思路?”阎潇有点心不在焉地收回视线,看着自己面前光幕上的报告,“雪松枝吗?” “是的。”时亭州加重了咬字,无论如何,一个想法被如此轻慢地对待,是个人都会心生不快吧? “我只能说,”阎潇暂时又放下了手里的事情,重新回头看着时亭州,“这是一个很好的思路,但是在目前阶段,你的这个想法,可能叫做‘臆想’要比叫做‘思路’更贴切一些。” 阎潇看见时亭州逐渐握紧了拳,咬肌用力,薄唇抿成一线。 生气的时候和他哥可像。 “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先别急成不成?”阎潇看着时亭州紧绷的肌肉又逐渐放松下来,“我是说,你这个构想呢,还只是一个初步的构想,不足以进行更高层面,更大范围的讨论。等你下次任务有机会,再好好观察一下吧。” “等下次有了什么新的观察结果,再来找我汇报。”阎潇指指自己面前布满了密密麻麻文字的光幕,再伸手向时亭州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还有什么其它的事情吗?”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没什么其它的事情,那就趁早滚蛋吧。他还有的忙的呢。 l-12驻点之前差点就全线溃败,l-13驻点就在它旁边,位置举足轻重,唇亡齿寒。现在阎潇和时亭云他们都在忙着重新修筑战线,还要坚固新兵的适应性训练,后勤补给和装备的更新换代,忙的每天恨不得不用吃饭睡觉。 阎潇肯听完他说话已经是足够客气,足够给面子了。 时亭州敬个军礼,觉得自己实在没有立场再赖在这里,耽误阎潇宝贵的时间了。 他转身走出办公室,临到要出门,又犹犹豫豫地回头,问了一句,“我哥他好点了吗?” 阎潇抬起头来,脸上神情有些微的诧异,“你自己不知道去看看他么?” “我……”时亭州被这个问题卡住,心里有点悲愤。上次去看他不是还被你拒之门外了吗? “好的。长官再见!”但时亭州还没胆子肥到敢把心里话说出来,他应承了一声,然后飞快走出房间,关上门。 自己找个机会再试试看。 试试看纳喀索斯是不是真的怕雪松枝。 - 一个下午很快就晃过了,晚上七点的加训照常开始。 训练场上人头攒动,晏越泽站在苏嘉佑边上,有点戚戚然地搓着自己的胳膊。 “佑哥,”晏越泽哭丧着脸,抬起自己的右臂给苏嘉佑看,“你看我这手抖的,等会儿根本都没办法举枪瞄准啊!” 苏嘉佑仔细一看,还确实是。 但是苏嘉佑也实在找不到什么能安慰他的话了,只好摸摸晏越泽的头。 两个人看到时亭州走过来,上去和他打招呼。但是时亭州却好像兴致并不怎么高。 “是累了吗?”苏嘉佑的心思更细一点,敏锐地捕捉到时亭州的心不在焉。 时亭州正想着顾风祁,这都快七点了,l-13驻点二十支队伍,除了d13全部都回来了。他们昨天任务就麻烦,今天到现在也还没回来,难不成是又恰好撞到了棘手任务?点儿背也不会背成这样吧? 时亭州听到苏嘉佑的声音,回过神来,故作轻松地笑一笑,仿佛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一样,“没有!要说累了,那也得是晏越泽这小子累了才对!” 晏越泽脾气好,年龄小,招人疼,才不过几天的时间,就和d11的其它老人们都混得很熟了。 围在他们周围的人都哈哈笑开了,开着晏越泽的玩笑,晏越泽也不生气,笑眯眯的任由他们说去。时亭州脸上的笑有点敷衍,左眼皮一直“突突”的跳,根本止不住。 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想着事儿的缘故,今天晚上这一整趟的加训,时亭州都觉得别扭得很。 先是在热身跑的时候岔气了,后半程硬是一手掐着腰,咬着牙坚持下来的。 然后是模拟狙击训练的时候,他那把狙击枪保养不到位,重型坚甲弹一颗都还没打出去,就直接炸了膛了。幸亏他手快,直接把枪扔到雪面上去了,只是左侧脸颊被弹飞的弹片崩了个小口子,没其他的伤势。要是再慢一点,要么是他的整张脸,要么是他的手,就得废了。 “州哥,”苏嘉佑寻了个空隙走到时亭州边上,有点忧虑地碰碰时亭州肩膀,“要是今天状态不好,要不就先回去吧?” “没事儿,”时亭州抬手把左脸破口的血给抹掉了,不以为意笑一下,“训练马上就要结束了,也不差这么一会儿。” 训练场离驻点的大门口比较近,留在训练场上,等会儿d13回来了,一打眼就能看见他们。 好不容易熬到加训结束了,驻点大门口还是空荡荡的。 时亭州和大家一起往宿舍的方向走,但是脚步拖得很慢,心里也没着没落的。 左眼皮还是不停地跳。 d13还是没有回来。 不能这么点儿背吧?时亭州军靴鞋尖蹭着脚下的雪,皱眉,自己宽慰自己,连续两天都碰上高烈度任务,这得运气多好? 自己都没有这么好的运气,顾风祁哪儿能有? 时亭州正断断续续想着呢,背后就响起喇叭声了。 两辆雪地越野开足了马力冲进驻点来,车身前头两盏大灯划破凝滞的黑暗,映出簌簌飘落的雪花。 时亭州回头,看见是d13的车子。 这车也开的忒野了,都进了驻点了还轰这么大的油门,队长也不怕被时亭云提溜出来骂一顿。 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下来一点,时亭州面上终于露出了个真心实意的笑。 然而时亭州还没有笑过半秒钟,雪地越野的车门就被人霍然推开了。 d13的队长从车上跳下来,满身的血,一双泛红的眼睛里像是烧着了火。 “医务官!大家都赶快散一散!我们这边有队员需要急救!” 雪地越野的后车厢“哗”一下拉开,露出好几名躺在担架上的队员。 其中一个闭着眼睛,容色苍白的青年,赫然就是顾风祁。 时亭州感觉自己的心跳在那一瞬停滞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更新! 之后这边应该每天晚上18点会有5k左右的一更,然后《第二神祇》也会同时更新~(蹲一个收藏哈哈哈) 贴贴看文的小天使们~比心~ - 第46章 羁绊 时亭州抬着顾风祁的担架一头, 和另外一个人一起把他送到医疗点。 时亭州看着躺在担架上的顾风祁苍白的面色,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好像是要碎了一样。 顾风祁身上盖着保温薄毯,薄毯下面隐隐可见斑驳的血迹。 应该是受了很重的伤。 不然绝不可能会这样闭着眼睛被别人抬回来。 顾风祁之前几乎没有受过什么伤。因为他足够强悍, 也因为他们从前都被环塔保护的太好。 可是现在……现在的顾风祁看上去是如此苍白而脆弱,仿佛轻轻一碰都会碎似的。 淡色柔软的唇,胸口晕开的大团的血……一切的一切都缓缓和那个梦境重合了。 时亭州抬着担架网易聊点的方向跑, 控制不住地发着抖。 拜托, 拜托……你不要有事…… 时亭州在心里语无伦次地祈祷。 你明明和我说好的……说好, 你没那么容易死掉的, 你也不会丢下我一个人。 第49章 时亭州跌跌撞撞跑进一扇亮白色的大门,然后被人拦住。 “你们干什么!放我进去!”时亭州双手死死攥住担架的把手,冲拦住他的人大吼。 “你冷静一点!”有一个身穿白色衣服的人上前来, 扶住时亭州的肩膀, 另一个和他相似打扮的人结果担架,抬着顾风祁走进那扇亮白色的门。 时亭州几乎已经想要抬手锁住那个人的喉骨了。 “前头是无菌房,你不能进去,把他交给我们, 他会没事的。”那个扶住他肩膀的人继续劝慰。 理智一点点回到时亭州身上,他的视线也终于从顾风祁身上收回, 在自己面前这个人的脸上, 重新对上焦。 面前站着的是个医务兵。 而时亭州自己则直愣愣站在无菌房的门口。 后面还有人抬着伤员的担架走过来, 时亭州语无伦次道了声“抱歉”, 然后推开, 把无菌房门口的通道让出来。 “他会没事的, 相信我们。”医务兵再深深地看了时亭州一眼, 然后转身走进无菌房。 时亭州扶着膝盖在无菌房外头的长椅上坐下, 他把脸埋进自己的掌心, 听到自己紊乱的心跳声。 他们说会没事的……那就……会没事的吧? 时亭州就这么坐在无菌房外头等着,其间唐荣过来劝过他一次。 “你就这么在这里等着?这也不顶事啊!” “……至少坐在这里,我心里会好受一点,”时亭州抬眼,他冲着唐荣笑了一下,眸色苦涩又疲惫,“唐哥放心,不会耽误明天的任务的。” 唐荣被时亭州噎了一句,知道他现在心里不好受,也没再说什么,拍拍时亭州的肩膀就离开了。 时亭州坐在一片冰冷的白光中,祈祷,然后等待。 等到凌晨十分,无菌房的房门终于打开了。 有医务兵走出来,看到时亭州还坐在外面,有点诧异。 “你还在这里等着吗?” “嗯,”时亭州“嚯”一下站起来,却又有点踌躇地走上去,问道,“……怎么样了?” “虽说伤的很重,但是好在治疗及时,已经脱离危险了。”医务兵道。 时亭州心中松下一口气。 “不过可能还需要休养一段时间,之后的任务应该暂时不能参加了。”医务兵又补充了一句。 “谢谢。”时亭州看着医务兵的眼睛,神情很真诚。 “没什么,”医务兵浅浅笑一下,“都是我们该做的。” “他们今天全部都睡在医疗点吗?”时亭州问。 “嗯,”医务兵点头,“今晚先在这边观察一晚吧!” “谢谢。”时亭州再道一次谢,站直,敬了个军礼,然后转身,走进夜色与风雪之中。 - 第二天,d11执行清障任务。时亭州抱着枪坐在雪地越野后面,眼下有熬夜之后的淡淡青色,但是眼锋却锋利的让人几乎不敢与之对视。 晏越泽好像是察觉到了时亭州今天的情绪不太好,缩着脖子乖乖坐在他旁边,安静地像一只鹌鹑一样。 魏成周皱眉,在雪地越野颠簸的间隙中,走到时亭州边上,蹲下,碰碰他的肩膀,“怎么了?” “没事儿,”时亭州淡淡笑一下,看魏成周不大相信的样子,他面上笑容又加深了一点,“真的没事儿。” 魏成周点头,站起来又走回自己的位置上,但是心里面却知道,时亭州这小子心里面肯定有事儿。 d11今天的运气没有昨天那么好了,他们在返程途中遇到了一组小规模的冰棱镜阵列。三十二面冰棱镜,在有了上一次六十四面的战斗经验之后,对付这种小规模的纳喀索斯,可以说得上是游刃有余了。 这一次魏成周安排双数号的新兵们上了警戒位,而单数号的老兵们则贴身站在狙击位的外围,时刻警戒。 第一轮射击开始,新兵们表现的还不错。 第二轮射击,水银状的流质逐渐渗出镜面。 第三轮射击,一名新兵的射击角度发生了些微的偏差。站在他旁边的魏成周迅速补上一枪。 第四轮射击,所有的新兵都已经撤下,回退到安全距离之后,而老兵们顶上他们之前的位置。 水银状流质向前蔓延的速度已经愈来愈快。 “报告!”时亭州收起自己的狙击枪,他捏住自己的通讯器,“时亭州请求近距离掩护。” 这个时候需要有人上前掩护,用高|爆|炸|药暂时阻挡一下纳喀索斯前进的速度,以便他的战友们继续射击,彻底粉碎掉冰棱镜阵列。 魏成周不做多想,很干脆地同意了时亭州的请求。 时亭州快速向前,雪面上水银状的流质与他一道,以极快的速度迎向对方。 时亭州已经过了引燃□□的安全距离,然而他却没有引爆高|爆|炸|药。 “时亭州!”魏成周在通讯器频道里嘶吼,他的心跳凝滞了半拍。 这小子到底想干什么?! 时亭州没理会,他已经与流质化的纳喀索斯仅剩一线之隔了。 他从袖袋中抖落出什么东西来,是轻飘飘的深色的粉尘,落在流质化的水银色纳喀索斯上面,在冷冽的空气中燃起一阵细小的烟雾,然后已经呼啸到时亭州脚边的纳喀索斯,便又像落潮时候的潮水一样退却了。 魏成周屏息看着时亭州那边的状况,看到纳喀索斯退却,他的心跳又凝滞了半拍。 这小子刚才干了什么?! 不过魏成周依然保佑一个优秀队长应有的素质。他先是指挥着奇数号队员继续完成了对冰棱镜阵列的射击。在整组冰棱镜阵列都被成功销毁之后,魏成周才放下枪,大步走向时亭州。 魏成周什么都没说,先向着时亭州的腹部捣了一拳。 时亭州“呜”一声,弯腰,跪倒在雪地。 “不使用制|式|武|器,擅自突破安全距离,时亭州,你是太自以为是了,还是太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了?”魏成周站在时亭州面前,脸色很难看。 那一拳很重,时亭州没有躲,硬生生挨了那一下,疼得泛出生理性泪花。 他抬头,看着魏成周,很坦荡地说了句“对不起”。 魏成周眼看着刚刚时亭州冲向流质化纳喀索斯,心里一点准备都没有,一阵阵后怕都转化成汹涌的怒意。 “对不起?”魏成周拎着时亭州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拎起来,“你知道刚刚你在做什么吗?你差点就死了!你刚刚到底做了什么?你心里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吗?你的掩护要是失败了,d11又会有多少人会因为你再也不能活着回驻点?” 时亭州默默把魏成周的怒气也全盘接住了。 这是师出有名的怒气,魏成周作为一个队长,是不能容许自己的队员擅自行动的。 等到魏成周的情绪已经渐渐平复,揪着他领子的手也松开了,时亭州才缓慢地开口解释,一个一个地回答魏成周刚才抛出的一连串问题,“我知道自己刚刚在做什么。我猜测纳喀索斯很怕雪松,所以提前准备好了雪松枝研磨成的粉末。我没有在一开始就引燃高|爆|炸|药阻止纳喀索斯的前进,是因为我想验证一下我的猜测。但如果我的猜测是错误的,在那个距离的条件下,我还是能引爆高|爆|炸|药,能够确保大家的射击任务不会因为我的个人行为而出差错。” 时亭州的一串话很连贯,逻辑条理分明。这件事情应该是他一早就打算计划好的。 “而且事实证明,”刚刚挨得那一拳已经慢慢缓过劲来了,时亭州不着痕迹地挺直腰身,“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魏成周沉默半刻,然后问道,“拿你自己的命冒这么大的险,值得吗?” 时亭州默然,然后点头,“值得。” “环塔说,他们研发出了新的战术,但是我们大家心里其实都有数,他们只是局部优化了我们的装备。微型坚甲弹换成重型坚甲弹,然后再多加一个离子护盾。这不是新的战术。” 魏成周不说话,沉默地听着时亭州继续说。 “但是作为一线的战斗人员,我们不能把全部的压力都压在环塔身上。如果真的有突破性战术发现的话,那一定是由我们第一线战斗人员发现的。” “上次任务,我看到雪松枝落下之后,纳喀索斯就退却了。但是上次只有我一个人看到。雪松枝,我知道这听上去很无厘头,所以我向上汇报的时候,上面也没有什么人相信我的说法。” “我必须为我的猜测做出证明,这样这个‘新战术’才有可能得到上面的重视,得到环塔内部的重视,得到整条雪原防线的重视。” “我们不能再沿用之前的战斗思路了,每天……都有太多人牺牲了。所以我必须要尽快,让更多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情。” 昨天,那个差点就牺牲了的人……是顾风祁。他受伤了,受了很重的伤。时亭州不敢想,他是不是真的,就差那么一点……就回不来了。 第50章 说到这里,时亭州抬头,看着魏成周的眼睛,“我知道这些都不是理由,我今天的行为确实有失考量。很抱歉让您这么担心。我再次真诚地向您道歉!” 魏成周看着时亭州向他敬了个严正的军礼,在心里叹口气。 这小子不是太不把他的命当回事,而是还有很多东西,在他的心里,比他自己的命要更重要。 “行了,总之这次任务没出什么岔子,”魏成周拍着时亭州的肩膀,两个人往雪地越野的方向走,“但下次再做这种事情,起码要提前和我通一下气吧?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队长啊。” “嗯,”时亭州紧绷的身体也逐渐放松下来,他低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下次一定!” “这次的战斗报告你来主笔吧,”魏成周道,“写完了之后发给我,我直接传给上头。” 时亭州愣了一下,然后眸光中闪过异彩,“谢谢队长!” 这是魏成周在帮他。 每支作战小组的组长,在任务完成后都要上交一份简短的总结报告。这份报告会传输一份到驻点指挥官那里去,也会直接向环塔传输一份,用以归档。当然,环塔负责军事统筹的人员也会认真研判每份报告,所以这就相当于将时亭州的发现直接“上达天听”了。 就算是驻点不支持时亭州后续的试验,环塔那边也不会轻易就湮没这个发现。 毕竟还是个二十岁出头的愣头小子,时亭州一下子就乐了,之前的凝重阴郁一扫而空,走在雪地上,一蹦能有三尺高。 魏成周看着他跳起来,折下一枝雪松枝,然后转过脸冲着自己笑。 魏成周也收到感染,脸上洋溢出一点暖色调,“这么开心?” “嗯,”时亭州笑着,凑到雪松枝边上嗅,“谢谢队长!” 他房间搪瓷缸里的雪松,昨天被他给霍霍掉了,今天他要折一枝新的回去,在顾风祁回来之前补上。 - 半寸阳光透过驻点宿舍双层真空的钢化玻璃射进来,斜斜落在房间的桌面上。桌面上随手扔了副滤光眼镜,来了雪原很久,时亭州还是不习惯戴这种东西。 时亭州轻轻咬着自己食指指节,他面前是电子光幕,任务情况说明已经写了大半了,他正在斟酌最后的结尾。 可能是看久了光幕的原因,时亭州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不舒服,他移开视线,看到桌面上那一丛青郁郁的雪松枝。 心情一下子就变好了。 时亭州伸手,捋了一把雪松枝茸茸的针状叶,埋头,继续写他的报告去了。 - 报告写完,时亭州按下发送键,一点明黄色的锐光从光幕向上,“簌”的一下消失不见。上传成功了。这份报告不但会传给驻点的最高指挥,还会直接传送到环塔的军事统筹部门。 时亭州舒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揉一揉眼睛。 时亭云和阎潇应该还要再等一段时间,才能看到这份报告。再去找他们两个之前,他还能抽空再去看顾风祁一眼。 - 顾风祁在昨晚的手术之后,已经脱离了危险,今天早上就从无菌房里面被转移出来了。 他被安置在一个向阳的房间,等时亭州推门进来的时候,就看到顾风祁整个人沐浴在阳光里。 雪白的床单,顾风祁没穿军装,穿着宽松柔软的病号服,病床的靠背被摇起来了,他上半身仰躺着,整个人浸在阳光里,皮肤照得透亮。 时亭州维持着推门的姿势,就这么静静地看着。 心房一角像是被什么东西撬开了,袒露出最柔软的一部分。 顾风祁察觉到了门口的响动,回头,看到是时亭州进来了。 他眼睛轻缓地眨动了一下,阳光穿过他森黑纤长的眼睫,仿佛一只振翅欲飞的蝶,“今天任务这么快就结束啦?” “嗯,”时亭州轻手轻脚合上门,两步走到顾风祁的床边上,半跪下来,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侧脸上,感受着顾风祁手背的温度,“你呢?感觉好些了吗?” “嗯。”顾风祁看着时亭州,微微蹙眉,有点不适应于他们现在的这个姿势,一个……近乎神圣,虔诚的姿势。 “不是致命伤,”顾风祁手上用力,把时亭州从半跪的状态拉起来,又握着他的手,让他在自己床边上坐了,“就是受伤之后,刚好赶上一波爆|炸冲击,血氧一下子降下去了,暂时性的休克。” 顾风祁看着时亭州的表情,怕他担心,又补了一句,“很快就好了,再过两天就又能归队了。” “逞什么能?”时亭州不太好对伤员上下其手,只好在顾风祁脸颊上捏了一下,“昨天医务兵才说了,你们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唔。”顾风祁应一声。 “行了,”时亭州站起来,在起身的过程中,他的脸与顾风祁的脸贴的很近,两个人的呼吸交错着打在一起,“那你先好好休息,我晚上来接你回去。” “好。”属于时亭州的气息温润,顾风祁眨眨眼睛,点头。他心里泛起一丝疑惑。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是被蒙在鼓里,像是两个人之间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我等你接我回去。”顾风祁仰头,半张脸在阳光下,幽黑的眼眸被照得透亮。 这是他哪怕霍出性命,也要保护的人。 - 时亭云正在看各组长的战斗简报,正看到d11的时候,办公室就有人敲门。 “进来。”时亭云一面回应,一面皱着眉看光幕上的简报。 这简报不是d11的队长魏成周写的,是时亭云写的。 这简报也不是一份严格意义上的规范简报。短短两千字里面提出了一个颠覆的战略构想,尽管这个战略构想是基于一个朴素的,已经被众多人观察验证的基础事实。 时亭州打开门,走进去,站在时亭云面前,敬了个礼。 时亭云先没有理会他,而是皱着眉把整份简报都看完了。 简报最后面是魏成周写的,还附有魏成周的签字落款。 魏成周写道:该队员所述属实,希望上级部门能够慎重考量该队员的建议,早日将他们今日的发现,以及该队员基于此提出的战略构想付诸实践。 时亭云看完了简报,抬起头来看着时亭州。 “擅自行动?”时亭云面上表情淡淡的,但是微抿的嘴唇已经足够昭示他的怒意了。 “是。”时亭州站的很直。 “这份战报在提交给我的时候,也顺便往环塔的军事统筹部门上传了一份?” “是。” “然后你现在申请带队进行进一步的试验?”时亭云面无表情。 “是。”时亭州面不改色。 如果现在还是用实体书页字纸的时代,时亭云就拎起报告,直接甩到时亭州的脸上去了。 “你知道你的申请意味着什么?”时亭云站起来,那一下子的动作太猛烈,扯到伤口,他的脸色苍白了一下。 “我知道。”时亭州答。 “你觉得自己现在有能力带领一支队伍去驻点外,开展你的那个什么试验了?你上哪里去找愿意为了你的这个计划牺牲的队员?你自己做好试验失败的准备了吗?”时亭云看着他,眸色很利。 “是的。”时亭州咬字很清晰,语气很坚定。 时亭云伸手指着时亭州,指尖微颤。 时亭州熟悉这个动作。 以前小时候,时亭云每次气得要动手揍他的时候,就是这个动作。 可是他现在是以一个成熟士兵的身份站在时亭云面前。 “哥,”时亭州目光坦荡,平视前方,“你公私不分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夸我自己 (来自一个疯狂想要被夸的可怜单机人) - 第47章 试验 “哥, 你公私不分了。” 青年的声线很清朗,不疾不徐落在空旷的室内,时亭云眼神一颤, 猛然抬头。 公私不分么? 扪心自问,如果提交这份战斗报告的人不是时亭州,那时亭云肯定不会用这样的态度, 跟那个提交战报的人说话。 这是一个难得的发现, 也有极大的后续利用研发的价值。 时亭云会毫不吝啬地赞赏那个人, 会尽最大努力支持那个人进行进一步的一线试验。 但是为什么, 当那个人是时亭州的时候,时亭云的反应……竟然会这么的,截然相反呢? 时亭云看着时亭州, 喉结滚动一下, 想说什么话,却没有说出口。 时亭州看着时亭云的眼睛,替时亭云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你怪我在最开始的时候不和你商量一下,就擅自冒了险。怪我在冒险之后, 没有找到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你讲一遍。怪我冒险之后, 又借着魏成周的队长职权, 直接将报告和请命都提交给了环塔, 这样就算你想另找他人组织后续的试验, 环塔那边也不好交代。” 第51章 “总而言之, 你就是怪我冒险, 还怪我没让你知道一切。是不是?”时亭州看着时亭云, 他的眸色很平静, 甚至带着一点理解和怜惜的意味。 时亭云将时亭州说的话一字不落听了, 他沉默半晌,然后点头,坦然道,“是。” 时远已经牺牲在这条雪线上了。他不能看着时亭州步他们父亲的后尘。 这不是说,他会将时亭州保护地好像博物馆中易碎的珍品,不是说他就出于私心,就不让时亭州上前线了。 时亭州是他的弟弟没错,他有责任保护好时亭州。但是时亭州与此同时也是一个士兵,当他站上雪原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要承担一个帝国守卫者注定要承担的风险。 时亭州与其它的队员一样外出驻点参加任务,当纳喀索斯出现的时候,时亭州受到攻击的概率并不比其它任何人第一点。 这是时亭云没有办法改变的事情,是他们两兄弟都必须要接受的现实。 时亭云只能默默地承认这一点,但是这不代表,他可以毫无脾气地容许时亭州胡来。 是的,胡来。 时亭云回忆着自己刚刚看过的那份战斗报告。 擅自行动,使用非制式武器,跨越安全距离。这不是胡来是什么? 还有那份报告最后面写的东西。 【……报告人时亭州申请作为队长,带领一队战斗人员进行新型作战技术的实战检验。】 这小子之前是命大,那么胡来找死,都险险没出事儿,从火坑上头堪堪越过了。现在他倒是又想往火坑里面跳? 时亭云怎么可能会不想抽他? 公私不分?简直可笑! 有谁是真正能把公私分清楚的? 时亭云看着时亭州,强压下心头火气,“之前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我就不再追究了,但至于这后续的实战检验,你也别再想着要带队了,参与都不可能。” “整条雪原防线绵延673公里,有三十几处驻点,你所谓的实战检验不一定要在l-13进行。更何况我们这一段是最危险的防线,相信你心里也有数。环塔那边要是回了消息,我会和他们沟通的,剩下的事情你就不用再管了。” 时亭州看着时亭云,后者的眼神严厉,是一派笃定的神气。 时亭州在心里苦笑一下,哪里是“不用再管了”?分明就是“不能再管了”。 可是谁让时亭云是l-13说了算的头一位人物?他既然已经发了话了,那这件事情也就基本上是板上钉钉了。 时亭州现在只庆幸自己上次任务,在告知时亭云任何信息之前就擅自行动了。要不然现在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时亭州无声地敬个军礼,转身走出时亭云的办公室,打开门的瞬间他吓了一跳,阎潇居然站在外面。 也不知道他已经在外面站了有多久了,他们刚才的对话他又听去多少。 “你先回去,剩下的事情交给我。”阎潇压低声音,冲他眨了眨眼睛。 时亭州心里疑惑。什么叫“剩下的事情”?阎潇是要帮他说通时亭云?为什么?能行吗? 尽管心里还有一连串的问题,但是时亭州还是把它们都强压下去了。他点点头,看着阎潇走进时亭云的办公室。 按理说时亭州这时候应该按阎潇说的,先行离去的,但是好奇心驱使他留下来,听一耳朵墙角。 阎潇的声音很平和,穿透门板,四平八稳落进时亭云的耳朵里。 “你打算护着他一辈子吗?你有这个本事能护着他一辈子吗?什么险都不让他毛,什么事都不让他做?” 不知道为什么,时亭州听得心里面骤然一酸。 时亭云叹一口气,他的声音听上去很疲倦。 “等你什么时候有了一个和你在一条战线上面的亲弟弟,你再来和我说这句话。” “时亭云。”这还是时亭州第一次听到阎潇连名带姓地叫他哥。 “这是你弟弟的人生,不是你的,你没有权利决定他要做什么。他要去冒险,他要去追求他的目标,他的荣耀,无论你站在什么立场上,你也没有阻拦他的资格。你最多只能给出你的劝告,以及为他祈祷。” 重物落地的声音。 哦,不是重物落地,应该是某个人揪着另一个人的衣领子,把他敦到实木书柜上,肩胛骨撞在木头架子上的声音。 “你知道我说的都是对的。”阎潇的声音依然很平和。 “再给我一点时间……考虑,或者是……适应。”时亭云的声音喑哑下来。 这就是有戏了? 后面的对话时亭州没有再听,他转身,放轻脚步,匆匆离开了。 - 当天傍晚,等时亭州刚刚把顾风祁从医疗点接回来,在他们的房间里面安顿好,房门就被敲响了。 时亭州往顾风祁的后腰后面塞了一个靠枕,然后跑过去开门,“谁啊?” 门开了,外面站着时亭云。 “哥?”时亭州心里一下子有点忐忑。他走出房间,把身后的房门掩上。 时亭云半张脸隐没在廊灯外面的阴影中,他的眸色深沉而平和,“环塔那边有回复了,你被任命为这次试验的负责人,试验会在后天正式开始。你在明天之前,把需要的武器装备,还有需要的随行人员名单都写好,交给我。” 是公事公办的平稳语气,时亭云同意了时亭州带队进行后续的试验。 不过不是基于环塔的压力,而应该是阎潇做通了他的思想工作。 时亭州站直,敬个军礼,答一声“是!” 答完之后,两个人一时都无话,就在走廊暗淡的光线里面面相觑着。 “后面的路就看你自己走了,”时亭云眼帘半垂,语气是一种含混的温柔,“我不会再拦你,但是也没有能力再护着你。无论是走得好,还是走得不好,还是其它的什么,后果都要由你自己去承担。” “嗯。”时亭州看着时亭云,心情是一种微涩的复杂,既有歉疚,又有畅然。 是他自己非要把时亭云推开的。这也算是……在时亭云眼中,自己终于长大了吧? “谢谢哥。”时亭州轻轻道了一声。 时亭云摆摆手,没再多说些什么,转身沿着走廊离开了。 他的背影在长长的廊道上渐远,不知为何,看上去竟显得落寞。 - 时亭州的作战计划并不过分复杂,只是在原有的战术上,又增加了新的一个环节:雪松枝粉末的使用。 时亭州猜测,雪松枝当中可能包含有某种特别的物质成分,能够与纳喀索斯的流质液体相互作用,使其消减。 虽然在前两次的接触中,纳喀索斯碰到了雪松枝便退却了,但是时亭州却敏锐地捕捉到,雪松能够与流质相互作用这一点。 不然纳喀索斯不会这么着急退却。而且人类与纳喀索斯已经交战了七年之久,帝国战士的伤亡时常发生,但是纳喀索斯的数目却几乎没有什么消减。(这是根据冰棱镜阵列出现的频率与规模来推断的) 虽然现在时亭州提出的还只是一个猜测而已,但如果这个猜测被验证正确了,那么就意味着人类找到了一种消减纳喀索斯的方法,这场旷日持久的雪原战役,也就将要画上句号了。 这次行动并不需要太多的人员,时亭州申请了原d11小组作为行动人员。他和这些人相处了很长一段时日,彼此之间充分默契,行动起来也事半功倍。 除了试验的行动人员之外,时亭云还安排了一支额外的保障队伍。 两队人马在两天后的清晨整装待发。 顾风祁也在这次的行动队里。他的伤还没好透,本来是没道理要一起去的,但是出发之前,他与时亭州发生了一场如下的对话: “我跟你一起去吧,刚好d13是保障队伍。” “嗯?不行啊。你伤还没好。” “基本上好了。不信你看。”顾风祁站起来,活动一下,做了一个战术动作给时亭州看。 时亭州皱眉,“时亭云同意让你归队了吗?” “同意了啊。”顾风祁点头,在心里面笑。你哥又不会像盯你一样盯着我。 时亭州冥思苦想,努力想要举出一个顾风祁不应该一起去的理由。 “这次行动很危险么?”顾风祁没给他太多思考的机会,先发制人,“你之前不是明明跟我说过,你的战术和想法已经很成熟了,这次只是去检验一下而已?” 啊,自己之前的确是说过,这次任务烈度很低,很安全之类的鬼话。 后路被人堵死。时亭州只好表情复杂地点了点头,“那你就很d13一起行动吧。但是我不想再看到你受伤了。” “好。”顾风祁眼睛微眯,笑得很得意。 - 旧历261年12月31日,位于雪原防线l-13驻点的一支小队,远赴荒野,开启了一场对整场雪原战役具有颠覆性意义的试验。 【作者有话要说】 第52章 嗯,“雪原”这一卷马上要进入尾声了 - 第48章 雪盲 旧历261年, 12月31日。时亭州,一个低阶军官的名字,从此刻开始便将被永久性地记录在帝国的战争史当中。 那天是一个艳阳天, 实验地点选在一处雪松林近旁。 阳光洒落满地,被白晃晃的雪再反射向蓝天,整个世界都是一片耀目的眩白。 空气中的水分静谧地凝结, 全副武装的试验人员手中握着枪, 在时亭州的指挥下以战斗队形缓慢向林地边的一处小型纳喀索斯阵列围拢。 四下寂静, 只有极轻极轻的响动:冰棱镜缓慢生长, 作战靴踩在积雪上,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的雪松默然无声,轻轻漾起松涛。 d11全体队员到达指定射击点位。 d13全体队员到达掩护射击点位。 第一版刚刚研发并投入生产的“雪松弹”装备就位。 时亭州摘下他的滤光眼镜(时亭州始终不习惯戴滤光眼镜, 戴上后他会觉得自己的视野受到限制), 举起右手。 这是一个“全体准备”的手势。 d11射击点位上的全体成员做好射击准备。 时亭州挥下右手,在酷寒凝滞的空气中划下一道纹路,一丝颤动。 第一枚重型坚甲弹发射。 纳喀索斯阵列受到冲击,开始疯狂生长。 第一轮射击结束。 纳喀索斯阵列完全形成。 第二轮射击结束。 流质纳喀索斯渗出冰棱镜镜面, 向d11狙击位的队员们快速蔓延。 第三轮射击开始。时亭州握紧了手里的“雪松弹”发射器,他感到在零下三十多度的酷寒中, 自己手心已经缓缓渗出了汗水。 流质化纳喀索斯距离d11队员们的射击点位越来越近。 第三轮射击结束。 d13掩护射击点位全体队员准备。 第四轮射击开始。 流质化纳喀索斯即将突破安全距离。 第四轮射击结束。 时亭州握住通讯器, 下令, “全体d11队员, 更换枪支, ‘雪松弹’发射准备!” 已经训练过很多次“雪松弹”射击的d11队员们迅速依令行动。 一枚枚圆形的, 鸡蛋大小的“雪松弹”被装填进发射器。 d11队员举起发射器, 瞄准自己的射击区域, 开枪。 一颗颗“雪松弹”被打出, 在凝静的空气中划出一道道弧线。 雪松弹顺着发射的力道,在半空中飞翔了片刻,然后在距离雪面纳喀索斯还有半米远的位置炸开。 雪松弹里面装着事先经过加工处理的雪松粉。 雪松弹炸开,雪松粉以炸点为圆心四散铺展开去,纷纷扬落在雪面上的流质化纳喀索斯之中。 灰白色的粉末触及流质化纳喀索斯,然后整个类水银高密度液体覆盖的平面便开始沸腾。 寒燥的空气中飘起阵阵烟灰,这是已经消解的纳喀索斯被挫骨扬灰的证据。 d11的队员肩上扛着发射器,丝毫也不敢放松。 站在外围负责掩护的d13手里握着枪,却都看呆了眼。 这是雪原战役打响这么多年以来,他们第一次看见纳喀索斯被销毁。 是的,销毁。 之前,他们的战友会牺牲,但是纳喀索斯却永远也只是“退却”。 而现在,纳喀索斯终于被“消解”了。 它们并不是不可战胜的。 试验成功了,然而战斗还没有结束。 时亭州脑子里绷着的那根弦依然没有松懈。 他再一次开启通讯频道,下令,“全体准备,第二轮雪松弹,射击准备!” 第二轮齐射。 又一阵纷纷扬扬的雪松粉在已经沸腾的流质状纳喀索斯上面炸开。 已经沸腾的水银沸腾地更厉害了。 甚至连雪面都因为纳喀索斯沸腾消解而产生的高热,而隐隐透露出融化的趋势。 时亭州看着沸腾的银色冰面,心里计算着发射下一轮雪松弹的恰当时间。 之前的每一步行动的时间都经过了精密的计算。 他们要在纳喀索斯回退到冰棱镜里面之前,毁掉冰棱镜阵列,切断纳喀索斯的退路。 他们还要最大程度地吸引纳喀索斯从冰面上流出,这样才能更大程度地用雪松弹将它们消灭。 时亭州看着第二轮雪松粉尘埃落定。 原本铺满了流质化纳喀索斯的雪面上,现在已经只剩下零散的,被分割开来的纳喀索斯区域了。 时亭州轻轻捏住通讯器,发布最后一条命令,“全体准备,第三轮雪松弹,发射准备!” 第三轮雪松弹发射。 区块分布的水银色纳喀索斯在雪面上进行自己最后的沸腾与最后的挣扎。 d13队员沉默着放下枪,注视着这雪原上的奇景。 时亭州沉默地看着最后一汪水银色消耗殆尽,变成凝寒空气中的一缕薄烟。 他抿抿唇,对着通讯器道,“全部行动结束。” d11的所有队员放下发射器,看着重新变得洁白无瑕的雪面,静默。 “州儿,宣布吧,”魏成周站在时亭州的侧面,他看着时亭州沉默的剪影,打开了单向通讯,“实验成功了。” 实验成功了。 时亭州不说话,只是感到一种莫名的酸涩感从心底一直蔓延到喉间。 如果能再早一点,d11的那个被拟态化纳喀索斯刺中胸膛的士兵,或许就不会死。 如果能再再早一点,那么l-12驻点就不会濒临失守,就不会用百分之六十的伤亡比去换帝国对它的控制权。 如果能再再再早一点,那么……当年驻守在l-13的时远中将,就不会牺牲。 可是世间哪里来的那么多如果呢? 时亭州笑一下,他感觉到自己的眼睛有点不舒服,他抬手揉了一下眼睛。 好在,现在也还不算太晚。 至少之后的那些人,他们不用白白送死了。 时亭州放下手,深吸一口气,把通讯切换到全频道模式。 “我宣布,环塔261年,12月31日,雪松计划,”时亭州停顿了一下,他被雪面反射的眩白阳光照得眯眼,“实验成功!” 随着时亭州说完最后一个字,现场的许多士兵都抛起了手中的枪。 他们大喊着在雪面上狂奔,跌到,再爬起来狂奔。 他们摘掉自己的滤光眼镜,流泪,然后与彼此紧紧相拥。 魏成周他们这些更沉稳些的老兵追在那些闹得最欢的战士后面,踢他们屁股,让他们拿好枪,说这里还是驻地外面。 一个已经激动得泪流满面找不着北的战士,梗着脖子怼回去,“就算是在驻地外面我们也不怕了!我们现在已经有雪松弹了!” 唐荣虎着脸骂了一句“胡闹”,但随后也没再多说些什么,就在旁边抱着枪,安静地看着他们闹。 魏成周低下头看看手腕上的时间,往通讯器里送了句话,“大家就在这一片乐呵乐呵得了,别走太远,二十分钟之后集合返程!” 现在大家的心情雀跃地就像刚放出笼的鸟儿,一时半会儿收拢不回来的。 且先让他们乐呵乐呵吧,说到底试验成功了,大家都开心嘛。 试验成功了。 时亭州的嘴巴比脑子更快地说出了这句话,而等到他又一个人在寒风中静立了许久,他才恍悟到这句话的含义。 这像是老天爷开的一个玩笑,一个不甚高明,甚至有些滑稽蹩脚的安排。 纳喀索斯在雪原上横行七年,而七年之后,雪原防上一个低阶军官,偶然发现雪原上土生土长的雪松具有能克制纳喀索斯的成分。 这个剧本,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荒唐”。 为什么没有一个谁早点发现呢? 明明是一件这么……容易发觉的事情? 发现这件事情,并且坚持要将它付诸实验的人,为什么偏偏又是他呢? 这样一个能彻底改变雪原战局的发现,这样几乎可以彪炳帝国战争史的贡献,就要这么……近乎是平白无故地落在他,时亭州,一个到雪原才不到半年的低阶军官头上吗? 时亭州看着白茫茫的雪面,一时之间有点茫然。 时亭州总是会想得很多。不由自主地想得很多。 这是他的优点。 就算被命运之神眷顾,也永远不会被一时的成败得失冲昏头脑,永远审慎且严谨地走好他脚下的每一步。 来的太轻易的东西,简直好像就是对他人努力的一种亵渎。 好在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永恒公正的东西。所有功过都将留待时间去评判。 时亭州独自一人站在白茫茫的旷野上,与周围的欢欣格格不入。 茫茫雪原,让他控制不住地想到某些孤独又辽远的东西。 譬如分离与死亡。 雪面的反光太强,时亭州又忍不住抬手揉眼睛。 战术手套上沾了寒气,已经结上了冰碴子,细碎的一点点一点点粘连在一起,粗糙而锋利,把眼皮揉的通红。 第53章 揉着眼睛,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时亭州感觉到颊上一热再一凉。 等到反应过来是自己流泪了,眼泪已然结成霜。 真是怪,时亭州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想,自己明明一点也不想哭的。 脸颊上又是一热再一凉,之后是持续的温热。 时亭州依然在流泪,眼泪止不住。 时亭州更用力地揉眼睛,然后往雪松林里面走,心里希望这一幕不要被人看到才好。 揉着揉着,戴战术手套的手突然被人一把抓住。 在眼睛上面作乱的手被强力拉着,远离了时亭州的眼睛。 时亭州睁开眼睛,在一片模糊的视野中看见顾风祁。 “眼睛都被你揉成什么样了!”顾风祁抓着他的手,语气责备。 “唔,”时亭州带着点儿鼻音小声抗议,“眼睛不舒服。” “你别乱动,我看看。”顾风祁扳住时亭州的肩膀,一点点凑近他的脸。 顾风祁温热的呼吸洒在他脸上,时亭州茫然地眨眼,又是一串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顾风祁拧眉。 “我不是要哭,”时亭州抽了下鼻子,为自己辩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流眼泪,但是我控制不住。” 顾风祁小心检查时亭州眼睛的情况,眉头皱的更紧。 “除了流眼泪,还有其他什么不舒服的反应吗?” “嗯,”时亭州眨巴眨巴眼睛感受,“有点干,不痛,光线太亮了,视野是模糊的。” 顾风祁拧了时亭州一只耳朵,卡着他腰,把他带到一棵雪松后面的避光处。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出门就把滤光眼镜戴上,你就是不肯听是不是?” 时亭州龇牙咧嘴被顾风祁抵在雪松上,雪松轻轻震动了一下,积雪扑簌簌落下来,落了点儿在时亭州的领子里。 “啊,”时亭州顺着顾风祁的力道偏头,有点委屈地辩解,“我没有!” 没有不肯听话,但是出门也没有戴滤光眼镜。 顾风祁把人抵着,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副眼罩,给时亭州戴上。 时亭州眼前顿时一黑。 “但是你这样我根本看不到路啊!”时亭州小声抱怨,伸手想去把眼罩扒拉下来。 “你已经雪盲了时亭州,”顾风祁打开他去摘眼罩的手,声音十分的不客气,指尖戳在他胸口,“我警告你,要是再乱来就要挨打了。” 时亭州梗着脖子,十分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但是两只手却很乖地没再碰眼罩。 原来是雪盲,怪不得眼泪止不住往下淌。 “那我怎么走路啊?”时亭州伸手,试探着拽住顾风祁的衣角,“你一点都不怕我摔么?” 时亭州攥着顾风祁衣角的手指被顾风祁一根根掰开。 时亭州心里抽抽地疼了一下,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淡了。 幸好现在他戴着眼罩,顾风祁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但是不是明明已经说好,他们两个还像从前一样吗?怎么现在自己瞎了,连牵着他的衣角都不行了吗? 然而时亭州还没有难过到一秒,他的手就被顾风祁握住了。 十指相扣的那种握法。 “我牵着你走啊,”顾风祁的语气寻常,听不出任何端倪,“不会让你摔的。” 时亭州一下子就乐了,噗嗤一下笑出来。 “你都看不见了,”顾风祁戳他脑门,“你还高兴个什么劲儿啊?” “我就是高兴,你管我呢?”时亭州很硬气地反驳,但是牵着顾风祁的手却握的很紧。 “行,”顾风祁叹口气,“那我牵着你往回走吧。” “不要,”时亭州一口拒绝,“我魏哥不是说了吗?二十分钟之后集合,这么早回去干什么?白让他们逗瞎子啊?” 顾风祁被时亭州逗乐了,他仔细看看这个带着眼罩的瞎子,伸手把他领口里化了一半的碎雪掏出来,“那你想上哪儿去?” 时亭州被弄得有点痒,他缩一下脖子,“带我往树林子里走走呗!” 顾风祁牵着时亭州的手,往雪松林深处张望。 林子里不完全是雪松,还零零散散生长着几棵橡树。 雪松林中树与树之间的间距比较近,没有大块的空地,如果不走太远的话,应该不会碰上纳喀索斯阵列。 “行。”顾风祁答应了,带着时亭州往雪松林里面走。 时亭州蒙着眼睛,其它的感官变得更敏锐了些。耳畔有寒风掠过,顾风祁牵着他的手心温热。 两个人。 在雪松与橡木之间穿行,在周身的严寒与手心的温热之中。 比遥远还要遥远,比孤独还要孤独。 时亭州心里一动。 有什么难以遏制的情愫,顺着心口一点点漫上来。 时亭州停住不走了。 顾风祁回过头来看他,“怎么了?” 顾风祁说话的时候口唇间溢出薄薄的雾气。 时亭州抓着他的手,试探着,倾身上前,直到稀薄的水蒸气呼在他的鼻尖上。 时亭州听见自己的心跳愈来愈快。 “怎么了?”顾风祁看着时亭州的脸越来越近,冥冥之中似乎也有了朦胧的预料。 一种轻柔的期待感笼罩在林间。 林外光线变换,照出两个人侧面的剪影。 反正我现在闭着眼睛,就算被推开了,也可以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时亭州心里想到。 时亭州一只手搭上顾风祁的肩膀。另一只手试探着扣上他的后颈。 心跳的太快,似乎要蹦出胸膛。 两个人的身高相仿,而顾风祁的那张脸,他已经在脑海中描摹过千万次。 所以……不会错。 时亭州吻上去。 微凉的唇碰在一起。 时亭州的心跳停滞。 他没敢再进一步。而是在心里祈祷,如果下一秒顾风祁要把他推开的话,希望顾风祁会给他留点面子。看在他们相处了这么多秒的情面上。 然而下一秒,他的后颈也被扣住。 下颌被抬起,牙关被撬开,口腔中的空气被掠夺。 火热。 翻搅。 迫切地,动情的。 顾风祁把他拉进怀里,夺过主动权,加深了这个吻。 在雪松与橡木的深处,在比孤独更加孤独,比遥远更加遥远的地方,他们第一次相拥亲吻。 旧历261年的最后一天,12月31日。 这一天在时亭州看来简直美妙的不可思议。 如果这是个梦,时亭州真诚地希望,这个梦永远不要醒来。 【作者有话要说】 好的,立下flag:要在开学前卷完第二卷 !!! 冲鸭!!! 评论区好冷清呜呜呜,我要哭给你们看呜呜呜 - 第49章 惊变 旧历262年, 整条雪原防线向外推进。大片大片的雪地,雪松林和橡木林被划分进帝国疆域。 更多的雪松,意味着更多的雪松弹。 更多的雪松弹, 意味着他们将更多地消灭纳喀索斯。 262年,这一年的所有行动都进行地前所未有地顺利。 时亭州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功臣。虽然他本人对这件事情一直颇有微词。时亭州始终认为,自己只不过是恰好发现了雪松的用处而已。那些真正应该得到嘉奖的, 是为了坚守到这一天而牺牲的将士, 以及将雪松弹的量化生产变为现实的后勤人员。 不过这只是时亭州的个人看法而已。 只等这场战争彻底结束, 环塔就将给予时亭州他应得的荣誉。 是的, 这场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 现在纳喀索斯出现的频率已经越来越低,它们形成的冰棱镜阵列的规模也越来越小。 帝国战士的围剿线和包围圈越缩越小, 只等着最后的彻底歼灭。 - 262年, 3月23日,m-17外围防线,时亭州小队。 自试验成功之后,时亭州就升任了小队长, 主要负责外围防线m-17区域的清扫与持续推进。 魏成周和唐荣还是搭伙带队,魏成周依然担任队长。 顾风祁本来也能单独带队的, 只是后来也不知道他跟时亭云说了些什么, 最后他捞到了“副队长”的头衔, 跟着时亭州跑到了m-17区域。 苏嘉佑, 穆子骞, 晏越泽, 这一溜时亭州之前带过的兵, 也理所当然划归到了时亭州的队伍中。 战况已经逐渐稳定下来, 时亭州身为队长, 带着自己信赖又景仰自己的一群年轻人,天高时亭云中将远,守在m-17区域,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滋润。 最重要的是,他身边还有顾风祁这个副队长。 两个人才刚刚捅破那层窗户纸没多久,现在正是感情热烈难舍难分的阶段,隔空的一个眼神都能咂摸出别样的味道。队长和副队长,在圆满完成任务之后,找个别人看不着的地方,拉个手,亲一下,不过分吧? 第54章 他们在m-17待了快一个月,晏越泽打靶的命中率越来越高,与此同时他也发现自家队长的嘴角一天天的越扬越高。 “队长这是怎么了?”晏越泽有点不解地胳膊肘碰碰苏嘉佑,“怎么这么开心啊,这嘴角翘的都能挂灯笼了。” “是因为试验成功了吧?所以才这么高兴。”穆子骞心思单纯,看着时亭州开心,他自己也觉得开心,而至于时亭州开心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他只能想得到第一层。再往后面扒,就超出他的能力范围了。 “……嗯。”苏嘉佑作为他们三个里面唯一的一个明白人,没好意思跟这两位心思单纯头脑简单的去解释,只是不置可否、讳莫如深地点点头。 今天m-17是一个比较常规的清扫任务。 最近的任务频率已经越来越低,从262年年初的每天出任务,已经下降到了一周出一次任务左右。 时亭州招呼大家检查好自己的装备,然后准备上雪地越野,出发清障。 顾风祁刚刚从装备库那边走过来,眼见着时亭州一个人站在雪地越野后箱前头,四处无人,只有皑皑一片白雪,心里一动。 他悄没声息地摸过去,在时亭州转头的那个刹那,一下子猛扑上去。 时亭州被顾风祁跃起的力道带着,摔进雪地越野的后箱里。 “干嘛呢?”时亭州弯了眉眼,笑着骂,“我现在是你队长,顾风祁,你在干什么?” 顾风祁不说话,单手卡了时亭州的肩膀,把人摁在雪地越野一面背向的车厢壁上。 其他人都整理装备去了,他们有两分钟的时间。 嗯……可是两分钟的时间,够干些什么呢? 可以亲一下。 在雪原这种高寒的地方待久了,他们的心肺能力都很好。一口气撑两分钟,足够了。 顾风祁不假思索吻上去。 时亭州扬起下颌,不甘示弱吻回去。 本来是估算的两分钟的,但是顾风祁大概低估了两个人唇齿间纠缠的激烈程度,也低估了激烈运动对氧气的消耗。 在时亭州抵着他的胸膛把两个人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微微气喘。 雪原冷,但是还有个好处,就是脸红和气喘都不容易被看出来。 动作最快的队员已经从装备库往雪地越野走了,大概还有四十五秒就要到了。 时亭州和顾风祁迅速地跳开,各自占据车厢一角。脸不红心不跳,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刚刚我去了趟仓库,这一批次的雪松弹要用完了。”顾风祁手背若无其事地蹭过嘴唇,开始装模作样地聊公事。 “嗯,昨天我已经联系过后勤了,新一批雪松弹应该今天下午就会到。”时亭州接茬接的很快,同样从容地切换到一本正经聊公事的状态。 队员陆陆续续上车,回来得早的人只听见他们的队长和副队长聊雪松弹仓储余量的事情,别便的一概不知了。 等到所有队员到齐,雪地越野发动,大家各自带上护目镜,靠着车厢壁闭眼,养精蓄锐。时亭州悄摸向顾风祁去了个眼神,顾风祁嘴角上扬,脸上笑容很柔软。 常规的清障任务,很快便顺利完成了。 回程路上时亭州和顾风祁两个人坐到了一起,雪地越野一路上爬坡上坎、颠颠簸簸,时亭州顺水推舟、理所当然就把自己下巴颏放到顾风祁肩上去了。 有眼色的队员看到了当做没看到。没眼色的队员看到了也看不出来个啥。 总之,车内气氛温适,回程路途十分美妙。 直到时亭州的通讯器突然响起,打破了雪地越野内温和静谧的氛围。 “嘀嘀!”刺耳的警报声乍然响起,把时亭州吓了一跳。 他皱着眉把自己坐直了,轻轻拨一下通讯器,打开频道。 “m-16,m-16,请求支援。”通讯器那边是魏成周的声音,沙哑,疲惫。 时亭州的心蓦然收紧了。 顾风祁注意到了他一下子紧张起来的情绪,朝他投来一个探寻的眼神。 “这里是m-17队长时亭州,请发送你的位置。”时亭州握着通讯器的手指攥紧,“条件允许的话请简要描述一下你们现在的情况。” “叮”的轻微一声响动,m-16小队的定位发送到时亭州的个人终端上。时亭州十指飞快地操作一下,把地址发送到雪地越野的驾驶员那里。 “全体注意,我们即将前往支援m-16小队,请大家做好准备!”时亭州沉声下令。 车厢中众人都打起精神来。 顾风祁伸手搭在时亭州肩膀上,轻轻揉了一下。 别紧张,我们已经接到请求支援信息了,他们不会有事的。 时亭州回头看了顾风祁一眼。 “咳,咳……”通讯器那边再次响起魏成周的声音,他先咳嗽了几声。 “m-16小队于两小时前出发,前往执行常规清障任务。但是任务失败。” 任务失败?时亭州心里面突突跳了两下。 “由于雪松弹失效,我们并未完成清障任务。有三名队员牺牲,三名队员轻伤。” “现在我们暂时安全,请求m-17尽快前往支援!” “m-17正在前往定位点,”时亭州听着魏成周平淡的叙述,一颗心缓慢地沉下去,再开口时嗓音略微沙哑,“请你们再坚持半个小时。” “好。”魏成周答得很简短。 然后他又开始咳嗽。 硝烟味和血腥气似乎能通过无线通讯波段传到雪地越野里。 之前大家面上的轻松神情,全部被某种凝重所代替。 “你们的雪松弹……是新批次的吗?”静默了半刻,魏成周又开口问道。 “不是,是上一次的存货。”时亭州答道。 “那就好,”魏成周闷声咳嗽。 “……我觉得是新批次的雪松弹出了问题。”最后一句话魏成周说的很轻,轻到几乎要消弭在电波里。 可是雪地越野的后车厢里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大家都听到了。 - 半个小时之后时亭州他们来到了m-16的定位点。 现场情况比时亭州预先想象的要惨烈很多。 雪地分别被烈火和鲜血烧灼浸染成黑与红两种色彩。 不难想象,在雪松弹失效的情况下,如何才能够阻挡纳喀索斯。 需要有人引爆高|爆|炸|药,与流质化的水银色液体一起灰飞烟灭。 时亭州看着满地的狼藉,突然止不住轻微的战栗。 他爸当年就是湮灭在同样的烈火中的吧? 为什么在已经研制出雪松弹的现在,同样的情况又再次上演了呢? “现在是任务期间。”顾风祁从时亭州边上走过,他拍了一下时亭州的肩膀。 “好。”时亭州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灼痛肺部,让他迅速地平静下来。 时亭州快速地安排好一部分m-17的队员设置警戒线,另一部分队员协助伤员转移。 他看见魏成周抱着狙击枪,坐在一棵雪松树下,背靠着树干。 魏成周左边额头破了个口子,从伤口淌出的血已经结了一层薄痂。他的面色很疲倦。 “哥,”时亭州走到魏成周边上,单膝跪地,把手里拎着的医用急救箱放到地上,“你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严重的伤口?” 魏成周轻轻摇头,薄唇抿紧,一句话也没有说。 时亭州先对魏成周进行了初步检查,四肢完好,身上也没有骨折的痕迹。 时亭州从急救箱里面拿出消毒药水和纱布,开始替魏成周处理头上的伤口。 “有点疼,哥你忍一下。”时亭州小心翼翼地用纱布沾了消毒药水,轻轻擦在魏成周额头上。 魏成周不吭声,只是在纱布碰到鲜血狰狞的伤口时微微苍白了脸色。 时亭州注意到,魏成周的一双眼睛放的很空。像是心里面被挖空了一块一样,时亭州还从来都没有在魏成周脸上见到过这种茫然无措的神情。 时亭州轻手轻脚替魏成周裹缠好纱布,“哥,你要不跟我说句话吧。” “你别这样,你这样看得我心里面发毛。”时亭州轻声道。 魏成周在莽莽雪野和榛榛树林间漫无目的转动的视线,终于凝定在时亭州的脸上。 “说点什么,”魏成周的嗓音很哑,他开口的时候呵出薄雾来,是充斥着硝烟和血腥气的,仿佛他整个人都被战火给浸透了,“我们队里死了三个,伤了三个。” 时亭州听得心里一跳。 “唐荣……”魏成周眼睫垂下来一瞬,“……唐荣没了。” 时亭州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事情。 “唐荣没了。”魏成周快速地眨了一下眼睛,他揉一下被风吹得有点痛的眼皮,视线重新凝定在时亭州脸上。 “唐荣没了。”魏成周又重复了一遍。 时亭州徒劳地张了张口,但却没能吐出一个字。 第55章 有很沉重的东西一下子横亘到他的胸口,阻塞他的呼吸。 唐荣没了?怎么可能? 那个陪着他完成了雪原第一场加训的好大哥? 那个从来笑呵呵,对每个新兵都照顾有加的男人? ……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呢? 时亭州有点疑惑地眨了下眼睛。 因为唐荣是个好士兵,是个好大哥。 当雪松弹失效的时候,他留下来掩护m-16的其他人撤退,而自己点燃了高|爆|炸|药,蒸腾在灼热暴烈的空气之中。 有什么东西从眼眶中滚落,等到时亭州反应过来,他脸上的泪痕已经结成了霜。 唐荣没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 说没就没了。 时亭州突然能明白魏成周面上的疲惫,还有眼眸中的空荡是为什么了。 那是心脏被撕裂,然后被灌进呼啸的冷风的感觉。 时亭州撑着膝盖站起来,他感觉到自己连心跳,都因为某种沉痛而变得缓慢了。 “哥,先回去吧。活着的人总得先好好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了。会日更。这次真的说到做到。 如果有uu留言就更有动力了【害羞.jpg】 - 第50章 险境 活着的人总得先好好活着。 时亭州把唐荣他们送回m-16驻点, 分了他们一半的雪松弹,然后再协助他们做好布防。 剩下的雪松弹已经不剩多少了。十四枚。连纳喀索斯一轮的攻击也阻挡不下来,留在这里权当是个心理安慰了。 m-16的士气很低落。有人刚刚受了伤, 有人刚刚失去了最要好的同伴。 唐荣抱着枪坐在雪地越野的引擎盖上,看着时亭州和顾风祁替他忙前忙后,安顿好一切。 多亏了有他们两个, 魏成周可以先短暂地卸下队长的担子, 摘掉他脸上永远胸有成竹、无坚不摧的面具。 他现在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队长魏成周。 他现在是失去了一起并肩作战六年的好兄弟魏成周。 心里面很闷, 很痛。魏成周打心眼里觉得, 当初死在爆炸烟灰里的人要是自己就好了。 那样的话,自己现在也不会那么难过了。 顾风祁指挥士兵布设好外围警戒,他转头看到魏成周点燃了一支军用香烟。 魏成周抽了一口烟, 淡薄的烟雾从他口唇间逸出。仿佛是实体化的伤痛一样。 “州儿, ”顾风祁把时亭州从一堆士兵中间扒拉出来,把他带到空地上,“你去和魏队聊两句去。” “你们之前是一个队的,你更了解他。” “你去劝劝他……等会儿我们就要走了, 这个驻点还是要靠他们来守。” “好,”时亭州轻轻笑了一下, 笑容脆弱而疲倦, “你放心好了, 魏哥是最能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人。” “你也是。”顾风祁深深地拥抱了时亭州一下, 然后把他向魏成周的方向轻轻推了一把。 时亭州向魏成周走过去, 在心里斟酌着合适的措辞。 “哥, 还有烟吗?”时亭州在魏成周身边坐下, 冲他伸出手, “给我也来一根吧。” “你不是不抽烟吗?”魏成周叼着烟, 偏头看他,但还是从兜里摸出烟盒,弹出一支,递给时亭州。 时亭州接过烟,笑一下,“谢谢哥。” 魏成周摸出打火机,替他把烟点燃了。 时亭州学着他看到过的别人抽烟的样子,深深吸了一口。 时亭州用力太猛,辛辣的烈性气体呛进肺部,一点缓冲也没有。 时亭州把烟从唇边拿掉,埋头咳嗽,看起来有些狼狈。 魏成周轻轻笑了一下,撸一把时亭州的后脑,食指与中指之前夹着自己的烟,并不说话,视线放空看向远方。 一场寂静无声的疗愈,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那是一处狰狞的伤口,任凭时日长久,也始终无法彻底愈合。 时亭州笨拙地给伤口消毒,再粗糙地往上裹缠好纱布。 只不过时亭州也没异想天开过自己能治愈好它。 毕竟时亭州自己心上也横亘着这样一道深重的伤口。 只是暂时的急救处理而已。 坚强到能继续面对之后的敌人,之后可能发生的牺牲就可以了。 “我和你唐哥,”魏成周的烟快要抽完了,只剩下亮红的一点烟尾,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本来说好等这场仗结束,一起去看看海的。” “我本来说,就算他不能自己去了,我带着他去也行啊。” 那一点烟尾也要烧灼殆尽,魏成周唇角上扬,变成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可是他被炸的连他妈骨灰都找不着了。” 时亭州心脏被攫住,一股灭顶的酸涩与伤悲顺着呼吸的起落将他吞没。 “可是活着的人要先好好活着啊。”魏成周将烟尾巴在雪里面摁灭了,他单手撑地站起来,然后向时亭州伸手。 时亭州抓着魏成周的手,借力站起来。 “州儿,我们都要好好的。”魏成周猛然将他拉入怀抱,用力拍拍他的后背。 “不然他就白死了。” 有泪盈于睫的冲动。 “好。”时亭州闷声应和。 - 时亭州本以为m-16驻点的意外是他今天听到的最坏的消息了,而等他回到m-17驻点,接到了时亭云发布的各行动队队长会议通知,才发现真正的坏消息才刚刚开始。 临时会议室,时亭州和顾风祁两个人作战服还没换。他们连上了m大区的虚拟会议室,两个人面上的神情都很凝重。 “今天m大区23支队伍里面,有7支队伍执行常规清障任务失败。这7支队伍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伤亡。除了我们的m大区之外,n区,o区,p区也遭遇了同样的情况。” 为什么?都遭遇了同样的情况?是雪松弹失效了吗? 时亭州眉头蹙得很紧。 “现在经过初步的调查判断,应该是新一批次的雪松弹出现质量问题。” 时亭云的虚拟影像掐了下自己的眉心。 “现在后勤部门已经加紧战备,投入另一轮次的雪松弹生产了。另一批次的雪松弹将会在36小时之后运输到前线。” “在这36个小时其间,请大家务必坚持住。” “请各小组迅速上报你们现存的旧批次雪松弹数量,以及具有行动能力人员数量。m大区将会做出相应的资源调配,确保每一个驻点,都能坚持到新一批次装备抵达。” “以上就是今天会议的全部内容。大家辛苦了。散会吧。” 时亭云的影像闪动两下,然后熄灭了。临时会议室里的气氛又变得凝滞。 时亭州转头看着顾风祁,他的眉头无论如何都舒展不开,每一根神经都绷得很紧。 “是这一批次的雪松弹出问题了,”时亭州呼吸的频率也比往常急促,“但是为什么会出问题呢?” “雪松弹”是时亭州想出来的东西,虽然雪松弹的批量化生产与大量投入战场是时亭州所无法决定的,每一批次雪松弹的质量也不是时亭州可以控制的,但是时亭州总是难以抑制地会将雪松弹上面出的所有问题都揽到自己身上去。 他怕雪松弹不再起作用了。 他怕自己当年的发现其实是个幌子,是个笑话。 他怕其实是自己害死了唐荣,是自己害死了他的那么多战友。 顾风祁看出了他的害怕。 “你在乱想些什么呢?”顾风祁看着他,“雪松弹是防线后面的兵工厂生产的,新一批次的雪松弹质量出了问题,怎么着,你还要揽到自己身上去?” “合着雪松弹质量有问题都要怪你呗?那你干脆进工厂,一颗雪松弹一棵雪松弹地去检查好了!”顾风祁跟他开玩笑。 但是此刻玩笑在紧绷的时亭州面前显然不起作用。 “可是……” 时亭州话还没说完,将将两个“可是”蹦出口,就被顾风祁打断了。 “没那么多可是。”顾风祁看着他。顾风祁的眼神很笃定,他的瞳孔幽黑,里面映出时亭州的身影,带有某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时亭州张口,舌头有点不利索,“但是……” “也没有但是。”顾风祁突然推开椅子站起来。 他把时亭州也拉起来,然后强硬地摁进自己怀里。 “别什么问题都往你自己身上揽。你以为是谁?嗯?” 时亭州闷在顾风祁怀里,一天之中第一次放松下来。 “我是m-17的队长,时亭州。”时亭州闷闷地开口。 “所以做好你该做的事情,其它的,”顾风祁轻轻抚过时亭州的后颈,“别想那么多。” “好。”时亭州点头,他吸了吸鼻子,眼眶莫名又有点酸涩起来。真是奇怪,他这段时间明明有好好戴滤光眼镜的。 “今天会议的内容,你要去和队员交代一下吗?”顾风祁松开怀抱,看着时亭州。 第56章 “要的,”时亭州点头,“今天他们受的冲击也不小,得跟他们把事情说清楚。” “嗯,”顾风祁看着时亭州,有些没头没脑突然说了一句,“你是个好队长。” 时亭州愣了一下。 什么叫“你是个好队长”?突然这么说好奇怪。 然而等时亭州回神,顾风祁已经率先走出临时会议室了。 时亭州紧跟着也走出去,他要开个队内小会,和队员简单交代一下今天发生的事情。 - 时亭州是个好队长。 顾风祁坐在台下听着时亭州讲话的时候,心里面如是这样想到。 时亭州其实是个非常感性的人,在战场这样很容易生发出豪情与悲情的地方,感性其实并不是一种特别好的品质。但是时亭州把“感性”这种个人情感特质控制得特别好。在他的队员们面前,他很少表露出自己这种脆弱的“感性”特质,他把最柔软的一面藏起来,而表露出来的永远都是最无坚不摧的一面。 在很多队员眼中,时亭州是自他们上战场以来,所遇到的那个最值得信任的人。 这种信任由日常生活相处的点滴生发出来,弥漫到严酷战场每一个细枝末节的角落。 这信任的基石是时亭州对他的队员们的态度。包容的,同等信任的,满怀期待的,期待着他们能平安地从每一个战场回来,也期待着他们能成为一名出类拔萃的战士。 “……今天m-16小队遇到的并不是特殊情况,新一批次雪松弹失效的情况在m,n,p,q四个大区都有发生。” “目前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雪松弹的失效,还需要环塔那边的技术人员进行进一步的检测。新一批的雪松弹会在36小时之内运送至前线。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坚守住这36个小时。” “然后我刚刚和你们顾队合计了一下m-17的情况,”时亭州讲到这里顿了一下,他抬手指了指顾风祁,“现在有两个消息要告诉大家。” “一个是好消息,一个是坏消息。” 晏越泽坐在下面,伸长了脖子看着时亭州。 晏越泽是之前l-12驻点出事之后,才新调来的士兵。他们那一批新兵的运气比较好,刚到没多久,还没来得及执行几次任务,就碰上了雪松弹的研发。他们是没怎么见识过雪原战争的残酷的。因而今天在m-16见识到的战后场面,对晏越泽的冲击相当大。 他现在迫切地想要知道,时亭州所说的好消息和坏消息到底是什么。 “好消息是,我们的驻点运气比较好,武备库里面还有储存的旧一批次雪松弹没有用完,并且我们没有任何的人员伤亡情况。” 这哪里能算得上是好消息?晏越泽有点失望地把脖子缩回来。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吗?怎么就变成好消息了。 时亭州看到了晏越泽的小动作,还有他失望的小表情,时亭州觉得这小子还真是好玩,这么喜怒形于色。 “坏消息是,”时亭州专门看着晏越泽说出这句话,“我们把剩余的雪松弹和m-16驻点平分了,我们自己现在只剩下14枚。大家都知道,这么点雪松弹,连一个轮次的攻击都抵挡不住。” 晏越泽一下子坐直了,他开始紧张起来。 “所以我们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时亭州收起自己面上戏谑的表情,嘴唇抿成严肃的一线。 “摒弃幻想,准备战斗。”时亭州道。 很简练的两句话。但是却铮铮有声,让人心神一荡。 顾风祁注意到,随着时亭州的话音落下,m-17的队员们眸中都升腾起坚毅决绝的异彩。 可能现在连时亭州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一个天生的指挥官。 “布防计划稍后我和顾队会再讨论一下,”时亭州屈起食指,在桌面上轻轻扣一下,“等会儿会发到每个人的终端上。” “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时亭州视线扫过众人。 无人应答,但是大家的表情已经表明了决心。 “那今天就这样吧,”时亭州挥挥手,“辛苦负责轮值的队员上岗了,然后其他人回去好好休息!” 散会,众人依次离开,只留下苏嘉佑还站在原地没有走。 “有什么事情吗?”时亭州走到苏嘉佑边上,浅浅笑着,拍一下他的肩膀。 苏嘉佑抿抿唇,等着房间里除了顾风祁,所有人都走完了,才犹疑地开了口。 “队长,如果,我只是说如果,”苏嘉佑看着时亭州,眼神中有某种很挣扎的东西,“如果新一批雪松弹运来了,我们发现它还是对纳喀索斯没有作用,那该怎么办?” 时亭州神色陡然一凛。 是啊。 如果新一批雪松弹依然有问题,那该怎么办? 如果等来的救命稻草救不了命,那整条雪原防线上万人苦苦坚持的这36个小时,又算什么? 苏嘉佑为什么会这么想? 除了苏嘉佑之外的其他人,为什么都没有这么想? 他们太信任后方的能力了,甚至到了一种盲目、不负责任的地步。 新一批次的雪松弹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后方真的知道了吗? 又或者,其实他们更有机会把这件事情弄清楚。 “我知道了,”时亭州搭在苏嘉佑肩膀上的手微微用力,“今晚我会好好想一想你刚才说的问题。另外你有什么想法也随时告诉我。” “好。”苏嘉佑点头,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对时亭州的,毫无保留的信任。 所以新一批雪松弹的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时亭州回头看顾风祁,后者接收到他的眼神示意,抬手向他指了指临时会议室的方向。 今天晚上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轮值,不如干脆熬个通宵,把这件事情想明白吧。 - 时亭州和顾风祁两个人又回到了临时会议室。 时亭州向时亭云申请了资料查阅权限,他把自今年一月份起,后方工厂生产的所有雪松弹的相关信息都调取出来了。 虚拟光屏在会议室里面铺展开来,他和顾风祁两个人对着密密麻麻的数据,焦头烂额且毫无头绪。 所有的雪松弹都取材于同一个品种的雪松。 制作工序也严格按照规范进行。 唯一细微的差异在于不同批次的雪松取材于不同的片区。 但是每个批次取材的片区与片区之间却毫无联系。 雪松林沿着整条雪原防线生长,从防线边沿一直延伸到雪原的腹地。 取材是依照运输便利性进行的区域划分。 可是新批次雪松林与旧批次雪松林之间却没有明显的差异。 “所以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了呢?”时亭州咬着自己食指的第二个指节,齿缘用力,在皮肤上划出一道细微的白痕。 “别咬手。”顾风祁轻轻一巴掌把时亭州咬着的手给拍掉了。 时亭州回头,有点恼有点小委屈地看了顾风祁一眼,把咬过的地方在裤子上蹭干净。 “你看出什么门道来了吗?”时亭州问顾风祁。 “没有,”顾风祁沉吟半刻,“但是我觉得应该和雪松取材的区域有关。” 顾风祁修长食指点了点光幕,调出雪原防线的全副地图出来。 金色的蜿蜒线条于室内铺展开,在顾风祁专注的侧颜上投映下浅淡的光芒。 “光看地图,还看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顾风祁食指沿着山脉的脉络行走,“要实地去看看。” “嗯?”时亭州瞳孔微微放大。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时亭州摆出一个队长的架子来。 “我说光看地图看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要实地去看看。”顾风祁对上时亭州的眼睛,视线从容,不躲也不闪。 “开什么玩笑呢?”时亭州冷笑了一下,“在下一批雪松弹送来之前,我们连自己的驻地守不守得住都说不清楚,你现在要实地出去看看?你是不是累傻了?” “我没有,”顾风祁的表情很平和,“你知道,要是36个小时之后,新一批次的雪松弹还是有问题,这就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 时亭州哽了一下,他知道顾风祁说的是对的。 “你打算怎么安排?”时亭州最后还是做出了让步。 “大家各司其职,我一个人去。”顾风祁道。 “我不同意。”时亭州干脆利落地回绝。 “那又怎么样呢?”顾风祁耸肩,轻轻笑一下,眼睛里有并不显而易见的宠溺。 “你知道的,你又拦不住我。” 【作者有话要说】 好快乐啊 罗森的寿司好好吃 在温暖的图书馆一边码字一边听着很骚气很有节奏感的歌摇头晃脑 哈哈哈哈哈哈做一个快乐的单机码字人!!! - 第51章 推演 “顾风祁, ”时亭州的脸色冷下来,他的薄唇抿紧了,“我说, 我不同意。” 第57章 “那你觉得该谁去呢?”顾风祁看着时亭州,面上的神情很柔和。 “晏越泽他们那些小子刚刚能把子弹打准;穆子骞是个听话的好士兵,但是他看不出这些雪松林生长的区域到底有什么差别;苏嘉佑很聪明, 也很有想法, 可是他才在雪原待了多久?不到一年。他之前有受过很系统很专业的训练吗?如果是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去了, 你有多少信心认为他们能活着回来?” 时亭州张口, 欲要反驳,但是被顾风祁摁住肩膀,截断了话头。 “怎么?你是想说你也可以去是吗?”顾风祁看着时亭州, 轻轻笑一下, 摁着他肩膀的手微微用力。 “但是你是m-17的队长,时亭州。他们没了我在身边可以,但是如果他们没了你在身旁,不行。” “可是, ”时亭州喉结滚动一下,语气有点艰涩, “你自己又有多少信心, 能活着回来?” 顾风祁沉默了一下, 然后很温柔又很坚定地回答说, “我不知道。” 时亭州心里面窜起来一股隐约的怒意。 那你这不是胡闹吗?他在心里说。 “但是我是m-17里面, 最有可能活着回来的人不是吗?”顾风祁眸中带笑, 像雪原干净的夜空上闪烁的星河。 “就算不考虑你的队长身份, 我也比你更合适。”顾风祁搭在时亭州肩膀上的手向下, 轻轻抚着时亭州的后背, 是安慰。 “毕竟从进环塔开始,我的各项军事考核成绩就都比你更好不是吗?”顾风祁开了个意图缓解气氛的小玩笑。 “我不同意。”时亭州从胸腔深处缓缓呼出一口气,整个肺部的氧气都被抽干。他感到一种深重的无力感在自己四肢百骸蔓延。 他对顾风祁说,我不同意。 但是他知道,凡是顾风祁下定决心的事情,是从来不会征询别人的意见的。 “州儿,”顾风祁捧起时亭州的脸,凑近了,说话时薄唇间呼出的温热气息洒在时亭州眼睫上,“那你告诉我,整条雪原防线上,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去做这件事情呢?” 时亭州沉默,固执地不肯说话。 纵观整条雪原防线,顾风祁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环塔出身,过硬的军事能力与强悍的个人素质,一年多的雪原实战经验,以及出色的分析思维能力。整条雪原防线上,都找不出一个比顾风祁更合适的人了。 更何况,苏嘉佑抛出了“要是新一批次雪松弹还是失效呢?”这么一个尖锐的问题。 恐怕整条雪原防线上,都只有苏嘉佑一个人提出了这个让人不寒而栗的想法。 上级指挥部门不会在新一批雪松弹送抵前线,经历第一次实战之前做出上述判断。 因此时亭州他们的上级,(也就是时亭云等人),就断然不会允许他们因为这个想法而涉险去实地考察。 所以到头来,他们只能靠m-17驻点的微薄力量,去完成这一项实地检验。 让顾风祁一个人去,是最合理的方案。 但也是时亭州最不想选择的那个方案。 时亭州用力闭上眼睛。 他碰到顾风祁捧住自己面颊的手,用力,把顾风祁的手扳开了。 时亭州没说话,一个人转身出了临时会议室。 顾风祁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和留在半空中的浅金色立体地图相对静默。 顾风祁知道时亭州同意了。 他不发一言转身就走,只是心里面很难受罢了。 有些事情没人想去做,只是不得不为而已。 但是我保证我会活着回来。顾风祁在心里轻轻许诺,然后开始仔细审视在半空中铺展开的地图。 他要活着回来。 - 顾风祁在天将破晓的时候动身了。 时亭州一夜没睡,站在窗边上看着顾风祁背着狙击枪走驻点的封锁线。 顾风祁知道时亭州虽然没亲自来送他,但是一定在某个地方看着自己。 顾风祁抬起一条胳膊,挥挥手,道过了再见,然后便走进广漠的雪野之中。 时亭州站在窗后面,双手握拳,指尖嵌进掌心。 顾风祁,活着回来。 - 顾风祁走出驻点的第一个小时。距离后方新一批次的雪松弹抵达还有二十四个小时。 顾风祁向着地图上的第一片区域进发。 雪松林树木密集,雪地越野开不进去,所以只能用走的和跑的。 顾风祁要尽快地走完一大片树木覆盖区域,找出雪松弹效用的相关规律,然后再尽快返回驻点。 冰冻三尺,孤身一人,地图铺设的范围有几十平方公里,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是顾风祁不管这么多,他一定要带回去有用的信息。 走出驻点的第五个小时。距离新一批雪松弹抵达还有20个小时。 顾风祁已经沿着林脉行进了十余公里。这一块雪松林是库存雪松弹的制造原料来源,顾风祁一面向前行进,一面努力记下这片雪松林的特征。 走出驻点的第六个小时。 顾风祁走完了第一片雪松林,进入新一批次雪松弹的雪松取材地点。 他开始仔细地甄别这一片林莽与之前所见的雪松林的区别。 有什么区别? 他为什么没看出什么区别? 连续的高强度行进,持续的寒冷,让顾风祁消耗了很多体力。 他在一棵高大雪松下面站定了,稍微歇一口气,补充一点水分和能量。 作战服里配有饮用水循环系统,吸管就在衣领侧边,稍稍偏头就能够到。水是恒温的,但是一口牙已经被风吹得凉透了,乍一碰到温水,便产生细微的刺痛感。 补充完水分,顾风祁拿出高能固体速食,一边快速地撕开包装进食,一边继续观察自己所处的这片雪松林。 高大的针叶乔木从终年覆盖白雪的黑土中拔地而起,莽莽臻臻向上生长,相偎成林,遮天蔽日。 这一面是背阴面,太阳光照不过来,人在林子里待久了,连骨头缝里都浸着寒气。 顾风祁还是没看出这一片林子和上一片林子有什么区别。 但是他已经待不住这个阴潮的环境了。 顾风祁迅速地把最后一块食物塞进嘴里,又喝了一口水,让干燥的粉末状高能物体能顺着自己消化道向下,然后便又出发,向下一片雪松林进发了。 走出驻点的第十二个小时。 已经过去整整半天了。顾风祁已经走了大概三十公里,已经兜完了一半的圈子,开始从另一个方向回驻点了。 天色渐渐暗下去,林间寂静,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 光线变差,视野受限,顾风祁更难观察出什么东西来了。 顾风祁这十二个小时走过了大概有八九个不同的雪松林片区,每个片区他都认真地观察过了,但是还是没能发现什么有效的信息。 到底是什么因素造成了不同批次雪松弹的作用效果不同? 不是地理差异,不是树木类别的差异,甚至和树龄这些微小的差异无关。 到底是为什么? 顾风祁拧着眉跋涉在逐渐黑暗的雪松林之中,他的眉眼间已经凝上了一层薄霜。 之前在驻点的时候,他还跟时亭州说过,只要实地去看看,肯定能找到是什么原因导致了雪松弹的效力不同。现在看来,自己当时还真是托大了。 现在走了这么久,最值得欣慰的事情,就是他还没有遇到纳喀索斯。 希望之后的路途也不会遇上纳喀索斯。 顾风祁走出驻点的第十六个小时。距离新一批雪松弹运抵前线还有九个小时。 时亭州守在m-17,这十六个始终没合眼。 驻点这里有远程监控板面,上面是每个队员的生命体征信息。 在这十六个小时之间,除了必要的工作,时亭州就一直在这里看着这块远程监控面板。要看到属于顾风祁的那个位置上,一闪一闪的绿色小光点,时亭州才能稍微放松一些。 十六个小时,也不知道顾风祁走到哪里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时亭州有点疲倦地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就在此时,他的通讯器突然响了起来。 “紧急呼叫,紧急呼叫,”通讯器里传来喘息声,喘息声之外是剧烈爆炸的背景音,“……m-15驻点遇袭,请求增援!请求有条件的邻近驻点前往支援!” m-15驻点遇袭。 在m-15驻点与时亭州他们所处的m-17驻点之间,是魏成周他们的m-16驻点。 魏成周他们前一天才遭受了不小的伤亡,现在可以说是连自顾都不暇。所以时亭州他们必须要出发支援m-15。 “……m-15驻点已经没有可用的雪松弹了,”通讯器对面的嗓音沙哑,“目前的可战斗人员大概还有二十人,我们会拼死守住防线……但是请邻近的,有条件的驻点,前往支援……” 第58章 时亭州最后看了一眼绿光闪烁的远程监控面板,从桌上拿起自己的滤光护目镜,走出房间。 他要带着人去增员了。 至于顾风祁怎样,他已经无暇顾及了。 他最好能平安。 希望他能平安。 顾风祁离开驻点二十四个小时。 在前二十四个小时中,顾风祁用光了所有的好运气。 在翻越一条山麓的时候,顾风祁遇上了一个中等规模的纳喀索斯阵列。 冰棱镜从雪面中冒出尖尖角,在渐落的月色中泛着锋利的光芒。 顾风祁屏住呼吸,打算在不惊动它们的情况下绕开这一座纳喀索斯阵列。 作战靴轻轻踩在雪地上,风过无痕。 顾风祁绕远路打算离开这座山谷。 但是那座过分敏感的纳喀索斯阵列,还是捕捉到了顾风祁发出的轻微动静。 冰棱镜“咔啦啦”开始疯狂生长,从雪面底下笋尖一样顶破阻碍,冒出头来。 顾风祁咬牙,调动全身的能量,开始拔足狂奔。 他现在只有一个人,手里只有一把狙击枪,根本没有打碎冰棱镜阵列的机会。 顾风祁现在甚至很惊诧自己当时出发,究竟为什么要背上一把狙击枪。 因为一把狙击枪在一整个纳喀索斯阵列面前,简直就是毫无作用。还平白增添了不少负担。 顾风祁一边向着山坡顶上狂奔,一边微微偏头,用眼角余光看着身后纳喀索斯漫上来。 现在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唯一的脱身方法大概就和时亭州发现雪松奥秘的那次一样:爬上雪松树。 然后再和时亭州当时一样,掰下雪松枝,扔进流质的纳喀索斯里面,观察它们会不会退却。 这倒不失为一个能够验证自己猜测的方法。顾风祁想。 如果点背,他今天会孤身一人死在这里,不会有人来给他收尸,他将与雪松一起,永远长眠在这比遥远更加遥远之所。 如果他运气够好,现在身处的这片雪松林具有能抑制纳喀索斯的效用,那他今天就暂时不用死了。 如果上天眷顾,他运气再好一点,能先找到对纳喀索斯没有攻击效力的雪松枝,再找到对纳喀索斯有攻击效力的雪松枝,那么他就能带着扭转这场战局的信息回去了。 上天会站在谁那边呢? 眼见着纳喀索斯距离他越来越近,顾风祁咬牙,几步跑至一棵雪松树旁,借着奔跑的势头,用力一跃,攀上树干,然后向上攀爬。 纳喀索斯蔓延到树下,然后顾风祁眼睁睁看着流质化的纳喀索斯中缓慢地升腾起一个人型。 拟态化。 自从雪松弹投入战场以来,他们有很久没再看见过拟态化的纳喀索斯了。 现在雪松弹的供给出了问题,纳喀索斯们已经准备好反扑了吗? 拟态化的人型纳喀索斯站在树下,仰头看了顾风祁一眼,它的身体右侧开始蓄势。 一根银色的利刃突然从它的身体右侧生长出来,向着顾风祁所在的方向猛然戳刺过去。 顾风祁单手握住雪松枝干,半身悬空,堪堪避开。 顾风祁撇下一小段雪松枝,朝着雪面上稀薄的流质化纳喀索斯掷去。 一小段褐色的雪松枝掉进水银色的液体当中。 