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嫁给前夫他弟》 第1章 [穿越重生] 《重生后嫁给前夫他弟》作者:陈瑰墨守【完结】 本书简介: 【又名《锁东风》,双c,双重生,男主有前世记忆。求收藏求作收】 前世,裴昭樱身为大梁长公主,被推上权力漩涡的中心,遇刺重伤残疾,最终被迫下嫁那位最野心勃勃的重臣。 婚后,她受尽磋磨,肖与澄捏着新妇的下巴,不屑冷峻:“你一个废人,若非赐婚,也配进我肖家的门?你怎么替我开枝散叶、繁育子嗣?” 丈夫的苛待,使得裴昭樱如履薄冰地活,门前冷落,缺衣少穿,肖与澄流连烟花之地左拥右抱,她都忍了。 可是,她还是不明不白地受万箭穿心,死在了洛水河畔。 重活一世,凭着直觉,裴昭樱没有重蹈覆辙,另嫁了前夫表面清冷淡泊的弟弟。 新相公意外得体贴入微,虽不善言辞,但会为她寻遍良医、以身试药,治疗她不能站立的双腿;裴昭樱不慎被困火场,新相公奋不顾身,几乎是以命换命地冲进去将她带了出来。琴瑟和鸣,安稳静好。 不过,这样十全十美的新相公,也会在裴昭樱不得不因公务与前夫碰头后,失神地将她困于红罗帐中,索取无度,在她耳边低语: “兄长能如我一般让殿下快乐么?” 裴昭樱被他渴求得眼尾发红,泛了泪花,这才发觉对新相公的了解还太少。 前尘涌入,看到裴昭樱与弟弟的琴瑟和鸣,前夫后悔了,想争取重新开始的机会,只得到了裴昭樱嫌恶的拒绝。 ———— 肖泊生性凉薄,世人皆道他是断案如神的玉面判官,却不知他内里早已腐朽成灰。 直到遇见那位孤立无援的长公主。 她喜欢听他弹《长河吟》,会在雪夜为他温一壶酒,明明身处绝境却还想着护住身边人。 可惜前世他来得太迟。 这一世,肖泊不动声色,蓄谋已久地靠近威仪万千的长公主,在取得她的信任后,鸠占鹊巢,争抢到了本该属于兄长的驸马之位。从此,他呕心沥血,使得心尖上的人在这段婚姻中备受呵护,自在无忧。 只是,当裴昭樱发现了他的算计筹谋后,肖泊彻底慌了神,用尽手段留住她,孤绝出尘的人因两世深情而卑微疯狂: “阿樱,这一世,我只是想守护你。” “谁都不能夺走你。”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重生 正剧 治愈 先婚后爱 主角视角裴昭樱肖泊 其它:先婚后爱,甜宠,重生,治愈,公主 一句话简介:双重生后他守护长公主的日常 立意:一次又一次振作 第1章 隔世相逢(微修) 永昌二年,春雨点点,沾衣不湿。 萦绕在大梁长公主府邸上的阴影还未散去。 长公主裴昭樱突然来了兴致,说要去京中最热闹的酒肆邀月楼临水的包房赏景。府中上下管事、仆从,安排车驾护卫,不敢有失。 这是裴昭樱遇刺双腿残疾后,第一次要出府散心。 裴昭樱突逢变故,性情跟着变了遭,寻常跟手底下人交代个事情,不遂了她的心意,动辄砸碎贡品瓷器,打罚下人也是常有的事,府上人人战战兢兢。 雨点在湖面砸下几乎不可见的清漪。 湖边水榭,轮椅上的女子着银绣线黑滚边祥云团样的红锦衣,巴掌大的芙蓉面,若非唇上一点朱红,看不到血色,但无损国色天香与眉目间凝着的威严。 点心干果摆了一桌,裴昭樱喝了一匙莲子甜汤便罢,捏着糕点屑喂鱼玩。 贴身一等侍女绮罗心中默叹人情冷暖,世人拜高踩低。 当初,长公主裴昭樱佐政,能骑高头大马领兵镇压宵小,何等威风。 躯体上的残疾直接将一个健康的人摧毁,小皇帝不知是否真怀了体恤的心意,说是为了叫皇姐安心将养,分走了裴昭樱手上一半的兵,京中多的是墙头草,望着风声,世家高官们递来的关心寥寥。 裴昭樱沉默良久,没说一句话,一点微雨没有影响街市的热闹,邀月楼丝竹之声不绝,她却与欢腾的氛围格格不入。 绮罗不免胆战心惊,想到最近半个月,裴昭樱时常被梦魇所扰,觑着她的脸色小心道: “殿下今日兴致真好,我原还担心,殿下会因梦魇之事烦闷不悦,在外吹了阵子清风,我看殿下气色跟着好了许多。” “可能吧。”裴昭樱摸了摸鼻子,不置可否。 最痛苦的无非是从权力顶端跌落,甚至没有个健全的躯体,想像最初那般斗鸡走狗潇洒都难,裴昭樱以为自己会一直沉溺于痛苦。 直到最近半个月,她时常被一段相似的梦魇折磨。 梦里,她被视为制衡的棋子,孤苦无依,所嫁非人,她的那位权倾朝野的丈夫让她受尽剜心苦楚,最后,她在洛水畔万箭穿心含恨离世…… 裴昭樱打了个冷战,梦境未必能当真,但人须自立,她纵然没有争权夺利之心也要自保。 否则,在这诸侯割据、皇帝年弱的年代,她身披皇族虚名,会是被第一个送出去任人宰割的鱼肉。 再痛再不愿面对,也该为以后打算了。 最要紧的是正事,可她还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个人。 是一个今日才堪堪在朱雀大街上了有一面之缘的男子。 那时,车驾缓行,马儿嗅到了街边药贩摆出来的各色香药气味,不知是哪一味药激得马儿失控,打了个响鼻发狂地撂开四蹄狂奔,车夫直接被甩了下来,商户行人皆被撞了个人仰马翻。 裴昭樱备受颠簸,眼看着要狠狠摔出来了,忽而有人腾身拦住了她滑坠的轮椅,竟然单手轻而易举勒住了缰绳! 骏马不甘地挣扎,甚至前腿腾空,那人沉着往后拉扯缰绳,寸步不让,力气大过惊马,僵持片刻后,脱离了药粉的刺激,马儿恢复了常态。 “没受伤吧?”那人回首温声问。 是如玉一般无瑕好看的一张脸,换了是女子,一定是能让君王祸国倾城的绝色。 裴昭樱愣神一瞬,刚要顺着他的话回应,心头划过警惕,虽腿不能行,手暗自按上了腰间防身的匕首。 “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好厉害的功夫。” 遇刺后,她不得不更小心防备。 此人出现得太巧了,是谁特意给她下的美男计也说不准。 裴昭樱不得不承认,如果真有人针对她下套,那面前这个人,也太符合她的审美标准了。 让她一边警铃大作,一边目光寸寸划过他的眉眼,隐然闻到男子身上清淡疏离的兰草香……裴昭樱不希望,这是个别有用心的歹人。 “路过,恰巧。你没事,我便放心了。” 被冲散的护卫们围了上来请罪,男子泰然处之,扶稳了裴昭樱的轮椅后,径自离去,被人海吞噬。 临走前的话,透着一种他们曾经相识的熟稔。 引得裴昭樱无心赏景,眼前时不时浮现男子的面容,她又不肯让手下去打听寻人,生怕前方挖好了个陷阱等着她跳。 无论那人是何目的,至少牵动她的心绪了。 裴昭樱不服输地冷笑。 绮罗大着胆子和裴昭樱说话解闷,说京中有桩案子闹得沸沸扬扬: “有位豫州女子,新死了一个丈夫,却又被族中长辈逼着再嫁了一个,不愿意和后头的那个做寻常夫妻,那后来的汉子哪愿意天天忍着?汉子对女子并不好,还想强迫女子从了他,有一日,女子把那人灌醉了,手起刀落趁夜色就砍杀了他。” 裴昭樱叹:“这倒是个有胆色的。” 绮罗唏嘘道: “人犯被地方上判斩,须得押往京城复核,人犯母亲跟来了,在大街上闹了几次,说她的女儿是被族老卖给了豪强的,她女儿不从,日日遭受虐打折磨,才……” 裴昭樱听分明了,冷笑道: “既然被虐打折磨后才反杀,无论如何也是不该判斩的,地方官能直接判斩,想来死者不是一般的豪强。” 去打听的侍女来禀报,说是大理寺的人带走了老妪,暂将人看管在大理寺,未加以责难。 绮罗安慰道:“还好死刑须得复核,在皇城会有个明断的。” 裴昭樱苦涩地垂眸。官官相护,在朝堂上为官的又都是男子,沾上了“杀夫”恶名,那些个酒囊饭袋如何能体察一个弱女子的艰难? 说来也巧,裴昭樱这头才与大家说起沸沸扬扬的“杀夫案”,内侍魏公公带着皇帝的口谕这就过来了,为的也是 杀夫案。 “殿下,这桩案子本该由大司空与刑部、大理寺会审的,但大司空与大理寺主审的肖少卿那是一个‘肖’啊,肖家成了陛下的症结,所以陛下递话让您参与主审,指望您来分忧呢。” “为君分忧,是份内的事,公公不必客气。”裴昭樱给左右递了个眼神,示意给魏公公塞些赏赐的财物,客客气气地再把人囫囵地送走了。 第2章 大司空肖与澄,生逢乱世,只出生于小官之家,却屡立军功跃升为大司空,掌天下兵马,是当朝第一权臣,让那些百年世家们恨得紧,也逐渐膨大成了皇帝裴珩的一个心结。 肖与澄既然发达了,自然想法子将家族的人都插上朝堂,大理寺少卿肖泊正是他的族弟。 “杀夫案”看似简单,若人犯口供属实,那么地方豪强逼迫良家女子、鱼肉百姓已成一害。 不少名门世家要员的故乡正在豫州,若判得重了,唯恐助长世家威风,促使地方野心壮大自治自立;判得轻了,又怕不能服众,流言遍布。 刑部尚书便是世家出身,古板迂腐,不考虑迫嫁的情节,主张死刑,甚至几度触怒了裴珩。 裴珩叫裴昭樱参与,就是要她漂漂亮亮地去堵住所有不合他心意的嘴,维护皇家体统。 裴昭樱深吸一口气,再睁眼,从容地安排了府中禁卫统领亲带小队亲兵护送,浩浩荡荡地在大理寺门口就摆开了排场。 刑部尚书没来,派了几个品阶低些的刑部官员,不把权势大不如往日的裴昭樱放在眼里。 裴昭樱面上不恼,扫视了正堂内的一众官员。 只有一素白锦服的男子,礼数不减,俯身垂头行礼,未露正脸,已是气质朗朗。 裴昭樱面色不显,心中讶然翻起了涟漪。 此人,正是于闹市上为她勒住惊马的人…… 出现于此,是缘分,还是巧合? 裴昭樱垂眼看着茶盏里漂浮翻腾的茶叶,不让人观察她的眼色。 虽已到了时辰,按照肖与澄跋扈的性格,必然晚些时候到,以示自身位高权重,裴昭樱懒得为他花功夫。 “既是为了携手断案,不必多礼,孤先瞧一瞧存放在大理寺的原始卷宗。” 还是白衣男子直起腰身,不卑不亢地命人将卷宗呈上,另备了一盏茶水。 裴昭樱瞧着他面生,侍女在她耳边低声提醒:“这位是大理寺少卿肖泊肖大人。” 肖泊…… 她默念了几遍,斟酌思忖。 肖泊没在此跟她攀扯一面之缘的旧情。 好像他们从来没认识过。 正好给裴昭樱省得了麻烦。 案子为重,裴昭樱马上翻阅起了卷宗,聚精会神。这既关系到一个可怜女子往后的命途,也是她重新掌控权柄的第一步。 有年近致仕的官员抚须叹道: “杀人偿命,板上钉钉,陛下太过谨慎了。” 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上人云亦云最是安全,接着有人学舌道: “是啊,杀的还是自己的丈夫,好一个心狠手辣的恶女,罪无可恕!” “翻来覆去,不还是杀了人吗?还要怎么审?” 裴昭樱捏紧了卷宗一角,手指收紧,耳边是那日老妪的哭喊。 官员们的议论纷纷中,只听那肖泊的声音异常清朗: “都说‘杀夫案’,但以我之见,这女子算不得杀夫!她既然是被迫嫁,那与死者就不是夫妻关系,若死者对她多有虐待、殴打甚至伤及她的性命,按照我朝律法,防卫无罪。” 声如金玉碰撞般清脆。 裴昭樱抚了下胸口,不知怎的,忽而出现胀坠般的酸痛,丝丝缕缕顺着心脏游走,像是被此人的声音引出来的。 有人不服道:“荒唐!若按无罪论处,我大梁岂不是人人杀人天下大乱了?” “是啊是啊,肖大人到底是年轻,未免太意气用事了些。”另有官场老油条,和稀泥手到擒来。 肖泊道:“我并非意气用事,是依照大梁朝的律典。既然陛下下令重审,就该将所有情节一一考虑周到。” 朝堂上还有拎得清的年轻官员,裴昭樱略放了心,遣人悄悄去查看女囚情况,以防她未等正式宣判便不明不白丢了性命。 肖泊若不是肖家的人就好了,污浊一片的官场难见一名心系百姓的官员,裴昭樱遗憾得紧,赞叹于他的眼界气度,想要收用走动又有疑虑。 和肖与澄有关的人,她怕有诈。 肖与澄头戴紫金冠,腰系长剑,等众人争了个口干舌燥后才姗姗来迟,占了主位,颐指气使。他倒是深知为官之道,左右圆融,就是不说出个立场来。 裴昭樱听得烦,过了一遍卷宗,留下了意见批条,让人传过去。 刑部侍郎一看,傻了眼:“这……殿下三思,若不杀以平民愤,岂不是叫天下男子都日日心惊胆战提防着自己的枕边人吗?” 肖泊先一步驳斥道: “难道大人的意思是,天下男子,都如本案的死者一般,日日虐待殴打枕边人?” 肖泊记下了在场每一位痛斥人犯胆敢杀夫的官员的脸。 他们不但受了重审的皇命却懒政怠政,还在害怕,害怕哪一天作恶会被视为弱小的女子惩治,所以借机不让女子出头翻身。 正因朝堂上塞满了这些尸位素餐的废物,他母亲那样满腹才华的人才被阻绝了施展了道路,郁郁而终。 一念至此,肖泊心头酸痛难当,有恨有怨,包裹住他的躯体。 肖泊所言正契合了裴昭樱心中所想。 只不过,裴昭樱代表皇家威仪,不便与人大张旗鼓争辩,此人倒合她心意,疏通了她胸口的恶气。 又听肖泊说: “人犯所受死者逼迫、虐打,几次有性命之虞,都是有实证的,只要证明人犯果真是被迫嫁给死者的,那么人犯的‘杀夫’罪责就不成立。” 同为肖氏儿郎,喜欢打马虎眼的肖与澄对族弟却冷了脸,冷哼道: “哼,怎么证明?什么是证明?凭着杀人犯的一张嘴?” 亲卫悄悄地回来同裴昭樱耳语,说女囚身上虽有伤,但上过了一遍药,手头有足量的药物,说是大理寺少卿肖泊所赠,言辞之中颇为感恩戴德。 裴昭樱望了望肖泊的侧脸,正气浩然,她更好奇他的应对了。 肖泊道: “证据,分人证和物证,人犯是被五花大绑捆上的花轿,这一点乡里街坊都可以作人证,本朝被迫结成的婚姻不能作数。” “人证何在?不要说在豫州时有人作证,既然到了京城,就得公堂上重新审一遭。豫州说不准有人会做伪证,到京城可就没人敢了。而且,人犯母亲自然会偏颇她的女儿,不可取信。”肖与澄又下来绊子。 听得裴昭樱怀疑他们二人有仇。 肖泊沉吟了一会儿。 豫州距离京城有一段路,普通百姓又不敢得罪本地豪强,谁愿意为个非亲非故的人冒风险又千里迢迢进京作证呢,他叫差役走公账包揽证人的车马费,尽量在本地找愿意作证的人,只有个卖豆腐的大娘答应动身。 肖泊说:“证人快到京城了,原本调来的三位证人……只有一位要来,但也足够证明。” 肖与澄这回抱怨道: “为了个妇人,可把全京城的大人物都给折腾个遍了!妇道人家,怎么不安分一点。” 裴昭樱听着格外刺耳,给亲卫使了个眼色,亲卫心领神会: “大司空莫非是在指桑骂槐,拿话来刺我家殿下吗?” 肖与澄反而爽朗一笑:“哈哈,我是行伍粗人,说话岂能句句都过脑子,殿下莫怪。” 裴昭樱与他交道打得不少,知道这人素来喜欢打着没心眼的旗号把便宜占尽,老对手了,相看两厌。 大家打了会口头官司,消停了会儿,各自翻开律法册子和类似案例,找出想找出些支撑。 肖泊的座位挨着裴昭樱坐在下首。 裴昭樱微偏了身子,低头轻唤: “肖大人。” 肖泊手腕一抖,很快恢复如常: “殿下请讲。” “孤听闻人犯的母亲在闹市惹出风波,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 肖泊心领神会,轻声道: “是的,我手底下的人并未与她为难,老人年纪大受不得折腾,我劝她安心歇下两日,不是为了监视她,多事之秋,在外头容易被盯上。 ” 厅上闲杂人不少,裴昭樱不便多言,拱手示谢。 肖泊亦回礼,举止有度,和肖与澄挑不出半点相似。 时候差不多了,在此处干耗着无用,裴昭樱冷淡道: “既然大司空要等证人,那就等证人到了再审。孤乏了,你们继续争辩,辩出个能让天下人接受的理来。” 轮椅被推动得很慢,给众人足够的时间恭送。 肖与澄没动弹,何用观察着别的大臣的意思,好当一棵识时务的墙头草。 毕竟,长公主从前再风光,如今也残疾了,手腕有限。 竟然又是那白衣玉树的肖泊,率先躬身: “恭送殿下!” 肖与澄剜了他一眼,跟着作揖,恨他多事,呼啦啦地跟了一群官员直呼“恭送”。 他知道皇帝的用意,便故意作出独大的样子不让裴昭樱有机可乘,可有了人带头,他不能坐实了不敬皇室的粗鄙。 第3章 肖泊恭谨垂首,裴昭樱看不到他宛如墨玉的眼睛,只见到了黑亮的发髻和投在地面上的影子,追随着她的步伐。 她更没有注意到,广袖之下,肖泊的手指带着久别重逢的激动与颤抖。 他们此前并无交集,裴昭樱不识他的脸孔,他心绪却欢喜得,宛如故友。 第2章 宴成佳话 裴昭樱给大理寺递了话,将原始的卷宗誊录了一份送来府上。 字迹风骨如竹,裴昭樱不知,是那大理寺少卿肖泊亲手誊抄的。 卷面清爽,要点明确,远胜过以前那些涂涂改改含糊不清的案卷。 裴昭樱凝眉入神,久不释卷,左右赞道: “殿下真是心善,如此尽心尽力,叫遭遇不公的人都有了指望。” 裴昭樱从案牍中缓缓抬头,受了谬赞,神情怏怏,眼下有不明显的乌青。 不是她有多么的爱民如子,是被梦魇缠上了,在梦中所嫁非人凄惨死去,这才感悟嫁人于天下女子而言都是人生的劫难,推己及人,想为人犯争一些生机。 只是案子还未有进展,裴昭樱便还要分神来主持皇帝大宴群臣世家中青年男女的琼花宴。 京中适龄未婚的世家公子小姐、官员女官,齐聚一堂,皇帝和太后怕大家拘束,稍一露面,便称歇息去了。 青年男女,斗诗作画,春花正好。 裴昭樱不仅双腿肌肉萎缩,胳膊也细弱无力,一个分心,手腕一抖,使得酒液沾湿了衣裙。 于是唤了人随她去偏殿更衣歇息,发了会儿呆。 不只是讨厌别人悄悄打量曾经不可一世的人被轮椅禁锢的眼神。 她更清楚,宫中大张旗鼓地办这场琼花宴,是为了给她择婿。 并且,她已知晓皇帝与太后最中意的人选——刚巧是朝中她最为不耐烦且最臣大欺主的那位。 十年间帝位频繁更迭三次,此前外戚、权臣频繁作乱,肖氏一族先前讨逆有功,成了最大的权臣,封无可封,家主肖与澄更是位登大司空,连皇帝都要敬其三分,肖氏成了皇家首先要笼络的势力。 裴昭樱无奈地想,如今她也要把自己当成礼物来稳着他没有二心了。 她缓缓扣住了衣裙下摆,藏住不甘,恢复了精神叫绮罗再推她出去,否则没个主持大局的人,显不出皇家宴会的排场。 肖与澄大马金刀地坐在一群风雅的青年男女之外,大煞风景,饮酒起来不知细品,一口一大杯陈年佳酿。 他不乏豪情,奈何已从王朝的守护者变成了威胁,戾色渐深。 裴昭樱挤出微末笑意: “今日的果酒并不醉人,选的是上品瓜果酿造,香味馥郁,不知可合大司空胃口?” “没尝出个味道来,光感觉甜滋滋的。” 裴昭樱又绞尽脑汁想了些个话头,衬合此宴风雅意境,结果到了后头,肖与澄愈发不耐烦。 于他们二人不远处的花影后,隐着肖泊的身影。 他极厌倦往来应酬,寻常孤身一人惯了,纵然面上总与人为善神情和煦,却总疏离得让旁人不敢接近。 纵然今日热闹,他草草应付了几句奉承后,连忙躲清静……并且,监视肖与澄。 此刻没有别人留意,肖泊显出与在人前不同的一面,落在肖与澄身上的视线宛如混合了毒蛇的毒液,寡淡狠绝。 肖与澄的话语传来,他不屑又冷淡地勾唇,露出与谦谦公子形象极为不符的阴冷。肖与澄竟然敢对殿下这般无礼,不过有他暗中盯着,定然不会再让悲剧重演。 肖与澄又说,他是一刀一剑拼杀出来的功名,最见不得拿腔拿调的小情态,听了酸腐诗文耳朵都会不舒服。 话不投机,裴昭樱不想在他身边多呆,自己转了转特制的轮椅车毂,思量着再去哪儿避一避,猝不及防对上了肖泊的眼睛。 肖泊空荡荡的眼神刹时间开始包含惊慌和喜怯,在计划之外。 就这样惊鸿一瞥地与裴昭樱对望,竟然足够让肖泊变得不像自己,手指一松,正在把玩的双鱼玉佩坠落之后,四分五裂。 耳边有玉器碎裂之声。 一片玉石碎片还滚到了裴昭樱脚边。 裴昭樱眯起眼睛循声审视。 脱开了公务的场合,裴昭樱才发现,肖泊生得如此好看。 “肖大人。”裴昭樱淡然招呼。 肖泊僵硬地拱手,随后在广袖之下,轻轻掐了手心。 世家贵女们听得动静,也含羞带怯地窃窃私语道: “难怪方才没有瞧见肖郎,原来竟是在花影重叠之处呢!” “你们谁敢与肖大人攀谈?反正我是不敢。” “我也不敢,上次与肖大人说话,他虽然礼数周到为人随和,但总觉得根本接近不了他,我还是光看着吧。” 肖泊身长玉立,纵然肖泊附近坐着的是第一权臣,他的风华也不会被旁人用权势地位夺走,只有他的举止气度会被人记住。 这么一个芝兰玉树的国之英才,为官有良心,皮囊又好看,裴昭樱心情很好地要弯腰替他拣起脚边的一片碎片。 肖泊弯腰伸手阻拦,又告罪: “是臣鲁莽,不甚摔碎了一块玉佩,惊扰殿下,殿下万金之躯,不必如此。” 实则,一看到她,就情绪翻腾,不能自控,裴昭樱今日盛装,明艳不俗,更应合了他记忆中的某处,令他失神。 手指不慎轻点上了她的手指,肖泊忙撤了手,不敢唐突。 裴昭樱并不在意,已经捏起来一块碎片了,一看,是半尾白玉雕的鱼,活灵活现。 “剩下的残片你可找到了?” 肖泊点头,摊开手心,是比较大块的碎片,叫人能看出来原是一块双鱼首尾相衔的玉佩。料子算不上顶尖,雕工可堪妙绝,寓意也佳。 裴昭樱一时心疼,便道: “这玉佩可惜了,孤府上有最好的玉石工匠,可予修补,肖大人可信得过孤?” 肖泊的升迁履历她见过,不是依靠肖家得官,实打实地在外做出了政绩,一步步被调为京官的,是尸位素餐官员里的清流。若想以后为她所用,少不得多走动了。 再者,她发觉,两次照面,肖泊与她说话都是弯着腰,尽量与她的视线齐平。 除了她府上身家性命系在她身上的人,外头已经很久没有人会这般在乎裴昭樱这个残疾失势的长公主了。 微末之处的善意与温情,悄悄地浸润蔓延。 肖泊一怔:“其实,只是一块玉佩而已,不必麻烦殿下,得失由命,一切随缘吧。” 尾调满是怅然。 裴昭樱一梗,不明白区区小事他何必惆怅推辞,坚持道: “无妨,这玉器雕工极好,应该是你常年随身之物,孤看着都不忍心。” 肖泊不再推辞,交了碎块给裴昭樱的贴身侍女,大方行礼: “下官便谢过殿下了。” 照旧隐了眸中的情绪,小心持重。 “孤府上的工匠修复此物应该不在话下,只是这雕工精细,若求尽善尽美,肖大人不嫌弃的话要多等几日了。” 肖泊不自觉展颜:“下官只会感怀殿下的心意。” 他溢出的一丝笑意,竟然比这儿的所有春花都要好看。 裴昭樱微微皱眉感受着心脏处传来的酸涩,心想这位最好不是谁派来的美人计。 肖与澄不屑冷哼。 肖泊父族卑微 ,是入赘了肖家,才有了肖泊这个早早地克死了母亲的儿子。 肖与澄看赘婿一家都不顺眼,肖泊不过虚顶了肖家的姓氏罢了,到底是和他的生父一般卑微。 “弟弟好本事,三言两语哄得长公主开怀了,不知是从哪儿学的功夫。” 肖泊从容处之:“是长公主体恤臣下。”杀机恨意,分毫不显,他隐忍的本事修炼得极好。 未等二人继续剑拔弩张,太后身边近侍的女官孟镜雪含笑而来,跟了一队宫人,手托红绒布覆着的托盘,引得对弈畅谈的众人好奇噤声。 孟镜雪到了距离裴昭樱五步之处,才行礼朗声宣布了太后的旨意。 太后为琼花宴设下了彩头,女子比丹青,男子比射箭,其中的魁首分别能得一斛明珠、名剑“如昼”,特令长公主选拔。 裴昭樱木然领命。 琼花宴来的男子多是只通文墨的世家公子和国子监的学者,少有人去军中历练过,论弓马功夫恐怕无人能胜过肖与澄,分明是有意撮合他们,好从琼花宴开始造势,人为塑造一段鸳鸯佳话。 贵女们不甘示弱,在宫女们的协助布置下,铺纸挥毫。 裴昭樱摘了单只耳环,示意宫人将其悬在空中,定下了比箭的规则,能用削了箭头沾石灰的箭穿过耳环,射中五十步外凉亭处悬着的靶子为胜。 五十步的距离不远。 耳环的圆洞小得只容箭堪堪通过,不容分毫失误,但对久经沙场的肖与澄不算难。 第4章 “大司空,接弓吧。”皇帝与太后的意思,裴昭樱暂且无力违抗,既在代表皇家的场合,便要履行旨意。 “臣今个恰好手腕酸痛,不便引弓,望殿□□谅。”肖与澄端着架子搪塞拒绝。 他当然知道宫里的人打的什么算盘,裴昭樱即便是残了也是只猛虎,不知何时会一口咬断他的喉咙,不到万不得已,他亦不愿娶这般女子。 众青年面面相觑,不敢说话,互相对了眼色——都说大司空权倾朝野,长公主日薄西山,果然是不假的。 裴昭樱差点脱口而出“不知好歹”,笑容僵硬。 春光正好,她在暖阳底下,一阵发冷,管中窥豹,似觉往后的日子步步煎熬。 她苦笑,本就既盼着肖与澄应,又盼着肖与澄不应,被命运支使,总不知该往何处踏足。 她的落寞落入肖泊眸中,激起不为人知的潮水。 肖泊心中一痛,或许,改变的节点就是此刻——他一定要救她—— 心念一动,肖泊踏了出去。 “臣可一试。”肖泊应到,没有刻意解围,语调四平八稳,胜券在握。 沉重的桑木弓被旁人双手接过,约莫有五十斤重,执弓的手未有丝毫颤抖。 他习惯了藏匿情绪,呈现给裴昭樱的,是一个公事公办的纯臣。 裴昭樱抬眸看他,一时不明白眼前的人,为何要两次与她的立场一致,甚至与族兄意见相左。 她暂且不愿去猜测这是肖家两头下注的投机,而且,他的举止心态那么平常,仿佛只是在按部就班地完成一件公务。 肖与澄的手这时倒不酸了: “你是文官,凑这热闹做什么?还是我来。”见有人争抢,肖与澄没压住好胜心。 “武将也得分个先来后到吧,,这是在宫中,可莫忘了礼数。” 肖泊知道他的性子,若不一次将肖与澄压得服气,少不了纠缠,于是语气带了咄咄逼人的威压。 他的手其实已经布满了暗中习武的老茧,只不过肖与澄的注意力从来不会放到他身上。 他的反常亦被京中打过交道的熟面孔们议论: “天呐,这还是肖大人吗,肖大人可从来不争先冒尖。” “肖大人总和蔼温柔,还是第一次听到肖大人言辞这般锋锐呢。” “难不成,是为了长公主出头?” “嘘,心里知道就好,殿下可不是我等能议论的。” 裴昭樱只能望着他,心情复杂,肖泊回望过去,竟微微俯身安抚,勾唇用只有他们二人听到的声音,讲: “无事,殿下莫要挂心。” 跟哄孩子般柔缓。 裴昭樱眼眶无缘无故涨坠,坠得她讲不出鼓励一类的场面话,肖泊就这样闯入了她、皇帝太后与肖与澄的博弈中,令她失神又期盼。 迎着裴昭樱与其他人灼灼的目光,肖泊估量着大概的位置与距离,“呲啦”撕下了一截袖子,用布条蒙眼,预备蒙眼盲射! “这……不会是乱射一气吧。” “还好我没有参加比试,也不必在宫宴上丢脸。” 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公子们,嫉妒肖家的横空出世,言语上犯了酸,更加不信肖泊有盲射的本事。 肖泊充耳不闻,拉弓前,似乎扭头朝裴昭樱的方向望了一眼,二人不能对视,却有无形的情绪连接了他们。 裴昭樱屏息。 知道肖泊此举是在替她争面子。 仍不免担心。 瞧着此人一袭青衫,不疾不徐,裴昭樱的心慢慢平缓地放下。 她选择相信。 就像相信肖泊是个有良心的好官一样,信肖泊能在大宴上一举为她长脸,出了那口对肖与澄不满的恶气。 肖与澄似笑非笑,抱臂等候族弟出丑。 人群鸦雀无声,多是料想肖泊是争不过大司空的,但也不愿惊扰了正在射箭之人。 哪知,轻微的箭羽破空声过后,人群骤然欢呼叫好,赞不绝口。 肖泊听众人的反应,便知是正中靶心了,唇角勾起平淡的弧度后,才缓然解开了蒙眼的布条,使裴昭樱的惊叹之色最先映入他的瞳孔。 “好!肖大人是第一个接弓的,也是率先射中的,胆气与技艺皆为众儿郎的头名!”裴昭樱迫不及待地宣布。 肖泊没有去看太后定下的赏赐。 那些由不屑转为趋炎附势的嘴脸他见得足够多,世家公子小姐的赞誉他也不甚在意。 裴昭樱的喜色已经是他最想要的奖赏。 弓的张力极大,弓弦又硬,没准备扳指,肖泊的手指被勒出了一条血线,但此刻觉察不出疼痛与否,因见了裴昭樱,他总有喜悦。 肖泊克制了再克制,使得话语清淡听不出情绪: “在殿下面前献丑了。” 在座中不满的人只有肖与澄。 他脸色难看,久久望着靶心上留下的石灰印,不知肖泊是何时习得了一身的好武艺,而且绝对不在他之下。 肖泊自母亡后,与肖家人关系冷淡,难说肖家不会出个内鬼。 裴昭樱含笑对上肖泊的眼睛,此人宠辱不惊,一派云淡风轻,眼珠子好看得像乌黑的宝石,使人忍不住久久观望。 可她又了无原因地慌忙移目,夹杂了无措: “肖大人技惊四座,何来献丑一说,不必过于自谦。” 裴昭樱将此刻的慌乱,归结于肖泊是她如今困局的搅局者,她才会在他面前,无因无故,心绪纵横。 肖泊听着众人渐渐将他此番夺魁与长公主连结在一块传颂,平静的皮囊下,藏着无声惊雷—— 成了,这一次,他没有坐视肖与澄与裴昭樱被颂为鸳鸯佳偶。 第3章 逼婚受辱 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要决出女子间妙手丹青的头名有些难了。 但众女却众口一言地推举了头名,说是有蝴蝶成行独独在一幅花团锦簇上盘旋停憩,当能说明大巧若拙,画技独领风骚。 这也省得裴昭樱头疼,可一观那大作,实在是粗枝大叶,不敢恭维。 京城贵女附庸风雅,见其招蜂引蝶,便主动拜了下风。 这幅画的画师乃太医院今年新考进的院生陆云栖,模样怯生生的,生怕惹裴昭樱不快,或是一种心虚——裴昭樱的手久触画纸之处,出现了一丝不引人注目的茜红,随着她手挪走,这点红色又消失在了空气中。 如此技俩,能瞒得了旁人,却叫裴昭樱看了个真切。 只是,若当众拆穿,这陆云栖怕声名尽毁毫无立足之地了,女子为官不易,裴昭樱深长叹了气,不忍当众拆穿令其无地自容,皮笑肉不笑道: “既然你的画作如此充满灵性,大家对你又心服口服,陆太医,准备领太后娘娘的赏吧。” 看她是否胆大包天,为一斛明珠铤而走险,真敢欺上瞒下接赏。 陆云栖眼睛一亮,随即又行 礼道:“殿下,下官有一事相求。女子亦有豪情,可以仗剑,太后娘娘也并未明加要求女子只能得明珠,可否给下官一个恩典,让下官能一见如昼剑的威风?” 竟是冲着名剑来的。 裴昭樱去寻肖泊的眼睛:“那你要考虑肖大人的意思了。” 裴昭樱行事光明坦荡,不知怎了,这厢一触及肖泊,就莫名得犯了心悸不安,正襟危坐地转移了目光。 可能,是肖泊一箭惊人后,宴上众人多将他二人名字并提夸赞,令裴昭樱有难言的耳热。 她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女子,面皮薄得紧,一番欲盖弥彰,隔出端庄的分寸来。 肖泊见裴昭樱有不自然的躲闪,心一沉,只怕她是警惕他肖家人的身份,苦笑着应: “下官此番本就不是为了赏赐。君子有成人之美,陆太医喜欢这剑,我愿与陆太医换一换。” 陆云栖顿时大喜过望,又底气不足,眼睛不住地往托盘上瞟,裴昭樱也不容人当她的面弄虚作假,道: “剑乃凶煞之器,陆太医济世救人,与兵器相克,孤替你保管,免得犯冲,引得陆太医医途不顺。” 陆云栖不敢置信,瞪圆了杏眼,在旁人的提醒下才结结巴巴谢恩。 裴昭樱记下了这一笔。此时无暇细问,他日再盘查出来,这小太医有何苦衷铤而走险。 不过,看到陆云栖呆呆傻傻,算盘落空的模样,裴昭樱被逗得掩袖狡黠一笑,又宣布一斛明珠归肖泊受领。 肖泊谢恩,珍珠虽美,但他总忍不住在间隙中捕寻着裴昭樱更流光溢彩的神情。 然而当他每每想再与之对望,却见裴昭樱不是扭头赏花就是低头抚摸裙摆上的刺绣。 咫尺之遥,他们竟牵系不到一处。 将肖泊急出了一手心的汗。 美艳雍容的躯壳里还是那个魂魄,只是他历经的比她多,像在两人相知相许之后,又独独地回到了陌路之时,令肖泊牵肠挂肚,酸楚难言。 第5章 他反复告诉自己事缓则圆,又遐思迷离地想,这一次,在琼花宴上射箭受赏的人是他,是否意味着,他们二人的命途也是可以改变的?他是能够将她救下来的? 他不知,裴昭樱正因他的入局,耳热心慌地起了期盼,她连自己都不清楚在盼着什么,索性不看不听,刻意躲着些。 裴昭樱耐不住,又唤来绮罗耳语,一定要嘱咐工匠好好地修好肖泊的双鱼衔尾玉佩,修到看不出裂痕来。 如此这般,就当报了他今日解围之恩。 自从被梦魇缠上后,裴昭樱冥冥中总有些感觉,既醒悟命运该由自己反抗,又隐隐察觉上天在把她推向一些人,不知肖泊是否在此之列,但她心悸得厉害,总想逆着命数一次。 官场之上,肖泊能用则用,她不会冷落手边的良臣,私下里,当躲着些肖家人,不要有私交为妙。 宴至尾声,人人尽欢,琼花宴上才子佳人的诗文也传抄出去,流传市井,与百姓同乐。 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轶事,还属肖泊大人盲射的英姿。 他在四下无人敢接弓时,毅然挺身,蒙眼亦能正中靶心。 在民间编排的趣闻中,说是长公主亲自赏了肖泊大人一斛明珠,男才女貌,登对无双呢。 比试有了定局,裴昭樱随太后身边的孟镜雪去回话。 太后隔了一道影影绰绰的帘子坐在后头,令人捉摸不清。 “回禀太后娘娘,今日一切妥当,不辱皇家颜面。尤其是儿郎们,在皇帝的治理下,个个骁勇。” 裴昭樱只是宗室中一边缘亲王的女儿,和皇帝裴珩的血缘关系稀薄如水,论起来是占了个姐弟的辈分,但打小没见过两次面。 宗室没有忠心得用的人,权臣随时可能摄政,太后皇帝母子才大加启用裴昭樱这个名义上的皇姐。 从前太后还抹着眼泪,说孤儿寡母的要靠裴昭樱用心照拂,只不过自她残疾后,往日的掏心掏肺变了一遭。 要称太后为“母后”的话,裴昭樱真叫不出口。 太后未逾四十,保养得宜,说话中气十足,又带着威逼之意: “哀家是特意为你举办的这场琼花宴,京中适龄又有官身爵位的儿郎都请上了,可有你属意的男子?你的终生大事得以解决,哀家和陛下才会放心。” 裴昭樱知道答案,却跟随己心:“并无。太后费心了。” 肖与澄日渐壮大,有属臣只认大司空不认皇帝陛下,太后母子提心吊胆后想出来一计,若能让裴昭樱和他联姻,就能相互制衡,牵制肖与澄的狼子野心。 再不济,裴昭樱当了他的枕边人,当他有了反心,还好迅速下手。 他们的算计太明显,面上的周旋裴昭樱可以简单应对,可她讨厌肖与澄至极,怎好搭上一辈子? 换在从前,她会心软,会担负起责任,只当是为国牺牲,嫁便嫁了。 梦魇中,裴昭樱并不记得具体的人,只记得在婚姻中被磋磨剜心的痛楚,她绝对不能嫁肖与澄这般豺狼! 要论责任,肖与澄刚好有个亲妹妹,裴珩怎不亲娶了? 这对母子,左右不过是想将她的利用价值榨干了用尽了,骨头渣子也不想放过。 裴昭樱有无尽的悲凉,无声地咽下了肚。 太后嗓音中又夹杂了三分寒意: “哀家竟不知,全京城的青年才俊,一个能得长公主青眼的也无。难道我大梁尽是养了些庸庸碌碌之人吗?那又将陛下置于何地?” 女官孟镜雪笑意盈盈劝道: “太后娘娘莫要着急。长公主尊崇无比,择婿自是该慢慢挑的。” 仁慈的脸孔只是表象,孟镜雪复又叹气,话锋一转: “可是殿下今年已经二十有三,这些年为大梁鞠躬尽瘁拖得有些晚了,又因养伤耽误了许久,也该多为自己打算打算。否则,该让天下人误以为是陛下和太后娘娘刻薄了殿下了。” “不敢……陛下和太后待人是极好的。”裴昭樱带着浓重的屈辱和压抑回话,手按在膝上,指甲已经在没有知觉的双腿上刺出了印子。 她手有些抖,不是出于害怕,是看到了命途在一步一步地下坠,想攀援而上自救,四周有如井壁般滑不沾手,希望一点点燃尽。 绮罗跟着低头不发一言,指尖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只恨这个孟镜雪也不过是皇家的奴才,依托着太后便敢这般拿话来折辱她家长公主。 换在往日裴昭樱掌兵出征之时,太后的脸都要笑皱了吧? 而且,太后故意不屏退宫人们,叫慈宁宫上下的眼睛瞧着,瞧着裴昭樱是如何如履薄冰,被逼婚受辱。实在是欺人太甚! 孟镜雪将太后的心声传达之后,太后又可以长叹一声,扮演和蔼的长辈: “算了,你这孩子,再好好想一想吧,肖家的儿郎不错,光阴可不等人。” 裴昭樱眼底已有泪光涌动,仍强撑谢恩。 见裴昭樱离开,孟镜雪低声献计道: “太后娘娘,殿下性烈,千万不可逼迫得狠了,恐引狗急跳墙。肖氏一族定是要与之联姻的,殿下若实在不能接受大司空,肖家的其他儿郎也可以考虑,只要能在肖家插上一枚棋子,我们的第一步就稳了。” 太后揉着太阳穴,蹙眉怨道:“到底不是哀家的亲生孩子,陛下要是有个亲生的姐姐,哪里容得裴昭樱在此不吃敬酒?这么多年竟是养不熟的,不肯全心扑在陛下身上,推三阻四,成何体统。” 出了宫门,被亲卫甫一送上马车,裴昭樱便无声落了泪。 受伤以来,她从未如此刻一般清晰强烈地痛恨此身的残疾。 要没这变故,她还是武艺高强健步如飞的,宫墙拘不住她,大不了一走了之,天地阔大,哪里会跟物件似的随意被摆布? 她不断地想起太后的言辞,自我折磨,突然一句“肖家的儿郎”让她灵光乍现,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或许,有另外一条路可以平衡周旋……裴昭樱眼泪停止,紧张地思索筹谋,好巧不巧,马车在这关口被拦了。 亲卫喝到:“大胆!” 拦车的纨绔子弟刚下琼花宴,喝得醉醺醺,左摇右晃行礼: “不敢,本公子只是爱慕长公主已久,琼花宴上,才子佳人,不能负了风 月……” 他嚷嚷的声音极大,传入车驾内。 宫门到真正的宫外还有一段路,不少人由此回家,但都等着裴昭樱的车驾先行,被此人一折腾,注意力全集了过来。 绮罗正要发怒,裴昭樱怒极反笑,撩开车帘,带着杀心命令: “说下去。”此人说的越多,冒犯越深,她惩治起来越不必手下留情。 “长公主、长公主虽然是千金之躯,但也身负残疾,本公子乃安国公府嫡长子,日后势必承袭爵位,想来配殿下是绰绰有余,也不会嫌弃殿下腿不能行。殿下可看到我一片真心了?” 安国公徐家,庶子甚多,裴昭樱璨然一笑,预备给徐家庶子们一个机会。 正当徐公子以为这次铤而走险有望时,听到了裴昭樱带笑的命令: “此人以下犯上,不敬皇室,把他拖下去,就在路边,重责五十军棍。” 五十军棍,可以直接要了一个人的性命,围观的诸人不寒而栗,这长公主简直是与当街杀人无异。 徐公子杀猪般的惨叫几乎要划破人的耳膜,有人不忍,道: “殿下恕罪,我看此人也是一时失言,殿下宅心仁厚,不如饶了他这一次。” “是啊殿下,五十军棍,怕是会死人的。” 为徐公子求情的多是他的狐朋狗友。今次徐公子喝多了,吹牛说,长公主残疾久了尚无婚配,说不准是个男人上去求亲,她便允了,从此成为驸马荣华富贵享受不尽。 徐公子再被损友们一撺掇,竟真做下此举。 可真是当裴昭樱是任人拿捏的主儿了。 正好在太后处攒了满腔的压抑愤恨无处发泄,裴昭樱不理会求情,笑声朗朗,远近皆闻,应合着徐公子的哭爹喊娘,犹如美艳的夜叉。 裴昭樱竟笑着看五十军棍打完了,目露欣赏,才满足地再次起程。 人群中,很不显眼地,有肖泊投来忧心忡忡的关切。 他了解她,知她的骄傲与自尊,在人前刻意的跋扈,皆是为了掩盖重重委屈脆弱。当众受辱,无人理解,她这颗心,此刻该有多痛? 有人胆战心惊道:“不得了了不得了了,长公主果真惹不得。” “放肆,”肖泊冷冷道,“徐公子侮辱皇室,不敬长公主,单凭这一条,让家族受累都是应当的,你们怎么敢在皇宫边上颠倒黑白?” “哎,肖大人,都是同朝为官,你这话说的也太不顾情面了……”有人还要与肖泊理论,被识时务的伙伴拉开。 一向温润如玉的肖泊发威,敛尽周身柔意,竟然在某个瞬间身上有比大司空还狠绝的杀意。 第6章 眼明心亮的人打了个寒颤,不敢招惹。 “先不回府了,随便走走吧。” 裴昭樱压下去了哭腔,跟属下吩咐。 回长公主府,她必须要坚强到成为能担负得了数百口人性命的女主人,她想稍微喘口气,哪怕一会儿。 再放下车帘起驾的最后一眼,她看到了人群中的肖泊,莫名心头堵塞,怕他也同多数人一样觉得她暴虐。 那一口气,堵得怎么也下不去。 她竟然开始在意他的看法了,她不想。 属下应是,亲卫护卫有序,车驾拣着烟柳画桥的市井美景处走,以期裴昭樱见了心情能好些。 待到暮色四合,车马忽而停下,亲卫中负责情报消息的金晨宵来报: “殿下,‘杀夫案’的证人有消息了,已经抵京,是豫州当地卖豆腐的大娘,为了省钱,宿在京城一家小酒馆的仓库,离此处不远。” 裴昭樱急道: “仓库怎么能住人呢?跋山涉水上京已经够辛苦的了,我们现在去瞧一瞧,重新将人安置好了。” 金晨宵领命。街巷越走越狭小,容纳不得许多人,裴昭樱又定要亲眼确认证人安危,金晨宵将大部队停在街口,现组了五人精锐小队,推着裴昭樱的轮椅往里头走。 这一带破败不堪,都是些空宅,或是库房,不见人烟。 因此,打斗声传来,裴昭樱听得格外分明,急喝道: “有刀剑声!冲证人来的!去保护证人!” 金晨宵一愣,怕有贼人趁虚再害裴昭樱,裴昭樱在她腰上推了一把: “这处极窄,容不下多少贼人,你先去!我这儿也留了人!” 金晨宵这才拔刀急冲,打斗声片刻即停,等见了库房里的景象,她一时无言。 后到的裴昭樱也愣了。 只见里面有一个惊魂未定的妇人,三个被捆在一处的彪形大汉,还有个倚着窗户好整以暇的,肖泊。 裴昭樱结结巴巴道:“想必这位大娘就是证人了。肖大人,你在这里啊,那这些贼人……都是你擒获的?” “嗯。” 肖泊回答虽简,尾音上扬,很不明显地透露着想得到称赞的迹象。 他的衣角甚至都未弄脏,就以一敌三,生擒对手。裴昭樱知金晨宵到得不早,此处无第二个人能帮忙,还是有些不可思议。 只因肖泊悠闲得如同误闯此处的游人。 裴昭樱干干巴巴地夸赞他的身手。 肖泊背过身掩饰迅速划过的笑意,跟她介绍起证人朱大娘。朱大娘姗姗回神,眼泪直掉,要拜见公主,被裴昭樱免了虚礼。 朱大娘凭着一腔热血要为邻里作证,哪知会有性命之忧,两股战战。 肖泊说,他也是得到消息就来确认证人安危的: “不如照旧留在大理寺看顾?” “好,孤拨五个人护送回去。” 两人迅速达成了一致,裴昭樱皱眉望着地上被五花大绑的壮汉们: “明显是买凶杀人。” “下官已在他们身上摸到了身份文契,属被当地豪强买凶杀人。” 不多时,大理寺的差役们过来,将凶手们带走,裴昭樱神情复杂,对运筹帷幄的那人道: “肖大人消息真当是灵通啊。” 裴昭樱地位尊崇,金晨宵是在她麾下培养多年的,没有金晨宵打听不到的消息。 而肖泊居然能得知证人的消息比她还早。 无论是敌是友,此人能量不可小觑。 肖泊顶着她的怀疑,道: “殿下是在担忧什么呢?下官消息再灵通,提前一步赶来,也是为了救人,为了百姓。” 裴昭樱不语,他此言不假,要不是他到得更早,朱大娘早被一刀砍了,她来了也只能见到一地鲜血。 “殿下,利刃要看用在何处,被何人所掌。” 肖泊轻声细语,步步诱导。 他的爪牙在温润的外表下显露,可他竟无惧展示给裴昭樱看,哪怕带来的是猜忌和怀疑。 肖泊偏要自己在裴昭樱心中眼中一览无余。 肖泊靠近裴昭樱的轮椅一步,金晨宵警惕拔刀相对。 而肖泊无惧,伸展两手以示没有任何兵刃暗器,再走一步,像是要裴昭樱的回答。 裴昭樱眼睫一颤: “肖大人是肖家的人,肖家的家主是大司空,想来……肖大人还是以大司空马首是瞻的。” 裴昭樱磕磕绊绊,也许她的话站不住脚,因为若是如此,肖泊不必两度和肖与澄针锋相对。 但这未尝不是肖家两头下注之举,不得不防。 肖泊缓言道: “前路漫漫,那请殿下瞧好了,下官这把剑,会在谁手中,为百姓的安乐肃清邪祟。” 裴昭樱胸口激荡翻腾。 裴珩求皇位安稳,肖与澄求权势地位,其他满脑肥肠的官员更是为揽权夺财。所以这个王朝在走下坡路,诸侯割据,战火频发。 有一个人,在此处与她并肩,在片刻之前在刀口下救下一平民妇人,说要为百姓肃清邪祟。 可她凡事只能慎之又慎。 肖泊亦知她所思所想,所以他没有再走近,施礼转身,衣袂飞扬,离开时,他们的影子是合在一处的。 “下官还需回大理寺审问凶手,先行一步,整理好口供后再传抄到殿下府上,殿下静候。” 裴昭樱见那道人影潇洒打马离开,眸色转沉,这把剑,可握与否? 她等的,除了口供,还有人心。 第4章 驸马之位 肖泊的动作兼具缜密与迅疾。 回大理寺后,先安置下了受惊不浅的朱大娘,便立即提审三名凶手。 凶手身上搜出的文书足以证明与豫州豪强的主仆身份,起初还有人想嘴硬抵抗,肖泊置身于买凶杀人的当场,不 吝用刑,凶手们熬不住了,逐一给了口供,签字画押。 再得了朱大娘的证词,与之合并,形成豪强迫嫁虐打在先、买凶京城杀人在后的完整证据。 裴昭樱正思忖着肖泊此人的能用与否,坐卧难宁,那头肖泊整理的证据链已经誊抄送到。 这意味着,那名遭受无数摧残、甚至在当地差点被草草判斩的女子,已经被挣得了无可辩驳的生机。 翻过最后一页纸张,裴昭樱手指轻颤,如释重负与感怀同时凝于指尖,见字如面,肖泊的持重机敏恍若浮于字面。 裴昭樱久久思索。 肖泊给她最深的印象,不是外表上的风流俊逸,或是在污浊官场上的一股清流,而是他这个人总是言辞冷静,在看似没有情绪中,一步步不为人影响,走得那么沉稳踏实。 旁人嘴仗都快打上了天,他明确要点,完善证据,不管沸反盈天,即便是同族权势逼人的兄长也无法阻碍他的路途半分。 如洪水滔天中静默露头的石柱,能稳当托举起要支撑住的东西,意志不渝。 可他向她投诚,究竟志在何处? “绮罗,去给三司递消息,前置证据已齐备,这两日便再组织会议,共同质证。” 案子要紧,有了这般好的进展,裴昭樱乘胜追击,尽快地再组上大司空、刑部、大理寺的官员,作出个共同的决断,上报皇帝,得御笔朱批的“无罪”来! 恰巧,这短短的两天时间,长公主裴昭樱狂妄暴虐,在宫门口当众杖责安国公嫡子,致人至今重伤不醒的戾名传遍了京城,闻者又惊又畏。 官场老油条们生怕这皇帝唯一绕了几道弯的手足愈疯愈烈,此次倒不敢怠慢,忙不迭乌压压提前到场,生怕军棍落到了自己个儿身上。 裴昭樱独坐上首,统领四方,四下皆提心吊胆,唯有肖泊从容淡漠的眼中带了丝暖调。 他在她下首撑着,无需剖白,自用行动为她的志向扫清障碍。 肖与澄照例来迟,要与裴昭樱并坐。 裴昭樱眉头一拧:“孤是陛下亲命的主审,身负皇命,大司空当是群臣之首。” 肖与澄自然不服,笑道:“难不成,殿下要将臣如同徐公子那般,拉下去打军棍?” 他的谋士薛粲暗拉他的衣袍。此案皇帝顶着主流谴责的意见重审,连残了的裴昭樱都要被他拉出来启用,哪里是为了一个平民的冤屈,分明是要借此案打压世家们势力盘踞的后方,对肖与澄这类没有家族根基的后起之秀有益无害,没有必要因虚势与裴昭樱争执。 神仙打架,无人敢劝,只有一人出声: “徐公子那般腌臜犯上的货色,怎能与大司空相提并论。” 肖泊照旧没有情绪,寡淡且不偏不倚的神色叫人想发作也无处挑理。 轻而易举的一句话架得肖与澄没法子,憋了一口气坐在裴昭樱下方,被薛粲附耳低声陈清了利弊才隐忍不发。 裴昭樱主持证据梳理和初步审理,望下首人心浮动,而有一人,如利刃锋锐,清扫障碍,字字珠玑。 第7章 证人朱大娘和人犯秦娘子过了一遍公堂,字字泣血,讲了地方豪强桩桩罪行,勾结官府,杀人灭口。 肖泊总结陈词:“殿下,如今证据确凿,秦娘子是为迫嫁,此段婚姻无效,与死者不是夫妻,‘杀夫’罪责实属污名;且,秦娘子在遭受强迫虐待,性命有虞,才进行反杀,当属无罪。” “无罪”二字落入满身血污的秦娘子耳中,她枯木般了无生气的神情出现了一丝波动。 她杀了辱她的贼人,料想着就算一命换一命,大仇得报也不亏。 只可惜,官官相护,层层脏水加诸己身,已叫她成为古往今来最不守人伦的杀夫恶女,自诩正义的街坊更是连带着秦娘子祖宗十八代一起唾骂。 老母亲孤身上京磕头求情,头破血流还遭人鄙夷嘲笑,她在狱中听闻,真觉得不如登时死了算了,人间竟比地狱难捱。 可是,这里有一位白衣肃然的官员,说她无罪…… 秦娘子不受控制,泪花奔腾,泣不成声。 肖与澄听了薛粲的劝,不置一词,顺水推舟。 裴昭樱环视诸官,沉声问: “依孤之见,亦是无罪,各位大人,可有异议。” 在绝对的证据面前,纵然官员们私心向着男子,也愧不能言,静默一片。 裴昭樱勾唇,定了无罪的判决,肖泊又出列拱手进言: “殿下,下官认为,秦娘子受不白之冤良久,不应当仅在律法上定了秦娘子无罪,还应将案件细节广告天下百姓,恢复秦娘子名誉,肃清豫州官场,这才算沉冤昭雪。” 正与裴昭樱所想不谋而合。 天下女子立身不易,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平民百姓,都免不了受男子所立的名节贞操束缚。 若只简单在律法上认了秦娘子无罪,民间的流言蜚语照旧能杀人于无形,要了一个弱女子的命。 裴昭樱准了,声音含了低哑。 秦娘子与朱大娘相拥落泪,磕头谢恩,而肖泊只仰着脸看她,以一人身躯成为污浊横流中的光亮,也要去引燃心似槁木的她。 聪明人之间无需多言。 肖泊心细如发,聪睿非常,见微知著,能体谅身陷囹圄的秦娘子,又何尝看不出裴昭樱的身居高位、举步维艰。 他知晓她的艰难,她眸光潋滟,亦知他的懂得。 肖泊为天下女子进言,裴昭樱在天下女子之中。 剑刃指向前路,剑鞘留在裴昭樱身旁。 此案重审结果为秦娘子无罪,裴昭樱连夜写了份折子,递进宫里。 这样的收场,合了小皇帝裴珩整顿世家盘踞的地方之意。 裴珩星夜核定秦娘子无罪,下旨薅了一众豫州官员,插上自己暗中辛苦扶持的寒门子弟。 其余恢复名誉等,裴珩也乐得昭告天下,彰显君威。 案件细节的广布霎时间激起了与前头截然不同的舆论风波,百姓们转了话头,众口痛斥豪强贪官,不给升斗小民活路,长公主明断,皇帝圣裁。 大理寺少卿肖泊的力排众议,也因秦娘子母女、朱大娘一路的感激不尽,传为佳话。 一场风波这么了尽了,裴珩打压了世家,裴昭樱重握权柄,当事人洗脱冤屈,似乎归于风平浪静。 而这仅是裴昭樱解决自身困局的第一步。 她还远不能放下心。 金晨宵严加巡防,探了裴昭樱的口风: “殿下觉得,肖泊大人是可用还是不可用?” 良久之后,裴昭樱轻启芳唇,字句缱绻: “想用。” 那日公堂之上,有了定夺,肖泊飞笔写着判书,望着那熟悉的字迹,裴昭樱方才晓得,送往她府上的一书一墨,皆为肖泊亲笔。 她已经越过了“可不可”的考量。 她的心意是,“想”。 肖泊姓肖,既是他为她所用的劣处,也是或可解她燃眉之急的优势。 但天底下还没有哪一个谋士奉主,是要连带终身大事一并献上的,裴昭樱还开不了那个口,整理着全案的卷宗,只闻墨香不散,笔韵绵长。 这件差事办得合了裴珩心意,裴珩召裴昭樱入宫,然而还连带着她于宫门杖打安国公公子招致朝臣不满之事,一并提起。 果然当年孱弱孤苦的少年,纵仍缺乏助力,已深明帝王平衡之术了。 裴昭樱漠然道: “听凭陛下责罚。” 道理不必重申,她做不了肖与澄那般妄为欺主的样子,所以好叫处处受制于人的皇帝在她这处随心所欲。 这不正是她受封长公主于裴珩最大的益处么?皇帝的威风要没一人买账,还算什么皇帝。 裴珩知她有怨,不欲将她的心伤到麻木冰冷,哂笑着道: “皇姐言重了,朕与皇姐是何等的情谊,那班子言官不过是小题大做招人烦,朕替皇姐挡得住。” 裴昭樱垂首,任由裴珩说着客气话,太后见她木讷寡言,不感皇帝恩义,心头起了火气,风风火火道: “那都是些小事!如今于国于家最要紧的,是你的终身大事啊,你一介女流,孤苦伶仃,定不下终身的倚仗来,岂不是叫哀家与陛下日日心如刀割,寝食不安?” 裴昭樱抬头 去望裴珩,裴珩被她的目光逼得抿了唇,习惯了背靠女人行事,未为她开口说一句话。 想来,是他们母子共同的决断,要推她与肖氏虚与委蛇,保全皇帝的休养生息、丰满羽翼了。 裴昭樱笑了笑,眼眶中水雾腾起,模糊裴珩的面容。 最初,她临危受命,头一回正式面见了年幼的皇帝,那少年满目惊惶,牵了她的衣角唤皇姐,说群狼环伺,她是他唯一可信可依之人,他们血脉相依。 依今日的情势来看,她不做出他们想要的决定,是出不了宫了。 绮罗眸色惊恐闪烁,太后终于按捺不住彻底逼婚了?可长公主,若嫁了肖与澄,与跳了火坑有何不同? 裴昭樱早在以前办公差时,就已同肖与澄势同水火了。 满朝之中,已经没有能替长公主说话的人了! 绮罗发着抖,长公主落入肖与澄手中,那全府上下都等于是没了活路。 到了这一步,裴昭樱平静到超出了自己的意料。 秦娘子一案告诉她,山穷水尽的那一步总是在人的想象之后,表面上板上钉钉的死路,也有柳暗花明的一刻。 她得争,得拼命,蹚着太后算筹的底线,能往死路外挪一步是一步。 裴昭樱刹那眼波流转,换了副表情,眉眼含春,娇然一笑,演出难以启齿的羞怯: “其实,臣已有了心仪之人,正是那日琼花宴上的……” 太后急不可耐: “那人可是肖——” “正是肖泊!”裴昭樱抓住太后急切松懈下露出的破绽,“臣早就对肖泊倾心,而肖泊在琼花宴上一举夺魁,风华绝代,坊间传言他与臣佳偶天成,也有臣女儿怀春推波助澜所在。太后替臣费心择婿择了他,臣甚为感激!” 太后想为裴昭樱和肖与澄的联姻造势,早早放出声势说琼花宴实为长公主的择婿宴,反在此刻为裴昭樱所用。 裴昭樱心中默对肖泊道了声得罪。 太后被将了一军,张口无言。他们最为中意的人选,当然是肖与澄! “太后这程子总睡不好,今日又说了这么些话,定是口渴了吧?奴婢侍候您进些安神的茶。” 孟镜雪适时奉茶。 她看似清丽无害,体贴人心,其实是借奉茶提醒皇帝与太后,万不可迫得裴昭樱玉石俱焚。 “肖泊……大理寺少卿肖泊,是个良臣,就是官职低了些,怕委屈了皇姐。”裴珩到底心软,想着肖泊便肖泊吧,是肖家的人,皮囊又远胜凡人,不算他狼心狗肺对不起裴昭樱到底。 裴昭樱笑嗔: “陛下,等肖泊成了您的姐夫,您少不得多多提拔呀,也是给了臣体面尊荣。” 让裴昭樱吹枕头风使得二肖对立,形成文武掣肘,也是个法子,裴珩已然心动。 太后经了孟镜雪提醒,强忍心浮气躁,也退了一步,努力和蔼微笑: “好好好,肖泊是个好孩子,今日便先定了他为驸马,再拿出一套选拔的流程出来,叫天下人心服口服。” 裴昭樱松了口气,吐露真实的疑虑: “只是唯恐,肖泊大人并不心仪于臣,他会不愿……” 裴珩道: “天家赐婚,肖泊自是一千一万个愿意,肖泊大人深明大义,不是目无天子之辈。” 裴昭樱有心为他添堵,笑讲: “陛下如今后宫空悬,竟无一人,臣知陛下是一心为民无心女色,可总要开枝散叶延续国祚的。对了,大司空有个妹妹,年龄正与陛下相当,几次宫宴上大司空还带她露了脸呢,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佳人,不如陛下将她纳入宫中,好事成双如何?” 第8章 “皇姐说笑了,太医说,朕气血不畅,身子还需补养,不宜纳妃。朕将亲自下诏,让宫中上下停下其他琐事,全力准备皇姐的婚事,力求尊贵无两,皇姐莫要取笑朕了。” 裴珩牙关一颤。 他要是和肖与澄的亲妹喜结连理,只怕肖与澄一当上舅舅,便去父留子,独揽大权了,此举简直是见肖与澄瞌睡了就给他递枕头。 “昭樱我儿,快快谢恩吧。对了,太医院新到了一位擅于针灸理气的医官,快宣来好好替长公主调理!快要出嫁了,身子不容有失。” 太后拉着裴昭樱的手,温声细语中满是催促之意。 他们三人的合意,便在博弈多时后定下了。 当然,对外还昭告拟定了一套选驸马的文武流程,以防悠悠众口。 人们都只道,长公主富贵至极,当朝皇帝亲理婚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雨打梧桐,庭满霜露,裴昭樱于睡梦中无声地流下了一行清泪。 肖泊愿为她所用。 那为她坐到驸马这个位置,他可愿意? 为公事已经书信相通良久,要为私事,裴昭樱提笔难落。 第5章 黑衣人夜探 “豫州反杀案”后,肖泊受了皇帝亲口称赞的洞若观火,刚正不阿。 大理寺人人认为,肖泊定然从此以后仕途一片光明,阿谀奉承者众多。 也有人不屑道: “陛下夸他,那是因为他姓肖,你们还真觉得他自身能有几分本事?陛下那么敬畏大司空,大司空家飞出来的野鸡,陛下都能夸是凤凰!” 肖泊对毁誉皆充耳不闻,埋头于卷宗之中,做好本职,吃在大理寺饭堂,宿在大理寺宿院,不交朋党,不媚君上。 同僚串门感叹道: “我真受够了这个破宿院了,都怪京城地贵,否则我非搬出去不可。肖泊你也真是,有家不回,没苦硬吃。” 所谓的家是肖家,即是大司空府,肖泊简单解释: “宿院虽条件一般,但好在不受束缚,随心自由,没有繁文缛节叨扰,亦能安乐。” 同僚与肖泊相处时日久了,大概知道肖泊在肖家的水深火热,识趣换了话题: “我跟你说,我手上最近可被分到了个新奇的案子呢!嘿,城南有家富户小姐,出身皇商,父母宠爱,南边半条街都是她的私产呢,可是她却无缘无故瞎了,报官哭说定是有人下毒谋害。” 肖泊眼皮一跳: “可查出是何人所为?” “在本大人英明神武的调查下,当然查出来了,下毒人是——她同族的弟弟!” 同僚观察到了素来没有表情的肖泊脸上划过不平,得意地口若悬河: “你一定想问,她同族的弟弟,也就是她的娘家,为什么反要下毒来害她呢?因为她弟,正是怕家产都会落入这位能干的掌上明珠手上啊!这就叫家鬼害家人,富贵人家更是人心难测。” “我去卷宗室一趟,你自便。”肖泊皱着眉,拿上钥匙提着剑,疾步往大理寺卷宗室走去。 同僚的这个案子给了他启发。 他总想着,要如何从现在开始,将裴昭樱呵护周全,避开日后遇刺身亡的结局。 却不曾想过,两次刺杀并非隔绝孤立的事件,也许拥有同一个幕后主使,一次未成,蛰伏多年,誓达目的。 肖泊开了卷宗室的门,掌灯翻阅着当年裴昭樱遇刺案的记录。 定论不明不白,说是谋逆的齐王身死之后,其残部不甘,将矛头对准了裴昭樱,在失手后皆服毒自尽。 这般说辞已是最大的疑点—— 先齐王要争夺的是皇位,他和他的手下最恨的人应当是皇帝裴珩,不如杀进宫与裴珩同归于尽算了,将人手全交代在杀裴昭樱上,于皇位毫无影响。 同僚那句“家鬼害家人”激得他心脏猛跳,久久不静。 只可惜记载的证据实在太少,案发的当年肖泊还在地方上当详断官,对京城情况一无所知。肖泊沉默着,将卷宗归位,踏出陋室,合着月光,步履沉重。 他才走入拐角,便见一人影利落翻墙入院,手起剑落砍断了卷宗室的锁,闪身入内。 肖泊一惊,提剑欲追。 眼前回忆起黑衣人剑柄一闪而过的花样,与军械统一制式大有不同,即刻便让肖泊将其来路与京中的己方势力区分开。 电光火石间,肖泊确认了来者的身份,他料定,即使此刻他不追上去将人拿了个现行,那人也少不得调回头来找他。 不如先按兵不动,等鱼上钩。 肖泊便含笑回了宿院,然后照常看看书,赏赏月,甚至很有雅兴地给墙角生出的野草浇了水,无聊了就在竹林旁无人的小径上散 心走两步。 总之,刻意无视了暗处飘过来闪过去的人影。 “喂,你功夫差到一点儿都没发现我吗?小爷我已经故意在你面前露了很多破绽了。” 肖泊气定神闲折腾了没半个时辰,先前潜入卷宗室的黑衣人忍不住在他跟前显了形。 肖泊听到是个男声,脸垮下去了一大半。 他竟然不知,裴昭樱身边还有个如此深得信任的男子。 “长公主有吩咐,直说便是。”肖泊冷若冰霜,给不了好脸色。 “你怎么知道我是长公主的人?”黑衣人狐疑地检查了一遍,他连一张俊脸都捂得严严实实的呢!怎么还被人认出? “下次行事,记得把剑柄也用布裹上。” 肖泊是真的想拔剑劈了他。 他将裴昭樱的画技笔触深印在心。 黑衣人剑柄的花样明显是先由裴昭樱画好了,再由工匠打造的,黑衣人能得裴昭樱亲笔,关系匪浅。 肖泊胸口中一阵气血翻腾,手指不受控的按住了剑,电光火石间想好了藏尸地点……如果裴昭樱少了个得用了帮手,他再投诚,必然能顶上此人又亲又近的缺…… 理智制着疯狂,肖泊忍着不再看那细腻流畅的祥云纹样一眼。 “看来你还怪懂事的,那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如今朝中局势杂乱,各方浑水摸鱼,鲜有人为国为民,你可愿为长公主效力?好处少不了,良心也过得去。” “嗯。”肖泊应了声。 敷衍的回答令黑衣人动了怒意: “殿下有爱才之心,好心好意,想要将你收入麾下,让你更好地施展才华,守护百姓和公义,你这算什么意思?” “阁下没听到,我‘嗯’即是同意吗?阁下为长公主做事,还要多加提升涵养才是。”肖泊对人露出八面玲珑的笑,没有破绽,只是气死人不偿命。 “空口无凭,你就没有什么投诚之举?” “放阁下畅通无阻地入卷宗室还不算?长公主要查的东西,在下全力配合。还请劳烦阁下买一副新锁换上,钥匙埋我窗前的花坛里,免得大家发现进贼,在下不好交差。” 肖泊腹诽,裴昭樱怎信任这般有勇无谋的莽夫? 大理寺那破锁,拿根铁丝即可打开,不留痕迹,这人直接砍了,生怕不被人发现有异。论细心缜密,这人比不得他一分一毫! 黑衣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故意放我进去的。” 肖泊咬牙道:“阁下难道笃定武艺一定在我之上么?” 他若有心想拦,卷宗室一个苍蝇也飞不进去! “你这个文弱书生,口气好大,那便让你见识见识小爷的剑术,开开眼了。” 黑衣人经不得肖泊再一再二夹枪带棒的冷待,铿然拔剑,一片白芒向肖泊面门袭来。 他只当肖泊是个平平无奇的文官而已,虽带了怒,但总归不想要了肖泊性命,这一招在劲力上留有了不少余地。 来得正好。 肖泊目光凝在剑尖上一点,游龙般的剑法在他眼中被分解得分外清晰,这一剑能看出深厚的内家功夫,他觉得堪堪配为裴昭樱翻墙跑腿。 可肖泊已压了醋意多时,正愁找不到与黑衣人交手的机会,丝毫不避其锋芒,抽出三尺青锋悍然迎上格挡。 这含醋带怒的一剑,震得黑衣人虎口发麻。 黑衣人眼中生疑,如何想到,一个单薄文官能在一招之间就压过了他,此前他甚至觉得,肖泊随身带的剑只不过是一种装饰,最多花拳绣腿。 这么一愣神,已让肖泊反而把握住了战局的主动,使出一套飒沓如星的剑法,写意挥去,杀机暗藏。 黑衣人暗叫不好,高手过招,关键时刻分神最为致命,可他的傲气也不容许自己就这么被肖泊压制,提升了内劲,与之周旋开来。 寻常人只知道肖泊父亲是一介草民,肖与澄更是不屑地嘲讽其父是江湖草莽,可实际上,二十多年前,那人是威震江湖的天下第一剑,只不过拜在肖家小姐的石榴裙下,才金盆洗手巅峰退隐罢了。 肖泊自幼避人耳目悄悄随父学剑,又小心藏拙不当出头鸟,一身武艺,到了今日才有施展的时机,黑衣人又是个罕见的能与其过招的对手,肖泊越打越觉畅快,浑身真气运转不竭。 第9章 二人剑气所扫之处,一排竹子“唰唰”地被从中砍断,轰然倒地,激起不小的动静,渐渐的起了脚步声,是大理寺巡夜的差役闻声要来查看情况。 黑衣人暗骂了句疯子,晃了个虚招,争了个脱身的空隙: “我还得跟殿下交差,没空与你比试了,既然你有心投诚,殿下一定不会亏待你的,告辞。” 肖泊拿瞧傻子的眼神瞧黑衣人腾空离去的背影。 裴昭樱无依孤苦,身若浮萍,他有心将一颗心剖给她,她也会驻足不前,不肯轻信。 可是有旁的男子,已经得到了她的信任了。 难道他天生就该晚于他人一步? 从前是落后于肖与澄,如今这男子是哪里冒出来的?痴痴傻傻,还能侍奉于尊前。 肖泊拂袖冷哼,血液随夜色渐冷,回房后,点燃一盏孤灯,摊开一张纸,写下了几个字。 分别是——皇帝,太后,肖与澄,齐王旧部,其他。 皇帝太后某种情况下可以视作一体,但前朝还曾出现过吕后摄政、武帝改周,母子之间的利益也未必能一条路走到头。加之裴珩年岁渐大,必然不愿为母后马首是瞻,不知不觉间,母子的心会分成两条。 肖与澄定然重走谋逆之路,只是还不能确定是否与刺杀裴昭樱有关。 齐王旧部这种能拿得到明面上的理由,不过是搪塞罢了。 肖泊最怕的,便是还有连他都没能察觉的其他人作乱。 重来一次,他没有留下为自己打算的余地,算计考量全然扑在裴昭樱身上,以身铺路,在所不惜。 要是有人暗中谋划布局,连他的耳目都绕过了要害裴昭樱,他可拦得住? 等到了回天无力之时,他情愿死在她前头。 肖泊揉皱纸张,细细将其烧为灰烬,使之如同他还不能见天日的心意。 他这一生,注定是要献给她的,她不靠过来,他就慢慢地朝她走去。 不得不说,看惯了肖泊清爽简明的铁画银钩,再看手下人誊抄的狗爬一样的字体,裴昭樱大为光火。 她把纸卷成筒,恨铁不成钢地往人脑袋上敲,骂道: “你看看你,写的这叫什么字?你字识全乎了吗?一副胸无点墨的样子,真是影响我查案!” “你别生气嘛,我怕大理寺的人发现,写得潦草了些而已,于大局无碍。” 江逾白任由裴昭樱撒了气,又说: “对了,肖泊早就发现我了,他是任由我进去誊抄卷宗的。” 这令裴昭樱意外又不意外,也许,对他而言,这只是桩顺水人情,不算他一定是站在了她这处。 肖泊所行所举,光明正大,为国为民,而裴昭樱总是猜不透他乌眸之下的算筹。 但倘若换了别人要大摇大摆进入大理寺重地,肖泊并不能允,裴昭樱想明白了这点,胸口一暖: “那该找个机会好好谢谢肖泊大人。” “你的招贤纳才之意我也传达给他了。” 裴昭樱扯紧了袖口,暗骂自己没出息,招贤纳才之事不要紧张得如同怀春少女: “他……他怎么说?” “‘嗯’。” 裴昭樱一愣,连着眨了两下眼睛,怕耳朵漏了字句。 “他只说了个,‘嗯’。” 裴昭樱满身气力猛然一泄。 他向她暗示过,要成为她手中的剑。 正式抛出邀请前,裴昭樱也猜测了他所有可能的反应,理清了朝堂上所有纷杂的利益线,皇帝,肖家,世家大族,寒门新秀,地方诸侯…… 原来,肖泊真如谪仙,心中眼中空无一物,毫无波动,那点反应都算不上反应。 那为何,又要对她字字暗示,步步靠近? “好啦,别为了一个肖泊难受费心,我这不是回来帮你了?” 江逾白靠近一步,软了嗓音,伸手要如同年少初时那般揉揉她的头发,被裴昭樱不客气地一手拍掉,还剜了一眼,警告他管住手脚。 裴昭樱年少时,仗着是没有存在感的宗室女,行事大胆,微服去民间闯荡,体察民生,过了好一阵子快意江湖的日子。 她便在那时与江逾白不打不相识,掌权后一路将江逾白提拔重用,成了她最为信任的肱骨心腹。 残疾之初,裴昭樱终日以泪洗面愁眉不展,对江逾白的鼓励安慰视若无睹,江逾白犯了脾气,辞官隐居在京郊草庐,两人讴上了气。 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裴昭樱派人去服了个软,江逾白见她重整旗鼓,就坡下驴,回来官复原职,统领禁卫。 江逾白寻了别的话题关心: “我听说,太后给你安排了擅长针灸的太医陆云栖每三日到你府上一次为你调理?不知这个陆医官医术如何,但你总要自己打起精神,不管前路如何,一步一步往前挪就是了。身子是自己的,千万珍重,好好保养。” 裴昭樱满心盛着肖泊,应合了几句,就将人遣走了,久不熄灯,独坐案前,整理旧案呈现的线索。 内里一团酸涩,浓重地积累蔓延,将期待酿成无奈。 她已经打探清楚了肖泊的身世,他是肖与澄姑姑的儿子。 其父出身江湖草莽,入赘肖家,在肖泊母亲早逝后便看破红尘,在逢恩寺出家为僧。 裴昭樱想,肖泊年幼失了双亲的庇护,从官场上肖与澄对他的态度已能管中窥豹,他独自于官场上耕耘,定然内外吃了不少苦头。 她甚至打算好了,择日摆一桌纳贤的宴席,表明他既入她麾下,她便不会将他当作肖家人看待、防备,再忐忑与他商量,可愿成为她别无选择下的驸马?就当主公与谋士间,另一种形式的相依为命、荣辱与共了。 可肖泊半分也不在乎。 她却……开始在乎起来这个人。 第6章 寻梦中人 裴昭樱既召回了江逾白,日日操练禁卫。 内宅之中,又联合四位掌事管家嬷嬷,将下人们梳理一通,拔除细作,平日里嘴上把不住门的也被放了身契遣散了去。 内外固若金汤,裴昭樱才松了口气。 皇帝与礼部商议公主出降规格等事宜,对外还得走一遭择婿的流程,少说需要月余功夫,裴昭樱须在婚前多活动手脚,免得婚后有变受制于人。 说来好笑,纠缠裴昭樱许久的梦魇并非只一味地让她痛彻心扉,裴昭樱还能隐隐记得梦境中有一人,无声相伴,抚琴奏乐,乐曲似有抚慰人心之能,成为她无尽折磨中唯一一点亮光。 那人令她一改愁眉困顿,开怀地饮酒欢笑,她的欢喜不仅仅是因为乐曲,还因为这为她奏乐的人。 只不过,裴昭樱将梦里透露的生死劫难放为首要,这几日得了喘息之余,才回味起来。 梦中,她似乎唤那位琴师为“君澹”…… “殿下,京城内的乐坊都打听了一遭,没有名为‘君澹’的乐师。”属下小心回报。 “知道了,下去吧。”裴昭樱颇为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也许梦魇而已,当不得真,但总觉得心悬在那处不安得厉害。 “殿下,听闻京城中要属邀月楼的乐师最为精通丝竹,琴技高超。殿下这段时间也累了,不如去邀月楼听曲散心,万一真能恰巧碰到殿下所寻之人,更是意外之喜了。” 绮罗适时进言。 裴昭樱比之从前耽于变故喜怒无常已经好了太多,那时,府上的人在她面前疾步行走都是不敢的,唯恐她伤怀责罚。 如今府上众人的日子跟着主子的心情好过了起来,绮罗想方设法地想叫长公主再阔达开怀些。 裴昭樱一听有理,说走就走,收整随从、护卫去了邀月楼。 邀月楼格调高雅,不流于凡俗,吸引不少达官贵人时常流连,而裴昭樱是皇帝一人之下顶了天的尊贵,另在邀月楼前金明池上的亭台中安置,唤邀月楼的乐师们一个接着一个轮流试琴。 顿时,金明池畔,丝竹雅乐之声葳蕤蔓延。 肖泊今日休沐,轻装简行,衣着打扮上已是极尽朴素低调了,但一张俊脸走到哪儿去都引人注目。 他干脆戴上了半块白玉面具遮掩,又在街市上虚绕了几个圈防止有人跟踪,才直奔邀月楼的后门小道。 他在一间不显眼的柴扉上错落地轻叩数下,暗号无误,门才开了,出现了一张刻意易容过让人记不住的路人脸。 “长公主遇刺一案说是齐王旧部所为,我在大理寺没查出来头绪,证据实在有限,你们多加打探,看是否能查到旁的线索来。” 肖泊附耳吩咐。 邀月楼的客人们非富即贵,觥筹交错间一不留神就吐露出有用的只言片语来,肖泊的暗桩深埋此处,从而情报灵通。 “是。”卫四是肖泊父亲传给他的忠仆,听命行事,忠心耿耿,不该问的绝不多问。 卫四又简要地汇报了肖泊上一次留心的消息,最后提了一句: “长公主殿下今日在金明池唤遍了邀月楼的乐师依次奏乐,似乎在找什么人。” 第10章 肖泊维持着面无表情,没多久,唇角便开始上挑,语调不自觉地转柔: “……我知道了,你这儿借我一套衣服更换。” 这下,他是生怕在在乎的人面前开不了屏。 暮色将沉,裴昭樱越来越心浮气躁,每一个乐师都不能给她梦里人的平心静气之感,有的乐师才弹了几个音,就被她不耐烦地摆手打发下去领赏走人。 或许,一开始不当真不抱希望,便不会失落至此。 人总在濒近希望后,更不能面对现实。 裴昭樱望着残酒不语,留下继续蹉跎没意思,又不想离去。 没来由地想起了一个人来。 江逾白说,他和肖泊交了手,没想到肖泊不仅会功夫,而且武艺丝毫不在他之下,两人在大理寺中不便全力以赴比试,但他没在肖泊手上讨到一点儿便宜。 当日琼花宴,肖泊盲射,技惊四座,裴昭樱就猜到了此人是有功夫在身上的,可听闻江逾白没赢过肖泊,很是震惊了一阵。 江逾白当年,是刀口舔血,从生死线上一次次练出来的好武功。 肖泊总波澜不惊,不显山露水,敛尽锋芒,每每需要的关头,又似无所不能,成为当下时局所需要的中流砥柱。 肖泊可会抚琴?裴昭樱被脑海中突如其来的念头逗笑了。 罢了罢了,许是缘分未到。 裴昭樱正要示意打道回府,忽闻弦音由远及近传入她耳中,与残阳弱水浑然一体。 曲调犹如自然之景一般柔和地抚平人的心绪,本身又有着超脱外物的傲然。 就像梦魇中裴昭樱所得到的那星星点点的慰藉。 裴昭樱一时怔然。 是一艘画舫缓缓靠近,画舫上有人弹琴,琴音如泻。 未等裴昭樱发话,外围的一行亲卫已然警惕拔剑以对。 弹琴之人不疾不徐,也不令船夫停下,只等一曲终了,才起身隔着段距离遥遥对裴昭樱施礼。 沿岸文人雅士、贩夫走卒,莫不对他的琴艺抚掌叫好,点评议论。 “这人看着也不像是邀月楼的乐师啊?弹得却比乐师们好上十倍、百倍呢!” “高手在民间啊,我以后都不想去邀月楼花钱听曲了,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切,说得好像你去得起邀月楼似的,今天是走了运,半文钱不花,如闻仙乐。” 以“仙乐”形容这番的琴曲,丝毫不差。 肖泊的身形一点一点在裴昭樱眼中清晰。 朦朦胧胧时,裴昭樱是真的害怕,是他出现了在她的梦里,她总不能将这件荒唐事拿来与他说了,显得像随口编出来的瞎话,为了强行说明二人有缘。 但他近前之后,裴昭樱呼吸缓了下来,是肖泊,总比是旁人好。此情此景,她情愿是与肖泊相见。 “肖泊大人。” 裴昭樱抬手示意亲卫放下刀剑,招呼他上岸。 肖泊极注重分寸,等有了裴昭樱明确的指令,才跨上岸来,步履稳当,再躬身行礼。 亲卫们风声鹤唳,虽收了武器,个个目不转睛地盯死肖泊的一举一动,生怕他突然发难,绮罗更是站在裴昭樱身侧,大气都不敢喘。 肖泊换下了出门时穿的粗布衣衫,现下着的是一件月白锦袍,头发用玉簪束起,无冗余的雕饰,英挺逼人,直直瞧着裴昭樱的眼睛。 裴昭樱今次大张旗鼓查遍了乐师,肖泊猜 得出是和自己有关。 但他拿不准,裴昭樱究竟知道了多少,又将如何对他、对肖与澄。 重弹琴曲,撞到裴昭樱面前,既是寄情,也是试探。 肖泊急于从裴昭樱的神情中读出些什么,他根本不信今番只是裴昭樱突发雅兴,但要论及其他,只怕交浅言深,更不得裴昭樱信任。 裴昭樱赐了座,让人给肖泊斟酒,缓声问道: “孤竟不知,肖泊大人琴技惊人。肖泊大人特意寻孤,可有要事?” 她不能带着全府上下的性命一同冒险。 纵然怀有爱才之心,月余后要与肖泊联姻,也不得不再三小心。 她看得出来,肖泊于朝中独来独往,清冷孤绝,事出无因必不会与人主动相交。 “特意谈不上,见殿下在此处寻觅乐师,似乎没有一个能入殿下眼的,下官便献丑了。” 裴昭樱说了几句客气恭维的话,见肖泊面上不动声色,又犯起了恼。 裴昭樱抓心挠肝的有许多问题想问他,譬如他可是真心愿投在她麾下之类,怕火急火燎地率先开口落了下乘,气肖泊“自投罗网”后云淡风轻。 裴昭樱心浮气躁,尽力遮掩后,仍在面上显了出来。 肖泊打眼一瞧,略有了数,若裴昭樱知之甚多,定然不疾不徐地稳坐幕后开始布局,只当旁人是她网下的猎物。 依她如今的情态看,恐怕只晓得些旁支末节,才会火急火燎捏着一点线索海底捞月。 其实裴昭樱根本不必在云里雾里中如惊弓之鸟,这一次他是要帮她到底的。 肖泊见她眼角眉梢挂了沮丧,没有再刻意紧绷着不可逼视的威严,心软,嗓音跟着软化: “殿下是在寻什么人吗?大理寺差役众多,消息广集,下官或可帮到殿下一二。” 裴昭樱搪塞过去,见他有帮忙之意,总算是抓住了问话的由头: “肖大人为何要帮孤呢?在公务上,孤与肖大人的政见是不谋而合,旁的事,肖大人有何理由再三相帮?孤不想不明不白地担了情。” 肖泊端起酒盏,嘴唇只抿了些许琼浆,在裴昭樱的急切中笑眼看她: “上次殿下派人招贤纳才,下官已看出殿下一片惜才为民之心,当场便……应允了,殿下难道不记得了么?” 放下酒盏,肖泊缓缓抬眼,加重了字句: “所以如今,下官是殿下的人,为殿下分忧,是份内的事。” 日光黯淡,更叫明珠熠熠生辉。 脱开处理公务的严肃场合,肖泊的仪容俊朗实在不容人忽视,那种不显阴柔的男子美感从光影之中突围,刺得裴昭樱耳根子生热。 肖泊这是在同她表臣子的忠烈之心,似是接受了她的收拢,她应当为手下多了一员良臣助力而开心才是。 裴昭樱此刻却被这清浅的一句话搅弄得心乱如麻,面红耳赤,只恨没有屏退左右。 仿佛肖泊说出的是些了不得的虎狼之辞。 太有歧义了。 裴昭樱很难确认肖泊是否故意为之,总之他面上是一派光明正大,未有丝毫不妥,裴昭樱若因此做了他想,显得她不磊落。 所以,裴昭樱轻咬舌尖,利用薄弱的刺痛镇定泰然: “孤知肖大人非池中之物,但肖大人放心,无论肖大人有何疑虑,孤必以诚相待。” 肖泊含笑道: “其实,有疑虑的,是殿下吧?” 裴昭樱被说中了心事,无意隐瞒于肖泊,只是无话。 确实,她步步小心,步步试探,既需人才,急于用人,又怕一个不小心,会行差踏错,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肖泊不恼,只是抓着了这次恰当的机会,与裴昭樱表明了立场: “下官是站在殿下这处的,殿下或许不解,或许心头防备,那也只管看下官的今后是如何为殿下尽忠便是。” 裴昭樱猜他独独投靠他的理由。肖泊和肖与澄的关系不好,与肖家的人亲情淡薄,盘踞百年的世家大族向来高傲,是看不起无人察举一步一步爬至此处的肖泊的,或许,长公主的青眼是肖泊能够的到的最佳选择。 裴昭樱问道: “肖大人可有欲施展的抱负?想要实现的愿望?只要于社稷无碍,孤会成全肖大人的心愿。” 走得太顺当了,裴昭樱会怀疑脚下踩得实不实。 肖泊最好是能提些要求,裴昭樱尽力办到,与之等价交换,才好跟他启齿,不日将会被宣布的那桩婚事。 肖泊眸如一剪秋水: “非要说有何愿望的话,惟愿……殿下平安。” 他说得平淡,也掩不住赤诚的分量,那般厚重,裴昭樱不能平静,把持酒盏的手抖了一下,有酒液溢出,在小案上汇聚成一道流淌的溪流。 肖泊唯恐这话重了,欲盖弥彰地补充: “如今权臣欺主,诸侯割据,能有心气有能力改变朝局造福黎民的人,只有殿下。殿下平安,便是天下百姓之福。” 裴昭樱面皮薄,耳根子烫得快让她维持不住威严,他这么一说,总算听起来不像恋人之间的情话软语了,裴昭樱大大放心。 二人态度已经说得足够清楚,肖泊的忠心得用与否,以后有的是机会考察。 裴昭樱酝酿着,要如何将驸马人选提前与肖泊透个底,忽见肖泊目露警惕,扫视了一遍四周,确认没有闲杂人等,压低了声音对裴昭樱凛然讲了正事。 “殿下遇刺一案,下官也在重查,当初说是齐王旧部所为,怕是一个字都不能信的。” 第11章 肖泊知道,从旧案着手,能获得裴昭樱的信任,能为她日后的隐患早做准备。 裴昭樱眼眶发酸,抬眼看了四下都是自己的人马才放心,饶是如此,以团扇遮面不让外人看见口型,才低低地道: “刺杀案卷宗是孤的人当面从你那处誊抄的,孤不瞒你,此事,就连陛下都亲口对孤说,案犯是齐王旧部,众口一词。” “那是无人想替殿下做主。所有涉案人员都自尽了,死了个干净,推给齐王旧部最为省事,陛下更是怕深挖之下查出了掌控之外的人物,到时候骑虎难下,不好收场。然而此事关系殿下安危,不可不正视追究,我定极力为殿下找到线索。” 肖泊声量极低,除了裴昭樱之外,怕是她的近侍都听不清几个字。 分量又重如泰山。 裴昭樱频频眨了眼睛压制难当的酸楚,强迫自己去望湖光山色,以免难以自禁地在人前落下泪来。 肖泊说的道理,她明白,然而这是第一次有人将这些道理揭开,清清楚楚地站在她这边。 皇帝口口声声强调着手足亲情,相依为命,但事发之后,她受辱如此,身负残疾,皇帝最怕的是危及皇位,火不烧到他自己身上便不冒险。 裴珩难道不明白,裴昭樱遇刺,幕后之人最终是为了图谋皇位吗? 那一层纱,无人去揭开,大家便可粉饰太平,裴珩也能多在皇位上多坐一阵子,要是戳破,恐怕裴珩登时就自身难保。 意欲从裴昭樱手中夺权的各方人马就更没有为她彻查的心思了,各方分她手上的权柄分得很是欢喜,仿佛是喜事一件。 所以,不明不白地让裴昭樱牺牲受苦,是最符合众人的利益了。 可这是裴昭樱欠所有人的吗?凭什么让人踩在她的性命安危上拥权享乐? 她真的不甘心,不能顺着歹人的意,一步步覆灭。 小荷才露了个头,鸟雀伴着夕阳点水,裴昭樱想问肖泊为何要逆着众人的意思为她重查旧案,转念一想,这个问题肖泊已然答过了。 他是为了她的平安。 裴昭樱沉默了几息消解委屈,要开口道谢,却在这时,听闻耳边传来了熟悉的羽箭破空的“嗖”的一声。 随之,“砰——”。 一支玄铁利箭生生地没入亭子承重的柱上,只留洁白尾羽,而这尾羽,距离裴昭樱的脸颊,不过一掌。 弯弓搭箭之人稍稍有偏移,这箭便会射穿裴昭樱的咽喉,登时要了她的性命! 这一切发生在一弹指之间,裴昭樱只觉噩梦重现,第一反应是躲,然而双腿完全没有知觉,站不起来,四处有桌椅柱石皆可作为掩体,她挪动不了身躯分毫! 俨然是只待宰的羔羊,全无自保之力。 “保护殿下!有刺客!保护殿下!”肖泊大喝,本 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已维持不了冷静自持,飞身护到裴昭樱身前。 他还挪了裴昭樱的轮椅,使裴昭樱背后有柱子遮挡,贼人无法从后方袭击。 而裴昭樱的前方,以他用血肉之躯为盾,挡了个严实。 裴昭樱眼前一暗,面颊贴着肖泊的腰腹。 因正巧说起刺杀旧案,箭矢是卡这这个时间点飞来的,往日与当前的恐惧铺天盖地地一并压了过来,裴昭樱喘不过来气,没有刻意想要哭,眼泪径自下坠。 这么近的距离,她听到了肖泊紊乱的呼吸,乱得成了一条断断续续的线。 肖泊的神魂都快塌了,身躯始终护着她,裴昭樱不明白他在害怕什么、为何如此,数种情绪交杂,压迫着她哭出了声音。 “有我在,不要怕。” 肖泊的声音从头顶传过来。 于混乱中,承载着裴昭樱的安危,坚定万分,绝不退让。 亲卫们反应亦是极快的,动作比不上肖泊迅疾,亦是迅速列阵拔剑,寻找着箭矢的来源,将裴昭樱护在中间。 吆喝着“抓刺客”“保护殿下”一类的话,金明池畔正常营商买卖的小贩、游人见这兵戈相向的阵仗,吓得慌忙逃窜,撞了个人仰马翻,生怕跑得慢了些被刺客乱箭射死搭上性命。 一时间,京城最歌舞升平、民生安稳之所,动荡得如同新经历了一场人间浩劫,人人哭爹喊娘着逃命。 肖泊以为会迎来遮天蔽日的箭雨,结果在这第一箭之后,并无连续的进攻。 加之,金明池是京城的中央,民众众多,哪有刺客敢光天化日之下明晃晃地在内城动手? 想透了这层,肖泊觉得事态没有那么糟糕,至少裴昭樱不会死在这儿,松了口气,低头安慰着裴昭樱。 “没事的,没有刺客,估计是哪个不长眼睛又目无尊卑的犯上贼人,成不了气候。” 裴昭樱照旧白着一张脸,新旧遭遇交叠,暂时没回神。 绮罗吓得不轻,快站立不稳,撑着桌子查看裴昭樱的情况,见她被吓得狠了,“殿下殿下”地唤着。 “哈哈哈哈,我只不过是同殿下开了个玩笑罢了,殿下和弟弟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胆小如鼠了?这样可怎么撑得起大梁的江山社稷?” 有一人高头大马,朗声大笑,翻身下马后将弓箭递给随从,趾高气扬地走向亭中。 肖泊怒得一字一顿喊他姓名: “肖与澄,你太过分了,你是想要谋害长公主吗!” “肖泊,你好生无礼,直呼兄长名讳,肖家是这般教你的吗?少在外丢我肖家的脸。” 肖与澄领着他的随从,不客气地寻了位置坐下,欣赏着裴昭樱的惊恐无助。 人人皆知,皇室衰落,小皇帝无威信可言,现在就连不识好歹屡次与他交锋的裴昭樱也被他吓成了惊弓之鸟了,肖与澄大感欢喜。 第7章 折箭受伤 裴昭樱不日将择婿的消息已自宫中流传了出来。 肖与澄的谋士薛粲分析,长公主无人可嫁,只能嫁给他,皇帝必存了让长公主在他后宅掣肘之意。 这摆明了是个陷阱,但肖与澄仍然要娶,因为长公主若嫁与了旁的势力,那方势力有了皇恩加持必然会迅速膨胀,和肖与澄相互倾轧,皇帝坐收渔利。 肖与澄憋闷得很,从来只有他算计旁人的份,皇帝和裴昭樱敢算计到他头上来,他不能忍。 正巧今日肖与澄巡防路过金明池,见他一贯瞧不上的卑微族弟正攀龙附凤,与裴昭樱聊得畅快,肖与澄存心射箭惊扰,只为图解气。 “你无礼还是我无礼?肖与澄,殿下若有闪失,你可担待得起?”肖与澄重面子,肖泊眼下虽不能拿他怎样,言语交锋上寸步不让。 “大梁先祖是一刀一剑在马背上打下来的天下,殿下如此胆小,怕不是忘了祖宗之训。” 若有得选,裴昭樱也想当缩头乌龟,偏安一方。 事实证明,忍让和躲闪,只会让狼子野心之人步步紧逼,了却她的生路。 裴昭樱颊上仍挂着点点泪珠,惊惧还未散去,双手死抓着膝头,用尽了力气呵斥: “肖与澄,你好大的胆子,是想当众射杀孤?你要当街谋反吗?可是在效仿那当街弑君的司马氏!” 这一席话毕,掷地有声,裴昭樱耳鸣头痛,眼冒金星。 百姓是爱看热闹的,大家奔逃了一阵,见没有所谓的刺客,大司空这样权势滔天的人物现身,自是留下来看会上演何等好戏了。 裴昭樱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行得正坐得直,有种肖与澄就当街把她砍杀了,否则她不会将颜面置于他的脚下,任人欺凌。 “臣……臣缉贼失手,射歪了箭,殿下见谅。” 肖与澄知道裴昭樱性烈,但不知她刚毅至此,还知借民众的势。 他心有不臣,到底还是要图个名正言顺,司马氏的名声太臭了,谁沾谁要连带着一同在史书上遭骂,只能打个马虎眼将事情揭过。 反正将裴昭樱吓得不轻,他肖与澄不算输了这一程。 裴昭樱眼泪无声,扑簌而下,恨不得当场把肖与澄千刀万剐,只可惜己身还没有可以与之抗衡的力量。 肖泊见状,心如刀割,从绮罗手上接了帕子,一点一点将裴昭樱的泪擦拭干净,动作轻柔,不伤她娇嫩如菡萏的肌肤。 肖泊一字一句,不避讳肖与澄,同裴昭樱道: “殿下莫怕,有我在,定护殿下周全,无论何等乱臣贼子,我皆不会放过。” 肖与澄嗤笑出声。他这个弟弟,果真起了要当皇家乘龙快婿的心。 驸马岂是谁都能当得的? 肖泊再觊觎,驸马之位都只会轮得到他肖与澄——哪怕肖与澄根本不想要,皇家亦会倒贴着把裴昭樱往他手上塞。 裴昭樱忽然在此刻心神变得分外清明,顺着肖泊拭泪的动作,悄然握了一把肖泊的腕子,像在确认着什么。 那一刻,前路未明,可能会有箭雨直接要了裴昭樱性命,肖泊慌乱失态,以身相护,皆不似作伪。 第12章 肖泊的身世探得清楚,肖氏兄弟间的不合是真的…… 裴昭樱的手心很烫,被吓得不轻,肖泊知她无助强撑,隔了衣衫轻轻回握,移步到箭矢之前,冷笑着抬手将箭单手拔出! 肖与澄连同他的随从,个个讶然。 肖与澄天生神力,能拉开百斤的弓,战无不胜,箭箭刺得深重,只留箭羽,受夸赞吹捧无数,是有真实力的。 肖泊就这么看似不费吹灰之力地拔出了他全力一箭。 肖与澄登时有些挂不住脸,沉声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 更让他颜面扫地的还在后头。 肖泊两指夹着箭身,稍用力一错,“喀嚓”,肖与澄用玄铁特制的上品箭矢在肖泊手中,轻而易举地断成了两截。 箭身上刻的“澄”字,分外可笑。 肖泊一抬手,将两截子断箭掷于肖与澄脚下,倨傲道: “我是这个意思,兄长可看清了?” 肖与澄的谋士薛粲,捡起断箭,比对之后,不住地倒抽冷气: “主公,看这断面,这箭真是肖公子用手折的,没借助外力,这本事是当今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了,肖公子这是藏了一身的功夫啊……” “闭嘴!”肖与澄心烦至极,拿了薛粲撒气。 也许,肖泊就不该留,他这一举动,无异于当众嘲讽肖与澄在他眼中形同断箭,一文不值,弱不禁风。 “肖泊,你举止乖张,眼中可还有我这个家主!可还把自己当肖家人!” 肖与澄再三咄咄逼人。 肖泊不答,沉默更是一种轻蔑。 肖与澄的箭被折断,裴昭樱的脸面随之找了回来了,此刻要紧的不是肖与澄这个难缠的政敌。 最难能可贵的,是大敌当前,有人坚定站在她身边。 裴昭樱想她定是被逼得有些精神错乱,否则在此等剑拔弩张的时刻,她为何会觉得欢喜?想笑,想流泪,矛盾不已。 一抹殷红顺着肖泊的指尖落下。 他的武功再高强,终是血肉之躯,肉体凡胎,折箭时手掌被锋锐的断口划伤。 裴昭樱不语,不顾男女有别,拿了手帕兀自裹住了肖泊的伤口。 肖泊不怕同肖与澄对峙,当那点温暖穿透掌心时,他却慌得想要闪躲。 “别动,”裴昭樱将他当自己 人了,责怪是心疼的表征,“你受伤了,我带你回府上药处理,你不许拒绝。” 尤其是当着肖与澄的面,他定不可推辞! 帕子不够长,包扎得不紧,裴昭樱用手捏着不放,不顾众目睽睽,旁人作何感想。 她并非当众施恩,拉拢人心,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确认这人是站在她这边的,就不肯放了。 像是怕撒手之后,肖泊会成为入水的鱼儿,无影无踪。 “好。我听殿下的。”肖泊喉结滚动,温吞答应。 好像是认了,情愿被她把控住,寸步不离。 “以后切记惜身,不可贸然行动,不可轻易让自己受伤。” “好,我记住了。” 裴昭樱的眼尾和鼻尖还红着,未完全从受辱受惊中挣脱,已随着肖泊的顺从绽开笑颜,招呼手下安排回府。 她笑起来极美,摄人心魄,让肖泊情愿为了她的笑容献上所有。 可惜,在肖泊的记忆里,她很少有真心快乐的时候,总是在重重压力之下,勉强地扯一下唇角。 这二人一唱一和的,竟然真将他这个大司空视为空气!肖与澄大怒,见他们大摇大摆收整离开,不打一声招呼,又想要拔剑。 “主公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啊,这里人多眼杂,不宜落人口实。”薛粲忙按剑劝道。 薛粲投于肖与澄门下,当然是对肖与澄满意的,他能带兵打仗、收复失地,也广纳良才,礼贤下士,薛粲想着在乱世中跟着他,定然能成就功业,成为名垂青史的无双国士。就是肖与澄这脾气,急躁了些。 “呵,那算我今日放了他们一马,但裴昭樱猖狂至此,别怪成亲之后在后宅郁郁寡欢,不得垂青!” 肖与澄愤愤收回了剑,不甘地瞧着长公主府诸人浩荡离开的背影。 肖泊恰在此时转了头,也在看他。 眸中没有熊熊燃烧的怒火,更危险的,是深思熟虑后,冷静超然的杀意。 肖与澄背后爬过一道寒意,反唇喊道: “克母丧星,想得意到几时?来来来,兄弟们,我们喝酒听曲,不要理那厢上不得台面的人。” 随之响起行伍之人的哄笑。 肖泊身形一僵,随之调整如常,照旧行止有度,连引他上马车的长公主府下人都得体地道了谢。 这些全落入裴昭樱眸中,不是滋味得紧。 肖泊在肖家过得水深火热,饱受讥讽,而她竟然还屡因他的姓氏犹豫提防!差一点,就同肖与澄那样的人没有分别了。 两辆马车不算并行,因为肖泊所乘的那辆为了符合礼制,落后了裴昭樱半个车身。 裴昭樱撩开车帘,想加以宽慰,又怏怏放下。她大概晓得了,肖泊为何总游离人群之外,拒绝一切示好,他怕是早历经了世态炎凉,惯常于冷淡示人了。 “殿下,先前在外头,您对肖泊大人关心则乱,举止有些亲近了。不过,肖泊大人是未来的驸马,殿下同他感情好是应当的,今日也多亏了有肖泊大人替殿下出气。”绮罗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句。 亲近…… 他们的关系跨到了“亲近”这一步么? 目睹这场纷乱的百姓不少,不出两日,京中怕是要漫天流言了。 裴昭樱重重叹气,肖泊一片忠心报主,她还想着让他牺牲姻缘成为驸马,简直是恩将仇报啊! “绮罗,你说,要不要将驸马人选一事告知肖泊大人?”裴昭樱病急乱投医,跟绮罗商量上了,又自顾自否定,“算了算了,选驸马还要走一套给天下人看的流程,肖泊大人不愿意,那时会拒绝的。” 她一个闺阁中的姑娘,双亲不在,要亲自与外男商议婚事,难以启齿,裴昭樱长吁短叹,只得将此事延后。 肖泊望着包裹伤口的绢帕,露出笑意。指尖稍微抚摸了一下帕子上的纹路,随即慌慌张张地撤手,担心是对裴昭樱的不敬与亵渎,帕子上的香气怜惜他,缓缓扩散,将他包围。 他没觉得疼痛,甚至窃喜皮肉受损,得裴昭樱的回护照料。 为她,总甘愿赴汤蹈火。 第8章 绣帕暗香 车驾甫一抵府,没等停稳,裴昭樱已经让人去通传府上养着的医师预备给肖泊治伤。 “还有上次宫里赐下的外伤伤药,效果极佳,记得给肖泊大人用上……” 裴昭樱话说着,尾音泄了力道,只因骤然想到,她拥有再好的伤药,对她的腿都不起作用了。 裴昭樱怅然补充: “那批金疮药,收拾出来,临走时给肖泊大人带上。大理寺办案,匪徒刀剑无眼,总有用的时候。” 肖泊自下了马车,侍立一旁。 裴昭樱上下马车不算劳师动众,仍须两个身强力壮的亲卫合力抬起轮椅,以保证平稳。 绮罗绞着帕子目不转睛盯着,唯恐有不妥之处,叮嘱着手脚再轻些,别颠着了殿下。 每到这种时刻,疲惫感总汹涌地侵袭着裴昭樱。繁琐、小心的背后,是她失能的可笑可怜。 今日,那支箭于咽喉近在咫尺,她都无力自保,无法躲避。 平日里,裴昭樱更是要仰仗府中上上下下一干人等来维持最简单不过的正常生活,譬如,沐浴、换衣、下床、移动…… 好在,裴昭樱用余光扫了眼肖泊,发现肖泊只是静默长立,没去在意这处的动静。 狼狈模样没落入肖泊的眼,裴昭樱稍一定心,又酸楚想着,此番被吓得仓惶流泪,该丢的脸估计已经丢尽了。 肖泊目不斜视,凝神听着,忽而听到抬上抬下中裴昭樱的呼吸一滞,随即转为沉重的喘息,便猜到她是被哪个手脚不够轻的护卫牵扯了头发,体恤手下隐而不发。 肖泊眼神愈发溃散,想代了裴昭樱侍者的位置,只恨如今还不能。 长公主府风水讲究,开阔大气,朱栏玉砌格调清雅,青石板踏实幽后厚,肖泊踩得实了,方才有感——这是他第一次在长公主府登堂入室,还成为了裴昭樱的座上宾。 座上宾的待遇果然不同凡响,肖泊区区小伤,医师清创伤药并不费事,裴昭樱还全程在一旁看着,关切之意毫不掩饰。 医师反安慰她道: “殿下,肖泊大人只受了些皮肉之损,伤口不深,过些时日就会好全乎了。” 医师拿眼神暗示肖泊,等着肖泊再宽慰殿下两句,肖泊纹丝不动,难得享受一回裴昭樱的牵肠挂肚。 “那就好,若因孤让肖泊大人伤及筋骨,孤是不能安心了。”裴昭樱放了心,又忍不住嗔怪道,“肖泊大人,你也真是的,何苦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与铁疙瘩斗气?你的手也是铁铸的不成?” 第13章 这一席话,满是家常的关心,不带君臣尊卑之分,最暖人心。 肖泊其实不太明白,一个饱受残疾折磨的人,在历经沧桑之后,为何还能对另一个人的微末损伤仍然满怀关心。 也许,裴昭樱那一点无论如何都泯灭不了的人性之善,正是引得他奋不顾身的原因。 “殿下说的是,我记住了。”肖泊没解释,只顾着温声顺着她的脾气。 和裴昭樱相处很是简单,没必要争个是非对错的事,由着她便是,裴昭樱心中有杆秤,坏不了分寸。 果然,裴昭樱见肖泊温吞得像只好脾气的狸猫,念及他亦在肖与澄口中受辱不浅,心软下来,忙又多说了几句关怀的软乎话。 肖泊慢吞吞,当她的面收拢好被医师换下来的绢帕,裴昭樱没有反应,只顾着重复医师的叮嘱。 女子贴身用的绢帕,本不该流入外男手中的。 而裴昭樱手头压了桩桩件件的要事,哪里还顾得上一条手帕,没人从旁提醒,一时间眼里瞧着,竟忘了觉得不妥。 裴昭樱不提要回来,肖泊就不主动说归还。 顶级的阴谋,莫过于光明正大,肖泊莫不作声叠好帕子,揣入怀中,落袋为安,心说这是她自己不要的。 一缕淡香,从他心口处扩散。 绮罗从旁看着,落入眼中,急得想找法子提醒,可肖泊已经“得手”,而且裴昭樱转瞬又有要事与肖泊相商,遣开了一干下人。 “肖泊大人可知晓,陛下联同礼部为孤择婿一事?” 肖泊点头,消息已经全部传开了,裴昭樱问他有何感想,他才道: “殿下已至适婚年龄, 若有良人相配,不失为一件好事。只怕是有人要借着殿下的婚事,为己身牟利,置殿下的终身幸福于不顾。” 他极力压着不忿,呈给裴昭樱自始至终的冷静沉稳。 “那孤当如何破局?” “殿下的婚事若不可逆转,又无心仪之人,可寻觅一人品家世可堪为驸马的男子——最要紧的,是愿为殿下所用、心向着殿下,先担了驸马虚名,解了眼前的燃眉之急,日后再徐徐图之。” 肖泊的计谋与裴昭樱的打算不谋而合。 裴昭樱想告知与他——他就是她寻觅的那名男子! 话至嘴边,几度吞下。 肖泊不无忐忑,见裴昭樱欲言又止,怕她是要同他讲已心有所属,或是已择了旁人占据驸马之位,抢在裴昭樱开口前另择了话题: “只是,有一件事,殿下切记——千万不能让肖与澄成为驸马!肖与澄此人,非但狼子野心,为人狠毒,单论寻常夫妻之间,他便不会尊重照料殿下,只会将殿下作为他耀武扬威的战利品,绝不能嫁!” 肖与澄,是裴昭樱的劫难。 裴昭樱无数的艰难苦痛,皆由肖与澄一一施予,步步推她入无间地狱。 既然这场最大的悲剧还没有发生,还可以挽回,肖泊定拼了命去拦。 裴昭樱颔首,万分认同。她见肖泊和肖与澄出身同族,而处处显得势不两立,下了决断,预备该说清的,一次性摊开说清。 裴昭樱绷直身体,缓声发问,皇族威严悉数显露,不容人藏匿私心: “肖泊大人,孤还是要问一句——朝野内外,都只知大司空肖与澄、不知陛下,肖家跟着肖与澄这个家主自然是富贵荣华至极,你纵有抱负要于孤这处施展,又何苦为了孤,和肖与澄三番两次冲突割席?你日后在家族中又将如何自处?” 一个家族内,好几个兄弟分道扬镳、各为其主不罕见,前朝诸葛氏照样个个扬名。 罕见的是,肖泊这般,遇到冲突几乎是为了护主不顾家族了。 裴昭樱何尝不是由于皇族的身份,不得自由,连婚姻大事都要迁就整个皇室的意愿。 与家族割席,即便是裴昭樱这类人,足够离经叛道、受够了身不由己的痛楚,也不敢冒千夫所指的风险,迈不开奔向彻底自由的道路。 肖泊道: “殿下不必忧心我如何在家族中自处,自我母亲离世后,我早在家族中没有立足之地,就连我父亲主动出家,也不过是顺应了整个肖家族人的驱赶之意罢了。难道殿下觉得,我不和肖与澄撕破脸,便能享家族荫庇、安稳度日吗?” 裴昭樱没应声。肖泊说的不是假话,与金晨宵呈上来的情报无一处不同。 她与肖泊挑明摊牌是对是错,突然难以判断,好像无意中又做了一回捅人心窝子的恶人。 裴昭樱懊恼自己举棋怎么落子都是错的。 肖泊没被她的话所伤,竟还笑得温润又笃定: “所以,我除了殿下之外,没有旁的选择,更没有家族的支撑助力,对殿下自然只会鞠躬尽瘁,没有二心。” “我是殿下的……孤臣。” 肖泊嗓音蛊惑,看裴昭樱时总自下而上抬眼放低了姿态,眼尾上扬,整个人如同易碎的玉石,裴昭樱不伸手接住他,他便会不遇明主四分五裂地坠落破碎。 所以,刨根问底是裴昭樱先开的口,口子开了之后,竟牢牢地被肖泊以下位者的姿态攥在手中。 裴昭樱不是个能随意为人左右的主,她想挣开,最为悲哀的是,她思量后,发现肖泊所说都是对的。 肖泊明明白白地臣服投靠,那么,需要为了所谓的主动权,而故意与正确背道而驰吗? 裴昭樱还是问他: “看来肖泊大人笃定,能轻易拿走孤的所有信任了。” 肖泊含笑摇头: “我的全心全意是奉给殿下的,殿下且将心收着,我会用当年旧案的真相来换!” 说不动容是假的。 眼下,裴昭樱须保有最大程度的理性,只能先将感怀小心藏好,稳稳当当地走一步看一步。 许久之后,平了心绪,裴昭樱轻声道: “孤等着。” 她是信他的。 所以愿意等。 话毕,肖泊请辞,裴昭樱安排了车驾嘱人送他回大理寺。 声势浩大,江逾白颇有微词: “这也太招摇了,这不等于明晃晃地告诉了别人,你在拉拢朝臣,大理寺的肖泊已经投入了你的门下。” “招摇便招摇,拉拢便拉拢了。能正大光明的,怎么还会想当缩头乌龟呢?谁要是心怀不满,只管过来跟我说道!哪怕成了如今的模样,伤了残了,我都不会任人宰割!” 说着说着,话头还是绕到了伤情上,裴昭樱难免带了哽咽。 如今是太医院最擅针灸的陆云栖在为她调养,经过几次治疗,裴昭樱是能感到气血通畅了不少,无奈照旧感受不到下肢的存在,距离站立行走遥遥无期。 她生怕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一提裴昭樱的伤势,江逾白咬牙直恨: “伤了你的人,我便是把他揪出来千刀万剐也难解恨!还有你那皇帝弟弟,摆明了是要拿你的婚事做一场交易,皇家凉薄,不顾亲情,此处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阿樱,我带你走吧,我带你逍遥快活度日,不要再理这红尘琐碎了。” 裴昭樱抚摸着毫无知觉的膝头,凄然一笑: “走?我这副样子,腿不能行,武功尽失,走能走到哪里去?无非是换了个地方,坐卧吃穿照旧倚仗旁人。我真恨当初能上天入地、飞檐走壁之时,信了皇帝、太后的亲情,被诓骗回来匡扶社稷,沦落至此!” 说着,眼泪连串滚落,砸在地面,成了微渺的水花。 “是了,怪我,怪我当初没拦着你,叫你蹚了浑水……” 江逾白自责不已,裴昭樱噙着泪,掐了他的腕子,分析局势道: “我若还是个完好健全的身子,定然一走了之,逾白,正因如此,我不能退!我不能拱手将好不容易争来的权势地位便宜了旁人!我不能草草放过谋杀暗害我的人!有多少人巴不得我一蹶不振、销声匿迹,我怎能遂了他们的意?我没有被赶出局,谁我也不怕,我的腿,还会,还会好起来……” “我知道的,会好的。阿樱是好姑娘,是世间最尊贵的女子,老天爷定不会再二再三苛待于你……”铁骨铮铮的江湖豪客,褪去脾性,甘心被收服驱使。 其实根据江逾白闯荡江湖的经验,老天爷有时候,会逮着不服气命运安排的人,一股脑地降下怒火,他在民间所见的没有最惨,只有更惨,可怜的人们各有五花八门的不幸。 他会怕裴昭樱日后会遇到更多的灾祸不测。 江逾白两年前恨铁不成钢,气她一蹶不振,了无生气。等裴昭樱真挣扎着自泥泞中振作起来了,他旁观着,茫然不知这究竟是福是祸。 无论是从挚友还是属下的身份看,江逾白能做的,唯有陪着她一同赴汤蹈火。 他想用指节为裴昭樱拭去泪珠,方一抬手,裴昭樱已调整好了情绪,撒开了他的手,木着一张脸叫人送她回书房。 第14章 江逾白的动作,于无声中落空了,无人留意。 而后,矜贵坐在案前,裴昭樱让人烧好炭盆。 已经快入夏了,天气渐热,哪里还需要炭火? 没人敢置喙裴昭樱的命令,下人们怀着疑问,将炭盆烧得又明又旺。 裴昭樱找出了一叠书信情报,其上将肖泊的出身、底细、喜好载明得一清二楚,一览无遗。 裴昭樱信手将这些纸张丢入炭盆之中。 火舌贪婪舔着纸张,裴昭樱目视火光跳动,直到纸张被完全吞噬成了灰烬,裴昭樱才命人撤下炭盆。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裴昭樱最初埋下的一点疑心,随着火焰灭了,只看将来。 此时,送肖泊回大理寺的车驾,已然抵达。 长公主府的车驾华贵非常,车体纹饰花样独一无二,连车夫亦打扮讲究,穿着的统一服饰比寻常人家的公子还要气派,停在大理寺门口,十分招摇,吸引眼球。 大理寺 来来往往办差的人都暂停了手中的活,等着看可有大事发生。 下来的人,不是长公主本人,更不是府上的哪位管事贵人。 竟然是施施然的肖泊! 第9章 未卜先知 大理寺一众官员差役皆差点惊掉了下巴。 肖泊形单影只,不爱应酬往来,难不成只是表象,背地里一举搭上了长公主! “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我说肖大人平素怎么不爱与我们交际喝酒,呵,人家只喜欢结交长公主这般的天皇贵胄。” “我们这些人还是识相些吧,少去往人家跟前凑,自讨没趣。” 皇帝早已将长公主备婚择婿的消息放了出去,紧锣密鼓地同礼部议定了个择婿的章程。 说是要进行文试武试,京中适龄未婚的男子,自身官职在五品以上,或出身世家大族,皆在候选之列,等待皇帝亲自主持的两场比试。 肖泊恰好满足了候选人的条件,无论自身意愿,都要统一参加比试。 值此多事之秋,肖泊与裴昭樱的联络,让旁人瞧得眼热,酸言酸语一句接着一句。 他们未必真心看不起攀龙附凤之人,是恨自己官爵太低、家底太薄,连个攀高枝享受荣华富贵的机会都没有。 况且,他们还没有肖泊的好皮囊,有的人有心豁出去自荐枕席,只怕会被裴昭樱当场打杀。 男人嫉妒起来的本事能让世间所有女子甘拜下风,大家都是在一处为官的,大理寺不是个流油的衙门,一辈子做到头不过从三品,有人年轻轻轻摇身一变就要住进凤凰窝了,同僚们心里哪能舒服? 只有个与肖泊同期为官关系还不错的同僚迎了上去。 他名唤谢铮,官职比肖泊低了一级,任大理寺丞,性格小富即安,懒得去眼红别人的前程。 “肖泊,你是从长公主府回来的?看来经过共同办案,你与殿下熟络不少。” 肖泊抬手,晃了晃被包扎得当的伤口: “受了点小伤,殿下人好心善,替我料理了一番。” 肖泊小心地只流露出了一丝欢喜与朋友分享,剩下的全数私藏于心,仿佛这样,就没人能夺去裴昭樱的好。 两个说着话,往宿院走去,一路上其他同僚眼神嫉妒得快要发出了绿光,令肖泊不适地皱起了眉头。 谢铮道: “别理那些人,他们觉得,你正在又争又抢急着当驸马呢。” “是……吗。” 肖泊费了点劲不让唇角上扬。 他忙着如何让裴昭樱避开前世的悲剧,无暇顾及自身私情。 但是,同僚们将他与“驸马”联系到一处,真是让他欢喜难抑。 他飘飘然想,那些人办案潦草敷衍,一有空只知喝酒摆宴,还是有些眼力见的。 “你别难过,毕竟长公主连个正眼都不瞧他们,却让人送你回任上,他们只能白白地嫉妒呢。” 谢铮一本正经地开解肖泊。 肖泊想告诉他,他不难过,反而还很是开心,转念一想,不能让好心好意的谢铮白费了一番力气,郑重地点了点头,表示听进去了。 谢铮拍了拍他的肩,感觉自己真是个好人,照顾了同朝为官不善交际的一个小苦瓜。 肖泊陡然想起,前世皇帝是直接下了赐婚给裴昭樱和肖与澄的赐婚圣旨,根本没有经过一套弯弯绕绕的选拔。 这是否说明……裴昭樱原本的命途是真的可以改变的! 肖泊生了信心,激动得未受伤的手暗中攥成拳头,布局和筹谋迅速展开,百转千回。 谢铮半点看不出他的异常,多说了两句话,要走,被肖泊按住了肩: “等等,我怀疑大理寺牢房看守出了问题,心里不踏实,你陪我去看看。” “出了什么问题?” “不知道,我感觉出了问题,你我一同去吧。” 谢铮嘴上抱怨着难得的休沐日怎还要处理公务,行动上很听话,乖乖地跟紧了肖泊的步伐。 肖泊和大多靠家族举荐荫官的人不一样,是苦哈哈地在地方上做了好多年的地方官,政绩出众,屡破奇案才被调来中央的大理寺的,谢铮总对这样真才实学的人多几分信任。 肖泊带着谢铮直奔了大理寺“地”字号关押重刑犯的牢房,似是早有目的地,绕到某一行时,停步检查。 谢铮正欲表达不解,抬眼一看这一伍牢房只有一个牢头在打瞌睡,立马先板着脸呵斥起来。 重刑犯牢房五间为一伍,一伍须有两个牢头看守,上两把重锁,以免监守自盗,里外勾结。 肖泊检查了锁头,冷脸道: “这间牢房的重锁只装了一把,这是怎么回事?” 谢铮即刻上报,关系到重刑犯越狱不是小事,上官震惊之余拨了人手严加审讯,没多久,那名牢头便招了。 原来,这间关押的是贩卖私盐的案犯,几名主犯人在监牢,其余党羽在外头积极筹钱运作,准备捞人,花了重金贿赂牢头。 牢头见财起意,下药药得搭档困顿起不了身,偷得了搭档的钥匙,先开了一把重锁。 牢房中还有定时定点巡逻的人马,牢头只等着这一波巡逻的人过去,抓住中间空档,一举将案犯放走,哪知被肖泊迎头抓了个正着。 尘埃落定之后,天色已晚,谢铮累得腰酸背痛,肖泊主动请他吃面,谢铮欣然领受了。 京城没有宵禁,夜晚正是热闹之时,大理寺后街就有各色小摊小吃,品类繁多,人来人往。 肖泊请谢铮吃的是一家祖孙二人开的面摊,手艺家常朴实,一碗素面只要五个铜板,生意比起别的摊贩逊色不少。 肖泊添了钱,让在他们的面里各卧个荷包蛋,再在邻摊切了份白斩鸡等肉菜,摆满了一桌。 谢铮猜,肖泊是有照顾这祖孙之意,才能一下选到这平平无奇的小摊。 谢铮不是嘴挑的主,拿了筷子便吃,赞叹了两句手艺,单刀直入对肖泊道: “你真是神了,简直是未卜先知,一下子就找出了那间牢房有问题。那几个私盐贩子手上沾了好几条人命呢,万一逃了出去……唉,我都不敢想。” 肖泊低头吃面,他不算得未卜先知。 前世有桩使得大理寺上下全员罚俸三月的丑闻。 是一牢头被私盐贩子收买,放其出狱,恰巧其他狱卒及时发现,展开追捕。私盐贩子没跑得了多远,在大理寺热闹的后街被围住,劫持了人质,在得知逃出生天无望后更是拉了人质黄泉路上垫背,血溅三尺。 那日肖泊休沐不在,听同僚议论说,那人质可怜得紧,是个十余岁豆蔻年华的小姑娘罢了,与祖父相依为命经营着一处面摊,谁知倒霉起来惹上这等人祸,她那祖父目睹此等惨剧,生无可恋,喷出一口血当场跟着去了。 “爷爷,今儿个生意比平时好呢,备的货都快卖光了,明日可要多备些?唉,我又怕明日没有这等好的光景。” “年纪轻轻的,操什么闲心?只等我将你的嫁妆备好,寻个好人家,便不用跟我这老爷子日日出摊风吹日晒地受苦了。” “怎么是受苦呢?你乱讲。” 祖孙二人有说有笑。 小姑娘在市井中长大,干活麻利,三两下收拾出了一张桌子,见肖泊在望她,也不恼,睁圆了眼睛问他: “这位大人,你瞧我做什么?我脸上可长东西了?” 肖泊移目,道了声打扰。他长得好看,声音好听,惹得姑娘反多看了他几眼。 他自觉薄情,对世间无甚牵挂,办案不过是一手拿俸禄一手出力的交易罢了,活生生被他救下来的这对祖孙正在他耳畔嬉笑关怀,重复着日复一日寡淡无聊的劳作,不必遭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意外,听得肖泊眼眶酸涩。 真好,灭顶的灾祸被他掐灭了,世间少了一桩惨案。 经此一行,他亲自确认了前世的事件可以改变,多了不少底气。 第15章 他能救下这对祖孙,同样能救回来裴昭樱! 不过,杀害祖孙的人他事先知晓,可以早做防备,而在洛水畔埋下伏兵最后要了裴昭樱性命的势力,他目前还没有线索,只得从旧案一步步顺藤摸瓜。 谢铮很警惕地劝告他: “肖泊兄弟,不是我嘴碎哈,你要是有心当驸马,千万不能再有别的桃花了,管住眼睛别乱看!尚公主和寻常娶妻区别大着呢。” 肖泊觉得好笑: “说得好像跟你有尚主经验一般。” “我没有,可是我听别人说过啊,说公主不同意驸马纳妾,驸马就只能一生一世一双人,还有早请安晚问候一套套的规矩,总之驸马不完全是一件美差。”谢铮颇为幸灾乐祸地跟肖泊调笑,“安乐侯府的世子你知道吧?家世符合条件,在驸马考察人选之列,他看望了一遭瘫痪在床上的徐公子,回来被吓破了胆,跟他老子哭着闹着说要把他的名字从名单中划去,否则宁可绝食而死,也不能日后受一妇人之辱,把他老子气坏了!” 肖泊冷哼: “我看他是看不清自己的斤两,他那样的货色,如何脱颖而出?可笑他早早地做好了不当驸马的打算,驸马是轮得到他做的吗?” 谢铮客观欣赏了一下肖泊的姿容,评价道: “其实我要是长公主殿下,我肯定选你,别的不说,光看着就赏心悦目。” 肖泊给他夹了个鸡腿: “你多吃点儿吧,辛苦了。” 谢铮真该多吃点,好好犒劳他这张会说话的嘴。 小姑娘正是年纪轻压不住性子的时候,听他们的对话妙趣横生,插了一嘴道: “二位大人可是在谈论长公主殿下的婚事?我们民间在预测人选,大家都说所谓的驸马选拔不过是走个过场,驸马之位一定会落到大司空身上呢。” 肖泊的脸色顿时黑如锅底: “空口无凭,胡言乱语。” 谢铮打圆场干笑道:“哈哈哈,我们这位大人,说话比较不中听,妹子你见谅。” 小姑娘气得脸颊涨红,她想不明白,这位俊美无二的男子开始还好声好气地在他们的摊位上买面,甚至在她祖父踩到石子站不稳时好心搀扶了一把,怎么转眼就刻薄冰冷得像换了一个人? 亏她还在心底悄悄夸了他人美心善。 “我没有胡言乱语!你自己去打听打听吧!长乐坊已经开了盘口赌哪位名门公子会是驸马,大家几乎都押了大司空呢!大司空领兵打仗,威风凛凛的,铁汉柔情,和长公主般配无双。” “慎言!”肖泊低喝。 摊主怕孙女祸从口出,跟着斥责了两句做样子,把孙女一把拉到身后护住。 小姑娘这才憋着气,扭过头去,不再同肖泊说一句话。 她不知,一句“般配无双”气得肖泊胸口作痛,差点晕了过去。 他苦心孤诣谋划,为的就是把肖与澄从裴昭樱身边拆开! 谢铮只当肖泊是纯粹地对裴昭樱起了一片爱慕,听不得情敌一点好话,点头哈腰地道歉说这位朋友是突发恶疾,把肖泊拉离了面摊。 肖泊一拂袖子,闷头往前疾行,谢铮快步追上。 “肖泊大人啊,你跟个姑娘耍什么官威?” “我那是耍官威吗?小女孩容易嘴上没把门,今次是妄议了长公主殿下,是个宽仁不计较的,要是下次议论了旁的勋贵被记恨上,收拾他们祖孙两人岂不是易如反掌?” “那你好好说嘛,突然冷脸人家当然容易被你吓着……不过肖泊,你倒是我知道的第一个说殿下宽仁的人,现在外面到处乱传,把殿下传成了凶神恶煞的夜叉呢。” 谢铮赶在肖泊再次不悦之前,拾起他受伤的手晃了晃: “乱传的,乱传的,我们亲眼所见,殿下宅心仁厚,体恤官员。” 肖泊轻轻挣开,面色和缓了不少,抬腿往面前的店铺里撞。 谢铮抬头看匾,上书三个大字——长乐坊,京城最大的赌坊。 “肖泊!你怎么能参赌呢?” “我押我自己,不算是赌。你手上要有余钱,可以为我下注,我保你发财。” 温润淡然的肖泊大人,克己复礼地活了二十多年,当真是第一回口出狂言。 为了一个人,形容狼狈,一点一点放下得体矜贵。 为了裴昭樱不羊入虎口,为了自己那一分不能言说的私心,肖泊发现他一定要在驸马选拔中赢。 裴昭樱颠沛半生,太苦了,上辈子,他的陪伴太沉默,像亦步亦趋的影子,不会分开,不会突破界限,陪着她笑陪着她哭,仅此而已。 这远不够。 他早该押上他的一辈子的。 肖泊不知,裴昭樱正辗转难眠,操心着该如何让他接受驸马的位置。 裴昭樱唤来值夜的江逾白,来增进对男人的了解: “如果你们男人,被迫娶了不喜欢的女人,会怎么样?” “分人吧,有的人娶了漂亮有钱的妻子,日子就那么凑合过下去了,但但凡有点心气儿的男人被强塞了不想要的女子,哪里还会开心得起来?” 听得裴昭樱直发怵: “那我一个大女人,我也婚姻之事不能如愿,不还得好好地过下去么。” “男女思维不同,男人会把这件事当成天大的屈辱!试想一个男子,连婚姻之事都要被强迫,他还有什么尊严呢?士可杀不可辱。” 绮罗见裴昭樱两眼发直,脸色僵硬,怕她夜不能寐,斗胆插了嘴: “江统领说得虽然有理,但殿下这般尊贵貌美的女子,天底下哪有男子会不愿意娶的?定然欢天喜地,玉成佳偶。” 江逾白说那不好说,当即被绮罗狠剜了两眼。 裴昭樱已经往心里去了。 她惜才,想将肖泊收为己用,成就一段知人善用的鱼水之情的,没想去侮辱肖泊,更怕肖泊因此受辱和她反目。 肖泊连肖与澄那样的权势折辱都不惧怕,螳臂当车在所不惜,裴昭樱光是想象着肖泊白衣出尘宁死不屈的冷脸,心口梗住吸不上气儿,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裴昭樱唤绮罗掌灯研磨,星夜修书一封。 思来想去,手腕使不上力气,字体飘浮,笔画软弱—— “双鱼玉佩已修好,君可择日前来自取。” 玉佩没有随信附上,不过是想,有再一次名正言顺的相见。 江逾白见不得她这半死不活的样子,送信前提醒了一句: “阿樱,你是长公主,你是君,他是臣,你真要嫁,他作为忠臣良将只能欢喜谢恩!你根本无需忧心他的所思所想,想嫁便嫁了,你只要确定他的忠心。” 裴昭樱由下人重新安顿歇下,在黑夜中睁着双目,全无睡意。 她有些惶恐,不是由于婚期将近、旧案线索难寻。 而是,她发现,她竟然开始在意肖泊了,在意他的想法,在意他将如何看待于她。 她不懂与之相伴而生的心悸是从何而来,只能静默地积攒着勇气,等相见之日,问上一句在唇畔酝酿多时的,“你可愿意”。 第10章 医案线索 皇城许久没有出过喜事了,地方割据、不敬天子,都城总笼罩着一层名存实亡的愁云。 长公主择婿一事,仿若冲喜,冲刷着王朝的阴云,连京城内的升斗小民都升腾起了与有容焉的喜色,街头巷尾愈加热闹,普通民众把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奇闻轶事拿出来翻来覆去地闲谈。 “我有亲戚在礼部,说是皇家许久没有喜事了,陛下为了给长公主图个好彩头,要免京畿的税呢!” “农税还是商税?阿弥陀佛,我卖了郊外几亩薄田才搬到内城做这个小买卖,别赶不上好事的趟啊。” “就等着看吧!陛下和长公主果然姐弟情深,这怕是开了历朝历代的先河,陛下真是仁君啊!东边还在打仗,还好我们在皇城根下讨生活,嘿嘿,战火烧不着。” 流水一般的消息被送入长公主府,分量重的,裴昭樱夙兴夜寐加急审阅。 过分纤细的手指捏住薄薄的纸张,裴昭樱一目十行。 她太瘦了,有心进补,胃口有限。陆云栖说,裴昭樱现在是虚不受补,得先从一日三餐的食物中细细温补滋养,才好用重药。 从朝堂到民间的消息都捏在了手中,裴昭樱觉得好笑得紧。 被推出来牺牲的是她,“仁君”“宽厚”的贤名全落在了裴珩手上。 难怪裴珩母子探着她的底线,不惜撕破脸,固执地要走这步棋,方便他以此为由头,广施君恩,招揽人心。 陆云栖以平民女子之身考入太医院,资历尚浅,被推了一堆脏活累活,历练出了察言观色的本领,晓得终日郁郁,血脉不畅,对伤情不利。 她知道,裴昭樱的伤情与她自个儿的身家 性命紧密相连,每每来府上施针,不仅使出浑身解数,还变着法子地说着俏皮话逗裴昭樱开心,刻意地绕开了人人恭喜的婚事。 第16章 绮罗见陆云栖是个有眼色的,便由着她说话逗趣。 等裴昭樱展开了笑颜,陆云栖才斟酌着讲那些枯燥的医嘱劝告: “殿下要多进饭食,凡事多看开些,避免操劳过度,千万按时服药!等殿下腿上的血肉新生出来了,日后或许有机缘呢。” 陆云栖拿眼睛去寻绮罗,绮罗点头,示意是有规律服药的,陆云栖才安心些许。 裴昭樱伸长了胳膊,想去抚一抚小腿,手指停在衣裙的绣样上没有再按下去。 她见过自己双腿肌肉萎缩的样子,像可怖的骷髅,提醒着她,只是自无间地狱里爬出去了一半,下半身还是埋没在那处,不知何日可脱身。 陆云栖怕惹了裴昭樱不快,又笑着转移话题道: “哈哈哈,下官一定竭尽所能,等治好了殿下,殿下将替下官‘保管’的如昼剑还我如何?” “你一个医官,怎对那般利刃神兵念念不忘?孤瞧过你的手,全无练武痕迹。” 陆云栖便又眉飞色舞地说了如昼剑当年的主人是如何行侠仗义,令她心驰神往之下鬼迷心窍地出了昏招,末了又补上: “下官平生唯一一次使歪门邪道就被殿下抓了,殿下真是火眼金睛。” 她的恭维并不高明,裴昭樱不是喜欢听溜须拍马的人,只是每每见到这不易的世道上,有陆云栖这类女子鲜活招摇地上蹿下跳,心头间一块空缺遗憾就被慢慢地填,因而总对陆云栖多了宽容。 陆云栖收拾好了药箱告退,那边来人通传说大理寺少卿肖泊大人到了。 裴昭樱听到这个名字,做贼心虚式跳了两下眼皮,想他是来取双鱼玉佩的,刻意静默停顿后才叫人引进来,另嘱工匠将物件备好。 陆云栖低头往外疾行,深知皇室宗亲表面看着花团锦簇,实则是个虎狼窝,她千万得管住眼睛不能乱看、管住耳朵不能乱听,快些远离是非之地。 哪知今日忙中出错,脚一崴,陆云栖直直地撞上了一个颀长的身形,药箱内的医案、金针呼啦啦撒了一地。 “完了”——陆云栖生怕是冒犯了哪位身居要职的高官,求饶告罪的话语还没组织好,就听那人柔声问: “小心,你可无碍?” 男人看着清瘦,生受了陆云栖压上全部重量的一撞,一晃未晃,未挪动分毫的脚步去泄力,稍抬胳膊撑了一下陆云栖的肩膀就将这个东倒西歪的人归位。 陆云栖认出是肖泊,大松一口气,忙不迭道歉,胡乱把掉出来的医案等往药箱内塞,婉拒了肖泊的帮忙。 之后被府中下人引入会客花厅的路上,肖泊没来由琢磨着低头看到陆云栖医案掉出来的那一眼。 医案书脊上标注了裴昭樱的名字,纸张陈旧发黄,上了年头。 太医院一般只为皇宫中人看诊,后被推恩到宗亲。权职高的大臣身患疑症,皇帝为表体恤,会让太医院派人出诊。 流程中最大的差别,是大臣的医案可由大臣自行留存。 