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风华》 第1章 [古装迷情] 《昭昭风华》作者:疏雨棠【完结】 文案: 沈昭华是当朝首辅、中书令之女。 上元节惊鸿一瞥,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见倾心。 她不顾颜面强行嫁与萧承渊,最终被弃于敌军刀下、阖族倾覆的下场。 濒死之际,为漠北军师温景珩所救。 他一身月白色长袍,光风霁月的君子模样。 双手却沾满同族的鲜血。 她如同他百无聊赖之际趁手的的玩具,被戏弄,被百般利用。 这场他精心布好的陷阱,最后又困住了谁? 归京路迢,恨意焚天。 却见朱门被封,父已问斩,沈氏女眷尽没教坊。 当刻骨铭心的爱变成了噬心蚀骨的恨,当金枝玉叶零落成泥报仇无门, 萧承渊俯下身,冰冷的声音低沉而危险:“在我眼皮子底下,你或许……更有机会。” “好。”她笑靥如花,袖中匕首寒光暗藏。 留在他身边,才能将他拖入地狱! 她以身为饵,步步为营。 旌旗所指,靖难铁蹄踏破京都九重阙。 她凤袍加身,俯瞰旧日山河! 关于温景珩(我们的病娇疯批军师): 他自小被满门抄斩。 他说他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无族人宗亲,无至交好友! 活的了无生趣…… 可他记忆里唯一给过他温暖的人, 被他利用、折磨、玩弄于鼓掌。 认出她的那一刻,他害怕极了,害怕她会厌弃他,更害怕无颜以对。 他不敢奢求她原谅,可生涩的爱意如同星火燎原,让他无力自持…… (复仇虐渣+双强权谋+带感修罗场,女主从柔弱到狠戾的成长线,男主步步为营却反陷情局) 阅读提醒:非复仇、前期虐女不喜绕道 勿喷、后期虐渣、双男主 疯批军师vs隐忍将军 温景珩是官配、萧承渊是男主。节奏较缓,越往后后劲越足,希望宝子们多给点耐心~ 避大雷,女主非洁,需要贞节牌坊的勿看! 内容标签: 强强 复仇虐渣 朝堂 正剧 美强惨 权谋 主角:沈昭华 萧承渊 配角:温景珩 其它:家国天下、复杂人设、虐恋情深 一句话简介:她是他穷途末路时仅存的温暖。 立意: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家国不负卿…… 第1章 在沈昭华的印象里,漠北是常年风沙染成的金黄,漫天沙尘里一片肃杀之色。 与江南的绿意盎然截然不同,这里没有生机,万物枯竭。这片苍茫大地,好似天生就适合战场。 孤日高悬,风沙刺目。 她勉强睁开眼,仰头望着对面如黑云压境一般金戈铁马的军队。 队伍最前面的银甲将军----是她的夫君。 纵然此刻身处敌营,脖子上还架着弯刀,但是看到他的那一刻她就觉得安心。 他既然来了,自己定会安然无恙。 萧承渊的银甲映着骄阳,透出一丝暖意:“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放了她们。” 他招了招手,几十辆载满麻袋的独轮车被推到两军阵前。 敌首走至车前,将手中弯刀一把捅进粗布麻袋中,随着他弯刀拔出,里面的粟米如流水般倾泻而下。 他满意地堵住洞口,命人将车推走:“萧将军果然大手笔,只是我若把她们都放了,你身后的银甲军恐怕顷刻就能将我们碾成肉泥。” “不过将军亲自来了,那鄙人自然要给将军一个面子。”敌首狞笑着,将刀架在她的颈间,“不如这样,这两人你选一个先带走,剩下的我再派人好生送回将军府。将军意下如何?” 萧承渊的目光掠过沈昭华脖颈的刀锋,最终停在柳舒涵泪盈盈的脸上。 沈昭华心中一沉,她忽然想起前日帐中,柳舒涵端来那盏杏仁酪时娇怯地笑:“将军说漠北苦寒,这甜汤给我补补身子,我拿来给姐姐喝吧,毕竟在漠北寻常喝不到呢。” 那冷透的汤羹的滋味,让她喉间涩如吞针。 箫承渊的目光在沈昭华和柳舒涵之间徘徊,终是直视着沈昭华,歉声道:“阿昭,我先带霜儿回去。” 霜儿,是柳舒涵的小字。 萧承渊的声音低沉而冷硬,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地刺在沈昭华的心上。 三年前,萧承渊遵从父母之命娶了她,虽然与她相敬如宾,却从未有过对柳舒涵的温情。 她微微闭上眼睛,感受着漠北的寒风拂过脸颊。 风冷,心更冷。 是她犯傻,是她强求来的这场姻缘,活该被弃如敝履,三年来她做的所有努力,都在这一刻成为可悲的笑话。 “萧承渊,你确定要把我丢在这里吗?” 她抬起头,目光直视萧承渊,那双眼睛里没有泪,只有深深的失望。 “阿昭,对不住。”萧承渊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飘忽,但沈昭华却听得清清楚楚。 她没有抬头,却依旧知道她曾经仰慕的少将军,已经带着他的心上人渐行渐远。 马蹄声四起,践踏了谁的心意? 真是活该啊。 是她对他一见钟情,不顾一切地要嫁给他。 也许,他从一开始就不愿意。 如今倒是正好借着胡人的手,除掉她这个碍眼的绊脚石。 “萧承渊,你今日弃我,他日我若得生,定叫你悔不当初!”她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嘶吼。 他离去的身影顿了顿,却最终没有回头。 “拓跋大人,兄弟们许久没有沾过荤腥了,反正萧承渊也走了,不如先赏给兄弟们助助兴?”旁边突然有人对姓拓跋的敌首提议道。 身后的胡人士兵闻言都不禁露出兴奋的表情,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拓跋奸邪地笑着,命人放开了她:“让大人我先尝尝滋味。” 她一得了自由,就提着裙子想要逃命,立即有一群士兵将她围了起来。 他们也不禁锢她,她往一侧跑,他们便将她往另一侧推,无数双手在她身上推搡着,她只能看到他们黑压压的头顶,却看不清他们的面貌。 他们的脸此刻在她眼里模糊成一个模子,一张张丑陋邪淫的脸,露着一排排尖锐的惨白牙齿。 他们如同猫戏老鼠般戏弄着她,让她无处可逃,无处可避。 无数双带着汗臭和皮革味的手在她身上推搡揉捏,她像一块破布被扯来拽去,很快她便衣衫褴褛。 她心中羞赧,逃无可逃,只能蹲在地上将自己缩成一团。她蜷缩在地,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每一寸肌肤都在尖叫着逃离。 此时人群外传来得意的笑声:“好了,别玩了,帮我把她抬到这里来。” 他们得了命令,立即便有人来抬她的胳膊和双腿。 她拼命挣扎,却哪里能挣脱得开,只能像一条胡乱扑腾的鱼被他们按在砧板上。 拓跋急吼吼地开始褪她的裙裤。 她可是当朝中书令之女,他们这群蛮人怎么敢! 她不能辱没沈氏清名,伸出舌头正欲狠狠咬下。 “妙哉!”一阵清脆的掌声响起,打断了她的动作。 那掌声零零散散的,就像聊天时偶尔蹦出的几个词,没有连贯性,显得漫不经心。 沈昭华缓缓地睁开眼睛,只见不知何时身旁站了一位白衣男子,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眼睛斜斜地望着她,整个人看着慵懒散漫却让人不敢直视。 “萧家的热闹,倒比戏班子精彩。”白衣男子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却让周围的叛军齐齐后退了三步。 那男子的面容清俊,眉目间带着一丝慵懒。 他的目光扫了眼衣不蔽体的沈昭华,解了披风扔在她脚边:“连萧承渊的夫人都能掳来,拓跋风,你真是好大的本事!” 沈昭华连忙捡起披风裹住自己。 “军…军师!”拓跋风闻言声音发颤,显然是被这男子的气势所震慑。 沈昭华心中一惊,跟随萧承渊在这北疆驻守这么多年,这位漠北军师之名如雷贯耳。 名震漠北的军师原名温景珩,原定国公之子。 后来传闻定国公叛变,御林军的铁蹄踏碎了定国公府门前的石狮。 五年后,潼川关外的胡人军队,突然有了谋略过人、战无不胜的军师。 这些年边境连连失守,疆土一缩再缩,直到萧承渊驻扎到这里,才止住了败势,形成如今凉州对峙的局面。 人人都传军师是一个青衣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总爱站在城楼上,望着官道上往来的行人。 没人注意到他执笔的右手虎口结着剑茧,更无人知晓他贴身戴着的半块龙纹玉佩,裂痕处还渗着经年不散的血腥气。 沈昭华忍不住偷偷打量起身旁的男子,只见他一身月牙白绸缎衣裳一尘不染,与这黄沙漫天的北疆有些格格不入。 第2章 他声音不怒自威:“我竟不知,堂堂骠骑营,干的都是些土匪勾当。” 拓跋风连忙单膝跪地,解释道:“冤枉啊,军师!是前日有人送了封密信过来,说是箫夫人会与其表妹一同出城寻访一位巫医,属下们就是想着顺手掳来杀杀萧承渊的威风,顺便弄点粮草回来。” “威风既然杀完了,这位萧夫人,你欲何为?” “听凭军师吩咐。” 温景珩没再说话。 他突然伸手,将沈昭华从地上拉了起来。 他俯身的瞬间,她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杜若香。 母亲从小给她熏杜若,熟悉的香气传来,让她的心中莫名地涌起一丝温暖,却又很快被恐惧所取代。 她不知道这温景珩究竟想要做什么,但他在漠北的名声向来不太好。 他带着胡人军队一路南下,杀烧抢掠、无恶不作。 让他声名大噪的,是他在郾城活埋了十万人,整个郾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坟墓。 这个叛逃的定国公之子,杀起同族来毫不手软。 沈昭华的身体忍不住在他手中剧烈颤抖…… 第2章 暮色四合,天边的晚霞如同被染红的绸缎,缓缓铺展开来。 温景珩缓步走着,带着沈昭华进了一处营帐。 帐中烛火摇曳,在沈昭华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苍白,眼神中透着防备与不安,长袖中萧承渊扔给她的那把匕首,被她攥得发烫。 “很害怕?”温景珩的声音低沉而散漫,时刻透着一股漫不经心。 她后退了一步,袖中握刀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 “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看着她防备的样子,走到她面前,几乎快要贴上她:“夫人以为,我想做什么?” 她猛地举起匕首,生生将他逼退了半步:“你不要过来!” “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他低头看了眼胸口闪着锋利白芒、不住颤抖的刀刃,转身走向一旁的软榻。 “怎么说我刚刚也救了夫人,夫人好像对此并不感激?” 他坐到软榻上,倒了杯茶不紧不慢地喝着:“哦…差点忘了,萧承渊已经遗弃了你,现在应该叫你沈姑娘了吧?” 沈昭华紧抿着唇,并不回答,只将刀尖对准了他。 温景珩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仿佛看着一只弓着身子、浑身炸毛的小奶猫,没有一点杀伤力。 “沈姑娘在漠北这么久,难道不知道温某的身世?” 她面色如霜,咬牙切齿:“乱臣贼子!” 他听完大笑起来,只是那一双眼眸却晦暗不明:“既然知道我是谁,那姑娘应该清楚,你如今别说是拿着这把匕首,就是拿着上古神器,也不是温某的对手。” 沈昭华心里清楚他说得不错,定国公府世代习武,修习的功法更是在整个大宁朝都首屈一指。 可她并没有动,她举着这把匕首,并没有指望能重伤他,只是为了关键时刻保住沈氏清名。 萧承渊可以不要脸面舍了她,她不能不要,她们沈家更不能不要! 她可是堂堂中书令之女,在这个侵占他们国土的敌国军营里,她代表的甚至是整个大宁朝的脸面! 温景珩舒服地靠近软枕里,胳膊支着身子,声音更加慵懒:“放轻松,我不会把你怎么样,我与令尊可是忘年之交。” “你胡说!”她闻言变得激动:“爹爹怎么会跟你有交情!” 爹爹高节清风、克己奉公,怎么可能和他这个叛臣贼子扯上关系。 他是在往爹爹身上泼脏水! 他看着她脸上毫不遮掩的厌恶与嫌弃,眸子暗了暗,正色道:“姑娘又怎知当年定国公府不是被人构陷?” “构陷?”她冷笑:“单看你这些年为虎作伥、嗜杀屠戮、毫无人性,便知当年定国公府是罪有应得!” “啪!” 他依然靠在软枕上,可手中的杯盏却瞬间化为齑粉! “沈姑娘!”他厉声道:“慎言!” 沈昭华看了看他身上的陶瓷碎屑,不再言语,握着匕首的双手紧了紧,警惕地看着他。 温景珩的脸上掩上一抹戾气:“若我父兄当年愿做乱臣贼子,我定国军早已踏碎了你拥护的王朝,怎么会随诏入京落得满门抄斩?又怎么轮得到你在我面前枉论家国大义?” 他站起身轻抚衣摆的褶皱和碎屑:“好在,这个乱臣贼子我替他们当了,姑娘如此忠君爱国,不妨留在我身边,亲眼看着我是如何一步一步踏碎这腐朽的山河。” 他盯着她,目光狠厉,一字一句说着,一步步走向她,最终在她的匕首前站定,胸口抵着闪着白芒的刀尖。 她拿着匕首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眼中盛满恐惧,却依旧直视着他,说出的话声音不大却句句锱铢:“纵使定国公当年真有冤屈,可是百姓何辜?你又怎么能因一己之恨引外族入侵,涂炭百姓,致郾城十万人被活埋,难道你的仇恨拉上那么多人陪葬还不够吗?” 他看着她义愤填膺的表情,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朗声大笑。 他这样一笑,看起来倒像是一个朗月清风的贵公子,说出口的话却阴冷至极:“说我涂炭百姓,那你拥护的王朝就有多么爱护他的子民吗?永州大水、甘南大旱、肃州地震,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他们可有被妥善安置?那么多的善款、救灾粮又去了哪里?又有多少真的到了难民手中?据我所知,这三场祸事中伤亡百姓三十万余,你口中的忠臣义士又去了哪里?他们与我,又有何不同?” 沈昭华震惊地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她生在庙堂高阁,浸泡在锦衣玉食中众星捧月般的长大,听惯了讴功颂德,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这番话。 她见过的所有苦难,都是跟萧承渊来到北漠以后看到的,她以为不会有比战争更可怕的灾难。 温景珩的声音愈发冰冷:“父兄也曾企图力挽狂澜,支持新政,可朝廷积弊已深,权贵树大根深,盘根错节,一盏烛火而已,怎能照亮这天下阴暗,白白枉送性命。” 沈昭华原本坚定的声音变得迟疑:“所以……你便投靠了胡人?” 温景珩不屑地冷笑:“借力而已,还要多谢令尊引荐。” “父亲?” 她不禁想起那满是补丁的官服,父亲一生淡泊寡欲,家中连妾室都没有,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 连父亲都帮他,难道他说得是对的? 她长到如今,所学所闻所信奉的东西,第一次有了裂缝。 “可是,若是被胡人占领了我们的国土,就会善待我们的子民吗?他们如今的行径,残暴至极。” “这天下万民,与我何干?” 温景珩看着她困惑的眼睛,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冷冽如刀:“我要的便是踏碎旧王庭,手刃仇敌,别说郾城十万人,就是拉上全天下陪葬,我也在所不惜!” 温景珩冰冷的双眸燃烧着仇恨的火焰,惊得沈昭华忍不住退后一步。 他只是一瞬间的失态,随即便恢复了往日对一切都毫不在意的神色:“沈姑娘不必如此害怕,细论起来,你应该叫我一声小叔叔。如今便在这里安心待着,有温某在,姑娘定当无虞。” 沈昭华心中明白,京都权贵盘根错节,细算都沾亲带故,他这个小叔叔,怕是八竿子也打不着。 温景珩说完便转身出了营帐。 直到他走出去,她才放松下来,只觉得浑身无力,蹲下身环抱住自己,将头深深埋进臂窝里。 此时她才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委屈笼罩心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扑簌而下。 连身体都簌簌发抖。 她兀自悲伤,全然没有看到帐帘上修长有力的手指。 温景珩自帐外伸出两指挑了帘子一角看她,露出的一只眼睛里诡谲云涌。 第3章 漠北,萧府。 萧承渊看着眼前自小与他一同长大的女子,突然觉得陌生。 他征战多年,战场上尔虞我诈,稍不留神一个错误的决定就关系着几万人的生死。 没想到他万般谨慎,如今竟被一个女子陷入如此两难的境地。 他如鹰般犀利的目光落在一身狼狈、哭哭啼啼的柳舒涵身上,冷声道:“你就如此容不下她吗?” 柳舒涵的哭声戛然而止,不可思议地看向萧承渊。 纵然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她也能感受到他对自己似有不同,可是萧承渊话少,又总是板着脸不苟言笑,她对这个表哥还是有些惧怕的。 “表哥你在说什么呢?你怎么会这么想,我纵使再讨厌她,也不至于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啊,表哥你今天要是再来晚一步,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见到你。” 说着,柳舒涵又哭哭啼啼起来,让萧承渊不禁有些头疼。 说起来他是有些怜惜这个表妹的,她自小身世孤苦,父母早亡,投奔萧家由母亲带大。 第3章 母亲过世后,他在她身上又倾注了一些对母亲的思念之情,对她便更加疼爱与放纵。 只要她喜欢的,自己都会尽力去满足。 他叹了口气:“罢了,你今天也受惊了,早些歇着吧。你如今也是大姑娘了,今后做事,不可过于任性。” 说罢便起身走了出去。 萧承渊出了柳舒涵的院子,就径直向书房走去。 此时,他的书房里竟然站着一个胡人士兵,见到他单膝叩首:“将军!” 萧承渊绕过他走到案前,抬了抬手:“起来回话。” “是!”胡人士兵低着头,等他吩咐。 萧承渊拿起墨锭慢慢磨着,不急不缓地问道:“她怎么样了?” “如将军所料,温景珩把夫人带走了。” “哦?”萧承渊闻言顿住了手上的动作,颇有兴致地问道:“他将夫人安置在何处?” “在他自己帐中。” 萧承渊沉默良久,冷声道:“你回去吧,密切关注此二人动向。” “是!” 那人走后,萧承渊命人把他的心腹张总管叫到书房。 张总管是看着萧承渊长大的,从小就安排在萧承渊身边,办事极为得力。 他如今五十多岁,身形有些佝偻,本就细小的三角眼被耷拉的眼皮遮住了一半,依然遮不住他眼底的精光。 萧承渊抬眼看了他一眼,手中一边写着什么,一边说道:“她在温景珩那里。” 张总管闻言叹息:“不知他到底是何筹谋?” 萧承渊闻言没有抬头,声音平静无波:“不管他是何筹谋,他的筹谋里,一定少不了沈定邦。” 张总管闻言没再言语,静静地等着萧承渊吩咐。 “夫人在温景珩手里,这个消息我们得赶在温景珩之前传给沈定邦。” 说罢,他将刚写好的信件封好,交到张总管手里:“八百里加急送回沈家,另派人密切盯住各处驿站,拦截所有京都与漠北的信笺,发现异常速速上报。” “是。”张总管接过信,“表小姐那边,是否需要严加看管?虽然表小姐也算阴差阳错帮了少主,但是做法总归有些出格……” “不必。”张总管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萧承渊打断,“你安排人将表小姐送回京都,本来就是陪夫人一起来的,现在夫人不在,你把她也送走吧。” 张总管走后,萧承渊一个人安静地坐在书桌前,竟然觉得有些乏了。 他鲜少有这样的情绪。 往事突然如开了闸的洪水般汹涌而来。 当年他年少气盛,无论婚事还是前程都不愿任人摆布。 沈家对父亲暗示了联姻的想法后,被他一口回绝,他萧承渊要娶的人,定然是与他心意相通的女子。 是既可以与他吟诗作对,又能同他把酒言欢的知己。 本朝重文轻武,他亦不愿继承父亲衣钵,坚持要参加科举,入翰林、加紫金、知贡举。 回首昔曾勤课读,负心今尚未成名。 就在他做好万全准备,胸有成竹待考的那一年,中书令拿着父亲通敌叛国的罪证,摆在了他的面前。 自此,胸怀大志的少年变成了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挑灯夜读变成了一场痴梦。 甚至连婚姻之事都做不得主,他沈定邦既要面子,又要里子。要他娶他的女儿,又要他主动上门提亲。 那他呢?他还剩下什么? 他也曾对父亲心生怨恨,可直到他自己坐上这个位置,才明白其中的身不由己。 他看着案头的那把剑,恨恨地拿起,死死攥在手里,指节捏到泛白:“沈定邦,接下来,你会怎么做?” 没有人回答他。 他也不需要别人回答。 从知道沈昭华被胡人掳走的那一刻起,他就有了谋划,他要利用沈昭华,让沈定邦自乱阵脚。 他隐忍了那么多年,替沈定邦做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勾当,倒卖军粮、虚兵冒饷,贪墨缮款,桩桩件件都有他的手笔,而他手底下的将士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与野蛮的胡人厮杀,叫他如何不恨! 可一箱箱白花花的银子运往京都,沈定邦的一双手却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所有的腌臢事都没经过他的手,萧承渊明知背后之人是他,却拿不出丝毫证据指向他。 他清楚的知道沈昭华是沈定邦唯一的烧手之患,却终是没有办法利用一个女子相胁。 无论如何,她都是他的妻子,纵使怨恨沈定邦,纵使无法与她琴瑟和鸣,他也不愿意过于苛待她。 而这一次,是他唯一的机会,错过了,他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能力搬倒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萧承渊的夫人,沈定邦的独女,落在胡人手中,手眼通天的温景珩不可能不知道,并且,他绝不会放过这颗有用的棋子。 萧承渊目光中闪烁着晦暗不明的情绪,当年的提线木偶已然长成撑起宁朝半壁江山的少年将军,纵然已经有能力与命运对抗,终不似从前模样。 萧承渊回到房间,从前每当自己回来总是能对上一张笑靥如花的脸。 不论自己怎么刻意冷落她,她在自己面前总是笑着的。 好似她待在自己身边就觉得满足。 他不禁对自己的想法觉得好笑,大概她也是受父亲逼迫,尽力做一个好妻子罢了。 不得不说,这些年作为妻子她是尽职尽责的。 可如今房间里空落落的,没有了往昔的笑声。 他突然觉得有些失落,仿佛心里也空了一块。 “大概是习惯了吧”,他喃喃道,“来人,更衣。” 一名女使走了进来,低着头解他的腰带。 他穿着铠甲,本就难解,再加上平时都是沈昭华帮他更衣,其他人并未插手过,这名女使竟然解了半天都没把腰带解开。 他平时不苟言笑,下人们见了他都有些怕,此刻越是解不开心里就越慌乱,越慌乱就越解不开,哆哆嗦嗦地解了良久都没解开,弄得他不禁有些烦躁,沉声道:“出去!” 女使如蒙大赦,立马低下头退了出去,只留他独自一人站在空落落的房间里…… 他环顾四周,只觉得心中仿佛也空了一块,隐隐约约感到不安。 可是他究竟在不安什么呢? 这种感觉太过于陌生,陌生到连他自己都无法清晰的了解其中深意。 他转头看向床榻,榻上整齐的摆着两只枕头,一只花青色,一只朱樱色,都是沈昭华亲手缝制。 她说花青与朱樱是最登对的颜色,而花青色最像他,是沉默而内敛的颜色。 他缓缓走到床边坐下,拿起了她平日枕的那只朱樱色枕头…… 第4章 沈昭华蹑手蹑脚地走到营帐口,掀开帘子往外探,发现营帐外静悄悄的,门口亦没有士兵把守。 她的营帐不远处就是一片密林,只是在夜色下显得更加漆黑,如同深不见底的深渊,不时有虫鸣鸟叫从那边传来。 换作平时她是绝对不敢走进去的,就算是白天都不行。 但此刻她身处龙潭虎穴,那片密林反而没那么可怕了。温景珩狼子野心,绝非善类。 不知道他到底有何图谋,她得赶紧离开这。 她猫着身子,小心着脚下的每一步,缓慢地向着密林移动。 那幽暗的密林如同张开的血盆大口一般,等着它的猎物自投罗网。 可她不在乎,眼看还剩几步路程,她提起裙裾奋力奔跑,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住,整个人飞扑了出去。 霎时间,警铃大震。 黑漆漆的营地瞬间灯火通明。 原来这整个大营被一根拴着铃铛的细绳围起来,她方才就是被此绳绊倒。 看着举着火把朝她走来的人,她刚刚燃起的希望又被当头浇灭。 来人身形魁梧高大,走路姿势十分霸气,身后跟着一行人,举着火把缓步踱到她面前,自上而下打量着她:“她就是温景珩今日救得两脚羊?” “正是。” “姿色不错,把她带到我的帐中。” 他说完就转身离去,看都没再看沈昭华一眼,仿佛在他眼中她就是一只肉色肥美的羔羊。 他刚走就有人上前将她反手捆了起来,这一次,没有人再对她动手动脚,他们的动作迅捷而凌厉。 他们将她带到那人帐中的时候,他正在往一柄玄色弯刀上倒酒,那弯刀通体漆黑,看不出什么材质。 “王爷,人已经带来了。” 那人头也不抬地拿起一旁的抹布擦拭刀身:“下去吧。” “你要做什么?”沈昭华声音破碎,浑身颤抖。 听到她这么问,那人停止了动作,抬起的弯刀瞬间将她身上的披风挑落,“我要对你做什么,全看我的心情。” 沈昭华一声惊呼,吓得连连后退,脊背重重撞上支撑营帐的粗木柱子,退无可退。 第4章 他并未逼近,只是好整以暇地将擦拭干净的弯刀横在眼前,眯起眼欣赏着锋刃上流转的寒芒。 “你现在过来好好服侍我,把我哄开心了说不定我可以让你多活几天。” 他手腕微动,弯刀在空中划过一个危险的弧度,刀尖遥遥指向沈昭华惨白的面颊,距离不过寸许。 冰冷的刀锋似乎能割裂空气,沈昭华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锐利的寒意。 她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浑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四肢百骸,让她动弹不得,连牙齿都在不受控制地打颤。 他似乎很享受她这种极致的恐惧,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 他上前一步,刀尖并未收回,反而像逗弄濒死的猎物般,轻轻滑过她颈侧细腻的皮肤。 那触感冰冷、坚硬,带着死亡的气息,激起沈昭华一阵剧烈的战栗。 “怎么取悦男人,”他低语,“萧夫人应该很擅长吧?否则萧承渊怎么打仗都把你带在身边?来,让本王也见识一下……”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最终停留在她因恐惧而剧烈起伏的胸口。 沈昭华脑中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在恐惧的深渊中发出微弱的呐喊:顺从他!顺从他! 可骨子里的骄傲让她说出口的话变成了:“你休想!” 他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之前的玩味瞬间消失无踪。 他向前一步,巨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了沈昭华瘦长的身躯,带着浓重酒气的呼吸几乎喷在她脸上。 “休想?”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威压,“看来夫人,想让本王来硬的,也好,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他那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前一倾,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直朝沈昭华的衣襟抓来! “左贤王!” 帐外突然传来一声急促而清朗的高喝。 伴随着一阵略显慌乱的脚步声,厚重的帐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猛地掀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带着夜间的寒气闯入帐内。 是温景珩。 他显然来得匆忙,发丝微乱,呼吸还有些不稳。 深色的眼眸如同寒潭,在扫过帐内情景的瞬间凝结成冰。 火光映照下,左贤王手持弯刀,刀身紧贴着沈昭华红肿的脸颊,而她衣衫不整,披风委地,眼中是盈盈泪光。 温景珩大步上前,径直挡在了沈昭华与那柄玄色弯刀之间,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护在身后。 他直视着左贤王,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此女,王爷动不得!” “哦?”左贤王帅却也不恼,收回弯刀后退了几步,与他们拉开距离,“还有我完颜烈动不得的女人?” “你倒是说说,我怎么就碰不得了?” 温景珩作了个揖,一派书生气质,“此女乃宁朝首辅沈定邦之女。” 完颜烈没有说话,手中的刀快如闪电朝着温景珩的脖子劈下,却在碰触到他的脖颈时堪堪顿住! 好强的掌控力! 饶是如此,温景珩的脖子上也已经划破了一道口子。 温景珩恍若刚刚反应过来一般,在他的刀下轻轻颤抖,如此看去倒真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完颜烈凝视着他,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刀却没从他脖子上拿下来:“区区中书令之女,本王如何碰不得?便是你们汉人公主到我手里,我还不是想干嘛就干嘛?” 沈昭华听到这句话,一双素手紧紧握成拳,巨大的羞耻感笼罩了她。 她看向同为汉人的温景珩,却见他并没有丝毫反应。 温景衡的声音平淡无波:“若真是公主殿下在此,温某也不会来扫左贤王的兴致,只是这中书令在下有大用处,现在不好跟他撕破脸。” “是吗?”完颜烈手中的刀又逼近了几分:“是真的有用处还是见了同胞又生出恻隐之心?温景珩,你别忘了,郾城的十万人是怎么死的?” 完颜烈说罢收回刀,“别做了我们胡人的狗,还分不清远近亲疏。父汗信任你,我可时刻盯着你呢!” 温景珩深深垂首,姿态谦卑至极,仿佛那柄弯刀仍悬在颈侧:“我自然记得,那十万人不是温某亲手埋的吗?”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只是……此女,在下另有他用。” 他微微抬眼,目光却恭谨地落在完颜烈靴尖前的地面上,语气却是不容拒绝的坚定。 完颜烈鹰隼般的目光在温景珩低垂的脸上逡巡良久,似乎在掂量他话语中的真伪。 帐内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沈昭华压抑的、细碎的喘息。 良久,他终于缓缓开口:“军师的话本王自然相信。只是……”他手指狠狠戳向温景珩的心口,一字一顿道:“把她从我手里带走,军师日后要给我个交代。” “自然。” 温景珩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波澜。 他迅速转身,动作利落地解开沈昭华手腕上粗糙的麻绳,那绳索已在她细嫩的腕间勒出了深红的血痕。 他脱下自己身上的深色外袍,不由分说地裹在衣衫不整的沈昭华身上。 宽大的袍子瞬间将她整个人笼罩,隔绝了完颜烈投来的审视目光。 沈昭华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和劫后余生之感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温景珩的手隔着衣袍,稳稳地扶住了她的手臂,那力道不轻不重,半扶半架着她,向帐外走去。 掀开帐帘的瞬间,冰冷的夜风灌入,沈昭华打了个寒颤,混沌的意识被冷风刺得清醒了几分。 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如同毒蛇般的视线,紧紧黏在她的背上,而身侧的温景珩,身形挺拔如松,侧脸在跳跃的火光下半明半暗。 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他脖颈上那道被弯刀划破的血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营地里依旧灯火通明,士兵们持着火把,眼神各异地看着他们走过。 他们的眼中透着猎奇,对她的跃跃欲试却碍于她身边的温景珩不敢造次。 一路无话。 沉默如同沉重的石块,压在沈昭华的心头。 她紧紧裹着温景珩那件带着杜若气息的外袍,仿佛这是唯一的庇护。 终于,回到了温景珩的营帐附近。 这里相对僻静,守卫也少了许多。 温景珩停下脚步,松开了扶着她的手,沈昭华立刻踉跄了一下,勉强站稳。 他转过身,面对着她。 眼眸在夜色中翻涌着她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穿透了包裹着她的外袍,仿佛要看到她的灵魂深处。 沈昭华被他看得心头发慌,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宽大的衣袖下秀拳紧握,试图驱散那份让她无所适从的恐惧和茫然。 温景珩低沉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沈姑娘,别再想着逃跑。这营地里每一寸土地下,都可能有你看不见的眼睛,你插翅难逃。”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她,径直转身走向自己的营帐,身影消失在门帘之后,只留下沈昭华独自一人,裹着那件残留着他体温的外袍,站在寒冷彻骨、杀机四伏的胡人营地,如同狂风巨浪中一片随时会被淹没的孤舟。 第5章 宽敞的大帐被、干柴烈火烘得暖如春日。 这是胡人大军的主帐,帐子顶上插着王旗,帐中站着一个人,一身汉人服饰,正拿着一把精致的匕首小心地剃着面前的一只烤羊腿。 那只羊腿已经烤得滋滋冒油,不时滴进火焰里,掀起一阵火浪。 一旁坐在主位上的完颜烈已经有些醉了,说话含糊不清:“一个女人而已,军师何故劳师动众演上这么一出?” “逗趣罢了。”温景珩闲适地侍弄着手中的羊腿,头都没抬:“王爷可见过猫捉耗子?” 完颜烈闻言大笑,那笑声中有着草原儿郎特有的爽朗:“军师倒是有闲情逸致。” 可他笑完声音却陡然转冷:“可还记得我军驻扎在此地多久了?” 温景珩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自旁边端起一盘剃好的羊肉不紧不慢地送到完颜烈桌上,在他对面席地而坐,拿起酒盏喝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道:“拿下此城,便要看此女了。” “哦?”完颜烈不解地看着温景珩,“军师是说萧承渊会为了此女投鼠忌器?纵然此女生得明艳动人,可他不是已经舍弃了吗?” 温景珩但笑不语,手指摩挲着手中的杯盏,良久才淡淡地道:“让他萧承渊投鼠忌器的,自然不会是一个女人。” 他默默饮下手中的苦酒,无声轻笑。 萧承渊他可太熟悉了,这位他曾经的国子监同窗,四朝元老、国子监祭酒司马启的得意门生,那个一心想要入翰林、肃朝纲的青年才俊,也不得不弃笔从戎,与他纠缠在这水深火热的战局中。 第5章 那个时候都太小,不能饮酒,可他原本想着,有朝一日他们也可以举杯对酌。 胡酒烈,一入愁肠,肝肠寸断。 “此女性情刚烈,需得好好磋磨才堪大用。”他仰头将盏中酒一饮而尽,起身向帐外走去,“夜深了,王爷早些休息。” 温景珩出了营帐便只身走入军营旁的密林中。 他不急不缓地走着,周遭静无声息,就连虫鸣鸟叫都已经歇着了。 他走到一条小溪边停了下来,这里视野开阔,没有草木遮挡。 不久后,一个黑衣人出现在他身后。 “公子。” 温景珩没有回头,淡淡地问:“蛊虫种好了?” “已经安排巫医种上了。” “很好。”温景珩听完满意地笑了,“想要拿我们当利剑,也不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握得住。” “就让她尝尝利刃反噬的滋味吧。” 温景珩说完蹲下身捡起一块石子朝水面扔去,石子在平静的水面上跳跃着,掀起一层层水花。 他拍了拍手,吩咐道:“想办法告诉她,让她每月带着萧承渊的军报去巫医那里换解药,让她不用白费心机,此蛊名唤‘血髓融心蛊’,除了我手里的母虫卵,药石无医。” “是。” 温景珩看了黑衣人一眼,转身朝林外走去。 黑衣人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只留下一句轻声的叹息,听不真切:“树欲静而风不止…” 深夜,沈昭华被噩梦惊醒。 她的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心跳如擂鼓般急促。 她微微睁开眼睛,看到月光透过帐顶的破洞洒进来,映照出一片清冷的光辉。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恐惧和不安。 沈昭华坐起身,环顾四周,营帐内静悄悄的,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 她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孤独和无助,她知道,自己必须坚强起来。 她的眼前浮现出温景珩的面容,以及他临走前的那番话。 他究竟要做什么?他到底为什么救自己?自己有什么他可以利用的?用她来对付萧承渊吗? 她不禁摇了摇头,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产生这么好笑的念头。 连她自己都知道,她的生死萧承渊压根不在乎,又怎么能威胁得了他? 她脑海中浮现出萧承渊英俊笔挺的身影,瞬间鼻头酸涩。 被遗弃的场景历历在目,三年了,难道他真的对她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她此前,从未想过他会如此绝情,他虽表面冷漠,却极宽容,从前不论她如何闹腾,他都不会生气。 还记得有一日,他练兵回来,似是累极了,晚饭都没有吃就早早歇下了,可她那天亲自下厨备了晚饭,便去缠着他要他起来,萧承渊阖着眼,死鱼一样任她如何拖拽都不为所动。 她于是上手掐他腰间痒痒肉,他躲闪不及,嬉笑着将她拉入怀中,一手禁锢她的腰肢,一手轻抚她的后脑,将她的头埋入颈间,声音里透着疲惫:“别闹,让我休息一会,等下陪你吃晚饭。” 她就势爬在他的怀中,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石叶香气,明明是提神醒脑的香料,却让她觉得头昏脑涨,有些眩晕。 让她不想起身,他也没有推开她,耳鬓间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她渐渐睡了过去,直到睡得过于香甜,脑袋从他身上滑下去,被他伸手托住,她才悠悠转醒。 头顶传来他好听的声音:“你醒了?我饿了……” 她一度以为,他对她就算算不得爱,也绝非无情,可是现在呢? 怪不得当初父亲反对这门亲事,却拗不过她寻死觅活,最后只能依她。 想到父亲,她又湿了眼眶。 如果爹爹在,她怎么会受这些委屈? “姑娘醒了?” 她正伤心,却突然从黑暗的角落里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仿佛大梦初醒。 “谁?” 她惊惧,连忙掏出袖中的匕首。 嗤啦一声,烛火亮起。 温景珩手持烛盏站在她对面的桌案旁,烛火跳跃在他的脸上,将他的眉眼镀上一层暖意。 他一头乌发并未束冠,只用一根简单的发带在脑后松松一系,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额前和颈侧,被烛光勾勒出柔软的毛边。 光影在他脸上交错,描绘出挺直的鼻梁和线条略显冷峭的下颌,但这份棱角却被一种奇异的慵懒感柔化了。 长而密的睫毛在他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大半眸光,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他的眼睛总是透着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像一潭深不见底却不起波澜的古井,映着跳跃的烛火,那火光在他眼中也显得遥远而淡漠,仿佛世间万物都不过是过眼云烟,不值得他费神关注。 他的嘴角似乎天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但那绝非笑意,更像是一种对一切了然于心却又全然无谓的漠然。 他的身体是放松的,精神却像游离在躯壳之外;姿态是随意的,气场却透着一种难以接近的疏离。 京都双贤,名不虚传。 可沈昭华却无心欣赏他的美貌:“你怎么会在这里?” 温景珩坐回矮桌后一张宽大的地毯上,身体软软靠着凭几,一条手臂随意地搭在扶手上,手指骨节分明,修长却带着一种无力的松弛感,笑笑地望着她:“姑娘莫不是忘了,这里可是温某的营帐。” 沈昭华的脸上染上红晕:“你难道要与我共处一帐?” 温景珩却不再看她,信手将左臂抬起,微屈的指节自然地支着额角,缓缓阖上眼,声音更加慵懒,似乎马上就要睡着了:“军中生活艰苦,已经没有多余的营帐,只好委屈姑娘了……” 第6章 萧承渊在凉州的府邸原本是一处民宅,凉州兵临城下变成了军事要塞,百姓撤走以后,民宅也都被驻军占了。 他住的宅子在当地是最奢华的,里外两进院落。但是跟京都的陵阳侯府自是没法比。 沈昭华在的时候他们一同住在内院的正房,柳舒涵住在东厢房,如今沈昭华不在,萧承渊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了,偌大的院落,只有柳舒涵和几个女使小厮。 残阳斜照,门可罗雀。 柳舒涵坐在院子里,痴痴地望着手中的纸团发呆。 她的如烟细眉蹙成一团,眼中有盈盈泪光。 身后传来贴身女使嫣红担忧的声音:“姑娘,一月之期快要到了,我们赶紧去大巫医那里求解药吧。” 她死死捏住手中的纸团,恨不得将其捏碎,仿佛这样她就不用面对现在的困境:“嫣红,你去随便给个消息打发他们吧。” 嫣红声音里透着焦急:“那怎么行啊,姑娘他们不是特意叮嘱,消息如果没用,他们是不会给解药的,要是给假消息就更不行了,他们以后都不会给姑娘解药了。” 柳舒涵闭上眼,两行清泪落下:“如果没有解药,我还能活多久?” 嫣红嗫嚅着:“小姐,你万不可有此想法啊,咱们要不赶紧把这事告诉将军吧,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他能有什么办法?唯一的解药在温景珩手里,告诉他也不过是让他因为自己受控于温景珩而已。 他如今背腹受敌,进退两难,她不能再让他为难。 柳舒涵的声音中带着两难:“嫣红,我如果把军报给温景珩,表哥会怎么样?” 嫣红更加犯难的,她一个没有读过书的女婢,怎么能明了战场局势。 柳舒涵也没指望她能回答,她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军报何等重要她不是不清楚,表哥向来信任她,无论是书房还是军营她都可以畅通无阻。可是她真的要把这份信任变成捅向他的那把刀吗? 她不愿。 “嫣红,你此生有没有遇到一个人,可以心甘情愿为他舍生忘死?” 舍生忘死吗?嫣红看着面前瘦弱的女子,她的肩头薄而窄,瘦削得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她从小养在柳舒涵身边,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可以尽力保护她不受伤害,可是为她舍生忘死,她做不到。 她也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人为了旁人舍弃自己的性命。 可她却对着柳舒涵的背影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福:“奴婢愿意为了姑娘赴死。” 柳舒涵回头看了她一眼,轻声笑了,那笑声中带着一份自嘲。 她不期待有人愿意为她出生入死,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当然应该珍重自身。 可是……她的眼前浮现出初见萧承渊的那日。 她自岭南跋山涉水而来,父亲被贬,她自小在岭南长大,父母双亡后带着母亲的书信投奔姨母。 她到的不巧,姨母在睡子午觉,她在廊下等着拜见。 那日正值江南梅雨,她远远地便瞧见一人举着油纸伞向她这边走来,那一柄泼墨山水映入眼帘,在烟雨迷蒙中栩栩如生。 持着青竹伞柄的手骨节清晰,修长中透着优雅。他信步而来,伞下露出墨青近黑的交领长袍,衣料细看纹理密实,低调却显底蕴。雨水沉重地砸在伞上,汇聚成流,沿着伞骨末端坠落,精准地敲打在他左侧肩头。 第6章 直至那人走近了,她的目光终于越过那伞檐,猝不及防地撞入一双清冷眼眸。 雨幕如帘,却奇异地无法模糊他的面容。伞下是一张英俊得惊人的脸,眉骨与鼻梁的线条清晰利落,如同最清冷的远山轮廓。 他薄唇微抿,眼神沉静,静静地看着她,只此一眼,便叫她终生难忘。 她脸颊染上红晕,连忙低下头不再与他对视,只听到身旁陪她一起等候的女使喜悦的笑声:“世子,这个时辰你怎么过来了?” “姑娘,你发什么呆呢?咱们去不去巫医那里?” 嫣红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 这些年她赖在他身边,却始终名不正言不顺。没有人知道,他成亲的那日,她嫉妒的发狂。 她可以用腌臜手段对付沈昭华,那是因为她活该,她逼着表哥娶了她,纵然萧承渊什么都不说,但是她知道他一开始是不愿意的。 沈昭华一定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可是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伤害萧承渊。 “嫣红,你去让厨房准备一些将军喜欢的吃食,我们去看看他。” “姑娘,张总管前几日还要安排姑娘回京呢,只怕见了将军他又要提及此事。” “不要紧,我不愿意走,他不会勉强我。” “那好吧。”嫣红不太情愿地去了厨房。 柳舒涵的脸上漾起笑意,她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他了。 萧承渊公办的地方在原凉州知府府衙,柳舒涵拎着食盒进去的时候,他正凝神看着面前的沙盘。 “表哥。” 萧承渊抬头看到是她,快步朝她走了过来,接过她手里的食盒:“你怎么来了?” “我来陪你吃晚饭啊。” 萧承渊将食盒放在公案上,柳舒涵过去跟他一起将三盘清粥小菜一一摆到西边靠墙的罗汉榻的矮桌上。他这个房间陈设简单,正对门一张书案,案上堆满了文书。房间中央的沙盘占了大部分面积,再就是他们现在坐的一张罗汉榻了。 “我这里有厨房,你不用特意给我送。” 柳舒涵递给他一双筷子:“军队里的伙食哪有咱们自己家厨房做得好吃。” 萧承渊不再客气,接过筷子吃了起来。 他们自小家教甚严,食不言寝不语,谁都没再说话。萧承渊心里有心事,吃得很快,动作却依旧极其优雅。 柳舒涵忍不住打断他:“表哥,你慢点吃。” 萧承渊被她打断,放下筷子不再吃了,自袖中拿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我不是让张总管安排你回京吗?你怎么没回去?” 柳舒涵看萧承渊不吃了也放下了筷子:“我不回去,我要在这里陪你。” 萧承渊走到书案旁,端起案上的茶盏漱口,又站在沙盘前凝思,良久才又开口:“战事吃紧,我顾不上你,你不可再任性,明天就听张总管的安排回京。” “表哥……” 柳舒涵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萧承渊打断:“不必再说了,你先回去吧。” 柳舒涵缓步走到他身后:“我如果回京了要许久见不到表哥了,那你今日陪陪我好不好?” 萧承渊回头看着她,有些为难地道:“霜儿,我真的没有空。” 柳舒涵微微一笑,走到他的书案旁,随手翻看着:“没有关系啊,你忙你的,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了。” 她随手拿起一本册子摇了摇:“我自己看会书。” 萧承渊静静地看着她,他的眼神很奇怪,总是透出一种看穿一切的了然,仿佛真的能清楚地看穿她的所有心思。 那么她的心意呢?他那么聪明的人当真不明白?还是不想明白? 她突然有些气恼,索性不去管他,低下头认真地翻找着,倒真的被她找到有用的消息:“三日后经黑石峡运粮。” 她看了一下落款,是今日的军报,她故意拿起来,对上萧承渊探究的眼神:“表哥,粮草终于运来了?” 萧承渊在凉州苦苦支撑,他身后是五里一墩台,十里一堡垒的雁谷关,也是抵御胡人的最后一道防线,雁谷关一旦被破,胡人铁骑就可以长驱直入,直捣黄龙。 可是困住他的,除了城外金戈铁马的三十万胡人铁骑,还有供应不及时的粮草,戍边辛苦,将士们食不果腹,全都怨声载道,军心不稳。 所以,粮草对他来说至关重要。 萧承渊走到她身边,将军报从她手中夺走,他们离得近了,她只能看到他胸口绣着的青冥色蟒纹,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我这里没有你喜欢看的东西,你先回去吧,我明日早些回来陪你吃晚饭。” 她听完低头得意地笑,他肯让步,她自然不好再赖在这里,拿起食盒去收拾桌上的残羹剩饭。 萧承渊看着她笨拙的动作,终是有些不忍心,走过去帮她:“嫣红呢?这些事情不用你自己做。” 柳舒涵声音里透着得逞的喜悦:“我让她在外面等我,我想跟表哥单独待一会儿。” 说话间他们已经收拾好,柳舒涵拿起食盒准备离开,萧承渊自她手中接过转身向外走:“我送你出去吧。” 柳舒涵看着他高挺的背影心中顿觉温暖,脸上的笑意更深。自小他便如此,从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可是,她呢?她到底在做什么? 她心中叹息,终究什么话也没说,跟了出去。 回到箫府,柳舒涵就回房休息了,直到日落西山,才从屋里走出来,对嫣红吩咐道:“走吧,我们去看巫医。” 嫣红听完声音里透着兴奋:“姑娘,你拿到军报了?怪不得姑娘突然要去看将军呢,还是姑娘聪明。” 柳舒涵但笑不语,带着她出了门。 第7章 温景珩坐在书桌前看着手中的信笺,娟秀的簪花小楷写了九个字:“三日后经黑石峡运粮。” 短短九个字,字字重若千斤。 他没有想到,那个柳舒涵能给他送这么大个礼。 他的参军乌介眉头紧锁:“军师,这其中怕不是有诈?” 温景珩抬眸看了他一眼,他的帐中住着沈昭华,因此他近日议事都是在乌介和蓝颜帐中。他们是温景珩提拔的人,对温景珩倒是很忠心。 他将信笺轻轻地放下,嘴角的弧度加深:“有没有诈试试不就知道了?” 蓝颜也有些担忧:“要是个圈套怎么办?” 温景珩端起面前的茶盏,修长的手指轻轻拈起青瓷盖碗的杯盖撇去浮起的茶沫,说出口的话也轻飘飘地:“要是个圈套,无非就是多死几个人。” 乌介和蓝颜均是心头一凛,无声地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他们这位军师从来不把人命当回事,对汉人是,对他们胡人更是。 温景珩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却毫不在意地品着茶:“今日这茶不错。” 他满意地放下茶盏,声音散漫而慵懒:“传令下去,命萨仁率五千人小队埋伏黑石峡截粮,能抢就抢,抢不来就毁。” “是。”乌介领命而去,身后温景珩的声音又慢悠悠地响起,依旧慵懒却让他不寒而栗:“这粮草无论如何都不可落到萧承渊手里,否则让他们提头来见。” 乌介顿了顿,又转身应了声才离开。 这是死令,简而言之,这五千人的命,没有粮草来得重要。 乌介自认阅人无数,但温景珩其人,论杀伐果决,无人能出其右。他做任何决定,都不带丝毫人类的情感。 他没有人性。 这本是一句骂人的话,可是对于温景珩,他却觉得只是一句客观评价。乌介一时不知有这么一位军师幸也不幸。 三日后,黑石峡。 峡谷两侧怪石嶙峋,如同巨兽狰狞的獠牙,仅容两车并行的狭窄通道被巨大的阴影笼罩,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 萨仁率领的五千精锐,早已如壁虎般潜伏在嶙峋的石壁之后和上方的隐蔽处。 他们的目光紧紧锁住峡谷的入口,空气中弥漫着蓄势待发的紧张,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淌。 终于,沉闷的车轮滚动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安静。 长长的粮车队伍缓缓驶入峡谷,旌旗招展,正是萧承渊的旗号。 “来了!”副将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军师料事如神!动手吗?” 萨仁鹰隼般的眼睛扫过谷底缓慢行进的队伍,两百多辆粮车在狭窄的谷道中如同一条臃肿的巨蟒缓缓爬行。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丝隐约的不安被巨大的诱惑压下:“再等等,等他们全部进来,堵死退路!军师有令,粮草,绝不可入萧贼之手!” 粮队完全进入了伏击圈,如同猎物踏入了精心布置的陷阱。 “放箭!!”萨仁猛地抽出弯刀,厉声嘶吼,声震峡谷。 瞬间,峡谷两侧万箭齐发,密集的箭雨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乌云般罩向谷底的粮队。 “有埋伏,保护粮车!” 第7章 谷底传来一声高喝,底下的运粮队迅速变换队形,做出防御姿态,盾牌形成一道坚壁,挡住了大部分箭雨。 萨仁大喝:“跟我上!杀萧贼!截粮草!” 萨仁喊完率先冲了下去,谁知运粮队并不抵抗,纷纷弃车而逃。 不对劲!萨仁心头猛地一跳,他挑起弯刀,向着粮车挑去,轻易就挑开上面的麻袋,轻飘飘的不费丝毫力气。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还没撤走的几个萧家军点燃了火把扔到粮车上,那火焰一接触到覆盖在粮车表面的油布,“轰”的一声,瞬间爆燃开来。 不是星星之火,而是如同浇上了烈油,金红色的火焰带着骇人的高温和浓密的黑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疯狂蔓延。 一辆、两辆、三辆……整个粮车长龙在几个呼吸间变成了一条熊熊燃烧的巨大火龙。那根本不是什么粮草!透过疯狂跳跃的火焰,隐约可见里面堆叠的是干燥无比的草垛! “是火油!中计了!”副将的嘶吼带着绝望的颤音。 萨仁目眦欲裂,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火势蔓延之快远超想象。 燃烧的草垛被峡谷中的穿堂风一吹,炽热的火舌猛地向上卷起,舔舐着两侧陡峭的石壁。 率先进入谷底的胡兵首当其冲,他们的皮甲、毛发瞬间被点燃,凄厉的惨嚎声瞬间充斥着整个峡谷。 人体成了移动的火炬,在狭窄的谷底疯狂翻滚、碰撞,将恐慌和火焰带到更多同伴身边。浓烟滚滚,遮蔽了视线,刺鼻的焦煳味混合着皮肉烧焦的恶臭弥漫开来,令人作呕。 混乱,彻底的混乱!精心布置的埋伏成了自投罗网的修罗场! “撤!快撤!”萨仁肝胆俱裂,声嘶力竭地命令。 他们奋力往谷顶爬,此时山坡上还有没来得及下去的士兵,纷纷掉头,从底下爬上来的人身上带着火龙,又形成一小波蔓延。许多人为了躲避同伴身上的火焰推搡躲闪,又形成了踩踏之势。 正在此时,山顶上下来一队人马,为首的将领,身披玄甲,眼神锐利如刀,正是萧承渊麾下大将萧景。 屠杀,开始了。 胡兵被分割、包围,火焰灼烧着身体,浓烟呛得无法呼吸,毫无还击之力。黑甲士兵的刀锋则精准地收割着生命。 峡谷中回荡着惨叫声、兵刃撞击声、火焰爆裂声、战马悲鸣声。 萨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卫一个个倒在血泊中或被火焰吞噬,他奋力砍杀,试图突围,但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和烈火。一个黑甲士兵的长矛刁钻地刺来,他奋力格开,却躲不过另一侧劈来的战刀。 剧痛传来,他的一条手臂几乎被斩断! “都尉!”仅剩的几个亲兵拼死护住他,将他拖向一处相对背风的岩缝。 “完了……全完了……”萨仁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断臂处血流如注,眼前是炼狱般的景象,五千精锐,在熊熊烈火和敌人的屠刀下,如同被投入熔炉的雪花,迅速消融。 一名亲兵猛地将他扑倒,一支呼啸而来的流矢擦着他的头皮钉入岩壁。 亲兵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都尉……快跑……”话音未落,一支长箭已贯穿了他的咽喉。 萨仁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拖着残躯,朝着峡谷的方向,纵身一跃!身影瞬间被浓烟和黑暗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峡谷中的喊杀声渐渐平息,只剩下火焰燃烧木头的噼啪声和伤兵的痛苦呻吟。两百多辆燃烧的粮车只剩下焦黑的骨架,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焦臭。 黑甲军沉默地打扫着战场,补刀、清点。五千胡兵,全军覆没。 乌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帐中,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连行礼都忘了。 温景珩依旧坐在书桌后,自己跟自己下棋。 他抬眼,看到乌介失魂落魄的模样,嘴角那抹惯常的、若有似无的笑意并未消失,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 “军……军师……”乌介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巨大的恐惧,“黑石峡……萨仁将军……全军覆没!” 蓝颜腾地一下站起来,脸色剧变:“什么?!” 温景珩执棋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随即稳稳落下,发出清脆的啪的一声。他脸上的笑意甚至加深了些许,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消息。 “哦?”他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奇异的玩味,“全军覆没?萧承渊的手笔,倒是不小。” 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一毫的震惊、愤怒或是惋惜,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趣闻。 乌介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蹿上来,比听到五千人覆灭的消息更让他感到恐惧。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补充道:“斥候回报,粮车……全是泼了火油的干草,萧承渊早有埋伏,我军……我军中了火攻之计……” “火攻?”温景珩轻笑出声,那笑声在此刻显得格外刺耳,“看来,那位柳姑娘送来的礼,分量不轻啊。” 他拿起桌上那张写着簪花小楷的信笺,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九个字,眼神幽深难测,仿佛在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她竟然敢传假情报,那样不择手段的人,竟然不顾惜自己性命,倒是让他着实没有料到。 乌介和蓝颜大气不敢出,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五千条人命,在军师口中,轻飘飘地如同拂去一粒尘埃。 温景珩将信笺随手丢回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帐门边,负手而立,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月光勾勒出他看似温润却异常冷漠的侧影。 他的声音依旧轻飘飘地带着笑意:“乌介,你说,这份大礼,我们该怎么还呢?” 第8章 营帐内烛火昏黄,光影在粗糙的帐篷上跳跃,如同不安的鬼魅。 沈昭华蜷缩在软榻上,身上穿的还是那件被扯得七零八碎的旧衣,裹着温景珩宽大的披风,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试图将自己藏进阴影里。 温景珩掀帘而入的动作轻得几乎无声,却带进一股凛冽的夜风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无形的压力。 她慌张地抬头。 他没有立刻走向她,只是停在帐帘的阴影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穿透昏黄的光线,精准地锁定了她。 他定定地看着她,嘴角若有似无的弧度依旧在,却没有了那丝慵懒感,周身如万年寒潭,翻涌着足以冻结灵魂的暗流。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烛火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沈昭华的身体在他目光落下的瞬间便僵硬了,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她下意识地抱紧双臂,指甲深深掐进布料,试图抵御那冰冷的审视。 良久,温景珩终于动了。 他缓步走近,步伐沉稳优雅,但每一步都踏在沈昭华紧绷的心弦上。 他没有刻意释放杀气,但那无形的威压却如同实质,随着他的靠近层层叠加,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他在离她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这个距离,足以让她看清他眼底那片毫无温度的幽暗底色中蕴藏的怒意。 他声音低沉平缓地响起,如同在陈述一件寻常事:“萧夫人知道五千具尸体堆在一起是什么样子吗?” 他低头看着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黑石峡,此刻就是堆着五千具尸体的火葬场。估计,风吹过峡谷,带走的不是沙尘,是焦黑的骨灰。” 他用最平静的语气描绘着地狱般的场景,每一个词都带着黏腻的死亡气息,强行塞进她的脑海。 他突然俯身上前,沈昭华立即紧张地后退,却退无可退。 他狠狠地掐住她的下巴,阴鸷的脸凑上来,盯着她受惊的眼睛,声音如鬼似魅:“我真该带你去看看,去参观一下你那情深义重的好夫君的杰作。” 他刻意加重了“情深义重”四个字,冰冷的嘲讽让沈昭华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喉咙被无形的恐惧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只能徒劳地睁大眼睛,看着他优雅的薄唇吐出那些令人胆寒的字句。 温景珩放开她微微起身,拉开了一点距离。 “萧承渊用他表妹一条命,换了我五千精锐的命。” 他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愉悦,只有彻骨的寒意,“这笔买卖,他赚得盆满钵满。” “看来,你们两个的命,在他萧承渊眼里都无足轻重。” 沈昭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被遗弃的屈辱让她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她却死死咬住下唇,倔强地不肯落下。 唇瓣被咬破,血腥味在口中弥漫。 温景珩似乎很满意她强忍痛苦的反应。 “你觉得很屈辱吗?”他轻嗤一声,尾音拖长,带着凉薄的讥讽,“我差点忘了,你们俩还是不一样,柳舒涵的命,换的可是两百车粮,而你?” 第8章 他刻意停顿,盯着她的目光如同评估一件毫无价值的物品,“萧承渊当日,可曾有过半分犹豫?他的目光,可曾在你这结发之妻身上停留?他选择柳舒涵时,那声‘对不住’,你可听出半分真心实意?还是…仅仅是一句打发累赘的敷衍?” 他直起身,踱开一步,姿态优雅地像在庭院漫步,说出口的话却字字诛心:“让我来告诉你,什么叫真正的屈辱。” “不是在你和柳舒涵之间权衡利弊的艰难选择,是明知你落入拓跋风那种人手里会遭遇什么,却依旧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他猛地转身走向她,目光如电,直刺向她: “是将你留在这豺狼窝里整整三日!沈昭华!”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残酷的质问,“这三日,可曾有他一丝一毫的音讯?他麾下数十万银甲军,可曾有一兵一卒试图靠近这营盘,哪怕只为确认你是否还活着?” 他再次逼近,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里,带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你以为他只是不爱你?沈昭华,在他眼中,你甚至不如那几车粟米有价值。至少那粟米,还能喂饱他的银甲军。” “而你呢?”他目光扫过她瑟瑟发抖的身体,恶毒地伸手扯下他曾恩赐的、她这几日唯一可以用来遮羞的披风,“你在这里,衣衫褴褛,命悬一线,尊严被踩进泥里,承受着胡人的觊觎和折辱,你还有什么可骄傲的?还有什么能比你此刻还屈辱?” 沈昭华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破碎,巨大的痛苦和羞耻感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将她竭力维持的最后一点尊严冲得干干净净。 她仿佛被剥光了衣服,赤身裸体地暴露在他的目光下。 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混合着唇边咬出的鲜血,爬了满脸。 “不……不是的……”她呜咽出声,声音嘶哑微弱。 “不是?”温景珩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那你告诉我是什么?是情深似海,不得已而为之?还是,你觉得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为所欲为的沈家独女?” 他俯下身,冰冷的视线与她含泪的双眸平视:“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拓跋风把你当玩物,完颜烈把你当‘两脚羊’……就连我……”他故意停顿,目光在她衣不蔽体的身上放肆的逡巡,“也不过是把你当作一件还算趁手的工具,供人赏玩、待价而沽……” “够了!住口!”沈昭华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崩溃到极致的疯狂和绝望。 长久以来积压的屈辱、恐惧、愤恨,在温景珩极致恶毒的言语刺激下,如同火山般爆发。 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扑向温景珩,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住他月白色的衣襟,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嘶哑的喉咙里爆发出泣血般的悲鸣:“杀了我!温景珩你杀了我!” 她如同魔怔一般,力气陡然增大,将他一把推开,自袖中取出匕首就朝着自己的胸膛狠狠地刺下!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传来,她疑惑的睁开眼,看到温景珩修长有力的手稳稳地握住她的手腕,刀尖停在距她胸口三指之处,再也动不了分毫。 她欲挣扎,匕首却被轻易地夺走。 他直起身,姿态恢复了一丝慵懒,踱步到烛台旁,修长的手指握住匕首,随意地拨弄了一下跳动的烛芯。 光影在他清俊的侧脸上跳跃。 “令尊沈大人,”他再次开口,“位高权重的中书令,不知他在那份构陷我父兄的‘铁证’上添了几笔?他暗中将我推到胡人阵营,坐实我温家通敌叛国之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他的掌上明珠会落入我的手中?”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炬,灼烧着她,“你说,这一桩桩一件件,我该怎么跟你清算?” 那目光如同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沈昭华因屈辱而剧烈颤抖的眼底。 他非但没有因她的痛苦而收敛,反而像是欣赏一件濒临破碎的瓷器,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几分。 他踱步回来,在她面前再次蹲下。 这个动作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和羞辱感,让她避无可避。 他深邃的眼眸锁住她盈满泪水的眼睛,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情人间的呢喃,说出的话却寒入骨髓:“你猜,若你父亲知道你在我这里受尽折辱,生不如死,他会如何?”他轻轻嗤笑,带着洞悉人性的残忍,“真有趣,他沈定邦那样的人,此生竟然只有一个女儿,你说,他舍不舍得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伸出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冰冷的优雅,轻轻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直视他深渊般的眼眸。 他的指尖像冰,触感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灼热感,烙印在她的皮肤上。 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残酷:“你呢?你舍不舍得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凑得更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颊:“你说,他这把年纪,受不受得住?” 说完,他猛地松开手,仿佛甩开什么肮脏的东西。 他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一丝不乱的衣袖,动作优雅从容。 “想死?”他的话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残忍,“你的命,由不得你。想解脱?沈昭华,你还没这个资格。” 沈昭华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下去,只剩下微弱的、破碎的抽泣。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父亲苍老的脸,她是他老来得子、捧在手心的宝贝。她不能死! 温景珩垂眸,看着瘫软在地、失魂落魄的沈昭华,看着她脸上交织的血泪和绝望。 他眼中翻涌的戾气淡了下去:“这些天,我是不是给你脸了,让你看不清自己的处境?” “以后”,他抬手指了一下铺在他书案前的一块兽皮地毯,“你睡那里。” 沈昭华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的行尸走肉,脸上挂着泪珠痴愣愣地蜷在软榻的角落,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怎么?要我请你过去吗?” 他说完朝着沈昭华俯下身,沈昭华却如噩梦惊醒般连滚带爬地翻下软榻。 第9章 柳舒涵一上午,跟嫣红忙活着换了好几套妆容,终于找到一套还算满意的。 她早早地吃过午饭,躺在院中大槐树下的摇椅上看一本诗集。 她旁边的石几上放着几碟小食,沏了一壶好茶,红泥小火炉上烧着热水,氤氤氲氲地冒着热气。 她没有等多久,萧承渊就不负所望地出现在她面前。 他看着她,一步一步朝她走来,他不需要开口,那眼中的愤怒与质问让她一目了然。 柳舒涵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他一向冷静而自持。 她迎着他的目光娇娇地笑出声:“表哥,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萧承渊遥遥地站定,眼睛一眨不眨的锁定她,如果目光能杀人,那她此刻应该已经死上十回八回了。 可惜的是,目光杀不了人。 她脸上的笑意更胜,起身迎了上去:“表哥,我今日好看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款款走向他,眼波流转,美艳动人。 那般娇艳,却未能融化他眼底的冰霜分毫:“为什么?” 他不明白,她为何会如此对他? 如果说,上一次陷害沈昭华是因为女儿家的嫉妒,那么这次呢?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她在他面前站定,仰头看着他。他身形很高,她只能到他的肩头。 他是她此生一直仰望着的人啊。 可是这仰望太辛苦,她也会觉得疲惫。 为什么?为什么他明明事事顺着她,明明宠她到纵容的程度,却又要让她这么辛苦的爱而不得? 为什么?她也想问为什么? 他一动不动,定定地低头看着她,右手的拇指,缓缓地摩挲着食指上温凉的白玉扳指。 他们离得那样近,近到彼此眼中只映着对方。 他们又那么远,远到她终其一生都无法真正靠近。 她看着他眼中倒映着的明媚张扬的自己,伸出食指轻轻碰了一下他食指上转动着的扳指,眼中是明目张胆的得意:“表哥在说什么?霜儿不明白。” “柳舒涵!” 他低头看着她,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他从来没有喊过她的名字,倒是让她觉得自己的名字真的很好听。 她迎着他仿佛要将她凌迟的目光,露出一丝过于刻意的疑惑:“嗯?” 他看着她毫不掩饰的拙劣表演,竟然被她气笑了。 那一笑,千山万雪消融,流转成她此生最惊艳的景致。 她看得有些痴了,努力堆积的笑靥散去,圆圆的杏眼呆呆地看着他。 他总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谦谦君子模样,周全、冰冷而疏离。 她已经忘了有多久没有看到他笑了。 他的笑容转眼即逝,冰封雪凝,冷漠地退了半步,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失去了耐心:“温景珩劫了黑石峡,我想知道,你在这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第9章 他说的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他已没有兴致陪她打机锋。 她看着他的样子,翻了个白眼,他这个人真的是煞风景。她没理他,转身回到座位上优雅地沏茶。 她甚至好兴致的拿到鼻尖闻了闻漠北粗枝大叶泡出的粗粝茶汤,慢悠悠的喝了一口,才瞟了萧承渊一眼:“想知道啊?过来陪我喝茶。” 萧承渊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心中冷哼。 可她仿若没事人一样,悠哉游哉的喝茶,又挑挑拣拣的拈起一块糕点来吃。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想要舒出胸中所有的不忿,无可奈何地乖乖坐到她对面。 “温景珩得手了吗?” 萧承渊看着她的样子,自嘲地嗤笑一声,不明白他们两个到底是谁在质问谁。 “没有。” 她听到他这话才满意地放下茶盏:“我就知道你没有那么笨。” 她娇小明艳的脸隔着石桌凑上来,满面促狭:“说吧,怎么感谢我?” 萧承渊觉得十分无语,伸手在她凑过来的额头上打了个响指:“你还有理了?” “乖乖招来,你怎么会搭上温景珩的?你们到底有什么联系?” 他的原本冷肃的面容更加寒冽,吓得柳舒涵身后的嫣红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柳舒涵也终于收敛了所有情绪,一张圆圆的巴掌小脸上难得地透出一丝倔强。 萧承渊看着她的样子,明白已多说无益。 他站起身,声音掀起风霜雪雨:“如果……你要去找温景珩,明日午时之前来找我,午时一过,即刻启程回京都。” 他们兄妹一场,他愿意成全她一次,最后一次。 他刚起身,柳舒涵的情绪突然崩溃。 她跟着起身,动作凌厉的将桌上小食茶盏一应物品扫到他的身前,连同红泥小火炉和一直温着的热水一起扫到他身上。 哪怕他动作敏捷地躲闪,依旧被那泼出的热水烫着了。 “萧承渊,你混蛋!” 她却不管不顾,如同泼妇一般对他咒骂着。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看着她如同疯癫的怒不可遏,看着她突然痴痴地狂笑,看着她冲到面前抓住他胸前的衣襟:“萧承渊,我就是不走,我就是要留在这里把你的军报送给温景珩,你能把我怎么样?” 萧承渊几不可察地皱眉:“霜儿,你到底怎么了?” 柳舒涵看着他眼中深深地疑惑与不解,好似突然被抽空了力气,放开他大笑,笑得直不起腰。 萧承渊看着她癫狂的样子心急如焚,焦急地想要控住她却不得其法,只能在她耳边大声地唤她:“霜儿!” 可她并不回应他,依旧癫狂地大笑,直到他一把将她拉入怀中,安抚的轻拍着她的背。 她的笑声戛然而止,整个人如同飘零的落叶般散落在他怀中。 良久,她窝在他肩头轻声啜泣,身体在他怀中轻轻抖动。 随着她身体的抖动他的心一阵阵地抽痛,他觉得一定是自己忽略了什么,没有保护好她。 他一定要查清楚,温景珩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那种因为她的胡闹导致沈昭华可能深陷更恶劣的险境的担忧,在她埋在他肩头一下一下地抽泣下,一点一点被埋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安静下来,声音闷闷地自他肩头传来:“表哥,我得了顽疾已经时日无多,临死之前,我哪里都不去,我就待在你身边。” 萧承渊闻言心下大骇,扶起她认真地看向她的眼睛,里面坦坦荡荡,一片清明。 他一下子明白她说的是真的,却依旧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她看着他担忧的样子,惨淡地笑了一下:“是那日去看巫医确诊的,药石无医。” 药石无医四个字,她说得惨淡又坚定,仿佛一块巨石砸向他的心口,一石惊起千层浪。 他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她,口中喃喃着:“不会的,霜儿,不会的。” “你一向康健,一定是这边塞的庸医搞错了,明日……明日你就回京都,让父亲找京华堂的人给你瞧瞧。” 柳舒涵看着他紧张的模样,心中的暖意一丝一缕地缠上来,漫过了生离死别的苦楚。 她的嘴角扬起真切的笑意:“表哥跟我一起回去吗?” 可她刚刚扬起的笑意因为他眼中明显的犹豫僵在脸上。 他挣扎良久,终于歉声道:“对不起,我不能离开凉州。” 早该知道如此,她就不该提出这样的要求自取其辱。她咽下心中的苦涩,脸上的笑容更加明媚:“没用的,表哥。我时日无多,不想所剩无几的时间在来回奔波中浪费。” 她忽然抬手,想去触摸近在咫尺的英俊脸庞,却最终只是拉住他的衣袖:“霜儿只要表哥多回来陪陪霜儿就好了。” 她的声音娇滴滴的,似在哀求,又似不容拒绝的命令。 他……只好领命。 “至于温景珩”,柳舒涵淡淡地开口,“我不过是因为表哥近日的冷落故意跟表哥赌气罢了,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她的所作所为,都过于任性了。任性的让人无法察觉她话中的真假。 她又靠近他,将脸埋入他的怀中:“表哥只要多回来陪陪霜儿,就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 可萧承渊自然不是她轻易就可以蒙混过去的人,她近日的行为太反常了,反常到他都快要不认识她了。 他依旧将她禁锢在怀里,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对着已经吓傻的嫣红说道:“去把张福全叫来。” 张福全,自然就是张总管。 嫣红愣愣地点了点头,刚抬起脚步就被她制止了:“不许去。” 她依旧伏在他的肩头,声音懒懒糯糯的。 嫣红为难地看着萧承渊。 萧承渊此时再不敢违背她,哄劝道:“不叫就不叫,那我扶你回房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动。 没有人看到,她埋在他怀中的脸上,扬起的满足笑意。 他身上的淡淡石叶香带着致命的蛊惑,夹着他的体温,一阵一阵萦绕在鼻间。那味道对她来说,就像毒入骨髓的人的救命良药。 而他的怀抱,坚、挺却不冷硬,带着一种很特别的温暖和柔软,让她觉得十分舒适。 她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拥有的怀抱,如今将死之际,她破罐子破摔的发个疯,从前梦寐以求的就轻而易举地实现了。 她贪婪地吸了吸,嘴角的笑意更浓。 可她却觉得不够,人就是这样,永远都不知道满足,永远得寸进尺:“表哥,你抱我进去,好不好?” 第10章 萧承渊却如同被她烫着了,猛地放开她,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一贯平静的眼眸难得地闪过一丝慌乱。 “对不起。” 他不再看她,对着嫣红吩咐道:“扶表小姐回房间休息。” 说罢他看了她一眼,逃一般地转身离去。 萧承渊离开没多久,张总管就带着大夫过来了。 柳舒涵好脾气地配合着,纵然温景珩警告过药石无医,她依旧寻遍了凉州城现有的所有知名大夫,结果大差不差,的确也看出她药石无医,病因却大都看成她自小患有心疾,能活到今日已是万幸。 她懒懒地收回手,听着大夫对着张总管说着听倦了的话心中冷笑:“庸医。” 她兀自翻了个白眼,手肘支着额头,回味着刚才带着石叶香的怀抱,嘴角挂着浅浅笑意。 庸医给开了个药方就跟着张总管离开了。 张总管送走大夫,马不停蹄地跑去跟萧承渊汇报,把大夫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 萧承渊安静地听完,沉默不语。 张总管也没再多话。 玉扳指缓缓转动,良久,萧承渊才开口:“霜儿不可能自小患有心疾,此事蹊跷,病因恐怕……”他顿了顿,复又说道:“与温景珩有关。让影卫去查,循着霜儿近日踪迹差,查清楚她跟温景珩到底怎么联系上的,黑石峡、她的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张总管领命离去。 萧承渊想起柳舒涵白日的异常,眉头微蹙,补充了一句:“要快。” 此事前因后果联系起来,真相在他脑海呼之欲出。 他心里浮起一丝慌乱,一丝再一次受制于人的慌乱。 倏忽之间,一月有余。 柳舒涵心绞痛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每一次发作都折磨得她死去活来。 萧承渊没有搬回来住,只是每日都会回来陪她一起吃晚饭,吃过饭再陪她下一局棋再回去。 这日,他们原本在有来有回的切磋着,谈笑风生。 她的心口却开始隐隐作痛,她突然伸出手,在棋盘上搅了一通,沉声道:“今日突然不想玩了,表哥先回去吧。” 萧承渊静静地看着她的异常,仿佛要透过她把其中缘由看个明白。 第10章 但他看着她烟眉微蹙,脸色泛白,终究只是淡淡开口:“好,那你早点休息。” 他刚出门,她就疼的蜷缩成一团,秀小的拳头狠狠抵着胸口,大口的出着粗气。 房内传来嫣红焦急的惊呼:“姑娘!” 旋即声音又小了下去,说的什么他再也听不清了,萧承渊隐在长袖中的手狠狠握成拳,因过于用力而轻颤。 最终,他只是轻叹一声,迈步轻声离去。 屋内,柳舒涵脸色惨白如纸,每一次心绞痛过后,她都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依旧蜷缩在罗汉榻上,双眼空洞地看着眼前被她搅乱的残局。 她伸出手,轻轻捏了一颗棋子在手中端详,是萧承渊执过的一颗黑子,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 身旁是嫣红轻声地啜泣。 她开口的声音喑哑无力:“嫣红,你说,我还能活多久?” 嫣红听到她的声音停止了抽泣,乞求道:“姑娘,我们快点把实情告诉将军吧,将军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柳舒涵将黑子轻轻握在手心,突然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他那日,为何会突然抱我?” 嫣红被她问懵了:“姑娘,你在说什么呢?” 她却已经知道了答案:因为他心疼她。 因为她那日的癫狂,让他心疼了。 她握着黑子的手紧了紧,对嫣红说道:“嫣红,明日我们去一趟巫医那里。” 嫣红闻言,喜极而泣:“姑娘,你终于想开了。” 柳舒涵没再回答,轻轻阖上眼。 第二天一大早嫣红就早早收拾妥当,只等柳舒涵吃过早饭就催着她出了门。 她兴冲冲而去,却低头耷拉脑地回来,只因为柳舒涵去巫医那里并不是求解药,而是带了一种名为“缠丝”的…… 她都没脸再想下去,赌气地噘着嘴,一整天都没跟柳舒涵说话。 相反,柳舒涵却看起来心情很好,一点没把她的冷落当回事。 直到准备晚饭的时候,她端来一壶酒,柳舒涵好奇地问她:“你干嘛?” 她没好气地回:“姑娘不是给将军准备了药吗?将军谨慎,放在酒里味道应该会不明显。” 柳舒涵看着她笑了,笑得明媚灿烂:“你倒是心细。” 她说完接过嫣红手中的酒,兀自倒了一杯,从怀中取出“缠丝”倒了进去。 她轻轻拿起酒杯晃了晃,而后,在嫣红惊诧的目光中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她放下酒杯轻声吩咐:“去请表哥过来吧。” 萧承渊踏夜而来的时候,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冷而绵密,犹如他们初见那日。 雨水敲打着枯叶,沙沙作响,织成一张无边的网,将天地笼入潮湿的寒意里。 室内却截然相反,暖炉里炭火无声燃烧,融融的热意弥漫开来,熏得空气里飘荡着一股奇异的暖香,甜腻得几乎令人窒息。 烛火摇曳,昏黄的光晕被这香气搅动,不安分地跳动着。 柳舒涵就斜倚在他们平日下棋的罗汉榻上。 墨色的长发如瀑,散落在靠枕畔,几缕汗湿的发丝黏着她光洁的额角和优美的颈侧。 她身上的轻软罗衫被自己扯得凌乱不堪,襟口斜斜地滑落,露出一截莹白得晃眼的肩头和若隐若现的锁骨。 薄薄的衣料下,起伏的曲线随着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灼人的热度。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姿态必定是惊心动魄的狼狈与诱惑。 她饮下的,是名为“缠丝”的媚药,药性霸道阴毒,此刻正化作无数细密滚烫的针,沿着她的血脉,从骨髓深处刺向四肢百骸,烧灼着她的理智。 浑身的血液奔腾咆哮,叫嚣着对冰凉的渴望,对肌肤相贴的渴求。 她的目光,水光潋滟,迷蒙得如同初春氤氲着雾气的湖面,却又在深处燃烧着不顾一切的□□。 她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帘,视线艰难地穿透室内黏稠的空气,牢牢锁在几步之外那个挺拔的身影上——萧承渊! “表哥……”柳舒涵笑了,声音全然不似平日的清越,沙哑破碎,每一个音节都裹着灼烫的喘息,带着一种令人心尖发颤的柔软和诱惑,在这暖香浮动的空间里,丝丝缕缕地缠绕过去,“快点过来……” 萧承渊那双素日里如深潭般深邃沉静的眸子,此刻翻涌着骇人的风暴。 风暴中卷着心疼和难以置信的愤怒与失望。 他下颌的线条绷的如同拉满的弓弦,牙关紧咬,脸颊的肌肉微微抽搐着,像是在极力压制着某种即将爆发的、毁天灭地的力量。 他一步步走过来,每一步都沉重如千钧。 他的目光,如同一把重锤狠狠砸向她此刻的狼狈不堪,仿佛要将她这精心策划的丑态彻底碾碎。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暖榻矮几上那只已经空了的青玉杯上。杯底残留着的胭脂色水痕,无声地昭示着一切。 “柳舒涵!” 这三个字,从他齿缝里狠狠挤出来,每一个字都裹挟着雷霆万钧的怒意,震得烛火都猛地一跳。 “你就这般作践自己?”他猛地抬手,宽大的袖袍带起一股冷风,狠狠扫向矮几。 “啪嚓!” 刺耳的碎裂声骤然撕裂了室内的黏稠。 那只青玉杯连同旁边的酒壶,一同被扫落在地,狠狠砸在坚硬的地面上,瞬间粉身碎骨。 他怒不可遏地指着一旁瑟瑟发抖的嫣红:“你就是这么伺候她的?” 嫣红从未见过如此盛怒的萧承渊,连忙跪地求饶。 柳舒涵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暴怒惊得浑身一颤,体内肆虐的药力仿佛也被这冰冷的怒火短暂地压制了一瞬,她抬手拉他衣袖:“是我自作主张,你别为难她。” “滚出去!” 嫣红在萧承渊的暴怒声中,逃命一般退了下去。 看着嫣红离开,柳舒涵的清醒如同朝露,转瞬即逝。 比之前更甚的滚烫瞬间席卷了她所有的感官,理智在滔天的欲望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眼前萧承渊盛怒的脸庞,他紧抿的薄唇,他颈间随着脉搏有力跳动的线条……这一切都化作了最致命的诱惑,点燃了她体内欲望的火苗。 “表…哥……” 她低低地、破碎地唤着,声音里只剩下全然的迷乱和渴求。 她急切地起身扑向那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人,双臂如柔韧的藤蔓,带着惊人的热度和不顾一切的蛮力,死死缠上了他的脖颈。 滚烫的、带着甜香气息的柔软身体,紧紧地贴上了他冰冷坚硬的胸膛。 那极致的冷与热的碰撞,让她舒服得几乎喟叹出声,意识彻底沉沦。 她仰起头,迷蒙的眼中只剩下他近在咫尺的喉结。 因药效而异常嫣红的唇瓣,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颤抖着,急切而胡乱地印上了他颈侧那块裸露的皮肤。 她贪婪地吮吸着那一点微薄的凉意,唇齿间溢出模糊而满足的呜咽,像一只在沙漠濒死边缘终于找到水源的小兽。 “唔……” 萧承渊的身体在柳舒涵扑上来的瞬间,骤然僵硬如铁。 一股难以言喻的,足以焚毁理智的热流,从那个被侵犯的地方瞬间炸开,蛮横地窜遍四肢百骸。 第11章 “别碰我!” 他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将缠在身上的柔软躯体狠狠推开。 柳舒涵被这巨大的力道猛地掀开,踉跄着向后倒去,重重跌到地上。 然而,身体撞击的钝痛,在体内那焚身蚀骨的药力面前,微弱得如同蚊蚋。 她蜷缩起来,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双手不住的抓挠着自己的手臂和肩头,单薄的衣料下,白皙的皮肤瞬间被指甲划出一道道刺目的红痕,甚至有细细的血珠沁了出来。 萧承渊看着她的样子,心疼的情绪终究压过了翻涌的怒火。他大步走到软榻前,将她脱在旁边的外袍撕扯成条。 随后走到她身边蹲下,他一靠近她的手就不安分起来,带着灼人的温度在他身上、脸上不得章法的抓着,留下一道道抓痕。 他冷着脸,用力地将她胡作非为的手控住,把她小小的身体翻了个身,用布条将她的双手反绑在身后。 她不满地扭动,口中呓语,听不清楚说了什么,声音喑哑难耐。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他索性将她的脚也绑了起来。她终于安静下来,他长舒一口气,头发已经被她抓得凌乱,几缕发丝散下来,遮住了眉眼。 他看着她圆圆的小脸痛苦地拧成一团,从脸上到脖子上直至……露出的锁骨上,都溢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了出去,身影狼狈而决绝。 很快,他又回来了。 手里端着一个沉甸甸的铜盆,里面盛满了刚从深井里打上来的寒凉刺骨的井水。他臂弯里搭着几条干净的素白棉布巾。 第11章 他重重地将铜盆放在榻边的矮几上,冰冷的井水在盆中晃荡。 他蹲下身,动作僵硬,一把将蜷缩在地毯上痛苦呜咽的柳舒涵打横抱起。 她的身体轻飘飘的,却又像一块烧红的炭火,滚烫的热度隔着薄薄的衣衫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 她似乎感受到了一丝凉意的靠近,无意识地在他怀中扭动了一下,滚烫的脸颊蹭过他微凉的颈侧,发出一声模糊的嘤咛。 萧承渊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抱着她的手臂猛地一僵,险些失手。 他猛地咬紧牙关,额角青筋隐隐跳动,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将她再次丢开的冲动。 他几乎不敢看她,动作笨拙而迅疾地将她放回到暖榻上,迅速拉过一床薄被胡乱盖在她身上,只露出那张烧得通红的布满汗水和泪痕的脸。 然后,他飞快地退开一步,拉开一个自认为安全的距离。 他抓起一条布巾,狠狠浸入那盆冰冷的井水中。 “哗啦!”水声刺耳。 他伸出手,用那湿冷的棉布巾,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克制,迅速而用力地擦拭她滚烫的额头、汗湿的脖颈和……裸漏的锁骨。 动作毫无温柔可言,甚至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粗鲁,仿佛要擦去她所有的狼狈,也擦去自己本能的那份不该有的悸动。 柳舒涵在昏迷中无意识地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身体本能地追寻着那点凉意,微微向他手指的方向偏了偏头。 这个细微的动作配上她的娇喘,如同无数细小的钩子,狠狠扯动了萧承渊紧绷的神经。 他擦拭的动作猛地顿住,捏着布巾的手青筋暴起。 他死死盯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烧红的脸颊,眼底翻涌的暗潮几乎要将他自己吞噬。 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胸腔里憋闷得快要炸开。 再睁开时,那风暴似乎被强行按捺下去。他重新将布巾浸入刺骨的冰水中,拧干,再次覆上她的额头、颈侧……动作依旧僵硬,却不再那么粗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妥协。 盆中的水,很快就被她的高温蒸暖了。 他不知疲倦地换了一盆又一盆。 窗外的冷雨,亦不知疲倦地下着,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和屋檐。 烛台上的蜡烛无声地燃烧着,烛泪堆积,如苍白的琥珀,又像凝固的叹息,一滴一滴,缓缓滑落,堆积在冰冷的烛台上。 萧承渊像个不知疲倦的提线木偶,木然地重复着手里的动作。 他目光如寒潭,始终胶着在柳舒涵脸上,看着她紧蹙的眉头在冰冷擦拭下偶尔舒展,又在她无意识痛苦瑟缩时猛地拧紧。 每一次她的瑟缩,都让他捏着布巾的手指收紧一分。 时间在无尽的雨声中,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柳舒涵急促而痛苦的喘息慢慢平复下来,紧蹙的眉头也终于松开了些许,陷入一种精疲力竭的昏睡。 只是脸颊依旧残留着病态的潮红,身体偶尔还会无意识地轻颤一下,如同惊弓之鸟。 萧承渊最后一次将手中已变得温热的布巾丢回水盆里,解开了束缚她的布巾。 盆中的水早已浑浊不堪。 他沉默地站直身体,高大的影子在烛光下拉得很长,投在墙壁上,微微晃动着,透着说不出的疲倦和沉重。 他垂眸,久久凝视着暖榻上昏睡的人影。最终只是轻叹一声,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在榻边坐了下来,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一个易碎的梦。 他没有触碰她,只是那样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又像一截被风雨侵蚀殆尽的枯木。 烛台上的红泪已堆积如山,最后一截蜡烛的火苗微弱地跳动着,挣扎着,终于,“噗”的一声轻响,彻底熄灭。 暖阁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吞没,只剩下窗外雨声,依旧淅淅沥沥,无休无止。 那黑暗黏稠而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只有借着窗外极微弱的天光,才能隐约勾勒出他坐在榻边的轮廓。 柳舒涵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喑哑而疲倦:“表哥,你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如了我的愿?” 她微弱的声音里充满了爱而不得的哀怨和命不久矣的自暴自弃:“我已经没多少时间了,你为什么就不能满足我一下?你如果那么厌弃我,又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你为什么不干脆一走了之,如此折磨我,看我丑态百出……” “够了!”一直沉默的萧承渊突然厉声打断她。 他的声音冰冷而沉重,仿佛又带着叹息:“柳舒涵!我近日看你情绪不佳,任你胡闹,但你的胡闹,也该有个限度。” 他站起身,低头看向她的方向,身形在窗纸透出的月光中更显修长挺拔,仿若神祇:“你听着,纵然我还不清楚温景珩到底给你下了什么毒,可是只要有我在,你就不会有事,我要你——长命百岁!” 最后四个字,他犹如诅咒发誓。 柳舒涵闻言心中震惊,自软榻上缓缓坐起,仰头看着他高大的身影,声音里充满不可思议:“你怎么知道?” “你十三岁到我萧家,你有没有心疾,我又怎会不知?” 他突然伸出手轻抚她的头顶,无声叹息:“别再为我做傻事,我不值得你如此作践自己。” 不等她回答,他站直身体后退了一步,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霜儿,我对你生不出任何歹念。” “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我把你当成亲妹妹。我可以疼你、宠你,满足你想要的一切,却唯独,给不了你男女之情。” 他说完不顾她的反应转身离去,身形映在月光中,坚定而决绝。 天光终于艰难地刺破了厚重的云层和雨幕,灰蒙蒙的,带着深秋特有的湿冷。 他没有回房,而是径直走向后园深处。 那里有一方深潭,终年幽寒刺骨,是府中夏日储冰之地。深秋的寒雨落在潭面上,激起无数细小的涟漪,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刺骨的寒意。 萧承渊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褪去外袍。他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入冰冷的潭水中。 “哗啦—” 冰冷刺骨的潭水瞬间没过了他的腰腹,然后是胸口。 那足以冻僵骨髓的寒意如同无数根冰针,狠狠扎进他的皮肤,刺入他的血肉,身体本能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每一寸肌肉都在极致的寒冷中痉挛。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般割过喉咙。 然后,他整个人沉了下去,将自己完全没入那寒彻心扉的潭水之中。 水面之下,是另一个寂静无声的世界。冰冷的黑暗包裹着他。 水波晃动,光线扭曲。 他垂在身侧的手,在幽暗的光线中,一点一点地,死死地攥紧,在冰冷的潭水中呈现出一种毫无血色的、近乎透明的青白。 他不允许自己失控,可今夜自己的身体,毫无疑问可恨的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深秋的寒潭,是他对自己身体的惩罚。他怨恨这身体,竟然对霜儿起了龌龊反应。 可这具躯体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铁了心地与他对着干,在刺骨的水中仍然蓬勃着青年男子特有的热血,他的思绪溃败,被牵引着不断涌现出跟沈昭华的旖旎画面。 水面之上,他头顶散开的几缕黑发,和潭面因他存在而荡开的一圈圈涟漪无声地扩散…… 第12章 凉州府衙内,萧承渊俯首点了一支石叶香,昨日一夜未眠,他此刻也略感疲惫。 张总管看他强撑的模样,心中不忍,却最终什么都没说。他自小做事就极有主张和分寸,不需要别人担心,更无需多嘴。 萧承渊点上香,坐到罗汉榻上,抬手轻抚眉心,一贯平静的声音夹杂着倦意:“查得怎么样了?” 他问得没头没尾,但张总管立即心领神会:“表小姐鲜少出门,还没查出头绪,只是,昨日她去了一趟城郊巫医那里。” 萧承渊睁开眼,眼中的疲倦一扫而空:“叫上石生,我们去会一会这位大巫医。” 石生,是萧承渊的贴身侍卫。 整个凉州城早已变成一个军事要塞,城中只有了了不怕死的商户赚着换命钱,而此时,萧承渊站在沙石铺就得城郊的小道上,望着眼前冒着炊烟的茅草小屋,只觉得说不出的诡异。 他静静地观察着面前的茅草屋,不放过丝毫细节。良久,他才迈步走了进去,身后的人静默地跟随。他话少,也不喜话多的人留在身边。 里面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萧承渊一下子晃了眼,适应了片刻才看清屋里的情形。 里面是典型的苗疆装饰,供奉着形形色色的萧承渊没见过的神像,神像周边散落着金银财宝、珠宝首饰,甚至还有米酒糖茶。 他们一进门便有一位苗疆装扮的少年迎了上来,循着萧承渊的目光,解释道:“这些都是来还愿的人放的,客官您是祈福还是占卜?” 第12章 萧承渊没说话,身后的张总管回道:“我们来拜访大巫医。” 少年指了指画着不知名图腾的门帘:“大巫医在里面,客官占卜还是看病?” 张总管刚欲回答,萧承渊冷冷地道:“看病。” 少年笑了笑,帮他打起帘子:“一次只能进去一位哦。” 石生立即不满地回道:“那怎么行?”说话间手已经按上了剑柄。 萧承渊抬手制止了他:“无妨,你们在这里等我。” 里面的光线更加昏暗,只有桌上一盏幽暗的油灯,勉强照出坐在桌后大巫医布满皱纹的脸。 他脸上的皱纹太多了,萧承渊第一次见皱纹这么多的人,一张脸沟壑纵横,每一条皱纹都无声地诉说着经历过的苦难和岁月的蹉跎。 萧承渊踱步走到他对面,掀袍缓缓地坐下,凝视着面前沟壑丛生的脸。 谁都没有说话,时间在静默的对峙中显得格外漫长。 无论是谁,被萧承渊凝视都会觉得不自在,他的眼神总是透出一种能将人看穿的威胁。 就连阅历无数的大巫医都不禁心下悚然,他颤颤巍巍地长叹一声,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的声音比他的脸还要苍老,似乎每说一个字都要耗尽全身力气:“客官要看什么病?” 萧承渊依旧看着他,直到他垂下眼帘不再与自己对视,他才自袖中掏出一块令牌,食指缓缓推至大巫医面前:“告诉温景珩,三日后申时,到此一聚。” 说罢,他不等大巫医回答,豁然起身离去。 大巫医看着眼前的令牌,熟悉的花纹样式,中间刻着一个大大的“温”字。是定国公的温家军令牌,温家抄家灭门后,他再没见过此物。 他定定地看着那个“温”字,浑浊的眼眸泛起薄薄的雾气。 三日后,申时。 日暮黄昏在天地间拉起一张火红的巨幕,老人常说,这样的晚霞,明天又是一个艳阳天。 凉州城外五里的小道旁,漫天沙尘里一间茅草屋孤独地矗立在天地之间。屋前的胡杨叶已落尽,只剩光秃秃的枝干。 树下支着一张方桌,桌上有鱼有肉,在贫瘠的漠北绝对算得上的丰盛。 桌前坐着一个身穿天青色棉布长衫的书生,一头乌发用同色发绦束起,长长的发绦被北风吹起,飘荡在脑后。 他俊秀的脸上挂着笑意,眉眼弯弯,似是心情极佳,温着面前的一壶酒。 萧承渊远远走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幕,温馨的让他觉得恍惚。他看着那人熟悉的眉眼,却透着说不出的陌生,他们都已不再是从前模样。 温景珩与他遥遥相望,笑着招呼他:“玉嶂!” 萧承渊看着面前多年的劲敌,都已经快要忘了,曾经的京都双贤,也曾有着让同窗艳羡的情谊。 他在温景珩的笑容里,快步走向他,像是在赴一场多年老友的邀约。但他最终停在了三步之外,静静地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故人,也是致命的敌人。 温景珩亦抬头看着萧承渊,他长高了许多,长身玉立,依旧是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模样。 他从前不觉得,如今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他再也不是从前的定国公世子,物是人非,再看萧承渊一如从前,不由得觉得自己相形见绌。 他心中苦涩,脸上的笑容却加深了几许。怨不得萧承渊从前不合群,换成如今的自己,也是不愿意凑到他身边的。 他看着萧承渊,抬手对着对面的空座做了个“请”的手势。 故人相邀,义不容辞。可,若是敌人呢? 萧承渊没有落座,声音依旧平静而冷漠:“阁下的酒,萧某无福消受。在下此行,两个目的,人和解药。” 温景珩闻言朗笑,兀自斟了一杯酒饮了,依旧眉眼弯弯地笑着,却再也不会有人觉得他此刻心情好,那笑容里,充满了玩世不恭的倦意。 “不知萧将军是用什么身份来跟温某要这两样东西?又凭什么觉得我会给?” 萧承渊没理会他眼中的讥讽,声音依旧平淡如昔:“凭我可以开出你无法拒绝的条件。” “哦?”温景珩闻言,嘴角的玩味加深了几许:“你倒是说说,什么条件能让温某无法拒绝?”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轻笑着端起酒杯,但那笑容却僵在萧承渊说出的话里。 “我可以帮你彻查当年定国公的冤案,帮你搜集证据。” 温景珩的嘴角天然带着上翘的弧度,但此刻谁都不会再觉得他在笑,他的目光如剑锋般犀利地刺向萧承渊。 萧承渊亦看着他,目光晦暗不明。 他就在这样的对视中起身,一步一步走向萧承渊,停在了他面前。 “萧承渊,我原以为我们曾是至交,可为什么 ,你明明知道当年定国公府的冤屈却视若无睹?” “为什么要在此情此景拿这件事跟我做交易?”他冷笑,“这便是你口中的君子行径?” “六年了,这六年间,你可曾有一刻想过为你身负血海深仇的好友做些什么?”温景珩看着萧承渊冷漠的脸厉声质问,“还是说,当年的情谊全是我一厢情愿?!” 六年了,定国公府出事的时候他尚年幼,力不从心,后来他受制于人,不得自由。他花了三年的时间丰满羽翼,也一直在暗中调查当年的事,否则,又怎能轻易就拿出温家军的令牌? 可他看着面前的温景珩,明白已经没有解释的必要。 他后退了一步,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兵者,诡道也。不知阁下,行的是什么道?” 温景珩看着他退开的距离,愣了一下,自嘲地笑了。他倒是时刻记着他们是敌人,自己方才却失态地把他当成故友满腹牢骚。 萧承渊没等他回答,继续说道:“不论是什么道,也该有个底线,也该有所为有所不为,莫辜负了当年夫子的教诲。” 温景珩闻言大笑出声,他抬手轻轻拭去眼角笑出的泪水,嘲讽道:“你们夫妻,倒是般配得很呐。都是满口仁义道德,假仁假义。”他的笑渐渐收敛了,声音转冷:“你们锦衣玉食地长大,可想过我是怎么活到今日的吗?每逢除夕佳节你们阖家团圆,可有想过我是怎么过的吗?等你们落到我现在的境地,再来跟我讲这些大道理!” 萧承渊终于动容,轻声叹息:“怀风……” 可不论什么话,此刻说来都显得单薄,他竟一时语塞。 温景珩却已恢复如常,轻笑:“呵……你这个条件,温某此时已经不需要了,我会亲手碾碎这黑白不分的朝堂,手刃仇敌!” 萧承渊看着他的样子,心中终是不忍,眉头微蹙:“怀风,你于胡人,不过是狡兔死,走狗烹。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你不会有好下场。” “我不在乎!我只要他们死!温某如今,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无族人宗亲、无知心好友,世上到处都是欲置我于死地之人,早已活得寡然无味,之所以还活着,不过是为了报仇。大仇得报之时,我便再无牵挂。” “怀风,”萧承渊伸手扣住温景珩的手臂,紧到不住颤抖:“让我去帮你查,只有找到证据才能彻底洗刷定国公的冤屈,告慰亡灵。” 温景珩看着他面露讥讽之色,仿佛在说,早干什么去了。可他最终说的是:“好啊,让柳舒涵每月到此处领解药,什么时候你真的翻案了,我什么时候给你最终的解药。至于人嘛,你就别想了,我孤独久了,有个人陪伴,觉得甚是不错,你放心,我会帮你照顾好的。” 萧承渊放下手,目光在温景珩的眉眼间梭巡,仿佛想看穿他话里几分真几分假。 温景珩却不再理会他,转身回到座位上:“这场交易,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朝着萧承渊端起酒杯,“愿意的话,就把这杯酒喝了。” 萧承渊一贯平静的脸透出一丝冷意:“你该知道,朋友妻不可欺。” “朋友?”温景珩嘴角挂着轻蔑的笑,他对着萧承渊扬了扬酒杯:“祝我们合作愉快。” 萧承渊阴着脸,几步上前端起桌上的酒杯,没有去碰温景珩举起的,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重重放下转身离去。 夕阳的红霞渐渐散了。 温景珩看着手中的杯子,笑容中透出一丝苦涩,他原本想着,今日他们终于有机会举杯对酌。 他亦仰起头,饮尽杯中酒…… 第13章 三人到了府衙门口,立即有人上前帮他们牵马。 萧承渊丢掉缰绳,边往里走边对张总管吩咐:“立刻准备。”他语速极快,透着急切,“启用我们在胡人大营里最高级别的‘暗桩’,务必在明晚之前,弄清楚温景珩主帐的详细布局、守卫轮换时间,以及最薄弱的突破点。特别是夜间……他二人同在帐内时的守卫情况。” 张总管没料到他突然说这些,微微愣了一下:“是,老奴这就去办。” 萧承渊却叫住了他:“另外,挑选二十名最精锐的‘夜枭’死士,装备淬毒弩箭、迷烟、火油弹,明晚潜入温景珩大营,营救夫人。不计代价,只许成功!” 第13章 张总管心下震惊:“将军,此时将夫人救回来,那将军之前的谋划岂不是都落空了?” 计划?萧承渊蹙眉,这是他筹谋多年终于等来的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可——他脑海中浮现出温景珩的脸,和他的话,那些关于沈昭华的话一路上在他脑海里回荡,挥之不去。 如今的温景珩与他印象中的模样大相径庭,他已猜不透他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紧紧捏着右手食指的玉扳指,捏到指尖失去血色,斩钉截铁:“在边境线我方一侧,靠近黑石山处,秘密埋伏一支五百人的轻骑,由赵参将亲自带队。备好快马,接应‘夜枭’小队。一旦看到信号,立刻前往接应,务必确保夫人安全撤回!” 张总管听得心惊肉跳,自己是看着他长大的,从未见过他失控至此。 “夜枭”死士是贴身保护他的暗卫,经过严酷训练和层层选拔,最终只留下三十人。 如今,他竟要抽调二十人去那虎狼之地,若真按照少主的吩咐务必将夫人带回,恐怕是要折损大半了。 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 张总管心中有了计较,既然少主吩咐了,死士是定要派出的,只是能否顺利救出夫人,那就要看天意了。 毕竟漠北蛮人凶悍异常,那等虎狼之穴,定要叮嘱他们保全自身。 他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应道:“是!老奴马上去办!”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房内,萧承渊走到巨大的漠北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胡人大营的位置,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那个点,仿佛要穿透地图,看到温景珩帐篷里的情形。 “阿昭……”他默念着她的名字,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酸楚而复杂情绪,还有一丝深埋的恐慌。 寒风如刀,刮过胡人大营连绵的营帐,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温景珩的主帐内,烛火摇曳,沈昭华裹着厚毯,蜷缩在离主榻最远的角落。 尽管如此,但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杜若香和他偶尔投来的深沉目光,都让她无法安眠。 帐外,死寂中酝酿着杀机。 二十道融入夜色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潜行。 凭借着营内最高级别暗桩提供的地图和守卫轮换间隙,他们精准地避开了明哨暗岗。为首的“夜枭”头领言川打了个手势,几人迅速摸向主帐侧后方一处相对薄弱的地方。 一人从怀中取出一柄薄如柳叶的特制短刃。 他屏住呼吸,手腕稳如磐石,短刃贴着厚实的牛皮帐幕边缘轻轻切入,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牛皮被无声地割开一道仅容一指的缝隙。另一人立刻上前,取出一根细长的竹管,对准缝隙。 一股极其稀薄、无色无味的迷烟,被小心翼翼地吹入帐内缝隙,迅速与帐内原本滞重的空气融为一体,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帐内,沈昭华正被噩梦纠缠,忽觉一阵难以抗拒的昏沉感袭来,意识迅速模糊。 几乎就在沈昭华失去意识的同一瞬间,灯下专注翻看书简的温景珩,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他常年游走于尸山血海的生死边缘,对危险的嗅觉早已融入骨髓,远非寻常武夫可比。那缕甜腻的异样气息钻入鼻腔的刹那,他便立即警觉浑身紧绷。 他猛地屏息,锐利的目光精准地扫向异响传来的方向,同时身体已如猎豹般弹起,扑向沈昭华所在的角落。 就在他触碰到沈昭华手臂的刹那,“嗤啦”一声裂帛巨响。 三道黑影如同破纸般撕裂帐幕,带着浓烈的杀意,闪电般突入帐内。淬毒的弩箭在烛光下划出致命的蓝芒,直指温景珩周身要害! “夫人!快跟我走!” 为首的黑影,正是言川本人,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突入的方位极其刁钻,几乎与温景珩扑来的方向擦肩而过。 话音未落,他的手已快如鬼魅般探出,带着撕裂空气的劲风,精准地抓向沈昭华瘫软的手腕。 希望,在沈昭华混沌的意识中如昙花一现。 温景珩眼露寒芒,却没有丝毫慌乱。 他并未去挡那致命的弩箭,而是猛地将沈昭华往自己身后一扯,用身体作为屏障,同时,他脚下看似慌乱地一挑,靴底重重踏在一块毫不起眼的毡毯边缘,那毡毯便如活了一般缠向飞扑过来的利刃。 柔软的毛毡与淬毒的锋利弩箭碰撞,发出沉闷的“噗噗噗”三声异响。 箭头入毡,却如泥牛入海,那股足以洞穿铁甲力量,竟被这卷起的厚毡以柔克刚地卸去了大半。 弩箭虽破毡而出,但力道和速度骤减,射至温景珩身前时,已是强弩之末,被他微微侧身便轻易避过。 温景珩的反应比他预想得更快! 不对! 所有的探子传来的消息都清清楚楚交代过温景珩不会功夫,是一个文弱书生。 而如今,他随意挑起的毡毯就轻易化解了他射出的箭弩的杀劲,速度之快连他都自愧不如。 情报有误! 就在言川犹豫的这一刹那,温景珩的剑已出鞘。 同时,帐外已有数人察觉这边的异状,正狂吼着冲杀过来,火光冲天而起,伴随着胡人惊怒的吼叫:“敌袭!有刺客!保护军师!” 胡人的呼喝声、沉重的脚步声,瞬间逼近。 “事不可为,强攻必死!”言川心中瞬间做出判断。 “撤!” 八名已经扑到帐门口的夜枭死士,闻令如臂使指。 他们没有丝毫犹豫,硬生生止住了前冲的势头,甚至无视了唾手可得的沈昭华和近在咫尺的温景珩,动作整齐划一地猛然向后急退。 他们撤退的速度比进攻时更快,如同潮水般瞬间退入黑暗,将淬毒的弩箭射向追兵,投掷出最后的迷烟弹阻碍视线。 他们配合默契,行动迅捷如风,没有一丝恋战,没有一个人回头再看一眼那近在咫尺的目标。 温景珩拿着剑冲出帐门,看到的只是几个融入黑暗、迅速远去的身影,以及地上倒毙的守卫。 他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他并未下令全力追击,只是看着那几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消失在营地的边缘。 只是此时的他哪还有刚才的冷静镇定,只见他头发凌乱,气息微喘,左臂还受了伤,好似刚刚经历过殊死搏斗。 功败垂成! 夜枭小队全员撤出了温景珩大营,如同从未出现过。 他们在即将成功的最后一刻,因张总管“保全自身”的指令,选择了撤退。 黑风峡接应的赵参将,只等到了无功而返、气息微乱的夜枭小队,以及言川那沉痛而冰冷的回报: “禀将军,吾等已突入帐内,夫人近在咫尺。然…温贼反应奇快,守卫瞬息回援,强攻必致全军覆没,恐反害夫人性命…属下…属下无能,未能救出夫人!请将军责罚!” “近在咫尺”四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刺入萧承渊的心脏。 凉州府衙内一片死寂。 萧承渊站在书案后提笔默默写着什么,周身是遮掩不住的戾气。 张总管垂手立在下方,额角渗着细密的冷汗,小心翼翼地汇报着。 “张总管,我下的什么令?” 萧承渊顿笔,突然猛地将笔狠狠掷在写了一半的宣纸上,震得笔架上的狼毫都簌簌抖动。 张总管立刻噤声,头垂得更低。 “近在咫尺?”萧承渊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挟着滔天的怒意,“二十个夜枭死士,在充分掌握敌营守卫的情况下,铩羽而归!我萧家养了这么多年,精挑细选出来的,都是一群酒囊饭袋不成?” 他突然缓步走向低垂着头沉默不语的张总管,在他面前站定,微微躬下身看着他额角的汗,冷声问道:“还是,他们都没竭尽全力啊?” 张总管连忙解释:“将军,夜枭精锐是保护将军的,万不可白白送命啊!” “哦?”萧承渊闻言嗤笑:“我萧家养家的死士,什么时候用,该怎么用,难不成都要经过张总管允许?” 张总管闻言扑通一下跪下,连连求饶:“老奴不敢。” “不敢?”萧承渊站直身体,厉声道:“张福全,我看你敢的很呐。” 张总管听着萧承渊的声音,心中清楚他此刻已经恼怒至极,再不敢放肆,深深叩拜下去:“老奴再也不敢了。” 他许久没再听到萧承渊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身前响起脚步声,缓慢而稳重,渐行渐远。 萧承渊重新走回书桌前,坐在书桌后的交椅上,看着他佝偻的身形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你起来吧,下不为例。” 先声夺人,萧承渊心中明白,此番失败,他已失了先机,再难从温景珩手中将她夺回...... 第14章 第14章 立冬这日,漠北迎来今冬的第一场大雪。雪势大开大合,洋洋洒洒,只消半日就将天地裹覆,层林尽染。 萧承渊的府衙里却没有炭火,他裹了裹身上的大氅,走到门口看着院中皑皑白雪。雪花飘零,如浮生般朝暮难定。 他伸出手,便有雪花飘荡着落入他的掌心,他掌心寒凉,那绵薄的雪竟然经久不化。他轻轻合上手,不知这摇摇欲坠的山河能在他手里支撑多久。 张总管还是带着炭火来了,他佝偻的藏青色身影在漫天飞雪中倔强地如同素净的宣纸上滴落的墨渍。 惹人厌嫌。 萧承渊明白他的用心,却又恼怒他的自作主张。 “我有冬衣,别浪费了,你去把五位将军叫过来吧。”他看着张总管绕过自己就要进屋生火,出声打断了他。 入冬了,将士们的冬衣却迟迟没有送来。 看着自己手里的兵食不果腹,饥寒交迫,他这个大将军,难辞其咎,于心有愧。 “将军,你何必如此自苦啊!”张总管动作僵了许久,最终只是发出一声凄厉长叹,起身离去。 没过多久,几位将军陆陆续续过来了。 萧承渊双手撑在偌大的沙盘边缘,沉默不语。其他人猜不透萧承渊的意图,互相递着眼色,默契的都不开口。 萧承渊麾下有五员大将,分别是前将军许沐戈、右将军林岳、左将军高适、后将军李云归、骠骑将军萧景。被世人戏称为五虎上将。 五位将军虽脾气秉性各有不同,却都是骁勇善战的悍将。 人到齐之后,萧承渊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终于开口:“冬衣,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送来,你们安排一下,夜间尽量将人安排在有火炕的屋舍,白日训练之余全部到陇山上砍柴,安排人值夜烧火,以保障大家夜间得到充足的休息。”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许沐戈许将军心直口快,率先发问:“大将军,恐怕没有那么多农舍带火炕。” 萧承渊不答反问:“若我没猜错,诸位府上应是炭火长燃吧?” 众人对视良久,不解地看着萧承渊。萧承渊也没再绕弯子,直接命令道:“即日起,所有军官的府邸与普通兵卒的住处调换,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望诸位体恤。” 萧承渊座下,俱是在血雨腥风里爬到今天的位置,没有将军不爱自己的兵,若有,也留不到今天,也不会在他的麾下。 没有人反对,亦没有人应声,只是空气里流动着化不开的凝重,粮草、军需,如同一座大山压在众人肩头。 他们之中李云归李将军最年长,也最稳重,他长得白白胖胖的,看着很有福气,说话也一向温和妥帖。他出声打破了沉默:“大将军放心,属下们自当体恤下属。” 萧承渊满意地点了点头:“我的府衙后院也可以安排,另外我会把舍妹接到这边同住,我之前的住处,你们一同安排了吧。” “万万不可……”李将军刚出声反对就被萧承渊抬手打断,他们跟着他日久,知道他的脾气秉性,都没再多话,心中却都感慨万千。 “你们赶紧去安排吧。” 众人刚欲散去,张总管却脚步匆匆而来。张总管向来稳重,还没有人见他如此惊慌过,都站定了没有离去,好奇发生了什么要紧事。 确是要紧事。 张总管带来了从京都发往胡人大营的诏书,诏书上封沈昭华为和安郡主,愿与胡邦结秦晋之好,固邦睦邻,永息边衅。 萧承渊看着手里的诏书,竟难得地被气笑了,好一个沈定邦。他此番行径,究竟把自己置于何地? 他这个岳丈,视众生如蝼蚁草芥,倒是十分在意自己女儿的死活,如此一来,沈昭华定然安然无恙了。 可他呢?他将沦为整个大靖的笑柄。 可是,这样的诏书,温景珩凭什么会应?敌强我弱,他又怎会同意就此退兵?况且,他不是还要复仇吗? 除非…… 这段时间,并没有拦截到任何京都到漠北的可疑书信。 萧承渊将诏书摊在书案上,修长好看的手指在上面仔细地摩挲着。他翻来覆去地摸了个遍,没有找到任何异常。 他缓缓坐到交椅上,抬起右手轻抚额头,对着众人挥了挥手。 整整三日,萧承渊废寝忘食地看着面前的诏书,却毫无头绪。但,他几乎已经确定了这份诏书绝对有问题。 他将诏书上的字都誊抄下来,仔细琢磨了许久,依旧一无所获。 直到负责颁布诏令的使臣礼部侍郎王良辉闹到他的门前。门外赵参将刻意扬起的声音越来越近:“王侍郎……王侍郎,大将军军务繁忙,真的抽不开身!” “你有什么话直接跟我说就好。” 王侍郎的也扯着嗓子喊,只是那话却是说给萧承渊听的:“大将军,下官知道如今战事吃紧,您这里日理万机,下官也不想叨扰,您只要把诏书还给下官,下官今日就启程离开。” 萧承渊嘭的一声推开门,阴着脸走了出去。院中的喧哗声立即噤了,被几名士兵围阻的王侍郎心虚地看着一脸阴霾的萧承渊,脸上挂着讨好的笑。 别看萧承渊年岁比他小很多,可那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面孔在朝中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他要宣读的诏书又是要将萧夫人……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脸上的笑容愈发卑微。 做人真是难啊,这种苦差事,全落到他头上,与他一同出来的那位不男不女张扬了一路,此刻倒是做起了缩头乌龟。 萧承渊静默不语地看了他良久,看得他脸上笑容都不自然地僵住了,才缓缓开口:“你先回去吧,诏书,明日给你。” 王侍郎闻言如临大赦,连忙应了,告辞离去。短短片刻,他已冷汗涔涔,心中唏嘘:到底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眼神摄人得很。 王侍郎刚走,萧承渊就将亲信都叫了来,一同研究这封诏书。 众人传阅了一遍,都纷纷摇头,萧承渊目光扫过众人,只淡淡说了一句:“今日不研究出端倪来,谁都别想离开。” 此话一出,原本散着传阅的众人,纷纷朝诏书聚了过去,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 “怕不是用明矾水书写?” “中间莫不是有夹层?” “是不是诏书字面上有机锋?” “玉轴中是不是有猫腻?” 一封诏书在众人手中传来传去,火烤、水喷、差点拆散架。 萧承渊沉默地看着,突然说道:“把诏书给我。” 立即有人递了上去,他将诏书摊在案上,用右手拇指的玉扳指从上到下轻轻敲击着诏书的玉轴,果然,在左侧尾端的敲击声与别处不同。 他指尖蘸水划过玉轴接缝,水痕在轴头与木杆衔接处诡异地断成两道。 “好高明的包镶。” 凑在跟前的赵参将看着这一幕忍不住赞道。 羊脂白玉被剖成薄壳,内里中空,再以鱼胶粘合木胎。远观天衣无缝,需仔细端详方觉接缝处微透胶痕。 萧承渊自袖中掏出匕首。 刀尖楔入接缝的刹那,他动作骤停。 磷粉! 一丝若有若无的辛辣气钻进鼻腔,轴头内竟填了遇氧即燃的白磷。 他反手用茶水浸透巾帕,将玉轴裹成湿茧,只露轴头。腕间轻轻发力,薄刃沿胶缝精准旋切。“喀。” 轻响如冰裂。 白玉壳应声掀开,一卷薄如蝉翼的蚕绢随轴芯滚落。山峦河道以朱砂勾勒,墨点密布如星,重要城池关隘旁蝇头小楷标注着守军数目。 竟是——北境十二关的布防图! “陛下赐的和亲诏书里,怎么会有我大靖的布防图?”赵参将忍不住失声问道。 萧承渊默不作声地将图纸放回原处,递给赵参将:“找军中能工巧匠复刻出一份一模一样的。” 赵参将闻言更加惊诧:“将军,此图落在温贼手里后果不可设想。” 萧承渊瞥了他一眼,反问道:“负责宣诏的使臣除了王侍郎,还有谁?” 赵参将不明就里:“还有陛下身边的秉笔李公公和荣亲王。” 心直口快的许将军听完不由感慨:“嚯!声势浩大啊。” 连萧承渊听完都不由一惊:“他们现在何处?” 张总管苍老的声音响起:“还在关内平戎城,并未前来,只有王侍郎带着诏书前来……知会将军。” 萧承渊缓缓转动右手上的玉扳指,凝神思索:敢在陛下颁布的诏书上做手脚,王侍郎的立场已不必言说,只是这位秉笔大太监和荣亲王,到底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他更加郑重地对赵参将嘱咐道:“要快,无论用什么法子,今夜务必做出来。” “是!”赵参将看着萧承渊凝重的脸色,不再多话,低头看着手里的诏书,似是已在思索办法。 萧承渊看着他,补充道:“你先去吧,明日务必将复刻的诏书还给王侍郎。” 第15章 说罢他不等赵参将回答起身走到沙盘前,众人立即围了上去:“诸位,料想一下,如果你是温景珩,拿到此图会怎么做?” 此时,再也没有人儿戏,俱皱眉凝思。 只有许将军一拳打在沙盘的边缘,怒道:“他奶奶的,你我浴血疆场,朝廷到底什么态度?这仗还怎么打?我看,这昏聩的朝廷,不守也罢!” 萧承渊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在场诸人,包括萧承渊,谁的心中没有此种疑惑和不满? 唯有李将军轻叹:“向瑜,慎言……” 一向沉默的林岳将军冷声道:“说不定陛下这诏书一下,你我也便无用武之地了。” 许将军怒骂:“你丫什么时候也这么天真?” 林将军刚欲骂回去,就被萧承渊打断:“还记得我刚才的问题吗?” 第15章 这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三日。 漫天黄沙与皑皑白雪在北风中呜咽对抗,席卷苍茫大地,百草枯折,雪满头,沙遮面。 漠北有着独属于它的苍劲与悲凉,自成一番景象。 沈昭华站在帐前,看着面前纷扬洒落的片片雪花,轻轻抬起手。纵然温景珩没有给她御寒的冬衣,她身上披着的依旧是初见那日他扯在她脚边的披风,那飘零的雪粒刚落入她的掌心就悄悄融化了。 可她觉得,此刻的自己连这片片雪花都不如,更加凄苦,更加无依,更加漂泊不知前路。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萧承渊。 萧承渊酷爱看雪,江南温润,在他们一同来到漠北之前,他们都没有见过雪。 她突然想起他们第一次见到下雪那日。 那日的景象与今日大不相同,天地万物银装素裹,美得不知方物。 她心情大好,披着大氅走入院中,皎洁的地面随着她的走动发出阵阵“吱呀”声,悦耳动听。 如此盛景,平生初见。 她命青桐点燃了红泥小火炉放在院中的石桌上,上面温着她从京都带来的“燕子京”,闻名京都的佳酿。 素白的风雪中,跳跃着橙黄相间的火苗,而那火苗之上阵阵清香扑鼻而来。 萧承渊踏雪而来,就被这片清香扰了心神。 他缓步走到她们身后,探头与她们一起看那炉火跳跃,酒波翻涌,轻声问道:“晚来天降雪,能饮一杯无?” 她转身的瞬间眼中盛满惊喜:“将军?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温景珩看着军帐前漫天风雪中遗世而独立的女子,纵然她此刻衣衫褴褛,但在风雪的映衬下,颀长而单薄的身影孤傲而决绝。 他不由赞叹:“沈姑娘此刻若愿为在下舞一曲,温某愿肝脑涂地,虽死不悔。” 温景珩的声音打断了沈昭华的思绪,她白了他一眼,掀帘回到帐中,口中的话挟风带雪飘入温景珩耳中:“登徒子。” 她不知道的是,刚才那个瞬间,她若真的开口相求,他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英雄难过美人关,他自诩不是不解风情之人。何况是她这样的美人。 幸好,她没有。 她也不会,是他自作多情。 他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可笑的念头,她在萧承渊面前是怎样的?也是这般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 怪不得会被丢在这里,可他又不是捡垃圾的! 温景珩跟着打帘而入,浓烈的酒气瞬间盈满鼻间,她不由皱了皱眉。 温景珩似是醉得狠了,和衣躺倒在软榻上,再没声息。 直到沈昭华以为他睡着了,他低沉中透着疲惫的声音突兀传来:“沈姑娘,温某有桩大喜事要告诉你。” 沈昭华的脸上透着不屑:“何事?” 她此般处境,还有何喜可言? 温景珩从软榻上挣扎着爬起,步履蹒珊的向她走来。那股刺鼻的酒气越来越近,沈昭华厌恶地冷声喝止:“你站住!” 他的身形顿了一下,停在原处没再靠近,轻轻笑了:“同处一室这么久,沈姑娘还是对温某如此冷淡。” 沈昭华莹白的皮肤因着他的调戏透着一丝红晕,声音却清冷而疏离:“公子醉了,若无事,公子还是早些休息吧。” 温景珩身形踉跄着,似是站不稳,他甩了甩衣袖,声音充满了戏谑:“不行,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我需得早日告知姑娘,好让姑娘早日开怀。” 沈昭华有些不耐烦了,他平日也没有这么多话,真的是吃醉酒的人废话多。 她皱紧了眉头,质问:“有话就快些说,若无事,我先睡了。” 他们虽然近日都同宿一帐,但温景珩好似刻意与她保持距离,每日都回来很晚,往往他回来的时候她都睡下了,所以也没有太多交集。 今日这般,倒是稀奇。 “靖朝狗皇帝降了旨,封沈姑娘为和安郡主,愿与胡邦结秦晋之好,固邦睦邻,永息边衅。” 温景珩字字如惊雷,一字一句,一步一步走向她,目中闪烁着她看不清、辨不明的情绪,再无半分醉意。 沈昭华脑中轰鸣,似是没听清,又似是听清了却不解其中意,脱口而出:“你说什么?” “我说,”温景珩终于停在她的面前,脸快要贴上了她的,低头直视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其中一丝一毫的情绪:“恭喜和安郡主!” 他每说一个字都停顿一下,好让她清清楚楚地理解他话中之意。 “只是,”他唇角的弧度加深,“这诏书上只是表明了和亲之意,却并未表明要将郡主嫁于谁啊。” 他好似真的遇到了难题,皱了皱眉,“这就难办了,郡主貌若仙子,想必,没有男人不想拥之入怀吧。” 沈昭华的思绪再凌乱,此时也已理清了头绪。 今上不仅拿她和亲讨好胡人,还让他们自行安排。 沈昭华突然笑了,可她唇角扬起的瞬间,硕大的泪珠自眼中滚落:“摇尾乞怜!” 短短四个字,带着她怒其不争的恨意,自牙缝中吐出。 温景珩带着戏谑的眼眸沉了沉,鬼使神差的,轻轻抬起手拭去她脸庞滚落的泪水。 太久,太久——没有人事物可以牵动他的情绪了,久到他已感受不到自己还活着。 可是,今晚,眼前,沈昭华蓄满泪水的清冷眼眸,如同一根细针,轻巧的避过他所有的防备和伪装,直直的刺进他的心里,让他的心瑟缩了一下。 沈昭华却如同沾到了什么污秽之物,迅疾而厌弃的挥开了他的手。 她眼中的厌恶毫不遮掩,赤裸裸地刺入他的眼眸,让他心中的裂缝瞬间闭合坚硬如铁。 他自嘲地笑了,笑声中夹着的话阴冷如厉鬼低吟:“看在与郡主这么多日同帐而眠的份上,不如这样,”他缓缓伸出手,如同惩罚般箍住她的下巴,让她挣脱不得:“跟谁和亲,我让郡主自己选,如何?” 沈昭华双手用力地扒着禁锢住她的双手,却无法挣脱丝毫,白费力气。 只有无能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顺着脸颊滴落在他的手背。 那泪水冰凉的温度似是灼伤了他,他蓦地松开手,眼中的阴冷却没有减轻半分:“郡主好好想想到底要嫁给谁?” “哦……”他退后了一步,欣赏着她楚楚可怜的表情,嘴角的笑意更浓:“我差点忘了,郡主此番也没见过几个人,那怎么办呢?” “郡主的选择好像不太多啊,是拓跋风?还是左贤王啊?” 沈昭华无力反抗命运,只能将怒火释放到他身上,大声吼道:“你住口!” 温景珩看着她的模样却大笑出声,似是玩够了一般,意兴阑珊地转身向着他栖身的软榻走去,脚步虚浮,好似醉的狠了。 他又倒在软榻上,声音懒洋洋地:“看来,郡主都不甚满意。其实,温某也可供郡主选择一二,郡主今晚就好好想想,明日给我个答案。”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瞬间陷入沉沉的梦境。 沈昭华却睡不着了,她看着温景珩睡梦中轻轻起伏的胸膛,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要她委身胡人,她宁可死! 她缓缓拔出匕首,小心翼翼地靠近昏睡中的温景珩。胡人骁勇却愚蠢,若不是眼前这个男人,怎么会有今日大靖之难? 她堂堂中书令侄女,又如何会落入如此境地? 她举着匕首,轻轻走向熟睡中的他,带着彻骨的恨意和玉石俱焚的决绝。 纵是死,她也要拉上他! 可是她刚靠近他,握刀的右手就被一只大手牢牢握住,那只手稍一用力,她整个人就向前扑去倒入他的怀中。 然后,身体就被他一只手臂圈住,牢牢禁锢在他的怀中。 耳畔响起他的轻笑:“郡主这么快就有答案了?只是郡主如此投怀送抱,温某着实消受不起。” 她刚欲分辨,就被他拥着她翻了个身,将她压在身下,握着她手腕的手稍一用力,她便疼得皱紧眉头,手中的匕首悄然落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第16章 她的心,也随之坠入谷底。 她慌忙挣扎:“温景珩,你放开我!” “呵……”温景珩哼笑:“郡主这欲拒还迎玩得甚是不错,倒叫温某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郡主到底想明白了没有?” 她在他身下挣扎:“温景珩,你快放开我!” 他看她挣扎得狠了,害怕伤着她,终是放开了手。 她刚得了自由,就自他怀中跃起,抬脚狠狠踹了他一脚,疼得他不由低呼:“我以为郡主的选择是在下,没想到郡主下手这么狠。” 她闻言又急又气:“登徒子,休要胡言乱语!” 他却笑了:“看来,郡主对温某不甚满意啊,那温某便不自作多情了。明日一早,静候佳音。” 说完,他不再管她,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再也无声无息。 沈昭华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纷繁复杂。 她缓缓蹲下身,缓慢而郑重地捡起地上的匕首,就好似捡起她散落一地的骄傲和自尊。 她到如今,究竟为什么还要活着? 她手中的匕首刚举到颈间,温景珩的声音就自黑暗中响起:“很想死吗?” 他突然自软榻上坐起,修长的身影映在夜色中,如同从地狱中爬出的修罗:“你大可以自我了解,我不会拦着你。但……” 他倾身过来,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她:“你若死了,我必拉上沈家全族给你陪葬,温某……说到做到。”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如五雷轰顶在她心中轰鸣。 这些时日紧绷的弦猛的一下子自她心中断开,她崩溃的情绪化作乱拳捶向他的胸口:“温景珩!我究竟哪里得罪了你,你要如此折磨我?” 第16章 沈昭华觉得,她已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应该死于昨夜。 所以此刻的她是个任人摆布的玩偶,没有喜乐哀伤,心中便也不会再有痛。 她麻木地换上温景珩着人给她送来的华贵衣袍,她头上所戴,是象征身份的七翟冠。 赤金为底,累丝盘绕成牡丹盛放,花心嵌着浑圆光润的明珠。 冠侧七只金翟昂首展翅,口中衔着长串珠滴,随着步履轻移,珠玉摇曳生辉,折射出七彩流光。 一身深青翟衣,是礼制中最庄重的颜色,上好的云锦织就,隐现祥云暗纹。 衣身之上,以金线、彩丝精绣的七行翟鸟纹,色彩斑斓欲活,在深青的底色上灼灼生辉。 她眉如远山轻扫,唇点朱色丹砂,额间贴了小巧的花钿。 华贵无比,美极,艳极。 她这一身,携了山水迢迢而来,一针一线,皆来自于她拥护的王朝。 生已无趣,死不足惜。 那她便了此残躯,护大靖一时安宁,护父亲余生安稳。 她盈盈叩拜接旨,乖巧温顺,甚至嘴角挂着淡淡笑意。 温景珩遥遥看着她,她终于蜕变成他想要的模样。 雪已停,风未止。 她这一篇序章,该轻巧揭过。 可是他的心中,隐隐觉得慌乱,他却找不到缘由。 他缓缓走向她,站在她的身前,看着衣着华贵的荣亲王一行,笑意盎然:“久违了——刘璋!” 他故意将最后两个字咬的极重,心情大好地欣赏着荣亲王阴晴不定的表情。 荣亲王乃今上的皇叔,任谁见了他不是毕恭毕敬,如今却被一个小辈当众直呼名讳,纵使平时再沉稳老练,此时脸上也挂不住了,表情精彩极了。 温景珩简直想给他鼓个掌。 他此时,是发自真心地觉得畅快,下巴微扬,睥睨着荣亲王:“刘琅的心意,我们收到了,诸位请回吧。” 刘琅,是今上的名讳。 要知道,便是书写时遇到陛下的名字都需避讳,更遑论被他如此轻慢地叫出口。 荣亲王阴晴不定的脸终于转为浓重的化不开的暴怒:“温景珩,你好大的胆子!” 温景珩的慵懒的表情瞬间转冷:“温家满门给的胆子,如何不大?”他嗤笑:“便是我此时咒骂刘琅祖宗十八代,你又能如何?将我温家冤魂从地府拉上来再杀一遍吗?” 荣亲王一行加上护卫六百多人听到此话全都站不住了,今上被如此羞辱,他温景珩是将大靖的脸面踩在脚底下摩擦。众人纷纷拔刀,两旁的胡人士兵见状也举起了弯刀,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 荣亲王阴沉着脸,咬牙切齿:“逆臣贼子,你再放肆,吾等便拼了性命与你鱼死网破!” 温景珩不屑地冷哼,刚欲说话,就被身后的清冷声音打断:“温景珩,你闭嘴!” 他闻声回头,对上了沈昭华盛满怒火的清丽眼眸,不知怎的,他的气势在她的盛怒中突然弱了几分,心中莫名其妙对惹怒她生出几分歉意来。 可他凭什么对他们觉得抱歉? 他恼怒于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绪,脸上的笑意全无,一张脸阴沉得可怕,对着荣亲王说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诸位还是请回吧。我的耐性不多,若执意不知好歹,那我保证,诸位落在我手里,不会有好果子吃。” 荣亲王的脸,比温景珩的还要阴沉,定定地看着他。朝廷特派他这个荣亲王来宣诏,可谓是诚意十足,礼数周全。可胡人王庭的人面都不露,只派了这么个逆臣贼子来恶心他们。这也就算了,他们千里迢迢地来了,他们连个答复都不给,让他如何回京复命? 双方僵持不下,风雨欲来。 沈昭华走到温景珩身前,对着荣亲王屈膝叩拜:“胡营苦寒,怕慢待了王爷,请先回平戎城歇脚,小女晚些时候,会传消息给王爷。” 荣亲王的脸色终于缓和:“也好,那本王就等郡主消息了。” 说罢他犀利的目光扫了温景珩一眼,带着六百多人,浩浩汤汤离去。 温景珩不满地转到沈昭华身前,低头看着她,语气中充满讥讽:“当了郡主,果然不一样了,我这军中事务,是不是也该交由郡主打理?” 沈昭华紧咬着唇,没再说话。如若可以,她不想激怒他,自讨苦吃。 温景珩看着她倔强的表情,冷哼一声,转身离去,只留下轻飘飘一句话:“那郡主就好好想想,是要跟谁和亲?我回帐中等你,郡主早下决断,也好早日给刘璋传消息不是?” 他的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慵懒,说出口的话也柔声细语没有情绪,可沈昭华却仿佛被他这句话魇住了,呆立当场,进退维谷,不知该去往何处。 温景珩率先去了他们的王帐,帐中左贤王居于首座,正在宴请一众亲信。 轻歌曼舞,一派祥和。 温景珩缓步走入,左贤王如鹰隼般的眼眸就越过载歌载舞的众人,锁定了他。 他的眼神犀利,口中却发出阵阵朗笑:“军师忙完了?”抬手指了指身旁左侧的空位:“位子给你留着呢。” 温景珩从善如流,欣然落座。 他拿起酒盅朝左贤王举了举,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胡酒入喉,让他忍不住皱眉,却又开怀大笑。 他的笑声,似是压抑了许久,久到仿佛从五年前那个尸山血海的深夜而来,透过漫长岁月和刻骨恨意,直抒胸怀。 好在,一切还不晚。他,没让他们等太久。他的面前,浮现出一张张熟悉的脸,带血的、愤怒的、无辜的、恐惧的,一张张日思夜想的脸。 他的笑声肆意而狂颠,甚至盖过了管乐丝竹,大帐中瞬间安静,只空余他的笑声。 左贤王看着他,缓步走近,停在温景珩身前。他蹲下身,带着满眼的雀跃和笃定,凝视着狂笑中的温景珩:“军师……” 他的话没有说完。他也无需说完,温景珩会给他答案。 给他想要的答案。 温景珩的笑声终于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大仇将报的快意。那仇恨和畅快都太过于浓烈,浓烈到让他仿佛变了个人。 可左贤王不在乎,他知道温景珩的恨,也知道那是他们最锋利的刃,悬在大靖朝的头顶,让他们日夜难寐。 左贤王也放声朗笑,他豁然起身,回到座位端起酒杯,走到温景珩面前与他碰了碰,居高临下,无限快意:“恭喜军师,时机——终于到了。” 他的眼中跳跃着隐忍良久的跃跃欲试,举起酒杯,向着身下的众人,一一扫过,如同此时,他已是睥睨天下的君王。 温景珩总觉得自己不胜酒力,他很快就醉了。 他看着面前的酒盅,轻轻伸出口,那酒盅近在眼前,可他却始终无法触及。 是真的醉了吧? 那酒盅在他眼中模糊成一道颀长而单薄的身影,站在漫天飞雪中,遗世而独立。 他无奈地摇摇头,起身踉跄着离去。 沈昭华迟迟没有等来温景珩,心中的忐忑不安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重,她在帐篷里来回踱步,却依旧无法理清头绪。 她看似有选择,却根本没得选。 第17章 温景珩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浮现在她脑海中,让她打了个激灵。 正在此时,帐外突然传来了乐声,与这些天在胡人营地听到的欢快激昂的乐曲不同,那声音婉转清丽中带着缕缕哀思,如泣如诉,一下子就撞进沈昭华的心中。乐音渐入苍凉,如孤烟直上,在无垠的荒漠中徒劳地寻找归处。 正是中原名曲《胡笳十八拍》。 只是,吹奏者用的却不是胡营中最常见、最适配这首曲子的胡笳,那声音比之笳声的苍凉悲怆,更多了一份清越空灵,是箫声。 能在此地吹箫的,沈昭华不用想就知道是谁。他的箫声如幽谷中的溪涧,湍湍流淌。 沈昭华从他百转千回的箫音中,从他唇间吐出的气口中,隐约看到万籁俱寂的月下空山中,清辉竹影里,一抹手握青竹长管的孤清身影。 那身影明明是温景珩,却又不是他。她仿佛穿透那层熟悉的皮囊洞见一个如她一般流落他乡、孤苦无依的灵魂。 “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箫声渐渐低微下去,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融入无边无际的夜色,了无痕迹。 良久,沈昭华才回过神,惊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戎羯逼我兮为室家。”谁又能想到,那个逼迫她的人能吹出这样的箫音。 她抬手拂去脸颊的泪水,举步向外走去。 温景珩坐在密林旁的一根枯木上,他长发未束,只用一根暗红发绦将额前碎发拢在脑后,上好绸缎织就得余白色长袍在月光下微波流转,衣袂翩跹,仿若谪仙。 她低声叹息,缓步走向他。 “你来了?” 温景珩拿起身旁的酒壶,仰头饮了一口,并未回头。 沈昭华在他身后站定:“你怎知是我?” 温景珩回头看了她一眼:“姑娘的脚步声,自是与旁人不同。” 她脚步声极轻,落在残雪将化未化的泥泞里仿若无声,可他却能清晰辨认。 温景珩看她不说话,轻笑一声:“刚才的曲子,是在下送给郡主的新婚贺礼,郡主可还喜欢?” 竟是,特意吹给她的。 不管她喜不喜欢,都不得不承认那曲《胡笳十八拍》十分应景、应情。 她没有回答,冷声质问:“温景珩,若我答应了和亲,你们会撤兵吗?” “嗯?”温景珩似是被勾起了兴致,抬起头直视着她:“郡主想好人选了?” “你先回答我……” 温景珩将手中的酒壶递给沈昭华:“今夜月色正好,一起喝一杯吧?” 沈昭华看着他递出的酒壶,她不想与他共饮,可她想从他口中听到想要的答案。 她一时没有接过,他便牢牢地举着,目光定格在她的脸上。她心中叹息,终是妥协,接过他手中的酒。 他满意地笑了,那笑容与平日不同,笑意漾到眼底,眉眼弯弯映着盈盈水波,竟让他透出几分少年气。 沈昭华从未见过这样的他,让她觉得此刻与他相处起来,不再那么讨厌。 她举起酒壶轻轻喝了一口,胡酒烈,一入喉就呛得她直咳嗽。 温景珩愉悦地轻笑出声,从她手中接过酒壶拍了拍身侧:“过来坐。” 沈昭华没再忤逆他,听话地坐到了他身边。她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试图讨好一个人。 卑微而笨拙。 可她不知道,她这些妥协与让步,根本算不得讨好。她不知道这世道是如何吞下一个人所有的骄傲、自尊、梦想和不甘,将其变得麻木而平庸;不知道她浑身的棱角终将被岁月打磨的圆滑而世故,拨筋挫骨,鲜血淋漓。 所有的一切只是刚刚开始,她却已经无所适从。 温景珩看着身侧清丽绝伦的脸庞,突然有些于心不忍。她本不该经历这些,出生就被捧在掌心的豪门贵女,有着绝世的容颜和靖朝数一数二的高贵门第,原本,她此生经历的最大苦难,不过是后宅争斗。 是他将她拉入了这场漩涡。 “对不起。”他转过头不再看她,声音里带着难得的诚恳和认真。 沈昭华不解地看他,他却低下头,拇指摩挲着手中的酒壶:“不管你是否答应和亲,我们都不会退兵。” “你说什么?”沈昭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那为什么又要逼着她和亲? 她变得激动,她试图讨好他,却被现实狠狠甩了一耳光。所以,曲意逢迎、摇尾乞怜是没有用的,是吗? 第17章 王侍郎拿到诏书,却没有即刻离开,他一定要萧承渊屏退左右单独见他一面。 萧承渊着急打发他,无奈道:“把他带过来吧。” 张总管领命而去,不一会就带着王侍郎过来,然后识趣地退下。 萧承渊手中奋笔疾书,头都没抬:“说罢,非要见我所为何事?” 王侍郎并未答话,上前几步将一封书信放在萧承渊眼前。那封书信布满褶皱,一看就是日夜贴身携带的压痕。 萧承渊拆开信扫了几眼,抬眸看着王侍郎:“王侍郎可知这信中内容?” 王侍郎看着他没有回答,但萧承渊已经知道答案。 他将信纸举到案头的烛火上,火势瞬间腾空而起,顷刻间将其燃烧殆尽,差点烧到萧承渊的手上。 他的眸中映着火光:“记住,我今日没有见过这封信,你也不曾来过。” “自然。”王侍郎拱手行礼:“大将军若无旁得吩咐,下官这就去了。” 萧承渊点了点头,目光一直追随着王侍郎消失在视线里,深沉而复杂。 王侍郎走后的第三日,雪终于停了。 萧承渊缓缓地转动右手的扳指,目光紧紧地盯着面前的沙盘,安静地等待着。 山雨欲来风满楼。 时间在一天天的等待中变得格外漫长,但他有的是耐心。 终于,第五日在日头快要爬上中天的时候,赵参将疾步而来:“大将军,他们来了。” “他们来了多少人?” “斥候来报,约莫十万人,一个时辰后到。” “二十万人……”萧承渊感受着指间玉扳指的温凉:“少了二十万。” “是!” 萧承渊的面色变得凝重:“二十万大军,去了防守最薄弱的白发城。” 纵然如此,他们已经备好万全之策,大战在即,他心中却无丝毫恐慌,直到赵参将惊惶失措的去而复返。 都是刀尖舔血的人,看着他如此慌乱,萧承渊心中一紧。 还不待他问出口,赵参将的声音就遥遥传来:“大将军,你快去看看,夫人她……” 赵参将的话还没说完,萧承渊就起身疾步而去:“夫人怎么了?”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萧承渊脚下的步子更急,不消片刻便站在了城楼上。 天地苍茫,旌旗猎猎。 黑压压的胡人铁骑如同蔓延的墨潮,兵锋直指孤悬的凉州城。 而在那如黑云压境的胡军最前方,一架粗糙的十字木桩囚车上,绑缚着一个身着大红色翟衣,头戴七翟冠的身影。 那身象征皇室恩宠、肩负和亲使命的华服,此刻成了莫大的讽刺。 金线彩绣的翟鸟在寒风中黯淡无光,明珠流苏无力地垂落,沾染着尘土。 她像一件被精心陈列的祭品,暴露在万千目光之下。 寒风撕扯着她单薄的衣袍,吹乱了额前的碎发,露出她苍白如纸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庞。 她的嘴被布条勒住,只能发出模糊的呜咽。 那双曾盛满星河、如今却盈满血丝的眼眸,死死盯着城楼的方向。 那目光里没有哀求,没有恐惧,燃烧着极致的愤怒和刻骨的屈辱。 她恨! 她恨自己成了敌人刺向故国的尖刀! 她宁愿被万箭穿心,宁愿立刻化作齑粉,也不愿成为胡人铁蹄踏碎大靖山河的帮凶! 她奋力挣扎,手腕脚踝被粗糙的绳索磨出血痕,浸透了华贵的衣料,可那束缚纹丝不动,反而勒得更深。 她只能死死瞪着城头,用眼神无声地嘶吼:“别管我!” 城楼之上,萧承渊的身影如孤松般挺立。 银甲在斜阳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头盔下的面容,却是一片煞白。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城下那个十字架上。 看着她被绑缚的惨状,看着她眼中那焚烧一切的恨意与求死之心,萧承渊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紧。 愧疚之感瞬间缠绕全身,让他窒息。 自那日一别,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她了,从未想过再见面,会是此情此景。 是他,亲手将她推向了温景珩,把她变成温景珩手里最锋利的刀! 眼前的沈昭华是大靖的郡主,皇帝的诏书已昭告天下,她此时代表着大靖皇家的脸面。 而他的身后是千里江山,是千万黎民! 第18章 无论如何选择,他都将成为千古罪人。他仿佛站在天平的两端,一边是皇家威严,一边是黎民百姓,任何一端的倾覆,他都承担不起。 萧承渊感觉自己被架在烈焰上炙烤。 他的目光扫过城下蓄势待发的胡人铁骑,扫过身边一张张的银甲军面孔。 最后,那目光又落回沈昭华身上。 她似乎读懂了他眼中的挣扎与痛苦,挣扎得更加剧烈,被勒住的嘴里发出更凄厉的听不清楚的呜咽,仿佛在说:“杀了我!萧承渊!杀了我!” 她狼狈的模样,比任何刀剑都锋利,生挖活剐着萧承渊的心脏。 就在这时,一个懒散的声音,穿透猎猎风声,清晰地传到城头:“萧将军,别来无恙?” 温景珩策马缓缓从胡军阵中踱出,一身月白长袍在铁甲洪流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 他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目光在城头的萧承渊和木架上的沈昭华之间流转,带着一种残忍的玩味。 “郡主殿下凤体尊贵,想必萧将军也舍不得让她在这风沙里久候吧?” 温景珩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战场,“开城,迎王师。我保证,郡主毫发无损,凉州百姓可得安宁。” 他顿了顿,笑容加深:“否则……刀剑无眼,沙场无情。萧将军当初能舍下结发之妻,今日是否能为了战局摒弃天子之德?若当真如此,温某属实钦佩。” 他的话如同滚烫的开水将萧承渊从头到脚淋了个透,浑身皮开肉绽般的痛,几乎站立不稳。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沈昭华。 她停止了挣扎,也停止了呜咽。 那双盈满血泪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他读得懂,却做不到。 时间仿佛凝固了。 朔风呜咽,卷起地上的残雪,拍打着冰冷的城墙和肃杀的军阵。 数十万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城头那个银甲将军身上。 投鼠忌器! 他再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这四个字的绝望,他的把柄,为什么总会轻而易举地落入敌人掌中。 他缓缓闭上眼,映入脑海的,是沈昭华初嫁那日,也如今日这般,一身烈焰红装,大红盖头掀开的瞬间,她比艳艳红妆更加明艳的脸映入眼帘,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悦。 她生得极美,美到让人过目不忘,是故他当时就了然这不是他们的初见。 再睁开时,他眼中已没有波澜。 此番唯一变故就是沈昭华,他不能确定温景珩利用完她以后,究竟会怎么对她。 此生,算他欠她的,是他没有保护好她,是他……利用了她,若有来生,他一定舍下万般顾虑,只为她一人谋算。 他原本想借助凉州城的易守难攻折损胡人兵力,如今不得不放弃这个决定。守城之战中最重要的就是箭矢,如今他们束手束脚,优势全无。 凉州城高耸的城楼,只能给他们换来半日的撤退时间。 他深深看了沈昭华一眼,迅速转过头,再不敢看她:“传令全军,撤离凉州城,退守雁谷关。” 赵参将不解地问道:“将军,此时若将凉州拱手相让,那温贼定会用同样的方法攻打雁谷关,到时候我们便退无可退啊!” 萧承渊紧紧扣住拇指的玉扳指,似是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一个字:“撤!” 赵参将领命而去,城墙上驻守的士兵也跟着纷纷退去,独留萧承渊一人侧身站在偌大的城墙上。 孤独而渺小。 沈昭华看着他的身影,绝望地闭上眼。 眼中涩涩地疼,却再也不会有眼泪流出。 泪已流干。 温景珩亦仰头望着那抹孤独的身影,昔日的好友,终于败在他的手中。 可他的心中并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反而觉得空落落的。无论如何,这凉州城,他终于拿下来了,没有废一兵一卒。 他的手段虽然为世人不齿,可是又有什么关系? 他可是为胡人效力的走狗,是通敌叛国的丧家之犬,他的手中,有的是下三烂手段。 他看着萧承渊,只觉得他的身影渐渐模糊了,模糊成左贤王的模样。 他好像又回到大军开拔前的那日,左贤王刻意露出的为难表情:“用和亲郡主做要挟,从未有之啊。此等鄙劣手段,豺狼行径,恐怕会中伤王庭信誉,树敌无数,万一动摇与金国的联盟,恐怕得不偿失啊。” 温景珩把玩着手中折扇,声音和风细雨:“所以此战,便由温某率领,拿下凉州后,所有罪责,温某一力承担。王爷不必露面,王爷的战场,在别处……” 左贤王闻言脸上露出满意之色:“何处?” 温景珩走到地图前,用折扇指了指凉州城的旁边——白发城。 左贤王更加不解:“此处虽离凉州不远,但周边崇山峻岭,千仞峭壁如刀劈斧削,极难行军,不利作为战场啊。” 温景珩一下一下地打开折扇,露出扇面上硕大的一个“忍”字,他两手摊开扇面低头看了良久,方才淡淡道:“正因为如此,他也是防守最薄弱的地方。王爷带着二十万行军,从白发城撕开一道口子,必须得经历一场苦战,王爷才能将自己摘干净。” 左贤王脸上万分凝重:“军师有几成把握?” 温景珩定定地看着左贤王,将手中折扇一点一点慢慢合上,紧紧握在手中:“十成。王爷此去,最大的障碍便是悬崖峭壁,崇山峻岭,王爷一路小心。”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左贤王的手臂,似是交代一个即将远行的至交好友,可那双明明在笑着的眼眸,却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萧承渊此时的眼神比他的更冷,他低头与温景珩对视着,眸中再没有一丝一毫面对旧友的温情,只剩下深深的愤怒和清晰的鄙夷。 他瞧不上他的手段。 萧承渊的目光狠狠刺痛了他,他的瞳孔骤缩,嘴角的弧度却加深:“玉嶂,打开城门你我好好叙叙旧!” 萧承渊收回视线,转身疾步离去,再没敢看沈昭华一眼。 没有人知道,他右手的玉扳指已经被他捏碎,碎屑划破了皮肤,汩汩流着血。 他走下城楼便看到赵参将牵着他的马早早等在那里,宽阔的古道上,两千余骑兵在古道两侧排成两列整装待发。 萧承渊翻身上马,一声轻喝,马儿嘶鸣一声,穿过两排骑兵,扬长而去。 身后的骑兵井然有序地陆续跟上了他,马蹄声阵阵,扬起漫天尘沙,遮天蔽日。 赵参将最后一个上马,作为断后跟在队伍的最后。 他们身后,沉默而肃穆的凉州城,俨然已经是一座空城。 这一出空城计,是他送给温景珩的重逢大礼…… 第18章 萧承渊走后,凉州城燃起熊熊大火,火势冲天而起,浓烟滚滚,就连光秃秃的城墙,都如同干柴般烈烈燃烧。 又是火油! 就是这场大火,足足阻了他们半日,攀云梯架不上城墙,温景珩捏紧手中的缰绳,怒意滔天:“垂死挣扎。” 他缓缓闭上眼,平息心中愤怒。 沈昭华眼中映着火焰,似是映着胜利的光,那漫天红光中,萧承渊的身影如同神祇般出现在眼前,她果然没有看错他。 她垂下头,低低地笑。 她的笑声不大,却精准地落入温景珩耳中,他悠悠转过头看她,目光一扫平日的慵懒散漫,狠厉无比。 余晖将尽,火势终于转小,温景珩阴鸷地下令:“攻城!” 准确地说,这并不算一场攻城战,因为城上无人防守。 只是被烈火焚烧过的城墙依然炙热无比,但温景珩已经没有耐心等待。 一个时辰后,已经有人忍着灼烧感攀上了城,温景珩的眼中倒映着滚滚浓烟:“开城门!” 率先攀上城楼的人立即领命而去,没多久凉州城门轰然洞开。 