雪松枝在水银面上荡起一圈圈扩散速度极慢的涟漪,然后被完好地托浮住。 顾风祁因为剧烈运动而激烈跳动的一颗心慢慢凉下去。 看来今天他的运气不太好。 他现在所在的这棵雪松是不会对纳喀索斯造成伤害的雪松。 拟态化纳喀索斯在树下打量着顾风祁,它很快又发起第二轮进攻。 更多的银色利刃从它身体中生长出来,从各个方向朝着顾风祁戳刺而去,封住顾风祁的退路。 顾风祁踩着雪松的枝干,脚下用力,旋身躲避。 还是有一道利刃没来得及躲开。 那道银色的利刃穿透顾风祁的腹部。 烧灼的剧烈疼痛在受伤的地方蔓延开。顾风祁的眼神凝滞了一下。 受伤了。 伤在腹部。 纳喀索斯就守在树下。 可能……没有什么活着回去的机会了吧? 第52章 终局 可能……没有什么活着回去的机会了吧? 深重的倦意像潮水一样席卷上来, 伤口灼痛,纳喀索斯演化出的刀刃还深深嵌在腹部,顾风祁很缓慢地眨一下眼睛, 抿紧嘴唇。 但是……不能就这么放弃啊。 顾风祁咬牙,用力握一下拳。 他摸出匕首,对着纳喀索斯刺进他腹部的尖锐刀刃猛力挥下。 刀刃并没有被斩断, 然而纳喀索斯却在他第二次挥刀之前退缩了。 那个全身上下闪烁着水银质光泽的人形物体仰头看着他。 原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只是两个空洞的眼窝。 可能是已经察觉到了顾风祁的力竭, 它没有再出动攻击了。而是好整以暇地在等着他自己从雪松枝上摔落。 顾风祁用力闭了一下眼睛, 他调动起全身的力量, 以及全部的意志。 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无人知晓的地方,什么消息也没有带回去。 不远处雪天相接的地方突然漫起金色的晨光。 那灼烈又锋利的光线沿着雪线滚滚而来, 一路上摧枯拉朽, 破开冷凝的空气和稀薄的晨雾,落进顾风祁的眼睛里。 出太阳了。 晨光灼烈地让人睁不开眼睛。 顾风祁目之所及的整片雪原以连绵的山峦为界,被分割成阴与阳两个区域。 顾风祁现在在山谷里,是背阴的这一面, 而越过山脊,就是阳光能够照射到的阳面。 顾风祁看着阴阳交割处的山脊, 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穿成了一串, 形成一条模糊的线索。 他仔细地回忆自己这一路走来所经过的雪松林。 因为在之前的24个小时中, 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都是黑夜, 所以顾风祁没能发现那些他经过的雪松林与天色、光照之间的关系。 但若是细细想过, 顾风祁觉得自己似乎快要知道, 有效的雪松与无效的雪松之间有何差异了。 光照。 长期处于背阴面的雪松几乎无法接触到阳光直射, 它们是对纳喀索斯无效的。 而长期处于向阳面的雪松经受长时间的阳光照烤, 它们对于纳喀索斯是有效的。 承载着太阳的光亮与热度的雪松落进水银质的纳喀索斯之中, 那种流质的生物被灼烧,然后会在半空之中消弭。 他找到原因了。 顾风祁看着雪松树下的纳喀索斯,他取下腰间的自主制动绳索。 他还不能死。 他要把这个消息带回去。 - 顾风祁离开驻点的第二十五个小时。 新一批雪松弹运抵前线。 m-15驻点。 m-15驻点的原有队员已经伤亡过半,时亭州带着m-17的一部分队员,以及十四枚仅剩的雪松弹当中的十枚已经赶到了。 纳喀索斯的攻势很猛,防线已经要被冲破了。 他们咬着牙发送了三枚金贵的雪松弹,稍稍遏制了一下纳喀索斯前进的趋势。 晏越泽扛着发射器,刚刚要准备打出第四枚雪松弹,时亭州就飞快地过去,一巴掌排到他后脑勺上,阻止了雪松弹的发射。 “一共就剩下七发雪松弹了,这玩意儿是用来保命的,”时亭州咬牙切齿道,“你现在就打完了,等会儿要是再遇到危险情况怎么办?” “可是新一批雪松弹不是马上就要运到了吗?”晏越泽把发射器从肩上放下来,有点委屈。 时亭州低头看一眼时间,个人移动终端上面弹出一条消息: 【作战物资雪松弹已运抵各个驻点,请各队队长尽快查收。】 “已经运到了,”时亭州把发射器从晏越泽手中接过来,“你带着左翼的三个队员赶紧去把雪松弹取回来!” “是!”晏越泽敬个军礼,眼睛里放出光来,转身飞快地跑走了。 - 晏越泽很快就带着人把雪松弹取回来,配发到防线上各个队员手中。 他自己填了弹,肩上扛着发射器,眉飞色舞跑到壕沟外面,发射器发射口对准了壕沟之外暂时蛰伏住,按兵不动的纳喀索斯。 “你们嚣张了那么久,看看现在还能嚣张地起来吗?!” 晏越泽摁下发射器上的发射键。 雪松弹从发射管道中呼啸而出。 后坐力让晏越泽稍微往后退了半步,他放下发射器,看着雪松弹落进流质化的纳喀索斯中,一脸的志在必得。 雪松弹在半空中炸开,木质粉末纷纷扬扬落进水银质的液体中。 没有烟雾升腾,纳喀索斯也没有像之前许多次那样,浪潮一般地退却。 相反,它们在雪面上波涛一样轻缓地滚动几下,然后便海啸一般朝着防守线疯狂扑来。 第59章 “晏越泽!快退回来!”时亭州在防线后面嘶声大喊。 肾上腺素浓度在那一瞬间疯狂飙升,时亭州扛着雪松弹发射器向前冲刺,越过壕沟,三两步跑到晏越泽身边,揪住他的肩带,把晏越泽拎地双脚离地,然后把他往壕沟后面甩。 与此同时,时亭州单手操控着雪松弹发射器,打出他们的倒数第六发雪松弹。 雪面上小范围地沸腾起银灰色烟雾。 汹涌而来的纳喀索斯浪潮暂时止住了。 时亭州在大汗淋漓的惊惧与怒火中回头看晏越泽。 晏越泽惶恐又愧疚地低下头。 只是他没料到,新一批的雪松弹居然对纳喀索斯还是不起作用。 时亭州看着防线外面的纳喀索斯,它们铺展在雪面上,身体泛着浅银色的光芒。 时亭州的心沉到谷底。 苏嘉佑居然说中了。 新一批的雪松弹还是不起作用。 顾风祁什么时候回来? 顾风祁……还能回来吗? 他们还能撑到顾风祁回来,把消息传回环塔,制造出新一批的雪松弹吗? - 距离顾风祁离开驻点三十六小时。 距离新一批雪松弹运抵前线,并被证明无效十一小时。 雪原防线最高指挥已经下达最新指令:没有能力抵御纳喀索斯攻击的驻点人员,请尽快撤离到邻近的安全驻点。帝国战士的生命安全是我们最重视的事物,也是帝国最宝贵的财富。请各位战士先保证自己的安全,保全帝国的可战斗有生力量,在这之后再全力进行夺回防线的计划。 时亭州带着m-15驻点的剩余人员回到了m-17。 一方面是因为,m-17还有部分留守人员和四枚雪松弹。 另一方面是因为,时亭州还等着顾风祁回来。 顾风祁能回来吗? 他们能靠着仅剩的四枚雪松弹等到顾风祁回来吗? 时亭州不知道。 但是他希望这两个问题都能得到肯定的答案。 - 距离顾风祁离开驻点三十八个小时。 距离最新指令下达过去两个小时。 m-17驻点还剩下最后两枚有效的雪松弹。 纳喀索斯已经快要在驻点周围形成一个完整的包围圈了。 最后的这两枚雪松弹是用于突围的时候。 “队长,”苏嘉佑站在时亭州边上,面色凝重,然而于心不忍,“我们必须要撤退了。” “要是再不走,等纳喀索斯形成最终的包围圈,我们剩下的最后两枚雪松弹,就连突围都不够用了。” 时亭州站在远程监控面板前,看着属于顾风祁的那个小绿点依然在闪烁。 他心里有两股力量在不断地纠结拉扯。 如果他们现在走了,那么顾风祁回来面对一个空空如也,被纳喀索斯包围的驻点,那就是必死无疑。 如果他们现在不走,那么像苏嘉佑所说的那样,可能他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时亭州是一个很出色的队长。但在有些时候,一个再出色的队长在面临这种两难境地的时候,也没办法做出一个很好的选择。 时亭州还记得以前他对时亭云说过,“哥,你公私不分了”。 知道现在时亭州才明白,这个世界上哪里又有人能做到真正的公私分明呢? 但是无论如何时亭州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的队员们葬送在这里。 “嘉佑,”时亭州转身看着苏嘉佑,淡淡对他笑了一下,“我是你的队长吗?” 苏嘉佑有点疑惑,他点头,很坚定道,“是。” “现在我命令你,带着所有人突围,全速撤离到l区域。”时亭州笑容淡淡地下了令。 很可能是他对苏嘉佑下达的最后一条命令。 苏嘉佑瞳孔蓦然收缩。 他在一瞬间了悟过来,时亭州留在这里是为了等某个人回来。 “队长?顾队的个人终端也能接收到撤离的命令,他可以直接去l区域和我们汇合。”苏嘉佑看着时亭州,他的眸色焦急而迫切,他想试着看能不能让时亭州回心转意。 时亭州摇头。 光靠顾风祁一个人,没有运输工具,没有任何补给,他不可能撤离到l区域。 所以他必须留在这里等顾风祁回来。 他们两个人,要么一起活着撤离,要么一起永远留在这里。总之不会分离。 “苏嘉佑,”时亭州直视着苏嘉佑的眼睛,眸中有不可抗拒的意味,“现在立刻带队突围撤退,这是命令。” 苏嘉佑喉结滚动一下,他看着时亭州,感到一阵酸涩从心口处上涌。 他蓦然站直,冲着时亭州敬了个标准的军礼,然后转身,大步走出房间。 出门的时候他悄悄抬起手臂,用袖角抹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他会好好执行命令,会好好完成任务。 但他希望时亭州他们能活着回来。 “魏哥,”苏嘉佑思虑再三,一边阔步向前走,一边给魏成周传输过去一条消息,“时队下达撤离的命令了,但是他还守在驻点等顾队回来。” “……如果你们还有剩余的雪松弹,能不能,请求你们,把他们活着带回来?” - 距离顾风祁离开驻点三十八小时二十分钟。 m-17与m-15全部队员已成功突围撤离。 距离顾风祁离开驻点三十八小时二十三分钟,纳喀索斯触发m-17驻点的中层高|爆|炸|药防御圈。 时亭州站在远程监控面板前面,沉默的听着中层包围圈传出的爆响。 烈焰升腾,融化积雪,与远处的烈阳遥相呼应。 而时亭州在这一篇暴烈中内心无比平静。 他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心理准备。 无论结果是什么,他都可以坦然承受。 远程监控面板上属于顾风祁的那个小绿点依然在闪烁着,像是一粒渺茫希望的萤火。 时亭州看着高|爆|炸|药燃起的烈焰缓慢衰弱,偃旗息鼓。他在心里默数着剩余的时间。 还有三分钟,纳喀索斯就会突破驻点的最后一层防御屏障。 房间里已经布设好了驻点剩余的所有高|爆|炸|药,等到最后一刻来临,时亭州会毫不犹豫地摁下炸药的启动开关。 就在此刻,时亭州的通讯器突然响起。 “m-17驻点队长时亭州,听到请回答。”是魏成周的声音。 时亭州稍微愣了一下,他有些迟疑地回复。 “m-17驻点时亭州听到。” “请你迅速从m-17驻点东南侧的甬道撤离,有人会掩护你,我们的雪地越野会在甬道的出口接应你。”魏成周的吩咐简练,声音平静。 “我还不能走。”时亭州看着检测面板,缓慢的眨了一下眼睛。 “少啰嗦了,”魏成周语气有点不耐,“顾风祁已经在我们车上了,请你不要再磨蹭,在我们用光最后的雪松弹之前,迅速沿着东南甬道撤离!” 顾风祁已经在魏成周他们那里了。 时亭州有点茫然地挂断通讯,迅速整理好自己的装备,摁下炸药的定时启动按钮,然后沿着东南甬道狂奔而去。 一阵后知后觉的狂喜席卷了时亭州,他越过阵阵浓烟,还有燃烧闪烁的火丛,跑进东南方向的甬道。 撤离。 雪地越野后车厢的大门敞开,时亭州用尽最后的力气拼命一跃。魏成周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到车上,一边吩咐关闭车门全速撤离,一边对着后面漫过来的水银色浪潮打出最后的四枚雪松弹。 时亭州喘息着跪倒在车厢里,剧烈奔跑后呛了烟灰的肺部抽痛。 魏成周把时亭州侧领的水循环吸管抽出来,送到他嘴边。 时亭州咬住吸管,然后看到在车厢前方摆着的一副担架床。 床上躺着顾风祁,他的眼睛闭着,森长的睫毛在他苍白的下眼睑投下一片阴影。 时亭州握住魏成周的手,视线凝在顾风祁脸上。 “腹部有穿刺伤,严重失血。”魏成周把时亭州从地上拉起来,“但是现在已经控制住情况了,不会有生命危险。” 魏成周他们在m-17外围碰到顾风祁的时候,没人知道他是怎么顶着这么重的伤,走了这么久,坚持回到驻点的。 时亭州缓缓呼出一口气,紧绷的心脏恢复到正常的跳动速度。 “雪松弹失效的原因,他也找到了。”魏成周抿唇。 “消息已经传回环塔和后方,下一批次的雪松弹会在18个小时之后运抵中层防线。” “这一次不会再出差错了。” “雪原这场硬仗打了这么多年,也该是时候画上句号了。” “我们就要赢了。” - 临时病房,空气中是淡淡的消毒水味儿,还有薰衣草香的洗涤剂的味道。 整条雪原防线上的战况都稳定住,针对纳喀索斯的围剿有条不紊地进行,前线上很多人员都被补充的新兴兵力替换下来。因此时亭州便有时间去看顾风祁了。 第60章 顾风祁穿着柔软的浅色的病号服,没像时亭州想象的那样在床上躺着,而是下了床,在靠窗的一张小桌边坐着,支着下颌看窗外。 时亭州推门进去的时候,有阳光暖暖洒下来,落了顾风祁满脸。 总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 “不是说了要卧床静养?”时亭州一颗心早已经软下去,但是依然摆着一张臭脸。 不能老是这么惯着顾风祁,(喂到底是谁惯着谁啊!)不然他在这段关系里就越来越没有地位了。 “不听命令,不遵医嘱,你是要翻天吗?”时亭州冷哼着,走到顾风祁面前,很严厉地敲了下桌面。 “我没有。”顾风祁仰起脸看时亭州。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原因,顾风祁的肤色看起来很白,他的嘴唇颜色很淡,看上去甜蜜而柔软。 “医生说要静养,又没有说静养不能下床。”顾风祁很乖地眨两下眼睛,一反常态的柔顺。 时亭州看着他,冷哼。时亭州不知道现在自己要摆出什么样的态度来,才算作是恰当的。 他自己现在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面部无法完成这么复杂的表情管理活动。 顾风祁依然仰头看着他,眸色也温润柔软。 在两个人的相处中,顾风祁很少有像这种处于下位的状态。 看到顾风祁这个样子,说不心动是假的。时亭州感觉到自己一颗饱受摧残的老心,不争气地漏跳了半拍。 顾风祁突然张开双臂,仰脸看他,幽黑的眸子里闪烁着某种类似于希冀的光芒。 顾风祁要他抱。 这是在卖乖。 好像只要卖个乖,讨个巧,这件事情就算揭过不提了。 时亭州总是拿他没有办法的。对于这一点,顾风祁再知道不过了。 果不其然,时亭州看着顾风祁,一颗心都要化掉了。 时亭州把顾风祁抱进怀里,语气恶狠狠的,“不会再有下次了,顾风祁。” 顾风祁环抱住他的后腰,发顶在时亭州怀里蹭了蹭。 时亭州轻柔地抚着顾风祁后颈,闭上眼睛,又想到顾风祁满身浴血,脸色苍白出现在驻点门口的样子。 时亭州眼睫颤了颤。 然后他心一狠,捏着顾风祁后脖颈,把人从怀里拽出来。 “听到了吗?”时亭州看着顾风祁的眼睛,像一匹盯着兔子的狼,“不会再有下次了。” 我不会再允许你只身一人涉险了。再也不会。 “听到了。”顾风祁被时亭州拿住下颌,他很乖地点头。 “对不起,”他看着时亭州,眸中只映出时亭州一个人的身影,满满都是眷恋,“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 时亭州喉结滚动一下。 他突然揪着顾风祁的衣领子,把人从椅子上拉起来,然后大力抵到背后的墙面上。 时亭州凶狠地吻住顾风祁。几乎是发泄式的。 好像这两天来,他的全部的忐忑不安,牵肠挂肚,都要凭这个吻讨回来一样。 顾风祁轻轻抽一口冷气,抬眸撩了时亭州一眼,那眼神还有点小委屈。 你委屈个什么劲儿?我都还没委屈呢。 时亭州越想越不忿,褪人裤子的动作更毛躁了。 “真的……不会再有下一次了。”顾风祁有点难耐地仰颈,露出一段脆弱优美的脖颈。 “……我保证。”顾风祁轻轻咬在时亭州肩肌上,薄唇间逸出叹息般的轻声呻|吟。 - 可是顾风祁他妈的就是个骗子。时亭州躺在审讯室冰凉的审讯台上,无声在心里说道。 明明向自己保证过的。再也不会只身一人涉险了。 可是那个混蛋还是去跳了塞西莉亚灯塔。 在那样浓稠漆黑的夜色里,当着自己的面,被惊涛怒浪吞没。 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在每一个那样的瞬间,自己是怎样的肝胆俱裂。 真是个混蛋啊。 可是没办法啊。 谁让自己就是这么爱那个混蛋呢? 督查组长看见时亭州微微扬了下嘴角,又看见他眼角滑下一滴泪。 这是想起什么来了吗? 督察组长冲身后的协查员做了个手势。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 结束 呼 终于结束了 - 第四卷 旧历263年 天际线 第53章 美差 “想起什么东西来了吗?” 我睁开眼睛, 四肢僵硬而冰凉。入目只有亮得炫目的灯光,还有督察组长没什么表情的一张冷肃的脸。 心跳很慢,思路像是浆糊, 被搅成混沌的形态。这是溯洄作用的效果。 我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我要喝水。”我哑着嗓子提出要求。 但是在现在这个处境下的话,说成是“请求”倒是要更恰当一些。 “给他水。”督察组长朝身后的一个人点了点头。 有人给我倒了一杯热水,我接过来, 用双手捧住了。 我的十指控制不住在颤抖。 我轻轻抿了一口热水, 缓慢开口, “262年年末, 雪原战役结束,我们回到环塔。” “在环塔……”我闭上眼睛,皱眉, 很努力地回想在这之后发生的事情, “我和顾风祁,被环塔授勋了。” “就这个?”督察组长拧眉,满脸不悦地看着我。 “是啊。”我看着他,缓缓笑了。 如果不是考虑到我现在脆弱的身体状况, 那个笑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在挑衅。 “这些在你们的档案里都有记载,我不需要你现在告诉我。我们对你用了一支溯洄, 你难道不该告诉我们一些有价值的信息吗?” “有价值的信息啊……”我有点头痛地轻轻呻|吟一声, 做出一副尽力回想的样子。 督察组长看着我, 他的神色一点点认真起来。 我抬起右手, 食指轻轻摩挲着自己的下颌, “有价值的信息……顾风祁没有叛国。” 说完这句话, 我抬头看着那个一脸严肃的督察组长, 轻轻的, 很诚恳地笑了一下。 也许是我的笑容惹怒了他, 又也许是我说的话惹怒了他。那位督察组长脸色马上阴沉下去。 他退后半步,挥了挥手。 立刻有人走上来,手里拿着一直淡蓝色的药剂。 我的手腕被人拿住,身上的束缚带再一次被束紧。 第二针溯洄。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眩晕感一阵阵袭来,将我吞噬。 我坠入一片空无的黑暗。 再次陷入那个漫长的梦境。 挺好的,至少梦里还有顾风祁陪着我。 - 旧历262年,7月。 雪原战役画上句号。 同年8月,雪原战役参战将士的授勋仪式在环塔举行。 时亭州和顾风祁成为授勋仪式上最闪耀的双子星。 他们同为第十七届环塔训练生,在雪原战役时同在l-13驻点履职。他们一个人突破性地发现了雪松对纳喀索斯的作用,促成了雪原战役最终的胜利;另一个人则在战局惊现逆转的时候临危不乱,只身赴险,发现了雪松弹失效的真正原因,保证了雪原战役的最终胜利。 授勋仪式结束之后,是一个漫长的休整周期。 休整周期,所有年轻士兵都有所耳闻,是一段愉快的仿佛飘荡在天堂中的时光。 尤其是对于某些春风得意,和对象一起荣归环塔的人来说。 休整周期有三个月,这三个月没有什么严格的必须执行的任务。大家只需要偶尔开开会,汇报一下战场上的所见所闻,所学所感;偶尔去听听专题讲座,学习学习环塔战略研究部最新的战略战术理论;偶尔作为特邀嘉宾,去给现在正在环塔学习训练的上上课,讲讲故事而已。 生活很滋润,每天睡到自然醒。 虽然有些时候这个“自然醒”已经有点太迟了。 时亭州抱着枕头,趴在床上。 窗外天色已经大亮了,但是他整个人还是昏昏濛濛,半梦半醒的状态。 没办法,昨天折腾太晚了。 顾风祁那个讨厌鬼已经洗漱好了。他光自己收拾好了还不够,还走到窗边把窗帘给拉开了。 阳光穿透一层薄薄的纱帘,落在稍显凌乱的床铺上,还有时亭州的脸上。 时亭州皱着眉,换了一边脸挨着床,转向不会被阳光直射的那一面。 “你好烦啊,你能不能把窗帘关上啊!”时亭州气鼓鼓地抱着枕头哼。 “你知道现在已经几点了吗?”顾风祁很好脾气地笑着,走到床边,单膝跪上去,在床面上压了个浅浅的坑出来。 “你闭嘴……”时亭州把脸埋进枕头里,骂人骂的有气无力。 “快十一点了,庄宇寰他们约了今天中午吃饭,你不起来收拾收拾?”顾风祁看着时亭州睡得支棱起来的头发,觉得好玩极了。 “不。”时亭州赌气,踢了一脚被子。 第61章 “哦,那你是要光屁股去?”顾风祁膝关节一弯,就势在床边上坐下来,抬手就掀了时亭州的被子。 被子被从上掀开一半,露出时亭州瘦削的后脖颈,大片光|裸的脊背,劲瘦的腰肢流畅的线条。 皮肤触到冷空气,时亭州条件反射就要炸毛。 唔,但是显然顾风祁不想再惹时亭州不痛快了。 于是在时亭州跳起来之前,顾风祁眼疾手快一把摁住了时亭州的后腰。 顾风祁曲起指节,顺着时亭州的尾椎骨一节节向上推。 很老练的按摩手法。 时亭州像是一只被顺舒服毛了的猫,抱着枕头,又趴下不动了,从喉间逸出一声舒服的轻哼。 顾风祁看着他这副样子,轻轻笑了一下,手上的动作卖力又温柔。 时亭州的腰和背很漂亮。 这是句废话。 实际上时亭州全身上下,从头到脚,哪一处地方都很漂亮。 纤瘦却并不柔弱,流畅的肌肉线条包裹着纤长的骨骼。带着某种清新的少年感,以及蓬勃的生命力。 顾风祁怀着浓烈的欣赏,以及隐秘的自豪感,沿着时亭州的背脊骨来回推了好几个来回。 时亭州被伺候地很舒服,偏头要继续酣然入梦。 顾风祁轻轻揪住他后脖颈,扯着摇了摇。 “起来了。” “不。”时亭州闭着眼睛,很干脆利落地回了一句。 “真的不起来?” “不。”士可杀不可起。 “那我不管你了。”顾风祁松开揪着时亭州后颈皮的手,站起来。 时亭州眼皮掀开一条缝,悄悄观察着顾风祁的动作。 他看见顾风祁对着房间里的穿衣镜整了整衣领,调了调腰带,然后转身出门了。 就这么转身出门了??? 时亭州一个猛子从床上翻起来。 还真说走就走了? 时亭州盯着关上的房门看了很久,朝着房门竖了个中指,然后掀开被子,揉一揉自己炸毛炸的四处乱飞的头发,下床刷牙洗脸,穿衣服。 时亭州动作很快地收拾好自己,又返回到床边准备叠被子。 虽然原本是准备叠被子的,但是等他认真检视了一下被套床单的状况,最终时亭州还是决定,干脆把它们换去洗了比较好。 时亭州衣冠楚楚地抱着泞成一堆的床单被套开门,顾风祁正站在走廊里等他。 时亭州四顾了一下,走廊里并没有人。 帮个忙,送到自动洗衣房去。 时亭州对着顾风祁做个口型,然后把一堆东西塞到顾风祁怀里。 顾风祁眼眸里带点笑,他接过那团床单被套,单手敬半个军礼,转身施施然走了。 时亭州看着顾风祁挺拔的背影,轻轻“啧”一声,摇摇头,转身关房间门。 却不想一回头就迎面碰上一张熟悉面孔。 大意了,他们房间的位置靠近走廊拐角,刚刚时亭州没顾得上转头过拐角看看走廊另外一边的情况。 “起这么晚啊,”阎潇背着手踱步走过来,面上表情悠悠然的,眼里带点玩味的笑容,“昨天睡太晚了?” 时亭州一只手摸着自己后颈,有点尴尬地“呵呵”笑两下,“是啊,这不《环塔岁月》的新章节出来了嘛,昨天晚上玩太晚了。”*1 阎潇摸着下巴,也随着时亭州“呵呵”两下,看着顾风祁朝洗衣房走的背影,笑得意有所指。 时亭州三寸厚的脸皮撑着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虽然他知道阎潇应该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阎潇看着时亭州脸上撑着笑,但是耳后根一点点漫上血色,也按捺住自己心里的恶趣味,不再拿他寻开心。 “这段休整周期有什么安排吗?”阎潇换了个很放松的姿势,半倚在门框上,双臂环抱在胸前。 “嗯?”时亭州有点疑惑,他站直了,“没什么别的安排,就是跟老同学老教官见个面,吃顿饭,聚聚。” “潇哥有什么事儿吗?”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阎潇看着时亭州,“就是战略统筹部那边,在一块新区域做了一些部署,正在准备抽调一些人去那里实地看看。” “哦?”时亭州来了点兴趣,他微微倾身向前。 当年还在雪原的时候,阎潇曾经大放厥词过:要是环塔书呆子研制出的四期药不好用的话,等到什么时候会环塔了,就去炸了他们实验室。 不过人潇哥可不仅仅是大放厥词,人潇哥是真的有这个本事。 阎潇他爹叫阎程,衔儿比时亭云时亭州他们爹大上好几级,属于是环塔最高层的人物了。 所以阎潇现在跟他讲的消息,那绝对是一般人还不知道的消息。 时亭州竖起耳朵。 “不是去打仗,也没有危险性。”阎潇竖起一根食指在半空中晃了晃。 “我和你哥本来打算去的,但是你哥不是又要升了吗?这边还有很多东西交接,一时半会儿走不开,所以还是算了。” “想来想去,这两个名额也别便宜了别人,就来问问看你们想不想去。” 阎潇看着时亭州,时亭州也看回去。 “哥,”时亭州不叫“潇哥”,直接改口叫“哥”了,“不是,你这说了半天也没说明白,这个项目到底是要去干什么啊?” “就是《环塔岁月》新开的地图,”阎潇眨眨眼睛,“战略统筹部提出的‘天际线’计划。” “在那边能看到海。” 时亭州的呼吸轻浅地停顿了一下。 能看到海。 那是位于帝国疆域以外,就连整个环塔都鲜少有人见过的存在。 时亭州喉结滚动一下,轻轻吞咽一下唾沫,“哥,还有这么好的事情?” “是啊,”阎潇亲昵地在时亭州后脑勺上呼了一巴掌,“公费去看海呢!你们这两个小兔崽子就偷着乐吧!” 时亭州眼睛里溢出笑,他现在简直想给阎潇拜一个。 时亭云不是他亲哥,阎潇才是他亲哥。 “预计两周之后出发,你们还有时间和这边的老熟人聚一聚。” “所以说,你们要去吗?”阎潇看着时亭州乐呵地快要蹦起来的模样,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什么要去吗?”另一只刚刚从洗衣房回来的对一切都一无所知的小兔崽子走过来,加入阎潇和时亭州的对话。 顾风祁走过去,很自然地把手搭在时亭州肩上。 透过一层薄薄的衣料,顾风祁能清晰地感受到时亭州现在的欢悦。 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顾风祁有点疑惑地看了时亭州一眼,时亭州冲他眨眨眼睛,笑意快要从眼底溢出来。 “是这样的。”阎潇又简单地向顾风祁复述了一边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还真是谢谢潇哥了。”时亭州还在抓着顾风祁的袖子傻乐,而顾风祁则很有规矩地向阎潇道了谢。 阎潇看着他们两个,一双狭长眼眸里蕴着笑。 他摆摆手,表示这不过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 “这也快到饭点了,”阎潇低头看一眼时间,“请你们两个去吃顿好的?” 时亭州一拍脑袋,“哟!我都给忘了!庄宇寰他们今天中午组了局要一起吃饭呢!” 顾风祁在旁边点头,表示确有其事。 “啧,”阎潇啧一声,站直,双手插进裤袋里,“你们两个小兔崽子,讨了好处,连一起吃顿饭的面子都不给?” “没有,潇哥,”时亭州抓着他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大哥的袖子喊冤,“是真的,不然你看我们两个穿的人模狗样去干什么呢?” “行了,开玩笑呢。”阎潇笑着觑时亭州一眼,把自己的袖子从他手里拽出来。 “好了不留你们了,赶快去吧,”阎潇冲他们摆摆手,“下次有空再约。” “行嘞!”时亭州整个人都眉飞色舞的,高兴地像是能原地飞起来,“明儿我就来找潇哥吃饭!” 阎潇笑着看时亭州蹦蹦跶跶跑远了,又突然想起来什么。 他叫住时亭州,“对了,这去看海的事儿,你们今天中午别在饭桌上显摆!” 毕竟是还没有公开的事情,走的还是私人的关系。就算时亭州和顾风祁他们两个个人素质过硬,但是要叫有心人听了去,那也不是一件太好的事情。 “得嘞!您就放心吧哥!”时亭州闹闹嚷嚷地转过脸回答。 顾风祁拽着时亭州的手,努力把他的蹦跶控制在一个合理范围之内。然后转脸对阎潇做了个“请长官放心”的手势。 阎潇轻笑着摇了摇头。 小兔崽子。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想要一些评论 如果能比“打卡”更长一些就更好了 第54章 故友 时亭州他们两个掐着点到了吃饭的地方, 一桌人都已经到的差不多了。 两年未见,大家的外貌却都没什么太大变化。毕竟当初毕业的时候,大家也都是二十啷当岁的年龄了, 要说再有什么大的变化,那也不太符合实际不是? 第62章 然而大家看人时候的眼神,还有某种内在的气质, 却都又实实在在地与之前不一样了。 像时亭州他们这些上了雪原前线的人, 脸上的棱角和轮廓明显更锋锐了, 雪原赋予了他们一层寒凉的肃杀气质。 而像庄宇寰他们这些留任环塔的人, 气质则变得更为温润如玉,隐而不发。 时亭州他们是锋锐外露,庄宇寰他们是讳莫如深。 两年的时间, 不同的经历和不同的成长环境, 大家的变化肉眼可见。 之前原本还是能好几个人挤在一张床上睡觉打游戏的兄弟,但是今天再一见面,却就发现,似乎大家之间已经不再像以往那么亲热了。不同的经历和际遇好像在每个人之间都竖起了一堵无形的透明的墙。他们还能彼此客气地笑着, 彼此招呼,但是从前那种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的感情, 好像已经东流水一样的一去不复返了。 时亭州本来以为这顿饭能吃得很热闹, 但是等到大家都落了座, 然后菜陆陆续续地端上桌, 时亭州才发现, 大家闷头吃菜的时候远远比大家抬头高谈阔论的时候要多。 每个人都简单聊了聊自己的近况。 时亭州和顾风祁不必多说, 环塔的授勋仪式是多频道直播的, 环塔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这两颗雪原战役中冉冉升起的双子星。 阮弘也去了雪原前线, 参加了雪原战役的全程, 然而虽然他的整体表现也非常优秀,但是有了时亭州和顾风祁在前面做对比,他的经历就要显得平常很多了。 庄宇寰,他们这一届以总成绩第一名毕业的庄神,没有上前线,而是在环塔留任了。据说当时是上面的好几位重量级人物点名要他留在环塔。庄宇寰自己倒是很谦逊,他端了酒先敬大家,然后浅浅笑一下,说自己也没什么,就是在战略统筹部做一个小小的专员而已。 许昭,这个当时蹦蹦跳跳,全身上下都是用不完的精力,嘴欠地和巅峰时期的时亭州有得一拼的少年,如今也沉稳了。他也在环塔留任了,和当初在全体新生大会上给他们讲话的邵佺中将一起,负责环塔新生的训练相关事宜。哦,顺便提一句,当年的邵佺中将,现在也升任将军了。 还真是岁月滚滚东流水,一转眼,大家都变了一个样。再深厚的情谊,在临歧分别,大家已经各自朝着各自的方向走出很远之后,都变成了四目相对时的茫然无话。 是啊,该从何说起呢? 这顿饭吃到一半,时亭州起身,出去上卫生间,在洗手池他碰到许昭,两个人站在洗手台背面的巨幅镜子面前聊起来。 两个人聊天总要比一桌人聊天稍微好一些。 温热的水流从反射着照灯光泽的合金水龙头里面流下来,浸润在手掌心,情绪一点点舒缓,似乎也唤起了尘封的情谊。 一点点昔日的温情在两个人之间流淌开来。 “你们在前线,挺危险的吧?”许昭开了话茬。他现在已经不像年少时候那样大大咧咧了,说话的时候眼睛没看着镜子,而是盯着淌在白色洗手池里的流水,时亭州竟然从他那向来没心没肺的脸上看出了几分腼腆。 “嗯,”镜子边上的一圈光带把时亭州的面容映照的很柔和,“挺危险的,有两次战局转折,那两次转折,都死了好多人。” 时亭州眼帘微垂,他面上有一种温柔的落寞。 “害,都这么久了,我还是不会说话,”许昭叹口气,轻轻用自己的肩膀撞了下时亭州的肩膀,“别往心里去。” “怎么两年不见你这么矫情了,”时亭州转脸冲着许昭笑,“这是战场上没办法避免的事情,我不往心里去。我又不是瓷娃娃,一碰就碎了,你还怕碰的我心理创伤啊?” “没有,”许昭辩驳道,“就是你们刚刚回来,难得过几天安稳日子,不想又让你想起这些来。” 许昭关掉水龙头,把手上的水甩在洗手池里面干净,然后又在自己的衣服下摆蹭了蹭。 有些习惯是改不掉的,不管岁月如何流逝,也不论曾经的轻狂少年现在已经变成了什么稳重模样。 就如同有些情谊,虽然可能暂时蒙了尘,但是稍微抚鉴,它还是会熠熠流光。 时亭州也关了水,照着许昭的样子把自己的手弄干净了。 “回去吗?”许昭问。 “不回去,”时亭州摇头,“人多了放不开,不自在,还不如就在外面聊一聊。” “好啊。”许昭笑了。 两个人找了张走廊里的椅子,肩并肩坐下来,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我记得你那会儿,特别喜欢玩那个什么……《环塔岁月》。对,是《环塔岁月》。还把我们好几个都带进坑里面去了。” “是,当时还被教官抓了来着。” “所以你是从那个时候就有上前线的想法了?” “可能是吧,但是也不好说,”时亭州靠在椅背上,轻轻叹口气,“我说不清楚,这件事情背后的原因太多了,太复杂了。” 掺杂着他小时候的梦想,得知他爸牺牲时候的意难平,少年意气还有与时亭云之间的复杂感情。 当我们做出一个选择的时候,究竟是我们自己做出了选择,还是我们被命运抛向了我们命定将要到达之处?有没有谁能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旧历273年,当时亭州被禁锢在审讯室中,溯洄在他全身的血液中肆虐之时,他依然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究竟是谁选择了谁?他走到如今这个境况,究竟是命运的指引,他的自由意志,还是冥冥中某种未可知的力量作祟? 有谁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想要去往的地方么? 有谁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将要走过一条怎么样的路么? “但是我记得,你在当时第一次新生大会的时候就说过,你想要成为邵佺中将那样的人。”时亭州微微笑着,偏头去看许昭。 “哦不,”时亭州轻轻摇摇头,纠正自己的说法,“现在该叫邵佺将军了。” 许昭被时亭州逗笑了,他先点点头,又摇摇头。 “是啊,你还记得。我当时确实这么说来着。” “但是这差事又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许昭笑,笑容里有种自豪又甜美的苦涩。很混杂的心情,恐怕只有作为当事人的许昭才能讲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是这种心情。 “我的工作呢,怎么说,大部分时候都挺无趣的。固定,贫乏,一成不变。” 许昭一边说着一边眼神四顾。 “唉别让邵将军听了去了,”许昭笑道,“不然我可要完蛋。” “放心,”时亭州拍拍许昭的肩膀,“帮你盯着呢。” 于是许昭继续往下说。 “带新的训练生嘛,其实平心而论,我还挺喜欢这个差事的。” “看着他们,好像就看到了年轻时候的我们。” “他们年轻,有朝气,有些人踏实稳重,有些人天马行空。无论是哪种性格哪种特质的学员,我都,真的,不怕说出来你笑话,我都真的很喜欢他们。” “就那种……好像你在你的花园里种满了花,然后每一朵花,无论它是什么品种什么颜色,你都发自内心地喜欢它,欣赏它,期待它能茁壮成长。” “嗯。”时亭州轻轻点头。 许昭面上的神情很温柔,时亭州看着他的眼神也很温柔。 时亭州知道许昭,知道他是真的很喜欢也很适合这一份工作。 “他们当中有些人很优秀,有些人可能没有那么出众。但是每一个人我都很喜欢。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特质,独一无二的闪光点。而这些东西不能用纸面的分数和成绩去一概而论地衡量。” “嗯,”时亭州点头,发自内心地微笑,“那你做的很好啊!而且你也很适合做教官啊!” “是啊,”许昭点点头,但是他眸中却又流露出一丝挣扎的痕迹,“但是我有些时候还是会……难受。” “我忍不住拿我自己和你们比。” “庄神去了战略统筹部。他刚刚说他就是一个小专员,但是那是他太谦虚了。”许昭笑道。 “你知道‘天际线’计划吗?” 天际线计划,就是那个让他和顾风祁去公费出游的计划。 时亭州点头,“嗯。” “那个计划,一整套宏大的战略构想,都是庄神一个人提出来的。是不是很厉害?” “除了‘天际线’之外,还有一个‘穹顶’计划,那个计划还在草创阶段。它的大致构想是在海顿荒原的北面建立一条全自动化防御带,然后投入一种新开发的产能装置,接住海顿荒原上丰富的风能资源,供给环塔和帝国的能量需求。” “你看我们都是毕业之后留任环塔的那一拨学员,”许昭苦笑了一下,轻轻摇头,“但是我们的能力和际遇,都差得太远了。” “还有你们,你们上了前线,终结了历时这么多年的雪原战役。” 第63章 “我有些时候甚至会觉得,我是不是在浪费环塔的资源?” “毕竟和你们相比,我做的事情,好像真的太微不足道了。” “谁跟你说的?”时亭州蓦然抬手,勾住许昭的肩膀,把他往自己的方向带。 两个人很亲昵地靠在一起,就像很多年前,他们还是环塔训练生时的那样。 “你是许昭,你当然不可能成为时亭州,顾风祁,庄宇寰当中的任何一个人。” “但是你是无可取代的。” “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也都为你感到自豪。” “而且我不懂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无足轻重。” 时亭州皱眉,脸上是不解的表情。 然后他勾住许昭肩膀的那只手五指张开,一条一条地给许昭罗列。 “你才是那个最牛,最大有可为的人好不好?” “环塔是帝国的中心,环塔的训练生是环塔繁荣和声誉的基础。” “在你的学员里面,会有更优秀的庄宇寰,更优秀的时亭州。” “然后等他们毕业了,长大了,有所建树了,还是要回到你面前,恭恭敬敬叫你一声‘老师’。这样不是很爽吗?简直太爽了好吧!” 许昭被时亭州逗乐了,他靠在时亭州肩上,闷闷笑了好久。 时亭州搂着许昭,不知道为什么,有了种久违的热泪盈眶的感觉。 “州儿,过了这么久,经历了这么多事儿,你还是一点没变。”还是像一轮小太阳,照亮靠近你的每一个人。 “你不也是?”时亭州揉一揉许昭的脑袋瓜。还是一颗赤子心,永远热烈,永远不染尘埃。 就算时光之利,也并非无往不胜。 沧海横流,总有些东西亘古不变,明明如珠。 - 宴席散了,大家道过别,三三两两往回走。 时亭州和顾风祁肩并肩,先不急着回去,在环塔的室内走廊里面,漫无目的又悠游闲适地逛过一圈又一圈。 “刚才我在外面和昭儿聊了好久。”时亭州轻声道,他面上有某种感慨的神色。 “嗯。”顾风祁点头,轻轻碰碰时亭州的手臂,示意自己在认真听。 “挺好的,”时亭州轻轻叹,“大家现在都挺好的。” 顾风祁再轻轻碰碰时亭州的手臂。 大概也只有顾风祁能包容他漫无边际的思维了。 “哎,话说,你当时为什么选择去前线啊?”时亭州突然转头问道。 “嗯?”顾风祁被问得愣了一下,但他随即反应过来,“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就是突然想到了,问问。”时亭州道。 “当时,”顾风祁眨眨眼睛,很认真地思索了一番,“不知道,阴差阳错吧。” “那你呢?你为什么要上一线?”顾风祁看着时亭州,“你本来可以留任环塔的。” 时远在雪原防线上牺牲,时亭云开赴战场顶替了时远的位置,时亭州作为时远的儿子,时亭云的弟弟,按理来说,不应该再上前线去了。除非时亭州自己主动。 “……我想,去前线看看吧。”时亭州略略垂眸,笑一下。 “说来有点怪,我总觉得,我就是属于前线的。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我不像庄宇寰,有那么前瞻的视野,能想出整个宏大的战略。也不像昭儿那样,把带环塔新生当做一件很快乐很充实的事情。我……该怎么说呢?我很喜欢前线,希望自己能站在真实的战场上,去参与去指挥一场真实的战斗。” “虽然第一次上前线我就知道,所谓‘真实的战场’和我们之前在《环塔岁月》里面玩过的相去很大。”时亭州抿唇笑一笑。 “虽然会受伤,会看着自己很信任很钦佩很爱的人牺牲,”时亭州说到这里,他想到唐荣,他的指尖嵌入掌心,胸口钝痛了一下,“但是我还是会觉得……自己就是属于前线的。” “我在那里,会觉得自己活得很真实,而且有力量。” 时亭州说完了,他转头冲着顾风祁笑一下,他眼中有柔和闪烁的光芒,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也不可抗拒的自信与力量。 顾风祁看着时亭州的眼睛,感觉自己心脏的跳动有一瞬间的停滞。 这种眼神。 这种甘愿让人为他赴死的眼神。 时亭州天生就不是一个士兵。 他也不是一个战略构想家。 不是一个好的教官或者导师。 但是时亭州是一个天生的指挥官,毋庸置疑也无可取代。 顾风祁听见自己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他开口,声音很轻,但是坚定。 “我当初会去前线,可能是因为你吧。” 我想和你并肩。 我想成为你最好的战士。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笨蛋,之前有点卡文。 最后的段落貌似有点过于煽情了。【面壁ing】但是相信我,所有钩子在最后都会有相应的收束。 这一章,其实还夹杂了蛮多私人情感的。 进入不同的大学,和之前很多关系还蛮好的高中同学都渐行渐远了。而大家各自针对后续的人生选择,好像也都是一片茫然。 但这种不确定性,其实也是生命的必然吧。 ww在宾大交换,昨天半期放假去波多黎各玩,我几百年如一日嘱咐他注意安全(america真的好乱的好伐)。他这么个卷人强人居然还担心自己会没有书读。 我最后卷一个学期,明年放飞自我去苏黎世摆烂半年(来一点新鲜又有趣的奇遇吧!!!)。我这么个百事无忧的傻逼依然会苦恼生命的终极意义。 无论如何,只管坚定不移往前走就好。 我们都能收获属于自己的灿烂。 第55章 海角 阎潇利用职务便利, 凭借个人情感给时亭州和顾风祁弄到的那桩事情,实在是个美差。 时亭州他们在环塔休整了三周左右,从前的教官都拜会过了, 老朋友都见过了,开大大小小的会也开的不耐烦了,正是开始怀念起前线上充实又精彩纷呈的日子的时候, 然后他们就被通知去参加“天际线”计划的考察了。 时亭州在走之前去见了时亭云一面。 两个人现在相处的状态和小时候, 和时亭州初到雪原的时候都不同。 时亭云现在好像终于肯用看一个与自己等同的成年人的眼光看时亭州了。 那种尊重, 信任, 与某种隐隐的说不出来的距离感。 但是时亭州知道这距离感不是因为陌生或者别的什么。他和时亭云依然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他们中无论是哪一个人,都肯为了另一个而付出一切。 但是就好像是一棵树上的两根枝干。 他们越长大, 也就分的越开, 离得越远。不管是从物理距离上,还是精神层面上。 他们最终都会去往属于他们的不同的天空。但是他们生命最底层依然有一部分是紧密相连不可分割的。 “麻烦哥代我们再跟潇哥说声谢谢啦,”时亭州在时亭云的办公室里面,他半倚在窗边上看外面的蓝天, 有微风拂过来,时亭州惬意地眯起眼睛, “去看海啊!” “嗯, 是啊, 去看海啊。”时亭云坐在书桌前面, 面前展开一面光屏, 他正在看着上面的文件。 兄弟两个就这么一站一坐在房间两端, 时光无言, 岁月静好。 “你之前在雪原上受的伤, 已经完全养好了吗?”时亭州回过头看着时亭云, 阳光洒了他半张脸,在他的瞳孔中映出粼粼浮动的金芒。 “嗯,完全好了,”时亭云活动一下右边肩膀,视线从光屏上面移动到时亭州脸上,“你呢?还有小顾?你们也都完全好了吧?” “嗯。”时亭州点头。 “嗯,那就行。”时亭云把视线重新调转到光屏上。 其实他们两个人之间一直没什么特别多的话题,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两兄弟嘛,而且好几岁的年龄差,上哪里去找那么多共同话题去? 但是就算什么话都不说,两个人静默着共处一室也不会感到不自在或者其它。 时亭云会环塔之后又升了衔,每天要处理的事情变得更多。于是时亭州便也不打扰他,就只是静静倚在窗边,看傍晚的夕阳一点点沿着地平线降下去,将漫天的云霞染成绯红和深紫。 等到完全太阳落山,房间里的光线暗下来,时亭云这才揉揉眼睛,看一眼光屏右下角的时间,发现该吃晚饭了。 “一起去吃饭吗?”时亭云问道。 “走。”时亭州点头。 于是等时亭云收拾好桌面,两个人便鱼贯走出门,去吃完饭。 很寻常的一个黄昏,只是无论是时亭州还是时亭云,他们当中都没有一个人预料到,这竟然是他们最后一次轻轻松松地聊聊天,一起走在灰霭的暮色中去吃晚饭了。 但是命运本就不可预料。在一切都那么安适美好的当时,有谁有功夫去想那些东西呢? 第64章 - 从环塔到那个地方去,要大概三天的时间。 这三天时间的大部分时候,时亭州他们都在旋翼机上度过。有少部分的时候则用来暂时停顿,在海顿荒原的各个中转站点换乘旋翼机。(帝国和环塔还没有研制出一款能够连续飞行72小时而不需要添加燃料的旋翼机。) 那个地方,也就是“天际线”计划的实施地,它的名字叫做罗斯纳海角。 罗斯纳海角在海顿荒原东面的尽头,顺着罗斯纳海角朝北面眺望,能够看到碧蓝海面上漂浮着的层叠的巨型冰山。沿着罗斯纳海角的西北面一直向里走,就是不久前才完成一场浩大战役的雪原。 当时亭州和顾风祁在最后一个站点下了旋翼机,人工修筑的停机坪外围的草野上,八月末原本应该能长到人的胸口的蒿草,竟已经变得十分低矮和稀疏了。 “那是因为这边已经离海很近了。”看到时亭州盯着稀疏的草野出神,一个身材精悍,肤色偏深的上尉笑着向时亭州解释。 “海里面都是咸水,这边离海比较近的话,地上生长的植物都会受到影响。” “原来是这样。”时亭州回过神来。 他笑着冲上尉点了点头,上尉后脚跟并拢,向时亭州和顾风祁敬了个礼。 “我们驻点离罗斯纳海角已经很近了,开车的话只需要一个半小时就能到达。” “我先带两位长官去房间休息吧,明天再去海角也不迟。”上尉道。 “好啊,辛苦了。”时亭州和顾风祁对视一眼,然后笑着向上尉点点头。 驻点的条件不错,而且这次“天际线”考察任务来的都是军阶不低的军官,所以他们的食宿都还蛮不错的。 上尉把时亭州和顾风祁送到他们的房间,敬了个军礼转身离开了。 “要是有什么需要的话,两位长官可以随时联系我。” “我的个人通讯终端连接方式已经发送到两位长官那里了。” 顾风祁点头,然后轻轻合上门。 时亭州去卫生间洗脸,连着转了三天的旋翼机,虽然不像在战场上拼命一样时刻都需要神经紧绷,但到底还是累的。 他拿了挂在架子上的毛巾擦一把脸,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呼出一口气。 “潇哥还说公费旅游来着,哪里有这么累的公费旅游。” 顾风祁看着他笑,“谁给你惯得这么娇气了?之前在外面连轴转三天三夜都还能回来继续做战略部署,现在坐三天旋翼机就喊累了。” “是,你是不累,”时亭州把毛巾挂回架子上,走出卫生间,和抱臂站在卫生间门口的顾风祁擦身而过,“是谁靠着我肩膀睡了一路来着?口水差点淌我一身。” “不是我,”顾风祁闷闷地笑,“而且只有你靠着我才会淌口水,我从来都不会。” 时亭州绕过他走进房间,懒得和顾风祁理会。 这家伙不知道怎么了,自打从雪原上回来,话就变得越来越多,一些行为也变得越来越……出格。(时亭州想表达的原本意思是“越来越骚”来着,只不过没好意思这么说罢了,搓手手) 顾风祁挑一下眉,面上笑得懒懒的,也走进卫生间去洗脸。 时亭州把军靴蹬掉,然后仰躺在靠窗的那一张床上面。 他听着卫生间里的水声,闭目养神。眼睛刚合上,就感到有困意袭来。 放松太久了。 虽然其实从前线撤下来,也才就只有两三周的时间。 但是这种不需要任何防备的状态,实在是太舒服了。让人的五感都慢慢退化掉。 每天要做的事情就只剩下吃吃喝喝,发呆,睡觉,看书,做|爱。 真他妈舒坦啊。 时亭州长长呼出一口气,他的睫毛轻颤,胸膛缓慢起伏。 窗子是大大的落地玻璃窗,轻薄的白色纱帘半掩着,能隐隐约约听见海浪的声音。 时亭州听着一声声的潮起潮落,马上就要睡着了。 然后自己腰侧的床垫突然往下凹陷了一下。 有人悄无声息地摸了过来。 有些时候时亭州还挺佩服顾风祁的。 这小子身上天生有种战士的直觉,野兽的凶悍。那种战斗与潜伏的本能似乎是蕴藏在他的血液中。休整的这几周,时亭州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体能因为惰怠而在缓慢退步。但是顾风祁这厮却丝毫不受影响,反而越来越精神。 “我可以吻你吗?”顾风祁俯身,凑到时亭州耳边,温热的气息洒在时亭州脖颈上,弄得时亭州痒痒的。 时亭州睁开眼睛,没有因为被打搅了好梦而感到不快。 他看着自己眼前的那张脸。 顾风祁的脸。 从十七岁看到二十四岁。 人家都说七年之痒,可是他看着这张脸看了整整七年,居然连一点厌倦和起腻的感觉也没有。 为什么呢?真奇怪。 时亭州缓慢地眨眨眼睛。 他抬手,抚上顾风祁的眉眼。 顾风祁单手撑在床上,凹着一个很好看但是又很累的姿势。 他在很绅士地等待时亭州的首肯,然后再张嘴啃下去。带着某种兽类的贪婪与初恋的炙热。 七年。从素不相识,到同期生,到经历相仿心意相通的朋友,到并肩作战同生共死的战友,再到……今生今世也矢志不渝的爱人。 时亭州眨了一下眼睛。 心脏被什么东西击中的感觉。 一下子变得柔软。 想要爱他。 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让他每天都开心。 成为他的骄傲。 也看着他成为更好的他,成为自己的骄傲。 茫茫一生,世上有那么多的人,而其中有一个,你清晰地知道他属于你,而你也属于他。 多么……难得啊。 简直幸运地像是梦一样。 顾风祁并不知道时亭州此时的心理活动,他还在撑着那个姿势等着。 傻子。 时亭州轻轻笑一下。 他右手扣到顾风祁后颈上,突然用力一带,两个人位置颠倒,顾风祁被时亭州合到身下。 “你好啰嗦。”时亭州单手扣住顾风祁的双腕,单手利落地解开自己上衣的纽扣,然后吻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真甜。 这一卷都会轻松愉快甜甜的。 - 第56章 鲛人 浊重的呼吸。 在昏暗的房间里纠缠在一起。 窗帘拉起来了, 灯还没有开。 时亭州努力仰头再仰头,好控制自己的颤抖。 汗水顺着顾风祁的下颌弧线滑落,滴进时亭州的眼睛里。 微微的刺痛。 时亭州眨了下眼睛。 快要触碰到那个最高点了。 仿佛防洪的堤岸将要于下一瞬崩塌。 几乎承受不住。 时亭州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 偏头,咬上顾风祁的肩肌。 也是轻微的刺痛。 顾风祁低头看着时亭州。 他幽黑的眼眸中映出时亭州。 - 时亭州翻个身,把自己在床上铺开了, 懒懒的, 不想动。 顾风祁躺在他旁边, 握着他的手, 从手背一路连绵着吻上去,一张单人床挤着两个人。 时亭州不理他,只是放空思绪盯着天花板。 然后顾风祁就顺着他的手臂一路吻到了肩颈。 时亭州扔在床头柜上的个人终端响了一下。 顾风祁扔在床头柜上的个人终端也响了一下。 时亭州把顾风祁凑上来的脸给推开, 给了顾风祁一个警告的眼神, 然后伸手去够他的个人终端。 【您收到一则新消息,是否查看?】 时亭州点一下“查看”。 顾风祁也坐起来,他靠过来,下巴颏搭在时亭州肩上, 两只手从背后环住时亭州。 【“天际线”计划说明会将于19:30在一楼会议室召开,届时各位长官将了解此次任务的大概内容, 并共进晚餐。】 顾风祁看看时间, 19:30, 也就是一个小时之后。 【请大家着正装出席。】 “撒手, ”时亭州被顾风祁圈在怀里, 他小幅度挣动一下, “我要洗澡去。” “我也要去。”顾风祁下颌抵在时亭州肩膀上, 耍赖地眨眼睛。 “两个人怎么洗?”时亭州皱眉。 顾风祁看着他, 轻轻舔一下嘴角, 暗示意味十足。 时亭州喉结滚动一下,吞咽了一下唾沫。他没有拒绝。 - 19:30,时亭州和顾风祁两个人还是按时到达了一楼会议室。 两个人军装笔挺,袖缝笔直,风纪扣扣到最上面一颗,活脱脱一副环塔精英的模样。 但如果有人观察仔细的话,就会发现他们两个的发梢还浸着些微的水汽。 会议室是下沉式的大空间,虽然被说成是“会议室”,但是就是被叫成“小礼堂”也丝毫不过分。 第65章 八排软椅按照一定的高度差在台下排开,每排有大概十个座位左右。 座位上贴着每个人的姓名贴,整个会场的椅子上基本都贴满了名字。 这次行动一共来了七十多个人。 唔,如果只是一个考察任务的话,这算得上是一个规模相当大的考察了。 时亭州和顾风祁的名字被贴在第三排,是一个相当靠前的位置了。 他们两个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一路上遇到不少军衔更高,看上去也更年长的军人,他们便一一停下来敬礼。 等到坐下了,时亭州把后腰抵到软椅的最里面,然后整个人靠在靠背上。 他不露声色的轻轻呼了一口气。 有点累了。 他和顾风祁的位置在第三排从左往右数的第二个和第三个,是比较靠边的位置。 如果等下的会议内容没什么意思的话,他还能趁机睡一觉养养精神。 时亭州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脖颈,这里的椅子还蛮舒服的,比以前还在环塔当训练生的时候,大礼堂里的椅子舒服。 但就是时亭州这么一仰头,他在前排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庄宇寰】 第一排最左边的椅子上贴着庄宇寰的名字。 时亭州眼睛微微眯一下,然后他挑一下眉。 庄宇寰也来了?他们之前被阎潇交代了不要到处说,所以也没跟庄宇寰相互知会一下。这也是挺巧的,等到时候开完会了有空,可以再见个面聊一聊什么的。 有本次会议的负责人员正在台上调试音响设备,音响准备好之后,光线转暗,有人拿着麦克风清清嗓子,“大家晚上好,我是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的负责人虞星,欢迎各位来到罗斯纳海角,我们知道各位一路旅途奔波,都辛苦了。” “今天把大家叫到这里来,是想要简单地向大家介绍一下我们本次的任务。今天的会议用时不会很长,大概半个小时就会结束了。” “会议结束后大家可以移步到会议室边上的海景餐厅,一边欣赏罗斯纳海角的夜景,一边品尝罗斯纳海角的特色海鲜餐。”虞星说到这里轻轻笑一下。 “好的,我要说的话就是这么多了,接下来有请本次‘天际线’计划的初创人,庄宇寰,来为大家简要介绍一下这个项目的基本内容。” 虞星将麦克风固定好,鼓掌,做了个手势,请出站在台边一角的庄宇寰。 庄宇寰从台边的阴影中走出来,他在和虞星擦肩而过的时候微笑着点头致意了一下。 庄宇寰在发言台前站定,他抬手,对着台下众多军衔大小不同的军官敬了个军礼。他面上始终带着从容镇定,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时亭州靠在软椅上,静静地看着庄宇寰。 他感受到自己的心潮翻滚,有某种很温暖很骄傲很怀恋的情感从他的心底往上涌,让他情不自禁地面带笑容。 在一起做环塔训练生的时候,他的好兄弟,那个他们这一群人中间最有洞见,最有想法,最天才的那个人,今天终于站上了这样一座高台,将要在所有人面前讲述由他的天才和梦想孕育的伟大战略构想。 多好。 时亭州看一眼顾风祁,顾风祁看见他眸中的湿润闪烁。 顾风祁点点头,笑得也很温柔。 庄宇寰放下手,调一下麦克风的角度,开始他的讲述。 “欢迎大家来到罗斯纳海角。” “这里是海顿荒原的最右端,是与浩瀚无垠的海洋接壤之处,是我们探索陆地之外的世界的第一步,也是我们的‘天际线’计划将要实施之地。” 会议室的光线被调到一个较暗的状态,发言台正对的天花板上有一束聚光打下来,落在庄宇寰身上。 庄宇寰站在光里,他的宏大的,瑰丽的,天才的,不可思议的一整套战略构想在光芒之下,在光芒中升腾缠绕的微尘当中,缓慢地铺展开来。 在场的七十多名军官,不论军衔大小,不论部队出身,不论以往的战斗经历,全部屏息走进庄宇寰为他们铺展的宏大的未来图景之中。 帝国将会在整个罗斯纳海角建立起巨型灯塔。 数十座巨型灯塔连缀成线,在整个海岸线绵延,建立起帝国最坚固的防御,也成为帝国向大海进行探索的最前线。 这是帝国建立几十年以来,第一次将它的目光投向海洋。 庄宇寰是个天才。 放眼整个帝国,放眼整个帝国的历史,也屈指可数的天才。 他的战略,他的构想,他的滔滔不绝。 当他讲完,放下麦克风,全场七十多人统一陷入静默。 片刻之后,雷鸣般的掌声响起。 庄宇寰就在这浪潮席卷海岸一般呼啸的掌声之中,不卑不亢亦不骄不躁地鞠了一躬,然后缓缓下台。 他穿着笔挺军装,隐没进台边的阴影,可是他的眼中始终有闪烁的光芒。那是某种叫做理想的珍贵的东西,在那个年代,还普遍存在于环塔的每个军人的眼中和心中。 接下来虞星上台,他对庄宇寰的讲话致以了赞许与谢意,然后他邀请大家移步到会议室旁边的海景餐厅。 时亭州和顾风祁站起身,随着人潮一起往那边走。 庄宇寰正站在门边等他们两个。 很多人在经过庄宇寰身边的时候,都向他致意。 庄宇寰庄重得体地回了礼,回过头看到时亭州和顾风祁,露出一个久违的温暖的笑容。 他张开双臂向他们两个走去,挨个拥抱了一边。 “在台上的时候就看见你们两个了,之前不知道你们也要来,不过今晚也见着了,真好。”庄宇寰笑。 庄宇寰的笑很舒服,让人感到很舒服。不像是个军人,像是个……洞悉一切却又心怀悲悯的天才。如果说时亭州和顾风祁是站在战场的风起云涌之中,真实感受着一切。那么庄宇寰则是站在时代与事态之外,以一种超然洞悉的眼光内观,与此同时也向未来看,他看到的图景与其余人都是不一样的。 “讲得真好!”时亭州看着庄宇寰,发自内心地夸赞。 “过奖了,”庄宇寰很谦逊地笑一下,“要是没有你们在前线的付出,就没有我们这些人在后方纸上谈兵的机会。” “这才不是纸上谈兵,这是……天才的战略。”时亭州思索了一番,选出了一个较为合适,但是却又不足以描绘出他内心全部所思所感的词汇。 这句话说出来,三个人不约而同又想起他们曾经在环塔的时候,一起窝在一张床上玩《环塔岁月》的时光。 三个人都笑了。 “先去吃饭吧,”顾风祁笑着指指会议室大门对面的餐厅,“等会儿吃完晚饭再慢慢聊。” 于是三个人便跟着人群一起,移步对面的海景餐厅。 - 三个人拣了个靠窗的位置。 餐桌边上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餐厅的海拔高出海平面许多,从这里望出去,能够看到大片的沙滩,漆黑的礁石,隐约的海潮。 在靠近海边的地方,有挺立的灯柱,灯柱的最上方挂有明亮的大灯。大灯照亮海岸线周遭,但是它的穿透能力依然有限,再向海洋更深处依然是一片混沌的黑色。 零号驻点临近海边,但是要往东北方向再行进一段距离,才能到达真正的“罗斯纳海角”。 “所以这项计划,是要沿着整个罗斯纳海角,建筑那种集防御,供给,检测种种功能于一体的巨型灯塔?”时亭州戴了一次性手套,扭掉一只鲜红色大虾的脑袋,有点笨拙地剥掉它的壳,沾一点芥末,然后放进嘴里。(笨拙是因为,这是某内陆选手第一次吃海鲜) 芥末很辣,时亭州被呛的微微皱眉。 顾风祁把一杯清水推到时亭州面前,视线却落在庄宇寰脸上。 “嗯。”庄宇寰点头,他很迅速地剥好了一只虾,他没蘸芥末,而是很保守地蘸了酱油。 “那为什么是罗斯纳海角呢?”时亭州喝一口水,问道。 顾风祁用叉子很优雅地挑了一小只蛤蜊,咀嚼。这也是他想问的问题。 整个东海岸的海岸线很长,在靠近海岸线下端的部分,帝国已经建筑起了设施完善的驻点。而相较起海岸线的下部,罗斯纳海角处于较远的北段,那里的地理与气候条件都并不像海岸线下部那么好。罗斯纳海角没有平坦的沙滩,只有嶙峋的礁石。并且在那里一年四季都刮着猛烈的飓风,一点也不适宜驻军,或者是其它的任何人类活动。 所以为什么“天际线”计划要选择在罗斯纳海角展开?庄宇寰以前去过罗斯纳海角吗?那里有什么东西格外吸引他吗? “因为那里是海角,”庄宇寰微微笑一下,他做了个手势,两只手指尖并拢在一起,做成一个尖尖的拱形,“最深入海洋的陆地。” “那里有很强的风,是我们‘天际线’下一阶段计划的一部分。” 第66章 “风能利用,”庄宇寰指尖在桌面上扣一下,他的眼中又焕发出那种光彩,“之前的计划介绍有时限,所以还没来得及细说。” “这是‘穹顶’计划的试验版本。” “每一座灯塔上面都会配备风能发电装置。要是实验成功的话,我们会在整个海顿荒原的北面沿线也布设相同的风能装置,到时候仅靠这些装置就能提供帝国的所有能量需求。” “啊,说远了,‘穹顶’这个构想,还不知道上面会不会同意呢。”庄宇寰笑着摆摆手。 “哦,对了,”庄宇寰向他们眨眨眼睛,有点故作神秘道,“还有第三点,选择罗斯纳海角的原因。” “嗯?”时亭州又剥了一只虾,他这次很聪明地只蘸了酱油,然后递到顾风祁嘴边上。 庄宇寰看着顾风祁很自然地咬了虾,他右手握拳挡在唇边,轻咳了一下,“听说曾经有人在罗斯纳海角看见过海洋中的生物。” “虾吗?”时亭州把吃剩下的虾尾巴放到自己盘子里,顾风祁给他夹了蛤蜊,“还是蛤蜊?” 庄宇寰被他们两个人逗笑了,摇头,“是鲛人。” 两个初尝产自海洋的奇妙食物的人暂时停止了大快朵颐,他们相互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见了惊异。 “是真的么?”顾风祁问。 “九成把握,”庄宇寰眨眨眼睛,“既然我都这么说了的话。” “说不定你们明天去罗斯纳海角实地考察的时候,就能见到鲛人呢。” “如果足够幸运的话,还能听见鲛人的歌声。” “据说听见鲛人歌声的人,将会受到他们的祝愿。” “关于永恒,还有不朽的爱情。” 庄宇寰看着他们两个,桌上一支装饰性的烛台照亮庄宇寰的眼睛,他眸中的祝福和欣慰真切而温热,一如时亭州和顾风祁在会议室的台下看着他的时候那样。 “如果我们真的遇到了的话,”时亭州的眉眼融化在温和的光线中,“也录下来发给你一份。” “好啊。”庄宇寰笑,他为他们三个人都斟了酒。 “敬我们的过去,现在,与将来!” “敬永恒与不朽的爱情!” “敬瑰丽天才的愿景!” “敬帝国与人类的明天!” 这一晚,是他们三个人都注定会铭记一生的夜晚。 晚风,海浪,烛光。鲜虾,蛤蜊,微辣的芥末。鲛人的美丽传言,年轻而真诚的感情,还有不确定而似乎必然光明的未来愿景。 多好。 【作者有话要说】 章节名废物+废话之王+忙的头掉并且生理期肚子剧痛悲伤作者出现了! 献上一章轻松愉快的内容~ 第三卷 过渡章到这里就结束啦~ 后面一卷会是全文一个非常高潮华彩的部分! 宝贝萌期待吗期待吗!【手动星星眼.jpg】 - 第57章 审讯 时亭州记得, 他和顾风祁后来真的见到了鲛人。 唔,其实说是“见到”也不甚准确。 准确来说,他们在罗斯纳海角听见了鲛人的歌声。 罗斯纳海角的风很大, 把他们的军装吹得猎猎的响。 在统一的观测评估任务之后(实话实说,这个所谓的“观测评估任务”其实挺轻松随意的),一起来罗斯纳海角的十几名军官就分散开来了, 大家各自沿着海岸线走一走, 吹吹海风。 有些军官从军装胸袋里掏出用餐巾包裹着的面包喂海鸥。那种洁白的鸟类张着金黄色的鸟喙, 从蔚蓝的天空中俯冲下来, 叼住被抛往半空中的小块面包,然后再以一个优美的回环弧线飞回到天空中,以惊人的速度掠过一丝丝云翳。 还有些人站在海角的最边沿处点一支烟, 一边缓慢地将烟雾咽进肺部深处, 一边微微眯着眼睛看着他们脚下的黑色的险峻礁石,还有礁石更下面的翻涌的海浪。跟在他们身后的驻点军士,一边留出足够的空间供他们看着壮阔的大海遐思,一边又暗自担心着这些就站在海角边上的军官们的安危。要是哪一位军官沉思着沉思着, 不小心掉下去了,这该怎么把人救上来呢?嗯, 虽然想来这些身经百战的军官们也不会这么轻易就掉到海里去。 时亭州和顾风祁两个人顺着海角礁石的一个陡坡, 手脚并用往下走。 一直走到整座礁石山的最底端, 走到巨大的礁石的阴影中。 在这里没人能看到他们, 连空中高翔的海鸥也不能。 头顶上巨大的礁石结构为他们提供了庇护。 脚下是轻柔的海浪, 打在礁石上, 沾湿他们的裤脚。 他们在声声海浪中相拥, 忘我地亲吻。 一遍又一遍。 舌尖扫过敏感的上牙膛, 掠过锋利的齿缘, 津液纠缠在一起,温热的鼻息也纠缠在一起。 好像永远不会厌倦一样。 像海浪一遍遍地舔舐礁石,他们吻着对方,用某种缠绵又灼烈的视线描摹对方的眉眼。 对方的样子明明已经深深刻进他们的心里面,闭着眼睛也能描画出来,可是却怎么也看不够。 两个人穿着那么严正的军装,就坐在礁石堆上,靠在一起,厮混过漫长的时光。 静谧的天之涯海之角,生出一种奇异的矛盾感与和谐感。 海面上一轮夕阳缓缓往下降,落进海平面以下。 橙红色的夕阳光彩映在粼粼的海面上,勾勒出两个人的模糊轮廓,给他们镀上一层茸茸的橙红色金边。 顾风祁突然转过头来,他的视线和夕阳一起落在时亭州脸上。 时亭州迎着夕阳的光照,望向顾风祁的眼睛。顾风祁的眼神让他一颗心都收紧了。 那是一种深情到近乎展露出痛楚的眼神。里面有太浓的爱恋和太深的纠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两个人的命运,他们的前程,他们的使命,他们的信仰,都早已连在了一起。好像两棵树在地面以下纠缠在一起的根系,随着两棵树的生长,两棵树愈发枝繁叶茂,它们也愈发同气连枝。 顾风祁看着他,对他说爱他。 紧绷的心脏一点点放松,舒展,充盈。 脚边海浪起伏,涨起又退去。夕阳继续一点点往下落,一点点被深紫色的海水吞没。 时亭州看着顾风祁的眼睛。长久地,同样深情。然后他也说爱他。 耳畔是浪涛声,浪涛声之外还有别的声音响起。 是歌声,遥远而悠扬,触不可及。 是最后一抹夕阳的色彩,亦是海市蜃楼,是阳光中上升的透明泡沫的质感。 那是鲛人的歌声。 虽然在那之前没有人曾听过鲛人的歌声,但是时亭州笃信,那就是鲛人的歌声。 时亭州知道顾风祁一定也是这么认为的。 虽然对于这两件事情的笃信都毫无根由。 只是时亭州愿意相信,那是来自从未谋面的鲛人的祝愿。 关于永恒,还有不朽的爱情。 - 审讯室外间的大门被人强力踹开,守在外间,正坐在椅子上打着盹儿的督察组士兵被惊了一跳,“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 这里是督查室,闲杂人等不得乱入! 这句话还没说出口,那名督察组士兵看见来人肩上的军衔以及他黑沉的面色,就噤了声,让到靠墙的那一边默默站好了。 来的是个上将,不是他一个军阶只是区区上尉的督察组小兵可以拦下来的。 “他在哪儿?”阎潇脸色很难看,走到那名督察组士兵面前,尽了很大的努力才没有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拎起来抵在墙上问话。 “报、报告长官,”督察组士兵被阎潇的眼神慑的磕绊了一下,“这里是督察组,您不应该就这么闯进来的。而且这是有关环塔安危的事件,您应当也是无权过问的。” 阎潇笑了,那笑很冷。只有当一个人被他最信任最在乎的东西伤透了心,才会露出这样冷的笑容来。 阎潇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揪了督察组士兵的领子,把他抵到墙上,咬牙切齿地凑近他。 “你们对他用刑了是不是?你们知不知道他身上有伤?是269年在穹顶的时候落下的。” “他打了两针你们给的激化药剂,从此之后连跑五公里都要喘。” “他守住了穹顶一线最薄弱的地方,代价是被两颗坚甲弹打穿胸膛。” “他在那一场战斗还永远地失去了他的哥哥。” “现在你们就是这样对待他的?这样对待一个帝国的军人?对待一个帝国的功臣?” 阎潇的声音很低,他甚至自己都能听见自己胸腔深处轻微的战栗。 那名被他揪住衣领的督察组士兵也在微微战栗。他并不敢看阎潇的眼睛。他低下头,眸中似乎划过某种类似于愧疚的情绪。他开口,轻声道,“对不起,长官,但是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第67章 阎潇深呼吸一口气,蓦然松开督察组士兵的衣领。 他指指房间另一端紧闭的房门,“他和你们组长都在那里面是不是?” 督察组士兵埋着头,不说话。 阎潇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了。 他阔步往房间另一侧走去,走到门前,像之前破开外间的大门一样,抬腿蓄势,然后一个猛力的侧踹。 这个动作积蓄了阎潇心里的太多情感。 愤怒,痛苦,失落,不理解……他想要一个公道。他想要替时亭云保护好他的弟弟。 门没被踹开。 要是连内间的门都这么逊,能被一脚踹开,那督察组就不用干了。 可是阎潇不信邪。 他继续踹门。 沉重的合金大门发出受到重击的沉闷的“砰砰”声。 因为用力过猛的缘故,阎潇的右腿从脚踝一直麻到膝盖。 但是他胸膛中憋了很久的炽烈火焰依然在熊熊燃烧着。 阎潇继续踹门。 然后“唰”的一下,沉闷的合金大门突然打开了。 阎潇用力一脚踹了个空。他向前趔趄了一下,差点没站稳摔在门槛上。 等阎潇稳住自己,站直,黑森森的枪口已经抵到了他额头上。 “阎潇上将,擅自干扰审讯程序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督察组长的眼神很冷,在审讯室里间眩目的白光下泛着金属般冷酷的色泽。他手里拿着枪,枪上了膛,端端正正抵在阎潇的眉心。 “你要是再往里面迈一步,我就有权利向你开枪了。” 督察组长看着阎潇。 “所以,为了大家好,阎潇上将,”那双闪烁着金属色泽的冷酷眼睛逼视着阎潇,“在我们的审讯结束前,请您先出去吧。” 枪口抵在额头上,冷硬的触感,让阎潇全身已经沸腾起来的血液又逐渐冷寂下去。 以为个人感情而干扰审讯……确实是他逾矩了。 阎潇双手举过头,往后退了两步,跨出审讯室的内间。 督察组长放下枪,拉了枪上的保险。 “我遵守规定了。”阎潇看着督察组长,他的眼神很平静,里面连一丝情感波动也无法察觉。 “可是你们也遵守正常的审讯流程了吗?”阎潇冷声质问。 “那边是实时监测记录仪,”督察组长抬手指指墙角一侧的仪器,“整个审讯过程都是全程监控,严格按照上面的指示进行。” 所以说,如果督察组的人做了什么违规的事情,那也只是“上面”的授意罢了。 “上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吗?”督察组长走到阎潇面前,他一只手扶上门把手,这是个关门赶客的姿势。 阎潇的视线越过督察组长的肩膀,落在躺在房间深处的时亭州身上。 时亭州赤裸着上半身,躺在放倒的审讯椅上。 他身上缚着约束带,冷白的照灯把他整个人照得很脆弱,像是玻璃,或者是琉璃做成的人。 他面上的神情倒是很安恬,像是睡着了一样。 就在阎潇张望的这半分钟,时亭州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 他闭着的睫毛轻颤一下,然后淡色的唇角轻轻向上扬。 的确是个微笑的表情没错。 督察组长顺着阎潇的视线往后看,他也看见了时亭州面上的笑容。 “看到了吗?”督察组长有点不耐烦地挥挥手,“还能笑得出来呢。” “你以为他在受罪?他现在过得比我们都好。”督察组长抵着门,把阎潇的视线也一并挡出去,关在门外。 “你要是真为他好,就替他想想,他的‘逆’那边,还活着的七十来号人该怎么向上头交代。” “至于其他的,上将您操心了也没用,干脆也就别再瞎操心了。” 审讯室里间的门被“砰”一声合上,阎潇站在门外头,盯着沉重的亮色合金,愣愣站了一会儿。 他面前又浮现出时亭州面上那个苍白的微笑来。 他想到什么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呜明天一定滚回来好好更新!!!!! - 第五卷 旧历267年 穹顶 第58章 征伐 时亭州现在的记忆流转到旧历267年。 那一年是放眼整个帝国历史, 也值得被记忆的一年。 旧历267年三月,共计一百三十七座巨型灯塔已全部在罗斯纳海角沿岸建成,“天际线”计划圆满结束。 与此同时, 位于海顿荒原北面的“穹顶”计划也通过了初期的验收,准备进入全面铺展阶段。 而除却在帝国边疆悄然生长而出的钢铁巨物之外,从263年雪原战役结束到现在, 支撑着环塔发展的某种更抽象的底层逻辑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从前是需要战争来维护帝国的安全和稳定, 但是在荡平了海顿荒原, 还有海顿荒原更北面的雪原之后, 帝国已经不再需要通过“战争”这一手段,去保证自己的生存了。 现在帝国的重心已经由“战争”转变为了“发展”。 这是环塔当中旧一批将领的没落,与新一代将领的崛起。 主战派系的没落, 以及以庄宇寰为代表的新兴发展方式拥护派系的崛起。 可是“没落”往往就意味着失去。 失去过往的权威, 失去曾经的辉煌。 没有人愿意“没落”,没有人愿意“失去”。甚至能不带一点成见便接受新的发展思路,抛掉根深蒂固的,由无数场战争、无数同胞的鲜血建立起来的战争观念的人, 也是少之又少的。 环塔,这个从帝国建立时期就巍然屹立的巨物, 它曾经是帝国最锋利的征伐的剑, 是帝国最坚固的防御的盾, 然而现在却已有不可见的裂隙在阳光无法照见之处缓慢延展。 是两个派系与两个时代的拉扯。谁都不愿意率先放手。 环塔新旧两个派系的第一次冲突爆发在267年的七月三十一日。 那一天有情报表示, 在正在建设的穹顶一线发现了久未谋面的墨菲斯的踪迹。 墨菲斯, 如果大家还没有忘记的话, 那是旧历246年时帝国在稻城之役时所遭遇的敌人。 情报显示, 那一天的正午时分, 由四架僚机护卫一架隼低空掠过正在建设的穹顶防线。 消息刚一传回环塔, 并没有激起很大的浪花。 稻城之役胜利后,有少量的墨菲斯留存了下来,它们活动在海顿荒原广阔而人迹罕至的内陆区域,与人类的正常生活轨迹没有交集,而微少的数量也对帝国的安全不再构成威胁。 若仅是发现了少量墨菲斯的踪迹,而对方没有任何实际性的威胁行动,那么驻防士兵是大可以不理会的。 但是后续传来的情报消息却一石激起千层浪,让环塔的部分中高层军官瞬间沸腾了。 发现墨菲斯的那处驻点的中将,指挥手下的士兵将那四架僚机和隼击毁了。 时亭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皱着眉,茶杯重重磕在会议室桌面上。 “对方没有任何攻击性表示,他为什么要擅作主张采取攻势?” “据说是因为那四架僚机和隼一直在驻点附近低空盘旋,驻点发出了驱逐信号,但是也没有用。”书记员怀里捧着文件夹,小声道。 “所以就直接把它们击毁了?那个驻点的指挥官叫什么名字?把资料调出来。”时亭云用力叩叩桌面。 书记员照做,将涉事中将的资料调出来,投影在光屏上。 会议室里逐渐响起错杂的交谈声。 是亲主战派系的一个中层军官。 时亭云靠在椅背上,手里头转着笔。 他冷笑一下,“就等着找个机会挑事儿呢。估计天天就盼着墨菲斯从驻点上面飞过呢。” 书记员不敢接话,站在光屏边上不吭声。 “将军那边知道消息了吗?”时亭云又问。 “应该已经知道了。”书记员小声答。 “行,反正已经动了手了,现在再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先看看将军那边怎么说吧。”时亭云把杯子里最后一口茶喝干净,然后站起身走出会议室。 像这种事情,也不是他一个区区上将就可以决定得了的。 环塔之后到底是要向哪个方向走,这些决定就交给更高层去做吧。 两个小时之后,时亭云回到会议室,他的脸色比两个小时之前还要更难看。 阎潇也到了,就坐在时亭云旁边的位置上,他正在转茶杯,面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 唔,但是熟悉阎潇的人都知道,他面无表情的时候,就是动了真火了。 阎潇视线落在推门走进来的时亭云身上。 时亭云简洁地冲他点一下头,拉开他旁边的椅子,坐下来,“你们也接到消息了?” 阎潇整个人身上低气压很重,他咧嘴笑一下,“那帮人还真是敢想敢干。” “未经允许第二次擅自开火,又击落了之后抵达驻点的好几架僚机和隼。” 第68章 “他们真是想打仗想疯了!” 阎潇说到这里已经有了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时亭云伸手覆在阎潇手背上,转头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稍微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 环塔是一个庞大的军事机构,它的人员组成非常复杂,里面充斥着不同军阶,不同经历的军人。 像时亭云和阎潇他们两个,是真正上过战场的,他们知道一旦大规模冲突爆发,对环塔和帝国来说意味着什么。 可是有些人不知道,他们不想知道也不能理解。 在他们看来,类似于时亭云和阎潇这样年轻的中高层军官,是盛着雪原之战的势头,才能平步青云的。而他们没有那样好的机会,能够参与那一场战争。如果要走和平发展的路子,那么便只有像庄宇寰那样的天才,才能有表现的机会。他们的上升通道便被堵死了。可是他们凭什么就甘心于永远处在现在这个位置上呢? 所以他们想要冲突,想要战争。 哪怕他们没有上过真实的战场。他们没有看见战友在自己身边倒下,没有看见过血肉在剧烈爆炸中湮灭是什么样子的。 阎潇深吸一口气,勉强把心里窜上来的火气控制住。 将军已经走上了讲席,他清一清嗓子,准备开始讲话了。 “关于穹顶三号驻点这次突如其来的事件,”齐阳斟酌着字句,缓慢开口,“现在主动权已经握在易安将军那边了。” “现在我们能做的……”齐阳一双眼睛微眯,讲席上方照灯的冷光打在他已有些斑白的两鬓上,“就是尽量不要再让事态扩大化了。” - 穹顶四号驻点,指挥监控室。 程禹站在全频道监控面板前,死死皱着眉。 易盟深站在程禹边上,昔日的两名环塔教官,现在也是穹顶上独当一面的人物了。 “温燕昆是疯了吗?”易盟深指着监控面板上穹顶一线,三号驻点的天空局部图景。 “他第一次把僚机和隼击落就算了,现在他又下令把第二波僚机和隼击落了?他这是非要把墨菲斯逼急才高兴吗?” 程禹看着监控面板不做声,他在思索。 第一批僚机和隼被击落之后,第二批僚机和隼是过来侦察相关情况的。 现在第二批僚机和隼也被三号驻点不问缘由就击落了。 接下来势必还会有第三波数量更多的僚机和隼过去。 现在墨菲斯那边一共损失了九架僚机和三架隼,事态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如果等到第三波墨菲斯到了三号驻点,温燕昆还是继续一意孤行发起攻击的话,那人类和墨菲斯之间的第二场冲突就无法避免了。 上一次和墨菲斯之间的冲突,还是十一年前。 那一次的冲突,血流成河。 为什么有些人一定要促使战争发生呢? 程禹用力闭一下眼睛。 “老易,”程禹开了口,他睁开的双眼中闪过坚毅的光芒,“我带几个人去一趟三号驻点,这里就暂时先交给你了。” “嗯?”易盟深睁大眼睛,还没明白过来程禹想干什么。 “你要去阻止他们吗?”程禹一只脚已经踏出指挥监控室,易盟深在他身后叫住他,“温燕昆怎么可能会听你的,老程!” “听不听是他的选择,”程禹的唇抿成刚毅的一条线,“但是我必须要先跟他说清楚。” - 穹顶三号驻点,指挥监控室。 温燕昆站在监控台前,看着拼合起来的四面巨大的两人高全息显示屏。 他现在的心情很平静。 两个小时前,三号驻点的上空有四架僚机和一架隼低空飞过。 尽管知道这些墨菲斯只是短暂地经过穹顶上空,但是温燕昆还是下达了将墨菲斯击落的命令。 几分钟之前,第二批墨菲斯抵达三号驻点。 它们是得知了同伴被击落的消息,来讨要一个说法的。 它们的枪管是收束在机翼下面的,它们没有任何攻击性行为的表示。 温燕昆看着它们在三号驻点上空盘旋,寻求允许降落的讯息。 温燕昆再次下令,命令驻点的军士将这几架墨菲斯击落。 高射炮的响声过后,是长久的寂静。 寂寥的青天上盘桓过几阵轻微的烟雾,然后便又回复成一片寂寥的澄明。 温燕昆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但是他别无选择。 稻城之役和雪原之战后,环塔招募了太多的帝国士兵。像是一个已经被建的过分庞大的机器。它必须要找到一种方式去运行,避免锈死在自己的扩张过程之中。 庄宇寰的天才构想和宏伟蓝图不足以支撑着帝国这个庞大机器继续运转。 只有战争才可以。 因为帝国与环塔由战争而始,所以也只有战争才能维系帝国和环塔的持续运转。 至少温燕昆是这样认为的。 至少环塔中很大一部分的人也是这样认为的。 温燕昆知道自己很快就将会被撤职,会面临环塔军事法庭的严厉裁决。 但是他已经不在乎了,因为战争已经打响了不是吗? 第三波墨菲斯的钢铁之躯侵入温燕昆眼前的全息屏幕,温燕昆看到,这一次墨菲斯已经将原本收束在机翼下方的枪管亮出来了。 温燕昆的副官敲门,走进来,说四号驻点的指挥官程禹来了。 温燕昆点一下头,表示他知道了。 温燕昆当然知道程禹是为了什么来的。 他看着全息显示屏,看着显示屏上代表墨菲斯的闪烁红点一点点移动到高射炮的射程之内。 温燕昆先下达了发动攻击的命令,然后再从容地转身,走出去见程禹。 于是程禹在走进指挥监察室的那条露天廊道上,突然听到了剧烈的爆炸声。 程禹仰起头,看见三号驻点的高射炮炮口朝向天空,而天上还暂时没有被击落的飞翔着的墨菲斯也将自己的高速连发枪管对准了站在穹顶上执勤的兵士们。 残损的金属碎片从空中零零落落掉下来。 程禹被淹没在巨大的爆炸声中,他再也往前迈不出一步。 他知道,战争又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理顺了理顺了,第四卷 终于理顺了 - 第59章 审判 时亭州刚带着新成立的特别作战小组从罗斯纳海角回来。 