皇帝、后宫、宗亲的医案统一由太医院封存,每次出诊时当场记录后归档,以免一些病症流传出去影响皇家体统。 陆云栖是由太后亲口赐给裴昭樱施针调养的,她自然要进行记录。 绝处生出了一点指路的光亮,似乎触手可及,慢慢地要能接触到线索了…… 步入花厅,香风温软,扰乱了肖泊的思绪。 “肖大人。”裴昭樱轻唤。 “臣在。”肖泊在下首拱手,循规蹈矩得不像肖家子弟,裴昭樱赐座了,他才谢恩坐下。 繁文缛节亦是一种疏远。 肖泊简直是书局里印刷出来的最标准的字体。 不巧,裴昭樱性急,小时候写字七歪八扭,静不下心练大字,把潦草当行草。他太工整了,一丝不苟,过度的规整让裴昭樱生出了把面前这个人揉乱的冲动。 “双鱼玉佩已令工匠修好,为求细节还真,花费了不少时日,物归原主,肖大人看着可还算满意?” 裴昭樱命人将玉佩归还给肖泊,维持着一个公主该有的风度,腰已垮下来靠在舒适的轮椅背上,眼睛没松懈一时半刻,将肖泊的情态全记到心里。 也许,记得手下谋士的喜好,是为人主公应当做的。 裴昭樱安慰了自己两句,用眼神将肖泊观摩得肆意,忽得对这人生出了掌控感。 所以,就像掌握朝野情报一样,已知的未知的,裴昭樱都要再把他过一遍,犹如肖泊摩挲把玩日久的玉佩。 “殿下修复得真好,不易掩饰的裂痕雕琢精修成了水波,打眼一看,两尾鱼儿活过来了一般。” 肖泊照例的谢恩以外,冒出了不由自控的真情。 新修复双鱼玉佩有粼粼水光之感,如此巧思,没有人从旁指点,工匠难以考虑周全。 裴昭樱眼睛“咻”的亮了,笑意慢慢积攒,从眉宇间流泻。 对于玉石的修复,工匠们通常使用金银镶嵌,简单直接,把碎块合为一块整的便要罢了。 裴昭樱当时就考虑到了肖泊的性情,玉佩料子本身不贵重,定别有意涵才使肖泊不舍离手,因此几番耳提面命,千万保留本身净透的意境,莫让金银沾染了双鱼衔尾之情。 “肖大人可喜欢?” “喜欢。” 裴昭樱猜得不错,料子一般,寓意含情,是肖泊父亲当年精心雕琢给妻子的。 肖泊回答虽简,整个人却如平湖泛起层层涟漪。 他用掌温将料子捂了一捂,再郑重其事地重新将它悬于腰间,不再离身。 恰巧肖泊今日穿的是竹纹青衫,青白相映,清新脱俗。 她知道肖泊是个胸有波涛和惊雷的人,有些想把他揉得更皱,看他到底能在她这处卸下多少防备伪装。 玉佩一晃,两尾鱼好似扑腾到裴昭樱身上了,裴昭樱后知后觉地面红耳赤——玉佩经她过了手,回到肖泊那处,恰似民间男女定情。 这一念头不能细想,裴昭樱仰头喝完一整盏茶,冲淡不合时宜的思绪。 肖泊蹙眉: “殿下身子可是不适?” “无妨。” 裴昭樱彻底靠在了椅背上,在府中穿的是便服,不加繁杂的修饰,袖子短且收紧,露出一截皓腕,皮贴紧了骨骼,有种可怜的枯瘦。 她没加多余的妆点,简单描了眉,面不粉而白,只戴了一支朱雀金簪。 朱雀同她一样,郁郁不得展翅。 她好像是一株枯梅,能被轻易地折断。 肖泊加重了语气道: “殿下千万振作惜身。殿下有雄心壮志,我们底下这些人全都跟着殿下抛头颅洒热血,殿下有恙,我们的一切皆会成空。” 他见过为人称赞的枯梅是怎么造成的——在一株梅花枝繁叶茂之际,残忍地切断健壮的树干、向外延伸渴求阳光的枝叶,再用烈火将整棵树折磨得只剩一口气,满目焦土中保着一点点生机,再被连根挖出,送入权贵之家,或受文人墨客吹捧。 他怕极了裴昭樱会成为一具人为制造的艳尸,什么都比不过好好地活,谁想叫裴昭樱变为枯梅,他就先烧死谁。 裴昭樱讪讪说是了是了,隐恨肖泊进入角色太快,此番谏言好比魏征之于唐太宗。 肖泊嫌她说的不够,绮罗便笑着,将裴昭樱的进补疗养一应报给了肖泊,以证裴昭樱确有振作。 肖泊再三观了裴昭樱的面色,裴昭樱移了视线不肯叫他看出来更多。 这些时日,她睡得不好,精神头不足,除了被梦魇纠缠,还梦到童年和早逝的父母。 有时候,噩梦裹挟着她,像湿哒哒的梅雨季节,她梦里听到母亲的声音悠悠远远地喊“阿樱”“阿樱”,母亲一步一个渗水的脚印,浑身湿得透透的看了她两眼,“扑通”跳回无边的水域里。 肖泊不懂裴昭樱突如其来的不虞,斟酌还是讲出了他的新发现: “殿下,目前已知齐王旧部全数身死,从齐王旧部那处查,查不出什么来。或许,当年的事,可以从殿下的医治诊疗查起。” 裴昭樱一僵,复再撑着身子回忆起来: “孤当时重伤昏迷,在病榻上缠绵多日才捡回来了一条命,万念俱灰,太 医院是谁主治、几遭换太医换了谁,全然不记得。后来有阵子张榜在民间招良医,试过了无数个医师和方子,皆无功而返,料想其中有不少冒名求赏、身世存疑之辈。” “我们还有太医院的医案!殿下遇刺后先是陛下命太医救治,最初受伤的情境,必会被主诊的太医详细记载于医案上。燕过留痕,我们未必不能从伤情上倒推出刺客的情形。” 肖泊本对几条断了的线索生着闷气,今日被陆云栖一撞,撞出来了新的转机。 医案名义上是被太医院封存,无故不得查阅,有陆云栖在,不必留痕。 裴昭樱面露难色,指甲重重划过轮椅扶手,就着牵扯的疼痛,苦笑道: 第17章 “肖大人有所不知,医案上所载,不如常人所想的那样真实明确。太医大多为了避祸,防止日后旧疾复发被问责,书写医案尽量含糊带过;少数太医,还会在被授意的情况下,将病情或扭曲或润色,以达贵人的目的。所以……纵然我们翻阅得到医案,怕也不能倒推查到凶手。” “殿下试试又何妨?难道不是殿下要追查旧案的吗?”肖泊反问。 以裴昭樱的头脑,加之和陆云栖多次近身相处,看到自己的医案,难免会想翻阅。 但是她没有…… 假使肖泊从别处找到了线索,需要佐政,她定然毫不犹豫重启医案。 她害怕,最后的念想生生地断了。 就真的再也翻不了身…… 肖泊咄咄逼人到绮罗忧心地给他使了好几个眼色。 裴昭樱手心沁出汗珠,知晓肖泊问责之意,可她内心的一点怯弱和假想根本说不出口。 肖泊是一柄不分敌我的宝剑,裴昭樱的遮羞布他也要挑开。 “如你所见,孤,怕了……” 裴昭樱哑声开口,告知了肖泊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他明明看得分明,非要再三逼迫。 她很后悔没有在和肖泊之间拉起一道帷幔,让可笑的软弱暴露得彻底。 她这样,又如何担负得起一众义士的期许? 肖泊怒其不争,另投明主,她也认了。 她在焦灼中听到了一声微乎其微的叹息。 仅掺杂了一些无奈。 裴昭樱担忧的愤怒、责怪、鄙夷,不在其中。 肖泊软下嗓子: “殿下不用怕。” 他们之间没有阻隔。所以肖泊是她抵御外界最坚固的屏障。 三司会审时耿烈的铮臣,到了此处,春风化雨,温和地浸润她彻骨的旧伤痕。 肖泊娓娓道来他在地方上查案的旧事。 有一次,强盗杀人抛尸,他通过尸体上的伤痕推断出了凶手的惯用手和其他特征,精准地抓住贼人;还有一次,天降大雨,冲刷尽了案发现场的痕迹,他从死者指甲里的泥沙中推测出了死者被转移,真正的案发现场不在此处,引凶手上钩…… 裴昭樱看过他的履历,不曾想过,寥寥数笔之中,蕴含着百转千回的斗智斗勇。 绮罗瞪圆了眼睛,几乎要抚掌叫好,想到是在近前侍候,才回神收了手。 每一场惊心动魄血案最后的赢家正坐在她的下首,请求着给予为她冲锋陷阵的机会。 肖泊可以确定,这一次他依然会把胜利带给她。 “殿下信我,只要医案上载了只言片语,臣一定能揪出后面的牛鬼蛇神。” 裴昭樱点了点头。 动作幅度太小,怕肖泊没看分明,颤声道“好”。 她不想成为临阵脱逃的将军。只是每一次向死而生中,不断有失望伤痛在原本的伤处再二再三施予重创,扼得她喘不过来气。 为此,连年少相识肝胆相照的江逾白,被她的畏惧不前气得负气出走了一次。 肖泊披荆斩棘而来,带着新的突破口和希望,光芒万丈到让裴昭樱自惭形秽。 “若医案被授意矫饰过呢?” 肖泊平静万分: “普天之下,矫饰皇室宗亲医案,能在殿下医案上做手脚的,还能有谁?” 他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了。 第11章 驸马备选 那个人,亦是裴昭樱最坏的打算。 种种逼迫,加诸为了社稷的名头,压缩裴昭樱的立足之地,她尚且能忍。 要是把刀架到她脖子上去,不肯给一条活路,她只有鱼死网破。 裴昭樱不希望最后要置她于死地的是那个人,先应了肖泊想的这个法子,寻合适的时机追查下去。 肖泊说“别怕”,言出法随似的,她便真的没那么害怕了。 风雨欲来,有人同舟共渡,坚实可依。 裴昭樱双腿常年失去知觉、不能行走后,肌肉萎缩,细弱不堪,一看便知撑不起来身躯。 陆云栖说了,要想有站起来的机会,便先要将腿养得血肉丰腴。 为了那一丝遥不可及的希望,裴昭樱尽量多进些饭食。 五谷养气,恢复了正常的饮食,不再只进一点米汤便搁筷,裴昭樱肝气郁结的症状竟然径自好转,目睹府中草木,欣欣向荣,人跟着万物的本能去搏生机。 裴昭樱揽镜自照,双颊凹陷之处回填了些许,尽管还有明显的形销骨立,已经有些贴合记忆中的明朗了。 她笑着抱怨道: “孤听陆太医的,要好好将腿上血肉进补回来,怎么都补到了脸上去了?” 镜中女子眼波随之流转,一喜一嗔艳过春日光景,她由衷地欢喜,接纳当下,不再自苦,才发觉本身就在春生之中。 绮罗道: “殿下原本瘦得太厉害了,长些肉好,多好看呐,像吴带当风的观音图。” “孤怎能同观音并论呢?数你最油嘴滑舌。” 裴昭樱开了库房大赏下人,凡是在府上就职的,无论品阶高低,人人不落。 签的是活契的下人,尽量备一份厚厚的傍身银早早放出去,近侍中有人喜欢的花钿、耳坠,裴昭樱照从妆奁中取出赏了,不管其价值几何。 近身的大小丫鬟们还用新帛裁了一身新衣,非年非节的,引人一阵喜出望外。 裴昭樱听着谢恩之声,感慨着还好她及时收敛约束着暴躁脾气,否则不加改之,动辄打骂,近侍变节是迟早的事。 府上离进新人的日子愈近,她愈要将上下打理成一条心。 金晨宵擅情报搜集,礼部呈上了名单,皇帝首肯,在礼部的人传抄长公主府之前,她就将名单上的人告知与裴昭樱了。 名单列了一个小册子,首当其冲的是“肖与澄”。 裴昭樱气血一凝,当场挂了脸,轻咬下唇念叨: “晦气晦气,他怎么不自请除名?” 好在第二个名字是“肖泊”。 见了这个定好的人选,裴昭樱无心往下再看,后面的人不过是塞来充数罢了。 入选的人,一应有礼部的官差前去通知。 她目光久久流连于肖泊的名字上,忖度着他接到消息后的反应。 他不显山不露水的,想来不会于人前多嘴。 那么会让裴昭樱很难猜测,这个驸马,他愿当还是不愿当。 礼部通知完毕后,将由皇帝和太后进行笔试和武试,阵仗之大,开朝以来前所未有。 皇帝还正式下旨,从裴昭樱大婚之日算起,京畿地区将免去京畿地区三年的所有农税和五成商税。 商人最是逐利,这下在地方上倒腾物资的大宗原料商人,将闻风赶来京城。诸侯手上拿捏的银钱资源,自会源源不断地涌入天子脚下了。 尽管对逼婚有怨,裴昭樱不得不承认,裴珩确实将她婚姻相关的一系列安排发挥出了最大的价值。 春光明朗,裴昭樱要做出与民同乐的好主人做派,可惜行动受限,依旧叫人制了风筝,叫小丫头们不必拘束,在草场上跑动玩耍起来。 尤其是蜈蚣风筝,在空中还能一节一节地分别蠕动,活灵活现,有趣得紧。 而裴昭樱则捏了一柄绸扇,抱了乖巧的小狸猫含笑在檐下坐看。 这座溃败阴暗的府邸,在欢声笑语中复苏。 往常,裴昭樱看到下人在眼前疾行了几步,都要伤心摔碟掷杯的,有几套珍品白瓷被她砸得只剩孤盏。 还好,大家的日子随着裴昭樱的日渐明朗,终于一齐好过起来了。 一墙之隔,演武场上的半大小子们在比试的间隙,看到满天的蜈蚣、燕子、 老鹰风筝招摇横行,跟着欢笑雀跃。 亲卫训练巡防辛苦,裴昭樱动辄杀牛宰羊,犒劳军士,虽不得饮酒,仍感动得军士们要为之肝脑涂地。 “府上要办喜事了,殿下心情果然好了起来。” 江逾白亲自操练编入亲卫的新兵,知道年轻人的心性本就欢腾跳脱,不好疾言厉色打压,忍了没吱声。 有胆子大的毛头小子道: “不知驸马选拔是何标准呢?我倒是有一身好武艺,可有机会参加选拔?” 金晨宵戳着他的脑门子笑骂: “你别想了,驸马比试非但要经过文试武试,堪比选文武状元,而且要求候选之人的官阶和家世呢!礼部的候选名单上就没有毫无家世背景的白丁,好好保护殿下的安危才是要紧事,别起乱七八糟的念头。” 话脱口后,小将仍旧嬉皮笑脸,有人的脸色比锅底还黑。 金晨宵暗叫不好,想解释她没有指桑骂槐敲打江逾白之意,却见江逾白饮了水,起身走向那名小将道: “哦,你这就有一身好武艺了?好小子,我们练练,我好好将你这自大的毛病治治。” 随即,江逾白拉着小将赤手空拳上了演武场,点到为止,教授了几招对敌技巧,引得围观诸亲卫对这个统领心服口服。 第18章 他一副全然不将驸马之事放在心上的模样,金晨宵舒了一口气,未能确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程子,肖泊与裴昭樱商议着从医案追查线索。 陆云栖没说二话,说她本就是要补充医案的,痛快地将医案呈给了他们看,并保证不会同任何人提起。 裴昭樱不通医理,肖泊看了半晌,誊抄了一份回去慢慢研究,与裴昭樱偶尔的传信中,只写着一些思路和启发。 比裴昭樱还要公事公办。 裴昭樱读了再读,没从字里行间中看出一点儿肖泊关于驸马人选的疑问来,这倒让裴昭樱不好主动问询,显得她热络上赶着过分。 起先,裴昭樱还让人备好了对上肖泊胃口的时兴贡品新茶送去,预备着肖泊话锋一转谈及这些生活上的私事,她好有个闲话家常的切入口。 然而肖泊吝惜笔墨,只在文末一板一眼地道谢,天然隔出了段距离,心中所想莫测难料。 博山炉中点了静心安神的零陵香,有一手按摩技法的大丫鬟正给裴昭樱按摩着头部的穴位,小狸猫一会儿去追逐袅袅攀升的烟气,一会儿在她脚边扑腾,爪子勾上玉色织锦茉莉裙拉出了长丝儿来,裴昭樱不恼它,只叫人先把它抱远了些。 所谓驸马比试,仅是走个过场,做给世人看的。备选公布名单公布出去后,裴昭樱已确定即将定下终生的那个人就是肖泊。 女子对于嫁人总有诸多绮思。 幼时,裴昭樱的父王母后俱在,二人没少商谈过将来要为裴昭樱挑个怎样的夫婿。 父王说,还好他是个边缘的亲王,没有儿子,远离纷争,不会累及女儿和亲联姻。 王妃性子风风火火,快人快语地要替女儿招赘,免得在婆家吃亏受气,她心目中贤婿的首要条件就是长得好看。 理由是,和一个男人过一辈子,柴米油盐地打交道,对方若生了一张丑脸,日子实在度日如年。 想到母亲,裴昭樱莫名笑出声来。 母亲要见了肖泊,定会对那人的外貌无可挑剔,满意至极。 她知道肖泊外表倜傥,知道肖泊在办案的本职上刚正不阿,一抛开这些人尽皆知的印象,她对肖泊半点也不了解。 她不知道肖泊喜欢喝什么茶、吃什么点心。 每次肖泊过府,她尽量安排不同的茶水试探出肖泊的偏好,肖泊都不在意。 金晨宵打探后说,肖泊食宿基本在大理寺,吃对应官阶的配餐,没有忌口,没有喜好。 这让裴昭樱气恼急了,像是在触碰一团云朵捏出来的人,次次成空,干脆轻装简行一番去大理寺外等着肖泊结束一日的公务,瞧瞧她落到人间烟火中的……未来夫婿。 脸颊和天边红霞一同烧起来,裴昭樱掀开车帘,问改扮成车夫的金晨宵: “你说,孤会不会被人当街认出来?孤这身打扮无碍吧?” 她在京中露面不少,此行按照普通官家小姐打扮,还加了一道藕荷色面纱,姣好的面容若隐若现,遮掩住了面部特征。 “放心吧殿下,马车很低调了,比照着寻常富户的标准采买的,这样的富商京城满大街都是,没人会注意到我们的。” 其他亲卫,便衣隐入人群,以防不测。 裴昭樱又想叫金晨宵编出个借口,万一被朝臣认出来,好做应答。 下一瞬,她按着心跳如雷的胸口直起了背脊,她不需要借口,她就是来瞧瞧未婚夫婿的。 她不忍错过大理寺门口每个行色匆匆进进出出的人,忘了手一直保持着撩着车帘的动作,直到手腕发酸。 熟悉的身形出现,脸上挂着裴昭樱陌生的神情。 “肖兄肖兄,日头渐渐又毒又烈,还得我白日里胃口全无,只想吃些清淡爽口的素面,你快陪我一起去。” “你要去你自己去,非拉着我做什么?大理寺脸皮最厚的谢大人,也有不好意思的一天?” “嘿嘿嘿,那还不是怪你,上次凶了那位卖面的小娘子,我一个人哪敢面对人家啊。” 谢铮按着肖泊的肩头晃来晃去,肖泊没撑过两个回合,缴械投降,一同往大理寺后街的小食摊走。 谢铮家风宽松,官运平稳,没吃过苦头,闹起小脾气像大龄顽童,肖泊总被他逗笑。 谈及公务,谢铮压着声音将上级官员一顿好骂。 用词花样白出,肖泊直笑,不忘劝导: “仔细些吧,别口无遮拦的,被听了去告诉他一嘴,有的你苦头吃。” “他觉得我说的‘推诿圆滑的活猪’就是他了?以后他非要往这里头认,可怪不得我。” 两人说说笑笑地往后街钻,谢铮不时往肖泊身上撞,两个人好似黏黏糊糊成了一个人。 明眸善睐,发自内心微笑的时候,眼眸中是带着光彩的,原来这是肖泊生活里的样子。 不会始终清醒,持重中透着疏远的客套。 后街窄,不方便马车跟进,好在面摊离路口近,马车停在街口可以瞧见动静。 裴昭樱捏着手绢上的提花,竟酸了一酸。 她快把礼贤下士到把肖泊当下凡的神仙供奉了,才堪堪发觉这人不是泥胚子塑出来的端庄恭谨,独在她跟前伪装罢了! 同样的一条绢帕,被肖泊那日大摇大摆地昧下了,洗净后叠成方块,占据了书房抽屉的一整个格子,又欲盖弥彰地放了几张干透了的字帖遮掩。 面摊的陈大爷招呼着熟客,他的孙女陈三娘还记得和肖泊拌嘴的不愉快,端盘递盏时小脸气鼓鼓的,肖泊视若无睹,谢铮生怕留下不好的印象,赔着笑脸搭了好一会子的话。 肖泊只顾提筷子吃面,还要被迫旁听谢铮对陈三娘的没话找话,正觉自己可怜,“砰——”的一声,隔壁桌的长凳被提起砸碎。 木屑碎片横飞过来,大多落于肖泊碗中,毁了肖泊一整碗面。 肖泊这可不干了。 原来是一满脸横肉的壮汉,是这片街有名的游手好闲小混混,惯会欺软怕硬,吃霸王餐挑了对最好欺负的祖孙。陈大爷见他要离开,近前结算收钱,壮汉直接用行动表明这顿面钱,是收不了了。 陈大爷一把老骨头,经不得许多折腾了,如同陈旧的桌椅板凳颤巍巍的就要散架。 街坊看热闹的多,谁会为了一个老大爷出头呢。 陈大爷两眼蒙上了浊泪,弯腰算着桌椅板凳的钱,想把碎了的木板再拼拼凑凑。 面钱是小事,陈大爷捶胸顿足后悔着不该多嘴去讨,他做生意的物件折了,损失惨重,这下要得不吃不喝多久才能为孙女备一份不被婆家轻视的嫁妆! “殿下,我们的人要去帮忙吗?”金晨宵知道裴昭樱的性子见不得老幼受欺凌,请示了一声。 “肖泊大人还在呢,他不会不管的。” 金晨宵不这么认为,那面摊旁一大群人脸色都变了,围观的围观,议论的议论,肖泊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 怎么会出手呢? 谢铮率先开口骂道: “喂!你这人吃霸王餐还耍横打杂,有没有廉耻?快把钱赔了,绕半个弯就是大理寺呢,小心拿你去见官!” “你少唬我,大理寺办的是大案要案,会管我这十文二十文钱的小官司?我便是不给,你能拿我怎样?” 壮汉懒洋洋地要走,被谢铮出声拦了一拦,直觉身为地痞一霸的面子受损,加之陈三娘一个小姑娘嚷嚷着不让走,壮汉抬手就要把这个细弱的姑娘掀翻。 先倒地的是他自己。 倒地好大的动静,溅起来一片呛人的黄土,壮汉后脑蒙蒙地疼,眼睛一眨,不明白为何转瞬之间视野变换成蓝天了。 “不给就别走了,赔钱——你的面钱,桌椅板凳钱,老人家受惊的补偿费,惹乱子导致的生意损失费,还有我的面钱。” 肖泊开口算得清楚彻底,让谢铮咋舌不愧是大理寺最优秀的办案官员。 壮汉才对着陈三娘伸手,他便站起来,出手迅疾如电直接抓着他的胳膊把人一整个摔在地上了。 出门在外不便暴露官身,底层百姓的生活,暴力震慑往往最简单有效。 壮汉眼冒金星地打量着淡然的出尘如竹的男子,大腿还没他胳膊粗,可他从原始的本能上能感受到,此人拧断他的脖子也会如砍瓜切菜般便捷! “我……我没钱。” “没钱啊,那你把你这身衣服脱下来抵债吧。”肖泊神色虽淡,语气比任何人都要坚决,好似这面摊是他开的。 壮汉叫苦不迭,他是个穷混混,全身上下的钱都用来买了一身不错的行头招摇过市,维护体面,度日靠欺凌弱小,这下他连外面的这层皮都要被扒下来了,但不得不依言照做。 谢铮附耳道:“肖泊兄,你好会算啊,你要是个地主,肯定会盘剥佃户。” 肖泊无心解释,风波过后,依旧客气地让陈大爷再给他做碗面,宛若无事发生。 第19章 这前世不幸殒命的祖孙二人可是他的重点关照的例子,他们躲过了灾祸好好地活,就能让肖泊相信,有机会改变裴昭樱的死局。 金晨宵忍不住低声赞叹: “肖泊大人好快的出手!连我都没看清呢,武功难道在我之上吗?殿下赶紧把这等人物栓在身边也好,用婚约绑死,他就跑不掉啦,会乖乖为殿下效力。” 绮罗忧道:“金大人,你没听到刚刚肖泊大人多仔细的算计吗?我们殿下是个实心肠的人,哪里禁得住这种人精的算?哪天他背着殿下把长公主府卖了殿下都发现不了吧?” 裴昭樱扶额,笑意在无可奈何中冲刷掉了原本盘踞于此的苦涩: “……这孤还是能发现的。好了,看也看够了,回府。” 马儿“哒哒”不疾不徐地迈步,晃荡着主人的心事,低调地隐没在市井烟火中,车厢古朴,全无装饰,没有人会在意这在京城中最普通不过的商人车驾了。 肖泊抬头,这才痴痴地望着马车消失的街口。 他的心事中有她,而她恰好来看他了。 第12章 比试获胜 万众瞩目的驸马选拔在礼部紧锣密鼓的操持下,终于定下日子,在宫中举行,由皇帝裴珩主持,太后亲临,百官到场观礼,人人都道,这是皇帝对长公主无上的信任与荣宠。 太和殿外,原是举行大型典礼之所,已被空出来容纳驸马比试的人选。 裴昭樱坐在裴珩右手边,位列群臣之上,着黑底滚烫金线织锦的玄色朝服,端庄雅正。 重叠威严的裙摆下垂,加之挺拔的坐姿,寻常人等根本看不出面若桃李的长公主身有残疾,品阶稍低些的官员不敢直视,只觉得有幸娶了长公主真是天大的恩赐。 皇帝破例配与裴昭樱半幅皇后仪仗,绮罗亲自在后头给裴昭樱打着扇子,心疼不已。 今日裴昭樱代表着皇家颜面,穿着由不得舒适随心,在天尚未亮时就要梳洗穿衣,浓妆艳抹,光是华贵隆重的朝云近香髻便让两个小丫头梳理了半个时辰。 坐上进宫的马车时,裴昭樱只咬了一小口点心垫垫肚子,罔论日常的进补。 流程漫长,裴昭樱等到嘴唇干裂,绮罗唤人奉了茶,裴昭樱忍着只润了润唇——在宫中,百官众目睽睽下,行止不便,最好是饿着渴着。 直视天颜是不敬的大罪,绮罗忍着不看皇帝,心底止不住埋怨,风风光光的排场是给别人看的,辛苦煎熬实实在在的落到了裴昭樱身上! 太后一在百官面前,戏瘾便大发了,捶胸顿足,长吁短叹: “唉,望着场下的青年才俊人才济济,可哀家的心可曾好受过?从小看着长大的樱丫头便要嫁人了,这是活生生从哀家心头剜下一块肉啊!” 裴珩看了一眼亲娘,觉得过了,尴尬得不能接茬。 令人倍感震惊的是,太后还真用织金锦帕子拭出来两滴泪! 不过,等到裴昭樱闻到了一股生姜味后,勾了勾绮罗的手心,主仆二人都不奇怪了。 太后一边由近侍女官孟镜雪伺候着擦泪,一边抬头死盯裴昭樱,两条过分浓烈的眉毛压着眼睛,眼球翻着下三白,像一条要扑过来撕咬裴昭樱血肉的恶狼。 “臣自当也是舍不得陛下和太后娘娘的,还请太后娘娘多多保重,莫要伤心。”陪同的百官中不少人和太后有沾亲带故的关系,太后要演戏,裴昭樱碍于场面奉承应合。 两个女人默契地从彼此眼神中读出了忍耐和厌恶。 裴珩俯瞰众臣的谨小慎微,畅快非常,因为身侧常年抵着他心口的那把刀正在底下待选,他总算得到了为人君者执掌生杀予夺的快意。 原来高高在上,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无人分夺权柄的滋味,美妙至极。 所谓“高处不胜寒”,是庸人的自我安慰罢了,常年病弱体虚的裴珩神采奕奕,满身畏畏缩缩之气退了个干净,等着清除祸患,拥江山入怀了。 肖与澄猜到了皇家的用意,满腹不甘,在第一场的文试策论之中,不提笔落下一字。 翰林院来的考官颤颤巍巍提醒: “大司空,已经开考了,请快些作答吧,陛下、太后、殿下正翘首以盼呢!” 肖与澄抚掌笑道: “多谢大学士提醒,可惜我是行伍粗人,实在不通文墨,贻笑大方了。” 考官尽到了提醒之职,抹了一把虚汗,不欲身陷漩涡,叹气转身远去了。 满朝文武,谁敢笑话军权在握的大司空? 一张白卷,是当众扇在皇家颜面上的一记耳光,于肖与澄自身毫发无伤。 薛粲在前头已跟肖与澄陈情利弊: “长公主是陷阱,亦是一块肥肉,万不可花落别家。主公,您且忍一头,到成婚后就好了,女子嘛,哪有婚后有能耐不低头的。” 肖与澄一想到因此要给末路皇帝好脸,如芒在背: “军师,话虽如此,可要我低了他们一头,怎么想都不痛快!何况尚主的表面功夫得做好,我忍痛将一屋子的姬妾打发了个干净,皇家挖了坑等我下去,我还不能施点脾气了?” 薛粲再劝,肖与澄洋洋得意道: “比试是个过场罢了,我表现得再差,小皇帝不也得绞尽脑汁地替我找补?捏着鼻子地嫁姐姐。他们算计我,我还要灭他们的威风!” 肖与澄扫视一圈奋笔疾书的世家子弟们,愈发得意,只有一个锦衣胜雪的人成了他的眼中刺。 肖泊不加朱缨宝饰,衬得世家子弟们花里胡哨宛如绣花枕头,没有埋没在珠光宝气之中。 他书写策论,胸有成竹,坦坦荡荡地争这个驸马之位。 肖泊字迹俊逸,风骨不凡,巡考考官经过他身侧时,捋着胡须连连点头。 肖与澄冷哼出声,恨这个族弟跳出来与他相争,又笑肖泊当个陪跑的竟如此起劲。 若不是考场上禁止考生喧哗攀谈,肖与澄定要出来苦口婆心地劝告肖泊,莫要做这些无用功。 哪怕是同族之间亦相隔鸿沟天堑,他是注定要成就功业尚主摄政的,肖泊须得掂得清骨头的分量,不必勉强自己如他一般出类拔萃,安稳在大理寺蹉跎到老吧。 烈日高悬,快要移到天空正中,绮罗留心及时给裴昭樱拭了汗,低声询问她可要进茶。 裴昭樱摇了摇头,满头珠翠流苏叮当,场中数十人,隔着遥远的距离看不清人脸,她着了魔似的,凭感觉认准了一个身影,再没挪目。 除了肖与澄,涉及皇家体面,其他人再疏于诗书 ,也尽量地写些歌功颂德的漂亮话填满纸张。 裴昭樱看得出来,肖泊的笔没有停过,胸中沟壑,依托纸笔舒展。 低着头的人,当然不知晓有人正目光灼灼地凝望。 望不出什么来,小小的一个人影,偏就与众不同,裴昭樱越瞧越有种莫名其妙的熟稔。 而且,肖泊的琴声,与梦中陪伴她的琴师别无二致,这一点巧合说出来像痴人说梦,裴昭樱独自藏着,没同人提起过。 怕人笑,怕人说这一段没头没尾的巧合算不得缘分。 朦朦胧胧的,雾里看花,不比梦境清楚多少,裴昭樱稀里糊涂地一头栽了进去,再也看不见其他人了。 作答时间结束后,试卷先呈给皇帝,再传阅群臣,君臣当场商议出头名。 首当其冲的是肖与澄的白卷,裴珩面色泛青,往下翻到肖泊的试卷后,将这一辱轻轻带过,和学士们摘取了肖泊的用典,大赞其才,定了头名。 有皇帝带头,其余人等紧随其后溜须拍马。他们不是不想借机讨好肖与澄,正常人面对一张白卷,再多的溢美之词都会随之成空。 裴昭樱未发一言。 肖泊这样的人,总是尽心竭力地对待手头上的每一桩事务,帮街边小贩索取损失也如处理江洋大盗劫杀案一般一丝不苟。 假使今日是别的公主贵女的择婿比试,肖泊恐怕依旧会认真对待,不让女子因他面上无光。 裴昭樱端着笑容,目不斜视。原先,她提防着皇帝太后兵行险着,会突然将驸马人选换为肖与澄,有那张晃眼的白卷刺激着裴珩之后,裴昭樱松快了不少。 没料想,轮到肖泊在等待的间隙用余光寻她时,没有机缘对望。 前些天,离选试的日子愈近,裴昭樱脸上愈难出现个笑脸,突然反悔了,对左右道: “也许孤不该将他牵入局中,平白地耽误了他的姻缘。” 金晨宵安慰:“属下从来没有查到过肖泊大人与别的女子有牵扯来往,赐婚圣旨大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日后好好过日子便是了。” “孤与肖泊,本是简单的君臣之谊,陷入夫妻恩义,岂不奇怪?” “这也不影响殿下将貌美的军师收入后宅啊!” 大庭广众的,裴昭樱蓦地想起来和属下调笑的两句诨话,更有意避着与肖泊对望了,唯恐亵渎了他。 第20章 裴珩宣布收整换装进入下一轮武试,裴昭樱端着仪态点头附和,耳朵被分量扎实的黄金镶红宝石耳坠坠得发热。 等台上桌案撤走、诸人换装完毕,裴昭樱再打眼一望,被肖泊的眼睛当场捉住,大梁民风开放,她却羞怯了一回,两颊的胭脂晕得更开了。 肖泊很快换了身玄色劲装。他这人一穿文质彬彬的官服,看起来清减得连带骨头架子都没有几两重,换了窄袖贴身方便施展拳脚的武装后,该有肌肉的地方被布帛勒出了痕迹,看不出是终日伏案的文官,倒像是意气风发的小将军。 武试先靠抽签随机二人对决,胜者进入下一轮,对体力消耗不小。 世家子弟们的花拳绣腿不够看的,裴昭樱悍妇名声在外,不少人到了这步随意卖了个破绽给对手,被打下场。 肖与澄换了一身红色的骑服,抹额、护腕、护膝一应俱全,不战而胜后,还志在必得地对着裴昭樱笑。 意思是,不论从前二人有多少不愉快,要烟消云散,结两姓之好了。 裴昭樱眼刀子剜过去,不给好脸。 “难怪大司空战无不胜,真当是大梁的战神。” “军中有大司空坐镇,陛下可高枕无忧矣。” 裴珩笑意渐冷,几乎将掌中瓷杯捏碎。 有几场谁打了都会名垂青史的仗,他已预备御驾亲征扬天子威名,是一干老臣等哭天抢地地说大梁朝再经不起皇帝有失,拼死拦住了,他没奈何,给了肖与澄顺势日渐做大的机会。 肖与澄已成心头一患,难道这些老臣们只知大司空不知天子吗! 裴昭樱一看便知裴珩遇事挂脸的习惯还没改掉,表态说: “大理寺的肖泊大人,孤看着亦是人中龙凤,鹿死谁手,诸位大人们等着看最后的比试吧。” 往前放几代,裴珩有能力做好一个中兴之主,无奈江山交到他手上时已经是千疮百孔的模样,权臣、外戚、诸侯威胁一个不落,老虎不压着性子积蓄力量,几波倾轧的势力估计早就先协同一致扶持了个听话的皇帝了。 裴昭樱纵然和裴珩嫌隙渐深,在外头,只能站在裴珩那一边,有时,裴昭樱还可怜他。 不多时,场中唯剩肖泊、肖与澄二人。 其实,肖泊输赢与否,有文试无可非议的头名在,裴珩能扯一番说辞照旧定肖泊为驸马。 裴昭樱猛然一惊,突然后悔没有提前告知肖泊他即为内定的驸马。 肖泊不知,为了求胜会拼命,而肖与澄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踩着人命过来的,哪里是泛泛之辈! 肖与澄的性子,不会对肖泊手下留情。 前几轮,肖与澄的对手几乎全部自觉认输,寥寥硬骨头们被肖与澄打得要劳内监们抬下去医治,他心狠,体力保持得足。 肖与澄笑笑说:“你我何必同室操戈,现在我不瞒你,我早是皇帝属意的驸马,你且认输,省下一场毒打。” 肖泊的黑衣湿下去一大片了,深深浅浅印着汗渍,最后的交锋没开始,他还在调息平气。 裴昭樱扣着轮椅的扶手,几乎忘了身受残疾,一使劲,大腿根部以下照旧没知觉。 她喊出来:“且等一等——” 随后,裴昭樱顶着所有人灼热的目光,请奏了裴珩: “殿下,武试不比文试,要近前去看才好,高手过招,胜负在一息之间,臣请去擂台边上细看。” 颤着声补充道:“此战关乎驸马最终人选,臣……臣有几句话要交待的。” 裴珩准许了,既然裴昭樱挪位,为了场面上好看,裴珩、太后在内的所有人都跟着移步。 裴昭樱呼唤左右,大费周章地从高台上改换位置,表面上的荣华富贵遮掩不住残疾的事实,一个女子的创伤,在百人面前暴露。 尤其裴昭樱用不惯太监,近侍都是女子,宫里带不进身强力壮的亲卫,轮椅自台阶下来免不了颠簸。 有一段台阶,宫女一个不留神,轮椅绞住了她花纹繁复的裙摆,裴昭樱闷哼出声,才被留意到,几度行行停停。 肖与澄捏紧了拳头,他从无名小卒官至大司空,皇家偏要塞给他一个废人! 他还不得不做出欢喜的模样,遣散姬妾,让一个废人占据肖家主母之位,堪比韩信胯下之辱。 “殿下——”碍于礼数,肖泊无法相迎,连呼唤也得谨小慎微地压着声,免得落人口实。 心上淋漓一片渗着血。 一趟折腾下来,裴昭樱里衣汗涔涔地湿透了,她知明里暗里不少人张望,所以面上始终挂着云淡风轻的笑。 “无妨。”她照旧笑着抬手,示意肖泊稍安勿躁,不必在人前暴露相交。 正在此时,一步一步接近后,她看到了肖泊如玉山倾颓的慌乱与牵挂。 所以,转瞬之间,裴昭樱的交待带上了眼底泛起的水光: “你们,你们二人须得记着,这是选驸马,不是生死战,点到为止,量力而行。陛下和太后还在呢,万不可见血,不可伤了和气,太医就在场下,你们各自保重……” 明面上是给两个人提醒,裴昭樱没有力气在里子上雨露均沾,眼睛急切地注视着,字字句句给着肖泊暗示,打不过无碍,大不了是一个“输”字,千万不要受伤。 否则她怎过意得去! “臣谨记殿下指点。”肖泊只见裴昭樱眸含泪花,兀自强颜欢笑叫他惜身。 千言万语,当众是不能说出口的,肖泊唯拼尽全力为他们争一个来日方长。 他父亲教给他的武功路数和肖与澄战场上磨出来的不同,他们没有切磋过,肖泊不好判断是否能一定胜过肖与澄。 裴昭樱是万万不可再嫁给肖与澄延续上一世的悲剧的,肖泊拼了命要在此关口为她守住强敌。 肖泊只能赢,赢是唯一的路。 肖与澄每一次在战役中舍生忘死,冲锋之后不想着侥幸活着的可能,因此,肖与澄忘了,他没有将这里视为非胜 不可的战场。 正式交手之后,肖与澄甚至开始恼怒肖泊的毫不留情,招招险要。 他早已看出肖泊有意藏着武功,薛粲几经提醒,他还自信地认为一只被肖家边缘化的蝼蚁翻不出水花,最多是做点不痛不痒的的小动作。 眼下这只蝼蚁,在文武百官的凝望下,企图让他颜面扫地! 肖与澄带着愠怒找准当口回击,每一次出拳带着破空声,尽挑着肖泊周身要穴下手,俨然是将裴昭樱的劝告当作耳旁风了。 两人不带兵刃,赤手空拳的搏斗依旧令人眼花缭乱,群臣鸦雀无声。 裴珩忍着惊叹之意,默默感叹着驸马人选选得好。 世人皆道肖与澄勇武无双,是大梁不可或缺的战神,他今日在擂台上见到了有个完全不输于肖与澄的英才,还没有肖与澄带有不臣之心的狠毒,他为何不能启之用之? 肖与澄到底为人倨傲,战术不加揣摩,被肖泊牵着节奏,找准时机定了掀他退出擂台,定了胜负。 肖泊两场比试皆为魁首,名正言顺,裴珩当场下了封肖泊为驸马的旨意,择日举行婚仪。 裴昭樱兼具艳羡与不甘,良久后化为一声难言的长叹。 她残疾之前,武功是不弱的,年少微服探察民情,一人一剑荡平江湖风浪,无人不服。 如今,本可大展身手的人,被禁锢在轮椅上,柔弱无力地等待一个救她于水火中的英雄。 可是,裴昭樱本身就是自己的英雄的,曾仗剑傲视群雄的手,只能摇着团扇,为人叫好了。 喝彩恭维之声不绝,裴昭樱早早借口不适先退,到了府上,揪着帕子为腿不能行、武功全失痛哭出声。 绮罗跟着红了眼圈,为她卸去几乎压弯脖子的饰物,救她从沉重的层层礼服中脱身,打了温水擦脸卸妆,顺带拭去一重又一重的泪迹。 裴昭樱散乱着头发,失魂落魄呆坐在铜镜前,满脑都是从前以武会友的无拘洒脱,不说什么话,不提喝茶饮食,无言等红日西沉,蜷缩隐于夜幕。 “殿下,礼部送来了肖泊大人的庚帖,您瞧过后无异议,便可送去钦天监合婚了。” “孤这没那么多讲究,直接送去钦天监吧。”裴昭樱一挥手打发下去了人。 因而没有注意到,庚帖上,肖泊表字的那一栏,所载的是“君澹”。 那个她梦里相伴相随呼唤的乐师。 第13章 备婚待嫁 大司空府内,肖与澄大发雷霆,砸碎了入目所及的所有瓶瓶罐罐仍觉不够,拔剑砍烂了价值千金的黄花梨木桌椅,害得自己无处落座,叉腰咆哮。 “他们在耍我!他们哪来的胆子!怎么敢把裴昭樱嫁给别人的!” 下人们战战兢兢,跪下请他息怒,唯独薛粲摸了摸鼻子,不紧不慢: “原本以为陛下会忍着颜面受损,都要将殿下嫁给主公,以求制衡。看来陛下是个心高气傲有主意的,我们须得提防陛下信马由缰,毁了来之不易的江山啊。” 第21章 不仅肖与澄和薛粲这么想,世家大族中经历了风风雨雨的长者,皆认为裴昭樱无其他人可嫁,因而肖与澄很是倨傲霸道了一阵子。 “不过主公你往好了去想,不用尚主,你又可以迎回那几房姬妾了。” “滚滚滚!受辱的不是你,你看得倒开!”肖与澄最恨颜面有损,思及先前种种,咬牙切齿地连带薛粲一起骂。 他正杵在一室狼藉中生气,忽闻脚步声,正要拾剑处罚不长眼的下人,抬眼一看愣了一刹,接着骂道: “你要过来看我的笑话不成!好你个肖泊,是不是早与裴昭樱串通好了,要往肖家身上捅刀!” “圣旨在前,不得无礼。”肖泊把装着圣旨的紫檀匣子举高了些,依照着对肖与澄的了解,用只言片语凌迟他的魂魄。 果然将肖与澄气得气血上涌,脖子涨得粗红,他欲找地方坐下,可惜自食恶果,只能干站着。 肖泊望了望满地碎片,拣了一块冰裂纹青瓷碎片道: “我来收拾收拾我娘的旧物,这次走了应该没什么机会回肖家,看来她喜欢的花瓶都被你砸碎了。” “嗯,尚主无异于入赘,你好好当皇家的上门女婿吧!”肖与澄想起了他肖家家主的身份,多加了一重为难,“不过我告诉你,公主金尊玉贵,婚仪铺张繁琐,上上下下这么多口人要吃穿花销的,肖家家族公账无力承担,请你自行想法子!” 俗话说一分钱难倒好汉。 肖家发家后,府邸修建得逾制奢靡,养了不少府兵,各房应有的家产丰厚,说拿不出来钱是假的。 肖与澄算准了大理寺俸禄微薄,肖泊生活简单清贫,要在银钱这处克扣。 “那多谢你提醒了。” 肖泊不为所动,包好了一片母亲生前喜欢的花瓶碎片抬脚往外走。 他记得,母亲独爱冰裂纹的瓷器,说这隐着寒冰裂后、春意回暖的生机。 只不过,自从母亲招赘上门后,其兄深觉她是要吃了占了他的家产,所有母亲偏爱的物件,舅舅想了法子地挪走。 肖泊垂髫之际,没少受舅舅苛待,从前想不通的事,成人后皆明了了。 肖泊于是半侧着身,咧嘴轻笑道: “你提醒我,我也提醒你一句——人要懂得惜福,免得福气散尽了后白白地生气懊恼,更不要把未得之物说得尽在掌握一般,引人笑话。” 他神色和煦极了,仿佛二人兄友弟恭,手足和睦。 话毕,肖泊腾开身子,轻巧躲过飞来的碎瓷片,翩然出府了。 肖与澄拿银钱说事,可谓下下策。 “肖泊兄,我发财了,我真的发财了啊!我买得起京城的宅院了,能买个二进的靠朱雀街的大宅子!” 同僚艳羡恭喜声不断,肖泊一改平日疏离作风,一一笑着答了,很有个新任新郎官的模样。谢铮与众不同,捧着刚从长乐坊提出来的黄金,语无伦次地找肖泊道谢。 “嗯,我都说了押我,保你发财。”肖泊看着他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勾唇在宿院坐下,倒了两杯水,示意他冷静。 谢铮“咕嘟”牛饮尽了,想起来道贺: “恭喜你啊,驸马的俸银快两千石了,不过,尚公主男方家的种种礼数不可废吧,礼单太薄了不好,你可有头绪?” 他当初听了肖泊的话,抠抠索索地押了一点碎银子,在巨大的赔率下获得了惊人的回报,想必肖泊自身所得之数更高。 可驸马难当,开朝以来是有些平民状元郎吃了软饭,稍微过得去的公侯之家仍要掏空了家底凑礼单,以免落人笑话。 肖泊闻言支着脑袋笑: “我平生最不缺的,就是黄白之物。” “我不信,你要是个有钱人,怎么还窝在宿院?单独出去住不好吗?” “这里清净省事,还有大理寺公费时刻巡防的护卫,我一个人住哪儿没有区别,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是不能委屈女方的。” 谢铮似懂非懂,扯了两句闲篇,携着黄金奔出去找官府认证的牙人看宅子了。 长乐坊内,先前肖与澄派人押下的百两黄金,兜兜转转,翻了好几番,流入肖泊手中。 肖与澄怒不可遏,知道消息后抬手打翻侍女奉来净手的铜盆。 水花四溅,铜盆兜头砸红了侍女的额头,可怜她仍要惶惶跪下祈求恕罪。 肖与澄随意寻了个方向抬脚踹倒花架,不顾是否砸着了人。 撒出去了气,肖与澄眸色一变,新生出来一计,喜怒交加地叫人拿出重金垄断市面上上乘的婚嫁所用的礼器,如玉如意、平安扣、龙凤珮、翡翠挂件等,以及能用作皇亲贵族下聘的珍稀古玩、奇珍异兽,凡在流通的,皆先收回来。 他要肖泊不缺银两,也收不到衬映皇家颜面的礼器,叫他光秃秃地抬了黄金去丢人。 薛粲算着军费,苦着脸劝肖与澄不要再与肖泊斗一时之气: “主公,虽说你是在这处栽了个跟头,大丈夫生于世间,何必在意一时的得失?主公是做大事的人,肖泊大人说白了是你的肖家家事,你是家主,一族的兄弟,一荣俱荣。你咬着不放,拿出这么多银钱来,这程子的军需稍短,兄弟们怕是会有怨言的。” “你不懂,我和肖泊,从来算不得一家人的,”肖 与澄不愿意提起上一代争抢家产不堪的往事,阴沉的脸色已让人知道非同小可,“肖泊他是肖家里头出来的一条毒蛇,不知何时会叛出家族,反咬我一口,不得不防。外头的强敌,我不怕的,唯有家族内部的蛀虫,能一举毁了家族命脉。” 叛出家族,那是何等的大逆不道啊,薛粲一惊,不曾想过肖泊竟然怀揣着惊世骇俗的念头。 几家欢喜几家愁,长公主府上下热火朝天地操办着喜事。 裴昭樱不在乎虚礼,裴珩有心补偿,下了大手笔,为此连着几日的早朝收到了“逾制”的弹劾,皆压了下去。 “哼,反正是他欠我的,多替我挡着些,又如何了?”消息传到裴昭樱耳中,她满不在乎,未有丝毫动容,掰了块枣泥糕喂雀儿,在零陵香的烟腾雾绕中很不明显地嘟嘟囔囔,显出女儿家的娇气可爱来。 又一想到,幸好驸马是肖泊,假使是肖与澄,再多的虚礼亦是无用,救不了她的后半辈子。 裴昭樱想着便做气,掰了大块的,卯着劲往雀儿前面的空气上砸,鸟雀通人性,扇扇翅膀飞走,恐有无妄之灾。 “殿下莫生闷气了,这是段多好的姻缘呐!您瞧,肖泊大人送来的礼单,奴婢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的好东西呢!” 裴昭樱觑了绮罗一眼:“你跟着孤十几年,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呀,没出息。” “殿下瞧了便知,殿下,快看一看吧!说起来,肖家这两代才发家的,家底可真厚啊!好些东西皇宫大内库房都没有呢!”绮罗俯身将礼单呈给她,饶是见多识广,语气中仍藏着不能自制的惊叹。 尚主的男方家本不需出对应的聘礼,裴昭樱知道肖与澄不会替肖泊出力,今日肖泊处遣雇工送来了几十担的聘礼,裴昭樱已起疑虑。 接到了礼单,裴昭樱先是打眼一望,很快瞪圆了眼睛。 礼单是肖泊亲笔所写,墨香尚存。 天山雪莲十副,百年龙血芝十朵,冬虫夏草一箱,白芨、仙鹤草、麝香、牛黄、豹骨数抬……杭绸罗缎等垫在珍稀药材下,珍品作稀世珍宝的衬。 最前头一担是压场的黄金,其余的是绵绵不绝的名贵药材,皆对裴昭樱的伤情有益。 前些日子陆云栖来诊脉时还念叨,要有冬虫夏草来温养裴昭樱的身子是最好的,可惜太医院药园培不出来,连连战乱断掉了西边进贡来的路子。 可能在那时,肖泊随意听了一耳朵,记在心中了。 裴昭樱眼眶涨得难受,不喜反急,蹙眉道: “他这些银钱物件是哪里来的?偷的还是抢的?陛下的赏赐如同流水,孤哪里需他破费,这个人……别因此惹了祸事,被人寻到孤府上来!” 她不曾开了情窦,只觉有说不清的着急关心,到了嘴边,成了没头没尾的一通牢骚。 她很想欢喜的,很想肖泊跃出纸面,站在身前。 金晨宵已带人检视了所有箱子,分辨了所有药材可有异常,欢天喜地地来回禀: “殿下,检查无异,这些名贵药材都是真的呢!市面上买不到,宫里也没有!才一开盖子,药材味便又浓又烈地扑来了,闻一闻都振奋精神,不过气死我了,见了肖泊大人送来的豹骨,我才知道上次济世堂给我开的豹骨药酒是诓我的,改天我一定要杀过去算账……” 气得裴昭樱对她龇牙: “你也没出息!” 金晨宵敛了笑容,垂首站好。 绮罗起初不懂裴昭樱的这通斥骂,一想,无非是婚前的娇羞辗转,放心了不少,笑劝道: “殿下,我看这既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定是肖泊大人自个儿的家底,这些都是有价无市的宝贝,他要从哪处偷抢呢?一般人家,总是会早早地为儿子备上聘财的,肖泊大人的一片心意,名正言顺,殿下只管受了。” 第22章 裴昭樱哼哼两声,没露出好脸,听进去了绮罗的话。 肖泊在礼单上的字比不得平时工整刻板,多了自如的挥洒与不羁,陡然换了种笔法,拖拽着裴昭樱的眼波。 她气他身上的秘密太多,不叫她一眼望透,哪怕是为了她好的举措。 她怕肖与澄刁难他,怕他不喜驸马之位……他倒好,出乎了裴昭樱全部的预料,风光显赫地从容尚主,仿佛和前头认识的肖泊是两个人! 裴昭樱简直想揉碎了用金粉写成的正红礼单,隔着书纸揉碎肖泊这个人,到底没有进一步发作,将礼单搁置一边,托着雪腮,羞恼交加。 不过被绮罗说准了,肖泊能拿来作聘礼的稀世药材,果真是他父母为他积攒而下的。 他父亲再入赘肖家之前,是江湖第一名门正派的少主,然而再大的江湖组织到了再小的官吏跟前,不过是低下的草莽。 肖泊父亲私藏不知几何,和妻子一商量,登记造册,封入邀月楼暗室库房里,专人把手,留给儿子,绝不被肖家私吞瓜分。 隔了阵日子,一些闲篇由抬箱的雇工们传出来,很快在坊间为人津津乐道,说,肖泊尚主送聘满是稀世珍宝,尤其是那些药材,从前只在传说里出现过,如今现世,他们光是闻一闻便觉延年益寿舒筋活血,难怪肖泊能成为皇家贵婿。 肖与澄以为垄断婚嫁礼器便能给肖泊一记响亮的耳光,这巴掌,兜兜转转落到了他自己脸上,害他犯了头疾,两日没去京郊大营巡防。 消息递到裴昭樱手上时,她正由丫鬟们梳妆,欲赴宫中的小型家宴,专门商讨婚事细节。 这次梳得发式松垮随性,有慵懒的美,不牵扯着头皮让人烦躁,裴昭樱舒心地弯起了眉眼,镜中人如蟾宫嫦娥,平稳慈悲。 肖与澄不好过,她便是好过了。 雇工们的传言是她刻意授意的,否则,长公主府上芝麻大点的小事都不会传出去。 家宴摆在御花园西南角的亭台水榭中,美不胜收,皇帝与肖泊已然到场,裴昭樱刻意迟了些,施施然告罪。 裴昭樱只瞧着裴珩明黄色龙袍的一角,不把眼神分给肖泊,犟着,没人交锋,自己起了恼。 “皇姐不必多礼,婚事已经定下,这是寻常家宴,朕是在与姐姐、姐夫同乐,哪有君臣之别。” 裴昭樱谢恩,肖泊跟着谢皇帝抬爱,已然是妇唱夫随了。 皇帝坐在上首,贴心地将他二人的位次设得并行且贴近,好叫他们说话。 裴昭樱用眼神示意内监挟菜,头一回在宫宴上专注饭食,过一会儿,她察觉到她的呼吸乱得不成样子。 肖泊是习武之人,武艺高强,这么近,定能觉察道,裴昭樱恨自己欲盖弥彰反倒暴露心绪不宁,搁了筷子,喝茶清口,食欲不济了起来。 她是一潭清澈得可一眼见底的水,肖泊是流动莫测的云,多不公平。 肖泊对皇帝提出的话头对答如流,身边人的一言不发,反叫他摸不准底,裴昭樱连对茶盏上的纹路都比对他感兴趣,难道还是对这桩婚事不满意的么? 肖泊分神,瞥了裴昭樱格外垂青的菜式,和抿了多次的茶水,再上了心。 他掏空了父母留给的家底,只因那些药材对裴昭樱的伤情有益,好像换不来她对他正眼的一个笑容。 明明前世,他为了探案乔装成低微乐人时,她不顾世俗差距,对他笑得那么清浅好看…… 皇帝问道:“肖爱卿可有开府的打算?皇姐住在大司空府,怕是不方便的。” 肖家兄弟这阵时日的交锋,裴珩叫人探听了,他们斗得愈烈,便愈能朝着分崩离析的方向,让裴珩受益,裴珩想看的是“二肖”并立,而非肖氏团结发展壮大。 肖泊拱手道:“谢陛下美意,臣心领了。然殿下行动不便,住惯了长公主府,臣是尚主,理应以殿下的心意喜恶为先,不因为一桩婚事改变殿下的起居。若殿下不弃,臣愿迁居长公主府。” 裴昭樱加紧在大婚前将府邸整治得固若金汤,可不是为了移居到旁人家去的,但肖泊主动提出,为她着想,她顿时消了咄咄逼人的劲,说定然不会嫌弃驸马。 “驸马”二字她头一次当肖泊的面讲,含含糊糊的,囫囵带过。 旁边那人眼底上浮了些许的欢喜:“臣谢殿□□恤。” 微风徐来,吹散着裴昭樱面颊上的温热,她一动不动,把持着稳定的身形。 也许,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的心悸是正常的,可她似乎问心有愧,才不敢直视肖泊的脸。 裴珩见肖泊处处顾及皇家体统,谦卑恭谨,与其族兄不同,更坚定了“二肖”并立的心思,自斟自饮,欢喜道下旨让裴昭樱在宫中待嫁出降。 裴昭樱心里一“咯噔”,这表面上是恩赏,在宫中,耳目总归闭塞些,施展不开手脚。 “臣斗胆向陛下求个恩典,可否容臣时常入宫多陪陪殿下?臣总忧虑,殿下身边一朝多了个人会不习惯,大梁婚俗中待婚男女总要相处的,臣愿时常侍奉殿下。” 裴珩心情正好,无有不应,还满面春风地先行一步,让人权且收拾出撷芳殿,他们暂赏这湖光山色。 裴昭樱与肖泊齐齐恭送,二人这才谨慎对望,肖泊下颌以极轻微的弧度点了点——宫中缺裴昭樱的人,但还有他,不必过分忧虑。 他这厢,尽的是谋士的职能,还是驸马的份内之事? 裴昭樱直想单刀直入地捅穿了这层窗户纸,大刀阔斧地问他。 只略顿了顿,春风骤然转急,吹乱了裴昭樱的鬓发,同时将肖泊袖中收拢的一样物什吹落一地。 裴昭樱下意识俯身替他捡,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伸手拾物是比正常人快的。她暗骂自己怎么那么喜欢替肖泊捡东西,上次是玉佩碎片,这次是—— 指尖接触柔软的布料,规律的刺绣纹路膈着手指,等裴昭樱反应过来是什么物件时,耳边轰然响起惊雷,整只耳朵迅速红透。 这件东西不该被肖泊拿着的。 “殿下?”肖泊轻唤她,一点点笑意有老谋深算的意思,似是等她自投罗网。 第14章 待嫁危机 裴昭樱手指勾着软如细雪的帕子,烧红的耳朵带着呼吸一同灼热。 女子闺阁贴身之物不该交予外男的,那日肖泊折箭伤了手,她着了急,暂拿帕子裹了裹,事后无人提醒,忘了这茬。 肖泊心中应当是有数的,可他黑不提白不提。 “你——”裴昭樱想叱他为何不说,竟还大剌剌地收入袖中贴身放着,被外人见了岂非有损清誉。 不过,他们定亲过礼,人尽皆知,没有好责怪的了,裴昭樱打了个头,迷迷糊糊地被绕了一绕,找不到责怪的由头。 肖泊放低了身态,递过去双手,广袖滑落,露出筋骨分明铁打一般的手腕: “谢殿下,有劳殿下物归原主了。” 他还来索这帕子做什么?索回去再贴身收着? 裴昭樱面颊上红晕不散,左右四下没有外人,话不过脑子地从口中脱出来: “这本就是孤的东西,哪门子的物归原主?肖泊大人半个字不提,兀自收着孤的帕子,好生奇怪。” “殿下赏了臣,不就是臣的了么,”肖泊没收回手,不恼她,反细声细气地,一句句顺着她的性子,“殿下的一番恩赏,臣感激不尽,今日没留神,往后一定诚心供奉,好生收纳。” 以往裴昭樱发脾气时,人人都怕。 肖泊弯了眉眼,晓得她的脾性,宁愿她多胡闹斥责两句,免得憋在胸口郁结,总归他都受得起。 裴昭樱已分不清丝帕上的温度,是否有来自肖泊的部分,肖泊一派乖顺,带了笑的眼尾却似只勾人的狐狸,裴昭樱乱了心跳,嘟囔了句不必如此,匆匆交还给他,不欲纠缠了。 肖泊当她的面,放慢了动作,折叠收拢,肌肤紧贴着绣样的纹路,裴昭樱扭头瞧太液池水,一圈一圈涟漪荡得狂乱。 肖泊见好就收,及时敛了小心思,回归了淡泊模样。 他在裴昭樱心里种上自己的影子就好,假以时日,再舒展生根,日子绵长安稳,总来得及。 “往后日子还长,臣与殿下是一条船上的自家人,婚后仍在府中,什么都未改变,殿下不需拘束,照旧就是。” 肖泊低声同裴昭樱讲了正事,想表明,他们的同盟的关系不会因明面上的婚姻变动。以裴昭樱此刻的处境,谈及情爱尚早,安危才是顶顶要紧的。 裴昭樱点头,已带了感激,环顾了四下,压着嗓音,压不住不忿: “好端端的,要困在宫中待嫁,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动旁的心思?孤今日带的近身伺候的人太少了,怕不是要被缚住了手脚,千万别出岔子才好!” “不着急,殿下可以去要府上用惯了的小丫头们进宫相伴,只是些梳头浣发的丫鬟,不至于为难,但身边熟稔的人多了些,殿下心底踏实。宫中最困顿的,不过是不便调兵,想来大婚之际、皇宫之中,不会需要有兵戈相见的场合,臣也会多来与殿下相伴,不叫殿下闭塞了耳目。” 第23章 肖泊三言两语,分解了局势,说裴珩此举或许不带那么多的恶意。 裴昭樱闷头应着,束手束脚,足够让她难受。偌大的皇宫,除了她随身带着的绮罗等人,只有眼前这玉树兰芝的未婚丈夫是真心未她打算的了。 裴昭樱喉咙一动,担心讲什么都如同示弱。 肖泊缓了语调,承诺道:“臣一定常常进宫,陪着殿下。” 这话落地,说到了裴昭樱的心窝子,宛如瞌睡了就有人递枕头,裴昭樱安心不少。 日光滚烫,她抬手挡了挡眼睛,二人成了夫妻,有的是相处的时候,难为肖泊勉力填上婚前这点空隙。 “臣忽而想到,殿下一手剑法精妙,京中无人匹敌,以后想借殿下的剑谱看看。” “好呀,只是怕你苦练之后,还比不上孤从前的功夫。” 驸马武试后裴昭樱匆匆离场,是因触景伤情,肖泊拿武学同她交际,她没有不适与难堪,竟能如常地谈笑一二了。心事戳开后,不再是不可触及的阴霾。 远远的,有人领了衣袂翩然的两队宫人朝这处走来,裴昭樱眯眼瞧清了为首的人后,当场沉了脸。 孟镜雪和善笑着,传达太后的意思: “殿下,撷芳殿已收拾好了,请殿下移步。太后知您在宫中待嫁,欢喜得紧,特赐了八个伶俐机敏的宫女侍候在您左右,当是陪嫁了,到时大婚随您过府,又增厚了嫁妆单子,处处为殿下打算呢。” 好大的手笔,足足派了八个人。 裴昭樱扫视了一圈,暗想等出了宫,太后遣的这八个人,休想靠近内院。 孟镜雪示意太监来推裴昭樱的轮椅,裴昭樱一向不喜欢粗手粗脚的太监的,尤其是不知底细的宫里人,眼刀甩出去,吓得小太监们不敢近身。 “我来。有劳孟大人带路了。” 肖泊站至裴昭樱身后,力气轻重得当,护住她最脆弱的后心,熟练得仿佛演练过千百次。 裴昭樱松懈下来僵直的后背,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自残疾后,哪一个近身为她推轮椅的不是心腹!太后愈发咄咄逼人了。 孟镜雪心有不甘,而驸马侍候,无可指摘,只得板着脸走在最前头了。 距离撷芳殿有段路,足够他们路上再说说话,肖泊觑见裴昭樱若有所思,主动放慢了脚步,和孟镜雪拉出了空当。 敌我明确,裴昭樱若再谢不离口,显得是她要和肖泊生分,她看着满池菡萏抽芽,叹了气: “以往,孤每每进宫,总远着些溪流池水。母妃说,宫中的水里,有好多冤魂,隔三岔五有个宫女‘失足落水’,前朝宫变时,还溺死了妃子……” “臣也怕,臣同殿下都远着些。臣小时候,摔到后院池塘里差点淹死,后来会凫水了,仍对那水塘退避三舍。” 肖泊闻言,推着裴昭樱靠外头走,和绮罗递了眼色,绮罗连忙变换了位置,护在内侧。绮罗直犯起了奇怪,这位新姑爷,做事周全齐整,竟跟府里多年养出来的自己人似的。 裴昭樱奇道:“肖泊大人严谨缜密,也会贪玩失足吗?我以为,只有按我小时候上蹿下跳的皮猴性子,才会闹出来许多祸事呢。” 不知不觉,对他,放弃了“孤”的自称,深宫冰冷,他们是牵系在一处的。 肖泊小声解释:“舍妹年幼无状,我是着了她的道。” “你还有妹妹?我没有听说过。” “是肖与澄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肖采贞,对外肖家一 体,算是我妹妹的。” 这么一提,后宅那些腌臜手段不用点破,裴昭樱也有数了,轻扯了下肖泊衣袖,带了同情,聊作抚慰。 肖采贞的性子与其亲兄别无二致,入了京后,与京城百年世家的贵女们相争风头,每遭奚落冷待,便搬出肖与澄的名头跋扈凌人。 有几位相熟的贵女,同裴昭樱哭啼抱怨过肖采贞的脾性,裴昭樱宽慰过她们,无缘则散,闺阁相交不是带兵打仗生死碰撞,合不来没必要硬捏在一处,各自避着,不管别家事。 没想到,肖采贞还承袭了肖与澄的狠毒,幼时即能算计族兄。 裴昭樱刻意绕开了肖泊的伤心事,同他讲她率性而为的童年,讲着讲着,真被回忆带回了那个时节,无忧地笑了出来。她父母只得她一个独女,边缘宗亲担子不重,总由着小孩子的天性来,爬树摸鱼习武,裴昭樱乐意什么做什么。 裴昭樱觉得,她长到这个年纪,能面对严苛风霜,全凭着前十多年父母埋下的爱意、勇气。 裴昭樱笑,肖泊跟着笑,总算知道了这么个仁善勇武的妙人是怎么被教养出来的。 绮罗从旁打趣一二,笑声连连,引得孟镜雪不快地回首蹙眉。 到了撷芳殿,裴昭樱不急着安置,有一搭没一搭同肖泊叙话,等着自己府上的丫头进宫,叫太后赐的八个宫女做些扫撒活计,绮罗领着自己人收拾寝具床铺。 孟镜雪咬牙笑道:“殿下,这八个宫女,是太后亲自精心选了的良家子,养得比寻常官家的小姐还尊贵,叫她们做粗活,可是置太后的一番心意于不顾?” 裴昭樱恰巧不想让来路不明的茶水入口,借题发挥掷了青瓷茶盏: “孟大人此话意欲何为?她们尊贵,能比孤尊贵,不为孤分忧,指望着孤来伺候她们吗?太后赏的人,孤纳了用了,便是不叫太后心意落空,孟大人可是要孤去挑水扫地啊?” 水花四溅,青瓷脆响惊了满室的人下跪请罪,绮罗尤其卖力表演两股战战,泪盈于睫。 新来的宫女们大多早早听闻了裴昭樱凶狠的恶名,只当此景是坐实了传闻,将游动的心思掐灭了。 宰相门前七品官,孟镜雪侍奉太后多年,就连裴珩也要给面子的,不自觉将自己当起了紫禁城的主子来,被裴昭樱不留情面当头训斥,心冷了半截。 她口中跟着念叨着恕罪的话,羞愤交加,气裴昭樱在皇宫里一贯如泥捏成的没脾性,能一直不吭声地容人搓扁捏圆多好,偏偏当着众宫人的面发作了,让她没脸。 肖泊假意圆场道: “殿下,孟大人想来是初犯,兢兢业业办差多年,一次偏差不至于让殿下如此动怒,大婚在即,殿下还是高抬贵手了罢。” 字字句句坐实了孟镜雪“冒犯”“歪曲太后心意”的差错,裴昭樱适时消气,摆手送客。 出了撷芳殿门,孟镜雪才在变故中回过神来,气得发抖——她是太后的体己人!裴昭樱还能在皇宫中作威作福罚了她么! 随从的小宫女们吓得发抖,眼泪落如断线珠串,“姑姑”“姑姑”地唤回孟镜雪的理智,说裴昭樱真的敢打杀人,太后不在跟前,决不能硬碰硬的。 外人退出殿外,肖泊宠辱不惊地点评: “重重拂了孟大人面子,少不得在太后面前又添黑状了。” “债多不压身嘛,太后不喜欢我,无论我做什么都不喜欢我,陛下又不得不用我,那我先图自己舒心畅快了再说。” 绮罗检视了府上人带的茶叶,新泡了一壶白茶,裴昭樱这才呷了一口,润了唇齿。 “我被太后骑在头上那么多年就算了,毕竟是太后,可孟镜雪算什么?还跟着狐假虎威欺侮我,我忍她很久了,浅发一通火,这才哪到哪儿?” 卸下了防备,裴昭樱的话匣子打开了,不用端稳上位者的姿态,不必被人欺压,对着肖泊有格外多的话,掏心掏肝地讲。总算有这个年岁的女孩子们的跳脱自如。 肖泊由衷赞叹:“是啊,殿下好大度,轻拿轻放而已。” 裴昭樱笑,托腮嗔他:“你少来,方才明明你和我是一唱一和的。” 如调如琢的容颜近在眼前,裴昭樱躁动不安地伸出了手指,肖泊额头生得饱满圆润,她想点在那处,半道上觉得不妥,胳膊僵直地悬了起来。 葱指距离肖泊的额头只能容纳几张宣纸。 肖泊端盏低头品茶,不着痕迹地把脑袋送了上去,触及了裴昭樱的指尖。 他的额头有点凉,冰冰的,与她刚好是一热一冷。 真戳到了。 裴昭樱飞快收了手。