温景珩双脚轻击马腹,率先进入这座阻了他们三年之久的城池。 可他此时却没有半分喜悦,但他看着浓烟滚滚、空空如也的凉州城,依旧朗笑出声:“好……好得很啊,萧承渊!” 他倒是忘了,阻挡了他们三年的,从来都不是一座城池,而是那个闻名京都,谋略过人、惊才绝艳的故交。 他勒住马缰,胯下骏马不安地踏着蹄子,喷出团团白气。十万铁骑,黑压压一片,寂静无声。 只有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无数嘲弄的巴掌。 他的双手交握在马背上,有节奏地打着节拍,扫过眼前浓烟滚滚的断壁残垣,对乌介吩咐道:“传令下去,灭火、安营!” 乌介领命而去,身边人流开始涌动。 温景珩缓缓转过头,目光最终钉在囚车里的沈昭华身上。 她依旧被缚在十字木桩上,七翟冠歪斜,珠玉在挣扎中零落,大红翟衣沾染了尘土和方才马蹄扬起的污迹,凌乱不堪。 第19章 然而,那双盈满血丝的眼睛,在看清空城景象的刹那,竟奇异地亮了一下。 那光亮一闪即逝,随即被更深沉的绝望和一种……近乎解脱的麻木淹没。 她不再挣扎,只是静静地望着温景珩,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一个比哭更难看的无声的讥诮。 “呵……”温景珩喉咙里滚出一声低笑,短促而突兀。 这笑声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却激不起半分涟漪,只让周围的空气更冷了几分。 他猛地一夹马腹,策马冲向城内,月白的衣袍在铁甲洪流中划出一道刺目的流光。 此刻的凉州城如同一座巨大冰冷的坟墓,他的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回响。 温景珩勒马停在城中央,环视着这座空无一人的城池,胸腔里那股被愚弄的怒火终于再也压不住,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轰然爆发! 他调转马头,朝着囚车上的沈昭华飞奔而去。 眼看到了近前了他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直到马蹄差一点碾碎沈昭华,他才勒紧缰绳,马儿吃痛,长鸣一声,整个上半身腾空而起,旋转四十五度才堪堪停住。 他翻身下马,几步冲到囚车前,眼中燃烧的怒火几乎要将沈昭华连同这囚车一起焚毁。 他一把抓住囚车的木栏,指甲深深嵌入粗糙的木纹。 “沈昭华,你满意了?”他几乎是贴着她的脸低吼,灼热的气息喷在她冰冷的脸上。 沈昭华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眼神空洞而麻木。 仿佛他不存在一样,他突然觉得沮丧。 他猛地直起身,眼神扫过周围噤若寒蝉的胡人士兵,扫过乌介和那颜惊疑不定的脸。 他看到了拓跋风眼中一闪而过的贪婪,那目光正肆无忌惮地在沈昭华狼狈却依旧惊心动魄的侧脸上流连。 “怎么?拓跋大人,对这和安郡主还有兴致?”温景珩的声音陡然变得阴冷无比,嘴角重新勾起那抹熟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慵懒笑意,只是眼底却无半分温度,“不如,赏给你?” 拓跋风被他看得浑身一激灵,连忙垂下头:“属下不敢!” 温景珩嗤笑一声,目光再次落回沈昭华身上,他伸出手,猛地抓住她翟衣的前襟,用力一扯! “嗤啦——”华贵的锦缎应声撕裂,露出里面素白的中衣。 沈昭华惊得猛地回过神,眼中是濒死的羞愤和恐惧。 “温景珩,你个畜生!” 温景珩却不理会她的咒骂,只是将那象征皇家恩宠的翟衣狠狠掼在地上,金线彩绣的翟鸟被尘土瞬间掩埋。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刻骨的厌恶,“把这身破烂,给我烧了!” 他说完解下自己的深色外袍,劈头盖脸地扔在沈昭华身上,将她破碎的尊严粗鲁地裹住。 “带走!严加看管!”他不再看她,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士兵们噤若寒蝉,那颜犹豫片刻,出声问道:“安排在何处?” 温景珩看了眼沈昭华,沉声道:“找间像样的屋子,打扫出来,还是和我安置在一处。” 那颜挥了挥手,两名士兵连忙将沈昭华从囚车上解下,押了下去。 温景珩这才深深吸了一口凉州城冰冷而带着焦土味的空气,眼中燃烧起比之前更炽烈的火焰,那是被彻底激怒的复仇之火,混合着棋逢对手的亢奋。 到底,是他小瞧了他。 他将手中缰绳扔给那颜,缓缓走在青石板上,用脚丈量着脚下的土地。 他的两侧,余烬还在燃烧,火光照耀着他的眉眼,漫天的灰烬漂浮,弄脏了他俊美的脸庞。 可他不在乎,他缓缓地走着。 三年了,他等这一刻等了三年。 温景珩带着那颜和乌介将整个凉州城巡视了一遍,回来的时候月亮已经高悬。 他现在的住处,正是萧承渊之前的府邸。这座院落是青砖所砌,损毁相对较少,那颜命人先帮他收拾了出来。 温景珩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时,一股混杂着焦土和淡淡石叶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味道让他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 石叶香……萧承渊惯用的冷冽香气,即使主人已去,竟还固执地萦绕在这方寸之地,无声地宣告着此处曾属于谁。 月光惨白,透过破损的窗棂,在地面投下支离破碎的光斑,像洒了一地的碎银,冰冷而凄凉。 那颜和乌介跟在他身后,俱是屏息凝神。 这间勉强收拾出来的屋子,是整座府邸损毁最轻的一处,青砖墙壁尚算完整,但墙角仍有烟熏火燎的痕迹,一张厚重的梨木桌案上,刀痕纵横交错,诉说着撤离前的混乱。 一张宽大的床榻靠墙摆放,铺着他惯用的上好毡毯,与这残破的环境格格不入。 温景珩的目光缓缓扫过室内,最终,定格在屋子最阴暗的角落。 沈昭华蜷缩在那里。 她身上那件过于宽大的深色外袍,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地裹住,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和散落在地面、沾染了泥污的几缕乌发。 她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跳动的火苗投影,一动不动,仿佛灵魂已从这具躯壳中抽离。 白日里被撕毁翟衣的极致羞辱,空城计下被彻底当作弃子的冰冷现实,似乎已将她最后一点生气也榨干了。 她像一尊被遗弃在废墟里的琉璃人偶,精美,脆弱,了无生机。只有偶尔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肩头,证明她还活着。 她的面前,摆放着一碗清粥小菜,她却动都没动。 温景珩看着这样的她,白日里那股焚烧理智的狂怒早已沉淀下去,化作一种更深的、更黏稠的阴郁,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他挥了挥手,那颜和乌介如蒙大赦,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沉重的门轴转动声格外刺耳。 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属于萧承渊的冷冽石叶香气。 温景珩没有立刻走向她,也没有走向床榻。 他就站在门口那片破碎的月光里,身影被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微微晃动,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他的目光并未离开角落里的身影,声音不高,却像冰棱砸在寂静里:“这味道,可还熟悉?” 他指的是那萦绕不散的石叶香,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却字字如针,“你心心念念的夫君,连这点痕迹都舍不得替你抹去。他走得倒是潇洒,留下这满屋子的……念想。” 沈昭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却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 那“念想”二字,像钝刀子割肉,比任何直接的辱骂都更让她痛彻心扉。 温景珩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终于迈步走了进来。 他没有走向她,而是踱到那张伤痕累累的梨木桌案前。 案上除了一盏油灯,空无一物,干净得异常。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腹缓缓抚过桌面上那些深刻的刀痕,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专注,仿佛在触摸萧承渊留下的无形的挑衅。 温景珩突然觉得有些乏了,他将床榻上的毡毯扯下扔在她脚边,和衣躺在坚硬的床板上,再无声息。 沈昭华蜷在离床榻最远的角落,裹着温景珩那件过于宽大的深色外袍。 袍子残留的杜若气息丝丝缕缕钻入鼻腔,与屋内无处不在的、属于萧承渊的冷冽石叶香纠缠在一起,让她胃里一阵翻搅,几欲作呕。 第二日一早温景珩就出门了,入驻新城,他手里的事务繁多忙得焦头烂额,再没精力管沈昭华的死活。 直到入夜那颜过来汇报说沈昭华绝食了。 温景珩闻言轻抚额头,她还是如此不中用啊。可她现在还不能死,她和沈定邦对他来说,还很有用。 他迎着更深露重回到房间的时候,就看到她如昨夜一般蜷缩在角落,面前的食物一动未动。 他的眸子一窒,迈步径直走向她。他站在她面前看她良久,她却一动未动。 温景珩缓缓蹲下,直视着她低垂的眼帘:“想死?” 他伸出手,修长如竹的手指捏起碗中的一块胡饼,伸到她的面前:“我可是答应过令尊,要护你周全,你可别让我难办啊。” 沈昭华依旧一动不动,僵持良久。 “呵,”温景珩将胡饼扔回碗中,拍了拍捏起她的下巴逼迫她直视他,“好啊,你想死,我成全你,不如我帮你死得快一点如何?” 他说完放开她,缓缓站起身,对外命令道:“来人,将她再给我架回囚车上!” 立即有人领命而来,将如行尸走肉的沈昭华架了出去。 被捆了一天一夜,她的生机便如大漠中的雨水迅速流失。 第20章 第二日,日上三竿的时候,她的嘴唇就已皲裂起了一层皮,口中饥渴难耐,连津液都已干涸,每吞咽一下都干裂刺痛。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温景珩模糊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 他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飘荡在她耳边:“想喝水吗?” 他举着一瓢水放在她的唇边,她立即本能地舔了舔唇边的水渍。 他蛊惑的声音又响起:“想活命就点点头,我立即叫人放你下来。” 沈昭华却一动未动。 “你可想好了?”他的声音转冷,“你该清楚,我早晚有一日会攻陷京都,若你活着,可保你全族性命。” 沈昭华依旧未动。 “你的父亲,可还等着你回家呢。他那么疼你,你舍得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沈昭华终于动了。 她轻抬眼帘,恍惚间好像看到了父亲苍老的面容。她想伸手触碰,却动不了,只能轻声呢喃,声音喑哑而破碎:“爹爹,晏晏不孝……” 她的声音微弱,温景珩却听清了,他的身体猛地僵住,手中的水瓢骤然坠地,一贯淡漠的双眼瞬间盛满恐惧,声音里透着从来没有过的慌乱:“快!放她下来!” 恍惚中,一个扎着双髻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轻笑着告诉他:“我叫晏晏,言笑晏晏的晏晏。” “快点!”他慌乱地上前试图解开粗粝的麻绳,手却颤抖着不听使唤。乌介和那颜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慌乱的模样,连忙纷纷上前亲手解开了沈昭华的禁锢。 她刚得了自由,身体就如同绸带般悄然滑落,温景珩连忙上前将她稳稳接入怀中。 抱住她的瞬间,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轻颤,怀中的人轻得可怕,冰冷而脆弱,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他低头看着怀中那张苍白如纸、沾染灰尘的脸,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所有的言语都被翻江倒海般的悔恨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无尽的慌乱和眼底深处剧烈翻涌的痛苦。 第19章 雁谷关内,军帐林立,旌旗猎猎,士兵的操练之声阵阵传来,军队俨然已经安营扎寨,井然有序。 萧承渊入关后一路走来,不少人跟他躬身行礼,换作平日他都会礼貌点头回应,今日却行色匆匆,跟着引路的卫兵步履匆忙,直奔他的帅帐。 “去把张福全给我叫来!”他的声音隐忍着怒意,周身的戾气却已掩饰不住,他身边的卫兵只觉得压迫感一层一层地涌上来,让他呼吸都愈发凝重。 立即有人领命而去。 萧承渊挟着怒气,粗暴地掀开帐帘走进了早早为他准备好的大帐。 帐内陈设简单,却已收拾齐整,甚至那张熟悉的、从凉州府衙搬来的宽大书案也已安放妥当。然而,这熟悉的环境并未带来丝毫安宁,反而像无声的讽刺。 他几步跨到案前,并未落座,手重重按在冰冷的桌面上,目光扫过空荡的营帐,最终定格在那硕大的凉州沙盘。 六日前,凉州府衙的争吵声犹在耳畔: 李云归皱着眉,满眼忧虑:“朝中重军把守凉州,其余各处皆防守薄弱。” 高适将军向来谨小慎微,他指了指凉州不远处的白头城:“但是胡人军队也都驻扎在凉州城外,其余各处关隘极难行军,唯有与凉州相近且防守最薄弱的白头城或可一试,若我是温贼,定调遣兵力,绕道白头城。一旦攻下,便可绕道后方直扑凉州,成合围之势。” 许沐戈急道:“大将军,需赶快增援白头城。” 萧承渊看着许沐戈焦急的脸,问道:“增援白头城?以何名义?未卜先知?朝廷那些衮衮诸公,会信,还是会疑?” 许沐戈语塞:“这……” 林岳接道:“无论如何,此乃国难,万一白头城陷,吾等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需得早早应对。” 众人闻言都不再说话,齐齐地望向萧承渊。 萧承渊的目光在白头城和凉州城之间徘徊,良久方道:“如今凉州城外有三十多万胡军,而我方只有十几万人,敌众我寡,借助凉州地势才勉力抗之。” 他缓缓转动着右手的扳指,眸色沉沉:“兵分势弱,恐不是良策。” 李云归心下了然,明白萧承渊已有谋划,问道:“那依大将军之计?” 萧承渊伸手指了指凉州身后的雁谷关:“王侍郎一走,全军立即后撤,退守雁谷关!故君,撤离事宜,由你全权负责。” “什么?!” “退守雁谷关?!” “凉州、白头城,两座重镇,拱手让人?!” 惊愕的质问声几乎同时炸响。 故君是李云归的字,他闻言亦十分震惊:“大将军,如此一来,白发、凉州两城俱失啊。” 李沐戈急得脸色发白:“大将军,雁谷关是最后一道屏障,连守都不守便弃城,如何向朝廷、向天下交代?”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高适也失声道:“若两城俱失,朝野震动,举国哗然!大将军,三思啊!” 萧承渊霍然直起身,挺拔的身姿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蓄势待发,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他环视帐中每一张震惊、不解甚至隐含愤怒的脸,眼中燃起烈烈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 他要的就是这举国哗然! 将士们在前线浴血,缺衣少食,朝堂之上却依旧醉生梦死,歌舞升平。这把悬在头顶的胡人利剑,唯有真正砍下来,砍得足够深,足够痛,才能惊醒那些装睡的人!才能让那些盘踞在权力中心、吸食民脂民膏的蠹虫,感受到战争的残酷、局势的紧迫! 但这番话,他一个字也不能说出口。那是大逆不道,是授人以柄。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沉静地扫过众人,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诸位,玉嶂今日所言,句句肺腑。此乃当前唯一稳妥之策。此中深意,日后玉嶂必给诸位一个明白交代。此刻,军令如山!”最后四字,带着凛冽杀伐之气,不容置疑。 帐内陷入一片死寂。 将领们面面相觑,最终在萧承渊那不容置喙的目光和沉重的威压下,艰难地低下了头。 李云归第一个拱手,声音沉重:“末将领命!” “末将领命!” “末将领命!” 声音陆续响起,带着不甘,却也带着对主帅视死如归的信任。 萧承渊迅速部署: “故君总领撤离,李沐戈、林岳从旁协助,务必有序,不得生乱。” “高适、萧景,即刻率一万精锐,轻装简行,火速赶往雁谷关,安营扎寨,务必在大军抵达前一切就绪。” “赵参将,”他看向最信任的部将,“点五千精骑,随我留守凉州。备足火油、强弩,我要在撤离前,让温景珩的先头部队,付出血的代价!” “大将军,”赵参将猛地单膝跪地,声音急切,“断后之事,末将一力承担,您身系全军安危,万不可以身犯险。” “不必多言,”萧承渊断然挥手,“我必须留在凉州。只有我出现,温景珩才会相信凉州仍有死战之心,他才会不疑有他地踏入我为他备好的陷阱。纵是‘拱手相让’,也要让他付出刻骨铭心的代价,让他记住,我大靖城池,不是那么好拿的!” 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时不我待,执行军令!” 回忆的惊涛骇浪在萧承渊脑中翻涌,最终定格囚车上沈昭华那张绝望、愤怒的脸上,他心中猛地一痛,豁然睁开眼,再不敢多想。 他环顾四周,帐中虽简陋,却干净舒适,李云归做事,果然妥帖。 张总管到的时候,萧承渊已然脱下盔甲,换上了一袭月白色的长袍,长发未束,难得透出几分闲适。 凉州城之事,他早有耳闻,也心知萧承渊一回来就唤他过来所为何事。 他一进门,不待萧承渊说话就跪了下去:“老奴,死罪!” 萧承渊站在案前,俯首写着什么,头都没抬。笔锋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压抑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地上跪着的白发老人不知跪了多久,整个后心都被汗湿透。 萧承渊终于写完了,他端起一旁的盖碗喝了口茶,终于开口:“张总管,你来我萧家多久了?” 面对这位老人,萧承渊的话总是多些。 张总管的声音已经浑浊,又是夹着些回忆:“已经三十八年了,少主,老奴十几岁就在萧家做事了。” “三十八年……”萧承渊重复着,“原来已经这么久了,也该歇歇了……” 张总管没有抬头,布满皱纹的三角眼已经湿润,“老奴该死。” 萧承渊放下盖碗,抬手指了指书桌右侧角落里的一个木匣子,“这是我名下的一些田产铺子,你清点一下,去帮我看着吧。” 第21章 萧承渊越过书案,走到张总管身边,将老人扶了起来。许是年纪太大,又许是跪了太久,老人借着他的力好不容易才站起身:“谢少主不杀之恩。” 萧承渊走到书桌前,拿起木匣子递到他手上,“我知你是为我好,但是我做事自有打算,张伯伯,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 听到这声张伯伯,张总管的两行浊泪瞬间滚落,似乎又看到那个喜欢缠着他的顽皮孩童,“少主,是老奴自作主张,让少主为难了。” “你且去吧。”萧承渊的声音复又变得清冷,“记着,不要再有下次。” 张总管闻言低下了头应道:“是。” 萧承渊又从书桌上拿了厚厚的一打信:“这是我这些年收集的,替沈定邦克扣军饷、倒卖军需的铁证,还有这封通敌的诏书,你亲自交到父亲手上,不得经他人之手。” “少主,您要做什么?这些东西交出去,您自己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我就没想过能将自己摘干净,只能肃清朝纲,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在所不惜,”萧承渊将信放在匣子上,叹息道:“凉州已陷,白头城也必将不保,雁谷关距离京都不过三百余里,战报一到,朝堂必定人心惶惶,嘱托父亲可顺势发难。” 张总管为难道:“可那封通敌密函……” “让父亲负荆请罪,”萧承渊打断他,眼中戾气一闪而逝,“在朝堂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声泪俱下地控诉!就说他当年受沈定邦威逼利诱,铸下大错,日夜煎熬,如今胡虏压境,雁谷告急,将士们饥寒交迫,大靖危如累卵!他痛定思痛,为江山社稷,为大靖黎民,不得不大义灭亲,揭发首恶沈定邦!” “可……可万一沈定邦狗急跳墙,反咬一口,或是面圣自辩……”张总管仍有忧虑。 “没有万一,”萧承渊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森然的杀气,“告诉父亲,证据链我已替他准备周全,足以让沈定邦百口莫辩。时机就在凉州、白头城接连陷落,战报传回京都,举朝震恐之时!要他务必在沈定邦反应过来之前,以雷霆之势,率先发难,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侯爷恐怕不会答应……” “告诉父亲,我将上疏请罪,所有罪责我会一力承担,若父亲不能及时递上证据咬死沈定邦,便是陷萧家于万劫不复,”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也会立刻上奏弹劾,此次和亲,名为固邦,实为资敌。沈定邦力主和亲,其女和安郡主更被胡贼利用,成为攻陷凉州、动摇军心的工具。两座重镇沦丧,京都危在旦夕,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这个交代,沈定邦给定了!” 张总管看着眼前这个眉眼间依稀还有少年轮廓,却已深沉如渊、手段狠厉的少主,心头五味杂陈。 那个曾一心向往翰林清贵、想要肃清朝纲的翩翩少年郎,终究被这残酷的世道和沉重的枷锁,磨砺成了如今的模样。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老奴……记下了!定一字不差转告侯爷!” 萧承渊最后看了一眼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疲惫与复杂,最终化为一句冰冷的送别:“去吧。” “少主……保重!”张总管深深一躬,抱着沉重的木匣和信件,一步一顿,艰难地转过身。 膝盖的疼痛和心中的悲怆让他佝偻的背影显得更加苍老脆弱,步履蹒跚,每一步都走得异常缓慢而艰难。 萧承渊站在原地,没有动,目光追随着那道踉跄的身影,直到他掀开帐帘,融入外面灰暗的天光。 帐帘落下,轻轻晃动,隔绝了内外。帅帐内,瞬间只剩下萧承渊一人。 支离破碎的山河、动荡腐朽的朝局、沈昭华一心赴死的目光,以及那即将掀起的京都血雨腥风……无数纷乱的影像和沉重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网,将他紧紧缠绕,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缓缓闭上眼,右手无意识地再次抚上那枚冰凉的玉扳指,却发现,那里已空无一物。 帐外,士兵的操练声、战马的嘶鸣声隐隐传来,如同遥远而沉闷的鼓点,预示着更加惨烈的风暴,正在步步逼近。 第20章 沈昭华感觉自己置身于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她想睁开眼,却又觉得眼皮无比沉重。 迷迷糊糊中,有一小股温水缓缓流进她的嘴巴里,缓解了口中的干燥。她贪婪的咂了咂嘴,立即又有一股温水送入她的嘴中。 可她只觉得不够,那湍湍细流,还没流到嗓子里就□□燥的唇齿吸收了。她的嘴巴贪婪的一张一合着,那一股一股的温水,也配合着她嘴巴的开合送入她的嘴里。 久旱逢甘霖,有人不知疲倦的一勺一勺的往她嘴里喂着水,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觉得喝够了,复又睡去。 可她睡得并不安宁,半梦半醒间总觉得有道目光粘在她身上。 她好像看到了萧承渊,他站在高高的城楼上与她对视,眼中充满了痛苦、挣扎,彷佛还带了一丝……不舍? 她想要看清楚,可那张熟悉的脸突然变成了温景珩。他的眼中燃烧着焚烧一切的狷狂恨意,朝她伸出手,彷佛要将她拉入无尽地狱。 她不由惊呼,想要摆脱紧紧钳制她的手,可她怎么也甩不脱。 恍惚中,她听到有人唤她,那声音她似乎很熟悉,却又带着她不熟悉的温柔:“晏晏,别怕。” 她感觉到有一只轻柔的手,如同幼时母亲一般,轻轻的拍着她的肩侧,柔声安抚着她:“不会再有事了。” 她在这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安抚中,突然觉得安心,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终于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环境——她和萧承渊生活了三年的地方。她只觉得恍若大梦一场,梦醒了,她还是那个天真任性,每日等着夫婿回家的小妇人。 那个时候,她所有的烦恼都是怎么让萧承渊多陪她一会。 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趴在她床侧的月白色身影。 是温景珩。 他的存在提醒着她,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现在的凉州,已经被胡人占据,而叩开凉州大门的,正是她这个安和郡主。 她目光如刀,千刀万剐着趴在她身侧熟睡的人。 他似乎睡得很沉,长发披散开来,丝丝缕缕的缠向她的手臂,她只觉得恶心。 连他发丝的触碰……都觉得恶心。 她厌恶的抬手,将他的长发从手臂上甩了下去。 他似乎连发丝上都带着警惕,瞬间惊醒,直起身担忧的查探她的状况,却撞上她结冰的双眸。 可他还是喜形于色,伸手想要探她的额头:“你醒了?” 他却没能碰到她,她在他的手伸向自己的瞬间,唯恐避之不及的侧过头,连滚带爬的躲到床榻的角落。 温景珩脸上的喜悦瞬间僵住,他望着她的眸子暗了暗,缓缓放下手。 她防备的与他无声对峙,她好像总是这样,沉默、倔强、坚持。 温景珩此前,甚至很轻易的就忽略了她的情绪,只有某个被她外貌惊艳的瞬间,会恶趣味的想要逗她一下,就像一只吃饱喝足、了无生趣的猫在逗一只缩在角落避无可避的老鼠。 他原本把她当作猎物,心中有盘算、有利用、有玩弄或许还有一丝同为汉人的惺惺相惜,却从未真正把她放在眼里,从未在意过她的情绪。 她安静而又倔强的近乎透明。 可是如今,当他真的开始留意她,留意她的情绪,才发现她的抗拒、她的疏离、她的安静、她的恐惧和厌恶都是一把把锋利的刃,在他身上划出一道道伤口,不致命却又疼痛无比。 他尴尬的清了清有些梗住的喉头,轻声问道:“你......饿了吗?” 他的声音及其轻柔,生怕再吓着她。 沈昭华不回答,只是防备的看着他,身体蜷缩成一团,彷佛这样就能护住自己不受伤害。 温景珩又伤感的觉察到,她在自己面前大部分时间都是这个姿势。他想伸手安抚她,却又无力的意识到,他能带给她的只有恐惧。 他颓然站起身,低头看着她。 她因为他的姿势又瑟缩了一下,眼中的恐惧加深。 他曾经无数次低头俯视她,以猎人的姿态。这个姿势瞬间让她觉得充满压迫与威胁。 温景珩心中清楚,却也觉得自己咎由自取。 他连呼吸都放缓了,语气中带着化不开的柔情轻声询问:“你想吃什么?我让他们给你送过来。” 依旧没有人回答他,她警惕的目光中透出一丝疑惑,不能明白他又想做什么,又要如何折磨她。 她的目光让他觉得心疼,也让他觉得无力。他轻声叹息:“我一会让他们煮点粟米粥送来,你吃完好好休息。放心,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也不会再有人……打扰你。” 他们同住了这么久,他从没有哪一刻像如今这般想要留在她身边,哪怕什么话都不说。可是也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让他清楚的意识到自己该离她远一点,让她好好休息。 第22章 是他伤她至深,无颜以对。 他又深深看了她一眼,压下眼中的担忧和欲念,转身离去。 温景珩离开没多久,一名女使捧着清粥小菜走了进来。身在胡营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除了自己以外的女性,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女使彷佛看透了她眼中的困惑,轻笑道:“姑娘昏迷数日有所不知,我是军师特意寻来照顾姑娘的,姑娘可以叫我清明。” 所以,昏迷中温柔的喂她水喝的人就是这位清明姑娘吗? 沈昭华眉头紧缩,眸中是化不开的不解,她想不明白温景珩为什么突然这么好心,是想用怀柔政策让她放弃赴死,继续为他所用吗? 她声音透着冷气:“你让他不用白费心机。” 她将头埋进臂弯里,声音闷闷的传来:“你出去吧,我什么都不会吃,我虽然受制于他,但我一心求死,他却左右不了。” 清明将托盘放到她的面前,劝说道:“依我看,姑娘怕不是对军师有什么误会?清明觉得军师甚是爱重姑娘。” 爱重?沈昭华闻言心中冷笑,彷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大的笑话。 可她笑不出来,她也无心跟清明闲聊,只将自己隔绝在臂弯中,刺猬般露出一身的刺来保护自己。 她觉得自己的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拧转,发出空洞的鸣响。 眼前阵阵发黑,连支撑自己坐起来的力气都像被抽干了。 清明送来的粥散发着诱人的米香,那香气钻进鼻腔,竟引得胃部一阵痉挛般的抽痛。她死死闭上眼,用意志力对抗着身体本能的哀嚎。 清明劝了半天,沈昭华却不再搭理,倔强的蜷缩在角落里。 “真是够倔的。”清明小声的嘀咕着,没办法只好退了出去。 不一会温景珩又回来了,他来的匆忙,停在她身边的时候还带着轻微的喘息。 他小心翼翼的坐到床边,试探着与她协商:“你只要答应好好活下去,我保证以后绝不再利用你,你想做什么我都答应,好不好?” 他端起碗凑到她的身前:“你已经许久没有吃过东西了,听话,多少吃一点。” 沈昭华依旧一动不动,她铁了心的寻死。 这些日子,她早已看清了温景珩的为人,他的阴狠、算计、不择手段,她都已领教过,此刻哪怕他说出花来,她都不会信半个字。 他如今如此讨巧,定然是自己还有更大的利用价值。 她绝不能再被他利用。 温景珩看着她倔强的身影,只觉得无可奈何。还不如昏迷的时候,还能喂的进东西。他此刻心急万分,真恨不得把她敲晕。 可他舍不得,只能端着碗跟她僵持良久,最终不得不败下阵来:“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你现在把这碗粥喝了,我保证从你面前消失,你再也不用看到我。” 沈昭华依旧未动。 温景珩将粥放回托盘上,深深的看了沈昭华良久。他大概能猜到她的想法,她不相信他。 可他也确实不舍得消失。 他原本以为,他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牵绊之人,可上苍垂怜,将她送到他身边。 是他有眼无珠,他原本以为,她身上熟悉的杜若香是巧合,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他真的是该死,蠢的该死,竟亲手将他们陷入如此境地。 他不舍的看着她,彷佛要将她的轮廓刻进骨子里,语气里透着抑制不住的柔情和祈求:“我若做不到,你随时都可以再绝食,对不对?” 沈昭华闻言轻轻抬起头,探究的看着他,彷佛在判断他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温景珩终于可以看到她清丽的脸庞,满意的笑了。 他突然躺倒在她身边,无赖道:“你要是不吃,就是舍不得我离开,那我可要在这里休息了。” 他这话果然凑效,沈昭华闻言迅速端起一旁的粥碗,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哪里还有半点名门闺女的骄矜。 她被陶碗遮住了视线,自然看不到此时温景珩躺在那里,望向她的眼中一览无余的伤感和痛楚。 她一饮而尽,放下碗看向温景珩,似是在下逐客令。 温景珩在她看过来的瞬间就轻阖眼帘,遮住大半情绪,起身笑道:“那温某先告辞,如若想在下了,姑娘可以不吃饭,温某保证马上就到。” 沈昭华没有接话,望向他的眼眸冰冷又疏离,仿佛跟他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口水。 温景珩被她的目光刺痛,低头整理了一下情绪,才转身离去。 那晚以后,温景珩果真没有再出现。 但她心里清楚,温景珩绝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她必须找机会逃出去。 第21章 温景珩不在,沈昭华的行动方便了许多,她连续半月趁着夜深人静探查营帐附近布防情况,终于让她找到了规律。 她蜷在角落,耳朵却竖着。守卫换班的间隔、巡逻路线的规律、士兵们抱怨粮草时提到的地名…这些碎片被她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记在心里。 她甚至开始分辨那几个常出现的胡人头领的名字和语气,猜测他们的关系。 她这一片的布防日夜分为三批,她发现最松懈的时候不是夜半三更,而是日夜交替之际。那个时候人困马乏,那种松懈甚至不是刻意的,而是一种本能。 连她也数次在探查时在这个时辰不小心睡过去。 所以,这一次,是她觉得万事俱备的最佳时机。 夜已将尽,天光未现,皓月当空亦透出一丝疲倦。 沈昭华闭目养神,却没有一丝睡意。睡在她床侧的清明已经渐渐响起轻微的鼾声,沈昭华轻巧地起身,拿起早已备好的包袱,轻而易举地绕过她。 她屏住呼吸,数着营帐外外巡逻士兵的脚步声。 “五、六、七…转向了。’”她默念着这半月观察到的规律,像一只灵巧的猫,贴着阴影迅速移动到下一处遮蔽物后。 她心跳如雷,但头脑异常清醒,每一步都踩在守卫视线的盲区。 帐外的月光照亮了前路,她特意选在晴空万里、月色正明之时,好为她照明方向。 上一次的鲁莽挫败,这一次绝对不能再发生。 她长舒一口气,挺直脊背,沿着上次的路径,缓步走了出去。她下定决心,走的看似光明正大,哪怕被发现了也可以说睡不着出来散步,大不了再回去,但她拿着包袱颤抖的双手依然暴露了她内心的紧张。 她越走身形越弯,最后几近匍匐。她终于理解了掩耳盗铃的人,不过是没有办法而已,她将身子一弯再弯,祈祷自己不被发现。 直到一只有力的大手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拉将她拉入一个结实的怀抱。 她的惊呼被她硬生生压下,随即有人大声询问:“什么人在那里?” 脚步声四起,朝着她的方向涌来,火光越来越近,她的心仿佛要跳出来。直到一个熟悉的慵懒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去忙你们的。” 领头之人看清了温景珩,歉声道:“属下职责所在,打扰军师了。”说完不等温景珩回复,就挥退了众人。 火光渐行渐远,但透着月光,温景珩依旧看清楚怀中人惊心动魄的美貌。她剧烈的心跳在他怀中跳动,让他也不由心跳加速,竟舍不得放开她。 沈昭华伸手推开他,后退了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半月不见,她恢复了些许生机,比之从前的弱柳扶风的清瘦孤绝,更添了一份艳丽。从离开她营帐的那一刻,他就料到了此情此景,只是没想到,竟然让他等了足足半月。 他不由赞赏:“足够有耐心,却还不够机敏。” 沈昭华也不耻下问:“那还要怎样做?” 温景珩看着她眼中燃烧的希望火苗,不由轻笑:“你觉得,我会教你怎样离开我吗?” 沈昭华垂下眼眸,满脸失望:“自然不会。” 温景珩看着她失落的样子没来由地觉得心疼:“或许……我可以放了你。” 沈昭华抬眸看着他,眼中闪烁着点点星光:“你想要我做什么?” 可她看着他眼中快要溢出来的绵绵情意,突然惊慌后退。 若说她此时真的有他想要的,而她恰巧又能给的东西,都已经明晃晃地写在他的眼中,不需要再言明。 可她真的能给吗? 她不能! 她自己的身体,她自然要万分珍重。除非她愿意,否则她宁可死都不会让人糟践。 沈昭华的动作刺痛了温景珩。 原本他对她从未有过龌龊心思,原本他只想要她的原谅,原本她只要开口他就不会再拒绝,原本他可以送她回京都。 可是他在她心中就是乘人之危的无耻之徒。 没错,他就是无知之徒! 他突然伸出手,拦腰截住她后退的身子,倾身上前,低头吻向她的唇畔。 沈昭华慌忙扭头躲闪,他修长有力的手掌覆上她的下颚,逼迫着她抬起头迎向他。 第23章 他在她唇畔落下一吻,蜻蜓点水般,并没有加深这个吻。 随即他禁锢她下颚的手环上她的后脑,双臂收紧将她按向自己的怀中,紧到她觉得窒息,可她推拒的双手却起不到丝毫作用。 “温景珩,你放开我!” 她徒劳地呼喊,他却真的放开了她,随即不待她说话,转身离去。 他的步伐又急又快,似是在抽离生命中万般不舍的东西。 可他终究没有再回头。 沈昭华看着他决绝的背影,竟一时愣住了。 他这是……放了她? 她心中狐疑,可那片能够容身的密林就近在咫尺。无论如何,她都无法控制住自己不去尝试。 她不再看温景珩,迈步朝着密林走去。 这一次,她轻巧的、如愿以偿地走入那片密林,照在她身上的月光渐渐被遮掩,最终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她从前怕黑,可此前,这片黑暗却如同宽大的罩袍将她笼罩其中,让她觉得安心,她终于逃离了那个让她生不如死的地方。 沈昭华刚迈步,温景珩就停了下来,他静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转身,目送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看着她远去,如同看着曾经短暂照亮他心中一隅的微弱烛光渐渐湮灭了。 月华如水,守卫的士兵举着火把穿梭在他周围,可他却觉得自己又置身于黑暗中,又只剩他自己在踽踽独行。 天煞孤星,亲友离散。 他想起大巫师给他卜的卦,突然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到底,还在奢望什么? 他这样的人,难道也想有个家吗?难道还配有个家吗?! 痴心妄想。 他抬手轻轻拭去眼角笑出的泪水,迈步走向他许久未曾踏足的、属于他的安身之处。 沈昭华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这片树林足够茂密,竟将月光尽数遮挡,让她不辨方向。 可她心中却觉得轻松愉悦,脚步也不由轻快了许多。 她丝毫察觉不到,隐藏在林木森森中的巨大危险,蛇虫鼠蚁、飞禽走兽、毒泷恶雾,每一样都能轻而易举的取她性命。 前路危险重重,她如初生牛犊,落入虎口却不自知。 安静的密林中,响起一声声她不熟悉的奇异叫声,她以前从未听过,只是那叫声如同凄厉哀嚎,让人不寒而栗。 她不由停下脚步,喘息着四处打量,直到对上一双发着幽森光芒的眼,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出,直冲头顶。 沈昭华缓缓后退了几步,转身就跑。 她跑出了此生最快的速度,脚下一个不稳,甚至顾不得回头看一眼。 可她还是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朝她扑了过来,她心中惊慌,脚下开始不稳,一不小心摔到旁边的斜坡上,整个人跟球一样滚了下去,一直到脑袋撞倒一棵树上才停了下来,她只感觉到眼前一黑,就不省人事了。 第22章 沈昭华是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怀中醒来的。 夕阳的余晖洒在金黄的沙丘上,一支二十余人的驼队在沙漠中缓慢前行。 他们同骑在一匹骆驼上,他将她圈在怀中,双臂牵着缰绳不急不慢的缓步走着,感受到她的动作轻声询问:“姑娘醒了?” 沈昭华扶着还有些昏沉的脑袋转头看他,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带着银色面具的脸,不由有些警惕:“你是谁?” 感受到她的紧张,男人轻笑:“在下不才,是这支商队的主人,我们昨夜在山中围狩野物,恰巧碰到姑娘遇险,就顺手将姑娘救了。”他似是很得意笑了一声,邀功一般继续说道:“不才正是姑娘的救命恩人,姑娘可以叫我恩公。” 沈昭华没有遇到这般舔着脸邀功的人,不由多看了他几眼,冷硬的金属面具却看不出丝毫表情,一双看向她的眼眸却是盛满笑意。 “多谢你,有机会我一定会好好报答。” “姑娘刚醒就着急给在下画饼充饥,这样不好吧。”他有些不满的说道:“姑娘如果实在无以为报,不如以身相许?” 沈昭华听着他话中的戏弄嘲谑,冷下脸来:“不知恩公如何称呼,等我回了京都,一定会报答恩公,我说道做到。” “哦?”他听完有些惊讶的问道:“姑娘要回京都?” 沈昭华移动了一下身体,与他拉开距离,点了点头:“是。” 男子看着她的动作,停了下来,翻身下了骆驼,将缰绳交到她手中:“姑娘既然醒了,就自己骑吧,正巧我们也要去京都,此一路山高水迢,不如同行?” 沈昭华闻言心中欣喜,连忙答应:“那就劳烦恩公一路多多关照,我爹爹是中书令沈定邦,等回了京都,我一定让他好生答谢恩公。” 她从未独自远行过,身上也没有盘缠,又不辨方向,能跟着驼队一起进京再好不过了。但她又担心他们新生歹意,连忙搬出父亲的名讳,威逼利诱、狐假虎威一番。 男子听完果然大吃一惊:“竟是沈大人千金,在下三生有幸能结交沈姑娘,望沈姑娘日后在京都能多多照拂在下小小生意。” 沈昭华很满意他的反应:“那是自然,不知恩公如何称呼?” “姑娘可以唤我沐林。” 沈昭华低头朝他笑了笑:“沐林公子,我记下了。待回京都必定重谢。” 沐林朝她点了点头,翻身上了一旁的骆驼,探手过来拉了一下沈昭华的缰绳,骆驼又迈着悠闲的步子,缓缓前行。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透过云层笼罩下来,给每个人脸上都镀上了一层暖意,连沐林的银色面具都柔和许多。 晚风吹过,吹起沈昭华鬓边的发丝,吹起驼铃阵阵响动,声如天籁。 天空中一群南归的雁,一字排开,展翅翱翔。 沐林昂首望着天边晚霞,长叹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说罢他用口哨吹了一曲《夕阳箫鼓》,清丽的哨声竟含了一丝肃杀之气和悠扬之感。 沈昭华心中压抑了许久的郁气在这一刻消散殆尽,她觉得连吹在脸上的寒风都不再冷冽,更添了一丝畅快。 晚霞,鸿雁,驼铃,耳边悦耳的哨音和回家的喜悦,让她的脸上漾起明快的笑意。 天高海阔,任凭鱼跃鸟飞。 沐林一边吹着曲子一边回头看她,在看到她脸上笑容的时候愣了一下,凑过身来问她:“我吹的好听吗?” 他这样急于表现的人,沈昭华此前闻所未闻。 但她由衷的高兴,不由也对他和颜悦色,配合的称赞:“好听。” 沐林似是对她的回答很满意,朗声笑了:“我会吹很多曲,姑娘还有没有什么想听的?” 不知怎的,沈昭华突然想起胡人帐中温景珩吹的那曲《胡笳十八拍》。 她一下子被扫了兴致,收敛了笑容:“没什么想听的。” 沐林看着她突然一脸阴霾,连忙求饶:“好好好,不想听我就不吹了,干嘛生气啊。” 他坐直身子小声嘀咕道:“不好听就直说嘛,干嘛翻脸。” 沈昭华看着他失落的样子,心中升起一丝歉意,她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突然问道:“胡笳十八拍,会吹嘛?” 沐林却岔开话题:“算了,不吹了,翻过前面的沙丘,就到雁谷关了,咱们快一点,争取今晚在关内过夜。” 说完他朝旁边一名彪形大汉喊道:“老三,告诉兄弟们,加快速度。” 他们紧赶慢赶,到雁谷关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哪怕有通关文牒,今晚也进不去了。 沐林只好带领大家安营扎寨。 一顶顶简易帐篷支了起来,每一顶前面都拢起一小堆篝火,以抵御漠北夜晚的酷寒。 沈昭华又没有属于自己的帐篷,这次是沐林把自己的帐篷让给了她。 她将篝火往自己身边拢了拢,坐在帐篷边上烤火。 沐林走了过来,递给她一张胡饼。胡饼干硬糊口,她一直不喜欢吃,对沐林说道:“谢谢,我不饿,你先吃吧。” 沐林看着她的表情问道:“不爱吃吗?” 她摇了摇头:“我真的不饿。” “那好吧。”沐林递给她一个水壶,“赶了一日,先喝点水休息一下。” 沈昭华接过水壶,感激的朝他笑了笑:“谢谢你,沐林公子。” 沐林闻言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转身快步走开了。 没过多久,他又回来了,手中还拿了一根木棍,棍上串着一只宰好的烤兔。 他蹲到她的身边就开始邀功:“看出来你不爱吃胡饼,我特意去给你打了只兔子回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兔子放到火上烤,话语中满是得意。 沈昭华这次真的被他搞得有些不好意思:“公子,你太客气了,我真的不饿。” 她刚说完,烤肉的香气就飘了起来,让她忍不住吞了一下口水。 第24章 沐林看着她的样子,轻笑道:“是我馋了,姑娘等下陪我一起吃一点吧。” 沈昭华听他这么说,决定不再亏待自己的肚子:“好。” 沐林看她不再客气,似乎很高兴,将手中的烤兔递给她:“帮我拿一下。” 沈昭华不解的接过,就见他从怀中掏出大大小小六七个形色各异的瓷瓶,更加不解:“你这是?” 沐林的语气中带着些得意和故作神秘:“姑娘有所不知,这一路舟车劳顿,难得有此美味佳肴,怎能辜负?这些都是在下随身携带的调料,等下让姑娘尝尝在下的手艺,一定食之难忘。” 他说完就从沈昭华手中接过烤兔,这根串烤兔的木根很长,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从沈昭华的手中接过的时候,大手覆上她的,却又在她闪躲的时候状似不经意的往前移了一下。 他们之间瞬间因为他这个举动浮起一丝异样的氛围,沈昭华不动声色的往旁边移了移,沐林却似浑不在意,自顾自的依次往烤兔上撒着调料。 没过多久,沈昭华就知道他之前并非夸大其词,那烤肉的香气在他撒过调料以后更加诱人,让她都忍不住垂涎。 她忍不住赞叹:“公子好手艺。” 沐林闻言轻笑出声:“沈姑娘若是喜欢,以后我就经常烤给你吃。” 沈昭华又有些不好意思了:“不必客气了,不必因为我耽误行程。” “哎—”沐林反驳道:“此言差矣,能遇上沈姑娘是在下三生有幸,若能照顾好姑娘,让沈大人满意,便是在下不虚此行。” 沈昭华知道他此言不虚,但依旧觉得无言以对,她素来不喜欢趋炎附势之人,不由心中不悦。但此人救过自己,且此刻还要依仗他带自己回京都,她也确实不愿意欠他人情,冷声说道:“你不必如此,你的搭救之恩,小女铭记于心,回京必当重谢!” 她说的郑重其事,沐林听完却笑了:“姑娘也不必介怀,你是女儿家,照顾你也是应当。” 他这话倒是带了几公分江湖儿女的豪气,沈昭华听完倒是生出几分真心实意的谢意来:“多谢你。” 沐林闻言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篝火映衬下她的侧颜如同大师精雕细琢的佳作,没有一丝一毫的多余,眉眼鼻唇的线条雕刻的恰到好处,不能多一分亦不能少一毫。 感受到他的目光,沈昭华转头看他,正好对上他炙热的目光,眉头微蹙,心下不悦。 沐林在她看过来的瞬间就迅速低下头,摆弄起手中的兔子:“真要感谢我的话,一会就多吃点。” 沈昭华没有回话,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这个沐林总是喜欢不起来,有一种本能的抗拒。 看她不回话,他又转头看她:“沈姑娘怎么会只身一人到漠北来?昨夜又为何出现在密林中?” 沈昭华脑海中浮现出温景珩那张看似散漫无害的脸,想起他的种种利用磋磨,又想起萧承渊。 是啊,她为什么会来漠北呢?又为什么会只身出现在密林中? 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会那样任性而义无反顾的嫁给一个让她一眼惊艳的人吗? 第23章 沈昭华思绪翩跹,不觉已经愣神很久,沐林一直看着她,似是在等她的答案。感受到他的目光,沈昭华回过神笑了笑:“没什么,都过去了。” “是为了萧将军吗?”沐林试探地问道:“你——很喜欢他吗?” 被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问这么私人的问题,沈昭华觉得很不舒服:“沐林公子,你僭越了。” 沐林却没有放弃:“不如我们交换,你也可以问我一个问题。” “不必了,”沈昭华有些微愠:“我对公子的私事不感兴趣。” 沐林看她真的恼了,连忙道歉:“对不起,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些。” 沈昭华拉了拉身上的披风,一股熟悉的杜若香传来,她突然有些愣住——她身上的这件披风还是温景珩的。长久以来,她竟然习惯了,没有察觉其中不妥。 得想办法换了它。可是温景珩,为什么偏偏也熏杜若呢? 她忆起小时候,她曾不解地问母亲,为什么要给她熏杜若,其香清冷、森然,母亲给她讲了娥皇女英的故事。泪洒斑竹的凄美,被母亲讲的哀婉动人,在母亲的心中,情爱定然神圣而美好,因为父亲毕生都深爱她。 她也曾因为母亲的影响渴望一生一世一双人,所以,当她喜欢上萧承渊,她就只想追随本心,义无反顾。 可她的夫君,饱读圣贤书却不像父亲,她终究没有母亲的好运气。 她暗自神伤,被沐林伸过来的手打断,他的手中拿着一只兔腿:“烤好了,快吃吧。” 沈昭华蓦地回过神,向后躲了躲,依旧闻到了他动作间飘向鼻尖的香气。 浓烈诱人的烤肉香气中夹杂着一缕熟悉的味道,让她不由悄悄靠向他仔细闻了闻。 这股味道太过熟悉,所以一整天都被她忽略掉了。她转头看向沐林:“沐林公子,为什么戴着面具?” 沐林撕扯兔肉的动作滞了滞,戴着银白色面具的脸凑到她的面前:“姑娘不是对在下的私事不感兴趣吗?” 沈昭华微愣间沐林却轻笑出声,满不在意地问道:“不如,我们交换?我还是刚才的问题。” 他的语气太过随意又充满探究,让沈昭华一下子失去了兴趣,接过他手中的兔腿道谢:“多谢。” “小气。”沐林看她不愿多说,没再逼问。 沈昭华咬了一口兔肉,味道竟是她没有料到的鲜美多汁。纵使她从吃遍山珍海味,依旧被这个味道惊艳,不由看向身侧:“公子,你的手艺竟然这样好!” 沐林看着她瞬间亮起的眼眸,也笑弯了眉眼,语气里满是得意:“不算什么,出门在外,总要满足一下自己的口腹之欲,姑娘若是喜欢,我还有其他拿手菜,有机会做给姑娘吃。” 沈昭华闻言满是欣喜,再没了客套:“好啊,那就多谢公子了。” “沈姑娘不必客气,姑娘喜欢是在下的荣幸。” 沈昭华由衷的朝他笑了笑,低头认真地吃起手中的兔腿。 正在此时,雁谷关大门轰然洞开,一列骑兵从关中鱼贯而出。 沈昭华抬起头,还没看清人影,就看到为首的一匹通身漆黑如墨、比旁边高出许多的昆仑马,是萧承渊的驾骖。 她心中一紧,手中的烤兔就掉在地上,沐林看到她的样子,连忙问道:“姑娘,你怎么了?” 她连忙将脸转向沐林,躲到他的身后,手无意识地死死抓住他的胳膊,疼的他不由皱了皱眉。 他抬头看向骑着马向着他们缓缓走来的军队,眉头皱得更紧,他们这边也起了一阵轻微的骚乱。 这个时辰,雁门关不会无故打开,而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也无端叫人生了惶恐。 萧承渊远远停了下来,驾骖安静地伫立。 他的身后骑兵越过他,将商队团团围住。沐林感觉到抓着他胳膊的手剧烈颤抖。 “你不想见到他?”他轻声问。 她掩耳盗铃般往他身后又躲了躲,这一幕却被萧承渊抓了个正着。 “驾!”他轻喝一声,驾骖便如通晓他的心意,缓缓朝着她的方向走来。 说时迟,那时快。沐林突然拉起她的手:“跟我来。” 他拉着她奔向离他们最近的骑兵,人群立即骚乱起来。纷乱中萧承渊的声音冷冷地传来:“拦住他们。” 沈昭华的心跳如擂鼓,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萧承渊的目光穿透混乱的人群,精准地钉在她身上。 她死死抓住沐林胳膊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 沐林拉着沈昭华,如同游鱼般在瞬间因命令而动作稍显迟滞的骑兵缝隙中钻过,那骑兵显然没料到被围困的商旅中会有人如此大胆且身手敏捷,下意识地伸手去拔刀。但沐林的动作更快!在擦身而过的瞬间,精准地翻身一脚将骑兵踢翻在地。 沐林一手猛地托住沈昭华的腰,低喝:“上马!” 沈昭华此刻脑中一片空白,她忍不住转过头,对上了萧承渊晦暗不明的眼神。几乎是在对视的瞬间,萧承渊猛夹马腹,驾骖长啸一声,向着他们奔来。 沈昭华心中更加慌乱,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几乎是凭着直觉,在沐林一托之下,手脚并用地扑上了马背。 马儿受惊,扬蹄嘶鸣。 沐林在沈昭华上马的瞬间,轻盈地落在她身后,一手紧握缰绳,一手将她牢牢护在胸前。 “驾!”沐林双腿狠狠一夹马腹,缰绳一抖。这匹训练有素的战马立刻如离弦之箭,朝着尚未完全合拢的包围圈缺口冲去! “拦住他!”萧承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更多的骑兵反应过来,纷纷策马追赶。 沐林的声音在风中传来:“给我拦住他们。” 说完他将身体伏低,几乎与马背平行,同时用力将沈昭华按得更低。 第25章 沐林控马之术极为精湛,他并非一味直线狂奔,而是利用商队遗落的货物和地形起伏,不断地变向、急转,甩开身后的追兵。 与此同时商队也纷纷从骆驼上抽出弯刀,与萧承渊的骑兵交战在一处。 只见商队众人出手招招狠厉骁勇,这绝不是普通商队。 沐林借此机会策马冲上一个小土丘,又猛地冲下,利用下坡的速度瞬间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萧承渊紧抿着唇,亲自策动驾骖追了上来。 漆黑的昆仑马神骏非凡,速度远超普通战马,几个呼吸间就追至近前。 他目光如电,死死锁住前方那抹碍眼的、包裹着沈昭华的深色披风,一件属于别的男人的披风。 胡人帐中,能穿披风的,只有温景珩,他只觉得心中一窒,喉头苦涩。 “留下她,我放你走!”萧承渊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他并未拔刀,而是伸手探向沐林的后心,试图将他扯下马来。 沐林仿佛背后长眼,在萧承渊手掌即将触及的刹那,猛地一个侧身,险之又险地避开。同时,他空闲的那只手闪电般向后一甩,数道细微的银光在夜色下几乎难以捕捉,直奔萧承渊面门。 萧承渊瞳孔一缩,反应极快,身体后仰,驾骖长啸而起,轻巧躲过。 这瞬间的阻滞,让沐林再次争取到了宝贵的几息时间。他看准前方一片怪石嶙峋的区域,猛拉缰绳,策马冲了进去。 萧承渊稳住驾骖,眼中寒光更盛,命令紧随其后的骑兵,“分左右包抄,务必生擒!” 怪石区地形复杂,马匹速度受限。 沐林仗着马匹灵活和地形熟悉,在其中左冲右突。 沈昭华紧紧贴着他,能感受到他紧绷的肌肉和沉稳的心跳,竟奇异地让她慌乱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她偷偷回头望去,只见萧承渊的身影在乱石间时隐时现,紧追不舍。 他这是何必呢?带她回去然后呢?他们之间何必再相见? 她失神间,沐林突然勒紧缰绳,让她整个人扑向他结识的怀抱。 她连忙回身看去,一条湍急的河流横亘眼前,河水在夕阳下泛着粼粼金光,对岸是陡峭的山崖。 唯一的通道,是一座看起来年久失修、仅容一骑通过的狭窄木桥。 沐林只是犹豫了一瞬,就猛地一夹马腹:“抱稳,我们冲过去!” 战马嘶鸣着冲向摇摇欲坠的木桥。 就在马蹄踏上桥板的瞬间,萧承渊勒住驾骖,停在桥头,抬手止住了身后众人。 木桥年久失修,他不敢冒险,他悬着的心在看到他们安稳渡河的瞬间终于落了地。 “驾!”他刚要跟着过去,只见桥的那边带着银白色面具的沐林抽出一把匕首,砍向本就年久失修的木桥。 他连忙勒紧缰绳看着对面的两人,看着沈昭华衣衫略显凌乱却决绝冰冷的模样,眼神复杂难言。 他又一次与她失之交臂,为什么他好像总是差一点,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吗? 河水奔腾,风声呼啸。 他在温景珩通过大巫师跟他索要通关文牒的时候就心中起疑,直到听到商队驻扎在关外,他就立即亲自前来查探,可为什么还是与她错过? 沈昭华也在回望着他,她脸上的表情冷漠而决绝,是他从前从未看到过的样子。 他想开口挽留,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心里有万千话却堵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口。那些说不出口的话只能吞回肚子里,只剩满嘴苦涩。 可他终究舍不得这样错过:“阿昭,回来好吗?” 沈昭华没有说话,她拿过沐林手中的匕首,朝着自己的衣袍缓缓割下一角,轻轻扬了扬手,那一截衣袂随风翩跹,朝着萧承渊飘来。 他伸手想要抓住,可风又起,带着它飘向天际。 他什么都没抓住,一只手徒劳的伸向前方,看着沐林掉转马头,带着沈昭华渐行渐远。 他缓缓垂下手,脸上阴云密布,声音森森:“去追!另外告诉林岳,这个事交给他去办,无论如何要把夫人带回来,至于她身边的人”他顿了顿,目光坚毅,似是下了什么决心:“若不能生擒就格杀勿论,绝不能让他活着回到漠北。” “是!” “等一下,”他叫住已经打马离开的赵参将,艰难开口:“把他们两个都安全带回来。” 赵参将狐疑的看了他一眼,最终什么话都没说,领命而去。 第24章 月明星稀,照亮了沈昭华眼前的路,她又被沐林圈在怀中,万籁俱静,只有他们的马蹄声响彻山谷。 马儿带着他们翻过一座山坳,眼前豁然开阔,一望无际的沙漠在他们面前缓缓铺展开来。 沐林拉了拉缰绳,马蹄缓缓踏了上去。 夜晚的大漠中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一骑是个活物,漠北昼夜温差大,沈昭华此时已经冷得忍不住牙齿打颤,她已经顾不得男女之防,使劲往沐林怀里钻。可是他的体温已经不足以给她御寒,她依然冷得浑身发颤。 沐林找了戈壁中一块崎岖巨石停了下来,他抬手将沈昭华抱下马,对她说道:“你在此处等我,我去寻些柴火来。” 不知道为什么,此情此景,沈昭华不愿意自己留在这里,她害怕,害怕沐林丢下她不回来。 她不愿意一个人,她拉住他的衣袖:“沐林公子,我和你一起去。” 沐林回身看她,看到她的样子心下了然,故意逗弄她:“那我得拉着你才行,这大漠中随时都可能会有沙尘袭来,我害怕万一护不住你。” 他说完定定地看着沈昭华,观察她的反应,只见她低着头,莹白的脸在月光下都透出红晕,却紧抓着他的衣袖不放开。 他轻笑一声,试探着伸出手,牵起她抓着他衣袖的手,见她没有反抗,眼中的笑意更浓。 他牵着她往旁边的荆棘丛走去,身体所有的感官都聚拢在牵着她的手上,只觉得她的手小小的,软软的,让他的心都软了下来,如同融化的浮冰,四处晃荡。 他第一次牵女孩子的手,还是……他咧开嘴笑了,笑容隐在面具后,恣意且畅快。 可是她的身体在不住地打颤,小小的手也冰冷没有温度。他连忙停住脚步,不舍地放开她的手开始解自己的外袍。 沈昭华连忙后退,警惕地问道:“你要干什么?” “别怕。”沐林笑着安抚她,随即迅速脱下外袍罩在她的身上。 她顿时觉得一股杜若香萦绕鼻尖,可她却十分笃定,眼前这个人不会是温景珩,温景珩怎么会有如此温柔的一面。 可是,这世上当真有那么多人熏杜若吗?又那么巧都被她遇到? 不管怎样,此刻这件外袍的的确确给她带来了暖意,她拉了拉身上的袍子,道谢:“多谢公子。” 她看着他单薄的中衣,不由皱眉:“公子你不冷吗?” 他一边跺脚一边搓手:“冷啊,所以咱们赶紧去捡柴火,把火生起来,不然咱俩都得冻死在这里。” 沈昭华看着他的样子连忙要脱下外袍还给他,却被他按住:“你穿着。” 说罢他又拉起她的手:“快走,我们去前面的荆棘丛多捡些柴火过夜。” “好。”沈昭华也不再别扭,跟着他往前跑去。 他们跑了一会,终于到了近前,身上也暖和了许多。 沐林放开沈昭华的手:“你在这等我。” 沈昭华连忙说道:“我和你一起吧。” “不用,这些枯枝上都是刺,别扎到你。”沐林说着,就挽起衣袖,拿着匕首对着荆棘砍了起来。 他动作迅疾,没过多久就砍了一大堆。沐林抱起柴火,对沈昭华说道:“走吧,我们回刚才的巨石边休息。” 沈昭华却不想走了:“为什么不直接在这边休息?” 沐林率先往前走:“在巨石边也算有个遮挡,这边不安全。”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他这话,沈昭华只觉得浑身汗毛都起来了,连忙跟上沐林的脚步,却总是有一种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的恐怖感,可她回头看,却什么也看不到。 只看到月光将他们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沈昭华瑟缩了一下,连忙拉紧了沐林的衣袖。 沐林原本两只手抱着柴火,看到她的样子,将柴火拢到一侧腋下,空出一只手牵住了她:“别怕,有我在,不会有事。” 沈昭华觉得沐林宽阔的手掌中蕴含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不由得镇定下来。他们走得缓慢,走了很久才回到巨石边。 沐林扔下柴火,抱怨道:“累死我了,早知道牵着马去。” 沈昭华歉声道:“对不起啊,没能帮到你。” “可别。”沐林一边拢起一小堆柴火点燃,一边满不在意地说道:“我是指望马帮我,可没指望一个姑娘家帮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吹燃了火折子,大漠干燥,干燥的荆棘遇火就燃,照亮了他们周遭一方天地。 第26章 沈昭华开心地笑了,连忙凑上前,伸出手去烤火。 沐林看着她的笑容,不觉有些痴了。火光将她的笑容镀上了一层昏黄的光晕,衬的她整个人温暖明媚,比之从前的清冷更添了一些夺目的温暖,他只觉得心中某个角落被瞬间照亮。 沈昭华感受到他的目光,朝他看过来:“沐林公子怎么会随身携带火折子?” 沐林收敛了目光,轻笑道:“在下常年在外游走,自然要准备得充分些。” 沈昭华也没再追问,她一瞬不瞬地看着沐林银白色的面具,仿佛想要透过面具看清楚那面具之下究竟是怎样一张脸。 沐林也不躲闪,与她对视着。 沈昭华紧紧盯着那双看向自己的眼眸,不放过一丝一毫的情绪,开口说道:“我改主意了,我答应沐林公子之前的交易。” 沐林不解地问道:“什么交易?”他不记得自己有跟她做交易。 沈昭华依旧盯着他:“沐林公子为什么要戴面具?” 沐林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件事。” 他往火里添了根木柴:“那姑娘是不是先告诉我,为什么要来到苦寒的北漠?” “好啊。”沈昭华这次倒是答应得痛快:“沐林公子常年行走,应当听说过胡人军师温景珩?” 沐林拿着柴火的手几不可察的顿了一下:“自然。” 沈昭华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追问道:“温景珩其人,沐林公子怎么看?” 沐林拿着一根木棍,随意的拨弄着眼前的火堆,回答的漫不经心:“在下一介商贾,无缘得见,更不甚了解。姑娘来到漠北,难道跟温景珩有关?” 沈昭华笑了笑,不答反问:“纵使无缘得见,他在郾城的所作所为,公子应该有所耳闻吧?公子对此没有看法?” 沐林将手中的木棍扔进火里,拍了拍手,反问道:“姑娘怎么看?” “自然是丧心病狂,毫无人性。”沈昭华冷下脸:“你觉得呢?” 沈昭华犀利的目光透过面具直直的望进沐林的眼中,可她却捕捉不到任何情绪,她只觉得那是一片看不见底的深渊。 他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周遭寂静无声,仿佛连时间都静止了,不知过了多久,柴火中发出一声“噼啪”轻响,沐林回过神来。 干枯的荆棘不耐烧,火快要萎了,他伸出手又捡了几根木柴扔进火中,语气低沉,仿佛从远古的回忆里传来:“在下自幼是个孤儿,辗转糊口谋生,这么些年早就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更不可信。我们能听到的,都是别人想让我们听到的。同样的一件事,从立场不同的两个人嘴里讲出来可能大相径庭。” 沈昭华探究地问道:“所以你觉得他有苦衷?” “所以,”沐林对她笑了笑:“在下从不评判别人。”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是非功过,自有天道因果,不是在下一张嘴能左右得了的。” 沈昭华听着他这番话,竟一时愣住了。 她收回探究的目光,歉声道:“是我浅薄了。” 沐林笑了笑,安慰她:“姑娘只是爱憎分明罢了。” 沈昭华却不打算就此结束这个话题,她言简意赅地说道:“我跟着萧——”她一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萧承渊,顿了顿接着说道:“萧将军来到北漠,被奸人所害,落在温景珩手里,被他利用攻下凉州。此事,你应该也有所耳闻。” 沐林点了点头,追问:“所以,姑娘定然十分爱慕萧将军,不然以姑娘金尊玉贵之体,又怎会来到这苦寒的漠北受苦?” 沈昭华听了他的话有瞬间微愣,沐林却不依不饶:“是吗?” 沈昭华回过神,坦然道:“曾经。” “那如今呢?” 沈昭华却不再回答:“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现在轮到你了。” 沐林看她抗拒的样子,没再继续追问,回答道:“我很小的时候,全家蒙难,遭仇家追杀,自毁容貌才侥幸留得性命,也因此不得不戴着面具,否则,恐怕会吓着别人。” 沈昭华半信半疑地盯着他的面具,分析他话中几分真假。 沐林却朗笑出声:“姑娘不相信?” 沈昭华没有回答,依旧狐疑地看着他。 沐林转过身正对着她,手覆上面具:“姑娘如果实在好奇,在下可以摘下来给姑娘看一眼。” 他刚说完,手却顿住了:“算了,今晚怕再吓着姑娘,等到我们到了安全一点的地方,在下一定满足姑娘的好奇心。” 沈昭华却不放过他:“好啊,那就明天。” 第25章 沐林无奈地说道:“等我们找到落脚地,我一定摘下面具给姑娘看一下在下的真实样貌。”他伸出三指指天发誓,“我发誓,行吗?” 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沈昭华觉得也不在乎这一两天,她又裹了裹沐林罩在她身上的外袍,问出了心中另一个疑惑:“公子也熏杜若?” “是不是很巧?”沐林回答的坦荡:“救下姑娘的那日我就留意到了,你说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分?” 沈昭华对他浅笑:“公子为何也会熏杜若?” 沐林银白色的面具上印着暖黄色的光晕,一缕长发垂下来,遮住了沈昭华的视线,看不真切他眼中的情绪,他的声音难得透出几分认真,几分凝重:“在下逃难之时,因为年岁太小,无力自保,差点饿死在街边,幸蒙一位贵人搭救。” 他突然转过头看向沈昭华,眼睛里映着跳跃的火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那位贵人也熏杜若。” 他的目光太过炙热,让沈昭华有些招架不住,她低下头别开视线,感慨道:“月明全见芦花白,风起遥闻杜若香。看来,喜欢熏杜若的人还真是多。” “在下不这么认为,”沐林依旧看着沈昭华,仿佛在透过她看一个经年未见的故人:“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遇到熏杜若的,唯两人尔。” 沈昭华惊诧地回头看他,他却笑得坦荡:“所以我说,我们两个有缘。可惜此处没有酒,不然我定要与姑娘满饮一杯。” 沈昭华看着他坦荡的模样,也跟着笑了:“待回京都,我一定用最好的燕子京款待公子,感谢公子一路照拂。” 沐林闻言朝沈昭华伸出小指:“一言为定。” 沈昭华大方地伸手与他拉钩:“一言为定。” 却有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她的手,让她忍不住低声呼痛。沐林见状连忙松了手,歉声道:“对不起,忘了我手上有刺,扎到你了。” 沈昭华闻言不可思议地拉过他的手,心中的担忧脱口而出:“你手上扎到刺怎么不拔掉?给我看看。” 沈昭华借着火光细看之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的手细长好看,掌心却布满老茧,粗糙不堪。而此刻那双本就给她带来视觉冲击的手上,扎满了形状各异的棘刺和大小不一的划痕。 “不要紧,不算什……”沐林无所谓地想要收回手,却在沈昭华担忧的目光中将后半句生生咽了下去。 她是在担心他? 原来,也会有人会为他的伤感到心疼,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伤。 这就是被人惦记的滋味吗? 这个感觉已经太久太久不曾拥有了,久到已经忘记,久到连他自己都不曾在意。 这个感觉又太好,好到让他忍不住微微蹙眉,修长的手在她掌心微颤,声音都不自觉带了撒娇的味道:“好疼啊。” 沈昭华的眉头蹙得更紧,她连忙将他的手拉到火焰边,安抚道:“你忍着点,我帮你拔掉。” “好。”他点了点头,声音甜腻,偏偏又刻意不道谢,好似他们本就该如此。 沈昭华从他的声音里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顿时放开了他的手,歉声道:“公子还是自己拔一下吧。” “好。”他依旧乖巧的应着,伸出左手去拔右手上的刺,却笨拙的拔不下几根。 沈昭华看了一会儿终是于心不忍,她叹了口气,拉过他的手说道:“还是我来吧。” “好。”他依旧只回了这一个字,隐在面具后的脸却挂着得逞的笑。 沈昭华蹙着眉,仔仔细细的拔着他手上的刺,有些刺扎的深了,拔下来的时候他忍不住轻颤,沈昭华担忧地问道:“还好吗?” 他故作坚强地说道:“没事,我忍得住。” 沈昭华看着他的样子,不由得动作更轻。 沐林不时用空着的手往火堆里添着柴火,明月高悬,一旁的马儿偶尔打着响鼻。他看着沈昭华认真的模样,心中缓缓升起一股暖意。 原来他一生所求,不过是像如今这般,有人相依,有牵挂之人,亦有牵挂他之人。 时间在温馨的静谧中缓缓流逝,沈昭华终于帮他清理干净,不知不觉中脖子有些僵了,她抬起头,缓缓活动了一下身体:“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沈昭华已经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哪怕此时心中依旧不安,她也觉得有些乏了,忍不住抬手挡住口鼻,轻轻打了个呵欠。 第27章 沐林看着她的样子,不由有些心疼:“快天亮了,赶紧眯一下吧,天亮好有精神赶路。” 沈昭华点了点头,靠着身后的巨石闭上了眼。 沐林的话音刚落,一阵怪异的呜咽声便从远方漆黑的沙丘深处传来,起初低沉如兽吼,转瞬间便拔高成凄厉的尖啸,撕破了难得的宁静。 “不好!” 沐林猛地站起身,他一把扯下罩在沈昭华身上的外袍,动作迅疾地重新裹回自己身上,同时厉声喝道:“是沙尘暴!快上马!” 沈昭华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骇得睡意全无。她下意识地抬头,只见原本清澈的夜空仿佛被泼上了浓墨,高悬的明月被迅速吞噬,远处的地平线上,一道连接天地的深黑色巨幕正以摧枯拉朽之势朝他们碾压而来。 那巨幕高达数十丈,裹挟着亿万砂砾,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如同地狱倾覆,末日降临。 “快!”沐林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他根本来不及解释,一只手攥住沈昭华的手腕,几乎是拖拽着她,朝着拴在巨石旁焦躁刨蹄、嘶鸣不已的战马狂奔。 狂风骤然加剧,如同千万头暴怒的巨兽在耳边咆哮。细密的沙粒扑面打来,裸露的皮肤上火辣辣地疼。 沈昭华被风吹得踉跄,几乎睁不开眼,呼吸也变得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呛人的沙土。 巨大的恐惧攥紧了她的心脏,让她浑身冰冷僵硬。 “一会一定要抱紧我,不要睁眼。”沐林的声音在狂风中破碎。 他奋力将沈昭华推上马,自己也利落地翻身而上,紧紧贴在她身后。他不再多言,双腿狠狠一夹马腹,猛地一扯缰绳,战马发出一声惊恐的长嘶,撒开蹄子,朝着风势稍弱的方向奔逃。 然而,沙尘暴的速度却快得惊人。身后的轰鸣声越来越近,如同千军万马在追赶。 狂风卷起的砂砾变成了呼啸的碎石,马儿在狂风中艰难地奔跑,步伐踉跄,随时可能被掀翻。 “不行,跑不掉了。”沐林在沈昭华耳边嘶吼,声音淹没在风沙的咆哮中,“找掩体!” 沈昭华环顾四周,风沙遮天蔽日,刚才栖身的巨石早已消失在混沌之中,触目所及只有无尽的、翻滚的沙浪。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沈昭华。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沐林的目光锁定了前方一个在风沙中若隐若现的巨大轮廓,根据他的经验,那应该是一个足以避身的巨大岩石。 他当机立断,驾马朝着那边疾驰而去。 眼看巨石就在眼前,风沙也已经卷到他们身边。沐林猛地勒住缰绳,战马在巨大的惯性下前蹄扬起,几乎人立而起。 就在马儿前蹄落地的瞬间,沐林抱着沈昭华从马背上滚落下来,他用自己的身体做肉垫,紧紧护住怀中的女子,两人重重地摔在寒冷的沙地上。 “快,爬到那个缝隙里去。”沐林一边朝沈昭华喊着,一边拉着马迅急的拴在了一处岩缝中。他用力拉了拉,将马拉倒在地。 沈昭华求生的本能被激发出来,她手脚并用地朝着那岩石缝隙爬去。 沙砾灌进她的口鼻,眼睛刺痛难忍,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风沙。身后的风越来越大,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要将她按入沙海,沈昭华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撞在后背,整个人被掀飞出去,重重摔向岩石。 “小心!” 就在她的头即将撞上坚硬岩石的刹那,一道身影迅速扑了过来,沐林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挡在了她和岩石之间。 “砰!”沉重的撞击声被风沙吞噬。 她惊恐地抬头,却只能看见沐林的身体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但环抱着她的手臂却纹丝不动。 “你怎么样?”沈昭华失声尖叫。 “没事。”沐林的声音嘶哑,他根本不顾自己的伤势,猛地将沈昭华的头按进自己怀里,用宽阔的背脊为她筑起最后一道屏障。 同时,他奋力撕扯下自己外袍的一角,动作粗暴地裹住沈昭华的口鼻,又扯下另一块,胡乱地蒙在自己的下半张脸上。 “抱紧我,别睁眼。”他的话刚说完,真正的沙暴轰然降临。 世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亿万砂砾组成的洪流如同沸腾的海啸,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 沐林的身体如同惊涛骇浪中的礁石,承受着最狂暴的冲击。他蜷缩在岩石那道狭窄的缝隙边缘,用尽全身力气将沈昭华护在身下。 他的双臂将她牢牢禁锢在自己与岩石之间,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隔绝了外面那毁天灭地的沙暴。 沈昭华的脸深深埋在他沾满沙土的胸膛,隔着薄薄的衣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心脏如同战鼓般的跳动。 那若有若无的杜若香混合着沙尘的气息,萦绕在她鼻尖,刻骨铭心。 时间在无边的黑暗中无限漫长,沐林的喘息声越来越重,环抱着她的手臂却始终没有一丝松懈。 不知过了多久,那毁天灭地的声响似乎减弱了一丝。肆虐的风沙依旧,但那股仿佛要将大地撕裂的恐怖浪潮,似乎正在缓缓退去。 沈昭华小心翼翼地、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她感觉到沐林圈着她的手臂瞬间绷得更紧。 “别动,”他的声音微弱,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再等一下。” 沈昭华立刻僵住,不敢再动分毫。 她静静地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听着他沉重而艰难的心跳和呼吸,感受着他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 黑暗中,她的眼眶突然一阵酸涩。一种复杂到极致的情感汹涌而来,冲垮了她所有的防备和猜忌。 第26章 风沙终于慢慢散去,一切归于寂静,他们大半截身子已经陷在沙中,沐林挣扎了半天,才从沙堆里挣脱出去,伸手去拉沈昭华。 两人俱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劫后余生,他们都心有余悸,谁都没有说话,安静地对望着。可他们此时着实狼狈,满头满脸的沙子,还不时从发丝中坠落。 不知道是谁先笑出声,然后两人看着彼此的狼狈样都忍不住大笑起来,沐林索性躺了下去,双手枕在头顶:“既已如此,不如天为被,地为席,好好睡一觉。” 他说完转头看向沈昭华,似是邀请她一同躺下。 沈昭华到底是女儿家,做不到那么豪迈,她缓步走到巨石旁,靠着巨石坐了下去,也打算眯眼休息一下。 沐林看着天上的阴霾,月亮此时也不见了踪影,身下的沙子传来透骨的寒凉,他再也躺不下去,站起身说道:“走吧,去找个落脚地,不然今晚要冻死在这儿了。” 沐林说着去牵马,风暴过后,连马儿都垂头耷拉脑。说话间沈昭华也已经走了过来,她看了一眼一望无际的沙漠,苦恼道:“刚才的荆棘丛已经被风沙掩埋了,现在我们不辨方向,要往哪里去?” 她说着心情更加沮丧:“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找到下一个落脚处。” 沐林一边解着缰绳一边说道:“那也不能待在这,我们得动起来。” 说完他走到沈昭华面前将她抬上马,沈昭华刚坐到马上,沐林就踉跄了一下,随之一口鲜血从口中吐出。 沈昭华惊呼:“你没事吧?哪里受伤了?” “没事。”沐林突然变得严肃,不再像平时喜欢跟她打趣。他擦了擦嘴角的血渍,翻身上了马。 感受到身前沈昭华身体的颤抖,他又脱下外袍递给沈昭华:“你把它穿在披风里。” “不用,”沈昭华拒绝道:“沐林公子,你快自己穿着吧,不然不穿得太单薄了。” “我没事,我常年在外,比姑娘适应许多。”他强硬地将衣服塞到沈昭华手里:“姑娘快点穿上,等一下马跑起来非常冷,恐怕姑娘会受不住。” “那你怎么办?” “我没事,”沐林催促道:“赶紧穿上我们出发了。” 沈昭华看他如此坚持,只好依言将披风解下,把衣服穿在里面。看着温景珩的披风,沈昭华有一瞬的愣怔,无论如何,这件披风在当下也是救命稻草般的存在。 “驾!”沈昭华刚穿好,沐林就猛夹马腹,疾驰而去。夜晚的寒风迎面扑来,依然吹透了沈昭华身上所有的衣料,直直地吹到皮肤上,她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急剧下降。 她有些担忧地回头看了一眼沐林,他的目光直视前方,没有理会沈昭华的动作。可她还是担忧地扭转身体抱住他,企图帮他尽量抵御一些寒冷。 沐林的紧绷的身体僵了僵,抽动了一下缰绳在酷寒的沙漠中打马狂奔。 不知跑了多久,马儿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开始踱步。