他们今天下了水, 在罗斯纳海角练习了基础的潜泳和水下格斗,时亭州推开房间门的时候,头发还是湿的。 “老大!今天晚上还有训练吗?”晏越泽探进来一颗脑袋, 他的短发也是湿漉漉的。 “没了!”时亭州笑,抵着他的脑袋把人推出房间,“今天练了一下午了还没练够啊?” 晏越泽发出一声欢呼, 被走过来的苏嘉佑拽着衣服领子拎走了。 在263年那一次天际线的考察任务之后, 环塔对在役军人的数量需求暂时没有那么大。时亭州很喜欢罗斯纳海角这个地方, 他和顾风祁一合计, 再和庄宇寰商量一下,便向上头提出了组建“特别作战小组”这么个想法。 “特别作战小组”除了原先帝国士兵都具备的陆上作战的能力之外,又额外地进行了水下战斗能力的训练。 “在探索完整片大陆之后, 我们的目光无法避免地投向了海洋。”这是庄宇寰当时在大礼堂里面讲过的话。 时亭州很赞同。 在时亭州把他们的“特别作战小组”计划上报给环塔之后, 环塔的高层也很赞同。 于是经过半年多的筹备,时亭州牵头组织的“特别作战小组”正式在264年,依托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成立了。 “特别作战小组”的成员是在役军人自愿报名,然后再经过时亭州他们几名负责人的筛选, 最终确定的。当时一共有近千人参加选拔,经过军事素质筛选与综合能力测评, 最后留下了三百人。 这些人当中有一部分是跟着时亭州一起参加过雪原战役的。 当年那些初上战场的毛头小子们, 现在也已经蜕变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军人了。 时亭州很欣慰。 在罗斯纳海角的每一天都充实且快乐。 带着自己热切欣赏且寄予厚望的士兵, 一起去进行环塔之前从未有过课目训练, 在蔚蓝色大海的环抱下, 有时候还能运气好遇见鲛人。 那种有着鱼尾的, 额间和尾鳍上缀着闪烁的鳞片的神秘又美丽的生物。 时亭州转身把门关上, 嘴角微微上扬。 顾风祁坐在靠窗的书桌边上, 半束减弱的阳光落在他后颈上, 照出粼粼的光感。 他们两个一般会间隔着带训,你带一天,我带一天。 他们两个人有不同的战斗风格,也有不同的优势与擅长的东西,这样子间隔训练能让队员的综合能力得到更全面的提升。 往常时亭州推门进来的时候,顾风祁就算不直接走上来,至少也会打个招呼。 第69章 然而今天没有。 顾风祁就这么沉默地坐在桌前。 他整个人沐在明亮的阳光里,可是时亭州能辨别出来他现在身周的低气压。 “怎么啦?”时亭州轻手轻脚走到顾风祁背后,轻轻碰碰他的肩膀。 顾风祁回头看着时亭州,他的黑眸很沉,时亭州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有多久没有看到顾风祁有过这么凝重的神情了。 “怎么啦到底?”时亭州被顾风祁这么一望着,心里突然就有点没底。 他甚至还开始思索,自己这段时间有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顾风祁为什么会是这副表情。 顾风祁深吸一口气,他很勉强地笑一笑,推开椅子站起来,“穹顶那边出了事情。” “……你自己来看看吧,我三言两语也讲不清楚。” 顾风祁退开,让时亭州坐下。 时亭州坐下,视线凝定在光屏上的头一行字上: 【穹顶三号驻点发现墨菲斯的踪迹,共计四架僚机与一架隼已被成功击落。】 什么意思?自从稻城之役将墨菲斯驱逐出海顿荒原属于帝国的疆域之后,人类和墨菲斯之间就再也没有爆发过冲突了。为什么三号驻点会突然击落僚机和隼? 时亭州的视线向下,他一边逐字继续看,一边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的顿跳声。 【三号驻点总指挥中将温燕昆擅自发动命令,击毁了第二波经过三号驻点上空的墨菲斯。】 温燕昆?时亭州快速在脑海中搜寻这个名字。 这个人他以前打过交道,应该是一起……参加过263年天际线的考察计划。 为什么会突然擅自发动攻击命令呢? 【……在其发动第二次攻击命令后,未将实施情况汇报环塔,便又针对第三批次的墨菲斯继续发动攻击……】 【……原穹顶三号驻点指挥官温燕昆已被召回环塔,其即将面临最高军事法庭的指控。望所有穹顶驻点的帝国士兵们引以为戒!】 事不过三,就算是纸捏的老虎也是有脾气的,更何况是曾经和人类在海顿荒原上鏖战了那么久的纳喀索斯? 把温燕昆召回环塔,上军事法庭受审,就能解决问题吗? 时亭州的脸色也凝重起来。 他知道,这件事情恐怕是没有办法善了了。 更何况,现在环塔主战派与发展派两个阵营分庭抗礼,温燕昆上了军事法庭,最后到底会担上什么罪名,甚至是会不会担上罪名,都还是一个未知数。 时亭州也深吸一口气。 他转脸看着顾风祁。 他现在知道为什么刚刚顾风祁一言不发了。 “已经发生的事情了,没办法改变了,”顾风祁抿一下唇,“看齐将军他们那边能不能想出办法……稍微挽回一下吧。” “先去冲个澡,”顾风祁抚一下时亭州的背脊,“等会儿着凉了。” 时亭州应一声,站起来先去冲澡。 他心里面茫然而空落。 从他在256年加入环塔,261年毕业进入雪原战场,再到现如今的266年。 十年的时间,他也算得上是和环塔共同走过了人生路中最璀璨也最为重要的一程。 可是现在,他却越来越看不清环塔了。 - 等时亭州冲完澡出来,橙红色的夕阳已经落了一半。 上半边还悬在海天交界之处,将粼粼的海水和湛蓝的天幕都染成绯红色,下半边却已经被波涛滚滚的海面吞没了。 顾风祁站在窗边上,窗子打开了一条缝,有带着海水咸腥味儿的海风吹进来。 桌上用玻璃花瓶养着的一束鸢尾被海风轻柔拂动。 玻璃花瓶是虞星送的,之前有次他来串门,看见他们屋里用搪瓷缸养着的花。 虞星咂咂嘴,“你们这花养的也太寒碜了点吧?” “从来都是这么养的,”顾风祁抱膝坐在窗台上,冲虞星扬了扬下巴,“你看人家不是长得好好的吗?” 虞星啧啧两声,冲顾风祁竖个大拇指,然后隔天就送来了这个玻璃花瓶。 “我留着这个也没什么用,你们拿去养花吧。”虞星道。 顾风祁很喜欢养一些花。唔,其实可能也说不上“养”,毕竟不是土培也不是水培,只是人家开的好好的花给薅下来,然后摆在清水里放着。 这是从他妈妈那里延续下来的习惯。 所以当时亭州擦着半干的头发走出卫生间,看到顾风祁一个人对着玻璃瓶里的鸢尾花,在窗边上吹风的时候,他就知道,顾风祁是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了。 怎么可能不去联想到呢? 虽然……那已经是整整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二十年前他的父母用鲜血和生命换取的来之不易的和平,在二十年后的今天,这么轻易的就被那些人打破了。 “还好吗?”时亭州走到顾风祁背后,轻轻抱住他,下颌抵在他肩膀上,这样顾风祁能同时听见他稳健的心跳和绵长有力的呼吸声。 “嗯,”顾风祁微微偏头,时亭州的呼吸刚刚好抚过他的眼睫,“没事。” “嗯,没事就好。”时亭州轻声,然后他又把人抱得更紧了一点。 他知道口头上的“没事”不代表真正的“没事”。一个外表看上去再怎么强悍,再怎么无坚不摧的人,他的心里也有可能会有隐伤的。 这种伤痛,别人也许可以共情,但是却又没人能真的帮他分担,或者是消减。 这种时候也不必多言,就轻轻地抱着他,让他知道,他身后还有人可以依靠,这就足够了。 海浪声起起伏伏,天色逐渐暗下去,墙面上的电子光屏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实时通讯那一栏不断地在滚动更新,时亭州的视线落在那一栏里头,他看见一行字跃升到那一栏的最顶上。 【对于温燕昆屡次违背命令,擅自发动攻击指令一事的公开审讯。】 “公开审讯”么? 环塔是要把主战派和发展派谁胜谁负的结果直截了当告诉全帝国么? 这场披着“审讯”外皮的博弈,其结果到底会是谁胜谁负呢? - 程禹在抽烟,环塔的军用香烟已经更新迭代了好几个批次,他两根手指夹着香烟,把它从唇边移开的时候,呼出淡淡的烟雾。 他想起几个小时之前,在温燕昆带上去环塔的旋翼机的时候,他们两个的那番对话。 他们在停机坪上,旋翼机已经发动了,螺旋桨搅动空气,带起巨大的风,引擎轰鸣的声音在左右耳的骨膜间来回震荡,他们几乎要听不清对方说的话。 “为什么?”程禹问他。 “没有为什么,”温燕昆凝眸,他似是很认真地在通过程禹的口型辨别程禹说的内容,“我别无选择。” “你有选择,你有三次选择!”程禹在旋翼机带起来的烈风中冲温燕昆大喊。 “现在整个帝国又重新被你们拖进战争的深渊了!”程禹看着温燕昆走上旋翼机,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现在情绪有些失控。 “你们根本就不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旋翼机的舱门关上,程禹仰着头,与温燕昆隔着机舱的钢化玻璃对视。 温燕昆看着程禹的口型。 他笑了一下,那个表情没有什么笑的实感。 不,我知道。 程禹看见温燕昆在玻璃后面说道。 只是我们站在不同的立场上而已。温燕昆最后看了程禹一眼,最后看了他待了快一年的穹顶三号驻点,最后看了一眼湛湛青空上未散尽的硝烟,然后他走进机舱深处。 程禹蹲下去,一拳砸在地面上。 他看着远处逐渐暗淡的天光,那是风雨欲来的征兆。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在程禹的心底蔓延开。 - 晚上十点整,针对穹顶三号驻点的前任指挥官温燕昆的审讯准时在环塔召开。 时亭云阎潇他们坐在齐阳将军的身后,占据了审判席的左半边席位。 审判席的右半边席位则坐着以易安为首的高阶军官们。 一边是主战派,一边是发展派,两边派系分隔明确,泾渭分明。 程禹已经回了四号驻点,他和易盟深正在指挥室里面看着审讯过程的实况转播。 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礼堂里面的灯都还亮着,挤挤攘攘坐满了人。 大家都是来看温燕昆的审讯的。 这不仅仅是针对温燕昆一个人的审讯,这是环塔未来走向的一个预演。 到底是要战争?还是要和平发展? 现在三号驻点已经和墨菲斯擦出火来了,主战派是不是已经有了绝好的借口了?发展派还有补救的机会吗? 时亭州和顾风祁坐在礼堂第三排,从左往右数的第二个座和第三个座。和他们上次来参加“天际线”计划的考察是一模一样的位置,但是时局却已经大不相同了。 虞星就坐在他们边上,他眉头皱得很紧。 第70章 罗斯纳海角的最北端和穹顶一线是连在一起的,如果大规模战争真的爆发了的话,不光穹顶一线之前做出的全部基建的努力要被摧毁,连整个罗斯纳海角的天际线灯塔群落也会受到牵连。 有很多人不想开战,但是也有很多人,迫不及待等着开战。 最后的结果到底如何,就全部看主战派和发展派,今天晚上在温燕昆审讯场上的对弈了。 审判长看着时钟的秒针走过12点,他举起手中审判锤。 “咚”一声响,审判开始。 第60章 败绩 “请供述受审者温燕昆将要接受审判的行为。”审判官道。 有身穿笔挺军装的文职军官站起来, 将温燕昆在穹顶驻点的三次违规行动详细供述。审判席上的高级军官们默不作声听着供述,而在环塔之外,千千万万张光屏下面的各级军官一直到普通士兵, 也都屏息静气听着那名文职军官的话语。 供述完毕,繁琐的庭审程序开始。 审判官的声音平铺直叙,站在受审台上的温燕昆神情淡然, 审讯过程有条不紊缓慢展开。 像是在一潭死水上激起的涟漪, 还没来得及荡几圈, 就迅速地沉默了。 整个事件本身并没有什么好辩驳的。 全程都有视频录像, 温燕昆三次擅自发动攻击的命令,这件事情已经板上钉钉无可置疑了。 现在的关键在于,审判席上的高阶军官们将会怎样定性温燕昆的这项行为。 审判官将话语权转交给审判席。 坐在易安身边的一名上将率先站了起来。 “温燕昆中将的确并未得到环塔的首肯, 便擅自率先采取了行动。” “可是温燕昆中将却实时将情报传递回了环塔, 并不存在瞒报的情节。并且他也是在综合考量下,出于对帝国安全的考虑,才擅自采取了行动。因此我们认为,温燕昆中将虽然对整件事情的处理不当, 存在一定过失,但是并没有太大的罪责。” 主战派就是想要找到一根导火线, 再开启一场大规模的战争。 现在温燕昆已经成为了导火线, 替他们点燃了他们一直想点燃的那把火。温燕昆已经给他们铺好了台阶, 那么他们当然就不能让温燕昆太难看地下场。 “出于对帝国安全的考虑?”时亭云坐在齐阳后排的位置, 阎潇则坐在时亭云的旁边。 还没等易安身边的那名上将重新坐下, 时亭云便已经站起来了。 “帝国对于非帝国组织及个体的侵犯行为是有明确定义的, 在帝国军人守则的第七大条第十三小条可以明确地查询到。” “今天下午14:07分, 四架僚机和一架隼从空中经过温燕昆中将所驻守的穹顶三号驻点, ”时亭云说到这里停顿一下, 他抬一抬手,调动了军事法庭后墙上上的一面巨大光屏,放出了三号驻点14:07分的实时录像,“我们可以看到,这五架墨菲斯的飞行器并没有突破最低飞行高度,并且它们的枪管全部是收束的状态。” “我想请问温燕昆中将,也请问刚才发言的那名上将,”时亭云微微侧头,看向易安,露出一个客气得体却冷淡的笑容,“温燕昆中将的行为分明是违反了帝国军人守则,您是怎么能把它升华成‘为了维护帝国安全’的呢?” 易安身边的那名上将被呛了一下,全场默然半刻,然后阎潇便开始带头鼓掌。 掌声从稀稀落落到逐渐响透整个法庭,时亭云轻轻抬一下手,示意大家暂停一下,他还有话要说。 “这不是‘为了帝国的安全考虑’,这是将帝国的安全置之不顾!” “在座的诸位已经忘了帝国曾经经历过的战争了吗?” “二十年前的稻城?就在三年前的雪原?” “环塔经历了怎样的牺牲?帝国又蒙受了多大的损失?时至今日,诸位难道还想让这样的战事重演吗?” 时亭云话音落,他的视线转向在受审台上站的笔直的温燕昆。 算起来……温燕昆和他都是第十一届的环塔训练生呢。 之前在环塔的时候,他们也算得上是关系还不错的朋友。 只是时至今日,他和温燕昆却站在不同的立场上。 他不是想针对温燕昆,但是温燕昆今天晚上必须要被重判。 不然之后穹顶战线上的我方士兵主动冲突,就止不住了。 环塔最初是为了战争而成立的,现在虽然环塔有转型的趋势,但是很多军人心底都还是很根深蒂固的靠战争赢得军功的思维。 如果今天晚上温燕昆轻轻松松就走下审判台了,那么齐阳将军和他们这么长一段时间的努力,就全部白费了。 所以……时亭云的视线从温燕昆身上收回来,他抿抿唇,握拳,对不起。 开场的时候以时亭云为代表的发展派占据了上风。 但是这只是开场而已。 哪怕主战派他们其实不占理,但是别忘了,军队,从来就不是一个靠讲道理说话的地方。 时亭州和顾风祁就坐在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的礼堂里面,看着光屏中法庭上的唇枪舌剑,刀光剑影。 辩论一直持续到凌晨。 到了午夜十二点的时候,虞星走到主席台上过一次。 他拿了麦克风,叫明天早上有任务的士兵都先回去睡觉去。 看军事裁决是一回事,但是完成好自己肩负的职责是另一回事。 更何况……如果情形不好,真的开战的话,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的地理位置并不是特别的安全。 时亭州看着时亭云在审判席上偶尔站起来发言。 他的眼神锐利,观点一针见血。 但是他,发展派他们,却始终也没有“赢”。 多可笑,他们明明不想打仗,但是他们却想“赢下”这场辩论。 时亭州看着光屏上时亭云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他突然替时亭云感觉到疲倦和心痛。 他们那么费心守护的东西,那份用无数人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和平。居然这么轻易地被另一帮人毁掉了。 毁掉了,并且他们还不以为意,乐颠颠地指着那堆残骸给你看。 对你说,你们那不过是没用的东西,我们的办法才是对的。 时亭州偏头,靠在顾风祁肩膀上。 他看着光屏上愈演愈烈的辩论,突然就想起来他没能见上最后一面的父亲,想起那个会爽朗大笑拍他肩膀的好大哥唐荣,想起魏成周疲倦的眉眼笼在烟雾中的样子,想起他从雪原驻点后撤,上了雪地越野,顾风祁双眸紧闭,满身是血躺在担架上的样子。 时亭州感觉自己心底有某种很灼烈的感情在翻涌。 一种轻微的愤懑顺着胸膛冲到天灵盖,顺带着哽咽了他的喉咙,蒸红了他的眼眶。 为什么呢? 为什么明明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了,他们还是要打仗呢? 耳畔顾风祁的呼吸很平稳,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温度透过一层薄薄的衣料传到时亭州脸颊。 现在明明一切都那么好。 他们为什么非要把这一切都打碎呢? 因为愤懑,时亭州太长时间地盯着光屏而没有眨眼。 等到眼睛已经酸涩地坚持不住,他眨动一下眼睑,才感受到有一串温热的液体随着他眨眼的动作滚落下来。 是眼泪。 明明已经好多年没哭过了。 这次还是因为这样一桩和自己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事情。 还真是丢人啊! 时亭州抬手,飞快地把脸上泪痕抹去了。 他上半身的突然动作引起了顾风祁的注意,顾风祁转脸来看他,看见时亭州泛红的眼眶。 那双眼睛里闪烁着某种倔强又生动的光。 顾风祁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伸手,温柔地揽住时亭州后颈,把人闷头摁进自己怀里。 “所以,易安将军,”光屏中时亭云的声音在一片黑暗中传到时亭州耳朵里,“你们是已经打定主意要开战了吗?” 时亭云的声音疲倦。 他辩不过他们了。他们的决心太可怖。 “是。”时亭州在一片黑暗中听见易安将军的声音,那个声音坚毅又笃定。 “为了环塔的荣耀,和帝国的安危,我们选择战争。” 他们选择战争。 又一次。 在明明还有其它更好的选择的情况下。 时亭州咬住下唇,像第一次在顾风祁怀里的时候那样,再一次泪流满面。 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再哭出声了。 - 第二天早晨,晏越泽和穆子骞发现时亭州的神情有点憔悴。 “老大,昨晚没休息好吗?”晏越泽端着早餐餐盘走到时亭州边上坐下,坐下之后轻轻碰一下时亭州的胳膊。 “嗯。”时亭州的肩颈有点僵硬,他活动一下脖颈,侧脸冲晏越泽笑了一下。 “是……军事法庭最后给出的裁定不好么?”苏嘉佑看着时亭州的脸色,很小心地出声问道。 第71章 他昨晚有轮值,很早就离开礼堂了,只看到整个裁决过程的开头。 “是啊,”时亭州苦笑一下,他喝一口苦咖啡,感觉到自己一宿没睡的胃里隐隐泛酸,“他们还是要打仗。” 于是整列餐桌都沉默了。 还是要打仗么? “大家吃饭吧,”时亭州苦笑,他用小勺子挖了一块方糖,直接放进嘴里,“这些事情是我们没有办法决定的。” 咖啡太苦了。 食堂一角的电子光屏开着,上面滚动播放着帝国各处军事要塞和驻点的重要事件。 “穹顶四号驻点于今日凌晨十分遭遇了墨菲斯的强力攻击……” 新的一条消息弹出来,在静谧的氛围中丝毫察觉不到自己的不合时宜,继续自顾自地往下播送着。 “近百架僚机与隼抵达四号驻点,于高空中开展火力攻击……” 有人把光屏播报的声音调大了,现在整个食堂,除了电子音外边鸦雀无声。 “穹顶四号驻点的指挥官程禹中将采取防御策略,并未外出驻点迎敌,因此我方士兵并没有出现伤亡状况。” “而墨菲斯空中队列在完成类似于倾泻怒火的行为之后,见到我方人员并未发起攻击,竟然也收起枪管离开了。” “此次大规模袭击尽造成四号驻点部分基础设施的损毁,双方均未出现人员伤亡的情况。” 时亭州情不自禁微蹙的眉头展开,他心下松了一口气。 程禹,是他们那一期训练生的教官吧?那个有着懒懒的笑容和难以为人所知的大智慧的教官? 防御策略,真是个不错的办法。 虽然主战派昨晚抱住了温燕昆,但是主战派拿程禹的防御策略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不是吗? 时亭州唇角微扬,他淡淡笑了一下。 “而至于人类与墨菲斯之间,在穹顶战线上是否会爆发出第二场大战,现在在我方专业分析员看来,仍然是一件具有极大不确定性的事情。” 有人希望战争打响,但是也有人不希望,并为之付出努力,不是吗? - 零号驻点“特别行动小组”的每日训练照常进行,今天原本该由顾风祁领训,时亭州留在驻点帮着虞星处理一些文案工作的,但是今天时亭州也跟着小队一起外出训练了。 在脑子容易胡思乱想的时候,进行一些高强度的体能训练能减缓自己内心的焦虑感。 时亭州咬着呼吸滤嘴,冲得很猛,游在队伍最前面。 时亭州率先到达了目的地岛礁,他上了岸,被咸水浸透的潜水服湿腻腻贴在身上。 时亭州站在岸边上,看着他的队员们在水中翻腾起浪花,一个接一个向他脚下的岛礁靠近。 阳光有些过分耀眼夺目了,照得时亭州略微有点眩晕。 上午的训练结束的很快,他们之后会回到驻点,简单地吃个午饭,修整半个小时,然后再开始下午的训练。 潜泳折返的部分时亭州游在队伍的最后面。 顾风祁本来以为时亭州是想要压队,带一带游的比较慢的队员,后来等到所有人都上岸了,顾风祁在岸边上还是没有等到时亭州。 顾风祁这才反应过来,时亭州是故意落在最后面的。 “佑子,”顾风祁走到苏嘉佑身边,用力搓一搓苏嘉佑的后背,“你先带他们回去吧,我在这儿等一等你们时队。” 苏嘉佑顶着被浸透的短发,愣了一下,然后快速点头,“好。” 如果时亭州真的有什么心事的话,那么除了顾风祁之外也不会有更好的陪着他的人选了。 苏嘉佑带着湿漉漉的一群人先回去了,顾风祁在岸边上吹着海风等着时亭州。 海浪层层叠叠涌到岸边上,白蓝相间,蓝色的涌上来,打在岸边上碎成白色的浪花,再缓慢地退回去。 终于有一浪打在沙滩上,退却后留下一个动也不动的时亭州。 时亭州把自己从沙滩上扒拉起来,很缓慢地抬手迎着阳光,把指缝间的沙子一粒粒拨弄干净。 “磨蹭什么呢在,”顾风祁走到时亭州边上,轻轻踢一下他的膝盖,“再晚点回去就没饭吃了。” 时亭州抬眼看他一下,那眼神透的跟无风区的海面一样。 “没饭那就不吃了。”时亭州答道。 “怎么了?”顾风祁蹲下来,“哪里不舒服吗?” “没,”时亭州拍拍膝盖上的沙砾,缓慢地站起来,“没有不舒服。” “那是怎么了?”顾风祁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扒拉到自己面前来,一只手贴上他的额头。 不烫,反而是在海水里泡过之后冰冷黏腻的触感。 时亭州抿一下唇,别开视线,“不想回去。” 不想回去? 为什么不想回去? 顾风祁本来想问,但是还没等问出口,他就明白过来了。 不想回去,因为怕回去就会听到别的消息。听到他不想听到的消息。听到他害怕听到的消息。 他们在罗斯纳海角待了太久,这里简直就像是世外桃源一样。 久到他们都快要忘了,这个世界到底是怎样一个残酷的世界。 “那你就一辈子待这儿?”顾风祁看着时亭州,挑眉。 “好啊。”时亭州点头。 “好什么好。”顾风祁胳膊环住时亭州脖颈,拉着人往驻点走。 时亭州脚步踉踉跄跄,一脸的不情愿。 “撒手。”时亭州道。 顾风祁不搭理他,只闷头带着他走。 “撒手,不然跟你动手了。”时亭州火气“蹭蹭”窜上来。 顾风祁依然不为所动。 时亭州一胳膊肘拐过去,冲着顾风祁心口的位置。 顾风祁一个利落的松手闪避,躲开了。 “要是打一架你心里能好受一点,”顾风祁在时亭州对面站定,他开始活动指节,“那就打一架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在书上看到的一段话: 我们一定不要忘记,战争的本质是人类的相搏……战争不仅本身就是残酷,还助长残酷……战争无论如何都不是人之为人的骄傲。 摘自何怀宏老师为《战争》作的中文版序言 第61章 血债 时亭州沉默半晌, 率先泄了气。 “没意思。”他轻声道。 他在说他自己。 明明已经经历了这么多,年纪也不小了,还是这么的意气用事。 不是早就该明白了吗?有些事情, 那些他们的能力所无法决定的事情,无论如何也是改变不了的。发火和迁怒是最愚蠢最无能的行为。 “对不起,我没控制好我的情绪。” 昨天晚上也是, 今天上午也是。 时亭州轻轻垂了眸, 他不说话, 大半张脸隐没在背光的阴影中。 “人都是有情绪的, ”顾风祁看着他,视线很柔和,“你愿意把情绪在我面前表现出来, 我很开心。” 时亭州抬眼看顾风祁, 他长长的,很轻的叹一口气。 为什么自己还是这么幼稚呢? 为什么自己总是这么幼稚呢? 顾风祁的一双眼眸像黑曜石,在阳光下闪烁着光彩。 “走吧,回去吃饭。”时亭州抬手, 轻轻碰了碰顾风祁的肩膀。 于是两个人肩并着肩走回驻点,在海滩边上留下两行脚印。 那痕迹很快被海浪抹去了。 - 如果你一直担忧的, 并且准确预言的某件事情确实发生了, 那么这并不意味着你是“乌鸦嘴”, 这只能说明你看问题的视角很敏锐, 你的思虑很周详。 这是一种很了不起的能力, 也是一种有点可悲的能力。 它让你在看到故事开头的时候, 就已经能猜中了结尾。 如果这样的话, 那么在整个过程中你的努力, 你的挣扎, 你的一切妄图改变,都还有什么意义吗? 时亭州不知道。 午饭时间,零号驻点的食堂坐满了人,墙面上那面巨大的电子光屏仍然实时播送着最新的军事信息。 “穹顶一线最新军事动向……” 所有人都把视线移动到光屏上,一时之间连筷子接触碗盘的声音,咀嚼的声音,似乎都轻缓了许多。 “今晨八点十三分,穹顶七号驻点的士兵在叶安旭中将的带领下形成了一支突击小队,该小队深入海顿荒原腹地,遭遇到一支墨菲斯的飞行中队,他们进行了激烈的战争,并且取得了全歼的骄人战绩。” 可以看出来,这条消息的消息播报员与今天早上那则消息的播报员有着截然不同的立场。 他的语气自豪而跃动,将七号驻点指挥官擅自外出作战的行为描绘为一项无比英勇的举动。 时亭州低头扒饭,他握筷子的手在听到“取得了全歼的骄人战绩”之时微微颤抖一下。 这个正在播报消息的播报员,他知道墨菲斯的一个飞行中队有多少架飞行器吗? 第72章 墨菲斯的一个飞行中队有将近一百架僚机,三十余架隼。 墨菲斯的僚机和隼不像是帝国的旋翼机。 帝国的旋翼机是机器,损坏了还可以维修,损坏到无法维修的程度了,那就再建造新的。除了损失一点材料和物力,不会再有其它的不便了。 可是墨菲斯不一样啊。 那些在人类看来的没有感情也没有温度的钢铁铸就的产物,它们在自己的族群中也是一个个独立的不可取代的生命体。 它们也有同伴的概念,它们也有族群的概念。 如果说之前人类在稻城与墨菲斯爆发的战争,是为了争夺有限的生存资源和生存空间,这是一场称不上正义,也称不上非正义的,不得不爆发的,无可非议的战争。 那么现在这场由七号驻点指挥官主导的闹剧呢? 这就是一场闹剧,时亭州抬眸看着光屏,他的手控制不住有点抖,并且他全身都在犯冷。 而且还是一场叶安旭根本没办法预料到事件后续走向,并且根本没有能力收场的闹剧。 到时候谁去给他收拾烂摊子?环塔的那帮主战派么? 时亭州心里面冰冷而麻木,他匆匆扒了几口饭,便端起餐盘离开了。 他需要找一个地方,暂时性地避开这些消息。 那些人做的荒唐事,他暂时一件都不想再听。 - “叶安旭……”易盟深在指挥控制室里面踱着步子,他后槽牙咬紧了,一身云豹一样流畅强悍的肌肉也绷的死紧。 他一边踱步,一边将握拳的右手重重砸在左手掌心。 易盟深绕了好几圈,把“叶安旭”这个名字在嘴里咬牙切齿过了好几遍,终于还是忍不住爆发了。 “他脑子里装的全是水吗?!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一个人倾七号驻点全部力量,去偷袭了海顿荒原内陆的一支墨菲斯的飞行中队,然后沾沾自喜地向环塔打报告去了?” “他脑子是被门挤了吗?!他就想着自己一个人立功去了?把整条穹顶战线还有战线上的所有人都至于不顾?” 程禹就站在易盟深边上,他薄唇抿得很紧。 易盟深现在的愤怒他理解,此时此刻穹顶一线的所有士兵们,针对叶安旭带领七号驻点“奇袭”墨菲斯飞行中队这个行为,无外乎是两种态度。 一种是像叶安旭一样沾沾自喜洋洋自得,觉得建立军功的好时候到了的士兵。 还有一种则是和易盟深一样咬牙切齿的倾向于支持发展派的士兵。 但是愤怒在大部分时候都是没有用的。 它不仅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让事情变得越来越糟。 程禹现在属于穹顶筑防线上少有的并没被“胜利”和愤怒冲昏头脑的,还保有独立思考能力与理智的人。 自昨天温燕昆的擅自行动之后,今天上午叶安旭的行为又把人类和墨菲斯之间的矛盾推往了一个更为危险与不可挽回的境地。 一支飞行中队,加起来一百多架僚机和隼的伤亡。 这恐怕已经算得上是血债了。 而血债,只有血偿。 程禹已经知道,自叶安旭的行动之后,人类与墨菲斯之间的第二场战斗,已经注定要爆发了。 尽管命运已经带着其可预知性兜头罩下,但是程禹依然没有放弃思索:既然他还担负着穹顶四号驻点指挥官的职责,那他就要想办法……让损伤降至最低。 不仅是我方士兵的损伤。 还包括墨菲斯的损伤。 毕竟在战争面前,大部分生命都何其无辜? 一个国家或者种族,它们当然可以经历战火而依然存续。但是对于每个组成国家和种族的独立的生命个体而言,战火之后,他们或它们,就永远失去再来一次的机会了。 - 时亭云和阎潇一众人等坐在齐阳将军的会议室。 时亭云看着光屏上的战报数字,眉心紧蹙,已经皱出一道深刻的痕迹。 “疯了……”时亭云轻声喃喃,“像叶安旭这种擅自行动,明明拉出去枪毙都不为过的,环塔的嘉奖令居然已经下达了吗?” “易安……”时亭云深吸一口气,“他哪里配叫易安啊!” “亭云,”齐阳敲一下桌子,转头看着时亭云,眼神是一种慈和的严厉,“易安到底是将军,人家的辈分也放在那里,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没有像你这样直呼姓名的。” 时亭云惨笑一下,他看着齐阳,“将军,我以为现在更重要的是军情,不是称呼问题。” 齐阳很缓慢地摇一下头,他正想开口再对时亭云说什么,便被推门而入的机要给打断了。 “……将军,新的战报。” 机要是跑着进来的,他脸上的神情很不好看。 “直接投影到光屏上。”齐阳指指光屏。 机要点开投影。 齐阳的脸色逐渐凝重起来。 时亭云把重心移到椅子的后两条腿上,把椅子微微翘起来一点。 他咬住嘴唇,脸上露出的笑很复杂很古怪。 那是一时解气的痛快,还有深深的无力感混杂在一起的矛盾情绪。 中午13:17分,环塔收到穹顶一线最新的军事动向消息:由七号驻点叶安旭中将率领的“特别行动小队”,在返程途中遭遇墨菲斯飞行中队的袭击。 他们还没来得及赶回驻点,便全部阵亡在狂暴的墨菲斯飞行中队的复仇烈焰之中了。 时亭云原本想扬一下唇角,但是他没能成功。 “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结果吗?”时亭云发现自己已经笑不出来了,甚至连说风凉话也没有力气了。 他现在只感觉到无力与痛心。 如果需要这么多人的牺牲来证明他们是对的,那么时亭云宁愿他们是错的。 那些殒命在墨菲斯枪弹之下的帝国战士……他们是谁的儿子,是谁的丈夫,又是谁的父亲呢? 齐阳的脸色也一点点沉下去,整个会议室都静默下来,鸦雀无声。 “易安将军,”时亭云仰起脖颈,他感到自己眼睛有点酸涩,可能是盯了一通宵实时战况的缘故,“他知道会是这样的后果吗?” 齐阳没有说话。 阎潇在会议桌底下握住了时亭云的手。 - “七号驻点的主力损失过半,”虞星点燃了一支烟,他站在零号驻点的滨海训练场上,海风撩动他的军装下摆,“很有可能……再过不到一周的时间,环塔就会从零号驻点抽调兵力过去增员。” 罗斯纳海角距离穹顶的距离很近,短时间内直接从后方大量输送兵力到前线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更何况虞星在罗斯纳海角待的足够久,他分析局势自有自己的一套独到方法。所以虞星说的话很可能会在几天后,环塔发给时亭州和顾风祁的信息中兑现。 时亭州也抽了一根香烟出来,他借着虞星的手把烟点燃了。 暗蓝色的烟雾升腾起来,模糊了时亭州的眉眼。 时亭州暂时没开口,他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 虞星拍一拍他的肩膀,脑子里转过好几圈,也没有找到什么合适的安慰的话语。 “零号驻点也不会增员增到我们自己‘人去楼空’的地步,”虞星笨拙地宽慰,“毕竟我们这里还叫着‘驻点’,到时候会留下一部分兵力驻守的。” “我可以向上面请令,让你们的‘特别作战小组’留在零号驻点,”虞星呼出一口烟雾,“你们从64年到这里开始,一直都在为将来某一天深入海洋做准备,让你们上前线,不值当。” “星哥,话不能这么讲,”时亭州笑一下,他的眉眼隐在烟雾中,明明才二十来岁的脸庞却显现出一种深刻的沧桑感,“都是人命,哪里有什么值不值当一说?” “如果可以的话,”时亭州的声音低下去,他抬手指一指正在海边上做对抗训练的士兵们,他的士兵们,“我希望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过战争。” “我希望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枪,也永远不会穿上军装,不必为了他们自己和我都不明白的理由去冲锋陷阵,去与那些同样无辜的生灵为敌。” 时亭州说完突然低头闷闷地笑了,“……不过这只能是奢望而已吧?” “星哥,你就当我刚才在说胡话好了。”时亭州看着手中香烟即将燃尽,他的眸色也一点点寂寥。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无谓的牺牲。 可是……怎么可能呢? “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时亭州笑一下,“到时候环塔的命令下来了,我们就照着做就是了。” 第62章 刀手 穹顶四号驻点, 距离叶安旭的特别行动小组全军覆灭后六个小时。 已经渐暗的天幕上掠过大片的阴影,程禹和易盟深站在指挥监控室里,他们正在第三次核对着驻点的防御布置图, 然后便听到警报声疯狂作响。 第73章 像是警报器突然有了自主意识开始发疯一样,整个驻点的蜂鸣声强烈到连脑子都快要炸开。 易盟深皱着眉站起来,走到主控台前面, 想去调整警报器。 他的手刚刚碰到主控台的警报控制按钮, 便响起“轰隆”一声巨响。 整个指挥监控室的地面都随着这声“轰隆”颤抖了一下。 “怎么回事?”易盟深眉头皱的更紧, 他回头看着程禹。 程禹也正皱着眉仔细辨别响声传来的方位。 是从驻点的建筑外头传来的, 像是……爆炸? 程禹调出驻点的外围监控,监控面板上显现出大量的墨菲斯机群,它们呼啸着掠过七号驻点的上空。 “无差别攻击。”程禹沉声道。 这是墨菲斯的报复, 因为叶安旭带士兵屠戮了它们的一整个飞行中队, 穹顶沿线的所有驻点都在今天下半天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攻击。 又有连续几声猛烈的“轰隆”响起,地板震颤,水泥浇筑的高防御性能墙体也簌簌摇动。 “七号驻点全体士兵注意,七号驻点全体士兵注意。”程禹关掉蜂鸣刺耳的警报器, 他打开了驻点的广播,握着麦克风发布了下面的指令。 “请大家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 没有我的命令, 不得擅自离开地下掩体, 也不得擅自采取任何与墨菲斯敌对的行动。” “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 其实程禹很早就已经命令七号驻点的所有官兵都撤进了地下掩体。虽然说是“坚守岗位”, 但是其实他们根本就是拒不探头, 从根本上躲避和墨菲斯的交锋。 说成是“躲避”也没有任何的问题。 这确实就是程禹的想法。他不想在能够避□□血的情况下, 看到自己统辖的驻点出现无谓的伤亡。 “坚守岗位”这句话只不过是说给环塔主战派听的而已。 毕竟他们自己也从来都是说一套做一套不是吗? 程禹又把指令重复了一遍, 然后他关掉麦克风, 视线重新凝回到监控屏上。 监控屏上是密密麻麻的荧光绿色的光点。 那是墨菲斯的僚机和隼,它们现在正在疯狂地朝着七号驻点投射炸弹。 不过好在驻点的地下掩体建筑非常坚固,能够抵挡得住这种程度的攻击。 只是可惜了地面上的建筑。 程禹想到这里,心里一沉。 已经建成四分之三的风力发电装置,战略统筹部的那些年轻人的心血,投入了帝国那么多资源才建造起来的,那些伫立于地平线上的巍峨巨大的装置,就要这么湮灭于炮火之中了。 程禹在心底叹了口气,然后他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些东西了。 再怎么想,也只有给自己添堵而已。 “程禹,你看,这不太对啊?”易盟深也走到监控屏旁边了,他指着黑色面板上的一簇绿点。 “这一堆东西,你看,这不像是僚机和隼。” “它们的移动速度太慢,并且靠的很紧凑,如果是僚机和隼的话,应该会撞上才对。” 程禹的视线转移到易盟深指出的那一簇绿点上。 的确。监控屏上的光点分成了和明显的两个部分,一个部分的光点较为分散,在屏幕上的移动速度更快。而另一个部分的光点则更加密集,并且移动的速度也明显更慢。 程禹十指在操纵台上拨动几下,他切换了一个视角,监控屏从俯视变成了平视。 陆空两片区域顷刻间分隔开来。 易盟深说的没错,在天空上高速移动的那些绿色光点,是正在投掷炸弹的僚机和隼。 而在地面上行动的那些密集的光点……是什么? 人类并不是第一次遭遇墨菲斯,但是这的的确确是有记录以来,他们第一次遭遇在陆地上行动的墨菲斯。 “我可能,”程禹看着监控屏,沉吟一下,“需要带一队人,上地面去看一看。” 今天之前那些遭到袭击的驻点并没有向环塔报告这个情况,他必须要弄清楚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 - 环塔,战略部署办公室。 叶郁青坐在宽大的实木书桌后面,他的椅背转了一个角度,让他刚刚好能够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看到环塔四周已经逐渐亮起来的灯光。 “安旭性子太急,”叶郁青叹一口气,他双手十指交握,轻轻放在自己膝盖上,“他的遗体……还能带回来吗?再怎么说,也是为国捐躯,是能上烈士名册的。” “中将的遗体恐怕带不回来了,一方面是现在整个穹顶都受到墨菲斯的攻击,兵力吃紧,”叶郁青的亲兵有点支吾,“还有就是……中将他们遭遇的那波攻击太猛烈了,真的就是枪林弹雨从天上倒下来,毫不夸张。就算是找到遗体……也没办法看了。” “这样,”叶郁青拇指动一动,语气有点惋惜,“那你明天去好好劝劝大伯,别让大伯太伤心了。” “是。”亲兵点头。 “刚刚在易安将军那里讨论的增兵穹顶的事情,那几位上将拿定主意了吗?”叶郁青问道。 “几位上将一致提议先从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增兵,然后再从后方运输补充兵员。基本方案已经草拟出来了,您签了字之后就可以拿到易安将军那里了。”亲兵把文件放到叶郁青面前。 “唔,”叶郁青应一声,他垂眸看着自己面前的增兵令,“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总负责人中将虞星,常驻兵力八千人。” “八千人,穹顶一线一共有七个驻点,每个驻点在冲突爆发前统一驻扎有四百名常驻士兵。” “八千人的话,抽调两千一百人去就可以了。”叶郁青道。 “几位上将差不多也是这么想的。”亲兵道。 “嗯,每个驻点三百名士兵,足够抵挡一段时间了。” “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也是重要的战略防守位置啊,拨两千人过去,也差不多了。” “是。”亲兵点头。 “具体的人员调动是交给虞星中将决定吗?”亲兵问道。 “嗯。”叶郁青点头。一般而言,像这种临时紧急抽调的人员安排,都会交由被抽调兵力驻点的指挥官决定。 叶郁青从笔匣里抽出一支钢笔来签字。 等到已经写完了“青”的最后一勾,他才恍然想起什么事情来。 “零号驻点,是不是还有一支‘特别作战小组’来着?” “是。” “‘特别作战小组’么?”叶郁青突然勾唇笑一下,“安旭带的那支队伍,不是也叫作‘特别作战小组’?这么一看,他们两支队伍不是还挺有缘分的吗?” “呃……是。”亲兵一时有点摸不透叶郁青的心思,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 “零号驻点的这支‘特别作战小组’,”叶郁青沉吟一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初牵头成立这个小组的人,是叫时亭州?” 亲兵快速在脑海中搜索这个名字。 “是。”亲兵点头道。 “时亭州……”叶郁青把这个名字在嘴里慢慢念过一遍,他突然笑了,眼尾弯弯,“时亭云是他哥哥是不是?” “是。”亲兵道。 “这样么,”叶郁青左手摁着文件,右手拿着笔,在自己的签名后面又补了一句什么话,“那就把这支‘特别作战小组’排到穹顶增员吧!” “‘特别作战小组’嘛,顶着这么个名目,总要有个实战检验的机会嘛!” “而且……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叶郁青微微拧眉,“时亭州,还有另外一个叫顾风祁的小孩,他们不是帝国的双子星么?” “那就再给这对双子星一点绽放光芒的机会吧?”叶郁青笑了,他把已经签署好的文件合上,交给亲兵,“至于另外的一千八百人,就交给虞星去安排吧。” 亲兵结果命令文件,他敬了个军礼,转身走出房间。 - 子弹射进程禹身后的混凝土墙体,碎裂的混凝土颗粒从被击中的地方迸溅出来,有一粒恰恰好贴着他的面颊而过,在他脸上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程禹屏住呼吸,看着自己面前的墨菲斯,感到自己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 是两个拥有人形的钢铁之躯的墨菲斯。 又是人形。 和纳喀索斯的两段形态变化非常类似。 并且站在程禹面前的这两名墨菲斯具有截然不同的形态与攻击特质。 稍微靠前的墨菲斯没有五官,与人脸对应的地方是有着冷硬光泽的金属凹凸面,它的左右两只手上各握着一把将近两米长的钢刀,程禹刚刚亲眼看着那两把钢刀深深劈进钢筋混凝土里面,削铁如泥。 稍微靠后的墨菲斯也没有五官,但是它的“脸”所在的位置却并非空无一物。在类似于人类“额头”的位置,它生长了一只蓝色的类似于“眼睛”的激光装置。它手上并不握刀,而是右手直接长成一个枪管的模样。 程禹看着它们,脑子里冒出的最直接的想法是,它们两个是一个战斗组合。 第74章 的确,他们出了地下掩体之后,在地面上遇到的墨菲斯全都是成对出现,一前一后的攻击防御方式。 站在前头的手上有两把刀,站在后头的额头正中间有蓝色的激光义眼。 虽然握刀的墨菲斯们手上的刀并非完全一样,以手臂为枪的墨菲斯们手臂枪管的型号和额头蓝色眼睛的形状亮度也有细微的差别,但是它们的大体特质却是一致的。 如果要给它们起个名字的话,就叫“刀手”和“蓝眼”好了。 一个负责远程的射击,另一个负责近距离的格斗。 非常聪明的套路。 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一种进化呢? 程禹一边想着,一边指挥着和他一起出了地面掩体的士兵后撤。 照面已经打过了,但是仗就没有必要也打了。 对方的攻击战斗模式程禹已经基本上掌握了,现在只要回到地下掩体,把门关好,然后再把信息汇报给环塔就好了。 针对这场战役,程禹只有两个目标。 第一,尽量不要造成我方人员的伤亡。 第二,在保证我方人员安全的前提下,尽量也不要造成对方人员的伤亡。 这既然不是一场对生存权的争夺战,那就没有必要这般你死我活。 毕竟大家都只有一条命,能一起活着难道不是更好吗? - 离程禹最近的刀手握着它的双刀跑至四号驻点地下掩体的大门口。 它的动作很快,但是还是晚了程禹一步。 用三寸钢板包裹的钢筋混凝土大门在它面前闭合,它扬起自己手上的钢刀,向着大门重重劈刺下去。 大门被它强悍的力道震动,但也仅仅是震动了一下而已。 它的攻击对重型防御门没有用。 刀手再次举刀,向着大门重重劈刺。 锋利的金属刀锋滚过钢板,激出一连串的火星。 地下掩体的大门还是悍然不动。 刀手正要第三次举刀,站在它身后的蓝眼却蓦然闪烁了一下它额头上的蓝色眼睛。 没用的。蓝眼对它说。 那我们今天不是就要无功而返了?刀手有点不甘心地收了刀。刀手一向很听蓝眼的话。 今天只是第一天而已。蓝眼从眸中射出的蓝色光线闪烁一下,那是某种安慰的讯号。 更何况僚机和隼它们这次行动也并没有什么收获。蓝眼对刀手说。 这个驻点的人类似乎并不愿意与我们交手。蓝眼道。 可是他们无缘无故摧毁了我们的一整个飞行中队。刀手有些愤愤不平。 今天就先这样吧。蓝眼右臂垂下,枪管拧转过一个角度,关闭了。 都听你的。刀手也将手上的刀收好了,它顺从地退回到蓝眼身旁。 僚机和隼在已经漆黑的天幕上盘旋,它们用一种睥睨的复仇视角俯视着四号驻点地面上的废墟。 夜色渐深,在程禹的“消极抵抗”下,墨菲斯的僚机和隼,刀手和蓝眼,悄无声息地静默着退却了。 - 在这同样浓稠的夜色中,距离四号驻点八百多公里之外的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一纸征兵调令也已经下达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给自己加油!我就是最棒的! 第63章 交接 程禹接到电话的时候, 他正在处理自己脸上细小的切口。 那个切口看上去无伤大雅,但是实际上被割得很深,流血不止。 易盟深在写准备提交给环塔的战斗报告, 战斗报告里面包括对他们遭遇的蓝眼和刀手的描绘,以及针对为什么其余遭到墨菲斯攻击的站点人员损伤都非常不容乐观,而他们却没有人员伤亡这件事情的长篇大论的解释。 多可笑, 零战损居然也成为一件需要解释的事情。 时亭云用的是环塔军事系统的统一呼号, 所以程禹在接到电话的时候并不知道对方是谁。 “喂, 你好, 这里是穹顶四号驻点,我是四号驻点的指挥官程禹。” “时亭云,”时亭云那边的说法就简洁地多了, “有个事想请你帮忙。” “亭云?”程禹诧异地扬了一下眉, 把脸上刚刚用愈伤凝胶贴好的口子又给崩开了。 时亭云听到电话那头轻轻“嘶”了一声,然后程禹的声音传过来,“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尽管说好了。” 时亭云抿一下唇, “时亭州的队伍被临时征调到穹顶了。” “嗯?”程禹的眉毛忍不住又往上挑,他干脆直接把愈伤凝胶给撕了, 打算等打完电话再贴。 “他不是在零号驻点吗?还有他筹备的那个队伍?那个‘特别作战小组’?他们不是涉及了很多海战训练吗?为什么会被调到穹顶来?” 一支充满了实验性和前瞻性的队伍, 要被调到这么一个充满了不确定性, 却注定会有大量人员损耗的战场? 环塔是在想什么? 时亭云没有回答程禹的问题, 事实上, 他自己也很好奇这些问题的答案。 “程禹, ”时亭云叫了他的名字, 是很郑重的语气, “能不能拜托你, 帮我盯着他一点?” “那小子有时候太理想主义,做事不计后果,我在环塔这边,没办法看着他。我怕他做傻事。” “没问题,我帮你看着他。”程禹答得很爽快。 “但是你应该要对他有信心,”程禹道,“他已经很优秀了,未来甚至会比我们走的还要远。” “嗯,”时亭云点头,“我其实不在乎他优不优秀,我只希望他能永远平安。” 这是一个兄长,所能祈愿的所有的东西了。 程禹沉默一下,他大概能理解时亭云的心情,和他拜托自己的事情的分量了。 “你放心,包在我身上。”程禹道。 “谢了。”时亭云声音很沉。 大恩不言谢,太多的情绪都包含在这简单的两个字当中了。 - 旋翼机在七号驻点降落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 时亭州把自己的行军包背好,在旋翼机彻底停稳之前便站起来了。 “起来了,”时亭州走到靠在机舱壁上睡得正香的穆子骞和晏越泽身边,轻轻推一推他们两个偎在一起的肩膀,“等到了驻点里面,收拾好了再睡。” 苏嘉佑已经醒了,他的眼底浮现出几缕浅淡的血丝,有清冷的月光映在上面。 顾风祁坐在座位上,正在解自己的安全带,他的视线和苏嘉佑的在半空中撞上。 顾风祁轻轻点下头,冲苏嘉佑做个“辛苦了”的手势。 今晚上到了驻点,不是所有人都能收拾收拾就继续休息的。 顾风祁和时亭州要和原七号驻点的领导层进行交接,而还需要有人负责统筹今晚的布防。 苏嘉佑会负责今晚布防的统筹,他在第二天早上太阳升起来,大部分人已经修养好精神之前,是不能休息的了。 旋翼机搅动的螺旋桨逐渐减速,然后停下来。 机舱门打开,时亭州第一个跃出机舱,进入到穹顶夜晚浸凉的空气当中。 临时调令下来之后,时亭州和顾风祁就带着他们“特别作战小组”三百余人,搭乘着旋翼机到了七号驻点。 一共十架旋翼机,全部都在停机坪停好了。 三百余名训练有素,彼此之间相互默契的士兵鱼贯从旋翼机下来,然后按照自己的组别在宽阔的停机坪上集合。 队伍很快就完成了集合,三百余名士兵军容整肃,在静谧的夜色中鸦雀无声。 从西面辽远的海顿荒原吹来的风撩动时亭州额前的碎发,他站在停机坪上面,在昏暗的光线中审阅着他的队员们。 是的,是“他的”队员们。 这三百多人每一个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他们在一起相处训练了整整两年。时亭州能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知道每一个人的家乡是哪里,知道每一个人最擅长的军事技能是什么。 这些都是他的战士。 一种隐秘的骄傲和自豪在时亭州心底升腾起来,他的胸口轻微起伏。 他要让他的战士们都在战场上熠熠生辉。他还要把他的战士们都平安地带回去。 “欢迎大家来到穹顶,”时亭州看着他的队员们,他的眼眸因为某种激情而微微湿润,“我是你们的指挥官时亭州,很荣幸将要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和大家一起并肩作战。” 时亭州不是主战派的军人,可是他的身体里流淌着的,是一个军人的血液。 他不可避免的,依然是渴望荣耀与胜利的。 穹顶。 时亭州不可避免地想要再次在帝国的历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顾风祁作为第二指挥官,并没有与时亭州站在一起,而是站在队伍的最前面,面向着时亭州。 顾风祁在夜色中看见了时亭州眼底的光芒。 他抿一抿唇,没有说话。 - 时亭州把人员安顿和夜间驻防的任务交给苏嘉佑去安排了,苏嘉佑是雪原战役之后选择跟在时亭州身边的那几个人中,最稳重也最有想法的一个,也是时亭州最放心的一个。 第75章 时亭州和顾风祁则先去了七号驻点的指挥监控室,去进行一个简单的交接,熟悉穹顶目前的战况,驻点的基础设施,还有武器弹药兵力分布状况。 不过原先七号驻点的指挥官叶安旭,还有他部下的精锐都牺牲在穹顶战线以西,时亭州其实有点好奇,这次负责交接的人会是谁。 时亭州和顾风祁阔步走到指挥监控室门口,他抬手,推开门。 等到看清楚里面站的人,时亭州微微愣了一下,一声“教官”条件反射就要叫出口。 “教官……程禹哥?!”时亭州惊讶极了。 “好久不见!”程禹面上带着很沉稳的笑,他走过来,分别与时亭州和顾风祁拥抱了一下。 “我们是来办理交接事宜的,”时亭州笑道,“程禹哥你怎么在这儿来了?” “七号驻点高层已经没人了,”程禹抿抿唇,“交接也找不出人来,现在四号驻点刚好没什么事儿,我就过来一趟和你们交代一下。” “驻点的基本情况,”程禹拉开一把椅子,“还有……关于墨菲斯的情况。” “你们刚刚下旋翼机,应该还不知道吧?又出现了新的墨菲斯品种。”程禹道。 “啊?”时亭州与顾风祁面面相觑。 “先坐吧,”程禹指一指他对面的另外两把椅子,“我们慢慢说。” - 交接完成之后,程禹又要乘着夜色赶回四号驻点。 “晚上搭旋翼机安全吗?”时亭州有点不放心,“要不要从七号驻点派一些人跟着你一起回去?” “放心好了,”程禹站起来,他拍一拍时亭州的肩膀,“我在这儿待的时间比你们长的多呢!” “这倒也是,”时亭州笑,“那程禹哥你路上小心!” “好。”程禹点头,他笑一下,往出走。 “程禹哥,我送送你吧。”顾风祁跟着程禹一起走出指挥监控室。 时亭州还要留在这里,和苏嘉佑核对一下驻防的相关情况。 时亭州和顾风祁对视一眼,顾风祁做个手势,时亭州点点头。 顾风祁走出指挥监控室,关上门。 程禹正在不远处等着他,光线有点暗,从顾风祁这个角度只能看见程禹微扬的唇角。 一个模糊的笑容。 “你有话要跟我说?”程禹等到顾风祁走过来,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两个人肩并肩往停机坪走,“而且还不想让亭州听到?” “哥怎么看出来的?”顾风祁问。 “你说要出来送送我,我们认识这么久,以前在环塔的时候我跟你们一起打游戏,散场了你也从来没有主动说过要送送我。” “以前是我不懂事么!”顾风祁笑了一下。 “你变开朗了,”程禹拍拍顾风祁的肩膀,“是因为亭州么?” 顾风祁看着不远处停机坪的照灯,清亮的光线在暗色的天幕上铺展开来。 顾风祁的眼神突然变得很柔和,“嗯。” 很轻的一声应答,逸散在夜风中。 “说要送送我就是为了显摆这个?”程禹的表情很调侃。 “没有!”顾风祁笑着反驳,“是有正事的!” “正事儿?什么正事儿?”程禹继续打趣,“我光看见你秀我一脸了。” “不开玩笑了哥。”顾风祁笑着举手认输。 “好,不开玩笑了,你说吧。”程禹道。 “哥这两年一直都在穹顶,上一次人类和墨菲斯爆发战争的时候,哥对很多事情也都有印象了。” “嗯。” “哥觉得……这次,我们和墨菲斯之间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这是个有点过于尖锐的问题,程禹微微偏头,他能看见顾风祁沉静的黑眸。 那里面有浅淡的期待,但是也有哪怕期待落空,也会毅然决然面不改色的坚毅。 “只是我个人的看法而已,”程禹在开口前斟酌了一番,给自己的答案加上一个限定,“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他们已经把事情做的太绝了。 并且还在不断地有人把事情做的更绝。 更何况是设身处地在一个真实的战场上? 就连像时亭州那样的人,他在罗斯纳海角的时候对穹顶战事爆发,持有的是什么样的态度?而等他真的到了穹顶,他现在又是什么样的一种状态? 顾风祁不想让自己多想,但是时亭州确实一踏上穹顶这片土地,就从一个较为平静的状态,转变成了一个更为激烈的状态。 这是他们军人的身份所决定的。能够像程禹那样始终冷静,不为外在环境所影响的人,毕竟还是太少了。 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这是程禹给出的答案。顾风祁知道这个答案的分量。 他沉默地点点头。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停机坪。 “如果你们以后有机会,能走的更高更远的话,”程禹轻叹一声,他再用力拍了拍顾风祁的肩膀,“应该就能替环塔和帝国,做出更合理的决策了吧!” 程禹登上旋翼机,螺旋桨搅起的烈风吹动他的军装下摆。 程禹转身向顾风祁挥手道再见。 顾风祁站在旋翼机下,立正站好,向程禹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保重!” “保重。”顾风祁目送着旋翼机发动,起飞,渐远,直到消失在深邃的天空上。 - “回来啦?”时亭州正在洗漱,他听见开门的声音,抹一把眼睛上的水,抬头去看。 “嗯。”顾风祁转身关上门。 苏嘉佑把他们两个的房间告诉了他,顾风祁把军装外套脱下来,挂在门口的晾衣钩上面。 他仰头,无意之间看到窗外,才发现折腾了一晚上,地平线处已经透出了隐隐的橙红色。 天就快要亮了。 顾风祁低头在自己的个人终端上看时间,发现已经快要五点钟了。 “洗漱完去睡一觉吧?”顾风祁走到时亭州身后,抬手揉了揉时亭州的后脖颈。 “好,”时亭州顺着顾风祁的力道活动一下僵直的脊柱,“你也休息一会儿吧?” “好。”顾风祁把毛巾从毛巾架上取下来,递到时亭州手边。 时亭州接过毛巾,一边擦脸一边往洗漱间外面走,给顾风祁腾出地方来。 身体并没有很疲倦,他们经受过各种各样高强度的训练,一晚上不睡觉转个场算不了什么。 精神上也并没有一开始预想的那样紧绷。时亭州本来以为自己会很抵触这次驻防的任务,毕竟他从最开始的时候就非常不赞成与墨菲斯之间爆发冲突。但是出人意料,等他到了穹顶,开始接手布防任务的时候,他心里的芥蒂就完全放下了。 这是他最熟悉也最擅长的事情。在接到任务的那一刻开始,时亭州就暂时先把自己的立场,放到一个相比于军人天职更微不足道的地位上去了。 时亭州已经躺到了床上,然而他睡不着觉,只是闭着眼睛胡思乱想。 其它的那些军人,也是像他这样子的么? 所以他们才会对墨菲斯展开攻击?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自己也会变得和他们一样吗?和温燕昆,叶安旭他们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交今天的作业了 第64章 战争 “在想什么?”顾风祁走过来, 他在时亭州边上躺下了,两个人肩并肩躺在一起。 “在想……一些有的没的事情。”时亭州一只手盖在自己脸上,他微微偏头, 透过指缝看着顾风祁。 “睡一觉,”顾风祁摸到时亭州的手,轻轻覆到时亭州的手背上, 两个人十指相扣, “睡不着么?” “嗯。”时亭州声音沉沉的。 人在很累的时候, 在想得很多的时候, 反而不容易睡得着。 “那就躺一会儿也行,过不了多久,太阳就升起来了。”顾风祁轻声道。 “嗯, ”时亭州食指轻轻动一下, 指腹蹭过顾风祁的手背,“说起来,我们之前一直没什么机会一起看日出。” 没什么机会,就这样安静地躺在床上, 什么也不做,就手牵着手, 默默地十指相扣, 看一轮红日跃出地平线, 青苍的天空在某一个瞬间霞光万丈。 “今天可以一起看日出。”顾风祁握紧了时亭州的手。 两个人在床上并肩躺了一会儿, 灰蒙的天色突然从靠近地平线的地方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白, 然后那抹白色一点点蔓延和扩展, 直到整片灰蒙的天色都变成亟待破壳一般的白。 他们两个人坐起来, 面对着窗户, 肩并着肩, 沉默地靠在一起。 沿着地平线的那一点白愈来愈强烈。 某种明锐的东西在那仿佛将要破茧的白中汹涌。 下一瞬,万道金芒从地平线射出。像刀枪剑戟,锋芒毕露,无往不胜,刺进天宇。 晨曦初露,日出东方。这是一个很容易让人心中生出豪情的时刻。 第76章 就在日晖照亮整片大地的瞬间,让人短暂地忘了人之于人的渺小,和肉身存在于世所必须要受的桎梏。 那一瞬间,人沐浴在晨光之中,思绪渺远,不受约束,与浩荡天地共感。 又是新的一天,新的开始。昨天的辛苦,昨天的疲惫,昨天的不如意,全部都连同昨天的夜色一起,尽数消弭在这耀目的晨光之中。 “太阳出来了。”时亭州看着窗外,一点阳光从一个很低的角度照进房间里,落在他的眼睫上。 “嗯,太阳出来了。”顾风祁握着他的手,斑斓的金在他的眼眸中跃动。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时亭州道。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顾风祁道。 日出时分的情状很美好,英挺的青年军官的愿景也很美好,然而生活却不尽然。 不然它为什么还会叫“生活”呢? - 上午十点整,七号驻点遭遇了第一波攻击。 墨菲斯派出了三个飞行中队,总计三百余架僚机和隼,还有一个地面中队,将近一百余名刀手和蓝眼,前往七号驻点。 时亭州记着程禹向他交代过的事情,着令所有士兵全部据守在地下掩体,并不率先向墨菲斯发动攻击。 整个地下掩体经历着强烈的震荡,钢筋水泥的墙体随着墨菲斯的每一波炸弹倾泻而晃动,震落簌簌的浮灰,时亭州站在指挥控制室里面,双手撑在控制台两边,眼睛死死盯着他面前的监控面板。 七号驻点地面上方的一切建筑物都几乎被墨菲斯的轰炸移平了。 那架庞大而昂贵的风力发电装置,时亭州曾在庄宇寰给他们展示的设计图纸上,有幸一睹它的全貌。昨天晚上下了旋翼机,时亭州也在夜色之中笼统窥见了它的壮观与宏大。 而现在,时亭州亲眼看着它是怎样一点点消弭在监控面板上,消弭在自己眼前。 时亭州难以自制地握紧了拳,他的指尖嵌进掌心。他看着风力发电装置一点点在炮火之下崩塌,他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地颤动。 这是多么复杂精密的装置?在它身上投入了多少帝国的资源,多少人的时间和心血?而在炮火之下,它这么轻易就被毁掉了。 地下掩体的大门发出沉闷的“嘭嘭”的撞击声。 那是由刀手和蓝眼组成的地面部队,它们在努力试图进攻地下掩体。 上一次它们在四号驻点没能成功破开地下掩体的大门,那是因为光靠刀手的两把刀,确实没有办法与混凝土浇筑,钢板加固的厚重大门对抗,而现在,如果它们已经有了其它应对策略的话…… “轰隆”一声巨响。 地下掩体的大门因猛力震荡而剧烈摇晃了一下。 那是炸药。 如果炸药连如此庞大巍峨的风力发电装置都可以摧毁,那么在足量的炸药面前,区区一座地下掩体的大门,又有什么可例外的呢? 时亭州摁下控制台面上的通讯键,“全体注意,零号防线的成员戒备!” 虽然基本的战略是“据守地下掩体”,“不主动向墨菲斯发起攻击”,但是这并不等于“全体人员在地下掩体混吃等死”。最坏的打算是一定要做的。完备的防御计划也一定要制定好。 “嘉佑,”时亭州关掉通讯,他将自己的配枪拿好,转身看着站在他身后的苏嘉佑,“防御策略是我们昨天晚上就商量好的,什么时候该发布什么命令,你心里也应该有数。这里就先交给你了。” 时亭州拍一下苏嘉佑的肩膀,然后从他身边大步走过,将控制台留给苏嘉佑。 苏嘉佑看着时亭州的背影,嘴唇翕动两下,虽然很想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今天上午再早些时候,时亭州把他叫到控制台前,他们两个人把所有的战略都再一起回顾了一下。 “如果我不在边上的话,你也可以控制场面的,对吗?”时亭州当时笑着看他。 苏嘉佑下意识站直了,“对,”等他回答了之后才觉得这句话不那么对劲,“哥你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因为我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时亭州面上的笑粲然,他抬手,用力揉了一把苏嘉佑的后脑勺,“也有人问过我一样的问题。” “你们这两年所有的训练都很认真,我也一直都有看在眼里。” “已经该到了你们独当一面的时候了。”时亭州微微笑,他的眸中满满都是信任与鼓励。 完成好时亭州交给他们的任务,哪怕时亭州并没有站在他们的身边。 苏嘉佑深吸一口气,视线牢牢锁定在监控面板上。 地下掩体的大门遭受第六次轰炸。 在大门闭合的缝隙处,崩开一道口子。 第七次轰炸。 那道裂隙被爆炸的冲击波撕扯地更大。 大门被刀手和蓝眼蛮力撞开,钢筋铁骨的敌人冲破地下掩体的桎梏,浩浩荡荡攻进来。 就是这个时候。 苏嘉佑站上原本属于时亭州的位置,他摁下通讯键,带着时亭州的镇定,还有他自己的决心,坚毅下令道,“零号防线所有成员,预备,第一轮攻击!” - 防御策略是之前就和苏嘉佑商量好的。 苏嘉佑是跟时亭州跟了最久的队员,两个人是一起闯过生死线的,苏嘉佑的性情时亭州也熟稔。在时亭州看来,苏嘉佑是一个能当得了大任,顶得住压力,具有难能可贵的随机应变能力,并且观念很正的人。 把指挥权交给苏嘉佑,时亭州很放心。 至于他自己,他想和他的战士们一道站在最前线。 时亭州不会允许自己成为一个在指挥控制室里观战的指挥官。 只有当战斗和流血都清晰地发生在他的眼前,他才能时时刻刻都让自己保持清醒,他才能时时刻刻都铭记“战争”这个词汇的含义,和它背后的重量。 刀手和蓝眼两两一组,在爆炸产生的浓烟中向着地下掩体大门口的零号防线走来。 时亭州已经赶到了队列中间,他举枪,拉下保险,瞄准,然后扣动扳机。 子弹射进了一名刀手的咽喉部位。 程禹的策略是“不要主动爆发与墨菲斯之间的冲突”,但是当墨菲斯已经冲进地下掩体,威胁到七号驻点,还有驻点全体士兵的安危的时候,时亭州认为,这已经到了他们应当采取行动的时候了。 之前程禹带队和刀手还有蓝眼交战的记录已经上传给环塔了,环塔的战略统筹部门连夜对四号驻点收集的相关信息还有视频资料做出了分析,初步对刀手还有蓝眼的弱点进行了分析。 它们钢铁机身上的薄弱环节,有很大的概率是在咽喉部位。 那个区域的钢铁防护最轻薄,并且那是位于头部的控制中枢与躯干四肢相连接的通道。 蓝眼的弱点除了咽喉部位之外,还有它额头正中央的那一处像是“眼睛”的部位。 战略统筹部推测,那应该是它用于射击瞄准的功能部位,并且也是它的中枢神经所在之处。 一枚坚甲弹从时亭州的枪管中高速旋转着射出,它钻进距离零号防线最近的一名刀手的咽喉。 那名刀手正在虎虎生风挥舞着的两把长刀在半空中凝滞了,它大步向前迈进的步伐也变得迟缓。 时亭州看着那名刀手被击中的咽喉部位冒出一阵烟雾,然后它的头部向一侧倾斜。 敌人已丧失攻击能力。 换句话说,就是它被那枚坚甲弹打死了。 时亭州吐一口气,他稍微调转枪口的方向,瞄准镜又对准了另外一名刀手。 下一秒,另一枚微型坚甲弹飞旋着划破空气,然后钻进零号防线上的一名人类士兵的身体中。 一蓬血花在他的胸膛溅开,在半空中呈明显的喷射状。 再下一秒,那名士兵向后栽倒,重重磕倒在地面上。 他的空洞的双眼望着地下掩体的天花板,眸中已经失去了神采。 射出那枚坚甲弹的蓝眼正站在一排刀手的防线后面,它隔着激烈的战火望着时亭州,它额头正中央的蓝色眼眸散发着某种沉静的光彩。 它们也是战争的机器,那名人类士兵的死,在它们眼中也不过是一件轻于鸿毛的事情罢了。 是血。 时亭州的眼眸一点点暗沉下来。 有太久没见过血,久到都忘了胸膛一点点冷却,同时又有烈焰在其中焚烧的感觉是怎样的了。 战争已经开始了。 他们,无论是人类还是墨菲斯,无论是主战派还是发展派,是僚机还是隼,是蓝眼还是刀手,是时亭州还是程禹,是温燕昆还是叶安旭,他们都没有退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学校去苏州玩了qvq之后会恢复正常更新的 第65章 情|事 最后一声枪响, 时亭州抹一下自己下颌上的血渍,他放下手中的枪。 枪管已经被打热,地上堆积着零零散散的弹壳, 稍远一点的地方则横陈着钢筋铁骨的尸首。 第77章 人类士兵当然也有伤亡,指挥控制室里的苏嘉佑已经下了命令,后勤医务兵正抬着担架往来于前线与后方之间, 将伤员运输到医疗点。 时亭州他们作为主动防守的一方, 具备固有的优势。他们提前设计防御计划, 并且整场战斗都在他们所控制掌握的区域——地下掩体当中展开, 因此他们的伤亡要比墨菲斯的地面中队小很多。 七号驻点的零号防线被冲垮一半,然后他们且战且退,将刀手和蓝眼引至提前布设好的埋伏点, 引爆了炸药, 将一整支地面中队的墨菲斯几乎全歼。 剩下的还没有消弭在爆炸之中的,零零散散的刀手和蓝眼已经不成气候了。它们将面临处于绝对优势的人类士兵的绞杀。 时亭州与一名刀手正面交锋了。 刀手握着两把将近两米长的钢刀,虎虎生风朝着时亭州的弱点挥舞下来,时亭州身上没有与长刀匹敌的冷兵器, 他双手握住自己的狙击枪,猛力架起来, 进行格挡。 长刀劈砍在枪管上, 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第一击的时候刀手向下劈砍的角度没有找对, 长刀锋利的刃口顺着枪管往下滑动, 呲溜出一串火星子, 锋锐的刀锋险险擦过时亭州的侧脸, 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一道细微的血口。 时亭州后退, 然后一个箭步顶住刀手的攻势, 他微微侧身, 给站在他身后穆子骞的枪口留出一个射击的空当。 刀手收势,然后在非常短的时间内第二次举刀劈砍。 时亭州依然架起狙击枪格挡,这一次精钢铸就的枪管被刀手硬生生从正中央砍断。 第二刀之后,时亭州手边已经没有可以用来格挡的东西了。 下一刀直直冲着时亭州的正脸劈过来。 刀手第三次挥刀,与此同时,穆子骞瞄准刀手的咽喉部位。 一颗微型坚甲弹呼啸着从枪管里射出。 它钻进同样由钢铁铸就的墨菲斯的咽喉。 刀手挥刀的动作迟钝了,时亭州往旁侧错开一步,他躲开了失去力量的劈砍下来的刀锋。 刀手很缓慢地在他面前跪倒了。 它的两把长刀落在地面上,在暗色的水泥地上划拉出最后两道火星,然后铿然落地。 剩余的刀手和蓝眼也被悉数剿灭。 一枚坚甲弹射进一名蓝眼额头正中的沉静蓝色瞳孔之中,时亭州看着机械零件在子弹碰到蓝眼额头的瞬间崩裂,四溅开来,他看着那一抹蓝光逐渐熄灭。 时亭州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感受。 五味杂陈。 他们也犯下了罪行。 就算是出于自我防卫的目的,那也不可否认,这不可饶恕的罪行。 人类这一次在穹顶与墨菲斯的交锋,与二十年之前,在海顿荒原与墨菲斯的交锋有本质上的不同。 上一次是在辽阔的毫无掩护的平原地带作战,由墨菲斯的僚机和隼组成的的空中队伍相较于地面上的人类而言,具有难以匹敌的优势。就好像天上飞行的猎鹰俯瞰着广袤旷野上它们的猎物。 而这一次,人类已经建造出了坚固的地下掩体,墨菲斯的空中力量对这场战争将不再有实际性的意义,这场战争中与人类对抗的主力将会是刀手和蓝眼。 “地下掩体一号入口与二号入口均结束战斗,”苏嘉佑的声音在全驻点广播里面响起,他的声音平稳沉静,一丝不苟汇报着目前的战况,并且冷静地指挥下一步行动,“现在请医疗兵及时运输并救治伤员,工程兵进行掩体大门的修复与加固。” 时亭州守在一号入口,顾风祁守在二号入口,分成两股兵力想要侵入地下掩体的刀手和蓝眼已经尽数被歼灭了,现在只剩下天幕上还有僚机和隼在盘旋着。 它们投下自己携带的最后的弹药,它们在驻点的废墟上空盘旋,它们的机翼割开空气,仿佛是愤怒的呜咽。为了祭奠它们死去的地面部队的同伴。 时亭州用力抹一把脸,他开始清点一号入口的伤亡情况。 一号驻点的零号防线部署有八十名队员,在刚才的交战过程中,有四名成员当场牺牲,三人重伤,七人轻伤,已经悉数送往医疗点进行救治。 与此形成对比的,是进攻一号驻点的五十余名刀手和蓝眼被全数歼灭的战绩。 四比五十,这是一个很漂亮的战损比,是一个时亭州早几年玩《环塔岁月》的时候,会为之振奋的战损比。 可是时至今日,时亭州已经不再能用这样的眼光来看待“四比五十”这样一个数字。 因为它不是一个数字,它是四条活生生的人命。 时亭州与这四名牺牲的士兵曾经那么亲密无间。他们是时亭州招募到这个队伍当中的,他们被时亭州训练出来,成为帝国的战士。时亭州曾在心里承诺过他们,他说他会把他们都平安带回去。 可是时亭州最终还是没能做到他所承诺过的事情。 时亭州知道这不是他自己的错。 当一颗子弹穿透你的身体的时候,你不能责怪它为什么选择了你。 就像此时时亭州没有办法质问,为什么那四颗子弹要选择那四名牺牲的士兵一样。 战场上生死一瞬,这种事情,换了谁都没有办法。 但是明白这些道理,却并不妨碍时亭州此时的心情低落又自责。 如果他可以选择的话,他宁愿子弹穿透的是他自己的身体。 “哥,你没有受伤吧?”穆子骞把枪管放下来,紧张兮兮地凑到时亭州边上问道。 他和时亭州之间已经足够默契了,时亭州上前去挡住了刀手的进攻,并且留了一线空间出来,穆子骞便知道时亭州是等着他射击,两个人合力歼灭刀手。 虽然穆子骞对时亭州的能力向来很钦佩,可是刀锋擦着脸颊过,穆子骞还是忍不住担心时亭州的安危。 “没事。”时亭州笑一下,他微微垂眸,眼睛里的真实情绪看不清楚。 时亭州伸手用力撸了一下穆子骞的后脑勺,硬刺刺的头发擦过时亭州的掌心,和青年士兵百分之百信任敬重的眼神叠合在一起,让时亭州稍微安心了一点。 就算他自己都不再完全相信自己了,但是还是有人在全心全意信任着他的。 就算是为了这些信任他的人,时亭州也会拼了命的坚持下去。 “你呢?也没事儿吧?”时亭州眼睫颤动两下,他抬眸看着穆子骞。 “我……我没事儿!”穆子骞看着时亭州,他从时亭州温柔的眼底看出某种浸透着血色的寂寥,他心里忍不住颤了一下。 穆子骞这小子虽然有些愣,但是却拥有一种野生动物一般的敏锐直觉。 他能察觉出来时亭州是受伤了。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受伤,是精神层面上的受伤。 时亭州现在很脆弱,那是类似于……信仰的大厦即将崩塌,摇摇欲坠的脆弱。 “哥,这边的后续处理交给我就好,你要不……”穆子骞看着时亭州的脸色,小心翼翼开口道,“先去休息会儿吧?” 穆子骞知道昨晚初到七号驻点,时亭州和顾风祁两个人肩上担着指挥官的担子,应当是一宿没睡。 他朦朦胧胧感觉,时亭州现在眼底的疲倦,说不定好好睡一觉,休息一下,就能消除了。 时亭州会永远是他们无坚不摧的队长,只不过他也是人,偶尔也会累罢了。 “好,那这边就交给你了。”时亭州无心留恋,他拍一下穆子骞的肩膀,抹一把自己面上的汗水血水,还有硝烟沾染的灰尘,朝地下掩体的深处去。 他想先冲一个澡,洗去自己身上的战火,还有血的味道。 - 是血的味道没错。 当时亭州卸下所有的武器装备,并把自己身上的军装剥落,赤脚站在淋浴下面,打开花洒的时候,他明确地感受到自己肢体的颤抖。 是血的味道。 温热的水流兜头浇下,顺着他的肌肉曲线,从后脖颈流淌到脚踝,却冲刷不尽他身上的硝烟和血腥味儿。 时亭州还记得,自己在罗斯纳海角的时候,对温燕昆和叶安旭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深恶痛绝。 可是现在,自己也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 时亭州觉得自己或许有理由为自己辩驳。 他没有主动挑起战争,他迫不得已与刀手和蓝眼交战,是因为它们已经攻破了地下掩体的大门,如果他们不采取行动的话,那么今天尽数被歼灭的,就不是墨菲斯,而是跟了他两年的人类战士了。 但是在鲜血与生命面前,怎样看似据理力争的辩驳,却都是苍白无力。 因为战争本身,无论是处于主动还是被迫,它的本质都是罪恶的。 时亭州在花洒下仰颈,让热水落在他的面颊上。 在氤氲的蒸汽和连续的水流中,他依然能嗅到自己身上隐隐的血腥味。 虽然其实物理意义上,他身上的血渍和烟尘都已经被冲刷干净了。 第78章 于是时亭州仰颈的角度更用力。 水流从他的鼻腔灌进去,一直倒流进肺部。 溺水的感受,仿佛一种自虐的解脱。 时亭州开始控制不住地咳嗽,但同时他又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畅快。 似乎是在赎罪一样。 为那些枉死的士兵。人类也好,墨菲斯也罢。 时亭州一直持续着这种自主意识控制的痛苦又无助的呛水,直到淋浴间的门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 时亭州几乎是有些惶恐地在汹涌的水流下面睁开眼睛。 他不想自己现在这副狼狈又脆弱的样子被别人看到,任何人都不行。 他是七号驻点的总指挥,他必须要是坚定不移的,值得信赖的。 在惶恐睁眼的那个刹那,水流躺进眼睛里,于是睫毛不听话地也随着水流揉进眼睛,眸中酸涩的像是要流泪。 时亭州一只手捂着眼睛,后退,退到淋浴间的角落。 和掩耳盗铃是相同的逻辑,只要他捂住自己的眼睛,那就没有人能看到他此时此刻的破碎。 “出去。”时亭州的声音有点哑。 顾风祁隔着一层水帘看他,看他不着寸缕,看他为了本不属于他的错误而痛苦自责。 “你在干什么?”顾风祁开口问他。 “没什么。”时亭州试探着摸到了打在淋浴开关上的毛巾,他拿起毛巾迅速擦干净自己的脸。 毛巾拖过眼睛的时候,顺便也把难以分辨的泪水给吸干了。 时亭州的视野终于又清明起来,他又给自己套上了一个冷静镇定的壳,可以假装自己不可战胜的坚强。 可是你在我面前原本不用强装坚强的。 顾风祁叹一口气,他身上的军装也被飞溅的淋浴打湿了,他低头,解自己上衣的扣子,然后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褪下,很随意地挂在隔间的挡板上。 “你要干什么?”时亭州看着顾风祁动作,他从战场上带下来的颤抖还没有完全止住,但是他现在的思绪却已经被顾风祁的行为完全占据了。 “旁边还有很多淋浴间,”时亭州有点恼火地抿一下唇,抬手指指门外,“都没有人用。” “我知道。”顾风祁抬头,淡淡地看时亭州一眼。 “所以你……”时亭州话没说完,眼睁睁看着顾风祁一步迈上来,然后利落地回手带上门,插上门上的插销。 “可是你现在很需要我。”顾风祁看着时亭州的眼睛,他一点点迫近,近到两个人的瞳孔中都盛不下对方。 可是没有任何人能帮我,就算是你也不行。 除了我自己之外,没有人能解开我的心结。 但是我已经把自己锁在死胡同里,关进牛角尖里了。 时亭州垂眸,唇角扬起一个弧度,是有点落寞并且自暴自弃的笑。 然而下一秒,下颌被人有点用力地掐住,然后抬起来。 时亭州被迫再次对上顾风祁的视线。 他从那双幽深的黑眸里看到一点隐约的怒意,像是跃动的火焰。 那双幽深黑眸的温度,快要将时亭州点燃,让他能暂时忘却自己现世挣扎的泥沼,自己画地为牢的牢笼。 他愿意在那把火中被烧至灰烬,然后再焕然新生。 下一秒,他们吻在一起。 这场情|事来的汹涌,比以往许多他们共同经历过的战争还要激烈。 【作者有话要说】 草我写的真好哈哈哈哈哈哈 【满地打滚.jpg】 第66章 心结 “我好多时候……真是想不明白……”顾风祁从后面拥住时亭州, 将他桎梏在淋浴间的墙角,切断他所有的退路,“你为什么非要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时亭州背脊绷得很紧, 他垂头,喘息,水流顺着他的下颌往下淌, 滴落在胸膛上, 他的声音很闷, “操……我怎么知道……我为什么要想那么多?” 时亭州寻常不会轻易说脏话的。 “之前在罗斯纳海角的事情, ”顾风祁也喘息,一边喘息一边皱着眉,有点凶地舔吻着时亭州的后颈, “已经过去了, 不提了。” “你现在又是为什么?嗯?”很低的声音,配合着顾风祁不算温柔的动作,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逼问了。 “操……”时亭州咬着自己的手腕,喘息断断续续, “什么为什么?” “……这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嗯?”顾风祁的眼底盛着暗色的锐光,“今天有人牺牲, 过了今天, 人类和墨菲斯之间的关系会不可挽回地再恶化一步。你是七号驻点的总指挥, 今天的战斗命令是你下达的。可是这些后续的问题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一旦出了点问题, 就把所有的错都往自己身上揽, 你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操……啊……”时亭州在手腕上咬出浅浅的齿痕, 他在说话的间隙中不得不松口, 齿缘带起粘连透亮的唾液, 顷刻间被热水冲净了,“我没有!” 时亭州几乎是斩钉截铁,咬牙切齿道。 “那你这副样子是为什么呢?”顾风祁卡住他侧腰,不让他动。 这副失魂落魄,信仰崩塌,下一刻就要碎裂的样子。 “操……你能不能讲点道理?”时亭州声音里带上点颤抖,“我心里不舒服还不行吗?” “我心里不舒服,还不能自己躲起来洗个澡哭一场?” “我心里难受!”时亭州呜咽,他已经绷了很久了,现在终于找到一道发泄的闸口,可以将在心底积压了这么久的负面情绪和盘托出。 “七号驻点地面的风力装置建了那么久,花了多少钱,废了多少力?就这么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就全部被毁掉了!我看着难受!” “操……”时亭州哽咽,“明明之前和程禹哥已经商量好了,尽量不和墨菲斯之间爆发冲突,但是今天还是正面交锋了。” “我们把它们全部杀完了……顾风祁……全部杀完了,这是什么概念你知道吗?”时亭州回头看顾风祁,他的眼底浮现出淡淡的红,是受够了委屈的模样。 “我知道……嘘,没事的,我知道的。”顾风祁低声安抚,他把时亭州捞到自己胸前,紧紧锁住。 “这不是你的问题,不是你的错。”顾风祁轻轻吻时亭州耳廓。 “那这是谁的问题?”时亭州吼了一声,然后继续在顾风祁怀里,在热水流的冲刷下发抖。 “这不是你的问题,”顾风祁把人松开,转了个面,捧起时亭州的脸,郑重地看着时亭州的眼睛,“不是你的问题。” 时亭州咬着唇,他望进顾风祁那双幽深的黑眸里。 那双眼眸里似乎蕴含着某种力量,不容抗拒亦不容辩驳。 这不是我的问题。 时亭州眼睫茫然地眨动一下,泪水落下来,混着水流一起。 “你只是一个军人,你不是神,你不能阻止一场战争,你不能保护所有人。” “做好你该做的事情就行了,不要想那么多,好吗?” 那双幽深的黑眸凝望着他,时亭州茫然地开口,想要说出反驳的话。 可是无从反驳。 时亭州于是茫然地点了头。 你只是一个军人,你不是神,你不能阻止一场战争,你不能保护所有人,你只需要做好你该做的事情就行了,不要想那么多。 时亭州被再次被翻转过去,被卡着腰抵上冰冷的淋浴间门板。 胸口是冰,背后是火。 奇异的感官交织,让他暂时忘了自己一团乱麻的脑子。 激烈的快感,在水汽氤氲的淋浴间内让人感到眩晕与窒息。 