心道她什么也没做,都怪肖泊自投罗网。 “好茶。”肖泊还能安心品茗,若无其事。 裴昭樱最气他不动如山地映衬着她的心乱如麻,呛他道:“哪里好了?” “说不出,只知道是好的。就像人,讲不出哪里玄妙,偏与旁人不同。” 隔了锦绣屏风,裴昭樱欲盖弥彰地探头问绮罗收拾地如何了,拿团扇扇了风,催促肖泊离宫,免得误了大理寺的差事。其实,尚主是肖泊目前最大的任务了,上官根本不敢拿琐事烦他。 肖泊重申会来时常瞧她,转身带笑告退,于无人处,再三拿出了袖中她的绣帕摩挲,现在闭着眼睛,他都能将其上的纹路走针默出来。 “人真走了呢,殿下。”绮罗见裴昭樱看了空荡荡的座位发呆,小心提醒。 第24章 “走就走了,烦死了,这儿不知道是先帝哪个妃子住过的,有点瘆人,绮罗,你们可仔细守着。” 人走了,座位上余温尚存,被肖泊动过的茶水热气没褪,裴昭樱突然气他走得不干不净,张开手臂,气鼓鼓地叫人侍候安置。 裴昭樱抒发的喜怒越多,人越不会闷着憋坏,绮罗留心她的变化,心底对肖泊起了感激。 隔日,太后专派了太医院院判来撷芳殿调理身子,说是有益于闺阁的夫妻情致,还配了教养的嬷嬷。 裴昭樱不好再三不给太后好脸,应了,没断了陆云栖的施针养气,每日多服了一碗苦药,面不改色地听教养嬷嬷讲闺阁中事,唯有耳垂艳红滴血。 待嫁的日子没那么难熬,将太后的人严防在内室之外,活动的范围小了些,只要心境不被压抑,说笑如常。 江逾白常来信,说不曾荒废对亲卫的操练,肖泊如约常来,带来不间断的外间的消息。 府上众人被投入皇宫,由此更深地将彼此视为倚仗,日渐深厚。 “殿下,您瞧。”绮罗借添茶,与裴昭樱耳语。 裴昭樱透过雕花朱漆窗看向院中梨树。这几日,她最忧心的,是有人于饮食医药中下手脚。 院判开的药方陆云栖私下看了,没有问题,只是药材熬煮总要经手多人。 药渣每被绮罗倒在老梨树的根下,试探是否会影响周边草木,总被宫女勤快收拾了。 “太后送来的懒骨头们,收拾药渣倒快,平常喊她们,不是腰酸就是腿疼。”绮罗啐道。 手脚反常勤快,让人生疑。 裴昭樱肃穆道:“下次药渣扣下来三分之一,等陆太医来施针时让她瞧瞧。” 赶巧,陆云栖背着药箱再来时,肖泊也在,裴昭樱让绮罗把持殿门不让人打扰,与肖泊一道等着陆云栖辨认。 肖泊见陆云栖额头渗汗,随之心忧:“有毒吗?” “毒倒是没有毒……” 听了前半句,裴昭樱正要放心,可陆云栖结结巴巴,欲言又止,不像是全然无事,她心叫不好,在平地上猛地有失重心悸之感。 肖泊诱导陆云栖开口:“此处只有我们三人,陆太医有何发现,只管说便是。” “我,我我怎么说呢,殿下的药有是有问题的,在宫里,能是何人想要加害殿下?”陆云栖苦着脸,想要自保,“殿下,肖大人,我只是个小太医……” “陆太医快说吧,你要是什么都没瞧出来便罢了,既然看出来了问题,若不抓紧和殿下连成一线,自然有旁人要加害于你的。你在宫里呆不下去,我和殿下可以早日捞你入长公主府,比随便让人掉脑袋的太医院倒自在!”肖泊笑容愈发和煦,绵里藏针。 他打定了主意,陆云栖不说,他要想了法子让她开口的,至少今日出不去撷芳殿的门。 不过, 裴昭樱心软,定是不喜他对陆云栖下手,因此肖泊暗暗流露出几抹戾气,眼神近似万年寒冰,逼得陆云栖哆哆嗦嗦讲了真相。 裴昭樱的药里被掺进了一味凉药。于常人身体无碍,可对裴昭樱这样有腿疾的人来说,是抑制血气运行的大害。 裴昭樱不语,闭目用团扇遮了眼睛和半张脸,不多时,丝绢颜色湿暗了一片。 原来,皇宫中的那二位,是真的不想让她恢复健康。 “殿下往好的方面想想,既然有人要阻碍殿下腿伤康复,那正是说明,腿伤是恢复有望的。院判开的药莫再喝了,避着人直接倒了吧,我一定查遍医术,帮助殿下行走如常……” 裴昭樱落了泪,肖泊眸光冰冷,几欲杀人。陆云栖生怕自己被灭口了,回忆肖泊前头的劝告,连忙表忠心彻底选了这边站。 裴昭樱哑声开口让她回去吧,带着浓重的鼻音,肖泊试探捏住团扇的边。 “……想哭就哭出来,不想让别人看到,我去与你打了热水,绞了帕子,将脸擦擦。” 许久无人回应。 裴昭樱压了许久才哭出了声: “我是想到了的,可我不敢完全往深了里想,他们竟然这么见不得我安养身子……” 委屈吐露了出来,裴昭樱本欲收了声,而肖泊捏着团扇,不越雷池一步,近似握住她腕子般坚定: “好,他们见不得你好,日后,你也不要见他们好过,等我们身子好了,能耐强了,便提着剑,一个一个把他们揪出来……” 他清楚那些人是谁,口吻极其护短,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 这样不顾一切地支撑,只在父母那处见过,裴昭樱因而多蜿蜒了会眼泪,哭得乏了,才躺下谢客。 半梦半醒间,肖泊身形模糊,人影渐去,如梦中人般飘忽远走。“我一定会让你恢复健康”这句话,是他说的,还是梦中乐师所言,裴昭樱分不清了。 陆云栖回去一想,发觉她当时言行怂得可怕,身为医者怎能畏于权贵,容忍伤害病人的行为呢?愧疚之中,连夜熬制新的养气药丸,更使出本事,逗裴昭樱开心。 女子心细,太医院宫内宫外走动频繁,陆云栖带来了不少新鲜趣闻。 “听说,大司空的亲妹递了折子,进宫来陪伴太后了呢。大家都说,肖县主对陛下青眼有加,想要亲上加亲,她入宫陪太后赏花之后,陛下一直扎根在御书房,没出去半步。” 肖与澄护内,有了军功后,上书为亲妹讨了个县主。 裴昭樱笑戳了她的额头:“好大的胆子,不许编排陛下,出了这处可没人护你了。” “真的呢,肖县主倾慕陛下很久了,此时就在太后宫中。” 裴昭樱忆起世家小姐们告状所说的那位肖采贞,她曾在斗诗会上放出豪言,说要嫁便要嫁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 裴昭樱和裴珩都没管其中的真心有几许,尤其是裴珩,生怕肖与澄往他后宫塞人,断了一切和肖县主碰头的交集。 看来,肖与澄兄妹插手后宫的心不曾断绝。 喀嚓。 裴昭樱拿金剪剪去盆栽中横生出去的一条花枝,除了碍眼之物,展出笑容来: “嗯,那好好叫陛下、太后头疼去吧,肖县主……可不简单呐。” 第15章 当场下毒 宫里人使出的把戏不多,至少婚仪流程给了裴昭樱一个长公主该有的尊容,十几个绣娘围着她量尺寸、裁衣,商量着最时兴的嫁衣款式,流水般的布料、纹饰、礼器送进撷芳殿,不计银钱。 连绣制喜鞋所用的锦缎,皆为贡品,豪门望族能用来裁衣已是大幸。 然而,光药中手脚一事,已足够裴昭樱寒心,不再被金玉锦绣这等死物捂热。 大婚的良辰吉日前,还需接见内外命妇、世家贵女,听她们说上吉祥如意的祝福,图婚姻和睦安谐的彩头。 后宫空荡,本该由皇后所为的安抚赏赐官员女眷之事,一并借此良机由裴昭樱代劳了。 裴珩最擅长将一个人的作用榨干到底。 “老身愿殿下与驸马白头偕老,琴瑟和鸣。”命妇们的首位是一品诰命夫人叶老太太,年过七十,白发慈祥,夫妻举案齐眉了一辈子,子孙满堂。据说,这样的老者会给新婚夫妻带来福气。 裴昭樱稳居正殿主位,长裙曳地,不便动身,忙止了叶老太太的礼: “叶老太太何必端这些虚礼?老太太福寿安康,顺遂如意,全大梁找不出第二个人来,能到场致礼,是孤之大幸了。” 叶老太太被赐坐于最前的位置,这位辈分最高的老人落座后,其他贵妇、小姐们才按序拜见,说着不重样的吉祥话。 仙鹤状的黄铜香炉缓慢地吐出零陵香气,春和景明,窗门大开,白日燃灯,殿内不需堆砌金玉妆点,亮堂威仪。 裴昭樱事先跟绮罗对了这些官眷们的情形,对各家情况有所了解,挨个和颜悦色问了话,赏赐都赏在了人心坎上,得了由衷的感激。 尤其是翰林院掌院学士的亲孙女桑小姐,代表着盘踞横贯本朝的世家,裴昭樱格外拉着她的手问了几句家长里短的话。 小姑娘不如她爷爷狡猾,每次见面都被裴昭樱可亲可敬的气场蒙骗住,腻着她坐下,显然将其当成了闺中的长姐。 要应付这类场面不轻松,裴昭樱面上举重若轻罢了。 见客前,她听绮罗神神秘秘地说了一嘴: “陛下近日极为信任看重肖泊大人,早早地将肖泊大人召入了御书房说话,殿下且辛苦些,命妇们散去,肖泊大人想必是会来撷芳殿的。” 她当时只笑了笑,没怪绮罗多嘴,心下松快不少。 同在一处四方城,即便没有共处一室,此间亦不算得囚笼了。有些人和她的距离,不拘于时时相见,总是近在咫尺。 其间,裴昭樱不由猜测肖泊对答如流的样子,借着姑娘们的逗趣掩口大笑。猜肖泊同裴珩说正事,是一板一眼的,还是狠辣凌人的…… “是我来得晚了,太后怜惜我,多留了我一会儿,想必长公主嫂嫂是不会怪罪的。” 第25章 众人聊得正兴高采烈,一道明黄的人影冲至殿内,外头的宫女想拦没有拦住。 少女十足的娇俏可爱,团起的两个发髻用丝绢绑缚,还坠了金铃,一步一响,香风逼人。 欢声笑语声刹那间被掐灭了。 裴昭樱皱眉掩口。拜见贵人,别的女眷总用气息清淡的香粉生怕有所冲撞,此人毫不收敛,果类其兄。 绮罗借着训斥外间值守宫女,责怪肖采贞不守时的失仪: “怎么办事的?惊扰了殿下,可担待得起?” 众女脸拉得老长,桑小姐在肖采贞手头上吃过几次亏,见她依旧横冲直撞不守礼法,同众姑娘一齐避了她的视线,不给她一个正脸。 肖采贞笑盈盈地不在意,自顾自欲寻一个地方坐下了。 可惜,裴昭樱没有给她留位,殿中人人安坐,只剩她直愣愣地杵着,和伺候的下人一般,让她生了恼怒。 好一顿压了肖采贞的脾性,裴昭樱才抬眼审视她,清浅开口: “肖县主慎言。公主出降,辈分上抬一辈,孤与你不是平辈,和肖家长辈姐妹相称都是受得起的,你怎可用‘嫂嫂’唤孤?传到外头去,别人会笑话大司空家教不严,疏于训导的。” 奚落的笑声低低地成簇响起。肖采贞将京城贵女得罪了个遍,不怪众人此刻都有大仇得报的畅快了。 肖采贞涨红了一张脸,几欲发抖,她本来就被孤立说是乡下来的没家教的土包子,裴昭樱定是在故意敲打! 在绝对的压制力前,她没有筹码兴风作浪,泪花蔓延眼底,心想,要是亲哥哥在便好了。 “来人,赐座。”裴昭樱训导完毕,才安排肖采贞坐下。 位次不仅次于年纪最长的叶老太太,还在桑小姐下首,活生生被压了一头。 肖采贞狠掐了膝盖软肉,憋住眼泪,自随亲兄入京以来,没在女眷中独领风骚,这还是头一回。 她的后背似乎长了眼睛,能感到针刺一般的眼神,不知道多少人暗暗地取笑她丢脸。 她刻意迟来,是想要有别于众人,独得裴昭樱青眼,谁料偷鸡不成蚀把米。明明她才是和裴昭樱沾亲带故的! 可能应合了老话道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肖采贞恶狠狠地想,裴昭樱果真是和肖泊一样讨人厌。 而且,她先对裴珩一见钟情,决心要嫁天子,而裴昭樱抢在前头先与肖家人结亲,害得这几日无论她如何缠着太后,太后都拿裴肖两家已有姻亲推辞,坏她的姻缘。 肖采贞垂手不吭声,收紧了掌心,记下了一笔一笔的账。 裴昭樱有意让肖采贞坐得远了些,仍然受她身上过于浓烈的香粉气味侵扰。 她没法子,嘱咐绮罗将窗户开得再大些。再三责罚肖采贞,会显得她太过于苛刻,为难质弱女子。 裴昭樱驭下向来恩威并施,先前知道肖采贞害肖泊落水,已对她心生不喜,但肖采贞要没姗姗来迟言行无状,她不会给人安上“莫须有”的罪名,到底是肖采贞有错在先。 她在脂粉香气中昏昏欲睡,勉力支撑笑语,悄悄地多打量了肖采贞两眼。 不失为可爱明媚的女子。 长相更像肖与澄,找不出和肖泊的相似之处来。 他们的父母明明是亲兄妹,同出一族,唯有肖泊的眉眼生得那么精致剔透,看一眼便忘不了,不像个红尘里出来的人。 裴昭樱笑着抿了口茶水,意外察觉喉头竟有些腥甜…… 御书房与撷芳殿相隔不远,笑语声竟有些飘过去了,让阖宫的人同沾喜气。 肖泊恭谨站立,回裴珩的话,多了几分耐心。 小皇帝不想做全然的傀儡皇帝,世家、权臣、诸侯,他急于摆脱其中一方的钳制,利用姻亲关系,对肖泊试探着,揣度可否收为己用。 手段过于青涩了些。 肖泊装没看出裴珩的小手段,一句一句细细同他分析朝局。 “多事之秋,欲速则不达,陛下万不可操之过急。陛下以为,大司空掌天下兵马,是靠那半副虎符吗?大司空在军中从百夫长爬起,人才济济,青州、冀州等地的一方守将,是因在籍籍无名时就受了他拔擢赏识,随他起于微末,以至于身家性命相系。” “国家大事,在祀在戎,陛下牢掌祭祀之权,天威浩荡,天人感应,有陛下可以大展宏图的时机。” “诸多筹谋,落在‘人’字,陛下握好殿前司、羽林军,数数朝堂上忠于皇室的人,早日施恩,不愁日后少了忠臣良将……” 裴珩频频点头,目光抖擞,肖泊见他露着远超能力的野心,移了目,潜藏冷笑。 小皇帝定是认为,送一个宗室姐妹出去,换来一个忠心得用的人才划算极了。 他最见不得人把裴昭樱当作物件一样拿来交换。 裴珩以为在重用收买他,他何尝不是把裴珩当作裴昭樱重拢权势的跳板。 裴珩意犹未尽,还想深谈,只听得外头的殿前司指挥使重甲疾步,气喘推门跪下直言禀报: “陛下不好了!长公主殿下在撷芳殿遭人下毒吐血!” “什么!”肖泊先于皇帝惊呼出声,目光仓惶失焦。 裴珩同样被震撼得惊魂未定,抬手说要摆驾过去亲察,在瞥见肖泊的动容失仪后,有了一丝暗喜,这桩婚事,果然是够分量的。 裴昭樱初觉身子不快,还极力敛着,多呷了几口茶,企图将不适之感压下去。 绮罗忧心忡忡在耳畔小声提醒:“我瞧着殿下脸色不大好,不如找了理由,叫人先散了吧?” 裴昭樱刚想吩咐什么,一启齿,一口黑血吐出,人像被抽走了脊椎,颓然倒向一侧的案几,女眷们的惊叫之声于耳畔响起。 上了年纪的叶老太太快被惊出了心疾,喘着粗气,不上不下,几乎昏死过去。 内宅之中的女子们没见过这等场面,乱作一团,胆子大些的桑小姐喊道: “殿下唇色发乌,口吐黑血,是中毒之兆!” 有人给长公主下毒?她们会不会被一同毒死?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绮罗在身侧焦急地呼唤。 裴昭樱眼睛半睁半阖,此毒狠辣,她才有所反应,便已猛烈地侵入肺腑,五脏六腑痛得像被置在火上烤,视野中的所有物件弯曲变形,耳边人的喊叫飘散模糊…… 在那个梦魇里,她不是在洛水边遭人埋伏,被万箭穿心射死的么……怎么还有这一劫…… 她求生的心气不断被磨灭、折损,好想两眼一闭,留下一个烂摊子,从不幸中解脱。 可是,宫禁之中,尚且有人同舟共济,不离不弃。 她做不到把那人一个人丢下,让他白白地当了鳏夫。 裴昭樱用尽全力气若游丝地下令,耳畔只余“嗡嗡”的嘈杂,她有些听不清绮罗在说什么,而她必须将命令清晰严厉地传达出去—— “凶手就在众女眷之中,请大家移步偏殿,等候追查。一刻未揪出凶手,一刻不得离宫归家,身体有不适的,唤太医来诊治。” “分别去通知陛下、太后。速请太医,孤的身子,只由太医院陆云栖经手……” “……都,都是朝中重臣女眷,保护好,不能有失……” 嘴角边热热的,应该还在流血。 能感到她的身体在被人抬来抬去,安置到床上,换了位置。 眼睛看到的只是一片朦朦胧胧的白光,不自觉掉着泪。 裴昭樱潜意识里莫名地对“死亡”有经验,拼了命不把打架的眼皮合上,人在生死关头要靠一口气吊住,否则那口气松了,会直接被牛头马面扣走。 她是真不想死。 听不见铜壶滴漏,掐不准时间,捱了好久好久……迷乱的视野里,终于出现了一个人风尘仆仆的影子,几乎是扑到了裴昭樱床边握住了她的手。 可惜,他说什么、脸上出现了何等神情,奄奄一息的她感知不到了。 她张了张嘴,吐不出来一个字,隐约的温度传来,强势地赶走了属于黄泉的冰冷,把裴昭樱又夺回人世间了。 “阿樱,我来了,坚持一下,就当是为了我……” 裴珩盛怒拂袖: “怎敢有人在宫中下毒!一定要彻查到底!” 太后避远了些,她年岁大了,对这些避讳得紧,最关切的是自家儿子: “皇帝,且保重身子吧,你可不能气坏了。” 肖泊双肩颤抖,脸埋于裴昭樱掌间,将泪珠不着痕迹地留下。 再抬起脸时,一丝不苟,沉着自持,他又是那个不假辞色的大理寺冷面判官了。 肖泊直视太后,眼神空洞麻木: “太后——恕臣直言,此事不仅涉及长公主安危,更是关乎陛下与太后的性命。今日众目睽睽,大庭广众之下,贼人能悄无声息地毒倒了殿下,恐怕,下一个要对您和陛下动手了。” 太后霎时间被陈清了利害关系,曾经在宫变中命悬一线的恐惧复返,太后落泪扯了裴珩的衣袖: 第26章 “陛下,陛下一定要将贼人抓出来啊!这贼人,要害我们母子!要让哀家永无宁日!” 裴珩脸色阴沉,无暇安慰。 陆云栖靠着祖传医书里的手艺从一介平民考上了太医院,默默无闻,第一次临危受命,在皇帝、太后眼皮子底下救人。裴昭樱情况凶险,她紧张得管不住手脚,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给裴昭樱灌了所有有用的解毒药物,再用金针逼出体内余毒。 “陆太医,殿下情况如何?”施针完毕,肖泊死命地揪住了陆云栖的一截袖子。 眸中冰冷的死意吓得陆云栖一激灵。 他想好了,裴昭樱倘若不明不白地折在了这里,他不如一把火焚了这个肮脏的地方,还她清静。 “肖大人稍安勿躁,殿下意志力顽强,至今是有意识的,还会吞咽,没有像其他中毒之人一样丧失吞咽功能导致喂不进药,现下性命无虞……只是,此番中毒,毁了这些时日疗养打下的根底,对殿下……双腿恢复极不利。” 陆云栖竹筒倒豆子似的将知道的全盘托出,小心偷看皇帝、太后的脸色。假如……假如是紫禁城的主人下的毒……岂不是会把她这个瞧出底细的人连带着收走? 陆云栖反扯住肖泊的衣袖,挤眉弄眼,示意他不要把她一个人扔下。 眼泪烫人,湿了裴昭樱的手。 她不知是哪里来的水,先烫后凉,积在手心里,成了天底下最小的一个湖泊。 或许是陆云栖苦心治疗起了作用,她动弹了一下手指。 轻微的动作没有逃 出肖泊的眼,他小心地圈住她的手,留下她可以活动的空间,又怕她消逝。 太后兔死狐悲,两脚发软,裴珩已觉唇亡齿寒,叫殿前司指挥使带人将阖宫上下查个干净,不留毒物。 绮罗跪在床边垂泪道: “殿下今日饮食如常,吃的用的,一一先被试毒留样过了。真不知那贼人是谁,如何下毒手的……” 裴昭樱出了一身的汗,头发湿成一绺一绺的,面白如纸,恢复了些知觉,心里清明,讲不出来话干着急。 手指在肖泊掌心内焦灼地动了两下。 肖泊点了点她温养细腻的指甲:“你放心休息,揪出凶手有我。” 而后,肖泊起身对皇帝跪拜,祈求彻查之权。 没有勃然大怒,比起殿前司的大张旗鼓,他见微知著,直接有了查案的方向。 他不明白,前世没有的一场无妄之灾,为何要无情地降临到裴昭樱头上。 他的道理其实很简单。 要害裴昭樱的人,都要死。不管身居何位、是何身份。 “陛下,臣的意见和殿下昏迷之前一样——凶手就在偏殿的命妇女眷之中。” “凶手下毒好巧妙的手法,自以为疏而不漏,但燕过留痕,实在是太明显巧合。” “恳请陛下,把人犯交给臣来审问!” 第16章 贴身照料 长信宫灯暖光晕人,宫人形色匆匆,按照陆太医的指示煎药、换水,紧闭着牙关不吐出一个字。 性命攸关前,男女大防被抛开,坐镇于裴昭樱病榻前的那人浑身笼罩了杀意,从皇帝那揽了此事的探查之权,没有急于动作。 肖泊亲手拧干汗巾,为裴昭樱擦拭发汗的额头、脖颈、手心。 再私密些的部位,他不便动手,更不敢离身,拉了道锦屏,劳陆云栖和绮罗亲力亲为。 毒性烈,陆云栖起初催吐、解毒,是逼出来了大半的毒性,余下的潜在心脉气血里,反复发作了几次。 陆云栖念念叨叨,说撑过今晚,性命则无虞了,余毒须从日后的饮食起居、发汗中慢慢排,不可急在一时。 满朝文武的内眷还扣在偏殿,拖延下去,是要出大乱的。众臣女眷们在撷芳殿出了事,少不得要算在裴昭樱头上。 绮罗忧心挂碍,看肖泊轻缓至柔地替裴昭樱掖了锦被,一匙一匙地喂进去浓厚药汁,咬死了嘴不加置喙。 裴昭樱好似在昏迷之中,面上不带恐惧的神情,睫毛沉静地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深色的阴影,发汗之后脸色好看了些,只是一味白得吓人,又好像只是绵长地睡了去。 偶尔,她探在被外的手指痉挛蜷动,眉头紧缩,呼吸急促中一声接不上去一声。 肖泊扣着她的手,一下一下轻拍她柔腻的手背低唤安抚: “不怕不怕,有我在,邪祟不敢侵扰的,不怕不怕,只管睡……” 他无法确定裴昭樱能否将他的话听了进去。 这样耐心亲昵的哄劝安抚,裴昭樱只在年幼时于娘亲的怀抱里享受过。 人病了痛了,总被唤起心头压箱底的暖,肖泊行止与记忆中母亲的呵护重合,裴昭樱竟真渐渐地在他掌心下恢复了平稳。 绮罗垂泪侍立,怨老天不公,临出嫁了,还叫她家殿下遭这飞来的生死考验,她真恨不得从偏殿中将凶手揪出来千刀万剐。 “肖泊大人,说句没出息的话,我一想着凶手就在偏殿里面藏着,与我共处一殿,就汗毛倒立,坐立难安……可否让我在殿下跟前捣药?也好随时留意着殿下的情形。” 陆云栖原是在耳房配药捣药的,她手脚忙活个不停,伸长脖子去看偏殿外一众甲胄森严手执利刃把守殿门的殿前司亲兵,冷月寒光,她脑子活络地转,想来穷凶极恶当众下毒的凶手就隐在女眷中。 能在皇宫内当众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下毒的人,还有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是做不出来的?陆云栖胆战心惊,手脚生寒,有宫女陪同、殿前司值守都觉得不安全了。 思来想去,唯有肖泊杀意凌然,却能震退宵小,护一方平安。 “陆太医辛苦了,自便罢,今夜凶险,有劳你与我一起盯着殿下的情形。放心,我眼皮子底下,没人能掀起来风浪。” 裴昭樱体温稍高,肖泊遵循医嘱,勤换水擦拭发汗。 同陆云栖说这话时,他面无表情,娴熟体贴地将汗巾又浸在冷水中搓洗拧干,形如普通人家里贤惠体贴的小郎君。 然陆云栖信他,绮罗信他,定能说到做好,成了上下一干人等的主心骨、护身符。 陆云栖大松一口气,先前听肖泊在皇帝跟前保证抓出凶手,可他现今不紧不慢,守在裴昭樱床前,仿佛此间没有旁的事需要操心。 肖泊轻声问了绮罗时辰,预备按时服下第二剂轻度的汤药,病中人吞吞呛呛,咳吐出来些许,肖泊紧着擦拭,不让药汁糊弄在腮边枕上,惹她睡得不适。 忙完这些,肖泊才给殿前司指挥使递了话: “指挥使,可以送出去第二批年纪在三十岁之上的命妇了,照旧备好车马,确保与其家人对接。下令封口,对外,只说是殿下兴致好,多留了大家听曲逗乐。” 他耐心耗尽一般,“叮当”将调羹扔回药碗。 宫人们只腹诽肖泊无心查案,只管侍疾,寻常人不晓得,肖泊是在磨刀霍霍,拖着杀人诛心。 早先,肖泊已经送出去了叶老太太等第一批年事已高、全无嫌疑的命妇,以免老人在宫中身体不支,引得朝野纷乱。 渐渐回了神的女眷们以为皇帝一定会将她们分批妥善送出安置的,可从日暮至夜深,迟迟等不来命令,守着殿门的士兵肃穆狠厉,真刀真枪地拦着不让任何人踏出宫门。 深闺中的女子哪见过这征兆,抱头慌乱哭泣了一阵子,外头虽送进来了干净的饮食,不知谁嘀咕了句“长公主就是被毒倒的,可是食物中有毒”,又吓得大家恐慌哭泣,饿着肚肠,不肯碰半块点心。 三十岁之上的命妇被允出宫后,偏殿只余了年纪轻的小姐,没了已婚长辈们的拘束,说话哭泣再没个把门。 有个世代忠良的官家小姐放声痛哭: “为什么,为什么旁人都可以走了,偏就留下咱们?看着天色,宫门早落了锁,这偏殿中什么都没有,只得干坐着,是要将我们困死?长公主要有个三长两短,这是要将我们陪葬泄愤了?至少让我跟我父兄传个信儿,爹爹、兄长会救我的……” 她这话分析得头头是道,惊起哭声一片,有人附和说着:“是啊,看这架势,是不给我们活路了。” 桑小姐被哭声扰得心烦意乱,乱子初起时,她离裴昭樱近,委实被吓得魂飞天外了一阵。 她祖父官居翰林院掌院学士,是她的一道保命符咒,她因而得以渐渐平了心绪,思索起来裴昭樱用尽全力的几句话。 饭食无人敢碰,只有那一身明黄色春衫娇俏之人,不委屈五脏庙,慢慢嚼了一整块枣泥糕,笑得花枝乱颤,带着发间金铃清响: “瞧你们的鼠胆都吓破了,哈哈,真有趣。你们平日里面嘲笑我是乡下来的野丫头,怎遇了事,比我还缺乏方寸,乱了仪态?我告诉你们,我哥哥虽然是从行伍底层爬起来的不假,但我们兄妹都不是孬种,大风大浪前头,比你们这些纸糊的世家有用呢!” 第27章 肖采贞恣意地取笑痛苦流涕的同龄女子,桑小姐冷眼看着,默默将一个年纪比她更小泣不成声的手帕交往怀中揽,避着肖采贞浓烈失度的香风。 正当肖采贞的狂妄攀升到顶峰的那一刹,桑小姐忽而对她笑了,柔声开口: “这儿不是什么都没有啊,还有个凶手——长公主殿下晕倒前说了,凶手就在我们之中呢,你们忘了吗?” “肖采贞,我看你就是凶手吧?” 肖采贞猛然拍了桌子,怒目而视:“桑宁蕴,你血口喷人!” 桑宁蕴冷笑道: “大家害怕凶手在饮食中下毒把我们全都毒死,只有你敢碰这里的食物和茶水,想来你就是凶手,才会清楚哪些有毒哪些无毒。” “分明是你 们胆小,乱了分寸,亏你为了颜面,想出来将脏水往我身上泼,好不要脸!” “你胆大,胆子大到能拿性命冒险!”桑宁蕴腾身站起,护着年轻的闺阁姊妹后退远离了肖采贞。 桑宁蕴是世家贵女的典范,举手投足颇有大家之风,平日里受了她照拂的姊妹们不少,她带头将矛头指向了肖采贞,众女顿时抱头鼠窜,个个离肖采贞八丈远,抱团瑟缩在桑宁蕴身后。 众口铄金,纷纷应合着肖采贞行为有异,定是凶手。 肖采贞整张脸涨得通红,“噔”的站起来带翻了凳子,讲不清理,要挽起袖口和桑宁蕴在拳脚上见真章。 “又杀人了!肖采贞又要杀人了!大人们快把她拿住,救救我们吧!” 偏殿鬼哭狼嚎的动静在肖泊的预料之中,他垂首冷笑,不置一词。 手心传来动静,在肖泊在判断裴昭樱是否又困于梦魇时,病榻上的人疲惫不堪地睁开了眼睛,仿佛眼皮有千斤中,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动着眼珠子捕捉肖泊的一举一动。 眼眶发胀,视野里散散碎碎的眩光过了片刻才散去,肖泊熬夜侍疾的焦虑分明地呈现。 过了许久,裴昭樱费劲笑了笑。真好,她又死里逃生了一次。 真好,身侧有人相伴…… 肖泊跟着牵动唇角陪她笑,尽量露出个讨喜的模样,拦隔阻挡着腥风血雨,给裴昭樱片刻安宁。 他与她对视稍久,隐隐有些乱了分寸,僵持了些时间才猛然发觉还在不合时宜地握着她的手,忙找着活干镇着手,偏转了头。 陆云栖说,今夜能醒,度过大坎,其后只要定点服药便没有大碍了。 所以肖泊没有呼喊在前头书案上翻医典的陆云栖来瞧,他们在一块,眨眨眼,笑一笑,不说话也很好。 倒是裴昭樱攒了力量,不老实,记得晕厥后那双手的触感,想再尝试。 清醒了,胆儿却没了,最后裴昭樱只抓住了肖泊青竹纹袖口: “饿。” “不能叫膳。你脾胃弱,须得空腹,再排一排余毒。” 裴昭樱扯上袖口,肖泊的心滚烫滚烫被坠下去了,仍是当没瞧见,平淡地任由被搓扁捏圆。 裴昭樱不平地扯了一下,眨了眨眼睛,思索着这通乱子。 肖泊小声禀了前后动作,谁料,裴昭樱蹦出来句: “我好像听到有人叫我‘阿樱’了。” “你听错了。” 肖泊面不改色地说谎,不肯承认一时情急,抬肘让她尚且虚弱无力地手掉下来,好好地收到了锦被里。 “我不信。” 有肖泊在,谁欺负到她脸上,肖泊都有办法还回去,裴昭樱稍有了点力气,有恃无恐地想闹他。 肖泊克制笑意流泻,忙跟她讲要紧的正事,轻微叹息: “殿下要有心理准备,凶手是在那屋子女眷里面,不一定能让凶手得到我们最想要的惩罚。” “那先让她脱一层皮,这笔帐记着,日后慢慢还。” 裴昭樱不矫情,不局限一时得失。京中鼎立情态微妙,不好把一品大员女眷说杀就杀,否则事态反扑,狗急跳墙。 肖泊留人,磋磨人性,即便此事细节不便外传,也要借人之口把凶手名声毁尽,能多添堵就多添堵。 要定罪,光凭陆云栖的诊断,凶手尚能咬死不认。 “不必伤怀多想,也别觉得是没给我讨回公道,如今的形式很难,不够我们一蹴而就,我们将这件事发挥到最大有利的作用便好。” 裴昭樱积了一口气,一连串地让肖泊宽心,不要自责。 尽管他们还没交流过凶手的名字,已能互相读懂,体谅成全。 肖泊正欲再说些话,殿外已响起内监喊的皇帝摆驾之声。 排场还没出来,裴珩便火急火燎地大踏步进来,免了虚礼,稍微对裴昭樱点了头,遣散了闲杂人等,坐下拍桌,怒不可遏。 “岂有此理!朕已命殿前司对此事封锁消息,不可外露,消息居然还是传到了肖与澄处!他口称担心小妹,卸甲布衣,在宫门外请求夜见呢!朕的殿前司,果真是有肖与澄的人!” 肖泊不意外: “是的,此事是个契机,过后陛下需要严厉整治殿前司,拔出肖与澄埋下的刺。至于他星夜求见,有了这次夜进宫门,以后他对皇宫恐怕就更是进出自如、如履平地了,陛下还要拖着他,至少要到天亮。” “你不知,肖与澄虽自身未佩剑着甲,口口声声说小妹未按时归家定是在宫中犯了错,他愿替妹请罪,但他身后跟着西郊大营的精锐呢!这件事,若成了逼他野心的筏子,他同朕彻底撕破了脸,带兵攻了进来,朕的江山岂不是要在今日倾覆!” 太后在被陈清利害后,惶惶不得安眠,拖着裴珩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 期间,听闻肖与澄夜请进宫,更是只觉得篡权夺位的利刃就横在她的颈间了,登时被惊出了高热,去了半条命。 宫闱乱了个透,裴珩独木难支,身心俱疲。 殿前司、羽林军这样皇家心腹底牌,还渗了肖与澄的人,裴珩愤畏交加,可以信任的还是只有裴昭樱与她的新夫婿,马不停蹄赶来,待裴昭樱比亲姐还亲。 裴昭樱挑了眉,没想到肖与澄对亲妹上心得很。 肖泊不想费心安慰裴珩,直截了当地扔出定论: “陛下放心,肖与澄纵有反心,也不会选择今□□宫翻脸,事发突然,他没有后手,带兵攻入也没有回头路可走。跟随王朝沉沉浮浮百余年的世家贵女们还在殿内,肖与澄一反,自有人与他不共戴天,势不两立。” “放心?那狼子野心的人盯着朕,朕如何放心?”裴珩不耐想要捡起个杯子掷了消气,可他还得仰仗着最亲近的这两人,忙笼住了紊乱,恳切道,“朕知道,肖泊大人对皇姐拳拳真心,对社稷忠心耿耿,此事,朕全权听肖泊大人的。” 在裴珩的恳切央求下,肖泊下了肖与澄有行动后的第一道命令: “现在除了县主肖采贞,其他贵女可以放归了。肖与澄不能拖着一直不见,但天明后方可召见。” 裴昭樱把被子往上拉,只露出了双眼睛。 她最烦裴珩母子一有事情便亲亲热热逼她去做的样子。 这个麻烦,肖泊帮着解,她便装着中毒后气虚体弱,不能操劳的样子了。不过,她本来就因此伤了身子,困意上涌,眼皮子打架。 “别捂着自个儿。睡吧,我去偏殿看看,保准你睡醒能瞧见我。” 当着裴珩的面,肖泊伸手探了探她脑袋的温度,悬下的心松了松。 裴昭樱知道裴珩在留意观察,误以为他们是伉俪情深,此事不好解释,裴昭樱忙闭上了眼睛,眼不见为净。 等肖泊去了,身边一空,裴昭樱惆怅地恨没多留肖泊讲两句话,气裴珩连带着把肖泊当个物件用,侧身背对着人睡。 绮罗顶了肖泊的缺,守着裴昭樱,恨恨盯着偏殿,等凶手得到报应。 “凭什么把她们放走,单单只留下我?”肖采贞打架打赢了,给桑宁蕴脸上添了两道血痕,正当得意之际,守门禁军客客气气送走了其他女子,单单用长戟格挡住了她的脚步。 桑宁蕴发髻凌乱,屈膝行礼道谢,回首投来轻蔑。 没有人回答肖采贞的问题。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兄长是不会放过你们的!陛下、太后也不会容许你们这般对待我!” 不见底的沉默能把一个人逼疯,肖采贞彻底慌神到破音。没有一个人与她作伴的时刻,她才惊觉,深宫隔开了她与最信任的大哥,有多少冤魂,不明不白地葬在这里呢…… “肖采贞,你是真蠢啊,是真不明白何以至此的吗?” 正当肖采贞绝望拍门之际,门开了,进来了一个她不愿见到的人,虽然同她一样姓肖。 她如看到了索命的鬼魅,步步后退,直到踉跄绊摔于地。 肖泊居高临下,没有搀扶之意,挟了一张陆云栖下判断的纸笺,飘飘然丢下去。 “你好大的胆子,将会与长公主所服药物相克之物混于香粉中,由此下毒,你几个脑袋够砍?” 第28章 肖采贞抓住纸笺,单匆匆扫了一眼,咬住下唇止住哭泣的冲动,发颤呼喊: “什么相克之物?我一概不知!我要见兄长!兄长会 还我清白的!你这个——” 她想骂肖泊是恶鬼,临了忍住了。 因为肖泊真的是恶鬼。 她还记得童年差点被肖泊溺死的事…… 尽管是大冬天,她顽皮在先,在肖泊的必经之路倒了油,害他不慎滑入深冬冰冷的池水中,可是隔日,她最喜欢的纸鸢就可可怜怜被丢弃在池塘边了,她蹲下去捡,就在那一刻神不知鬼不觉不知被谁推入水中,一个丫鬟婆子都没有,她挣扎呼喊,要不是亲哥及时赶到,她真的会被活活淹死…… 肖采贞聪明地没跟任何人提起,挣扎中,她看到了凋零花丛后面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只是从今往后愈发紧紧粘着肖与澄。 “敢在我面前说谎,嗯?” 肖泊不怒反笑。 肖采贞牙关打颤,避了他的目光:“肖泊,我们都是肖家人,你不能这么狠,我怎会知道药物的相生相克……” “你不知道,但是你身边服侍你长大的陈婆子知道对不对?我去把陈婆子抓来,好生审问。”肖泊知道肖采贞不想看到他,那么他偏往她跟前凑,干脆蹲了下来,让委顿在地的人躲不了。 肖采贞肩膀一抖,似是筋疲力尽。 那是从小看着她长成,与亲人一般的陈婆子啊! 到了此时,自保为上,肖采贞仍嗫嚅:“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第一缕天光照进来了。 止住了肖泊的话头,他遗憾地起身抖了抖衣衫,继续让禁军看守,预备和肖与澄打一场兵不血刃的硬仗。 天亮了,宫门开钥,裴珩找不到理由阻止肖与澄进宫。 第17章 娶到她了 肖与澄手眼通天,早在宫闱深处埋了人,这么大的乱子出来,他的人借着送第一波女眷隐蔽地将消息传给了他。 肖与澄接了消息,立刻晓得是惯坏了的妹妹捅破了天,一面把肖采贞身边的丫鬟婆子全抓来审问近日行动,一面召集谋士商议。 陆云栖给裴昭樱调理身体做了养荣丸,其中有一样药物,宫廷内库都找不到,裴昭樱支了银钱叫陆云栖在市面上看着买。肖采贞得知后,和做过医女的陈婆子一通商议,在香粉中加了相克的罕见香料,预备毒倒裴昭樱。 到时,裴、肖原定的喜事没了,轮到肖采贞去和裴珩结亲,入主后宫。 肖与澄气肖采贞背着他异想天开地轻举妄动,以失察妄言之责,狠狠命人把乱给她出馊主意的陈婆子拖到院中往死了打板子,慌得根本坐不住,怕裴昭樱下了杀招,只恨不能当场杀进宫里,保全妹妹。 他军功卓著后,日发嚣张,乃至剑履上殿,为了妹妹,穿回布衣,忍气吞声解了武器,盼望小皇帝能给他个面子,轻轻揭过,各退一步,不要互相闹得难看不留斡旋余地。 他知道历朝历代不可能有一个皇帝会在夜间将权臣放入宫禁,他愿摆低姿态,苦等一夜,让裴珩在他这处撒了气,就不去为难肖采贞。 终于,日头从云层中穿过,明晖播撒,宫门重开,大太监忙不迭地将肖与澄请进去,带至御书房了。 “陛下,臣妹顽劣,冲撞贵人,臣愿代妹受罚。” 肖与澄无声扫了裴珩一眼,发觉小皇帝还是如同以往,遇事将不安恐惧摆在脸上,行礼多了分底气。 而裴珩提心吊胆了一夜,不敢合眼,生怕眼睛一闭,肖与澄便提剑杀入宫来。 他只见过肖与澄披甲执锐,统领千军的模样,好似天上降下的战神,今日肖与澄只穿布衣,那些光环好像在此刻黯然了下去,裴珩左看右看,喜觉肖与澄到底只是一个凡人。 凡人,是可以战胜的。 帝王尊贵浓艳的山河图之后,站着细听动静的肖泊,他对肖与澄的狡辩有预料,嘲讽地勾了勾唇。 裴珩知道肖泊在,有人与他一同钳制着猛虎,冷眼依照商量的结果,让太监把太医验毒的情况给肖与澄看。 “大司空,朕知你手足情深,可朕何尝与长公主不是如此?长公主被毒害到生死不明,按照律法,朕不牵连肖氏一族,已是开恩了。” 裴珩想动肖与澄,光靠一个肖采贞不够。只能由此博弈,争夺最大利益。 肖与澄也知,咬死了不承认是谋杀: “陛下明鉴!舍妹是不慎冲撞,闺阁女子,手无缚鸡之力,怎会故意毒害长公主?无心之失,求陛下与长公主谅解,贵人们若实在心头有气,便将我千刀万剐了解气吧!” 肖泊暗叹:裴珩是想除了肖与澄,但现在还无能为力,这边拿了肖与澄,那边他底下的精兵良将便被逼上梁山反了。 裴珩沉了脸:“难道一句无心之失,可轻轻带过皇姐的切肤之痛?大司空,皇室中人的安危,没到被轻轻揭过的时候,此番是皇姐遇害,朕置之不理,等朕被害,是不是也轻拿轻放了?” “臣不敢!陛下言重了,陛下深得人心,春秋鼎盛之际,切要避谶。” 肖与澄知道肖采贞的性命他们还不能动,裴珩知道肖与澄还迫害不得他,着眼大局,无从兵戈相向,两人心知肚明,形成诡异的平衡。 没拖多久,裴珩又沉声扔了份折子: “你可知你妹妹还犯下何等过失?她在宫里把桑学士的孙女打了!打的是姑娘家的脸,等于是把桑学士的颜面置于脚底践踏!桑学士八十岁了,心疼孙女老泪纵横,连夜写了弹劾奏章。这是在皇宫啊!她能在皇宫动手,你是不是也能在皇宫动手?真是给你这哥哥带了好头!” 文官集团的雷霆重压打破了天平的平衡。 这下,肖与澄要应对的不仅是天家之怒,呼吸一滞。 肖泊在屏风之后眯起眼睛无声地笑。 他深谙人性,一步一步囚禁封锁,击溃肖采贞的心理防线,为的就是她方寸大乱,祸上加祸。 有些人只算计到了浅层的利害,肖泊脱身局外,布下棋局,无声中驱赶着人做出对他最有益的行动,谋心为上。 裴珩还没有本事真要了肖采贞的命,大家各自退让,就当成是笔买卖谈了。 肖泊光是望着肖与澄不甚分明的身形,便知晓他此刻是何等倨傲僵持。这对目空一切的兄妹,曾抱起团来在后宅里欺侮他的母亲,又将杀人的毒手伸到了他的妻子身上! 可恨他,暂且还没有羽翼丰满,不能斩草除根。 肖泊笼在锦袍之下的手攥成拳头按捺,盼裴珩稍微能硬气一次,抓住此等良机一步一步蚕食肖与澄的势力。 裴珩经常对着肖与澄发怵。 年岁渐长,裴珩更想要证明的是,他和所有傀儡皇帝都不同! 他硬撑在龙椅上摆谱嗟叹道: “大司空,你是朕的爱臣重将,是大梁的肱骨之臣,朕要责罚于你,又于心何忍呢?私下里,朕怎样珍视你们兄妹都是舍得的,爱卿何苦闹到台面上惹得朝野不安?桑学士闹得这出,文官纷纷响应,说朕不重惩肖县主,即是踩碎了文人的风骨气节,朕担上这等骂名,岂不是要成了千古暴君?但说皇姐那处,皇姐不是好想与的性子,不论令妹是有心无意,没有明面上的惩罚,皇姐霹雳手段,少不得自行动手收拾了去。留命可以,大司空也得表态,不叫朕难做啊!” 裴珩脑子活泛,前头施压,后头一副推心置腹为人着想的模样,真将一心牵系在妹妹那处的肖与澄唬住了。 倒是肖泊成了三人中最能看清利害的一个,在屏风后暗骂裴珩煽风点火,往裴昭樱身上引火。 肖泊如坠冰窖,与裴昭樱同病相怜起来,他们何其相似,皆是被骨肉亲人弃之不顾的那个。 肖与澄略作沉吟,俯身行了大礼,沉声说: “陛下的意思,臣明白了,今年虎贲军的军费,臣自筹一半,以示臣对大梁悔改弥补之心。臣妹那处,万念陛下留她性命了。” 正是国库空虚之时,一半的军费,够裴珩腾出来大展手脚了,裴珩大喜过望,但不能露出喜色,让肖与澄感到买卖吃了亏,便仍绷着脸,教诲一二。 不多时,圣谕传遍六宫: 肖采贞于宫内失仪无状,冲撞主上,累及长公主,褫夺县主封号,着归家反省三月,禁足不出。 下毒之事虽未陈情,但这道谕令下去,加之肖采贞对桑宁蕴大打出手被京中众女亲眼目睹,名声算是毁尽了。 肖采贞哪懂自担一半军费是何等让步,放声大哭着对哥哥告状: “都怪裴昭樱!都是裴昭樱惹出来 的祸事,叫我此次颜面尽失。兄长你是没瞧见她前头的气焰嚣张,让我大庭广众下站着,连个座儿都不给,不是兄长及时相救,我要被她悄摸摸弄死了再见不到哥哥了……” “乱说话,裴昭樱再吆五喝六的不过是个寸步难行的残废,哪比得上你活蹦乱跳自由自在,她哪里掌控得住你?归家了好好睡一觉,兄长替你守夜,将不开心的统统忘了,日后我们再给他们颜色瞧。” 第29章 三言两语,肖与澄把妹妹哄好,搀上马车,大司空府的兵马相护,缓慢稳重,一场灾祸落幕。 肖泊与裴珩客套了两句,直奔撷芳殿。 事情了结,他作为外男不好继续留在宫中不走,大婚前见一面,便少一面了。 遥遥的穿过菱花窗扇,肖泊看裴昭樱已被人搀扶着坐于案前,弱柳扶风,揪着心带快了脚步: “怎就坐起来了?应当听陆太医的话,多躺躺歇歇,你精神还没恢复好,当心累着。” 裴昭樱身体仔细调养了多日,被一通毒打回了原形,下巴尖尖,好不容易温养长出的二两肉全下去了,弱不胜衣。 她抬腕子挥毫写信,没写几个字,手腕发酸,抬起头仰着对肖泊笑: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怕逾白的性子坐不住,要知会府上一声,叫他们心里有数,先按兵不动,等待良机。还要日夜操练,千防万防,连皇帝亲兵都混进去了外人,我更不能松懈。” 肖泊原是要探上她的腕,好生按摩松骨,让她皮肉舒服些。 一听“逾白”的称呼自她口中吐出,垂了手,眸色暗沉下去,板着脸不与裴昭樱对望。 两人即将成婚,裴昭樱可还从未亲亲热热地唤过他,要么只中规中矩地叫他的名。 果真是亲疏有别吗?她的亲兵统领是亲的,亲相公是不是亲的? 肖泊在这等事上思绪发乱,扯不出一个头来,绷着脸色没有破绽地应,裴昭樱赐座,他才坐下,一等忠臣良将毫不僭越的内敛。 却丢了在病榻前,双手交握的热络。 裴昭樱见他回归冰山玉树的不苟言笑,甚至有些怀疑他们那些絮语是假的,心烦意乱随意给书信做了结尾,吩咐绮罗送出去了。 没了旁人,肖泊总算生出了和裴昭樱亲近无二的安慰,开口讲: “陛下总算没在肖与澄跟前退缩,立了一回君威,逼着肖与澄自担了虎贲军一半的军费。可惜了,我思来想去,这样的结果有利于大局,却没血债血还,抚慰你遭的罪。” “有长进就好,慢慢来,陛下立起来,能独当一面,也省了我以后好多麻烦,”话讲着,裴昭樱半靠在黄花梨木太师椅上,黯然失落,“只可惜我是这幅不能自理的模样,否则哪需这么麻烦,我自行就将那肖采贞料理了,管她是谁,以牙还牙。” 一边说着,裴昭樱还把案上写废了的宣纸团成纸团儿,气鼓鼓丢了出去。 闻言,肖泊的心揪着酸胀发痛,一时没有自持控制,手便探上裴昭樱的袖口,轻扯了一下又一下: “何须自怨自艾?我保证,定能寻到最好的大夫,助你恢复如常,无拘无束。在那之前,我是你的双腿、武器,你想要完成的事情,我都替你做成。” 裴昭樱看他不越雷池半步的安慰,真想反手扣住他的指节,心痒难抑间对他展颜一笑,眉梢上挑: “肖泊大人断案无私,素有‘冷面阎罗’之称,怎么看这架势,要成为我的私器了?可叫我好生惶恐。” 她自在轻快的笑容,好比春水生花,肖泊替她办事,被她笑嘻嘻摆一道,只觉得眼前绝色佳人生动活泼起来,愈发明媚生辉。 硬对抗着酥麻的悸动,肖泊一板一眼讲: “夫妻一体,不得不徇私,为你即是为我。” 旖旎无限的话,竟能被他讲得公事公办毫无风情,裴昭樱目瞪口呆,对这天人的性情增加了领教。 看来,她白操心了婚事是否会引得肖泊不快或欢喜,于肖泊而言,无非是换了个地方办差,“驸马”于国于家是个需要他兢兢业业恭谨对待的差事! 裴昭樱涩得捂住了心口。 “可要叫陆太医来瞧?”那处肖泊不好去探情形,忧心着她的一举一动,抛出来句最稳妥的法子。 听得裴昭樱怒上心头。 哪有女儿家拈酸吃醋喊大夫的道理! 裴昭樱一甩袖子:“不许!” 外间一溜排侍立的宫女们唯恐承接怒火,肉眼可见打了一哆嗦,裴昭樱见了,硬扭转了脾气,缓声下旨: “桑小姐此番受惊了,拨两个人去桑学士府上,奉孤的令,送一瓶玉肌膏、两柄玉如意,好生安抚。这两日撷芳殿上下宫人伺候有功,人人多赏一份月例。” 肖泊忽的偏头认真问她: “我不大不小,也算是个内外奔走的功臣了,赏赐可有我的份?殿下要厚此薄彼吗?” 他从一个江逾白开始,乱吃飞醋,哪怕是个在裴昭樱跟前侍候的人,他都犯了孩子气,要拉出来比较长短。 分明没有想要的东西,偏一本正经地讨赏。 所有浮动的心思被裴昭樱的一句笑言击溃—— “好贪心啊肖泊大人,你都要有我了,居然还求别的赏赐,还是好生准备你我大婚吧。” 一句话,点燃了千年寒冰。 裴昭樱是学肖泊的样子,把婚事正经拿出来说,无从知晓肖泊羞赧悸动,从她口中听了这些话,溃不成军。 他,有她…… 梦一般的现实。 甜蜜的滋味是可以把人一片一片剐下来浸透的。 肖泊忘了他是怎么谢恩出宫的,不能乐而忘形,一遍一遍梳理着婚仪的细节,在夜深人静处,才喘着粗气,舒展心脏品尝时隔两世的幸福。 裴珩借此,严加整顿手下的人马,将和外人里应外合传递消息的宫人打了板子罚没出去,婚前不宜见人命,克制了又克制不使后宫血流成河,禁卫中有疑之人皆打发遣走,务必保证御前的人只认一个主子。 裴珩大犯了疑心病,怕留裴昭樱在宫中耽搁夜长梦多,尽管她身子未恢复全乎,仍提前了婚期。 为示补偿安抚,裴珩正式下旨,免农商等税,大赦天下,普天同庆,为长公主大婚祈福。 裴昭樱从宫门中出降那日,肖泊身骑高头大马相迎,红衣随风猎猎,沿途百姓道贺之声不绝。 他恭谨虔诚地等候裴昭樱的轿子出来,虽夫妻二人还没到相见的时候,肖泊亦步亦趋跟在仪同皇后的喜轿边,欢喜恍惚,生了浮生若梦之感。 算上上辈子,这是他第二次迎她出降。 第18章 两世大婚 皇家婚事不得奏乐吹笙、锣鼓喧天,裴珩亲下了命令,说裴昭樱的婚仪要操办得“位比亲王,仪同皇后”,穿红着绿富贵堂皇的一行人马稳重肃穆,喜气中不坠皇家的高高在上。 大清早,裴昭樱被唤起来由喜嬷嬷梳头开脸,妆发齐全,辞别皇帝、太后。 太后连连受惊,只想早日把她送走,简单交代了两句就打发她去了。 缀了满身璎珞玉石,初被人抬上轿时,裴昭樱还没觉得有什么。 等到出了宫门,裴昭樱听外面的人宣布驸马迎长公主回府完婚,知道以新婚夫妻的身份和肖泊碰上头了,后知后觉回过味来,不知所措地浮了满脸的汗。 喜帕覆面不透气,裴昭樱要撩开大口呼吸,被绮罗拦了: “殿下且忍一忍,喜帕要等驸马亲手揭开等,我们备婚这么久,图个好彩头吧,保佑日后顺顺利利,琴瑟和鸣。” 裴昭樱听得心里没底,撩开厚重缝了雀翎的轿帘,事到临头没出息地问执戟护卫的金晨宵: “怎么办怎么办?洞房花烛夜,孤该怎么过啊?孤许诺了肖泊大人将以国士待之,却转头把他送入了洞房,会不会被记恨一辈子?” “合了殿下心意就宠幸呗,尚主是他的荣幸。” “这……妥当吗?” “当然妥当,肖泊大人都欢欢喜喜地过来迎娶了,不做点什么,反倒是没给他下降恩德!殿下,你这样的女子,宠幸个男子,何必瞻前顾后?何况是你明媒婚嫁的夫婿呢!” 裴昭樱想看清前方开路的肖泊的身形,无奈喜帕掀不得,她看了他大概要心虚,发了一身的虚汗,有苦难言。 不过,肖泊备婚以来,确实未露反感……可他们要正经夫妻相待过起日子,裴昭樱又觉得不太对劲。 江逾 白听了,探头咬牙来骂: “你就是该骂!明明对了那肖泊起了贼心,又不敢豁出去担染指谋士身子的骂名,你此刻,定然希冀着肖泊主动投怀送抱,叫你‘迫于无奈’地一亲芳泽!” 金晨宵忙提醒江逾白不得无礼,江逾白已红了眼眶,不知是被气的还是怎的,金晨宵的劝诫便吞了回去。 裴昭樱干巴巴地笑:“哪里的话……逾白,你太言重了,稍微顾及点我的颜面行不行?我好歹是个姑娘家。” 江逾白手背青筋绷起,气势颓然:“趁现在还未入洞房,我再问你一句,当真想成了这么婚事?若实在非你所愿,大不了,我带你一走了之,不要再被这些身不由己的事务所扰……” “你疯啦!这个亲要结的!我愿意结!事情我担着,你不用多操心。” 裴昭樱被江逾白这话吓住,事到临头,天下人的眼睛全盯着这门亲,哪里容得她临阵脱逃。 第30章 她笃定地撂下话,扔了毡帘,缩回喜轿内。 肖泊频频勒马回望,留意着喜轿处的动静,自然看到了裴昭樱与亲卫们的私语笑谈。 话语湮没在马蹄人声中,他不太清晰地望见喜帕晃荡间无意漏出的下半张脸,唇角的弧度是向上的,含笑带嗔。 与前世的端庄凝重没有半分喜色不同。 肖泊暗想,裴昭樱是能够接受她的。 虽然没指望走过婚仪流程后,即能同寻常夫妻般相处,他还是想静默守她在身旁,总有一日,能使得坚冰化冻。 肖泊当新郎官是头一回,道途两旁守卫拦出的距离外,挤满了围观道贺的百姓。 长公主的姿容不能随便露,引领队伍的驸马成了皇家的脸面,感叹驸马姿容相貌的话一句接一句往人耳朵里钻。 肖泊手里过遍了棘手的要案,见过各类风浪,独独缺乏迎娶新娘、接受道贺的经验,面皮在此刻薄得很,染上沁进肉里的红,他当是被日光灼出来了。 幸亏马儿一步一步驮着他走得很是稳当,否则,他光是想想真的迎娶到了惦记两世的神仙,已头晕目眩心神发震,辨不清东南西北了。 还好,他习惯了不外露情绪,端庄挺直地稳居于马背上,任谁也休想看穿他八面玲珑的伪装。 从皇宫到长公主府的路,走过一次又一次,唯今日迢迢漫漫,裴昭樱一颗心在热油里滚了几遭似的,想多掀帘子看看红衣锦袍的新郎,可抹不开面子。 终于到了府门口,王公重臣列队恭贺,喜轿落稳,喜嬷嬷讲了好些吉祥话,侍女们要将裴昭樱的轮椅抬下来时,裴昭樱皱了眉不乐意。 那么多双眼睛,她不想好端端嫁一回人,被目睹着不体面的窘态。 “肖泊,你背我。”裴昭樱顾全体统的这点小心思很难直接对人讲明,所以话出口时,带了些许气恼。 “我在的,自然是乐意为殿下效劳。”在裴昭樱发话前,肖泊已然下马近了轿子。 “嗯。”裴昭樱胸口一热,低低应了声,在手下人的帮扶下顺顺当当伏上了肖泊的背。 周围人见状,更起了一波欢呼鼓掌的热潮,都道长公主与驸马果真是伉俪情深。 肖泊看着单薄易折,上半身的躯体紧密贴近后,坚固牢靠得像一面山。 裴昭樱一横心,胳膊紧揽住肖泊的脖子,不想掉下来,便贴得紧实点。 只是她的头侧开了,不想让肖泊察觉她面颊滚烫,泄露了心事,实在是,严丝合缝……羞人得很。 肖泊常年练武,没感受到身上压了重物,裴昭樱的份量轻得让他苦涩。 上一世,这么孤单瘦小的裴昭樱和肖与澄大婚当日,倔强固执地保持不屈。 肖泊背着裴昭樱,跨步,扎扎实实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跨过门槛,众人叫好。 背上的人呼吸和心跳乱如骤雨,没逃过肖泊这个习武之人的感知。 他谨慎地协同裴昭樱的陪嫁侍女等先将她送入新房,没多说,遵循礼法开宴酬客。 肖家人没来,肖与澄还记恨着妹妹被褫夺县主名号一事,称病闭门不出。 有肖家家主带头摆脸色,祖宗其他长辈听之任之,没有一人到场。 肖泊毫不在意,他从小在肖家受尽冷眼,肖家人不给他面子,他也没把肖家的人当亲人看。 只是在觥筹交错、往来庆贺中,肖泊蓦地一震——这一次,他的身份是驸马、是新郎,不再是男方那个凑数的傧相了…… 上一世,裴昭樱没受得了皇帝母子的恳求,咬牙踏入火坑,嫁给肖与澄。 议亲阶段,肖与澄已经处处为难,要求裴昭樱迁居大司空府,处处拿着大男人的架子。 裴昭樱为了大局,能忍则忍,出嫁那日,凄风苦雨,她随嫁人员们个个面带忧色,不像是送亲的,倒像是送葬的。 肖与澄不重视尚主,加之家族中实在没有适龄的男子,便打发了肖泊当男方的傧相。 肖泊在大司空府门前,正欲以礼相迎,发现肖与澄甚至没有用木板为裴昭樱搭一道便于轮椅临时通行的小径。 肖与澄座下第一谋士薛粲得了指令,还刻意为难。 薛粲道:“大司空是国之重臣,安危不得有失,殿下进肖家的门前,还需搜身,不可让任何武器进门。” 说着,便有手脚粗鲁的士兵对着裴昭樱身边侍女粗暴搜查,男人的手甚至伸进了姑娘家的袖袍中…… “住手!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动孤身边的人!”裴昭樱厉喝。 长公主与大司空大婚,朝堂上有份量的人都到了,肖与澄聚集了所有人当众给裴昭樱下马威。 侍女年岁轻,知道是大喜之日,一番受辱,没忍住缩在裴昭樱轮椅后面哭出了声。 薛粲借题发挥道:“哭什么哭!你主子办喜事,你哭丧上了!” 接着,薛粲对裴昭樱绵里藏针:“殿下,既然嫁为人妇,便少不得遵循为人妇的规矩,何必与我剑拔弩张,坏了喜气?请殿下接受搜身,从了大司空府规矩吧。” “孤也要被搜身?”裴昭樱怒极反笑。 “是的,殿下亦不可免。” 肖泊想制止这一场羞辱,奈何暂时没有想到法子,薛粲的地位远高过他,他硬开口唱反调没有作用。 周遭人交头接耳,惊讶连连—— “天呐,连长公主进府都要被搜身……” “就没见过哪家新妇进门这么遭罪的,还是皇帝嫁姐姐呢!” “听说过婚后立规矩的,进门前下马威,大司空真是……唉……” 那时,肖泊还没有和裴昭樱打过照面,裴昭樱面覆喜帕,互相没有记着人脸,肖泊只简单地对她升腾起同情。 肖泊以为她会被气哭,会发抖无助。 不曾想,裴昭樱稳如泰山,一手安抚着受惊的侍女,一边爽朗大笑。 “好啊,你一心为你家主子安危着想,孤认了,”裴昭樱轻声诱问,“孤身上确实带了刀,交给阁下可好啊?互相行个方便,你总不能让人真在主母身上摸上摸下吧?” 要真如此,肖与澄的脸等于也一点不要了。 肖泊诧异她这么快就屈服。 薛粲倒以为,是长公主看清了局势,互退一步了。 薛粲忙不迭走近前来,说:“殿下能看得开,那是最……啊——!” 他痛苦惨叫。 肩膀血流如注。 鲜血溅到了喜帕上。 裴昭樱正是在他防范最薄弱之时,当机立断拔下头上凤簪,使劲全力向上整根送进了薛粲的肩膀…… 簪头似乎与薛粲的骨头发生碰撞,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 宾客们大惊失色,士兵们亮出兵器,将裴昭樱和她的送亲队伍团团包围。 薛粲好歹算个名士,忍着疼,不开口求饶:“殿下在大司空府门口行凶,是不想要这门亲事了吗?——啊啊啊!” 他一开始废话,裴昭樱就再把簪子往里头戳一戳,之后用尽全力全拔出来。 薛粲肩上出现了个喷血的窟窿,他跌坐在地,捂着肩膀,脸色因失血和疼痛而发白。 裴昭樱厌弃地丢了簪子,“咯咯”抚掌大笑:“阁下要武器,孤这不是把武器交给你了吗?孤只想 顺顺利利成了这门亲事,安稳度日,你们主子想要伺机欺侮于人,想都不要想,大不了大家一齐不要好过!” “正好,大婚当日,你的血,为孤添了颜色。” “快去奉劝你们主子,别想着法子为难人,刀枪剑戟搜身可交,钗环发簪要不要全卸下来,让孤披头散发光着身子?有心杀人,什么不能拿来做凶器?他要不要过日子?” 红盖头沾染了鲜血,深下去了扎眼的一大块,裴昭樱亲手以血洗去耻辱,以牙还牙。 这艳丽夺目的正红,从那刻开始,拓到了肖泊灵魂深处。 世间竟然有人能深陷淤泥之中,仍不摧眉折腰,不改颜色。 肖泊下了台阶,躬身行礼: “殿下千金之躯,是冒犯的人行事不妥,冲撞了殿下。府上道路还未修缮便利,臣恭请殿下入府可好?” “嗯,有劳。”裴昭樱觉得,肖家总算来了个说人话的了,刚好解围,不至于让事态一发不可收拾。 “失礼了。”肖泊带着稳妥老实的下人,一齐抬起轮椅走过石阶,踏入府门。 尤其是肖泊,万分留神着轮椅的平衡,不颠簸到裴昭樱,也不增加肢体接触,唐突新娘。 其间,他听到裴昭樱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堂堂长公主,大婚当日要当众受搜身之辱,日后的日子怎能好过了去? 肖泊离群索居地长到了这个年岁,不该对肖与澄到人起什么善心的,便就心口一抽一抽,想留下只言片语的安慰。 也许星星点点的好意,能给这步入深府的女子,一点黑暗中微不足道的慰藉。 不过肖泊没有等到方便说话的时机,轮椅入门后,裴昭樱的侍女们急急忙忙接手,跟着肖家的人接引去新房。 第31章 裴昭樱强忍多时的泪,急需一个没有外人的地方发泄。 新娘身上不知是什么香,缠在肖泊衣带上,倔强辽远得如同裴昭樱本人。 最后还是伴随着时间,在风中越来越淡了。 一念落,一念生。 肖与澄真的被裴昭樱这番石破惊天同归于尽的举动吓破了胆,生怕同床共枕时也被这么照准了要害来上一次,小命不保,不敢踏足新房,两人从此没有同宿过一日。 这却没有妨碍肖与澄隔三差五给裴昭樱找茬添堵,还有不讲道理的小姑子折腾。 肖家后宅的事,肖泊插不上手,没理由管。在府内,两个人怎么也没有打照面的时机,肖泊奇怪,两个人竟然可以无缘至此。 后来,裴昭樱忍不了了,带人分府别居,时常饮酒听曲抒怀。 有一次,肖泊为了查案改扮成乐师混在乐人队伍中,被裴昭樱拦了。 美艳无双中带着颓靡之美的女人葱指轻点:“就你,出来,给孤弹曲子。” 肖泊抱着琴,没动步子,怔怔然望她。 裴昭樱满脸纯澈的狐疑:“喂,就是你,动弹一下啊?怎么不听孤的命令?” 她一点儿也没认出他。 顶替失落的是滔天的窃喜。 他认识她很久了,她仿佛才开始见到他,这与换了身份,没有不同。 一曲《长河吟》自指尖流出,肖泊没有告知过她真实名字,不妨碍高山流水,相伴日久…… 伦理,身份,挂碍,在今生俱灰飞烟灭了。 陆云栖是给裴昭樱调理养身的大功臣,虽官职品阶不高,他们给她单在清幽雅致的凉亭里开了一桌喜酒。 陆云栖畅快大吃大嚼,不需跟在上官后面点头哈腰,十分自在。 期间,肖泊来看了看她,陆云栖一拍大腿: “恭喜啊,现在要改口叫肖泊大人驸马了。殿下中毒一事,我反复观察记录了脉象,有了些新的发现……” 肖泊听她说完,醉意朦胧的眼睛一下子被点亮,告谢离开,步履匆匆地朝着新房方向去。 “砰——”有人目睹鸳鸯成双,狠狠地踹了一脚假山,滚下来好大一块落石。 陆云栖被吓得一抖,招呼那人道:“江统领?江统领巡防了一天还没停啊,来喝杯喜酒吧。” 江逾白冷淡转身:“不用,我不饿。” 裴昭樱等待礼成,倒是饿极了,没少吃糕点垫肚子。 吃渴了喝水,喝好了吃点心,如此循环,苦着脸跟管家嬷嬷嚎: “嬷嬷,孤撑着了……” “殿下少吃些,肠胃自然畅快了!” 裴昭樱没好意思说,她想到跟肖泊成亲洞房,比上战场还紧张无措,只好用吃东西缓解。 “来了来了,姑爷来了,殿下,我们再整理一下。” 绮罗时刻留意着外头的动静,听到了脚步声,招呼小丫头们再将裴昭樱的衣袍发饰理顺了,尤其留意着别让嫁衣上沾了糕点碎屑。 说话间门已开了,来者步履稳重,不像是喝醉了酒。 管家嬷嬷笑容满面,招呼着新人完成合卺礼。 裴昭樱喜欢在肖泊面前充见过世面的大尾巴狼,尽量不吱声,一定要应声的时候,惜字如金,保持威仪。 结果,一人一杯合卺酒成礼时,裴昭樱手抖,带着肖泊的小臂发颤。 就连酒杯的液面,也晃呀晃的。 隐约听到了肖泊的一声轻笑。 裴昭樱大失颜面,隔着盖头,羞恼地翻了个白眼。 合卺酒入喉后,管家嬷嬷请驸马揭盖头。 裴昭樱心说着她还没准备好,束缚视野的盖头便被挑开,肖泊清俊无双的脸孔撞进了她的目光中。 肖泊脖子耳朵被酬客的喜酒染上了酡红,眼睛亮晶晶的,神志清明,没有醉意。 裴昭樱大失所望。 肖泊要是喝醉了多好…… 第19章 洞房花烛 裴昭樱思忖过多次,她虽总被肖泊的美色影响,但将以礼相待的谋士收入房中,名声上不好听,也担心肖泊将此视为耻辱。 肖泊没表露出爱慕之心,她不能借着权势相压。 两情若不相悦,行周公之礼,该有多尴尬为难……所以,肖泊婚礼上醉了就好了,最好是不省人事,她让人把他塞到床里面去,糊里糊涂撑过洞房花烛夜,按部就班地过后面的日子。 “驸马、驸马,今日有劳了。”裴昭樱尽量端庄地对肖泊露出个得体的笑,话一出来还是跟舌头打架,有点紧张磕巴。 “既然成了一家人,这都是应当的,何必如此生分。” 裴昭樱目光躲闪,肖泊不放过她,仗着驸马身份,明目张胆盯着花容月貌的一张脸看。 比起平日和一些祭典上的装扮,裴昭樱当嫁娘的打扮倾向于突出她作为女子的美,胭脂水粉恰到好处地放大本身对美貌,眼尾带出红晕,似羞似怯,引人生怜。 美得让肖泊屏息。 不过,对于裴昭樱公事公办的客套,他很是不爽。 他怎么能跟肖与澄是一个待遇呢? 裴昭樱看他清朗如竹,恪守本分,燃起了逼良为娼的愧疚感。 难道她要亵渎这么一个良臣吗? 肖泊还巴不得她主动牵扯他入怀呢。 管事嬷嬷不急着退出去,慈眉善目地要教规矩: “驸马,礼不可废,想来驸马知道尚主与娶妻不同,老奴斗胆,讲一讲尚主服侍的规矩了……” “嬷嬷快歇歇吧,孤不是古板的人,不必用那些个繁文缛节拘束驸马,只消两个人一条心过日子便好了。” 裴昭樱的脸烧得难受,她托腮挡了一挡,有气无力地阻拦管事嬷嬷定规矩。 大梁公主地位尊贵,驸马一日需三请安,夫妻行房得公主开口召幸,乃至三餐饮食,驸马都得如下人一般侍立左右。 这对一名清流文官来说,无异于是一种折磨,裴昭樱不能让肖泊做这些事。 而且,皇室日渐衰微,不好再翻出来老黄历了。 “殿下就是心善……”管事嬷嬷是裴昭樱父母留下来的旧人,最是忠心,担忧她性子好,被驸马欺负。 “嬷嬷,日子怎么过好,孤心里有数,你们,你们快出去吧……” 裴昭樱不想多一个人见到她害羞到溃不成军的模样,急急忙忙赶人。 绮罗招呼着侍女们退出去,还拉走了忧心忡忡的管事嬷嬷。 等室内空了,只剩下两个 人大眼瞪小眼,裴昭樱才发觉,她和肖泊挨着坐在床边,多么暧昧缠人…… 她要是双腿可以动弹,一定马上弹开挪到杌子上去坐,以示对肖泊的敬重。 她没法动,肖泊不想动,稳稳占着她身边的空间,不疾不徐: “殿下似乎很是心急啊。” “也没有特别心急,”裴昭樱不想引起误会,转了话头,“刚才嬷嬷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在府里只当是在自己家,哦,你在自己家好像也没有过得很好,那你不用拘束的,看上哪个院子我拨给你,来去自如,没人束着你,生活上有短缺的只管去库房支。里外的人都是好相与的,可能江逾白为人不是很和善,但你放心他不是坏人……” 肖泊最头疼在她口中听到别的男人的名字。 他垂着头,浓密的睫毛颤了颤,显出点委屈来: “我不能与你同住么?” “啊,能啊,我这个院子西边还有一溜空的厢房,打通了与你做书房、卧房正好,在院子里同进同出的,不怕别人议论什么。” 裴昭樱一见肖泊这文弱斯文无依的模样,脑袋瓜犯起了迷糊,顺着他的表情安排了起来。 她猜,肖泊是担心成婚后两人没有正经夫妻的亲近体面,招人闲话。 肖泊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将她这繁复华贵的艳容尽收入眼底了,问:“累吗?脖子酸不酸?我看这个耳坠也很重,我帮你卸下来吧?” 裴昭樱忙说好。光是一个赤金蟠螭项圈已经压得她脖颈酸痛了,发上还插了一整套金镶东珠的发饰,贵气逼人,珍珠流苏下垂,一晃一晃得着实好看,一个脑袋顶两个重,和新夫婿行完礼,总算能松快一二。 肖泊得了首肯,手法轻柔地替她卸下琐碎钗环。 不可避免的,手指擦碰到她的脸颊与耳垂。 一沾即走,没作停留,反而能惹起幽幽火苗。 有入了肚的酒水燃情,裴昭樱脸颊快被催熟了,还迷迷糊糊地想,已经卸了首饰,下一步是不是要脱了层叠的礼服…… 最后一根固定的发簪被拔走,裴昭樱黑发流泻,宛如就寝前的松弛。 她有些不敢想肖泊接下来要做什么,忐忑到呼吸破碎。 如果肖泊真提出来要行夫妻之礼,她应该拒绝吗? 龙凤蜡烛流下来交缠的蜡泪,裴昭樱眼神飘荡看着烛火,肖泊打开掌心遮了一遮。 “别老盯着火光看,会伤眼睛。” 第32章 “嗯……”裴昭樱没躲没闪,鼓起勇气等肖泊之后的动作。 结果,却听那人说:“我在婚宴上见到陆太医了,现在四下没有别人,她说的一些话,我来讲给你听。” “哈。”裴昭樱无语地笑出了声。 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 她现在不是很关心自己的病情。 看来肖泊大人不解风情到了一定程度,硬是要在今夜讲些她不想听的了。 裴昭樱想捂起耳朵不听,托词累了,早先安置就寝算了,好过两人穿着喜服一本正经讲公事,辜负良辰。 不过,肖泊接下来的话,倒是让她有所动容: “陆太医说了,之前中毒虽然伤了身子,但是误打误撞,毒素让浑身气血翻腾,血脉运转,或许对腿部的生机有益。你掐一掐试试,看能不能有些知觉?” 裴昭樱闻言,像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人窥见了一丝光亮,没应答,就下狠手对着大腿根硬掐。 没知觉,就死命地再加重力道。 掐得肖泊要心疼阻拦了,裴昭樱含了泪,扣住了他的手腕。 “有一点知觉,很用力的时候,腿酸酸的,真的有知觉了……” 残疾一年多以来,求医问药,希望第一次降临。 肖泊打心底替她开心,保证说一定将她双腿治好,接着再抛出来一件正事: “还有追查刺杀案凶手一事,我……我能否看一看伤处现在的样子?或许会留下武器造成的疤痕,也是一道追查的线索。” 肖泊憋到现在才提。 先前他们没有夫妻名分,肖泊怎敢大大咧咧说要看看姑娘家的腿! 裴昭樱先没吱声,脑子乱得很。 今日她和肖泊成亲,肖泊说她的腿有救了,肖泊要看看她的腿。每一件事,都如同一道劈在她身上的雷。 裴昭樱扶额:“看吧,看吧……” 毕竟是为了查案。 但肖泊要是敢开口让她自褪裙袜,她就给他一拳! 裴昭樱把头埋在掌心里,无颜抬头。 肖泊试探问:“那我就,冒犯了?” “嗯!”裴昭樱不耐烦地哼哼,在脾气被点着的边缘。 肖泊是觉得,这种事,不该让姑娘家自己动手。 可对他也是一种被温柔刀刮骨的刑罚。 裙摆葳蕤,罗袜雪白,里裤是棉布缠了天蚕丝混纺的,贴身轻薄。 为了亲眼观察伤处,肖泊抖着手轻轻褪下…… 肖泊暗自用牙齿狠咬着舌尖,克制着不生出绮念。 几乎用尽了平生的自制力。 他道了声“得罪”,借着龙凤红烛的光亮,在灯下瞧裴昭樱当年的伤处。 干系重大,不得不迎光细瞧。 裴昭樱抓着床沿,紧紧闭了双目,面颊好比经受了火烧,火辣辣地红,一直延伸,连她雪白的脖颈都变了色,透出隐隐的绯红来。 她都不能张口问肖泊有没有瞧出了眉目,生怕此时张口的话语破碎连不成句子。 肖泊不是轻浮浪荡之人,春色摄人心魄,他仍是仅将注意力放在陈年伤处。 估计裴昭樱用了不少祛疤的上药,腿上没有盘踞着可怕的疤,只留下几道淡淡的褐色,根据走势看,是下手极为狠辣的贯穿伤。 难怪坏了经脉,断了裴昭樱正常行走的能力。 肖泊脑内简单根据痕印走势描摹着凶器的形状,不断生疑。 一个受了腿伤的武功高手,为何会一夜之间功力尽失,沦为常人?这绝对不会是简单的兵刃之上造就的结果。 “你,你,看好了没有……” 闭着眼,裴昭樱也能感受到那有如实体的灼灼目光,睫毛乱颤得像蝴蝶的翅膀。 她见许久没有动静,整个从腿部的下半身暴露在空气中太久,含羞催促。 说出来的话断断续续像撒娇。 裴昭樱暗骂自己,抓紧住了嘴,否则真像是对肖泊起了歪心思借机行些情趣。 “好、好了。” 肖泊正蹙眉冥思苦想,一经提醒,忙撒手将裴昭樱的裙裾盖了回去。 可里裤没有替她穿回去啊! 裴昭樱不好开口,让肖泊穿回去不成体统,她不穿底衣更是不成体统啊! 肖泊苦苦思索着,在外伤之外,贼人到底是使了什么手段,使得裴昭樱扎实的功力一朝散尽。 由此,他脸色不好看,无心顾及风月。 裴昭樱悄悄睁了眼睛,看到的是俊美风流的驸马刚行了亲密之举,却毫无波动,正经严肃地正襟危坐。 她激愤红了眼圈,要是腿还能动弹,定然飞起一脚将此人踹下床去。 “可有哪里不舒服?饿了还是渴了?”肖泊看出她一瞬间变了脸色,他也没有成亲的经验,没话找话地问候。 上辈子,他见惯了裴昭樱的风姿绝代,自惭形秽中,想着有机会默默跟在她身旁,还可以弹琴给她听就好。 如今挤掉肖与澄的位置,驸马的权利,他一点没肖想过。 裴昭樱闻言愈发不忿。 她里裤还被丢在一边,鸳鸯戏水的织锦被上大剌剌地放着女子的贴身衣物,而肖泊多么工整得体,应酬了一整天,衣襟丝毫不乱。 这不公平。 她横生了恶念,鬼使神差扯住了肖泊的衣领…… 用力扯开。 从脖子,到胸口,露出了大片莹白的皮肤。 世间竟然有男子的皮肤好看细腻得撩人。 肖泊没反抗,他不知反抗,更是不能在裴昭樱手底下做出违逆之举。 “殿下……”他开口,露出些难以启齿的窘迫。 他不想因这场裴昭樱无奈之下的联姻,真的耽误了她。 他扭曲,偏执,自怜身世,而裴昭樱是高悬于天的太阳,吸引了无数英才为她飞蛾扑火,他是怀揣着不得见光心思的那个人。 裴昭樱不懂他眸中的悲伤从何而来。 难道和她有所接触是很难接受的事情吗? 裴昭樱撒开了手,深长叹气,想伸手够一杯酒来喝,浇灭烦躁。 没够着。 肖泊也不搭把手,估计要劝道她饮酒伤身的道理。 她酒量是不好,一杯合卺酒的量,够她此刻神智飘然了起来。 她固执地偏着头不看他。 两厢无言中,门外传来跌跌撞撞的动静,绮罗好像在拦着谁,口中说着“您不便打扰”。 喜酒喝多了的那人结结巴巴地说是医嘱,很是要紧呢。这下,绮罗不知该不该在裴昭樱的春宵一刻中进言了。 裴昭樱怒甩衣袖:“陆太医,你就在门口说,说大声点,孤听得见!” 陆云栖吃得快撑到了嗓子眼,逮到陈年佳酿一阵猛喝,喝得脑子不清醒了。 她遵命,果真扯着嗓子大声地嚷嚷了起来: “殿下!殿下行房的时候千万要注意,不能压到双腿!在身子疗养好之前,房事千万要节制啊,不可贪多贪欢!不可一夜多次!” 裴昭樱羞愤交加。 陆云栖喊得震天响,下人们听得目瞪口呆,她以后还如何在后院中行走?如何留存威严? 但确实是裴昭樱让她说大声些的。 绮罗被惊得一时忘了提醒陆云栖慎言,陆云栖借着酒劲,接着扯着嗓子喊: “肖泊大人?医嘱你记下了吗?你是男子,这方面要格外体恤些,房事多忍耐些,殿下的恢复安养最重要,你要节制啊!” 肖泊碰着她,宛如秀才遇到兵,怔愣了会,木然道:“听见了……” 裴昭樱捂着耳朵,不敢听陆云栖后面的虎狼之词,下命道: “绮罗,你给陆太医拿上五十两的喜银,立刻,马上把她丢回太医院!所有人,别守在门口了,退到院门口。” “房事节制啊,节制……” 陆云栖的医德在这个时候强烈得可怕,被人“请”走还不忘念叨。 裴昭樱支使肖泊把茶壶拿过来,顾不得许多,咕嘟嘟抱着喝,企图浇灭由内而外灼伤着她的火焰。 “喝慢些,别呛到。” “不要你管!” 肖泊无奈笑笑:“我怎么能不管呢?” 本来就是对她事事上心,管她管两辈子的。 裴昭樱不吭声,恼怒极了,讨厌肖泊岿然不动的样子,显得她的无措很可笑。 肖泊被陆云栖的出现提醒了一事:“对了,我从陆太医那……” “不许提这个人!”裴昭樱被陆云栖弄得害羞透顶,想到她就头疼。 肖泊识趣地马上改口: “我从一个人那儿学了一套按摩的手法,说现在是你腿有些许知觉的关键时机,得早晚按摩,疏通经脉。我替你按按吧。” 裴昭樱头昏脑胀。 洁白的里裤还扎眼地摆在拔步床上。 让肖泊按摩,想来不必把裤子脱第二遭了。 裴昭樱闷头允了,为了方便他动手,在他的搀扶下侧身躺倒。 第33章 肖泊在手上倒了药油辅助润滑,以免弄伤裴昭樱柔嫩的肌肤。 她的腿还是几乎没有知觉的,感受不到肖泊下手是多么轻柔。 但经脉隐隐酥麻,还挺舒服,她闭了眼睛享受,丢掉了一整天的紧绷感,被上头的酒水和瞌睡虫,往梦乡里拖。 她自己不晓得,醉眼朦胧中,她说话不经大脑,讲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还是侧着睡舒服,我以后都要侧着睡。” “好,我帮你。” “真的,我白日里坐在轮椅上已经把屁股坐得很痛了……晚上要翻身,还不好意思喊下人……” “无妨,我陪着你,尽管支使我,不必同我见外。” 裴昭樱渐醉得深了,嘟囔了两句诨话,歪着头暂时抛却了心事,沉沉睡去。 肖泊照旧施行了一整套按摩的手法,一丝不苟,按完了才对着她烛光下的脸发呆。 她侧睡脸颊肉鼓鼓的,很可爱。 肖泊抬手想贴贴看,她是不是真实的的、热乎的。 最终距离她脸颊咫尺之遥停了下来。 他很会守本分。 累赘层叠的嫁衣纠缠得她于睡梦中呼吸渐重。 肖泊帮她解了外袍。 没有迈过不该碰的界限。 凝视良久,他才依依不舍地吹熄了蜡烛,睡在床的外沿,一夜无眠。 裴昭樱认床认枕头,平白多了个人,倒没影响她的睡眠,难得睡了个好觉。 她以前睡觉喜欢随便捞个什么东西揣在怀里,或是被子一角,或是多余的枕头。 这夜顺手,她摸住了肖泊的胳膊,箍住不撒手,睡得分外香甜。 翌日,按照规矩,裴昭樱得携驸马入宫谢恩,没得懒觉睡。 好久不曾好眠,裴昭樱舍不得醒,听到侍女叫早了,仍扯着被子蒙头。 “再让殿下歇息会儿吧,我们先准备。” 清亮的男声在她的卧房响起,声音压得低,这么陌生的感觉令裴昭樱起了鸡皮疙瘩,麻木地睁了眼。 她还没适应身边多个人。 多了个男人。 她僵硬地伸手示意搀扶,瞌睡冷不丁散尽了:“……还是进宫谢恩要紧。” 搀抱着她起身洗漱梳妆的是肖泊。 他神情自然,没觉得这是下人该干的粗活,力气比裴昭樱近侍侍女们大多了,往常晨间兵荒马乱的一阵忙活,被肖泊一个人信手解决。 肖泊也不觉得裴昭樱身子重,大气都没喘。 裴昭樱在清醒状态下,发觉肖泊的胸膛实在是很坚实,臂膀很稳固,成亲成得不亏。 只是他隔着衣服传过来的温度,她还没有适应。 肖泊既来之则安之,已经小声地跟绮罗商量起裴昭樱今日要换的衣服和发式了。 这个驸马当得够称职,裴昭樱行动不便,需要移动进出,肖泊顺手就连带着轮椅一同抱起来了。还不颠簸,不叫裴昭樱受罪。 两人面对面同处在一辆马车车厢内,衣着的颜色是相称的同色系,夫妻一体,裴昭樱找着话题,说他不必事必躬亲把自己当下人使,肖泊直强调那是驸马的本份。 裴昭樱看到他的右胳膊动作起来有些不自然,担心是他发力抻着了: “我很重吗?” “……不是,我昨晚睡觉压着了。” 肖泊没好说,右胳膊被她搂了一整晚,他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夜,酸痛至极也没舍得抽出来。 裴昭樱这才好受了点,仍觉得不妥当。 好端端的一个驸马,尽做些体力活,叫人觉得是她刻薄。 她又要劝肖泊,肖泊郑重地与她说及正事,讲此次进宫,皇帝和太后必然以重任相付。 裴昭樱抛开旖旎心思,正色道: “是的,皇帝以我的亲事为由,命诸侯进京献礼朝贺,最难缠的那一位,据说已经和皇帝碰了头了,此番少不得让我们分担麻烦。” 第20章 新婚生活 肖泊脸上闪过因心疼而产生的恨意,转瞬而过,没让人捕捉到。 关系没有实质性推进,不便有肌肤之亲,肖泊用手背贴了贴她的衣袍。 “诸侯之中最难对付的是淮阳侯,淮阳离金陵皇城太近,物产丰饶,多年未进京拜贺,陛下要一展身手,必会解决京畿附近最棘手的诸侯。但是,陛下又不想引火上身,我猜,要么是把我们推出去,要么是把肖与澄推出去坐山观虎斗。” 裴昭樱感慨道:“你有这样的见识,不管为谁效力,都能大展宏图的。” 她到现在都没有太想明白肖泊固执投靠她的原因。 肖泊的手抚摸过裴昭樱袖口的兰花刺绣,一再流连,鼓足了勇气去勾她的小拇指。 “嗯,不过,我惟愿和你并肩同行。放心,不管情况如何,我们在一块,同舟共济。” 从尾指蹿上来的陌生暖意,裴昭樱还不能完全包容,但是她没甩开肖泊的手,逐渐让自己适应。 然后,她把手往肖泊手心多送了送。 婚事被皇帝利用到了极致,裴昭樱没什么好说的,疲惫地扯了个笑。 肖泊微微收紧了手。 他知道裴昭樱对裴珩多少有些姐弟之情的,可他对那些人只有恨。 一个臣子恨着君王,听起来万分大逆不道。 事实是,那些人都在给裴昭樱的悲剧添砖加瓦。 裴珩软弱,一再地把裴昭樱推出来,外人看着是风光无限,其实是给裴昭樱吸引了无数的明枪暗箭。 马车车毂压过一颗石子,车身一晃。 裴昭樱一头撞到了肖泊的肩膀上。 酸痛之处又被狠撞了一下。 肖泊一句不适的话没说,摸了摸裴昭樱的后脑上。 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过了会儿,裴昭樱闷声道: “你帮我,扶正一下……” 肖泊后知后觉,不太好意思地将她扶好坐直:“我的疏忽,下次不会了。” 裴昭樱心酸气恼,狠拽了他的袖子:“我就是这样的,衣食住行不能自理,坐歪了不舒服了都还需有人照拂调整,你还愿意在我身边做这些琐事,与我同舟共济吗?” “嗯。”表忠心这一块,肖泊向来不喜欢长篇大论。 他的一个字,总是胜过旁人虚假的表演。 裴昭樱不想这么快给他好脸色,没吱声,眸中慢慢跳跃着宽慰的喜悦,然后给他介绍着长公主府内的情况。 将管事人员、上下运筹、人事安排一一都讲给了肖泊听。 她自己还没进入新婚的状态呢,已经在替肖泊忧心操劳,不想他在府上过得不自在。 这些事很是细碎繁琐,裴昭樱想到哪处说哪处,一会儿说府中哪处亭台水景好看,一会儿说要替肖泊张罗出一个合他口味的小厨房。 肖泊耐心地听,心脏被人间寻常的温情浸润。 裴昭樱总是自己还没从困局里脱身,就替身边的人打算筹谋。 肖泊没见过这样蠢笨又善良的女子。 所以见之不忘。 车驾行至宫门,肖泊不假手于他人,先跳下来,再轻松平稳地把裴昭樱连带着轮椅抱了下来,动作行云流水。 以往,是需要两三个丫鬟合力抬上抬下的,把身边人折腾出一身汗,裴昭樱坐着也不踏实。 对肖泊来说,简直轻而易举。 裴昭樱没把夸赞说出口,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肖泊不居功,脸上浮现了笑意。 绮罗适时夸奖道:“驸马好身手,有驸马在身边,我们这些府上的旧人们放心多了,驸马与殿下真是般配。” 裴昭樱轻嗔她:“小丫头,新过府的驸马这就把孤身边的人收买了是不是?” 肖泊替她调整了珠花,一点儿没勾住她的头发。 宫门有太监们盯着,都是裴珩耳目,裴昭樱没多说话,小鸟依人地受了夫婿的体贴,保持着新婚夫妇伉俪情深的亲昵,拜见皇帝与太后。 太后只当是裴昭樱发挥了作用,成功离间了肖家兄弟,以长辈的姿态说了几句体贴的话,又赏下去几件不菲的珍品。 裴昭樱讨厌太后的虚情假意,但没必要和金钱财宝过不去,她抽空对肖泊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意思是府上又有进项了。 肖泊挨着她,眯着眼睛笑,岁月静好。 裴昭樱大婚带来的政治价值远超裴珩的设想。 金陵京中许久没有大喜事了,裴珩大张旗鼓操办,逼着皇室分封出去的诸侯进京。 裴珩和颜悦色道:“皇姐,许多王侯皇叔为了恭贺你新婚,进京献礼,多停留了几日,你可要多替朕连络走动啊。尤其是淮阳侯,算是我们叔伯辈的,不能显得我们不识礼数,不懂招待长辈。” 裴昭樱一寻思,裴珩这意思是,让她趁着诸侯进京,赶紧抓住他们的错处惩治。 裴珩把脏活累活推给别人的毛病改不掉,也许,这是帝王必备的平衡之处。 裴昭樱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不想接话。 第34章 肖泊替她应付着场面:“陛下说的是,臣一定尽心竭力替陛下效劳。” 裴珩为了让肖泊腾出时间来处理皇家事务,以新婚为由,让大理寺放了肖泊大假。 一听肖泊表态站队,裴珩大为放心,称了好几句“姐夫”。 裴昭樱使劲掐了掐腿,懒得管虚词,有了中毒的误打误撞,激出来微末的知觉,裴昭樱只想等双腿能够健步如飞之日,果断丢下皇家的烂摊子远走高飞。 肖泊见状包住了她的手,防止她用力过猛伤了皮肉。 他手掌宽厚,刚好把裴昭樱的手一整个裹住,传递出由血肉组建的安全感。 裴珩和太后交换了个眼神,对新婚夫妻的你侬我侬甚是满意。 待二人谢恩走后,裴珩舒心大笑。 “成了,母后,皇姐的美人计,把肖泊拖进来卖命了,还掣肘住了肖与澄,我们只消看最大的祸患内斗。” 太后想起前阵子肖家人弄出的乱子,心有余悸: “皇帝,不要高兴得太早为好,你岂知肖泊不会成为第二个欺主权臣?” “母后放心,文臣素来与武将不同,手无兵权的一介书生,不依附于朕,怎能有所作为。在朝中,皇姐夫妇,与大司空有一阵纠缠了。但愿地方上,不要出什么乱子来。” 江山到裴珩手上时,已是风雨飘摇的模样了。 他不甘心以九五至尊的身份仰人鼻息。 既然臣子诸侯们各怀心思,他就挑起来手底下人的争斗,放出来一点甜头,看别人头破血流。 臣子们不争不斗,就要将矛对准皇帝了。 重任下到裴昭樱身上,她这个实际要执行的人并不轻松,按着太阳穴把设宴聚饮之事安排下去。 还要亲自过目帖子,按上私印,裴昭樱不耐烦,分了一半的任务给肖泊,两人提笔对坐,各占了一半的书桌。 肖泊拿过一份帖子,划去了平西侯的名字: “平西侯已于昨日请辞离京了,走得很是匆忙,仿佛是担心晚了便走不掉了。” 裴昭樱嗤笑:“他在诸侯里面又排不上号,最兵强马壮的是淮阳侯呢,陛下想对付,也会挨个来,他真高看自己。” 肖泊提醒:“平西侯离京也是坐船走的,离开时,船的吃水线比来时深了许多。” “吃拿卡要,盆满钵满,朝廷到底有多少蛀虫!” 裴昭樱一着急,笔下的字迹凌乱,勾画潦草,手腕子虚浮提不起来力气,落笔不是,不落笔不是。 肖泊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滴墨的湖笔,在砚台上匀了两下,就手写了下去: “恶紫夺朱,陛下不立起来,朝臣要么投了大司空,要么抱紧世家的大腿,要么联结诸侯另谋出路,审时度势罢了。陛下励精图治,整顿朝堂,才会天下归心。” 裴昭樱一一核对好了写好的帖子,她不想把勾心斗角的事情拉进家门来,所以摆宴地点设在了邀月楼。 淮阳侯是皇帝指明了要对付的,是为此宴的座上宾。 裴昭樱担心震不住这只老狐狸,特意还把肖与澄搬过来对阵。 但肖与澄意图莫测,会不会掉准矛头对她发难,她没有把握。 裴昭樱在轮椅上保持一个姿势久了不舒服,她才稍微抻了下筋骨,肖泊已然注意,起身给她调整坐姿,还往她后腰处塞了个垫子。 腰背有东西借力,舒服多了。 裴昭樱身边伺候的人虽都为女子,但似乎都比不上肖泊眼明心细。 “这样可舒服些?或者让人准备荞麦芯之类硬些的靠垫?” 肖泊蹲在轮椅边,不住调整观察。 “好、好多了,多谢。” 距离太近了,尽管两人在洞房花烛夜同榻而眠过,但到底没有越过界限,不算普通夫妻,裴昭樱还适应不了与这么一个男子贴近的接触。 尤其是肖泊衣袍间夹带的兰草熏香气息,容易让裴昭樱脑子发懵,乱成一团糨糊。 肖泊处处体贴,她不好开口让他离远一些……以免让他误会她在嫌弃。 “你有不舒服的只管言明,不用为了体恤身边人而让自己生生受着各类委屈, 你好,我们才会跟着好。” 肖泊整理好了垫子,却不着急起身,保持着蹲下的姿势仰着脸看裴昭樱。 这世上没有美而不自知的人,肖泊知道父母给的一张脸是多么有用的助力,也知道每次用这样的角度与裴昭樱对视进言,她容易不自觉地照单全收,不会顾左右而言他地打发带过。 果然,逼得近了,裴昭樱没有矫饰的空间,轻叹着说些真心话: “我总是想把日子,尽量得过个和正常人一样。睡觉,翻身,沐浴,如厕这些一个稚童都能自理的事情,我却需要别人处处帮忙,我怎么能好过?能忍便忍了。” 洞房当晚,裴昭樱醉了酒,神智不清地嘟囔着不喜欢正躺,但也不愿意麻烦侍女帮忙翻身。 肖泊这几日处处留心,还注意到,她很少叫茶,嘴唇渴出裂纹了,也经常只端着茶盏轻微地润一润,用热气熏蒸。 为的,能减少被当作废人对待的次数,不赤裸裸地难堪。 肖泊心脏好似疼得滴血,加紧了语速劝慰她: “让别人帮忙又如何?怕什么?府中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富贵全仰仗着你呢,身负千钧之责的人,这些微末小事让旁人分担了便分担了。而且,我们只是伤一阵子,又不是一辈子,腿不是有点知觉了吗,总会站起来的,我们就大大方方地接受帮助,过得舒服一点好一点。” 裴昭樱掩面嗫嚅:“可是,我就是不好意思啊……照顾不能自理的病人很难,自理的需求暴露给别人也很难,我,不知如何面对。” 听起来懦弱又逃避。 可裴昭樱就是受不了自己是个处处需要别人照拂的废物。 她宁愿为此压缩最基本的生理需求。 有时候,她接受残疾的事实了,都不能接受开口唤人陪伴她如厕、沐浴…… 肖泊都知道的。 他不能指责她什么,犯了孩子心性赌气,就在她身边蹲着不起: “好,你不想使唤别人,我是驸马,你只管使唤我。夜里,我没少给你翻身,给你端茶倒水盖被也是我该做的。我力气大,进出推、抬轮椅该是我的活。你不说,我就抢着干,还要时不时问你渴不渴、饿不饿、去不去如厕……” “别说了!” 裴昭樱没耳朵听,缓缓捂住耳朵。 肖泊够着她的手腕,扯下来,逼问道: “饮水、如厕、沐浴,我干,还是你的侍女干?你知不知道叫人?不叫人无妨,全由我来。” 他是真的很乐意把这些全权代劳。 “胡闹!” “驸马的本分,怎么能叫胡闹呢?” 裴昭樱脸上发烧。 肖泊是蹲下的,保持恭谨的表象,拉近着他们的距离,他无形地进攻,让裴昭樱无处可躲。 “好,我,我不再委屈自己了,你快起来。” 裴昭樱端着架子干咳,反搀着肖泊,想让他快点起身。 她的臂膀细弱无力,没使出来多大力气,肖泊却受用极了,真借她的支点,缓缓起身。 许是蹲了许久腿麻,肖泊才站起了分毫,膝盖“嘎吱”一响,一个趔趄更深地蹲了下去。 他握住裴昭樱的手握得不实,滑了下去,最后抓住了裴昭樱一大截裙摆。 他眨了眨眼,很是无辜,不为此感到抱歉。 裴昭樱被美色所困,一时觉得这番样子不合适,又挑不出肖泊的错处,稀里糊涂地一脚踩在浓雾中了。 “喂,你们在干什么?这符合礼法吗?” 有人推门进来,看二人身形重叠近乎相贴,惊恼地嚷了起来。 第21章 夫君秀色可餐 肖泊为这突如其来的惊扰大感不悦,面色阴沉了三分。 不过,他端居驸马之位,名正言顺,不在乎旁人的言语。 大不了就当个惑主的狐媚子了。 肖泊没有被抓包的羞耻,只有被目睹“伉俪情深”的窃喜。 裴昭樱稍微一愣。 江逾白是奉命过来取请帖的,但指摘驸马,不太应该。 裴昭樱问道:“那怎么了呢?我与驸马耳鬓厮磨亲密些,是应该的。” “你……你们大白天的,光天化日,就……” 江逾白莫名激愤,上前径自把肖泊拉了起来。 他知道裴昭樱成亲是一回事,亲眼目睹鸳鸯交颈,忽如遭了天打雷劈。 肖泊果断选择不吭声,只消安安分分垂首站着,不卑不亢,摆出得体和无辜。 裴昭樱一碰到肖泊容易犯迷糊,但面对别的男人,思维异常清晰敏捷: “就算我和驸马白日宣淫了,那又怎样,你怎么这个反应,管我这些做什么,好奇怪。” 肖泊悄然与江逾白对视。 男人最了解男人,肖泊一个冷眼过去,江逾白心寒了半截。 第35章 “好,好,你成了亲,我三言两语也说不得了。” 江逾白冷脸拿过了厚厚的一叠请帖,举手投足间透着灰败无力。 年少相识,意气相投,竟然比不过世俗虚名。 裴昭樱不解其意:“没不让你说我管我啊,我那么多的亲兵,不都由你统领操练么。你好端端地在说什么?” 简直是鸡同鸭讲,有肖泊冷眼看着,江逾白说不了什么来,所有心绪堵在胸腔。 “好!我不说了!这就与你跑腿!” 江逾白恼羞成怒,转身就走,狠狠带上了门,不再去猜测里面的人会做什么如胶似漆的事情,对着绮罗的担忧问候闷不吭声地离去。 裴昭樱两眼发直,看不懂江逾白是吃错了什么药,莫名其妙地来上了这么一通。 她不解地问了肖泊: “他这是怎么了?男人每个月也会有不太舒服的时候吗?江逾白以前行事也挺不拘一格的,但从没如此大惊小怪过。” 肖泊当然不能据实相告,煞有介事地做了思考的模样,拿起一块徽墨细细研磨。 “江统领可能是不太习惯府上突然多了一个人,也可能……是不信任肖家的人罢了。” 上好的徽墨,一寸价值堪比一寸黄金,墨香脱俗,乌色的墨汁衬得肖泊素白如仙。 裴昭樱一听有理,连声安慰道: “没事,江逾白是武将,脑子可能短时间转不过来。但我是信任你的,我知道我们的荣辱都牵系在一处。” 像是为了弥补江逾白的慢待,裴昭樱接着说起来肖泊住所的布置、生活安排。 “……在你的厢房旁边,我喊人置办了个小厨房,时时热着灶,你有想吃的东西,无论早晚,不必担心有人议论,只管过去点菜。嬷嬷清点了库房,有件紫檀边框描金花卉纹围屏,也许合你心意,我叫人搬到你那处去……” 真好哄骗啊。 肖泊为她研好了墨,露出唯她马首是瞻的顺从,点了点头。 裴昭樱有心计有谋划,却有一片赤子之心,不将手段使在自己人身上。 肖泊感叹还好是他占据了驸马的位置,否则裴昭樱至纯至善,指不定被什么人诓骗到沟里去。 裴昭樱没喘上两口气,接着忧虑宴请诸侯勋贵之事,不断传人进来问话,做好防卫、礼品一类的布置,不坠了长公主府的声名。 肖泊看着都累,替她分忧: “你是君,他们是臣,在京城不比在别处,他们总得敬你三分。有往来问话的、挖坑的,我都替你挡着,你只需要露个面,已经是对他们极大的礼遇了。正事上的场面有我圆,你万事可依着自己的面子。” 裴昭樱托着腮笑他口气大,两个人接着将宴上要说的话对了一对,互相通了气,案上影子成双。 她按了按肖泊投到书案上的影子,霎时间,不觉得在即将到来的明枪暗箭中孤苦伶仃了。 晚间,裴昭樱屏退左右,独留肖泊遵循大夫的指令按摩活血。 肖泊说,事以密成,言以泄败,腿才有些知觉,越少人知道越好。 因而,除了裴昭樱自己,只有肖泊和陆云栖知晓。 她感受不到肖泊手掌按压下去的触感,有羞有怯 ,看着他俯首忙碌,又想到外面守门的人怕会都觉得他们是在行那等夫妻之礼……裴昭樱只盼着能快些结束,不用保持难以启齿的姿势,别让人胡乱猜测。 于是,每等按摩完毕,裴昭樱总欲盖弥彰地请肖泊快些回房歇息。 好像肖泊稍晚一刻,她的面子就要完全不保了。 其实,在外人看来,他们已经同那样没有分别,肖泊还是选择尊重她。 尤其是江逾白因此揣了闷气时不时刺他两句,肖泊不与他计较,心中暗笑他的不知情,到了邀月楼宴请那日,他和裴昭樱联袂出席,周到体贴,引人艳羡。 “真是许久不见殿下了,想我上次进京时,殿下还不是长公主呢,在宫宴上坐着最末等的席位,跟寻常人家的姑娘一般可爱可亲,活蹦乱跳的。哈哈哈,时间过得真快,我敬殿下一杯!” 淮阳侯没坐主位,客居于此,快逍遥快活得仿佛是还在淮阳老巢。 他与淮阳侯夫人,出行仪仗与服制仍不加收敛,逾制非常。 这对夫妻生得一般的油头大耳,惹人厌烦。 裴昭樱不假辞色,肖泊端了酒盏简单应酬: “殿下不便饮酒,我与殿下夫妇一体,这杯酒我替殿下饮了。” “活蹦乱跳”这几个字,等于是在往裴昭樱心口里面扎,这个仇,肖泊记下了。 “扑哧。”阴沉了许久的肖与澄没忍住笑,直觉得淮阳侯的话跟指着和尚骂秃驴没什么区别。 裴昭樱狠瞪了肖与澄一眼。 肖与澄感到仿佛有成堆的蚂蚁在他胸口乱爬,惹出来不明的心痒难耐。 他明明晓得裴昭樱让他妹妹栽了一个大跟头,可能是肖泊横刀抢夺了驸马之位的缘故,让他对裴昭樱增添了兴趣。 肖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借着饮酒倒酒,身位多挡着些裴昭樱,好叫肖与澄看不分明。 淮阳侯不识好歹,叹息道:“唉,是我老啦,让殿下不肯多给我几分薄面。” 裴昭樱略了他不中听的话,对着淮阳侯夫人肥硕指头上的鸽血红笑: “淮阳果真富庶,夫人这颗红宝石,真是价值连城,举世无双,孤在京中前所未见,借着夫人开了眼界了。” 淮阳侯夫人不解其话中深意,自鸣得意起来,享受着其他小诸侯女眷的恭维夸赞。 她没瞧出来,这是裴昭樱代表帝王试探他们是否有不臣之心。 淮阳侯闷笑,正要接着话头夸耀,肖泊却道: “说来奇怪,淮阳有桩案子近日状告到了大理寺,说是淮阳地主强迫农户低价卖出土地,勾结当地贪官污吏,进行土地兼并,压得民不聊生。淮阳侯夫人的这颗宝石,能换来平民多少田产呐,淮阳富庶,百姓倒贫苦得可怜。” 话毕,淮阳侯夫人心虚地用广袖挡了挡戒指,淮阳侯笑容僵住,只剩下一层虚伪的油腻。 淮阳侯恼怒道:“呵,这是哪里听来的话?有些刁民的诬告,不足为信。殿下啊,从前我见你,虽少了宗室女端庄稳重,但总是个体面人,我在京中听闻,你打伤了安国公的大公子,行事跋扈,这可……这可怎么让列祖列宗放心呢!” 肖泊缓缓抓住了裴昭樱衣服的衣角。 淮阳侯意图不轨,说些难听话是正常的,他怕真伤了裴昭樱的心。 以前是无人并肩同行,诋毁压身,裴昭樱总为流言伤怀。 有一人知晓懂得,已如千军万马的支撑。 裴昭樱不以为意,反倒嬉笑着往肖泊身上靠,慵懒大气: “是啊,孤受伤了,行动不便,总有火气窝着,非拖得别人受了孤一样的苦楚不可。所以,孤就放肆了些,管他什么皇亲王公,不合心意的抓来就打。前阵子,大司空的妹妹没犯大错,仍是被孤一通折腾,在皇帝太后跟前诉苦,失了封号。淮阳侯在京城的这些日子,可要多多小心呀。” 一席话毕,没能耐和胆子谋反的小诸侯们鸦雀无声,瑟瑟发抖。 世人欺软怕硬,裴昭樱若不是流言所传的那般凶神恶煞,只得白受了诋毁之苦。 但裴昭樱正如流言一般,该害怕的就是旁人了。 肖与澄自斟自饮,冷笑一声。 他在京城大权独揽,意在从中央图谋天下。要是有诸侯从地方上作乱,那等于是坏了他的大业。 而且,淮阳侯一倒,能够方便肖与澄在这鱼米之乡插上自己培养的地方官。 肖与澄望了望裴昭樱的眼,忍气吞声,准备先解决了外患,冷哼说: “是啊,托殿下的福,舍妹还在禁足中呢。” 淮阳侯这才发毛,重新审视了坐在主位言笑猖狂的女子,握住酒杯的手似有万钧之重。 裴昭樱原来是真的胆大妄为!或者,是裴珩授意的这个疯女人做出些事端来…… 淮阳侯面色不虞,考虑将在京城的谋划起事全部提前,防止后下手遭殃。 肖与澄不忘笑着恶心裴昭樱: “舍妹虽还在禁足期,但也有心恭贺殿下新婚,等出了禁足,定然寻个良辰吉日,好好对殿下聊表心意。” 裴昭樱瞬间起了鸡皮疙瘩,中毒的那几日多么难捱,历历在目,她皮笑肉不笑地驳了回去: “这可不敢当,想来令妹是同大司空学来的做派,孤捱不起再一再二的冲撞了,还是远着些各自安生吧。” 唇枪舌剑中肖泊泰然处之,还问了掌柜,有没有时兴的不醉人的果酒,体贴地一一斟了,递到她嘴边方便她浅尝。 肖泊俯身轻声问着可有合她心意的口味,还夹了新鲜脆爽的响铃虾肉卷,亲手布菜,让侍女们无用武之地,裴昭樱支使他意外得没有心理负担,在政治宴请上都能食欲大开,不负美食。 第36章 肖与澄气恼肖泊是真的不拿自个儿当肖家人,恨得眼疼,到底先将矛头对准淮阳侯,只要对方有异心,就预备不让其活着回到封地。 引了二虎相争,裴昭樱得偿所愿,提着的心安放下来,一个恍惚,就着肖泊的手咬了一口鸭胸腹的肉。 肉汁四溢,齿颊留香。 肖泊再挟了一块放入她的餐碟,笑颜:“殿下是东家,设了这场宴,最不能委屈自己的五脏庙。不然多亏啊,掏了银子,什么也没吃着。” 他说得在理,裴昭樱秉持着不能亏本的道理,努力尝遍珍馐美味。 以往在此类宴会上,她没进两口便倒尽了胃口,被国家大事压得无心饭食。 有了肖泊温声宽慰,周到布菜,裴昭樱食欲大开,没有辜负美食,比在府上用的饭食还多,添了上位者稳操胜券的从容。 淮阳侯已味同嚼蜡,肖与澄鹰视狼顾,知道外敌要除,又不想让裴昭樱白捡了便宜,分外暴躁焦灼。其他一干人等,看不清局势,唯唯诺诺。 肖泊没管满座的暗流涌动,侧头看着裴昭樱一小口一小口斯文地咽下滋补健体的美食,估摸着多久才能把她养得身强体健,填补上两颊的轻微凹陷。 “不许盯着我看。”裴昭樱小声制止他。 她已经不太明白,肖泊的面面俱到是为了和她琴瑟和鸣地敲山震虎、试探虚实,还是有别的想法…… 光是被他盯着,已让她两颊逐渐升温。 肖泊轻描淡写:“我不看自己的夫人,难道要看别人的夫人吗?” 他说得很有道理。 裴昭樱找不出来纰漏。 她总是苦恼对待肖泊的无可奈何。 尤其肖泊的每一个举动都明晃晃展露着“为她好”,裴昭樱若要做些什么,显得很不知好歹。 她语塞片刻,低声回了过去: “好呀,你看我,我也盯着你瞧。根据你的道理,我看自家夫君,天经地义。” 听了这话,肖泊心烧耳朵红,保持不住了从容自若,借着饮酒掩饰无措,刻意用广袖稍遮了面,举手投足洒脱如天上仙君。 觉得扳回了一程,裴昭樱乐不可支,纵然下首个个皆为不好处理的恶狼,与肖泊你来我 往的,美酒佳肴,秀丽烟柳,处处合了她心意。 婚前,绮罗、金晨宵等贴心的人几次说,把肖泊放在跟前,光是看着秀色可餐,心里也会欢畅。 果然是不假的。 他真是好看啊,不张扬,像是自然生长出来的山水烟雨一般,不浓艳压人。 裴昭樱再往下看了一眼英武强势的肖与澄,表兄弟间看不出来半点相似。 肖与澄察觉到了裴昭樱的审视,不爽地拧眉回望。 驸马之事他被皇家狠伤了颜面,连带着妹妹一起元气大伤,两眼一睁就是虎贲军一半的军需用度追着屁股烧,肖与澄理应对裴昭樱恨之入骨才对。 然而,当肖与澄见着了新婚妇人眼角眉梢间含带着的嗔怒喜笑,胸口被牵动了难以言说的不自在。 肖泊适时斟酒填满裴昭樱的酒盏,裴昭樱举杯,对着肖与澄温声恭维。 “要论天下英雄,当数大司空统领四方,整顿军马,安定京畿,是群臣之首、最大的豪杰。诸位进京道喜,孤领受了,可诸位能得见大司空一面,才是大幸。” 美人笑眼盈盈,敲打之后,居然是夸赞褒扬,肖与澄没留神,为之一愣。 第22章 他吃醋了 肖泊不着痕迹地笑了笑,跟裴昭樱一唱一和,也对着肖与澄敬酒,仿佛是真的非常敬重这位当朝大司空。 各小诸侯见着了风向,晓得了需要在肖与澄面前卖乖,跟着敬酒,现编了些溢美之词。 “殿下……殿下谬赞了。”伸手不打笑脸人,肖与澄在众人赞美下饮了一杯。 唯有淮阳侯拉下来了一张黑脸。 他辈份是皇叔辈的,盘踞淮阳,富得流油,兵强马壮,借着长公主大婚进京,颇有入主京师之势。 谁料,来了个肖与澄打擂台。 风头与尊威被人抢了,淮阳侯再想举事,拢不住人心。 宴后,薛粲听肖与澄说了情形,扼腕劝阻道: “那裴昭樱分明是想借主公你的势,去除去地方上的心腹大患,主公反应该坐山观虎斗,交给小皇帝姐弟去头疼!” 肖与澄沉声否定道: “不成,这虽然是个明晃晃的陷阱,但我还是不得不跳进去。淮阳离金陵城太近了,淮阳侯多年休养生息,我不出面尽早斩草除根,就是把先机拱手让人了!裴珩软弱无能,你指望他有所作为,只能等到他再龟着个脑袋禅让!” 京城搅起来了成片的风浪,裴昭樱能喘口气,过上几日安稳的小日子。 江逾白等下属并不因为政治姻亲关系就天然地将肖泊视作需要效忠的男主人,在府中来往行事多有防备。 裴昭樱知道他们做得没有错。 但肖泊孤零零一个人入府,没带随从小厮,日日对着还算不上是“家”的砖石草木,受人防备,裴昭樱不是滋味。 他们在同一个院中,有时,裴昭樱推开窗便见着肖泊面无表情地给墙根上生着的野花野草浇水,愧疚感达到了顶峰,便变着花样地邀肖泊议事,同处一室。 她期盼着多多少少能给肖泊一点归属感,至少,她没有把他当外人防备。 “殿下……”金晨宵收集了情报消息,要报告上来,望了望书房内的肖泊,面露难色。 “驸马不是外人,更是孤的左膀右臂,你只管当着他的面讲。” 肖泊凝涩的笔尖重新开始龙飞凤舞,面上不自觉挂上了些笑意。 裴昭樱说他精于工笔,画技出众,缠着他给府上画几幅当绣样的图画。明面上是给他下任务,肖泊知道她心地好,是在担心他在府中不自在。 军机要务,裴昭樱说到做到,不避讳着他,以国士待之,肖泊的欢喜沉甸甸地压箱底了,不露出来给人看。 金晨宵再悄然打量了两眼肖泊,才依言汇报: “……近日,大司空与淮阳侯不合,在京中出了几次冲突事端。先是淮阳侯的亲信在闹市仗势欺人,大司空叫人拿下,审也没审,直接斩杀了。淮阳侯自然大怒,但强龙不压地头蛇,被大司空压了几头,处处不快,扬言说要去陛下面前告御状……大司空说淮阳侯夫妇处处逾制,世子之位悬而不决,致使淮阳动乱,他还要去告状淮阳侯治地无方呢……” 都是亲近的人,裴昭樱没顾及地笑到伏案。 “哈哈哈哈,大司空有一天会义正严辞地惩治仗势欺人的人,真是有趣,他是什么循规蹈矩的忠臣良将吗?多新鲜呐。” 她没留神,脸颊蹭上了手边肖泊新绘制的墨竹图样,雪腮染了一道黑色墨迹,削减了庄严。 肖泊不说话,伸着胳膊,递给她一方纯白的手帕。 裴昭樱没看镜子,不懂肖泊的意思,其他人不好介入新婚夫妻的互动。 肖泊便名正言顺地就手给裴昭樱擦拭,拭下来一道墨汁印,展给裴昭樱看。 隔着手帕,肖泊的手指没有直接地与她的面颊接触,却难免轻微地拂过了裴昭樱的发丝。 两人没做出任何孟浪之事,裴昭樱仍突然停了笑声,垂头躲了肖泊和旁人的视线,不自在地摸了摸耳朵。 裴昭樱好意受了他的侍奉,肖泊便不拘束,说了自己的意见。 “淮阳侯不是坐以待毙之辈,大司空步步紧逼,淮阳侯不日将会反击,这些天里里外外都要严加注意防范,至少别让殿下遭了波及。” 这话说得像个运筹帷幄的谋士,又像是裴昭樱房中最贴心可人的解语花。 裴昭樱愣了两息,才下令让手下人照做。 等遣走了人,她一把抓过帕子,根据肖泊擦拭的位置再狠狠地擦了两下脸。 “手轻些,别擦破了皮,我都替你擦干净了。” 裴昭樱不满地嘟囔:“我哪有那么娇气……” 她还是避着与肖泊湿润柔软的双眸对望。 他谋士与驸马的双重身份,界限日益模糊。 裴昭樱不知道这对他是否重要,所能做的,是给予他最大程度的尊重。 肖泊说:“不是娇气,是殿下不能有任何闪失,否则我们一干人等,失了主心骨,不知何去何从了。” 连贴身侍候的绮罗都被裴昭樱打发去了守门,四下没有旁人,肖泊说话仍是一板一眼表里如一的,裴昭樱茫然拿起他画的图样细观,掩饰沉到谷底的失落。 被肖泊紧密盯着,严格遵循医嘱用药进补,裴昭樱两腮长上了些肉,面色红润了些,像被照料周全的蔷薇,气血渐渐充足。 她不知道在想什么,莫名气鼓鼓的,肖泊被吸引得失了分寸,不自觉在她颊上按了一按。 手感很好,丰盈弹嫩。 先前的暮色与死气被扫空了大半,肖泊仿佛触摸到了一片春天。 第37章 裴昭樱浑身一僵。 他们不是没有过肢体接触,早晚的按摩,肖泊说什么都要亲力亲为,俨然一副为了她的康复不拘小节的样子。裴昭樱只能忍着羞,强忍着女儿家的心事,模仿肖泊的平静。 可是,他轻戳她的脸颊,这是何意? 裴昭樱缓缓抬头,面露疑惑,没摸准肖泊的心思,先不出声。 肖泊没马上收手,反而向上轻轻一带,慢条斯理地解释:“还有一点没擦干净。” 实则不然。 单纯是那一瞬间失了神智。 裴昭樱没那么好糊弄:“……你方才说擦干净了。” “方才没迎着日光,漏了一点。” 肖泊义正严辞,毫无破绽,继续换了支更细小的湖笔,画精致细微的通草图案。 裴昭樱一琢磨,肖泊这样端方雅正的人,应该就是他说的那样无心上手替她擦了墨痕而已,被碰了碰脸颊不能说明什么,她不该小气。 于是,她欣赏着肖泊的从容落笔,笑着感慨: “其实,我也喜欢自己设计纹样,不喜欢绣坊千篇一律的固定 样子,和别人用得一样多无趣?可惜我从小就是坐不住的性子,于丹青方面毫无造诣,脑子想到了,可真动手画出来的东西简直惨不忍睹,唯一会画的就是最简单的祥云纹了。” 吧嗒。 肖泊腕子一抖,笔势停住,笔尖掉下来豆大一颗墨珠,眨眼间把好端端的通草纹氤染模糊了。 肖泊僵硬地扯了扯唇角,难看却温润地柔声问道: “江统领剑柄的祥云纹,就是你画的,是吗?一定是画了许久吧?” “是啊,他还嫌丑,可那真是我穷尽毕生所能的成果了,”裴昭樱怎么看肖泊的作品怎么满意,自顾自问道,“你画出来的东西真好看!像活了一样!我还喜欢莲花、海棠,又不喜欢古板的式样,劳烦你替我画个新式的,我让人照着绣到罩衫上好不好?” 肖泊笑眯眯说:“不好。” 她既然给别的男人亲手绘过了图案,还被那人照着雕凿成了剑柄日日随身携带,那可别怪他一时吝啬笔墨,不想苦哈哈地做这些活计。 裴昭樱见他笑容和煦,就要笑盈盈地往下接话,慢了两息才发现他是在拒绝。 明明他方才还兴致勃勃地和她一块勾画探讨呢! 裴昭樱这才知道什么叫“男人心海底针”,一点猜不过来他的心思。 尽管肖泊冷着了她,她却要保持着主家的大气姿态,不能把人迎进门来受委屈,很大方地交出了管家之权和几把重库的钥匙。 裴昭樱父母还在世时,没培养过她的管家之能,她通读兵书、舞刀弄枪的,父母反而抚掌叫好,还给她留下了四个得力能干的管事嬷嬷。 四个大嬷嬷互相制衡监督,平素总四平八稳的,但也有个磕磕碰碰谁也不服谁的时候。 后宅之事,年岁轻的小丫鬟们没那么稳重,偶尔闹出来口角,鸡毛蒜皮的事也可能会使得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裴昭樱最头疼处理这些。 而且,府上的账目,各类奇珍登记的册子,有的比裴昭樱的年纪还大,前头跟后头的账房记录方式不一致,东一笔西一笔,折腾个把年有些器物就在春秋笔法中不翼而飞了。 尤其是裴昭樱重伤不能理事的那阵子,里外的人不知道昧了下去多少好东西,裴昭樱有心无力,再拾起账本,宛如读起了天书。 裴昭樱满脸堆笑,讨好性地把一大串钥匙和沉甸甸的账目往肖泊跟前推。 “你孤身来我府上过日子,要是薄待了你,我该多懊恼自责。现在好了,后院琐事,归你执掌,内宅之中,你就是一言九鼎的男主人。” 肖泊掀起了账册的一角。 蝇头小字糊成一团,好一笔惨不忍睹的烂账。 肖泊赶紧合上了账册,以免污了眼睛:“说要以国士待我,原来是府上缺了个忠心的账房先生。” “……这,这么说那就是误会我的一片好心了。你理清楚账目,吃穿用度、佣人月例都归你掌控,我是诚心诚意地拿你当一家人呢!” 裴昭樱掏心掏肝待肖泊是真的,想早点扔出去烫手山芋也是真的。 她第一天接手账目的那一刻,认真地思索过了裁撤下人自己动手的可能性。无奈爵位一再地被裴珩往上提,该有的排场人马少不了,府邸一再扩建,想日子过得简单些再不能够了。 肖泊连疑难杂案都能明察秋毫,这些中馈琐事对他而言岂不更是小菜一碟。 裴昭樱几乎要撒娇卖乖了,军费大项她还能算得明白,后宅香料、绢绸、绫罗、食材上百样,有些名贵香料几钱几钱地计数,她看了没几行字就会哈欠连天地犯困。 养的一批军马个个在操持内务中顶不上用。 “家”这个字眼不着痕迹地戳了肖泊的心。 他没很快给裴昭樱露好脸,掂量了一番重量: “这几日皇帝给了我奉主的恩假,我尚且能忙得过来。等再去操办大理寺的差事,你是要我身兼数职,不得空闲了。郊外庄子上的驴,也不是这么拉磨的吧?” 不帮她,她的烂账估计会堆成山高。 府里的蛀虫们指不定会日积月累地惹出大乱子。 肖泊是好说话的人,愿意帮,但看她神色可爱可怜,不自觉地想听听她后面还有什么好话说。 “肖泊大人啊——你都成了我驸马了,长公主府就是你家,你料理家中的事务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嘛,而且我的私库都交给你了,你要是嫌这份差没有额外的俸禄,想要多少银子从我私库里面取吧。” “不怕我把你的小金库都搬空了?”肖泊逗她。 “搬吧搬吧,都归你。” 裴昭樱伸出手想牵住肖泊的衣袖再央求一二,可是胳膊有点短,够不着,腿脚下不了地,不方便直接地接触。 她被困在轮椅上张了张胳膊,神色恹恹,看得肖泊心一抽—— 他不帮她,还能指望谁对她伸出援手呢。 肖泊改换了口风: “不至于,我也非贪财之人,你有这个心就好了。账目的事不算复杂,我过几天就能理出来给你,只是库房所藏之物,我需要亲自盯着过一遍眼。整体理清楚后,你日后加以管束便不难了,你心腹之人的月例等事,我就不插手了,还得由你多留意,不让人心疏远了。” 肖泊观察到,自从他们成婚后,两人时常屏退了左右单独筹谋相谈,连绮罗都不用近身伺候着了,肖泊有时候能看到她身边诸人的不适落寞,疏离了主仆情分那就不好了。 不过,例如江逾白的不适应,他只冷眼看着,很烦,不想管。 裴昭樱无不答应,成功交接了账本,把眼睛笑弯成了月牙。 一派对人不设防的澄澈。 可能,只是对肖泊如此。 肖泊被这个念头激得瞳孔一紧。 裴昭樱觉得自己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得意感激地对他眨了眨眼。 肖泊依旧绷着看不出来表情的脸,其实隐隐愣神好一会儿了。 交付账务,肖泊没有辜负信任,此后天还没亮便拿着账册钥匙出了院门,一一核对库房造册的珍品,连裴昭樱爷爷那辈先帝赏赐下来的东西,都邀了管事们见证,详细描述了造型样态,再建档封存。 现银一一点清了,追溯到过去一年下人月例的分发情况,还捅出来了两个克扣银钱、中饱私囊的主管,打了板子赶出府去。 这样一来,肖泊忙得脚不沾地,每日的膳食都凑不到一处用。 裴昭樱小口吃着养胃的清粥小菜,身边空出来一块,不太习惯,于是特意让绮罗早些叫她晨起,把肖泊唤来正屋好好对坐着吃一顿饭。 金陵早膳以清淡雅致的粥食点心为主,裴昭樱思及肖家人祖籍是在北方,特意让小厨房额外备了面食,配上几道可口青翠的小菜,留心肖泊于膳食上的喜好。 但是,肖泊选择和她吃一样的东西,裴昭樱给他夹的食物,照单全收,仿佛是个没有自我喜好的木偶人。 裴昭樱不是滋味,刚要开口叫肖泊今日歇一歇,又有宫里的人登门,说是皇帝要召见驸马。 第23章 成功同床共枕 肖泊搁下餐具,先顾着看裴昭樱的脸色。 好像在他心里,她能大过去皇帝。 裴昭樱无奈命人替他收整行装,叹气道: “去吧去吧,早去早回,他给你下什么棘手的任务,打太极推回去就是了,别傻乎乎地给他冲锋陷阵溅一身血。有难担的事,回来我们一起商量分担。” 肖泊站了起来,她坐在轮椅上,需要仰头看。 这个视角,清楚地被肖泊的清隽逼人冲击,裴昭樱为夫君的容颜而浅薄地欢喜。 肖泊逆着光,即便对望,也让人看不清他瞳孔的内容。 他喉结滑动:“陛下是你弟弟……” 所以,她为什么看起来更在乎他的安危。 第38章 裴昭樱没好气道:“是啊,人要分个远近亲疏吧,你还是我的驸马呢!” 傻子才会继续被裴珩口中的亲情绑架,拖家带口地为他的皇位奋不顾身。 裴珩正处用人之际,通过姻亲把肖泊看作是救命稻草,一般的事打着商量便罢了,假使要踏着肖泊去成事,裴昭樱不能答应。 肖泊的新衣是裴昭樱特意让人预 备下江南贡的好料子裁的,没有用金银绣线勾弄复杂花哨的纹样,料子本身足够好,贴身透气,简简单单衬得肖泊矜贵大方,裴昭樱满意地替他理了理下摆。 肖泊应了好,跟着宫里人去面圣,来去如风。 “唉,都撤下去吧。”裴昭樱跟着失了胃口。 相对了这么多日,一点肖泊的喜好都摸不着。 她不信有人能没有自己的特点。 除非……肖泊还没有卸下防备,刻意伪装。 江逾白寻着了空过来汇报军务要事,完毕,还对她的心思落空火上浇油。 江逾白道: “男人么,没有喜好和弱点的最可怕的,老人家说这样的男人薄情寡义。而且一个没有喜好没有偏私的木头人搁在身边,你不觉得瘆得慌吗?” “不觉得。” 明明府上只是简单地新进了一个男人,却好像是在处处碍着江逾白。 江逾白或练兵,或汇报军情,隔三岔五的就在进出的廊道里望见肖泊一副男主人的架势。 有一次,江逾白进裴昭樱的院子,愕然发现两人是住在一处的,肖泊还慢悠悠地在院中空地晒书晾画,好不自在。 二人眼神偶尔对上,冷如坚冰。 可裴昭樱对一个突然被塞进来的大活人什么感觉都没有,让江逾白生出来抓耳挠腮的不痛快。 江逾白又循循善诱道: “以前你都是一个人住,其他都是些侍候你的人,最潇洒快活不过。现在肖泊和你住一块,你不觉得多个男人怪怪的?有哪里不自在?饮食睡眠上,都还得招呼一声,跟个邻居似的。” 裴昭樱疑惑望他: “但是,肖泊是我的驸马啊,我不和驸马住一块,跟你住吗?还是跟金晨宵住?我倒是想礼贤下士和将士们住大营,这不是身体条件不允许么。” 江逾白别别扭扭的小心思被裴昭樱的坦荡击碎。 然后则是恼羞成怒,江逾白面子上过不去,扭头就走: “算了,我跟你说不明白。” 裴昭樱茫然地扭头问绮罗: “江统领这是怎么了?谁给他气受了吗?” 绮罗整理了一下措辞,僵硬地替江逾白圆过去: “可能江统领是吃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心里不舒服,这才说了些不着调的话来。” 绮罗心里有些责怪江逾白的不懂事,裴昭樱的婚事既然成了,大家理应一条心对外,不要再生出些让府中鸡飞狗跳家宅不宁的事端来。 绮罗也庆幸,自家殿下在男女之情上是个不开窍的,江逾白的媚眼纯属抛给了瞎子看,才没有引得裴昭樱多想,节外生枝。 不过,殿下的一腔心思,似乎全扑在了驸马身上。 绮罗美滋滋地盼望着二人感情渐笃,夫妻安谐,多给府邸添上些欢声笑语。 肖泊太得力能干了,几乎把裴昭樱整个人从繁杂的事务中解脱了出来。 往常,裴昭樱清晨两眼一睁,即要处理定夺数不清的庶务,应付宫里派来的耳目,肖泊真当是“左膀右臂”,代劳起来如同裴昭樱自己的双手一般自如。 这也导致了肖泊忙到一连好些天见不到人影。 裴昭樱听侍女说了,驸马不管多早多晚都会在床前替她按摩养身,而她为了能早日站起来,遵循着陆云栖制定的严格的作息时间,没和肖泊打上照面,不方便在肖泊过来时道“一声”辛苦。 裴昭樱十分过意不去,辗转睡得不实。 怀揣着心思,一个梦境收尾,裴昭樱迷迷瞪瞪醒了,发觉鼻尖萦绕着朦胧雅致的兰草香。 肩膀边伏着个毛茸茸的物什。 男人的吐息,令她在黑夜中加紧了心跳。 也庆幸有黑如墨汁的夜色掩饰她的脸红。 肖泊应该是忙碌公务之后匆匆忙忙地过来为她按摩复健,之后倦累极了,直接栽了下去入眠。 而侍女们不敢赶走名正言顺的驸马,各个退至门外守候,给主人夫妻独处的空间。 裴昭樱突然间很想领略肖泊发心的触感,便将手按了上去。 她都想好了,肖泊若有不虞,她就信口胡诹说以为是在做梦。 发丝竟然比女子精心养护的墨缎还要柔顺。 不像寻常男子那样粗硬扎手。 裴昭樱都有些嫉妒了,她自己的头发,无论再怎么小心护理上百花油滋养,还隔三岔五地毛躁、断掉。可能,她的发式多变又隆重,发丝经不住长久的折腾吧。 她没舍得抬手。 丧失武功的裴昭樱,没有感受到手心下的人没有熟睡,并伴随着她的抚摸加紧了呼吸。 这是肖泊算计好的。 要寻个合适的时机,栽在裴昭樱床边,算准了裴昭樱的心软,不会无动于衷。 可是,当一切按照他的计划演变时,他却快要失控了,想长长久久地留住那温软的触感,好想,直接将她的手握住…… 小不忍则乱大谋。 肖泊忍住了这口气。 裴昭樱顺着摸到了他的额头。 她还不太敢亵渎他。 轻轻沾上了他的额头便收回了手。 他的皮肤,摸上去,手感像是一块无瑕的玉石。 同样的人,用眼睛去看,和用手去探索,感受大相径庭。 裴昭樱见到的肖泊淡雅脱俗,摸到的……竟然在无形中一下一下的勾人,本能地撩拨她去探索更多。 她“好心”地担心肖泊脸朝下会不会闷到,想再触一触他的眉眼、鼻梁。 这点小心思没得逞。 肖泊在这关口及时“醒”了,他状似睡眼惺忪地抬头,使得裴昭樱的手落空。 裴昭樱仿佛被当场抓包,做贼心虚地一下子将手缩回了锦被底下,藏得严严实实。 肖泊哑声开口告罪: “抱歉,是我唐突了,眼睛一闭,不知睡了这么久,得罪了……” 说着,便要起身离开。 裴昭樱稍微伸出了小手指想勾一下他的衣带。 没勾着。 肖泊却拧着眉一个趔趄又栽了回来,他低低喘气: “抱歉,趴着的时间久了,腿有些麻,我这就离开……” 美男在暗夜呵气如兰。 裴昭樱心潮澎拜,没过脑子就出声阻拦: “这么晚了别折腾了,你要是不嫌弃,就地睡下吧,嗯,帮忙把我往里面挪一下。” 他们大婚当晚又不是没有同塌而眠过。 虽然什么也没发生。 裴昭樱脸上烧着慌,疯狂合理化近似自荐枕席的邀请。 肖泊为她奔走忙碌,她哪里能心安理得地再大半夜折腾他。 “如此,谢过了。” 肖泊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刚醒来的鼻音,裴昭樱不疑有他。 肖泊没有挪动她,只是小心翼翼地占据了拔步床的边缘,八尺男儿,恪守本分,没有把躯体与裴昭樱相贴,尽量不冒犯了她。 裴昭樱闭着眼,感受着肖泊的动作,心松下一口气,又隐隐觉得委屈了他。 陆云栖的药起着作用,没容她多想,又稀里糊涂地被拖入香甜的梦乡了。 翌日,伺候的下人们脸上皆蒙上了一层喜气,不多嘴多舌,麻利地侍候长公主与驸马。 他们只觉得这是自大婚之后夫妻间的一次寻常同房而已,主子们感情好心情好,做下人的说不准能多得些赏赐。 “大司空和淮阳侯斗了起来,在邀月楼开坛论道,大司空派出薛粲等名士,彰显京城人才济济,学问深厚。淮阳侯不甘落于人后,飞鸽传信让淮阳的学士名士们赶来,以示淮阳自高祖以来,保留着最正统的文脉。这几日,比拼得正厉害呢,京城学子争相旁听,快挤破了头。” 肖泊没介怀夜晚的事,如常跟裴昭樱讲起时下的事。 裴昭樱笑了两声:“肖与澄是行伍之人,他哪里是真心与淮阳侯说文解道的,估计是在把淮阳那边的人诓过来,一窝端了。淮阳侯还是不懂肖与澄的行事作风。” “是啊,不过,淮阳侯未立继承人,几个妾室所出的庶子争斗得厉害,他也许是想趁机解决了大司空,好入主京城,这样淮阳继承人之争自然可解。陛下曾忧虑过他们二人对立会危害时局,我说过不了几天,他们就要互相下手了。” “这样挺好 的,让这些包藏祸心的人,先内部斗上几轮!” 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裴昭樱心情一好胃口便开了,她搭着芝麻油拌的莴笋丝,清脆爽口,早膳多进了小半碗小米粥。 第39章 然而,有了那晚同床共枕开的先例,入夜伺候裴昭樱躺下后,肖泊自觉地跟着睡在了旁边。 仿佛就此形成了惯例。 裴昭樱僵硬地抓住了被子一角,睡不着,半晌才试探地开了口: “东厢房,可有不便之处?都在一个院子里,大家离得近,床褥有什么短缺的你自行安排下去,或者只管跟我说。” 旁边的人呼吸一滞,平缓的语调染上了被负心一般的微弱哀怨: “是你允我宿在这里的,我学了陆太医的一些治疗本事,夜里有个意外我还能帮上忙。你要赶我走的话……” 裴昭樱急忙辩白:“我不是赶你走。” “那睡吧。” 肖泊断了对话,呼吸均匀,举止不逾矩,裴昭樱再提出异议,好像是她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虽然不太对劲。 同床共枕就这么延续了下去。 等裴昭樱安稳地睡着了,肖泊才悄悄睁眼,适应着黑暗,望着那一片莹白的脸颊牵扯出笑意。 她也太心善好哄了。 还好这一世遇到的是他。 第24章 碰到了他那里 裴昭樱心事重重,不知道跟驸马日日同床共枕但是没圆房的这桩怪事,能跟谁倾诉。 能和肖泊这样的人成为正经的夫妻,她没有可挑剔的。 现在却弄得她和肖泊,君臣不像君臣,夫妻不像夫妻,剪不断,理还乱。 抛开奇奇怪怪的劲不谈,他们同进同出,同食同宿,任谁看了也觉是一对恩爱夫妻。 自从父母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之后,裴昭樱再没体会过身侧有一份这样形影不离的温暖,她不排斥肖泊的靠近,甚至将心比心地体谅起肖泊的处境。 