沈昭华好奇地去看沐林,却瞬间被惊出一身冷汗。只见此时的沐林低垂着脑袋,好似睡了过去。 她担忧地摇晃了一下他:“沐林公子,你没事吧?” 沐林的身体却缓缓的从马上倒了下去,直直的摔到沙地上,一动不动。 第28章 “沐林公子!”沈昭华惊呼,连忙小心翼翼地从马上下来,去探查沐林的状况。 他整个人烫得厉害,似乎在发烧。 沈昭华焦急地伸手想摘下他的面具去探他的额头,又突然想起他的话:“今晚怕再吓着姑娘,等到我们到了安全一点的地方,在下一定满足姑娘的好奇心。” 他不想被自己看到真实样貌,此时没有经过他同意就这样摘下他的面具是不是有些不妥? “沐林公子!” “沐林公子!” 她又试探着摇了摇他的身体,试图唤醒他,可他却一动不动。 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抬手毫不犹豫地揭下了他的面具,在看清他样貌的那一刻,她整个人如同遭受五雷轰顶,愣在当场。 果然是他!那个她曾经无比憎恶的人。 她望着熟悉的苍白却依旧难掩俊逸的脸庞,内心有着说不出的震撼,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曾经恨毒了他,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可如今,这个人就这样躺在她的面前,生命垂危,苍白如纸。 她该怎么做?她要管他的死活吗? 凉州城破时的火光与绝望、他冰冷算计的眼神、萧承渊在城楼上痛苦绝望的目光……所有因他而起的屈辱、恐惧、家国沦丧的痛楚,一幕一幕回荡在她的脑海。 他死在这里,是天理昭昭,是报应不爽!她为什么要救他?凭什么救他? 可是不久前,他刚刚救过她,她的身上还裹着他的衣袍。如果没有他,她活不到现在。 沙尘暴的轰鸣声仿佛还在耳边,她清晰地记得他剧烈的心跳,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发顶,他用尽全力护住她的拥抱。 “抱紧我,别睁眼。” 他破碎的声音,此刻回想起来却异常清晰,一字一句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 但那又怎样?曾经他也救她于水火过,她还来不及感激,他就亲手将她推入更难堪的境地。如今又想要做什么?扮作商人随她入京,然后呢?这背后,还有什么更大的阴谋? “温景珩,你该死。”她说着,将他的面具扔到他的身上,缓缓站起身。 他是大靖的叛徒,凉州陷落的罪魁祸首,死不足惜!他欺骗她、利用她、毁了她的人生,让她双手沾上永远洗刷不掉的罪孽! 于公于私,她都不该救他,他死在今夜,或许大靖子民就不必面对这场浩劫。 她决绝而吃力地爬上马,脑海中却浮现出他数次将她抱上马的情形,那个时候她不觉得翻身上马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 她打断自己的思绪,强迫自己不去看躺在地上的身影。马儿躁动的打着响鼻,四蹄不安的来回踱步。 沈昭华轻轻拉了拉缰绳,马儿终于安静下来,缓缓向前迈步。沈昭华控马并不好,所以不敢狂奔,只敢驾着马缓步离开。 走出很远,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去,他的身影已经小的只剩一个黑点,在一望无际的黄沙中显得渺小而无力,好似她漫长的人生画轴上一块难看的墨渍,她转过头将他抛诸脑后,泪水却不受控制的汹涌而出。 迷蒙泪眼中,她恍惚又看到那日落日余晖下,他回头看她,银色面具映着暖光,侧影在晚霞中镀上一层金边,问她“我吹的好听吗?” 那一刻,她脸上曾不自觉地漾起过一丝轻松的笑意。而现在,她无情地丢下他而去,斩断了他生还的唯一可能。 风沙又起,呜咽之声不绝于耳,似是大漠的悲鸣。 温景珩仰面躺在冰冷的沙堆上,身上的温度慢慢降了下去,不再火热,他的生机,也慢慢消散了。 他的身体上空,一只孤鹰久久盘桓。 孤鹰盘桓许久,突然发出一声厉啸,划破夜空,随即如同狩猎般朝着温景珩俯冲而下,锋利的鹰爪深深嵌入温景珩的肩膀,尖锐的喙啄穿温景珩肩胛处的骨肉。 温景珩眉头微蹙,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眼珠转了转,眼中一片茫然。他挣扎着坐起身,银白色的面具从他身上滑落。他颤抖着伸出手,将面具拿在手中端详,又环顾一眼空旷的大漠,瞬间明白了一切。 她,是将他丢在了这里? 苍鹰扑哧着翅膀,落到温景珩的肩膀上。 温景珩缓缓转头看着它:“是你救了我?” “呵。”他自嘲地笑了:“看来,还是有人不愿意让我死的。” 他随即笑得更加苦涩:“差点忘了,你不是人。” 他太过虚弱,支撑不了多久,他认命般地缓缓躺了下去。 看来,要死在这里了。这短暂而苦涩的生命若是终结于此,他可还有什么遗憾吗? 遗憾没能手刃仇敌。遗憾没能为家人申冤。遗憾自己还不够强大,依旧无力自保。 可他太孤单了。 他缓缓闭上眼,一滴泪顺着眼角流下。若是能下去和家人团聚,也是一种幸福。 “父亲、母亲,沐林想你们了。” 沐林,是他的小字。他五行缺水木,所以母亲给他起了这个小字为他补足五行,祈盼他此生圆满。 “沐林公子。”不知为何,他脑海中突然想起沈昭华的声音,想起她也曾声声呼唤过他的小字,还是满足地笑了。 太久没有人这般叫过他了,久到他每听一次,就会心动一次。 “温景珩。”他的耳边突然响起她冰冷中带着厌恶的声音,他缓缓睁开眼,看到她冷漠的面容。 是幻觉吗? 他朝着她缓缓伸出手,被她紧紧握住,一把将他拉了起来。 她终究无法做到冷心冷情地把他扔在这里。她一边回来找他,一边痛恨自己心肠不够硬。她远远地看到他倒了下去,连忙跳下马朝着他奔了过来。 她抬手去摸他的额头,却被他身上的温度吓到。走之前他身上还烫得很,现在却冰冷无比。 她连忙解下披风罩在他身上:“温景珩,你坚持住。” 她努力把他架起来:“你坚持一下,我弄不动你,你自己骑到马上去,好不好?” 温景珩偏头看了她一眼,眼中恍惚没有焦距,脚步虚浮地跟着沈昭华往马边走:“你怎么回来了?” 沈昭华没有回答,冷着脸架着他往前走,温景珩却笑了:“你不想让我死了吗?” 第27章 沈昭华艰难地把他扶到马上, 自己也慢慢爬了上去,将温景珩禁锢在怀中。他已经坐不稳,整个人扑倒在马身上。 可他依旧艰难地抬起右手, 翱翔在他们身畔的苍鹰立刻乖顺地跳到他手臂上,收起翅膀。 他极其缓慢而虚弱地对着苍鹰吹了声口哨,苍鹰低鸣一声,振翅而起,在低空盘旋了两圈,然后朝着某个方向飞去,飞出一段距离后,又停下来,回头鸣叫。 “跟着……它……”温景珩的声音嘶哑破碎, 几乎是用气声挤出这几个字, 说完便又脱力地闭上了眼,气息微弱。 沈昭华看着苍鹰引路的方向,又看看昏迷的温景珩, 一股绝处逢生的力量涌了上来。 她咬紧牙关, 鼓起勇气策马紧紧跟上那只在夜色中穿梭的苍鹰。 苍鹰飞得不高,速度也不快, 似乎特意在照顾着他们。 在茫茫沙海中, 它成了唯一的方向。 不知走了多久,不知温景珩是否还能撑住。在她的忐忑不安中, 苍鹰终于在一处背风的山坳上空盘旋不去,发出连续的鸣叫。 沈昭华借着微弱的星光望去, 山坳下,是一处孤独矗立的破庙,破庙的周围是废弃的断壁残垣, 干枯的荆棘杂草丛生。 希望瞬间赶走了沈昭华所有的疲惫,她轻踢马腹,奔了过去。 昏迷的温景珩太重,她知道自己抬不动他,直接打马进了庙里。她翻身下马,轻轻一拉温景珩就跟着摔了下来。 她站着看了他良久。他还活着吗? 她蹲下身,伸出手探他的鼻息,他鼻息微弱,似有似无。 北风又起,拍打着破旧的窗棂,沈昭华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觉得害怕,他如果死了,自己是不是要跟一具尸体过一夜?她不想自己一个人待在这里,不想跟一具尸体待在一起。 可她,却也更加不想救他。 她冷冷的看着他,今夜,只要她什么都不做,他或许就会丧命于此。 “温景珩,你今夜能不能活,就看你命够不够硬了。” 她的声音冰冷,缓缓站起身。 大漠的夜晚酷寒无比,她不想陪着他一起冻死在这,她连忙跑出去收集杂草,她此生第一次做这种事,觉得力不从心。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有些焦急,急于把火生起来。为什么?她在着急什么?无论如何,她还是决定先回去把火点着。 她抱了一堆干草回去,堆在温景珩身边,伸手去掏他怀中的火折子。这些动作她做的很自然,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妥。 第29章 所有的教条规矩都是讲给那些锦衣玉食、衣食无忧的人听的,像他们这种朝不保夕、生命垂危的人不配谈这些。 火很快被她点燃,但是干草不耐烧,她还没感觉到什么暖意就很快就要熄灭了。她回忆起温景珩砍回来的枯枝,又去他怀中掏匕首。 她从他怀里掏出的一枚碧绿色的龙纹玉佩,不知为何,她觉得这枚玉佩甚是眼熟。 她眉头微蹙,将玉佩拿在手中细细观摩,细看之下沈昭华的心猛地一跳。 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瞬间击中了她,她下意识地用残破的袖口用力擦去玉佩表面的尘土。 狰狞的龙纹在火光下显露出来,更重要的是那一道贯穿龙身的触目惊心的裂痕。 记忆的闸门,如同被这道裂痕狠狠劈开。 漠北的风沙声瞬间远去,耳边响起的是多年前京城寒冬的呼啸北风。 那个蜷缩在阴暗小巷馊水桶旁的小小身影,冻得浑身青紫,瑟瑟发抖,只有一双眼睛,倔强又绝望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厚厚的积雪几乎将他掩埋。 那时的她正好路过,掀起帘子的那一刻对上了那双无助又倔强的眼睛。 他穿得那样单薄,在这寒冬腊月里,会被冻死的吧? 鬼使神差的,她叫停了车,裹着母亲新做的雪白狐皮大氅走到他的身边。 那刺骨的寒意和那绝望的眼神,让她心头一紧。她解下那件价值不菲的狐皮大氅,轻轻盖在了那个几乎冻僵的小乞丐身上。 触手是刺骨的冰凉,她赶忙将自己的手炉塞到他的手中。 小乞丐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惊住了,茫然地抬起头,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映着她模糊的身影。 她记得自己当时似乎还说了什么?好像是:“快去找个暖和的地方吧。”又觉得一件大氅可能不够,随手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 那是她生辰时父亲随手赏给她的,并非什么要紧物件,塞进了小乞丐冰冷僵硬的手里,补充道:“这个,拿去当了,换顿饱饭,买件厚衣裳。” 她甚至没有看清小乞丐的脸,只记得那双骤然亮起、又瞬间盈满复杂情绪的黑眸。 她只当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善事,很快便将此事抛诸脑后。 风雪太大,她匆匆离去,只留下那个裹在厚重狐氅里的小乞丐,握着玉佩,怔怔望着她的马车,渐渐消失在风雪中……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发狂一般追赶她的马车。 她探出头,朝他摆手:“我叫晏晏,言笑晏晏的晏晏。” 记忆的碎片疯狂涌回。 温景珩那紧闭的眼睛轮廓,那双深邃沉静、偶尔掠过复杂情绪的眼眸与记忆深处风雪中那双漆黑倔强的眼睛,瞬间重合。 是他。 当年那个蜷缩在雪地里、濒临冻毙的小乞丐,竟然是如今权倾漠北、心思深沉如海的军师温景珩? 她无法想象这些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当年未及弱冠的他又是如何走到千里之外的北漠,又是如何走到今天的位置,有了与仇敌匹敌的能力? 他竟将那块她随手塞给他,让他换顿饱饭的玉佩留到了现在? 为什么? 巨大的震撼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沈昭华,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握着半块龙纹玉佩,指尖剧烈地颤抖着,脑中浮现出不久前他不顾性命保护她的一幕,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 他是认出她了吗?她的内心被深深震撼。 所以,他不顾惜自己性命来救她,是不是也有一丝算计以外的情绪? 原来,这漠北的千里黄沙,步步杀机之下,一直守护着她的,竟是当年风雪中她无心救下的那一点微光。 “原来,是你……”她哽咽着,声音破碎在风中,带着无尽的酸楚、恍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痛,“你竟然,一直记得我吗?” 正在此时,干草堆彻底熄灭了,她压下心底的震颤,又伸手去他怀中摸索,却空无一物。他的怀中只有火折子和这枚玉佩。 匕首呢?她连忙又去翻他的袖袋,果然里面杂七杂八什么都有。在翻出无数奇奇怪怪的东西以后,终于让她找到了那把匕首。 感受到他的体温她心中焦急,快步奔了出去。人在着急的时候力气出奇的大,她很快又抱了堆干柴回来。 忙活半天,她终于点燃了火堆,身上也没有刚才那样冷了。她又赶紧去看温景珩,她将火堆往他身边推了推,伸手去握他的手。 他的手寒凉如冰。 沈昭华心中更加焦急,眼泪忍不住涌了上来,怎么办?她还能怎么做? 他……还能活下来吗? 她已经顾不上自己的情绪,焦急的看着他没有一丝血色苍白的脸,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害怕他会死。 她本能的拉起他的手在手中揉搓着,企图能够给他带来一丝暖意。 “怎么办?怎么办?”她拉着他的手,无助的啜泣:“温景珩,你不要死啊。” “在下常年在外游走,自然要准备的充分些。”她突然想起他的话。 他还准备了什么? 是不是有可以救命的东西? 她焦急的探向他的袖袋,将其中的物件一件一件都取了出来,开始仔细分辨。首先引起她注意的是一个精致的酒囊。 他居然还随身带着酒,此前还遗憾不能与她共饮,温景珩,你的嘴里到底有几句实话? 她恨恨的看着他,却不得不承认,此刻这壶酒是顶有用的东西。 她连忙撬开他的嘴,想要给他喂些酒暖暖身,却发现都是徒劳,他已经不能吞咽,大部分酒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不想再浪费,她连忙停了下来,蹙眉思考。 纵使不断告诉自己不要拘泥,可她还是不受控的红了脸,手下的动作却没有听。 她扒开他胸口的衣服,入目的景象却让她心中震颤。只见他袒露的胸口上布满大大小小的陈年旧伤,没有一块完整的好皮,千疮百孔、触目惊心。 她脸上的红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震惊。不知道为什么,有氤氲雾气迷了她的眼,她抬手抹去,将烈酒倒在他的胸口,伸手覆上去用力揉搓。 人人都道他是叛臣贼子,可是当年他究竟是怎样活下来的,却无人在意。 若定国公真有冤屈,叫他怎么不恨? 她这是怎么了?他怎么活下来的跟她有什么关系?他这样罪大恶极的人,不是死了才好吗? 可豆大的泪滴从她眼中直直滴下,落在他的胸口。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脸色终于恢复了血色,不再惨白如纸,她长舒一口气。 她颤抖着将他的衣服穿好,又将披风盖在他身上,坐在旁边双手环住自己愣愣地看着他。 她一时不知该怎样面对他,该继续恨他吗?该可怜他吗?还是,应该好好感激他一路护送? 温景珩苍白的面容此刻却泛着奇异的红,她抬手轻触了触他的额头,烫的惊人。 她这下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如今条件艰辛,她又不通医术,他这样烧下去,该如何是好? 她试探着推了推他:“温景珩。” 轰隆一声,一道惊雷划破寂静的夜空,沈昭华吓了一跳,抬眼透过破旧的窗棂看向窗外,紧接着又是轰隆隆几声轰鸣,闪电照亮她眼前的破庙。 形状各异的破旧佛像在闪电的照耀下显得狰狞无比,她环顾四周,对上了殿中央眉目低垂的孔雀明王。 轰隆— 又一声惊雷响起,惊得她连连后退,不由自主的往温景珩身边凑。 她拉起他的手,用力的拉他:“温景珩,你快醒醒。” “你醒醒啊!” 没有人回应她。 窗外的雨倾盆而下,好似有人在天上拿着水桶泼下,水流如柱。 沈昭华靠在温景珩身边,稍稍安定了一些,她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突然反应过来,如今他们身处大漠。两人都很久没有喝过水了。 如今这雨,就是天降甘霖,是救命稻草。这么想着,她也没那么害怕了,拿起温景珩的酒壶将酒都倒了出去,准备去外面接些雨水回来。 她刚欲起身,就被人抓住了手腕,她心中惊惧,惊呼出声。连忙回头,看到温景珩拉着她胳膊,心中惊喜:“你醒了?” 温景珩却依旧双眼紧闭,声音混沌中充满惊恐:“别走,别丢下我……” 温景珩滚烫的手指死死钳住沈昭华的手腕,眉头痛苦地紧锁着,苍白的嘴唇翕动,破碎的音节混着滚烫的呼吸喷在她冰冷的皮肤上:“别走…别丢下我…娘…我不想自己留在这里…” 第30章 这不再是那个在胡营中运筹帷幄、在沙漠里谈笑风生的军师温景珩,也不是那个故作轻松、掩藏在面具下的沐林。 此刻的他,脆弱得好像还是那个被遗弃在暴风雪中的孩子,只凭着本能抓住身边唯一的依靠。 沈昭华被恨意包裹的心突然柔软下来,酸楚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冷漠。她反手用力回握住他滚烫的手,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我不走,温景珩,你快点醒来。” 回应她的,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 他的掌心像一块烧红的炭,灼烫着她的。她原本不想管他,任他自生自灭,可是如今,她想救他,想要他活下来。 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做,担忧的情绪袭上来,化作深深的无力和更浓烈的恐惧。与害怕独处的恐惧不同,这种感觉让她更加崩溃,无助。 “求求你,还给我…”他忽然又含糊地低语,声音里充满了孩童般的执拗和惶恐,“把玉佩还给我…” “好,还给你,还给你。”沈昭华一边安抚他,一边将玉佩放回他的怀中。 温景珩依旧眉头紧锁,不断呢喃:“把玉佩还给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沈昭华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风雪中握着那块她随手塞过去的玉佩,执着的追问她的名字的小乞丐,与眼前这个曾在权力和仇恨中沉浮、此刻却脆弱无比的人,彻底重叠。 她不再犹豫,她要救他。 恨也好,怨也罢,国仇家恨的滔天巨浪,此刻都被这座风雨飘摇的破庙隔绝在外。眼前,只有一个需要她的、与她命运纠缠至深的人。 她狠下心用力抽回手,拿起酒壶冲到庙门口,将酒壶伸向屋檐下水流最急的地方。她站在屋檐下,瓢泼大雨依然瞬间将她浇透,冰冷的雨水溅在她脸上,混合着泪水流下。 接满水,她立刻回到温景珩身边。她小心翼翼地扶起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屈起的膝盖上。他的身体软绵绵的,滚烫的额头抵着她的手臂。她颤抖着将壶口凑近他干裂的嘴唇。 “喝点水,温景珩,张嘴…”她低声哄劝着,似是慈祥的母亲对待怀中新生的婴孩。 清水顺着他的唇角流下,打湿了衣襟。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有了点意识,本能地吞咽了几口,但大部分还是流了出来。 沈昭华咬咬牙,用衣袖沾湿了雨水,一遍遍擦拭他滚烫的额头、颈侧和露出的胸口肌肤。那遍布的旧伤疤在摇曳的火光下触目惊心,每一道都诉说着她看得见的血与痛。 他身上太烫了,必须尽快给他降温。她毫不犹豫地撕开自己相对干净的中衣下摆,用雨水浸湿布料,一遍一遍的擦拭着。 她埋头擦拭,完全没留意到温景珩已经睁开了眼。 “晏晏?”他的眼神混沌不清,声音里充满不可思议:“真的是你吗?” 他伸出手企图触碰她的脸颊,被她下意识的偏头躲开了。 “你恨我?”温景珩的手徒然垂落:“是我不好,不该利用你…晏晏…对不起…” 最后几个字,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深切的悔意,重重砸在沈昭华心上。 她的动作顿住了。 凉州! 这两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瞬间砸穿了她心底刚刚升起的一点柔软。 所有被她暂时压抑的恨与痛,伴随着他这无意识的忏悔,再次汹涌地冲撞着她的理智。 “对不起?”她声音冰冷,带着一丝尖锐的嘲讽,泪水却流得更凶,“一句对不起,能换回堰城三十万条人命吗?能洗刷你通敌叛国的罪名吗?温景珩,你告诉我啊!” 可他却没有回应。他只是一瞬的清醒,或者说,那睁开的眼眸里从未有真正的清明,他如同回光返照般对她说了这句话,复又昏迷过去。 他的喘息更加急促,他听不见她的质问,也看不见她眼中的痛苦挣扎。他沉沦在自己的地狱里,被旧日的风雪和身上的灼热反复折磨。 沈昭华看着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苍白面容,看着他即使在昏迷中也紧蹙的眉头,看着他身上新旧交叠的伤痕,那个在风雪中濒死的小小身影,那个在沙漠中笨拙示好、为她烤兔、为她挡风沙的沐林,那个在月色中为她吹箫的孤决身影,无数他们相处得瞬间不断浮现在她脑海中。 “为什么?”她哽咽着质问,“为什么要让我遇到你?” 她恨他的所作所为,恨他利用她叩开凉州大门,恨他让她背负上沉重的罪孽。 可他数次舍命的相护,他此刻的脆弱与忏悔,又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着她,让她无法狠心抽离。 她直起身,胡乱抹掉脸上的泪水和雨水,眼神重新变得决绝。不管未来如何清算,此刻,她必须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她撕下更多布条,浸透冰凉的雨水,敷在他的额头和颈侧。她不断更换着,机械地重复着降温的动作。 火堆因为缺乏柴火而渐渐微弱,庙内的寒气重新弥漫开来。 “冷……好冷……”他不断呢喃。 她连忙将自己的外衫也脱下来,盖在他身上,自己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冻得瑟瑟发抖,却依然紧握着他滚烫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生命力传递过去。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 雷声渐歇,雨势也小了些,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滴敲打着破败的屋顶和窗棂。 温景珩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身上的温度似乎也降了许多。沈昭华疲惫不堪的窝在自己的双膝上,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却强撑着不敢睡去,时刻留意着他的动静。 就在她意识模糊,几乎要陷入昏睡时,被她紧紧握着的那只手,几根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沈昭华一个激灵,瞬间清醒,心脏狂跳起来。她屏住呼吸,紧张地看向温景珩的脸。 他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不知过了多久,那双紧闭的眼睛,终于艰难地、缓缓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起初,他的眼神是涣散的,空洞地映照着破庙屋顶漏下的微弱天光。然后,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焦距一点点凝聚,最终,落在了沈昭华布满担忧、泪痕未干、写满复杂情绪的脸上。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风雨声、柴火的噼啪声,似乎都消失了。破庙里只剩下两人沉重而清晰的心跳和无声的对视,惊心动魄。 温景珩的眼神从最初的茫然,迅速转为惊愕,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他们交握的手,沈昭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立即松开了拉着他的手。 她的表情在确定他醒来以后立即转冷,起身离开他身侧,走到了火堆的另一侧,隔着篝火与他冷漠对视。 温景珩看到她的反应瞳孔猛地一缩,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脸——空空如也。 原来,他不是在做梦。 他眼中所有的惊愕、虚弱、痛楚和迷茫一瞬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被彻底剥开伪装后赤裸裸的狼狈、恐惧、不知所措和无言以对。 温景珩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喉头却干涩无比,发不出声音。 他试图撑起身体,远离她的注视,远离这让他无所遁形的境地,然而高烧和伤势让他浑身无力,刚抬起一点就重重地跌了回去,发出一声闷响,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只有胸口在剧烈地起伏。 破庙里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比刚才的风雨交加更加压抑。冰冷的空气仿佛凝结成了实质,沉重地压在两人身上。 篝火挣扎着跳动了几下,映照着沈昭华苍白的脸和温景珩紧闭双眼、却依旧无法掩饰痛苦与抗拒的侧影。 他醒了。 带着一身伤痛,带着被彻底撕开的伪装,带着无法逃避的过去和无法调和的仇恨,在这个风雨飘摇的破庙里,直面她。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这短暂清醒后的沉默,比任何疾风骤雨都更令人窒息。 最终,他收起所有的狼狈,再看向她时,眼中恢复了一贯的慵懒淡漠,说出口的话也如同寒冷的利刃,直直的刺向沈昭华:“沈姑娘不是恨毒了我吗?为什么还要救我?” 他依旧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个充满讥讽的微笑:“既已走了,何必又在回来?是不认得路吗?” “你呢?”沈昭华亦直视着他,目光寒凉:“跟我回京都有什么目的?又为什么要救我?” 温景珩沮丧的发现,他惯用的伪装在她面前起不了作用。他在她的眼神中溃不成军,仓皇低下了头,啜嚅道:“若我说,我没有什么目的,只想送你回家,你会信吗?” “我不需要。”沈昭华的语气里是据他于千里的冷漠:“温景珩,天亮以后,你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无论你有没有更大的阴谋,我都不会带你回京都。” 第31章 “呵,”温景珩闻言却笑了:“你以为你那个京都,我有多么稀罕回吗?” “不稀罕就好。”沈昭华回应道。 篝火快要燃尽了,沈昭华拿起几根木柴扔了进去,没有想到会下这么大的雨,还好她准备的柴火足够多。破庙四处漏雨,干柴被打湿了,几缕青烟在冰冷的空气中扭曲升腾,勾勒出两个僵硬的轮廓。 沈昭华身上只穿着那件被撕扯得不成样子、又被雨水打湿的单薄中衣。湿冷的布料紧紧贴着她瘦削的脊背和腰身,寒气毫无阻隔地侵入肌肤,让她浑身汗毛矗立。 温景珩蜷缩在墙角的阴影里,清晰地捕捉到了她因寒冷而无法自控的细微颤栗。那单薄的身影,如此脆弱,又如此……叫他心疼。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挣扎着想要起身。这个动作牵动了他肩头那个深可见骨的恐怖爪伤,猛烈的剧痛和身体的不适让他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的剧烈地晃了一下,额头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沈昭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动,猛地抬头看他。 “你……”看着他摇晃的身影,沈昭华下意识地起身向他迈了一步,“没事吧?” “死不了。”他对她话中的关切有些无所适从,嘴硬的回着,步履蹣跚的走向她。 沈昭华不解的眼神中充满担忧:“你要干嘛?” 他没有回答,走的艰难而缓慢,终于走到她身边,已经气喘吁吁。 他将自己身上的衣袍脱下,披在她身上。沈昭华连忙推拒:“你还在发烧,别再冻着了,你快穿着。” 他听到她这话,淡漠的双眸变得深沉而炙热,灼灼的低头看着她:“你在担心我?” 沈昭华脸上迅速染上红晕,连忙低下头:“我只是怕你死了,我要跟一具尸体共处一室。” 温景珩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和染上红霞的耳廓,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随即被一阵剧烈的眩晕打断。 他再也支撑不住,索性缓缓坐到冰冷的地面上,本能地往火堆前又凑了凑。 跳跃的火焰灼烤着他脸上裸露的皮肤,带来轻微的刺痛感,可身体深处却依旧觉得像浸在冰窟里,冷得他牙齿都忍不住打颤。 他抱着膝盖,将头埋在臂弯里,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因为发烧引起的含糊:“你放心吧……我死不了……我这条烂命,硬的很……” 沈昭华看着他蜷缩在火堆旁瑟瑟发抖的样子,攥紧了手中的衣袍,只觉得那布料上仿佛燃着火焰灼烧着她的心。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纷乱,将外袍重新递向他:“穿上。我们各人穿好各人的衣服。” 她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静,带着不容商量的决断,“你要是不同意,那就都冻着。” 温景珩从臂弯里微微抬起头,火光映照着他苍白泛红的脸颊和异常明亮的眼眸。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探究,有疲惫,似乎还有一丝妥协。他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伸出手,接过了自己的外袍,有些费力地重新披回身上。动作间牵扯到肩头的伤处,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沈昭华默默地看着他穿好衣服,然后将自己之前脱下来披在他身上的外衣穿好,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厚重。 只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温景珩沉重的喘息和偶尔因寒冷发出的细微吸气声。 他抱着膝盖蜷缩在一处,身体应该是难过极了。沈昭华忍不住将手中的披风披到他身上,温景珩抬头看她,伸手推拒,无力却坚持:“你穿着。” 沈昭华无奈,只得用披风将两个人都裹了起来,解释道:“咱俩都没必要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这披风够大,一起披着吧。” 温景珩看着她的脸上充满不可置信,他的眼睛里写满茫然、困惑,最终都转化为欣喜,本就上翘的嘴角咧开,笑意直达眼底,将他的双眸都点亮。 小小的披风里,她的胳膊紧挨着他,让他觉得有无数暖意从那里流遍全身,不再那么冷了。 火焰燃烧着,在冰冷的破庙里顽强地撑开一小片微弱却温暖的光明一隅。 光影在两人沉默的脸上跳跃,明明灭灭。沈昭华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目光落在跳跃的火焰上,思绪却飘得很远。 温景珩眉头紧锁,似乎在对抗着身体里冰火两重天的煎熬,一双眼睛却一瞬不瞬的看着她,满眼的幸福与满足。 她在他身边,就足已温暖他,照亮他,安抚他所有不堪的过往。 不知过了多久,温景珩的喘息声渐渐平缓了一些,身体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剧烈地颤抖。沈昭华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去,发现他似乎睡着了,或者说,是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脸色依旧苍白,但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 沈昭华轻轻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也微微放松下来。 她往火堆里又添了几根相对干燥些的木柴,让火焰燃得更旺些。暖意稍微驱散了身上的寒意,但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她将头靠在冰冷的膝盖上,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沉沉睡去。 干柴已经燃尽,只剩下灰白的余烬,丝丝缕缕冒着青烟,天光尚未大亮,破败的窗棂外透进一层灰蒙蒙的微光。 温景珩是被颈窝处几缕发丝带来的微痒唤醒的。高烧带来的混沌感似乎褪去了一些,身体依旧沉重,但精神却好了许多。 他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沈昭华沉睡的侧颜。 她的脸颊紧贴在他颈窝下方,几缕乌黑的发丝凌乱地散落在他的衣襟上,随着她清浅的呼吸微微拂动。 她闭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平日里紧蹙的眉头此刻舒展开来,褪去了所有的冰冷防备和恨意,显出一种难得的安宁与平和。 温景珩的身体瞬间僵住了,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他不敢动,一丝一毫都不敢动,生怕这细微的动静会惊扰了这份如同易碎琉璃般的梦境。 他微微垂眸,视线贪婪而珍重地描摹着她近在咫尺的睡颜。 微弱的晨光勾勒着她柔和的轮廓,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脸颊传来的温热,那温度熨帖着他冰冷的皮肤,一路暖进他荒芜死寂的心底最深处。 她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轻柔地拂过他颈侧的皮肤,带来一阵阵细微的、令人心悸的酥麻。 他的一只手臂,还保持着之前无意识搭在她披风外的姿势,此刻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温软曲线。 另一只手,则被她枕在颈下,早已麻木,但他却甘之如饴。 巨大的、不真实的幸福感瞬间包裹了他。 这一刻,破庙的残败、身上的伤痛、家国的血仇、身份的鸿沟……仿佛都被隔绝在了这方小小的披风之外。 天地间只剩下她温热的呼吸、安宁的睡颜,和他胸腔里擂鼓般跳动却又极力压抑着不敢惊扰她的心跳。 他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贪婪地用目光锁住她,将这一幕深深地、用力地镌刻进灵魂深处。 他知道这温暖如同指间流沙,转瞬即逝。他不敢奢求更多,只求这一刻能久一点,再久一点。 沈昭华是在一种久违的温暖和安全感中缓缓苏醒的。意识尚未完全清醒,身体先一步感知到了这份令人眷恋的暖意。 她无意识地在那难得的温热上蹭了蹭,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哼,仿佛还在沉湎于未醒的梦境。 带着无限留恋和满足,她缓缓睁开眼。首先撞入眼帘的,是温景珩近在咫尺的、线条清晰的下颌,而她自己的脸颊,紧贴在他的颈窝,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皮肤下脉搏的跳动。 更让她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的是,她的一条手臂,竟然紧紧地环抱着他的腰身! 她猛地从他身上弹起,像只受惊过度的小鹿,手忙脚乱地撑起身,迅速蜷缩到离他最远的墙角。 她的脸颊如同火烧,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一路蔓延到耳根脖颈,连小巧的耳垂都染上了绯色。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仿佛要冲破喉咙跳出来。羞愤、难堪、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让她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强自镇定的说道:“抱歉,不小心睡着了。” 温景珩眼中的柔情和满足瞬间被一种了然的、深沉的复杂情绪覆盖。 他看着沈昭华羞愤欲绝的模样,看着她蜷缩在墙角、如同躲避洪水猛兽般的姿态,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凿了一下,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那份短暂的、被他视若珍宝的温情,终究如同镜中花水中月,被她彻底打碎了。 第32章 他很想过去用力抱住她,让她逃脱不得。 他就不该如此纵着她,她想要逃跑就放了她,担心她安危又护送她。 他就该将她圈在他身边,让她插翅难逃,一辈子陪着他。 恨他也好,怨他也罢,只要留在他身边就好。 可他终究只是垂下眼,遮住眼中的失落,轻声道:“我也睡着了,抱歉唐突了姑娘。” 温景珩带着失落话音未落,他突然如同被定住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耳朵上。 他猛地站起身,病弱的身躯晃了晃,仿佛狂风中的残烛,剧痛让他本就苍白的脸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冷汗几乎是瞬间就沁满了额头和鬓角。 然而,他却顾不上身体的疼痛和不适,那双散漫的眼眸骤然锐利如寒星,瞳孔在晨光熹微的破庙里猛地收缩,死死钉向那扇残破的的窗棂! 沈昭华被他这毫无征兆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也跟着站起身,不安地问道:“怎么了?” 温景珩却没有回答她,他屏住了呼吸,专注的侧耳倾听着什么。 沈昭华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 灰蒙蒙的戈壁晨曦,空旷而平静。但这份平静,此刻却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片刻安宁,顷刻就要幻灭了。 第28章 温景珩表情凝重地看向沈昭华, 斩钉截铁地说道:“有追兵。” 沈昭华不安地看着他,肉眼可见的慌乱:“那可如何是好?我们快点逃吧。” 温景珩却没有动,他看向沈昭华, 眼中充满悲切:“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不知道还能不能把你安全带出这荒漠,我担心你……” 他越说声音越小:“此刻,被萧承渊寻到对你来说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那你呢?”沈昭华说着,一步步走向他,站在他的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你听着,不要自以为是地替我做决定, 到底要怎样做, 我心中自有决断。” 她心中的骄傲涌上来,被抛弃的羞耻感裹挟着她,让她咬牙切齿:“我与萧承渊, 死生不复相见。” 她说完朝门外走去, 马蹄声越来越近,连她都能听得见。 她在门口站定, 没有回头, 背影孤傲决绝:“生也罢,死也罢, 我都要去试一试,你呢?跟不跟我走?” 温景珩看着她单薄瘦削的背影, 仿佛蕴藏着巨大的力量,让他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他懂她的骄傲,也曾为了能更好地利用她而刻意磋磨过她的心性, 可她长在灵魂深处的傲骨却不曾消减半分,反而愈发坚韧。 若他此前对她心生爱怜,此刻又平添了几分敬重。 曾几何时,他也有过这样的傲骨,却在一次次生死夹缝中折弯了腰,变成了自己曾经最不屑的模样。 他几乎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可那又怎样,他坚信是人就一定会被残酷的处境折磨到不成人形。 他曾想要拉她进地狱陪他,如今,他却想要好好守护,守护她这身宁折不弯的傲骨。 他牵起马缓步跟了出去,沈昭华听到他的脚步声,回头看向他,眼神复杂难辨。看着眼前病弱的男子,在这杀机重重的大漠,她该强大起来,带着他寻出一条生路来。 如若失败,那么,他们会死在一起吗? 她上前接过他手中的缰绳,声音不复冷漠:“上马。” 温景珩不解地看着她,说道:“姑娘先上去。” “快点,”沈昭华催促道:“我怕你半道昏迷,浪费时间。” 她控马没有他好,本不该跟他争辩。可他此前的担忧不无道理,她亦不能确定他还能坚持多久。 温景珩看着她坚持的模样,妥协地率先上了马。沈昭华跟着爬了上去,将他拥在怀中,双手握紧缰绳。 温景珩心中温暖,感觉后背有澹澹暖流从她怀里流过全身。她如此这般是不打算丢弃他,哪怕他坚持不下去。 他此生终了,能得一人如此对他,便也够了。他从她手中接过缰绳:“我控马比你好,让我先来,什么时候我坚持不下去了,你再接过。” 沈昭华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便将缰绳交给了他。 “驾!” 温景珩猛夹马腹,战马长声嘶鸣,奔腾而去。 晨光乍现,天空泛起鱼肚白。冷冽的寒风中,传来温景珩破碎的声音,听不真切:“若我坚持不下去了,不要顾及我。” 奔腾的马蹄没有扬起一丝沙尘,雨后的大漠清晰地留下了他们的足迹。 他们只有快一些,再快一些。唯有速度足够快,才有可能摆脱身后的追兵。他们的头顶,一只孤鹰盘旋,为他们指明方向。 林岳看着刚刚湮灭不久的篝火,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他的兴奋,并不是因为沈昭华。 赵参将将萧承渊反常的自我矛盾的命令告诉了他。其他人不知内情、不明就里,他却听后就已经了然。 能让萧承渊如此矛盾地下死令追捕又出尔反尔的,只有他们那个曾经的国子监同窗、如今的漠北军师温景珩。 胡人骁勇却少智,只要能解决了这个温景珩,那么大靖的危局将土崩瓦解,如此一来,少了多少生灵涂炭,多少将士得以解甲归田。 不管萧承渊的命令是什么,他温景珩——必须死! 他们这个大将军,足够足智多谋、冷静自持,却多了一些不必要的妇人之仁。 那就让他来做这个恶人。 他带着人日夜不停的追踪,如今早已浑身湿透,雨水从他发髻中滴下,在他布满杀意的脸上蔓延,更衬的他如同地狱中爬出来索命的恶鬼。 “追!”他就是要为死去的同袍索了那个人的狗命,哪怕在漠北酷寒的雨夜淋了一整晚,此刻已经冻得浑身没有知觉他都不管不顾。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他们的马却越来越慢,沈昭华看不到温景珩的状况,只能焦急地喊他:“温景珩!” 却没有人回应她。 她一下子就明白他的状况恐怕已经十分糟糕,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他出事,不想他在此刻出事,不想他因为她出事。 他曾经救过她,也利用过她。可此刻,他是真真切切地为了救她就要丧命于此。所以,在那场沙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还没来得及问,还没......敢问。 她从他手中接过缰绳,对他说道:“温景珩,我不恨你了,若你活下来,我们此前的恩怨一笔勾销。” “驾!” 她将他拉到自己怀中,让他的头靠向自己的肩头,狠狠拉动缰绳。纵然控马不好,可她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反而觉得什么都不再可怕了,连以前驾驭不了的快马都变得易如反掌。 原来,除了生死,其余诸事都不过庸人自扰罢了。 她用尽全力带着他狂奔,可耳边的马蹄声还是越来越清晰。 “驭——”最终她不得不拉紧缰绳,战马长鸣一声,人立而起,堪堪停在了林岳马前。 “夫人。”林岳坐在马上,向她问候,眼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敬重。她这个被利用叩开凉州城、贪生怕死的俘虏,在林岳这种悍将眼中,自是没有半分值得他尊敬,如今还肯叫她一声夫人,不过是看着萧承渊的面子罢了。 可她却不稀罕。 她眉头紧锁,质问道:“林将军,何意?” 林岳的目光从她脸上缓缓扫过,最终落在她肩头昏迷不醒的温景珩身上,眼中的不屑更重,语气却带着冰冷的客气:“奉大将军之命,护送夫人回平戎。” 沈昭华将他的目光尽收眼底,心中却无半分波澜,脸上依旧是冷漠孤傲的表情:“告诉萧承渊,我和他此生缘分已尽,我要回京都,林将军,让路!” 林岳闻言脸上挂上讥讽的笑:“带着这个乱臣贼子一起回去吗?” 沈昭华没有理会他语气中的嘲讽,冰冷地重复:“让路!” 林岳没有回答,脸上的嘲讽之色更浓。 “驾!”沈昭华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夹马腹,手中的缰绳如同皮鞭狠狠抽下,战马嘶痛,扬起前蹄最终擦着林岳的身侧落地,向前狂奔。 “拦住她!”林岳命令道,所有的骑兵闻令朝着沈昭华围堵过去,却因为不敢伤了沈昭华束手束脚,让她屡次突破重围。 “不知死活。”林岳冷冷地看着,拿起身侧的弓箭,拉满弓直直对准沈昭华。 林岳本就以弓箭见长,沈昭华又没有半分武艺,被他射中右肩,箭矢穿过她的肩头,将她带飞出去,从马上狠狠摔了下去。 第33章 昏迷的温景珩失去支撑,也犹如断线得风筝跟着摔了下去。 林岳从马上翻下身,朝着他们缓缓走过来。他的目光在沈昭华身上停留了一瞬,就转到温景珩身上,浑身杀气肆虐。 沈昭华看着他的样子,随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温景珩,顿觉不妙。 她连滚带爬地挡在温景珩身前,堪堪挡住了林岳刺过来的剑。林岳的剑尖直指沈昭华的心口,冷声怒喝:“起开!今天谁也护不住他!夫人难道想跟他一起死吗?” 沈昭华却不动,林岳气急反笑:“夫人不要忘了,我如今还肯叫你一声夫人,还肯手下留情是因为谁。夫人好歹名门贵女之身,难道在胡营待了没几天,连礼义廉耻都忘了吗?” “不必因为他对我留情,”沈昭华冷冷地道:“我能有今天,不也是拜他所赐吗?” 林岳闻言冷哼:“今日,哪怕是以命相抵,我也要除了这个祸害,夫人若是执意阻拦,就休怪我手下无情了!” 沈昭华的脸上因为他的话露出几分挣扎和痛苦,她心中清楚林岳为何会如此痛恨温景珩,也知道此刻若放虎归山,将有多少无辜的生灵遭受涂炭。 可她如今,做不到对他无动于衷。 也罢,这条命是他救的,那就还给他,陪他丧命于此,黄泉路上也不算孤单。 如此想着,她的嘴角挂上浅浅笑意,缓缓闭上眼:“将军请便。” 林岳看着沈昭华油盐不进的样子,咬牙切齿的命令道:“把她给我拉开!” 立即有人上来拉沈昭华,她死死抱住温景珩,厉声呼喊:“只要我还活着,就休想动他,将军要杀,就把我们一起杀了!” 林岳眉头紧蹙看着沈昭华固执的模样,终究叹息:“也罢,搭上你我性命,也算他死得其所。” 他深知此刻杀了沈昭华,萧承渊不会放过他,可他作为大靖的军人,为家国、为百姓计,只想早日结束这场浩劫。 他咬了咬牙,毫不犹豫的将手中名剑飞卢刺向沈昭华的胸口…… 第29章 预想中的剧痛却没有降临, 沈昭华的耳边响起林岳心虚的声音:“将军……” 沈昭华没有睁开眼,她不敢睁开眼。听着林岳的声音,她就已经知道是谁来了。 可她, 不想面对他。 “阿昭。”萧承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只有无奈缓缓睁眼。 对上他双眼的刹那,她的心跳还是漏了一拍。她怨恨他的薄情和辜负,却控制不了深埋心底的爱意和悸动。 他一向平静的眸子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浓黑如墨。 她慌张别开眼,看到林岳刺向她的飞卢剑被萧承渊握在手中,鲜血顺着剑尖不断缓缓流下。 “萧承渊,你快放手!”她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却又因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闭上了嘴。 萧承渊一直在看着她, 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 紧抿的唇缓缓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他轻轻松开手,取出手帕慢慢缠在伤口上。 林岳也立马收回了剑,低着头不说话, 等着萧承渊发落。 萧承渊却没有对他发作,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沈昭华身上。看到她肩头的箭忍不住蹙眉,朝着林岳伸出手。 林岳立即心领神会地将飞卢递给了他。萧承渊俯身到沈昭华身边, 柔声道:“忍着点。” 沈昭华知道他要做什么, 低下头紧紧咬着牙。萧承渊左手握住穿过她肩头的箭杆,右手握着飞卢手起刀落, 箭头瞬间落地。沈昭华并没有感觉到多少痛楚,她刚松了口气, 萧承渊就按住她的肩头猛地将整支箭拔了出来,疼得她不由惊呼出声。 萧承渊将她抱在怀中,轻抚她的脊背安慰道:“没事了, 没事了……” 沈昭华猛地一下将他推开,萧承渊的身形没怎么动,她自己却摔倒在地。萧承渊连忙伸手欲扶起她,被她侧身躲开,冷声道:“别碰我!” 萧承渊的手,僵在那里。 他悻悻地收回手,直起身对着林岳吩咐道:“把他俩带回去。” 林岳却没有动,萧承渊沉默地看着他,直到林岳破罐子破摔地说道:“将军,无论如何今日这个温景珩必须死,等我杀了他,要杀要剐,林岳任凭将军处置。” 萧承渊顺着林岳的剑尖,看向昏迷不醒的温景珩,眉头几不可察的蹙了蹙。 他缓缓蹲下身,去探温景珩的鼻息。沈昭华眼中满是关切,紧张地看着他。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沈昭华的反应,眉头蹙得更深。 她,如此在意他的死活? 他的心头涌上巨大的酸楚,这个感觉如此陌生而浓烈,让他恨不得立刻亲手了结了这个多年的宿敌。 可他看着温景珩苍白的面容,恍恍惚惚中似是又看到那个跟在他身后声声唤他玉嶂的少年。他还是伸手探向他的脉搏。 一探之下他心中大惊,他的脉搏微弱,他仔细探查了一番,身上却没有致命的伤口,应该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最近的村落离此处有多远?”萧承渊看向领路的斥候。 斥候连忙回道:“骑马大概需要一个时辰。” “带路。”萧承渊将温景珩扶起,“来几个人,把他扶上马。” 之前得了命令下马拉沈昭华的几人凑上来,七手八脚地将温景珩扶上了近前的一匹战马。 “你,”萧承渊随手指了一个人,“上去扶好他。” “是!”得了命令的骑兵看了林岳一眼,翻身上马将温景珩稳稳地圈在怀中。 萧承渊安顿好温景珩,俯身去抱沈昭华,被她侧身躲开:“你要干什么?” 他却没有管她动作里的抗拒,强硬地抱起她。沈昭华在他怀中奋力挣扎,却不起丝毫作用。他将她抱到他的驾骖上,自己也翻身上了马,对着林岳吩咐道:“你先带人回去。” 林岳在他的一系列动作里早就明白他的意图,双眼冒着愤怒的火焰。 差一点,差一点他就可以手刃仇敌,为战死的兄弟复仇,为大靖解除危机。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大将军要救他?他难道不明白温景珩的生死意味着什么吗? 他救了他一条命,可能就是害了几万甚至几十万同胞的性命。 “为什么啊?!”他不解地对着萧承渊嘶吼,却也只能认命地执行他的命令。他紧紧握着手中的飞卢,紧到剑身不住颤抖,胸中郁极,只觉喉头腥甜,一口鲜血从胸中呕出,他才觉得畅快了许多。 萧承渊一直看着他,他心中明白他,所以,无法怪罪他。看着他口吐鲜血,萧承渊的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对他说道:“思忠,请你相信我。” 林岳长舒一口气,对着身边人吩咐道:“马武,你带一队人马保护大将军,其余人,跟我回去!” 他最后看了一眼马上昏迷不醒的温景珩,眼神复杂地又看了萧承渊一眼,最终调转马头,打马而去。 沈昭华看着林岳带人离开,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她过于喜形于色,被萧承渊一览无余。 “驾!”他一声轻喝,驾骖就扬起马蹄向前奔去。 “抓紧。”他对着沈昭华冷冷地说道,一只手臂将她紧紧地揽入怀中。 她是他的妻,却如此在意另一个男人的死活,在意到在他面前都毫不遮掩。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不敢再想下去,心中的酸涩逐渐化成愤怒的火焰,差点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他冷冷地看了一眼身侧不省人事的温景珩,将手臂紧了紧,紧紧箍住她盈盈一握的腰身,这一次,他绝对不能再放手。 旭日东升,寒风却依旧冷冽。他们一队人马,在最前方的斥候带领下,向着天边的半轮红日狂奔而去。 天空之上,那只盘桓的孤鹰早已不见踪迹。 纵然狂风呼啸在耳畔,她依旧捕捉到了萧承渊身上那抹若有若无的、久违了的石叶香。她曾经那样贪恋这个味道,如今这味道又萦绕在鼻尖,让她鼻头酸涩,几滴眼泪落下,被风吹散。 那一份傻傻的孤勇痴恋,仿若前世。 可是,他为什么要那样对她?为什么弃她如敝屣?为什么践踏她毫无保留的爱意? 为什么她在他的怀中,依旧控制不住心中的悸动?他是她一眼惊艳的人啊,再看依旧。 她抬手抹干脸颊的泪痕,她已经为这份不该有的悸动付出过代价了。如今,哪怕再喜欢,她也已经学会如何封心锁爱。 马蹄声四起,谁的爱意再次被踏进泥沙里? 天色大亮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一处村落。近处几家农户已经有人开始清扫院落,看到他们这群兵勇,纷纷躲回房内。 第34章 萧承渊领头停在村口,对着身侧之人吩咐道:“去打听一下,哪家是大夫。” 他们这种偏远村落,通常不会有专门的药房,大夫恐怕也是寻常略通医术的村民。 身侧之人领命而去,很快就回来复命:“秉将军,是中央大街第五家。” “去敲门。”萧承渊吩咐道。 那人又领命去了,萧承渊驱动驾骖,缓缓跟了上去。他的身后,一队人马有序地跟着他缓缓前进。 沈昭华看着身旁马上的温景珩,心中忧虑,祈祷他不会有事。 “温景珩,坚持住,你马上就要得救了。”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在心中呼喊。 萧承渊亦垂眸看着沈昭华,似是穿透她的皮囊听到了她的心声,冷哼:“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救他了?” 沈昭华闻言惊愕地回头看他,对上了萧承渊愤怒的双眸。 萧承渊话少,本来就极具压迫感,如今罕见的怒气外露,更加让人不寒而栗。可沈昭华心中焦急,却顾不得那么多,脱口问道:“那你带我们来这里干嘛?” “你们?”萧承渊听到她这话,气急反笑,“沈昭华,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沈昭华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哦?那你倒是说说,我是什么身份?被你抛弃的下堂妻?” “阿昭,我……”萧承渊本就不善言辞,被她如此一问,喉间仿佛被堵住了一块大石头,不知该如何辩驳。 沈昭华冷冷地说道:“放我下去,我要带他去医治。” “沈昭华!”萧承渊的声音里蕴含着无数被他强行压制的怒意,仿佛从牙缝中挤出,“别挑战我的底线,否则,我会让你亲眼看着他即刻死在你面前。” 沈昭华闻言惊惧地看着萧承渊。 “你……”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倔强地不肯示弱,“萧承渊,你卑鄙!” 萧承渊握着缰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努力地平复着心中翻涌的情绪。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从她口中听到这样的字眼,用这样充满恨意的眼神看他。那眼神,比漠北最冷的寒风还要刺骨。 “卑鄙?”他喉结滚动,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低哑的危险,“沈昭华,你被他利用的魔怔了吗?这样一个通敌叛国的逆贼,值得你如此维护?你是不是鬼迷心窍了?” 他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刃,精准地扎在沈昭华最痛的地方。那些被她强行压下的罪孽感与绝望,再次排山倒海般袭来,让她眼前发黑,她踉跄了一下,被身后的萧承渊稳稳托住。 “我……”她想辩解,可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化作一句苍白无力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得哪样?”萧承渊猛地打断她,驾骖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怒意,焦躁地刨着蹄子。 “我只看到我的妻子,满心满眼都是另外一个男人,而这个人,是害死我无数袍泽、陷凉州于胡人铁蹄之下的罪魁祸首。”他的目光如刀,扫过马背上毫无知觉的温景珩,杀气几乎凝成实质,“沈昭华,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嗯?” 第30章 之前被派去找大夫的士兵快马奔回, 身后跟着一个气喘吁吁、背着破旧药箱的老者,正是村里的赤脚大夫。 “将军,大夫请来了!”士兵翻身下马禀报。 老大夫看到眼前剑拔弩张的气氛和一群杀气腾腾的兵士, 吓得腿肚子直哆嗦,但还是强撑着上前。 萧承渊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将目光从沈昭华脸上移开,转向老大夫时,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冷峻,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有两人重伤。她肩上有箭伤,已拔除。他……”他指向温景珩,“昏迷, 高烧, 疑有内伤,肩背有撕裂伤。速看!” 老大夫连声应着,走向温景珩。 “先给她看。”萧承渊朝着沈昭华点了点头。 老大夫闻言走到沈昭华身边, 却碰不到沈昭华的伤口。萧承渊翻身下马, 一把将她抱了下来。 沈昭华推开老大夫欲查看她肩头的手,对着萧承渊说道:“先看他, 他快不行了, 求你......” 那“求你”二字,像针一样狠狠刺了萧承渊一下。他的阿昭, 何曾如此卑微地求过人? 还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萧承渊双唇紧抿,看着沈昭华的眼睛里充满震惊和不可思议。 到底发生了什么, 让她这般维护他? 他死死盯着沈昭华充满祈求的眼,那双曾经盛满对他爱慕与依赖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对温景珩的担忧。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被背叛的剧痛席卷了他。 “带他下来。”他几乎是咬着牙下令, 声音里蕴含着极力克制的怒火,冷硬如铁。 两名士兵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温景珩从马背上架了下来。温景珩的身体软绵绵的,头无力地垂下,脸上毫无血色,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沈昭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亦步亦趋地跟着,眼神片刻不敢离开。 士兵们就近推开了一户农舍门。 屋主是一对年迈的夫妇,早已吓得躲在内室瑟瑟发抖。士兵们简单清理出一块地方,铺上干草和一张破旧的毡毯,将温景珩安置上去。 “二位无需害怕,暂借贵地疗伤,马上就走。”萧承渊自怀中取出一锭银子,对着蜷缩在一处瑟瑟发抖的夫妇二人解释。 他们哪里见过这么多钱,农夫看了看萧承渊,又看了看他手中的银子,壮着胆子走到他身边,颤颤巍巍的将银子收在怀中:“您随意,您随意……” 萧承渊看了眼昏迷的温景珩,吩咐道:“劳烦帮我们打些水来。” 农夫连忙应声去了。 老大夫正双眉紧蹙的探查温景珩的脉搏,不住地摇头:“气息太弱,脉象浮乱无根,危矣,危矣啊……” 他解开温景珩的衣襟,想检查伤势,当看到那布满狰狞疤痕的胸膛时,手猛地一抖,倒吸一口凉气。 肩膀上被苍鹰利爪撕裂的伤口,虽被沈昭华简单包扎过,此刻也因颠簸和发烧而红肿外翻,渗出浑浊的脓血。 “沈昭华,过来!”萧承渊看着站在一旁满眼关切的沈昭华,冷声道:“你难道不懂得避嫌吗?” 沈昭华看了看周围的士兵,突然意识到这些天逃亡奔波,把俗尘的规训抛诸脑后,已经成了习惯。 “劳烦您了,一定要救救他。”她不放心的对着老大夫叮嘱完,红着脸走到萧承渊身边。 “天爷……这、这……”老大夫行医多年,多在乡野,何曾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老先生,求您救救他!”沈昭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深深叩拜。 她顾不上身侧萧承渊那几乎要将她洞穿的目光,眼中只剩下温景珩苍白如纸的脸。 这一刻,什么国仇家恨,什么利用背叛,都被巨大的恐惧淹没。 她害怕他就这样永远都醒不过来。 老大夫定了定神,连忙从药箱里翻出银针,颤抖着手在温景珩几处大穴上施针,试图吊住他那一线生机。 又拿出烈酒和金疮药,处理伤口。 药粉撒上去,昏迷中的温景珩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 “温景珩!”沈昭华的心瞬间揪紧。 萧承渊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大部分光线,阴影笼罩着屋内的一切。 他看着她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心疼与恐惧,看着她为了那个男人落泪哀求,心脏仿佛被人狠狠插了一刀,疼的他瑟缩了一下。 那只被飞卢剑割伤的手,藏在袖中,伤口似乎又裂开了,传来阵阵刺痛,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温景珩又一动不动了。 沈昭华目光死死锁在温景珩身上,对着他呼喊:“温景珩,你醒醒!你答应过要送我回家的,我们还约好回京都一起喝燕子京,你还记得吗?你不能死,你听见没有!” 她的哭喊声在狭小的农舍里回荡,撕心裂肺。 老大夫满头大汗,施针的手都在抖。温景珩的脉搏时断时续,高烧丝毫没有退下去的迹象,情况凶险万分。 他颤巍巍地对萧承渊道:“将军,这位郎君伤势太重,高烧不退,恐有邪寒入心之兆。老夫……老夫只能尽力而为,但此地缺医少药,若能有军中上好的金疮药和退热的羚羊角粉,或可争得一线生机……” 萧承渊的目光依旧钉在沈昭华身上,看着她满眼关切,看着她肩头刺目的鲜红,听着她口中声声呼唤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 他仿佛陷入无边地狱,遭受着这世间最严酷的刑罚,万箭穿心。 沈昭华闻言终于转头看他,满眼哀求。他看着她的目光,终是不忍心让她失望。 第35章 “马武。”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可怕。 “末将在!”之前被林岳留下保护萧承渊的副将立刻应声。 “你亲自带人,快马加鞭,去最近的卫所,取最好的金疮药、退热散,还有羚羊角粉。要快!”萧承渊一字一顿地命令道,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沈昭华。 “末将领命!”马武不敢怠慢,立刻点了两名亲兵,转身冲出农舍,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屋内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萧承渊一步一步,缓缓走到沈昭华面前,挡在她和温景珩中间。沈昭华忍不住后退了一步,脚下不稳,跌坐在地,仰头看着他,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悲伤和戒备。 他蹲下身,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 被他用手帕草草包裹的手缓缓抬起,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捏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脸,直视自己。 两人目光在咫尺之间激烈碰撞。 他的眼中,是翻滚的怒火、被刺伤的骄傲、深沉的痛楚,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她的眼中,则是冰冷的恨意、绝望的哀求、和让他痛心的防备。 他缓缓俯身,冰冷的气息拂过她泪湿的脸颊,声音压得极低,一字一句地问:“沈昭华,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你如此毫无顾忌,”萧承渊的眼中翻滚着汹涌的痛楚:“当真是一点都不顾及我的感受吗?” 沈昭华眼角还挂着泪,她看着眼前俊美无比的脸,突然笑了:“将军,在凉州城外将我弃如敝履的时候、毫不犹豫带走柳舒涵的时候,可曾顾及过我的感受?” 萧承渊看着眼前苍白如纸的、熟悉的美丽容颜,只觉得她是她、又不是她,他好像无意间丢掉了什么宝贵的东西,此生再也寻不回来了。 可他不甘心。 “如果我说,”他眼中闪烁着一丝希冀,“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会尽量弥补之前犯下的错,你还能......给我一次机会吗?” 他说到最后近乎哀求。 沈昭华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他一向是自持而内敛的,情绪从不外露。 这样的他,让她诧然。 她看着哪怕在如今看来依旧足以让她内心悸动的眉眼,缓缓伸出手,覆上他浓密英挺的剑眉,泪眼婆娑:“萧承渊,我们之间回不去了。我没有办法原谅你的丢弃,我恨你。” 沈昭华的声音并不高,却让他耳中轰鸣。农舍内昏黄的光线似乎都随之暗了一瞬。 萧承渊捏着她下巴的手指,在她覆上他眉心的瞬间,曾有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颤抖,仿佛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缕微光。 然而那冰凉的手指和更冰凉的三个字,将他指尖那点微弱的暖意也彻底浇灭。 他缓缓闭上眼,遮住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再睁开时,里面所有的情绪都如同被投入寒潭的石子,瞬间沉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松开了钳制她的手。 手背上包裹的帕子,早已被伤口渗出的鲜血浸透,暗红一片,粘腻地贴在他的手上,如同他此刻心中鲜血淋漓的伤口。 是他丢弃她在先,怨不得旁人。这苦果,是他亲手种下的。 他没有再看沈昭华一眼,狼狈的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农舍里投下沉重的阴影。 他径直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农舍。破旧的木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他身上那令人喘不过气的冰冷气息。 沈昭华脱力般瘫软在地,大口喘着气,肩头的伤口传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她却恍若未觉。目光第一时间急切地投向干草堆上的温景珩。 她挣扎着爬起身,走到温景珩身边,伸出手,颤抖着去探他的额头。 他的呼吸微弱而急促,嘴唇干裂起皮,即使在昏迷中,眉头也痛苦地紧锁着。 “温景珩……”她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带着哭腔,“再坚持一下,药马上就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干草堆上的温景珩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几个破碎模的音节。 第31章 温景珩嘴里吐出几个含糊的音节, 听不真切。沈昭华观他眉头紧蹙,呼吸更加急促,似是魇住了, 连忙伸手轻拍他的臂膀,安抚道:“别怕,别怕。” “温景珩,你快快醒来。”她柔声道,似是在哄劝襁褓中的婴孩。 正在此时,农夫端了一盆水进来,萧承渊伸手给他开了门,正好看见这一幕。 “多谢,多谢。”农夫对着萧承渊连连道谢, 萧承渊却充耳不闻, 一双眼睛牢牢地粘在沈昭华身上,只觉得她的身影渐渐模糊了,蒙上了一层雾气, 看不真切。 他此前从未感受过这种心痛, 比从前孤身一人站在贡院前,看着同窗们雀跃着走进考场更甚百倍千倍。 可他还是自虐般的用手撑着房门, 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 这不可挽回的一切。 农夫将水放在温景珩身边, 盆边还贴心地挂了半块帕子。他歉声道:“家中就这一块干净帕子,要是不嫌弃……” 沈昭华看了他一眼, 打断了他的话:“多谢老伯。”她一边说着一边连忙绞干帕子帮温景珩细细擦拭。 “姑娘不必客气。”老农长舒一口气,转身走向一直缩在角落的农妇, 牵着她出了房门。 站在沈昭华身边的士兵看了眼门口的萧承渊,又看了一眼沈昭华,开口说道:“夫人, 还是我来吧。” 沈昭华头都没抬地拒绝道:“不用。” 却有人直接伸手去拿她手中的帕子,她有些微愠:“我说了不用……” 她转过头,对上了萧承渊阴沉的脸。 “放手,”他的声音低沉冷冽,让人不寒而栗,“我来。” 沈昭华几乎是本能地连忙松了手。 “让开。” 沈昭华又本能地侧过身,给他腾出位置。 虽然他们曾经同床共枕三年多,但她对沉默寡言的萧承渊,有一种骨子里的惧怕。 萧承渊接过帕子,扔进水盆中又清洗了一下,在温景珩的额头、脸颊、颈侧、胸口狠狠擦拭着。 他只觉得手中的帕子仿佛变成了锋利的刀,凌迟着温景珩的皮肉,让他心中畅快许多。温景珩身上很快起了一道道血痕。 沈昭华站在他身后,蹙眉看着他粗暴的动作,那声“轻点”哽在喉头,终是没敢说出口。 大夫看着萧承渊的动作,赞许道:“就这样擦,给他擦出痧来,对他有好处……” 萧承渊抬眼白了一眼老大夫,吓得他立即噤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 他垂下眼睫,小心地为温景珩施针,决心不再多说一句话。沈昭华却因为他那句话松了一口气,紧蹙的眉头瞬间舒展。 屋内陷入死寂,萧承渊身上的寒意如同实质笼罩着房内的每一个人,众人连呼吸都放缓了,生怕一不小心惹火上身。 就在这可怕的寂静中,温景珩干裂的嘴巴呢喃着,发出了两个含糊的音节。 可是这一次,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说的是——“晏晏”。 萧承渊的动作顿住,他缓缓转过头,眼中是克制不住的怒火,不可思议地看向沈昭华。 沈昭华被他的眼神吓得后退了一步,看着他眼中的诘问,她却不知该如何辩驳。 萧承渊气急反笑:“你连小字都告诉他了?” “我没有。”沈昭华下意识地辩解。 “没有?那他刚刚叫的是什么?!”他的声音陡然转大,厉声质问,太过强烈的愤怒让他浑身发颤。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粗布帕子,只觉得它此刻如同一个巨大的笑话,无声地嘲讽。 他狠狠地将它掼到盆中,激起的水花打湿了一大片地面,连同沈昭华的鞋都已湿透,她惊呼一声,连连后退。 屋内的士兵忍不住直了直身子,如同一块铁板,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此刻变成透明的。 就连正在施针的老大夫都被吓得手抖了一下,扎偏了位置。 偏偏萧承渊的目光如同一把淬了毒的剑扫过在场的众人,他觉得自己彻底沦为旁人眼中的笑话,而这屋内的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清了自己有多可悲、可笑。 却没有人能笑得出来,每个人都屏息凝气,如坐针毡。 在场的士兵,平时本就很少有机会见到萧承渊,更不可能见到他如此盛怒的一面,不由在心中暗暗叫苦,只恨当初没能跟着林将军回营。 萧承渊扫过众人,目光最终停在昏迷不醒的温景珩身上,眼中的杀意越来越浓。 第36章 他的双手紧握成拳垂在身侧,因为极力克制而轻轻发抖。 终于,他猛地伸出手掐向温景珩的脖颈,吓得旁边的大夫连忙起身躲到旁边。 沈昭华屏息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在他抬手的瞬间扑了上去,挡在他和温景珩之间,将温景珩牢牢护在身后。 “萧承渊,你要干什么?” 萧承渊的眼神愣了一瞬,如大梦初醒一般,带着些许迷茫,随即又被巨大的痛楚掩盖。 他看着沈昭华如同护仔的狸奴,张牙舞爪的挡在他面前,那只探出的手僵在当场。 是他失控了。 可是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 看着沈昭华眼中的防备,他只觉得这一切可笑至极。 太可笑了,他忍不住放声大笑,缓缓放下手,踉跄着朝着门外走去。 萧承渊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那弥漫在屋内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也随之散去,空气仿佛凝固了片刻,才缓缓重新流动。 老大夫长长吁出一口气,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他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门口,又慌忙低下头,颤抖着手继续为温景珩施针。刚才那一下扎偏,他得赶紧补救。 士兵们也像卸下了千斤重担,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彼此交换着惊魂未定的眼神,没人敢说话,更没人敢去看门口的方向。 沈昭华依然保持着护在温景珩身前的姿势,心脏在胸膛里狂跳不止。她看着空荡荡的门口,萧承渊那绝望大笑和踉跄离去的萧索背影,如同尖锐的刺,深深扎进她的脑海里。 那尖锐的刺痛,让她呼吸不畅。 直到温景珩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痛苦的呻吟,才将她从巨大的冲击中猛地拽了回来。 “温景珩?”她立刻转身,看着眼前生死未卜的人。她顾不上自己狂跳的心和微微发颤的手,连忙俯身查看。 他的眉头依旧紧锁,干裂的嘴唇似乎又翕动了一下,这一次,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一丝,却依旧破碎虚弱:“晏……晏……” 沈昭华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看向门口——幸好,那里空无一人。 “别说话,省点力气。”她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声音放得极其轻柔,安抚道:“药马上就来了,你会没事的。” 老大夫稳了稳心神,捻动着银针,低声道:“夫人,这位郎君似乎有了一丝醒转的迹象,虽然微弱,但比方才全然昏沉要好些了。”他听到之前士兵如此称呼沈昭华,也跟着如此称呼。 沈昭华却没有在意,一丝微弱的希望如同黑暗中透出的光,瞬间点亮了她的眼眸,也暂时驱散了因萧承渊而产生的复杂心绪。 “真的?”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太好了。” 话音未落,温景珩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在与沉重的黑暗搏斗。他干裂的嘴唇再次蠕动,这一次,声音虽然依旧破碎,却清晰地吐出了几个字:“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要离开我!” 沈昭华连忙上前拉住他的手,安抚道:“别怕,我不会离开你。” 就在此时,温景珩悠然转醒。 他的眼神还有一丝涣散,却在听到沈昭华这句话后骤然缩紧,一瞬不瞬地看着沈昭华,满眼不可思议:“你说的,是真的?” 沈昭华没料到他会突然转醒,有些手足无措,脸颊迅速染上红霞,低头想要抽回手。 却被温景珩反手拉住:“我可是听到了,你休想抵赖。” 沈昭华声音转冷,手上使力:“放开我!” “疼——”温景珩蹙眉呼痛,拉着她的手却不放开。 沈昭华不敢再挣扎,生怕再牵动他的伤口,只能任由他拉着,无奈地说道:“那你放开我啊。” 温景珩拉着她的手却紧了紧,无赖道:“不放,放了手你跑了怎么办?” 温景珩虽然力道虚弱,但拉着沈昭华的手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执拗。他苍白的脸上因方才的挣扎和用力沁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却亮得惊人,牢牢锁着沈昭华,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他声音嘶哑,气息不稳,却偏要强撑着说话,生怕她反悔似的强调着:“沈昭华,我听见了,你说不会离开……咳咳……”话未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让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添一分灰败。 第32章 “你别说话了。”沈昭华又急又气, 也顾不上挣脱了,连忙俯身替他顺气。她冰凉的手指无意间触碰到他滚烫的额头和脖颈,那灼人的热度让她心惊。 “你……刚才说的话……”他声音依旧沙哑虚弱, 却带着一丝执拗反复确认。 沈昭华动作一顿,脸上刚褪下的红晕又纷纷聚拢回来。她避开他的视线,语气生硬地解释:“那只是看你魇住了,情急之下……” “我不管。”