时亭州很难耐地仰颈,从他咽喉深处发出断续的呜咽,“你以为我……真的很喜欢……想那些有的没的?” 不断地想起那些活着的人,也不断地想起那些死去的人。 想起那些笑脸,想起在耳畔炸响的枪声,想起硝烟和满地的血。 惶恐,无助,颤抖,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往哪个方向走才是对的,也不敢确定自己之前走的每一步,是不是都是踏着人血和白骨走出来的。 时亭州厌恶战争,可是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声音却又叫嚣着渴望。 每一个拥有良知和正常价值观的人都应当厌恶战争,可是又有那一个士兵不盼着建功立业,不想要荣光和其他军人崇敬憧憬的眼神落自己满肩? 有的人天生心宽,他们不会去想这么许多。他们是一个忠实坚毅又优秀的士兵,他们认真执行长官的每一条指令,他们出色地履行他们的天职。 可是有些人天生就喜欢多想,他们有一颗颤抖又敏感的灵魂,寄生于一具出于各种原因不得不杀戮的躯壳。那种滋味不好受,如鱼饮水,就算是最亲近的人也不能体会。 所以顾风祁不能理解时亭州。 他只是不想看到时亭州这种纠结消沉的模样。 但是顾风祁说出来的话可真他妈的对啊。 第79章 时亭州为什么要去在乎那么多,他根本就没有能力决定的事情呢? 不过是徒增痛苦和挣扎罢了。 他知道战争是错误的,这就足够了,但是他本身却并不必要去背负“战争”这件事情本身的罪行。 时亭州听着自己胸膛中剧烈的心跳,感受到破碎的自己又一点点弥合了。 在这方狭小的淋浴间,时亭州又活过来了。 顾风祁吻他,他的动作很凶,水流顺着两个人肌肤相贴的地方汹涌淌过。 在脑中一片空白,灵魂出窍了一半的间隙,时亭州朦朦胧胧想到他们还在罗斯纳海角的时候。 体力劳动有助于消解心中的烦闷。 还真是……准确呢。 时亭州闷笑,他的胸膛起伏,森长的眼睫垂下来,上面凝着细微的水珠,像是眼泪。 “你知道的,”顾风祁微微俯身,侧脸贴在他的肩胛骨上,顾风祁的声音也有点哑,“无论你心里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我说的。” “我知道,”时亭州拧转上半身,回过头去吻他,“我知道的。” 他们两个十七岁相识,已经相互扶持着走过十年。 他们信任彼此到可以以命相付,他们之间当然是无话不谈。 只是有些话,就算时亭州说了,顾风祁也不会懂。 但是时亭州多么庆幸顾风祁不懂。 顾风祁当然不必懂,这些纠结和挣扎,他自己一个人承受就可以了。 更何况,顾风祁在以自己的方式安抚他,陪伴他。 只要让时亭州知道,他会永远在自己身边,做自己最坚实的后盾,最默契的战友,这就足够了。 “我知道的。”时亭州转身,他们两个人在狭小又潮湿旖旎的空间里面面相对。 时亭州已经不再颤抖了,他已经捡拾好了自己破碎的情绪。 他看着顾风祁,直直望进他幽深潮湿的眼眸里。 “我爱你。” “……我也爱你。” - 时亭州侧卧在床上,他的睡颜很安恬,呼吸很匀净。 从温燕昆向墨菲斯主动发起攻击至今,这是时亭州第一次松懈下来那根紧绷在心里面的弦,他睡得很安稳。 顾风祁早已经醒来了,他站在床边看着时亭州,眸色很温柔。 房门被人敲响,顾风祁对着镜子整了整自己的衣领,最后回眸看一眼他的爱人。 顾风祁走到房门口,开门走出去,然后转身轻轻关上门。 “东西都收拾好了,”苏嘉佑看着顾风祁,他的声音因为情绪低落而有点沙哑,“之前一直跟着顾队你的兄弟们也都准备好了。” “我只带几个人就够了,环塔还会从后方给六号驻点输送兵源。”顾风祁道。 “十个人,不能再少了。”苏嘉佑看着顾风祁,他的眼神焦急而恳切。 大约在四十分钟前,顾风祁接到了环塔的紧急调令,那个时候他也还正在床上躺着。 调令要求他迅速赶往七号驻点邻近的六号驻点,升任六号驻点的最高指挥。 六号驻点的最高指挥在当天与墨菲斯地面部队的交战过程中牺牲了,现在需要新的指挥力量。 七号驻点位置就在六号驻点近旁,配备有时亭州和顾风祁这样的双指挥阵容(两个人身上都顶着“环塔双子星”的光环,并且都是经历过重大战役的成熟军人),并且还在几个小时之前顺利地以极微小的代价歼灭了进犯七号驻点的墨菲斯地面部队。 所以派遣顾风祁前往六号驻点,升任六号驻点的临时指挥,本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 一项命令从来都是不以单个军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顾风祁接到命令的时候时亭州还没有醒,走之前顾风祁也没舍得叫他,只是让苏嘉佑帮忙带个消息,让等时亭州醒了告诉他,自己去六号驻点了,让时亭州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 顾风祁从苏嘉佑手上接过装备,面上带着浅浅的笑,简单敬了个军礼。 苏嘉佑咬着牙,心里面莫名酸涩感伤。 战场上最是说不清楚形式的地方,眼见得这两个人又这么被拆散了,也不知再见该是怎样的光景。 与苏嘉佑相比,身为此次分离的“当事人”的顾风祁,心里面倒是反常的轻松。 他很庆幸自己在离开前,闯进淋浴间见了时亭州一面,所有尝试都做尽,最后勉强算是解开了时亭州的心结。 好歹时亭州现在能安稳地深眠,不会被他翻身时的轻微动静吵醒。 他应该也不会再想那些有的没的,过分苛责自己了。 顾风祁很放心,他知道,他留下的是一个能守卫好七号驻点和他麾下战士的指挥官,一个坚不可摧的时亭州。 【作者有话要说】 在早八晚六的无情轰炸下,在肝完两个lab之后,我在肃穆的图书馆戴着beatsolo3,满面春风开我的小车。 大家食用愉快~ - 第67章 失利 顾风祁被调往六号驻点的第三天。 穹顶战线逐渐吃紧。 墨菲斯的攻势像泄了闸的洪水一样倾泻下来, 临时起意要爆发与墨菲斯之间的战争的环塔和帝国,显然还没有准备好足够的应对措施。 这三天中七号驻点遭遇了两拨不同程度的攻击。 第一次是一支飞行中队与两支地面中队,飞行中队掩护地面中队躲避开地面炮火的袭击, 接近地下掩体。时亭州带着士兵们在地下掩体当中,仿照上一次的策略,将地面中队成功击退了。 这一次是击退, 而不是全歼。 相比上次而言, 两方士兵的人数更均衡, 而且墨菲斯对驻点的地下掩体也已经有了防备, 时亭州他们没办法做到像上次一样出其不意。 而且,墨菲斯似乎在战斗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战至一半便且战且退的打算。 它们应该是想确认某件事情, 为它们后续的战术与进攻做准备。 当时苏嘉佑站在指挥控制室里, 他是这么想的。 事实证明,苏嘉佑的想法是准确的。 相比较第一次攻击,墨菲斯的第二波攻击就要猛烈得多了。它们在防线上肆虐,刀手的长刀毁坏掉穹顶一线的地对空高射炮, 蓝眼使用自身具备的天赋瞄准技能,轻而易举地打穿驻点外围的所有监控设备。 这样一来, 困守于地下掩体中的人类士兵, 就像是失去了眼睛耳朵, 同时也将自己薄弱的腹部袒露向了天空上的恶鹰。 第二次进攻七号驻点的战损比很难看。 几乎是一比一的惨烈。 时亭州最后是下令炸毁通道, 封住了地下掩体往外的两道门, 才暂时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他们要守不住穹顶了。 这是时亭州从加入环塔, 正式成为一名训练生以来, 所遭遇到的最困难也最荒谬的一场战争。 他们都是优秀的万里挑一, 训练有素的士兵。 他们困守一隅到如此的境地, 不是说明他们无能,只是说明他们无奈。 时至今日,上级依然没有明确的作战指令与作战目标。 他们的全部命令就是,“守住穹顶防线”。 七个驻点地面上的风力发电装置全部都已经被炸毁了,他们现在被围困在地下掩体当中,这算不算是“守住”了穹顶防线? 战事起的太突然,后勤方面的补给和维系完全跟不上。 墨菲斯是有组织有目的地定期前往驻点发动攻击,而他们只能依托着并不适于作战的外界条件被动防守。 所以“输”这件事情一点都不奇怪。 要是他们能像环塔某些人想的那样,赢得风光又漂亮,那才是见了鬼了。 炸毁通道之后,七号驻点勉强可以暂时抵挡一下墨菲斯堪称疯狂的进攻。 时亭州跪在地上,把一个胸膛被好几颗子弹打穿的士兵抱进怀里。 那士兵还很年轻,面庞刚刚有一点成年人的棱角。 他很努力地呼吸,每一次胸膛起伏,他口中都断断续续淌出鲜血。 他的瞳仁清澈,可是里面盛着浓烈的痛苦。 他开口说话,话不成句,一个字一个字断断续续沾着血往外吐。 “队长……”他看着时亭州,之前在罗斯纳海角的时候,他们都已经习惯了管时亭州叫队长,“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时亭州垂眸看着那名士兵,他的声音很沉,很温柔,他托着那名士兵后背的双手稳定而有力。 “不会的。”时亭州回答他。 士兵微微笑一下,他唇角上扬,咧出一口白牙来。 那白牙上也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那……这场仗,”士兵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他看着时亭州,呼吸蓦然急促,“我们……我们会赢吗?” 时亭州沉默了。 青年士兵没有听到回答,他有些焦躁不安起来。 他费力地抬手,轻轻颤抖的手掌努力想要触碰到时亭州的脸颊。 第80章 “队长……”他再次出声,努力试图唤回时亭州的注意力,“队长……” 他的声音越来越虚弱了,现在是很轻很轻的气音。 “……队长?”时亭州的视线落回到那名士兵脸上,“我们……会赢吗?” 他固执地又问了一遍这个问题。 时亭州感觉自己的心脏蓦然痛了一下。 在一瞬之间停滞,并且皱缩的感觉。 “会的。”时亭州低头,看着他的战士。时亭州的眸色很诚恳,可惜他又一次说了谎。 “我们会赢的。”时亭州握住那名士兵的手,将它轻轻贴在自己脸侧。 时亭州郑重地向那名士兵起誓。 “我们会赢的。”时亭州又重复了一遍。 “……好,”那名士兵长长从胸膛中呼出一口气,像是把此生的疲倦和压力都通过这一口气卸下了,“那就好。” “那样的话,我就不能算……白死了。”士兵轻轻吐出最后一个字,他的表情定格在一个微笑上。 时亭州记得,这个士兵从来都很爱笑。 从时亭州见到他的第一面开始,一直到时亭州见他的最后一面,他一直都是笑着的。 时亭州不说话,脸上的表情像地下掩体的钢筋混凝土墙面一样坚固,看不出端倪。 他抬手,轻轻将怀中士兵的眼皮合上了。 - “穹顶一线已经要顶不住了。”易安的办公室,一名肩章上绣着三颗启明星的上将站起来说。 “原先由叶安旭驻守的七号驻点在三天之内,经受了两拨激烈攻击,七号驻点的驻兵现在伤亡惨重,他们是靠着炸毁了地下掩体向外的通道,才勉强有机会喘息的。”那名上将眉头锁得很紧,他发言的时候双手撑在桌面上,半身前倾,颇有点咄咄逼人的气势。 “这些战报上都有说明,”叶郁青靠在椅背上,他抬一抬手,示意对面可以稍微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我们都看过战报了,容川你不用再给大家复述一遍。” 周容川面上忿忿,他转头看了坐在最上首的易安一眼,希望易安能说句公道话。 易安放下手里茶盏,清清嗓子。 “现在战况很难看,战损比很高,穹顶的基建设施损毁也很严重,这些过失确实要算在我们头上。” 易安的视线环视过会议桌,很威严地从众人脸上扫过。 “当初是我们非要站在齐阳将军的对立面,和发展派唱反调,丝毫不考虑后果,也不提前做准备,就发动了这场战争。” “所以现在这桩烂摊子,合该由我们来收拾。” 周容川抿抿唇,坐下了。 这是他在主战派办公室这么多天以来,听到的第一句公道话。 现在他心里的不忿稍稍平缓了些。 叶郁青听着齐阳的话,他也没再靠着椅背,而是稍稍坐正了些。 “现在坐在这间会议室里的诸位,大家之前都是抱着一样的想法的。” 至于那“一样的想法”到底是什么想法,不言而喻。 “现在仗已经打起来了,如了我们的意愿了,那我们也就应该拿出我们的本事来,让这场仗漂漂亮亮结束了!” 齐阳两句话很简短地说完了,他目光炯炯地看着会议桌上的众人。 叶郁青带头鼓起掌来。 “我们当然会让这场仗漂漂亮亮结束的。” “穹顶之役,还有在座诸位的名字,都将会被书写在环塔和帝国的历史上。” - 七号驻点外围的大部分监控设备,还有部分通讯设备,都被损毁地七七八八了。 好在时亭州还是通过一条备用线路和环塔后方联系上了。 “穹顶七号驻点,于今日下午16:24遭受墨菲斯的袭击,驻点基础设施受损严重,人员伤亡情况也不容乐观,”时亭州抿一抿唇,“请求……请求环塔支援。” 通讯器对面是嘶哑的电流声,时亭州抱膝坐在地上,他背靠着被炸毁封住通道口的碎裂墙面。 他仰头望着地下掩体的顶,那里是断裂的钢筋和剥落的电线,电线正一闪一闪往外面蹦着火花。 时亭州能在这片空寂的废墟中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沉闷滞重,但是依然在跳动。 只要人还活着,就还是要面对之后的事情。 他现在是七号驻点的指挥官,他必须要担住垮下的这片天花板。 通讯器中嘶哑的电流声迟滞了一下,片刻后,响起人声。 “这里是环塔战略后勤部,我们已经收到你们的讯息,会尽快安排支援。” “在此之前,请你们尽量坚持住。” “好。”时亭州握着通讯器的手垂下去,他略略勾一下嘴角,眼底是深刻的疲惫。 “……哥?”苏嘉佑从断裂的钢筋后面冒出头来,他看着时亭州,神情间有些担忧。 “嗯?”时亭州回头看苏嘉佑一眼,他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灰土,支着膝盖站起来。 时亭州整整自己凌乱的鬓发,努力露出一个笑来,“在呢,伤员都安顿好了吗?” “安顿好了,”苏嘉佑走到时亭州面前,把他的两臂抬起来展开,仔细检查时亭州的身体状况,“你呢?你有没有受伤?” 其实是有的,刀手的长刀在贴着时亭州面颊的位置破空划下。 时亭州侧身躲开了脸,但是刀刃擦着胸膛过,他前襟被划了道深长的口子,深色的军装已经被血浸透了。 不过,时亭州轻轻拧转肌肉,感受了一下,似乎已经止住血了。 之前时亭州在背光处,苏嘉佑没看见横贯他胸膛的刀伤,现在一下子看清楚,苏嘉佑有点慌乱。 “之前医务兵在的时候怎么不说呢?” “已经止住血了,”时亭州道,他还可以做了几个动作,向苏嘉佑证明自己没事,“也不是什么太严重的伤,驻点的医疗资源有限,要用在刀刃上。” 还有比他更需要治疗的伤员。 “现在除了你之外,所有人都包扎好了。”苏嘉佑有点生气地抿着唇,他推着时亭州的肩膀,把他往临时搭建的简易医疗点的方向推。 “哥你能不能稍微对自己上点心!”苏嘉佑绷着一张脸对时亭州道,“你是七号驻点的指挥官,大家都指着你呢!” “顾队也会担心的。”苏嘉佑把时亭州送到医疗点,把时亭州交给医务兵,轻声嘟哝了一句。 “唔。”时亭州很以为然地点头。 医务兵用剪刀剪开时亭州的军装上衣,开始给他处理伤口。 消毒凝胶涂抹在狰狞的刀伤上,刺地时亭州表情有点失控。 就是这个时候,他手里面的通讯器发出“滴滴”的连接成功的提示音。 “这里是六号驻点,七号驻点,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是顾风祁的声音,时亭州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顾风祁的声音听上去稳重又镇定,但是时亭州能察觉出他平静外表下的焦急。 “这里是七号驻点,”时亭州拿起通讯器,他指尖在屏幕上轻轻触了一下,调出视频画面来,“七号驻点目前安全。” 顾风祁在通讯器的迷你电子屏上看见了时亭州。 时亭州的脸上有灰尘和血迹,一双眼眸里盛着疲惫,这是激战之后留下的印记。 “都还好吗?”顾风祁的声音略微沙哑。 “算不上好,”时亭州很坦诚地笑了笑,没有把自己这边的情况藏着掖着,“但是也不算特别坏。” 医疗兵开始给时亭州涂抹第二层消毒凝胶,新一轮的刺激性分子涌入伤口,像是醋滴进眼睛里的那种疼。 可是时亭州偏偏忍住了,他面上神情自若,看不出任何端倪。 “我已经向环塔发出请求支援的讯号了,”时亭州道,“你不用担心我们这边,自己注意安全就行了。” “好。”顾风祁点头。 整条穹顶防线都在吃紧,顾风祁的六号驻点压力也很大。 他们是军人,是战士,肩上担着很重的责任。 他们不能每天卿卿我我,黏在一起,他们也不需要这样。 只要一次通话,确定对方还平安就足够了。 “保重。”顾风祁道。他面前的监控屏上已经浮现出了密密麻麻的绿色光点。 “保重。”时亭州道。医疗兵在他的伤口上一层层裹缠上纱布。 第68章 支援 时亭州抱着枪, 他站在指挥控制室里面,看着监控面板,面板上时不时闪过大片的雪花状乱码, 驻点外围的显示器被毁坏之后,已经没有办法在监控面板上显示出完整的画面了。 距离通道被炸毁,过去了三个小时。 炸毁的通道一时半会儿没有办法攻破, 墨菲斯暂时放弃了对七号驻点的继续进攻。 地下掩体里面的食物和水源储备还有一周的存量, 环塔那边在几分钟之前刚刚回复了“救援”的相关消息。 第81章 “我们已经从环塔派出了工程队和新的战斗中队, 预计在明天上午八点钟抵达七号驻点。” “之后工程队会对七号驻点损毁的通道进行紧急抢修, ”通讯器对面的声音很平静,条理清晰,“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预计三天之后我们能打通七号驻点坍塌的通道。” “你们在地下掩体可以坚持到四天之后吗?”通讯器对面的环塔战略统筹部通讯兵问道。 “可以, ”时亭州点头,他的声音很沉,“谢谢你们。” “不用谢,”通讯兵顿了一下, “应该是我们说谢谢才对。” 谢谢你们挺身而出,站在了环塔和帝国的面前。哪怕你们面前是一无所知的敌人, 还以一场不正义的战争。 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但是当天垮下来的时候, 用肩膀顶住它的人都是英雄。*1 - 六号驻点。 晏越泽戴着半截的露指狙击手套, 他食指与中指间夹着支烟, 袅袅的烟雾飘起来, 模糊了他的眉眼。 那个当年第一次上战场的毛楞楞的小子, 也已经混成少将了。学会了怎么在三百米外用狙击枪打中酒瓶盖子, 学会了怎么在战场上掩护同伴, 指挥经验不足的士兵,也学会了在情绪低沉的时候抽烟。 晏越泽蹙着眉,面上神情有点焦躁。 “顾队,”晏越泽有点烦躁地把烟头掐灭了,“时队他们被困在地下掩体里了!” “我知道。”顾风祁道,“环塔那边已经有了回话,他们会派驻工程队和新的战斗中队过去实行救援。” “但那要等到多久之后了!”晏越泽不忿,“六号驻点离七号驻点只有不到一百公里的距离,我们不用两个小时就能赶过去!” “我们当然能赶过去,”顾风祁暂时放下手上的事情,他转脸看着晏越泽,直直看到晏越泽的眼睛里去,“可是然后呢?” “七号驻点地面没有任何的掩体和对空武器,我们没有任何的后续援助,要随身携带所有的装备和后勤保障物资。要是等我们赶到七号驻点,恰好有墨菲斯进攻的话,那所有人都要死在那里。” 顾风祁的神情很严肃,他也微微拧了眉。 “你以为我不担心那边的情况吗?我的担心不比你少。” 晏越泽被顾风祁这么一通义正词严又有理有据的教训,一时半会儿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是愣愣张了张口。 “晏越泽,”顾风祁有点不客气地叫了晏越泽的全名,“你要记住,你不是时亭州一个人的士兵,你是环塔和帝国的战士。” 晏越泽瞳孔微微收缩,这句话里面的含义……是他之前不曾想过的。 “你的身后不仅仅是时亭州一个人,”顾风祁倾身向前,食指戳在晏越泽的心口上,“你的身后是环塔和帝国!” 自从穿上了这身军装,他就不再能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他要为所有人负责。 “记住了吗?”顾风祁默不作声退后半步,他看着晏越泽。 “……记住了。”晏越泽抿唇,下颌角是一道坚毅的轮廓。 他一下子站的笔直,冲顾风祁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顾风祁点点头,拍一下晏越泽的肩膀,绕过他走进了指挥控制室。 顾风祁,时亭州是你最在乎的人没错,可是你肩上也担着更重的责任。 你不能抛下你的驻点和你的任务,奔向他。 做好你自己应该做的事情,然后相信他。 相信他能处理好一切,相信他会平安。 - 七号驻点陷落后第二天,上午八点整。 朝阳升起,金色晖光遍洒整条穹顶防线。 十余架从环塔方向飞来的旋翼机在已经被炮火轰击地不再平整的停机坪上降落。 工程队的士兵与作战小组的士兵们训练有素地从旋翼机中鱼贯而出。 工程队将会在接下来的三天时间对被炸毁的地下掩体通道进行修复,而作战小组将会实施掩护行动。 时亭州在地下掩体中通过通讯器与地面支援部队联系。 “工程队已到达七号驻点,修复工作即将开始,预计需要三天的时间重新打通地下掩体通往地面的通道,时亭州中将,请你们再在地下掩体中坚持一段时间。” “收到,”时亭州从水袋中啜了一口水,他的嗓音有点沙哑,地下掩体的中控新风装置已经失效了,现在的室内空气有些滞涩,“请问可以转接一下作战队伍的指挥官吗?我有一些与墨菲斯作战的相关信息需要转告给他。” “好的,请稍等一下。”工程队队长切换通讯线路,将时亭州的频道连接到作战队的指挥。 “这里是七号驻点指挥,时亭州。”时亭州抿一抿干裂的嘴唇。 “州儿,是我,”一个熟悉的声音,准确叫出了时亭州的昵称,“阮弘。” “阮弘?”时亭州愣了一下,“你怎么来这儿了?” 阮弘是老朋友老战友了,他们从还是环塔训练生的时候就经常一块走,之前还在雪原的时候,阮弘也在l-13驻点和时亭州他们一起执行各种任务。 时亭州其实很开心能遇见老朋友老战友,可是再一想到他们是在什么地点什么时间碰到的,时亭州却又高兴不起来了。 “环塔的指令,没有指定让我带队,但是总之是要选出个人来做指挥的。”阮弘笑一下。 “七号驻点,我知道你在这儿,就主动来了。”阮弘道,“我们说好要一起并肩作战的。” “谢了兄弟,”时亭州道完谢后沉默了半刻,“但是我真希望来的不是你。” “嗯?”阮弘调一下通讯器,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们在环塔,对战况了解多少?”时亭州问道。 “嗯……”阮弘略略沉思,“了解的不多,只是会对墨菲斯进犯穹顶驻点的情况做一些很浅层的报道。” 时亭州的眉眼沉郁了一点。 果然。在后方,很多时候战况并不是完全透明的。阮弘所说的,“对墨菲斯进犯驻点的情况做一些浅层报道”,那恐怕报道的内容就是,“某日某时,有两只飞行中队与一直地面中队针对七号驻点发动攻击”。 而对于最终的战况,估计也只是一个笼统的概括,“七号驻点成功退敌”。至于战损情况,还有其它的更详细信息,除了个别高层之外,环塔对内应该是绝口不提的。 毕竟这场战争的开头就不光荣,要是打了胜仗还稍微说得过去一点,现在战况和战损都这么难看,越是详细报道,主战派就越是会失了人心。 所以阮弘压根就不知道,穹顶战线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阮弘,”时亭州深吸一口气,“这边的情况,比你们之前了解到的,还有你们之前想象的,要严峻很多。” “甚至可以说,比我们当初上雪原还要更糟糕。” 阮弘神色一凛。 “七号驻点的地面建筑已经基本上被僚机和隼给移平了,现在你们没有任何的掩体,”时亭州用力掐着自己的眉心,“你们要和工程队在这里待三天……要是碰上墨菲斯进攻的话,会是很惨重的伤亡……” “让我想想……”时亭州的心跳沉重,“让我想想有没有什么办法。” - “郁青啊,穹顶防线吃紧,”散会之后,易安把叶郁青单独留了下来,“刚才在会议上大家讨论了一下,但是我觉着也没有得出太有建设性的意见,你觉得呢?” 叶郁青知道,易安这是转着弯在问他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将军说的是,”叶郁青浅浅笑一下,“几位上将提出的计划不外乎都是增强兵力。” “嗯。”易安点头。 “这个办法当然不是不行,但是根据前线的战报反馈,现在墨菲斯的新型士兵,刀手和蓝眼,它们的作战素质比人类士兵强太多了,所以我们如果只是一位地派遣士兵上前线,恐怕只会造成无意义的消耗。”叶郁青道。 “接着往下说。”易安点头,叶郁青的分析很准确,他说的每一点都是易安心里恰恰想到的。 “我们尚且不清楚墨菲斯的兵力到底有多少,所以人海战术并不是一个好方法。” “其实在穹顶战争爆发之前,我名下就已经有一个研发项目要取得成果了。” “嗯?”这是易安第一次听见叶郁青说这句话,“研发项目?之前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 “是,”叶郁青笑,“‘超级战士’,在刚刚提出项目设想的时候,研究组里面好多人都觉得这是异想天开,我也没当回事,所以就暂时让他们自己做着研究,没有告诉将军。” “‘超级战士’?”易安来了兴趣,他转过身看着叶郁青。 “‘超级战士’,”叶郁青点头,他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我们研发出了一种肌体素质强化药剂,能够短时间内大幅度提升士兵的作战能力。” 易安蹙眉。 第82章 肌体素质强化药剂。 现在穹顶前线士兵面临的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人类与墨菲斯之间巨大的肌体素质差异。 墨菲斯的刀手能够在毫秒的时间内完成一系列挥刀劈刺的动作,墨菲斯的蓝眼能够自动瞄准连续射击。而人类士兵在面对这样的敌人时,就不可避免的落入下风。 如果这种药剂,真的能短时间内大幅度提升士兵的作战能力,那么现在逐渐吃紧的穹顶战况,毫无疑问就能迅速得到扭转。 但是,“短时间内大幅度提升士兵的作战能力”,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好的事情? “有经过临床试验吗?”易安蹙眉,“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吗?” “暂时还没有经过临床试验,但是我们已经通过了三个轮次的动物实验,注射了药剂的实验对象药效过后,会出现72小时的嗜睡症状,在目前还没有发现其它的副作用。”叶郁青笑得胸有成竹。 就算是有副作用,叶郁青也是不会说出来的。 “这样。”易安思索。 “那就直接和下一批后勤补给一起,送到穹顶前线吧!” 第69章 进攻 穹顶, 七号驻点。 工程队刚刚将维修需要的装备架设完成,正准备开始施工。 太阳一点点升高,湛蓝色的天穹愈发明媚。阮弘已经带着队伍布置好了防御。 “但是在僚机和隼的空中攻势下面, 你们的防御会不堪一击。”时亭州的声音很沉。 从来都是空中压制地面,这是战场上一条无可改变的规则。 他心里非常的不舒服。看着最亲密的朋友和战友做一件注定没有什么好结果的事情。 “我们带来了移动式地对空迫击炮,”阮弘的声音在通讯器里面倒是很轻快, 但时亭州总觉得他是刻意用这种语气在安慰自己, “你就放心好了!我们认识这么久, 我有哪一次做事儿是没做好的?” 时亭州沉默。 他只是感到恐惧。他害怕有什么事情, 会降临在地下掩体外的这几百名战士和几百名工程队成员身上。而他们是为了救援七号驻点,才到这里来的。 时亭州现在已经慢慢能够不再将这件事情的过错全部归咎于自己,但是如果真的有不幸的事件发生了, 他依然觉得自己无力承担。 时亭州的恐惧在两个小时之后得到了验证。 墨菲斯的空中飞行阵列呼啸着来到七号驻点上空。 它们的钢铁机翼划破空气, 它们以刁钻的角度低空飞过阮弘在残破的七号驻点外建设的防御线,然后投下炸药。 支援部队带来的地对空迫击炮在对方高密度轰炸的间隙,时不时也能反击一两次。 微弱的聊胜于无。 在这样的条件下,地对空, 几乎是毫无胜算的。 时亭州在地下掩体中可以感受到大地的震颤。 他失去了和阮弘之间的联系,通讯器里面只有断续的爆炸声, 还有“嘶嘶啦啦”的电流声。 “阮弘, 阮弘, 听到请回复。”时亭州再一次试着重新与阮弘取得联系。 无果。 他站在通道崩塌形成的碎石堆后面, 看着嶙峋堆叠的石块, 在焦躁不安的情绪中长久地静默。 时亭州在纷杂的炮火声中依然能够听到残毁通道外面, 工程队架设的仪器运转轰鸣的声音。 阮弘设立的防线把工程队保护地很好, 让他们在激战的情况下依然能够继续施工。 时亭州知道, 阮弘会坚持到支援战斗小组的最后一个人倒下。 但是时亭州不希望这样的情况发生。 他想出去与他们一起并肩作战, 而不是让他们在上面守护着自己,为他的队伍流干了血。 可是时亭州出不去。要是他能出去的话,也就用不着工程队和阮弘千里迢迢赶来穹顶了。时亭州苦笑。 但是他们需要有人支援。 如果穹顶其它驻点,能前来支援的话…… 时亭州再次拿起通讯器,切换了呼号。 “这里是七号驻点时亭州,六号驻点,六号驻点,听到请回复!”时亭州在昏暗的地下掩体中来回踱步。 “六号驻点收到,六号驻点收到。请讲。”顾风祁的声音,让时亭州一下子就镇定下来了。 “工程队与支援战斗小组已到达七号驻点,维修工作已成功展开。但是现在我们正在遭遇墨菲斯的袭击,支援队伍只有三百余名成员,快要抵挡不住攻势了,如果你们驻点目前情况允许的话……” 时亭州还没说完,便被顾风祁打断了。 “收到,六号驻点的队伍将会在半个小时之后到达,请你们再坚持半个小时。” 说完这句话,顾风祁挂断通讯。 从六号驻点到七号驻点,如果依靠车辆运兵,会需要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而如果用旋翼机运兵,只需要半个小时就能够到达。 但是环塔的旋翼机目前几乎不具有主动攻击的功能,在半空中撞上墨菲斯的机群,将会面临非常大的危险。 再者,旋翼机属于环塔的重要军事装备,一般情况下是不允许未经批准擅自使用的。现在的情势显然已经危急到了没时间再向环塔打报告的时候了,但是贸然动用旋翼机,擅自离开六号驻点,顾风祁作为六号驻点的总指挥,依然要承担不小的责任。 但是就算是上军事法庭,这点代价也比不上时亭州的安危,更比不上七号驻点外头那么多士兵的性命。 “晏越泽!”顾风祁大步往指挥控制室外头走,他大声呼唤晏越泽,他的眉眼锋锐逼人。 “在!”晏越泽从不知道那个监控室里冒出来,大声应了一句,跟在顾风祁后面一起往前走。 “六号驻点的指挥权过渡给副指挥,你马上点人和我一起去七号驻点。” “嗯?”晏越泽瞪大了眼睛。 突然被点到名字,他原本还以为自己是犯了什么事儿,没想到居然是和顾队一起驰援七号驻点。 可是顾队之前不是还训他来着吗?军人应当以肩上的使命为先,不能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今儿个顾队是怎么回事?真是奇了怪…… “嗯什么嗯?”顾风祁话音落下,已经往前走了两三步,晏越泽还是呆愣愣跟着他,没什么别的反应。 “麻利点去执行命令!要不然你就留在这儿和副指挥一起看家吧!”顾风祁凶他。 “是!”晏越泽大喊一声,敬了个军礼,转身一溜烟跑了。 - 程禹那边也收到了时亭州传来的消息。程禹是时亭州在顾风祁之后联系的第二个人。四号驻点离七号驻点更远一些,程禹不能像顾风祁一样那么快赶到,但是程禹是穹顶防线七个驻点指挥官里面坐镇的人,顾风祁是近水救近火,但是后续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情,七号驻点三天维修期的安全要怎么样保证,这些问题的解决方案还是要仰仗程禹。 程禹正在指挥控制室里皱着眉想对策,刚要想出来一点什么,指挥控制室的大门就被人推开了。 “吱呀”一声,打断了程禹的思路。 程禹有点恼火地转头,看一脸懵懂,显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易盟深走进来。 “老程,环塔的新一批补给到了,这次补给里面还多了一种叫‘激化药剂’的东西,据说能最大幅度激发人体潜能,可以让我们在和墨菲斯对战的时候更游刃有余。” “‘激化药剂’?”程禹微微皱眉,他之前并没有听到过这方面的任何消息。 “嗯,”易盟深点头,然后他咧嘴笑了,“我打算下次有机会的时候试试看!” “药物说明上面说的,注射完‘激化药剂’之后,身体素质和战斗能力都会有显著的提升。” 程禹看着易盟深,神情间有些不大赞同,“天底下还有这么好的事情?这玩意儿别有什么副作用啊。” “环塔运来前线的东西,能有多大的副作用!”易盟深一脸的不以为然,“老程,我看你是在穹顶待的太久了,都神经过敏了!” “是啊,我就是神经过敏了!”程禹有点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他招招手示意易盟深过来,“七号驻点又有麻烦了,从环塔派出的工程队和支援作战小组已经到了,相应的通道维修工作也已经展开了,可是墨菲斯又针对七号驻点发动了攻势。” “现在七号驻点的支援作战小组,已经快要顶不住了。”程禹调出光屏上的全息地图,把基本战况指给易盟深看。 易盟深看着光屏上的画面,微微张口。 “这是……小顾带着六号驻点的一部分兵力去支援了?而且还是调用的旋翼机?他这是要上军事法庭的啊!” “前提是他要能活着上军事法庭。”程禹的面色很严肃。 的确,就算顾风祁带着六号驻点的援兵成功赶到七号驻点,就算在他们的加持下,七号驻点能成功抵御这一波的攻击,但是距离工事的修复,还有三天时间。 第83章 这三天的时间中,只要再来一波墨菲斯的攻击,七号驻点依然经受不住。 易盟深现在有点知道自己推门进来的时候,房间里的低气压是怎么回事了。 他也微微蹙眉,“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七号驻点没有完整的防御工事,要是每次墨菲斯发动攻击,我们都从别的驻点派兵增援的话,那整条防线的防御力量都会变得薄弱,而七号驻点一个地方就能拖死我们了。” “是。”程禹点头,这也是他目前的想法。 他们不能被墨菲斯钉死在七号驻点,他们不能完全丧失自己的主动性,任人摆布。 “所以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程禹拧眉思索。 “有啊!”易盟深几乎是脱口而出。 但是在蹦出“有啊”这两个字之后,易盟深又突然噤了声,小心地觑了一下程禹的脸色。 程禹要比他年长一点,在穹顶一线的职务也压他一头,所以易盟深虽然嘴上随随便便叫着“老程”,但是心里对程禹还是有敬畏的。 “嗯?什么办法?详细说说?”程禹道。 “这个想法……”易盟深清清嗓子,放轻声音,“有点激进。” “现在是事关整条战线安危的时候,我们先不论激进与否的问题。”程禹先发了话,让易盟深放宽心,大大方方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与其被动防守,不如主动进攻。”易盟深一击掌。 “之前一直是墨菲斯趁着我们不备,专门挑着我们的弱点打。我们的整条穹顶战线都是被动防守。” “现在七号驻点吃紧,墨菲斯就更变本加厉地冲击七号驻点。” “与其这样,倒不如由我们牵头,带着尚有防守余力的几个驻点,主动进攻墨菲斯的后备队伍。” “这样一来,不仅能更好地迎敌,也能暂时缓解七号驻点吃紧的情况。” 其实易盟深很早就有这个想法了。穹顶是帝国正在修筑的边界线,每个驻点除了基础的防御功能之外,还有非常昂贵的风力发电装置。兵力驻守在驻点,不仅不敢放开手脚去打仗,并且也都是被动迎敌,很难有主动出击的时候。 但是鉴于他们之前采取的战略一直是“不主动发起攻击”,所以易盟深便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吞进肚子里了。 “只是,”易盟深打量着程禹的脸色,发现程禹表情如常,便放下心来,“这个想法有点激进了。” 程禹皱眉,他在心里反复考量着易盟深的这个建议。 他知道易盟深说的都是对的。 为了避免把穹顶的全部兵力都陷入到七号驻点,现在唯一好的办法,就是他们主动出击,攻其不备。 但是这也确实违背了自己最开始的时候定下的“不主动发起攻击”的原则。 只是战争都已经走到这一步田地了,还纠结于之前的“不主动攻击”原则,还有任何意义吗? 那些他们曾经那么坚持,甚至愿意用生命去捍卫的东西,已经在慢慢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战局的变化,而变得不值一提。 “详细的作战计划。”程禹道。 易盟深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他愣愣问了一句,“什么?” “你提出的这个方案,自己之前已经在心里想了很多次了吧?”程禹看一眼易盟深。 易盟深咧嘴,挠挠后脑勺。 “半个小时,把详细的作战计划交给我,然后我们整合一下各驻点的富余兵力,时刻准备主动出击。” 易盟深愣了半秒,然后震惊地几乎要原地跳起来。 “老程?!你居然同意了?!” “老易啊,”程禹叹气,“那是好几百条人命啊!在人命面前,原则还算是个什么东西啊!” “人人都爱说一句,‘顾全大局’,但你我都知道,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凡人只能看透眼前的一步,我们只能顾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 易盟深听着程禹的叹从肺腑里幽幽逸出来,他心里突然有些戚戚的,站在原地没动。 “快去写作战计划啊!晚一秒钟都是多一分风险啊!”程禹冲着易盟深瞪眼。 “是是是!”易盟深回过神来,他转身大步流星走出指挥作战室。 - “这里是顾风祁,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激战过后,七号驻点的地面废墟又变得更破败了一点,碎石瓦砾堆里偶尔升腾出几缕烟灰,还有墨菲斯的残肢断臂横亘在路上,绊倒每一个不仔细看路的人。 “听到,听到,”时亭州握着通讯器,这是他第三百三十七次踱步到地下掩体的东面残墙面前了,“地面部队的损伤严重吗?找到阮弘了吗?” 被困在两眼一抹黑的地下掩体,时亭州现在心里有一串问题,他挑了两个最要紧的问。 顾风祁抿唇,他知道时亭州现在心里急,也知道时亭州现在再急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自己白白上火而已。所以他有意地,没把真实情况血淋淋地摊开,摆在时亭州面前。 他稍微含混了一下,回答道,“有损伤,但是控制在正常的战损范围之内。” 阮弘带来的援助作战小组,加上从六号驻点赶来的队伍,他们一共损失了将近一半的队员。 顾风祁能感受到通讯器对面的时亭州松了一口气。 “阮弘呢?” “找到阮弘了,”顾风祁抿抿唇,他看着医务兵把已经昏迷的阮弘抬上担架,“他受了点伤,但是能治好。” 刀手的长刀贯穿了阮弘的胸腔,在战斗结束的时候,他已经失血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现在他的脸色苍白地像纸一样,整个人看上去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义务兵说,这里的医疗条件有限,但是他们会尽力。 顾风祁看着阮弘被担架抬走,傍晚的夕阳洒在穹顶残破的废墟上,像是满地的血。 顾风祁心里莫名打了颤。 但是他还是在时亭州面前撑住了自己。 至少他的声音在通讯器里面听上去还是从容平稳的。 “我们能守住,你们在下面照顾好自己,养精蓄锐,不要担心。” 第70章 激化 墨菲斯对七号驻点的第二波进攻, 在凌晨的时候发动了。 之前顾风祁对时亭州说,“我们能守住”。但是事实证明,如果不是易盟深带着人抄了墨菲斯的后备军队, 前往七号驻点发动进攻的队伍临时撤退的话,七号驻点就守不住了。 易盟深和进攻的士兵们在出动之前,统一注射了环塔新配发的激化药剂。 也不知道这种“激化药剂”是环塔哪个实验室, 哪位天才研发出来的。当药剂沿着静脉注入血液之后, 易盟深突然感受到了一股难以言明的力量在自己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所谓的“如虎添翼”, 大概也就是这一种感觉了。 有了激化药剂的加持, 易盟深他们的临时行动进行地非常顺利。 他们不仅将进攻七号驻点的墨菲斯成功引开,而且还消灭了数量相当可观的一部分墨菲斯。 并且他们的正常行动只用了不到四个小时。 等易盟深带着队伍,披着星月的晖光凯旋, 他大笑着拥抱了等在四号驻点大门口处的程禹。 “老程!”易盟深的眼睛很亮, 他带着满身温暖的硝烟气息,乐得合不拢嘴,“易安将军估计要给我们授勋了吧!” “哈哈哈!说不定等这场仗打完,我们回环塔的时候, 我们就也都能升上将了!” “之后见到姓叶那孙子,我们就也能扬眉吐气了哈哈哈!” “辛苦了, 老易!”程禹用力拍了拍易盟深的后背, “一切都还顺利吧?” “顺利!从来都没有那么顺利过!”易盟深呵呵笑, “老程!我跟你说, 从我还是环塔训练生, 打模拟战的时候算起, 都还没遇到过这么一场顺利的战!” “那个‘激化药剂’, 是真的太牛掰了!”易盟深笑呵呵地对程禹竖了个大拇指。 “牛掰就好!”程禹拍一拍易盟深的肩膀, 他看着面前这支凯旋的队伍,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就算是打了胜仗,大家的心情雀跃可以理解。 但是从凌晨时分开始,整整奔波了四个多小时,在这段时间里急剧消耗体能,精神状况也高度集中,按理说战士们早就该疲惫不堪了,可是面前这支队伍却没有丝毫疲惫的迹象。 程禹隐隐有些忧心,但一时半会儿又说不出来是哪里出了问题。 “老程!”易盟深过来揽了程禹肩膀,他还是乐得合不拢嘴的模样,“都打了胜仗了!别苦着一张脸了!走!一起吃个夜宵去!” 今晚易盟深的话有些过于多了。 “你们刚刚出了一场任务呢,不累么?”程禹和易盟深并肩往驻点走,他把易盟深环在自己肩膀上的胳膊扒拉下来,抬手试了试他的额头。 体温……似乎有些高,尤其是在凉夜的衬照之下。 第84章 程禹微微蹙眉,他又试了试自己的额头。 易盟深“咦”了一声,他活动一下脖颈,感受了一下自己现在的身体状态,“是啊,这次出完任务居然一点也不累呢!” 半秒钟之后易盟深放弃了思考自己执行完这次任务为什么丝毫感觉不到疲倦。 “操,那个激化药剂真的神了!”他又大笑着赞美了一边激化药剂,然后为了表示自己的雀跃,他往程禹肩膀上拍了一巴掌。 程禹被易盟深那一巴掌拍的龇牙咧嘴。 易盟深什么时候力气这么大了? - 自从“激化药剂”运抵穹顶前线,程禹也肯放开之前的种种顾虑,直接和敌人硬碰硬了,人类与墨菲斯之间,攻与防,胜与负之间的天平逐渐倾斜。 只是自那次任务之后,程禹说什么也不允许四号驻点的战斗人员再使用激化药剂。 “为什么啊?”易盟深发着高烧,他躺在医疗点的病床上,含混不清地抱怨。 程禹从繁杂的指挥调度任务中抽身过来看他。 “为什么?你都烧傻了还问我为什么?”程禹没好气地给易盟深倒了杯水,易盟深很费劲地把自己从病床上支起来,伸手来接玻璃杯。 程禹注意到易盟深握杯子的手不住在打颤,透明的水波一遍遍撞在杯壁上,晃荡出一圈圈的透明涟漪。 程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易盟深哆嗦着喝完了水,他把杯子递还给程禹。 “你觉得我发烧是因为之前打了激化药剂?”易盟深的嗓音有点嘶哑,他的眼中已经烧出丝丝缕缕的血丝。 程禹看着易盟深,“你不会到现在还觉得不是吧?” 程禹之前和易盟深公事过很长一段时间。 易盟深是豹子一样强健的体魄,无论怎么折腾,连小感冒都不会得一个的体格。 他没道理突然就发起了烧,并且还是这样猛烈的高烧。 更何况当时和易盟深一起去执行任务的队员当中,也有一些人回到驻点之后,出现了不同程度不同症状的身体不适。 易盟深沉默了一下,“可是也有人注射了激化药剂,但是一点副作用也没有不是吗?” “是,”程禹痛快地点头承认了,“可是你就能保证那些人,他们下一次注射激化药剂,也能一点后遗症都没有吗?” 易盟深沉默。 他没办法保证。 连环塔本身,还有那个研制出了激化药剂的实验室,他们都没有办法保证。 其实在注射完激化药剂之后,当他突然获得了如此强悍的,不属于他的力量之后,易盟深就隐隐知道,短暂地拥有这份不属于自己的力量,一定会付出某种代价。 现在他躺在病床上,连续高烧,只不过是隐隐的预感应验了而已。 易盟深知道环塔将还没有明确副作用的药剂运送到前线来,是不对的。但是如果没有这一批药剂的话,他们的上次行动不会如此顺利,七号驻点可能早就已经全军覆没了,而他们也可能会损失惨重。 但是事实上他们成功保全了七号驻点,而前去执行任务的队员,伤亡率也是历史上最低。 拥有不属于自己的力量需要付出代价,易盟深觉得这是合理的。 “程禹,”易盟深哑着嗓子,仰头看程禹,他一双素来豹子样凌厉的眼睛因为高热而显得湿漉漉的,“你没有注射过激化药剂,你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前所未有的充沛的精力,仿佛可以撼天动地的力量。” “就算我现在知道了激化药剂是有副作用的,但是如果让我回到过去,再选择一次,我也会注射。” “就算是折寿十年,换来战场上四个小时的所向披靡,我觉得也值了。” 易盟深重新躺回到床上,他看着程禹,眼眸湿润。 “这不是值不值的问题。”程禹微微蹙眉,有点头疼地看着易盟深。 “就是。”生病的人通常都会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执拗。 “你要是非要觉得是,也行。”程禹并不与一个病人争辩,他扶着膝盖站起来。 “但是作为你们的长官,我会对你们所有人负责。” “只要你们还属于四号驻点,就不能再注射激化药剂了。” “不然就脱了军装回家去,一辈子也不要再上战场。” - 七号驻点维修结束是三天之后,顾风祁带领的六号驻点的部分士兵在第二天威胁解除之后就先行离开了。 时亭州在顾风祁走之前没能和他见上一面,那个时候时亭州还被困在地下掩体里出不来,而顾风祁即将要面临环塔的军事临时委员组织的庭审。 关于他擅自行动,前往七号驻点支援,并且还在未取得环塔同意的情况下动用了旋翼机。 而至于时亭州,他在成功离开地下掩体之后,也没什么心思再去关照顾风祁了。 因为他知道阮弘受伤了。 并且阮弘还伤的不轻。 时亭州心里愧疚,觉得是因为自己导致了阮弘的受伤,想用鞍前马后的照料来当做些许弥补,好让自己稍微心安一些。 而七号驻点严重受损后初修复,整个基地都还是一团乱麻,指挥调度的工作也离不开时亭州。 所以时亭州就一天到晚,在指挥控制室和阮弘的病床之间两点一线,来回奔波。 他的肉|体被栓系在驻点的繁杂事物上,一颗心挂念着阮弘的伤情,连一丝闲心也分不出来给顾风祁。 又是三天之后,等到阮弘已经从轻度昏迷状态苏醒,度过危险期,时亭州才终于有心情和其它驻点稍微联系一下。 时亭州先给程禹去了通信,他感激了程禹在紧要关头的援手。 程禹在通讯器对面道,“人没事就好,这才是最重要的。” 时亭州握着通讯器,看着窗外融融夕阳,觉得自己心里很暖。 之后他又给顾风祁去了通信。 时亭州先给顾风祁报了阮弘的平安,然后问顾风祁他们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顾风祁上面有齐阳和时亭云他们罩着,庭审的风波虽然已经过去了,但是他这次带出来的人损失不小,就算上面不追击他的责任,自己的士兵,自己的兄弟折了这么多,顾风祁心里总归还是不舒服。 “当时挺难的,要不是程禹哥他们,”顾风祁的话音顿一下,“我们差点就撑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程禹真的,还有易盟深,感觉是我目前塑造的最丰满的角色了。 - 第71章 神明 “当时挺难的, 要不是程禹哥他们,”顾风祁的话音顿一下,“我们差点就撑不住了。” 时亭州心里忍不住颤了一下。 他有点想说“对不起”, 又觉得这三个字多余且不妥。 这是他当时唯一的办法了。他本不想把顾风祁拉进陷阱和困局,但是如果他和顾风祁的处境对调,他相信顾风祁也会像自己寻求帮助, 而自己也会义无反顾地前往顾风祁身边。 他们是最默契的战友, 最亲密的爱人, 理应并肩而立, 一起面对所有的一切。 时亭州深吸一口气,那口气缓缓从胸腔中呼出的时候,他只是低沉又含混地道了一声, “嗯, 多亏程禹哥了。我也已经和程禹哥联系过了,他们那边的情况都还好。” “程禹哥他们组织的进攻是易教官带队执行的,”顾风祁道,“他们的行动很顺利, 出奇的顺利。” “嗯?”时亭州的声音里带点探寻的意味。 “环塔给四号驻点送去的后勤物资里面,刚好有一批‘激化药剂’。” “激化药剂?那是什么东西?”时亭州蹙眉。 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激化药剂”。 “能够短时间内增强注射者的身体机能和战斗能力。”顾风祁道。 “还有这么厉害的东西?”时亭州问, “之前我们连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嗯, ”顾风祁应一声, “易教官带了四百多名队员突击, 最后百分之九十一的队员都平安回来了。” 时亭州的瞳孔微微扩大。 这就是百分之九十一的士兵生存率。 放眼和墨菲斯对战的所有记录, 人类军队都还没有取得过这么优秀的生存率。 时亭州正想要开口, 表达一下自己对于“激化药剂”的惊异, 然而顾风祁却早他一步, 接上了话茬。 “但是, ”顾风祁顿了一下,“易教官和参加了那次任务,注射过激化药剂的四分之一的战斗人员,都出现了不同症状,不同程度的不良反应。” “嗯?”时亭州原本舒展开的眉头又皱起来。 “程禹哥怀疑,”顾风祁压低声音,他说话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夹杂着嘶嘶的电流扰动声,“这批激化药剂在运抵前线之前,并没有通过临床测试。” “穹顶战线上的所有士兵,都是激化药剂的实验品。” 第85章 时亭州心里悚然一惊。 把一种未经临床试验的新药,送到正在发生着激烈战争的前线去,这件事情意味着什么,环塔后勤部门的那些人,他们心里面难道一点数都没有吗? “可是这是违规!”时亭州不自觉也压低了声音。 “违规的事情,他们做的还少吗?”顾风祁淡淡反问了一句。 时亭州突然觉得自己后背隐隐发凉。 如果你已经不能信任你的后勤队伍了,你已经不能毫无顾虑地把后背交给战友了,那你还要怎么样去战斗呢? 腹背受敌,进退维谷,大抵如此。 “在环塔没发话之前,这件事情还不能翻到明面上。” “易教官他们这次得胜归来,环塔和帝国的风向一股脑朝主战派那边倒,我们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是不作数的。” 时亭州听着顾风祁的话,他一颗心一点点沉下去。 他觉得很荒谬。 更荒谬的是,他知道顾风祁说的都是对的。 时亭州听见自己的心跳一点点冷寂的声音。 已经不是毛头小子了。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也该长大了不是吗? 早就该明白了,这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世界。 这不是一个凭着自己一腔热血,一腔孤勇,就能变得更好的世界。 人在时代和际遇面前,是多么渺小又可悲的存在。 那又能怎么办呢? 在时来运转之前,只能韬光养晦,等待着顺势而为罢了。 “但是程禹哥在四号驻点已经发布了禁令,全体四号驻点士兵,不得注射激化药剂。” “州儿,你们也不要碰那个东西,知道吗?”顾风祁的声音依然压得很低,电流扰动让他的音质变得有点模糊,但是时亭州还是能辨别出其中的关切和思恋。 “好。”时亭州答应道。 - “激化药剂!这玩意儿可厉害了!你们听说了吗?”在工事修复完成后,七号驻点的后勤补给也运到了,激化药剂也包含在这次的补给当中。 负责后勤分发的几个战士正弯腰在物资储备室里面忙活着,他们一边手上不停,一边挺雀跃地叽叽喳喳交谈着。 交谈的对象就是“激化药剂”。 “没听说呢?怎么个厉害法儿啊?” “四号驻点的突击队在注射完激化药剂之后,直接端了墨菲斯的老窝!并且你知道他们的生存率是多少吗?是百分之九十一!” 之前没有听说过激化药剂的那个士兵一脸难以置信。 “百分之九十一?!这么高的生存率吗?” “是啊!百分之九十一!简直都能算得上是帝国历史上最优秀的生存率了吧!” “但是你们有听说突击队回到四号驻点之后的情况吗?”另一个声音。 “据说有四分之一注射过激化药剂的士兵,都出现了后遗症。” “啊?” “四号驻点的第二顺位指挥,易盟深,就那个看起来很凶的中将,他回来之后高烧不退,虚弱到连床都下不了。” “不会吧,你哪儿听到的这消息?”那个发起话题的士兵表示不相信。 “这天下又没有不透风的……”那个士兵话还没说完,便被人拽了袖子。 他猛然回头,发现是时亭州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物资储备室来了。 刚才还饶有兴致议论着激化药剂的众人瞬间噤声,他们一个立正站好,冲时亭州敬了标准的军礼。 “大家兴致都还挺不错啊!”时亭州面上带着浅浅的笑,但是那笑却让人不敢正视。 是皮笑肉不笑的那种笑。 众人沉默。 “你们是军人,该做的事情是端着枪上战场,杀敌人,不是在这里聊闲天。”时亭州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铿然落在地上,掷地有声。 已经有人红了耳根低下头。 “你们觉得是不是?”时亭州问。 “是!”众人站直了,齐声应答。 “是不是?”时亭州扫视过每一个人的眼睛。他嫌他们回答的声音太小了。 “是!”众人军姿拔的更挺拔,这一次的回答声音响亮,把正好从门外经过的苏嘉佑震得停了脚步。 “嗯,”时亭州点点头,“继续忙你们的吧,之后我不想在七号驻点听到任何有关激化药剂的议论。” “是!”众人再次齐声应和。 时亭州转身出了房间,正好迎面碰上经过这里的苏嘉佑。 怎么了? 苏嘉佑向时亭州做个口型。 到外面说。 时亭州轻轻碰一下苏嘉佑的肩膀,带着他往地下掩体外面走。 两个人站在驻点地面上,悠悠青天之下,时亭州把有关激化药剂的全部都与苏嘉佑说了。 “所以,”苏嘉佑抿唇思索,“不让他们议论是因为……?” “无论激化药剂是好还是坏,都不能让它扰了人心。”时亭州瞭望着远方,他的眼神很坚毅。 “明白了,”苏嘉佑松了一口气,“还是哥想的周到!” “但是……”苏嘉佑面上又浮现出一丝犹疑,他压低了声音,“环塔真的……会拿这种事情,来做实验吗?” “我不知道,”时亭州道,“但是我不能拿我的战士来冒险。” “所以,”苏嘉佑看着时亭州,“哥是也不打算用激化药剂吗?” 苏嘉佑原本以为自己会得到一个干脆利落又斩钉截铁的回应,但是没想到,时亭州居然沉默了。 “哥?”苏嘉佑轻轻碰一下时亭州的袖角。 “不到万不得已,”时亭州的声音很低,“我不会用的。” - 当时时亭州没有料到,这个“万不得已”来的这么快。 可能是七号驻点的风水并不很好,又或者墨菲斯最先是与七号驻点的叶安旭结的怨,七号驻点在工事修复完毕之后的第二天,又迎来了墨菲斯的猛烈攻击。 之前来前往援助的工程队已经回去了,阮弘带领的队伍损伤不小,伤员在能够移动之后,也都统一被送回环塔进行更细致的检查和更全面的治疗。 没有多余的兵力留给时亭州。 而且这一次已经没道理再向周围的驻点求援了。 自己的驻点要自己守,没道理每次都要别人来帮忙。 可是这一波攻击,墨菲斯出动了将近七号驻点战斗人员人数两倍的地面部队。 对方的单兵素质和攻击力都远远强于人类。 时亭州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扛得住这一波攻击。 可是扛不住也得扛住。 时亭州靠在再一次沦为废墟的断壁残垣后面,鲜血顺着额角的伤口一直淌到唇边。 他听着子弹激射到自己背后残破掩体上的声音,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苏嘉佑,苏嘉佑,听到请回应。”时亭州打开自己的通讯器。 “苏嘉佑听到!苏嘉佑听到!”频道对面回应。 “开启物资储备室,我要一百剂激化药剂。”时亭州下令。 “……是。” “三分钟之后地下掩体东侧门口,带着激化药剂,还有医务兵,来见我。”时亭州道。 “……是!” 时亭州用力闭一下眼睛,他将通讯器切换到全频道,对着现在所有还在战斗的人下达命令。 “这里是七号驻点总指挥,时亭州,现在发布最新命令。” “三分钟之后地下掩体东侧门口,将会分发激化药剂。” “激化药剂能够在短时间内提升注射者的肌体素质,战斗能力,但是会有极其严重的未知后遗症。” “墨菲斯的兵力两倍于我们,我们快要守不住七号驻点了,现在注射激化药剂是唯一的办法。” “我是你们的长官,我现在命令你们,认真想清楚,是否愿意承受注射激化药剂的后果。” “如果愿意接受激化药剂造成的严重后遗症,就跟着我到地下掩体东门集合。” - 时亭州带着跟着自己的那一小股兵力,且战且退,到了地下掩体东门。 苏嘉佑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他手里拎一个无菌箱,无菌箱里面是时亭州命令他取来的一百支激化药剂。 地下掩体东门聚集了很多人。 差不多所有能在三分钟之内赶来的战士,都已经站在这里了。 当时亭州看着地下掩体里的两百余名士兵是,他的心情很复杂。 你们都在干什么呢?你们真的已经考虑清楚了吗? 时亭州很想指着每一个人的脑袋,把每一个人都骂一顿。 可是当时亭州看到他们的眼睛,便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他们的眼神坚毅又果决。 时亭州知道他们都已经想清楚了。 苏嘉佑拎着箱子,他周围有几名医务兵,他们被士兵们拱卫在最中间。 第86章 地下掩体的大门暂时还没有被墨菲斯攻破,但是现在已经能听到子弹和长刀落在刚刚修复完毕不久的大门上。 所有人都沉默地等着他们的指挥官下令。 “没满二十五岁的士兵,全部到大门口警戒。”时亭州沿着人丛中专门给他让出来的一条道,走到苏嘉佑边上去。 士兵们听出来,时亭州这是不允许没满二十五岁的士兵注射激化药剂。 这不难理解,在越年轻的年纪注射激化药剂,就意味着未知可怖的后遗症将会伴随你更长的时间。 人群中是一阵窸窣的扰动。 但是这是命令。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未满二十五岁的士兵从人群中向外渗透,他们去大门口警戒去了。 “你们都想好了要注射了吗?”时亭州看着剩下的一百余名士兵,神色复杂。 一声嘹亮整齐的“是”,几乎要掩盖过了门外枪林弹雨的喧嚣。 时亭州点头,他两下把自己的袖口解开,袖子挽上去,“那就都在我后面排队吧,一百支激化药剂,先到先得。” 苏嘉佑把无菌箱交给一个医务兵,凭着位置优势,一步垮到时亭州后面。 医务兵打开无菌箱,抽出第一支针剂,在时亭州的手臂上找到静脉。 时亭州回头看苏嘉佑,微微蹙眉。 “哥,我还有三天就满二十五了。”苏嘉佑小声地替自己辩解。 时亭州正想要开口说什么,然后那名医务兵便把注射针头推到最底。 一股热流在时亭州静脉中炸开。 时亭州的瞳孔在一瞬间放大了。 在他生命的前二十八年,时亭州都从没有过这样的体验。 这种……从肉体凡胎,在一瞬间蜕变成神明的体验。 时亭州不想再说什么了。 他现在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他无所不能。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真的好累好累好累好累…… 事情好多好多好多好多…… 写文是九天之上琉璃世界,暂时得到了一点喘息。今天写的还蛮爽,后面这一段全是高潮,嗯,会越写越好的! - 第72章 狂躁 他的名字叫时亭州。 他刚刚注射了激化药剂。 他现在无所不能。 这是时亭州现在脑子里唯一能意识到的三件事情。 注射针头从时亭州的静脉中被拔出, 针管里面的药剂已经全部被注射到时亭州的身体里面去了。 苏嘉佑也已经挽起了袖子,另一名医务兵已经打开了新一支约束剂,对准了苏嘉佑的静脉。 “你不能注射。”时亭州的视野在一瞬间变得异常清晰且宏大, 他上前半步,轻轻压住了苏嘉佑伸出的手。 “可是我真的……”还有三天就满二十五岁了。苏嘉佑有点急,他张口想辩解, 但是被时亭州打断了。 “跟你还有几天满二十五岁没有关系, ”时亭州看着苏嘉佑, 他的眼神很清冷, “指挥权交给你,现在你是七号驻点的指挥官,你要对七号驻点的所有人负责。” “你要保持绝对的清醒, 所以你不能注射激化药剂。”时亭州的眼神水一样澄明。 那种澄明, 该如何描述呢? 仿佛是洞穿一切的目光。 因为洞穿一切,所以毫不在乎。 他面前站着的人是苏嘉佑,但是时亭州其实不是很在乎他到底是谁,也不在乎他现在多少岁, 也不在乎他如果注射了激化药剂,会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遗症。 时亭州只是在通过客官理性的分析之后知道了下述三件事情。 第一, 注射了激化药剂之后, 被注射者很难再保持绝对的理性, 也会失去一部分情感认知能力。 第二, 他现在已经不适合再指挥整场战斗了, 而整场战斗却必须要拥有一个指挥官。 第三, 在七号驻点的所有人当中, 苏嘉佑是最适合成为指挥官的那个人。 这边是时亭州组织苏嘉佑注射的全部动机。 现在时亭州已经不是“时亭州”这个人了。 他现在是战斗机器“时亭州”。 苏嘉佑看着时亭州的眼睛, 他的心“咯噔”了一下。 现在他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时亭州。 像一块水晶, 清透,然而却也坚固,并……近乎冷漠。 “是。”苏嘉佑不得不点头。 时亭州拍一下他的肩膀,转身走到地下掩体的大门口。 “未注射激化药剂的士兵,”时亭州在先前奉他命令负责防守的士兵后面站定,“现在听令,全部后撤,后撤到地下掩体的第二道防护门之后!” 众士兵收起狙击枪,他们短暂地面面相觑一下,然后迅速地依照时亭州的命令整队集合,准备后撤。 “现在指挥权全权移交到苏嘉佑少将手中,请大家听从苏嘉佑少将的指挥。”时亭州道。 众人高声应一声“是”,苏嘉佑默不作声,但是他朝时亭州站着的方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后撤。”时亭州看着苏嘉佑,他微微挑一下眉,向苏嘉佑下达了最后一条命令。 苏嘉佑做个手势,一众士兵随着苏嘉佑整齐地小跑,绕过正在排队注射激化药剂的更年长的士兵们,后撤到地下掩体的第二道防护门之后。 在时亭州面前和地下掩体的第一道防护门之间,原先站满了警戒士兵的那处位置变得空当。 刀手长刀劈刺的声响,蓝眼的枪口瞄准防护门,连续打出一发发子弹的声音,少了人群的隔绝,变得愈发清晰了起来。 在时亭州之后,有愈来愈多也注射了激化药剂的士兵走过来。 他们站在时亭州身后,他们握着枪,还有其它的各种武器。他们咬着后槽牙,下颌角绷出一条蓄力的线。他们眼中有某种快要按捺不住的跃跃欲试的光芒。他们在沉默地等着时亭州下令。 时亭州现在知道,为什么之前四号驻点能获得百分之九十一的生存率了。 只要拥有了激化药剂,他们就是战无不胜的。 注射了激化药剂的战士越来越多,最后三剂激化药剂,被三名医务兵分别注射到最后的三个“幸运儿”静脉中。 苏嘉佑按照时亭州说的,一共从物资储备室拿了一百支激化药剂,现在还剩下排队排在后面的二十几名士兵,已经没有多余的激化药剂给他们注射了。 “未注射激化药剂的成员,带着医务兵,迅速撤离!” “到第二道防护门后面,和苏嘉佑上校汇合!”时亭州微微抬一下手,他没有回头便下达了这道命令。 他始终目视着前方。 地下掩体的第一道防护门在外面墨菲斯的猛烈攻击之下,已经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防护门受到重击,在靠里的那一侧,不断地扬起灰尘。 时亭州能清晰地看见在空中扬起的每一粒灰尘。 “嘉佑,他们进去了吗?”时亭州打开通讯频道。 “进来了,”苏嘉佑的声音,“我们已经关上第二道防护门了。” 把指挥权交给苏嘉佑,其实是为了防止后面的情况失控,但是现在,其实一切都还是在听时亭州的调度。 “现在,”时亭州的语气很笃定,“把第一道防护门打开。” 苏嘉佑此刻正站在指挥控制室里面看着监控面板,他听到时亭州的这句话,短暂地愣怔了一下。 但是他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反驳。 他只是照做了。 苏嘉佑摁下控制台上,第一道防护门的开启键。 “轰隆隆”的响动,厚重防护门打开,朝两边缓慢地移动收拢。 时亭州看着烟尘与刀枪在下一个瞬间争先恐周地涌进来。 他将子弹上膛,单手举枪,瞄准,射击。 坚甲弹呼啸着窜出枪管,角度刁钻而精准地射进一名刀手的咽喉位置。 那名刀手的动作凝滞了。 然后它向后,栽倒在它的同伴们向前挺进的步伐之中。 “把七号驻点,扫干净。”时亭州换了个射击的角度,淡淡开口。 他身后的战士们也举枪。 现在优势的天平对调,他们从羊羔变成了恶狼。 一百个注射了激化药剂的士兵,是一百个战争机器。 他们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 时亭州他们扫平整个七号驻点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 最后墨菲斯几乎是溃败而走。 刀手和蓝眼几乎全军覆没在从地下掩体往外的通道里面,天上飞着的僚机和隼见颓势已无法挽回,便在七号驻点上空盘旋几圈,然后调转方向,飞进了莽莽的晚霞之中。 时亭州在驻点外面的停机坪上站着,他举枪对准天空,瞄准了一架僚机的尾巴。 距离太远,终究是没把那家僚机给狙下来。 时亭州收了枪,转身看向一片狼藉的战场。 第87章 七号驻点的工事又被毁的差不多了,而这一次在地面上躺着的,基本上都是墨菲斯的尸体。 对这一次的战斗,时亭州几乎没有上一次产生的那种内疚,自责的负面情绪。 他现在唯一觉得难受的,是他内心始终无法压制的那种躁动的感受。 他刚刚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力量,他才刚刚向敌人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强悍,然后敌人就被他们打垮了,就跑掉了。 可是他们心里面那股躁动的力量却迟迟无法平息。 时亭州的视线落在停机坪上的旋翼机。 他在思索,搭乘旋翼机,赶上溃逃的僚机和隼的概率是多大。 “嘉佑嘉佑,”时亭州打开通讯频道,“安置伤员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好的,没问题。”苏嘉佑在监控屏幕后面观看了战斗的全称,现在他几乎没有办法用语言描述他心中的震撼。 墨菲斯是钢铁的筋骨,是机械的战士。从前人类在它们面前,是弱势的。血肉无法与钢铁机械抗衡。 而今天的这场战斗,却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 这就是激化药剂的威力么?苏嘉佑久久回不过神来。 “然后,再帮我解开旋翼机的锁定吧。”时亭州的声音从通讯器中传来。 苏嘉佑打了个冷战,他回过神来。 “长官?”苏嘉佑有点不确定地唤了时亭州一声。 “帮我解开旋翼机的锁定。”时亭州重复道。 这不是商量的口吻,这是命令。 “可是哥,”苏嘉佑被时亭州语气里的强硬惊到,“未经环塔允许,擅自启动旋翼机,是要承担军事责任的!” “解开旋翼机的锁定。”时亭州的语气更强硬了。 强硬而冷淡,并且不容置疑。 “……哥?”苏嘉佑握着通讯器,他突然有些摸不准。 今天的时亭州和往常的时亭州不大一样。 从前时亭州做事情,不会这么不计后果。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朦胧的想法,但是他不敢再往深处想了。 “解开锁定。”时亭州皱眉,他胸中有隐隐的怒气窜上来,他甚至觉得,如果苏嘉佑再不按照自己说的做的话,他下一秒可能就会忍不住把通讯器砸到旋翼机的挡风玻璃上去。 苏嘉佑深吸一口气,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长官,”这是苏嘉佑跟着时亭州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忤逆他,“你在注射激化药剂之后,已经明确交代了,现在七号驻点的指挥控制权已经移交给我了。” “所以你现在已经没有权利命令我了。”苏嘉佑透过监控屏幕看着时亭州,他握着通讯器的手微微有点抖。 但是就像时亭州在当初做出的决定一样,苏嘉佑是七号驻点最好的顺位指挥的选择。 苏嘉佑顶住了压力,他坚持了正确的事情。 时亭州握着通讯器,久久沉默。 苏嘉佑在通讯器对面亦然。 两个人僵持良久,时亭州最后还是没忍住。 他突然抬手,把通讯器猛力砸向旋翼机。 苏嘉佑听见一声巨大的“嘭”。 挡风玻璃应声而碎,通讯器摔落在地上,背板崩裂开来,里面的零件散落一地。 时亭州沉默地转身,面对着夕阳。 他的背影被拉得很长,孤零零落在残破的七号驻点停机坪。 他心里的火还是在烧。 - 后来时亭州才弄明白了,那莫名其妙的发火和暴躁,原来就是他的“后遗症”。 “对不起。”在医务兵给他包扎的时候,时亭州郑重其事地向苏嘉佑道了歉。 “哥你别跟我说对不起,”苏嘉佑扶着时亭州的肩膀,眸中是浓烈的担忧,“这是药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 时亭州抿抿唇,他现在已经安静下来了,之前心里的焦躁易怒的感觉也减弱了。 之前他身上被刀手的长刀给拉了好长一道口子,从左侧的锁骨,一直划拉到右边的第六根肋骨的位置。 刀口不深,但是受伤的面积不小,刀伤直接横亘了胸膛,血浸透了大半身衣服。 那个时候他竟然一点也感觉不到疼。 现在失去的痛觉正缓慢地复苏,与此同时,时亭州还感觉到自己大脑昏昏沉沉的。 应该是之前透支了太多的体力了。 “其他人,应该都还好吧?”时亭州抬眸看苏嘉佑。 他的嗓音有点哑,眼睫眨动的频率很缓慢,看上去很累的样子。 “注射了激化药剂的一百名士兵当中,有三名牺牲,遗体我们已经带回来,妥善收殓了。另外有十三名伤势较重,也已经安排医务兵为他们进行相应的治疗了。” “唔。”时亭州点头。 三名牺牲,暂且先不论这三名牺牲的士兵他们自己的无替代性,百分之九十七,这是一个时亭州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生存率。 “后遗症呢?”时亭州再次抬眸,看着苏嘉佑。 如果说没有后遗症的话,那这个激化药剂,可就真的,战无不胜了。 说到后遗症的问题,苏嘉佑的声音稍微低下去一点,“目前,有三十几名士兵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不良反应。” 时亭州皱起眉,身上肌肉不自觉绷紧了。 伤口又往外涌出鲜红的血。 医务兵瞪了苏嘉佑一眼。 苏嘉佑赶快又出言安抚时亭州,“不过都只是不良反应,没有任何会造成生命危险的症状。” “并且我们已经为他们设置了二十四小时监护,不会出现任何问题的。” 时亭州有点头疼地掐了下眉心,“把他们的信息标注出来,以后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二次注射了。” “好。”苏嘉佑点头,然后他的通讯器响起紧急呼叫通知。 苏嘉佑打开通讯频道。 “喂?时亭州还好吗?”频道那边是顾风祁,他的情绪听上去不太好。 “刚刚听说七号驻点又遇袭了,一直联系不上他。” “你们现在情况怎么样了?你能找到他吗?” 一连串问题劈头盖脸抛过来,问得苏嘉佑一愣一愣的。 “时哥就在我旁边呢,顾队你直接跟他说吧!”苏嘉佑把通讯器递给时亭州,像递一颗烫手山芋一样。 时亭州接过通讯器。 第73章 爱你 “你的通讯器呢?”顾风祁的第一个问题。 他知道七号驻点出事之后, 一直坐立不安。好不容易收到消息,挨到七号驻点战斗结束了,他马上就去联系时亭州, 但是却一直联系不上。 天知道他当时心里面有多着急。 砸在旋翼机挡风玻璃上了,挡风玻璃被砸的稀碎,通讯器也摔得稀碎。 当然话肯定是不能这么讲的。时亭州握着苏嘉佑的通讯器, 稍微有点汗颜。 “你们那边现在情况怎么样?”顾风祁的第二个问题。 这个问题可以回答。 “现在战斗已经结束了, 情况也都在可控制范围。”时亭州道。 “没受伤吧?”顾风祁的第三个问题。 时亭州看了一眼正给自己包扎的医务兵, 他和苏嘉佑对视一眼, 短暂地沉默了一下,“没有。” 时亭州眼睛眨也不眨地说了谎话。 天高皇帝远,再说了这也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伤, 自己安安静静养两天就好了, 没必要说真话给 顾风祁听,省得他在那边还要操心。 “你们那边的伤亡什么的,都还好吧?后面如果再有攻击,还撑得住吗?”顾风祁的第四个问题。 “挺好的, 生存率百分之九十七,比易教官他们上次还要高, 你就不用担心……”时亭州话说到一半, 差点自己咬到自己舌头上。 他是刚刚用了激化药剂, 体力透支太严重了, 脑子转的也没有平时快了, 之前还凭着小聪明说了句“没有”搪塞过了一个问题, 现在一开口就把自己卖了。 百分之九十七的生存率, 这不明摆着在跟顾风祁说, “我们注射了激化药剂啦!”吗? 时亭州恨不得能把刚刚说的那段话给吞回去。 顾风祁的语气一下子凝重了。 “你们注射激化药剂了?” 时亭州有点心虚地去看苏嘉佑。 苏嘉佑也心虚地移开视线, 他在心里面叫苦不迭。 哥啊,这是你的主意啊,你现在可看着我干什么啊!顾队要是真的被惹毛了,我也替你劝不住啊! 时亭州的声音软下去一点,“我知道你当时再三跟我强调过,不要用激化药剂。但是当时的情况,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时亭州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弱下去。到最后,几乎要听不清了。 顾风祁在对面沉默了一阵,然后开口道,“注射了激化药剂的士兵,都还好吗?” 顾风祁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居高临下地职责时亭州什么。 他知道时亭州不是那种会乱来的人。 第88章 如果不是真的到了迫不得已需要使用激化药剂的时候,时亭州是不会做出这个决定的。 现在比起质问来,时亭州更需要的应该是理解和安慰。 毕竟他以前是那种,连不属于自己的错误,都要硬往自己身上揽的人。 顾风祁开解他还来不及,不会那么话赶着话,把时亭州往牛角尖里面逼。 “还好,”时亭州缓缓呼出来一口气,“……其实不好,注射了激化药剂的士兵里面,有三成都有后遗症。我恨不得我能替他们把这遭罪给受了。” “你呢?”顾风祁继续问他,“你注射之后没什么反应么?” 时亭州又微微地心虚了一下,“我没什么反应。”除了脾气变得有点大。时亭州又默默地在心里补了一句。 顾风祁怎么会知道他也注射了激化药剂? 顾风祁怎么会不知道他注射了激化药剂! 时亭州在心里长叹一声。 他决定好了向顾风祁坦白一切。 “我的通讯器,被我自己给砸了。”时亭州很坦诚地看了医务兵和苏嘉佑一眼。 医务兵默默低头,感觉自己好像知道了时指挥官不为人知的一面,不知道会不会被灭口。 “我注射了激化药剂之后,没有别的副作用,就是,”时亭州斟酌着用词,“心里会变得很急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当时墨菲斯都已经撤退了,但是我还想上去追,多亏了嘉佑把我给拦下来。” “然后你就把通讯器砸了?”顾风祁在对面也叹口气。他现在有点不知道自己是该气还是该笑。 “嗯。”时亭州应一声。 “其它没有什么不舒服的了?”顾风祁问。 “没有了。”时亭州答的很老实。 “再过一段时间,环塔会给每个驻点补充兵力。就算这次没有任何副作用,你之后也不要再注射激化药剂了。知道么?”顾风祁放不下地叮嘱。 “现在没人注射过第二次激化药剂,没人能保证第一次注射没有症状的人,第二次还是没有症状。” “好。”时亭州很乖地点头。 “行,那我就挂了,不打扰你们后续工作了。”确认时亭州没事之后,顾风祁就放心了。 “好。”时亭州点头。 “你通讯器修好之后给我来个消息,我不能总联系嘉佑吧?” “好~” - 两天之后,新兵进驻。 兵力得到补充之后,时亭州感觉自己身上的压力顿时减轻了。 之前注射的激化药剂造成的疲惫感也几乎完全消退了,时亭州现在每天在新兵队伍里面转悠,脸上的笑渐渐变的多起来了。 那些年轻的面孔,充满了朝气与活力的,时亭州每次看着他们,就想起了自己早些年的时候。 便一边默默慨叹着岁月流逝,一边亲昵地拍拍他们的肩膀,把自己用时间和鲜血换来的无比宝贵的战场经验,全部都掏心掏肺地教给他们。 这样的时亭州自然是备受拥戴的。 他与他的士兵们之间,不仅仅是长官与战士的关系。他们之间有某种更为亲昵,更为深刻的联结。 所以当下一波墨菲斯的进攻袭来的时候,时亭州也比任何一位指挥官都感受到了更强烈的压力。 他不想让那些年轻的战士,就这么牺牲在战场上。 他们还很年轻,他们的未来还很长,他们绝不应该就这么被子弹打穿胸膛,或者是就这么被长刀划破颈动脉。 在有激化药剂之前,时亭州只能自己扛住这种压力。 没办法,真实的战场,永远都是以命换命。 谁的命都是命,谁都是某个人的孩子,某个人的兄弟,某个人的爱人。没有谁的命要更金贵一点。当一颗子弹穿透你的胸膛的时候,你不能去跟那颗子弹讲道理,“为什么你选择了我,而不是他?” 但是现在有了激化药剂了。 不用再以命换命了。 百分之九十七的生存率。 他为什么不用呢? 看着远程监控上密密麻麻的荧光绿色墨菲斯光点,时亭州沉默着预估了一下敌人的数目。 比上次还要多。 但是一百支激化药剂,也已经足够用了。 时亭州打开全频道通讯,他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口,“面对墨菲斯的此次攻击,我们当中,依然会有一百名士兵注射激化药剂,外出战斗。” “还是秉持着自愿原则,上一次注射过激化药剂产生副作用的士兵,此次不得参加。七号驻点自愿注射的老兵,优先于自愿注射的新兵。” “请大家慎重考虑,三分钟后,在地下掩体的东侧大门,将会开始注射。” 再把命令重复一遍,时亭州走出指挥控制室。 虽然答应了顾风祁,说他不会再注射激化药剂了。 但是这一次,他依然是注射激化药剂的第一个人。 谁让他是时亭州,是七号驻点的指挥官呢? 医务兵看着时亭州向他走过来,挽起袖子。 医务兵不说话,沉默地冲时亭州敬了一个礼,然后把注射针管打开,在时亭州的手臂上找到静脉的位置。 时亭州垂眸,他看着针|头扎进静脉。 针管缓慢地推到最底。 激化药剂一点点被注射进时亭州的静脉。 热流在血管中炸开。 那种熟悉的感觉,在体内苏醒。 一切障碍在眼前都顷刻间化为齑粉。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他。 他是最坚固的盾牌,也是最锋利的宝剑。 他是七号驻点的指挥官,时亭州。 - 这是时亭州第二次注射激化药剂,相比上一次,他这次有更丰富的经验了,已经稍微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 这一次墨菲斯的攻击也更加迅猛,并且它们在之前的接连受挫之后,也发展出了新的战术:由天上力量与地面部队相结合。 僚机和隼携带者刀手和蓝眼,让蓝眼能够在半空中居高临下地瞄准并射击。 而刀手则可以被放在它能直接发挥作用的位置上,一旦它遇到危险了,需要撤退,也可以直接再被僚机或者隼带离危险范围。 所以这一次,时亭州他们就算是注射了激化药剂,战斗进行地也十分吃力。 双方都很强,强到一种势均力敌的地步。 战事焦灼,已经过去三个半钟点了。 苏嘉佑在指挥控制室里观察着战场上的情况。 他看着监控屏幕上的时间,心里逐渐变得有点焦急。 上一次激化药剂的激化作用消退,而后遗症开始显现,是在注射后的五到六个小时。 如果时亭州他们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之内,还没有彻底解决敌人,那么他们就会陷入反噬期,沦为束手无策,引颈受戮的状态。 而苏嘉佑没有这个资格做出任何有关于“新一批战士注射激化药剂”之类的决定。 苏嘉佑决定再最后观察一下战场形势,要是半个小时之后,七号驻点的战士还没有占据明显的上风,那他就联系顾风祁和程禹。 苏嘉佑在心里面默数着时间,他的眼睛一直关注着监控面板。 突然,苏嘉佑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凝重了。 监控面板的黑色背景上又浮现出了一堆绿色光点。 它们正从面板的右上角缓慢向中心移动。 那是新一波墨菲斯的攻势。 苏嘉佑打开通讯频道,切换到四号驻点与六号驻点的指挥官的号码。 “这里是七号驻点,这里是七号驻点。” “七号驻点出现紧急情况,需要两位指挥官远程辅助决策!” “听到请回答!” 程禹的声音先响起来,“远程辅助决策,时亭州人呢?” “……时亭州中将暂时将指挥权移交给我了,”苏嘉佑迟疑了一下,“他现在正在地下掩体外面和墨菲斯对抗。” “你们那边什么情况?” “我们这边还能够维持与墨菲斯之间的平手,但是,它们又有新的兵源即将抵达,并且……”苏嘉佑抿唇,“我们的战士注射了激化药剂,反噬期的时限就快要到了。” 程禹的脸色一下子沉下去。 顾风祁直接挂断了通讯器,他切了个频道,联系上晏越泽。 “准备一下,马上出发前往七号驻点。” “……再带上一百支激化药剂。” - 注射激化药剂后的第五个小时。 已经陆陆续续有些士兵开始产生反噬症状了。 而现在第二波到达七号驻点的墨菲斯却正是战意最盛的时候。 