成亲前,肖泊母亲去世,父亲出家,在肖家中不是孤儿胜似孤儿,肖与澄兄妹不爽了随时可以踩他一脚。 成亲后,府内多数人防着肖家人,对肖泊不假辞色,道理上不算是错,可裴昭樱偏就想让肖泊再好过一点,得以在她身边感受到人间欢喜。 春花将谢,燕巢筑成,庭院中不免单调萧索。 绮罗张罗着将膳桌置到了屋外,缓解暑气即将到来前的憋闷烦躁。 裴昭樱吞咽着药膳,味同嚼蜡,食不知味,花枝上的梨花无精打采,显出将坠未坠的颓势。 “这几日我手头没有公事,我们……我们一起去逢恩寺上柱香可好?” 她不想把肖泊禁锢成憔悴凋谢的花。 成亲期间,大祭宗庙,她的父母得以享受香火,而肖泊的父母孤零零无人问津,将心比心,裴昭樱不好受。 她知道他的父亲在逢恩寺出家,已是脱离红尘之人,再者根据礼法她也不能以儿媳之称侍奉,但去奉些香火,让肖泊知道她有顾全之意,能让肖泊好过些。 肖泊没说好与不好,浅饮了一口汤,便搁了筷,清冷的眼睛满是探究,问道: “殿下是有什么未完成的愿望,要寻求神佛相助吗?” “不是的,我没那么信奉鬼神,也不认为活了这么多年受到了神仙庇佑,据说……逢恩寺的景色甚为清丽。” 裴昭樱不信鬼神之说,低头挟菜,不看肖泊的眼睛。 还是能感受他的视线有了实体,热乎乎的快把她的面颊烫出了两个洞。 “已是暮春,过了赏春的时节,单调碧绿的一座山和光秃秃的山寺,没什么好看的。” 这人怎再一再二驳了她的面,一点不领情! 裴昭樱瞪着他,无话可说,希望他能早点顺着台阶下来。 肖泊又讲:“逢恩寺在京郊偏远之地,来回需要大半日,不便让殿下受车马颠簸之苦。” 裴昭樱的严谨从容,被肖泊的油盐不进化成了灰。 两个人也许可以上演举案齐眉的戏码,无形中,裴昭樱总被激得流露真情真性: “我是那么娇气的人吗?往返大半日又如何?行军打仗的苦我都受得,这点车马路途不算什么的。” 裴昭樱被惹得快冒了火星子,肖泊依旧不紧不慢。 “殿下需要多保重自身,有什么一定要去逢恩寺的理由吗?不那么紧急的,我可以代劳。” “……你父亲在逢恩寺出家,虽然尚主不能依照民间寻常的礼节,但我也想善待你的家人,不把你当成个占着驸马之位的物件,不让别人看轻了你去!也是晚辈的一点心意了!” 裴昭樱本想着不捅破这层窗户纸,两个聪明人嘛,黑不提白不提,上一柱香暗中领了情就过去了。 按照现在的情形,肖泊不让她说个清楚好像就不肯松口,裴昭樱被他否定得情急,一连串地将心中的考量透彻地全交了个底。 听得侍女们跟着面颊发热,直觉得长公主这番话,与当众剖白没有差异。 裴昭樱咬牙切齿,暗恨自己的一世英名算是栽在肖泊身上了。 肖泊这才缓缓展露了笑容,清浅温柔得仿佛可以让残花复苏,浇灭了裴昭樱一肚子的躁动。 他说了一个“好”字,低头继续进食,没受一点影响。 裴昭樱傻眼地继续瞪了他半天,没想到她在这上蹿下跳的,肖泊几乎没有反应。 绮罗忍住笑意,将这视作小夫妻间的情趣,给裴昭樱添了饭: “殿下好体恤身边的人,与驸马感情真好呢,再用些,好有力气上香。” 他们感情很好吗?裴昭樱不明白。 肖泊没吃几口就不再用膳了,坐着静静等裴昭樱吃完,他是怕拿不稳筷子的手出卖了他的心事。 她竟然……是那么在乎他,公主出降不必侍奉姑舅,她却愿意在父母一事上尽量给他颜面体统。 他生怕是自己自作多情会错了意,因而步步逼问,要一个清晰明确的答案。 裴昭樱给了。 那是一份肖泊以为此生会遥不可及的温暖。 裴昭樱行动力强,定了去上香,用了早膳后便让手底下的人安排出行,还换了身低调简便的月白色杭绸罩衫,典雅温润,不会冒犯佛门重地。 “好看吗?长辈们,似乎都不太喜欢晚辈浓妆艳抹,我就扑了一层粉,会不会显得憔悴?” 马车内,二人同乘,裴昭樱摸着发髻,忧心新媳妇第一次见公公,会不会惹人不喜,她要不要对着肖泊的父亲保证一定会把他照顾好?不会仗着是长公主就养十七八个面首给驸马难堪? “好看……不过,你大概是见不到我父亲的,我父亲自遁入空门之后,不见外客,连我都一直吃着闭门羹。” 肖泊的父亲是个情种,本是名剑山庄豪情万丈自在恣意的一代大侠,为了妻子画地为牢,也因妻子亡故之后万念俱灰,青灯古佛,斩断尘缘。 就连看到亲儿子,也觉得是勾起了对亡妻音容相貌的怀念,叫人传话给肖泊说,六亲缘分已断。 上辈子,肖泊恨过他,恨他一个人把幼子丢在虎狼窝,置身事外,不肯分给他一丝一毫的人间温情。 然而在上一世裴昭樱遇刺身亡后,他生无可恋,血洗朝堂,终于明白了父亲的感受,人的感情的有限的,把自己的全部掏空了耗干了献给爱人,是没有能力再去兼顾旁人的。 所以,没有仇恨,唯有释怀。 裴昭樱好相与得很,看得很开: “没事,不见就不见嘛,毕竟令尊已出家,我们做晚辈的违背他的心意硬让他见客也不好。我就照常上香,不管其他,我这一趟也是为了求自己内心的安定周全,没想过要交换什么虚名。” 肖泊静默了片刻,开口道 谢,裴昭樱又皱眉不许他在二人私下相处时执这些虚礼。 她是个简单的人,爱恨与善良的底色都那么剔透易懂。 肖泊在她身边越久,便越贪恋渴求。 他没忍住感慨: “其实我母亲的性子,与你有些相似,不是我牵强附会,我确实因此感到……似曾相识。” “那令堂是什么样的人?也会舞刀弄枪吗?”裴昭樱被引了兴趣。 肖泊含笑摇头:“我母亲不会拳脚功夫,写得一手好字,聪慧大气,让我父亲对之一见倾心。乱世之中英雄辈出,我母亲巾帼不让须眉,在肖家还未兴起之时,力主屯粮招兵,保全了家族和一方平安,渐渐促成了肖家雄霸一方的实力。只是……我母亲没那么好的运气,一个女子好强争先,竟然是最遭家族内叔伯兄弟的恨的!” 他记忆中关于母亲最多的印象是缠绵病榻,郁郁落泪,再长大了些,听了父亲转述,才晓得母亲的智勇豪情。 那时,肖家家主只是一方小吏,在战火中朝不保夕,是母亲以闺阁之身提出散尽家财招兵买马,屯粮筑墙,拥有了部曲、武器、粮食等硬实力,肖家才在地方上迅速起了势,被推举为太守,肖与澄等小辈以此为据点才建功立业,迁入京城。 母亲的招赘之举,本为了实现己身抱负,却因没成泼出去的水而在家族内部成了眼中钉,惨遭排挤。 第40章 裴昭樱听着眼眶发热。 肖泊母亲的境遇与她,何其相似。 这个世道终究不会包容女子。 裴昭樱晓得,她是个靶子,在朝野上下招了不少人恨,要论谁最容不得她,还是当属太后母子! 她经常自嘲和皇帝血缘稀薄,可一笔写不出两个“裴”字啊,裴珩叫了那么多声皇姐,打的江山永固的算盘,还是要把她推出去牺牲的。 出城一趟,捕捉春天的尾声,还是首次和肖泊联袂出行,才子佳人,不该愁眉苦脸的。 日子哭着过是一天,笑着过也是一天。 裴昭樱兀自挤出了笑容,宽慰式地拍了拍肖泊的手背,寻了细枝末节打趣说笑: “你知道的,我的性子最是坐不住,一手字难看得让先皇扼腕。令堂才情好,性情稳当,我哪里和她相似呀?我看,你是在拿我说笑。” 肖泊被逗笑出声:“不过,你得了空确实得多练练字,免得被臣工们嘲笑。” 日复一日地停留在她身侧后,肖泊发现,他逐渐不能维持没有表情的单薄。 被裴昭樱填充上了血肉,会笑会闹,画中的人施施然走向了红尘。 本来稳坐幕后谋篇布局的人,成了被春风消融的冰山。 裴昭樱听了不乐意,哼哼唧唧地要找他要个说法: “别人嫌弃我字不好看就算了,你怎么还附和?我天天坐在轮椅上,骨头磨得都痛,你还好意思督促我练字!还是让我自在些吧!” 肖泊没有真心想给她施压,不过是顺着说嘴,而裴昭樱张牙舞爪的样子实在是可爱灵动,他没有很想要去解释。 裴昭樱哪能轻易饶过他,垮着脸又要跟她念叨久坐轮椅的不易。 担心马车行进中肖泊听得不真切,还将脑袋靠近了些。 “我跟你说——” 或许是到了郊外官道修缮得不好,也或许是驾车的金晨宵分了心,话正说着,车毂狠狠地从一处低洼的小坑上压过。 车厢抖了一抖。 裴昭樱话才说了半截,一头栽了下去。 肖泊反应再快,也只是揽住了她的肩膀,没有把她整颗脑袋及时捞上来。 仅是如此还不算尴尬…… 尴尬的是,由于车驾的颠簸,裴昭樱一头扎向了,肖泊的两腿之间…… 疑似碰到了什么东西。 她不至于没有常识,羞愤得恨不得昏死过去,当无事发生。 肖泊没见过这番阵仗,跟着愣住了,不知怎么办才好。 男人一紧张激动的时候,也会有不能言说的情况出现。 裴昭樱察觉了那处的变化,想死的心愈发强烈,她只以为,肖泊衣冠楚楚的,实则有那份不能描述的心思!这时他都会起感觉!平日里的冠冕堂皇恐怕全部都是伪装吧! 金晨宵三下五除二驾驭好了马匹,从外面喊话: “殿下,是我的错,没注意城内官道和郊外官道路况的不同,殿下没事儿吧?” “没事……”裴昭樱有气无力。 “殿下的声音好闷啊,我要不然停下来瞧瞧。” 裴昭樱的话语好像是蒙了层布一样的模糊,金晨宵直犯嘀咕,稳妥起见,让马匹慢下了速度,预备查看。 “孤说了没事!继续走,不许停!”这下裴昭樱声若洪钟,一如往常了。 肖泊愣神之后及时施予援手,双手攀着裴昭樱的肩膀把她重新扶稳坐好。 男子的反应,就没有那么容易消退了。 “你——!”裴昭樱面带怒容,想指责肖泊。 她长这么大都没有经历过这个,光想着,气息不稳,呼吸急促。 肖泊偏了偏头,摆出请求解惑的诚恳:“我有何逾矩之处,还请明示。” 总之他什么也没做。 是裴昭樱直直撞上去的。 要不是角度的偏差,他大概率会被裴昭樱的铁头功撞得断子绝孙。 所以,这可不能怪到他头上。 “算了,我大度,我不跟你计较。” 裴昭樱想了半天没想出怪罪的由头,甩了甩袖子,自圆其说,像是为了避嫌,在接下来的行程中保持着倨傲与端庄,故意不与肖泊谈笑,也不看他。 肖泊心中觉得好笑,猜测她能忍到几时。 果然,到了山脚下,裴昭樱不好意思支使别的亲卫背她上山,不想让其他男子那么亲密地碰她,而绮罗、金晨宵都是女子,她不愿让她们受累,还是用眼神暗示着肖泊。 肖泊不欲为难她,自觉在她轮椅前蹲下,绮罗等人七手八脚扶着裴昭樱顺当攀到他背上。 山寺不高,肖泊一步一个台阶,走得分外稳当扎实,不肯让裴昭樱受半分颠簸。 脖颈痒痒的,感受到了女儿家的呼吸。 肖泊默数着台阶数,转移注意力,结果背上那人不安分,幽幽问道: “肖泊,你耳朵红了呢。哎,你说你耳朵为什么红了?” 肖泊差点栽了个跟头。 第25章 调戏他 等肖泊定了神,强装镇定地回应道: “我不知道,我又看不到我自己的耳朵。” “你看不到你还感觉不到吗?你害羞了?” 裴昭樱记着在马车上吃的闷亏,有了新的发现,不依不挠地折腾他。 “……我害羞什么,快到初夏了,我大抵是热的。” “那你要不要放我下来,先换一件轻薄的衣衫?我可不想你热出个好歹来。” “放心,我身强力壮,轻易不会有事。” 裴昭樱是眼睁睁地看着肖泊瓷白的耳坠自她趴上来之后,一点点转为鲜红如血的样子。 他们没有夫妻之实,却在人前不得不亲密无间,裴昭樱不由有心念蠢蠢欲动,然后她发现,把精力放在欺负肖泊上,自己就不会害羞难受了。 她还作势轻碰了碰肖泊的耳垂。 烫得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最后意思的是,她一碰,肖泊就明显地僵住,好似个木头做的人突然卡壳。 “你走路怎么一顿一顿的,传说中诸葛孔明会用木头做会自行移动的木牛流马,你不会是木牛流马变的吧?不过,木头雕出来的东西应该没有温度,你热乎乎的。” 肖泊只看见前方的路。 可触觉无限放大。 他似乎能看到裴昭樱含羞带喜的表情,故意在举手投足间撩拨他的狡黠,她的胸膛贴合着他的脊背,他稍微凝神便能大概想到那处的曲线…… 他红了眼尾,沉声道:“裴昭樱,不许乱来。” 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有种老实人被逼上梁山的无奈。 拿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裴昭樱的心里却甜得快汪出了蜜糖,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好听,被肖泊的唇齿嗓音念出来更是好听得乱人心神。 听人说,名字是最短的咒。 被肖泊念出来,框住了。 “我是在问候你,哪有乱来,你别不识好人心。” 道理讲不通,一眼可以望到头的石阶成了一种无尽的折磨。 肖泊运气内功,迈大了步子,一次跨过好几级石阶,加速到几乎如同贴地飞行。 裴昭樱惊呼一声。 亲卫们变了脸色,纷纷提速跟上,护在周身。 不过,肖泊没让裴昭樱多受颠簸,速度虽快,耳边是呼呼风声,在他的背上依旧是稳如平地的。 算是肖泊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报复。 等进了逢恩寺,重新服侍裴昭樱坐回轮椅,金晨宵真不知该置喙肖泊轻举妄动,还是夸他有一身绝伦出众的轻功了。 不过,裴昭樱都没说什么,金晨宵知道臣子的本分,不去指摘驸马。 裴昭樱许久没有感受到这风驰电掣的畅快,紧贴着肖泊,紧密到成了一个人,她有种自己也恢复了健步如飞的错觉,脸蛋红扑扑的,眼睛闪着亮光。 肖泊的父亲果然不愿现身,住持亲自接引,裴昭樱不摆架子,没有驱赶寻常上香祈愿的百姓,只让金晨宵格外注意防卫。 肖泊护着裴昭樱的后心,推着她领了香,看她在佛前燃香,虔诚地闭了目。 “你不是说你不信神佛吗?”肖泊附耳轻声问。 “是啊,所以我没有许愿。” 裴昭樱咯咯笑。 春色确实已尽,满山满寺没有一朵花儿在开,绿油油的一片。 但人生漫长,不同时节总有不同时节的好,待人探寻,比如满目青翠,仍能沁人心脾。 慈眉善目的住持笑道:“阿弥陀佛,贵人是个有佛缘的人,行善积德,我佛慈悲,自会庇护。” 裴昭樱谢了住持吉言。 住持又从袈裟底下拿出了一卷书册,双手递给裴昭樱: “施主,这是我寺精于医术的方丈了空大师所著,盼能对施主有所裨益。” “了空”正是肖泊父亲出家后的佛名。 裴昭樱正要接过,肖泊先一步接了,走马观花地翻过一遍,才谨慎地交到了裴昭樱手上。 第41章 裴昭樱果然不是学医术的材料,当是长辈的一份心意,打起精神读了几行,岐黄之术专门的遣词用语使得她两眼发昏,终是无奈地交给了肖泊。 “小事,我不是专精于岐黄之术,挑了时间和陆太医一同研讨,一定能有所发现。”肖泊安慰道。 父母培养他是按照世家子弟的君子六艺培养的,父亲擅毒擅医,每每要言传身教肖泊些许,肖家的大房总嘲笑他是将江湖里不入流的把戏带进了官宦清流人家里,父亲为了妻儿,便生生忍了,几乎断了这门绝学的传承。 肖泊曾经以为朝中每一个仕宦人家都只是衣冠楚楚巧言令色的庸碌歹人。 直到遇见了裴昭樱,方知污浊的人世尚有人坚持大道,表里如一。 裴昭樱点头,没计较医书的事,生硬劝慰道: “嗯,你父亲人没有出来,可他知道了我们一同来进香,心里一定是高兴的,否则,也不会托住持送来医书。你父亲终究是将你挂在心上的,真好啊。” 肖泊能看开的几乎全看开了。 骨肉亲情是不会改变的事实,他父亲何尝不是用情成痴。 不过,肖泊垂了眼睫,轻轻点头,很受用裴昭樱的安慰。 被一个人挂心的滋味,实在是让人沉溺。 白日游玩得累了,裴昭樱回府早早安歇,她仍有精力不济的毛病,一晚上的好眠没有使她恢复神采,手下人还源源不断地递上来文书。 大小事宜,一股脑地堆在了案前。 裴珩不方便出面处理的得罪人的杂务,推给了她,授意她盖上长公主的印拟出个办事的章程。 裴昭樱看了直叹气,真恨不能马上健步如飞远离了是非之地,正好肖泊在,她看到他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肖泊,肖泊大人!我的私印给你,这些草拟文书的活计,想来对你不在话下……你不是还说我的字写得不好看么,唔,我想了下,我这手字亮出去对臣子们下令确实是有碍观瞻,还得是你的铁画银钩,能托起来我的颜面。” 这种时候,裴昭樱不吝赞誉,信口开河地去恭维他。 生逢乱世,大多读书人又紧紧与世家抱团,给世家递了投名状,裴昭樱揽人用人多以武将为主。 像肖泊这样的全才,可遇而不可求,正是解了裴昭樱的燃眉之急。 肖泊淡淡扫了一眼裴昭樱的印信,没伸手去接: “这般轻易得就将印信交予旁人,小心被人暗地里卖了,未免太不小心了些。”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还是我的驸马,不算是外人。” 裴昭樱只管拣了些好听的话说。 没想到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去。 肖泊被气笑了,心脏狠狠地挛缩了一下。 他早该想到的,裴昭樱选择他为驸马,所图就是一个忠心得用的干将,而在皇族眼中没有比姻亲更加稳固的同盟。 案前的女子端庄典雅,央求他时,眼中带有粼粼的水光,美得让他心魂动摇,他拒绝不了这般姝色。 只是得不到人间真情交换,纯粹地作为她手上的一把剑,让他有久违的悲凉。 “肖泊,肖泊啊,你本来就是我的谋士,要为我分忧的对不对?这个贵族占了那个贵族的郊外田庄,东家女眷和西家女眷纠纷不睦,这些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情还得靠你这个大理寺少卿明断!” 裴昭樱见肖泊没有松口,讨好式地拉住了肖泊的一截手腕轻晃。 肖泊手腕凉如瓷器,她带过来的热感很快蔓延全身。 耳边是她的温声软语。 肖泊眼神朦胧了三分,靠近她,趁火打劫: “好啊,让我多干活可以,我的好处呢?” 近到互相闻到了彼此身上的熏香味。 裴昭樱为了安神助眠,总熏零陵香,肖泊则喜好高雅的兰草香。 一开始,两种香味泾渭分明,但随着肖泊的逼近,熏香混杂,不分彼此。 裴昭樱脑子有些懵,慌乱地连着眨了两下眼睛,睫毛扑簌地颤。 他们的距离似乎近得太过了,肖泊俯身,她的睫毛都快扇到了肖泊的面颊上,她应该开口提醒他挪远些的,却好似被施展了定身的法术,除了心情迷乱僵在那处,什么都说不了做不了。 肖泊这张俊脸放大细看,还是很有冲击力的。 裴昭樱恨自己总是被美色所蛊惑。 她飘飘然想着……要是肖泊主动投怀送抱……那可不能怪她昏庸无道啊! 她平素在府上处理公务不见外客的场合,不爱妆点,素着一张脸,天然去雕饰,唇瓣艳丽,像是多汁的果实。 肖泊绷住了呼吸。 颤着手指点在了她的唇瓣上。 弹的,软的,仿佛下一刻快溢出了汁水。 仅仅是这样的接触,已经足够肖泊忘却了身处何处。 他蛊惑性地开口,声音有着不正常的沙哑: “快给我些好处罢。” “你、你要什么好处……”裴昭樱说话声音低,嘴唇轻微地开合,没有摆脱掉肖泊的手指。 她不是傻子,知道肖泊求的肯定不是金银等黄白之物。 激动着害怕着,担心他要的,她不能给。 “你说呢——” 都怪她,对他太好了,让他生出了不该有的绮念。 心里有个疯狂的念头,叫嚣着只是如今这样日日相伴还不够,简单的同床共枕还不够,他还需要更多的甜头…… 想要被种到她灵魂里。 裴昭樱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第26章 同病相怜 随着念头的移动,肖泊的额头已经抵住了美人如玉般光洁的额头。 只要再低头靠近,那饱满多汁的艳果便能被他轻而易举地攫取。 可肖泊又有丝犹豫,在真正要靠近时,自觉阴暗丑陋,不敢越过界 限。 裴昭樱生来高贵,人品贵重,是浊世最高洁明艳的花朵。 他只不过是仗着自己多活了一世,处心积虑才得以占据她身边的位置,她又是那么信任他,难道他要不知魇足地蚕食掉她全部的美好吗…… “殿下!宫里来人了!” 书房的门被手下叩响。 两人皆是一僵,恢复了正常的距离。 尤其是肖泊,波澜不惊地仿佛他们从来没有过近距离的耳鬓厮磨。 裴昭樱受了暗伤,一口气被噎住,提高嗓门拍着桌让手下进来说话。 “……回殿下,是魏公公来请殿下与驸马进宫小叙,说是大司空与淮阳侯皆在,陛下起了兴致,想叫殿下同来对弈闲谈。这既是顾全了手足之情,也是朝堂肱骨齐聚一堂人才济济,让陛下欢喜。” 裴昭樱好气好笑地哼了声,说让魏公公小等,她与驸马梳洗整装后便一同进宫了。 好心情被搅得一干二净,裴昭樱没过多打扮,就简单敷了层粉,涂了滋润的口脂。 马车内,她故意不想跟肖泊说话,肖泊偏找她通了个气。 “大司空和淮阳侯近日的斗争愈演愈烈,是到了了断的时候了,我猜皇帝是担心他们在宫中惹出事端不好收场,才叫你压阵。所以,不是专门冲我们来的,你不用太紧张忧心。” “我不是紧张,我就是烦,烦他一有拿不准的事儿一定要把我抬过去。既然是九五至尊,理应威加海内,有自己的决断,不能独立成事,这可怎么行?我还盼着肖与澄或者谁能激他一把呢。” 裴昭樱对肖泊的信任日益加深,跟他虽然沤了些小气,肖泊主动搭话谈事,她便忘掉了小脾气,内心深处无法告诉旁人的苦闷一顿竹筒倒豆子全都说了。 不提亲情的裂痕,裴昭樱为裴珩的状态暗暗着急。 该强硬时软弱,该真诚时使手段,且不高明,让人一眼可以看穿,脊梁也没有硬到能够支撑着他成为一代明君。 而裴珩对裴昭樱的算计,就更让她心寒了。 裴昭樱给肖泊描述着过去,夹杂了惋惜: “陛下小时候虽然胆子也小了些,但心性是没话说的好。有次我进宫,带着他偷偷爬树,结果他上去了就下不来,都着急哭了,被宫人们发现了之后还没把我供出来……” 深埋在童年里的那一丝温情,随着权力的倾轧,无声地烟消云散了。 肖泊静静听着,拍着她的手背,苦笑着说: “可惜人心就是会变的。你肯定没想到,我和肖与澄这般交恶,在年幼时仍有一段兄友弟恭的时候。所以,不必为过去伤怀,不要心软一直被人伤害了。” 他为了安慰裴昭樱不惜自揭伤疤。 那时候,小孩子还不懂“入赘”“争家产”。 肖与澄是个很像模像样的大哥,有事顶在肖泊前头,赶集让肖泊坐在他肩上看热闹。肖泊小时候瘦瘦小小,文文弱弱,街坊四邻的小孩却没有一个敢欺负他,都知道肖泊有一个好大哥。 肖与澄曾挥舞着树枝笑说等他长大了要当大将军,那时候肖泊就是他最信赖的副将。 第42章 如他所愿,肖与澄曾经的愿景实现了,却把肖泊丢到穷乡僻壤为官自生自灭。 裴昭樱心里好受多了,却没有话可以拿出来反安慰肖泊,便翻起手掌握住了肖泊的手,同病相怜的两个人,希望彼此可以好受。 即便是到了御前,他们的相携的手也没有松开。 裴珩眼中闪过一丝可以绑牢良臣的得意。 淮阳侯不善地调侃他们过于如胶似漆,裴昭樱充耳不闻。 她悄悄加了些力道捏肖泊的手,意思是不用理这种人。 肖泊回了过去,示意他心中有数,她只管放心。 裴珩笑着招呼道: “今日大司空与淮阳侯来了兴致,要对弈切磋一番,淮阳侯执白,大司空执黑,许久了都没有分出胜负。皇姐,你快来瞧瞧,依你之见,是谁的赢面大?” 那两个人怎么会有兴致对弈,是裴珩刻意激起他们的好胜心的。 肖与澄最好面子,拿了一枚黑棋冥思苦想,想着一定不能落败,还有那个淮阳侯,实在是不能容他坐大了,还是早日杀了省事。 裴昭樱扫了一眼,便回话道:“陛下高看臣了,臣不擅棋艺,不能妄下定论。” 裴珩不就是想问她谁在斗争中能占据上风,顺便听她拍马屁说他英明神武么。 她累了,实在不想继续陪裴家母子演戏。 裴珩没追问。 反正,他喊来裴昭樱,就是担心这两个不安分的权臣大打出手不好收场,现在有裴昭樱在,就算他们当场掀翻棋盘打架,也有裴昭樱挡在前面呢。 淮阳侯看起来是大腹便便不学无术的一方诸侯,偏偏精通棋艺,在棋盘上把肖与澄杀得就差抓耳挠腮了。 对弈的时间被拉得极其漫长,淮阳侯落子很快,往往是肖与澄每回合落子绞尽脑子,落子极慢。 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的肖与澄居然有这么吃瘪的一天,裴昭樱笑出了声。 肖与澄把眼睛一瞪:“你笑我什么?” 裴昭樱还没来得及回嘴,肖泊已经冷冰冰看过去了: “兄长,我才新婚,还请兄长在我新妇面前有个为兄的样子。” 不管此刻在场的有九五至尊、权倾一方的王侯,肖泊只想护住这一个人。 裴昭樱即是他两世苦苦追寻的意义。 裴昭樱扣紧了他的手,他冰冷的掌心开始慢慢沁润了她的温度。 裴珩当作是“二肖并立”起了效,乐于见得肖泊对皇室表忠心。 肖与澄难得分清了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拔出淮阳侯,忍气吞声了一回: “贤弟,你精通君子六艺,尤其在棋艺上颇有造诣,不妨帮我看一看这棋局?” 淮阳侯抚掌笑道:“只是看看倒也无妨,不过观棋不语真君子,二位可别联手暗通款曲一并对付本侯。” 皇家御制的棋盘,每一颗棋子都是由当世技艺最纯熟的工匠选取罕见的贝类纯手工车出来的,堪称艺术品,棋局却七零八落,眼看着肖与澄已经有了颓势,一回合一回合地拖延时间了。 肖泊再暗觑了眼裴珩的神色,二虎相斗必有一伤,这一局,他想知道裴珩想留下谁。 果然,裴珩笑而不语,不给他们暗示,在这关口没了主见,只等着厮杀出了个结果。 裴珩没去考虑,万一这两个权臣突然发难,把矛头对准了他该如何应对。 肖泊心一沉,和裴昭樱再站得紧凑些,万一裴珩玩火自焚,他还能护住裴昭樱周全。 肖与澄拖得太久,渐渐在场的人都没了耐心。 淮阳侯放下棋子,容肖与澄慢慢抓耳挠腮,状似贴心地对裴珩进言道: “陛下,依臣之见,这局棋分出胜负还早得很。臣特意命人从淮阳进贡了当地特色的奇花异草,艳丽夺目,京中难得一见,皆是名贵的奇珍,经过重重检视已送在暖房了,臣恳请陛下移步一赏,陛下赏花尽兴之后,棋局亦会分出胜负。” 他满脸堆笑,横肉发颤,隐藏着一抹毒蛇般的狠辣。 他盘踞一方,苦心经营,却见肖与澄要把他逼上绝路,那他还不如搏一搏,掀了棋盘! 裴珩无所事事地无聊,便允了,给淮阳侯一个面子,又和颜悦色道: “皇姐与朕同去吧,姐弟之间,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尤其是皇姐出降之后,朕的心里,总是惦记着以前,还有许多要交代皇姐的呢!” 裴昭樱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想到他们稀薄的血缘关系,笑不出来。 肖泊要给裴昭樱推轮椅,裴珩强调道:“朕与皇姐有话单独要说,还是请驸马秉公看着这盘棋的定局吧。” 上一次,也是在皇宫大内,裴昭樱被人下了毒,命悬一线。 肖泊抿着唇,不能放心。 裴昭樱递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做足了场面, 允了裴珩,二人被侍卫侍女簇拥移步前往花房。 肖泊悬着的心没落。 裴昭樱却回首几次,对他眨了眼睛。 灵动得像误入凡间的仙子。 困住他们的宫禁固然可恶,各方势力纵横,他们是牵系在一处的,裴昭樱付与信任的人只有他。 于是,因她不着痕迹的安抚,肖泊的心晃晃悠悠地有了着落,噙了抹笑,琢磨着应对这两条毒蛇。 肖与澄给他翻了一个白眼,想着这家伙怕是傻了,要对付淮阳侯呢,他棋面上就快输了,这家伙还笑! 肖与澄捏着棋子,面色不善,继续拖延时间,不合时宜地想到裴昭樱于婚事上给他挖得坑,不过,裴昭樱婚后的一颦一笑,看起来似乎没有那么招人厌了,女子是否在婚后都会被磨掉些棱角锐气? 女儿家,还是要乖顺些才讨人喜欢嘛。肖与澄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又走了一步臭棋。 一踏足花房,裴珩便动了怒,满含戾气地摔了一盆花: “滚,朕有话单独跟皇姐交代,你们都滚远些!谁要是听到了一个字,朕立刻割了他的耳朵、挖了他的眼睛!” 近侍们战战兢兢地退远了,甚至不敢守在花房门口,裴珩动不了权臣,杀几个宫人下手还是很利落的。 有个小太监胆子小,撤出去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来不及爬起,唯恐动作慢了触怒龙颜惹得自己人头落地,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在地上蹭走了。 裴昭樱见了,心里极不是滋味。 她刚残疾时,脾气也差得要命,不过她一般是拿器物这类的死物撒气,没打杀过一个下人。 近日,她听到了宫里传出来的风言风语,说死了一批御前伺候的太监。 暖房花团锦簇,为了呵护花朵,延长花期,内室热烘烘的,房顶是烧了琉璃顶通透聚光,裴昭樱却感到了一丝寒意,裴珩的脸在光束底下变得陌生。 人都撤完了,裴珩迫不及待地从腰间解下了一件物什,抛给裴昭樱。 第27章 火场危情 裴昭樱无奈地伸手接住。 裴珩暴躁得没打一声招呼,她要是反应慢了些,这件东西已经被砸碎在地上了。 最近皇帝的变化她看在眼里,换在以前,早就苦口婆心地上前劝谏,不过现在的裴昭樱已经从受虐狂体质觉醒了,懒得多说一句话。 这是块婴儿手掌大小的玉,澄澈得像内里包了一汪水,握在手里暖烘烘的,倒是有趣。 “这是今日淮阳侯上贡的暖玉,他姿态放的谦卑,亲手给朕佩戴,朕没好拒绝。真是越想越膈应,太医没验出毒来,皇姐替我看看,其中可有蹊跷?” 裴昭樱草草看了一遍:“既然太医说了没问题,陛下不用过于忧心。不想要淮阳侯给的物件,换下来便是了。” “嗯,朕看着这暖玉新奇,那便赏给皇姐了,朕是不想用他给的东西!” 裴昭樱克制着将无语的眼神放在暖玉上——裴珩疑心病犯了不想戴着着来路不明的东西,她就很想吗! 她随手把暖玉置到花架上,很嫌弃地手用力在膝上擦了擦,她也怕被下了无色无味的毒药啊! 裴珩没在乎她的不敬之举,自顾自激动地说了起来: “皇姐,今日的情形你见到了,大司空和淮阳侯一内一外,皆是心腹大患!他们没有一个人把朕放在眼里,只想着咬死对方,好扫清障碍!” 他风华正茂,那两个权臣一碰上头,就当皇帝是死的,只顾着彼此较劲。 仿佛,一个名义上的皇帝,已经不能成为他们的阻碍了。 裴珩不敢轻举妄动,面上对他们平和有加,心底恨不得他们是死的,太后只会流着眼泪叫他千万重振君威,一肚子的憋屈找了机会只跟裴昭樱统统抖落。 裴昭樱不咸不淡地安抚两句: “陛下稍安勿躁,好在让他们碰上头了,他们必然会不遗余力地置对方于死地,无论结果如何,陛下都会少一个大敌。” 还有一种可能,裴昭樱懒得分析给裴珩听,她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那便是其中的弱势一方,鱼死网破地转而对裴珩发难,拉个人垫背。 第43章 裴珩感叹道: “还好朕有你和驸马,皇姐的美人计奏效了,驸马对你的一片真情,朕看得真真切切,看来驸马是个忠心得用的,朕多了名良臣。皇姐放心,等过了这程子,朕必然对驸马加官进爵,让驸马去办贴心要紧的差。” 裴昭樱面部的肌肉僵住,说不出话来。 她无法开口对裴珩谢恩。 因为根本不是这个样子,她从未想过对肖泊施展美人计。 就算皇家把肖泊视为一件趁手的工具,裴昭樱从始至终把他当成个有血有肉的人来看。 肖泊满腹才华,自当翱翔于天地。 她的躯体困于轮椅,灵魂困于宫闱,见着了肖泊这样的人物,会贪恋他的陪伴,这是身为人很容易产生的私心,但是,她怎么甘愿,肖泊成为被皇家耍得团团转的傀儡! 裴昭樱嘴唇颤抖良久,才干瘪地讲了句:“陛下好筹谋。” 按裴珩察言观色的本事,看不出来她带了讥讽。 她脑仁酸麻得疼痛,一阵后悔,不该将肖泊连带着拖入这间囚笼。 世道乱了,皇帝撑不起来江山,有识之士自谋出路也是应当的。 原来,肖泊被人轻飘飘地拿来当工具,她会愤怒,会痛…… 裴珩默认她同意,心情回暖,总算露出个笑脸,扯了些无关紧要的家常: “……母后近日身体欠安,过度忧思,总唠叨着朕要广纳贤妃开枝散叶,皇姐得空了还需多进宫陪陪母后才好。淮阳奇花娇艳,女子没有不喜欢的,皇姐在这处赏会花儿,没人敢来扰皇姐的亲近,唉朕头疼欲裂,先回养心殿小憩再来应付场面了。” 总之,裴珩发完牢骚,甩袖子走了,留裴昭樱一个人在暖房发呆。 她鼻头发酸,沉肩低头,不知道该不该在此时放任一下脆弱和后悔。 肖泊已经是苦罐子里面泡大的,本该和真正爱的人有个幸福的家庭,品尝人世间难得的温情与甜蜜…… 却被她拖下水了。 自此卷入皇家争斗,成了被呼来喝去的器物。 她不该那么自私的…… 或许,璀璨的星就该高悬于天上,拥有不染尘埃的阔达。 花香幽幽,寂静无人,她叹了一口绵长的气,不知思虑了多久,听到了暖房外的动静。 “哎呦,你这个小太监,做事怎么毛毛躁躁的?在宫里是不能疾行的。” 陆云栖要来暖房取东西,刚拐过一个角,被一个虾着腰行色匆忙的小太监当胸一撞,饭吃得太饱了差点当场吐出来。 更气人的是,撞到人的小太监没有歉疚,脚步不曾稍稍停留,一溜烟便跑没了踪迹。 陆云栖只得自认倒霉,揉着胸口踏进了暖房,正奇怪今日暖房怎么没有宫女当值,后瞧见了那个分外寂寥的人影。 “殿下?殿下怎么一个人在这处,不无聊吗?” “是陛下邀孤来观赏淮阳进献的贡花,孤喜清静,将人都打发走了,”裴昭樱勉力挤了个笑容,不着痕迹地用袖口拭去眼尾的一点湿意,“陆太医不该在太医院当值吗?怎么进宫来了?” “殿下有所不知,有些名贵的花草不单可用来观赏,花瓣、根茎还可入药,后宫中没有正儿八经的妃嫔主子,陛下便特许太医院将药性好的拿来制药。花房专门有处地方是用来晾晒草药的呢,我来瞧瞧干度如何了。” 陆云栖熟练地在暖房中找到了堆叠干花干草的架子,见了后连忙分门别类地排开: “哎呀,值守的小宫女不通药理,有时会把不同种类的花草混到一起,这就需要我时常过来查验了。寒性、温性的交杂,对各自药性都有减损。” 陆云栖感觉裴昭樱和旁的王公贵族都不一样,素不相识时便会包容她的小把戏,等相处的日子长了,还如同家中长姐般和煦可亲,陆云栖的胆子便慢慢地大了起来,言笑自如。 等她手上忙活了一阵子,这才发现裴昭樱的脸色满是难以描述的沉重落寞。 裴昭樱缓缓问她: “陆太医,你在太医 院好吗?孤知道这种跑腿的小事,一般是轮不到你一个正经太医出马的,可是有人因为孤的原因对你多有排挤?” 裴珩的一番话,激得裴昭樱念头升腾,不能平息,内疚于连累了所有与她有关之人。 陆云栖一怔,返回头解释: “殿下,你怎么会这样想呢!这世上多的是笑人无恨人有的小人,我为殿下定时医治得了脸,当然会有人看我不顺眼,可我得的诊金和好处是实打实的,他们再眼红也只能给我派些无关痛痒的杂活而已,和殿下给我报酬相比无足轻重。托了殿下丰厚诊金的福,我隔三岔五在膳房加餐,腰都长成水桶了。” 陆云栖怕裴昭樱不信,还比划了一下新长出来的软肉,成功换得了她一个真心实意的笑脸。 “好孩子,快去忙吧,孤这处没有需要你看顾的。” 裴昭樱捏着大腿内侧的皮肉,使了点劲,已经有日益明显的知觉了。 虽然距离正常的发力行走还有很长远的距离,裴昭樱打算好了,等她恢复好,一定要放身边所有人自由,不要再让有人因为她而画地为牢,过上并不想要的生活。 陆云栖忙活完这趟活,临走时想说暖房闷热,可需她帮忙开窗透风。而且,裴昭樱行动不便,可需她叫人在近前侍候着呢? 然而陆云栖看到了裴昭樱眉头不展,一双美目似阖非阖,好像趁着这段无人打扰的时间打了个盹,她不忍打扰,无声拱手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刚要带上门时,陆云栖听到了裴昭樱轻轻问: “陆太医。” “殿下何事?” “你……困吗?” 陆云栖实诚地答:“我是天生的懒骨头,只要在干活,总终日犯困。” 过了几息,没听到裴昭樱的追问,陆云栖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花房太暖,催得裴昭樱犯了懒病,眼皮很沉。 四下娇艳的花朵簇拥着她,花瓣舒展得妍丽,香气被屋内的热度完全蒸了出来,熏得她松懈得不能正常地思考,宛如丛中的花仙,渐渐完全合上了眼。 尽管着困意来得不合时宜又诡异。 裴昭樱清浅地做了个梦,梦中首先呈现了她最不愿意见到的可能—— 肖泊被皇家利用成了棋子,郁郁寡欢,和她渐行渐远,不再有只言片语的交心。 裴昭樱正苦涩地想要拉扯住肖泊的衣袖,情境又变了。 纠缠过她许久的那个梦魇,蛰伏了数日后再次搅扰她不得安宁—— 洛水河畔,万箭穿心,血流成河。 这个梦,像一个预言,折磨了裴昭樱无数次,她感受着过于真实的疼痛,窒息感沉重地压过来,痛彻心扉,梦里的她连吐出一口血沫子都费劲…… 不对,明明是在梦里,她为什么有些喘不过来气! 裴昭樱一哆嗦,冷汗霎时间浸透了里衣,凭着惊人的意志力,裴昭樱猛然用力睁开了双眼! 鼻腔里是焦糊的味道。 她看到了火光。 是谁那么大胆?又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在宫里做出放火的事来? “来人!快来人……咳咳咳咳……”裴昭樱憋着气讲了几个字,便被浓烟熏得连连呛咳。 怎么会有她这么倒霉的人,在梦里中箭而亡,在现实中被困火场。 她一直将那个梦魇当成一个预言,为了避免灾祸,甚至见到洛水都绕着走,谁料一个又一个的生死劫难层出不穷地缠了上来。 外袍过分宽大的袖子被火舌舔上。 裴昭樱当机立断把外衫脱掉甩远了些,保命最要紧,体面是后话。 因房顶是耐高温的整块琉璃,烟排不出去,火烧不出去,外头的人被裴珩遣远了,很有可能裴昭樱被煮熟了才有人姗姗来迟发现异样! 裴昭樱尝试转轮椅的车毂,在平地上她也经常自己运转,然而,花架烧毁砸下,七零八落地阻了裴昭樱的去路。 而且,轮椅是木质的,很有可能引火上身,裴昭樱理应弃了轮椅匍匐在地,看是否全部倚仗前肢脱困,也能避一避浓烟。 只不过,过于不体面了……裴昭樱不想有个好歹,别人来查看,看到的是衣衫不整在地面上扭曲的长公主遗体…… 正是火烧眉毛的时候,裴昭樱思路分外清晰,瞬间想到了凶手是如何布下的这般杀局,在烈火焚烧完毕证据之前揣上了某件东西。 第28章 冲入火场 大司空与淮阳侯的棋局厮杀得分外激烈。 本来肖与澄没抱赢的希望了,奋力一搏,哪知淮阳侯突然转变了棋风,变得唯唯诺诺,成了每回合落子拖延时间的一方。 肖与澄相信这只老狐狸是憋了什么坏,不然怎会突然转了性。 他想和肖泊眼神交流一番,但肖泊完全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心思没给他,肖与澄想找机会对视,根本对不上。 第44章 不知怎的,肖泊心不在焉,呆望着大红宫墙和远处宫殿的一排排脊兽,总有不安感盘旋萦绕。 也许,是和裴昭樱同吃同睡久了,在外头稍微分开一刻就不适应。 肖泊更为担心裴昭樱的安危,后悔应该强硬些要求与裴昭樱同去。 他本游离的在红尘之外,因一个人,沾染俗世悲喜,但求之不得。 肖泊晃神得过于明显,乃至喝茶被烫到,失仪地咳嗽了两声。 肖与澄登时觉得他又在外头丢了肖家子弟的脸,板起脸孔批评: “贤弟,你们夫妻二人不过是分开片刻,你便这般魂不守舍了?真是没有些男儿气概。” “没法子,谁让我们夫妻恩爱甚笃,举案齐眉。依我的愚见,敬重爱护妻子,方才是真正的男儿气概。” 肖泊虽心神不宁,但口头功夫不减,回怼肖与澄满腹辞藻。 不过,淮阳侯安静得太过分了,竟然没有找茬生事,肖泊在心系裴昭樱的同时暗暗记上了这点异样。 裴珩让他留守于此还有监视的意味在——肖与澄被许了剑履上殿,出入宫中也是佩着武器的,淮阳侯用心不纯,这两人没人盯着定然不妥。 淮阳侯落子慢之又慢,神情倨傲平稳,思忖着这些时候够不够把裴珩姐弟关在房内煮熟。 他看得出来,这次进京,难以全身而退。 自古成王败寇,他不如奋力一搏,只要裴珩死了,他又身负裴氏血脉,还在京中近水楼台,定然得以悍然夺位。 为此,他特意买通了花房处办差的太监,点了能迷倒一头牛的迷香,加上暖玉在高温聚光的内室引火,定能害人害得神不知鬼不觉。 肖泊的烦躁愈演愈烈,已经准备把他们丢下,先与裴昭樱会合再论其他。 “茶凉了,我替大人换茶。”有名格外伶俐的宫女提着茶壶殷勤地给肖泊换茶。 肖泊不用别人伺候,正心慌难受,听到这名宫女趁机低语:“陆太医说,殿下一个人在暖房,请大人留心。” 陆云栖也因上次中毒案心有余悸,留了个心眼,给相熟的宫女塞了银钱让知会肖泊一声。 肖泊一惊,再顾不得仪态,几乎是从座上跳起——裴珩不是和裴昭樱在一处的吗?难道裴珩把裴昭樱一个人丢下了? 肖与澄、淮阳侯面带诧异地望他。 肖泊望向花房的方向:“……有烟,花房那有烟。” 琉璃顶是整片不透气的,门窗仍是木制,缝隙使得烟气溢出。 淮阳侯迅速接茬打断道: “哪有什么烟?肖泊大人定是看花了眼。而且宫中有御膳房和各类小厨房,生火做饭么,有烟可太正常了。” 人心虚紧张时话会变多。 肖泊锐利地扫视他一眼,可眼下不是清算收拾的时候,肖泊丢下了句“我去看看”,违反了宫禁中不得奔跑的禁令,疾奔过去。 他恨不能施展轻功,立刻赶到! 肖与澄也看了一眼,确实是烟的,只是不明显,定睛一看是有烟气直窜,淮阳侯睁眼说瞎话,必有蹊跷。 肖与澄一抬手打乱了棋盘,连拖带拉地拽着淮阳侯一同走:“我们也去瞧瞧 ,毕竟陛下在那,做臣子的须得谨慎些。” 淮阳侯一身赘肉,体虚无力,不是肖与澄的对手,心内想着应该查不出什么端倪来。 肖泊还没到达花房的近处,便听到有小太监哭喊奔走: “走水了!走水了!” 琉璃房顶没塌,浓烟滚滚地从门窗缝隙奔涌出来,谁也不敢想里面是何情况。 肖泊拽住一个人,惊慌问道:“殿下呢?你看到殿下了吗?” “没、没看到……”小太监支支吾吾。 肖泊心凉了半截。 那裴昭樱定然是被留在火场里头了。 小太监没有救主的勇气,扯着没在外头看到裴昭樱,自欺欺人。 肖泊手脚发凉,定了要把裴昭樱从火海里救出来的意志,推门进去——他情急本来想踹门,转念害怕木制结构的屋舍会连片倒塌压住裴昭樱,手触上了燃着火焰的门,仿佛失去了痛觉。 “肖泊大人,火势太大了,您保重自身,不要冒险啊!” 肖泊喃喃道:“殿下还在里面……” 浓烟蓄了满室,在门开了后溢出去不少,但还是随着火焰滚滚不断。 肖泊武功好,有意识闭了气,眼睛却没能幸免遇难,被熏得流出来眼水。 房梁被火烧得焦黑,随时可能坠落。 木制的花架被烧倒了,横在地上,焰火不息。 肖泊擦掉不断被刺激出来的生理性眼泪,在烟尘灼热中睁眼搜寻,踏过火焰,奋不顾身,只为能找到裴昭樱的踪迹。 外面人声鼎沸,漫长的骚乱之后,已经领头的管事宫女在组织宫人救火了,只不过这处地方离水源远,舀过来的水在路上已经洒了大半,再泼上去更是杯水车薪。 肖泊充耳不闻,铁打的一般,面无表情地寻找。 裴昭樱若出了好歹,他便不想从火场中离开,陪她一起焚化成灰也好。 他的芯子被无助的愤怒填满。 为什么裴昭樱要如此多灾多难?前世明明没有如此多的灾祸,为什么老天爷不能让这个最善良纯澈的人拥有最简单的安稳? 为什么裴珩要把裴昭樱一个人丢下? 他不知道他口中最亲近的皇姐是个腿不能行的残疾人吗! 这世间,给他们施予了各自的不公,若是能一并被烈焰焚去,那该多好。 “裴昭樱——” “你在哪儿?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阿樱……” “阿樱你应我!” “你不能再……不能再丢下我了啊!” 男人呼唤的尾音带上了哽咽。 泪水冲刷下来,分不清是由于心底的悲伤还是无情的火势。 他是一个肉体凡胎的普通人,他还有知觉,当然会痛。 再痛也比不过眼睁睁看着她香消玉殒的悲恸,那会活生生地把他折磨疯掉。 肖泊锦袍染灰,坚定地向更深处走去。 动静太大了,在养心殿休憩的裴珩被惊动,移步到火场外指挥灭火,来得比肖与澄和淮阳侯还晚。 淮阳侯悠然看戏的老脸见到裴珩安然无恙后,精明的老眼泛出了算计落空的死灰。 皇帝怎么没有被困在火场里?那他精心设计的弑君没有成功,以后从哪儿再找天时地利的机会? 肖与澄没放过淮阳侯的不正常。 他瞥了一眼突然露出枯槁之色的老狐狸,躬了一礼跟裴珩汇报: “……驸马遥遥看到此处有烟,疾冲了过来,接着不顾阻拦,说要救出殿下,便闯了进去。长公主与驸马便全在里面了,火势极大,难保安危,其余人等尚不敢进去救人。” 裴珩有些下不来台,脸上挂不住,嘶吼着对宫人发火: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都是些酒囊饭袋么?主子在里头生死未卜,平日养着你们这群忠仆,为的就是此刻作壁上观?快进去救人!把长公主和驸马都全须全尾地带出来!” 毕竟,是他思虑不周,连裴昭樱身负残疾都忘了,没给她留人。 但凡裴昭樱身边多一个婢子,都不至于陷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 裴珩用浮夸的愤怒撇清自己。 肖与澄为此不齿了一下,果然天家无情。 哪有人甘愿非亲非故地为旁人豁出性命呢?宫女太监们顾惜自己的性命,又怕迟迟不动身使得皇帝动怒,当场下令处斩,兜头浇了水将内外衣衫浇透,还用湿布帕掩住口鼻,视死如归地弯腰匍匐进去了。 不过,他们都留了个心眼,进了门口没走几步,方便及时撤出,也做了尽力搜救的样子了。 内外一片混乱,皇帝忧上眉梢,他不会天真到以为是一场意外走水,光一想到是有人在布局谋害,他就想立马把裴昭樱夫妇揪出来护驾! 裴珩极力稳了心神,下令让殿前司的人赶来护驾。 淮阳侯安静沉默得反常。 肖与澄不甚灵光的大脑动了动,抓住了一个划过的念头,觉得这场火一定和淮阳侯有关系! 烧成焦炭的晾晒架失去支撑倒塌,狠狠砸在了肖泊背上,转灰的锦袍被高温烫出了木架形的破洞。 肖泊顶着火势走到了花房的最里间。 像揭开了最后一丝若隐若现的希望。 所有支撑他前行的力气也快燃尽了,他希望能抓住一根救了裴昭樱也救他自己的稻草。 然而,视线晕开,他看到了孤零零的空无一人的轮椅。 “阿樱!”肖泊扑上去。 怀有一丝侥幸,以为是看花了眼,可是摸到的就是滚烫的燃着的轮椅,车毂已经被烧尽了,轮椅可笑地半歪,没有人能够安坐其上。 那么裴昭樱又会在哪儿? 肖泊强迫自己冷静。 第45章 裴昭樱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轮椅若烧着,她一定会壮士断腕弃了轮椅,谋求生路。 但受身体条件所限,她一定走不远。 肖泊低头,把视线放低…… 第29章 他又有家了 裴昭樱知道逃生的姿势可能会很不雅观,被人发现后会很丢脸。 可,她只想活下去! 蝼蚁尚且偷生。 轮椅引了火后,裴昭樱只得弃了这件不得不依赖的工具,不美观优雅,但是有些地靠前肢,拼命激发只有一点疼痛知觉的双腿,往门口挪动。 不知道呛进了多少黑烟,她的嗓子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不过,她带上了火情最关键的证据,还推倒了手边所有能推倒的花瓶,希望劈里啪啦的动静能够让被裴珩遣远的宫人们有所察觉。 难堪,却不耻辱。 该被耻笑的是在背后设局的凶手。 命运在围剿她,每一次危机重重的关口,裴昭樱都倦怠到想要放弃所拥有的一切。 骨子里不肯放弃的倔强,让她决定向死而生。 至少,今日她是与肖泊一起坐上马车,十指相牵笑意盈盈地出现在人前。 好想,齐全地像来时那样,和他一起归家…… 外袍虽然脱了,很快内衫没有幸免,也被火焰燎上。 青石板地面被烧得滚烫,裴昭樱拿胳膊垫着脸,几乎没过多久就闻到了肉被烫到的熟味。 还有不断吸入肺中的烟……裴昭樱咳着咳着,只能感受到窒息的绝望,咳嗽的力气也在挣扎中消失了。 她好像听到有人来。 有人来救她了。 那一定是肖泊。 裴昭樱张口,声带发不出声音,却终于能够安然彻底闭上了双眼。 “找到你了,阿樱。” 肖泊伸出手把她捞起来,擦了擦裴昭樱染了黑灰的小脸,她那么爱干净,染了脏污肯定会不舒服。 还好,她被他找到了。 他的手上,尽是冒着烈焰而被灼出来的燎泡。 找到人后,肖泊不敢在火场里多停留,能烧的东西烧尽了之后,火势反而小,他照旧屏息,护好怀里的人一鼓作气地逃离。 期间背上被许多架子、花盆砸到,只微微使得他的身形停滞了些。 等逃出生天了,光从表情上,看不出肖泊受了伤,肖泊哑声唤: “太医。” 陆云栖已经早就哭丧着脸带着同僚准备好了, 严重烧伤的患者不能随便移动,她指挥着人就地把裴昭樱放在地上铺着的软缎上,检查伤情。 “肖泊大人,你身上的烧伤……”肖泊还跟没事人一样立着,陆云栖分出精力关怀他。 他后背已经从衣帛里面透出了可怖的血渍,还有燎泡破裂的黄水了。 “不碍事,殿下……” “有气有气。肖泊大人,你快让人给你的后背上药吧。” 陆云栖探了裴昭樱的鼻息,放心了一程,在上手处理裴昭樱的烧伤的同时,嘱咐太医院院生给肖泊上药。 裴珩松了口气,还好他的两名自己人都没损折,然后殷殷切切对肖泊道: “还好皇姐性命无忧!这场火来得蹊跷,肖泊大人断案无数,一定能将在皇宫里捣鬼的贼人揪出来,给皇姐报仇,清除皇宫的肮脏污秽。” 肖泊深吸一口气,用尽毕生修养才没厌恶地甩开裴珩的手。 都是他,屡次把裴昭樱置于危险的境地。 他甚至不能抬头,把对裴珩的鄙夷憎恶露出来。 陆云栖简单地将裴昭樱的伤情检查完毕,晕过去是被烟雾呛到窒息,能透过来气则没有大碍,不过吸入了不少浓烟,可能会伤了嗓子。 至于身体其他部位的烧伤,不便在人前处理,陆云栖和别的女医一起拉了一道隔开男子视线的布幔,剪开裴昭樱和血肉粘着到一块的衣帛,对血淋淋的一片皮肉倒药粉包扎。 肖泊都有点庆幸裴昭樱此时不用清醒地生受了这堪比酷刑的疼痛! 他举起裴昭樱昏迷前手里还紧扣着的暖玉,缓慢清晰地问道: “这把火,究竟是谁放的呢?” 淮阳侯心道不好,但还是存了些侥幸,光凭一块玉,证据不够确凿。 肖与澄已经迫不及待地抽出剑来,直指淮阳侯咽喉: “火是你设计燃起来的,你好大的胆子,意欲谋害陛下,行的是谋反之事!” 肖与澄敢在宫内当着皇帝的面拔剑,何尝不是胆大包天。 裴珩被吓了一跳,殿前司指挥使亦按着剑把他护在身后。 “你血口喷……” 淮阳侯一句话还没说完。 肖与澄手起剑落,把他从心口捅了个对穿,还怕淮阳侯膘肥体壮的一剑死的不够透,在那堆肥肉萎顿下去后,他还一连补了数剑,即便是头猪也在这顿剑影下死得不能再死了。 血光四溅。 所有人愣住了。 稍后才有胆小些的宫人掩面惊叫哭泣起来。 没人能想到当真有人在皇宫内随意杀人,杀的还是一方拥有皇室血脉的诸侯。 鲜血喷得远,溅了肖与澄满脸,还溅上了裴珩明黄的龙袍上。 熠熠生辉的刺绣金龙染了血色,诡异可怖。 裴珩腿有些发软。 肖与澄跪下请罪:“陛下见谅!淮阳侯在皇宫内纵火谋反,是诸九族的大罪,臣请清剿皇城内叛臣余党,发兵淮阳,清洗逆臣,重治陛下的大好河山!” 肖与澄做事不拘泥于条条框框,今次是被他误打误撞上了,他为的就是找个借口在淮阳侯来不及应变的关口除掉他,就算淮阳侯没有纵火谋反,他也不能留他一条命了。 裴珩两眼发直,缓了半天劲才吐出了一个“准”字。 肖与澄当即领命而去,点兵斩草除根。 淮阳侯的尸身被拖走,横流的鲜血没被清理,腥气与殷红直让人作呕。 裴珩攀上肖泊的衣袖,终于抑制不住了惶恐: “姐夫,姐夫!你和皇姐留在宫中暂且陪朕可好?朕年幼时,皇姐就曾在养心殿外打着地铺整夜相伴,你看到了,那等大胆的逆贼……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裴珩的脖子很冷,起了鸡皮疙瘩,好像肖与澄马上就要提剑往那处砍。 肖泊一寸一寸从裴珩手中把袖子挣出来。 他根本不想管裴珩的死活。 裴珩此刻的惊慌无措,反而给他增添了难以言说的快意。 所有亏欠裴昭樱的人,都不该好过! 肖泊压抑住对裴珩自食其果的嘲讽,眼睛紧盯着布幔后太医给裴昭樱敷药的动作,低垂眼帘,掩藏嫌恶,不咸不淡地回应。 “陛下九五至尊,何必为这乱臣贼子的不敬之举张皇失措?想来,殿前司诸人对陛下定然忠心耿耿,夙夜守卫。陛下,长公主才遭了这一难,昏迷不醒,还是容臣将她带回府上养伤吧,臣实在是不忍心,让她伤病中离了熟悉的家宅,请陛下施恩!瞧瞧殿下,平白受了无妄之灾,多可怜啊!” 肖泊没在明面上讽刺裴珩,夹枪带棒的,让裴珩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明眼人都看得出,又是裴昭樱替皇帝挡了一灾。 而当肖泊得知是裴珩让裴昭樱陷入生死难关的那一刻,他失去理智,那一刻,脑海中划过了比肖与澄的狼子野心还要大逆不道的念头。 “是,是,该让皇姐好好养伤,是朕一时思虑不周了。朕不过是气肖与澄目无尊卑,宫中持凶器杀人,为人君,怎会轻易被吓住……” 裴珩正心虚,见肖泊夫妻的确可怜,顺嘴便允了肖泊的请求,还特命裴昭樱用惯了的陆云栖在府上驻守,直到确认裴昭樱度过难关。 不过,当肖泊的身影一消失,裴珩又陷入了惊惧之中,脚步虚浮,令殿前司指挥使昼夜贴身保护,寸步不离,禁军随时待命。 “殿下烧伤不严重,没有伤及大片皮肉,只在大腿、胳膊处有小片灼伤,因此性命无虞,只要能按时醒过来便好。切记,伤口不能沾水,不能受压,包扎伤口的裹帘要勤换。” 陆云栖事无巨细地嘱咐。 裴昭樱被肖泊一路亲手抱回,安置回了阔大的拔步床上,进气出气微弱。 绮罗眼眶含泪,小心地给裴昭樱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里衣,尽量不碰到她血肉模糊的伤口上,肖泊痴痴地盯着裴昭樱憔悴的脸,拧了手巾一点一点擦拭,恢复她洁净如常的容颜。 “陆太医,我与殿下成亲时,带来了几十抬珍稀药物,其中止血的草药,药性应该远胜过皇宫的库存。为了殿下,你不必兜圈子不必客气,有能用上的直接去拿来制药吧。” 肖泊直接给了陆云栖府内库房的钥匙。 陆云栖知道不是推辞的时候,点头,跟着下人的指引去取药制药。 好端端的能说会笑的殿下,进了一趟宫,又经历了生死未卜的折磨,府上裴昭樱父母留给她的老人们心里怎么过得去,掌事姑姑孙嬷嬷带着另外三个大嬷嬷,排成一排齐齐给肖泊磕头。 第46章 “人人都说,殿下这条命是驸马从火场里抢回来的,老奴身无长物,唯有叩谢驸马大恩大德!” “殿下是被我们当成眼珠子疼大的啊!老王爷、王妃在天有灵,不知该有多伤心,老奴谢驸马的救命之恩!我们多灾多难的殿下啊,孤零零的无人真正挂心,殿下的后半生,全指望驸马了!” “驸马,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殿下命犯小人,总被算计谋害,所以驸马刚入府时,我们不敢掏心掏肺,对驸马多有防备。但见了驸马于危难中对殿下的一片深情,以后老奴,即便是为驸马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了。” 肖泊没见过这阵仗,先是愣住。 这些嬷嬷们的年纪够当他的奶奶了,然而,他平生没有尝过被长辈们赞许、感谢、珍重的滋味。 他不太知道以什么样的模式应对才算正常,失措了几息,随后想到这些都是爱护裴昭樱长大的旧人们,心一软,忙将涕泪横流的嬷嬷们扶起。 “嬷嬷们说这些话就见外了,我与殿下……夫妇一体,照顾殿下,是我份内的事。嬷嬷们快请起来,否则殿下在病榻上,也不能安心。” 他的心头划过了一丝陌生的感受,好像是……温暖? 为首的孙嬷嬷拭着眼泪,顾念到裴昭樱还在养伤,便止了抽泣声,带头跟肖泊表忠心: “驸马,你放心,从今往后,在这府上,没人敢给你不好过,和你作对,等于是和殿下、和全府的人作对。” 肖泊哭笑不得:“嬷嬷言重了,我过得很好,没有人为难过我。” 孙嬷嬷 攀着肖泊的手,像是个慈爱和蔼的长辈,小声又絮叨地说着裴昭樱小时候的事,末了含泪嘱托: “女子只要嫁了人,便要低伏做小,忍气吞声地矮夫家一头。这些日子,以老奴来看,驸马是个好相与的人,老王爷、王妃马革裹尸,只留下这一点血脉来,万望驸马能多怜惜着殿下些,我们这些人甘为驸马赴汤蹈火。” 肖泊是不习惯与别人有肢体接触的。 肖家的族老们也没有拉着他的手说些体己话。 不过,他对嬷嬷们突然间的推心置腹没有感到反感,更多是手足无措,而后耐心地叫嬷嬷们放心,继续坐在裴昭樱床边守夜。 内室值守的人有肖泊和裴昭樱用惯了的贴身侍女们,陆云栖带着府上的大夫一块在耳房捣药制药,换药、擦身之类的事肖泊不肯假手于人,孙嬷嬷没了用武之地,紧赶慢赶趁夜为肖泊制出来了个腰垫。 为他守坐在床边能舒服一些。 府上有的是金丝银线以及名贵的布料,孙嬷嬷不追求表面的华贵,给肖泊用的料子是最贴肤合适的,填充了有一定支撑力还能塑形的决明子等中药,针脚密得快看不出来人工缝合的痕迹。 肖泊抚摸了一下针脚,知道孙嬷嬷是在爱屋及乌。 在肖家,他没得到过任何一件物件,哪怕是幼童喜欢的拿布头简单缝的虎头玩偶,肖采贞玩腻了扔掉,他也不被长辈允许拥有,否则就是“玩物丧志”“匪寇作风”。 生来没有根的浮萍,在长公主府邸停留,奇异地长出了根系。 就着烛火,肖泊伸出手指,在裴昭樱细腻如羊脂玉的颊上轻轻一点,低声喟叹。 “阿樱,好多人关心牵挂着你,你有那么多人的疼爱,快醒过来罢。” 沉睡的人脸上笼着暖黄的光晕。 万家烛火,因为她的存在,让肖泊有了归处。 第30章 生死相许 裴昭樱是□□醒的。 ——嗓子太干。 入眼朦胧地望见了青纱帐顶熟悉的瓜瓞绵延的纹饰,裴昭樱略一放心,知道又从鬼门关拣了一条命。 完全失去意识前,她隐约记得,有个人,踏着烈焰而来…… 嗓子疼得像小刀割喉,被火灼过的地方血肉黏糊得抓心挠肝地疼,她想呼痛,都没发出声音。 稍微偏了脑袋,触及了床边那人静默守候,月光般温柔的脸。 肖泊拿了靠垫给她垫起来喂水。 在火场里浑身的水分几乎快被蒸出来了,裴昭樱正是渴得快冒烟,茶盏才递到她嘴边,便就着肖泊的手大口饮下。 水温正好,不冷不热,是肖泊彻夜隔水保温着的,不是寻常的茶水,加了清热解毒的荷花清露,沁润着干涸的嗓子。 裴昭樱当然嫌不够,眨了下眼睛。 肖泊早有准备,给她续上水,看她继续大口牛饮。 她起皮的嘴唇无意识地划过了肖泊的指节。 碰到了活人的血肉,她终于有了活着的实感,在疼痛中找到了依托,眼神散了散。 肖泊给了裴昭樱茫然喘息的时间,过了会儿,才平静地讲起她想要知道的一切情报。 “陆太医说你的嗓子被烟熏到,暂时说不出话是正常的,配以荷花清露滋养,歇半个月不要开口,之后说话便无碍了。烧伤不重,用的是最好的伤药,一般不会留疤,只是要格外慎重些防止伤口化脓。” 他接着冷笑道: “肖与澄真的是好大的胆子,我才将你带出来,各方乱如热锅上的蚂蚁没了个分寸,他趁乱嚷嚷说是淮阳侯放火谋反,提剑生生在裴珩面前刺死了淮阳侯。血迹甚至污了裴珩的龙袍。” “不过,事后经过查证,此事确实是淮阳侯所为,他买通了太监在花房点了迷香,借着暖玉和琉璃顶在干药草上引火,妄图杀了裴珩,死得不冤。现下,肖与澄正带兵对叛党斩草除根,不留祸患。据说,裴珩怕极了他会再行大逆不道之举,叫殿前司的人日夜护着不离寸步呢。” 裴昭樱没过于意外,淮阳侯设计裴珩设计得那么明显,阴差阳错还是她在挡灾,命运的戏耍让她愤怒都没了力气。 肖泊大概对裴珩的行径无话可说,私下里直呼其名。 裴昭樱的手也烧伤了,被包扎成了熊掌,不过还露了几根手指。 她笨拙地在肖泊掌心划拉。 