温景珩打断她,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决,“我听见了,便是作数。你答应了的。” “你!”沈昭华气结,抬眼瞪他, 却撞进他那双深邃的、带着灼热温度的眼眸里。她在他的注视下心慌意乱, 一时竟忘了反驳。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有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农舍内微妙的气氛。 “将军!药取回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正是之前被派去取药的副将马武。 温景珩这才注意到屋内的情形, 很显然,是萧承渊的人找到他们, 并且救了他们。 外面的人口中的将军会是谁?谁会在他生命垂危的时候, 选择救下他? 他不用细想,便已经了然。 是他, 亲自追来了。 他竟这样在乎她吗?那当初又为何舍弃? 温景珩神色复杂地看了沈昭华一眼,缓缓放了手。 “快进来!”沈昭华扬声应道, 同时迅速站起身,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试图平复过快的心跳。 马武带着一身尘土和寒气冲了进来, 手中紧紧攥着几个精致的小瓷瓶和一个油纸包。他快速扫了一眼屋内,看到温景珩虽然依旧虚弱却睁着眼睛,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随即顾不上其他,将药呈到老大夫面前:“老先生,您要的金疮药、退热散、羚羊角粉,都在这里了。” “好,好,太好了!”老大夫如获至宝,连忙接过药瓶,脸上露出喜色,“有这些药,这位郎君就有救了。快,快帮我准备些温水化药。” 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沈昭华也暂时将方才的混乱心绪压下,全副心神都回到了温景珩的伤势上,上前帮忙。 温景珩看着沈昭华忙碌而专注的侧影,若有所思。他疲惫地闭上眼,嘴角却若有若无地勾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 若萧承渊还放不下她,那自己呢?能放得下吗? “晏晏……”他在心底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带着一种久违的珍重和无人能解的复杂。 马武环顾四周,不见萧承渊身影,不由疑惑地看向门口的士兵,压低声音问道:“将军呢?方才不是在此处?” 门口的士兵脸色一白,飞快地瞥了一眼屋内正帮忙的沈昭华和闭目养神的温景珩,对着马武使了个极其复杂的眼色,又朝着农舍外某个方向努了努嘴。 马武心头一凛,又看了一眼温景珩,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士兵眼神所示的方向走去。 他小声嘀咕着:“这种窝囊气,也不知道大将军怎么忍得下去,换我是忍不了。” 马武是林岳的副将,跟萧承渊接触本就不多,此情此景更不知该怎么面对他,但他回来了还是要去跟他回禀一下。 他穿过低矮的围墙,远远看到萧承渊的背影,硬着头皮朝他走了过去。 萧承渊站在中央大街上,仰头望着什么。整条街上只有他一个人,连花草树木都只剩光秃秃的枝干,无限萧索。 马武走上前,躬身给他行礼:“大将军!” 萧承渊缓缓低下头,没有转身。 “回来了?” “是。” “药带回来了?” “带回来了。” “他……”萧承渊顿了顿,接着问道:“醒了?” 温景珩一醒就有人来禀告过他,可他并不想回去,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两个人。 一个,是曾经的至交,一个是他的妻子。 他犹如被两个曾经亲密无间的人捅了两刀,可他却不知道该怨谁,只因为那两把刀,是他亲手递出去的。 他叹了口气:“等他稳定些了,带着他们回平戎。” 马武闻言不解地问道:“那大将军您呢?” “去把驾骖给我牵来,”萧承渊吩咐道:“我先回去,你们……不急。” 第37章 马武只觉得心中憋闷,憋了良久,还是开口道:“大将军,我看那温贼命硬得很,不如直接带回平戎医治。” 萧承渊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们之间相交甚少,就连林岳他们在他面前亦很少多话。 马武心头一凛,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大嘴巴,他本不欲多言,却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这才多说了一嘴。 萧承渊倒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只淡淡地说道:“去吧。” 萧承渊外冷内热,不善言辞,少言寡语,是故身边之人多有忌惮,但他御下并不算严苛,却又带着客套的疏离,让人很难走近。 马武也不愿意在他身边多待,连忙领命而去。不一会,就牵着驾骖回来了。 驾骖是一匹毛色极黑的马,萧承渊对它又极为爱护,那黝黑的毛发在阳光下泛着光泽,远远看去,甚至有些晃眼。 萧承渊听到马蹄声,转过身来,看到驾骖的刹那,他哀怨的眼眸亮了亮,从马武手中接过缰绳,伸手轻抚驾骖的颈侧。 有些事,一开始错了就是错了,再难弥补。 他又想起沈昭华,想起她曾经在他面前欢欣雀跃又小心翼翼的样子,那个时候,他并没有觉得有多难得,也没有好好珍惜。 “驾骖,我们回去。”他温柔抚摸着身边的坐骑,他从前不懂男女之情,如今懂了,却也永远失去,她如今满心满眼的,再也不是他。 他翻身上马,轻扬缰绳,驾骖如同通晓他的心意,带着他扬长而去。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人在等他回头,可心底深处却有个声音,告诉他不想放手,不要放手。 他最终没有停留。 太阳已经升到当空,带来无限光明,他却觉得,他的世界慢慢暗了下去。 天……渐渐黑了。 萧承渊又回到了那日的悬崖边,他看着沈昭华披着温景珩的披风,从独木桥上跑过去,这一次他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可是年久失修的木桥却承受不住他们两个人的重量,断裂开来。他们双双坠了下去。 失重的感觉让萧承渊瞬间惊醒。他缓缓坐起身,额上已经冷汗涔涔。 寂静的夜空突然炸起一记惊雷,随之豆大的雨点打在帐篷上,噼啪作响。 萧承渊起身披了件外袍,踱步到书案旁,摸索着点燃了案上的烛火。微光中,萧承渊的脸惨白没有血色。 他端起案上早已冷透的凉茶喝了一口,才觉得呼吸顺畅许多。目光又忍不住落在昨日收到的急报上。 他缓缓拿在手中,目光定在上面,似是每个字都看懂了,又好似看不明白。两城沦陷的消息很快传回京东,举朝哗然。 父亲依他所言,顺势呈上沈定邦的罪证,沈定邦当场被下了大狱。一切过于顺遂,顺遂到让他觉得不像真的。 他心中隐隐感到不安,好似有更大阴谋,他看不见的东西隐在背后,他却没有头绪。 沈家蒙难,不知除了沈定邦,其他人圣上会如何处置,而沈昭华…… 他越想心中的不安越重,他是不是做错了? 这场他掀起的血雨腥风,终是按照他的设想缓缓拉开序幕,可他为什么丝毫感觉不到畅快? “绝不能让她此时回到京都,哪怕她会怨恨他。”他暗暗下定决心。 他又拿起书案上的两封急诏:一封,是给他的;一封,是给沈昭华的。 “征西大将军、陵阳侯世子萧承渊,忠勇素著,勋劳懋著。虽因奸人构陷,城池暂失,然将士用命,力保雁谷,功在社稷。 念卿久镇边陲,栉风沐雨,劳苦功高。本欲召卿回京述职,共商国是,一慰朕躬思念之心。然北地初定,胡氛未靖,百废待兴,实赖卿之威望以安军民。着卿暂留平戎,总理军政,抚辑流亡,整饬边防,务必使胡虏不敢南窥,百姓得以安枕。待北疆稳固,朕当亲迎卿于朱雀门外,论功行赏,酬卿不世之功!” “和安郡主沈氏,其父定邦,身负皇恩,位极人臣,不思报效,反勾结外寇,私通敌国,致使北境重镇连失,生灵涂炭,社稷震动。其罪滔天,罄竹难书。朕闻之震怒,痛心疾首。 沈定邦已下诏狱,严加勘问。其女沈昭华,虽为郡主之尊,然父罪如山,难辞其咎,且不思报国,反被敌酋所用,有负天家恩典,着即褫夺沈昭华郡主封号、食邑,废为庶人!” 今上这两道圣旨,非褒非贬,张弛有度,以雷霆手段安抚军心。他都不得不怀疑,如今积贫积弱的大靖,有着一位英明神武的君主。 可,这又怎么可能呢? 第33章 (宝们, 31章、32章都是新更新的内容,先去看31和32,要不连不起来) “来人。”萧承渊对着帐外吩咐道。 守夜的士兵打帘进来, 躬身行礼:“将军!” “去把赵参将叫来。” 没过多久,赵参将就挟了风雨而来,头发都被雨水湿透,来不及行礼,焦急问道:“将军,怎么了?” 萧承渊从来没有半夜召集过他们,让他不由心中焦急。 “清源,你明天和故君一起,带一队人马, 押温景珩回京复命。” 赵参将没料到萧承渊大半夜把他叫过来竟是为了这件事, 愣了愣,随即应道:“属下领命!” 萧承渊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回去。 朔风卷着细雨, 扑打着平戎城高耸的灰黑色城墙。这座扼守西北咽喉的雄关, 在冬日里更显肃杀冷硬。沈昭华裹紧了身上略显单薄的棉袍,站在驿馆简陋房间的窗边, 望着庭院里光秃的树枝在风雨中瑟缩。 自那日被马武等人一路护送抵达平戎, 已过去三日。萧承渊将他们安置在这处僻静的驿馆,派了重兵把守, 名为保护,实为软禁。温景珩被单独安置在另一处更严密的院落, 由军医日夜照料。沈昭华只在他抵达那日隔着院门远远望了一眼他苍白的侧影,便再未得见。 她肩头的箭伤在驿馆大夫的诊治下已无大碍,但心头的重担却一日沉过一日。萧承渊自那日先行回城后, 便如同消失了一般,再未露面。 院外响起纷繁而沉重的脚步声,是身穿重甲之人的脚步声。沈昭华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她快步走到门边,却被门口的守卫客气而坚决地拦下:“夫人,将军有令,请您安心在房内休息。” 她只能透过门缝,看着那一队杀气腾腾的戍军,走向温景珩养伤的小院。她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心急如焚。 他此时被押走,几乎是必死的结局,她无法做到心如止水。那份共历生死的复杂情愫,让她心中升起一丝不忍和悲凉。他身上那些狰狞的旧伤疤,他昏迷中绝望的呓语,都在她脑海中闪过。 她又想到郾城三十万条人命,想到无数阵亡的将士,想到大靖这场国破家亡的百年浩劫……无论他有多少苦衷,他的罪孽都无可辩驳。她无法,也不该为他开脱。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他今日的下场,是对堰城亡魂的一个交代。 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她心中激烈撕扯,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她没有试图冲出房门阻拦,也没有向守卫哀求。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复杂而疲惫。 不知过了多久,别院方向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和压抑的咳嗽声。紧接着,沉重的、戴着镣铐的脚步声再次响起,由远及近。 沈昭华的心猛地揪紧。 透过门缝,她看到一队戍军押着一个身影走了出来。那人身形修长,穿着单薄的囚衣,外面罩着一件破旧的棉袍,双手被沉重的铁链锁在身前,脚上也戴着镣铐。 正是温景珩! 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因为镣铐的束缚和身体的虚弱,脚步踉跄,全靠两旁的禁军架着才能勉力行走。剧烈的咳嗽让他弯下了腰,身体痛苦地颤抖着。但他经过沈昭华紧闭的房门时,脚步似乎微微顿了一下,艰难地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投向了她。 四目相对。 温景珩的眼神中没有了往日的散漫和戏谑,也没有其他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那目光仿佛穿透了门板,直直落在沈昭华的心上。他干裂的嘴唇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便被粗暴的禁军推搡着,踉跄地继续向前走去。 沈昭华的手紧紧抓住门框,指甲深深嵌入腐朽的木门。 就在温景珩即将被押出驿馆大门的那一刻,沈昭华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守卫,冲到回廊边,对着那个即将消失在风雨中的背影,用尽力气喊了一声:“温景珩!” 风雨中,那个踉跄的身影猛地一僵,停住了脚步。他想要转过身来,押解的禁军却毫不留情地推了他一把,厉声呵斥:“快走!磨蹭什么!” 第38章 温景珩终究没能转过身。 他只来得及回头看了她一眼,便被强行推搡着,消失在驿馆大门之外。只有那沉重的镣铐拖地的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了片刻,最终也被呼啸的北风彻底吞没。 沈昭华呆呆地站在原地,任由冰冷的雨水扑打在脸上,与无声滑落的泪水混在一起。 风雨更大了,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湿透,也泥泞了所有来路与归途。 温景珩被押走后没多久,萧承渊的贴身侍卫石生就过来了。他对着沈昭华毕恭毕敬地说道:“夫人,将军请您回营安置。” “他要将我安置在哪里?”沈昭华冷冷地问道。 “将军已经为夫人安排好单独的营帐。” 看来,他是不打算再见她,如此,也好。 “带路。” 石生躬下腰,做出请的手势,等着沈昭华先走。沈昭华看了他一眼,迈步向前走去。石生就跟在她身后半步,不动声色地为她指引方向。 雁谷关大营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铁锈和牲口粪便混合的气息。到处都是身着甲胄的士兵,操练的呼喝声、马蹄踏过冻土的闷响、金属碰撞的铿锵不绝于耳。 他们投向沈昭华的目光带着探究,好奇、审视、鄙夷、怜悯,各色各样的复杂眼光投向了她。 这位曾经的将军夫人,如今归国的胡虏,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和谈资。她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芒刺在背,但她只是将下颌抬得更高了些,眼神空洞地望向前方,仿佛行走在无人之境。 “带我去见萧承渊。”她的声音不轻不重,稳稳地落在石生耳中。 石生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躬身应道:“是。” 他没有多余的话,只是沉默地调转方向,毕恭毕敬地引着她向军营核心区域,那座象征着最高权力与威严的、巨大的玄黑色帅帐走去。 通往帅帐的路更加宽阔,守卫也更加森严。甲胄鲜明的亲兵如同冰冷的铁塑,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 大帐门口,石生对沈昭华说道:“夫人在此稍候。” 说完他率先打帘而入。毡帘厚重,隔绝内外。 没多久,石生复又出来了:“夫人请。” 他为沈昭华掀开帘子,一股暖意混合着熟悉的、冷冽的石叶香扑面而来。沈昭华脚步没有丝毫迟疑,径直走了进去。 帐内空间宽敞,陈设却依旧带着军旅的简练。 巨大的地形沙盘占据一角,墙上悬挂着北境舆图,上面朱砂圈点,标注着敌我态势。 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案几后,萧承渊正埋首于一堆军报文书之中。 他穿着玄色常服,未着甲胄,但挺拔的身姿和眉宇间凝而不散的肃杀之气,依旧散发着无形的威压。 他左手随意搭在案上,飞卢剑留下的伤已被妥善处理,包着纱布。 听到脚步声,他并未立刻抬头,只是握笔的手指微微收紧,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 石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厚重的毡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声响和窥视。 帐内瞬间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安静的能清晰地听见笔墨在宣纸上晕染的轻响。 萧承渊的帐中依旧没有生炭火,帐中冷寒刺骨,沈昭华忍不住裹了裹身上的披风,一股与此地格格不入的杜若香传来,让她忍不住鼻头酸涩。 沈昭华停在距离书案几步远的地方,没有再靠近。 她看着他,这个曾让她一眼万年、倾尽所有去爱的男人,此刻却只觉得无比陌生,心头只剩下一片冰封的荒原。 那些汹涌的爱意,在经历了那么多次生生死死以后,似乎都被抽干了,磨平了,只剩下疲惫。 “你要见我。”萧承渊终于放下笔,抬起头。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平静无波的眼眸定定地看着沈昭华。 “是。”沈昭华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她的声音同样平稳,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我来,是求你一件事。” “求?”萧承渊英挺的眉峰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刺耳的讽刺。 她为了温景珩可以跪地哀求,如今又是为了何事来“求”他?他心中隐隐有了预感,一股怒意开始在心口凝聚。 “是,求你。”沈昭华重复着,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掷地有声:“放我离开平戎。给我一纸和离书,从此,你我婚嫁各不相干,生死再无瓜葛。” “和离书?”萧承渊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帐篷上拉出长长的、极具压迫感的影子。 他绕过案几,一步步走向沈昭华,步履沉稳,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他停在离她仅一步之遥的地方,近得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寒意和那冷冽的石叶香,近得她能看到他眼中翻涌的、被强行压抑的风暴。 “沈昭华,你再说一遍?” 他低沉的声音里蕴含着雷霆之怒,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沈昭华却毫无惧色,甚至微微仰起头,直视着他眼中翻滚的怒火:“我说,请将军赐我一纸和离书,放我离开。凉州城外,将军带走柳舒涵,将我弃于乱军之中时,你我夫妻情分就已断绝。如今,将军将我囚于营中,名为安置,实为圈禁。既已无情,何苦相看两厌?不如放我归去,一别两宽!” “圈禁?”萧承渊猛地伸手,一把攥住她纤细的手腕。沈昭华吃痛地闷哼一声,却倔强地咬着唇,不肯示弱。 他眼中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偏执的占有欲:“沈昭华,你搞清楚,你是我的妻,是我萧承渊明媒正娶的夫人。无论发生过什么,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永远是我的人。你想走?想去哪里?去找那个乱臣贼子温景珩吗?!” “温景珩”三个字如同导火索,瞬间点燃了沈昭华压抑的怒火和无法言说的痛楚。她奋力挣扎,想要甩开他的钳制,却徒劳无功,反而牵扯到肩头的伤,疼得她额头渗出冷汗。 “放开我!”她用尽全力嘶吼道,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恨意,“萧承渊,你凭什么?你到如今怎么还能大言不惭地说出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我这个明媒正娶的夫人,不是被你亲手丢弃的吗?凉州城外,你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柳舒涵,如今,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 “我并非选择她,我的心里只有……”萧承渊攥着她手腕的手微微颤抖,连带着左手包裹的伤口也渗出了一丝血红,可那无数次在心中轰鸣的心声,却堵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口。 “只有什么?”沈昭华厉声打断他,眼中满是讥诮,“只有你的大义?只有你的责任?你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又何谈家国大义?萧承渊,别再找借口了。你的选择,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在你心里,我沈昭华从来就不是那个值得你费心守护的人,我只是你权衡利弊后,可以随时牺牲、随时丢弃的棋子!” 她的话如同一把利刃,狠狠刺入萧承渊心中最脆弱、最不愿面对的地方。他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眼中翻涌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攥着她手腕的力道不由自主地松了几分。 沈昭华趁机猛地抽回手,踉跄着后退一步,揉着被捏得生疼的手腕,胸口剧烈起伏。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她曾深爱到骨子里的男人,只觉得心中最后一丝残存的眷恋此刻也被碾得粉碎。 “至于温景珩……”提到这个名字,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复杂难言的痛楚,“他是乱臣贼子也好,是十恶不赦也罢,都与你我无关了。我沈昭华要去哪里,是生是死,从此以后,也与你萧承渊再无半分关系。我只求你,看在我曾经……”沈昭华的话顿在了萧承渊最想听的地方,她改口道:“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给我一份自由,不要让彼此太难看。” 她说到最后,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恳求。 她累了,身心俱疲。 她不想再纠缠于这无望的爱恨,不想再成为他权柄下的囚徒,更不想在这座军营里,日日煎熬地等待着温景珩可能被处决的消息。 萧承渊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他死死地盯着沈昭华,眼神变幻莫测,愤怒、痛苦、受伤、挣扎……最终都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案几上,那份诏书静静地躺着,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让他顾不得体面。 过了许久,久到沈昭华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才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沈昭华,你想离开我……除非我死。” 第39章 第34章 沈昭华万般不解地看着萧承渊:“当日你丢下我的时候没有一丝犹豫, 今日又何必如此苦苦纠缠?” 萧承渊却不回答她,他不想面对她这个问题,他更不敢告诉她, 她如今已无处可去。 她那个将她奉若至宝的家,已经被他亲手碾碎。 可他却不后悔,重来一次,他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朝廷积弊已深,权贵盘根错节,胡人如潮水般汹涌南下,偌大的大靖王朝,竟无还手之力,节节败退。 他这一支独木, 又能支撑多久? 为今之计, 唯有下一剂猛药,将把病症连根拔除,纵然刨心挖骨、鲜血淋漓, 却是枯木逢春的唯一途径。而大靖的病根, 就在把握朝政、翻云覆雨的沈定邦身上,只有彻底拔除他这个毒瘤, 拔出萝卜带出泥, 将贪腐者一网打尽,大靖朝才有一线生机。 所以, 哪怕沈昭华会恨他入骨,哪怕断送此生幸福, 他都在所不惜! 他重新回到座位上,不再理会沈昭华,对着帐外吩咐道:“来人, 送夫人回营帐休息。” 石生打帘而入,对着沈昭华躬身行礼:“夫人请。” 沈昭华却没有动,她定定地看着萧承渊,他却无视她的目光,旁若无人的提起笔低头写着什么。 沈昭华默立良久,终是识趣地跟着石生走了出去。 石生沉默地在前方引路,步伐稳健,刻意保持着半步的距离,维持着一种疏离的恭敬。他带着她避开了校场和人流最密集的主道,在一顶灰色牛皮帐篷前停了下来。 “夫人,就是这里。”石生侧身,为她让道。 沈昭华看了眼门口目不斜视的两名卫兵,缓步走了过去。 石生微微躬身:“夫人请入内歇息。末将告退。”他利落地转身,步伐沉稳地消失在营帐之间的阴影里。 沈昭华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有片刻的愣怔。 寒风卷起地上的沙尘,打着旋儿扑向她。她紧了紧披风,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她不再犹豫,抬手掀开了那厚重的毡帘。 帐内陈设极其简单。一张铺着崭新毛毡的行军床,一张粗糙的木桌,一把椅子,一个炭盆,盆里燃着熊熊炭火,烘得帐内暖如春日。 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显然是刚搬进来的箱笼,都是她之前的日常用度。那张简陋的床上,放着一套崭新的换洗衣服,在军中艰苦的环境中已是安排得极为妥帖。 这里没有窗,只有门帘缝隙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显得压抑而逼仄。 沈昭华缓缓走到行军床边坐下,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离开了胡营的屈辱与恐惧,摆脱了沙漠逃亡的生死一线,却又陷入了这看似安全实则更令人窒息的境地。 她觉得自己像一颗被拔离了根基的浮萍,在这乱世的漩涡中,不知将被冲向何方。她只想回家,回到母亲的怀中,对着父亲倾诉种种苦楚。 她正暗自神伤,门帘却突然被人掀起,沈昭华立即收敛情绪,转头向着帐外看去,对上了青桐忙碌的身影。 沈昭华惊讶地站起身。 青桐也看见了她,高兴地向她奔来:“夫人,你回来啦?” “青桐?”沈昭华诧异地问道:“你一直留在这吗?怎么没回京都?” 青桐跑上前对她拉着她的手,细细端详:“夫人,真的是你。石生今早说你会回来,让我早早准备,我还不相信。” 她说完上下打量着沈昭华,看着她发髻凌乱、破衣烂衫的模样,忍不住落下泪:“夫人,你瘦了,也黑了。” 沈昭华抬手帮她抹去眼泪,安抚道:“我没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青桐看着她落魄的样子,连忙调整情绪,对沈昭华说道:“夫人,你先坐一下,洗澡水已经烧好了,我这就安排人送进来。” 沈昭华已经许久没有洗过澡了,此时浑身难受,便点了点头。 青桐一溜小跑出去了,看起来是十分嫌弃她邋遢,急于把她洗干净。她忍不住抬起衣袖,凑到鼻尖仔细闻了闻。 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了,她没闻到难闻的味道,只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杜若香。 这味道让她想起温景珩,不知他怎么样了,她脑海中浮现出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虚弱的模样,他能活着回到京都吗? 反正回到京都也是一死,能活到哪里又有什么分别? 他应该也是了然自己的下场,所以才是那般无欲无求、泰然处之的模样。他是为了她才落入萧承渊手中,她做不到毫无波澜,却也只能作壁上观。 青桐很快带着人抬了木桶进来,沈昭华看着一桶桶的热水倒了进去,有些迫不及待。 茵茵水汽将她周身笼罩,她终于有机会看清楚这些时日以来身上的伤痕。她原本娇生惯养,肤如凝脂,如今连皮肤都变得粗糙,大大小小的伤口布满双腿和手臂,无声地诉说着她这些时日遭受的苦难。 她的思绪又渐渐飘远,飘向凉州城外,野蛮的胡人营地。温景珩的箫声清晰地传入她的脑海,他那样的人,只身一人在那样的地方,格格不入。 他,是否也会孤单? 她整个人一动不动地深深陷入回忆里,直到一只手颤抖着探上她肩膀上的伤口。 她回过神,轻笑着安抚:“青桐,我没事,已经不疼了。” 她回过头,对上了萧承渊幽深的眼眸,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定定地看着她肩膀处可怕的贯穿伤。 沈昭华看到是萧承渊并没有慌乱躲闪,她冷漠地看着他,一双眸子染上冰霜:“出去!” 她的声音不大,却仿佛惊到了他,他回神与她对视,看着她眼中的寒意凝结成冰刺向他,他垂下眼睫遮住眼中的痛楚,并没有出去,缓步走到木桌旁,悠闲地坐下,缓缓开口:“我来跟你,谈笔交易。” 沈昭华没有回应,只冷冷地看着他,看他还要耍什么花招。 萧承渊亦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刚才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她的伤口上,此刻远远看去,她绝美的容颜氤氲在水汽中,更添了一份美感,裸露在外的肩膀瘦削却挺拔,长发被水打湿,粘在肩头。 他的心突然猛烈悸动,只觉得浑身燥热,喉头干涩,他的喉结动了动,匆忙站起身:“但我现在,改主意了。” 丢下这句话,他迅速逃离她的营帐,他不敢再待下去,他怕会控制不住自己。 萧承渊走后,沈昭华连忙起身穿上给她准备好的新衣,心脏突突直跳。萧承渊突然来到底是要干什么?跟她谈什么交易?又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 不论如何,她得赶紧离开这里,刚才的场景,她不想再发生。她试探着走出营帐,门口的两个卫兵立即躬身向她问好:“夫人!” “呵-”她气急反笑,如今这阵仗,竟比胡营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放下帐帘,在帐中缓缓踱步,蹙眉凝思。 她曾经逃过两次,但如今看来,不是温景珩刻意放了她,她根本无法逃脱。萧承渊摆明了不可能放她离开,她该怎么做? 她正思绪烦乱,青桐哭丧着脸进来了。 沈昭华看她的样子,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青桐撇了撇嘴,愤恨地说道:“奴婢刚去小厨房,想着您一路辛苦,吃不饱穿不暖,想给您找碗热乎的山药粥暖暖胃。奴婢刚盛好,嫣红那死丫头就冲进来,一把抢了过去,说是表小姐早起没胃口,这会儿突然想喝粥了,非要这碗山药粥。” 她越说越气,不满地抱怨:“这也太欺负人了,她们明明用过早饭了。表小姐仗着将军纵容,在这营里简直横着走。之前克扣咱们的炭火、抢咱们的份例吃食是常事,连您之前留下的几件好料子,都被她找借口借走了不还。奴婢气不过争辩两句,嫣红还推搡奴婢,说奴婢不懂规矩,耳聋眼瞎。”青桐说着,下意识揉了揉胳膊,显然刚才吃了暗亏。 柳舒涵! 她差点忘了还有她这号人物。她遭受的诸般苦难,皆拜她所赐,从前,她为了所谓的夫妻和睦,为了不惹萧承渊厌烦,对柳舒涵的种种明枪暗箭百般忍让,如今,她还敢来挑衅,她却不想再惯着她。也该去好好会会这位表小姐了。 “青桐,带我去见她。” 青铜闻言连忙劝阻道:“夫人,你刚回来别去触霉头了,没得惹一肚子气。” 沈昭华冷笑:“我这一肚子气,正愁没地撒呢。” 青桐惊讶地看着沈昭华,不解地问道:“夫人,你从前不是说要让着点她们吗?” 第40章 沈昭华看着青桐谨小慎微的模样,不由感叹自己曾经卑微到何种田地,就连青桐都跟着遭殃,无端受气。 “青桐,你从前跟着我受委屈了,”沈昭华歉声对青桐说道,一双眼眸闪烁着雀跃的光,“从此以后,再也不必给她们好脸色。投我以木桃,还之以琼瑶,如今,也到了我们‘投桃报李’的时候了。” 第35章 青桐带着沈昭华径直走向柳舒涵的帐篷, 身后还跟着两个佩刀的卫兵,她仰着头,脖子挺得直直的, 走得耀武扬威,十分神气。 沈昭华看着她的样子,嘴角忍不住漾起一丝笑意。这一次,哪怕是为了青桐,也得狠狠出口恶气。 到了柳舒涵帐前,沈昭华直接打帘而入,看到柳舒涵正斜倚在一张罗汉榻上,低头认真地看书,看不清到底看的什么。一旁的矮几上, 正放着一碗山药粥, 一下未动。 沈昭华腹中饥饿,不由多看了几眼,心中的怒火更甚。 柳舒涵听到声音, 缓缓抬头看了过来, 白白净净的一张脸,瓷娃娃一般, 保养得当, 是未经历风雨的娇嫩。 柳舒涵看到她,眉头几不可察的皱了皱, 旋即笑着朝她迎了过来,笑意盈盈:“姐姐?” 她拉起沈昭华的手, 声音里好似真带了几分久别重逢的喜悦:“真的是你?你真的回来了?” 沈昭华不着痕迹地推开柳舒涵的手,向着罗汉榻走去,言笑晏晏:“快别这么叫, 从前是我不懂事,没教好妹妹,”她顿了顿,回身看向柳舒涵,脸上的笑意更浓:“你呀,该随你表哥唤我一声嫂子。” 柳舒涵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没料到沈昭华的反应,当真是士别三日,需刮目相看。 她调整了下情绪,对沈昭华说道:“什么嫂子不嫂子的,我就喜欢叫你姐姐,这样亲切。” “姐姐,快请坐。”她一边走向沈昭华一边说道,特意加重了“姐姐”两个字。 沈昭华笑得和蔼可亲,缓缓坐定,对着柳舒涵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表哥是个男子,许多事情照顾不到,我从前也思虑不周,不如,我去同他说,让他纳你妾,让你这声姐姐叫的名正言顺,妹妹以为如何啊?” 柳舒涵闻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许久才咬牙切齿地说道:“嫂子,说笑了。” 沈昭华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没说笑,我可是认真的,听说妹妹早上胃口不佳,恰巧遇上了青桐帮我煮粥瞬间来了胃口;妹妹久未出嫁,蹉跎韶华,我原以为是妹妹眼光挑剔,却未曾想,难道我的夫君,也恰好对上了妹妹的胃口?” 柳舒涵彻底笑不下去了,她满眼愤怒地看着沈昭华:“你此次前来到底想干什么?” “听闻妹妹胃口不好,特来看看妹妹。”沈昭华站起身,拿起矮几上的那碗山药粥:“这粥,妹妹怎么不喝呀?依旧没有胃口吗?” 沈昭华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柳舒涵身边:“不如,让我来喂你吧。” 她说完便将滚烫的山药粥对着柳舒涵当头浇下,柳舒涵被烫得连连呼救:“啊——好烫,嫣红,好烫!” 嫣红也被惊得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拿着手帕七手八脚地帮柳舒涵擦拭。她脸上细嫩的皮肤已经被烫得泛红,头上还沾着饭黏子,愤恨地指着沈昭华:“你疯了?!” “你不是喜欢跟我抢吗?”沈昭华走回矮几旁,缓缓放下碗,再回身时,眼中的寒意如同锋利的剑芒,让人不寒而栗:“柳舒涵,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蠢到还不知道凉州城外,是谁的手笔吧?” “我不管你说的什么疯话,但我这里也不是你撒泼的地方,”她说着朝沈昭华走过来,抬手就要扇她巴掌,被青桐给挡了回去,嫣红见状也连忙加入,眼看青桐就要吃亏,沈昭华连忙对帐外喊道:“来人!” 立即有名卫兵闯了进来,拉开就要扭打在一起的四人,却也不敢动作太大,生生挨了几巴掌,无奈地喊道:“夫人,表小姐,别打了。属下已经派人去请将军了,将军马上就到,有什么话,还是等将军到了再说吧。” 张牙舞爪的四人听到这话,纷纷停了下来。柳舒涵似是站立不稳,跌坐在地,开始没完没了地哭哭啼啼。 沈昭华沉默地看了她一会,走到她面前蹲下,不屑地讥讽:“刚才不是还很厉害吗?不是要打我吗?怎么听到萧承渊要来就不打了?” 柳舒涵红着眼,啜泣道:“谁要打你了?” “哦?”沈昭华眸中的不屑更重,“你不想打我啊?” “可是我想打你!”沈昭华说着用尽全力对着柳舒涵的脸狠狠甩了一巴掌。 “啪”的一声,响彻整个营帐,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萧承渊就是在这响亮的巴掌声中掀帘走了进来。 所有人都沉默地看向萧承渊,在对上他那双沉静冰冷的双眸的瞬间,纷纷低下头。只有柳舒涵和沈昭华沉默地与他对视着。 柳舒涵的眼红彤彤的,委屈巴巴地看向萧承渊,放声嚎啕大哭。 萧承渊忍不住皱眉,对着嫣红吩咐道:“把你家小姐扶起来。” 嫣红连忙应声俯身扶柳舒涵,柳舒涵却不配合,不依不饶地坐在地上大声抽泣着。萧承渊缓缓朝着她们走了过来,俯身伸出手。 柳舒涵这才满意的将手伸了出去,那只伸出去的手却尴尬的僵在半空,萧承渊抬手朝着沈昭华的胳膊轻轻一拉,把拉从地上拉了起来。 嫣红见状连忙牵住柳舒涵的手,用力将她也拉了起来,以免她太难看。 可柳舒涵的表情还是僵住了,她不可思议地看向萧承渊:“表哥?” 萧承渊闻声才缓缓转头看她,声音冰冷:“霜儿,不许再有下次。” 柳舒涵了解他,只有他绝对不能容忍的事情,他才会说这句话,他说不许再有下次就是再给别人最后一次机会。 可是,他刚刚没有看到吗?明明是沈昭华打的她,她不甘心地说道:“是她打的我。” “你以后不要再去招惹她不就好了?”萧承渊说完,对着身后的石生吩咐道:“去跟厨房说一下,再准备一些吃的,送到夫人帐中。” 柳舒涵听他这样说,便知他已知晓前因后果,不再作声,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般簌簌落下,她恨恨地看着萧承渊,用力摸了一把脸颊的泪痕:“表哥,你变了。” “是我从前对你太过纵容。”萧承渊说完这句话,又看了一眼默默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的沈昭华,说道:“你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说完这句话,他再不看两人,转身离去。 萧承渊一走,柳舒涵如同泄了气的皮球,瞬间萎了。沈昭华看她这个样子,心中有了主意,倒也不急着走了。 她缓步走到榻边坐下,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看着柳舒涵:“看明白你表哥的心意了吗?” 柳舒涵听到她的话,恨得咬牙切齿,下逐客令:“出去!” 沈昭华笑着安抚她:“别生气啊,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说实话,我现在巴不得离你表哥远点,奈何我根本跑不掉。” “你也看到了,”沈昭华说着,对着帐外跟着萧承渊一同出去的卫兵抬了抬下巴,小声提议道:“不如,我们合作,你帮我离开,以后就再也不用看到我。” 柳舒涵闻言脸上的敌意渐渐散去,不可置信地确认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你阴招多,”沈昭华抬手指了指一旁的位置,“坐这,跟表嫂好好说说,你可有什么法子?” 柳舒涵听到她那声表嫂,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还是配合的坐了过去,不解地问道:“你不是很喜欢表哥吗?当真舍得离开?” “那是从前,现在不喜欢了。”沈昭华无所谓地说道。 “因为他把你扔在敌营,不顾你死活?”柳舒涵有些得意的看着沈昭华眼中一闪而逝的痛楚,得意地笑了,“看来你也没有多爱他,你也不够了解他。” “依表哥的性格,不是做了万全准备是不会把你丢在那里不管的。” 沈昭华听完不屑冷笑:“他做了什么准备?当初若不是温景珩及时出现,我会是什么下场你知道吗?” “他做了什么准备我不知道,但这些时日我遭受的苦难我却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一切,都是拜你们兄妹所赐,”沈昭华的双眼冰冷的如同杀人的利器,刺向一旁的柳舒涵,“我如今没有选择报复只因我不想与你们纠缠在泥淖里,耍些下三烂手段。” 第41章 柳舒涵被她看得瑟缩了一下,刚才被打的脸颊还在隐隐作痛,气势全无:“你要真的想走,我倒有个法子。” “说来听听?” “之前咱们去看的大巫医现在搬到了平戎城,我每月十五都会去他那里,再过三天就是十五了,到时候我带上斗笠和面纱,裹得严实点,先去你帐中把你换出来,让嫣红陪你去到平戎城里,你再自己想办法如何?” 沈昭华欣赏地看着她,不由赞叹:“你在这方面确实有些天赋。” 柳舒涵气结,被她明里暗里数落那么多次,当真有些恼了:“你再说我,我就不帮你了。” 沈昭华不以为意地起身:“那我就在帐中等你了。” 说完带着青桐离去。 “小姐,你真的要帮她啊?”嫣红看着沈昭华离开,不满地问道。 柳舒涵看了她一眼,笑的意味深长:“帮啊,为什么不帮?” 沈昭华回到帐中,饭菜已经给她准备好了,她腹中饥饿,匆忙吃了一些,早早躺下歇息了。 她好久没有睡过这么踏实的觉了,一觉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 她吃过午饭,就开始着手准备出逃事宜。萧承渊没有给她银两,她只能从自己的首饰中挑选一些贵重的随身携带。 心事重重地过了两天,第三日吃过午饭,柳舒涵终于来了。 她今日穿戴简单,一身素白衣裳,头戴斗笠帏帽将脸尽数遮去,一进门就催促道:“快点换衣服,马车已经备好了。” 沈昭华也每多话,动作麻利的换上柳舒涵的衣服。 “走吧。”她对着嫣红说道。 嫣红拉着脸,一声不吭地帮她掀起帐帘,沈昭华看着泪眼汪汪的青桐说道:“今日没办法带你走,等我回了京都,一定遣人回来接你,等我。” 青桐明白沈昭华的艰难处境,虽然万般不舍,含泪点了头,催促道:“姑娘快走吧。” 她没再喊她夫人,她不愿再做萧家妇,那她就盼着她早日回到沈家,做金尊玉贵的沈大小姐。 沈昭华亦冲她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去,再没回头。 马车已经等在营地中最宽阔的中央大街上,她匆匆上车,掀开帘子的瞬间,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眉眼。 她的动作僵在那里。 萧承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平静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异常:“还不上车?” 沈昭华突然想到,自己此时戴了帏帽,他不一定是识破了什么,僵硬地上车,坐在他右侧的凳子上。 萧承渊却伸出手,一把将她拉入怀中,沈昭华站立不稳,跌坐在他的腿上。她心下震惊中带了丝不易察觉的愤怒和酸楚,他们私下竟已如此亲密! 萧承渊的一只手臂揽着她纤细的腰肢,一只手去探她的帏帽:“就你我两人,还戴着帽子做什么?” 沈昭华连忙伸手去捂,却听到萧承渊说道:“你要去哪里啊,阿昭?” 她一下子愣在他这句话里,被他得了空,轻巧地将她头上遮挡面庞的帏帽摘下。 四目相对,她满眼震惊,他一脸了然。 “你怎么知道是我?” 萧承渊将帏帽轻轻放在身边,淡然说道:“我不记得你跟霜儿什么时候关系那么好了,好到她入城前还要专门跑去找你,总不至于,是帮你买东西吧?” 沈昭华这才从一片茫然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被他搂在怀中,连忙挣扎起身,坐回一旁的凳子上。 萧承渊也没再为难,乖乖地放了手。 事到如今,沈昭华反而淡定下来,对着萧承渊冷声道:“被你识破又如何?我今日一定要走。” 萧承渊不以为意地说道:“我说过,你休想离开我,你若觉得憋闷,我可以陪你入城逛逛。” 沈昭华倾身凑向萧承渊,一字一句地说道:“萧承渊,你听好了,我今日一定要走,若不能生离,那就死别。” 萧承渊淡漠的眼瞳裹上风暴,声音压抑至极:“你就这么不想待在我身边吗?” “是。” “哪怕前路凶险,生死未卜,你也在所不惜?” “在所不惜。”说罢她起身就要离开,被萧承渊一把拉住。 他一把将她拉回自己面前,眼睛里充满痛苦,大声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我给你铺好的活路你不走,偏偏要去自寻死路?” 沈昭华不解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萧承渊的眼中闪过更加复杂的、她看不明白的神色,满眼悲悯地看着她:“你只有待在这里,我才能护得住你,你从这里踏出去,前面等着你的将是刀山火海、万劫不复,即便如此,你也不愿意留下来吗?” 沈昭华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这一路纵使山高水长、千里迢迢,也没有他说得那般凶险。可,即便他说的是真的,她宁愿去这刀山火海里走一遭,也不愿意继续留在他身边日夜煎熬:“我不愿。” “呵,”萧承渊自嘲地轻笑,缓缓放开了她:“阿昭,我如今在你眼中,真的就这般不堪吗?” 沈昭华没有回答,她转身向着车门走去,他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去找石生,让他给你重新准备马车和盘缠,派几个人护送你回去。” 沈昭华闻言震惊地回身看向萧承渊,他已经坐直身体,一如从前松柏般挺直,眼中再无波澜,薄唇轻启:“阿昭,是你自己选的路,你不要后悔。” 沈昭华定定地看着他,看着自己亲自挑选的男人,眼中泛起薄薄雾气:“萧承渊,后会无期……” 第36章 沈昭华下了马车, 打算按萧承渊所说,先去找石生,刚走出几步, 萧承渊突然追了出来,急切地大声唤她:“阿昭!” 沈昭华不解地回头看他,他挣扎许久,终是说道:“沈大人出事了,沈家被抄,凉州又是因为你丢的,你此番回去,必定凶多吉少。” 沈昭华似是没听明白,一脸茫然:“你说什么?” 萧承渊一步步走向她, 缓缓开口:“京都已经没有你的家了, 留在平戎,我定会护你周全。” 沈昭华眉头紧锁,满脸不可置信:“父亲怎么会出事?你骗我是不是?你为了把我留在平戎, 故意骗我, 是不是?” 萧承渊没有说话,只低低看着沈昭华, 眼中写满歉意和心疼。他的眼神让沈昭华的心蓦地一疼, 身形晃了晃,险些站立不稳, 被萧承渊一把扶住。 她还未反应过来,心中担忧胜于悲伤, 更多的是难以置信,她焦急地抓住萧承渊的衣袖:“快让人帮我准备一匹快马,我要赶紧回去!” 萧承渊没有动, 只定定地看着她:“阿昭,你知道你现在回去面临的是什么吗?” 沈昭华顾不上思考,更无暇回答他,只是催促他,声音凄厉:“快啊!” 萧承渊看着她的样子,终是松了口,对身边人吩咐道:“去让石生准备一下,安排人连夜护送夫人回京都。” 看着卫兵领命去了,沈昭华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脚下虚浮,站立不稳。萧承渊打横抱起她,将她抱回车上。 她缩在车厢的角落里,头靠向车厢,巨大的悲伤袭来,将她整个人吞没,眼泪扑簌落下。她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父亲送别时不舍又浑浊的眼眸,以及随着马车渐渐远去越来越小的干瘦身影。 她从未想过,那会是他们此生最后一面。 “父亲——已经被处决了吗?”她哽咽道。 萧承渊将手帕递到她面前,她却没有接,他叹息着塞到她手中:“你若速度快些,或许还来得及送他最后一程。” “父亲到底犯的什么罪?怎至于此?” 萧承渊却没再回答,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甚至一开始连告诉她这件事的勇气都没有。 沈昭华抬起朦胧泪眼看着他:“你说话啊?” 萧承渊在她的逼问中紧紧攥住身旁衣袖,依旧一言不发。 她看着他的反应,满脸震惊,试探着问道:“难道,与你有关?” 萧承渊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声音闷闷地传来:“朝堂上的事,一时半会跟你说不清楚。” 他在她的眼神中坐立难安,幸好石生的声音及时传来,打破了一室尴尬:“将军、夫人,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可以启程了。” 萧承渊连忙起身扶她,被她侧身躲开了,此时,她已经冷静了许多,三步并作两步下了马车,看到石生准备了十几人的骑兵,已经整装待发。 石生交给她一个包袱,毕恭毕敬地说道:“属下为夫人准备了一些换洗的衣服和盘缠,为了尽快赶回京都,姑娘从官道出发,到驿站可更换马匹。” 第42章 “另外,”石生指了指为首的少年,“他叫方觉夏,一路上有什么事情,夫人可以吩咐他去办。” 沈昭华点了点头,拿起包袱翻身上马,打马离去,未再看身旁的萧承渊一眼。 一行人跟在她身后,疾驰在烈日炎炎的午后官道上,掀起阵阵尘烟。 他们快马加鞭疾驰到深夜,沈昭华五内俱焚,控马越来越快,越来越娴熟,在接近子时终究还是人困马乏,越来越慢。 “到前方驿站还有多久?”沈昭华问向在她身侧疾驰的方觉夏。 “还要半个时辰。” “前方驿站休息一下,换一下马匹。” “夫人,是否休息一夜,明天天亮再出发?” 沈昭华没有回答,她鲜少骑马,大腿处应该已经被磨破了皮火辣辣的疼,可她心中焦急,已经顾不得许多,一双眼睛直直看着前方京都的方向,恨不得能飞过去。 终于到了下个驿站,沈昭华翻身下马,只觉得两腿发飘已经不听使唤,她站在原地缓了许久,对方觉夏说道:“让驿站给我们备好马匹,我们也进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方觉夏领命去了,沈昭华一个人率先进了驿站。 因着离京都不远,这家驿站装饰的还算舒适,里面燃着数根蜡烛,照得屋内十分明亮,竟比萧承渊的帅帐还要敞亮。 几名值夜的驿丞凑在一起打着叶子牌,见他们进来,其中一名年岁稍长的驿丞对着年岁看着最小的驿丞说道:“小六,你去看看。” 名唤小六的驿丞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过来,远远问道:“姑娘,这里是官驿,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沈昭华还未回答,就听见那边围在一起的驿丞中有人说道:“你们说昨天那人犯的是什么事,竟被如此折磨?” “小声点,”年长些的连忙打断,“别瞎讨论。” 那人却无所谓的接着说道:“老大,你昨天不在,你是不知道那人有多惨,我可打听了啊,一路从平戎走过来的,那脚底板,被烙铁烫熟了都,血肉模糊的,这还不算,还用铁链穿了琵琶骨,用马牵着走的。” “竟有这事?” “可不是?”那人越说越来劲,“我还听说,人要不行了就给医治,治好了重新穿,你想想,那肉刚长好又再穿,骨头被铁链磨来磨去的,那罪真不是一般人能受的,要是我,干脆咬舌自尽算了。” “哟?这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了,要受这种折磨?”连年岁最长的驿丞听了都不禁感慨。 “那就不清楚了,看着是很招人恨,那押送他的官兵,都对他恨的咬牙切齿的,不过甭管我怎么打听,他们就是不松口,所以我也不知道是犯了啥事?” “这么招人恨?那卖国求荣的漠北军师也不过如此了吧?” “人家在漠北潇洒着呢,怎么可能遭这种罪?” 沈昭华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犹如五雷轰顶,一时愣在当场。 从平戎到此地,她想不到还有其他人,只有温景珩。 可他,竟遭到了如此非人的折磨吗? “姑娘,问你呢?”前来打发她的驿丞看她不说话,又开口问道。 说话间方觉夏带着十几名骑兵走了进来,身上的铠甲碰撞出铿锵之声。驿站内原本散漫地打着叶子牌的众人纷纷起身,迎了过来。 “几位官爷,可是要留宿?” 方觉夏说道:“不留,帮我们换一匹马,准备些吃食。” “留宿。”沈昭华突然开口,方觉夏闻言震惊地看向她。 沈昭华却没有解释:“帮我把吃食送到房间里来,诸位也早些休息,明日辰时出发。” 方觉夏更觉奇怪,方才还着急的要连夜赶路的人,突然改成这么晚才出发,但他也没有多嘴,躬身应了。 沈昭华一夜难眠,一直等到寅时,周遭鼾声四起,才悄悄溜出了门,到了前堂就看到几名驿丞都趴在案上纷纷睡去,她轻声走到那个叫小六的驿丞身边,轻轻拍了拍他。 小六被她拍醒,诧异地问道:“姑娘,你怎么在这?” 沈昭华连忙示意他噤声,引他来到后院马棚,才开口问道:“离此处最近的村镇多远?” 小六被问得摸不着头脑,老老实实回道:“约莫半个时辰。” “那到下一个驿站也是一个时辰?” “那是自然。”小六点了点头。 沈昭华拿出一小袋银子放在小六手中:“你今夜去帮我做件事,这些银子就是你的了。” 小六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能赶上他一年俸禄了,心动不已:“姑娘请说,我一定办到。” “去帮我买些曼陀罗花粉来,要越多越好。” 小六闻言有些为难地说道:“姑娘,曼陀罗花粉购买可是限量的,你要多少?” 沈昭华笑了笑:“你有这么多银子,做这件事还不容易吗?多找几个人帮你不就好了?” 小六还有几分迟疑,沈昭华补充道:“放心,我只是想让楼上的几个人睡一天,你觉得,需要多少?” 小六这才放心,说道:“姑娘放心,我一定做到。” “去吧,”沈昭华点了点头,“辰时之前务必交给我。” 小六点了点头牵了匹马,打马去了。 沈昭华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暗中盘算:温景珩脚上和身上都有伤,哪怕被牵着琵琶骨也必然走不快,他们为了折磨他,也不会赶着回到京都,所以他们今夜应该宿在下一个驿站。 明日辰时出发,最多两个时辰就可以赶超他们,一切应该都来得及。 沈昭华毫无睡意,她着急赶回京都救父亲,可听到温景珩正在遭受非人折磨又做不到置之不理。 她焦急地站在马棚前,望眼欲穿地盼着小六早点回来。 时间缓缓流逝,天空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小六一人一骑终于赶了回来。他看到沈昭华仍站在原地震惊不已:“姑娘,你一直站在这里?” 沈昭华顾不上回答他,焦急地问道:“东西买到了吗?” 小六将一小包油纸袋递给沈昭华,叮嘱道:“姑娘,你可要掌握好用量,别害人性命。” “你放心,”沈昭华对小六安抚地笑了笑,眼中却没有半点笑意,“你去帮我把他们都叫起来吧,跟他们说去下一个驿站休息。” 沈昭华故意跟他们说辰时出发是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睡得沉一些,并没有真的想让他们睡到那个时候。 东西一到手她就等不及想快点出发,但愿一切都还来得及,父亲、温景珩,她在赶来的路上了,一定要再等等她…… 第37章 “我睡得最香的时候!” “我比你还惨, 我刚睡着。” “这什么差事啊,比打仗还累。” 一行人发着牢骚,心不甘情不愿地晃到院中, 看到院中站着的方觉夏纷纷闭了嘴。 “准备出发,尽快赶到下一个驿站休整吃饭。” 众人听到下一个驿站还可以休息,都卯足了劲,不到一个时辰就赶到了。 沈昭华对方觉夏说道:“你带大家休整一下,我有点事出去一下。” 方觉夏听完着急地说道:“夫人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必,”沈昭华强硬地拒绝:“在此处等我回来。” 说完她猛夹马腹,继续向前狂奔,约莫跑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远远看到了温景珩一行人, 李云归和赵参将骑在高头大马上, 身后是负责押送的队伍,约莫二三十人,沈昭华摸了摸怀中的油纸包, 希望分量足够用。 队伍的中间, 一个肩上戴着厚重枷锁,脚上戴着沉重镣铐的人步履蹒跚地走着, 他的身后, 留下一道长长的脚印,那道脚印很好分辨, 渗着殷红的血迹。 他的囚服破碎,发髻凌乱, 浑身污浊不堪,看不出模样,沈昭华却远远就认出了他。 那个在厚重枷锁下虽然举步维艰却依旧走得云淡风轻的身影, 除了温景珩还能是谁? “驾!”沈昭华戴上帏帽,加快了速度,迅速超过了他们。太阳渐渐升到了当空,北风吹得沈昭华口干舌燥的时候,她终于遇上了支在路边的一个茶水摊。 她下马走到摊前坐下,立即有一个三十多岁浑身黝黑的汉子前来招呼她:“姑娘,喝点什么?咱这里有竹叶青、解乏的绿豆汤,还有止咳的酸梅汤。” 沈昭华看了他一眼,问道:“有多少?” “瞧您说的,您能要多少?要多少我有多少。” “三十人,有吗?” 店家有些不可置信的打量了一下沈昭华,只见她戴着帏帽看不清楚样貌,身上穿戴确是极为讲究,不像是故意逗他的样子,有些为难地道:“那我得现准备,恐怕得加钱。” 第43章 “多少钱?” 中年汉子壮了壮胆,伸出一根手指:“得一两银子。” 沈昭华掏出二十两锭银放在桌上,店家立即两眼放光,视线被银子吸引了去,再也移不开目光。 沈昭华简洁明了地说道:“你这茶摊今天我包了,你只需要帮我做成一件事,这二十两银子就是你的了。” “姑娘尽管吩咐就是,”店家说完就对着三三两两歇脚的客人说道:“诸位听到了吧,我这小茶摊被这位姑娘包了,抱歉了诸位,茶钱我就不跟诸位收了,各位客官行个方便。” 众人听完纷纷散去,不用付钱也都心中窃喜。 等众人散了,沈昭华说道:“一会儿会有一队官兵从这经过,无论用什么办法,务必请他们到你这茶摊歇歇脚,帮他们泡壶好茶。” 店家听完眼中的精光更盛,他们这一行没什么成本,汤汤水水的,这三十碗茶的成本恐怕连零头都不到,他今天真是走了大运了。 沈昭华从怀中取出油纸包,对店家说道:“把这个放在茶水中。” 店家看完心下大骇,连忙推拒:“哎哟,姑娘,我们都是平头老百姓,害人性命的事我们可不敢做。” 沈昭华安抚道:“店家放心,这里面不过是让他们暂时昏睡的药粉,绝对不至于害人性命。” 店家将信将疑地看着沈昭华,沈昭华打开包裹,推到店家眼前:“曼陀罗花粉,店家可识得?” 这个劳作半生的中年汉子哪里识得这些,依旧有些犹疑,沈昭华收起包裹和银钱,说道:“店家不放心就算了。” 他见沈昭华当真要把银子收走,心下急了,说道:“姑娘,若出了事,可都是姑娘一人所为,俺可不知内情。” “好。”沈昭华痛快地回应道。 “若出了事,俺怎么找到姑娘?” 沈昭华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上面刻着小小的“晏晏”二字,交给店家:“此玉佩给你,若无事,店家可另外典当些银钱,若真出事,店家可用此玉佩来指认我,我是京都长安街沈家独女昭华。” 店家闻言终于放下心来,更加喜笑颜开地看着沈昭华手中的玉佩:“姑娘放心,一定办妥。” “好,”沈昭华点了点头,牵着马往道路一旁的桦树林走去,“我在林中等你,办妥了来喊我。” “好嘞,我这就去准备了。” 沈昭华等了不到一个时辰,店家就小跑着远远对她喊道:“姑娘,办妥了。” 沈昭华心中咯噔一下,她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她原本想着此计不成再另寻他法,不由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她朝着店家挥手示意,牵着马向林外走去。 温景珩因为沈昭华的嘱托成了此时唯一清醒的人,他警惕地看着四周,直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 他看着她越走越近,心跳越来越快,缓缓站起身迎向她。他没有想到此生还能再见到她,在大靖的国土上,他势单力薄,原以为生命已经走到尽头。 他脚步沉重,每走一步,都伴随着脚镣碰撞发出的刺耳叮当声。 沈昭华连忙加快脚步,走到他身边,看着他满身血污、看着他被血迹斑驳的脸庞,她的眸中蒙上薄薄雾气:“好久不见,温景珩。” 他低低地看她,带笑的唇角深深勾起,一双眼耀如星辰:“好久不见,沈姑娘。” 沈昭华只来得及寒暄一句,她时间紧迫,眼睛扫视一圈昏迷的众人,问道:“钥匙在谁身上?” 温景珩伸出手指指了指一个面容白净的士兵,沈昭华立即走上前,很轻易就拿到了他千般珍重地放在怀中的钥匙。 她连忙前去给温景珩解了枷锁,可那道击穿他琵琶骨的锁链,依旧深深嵌在他的身体里,他们给他用了药,此时伤口已经开始愈合,新长出的血肉覆在锁链上,要扯出锁链必定要遭受锥心蚀骨之痛。 沈昭华拉着锁链的手隐隐发抖,温景珩朝她笑了笑,安抚道:“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拉吧。” 沈昭华狠了狠心,缓缓抽动锁链,温景珩立即疼得额上后背沁上一层冷汗,他跪倒在地,双手狠狠掐入泥土中,依旧无法忽视那撕裂骨肉的疼痛。 沈昭华顿了顿,不忍继续,温景珩长吸一口气,生机随着她的动作散去了几分,声音也不再清晰,他颤抖着说道:“沈姑娘,快一些。” 沈昭华的眼泪在他这句话中轰然落下,如同汹涌的洪水冲毁堤坝,再也控制不住。 她用力眨了眨眼,一咬牙,一手按住温景珩的肩膀,一手握住绳索,猛地抽了出来。血流如注,随着她的抽动溅了她满脸。 温景珩身体随着她的动作重重向前摔去,整个人扑倒在地,曾经俊美无比、如今却看不出模样的脸浸在黄土里,长长地呼着气,冷汗如豆大的雨滴流下,和着黄土沾了一脸。 沈昭华等了他一会,等他缓口气,可她没有太多的时间给他,她还要回京都,还要想办法救父亲,哪怕最后不成功,哪怕送送他老人家、感谢他这二十年的疼爱、为自己的不孝当面说声抱歉。 她的泪水如倾盆大雨模糊了视线,可她没有停,她又咬着牙将他肩头另一条锁链抽了出来。 她抽出一根,温景珩的生机就淡一分。从前他们总这样做,可他们带着最好的军医,每次都将他从鬼门关再拉回来。 温景珩知道,沈昭华冒险救他,他就算死也不能死在这里。 他咬紧牙关,用力撑起身体,却觉得双臂如同虚设,他狠狠攥紧拳头,猛地用力把自己撑了起来,踉跄着走向沈昭华的马。 他不确定自己还能支撑多久,可他一定要爬上那匹马,他知道自己一旦失去意识,沈昭华将功亏一篑。 他的眼中只剩那匹马,近在咫尺却如同隔着生死天堑。 幸好沈昭华及时过来扶助了他,沈昭华力气很小,可对他来说,此刻即便很小的助力也如同天助。 他在沈昭华的搀扶下终于走到马前,他已分辨不出自己到底花了多长时间,只凭着最后一口气,握紧马鞍翻身上马。 沈昭华看着他终于坐到马上,也长吁一口气,坐到他的身后,猛踢马腹向前狂奔而去。 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出现一处小小的村落,希望瞬间赶走了沈昭华所有的疲惫。 她策马奔近,发现是几户稀稀落落的农家。她勒住马,敲响了其中一家看起来稍大的院门。 开门的是一个满脸风霜的老农,看到门外两个浑身血污、狼狈不堪的人,尤其看到温景珩昏迷不醒的样子,吓了一跳。 沈昭华连忙解释:“老伯,我们遇到了匪徒,我大哥受了重伤,求您让我们借宿养伤,讨口水喝。” 她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一两银子。世人贪婪,纵使她有更多的银两,也不愿在此时全盘交付,可她不知道的是,哪怕仅仅是一两银子,对于乱世的农家人,依旧是平生仅见。 老农看着银子,又看看沈昭华焦急的脸和确实伤重的温景珩,只有片刻的犹豫,就侧身让开了门:“快进来吧,这兵荒马乱的。” 农家简陋,只有一间勉强算干净的土炕。老农夫妇帮忙将温景珩抬上炕,又端来了热水和一点粗糙的干粮。 沈昭华千恩万谢。 “姑娘,你们这一身血污……唉,我们这穷乡僻壤,水也金贵,只能烧一桶热水,你们……将就着擦洗一下吧。”老农的妻子有些局促地说,“干净衣裳是没有了,只有我儿子留下的两件旧衣,你们别嫌弃。” 第38章 “多谢大娘, 有劳了。”她低声道谢。 农妇放下衣物便出去了,体贴地掩上了门。 沈昭华先走到温景珩身边,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处, 用拧干的温热布巾,一点一点擦拭他脸上、脖颈、手臂上凝固的血污和沙土。 温景珩清俊的脸庞一点点清晰起来,苍白而虚弱。 沈昭华轻轻为他擦掉唇边的最后一点血迹,轻声告别:“温景珩,你快些醒来。” “你一定要醒来。”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起身向外间走去。 狭小的土屋,只有一间正堂,一左一右两间卧房,正堂中间摆着一张布满陈年污垢的木方桌, 看不出具体什么木质。 这张桌子, 便是一家子吃饭的饭桌,此时夫妇二人的小女儿也坐在桌前,怯怯地看着她。沈昭华朝着他们笑了笑, 可她的笑容停留在嘴边, 她已经不会发自真心地笑了。 她走上前,将身上所带银两尽数拿出, 放在他们面前的木桌上:“老伯、大娘, 我哥重伤不醒,我又有要事赶着去办, 无法留在此处照看他,这里有一百两银子, 劳烦二位为他请位郎中诊治,照看一下他,剩下的银钱, 算是我兄妹二人对二位的酬谢。” 第44章 沈昭华说完,对他们郑重行了个大礼。 农妇连忙上前扶起她,眼角余光不断瞟向桌上的钱袋,面上不声张,心中却早已打起小算盘。 这个姑娘出手阔绰,如今这满满一袋还不知道装了多少银两,他们也算走了大运了,不由喜笑颜开:“姑娘放心就是了,我夫妇定会帮姑娘好好照料。” “拜托了。”沈昭华又福了福,回身看向温景珩躺着的房间,不知为何,心中充满担忧和不舍。 她暗自狠了狠心,问道:“请问有纸笔吗?” 农妇歉声道:“哎哟,姑娘,我家没有读书人,我去帮你借借看。” “算了。”沈昭华拦住她,想来这个村落读书人甚少,应该轻易借不到,而她赶时间。 她快步走出门,又回头看了一眼,压下心头隐隐的不安,翻身上马,朝着方觉夏所在的驿站快速奔去。 太阳西斜,而她在走来时路,她已经浪费了一天一夜了,必须要尽快赶到京都。 到驿站的时候,方觉夏已经整肃好队伍,在院门口焦急地等她。看到沈昭华平安无事地回来,他松了一口气,对着沈昭华行了个礼。 军中之人对沈昭华都颇有微词,所以他必须要礼数更加周全,才不会有人敢怠慢了她。 沈昭华泛着乌青的双眼扫过众人:“诸位,休息好了,就速速赶路。” 说完她率先打马而去。 而独自躺在昏暗破旧的土屋中的温景珩,由于伤口反复感染治愈,此时已经十分棘手。 农家夫妇请来的大夫一边连连摇头,一边帮他处理伤口。 这里药材稀缺珍贵,但温景珩的伤口又被烈性滋补伤药温养惯了,一般伤药很难有疗效,一番诊治下来,竟然花了一两银子,这还只是诊金,而且大夫叮嘱每日前来复诊。 纵然沈昭华留下的银两支付这些诊金绰绰有余,可人穷怕了的人就会心生贪念,他们从拿到银子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盘算去城中购置一处房产,再开个铺面以度余生,可如此一来,这一百两银子就有些捉襟见肘了,如今这诊费竟花费如此大,听大夫口风还不定能救回来,说不定就打了水漂。 于是夫妇二人商定让温景珩自生自灭,若是日后沈昭华寻来,就说是不治身亡。 只有他们的小女儿表示反对:“娘,姐姐留下那么多钱,足够救治这位公子了,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你小小年纪懂什么?我和你爹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和你哥,你哥如今生死未卜,生意做得好了,便宜的还不是你。” “娘!”女孩不满地控诉:“你们这是草菅人命,这钱花得怎么心安理得?” “你闭嘴,你小小年纪懂什么,那个人根本就救不活。” 女孩委屈着低下头,内心煎熬却又无能为力。她还太小,羽翼未丰,仰人鼻息的过活,没有话语权。 但她会时常跑去看温景珩,给他喂些粥水,只要不浪费银钱,他们倒没有阻止她的行为,也许也是为了讨个心安。 但女孩近两日发现温景珩的状况越来越差,已经喂不进东西了。 呼吸也越来越弱,清俊的面庞愈发苍白。 她心中难过,那种难过是对一个即将逝去的生命无能为力的悲悯。 不管他是谁,无论他是善、是恶、是贫穷还是富贵,她如今的年纪,还做不到漠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她把母亲拉到温景珩床前,让她亲眼看看温景珩的状况,希望能唤起她的一丝良知:“母亲,再不救他就来不及了,母亲答应过那个姐姐好好照顾这个哥哥,怎能如此言而无信?” 农妇猛地甩开她的手,怒骂:“你以为你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大小姐?这些年没见过死人?五年前的饥荒,咱们全家怎么活下来的你忘了?路边的死人成堆,你那个时候怎么不想着去救救他们呢?你以为你是活菩萨啊?” 女孩抽泣着,小声嘀咕:“可是姐姐留下的钱哪怕只用十之一二就足够医治这个哥哥了,何况母亲还答应过姐姐要好好照看他。” “你闭嘴,这个人根本就救不活。”农妇一边说着一边指向温景珩,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眼睛。 他竟不知何时醒了! 他就那么静静地躺在炕上,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那双深邃的眼眸。 此刻,那双眼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眼神黝黑中透出一丝血光,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刚才她们的话,温景珩都听到了,并且听得清清楚楚。 “呵呵呵……”他低低地笑了,笑得如同鬼魅,索人命的罗刹无常。 农妇连忙拉着小女儿跑出了里屋,见到院中正在劈柴的老农才长舒一口气,按照那人的伤势,无论如何是下不了床的。 “慌慌张张地干什么?”老农看到她的样子呵斥道。 “没什么,没什么。”农妇稳了稳心神,也觉得自己有些大惊小怪,一个床都爬不起来的人,有什么可怕的? 可她刚说完,农夫眼中写满震惊和不可思议地看向她,让她浑身不自在:“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可她刚说完就觉得脖子上一窒,随之整个人就被举了起来,然后像一块破抹布一般被重重摔到了老农脚边。 她捂着脖子不住咳嗽,终于看清了站在低矮的屋檐下的人,是那个病入膏肓的将死之人。 农妇被吓得惊叫出声,手脚并用地退到农夫身后。而此时,他们的小女儿还愣愣地站在温景珩身边。 温景珩余光扫过她,缓步向夫妻二人走去,他的身后,是一道蜿蜒曲折的血色脚印。 “你们真是没有让我失望,”他仿佛已经察觉不到疼痛,又好似伤势已无大碍,带着可怕的威压一步步地走向蜷缩在一处的夫妇,“这世人,果真是可恶到极致,让人生厌。” “不如,我送你们去重新投胎,下辈子,好好学习一下如何做人。”他说着越来越近,嘴角绽放出灿烂的笑意,在苍白的脸上显得诡异无比,“不谢!” 他的手抓向自己的瞬间,老农连忙喊道:“那位姑娘给公子留了书信。” 如他所料,那只手顿在了半空,他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连连磕头求饶:“公子饶命,只要公子答应放过我夫妻二人的贱命,我马上将书信拿给公子。” 温景珩闻言不屑轻笑:“一封书信,换你二人一条狗命,你选一个吧。” 老农正犹豫着看向身旁瑟瑟发抖的妻子,温景珩的手就死死掐住他的脖颈,他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两个字:“选……我……” 一旁的农妇震惊地看向他:“我跟你吃了那么多苦,遭了那么多罪,为你生儿育女,你怎么能这么自私?” 她的控诉字字带血,撕心裂肺。 可温景珩却觉得好笑,若说自私,他们夫妻二人倒是天生一对,他朝着老农伸出手:“拿来。” 老农哆嗦着将信交到他手中,他拿到信的刹那就已决定不留活口,这些自私的东西在他眼中已经轻飘飘的如同一只苍蝇一般,让他厌恶,让他杀之而后快。 可他打开信的瞬间,心中震颤,竟再也下不了手。 那一方小小的锦帕上,是她用鲜血留下的一行苍劲行书:“若能活下来,答应我要尽力守护大靖百姓,哪怕守他们一时安宁。望君珍重,勿念。” 他视若蝼蚁的,是她如此珍视的存在。 为什么?她不懂他们的自私、愚蠢、恶劣、人云亦云和落井下石,她若见识过,就会明白这天下苍生是如何可悲可笑的存在。 可此刻,她既已有交代,他便不能不从。 他扫了眼缩在脚边的二人,只觉得肮脏不堪,他步履蹒跚地缓缓向着院外走去,不知走了多久,他找了一处断壁残垣,靠着土墙缓缓坐了下去。如同回光返照,聚拢的生气迅速散去,他的头慢慢低了下去,再无声息…… 第39章 萧承渊近日总是心神不宁, 整个人如同一副空壳,眼睛看着众人嘴巴翕动,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凉州虽然易守难攻, 但胡人不善守城战,不如直接强攻。” “我不同意,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如今敌众我寡,不可强攻。” 温景珩被擒,萧承渊原本计划趁机夺回凉州,所以召集众人讨论, 可他如今人坐在这里, 却总是控制不住地走神,明明如今讨论的是顶重要的军机要事,他还是无法压下心中的烦乱。 第45章 京都究竟是何情形?为何自己上了奏疏认罪, 陛下的诏书上却只字不提?沈定邦为何不攀咬自己?阿昭到京都了吗?她如今究竟如何了?当真就放手不管了吗? 无数个问题涌上心头, 让他理不清头绪。 直到帐中激烈的讨论声突然停了,突兀的安静让他回过神, 才发现所有人都目不斜视地看着他, 似乎在等他拿个主意。 萧承渊下意识地摩挲着右手的食指,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开口:“武经总要有云, 凡寇贼将至,于城外五百步内悉伐木断桥, 焚弃宿草,撤屋烟井,有水泉, 皆投毒药。” “当时,我与赵参将撤退之前……” 萧承渊的话没有说完,他也不用说完,在场的每个人都已经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纷纷露出惊骇的表情。 许沐戈率先反对:“将军,往水源里投毒,此法乃小人行径……” 许沐戈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林岳要背过气去的咳嗽声打断,气急败坏地说道:“你有病就去看病。” 林岳白了他一眼,对着萧承渊道:“大将军若在水中投了毒,为何这么久并未有斥候来报异常?” 萧承渊脑海中浮现出沈昭华被绑在凉州城外凄美孤绝的身影,不知该如何与旁人说。 并非他对无恶不作的胡人恪守君子之德,而是怕误伤沈昭华,所以他们撤离之前焚毁了所有能用的资源,唯独没有对水源下手。 “当时,没有破坏水源。” “那大将军如今的意思是?” 萧承渊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艰难开口:“此次,我不打算跟胡人正面交锋。” 自古攻城之战都需要经过数次冲锋,反复争夺,死伤不计其数。可以说是踏着尸山血海才能勉力攻下,何况凉州本就易守难攻。” 萧承渊说完,又深深看了几人一眼,从一旁拿出一个包裹严密的药瓶,才又说道:“诸位每人从各自军中抽调二十甘愿赴死者,于关外找一不易被察觉之处将此毒服下,待众人病发之时趁夜将其投入凉州城上。” 所有甘愿赴死的烈士,其家眷妥善安置,另每人发放两百贯抚恤银。” 两百贯确实是不小的一笔钱,会有不少人为之心动,尤其是在朝不保夕的战场上。对于他们这些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士兵来说,能用一条命为家人博得余生无忧,已是上上之选。可几人听完心中都有些不是滋味。却又不得不承认,萧承渊此法,是损失最低的法子。 可用这种方法胜了,多少让人心中有些不畅快,不如直接厮杀来得光明磊落。 萧承渊看着几人脸上阴晴不定的表情,有些自嘲地笑了:“是萧某不择手段了,诸位若有异议,那我们就来好好商量一下攻城之法。” 他说着站起身,走向一旁硕大的沙盘。 林岳紧跟在他身后,看向沙盘上巍峨耸立的凉州城,说道:“属下以为,大将军之法,是目前看来伤亡最低的方法,或可一试。” 萧承渊回身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几人,等待他们表态。 林岳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附和。 “那就依计行事,”他对着身旁的林岳说道:“思忠,此事便交由你负责,我要回一趟京都,我回来之前,由你暂理军务。” 李沐戈一听就急了,连忙劝阻:“万万不可啊,大将军。京都此时风云变幻,惊险无比,何况沈定邦之事大将军也脱不了干系,今上按住不发,一是局势危急,还需将军力挽狂澜,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恐怕是忌惮将军手中的兵权。” 林岳难得对李沐戈的话无比赞同,担忧地说道:“是啊,大将军此刻回京,无异于自投罗网。” “无妨。”萧承渊明白他们的心意,可这场他搅起的风云里卷进了他在意的人,让他坐立难安,难以自持。 “此次凉州一役至关重要,就拜托思忠,拜托诸位了。” 众人还要再劝,可他心意已决:“不必再说了,若我此去不回,请诸位牢记,无论何时,我萧家军要守护的是大靖的河山。” 萧承渊又将心中忧虑细细嘱咐了一番,连夜启程赶往京都。 距离沈昭华离开已经过了四日,他心中一日比一日煎熬。 终于狂奔在回京的路上,他才更加清晰心中的担忧、焦急和深深的恐惧。 她不能出事,他不允许她出事,此时他才明白,无论她心中如何厌恶他,他都不能放任她不管,否则他将余生难安。 他所有的骄傲和自尊都被驾骖狠狠踩在马蹄下,朝着她的方向飞奔而去。 而此时的京都,阴云密布。 纵使日日都是艳阳天,却似时刻有一团浓密的黑云压在众人头顶,压得人透不过气。 随着沈定邦的锒铛入狱,朝中人人自危,生怕祸及己身。 可谁都不知道沈定邦会在狱中说出什么,攀咬出什么人,这个曾经权倾朝野的一国首辅,能牵扯出大半朝中之人。 京都的权贵之家,大多汇集在两条大街上,一条是沈家所在的长安街,一条是王公贵族集聚的朱雀大街。 而这两条街中间,连接这两条街的是如今大靖朝最繁华的地段王府景,此处车水马龙,商铺林立,人声鼎沸。恍惚中让人误以为身处繁荣盛世。 就在萧承渊快马奔向京都之时,王府景最奢华的酒楼望青山里却极为安静冷清,它遇上了今日最尊贵的客人,整个酒楼都被包下,偌大的酒楼里只有跑堂小二来回穿梭其中。 望青山一共五层,越往上包间越大,装饰越奢华,三楼以上的包厢都有献乐的歌伎助兴,其风雅奢靡让无数达官显贵趋之若鹜。 此时空空荡荡的望青山里,只有最顶层的包厢里坐满了人。整个五层只有一个包厢,其豪华奢侈程度可见一斑。 如今这个坐满人的房间里却鸦雀无声,气氛压抑而沉闷,令人窒息。 而人群中,坐在主位上,淡定地安静作画的人,正是之前派去颁布和亲诏令的荣亲王。 荣亲王此时正在作一幅美人出浴图,一幅赠予身边佳人的肖像图。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荣亲王终于画完,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大作,又看了看一旁讨巧的美人,十分自得。 他将它递给她:“美人可喜欢?” 美人连忙道谢:“妾很喜欢,多谢王爷。” “喜欢就收着吧,下去吧。”荣亲王无所谓地说完,又对着屋里一脸凝重的众人说道:“诸位,也都别拘着了,这几日本王的王府也快被踏破了门槛,不知情的还以为本王府中近日有何要紧事。” 荣亲王面色冷峻地扫过众人:“本王今日特设下宴席,诸位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能被荣亲王奉为座上宾的,哪个不是人精中的人精,当即明白荣亲王这是想要撇清干系。 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哪是他三言两语说撇清就能撇清的? “王爷府中便是有事,也定然是大喜事。”他们之中一位坐在前排老态龙钟的瘦小老头率先开了口:“不知朝堂之事,王爷可有耳闻?” “略闻一二。”