时亭州看着自己面前的刀手。 他狙击枪里面的子弹已经打光了,枪管有点发烫,时亭州一扬手,把狙击枪就这么扔到了地上。 他从别在后腰的刀鞘里面抽出一把短刀。 第89章 这是一把单刃短刀,长度不过六十公分。 时亭州要用这把刀对抗他面前的刀手。 刀手有两柄两米长的,近乎与它自己融为一体的长刀。 时亭州甩一下自己的手腕,眸色很沉。 他朝着刀手的方向蓦然跃起。 时亭州的速度很快,拜激化药剂所赐,他的速度比以往更快。 单刃短刀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刺向刀手的咽喉。 但是刀手毕竟有两米的反应距离。 它拧转刀柄,带起长刀,格挡住时亭州的攻势。 时亭州的短刃撞上刀手的长刀,它从长刀的尾部一路刺啦摩擦向上,带出一阵激烈的火星。 马上就能滑到刀手咽喉的部位了。 可是刀手并不只有一把刀。 刀手拎起拎一把刀,蓦然刺向时亭州的胸膛。 时亭州侧身躲避,他没有完全躲过长刀。 刀锋咬进他的手臂,割开血肉。 暗红色的液体随着时亭州继续向前冲的动作而飞溅出来,洒落在空气中。 时亭州依然没有停顿。 任由那道伤口被划得越来越深,深可见骨。 下一秒,他的短刃扎进刀手的咽喉里。 钢铁与钢铁碰撞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时亭州盯着刀手那张并没有五官的钢铁面容,他一把将戳刺进刀手咽喉的短刃抽出来。 他的心跳跳得很快。 激化药剂还在能够发挥效用的阶段。 他大概还能再撑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 时亭州看着刀手的身躯在他面前缓慢地滑跪到地上,他深吸一口气,为下一次的战斗蓄力。 然后,一颗坚甲弹穿透时亭州的胸膛。 时亭州感受到他的心跳在那一瞬间的顿挫。 他之前像是一只气球,被激化药剂冲入了很足的气。 而现在这颗子弹穿透了他。 一瞬间,所有的气都顺着那个伤口溢出来。 时亭州张口,他想说什么,但是他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了。 他透过半跪在地上的刀手,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一名蓝眼。 蓝眼的枪管对着他,它额头正中的那双浅蓝色的机械眼闪烁着仇恨的光芒。 时亭州刚刚杀死的那名刀手,是它的刀手。 蓝眼看着时亭州胸膛涌出大团大团的血花,它再一次扣动扳机。 时亭州感觉自己现在不像是一只漏了气的气球,更像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第二枚坚甲弹穿透他的胸膛,他被子弹的巨大冲击力带的向后踉跄了两步。 他的视野中弥漫出橙红色的光雾,他不知道那到底是夕阳的光照,还是他快要死掉的预兆。 时亭州跌落在战场一片狼藉的地面上。 他就要闭上眼睛。 然后他听到了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那么急切,那么惶恐,似乎要是再晚了一步,他就再也见不上时亭州了。 那个声音好熟悉,来源于一个时亭州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的人。 时亭州很努力地睁开眼睛,在朦胧中,他看见顾风祁逆光而来的剪影。 “别睡……别睡……”顾风祁飞奔到时亭州身旁,他跪下来,把时亭州抱进自己怀里,颤抖着一只手判断时亭州的伤势,然后给他紧急止血。 “我不睡……”时亭州很努力地扯出一个笑来。 他抬手,想碰碰顾风祁的脸颊。 好久没见了,可惜一见面就让他见到自己这样狼狈的模样。 “对不起……”时亭州终于够到顾风祁的脸颊,他的语气很温吞,像是倦极了,等不及想要睡一觉,“……我爱你。” 时亭州的手从顾风祁侧脸滑落了。 第74章 劫后 紧急治疗室。 顾风祁满身血气, 他坐在门口的长椅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脸埋在掌心里。 他眼前一遍遍地浮现时亭州在他面前倒下的场景。 血从时亭州的胸口漫出来。 艳色的, 殷红的,染透了深色的军装。 夕阳的晖光洒落在时亭州脸上,时亭州在那金粉一样的晖光中微微笑着看他。 时亭州抬手, 轻轻触碰到自己的侧脸。 时亭州脸上是很温柔的笑, 连黄昏的清风也无法拂去。 时亭州张口。 时亭州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该说对不起的明明就不是你。 时亭州还说我爱你。 我也爱你, 我真的很爱你。我不能没有你。顾风祁很后悔他没有在时亭州说完“我爱你”之后, 将自己现在心里面想的话,全部说给他听。 然后时亭州的手就从他侧脸垂落了。 顾风祁深深吸一口气,他能够感受到自己的战栗。 脑海中的场景定格在时亭州闭眼的一瞬, 顾风祁感觉自己的心跳也停止了。 时亭州不会有事的。 顾风祁安慰自己。 他给时亭州做的急救和止血处理很及时, 送医很及时,医务兵把时亭州推进急救室的时候,看向他的眼神也很肯定。 时亭州不会有事的。 “刷拉”一声响,惊得顾风祁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顾风祁猛地扭身回头看, 他发现是紧急治疗室的门打开了。 一个医务兵走出来,他身上因为手术而沾上的血迹已经处理干净了, 他现在看上去一尘不染, 洁白纯净地像个天使一样。 “怎么样了?”顾风祁支着膝盖想要站起来的时候, 才发现他的两条腿已经完全麻了。 他还是勉力挣扎着站起来, 走到医务兵面前。 医务兵看看顾风祁满身尘埃血渍的军装, 看看他肩上的缀着两颗启明星的中将军衔, 再看看他面上惶恐的神情。 “暂时脱离危险了。”医务兵道。 顾风祁松下来一口气。 “多亏了急救措施做的很完善, 并且送医及时, ”医务兵拍一拍顾风祁的肩膀, 权当是安慰了,“要是再晚一点,就不好说了。” “但是,”医务兵话锋一转,顾风祁一颗心也跟着提起来,“他之前注射过激化药剂吧?而且还不止一次?” 顾风祁一点点拧眉,他的心跳逐渐加快,一下一下很沉重地擂在胸膛上,带来一阵阵闷痛。 “是,他注射过两次激化药剂。”顾风祁听到自己的嗓音有点沙哑。 医务兵点点头,“子弹打穿了他的肺,损伤很大,再加上他之前注射过激化药剂,受伤的时候正处于反噬期,我实在是很抱歉告诉您这个消息……” 医务兵说到这里顿住了,他抬眸看着顾风祁的表情,似乎在征询顾风祁的意见。 “你说。”顾风祁感到自己的心又颤了一颤。 “他余生可能都会伴有很严重的后遗症。” “他以前可能是一名很优秀的战士,”医务兵抿唇,他也有点不忍心再往下说了,“但是,他之后再也没有可能恢复到曾经的身体状态了。” 顾风祁听着医务兵说的话,他感觉自己的大脑仿佛断片了一瞬。 他说时亭州余生都可能会伴有很严重的后遗症? 他说时亭州之后再也没有可能恢复到曾经的身体状态了? “您说什么?”顾风祁有点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 其实医务兵的话他都听清楚了,他只是不愿意相信。 于是医务兵又把刚刚那番话重复了一遍。 很像是在顾风祁胸膛上才刚刚止血的伤口,又插进去一刀。 “真的很抱歉。”医务兵抿唇。 顾风祁摇头,他仰头看着走廊顶端眩白的灯光,茫然了好一阵子。 过了好半晌,顾风祁终于回过神来,他看着医务兵,“谢谢,今天真的太感谢你们了。” 顾风祁的声音沙哑又颤抖,听得那名医务兵也跟着一起心碎。 “这是我们该做的。”医务兵答道。 “能不能再最后拜托你们一件事情?”顾风祁看着他,幽黑的眼眸中有不甚明显的乞求。 医务兵愣了一下,“您说!” “关于后遗症……还有永远也不能恢复到之前的身体状态的事情……”顾风祁的呼吸很缓慢,每一次都仿佛心脏被撕裂一样的痛,“你们能不能先不要告诉他?” “好,我们不会告诉病人的。”医务兵答应地很干脆,他知道自己面前这名中将是怎么想的。 如果“后遗症”,还有“永远不能恢复到之前的身体状态”,在一个关系很亲密的旁观者看来,都是一件如此难以承受的事情。那么可想而知,这对于此刻毫无知觉躺在病床上的那名军人,该有多么大的打击了。 如果他认为,目前保持缄默是对于病人最好的选择,那么他们当然会保持缄默的。 顾风祁握住医务兵的手,“……谢谢。” - 到底还是年轻。 时亭州在手术结束后第二天,就恢复意识了。 第90章 只是还很虚弱。 他醒来的时候,正是太阳升起的时候。 顾风祁坐在他床边上的一把椅子上,正凝眸看着窗外的朝阳。 病房是单人间,宽敞而且安静,空气中有很浅淡的消毒水和清新剂的气味,阳光洒了顾风祁半张脸,岁月静好的样子,让时亭州无端觉得欢喜。 “顾……”时亭州开口唤他,第一个字说出口,时亭州自己先吓了一跳。 一点活气儿也没有,像是拉动一把经年的破风箱发出的声音。 并且伴随着说话的动作,肺部也传来一阵一阵的抽痛。 于是时亭州便从善如流闭上了嘴。 顾风祁已经听到了他的动静。 顾风祁猛然转头,他站起来,然后半跪在床边上,胳膊肘支在床上,小心翼翼地凑近,轻轻拨开时亭州的额发。 “怎么样?”顾风祁很温柔地在时亭州耳畔呢喃着问道。 时亭州点头,眼睫随着点头的动作眨动,像是一只惊飞的蝶。 “那就好。”等到亲眼看着时亭州苏醒了,顾风祁悬了一宿的心才终于放下。 时亭州注意到顾风祁眼底淡淡的黑青,知道他是守了自己一宿,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有点心疼,又有点浅浅的甜和满足。 “实在是对不住,”时亭州抬手碰了碰顾风祁的袖角,他咧嘴笑一下,声音轻的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每次都麻烦你来帮我们收拾烂摊子。” 顾风祁不说话,埋首在时亭州肩窝,用力嗅着他的气息。 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怎么啦?”时亭州失笑,他很努力地抬手,揉了揉顾风祁的头发,“我就在这儿呢。” “我要是再晚一点,”顾风祁深吸一口气,他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出了哽咽,“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你知道么?” “对不起。”时亭州的声音轻轻的,他继续很轻柔地抚弄着顾风祁的头发。 顾风祁在这个瞬间了悟了。 原来时亭州当时说的“对不起”是这个意思。 对不起每次都让你担惊受怕。 对不起每次都由你心惊胆战地接住受伤的我。 还有那句“我爱你”。 时亭州用尽了力气也要说出口的“我爱你”。 因为如果他要是没能坚持过来,那就是他留给顾风祁的最后一句话了。 顾风祁突然感到自己心里闷痛。 他居然能理解时亭州的全部想法。 他当然能理解时亭州的全部想法。 在他亲眼看着时亭州连中两枪,倒在自己面前,口中噙血地说出那声“对不起”和那句“我爱你”的时候,他不是不生气。他在那一刻几乎要魂飞魄散。 但是时亭州还能怎么样呢? 他当然会冲在第一个,他当然会尽最大的努力保护好他的每一个士兵。 是子弹选择了时亭州,不是时亭州自己想要受伤的。 他们是爱侣,但是在那之前,他们先是战士。 如果他和时亭州掉个个儿的话,他的选择也会是相同的。 所以他一点也不怨时亭州。 “那你好好休息,”顾风祁俯身,他在时亭州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嗓音依然沙哑,“现在战局刚刚稳定下来,还需要人,我得回去。” “嗯,”时亭州看着他,眸子里盛着浅浅的笑,既是劫后余生,又是如愿以偿,“注意安全。” 顾风祁点头,然后站起身,最后向时亭州挥挥手,强迫自己不要回头看。 他怕自己再回头看一眼,就再也不想走出这个房间了。 在时亭州重伤未愈,还这么虚弱的时候。 在后遗症尚不明朗,而时亭州对此一无所知的时候。 比起回到战场上,他当然更想陪在时亭州的身边。 是人都会有私情。 不过他们真的已经尽力,把自己的私情限制在影响最小的限度内了。 顾风祁深吸一口气,他大步走出房间,然后转身关上门,隔绝自己滔滔不绝的想念。 房门关上,顾风祁的通讯器便响了。 顾风祁连接通讯,对面是一个他没有想到的人。 “时亭州受伤了?他还注射了激化药剂?” 是时亭云。 【作者有话要说】 踢一脚无cp《失格小镇》 快来抱走一个风格截然不同的作者君 “一个没有记忆的男人,到了一座没有时间的小镇。” 顾云野在黄沙漫漫的公路边醒来时,手里空空,脑子也空空。 但是他人如其名,够野。 随意拦了辆车,顾云野跟着车上的平头小警探和鹰钩鼻探长,一起去了一个叫做“林肯小镇”的地方。 林肯小镇是方圆几百里唯一的水源地。 然而一夕之间,这座繁荣小镇却变了样子。 晚上十点的宵禁。 会桀桀怪笑的乌鸦。 小镇居民的会越变越红的眼睛。 输了之后会送命的“西部牛仔”游戏…… 还有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混子人顾云野。 都让这个小镇变得愈发……有趣。 顾云野和平头小警探,鹰钩鼻探长陷入一个又一个扭曲交织的旋涡。 错乱的时间,撕裂的空间。 畸变的人类心灵扭曲成强大力场,然后吞噬一切。 直到顾云野在一间破落的办公室里找到一张旧照片: 那是一座墓碑,墓碑上面摆着新鲜的百合花。 有人站在墓碑边上,那是平头小警探。然而照片上的平头小警探已面目严肃,年逾五寻。 平头小警探旁边还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十七八岁,神采飞扬,眉眼桀骜。 那少年是年轻十岁的顾云野。 于是逝去的记忆潮水一般涌来。 欢迎来到失格小镇。 - 第75章 陨落 顾风祁的心收紧了一下, “州儿他……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也已经醒过来了。” 他很担心时亭云会继续往下问些什么,他还没有拿定主意, 要不要告诉时亭云关于激化药剂和后遗症的事情。 不过时亭云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是三天之后也会被调往穹顶,所以简单和顾风祁说一声。 “这次是主战派那帮子人,脑子锈了弄出来这么大一个烂摊子, 又要把半个环塔半个帝国拖进去。” “后面会加大战力投入的, 激化药剂的事情也会有相应的治疗对策的, 你不用太担心了。” “等我到了穹顶, 时亭州这边我会盯着,你在战场上不要分心,自己注意安全。” 本来只是想简单提一句自己要被调往穹顶的事情, 但时亭云还是没忍住, 换了个身份,絮絮叨叨又和顾风祁说了许多。 顾风祁听着时亭云絮叨,他心里蓦然很暖,之前压在他身上的压力顿时减轻了很多。是有人与他一起承担的缘故。 “我知道了哥, ”顾风祁回应,“你们自己也注意安全。” 时亭云因为顾风祁这个突如其来的称呼转变而愣了一下,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 顾风祁已经非常迅速地释放了结束通话的讯号。 “哥我这边还有点事情, 先不说了。等哥到了这边安顿好, 记得联系我!” 顾风祁飞快地挂断通讯, 留下时亭云在对面摸着下巴回味两个人的对话。 时亭云好像咂摸出一点什么东西来。 “那边情况怎么样?”阎潇走过来问时亭云, 他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行装。 “还行吧, ”时亭云转脸看着阎潇, “州儿已经醒了, 应该没什么大碍,到时候等我们去了那边安顿下来,再去看看他。” “行,”阎潇点头,“我东西都收拾好了,就等你了。” 时亭云挑一下眉,转身去收自己的行装。 只是当时两个人都没有想到,时亭云说的,“等安顿下来,就去看看他”,始终都没能实现。 - 旧历267年,9月13日,时亭云上将穹顶一号驻点牺牲。 事情发生的很突然,阎潇带着一队人马先去四号驻点和程禹他们交接,时亭云带着另一队人马前往受损比较严重的一号驻点进行支援。 在到穹顶之前,他们对墨菲斯现如今的队伍情况,战斗模式,都是有了解的。 时亭云知道墨菲斯的刀手和蓝眼是如何配合作战的,也知道采用什么样的攻击方式才能更好地压制住他们。 时亭云已经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了。 他今年三十四岁,是一名军人的作战经验和指挥能力刚刚达到巅峰,而身体机能还没有开始走下坡路的时候。 在他们刚刚到达穹顶一号驻点,兵力占据上风,并且所有士兵都精力饱满的情况下,时亭云原本不该出任何意外的。 只是在时亭云将坚甲弹射入一名刀手的咽喉,在刀手倒地后的那个刹那,时亭云不期然与那名刀手后头的蓝眼目光交汇了。 第91章 其实都不能算作是“目光”,因为在此之前,时亭云甚至都不知道,蓝眼额头中间,那形似人类眼眸的发出蓝光的器官,到底是更近似于“眼睛”,还是更近似于冷冰冰的无机质的“瞄准镜”。 但是在他和那个蓝眼眸光交汇的那个刹那,时亭云突然就感知到了对方的情绪。 在他杀死刀手之后,蓝眼所产生的那种深刻的哀恸和巨大的愤怒。 非要让时亭云来说的话,如果倒在他面前的是时亭州或者阎潇,他大概也就是那名蓝眼那样的心情了。 在那个瞬间时亭云才恍然大悟,原来一直与他们交战的,不是毫无感情的战争机器,它们虽然与人类的身体构造不同,交流方式不同,但是它们也是切切实实有着自己的生命,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的。 墨菲斯的刀手和蓝眼总是成对出现,它们自诞生的那一刻便注定了,余生都会与对方相伴。无论生死,亦不离不弃。 在一场战斗结束后,不会有单独存活的蓝眼或者是墨菲斯。 就在那个对视的瞬间,时亭云知道,他杀死了一个蓝眼一生当中对它最重要的存在。 他杀死了它的刀手。 所以它现在很愤怒,很哀恸。 它举枪,闪烁的蓝眼瞄准了时亭云。 时亭云也举枪,但是他的动作因为那只蓝眼中传递出来的情绪而变得犹疑。 战场上没有犹疑的机会,死生都在一瞬。 时亭云扣动扳机的手指迟疑了。 他晚了一步。 子弹穿透他的胸膛。 他的运气不像他弟弟那么好。 也许除了运气的缘故之外,时亭云还怀了愧疚,所以他在那一个瞬间,下意识地没有躲闪。 子弹直接穿透了时亭云的心脏。 飞旋着的子弹穿透了那个强健的,怦怦跳动着,不断为全身输送血液的器官。 时亭云的心脏在被子弹穿透的那个刹那,也在与那名失去刀手的蓝眼目光相会的那一个刹那,四分五裂,破碎,最后颤抖一下,然后归于沉寂。 时亭云感受着自己的心跳逐渐止息。 他看着那个与他相隔不过十米的蓝眼,张口,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时亭云向后仰倒。 鲜血从他的口唇溢出来。 他很不甘,不想就这样死去。 只有在濒死的那个刹那,人才会知道或者是多么的珍贵。 之前那些死掉的人,也像他现在这么不甘吧?也像他现在这么孤注一掷地想活下去吧? 那些帝国的士兵,还有刚刚被他击中咽喉的墨菲斯的刀手,甚至在更早,那些在皑皑雪原上,被烈焰和雪松弹烧灼成灰烬的纳喀索斯? 突然有一滴泪从时亭云眼尾滑落。 他仰头看天,嘴唇动一下,又说了句“对不起”。 他这一生看上去无可指摘,荣耀加身。 但是时亭云自己知道,他对不起太多人。 答应庄宇寰的会帮他守好他的穹顶,时亭云最终没能做到。 答应老爹的会照顾好时亭州,时亭云最终也没能做到。他以为自己好歹能去看一眼,时亭州到底伤的重不重的。 齐阳将军对他的期许,他也没有办法完成了。时亭云记得,齐阳将军说过,自己是他最满意的学生,以后齐阳将军是想让他接班的。 说好和阎潇会一直搭档下去的,这个诺言也没办法兑现了。 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除了要说给他的亲人朋友师长爱人,还要说给所有倒在他枪口下的钢铁洪流的墨菲斯,和水银质感的纳喀索斯,要说给所有因为他而牺牲的士兵。 那些帝国的年轻的将士们。 每一个都是那样好的年轻人,眼睛里有亮闪闪的光芒。 在雪原的时候,他们会笑着叫他“中将”,后来雪原战争结束了,他们会笑着叫他“上将”。 他们那么地信任他,无条件地尽最大努力去执行他的每一条命令。 可是最后他们都死了。 对不起。 这个他本该好好守护的世界。 尽管他手中握着枪,但是他却没能守护好它,反而却把它变得更加满目疮痍。 对不起。 时亭云看着湛湛蓝天,嘴唇无声地翕动一下。 他终于站不住了,他向后倒,后背重重摔在地上。 时亭云呛咳出最后一口血。 对不起。 最后一声对不起,时亭云眼中流转的光华逐渐暗淡了。 他看着青天,青天也看着他。 只是对面不相识而已。 那些“对不起”,从始至终都没有人听到。 那名刚刚狙杀了他的蓝眼,电子眼眸中依然闪烁着愤恨的目光。 - 时亭州做了一个梦。 可能是梦吧,梦中的场景都很熟悉,他老爸和时亭云都在,但是他们的面目却好像都模糊了。 在梦里,时亭州要很努力地仰头,才能看清他们的脸。 “老爸,你都好久没来看我了!” 在梦里,时亭州含混不清地抱怨。 “哈哈哈,因为爸爸在忙啊!” 梦里的时远把小儿子抱起来,举过肩膀,然后让他跨坐在自己的肩上。 梦里的时亭州还很小,他手里面拿着冰淇淋,他一只手抓着时远的头发保持平衡,另一只手握着冰淇淋的蛋卷筒。 时亭云走在时远的旁边,时亭州侧过头就能看见他。 梦里的时亭云还是一张少年的脸庞,看上去顶多十二三岁的样子,一脸青春期特有的不高兴。 “你小心点,别把冰淇淋滴在老爹头发上了。”时亭云指指点点他手上的冰淇淋蛋卷。 “才不会!”时亭州把蛋卷筒举高,然后又蓦然放低,讨好地凑到时亭云面前,“你要来一口吗哥哥?” 时亭云看看被时亭州舔的乱七八糟的冰淇淋,很嫌弃地皱眉,躲开,“才不要。” 时亭州做个鬼脸。 三个人似乎是在游乐场,他们一起走了一会儿,时远突然把时亭州放下来,说自己要走了。 梦里的时亭州个子小小的,他拽着时远的衣角不放手,声音带上哭腔,“老爸!你明明说好要陪我玩一整天的!你说话不算话!” 时远面上的笑容柔和又无奈,他蹲下来,很温柔地拍一拍时亭州的脑袋,“可是爸爸真的要走啦!爸爸要上战场去和敌人打仗,这样才能保护你们平平安安长大啊!” “我不要!”时亭州发脾气,他把自己手上的冰淇淋蛋卷给撅了,冰淇淋淌了一地,眼泪鼻涕淌了他一脸。 “我不要你走!”时亭州拽着时远的衣角,一边哭一边吼。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但是,今天状态太好了,写的手滑停不下来(所以是暂存稿去了哈哈哈) - 第76章 痛哭 “小州乖, 爸爸必须要走了,”时远跟时亭州讲道理,“要是爸爸不去的话, 游乐园就会被炮火炸成废墟,其它的小朋友就会失去他们的爸爸。” 时亭州不在乎时远讲的这些道理,他只是知道好不容易才能见一面的老爸又要走了, 他很伤心。 他揪着时远的衣角, 死活不肯放手。 时远叹口气, 他站起来, 很无奈地看看时亭云。 时亭云沉默地朝时远点点头,然后揪住时亭州的衣领,把他攥着时远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时亭州要闹, 时亭云沉着一张脸凶他, “别闹,再闹就揍你!” 时亭州非要闹,然后就真的被揍了。 时亭州哭的更伤心,眼看着时远走远了, 那抹深色的军装一点点远去,直到消失在记忆的裂隙里。 然后刚刚还动手揍他的时亭云突然蹲下来, 扣着他的后脑, 把他抱进怀里。 “州儿不怕, ”时亭云的脸埋在时亭州肩膀上, “老爹走了, 但是还有哥在呢。” “只要有哥在一天, 就还会有人保护你。” 时亭州哭的抽抽搭搭的, 他委屈极了, 眼泪鼻涕蹭了时亭云一身。 然后时亭州又和时亭云和好了, 很快就把自己刚刚还挨了揍这件事情抛之脑后。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时亭云陪着他坐了旋转木马,摩天轮,还给他买了新的冰淇淋。 还是双球的。 时亭州手里握着冰淇淋筒,添冰淇淋舔的很开心。 一转眼,兄弟两个人已经一般高了。 时亭州的冰淇淋吃了一半,一直和他并肩往前走的时亭云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 “州儿,哥要走了。” 时亭州舔冰淇淋的动作停下来。 “为什么?哥你要走哪里去?”少年时亭州不解,他皱紧了眉,如临大敌。 “哥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时亭云看着他。 时亭云的视线落在他脸上,但却是像透过了时亭州,在看着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一处除空寂外别无一物的地方。 第92章 “为什么?”时亭州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 “没有为什么。”时亭云淡淡道。 他不像时远那样好脾气,愿意与时亭州解释这么许多。 时亭云拍拍时亭州的肩膀,转身,已经准备要走了。 “哥,”时亭州拉住时亭云的胳膊,他的语气很急,“为什么你突然要走?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时亭云回过头来看他,时亭云眸中划过丝缕难得一见的柔情,“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做的很好。这么多年来,每一件事情,你都做得很好。” “虽然我是你哥,但是你一点也不比我差。”时亭云很温柔地摸一下时亭州的头顶。 好像时亭云一直知道,自己在暗暗地拿自己与他作比较一样。 时亭州鼻尖一酸,眼眶里已经蓄上了泪。 “州儿,你真的很棒,我很为你骄傲。”时亭云看着他,然后轻轻叹息。 “那你为什么还要走?”时亭州哽咽。 “老爸已经离开了,我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你为什么也要走?”时亭州抓着时亭云的手握的很紧,紧到骨节都泛白。 “对不起。”时亭云轻声。 “我不要听你说对不起,”时亭州咬住下唇,滚烫的泪蓄满了眼眶,然后抑制不住地滚落下来,“我要你留下来!” “你已经长大了,”时亭云把时亭州攥着自己胳膊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就像很多年前时远离开时的那次一样,“不能再任性了。” “我不要……”时亭州不肯松手,一种恸人的悲伤在他胸膛中炸开,他看着时亭云,哽咽到泣不成声。 时亭云看着他,神色温和又无奈。 时亭云没再用蛮力掰开时亭州的手指。 他就这样胳膊被时亭州攥在手里,一点一点地淡化消失了。 在梦境里一点一点灰飞烟灭。 万箭穿心的痛苦和幻灭。 时亭州喘息着从梦里醒来,他睁开眼看见光差治疗室雪白的天花顶板,抬手摸一下脸,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只是个梦而已。 时亭州对自己说。 真的只是个梦吗? 时亭州问自己。 - 等到顾风祁下午有空来看时亭州的时候,他已经调整好情绪了。 脸上的泪痕抹去之后,时亭州的眼眸中再无波澜,只剩下深深的平静。 顾风祁推开门走进来,一抬头便对上时亭州这样一双古井无波的眼。 顾风祁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伤了一样,他猛然垂眸,避开时亭州的视线。 顾风祁在上午就已经知道时亭云牺牲的事情了,是阎潇跟他说的。 顾风祁从来没有见过阎潇那么失态的样子。 像是被砸碎的玻璃,每一片碎片都深深扎进血肉里,却偏偏还要勉力在所有人眼前维持成完好无损的样子。 “先不要告诉亭州吧,”阎潇的嗓音很哑,顾风祁猜测他应该是哭过,“这件事情,我亲自向亭州赔罪。” “潇哥,”顾风祁的声音也低下去,“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算在自己头上。” “是,”阎潇的声音很疲惫,悲伤甚至都要浸透了电波,“我应该和他一起去的,这样他就不会出事情了。” 可是已经出事情了。 逝者已逝,像是泼出去的水,流过的时间,无法挽回。 只是顾风祁依然不敢直视时亭州的眼睛。 时亭州直勾勾看着顾风祁。 “我梦见我爸了。”这是顾风祁进门来之后,时亭州说出口的第一句话。 顾风祁给时亭州倒水,他拿杯子的手颤了一下。 “嗯。”顾风祁应一声,他后背上浸了点冷汗出来。 “我还梦见我哥了。”时亭州继续。 顾风祁正要把水杯递给时亭州,听到这句话,他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 时亭州察觉到了顾风祁神情的异样,他对心中的猜测更加笃定了。 “我哥是不是出事了?”时亭州看着顾风祁,问出这句话。 他的神情很平静,平静地有些……让人不安。 顾风祁抿唇,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说假话,是欺骗时亭州。他不想欺骗时亭州。 说真话,他又担心时亭州现在的身体状况没有办法承受真相。 “你不用担心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时亭州像是看透了顾风祁的所思所想,他微微笑一下,像是在安抚顾风祁,“你可以告诉我真相。” “我哥是不是出事了?”时亭州又问了一遍。 顾风祁张口,但是还是没能说出什么东西。 将真相脱口而出是一件太过简单容易的事情,在脱口而出之后,应当如何收场,这才是最困难的点。 顾风祁还在挣扎犹豫。 “我想听实话,”时亭州收敛了面上笑,他的神情变得严肃,“你说过的,我们从来都不用对彼此隐瞒。” 顾风祁从前说过的话,现在成了压倒他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 顾风祁垂了头,吐出一个字,“是。” “他伤得重吗?”时亭州问。 顾风祁抿唇。 “伤得很重吗?”时亭州问。 “他牺牲了。”顾风祁抬头。 他终于狠下心来。 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持续欺瞒,不如快刀斩乱麻,直截了当告知时亭州真相。 “他牺牲了。”时亭州愣怔一下,然后点头,缓慢地把顾风祁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怪不得会做那样的梦呵。 时亭州垂眸,他看着自己手背上隆起的青筋,还有扎在静脉里的输液管。 他牺牲了。 顾风祁很紧张地观察着时亭州的状况。 时亭州并没有流泪,只是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 顾风祁看着他很缓慢地把头转向病床的另一面,从这个角度,顾风祁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时亭州的肩膀开始小幅度地抽动,胸膛起伏。 顾风祁最开始以为他在哭,然而后来发现并不是。 时亭州是在咳嗽,并且强忍着不发出声响。 有两颗坚甲弹前后穿透了他的肺叶。 时亭州咳出血来,红色的血点洒落在他的前襟。 顾风祁站起来,颤抖着拍着时亭州的后背,给他顺气。 时亭州还在咳,他抬手捂住嘴,然后温热的血从他捂住嘴的指缝里面渗出来。 时亭州看着顾风祁,微微蹙眉,他温润的眼里带一点歉意,似乎是不好意思自己把纯白的病号服给弄脏了。 顾风祁疯了一样摁床头的提示铃,叫医生。 时亭州轻轻拽着顾风祁的袖口,摇头,示意自己没有关系,不用叫医生。 可是他继续咳,继续呛血。 眼泪在一瞬间充满顾风祁的眼眶。 顾风祁看着时亭州,颤着声说了一串“对不起”。 时亭州很温和又无奈地摇头。 他本来想说“不是你的错,不要说对不起”,可是他已经咳得数不出话来。 顾风祁看着时亭州被赶来的医生和病床一起推出房间,紧急送往抢救室。 他还在咳。 他苍白的脸上有淡而疲惫的笑。 猩红色的血在苍白肤色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刺目。 他向顾风祁摆手,让顾风祁不要担心。 顾风祁看懂了。 时亭州让他不要担心。 顾风祁靠着墙,颤抖着缓慢向下滑,跪倒在地上,用手捂住嘴,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很、爽。 在酒店准备明天saif迷你营面试的我狰狞着笑出声。 第77章 夕夜 时亭州没有什么大碍, 伤情已经控制住了,昨天的激烈反应更多的也只是应激性而已,并不是由于身体本身的损伤。 他在被送进急救室之后, 没过多长时间,又被送了回来。 只不过他回来的时候戴上了呼吸机,随着他在呼吸时胸膛的缓慢起伏, 罩住他口鼻的辅助呼吸器上面弥漫上一层薄雾, 然后那层薄雾再缓缓地消解。 时亭州的眼神是一种温和的倦怠。 他这几天都没有睡好, 虽然人类的肺部本身没有痛觉神经, 但是穿透肺叶的伤口却让时亭州连简单的呼吸也感到很难受。 他向一直陪在他身边的顾风祁笑一下,虚弱又疲惫。 顾风祁不说话,站在他边上, 手掌捧住时亭州的脸颊。 很温存的姿势和氛围。 “要睡一觉吗?”顾风祁哑声开口。 时亭州戴着呼吸机说不了话, 他很安静地点一下头,然后闭上眼睛。 顾风祁就在时亭州的床边上坐下来,他紧紧握着时亭州的手,转头, 默不作声望着窗外的刺目阳光。 - 阎潇是下午赶到的,等他敲响时亭州的病房门的时候, 时亭州还陷在熟睡之中。 第93章 顾风祁怕把人吵醒, 没有直接答一声“请进”, 他松了握着时亭州的手, 起身去开门。 时亭州的手蓦然空了, 他眼睫轻轻翕动一下。 顾风祁轻手轻脚把门打开。 他看到阎潇的时候愣住了。 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教官, 学长, 竟然短短几天就憔悴成这个样子。 阎潇透过敞开的门缝往里面望一下, 他也大概知道了时亭州应该是在休息。 “怎么样了?”阎潇也压低声音, 他的眼色很疲惫,眼底有无法退却的黯然红痕。 那是一辈子也没办法治愈的伤口。是每次午夜梦回时,满身大汗挣扎着坐起,茫茫然看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时,内心深处永远也无法填补的一道裂隙。 顾风祁大概知道阎潇是在问时亭州的身体状况,但是他沉默一下,给了阎潇一个另外的问题的答案。 “他已经知道了。”顾风祁抬眸,他看着阎潇的眼睛。 阎潇眸中浮现出类似于讶然和震动的情绪。 “……他是怎么……?” 他是怎么知道的?阎潇想问。 阎潇觉得顾风祁应该不会主动告诉时亭州这件事情。 “他说他做了一个梦。”顾风祁的声音很低。 顾风祁也不知道。 这可能就是别人常说的那种血浓于水,骨肉之情吧? 阎潇便沉默了。 顾风祁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于是他便陪着阎潇一起沉默。 过了好半晌,阎潇开口道,“是我的错。” 顾风祁拧眉,心里面四分的感伤,三分的无奈。 “不是你的错,你不要……” 他们两个声音放的很轻,话说到一半,顾风祁听到房间里面有响动。 顾风祁停了话头,他转身去确认时亭州的情况。 他看到时亭州已经摘了呼吸机,自己坐起来了。 “怎么把呼吸机摘了?”顾风祁维持着向后扭头的姿势,皱眉,看着时亭州。 然后他迅速地转头,看着阎潇。 “他醒了。”顾风祁低低对阎潇说了一声。 顾风祁说完之后便把房门轻轻掩上,退回到房间内,时亭州的床边上。 他把做什么,怎么做,什么时候做的选择,都留给了阎潇自己。 顾风祁自己其实很能理解阎潇现在的心境。 他能大致猜测到阎潇现在的痛苦,懊悔,自责。虽然其实他并没有错。还有阎潇站在时亭州面前时,那种“无法面对”的心态。 如果情况掉个个儿的话,顾风祁也不会敢看时亭云的眼睛。 “怎么了?”时亭州看着顾风祁走过来,他刚刚睡醒,眼眸里还残存着一种温和的水润。 “你怎么把呼吸机摘了?”顾风祁不答,把之前问过的问题抛出来,又说了一遍。 “不舒服。”时亭州垂眸,浅浅笑一下。 他的声音轻,而且苍白。如果声音有颜色的话。他面上的笑似乎是有点不好意思。 顾风祁看着时亭州,眸光有点责备又有点心疼,但是终究拿他没有办法。 阎潇就在这时候推门走进来了。 “吱呀”一声响,时亭州抬头看见阎潇,他眸中闪过一丝迷茫的欢喜,“潇哥怎么过来了?” 阎潇在看到时亭州坐在病床上的那副模样的第一刻,鼻腔就酸涩了。 时亭州这几天瘦削了许多,脱下军装,换上柔软的无菌服之后,甚至有点病骨支离的感觉了。 时亭州整个人的气质神态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前的时亭州是一个精力和感情都丰富到几乎满溢的人。他可以痛痛快快与你说笑玩闹,可以在他所坚持的立场上坚定不移义愤填膺。时亭州是鲜活的,是充满生命力的。 现在坐在病床上的时亭州,已经不是时亭州了。 他苍白的脸容看上去那么脆弱,像是一副玻璃,轻轻一碰就要碎掉似的。 从前那个精蹦的让时亭云头疼极了的小子,现如今眼眸温润,里面刻着入骨的倦怠。 那是种介于“一夕长大”和“一夜白头”之间的某种矛盾的变化。 阎潇像别人讲不清楚,但是却并不妨碍他在看到时亭州的那一瞬间,内心涌现出的疼惜与无力。 “州儿,”阎潇走到时亭州病床边上,他在床边单膝跪下来,嗓音哑的不成样子,“……还好吗?” 顾风祁退开,走到房门口的位置遥遥站着,把空间留给他们两个人。 “挺好的,”时亭州咧嘴笑,“七号驻点的战况现在已经稳定下来了,士兵的伤亡率也控制的很低,就是激化药剂这个东西,当时不知道有这么厉害的后遗……” 时亭州话没说完,感到有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时亭州顿住。 他看到阎潇低着头,肩膀打着颤。 阎潇在哭。 “对不起……州儿,对不起……”阎潇哽咽,情绪失控,不能自已。 “真的对不起……我当时应该和他一起的,这样他就不会出意外了……对不起……” 阎潇单膝跪在时亭州床边,在一个后辈面前失声痛哭。 时亭州以前从没见过阎潇这样。 情绪是会传染的。 小小一间病房,的伤感和悲痛很快发酵,连带着时亭州也一起湿润了眼眶。 “哥,哥……你听我说……”时亭州掀开被子,翻身下床,他的步子有点飘,他也在地上跪下来,他扳住阎潇的肩膀,把阎潇抱进怀里。 “哥,不是你的错,”时亭州的眼眸湿润,声音温哑,“不是你的错。” 阎潇哽咽,泣不成声,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对不起”。 时亭州鼻腔很酸涩,心里很难受。 他把阎潇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在安抚一个小孩。 时亭州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哥,不是你的错。” 这是阎潇自时亭云出事以来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放下心理负担,痛痛快快无所顾忌地哭一场。 他是真的真的很痛。 阎潇在时亭州怀里抱头痛哭。 阎潇哭了很久,等到情绪终于发泄完之后,他抬起眼看着时亭州,他的眼睛红红的。 “州儿,真的对不起。” 阎潇还是把所有事情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对不起,”阎潇的嗓音再一次哑下去,“如果不是我的话……” “哥,你别这样,”时亭州很温柔但是坚定地打断阎潇,“如果我哥还在的话,他听到你说这样的话,不会开心的。” 阎潇垂眸,神情黯然。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顾风祁站在门边上,看着他们两个人。 顾风祁看着看着,就满眼泪水。 时亭州再一次把阎潇抱进怀里,他越过阎潇的肩膀,看到了顾风祁的满眼泪水。 后来他问顾风祁,为什么哭了。 顾风祁心里想,你都不知道,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哭了。 顾风祁看着卧在病床上的瓷器一样脆弱苍白的时亭州,有半缕阳光落在时亭州脸上,将他整个人都映照出一种透明感来。 顾风祁抿唇,沉默良久。 “我很害怕。” 顾风祁说。 不用再多解释,时亭州就全部都懂了。 顾风祁沉默地看着他,幽黑的双眸里又逐渐蓄起雾气。 怕我晚到了一步,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怕这战争世事皆是如此的残酷无情,一个人轻易就能失去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东西。 和阎潇相比,他还是幸运很多了。 “我爱你。”时亭州紧紧握住顾风祁的手。 “我爱你。”顾风祁哑声。 - 273年,审讯室。 冰冷的灯光,监控面板上流动着一串串机械的数字。 那些数字精确的刻画出时亭州现在的生理特征和情绪状况。 第二支溯洄的效力也要尽了。 督察组长垂眸,居高临下看着苍白的时亭州。 这一次他能想起什么东西来吗? 第78章 叛国 时亭州低声咳嗽两下, 然后他睁开眼睛。 审讯室的光线是冷光,并且有点过于强烈了,时亭州的眼睛被弄得很不舒服。 “醒了?”督察组组长示意手下人给时亭州倒水。 时亭州低低应一声, 下颌动一下,示意解开他身上的约束带。他要坐起来。 督察组长动动手指,马上有人照做了。 “谢谢。” 时亭州坐起来, 接过水杯, 他的嘴唇和脸色都很苍白。 “第二针溯洄的药效已经结束了, ”督察组长在时亭州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虽然不知道你的记忆已经回溯到什么时间了,但是我需要提醒你的是,”督察组长面上的神情很冷酷, “第一, 溯洄作为一种精神类药剂,它对你的身体会有损伤,要是你现在已经能给出我们想要的答案了,我建议你直接把知道的事情告诉我们, 不要再注射第三支溯洄了。” 第94章 “第二,”督察组长拇指轻轻蹭过自己的下颌, 他的唇线抿成很严厉的一线, “顾风祁破坏灯塔围猎行动的事件, 已经被上层定性为‘叛国罪’了。无论你给出什么样的供词或者证据, 他的罪名都不会改变。” “顾风祁在破坏灯塔围猎行动之后, 只身跳下了塞西莉亚灯塔, 现在生死未卜。嗯, 当然, 大部分人都认为他不可能还活着。” “鉴于你和你们的‘逆’都在事发现场, 你们既可以被定义为叛国行为的参与者,也可以被定为叛国行为的证人。” “从最优化结果的角度来考虑,我奉劝你,不要再想着为顾风祁开脱罪名了。” “已经到了现在,想想怎么把你自己和‘逆’从和顾风祁共同叛国的罪名中摘干净,这才是最重要的。” 督察组长说完之后冲着时亭州点点头,他自认为自己是为了时亭州好,他也认为,时亭州要是稍微还有一点权衡利弊的能力,那就应该按照自己的建议行动。 “好。”时亭州看着他,轻轻点一下头。 督察组长坐正了。 似乎是已经出现软化的迹象了? 督察组长做个手势,马上有专门的的记录员开始记录。 “从什么时候开始说呢?”时亭州浅浅地笑一下,看着督察组长。 “从……”督察组长皱眉,沉吟一下,“从穹顶开始说起吧。” 毕竟穹顶之战乃是环塔分崩离析的开端。 在此之前,时亭州和顾风祁依然是夺取雪原之战胜利的关键人物,是帝国闪闪发光的双子星。 他们,或者说,发展派,与环塔的离心离德是发生在穹顶之战的时候。 所以从穹顶之战开始吧。 “好。”时亭州点头,苍白又驯顺的样子。 “穹顶之战,”时亭州拧眉,他现在有一半的意识还深陷在溯洄造成的梦境里,他的脑子转的稍微有点慢,“穹顶之战已经是很多年前了。” 督察组长点头,他有点急迫地倾身向前。 他不希望时亭州在接下来的供述中全部都是这样众人皆知的废话。 “穹顶之战的开端是温燕昆中将在无任何征兆,无任何理由的情况下,率先向墨菲斯的飞行中队发起了攻击。并且是连续的三次擅自进攻。”时亭州面上的笑容很浅,他的眸色缁黑,里面带着某种很苍凉的意味。 “在温燕昆之后,穹顶一线的情势并非完全不可挽回,但是原七号驻点的指挥官叶安旭中将,又擅自率领了一支队伍,在海顿荒原腹地与墨菲斯发生了激战。” “此一战后,墨菲斯被彻底激怒,帝国与环塔被拉进了穹顶之战的泥潭。” “当然,说是‘泥潭’未免有些主观了,”时亭州笑一下,“毕竟这可是主战派大部分人都喜闻乐见的结果。” “时亭州上将,”督察组长有点不耐地皱眉,他屈起手指,很生硬地敲了几下桌面,“请你不要带着我们兜圈子!请你直接切入重点!” “噢!好的!”时亭州脸上的笑容有点懒洋洋的,又无奈。 他举起双手做了个没什么姿态的类似于投降的动作,然后继续往下说。 “然后穹顶之战就正式开始了,我和顾风祁原本在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也被临时抽调去往了穹顶,作为援助兵力。” “嗯。”督察组长终于听到了顾风祁的名字。 “我们并不支持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是。”时亭州面上的笑容很坦诚,一无所惧。 “但是若仅仅因为我们和环塔主战派,也就是现在的环塔当权派,政见不同,就要往我们头上扣‘叛国罪’的帽子,这样并不是很妥当吧?” “时亭州上将,”督察组长皱眉,“现在叛国罪已是既成事实了。我希望你能时刻牢记我刚才的忠告,不要想着怎么为顾风祁洗脱罪名了,虽然我知道你们两位私交甚深,想着怎么把你和‘逆’剩下的七十几名军人,从顾风祁的罪名里面摘干净吧。” “好,”时亭州笑着点头,“那我继续往下说。” “嗯。”督察组长点头。 “最开始的时候,穹顶战线的战局非常不乐观。墨菲斯的刀手和蓝眼,战力比我们的士兵高出太多了。” “最开始的时候……”时亭州陷入回忆中,他之前还满不在意上扬着的唇角一点点放平,抿紧,他的声音也低下去,“死了很多人。” 那些年轻的士兵们。 时亭州直到今天,都还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 “然后呢,”时亭州语气陡然又变得轻快,整个人像变了个调子似的,“我们的叶郁青将军,带着他的团队研发出了激化药剂。” 时亭州冲着督察组长咧嘴笑,“正是激化药剂帮我们扭转了战局。” “但是你知道么?使用激化药剂会对士兵身体造成很严重的损伤。” “穹顶之战后,环塔有将近两万名的士兵,都罹患着注射激化药剂带来的后遗症。” “你知道吗?”时亭州看着督察组长,他笑,他微笑的眼眸中没有温度。 “你当然不知道。穹顶之战的英雄,叶郁青将军,他也不知道。”时亭州自嘲地笑一下。 “时亭州!”督察组长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不要急,”时亭州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他抬眸看一眼墙上的挂钟,“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我会把你想要听到的东西,全部告诉你的。” “在那一场战争中,我失去了我的兄长,我失去了我的士兵,我在知情的状况下,注射了两针激化药剂,被两颗坚甲弹打穿了肺叶,获得了无法逆转的后遗症和损伤。” “复健的时候,我是真的有想过,如果我用生命守护的帝国,捍卫的环塔,其实是这样一副样子,我为什么要豁出自己的性命去守护它,去捍卫它呢?” “帝国和环塔,”时亭州深吸一口气,他稍稍有点颤抖,“做了太多对不起我的事情。做了太多对不起我们的事情。” “但是,就算是这样,”时亭州看向督察组长的眼睛,“我们也从来没有过一星半点叛国的念头。” 时亭州的眸色很黑,仿佛顾风祁纵身跃下塞西莉亚灯塔的那个巨浪滔天暴雨倾盆的晚上的夜色。 督察组长被时亭州的眼神看得心里面颤了一下。 但是他不能忘了自己督察组长的身份,还有他肩上的任务。 “这些都是我们知道的内容。”督察组长口气生硬道。 “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们的东西吗?” “顾风祁没有叛国,我没有,‘逆’里面的任何一个人也没有。”时亭州道。 “除此之外,没有了。”时亭州淡淡一笑。 督察组长看着冷光下苍白的时亭州,还有他唇边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督察组长突然产生了一种深刻的无力感。 他做个手势,“给他用第三针溯洄。” 时亭州弯一下唇角,很驯顺地躺回到审讯椅上,任由他们再一次给自己绑上约束带。 针|头扎进静脉。 第三针溯洄。 时亭州闭上眼睛。 - 对于时亭州而言,最难的那段日子,除了时亭云离开所带给他的打击和伤痛,还有激化药剂造成的后遗症对他的折磨,生理上和心理上的。 在伤愈后的一段时间里,时亭州从无比虚弱的状态逐渐恢复。 他的气色开始一天天好起来,每天晚上持续折磨着他的肺部的异常感也逐渐减弱了。 最初的那段时间,时亭州几乎每天都是信心满满地期待着第二天的到来。 他觉得自己差不多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完全康复了,就能重回从前的状态,重返战场,和他的士兵们并肩作战了。 顾风祁一直陪在时亭州身边,看着时亭州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更真切,他挣扎了很久,还是没能把事情的真相说出口。 真相是,注射过激化药剂之后,留存的后遗症永远没有办法彻底恢复。 意外出现在时亭州出院休养的第三天。 那天的天气很好,顾风祁有点事情暂时离开了,留时亭州一个人在临时疗养点。 时亭州看着窗外暖意融融的阳光,他心里面突然就开始泛痒痒了。 他想出去活动活动筋骨。 要回到战场的话,初步的恢复训练从现在应该就可以开始了。 于是时亭州出去跑步了。 没有负重,不是越野,就是最普通的匀速跑。 最后这场临时起意的恢复训练,以时亭州的急性休克作为结束。 第79章 和解 时亭州醒来的时候, 顾风祁已经赶回来了。 顾风祁坐在时亭州的床边上,抓着他的手。 病房里的窗帘半掩着,从窗帘与窗框的缝隙中可以隐隐看到外头的天色。 天色已近黄昏了。 顾风祁抿着唇, 眉头微微蹙着。 第95章 他偏头看着病房中某处,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神思中,甚至没有注意到时亭州的苏醒。 时亭州轻轻拽一下顾风祁握着他的手。 顾风祁感受到, 他转脸看时亭州。 “今天是我太急了, ”时亭州躺在柔软的被褥里, 有点讨好地冲顾风祁笑了一下, “以后不会了,我会注意的。” 顾风祁看着他,并不说话, 幽黑的眼眸里有某种很挣扎的情绪。 时亭州以为他在生气。 气他只不过离开了一个上午, 时亭州就把自己给折腾地急性休克了。 “你别生气,”时亭州把自己支起来,凑到顾风祁面前,两个人鼻尖对着鼻尖, 时亭州笑得又乖又讨好,“我保证, 之后我不会这么冲动了。我一定慢慢的, 循序渐进地做恢复训练!” “恢复训练?”顾风祁终于开口了, 他面上浮现出一点隐约的怒意。 时亭州以为那怒意是冲着他来的。 顾风祁知道, 那怒意更多是冲着自己, 还有那些人, 那该死的激化药剂, 以及这场操|蛋的战争。 “你想恢复到什么样子呢?”顾风祁努力控制住自己翻涌的情绪, 但这样故作的克制, 却反而让他整个人的状态看起来更奇怪。 时亭州察觉到了顾风祁的态度并不好,他有些茫然地看着顾风祁,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生气。 “就……以前的样子啊?”时亭州无措的神情看上去柔软又惹人怜惜。 “时亭州,”顾风祁冷酷的削薄的唇终于吐出了那句话,“你再也不可能恢复到以前的样子了。” 这句话压在顾风祁一个人的心里面已经压了很久。 今天他怀着一种近乎恶毒的畅快,终于对着时亭州说出了这句话。 时亭州愣怔了一下。 顾风祁很僵硬地勾一下唇角,假装自己不会痛,把那把尖刀往两个人共同的伤口上刺的更深。 “注射激化药剂会造成不可逆的后遗症,你在注射前就应该知道这一点。” “你不可能再恢复到之前的状态了,你不可能再意气风发地回到战场上了。” “不可能了。” 顾风祁说着说着就沙哑了嗓音。 他的眼眶红了,他偏头去看被窗帘遮的严严实实的窗子,有一线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可是却驱赶不走愈发浓沉的黑暗。 时亭州沉默着重新躺回到床上,他看着病房的天花板顶,眼睛一眨也不眨。 “对不起。”黄昏渐暮的病房里,顾风祁忽然开口道。 “对不起。”顾风祁握住时亭州的手,薄唇颤抖着吻在时亭州的手背上。 时亭州感受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时亭州没有转头去看,他很温柔地为顾风祁留足了空间和软弱的余地。 “对不起。”颤抖和深重的无力感从顾风祁的胸腔深处蔓延出来,一直延伸到他落在时亭州手背上的那个吻。 时亭州微微扬了一下嘴角,他面上的表情近乎安恬。 “不要说对不起。”他安抚地握了握顾风祁握着他的手。 “恢复不到从前的话,那就算了吧。”时亭州看着天花板,他的眸色很温柔。 那是一种淡然从容,但却绝不是妥协。 “我可以从头再来,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 “我甚至可以选择一条截然不同的路,重新出发。” “回不到从前的样子,并不代表我就没有未来了。” “我不怨这之前的任何人,也不怕这之后将要发生的任何事。” 时亭州微微笑着,视线落在顾风祁的脸上。 “我不是你要捧在手心里面的珍宝,我是和你一样的战士。” “不要为我哭,不要可怜我。” “如果你还爱我,那就相信我,相信我会成为另一个很好的时亭州。”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也不会让自己失望的。” “如果你愿意,那就看着我,陪着我,一起走到这条路的尽头。” 顾风祁看着时亭州,夕阳余晖给时亭州的面容镀上了一层温和又凛然的光芒。 温和与凛然,多么冲突的两个词汇。 一如现在的时亭州。 他是这么的脆弱,甚至连最轻易的慢跑,也会造成急性休克。 但是他又是那么地坚不可摧。 顾风祁看着时亭州面上坚定又自信的笑容,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在那一瞬间都凝滞了。 顾风祁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心都是荒谬的。 时亭州怎么可能会因为后遗症而消沉呢? 时亭州永远能从容地面对发生在他生命中的任何事情。 时亭州永远都在闪闪发光,永远都坚毅而勇敢,永远都从容且宽厚。 时亭州让自己陪着他走到这条路的尽头。 当然,顾风祁当然会陪着他走到这条路的尽头。 “好,”顾风祁不再说对不起了,他哑声吻在时亭州的手背上,他的神情近乎虔诚,“我会陪着你走到这条路的尽头。” “我爱你。” “我也爱你,矢志不渝。” - 永远不可能再恢复到从前的状态。 时亭州在知道这件事情的最开始,不可能不难受。 他用了人生中最青春,最年华正好的十余年,去不断地训练,才成为了时亭州。 那个环塔第十七届的优秀毕业生,那个雪原之战上大放异彩的帝国双子星。 现在却突然得知,自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自己这么十余年来做出的所有努力,全部都一笔勾销了。 再也恢复不到从前了啊…… 心里怎么可能会不难受呢? 可是难受又怎么样呢? 一件已经既成事实的事情,并不会因为他难受与否而发生改变。 既然如此,那不如往前看吧。 人的一生,就是要不断地放下。 放下当然不等于遗忘。 时亭州会永远铭记他在战争中所受到的创伤,他失去的亲人和战友。 但是人不能永远背负着枷锁而活。 时间忽视所有人的意志,始终向前流淌,人也要放下那些桎梏,勇敢地向前走。 时亭州再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在凛冽的风雪中跑过无垠的原野,再也不可能像一柄尖刀一样,又快又狠又准地扎进敌人的薄弱处。 他再也没有办法变回那个阳光明媚意气风发的少年。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人生不会戛然而止。 只要他想要,他依然有别的路可以走,他依然可以在环塔与帝国闪闪发光。 那些他深爱的,也深深景仰他的士兵们,依然会爱戴他,而他也依然会配得上他们的信任。 夜已经很深了,时亭州躺在床上,顾风祁握着他的手,上半身伏卧在床边上。 一点点星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落进来,时亭州睁着眼睛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声音轻的像是呓语。 “我在想,我之后干脆改行好了。” 顾风祁动了一下,他支起上半身来看着时亭州,发梢蹭过柔软的被褥。 “你觉得怎么样?”时亭州一只手碰了顾风祁的脸,很温柔地望着他。 “嗯。”顾风祁应一声。 虽然他实在没想到,时亭州改行的话,能去干什么。 但他还是很坚定地点点头,“我会陪着你,无论你选哪一条路。” “我想去做指挥。”时亭州眸中浮现出一点浅浅的笑。 “虽然再也不能依凭自己的身体去战斗了,但是我依然不想离开这里。” 不想离开他坚守了这么久,为之付出努力那么久的战场。 如果他不能再以一个战士的身份留在战场上,那就让他以另外一种方式回归吧! 顾风祁看着时亭州,他听着时亭州述说,幽黑眼眸中蓦然闪现出一点泪光。 “好。”顾风祁点头,他的声音有一点哽咽了,他尽力克制着自己,不让时亭州听出来。 “你会成为很好的指挥官的,”顾风祁嗓音沙哑,“比我之前见过的所有指挥官都要好。” 顾风祁毫不怀疑时亭州能做到。 毕竟从两个人十七岁相识开始,时亭州就一直那么优秀,一直那么闪闪发光。 时亭州最后也的确做到了。 只不过那场他指挥最出色的战役,葬送了大半个“逆”的成员,还让顾风祁背负上叛国的罪名。 那个墨一样浓沉的,暴雨泼天的黑夜。 把最后一丝光线并灵魂与希望一起吞噬的黑夜。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现在刚刚走出阴霾的两个人,还不知道未来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们。 - 叶郁青正坐在环塔宽敞明亮的上将办公室里,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前线的战报。 自从激化药剂运抵前线之后,整个战线的局势就变得明朗起来了。 第96章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约有三成注射了激化药剂的士兵,都留下了不同程度的后遗症。 其中以注射激化药剂后还受了伤的士兵,后遗症症状最为强烈。 但是最关键的是他们控制住了局势不是吗? 这些有后遗症的士兵,环塔和帝国会给予他们供养和荣誉,弥补他们曾在战场上遭受的创伤。 这些微小的代价,在整个帝国的胜利面前,实在是太不值一提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 这个道理是不容那些讲“人道主义”和“人文关怀”的人辩驳的。 叶郁青缓慢地看着战报,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他的办公室大门被人猛然推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入v啦!感谢这段时间以来大家的陪伴和支持!v后会尽量保持日更,如果有事情会提前向大家请假! 由于是倒v的原因,《溯洄》在完结前不会设置任何防盗,但是在全文完结之后,会设置防盗滴~先跟宝贝们说一下捏! 最后再贴贴所有看文的小天使捏! - 第80章 质问 周容川怒气冲冲走进来, 他反手把门砸上。 叶郁青放下茶杯,面上的笑容显露出一点些微的惊诧来。 “什么事情这么生气?”叶郁青向周容川挑了一下眉。 “什么事情?”周容川咬牙切齿走到叶郁青面前,单手攥了他的领子, 把他从椅子上拎起来,“哐当”一声撞到办公桌背后的钢化玻璃上。 没有任何缓冲,肩胛骨狠狠撞上钢化玻璃。一阵闷痛在后背的位置蔓延开来。 叶郁青面上不动声色, 幽深的眸中依然维持着处惊不变的笑容, “就算要动手, 也先说一个动手的由头吧?” 周容川稍微平静了一点, 他紧攥着叶郁青领子的手稍稍松了一点。 但是周容川的眼神依然是狼的一样凶狠的眼神。一头被激怒了的,也受伤了的狼。 “那些激化药剂,是你的主意吧?”周容川死死盯着叶郁青, 他几乎是从上下牙关中挤出这句话。 “是。”叶郁青很坦然地点了头, 他面上甚至还带着一点云淡风轻的笑。 他承认了。 但是他怎么还有脸笑得这么云淡风轻? 周容川简直想一拳砸在叶郁青这张脸上。 “你他妈简直是……”攥着叶郁青领口的手又一次收紧,周容川看着叶郁青安恬的眼睛,一时半会儿竟然找不出足够表达自己愤怒的词汇。 叶郁青被他狠狠摁在钢化玻璃上,脚后跟离地半寸, 脚尖虚虚点在地面上。 可是叶郁青还是很淡然。 周容川的愤怒简直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你知道吗?有三成的士兵,因为你的激化药剂, 身体机能都遭受了无法逆转的损伤, 他们此后终生都将伴着后遗症生活!”周容川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怒火。 “我知道。”叶郁青点头, 他突然扣住周容川攥他领子的手腕。 周容川眸中闪过愤怒, 下一秒, 他手腕上传来一阵惊痛。 叶郁青卡着他的关节, 强迫他松了手。 “但是你知道这场战争的战损率是多少么?” 叶郁青面上的笑容淡去了, 他一双清润却让人看不透的眼睛逼视着周容川。 “是百分之十三点七五。” “这是环塔和帝国历史上, 最低的战损率。” 叶郁青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 他整个人身上陡然散发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那三成注射激化药剂的士兵,他们是受到了不可复原的机体损害,他们是今后都将伴随着后遗症生活。” “可是要是没有激化药剂,他们也有可能早就死在了穹顶的战场上。” 叶郁青屈指,食指和中指的指节抵在周容川的肩窝上。 他猛然用力,把周容川推得向后踉跄了两步。 周容川有点愣,他的怒火被叶郁青浇灭了,他现在处于一种难以言说的惊诧之中。 他竟然觉得叶郁青说的是对的。 激化药剂的确对很多士兵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可是要是没有激化药剂的话……或许可能更多的人都会死在穹顶的战场上。 这就是战争的残酷性。 “但是为什么……”周容川有些茫然地张口,但是堪堪吐出五个字之后,他就不知道后面该怎么往下说了。 但是为什么要开始这场战争呢? 这场一开始就没有正当动机,也毫无相应准备的战争? 叶郁青捕捉到了他眸中的茫然。 叶郁青笑一下,把自己被他揉皱的衣领重新整理好,他面上的神情几乎是宽容的。 “当时在温燕昆中将受审的现场,你可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呢。” “不过从来也没有人要求过‘从一而终’,要是你现在改变主意了,还来得及去齐阳将军那里递名帖。” 叶郁青的语气很温和,但是话里话外却有某种很刺人的东西。 那种很刺人的东西成功又把周容川的怒火点燃了。 周容川冷笑一声,“你说的可真好听啊!注射了激化药剂,留下终生后遗症的人又不是你,你当然会觉得无所谓啊!” “不,”叶郁青转身,他很认真地看着周容川,“我不只是说得好听。” “如果有必要的话,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刻,我会注射激化药剂走上战场。” 叶郁青的某种有异彩,他不是在开玩笑。 “我会在需要我的地方战斗流血,我会为了环塔和帝国而死。” “但是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叶郁青说到这里笑了一下,那笑容举重若轻,“我不会这么仓促地牺牲。” “自己死掉,做英雄,然后把环塔和帝国的未来,交给到一群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想清楚的人手里,这才是真正的不负责任。” 这是周容川独独没有想到的回答。 于是周容川再一次愣怔。 “还有什么事情么?”叶郁青淡淡问道。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了,那我就先走了,易安将军那里还有一个例会。” 还没等周容川反应过来,说些什么,叶郁青就已经离开了。 一片阳光穿透了钢化玻璃,照在叶郁青的办公桌上。 办公桌上有一盏澄碧的茶,水波静谧,茶叶悠沉。 - 269年,穹顶之战落下帷幕。 帝国的军队彻底将墨菲斯的痕迹从广袤的海顿荒原上抹去,人类终于崛起,并在陆地上无可匹敌。 一场战争过后,最重要的是荣耀。 至于流血,牺牲还有创伤这一类的东西,全都可以妥善隐藏在荣耀的华袍背后。 叶郁青和他所在的主战派,站上了荣耀的顶峰。 而至于那些真正为战争抛头颅洒热血的人,却已经隐没于荣耀的背后。 所幸的是叶郁青并没有忘掉他们。 叶郁青给了那些因为后遗症而无法再次回到战场的士兵足够的抚恤。 虽然抚恤本身并不能弥补战争对他们造成的伤害,但无论怎么说,有当权者还记得他们,总是聊胜于无。 从这一点说来,他并不是一个特别坏特别糟糕的人。 除了因为激化药剂而落下后遗症的士兵,还有参与了穹顶之战的那些高级军官。 叶郁青也逐个探访了他们。 时亭州见到叶郁青的时候,是269年的春天。 草木抽了新芽,到处是一派生意盎然的绿,时亭州也恢复的差不多了。 无论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从生理上的创伤来讲,时亭州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再恢复到过去的样子了。 但是从心理上的的创伤而言,时亭州已经迈过了那道坎,变成了一个更坚毅,更从容的人。 时亭州对叶郁青并没有任何抵触的个人情感。 虽然叶郁青是主战派的中流砥柱,虽然是叶郁青将将激化药剂送到了穹顶前线。 时亭州知道,在穹顶之战这件事情上,叶郁青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但是他也有做得对的地方。 而时亭州已经学会了该如何摘掉有色眼镜,如何摒弃个人情感,去公正客观地看待另一个人。 叶郁青来见时亭州的时候,穿着很整肃的全套军装,面上是沉稳又得体的笑容。 “时亭州中将,很抱歉等战事结束了这么久才有时间过来探望您。” “上将客气了,”时亭州面上也带着淡淡的笑容,“战事结束后的修整工作也很重要,探望这些事情倒是该放在其次的。” 时亭州请叶郁青坐,叶郁青微微颔首表示感谢,然后在时亭州对面坐下了。 他们两个人皆沐浴在春日晖光之中,面上是一样的安恬。 “身体恢复的怎么样了?”叶郁青沉默半晌,最终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个让他心中略存愧疚,但也绕不过去的问题。 第97章 “恢复的挺好的。”时亭州笑,被阳光晒得眼睛微眯。 “穹顶之战,”叶郁青抿一下唇,他看着时亭州,眸色很诚恳,“多亏有你们。” 时亭州也望着叶郁青的眼睛,他坐直了,并不答话。 他和他牺牲的士兵们,受伤的士兵们,当时一起并肩作战的士兵们,受得起这一声谢。 “作为个人,我对你的遭遇还有时亭云上将的牺牲表示最沉痛的哀悼。作为环塔的指挥官,我感念你们所有人的付出与奉献。” 叶郁青看着时亭州,缓缓吐出了他的心声。 叶郁青也对着不同的穹顶之战的高级军官说出过相同的话语。 有些人会微微红了眼眶。有些人则对他嗤之以鼻,觉得他不过是惺惺作态而已。有些人恨不得能啐在他脸上。 叶郁青对着不同的军官说出相同的话,但是对每个人,他都是真心实意的。 如果没有他们的存在,他们的坚守,他们的牺牲,穹顶之战不会取得现如今的胜利。 因此虽然叶郁青与他们分属不同的派别,存在不同的观点和立场,叶郁青始终真心地钦佩他们。 时亭州的眼眸随着叶郁青说话,一点点凝定了。 作为个人,我对你的遭遇还有时亭云上将的牺牲表示最沉痛的哀悼。作为环塔的指挥官,我感念你们所有人的付出与奉献。 时亭州没想过自己会听到这样一句话。 虽然这不过是一句轻飘飘的话罢了,但是它依然代表了某种东西。 让时亭州原本已经冷寂的心,又感受到了一点热度。 他们并不是……环塔的弃子,无足轻重的人。 他们的付出与牺牲会被看见,会被感念。 斯人已逝,所谓的“铭记”,权当作是微薄存在的证明吧。 不过虽然时亭州这么想,有些人却并不这么想。 “‘我感念你们所有人的付出与奉献’?”晏越泽推开门,走进来。 他面上带着笑,然而眼眸却是冰冷的,神情锐利地像一把刀子。 “你上下嘴皮一碰,好话都说完了,多轻巧啊!” 第81章 约定 叶郁青和时亭州同时转身, 一起看向推门进来的晏越泽。 “这是我的一位副官,晏越泽。”时亭州向叶郁青介绍,然后他看向晏越泽。 时亭州看着晏越泽的眼神有些无奈。 他知道晏越泽心里有火, 压了太久的火。 但是首先,这些并不是叶郁青一个人的错。第二,叶郁青在战后对伤员的抚恤和照顾已经做的很无可指摘了。 时亭州想让晏越泽好歹给叶郁青留一点面子。 晏越泽看到了时亭州的眼神, 但是他并没有理会。 叶郁青堂堂上将, 主动向他伸了手, 然而晏越泽却视而不见。 “上将刚刚说, ‘我感念你们所有人的付出与奉献’?上将准备怎么感念呢?除了嘴上说说之外?” “整个穹顶之战,上将都坐镇环塔的指挥室,上将应该不知道, 前线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上将大概也没有见过, 那些注射了激化药剂的士兵们,在后遗症发作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晏越泽自从加入军队,他最亲近的人就是时亭州,苏嘉佑和穆子骞三个人。 穹顶之战, 时亭州和穆子骞都注射了激化药剂,时亭州留下了永久的后遗症, 而穆子骞在激化作用下暂时丧失痛觉, 以及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 因为未及时处理伤口, 失血过多, 永远留在了穹顶前线。 晏越泽一边面上带着冷的扎骨头的笑, 一边对着叶郁青说。 他气不过, 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抖的。 他比时亭州要小几岁, 他做不到像时亭州那样通透。 叶郁青沉默地听着晏越泽说话, 很安静地任凭晏越泽把他的怒气和悲痛都冲着自己发泄出来。 他们的确是太苦了。 他们需要一个出口。 叶郁青对自己说。 “像你这种人,窝在环塔,把还没有经过临床试验的激化药剂送到前线战场上的人,你怎么可能会理解我们的感受?”晏越泽看着叶郁青,眼神很冷。 叶郁青不说话,晏越泽便觉得自己站到了道德与这场交锋的制高点上。 “上将,你上过战场吗?”晏越泽像是一匹幼狼,他呲着獠牙,对他心目中的敌人穷追不舍。 “你知道什么是牺牲吗?” 你知道什么是牺牲吗? 这是一个太尖锐的问题,直直戳进叶郁青的心脏里。 尘封已久的伤口被撕裂开,大股大股温热的鲜血涌出来。 叶郁青不再笑了,他素来微微上扬的唇角也放平了。 他抬眸,直直看进晏越泽的眼睛。 他的素来盛着云淡风轻的笑意的眼睛里,现在变得冷肃。 “我没有上过战场,但是我知道什么是牺牲。” 叶郁青笑一下,笑意不达眼底,只是教养使然的一个常规表情罢了。 “你今年多少岁?二十五有没有?你只见过穹顶,你没有见过稻城。” 叶郁青站起来,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冷而骇人的气势,他朝着晏越泽的方向,一步步向前。 “你上了穹顶战场,你直面着墨菲斯的攻击,你护卫了你身后的环塔和帝国,你很了不起。可是你对人类上一次和墨菲斯之间的交锋,知道多少?” 叶郁青走到晏越泽的面前,他离得有点太近了,超过了安全距离。 晏越泽微微扬起一点头,看着叶郁青。 他有点愣怔,没料到叶郁青突然转变了话题的走向。 “243年,帝国的版图拓展至海顿荒原。同年,有人在帝国的边界线上发现了墨菲斯的踪迹。” “一开始的时候,没人把那些天上飞过的僚机和隼当成一回事儿。” “但是后来,不知道具体是因为什么事件,也不知道是因为哪一个确切的人,怎么样触怒了墨菲斯。那些每天在天穹上呼啸着飞过的钢铁之物,突然开始对人类发起攻击。” “而当时,环塔还只是一个并不成熟的军事组织,面对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整个帝国都是被动的。” “我们维持着这种被动挨打的局面,一直到了245年年末。” “那一年,人类和墨菲斯之间的矛盾终于积累到了一个顶点。然后爆发了稻城之战。” “那是一场很惨烈的战争。” “一共有十七万九千三百八十四名帝国军人埋骨于此。” 晏越泽的瞳孔微滞。 他惊异于这样一个庞大的数字,也惊异于叶郁青竟然能如此清晰准确地记得这个数字。 “那一年我十六岁。”叶郁青微微笑了一下,他眸中划过很浅淡的,某种类似于伤痛的情绪。 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完全摒弃掉个人情绪了。 “叶家的上一辈人,也就是我的父亲那一辈人,全部都上了战场。” “最后只有我大伯一个人活着回来。” 叶郁青面上依然是处惊不变的浅淡微笑。 晏越泽感觉自己喉间蓦然哽住,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时亭州的双手攥紧了拳,然后又缓缓松开,最后只是从胸腔中轻轻溢出一声叹息。 “大伯活着回来了,坐在轮椅上。” “叶家上一辈兄弟七人,有六个都葬在稻城。” “你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牺牲,”叶郁青看着晏越泽,他顿了一下,“我觉得我是知道的。” “我永远都会记得,我父亲出门时,他看着我的那个眼神。” “他跟我说,”叶郁青看着窗外轻盈明媚的阳光,他的眼瞳在阳光下是浅淡的琥珀色,“‘郁青,要是爸没回来的话,叶家这一辈,就全要靠着你了。’” “我记住了我父亲说的话。” “二十多年了,耿耿于怀,一直记到现在。” 晏越泽微微张了张口,他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你是不是觉得很可笑?”叶郁青的情绪稍微平静下来一点,他笑容中的冷意已经慢慢消散了。 毕竟自己面前站着的是一个所知甚少的小辈。 毕竟他刚刚失去自己的战友,亲眼看着自己最信赖的长官留下了无法恢复的后遗症。 “我父亲叫叶晖。”叶郁青道,他看见时亭州的眸光闪动了一下。 时亭州知道叶晖,环塔的每一届毕业生都知道叶晖。 在他们的帝国战争史的课程上,叶晖在稻城之战中曾作为典型案例出现过。 只不过并不是正面的典型案例。 时亭州看着叶郁青,他心里面涌上一股很复杂的情绪。 有点同病相怜,又有点无可奈何。 “我父亲那个时候,也算是环塔的高层,虽然那个时候的环塔还只是一个雏形,并没有我们现在这么完备的部门和体系。” 第98章 “比起一个军人,我父亲更像是一个书生。” “在战争的最初期,他错误地估计了形势。” “他太乐观了,他不相信墨菲斯会无缘无故,就对人类发动如此大规模的攻击。” “然而后面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错误的。” “而有十七万九千三百八十四名军人为他的错误买单。” “当然,”叶郁青笑一下,“那也不是他一个人错误。那是当时整个环塔高层的错误。” “时间过了二十多年了,我也坐到了我父亲当年坐的位置上。” “我只是不想重蹈他的覆辙。” 晏越泽听完叶郁青的一番话,心中大为震动。 “但是……”晏越泽吞咽一下唾沫,他承认自己被叶郁青的讲述打动了,可是就事论事,他依然不赞成主战派的做法,“你们这次在穹顶之战的做法,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这话像是一把刀子,扎进房间里因为陈年故事而静谧忧伤的氛围中。 这句话也扎进晏越泽的脑海中,在他混沌的思维中劈开一线灵光。 “稻城之战是二十年前发生的事情,你或许在那场战争中失去了很多东西,那场战争或许也犯下了很严重的错误,你们从那场战争中汲取了很多的经验和教训,你们不想重蹈覆辙。” “可是你们在二十年后的做法,就一定是对的吗?”晏越泽越说越有底气,他站直了,目光灼灼看着叶郁青。 “在我们已经拥有完备的防线的情况下,在墨菲斯并没有率先展示出任何攻击性行为的情况下贸然开火,不顾大局一意孤行挑起战争,在战局不利的时候把还没有经过临床试验的激化药剂送到前线,这些事情难道就是对的吗?” 晏越泽看着叶郁青。 叶郁青沉默。 的确,在晏越泽所陈述的事件中,有大部分,他们也做错了。 可是环塔不是一块铁板,甚至连主战派都不是一块铁板。 没有一个人能预料到所有人的行为,也没有一个人能为所有人的行为买单。 叶郁青看着晏越泽,“那些事情不是对的,甚至主战派开战的决定也不一定是对的。” 叶郁青承认了。 其实叶郁青从来都没有否认过他们的错误。 晏越泽辩赢了,他的眸中散发出少年人在自以为成功捍卫了自己笃信的真理之后,特有的那种灼灼光芒。 但是叶郁青的下一句话,又一次戳破了晏越泽面前少年意气的,非黑即白的世界。 “但是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事情是一定正确的吗?” “你敢保证,不开战,这个决定一定就能比开战,得到更好的结果吗?” “在最后的结果出现之前,谁都不能百分之百肯定,自己的选择会把自己引向什么地方。” “我从没说过我们一定是对的。” “但是只要我们的选择,能把所有人往正确的那个方向带一点,那就足够了。” 晏越泽噤声。 他看着叶郁青,他发现这位在中央频道出现过很多次的上将,这个肤色很白,眼型狭长,眼尾微挑,身上带着很浓的书卷气的,他已经在心里讨厌、怨恨了很久男人,其实并不像他原先想象的那么……简单,那么罪无可赦。 可能叶郁青说的是对的,是他太年轻,是他看待问题太片面了。 晏越泽垂眸,他站着的方位是逆光的,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看上去有点莫名的落寞。 “怎么啦?刚才进来不是那么凶的吗?一点礼貌都没有!” 时亭州站起来,他走到晏越泽身边,用力揉了揉晏越泽的脑袋,虽然像是在数落,但声音和语气都是安抚的。 “现在怎么着?辩不过人家就不吭声了?” “还不快给上将道歉!”时亭州轻轻拍了晏越泽一巴掌。 道歉? 那句“对不起”实在是有点梗,晏越泽觉得自己说不出口。 但是在时亭州笑眯眯却又带有浓厚的威胁性的眼神中,晏越泽最后还是低头了。 “对不起!”晏越泽军姿拔好,冲着叶郁青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该说对不起的其实是我们,”叶郁青看着晏越泽,他的态度诚恳又温驯,“虽然最后胜利了,但是我们的确,做了很多并不正确的事情。” 晏越泽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狗脾气,叶郁青这么一说,他马上就有点不好意思了。 时亭州看着晏越泽敬礼的手放下来,在原地怎么站怎么显得尴尬,时亭州觉得晏越泽有点好笑又有点可爱。 “得了,等会儿下午不是还要去带训练吗?还不快点去准备一下?等着我替你去吗?”时亭州抵一抵晏越泽的肩膀,笑骂。 “那我就先走了!长官再见!”晏越泽向两个人道过了再见,一溜烟跑出了房间。 现在房间里就剩下叶郁青和时亭州两个人。 是时候,说正事了。 “上将。”时亭州微微颔首。 “今天来找你,其实是想问问你之后的打算。”叶郁青看着时亭州。 “后遗症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之后可能不适合再待在一线了。环塔内部,有什么你想去的部门吗?” “战略资源部,有兴趣吗?我感觉那里还挺适合你的。并且那里也有你的熟人,庄宇寰应该是和你同届的同学吧?” 时亭州浅笑着,点一下头。 叶郁青看出来他这是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 “或者负责环塔训练生培养的相关职位?”叶郁青注意到时亭州还是没有什么很明显的表情变化。 “当然了,我说的都只是一些提议,”叶郁青做个手势,“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想法。” “你有什么想法吗?” 时亭州点头,“可以让我回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吗?” 叶郁青略略思索,“就是穹顶之战开始之前,你们在的那个地方?” “嗯。”时亭州点头。 “继续执行你们的‘特别作战小组’计划?”叶郁青问道。 “嗯,”时亭州的眸色很温和,他想起了罗斯纳海角温柔的海浪,“帝国的疆域已经蔓延到陆地的边界了,这之后应该会是海洋了吧。” 叶郁青点头表示赞同。这一点在上次的会议中也有人提到了。 “那边的条件可能不会像环塔那么好。”叶郁青最后一次向时亭州确认他的想法。 “我很喜欢那边,环塔,”时亭州笑一下,毫不避讳,“环塔虽然也很好,但是和人打起交道来太累了,我不喜欢。” 叶郁青静默了半刻。 的确,现在大战结束,帝国进入战后调整的阶段,环塔的各势力派系也会开始洗牌。 “好,”叶郁青与时亭州说定,“等你再修养一段时间,新的调令会签发下来。” “还是在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继续进行海陆特别行动小组的试验。” “你和虞星的合作还愉快吗?”叶郁青最后再很贴心地顺道问了一句。 “嗯,”时亭州笑着点头,“虞星中将人很好,我们很谈得来。” “这样就好。”叶郁青点头,确定完了此行最重要的事情,他便站起来,准备要告辞了。 时亭州送他出门去。 “上将,虽然穹顶之战已经结束了,结果也如大家所愿,但是我还是有一些话想对您说。” 叶郁青顿住脚步,他回头看着时亭州,“嗯。” “我觉得您还有主战派的很多人,对于战争的看法有些偏颇了。” “上将,战争的目的不是战争,”时亭州望着叶郁青,他的眉眼很温和,“战争的目的是终结战争。” “战争本身也不是目的,它只是一种手段,一种不得不为的手段。” 时亭州知道,叶郁青还有主战派对于“开启穹顶之战”这一决定的执行,其背后是有合理动机的。 就如同叶郁青今天对他们剖白的自我一样。 他曾经历过的伤痛造就了他如今的行为模式,他对于战局的判断,他所做出的“开战”的选择。 可是曾经的创伤,却不是一直为所欲为的借口。 人不可能一辈子剑走偏锋。 当然在叶郁青的行为动机背后,也有“野心”,“名利”,“荣耀”等等一系列并不彻底纯粹的东西。 只是时亭州觉得,叶郁青并不是一个一点都不通情理,一个非要一条死胡同走到底的人。 所以时亭州试图想要改变叶郁青对于“战争”的态度与看法。 就像叶郁青刚才对晏越泽说的一样,可能每一个人都没有完全正确的答案,但是每个人或许都能尽自己的一份力,把大家都带的离最终的“正确”更近一点。 叶郁青凝眸,他认真地听着时亭州说的话。 “如果我们之后还有其它的选择,我们是不是能在下达‘开战’这个命令之前,再好好地权衡利弊一下呢?” 第99章 时亭州看着叶郁青的眼睛。 叶郁青知道时亭州在说什么。 在取得了绝对的陆权控制之后,帝国扩张的野心却并没有终结。 陆地完了之后是什么呢? 是海洋。 此次穹顶之战胜利,主战派站上荣耀与权利的巅峰。 时亭州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防止主战派失控而做出一点什么。 叶郁青听懂了。 “好。”叶郁青答应时亭州。 叶郁青会做那根拴住烈犬的缰绳。 【作者有话要说】 新鲜的评论有机会触发更肥的章节捏! - 第六卷 旧历270年 塞西莉亚灯塔 第82章 新生 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是个很美的地方。 至少时亭州常常会这么认为。 嶙峋的黑色礁石, 大片的银白色的沙滩,翻涌的浪花,还有浪花冲上沙滩时裹挟的零星贝壳。 这是一块尚且还没有被鲜血和战争污染过的净土。 今天的天气很好, 太阳隐在薄而绵软的云层之中,既没有过分灼热,又将海洋照得澄蓝, 在水波的晃荡间, 折射出迷人的光影变幻。 今天是常规水下训练, 时亭州换了衣服, 混在队伍里面和士兵们一起训练。 在水中,与在陆地上,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人的思绪会放的很空, 杂念和纠结的心事统统都暂时放到一边, 眼前是温柔变换的光影,温度正好的水流包裹着周身肌肤,人在水中滑行游动,像是穿梭在异度空间里。 还有一公里就是目的地岛礁了。 时亭州落在队伍的最后面, 他咬着呼吸管,努力调整自己肺部的呼吸。 他不敢用尽全力, 太拼的话, 他怕自己脆弱的心肺会在水压的影响下炸开。 嗯, 其实也没有“炸开”这么严重, 只是会难受而已。 但是他已经不用再像从前那样, 在一些战术细节上面如此苛刻地要求自己了。 所以在距离目的岛礁还有八百米的地方, 时亭州放弃了潜游, 他咬着呼吸管, 控制着自己向上的速度, 缓慢地浮上水面。 就算只是浮潜,但是在向上回到水面的过程中,依然要谨慎地控制速度,避免因为水压骤然变化而出现任何危险。 时亭州轻轻晃动脚蹼,调节自己背后背着的气压阀,控制着呼吸,缓慢向上。 在他咬着呼吸管的地方泄露出一串串的细小气泡。 那些细小的气泡像是间断缀续着的珍珠,以极其轻盈的速度,超过时亭州向上逸散。 时亭州看着阳光破开层层水波,落在那一串串细小的气泡上,赋予它们斑斓的光彩。 没有纷争,只有纯粹的造化的惊奇。 时亭州简直要迷醉在这片蔚蓝的海域里了。 他继续向上,向上。 出水的那一刻像是新生。 阳光重新毫无阻隔地洒在时亭州脸上,时亭州在光子接触皮肤而带来的融融暖意中睁开眼睛。 时亭州看着训练小组的士兵们陆续抵达岛礁,上岸,褪下潜游的装备,开始下一个科目的训练。他突然感受到一种心满意足。 在时亭州人生的前半段,他始终被教导,要更快,更好,更强。 他付出了很多精力,逐渐站上单兵作战能力的巅峰。 但是到了他人生中的某一个时刻,他曾经的“最快,最好,最强”,却突然被不容反抗地夺去了。但是这一次的“失去”,也给时亭州打开了另一扇窗。 因为一个人的“最快,最好,最强”,永远都是有尽头的。 就算时亭州没有使用激化药剂,没有罹患后遗症,但是他还是会有走下巅峰的那一天。 现在时亭州已经学会了接受自己能力的局限性,并且对后辈们毫无保留地欣赏,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骄傲和自豪。 那些年轻的生命,那些蓬勃的力量。 如果在自己的引导下,他们能够出色地完成某一项任务,时亭州其实已经不在意自己是不是符合“更快,更好,更强”的标准了。 时亭州和庄宇寰讨论过这个问题,庄宇寰当时笑着跟他说,恭喜你已经成功完成一个指挥官应有的心态转变了。 “还好吧?”庄宇寰从时亭州身后半米远的地方也浮上来,他吐了呼吸管,划水,缓慢地靠近时亭州。 顾风祁前两天带着一支队伍沿着罗斯纳海角往海洋更深处去了,走之前他拜托庄宇寰帮忙盯着时亭州一点。 怕他自己又因为太自信而托大,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海洋里不比陆地上,在跑步的时候突然休克,最多也就是摔在地上磕破一层油皮的事情,及时被发现了送去医疗点治疗就好。但是海洋暗潮汹涌,如果在水里出了事故,那再想把已经失去意识的人找回来,就真的是大海捞针了。 上次时亭州急性休克的事情在顾风祁心里面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一辈子都要提心吊胆的那种。 所以一旦顾风祁不能亲自盯着时亭州了,那也必须要找一个信得过的人盯着。 然后这个担子就落在了庄宇寰的身上。 庄宇寰在穹顶之战获胜后,也从环塔来到了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 久别重逢,时亭州二话没说,先上去给了他一个漫长的拥抱。 时亭州在庄宇寰的眼中看到某种深刻的落寞,但是那个黄昏夕阳的余晖落进庄宇寰的眼里,点燃了他的落寞,幻化成一种别样的光彩。 时亭州没有问庄宇寰为什么要到罗斯纳海角来。 庄宇寰是站在发展派这一边的。 他的各种天才的战略构想并不被主战派看好。他在环塔的战略统筹部过得并不舒服,还不如到零号驻点来,退一步海阔天空。 更何况,谁又知道这不是一种“以退为进”呢? 庄宇寰也没有问时亭州现在身体状况怎么样。 庄宇寰知道时亭州留下了后遗症,他知道时亭州从此可能再也不会亲自上战场了,可是他也知道,时亭州并不会就此消沉。 时亭州会找到一条另外的路,依然能够通向他所向往的光辉的顶点。 他们是老朋友,他们已经足够默契了。 这是前情,庄宇寰已经在零号驻点待了有一段时间了。 他跟着顾风祁过了一遍所有的水下科目,提出了一些改善和优化的意见。还和虞星促膝长谈了好几天,把零号驻点从防御工事的构筑,到士兵们每顿饭的饮食结构都畅聊了一遍。其间庄宇寰一直侃侃而谈,大到天文地理,小到柴米油盐,是真的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把虞星听得眼睛都直了。 时亭州笑着向虞星解释,说庄宇寰是他们那一届环塔训练生里面神一样的存在。 你越跟他相处,就越能发现他的厉害。你现在可能还怪惊奇的,等再相处一段时间,习惯了就好了。 庄宇寰当时在旁边抿着唇笑。 不过除了个人素质过硬,庄宇寰人也很好,够朋友,说什么就是什么。 顾风祁走之前托他盯着点时亭州,时亭州要和士兵一起下水潜游,他果然就一直跟在时亭州后面看着他。 “还好吗?”庄宇寰游过来,他的眼睫被海水打湿了,细小的水珠在阳光下泛着光。 “嗯,”时亭州在水中舒展开四肢,整个人懒洋洋地浮着,“挺好的,就是有一点累了,所以就先浮上来歇一口气。” “嗯,”庄宇寰点头,“累了就先歇一阵,不能硬撑着。” “顾风祁让你盯着我的?”时亭州乐,他撩了一把水花起来,泼在庄宇寰脸上。 庄宇寰当年在环塔,除了牛|逼,还出了名的脾气好。 庄宇寰被水花溅了满脸,眯起眼睛,也不生气。 “你一天到晚跟着我,寸步不离的,跟看小孩儿一样!”时亭州继续乐颠颠地撩水花。在老朋友也到了零号驻点之后,他变得开朗许多。 “好啦好啦,”庄宇寰举起双手,挡住时亭州泼过来的水花,那个动作又有点像是投降,“你别闹啦!不然等顾风祁回来,我找他告状去!” “找他告状?”时亭州停下撩水花的动作,他慢吞吞把这几个字在齿尖咬过一边,挑眉,“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找他告我的状?”时亭州很危险地眯眼睛,“这能有用吗?你是不是弄反了?” “嗯?”庄宇寰有点无辜懵懂地眨一下眼。他只隐约看出来顾风祁和时亭州两个人之间有点什么事情,但具体是怎么样,庄宇寰也说不清楚。 “好啦!我休息好了!”时亭州最后对着庄宇寰撩了一把水花。 他带上防水镜,咬住呼吸管,有点口齿不清地说出一句,“走!我们比赛看谁先到岛礁!” 然后便一头扎进水面中,朝着岛礁潜游而去。 “哎!”庄宇寰睁大了眼睛看着时亭州一个猛子扎进去。 他本来想拦的,想说,你之前肺叶上有穿透伤,不能这么快地下潜。 第100章 但是他最终又作罢了。 他面前浮现出时亭州刚刚撩水花的模样,还有他咬住呼吸管扎猛子的样子。 那么快乐,那么阳光,那么少年意气。 像是回到了他们初识的那个夏天。 顾风祁之前跟他说,说时亭州这段时间过得很苦,性子也变了很多。 如果时亭州这么闹一下能开心的话,那就由他去吧。 庄宇寰也戴上了潜水镜,咬住呼吸管,一个很标准的潜泳动作随着时亭州而去。 等到他们两个人上了岛礁,士兵们已经开始下一个科目的训练了。 他们两个人把湿漉漉的潜水服上衣脱掉,挂在礁石上,然后在一块地势比较平坦的地方并肩坐了,一起看蔚蓝天空上一轮耀眼的太阳。 时亭州稍微有点喘,刚刚游的有点太用力。 “说了让你悠着点的吧?”庄宇寰看他一眼,叹气。 时亭州眨一下眼睛,打一个响指,装的很酷,示意自己没事。 “不过算算时候,顾风祁今晚上也该回来了。”庄宇寰轻轻摩挲着下颌,若有所思。 “之后我就不用再天天提心吊胆看着你了。”庄宇寰看一眼时亭州。 到时候就有顾风祁盯着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拿到心仪的offer了!!!开心!!!最后六个星期!顶住!并争取完结!大噶晚安安!好梦!! - 第83章 乱来 顾风祁回来的时候是晚上夜色已经很深了。 他在驻点门口, 简单和这次行动的队员们嘱咐了两句,然后蹑手蹑脚地回了房间,拿洗漱冲澡的东西。 环塔目前的水上运输工具刚刚才开始发展, 他们这次行动搭乘了一搜非常轻量级的舰艇。这艘舰艇除了简单的运输之外,就没有其它功能了。他们在目的海域进行了基础的人工水下探测,还有一系列数据收集工作。 顾风祁带队在目的海域待了三天, 加上往返的将近两天路程, 他们一行人基本上就没有用淡水冲过澡, 每天从咸水里被捞出来, 然后拖下潜水服,把身上水机擦干,再换上身干净衣服, 第二天又照样下水。 都快被腌入味儿了。 所以基本上大家回了驻点, 第一件事都是洗澡。 时间是晚上一点二十七分,顾风祁轻轻推开门的时候,时亭州已经在床上睡了。 侧卧的姿势,薄薄的被子拉起来一般, 盖住侧腰往下。 房间的窗户没有关,留了一个缝隙透气, 浅色窗纱被温柔凉爽的夜风吹起来, 一缕水样的月光便透过窗纱被撩动的空隙落下来, 刚刚好朦朦胧胧地罩住时亭州。 顾风祁在门口把鞋子脱了, 赤着脚很轻很轻地走进去, 毛巾一卷, 把洗漱要的东西全部都一把包好了。 他转身往外走, 然后一声“回来啦”响起。 时亭州的嗓音有点哑, 是从深睡中苏醒之后, 会有的质地。 除了些微的沙哑之外,还懒洋洋的,带一点很朦胧的调笑的意味,很松弛很惬意的状态。 顾风祁有点懊恼地回头,还是把人吵醒了么? “嗯,回来的有点晚,”顾风祁在一片黑暗中回头,“把你吵醒了么?” 时亭州翻个身,看着顾风祁,一线走廊上的灯光从门缝中透进来,勾勒出顾风祁的轮廓。 他身上还带着凛冽的夜色和湿润咸腥的海洋的气息。 “没有,”时亭州已经睡醒一觉了,他突然起了玩心,“我算好了你要回来了,然后就醒了。” 时亭州躺平,他抬手,勾了勾手指,示意顾风祁走过来。 “这么厉害?”顾风祁把卷着洗漱用品的毛巾往门边立柜上一放,将信将疑地走过去。 “嗯。”时亭州点头,笑得很狡黠。 等顾风祁走进了,他伸手,像是在讨要糖果或者是抚摸的样子。 顾风祁条件反射把手伸过去,然后下一秒,时亭州猝然发力,扣住顾风祁的命门,锁住关节,把人一下子带到床上,然后翻身压上去。 “你干嘛!”顾风祁没料到时亭州会突然来这么一出,他有点惊诧地很小声抱怨了一句,但是没有挣动,很顺从地任由时亭州锁住自己。 他现在不太能判断时亭州的力量和体能状况,他怕自己要是没轻没重地还了手,会伤到时亭州。 所以他只是很小声地抱怨一句,然后便安安静静躺好不动了。 随便时亭州怎么折腾。 伤员最大。 时亭州本来以为顾风祁会挣扎来的。 他们还在环塔的时候就特别喜欢玩这么一出。 但谁料到顾风祁居然就这么乖乖躺好了,一动也不动。 两个人的脸贴的很近,时亭州突然有种恶作剧作到一个好孩子头上的罪恶感。 现在放手也不是,不放手也不是,顾风祁变成了烫手山芋,而他进退两难。 “干嘛啊?”顾风祁又很小声地问了他一次。 微弱的气流抚在时亭州颈侧。 很微妙的感受。 有点痒,时亭州眼睫很不自然地颤一下,他偏头想要躲开,然后又一眼撞进顾风祁的深邃黑眸中。 纯粹幽黑的色泽,一种连光线也无法逃脱的执著。 此刻那双眼眸正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像是深渊,要把他整个人都吞没。 近乎脆弱的喜欢,独一无二的深情。 时亭州眼睫颤一下。 “没干嘛……”他的声音弱下去,似乎是不好意思一样,“想你了。” 他埋头,在顾风祁颈侧吻了一下,然后松开桎梏,自己一个人很麻溜地翻身,滚到床的另一边,抱住被子,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蜻蜓点水的一下。 但是后劲很大。 顾风祁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很清晰地感受到一股热窜上来。 “嗯?”顾风祁探身,单手攥住了时亭州的脚踝,把他往靠近自己的这一边拖,“想我了?” 时亭州抱着被子挣扎,但还是被拖动,他睁大了眼睛看着顾风祁,“撒手!” “嗯?”顾风祁挑眉,很危险地迫近,“亲一下就算完了?” “你……啊……”时亭州继续负隅顽抗,但是收效甚微。 “你先去洗澡去!”在顾风祁的手指已经顺着他腰线滑了一半之后,时亭州终于忍无可忍抛出杀手锏。 顾风祁愣一下,有点无辜地看着时亭州。 战局的胜负陡转。 时亭州成功从顾风祁的魔爪下脱出身来。 他往后蹭了两步,得意洋洋冲顾风祁扬下巴,“你都海里泡了多久了!都腌出味儿来了!快洗澡去!” 顾风祁蹙着眉,埋首嗅了嗅自己。 唔,果然。 顾风祁站起来,重新揣了毛巾裹着的一兜子东西往外走。一边往外走,一边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 时亭州被他看的心里面毛毛的,翻个身往被子里缩。 一边往被子里缩,一边在心里骂自己。 你说你,多会没事儿找事儿啊! 都一点过了,大家打个招呼,各睡各的觉,明天天亮了一起吃个早饭,听顾风祁慢慢聊这一路的见闻,不好吗? 非要去瞎撩!瞎撩个什么劲儿!这下好了吧! 这边时亭州有点忿忿地把自己念叨了好几遍,那边顾风祁已经很迅速地把自己收拾干净了。 顾风祁回来,关上门,然后轻轻唤时亭州的名字。 “州儿?” 没有回应。 “睡着了?”顾风祁轻声。 “睡着了。”时亭州背对着他。 “明明就没有。”顾风祁两步走到床边上,翻身上床,把时亭州裹着的被子扒掉了,然后从后面拥上他。 滚烫的怀抱,熟悉的气息。 时亭州颤了一下。 “我也想你。”顾风祁埋首在时亭州颈侧,深深地嗅着。 “嗯。”时亭州闭眼,听两个人的心跳。他感觉自己的兴致也被挑起来了。 “这几天没有乱来吧?”顾风祁放弃了没什么效率的“嗅”的动作。 他微微偏头,直接吻上时亭州的侧颈。 比吻要更激烈一些,带上一点舔舐和轻微的咬。 时亭州被激的抖。 “你说清楚……”时亭州握紧顾风祁的手臂,指尖嵌进紧实的肌肉,“……什么叫乱来……?” “什么叫乱来?”顾风祁的呼吸变重,他的指尖顺着肌肤纹理一路向下。 “你不知道什么叫乱来么?”顾风祁轻轻咬在时亭州的肩上,漫不经心的样子,掠食者的从容自得。 时亭州翻个身,和顾风祁面对面,他直勾勾盯住顾风祁的眼睛,那双比夜色还要深沉的幽黑眼眸中,有什么东西在灼灼燃烧,时亭州自己的眼眸中是同样的热烈如火。 他扣住顾风祁的后颈,猛然凑上去。 两个人贴的很紧,滚烫的呼吸打在一起。 第101章 “所以你就让庄宇寰盯着我么?”时亭州闷闷地笑出声,和顾风祁额头抵着额头,“这是什么馊主意。” “这怎么是馊主意?”顾风祁有点不满地反驳,他卡住时亭州的后腰,把人在床上放平了,低头吻在他的喉结上。 “唔,”时亭州的眼眸蒸上一点水汽,他仰头,用一个很脆弱很诱人的角度看着顾风祁,“所以和你一起……才不叫乱来吗?” 顾风祁的动作顿一下,他抬眸看时亭州。 ……从时亭州受伤以来,他们似乎还真的没有完整的做过一次。 但是……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呢。 就算是玻璃做的人,也不会这么弱不禁风吧? 顾风祁拧眉,在心里天人交战了一番,最后理智还是败给了情感。 “唔,”他吻上去,“跟我一起才不算乱来。” 往后的路我会陪着你一起走。 无论你想做什么事情,成为什么样的人,无论最后我们是会继续并肩,还是会在不同的道路上一起向前。 我都会陪着你一起。 此生此世。 - 第二天早饭的时候,庄宇寰从食堂刚刚开门,一直等到大半士兵都已经吃完早饭去训练场了,还是没有等到时亭州。 不应该啊,庄宇寰有点摸不着头脑。 时亭州是个作息很规律的人,按理说,他早就该到食堂来了。 今天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吗? 就在庄宇寰正在犹豫,自己是先走一步,还是继续再等等看的时候,时亭州终于施施然来了。 他身后跟着顾风祁。 大庭广众,两个人并没有什么过分亲昵的举动,中间也隔着很正常的距离,但是还是能察觉到两个人之间很与众不同的氛围。 近乎自然的亲近和温情。 庄宇寰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为什么时亭州今天会来晚了。 他站起来,给两个人打个招呼。 时亭州冲他眨一下眼睛,笑得很灿烂。顾风祁冲他点点头,那双黑色的眼眸不动声色在说,这几天谢谢了。 庄宇寰便又坐回去,等他们两个过来。 这个点剩下的可选的早餐已经不多了,时亭州和顾风祁两个人随便拿了一点吃的,走到庄宇寰对面坐下来。 “昨晚上回来的吗?”庄宇寰问。 “嗯,”顾风祁点头,他回忆,“挺晚的,一点过了。” “唔。”庄宇寰视线在他们两个人身上逡巡过一圈,了然点头。 顾风祁黑眸凝了一瞬,时亭州咬花卷,他眨巴两下眼睛。 他知道庄宇寰应该是什么都知道了,可是他装成是不知道庄宇寰知道的样子。 挺好的,大家都很默契地心照不宣。 “这次行动有什么收获吗?”庄宇寰看懂时亭州的眼神,他从善如流换了个话题。 “嗯,算是有一些?”顾风祁喝一口豆浆。 “第一代舰艇第一次出海航行,期间我们收集了一些,在不同天气下的舰艇反应相关参数,应该能对后续的舰艇结构性能优化产生帮助。” “你上次提到的水质勘探和环流监测,我们队伍里的技术专员也按照标准进行了,等会儿他们应该会跟你详细汇报相关的情况。” 庄宇寰是个很天才的战略设计师。 这个战略不仅局限于“战争”这一个板块,它也着眼于发展,甚至更侧重于发展。(如果按照庄宇寰个人的性格与偏好来说的话) 海洋是一块人类目前还未知的领域,对于海洋的研究与探测方法目前也是一片空白。 于是庄宇寰就从头开始,一点一滴地构筑完善了这一块新兴的领域。 其实时亭州也觉得庄宇寰从环塔出来,到罗斯纳海角来挺好的。 比起环塔里面复杂的人情世故,利益纠葛,时亭州觉得还是罗斯纳的碧海蓝天更适合庄宇寰。 “我们也进行了深潜作业,然后采集了一些岩石样本。”顾风祁道。虽然他不知道岩石样本有什么用。 “那真是太好了,”庄宇寰眸中散发出光彩,他微微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辛苦你们了!” “太客气了,本来就是我们应该做的。”顾风祁道。 “然后,”说完了此行的几点收获,顾风祁微微蹙眉,“至于鲛人,我们目前还没有成功与他们取得联系。” “他们似乎并不是很喜欢与人类接触,也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主动与我们交流的意愿。” “唔,”庄宇寰点头,“可以理解,毕竟我们之前一直生存活动在陆地上,而他们的活动范围一直在海洋。所以一开始有抵触情绪,其实是很正常的。” “说起来我还没有见过鲛人呢,”庄宇寰微微叹气,有点遗憾的样子,“看看下次出海有没有机会亲眼见到鲛人。” 时亭州和顾风祁对视一眼,“应该是没问题的吧?” “说起来之前罗斯纳海角附近,其实时不时能看到鲛人。”时亭州道。 “真的么?”庄宇寰惊讶。他在零号驻点也待了有一段时间了,日常的训练也会和队伍一起去到罗斯纳海角,甚至还会下水潜泳,可是他却一次也没有见过鲛人。 “嗯,”顾风祁点头作证,“我们还听到过鲛人唱歌。” “只不过,”时亭州偏头,拧眉,思索,“已经是好几年以前的事情了吧?” “嗯,”顾风祁算了一下,“七年了。” “七年了!”时亭州咂舌,“怎么这么快就七年了!” “嗯。”顾风祁转头看着他,两个人对视,空气中有某种很温情很怀恋的东西在发酵。 庄宇寰轻咳一声,在两个人陷入因时间流淌而生发出来的感慨中只是,很敏锐地注意到了一些事实上的客观变化。 “七年之前是263年?就是天际线计划刚刚开始建设的时候?”庄宇寰问。 “嗯。”时亭州点头。 “所以说现在和当时比较起来,鲛人的出现频率,在近海的出现频率,或者说,在人类面前的出现频率,的确是降低了?”庄宇寰很严谨地发问。 时亭州皱眉,他在努力分辨出自己的记忆和主观感受,与客观事实之间的界限。 还没等他分清楚这两者之间的界限,顾风祁就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是。”顾风祁很笃定。 “七年前鲛人是会在近海的礁石区域出现的,但是现在沿着零号驻点的海岸线,往海洋中心前推二十海里,都没有再见过一个鲛人的踪迹。” “再说这次出海的行动吧,我们在半途中其实有看到鲛人,规模大概在十几个人。” “他们发现我们的痕迹之后,很快就朝着反方向离开了。” “他们不想和我们有所接触。” 顾风祁没有说“他们应该是不想和我们有接触”,他是斩钉截铁的肯定的语气。 唔,如果是这样的话,庄宇寰拧眉,有没有一种可能,人类在自己无所知的情况下,其实又已经开始做了一些错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卷 的剧情线逐渐展开ovo 大家周末愉快哦! - 第84章 反思 “我们可能, 不该在罗斯纳海角附近铺设这些设备,也不该就这么贸然地下海。” 庄宇寰抿唇,“可能之前那个‘天际线’的计划, 初衷是好的,但是最后的结果……却出乎我原本的预料。” 时亭州咀嚼花卷,很缓慢地眨眨眼睛。他昨晚睡得太晚了, 现在脑子有点不好用。 “怎么说?”时亭州问。 “很可能我们在罗斯纳海角的活动, 已经对鲛人的正常生活造成了影响。”庄宇寰道。 “啊!”时亭州恍然大悟, 咀嚼了一半的花卷埂在喉咙口。 顾风祁递豆浆给时亭州, 时亭州就着顾风祁的手喝了两口豆浆,把埂在喉咙口的花卷顺下去。 “那现在怎么办呢?”时亭州看着庄宇寰,眼神有点呆呆愣愣的。 顾风祁看着时亭州的神情, 觉得他有点傻, 又有点可爱,没忍住,伸手覆在时亭州的后颈上,撸了两把。 时亭州忍了两下, 然后灵活地转身躲开,他还看着庄宇寰, 在等待庄神的解答。 庄宇寰静默思忖片刻。 “只是现在也还不能确定, 到底是我们的什么行为对他们造成了影响。” “先尽量减小我们的活动半径吧, 然后再找找机会, 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和他们沟通一下。”庄宇寰道。 “好。”时亭州点头, 他咽下最后一口花卷, 煞有介事地拍手。只不过这并不是在鼓掌。时亭州只是借着这个动作把手上的食物碎屑给蹭掉了。 顾风祁黑眸里闪出一点笑意。 时亭州转脸, 看着顾风祁挑一下眉。 顾风祁的注意力马上又回到他们正在讨论的事情上。 他的黑眸又变得严肃, 他向庄宇寰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等会儿十点钟刚好有一个零号驻点的例会,等会议结束之后,我们三个再跟虞星单独聊一聊这件事情吧!” 第102章 “好。”庄宇寰点头表示同意。 “嗯!”时亭州也对这个安排表示了满意。 “那现在怎么说?”时亭州指他们现在应该去干什么。 顾风祁眼尖看到苏嘉佑也在食堂里。他已经吃完了早饭,正端着餐盘往餐具回收处走。 “嘉佑!”顾风祁叫了苏嘉佑一声,然后朝他招手。 苏嘉佑应一声,回头看到是顾风祁他们几个。 他飞快地把餐盘放到餐具回收处,然后小跑着到顾风祁他们这张桌子这儿来。 “顾队早上好!时队早上好!庄老师早上好!”苏嘉佑先挨个问了个好。 他私底下管时亭州叫哥,但现在三个辈分都是他哥的人在这里,只管时亭州叫哥未免显得有点,嗯,怎么说呢,不懂事。所以苏嘉佑很懂事地叫了“顾队”和“时队”。 至于庄宇寰,他领着中将的军衔,但是在这里并没有一个实职,不好叫队长。 不过零号驻点的几乎所有人都折服于庄宇寰渊博的学识,再加上他温和的性格,叫老师其实还蛮合适的。 叫完人之后苏嘉佑便乖乖站好了,不知道他们突然把自己叫过来是要干什么。 “嘉佑早上好啊,”时亭州笑眯眯看着他,“昨晚上回来休息好了吗?” 苏嘉佑是顾风祁他们这次出海的副领队。 “嗯,”苏嘉佑点头,“休息好了。” “等会儿有什么事儿吗?”顾风祁问他。 苏嘉佑不假思索,很利落地回答,“十点钟会参加驻点的例会,然后今天上午就没有别的事情了!” “嗯!”顾风祁点头,他看看苏嘉佑,再看看庄宇寰,“这次行动的内容你都很了解,现在还有快两个多小时才到例会,要不嘉佑你就带着庄老师,去看看我们的采样样品和数据?然后再简单讲讲我们这趟行程?” 苏嘉佑愣了半秒钟,在明白过顾风祁的意图之前,已经答应下来了。 唔,看样子,似乎是两个人想独处,借着他把庄宇寰支开呢? “是!”苏嘉佑敬个礼,庄宇寰也站起来,准备和苏嘉佑往外面走。 “那就等会儿十点钟会议室见了!”时亭州冲他们挥手再见。 “那我们现在干什么去呢?”早饭已经吃完了,时亭州回过脸看顾风祁。 顾风祁抿着唇笑,“海边,想带你去个地方。” - 两个人出了零号驻点,去了罗斯纳海角。 时间介于清晨与上午,天色已经大量了,阳光明媚,却还没有正午那样炎热灼人。 两个人穿着便装,赤脚踩在沙滩上,并着肩往前走。 沙滩上有两串脚印,被雪白翻滚的浪花淹没,在浪花退却后又浮现出来。 “你要带我去哪里啊?”时亭州双手抄在兜里,他面上的笑放松又柔和,“还故意把人家庄宇寰支走了?” 庄宇寰现在应该已经回过味儿来了,不知道正怎样心情复杂呢。 “等你到了就知道了。”顾风祁不告诉他,只带着他一路往前走。 他们沿着沙滩一直向前,直到走到脚下的银白沙砾逐渐过渡成深黑色的礁石。 “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吗?”顾风祁停下来,指一指罗斯纳海角的岩壁,一处横亘在他们面前的巨大礁石群落。 “嗯?”时亭州仰头看着那一簇礁石山,认真回想。 礁石山的规模称得上庞大,它甚至遮住了半边天幕,还有天幕上璀璨烈日倾泻下的烈阳。 礁石山在它脚下的水面上投下一大片阴影,阴影中是一汪很明净的水湾。 碧色的的海浪一浪一浪地涌进来,拍打在礁石山的下部。 “这是什么地方?”时亭州有点茫然地看顾风祁。 他记得自己来过这里,但是如果非要具体地给出一个答案,他又已经记不得这确切是哪里了。 从上次注射激化药剂以来,他的记性就没有之前那么好了。 唔,或者其实他的记性从来就不好,只是现在他能把锅全都推在激化药剂身上了而已。 “是我们第一次到罗斯纳海角的时候,见到的礁石丛。”顾风祁道。 “我们就是在这里听见鲛人的歌声的。”顾风祁看着时亭州,他的眸色很温柔。 时亭州想起来了。 漫长悠远的记忆,潮水一般涌来。 时亭州想起他们站在礁岩庇护之下的那个吻。 想起那熔金一般在碧波粼粼的海面上洒落的夕阳余晖。 也想起鲛人清越悠远的歌声。 他记得当时庄宇寰似乎也在零号驻点来着。 庄宇寰还跟他们说,鲛人的歌声是一种祝福。 对于永恒和不朽的爱情。 “怎么突然想起这里来了?”时亭州笑,某种很暖的东西随着微笑在他眼底化开了。他整个人沐浴在阳光底下,闪烁着奇异又动人的光彩。 “不知道,”顾风祁道,“就是突然想起来了。” “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听到鲛人唱歌。” “要过去坐坐吗?”顾风祁问道。 “嗯。”时亭州点头答应。 往前的路不太好走,礁石丛有些参差嶙峋。顾风祁向时亭州伸出手,时亭州握住了,两个人并肩往前走。 走到礁石丛中央,一块向内凹陷的地方,两个人找了一块稍微平坦的地方,并肩坐了。 再往下不到半米的地方就是海,浪涛一浪又一浪地打过来,化成雪白的泡沫,被击碎在岩壁上。 太阳的粼粼金光映在更远一点的水面上,温和的海风吹进来,稍微仰头能遥遥看到划过天幕的几只海鸟。 连流逝的时光也像是被镀了金一样,一呼一吸都缓慢到定格成一帧一帧岁月静好的模样。 时亭州呼吸着湿润温和的海风,感到自己肺部自穹顶之战结束后就落下的,时常隐隐不适的旧伤,似乎已经在带着些微咸腥的空气的浸润下,完全康复了。 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真的就是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存在啊。时亭州忍不住感慨。 两个人就这么静默地坐在一起,什么也没有说,又好像什么都不需要说。 他们一起经历过了太多的事情,十三年的光阴,无数次的分离。现在他们还能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感受温和吹拂的海风,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了。 无论是战争还是别的什么东西,都没能让他们走散,没能让他们分离。 “你说,就这样子过一辈子的话,似乎也不错。”时亭州突然道。 他偏过一点头,看着顾风祁。 在礁石阴影的映照下,顾风祁的侧脸轮廓显得很鲜明。 “嗯。”顾风祁淡淡应一声,他依然紧紧握着时亭州的手。 就这样过一辈子,没有那些轰轰烈烈的东西,没有战争没有荣耀,没有生死一线,也没有流血牺牲。 这样的想法看起来,似乎和他们少年时加入环塔的初衷相悖。 但是正是在经历过太多的东西之后,才恍然明白,原来生命中最难能可贵的,就是岁月的悠长与静好。 他们一路走来,都失去了太多。 现在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彼此,还有好多好多他们所珍视的东西,他们都不想再失去了。 他们也不会允许任何人把它们夺走。 - 十点整,零号驻点会议室。 零号驻点的总负责人虞星照例是会议的组织者,而苏嘉佑作为汇报人,将要在会议上简要汇报他们此次出海的收获。 至于为什么汇报的人是苏嘉佑,而不是顾风祁,顾风祁一方面对这些事情并不是很感兴趣,另一方面又觉得苏嘉佑各项能力都很出色,不妨再多给他一些机会,好好历练历练。他和时亭州都很默契地一致认为,苏嘉佑今后是能当大任的。 汇报准时开始,平稳进行。 时亭州最开始的时候还认真听,等到听完了士兵训练情况的部分,苏嘉佑开始简述舰艇运行状况,还有目标海域水文特征的时候,就开始犯困了。 这些偏技术性和自然科学的理论结果有专门的部门负责分析,他们这些军官就听个大概就行了。 时亭州支着下巴半眯着眼睛打瞌睡。 顾风祁不动声色靠近他一点,替他挡着。 虞星一边支着耳朵听苏嘉佑汇报,一边觑着时亭州和顾风祁,在心里面“啧啧”摇头。 庄宇寰按照惯例是应该听得很认真的,但是今天他却一反常态,全程都在自己面前的会议纪要上写写划划。 可能是因为再早一点,他已经听过苏嘉佑的介绍了。 可能过了快有一个小时,苏嘉佑的涵盖面非常广泛的介绍终于结束了。 时亭州小幅度地活动一下脖颈,又来了精神,支棱起来了。 虞星一脸严肃,满眼赞许,带头鼓掌,对苏嘉佑的汇报表示肯定。 顾风祁也紧跟着鼓掌,相应虞星,肯定苏嘉佑帮他扛了汇报的任务,也遮掩住时亭州正在打哈欠的事实。 第103章 “大家针对这次汇报,有什么疑问,或者是什么建议吗?”虞星开口道。 这是例会的正常流程。 陆陆续续有几个人举手,针对他们各自负责的领域提出了几个不同的问题。 苏嘉佑都一一解答了,偶尔碰到他不敢下定论的地方,便由顾风祁来补充解释。 很快提问的环节也结束了。 “非常感谢大家百忙之中,还能抽空参加我们的例会,”虞星笑呵呵站起来,脸上一团和气,“关于本次例会,大家还有什么想说的事情吗?” 虞星环顾一下会议室,除了庄宇寰之外,其他人都开始收拾东西了。 庄宇寰还在埋头奋笔疾书。 “如果大家都没有什么想说的了,那我们今天的例会就到此……”虞星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 “不好意思,稍等一下,”庄宇寰终于抬头,“我还有一个问题想和大家讨论。” “哦?嗯!好的!”已经站起来的虞星只好又坐回椅子上去,“请讲!” “关于人类活动是否会对鲛人造成影响,以及鲛人在正常的生活模式受到影响后,会反作用于人类,对人类造成什么影响这件事情,”庄宇寰一口气吐出一长串话,他的视线从会议纪要上移到在场的众人面上,眼神很严肃,“我觉得我们需要讨论一下这两个问题。” 在场的很多人都被这两个一长串文字的问题绕晕了。 时亭州刚刚醒过来,整个人状态还很松弛,但是一听到庄宇寰说的这两个问题,马上就彻底清醒了。 “这……这两个问题是啥问题?”在场有人很小声地问了一句。 那个人提问的语气有点呆呆的,把好多人都逗笑了,由庄宇寰凝重面色延伸出来的严肃气氛顿时也松懈了。 庄宇寰没有松懈,他依然很紧绷。 “先给大家说明一下这两个问题的生发背景吧。”庄宇寰严肃道。 “七年前天际线计划开始执行,那个时候是我第一次到零号驻点,到罗斯纳海角。” “如果在场诸位,有谁在七年前也到过这里的,应该还能记得,那个时候在近海,甚至在海岸线周围,都有数目不少的鲛人。” 虞星做个手势,示意大家稍安勿躁。 “嗯,”虞星略略回忆一下,然后点头,“我记得,是这样的。” “但是现在,在近海已经完全看不到鲛人的身影了。”庄宇寰道。 “并且根据这次的出海行动,我从顾队长那里得到的信息还包括,鲛人在深海碰到我们的船只,不仅不会主动靠近,甚至还会迅速趋避。”庄宇寰继续。 顾风祁在旁边颔首,作为对庄宇寰所言的佐证。 “但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有人在底下很小声地问。 不包含任何的恶意,语气也仅是很纯粹的好奇。 是啊,这和人类有什么关系呢? 是他们看到我们要趋避,又不是我们看到他们要趋避。 是他们自己主动从海岸线,近海,一路迁徙到了深海,又不是我们将他们驱逐去那里的。 所以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庄宇寰道。 “我们的所作所为已经对鲛人造成了影响,他们才是这片海洋的主人,而我们却迫使他们的生存半径不断减小,”庄宇寰义正词严,“我们应当为此负责。” 众人面面相觑,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大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面,或多或少都觉得,庄宇寰多少有点过于理想主义了。 这位从环塔战略统筹部来的天才战略家。 他的想法都太惊才绝艳也太超前了。 有些时候并不能为世俗和平凡人所理解。 “那……你有什么好的想法吗?”虞星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目前有两点想法。”庄宇寰看一眼自己写的密密麻麻的会议纪要,他只拣了两点出来说。 经过这些年,庄宇寰也学到了很多东西。 譬如很多事情,无论想法再好,也不可能一蹴而就。 譬如很多变化与改革,一开始的时候都需要采取一种更为温和的方式,然后再逐步加深,循序渐进。 “第一点,暂停士兵们在深水区域的训练。把训练范围限制在近海和海岸线沿岸。” 庄宇寰念出第一条。 会议室中众人的视线移向顾风祁和时亭州。 毕竟零号驻点的大部分士兵都是常规作战部队,而只有他们两个带领的“特别作战小组”,才会需要进行水陆两栖的训练。 时亭州和顾风祁对试一下,很干脆地回复,“没有问题!” 庄宇寰眸色沉沉地点一下头,算是道谢了。 虞星则松下来一口气。 特别作战小组是零号驻点计划之外的试验部队,只要它的负责人同意,那就一切都好说了。 “第二点,”这下庄宇寰的视线移向虞星,“我希望这段时间能暂停灯塔晚间的照明。” 虞星看着庄宇寰,心里“咯噔”一声。 第85章 朝阳 “这……恐怕有点不好办。”虞星抿一下唇, 为难道。 虽然庄宇寰是天际线计划的构想者,是灯塔的总设计师。但是“天际线”一线的灯塔,却并不是由庄宇寰一个人说了算的。 这是帝国的疆界线。 不可能由庄宇寰一个人说“停止照明”, 就“停止照明”了的。 “我知道,”庄宇寰点头,他向来是讲道理的, “关于这一点, 等散会了我会和环塔那边沟通, 取得环塔的同意。” 虞星松了一口气, “行。” “那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吧?”虞星的视线扫过会议室众人,“大家还有什么别的事情要讨论吗?” 会议室静默。 庄宇寰刚刚提出来的东西,着实有点冲击力。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了, 那就散会吧!”虞星道。 众人起立, 很简洁地向虞星敬了个礼,虞星回礼,然后大家便陆陆续续离开了。 会议室里便只剩下几个人。 苏嘉佑关掉投影设备,然后向庄宇寰时亭州他们所在的方向靠拢过来。 “今天早上还在说这件事呢, ”时亭州站起来,他拍一拍庄宇寰的肩膀, 笑, “想不到你这么快就提上议程了!” 时亭州的语气很轻松, 是那种在和老朋友开玩笑的神情。 但是庄宇寰的脸色依然很凝重。 “我总是觉得, 要是再不把这件事情提上议程, 要是再晚哪怕一点点, 恐怕都会来不及。” 虞星本来想打趣一句, “有这么着急吗?”但是他一晃眼对上了庄宇寰的视线, 便又默默把这句话憋回去了。 从庄宇寰整个人的神情来看, 的确是有这么着急。 庄宇寰从来不开玩笑。 他这么做或许是真的有这个必要。 “穹顶之战现在才结束不久,环塔内部现在正在论功行赏,各派系的注意力都放在穹顶一线,以及穹顶之战胜利后,帝国所扩张的疆域上。” “但是土地和功劳,很快都会分完。而扩张的野心已经被上次的胜利激发。” “那下一步,他们的视线会投向哪里呢?” 庄宇寰说到此处便噤声了。 会议室中的几个人瞬时安静。他们也不是笨蛋,经庄宇寰这么一说,大家全想明白了。 现在还没有人管罗斯纳海角这一块,可是等帝国和环塔已经取得了完全的陆权掌控了,他的视线必然会投向海洋。 这一块广袤未知的领域,现在仅剩的净土。 那个时候再想要提出寻找“人类活动可能对鲛人产生的影响”,并且去执行这一计划,那就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了。 罗斯纳海角很有可能会被变成另外一个战场,一道全新的前线。而他们这些最初的建设者和守护着,将会被彻底地边缘化。 所以他们要尽快弄清楚这件事情,并且努力……在环塔一些人的视线落在罗斯纳海角之前,就与另外一些人达成某种共识,去保护这片地方,并且努力……与鲛人和平共处。 “刚刚我说的两点,其实第一点并不是最主要的。”庄宇寰继续解释。 “七年前我们来到罗斯纳海角,进行天际线计划的建设时,人类活动就已经很逼近海岸线了,并且那个时候,也有人会在闲暇时下海,但是鲛人似乎并没有因为人类活动而受到任何的影响。” “他们在那个时候还会出现在近岸的礁石上,甚至还有很多人都听见过他们的歌声。”庄宇寰的视线轻轻扫向时亭州和顾风祁。 “嗯。”时亭州他们点头。 “也就是说,在天际线的灯塔建成之前,鲛人是没有受到实质性的影响的。所以现在可以初步断定,对他们造成影响的,是灯塔。” “或者说的再详细一点,是灯光。” 天际线计划中的灯塔,在最顶端装置有十二盏大灯,每盏灯的光照半径可以达到一点五公里。 第104章 在夜晚能够勾勒出整个帝国的海岸边界,照亮包括海域与领空在内的三维空间。 这对人类来说是夜晚中的光,但是对于一个常年生活在深水中的,只依靠太阳与月亮等自然光线生活的物种,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没有人知道。 “但是我不能直接把这一条抛出来,”庄宇寰抿唇,“我要先……给大家一个台阶,一步一步往下走。” 天际线的总构想者,灯塔的设计人,现在突然说“灯塔对鲛人的生活有影响”。这不是一件能够为环塔和帝国大多数人所接受的事情。 灯塔建设已经投入了大量的资金,现在已经建好了,你却突然跳出来说有问题?你早一点干什么去了? 你当时信誓旦旦提出天际线计划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呢? 所以庄宇寰要给自己一个台阶,给环塔一个缓冲。 “所以,”庄宇寰有点惨然地笑一下,“只能先委屈你们了。” “没有的事儿,说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时亭州走到庄宇寰身边,用力拍一拍他的肩膀。 “大家都是兄弟,而且大家想要的结果其实是一样的。” “你就按照你的想法做就好了!” “我们都会支持你的。” - “暂停灯塔夜间照明”这一议题在当天下午就被庄宇寰写好,并且发送到了环塔。 环塔那边与庄宇寰对接的人是叶郁青。 在知道是叶郁青之后,时亭州松了一口气。 叶郁青可以说是主战派现在最听得进其它意见的人了,跟他还有商量的余地。 庄宇寰一个人在会议室里面和叶郁青视频通话。 时亭州双手插在裤兜里,等在会议室门外,不断地踱着步。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左右,会议室的门打开,庄宇寰出来了。 “怎么样?”时亭州凑上去问。 “上将答应了。”庄宇寰点头。 时亭州呼出一口气,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那就好!” “什么时候开始试验?”时亭州问道。 “今天晚上。”庄宇寰的神色很坚毅。 - 夜幕降临,今晚的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并不同于以往。 今晚不再有灯塔的照明照亮夜空了,整片海洋和沙滩,礁石,尽数笼罩于静谧的黑暗当中。 只有天上一轮上弦月,还有几点稀落的星光。 时亭州他们还没睡,好几个人一起并肩在海岸线上走着。 “你说今晚上鲛人会回来吗?”不知道谁问了一句。 “哪儿能这么快?”虞星笑着回了一句。 “总要给人家一点反应的时间吧?你当人家是照灯的开关啊?按一下就亮了,再按一下,就又灭了?” “说的也是。”晏越泽挠挠头。 庄宇寰走在队伍的最后面,眼眸微垂,一言不发。 顾风祁和时亭州并肩走在庄宇寰前面,顾风祁轻轻拽一下时亭州的袖子,示意时亭州留意后面庄宇寰的状况。 怎么了?时亭州看顾风祁。 很昏昧的光线,只有天上的上弦月投下来一点微薄的亮色,刚刚好能勾勒出顾风祁眉眼的轮廓。 “看上去心情不好,”顾风祁微微偏头,凑到时亭州耳畔,声音很轻,被温热的气流带着,跑到时亭州耳朵里,“你跟他关系最好,你劝劝?” 庄宇寰心情不好,心里不舒服。 这实在是一件很好理解的事情。 他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凭空创造出了“天际线”这么一个东西。而现在又是这个东西,给罗斯纳海角的鲛人的生态环境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时亭州点点头,了悟。 他松开拽着顾风祁衣角的手,往后落了两步,和庄宇寰并肩往前走。 庄宇寰抬眸,冲着时亭州淡淡笑了一下。 大家都是心思通透的人,而且都已经是这么熟悉的朋友了,彼此不用开口,都知道对方想说什么。 于是两个异口同声道。 “你心理负担别这么重。” “我没关系,你不用担心。” 两个人都笑了,氛围稍微轻松了一点。 “再等一段时间,会好起来的。”时亭州道。 “嗯,会好起来的。”庄宇寰道。 灯塔的夜间照明暂停了半个月,然而在近海还是没有出现鲛人的身影。 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叶郁青已经给庄宇寰来了两通视频询问相关进展。 其实不是叶郁青在逼庄宇寰,是环塔很难能容许这种等不到结果的事情发生。 之前你说要试验,好,我同意你试验了,可是现在已经半个月过去了,你还是一点进展都没有。 你在构建天际线的时候,就已经明确指出,它具有防卫的功能了。 现在暂停了灯塔的照明,灯塔的防卫功能大大受损。 你当然可以进行试验,但是你不可能无休止地试验下去吧? 这就是环塔的逻辑。 并且环塔其实也并不关心,灯塔照明是否会对鲛人的正常生活造成影响。 只要不对环塔和帝国本身造成影响就可以了。 叶郁青已经尽量充当缓和,帮着庄宇寰和环塔沟通了。 但是环塔并不会无休止地等下去。 第三次通话。 “宇寰,”叶郁青微微叹气,他其实很欣赏庄宇寰,因此多少有些不忍心告诉他这个消息,“最后三天时间。” “如果最后三天还没有结果的话,我们会恢复照明,并且之后应该也不会允许相关的试验开展了。” 庄宇寰沉默一下,他握紧了拳。 最后三天。 庄宇寰抿一下唇,“好,谢谢上将。” 那三天时间庄宇寰过得很煎熬。 时亭州他们也陪着庄宇寰一起煎熬。 第三天晚上,庄宇寰一个人在海边站了一夜。 他看着波涛汹涌的海面,也看着他亲自设计的矗立在海岸边的庞然巨物。 人这一生,到底有多少东西,会与最初的构想背道而驰? 庄宇寰不知道。 他低头,看着海浪一浪一浪地冲上来,又缓慢退去。 他觉得有些疲倦了。 第二天,太阳升起。 庄宇寰看着朝阳的金辉洒满海面,他有些惆怅,但最终还是苦涩地笑一下,认了这个结局。 他转身往回走,正碰上晏越泽听了时亭州的话跑过来找他。 “有收获吗?”晏越泽还是那么元气,很轻盈地越过漫长沙滩,向庄宇寰跑过来。 庄宇寰轻轻摇头。 晏越泽叹一口气,有点想劝慰庄宇寰,但又不知道到底应当怎么开口。 “没关系的,”晏越泽绞尽脑汁,憋出几个字来,“至少我们努力过……” 晏越泽话没说完,他的视线越过庄宇寰的肩膀,凝定在海平面上。 “庄老师!你看后面!”晏越泽的声音一瞬间雀跃起来。 他甚至暂时忘了军阶的差距,很兴奋地猛拍庄宇寰的肩膀。 庄宇寰回头,在一片浩瀚的波光粼粼之中,他看见有什么东西破开海面,凌空跃起。 是鲛人。 在最后的最后,他终于等到了。 第86章 橄榄 那还是晏越泽第一次见到鲛人。 鲛人的上半身与人类几乎一模一样。 他的头发是银色的, 在浸了水过后,于阳光的映照之下,呈现出缎面一样的光泽。 晏越泽站在沙滩上, 看着那一尾鲛人缓缓顺着大海波涛向海岸线靠近,他竟然看得呆住了。 呆了好半晌,他正想拽拽庄宇寰, 指给他看那鲛人向着他们游过来了。 一转头才发现, 庄宇寰已经脱掉外套和军靴, 踩进了温柔的白色浪花里。 晏越泽呆住。 庄老师这么……草率的吗?还不知道对面是什么情况, 这就要下海去了吗? 海洋可是鲛人的领地呀。 可是庄宇寰已经涉水走远了。 - 等庄宇寰和晏越泽回到零号驻点的时候,已经快要正午了。 庄宇寰单手拎着军靴,另一只手臂上面挂着军装外套。 他身上是湿的, 头发也是湿的。 他的薄唇还是微抿, 但是眼睛里已经带上浅浅的笑意了。 时亭州看到庄宇寰的时候愣了一下。 “你这是,自己下海找鲛人去了?”时亭州看着庄宇寰一身湿漉漉的。 “嗯,”庄宇寰笑一下,心情很好, “我还碰到了他的尾巴。” 时亭州皱眉,他花了两秒钟的时间判别庄宇寰说的是真的, 还是在开玩笑。 然后他通过庄宇寰轻松的神情判断出, 他应该真的找到鲛人了。 时亭州睁大眼睛, “……这么厉害的吗?不愧是你。” 庄宇寰笑, “我先换身衣服, 向环塔那边汇报一下情况, 晚些再跟你们细说!” 第105章 时亭州点头道声好, 然后庄宇寰便匆匆走了。 留下晏越泽在原地, 手舞足蹈地向时亭州描述他今天上午见到的鲛人。 “他还从水里跃起来了!”晏越泽满眼的兴奋, 两只手在空中比划着,“他真的……好大一条!” 时亭州被那个量词逗笑。 在最后期限的前一天,与鲛人再次取得了交集,找到了他们想要的证据,整个驻点的气氛都变得轻松欢愉起来。 “目测体长应该有……”晏越泽蹙眉估算,“三米吧?” “然后呢?”时亭州逗晏越泽继续往下说。 “然后,”晏越泽认真回想,“他们会我们的语言!” - “他们会我们的语言,能够理解我们的思维,”会议室里面,庄宇寰已经换上了干净笔挺的衣服,他正在与叶郁青视频通讯,“他说我们建设在海岸线上的灯塔,在晚间的灯光会对他们的正常生命活动造成影响。” 叶郁青的上半身投影在屏幕上,他听得很认真。 “所以我想向环塔提出建议……”庄宇寰抿一下唇,这后面的话,他有些不太好说了。 “停止灯塔的夜间照明活动?”叶郁青替他接完了后面半句。 “是。”庄宇寰点头。 “嗯。”叶郁青轻轻摩挲着下颌,沉思。 “我会把你们的努力和发现全部如实汇报给环塔的决策办公室。” “天际线计划是你提出的不错,但是我们都知道,天际线计划包含的内容很丰富,灯塔的作用不单单有夜间大范围照明这一项。” “我会尽力说服决策办公室的。”叶郁青道。 “谢谢上将。”这么多天来,庄宇寰终于松了一口气。 “那今天就到这里吧?”叶郁青道,“这段时间也辛苦你们了。” “也辛苦上将了!”庄宇寰道。 “不用这么客气,”叶郁青浅笑一下,“都是我该做的。” 庄宇寰站直,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叶郁青微微颔首以示回应,然后视频通讯便被截断了。 庄宇寰整整衣领,打开门,走出会议室。 “怎么样?”时亭州等在会议室外面。 “我把我从鲛人那里了解到的情况全部都汇报上去了,”庄宇寰道,“上将会尽力说服决策办公室停止夜间大功率照明。” “那就好,”时亭州拍一下庄宇寰的肩膀,“你不用再那么操心了!” 庄宇寰点头,淡淡笑一下。 “顾风祁呢?”庄宇寰问。 “应该在带训吧,”时亭州看一眼时间,“马上应该就会回驻点,怎么了?” 庄宇寰看着时亭州,他的眸中有异彩流动。 “怎么啦?”时亭州看着庄宇寰,有点惊讶地笑。 他很少会看到庄宇寰有这样的神采。 “那个鲛人答应教我们一些水下技能,”庄宇寰笑,“你们两个商量一下,从行动队里面选十来个队员,今天下午下水吧!” 时亭州瞪大眼睛。 “真的?!” 鲛人教他们水下技能?天呐!那他们之后是不是就能畅行海洋了? “嗯!”庄宇寰和时亭州碰一下肩膀。 “走吧,赶紧吃午饭去!早点吃完早点下水!” - 下午两点,罗斯纳海角北侧沙滩。 时亭州他们最后从行动队里面挑了十二名队员。 除了那十二名行动队队员之外,时亭州,顾风祁,还有虞星也都要下水去凑个热闹。 (万恶的官僚主义,挤占了原本就很宝贵的下水名额) 庄宇寰也要下水,只不过他下水不能算是凑热闹。他得算是组局的人。 “你确定要下去吗?”顾风祁已经把装备穿戴齐整了,他看着时亭州往身上背氧气罐。 “啊,对啊。”时亭州一边忙着穿氧气罐,一边抬眸很疑惑地望了顾风祁一眼。 “你……”顾风祁看着时亭州,欲言又止。 他想说,你还是不要下水了吧。 这是正规训练呢,而且是之前从未有过磨合的陌生鲛人带他们下水。 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万一不能胜任水下的情况呢? 但是顾风祁看看时亭州眸中闪耀的雀跃,又把刚才那些话咽回去了。 既然他想去,就让他去好了。 能出什么大的差错呢?况且不是还有自己在他身边吗? 如果他在水下突发不适了,那自己马上带着他返回水面不就好了吗? 之前答应过时亭州的,会陪着他一起走完剩下的旅程。 是“陪着他走”,不是“背着他走”。 时亭州自己都还没有放弃的打算,他又有什么资格替时亭州做决定呢? “要是在水底下有任何的不舒服,不要忍着,马上告诉我,”顾风祁替时亭州把身后的背带束好,然后扳正他的肩膀,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会带着你回来。” “嗯!”时亭州看着顾风祁,顾风祁的黑眸中倒映出他的模样来。 满眼都是他。 “知道啦!”时亭州笑,然后很郑重地点头答应。 顾风祁强迫自己放下心来。 一行人陆陆续续下了水,鲛人已经在近海的水域等着他们了。 这次鲛人要带着他们到更深的水域里去。 穿过近海的珊瑚丛,逐渐进入深水的领域,眼前游过浩瀚的鱼群。 阳光从海平面上面洒落下来,以一种奇异的角度在水中折射,然后再落进人的眼中。 在水中看到的世界,与在陆地上看到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次一共来了三名鲛人,他们在海洋中游的很稳健,还很贴心地在队伍中央来回穿梭着,近距离地直到每个人应该怎么小幅度调整泳姿,来适应水底变换的洋流。 时亭州看着他面前的一尾鲛人,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鲛人脸颊两侧那透明飘逸的腮,满心满眼都是一种欣悦的惊异。 置身于浩瀚的海洋之中,面对着另一种强悍优美又有灵性的生物,人会不由自主地感叹造物的魁伟与神奇。 时亭州面前的鲛人有着灿金的长发,时亭州通过她的身形和更为柔和的面部轮廓,判断出她是“她”,而不是“他”。 她冲着时亭州微微笑了一下,侧脸的腮被光线映照出华彩,像是两片在水中摇曳的丝绸。 她樱色的唇微启,吐出一小串亮银色的气泡。 气泡晃荡着向上移动,一粒接一粒,像是一串珍珠项链。 她伸出手,五指修长,指与指之间有透明的指蹼连接。 她食指轻轻点了一下试探着的胸膛。 她玫瑰紫色的眼眸注视着时亭州,然后轻轻眨动一下。 她并没有开口说话,但是时亭州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问时亭州,他是不是用来呼吸的器官曾经受过伤。 她还不知道“肺”是什么,所以她用“会呼吸的器官”来进行指代。 时亭州想开口回答,但是发现自己咬着呼吸管,并不能开口。 于是时亭州只好退而求其次。 他点了点头。 顾风祁原本一直陪在时亭州身旁的,但是他见到此番场景,便默默地退开了。 要论谁在水里面能更好地照顾时亭州,那鲛人肯定要比他在行。 鲛人伸手,轻轻触到时亭州氧气罐的进气闸。 她缓慢拧动了控制流速的旋钮。 然后她看着时亭州,缓慢地张口,呼气,然后再吐气。 她是在教时亭州应该用什么速度,什么方式在水中呼吸。 时亭州照着她的样子做,发现自己因为水压而造成的肺部的瘀滞感,竟然很明显的缓解了。 时亭州抬眸看着鲛人,他的眼中惊喜和难以置信交杂。 鲛人抬手,很轻很温柔地抚一下时亭州的侧脸,然后冲他微微笑了一下。 鲛人笑起来与人大同小异。 微笑对于鲛人来说,也是用于表达诸如“欢乐”,“善意”等一系列情绪的表情。 鲛人生活在水中,他们以水中的鱼类,贝类,藻类为食。 他们的五感都比人类要更敏感,尤其容易受到光照的影响。 非自然的光照会影响他们的睡眠模式。鲛人无法在短时间内适应人造强光。与自然规律相悖的光照,将会对他们的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鲛人具有高超的理解能力,与跨物种的交流能力。 在鲛人的世界观念中并不存在“战争”这个词汇。 他们是浩瀚海洋孕育出来的生灵,他们天生具有广博的胸怀,与泽被万物的善意。 他们是第一个向人类递出橄榄枝的物种。 如果人类愿意接住来自他们的橄榄枝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又开了个坑! 古耽《相见欢》 感兴趣的uu可以来戳捏! 第106章 - 第87章 缰绳 人类接住了来自鲛人的橄榄枝, 同时易安将军和叶郁青也代表环塔,郑重地向鲛人做出了,名为“和平”的承诺。 曾经的主战派的办公室, 易安站在落地玻璃窗前,他居高临下看着巍峨环塔下面的景色。 星点阳光洒下来,落在易安的脸上身上。 他两鬓的发丝已经斑白了。 叶郁青推门走进来, 他是来就最后的“平等互助”协议签署, 征询易安的确认的。 易安听见开门的动静, 他的剑眉微微动一下。 “郁青来啦?”易安转身, 他向叶郁青点一下头。 叶郁青站直,敬了个礼,然后把手中文件放到易安的办公桌上。 “这是我们草拟出来的平等互助协议, 将军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改动的地方。”叶郁青道。 易安点头, 他拿起桌上的文件,缓慢翻动,一页一页地看。 “基本上是按照我们在会议上商讨出来的内容,草拟的吧?”易安问道。 “是。”叶郁青点头。 “唔。”易安继续往后翻动。 过了大约半刻钟的样子, 易安把协议草案看完了,他从桌面上拿起一支钢笔, 旋开笔帽, 利落地在协议草案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将文件整理好, 放回到桌上, 然后抬眸看向叶郁青。 叶郁青便明白过来, 易安将军还有话要对自己说。 “将军?”叶郁青站直了。 “郁青, ”易安抬手指一指桌面上草案, “你该知道这份草案, 最终是用来约束谁的。” 易安曾在罗斯纳海角寄回的录像资料中看见过鲛人。 那种生活在广袤海洋中的无拘无束的生灵。 他们是那么矫健, 那么美好,他们的眼眸像无风无浪的大海一样纯澈清透。 在他们的概念里,压根就没有战争,也没有不平等。所以他们也从未知晓“和平”与“平等”的含义。 他们几乎没有人类所谓的“野心”,他们只是过着自己的生活。 他们从未想过走上陆地,从未想过“开疆拓土”,甚至连在灯塔的夜间光照影响了他们的正常生活之后,也不过是带着族群远远避开海岸线罢了。 他们的世界里没有流血,也没有冲突。 而实际上他们也并不需要人类所谓的“平等互助”。 相反的,从与鲛人取得联系之后,一直是他们在慷慨又无私的帮助着人类。 带着人类探索海洋的奥秘,与人类分享广袤海洋中的丰富资源。 易安压在剑眉底下的一双鹰眼闭了一下,然后他听到叶郁青的回答。 “我知道的,将军。”叶郁青道。 易安从胸腔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挺直的脊背,在一瞬间微微有些佝偻了。 他叹一口气,然后以一种极低极低的声音开口。 “郁青,我也曾经后悔过,在深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从他十七岁加入才仅有一个雏形的环塔开始,到现如今,他已经成为环塔权力系统里面,最金字塔尖的人物。 但其实每一步的选择,都不由他本人的纯粹自由意志所决定。 他也是众多提线木偶当中的一个。 隐在大幕背后提线的那只手,或者是命运,或者是历史。 叶郁青知道易安心里面最大的矛盾,是发动“穹顶之战”的决策。 人一旦上了年纪,不可避免地追忆往事,又不可避免地感慨伤怀。 “将军,”叶郁青看着易安,“没有人是绝对正确的,也没有人是绝对错误的。没有人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能预知结局。只要我们做出的选择,能够把大家都朝着最终的正确拉动一小步,那我们所做的,就不能算是没有意义的。” 易安看着叶郁青,眸中有一种慈和。 叶郁青今年四十出头,还很年轻。 他是个很不错的后辈,有想法,有担当。 既能很果决地做出决策,又能很坦然地承担最后的结果。 自己退出一线之后,将军这个位置,便交给叶郁青来做吧。 “郁青,我给你讲过我的故事吗?”易安问道。 他一双锐利的鹰眼收敛了锋芒,里面放射出某种忧郁的温柔。 “我有一个儿子,”易安陷入回忆,很缓慢地开口,然后又极快速地纠正,“我有过一个儿子。” “我把他送上了稻城的战场。” “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我把自己的儿子送上了那样危险的地方。” “最后他牺牲在了那里。他的母亲,我的妻子,在这件事情之后,再没有同我说过一句话。” 易安苦笑了一下,“可是谁的儿子不是儿子呢?” “我不能看着别人的儿子在前线流血牺牲,而把自己的儿子当做宝贝一样保护起来,保护地妥妥当当。” “所以我把所有的错误都归咎到了稻城之战本身。” “但凡我们的防御措施再充足一点,但凡我们对待墨菲斯的没有那么的掉以轻心,但凡我们当时不是怀抱着那么幼稚美好的憧憬,那么稻城之战的悲剧,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易安看着叶郁青,“然后我就走上了鹰派的路线。” “我变得激进,好战,不容许一点差错。” “但是后来我发现,我走的太偏了。” “郁青,你明白吗?”易安注视着叶郁青,他的眼神很柔和。 如果他的儿子还在世的话,应该也和叶郁青是差不多的岁数吧? 他儿子的生日是多久来着?他已经记不清了。他只依稀记得,儿子出生的时候,他在前线,并没能陪同妻子生产,见证孩子的诞生。 他儿子的模样,也已经在他记忆中模糊了。易安只是模糊感觉,儿子应该长得更像妻子。现在终日不发一言的妻子,在很多年前,每天与他总有分享不完的开心事。 只有当时接到噩耗时候,心脏被撕裂的剧痛还清晰。 它是记忆的底色,在每一个无法入眠的夜晚,都被身体自动拿出来,反复地温习,鲜血淋漓。 但是人不能被困在自己的记忆里。 不对,一个人当然能困在自己的记忆里,但是他不能因此让一群人蒙受由此造成的二次伤痛。 易安认识叶郁青的父亲,易安也知道叶郁青的想法和思路与他相仿。 所以易安现在问叶郁青,问他,你明白吗? 他们都走的太远了。 叶郁青叹一口气,“我明白,将军。” 他们之前,都走的太远了。 人不可能一辈子剑走偏锋。 叶郁青想起之前在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时亭州与他说过的话。 “如果我们现在已经有更好的选择了,为什么还要一意孤行选择战争呢?” 所以这一纸合约,其实是约束环塔本身的。 只有人类才知道什么是战争,什么又是和平。 只有人类才知道,战争的代价,血流成河的战场,永远也回不来的亲人,爱人,朋友。 这是一把锁,锁住那些他们都不愿再次见到的光景。 “我明白的,将军。”叶郁青又答了一次,他的眉眼很沉郁,那是某种责任,还有使命感。 易安几乎是释然地呼出一口气。 他拍一拍叶郁青的肩膀,“再过不长时间,我应该就会退居二线了。” “到时候环塔的底线,就由你来把住了。” 易安其实不担心叶郁青。 叶郁青是个很聪明,并且善于反思的人。 他听得进别人的声音,不同的立场和不同的意见,并暂时地摒弃掉自己的个人主观情感,辨别出最有利,最合理的选择。 叶郁青会是环塔的一位很好的领导者。 易安担心的是主战派从叶郁青往下的其他人。 他们的野心已经因为战争而壮大,像是野兽被血肉饲喂,已经生出了獠牙。 而他们却没有叶郁青的理性和内省。 他们需要某些东西的约束,比如说规则,比如说合约,比如说某个更为强力的领导者。 叶郁青明白了易安的意思。 他沉默半刻,然后郑重地点点头。 “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守护好这份……来之不易的和平。” - 在第二次深潜的时候,时亭州知道了那个鲛人的名字。 那个美丽又温柔的,有着海洋一样纯净眼眸的女性鲛人。 她的名字叫做塞西莉亚。 一个高贵又典雅的名字。 时亭州和她成为了很好的朋友,那种跨物种的很微妙的友谊。 塞西莉亚会带着时亭州在珊瑚丛中畅游,时亭州偶尔会给她带来一些陆地上的小玩意儿,两个人坐在近海的礁石丛上,一起看夕阳缓缓地坠入海中,暖红色的金光一点点在海面上铺展开来。 第107章 时亭州很享受和塞西莉亚在一起的时候。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时亭州仿佛可以短暂地抛弃了世俗的东西,抛弃了世俗与时光压在他身上的担子。 时亭州可以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操心,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夕阳一点点没入海平面,把自己的灵魂抽离,而肢体也幻化成风和海浪一般畅快的自然事物。 偶尔时亭州的眼底会显露出哀伤。 很浅很淡的哀伤,像是晴空上的丝缕云蓄,轻,而且薄,但是挥之不去。 塞西莉亚在征得时亭州的同意之后,轻轻将食指触到他的胸口。 然后塞西莉亚便读懂了时亭州的哀伤。 她透过如洗的碧空,明镜一样的大海,还有时亭州明润的眼眸,看到了时亭州的过往,现在,与将来。 于是塞西莉亚纯澈的眼眸中也第一次浸出了哀伤的情绪。 时亭州微微笑,用手背轻轻触一下塞西莉亚生长着透明指蹼的手背。 他用很柔和的眼色告诉塞西莉亚,都已经过去了,没关系。 他现在觉得一切都那么好。 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是如此的与世隔绝,又与世无争。 他身边还有那么多的老朋友,始终陪伴着他的爱人,还有新朋友。 一切都刚刚好。 这种静谧的美好一直持续到271年。 271年,海洋的开发进入到白热化阶段。 环塔的地质勘探团队发现了深海大陆架底下蕴藏的丰富矿藏。 与世隔绝和与世无争,在顷刻间就被打破了。 原来所谓“和平”和“美好”,都是那么脆弱的事情。 轻轻一碰,就碎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和室友从市中心逛完街回来,十一点,生死时速苟了一章。 室友夸我“真敬业啊”。 真敬业啊。【疲惫的微笑.jpg】 祝大家五一快乐! - 第88章 复明 在零号驻点旁边不远处, 成立了“帝国矿业管理局”。 在帝国已经完成初步的扩张和建立,已经具有稳定的边界线和和平安定的环境之后,“军人”这一身份所具有的分量, 就不可避免的减轻了。 毕竟从人的劣根性谈起,当下最需要的东西,就是最珍贵最重要的东西。 而曾经的往事, 会随着岁月流逝消弭于记忆的烟云, 都是不大作数的。 帝国的新贵是那些商人们。 以罗斯纳海角的“帝国矿业管理局”为例, 他们自成一个体系, 由帝国高层的某位勋贵直接管理。 矿业管理局的办事处建设极尽奢华,零号驻点与它们相比,朴素的就像是上世纪的产物。 在矿业管理局还在建的时候, 切割钢材的声音, 浇筑水泥的声音,彻夜在罗斯纳海角回响,连零号驻点内的士兵们都被吵得睡不着觉。 更遑论那些在近海生活的鲛人们了。 因为矿业管理局就建设在海边,因此他们的建筑废渣废料, 就直接向海洋里面倾倒,将原本澄澈明净的海水, 搅成污黄色的浑水。 走在沙滩上, 甚至还能依稀闻见从水中蔓延上来的刺鼻气味。 于是零号驻点的士兵们在那段时间统一取消了水下训练。 如果在那种水质条件进行水下训练的话, 无论如何得脱层皮。 虞星和时亭州他们看着海洋被“矿业管理局”搅扰成这副模样, 他们尝试着采取行动。 他们向上级报告海水污染的眼中情况, 希望上级能对矿业管理局的所作所为有所约束。 上级笑呵呵应承了, 然而挂断通讯, 等了好多天, 矿业管理局依然该怎么排污就怎么排污。 等到第二次向上级反应的时候, 对面的态度变得敷衍。 第三次的时候,对面直接就撂脸子了。 “你们是干什么的?你们不是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的驻兵吗?海洋排污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做好你们的分内事就行了,管那么宽干什么?” 虞星深吸一口气,想要平复情绪,好好和对面理论。 可是还没等他一口舒畅地吐出来,对面就已经率先挂掉了通讯。 虞星剩下的半口气梗在胸膛里,他心跳的很快,胸膛憋闷地要炸开。 那些什么都不懂的人,那些从未亲自参加战争,却又坐享了战争胜利的福祉的人,凭什么这么趾高气昂,凭什么把这一切都视为理所应当呢? 时亭州试着联系了叶郁青,他在零号驻点空旷的会议室里,叶郁青在环塔中央空旷的会议室里。 两个人隔着电子投屏,面面相觑,彼此的脸色都不太好。 “之前签署的平等互助协定呢?”时亭州问道。 “我不知道,原来平等互助协定的内容,就是他们为我们指明海下矿藏,而我们向他们赖以生存的海洋里面肆意排污吗?” 叶郁青苦笑了一下,他对时亭州做个手势,示意时亭州先不要这么激动。 “你知道的,平等协定,最开始是用来约束环塔的。” 用以约束环塔的野心家,让他们不会因为一己私欲而再次发动战争。 但是当初谁也没有想到,这次在海洋中爆发的,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战争。 “我已经……和矿业管理局那边的人谈过了,”叶郁青掐着自己的眉心,他说这话的时候面上神情有点疲惫,“他们说,他们那边会进行整改的。” 环塔之外的帝国,是另一个世界。 觥筹交错,也刀光剑影。 叶郁青在战场与环塔摸爬滚打了小半生,自诩对于人情世事,已经练就了刀枪不入的本领。 但是离开了他所熟悉的环境,叶郁青猛然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的一无所知与不堪一击。 又或许,这压根就不是他们的错。 是时代已经抛弃了他们。抛弃了那些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创造时代的人。 于是通讯这边的时亭州也沉默了。 他在进行这番谈话之前就知道,这不是叶郁青的错,这不是环塔高层任何一个人的错。 因为“矿业管理局”他妈的根本就不归环塔管。 “我知道了。”时亭州微微抿唇,点头。 他准备挂断通讯。 叶郁青察觉到时亭州的神情有异。 叶郁青叫住他。 “时亭州中将,”叶郁青很郑重地叫了时亭州的全名与军阶,“你知道的,有些事情是我们能做的,有些事情是我们不能做的。” “那些人,”叶郁青抿唇,他斟酌了一下自己的用词,“无论再怎么过分,也是我们的同胞。” 时亭州笑了一下,他回身看着投屏上的叶郁青。 “我知道的,上将。士兵的枪口永远不会指向自己人。无论那些‘自己人’是多么的……卑劣。” 时亭州勾了下嘴角,那笑容有几分苦涩的自嘲。 “我会告诉我的鲛人朋友们的。” “我们实在是太没用了。哪怕已经尽力了,但还是……没能保护好他们的家园。” - 黄昏,一个同往常许多个黄昏一样的黄昏。 但那是时亭州最后一次与塞西莉亚见面。 他们会晤的地点从近海的礁石丛,已经向海洋更深处延伸。 时亭州是坐着小艇去的。 走之前顾风祁问他,要不要自己陪着他一起去。 时亭州想了想,沉默着摇摇头。 顾风祁抱了他一下,很温柔地拍拍他的肩膀,跟他说,别那么难过,以后你们还能再见面的。 以后我们还能再见面的。 时亭州坐在小艇上,小艇的动力装置关掉了,孤零零一只飘荡在海中央。 塞西莉亚上半身探出水面,她趴在小艇边沿,一双璀璨的玫瑰紫色眼眸中闪烁着浅淡的忧郁。 以后我们还能再见面的。 时亭州伸出食指,轻轻触在塞西莉亚的胳膊肘上,安慰她说。 塞西莉亚沉默不语,她微微仰头看着时亭州,从她的左眼滑出一滴泪来。 那滴泪顺着她的下颌滚落,没有化成珍珠,而是变成汇入海洋的无数滴水当中平平无奇的一滴。 他们真的会再见面吗? 夕阳落在时亭州脸上,将他的面孔切割成明暗的两边。 就算再见面,那也是物是人非而已了。 不会再有安稳静谧的罗斯纳海角,不会再有重获新生的满心欢悦的时亭州,也不会再有初识人类、以为所有人类都统一地善良友好的塞西莉亚。 对不起。 时亭州看着塞西莉亚。 回到海洋深处吧,那里才是你们的家。 时亭州伸出手,最后抚了抚塞西莉亚灿金色的长发。 - 虽然说,“矿业管理局”的建设本身已经足够糟糕了,但是这还这是噩梦的序曲而已。 当两个月之后,从内陆造船坞运来的采矿作业船只抵达罗斯纳海角,这才是噩梦真正的开始。 第108章 庞然巨物沿着钢轨被运输至海滩边,狰狞的钢轨架设在沙滩上,一直蔓延到海边。 采矿作业船极缓慢极缓慢地下了水,然后一点点滑进海洋的深处。 它将会为洋底带去数不尽的疮疤,为平静的水域带去轰鸣的噪声与数不尽的污染。 在最后的最后,它会为帝国带回价值连城的矿藏。 人类真是最卑鄙的一个物种呢。 他们的血管中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贪婪,野心,还有掠夺。 时亭州站在距离零号驻点最近的灯塔上,看着采矿作业船缓慢进驻罗斯纳海角,他心里面很沉很重。 海风撩动起他的发,他并不说话,只是看着辽阔广远的海面。 最后的一块净土,最终也沦陷了。 它不是被名为“战争”的铁蹄所践踏的。 毁灭它的,是某种更为抽象,也更为可怖的东西。 在辽阔广远的海面上,只有夕阳尚未遭到污染。 - 那段时间,整个罗斯纳海角的气压都很低。 一方面是因为持续作业的采矿船发出的连续不断的低频噪声,那玩意儿足以把每一个正常人给逼疯。 另一方面是为了零号驻点全体官兵的无能为力。 他们是这一方土地的守护者。 他们真诚地热爱着这片土地。 在罗斯纳海角待的越久,他们越发意识到,自己所守护的,也许并不只是帝国的一段疆域,某个诸如“零号驻点”之类的抽象名词,他们守护的是某种更深远也更珍贵的东西。 但他们现在对于正遭受破坏的这一切……却无能为力。 事态还在进一步地恶化。 为了使夜间回航的采矿作业船能看到港口的位置,罗斯纳海角沿岸的灯塔开启了夜间的大规模照明。 刺目的光亮撕开原本静谧的漆黑夜空,将天幕划得伤痕累累,鲜血淋漓。 时亭州以前从没觉得灯塔的光线有这么亮过。 人造灯光简直是无孔不入,从窗帘每一条微小的缝隙钻进来,搅扰房间中的气氛。 时亭州开始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顾风祁有时候夜里醒来,便看见他独自一人抱膝坐在床脚,侧脸的轮廓暗淡且模糊。 顾风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时亭州不可避免地想到,那些比他更加无法适应人造光线的,在海洋中生存的朋友们。 可是所有人对此,都无能为力。 鲛人们对此也无能为力。 他们选择了默默忍受,离开他们原本生活的地方,向着海洋更深处迁徙。 可是突然有一天,他们不想再忍受了。 那是素来温和友善的鲛人第一次反抗。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罗斯纳海角的这一部分,有很多bug,我先自己骂。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像采矿作业这种吨位很重的深水船,是不可能从沙滩推进海里的(疯了真的是) 一定需要从深水港下海。这也是为什么明明我们拥有那么漫长的海岸线,但是“港口”却很有限。因为深水港很难得。而大吨位的货运船必须要停泊在深水港。 - anyway,完本即胜利。(一些精神催眠法) 虽然这本写的稀碎,但是废物作者目前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真的,谁能懂我从“战争”写到“环保”的崩溃内心。 虽然但是,这些问题也是现实中存在的很严重的不可忽视的问题。人类对环境的掠夺,对海洋动物正常生命活动的影响。 - 西巴,图书馆六楼安静自习区的阳台上有家长带着小孩高声谈笑。 什么素质。 - 最后。 会好好完结的,and,下一本更乖。 再次谢谢不离不弃的大噶。比一颗小心心。 第89章 血滴 最开始的时候, 鲛人们只是攻击了采矿作业的船只。 但是他们太善良了。 他们甚至只是毁坏了作业船只用来采矿挖掘的器件,而没有更彻底地损坏船只。 他们让采矿船上的人类得以安全返航。 可是后来,矿业管理局的官员们开始对此不满了。 被破坏的采矿船只需要很长的时间进行修理, 而这段时间中,采矿作业无法进行。 没有产出,自然也就没有收入, 没有利润。 他们想要将那些“干扰正常作业”的鲛人驱逐。 他们尝试了他们认为可靠的驱逐策略, 但是无一例外都失效了。 矿业管理局的人也开始变得暴躁。 他们针对鲛人的想法, 从一开始的“驱逐”, 已经演变成了“想要将那些干扰正常作业的狡猾的生物消灭”。 他们向帝国上层递交了相关的报告,希望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能够予以援手,配合他们剿灭那些干扰采矿作业的鲛人。 报告递到帝国上层之后, 一纸命令很快就递到了叶郁青的案头。 叶郁青展开命令, 简单地看了一下,然后便独自一人去面见了帝国的上层。 他拿出从前签署的那一份“和平互助”协定,在视频投影面前展开了。 “我们已经签署了和平互助协定,这是环塔和帝国的脸面, 您现在准备要撕毁掉这份协议吗?” “可是是他们率先发起了攻击不是吗?”通讯对面的人长了一张很傲慢的脸。 叶郁青笑了一下,像是忍俊不禁。 “或许您应当明白, 我们来自于陆地, 而海洋是鲛人的领地。” “他们完全有力量彻底毁掉我们的采矿作业船, 杀掉船上的每一个人, 让他们的尸体被潮汐裹挟着冲向海滩。” “但是他们没有。” “他们只是毁掉了进行挖掘作业的部件。” “这就是您定义的攻击吗?” 那张傲慢的脸微微抿唇, 他不再说话了。 “您现在坐在整个帝国最高的位置上, 帝国疆域中的所有人皆在您的王座下俯首, 他们都听从您的命令。但是或许您应该知道, 要是没有环塔的存在, 您也不会有如此荣耀的今天。” 叶郁青面上带着从容又温和的笑,他的脊背挺得很直,就像是钢铸的一样。 那张脸上傲慢的神色慢慢淡退了。 居于帝国最高王座上的那一位,他的神色中浮现出一种惶恐的冷峻。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握紧了自己的扶手,看着叶郁青。 叶郁青淡淡笑一下,“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提醒您,还有那些……唔,那些逐利的,甚至还从来没有见过血的商人,帝国的疆土和如今的繁荣,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每一任,每一位环塔士兵,用他们的心血乃至性命打下来的。” “我知道帝国现在已经不再需要战争了。” “换个说法的话,帝国现在也不怎么需要‘军人’这一职业的存在了。” “但是您和帝国不应该忘记他们曾经的付出与奉献。” “所以我希望,”叶郁青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下,“每一位环塔士兵,还有他们的所思所想,他们的决定,都能得到您,还有帝国的尊重。” 叶郁青话音落下,得到了通讯对面长久的沉默。 又过了好一会儿,对面才低低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叶郁青轻轻呼出一口气,他感觉自己身上的压力蓦然轻了。 他总算……没有辜负那些曾经给予他信任的人。 叶郁青向帝国的最高领导者敬了个军礼,然后关掉了通讯。 而在视频会议的另一边,那位帝国的最高领导者,他却是阴沉着脸色。 “怎么,现在环塔的人已经敢跳到我脸上来了吗?谁给他们这么大的胆子?” 一脸媚笑的侍从走过来给他捶肩膀。 “环塔是什么东西?战争的时候它是锋利的剑,坚固的盾,但是现在已经没有战争了,帝国的敌人都已经被消灭了,陛下还忌惮环塔做什么呢?” “狡兔死,走狗烹。这不是自古以来的道理吗?” “易安已经退下来了,这个叶郁青,在月底的时候就要升任将军了。或许他是因为这个,才胆敢和您对呛的吧?”侍从谄媚地冲他笑一笑,然后凑近他的耳边,悄悄给他说了自己的主意。 “他们不过就是陛下圈养的一条用来看家护院的狗罢了。” “这条狗不听话了,换一条不就得了吗?” “放眼帝国,想在陛下面前摇尾邀功的人还少吗?” 帝国的最高领导者微微皱眉。 “他们深耕环塔二十余年,他肩上军衔的分量比我的皇冠还要重,你以为现在把他换下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吗?”他有些不悦地看着侍从,仿佛侍从出了个糟糕到家的馊主意。 “非也非也!”侍从并不因为他的责备而惶恐,侍从面上依然带着某种油滑又胸有成竹的笑。 