大概摹出来了个“谢”字,笔画太多了,还挺不容易。 唉,算她倒霉,在最想叽叽喳喳和肖泊说个不停的时候,失了声。 肖泊看了掌心半晌,笑了,把手攥了起来,这样裴昭樱写的这个“谢”字牢牢地被他禁锢在手掌里,走不脱,旁人也抢不掉。 “我们之间,不须言谢,说谢那是生分了。” 裴昭樱疼得厉害,换了平时早就哭天抢地了,能叫嚷出来比硬憋着舒服些,现在好像所有的疼痛都被封印在体内,无法减轻。 她给肖泊晃了晃被包成团的手,眉头紧皱,冷汗不住地流,湿了鬓发。 肖泊会意,给她擦汗,柔声安抚: “好,不着急,我懂你的意思,是不是很疼?等会儿我去问问陆太医,能不能服用麻沸镇痛的汤药。辛苦你了,受了那么大的罪。” 还好失声没影响他们之间的交流。 裴昭樱苦着一张脸,眼巴巴地看肖泊,盼他能再给她纾解一二。 肖泊低骂道: “那淮阳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在皇宫里都敢布下毒计,害到了我们殿下,直接死了算是便宜了他。还有,你那个便宜弟弟,太粗心大意了些!没给你身边留一个人,他是第一天晓得你腿脚不便吗?你没见着当时的情形,他被肖与澄下破了胆,还想留我们在宫里陪他呢,被我一口回绝,他本就不占理失了颜面,想来他和太后都不得安眠了!” 裴昭樱眼眶发热。 心底窝藏的委屈有人能够领略。 反而让人想哭。 她以为她会一个人承受这些,被巍峨的皇权和淡薄的亲情压迫。 肖泊站在她这边,把她的委屈全说出来了,独自消受的苦闷被戳了个洞,散去了大半。 裴昭樱蹭了蹭肖泊的手,很受用,但还是示意他,有些话可以关起门来说,但万不可让旁人知晓。 肖泊让她放心,低低讲:“我心里头都有数的,这些不会在外面提起来一个字,我只是心疼你。” 裴昭樱想“嗯”一下,发现“嗯”不出来,就此作罢。 跟被挠着后脖颈的猫一样,她没了气,伤痛弱了大半。 灯火如豆,平素清冷到近乎没有脾气喜怒的人在床边跟她说着体己话,仿佛他们之间没有复杂的纠葛,是最平凡的一对小夫妻,而肖泊是一位那么心疼妻子的丈夫。 裴昭樱快飘起来了。 她平生一大弱点,是经不得美色迷惑。 高高在桂枝上挂着的月亮,忽然入怀,她有些犯迷糊。 难怪说“内人”呢,他们本该同气连枝,亲密一体! 裴昭樱眨巴眼睛,挤出来更多的可怜,得到了肖泊体贴入微的关怀哄劝。 其实她心里已经过去了这一坎了,就是想听肖泊说话,多说一点儿。 他说话声音又像风铃碰撞那么的清脆好听,真想一直把他留在身边呀。 在耳房里的陆云栖听到了里头说话的动静,知道是裴昭樱醒了,前来把脉再探一下情况。 第47章 她一个没忍住,红着眼眶伏在边上呜呜地哭: “呜呜呜……殿下,是我对不起你啊,我应该察觉到花房里面点了迷药的,可是花香浓郁,掩盖了这股味道,我没有识破,害你在火场里面不能动弹……” 裴昭樱哭笑不得。 其实,就算没有迷香,她一个人的挣扎也很有限。 这件事一环扣着一环,可恨的另有其人。 她伸出熊掌轻轻拍了拍陆云栖的脑袋,想说她根本没有怪她。 肖泊道:“好了,陆太医不必自责,要不是你多留了个心眼及时让人提醒我,殿下那才会凶多吉少。现在我们还要多 仰仗陆太医呢,殿下情况转危为安,陆太医也可稍事休息,等殿下好了,少不得陆太医的赏。” 陆云栖还不太信,带着爬满泪迹的脸仰头问裴昭樱: “殿下,你真的不怪我吗?不怪我就点点头。” 事后回想起来,她真懊悔自己的粗心大意,居然连屋内点了迷香都没发觉! 裴昭樱笑着点了点头,相处的时日久了,她看陆云栖就像看自家妹妹一样。 京中的贵女们每个都受了家族规训培养,个个是人精,裴昭樱闺中没有能放下包袱交心的女眷。 以前,还未被皇帝大力启用时,裴昭樱也有几个来往甚密的手帕交,可惜等她身居高位后,大家的相处就变了味道,令她不喜。 陆云栖喜怒哀乐全挂在脸上了,有什么说什么,狗肚子藏不了二两油的憨态可爱,反倒让裴昭樱对着她惬意自然。 裴昭樱就喜欢任用清浅简单的人,麾下的江逾白、金晨宵皆是单纯仗义之辈。 星夜绵长,最适合有情之人伴着烛火温柔絮语,肖泊不愿留陆云栖在这处叙话,误了他们的时辰,三言两语好声好气地把陆云栖劝走了。 陆云栖临走还不忘提醒:“殿下这身子,最近都不能行房中之事!” 裴昭樱:…… 肖泊有点后悔没早点送走陆云栖了。 裴昭樱说不上是羞怯还是遗憾,天知道,她还没来得及沾肖泊的身子呢! 光是动一动念头,就觉得是亵渎了他。 “还要睡一会儿吗?” 裴昭樱摇头。 她早就睡够了。 只不过……肖泊眼睛里面遍布着红血丝,不知是守夜熬的,还是浓烟熏的。 裴昭樱碰了碰他的眼尾。 有些情况下,不用开口,却促进了沟通。 她好像实实在在地碰到了肖泊的憔悴与牵挂。 肖泊按住她的手,让她的抚摸变久。 “我的眼睛无事,你不用担心。我……都好好的。” 肉体凡胎,从那么大的火里来去,身上怎么可能没有带伤。 肖泊自己只简单上药。 眼睛被熏得哗啦啦流泪,把陆云栖都吓了一跳。 这些付出,于他而言,没有邀功的必要。 裴昭樱蹙眉不信,眼神逼着他要给个实话。 肖泊让了一口气,说:“好好好,有点小伤,陆太医看过了,都不要紧。” 他特意上药之后处理掉了带血的衣衫,换了全新的袍子,穿戴齐整,看不出包扎的痕迹。 而且,还在腰间佩戴了香味馥郁的香囊,压一压药味。 小伤比没有一点伤合理,裴昭樱略放了心。 靠得太近,逐渐额头相抵。 像他们被打断的那个亲吻的姿势。 不过对伤员做出些唐突的事,会让肖泊自我鄙视。 裴昭樱迷失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瞳中。 前半生遭遇了种种磨难,她不曾希冀过有人会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不得不坚强持重,撑起一座府邸的兴衰。 以为和肖泊是简单的合作之谊,他却在她最孤立无援之时,踏着烈焰而来,救她逃出生天——尽管,最坏的结果是死在一处,连自己的命也搭了进去。 裴昭樱迷醉地望着他的黑眸,或许,话本子里的“生死相许”,正是如此,他们体验了一回。 那得是多深的感情?肖泊是在为了她连性命都不顾了吗? 裴昭樱一紧张,睫毛乱颤。 肖泊又怎会趁人之危。 他心中唯有劫后余生的庆幸——还好,他救下她了。 可是,这样的生死考验,在未来还会有多少次?老天为什么不能让裴昭樱过得平安顺遂? 肖泊心弦断了,失态地拥了裴昭樱入怀,娇软又伤痕累累的躯壳顺从地贴抵着他的胸膛。 肖泊鼻腔发酸,下巴抵住了她的发心。 这于他而言,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拥抱。 “你知道吗,我走到最里间时,发现你的轮椅已经整个烧了起来,烧得快只剩了个架子……还好,还好你知道弃了轮椅,竭力求生,否则即便等到了我来,也于事无补……” 裴昭樱快被肖泊的兰花香迷晕了。 骄傲地拱在肖泊怀里点了点头。 只要没有彻底杀死她,她便不会放弃来之不易的生命。 人行于世间,全靠一口气支撑身形,先弃了那股韧劲,便再也立不起来不能成为一个傲然挺立的人了,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自助者天助,裴昭樱真在生死一线的时刻想得反而特别简单——活!不惜一切代价活!即便匍匐于地,拖着不能站立行走的下肢,也要先爬几步再说。 她的乌发浓密,被火烧断了一些,没有影响整体的蓬松。 所以,当肖泊眼角的一滴泪珠坠入了发间,转瞬无影无踪了,裴昭樱并没有察觉。 第31章 贪恋怀抱 埋在肖泊怀里久了有些闷,肖泊一听裴昭樱呼吸变得薄弱急促,又慌手慌脚松开了她。 美人不施胭脂,伤中素净的一张脸,片刻功夫,有了红晕。 肖泊忙问:“可是我闷到你了?是我思虑不周了,可要我将窗户支开透气?不过,更深露重,我又怕让你沾了寒气……” 裴昭樱摇头,这分明是羞出来的。 最明察秋毫的大理寺详断官怎的突然连这点眼力都没了? 裴昭樱心痒难耐,被火舌留下了抹不去的燥热。 而肖泊像是一块消暑的冰块,浅尝辄止的亲近只会让她意犹未尽地肖想。 她撇着嘴,滑稽的手指了指烧伤处和嗓子,拉着肖泊,在他掌心又写下一个“疼”字。 陆云栖配置了清凉的油膏,本来就会减轻伤口的灼痛感,但对裴昭樱来说还不够。 肖泊情急,竟然俯身去给裴昭樱被灼伤的大腿吹凉气。 他犹记当时初次处理伤口的触目惊醒,皮肤血肉被烧得和衣物紧紧相连,陆云栖几乎是拿小刀刮下来了一层焦黑,才进行了下一步的治疗。 裴昭樱养尊处优,不再领兵后不经风吹日晒,用花露精油细细地保养每一寸肌肤,直把整个人养得嫩成了花瓣,却要经这样的苦楚,肖泊是红着眼睛看了全程的。 他呼出来的凉气只是杯水车薪。 不可言说地起了反效果。 裴昭樱暗恨自己都伤成这样了心思还是不老实,但当肖泊关切抬头问她有没有好些,她还是违心地点了点头。 顺手替他拢好了一缕不太听话的发丝。 她等对肖泊动手动脚之后才反应过来不妥,又在他手上写了个“疼”。 肖泊正预备再想些减缓她痛楚的法子,念头一闪,下一瞬,竟有些喜上眉梢: “你的腿有持续的知觉了……说不定,是件好事,我再找陆太医商量,也许就此伤好后腿也好了呢?” 裴昭樱一听,也觉得又是一场因祸得福。 大抵是被生死考验激发出了身体的潜能,加上烈焰啃食,让她的腿不再是一截枯木般的死物。 也和上次中毒,误打误撞畅通了她腿部血脉有关。 裴昭樱叹气,哭笑不得地对肖泊摇了摇头。 每次在鬼门关门口溜达两圈才能复健双腿,这笔买卖,看不出来是否划算。 陆云栖戴着一整套银针过来,在裴昭樱腿上刺了几次大穴,忙活了一通,和肖泊聊着让裴昭樱听不懂的岐黄之术,着重沟通了肖泊父亲赠与的医书上的有关记载。 肖泊的父亲是江湖中医毒双精的鬼才,救人还是杀人,在他一念之间,著书立说,所用的表述,不是凡夫俗子可以领悟的。 陆云栖感叹:“令尊的医书留在我这儿似乎有些浪费了,我理解能力有限。而且里面所载的用在活人身上试药的法子,官府明令禁止,循规蹈矩考学的医者应该都没试过,不过,江湖上的人倒不将官府命令放在眼 中,药王谷的人常用牲畜和活人试药,有药王谷的同仁能交流一二就好了。” 肖泊沉吟犹豫了一刻,道:“找药王谷的人不难,只是要用到家父的情面……不过,能让殿下腿疾痊愈就好,我即刻让人去请药王谷的药师来,不日便能抵京为殿下医治。” 江湖中人可能对官府不屑一顾,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可肖泊父亲的面子比天王老子还大,没有不买他账的人。 第48章 父亲一心斩断尘缘,心向佛门,肖泊唯恐打着他的名头扰了他的安宁,但还是裴昭樱的安危最重要。 陆云栖没忍住,疑惑道: “药王谷中人架子可大了!我小时候,家乡瘟疫横行,药王谷众人出山济世,只救人,冷冰冰的一句话都不说。我那时不说是粉雕玉琢美若天仙吧,也是个极可爱的小丫头,我缠着他们道谢,他们一个字都没应的。而且,他们自视甚高,不收诊金,也不肯给权贵皇亲医治,如何请得动他们?” 听到这里,裴昭樱意兴阑珊的眼睛才亮了亮。 药王谷她也有耳闻。 据说,药王谷开宗立派的祖师爷家中原是宫廷御医,卷入了妃嫔争宠的假孕陷害中,落得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才远走江湖,立誓本人及其后世子弟不可再给朝堂中人看诊。 裴珩是早产儿,没有足月出生,娘胎里的亏空带到了十几岁还整日病歪歪的,太后拿出了黄金千两恳求药王谷中任一弟子出诊,都寻访无果。 肖泊却说他自有办法,保准能请得到人。 陆云栖将信将疑,收拾东西走了。 裴昭樱眯着眼睛,扯着他的袖子,跟他算账。 美目中闪着质问和疑惑,总之是在奇怪肖泊哪有那么大的能耐。 那可是皇上和太后都请不动的人呢! 肖泊解释:“我父亲,在江湖中颇有几分薄面。” 裴昭樱信了。 但是,肖泊一介普通的文官,如何将消息传出去精准寻人,也不是件易事。 早在最开始查案时,裴昭樱就留意到,肖泊的情报竟然能比她掌握得还要迅速,那么,肖泊暗地里的实力,绝对庞大到惊人。 裴昭樱缠紧了他的袖口,不用言语逼问。 肖泊的袖口越收越窄。 仿佛他的命门也被裴昭樱扼住。 美人严刑逼供不须刑具。 肖泊腕间血管跳动。 袖口被缠到最紧时,裴昭樱的指尖贴着肖泊的血管,他所有的磅礴和涌动皆在她掌下。 肖泊讨饶:“我是有些自己的势力,有不少为我办事跑腿的人——我要是孤家寡人一个什么帮手都没有,早就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害死了。不过,我绝对不会伤害你和你府上的人一分一毫,日月可鉴。” 裴昭樱没把他当成人畜无害的小白兔,他还能对她说实话就好。 每个人都有秘密有心机,她一直抓大放小,懂得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她满意又故作倨傲地扬了扬下巴,撒了手,可怜肖泊袖口的布料整团都被揉皱了。 这夜几番亲近亲昵,肖泊心神被扰乱得忘乎所以,又受月色加持蛊惑,觉得裴昭樱愈发动人娇俏。 他用尽所有理智,压抑住拥抱爱抚的妄念——他绝对不能,对心中对珍视的人做了亵渎之举…… 但裴昭樱发现,肖泊不吱声,耳朵尖悄悄红了。 时辰已晚,她又泛了困意,拍了拍身侧的空位,示意肖泊歇息。 她还很欲盖弥彰地回避了视线。 肖泊含笑摇头:“你身上有伤,我怕睡梦中无意识碰到了你的伤处,就先不为你守夜了。” 大理寺少卿用词就是不一样。 同床而眠被描述成了正气凛然的“守夜”。 好像他们之间的关系清清白白。 裴昭樱没话说,也说不了话,悻悻闭嘴继续休息养伤。 烧伤不同于刀枪剑戟造成的皮外伤,格外需要小心养护,注意清洁。 即便慎之又慎,名贵的药粉不心疼地往上敷,裴昭樱伤口部分靠边的地方仍然腐烂化脓了。 陆云栖解释说: “殿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烧伤毁损皮肤,而皮肤本身就是一道防止脏东西进入血肉的屏障,所以很多人烧伤之后因脓毒之症而亡!你忍忍,我必须创口给清理干净了。” 裴昭樱讲不了话,肖泊当她的解语花:“我们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定会配合陆太医诊疗。” 清创,也就是生生割掉腐脓的皮肉。 陆云栖准备齐全,准备了药粉、草木灰,正在火上把小银刀来回高温灼烤一遍。 古有关羽刮骨疗毒。 裴昭樱受的这重考验比起刮骨疗毒轻松多了。 而且,她在战场上受过伤,肩膀还被敌人的箭矢射穿过,她很擅长忍痛,不矫情忸怩地受过来了。 不过么,现在肖泊紧张地挡住她的眼睛不让她亲眼看着害怕,还贴心地让她的脑袋枕住他的肩膀有所支撑,似乎肖泊才是更不好受的那个人呀…… 裴昭樱挤出了盈盈水光包在眼睛里,楚楚可怜地透过肖泊手指的缝隙仰头看他。 肖泊果然被她牵动,眉心随之不展。 陆云栖下刀了! 伴着疼痛,裴昭樱一头扎进肖泊怀里! 这点痛感,裴昭樱是能忍的,比在战场被敌人捅好了很多。 可她脑袋龟缩在肖泊怀里,上半身细细颤抖,宛如一朵风中摇摆的可怜小白花——她不敢动作幅度太大让大夫手滑。 “辛苦了,不怕,很快就会结束的……陆太医,这种情况,可以给殿下服用麻沸散吗?” 肖泊捂着她的后脑,感受她细微的发颤,他的心被类似的细密的小刺扎着疼,只得用手掌和怀抱,给她慰藉和安抚。 “没到用麻沸散的时候呢。麻沸散对人的神智有影响的,隔三岔五要清创,殿下又不能隔三岔五喝麻沸散啊。烈性的麻药,还是留到紧要的关头吧。” 裴昭樱成了扎根在肖泊怀中的小树。 肖泊的怀抱没有想象中的温暖。 他这个人总是由内而外表里如一地散发冰冷、疏离。 但很稳固牢靠。 裴昭樱觉得,他接住了她,并且不会倒塌。 而且,肖泊身上真的很香啊!母亲离世后,世间已经没有可以给裴昭樱软弱撒娇的余地了,可她遇见了肖泊,被勾出了骨子里潜藏的依赖与渴望…… 能有处安身无忧,对裴昭樱来说是一种奢望。 “很疼吧?陆太医手脚很快的,清创之后就不会得脓毒症了,实在太疼,你就咬我,我陪你一起疼。” 陆云栖听这糟糕的对话听得牙根子泛酸。 裴昭樱泪光盈盈地又望了肖泊一眼,埋下了头,似是娇弱地逆来顺受。 肖泊臂膀收紧,很后悔当时斩杀淮阳侯的人不是他。 他再也不能容忍裴昭樱在他眼皮子底下受到伤害了。 伤了她的人,无论是谁……都要下地狱! 第32章 陷阱 如此想着,肖泊面色像淬了剧毒一般透着与平日截然不同的阴狠与危险。 仿佛是变了一个人。 又或许,他本来就是狠辣无情的,只不过为了守护裴昭樱的缘故,长久遮掩。 “好了,切记伤口不要沾水!过了头七日就没有危险了。荷花清露日日喝,等殿下能说话了,也要坚持喝一阵子保养嗓子,尽量避免大声说话……呃,呃……” 陆云栖迅速果断地剔掉伤口周围一圈化脓的腐肉,重 新敷药,撒草木灰消炎。 她正闷头收拾药箱呢,眼神一转看到了周身散发着阴郁恐怖气息的肖泊,原本温润清冷的大理寺少卿像被人偷天换日换了个人了,她心头骇然,手一抖金针洒落,她慌忙蹲下去捡。 陆云栖悬壶济世,在考入太医院前在坊间医馆坐诊,挽救过不少条人命,因此在生生死死中培养出了对“死意”的敏锐感知。 肖泊突然变得很恐怖!她不会感觉错的! “好了,陆太医已经处理周全,我们好好将养着,没事了,”肖泊顺着裴昭樱头发的走势理了理她的刘海,依依不舍把人松开,“辛苦陆太医了,请随管事领赏吧。” 陆云栖抿着唇心不在焉地走了出去,她只是有一闪而过的感觉而已,只是如此就提醒裴昭樱警惕,看上去像挑拨人家夫妻之情。 而且……驸马对长公主的体贴爱护,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长公主府外的天下,已乱成一片。 淮阳侯直接不明不白的被大司空斩杀了!淮阳自然陷入一片混乱。 肖与澄清兵镇压淮阳,不过是为了淮阳这块肥肉,所到之处,尸横遍野,淮阳官场不分青红皂白上下皆被血洗了一遍。 太医被不间断地召进宫中诊治皇帝母子的心悸之症,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是被大司空的胆大欺主吓的。 裴珩又想到了裴昭樱这个救命,再请她进宫商议,肖泊次次冷冰冰地挡回去了: “殿下烧伤之症甚重,口不能言,不能起身,未脱离险境,若要执意带殿下进宫,恐怕到了宫里只剩一具断了气的尸身了。” 裴珩不能逼死仅剩的助力,只得作罢。 而裴昭樱过了好一阵悠哉自在的小日子,无事一身轻。 过了最难熬的头几日,伤口不再昼夜持续疼痛,腿照旧不能发力站起,知觉却回来了!康复的日子,已经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幻泡影了。 第49章 而且她发现有肖泊在,不能张口说话不算是个影响日常生活的毛病,她想吃什么、心悦什么,只消一个眼神动作肖泊便能领会。 比如快到了饭点,一想到连日以来素得能喂兔子的饭食,裴昭樱挂上了苦相,肖泊见了,笑着吩咐了下去。 “孙嬷嬷,素了这么多日子,殿下想吃点有滋味的,总是清汤寡水的殿下咽不下去。有劳嬷嬷告诉一声厨房,除了发物外,尽量烹调些荤腥改善口味。” 裴昭樱跟着连连点头,眼睛饿得快冒绿光了。 心有灵犀到这般境地,孙嬷嬷都有些吃味了: “老奴是看着殿下长大的,在体察殿下喜好这处,竟还是比不上驸马。” “嬷嬷说笑了,我不过是有几分小聪明,来府上时日不久,还要多仰仗嬷嬷多提点一二。” 在官场应酬的场合,肖泊纯是锯了嘴的葫芦。 救了裴昭樱后,这座府邸里的人活了起来,拿真心待他,木石构成的房舍转而成了有温度的家,肖泊便也乐意花功夫让所有真心待裴昭樱的人好过些。 府内一派和谐,夫妻和睦,裴昭樱睁眼闭眼身边都有肖泊护着,此心有了安放之处。 踏实得让她可以暂时原谅历经的种种颠沛流离。 一日三餐,肖泊相伴用膳,好像形成了一个真正的小家庭的雏形。 不过有个例外…… 裴昭樱最为倚重的亲卫统率江逾白统领,肖泊仍旧看不顺眼。 凑巧的是,江逾白对他也不待见,相看两厌。 江逾白巡防,偶有在内宅和肖泊单独碰上头,肖泊率先挤出虚假的微笑问候。 江逾白冷哼一声,掉头就走,不加理会。 他边离开边泛委屈,他一早就觉得,肖家人满身心眼子,不是良配,裴昭樱这个没心机的傻大姐只有被算计的份。 可气的是,整个府上的人全倒戈了,总说是他想太多,肖泊分明是对裴昭樱痴情一片。 ——他才不信呢!这桩婚事是被迫成的,怎么会有真情? 肖泊见江逾白不给面子,望着他的背影,也气恨得牙痒痒,很想把江逾白由裴昭樱亲绘制式的剑柄砸碎,再把这号人远远地打发走,别在裴昭樱跟前凑。 两个男人共同的默契是,不约而同地没将暗流涌动的不合往裴昭樱跟前捅。 金晨宵看江逾白对着男主人冷脸的样子,奉劝他看清形势: “江统领,我们都是在籍籍无名时就跟了殿下的旧人,与殿下的情谊非同一般,你是男子,可能不太懂……女子嫁了人之后,会将夫君视为最重要的人,所以,为了殿下,为了你自己,往后对驸马还是和气一些吧。” 江逾白怒了:“我是因着年少情谊才给裴昭樱卖命,又不是让肖泊跟着当我的主子!我只效忠一人,能算是错吗!” 随后汇报军情时,江逾白看到了更让他没来由不适的一幕—— 裴昭樱歪在轮椅上,神情慵懒,肖泊殷勤地为她研磨铺纸,等着她发号施令。 连服侍裴昭樱用茶这类本该是下人做的事,肖泊一一代劳,小意温柔地喂了水,放着帕子不用,还刻意地用指腹刮去多余的水渍,唇齿流连,极尽旖旎。 裴昭樱的衣带系得不牢,肖泊重新给她打结,缠缠绵绵的,手指裹着锦带穿梭,撩拨出了阵阵心漪。 两个人眼神碰撞,没有肢体上的密切贴合,却有种把旁人当空气的相依相随。 江逾白悟了,肖泊举手投足间尽在狐媚惑主! 裴昭樱能说话了,也多倚仗着肖泊理事,跟从此不早朝的昏君日渐靠近。 江逾白又想起,裴昭樱对男人的品味不行,就喜欢小白脸长得好的绣花枕头。 肖泊正对了她的胃口,她总眼角含春地望着肖泊,就差垂涎三尺了!江逾白非常不齿。 这几日,肖泊给裴昭樱换药,一回生二回熟,两个人慢慢适应,都不小家子气地羞臊,肖泊几次观察裴昭樱大腿根部的新伤旧伤,涂涂改改大致根据疤痕画出了凶器。 是一种很奇特的带着半月弧形弯钩的戟。 京中的正规军不用这类武器。 地方上的军队、诸侯豢养的私兵可能会用,天下之光,还需好一番查探。 肖泊先是沟通联络了邀月楼的线人,让江湖上的势力先去察。 他想到了裴昭樱虽然对他隐藏势力有所不满,终究还是没加以责怪,微笑着抿了抿唇,投桃报李,过了明路,也叫裴昭樱的亲信知晓。 双线并进,各自发挥所能。 江逾白对他的不满积压到了一个临界点,冷哼:“驸马好手段,开始当我的上司了。” 肖泊看他碍眼,明面上的笑容不减: “我还不至于如此冒昧,只是这是为了殿下好,江统领要不愿为了殿下尽心竭力,我无话可说。” 肖泊的话术无懈可击,江逾白捏着鼻子忍了,导致了事后越想越气的结果。 江逾白回去想了两天,模仿着肖泊话中的逻辑给他找茬: “肖泊大人,殿下的嗓子需要荷花清露养着,我听人说,逢恩寺红荷塘里的荷露效果远胜寻常荷露百倍,尤其是没见到日头的夜露最好,你可愿为殿下亲自去收集一趟?肖泊大人要是不愿意为了殿下付出,我也无话可说。” 裴昭樱嗓子没有大碍,陆云栖说简单养着就好,不须兴师动众,否则肖泊自会给裴昭樱用上最好的材料。 逢恩寺的荷露虽有妙用,但老和尚们最是迂腐,不让普通人踏入荷塘,而且,在夜里踩着淤泥泡冷水的滋味可不好受。 这是一个明晃晃的陷阱,肖泊深不可测地笑了笑,往下跳了: “好呀。” ——江逾白,该等着挨收拾了。 第33章 自伤求怜 逢恩寺红荷塘寻常人不得踏足。 不巧,寺内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肖泊是方丈在俗世的独子,通融放人。 肖泊采集荷露,特意选择了一个幽深的凉夜,守着裴昭樱入眠,跟侍女们 通了气才动身。 肖泊浅笑道:“我出门替殿下办趟差,要是明日起不来不能在殿下身侧侍奉,还请殿下见谅了。” “不会,殿下怎会跟驸马计较,驸马不要过于操劳才是。”绮罗知道肖泊忙前忙后,纡尊降贵地顶了不少他们的杂活,只有感激。 绮罗是个剔透人,还明白肖泊话里的意思——明日,肖泊若是不在的话,要跟裴昭樱提一嘴他的辛劳。 肖泊这才满意地往逢恩寺赶。 夏日未至,菡萏蜷缩着花心,距离绽放仍有段时日,许多这阵子前来进香的香客天天数着花开的进展,想要一睹满堂红荷绽放如火的风姿。 荷叶阔大舒展,白日暖和,夜凉似水,叶面密实透明的一小层绒毛托住了生出的点点露水,用来入药、入茶,妙不可言。 底层的淤泥要够肥,菡萏才会生得好、开得美,可惜肖泊有洁癖。 肖泊涉入水中,膝关节处被寒凉的塘水一浸下意识要打弯,他不怕凉,只是小腿没入淤泥后,他烦躁得很。 为了裴昭樱,也顺带算计一把他吃醋多时的人,肖泊忍了。 细致地借着月光用未泡开的毛笔扫下荷露,装到行军用的牛皮水囊中。 塘心的红荷叶最为浓密,荷露多到滑落,在月色下反光,泛着清辉。 肖泊小步踏入塘水深处。 大半个人全浸在了水里,过了子时,正处于寒气最重的时候。 寒凉冲入肺腑,激得肖泊咳嗽了几声。 衣料吸饱了水后沉重地把他往下拖,膝盖甚至“嘎吱”作响。 肖泊不在乎。 等他终于收集完毕露水爬上岸,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干的衣料,小腿以下是脏污的泥巴,恰巧折腾到了朝阳初升,暖光打在他身上,迎面吹来的风却又是没有温度的冷。 几重冷热交替,肖泊不自觉地打了颤。 摸了摸额头,如他意料中升了温,他满意地笑了笑。 裴昭樱没有公务在身,向来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被肖泊照料得重新长出来了懒骨头,突然像小时候一样,喜欢赖床。 绮罗叫早了好几次她都不应,最后迷迷糊糊地被绮罗带着小丫头们拉起来梳洗用膳。 今天不太对劲。 绮罗等女子力气不足,有些吃力。 少了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肖泊在的时候,他一个人就能轻轻松松地把裴昭樱从床塌移到轮椅。 裴昭樱有点想问肖泊的去向。 可是她脸皮薄。 一睁眼就是问自家男人去哪儿了,显得太腻歪了些,好像她离不得他一样。 想起来肖泊说过她的字丑,裴昭樱示意绮罗给她准备笔墨练字。 心不在焉的时候,字越写越丑,裴昭樱自己最后都不忍直视地搁置了笔。 上天不公平,让肖泊人长得那么好看,字也写得那么好看。 第50章 像是把所有的美好都慷慨地给了这一个人。 今日天气是个好的,裴昭樱在的正屋坐北朝南,有穿堂风徐徐送爽,不冷不热,朝云自在。 裴昭樱望着天,不由想到了一句诗——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她把写废了的纸张揉皱团起来,再展开抚平,再团起来,如此重复了三四次,最终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有点想肖泊了。 她气恼地把废纸团丢远,肖泊这个人,就算是去忙别的事情了,能不能给她打声招呼? 是回大理寺任上了?还是在自己的卧房里? 裴昭樱嗓子能说一点话了,得尽量少说,于是把想问的写下来展给绮罗看—— “驸马何在”。 “回禀殿下,驸马在他自个儿的房中,许是给殿下办差累了,还未起身。” 裴昭樱饮了今日的荷花清露,敏锐得发觉味道变了,更加清苦,却立竿见影地舒缓了嗓子的肿痛,起效比之前快了许多。 裴昭樱再写——“味道不同”。 找到了给肖泊邀功的话头,绮罗这才细说: “殿下近日饮的荷花清露,是驸马特意趁夜从逢恩寺红荷塘里亲手一颗一颗露水扫下来的!殿下是没瞧见,驸马忙到今晨才回来,一夜没合眼,浑身湿透了像水鬼一样爬回来的呢!回来就受了风寒躺倒了!” 裴昭樱大惊。 撒开了笔,任由笔尖的墨水洇开染了一片纸张。 肖泊,为了她做到了这个程度吗…… 深夜收集露水本就劳心劳力,他还浸泡在冷水里…… 裴昭樱回神,急得团团转,不知道在比划什么,心急火燎地要去看肖泊的情况。 好在绮罗知道她的意思,这就推着她前去肖泊的卧房。 好在都住在一个院子里,没有几步路。 裴昭樱心脏“咚咚”跳得厉害。 其实早上府里的大夫已经过来看了两趟,裴昭樱睡得沉,没发觉不对而已。 肖泊躺在床上,面颊烧烫得像桃花。 裴昭樱伸手覆上了他的脸。 掌心便开始被他的滚烫灼烧。 她最初都不太敢相信躺在那里的是肖泊。 从认识以来,都是她中毒、受伤,然后不论何时只要眼睛一睁开,就能看到肖泊寸步不离地在床边守候。 她甚至习惯了每次遭遇的不测。 因为总归会有肖泊的不离不弃,守望相助,所以只要她受伤回头,仍然会有肖泊做她的依靠。 裴昭樱比划着让下人准备水盆、毛巾,想像肖泊曾经对她那般,给他擦脸擦身。 她太享受肖泊给予的安全感,真的把肖泊当成了刀枪不入的神仙看待,头一次她可笑地认识到肖泊仅是一个凡夫俗子,会受伤,会生病,会需要别人的照顾,而不仅仅扮演着守护者的角色。 这是她的驸马啊,怎么可以有事。 裴昭樱粗手粗脚的,给肖泊擦完了脸,又想给他擦身,扯开了肖泊的领口,发现他胸膛都因发热而透了一层红,难受得用帕子蹭了两下。 绮罗不忍见她失魂伤心,劝道: “殿下,有下人每隔一会儿便给驸马擦身,大夫开过的伤寒药也喂驸马喝下去过了,照顾周全着呢,殿下不必难过。” 裴昭樱确实很难过,没理会绮罗的劝慰,把肖泊的脸、胸口擦了几遍,擦到盆里的凉水都变热了,她才把帕子丢回铜盆,望着溅起的水花发呆。 发现肖泊并非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才会格外难过。 就像人总是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神明的庇护。 但如果有一个凡人,是生生为了另一个人才去勇敢的呢? 裴昭樱回想他们在府上共同度过的每一天,头越埋越低,心虚于平日对肖泊的忽视。 她想握住肖泊的手,换了她躺在床上,肖泊也是这么做的。 可一碰到肖泊发烫的指尖,裴昭樱又自惭形秽地要收回手,犹犹豫豫。 “你来了……” 肖泊眼睫一颤,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看到了裴昭樱大概的一个影子,接着撑起了眼皮,反手扣住她的手,不让她退缩。 他的手掌能整个把她的手包住,里面居然是有茧子的,磨得裴昭樱有奇怪的战栗。 好烫。 裴昭樱要和他一起烧起来了。 有一把火单单用他们两个做燃料,拼了命地烧,把他们都点燃。 不方便写字,裴昭樱用气声问: “为什么——” 肖泊眼神迷离地对她笑:“我不是说过么?只要是为了殿下好的,我都愿意做。” 这是实话。 他承认,在日日相对中,贪心与日俱增。 裴昭樱脑袋里有东西轰然炸开,迟到了许多年都不通的名为情爱的那根筋,苏醒着给她传递着,人间情爱。 绮罗识趣地带着丫头们退至房门口,给二人单独相处的空间,心中觉得,她家殿下这辈子能托付给这样的男子,后半生总算是有了倚仗了。 裴昭樱轻咬着唇,手足无措,视线不曾从肖泊脸上移开。 他太好看了。 尤其在此时,像一朵花瓣破碎的春花。 裴昭樱见了,心头难受,总想着把他收拢好。 他的衣领还是松散开的,露出大片皮肤。 裴昭樱羞着要给他整理衣衫,他不松手,偏执地要一个答案: “我的心意,可说清楚了?” 裴昭樱点头。 肖泊肯定是有点喜欢她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又为她做了那么多事情,傻子也该开窍了。 裴昭樱没和别人谈情说爱过,春 心萌动之事,没有机会和其他女子一般无忧无虑地待字闺中,操劳着攸关腥风血雨的大事。 她以为就要一个人在一条道上无声地跋涉下去了,肖泊出现,并肩同行,用婚姻之约把她紧紧地栓在人世间,她好像可以重复着父母的幸福了。 她缺乏应对的经验,痴痴地与肖泊对视,不知说什么好。 肖泊也不逼她,他知道操之过急的人是他。 是他先打破了他们间合作的界限。 因为,在这座有她的宅邸生活得越久,他就越对裴昭樱带来的温暖着迷。 她天生拥有许多人的爱护,对旁人挥洒出来的善意又是毫不吝啬,自身持久恒定地发着光。 世间万事万物,无不向往光明。 裴昭樱给别人的,让肖泊嫉妒,给他的,让他沉迷。 所以,即便自己配不上这位世间最好的姑娘,汲汲营营了两世,肖泊想袒露一次心意,哪怕卑劣,哪怕利用了她的善心。 他牵着裴昭樱的手放到胸口处,让她感受那颗热烈的心脏: “不用担心我,我很快就会好起来。” “那你保证。” “我保证,不出三天,我会恢复如初。” 裴昭樱如释重负地笑起来。 他心脏的跳动似乎快要挣脱了皮肉的束缚,跳到她手心上来。 ——把这颗心捧给你好不好? 肖泊是想这么问她的。 他眼中的渴望已经逐渐酿成了偏执的痴狂。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能吓着她…… 第34章 情意互诉 “寻常的荷花清露又不是不能治嗓子,你何必……” 陌生的甜蜜涌动过后,裴昭樱酸着鼻头嗔怨。 欢喜夹杂着酸楚。 有种自己害得肖泊生病的负罪感。 “嘘,你嗓子还要养,少说话。” 肖泊明显是在转移话题。 裴昭樱哼哼唧唧掐他的手心。 没使大的力气。 肖泊甜滋滋地受了。 如梦似幻,披荆斩棘,却握住了幸福了。 尽管他不配。 尽管他光风霁月的外表下是一副被仇恨腐蚀殆尽的骷髅架子。 可是能看到裴昭樱笑,闹,耍着脾气,每天陪她起床,梳洗,真好啊。 “你少说话,我说,你听着,给我点头或者摇头的回应就好。” “我已经让我的人去请药王谷谷主前来了,你的腿已经有了知觉,只是暂时站不起来,这点小问题,药王谷谷主一定能解决。等你好了,我们一块去郊外骑马好不好?” 裴昭樱连连点头,是真的欢喜。 女红、书法、丹青……她总捡起一样丢一样,谈不上喜欢,唯有武功骑术是扎扎实实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掐了性子一点点练出来的,已经融进了她的骨血,也带着她在江湖恣意冲锋,谈笑九州。 受伤后,裴昭樱甚至不敢再看一眼陪她出生入死的马儿,只嘱咐人好好照料。 也许,在不久之后,迎来康复,她可以和肖泊并肩驰骋,再在马背上迎风欢笑了! “我知道你厌烦朝堂事务,不想个人的安宁随时被裴珩母子打断,你放心,这样的局面我尽快替你谋划结束。你喜欢听曲子吗?我为你抚琴……只为你一个女子抚琴,可好?” 第51章 肖泊的野心是裴昭樱。 他已经控制不住了。 两世,第一次距离幸福如此之近,幸福蛊惑着他打破了最初只是远远守候的决心。 裴昭樱和他白白担了那么久的夫妻名头,但从此刻开始,才小鹿乱撞,羞涩甜蜜与不真实感来回穿插,甜得像刚私许终生的一对有情人。 她点头。 肖泊的琴音她是见识过的,应合了那句“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好像在某处听过了千百次,不过没有耳朵磨出茧的不踏实,满是岁月静好的安稳。 躺在床上如雕如琢的那人是她的夫君啊。 裴昭樱细细地发颤。 不是权宜之计,不是合作关系,肖泊这个人闯进她心里了,在一片空白里占据了一席之地。 肖泊的唇形薄,这次发烧隐约让他的薄唇发红,看的……很是可人。 裴昭樱要是行动自如,一定会跳入这个男色陷阱,不管不顾试一试贴上他嘴唇的滋味。 她快被乱七八糟的念头烧坏了。 肖泊又道: “我答应了你那么多事,你也答允我一件可好?那便是,从此往后我们好好地一天一天过,我陪着你,你陪着我,谁也不丢下谁,让我慢慢地住到你心里头去,别让别的男人进来……” 裴昭樱疑心这间屋子没开窗,否则她怎会闷得快要喘不上来气? 这次,她听到肖泊缱绻的词句,知道是男女定情之意,不想点头得太快显得轻浮不矜持。 结果一迎着肖泊殷切流转的目光,她又唯恐答应得慢了伤了他的心,幅度很大地点了头,然后你望我我望你,空气凝滞一瞬之后都笑了。 裴昭樱出嫁前受过嬷嬷们的教导,避火图上羞人的画面不合时宜往眼前窜,她用嘶哑的嗓音唤他的名字: “肖泊……” 他抱着她踏出重重烈焰。 再早些时候,他守在她身边照料,为她谋划,为她折箭……桩桩件件,裴昭樱不是木头,如何不会被打动? 肖泊笑着,轻轻摩挲着她那一截莹白细弱的手腕。 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小神仙下凡了。 “肖泊。” “在。” 裴昭樱舒服了。 将肖泊的名字叫出口,每念一次,就有多一分的踏实。 难以想象才认识短短数月的人,能建立起穿透辽远岁月的安心熟稔。 裴昭樱脑中划过一个念头——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应该是认识的才对! 在这辈子还没开始之前便认识。 可能,是在黄泉地府排队准备投胎时刚好是前后位,约定了这辈子要再遇见,饮尽了孟婆汤后,凡尘中兜兜转转数载才相识。 可能,肖泊是她梦里的人…… 裴昭樱低低嘟囔:“肖泊,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她的这句呓语,激得肖泊笑容凝结。 肖泊顿了顿,忍着颤音: “是吗?是何时认识的?或许是我忘了,你且提醒我一二……” 他不由扣住了裴昭樱的手腕,担心她会转眼离开。 他怕极了裴昭樱也会想起前世。 裴昭樱若知道是他破坏了她原本的姻缘,恨他隐瞒身份在她身边当个无名乐师,厌恶他的不择手段……那该如何是好! 老天! 不要让她想起! 永远不要!所有的苦果一个人承担便够了!让她这一世无忧自在地活! 他只想他们能有这辈子。 弹指之间,肖泊目露死气,在心中将漫天神佛祈求了个遍。 裴昭樱没留意到他的异样,只觉得自己的想法幼稚可笑,摇头道: “就是一种感觉,我随便说的。” 她嗓子话一说多便会不适,否则,她一定长篇大论地同肖泊好好说道是如何对他一见如故的。 年少时,裴昭樱游历名山大川,结识天下豪侠,皆不曾涉及风月。 没有人像肖泊这样,牵肠挂肚,思之难忘。 “好,我这处有人照顾,你须得将你的伤养好了,再论其他。否则你不顾着自己尽往我这处跑,我可不会开心。” 肖泊半撑着起 身靠在床沿上,病弱文气,细致地给裴昭樱理好了衣袖,还笑盈盈地拭去了她额头因紧张欢愉沁出来的汗。 裴昭樱性情直来直往,应该是没有想起前世,否则不会语焉不详。 他还是先将她暂时打发走,一个人好好想想下一步的应对。 他只要她。 排除万难换得一生厮守。 裴昭樱不疑有他,拍手唤来下人,还用广袖遮掩着面上的红云,小小声丢下了句过阵子再来看他。 下人们乐得见主子们情深意重,个个面带欢喜,服侍周道。 肖泊喜静,待裴昭樱走后,没留人在房中伺候,眉宇间锁着愁云。 床边摆放着文竹盆栽,他的手攀上去,一根一根地把文竹的枝节折断,板着一张淡泊无情的脸,接着嫌恶地擦去了手上的汁液。 活了二十多年,才感知到了男女情爱的滋味,裴昭樱时不时走神,脸上挂着羞赧神往。 心思一大半都飞到了肖泊身上。 她是想时时刻刻都黏在一处的,不过,她脑子不怎么开窍,身体受限,也不太懂两个人在一块除了练字弹琴还能做什么,便让绮罗给她搜集了市面上谈情说爱的话本,好好学习一番。 片刻后,裴昭樱面红耳赤地合上了话本。 有时候,文字比明晃晃的避火图还能给人冲击,留下巨大的遐想空间。 轻解罗带,娇唾红蕊…… 尺度太大了。 裴昭樱还忍不住把那些词句往肖泊身上套。 想象不出来冷峻清朗的肖泊,在尝试人间情爱的样子。 裴昭樱的欲念蠢蠢欲动。 尤其是,她发现,成亲这么久,他们还没有圆房。 这就很不符合礼法了。 她闲靠在轮椅上,无奈叹气,可怜她还得养伤,被打通情窍后不得不忍着。 要是她行动自如,登时可以想到一百种和肖泊成了周公之礼的法子。 可能,这方面,还需要男子主动了…… 好在,肖泊身体底子好,没过两日便恢复了龙马精神,日日准时出现在裴昭樱房中。 两个人把话说开后,空气中都泛着甜味。 裴昭樱时时刻刻都想蹭一蹭肖泊冷凉的皮肤,还一肚子的浑话: “肖泊,我发现你皮肤总是凉凉的,夏日将至,贴着你可真解暑啊。” 肖泊太清楚怎么欲迎还拒地吊着她的胃口: “堂堂长公主,难道用不起冰鉴么?倒不必在这种时候用上我。” “当然用得上了,你最趁我的心意。” 裴昭樱撒娇起来得心应手,小时候不认真念书,就是凭着这个本事躲过了父王和夫子的一次次惩戒。 面若桃李的美人尾音黏糯,眉目似嗔似喜,生动活泼。 肖泊抵抗不住,很完蛋地被拿捏了。 在屏风后面,避着人,肖泊终于俯身吻上了她娇艳红润的唇。 浅尝辄止的轻碰。 没有过度索取,怕吓着了她。 凌冽高雅的气息充满了裴昭樱的呼吸。 她的躯体酥酥麻麻,没有骨头似的,许久都回不过来神。 肖泊一沾即走,意犹未尽,指尖还点在她唇上,不忍太快采撷。 裴昭樱是他中的最深的毒,他唯有饮鸩止渴。 裴昭樱怀着沉甸甸的快乐,这快乐是她灰暗生活里最明媚的色彩,浓重得快把她侵袭了。 她软着胳膊环住肖泊的腰。 把脑袋埋进他腰间。 嗅着淡雅的兰草香。 “肖泊,我心悦于你……”裴昭樱含糊不清地哼哼。 “什么?”肖泊坏心眼地诱导她再剖白一二。 “不说了,你没听见算了。”裴昭樱恼羞成怒,本来一个姑娘家,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用了莫大的勇气。 “听见了听见了,我亦心悦阿樱,矢志不渝。” 肖泊揽着她,克制的一吻落在她乌黑的发上。 他无法向裴昭樱言明,面对她,他总有强烈的不配得感。 每一天的幸福都是偷来的。 愿天意可以怜悯,让他们的幸福能多延绵几日。 “哼,矢志不渝,说的可是一辈子呢。肖泊大人,这辈子就准备认栽了?” 肖泊笑:“是啊,一入长公主府府门,没想过要抽身出去。” 看来,早在成亲时,肖泊大抵已经是对她动了心吧? 裴昭樱追问着肖泊的心思,问他对她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而肖泊点着她的额头,死活不肯交出答案。 她便又跟他闹了起来,小虎牙轻磕上他的手背。 “仔细让旁人看到笑话你孩子气。” “谁敢笑话我?哼,我看,只有你胆子最大。” 第52章 “怎么会,我什么都听阿樱的。” 裴昭樱觉得肖泊叫“阿樱”这个称呼叫起来未免太顺口了。 江逾白等一早跟随她的旧人私下里还是习惯叫她“阿樱”,渐渐的,连一手从民女提拔上来的金晨宵都只敢毕恭毕敬地唤“殿下”了。 上次中毒,肖泊脱口而出的也是“阿樱”。 哪里不太对劲。 难不成,他们真的认识过? 第35章 亲热 裴昭樱的疑虑被肖泊凑过来的唇齿相依吞掉了,他在亲她,碰着她的嘴唇。 她害羞闭着眼睛,肖泊的亲吻一次比一次激烈,占据她的神魂。 她很享受肖泊披着平静的皮囊,内里对她是接近疯狂的爱慕。 光是想到洞若观火的铁面判官,私下对她浓情蜜意极尽柔情,除了亲密的快乐,裴昭樱多了一份说不出的满足。 她手指插到他的发间,抚摸着他的头发,喃喃叫着他的名字。 低声的絮语,带着颤,反而成了助长肖泊野心的利器。 他动作更大胆了些。 贴在她耳边,引导着她:“我让阿樱更快乐,好不好?” 还有一些事情,他不想太快发生。 一切要以裴昭樱的身体为重,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可他太想把自身的价值都展现给裴昭樱看,隐隐恐惧着不再对她有益后,会被弃若敝履。 裴昭樱大概懂他的意思,又不是很明白具体操作过程,把头埋到他的颈间,娇娇怯怯说“好”。 肖泊得了首肯,才开始更多。 没有突破最后的界限。 是带着她赏花观景。 初夏,有开的早的莲花吐蕊了,将开未开,惹人怜爱。 不曾被爱抚滋润。 只在近日,被肖泊靠近,他动作轻之又轻,不对娇嫩的花瓣施加任何一丝伤害,是真正的爱花、惜花之人。 于是,保守的莲花,重重叠叠,被耐心地催开了,羞答答地对寻芳人展露芬芳柔美。 “肖泊,我有点儿害怕……” 陌生会引发恐惧。 “不怕,阿樱,你只需要记住,我只会守着你护着你,永远不会伤害你。” 肖泊缓声低语。他已经在实践这个承诺了,只是裴昭樱无从知晓。 渐渐的,莲花湿重,雨露润泽,迷离了裴昭樱的眼。 见她受用,肖泊跟着满足,薄唇在她眉心、眼眶落下一连串疼惜的吻,像呼吸一样轻。 他温润的手指,蜻蜓点水般轻地落到她的眉骨、眼眶,顺着痕迹描摹形状。 他爱极了裴昭樱这双眼睛。 澄澈,无瑕,悲天悯人,仿佛降临人间的神祇,不吝啬对世间万物的爱。 就连上辈子肖泊乔装成了贱籍乐师,看到裴昭樱分明已经自顾不暇,还不忘尽力照拂身边每一个人,赐给他养护手指的药膏。 那一刻,野草被无私的日光照耀到,注定了会为心中的倩影赴汤蹈火。 肖泊把裴昭樱照顾得很好,擦身整理,不让下人动手,他亲自来,免得裴昭樱絮絮叨叨嚷着羞。 刚浸在热恋蜜意的两个人腻不够。 无奈,时局动荡,裴珩被吓得缠绵病榻了好几日,世家借机分权,意图重现“皇帝与士人共治天下”之景,裴珩腹背受敌,一连发了好几道旨意召见肖泊,要他出谋划策。 等肖与澄收入了淮阳这块宝地凯旋回京,更上一层楼,不知会对裴珩使出什么毒计。 裴珩最信 任的是皇姐、姐夫,皇姐身子有碍,转而倚重姐夫。 裴珩打发原本只知和稀泥的大理寺卿提前致使,进了肖泊的官位,使他年纪轻轻升任大理寺卿,也使得民生冤屈一览无余,裴珩的视听不再被闭塞。 肖泊进言:“陛下正值用人之际,该开恩科,选拔贤才,令让各州牧举荐人才,令寒门有出头之日,他们既能成为陛下的左膀右臂,又能自发成为抵抗旧勋贵的力量。” “爱卿所言甚是。可,东南海寇作乱,西南多有山匪,不在太平之年,偏远地区的学子若不能顺利进京赶考,反而怨朕在此等多事之秋开科考试,有失公平,朕岂不是吃力不讨好?” 裴珩瞻前顾后着犹豫。 他总想复刻一代英武明君的路径,凡事确定完美才会动身,这导致了,他御极以来还未做成一件大事。 肖泊压着不耐烦。 明明裴珩和裴昭樱有着共同的祖先,却生出了两种脾性,裴昭樱的果敢决断能分一半给裴珩,也不至于把皇位坐到这般困境。 肖泊解释道: “陛下,开科取士纵然不能尽善尽美,做了总比不做好。科举已因时局不稳中断了数载了,陛下要给最底下的人能爬上来的希望,他们的日子便还有盼头,不会跟着乱臣贼子们起事。是陛下提拔的他们,他们的忠心会全倾给陛下。再者,无论做些什么,总好过坐以待毙,生生被乱臣贼子逼到无路可走。” “好,朕先拟旨,但愿那些老臣不要劝谏阻拦。” “他们拦着又如何?肖与澄不在京城,此等机会千载难逢,不过顶着些文官的压力罢了。还望陛下切莫失了良机。” 道理还得掰开了揉碎了喂到裴珩嘴里。 肖泊属实烦躁。 不过,只有得了裴珩信任,名正言顺地得了军政大权,才能护得裴昭樱高枕无忧。 肖泊因而忍了又忍。 裴珩给了他优待,赐下他可以随时进出宫门的腰牌,内外渐渐有了议论声,说肖泊青云直上全靠尚主有功。 “早知道尚主能换得步步高升,当初我也该去争驸马之位的!”——说这话的人,驸马选试时装病躲了。 “嗬,长公主可不是良配啊,谁知道驸马背地里的牺牲呢?别看他表面风光,官位层层加码,背地里指不定吃了多少苦头呢。” “所以说,不要光羡慕驸马了,他吃的某种苦处,我们可吃不来哈哈哈。卖身换来的荣华富贵,送到我面前,我也是不要的。” 世上最不缺吃不到葡萄倒说葡萄酸的人。 肖泊不在乎议论,唯一介怀的是污言秽语会污了裴昭樱的耳朵,劳她费神。 他悄悄给邀约楼的暗卫递了信。 没几日,京中悄无声息地少了几条脏污的舌头,算是于国于民的喜事了。 公务繁杂,短了你侬我侬的相处时光,裴昭樱正初识情爱,兴致勃勃计划了要在园子里开凿的人工湖上与肖泊一同泛舟赏景,一道议事圣旨,又将肖泊从她手中夺去了。 肖泊换上官服,裴昭樱勾着他的玉带,不想放他走,气皇命难违,哀哀怨怨地委屈。 “陛下不折腾我了,却换了你折腾,这不还是一样的吗?卷在这一堆事务中,不知何时才得安生!战乱年间有战乱的事务,等到太平年了,还是有操心不完的政务,我们何时才能卸下担子?是不是望不到头了。” “傻话,怎么会,你信我,且耐心等上一等,用不了太久,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你想要的宁静安稳的生活。” 肖泊把持着她的柔荑,放到唇边一吻,耐心安抚。 裴昭樱忧心忡忡:“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都不是恋慕权势的人,朝堂上下的那些人……会让我们称心如意?” “我的殿下啊,我说到做到,这些不用你操心多虑,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有法子把那些麻烦统统解决掉。你也只消答应我一件事情,好生将养着身子,泛舟、登山、骑马,还有消受不尽的四时美景,都在后头等着我们呢。” 裴昭樱厌倦了争斗,能抽身离开激流勇退,是再好不过了。 她以前也动过退隐的念想,只不过泥足深陷,难以抽身。 她相信肖泊,足智多谋,一定能想到法子带她离开吃人的宫廷,憧憬着他口中描绘的闲散幸福,恋恋不舍放了人。 “好,你可不许在皇宫久留,一定要尽早回来陪我。” 肖泊含笑遵命。 他又有家了。 这个事实在他体内种下了一簇火苗,温暖僵硬麻木的躯体。 裴昭樱发着愣,确认肖泊的车驾走远了,算着时辰,也快顺顺当当到宫门了,她这才惆怅地处理军务。 她还没有将军务大事交给肖泊,不是不够信任,而是此事不仅关系到她一个人。 麾下的中流砥柱们,譬如金晨宵,是她从人贩子手上救下来的孤女,还有其他诸如江逾白之类的能人异士,是跟着她历经风雨才塑造出来了一片忠心。 他们与肖泊没有情感基础和信任基础,裴昭樱若轻而易举地让他们另认主人,是对他们命途的不负责。 听金晨宵旁敲侧击暗示说,肖泊与江逾白,多有摩擦。 裴昭樱脸上的表情像闲置在她手边的茶水一样,慢慢冷了下来。 一个是驸马,一个是亲兵统领,非同小可,一旦闹将起来,影响有如蔺相如与廉颇,几下就能将裴昭樱自傲的固若金汤整垮了。 第53章 江逾白虽恃才傲物,不失为识于微时的挚友,要说坏心眼肯定是没有的,也许接触中直剌剌的脾气对肖泊有所冒犯。 裴昭樱没好气地把他叫来问话: “说吧,你同驸马怎么了?你们两个不和睦相处,我还怎么高枕无忧?驸马孤身入府,我们应该对照顾体谅他的不易。” 江逾白杵着半天没吭声。 他与裴昭樱一见如故,在知晓她身份之前,偶然结伴行侠,后来很讲义气地被裴昭樱招揽,因为她斩了狗官,还说,她会为百姓做好事,和他家乡鱼肉乡里的地方官不一样。 江逾白以为自己讲的是江湖义气。 直到裴昭樱成亲,他瞧她的驸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肖泊只消清清淡淡地站在裴昭樱的院子里,他就觉得这个人不是个好东西。 等到同僚几次三番提醒了,他才知晓,自己反常的情绪是因何而起。可是一切都太晚了,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有什么用呢? 不要死性不改到成为戏曲里的丑角才好,江逾白可是一代大侠,坦坦荡荡。 江逾白挤出来几个字: “我得跟你坦白一件事。” 第36章 算计露陷 “什么事你跟我有话直说就好了。还瞻前顾后地来这一套,你该不会是背叛了我,转投了和我不对付的那几个政/敌吧?” 裴昭樱见不惯一贯豪爽的人突然小家子气扭扭捏捏。 她极念旧情,尤其是她当年每一个亲手带回来的人,不像她的下属,跟是与她知心合意的伙伴,不是原则性的大错,裴昭樱愿意轻轻揭过,不会苛责。 “那倒不是……” “不是你就说啊!别把我急死!也别让我生气觉得,连江逾白都敢有事瞒着我了。” 江逾白一鼓作气把羞于启齿的事全说了出来,不用慢慢受良心煎熬: “你驸马去红荷塘采荷露是我激他去的也就是说他患的那一场风寒是我害的。” 裴昭樱一愣,心脏揪着疼,劈头盖脸责骂道: “你好端端的,让他做这等事干什么?最多花点银钱请人去就是了!他身体那么好,让寒气如体,足足病了三日!” “……当时可能看他有些许的不顺 眼。”现在还是看不顺眼,江逾白学会了隐忍而已。 裴昭樱气得眼睛发红: “你好无理,平白无故地就看他不顺眼了?看不顺眼,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便是了,何苦去为难他?你是没见他病得起不来的样子,我沾水给他擦脸,一趟下来,水都热了。” 江逾白理亏,闭嘴听训,一个大男人被整了个大红脸。 他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就牛劲上来了一门心思要给肖泊找不痛快。 果然吧,他傻,在郎情妾意里插了一脚,竹篮打水一场空,最多算裴昭樱一个大哥了,竟然有脸为难妹夫,江逾白臊得难受。 这事不跟裴昭樱说明了,他以后也没脸以“江南剑侠”自居。 肖泊病中如竹,倔强,不堪一折。 裴昭樱想投桃报李照顾他,他还不情愿,总固执地拒绝,让她千万珍重自身。 而他的这场病,是她身边人导致的……她还无知无觉……粗枝大叶的,怎么能够回报肖泊的付出? 裴昭樱窝心得快掉了眼泪,止不住口,接二连三地埋怨: “寻常女子嫁人都是随着夫家过日子,我情况特殊,肖泊是处处依着我为我考虑,一个下人没带地孤身入了府。你还给他气受,故意为难,那我们成什么人了?和乡间磋磨媳妇的恶婆婆有何区别?” 江逾白脸面快没地方搁了,忍到了最后,按着剑柄犟嘴了两句: “我这不是已经知道不妥了?口下留情吧阿樱。” “你还想堵我的嘴!”裴昭樱气性大,跟亲近的人一有口角,容易掉眼泪。 登时委屈气氛交加,湿了眼睛。 “怎么呢?你还没说够?而且我就奇了怪了,肖泊平时对我皮笑肉不笑阴阳怪气的,怎么单在这一件事上那么听我的话呢?我和他非上下级关系,他不是我手底下的兵,不需要遵从我的命令。他没有自己的判断能力吗?我让他去投井他去不去?” 裴昭樱一怔。 江逾白说的没错,肖泊不一个成年男子不该任人宰割,理当趋利避害。 他为什么要不惜自伤呢…… 江逾白没觑见裴昭樱即刻灰败的脸色,自顾自辩解: “我来认错是我脾性好,按道理来说,肖泊他也不该真的深夜涉水伤及自身!这么大个人了,不是无知幼童,我跟他的错处一半一半吧……” “出去!——” 裴昭樱没等他说完,捂着耳朵尖叫下了逐客令。 过分激烈的异常让江逾白狐疑担忧地望着她,停了几息没动步子。 “你走开!我让你出去啊——” 裴昭樱急着把人赶走,烦躁不堪地一股脑推落书桌上的所有案牍。 毛笔七零八落地咕噜噜滚了一地。 砚台被流云袖裹挟带翻,墨汁浓重地扑上了裴昭樱的裙摆,一件夕颜织锦裙被毁得一团污糟,分辨不出原本的精致华贵的走线。 江逾白忙不迭地离开。 刚背对着裴昭樱,就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压抑的呜呜哭声。 裴昭樱生长的环境简单,父亲没有纳妾,没有临幸通房,她和母亲不需在后宅中费劲心力勾心斗角。 可是类似宅院里层出不穷的手段,母亲是教导过她的,在复杂的官场上行走,每一件事都需再三斟酌,裴昭樱不是傻子。 肖泊感染风寒,无非是想要她的怜惜挂心…… 为何这些,要通过迂回的自伤,而非直截了当的坦白? 裴昭樱固执地讨厌一切虚假。 厌烦那些有话不直说的老油条们。 被裴珩母子的虚情假意拖累。 她抱着一颗心待人,渴望换来的也是真情真意,那为什么要在澄明如水的东西里掺上别的东西? 房外的侍女们听着动静,不敢在裴昭樱的气头上进来收拾。 呜咽断续的哭泣直到日头西沉,裴昭樱耗干了力气才停止,眼睛和脸颊变得浮肿,敷粉也无济于事,没叫晚膳,草草歇下。 肖泊被皇帝留得太晚,回来见着厢房落了灯,裴昭樱歇得格外早。 肖泊沐浴擦干之后,轻轻地在她旁边的空位躺下,没掌灯,他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后,发现裴昭樱的眼睛是睁着的。 “怎么不睡?是在等着我吗?” 这几日,他们愈发亲近,耳鬓厮磨,入眠不再恪守着楚河汉界,枕着彼此的呼吸与心跳睡上一整晚。 等到晨起时分,发丝已经纠缠到一块了,肖泊说,这就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肖泊满心柔情,她没睡,手脚放纵了些,轻舒长臂把裴昭樱一整个拥入怀里。 裴昭樱说过,她喜欢这种坚不可摧的安稳。 可是,肖泊感受到怀中的娇躯一僵,没有对他的动作有所回应。 “……我睡不着。” 语气很冷淡。 不太像和他敞开心扉后爱撒娇爱闹腾的姑娘。 肖泊留了个心眼,旁敲侧击预备问出些什么来。 “睡不着那我们说说话?今日你在家中,可有什么趣事?” “在这座宅子里的生活一成不变,没有可说的。” 肖泊的疑虑更甚。 往常,府上新购入了一盆品种奇特的花草、处理庶务中的琐碎,裴昭樱都能兴致勃勃地同肖泊说上半天的话,像一个最真诚的孩童,要把自己所有的新奇玩意全部掏出来和伙伴分享。 每每需要肖泊勒令她睡觉,说不会再回应她的闲谈了,她才不吱声慢慢老实。 而且,肖泊好像闻到了眼泪的咸味。 裴珩换了个人折腾,按理说偌大的京城已经没人能给裴昭樱气受了。 肖泊疼惜地轻吻她的睫毛。 没料想,裴昭樱把头偏到了一边,像是对他这个人产生了抗拒。 肖泊愣了,一颗心没有被接住,砸碎在地面。 “我……累了,初夏很热,心浮气躁的,今天先歇着吧。” 裴昭樱没勇气把话明明白白地拿出来问他。 她心悦于他,心中有他,一片澄净,可若肖泊并非如此呢? 她不想最甜美的爱情品尝到最后尽是苦果。 肖泊没有相信她拙劣的谎言,认定了事出反常。 和裴昭樱有关的芝麻大点的事都不能让肖泊保持冷静。 他的心也乱了。 无法入眠,整夜都在脑中回想着可有不妥之举。 最残忍的事莫过于短暂拥有后的失去。 他和裴昭樱白头偕老的几十年才开了一个短暂的头,肖泊不能幸福不知原因地半途夭折。 翌日,裴昭樱疏离得很刻意。 肖泊望见裴昭樱肿起来的脸,急忙问道: 第54章 “你的脸是怎么了?过敏了?还是接触到了药粉?我请陆云栖来瞧瞧?” “无事。”裴昭樱木然回答。 绮罗不想让他们两个人云里雾里,大着胆子插嘴: “殿下……昨日哭了一场,应是浮肿。” 肖泊大惊: “你哭了,是谁让你伤心难过的?有什么伤心事,你直接跟我说可好?” 裴昭樱讽刺地抬眼跟他对视,始作俑者,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她跟他说什么呢。 说他在感情里用了她最讨厌的心机手段?说她看穿了他搭上健康去博同情? 