荣亲王依旧是淡漠的态度,仿佛此事当真与他毫无关系。 “老臣与这沈定邦亦没什么来往,只是之前因为意见不合闹过一些误会,不知他在狱中是否会胡乱攀咬。” 荣亲王端起酒杯兀自抿了一口,看着一脸忧色的兵部尚书王少保,淡淡开口:“王尚书,身正不怕影子斜,既是攀咬,便拿不出证据是不是?” “这……”王尚书面露难色地看向荣亲王,若无实证他又何必忧虑,又何必在这风口浪尖上跑这一趟? 荣亲王无视他的神色,接着说道:“不把自己的尾巴处理干净,出了事都往本王的府上跑,妄想将本王架在火上炙烤,本王就会出手给你们收拾烂摊子?小心被人一锅端,都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他刚说完,一旁又有人坐不住了:“王爷,这次大理寺动作太快,沈定邦入狱当天就将沈家围了个水泄不通,那个大理寺卿罗丞恩平日里倒是跟大家打成一片,如今却做起缩头乌龟来了,谁都不见。他以往跟沈定邦也极为亲近,不知为何此时倒也不怕被连累。” 王尚书补充道:“此事确实颇为蹊跷,罗丞恩突然翻脸,现在大理寺里没有我们的人,谁都不知道到底从沈家搜出了什么,沈定邦又交代了什么?” 荣亲王的脸色沉了沉,环顾一圈,确实没有见到大理寺卿吴丞恩,他也给他下了帖子,这个吴丞恩竟敢不来。 “王爷,如今大家恐怕都脱不了干系,沈定邦已经入狱,咱们这帮人都唯王爷马首是瞻,不如……” 第46章 荣亲王瞪了那人一眼,看向王尚书:“萧家如今什么态度?” 真正的兵权,如今都握在萧承渊手里,他的态度,至关重要。 “萧家亦被牵涉其中,但今上对萧家却没有表态,只将萧府围了起来,并未发落。萧承渊那边,老臣几次去了书信,都未有答复,他一向都只听沈定邦的,如今反咬,更不知其心思。” 荣亲王食指缓缓敲着桌面,定下了主意:“先按兵不动,诸卿回去好吃好喝,别自乱阵脚,就凭陛下还不敢掀了整个朝堂,都把心放回肚子里。” 众人听了心中宽慰许多,又听荣亲王说道:“当务之急,先让沈定邦闭上嘴。” 在座之人纷纷点头,能让沈定邦闭上嘴,压在众人头顶的巨石才算真正落了地。 荣亲王又对王尚书说道:“探明萧承渊的态度,设法将其拉拢过来。” 否则,那个位置他就算坐上去,也坐不安稳…… 第40章 幽暗潮湿的天牢中, 两只肥硕的老鼠毫不避人地吃着地上的一碗清水粥,看得人头皮发麻。 在它们不远处的角落里,一个身穿麻布囚衣的老者席地而坐, 一头白发扎成的发髻乱了,丝丝缕缕垂落在眼前,却遮不住他眼中的空洞。 他的双眼一瞬不瞬的盯着那两只大的瘆人的老鼠,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仿佛一具死不瞑目的尸身。 “真没想到啊,他沈定邦也有今天啊。” “没成想我这辈子还能有幸跟当朝首辅做狱友。” “你们听说了没,他可是他的好女婿萧将军拉下马的。” “你知道内情?” “听狱卒说,萧将军在前线忍冻挨饿,朝廷拔下的银两, 都被这位中书令中饱私囊了, 忍无可忍才大义灭亲的。” “听说这次扯出了不少贪官呢。” “早该清理这帮蛀虫了。” 这个麻木的老人,正是沈定邦。 从他进来这牢狱,众人七嘴八舌的围绕着他谈论了一天, 津津乐道。他未必害过他们, 可愚人秉性如此,看到一个身居高位者身陷囹圄, 他们会生出一份莫名其妙的正义凛然来, 不问青红皂白,人云亦云。 他恍若未闻, 一动不动的枯坐着。 他身上的精气神已经散了。 “都闭嘴!” 一声怒喝传来,众人纷纷噤声。 沈定邦突然笑了, 哪怕是一个高他们一等的狱卒小吏,也能轻巧的让他们闭上嘴。 可笑啊,可笑。 狱卒打开他的牢门, 对他说道:“中书令,跟下官走一趟吧。” 他的笑转瞬即逝,他看了狱卒一眼,扶着墙颤颤巍巍的起身,他枯坐太久,周身血液缓慢流淌,良久才行动自如。 狱卒举着灯笼,带着他穿梭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这些人,原本一辈子都无缘见到他。 他跟着狱卒兜兜转转,来到了一处暗室。室内灯火通明,照亮了站在房中一位身穿赤璋色锦缎长袍的少年。 那少年约摸十三四岁,没长开的眉眼俊秀中透着稚气。 沈定邦看到那个少年的瞬间就跪倒在地,长磕不起:“罪臣沈定邦,参见陛下,万岁万万岁!” 皇帝见状,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的身前,伸手扶起他:“老师快快请起。” 沈定邦抬起头的瞬间,已老泪纵横:“陛下……何故至此啊!” 他是九五之尊,不该屈尊降贵来到此地。 皇帝看着他凌乱的白发,满眼心疼:“老师受苦了,朕定会想办法救老师出去。” 沈定邦闻言摇了摇头,低头拂去脸颊的浊泪:“陛下,老臣不冤。老臣早就料到会有今日,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样早。” 他看了眼眉头微蹙的皇帝,眼中满是不舍:“陛下,老臣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剩下的路,只能你自己走了。” 少年天子看着一向依仗的老师,眼中满是惊慌:“老师,我该怎么做?” 沈定邦刚欲开口,被皇帝打断:“老师在这狱中,一定吃不好,我命人备了酒菜,老师快快入座,咱们边吃边说。” 他说着就拉着沈定邦的手往桌前引,他的个头还没长足,比沈定邦足足矮了半头。 沈定邦心中叹息:他还是个孩子啊,要他如何放心独留他面对诡谲云涌的朝局? 沈定邦咽下心中苦楚,正色道:“陛下,你仔细听老臣说,老臣的床头第三块砖下有个暗格,打开的方法就是老臣之前教过陛下的千机锁,里面藏着朝中重臣与臣贪污受贿、结党营私的全部记录和证据。老臣已经筹谋多年,现在边关局势已岌岌可危,朝中人人自危,唇亡齿寒,正是一举推翻旧格局的大好时机。” “当今朝中,积弊有三。其一,田地高度兼并,此为核心,可谓不破不立,却也是最难的一桩。这个过程中,上到皇亲国戚,下到地主县令的利益都会受到剥削,陛下要面对的是千千万万人的利益,万不可操之过急,老臣当年年轻气盛,最终不得不自断一臂,害定国公含冤而亡,陛下切记要缓缓图之。” “其二,朝中官僚极度臃肿庞大,开支大,办事效率低下。此番正是陛下趁着臣这个案子一举革新的大好时机,国家存亡之际,君主当显雷霆之怒。” 但,陛下切记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以免狗急跳墙,再起刀戈。如若酿成兵变之祸,国家危矣。是故,此番便拿老臣……一族……” 沈定邦说到“一族”两字,忍不住哽咽。但他很快将情绪剥离,仿若局外人一般,继续分析:“杀鸡儆猴足矣。其余者众,陛下切记要的不是他们的性命,是他们族中的田产。老臣深耕多年,此番倒台,细算起来,恐怕整个朝廷都要受累。这一番家产抄没下来,陛下便也有钱打仗了。” “只是,朝中不可全部倾覆,我在留下的证据里,已经为陛下分好类,其中一部分人,只是牵扯其中,陛下可将其单独召见,让他们亲眼看着他们的罪证,再将其束之高阁,收拢人心,亦可约束之……” “尚书令王群利与老臣速来不睦,此番恐怕牵扯不到他,陛下需留下一人牵制,大理石卿罗丞恩亦是老臣学生,堪为大用,陛下召见之时需恩威并用,陛下切记不可为恶人,一定要拿王群利的名头做文章,使双方立场对立,陛下方可从中受益……” 沈定邦滔滔不绝的说着,想将心中忧虑尽数交代清楚,却又总觉得交代不完。 苍天待他不公啊,他筹谋半生,呕心沥血,却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结果如何,他已无法左右。 他突然觉得沮丧,看着面前少年天子蓄满泪水的眼眸,颤声问道:“陛下,你可听懂了?” 皇帝迅速低下头,硕大的泪珠就如露滴般直直的砸向地面。他整理了一下情绪,方才抬头笑着往沈定邦碗里夹菜:“先吃饭,老师,尝尝这道炙鲈鱼,可有老师家乡的味道?” 沈定邦受宠若惊,连忙道谢:“多谢陛下。” 他夹起碗中的鲈鱼放入嘴中,却品不出味道,满嘴苦涩。 皇帝满眼坚定地看着他:“老师放心,朕定不叫老师枉死。” “陛下不必在老臣身上浪费心思,此时已是改变时局最好的时机,陛下千万把握。” “可是,”皇帝眼中充满不忍:“这样一来,老师便背定了污名。” 沈定邦的声音颓然却坚定:“污名也好、清名也罢,都是身外之物。陛下,老臣身居此位,早已将生死名誉置之度外。” “那萧家我该如何处置?” 沈定邦目光中突然闪烁着希望:“老臣在朝中经营多年,都撼动不了整个朝局,才不得不蛰伏其中。我没想到,萧承渊为扳倒老臣能有如此魄力和手段,此人,有勇有谋,堪为大用。” “可他却害老师至此。” “陛下!”沈定邦突然变得严厉:“陛下不是老臣一人之学生,是天下万民之陛下,该为天下苍生计,是故陛下行事,万不可带有私人情感,个人恩怨!” 他起身深深叩拜:“陛下若还念及老臣的传道授业之情,就匡扶社稷,收复江山,休养生息,造福万民,再创昔日文帝盛世,若能如此,老臣死也瞑目了。” 皇帝连忙扶起他:“快起来,老师,朕记下了。” 沈定邦抬起头,对上皇帝清澈懵懂的眼眸。他们这位陛下,足够聪慧,却太过良善,政治手腕不够强硬,他终是有些放心不下。 他只有一个女儿,若他有儿子,应该也如陛下一般大。他对他的感情,亦臣亦师亦父。 第47章 他轻声叹息:“陛下,朝廷积弊已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如若不能力挽狂澜,就稳定朝局,为后世铺路,切记,厚积而薄发。” “老师放心。” 沈定邦点点头:“也不必太过为难自己。” 他又拉着皇帝仔仔细细的交代了一番,生怕遗漏了什么。烛台上的蜡油堆积成山,皇帝身后的黄公公安静的换了一盏又一盏,烛火跳跃,三更梆子鼓敲响了。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他们这一场师徒情谊,是时候该散了。 一声一声的梆子鼓响彻天际,如同催命的乐符,暗室中的气氛愈发凝重。 皇帝轻笑一声,盈满眼眶的泪水却悄然滚落,他慌忙抬手拂去,举起桌上的酒杯:“朕还未饮过酒,这第一次,还是同老师一起吧。” 沈定邦也笑,透过迷蒙的雾气与皇帝碰了碰:“好,老臣便与陛下,满饮此杯!” 一口酒入喉,辛辣刺鼻,皇帝皱了皱眉,起身说道:“老师,我……” 他没有自称“朕”,他说的是我,可那声“我”却也哽住了,他平息良久,方才接道:“这便去了。” 沈定邦点点头,起身目送他离开。 他的身形还不够高大 ,可那肩头却似压着千钧之担。他对着瘦小的背影复又叩拜:“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陛下——保重!” 皇帝离去的脚步顿了顿,没再回头,步子迈的更急,逃一般的走了出去。 第41章 沈定邦回到牢房中时, 两只肥硕的耗子已经分别东倒西歪在不同的角落,一动不动。 他缓步走进牢房,远远看着早已死去多时的老鼠, 对身后的狱卒说道:“去把吴丞恩叫来。” 京都的繁华喧嚣扑面而来,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气味,却带着一种令人陌生的恐惧感,以及近乡情怯的悸动与不安。 她穿过熙攘的人群,脚步越来越快,几乎是小跑着奔向记忆中那座巍峨气派的府邸——沈府。 然而,当熟悉的街角转过去,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她如遭雷击, 瞬间钉在了原地。 朱漆大门紧闭, 门楣之上,两道盖着猩红官印的封条交叉贴着,像两道狰狞的伤疤,彻底封死了归家的路。 门前那对曾象征着尊荣的石狮子, 如今蒙着厚厚的灰尘,显得格外落寞。吊角上那两盏常年高悬、象征沈家显赫门楣的硕大红灯笼, 也不见了踪影, 只剩下光秃秃的挂钩在风中轻轻摇晃。 一种不祥的死寂笼罩着整座府邸,与街市的喧嚣格格不入。高门贵府前被佩刀的官兵围得水泄不通。 “不……不会的……”沈昭华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 一只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 沈昭华还来不及反应,被那股力量硬生生拽进了旁边狭窄幽暗的巷子深处。 “谁?”她惊魂未定, 奋力挣扎,借着巷口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终于看清了拽她的人。 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妇人, 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浑浊的眼中满是惊恐和焦急。 “小……小姐?” 老妇人颤抖着声音,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随即泪水汹涌而出,“真的是您?您怎么现在回来了啊?我的傻小姐。” 她紧紧抓着沈昭华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声音压得极低,一双浑浊的老眼布满泪痕。 “李嬷嬷?”沈昭华终于认出了眼前人,这是母亲身边的老人。眼前的李嬷嬷,形容枯槁,衣衫破旧,与记忆中那个体面慈祥的老人判若两人。 “嬷嬷,家里到底怎么了?”沈昭华反手抓住李嬷嬷枯瘦的手臂,急切地追问。 李嬷嬷老泪纵横,她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才用嘶哑破碎的声音,一字一句说道:“他们说老爷克扣军粮、通敌叛国、贪污腐败,说是证据确凿,圣上震怒,下旨抄家问斩啊……” “什么?”沈昭华眼前一黑,险些栽倒,被李嬷嬷死死扶住。 “男丁,十五岁以上的,全都发配崖州苦役,永世不得回京,”李嬷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女眷没入贱籍……充入教坊司为妓…”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昭华的心上。 克扣军粮?通敌叛国?贪污腐败? 她父亲沈定邦,一生清正,爱民如子,怎么可能? 她紧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滔天的恨意和灭顶的悲痛瞬间淹没了她。 她压下心底的不安,小声试探的问道:“父亲……还在吗?” “明日午时三刻,西市刑场……”李嬷嬷说到这里直摸眼泪,再也说不下去。 沈昭华猛地抬头看向天色,日头已然高悬,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她朝着印象中父亲的至交好友家中跑去,一夜之间几乎跑遍她能叫的上来的勋贵之家,却都对她拒而不见。 无力感笼罩了她,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还能怎么做才能救出父亲? 太阳西落东升,仿若转瞬之间,带走了她挚爱之人仅剩的为数不多的时间。她颓然缩在一处墙角,看看殷红如血的朝阳扯开天际,划开一道道刺目的红痕。 沈昭华缓缓站起身,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缓缓向着西市移动。她顾不上自己的安危,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见父亲最后一面,去为他收敛尸身。 西市刑场,人山人海。 沈昭华的耳边一直萦绕着雀跃而又热烈的讨论声,不知道他们到底在高兴什么,好像沈定邦出事,抄没的家产能落入他们的口袋一般,竟带着大仇得报的畅快和大义凛然。 “这么大的官都被抄了家,朝廷这次要动真格的了。” “官都做那么大了,还贪心不足。” “为民除害,太痛快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着汗臭和隐隐血腥气的味道。看热闹的百姓被官兵拦在外围,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无数谩骂之声萦绕耳边。 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高高的刑台上,被押上来几个身着囚服、蓬头垢面的人影。 为首一人,身形消瘦,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正是沈昭华的父亲,曾经位高权重的中书令沈定邦。 他脸上布满污垢和伤痕,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悲悯,望向台下喧嚣的人群。 刽子手抱着鬼头大刀,沉默地站在一旁,刀锋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烁着刺骨的寒芒。 监斩官正是沈定邦的劲敌王群利,他面无表情地坐在案后,一双眼在人群中梭巡,沈昭华入京的消息,一早就传到了他耳中。 沈昭华挤在人群最前面,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 她死死捂住嘴,才没有让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冲口而出。 她看着台上形容枯槁却依旧不失风骨的父亲,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三年漠北苦寒未曾让她倒下,萧承渊的背叛未曾让她绝望,温景珩的百般利用未曾让她退缩,可眼前这一幕,却彻底击垮了她所有的坚强。 “爹……爹……”她无声地呼唤着,身体因为极致的悲痛而剧烈颤抖。 就在这时,沈定邦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他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缓缓地、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精准地投向了人群中那个泪流满面、死死盯着他的身影。 父女俩的目光,隔着攒动的人头和肃杀的刑台,瞬间交汇! 沈定邦的瞳孔骤然收缩。 是他的晏晏!她竟然回来了?在这个时刻,出现在这个地方? 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灭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这位濒死的老人。 他浑浊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焦急和绝望,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无声地、用尽全身力气对她做着口型:“走!快走!” 他眼中的焦急和无声的呐喊,如同最锋利的锥子,狠狠刺穿了沈昭华最后一丝理智。 与此同时,王群利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锁定了人群中异样的她。 “抓住她!”王群利厉声喝道,指向沈昭华的方向,“她是沈昭华,拿下!” 周围的官兵瞬间反应过来,长矛和刀剑“呛啷”出鞘,寒光凛冽。 人群一片哗然:“是沈家小姐。” “沈昭华?她不是被胡人掳走了吗?” “她怎么回来了?” 如狼似虎的官兵立刻分开人群,凶狠地扑了过来。 沈昭华对那逼近的刀光剑影恍若未闻。 她的目光,依旧死死地、贪婪地锁在刑台上父亲那张瞬间变得惨白绝望的脸上。 泪水汹涌而下,模糊了父亲的轮廓,也模糊了整个世界。 第48章 她看到了父亲眼中最后那抹深沉的、无能为力的痛苦,也看到了他嘴角艰难扯出的、一丝解脱般的、极其微弱的弧度。 仿佛在说,傻孩子,何必回来…… 就在官兵粗糙的手掌即将抓住她胳膊的瞬间,沈昭华猛地抬手,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 她没有挣扎,没有哭喊,甚至没有再看那些凶神恶煞的官兵一眼。 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如同寒风中一株宁折不弯的青竹,目光越过扑来的官兵,直直地望向刑台上那个即将与她天人永隔的父亲,用尽全身力气,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喊道:“爹爹,女儿回来了!女儿陪您一起走黄泉路!” 说完她双膝跪地,朝着沈定邦深深叩拜。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刑场。无论旁人如何非议,他始终是将她捧在手心,疼爱了二十年的人。 沈定邦浑身剧震,老泪纵横,死死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下一刻,沈昭华只觉得双臂被粗暴地反剪到身后,冰冷的镣铐“咔嚓”一声,重重地锁住了她的手腕。 她被粗暴地推搡着,押离了人群。在转身的刹那,她最后看了一眼刑台。午时三刻的鼓声,沉闷地敲响了。 第42章 教坊司的脂粉香浓得发腻, 混杂着劣质熏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 这里是京都繁华深处的泥淖,是罪臣女眷们的无边地狱。 沈昭华被剥去了原本的衣裳,换上了一身质地粗糙、颜色却异常刺目的桃红纱裙。她被推进一间狭窄的屋子, 只有一床、一桌、一椅,窗户被木条钉死,只留下狭窄的缝隙透进些许天光。 耻辱感如同一条毒蛇一般缠绕着她的每一寸肌肤,啃噬着她的灵魂。 她不想死。 不是因为贪生。 而是因为恨意未消,真相未明! 父亲一生清正,克己奉公,怎会克扣军粮?怎会通敌叛国?这滔天巨案背后,究竟是怎样处心积虑的构陷? 死,太容易了。 她不能死, 她要活着! 她要亲眼看着真相大白, 看着仇人伏诛,哪怕代价是坠入这最肮脏的泥潭,承受这世间最不堪的折辱。 于是, 她像一尊失去灵魂的泥塑, 静静地坐在那张冰冷的硬板床上。 她不哭不闹,不争不抢, 只是用那双曾经清澈灵动、如今却死水无波的眼睛, 空洞地望着被木条分割的、灰蒙蒙的天空。 时间在麻木中流逝,每一刻都漫长如年。 夜色降临, 教坊司里渐渐热闹起来,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掌事嬷嬷迫不及待地将她带到一个奢华的雅间, 献宝一样地献着殷勤:“李公子,这是今天新上的好茶,您瞧瞧, 嫩得很呢,我第一时间就给您带来了。” 那个李公子像看一件货物一样上下打量着她,奸笑道:“就属你懂事,来人,赏!” 立即有人上前给王嬷嬷递上了一锭银子。 李嬷嬷笑嘻嘻地接过,将她推到李公子身边坐下,李公子顺势搂住她的腰。 她厌恶地闪躲着,那李公子竟变本加厉,脏手附上了她胸前。 她恼极,甩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李公子站起身二话不说就还了她四五巴掌,直到她嘴里弥漫着血腥气,才终于罢手,愤怒开口:“王嬷嬷,你从哪里弄来这么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你个死蹄子!”王嬷嬷从头上拔下簪子,一边在她身上扎着一边陪着不是:“李公子息怒,我今天看她还算安分才把她推给您,谁承想她这么不懂事。您放心,我回头一定好好教导教导她。” 随即拉着她的头发将她拽倒在李公子脚边,按着她的头往地上磕:“还不快给李公子赔不是?” 任凭他们如何打骂,她都倔强地不开口,直到李公子一脚将她踢翻,骂道:“滚出去,别扫了大家的兴致。” 王嬷嬷赶紧拉着她欲走,已经走到门口,李公子又忽然开口:“好好调教调教,调教好了再给本公子送上来。” 看李公子对她还有兴致,王嬷嬷喜笑颜开,连连答应:“好嘞!” 王嬷嬷将她扔回了房间,随即叫了三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来,吩咐道:“好好教教她在这里怎么干活,只要别留下伤,怎么着都行。” 三名壮汉眼里冒着淫光,只等王嬷嬷一走就要将她生吞活剥。 她连忙抱住王嬷嬷的腿,哀求道:“嬷嬷,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别让他们糟践我,我能给您挣钱。” 王嬷嬷很满意她的反应,笑道:“算你识相,明晚李公子还会来,他可是我们这的贵客,我把你这头一份给他留着,把他服侍好了,少不得你的好处。” 说罢,她抬起她的下巴,厉声道:“明晚知道该怎么做吗?” 沈昭华认命般地点了点头。 王嬷嬷挥了挥手,带着三名壮汉离开了,其中一个还忍不住频频回头看她,十分不满。 他们走后,沈昭华屈膝抱住自己,头埋在膝盖中忍不住低声哭泣。 这才只是她暗无天日的开始。 夜里,隔壁房间隐约传来女子压抑的啜泣和男人粗鄙的调笑声,那声音像钝刀割在心上,让她浑身冰冷僵硬。 她死死攥着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尖锐的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一夜无眠。 可日头还是渐渐升了起来,又渐渐落下。 这一天格外难熬,她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可无论她怎么祈祷,该来的还是来了。 夕阳的余晖透过木条的缝隙,在地上投下几道昏黄的光带,如同垂死挣扎的囚徒伸出的徒劳的手指。 她听到门外看守婆子引路的脚步声朝着她的方向走来,似乎比平日急促了些,带着一种刻意的恭敬。 她的身体忍不住瑟瑟发抖。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地推开,不是像昨日一般粗鲁推搡,而是带着一种沉缓的的力道轻轻的推了开来,仿佛生怕惊扰了谁。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逆着门外廊道昏黄的灯光,堵在了门口。 来人穿着玄色暗纹的锦袍,腰间束着玉带,周身散发着久居上位者的凛冽寒意和久经沙场独有的铁血的气息。 光线勾勒出他冷硬如刀削的下颌,挺直的鼻梁,以及那双深不见底、此刻正牢牢锁定在她身上的眼眸。 萧承渊! 沈昭华死水般的瞳孔猛的缩紧。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带着毁天灭地的恨意。 她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她僵硬地坐在床边,甚至忘了呼吸,只是死死地盯着门口那个男人,她所有苦难的始作俑者,她血海深仇的根源。 萧承渊的目光扫过这间狭窄、简陋、弥漫着劣质脂粉气的屋子,最后落在沈昭华身上。 她穿着那身刺目的桃红纱裙,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最简陋的木簪草草挽着,那双曾经盛满星光与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冰冷的麻木和深不见底的恨意。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成一片冰封的平静。 他迈步走了进来,沉重的皂靴踏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沈昭华紧绷的神经上。 看守的婆子识趣地、带着畏惧地关上了门,将空间留给这两人。 狭小的室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得让人窒息。 只有两人清晰可闻的呼吸声,一个压抑着滔天恨意,一个冰冷而强势。 “跟我走。”萧承渊的声音低沉响起,没有任何解释,如同下达一道不容违抗的军令。 他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笃定。 沈昭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她没有动,也没有看他,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地面那几道光带,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研究的东西。 沉默是她此刻唯一的武器,也是她仅存的、微不足道的尊严。 萧承渊的耐心似乎被这无声的抗拒耗尽。 他上前一步,阴影瞬间笼罩了沈昭华。 “沈昭华,看着我,”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跟我离开这里。” 沈昭华终于缓缓抬起头。 她的目光冰冷如霜,直直地刺向他,那眼神里淬满了刻骨的恨意和嘲讽:“离开?去哪里?我现在已经没有家了,萧将军觉得我还能去哪?” 第49章 她的声音嘶哑,自嘲的笑了:“还是说,萧将军觉得这教坊司的贱籍身份,还能配上您这位高权重的司马大将军,还做得回你的箫夫人吗?” “沈昭华,不要如此自暴自弃。”萧承渊眼神陡然一厉,周身寒气更盛。 他猛地伸手,想去拉她的胳膊,却在触及她冰冷眼神的瞬间,硬生生停在了半空。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涌的莫名情绪,声音更加冰冷:“沈昭华,别不识抬举!留在这里,你以为你能做什么?等一个又一个的恩客,用你这具残破的身子去探听你想知道的真相?” 他逼近一步,锐利的目光带着一种掌握一切的了然和讥诮:“省省吧!你父亲通敌叛国,证据确凿,圣上金口玉言,早已盖棺定论!你在这里,不过是徒劳挣扎,自取其辱!” “证据确凿?”沈昭华猛地站起身,身体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微微摇晃,但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火焰,“萧承渊!你告诉我,是什么确凿的证据?这些证据里,有没有你的手笔?” 她的质问如同疾风骤雨,带着积压已久悲愤,狠狠砸向萧承渊。 萧承渊的脸色瞬间阴沉得可怕,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被戳破的恼怒,有强撑的冷漠,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狼狈。 她猜到了什么?还是已经确定了什么? 无论是什么,他都已经无所谓了,她从前恨他的舍弃,如今他们之间更隔了血海深仇,他已经不再妄想能够回到从前。 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选的,可是,哪怕她恨他、怨他,他还是想把她留在他身边。 他已经做不了好人,那不如就做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沈昭华!”他低吼出声,声音里压抑着喷薄欲出的痛苦,这痛苦让他失控,让他一把攥住她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你非要跟我作对?非要留在这里自取其辱吗?” 剧烈的疼痛从手腕传来,沈昭华痛得闷哼一声,脸色更加惨白,额头渗出冷汗,但她却倔强地咬着下唇,不让痛呼溢出,依旧用那双燃烧着恨意的眼睛死死瞪着他。 萧承渊看着她因疼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和苍白的脸,心中那股无名火却仿佛被浇了一盆冰水,攥着她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几分。 他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将他焚毁的汹涌恨意,突然觉得心中疼痛无比。 他猛地松开手,转身背对着她,胸膛剧烈起伏,似乎在极力平复翻腾的心绪。 片刻后,他转过身,声音恢复了那种冰冷的、掌控一切的平静,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直白: “好,既然你执意要知道真相,想报仇雪恨……” 他盯着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那我告诉你,你的仇人,就是我。” “你父亲沈定邦,是我亲手送入大理寺的!” “沈家今日的下场,皆是我萧承渊一手促成!” “你所有的恨,所有的怨,所有的仇,都该冲着我来!” 他向前一步,强大的压迫感再次笼罩沈昭华:“你留在这污秽之地,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能做什么?用你的眼泪去感化那些寻欢作乐的蠢货?还是用你这张脸去换取几句捕风捉影的闲话?” “愚蠢!” 萧承渊的嘴角勾起一抹冷酷而极具诱惑力的弧度:“想报仇?想查明所谓的真相?那就跟在我身边。” “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我是如何一步步将你沈家碾入尘埃。” “看清楚你父亲是如何罪有应得。” “也看清楚,你沈昭华,在我萧承渊面前,能翻出什么浪花。” “在我眼皮子底下,”他俯下身,冰冷的呼吸几乎喷在她的脸上,声音低沉而危险,“你或许……更有机会。” 沈昭华只觉得浑身冰凉,心脏却在萧承渊那句句诛心的话语中剧烈地搏动。 巨大的恨意如同潮水在血管里奔流,几乎要冲破她的躯壳!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忍不住抬起手,对着他的脸狠狠扇了下去。 她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疼痛麻木,想起昨晚的场景,她朝着他仰起脸,可萧承渊并没有还手,他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笑意:“这就解气了?” 她抬起眼,眼中的麻木被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所取代。她看着萧承渊,缓缓地、用尽全身力气,扯出一个冰冷而扭曲的笑容,声音里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好,萧承渊。” “我跟你走。” 第43章 漠北的风沙, 挟着入骨的寒凉再一次拍在她的脸上,像无数个细碎的巴掌,嘲讽着她的无能。 这一次, 沈昭华被困的牢笼,换成了萧承渊在漠北将军营。她的帐前,守卫森严,可他们依旧恭敬的唤她一声夫人。 夫人? 这个称呼现在听来,变得无比可笑。曾经多么喜欢这个身份,如今就有多煎熬,她只有默默的熬着,对萧承渊的态度,更是彻骨的冰冷。 他踏入帐中, 她视若无睹;他开口说话, 她置若罔闻;他送来锦衣玉食、珍玩首饰,她看也不看。 然而,萧承渊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冷漠。他强势地侵入她的生活,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自欺欺人的继续从前的生活。 最令她难以忍受的,是每至深夜, 无论他军务多么繁忙, 无论多晚,他必定会踏入她的帐中。 带着一身风尘与铁血气息, 不容分说地占据床榻的另一半。他并不强迫她做什么,只是以一种绝对掌控的姿态同榻而眠。 沈昭华的身体在他靠近的瞬间便会僵硬如铁。 鼻息间充斥着他身上独有的石叶香, 这味道曾经她是如此痴迷,可如今,却勾起她最深的恐惧与恨意。 胡人刀锋下的绝望, 父亲刑场上最后的眼神……每一夜,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仇恨的火焰在心里疯狂燃烧,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毁。 她曾经送他的那把精巧匕首,被他带了回来,如今被她用布条紧紧缠裹,藏在贴身的里衣深处。 每当萧承渊在她身侧沉沉睡去,呼吸变得平稳悠长,沈昭华的心跳便会如擂鼓般跳动。 黑暗中,她缓缓睁开眼,侧过头,死死盯着他近在咫尺的、毫无防备的脖颈。 杀了他,只要一刀刺下去!为父亲!为沈家! 这个念头如同魔咒,在每个寂静的深夜疯狂叫嚣。 她的手,在厚重的锦被下,无声地探向怀中,触碰到那被她体温捂热的坚硬匕首。 她指尖颤抖着,一点点解开布条,感受着匕首刀柄上熟悉的纹路,手开始不听使唤的微微颤抖。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混乱。 黑暗中,她无声地坐起身,高高举起匕首,锋芒利刃在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下,映射着令人心惊胆寒的微芒。 她高举匕首,目光紧紧盯着萧承渊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胸膛。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她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了,只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和萧承渊一起一伏的胸口。 可是她的手却越发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匕首悬在半空,如同有千斤之重,再也无法落下分毫。 就在她神不守舍之时,一只滚烫有力的大手猛地攥住了她持刀的手腕。 沈昭华如遭雷击,惊恐地看向身侧。 萧承渊不知何时已然睁开了眼。 那双深邃的眼眸在黑暗中亮得惊人,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丝冰冷的了然和带着戏谑的嘲讽。 他牢牢钳制着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腕骨都有些疼。 “阿昭,”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刚睡醒的慵懒,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敲打着沈昭华紧绷的神经,“没杀过人吧?” 萧承渊看着她惨白的脸和眼中翻涌的惊惧与恨意,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需要我教你吗?” 他突然猛地用力,拉着她的手将锋利的刀尖狠狠抵住自己的胸膛。 冰冷的刀尖瞬间刺破薄薄的寝衣,一点殷红在月白色的布料上迅速洇开。 沈昭华浑身僵硬,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窒息。她想挣脱,却如同蚍蜉撼树。 萧承渊的声音紧贴着她的耳廓,带着灼热的气息和魔鬼般的诱惑,“对准这里,用力刺下去,”他握着她的手,作势要用力下压,“就像这样!” “啊!!”沈昭华发出一声凄厉惊恐的尖叫,巨大的恐惧和源于灵魂深处本能的抗拒瞬间爆发。 她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挣扎起来,猛地挣脱了萧承渊的钳制,连滚带爬地翻下床榻,蜷缩在房间最黑暗的角落里。 第50章 她抱着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破碎的哭泣声断断续续地从臂弯中溢出。匕首掉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恨萧承渊,更恨此刻软弱无能,连仇都不敢报的自己。 为什么下不了手?为什么?! 萧承渊坐起身,看着蜷缩在角落、如同受伤小兽般瑟瑟发抖的身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血痕。 他起身赤脚走到她面前蹲下,伸手轻拍她颤抖的背脊:“阿昭,你下不了手,想点别的法子。” 她缓缓抬起头,隔着婆娑的泪眼看着眼前的男人,只觉得自己疯了,他似乎比自己更疯。 那日以后,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依旧每夜前来,沈昭华却如同彻底失了魂的木偶,连最基本的僵硬反抗都消失了。 她只是麻木地躺着,任由他靠近,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直到一个午后。 漠北难得的晴日,阳光透过帐帘洒进来,带着一丝虚假的暖意。 沈昭华坐在床榻边,望着地上斑驳的光影出神。 院门处传来轻微的响动和守卫恭敬的问候声。 “表小姐。” “嗯,我来看看姐姐。” 沈昭华微微一怔。 柳舒涵?她来做什么? 帐帘被掀开,一股淡淡的、与漠北粗犷格格不入的甜腻香气飘了进来。 柳舒涵穿着一身娇艳的桃红色锦缎衣裙,妆容精致,只是脸色透着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眼下的青黑即使用厚厚的脂粉也难以完全掩盖。 她走进来,目光扫过沈昭华朴素得近乎寒酸的衣着,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嫉恨和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姐姐在这里,过得可还好?”柳舒涵的声音娇柔依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自顾自在沈昭华对面坐下,姿态优雅,眼神放肆又怨毒,细细打量着沈昭华。 沈昭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神空洞:“不劳你挂心。” 柳如霜轻笑一声,那笑声却有些干涩。她不再绕弯子,从袖中缓缓掏出一物,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矮几上。 那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玉牌。 玉质温润细腻,是上好的羊脂白玉。 玉牌正面,没有任何繁复雕饰,只刻着一个清晰有力的小字——“珩”。 沈昭华的瞳孔染上一抹复杂的神色,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掐了一下,有些闷闷的疼。 温景珩?!他还活着! 她猛地抬眼看向柳舒涵,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显而易见的警惕。 温景珩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柳舒涵手里?她到底想干什么? 柳如霜将沈昭华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复杂难辨的笑意:“很显然,挂念姐姐的另有其人。” 她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诱人的蛊惑:“姐姐,我知道你恨表哥,不想呆在他身边。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帮你离开这里,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比如,去找他。”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那块玉牌。 沈昭华心中的惊涛骇浪几乎要冲破胸膛,温景珩让柳舒涵帮她?这怎么可能?柳舒涵不是痴恋萧承渊吗?怎么会帮温景珩? “你?”沈昭华的声音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质疑,“帮我?柳舒涵,你会那么好心?你怎么会帮温景珩?又怎么会帮我?” 柳如霜像是被戳中了最痛的伤口,脸上精心维持的娇媚瞬间扭曲,眼中爆发出疯狂的恨意。 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声音尖利刺耳:“你以为我想?都是那个温景珩,他给我下了蛊,把我变成了一个傀儡,一个不得不听他摆布、连自己心意都无法控制的怪物。” 过于猛烈的恨意让她的身体忍不住微微地颤抖起来,泪水滚落,在她化着精致妆容的脸上冲出狼狈的沟壑,“我恨他!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可我……摆脱不了。我只能按他说的做,否则我就得死。” 蛊虫? 沈昭华瞬间明白了为何柳舒涵的行为如此诡异反常。 原来如此!温景珩……他竟然用了这种手段?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翻涌的复杂情绪。 柳舒涵发泄完,看着沈昭华变幻不定的脸色,急切地抓住她的手腕,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姐姐,你相信我。我能帮你离开,离开表哥,去找温景珩。他……他对你是不一样的。只有他能保护你,我帮你这一次,你能不能让他放过我?我不想再过任人摆布的生活。” 沈昭华看着柳如霜眼中那混合着恐惧、怨恨和一丝卑微乞求的神色,心中百味杂陈。 她缓缓地、坚定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沈昭华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疏离的冷意,“替我谢谢他的好意,我哪里都不去。” 柳舒涵眼中的希冀瞬间凝固。 沈昭华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块刻着“珩”字的玉牌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的痛楚,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她轻轻拿起玉牌,指腹摩挲着那温润的玉质和凌厉的刻痕,仿佛能感受到那个人的温度。 “告诉他,”她抬起眼,直视着柳舒涵,一字一句,清晰而决绝,“他帮的是胡人。” 沈昭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质疑的坚定,“我们,终究不同路。” 柳舒涵眼中的光彻底熄灭:“沈昭华,你向来就是如此不知好歹!” 她猛地站起身,拂袖而去。 那枚玉牌握在沈昭华手中,如同一块烙铁般烫手。那陌生的痛感涌上来,通过手臂传到她的心上,她猛地弯下腰,双手紧紧按在心口上,缓解那处过于剧烈的疼痛。 柳舒涵走后,室内恢复了死寂。 沈昭华独自坐在那里,久久未动。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身影拉得细长而孤寂。 她看着手中的玉牌,指尖无意识地收紧,直到骨节泛白。最终,她将玉牌收入袖中,收起一段无法回应的情愫和并不算愉快却又莫名深刻的过往。 当夜,萧承渊踏入帐中时,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 沈昭华依旧沉默,但那份麻木似乎淡了些,眼神深处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凝重。 他刚脱下外袍,沈昭华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依旧平静无波,却足以让他万般惊喜:“萧承渊。” 萧承渊动作一顿,看向她。这是她回漠北后,第一次主动叫他名字。 “柳舒涵今日来找过我,”沈昭华抬眼,清冷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她中了蛊。背后操控之人,是温景珩。”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你……要小心她。” 说完,她便移开目光,不再看他,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萧承渊看着她,眼神变幻莫测。 “为什么告诉我?”萧承渊的声音低沉危险,带着探究,“是想借我的手除掉霜儿?还是真的在担心我,提醒我小心温景珩?” 他逼近一步,目光如炬,试图看穿她平静外表下的真实意图。 沈昭华抬起头,迎上他审视的目光,眼神坦荡而冷漠:“我只是不想你现在出事。” 萧承渊微微一怔。 沈昭华的下一句话,却如同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他的心上,也道明了她此刻最清醒、也最残酷的立场: “因为,”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不带一丝感情,“如今大靖,唯一能抵抗胡人铁蹄、唯一能对付得了温景珩的人……” “只有你,萧承渊。” “你现在还不能死。” 她的话音落下,便沉默的闭了嘴,今日对他说的话,已经够多了。 萧承渊看着她那张在烛光映衬下更加清冷决绝的脸,听着她口中那超越私人仇恨、近乎冷酷的理智权衡,一股极其复杂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便是他同床共枕了三年多的女子吗?原来他从前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沈定邦那样的人,怎会教出如此有风骨的女儿。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看着她的眼神深邃难辨,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转身走向床榻,背影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冷硬。 沈昭华依旧坐在那里,袖中紧握着那块温润的玉牌,指尖微微颤抖。他们终究是站在敌对的立场,如果他知道她拿他的真心当利剑,他会恨她吗? 为了家国,她暂时保下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这份清醒的痛苦和撕裂的立场,比单纯的恨意,更让她如坠深渊。 “我有的是耐心,等一个可以亲手了结你的机会。” 第44章 第51章 温景珩睁开眼, 就对上了一张灿烂的笑脸:“温哥哥,你终于醒了?” 他有些恍惚,抬起身环视四周, 发现自己依旧躺在一间破旧草屋的土炕上,应当是还在大靖境内。 他双肩疼痛难忍,颓然躺了回去,颇有些头疼地看了一眼面前红衣如火的女子,闭上了眼:“你怎么来了?” 红衣女子看到他的反应,有些不满地撅起嘴,愉悦的嗓音变得闷闷的:“我听说你帐中来了个汉人女子,就赶到了王兄那里,正巧赶上海东青回来求援, 王兄不愿意冒险, 我就带着乌介他们来救你了。” 温景珩听了一个头两个大,这个胡人王庭的小公主被宠得天不怕地不怕,竟敢只身犯险, 他忍不住呵斥道:“你简直胡闹!” 女子被他厉声呵斥, 却没有丝毫惧怕,只是更加不满地瞥了他一眼, 拉长语调回怼他:“要不是我胡闹, 你死在这里都没人给你收尸你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 他岂会不知? 可他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他是真的活够了。被萧承渊擒住那一刻, 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解脱了,却不想无论他如何自暴自弃, 这条烂命就是硬的由不得他自己。 他看了眼一脸傲娇的娜妍公主,不由苦笑:“那我真是……多谢你了。” 娜妍听他这么说,脸上的不满瞬间散去, 嘴角咧开明媚的弧度,两道深深的酒窝就陷在脸颊,任由谁看了都会跟着明快起来:“那你打算怎么谢我?” 温景珩也笑了:“公主想要在下怎样答谢?” 她鲜丽的小脸凑上来,眼中星光灿灿:“救命之恩,当然得以身相许才行。” 温景珩偏头躲过她扑面而来的温热呼吸,伸手将她的脸推了开去:“除了这条,其他的都可以。” “哼,”娜妍不满地冷哼,冲他大声叫嚷,“除了这条旁的我都不要,本公主要什么没有?能看上你是你的福分,你别不知好歹啊。” 温景珩有些头疼地轻轻扶额,岔开了话题:“我现在又饿又渴,没有力气跟你斗嘴。” 娜妍听他如此说,脸上一下布满担忧,赶忙道:“我这就让人给你准备吃的,你等一下。” 温景珩看着她着急忙慌的往外跑,人刚动声音已然率先传到了屋外:“乌介,快去让老伯准备点吃的来,温哥哥醒了!” 她的话音刚落,人也跟着一溜烟消失在门口,温景珩的视线跟随着她,看着她匆忙的身影忍不住轻笑出声。 还是这么好打发。 若说这些年在胡地唯一让他觉得愉悦的,就是眼前这个有些骄纵蛮横又极其单纯好哄的小姑娘了。 娜妍没一会儿又跑了回来,手上捧了一瓢水凑到温景珩面前:“给你,喝吧。” 温景珩瞥了一眼她手中硕大的葫芦水瓢和那瓢中满的已经溢出来不少还随着她的动作不住晃荡的一大瓢水,又瞟了眼她被打湿的衣襟和床榻,忍不住叹息。 他这是何德何能,几生几世累下的福气,被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如此照顾。他心中感慨万千,动作却不敢怠慢,赶忙费力支起疼痛难忍的病体,从她手中将水瓢接了过来。 他怕他稍慢了一些,那瓢水就浇在他身上。 但他肩胛处伤得太重,手上无力,一下没接稳,还是洒出来一些。 他低头看了眼被打湿的胸膛,无奈的扯了扯衣襟,一脸苦涩地转头看向娜妍:“倒也不必如此满。” “我着急嘛,就赶紧舀了一瓢端来了,”娜妍看着他紧锁的眉头,知道他又对自己不满意,有些气馁地辩解,“再说了,你那么久没喝水了,我怕你不够喝嘛。” 温景珩此刻正在低头喝水,听到她的话竟被呛着了,连声咳嗽,娜妍跑上前想要给他拍拍背,被他抬手阻止了。 她有撇了撇嘴,气恼地白了他一眼,但看他止不住地咳,脸上又满是担忧,连忙将他手中的水瓢接了过来。 温景珩咳了好一会才缓了过来,无语地问道:“不是……你以为你在饮牛呢?” 娜妍这下真的有些不高兴了,冲他吼道:“你怎么那么难伺候?” 温景珩看着她噘出二里地的嘴,知道自己真的惹恼了她,心中有些愧疚,伸手接过她手中那大瓢水,声音里带了些歉意:“好好好,我喝还不行吗?” 娜妍看他服软,心中的气恼消了大半,依旧噘着嘴一脸傲娇地看着他。 温景珩又低头咕咚咕咚喝了好一会,无奈地把水瓢又递给了她:“拿去,拿去。实在喝不下了。” 娜妍接过水瓢,看着瓢中水被温景珩喝了大半,脸上的阴霾一瞬消散殆尽。她抬手将水瓢抬到嘴边喝了起来。 温景珩看着她的动作连忙高声喝止:“你干什么?!” “喝水啊。”娜妍停下手中的动作,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温景珩急忙说道:“你要喝水你自己去倒,干嘛跟我用一个瓢?” 娜妍看了眼一脸不满的温景珩,又看了看手中的水瓢,毫不在意地冲着温景珩吐了吐舌头:“我乐意,我就跟你共饮一个水瓢,你能怎样?” 她说完埋头喝了起来,温景珩气愤地瞪着她:“娜妍!” 娜妍闻声抬头,一脸你奈我何的表情:“怎样?” 温景珩当真是无可奈何,他有些头疼地扶额连连摇头。 娜妍看着他吃瘪的样子,迈着得意的步子大步流星地向院中走去。温景珩看着她终于消失在眼前,缓缓地躺回榻上,发出长长的一声喟叹。 他的伤在肩胛,无处着力,起卧都不容易。不过这些,从未照顾过人的娜妍是看不出来的,她的心思单纯,喜形于色,所以也不容易捕捉别人内心真正的想法。 在她心中,她以为所有人都如她一般,面上表现出来的就是心中所想。 若说这世上,尤其是胡人之中,还有让温景珩不忍伤害的,就是她这份简单的心性。 他这样身不由己的人,竟想守护一份随心所欲的本真。 过了一会儿,娜妍又端了碗粟米粥回来了,这次显然不是她亲手盛的,那粟米碗大小得宜,不多不少八分满,碗周也干干净净。温景珩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 娜妍脚步匆匆地朝他走来,老远就叫嚷着:“温哥哥,快起来,粥好了,起来喝粥了。” 温景珩又慢慢地缓缓支起身,额上疼出细细密密一层冷汗。 他伸手欲接过娜妍手中的碗,被她躲了开去,一脸难得照顾人的得意之色:“我来喂你。” 温景珩乖乖地收回手,一是他现在身上确实疼痛,二是不忍扫了她的兴致。 她舀了一大勺粥,滴滴答答的送到他的嘴边,温景珩见状连忙凑上前将粥一口吞了下去,刚盛出锅炙热滚烫的粥刚到嘴里,就将他嘴中烫掉了一层皮,舌头瞬间被烫麻了,没了知觉,只剩下火烧火燎的疼痛。 温景珩没敢直接咽下去,忍着疼等了一会,觉得嘴里没那么烫了才慢慢咽了下去。 他闭眼蹙着眉头,缓了好久。 娜妍看着他的样子,不解地问道:“温哥哥,你怎么了?” 温景珩终于缓过来,看向她的眼中疼的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泪花,向她伸出手:“公主殿下的悉心照料温某实在是无福消受,把粥给我,我自己喝。” 娜妍却不依:“不要。” 温景珩真的是被气笑了,自己不过是受了点伤,她还真以为他就奈何不了她了? “那我不吃了。”他霍的躺了下去,人气急了,连身上的疼都不觉得那么疼了。 娜妍看他如此,连忙求饶:“好好好,给你自己吃就是了。” 温景珩白了她一眼,当真是不想再起身去吃这碗粥了。但他看她那副讨好的模样,心中不忍拂了她的面子,又忍痛起身端过粥慢慢喝了起来,他喝得慢,但因之前被烫伤,温热的粥喝到嘴里依旧火烧般的疼。 他心中气恼不过,又抬眼瞪着她:“公主金尊玉贵,以后这种事还是少做,一般人消受不起。” 娜妍笑得一脸甜蜜,嘴角的梨涡深深:“旁人没这个福气,温哥哥自然有。” “别,”温景珩赶忙打断她,“温某也自觉福浅命薄,当不起公主如此盛情。” 娜妍闻言气恼地跺了跺脚:“温景珩,你什么意思啊?” 温景珩本就上翘的嘴角咧了咧,无奈讨饶:“公主的恩情温某记下了,日后定当涌泉相报。” “这还差不多,”娜妍白了温景珩一眼,才又满意地说道:“本公主什么时候这样伺候过别人,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第52章 温景珩连连点头:“知道,知道。” “知道就赶紧跟我回王庭,做我的驸马,我以后天天如此照顾你。”娜妍说着,笑颜如花的脸又凑了上来。 温景珩这下是一点食欲都没有了,正色道:“公主不要再开这种玩笑。” 娜妍看着他突然变得严肃的表情,嘴角撇了撇,心中突然觉得十分委屈,自小到大,凡是她想要的,又有什么得不到? 偏偏温景珩,她越想要他越躲着她,她却对他没有丝毫办法。 她不敢蛮横地将他留在身边,生怕他会不高兴。可她让他顺了他的心意,却又总是觉得委屈,总是会想他,想到心口疼。 她的委屈尽数涌了上来,泪眼婆娑地问他:“温哥哥,我究竟哪里不好?” 第45章 漠北的夜, 寒星寥落。 沈昭华倚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块刻着“珩”字的温润玉牌,思绪纷乱如麻。 父亲最后老泪纵横的脸, 温景珩深不可测的眼,萧承渊胸前那一点刺目的殷红,种种画面交织撕扯,让她疲惫不堪。 帐外突然传来不同寻常的喧哗,凌乱的脚步声踉跄着由远及近,夹杂着侍卫低低地提醒:“将军,您小心……” 有人粗鲁地掀开了帐帘,沈昭华蹙眉,警觉地站起身, 一股浓烈的漠北烈酒的刺鼻气味瞬间涌了进来。 萧承渊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身形摇晃,玄色的锦袍领口微敞,露出一截线条冷硬的锁骨。 他平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墨发此刻有些凌乱地散落在额前, 那双总是平静淡漠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迷离的水雾, 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他扶着门框,目光茫然地搜寻着, 最终定格在沈昭华身上。 “阿……阿昭?”他口齿不清地唤道, 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醉意, 竟透出几分平日里没有的茫然与依赖。 沈昭华冷着脸,戒备地看着他:“你喝醉了, 不要过来,回你的帐中睡。” 萧承渊却像是没听见,摇摇晃晃地朝她走来。 他脚步虚浮, 几次险些摔倒,却固执地向着她的方向移动。 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沈昭华厌恶地后退一步。 “别走……”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却扑了个空,高大的身躯失去平衡,猛地向前栽倒。 沈昭华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一把,被他沉重的身躯带得一个趔趄,两人险些一起摔倒。 萧承渊顺势抱住了她的腰,滚烫的脸颊埋在她的颈窝,像个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那点微弱的、带着杜若清香的暖意。 “放开!”沈昭华浑身僵硬,用力推搡着他,声音冰冷。 “不放……”萧承渊抱得更紧,他觉得疲惫,只想寻得片刻安歇。 他抬起头,迷离的醉眼看着她,平日里的冷硬消失得无影无踪,竟透出一种近乎孩童般的执拗和委屈,“阿昭,从前是我不对,是我不知好歹,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将军喝多了。”沈昭华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冷意与疏离。 这份冰冷让他的酒意瞬间清醒了三分,可他不愿意醒来,他痴痴地看着她,心中却明白,他已经失去她了,再也找不回来。 沈昭华不想他这样抱着自己,只好叹息道:“将军喝醉了,我扶你去床上休息。” 他这次倒是乖巧地任凭沈昭华拉到床边,合衣躺了下去。 就在沈昭华离开床畔之时,却被他一把拉住,跌入他的怀中。 “萧承渊!” 她盛怒之下甩了他一巴掌,他似乎感觉不到痛一样,定定地看着她:“阿昭,别走,留下来陪着我,好吗?” 沈昭华没有回答,挣扎着起身,他却抱得更紧,“我什么都不做,就抱着你,让我抱一会儿,好不好?” 沈昭华仰头看着他。 褪去了白日里的冷厉与深沉,卸下了大将军的威严,此刻的萧承渊,眉宇间竟透出一种近乎稚气的平和。 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鼻梁挺直,嘴巴带着一丝委屈微微翘着。这张脸,原来在放下所有防备和算计时,竟是如此年轻。 沈昭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突然意识到,他也不过才刚满二十岁。 一个念头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冰冷的心湖中漾开一圈微澜。 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让她怦然心动的惊鸿一瞥。 那是四年前的上元灯节。 京都朱雀大街,火树银花,人潮如织。 十五岁的沈昭华,还是沈家无忧无虑的沈家掌上明珠。 她戴着精巧的兔子面具,拉着侍女的手,在熙攘的人流中穿梭,好奇地张望着各色花灯。 她的脚步停在了一只可爱的兔子灯前,再也移不开眼。 沈昭华举起灯下挂着的一张粉色纸笺,一边念着一边沉思:“相逢何必曾相识——打一成语。” 她拉了拉身旁的青桐,催促道:“快想想,相逢何必曾相识,谜底是什么成语?” 她蹙眉凝思,一旁的青桐更是愁眉不展,她知道的成语不多,哪里能帮上什么忙? “我猜,”一个好听的声音响起,清脆悦耳,“大概是一见如故。” 沈昭华闻声转过头,就对上了一双乌黑的眼眸,如同最晴朗的夜空那一道深邃的银河,无数星辰闪耀其中,令人心醉。 灯火璀璨,映照着他清俊绝伦的侧脸,沈昭华一时竟有些看呆了。 他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身形挺拔如修竹,眉目如画,气质清冷如高山之雪,与周遭的喧嚣浮华格格不入。 他看着沈昭华呆呆的样子,笑了笑,那一笑,千山万雪尽消弭,璀璨夺目。 他又转头看向老板:“我猜得可对?” 老板连连赞叹:“公子聪慧。” “那就多谢老板成人之美了,”随即,他伸手取下了兔子花灯递给沈昭华:“这灯,与姑娘甚是相配。”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在沈昭华惊艳的目光中,从容地汇入人流,月白的衣角很快消失在灯火阑珊处。 那一刻,站在人群中的沈昭华,隔着兔子面具,心脏如同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 她呆呆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周遭所有的喧嚣仿佛都褪去了颜色,只剩下那抹月白的身影和他的绝美笑靥。 惊鸿一瞥,乱人心曲。 那一眼,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中,最皎洁无暇的月光。 她慌忙摘了面具追了出去,隔着喧哗的人群,脚步匆忙而凌乱,犹如此刻她凌乱的心跳,她慌张开口,生怕此生就此错过:“公子留步。” 少年转身不解地看着她,她却一瞬间羞红了脸,低头不敢再与他对视,小声啜嚅问道:“多谢公子,不知公子名姓?” 少年清脆的声音响起,带着愉悦的笑意:“一介书生,不足挂齿。” 那个清冷如月的朗朗少年郎,成了她懵懂岁月里,关于美好最完美的具象。 后来,她才知道,他是萧家那位一心向学、惊才绝艳却不愿继承武职的长子,萧承渊。 再后来,是她不顾一切的求嫁,是三年相敬如宾的冰冷,是漠北胡刀下的舍弃,是沈家满门的倾覆…… 回忆的潮水汹涌退去,只留下冰冷的现实和彻骨的讽刺。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酸楚,缠绕住沈昭华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看着他哀求的眼神,看着他唇角残留的那一丝稚气,一滴冰凉的泪,毫无征兆地从眼角滑落,滴在萧承渊胸前。 恨意依旧刻骨。 可这迟来的、在醉意中才肯流露的脆弱与依赖,这无意中窥见的、属于他弱冠之年的真实瞬间,还有那被血海深仇彻底埋葬的、关于月光般皎洁初见的回忆……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将她紧紧困住,动弹不得。 她闭上眼,任由那复杂到极致的心绪将自己吞噬。 萧承渊怀抱着她的手臂不由紧了紧,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阿昭,这么多年了,我们从来都同床异梦。” 他突然翻过身,将她压在身下。 “你做什么?” 他没回答,拥着她的手臂紧了紧,低头覆上了她的唇,熟悉的气息传来,爱与恨一同纠缠在唇齿间。 沈昭华奋力地推拒他,他的怀抱如同铜墙铁壁一般堵在她面前,让她挣脱不得。她气急了,朝着他贪婪的唇畔狠狠咬了下去,血腥气涌上来,提醒着彼此那一条条人命铸就的深深鸿沟。 第53章 他吃痛,抬眸看着她。 看着她眼眸间翻涌的无限恨意,突然笑了。 他笑得低沉而又无力,乌黑的眼眸被更深的阴云覆上,他突然抬手遮住她的眼。他不想再看,明明那双明亮的眼瞳中曾经装满了对他的爱意。 是什么时候变了?是为什么变了? 他看着她颤抖的双唇,复又吻了上去,唇齿间是清晰无比的剧烈疼痛,可他却已顾不得,什么都顾不得:“阿昭,不如你杀了我,现在就杀了我!” 沈昭华浑身颤抖着承受着他疯狂而又炽烈的掠夺,一只手探索着摸向她日日藏在枕下的匕首,她艰难地抽了出来,朝着萧承渊的后背狠狠刺了进去。 温热的鲜血涌了出来,沾染上她洁白的手,刺目殷红,她一下子愣住了,猛地放了手。萧承渊闷哼一声,缓缓转头看了眼插在背上的匕首,反手拔了出来,扔在地上。 “下不了手吗?”他在她耳边呢喃,“阿昭,你那么想让我死吗?不如我帮你?” “在我死之前,”他的双眼燃烧着浓烈的情欲,让他神志不清,“像从前一样,好好待在我身边,我会让你如愿以偿。” 他说完丝毫不顾及身上的伤,双手紧紧禁锢住不住挣扎的她,霸道而贪婪地在她身上攻城略地。 鲜血从他身上流出,浸透身侧的锦被,呼吸间都充斥着令人不适的腥甜…… 第46章 “对不起……”伴随着身体的满足, 一同袭来的是心中更大的空洞,好似心中有一个巨大的深渊,又似破了洞, 无论如何都填不满。 萧承渊搂紧怀中一动不动的人,紧到想要把她按到身体里去,按到心底,看看是否能填满心中的空洞,是否能填满心中的欲念,是否可以抚平那让他欲生欲死的伤痛。 他平生第一次明白什么是情爱,却已为时晚矣。 原来,失去挚爱比壮志未酬更叫人痛不欲生,可他却无力挽回, 他只有强硬的占有, 可为什么,哪怕他强行得到了,依然觉得不痛快。 他这一生, 想做的事做不成, 爱他的无法回应,他爱的却没有珍惜, 悔悟时已恨他入骨, 活得如此不合时宜。 他无力地松了手,颓然起身穿衣, 酒意早已醒了大半。 他穿好衣服回身看向隐在床幔间已看不清面容的女子,只觉浑身无力:“阿昭, 我对你可以做到予取予求,你想要我的命我随时可以给你,但恐怕我若就此自我了结, 你也不会觉得痛快,要想亲手杀了我,你得拥有与我匹敌的能力。女子在这世道本就艰辛,只要你想,我可以做你的垫脚石,等到你可以亲手杀了我的那一天。” 沈昭华生无可恋犹如死鱼的眼中终于迸发出一丝光彩,随即被更深的阴霾覆盖,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慷慨赴死的决绝:“你的条件呢?” 萧承渊知道此刻他无论提出什么条件她都会答应,可他突然觉得意兴阑珊:“没有条件。” 原来那个只要见到他眼中就可以迸发耀人光彩的沈昭华已经被他亲手杀死,可他依旧不甘心,试探着问道:“阿昭,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 回答他的是比夜色更加沉寂的沉默,直冷到人心里去。 痴人说梦,原来并不可笑,这世上,多的是如他一般的痴人。 可是为什么啊?她明明是他的妻子,她明明夜夜宿在他枕边,为什么他就得不到?凭什么他就得不到? 强行占有也是占有! 他突然俯下身,去寻她的唇,去深深嗅闻她特有的香气,一种混合着杜若香的特殊气息。可是温景珩也熏杜若,明明他从前如他一般,熏的是提神醒脑的石叶香,什么时候改熏杜若了?为什么这般巧? 隐隐约约,他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可他捕捉不到。 他探寻着她,她却一动不动,任他索取。 他心中巨大的悲伤涌上来,让他僵在当下,可心中欲壑难填的深渊拉扯着他,让他想要继续下去,哪怕得到的只是一具躯壳,哪怕只是一具躯壳! 他如同在唱一出独角戏,这场戏他独自唱到天明,终于觉得疲倦。 他颓然翻下身,对着犹如死人一般的沈昭华说道:“我叫人给你送些热水来,你洗洗再睡。” 没有人回答他,他也已经习惯,再次起身穿好衣服,踉跄着起身,走出她的营帐。 这一夜,如同一场噩梦,是她的,更是他的。 他不能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失控,可他不敢细想,每每想起都难以自控。 他决心离她远一些,亲自带兵收复凉州。经过瘟疫的凉州城已经脆弱不堪,正是一举攻克的最佳时机。 沈昭华趁萧承渊不在营中,日日都去他的营帐,企图寻找到一些有用的、可以扳倒萧承渊的信息。 让他们都始料未及的是——那一夜之后,沈昭华怀孕了。 她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孕育着一个她从未期待、甚至深深憎恶的生命——萧承渊的孩子。 她找不到大夫,只好尝试了所有能找到的隐秘方法:腰腹间疯狂的揉按捶打、剧烈运动,甚至故意从高处跃下。 然而,腹中的血脉顽强得如同萧承渊本人,每一次徒劳无功的挣扎,只换来更深沉的绝望和更刻骨的恨。 她的身体在隐秘的自我摧残中变得虚弱,脸色苍白如纸。 但府邸里发生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萧承渊的耳目。 沈昭华异常的举动,终究没能瞒过他。 一份关于“夫人行为异常,似有身孕”的密报,快马加鞭送到了远在凉州前线的萧承渊手中。 萧承渊归来时,带着一身边关的凛冽风霜和压抑不住的滔天怒意。 他没有质问,没有咆哮,只是用一种令人骨髓生寒的眼神盯着沈昭华,那眼神仿佛能穿透她的皮囊,直视她腹中那个被他强行留下的生命,以及她心中沸腾的杀意。 “王大夫,”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滚过天际,每一个字都砸在沈昭华的心上,“帮她诊脉。” 沈昭华扬起苍白的脸,唇边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不必了,萧承渊,我就是死都不会给你生下这个孩子。” “给她诊脉。”萧承渊并未理会,身后的大夫闻言连忙走上前,可沈昭华却不配合,弄得大夫束手无策,直到一只冰冷有力的手,死死地扣住她的手腕。 片刻之后,响起大夫愉悦的贺喜声:“恭喜将军,夫人确是有喜了。” “生下孩子,”萧承渊走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笼罩着她,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命令,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交易的冰冷,“我放你走。从此天高地阔,你我恩怨两清,再不相见。”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扔在沈昭华面前的案几上,“带着这封信去京都找张总管,他会给你我名下所有田产、铺面的契书,连同雍州、颍州几处宅邸的地契。足够你后半生衣食无忧,甚至……东山再起。” 沈昭华的目光扫过那封象征着巨大财富的信,眼神变幻莫测。 恨意依旧滔天,但冰冷的理智告诉她,活下去,拥有力量,才是复仇的基石。她需要一个立足之地,需要庞大的资源来支撑她未来的棋局。 “好。” 萧承渊深深看了沈昭华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复杂,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这交易割裂的痛楚。 然后,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她的帐篷,再未回头。 既然要离开这里,沈昭华趁着夜色偷偷摸进萧承渊的营帐,根据消息,萧承渊应该已经回到前线。 她轻车熟路地到了他的帐中,点燃了火折子开始在他堆积如山的书信中企图找寻有用的信息。这些时日以来,她愈发的自我怀疑,萧承渊帐中所有书信往来几乎没有一丝破绽,甚至时时提醒她他是一个克己奉公的戍边英雄。 就在她打算最后一搏的时候,她竟然寻到了萧承渊的密令,上面清清楚楚记录着他是如何要求亲信贪墨军粮,私自倒卖。 她心中激动又愤慨,竟然全然没察觉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 她全神贯注地解读着书信中让她浑身震颤的内容,直到一个冰冷而又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夫人夜夜来此,寻的应当是此物?” 沈昭华被吓了一跳,惊叫出声,转身就对上萧承渊冷漠疏离的双眸。 沈昭华觉得他似乎有些变了,却又说不出哪里变了,但是很清晰地感觉到他比从前更冷漠了。 第54章 萧承渊伸出一只手越过她的头顶取过书信,粗略地看了几眼,声音冰冷中带着一丝嘲讽:“类似的信笺,我这里还有很多,你就算拿到了也呈不到御前,更无法靠此申冤,甚至,我稍微动动手脚,你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你如此行径,伤不了我分毫,却可以让你自己的处境更加凄惨,不信你可以试试?” 沈昭华从他手中将信夺了回来,对着萧承渊嫣然一笑:“好啊,将军还有什么尽可以都拿来,我们就来试试我玉石俱焚的决心。” 萧承渊太久没有看过她的笑靥了,只觉得惊心动魄,他的心跳乱了,眼底的伤痛被冰冷覆盖:“不必试,也别愚蠢的以卵击石,在你生下孩子之前,安心养胎。” 他上前一步,抵上她的面颊,呼吸喷在她的唇齿间:“你知道我在你面前控制不住自己,若不想与我再发生什么,我劝你早些离开这里。” 沈昭华已经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自然不想在这里多待一刻,她轻巧地绕过他向帐外走去,i萧承渊的声音在身后传来:“别愚蠢的以卵击石,先想办法壮大自身。” 否则,他不能确定他若真的死去,她是否有能力保全自己。 萧承渊从那晚以后再未出现,他的离去仿佛抽走了营里最后一丝属于他的气息。 直到孩子出生,他都未曾出现。 当她筋疲力竭地生下他们的孩子,她连看都没来得及看一眼就被隐婆抱了出去。 她苦苦哀求想要看孩子一眼,却无人理会。 她生产满月的那天,下人就为她打点好了所有行李,备好了马车。 他做事的风格像他的人一样,冷酷、决绝、干净利落。 也好,他们之间,不必有这无谓的牵绊,她权当一切从未发生。 她坐在马车里暗自咬牙,细数他的种种劣迹,眼泪却已斑驳…… 第47章 凉州城地势险要, 卧龙山纵横南北,犹如一条潜伏的巨龙,历朝历代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凉州失势, 大靖上下无不心凉了半截。 自古百姓都忙着自家的小生活,至于统治者是谁其实没多少人在意,已经积贫积弱,苛政猛于虎的大靖子民更是对当今朝廷没有多少好感,奈何如今入犯的是胡人,对待大靖百姓更是不当人看,所过之境,杀烧抢掠无恶不作,竟然难得让老百姓与朝廷同仇敌忾起来。 朝廷缺钱、缺粮、缺人, 征兵的年岁一降再降, 缴纳的赋税一年猛过一年,竟没有惹来多少怨言,唯独凉州陷落的那天, 天下无不悲痛, 都愤慨地大骂萧承渊无能,全然忘了不久前还将他奉为抵御外族入侵战神。 然而就在胡人占领凉州不久, 城中爆发了一场瘟疫, 死伤不计其数,恰在此时, 胡人军师温景珩却不在凉州城中,胡人是游牧民族, 抵御瘟疫的经验不足,导致疫情迅速蔓延,人人自危, 城中大乱。 萧承渊就是在此时选择了反攻凉州,朝中无不振奋,难得一见的上下齐心。 虽然凉州城中暴发疫情,然而此时左贤王完颜烈已经攻克白发城,拥兵会聚凉州,胡人骁勇,敌众我寡,此战势必是一场血战。 萧承渊事先在城门口修筑了堡垒,同时将军营驻扎在五十里开外地势稍高的艳澜山作为依托,一切准备停当,萧承渊亲自坐镇艳澜山,由林岳带兵开启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攻城之战。 这场战役是胡人入侵以来大靖的第一次反攻之战,史称承平之战,这场战役,彻底扭转了战争的局面。 林岳身处堡垒中,看着凉州城飞下的遮天蔽日的箭雨,眉头拧成一股绳。胡人装备精良,连箭矢都是威势巨大的点钢箭,其箭头小而尖,为纯钢锻造而成,轻易就能刺穿他们的盾牌,将士护命的家伙俨然成了敌方的靶子。 看着一个个插满箭矢的盾牌被替换下来,林岳心疼之余,突然灵机一动,他拿起一个盾牌试着将箭拔出来,那箭头深深嵌入其中纹丝不动。 他心中有了主意,命人将盾牌上覆上厚厚的一层干草。如此一来,将士们手中的盾牌就真成了一个个移动的箭靶,一天攻城战打下来,竟收获了不少精良装备。 许沐戈拍着他的肩膀不由赞叹:“思忠,真有你的。” 林岳冷哼:“不然你以为大将军为什么不让你来干我这个活?” 许沐戈一听胜负欲立马上来了:“我来也不会比你差。” 自古攻城战都是消耗战,那高耸的城墙都是踏着尸山血海攀上去的,大靖兵力薄弱,虽然在萧承渊的谋划下凉州城的战斗力大损,胡人又不善守城战,可凉州毕竟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整整三天死伤无数竟然毫无进展。 林岳斜睨了一眼一脸不服气的许沐戈,朝着泰然矗立的凉州城努了努嘴:“那依你之见,现下该当如何?” 