第109章 “若环塔人人齐心,上下协力,那我们当然找不到对付他的办法。” “可是陛下难道以为,环塔是铁板一块吗?” 可惜环塔……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啊。 - 罗斯纳海角。 矿业管理局从内陆进口了一批纳米钢丝网,枪支和鱼叉。 零号驻点的士兵不愿意配合他们猎杀鲛人的计划。 但是他们自己也有手有脚不是么? 在第七艘采矿作业船被毁坏后,船长站在甲板上,猛力地挥手,示意船上的水手们把纳米钢丝网给收起来。 在鲛人悄悄潜入时已经暗中铺展开的钢丝网,在船载机械齿轮的作用下不断收拢,并且向上。 鲛人被包裹在铁丝网中,“刷拉”一下带出海面。 钢丝网的钢丝极细,这样在水中便可以达到近乎透明的效果。 在钢丝网中挣扎,他的鱼尾重重拍打在钢丝网上,被划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是水中的王者,但此时他却被带离了海洋,暴露在灼灼烈日之下,咸腥空气之中。 他中了狡猾人类的埋伏。 可是这并不能怪他。 他终其一生都畅游在广袤的海洋中,他从没有见过钢丝网,并不知道“抓捕”与“禁锢”是何物。 当鱼叉刺穿他的胸膛的时候,他还圆睁着一双灿蓝色的眸子,不可置信地望着站在甲板上的人类。 他像是在看一场荒诞的闹剧。 明明他们才是海洋的主人。明明人类才是外来的不速之客。明明是他们教授人类关于海洋的知识,无私带他们进行探索。 而他现在却被高高吊起在铁丝网中,被一把鱼叉贯穿胸膛。 “可以……带回去制成标本。”船长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下了一个中肯的结论。 “我的老天爷啊,”船长的副手在旁边感慨,“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鲛人呢!你看他的尾鳍!加上尾鳍的话,他的体长得有将近四米吧?” 鲛人是种很有灵性的生物。 当第一滴鲛人的血落进海洋中,随着潮汐和洋流扩散开来,整个海域的鲛人都知道了他罹难的消息。 这应当是从鲛人这个族群有记忆以来,第一名因为非自然原因而死亡的鲛人。 于是当晚,整个鲛人的族群都跃出水面,对着明润哀伤的月亮唱了彻夜的挽歌。 然而伤痛……若是不能被抚平的话,它是会随着漫长的时间发生变化的。 变成某种名为“仇恨”的情绪。 - 时亭州在得知矿业管理局捕杀了鲛人,并且带回了鲛人的遗体,打算制成标本的时候,他就在零号驻点坐不住了。 顾风祁看着他近乎暴躁地在房间里走动,满腔的哀痛和怒气,却无处得以发泄。 时亭州胸膛剧烈地起伏,他坐在床沿上,双手支着膝盖,透过一方铁窗看着远方。 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不知道是因为刺目的阳光,闷热的气候,还是因为他眩晕的头脑。 他不敢想象,塞西莉亚和他的其它鲛人朋友们现在是什么样的心境。 他现在想冲去矿业管理局,拔枪,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那些犯下了罪行的无知冷酷又傲慢的人类。 时亭州很缓慢的转头,他看着顾风祁。 顾风祁从他的视线,还有他呼吸的起伏中读懂了他的想法。 “……可是,我们是军人啊。”顾风祁几乎艰涩地开了口。 所以他们手中的枪,永远不能对准他们的同胞。 不管那是怎样一群卑鄙下作又贪得无厌的人。 时亭州看着顾风祁,他感到有一股重压在自己胸膛。 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快要炸开了。 很难受,很憋闷,但是又无处发泄。 时亭州时至今日,才算彻底发觉这个世界的荒唐和可笑。 他穿着军装,握着枪,但却是这个世界上最懦弱最无用之人。 在战争还存在的时候,他没办法保护自己的兄长,自己的士兵。 在战争已经结束了之后,他依然没办法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多么可笑? 顾风祁沉默了一下,他突然站起来,开始卸除自己身上的武装。 战术手套,武装腰带,配枪,大腿外侧的匕首…… 他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地接下来,丢到床上去。 时亭州有点疑惑地看着他。 顾风祁笑一下,双手揪住训练衫的下摆,脱下了军装。 “帝国的军人永远不能将枪口对准他的同胞,”顾风祁将训练衫也丢到床上,阳光落在他赤|裸的上半身,勾勒出一层金边,“但是从来没有人说过……我们不能去执行我们认同的正义啊。” “只要不穿着这身军装就好了。” 时亭州从床上蹦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在小学时候老师会给放一些纪录片,记得有一部叫《海豚湾》,当时看了是真心实意的难受。 现在也依然真心实意的难受。 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不落刀子,各种各样的刀子。 如果你也被难受到了,那就轻轻摸摸你。 唉,但是人类,真的是好邪恶的一种生物啊。 第90章 荒诞 只要不穿着这身军装就好了。 时亭州和顾风祁两个人换上了便装, 从零号驻点的侧门溜出去,去了矿业管理局。 他们出驻点的一路上没有惊动任何人。 两个人去那边,再怎么样也不会做出多么出格的事情来。 一是因为他们两个都还属于比较有理智的人, 二是因为人一旦多了,群体的情绪就很难被控制住。 更何况他们还脱下了军装,丢掉了最为严正的束缚。 他们两个人都知道, 他们现在的行为是错误的。 往小了说是“寻衅滋事”, 往大了说……往大了说, 有心人想说成什么样子也不为过。 毕竟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 有将白纸黑字的东西颠倒黑白的能力。 但是他们两个还是去了。 时亭州是因为实在忍不了了。他虽然已经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已经变得成熟且沉稳。但是他血液当中的那种少年意气,那种赤子情怀, 在今天这一刻, 又不可避免地觉醒了。 顾风祁是因为不想再看着时亭州难受了。 就算他们此次的行为并不妥当,就算他们之后会面临处分,但是好歹积压了这么久的情绪,终于有一个发泄的口子。 就算这一闹之后, 现实状况不会有任何的改变,时亭州心里总也会稍微好过一些。 他已经尽力了。无论是作为一名想要捍卫和平的军人, 还是作为鲛人的一名人类朋友。 顾风祁不想再在深夜里醒来, 然后看到时亭州一个人抱膝坐在床尾, 微微仰头看着窗外的月光的样子了。 矿业管理局是双开门的落地玻璃, 室内是由整块整块光洁的大理石拼筑而成的。 他们两个进门去, 开的很足的空调冷气扑面而来。 前台正在涂指甲油的漂亮工作人员听到响动, 她把涂了一半的食指指甲盖补全了, 然后才慢悠悠地抬头, 问他们两个有什么事情。 “我们预约了和矿业管理局总负责人的见面, ”时亭州面上的表情并不很友善,“麻烦带我们去他的办公室吧。” 前台小姐微微愣了一下,“是这样吗?可是周先生的秘书并没有和我交代过呀?” “是临时预约,”时亭州有点不耐烦地皱眉,他周身的气压肉眼可查地降低了,“我们有很重要的事情要找他,麻烦你先把指甲油放一下,先带我们到他办公室去,可以吗?” 时亭州向来是一个温和又爱笑的人,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发脾气。 他是上过战场,杀过敌,见过血的人。 当他拉下脸来的时候,那种沉郁的肃杀,普通人绝对没办法承受。 前台小姐被唬的轻轻哆嗦了一下,她颤巍巍把指甲油盖子拧好了,然后拨通前台的一个电话,联系上“周先生”的秘书。 “这里是前台,有两位先生……” 时亭州掐断通讯。 “带我们上去。”时亭州微微倾身向前,在前台桌面投下一层压迫的影。 他屈指敲一下桌面,脸色冷的像是结了霜。 “好……好的……”可怜的前台小姐结结巴巴地回应道。 她站起来,差点被自己细长的高跟绊倒。 她带着这两个不速之客去了矿业管理局负责人,周先生的办公室。 办公室外间,秘书正为打到一半突然挂断的电话而疑惑,下一秒,办公室的厚重大门就被人推开了。 秘书坐在真皮沙发上,她穿着很精致的职业裙装,她秀美的唇上涂着口红,口红是很浓郁的红色,鲛人的血大抵也是这种颜色。 秘书有点诧异地抬头,看着突然推门而入的两个人。 第110章 “这里是局长办公室,没有预约是不能进来的!” 时亭州并不说话,他的视线在办公室外间逡巡一圈,然后落在窗边上,一个巨大的玻璃立柜上。 那是个标本柜,高度又将近三米五,几乎将这一层的层高填充的满满当当。 标本柜里……是死去的鲛人。 他的灿蓝色眼眸还圆睁着,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时亭州。 只是里面不再有流转的光华了。 时亭州听到自己脑海里什么东西“噼里啪啦”响了一阵。 那是理智断掉的声音。 他努力扯出一个笑来,对着秘书和前台小姐,用尽了他作为一个文明人仅存的理智。 “我有一点私事需要请教你们的局长,麻烦你们两位先出去一下吧。” 时亭州的脸色很难看,某种滔天的翻涌的情绪从他那双淡漠的眼中,就快要呼之欲出了。 秘书和前台小姐被时亭州的眼神钉死在地板上,怔怔愣着没有动。 她们长这么大,还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光景,没有见过谁有这样骇人的气场。 “非常抱歉耽误你们的工作,”顾风祁上前两步,他很绅士地轻轻带一下秘书和前台小姐的肩膀,把她们两个朝门口的方向送了一下,“一会儿处理好了我们会自行离开的。” 顾风祁把两位小姐轻轻送出门,然后合上大门,将锁芯顺时针拧转两圈。 “咔哒”一声响,矿业管理局的局长也被关进一张无形的钢丝网了。 可惜这次,钢丝网里并不止他一个猎物。 还有两个正义愤填膺的猎手。 门外的秘书小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一边疯狂地拍打大门,一边指挥前台小姐去叫安保。 前台小姐踩着细高跟,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下楼去,大声喊着“安保”。 一分四十秒后,安保赶到局长办公室,并且成功弄开了紧闭的大门。 唔,“弄开”这个描述或许不大准确,毕竟顾风祁只是反锁了门,安保只需要把钥匙插进去,然后再逆时针拧转两圈,就能把门再打开了。 一分四十秒。 还在环塔的时候,时亭州他们可以在这段时间里完成一百米的极限冲刺,和冲刺尽头的三十发子弹射击。 还在雪原的时候,时亭州他们可以在这段时间里完成对三十六面冰棱镜规格的矩阵射击,然后再发射雪松弹拦截已经流质化的纳喀索斯。 穹顶之战还未结束的时候,一分四十秒,前一分钟将激化药剂注射进静脉,后面的四十秒钟时间,时亭州足可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现在时亭州的体力是大不如以前了,毕竟穹顶之战要去了他小半条命。 可是在一分四十秒的时间内,将一个满脑肥肠,每天坐在办公室里擦拭自己金手表的矿业管理局局长揍成他想要的样子,时亭州还是做得到的。 一分四十秒,绰绰有余。 顾风祁没动手,他在旁边盯着时亭州。 他怕时亭州一个情绪没控制住,失了分寸。 但是时亭州一直都控制的很好。 顾风祁很欣慰,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失了分寸。 就算卸了时亭州的所有武装,但是他是经过培训和实战训练十几年的人。 如果有必要的话,时亭州仅凭借一双手,也能在几秒钟的时间内解决掉一条性命。 但是他没有。 手中又武力,但是并不会依仗这个“武力”去胡作非为。 虽然他们今天擅自来到矿业管理局,还把人给打了,本身就是一件出格的行为。 但是他们出格归出格,他们踩住了自己的底线。 而那帮矿业管理局的人,压根没有底线。 所以才会肆无忌惮地破坏,射杀鲛人,将鲛人的尸体带回来,做成标本。 等到矿业管理局的安保破门而入的时候,周先生已经跪在地上直不起腰来了。 他满脸的血,然后再挣扎着吐出一颗碎牙。 时亭州站在周先生的旁边,他的神情已经平静下来了。 他的拳峰上沾了血,也被染成艳色。 顾风祁微微朝前半步,挡在安保和时亭州的中间。 秘书小姐花容失色,一边把已经瘫软在地上的周先生扶起来,一边捻了食指指着时亭州,哭的梨花带雨。 安保队伍举起枪,将枪口对准了时亭州。 被制成标本的鲛人,一双灿蓝色眼眸依然圆睁着,目不转睛注视着这一切。 时亭州突然有点想笑。 他觉得这一切都过分荒诞了。 与他人生的前三十年学习与经历的东西截然不同。 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和顾风祁。 安保的队伍一点点向他们两个逼近。 时亭州叹一口气,他把拳峰上沾染的血迹在侧腰的白衬衣上擦干净了。 然后他举起双手,投降的姿势。 “走吧,接下来要怎么样,就全部听你们的处置了。” “我不想再打人了。” 时亭州和顾风祁被带到了矿业管理局的大厅,他们被安置在一个角落的位置,空调冷机的出风口正对着他们吹,时亭州有点懒懒地蹲在地上,满眼的漫不经心,然而漫不经心底下是某种深刻的疲惫。 他和顾风祁被上了手铐,那种银色质地的,亮晶晶冷冰冰,具有锋利边缘的金属物件。 时亭州举着双手,对着光,反反复复看了手铐很久,啧啧称奇。 秘书小姐冷着脸已经和零号驻点的指挥官联系了。 之前鲛人破坏采矿作业船的时候,零号驻点就一直不肯出头,现在矿业管理局的一把手被人打了,这下罗斯纳海角的驻兵总该出面了吧? 秘书小姐并不知道,过来打人的,就是零号驻点的自己人。 时亭州蹲在地上,忍不住地笑,笑得肩膀发抖。 他把脸埋进顾风祁肩膀上,呼出的气息是温热潮湿的。 时亭州在笑,但是他的一颗心却想要哭泣了。 为什么……现实竟会是这么荒诞的模样呢?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现实就是很荒诞。 第91章 检举 虞星刚刚处理完手头的公文, 就接到了矿业管理局的通讯。 虞星原本对矿业管理局那帮子人没什么好态度的,接起通讯也只打算哼哼哈哈两句随便敷衍一下。 但是通讯那边说,今天有人闯进了矿业管理局, 局长周先生的办公室,把人给打了。 现在周先生还躺在医疗急救室里,掉了两颗后槽牙, 左侧第七根肋骨轻微骨裂, 身上不计其数的擦伤和软组织挫伤。 矿业管理局希望零号驻点能介入这件事情的调查。 虞星皱着眉说了声好, 自己马上就带人赶过去。 挂断电话之后, 虞星右眼皮突然跳了两下。 虞星不知怎么的,心里总挂着点不太妙的预感。 他一边整理一下自己的军装,一边差手底下的兵去清点一下, 现在都有谁不在驻点。 虞星很快整理好了自己的仪容, 准备出发去矿业管理局了,那名士兵也很快清点好了驻点现在的士兵情况。 “报告长官!”士兵军姿拔的笔直,还敬了个标准的军礼,“顾风祁中将和时亭州中将现在不在驻点。据说好像他们吃完午饭就离开了。具体的动向没有人清楚。” 虞星面上不动声色点点头, 示意那名士兵可以自行离开了,但是心里却忍不住抓狂。 他的老天爷啊!这两位可是堂堂中将啊!怎么还能溜到矿业管理局去打人呢?! 你说要是时亭州想不开, 一时冲动了, 那顾风祁为什么不拦着点他呢? 唔, 虞星并不知道其实主意是顾风祁出的。 虞星是坐车去的, 没几分钟就到了矿业管理局了。 玻璃双开门感应到了人, 自动向两边滑开, 虞星走进去的时候, 一眼就看到蹲在角落里的时亭州和顾风祁。 时亭州半靠在顾风祁身上, 整个人懒洋洋的。 一点也没有身为罪魁祸首的自觉, 还咧着嘴冲他笑。 秘书小姐已经补好了妆,一脸怒容走到虞星旁边,向他数落这两个暴徒的罪行。 暴徒之一的顾风祁看到虞星,抬起被手铐禁锢在一起的两只手,比了个“好久不见”的姿势。 胳膊肘往外拐,但是虞星从来不委屈自己家兄弟。 他忽略了秘书小姐苍蝇一样嘤嗡不停的控诉,做个“起立”的手势,示意顾风祁他们站起来。 “手铐麻烦给他们两个摘一下。”虞星冲秘书小姐点点头。 秘书小姐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就这样吧他们两个放走了吗?他们把周先生打伤了!周先生伤的很严重!他有一根肋骨轻微骨裂,断了两颗后槽牙,现在甚至下不了床!” 虞星装作听得很认真的样子,心里面却在骂骂咧咧地腹诽。 第111章 妈的,肋骨骨裂,被打掉两颗牙齿就下不了床了? 现在地上蹲着的这两位,他们被坚甲弹打穿之后还继续战斗的时候,你和你那位周先生,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 不过虞星的表面功夫做的很漂亮。 只见他转身看着秘书小姐,一副非常义正词严的模样。 “请您放心,这两名暴徒,我们会带走严肃处理的!” 见秘书小姐并没有完全信任他的话,虞星又声情并茂地添油加醋了几句。 “在罗斯纳海角,怎么能容许有殴打帝国官员这样恶劣的行径发生呢?” “我们一定会严肃审查,然后给他们定罪的!” “非常抱歉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这实在是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的失职。” “我向您保证,我们回去之后会严加处理这桩案件,并且加强罗斯纳海角区域的安全建设。” “我们一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虞星一串话一气呵成地吐出来,也不再理会那位秘书小姐的反应了。 他冲着已经被解开手铐的顾风祁和时亭州招手,三个人一起往外走。 时亭州站起来,他一边揉着自己的手腕,一边憋笑憋得很艰辛。 等到好不容易,终于走上零号驻点自己的军车了,时亭州终于可以不用再忍着了。 他笑倒在顾风祁身上。 “笑!你还笑!”虞星坐在副驾驶上,回头看他们两个,气得额头上青筋直跳。 “你知不知道这是多大的事情?” “在职军官擅自离开驻地,殴打平民?” “你们两个可是中将啊!这要是传出去了,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你们两个又会受到什么处分?” “不是……”时亭州从笑的间隙中,好不容易挤出一句真诚的感谢,“谢谢我们的虞星中将来救我们!” 虞星替他们两个急的咬牙切齿。 时亭州还在笑,笑得发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样。 顾风祁把时亭州拉起来一点,让他偎着自己的角度更舒服。 “主意是我出的,”顾风祁看着虞星,很乖地眨一下眼睛,“你骂我就好了,不关他的事。” 虞星颤巍巍指着他们两个,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半晌,只是长长一声叹。 时亭州又笑了一阵,然后便不再笑了。 其实笑,并不是真的想笑。 只是他再也找不到一种更合理的宣泄情绪的方式了。 “对不住啊,”时亭州低低道,“给你添麻烦了,还害的你亲自过来接我们一趟。” “这不是麻烦不麻烦的事儿!”虞星掐着自己的眉心,“你想过没有,这件事情要是被捅上去了,你们两个怎么办?” “想过。”时亭州轻轻点头。 “但是最糟糕的情况也不过是现在这样了,”时亭州看着窗外,看飞逝而去的景物,“后果再糟糕,又能是什么样子呢?我已经不在乎了。” 他没有以“帝国军人”的身份乱来。 他只是在以“时亭州”的身份,去做一些他认为正确的事情。 虽然,他也承认,可能他的手段有些过激了。 但他就是过激了。那些人的所作所为没办法让他心平气和地与他们讲道理。 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呢? 最坏的结果,脱下这身军装,离开这里,变得一无所有? 时亭州有点无所谓地笑笑。 他早就一无所有了。 亲人,很多的朋友,健康的身体,他已经失去了很多了。 他现在手里还握着的,只剩下自己的自由了。 他不愿意放手。 - 虞星把这两位祖宗带回了零号驻点,好说歹说才把他们两个人说通,让他们各写一份情况说明出来。 “祖宗,要是那帮孙子回过味儿来,觉得事情不对,你们两个怎么办?” “好歹得现有份情况说明,到时候能塞他们嘴里吧?” 虞星苦口婆心地劝,时亭州坐在椅子上,胳膊肘撑着膝盖,埋着头,装什么都没听见。 顾风祁按着虞星,点头,表示他同意虞星的说法。 “但是我们两个是一起去的,情况说明只写一份,应该就可以了吧?” 虞星长长地叹气。 虞星一口气还没叹完,那边庄宇寰就推门进来了。 几天没见,庄宇寰整个人又清减了不少。他薄唇抿着,一张脸瘦削又严肃。 “我这里也有一份报告,到时候如果需要的话,就和他们的情况说明一起交上去吧。” 庄宇寰扬了扬手中厚厚的一沓报告。 这里面是他这段时间来搜集的很多有关海洋水质和生态变化的数据。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庄宇寰比起军人,更像是一个读书人。说话做事都讲求一个有理有据。 不像时亭州他们两个,在关键时刻能严守纪律,不出半点差错。但是到了某些无关紧要的当口,也能使出撒泼耍赖的招数。不过就算是撒泼耍赖,那也是被这个世道胁迫的。 虞星点头,他拍一下庄宇寰的肩膀。 现在他才算是彻底看透了,环塔第十七届出来的训练生们,只有这一位是靠谱的。 后来事情果然不出虞星所料。 那一位肋骨骨裂,刚刚接受完种植牙手术,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的矿业管理局局长,周先生。 在病床上辗转过了一个白天和半个晚上之后,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味儿来了。 罗斯纳海角并不是一个居民定居的区域。在这里一共就只有两处聚居点。一处是矿业管理局,另一处是零号驻点。 那天突然闯进他办公室的人看上去就不是普通的平民。对自己动手的那个人每一击都狠辣地正中要害(天呐他可能真的不知道诸如“一拳打断喉骨”(人会直接挂掉)的正中要害到底是什么概念),并且他的眼神那么稳定,甚至不像是一个初次见血的人。 那个人在安保破门而入之前,揪着自己的领子,把自己从地上提起来,盯着自己的眼睛,对自己说了一句,“要是再让我知道你们有伤害鲛人的举动,下次我再来,就不会是今天这么轻松了。” 和鲛人有着特殊情感的人类,除了罗斯纳零号驻点的那一群士兵,还能有谁呢? 周先生躺在病床上,情绪突然就开始激动起来。 再仔细回忆一下秘书向他描述的,零号驻点长官过来,把肇事者接走的场面。 肇事者面上的神情很轻松,丝毫看不出即将面临制裁的恐慌。而那名长官居然先下令让矿业管理局的安保解开那两个人的手铐。 这不……摆明了他们三个是一伙的吗? 周先生有点懊恼地猛一拍脑袋,因为不小心拍到了额头上的淤青,他又嘶声抽了一口冷气。 他摁响紧急呼叫的床头提示铃。 秘书和护士小姐匆匆忙忙跑进来。 护士迅速检查他的心跳呼吸各项指标,秘书小姐睡眼惺忪地在他床边蹲下来,细声问他又什么事情。 周先生摆摆手,示意护士小姐先出去。 护士小姐出去了,秘书小姐附耳在周先生嘴边。 “你去写一封检举信,零号驻点的士兵无故袭击平民,上层军官包庇。” “不要递交到环塔,直接递交给帝国行政中枢。” 第92章 离间 叶郁青原本正专心致志地处理文件, 突然被案头一个炸响的通讯给打断了。 叶郁青微微皱眉,他听出这是某位官阶与他平行的行政长官的通讯号。 “叶郁青,请问有什么事吗?”叶郁青接起通讯。 “我这边接到了一封检举信, 说零号驻点的士兵袭击平民,其长官又犯下包庇罪行。”通讯那边道。 叶郁青眉头皱得更深,“大人您可不能口说无凭, 说话做事都是需要证据的。” 对面轻声笑了一下, “要是没有证据的话, 我又怎么敢亲自跟叶上将您说呢?” “哦, 不对,您马上就不是上将了,要是将军了。” 叶郁青皱眉, “你把具体的情况和证据, 都发给我看一下吧。” “如果情况属实的话,士兵袭击平民,的确是很严重的事件,环塔这边会严肃处理的。” 对面又笑了一声, 似乎是志在必得。 叶郁青桌案前头的虚拟投影闪烁了一下,对面把当日矿业管理局的监控录像发过来了。 叶郁青动一下食指, 点开监控录像, 两天前的画面在叶郁青面前展开。 叶郁青认出监控里面的那两个人, 他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他还记得自己上次和时亭州见面, 那个略有些苍白, 但是温和又坚韧的青年。 ……怎么一段时间不见, 这小子居然还跑到人家地头上打架去了? 叶郁青不动声色看完了全部的录像, 然后他声气很平静地又恢复了通讯。 第112章 “您是行政官出身对吧?”叶郁青问道。 “嗯?是啊, 怎么了?”对面有点为叶郁青的突然提问而摸不着头脑。 “所以您对‘袭击’的认识, 应该比我更深刻也更精准才对。”叶郁青道。 “我看了视频,视频中的那两个人的确是环塔的士兵。” “可是事发时,他们身上并没有穿着军装,他们的行为也绝对称不上是‘袭击’,勉勉强强只能叫做‘寻衅滋事’。” “你们这顶帽子扣得,实在是有点太大了。并且罔顾事实。” 在环塔,有很多东西都是一脉相承的。 比如说,“护短”。 对面间断了半秒钟,叶郁青能感受到在那半秒钟时间内突然迸发出的咬牙切齿的情绪。 但他依然坐的很稳当,面上的神情也波澜不惊。 “所以叶将军这是打算不追究了?原来环塔的‘包庇’是上行下效的结果啊!”对面冷笑了一声。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追究了?”叶郁青很冷静地反驳。 “当然会追究他们的责任,犯了错就一定会承担相应的代价。” “但是我也得从他们口中问问清楚情况吧?总不能只听信您那边的一面之词是不是?” “毕竟您刚才,可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就也给我扣上了一顶‘包庇’的帽子啊!” 除了军事才能之外,叶郁青发现自己在怼人上面也有难得一见的天赋。 他可以这么心平气和、有理有据地说到对方哑口无言、七窍生烟。 叶郁青轻轻笑了一下,他准备继续雪上加霜再说些什么的,但是他的通讯又轻轻闪烁了两下。 是别的文件传输。 “抱歉您稍等一下,我这边……”叶郁青正与通讯对面说着话,突然他的眼睛扫到文件抬头,他又临时改了口。 “哦,是这样的,零号驻点的指挥官已经把这次事件的情况说明发给我了。就在刚刚。”叶郁青道。 那帮小子动作也是够快,做事……也还勉强说得上是滴水不漏。 还能记得自己也写一份情况说明上交过来。 “我把他们的情况说明传给你一份,我们一起看看吧?” 叶郁青说完,还不待对方回应,就直接轻轻划一下文件,把它传送过去了。 文件里面有两份书面材料,一份是检讨性质的情况说明,是时亭州和顾风祁两个人写的,(其实是顾风祁一个人捉笔,时亭州在顾风祁写完之后又挂上了自己的名字)。另一份是庄宇寰的论述严谨,支撑材料齐全的,科学性和逻辑性都很强的材料。 叶郁青先看的是第一份检讨性质的请款说明。 那份说明十分主观地叙述了事件的经过,不光讲了自己,还把矿业管理局的官僚气氛,他们的不作为,明里暗里数落了一遍,还把整个零号驻点对于他们罔顾海洋环境与鲛人生存的愤懑给渲染了一番。在说明的最后,两名“肇事者”当然也十分诚恳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表示自己愿意接受任何处分,并且下次绝不再犯。 但如果叶郁青有心要护短,在对方的认错态度如此积极良好的情况下,他完全能将这件事情压成是“士兵情绪管理不当”,最后的处分也不过是诸如“800字检讨”之类,根本无伤大雅的小事。 叶郁青看完第一份情况说明的时候稍微闷着点笑,他料想到对面人应该已经气得快要炸了。 然后叶郁青又点开了第二份文件。 他一页一页往下翻,越往后看,脸色越沉。 叶郁青没有亲自到过罗斯纳海角,他没有亲眼见过海洋,也没有亲眼见过鲛人,他不知道矿业管理局的所作所为,更加不知道那些人对海洋环境和鲛人的生存条件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 然而庄宇寰的报告告诉了叶郁青那些他不知道的东西。 每一行数据,每一幅插图,都是触目惊心。 叶郁青的面容有些凝滞了。 在更早一些的时候,他以为,只要没有战争,那就足够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比战争更可怖,能造成更大伤害的事情呢? 但是现在,叶郁青发现自己错了。原来除了战争之外,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的事情,它们造成的伤害和损坏,同样也无法小觑。 叶郁青将第二份报告翻到最底,与此同时,他在心中已经暗暗做了决定。 他将站到矿业管理局,及其背后的帝国的对立面上去。 他会捍卫自己认为正确的东西。 大家都会捍卫自己认为正确的东西。 只不过大家的价值取向和世界观不尽相同罢了。 - 帝国最尊贵最威严的所在,那位与生俱来的领导者手里轻轻漾着一杯葡萄酒,他的眉头是皱着的。 “叶郁青原话是这么说的?那他这就是铁了心的不配合了?” 皇帝陛下的神情十分不悦。 “他再过一段时间,当了将军了,是不是就要准备造反了?” 这句就算只是气话,但是听上去也分量不轻了。 侍从媚笑着在皇帝陛下面前单膝跪下,安抚皇帝陛下的情绪。 “不会的,陛下。再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怎么干啊!” “上回不是与陛下说过了吗?环塔是什么?环塔不过就是帝国养来看家护院的狗。” “之前他们借着帝国外患频繁,战火不断,这才有了今天的位置。可是现在帝国已经没有战争了,他们的分量自然也就不如原先那么重了。” “是他们要看陛下的眼色行事,陛下何必为此不快呢?” “你看叶郁青像是会看我眼色的样子吗?”皇帝陛下从鼻腔中冷嗤了一声。 “现在是我在看着他的眼色行事吧!” “陛下啊!”侍从长叹一声,他凑近了帝国的掌权者,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道,“那您把他踹下去,重新提拔一个看您眼色行事的人,不就结了吗?何苦为了这么指甲盖大小的事情就闹得自己心里不愉快呢?” “你说的倒是容易。”皇帝陛下又嗤了一声,但是是从已经从他眼中看出了很明显的心动的迹象。 “你去给我找一个这样的人出来?既能管得住环塔,又愿意看我的眼色行事?” 叶郁青现在能坐在这个位置上,不是旁的人可以轻易撼动的。哪怕是帝国的实际掌权人,他也没办法这么轻易地就将在环塔深耕这么多年的叶郁青,说换下来就换下来。 更何况叶郁青的身后是叶家。 叶家算是环塔的草创者之一了。 叶郁青的父辈在战场上号令士兵的时候,自己还没登基呢。 侍从咧嘴笑了,他向着皇帝陛下缓缓俯身,行了一个礼。 “陛下,不巧我这里正有一位推荐的人选呢!” “哦?”帝国的最高掌权者缓缓挑了一下眉。 “说来听听?” “叶郁青有一个堂弟,叫做叶清扬。”侍从脸上的笑狡黠又精明。 “他也是叶家人,但是又与叶郁青不同。” “叶郁青无欲无求,但是他,是个野心家。” 帝国的掌权者缓缓坐直了,他面上也浮现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兄弟反目么? 他觉得挺好的。 “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去办吧。”皇帝陛下又从容地靠回到他的金丝绒软椅上。 他有点懒洋洋地冲侍从挥了挥手,侍从微微屈膝行礼,然后步履轻快地出了宫殿。 对于一名统治者来说,还有什么比“野心家”用起来更趁手的工具呢? 皇帝陛下端起高脚杯,他陶醉地嗅了一口。 这下他终于可以悠闲自得地品酒了。 第93章 重逢 时亭州和顾风祁按照虞星说的, 写了一份声情并茂的情况说明交上去,过了不到半天,从环塔那边的“处理意见”就传达下来了。 叶郁青在“处理意见”里面有模有样地指责了他们这次“目无军纪、胆大妄为、破坏军商团结”的行为。 不过“处理意见”洋洋洒洒写了许多, 最后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处分落下来。 时亭州捧着“处理意见”来回看了好几遍,这段时间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 这件事情不仅没有对零号驻点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而且还很有力地震慑了矿业管理局那边的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这几天甚至连采矿作业船的噪声听上去都小了很多。 不过灯塔的夜间大功率照明还是照常开着, 罗斯纳海角上面的一方天空被映照成惨黄色。 时亭州晚上还是睡不着。 顾风祁把人从床尾捞过来, 强行摁到自己怀里, 像哄小孩儿一样,轻轻抚着他的脊背,试图哄他睡着。 时亭州很不耐烦地挣动一下, 从顾风祁的怀里脱出身来。 “我又不是小孩儿, ”时亭州看着顾风祁,“你这么哄我能有用吗?” 第113章 “要是有用我也不用等到现在都还睡不着了。” 顾风祁很乖又有点无措地眨一下眼睛,“那要怎么样你才能睡着呢?” 时亭州思忖一下。 “总之不能这么抱着。” “多热呀!”时亭州很夸张地伸手扇了一下风,“你不热么?” 顾风祁眨眨眼睛。 “我想……”时亭州撩开了窗帘, 他看着惨黄色的天幕,再看看天幕上一轮圆月, “我们出去走走吧, 去海边走走。” 既然时亭州已经发了话了, 顾风祁当然就照他的话去做了。 两个人起来, 简单地换了身衣服, 然后走出房间。 他们一路往外面走, 一直走到细腻的沙滩上, 走到海岸边上, 走进温柔舔舐海岸的浪花里面。 浪花是雪白色的, 凉冰冰的。夜风也是沁凉的,让人烦躁的心绪一下子就宁静了。 时亭州一路往前走,一边仰头眺望着不远处波涛起伏的海面。 他心中突然有些惆怅。 他有点想念他的鲛人朋友们了。 现在是深夜,灯塔的大功率照明还亮着,将海岸线一直往里十几公里都照得清清楚楚。 四下里除了海浪冲刷沙滩的声音便再无喧嚣,四顾无人。 零号驻点的小型船只就停在往前几百米处的浅水中,时亭州一边走着,一边感受到自己心中生发出一种微妙的渴望。 他想趁着夜色进入深海。 时亭州眨巴眨巴眼睛,转头看着顾风祁。 顾风祁微微蹙眉,他看出了时亭州眼眸中的闪亮和期待。 顾风祁再看看不远处停放小型船只的地方,马上就明白了时亭州的想法。 “……你确定吗?”顾风祁微微皱眉,“你还嫌我们给虞星惹了一次麻烦不够?” 虞星是零号驻点的总负责人,时亭州和顾风祁他们,还有特别作战小组,虽然并不直接隶属于于心的管辖,但是如果他们使用零号驻点的工具,然后又出了什么事情的话,最后锅还是得虞星来背。或者不说的这么严重,虞星作为最高指挥,总要受到牵连,承担部分责任。 “这次绝对不会惹麻烦!”时亭州一只手拽着顾风祁,另一只手举起来,做了个发誓的手势。 “我们就出去溜达一圈,这大晚上的,旁边也没别人在。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会有其他人知道的。” “更况且,我们在天亮之前把船开回来,不就完了吗?” 时亭州眼睛里亮晶晶的,仿佛盛着漫天璀璨的星子。 顾风祁叹口气。 时亭州拽着他的手收回了。 时亭州也很懂事地叹口气,“你说得对,还是算了吧,别再给虞星惹麻烦了。” “那我们就这么走走,然后就回去吧。” 回去继续在床上躺尸,徒劳地等天亮。 再往前走五百米,就是船只停泊的地方了。 在他们现在位置,已经能看到用来遮风挡雨的顶棚,还有隐在礁石凹陷中阴影里面的船只。 顾风祁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拉了时亭州的手。 “先说好,我们不能去太远的地方。现在深更半夜的,要是海上真的出了什么情况,我们俩连照应都没有一个的。” 时亭州粲然,“好!我们就去溜达溜达就回来!” 两个人上了船,轻车熟路又小心翼翼将船驶出停泊区。 船到了水深稍微更深一点的地方,他们把动力装置打开,很温柔的低音马达声在静谧的夜色中响起,他们很缓慢地滑入深邃大海的怀抱。 时亭州半倚在船舷上吹着晚风,他一只手轻轻伸到水中去,感受着柔波划过掌心的感受。 他们朝着深海行进了大概有二十分钟,然后顾风祁便关闭了动力装置。 “不能再往里面去了,再往里面去就是深海了。”顾风祁道。 时亭州点头。他知道的,他又不是不讲道理,又不是只会按着自己的性子胡闹。 时亭州冲顾风祁勾了勾手指,顾风祁挑一下眉,在摇摇晃晃的船舱里朝着时亭州走过去。 时亭州蓦然前倾,一条手臂环住顾风祁的脖颈,把人带到自己身边来。 顾风祁踉跄一下,差点直接跪倒。 时亭州把人托住,然后吻上去。 很浓烈的一个吻,是这么漫长时间以来的情绪宣泄。 很复杂的情绪,乱七八糟交织在一起。 顾风祁闭上眼睛,很用心地感受着。 这个吻很绵长,延伸到后面,由浓烈逐渐变得柔情。 这是时亭州无声的感谢。感谢自己游走在崩溃边缘的这段时日,顾风祁始终如一的陪伴。 一吻毕,时亭州微微喘息着把人给推开,一只手仍然扣在顾风祁的后颈。 时亭州低低地闷笑。 顾风祁也抬手扣了时亭州的脖颈,想要继续。 然后他突然就看到了船舷边上,海里面有什么东西突然冒头了。 顾风祁一身的神经都在那个瞬间绷起来了。 但是在看清那团冒头的“东西”之后,顾风祁又放松下来。 那不是“东西”,那是鲛人。 是他们的老朋友,塞西莉亚。 此刻塞西莉亚安静的漂浮于水中,正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 如果仔细观察的话,还能看到她紫色眼眸当中的戏谑。 也不知道塞西莉亚是怎么知道了他们的行踪。 也许是柔和的海水带来了他们的动向。 时亭州正跃跃欲试地看着顾风祁,却不料顾风祁的动作顿住了,没再往后继续下去。 时亭州愣怔了一下,有点不满地揉了揉顾风祁后颈。 顾风祁笑,指一指时亭州身后的船舷,让时亭州看后面。 时亭州回头,先是一脸的愕然,随后愕然变成惊喜,惊喜之余又略微有点尴尬。 是塞西莉亚,她的一头柔滑金发在月色中散发着闪耀的光芒。 好久没见了。 时亭州很快速地松开顾风祁,倾身,上半身探出船舷,伸手,和塞西莉亚触了触指尖。 这是鲛人很喜欢的一种交流方式。通过肢体的接触,他们能很迅速地感知到你的情绪,以及你现在的所思所想。并且他们也能将自己的情绪和想法传递给你。 两个人都向对方表达了重逢的喜悦,顾风祁在旁边看着这两个就别的好友重逢,他也微微勾了嘴角。 塞西莉亚和时亭州碰完手指之后,她瑰丽的紫色眼眸转向顾风祁。 她冲着顾风祁微微笑了一下。 顾风祁也倾身探出船舷,很友好地和塞西莉亚碰了一下食指。 塞西莉亚:好久不见,你们最近过得还好吗? 顾风祁:好久不见,抱歉刚刚没有注意到你在旁边。最近发生了蛮多事情,时亭州应该马上就会忍不住想和你分享。 两个碰完了食指,顾风祁很安静地坐回去,看着时亭州开始对着塞西莉亚兴奋地叽叽喳喳。 时亭州把他们去矿业管理局闹事的事情添油加醋给塞西莉亚讲了一遍,塞西莉亚听得咯咯直笑。 “灯塔的晚间照明,还有采矿作业船的噪声污染,”时亭州微微抿唇,“这些问题我们都会努力想办法解决的。” 说到最后,时亭州还是忍不住垂了眸,“对不起。” 虽然对海洋造成污染,对生态造成破坏,打破鲛人原有的生活规律,这些事情都不是时亭州的本意。但是身为人类的一员,时亭州对此依然感到非常的抱歉。 塞西莉亚从水中又浮上来些许,她轻轻伸手,很温柔地捧住了时亭州的脸颊。 她说没关系。 她说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们的错。 她说我们依然还是很好的朋友。 时亭州的眸色有些许暗淡。 “还有关于你的同伴遇难的事情,”时亭州轻轻碰了下塞西莉亚捧着他脸颊的手,“真的非常非常抱歉。” 塞西莉亚沉默了一下,她的紫色眼眸中闪烁着忧郁又温柔的光。 “这次刚好碰到你,还有一些事情要跟你说。”时亭州蓦然坐正了。 他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而神情变得严肃。 “你们之前有对采矿作业船实施破坏,现在那些船上的人类已经找到对付你们的办法了。” “他们在船底下铺设了纳米钢丝网和声呐探测器。” “一旦你们靠近,他们就能探测到你们的存在。之后他们收束纳米钢丝网,那种在水中几乎察觉不出来的东西,你们就没有办法脱身了。” “在用铁丝网把你们圈住之后,他们会把你们带离水中,然后……”时亭州的眼眸暗了一下,“他们会对你们动手。用鱼叉,枪支……或许还有一些别的工具。” 塞西莉亚的眼神也逐渐凝重。 他们已经有一名同伴死在人类的手中了。 大海的精灵被制成标本,终其一生停泊在陌生的陆地。 第114章 她知道时亭州这是在帮他们。今天晚上的讯息她会带回她的族群,告知更多的鲛人。 “所以如果你们真的要对采矿作业船动手的话,”时亭州的声音压得很低,“你们不要只是毁坏采矿挖掘的装置。” “你们直接把整艘船体毁掉吧。”时亭州用力闭了一下眼睛。 他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血液一点点变凉。 “采矿作业船上,会有救生艇。” “就算最后整艘船都被毁坏了,船沉了,船上的人类也不会死。” “但是如果你们被抓住了,他们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会死。” 所以哪怕今晚上说的话有悖于人类的道德标准。 时亭州也不想看到更多的鲛人死去。 【作者有话要说】 【被好朋友看到和自己对象贴贴是怎样一种尴尬的心情.jpg】 第94章 翻覆 这一天是个艳阳天。 之前被水下该死的鲛人们搞坏的三号采矿作业船, 在船坞中经过了三天的维修之后,又可以下水作业了。 船长倚在围栏上轻声哼着歌。 海风很温柔地抚过来,天空和大海都是碧蓝色的, 有一两只迎空飞翔的鸟儿从海天相接的地方远远向着他滑翔而来。 上次是轻敌了,不过这一次,他们已经有了完全的策略对付水底下那些狡猾又卑鄙的生物。 采矿作业船底下配备了纳米钢丝网和探测声呐。声呐在有鲛人试图接近的时候, 就会发出警报, 而纳米钢丝网则会自动在水下铺展, 等到鲛人已经进入它的抓捕范围之内, 再自行收拢。 纳米钢丝网的材质非常坚固,同为血肉之躯的鲛人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的。 等他们被钢丝网困住之后,自己只需要轻轻摁动一下采矿作业船控制面板上的一个按钮, 就能将钢丝网, 还有被困在其中的鲛人提出水面。 等离开海洋之后,鲛人就失去他们引以为傲的天赋了。 他们将没办法再灵敏地活动,没办法几个翻转就潜入深邃的海洋。 他们会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他们在鱼叉和枪支的攻击下将不会有任何能够还手的余地。 哦, 不过,船长想到这里, 他轻轻搔了下头皮, 他可不能像上次那个船长一样, 用那么大的钢制鱼叉直接戳穿鲛人的胸膛。 上次那名鲛人被制成标本之后, 胸膛上始终保留着一个难看的印痕。 他应该要想一些更好的方法, 在尽量不破坏鲛人本身完整性的情况下, 杀掉他们。 这样的话, 制成标本之后, 才能卖到一个更好的价钱。 船长摇头晃脑了一阵为自己精明的商业头脑而洋洋自得。 “呜”一声汽笛响, 采矿作业船缓缓驶出了港口。 而船长则站在甲板上,一边吹着海风,一边陶醉于自己甜美的幻想之中。 - 采矿作业船到达了指定的采矿地点。 甲板上开始忙碌起来,船员们走到自己的岗位上,开始进行采矿作业。 动力泵开始飞速旋转,齿轮啮合发出刺耳的声音,钻探所使用的的金属探头向下,深深扎进洋底的大陆架,在原本澄明的海水中翻搅出灰黄色的颗粒物。 船长背着手在甲板与每个工作间之间来回巡视。 船员们的干劲都很足,所有的工序都进行地有条不紊。 采矿开始后大约十分钟,船上突然响起警报声。 很刺耳的警铃响动,船长一下子抬起头,阔步奔向监控室。 这是船底的探测声呐发出的警报。 是鲛人又来干扰作业了? 来得正好,刚好他还没有见过鲛人呢!不知道今天有没有足够的好运气,能够亲手捕杀一只,带回去做成标本,然后给他的小女儿寄一张标本的相片? 鲛人在水下潜泳,他们一共来了三名,他们暂时还没有靠近船体,而是在海洋的更深处,很审慎地仰头观望。 昨晚塞西莉亚带回了她从人类朋友处得来的消息。 他们已经知道了人类针对他们所使出的猎捕手段。 他们现在并不会盲目地攻击采矿作业船了,他们很耐心地藏匿于水中,细心分辨着那种他们一旦被缠上,便就无法挣脱的纳米钢丝网。 他们在浑浊的海水中辨认出了纳米钢丝网。 三人中为首的那个鲛人轻轻做了个手势,另外两名鲛人会意,他们先往钢丝网中放入洋底的石块,然后再绕开钢丝网,向着船底游弋而上。 钢丝网受力,检测面板上跳出一行数字来。 船长摁下控制面板上控制收网的那个按钮。 齿轮啮合,收线装置的滑轮飞速旋转,纳米钢丝网迅速地被收紧,然后被吊离水面。 船长从监控室里面拿了枪,兴冲冲地跑到甲板上去,要一睹鲛人的真面目。 然而钢丝网中并没有什么鲛人,只有嶙峋斑驳的石块。 船长正在愕然,突然船体就传来了震动。 这震动不同于海浪颠簸时的轻微震动。 又过了不到半分钟,甲板上的警铃再一次炸响。 “舱体漏水警告!舱体漏水警告!”沉着的电子音在逐渐慌乱的人群中响起。 船长愣怔住。 这一次……是他们被鲛人耍了吗? 船长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看着甲板上慌乱的人群,突然扯开嗓子大吼一声。 “大家都不要慌!舱体漏水并不是什么很了不得的事情!” “现在全体人员听我指令!船副带人去放下救生艇!大家有序撤离!” 船长的话音落后,骚乱的人群稍稍稳定一些了,大家按照船长的指令去放下救生艇,然后排队撤离。 船长一个人又回了监控室,他看见监控面板上红色的警告标识不住闪烁。 “舱体漏水警告!舱体漏水警告!” “动力装置失效警告!动力装置失效警告!” 真实情况比他刚刚告诉船员们的要严峻很多。 目前通过救生艇返程是最好的办法了。 可是……乘坐救生艇,就一定能返程吗? 船长突然有些迟疑。 如果鲛人的目的就是致他们于死地,那么小小的救生艇,不是比中型的采矿作业船更好攻击,也更容易翻覆吗? 船长的冷汗顺着背脊滑下去了。 只能赌一把。 船长用力闭了一下眼睛。 他关掉作业船上的所有设施,最后一个登上了救生艇。 救生艇的动力装置打开,他们朝着海岸的方向驶去。 坐在救生艇上的众人安静沉默又驯顺,他们在这片不属于他们的领地上,第一次感受到了茫然无措和恐慌。 船长看上去是最镇定的一个,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一直在心里面祈祷。 祈祷鲛人的目的只是他们的那艘采矿作业船,而不是船上的几十条性命。 后来救生艇一路回到了海岸,全船几十个人都安然无虞。 船长被人搀着下了船之后,才恍然意识到,或许那些鲛人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他们的性命。 哪怕他们生存的海洋被人类毁坏殆尽,哪怕他们的同伴命丧人类之手。 - 矿业管理局,会议室。 会议室里的气氛很阴沉。 周先生额头上还缠着绷带,他现在能下床了,还可以在会议室里面怒气冲冲地踱步。 “他们真的是疯了!怎么!现在已经开始攻击人类了吗?!” 周先生走到长条形的会议桌前,用力锤了一下桌面。 “他们今天把采矿作业船弄沉了,那明天,明天他们是不是就要上岸来杀人了!” 周先生的声音很响亮,在会议室的四壁弹跳一圈,又回荡到他自己光溜溜的脑门上。 今天那名将采矿作业船永远留在海洋上的船长坐在会议桌的最边缘,他沉默着不说话。 他还在回忆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 碧蓝色的海洋,从海洋中被带起的纳米钢丝网,里面盛着的斑驳的石块。 采矿作业船剧烈的晃荡,慌乱撤离的船员。 一路向着海岸线而去的救生艇。 他记得自己当时在救生艇上回头,看向水中。 在恍惚中他似乎是看到了水中的与他们一同游向海岸线的身影。 或许……那是鲛人么? 如果他们跟着救生艇游了一路,但是最终却没有对救生艇做出任何动作,那他们跟随了一路的目的是什么呢? 是因为没有找到对人类下手的机会,还是……他们想要确保,被他们毁掉主船的人类,最终安全到达了岸边呢? 船长忍不住朝这个方面想。 突然一声剧烈的响动,打断了船长的思绪。 是周先生用力地拍了一下桌面。 “零号驻点的那帮驻兵们也该死的不作为!” “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被水里的那帮子鲛人搞!” 第115章 “不能再想着靠他们了!我们要靠我们自己!” 周先生咬着牙,下了定论。 “鲛人干扰我们正常的采矿工作,破坏我们的船只,试图杀戮我们的船员。” “我们不会再容忍他们的所作所为了!” “我宣布,从今天开始,矿业管理局将会成立‘猎杀小组’,实行对鲛人的猎杀!” “可是,,,,,,”神思略有些恍惚的船长站起来一点,他试图阐述一下自己的看法,关于今天上午的沉船事件,关于鲛人其实并没有想要伤害他们的可能性。 可是他最终没能插进周先生的慷慨陈词当中。 “矿业管理局将会从帝国全域聘请善于水中猎杀的高手,组成我们的‘猎杀小组’。” 周先生高高扬起手臂,在半空中舞动了一下。 “我们希望能在这个月结束的时候,完成第一批次的猎杀行动,确保我们的船只能够在下个月正常有序地开展采矿活动。” “就是这样了!”周先生高声道。 “我们和鲛人之间的战斗,一定会取得胜利!” 在周先生提出“猎杀小组”的概念之后,会议很快结束了。 船长看着与会众人陆续走出会议室,他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脊背很绵软地靠着椅背。 他感觉自己周身一阵一阵地发着冷。 他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了。 山雨欲来,大祸临头。 【作者有话要说】 索要一些贴贴。 and大概还有3~5万字正文就要完结了。 大家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可以留言评论捏~ 第95章 猎杀 猎杀小组成立。 猎杀行动开始。 最开始也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艳阳天, 鲛人们自以为已经找了对抗采矿作业船的方法,正在澄澈透明的海洋中无忧无虑地畅游着。 表面上看起来确实是如此,毕竟这段时间, 采矿作业船下水的频率明显地降低了。 鲛人们并不知道,这是矿业管理局在筹备猎杀小组,所以暂时搁置了正常的采矿作业的缘故。 然后猎杀小组的人就带着他们的枪支弹药, 弯刀鱼叉, 乘上了特制加固过的船, 向着海洋深处驶去。 因为这并不是采矿作业船, 并没有对洋底的结构造成破坏,也没有发出巨大的噪音,所以最开始的时候, 鲛人们并没有注意到它的出现。 在注意到它的出现的时候, 鲛人们也并不以为意。 他们只当是人类乘着船到海洋中,散心而已,并不带任何的威胁性目的。 当第一枚深水弹射入海洋,钻进一名鲛人的喉管, 然后再因为阻力慢速旋转着从他的颈椎处滑出来的时候。 当那名鲛人的眼眸永恒凝固在微张含笑的角度。 当鲜血疯狂地从那个弹口涌出来,将他周身的澄碧海水全部染成红色。 事情就已经发展到了, 几乎不可能挽回的地步。 鲛人能很敏捷地从海水的咸腥中分辨出血液的味道。 并且他们的嗅觉和味觉都极其敏锐, 一滴血在海洋中逸散, 便能随着杨柳的动向传到方圆百里的区域。 当鲜血从那名已死的鲛人脖颈中涌出, 漫散至整片海洋, 整个海洋中的鲛人, 就都知道了。 那情形, 该怎么形容呢? 就好像是一滴水不小心落进了油锅。 刹那之间, 一锅热油都鼎沸。 鲛人们在在水中疯狂地游动, 他们汇集又分散,他们向自己的同伴传递着自己的悲伤,那沉重的悲伤越积越多,最后化成黑色的仇恨。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不是第一次又鲛人死在人类的手中。 他们原本是多么温和又与世无争的一个种族。 他们友善地对待人类,他们带着人类探索他们的家园,他们给人类指明海洋中的宝藏,他们把人类当成他们最好的朋友。 可是人类呢? 人类是用什么来回报他们的? 声音在水中变得空灵又模糊,鲛人们聚集在一起,他们为逝去的同伴唱起盛大的挽歌。 然后又是一声枪响。 更加浓重的血腥味,从枪响的位置,向着四面八方逸散而去。 第二滴水珠落入鼎沸的热油。 然后是第三滴,第四滴。 其实当冷水落进油锅,沸腾的并不是油本身,而是落入油锅当中的水。 鲛人们彻底被激怒了。 他们是生来就平和友善的族群,可是他们并非没有强悍的体魄与尖利的爪牙。 猎杀小组第一次行动,他们射杀了十三名鲛人。 可是那艘船上的二十名人类,最终却没有一个活着回到陆地上。 那艘船被鲛人们凿沉了。 他们看着对着他们举枪的人类坠入海中,他们看着那些人类挣扎,痛苦地呛水,在慌乱中与同伴拼命拉扯,争抢着用来救援的浮板。 鲛人摆一摆尾,轻易就把浮板夺走了。 他们静静看着人类在水中挣扎,然后那挣扎一点点变得微弱了。 人类逐渐安静驯顺下来。 他们没有气息了,他们的眉眼微垂,看上去不再狰狞,而是一种类似于微笑的表情。 他们缓慢的向下,坠入深黑色不见阳光的洋底。 鲛人冷冷看着这一幕,阳光穿透海水落在他们脸上,让他们看起来俊美地像是神祇。 复仇的神祇。 - 周先生把办公室里的光幕投影仪给砸了。 他的第一支猎杀小组,竟然全军覆没在那群狡猾又阴狠的鲛人手中了。 更可恨的是,那些鲛人,还把已经破损的船只运送回了近海,让海浪将钢铁残骸冲刷上海滩。 按理来说,这些比人类□□和骨骼更加沉重的钢铁早应该沉入水中才是。 这是鲛人明晃晃的示威。 怎么着? 他们以为,海洋是他们的天地,人类就真的奈何不了他们了吗? 周先生在办公室里来回走了几趟,他咬着牙拿起桌上已经被摔过几次的通讯器,拨通了一个号码。 “这矿业管理局实在是没有办法干下去了!” “之前我们正常采矿作业,要受到那帮子鲛人的阻挠,船体全部被损坏,一进船坞去维修就是半个月起的耽搁!” “现在好不容易组建了‘猎杀小组’,结果呢?” “第一次任务,猎杀小组就全军覆没了!” “你们那边到底有没有靠谱的解决方法啊?!” “要是没有办法的话,趁早把这什么‘矿业管理局’给解散了,大家各回各家去!” “你让我去找零号驻点?” “零号驻地那帮孙子是什么态度,你还不知道吗?” “那帮孙子和鲛人是穿一条裤子的!上次还跑到这边来闹事呢!” “要是他们有用,我还费这么大周折自己组件‘猎杀小组’干什么?” “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周先生的情绪突然就冷静下来了。 “你说慢一点,你再说一遍?” 周先生握紧了通讯器,他微微皱眉。 “换人?环塔上头要换人?零号驻点也要换人?” “真的还是假的?有这么容易吗?说换人就换人?” 通讯对面轻轻笑了一下,他又说了句什么,周先生的情绪彻底平静下来了。 他揉了一下自己额头上还没有完全消掉的淤青,勾起嘴唇,微微笑了一下。 “是么?那就静候佳音了!” - 环塔,一场无声的以篡权为最终目的的博弈已经开始了。 先前已经说的很清楚了,环塔并不是铁板一块。 从穹顶之战的时候开始,主战派和发展派之间的分歧就已经很鲜明了。 等到了穹顶之战结束,易安退居二线,叶郁青眼看着攀上了荣耀和权利的双重巅峰,但是实际上,叶郁青的根基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稳定。 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说,无论是在主战派还是在发展派面前,叶郁青都没能讨到好处。 发展派对叶郁青之前对穹顶之战的支持,还有激化药剂的投入战场都心有芥蒂。 而主战派也并不满意于叶郁青在去的胜利之后的陡然转换风向。 所以当叶清扬带着自己手下的人,将叶郁青的办公室围起来之后,环塔上下,竟然没有一个人跳出来,旗帜鲜明地站在叶郁青一边。 大家都谨慎地保持观望态度。 叶清扬“哗啦”一声推开叶郁青办公室的大门,阔步走进去。 他是叶郁青三叔的儿子,眉眼和面容都与叶郁青有几分相似。 也许是叶家自己本身就带一点儒雅的书卷气,叶清扬面上也惯常会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只不过他的笑容看上去总有一种,难以言明的阴郁和野心。 第116章 “二哥!”叶清扬阔步向叶郁青走过去,一边走一边面带微笑,张开双臂做出了想要拥抱的姿势。 叶郁青正在忙公事,他听到叶清扬的声音,放下手头的事情,轻轻揉了下后脖颈。 “有什么……事情吗?”话还没说完,叶郁青已经透过磨砂的钢化玻璃墙面,看到了自己办公室外影影重重的人影子。 他在刀光剑影明枪暗箭里活过了大半生,对危机总有种很敏锐的嗅觉。 可是当他察觉到事情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 叶郁青站起来,忽略了叶清扬展开双臂的姿势,只是简短地与他握了一下手。 叶郁青的心沉下去,但是面上还是一派不动声色的淡然,“好久都不来我这里,今天是怎么就突然有空了?” 叶清扬笑,他半倚着叶郁青的办公桌,吊儿郎当坐了,一条腿伸直支在地上,另一条腿微微曲起。 “没什么啊,就是太久没见了,所以想见一面了么!” 叶清扬很享受这种胜券在握居高临下的感受,他并不急着一上来就直奔主题。 “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叶郁青并不想与他兜圈子,淡淡笑一下,逐客的意味很明显,“要是没什么重要事情的话,改天再约吧。” 叶郁青不想配合,于是叶清扬的闲适从容便就装不下去了。 叶清扬霍然站直,转脸直直盯住叶郁青。 像是在霍霍磨牙的一匹狼。 “二哥,你知道吗,最近罗斯纳海角的事情,皇帝陛下对你和环塔很不满。” “哦,不对,”叶清扬摆一摆手,“是对你治下的环塔很不满。” 叶清扬可以加重了“治下”这两个字。 “所以呢?”叶郁青笑了一下,“他想让你来替我么?” 从小到大,这个堂弟心里面在想什么,叶郁青猜都不用猜,一眼就能看透。 叶清扬微微恼了一下。 然后他很快便又笑了。 “是啊,二哥,皇帝陛下让我替你呢。” 叶郁青一脸的无动于衷。 “你不会以为,你在环塔是不可替代的吧?”叶清扬看着叶郁青,他有点嘲弄地勾了勾嘴角。 “我的人已经在你办公室门口站了这么久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站在你这边。” “二哥,”叶清扬看着他,笑,“你现在在环塔,可是孤、立、无、援啊!” “清扬,”叶郁青看着叶清扬,叫了他的名字,“你也在一线和环塔待了这么多年。” “稻城战争的时候你还小,不懂事,但是穹顶战争就是两年前的事情,那个时候你也还小,还不懂事吗?” “环塔死了多少人?清扬?现在帝国才安定下来有多久?你还想再发动一场战争吗?有什么好处呢?” “有什么好处呢?”叶清扬很玩味地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然后冲着叶郁青嗤笑了一声。 “这对你当然是没有什么好处了,毕竟,”叶清扬抬手,指一指天花板,“你已经走到最顶上去了。” “二哥,你当然可以急流勇退,毕竟你已经名利双收了。” “可是我,我凭什么要一直活在你的阴影之下呢?” 叶郁青看着叶清扬,看着那副与他气质相似的面孔,忍不住心里轻轻颤了一下。 “清扬,你心里……从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人么?” “当然不了,”叶清扬笑着回应他,“我心里还有我的功业,帝国的功业。” “二哥,你已经是当过刽子手的人了,现在怎么又来教训我?” 第96章 架空 叶郁青沉默, 他微微垂眸。 叶清扬所说的的确是他无法辩驳的事实。 他也是曾经当过刽子手的人。 “二哥这是无话可说了?”叶清扬莞尔。 “但是二哥现在似乎已经提不起刀了呢。”叶清扬轻轻拍了下叶郁青的肩膀。 “不过没关系,弟弟我会继续帮你提刀的。” “叶家的门楣永远不会垮。” 叶家的门楣已经垮了。叶郁青在心里道。 “这段时间就要委屈二哥了。”叶清扬摆摆手,他的亲卫从办公室外走进来, 先冲着他,然后再是叶郁青,敬了个军礼。 “叶将军今日操劳军务, 病了。带叶将军下去好好修养一阵吧!” “之后就由我暂代叶将军处理各项事务。” 叶郁青垂眸, 他的眼睫在下眼睑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 他被架空了。架空还不是最坏的情况。 他现在还被软禁了。 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 他将不会再有过问与抉择的权利。 在把他架空了之后, 叶清扬和他背后的那位皇帝陛下,会做些什么呢? 叶郁青跟着叶清扬的亲兵走出办公室,他看着叶清扬做到自己的位置上, 面带笑容, 远眺着玻璃窗外环塔的景观。 但是……你们又能得意多久呢? 叶郁青轻轻扬了下唇角。 那抹笑稍纵即逝,几不可察。 - 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 之前的猎杀计划走漏了风声,虽然是在结束之后。 虞星和庄宇寰亲自去了一趟矿业管理局, 义正词严就周先生组织的这场行动进行了警告。 “你们这是单方面撕毁了人类和鲛人之间的‘和平互助’协定,你们知道吗?”虞星薄唇微抿, 唇角的弧度严肃又刚直。 周先生坐在虞星对面, 笑, “中将您是人类吧?您是帝国的士兵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鲛人长出了腿, 跑到岸上来当奸细的呢!” “您不知道吗?是鲛人率先袭击我们的采矿作业船。” “我们的采矿作业船于深海之中翻覆, 满船的人都差点葬身海底!” “而你们呢?”周先生冷笑一下, “你们身为罗斯纳海角的驻兵, 对帝国公民人身安全受到损害的情况不闻不问, 反而站在鲛人那一边来指责我们!” 虞星上半身微微前倾, 他屈起食指扣了扣桌面,有更加锋利的言辞就快要从他嘴里蹦出来了。 庄宇寰拉住了他。 “我理解你们正常采矿作业受阻,对鲛人会产生一些负面情绪。”庄宇寰深吸一口气,他是零号驻点所有人里面最沉得住气的那一个。最沉不住气的人是时亭州,关心则乱,所以这次虞星好说歹说没让他跟着一起来。 “我也知道,‘和平互助’协定约束的对象是环塔与帝国士兵,你们作为非军事组织,并不像我们一样受到这么严格的约束,所以你可以自己去组织猎杀小队,去采取猎杀行动。” “但是需要告诉你的一点是,”庄宇寰说到这里微微顿了一顿,他看着周先生的眼睛,“你们的行为并不受到协定的约束,那也就意味着,你们的行为亦不会受到协定的保护。” 周先生的神情微妙地变换了一下。 他没想到零号驻点的驻军当中,还有这么会说的人。 “这么说可能有点抽象了,”庄宇寰笑一下,“我说的更具体一点,你们组织了猎杀小队,去海洋中对鲛人实行猎捕,这只是你们之间的私人恩怨。” “你们这次的行动全军覆没了,零号驻点不会有人替你们收拾残局,也不会有人站出来替你们‘讨回公道’。” “我们所能做的,就是过来找到你们,告知你们,请你们不要再擅自采取行动了。” “以免造成后续更严重的伤亡。” 庄宇寰看着神色凝重的周先生,他微微笑了一下,胸有成竹又志在必得的样子。 “不知道这样说,您是否会更明白一点呢?” “如果您想组建一直更强的猎杀小组,”庄宇寰有点无奈地耸耸肩,“除非鲛人他们会主动靠近近海,在近海与你们战斗,不然你们在海洋中对上鲛人,依然毫无胜算。” “现在全帝国水环境战斗最优秀的士兵,是零号驻点的特别作战小组,他们在几年前就已经开始筹备相关的水下训练了。但是你知道么?他们的深潜和水下格斗,也是鲛人教的。” “不要再想着怎么杀掉鲛人了,”庄宇寰站起来,他轻轻拍了一下周先生的肩膀,“多动些脑筋想想怎么改造一下现有的采矿技术,努力实现和他们的和平共处吧!” 周先生被庄宇寰的一番有理有据的分析论证噎得说不出话来。 庄宇寰转身冲虞星眨一下眼睛,示意他们消息送到了,可以走了。 虞星看着周先生耿耿于怀的脸色,自己心里一下子就舒畅了。 他站起来,也学着庄宇寰的样子拍拍周先生的肩膀。 “希望您能再慎重考虑一下我们的建议!” 然后两个人一道步履轻快地离开了。 周先生看着两个人离去的背影,脸色很阴沉。 可是他的面色阴沉了不一会儿,然后又突然笑了出来。 “零号驻点是么?你们离中枢是不是离得太远了一点?” 第117章 “现在还有心思来我这里说这些话?” “你们不知道环塔已经变天了么?” 零号驻点确实还不知道环塔已经变天了。 但是在当天晚上八点钟,一条命令从环塔下达到零号驻点,整个驻点便就像炸了锅一样沸腾起来。 这条命令让他们将罗斯纳海角的一线灯塔的夜间光照调到最大,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照明。 与此同时,做好一切备战措施。 “这是疯了吧?怎么突然下来这么一道命令?”刚刚还在晚餐的时候,把周先生臭脸向大家形容了一遍的虞星,被这一条命令直接打蒙了。 他转头看看自己的副官,发现副官也是一脸的惊诧与难以置信。 所以不是虞星看错了命令,这见鬼的命令就是这样的。 虞星去找了庄宇寰和时亭州他们。 然后零号驻点的高层全部都知道了这条命令。 时亭州的脸色当即就变了,他马上去会议室,准备和叶郁青通话。 时亭州尝试发起通讯,一共尝试了十三次,对面都是无人接听。 时亭州最后一次重播,他握着通讯器烦躁地在会议室里面兜圈子。 “怎么回事?”时亭州视线落在同在会议室里面焦急等待的众人身上,“为什么都第十四次了,还是无人接听?” “是不是他早就知道我们接到命令会是什么反应,”晏越泽双手抱臂,一脸的不忿,“所以干脆就装作失联了?” “不会,”庄宇寰很笃定道,“将军的立场一向与我们一致,他没道理这么快变卦。” “谁知道呢……”晏越泽轻声反驳,然后被顾风祁打断。 “不会。”顾风祁道,他摆摆手,示意大家先不要急,再等等看时亭州能不能联系上叶郁青。 依然联系不上。 有一点不太好的预感隐隐浮现在大家心头。 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情? 但是叶郁青已经坐到将军的位置上了……他能出什么事情呢? 多次尝试无果之后,会议室里面沉默下来。 “是出什么事情了么?”虞星轻声道。 “能出什么事情呢?”晏越泽小声道。 大家面面相觑。叶郁青能出什么事情呢? 如果……他出的是那件事情的话,情况就很棘手了。 真的……是出了那件事情吗?所以他现在才失联了?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晏越泽搔搔脑袋,他看看会议室中的其他人,总感觉自己是最摸不着情况的那一个。 虞星作为零号驻点的总指挥,他的面色很严肃,正在微微拧眉思索着对策。 庄宇寰的神情凝重,他食指轻轻一下下点在下颌上。 时亭州把通讯器轻轻放到桌上,已经从方才的焦躁不安平静下来了。 顾风祁和苏嘉佑很镇定,就站在会议桌边上,不动也不说话。 还真是只有他一个人最摸不着头脑也最急的跳脚。 晏越泽强迫自己看上去镇定一点,不能丢了时亭州的人。 “我们现在,”虞星微微沉吟一下,他看看环塔下达的指令,再与会议室中众人交换过眼神,“暂时先拖着吧。” 命令下达了,他们并没有立刻执行,可是也没有人说“拒不执行”。 就先这么拖着吧。能拖几时是几时。等到晚上再看看,事情到底有没有转机。 如果真的是“那件事情”发生了的话,恐怕他们就要另外寻找对策了。 - 晚上19点整。 零号驻点又收到了来自环塔的第二条命令。 第二条责令零号驻点立刻执行第一条命令。如果在晚上20点之前,第一条命令当中的内容还没有执行到位的话,零号驻点的所有指挥官将原地卸任,环塔将会重新派出替代的将士。 刀已经悬在脖子上面了。 接下来到底要做些什么,要怎么做,就看零号驻点众人的商讨了。 “叶郁青被架空了。”顾风祁很平静道。 其实这个结果,在更早一点的时候,大家就已经猜到了。 叶郁青带领的环塔与帝国经济发展的需要之间的摩擦,今天下午突如其来的一条与零号驻点之前政策截然相反的命令,迟迟联系不上的叶郁青。 “将军他……”庄宇寰微微抿唇,“会有危险吗?” “不会,”顾风祁摇头,他的语气很笃定,“叶家树大根深,叶郁青又是穹顶之战的工程,架空是一回事,但是环塔和帝国都不会拿他的人身安全来当做博弈筹码。” 既然叶郁青的人身安全又保障,那最紧要的问题就相当于是解决了。 现在要讨论的,是零号驻点将要怎么对待第二道命令。 第二道命令让他们在20点之前完成“将罗斯纳海角的一线灯塔的夜间光照调到最大,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照明”,以及“做好一切备战准备”这两项行动。 这是来自环塔的敦促,环塔的新任指挥官显然识破了他们“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的把戏。 他们要是照做的话,不,这个假设不成立,他们根本就不会照做。 但是如果他们不照做的话,环塔会派出新的高阶军官替代他们的位置。 那些对罗斯纳海角和鲛人一无所知的,一心渴望着通过另一场战争建功立业的军官们,将会指挥着他们一手带出来的军队,去攻击他们海洋中的朋友。那些人会踩着他们兄弟的尸骨,割下他们朋友的头颅,然后踩着这累累的骨血,走上加官进爵的金色大道。 叶郁青曾说过,他会成为环塔的约束,会成为那根拴住烈犬的缰绳。 但是事实证明,在庞大帝国的绝对意志面前,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那么微薄。 哪怕他是一个了不起的战士,哪怕他曾是帝国的英雄。 所以现在零号驻点……便就对一切都束手无策了……么? 把他们这么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他们费尽心思守护的一切,就这么拱手让出去,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毁掉吗? 第97章 引爆 时亭州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微微颤抖。 那种控制不住的无力感,从胸膛的最深处漫出来,把他整个人吞没。 他的视线移向庄宇寰, 庄宇寰与他对上视线。 庄宇寰看懂了时亭州的眼神。 天际线计划是他提出来的。 也许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庄宇寰深吸一口气,他听到自己平稳的心跳。 他很缓慢,但是很坚定地开了口。 “在他们接手零号驻点之前, 我们把灯塔毁掉。” 时亭州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庄宇寰。 要知道, “灯塔”对于零号驻点和他们来说, 可能只是每天都会见到的再熟悉也再普通不过的建筑物了。 可是这对于庄宇寰来说, 是他多长时间以来的心血啊?! 就这么……说毁掉就毁掉了么? 时亭州看着庄宇寰,在那个瞬间,他心中对庄宇寰生发出了难以言表的崇敬。 会议室中的氛围变了一变, 众人看向庄宇寰的视线都变得不同了。 庄宇寰淡淡笑一下。 “目前人类还没有很成熟的航海技术, 我们在海洋中也完全不是鲛人的对手。” “但是灯塔对于鲛人而言,却是非常不友好,甚至是很恐怖的存在。” “首先是灯塔的灯光,人造强光对鲛人的正常生活完全是致命性的, 如果灯塔的控制权落入了别人的手中,长此以往, 鲛人很可能会面临很严重的健康和安全问题。” “还有一点, ”庄宇寰的笑突然变得有些惨然, “灯塔是我设计出来的, 没人比我更了解它的威力, 还有它的……除了照明和引导之外的其它功能。” “它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武装器件的集合体。” “如果后续它的这一功能被投入使用的话……”庄宇寰说到这里便顿住了。 “但是……毁掉灯塔, 就是公然违抗环塔的命令。” “这件事情将要承担什么样的后果, 各位心里应该也很清楚。” 庄宇寰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感觉压在自己心口很沉重的东西好像在自己说完这一串话之后, 便如烟雾一般烟消云散了。 “所以最后到底怎么拿主意,还是要看大家。” 庄宇寰抬眸看一下会议室悬墙上的时间,现在是19:17分,他们还有四十三分钟的时间可以思考,并最终做出选择。 但是此时没有人知道,环塔的第二梯队战略部队很早就已经从帝国中心出发了。 他们将在晚上20点整到达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 - 经过商议,最后大家决定摧毁掉罗斯纳海角沿岸,天际线的灯塔。 做出决定的时间是19:21分。大家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很快就达成了共识。 但是针对后续的具体的计划实施,还有最后的责任分化问题,大家却起了不小的争执。 第118章 原因很简单,每个人都想去做更危险难度更大的任务,都更希望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而不愿意自己的兄弟,自己的朋友,自己的袍泽去承担这份风险和罪责。 在19:29分的时候,最后大家终于统一了行动计划。 由时亭州和顾风祁带领他们的特别作战小组前去执行“炸毁灯塔”的任务。 庄宇寰会对整项行动进行说明与公告。 而虞星作为零号驻点的最高指挥,他“试图阻止特别作战小组的过激行为”,“但是最终却没有成功”。 虞星是他们要留在零号驻点的最重要的一步棋。 他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全军覆没的打算。 但是他们就算这一把赌输了,也不能就这么把零号驻点拱手让出去。 至少要留下一个人。 只要还有一点希望,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 19:35分,特别作战小组集合完毕。 时亭州站在零号驻点的训练场上,双手背于身后,向大家做最后一次讲话。 “接下来将会是一场绝密的,却也绝对重要的任务。” “我暂时还不能告诉大家任务的内容,但是请大家信任我,配合我。我们在罗斯纳海角训练了这么久,这是这么久以来,我们最重要的一次任务。请大家和我……尽最大努力一起完成它!” 特别作战小组的成员直到执行任务的前一刻,他们都并不知道任务的具体内容究竟是什么。 这样的话,就算上面追究下来,责任也可以全部落在时亭州和顾风祁两个人的头上,而这些士兵,他们将不会受到直接的波及。 而至于有关派系的刁难……时亭州现在已经没有办法考虑地这么周全了。 太阳已经完全落入海平面以下了,现在的天幕是一种很灰沉的暗蓝色。 从数座灯塔放射出的光芒像是利剑,将暗淡的天幕切割地支离破碎。 在天的最远处,与海相接的那一部分,有层层阵云翻涌,如果侧耳细听的话,还有隐隐的闷雷声。 是暴雨将至。 时亭州说完话,很安静地看一眼天,又很安静地看一眼他的士兵们。 他的士兵们每一个人面上的神情都很肃穆,他们站在风暴将起的阴沉天幕之下,每一个人的身姿都是那么笔挺,每一个人的眼神都是那么坚毅。 他们将不问任务的内容,他们将不顾自己的生死。 他们会完成时亭州所期望他们完成的。 时亭州最后回眸,看了一眼顾风祁。 顾风祁站在他身后半米的地方。顾风祁的视线始终落在时亭州的身上。 那么专注,那么笃定,是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 雨滴从天幕上落下来了,黄豆大小,砸在军装上,晕开一个又一个深色的斑点。 闪电像一道利爪,在灰暗的层云上撕开触目惊心的伤口。 19:37分,全副装备的特别作战小组,将要开始他们的行动了。 那时还没人知道,这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次作战了。 - “炸毁灯塔”。 这是一件听上去还蛮轻松的事情。 毕竟需要直接对灯塔造成损毁的,不是人类自己,而是炸药。 “炸毁灯塔”的确也要比“建设灯塔”容易很多。 但是它依然是一项繁复的工程,在引爆之前,需要完成一系列的包括当量计算、炸药部署之类的事情。 哪怕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他们也需要时间去完成“引爆”所需的一项项工序。 19:58分,针对第一座灯塔的炸药铺设完成。 19:59分,时亭州摁下控制器上的引爆按钮。 在一声剧烈的炸响之后,第一团橙色烟火冲上深灰色的天幕。 那团橙红色的烟火映红了时亭州的脸。 他面上的神情平静地近乎安恬。 虞星在零号驻点里面也看见了灯塔爆炸时升腾而起的巨大烟雾,还有冲天的橙红色火光。 庄宇寰就在虞星的旁边,他此时正在奋笔疾书,起草着他提出“炸毁灯塔”这一计划的原因极其合理性。 橙红色的爆炸光影经久不散,虞星在那耀目的光彩中久久沉默,在寂静无声中,他察觉到自己的眼眶有一点湿润了的迹象。 20:00,橙红色的爆炸光影还未完全退散,在艳色的天幕上,突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黑影。 虞星蓦然拧紧了眉头,他一把推开椅子,走到观察窗口,仔细地辨别那写黑影究竟是什么。 那些是从环塔派来的,将在20:00准时到达的第二梯队战略部队。 他们的确踩着20:00的秒针,准时到达了。 - 叶清扬从环塔派出的第二梯队战略部队,在20点整,伴着罗斯纳海角变得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狂暴的雨点降落了。 旋翼机的机舱打开,从里面涌出来全副武装的环塔士兵。 叶清扬其实从来没有期望过,时亭州顾风祁他们能够乖乖按照命令行事。 毕竟他们可是把曾经坚定主战的二哥,都成功说服成了和平人士。 所以叶清扬从一开始的时候就做好了动用武力的打算了。 只是叶清扬当时大概还没有那么笃定,自己的担忧就是对的。 当叶清扬的嫡系军官在旋翼机上,看到罗斯纳海角模糊的海岸线沿岸,爆发出橙红色的烟云的时候,他的一颗心就沉下去了。 长官的确是料到了他们不会那么听话,配合命令行事,但是长官也没有料到……他们居然敢玩这么野啊。 这他妈可是灯塔!是帝国花了多少钱,多少时间才建立起来的战略防备装置?他们怎么有这个胆子,居然说炸毁就直接炸毁了? 那位中将沉着脸,招呼飞行员迅速将旋翼机降落了。 旋翼机的机舱门打开,一干全副武装的士兵从旋翼机内部一涌而出,手中持枪,走进漆黑的雨幕中。 中将做了个手势,士兵们排成两列,跟在中将的后面。 中将要先去零号驻点的指挥室,去确认一下现在的情况。 是整个零号驻点都准备反了吗? 如果是的话,环塔这次出兵带来了足够的兵力,对付一切有可能发生的情况。 等中将用了两分钟的时间,走到零号驻点的基地大门口的时候,虞星已经站在雨里等着他了。 基地室内的灯光照着虞星在雨中站的笔挺的身形,那一圈淡色的灯光,将雨滴落在虞星身上所形成的一圈界限映照地朦胧了。 虞星冲着他敬了个很标准的军礼。 就在虞星抬手敬军礼的时候,第二座灯塔又发生了剧烈的爆炸。 时亭州他们把整支队伍一共分散成了两拨。 一波由他和顾风祁带着,去引爆在海角地形更为复杂区域的灯塔。 而在近零号驻点沿岸的三座灯塔,则交由苏嘉佑和晏越泽他们两个人带着队伍前去引爆。 中将阴沉着脸走过去,走到虞星的旁边,几乎是贴着虞星的侧脸,咬牙切齿地问出一句话。 “虞星中将,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中将身后排成两列纵队的士兵们举枪,枪口围成一个环形,将虞星牢牢包裹在正中央。 “中将您可不能……没有一点根据,就把‘造反’这个帽子扣在我们头上啊。”虞星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他很讨好地笑着,和昂首阔步的中将一起往零号驻点里面走。 他们以为自己的计划已经足够铤而走险了。 但是没人想到,叶清扬做事居然这么滴水不漏。 一边对着他们下达了第二道命令,看似还给他们留了一点缓和的余地,但是一边又直接从环塔派出了自己的人马。 虞星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尽量为时亭州他们多拖延一点时间了。 “不要再想着拖延时间了,”中将和虞星一起穿过狭长的走廊,他猛然侧脸,一双鹰样锐利的双眼看着虞星,“他们违背军令,擅自行动炸了灯塔,你们所有人都要完蛋!” “中将,”虞星的眼眸愣怔了一下,然而下一秒他还是笑着抓住中将的胳膊,那笑中多少有几分迫不得已的无奈,“您能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吗?” “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中将一把推开零号驻点控制指挥室的大门,把虞星推到语音控制台前,“马上让他们停手,我做主保你们所有人的性命。” 虞星哂然,他点头,摸到了控制罗斯纳海角全域广播的按钮。 疯了,他们筹谋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把灯塔全部都毁掉,虞星在心里想,居然还指望他们能停手? 中将带来的环塔士兵们就列队在指挥控制室的外面。 中将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虞星。 虞星按照中将期望的那样,开启了罗斯纳海角的全域广播。 “特别作战小组全体成员,听好了!”虞星清了清嗓子,开始喊话。 第119章 “从环塔派来零号驻点的第二战略部队已经抵达罗斯纳海角了!他们现在已经在指挥控制室里面监视着你们的一举一动了!” “你们赶快停下炸毁灯塔的无谓行为!” “否则,”虞星眼角余光瞥了一下控制台监控面板上停机坪的画面,他非常迅速地估计了一下第二战略部队的人数,“人数数倍于你们的第二战略部队,将能够在二十分钟之内将你们包……” 虞星口中“包围”的那个“围”字还没说出口,他就被中将揪住后衣领,很重地一下子磕在了控制台上。 “咚”的一声闷响,虞星再次被中将揪着后衣领子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是满脸的血了。 “我刚刚给过你最后一次机会了。”中将很沉地呼出一口气。 虞星笑,这次的笑是真心实意的。 “谢谢你。” 中将皱着眉,将满脸是血的虞星往门口的方向一推,让自己手下的士兵将他双手在背后反绑了。 “把虞星中将看好了。” 虞星看着他,“这件事情和零号驻点的其它驻兵没有关系。” “全是你一个人的责任是吗?”中将回头看着虞星。 他们两个人也曾经是环塔的同学。 之前也一起上过课,一起参加过拟态训练。 “……嗯,他们确实什么都不知道。”虞星笑着点头。 中将不说话,挥挥手,示意自己的手下将虞星带下去。 “谢谢!我又欠你一次!”虞星被人推着走出指挥控制室,他最后努力回头,冲着中将大声喊道。 20:13,又是橙红色的光焰在夜色中炸开。 中将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他冲着站在门口的两队列兵做个手势,示意他们可以召集自己手下的小队,然后全速向罗斯纳海角沿岸的灯塔进发了。 他们在来之前是做了功课的,知道灯塔在海岸沿线的大致分布情况,以及如何以最优线路抵达相应的灯塔。 刚刚在控制室里,中将也已经推测出了正在实施毁坏行为的特别作战小组,大致是沿着什么方向行进的。 现在就是两方人马和时间赛跑了。 看看到底是环塔的第二战略部队先一步赶到尚未受损的灯塔,还是特别作战小组先一步在灯塔周围完成炸药的布设。 第二战略部队前往目的地的路上,又有几座灯塔被摧毁了。 虞星被带到了一间四面封闭的房间里,他闭着眼睛听着透过厚重墙体传来的爆炸的闷响,在心里默默地数着。 ……倒数第四座。 ……倒数第三座。 ……倒数第二座。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座灯塔了。 虞星睁开眼睛,还剩下……罗斯纳海角最辽远的海岬上的……那一座灯塔。 他现在已经帮不上什么别的忙了。 只能在心里祝愿时亭州他们好运。 20:38分,中将已经带着人赶到了最后一座灯塔附近。 他在厚重的雨幕中,看到了正在灯塔的低级附近铺设高|爆|炸|药的特别作战小组的士兵。 中将原本是想喊话,让他们停下手中的行动的。 他试着张了口,声音被吞没在呼啸的风雨之中。 中将强迫自己把一颗心沉下去了。 他沉默地举起右手。 中将身后训练有素的士兵们整齐划一地举起枪。 雨水从他们被淋透了的军装下摆滴落。 他们黑森森的枪口对准特别作战小组的士兵。 而那些人啊,原本是他们的同袍。 锐利的闪电将天幕撕裂,一声惊雷随即炸响。 在那电闪雷鸣的一个刹那,整片天地都被照亮。 而最后的坚守和最后的底线,也连带着被那道闪电,那一串雷,给撕裂了。 中将举起的右手挥下。 他身后的士兵们扣动扳机。 第98章 放手 子弹出膛。 大雨落下。 重物栽倒的声音。 大片大片的泥水被溅起来。 深色的血从被贯穿了的胸膛洇出来, 渗进细白的沙滩,还有嶙峋的礁石丛。 中将用力闭了一下眼睛。 他再次抬起右手,做了个手势。 身后的士兵们随着他继续向灯塔前进, 回环包抄。 狂风骤雨的声响掩盖住了子弹出膛的声音,掩盖住了胸膛被穿透的声音,也掩盖住了鲜血从躯体中漫溢出来的声音。 这是一场在开始之前, 就已经做好了一切战术安排的行动。 因为时间很紧张, 所以每个人都要参与炸药的布设。 每个人负责一个点, 全组的所有人一起完成布设, 每一个微小的点,连缀成一张网。 每个人肩上都负担着自己的任务,一个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完成的任务。 他们的视线只能锁定在那个任务上, 不能被任何东西分散掉自己的注意力。 哪怕是自己最亲密的同伴倒在自己的脚边, 他们也不能停下来。 他们必须要继续往前,去完成那个任务。 他们已经赌上了自己的一切。 一声很微弱的子弹破空的声音。 夹杂着暴雨跌落的声音,还有天际划过的滚滚的闷雷,一同通过实时通讯传送到时亭州的耳朵里。 时亭州在灯塔的最上层, 面向海岬的那一侧。 他和顾风祁正在努力想出一个可以把炸药安置到海岬下面的方法。 然后时亭州就听到了实时通讯中传来的微弱的枪声。 时亭州的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 他开始绕着灯塔狂奔,奔向面向陆地的那一侧。 与此同时, 那名由不知道哪个士兵打开的双向通讯频道里, 传来他沉重的呼吸, 还有液体从口腔中涌出的声音。 “……报告, 17号布设位点……布设任务失败。” “……环塔的军队……已经抵达。” “我们的损伤……很惨重……” 说完这句话, 又是一声极其微弱的, 某种尖锐物体破空的声音。 下一秒, 是一声沉闷的重响。 是那名士兵再次中弹, 然后栽倒在雨地中的声音。 时亭州站在雨中, 他垂眸看着灯塔最底层的战场。 默默无声的战场。 单方面屠杀的战场。 又是一声闷雷贴着海天相接的一线滚过。 时亭州的心跟着这声炸响颤动了一下。 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举枪反击。 不然这就是不折不扣的,怎么洗也洗不脱的叛国罪名了。 但是他现在也不能,再眼看着他的士兵们就这样无谓地牺牲了。 雨水将时亭州淋了个透,他打开全频道通讯,下了命令。 “特战小组全体成员,”时亭州的声音很低,带有某种沉痛的力量,“暂时放弃手中的任务,进入灯塔之中避险。” “半分钟之后我会打开灯塔的照明,大家做好准备。” 时亭州走进灯塔最顶层的控制室,他找到灯塔照明的控制按钮。 他们在行动之前,时亭州便上来熄灭了灯塔的灯光。 在暴雨呼啸的黑夜,一座不亮光的灯塔会让从零号驻点赶来的环塔士兵更加难以定位。 但是现在……时亭州需要灯塔的灯光。 时亭州摁下照明键。 灯塔的照灯“刷拉”一下被打开了,强力的光束穿透了厚重的雨幕,逶迤地拖出去好远。 强烈的灯光让已经适应了黑暗夜色的环塔士兵们眼前一花,而提前得到了通知的特战小组成员,则借着这个攻击停止的当口,迅速地撤离到灯塔当中。 灯塔在设计之初,就拥有防御和攻击的双重公用。 特战小组的成员一旦进入到灯塔之中,基本上就安全了。 但是现在他们还面临一个很大的问题。 原本计划布设炸|药的许多位点,都还没有布设炸|药。 现在就算引爆所有已经布设炸|药的位点,这一点爆|炸造成的效力也还不足以彻底摧毁灯塔。 这是时亭州现在迫切要找出对策的问题。 他先清点了一下目前还幸存的队员。 原本大约两百人的队伍,现在只剩下一百五十人左右了。 那些时亭州亲眼见证这他们成长的士兵们,现在皆是全身湿透的狼狈模样。 其中有部分人还受了伤,他们不顾自己的伤口,依然努力站直。他们苍白的脸上是压抑的痛苦和深刻的坚毅。 时亭州突然感到自己很对不起他们。 但是现在并不是该多愁善感的时候。 零号驻点应该已经落入环塔部队的手中了,他们现在在零号驻点最遥远的灯塔上,仿佛是一座孤岛。 在他们困守的后半段时间,将不会有任何的支援。 暴雨将一切都吞没,也正是他们现在最好的掩护。 一旦暴雨止息,环塔的士兵们将可以搭乘着旋翼机到达灯塔,然后从旋翼机上绳降,从灯塔的最顶层发起攻击,并最终夺得灯塔的控制权。 第120章 留给时亭州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但是时亭州迟迟没有想出一个对策。 一种深重的无力感从心底蔓延,将时亭州席卷。 他明明……已经尽力了。 可是为什么到头来……还是这样的结果。 - 审讯室。 被缚在椅子上的时亭州在挣扎。 他旁边的体征监测面板上,有些数据开始异常波动了。 督察组长微微皱眉。 “怎么回事?”他问站在一旁实时监测的医疗官。 医疗官看一眼监测面板,然后走到时亭州身边,进行了基础的检查。 然后医疗官又退回到自己原先的位置,对督察组长道,“他现在情绪波动很大,应该是回忆进入很关键的环节了。” “唔。”督察组长皱眉,不置可否。 “希望这次他能想起来一些真正有价值的东西,而不是继续一味地敷衍。” 督察组长有点头疼地掐了掐自己的眉心。 审讯已经进行了两天两夜,时亭州在溯洄的药力中沉浮,督察组长也就不眠不休地盯了他两天。 精神高度集中的两天,就算是身上没伤没病,也稍微有点吃不消了。 “他骨头可真硬,”督察组长抹一把自己的脸,又有些钦佩,又有些不满地嘟哝,“可是他难道还看不清楚形式吗?这么一味地……与环塔对抗,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他们要是一开始没那么极端的话,说不定根本不会走到现在这一步……” 督察组长还没抱怨完,体征监测仪突然开始发出短促的警报声。 医疗官的面色一下子凝重了,他飞快地推开督察组长,上前两步走到时亭州面前。 呼吸急促,心跳剧烈,伴随轻微的抽搐症状。 可能是连续注射溯洄的计量过大,已经产生不良反应了。 医疗官迅速从一旁的操作台上拿起一支拮抗针剂,找到时亭州的静脉,将拮抗针剂注射进去。 “这是怎么了?”督察组长皱眉问。 “体内药物浓度过高,还有情绪过于激烈而造成的应激反应。”医疗官道。 “注射拮抗药剂之后,能够抵消溯洄的药效。他应该能在半个小时之后醒来。” “唔,”督察组长点头,“麻烦了。” “作为医生,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你们一句,”医疗官看着督察组长,“之后你们换种审问的方法吧,他不能再药物注射了。” “好。”督察组长点头。 - 半个小时的时间。 足够拮抗药剂与溯洄当中的有效成分相结合,让时亭州从回忆当中苏醒过来。 也足够时亭州再把最后那段最艰难的过程,再重新经历一遍。 他们困守于灯塔之中,没有办法在原定准备布设炸|药的地方进行布设。 灯塔外围是瓢泼的大雨,还有和他们穿着同样的制服,却准备好了要来剿灭他们的一群人。 时亭州再一次去到了灯塔的最顶层。 顾风祁还站在那里,面向海岬的那一侧。 他站在一个逆光的位置,从这个方向看过去,他的下颌角度很锋锐。 他凝视着灯塔下面怒吼的海洋,还有与灯塔地基连缀在一起礁石丛。 时亭州向着他走过去,怀着一种不知道什么样的心情。 然后顾风祁在闪电撕破天幕的那个瞬间,回头,深深地望向时亭州。 时亭州在那种几乎刺目的明亮中,看清楚了顾风祁的眼睛。 顾风祁的眼眸里凝着笑。 那是一种胸有成竹的,近乎超然的笑。 “我想到办法了。”顾风祁说。 风雨声太大,时亭州听不清顾风祁说出的话,但是通过他的口型,辨别出了他想要传达的意思。 时亭州顶着风雨周到顾风祁的身边,和他一起临眺着灯塔底下的万丈深渊。 “什么办法?”时亭州侧过脸,大声说。 “你看这下面。”顾风祁挨近他,伸手指向与灯塔底座连缀的礁石丛。 “这座灯塔有半面是建立在礁石上面的。”顾风祁道。 “要是能把足量的炸|药布设到塔基的这一侧,还有礁石丛上的话,那我们根本不需要想之前那么周密的布设,就能把这座塔炸毁。” 时亭州细细思索了顾风祁说的话。 的确,礁石的密度与质量都比不得钢筋混泥土浇筑的灯塔本身。 在把礁石炸毁之后,灯塔失去了半边支撑,本身便会向着海岬的一侧倾斜。 这个时候如果能再把灯塔靠近海岬那一侧的地基损毁掉,那灯塔基本上就必然会向着海岬一侧倒塌了。 “但是要怎么把炸|药布设到靠海岬的这一侧呢?” 时亭州在冷雨里面抬眼,他看着顾风祁。 虽然顾风祁尚且没有言明,但是时亭州心里面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交给我就好。”顾风祁浅浅笑了一下。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天幕,一声惊雷炸响。 灯塔底部的环塔部队已经开始尝试着攻入灯塔之内了。 这座巍峨且坚固的建筑,因为底层入口处不间断的撞击,和之前在爆炸中受到的破坏,而微微地颤动。 不过这轻微的颤动还远远不能让灯塔坍塌。 现在只有顾风祁说的那一种办法是可行的。 但是…… “你要用你的命,去换这座灯塔吗?”时亭州看着顾风祁的眼睛。 顾风祁回以沉默的深情的长久的凝视。 “比起搭上更多人的命,这个办法,已经是我们目前最好的办法了。”顾风祁笑。 暴雨从天幕上浇下来,水珠砸在时亭州脸上,恍惚之中居然造成了微弱的痛感。 这是很要紧的关头,分秒必争,但是时亭州却罕见地犹疑了,懦弱了。 “还记得吗?”顾风祁扣住了时亭州的后颈,强迫他把脸转正,看着自己。 “你之前说过的,你想成为一个指挥官。” 时亭州说不出话来,他只是被强迫地固定住面颊扬起的角度。 雨水砸进他的眼睛里,他被迫在流泪的冲动中,试试望进顾风祁的眼睛。 “指挥官眼里没有一个一个具体的士兵,他们眼里只有整体的战局。” 顾风祁放柔了自己的语调,他轻轻抚了一下时亭州的后脖颈。 仿佛是想给予时亭州勇气和力量。 “我们都知道的,这是最好的选择了。”顾风祁松开扣着时亭州后颈的手,他往后退了两步,退到灯塔的边缘。 如果要将炸药布设到海岬,那么现在唯一的方法就是从将近百米的灯塔上跃下,落入海中。 如果必须有一个人去完成这项任务的话,那么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顾风祁。 他是所有人里面最强悍的,最出色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纵然都是牺牲,但是如果由他去进行行动的话,成功的概率会更高。 这是一个几乎不怎么需要权衡利弊就能轻松看出的事实。 是一个出色的指挥官毫无疑义便会下达的命令。 而让时亭州无法做出决定的,从中作梗的,是他的私人感情。 他怎么能……? 顾风祁就在与他相隔不过咫尺的地方注视着他。 大雨模糊了顾风祁的面容,但是时亭州能感受到,从顾风祁身上传递过来的那种深刻的平静和温和。 时亭州在那一瞬间同时生发出哽咽和窒息的冲动。 他看着顾风祁,眼神深情地近乎绝望。 他有些无措地摇头,并不坚定的话语被冲散在泼天的暴雨里。 “不……我不行……我做不到……” 又是一道闪电撕裂天幕,闷雷滚过,光焰照亮了时亭州苍白湿润的脸。 “你可以的。”顾风祁看着时亭州。 两个人相隔几步远,时亭州依然听不清从顾风祁嘴里吐出的字句,但是他看懂了顾风祁的口型。 “不,我不可以。”时亭州绝望地闭上眼睛,雨珠从他的眼角滑落。 怎么可能呢? 让他最深爱的人,在这样一个凄迷冷酷的夜,孤身一人跃下高塔,沉没进这样波涛汹涌的冰凉海水之中? “州儿,你看着我。”顾风祁又从塔顶边缘走回来,他走到时亭州的身边,双手捧起时亭州的脸。 时亭州睁开眼睛。 他在用力把自己眼眸中某种湿润的情感给憋回去。 他可以的。 他现在站在这里,他就不是“时亭州”一个人。 他要为特战小组所有的士兵负责,要为整个零号驻点,整个罗斯纳海角负责。 他是人,他当然会有私欲。 但是这一刻他必须要摒弃掉私欲。 “此时此刻,”顾风祁看着他的眼睛,“我是你最好的战士,我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第121章 时亭州用力闭了一下眼睛。 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眸中的湿润,彷徨,痛苦,无措,全部都消失不见了。 私人的情感和脆弱的情绪,全部隐没进一双古井般平静沉稳的眼眸中。 时亭州伸手抓住顾风祁的肩膀。 用力到顾风祁甚至觉得自己的肩胛骨在隐隐作痛。 时亭州不想放手。 但是他知道,自己不得不放手。 时亭州最后一次望进顾风祁的眼眸。 那双缁黑的眼眸中映照出时亭州的面孔。 时亭州猝然用力,扣住顾风祁的后颈,几乎凶狠地吻上去。 这是他的最后一丝放纵。 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点念想。 在这个吻之后,他将会放手。 他会去做正确的事情,去承担自己应当承担的责任。 但是现在,他只想在这个吻,熟悉的气息,潦倒的暴雨中对面那具躯体传来的滚烫温度当中,沉沦。 耽溺。但是已经必须要脱身了。 时亭州之间深深嵌进掌心。 他借着疼痛,获得了脑海的清明。 他快速地结束了这个吻,推开顾风祁,然后转身,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走回灯塔当中。 灯塔内部,他的战士们还在等待着他。 所以他刚刚做的决定是正确的。 他牺牲了自己最爱的,保下了更多的。 “全体起立,”时亭州又恢复到了平素严正的模样,“下面是我们之后的行动计划,我希望大家能严格执行我的命令。” “我们找到了能够一击致命的炸毁灯塔的方式,在三分钟之后,”时亭州抿一下唇,这是他刚才和顾风祁的约定,“灯塔将会被彻底炸毁。” “而我们要在这三分钟的时间之内,从灯塔当中突围。” “现在请大家做好突围准备!”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冒头! 准备蹭勤奋榜!所以现在的更新时间变为周六周日万更! 所以大家工作日不用等啦!(也可以去看作者的无cp捏!指路《失格小镇》) 本文预计在5.28日全文完结!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贴贴! - 第99章 易安 时亭州开了灯塔的高音广播。 他的声音被放大, 穿透连续不断的雷雨声,沉静又冷肃,落入包围在灯塔外侧的第二战略部队的士兵耳中。 “三分钟后灯塔将被引爆, 爆炸范围将会波及以灯塔为圆心,半径为两百米的范围。” “请你军在三分钟的时间之内迅速撤离,以保证人员的安全。” 时亭州深吸一口气, 他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其实灯塔并不会发生爆炸, 爆炸范围也绝没有他说的那么夸张。 等顾风祁成功放置了炸|药, 将炸|药成功引爆了, 灯塔只是会被破坏,然后倾倒到海中而已。 到时候从临岸一面包围他们的,第二战略部队的士兵并不会受到波及。但是在灯塔内部的所有人, 都避免不了随着被炸毁的灯塔一起坠落到海中的命运。 所以时亭州要想办法, 让灯塔外围的对方士兵先离开,然后他们突围出去。 只是不知道对方会不会退兵。 就算对方真的撤离灯塔,退避到安全范围之外,在他们撤离出灯塔的时候, 对方又是否会对着他们开枪? 毕竟……他们现在的行为可是公然反叛啊。 湿透了的军装贴在时亭州身上,又冷又硬, 被贯穿灯塔窗口的烈风一吹, 是透骨的凉。 时亭州沉默地注视着灯塔外对方士兵的动向。 他们站在雨中, 纹丝不动。 “还有两分钟, 灯塔就要被引爆了。” “中将, ”时亭州微微眯眼, 看到百米开外, 站在队伍最前方那人军装上的那两颗启明星, “你是准备带着你的士兵们与我们同归于尽吗?” “我觉得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从您到达灯塔开始, 一直到现在,一直是您的人在对我们开火,而我们并没有朝你们发射一颗子弹。” “你们的目的是取得罗斯纳海角沿岸的控制权,将我们的人赶出这里。” “我们的目的是毁掉灯塔,在灯塔被炸毁之后,我们会将罗斯纳海角的控制权完完整整地交给你们。” “我们的目的并不冲突。”时亭州很冷静地下了结语。 “我们双方各退一步,都能达成自己的目的,并且将伤亡控制在了最小的范围,这样不好吗?” 时亭州抬头看看时间,“还有一分钟,中将。” 时亭州关掉了扩音设备。 他已经把情况都给对方分析了一遍,如果对方依然执意不肯退开,那他们就只有突围了。 最后一分钟。 他们已经没有犹豫的余地,其它的选择了。 时亭州做个手势,灯塔内的士兵们悄无声息地列队,安静又整齐地下楼,然后来到灯塔的大门口。 最后三十秒。 时亭州沿着两列士兵中间的空当,从队伍的最末,走到队伍的最前,走到灯塔的大门口。 时亭州站在门口。 门是钢板加厚的,并不能透过它看到外面的情况。 现在等在外面的,很可能就是对方黑洞洞的枪口。 时亭州没有犹豫,他抬手,摁下控制大门开启的按钮。 轻微的“咔哒”一声响,然后是略显沉闷的“轰隆”声。 灯塔的大门缓缓向两侧打开。 时亭州问问站在队伍的最前方,大门口。 他的面容苍白而平静。 若门开了,门后面是枪,那么他会死在他的士兵们前面。 若门开了,门后面不是枪,那么他会带着他的士兵们从这里离开。 无论是生是死,都得其所。 门开了,外面是冷雨。 在两百米以外,是第二战略部队的士兵们。 他们手中依然握着枪,在中将的指挥下,站成一个蓄势待发的攻击阵型。 还剩二十秒。 时亭州第一个走出灯塔。 他将自己手中枪械的弹夹下了,然后握着枪,两只手高高举过头顶。 他已经缴械了。 他和他的士兵们已经不再会对环塔士兵造成任何的威胁。 他想他的士兵们能尽可能地活下来。 特战小组的士兵们成两列,他们排在时亭州的后面,跟着时亭州,同样沉默地走进冷雨中。 十秒。 所有的特战小组成员都已经走出了灯塔。 他们像时亭州一样,将自己的弹夹卸了,手握着枪,高高举过头顶。 这是投降的姿势,但是并没有投降的耻辱。 只有一种奇异的苍凉与悲壮。 五秒。 他们快要走到环塔部队所在的位置了。 中将做了个手势,他身后训练有素的士兵们扑上去,两个人对一个人,将特战小组的队员们牢牢地控制住。 三秒。 时亭州被夺取手中的枪,反剪住双臂。 雨水从他的眼前滴落。 一秒。 时亭州的眼睫颤动了一下。 引爆。 一声轰然的巨响。 炸药在灯塔与礁石相连的地方爆炸,瞬间迸发的化学能,以迅猛的热力,还有摧枯拉朽的动能,将作为依托的礁石,还有灯塔的一半底座尽数摧毁。 在雨夜中,又是一团橙红色的焰火在黑沉的天幕上炸开。 时亭州猛地回头,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牵动了神经,心里最柔软的一块地方倏然痛了一下。 可能是他回头的动作太大了,让缚住他的那两名环塔士兵误以为他是在挣扎。 时亭州被人扭转双臂,摁住后颈,跪倒在雨地上。 泥水溅到脸上,味道是咸腥的。 爆炸之后是灯塔的倒塌。 倒塌的过程不像爆炸,整个过程缓慢,像是慢镜头的放映。 曾经无比巍峨坚固的灯塔一点点向着海岬的方向倾斜。 倾斜再倾斜。 直到无可倾斜。 然后才是倒塌。 轰然的一下。 钢筋混凝土的坚固无比的建筑,倏然消失在地面上。 伴随着大地轻微的震颤,它跌落进海中万劫不复。 时亭州的呼吸逐渐急促。 爆炸产生的橙红色余光映在他的瞳孔之中,映出他情绪的变换。 先是沉静的,一如他带着士兵们走出来的时候,一无所惧。 然后是愣怔和难以置信。在爆炸开始的那一刻。 之后是某种强烈的痛苦和疯狂。 光线在他的眼眸中扭曲,那是某种无法描述的情感。 时亭州开始猛烈地挣扎。 挣扎,当然是无果的。 他被更紧地绞住双臂,被摁进地面积蓄的沁凉雨水之中。 冰冷的触感还有窒息时刹那的失神让时亭州冷静下来。 第122章 他不再挣扎了。 于是他又被那两名缚住他的士兵从地上拉起来。 时亭州与中将面对面站着,他已经回复了平静。 瓢泼的雨水就这么浇下来,浇灭他炽烈的挣扎,也洗干净他脸上的污迹。 虽说并非战无不胜,但是时亭州依然可以竭力维持一种“无坚不摧”。 更何况,他已经失去那根最脆弱的软肋了。 “你说谎了。”中将在黑暗中凝视着时亭州,他看着时亭州周身的轮廓被镀上一层暖意融融的橙红色。在这凄迷冷酷的深夜里。 “你们根本没有铺设足以将灯塔完全摧毁的炸药,你们只能想办法让它倾倒,最终落进海里。” “是。”时亭州淡淡笑一下,面上已经看不出任何的狼狈了。 他被缚住双臂站在环塔的中将面前,一派云淡风轻的从容。 “但是我们的目的达到了,你们的目的也达到了。” “如果忽略掉你们之前向我们开枪,并且造成伤亡的事实,那我们几乎可以说是达到了一个双赢的局面。” 时亭州面上的笑容很温和,但是说出来的话却有些刺人。 中将忽视了时亭州话里话外的嘲弄,他看着时亭州的眼睛,“所以是你的副队长,亲自从塔顶跃下,最后成功毁掉了最后一座灯塔么?” 中将很满意地看到,时亭州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自杀式行动,”中将低低叹了一声,然后他鼓掌,“实在是……令人钦佩啊。” 时亭州的咬肌一下子收紧了。 他感到自己的胸膛里又一把烈火在燃烧。 他的理智正在努力地说服他,不要在现在,被私人情感所左右。 最难的一步他已经跨出去了,他现在不能让自己为已经发生的事情伤痛或是追悔莫及。 因为之后的路还会更难走。 而且他身旁已经没有人帮他了。 “中将要一直在这里问话吗?”时亭州道。 他紧绷的肌肉和情绪又一点点放松下来,在理智的胁迫下。 “换个地方吧。” “我的士兵们受伤了,他们需要医疗救护,还有妥善的安置。” “至于中将你对这次的行动还有什么疑惑,我可以慢慢为你解答。” 中将沉默地打量了时亭州一会儿,然后摆摆手,示意全体人员返回零号驻点。 他答应了时亭州的要求。 面前的对手是令人肃然起敬的对手。 但是这也意味着,之后的审讯,还有各项工作,都又是一场硬仗了。 这边是那天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 在时亭州以“协同叛国”的罪名被押送回环塔之前,他的全部的经历。 - 时亭州很缓慢地睁开眼睛。 监测面板上他的生命体征也逐渐趋于稳定。 时亭州的意识还有些昏昧,神思正处于现世时空与多重回忆之间交错的缝隙之中。 他盯着眩白的天花板,眨了一下眼睛。 督察组长站在时亭州边上,很耐心地等着时亭州缓过神。 可能是因为刚才时亭州的生命体征数值,波动太过剧烈,他担心会出什么差错,所以才不那么急了。 也可能是因为看到了时亭州剧烈的反应,所以他对自己这次讯问能获得有效的信息而充满了信心。 “水。”时亭州束缚带底下的胳膊抬了一下,他动了动食指,嗓音很干涩。 从回忆的泥沼中抽身而出,其实是一件很疲惫,且会消耗大量体力的事情。 “给他倒水。”督察组长吩咐。 有人过来给他解开身上的束缚带。 他现在很虚弱,就算没有任何的桎梏,也不用担心他会反抗或者是逃脱。 时亭州喝了水。 他把杯子放到一边,然后支着上半身坐起来,看向督察组长。 “你刚刚情绪非常不稳定。”督察组长道。带着某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 “唔。”时亭州淡淡应了一声。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他们两个正在讨论的问题,对于他而言根本无关痛痒。 “顾风祁最后只身去炸了最后一座灯塔,对不对?”督察组长看着时亭州。 “从将近百米高的灯塔上跃下。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罗斯纳海角的地形。” “在近岸的地方,水深根本不足以支撑百米高的落差。更何况那一座灯塔下面是礁石。” “他应该是用尽了最后一口气,把炸药点燃的吧?” “高空坠落,爆炸的冲击,那么复杂的海况,他根本没有机会再活着了。” “所以你没有必要……”督察组长正在劝时亭州。 “所以你们就把这些罪名都推到一个死人的头上?”时亭州打断了督察组长的话。 他嘲弄地勾了勾嘴角。 “因为你们觉得一个已经死去的军人,他的名誉已经无所谓了。” “而你们对于零号驻点和罗斯纳海角,包括我们这些当时毅然决然站在了叶清扬对面的人,并不想彻底地撕破脸面。” “所以就想把所有的罪名,事故的起因,全部都推到顾风祁的头上?” “为你们叶清扬中将,哦不,现在应该是上将了,的篡位找到一个合理的理由?” “叶清扬将军受零号驻点军官的蒙蔽,错误地制定了针对罗斯纳海角以及鲛人的战略计划。因此帝国暂时停止了将军的职权,将其交予叶清扬中将……对不起,我又说错了,是上将,暂时行使。” “而零号驻点的‘叛军’,拒不执行叶清扬上将的命令,于是叶清扬上将派遣自己的嫡系军队到达罗斯纳海角,结果正好碰上了特别作战小组损毁灯塔的行为。” “后来特别作战小组的队长时亭州,与部分士兵被环塔部队俘获,而孤身一人的副队长顾风祁去炸毁了灯塔。” “他犯了叛国罪,而至于时亭州和特战小组的其它成员,那些没有死在环塔士兵子弹下的成员,他们会被安插上什么样的罪名,现在就全部都看我的表现了,是吗?” 时亭州一口气把整个事件的逻辑给督察组长顺完了。 他一气儿说的太多,现在胸膛起伏,微微有些喘。 他面上带一点笑,有点儿冷,十分的嘲弄,还有一种与他现在处境极度不相符的混不在意。 督察组长被时亭州的态度哽了一下。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自己被时亭州激起来的火气,继续良言善语,循循地劝。 “你既然知道的这么清楚,为什么还不肯做出指认呢?” “现在除了顺势而为,将后果降至最低,你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吗?” “有啊,”时亭州笑了,他又躺回到椅背上,整个人的状态很放松,“我还可以继续保持缄默,等待局势反转。” “你不会觉得,”时亭州看着督察组长,他的眼眸中盛着某种恶意的戏谑,“叶清扬成功篡了权,他就真的坐稳了环塔第一把交椅了吧?” 时亭州闷声笑,督察组长在他的笑声中皱紧了眉。 “不会吧,你们居然这么……理想主义的么?比我们还要不切实际?” 帝国最高掌权者有一点算计的很对。 环塔不是铁板一块,看似无限荣光的叶郁青,很轻易就被自己的堂弟拉下了台。 可是叶清扬就会在叶郁青原先的位置上坐很久吗? 也不见得吧? “不如我们来打个赌,”时亭州看着督察组长笑,“你在从我嘴里得出任何结果之前,叶清扬肯定会下台的。你信不信?” 督察组长抿紧了唇,他的双手攥成拳,一点一点收紧。 “你是不是……忘了你现在的身份?”督察组长看着时亭州的眼神一点点变冷。 “你当然可以保持缄默,但是我也可以直接把你的叛国罪状提交上去。在上将下台以前。” 督察组长也笑了,“你觉得上将下台,还有以叛国罪的罪状处理掉你们不到两百号人,哪件事情能发生地更快一点呢?” 时亭州耸耸肩,“那还真不好说……” 时亭州话音未落,传来一阵敲门声。 双方之间剑拔弩张的对峙稍微缓和了一下。 督察组长猛然站起来,转身走向门口。 他打开门,在还没看清门外是谁之前,便极其不耐烦地开口。 “这里是审讯室,非有命令不得入内。” “擅自干扰审讯程序是要上军事法庭的,你……”督察组长把方才在时亭州那里吃瘪而积压的愤怒,都一股脑发泄到此时站在门外的那个人身上了。 但是当督察组长终于看清站在门外那人的脸,他便愣住了。 那个刚说出口一半的“你”字,在口腔中百转千回绕过一圈,然后又吞了回去。 督察组长硬生生把“你”转成了“您”。 “……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第123章 门口站着的人是易安。 阎潇站在易安身后半步的位置,正冷冷看着他。 第100章 紧绷 “我听说了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叛乱的消息, ”易安的面色很平和,但是周身却又一股不容忽视的强烈威压,“刚好最近没什么事情, 所以过来看看。” 督察组长看着易安,他面上的表情变化几下,勉强维持在一个可称为“平和”的状态。 但是他背后的冷汗已经簌簌落下来了。 “我们正在按照相关规定进行审讯, 恐怕不太方便让您近来。” 督察组长硬着头皮说了一句, 想把易安拦在门外。 你在从我嘴里得出任何结果之前, 叶清扬肯定会下台的。你信不信? 督察组长想起刚刚时亭州说的那句话。 易安……在已经退居二线之后, 居然这么快又回到了环塔么? 他是准备要插手这件事情么? 易安现在突然回来,他可能暂时还不能就这么轻易地让叶清扬下台。 但是督察组长毫不怀疑,要是易安想把时亭州带走的话, 自己完全没有阻拦的机会。 毕竟人家将军的身份摆在那里。 不像叶郁青是位置还没坐热的将军, 在叶清扬重新掌权之后,轻易就被“墙倒众人推”。 易安是在环塔耕耘了很多年的老人,根基与实力都是叶清扬现在还不能比拟的。 “按照规定么?”易安淡淡问了一句。 还没等督察组长额头上的冷汗滚下来,易安又自问自答地接了一句, “的确应该按照规定来办事。” “那么三天讯问要是还没有结果的话,就直接把人送上军事法庭, 搜集好你们的证据, 到时候法庭上面见分晓吧。” 督察组长咬了后槽牙。 “将军这是不打算给他们任何机会了?” “公然违抗命令, 炸毁环塔苦心搭建的灯塔, 与环塔增员士兵激战, 这些证据呈到军事法庭上面, 整个零号驻点的所有人都脱不了干系。” “哦?”易安似笑非笑地看了督察组长一眼, “是这样的吗?” “公然违抗命令, 违抗的是谁的命令?” “炸毁灯塔, 关于这一举措,零号驻点可能的确是有些操之过急了,但是‘天际线’计划的设计者,庄宇寰本人也在事件发生之后给出了相关的解释。只不过你们的叶清扬上将根本没有看那份文件罢了。” “至于所谓的‘与环塔士兵激战’,那天晚上在环塔‘增援’之后,特别作战小组发生了士兵伤亡的情况,而增援部队却没有任何的伤情。你们应该会比我们更清楚,事实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吧?” 易安连续的三个问题堵得督察组长说不出话来。 “所以别再打着什么‘给他们机会’的幌子,事实到底是什么样的,上了军事法庭自然有分晓。” “皇帝陛下能操纵得了一个叶清扬,难不成他还以为自己能操纵整个环塔?” 易安笑了一下,视线清凌凌的,看的督察组长又落了一身的冷汗。 “不过我们也会遵循环塔的规定,在三日的审讯时间结束之前,我们不会干扰你们的程序。” 易安说着回头看了阎潇一眼,“阎潇,你知道审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审讯还有多久才能结束?” 阎潇看一下时间,他回答道,“还有六个小时二十七分钟。” “嗯,六个半小时。”易安点头,他示意自己身后的勤务兵搬两张椅子到审讯室的门口。 然后他带着阎潇坐到了椅子上面。 “我们就坐在外面等着,”易安冲督察组长做了个“请”的手势,“请继续你们的审讯流程吧!” 阎潇坐在易安边上看着督察组长,眼神冷的骇人。 - “这么快么?”时亭州看着督察组长走回审讯室,他面上带了点笑。 他本来没有恶劣的嘲弄的意思,但是他的笑里面情不自禁带上了点。 审讯室的隔音效果非常好,督察组长和易安他们交谈的时候带上了门,因此时亭州并没有听到他们交谈的内容。 但是时亭州通过督察组长的脸色判断,有某些让他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了。 所以时亭州自然而然就愉快了。 “叶清扬这么快就坐不稳那个位置了么?” 时亭州眼角眉梢都带着点幸灾乐祸。 “这还不劳你操心。”督察组长抬了下手,示意审讯组里的另外两名成员把时亭州从躺椅上扶起来,扶到审讯桌边上坐下。 时亭州靠着椅背坐了,双手交握,很放松地放在桌面上。 他看着督察组长也在自己面前坐下来。 “接下来的六个小时,我们先把我们的问题解决掉吧。” 督察组长看着时亭州,他的一张脸褪去了所有的情绪,变得冷硬又淡漠。 虽然在易安面前,他完全没有反驳的声量和余地,并且在前两天的审讯过程中,督察组长还没有去的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但是这并不代表他是个很糟的审讯官。 事实上他还完全没有展现自己的技能。 现在所有的铺垫结束,他要开始真正的审讯了。 他不需要用刑,或者是通过什么其它的激烈的□□手段。 因为人心才是最脆弱的所在。 “你现在在笑,”督察组长淡淡道,“你很开心吗?” “现在整个环塔都还在叶清扬的掌控之中,顾风祁生死不明,而特战小组剩下来的那些士兵前途未卜,唔,不能算是未卜,因为断头路已经很明显地摆在他们眼前,你们眼前了。” “所以……你现在还有什么可开心的呢?” 时亭州面上的笑容一点点凝固住了。 他微微扬起的嘴角一点点沉下去。 “我只是在笑,你们马上就快要守不住你们费尽心思篡夺的权力了。” 时亭州道。但是他面上确实已经没有笑容了。 刚才督察组长说的那几句话,每一句都很准确地插在他的心窝里。 “明白,”督察组长点头,他开始翻看自己手上时亭州的档案,“这不用你操心,我们把我们的问题解决掉就好了。” “你们在罗斯纳海角待了七年,和零号驻点的总负责人虞星,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吧?”督察组长抬眸,视线从纸页背后很犀利地扫在时亭州脸上。 时亭州抿唇,盯着督察组长不说话。 “这是个很难的问题吗?”督察组长耸耸肩,以一种缓慢但残酷的速度,一点点刨根究底,拨开时亭州内心的防御,然后找到最薄弱的那一处。 “所以你们的所有行动他都是知情的。” “或者说,他对你们行为的态度,远远超过了知情。” “他也在支持你们对吗?” “从你们一开始和矿业管理局不对付的时候,到最后你们在炸毁灯塔的时候,他还帮助你们拖延了时间,并且通知了你们有关环塔部队抵达的消息。” “我说的对吗?” 时亭州很淡地笑一下,“说话要讲证据,没有证据,你说的东西就只能称得上是主观臆断。” “证据。”督察组长把桌面上一支很小巧的录音笔推到时亭州面前,然后他摁下了播放的按钮。 录音笔开始播放决定炸毁灯塔时,他们几个人在零号驻点会议室里面商讨的录音。 时亭州交握的双手松开,他的手搭在桌面上,指关节用力,指尖在桌面上划出细小的划痕。 “你们既然已经有证据了,那还来问我干什么呢?” 督察组长耸耸肩,关掉录音。 “我们希望能得到你们亲口的认罪供述。” “认罪供述?罪名是什么?”时亭州看着督察组长,审讯室里的白光有点过于明亮了,平白地扎眼睛。 时亭州感到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叛国。”督察组长道。 “放屁。”时亭州冷笑。 他用力掐着自己的眉心,疲惫而又焦躁。 “你们手上有一些证据,这些证据可以证明我们策划炸毁了灯塔,可以证明我们和罗斯纳海角新成立的矿业管理局有矛盾。” “但是没有东西可以指正我们叛国。我们也根本没有叛国。” “你以为给我打了几针药剂,我就傻了吗?” 时亭州抬眸看着督察组长,他的眼神变得凶狠,但是眼白浮现出红血丝。 这是心理上的被动防御阶段,表现出极强的攻击性,伴有一定程度的暴躁易怒的情绪。 但是实际上这是被审讯者精神和□□双重疲劳,已经逼近极限的预兆。 督察组长有信心在六个小时之内,彻底击垮时亭州的心防。 “如果这都不是叛国的话,那你们的行为该算作是什么呢?” 督察组长很冷静,整个人坐在时亭州的对面,沉稳如山。 时亭州被督察组长问得哽住。 第124章 那他们的行为该算作是什么呢? 时亭州现在的状态很差,他的头很疼,隐隐有反胃想吐的感觉,整个人的思维乱成一锅粥。 他们违抗了军令,他们毁掉了环塔的战略建筑灯塔。 可是这就是叛国吗? 这肯定不是叛国。 但这是什么呢? 督察组长看到时亭州愣怔,他满意地勾了下嘴角。 “你可以先不用急着回答这个问题,”督察组长用手里的笔轻轻敲了下桌面,那姿态几乎是宽厚仁慈的,“我们换个话题。” “鲛人。” “那些鲛人,你是怎么看待他们的?” 督察组长看着时亭州,面带微笑。 “鲛人?……怎么看待他们?”时亭州皱眉,他把督察组长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嗯。”督察组长点头,温和而有耐心。 “他们是……朋友。”时亭州给了个很简单的回应,然后便又恢复缄默。 他现在整个人都很疲倦。 审讯这种东西,他虽然不是专业的,但是也有很基础的了解。 这是一种技巧性极高的活动。 被审讯者在询问者的面前就像是猎物。 而每一个问题都是一个陷阱,每一次回答都是一个破绽。 少说少错,多说多错。 “朋友。”督察组长点头。 “所以当我们看到朋友遇到危险,看到朋友遭受不公正的对待,我们心里面肯定会很难受,甚至会对那些向朋友施以不公正对待的人,抱有极大的愤怒,对吗?” 督察组长在诱导。 时亭州抿唇。 “对吗?”督察组长又问了一遍。 审讯要求被审讯者有问必答。 尤其是像这种简单的是非类问题,几乎是避无可避的状态。 “对。”时亭州有点犹疑地点头。 “所以你们的所作所为,”督察组长微微低头,继续翻看自己手中的资料,“从最开始的想环塔写情况说明,要求关闭灯塔的夜间照明,一直到最后你们的违抗命令,炸毁灯塔,其实最根本的原因,都是你们出于鲛人朋友的立场所进行的考虑,对吗?” 督察组长抬眸看着时亭州。 他的眼神不似之前那么冷硬了,里面带了一点很温柔的东西。 时亭州看着督察组长的眼睛。 他心里轻轻哆嗦了一下,他又想到了罗斯纳海角绵延的海岸线,还有海滩上温柔的浪花。 “……是。”时亭州将督察组长的话反复咀嚼了很久,他没有找到其中逻辑的错误,或者是刻意替换的用词。 他很缓慢地点了头。 “你们甚至为了朋友,和矿业管理局发生了冲突。” 督察组长抬眸看着时亭州,“你们,你和顾风祁,动手打了矿业管理局的局长,对吗?” 时亭州深吸一口气。 “对。” “之后他们成立了猎杀小队,对鲛人进行了直接的猎杀。” “但是反而是猎杀小队不敌鲛人的攻击,最后满船人全军覆没,只剩下船体的残骸被冲刷的海滩上,是吗?” “是。”时亭州回答。 “你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理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督察组长看着时亭州的眼睛。 他已经从时亭州的眼底捕捉到了疲倦的迷茫的颜色。 时亭州并不答话,他右手食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摩挲,发出轻微的声响。 这是举棋不定与惶恐的表现。 他不想撒谎,但是他也怕自己的真实想法会对后续的审讯造成不利。 “你心里是为鲛人感到欣喜的,是吗?”督察组长笑了。 “我……”时亭州刚想要开口否决,便被督察组长抬手打断了。 “对不起,我漏掉了另外一件事情。” “在猎杀小队成立之前,零号驻点有一条记录,显示你和顾风祁在凌晨时分离开了驻点,并且还动用了驻点停泊在礁石浅滩处的船只。” 督察组长注意到时亭州惊诧的神情,他再次满意地笑了一下。 “不要这么惊讶。” “环塔的人总以为,环塔自成一个体系,没有外力可以左右他们。” “但是实际上,帝国的沿线和爪牙,比你们想象的要厉害很多。” “哦,而且,你刚刚进行了记忆回溯,我也知道了你之前经历过的事情。” “你们那天晚上去见了一个叫做‘塞西莉亚’的鲛人。” “你跟她都说了些什么?” 督察组长看着时亭州,循循善诱的口吻和神情。 时亭州用力抿紧唇,他的唇线绷出一道苍白的线。 “你跟她关系很好?” “你提醒她要注意人类这段时间针对他们的猎杀活动,对吗?” 督察组长温和地笑了一下。 “我觉得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你不希望你的朋友受到伤害,所以你对他做出了一些善意的提醒。” “这和我们之前聊的事情有什么关系?”时亭州哑声开口。 “为什么要问有关他们的事情?”时亭州抬眸看着督察组长。 督察组长耸一耸肩,“在你动身去找他们之前,并没有发生过鲛人袭击人类的事件。” “而在你和顾风祁深夜与他们会面过一次之后,鲛人便开始攻击人类了。” “所以这件事情的转折,是不是你们促成的呢?” 督察组长微微笑。 时亭州面上的神情稍微凝滞了一下,他回想起自己在那天晚上对塞西莉亚说过的话。 “如果有必要的话,不必再手下留情了。” “背弃了自己的同类,而怂恿鲛人对同类展开屠戮,”督察组长看着时亭州,他面上的神情一点点变得严肃,严肃且冷酷,“你觉得这不算是叛国罪吗?” 时亭州的眼睫颤动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觉得审讯室里天花板顶上的白色眩光越来越亮了,几乎刺目到了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 “……不是。”时亭州沙哑道。 但是他的语气不像第一次否定的时候那样中气十足了。 督察组长勾一下嘴角,他看一眼墙上的时间。 还有六个小时十三分钟。 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彻底摧垮一个人的心防了。 时亭州被问了很多东西。 从罗斯纳海角的零号驻点,一直问道他和叶郁青的关系是否融洽。 “你怎么评价叶郁青将军呢?”督察组长抬眸看着他。 时亭州的眼神变得很滞,他现在整个人头痛欲裂。 “……将军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他答道。 这个问题督察组长已经问过一遍了。 时亭州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要再问一遍。 或许是为了某种技巧上的目的? “那你怎么评价你的哥哥呢?” “就是那位在穹顶牺牲的时亭云上将?” “你们一家三口都曾于环塔任职,如果他知道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应该会很寒心吧?” 时亭州的瞳孔蓦然收缩。 督察组长看着时亭州,他面上的笑有点残忍。 第101章 倦怠 督察组长看着时亭州的呼吸一点点变得急促。 “你觉得呢?他对你现在的所作所为, 会不会很失望?” “……不会。”时亭州放在桌上的手缓慢地握成拳,一点点收紧,再收紧。 “让他失望的是环塔, ”时亭州的面色很疲惫,“他为之付出了性命的环塔,居然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督察组长将笔尖用力在档案上戳了戳, 他有点失望。 他试了很多种办法, 从各个角度, 试图突破时亭州的心理防线, 但是最后还是失败了。 时亭州看着督察组长面上的表情,他终于缓缓地扯出一个累极的笑。 时亭州很缓慢地向后,靠在椅背上。 事实证明, 如果信念足够坚定, 真的有能力可以抵御一切。 督察组长看看墙上的时间,还有四十三分钟。 督察组长又换了一副面孔。 “你和你的那些士兵们都会死。” “到时候你会为自己现在愚蠢的拒不配合而后悔的。” 时亭州很淡很淡地笑一下,“人都会死的。” 他不会后悔。 虽然他这一生,做了很多的事情, 他现在回过头去看那些事情,当中有很多, 可能会有另一种应对方法, 可能会有另一种可能。 但是他不后悔。 - 审讯室的大门打开, 督察组长面无表情地走出来。 易安和阎潇从椅子上站起来, 看着督察组长。 “审讯结束了么?”易安的语气温和而有力。 督察组长有点生硬地点一下头, “你们可以带他走了。” 督察组长微微侧身, 让出从大门通过的间隙。 第125章 时亭州被两个审讯组成员搀扶着, 从督察组长身边走过, 然后出了审讯室。 他的脸色很白, 扣在扶着他的那两名成员胳膊上的手指稍微有点抖。 时亭州在看到易安和阎潇的时候笑了,这是他在这三天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将军!”时亭州努力站直,腾出一只手来敬了个礼。 在早几年的时候,他如果有机会见到易安,一定不是现在这样的态度。 但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之前曾经那么强硬地发动了穹顶之战的易安,现在居然愿意站在他们这一边了。 易安也站直,他冲着时亭州回了个军礼,“这段时间受委屈了。” “不委屈,”时亭州摇头,“我们只是想要一个公正的结果。” 易安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他眼神示意阎潇一下,阎潇搀住时亭州,把人从督察组手里面捞过来了。 时亭州冲着阎潇有点虚弱地笑了一下。 阎潇眼眸中的神色很复杂,他握紧了时亭州的肩膀。 “先走吧,”易安道,“有什么话,等之后再慢慢说。” 审讯室的门口,督察组的面前,毕竟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 时亭州被易安和阎潇带到了一个安静的房间。 虽然理论上说,像时亭州这样的羁押待审人员不能擅自在环塔内部走动,但是现在连叶郁青都被软禁了,有易安这么一位将军做主,在三天的审讯流程结束之后,将时亭州带走,还是一件很轻易的事情。 “等军事法庭的传唤下来,我会带着他上法庭。”易安看着督察组长道。 “我用我的军衔和过往的所有战功,我的声誉和姓名做担保。” 既然易安已经这么说了,那督察组长便就只好把人放走。 “你先休息一下,有什么事情可以等休息好了之后再说。” 易安站在房门口看着时亭州,他的面容很温和,带着一个长辈的包容和体谅。 “谢谢将军。”时亭州哑声,他向易安敬了一个礼。 易安微微颔首,阎潇替时亭州关上房间门。 时亭州在床上坐下来,现在是从下午往黄昏过渡的光景。 一点点苍茫的光色从窗帘的缝隙漫进来,照在地板上。 时亭州看着地板上的光影,感觉到自己的意识逐渐抽离,却又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被迫跌进回忆的旋涡中,虽然现在已经醒来了,却久久无法抽身,无法脱离。 十七年的光阴,像一场梦一样。 他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和那么多的人并肩走过……这整整十七年。 到头来却什么都不剩下。 时亭州淡淡地笑了一下,他突然感受到一种深刻的倦怠。 他不想再往后走了。 没意思。 什么都没意思。 坚持是没有意义的。 希望能够换回的永远只是失望。 人应当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学会放弃。 一身的傲骨都应该打断掉,不然只能平白蹉跎岁月并折磨自己。 为什么……会有那些愚蠢的坚持,还有虚无的希望呢? 时亭州向后仰倒,倒在床上,一滴泪水突然顺着他的眼尾滑落。 谁来告诉他……为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主角感触,即作者真实想法。 写的真烂啊西巴。 今天完结,可能不是大家预想中的结局,但是会给这篇文章一个交代。 - 第102章 朝晖 从高空中入海的时候, 强大的水压挤在胸口,肺里面的空气被强行地榨出来。 海水很冷,爆炸的余威掀起层层海浪, 排山倒海砸在顾风祁身上。 呼吸失控,顾风祁在旋搅的海水中乱了节奏,随着从半空中坠落的礁石碎块一起, 向更深更远的海底下沉。 他受伤了。顾风祁能很明显地感受到。 肋骨几乎断完了, 全身上下提不起一点力气, 连最基本的划水的动作也无法完成。 内脏应该也受伤了, 都碎掉了也说不定。 口腔里蔓延出咸腥味儿,顾风祁张一张口,一串透明的气泡跑出来, 向上漂浮而去。 顾风祁已经分辨不出那股子咸腥是海水, 还是自己的血的味道。 睁不开眼睛,粼粼的水声贴着耳膜划过。 他徒劳地伸手,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却什么也没能抓住。 狂风骤雨和不可见底的海洋, 甚至连光线都没有。 左右无路,进退维谷, 下沉和坠落是唯一的选择。 可能这次真的不能活着回去了。顾风祁在浪涛中闭着眼睛静静想。 可能是因为早已经预料到最坏的结局了, 所以在惊涛骇浪之中, 他还能如此平静地下坠。 顺于命运, 归于寂静。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们已经尽力了。从头到尾。 从他们加入环塔的那一刻起, 一直到现如今。 虽然他们在某些时刻与环塔的主流秉持不同的意见, 但是他们确实在按照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 在维护着环塔和帝国。 已经尽力了,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人力不能及的东西。所以就算此时此刻死在这里, 永远长眠于冰冷的海水之中,顾风祁也觉得自己不再会有任何的遗憾了。 他唯一感到对不起的,是时亭州。 明明说好会陪着他一起走完之后的路的,但是恐怕没有机会了。 之后的路啊……荆棘丛生,但是只能由时亭州一个人去走完了。 顾风祁在海水中沉没,他心里突然蔓延出浓重的伤悲。 他知道时亭州身边一定还会有人陪着他的,那些没有血缘却胜似亲人的存在,那些曾经针锋相对的上级和长辈,那些如此信任且钦佩时亭州的下属们。 他知道叶清扬的篡权不会以成功作为结束,他知道整件事情最后都会迎来转机,正义最终会得到伸张,秩序也会被维护。 只不过是罗斯纳海角,还有零号驻点,还有他们几个人,运气不大好,赶上了这件事情的开端而已。 但是有些事情,总要有人率先出头去做的。 时亭州啊,走过这一段的荆棘和泥泞,前面很快就会是平坦的大道了,之后很快就会是风雨止息,很快就又会阳光普照。 对于环塔和帝国的前景,顾风祁毫不怀疑。 叶郁青,甚至还有他身后的易安,更早一点就退居二线的齐阳,在叶清扬出其不意地篡权之后,他们都不会坐以待毙。 可是这里面又有谁,能在时亭州真的很难过的时候,在时亭州信仰破碎濒临崩溃的时候,真正懂得他心中所想,能够带给他安慰呢? 胸腔中的最后一口氧气也耗尽了,最后一串气泡之后,从顾风祁口中逸出一声叹息。 没有人能了。 风浪滔天的海面之下,是亘古的静谧与黑暗。 顾风祁很缓慢地下沉,并没有人听到他的叹息。 并没有人听到,但是有鲛人向着顾风祁而去了。 是塞西莉亚和她的同伴们。 他们拖曳着修长矫健的鱼尾,向着顾风祁溯游而去。 在一片旷古的黑暗之中,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一两点光源,照在鲛人们的鱼尾上,让他们在游动的时候,鱼尾上的鳞片泛起点点金光。 顾风祁感觉到自己被一双温柔有力的手臂环住了。 有一股温和的力道将他托住,带着他缓缓上浮。 顾风祁睁开眼睛,他看见一名将他托起的鲛人,看见与那名鲛人并肩的塞西莉亚。 别怕。 塞西莉亚握住他的手,她的瑰丽的紫色眼眸中闪烁着泪光。 我们会把你治好的。 你会回到陆地上,回到你所属于的地方,然后去继续完成你想要完成的事情。 塞西莉亚的手掌温热,将热力还有生的意志都传递到顾风祁冰凉的身体里。 谢谢。 顾风祁微笑,他唇瓣开合两下,做了个口型。 然后他便闭上眼睛。 - 时亭州睡了一觉。 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做梦的,梦里会出现他的回忆,色彩斑斓的或是鲜血缤纷的。 但是实际上没有。 他跌入黑暗浓稠的睡眠之中,没有梦。 一觉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身上的疲惫感褪去了些许,之前萦绕在他心头的那种消沉情绪也减弱了。 果然希望,失望,放弃这一类矫情的东西,只有在人类倦极,身体已经无法听从大脑支配的时候,才会被拎出来说事儿吧。时亭州有点自嘲地勾勾唇角,然后他翻身下床,去洗一把脸。 他知道易安把自己捞出来是冒了风险,他更知道他们在这之后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能先让他休息一下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不能再耽误时间。 之后的路可能会很难,但是无论如何,他们都必须要咬着牙走下去。 第126章 不然就真的前功尽弃了。 不然那些牺牲的,放弃的,就真的白白牺牲和白白放弃了。 五分钟之后,时亭州已经军装笔挺地坐到了易安的办公室里。 他端正地坐在小型会议桌前,打量着这件办公室。 几年前就是在这里,主战派下达了发动穹顶之战的命令。 ……那是好早之前的事情了。 时亭州向易安他们简要地叙述了一番与叶郁青失联之后,他们在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所遭遇的事情,还有他们情急之下临时做出的举措。 易安则向时亭州交代了除了他之外其他人的动向。 “你的特别作战小组的成员,包括苏嘉佑他们在内,现在正在羁押候审的阶段,但是环塔不会越过你的案件对他们做出判决和惩处,所以可以先暂时不用担心他们。” “虞星被免去了职务,但是他没有直接参与你们的行动,所以环塔也不好把他怎么样,也只能先暂时羁押起来。零号驻点的其余士兵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毕竟那么大几千号人,环塔也没这个功夫去一个一个审查。” “庄宇寰,他的问题要稍微复杂一点。作为‘天际线’计划的提出者,也同时作为你们行动的支持者与辩护人,现在就连环塔也没有想好该那他怎么办。” 易安说到这里淡淡的笑了一下,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太聪明了,如果环塔不能把他收归己用的话,那就有可能会毁了他。” 时亭州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微微直起身,离开椅背,双臂搭在桌沿上。 他看着易安,眸色很坚定,一字一顿道,“那要看是谁做主的环塔。” 言外之意,他们会将环塔的主动权从叶清扬和站在他背后的帝国手中夺回来。 环塔的一应事务将不会容许外人再插手。 “那叶将军呢?现在能联系上了吗?”时亭州问道。 叶郁青失联,这一直都是他们最担忧的问题之一。 “他被软禁了。”易安道。 “我找了人,和他碰了一面,他带给我一张纸条,说他留了后招,让我们配合他行动。” 时亭州又缓慢地靠回椅背上去。 他感到自己胸膛中横亘了这么久的沉郁,终于舒了一口气。 叶郁青有后招。 这是不是就说明,其实前路并不像他之前想象的那样愁云惨淡? 在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他们已经把最艰难的段落熬过去了? 只是顾风祁…… 时亭州之前一直看着易安,但一想到“顾风祁”这个名字,时亭州的眼神便躲闪开了。 如果顾风祁有什么消息的话,易安一定是知道的。 易安没有主动与他说。 为什么呢?是因为并不是好消息,还是压根就没有得到消息? 如果没有消息的话……又意味着什么呢? 时亭州不愿再想下去。 易安看着时亭州突然闪烁的眼神,在那一瞬间,他似乎懂得了什么东西。 易安的眸中划过一丝不忍。 因为他们确实……没有得到一星半点关于顾风祁的消息。 那夜的场面,易安已经辗转听过许多次描述了。 漆黑的夜,狂风暴雨,怒浪涛天的海,剧烈的爆炸,还有被环塔后备部队所占据封锁的罗斯纳海角。 在这种情况下,究竟还有几分生还的可能,易安心里面其实有数。 他相信时亭州心里面也应该有数。 所以当易安看到时亭州欲言又止的眼神,他便没有继续再往下说了。 “大致情况就是这样子的,”易安站起来,他拍一拍时亭州的肩膀,“再过两天我们就会收到军事法庭的传唤了,我安排了模拟审讯的流程,这两天就由阎潇陪着你,走一走这个流程吧。” “好。”时亭州点头。 至少还有事情要做,省得他胡思乱想那些有的没的。 顾风祁的生死他做不了主,要交给老天去裁决。 如果有可能的话,时亭州愿意做一切事情,去换顾风祁的平安归来。 虽然时亭州自己也知道,这个可能性实在是太微乎其微了。 - 环塔军事法庭。 时亭州上一次见到这里,还是在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食堂里的光屏上。 上一次站在受审席上的人还是温燕昆,现在站在这里的人却已经变成自己了。 时亭州在受审席上站的笔直,他的面色从容,气质沉毅,像是松树或者白杨一类挺拔又坚韧的树木。 审讯的流程是之前就模拟过很多次的,因此在正式的庭审开启之后,时亭州也应对地从容不迫。 尖锐的问题像潮水一样涌过来,试图将时亭州吞没。 这些问题当中,有刻意曲解的,有混淆视听的,有尖酸刻毒的,时亭州都不卑不亢有理有据地一一回答了。 叛国的帽子试了好几次,还是没能扣到时亭州的头上。 时间一点点流逝,叶清扬的大势也已经要去了。 一场默默无声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权利倾扎,让掺杂在其中的鲜血和牺牲看起来都像是个笑话。 时亭州站在审判席上,他看着形势朝着于自己有利的一方逐渐倾斜,脸上却没有笑。 无论如何,离开的人再也回不来。 不是吗? - 庭审结束后没过几天,叶郁青便又坐回了他的办公室。 接下来是一系列的清算,还有拨|乱|反|正。 这是环塔与帝国之间分庭抗礼局面拉开序幕的节点,之后还会有更多的风起云涌,明争暗斗,但是这之后的事情,时亭州都不想再参与了。 叶郁青问他之后的打算,时亭州抿唇,思索良久。 玻璃窗外阳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一种沉默的苍凉。 叶郁青觉得自己心里面有些不舒服。 他一路走来,遇到的那么些人当中,最对不起的就是时亭州了。 他尽可以说“补偿”,但是他却不知道已经失去了这么许多的时亭州,究竟还有什么可以补偿的了。 “我想离开环塔了。”时亭州想了好一会儿,然后冲着叶郁青淡淡地笑了。 叶郁青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点了头。 “我要你答应我,”时亭州看着叶郁青的眼睛,“环塔会永远遵守那条和平协定,环塔将永远不会率先动用武力,无故挑起战争。” 战争所带来的破坏和毁灭,时亭州自己已经见识过了。 他不希望后来的人再经历与他相同的事情了。 这句话的分量很重。 叶郁青深吸一口气,然后点头,“我答应你。” 时亭州终于展颜,露出一个极淡极淡的笑来。 “就这样吧。” 他起身,走出叶郁青的办公室,将环塔最高层的无限视野皆抛诸身后。 那声轻的快要融进风里的“就这样吧”,在办公室的上空悠悠转了几圈,最后成功湿润了叶郁青的眼眶。 就这样吧。 牺牲的父辈回不来,走差道的兄弟找不到。 就这样吧。 - 时亭州回了罗斯纳海角。 叶郁青拨乱反正之后,虞星依然还是零号驻点的指挥官。 零号驻点对面的矿业管理局关了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罗斯纳海角都将是久违的碧海蓝天,现在他们又偶尔能够在近海的礁石丛看到鲛人的身影了。 时亭州去零号驻点的时候穿着便装,虞星老早就在驻点门口等着他了。 等到见到了的时候,虞星惊喜中又带了点差异。 两个人拥抱了一下,虞星拍拍时亭州的肩膀。 “瘦了。”虞星道。 时亭州笑一笑,他的肤色在阳光下显得苍白。 “你也是。” “之后有什么打算?”虞星问。 他已经知道时亭州不再穿军装这件事情了。 “想在你这儿养老,”时亭州笑,“看在以前一起并肩作战的份上,可以给我安排一间海景房吗?” 虞星笑着说没问题,但是气氛却并没有因为刚刚那个活泼的小玩笑而变得轻松起来。 他们两个都知道是为什么。 总之,时亭州还是在罗斯纳海角住了下来。 - 时亭州也说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回到罗斯纳海角。 可能是对这一方水土的留恋,可能是想再见一见他的鲛人朋友们,可能是追忆从前的美好时光,也可能……在等一个永远也回不来的人。 顾风祁还是没有一星半点的消息。 虞星带着零号驻点的士兵们去找过很多次,但是每一次都是无功而返。 虞星有好几次站在零号驻点最高的建筑上,眺望海边。 面前是一望无际,无遮无拦的海岸线,视野中只剩下几处灯塔残存的地基印记。 第127章 虞星抽着烟抽着烟,突然就红了眼眶。 反倒是时亭州拍着虞星的肩膀宽慰他。 “我都不急呢,你急什么?”时亭州面上的神情很柔和,柔和又哀伤,融化在黄昏时分的夕阳里。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信他就这么没了。我等到有他消息的那一天。” 不管那一天是哪一天,不管等来的消息是什么消息。 - 漫长的等待。 久到时亭州已经熟知黄昏时每一片云的颜色。 久到浓烈的哀愁和疯长的思念已经漫化为深沉的静谧。 时亭州在每天日出和日落的时候,都会去海边。 在蔚蓝色的海与天铺满绚丽的朝晖或者是夕阳的时候,期待着奇迹的出现。 然后有一天,奇迹居然真的出现了。 灿金色的朝晖刺破云翳,逆旅来归的爱人越过层叠海浪,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胸膛被某种温热的东西胀满,眼眶中难以自抑地盈出泪水来。 老天曾那么残酷地对待他,但是到底也不至让他一无所有。 经历过战争,鲜血,流离,构陷,最后好歹……还是一个不算太糟糕的结局。 一段来之不易的和平,一方宁静安稳的天地,一个深爱且失而复得的人。 就这样吧。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大吉。 写完了,自己觉得没有烂尾。 如果大家觉得“垮”,是因为整本书(下层基础)就已经有点“垮”了。 - 一些完结碎碎念: - 首先感谢我的每一位读者。 这不是一本很成熟的小说,也不是一本阅读体验很好的小说。 我从22.8.6开坑,一直断断续续写到今天。中途因为很多事情大大小小断更过许多次,真的非常感谢每一位陪我走到今天的读者。 这本书,有太多的问题了。 主线不清晰,人物塑造不够立体,节奏缓慢,每一个章节不会留钩子,整个故事的结构一盘散沙。 我一边在写,一边能够很清楚地意识到这些问题。 整个写作的过程中,我几乎没有怎么看过前文。不敢看,一看就脚趾扣地,以头抢地,各种尴尬癌现场。 但是好歹还是写下来了。 虽然拖了很久,虽然成绩一直很糟糕(说真的写小说是我这一年以来压力最大最痛苦的事情),虽然一直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是还是写下来了。 并且是尽我自己最大的努力写下来了。 感谢所有陪我一起走完这一路的读者。 也感谢始终没有放弃的我自己。 说了这么多不好,也要来夸夸极个别写的好的地方。 (绞尽脑汁搜肠刮肚然后想不出来很有说服力的例子) 我自己很喜欢穹顶那一卷的中后段的部分。时亭云牺牲前后的那一部分。 把美好的东西打碎给人看。 但是其最终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赚人眼泪,而是为了让因之而痛心的人意识到,我们想要守护的东西是什么。 与我而言,可能就是残酷现实中的爱与正义吧。 (啊我又瞎逼逼了什么鬼!) 纸短意长,想说的话大概就这么多了。 下面简单单说说之后的写作计划吧!(就当是给自己立一个flag了) 1.幻耽《第二神祇》,这本的前几万字我自己还是比较满意的,节奏和张力都比《溯洄》强太多了,并且它的背景架构是实实在在的宏大,5-6月份应该会攒一攒它的存稿,至于什么时候开,唔,看收藏什么时候够得着下一个榜单。啊,题外话,这会是一个大长篇,可能会写到70w+,慢慢苟。 2.古耽《娇儿》,这本算是我为了迎合市场做出的最大努力的产物了,也希望自己能够完成一部,结构上比较工整比较规范的作品。人设也是我比较喜欢的那种,疯批美人,师徒虐恋,相爱相杀那种哈哈哈。这本应该会很严格地按照时间线完成,(里面塞的个人的价值观输出会比较少),预计会在40w的样子左右,希望能在23年把它写完。 3.古耽《大风歌》,为它做了很多准备,把汉匈历史相关翻烂了,(虽然它是架空,但是我自己需要一条很完整的逻辑线),人设非常鲜明,李靖安是我自己一部分性格的投影,cp是我自己比较喜欢的那种类似竹马的君臣设定。但是过于正剧了,现在还不敢开。(估计排到《娇儿》后面?) 4.无cp《失格小镇》,这本是想莽顺v的,但是没料到无cp现在突然变挤。这个的脑洞和风格我自己也还挺喜欢的,应该也会在23年写完,可能……也是40w字左右? 5.古言《沈玉娇》,可能也会当成是一本工整的练手作品? 6.幻耽《黑暗森林》,中篇集,各种脑洞。 啊,发现自己想写的可太多了。 就这样吧。 感谢所有的读者。 有缘下本再见。 第103章 【番外一·新生】 “叶将军, 好久不见啊。”时亭州被机要秘书带着走进叶郁青的办公室。 叶郁青正在忙着处理什么文件,他看见时亭州进来,暂时放下了自己手上的笔。 他站起来, 亲自走到门前和时亭州握手。 这已经超过了一般的礼遇的范畴了。 “好久不见!中将。” 中将。 铅灰色的军装右侧肩章上有两颗启明星。 时亭州又穿回了军装。 一如虽然他曾信誓旦旦之后再也不回环塔,但最终还是回来了。 这里是他的家,他来处与归宿。 给他带来刻骨铭心的痛, 但是也给他留下无法忘怀的回忆。 “身体都还好吗?”叶郁青请时亭州在会客沙发上坐下, 他亲自为时亭州斟了茶。 时亭州道声谢接过茶杯, 面对叶郁青过分的关切有些忍俊不禁。 “我现在负重四公里还能跑进十五分钟呢!叶将军把我想的也太弱不禁风了!” “那就好, 那就好。”叶郁青垂眸,他没说自己之所以这么关切时亭州的身体状况是因为穹顶之战那颗打穿他肺叶的子弹,还有审讯过程中给他用上的那支溯洄。 “叶将军不必这么拘谨, ”时亭州面上的笑容温和, “咱们直接说正事吧!” 这次时亭州回到环塔,是应叶郁青的邀请担任环塔第三十四届新生选拔的总教官。 那件事情发生后,时亭州原本打算之后就一直留在罗斯纳海角养老的。 虽然那个时候他才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军人, 经验达到了最丰富,而体能也还维持在巅峰, 还没有开始走下坡路。 那件事情是真的很伤人。 一颗真心与忠心交出去, 连同全部的信任、期望、荣耀、梦想, 甚至生命。 结果自己最珍视的东西被那般肆无忌惮地践踏, 被那些躲在他们用血肉之躯筑起的城墙之后争权夺利的人踩在脚下, 零落成泥。 那个时候时亭州是真的以为, 自己再也不想回环塔去了。 可是后来时亭州有点悲催地发现, 自己是个根本闲不住的人。 在罗斯纳海角的第一个月, 他一个人咀嚼全部的沉痛, 等着时间抚平,伤口愈合。 第二个月顾风祁回归,他此生最重要也是最珍视之人失而复得。 那个月时亭州在难以置信与欣喜若狂中度过。 很多次他在夜半醒来,转脸看见安安静静躺在自己身边的顾风祁,每次都忍不住泪流满面。 时亭州哭的明明很安静,但是顾风祁每次却都能准确地醒来。 他眨眨眼睛,幽黑色眼眸中的视线还是朦胧未醒的。 他伸手把时亭州捞进自己怀里,一遍又一遍轻抚他的后背,一遍又一遍安抚。 “没关系,已经没事了。” “都已经过去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我们都还好好的。” 久别重逢且失而复得的第二个月在两个人的如胶似漆中度过,时间来到第三个月。 第三个月时亭州已经把罗斯纳海角的每一块地方都走遍了。 他还记得,以前战事吃紧的时候,自己总希望能有一段彻底的长假,能够什么也不想,彻底地放松一番。 可是现在虽然迎来了这场“彻底的长假”,但是时亭州却觉得天也没那么蓝了,海洋也没那么清透了。 其实天还是那么蓝,海水也还是那么清透。 只是人太闲了。 于是在时亭州某天第三十七次无故叹气之后,顾风祁也忍不住了。 “你要是实在觉得闲不住,不如去找点什么事情做吧。” 而且说实在的,这种每天睡到自然醒,除了吃饭,散步,做|爱,偶尔和驻点的兵士们聊聊天便没有正经事了的日子,顾风祁也快要受不了了。 顾风祁走到时亭州后面,他抱住时亭州,下颌搭在时亭州肩膀上,和时亭州一起看窗外的大海。 第128章 “做什么呢?”时亭州回头看顾风祁,他的眼中有很清澈的忧愁。 时亭州之前真的从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有了因为太闲而忧愁的一天。 “那得看你想做什么。”顾风祁下颌轻轻蹭一下时亭州的颈窝。 时亭州垂眸,他抿抿嘴唇。 他有些迟疑,没有说出自己的答案。 他想回环塔。哪里曾是他的家,是他最熟悉也最亲切的地方。 那是他最好的年华。 时亭州想回去。 可是他怕“回去”就是一种背叛。 那些彼此敌对的立场,曾经的朋友,曾经的对手,那些流过的血,那些死去的英灵……无论如何时亭州都感到自己难以交代。 因为不知道到底应该向谁交代,所以便想要给出一个所有人都满意的答复,一个所有人都支持的立场,一个所有人都能理解、所有人都不看轻的姿态。 可是这太难了。 他是一个人,不是全知全能的神,没办法在每个人眼中都显得合情合理。 更没办法合每个人的心意。 顾风祁没等到回答,但是没有催促也没有追问。 他只是静静拥着时亭州,与他看同一片海,看同一片天。 过了好久,久到眼睛已经看得累了,久到海与天的蓝色都凝滞,顾风祁蓦然开了口。 “我们一起回去吧。” “回环塔去。”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不见。想了很久,还是决定给他们一个完整的结局。感谢大家这么长久的喜欢和等待。 - 第104章 【番外一·新生】 “回环塔去。” 时亭州怔住。 顾风祁说完了石破天惊的这一句便又沉默。 他拥住时亭州, 静静感受时亭州的心跳。 他们在一起生活和战斗了十七年,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顾风祁知道时亭州心底最深的渴望与恐惧。 因为那也是他最深的渴望与恐惧。 时亭州看着窗外的天与海,他感觉自己眼眸和喉咙都酸涩。 “还……”刚刚张口声音便哑下去, “……回得去吗?” 犯下的错不会消解,死去的人不能重生。 所有的爱憎与功过当然会模糊,但是那是在漫长的历史洪流冲刷之后。 但是等到所有的荣光和血泪都可以揭过不提的时候, 他们也早就化为了一把朽灰。 时亭州只是固执地认为, 作为一个还好端端地活着的人, 他根本没有资格去谈“原谅”或者是“不原谅”。 “亭州, ”顾风祁唤他的名字,抬手轻抚他的发顶,很温柔, “别这么苛刻。” “别对自己这么苛刻, 也别对这个世界这么苛刻。” “我们从没有做错过什么,而站在我们对立面的那些人也只是从他们自己的利益出发点行事,这个世界也没有义务是我们所期望的样子。” 顾风祁的声音低沉柔和,像黄昏时候深黛色的海风。 那是历经过无数次生死之后的豁然。 时亭州的眉头依然紧蹙。 “你总希望得到一个正确的答案, 一个完美的结局。” “但是如果这个世界上,就是不存在所谓的‘正确答案’呢?” “有没有可能, 过很多很多年, 时间会证明我们才是错的?” 可能纯善的鲛人也学会欺瞒, 也变得凶狠, 他们生出双脚走上陆地, 对人类展开屠戮。 “按照你这么说的话, ”时亭州反驳, “这个世界上干脆就不用分是非善恶了?” 他推开顾风祁, 两个人由从背后拥抱, 转变为面对面站着。 一道阳光透过窗棂,落在时亭州和顾风祁中间,将两个人分隔在明暗两端。 “我可没有这么说!”顾风祁笑得温和又无奈。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想那么多。”顾风祁向前走,他走出阴影,走入金黄明亮的光线中。 他轻轻捧起时亭州的侧脸,深深望进时亭州的眼睛。 “既然无论怎么做都没办法绝对正确,无论怎么做都没办法让所有人都满意,那就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跟着自己的心走。” 灿烈的阳光落在时亭州脸上,他感到自己眼眶酸涩。 “那如果……”时亭州闭眼,他的话音哽咽,“……我走错了呢?” “无论是对还是错,我都会陪着你一起。” 时亭州眼睫颤动,有什么东西越过眼眶,热辣辣地滚出来。 那是……眼泪吧? 在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之后,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为了活着的人。 “但是……如果回环塔的话,”时亭州已经哭过了,他把眼角的泪擦干,透过细碎的晶莹看着顾风祁,“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时亭州感到有些许的为难。 现在环塔已经不再遵循对外扩张的模式,各种常规性的维持性任务也都一个萝卜一个坑,有相应的人员任职。 时亭州在最开始刚刚拨|乱|反|正、论功行赏的时候就已经明确地拒绝过了叶郁青的所有邀请。 现在众神归位,所有人都各司其职,他突然又冒出来说想回环塔。 这时候让叶郁青上哪里去给他找合适的职位? “说起来……”顾风祁把时亭州的额发拨开,“马上就是九月份了。” “九月份?”时亭州吸吸鼻子,还没有反应过来。 “环塔的第三十四届训练生选拔,就快要开始了吧?”顾风祁轻笑。 他看见时亭州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选拔的总教官似乎还没定呢。”顾风祁顺手又轻轻摸一下时亭州的发顶。 “要不先去试试看?如果喜欢做老师的话,不如咱们以后就在环塔养老吧。”顾风祁笑。 如果没有顾风祁的支持和理解,时亭州现如今不可能会坐在叶郁青的办公室中。 “我觉得,这应该会是我想做的事情。”时亭州将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与叶郁青说了。 他在叶郁青对面坐的端正,腰背挺直,整个人如同一杆修竹。 “这里曾经是我成长的地方,环塔让我学会了很多,我相信自己也能够教给下一届的新生们很多。”时亭州面上的笑容温润。 最基本的军事技能。 在无数次生与死的角逐中逐渐积累的无比珍贵的战斗经验。 坚韧,荣誉,牺牲,守护,环塔的本质,那些他们用生命去捍卫的誓言。 还有比这些更深刻的东西。 关于信仰,关于他们要如何在一场没有终点的漫长行进中找到自己的方向,真理的方向。 时亭州知道,在这之后当然还会有战争。 环塔现在由叶郁青主导,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环塔就是铁板一块了。 之后还是会有派系的倾轧,立场的斗争。 但是等到了那个时候,他们或许会有更多更理性,更有大局观,看得更远,胸怀更广阔的人。 时亭州希望自己能为环塔培养出更多这样的人。 虽掌握屠龙之技,但是胸中跳动着一颗正直善良之心的,堂堂正正的,完整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好温柔。他们真的值得最好的。 - 第105章 【番外二·年夜饭】 “起床了快起来了!”时亭云努力压着眉宇间的不耐烦, 他用力敲响时亭州的房间门。 “没关系嘛没关系,小州想睡就让他再多睡一会儿!”时远换上拖鞋,拎着刚刚买回来的食材笑呵呵走进门。 “我们都买完年货回来了, 他还赖在床上不起来,这也太不像话了吧?!” 时亭云没遗传到时远的好脾气,阎潇关上门, 看着他怒气冲冲的样子忍不住笑。“行了, 快帮忙来拎东西。” 时亭州在时亭云一顿暴躁的敲门之后才悠悠转醒, 他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小心翼翼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听到一阵塑料袋的窸窣声和脚步声远去之后,时亭州松了口气翻身坐起来,他在心里谢过了阎潇帮忙解围, 然后飞快地下床洗漱。他要在时亭云收拾完年货之前逃到厨房去。 时亭州换上时远给他们备好的红毛衣, 他打开房门,蹑手蹑脚往厨房的方向去。 冷不防身后又想起时亭云的声音来。 “终于起来了啊?现在都十点半了!” 时亭州撒腿开跑。时亭云老鹰捉小鸡一样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拎住。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晚上不要熬夜打游戏!” “你眼睛还要不要了?你明年还想进环塔呢,我看你天天熬夜打游戏近视了还怎么进环塔!” 这已经不是时亭州第一次被揪着衣领子数落,但今天时远和阎潇都在家, 他有人撑腰,不怕时亭云。 “潇哥!时亭云这么啰嗦你怎么受得了的啊?!”时亭州扯着嗓子吱哇乱叫, 在时亭云想动手之前阎潇已经赶过来成功把他救下来了。 第129章 “哎呀, 亭州年纪还小嘛, 你跟他这么凶干什么?”阎潇也是个好脾气, 笑呵呵的。 时亭州趁机蹿进厨房里, 进门前还回头冲时亭云做了个鬼脸。 时远把买回来的两尾鲜鱼在水槽里放好, 时亭州凑到时远身后, 看着那两尾鱼腮边一动一动地吐泡泡。 “小州起来啦, ”时远系上围裙, “爸爸买了瑞士卷回来,你先吃一点垫下肚子,爸爸马上就开始做年饭!” 时亭州眼睛闪光应一声“哎”,很幸福地摸到冰箱边上去拿瑞士卷去了。 “你看把他给惯得。”时亭云跟阎潇小声蛐蛐。 阎潇笑倒在时亭云肩膀上,“我觉得你像是在吃醋。” 时亭云抵住阎潇额头把人从自己肩上推开。 “快十一点了,我差不多要出发去接人了。” 时亭州刚咬住一只瑞士卷,他耳朵尖,听到了时亭云说要去接人。 “要去接谁啊?”时亭州伸长了脖子问。 “爸爸两个老战友的孩子,”时远在厨房里答,“叫风祁,年纪和你一样大。” 时亭州眼睛一亮,他叼着瑞士卷站起来,“我也想一起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新年快乐!蛇年大吉![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