那直耸入云的城墙上,架着数道八、九丈长的登云梯,无数士兵还在奋力向上攀爬,远远看去,那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竟如此渺小,轻飘飘的如同无数蚂蚁蝗虫,在做着无谓挣扎。 而凉州的城头上,弓箭手分成两队,轮番上阵,片刻不停,凉州城下是真正的箭如雨下。 两方阵营的箭雨在空中相遇,又纷纷落下,城墙下的军队变换着队形,严防死守拼命保护冲锋在前的将士。 城下军队犹如密密麻麻的粟米向着墙头倾泻着,无数人倒下又会有无数人接上,前赴后继,厮杀声、战鼓声响彻云霄。 李沐戈倒是难得地一脸严肃:“差不多是时候了,该撤退了。” 林岳眼中涌出一丝赞赏:“确实是时候了。” 僵持到第四天,林岳这边鸣金收兵了。 甚至连身处艳澜山的萧承渊也连夜拔营南撤,身处凉州的完颜烈得到线报,本就骄傲自满的他决定出兵追击。 胡人骁勇,再加上兵力上压倒性的悬殊,完颜烈不打算让萧承渊退回雁谷关,他打算趁此机会将其一网打尽。 他在雁谷关前终于追上了萧承渊,萧承渊坐在高头大马上,似是专程等他的:“左贤王,久仰。” 他说完这话,身后的军队豁然让出一条通道,十几万人的队伍,整齐划一的如同一张铁皮。 完颜烈见状骇然,他这些年面对的是如此训练有素的一支军队,怨不得可以与他们对峙这些年。 萧承渊打马迅速向着队伍后方跑去,与此同时,胡人的军队已经拉弓上弦,无数道箭雨向着他的方向飞驰而下,林岳打马而出,大声喊道:“成连防盾墙防护!弓箭手准备!” 队形随着他一声令下迅速变换,将萧承渊掩入其中,战斗的鼓声敲响,几十万人冲撞在一处,□□的碰撞声、刀剑声、金戈铁马声响彻耳膜,雁谷关前犹如一个巨大的磨盘,搅动着数十万人的血肉,身陷其中的人打得昏天暗地,一时间血流成河。 胡人骁勇,又以压倒性人数渐渐取得优势,萧承渊这方也不恋战,边战边退,一直退到雁谷关内,林岳带领两万人垫后掩护撤退。 雁谷关大门关上的那一刻,林岳这边已经剩下不到五千人,这五千人在如潮水般涌来的胡人大军面前渺小得不堪一击,大门闭上的那一刻,就已经断了他们最后的生路。林岳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厚重的城门,欣然笑了,可那笑容在他布满血水的脸上看着竟然分外恐怖。 此一役,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他们被逼在城门前,生路就在身后,却没有人回头看一眼,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死战,每个人都杀红了眼,无数战友在身边倒下,身上染透衣襟的,除了敌人的鲜血,还有相伴了三年无数朝夕的人的热血。 林岳他们被逼入这一方狭小天地,他的身边有无数士兵在尽力帮他抵挡刀剑,他的副将拼命朝他嘶喊:“将军,我们掩护你回到城中。” 可是就算萧承渊本人在此,雁谷关的大门也不会再为他打开了,更何况,这场两万人的死祭是他一手策划的,他有何颜面扔下他们独自苟活? 林岳长枪隔开一把劈来的长刀,高声呐喊:“捐躯赴难,何惧生死,所有人听令,随我杀他一个痛快!” 他的呐喊声透过漫天的厮杀声,铿锵有力地传入在场的每一个大靖士兵耳中,所有人拼尽全力地回应他:“捐躯赴难,不惧生死!” 与此同时,遥在远处的凉州城上响起了振彻天际的战鼓声,胡人以胡笳为号,而凉州城那边响起战鼓,说明凉州已经被攻陷了,这一招声东击西、引蛇出洞也算完美落幕。 第55章 林岳杀红了的眼中重新迸发出喜悦的光彩,如此,他便死也瞑目了。 似是回应凉州的战鼓声,此刻雁谷关高大的城楼上声声战鼓在耳边震响,萧承渊站在城楼上沉默地看着城下聚拢在一处的身穿红色战衣的萧家军,他知道,林岳还在里面厮杀。 “开城门,快开城门。”无数声音在他耳边叫嚣,他却只能无力地沉默着,直到凉州传来胜利的鼓声,他终于长舒一口气,立即下令:“放箭。” 无数箭雨纷飞而下,这一次,战局已经扭转,他们转攻为守,本就擅长守城战的萧家军,找回了他们最熟悉的节奏。 林岳只觉周遭压力顿减,与此同时,完颜烈在盾牌掩护下,愤怒地看向他的方向,弯刀遥遥指向他,咬牙切齿:“谁给我宰了他,封万户!” 刚减轻的压力在他这句令下又迅速聚拢来,甚至比从前更甚,他身边的自己人越来越少。 眼前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黑压压的人头,他奋力挥舞着手中长枪,动作早已麻痹而机械,时间悄然变慢,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重,肺里似乎破了洞,每呼吸一次就好似被风沙刮了血肉,火辣辣的疼。 眼睛被鲜血糊住了,他没有时间去擦,勉力睁大眼睛,入目一片血红。他脚下的泥土被鲜血染红,每动一下都翻涌着血水。 他机械地挥舞着手中的长枪,无数人在他面前倒下,又有更多的人涌上来,他如同一块炙手可热的珍宝,吸引着无数人前赴后继的玩命,他只觉越来越吃力,速度也慢了下来。有人眼疾手快的趁他隔开一把巨斧一刀插入他的胸前。他顾不得疼痛,挥枪将其挑开去,可是渐渐的,他感觉到身上的痛感越来越多,直到无力维持身形,他身体晃了晃,在最后一把弯刀刺入身体的冲撞下轰然跌倒,闭目之前,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高耸的雁谷关不住飞驰而下的遮天蔽日的箭雨,其中夹杂着这些时日以来他从胡人那里收集的箭矢。 雁谷关就该是胡人的鬼门关。 他露出满意的笑容,渐渐失去意识…… 第48章 完颜烈全力追击萧承渊的时候, 李沐戈带了五万人马还潜伏堡垒中,并未撤退,偏偏那个时候完颜烈一心想要将萧承渊赶尽杀绝, 竟未觉察。他虽然骄傲自大,却也绝非草包,很快就理清了当前局势,如今他们被凉州和雁谷关呈合围之势,凉州城中绝对不会有太多人马,他当即决断,大军退守白头城,留下亲信合必赤率十万大军回攻凉州。 他判断如今的凉州城内兵力薄弱,是一举攻破的最佳时机, 而他则迅速回防白头城, 以防萧承渊占领白头城对他们形成合围包夹,到时候只怕萧承渊不必费一兵一卒,只需等到他矢尽粮绝即可。 他绝不能眼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 因此毫不犹豫地回防白头城, 可他又不甘心就此将凉州城拱手让人,再三思虑之下做出了这个他觉得最两全其美的决定。 可他没有料到的是他前脚刚走, 萧承渊后脚就又带兵杀了出来, 他留下的十万人马,才是真正的腹背受敌, 前后包夹之下很快就溃不成军。合必赤带着一队亲信拼死杀出重围,逃往白头城。 就此, 萧承渊真正夺回了凉州城的控制权。 很快萧承渊夺回凉州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大江南北,自然也落入正在农家小院养伤的温景珩耳中。 凉州是他费尽心机才夺下的, 如今才没过多久竟被夺了回去,他只觉五内俱焚,胸口血液翻涌,喉头腥甜。 这个完颜烈竟如此无用。 他看向一旁正在逗弄一只狸猫的娜妍,冷声道:“收拾一下,我们立即启程回白头城。” 一旁正在砍柴的老农闻言,赶紧劝阻:“去不得啊,如今白头城已经被胡人占了。” 娜妍听闻此言,顽劣地回应:“所以我们才要回去啊。” 老农犹如大梦初醒,颤抖问道:“你们是胡人?” 娜妍取出腰间弯刀,威胁道:“不要多嘴,否则杀你灭口。” 温景珩看着她不断惹麻烦的样子只觉头疼得很,厉声喝止:“还不快去准备。” “来了。”娜妍冲着老农扮了个鬼脸,蹦蹦跳跳地跟着温景珩回了房中,老农颤抖着转身缓步向着院外移动着,犹如见鬼般心惊胆战。 这些天住在他家中的竟然是胡人,无恶不作的胡人,祖宗保佑,算他命大。 他双手合十默默感谢着祖宗十八代,直到一把匕首拦住了他的去路,他的腿一抖,站立不稳,跌坐地上。 乌介收回匕首把玩着,满脸戏谑:“老丈,劳烦你,在房中待一阵子。” 说完他朝着手下示意,立即有两人上前将老农七手八脚的五花大绑,老农厉声惨叫求饶,直到被一块布条塞住了嘴,扔进了房中的土炕上。 温景珩看了一眼不住挣扎的老汉,又看了一眼正雀跃跟在他身后的娜妍,嗔怪道:“看你惹的麻烦。” 娜妍闻言拔出腰间弯刀:“嫌麻烦我这就宰了他。” 温景珩连忙拉住她,无奈妥协:“算了,快点走吧,我的公主殿下。” 不知为何,他这声万般无语的称呼竟让她听出一丝宠溺来,于是心满意足的将刀插回腰间,跟着温景珩快步离开了。 他们回到白头城的时候正逢完颜烈一肚子的气没处撒,见到温景衡就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他追着一个汉人女子跑了,怎会造成如今的局面?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责任,瞬间发作。 “好久不见啊,军师。我还以为,军师见了汉人美女,已经忘了自己的身份,回去给同胞卖命去了。”他郁闷地喝着闷酒,拿起身旁的玄色弯刀朝着温景珩走来,眼中是沸腾的杀意,娜妍见状连忙上前一步展开双臂将温景珩护在身后:“温哥哥被萧承渊所擒,你非但不救他,现在怎么还来怪他?” 完颜烈向来看不惯这个被父王惯得无法无天的小妹,一把推开了她:“让开!” 他的力道带着怒意,力气之大将娜妍推得踉跄后退被温景衡接入怀中才稳住身形。他将娜妍轻轻扶起站稳,脸上是一如从前般的慵懒疲倦,再也不见了农家小院的平静:“公主先去歇息,我有要事跟左贤王商谈。” 娜妍却不放心:“我不走,他现在在发酒疯呢,我就要和你在一起,看他能把我们怎么样?” 完颜烈闻言大笑,手指着娜妍警告:“我奉劝你别瞎掺和,父王不在,这里不是你放肆的地方,没人惯着你!” 娜妍脸色一白,一把打掉完颜烈指着她面容的手指,怒声吼道:“你能把我怎么样?” 完颜烈刚欲发作,温景珩冰冷的声音适时响起:“出去。”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娜妍打了个寒战,她的眼中瞬间蒙上了一层委屈的雾气,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温景珩:“温哥哥?” 温景珩没有看她,他似乎谁都没有看,散漫的瞳孔没有焦距,声音亦冰冷无波,重复道:“出去。” 娜妍委屈的泪水滴落而下,被她蛮横地抬手擦掉,快步跑了出去。她鲜少在人前落泪,只觉得刚才那一滴泪让她羞耻无比。 为什么啊?她明明是在帮他啊? 娜妍刚走,完颜烈就冷笑:“她倒是很听你的话,可她终归只是一个公主,父王纵使再宠她,你也休想企图用她牵制我。” 温景珩轻笑:“左贤王说笑了,我温景珩就算是再不知廉耻,也不至于利用一个女人来稳固自己的地位,我用什么活到现在,左贤王此番还不够清楚吗?” 完颜烈的弯刀霍的架在温景珩的脖子上,温景珩却纹丝不动,依旧笑得云淡风轻。他转身缓步走向一旁的矮塌,款款坐了上去:“说说吧,凉州怎么丢的?” 完颜烈也笑了,笑得爽朗:“温景珩,你真把自己当回事。我完颜烈能丢了凉州,也能夺回凉州,还轮不到你在我面前作威作福。” “来人!”他声音里夹杂着无数惊涛怒意,“军师因为一个汉人女子玩忽职守,导致凉州失陷,拉下出去打五十军棍,以儆效尤。” 最后四个字,他看着温景珩,一字一顿,满含警告之色。 温景珩心中叹息,完颜烈这个蠢材,偏偏蠢材是最听不得别人说他蠢的,他自己犯的错,总要找个由头发泄出去。 他没有挣扎,任由两名胡人卫兵将他架了出去。军棍沉闷的敲打在身上,每一棍都有着让人皮开肉绽的威力,他咬牙忍着不让自己叫出声,额上冷汗涔涔。 时间好似变得很慢,慢到他觉得自己的耐力快要耗尽了,慢到恍惚中他又回到十四岁那年,定国公府的漫天大火中,小小的他隐忍着看着骨肉至亲一个个死在他的面前却不敢哭出声,身体隐忍到抽搐。 第56章 他向来都是能忍的,那样地狱一般的场景他都忍受过来了,更何况这小小的五十军棍? 他不知时月,没了痛觉,直到娜妍的哭声将他的神智唤回,他不知道五十军棍打没打完,只知道娜妍护在他身上,任由卫兵如何拉扯都拉不开。 他不知道小小的她哪里来的如此大力气,竟让他有一丝想笑,他忍受着身上皮开肉绽的疼痛,很不想说话,可还是耐心对着娜妍哄劝道:“你先回帐中,我一会过来找你。” 娜妍从来没有这般哭过,一张小脸皱成一团,温景珩看着她皱在一处的小脸,嫌弃地说道:“丑死了。” 这招果然奏效,娜妍即刻停止了哭声,抬起衣袖就要往脸上擦,被温景珩制止了,他艰难地从怀中掏出手帕,递给娜妍:“一个姑娘家,整天把眼泪鼻涕往衣服上擦,你羞不羞,如今也不小了,注意点仪态,你现在回帐中去,如果不听话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娜妍抽泣着,不肯离开:“可是他们快把你打死了。” “我死不了,听话。”温景珩身上疼痛,语气里也带了一些不耐烦,娜妍虽然依旧担忧,但仍旧害怕惹温景珩不高兴,毕竟他曾经说过不理她,他们就真的三年没有见过面。 她一步一回头的往帐中走去,等她回到帐中,他身上的军棍才复又落下,还好经过娜妍一闹,他已经缓过来许多,没熬多久五十军棍就打完了。 他踉跄着起身,向完颜烈的帐中走去,后背已经被鲜血浸透,伤痕纵横。他的身形踉跄中又带着一种云淡风轻,给人一种很特别的冲击力。 完颜烈凝眉看着他,心中的戾气居然被渐渐冲散了许多。 “解气了?”温景珩看着完颜烈的表情,艰难地坐到一旁的软榻上,疼的直皱眉:“现在可以说说,凉州是怎么回事了?” 完颜烈冷哼:“你是不是应该先跟我讲讲你跟那个汉人女子的事?是什么原因让军师丢下凉州城,不告而别?” 温景珩懒懒地笑了一下:“温某私人感情,你真的有兴趣听?” “你当然可以有私人情感,但是,对方绝对不能是个汉人。温景珩,你应该知道我的底线在哪里。”完颜烈的眼中满含警告之意。 温景珩自嘲地苦笑:“你放心,人家才不屑与我为伍。” 完颜烈又升起一份莫名其妙的慷慨激昂来:“你哪里差了?她算什么东西,凭什么不屑与你为伍?” 温景珩不由苦笑,觉得这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蛮人有时候真的有够好笑的。 他百无聊赖的笑着,并不打算跟他纠缠这个问题,可就在他转头的瞬间,对上了帐外露出的一双圆圆的杏眼,那大大的眼中蓄满泪水,又倔强地不肯落下,在与他对视的瞬间,消失在帐帘后。 那是一双他无比熟悉的眼眸,他的心中一紧,想要起身追出去,却终是没有动,他因为一时紧张而抓紧身侧衣襟的手,也渐渐松了下来。 有些人,注定不同路,就不必再纠缠不清。 他突然想起沈昭华,她对他,亦是如此吗? 第49章 温景珩回到乌介给他准备的房中, 艰难地伏到床上。 乌介在一旁给他上着药,跟他细数着他听来的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温景珩安静地听着,脑子里飞速地盘算着。 “去探, 凉州城中萧承渊究竟布了多少兵马。” “是。”乌介应着,手中的动作却没有停,他的动作轻柔,尽量让温景珩减少痛苦。在他的心中,虽然温景珩是个汉人,对他却是有着知遇之恩的。他不懂什么民族大义,他只知道没有眼前这个人,自己还是世代为奴的奴隶,甚至连做人的权力都没有, 他却让他成为人上人。 温景珩自然不知道乌介一个大男人心中有这么多百转千回的心思, 他思虑甚重,也忽略了身上的伤痛,自然感受不到乌介的铁骨柔情。 凉州城内应该已经布防完成, 此刻如果由白头城出兵, 对凉州两面包夹,那么夹在凉州和雁谷关中间的队伍一定会腹背受敌。 如此一来, 要比拼的就是双方真正的实力了, 可之前一疫他们损失巨大,况且军中尚有瘟疫并未拔除, 只能暂且休养生息。 还好如今占据白头城,也算可以安心休养了。 看来, 要攻下凉州,只能再从长计议了。 此次攻下凉州,还是他利用了沈昭华, 想到沈昭华,他的心中隐隐作痛。他的耳边,又传来那日暗卫从大巫医那里传回的消息:“沈姑娘说,她与公子并不同路。” 道不同不相与谋,她终究是看不上他,哪怕已经阖族覆灭、落得如他一般的境地,她依旧不屑与他为伍。 他的声音里满是苦涩轻笑出声,扯动身上的伤口,痛的皱了下眉,乌介赶紧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不打紧,你继续。”温景珩无所谓地说道。 身上的这点伤痛,哪里及心中万一?她既如此不屑,他也不必再自作多情,就当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他还是孑然一身。 乌介上完药就出去了,温景珩有伤在身,觉得精神不济,闭目养神,很快就沉沉睡去。 娜妍此时就躲在温景珩房外的阴影里,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 方才温景衡的话,一字一句,像一根根针一般,狠狠钉入她的耳中,她的心里。 “人家才不屑与我为伍。” “温某私人感情,你真的有兴趣听?” 每一个字都在她心口燃烧,反复凌迟着她。 原来是真的。 原来那些隐隐约约的猜测、那些他莫名失踪的时日、那些他偶尔出神时眼底深处她看不懂的痛楚与温柔……都不是她的错觉。 他心里真的有了别人。 一个汉人女子。 娜妍抬起手,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不让那哽咽声溢出喉咙,泪水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她鲜艳的袖口。 不是委屈,是愤怒!是滔天的怒火和被背叛的刺痛! 她娜妍,胡人最尊贵的公主,父王掌上明珠,从小到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多少部落勇士对她献殷勤,她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偏偏一颗心全都系在这个总是冷淡疏离、身上带着谜一样忧伤的汉人军师身上。 她不顾身份,不管种族隔阂,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他,替他挡开多少明枪暗箭,在他被责罚时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护住他……她以为,只要她够热忱,总有一天能融化他眼中的寒冰。 可现在才知道,那寒冰并非为她而生,却也从未为她融化过。他的心,那么轻易地就给了那个不屑与他为伍的汉人女子,可是明明,她才是一直陪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他为什么视而不见? 那她算什么?她这些年的痴缠和拥护,又算什么? 一个天大的笑话! “呵……”她发出一声极轻的、破碎的冷笑,混合着泪水,嘴巴里微微泛着苦涩的腥咸里混着淡淡的血腥——是她把自己手腕咬破了。 屋内似乎又传来了模糊的对话声,她不想再听,一个字都不想! 她猛地站起身,因起得太急眼前一阵发黑,身子晃了晃。她扶住墙壁,深吸一口气,用力擦干脸上的泪痕,那双圆圆的杏眼里,所有的泪水被强行压下,转而燃起一种近乎疯狂的恨意。 她不要哭哭啼啼!她娜妍从来不是摇尾乞怜的人! 既然得不到,那便…… 她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地朝着自己的营帐走去。沿途的侍卫向她行礼,她视若无睹,眼神直勾勾地望向前方,里面翻滚着骇人的风暴。 回到帐中,她看着镜中那个眼睛红肿、发丝凌乱的自己,突然一把将妆台上所有金银首饰、胭脂水盒全部扫落在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刺耳声响。 侍女吓得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娜妍看也没看她们,胸口剧烈起伏着。她走到挂着的马鞭前,一把扯了下来,紧紧攥在手里,皮革摩擦着掌心,冰冷僵硬。 “那个汉人女子……”她低声喃喃,眼神锐利如刀,“是谁?” 她要知道是谁!她要知道是哪个女人,能让他如此念念不忘,甚至因此丢了凉州城也在所不惜! 嫉妒的火焰已经蔓延至她全身。她想象着那个女子的模样,一定是柔柔弱弱、矫揉造作的中原女子模样,会用那种她学不来的、欲说还休的眼神看着温哥哥! 温景珩醒来时已是深夜,只觉得口干舌燥。 第57章 帐内没有点灯,一片漆黑。他刚摸索着想要点燃油灯,一道冰冷的、带着劲风的鞭影便猛地朝他袭来! 他重伤在身,反应慢了半拍,虽下意识侧身避开要害,那鞭子还是狠狠抽打在他的手臂上,本就伤痕累累的身体顿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踉跄着撞在墙上。 “谁?”他声音沙哑,带着警惕和疲惫。 黑暗中,娜妍的身影缓缓走出来,月光从窗户透进,照亮她一半的脸颊,那上面再无平日的娇憨明媚,只剩下一种被嫉妒燃烧的汹涌恨意。 她手里紧紧握着马鞭,杏眼死死盯着他,声音因为极力压抑而微微颤抖: “温景珩,那个让你连命和城池都不要了的贱人……” “她是谁?” 鞭梢带来的火辣辣痛感,与后背的伤痛纠缠在一处,温景珩靠在冰冷的墙上,粗重地喘息着,每一口呼吸都牵扯着后背撕裂般的疼痛。 黑暗中,他看不清娜妍的全部表情,依然能清晰的感受到她身上燃烧着的熊熊妒火和恨意。 如果可以,他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她,他希望她可以永远快快乐乐,无忧无虑。 他艰难的转身,摸索着点亮桌上的那盏煤油灯。微弱的火光亮起,照亮了温景珩苍白的绝世容颜,娜妍看清的瞬间眼中的恨意化作委屈的泪水汹涌而出。 “娜妍,”温景珩认真的看着她,字字诚恳,他如今已然了解爱而不得的伤痛,他只能尽力去抚平她心中的伤痕,“你不要这样,你该知道我一直都把你当作我的妹妹。” 娜妍被他这句话激得更怒,手腕一抖,鞭子再次扬起,声音尖利:“回答我!她是谁?!那个让你魂牵梦绕的汉人贱婢到底是谁?!” 温景珩沉默了片刻,帐内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娜妍。”温景珩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即便在重伤虚弱之下,那语气中蕴含的威压与寒意依旧让娜妍下意识地心头一凛,“我的私事,还轮不到你来过问。” 他向前艰难地迈了一步,无视她手中蓄势待发的马鞭,继续道:“你是我胡部的公主,我是大军的军师。你我之间,仅有君臣之谊,袍泽之分。除此之外,别无其他。以前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君臣之谊…袍泽之分…”娜妍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像是第一次真正听懂它们的含义,握着鞭子的手开始微微颤抖,“好一个君臣之谊!温景珩,你看着我这些年的追随和维护,难道就只看到了这些吗?” “那你希望我看到什么?”温景珩的声音里透出浓浓的倦意,“公主,收起你不该有的心思。你我之间,绝无可能。” “为什么?”娜妍猛地扔掉鞭子,一步冲到温景珩面前,仰头死死瞪着他,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不甘和愤怒,“你告诉我,那个让你连命都不要了的女人,她为你做了什么?她能像我一样护着你吗?陪你长大的人是我,她凭什么?!” 温景珩垂下眼眸,看着眼前这张梨花带雨却满是倔强的年轻脸庞,心中并非毫无波澜。但他知道自己此刻一丝一毫的柔软,都会给她带来更不切实际的幻想,也会给自己带来无尽的麻烦。 “她什么都不需要做。”温景珩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残酷,“与她无关。你我之间,胡汉有别。” 他的话轻飘飘的,却如同一计惊雷,在娜妍耳中轰鸣。她彻底僵住了,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她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看清他温和疏懒外表下那颗冰冷坚硬、无法撼动的心。 所有的愤怒、质问、不甘,在这一刻都被这句话击得粉碎,只剩下无边的难堪和冰冷刺骨的绝望。 是她将一颗真心错付,原来,他竟是那样介意她胡人的身世。 她缓缓后退了一步,又一步,仿佛要离他远远的。 “好……好得很,温景珩……”她点着头,声音轻得像羽毛,带着一种心死后的平静。 她不再看他,猛地转身,推开房门冲了出去,融入了外面的夜色里。这一次,她没有再回头。 帐内,重归寂静。 温景珩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剧烈的疼痛瞬间席卷了他。他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他伤了一个真心待他的姑娘,用最残忍的方式。 可他别无选择。 在这条布满荆棘的血海深仇之路上,他注定孤身一人。任何靠近他的温暖,最终都会被他身上的刺和周围的黑暗所吞噬。 他不能拖娜妍下水,更不能让远在京都的沈昭华,因自己而陷入任何可能的危险。 只是,心口某处,为何还是会传来一阵阵沉闷的抽痛?是为了娜妍那双彻底失去光彩的杏眼,还是为了自己这永远无法见天日、也无法给予任何人承诺的苦涩人生?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外面的风很大,夜很寒。而他的路,还得继续走下去。 第50章 沈昭华坐的马车来到一处萧承渊的私宅, 当然,现在这处宅子是她的,张总管已经带着一众下人早早地等在大门口。 沈昭华刚下车他就立即上前问候, 礼数周全。沈昭华看了一眼这个年逾半百的老人,知道此人绝不可能为自己所用,但自己恐怕一时半会也离不开他。 他在萧家经营半生,威望颇高,况且他十分忠诚,只要萧承渊发话,他就算心中不满亦会耐心辅佐她,这一点,她有信心。 关于经营, 她其实一窍不通, 决心先将萧承渊给她的田产挨个视察一圈。 她每到一处,最关心的就是账目,她深知, 账目是生意的命脉。为此, 她特意让张总管为她寻来一位老帐房带在身边。每巡查一处,她就对着堆积如山的旧账, 一页页翻看、誊录、验算。起初, 那些复杂的收支条目如同天书,她不得不深夜唤来老账房, 一盏孤灯下虚心求教。 一圈巡视下来,竟已得心应手。 关于账目中的问题, 她只记录,并未发落,众位掌柜看她高高拿起又无声放下, 只当她是虚张声势,并未真正把她一个女子放入眼中。 沈昭华将亏空的铺面和账目有疑点的田庄逐一标记,心中已有计较。她深知,初来乍到,若贸然发作,只怕会打草惊蛇,甚至引来更大的反弹。这些掌柜盘踞多年,根系复杂,背后或许还有她不知的牵扯。 她选择按兵不动,只让张总管以“核对新老账目,统一账册格式”为由,将各处三年内的旧账陆续调往城中主宅的账房。表面上是规范管理,实则是为了将证据牢牢掌控在手,避免他们临时篡改或销毁。 夜深人静,主宅账房内灯火通明。沈昭华与老账房对着如山的账册,老账房起初见她年轻,又是女子,心中不免存疑,但几日下来,见她心思缜密,算学极佳,一点即透,且常能发现些极隐蔽的错漏,态度便从敷衍转为由衷的敬佩,倾囊相授。 “夫人请看此处,”老账房指着其中一本粮庄的账册,“去岁秋收,报称遭了雹灾,减产三成,赋税却未见减免,仍按丰年足额上缴。这多出的税银,是从何而来?再看采买农具的支出,价格竟比市价高出三倍有余,且采买方是一家新设不到半年的铺子,背景蹊跷。” 沈昭华目光冰冷,指尖点在那掌柜的名字上——周贵。此人是萧承渊母亲的一个远房表亲,仗着这层关系,在庄子上作威作福多年。 “还有这处布庄,”她又翻开另一本,“账面显示连续两年微利,但同期京都同样规模的布庄皆利润颇丰。细查其进货成本,与江南织造局的合约价竟比市场批发价还高出一成,这绝无可能。除非……” “除非吃回了扣,虚报了成本。”老账房接口道,叹息一声,“做账的手法很是老练,几乎看不出破绽,若非夫人心细如发,逐项比对市价,几乎要被瞒过去了。” 沈昭华合上账册,心中已有全盘计划。她并未立刻发作,反而让张总管传出话去,言道夫人查阅账目后,深感各位掌柜经营不易,尤其体恤去年受灾的庄子,决定额外拨出一笔银子,用于购置新粮种和修缮农具,望各位掌柜尽心尽力,日后必有重赏。 消息传出,各位掌柜心下窃喜,只道这位新主子果然是个不懂行、好糊弄的深闺妇人,于是更加松懈。 唯有那粮庄的周贵,隐约觉得有些不安。他试图从张总管那里探听口风,张总管只笑眯眯地道:“夫人仁厚,念旧情,周掌柜是老人了,只要忠心办事,夫人自然不会亏待。” 第58章 周贵稍安心,但贪念作祟,见有额外银子可拿,岂肯放过?在报上采购清单时,又将价格虚报了近两成,企图再捞一笔。 他万万没想到,沈昭华早已派人暗中查清了本地粮种、农具的真实市价,甚至连那家与他勾结、虚开发票的铺子背景都摸清了——竟是他的小舅子所开。 时机成熟,沈昭华突然发难。 这日,她召集所有名下田庄、铺面的大小掌柜至主宅议事厅。厅内气氛肃穆,沈昭华端坐主位,一身素净衣裙,未施粉黛,却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仪。张总管垂手侍立一旁,面色平静。下方则站着十余名心中忐忑的掌柜。 她先是温和地肯定了大家过去的辛苦,随后话锋一转,目光落在那粮庄周贵身上。 “周掌柜,”她声音平稳,却带着冷意,“上月拨下的二百两采买银子,可都置办妥当了?” 周贵心头一跳,强自镇定:“回夫人,都已置办妥当,新粮种已下发,农具也已修缮完毕,账目清晰,请夫人过目。”说着呈上一本新账。 沈昭华看都没看那账本,直接问道:“你采购的优等粮种,据说是从丰年粮行购入,单价一两银子一斗,可是?” “正是。”周贵额头开始冒汗。 “哦?可我怎听说,丰年粮行最好的粮种,市价也不过七钱银子一斗。而且,”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丰年粮行的东家,姓李,不姓周。你小舅子周旺开的那家旺发粮铺,倒是卖一两银子一斗,可他那铺子里,卖的根本不是新粮种,而是去年的陈粮,甚至掺了沙土!” 周贵脸色瞬间惨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夫人明鉴,定是下人办事不力,被人蒙骗了!小人失察,小人该死!” “蒙骗?”沈昭华冷笑一声,拿起那本旧账册,“那去岁雹灾,减产三成,赋税却未见减免,多出的税银从何而来?采买农具价格高出市价三倍,又从何解释?难道次次都是被人蒙骗?” 她每问一句,便抛出一项证据,皆有市价对比、证人证言甚至暗中取得的票据为证,条理清晰,铁证如山。 周贵瘫软在地,浑身发抖,再也无法辩解。 沈昭华不再看他,目光扫向其他噤若寒蝉的掌柜:“我沈昭华年纪虽轻,却非愚钝之人。往日账目,我一清二楚。今日只办周贵一人,并非其他人就干干净净!” 她声音陡然严厉:“过去之事,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所有账目亏空,限你们十日之内,自己核算清楚,将贪墨的银两,一分不少地给我吐回来,并附上一份详细说明和悔过书。主动交代者,我看其情节轻重,或可从轻发落,日后仍可留用考察。” “若有人心存侥幸,企图蒙混过关,或是十日之后仍不知悔改……”她顿了顿,冷冽的目光扫过全场,“周贵,就是你们的下场!” 她看向张总管:“张总管,通知官府,周贵贪墨主家财物,证据确凿,送官究办!其名下所有家产,立刻查封抵债!”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他们没想到这位看似柔弱的夫人,手段竟如此雷厉风行,查得如此透彻,处理得如此狠绝!连送官、抄家这般手段都用了出来,显然是要杀鸡儆猴。 周贵被拖下去时,杀猪般的求饶声回荡在厅中,更是让其他掌柜面无人色,冷汗直流。 一场议事下来,敲山震虎,恩威并施。 接下来的日子,主宅门庭若市,各位掌柜纷纷前来主动交代,补缴银两,呈递悔过书。沈昭华并未一味严惩,对于情节较轻、态度诚恳且确有才干的,给予了留用观察的机会;对于贪墨巨大、态度恶劣的,则与周贵一般处置,绝不姑息。 经此一事,沈昭华彻底立威,再无人敢因她是女子而心存轻视。她不仅挽回了大笔损失,更将财政大权牢牢抓在了手中,为日后更庞大的商业谋划,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张总管在一旁看着,心中暗叹:少主这位夫人,当真非池中之物。 此后,她亲自改良账册,添设复核人员,命心腹每月抽查。不出半年,田庄的亏空悉数扭转,秋收时竟多出三成余粮。沈昭华接手产业一年后,已非吴下阿蒙。她发现利润最丰厚的并非田庄粮食,而是朝中把控的盐铁以及被玉门盟把控的往来西域与中原的商贸,尤其是香料。其中,一种名为“漠北金雪”的独特薰香在贵族间有价无市。 如今战时边关紧张,只有这个玉门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还能来往西域通商,因着战时局势,竟然一家独大,利润丰厚。 沈昭华经营得当,手中银钱如水汇流,竟悄然漫过萧承渊当初所赠。然而她立在库房前,望着满室金银,眼中却无半分喜色——她知道,这些在真正的权力面前,仍如沙塔脆弱。 她不禁将目光转向利润巨大的西域商贸,按理说,她若真想做这件事,反倒是最便捷的,萧承渊自然不会为难她,而……远在漠北的温景珩,应该也会为她大开方便之门,更甚至,只要她想,她甚至可以贩卖利润更大的西域战马。可是,她要去求他吗? 第51章 沈昭华的商业触角逐渐延伸, 她很快发现,利润最丰厚的西域贸易,几乎被一个名为 “玉门盟” 的神秘组织垄断。战乱时节, 唯有他们的商队能手持特批的通关文牒,安然往返于西域与中原之间,贩运香料、宝石、骏马等奇货,其利可翻数十倍。 她开始暗中安排人接触和收集“玉门盟”的信息。这个“玉门盟”是打仗的这两年才逐渐崛起的,也算是发了国难财。京都无人不知“玉门盟”,却无人见过其盟主真容,只知人人尊称其一声“九爷”。 沈昭华意识到,若想快速积累能与萧承渊、乃至未来朝廷抗衡的资本,必须打通西域商路。她几经周折, 终于托人将一份拜帖递入了“玉门盟”深不见底的门庭。 一连数日, 石沉大海。就在她以为对方不屑一顾之时,一名身着异域服饰、面无表情的使者送来了回信。 信上只有一行字,简短精炼:“三日后, 酉时, 摘星楼,天字一号房。” 摘星楼?沈昭华心中一震。 那是京都最负盛名也最昂贵的胡人酒楼, 以拥有真正的西域舞姬和千金一醉的美酒著称。九爷竟将见面地点定于此等声色之地?这与他传闻中神秘低调的风格大相径庭。 三日后, 华灯初上,摘星楼笙歌渐起。 沈昭华一身素雅却不失身份的锦袍, 仅带两名心腹护卫,准时赴约。她被引至顶层最为奢华隐蔽的“天字一号房”。 推开门, 并非想象中的酒池肉林。房间开阔,布置极尽华美,波斯地毯、金丝软帘、异域熏香袅袅。但房中并无旁人, 只有一道绘着大漠孤烟图的巨大屏风,屏风后,隐约可见一个挺拔的身影倚窗而立,正俯瞰着京都夜景。 “沈姑娘,请坐。”屏风后的声音传来,低沉舒缓,带着一种奇特的、经过修饰的磁性,听不出年纪,也辨不明情绪。 沈昭华依言在屏风前的软席坐下,心中警惕更甚。对方连面都不露,这场谈判,从开始就充满了不对等的掌控感。 “晚辈沈昭华,冒昧求见九爷,多谢九爷不吝赐见。”她稳住心神,开门见山,“今日前来,是想与九爷谈一笔生意。玉门盟掌控西域商路,财通四海,晚辈钦佩。只望九爷能从指缝间漏一丝机缘,允我沈家的商队,挂靠玉门盟名下,借道西行。所得利润,我愿分出五成,作为买路之资。” 屏风后沉默片刻,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低笑。“沈姑娘倒是直接。五成利?好大的手笔。但你可知,我玉门盟从不与人合作,也无心与旁人分利。” 那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况且,战乱之年,通关文牒堪比黄金。我凭什么要为你,去动用这弥足珍贵的关系?” 屏风后平稳无波的声音继续说道:“合作,需要的是独一无二的筹码。沈姑娘若真的有的诚意,不如仔细想想你……还能拿出什么?” “九爷说的是。”她的声音微微放缓,指尖无意识地在酒杯边缘摩挲,“寻常金银,自然入不了九爷的眼。只是不知,小女身上有何筹码能得九爷青睐?若我真的一无是处,恐怕也无缘坐在这里与九爷相商。” 她看到屏风后的身影似乎微微一动。 心中更加笃定,直言道:“九爷看上的是什么?都是生意人,九爷不妨直言。” 对方却不接招:“沈姑娘如此聪慧,不妨说说,在下看中的究竟是什么?” 第59章 沈昭华缓缓举起一旁的酒壶给自己甄了一杯,漠北,她不是没有的待过,甚至,印象深刻。可在她的记忆中,漠北是贫瘠的、荒芜的,这名震京都的西域佳酿,她倒要细细品尝一番。 她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中却流露出一丝清晰的不解,在这闻名天下的胡人酒楼里,放的酒竟然不是西域名酒“罗布酱”,而是“燕子京”。 她诧异的转头看了一眼隐在屏风后的身影,并未声张,继续道:“小女唯一能想到的缘由只有三个字——萧承渊。” 屏风后的人并未接话,房间里的空气因为诡异的安静变得凝重。 不知过了多久,显然对方是不准备接话了,沈昭华清咳一声,复又开口,话语中带上了双关的意味,既指生意,也指更危险的权力游戏:“西域诸国,对精铁与食盐的需求,远比香料宝石更为迫切。而这些东西的来路……我或许能找到比玉门盟现有渠道更稳妥的方式。” 沈昭华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屏风后略显熟悉的身影,试探的问道:“九爷所求的,想必不止是钱财吧?” 屏风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熏香袅袅,房间里静得能听到彼此清晰的呼吸声。 良久,屏风后的声音再次响起,那刻意修饰的磁性似乎淡去了一些,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沈昭华,你总是能出乎我的意料。” 他说着,缓缓自屏风后走出,带着独有的慵懒气息,慢慢走向沈昭华。 他原本不打算与她相认,她既不屑与自己为伍,他也只想远远看一眼而已。 可是,他还是低估了她,一壶“燕子京”,就让她猜到了自己的身份。 那不如索性走近看看,看看清楚这些时日日思夜想的脸。 沈昭华看着款款走近的翩翩少年,看着他玉树临风的身姿,看着他如画的眉眼,心跳渐渐不受控制的擂动。 这一年来,她从未刻意想起过他,却也从未忘记。 温景珩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她清冷的面容没有一丝变化,只比从前多了一份淡定从容,或许还有一丝......初为人母的柔情。 他上翘的嘴角忍不住轻轻扬起,笑意直达眼底,他举了举手中的酒壶:“闻名京都的燕子京,可愿同饮一杯?” 沈昭华也笑了,一种久别重逢的喜悦染上眼角眉梢:“当然。” 他在她的对面坐定,帮她添满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朝她举起杯:“当初说好,回到京都,这酒该你请。” 沈昭华笑着举起酒杯与他碰了碰:“不知此刻,我该如何称呼你?是该叫你军师?还是沐林?是九爷,还是温景珩?” 温景珩的双眸动了动,看着她的眼中蒙上一丝柔情:“叫我沐林吧,我希望在你面前,可以永远只做沐林。” 他可悲的发现,哪怕她瞧不上他,可是他竟卑微到只要在她身边就好了。 在她的面前,他没有了算计,没有了防备,没有了计较甚至没有了自尊,他不想要那些乱八糟的情绪,只想待在她身边。 他将杯中酒一口饮尽,只觉燕子京果然不负盛名,入口清甜。 他不由赞叹:“果然好喝。” 沈昭华给他又添满酒:“那今夜就借你的酒请你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温景珩却又有些担忧:“你还是少喝一点。” 沈昭华摇了摇头,举杯一饮而尽:“我很开心,你还活着。” 温景珩闻言心中触动,可让他心脏忘记跳动的,是她的下一句话,她目光灼灼的看着他,接着说道:“也很开心,能够再次见到你。” 第52章 “即便, 我还在为胡人做事,你依旧想要我活着吗?”温景珩向来散漫的声音里难得夹杂了一丝紧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她面前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拘谨。 沈昭华却并未回答, 反问道:“九爷暗中打造玉门盟,所图为何?” 没有人知道玉门盟盟主是谁,但凡知道是温景衡,那他的意图就过于明显了,沈昭华也不傻,自然能猜出几分。 温景珩收回视线,低头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他不想与她聊这些,更不想与她做生意,他此番前来, 不过是想见她一面。 可她显然不想与他有太多感情羁绊, 她带着目的来,自然想达成所愿。 他轻浅地笑着:“不如,你直接告诉我你想做什么, 我若能帮你, 自然竭尽所能。” 沈昭华大方地回应:“我想做的,刚才已经说过了。” 温景珩抬手慢慢抿了口杯中苦酒, 复又抬头直直地看着她:“你若只想做这件事, 不要找玉门盟的九爷,找漠北军师温景珩, 岂不是更便捷,更能达成所愿?你甚至——不必与他分成。” 沈昭华垂下眼眸掩饰眼中的尴尬, 她确实一开始并不想找他,只一瞬,她又抬眼看着他, 笑意盈盈:“不管是九爷还是温景珩,都是你不是吗?” 她这一笑,脸上的冰霜褪尽,难得地露出一丝明媚来,落入温景珩眼中,耀如月华。他只觉得有些醉了,醉了的人就生出一些悍勇来,哪怕是水中花镜中月,也想伸手去捞捞看。 他突然伸手抚上她放在桌上莹白纤细的手,凑近她直视着她的眼睛,不肯放过一丝细节,问道:“我想知道,这场交易,你此刻是想跟漠北军师温景珩商谈,还是玉门盟的九爷谈?” 温景珩对她,有过利用、有过救与被救、有过漠北军营中同帐而眠的无数夜晚,爱恨纠葛,理不清头绪,与温景珩谈的,是感情;而玉门盟的九爷,是个商人,是商人谈的就是交易。他的话中之意,她又岂会不懂? 她缓缓抽出手,朝他举起杯:“我来摘星楼,见的自然是玉门盟的九爷。” 温景珩眼中的光亮渐渐暗了下去,可他还是端起酒杯与她相碰。 杯中燕子京的清甜尚在喉间回甘,方才那片刻因重逢而生的恍惚暖意,却已在沈昭华眼中迅速冷却,重新凝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醒与冷静。 她放下酒杯,目光落在温景珩那张笑意未褪的脸上,语气平和却切入了正题:“既然话已经说到这里,现在,我们可以谈谈玉门盟与沈家的生意了吗?” 温景珩执壶为她续杯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在他面前总是这样,能迅速地从情绪中抽离,忽冷忽热让他无从捉摸。他心底那点卑微的欢喜被她这句话轻轻戳破,泛起一丝涩意,但他脸上慵懒的笑意却未变,从善如流地点头:“当然。沈姑娘想如何谈?” “方才我提出的条件依然作数。”沈昭华直视着他,“沈家商队挂靠玉门盟名下,借你们的通道与通关文牒西行,所得利润,五成归玉门盟。” 温景珩轻轻晃动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摇了摇头,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不够。” “哦?”沈昭华眉梢微挑,“九爷认为,多少才够?” “不是分成多少的问题。”他抬起眼,目光终于不再是全然的温和,而是透出了一点属于一个商人特有的谋算与锐利,“玉门盟不缺这五成利润。我若只需一个分钱的伙伴,京都里有的是人捧着金山求上门。” “那你要什么?” “我要你的沈氏商行。”温景珩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不是挂靠,是并入。沈家所有的商铺、渠道、人手,全部纳入玉门盟体系。从此,京都只有玉门盟沈氏分号,没有独立的沈氏商行。” 沈昭华面色骤然一冷。 这将意味着她彻底失去自主权,她辛苦重建的一切都将冠上“玉门盟”的名号,成为别人的附庸。 “九爷,”她的声音带上了寒意,“这岂非是吞并?” “是合作。”温景珩纠正道,身体微微前倾,眸中闪烁着一种沈昭华熟悉的、属于猎人的光彩,曾经在漠北的军帐中,他无数次如此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并入玉门盟,你得到的远不止一条西域商路。你将共享玉门盟遍布北地的流通网、情报网乃至某些官面上无法解决的麻烦,玉门盟都能替你扫平。你获得的将是前所未有的发展速度和庇护。这比你单打独斗,要快得多,也有效得多。” 沈昭华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掐入手心。他的话像带着倒钩的饵,既诱人,又致命。她毫不怀疑玉门盟有这种能力,但代价是交出她所有的根基和主动权。 “当然,”温景珩仿佛看穿了她的挣扎,语气放缓,又变回了那个看似无害的沐林,“沈姑娘依然是沈氏分号实际的主事人,玉门盟不会过多干涉你的经营。你只是……换了一个更强大的招牌,并需要遵守盟内的一些规矩而已。这比起你提出的五成利润买路钱,孰轻孰重,姑娘是聪明人,应当算得清。” 第60章 房间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异域熏香丝丝缕缕燃烧的声音。 沈昭华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的光影,脑海中飞速权衡。并入玉门盟,无异于与虎谋皮。尤其是,这只虎还是心思难测的温景珩。 但他说得对,这是最快的途径。 再次抬眼时,她眼中已是一片决断的清明:“我可以答应并入。但有三个条件。” “请讲。” “第一,沈氏分号拥有独立的财权与人事任免权,玉门盟总部可派人监察,但无权直接插手。” “可。” “第二,玉门盟需优先确保沈氏商队的安全与通关便利,所需费用可从分成中扣除,但价格需公允。” “合理。” “第三,”沈昭华的目光锐利起来,紧紧锁住温景珩,“既是合作,我需要知晓玉门盟真正的实力与背景,至少,我需要知道我的合作者,九爷你,究竟目的为何?我不可能与一个完全隐藏在迷雾中的人捆绑。” 温景珩闻言,低低地笑了起来。他笑得肩膀微颤,似乎觉得她这个问题格外有趣。 笑了好一会儿,他才止住,眼中却掠过一丝复杂的晦暗:“沈姑娘,知道得太多,有时并非好事。你只需知道,玉门盟能给你想要的,而我……”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我不会害你。至少,在对付萧承渊这件事上,我们的目标暂时一致。这还不够吗?” 他不会害她。 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荒谬的真诚。沈昭华想起凉州城下的利用,又想起沙漠中不顾性命的拯救,心中五味杂陈。她该信吗? 可她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 “好。”她终于点头,举起了重新斟满的酒杯,“那就……祝我们,合作愉快。” 温景珩看着她,眼底深处翻涌着她看不分明的情绪,他也举杯,与她轻轻一碰。 “合作愉快。” 琉璃杯相撞,发出清脆悠长的一响,如同庆贺他们敲定了一个对彼此都有利的盟约。 酒液入喉,沈昭华却觉得,这杯“燕子京”的味道,比方才那杯,似乎复杂苦涩了许多。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真正地、彻底地,踏上了一片更广阔也更危险的棋盘。她心中隐隐约约知道温景珩所图为何,可她心中竟因为那一丝预感汹涌澎湃。 温景珩将她的情绪尽收眼底,看着她饮下酒时微蹙的眉心,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将她彻底拖入了他的世界,这条遍布荆棘与黑暗的路,他不知能护她到几时。 但既然这是她选择的,也是他唯一能靠近她的方式,那便……走下去吧。 “还有一个要求,”他看着她眼底翻涌的巨浪,补充道:“每月定时来此与我会面,商讨要事。” 若说私心,他只怕比她更多,可他的这点私心,明晃晃的摆在面上,愿者自会上钩。 沈昭华又岂会不懂,她看着他成竹在胸的样子,突然起了促狭的心思:“此去白发城,山高路远,一月奔波一次,九爷当真不嫌累?” 温景珩倒也不觉得难为情,坦然说道:“能与佳人相会,这点路程算得了什么?” 他深情的话里偏偏又带着寻常的玩世不恭,让沈昭华听了有些不快。 她也没给他好脸色,斜睨着他,戏谑道:“若是每个佳人都如此相会,温公子倒真是吃得空。” 她这句话刚说出口就后悔了,连她自己都能从这句话里听出浓浓的酸意。 温景珩听完果然轻笑,随即他又珍而重之的看着她,字字句句都带着诚恳:“在温某眼中,这天下佳人,唯一人耳。” 他的内心因为她的反应泛起丝丝喜悦,之前因为她刻意疏远引起的不快消散殆尽。 沈昭华听到她的话心中更加羞涩,脸上泛起红晕,竟不敢与他对视。 第53章 沈昭华回来以后, 安排张总管尽快落实跟玉门盟的合并事宜,张总管有些不解地问道:“夫人,如此一来, 咱们生意虽然拓展了,但是利润却薄了,算来算去都是白忙活一场。咱们还不如做好自家生意,慢慢壮大实力。” 无论沈昭华强调多少遍,张总管始终固执地叫她夫人,时间久了,她也懒得跟他计较,就随他去了。 她也明白,暗自劝慰自己是在为萧夫人做事, 会让他心里好受点。 那就让他好受点吧, 只要他能把事做好就行,一个称呼而已,她其实并没有十分在意。 她并没有跟他解释太多, 但也不能让他做起事情来有逆反情绪, 淡淡开口:“先去摸摸路子,你这段时间首先要建立一支自己的驼队, 这个才是最关键的, 其他的以后再说。” 张总管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她有其他打算,不再多言, 也知道了接下来的重点,领命而去。 一个月下来, 他们新建立的商队跟着玉门盟跑了一趟西域,这一趟下来,让沈昭华了解了其中所有的大概关窍, 依然很多细节需要她去慢慢理顺,但是,这并不影响她后面的行动。 她听着张总管汇报着这一路遇到的所有麻烦问题,眉头紧锁,心中有了计较。 马上就是与温景珩约定好见面的日子了,她已胸有成竹,做好全然准备。她不打算将好不容易拿到手的话语权拱手让人,更不打算余生再依附他人。 她要牢牢把握住自己能利用的一切资源,包括——温景珩对她的感情。 她的疆土,只能开拓,父亲人头落地的那一刻就再也没有人能够影响她分毫。 见到温景珩的刹那,她的心跳还是乱了,她不清楚,是因为心中的盘算,还是他远远看着她的愉悦的笑颜。 她缓缓走近他,站在他的面前,望着他英俊的面容,心中泛起一圈圈涟漪,温景珩的好看与萧承渊不同,没有那么强的攻击力,没有棱角分明的眉眼,依旧让人过目不忘。 他似乎等了很久:“你终于来了。” “快坐,”他引着她坐到摆满各色美味佳肴的矮桌前坐定,“我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都点了一份。” 沈昭华看着一桌子珍馐,不由赞叹:“不愧是玉门盟盟主,果然大手笔。” 温景珩跟着坐定,他并不是铺张浪费的人,相反,他比任何人都知道粮食的珍贵,可这一次,他觉得值得,“我会慢慢了解你的口味和喜好。” 所以,他上次的条件是想与她来日方长嘛?可惜她没用那么多耐心。 她看着他,直白地开口:“九爷,我有要事与你相商。” 温景珩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开口打断她:“先吃饭,我有些饿了。” 沈昭华将他刚为她斟满的酒杯端起,仰头一口饮尽,鼓足勇气,坚定开口:“我想要玉门盟一半的控制权。” 温景珩似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般,冷笑着凑近她,目光变得犀利、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沈姑娘,胃口太大了点吧?” 沈昭华迎着他的目光,不退反进,凑向他清新俊逸的脸庞,近到快要贴上他挺翘的鼻,呵气如兰:“如果,我此刻求的不是九爷,是温景衡呢?” 温景珩脑中轰鸣,似是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炸开,让他的心脏跳动得紊乱而剧烈,他看着近在咫尺的眉眼,闻着她身上传来的熟悉香气,瞬间无法思考。 他伸出手揽上她纤细的腰肢,将她一把拉向自己,心中对她的渴望呼啸而出,他只觉不够,绕过矮几坐到她的身边,呼吸急促。 沈昭华的呼吸也有些乱了,带着轻微的喘息。 她轻轻抬手推拒着他的胸膛,“温景珩,你坐回去。” 她没有叫他军师,没有叫他九爷,她叫他温景珩。 这欲拒还迎的姿态,让他彻底失去理智,隐忍已久的欲望盖住了所有的算计,她想要他的商业版图,那他就给了她又何妨?他自信能够找到其他法子复仇。 “好,”他的唇齿辗转在她的鼻息,“那我就都依你。” 说完他一手箍住她的腰肢,一手托住她的头颅,低头深深吻上了她轻启的唇,他的吻炙烈而狂热,宣泄着克制良久的汹涌爱意。 他的世界在这一刻万籁俱寂,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她近在咫尺的微弱喘息和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他的眼前,恍惚中又出现那个在雪夜里裹着素白狐裘缓缓走向他的惊鸿艳影,他拥着她的怀抱紧了紧,直到手臂上传来她的体温,他才觉得真实,他终于拥住了那个求而不得多年的幻梦。他贪婪地吮吸着她,可他还是觉得不够,不够缓解这许多年的相思之苦。 第61章 “唔——”沈昭华在他怀中轻颤,渐渐有些招架不住,伸手推拒他。温景珩在她的推拒中回过神,听着她的鼻息,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她。 沈昭华的唇瓣被吻得嫣红微肿,泛着水色光泽。她微微喘息着,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眸里蒙上了一层迷离水雾,但这层迷雾转瞬即逝,复又覆上冰冷的理智。 温景珩的额头仍抵着她的,高挺的鼻尖若有似无地蹭着她的脸颊,呼吸灼热,臂弯依旧紧紧箍着她的腰肢,仿佛生怕一松手,眼前这一切便会如幻梦般消散。他闭着眼,浓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似乎还沉浸在方才那个失控的吻里,脸上带着一种不太真实的餍足。 “你刚才说得可作数?”沈昭华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情动后的微哑,却狠狠地敲碎了温景珩心中泛起的那丝丝缕缕的甜蜜。 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缓缓睁开眼,对上她已然恢复清明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羞涩,没有慌乱,只有冰冷的算计,仿佛刚才那个在他怀中轻颤、予取予求的人不是她。 一股巨大的失落瞬间攫住了他。 原来……还是交易。 她果然是出息了,开始懂得利用他的感情。这是一场捏住他七寸的阳谋,明晃晃地摆在那里,等着他自投罗网。 他心底翻涌起一丝苦涩的自嘲。他以为自己短暂地拥有了月光,原来只是坠入了她精心编织的网。可悲的是,即便清楚这一点,他发现自己竟然甘之如饴。 “你就……”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情欲未褪的余韵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这么迫不及待?” 沈昭华微微向后仰了仰,拉开了两人间过于暧昧的距离,平静地回答:“时机稍纵即逝。” 温景珩看着她迅速抽离的模样,心底那点灼热的火苗渐渐冷却,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烬。他缓缓松开了揽着她腰的手,身体也坐直了些,重新披上了那层慵懒疏离的外壳。 只是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无法掩藏的失落。 “好,”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散漫,“既然答应了沈姑娘,温某自然不会反悔。明日,我会让手下与你对接。” 他说得干脆利落,仿佛送出的不是辛苦打拼的半壁江山,而是一件寻常礼物。 沈昭华心中震颤,她没料到他会如此轻易地兑现承诺。他如此爽快,反而让她生出一种一脚踏空的不真实感。 他的坦荡,倒让她因为自己的盘算局促起来,脸颊微热。 温景珩看着她的反应,眼中的痛楚还未散尽,嘴角却勾起一抹笑意,安慰她道:“你不必过意不去,我也曾经利用过你,现在,我们扯平了。” 沈昭华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竟无话可说。 气氛微妙而尴尬,让沈昭华有些透不过气,她想要逃离,却又不好意思刚达成目的就抛下他。 温景珩随即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拿过原本摆在对面的一副碗筷,对她说道:“快吃饭吧,我难得回来京都一趟,难得吃到这些美食,你陪我一起好吗?” 显然他不想坐回去,与她相邻而坐。 可他的这个请求,相较于她的而言,显得微不足道,她自然不好意思拒绝,点头答应:“好。” 一桌子美味佳肴此刻在他嘴中却味同嚼蜡,他的唇齿间还残存着她的气息。他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正蹙着眉,吃得一脸痛苦。 他们仿佛又回到漠北的帐中,那个时候的她就是如此,沉默地做着违心的举动,只为迎合他,从而得到片刻安宁。 当时他并未在意她的心意,可如今,他不想她如此。 “既然没胃口,那就不吃了,”他放下筷子,对她说道:“你陪我去个地方吧。” “你不是饿了吗?”沈昭华诧异地转头看着他。 “回来再吃。”他说着,不由分说地将她手中那双几乎没有动过的筷子轻轻抽出,放回桌上。然后,他站起身,极其自然的向她伸出手,目光沉静地看向她。 沈昭华看着他不容拒绝的坚定目光,又看了一眼他伸出的手,缓缓抬手放了上去。 她柔若无骨的手刚刚落入掌心,就如同一阵春风吹向他的心口,吹皱了一池涟漪。 他轻轻一带,就将她带了起来。 他带着她穿梭在摘星楼雕梁画栋的过道中,最终停在灯火阑珊处的一个角门前。 他挥了挥手,便有人上前给他们开了门。 温景珩回身看了一眼沈昭华,拉着她的手紧了紧,说道:“走吧。” 出了角门,是一条漆黑的小巷,巷子两边,三三两两的小贩摊前昏黄的灯光明明灭灭,照亮各自的一方天地。 “这是哪儿?”沈昭华不解地问道。 “这里是我第一次遇见你的地方。” 沈昭华看着眼前昏暗的小巷,与多年前那个雪夜渐渐重合,一丝了然越过眼底,随后又覆上更深的不解:“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温景珩没有回答她,他的双眸看向巷中的某个角落,似是已经陷入深深的回忆里,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第一次遇到你的那晚,我已经很多天没有吃过东西了,我原本以为我一定活不过那晚,可是你突然出现了,你缓缓走向我,裹在狐裘里的清丽容颜,出尘脱俗的如仙子降临,我一度以为是我出现了幻觉。 “可是手中的玉佩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再后来,我遇到过无数个自以为挺不过去的瞬间,每到那个时候我就会想起你,我会想再坚持一下,也许你就会突然出现,像之前一样拯救我于水火间,说来也奇怪,那么多次绝境,我就那样挺了过来。 “你在我心中越来越深刻,可记忆中你的模样却越来越模糊了。我甚至不知道你是谁,不知道此生是否还能再见到你。即便如此,你依旧是我荒芜的心中唯一的救赎,岁岁经年,念念不忘。 “直到上次被俘,你再次出现,那一瞬间你的模样与印象里的样子终于重合。” 他说着,突然转过身低头看着她,眸子里闪烁着烈烈焰火:“我对你说这么多,其实只是想告诉你,我对你——从来不是临时起意。 “我把你放在心中最隐秘的角落,珍而重之的暗暗爱慕了许多年,如今,既然上苍恩赐,让我重新遇到你,我就不想放开你了。 “你不屑与胡人为伍,我可以不做这个军师,复仇的办法有很多种,无非是快一些或者慢一些,而在这个世上,不会再有另一个你了,不会再有人让我如此挂怀。” 他的这些话,字字句句如同惊雷一般,在沈昭华耳中轰鸣,让她甚至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曾经无比坚定的认为他只是兴致使然,他这样玩世不恭的人,怎么会有真挚的感情? 温景珩看着她呆愣的模样,轻轻笑了,他双手扶住她的肩头,低头与她对视,认真的捕捉她眼中的所有情绪,一字一句的问道:“如果你婚姻美满,我便不会打扰。可如今,你既孑然一身,可愿意,尝试给我一个机会? “让我做你唯一的家人,你也将会是我唯一的家人。我定会竭尽所能护你周全……” 第54章 温景珩看着她的目光过于真挚, 而他传达的情感又过于浓烈,浓烈到让沈昭华有些招架不住,她在他的目光下退缩, 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温景珩看着她的动作,上前一步,将一枚熟悉玉佩放入她的手中,他的声音轻柔的听不真切,好似害怕吓着她:“晏晏,你可还记得我?” 那枚玉佩落入她的掌心,好像烫手一般,她猛地收回手,眼中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缓缓摇头:“太晚了, 温景珩。” 她的心似是被谁狠狠攥住,一抽一抽地疼。 为什么,遇到他那样迟?为什么他这么久才告诉她这些话? 他明明也是如此精彩绝艳的人, 当初声名远扬的京都双贤, 她都遇到了,可那个时候, 她满心满眼都是萧承渊。 为何? 命运为何如此捉弄她? 温景珩执拗地拉住她, 将她不断退后的身影拉回身前,双眸染上不想失去的癫狂:“只要你愿意, 一切就都还不晚。” “可是,我已经和萧承渊有了一个孩子, ”沈昭华的眼泪扑簌而下,“我给不了你想要的未来,温景珩, 我配不上你。” 温景珩执拗地拉着她,将她不断退后的身影禁锢在身前。 “沈昭华,”他连名带姓地叫她,目光如炬,死死锁住她泪眼婆娑的脸,“你认为我会在意这些吗?你以为我会在意你与别人有过一个孩子?” 第62章 他嗤笑一声,笑声里却满是痛楚,“我见过世间最肮脏的事,我自己手上沾的血、造的孽,比你想象得多得多!我们之间,如果真要论配不上,那个人从来都是我。” “有孩子又如何?”他放缓语气,异常认真又异常温柔的说道:“若你觉得我会为此事介怀,你未免把我看得太低了些。我温景衡从来不在乎这些凡尘琐事,这世间,我唯一还在乎的,只有你。” 这番话,如同轰鸣的惊雷,又如同绵密的春雨,一同砸在沈昭华早已不堪重负的心防上。 她彻底呆住了,隔着朦胧泪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温景珩看着她茫然失措的样子,眼底的癫狂渐渐化为要将人溺毙的柔情。他抬起手,极其轻缓地抚上她湿润的脸颊,用指腹拭去那冰冷的泪痕。 “晏晏,”他又唤了她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别推开我,”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住她的,呼吸交融间,是卑微的祈求,“让我留在你身边,求你。” 最后两个字,轻若耳语,却重如千钧。 小巷昏黄的灯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紧紧缠绕在一起。沈昭华的心,在他这番离经叛道、却又真挚滚烫的誓言里,彻底乱了。 她筑起的所有高墙,在此刻轰然倒塌,只剩下一片废墟和无措。 她该怎么办? 她还能……相信吗? 她也曾经勇敢地将一腔爱意和盘托出,换来一身伤痕,换来满身鲜血,换来日日夜夜折磨她的噩梦。 轻易将真心交付的后果,她再也无力承受。 她缓缓低下头,声音轻如蚊蚋:“对不起。” 温景珩满含期待的眼眸因为她这三个字瞬间暗了下去,蒙上了一层深深的失落,可他不甘心,固执的追问:“为什么?” 沈昭华奋力挣脱他,直视着他一字一句道:“不为什么,温景珩,我现在对情情爱爱不感兴趣,我跟你一样,活着都是为了复仇。我们可以是朋友,可以是盟友,唯独不能是恋人。” 她说完转身离去,温景珩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心中巨大的悲伤涌上来,淹没了他。 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尽数消散,他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她越走越远。 无论如何追赶,她都不愿与他同路吗?那刚才的吻算什么?难道真的只是一场交易吗? 他再一次目送着她离开,她留给他的似乎永远都是背影。 沈昭华的身影消失在小巷尽头的夜色里,巷子里昏黄的灯光将温景珩孤长的影子拖拽在地上,显得格外凄凉。 他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脸颊泪水的微凉触感,鼻息间也仿佛萦绕着那缕熟悉的杜若冷香。 一种比复仇失败更深的无力感席卷周身,让他觉得疲倦。 他温景珩纵横谋划这许多年,算计人心,操控局势,从未失手。可偏偏在她这里,他输得一败涂地。他掏出一颗滚烫的真心,捧到她面前,她却不屑一顾。 算来算去,费尽心机,想要的东西还是得不到,想要留的人也还是留不住。 一阵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埃,冷风之中,渐渐有雨滴落下。感受到打在脸上的冰冷雨水,他终于动了动几乎冻僵的身体,眼底复又漫上淡漠疏离。 也好。 既然她只要一个盟友,那他做她的盟友。 既然她一心复仇,那他便与她并肩走在复仇的血路上。 至少,这条路,他还能在她身边。至少,这个身份,还能让他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护着她,至少,这一次,他们有共同的目标。 这或许,就是他强求来的、唯一的缘分了。 温景珩缓缓转过身,不再看向她离去的方向,一步一步地朝巷子的一角走去。他的脚步沉稳,走得云淡风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脚下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冰渣上,冷极、痛极。 他缓缓走到一处墙角,双眸中翻涌着惊涛骇浪,他好像又看见那个衣衫单薄破旧的小小少年蜷缩在那里。 他的嘴角轻轻弯起,似是在对着少年那张惶恐的脸轻轻安抚,如果可以,他想告诉他,不要怕,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 他缓缓靠墙坐了下去,去感受曾经的无助,告诉自己,纵使孤单和悲伤一同袭来,让他痛不欲生,可终究也会过去。 “朋友……盟友……”他喃喃重复着沈昭华刚才的话,低低笑了起来。 他一边笑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精美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口,辛辣的烈酒入喉,刺激着味蕾,冲淡了些许苦涩。 他又仰头猛灌了几口,这次带的酒壶太小,很快就见了底。他不死心地摇了摇,见真是一滴都滴不下来了,才盖上盖子收回怀中。 此刻摘星楼的房间里,还摆满了各色佳肴,还有喝不尽的美酒,是她喜欢的燕子京。可他却不想回去。 他的胳膊长长地支在膝头,将头埋进臂弯里。 雨越下越大了,带着江南烟雨少有的磅礴之气,渐渐将他浇了个透。雨水在他的衣角汇聚,倾泻如注。 他如今衣服穿得厚实,依旧渐渐觉得有些冷。 身上的冷意漫过心底,一片荒芜。 不知过了多久,他头顶的雨水突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雨打伞面的噼啪之声。他不解地抬头,看到一把杏黄色油纸伞下,沈昭华被风雨浸染的双眸正低低地看着他。 他以为自己又出现了幻觉,错愕地伸出手,死死抓住她的裙角。他看着自己手中紧握的实质,又困惑地抬头看向沈昭华。 沈昭华也正垂眸看着蜷缩在墙角的他。雨水将他墨发彻底打乱,湿漉漉地贴在额前、颈侧,几缕发丝甚至粘在了他苍白的脸颊上。华贵的衣袍吸饱了雨水,沉重地裹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不再是平日那个运筹帷幄、满腹算计的温景珩。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不断滴落,划过他微微滚动的喉结。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只有瓢泼大雨砸在油纸伞面上的噼啪声,密集而喧嚣,反而衬得伞下这一方小天地里,静谧安宁。 他攥着她裙角的手,又收紧了几分,仿佛生怕一松手,眼前的幻影就会消失。 沈昭华的唇瓣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可最终,她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稳稳地举着伞,将他头顶的漫天风雨隔绝在外。 她看着他眼中的困惑渐渐褪去,泛起一丝极其脆弱的光亮,像是绝境中的人终于看到了希望,随即那光亮迅速被汹涌的酸楚和委屈所淹没。 他的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浓长的睫毛上沾满了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湿意,微微颤抖着。 他张了张嘴,喉咙剧烈地滑动了一下,似乎想唤她的名字,却最终只发出一个破碎沙哑的音节:“你……” 一个字之后,他便再也说不下去。所有强撑的坚硬外壳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沈昭华从未见过这样的温景珩。脆弱得如同初遇的那个雪夜中濒死的少年,让她那颗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心,也跟着裂开了一道细缝,生出密密麻麻的疼。 她终是缓缓开口:“我在。” 温景珩的身体一震,他仰头望着她,望着伞下她清丽的容颜,眼中汹涌的情感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将她拥入怀中,他的头搭在她瘦削的肩头,仿佛终于于这世间寻得一处安歇之所。 他环着她的双臂紧了紧,丝毫不顾及身上湿透的衣衫将她浸湿。 沈昭华也没有动,任由他抱着,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冰冷寒意,微微蹙眉。 她还是担忧他的身体,轻轻哄劝道:“我们回去吧?” 第55章 沈昭华用一条布巾给温景珩擦拭着如墨长发, 温景珩乖巧地坐着,心中因着她轻柔的动作升腾起丝丝缕缕的暖意。 这种感觉过于甜蜜,甜蜜到让他觉得恍惚, 他不敢出声,贪恋着她指尖的柔情,生怕打断了她。 沈昭华看着他沉默的背影,又想起他刚才眼眶泛红的样子,心中柔软,竟再也不忍心对他说狠话,一向清丽的容颜也柔和下来。 他们此时都已换过衣衫,沈昭华身上裹了温景珩宽大的衣袍,竟别有一番风骨。说起来, 他的衣服, 她已不是第一次穿了。 只是以前都是裹在身上,第一次由里到外的穿着他的衣衫,一缕异样情绪从精致的衣料攀上肌肤, 密密麻麻缠绕心间。 一抹红晕染上她的脸颊。 她擦拭差不多了, 将他一头乌发打散,以尽快晾干。 温景珩见她停了手, 回过头来看她。四目相对的瞬间, 她的心跳乱了,赶忙低下头与他错开视线。 第63章 温景珩看着她的娇羞模样, 难掩心中悸动,伸出手一把将她拉入怀中。 沈昭华在他怀中挣扎, 却挣扎不脱,正要恼怒,却听到他带着哀求的声音:“我知道你一心复仇, 我答应你,可以等到你大仇得报的那一天,我也会尽力帮你,可在此之前,不要再把我推开了好吗?” 沈昭华在他的话语中停止了挣扎,有些愣怔地看着他。 他的怀抱里萦绕着他独有的味道,异常好闻,而她推拒他胸膛的手,此刻还覆在他的胸口,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剧烈有力的心跳。 她如同被烫到一般松开手,只觉得脸上愈发滚烫。 温景珩看着她红透的脸颊,心中愉悦,轻笑出声:“我不相信你对我没有意,我不相信之前的吻只是交易。” 他说着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与他对视,他的眼中泛起浓浓的情欲,在她惊惶失措的目光中,缓缓俯身吻上了她颤抖的双唇。 这一次,他的吻轻柔而缠绵,带着足够的耐心试探着她的心意,直到她开始一点一点慢慢回应他,他才又加深了这个吻。 他感受怀中她颤抖的身体,只觉得心疼无比,所有的动作都变得极其轻柔,生怕会弄疼了她。 她心中的伤痛,他比谁都明了,他又怎么能在此刻逼迫她? 他终是轻轻放开了她,只要能确认她的心意就好了,他不急于这一时。 他依旧将她圈在怀中一方天地里,目光像是染上一抹暖阳,就连空气中似乎都冒着甜蜜的气息,他看着她仍有些迷蒙的双眸,笑得心满意足。 “晏晏,”他宠溺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呼吸间气息流转在她耳畔,她觉得有些痒轻轻偏开了头,他看着她的小动作并未在意,接着说道,“你应该猜得到我创建玉门盟是为了什么,无论是为胡人效力,还是创建玉门盟,我的目的只有一个。” 温景珩将沈昭华轻轻推开一段距离,直视着她的眼睛,字字铿锵:“若这天道不公,那就捅破这个天,重新创建一个新秩序。” 沈昭华自然知道他的用意,也知道他向来离经叛道,可此刻听着这些话从他口中亲自说出来,她的心中还是掀起惊涛巨浪。 只因他的这个想法,与她不谋而合。从在刑场的那一天起,她就理解了温景珩,可她终究没有他那么洒脱,不愿意拉上无辜之人为自己的仇恨陪葬。或许,自己经历的苦难没有他多,所以无法做出同他一样的选择。 温景珩看着她眼中翻涌的情绪,接着说道:“曾经,我认为利用胡人是最快的方式,那个时候的我生无可恋,只想快点报仇,所以玉门盟只是我的备选。而如今,”温景珩看着她,抬手轻轻拂开她鬓边的一缕碎发,“我的想法变了,我想与你携手白头,所以,我们或许可以开始铺陈一条缓慢却稳妥的路。” 沈昭华惊诧地看着他,他说的是“我们”,是啊,他们如今确实是有着相同的目标,她的双眸渐渐覆上一层恨意,声音也冰冷而凌厉:“或许,这并不是一条更缓的路,相反,它离我们的目标可能更近。” 温景珩看着她眼中几近癫狂的神色,心中一凛,声音里带着急切和忧虑,脱口而出地问道:“你想做什么?” 沈昭华看着他担忧的样子,安抚地冲他笑了笑,“我只是有个不成熟的想法,回头再跟你细说。” 温景珩心中的忧虑更重,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无论你想做什么,都一定要先跟我讲,不要胡来,万事都有我在。” 他心中的不安让他恐惧,他不能接受她有一点点不测。沈昭华感受到紧握着她的手轻微地颤抖,没料到他竟会如此紧张她,笑容里染上了几分真心:“你放心,我要做的事情,必须要有你在才行,自然会先跟你讲。” 温景珩的眸子暗了暗,并未全然放心。沈昭华见他如此,想要尽快将此事搪塞过去,声音里带着些娇嗔,拉着他的衣袖说道:“我饿了。” 温景珩被她的语气软了心,哪里还顾得上跟她计较,连忙将她扶起,自己也随着站起身,“桌上的饭菜都凉了,我让他们再送些进来,你可有想吃的?” 沈昭华看着一桌子美味佳肴,突然起了促狭的心思,她缓缓上前一步凑近温景珩,仰头看着他,眼睛里泛着狡黠的笑:“我想吃你在漠北逼我吃的那碗清粥。” 温景珩闻言果然面露尴尬之色,沈昭华看着他的样子,脸上的笑意更浓:“怎么?摘星楼做不出来吗?” “知道了。”温景珩清楚她是在捉弄自己,可他心中着实有愧,连忙转身走向门口,吩咐侯在外间的侍从,一向从容的身影里带了一丝慌乱。 等温景珩回转过身,看着沈昭华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宽大的袍袖更显得她身姿纤弱,弱柳扶风,惹人怜惜。 他的心尖像是被人拿着纤柔的蒲柳轻轻搔过,有些微痒。自己的衣袍穿在她身上,竟让他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满足感,仿佛将她纳入了自己的羽翼之下,密不可分。 沈昭华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刚才的促狭瞬间散尽,在他的目光下又生出几分不自然来,脸颊也泛起一丝红晕:“干嘛这么看着我?” “没什么,”温景珩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朝她缓缓走了过来,他停在她的身前,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忍不住叹息,“只是觉得,你这样穿,很好看。” 沈昭华抬手看了看自己宽大的袖袍,有些不以为意。 “是大了些。”温景珩轻笑着,拿起刚刚放在一旁榻几上的他的玉簪,把沈昭华披散开来的长发拢在脑后,松松垮垮挽了个发髻。 他退后了一步,如同欣赏着自己的大作一般,满意地说道:“如此才更相配。” 温景珩的目光太过炽热,她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方才那点促狭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恰好此时侍从将新备的饭食送进来。除了几样精致的热菜和点心,还摆着两碗清粥,米香扑鼻,不似漠北那般稀薄,稠糯适中、很是可口的模样。 沈昭华竟真的觉得有几分饥饿,温景珩拉着她坐了过去,亲自为她布菜。他的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已做过千百遍,将一小碟清淡小菜推到她面前,又将粥碗轻轻放在她手边。 “尝尝看,摘星楼的厨子,总该比漠北军营里的火头军强些。”他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嘲。 沈昭华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粥的温度恰到好处,软糯香甜,她抬眸,看见温景珩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似乎在等待她的评价。 她故意慢条斯理地咽下,才在他期待的目光中轻轻点头:“尚可。” 虽只是淡淡两个字,温景珩眼底却瞬间漾开笑意,如同春风吹皱一池碧水。 “你喜欢就好,”他心满意足地拿起筷子与她一同吃了起来,如此这般与她一同进食,竟让他觉得十分幸福甜蜜,有一种久违了的家的感觉。 他忍不住偷偷看她,每一眼,都让他心底那片荒芜之地生出新的绿意。 窗外依旧大雨滂沱,屋内灯火摇曳着昏黄的暖光,将两人的身影交织在一处,随着烛火轻轻晃动。 不知怎么,沈昭华突然想起他在漠北的军营中独自吹箫的孤寂背影,心中升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放下碗筷看向他,突然说道:“温景珩,等一下,你再给吹一支曲子吧。” 温景珩闻言,执筷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向她。 他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个。当时那首曲子,确实是送给她的,或许当时,他对她也抱有一丝歉意,可更多的,是同为汉人的惺惺相惜。却不承想,会被她记在心里。 他放下筷子,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温软的笑意:“此处没有箫,我为你弹奏一曲吧。” 说完,他起身走到一旁摆着的古琴前坐定,看着她的眸子闪着光,对她说道:“我送你一曲《凤求凰》。” 说罢他广袖轻抬,悦耳的琴音自他指尖倾泻而出。一曲终了,余韵袅袅,仿佛还在静谧的空气中微微震颤,不愿散去。 温景珩抬眼望向她:“可还入耳?” 第56章 沈昭华翻动着厚厚的账本, 却不能全然静下心来。 她的耳畔似乎还萦绕着温景珩的那夜的琴音,虽然知道他善音律,可不知为何她总能被他的曲子打动, 仿佛有一种直击灵魂的魔力。 她抬手轻轻揉了揉眉心,想要拉回自己的思绪。她如今要撼动的,是根基深厚的仇敌,是这腐朽朝廷,纵然如今有了玉门盟温景珩的助力,可她仍觉不够。毕竟玉门盟根基尚浅,她需要更强大的力量,需要能触及王朝命脉的东西。 “盐铁。”她轻轻吐出这两个字,眼中闪烁着野心勃勃的光芒。 第64章 大靖朝盐铁官营, 利润惊人, 更是权力和资源的象征,水极深,却也蕴含着滔天的财富和无形的力量。 “张总管, ”沈昭华的声音平静无波,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传信给将军, 我要大靖的盐铁生意。” 张总管不可置信地看着沈昭华, 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她:“如今的盐铁交易掌握在薛家手里,那可是荣亲王的表亲, 这人人眼馋的肥肉能落在他们手中,谁都知道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又如何能从他们手里抢来?” 沈昭华心中恼怒他的多嘴,面上却不显:“你只管传话就好,能不能办成, 我想将军自有定夺。” 张总管神色怪异地看着沈昭华,一双洞穿世事的浑浊眼睛透过沈昭华平静无波的面庞看到了汹涌的恨意,他的面色沉了沉:“恕老奴不能从命。” 她这是要把将军往绝路上逼,他们萧家本就已深陷水深火热中,沈定邦一案,少主是拖着萧家一同下水的,如今虽未受波及,不过是今上按住不发。 可天子一怒,恐怕只是隐忍着等到狡兔死、飞鸟尽的那一天。 如今的萧家几乎人人自危,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往来,生怕再被别人抓到什么把柄。 他又如何忍心让少主再去蹚这趟浑水。 沈昭华却也不急,她缓缓站起身走向他:“张总管,如今这消息,就算是你不肯帮我传,依旧会有别人给我传。但,违背我的意愿,你是第一次,我希望也是最后一次。” 不知怎么,张总管竟然在沈昭华的身上看到了萧承渊的影子,他心中一惊,下意识地低下头,再不敢多话:“是。” 消息传到前线萧承渊的案头时,他正在沙盘前推演战局。 听闻沈昭华的要求,他握着令旗的手顿了顿。 盐铁?她竟敢把主意打到这上面? 数日后,风尘仆仆的萧承渊出现在沈昭华的府邸。他一身戎装未卸,带着一身戎马气息,在张总管的引领下款款落座在堂屋的主位上。 那是属于男主人的位置,而他却坐得理所应当。 沈昭华走来的时候,远远就对上了他冰冷的审视目光。 隔着一道房门,他们遥遥对视着,正在此时,有人上前给他奉茶,萧承渊伸手接过,如鹰般犀利的目光依然紧紧锁在沈昭华身上。 沈昭华觉得有些恍惚,再次见到萧承渊,如若隔世一般。 她终是抬起脚步,迈进了那道门槛。 她没有坐到他的另一侧,而是坐在了他手下左侧的客位上。萧承渊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带着看透一切的了然。 “盐铁?”萧承渊看她落座,开门见山,声音低沉,“沈昭华,你胃口不小,可有想过自己能不能消化得了? “你可知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漩涡!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皇亲国戚、世家大族、地方豪强,甚至……强盗亡命徒都盯着这块肥肉,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你以为凭你那点经商手段,就能在里面翻云覆雨?” 他锐利的目光紧紧锁着她,“你这是在玩火自焚!” 沈昭华正在低头饮茶,闻言缓缓转头看他。 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烟霞色的软罗裙,衬得肌肤胜雪,眉目如画。 她款款起身,莲步轻移,走到他面前。 一股清雅的杜若幽香,若有似无地萦绕在萧承渊鼻尖。 “将军息怒。”她的声音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心尖,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娇慵。 她抬起纤纤玉手,轻轻抚上萧承渊紧锁的眉头,指尖微凉,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诱惑力。 “晏晏自然知道其中凶险,所以才需要将军帮忙啊。” 她在他面前自称晏晏,从未有过,哪怕在恩爱的时日里也未有之。 萧承渊身体瞬间僵硬。 他太熟悉沈昭华了,她的恨,她的冷,她的决绝。 此刻这突如其来的柔媚,像淬了蜜糖的砒霜,明知是致命毒药,依然让他心跳骤然失序。 他猛地抓住她抚上眉心的手,一向平静的声音透出一丝紧绷:“沈昭华,你想干什么?” 他的力道太重,沈昭华吃痛地蹙起秀眉,眼中瞬间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雾,楚楚可怜,却更添风情。 她没有挣扎,反而顺势将身体微微贴近他,红唇凑近他的耳畔,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颈侧,带来一阵让人战栗的酥麻,她的声音,一字一句,如同魔咒般萦绕他的耳边:“将军,你说过,无论我想做什么,你都会帮我,此话,可还作数? “这盐铁之利,就是我真正想要的。将军可愿为我扫清障碍,铺平道路?”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乞求,却又充满了蛊惑,“将军,帮帮我,好不好?你帮我拿到盐引,摆平那些难缠的魑魅魍魉,剩下的晏晏自会料理。” 美人温香软玉在怀,吐气如兰,带着从未有过的依赖和祈求。 这刻意施展的美人计,拙劣得萧承渊一眼便能看穿。 他知道她在利用他,利用他对她的复杂情感,利用他手中的权力去为她趟这最危险的浑水。 他心中仅存的为数不多的理智在疯狂叫嚣,声音因为克制而僵硬:“沈昭华,你想让我拉上全家性命陪你玩火?” 她突然坐到他的怀中,双手攀上他的脖颈,巧笑嫣然:“一命抵一命,难道不该吗?” 萧承渊很想一把推开她,然而,当她的唇几乎要贴上他的耳垂,当那熟悉的杜若香混合着她独有的气息将他包围,当那双曾经只盛满恨意的眼眸此刻漾着虚假却惑人的水光时,萧承渊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理智崩塌的声音。 他猛地收紧手臂,将她狠狠禁锢在怀中,低头攫取了她微启的红唇。 那是一个带着惩罚和掠夺意味的吻,粗暴而炽热,仿佛要将她揉碎吞噬。 沈昭华的身体瞬间僵硬,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厌恶,却强忍着没有推开,反而生涩地、带着刻意的迎合回应着他。 一吻结束,两人气息都有些不稳。 萧承渊看着她微微红肿的唇瓣和眼中尚未褪去的冰冷底色,心中涌起巨大的挫败和一种自暴自弃的愤怒。 他猛地推开她,向外走去,却终是停在了门口。 他没有回头,挺直的脊背透着一丝萧索:“沈昭华,你要这盐铁引究竟要做什么?” 她缓步走上前,从背后轻轻地拥住了他,仿佛带着无尽的温柔与爱意,可说出的话却同刮骨钢刀,凌迟着他的骨肉:“将军怎么会猜不到呢?当然是为了杀你啊。” 萧承渊的身体紧绷着,带着轻微的战栗。 “阿昭,”他轻声念着她的名字,如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纵使我能给你办出这盐铁引,你一介女流,又如何能够在这龙潭虎穴中立足?我只怕你会害了你自己。” 沈昭华发出一声冷笑,缓缓放开了他:“将军还真是为我思虑颇深啊,将军只管放心,我在其中无力自保,想必,玉门盟有这个能力吧?” 萧承渊闻言转过身,眸中闪烁着沈昭华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他猛地抬手箍住她的下巴,声音变得更加冰冷:“沈昭华,你真是出息了,这么短的时间,连玉门盟都攀上了。” 沈昭华无所谓地笑着,眸中尽是讥讽之色:“怎么?将军不知道吗?张总管没有对你讲吗?” 萧承渊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又恢复一贯的平静,声音里染上一丝疲惫:“阿昭,我将张总管留给你,是为了辅佐你,不是为了监视你。” 沈昭华心中不以为意,面上却笑得娇媚,轻轻拉起他的衣袖,柔声道:“将军既如此关照我,那这一次,也一定会帮我的吧?” 萧承渊没有回答,他沉默地低着头看着她,看着她违心的拙劣表演,看着她成竹在胸的清冷双眸,看着那双眸子里欲将他除之而后快的汹涌恨意。 他的心中泛起一丝苦涩,她还是太不擅长伪装。 良久,他沙哑而疲惫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妥协和深重的无奈:“盐铁引让张总管去办,剩下的我自会料理。”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会被那致命的诱惑和冰冷的算计彻底撕裂。 他大步流星地离去,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庭院,最终消失在府门之外。 沈昭华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心中一窒,泛起丝丝缕缕的疼。她压下心中不合时宜的情绪,抬手用力擦拭着嘴唇,直到唇瓣传来刺痛。 第57章 沈昭华在满心忐忑中浑浑噩噩过了几天, 直到张总管前来告诉她萧承渊在大门口等她,她跟着张总管疾步走了出去。 第65章 萧承渊坐在他的驾骖上正看着门口方向,她刚出来就对上了他的视线。 他的眼中看不出悲喜。 沈昭华从他的神情中判断不出事情究竟办得如何了。 她也没有出声询问, 静默地与他对峙着。直到萧承渊用马鞭指了指他身后的马车,淡漠开口:“上车,我带你去个地方。” 沈昭华不太情愿地问道:“去哪里?” 萧承渊捕捉到她眸中的神色,却也不恼,平静地说道:“去荣亲王府。” 沈昭华一听这五个字,乖乖地钻上了车。 萧承渊带他去荣亲王府,必定与盐铁有关。 他们到了荣亲王府,早有人侯在那里,直接把他们引到了园中的一座湖心亭。 荣亲王正拿着鱼食低头认真地喂着湖中的锦鲤, 他的身后是他的几个幕僚, 端坐在一处品茗。王府奢华精巧,沈昭华鱼贯其中,只觉庭院美景目不暇接, 每一处都透彻精心雕琢的美。湖心亭算是当中的景色之最。 沈昭华却没什么心思赏美景, 她跟在萧承渊身后,跟着引路的小厮来到亭外站定, 小厮独自走到荣亲王身边说了些什么, 荣亲王就抬起头朝他们看过来,随即脸上绽放出和蔼可亲的笑容, 朝着他们迎上来:“玉嶂,多次请你都请不动, 今日终于肯登门了?” 萧承渊带着沈昭华对着荣亲王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方才开口:“王爷说笑了,王爷盛情玉嶂岂敢辜负, 实乃边关危急,脱不开身。” 好的,我们来续写这段荣亲王府的戏码,聚焦于权力场上的机锋与交易: 荣亲王哈哈一笑,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萧承渊身后的沈昭华,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又恢复了那副亲和的模样:“诶,国事为重,本王明白。这位是?” 萧承渊侧身半步,将沈昭华稍稍显露于人前,语气平稳无波:“这是贱内沈氏,还不见过王爷。” 沈昭华依言上前,敛衽行礼,姿态恭谨却不卑不亢:“民女沈昭华,参见王爷。” “原来是中书令之女。”荣亲王虚扶一下,笑容依旧,却不再看她,转而重新看向萧承渊,“玉嶂今日前来,想必不是单纯陪本王赏鱼的吧?亭内叙话。” 沈昭华不明白荣亲王为什么会突然提起父亲,转头看向萧承渊,只见他眉目低垂,看不出丝毫波澜。 几人步入湖心亭,幕僚们早已悄然退至稍远的位置,既在视线之内,又听不清具体交谈。荣亲王指了指备好香茗点心的左侧首位,对萧承渊说道:“玉嶂,快请入座。” 落座后,荣亲王慢条斯理地品了口茶,并不急于开口,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一派闲适姿态。 萧承渊亦沉得住气,静坐不语。 沈昭华垂眸端坐,能感受到偶尔落在自己身上的、来自荣亲王及其幕僚的打量目光,如同无形的尺,带着估量与探究。她心中忐忑,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 最终还是荣亲王打破了沉默,他放下茶盏,笑吟吟地看向萧承渊:“玉嶂啊,既已踏入我的府门,日后就是一家人了,你我之间就不必绕圈子了。边关吃紧,我百请不来,今日却屈尊前来,有何要事,但说无妨。若能相助,本王定不推辞。” 荣亲王刻意加重了“一家人”三个字,笑得意味深长。 萧承渊抬眸,目光与荣亲王相对,坦然道:“王爷快人快语,末将便直言了。末将确有一事相求。”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清晰:“是为盐铁引之事。” 亭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远处幕僚们的低声谈笑也仿佛停顿了片刻。 荣亲王脸上的笑容未变,眼神却微微眯起,掠过一丝锐利的光,他轻轻“哦?”了一声,尾音上扬,带着十足的玩味:“盐铁引?玉嶂何时对这商贾之事感兴趣了?莫非是军中粮饷有所短缺?”他故意将话题引向别处。 萧承渊神色不变:“非为军饷。实是内子想为荣亲王效一份力。” 刹那间,所有隐晦的、探究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沈昭华身上,让她如坐针毡。 荣亲王这才真正将目光投向沈昭华,上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番,笑容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原来如此。怪道需要玉嶂从凉州赶回,原来是为了萧夫人,玉嶂果然重情重义。”最后四个字,他说得缓慢而清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之意。 整个大靖,恐怕已经没有人不知道她和萧承渊的微妙关系,而她竟然还能跟萧承渊出双入对,实在叫人匪夷所思,直到萧承渊说出这些话,众人才品出了个中缘由,都带着看戏的目光审视着他们。 荣亲王身体微微后靠,倚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只是,玉嶂你也知道,这盐铁之事,牵扯甚广,规矩繁多。虽说如今是由薛家那不成器的在明面上打理,但里头盘根错节,可不是谁想插手就能插手的。即便是我,也要遵循朝廷法度,不好轻易开这个口子啊。” 这是开始讨价还价了。 萧承渊似乎早有所料,平静接口:“王爷所言极是。末将并非要让王爷为难。只求王爷能酌情给予一个机会,末将感激不尽。” 荣亲王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他看看萧承渊,又看看低眉顺眼却脊背挺直的沈昭华,似笑非笑,并未答复。 沉吟片刻,荣亲王忽然又笑了起来,这次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切:“哈哈,玉嶂啊玉嶂,你真是能给本王出难题,这盐铁引关系一国命脉,非同小可,萧夫人若对经商感兴趣,不妨先从旁做起?” 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落到沈昭华身上:“沈姑娘,这盐铁行当,可不是女儿家绣花,水深得很。即便拿到了引子,后续的漕运、口岸、各方打点,乃至可能遇到的‘匪患’,处处都是难关。你一个女子,如何把握得住?” 沈昭华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清亮而坚定地迎向荣亲王:“回王爷的话,民女深知其中艰难。但民女愿立下军令状,若得王爷恩典,必恪守规矩,按期双倍缴纳课税,绝不给王爷、给朝廷添乱。若有差池,愿凭王爷处置。”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却又直击要害,简洁明了到让荣亲王有些下不来台。 荣亲王尴尬地轻咳一声,笑道:“好魄力!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心中不悦,如此不知深浅的人如何做生意? 萧承渊端起茶杯,以茶代酒:“末将愿作保,求王爷给个机会。” 荣亲王的眸色暗了暗,又看了一眼沈昭华,笑着对萧承渊说道:“此事不急,玉嶂第一次到我府上来,我略备了些薄礼,玉嶂看看,可还喜欢?” 他说完立即有人捧着一沓奏折放到萧承渊面前,萧承渊不用打开也知道是什么,心中震撼,不由多看了荣亲王一眼。 这些奏折,正是他当初揭发沈定邦时呈上的这些年帮沈定邦作恶的罪证,他原本以为是今上按住不发,却不想这些折子竟在荣亲王手中。 荣亲王已经通天到此等地步了?连御前的奏折都能轻易取来?还是说陛下压根没有见到这些奏折? 萧承渊心里千回百转,面上却不动如山,整个湖心亭,安静地能听到水波的微澜。 不知过了多久,荣亲王才缓缓开口:“不知本王这份薄礼,玉嶂可愿笑纳?” 荣亲王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如今他的罪证在他手中,萧家的生死不过他一句话,全看萧承渊如何选择了。 荣亲王如此急于拉拢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如今唯一可以让他如此大费周章的东西,大概就是手中的兵权。 荣亲王本就手握经济大权,再加上他手中的兵权,当真是呼风唤雨,后果不可设想。 萧承渊起身恭敬行礼:“王爷这份厚礼,玉嶂不敢收。玉嶂只愿,与内子都能为王爷效一份力。” 荣亲王眼神在两人之间转了转,他朗声一笑,站起身走到湖边,他看着池中争食的锦鲤,语气悠长:“玉嶂啊,这鱼儿要想跃过龙门,光有水还不够,还得有风借力。这力,今日我给了萧夫人,不知他日,玉嶂可愿借我一力?” 萧承渊无声地沉默着。 沈昭华连忙起身躬身行礼:“王爷今日帮扶之情民女感激不尽,来日必定结草衔环,报答王爷恩情。” 言外之意,撇清她跟萧承渊的关系,荣亲王帮的是她,她可以任其差遣,萧承渊却不行。 都是聪明人,荣亲王自然听懂了。他看向沈昭华的目光收了几分轻蔑之色,朗笑:“也罢,萧夫人与玉嶂伉俪情深,今日是玉嶂首次登门,无论如何都要给他这个面子。” 第66章 荣亲王松了口,却一定要攀咬上萧承渊。 亭外,微风拂过湖面,吹起涟漪阵阵。而沈昭华听着他们的机锋,冷汗湿透脊背,真正的风浪,此刻才刚刚开始酝酿。 从荣亲王府出来,他俩面上都有些不悦,一路无话到了沈昭华府中。 “我先回去了,无论如何,今日还是多谢你。”沈昭华开口告别。 萧承渊却叫住了她,沈昭华有些不耐烦地蹙眉问道:“还有何事?”萧承渊下了马,走到她面前:“你既已与玉门盟达成合作,想必知道玉门盟盟主是谁?” 沈昭华警惕地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萧承渊并没有指望她会回答他,自顾自说道:“能在大靖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想必不是胡人,而能在漠北呼风唤雨,大行便利的汉人,想必你我都清楚是谁。” 他早就心有疑虑,让他如此确定的是沈昭华这么快就跟他们攀上了关系。 沈昭华心中惊骇,警惕地问道:“你想做什么?” 萧承渊却答非所问:“今日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沈昭华,好自珍重。” 他说完就转身上了驾骖打马离去。 第58章 沈昭华拿到盐铁引的那一刻, 就在期待着与温景珩见面。万事俱备,这场倾覆天下的棋局,终于到了落子之时。 她早早便开始妆扮, 挑了一件月白云纹的襦裙。她对着铜镜,看见自己眼中闪烁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与光亮。她慌忙压下心绪,告诫自己这不过是见到盟友时的欣喜。 日暮降临,华灯初上。摘星楼天字一号房内,温景珩并未如往常般静坐等候,而是独自倚窗,自斟自饮。 见她进来,他回身,嘴角噙着一贯的笑意, 眼底却是一片深沉的寒潭:“沈姑娘来了, 过来坐。” 不知为何,沈昭华从他的笑容和语气里品出了一丝与往日不同的疏离。 她只当自己多心了,再加上有好消息急于与他分享, 笑着走过去坐到他对面。 温景珩帮她斟满酒杯:“尝尝看, 此乃西域名酒罗布酱。” 沈昭华举起一杯饮了,没有浓烈的酒气, 反而泛着丝丝缕缕的甘甜, 甚至有淡淡的花果香萦绕在唇舌间。 温景珩看着她疑惑的表情,问道:“如何?” “很好喝, ”沈昭华点点头,“果然名不虚传。” “好喝就多喝点。”温景珩又帮她满上。 沈昭华心中有事急于与他分享, 无心品酒。 温景珩看着她踟蹰的样子,问道:“沈姑娘有心事?” 沈昭华直截了当地掏出怀中的盐铁引,送到温景珩面前, 温景珩低头看了半晌,终于抬头看向她,缓缓开口问道:“何意?” 沈昭华决定不再卖关子,她既然选定他做自己的盟友,就应该将计划和盘托出,毕竟,这世上再没有人如他一般,与自己目标如此一致。 沈昭华坚定地看着温景珩:“这是我的投名状,你的那一半产业我不会白拿,投桃报李,这是我的诚意。” 温景珩复又低头看向桌上的盐铁引,良久,突然低低地笑了:“萧夫人果然好手段。” 他突然叫她萧夫人,沈昭华心中咯噔了一下,她不明白他为何是如此反应。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枚盐铁引意味着什么。 可温景珩并不见丝毫欢喜,甚至莫名让沈昭华觉得他好像与自己更加疏远了。 为什么? 沈昭华如同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地看着温景珩拿起盐铁引越过矮几走向她,温景珩伸手将她轻轻拉了起来,眼眸中闪烁的神色让沈昭华心中一惊。 这目光她太熟悉了,曾经在胡营中见过太多次,今日之前,她俨然已经快要忘了他还有如此可怕的一面。 她如同嗅到危险气息的鸟兽缓缓后退,温景珩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双眼,不错过其中闪烁的丝毫信息,步步紧逼。 直到她退无可退身体碰到了靠墙的一张罗汉榻,她惊慌地回头看了一眼,无奈回身挣扎:“温景珩,你怎么了?” 温景珩的双臂缓缓撑在罗汉榻上,将她圈在怀中一方小天地里,声音不疾不徐:“温某自认筹谋多年,依旧无力在大靖拿到盐铁引此等重要的东西,敢问沈姑娘如何拿到的?” 沈昭华不知为何突然心虚,低下头没有作答。 温景珩似乎也不需要她回答,接着说道:“让我猜猜,是萧承渊帮你的吧?” 他抬手轻轻抬起沈昭华的下巴,逼迫着她与他对视:“你既已与他决裂,是如何说服他帮你的?”他的脸欺上来,呼吸间仿佛都带着危险气息:“如同当日,说服我一般吗?” 沈昭华被迫望向他的眼中闪烁着显而易见的慌乱。 温景衡看着她惊慌的双眸,轻声笑了,笑得危险恐怖,声音如同鬼魅,丝丝缕缕缠绕上来,让她想要挣脱他落荒而逃。 可他禁锢着她,她只能如同樊笼里的困兽般在他怀中挣扎,或许,她连困兽都不算,她顶多算是笼鸟池鱼,任人宰割。 为什么?为什么到了如今还是如此这般? “温景珩,你放开我!” 她挣脱不开,索性破罐子破摔。 温景珩的笑容渐渐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她从未见过的认真,那一丝认真中又满含伤痛,他的声音不复散漫,隐含着巨大的不忿:“沈昭华,我也是个人啊。” “你可有一时半刻把我当个人看?!” 沈昭华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可他这句话如同一把利刃,直穿她的心肺,她感受到丝丝缕缕的疼。 她困惑地看着他,他看着她不解的表情却不屑的笑了:“我承认自己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可我把仅有的真心掏给你,你不屑一顾也就罢了,缘何如此作践?” “沈昭华,”他突然一把搂住她的腰将她紧紧搂入怀中,“我自认给了你足够多的真诚,足够多的耐心,足够多的尊重,你既然都视如草芥,想要游走在两个男人之间,那我也可以成全你。” 他俯身吻上她的唇,不复从前温柔,惩罚般在她唇舌间攻城略地,亦不像从前般浅尝辄止,他放任着自己的欲望,一只手在她身上不知餍足的游走,直至她的腰间,他的动作急切又笨拙,竟然良久都不曾解开她的腰带。 沈昭华无论如何挣扎都推拒不开,满腔羞愤最终化作无力的泪水汹涌而出。 咸涩的泪水触及唇瓣,温景珩所有的动作骤然僵住。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她紧闭的双眼,长睫剧烈颤抖,泪水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划出凄楚的湿痕。 那泪水仿佛具有千钧之力,瞬间浇熄了他胸中的滔天烈焰,只余下一片被焚烧后的灰烬与荒芜。 无论如何恨,如何怨,他终究无法面对她的眼泪。 他眼底翻涌的疯狂与欲望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不甘的自嘲。他缓缓地松开了钳制她的双手,向后退了一步。 温景珩颓然转身,不再看她,只留给一个孤单的背影,无限落寞。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平静:“你走吧,是我痴心妄想。” 他转身凄恻看着她,眼中是冰封的寒霜:“我这一生都未曾对旁人袒露过真心,只此一次,便叫我深深体会了什么叫锥心蚀骨之痛,从今往后,也再不会了,我要多谢你。” 沈昭华的心中并没有比他好过多少,她心中有愧,是她辜负了他。 她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封心锁爱,可她却无法无视他的伤痛,尤其是这份伤痛还是她带来的。 她如今有着与他一般的遭遇,就更加明白他那份真心的可贵。 她曾经觉得,交出真心是将自己的把柄交在对方手中,是当成一把捅向自己的利刃,还是当作瑰宝珍藏,都在对方一念之间。 而显然,萧承渊曾手握利刃捅过她,而她如今又捅向温景珩的胸口。 可温景珩交出的是一把双刃剑,她明显感受到自己的心口隐隐作痛。 她仓皇走向他,顾不得脸上斑驳的泪痕,鼓起勇气拉住他垂在身侧的手,满眼真挚地看向他:“对不起,温景珩,可是我的心里真的有你。” 温景珩缓缓抽出自己的手,冷笑:“沈姑娘,事已至此,就不必行此拙劣表演了,萧承渊既然能将盐铁引交到你的手上,那我也大气一些,将玉门盟也交给你,从此以后,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沈昭华听懂了,他是彻底放弃了铺陈多年的回汉之路,彻底站到胡人那边了。 今后,他生也罢,死也罢,便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温景珩说完,不再理会她,朝着门口颓然走去。 第67章 沈昭华看着他萧索的背影,慌乱极了。 她不能放他如此离去。他这一走,就真的无法回头了。她疾步跑上前去,从背后抱住了他。 温景珩的脚步顿住了。 她能感觉到他的身体骤然紧绷,她的侧脸紧紧贴着他的后背,鼓足勇气说道:“温景珩,我可能真的喜欢上你了。” 温景珩依然没有动,沈昭华等了许久见他没有反应,缓缓放开他,走到他的面前仰头看着他:“你还是不相信吗?” 她踮起脚尖,主动吻上他的唇畔,温景珩猛地拉开她:“沈昭华,你又要耍什么花样?” 沈昭华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腰间,也不见怎么动作,就轻易解了他腰带,一双细长的手臂水蛇一般缠上他的腰间:“证明给你看,给你看看我的心。” 温景珩一把抓住她作乱的手,看着她的双眸中翻涌着惊涛巨浪,终是低声叹息:“我明白你的不易,也明白你的身不由己,可你原不必如此,不必成为你曾经厌恶的自己。当你有一天彻底丢掉自己的时候,你会在尘世浮沉中无所适从。” 温景珩的这番话,如同他的乐曲般,直击沈昭华的灵魂深处,有一个被她掐死的灵魂在她脑海轻声呐喊,死灰复燃。 她的眼中涌上泪水,声音哽咽:“可我没得选。” 温景珩看着她的模样,心疼的情绪泛滥,遮盖了所有的羞辱和愤恨,探子的话依旧清晰地回荡在耳边,可他的心却渐渐柔软。 他终是伸出手臂将她拥入怀中:“晏晏,不要违背你的本心,做你自己,我会陪着你。” 不知为何,听到他这句话,沈昭华这些时日受到的伤害和委屈尽数涌上来,让她泣不成声。 温景珩安抚地轻拍她的背,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 沈昭华的身体突然僵住,她想起在漠北的军营中,在她的睡梦里,也有个人轻轻拍着她如此安抚,那个声音与此刻温景珩的声音瞬间重合。 她抬起头看他,在温景珩不解的目光中轻轻凑上他的唇畔:“这一次,我没有违背本心。” 温景珩的理智在她的这句话中碎得彻彻底底。心中压抑太久的渴望,被她瞬间点燃。 他不再追问,不再怀疑。 温景珩一把将她抱起,几步便绕过屏风,走向内室那张宽大的床榻。他将她轻轻放入锦被之中,月白的云纹襦裙铺散开来,墨发如瀑,衬得她容颜愈发清丽,却又因情动而染上惊心动魄的媚色。 他俯身而下,双臂撑在她身侧,将她完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晏晏……”他低哑地唤着她的小字,声音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情欲,却依旧固执地说道,“看着我,我要你清清楚楚地看着我,记住今夜是谁在你身边。” 烛火跳跃,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里面翻滚着的是她从未见过的痴狂。 沈昭华的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腔,却终是依言,睁开了氤氲着水汽的眸子,望进他眸中那片能焚毁一切的烈焰中。 她缓缓抬起手,微凉的指尖轻轻抚上他紧绷的脸颊,沿着他凌厉的下颌线缓缓下滑,最终停留在他剧烈滚动的喉结之上。 窗外的月色悄然隐入了云层之后,唯有室内摇曳的烛光,映照着榻上交织的身影,将起伏的轮廓投在墙壁上,缠绵而热烈。 第59章 沈昭华靠在温景珩胸前, 玩他修长的手,她细细摩挲着他根根手指上的厚茧,很奇怪纤细和有力这两种不同的观感怎么会出现在一只手上。 温景珩靠在靠背上, 宠溺地看着沈昭华把玩他的手。 沈昭华突然生出了一个很奇怪的想法:“温景珩,不管当初救你的人是谁,你都会爱上她吗?” 温景珩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你这个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东西啊?” 他没有正面回答她,她也不想再追问,心中却感觉被堵上了一团棉絮,麻麻木木的让她感觉有些闷。 她径自懊悔起来,她都在想些什么?情情爱爱的,如此不合时宜。 想到这,她突然正色道:“我有一个法子能快速复仇, 如今你大概也能猜到了吧?” 温景珩垂眸看着她:“若我猜得没错, 那么此计能否顺利的关键在于萧承渊的态度。” 沈昭华笃定道:“你放心,对他我最有把握。” 温景珩心中升起一丝不快:“你就那么确定他能纵容你到如此地步?” 沈昭华看他的样子安抚地在他唇畔亲了亲:“自然不是纵容我,而是需要你帮忙。” 温景珩不解地问:“何意?” 沈昭华只笑了笑, 并未作答:“以后你就知道了, 当务之急,是要确定我们在何处起兵, 如何才能快速暗中招揽兵马而不被发觉。” 温景珩看着她眼中闪烁的锐利光芒, 心中的那点不快被她那个安抚的吻和此刻的神情驱散,也正色起来。 他执起她的手, 放在掌心,用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 沉吟道:“招揽兵马而不被发觉…此事说难极难,说易也易。” “哦?有何易处?”沈昭华支起身子,好奇地望向他。 温景珩唇角勾起一抹运筹帷幄的浅笑:“玉门盟以商行之名遍布各州道, 尤其多在漕运码头、交通要冲之地设舵。这些地方,往往也是流民、灾民、失地百姓最为聚集之处。” 沈昭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眸一亮:“你的意思是…以工代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我的晏晏果然一点就通。”温景珩赞赏抬手轻点她的鼻尖,继续道,“我们可以玉门盟的名义,在各处开设粥棚、工坊,以赈济灾荒、招募伙计为名,吸纳青壮。同时要求所有家丁伙计每日暗中操练,就算被发现,也可以说是乱世中商队自保,以便更好地搬运货物、押送镖银,或是防范水匪路霸。长此以往,便可悄无声息地练出一支支分散各地、却令行禁止的队伍。” 沈昭华听得心潮澎湃,接着他的话往下说:“而盐铁之利,正好为此提供源源不断的银钱!并且……”她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大胆的光芒,“我们还可以利用盐铁转运的便利,暗中采购铁矿、煤炭,在玉门盟控制的偏僻矿场、工坊内,秘密铸造兵器甲胄!” “正是如此。”温景珩目光灼灼,与她对视,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野心,“各地分舵便是我们的屯兵点,盐铁之利便是我们的军饷库,漕运通道便是我们的物资输送线。朝廷只当是商贾牟利,流民只求一顿饱饭,谁能想到这每日的炊烟与号子声,是在为倾覆这天下做准备?” 然而,他话锋一转,眉头微蹙:“但此计仍有两大难关。其一,如此大规模的人员、物资调动,时日一长,难保不引起地方官府乃至朝廷的注意,需要极强的打点与遮掩功夫。” “这便需要玉门盟多年来织就的那张庞大的关系网了。”沈昭华接口道,“金银开道,恩威并施,总有办法让该闭嘴的人闭嘴,该看不见的人变成瞎子。” “其二,”温景珩看着她,语气变得凝重,“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正如我方才所言,萧承渊的态度。他执掌靖朝最庞大、最精锐也最身经百战的一支军队,总督天下兵马粮草,对各处兵力调动最为敏感。一旦我们的动作稍大,最先可能察觉的,就是他。若他届时反扑,那么我们这些刚刚组建的散兵游勇将溃不成军。……” 沈昭华脸上却不见担忧,反而露出尽在掌握的微笑:“这你放心,山人自有妙计。可玉门盟各分舵极为分散,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汇聚京都?” 温景衡的脸上难得露出几分认真思索的模样:“此事确实需要好好商榷。” “倒也不急,”沈昭华见他一时也没有头绪,安抚道,“如今最重要的就是先操练出一支足以成事的军队来。你我分头行事,你即刻传令玉门盟各分舵,以最快速度筹备粥厂工坊,制定操练章程。我则利用盐引,尽快打通东南盐铁运输的关节,并为后续所需,筹备军需。” 她说着,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烽火连天的未来。 温景珩凝视着她,此刻的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呵护的“晏晏”,而是与他并肩谋划天下的盟友,是即将搅动风云的执棋者。 他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欣赏,有期待,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他伸出手,与她十指紧扣。 “好。”他沉声应道,如同立下誓言,“这盘棋,你我一同下。无论成败,生死与共。” 温景珩指尖把玩着她一缕青丝,眼中锐利的光芒与她交相辉映。“汇聚京都,并非要千军万马同时兵临城下。”他声音低沉中带着算无遗策的从容,“那太过招摇,无异于自曝其短。” 第68章 沈昭华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玉门盟每年春秋两季,都会以‘漕运总会’、‘商会联谊’之名,召集各州道大掌柜赴京述职、商议定价。这是多年惯例,无人会起疑。”温景珩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届时,只需将各地操练出的精锐,混入各分舵的商队护卫、账房伙计乃至脚夫之中,便可借着这股东风,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京畿之地,化整为零,散入我们在京城内外早已布置好的据点。” “妙极!”沈昭华忍不住赞道,“以商掩兵,浑水摸鱼!待到需要之时,一声令下,这些散落的星火便可瞬间聚成燎原之势!” “正是此理。”温景珩颔首,但随即神色又染上一丝凝重,“然而,此计若要万无一失,还差最关键的一环——京城九门的守卫调度,以及起事之时,城内巡防营、禁军的动向……” 沈昭华脸上的兴奋稍稍收敛:“所以,我还需要想办法接近殿前司的人。” 她轻轻推开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灯火辉煌的街巷,昏黄的光晕将她周身镀上一层金边,也勾勒出她纤细却决绝的背影。 “温景珩,”她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即刻向各分舵传达指令吧,粥厂、工坊、操练……我要在最短时间内,看到成效。” “好。”温景珩亦起身,没有丝毫犹豫。他走到她身后,环住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发顶,“信使今夜就会出发。我会亲自拟定操练的章程和筛选的标准。” “至于我,”沈昭华微微侧头,睫毛在她精致的侧脸上投下长长的阴影,“明日我便启程,亲赴江淮。盐引刚到手,诸多关节需亲自打通,才能确保万无一失。我想买下几处矿场,以行铸造兵器之便,选址建造工坊之事,也必须我亲自去办。” 风险不言而喻。她将以盐商身份深入地方,周旋于各地官吏和错综复杂的势力之间,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温景珩手臂收紧,沉默了片刻。他知道这是最快最稳妥的方式,但担忧仍如毒蛇般噬咬他的心。最终,他只沉声道:“多带些人手。我让影十七跟着你,他擅长隐匿和刺杀,能护你周全。” “嗯。”沈昭华轻轻应了一声,抬手覆上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算是接受了他的安排。 两人不再说话,静静相拥,看着窗外靖朝最后一抹繁华。 巨大的阴谋如同无声的潮水,随着夜幕的降临而悄然蔓延。他掌控的玉门盟将吸纳流民,锤炼筋骨;而她则将利用盐铁的便利,为他们即将出生的军队注入军需和血液。 他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织网,一个铸剑。 沈昭华伸手推开了面前的窗户,一阵风吹来,吹熄了他们身侧的烛火,只有彼此坚定的心跳声在黑暗中清晰可闻。 “温景珩。”许久,沈昭华忽然低声唤道。 “嗯?” “不管当初救你的是谁,”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最终能陪你走到最后的,只会是我。” 温景珩心中猛地一震,将她搂得更紧:“不会有旁人,晏晏,我很庆幸那个人是你。” 夜色浓稠,风暴正在无人知晓处积蓄着力量,一盘倾覆天下的棋局,就在这静谧的室内,悄然拉开了序幕…… 第60章 夜色深浓, 玉门盟总舵的密室内却灯火通明。 温景珩面前摆着一摞厚厚的账本与名册。他指尖掠过一个个分舵的名称、掌柜、以及预估可吸纳流民的数量,眼神冷静如冰潭之水。 “传令。”他声音不高,却带着绝对的权威, 回荡在密室中。阴影里,数道如同鬼魅的身影无声跪伏听令。 “江东道,鄞州分舵。令:开设三等粥棚两处,一等招募身强体健者,日供三餐,需参与库房搬运巡夜;二等招募妇孺,从事缝补浆洗,日供两餐;三等施舍稀粥,老弱皆可。所有一等招募者, 每日卯时、酉时集中操练。 “淮左道, 扬州分舵。令:漕运码头增设‘力工营’,待遇从优。每日收工后,以‘强身防身, 免受欺压’为由, 延请教头教授棍棒之术。 “浙西道……” 一道道指令发出,看似是寻常商号扩张人手、加强自保的举措, 甚至看起来带着些许善人的慈悲, 却丝丝入扣地将军事训练伪装其中。 他特意强调:“所有操练,必须与日常劳作紧密结合, 即便有官府之人偶然窥见,也需觉得合情合理。若有窥探过甚者……”温景珩眸中寒光一闪, “名单报上来,着人安排‘水匪’或‘意外’。” 信使领命,如同水流融入江海, 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里。 温景珩独自留在密室,指尖敲击着桌面,推演着可能出现的漏洞。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数万人的聚集操练,所需的粮饷、衣物、药品,乃至安抚地方官员的“孝敬”,都将是一个天文数字。他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黑夜,看到那个正为他这盘棋筹措最关键所需的女子。 与此同时,一队并不起眼的商船正航行于京杭运河之上。沈昭华一袭男装,作寻常商人打扮,立于船头,看似欣赏两岸风光,实则将漕运、关卡、兵力巡逻的间隔尽收眼底。 抵达江淮重镇,她并未大张旗鼓,而是持着盐引,低调拜访了几处关键衙门的掌权人。 她的说辞滴水不漏:“在下初涉此道,望各位大人行个方便,日后定有厚报。” 金银古玩悄然送出,换来的是几份盖着官印的文书,以及几条看似普通、却至关重要的漕运线路的优先调度权。 但她真正的野心在矿场、在铸铁。 “夫人,这是浙西山里一处废弃铁矿的地契,价格极低,只因地处偏僻,无人问津。”张总管将一份文书呈上。 “就是这里。” 因着张总管较为得力,因此她依旧将此事交给他办。她从未想过瞒着萧承渊,相反,此事让他知情反而更加安全。他在朝堂的眼线比他们要多得多,他既已帮她拿到盐铁引,就是跟她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由不得他不帮她。 沈昭华指尖点在地图上的那个点,“买下来,另外在此处铸造秘密工事,以铸兵器。” 张总管叹息道:“夫人,您在少主眼皮子底下做这些事都不背着老奴了,当真是把少主往死里欺负。” 沈昭华冷哼:“我何德何能能欺负得了他?这天底下,只有在他眼皮底下做这些事最安全。” 张总管又长叹一声:“夫人呐,老奴是看着少主长大的,他的心思我最明白,他是对您心中有愧才放任您做这些事。可是您也体谅一下他,他这些年征战沙场,多少次死里逃生,已是不易。您别做得太过,万一出了事,第一个烧着的就是少主啊……” 沈昭华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凌厉:“那你就祈求上苍保佑不要出事。” 张总管却并不畏惧她的眼神,依旧絮絮叨叨:“老奴看得明白,少主他心中把夫人看的很重,他这个人看着冷硬,其实比谁都重感情......” 沈昭华忍不住打断他:“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许再叫我夫人。” 谁知张总管竟颤颤巍巍跪了下去:“老奴是因着少主才跟着您的,否则,就是死老奴也绝不从命。” 沈昭华无奈叹息,这个张总管让她颇为头疼。他既是自己的得力帮手,又是萧承渊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偏偏他办事还极为得力,这些年她的成绩有他一半的功劳。 她摆了摆手,应付道:“行了,你去忙吧。”她早已在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如今她只有耐心等待,等到他们枝繁叶茂的那一天。 数月时间,悄然而过。 全国各地,玉门盟的善名越发响亮,作坊遍地开花,漕运上的船只更加繁忙。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蓬勃的商贸掩盖了地下汹涌的暗流。 风暴在平静的表象下已然成形,只待那一声惊雷,便可撕裂苍穹。是时候推翻这摇摇欲坠的旧天,涤荡所有污秽,建立一个真正能让百姓喘息,能告慰枉死忠魂的新秩序! 一个个巨大的地下工事以惊人的速度被挖掘出来。 精铁源源不断运抵,在秘密匠坊里被锻造成锋利的刀枪铠甲。 所有军需物资,都通过玉门盟那张覆盖大靖朝南北的庞大商业网络,神不知鬼不觉地汇聚于京都的玉门盟总舵。 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下,他们召集的军队迅速脱胎换骨,成为一支纪律严明的精锐之师。 时机在焦灼的等待中悄然成熟。 “温景珩,是时候了。”沈昭华看着计划逐渐成型,心中汹涌澎湃,“你当了这么多年的胡人军师,也该发挥最后的价值了。你去想办法,让胡人集结所有兵力,攻打凉州。” 第69章 “让胡人集结所有兵力,攻打凉州......” 温景珩重复着这句话,赞赏道:“好一招围魏救赵,不,是驱虎吞狼....”他瞬间了然沈昭华之前所谓的妙计为何,“用胡人这把最锋利的刀,去死死咬住萧承渊最精锐的边军。只要凉州战事吃紧,萧承渊乃至整个朝廷的注意力都会被牢牢吸引在西北边陲,京畿防务必然空虚……届时,便是我们直捣黄龙的最佳时机。” 他低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一丝残忍的赞赏:“晏晏,你果然从不让我失望。” 温景珩看着沈昭华志得意满的神情,突然话锋一转:“奇袭京都,确实是一招险棋,若能成功,可收雷霆之效。但凉州距京都太近了。一旦萧承渊察觉后方有变,不惜代价回师驰援,以他麾下玄甲军的精锐和兵力,我们这支尚未经历大战锤炼的新军,恐怕……” “他不会回师!”沈昭华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凉州身后的那道天堑上——雁谷关。 她的目光坚定:“无论如何,他不会让胡人铁蹄踏过雁谷关。他若此时分兵回援京都,凉州防线必然崩溃,胡人便可长驱直入,直扑雁谷关!一旦雁谷关失守,胡人铁骑将再无阻挡,整个宁朝腹地都将化为焦土。这个代价,他萧承渊承受不起,他饱读的圣贤书更不允许他这么做。” 沈昭华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笃定:“所以,他绝不会回头。哪怕京都陷落的消息传来,他也只会更加疯狂地进攻凉州的胡人主力,以求最快速度解决正面之敌,再图回援。而这段时间差,就是我们拿下京都,奠定乾坤的唯一机会。” 温景珩听着沈昭华的分析,眼中的最后一丝疑虑也彻底消散,他抚掌,低沉的笑声在密室内回荡,带着一种棋逢对手的快意。 “妙!绝妙!”他赞道,目光灼灼地看向地图上那道天堑——雁谷关,“不错,萧承渊此人,把家国大义、身后名声看得比性命还重。他宁可与凉州共存亡,也绝不会放任胡人破关南下,践踏中原。这是他的死穴,而你,精准地抓住了它。” 他踱步到沈昭华面前,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晏晏,我有时真想知道,你这颗心里,除了仇恨,究竟还藏着多少惊人的狠厉与算计。” 他的语气里没有恐惧,只有被彻底点燃的征服欲和并肩作战的亢奋。沈昭华的决绝非但没有吓退他,反而让他觉得他们才是天生一对,是注定要一起搅动风云、颠覆乾坤的人。 “好!”他不再有任何犹豫,斩钉截铁道,“就依此计! “等我回去,就即刻说服左贤王发兵凉州,等我。” 沈昭华点了点头,她轻轻牵起温景珩的手,看着他的目光中带着一丝雀跃和一闪而过的心疼:“我等你,等你再次回来,就再也不必回那虎狼之地,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沈昭华心中明白,战事一起,他要脱身便没那么容易了。 温景珩心中泛起暖意,这世间,终于有人牵挂他,他将沈昭华拥入怀中,安抚道:“你放心,有你在,我死不了。” 第61章 凉州城下, 战火连天。 萧承渊亲率宁朝最精锐的部队,与胡人主力展开了惨烈无比的拉锯战。 双方都杀红了眼,尸横遍野, 血流成河。 凉州如同一个巨大的血肉磨盘,牢牢吸住了双方最强大的力量。 然而这焦灼的战况却传不到京都,影响不了身在京都的人,人们依旧麻木地生活着,权贵依旧寻欢作乐,一片歌舞升平。 当京都城墙的轮廓在晨曦中显现时,这座千年古都还沉浸在一片虚假的宁静祥和之中。 守城的士兵慵懒地打着哈欠,宫门前的禁军盔甲鲜明却眼神空洞。 关于凉州前线的惨烈战报被刻意淡化,庙堂之上依旧充斥着歌功颂德和争权夺利的喧嚣。 没有人相信, 战火会烧到天子脚下。 直到沈昭华和温景珩组织的靖难军的先锋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城下, 第一波悍不畏死的死士攀上城头,京都才如梦初醒! 仓促组织的抵抗如同纸糊的一般脆弱。 守城的禁军早已被多年的安逸和腐败掏空了筋骨,面对抱着破釜沉舟信念的靖难军, 一触即溃。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城中蔓延, 达官显贵们惊慌失措,争相逃命, 留下的守军更是士气全无。 战斗几乎呈现一边倒的态势。 靖难军在温景珩的指挥下, 战术灵活而狠辣,精准地撕开一道道薄弱的防线。 沈昭华虽未亲临战阵, 但她提供的详尽城防图和通过内应打开的几处关键城门,为进攻扫清了最大的障碍。 当象征着皇权的朱漆宫门在巨大的撞木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最终轰然洞开时,几名宦官簇拥在小皇帝身边:“陛下,赶紧逃吧, 再不逃就来不及了。” 小皇帝依旧端坐在龙椅上,眼神空洞:“逃?朕还能逃去哪里?这天下之大,离开这张椅子,还有朕的落脚之地吗?” 众人哭嚎:“陛下,天下之大,怎么会没有容身之处啊?” 小皇帝目光扫过众人,又好似透过一张张惶恐的脸看向遥远的宫墙之外:“我无颜面见祖宗,更无颜面见老师,是我太过无能。” 他说完缓步走向一旁的博古架上,抽出摆在上面曾经象征无上权力的尚方宝剑,回身看着惶恐的众人,说道:“尔等逃命去吧。” 众人惶恐劝阻:“陛下不可啊。” 回应众人的,是一腔喷洒而出的热血,溅了身边人满脸。众人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愣在当场,直到大太监江安尖锐又无力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大家快逃吧。” 有人壮着胆子问道:“江总管,您跟我们一起逃吧。” 江安摇了摇头:“我老了,逃不动了,我留下来陪着陛下。” 众人闻言,纠结半晌,终作鸟兽散。 待众人散去,江总管取来了火油把大殿前前后后浇了个遍,随后拿着火折子点燃了一处帘幔,火势冲天而起,很快蔓延开去。 江安将小皇帝抱回龙椅上,微笑着跪坐在他的身边,像无数个他被噩梦惊醒的夜晚一般轻声说道:“陛下别怕,老奴来陪你了。” 沈定邦殚精竭虑一生,舍弃全族性命和名誉维护的大婧王朝,最终倾覆在他的女儿沈昭华手中。这一切,究竟是谁之过错? 小皇帝自刎于殿前,他最终没能完成恩师的嘱托,与老师泉下相遇之时,究竟谁更无颜相见? 积贫积弱的大靖王朝,最终倒在了国库充盈的那一刻。 这一切沈昭华都一无所知,大殿燃起熊熊烈火,犹如天劫,沈昭华看着冲天的火光和浓烟,在精锐护卫的簇拥下,策马缓缓行至宫门前。 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宫门前的汉白玉广场上,血迹斑斑,倒伏着禁军的尸体和散落的兵器。 抵抗已经平息,残余的太监宫女瑟瑟发抖地跪伏在道路两旁。 象征着无上权力的九重宫阙,此刻在她面前敞开了它最脆弱的核心。 温景珩一身染血的银甲,从宫门内大步走出。 他脸上的血迹未干,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血战后的疲惫和一种新生的锐气。 他走到沈昭华马前,向她伸出手。 沈昭华看着他伸出的手,又抬眼望向那洞开的深不见底的宫门。 阳光刺破云层,照在染血的玉阶上,那尽头,是金銮殿。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她轻轻握温景珩的手,翻身下马,踩着黏稠的血液和冰冷的玉石,一步步向那象征着权力巅峰的宫殿走去。 她的步伐很稳,腰背挺得笔直,素色的衣裙在肃杀的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温景珩默默陪在她身侧,如同最忠诚的守护者,也如同见证者。 沈昭华踏上最后一级玉阶,站在空旷而压抑的金銮殿前广场上。 她缓缓转过身,俯瞰着下方血迹未干的宫城。 风吹起她鬓边的发丝,露出她苍白却无比坚毅的侧脸。 “温景珩,”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广场上,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你看,这座城终于被我们踩在脚下了。”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跪伏的身影,扫过那些象征着旧日荣华的雕梁画栋,最终定格在遥远的天际,仿佛看到了刑场上父亲最后的身影。 “荡尽邪祟,拨云见日,”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强自压抑着,“从今以后,我们共创一个清明盛世,一个没有奸佞小人作祟,没有忠臣良将枉死,万千百姓安居乐业的太平盛世。” 第70章 温景珩走到她身侧,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远处宫墙的阴影里,似乎还有零星的抵抗和哭喊。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她身边,与她一同看着这片被他们亲手撕开,等待着被彻底重塑的破碎山河。 阳光刺破云层,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染血的宫砖上,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温景珩拉起她的手:“阿昭,我以这江山为聘,你可愿与我结为夫妻,共掌这天下棋局?” 前路是更深的漩涡,还是崭新的黎明? 无人知晓。 但旧的世界,在这一刻,已然崩塌。 紫宸殿化为一片废墟,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举,他们没有举行隆重的登基大典,草草举行了一些仪式,因为大殿在修缮,他们暂时在紫宸殿议事。 新朝的晨光穿透紫宸殿高阔的窗棂,落在冰冷沉重的龙椅扶手上。 沈昭华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那精雕细琢的蟠龙纹路,触手冰凉,坚硬硌人。 这象征着天下至尊的椅子,坐上去才知,远不如看上去那般安稳。 初生的王朝,筋骨未成,血脉未通,像襁褓里气息微弱的婴孩。 而悬在它头顶最锋利、最沉重的利剑,便是远在凉州,拥兵数十万的萧承渊。 他的玄甲军,是真正在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铁流,兵锋之盛,远非她与温景珩仓促聚拢的靖难军可比。 若他挟雷霆之怒回师,这崭新的宫阙,顷刻间便会化为齑粉。 阶下,温景珩一身明黄龙袍,眉宇间却是连日操劳的疲惫,更深的是忧虑。 他声音低沉,打破殿中令人窒息的寂静,“探子来报,凉州战况日趋明朗,萧承渊的五虎上将折了两个,但这场鏖战,很快就要结束了。萧承渊是一把双刃剑,他的剑锋挥退胡人,就该指向我们了。” 温景珩说完看了沈昭华一眼:“他当初放任你做大,或许会看在你的情面上继续作壁上观。” “情面?”沈昭华唇角勾起一丝极冷的弧度,眼中却无半分笑意,“他萧承渊何曾讲过情面?沈家满门血债,凉州城下弃我如敝屣时,可曾讲过情面?” 她霍然起身,宽大的明黄凤袍袖摆拂过冰冷的龙椅扶手,“我不要他的情面,我要他的臣服!” 她走到巨大的舆图前,凉州的位置被朱砂重重圈出,刺目如血。 她的指尖重重点在上面,传旨:“萧氏阖族,无论亲疏,即刻圈禁西宫。重兵看守,无本后手谕,任何人不得出入。一只鸟,也不许飞出去!” 紫宸殿的气氛凝滞如铁。 温景珩看着她挺直却显孤绝的背影,终是无声叹息,“那你下一步做何打算?” 沈昭华转过身,日光勾勒着她清晰而冷硬的侧脸轮廓,那曾经盛满星光与笑意的眼眸,如今深潭一般,只剩下对权力的掌控与对旧恨的执念。 “我要去凉州。” “我不同意。”温景珩果然拒绝了她这个想法,“晏晏,事到如今,我怎能放任你独自去面对他?” 沈昭华走到温景珩面前,轻轻牵起他的手:“我知道你担心我,也知道你在介意什么。可我与他之间,总该要有个了断,相信我,好吗?” 凉州城内,朔风如刀。 连绵的玄甲军如同蛰伏的黑色巨兽,沉默地散发着铁与血的森寒气息。 帅帐内,炭火噼啪,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冷肃。 萧承渊正凝视着沙盘上犬牙交错的战线,亲兵疾步入内,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将军,营外……凤驾亲临……” 第62章 亲兵欲言又止, 萧承渊执旗的手在空中凝滞了一瞬。 萧承渊缓缓直起身,深不见底的眸子望向帐外呼啸的风沙,嘴角慢慢绷紧, 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 她来了。 以新朝皇后的身份,以胜利者的姿态。 他挥退亲兵,独自在帐中静立片刻,才沉声道:“请。” 帐帘掀开,裹挟着塞外寒气的风猛地灌入。 沈昭华一身素锦宫装,外罩玄狐大氅,在数名甲胄鲜明的靖难军将领护卫下,步入这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 她的目光,越过摇曳的灯火, 落在萧承渊身上。 他依旧挺拔如松, 玄甲冷硬,眉宇间是十年沙场磨砺出的深沉与锐利,只是那双看向她的眼睛, 复杂得如同翻涌的墨海, 有审视、有讥诮、更深埋着难以言喻的疲惫与一丝痛楚。 “皇后娘娘纡尊降贵,亲临我这叛将营中, 不知有何指教?”萧承渊的声音平静无波, 听不出情绪,却字字如寒冰。 沈昭华挥退左右护卫, 帐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仿佛凝固。 她向前一步, 直视着他,开门见山,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萧承渊, 新朝初立,百废待兴,本后不欲再起刀兵,涂炭生灵。 只要你肯归顺,放下兵戈,承认新朝,你依旧是你的司马大将军,统领北境兵马,颍州、雍州,尽归你节制。本后金口玉言,绝不食言。” 萧承渊低低地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帅帐里显得格外刺耳,充满了嘲讽:“归顺?承认?沈昭华,你如今倒真是有几分帝王心术了。用我打下的疆土,来封赏我?好大的恩典!” 他猛地逼近一步,周身凛冽的杀气几乎凝成实质,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她,“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接受这嗟来之食?就凭你们坐上了那张龙椅?你若坐得安稳,今日怎会前来?” 沈昭华毫不退缩,仰头迎视着他眼中翻腾的怒火,声音陡然转寒,不卑不亢:“凭你萧氏满门三百余口的性命!” 她看着他眼中迅速积聚的风暴,那风暴中翻涌着暴怒,还有一丝被至亲安危攥住心脏的痛楚,心中竟掠过一丝冰冷的快意,却又有更深的疲惫涌上。 “沈昭华!” 萧承渊几乎是低吼出声,额角青筋暴起,他猛地抬手,那动作快如闪电,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掐住她的脖子。 力道之大如同拎一只小鸡一般将她举至半空,让她瞬间不能呼吸,喉咙亦吐不出半个字。 她不停地捶打着他的手,却起不到丝毫作用,眼角憋出了一滴泪。 就在她以为要丧命于此的时候,他却陡然松了手。 她摔倒在地,手捂着脖子不停地咳嗽。 他蹲下身看着她狼狈地大口喘着粗气,冰冷低沉的声音中蕴含着巨大的危险:“沈昭华,谁给你的胆子敢来威胁我?” “是我萧氏一族那三百多口人命吗?”他抬起她的下巴逼她仰视着他,“难道你来之前没人告诉过你,你圈禁的三百多号人里没有一个是我的骨肉血亲?” “既然知道你还敢来?”他看着她眼中并未流露出任何震惊之色,放开她缓缓站起身,眼中是掌控一切的桀骜:“沈昭华,既然容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成事,我就不可能不做防范。我说过,你在我手里翻不出什么浪花。” 她踉跄着站起身,声音喑哑破碎:“我来看看,堂堂司马大将军,是如何利用我这一介女流的。你想要江山可以自己去取,你不是早就拥有了倾覆这山河的力量了吗?你害怕留下乱臣贼子的千古骂名,就美其名曰给我产业,让我东山再起,然后你再一脚把我碾在尘埃里永世不得翻身,是不是?” 她看着眼前将她玩弄于股掌的男人,一股难以名状的委屈真真切切地涌上心头,让她情不自禁地噘起嘴,眼泪汹涌而出。 她冲上去用力地捶打着眼前的男人,发泄着心中的委屈:“萧承渊,你卑鄙!你无耻!” 她细密的拳头如同雨点般砸向他的胸口,恍惚间他沉寂已久的心脏似乎又活了过来,一下一下在心口跳动。 他擒住她的手腕,低头深深看进她带泪的眼眸,一字一句缓缓开口:“阿昭,我可以放弃这唾手可得的江山,只要你答应留下来。” 空气瞬间凝滞。 沈昭华的脸色骤然一变,一抹深入骨髓的厌恶瞬间掠过她带泪的眼眸。 一闪即逝,旋即被她强行压下,却已被萧承渊捕捉得清清楚楚。 那赤裸裸的厌弃,犹如一把利刃,将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刚刚复苏的心,彻底捅了个对穿! 尖锐的痛楚瞬间炸开,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点微光也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 他颓然地放开她,背过身去,声音再无波澜:“沈昭华,外面我的兵马已经枕戈待旦,我现在给你选择,你是先回去陪你的小皇帝一起等死,还是跟我一同上路,让我送你最后一程?” “我哪里也不去”,沈昭华的声音如同千年寒冰般冒着冷气:“将军要出征,就先踏过我的尸骨,拿我的头颅祭旗!” 第71章 萧承渊转过身,死死盯着她,目光像是要穿透她的皮囊,看清里面那颗早已冷硬如铁的心。 她的脸庞在帐内昏黄的光线下,褪去了伪装的威严,显出一种久违的,带着疲惫的明媚。 就是这一丝残存的属于过去沈昭华的痕迹,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他心底某个早已尘封腐烂的角落。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那暴怒的杀气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只余下深重的疲惫和一种宿命般的无力感,沉沉地压在肩头。 他颓然地后退一步,高大的身影竟显得有些佝偻。 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从他胸腔深处逸出,在寂静的帅帐中回荡。 “沈昭华……”他低声唤她,声音沙哑低沉,“你真是我萧承渊命中……最大的劫数。” 他抬起眼,目光穿过她,似乎投向遥远的、早已湮灭的过往:“你知道遇到你之前,我最想做什么吗?” 那个灯火辉煌下,月白风清的少年身影倏然闪过脑海,快得抓不住。 她抿紧唇,强行压下那不合时宜的悸动,眼神重新变得冷硬:“陈年旧事,提之无益。” “罢了……”他低哑地吐出两个字,声音空洞,仿佛抽走了所有生机。 他不再看她,对着外面沉声吩咐:“去,把阿念带来。” 阿念? 沈昭华的心猛地一沉。 帐帘再次掀开,一名亲兵小心翼翼地牵着一个约莫三四岁的男童走了进来。 那孩子穿着一身略显粗糙的棉袍,小脸被塞外的风吹得有些皴红,头发软软地贴在额前。 他睁着一双清澈懵懂的大眼睛,带着孩童特有的怯生与好奇,不安地打量着帐内陌生的一切,小小的手紧紧抓着亲兵的衣角。 在看到那孩子面容的刹那,沈昭华如同被九天惊雷劈中,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她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那张小脸,那眉眼轮廓,活脱脱就是萧承渊的翻版。 然而那抿着的小嘴,那看人时微微偏头的模样,分明又刻着她沈昭华的影子。 是她从未谋面以为此生再也无缘得见的孩子。 “阿念……”她呢喃的叫出这个名字,所有的冷静算计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像一头被射穿了心脏的母兽,踉跄着就要扑过去,只想将那个小小的、温软的身体狠狠揉进怀里,弥补那缺失了太久的骨血相连。 “站住!”萧承渊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链,瞬间锁住了她的脚步。 阿念仰起小脸,困惑地看了看父亲异常冷峻的侧脸,又怯怯地望了望几步外那个泪流满面、情绪激动得让他有些害怕的美丽女人。 萧承渊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沉重得仿佛吸入了塞外所有的寒风,“念儿,过来,随我拜见皇后娘娘。” 他按着儿子小小的肩膀,对着这位新朝的皇后,他曾经的妻子,缓缓地屈膝跪下。 膝盖触及冰冷坚硬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挺直的腰背在这一刻弯折下来,低下了那颗曾在万军之中也未曾低下的高傲头颅。 “微臣,萧承渊,”他的声音低沉、平稳、清晰地回荡在帅帐中,带着尘埃落定般的沉重,也带着一种彻底斩断过往的决绝,“携小儿萧念昭拜见皇后娘娘!”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昭华如遭雷击,僵立在原地。 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 她看着跪伏在地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看着儿子那懵懂叩拜的姿态,巨大的悲恸如同滔天巨浪将她彻底淹没。 她知道,萧承渊降了。 他跪下的这一刻,那个雪夜灯下救人的月白少年,那个她曾倾心仰望的惊鸿身影,那个与她纠缠半生、爱恨交织的萧承渊便彻底死去了。 帐外的寒风,呜咽着卷过辕门,如同送葬的哀歌。 帐内,唯余死寂,和沈昭华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萧承渊,永远都能捏住她的命脉,并狠狠地掐上一把,让她痛不欲生。哪怕在最后一刻,他依旧在算计她,让她束手无策。 他没有理会她的悲痛,缓缓站起身,躬身轻抚儿子的脑袋:“念儿乖,出去玩吧。” 亲兵俯身抱起萧念昭缓缓走出帐门,完全无视此刻已经泪流满面的沈昭华。 当孩子消失在她的视线,她疯了一般冲到萧承渊面前,轻轻牵起他的手,泪眼婆娑地祈求道:“萧承渊,求求你,让我和念儿单独待一会。就一会,好不好?” 萧承渊低头看她,声音麻木而冰冷:“沈昭华,你还记得你是个母亲吗?” 她顾不得他话语中的讥讽,更不想再惹恼他,只一味地点着头:“承渊,求求你,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哪怕是让她留下来。 不!在看到孩子的那一刻,她是心甘情愿想要留下来。 萧承渊没有说话,只低头看着她,看着她的婆娑泪眼,看着她苦苦哀求。 他曾亲手将她碾如尘埃,如今又一手将她捧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 看着他们苦苦痴缠的半生,他突然觉得疲惫至极。 到此为止吧,他缓缓挣脱她的手,冷冷地道:“让温景珩把霜儿的解药送过来。” 第63章 沈昭华的眼泪僵在眼中, 她隔着迷蒙的泪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她怎么也没想到他此时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时间瞬间被拉回到她被遗弃的那一天。 那天的风沙、刀柄架在脖子上的屈辱、萧承渊遗弃她时的果决、柳如霜躲在他身后得意的神色都历历在目。 她擦掉眼角的泪痕,站直身体缓缓向门外走去,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萧将军, 如今再也不会有人用粮草牵制你,我要你驱除鞑虏,收复失地,你可做得到?” 他望着她单薄而又坚挺的背影,深深跪了下去:“微臣遵旨!” 新朝初定,百废待兴。 沈昭华与温景珩励精图治,整肃吏治,安抚民生。 王朝的根基在血与火的洗礼后,竟显露出几分前所未有的清明气象。 随着朝局日渐稳定, 当年沈家满门抄斩、镇国公府血案的彻查, 终于被提上了日程。 这是温景珩心中从未愈合的伤疤,亦是沈昭华为父亲洗刷污名、告慰亡魂的执念。 温景珩亲掌,重启尘封的卷宗。 调查的过程艰难而漫长, 牵扯甚广。 然而, 当一层层迷雾被拨开,指向的真相却如同一柄利刃, 狠狠刺穿了沈昭华和温景珩的心脏。 所有的线索, 最终汇聚成一个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却又铁证如山的结论:当年构陷镇国公府通敌叛国,主导了那场血腥清洗的幕后黑手, 并非他人,正是她的父亲——沈定邦! 甚至她沈家后来被萧承渊反手倾覆的所谓“罪证”, 其中关键部分,亦是沈定邦当年为排除异己、巩固权势而埋下的祸根! 克扣军粮、中饱私囊、结党营私、构陷忠良……桩桩件件,卷宗里记录得冰冷而详尽。 沈定邦为了权势, 早已化身成他最痛恨的那种奸佞,甚至不惜与胡人暗中勾连,以军情换取政治筹码,最终引火烧身。 温景珩看着案头堆积如山的铁证,脸色苍白如纸,手指捏得骨节发白。 他看向坐在对面,同样面无人色的沈昭华,眼中翻涌着滔天的恨意,还有一丝深不见底的悲凉。 他追寻半生,誓要血洗的仇人,竟是他挚爱之人的生父! “晏晏……”温景珩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被命运彻底嘲弄后的疲惫,“你……可还有什么话说?” 沈昭华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已凝固。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些她曾以为父亲是被冤枉的坚定信念,那些支撑她走到今天的复仇怒火,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化作齑粉。 巨大的羞愧、绝望和无地自容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想起父亲刑场上最后望向她的眼神,那里面深藏的,除了对女儿的担忧,是否还有……无法言说的罪孽与解脱? 她猛地站起身,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锦凳。 她不敢看温景珩的眼睛,那里面有她无法承受的痛苦和质问。 她更无颜面对因她父亲而枉死的温家满门。 “我……”她声音破碎,带着浓重的哽咽,“无话可说。” 竟是如此吗?造成温景珩一生悲剧的,竟是自己的父亲,而她怨恨了那么久的萧承渊,竟真的是为民除害吗? 为什么? 第72章 她转身,几乎是逃离了那座堆满父亲罪证的宫殿。 从此,沈昭华深居中宫,以“静心礼佛,为天下祈福”为由,不再过问任何朝政。 她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像一只受伤的刺猬,将头埋进腹中,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目光,尤其是温景珩的。 那道无形的裂痕,比任何刀剑造成的伤口都更深,更痛。 温景珩亦不知该如何面对她,面对这段被血淋淋真相彻底玷污的感情。 他理解她的痛苦与逃避,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是数百条温氏亲族的性命,这血仇,太重了。 帝后之间,陷入了一种冰冷而默契的沉默。 偌大的皇宫,成了两个最亲密又最疏远之人的牢笼。 时光在沉默中悄然流逝,一晃,便是十二年。 十二年的光阴,足以让一个王朝彻底稳固,也足以让一个意气风发的帝王眼角刻上细纹。 中宫的庭院深深,古树参天,更显寂寥。 沈昭华习惯了青灯古佛的寂静,习惯了隔着重重宫阙听闻前朝的喧嚣与温景珩励精图治的种种举措。 这日黄昏,暮色如金,给沉寂的中宫镀上一层柔和却更显萧索的光晕。 沈昭华独自坐在窗前的软榻上,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支早已被岁月磨砺得光滑温润的木簪,这是温景珩当年所赠。 亦是她藏在心底,唯一还带着温度的记忆。 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沈昭华以为是送晚膳的宫人,并未回头,只淡淡道:“放下吧。” 然而,脚步声却沉稳地、一步步向她走近,带着一种久违的、令她心弦莫名震颤的气息。 她握着木簪的手下意识地收紧,缓缓转过身。 逆着门口涌入的暮光,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站在那里。 玄色的帝王常服,金线绣着的蟠龙在余晖下隐隐流动。 正是十二年未曾踏入此地的温景珩。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沈昭华怔怔地望着他。 他比记忆中更加沉稳,眉宇间帝王的威仪深重,眼神深邃如古井,早已褪去了青年时的炽热与不羁,只余下岁月沉淀的沧桑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而温景珩的目光,也牢牢锁在沈昭华身上。 她依旧很美,岁月并未夺走她的风骨,只是眉眼间笼罩着化不开的轻愁,素净的衣裙更衬得她身形单薄。 没有预想中的激动质问,也没有冰冷的客套。 一种沉寂了十二年、却从未真正断绝的暗流,在两人目光交汇的瞬间汹涌澎湃。 空气仿佛变得粘稠,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过往无数的爱恨纠葛。 那些刻意遗忘的温暖片段,漠北的风沙归途、玉门盟内的生死相依、金銮殿前携手俯瞰的瞬间,与冰冷的真相、漫长的分离交织碰撞,在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最终还是温景珩先开了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今年的春闱,结束了。” 沈昭华的心轻轻一跳,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科举。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温景珩的目光变得复杂,他走近几步,停在离她不远不近的距离,仿佛在斟酌词句,“金榜之上,二甲第七名……”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那个名字,“叫萧念昭。” 沈昭华手中的木簪「啪」地一声掉落在软榻上。 她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煞白,眼中充满了震惊与担忧,“阿念?!” 她了解萧承渊,若不是别无选择,他绝不会把阿念送入朝堂,送到她的面前。 眼前突然浮现出一身戎装、贵气逼人的身影,萧承渊,他还好吗? 她对他的恨早在真相大白时就已溃散,但他想必已经恨极了她。 温景珩看着她瞬间失态的样子,眼神微暗。 “萧承渊递了折子,说念昭志在科举,他尊重儿子的选择。” 温景珩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短短十二年,新朝的兵权在温景珩的掌控下早已今非昔比,萧承渊的玄甲军虽强,但面对整个王朝的力量,他已无法像当年那样拥有绝对的威慑力去抗衡。 阿念入仕,或许正意味着萧承渊这柄双刃剑的护持之力,在皇权面前已现颓势。 沈昭华的心瞬间沉入谷底,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她不顾一切地冲到温景珩面前,主动拉住了他的衣袖,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哀求和颤抖:“温景珩,放过阿念!求求你!他如今既已入仕,便不会再对你有任何威胁。看在他……看在他也是我的骨肉份上,不要难为他。” 她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十二年的沉寂与逃避,在这一刻被一个母亲最本能的恐惧彻底击碎。 温景珩低头,看着她紧紧抓着自己衣袖的、因用力而不住颤抖的手,看着她布满泪痕、带着岁月痕迹却依旧让他心头发紧的脸庞。 十二年的隔阂,十二年的怨与痛,在看到她泪水滑落的瞬间,竟奇异地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心绪取代。 那是怜惜,是无奈,是对漫长蹉跎的痛悔,更是从未熄灭的、被压抑至深的爱意。 他抬起手,不是拂开她,而是用带着薄茧的温暖而有力的手掌,轻轻覆在了她抓着自己衣袖的手上。 这个久违的带着体温的触碰,让沈昭华浑身一颤,抬起泪眼,茫然地看向他。 温景珩深深地凝视着她,眼神中的坚冰在暮色中悄然融化,流露出一种沈昭华久违的、属于温景珩而非皇帝的复杂情愫。 他叹息一声,那叹息悠长而沉重,仿佛卸下了万钧重担。 “晏晏,”他唤着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释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十二年了……我们蹉跎得够久了。” 他微微用力,将她冰凉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掌心,温暖源源不断地传递过去。 “放下吧。”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放下沈定邦的罪孽,放下镇国公府的仇恨,放下我们之间所有的恩怨纠葛。”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细细的纹路上,带着深深的怜惜和一种迟来的顿悟。 “萧念昭是朝廷的新科进士,自有他的前程。我温景珩,还不至于容不下一个凭真才实学入仕的少年。”他顿了顿,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紧,将她拉得更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温景珩的目光变得深邃而灼热,里面翻涌着压抑了十二年的渴望与孤寂。 他俯视着她惊惶未定、犹带泪痕的脸,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的说道: “阿昭,给我也生个孩子吧。我被仇恨磋磨太久了,余生,我只想要儿孙满堂,承欢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