也许,别人的后宅充斥着算计人心,可她只要“真”!不要矫饰过的东西! “我不想说。” 裴昭樱避而不谈。 她简直是把肖泊的心放到油上煎。 她一再躲避视线,冷淡相对,肖泊无计可施,弯腰俯身捧着她的脸,几乎快要恳求她。 “阿樱,你有不开心的事,你跟我说可好?你为何对我一夕之间陡然冷淡?我要是有惹你不快的事,你同我讲啊。” 裴昭樱不想说。 未语泪先流。 这是她第一次全心全意爱上的人。 是她欣赏珍爱的男人啊…… 肖泊用力地吻干她的眼泪。 肖泊的瞳孔中映着一个很小很小的裴昭樱。 裴昭樱推开他,推不动,作势要捏着拳头落到他胸膛去,肖泊也半步不退,固执地捧着她的脸,神情焦灼虔诚。 裴昭樱带着哭腔哭诉出声: “我已经斥责过江 逾白了……” “肖泊,你算计我的感情,你怎么能可以……” 开了个头后,委屈奔涌如洪水开闸,止不住地淌眼泪。 以前肖泊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里面居然能流出来这么多的泪水。 第37章 后宅手段 裴昭樱脸上的泪越抹越多,肖泊心急如焚,无计可施,动作不停地替她拭泪。 她眼睛哭得红肿,像遭受风雨凌虐的果实,柳叶眉紧蹙,好比西子捧心。 要是能止住她的泪水,肖泊甘愿搭进去一条性命。 肖泊是聪明人,裴昭樱才起了个头,他便知道她哭的是哪件事。 说到底就是情丝缠绕之事,他没什么好瞒她的,惹她伤心至此,出乎了他的意料。 肖泊跪蹲在地,和裴昭樱保持平视,捧着她的脸,用自己的脸颊贴上去,迫得裴昭樱不得不看他。 “阿樱,是我卑劣是我算计,可我只不过是想得到你的疼惜怜爱而已。我先对你动的心,我想你心中有我,这有错吗?” 裴昭樱的委屈介怀能光明正大地吐露。 她天生就是生活在光里的人。 可肖泊有那么多的酸楚。 有些人的隐忍不易,是见不得光的。 肖泊跟着字字泣血,想把心剖给她看,证明这颗心有多真。 他不想哭。 是眼睛不听话,跟着裴昭樱泛起了水光。 肖泊认了错,裴昭樱下去了一半火气,还是哭着控诉他: “是没有错。可是你伤害你自己,你染了一场风寒,是可以当作筹码用来交易我的感情的吗?你生病,我会愧疚难受啊,我不需要你使用自伤的方式!你以后还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你让我如何自处呢?你已经是驸马了,还要怎么样!” “我要你的爱啊,你为什么不明白?你多年一次次忍受裴珩,包容江逾白近前胆大跋扈,为何到了我这儿,你便没有了一点包容我的气量?我虽是驸马,但我比得过你身边的人吗?” “我……” 裴昭樱想回答他的问题。 其实他的问题,她已经回答过了。 答案是,她心悦于他。 要在争吵的场合,表达爱意,太难堪了。 裴昭樱停了哭泣,叹息重复着她的介怀: “肖泊,我不想连你也算计我。” 肖泊心惊肉跳。 他的所作所为,是处心积虑、一步三算,还是小心靠近、珍重相护,没有明确的界限。 裴昭樱明显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他如何敢让她知晓更多! “阿樱,我有心博取你的怜爱,你要说这是算计,我也认了。可我对你的情意是假的吗?对你的珍视爱重的假的吗?你不能因为这一件事,将我整个人都抹杀否定了。” 肖泊慌了神,执着裴昭樱的手晃了晃,叫她仔细琢磨他的心。 他乌黑的深瞳闪着幽光,像是有星辰辉光碎在里头,看起来竟然比泪水盈盈的裴昭樱还要可怜上三分。 裴昭樱慢慢平复着心情,不自觉回握了肖泊的手。 肖泊的皮肉总是冰冰凉凉,好比玉骨冰肌的美人。两人闲谈说起过,肖泊说可能是幼时少人照拂,天冷了缺衣少碳,养成了偏寒性的体质。 这原不是一件大事,裴昭樱挂心了许久,总惦记着要和肖泊联成一个温暖的家,把他的心和手都捂热了。 世间的事情不是非黑即白,肖泊如果是执拗不知变通的人,捱不到他们相识就会被明枪暗箭害死了,裴昭樱知道他的处处维护,可她就揣着一丝矫情,宁愿全天下的人都来算计她,都不想肖泊对她使小手段。 她希望肖泊永远是高山之巅不染尘埃的雪。 裴昭樱又涌出了泪,把肖泊的手递到嘴唇边,贝齿刺进他的皮肉里。 没舍得真的使劲咬疼他。 虎牙碾上去,确认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热的。 “肖泊,你到底对我真不真?是不是真的?” “你信我啊,我为你所作,桩桩件件,哪一件是假的?阿樱,我说过,我不会伤害你一丝一毫。你那么聪明机敏,为何独到我这里,连我的心意都看不分明?” 肖泊任由她咬。 只要她能好受。 留下的压印浅浅的,肖泊不尽兴: “阿樱,你使些劲,干脆咬死我,就不必管那些真真假假了。” “你乱说浑话!” 裴昭樱拍掉他的手,心肠已经硬不起来了。 江逾白都曾经负气离她而去,肖泊再三用言行保证,会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她好像有些欺负肖泊对她好。 因为肖泊一腔真情地护着她,她才格外要求肖泊的感情纯度,什么都不让他掺,这究竟算不算矫情和小题大做? 裴昭樱茫然极了,触目所及,讨厌肖泊为她自伤,最依赖亲近的亦是肖泊。 她包裹着含含糊糊的哭声倒向肖泊的脖颈,气他,气自己固执。 肖泊知她松动软化,细密的吻落下,一寸一寸地吻遍了她脸颊上被泪水浸润过的地方,紧紧箍住她的双肩,不想分开,不想让她燃起逃离和推拒的念头。 他有那么多的秘密对她无从说起。 那就从现在,他们好好过,肖泊多花些心力,让裴昭樱只沉浸在美妙如梦的舒心日子里,他遮掩一辈子,不叫类似的情形重演。 “阿樱,我不逼你想通,请你看在我们携手历经这么多磨难的分上,不要质疑我的真情和用情。你怨我、打我、骂我都好,千万别哭伤了身体,自个儿憋闷坏了,否则我万死莫辞。” “你还敢提‘死’!” 裴昭樱捂住他的嘴,避讳着不吉利的话。 她经历了太多至亲的离世。 惜命,惜自己的,惜身边人的。 就连肖泊故意感染风寒她都会伤心不已,何况是…… 她瞪他,美目含嗔,睫毛扑闪扑闪的,面上嗔怒责怪,分明是在意他的。 而且,裴昭樱于男女情爱一知半解,除了肖泊,没有人在耳边温声软语,大胆地剖白出了一颗心。 那些话,比话本里令人牙酸的台词好听,裴昭樱疑心肖泊口吐了迷魂药,不然她才大哭了一场,怎么欢喜飘忽得快要随风飞上云霄去了? “好,我不提那些。阿樱,我什么都依你,只要你能懂我、知我。我所答应你的事,永不变更,我永远不会留你在世上孤孤单单一个人。” 肖泊话至尾声,哽咽住了,纵有满腹言语,除了苍白无力对于真心真情的辩解,其他讲不出来了。 裴昭樱喜欢他的光风霁月,却不晓得,他的内里早已腐朽成灰。 他对世间万事万物没有怜悯,因为没人给他多一分的怜爱,就连父亲,在母亲故去后,也心如死灰地抛弃了幼子。 他恨不得有一场红莲业火,将人间的所有焚烧个干净。 当他行尸走肉般存活时,意外让他见到了裴昭樱,贫瘠黑暗的人生就此有了一星半点的指望,他不是裴昭樱理想中的那个人,他只能拼尽全力扮演着她欣赏的好人、好官,可还是会奢望着能够一直与她长久相伴。 裴昭樱察觉到依靠着的人起了变化,晶莹的泪花只顺着眼尾淌下去一滴,很快被他压抑着克制,裴昭樱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本能,用柔软的唇瓣印上了他的眉骨。 第55章 那一刻,干涸已久的土地迎来了甘霖。 肖泊惊喜诧异地颤了颤眼睫,拥她更深。 日子,总要一天天过的吧? 他们已经是夫妻了,还是最欣赏彼此的合作伙伴,要因为这一点点的宅院把戏,就此疏远吗? 裴昭樱不吭声了,任由着肖泊给她整装,像是在打理一个人偶娃娃。 肖泊给她重新净了面,还要来了冰块裹在帕子里,重点在裴昭樱眼下的部位滚动按压,加速消肿。 裴昭樱发髻乱了,肖泊亲手给她重梳,不过他给 女子梳妆的手艺太差,笨手笨脚地忙活了半天只给她束了个最简单的凌云髻。 而且,不想弄疼她,肖泊特意把发髻扎得松垮了些,有些碎发青丝逃了出来,显得凌乱。 裴昭樱从铜镜中看了成品,忍住了没露出嫌弃的表情,也没唤梳头丫鬟打理,心想着,还好她在府内喜欢素面朝天,不然肖泊指不定笨手笨脚地会给她妆点成戏台上的妖女呢! 绮罗给小丫头们使着眼色,个个不做声地闷头收拾屋内的一片狼藉,不敢议论主子,只当不知道他们夫妻起了一场口角。 绮罗暗暗着急地绞着帕子,唉,谁家郎君能对娘子体贴到这般境地?只可惜她的殿下不是一般女子,想的多,容易钻牛角尖钻进死胡同里。 长久以往,一点小事便折腾开来,会伤了夫妻情分啊! 府上没有人能对裴昭樱说三道四,绮罗只盼着殿下能早日想通。 “我新升任了大理寺卿,年纪太轻了,招致了不少非议。前任大理寺卿是个不管事的老油条,致仕后留下了不少积压许久的大案要案,桩桩关系民冤民泪,我这程子须得日夜兼程将这些都处理了。若忙不过来,可能就宿在了大理寺内,阿樱好好地照顾自己,不可委屈自身,让我分心担忧,可好?” 肖泊哄孩子似的,缓声一点一点安抚着裴昭樱。 一开始他的打算是,大不了大理寺和长公主府来回跑着,不能不着家。 按目前的情形来看,不能把裴昭樱逼得太紧,退一步,让她冷不丁地发现生活出现了一块无人填补的缺口,多念一些他的好。 “好,家国大事,你只管去忙。” 裴昭樱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既然是为国为家的大事,自然是正事要紧,无可非议。 肖泊留下轻吻,给伺候的近侍们留下了几句叮嘱,才缓缓离开。 裴昭樱对着铜镜失神了许久。 等到绮罗硬着头皮来提醒她用膳了,她才一个激灵回神想起,肖泊今晚,乃至这一段时间,好像不会回府上歇息了…… 第38章 冷战相思 裴昭樱咬了牙,想着这不算大事。 她和肖泊成亲没多久,在成亲之前,那么漫长的岁月里,她都好好地一个人饮食、忙碌、生活。 是肖泊骤然打乱了她的生活节奏,肖泊不在,相当于是将她原本的生活还给她了,她应该开心才对。 可是,今日膳房做了裴昭樱最喜欢喝的莼菜羹,她动了两勺子,吞咽困难,不想吃东西,反而又有了流泪的冲动。 是她把平静的生活弄得乌烟瘴气了。 夫妻间有些小心机和手段,是正常的吗? 裴昭樱与京中贵女交际往来,听惯了后宅中的技俩,总端着姿态鄙夷不屑,可是,既然那么普遍,是不是说明那些东西在夫妻之间有存在的理由? 膳桌太安静了。 父王母后在的时候,有母后逼着她吃东西,家中不讲“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裴昭樱习武饿得快,就着席间的家长里短欢声笑语大快朵颐。 裴昭樱一个人吃东西,总咽不下饭食。 和肖泊一同用膳时,肖泊见她吃得少,不逼不劝,另想了法子,尽挑裴昭樱碗碟里的东西抢食。裴昭樱上套了,被他激起了不服气的心,两人斗嘴,争来抢去的,被肖泊“骗”着吃下去了不少饭食。 有五谷滋养,裴昭樱的伤情恢复情况好过以往,人也丰腴长肉了,面上增添了红润的气血感。 裴昭樱强忍着心头的空虚简单用了饭。 她发现,对于夫妻间的相处之道,她还匮乏得很。 孙嬷嬷特意来瞧了一次。 “嬷嬷……”对这个看着自己长大的慈祥老人,裴昭樱释放了眷念,依偎到孙嬷嬷的膝头上。 “我的殿下呀,何必愁眉苦脸的,上嘴唇和下嘴唇还有打架的时候呢。夫妻之间,好比是唇齿相依,那牙齿,有时候是会不小心伤到嘴唇的,可怎样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子啊。” 见多了大风大浪的孙嬷嬷笑呵呵的,一下一下拍着裴昭樱的背,根本没把他们的小打小闹当回事。 她是觉得殿下被养得太单纯了,寻常夫妻闹得鸡飞狗跳的事,大抵是纳小妾、养外室、养私生子,那各显神通起来腌臜手段层出不穷呢,还搭进去人命,更有些肮脏卑劣的光是说出来就能脏污听者的耳朵。 闺房情趣,算得上什么? “嬷嬷,孤不明白,今后要怎么和驸马相处……”裴昭樱小声地和过来人取经。 她不要天上的月亮星星。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她要最清澈没有杂质的水,被算计怕了,对曲折的人心格外敬而远之。 听起来很幼稚。 而且,她已经割舍不下肖泊了…… “这有什么?好好地一日一日过下去就成。等殿下身体康健了,再添个小殿下,想来老王爷王妃在天有灵,会倍感欣慰。” 孙嬷嬷见裴昭樱仍是愁眉不展,眼神溃散,抓着点小女儿家的固执,苦口婆心地劝导: “老奴是殿下的人,谁要伤了殿下,老奴第一个不答应。驸马若不是良人,委屈欺凌了殿下,老奴等拼了一条命也会救殿下脱离火坑。可驸马的为人、情深,上下人等皆有目共睹,打心眼地为殿下寻得良配而欢喜。殿下是不知道,外头女子嫁了人是过的是何等日子,即便夫妻感情顺顺当当,也少不得婆母、宗族的磨难,老奴是真真觉得,驸马和殿下佳偶天成,应当同心协力地将日子过好。” 其实,京城里钟鸣鼎食之家,后宅闹出来的事端花样百出,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裴昭樱与同龄人以及阅历深厚的贵妇交际少,不太懂门门道道,太一根筋了些。 孙嬷嬷斗胆跟裴昭樱嚼了一次舌根。 跟她提起了京中几则上不了台面的流言。 流言所谈论的内宅私事虽为正经清流人家所不齿,但听得见得多了,才能对世事和人心炎凉多一层感悟,多了应付局面的眼界、法门。 “远的不讲,老奴大着胆子提一嘴翰林院桑学士家的桑宁蕴小姐吧。桑宁蕴小姐冰雪可人,知书达理,玉洁端正,殿下是认可的。可是殿下不知,桑学士有数房姬妾,到了孙子辈,足足有十七八个孙子女,寻常人哪里看顾得过来?桑宁蕴小姐在钟鸣鼎食的大家族中脱颖而出,得了老爷子的青眼有加,留在身边亲自教养,岂是没有花功夫的?但,终究不改,桑宁蕴小姐照旧是个端庄高洁的体面姑娘。” 桑宁蕴母女在桑家的后宅不出众,没有显赫的母族能让桑家高看一眼,其母为了给女儿铺路出头,煞费苦心,投老爷子所好,在女儿的周岁宴上布局设计了仙鹤绕梁的祥瑞之兆。 桑家是诗书科举起家的世宦清流,桑学士桃李满天下,犹为重视后代教养,桑宁蕴母亲为了让女儿能从同辈人众脱颖而出,三岁便给桑宁蕴开蒙识字,使得桑宁蕴五岁能背得《论语》《诗三百》顺畅如流,母女俩在深宅大院苦熬了十余载,才谋出了一条出人头地的路。 长公主府人口简单,等以后子嗣渐丰了,有人的地方,少不得复杂的运筹。 裴昭樱似懂非懂,若有所思。 孙嬷嬷说得云淡风轻的,说驸马肯为她花功夫,正是夫妻情深的体现呢,还有些女子,掏空了心思要拢住丈夫的心。 裴昭樱孤枕难眠。 可恨这副身体,留恋习惯了肖泊的怀抱。 他情绪不怎么外露,与她一同躺在拔步床内,肌肤相贴,两人也只有着最简单亲厚的拥抱、亲吻。 身为男子,肖泊克制着做到发乎情、止乎礼,只因他们是成亲在前、互表心意在后,肖泊想等到两人情意渐浓,裴昭樱确定了心意之后,再顺其自然地让本早就会发生的事情顺其自然地发生…… 他不 想让裴昭樱日后后悔,给她的抚慰是和顺缱绻的微风细雨,沾衣不湿,润物细无声地滋润进心田。 无形之间建立起了依恋。 床榻空了。 裴昭樱的心跟着缺了一块。 透过碧纱窗,她瞧见初夏郁郁葱葱的草色喜人繁茂,有流萤扑簌其间,蹿腾着带出莹莹闪烁的尾光,饶有趣味。 要是肖泊在,她定然会撒娇让他去捉几只萤火虫来。 而大理寺中,气氛凝固诡异,人人说是枕戈待旦也毫不为过。 第56章 有不少好事者私下里议论过肖泊是靠着裙带关系才一飞冲天,等肖泊下了重重命令指示他们办案侦察后,没人敢不长眼地在公务场合质疑上官。 先前积累的疑难案件,之所以压了许久没有进展,是因每一件都牵扯了当朝官员,举重若轻,棘手无比。 肖泊不管那些弯弯绕绕,下令一律按照律法惩处,该收押的官员,不论身后有何人罩着,一应收监。 证据齐全后,签字画押,若是有黑恶势力在律法之外想使些行贿的花招,肖泊亦将他们一锅端了,严查到底,该杖责杖责,该流放流放。 有几个盘踞在京城里借着民生凋敝大肆揽财、卖官鬻爵之徒,肖泊星夜写了暂定死罪秋后问斩的折子,赶着时间递进宫里让裴珩尽早死刑复核。 一时间,不干净的文武官员们个个风声鹤唳,唯恐被肖泊拉下马。 灯火如豆,肖泊灌下一盏盏浓茶,加急翻阅卷宗。 “我说肖泊大人啊,那么多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官官相护,你不留情面地大片惩处,该得罪多少人?有多少人会恨上你啊?”谢铮忧心忡忡。 好友娶妻升官是好事,可肖泊的举措,容易引火烧身。 肖泊板着一张死气沉沉的脸:“我不在乎。” “那万一有宵小之徒来暗杀你呢?” “他们想来报复我,只管来是了,正好让我看看,是我的刀剑硬,还是他们的脖子硬。” 肖泊看完了手上这卷户部官员强抢民女、逼杀平民的案子,执笔蘸上了浓重的朱墨,在末尾批下一个“死”字。 仿佛是最刚正不阿的判官。 “行吧,你胆子大,我跟着你干活,我可都害怕呢!希望没人报复到我头上来……我就是个听命办事的……还好你有长公主为妻,是皇亲国戚中最顶尖的那一个!其他人就算恨你恨得牙痒痒,也老老实实地得被压着。” 谢铮打着呵欠,眼睛快睁不开了。 肖泊不歇息,一刻不停地让下面的人补全证据材料,大家跟着忙着团团转,好处是,京城官场一派污浊的风气,立竿见影地清明了不少。 肖泊被谢铮的话牵动起了柔肠,搁下笔,按着脑袋,太阳穴狠狠作痛。 往常这个时候,他已经在闺阁里哄着裴昭樱入睡了。 裴昭樱顾及颜面,只有在夜里落了灯、遣散了下人之后,才好意思大着胆子与他进行深入的口齿缠绵。 她喜欢用葱指一寸一寸地划过肖泊的胸膛……喜欢柔顺地贴伏在他心口,听他的心跳,咯咯笑起来,单纯得像一潭一眼可以望到底的水。 柔情蜜意,每天的朝夕缱绻,已让肖泊快要溺死在广博的幸福里了。 他摩挲着纸张,思念倾泻。 再名贵的纸,即便是澄心堂的贡纸,也比不上裴昭樱肌肤千分之一的细腻。 她的一颦一笑,勾他的魂,索他的命…… “谢铮,你去宿院歇息吧,不用陪我,我再好好想想。” “嗯好,不过,你也别太把大理寺当家了,切莫冷落了长公主啊!” 任何长了眼睛耳朵的人,都能看出来肖泊的用情至深。 肖泊猛戳着太阳穴,相思入骨,化为穿肠的毒药,在体内发作。 浓茶伤身,激起了挛缩的胃痛,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完好的,豆大的汗珠从肖泊的额头渗出滚落,他一声不吭地咬牙,只将身体蜷得紧一些,更紧一些…… 仿佛如此,能抵得上一个人的拥抱…… 第39章 上门探看 日子隐忍着过,见不到肖泊的人,裴昭樱捱着,没把浓稠的牵挂说出口。 她的属下日日汇报京城发生的大事,对于肖泊办下来的件件造福黎民的重案了如指掌。 裴昭樱晓得,肖泊是顶了多少雷霆重压,在权贵的胁迫利诱中,选择走了一条多么艰难的道路。 她有很多话想同他讲,讲她知晓了这些,是多么担忧,不想他重蹈覆辙成了裴珩手里的另一把刀。 她想过派人去大理寺给肖泊递个话,可是,这样一来,显得好像是她在质疑肖泊的能力是否中用,而且,外界对肖泊只靠裙带关系办事的议论会甚嚣尘上。 裴昭樱怏怏作罢,茶饭不思。 闲来无聊,对着镜子描了个新式的花钿,扭过头来的第一反应,也是找肖泊点评一二。 侍立者重,少了裴昭樱最想见到的脸孔,她的笑容便慢慢僵硬消散了,莫名不想跟除了肖泊以外的人分享情趣兴致,慢慢的,枯坐发呆,消磨着时辰。 忧愁欲说还休。 陆云栖来看诊,特意提醒了句: “殿下,有事不要郁结于心,伤肝气,于血脉运行不利。” 裴昭樱的心事,全与肖泊相关。 陆云栖是个信得过的人,裴昭樱豁出去不要面子了,把江逾白、金晨宵都喊来,屏退左右,讲了她的愁肠百转。 江逾白冷笑: “你好出息啊,把本统领叫来就为这点子事。依我看,反正肖泊拿你没奈何,你和他处不来,收几个面首讨你欢心便是。” “你说的这叫哪门子浑话?孤信你敬你,你拿孤消遣呢?” 裴昭樱快被江逾白气得跳脚。 其实她以前,是动过养面首的心思的,少年听雨歌台上,还曾放出豪言壮语,说等天下安定了,要养着一溜排的水灵美男日日养眼。 有了肖泊,不需要刻意地另下决心,裴昭樱打算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长长久久。 两情相悦的感情里面容不得别人插足。 无奈,相爱容易,柴米油盐的相处总会带来波折变数。 金晨宵以劝和为主: “殿下或许是当局者迷。依我拙见,殿下和驸马佳偶天成,天生一对。患难见真情,哪一次驸马没有在危机关头挺身而出呢?民间逢了大旱或洪水之年,多的是不要脸的男人为了活下去卖儿卖女,至少碰到了驸马这样的郎君,不必担心有一日大难临头各自飞!” 金晨宵说着便为往事伤怀,眼底闪过一抹不甘痛楚的水光。 当年,她的父亲正是一个苟且偷生的男子,不顾母亲的苦苦哀求要将最小的女儿卖了换一斗米,在金晨宵被裴昭樱解救收入麾下一路军衔水涨船高之后,那等薄情寡义之人还厚着脸皮跑来京城认亲! 金晨宵从此对世间情爱不报希望,孤身至今。 裴昭樱被她说得动容,想到自己的父亲母亲正是一对生死相随的英雄,双双马革裹尸,情深意重。 如果到了国家危亡的关头,她陷在生死场内,想必肖泊,会像之前每一次伸出援手那般,疯狂地找过来不与她分开吧? 经过了一场吵闹,对于肖泊是否会与她并肩作战这点,裴昭樱没起过疑心。 她潜意识内甚至自然地将之归结为一件理所应当的事,忘了深想这需要如海般深广的情意。 被肖泊给的安全感包裹到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江逾白重重地从鼻孔中出气,闷哼着打破裴昭樱的眷念: “人心难测,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呢?阿樱,你有没有想过,肖泊到底喜欢你什么?喜欢你容颜倾城?喜欢你位高权重?人与人情感的萌生,总该有个由头吧,好比我们相识至今,是实打实一刀一剑从尸山血海中拼出来的情谊,肖泊如今对你的情 感,看似深重,你不觉得是空中楼阁吗?你晚上寻思起来真的能睡得踏实吗?” 裴昭樱捂着脸,被他直白的话戳出了内伤:“……别说了。” 她不可否认江逾白说的有理。 可是,她和肖泊点点滴滴之后的温存蜜意,都是假的吗?是肖泊伪装的吗? 大梁有律法规定,官员有远超出俸禄的巨额财富必须交代合法的来处,否则按照贪污受贿论处。 裴昭樱仿佛是拿着了肖泊给的天降巨额情爱,茫然无措,不懂来处,不知情为何所起。 细细想来,最初朱雀大街上惊鸿一瞥,肖泊从天而降,面不改色及时制住她的惊马,漆黑的墨瞳中已经有了没有缘由的点点深情。 然后,便是他们一步一步的交集,他的情爱砸过来,裴昭樱沐浴其间,忘乎所以,快要在他的温柔里溺死了……哪怕有争吵,哪怕他给的并不简单,裴昭樱鬼迷心窍,朝思暮想,疯了一样,看到天边的一朵软乎乎的白云都要联想到肖泊爱穿的云锦色的袍子,江逾白的话好似当头一盆冷水,逼着她从太虚幻境中清醒。 “咳,话也不是这么说,人们不都说,情不知何起么。我相信我眼睛看到的东西,单说殿下在宫中中毒的那一次吧,肖泊大人那么端方板正临危不乱的人,直接在御前颓然失色,殿下你是没见到,肖泊大人当时凌乱颓废的神色,简直快要在宫中大开杀戒了,这哪里是能装出来的?” 陆云栖为肖泊说了两句公道话。 不过,她被肖泊身上偶尔散发出的凌厉杀意吓住了几次,有时候,她甚至觉得那处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绝望的死过一次的活死人,这种作为医者的直觉,她不好直接拿出来言之凿凿地揣测。 第57章 你一言我一语,裴昭樱的心情愈发得乱。 惊涛骇浪之后,她本身的答案渐渐在水面上清晰。 几日没见,她很想念他。 有时候会猛地一晃神,午睡后看花了眼,以为肖泊噙着平淡清浅的笑意立在花架旁看她。 等到反应过来肖泊还在大理寺时,心脏空落落地发疼,好像本来在那处好好生长的肉被人无端剜去了,裴昭樱知道,不管旁的,她总该过去见一见他。 她特意换了素净的梨花白锦裙,款式简单,料子是最上乘的,透气贴身,在夏日里也不会将人闷出汗来,婉约动人。照旧不化浓妆,在唇上点了一抹京城最时兴的口脂“芍药羞”,余下的浅浅的晕在卧蚕上,像是羞涩后自然的晕红,嬷嬷直夸任是无情也动人,没有一个男子看了会不心动的。 裴昭樱还让厨房装了丰富的三层食盒,有消暑的莲子汤,莓果山药膏,红烧狮子头,鸡汁干丝等八样正经精致的菜式配四样干果水果,做的是寻常菜式,一应铺开也不会显得铺张浪费,只会透出家常的温情来。 全部收拾周全之后,裴昭樱才特意挑了午休时候赶去大理寺探望肖泊,一解相思之情,还要显出她的贤惠来。 虽然没有一道菜是她亲手做的,可好歹也是她亲手送来的吧?肖泊多少应该领些情。 裴昭樱进出大理寺不少次,第一次,以官员内眷的身份探望,路程行至一半便羞了。 半道折返多丢人,裴昭樱硬着头皮让人推进了大理寺的门,晃了晃腰牌,畅通无阻地行至府衙后头长官的公务房。 她礼数做得周全,还带了多的绿豆汤、各色干果点心,见着有份,就连从民间聘的差役也被侍女笑盈盈的塞了一份点心以示犒劳,裴昭樱是想悄悄地来,便免了谢恩,不让人声张。 谢铮颇为机灵,联想到肖泊近日夜以继日的操劳,有了计较,利落施了一礼后,给裴昭樱指了肖泊书房的方向。 “长公主殿下一定是来看望驸马的吧?来得正是时候呢!您的这位郎君最近疯了一般,用功查案直到深夜,像我们这些下头的人还能相互轮班照应,他是真不拿自个儿当有血有肉的人啊,只知一味苦干。这不,到了饭点,他还不知饮食呢!您可要好好管管郎君。” “郎君”这个词带来了异样的熟稔亲密。 他们这对,叫世上的任何人看了,都是蜜里调油的小夫妻。 裴昭樱陌生地进入了长公主之外的另一个身份,初为人妇,替夫交际打点,这样的滋味,似乎还不错。 她又因谢铮的话皱起了好看的柳眉: “不吃饭怎么行?胃岂不是要饿坏了?” “您还不知道自家郎君的脾性么,过于克己奉公,您还是多管管他吧,就是灌也要将饭食灌进他口中啊。” 谢铮刻意夸大了事实,殷勤指示着路径。 按照谢铮的阅历和道听途说来的经验,尚主不是美差,等于是请了个祖宗伺候,肖泊孤身入住长公主府,其实跟入赘没什么两样,那生活中难能没有磕磕绊绊呢?谢铮就得言过其实一把,让肖泊享受一回长公主侍候进膳的滋味。 裴昭樱闻言,草草谢过了谢铮,忙让绮罗把轮椅推快了些。 绮罗把裴昭樱和食盒一同送进肖泊的书房后,自觉地退远了,夫妻之间么,吵也好闹也罢,都不要紧,最可怕的是不吵不闹一句话都不说呢! “谁?不打一声招呼就进来。” 肖泊听到门“吱呀”一声开了的声音,伏于案前没抬头,冷淡地撂了句话,很有大理寺最高上官的气势。 没等到胆大包天的人的会话。 反而是一阵熟悉的零陵香香风慢慢入侵室内,攀援上了他的袖口。 肖泊茫然抬头,看到仙女一般的人坐在轮椅上,双手拿了乌木食盒,眼下嫣红魅人娇俏……肖泊魂儿仿佛不附于躯体上了,保持着僵硬的体态,愣了好几息。 “肖泊大人好大的官威啊,是不是我如今想来见你一面还要层层通禀?” 惦念许久的丈夫就在眼前。 裴昭樱转动着车毂,使轮椅运行,离他更近,她是没想哭的,不自觉嗓音沾染了酸涩,鼻腔也漫上了一阵酸楚,想痛痛快快地再掉一通眼泪。 或是……埋首于肖泊怀中。 第40章 同心 联想到谢铮说的那一席叮嘱,还有每日不间断送到她手中的情报,裴昭樱真红了眼圈。 她知道肖泊办的大案要案,动了多少人的利益,拔除掉的是多少所谓青天大老爷都不敢碰的毒刺。 一不小心,就会招致报复,那些社稷蛀虫,上下经营,门客众多,拔出萝卜带出泥,肖泊要是因此受到伤害,该如何是好? 而且,她最担心他不惜身,他怎还敢如此废寝忘食一点儿不心疼自己个儿? 裴昭樱痴痴噙泪望着肖泊挺拔傲然的身形,短短几日没见,发觉他瘦了…… 本来就是挺秀如竹的男子。 再瘦削一分,面上带了一点憔悴疲惫,叫裴昭樱想要攀着他的脸颊抚摸,用爱抚填补他损折的精气。 “我不是这个意思……” 肖泊连眨了两下眼睛。 裴昭樱还在原地,没有消失,不是他眼花看错了。 没有他盯着用膳饮食,裴昭樱大抵没有好好对待身体,素净地出现,蒙着如冷月清辉般的破碎感,下巴尖尖,眼下晕着一抹从肉里透出来的淡淡的粉,看起来刚哭过。肖泊很是想将她拥入怀中,好声好气地问问她有无亏待自己、可有人惹他不快。 那抹红,也很快点燃了一个男人的心火。 肖泊望着名义上是自己妻子的女人,有些……难以自持的口干舌燥。 他忍着不可言说的心思,为了冷静,茫然失神地移开了视线。 “肖泊,你不看我!你是不是不想看到我!” 裴昭樱这可不依。 放下手中沉重的食盒,装凶让肖泊不许走神。 她可是精心打扮过的,乍一看清新素雅,没有多余的雕饰,其实 在嬷嬷的指点下,在嘴唇、眼角眉梢重点勾画挑起了风情。 “我没有,只是,我没想到,你会来大理寺看我……” 裴昭樱满意地看到,没有对视多久,肖泊的耳朵尖悄悄红了。 大理寺书房陈设简单,肖泊新官上任,没有追求舒适奢靡,不加以修缮,仅是将上任长官留下的过于奢华的物件移了出去,力求简单质朴,好集中精神办案,不耽于玩乐。 现在他后悔让裴昭樱踏足了这种地方,太寒碜了些,长公主万金之躯,是不是委屈她在这种地方了? 裴昭樱既知道他见了她,是欢喜羞涩的,心里大概有了底,挑眉示意他收拾着案上凌乱无章的卷宗,清出来了一片空位,裴昭樱含笑将食盒里的精致菜肴一样一样拿了出来。 肖泊看花了眼:“这该不会是你亲手做的吧?” “怎么可能!不过,这每一道,都是我揣度了你的喜好,让膳房做的。你呀,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一一埋在心里,不露出来,我只能斗胆尝试啦!” 裴昭樱似嗔似喜,拿了筷子,先夹了一大只肥嘟嘟的水晶虾饺,另外一只手在底下虚虚地垫着,送到肖泊嘴边。 肖泊僵硬地张嘴一整个咬住,咀嚼,吞咽。 “好吃吗?” “好吃。” “喜欢吗?” “喜欢的。” “那你以后有什么喜欢的,要跟我说!猜来猜去很累的!” 裴昭樱提高了声调抱怨,眉眼处尽是得意。 这些菜式,都是平素里她留心观察了哪道菜肖泊落筷比较多,慢慢积累出的经验,晓得了肖泊口味清淡,偏好淮扬菜式,尤其是可以吃出食物本身鲜甜的菜肴。 不过,肖泊克己复礼,合他口味的菜不过只是多夹了一两次,难为了裴昭樱时时记挂着才瞧了出来。 肖泊哑声应了好。 不是他有意藏着掖着疏离,是他自小就知道,凡是他喜欢的东西,终究都是留不住,那还不如只是远远地观望,在心底悄悄地喜欢,到了分别的那一天便不会有彻骨的痛苦。 裴昭樱她来了,仿佛正是要教会他,何为拥有。 肖泊拉近了轮椅,不再克制浓烈的相思,双臂张开拥裴昭樱入怀,用他的脸颊蹭着她的,反复确认裴昭樱的存在。 那么鲜活,炽热。 “别被人看见了……”裴昭樱还想摆一番架子,斥他无奈,上来就动手动脚。 不过很悲哀地发现,她也是渴望着他的,他怀抱、手掌带来的抚慰是那么陌生,唤起了在她心底沉睡的欲念,让她变得不像自己,可是她还是很喜欢两人之间的依偎、亲近。 “不会的。” 肖泊将裴昭樱整个人抱起,移了位置,走到了书房屏风后的一张矮榻上。 肖泊夙兴夜寐,有时累了歇在矮榻上浅浅不眠,没想到,这张榻还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第58章 他的书房没有通报没人敢大胆地闯入,屏风的遮挡缓解了裴昭樱怕被人瞧见的羞赧,他们青天白日的,从来没有亲密至斯,相拥地纠缠到同一张榻上去……简直像极了白日宣淫。 裴昭樱羞涩难当,索性放纵了本性和一直以来对他的遐想,相拥交颈间,低头咬住了肖泊宛如白玉雕琢成的手指。 这一口,仿佛咬下了肖泊的理智。 不过,他知道这不是该做一些事情合适的地方,仅是浅尝辄止,粗略地划过裴昭樱的肌肤,动作大胆深入,目光灼热,又是白日,娇颜姝色能看得分外清楚。 他主导着他们之间展开的吻,又欣赏裴昭樱的沉溺忘情。 战栗、快乐都从身体里面不受控制地浮起,裴昭樱都不好意思同他说,在这种情况下,她被激起了异样酥麻的知觉,是那么羞人…… 她现在凌乱极了,要捂住肖泊的眼睛,不让他见着她的沉溺忘情,肖泊却不许。 单手轻轻握住了她的腕子,再一个翻身,虚虚地将她压在榻上,身体的某一处……让裴昭樱惊恐期待,整个人快被撕开了,无措地发着颤: “肖泊……” “阿樱,莫在同我生气了可好?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我见不得人的打算也跟你说,你切莫嫌弃我。我不是一个如你所见的那样惊艳完美的人,我有太多的不堪苦痛,那些……都不是我想在你眼前揭开的。可是你追逐坦诚相见不加隐瞒,那我都告诉你,你会不会,弃我而去……” 正当裴昭樱对肖泊的渴望涌上了一个顶峰,肖泊在她耳边惊惶轻语,掏心掏肺地讲了他所有不安。 裴昭樱打消了所有情欲,用力回抱住他,给他在惊涛骇浪中一点安稳,在尚未组织好语言前,便用行动说明,到了这个时候,情之所钟,她不会和他分开。 热乎乎的滚烫流入她的脖颈,裴昭樱大惊失色。 肖泊……居然哭了? 那么骄傲淡泊的人,在她身上剖开了自己最为不堪的一面,然后哭了? 裴昭樱要抬起他的脸给他拭泪,肖泊不能再丢脸丢尽,固执地埋头不肯起来。 他的哭泣是无声的。 只有眼泪滚烫。 裴昭樱不强求,也给他体面,用尽了全身力量箍住他,让他知道,他不是孤身经受着风雨飘摇,即便以往被丢弃、被厌恶,现在,以及从今往后,都是有她的! 他是她,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夫君啊…… “我不会离开你的!不仅是因为你是我正正经经拜了天地宗庙的驸马,更是因为你就是肖泊啊!我们一同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只要你在我身边,哪怕是面对着豺狼虎豹,我也觉得安稳自若。每一回,受伤后瞧见你还守着我,我就没来由地踏实,觉得只要有肖泊在就好了,没有荣华富贵、没有大权在握,和肖泊这样两个人一块待着,已是胜却人间无数……” 肖泊流泪,她亦是痛得心如刀绞,抛却了羞涩陈述着心头汹涌的感情,只怕不能把他从深渊中打捞出来,裴昭樱说着,喉头哽咽,疼得要和他一齐流泪。 肖泊抬头,不着痕迹地抹掉了泪痕,嘴唇印在裴昭樱眼睫上,不许她哭。 他的两辈子,都是为了她能够幸福。 如今得了裴昭樱这席话,他死而无憾了。 原来一个人可以用尽生命所有的力量,那么深爱一个人。 父亲出家遗弃,将年幼的肖泊独自留在肖家这个虎狼窝中,这样的伤害肖泊还没有释怀,只是理解了,在前世裴昭樱遇刺身亡后,没有确定的凶手,他血洗了整个大梁朝堂,手染无数条性命,还轻蔑那些人给裴昭樱陪葬不够。 唇齿厮磨,给彼此带来的快乐抚慰渐渐冲淡了悲伤。 肖泊没有进行最后一步,不能在这种地方亵渎了她,但他能够要到的,裴昭樱都给了。 裴昭樱不满地娇吟出声,刁蛮霸道一把揪住肖泊的前襟: “你这个人,好不公平,我都同你说了为何心悦于你,你却不说,让我承受你沉甸甸的情意,又好似在云里雾里的不踏实……” 肖泊甘愿受她禁锢,轻啄着饱满多汁的嘴唇。 两个人把话说开了,约好了两不相疑、坦诚相待,他不想再对她遮遮掩掩拿话哄骗她。 只是前世今生之说过于匪夷所思。 好像他信口胡诹的一般。 肖泊便想着,只是带过了“重生”一说,将情意原原本本照实说明: “……在你还不认识我的时候,我便已见过你了。那时,我为了案子乔装改扮成一介乐人,藏在人群里面遥遥地见过你一面,只觉得传闻中的长公主和善可亲得像天宫降下来的仙女,一颗悲悯慈爱的心,被外人编排成了什么样子了?我蓦然恨这浊世中人有眼无珠,起了怜悯之心的同时,爱意浓烈,一见钟情,见之难忘。” 美男在耳边絮语,红了半张脸诉说衷情,两个人爱得恰好,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浮浮沉沉这么久,终于能得神仙般的人物两情相悦,裴昭樱动心战栗,身子酥酥麻麻地发软。 她突然又苦着一张脸,摩挲肖泊的下巴回忆: “有劳你记得这般清楚了……不过,我以前名声就很差吗?” 肖泊不着痕迹地微微僵住了身形。 第41章 石榴多子 他情思飘渺,忽略了前世今生一件很重要的事。 前世,裴昭樱名声 恶劣,其实是受了肖与澄所累。 肖与澄和裴昭樱成婚后,夫妻不睦,于是抢先一步在舆论上造势,在民间大肆宣扬裴昭樱骄横跋扈、自恃身份不敬夫家,将她的形象渲染成了一个恶女。 其实这辈子,裴昭樱成功避免了嫁给肖与澄的厄运,名声还好,最多是有人偷偷嚼舌根说她残疾后性情大变,心性备受打击…… “不差的。总有些地痞无赖,出言不逊,捕风捉影。总之……我对你,早已情根深种,不能自拔。” 裴昭樱没多纠结,勾住了他的脖子,吻上了他的喉结。 真奇怪,男人脖子上比女子还多出了一个物件,裴昭樱很想咬下去,尚存的神智告诉她如果咬了,会发生他们都控制不了的事情,便收了口。 温存之后,肖泊手执檀木梳,一寸一寸替裴昭樱收束好发髻,梳头的手艺竟然有了进步,他学东西很快,第二次上手,已经给妻子梳出了周正齐整的发式。 裴昭樱抚着发髻,眼睛亮亮的,感叹夫君心灵手巧,能做一般男子都做不到的活计,夸赞他的睿智能干。 肖泊听着她的大加赞美,面颊一热,轻咳一声,觉得有点担待不起她夸张的溢美之词: “……我也没有特别能干,正常人用心学了都会的。只不过有些男子会偷奸耍滑,故意将妻子交来的差事办砸,从此躲懒。” “嗯,你那么聪明,如果有事情想欺我瞒我,定然手到擒来。” “不会的,我在你面前,哪里还有秘密?” 肖泊戳了戳她鼓起来的脸颊,知道她是在故意说趣逗乐,还是句句有回应,每一次闹腾,都耐心解释与她听。 他甚至还“招供”了父亲给他留下来的办事人手与情报网络。 听得裴昭樱两眼发直: “原来偌大一个邀月楼是你家开的呀!” “……可以这么说。” “那这京城乃至四海中的事,少有能逃出你耳目的了。还有京中的官员们,只要你有心想查,都能挖出些什么来,肖泊大人,手眼通天。” 裴昭樱轻松地与他调笑。 每个人都有在乱世中立身的法门,肖泊若没有这些傍身,恐怕早就被肖家兄妹无声无息地害死了。 “没那么夸张。” “说,我们初次在街头相遇,是不是你有心出风头耍威风,好在我面前留下玉树临风武艺高强的初印象?” 肖泊面上泛热,轻咳一声:“……那日,只是恰好。我也不想你出行受惊,既然你身边的人没那么中用,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管,看着你受伤。” 裴昭樱回首狠狠把头扎进他的胸口,双手向上攀援住他的脖子,将他的孤冷染出情动的温热。 结果,裴昭樱瓮声瓮气地叹息出声,鼻息喷出来,弄得他身心酥痒难耐: “肖泊,我这次看望你,是太记挂你了……那些个朝廷蛀虫,先前我有心去动他们,但还是遇着了重重阻力,没找到合适的时机一锅将他们端干净,三司勾结,互相遮掩……你雷霆手段,将他们连根拔起,于国于民,固然是好的,可是你自己怎么办?皇帝用得着你的时候,对你百般赞誉,你的所作所为是刚正廉洁、为民请命,但若他羽翼丰满后用不着你了把你丢到一边,甚至推出来平息官宦世家的怒意呢?我,不想你受到伤害。” 肖泊揉着她脸颊细腻如琼脂的皮肉,只要她有惦念他的心思,已经够了,他不怕置身何处。 他怕裴昭樱忧思过度,抬起她的脸,在额头上安抚性地一吻再吻。 第59章 脏活累活总是要有人干的。 裴珩利用姐姐姐夫到底的心思昭然若揭。 肖泊算是代了裴昭樱的位置,免得她被推出来再当了活靶子。 “是啊,我都想到了,古来一腔孤勇的纯臣直臣虽在史书上留下了好名声,但在当代总为人不容。等时局再稳一稳,我就激流勇退,不给奸人党羽报复我的机会,辞官,隐姓埋名,投入长公主府做一无名无姓的洒扫小厮可好?只担心阿樱,会嫌我是个麻烦,不让我进门。” “你浑说!” 裴昭樱勾着他的下巴急急反驳,小脸涨出来蜜桃般的绯红。 美人薄怒,皱眉斥责人时别有一番风情,比起她的温声软语,肖泊恨不得让她多骂几句,有股难言的热气在身体里流窜,飘飘欲仙。 “我怎么会嫌弃你?我也不需要你隐姓埋名,我们堂堂正正地过活,要是有人想要害你,不管是谁,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肖泊很想追问一句,若是裴珩想要鸟尽弓藏,她又将该如何? 他还是没有破坏这难得静谧安稳的氛围,没将残忍的问题抛出来,拥着她静静地享受,不说话,心意流动,难舍难分。 到了分离的时刻,裴昭樱硬端出来了严肃持重的模样,在侍女们面前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仅是尽到一个做妻子的本分而已,可是,她的口脂没有补回去。 尤其,肖泊的前襟被她揉皱了好大一片,离远些了看,分外扎眼。 恐怕是个人瞧见了,都能猜测到肖泊被她好一番亵渎把玩…… 裴昭樱真想赶紧站起来跑开,无奈,只得飞速地丢下了一句“以后记得回家住宿”,便飞快地摆手示意下人带她离开。 当晚,肖泊风尘仆仆,不再留宿大理寺,乘着星光赶回了家。 那座府邸,因裴昭樱的存在,已经是可以被他当作是“家”的地方了。 浓情甜蜜,娇喘不断,肖泊按摩着裴昭樱腿部的一处大穴,在情潮翻涌中保持着清醒: “阿樱,你的身子要紧,我接到了信,药王谷谷主顾灏不日便会抵京。你的腿已经渐生生机,只差最后一步就能站起来,我不敢也不愿做些影响你身子的事情……” “好好好,就你理由多,我都听你的。肖泊大人,到了家里,还给我耍上了官威。” 裴昭樱嗟叹连连,不满地拽住了肖泊的寝衣袖子,食髓知味,每每在紧要关口停下,或换了别的法子纾解,总有些隔靴搔痒的难受,不过,重新站起来是她长久以来的渴望,不能因小失大。 药王谷谷主顾灏都能请动,她这位夫婿的本事,真不是一般的大。 裴昭樱提起过,他们已经是一家人了,肖泊在外头的忠仆也可过了明路大大方方地住到府上来,方便更知心体贴地照顾肖泊。 肖泊不想让有人借此大作文章给裴昭樱惹来麻烦,只是寻了日子,叫卫四等人过来拜见了主母,照旧回邀月楼去做原本的营生。裴昭樱认了个脸熟,赏赐了下东西,光打眼一看不凡的光彩,便知价值不菲。 卫四磕头谢恩,推辞不过收下了,对明眸善睐菩萨般心善的主母生出了亲切的好感。 不过,他仍记得大爷出家前的嘱托,他们这些人是为了保护少主而存在,只能认少主这一个主子。 无独有偶,小两口恩爱渐笃时,江逾白特意风风火火穿着全套甲胄过来撂了话: “裴昭樱,你爱和谁成双成对我管不着,但你得记着一件事,我和我手底下的兄弟是认你给你卖命,好汉不认二主!你可千万别公私不分,坏了大事。” 言外之意即是,想让他也被肖泊统帅支使,那是断断不能的。 江逾白可以把那一份不该生出的情愫埋藏在心底一辈子。 但伺候裴昭樱一个还不够,还得伺候她夫君的话,窝囊到了这般境地,江逾白还不如一头碰死了干净。 裴昭樱扶额,被激得头疼欲裂: “我心里头有数的,我对手底下的人如何,想来你看在眼里,放心,我不会逼着你们易主,众兄弟们陪着我从微末之时起事,我定会负担得起大家的一辈子。” 她想得很简单,想让府上诸人和她爱的人鱼水一家,和和美美,或许,混杂了兵权、利益,未雨绸缪,该划出 来明晰的界限。 安稳的日子没过多久,京中再次因一件消息热火朝天—— 大司空镇压淮阳叛变,不日将凯旋归京了。 乱世中讨生活的人,往往需要一个精神支柱来满足对安全感的需要,许多人将肖与澄奉为战神转世,专门下凡来解救黎民苍生于水火,此次淮阳平叛就是佐证。 裴昭樱对此嗤之以鼻: “什么战神转世,真是无稽之谈!他少不得让人散布流言造势吧?淮阳王死在了京城,未立世子,淮阳已是一团散沙,谁去了都能领到赫赫军功,这次,是被肖与澄白捡了名声!不过,他回来得也太早了吧?他不该再在淮阳留些时日整顿庶务,牢牢控制住这块富庶之地吗?” 肖泊高深莫测地笑笑: “或许他是有什么理由不得不匆匆归京吧。也许是突发恶疾,身体不适呢?” 肖泊挽起了袖子给裴昭樱剥石榴。 石榴可口多汁,但汁液容易染脏衣裙,吃一次小丫头们要忙不迭地忙活半天,而且,吐籽看起来没那么雅观。裴昭樱想念着石榴酸酸甜甜的滋味,便闹着肖泊为她鞍前马后,一解馋虫。 肖泊的手指纤长灵巧,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剥出了许多玲珑剔透的果实,盛在琉璃盏中,用小勺子喂给裴昭樱: “阿樱不须烦忧这些所事,只需安心将养身子就好,为夫自会替你打理分忧。” 想到石榴多子多福的寓意,裴昭樱含羞看他一眼,张了口,细细咀嚼。 肖泊悠然欣赏她进食的模样。 他不是随口乱说的,肖与澄正是因为犯了头疾,药石无医,这才匆匆忙忙丢下淮阳的摊子回到京城寻访名医。 肖泊暗中冷笑——上一世,肖与澄就是如此,但愿这一次他能疼得更厉害些,最好能疼死他。 肖与澄正直挺挺地躺在肖府卧房内,要不是两眼睁着还在喘气,真跟死人没什么区别。 第42章 前夫有悔 太医院所有有些本事的太医都被传入了肖府,抖如筛糠。 要不是太医算是皇家的人,没有效果,按照肖与澄的脾气,早把他们都砍了。 “兄长,好端端的,怎么头疾又犯了呢?你不要吓我,我还需要你,你可千万不能有什么事情……” 肖采贞不顾下人们的阻拦,闯入肖与澄的卧房内,握住他冰凉的手,泪如雨下。 “小姐,主公需要静养,不然小姐先回去?”薛粲尝试劝说肖采贞。 可肖与澄颤巍巍地抬起了手,给最心疼的妹妹擦去了眼泪: “不哭……兄长疼你……” 他突出一个字,太阳穴都突突地痛,脑袋被人劈开一般疼,疼到丢了半条命,连将淮阳收入囊中都没功夫顾得上了,还强撑着安慰妹妹。 薛粲急得团团转,气主公的掌上明珠非要在这个时候裹乱。 薛粲是有些看不上肖采贞的,她不识大体,不能给兄长助力。 在他看来,乱世中女子也当大展身手,好比当年吴主孙策孙权和孙夫人,就算肖采贞比不上孙夫人那类传奇的女子,在闺阁中也当懂点分寸,好好替兄长招揽人心。 而肖采贞,只知仗着肖与澄的名头在女眷中横行霸道,败坏了人缘,拉拢要员妻女反同她们结下了梁子。妄自对裴昭樱下毒一事,更是害得肖与澄在与皇帝的谈判中落了下乘……薛粲知道肖采贞在其兄长心头的位置,不敢公然坏了她的面子。 “兄长若好不起来,我也不要好了。那些庸医,是不是在草菅人命?治了半天了不见好转!薛粲大人,行军时可有好好照顾我兄长?他这次头疾怎会如此严重?” 薛粲没想到他还能挨上迁怒,在肖与澄跟前,不得不压着性子解释: “小姐,臣也不知。主公的病根是早年间顶着风霜雨露行军落下的根子,还未有大夫能除去病根一劳永逸地治好,都说要保暖防寒,不能操劳,过度动脑子伤脑子。可你也知道,主公日理万机,如何能安心休息?恐怕这阵子累得狠了,引得头疾发作至深。” 薛粲憋了半句话没说——所以你可快别打扰主公休息了啊! 外面凄风苦雨,下了场轰轰烈烈的大暴雨,关好了窗,雨点子还不断拍打在窗沿上,木制的支摘窗吱喳作响。点起来了照明的烛火,在风雨中晃,好像随时会熄灭。 透着这点火光,肖与澄半睁着眼睛,努力定睛细看。 可惜,头疼太伤人的神智了,他两眼发昏,一会儿看见是双目含泪打扮得娇俏可爱的肖采贞坐在床边,一会儿晃神,竟然望见了另一张倾城端庄喜怒皆宜的慈悲面,肖与澄病中一震,反包紧了抓着他的手。 第60章 “哎呦,兄长,你怎么突然这么大的力气,弄疼我了。”肖采贞甩手抱怨,到底是亲哥,还生着病,她又扭头担忧地问起来情况。 有个大夫说这种头疾没法子根治,要是华佗再世,还可以用斧子把脑袋劈开去除了病根,但当世么,再没人有这种功夫。 吓得肖采贞脸色发白,连连摇头: “不成,斧子劈开了脑袋,那人还能活吗?就算是华佗先生在,我也不敢让兄长冒险的。” 肖与澄烦躁地闭上了眼。 这次病来如山倒,害得他不得不暂且放下淮阳,恐怕小皇帝一见他松懈,便会火急火燎地往那块肥肉上安插心腹官员了。 他听说,这阵子,小皇帝动作不少,他原想着马不停蹄地彰显出威风震慑皇家一二,看来只能暂且让他们再过几天好日子。 有桩事,他连薛粲都没说,实在是难以启齿……伴随着这趟重病来的,还有些朦朦胧胧的绮梦,比如,他梦到了,和裴昭樱成亲的人是他,不是肖泊…… 栩栩如生,宛如真实发生过一样。 他们两个人成婚,性子水火不容,理所应当地闹出了好一阵子鸡飞狗跳。 大婚当日,他预备好好地锉一锉裴昭樱的锐气,教教她何为女子的柔顺,以夫为天,好放下高傲的头颅做他们肖家的宗妇。不成想,裴昭樱桀骜难驯,张狂骄横,举止惊人,拔了簪子在薛粲身上戳了窟窿,血流了一地,笑盈盈地跟肖与澄张牙舞爪,说他要是不让她好过,那这日子就都不要过了。 梦中,肖与澄早就知道他们的这场婚姻是皇帝死里求生的一步棋,要在他枕边插上一根毒刺,他没想过和裴昭樱做寻常夫妻的,仍是被她的大胆震怒,洞房花烛夜没有踏足新房。 再后来,虽是争吵不断,但他不得不承认,裴昭樱生得实在是过于美丽,即便性格不睦,也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不被她的容颜倾倒,当他去一亲芳泽时,裴昭樱尖尖的虎牙卯足了劲刺下去,两人满口都是血,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肖与澄含着满口血腥气反而哈哈大笑。 笑这女人与众不同,性子够烈,虽然是裴家的人,但有趣得紧,明艳动人,假以时日,慢慢将她的心软化收服,也未尝不可。 裴昭樱被他冒犯的举动吓得含了眼泪,睫毛挂上了泪珠直发颤,双腿不能站立,十足的残疾之身,却刚强地故作镇定。 “肖与澄!你怎么能这么侮辱我欺负我!” “夫妻之间做这种事,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难道宫里的嬷嬷没有教殿下?那为夫来教,也是一样的。” “滚出去!不要碰我!” “好大的胆子,我倒要看看,以后你会不会哭着求我进你的房门。” 争吵不休中,肖与澄渐渐觉得,日子离不开她了。 尽管裴昭樱总是不给他好脸色。 没有一点作为女子该有的包容大度,动不动颐指气使,两人可以从闺房私事吵到国家大事,争斗不休,肖与澄气极了便会搬到军营中住,十天半个月都不要跟她打照面,可最先败下阵来想赶快相见的人总是他…… 他不嫌弃她的残疾了,多么希望,她能早日对他低头服软,繁衍子息,举案齐眉。纵使他来日从裴家人手中夺得了帝位,也会将皇后之位留给她,让她真真正正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头疾发作没能止住肖与澄的肖想和贪恋。 被肖采贞扶起来服药,他眸光暗沉,暗恨肖泊抢了他的驸马之位。 好在,他是个心胸大度的男子,等扫清了肖泊这个障碍,他不会怪罪裴昭樱嫁过人,也许有为人妇经验的女子,在某些方面更懂得体贴温柔,让男子沉溺快活。 裴昭樱知道肖与澄回京,定然会掀起不小的风浪。 她牵着肖泊的袖口,眷念地嗅着他的气息: “我只希望那人不要让你多日以来的辛苦付诸东流,有他的党羽走狗被你重判了,别到时候,他仗着权势给皇帝施压,再将案情黑的说成白的。” 情到浓时,她已经不顾被下属看到会不会丢脸,惹来议论,夫妻和睦,本就是理所应当的。 因而她越发缠人,在父母离世后终于有人给予爱情、亲情,便报复性地依偎在肖泊身边当小孩。还好,肖泊最忙的时候过去了,任由她折腾,都受得起,甘之如饴。 肖泊怜爱地捏起她脸颊上的一小块肉,宠溺无边: “阿樱不是答应我了,不操心,好好养身体么?只管交给我好了。你要是日日再忧思伤身,那我们还怎么……” 肖泊浅笑着松手,从果盘中拿出个完好的石榴慢条斯理地开始剥,眼神中是明晃晃的暗示,与男人的侵略占有。 “啊——你讨厌死了!”裴昭樱捂住脸,有点没脸见人。 石榴多籽…… 青天白日的,他居然拿那种事来消遣她! 她脸上烧烧的,不过,并不抗拒,隐隐期待着等腿伤完全康复,可以毫无顾忌地彻底将肖泊据为己有。 一个风姿卓绝的男子,她总要吃进肚子里,才能彻底安心。 药王谷谷主顾灏如期到来,肖泊提前跟她打过招呼,说是个性情奇怪的怪人,但不用管他。 顾灏穿着打扮略显潦草,按理说隐士高人一般自带仙气,有遗世独立的清冷感和济世救人的慈悲心,但顾灏的表情很是不耐烦,好像裴昭樱欠了他钱,望闻问切后讲的话直白了当。 “嚯,幸亏是及时喊了我来,否则这双腿算是彻底废了。” 肖泊提醒:“顾灏,你话别说得这么重,别吓着了我的妻子。” “现在我来了,这不是还有救么。” 先前长期替裴昭樱调养的陆云栖在一边听了,满面通红,等于是间接挨了当世医术最厉害的人一顿骂。 裴昭樱心疼她,牵着她的手,摇头示意她别往心里去。 陆云栖颤颤巍巍开口: “顾谷主,殿下的伤我替她调理了月余,我自问用药和施针都没有差池,敢问,我的医术真有那么差劲吗……” 顾灏眯起了狭长的凤眸,上下打量了陆云栖一通: “就是你治了那么久没起色的啊?对,你的疗法对身体没有伤害,可是也没让病人再站起来啊,不尽快恢复基本的功能,距离彻底残废也只是时间问题。就像一个人中毒了,你不解毒,只是吊着命,人照旧还是会死的。” 遇事一向喜欢当缩头乌龟的陆云栖,这次没有选择逃避,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那我以后在顾谷主身边打个下手,多学多看,还望顾谷主不要嫌弃了。” 裴昭樱这才发觉,陆云栖的脸红不是因为羞愧,而是因为羞涩啊!眼神滴溜溜地黏着在顾灏身上时,分明有久别重逢的欢喜,看起来像少女的一片单相思。 没等裴昭樱揣测清楚陆云栖的心思,顾灏再语出惊人: “难道你们以为她的腿全是外伤所致吗?分明是中过毒啊!” 第43章 吃前夫的醋 裴昭樱闻言,心口猛然传来心悸与无措,生怕这么久以来的努力调养都是找错了方向,徒劳无功。 她日思夜想着康复如初,为此好不容易从一滩废墟中挣扎着爬起,若是在这时被告知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她怕是会再被打入更深的十八层地狱。 肖泊牵紧了她的手,落下轻飘飘的吻,低眉顺眼地哄: “别怕,我在,当世第一神医在,一定会有办法,否则我不会请来这号人物出山。你只消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安安稳稳地配合治疗,可别信任不过你的郎君。” 堂堂名剑山庄的继承人为一权贵女子折腰,百炼钢成绕指柔,还把他拖进了不愿涉足的人家里,顾灏瞧不上肖泊的做派,又受约定束缚,不想给他们好脸色。 他恪守着医者的底线,没好气地提醒: “难道你们不知道她伴随着受伤,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武功吗?即便是寻常的刀剑外伤损伤了筋脉,也不会干干净净地一下子把真气散得一滴不剩,那说明不仅是外伤,当初有人在刀剑上涂抹了毒药!” 裴昭樱怔然:“……这,世上有毒药,能使人功力全失吗?”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人为了害人,可是什么毒药都能配制出来的。当务之急,是让裴姑娘快点能站起来,我想写以毒攻毒的法子,调动裴姑娘腿上的肌肉。” 顾灏为了保持他不为权贵折腰的风骨,坚持称呼裴昭樱为“裴姑娘”,他们夫妻都不是会计较细枝末节的人,便由他去了,裴昭樱还特意嘱咐人给顾灏安排了景致最清秀典雅的绘春园居住,只要是顾神医开口需要的药材之类底下人皆不许慢待 。 顾灏不客气,大摇大摆安顿下来后,要了几种带毒性的草药,还让人送来活的鸡鸭兔子,在活物身上不断调整着以毒攻毒方子的剂量。 陆云栖眼巴巴跟着顾灏移步到绘春园,看他忙碌,干净利落,一如十多年前救治陆云栖老家整个感染疫病的村子。 第61章 有些人,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遇到。 能多看一眼,便能多尽了此生执念。 顾灏配药配了半天,看陆云栖还跟下人一样杵着,没好气翻白眼: “你还不走啊?” “我……我说了要给你打下手的。” “行,你乐意呆着就呆着吧,不过我懒得费心教徒弟,你看得懂就自己悟,看不懂拉倒。” 顾灏说到坐到,真能对一个大活人不加以搭理。 陆云栖既揣摩领悟着医毒相通的道理,又时不时瞟一眼他不羁狂妄的侧脸,他不会知道,她从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山村走出来学医考进太医院,全为了幼年时那道救灾救难的人影。 肖与澄班师归来,趁着他头疾最重的那几天,裴珩一连下了几道旨意安排新启用的士人去整顿淮阳官场,在肖泊的献计献策下,争取着壮大己身的机会。 等肖与澄的情况好转,裴珩免不得专程为他安排庆功宴,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俱要出席作陪。 裴昭樱是想推掉不去的,无奈她的身份太贵重,不去等于是给了官场墙头草错误的暗示,为了时局的诡异平衡,她不得不盛装出席。 还好,有肖泊陪着她。 肖泊拔除了一连串的贪官污吏,肃清风气,得了皇帝的大 加赞誉,正是京城里炙手可热的人物。 到时,与长公主夫妻一体出场,定能和肖与澄分庭抗礼,压了大司空一头,是皇帝乐于见到的情形。 裴昭樱起先愁眉不展,光是想到就嫌麻烦,但等到肖泊换了正装后,她眼前一亮,苦闷一扫而空。 她今日穿的是件天青蓝色的凤纹织锦缎宫裙,发饰简单,插了一套白玉雕成的凤尾簪,恰好,肖泊是根据她的打扮挑了衣服,穿的正是件淡青色的织金蟒纹交颈袍,发丝用一根无瑕的白玉簪束起。只消打眼一望,任何人便能轻而易举地看出来,他们是对浓情蜜意的恩爱夫妻。 “肖泊,你怎么这么好看呀。寻常的贵族子弟,恨不得把飞禽走兽纹都穿在身上,香囊、折扇、玉珏等全配齐了一个劲儿地堆砌,俗不可耐。你好像不需要装点,单凭一张脸便可以杀出重围,我听府里的人调笑说,你有京城第一美男之称呢!” 肖泊这么打扮全为了讨她开心,见她展露笑颜,心满意足了: “夫人是不是学会了恭维我?我不在乎虚名,别人如何议论的我,我可一概不知。” 一心表明着他从来没惹过风流债,老实得很。 “我得趁着这次宴席把你带出去,叫旁人看一看你还是不是京城第一美男,一代名花,可别摧折在我手上了。” 肖泊比之从前,更增添了一份身为人夫知冷知热的成熟韵味。 快把裴昭樱迷死了,哪里还记得要和肖与澄碰头的不快。 “夫人对我敬重爱护,怎么会摧折我。只是,马上要到了外头,当着外人的面,夫人难道还要直呼我的大名吗……” 裴昭樱被他无微不至娇养着,尤其最耗人心血的公事都被肖泊大包大揽了下来,裴昭樱这阵子过得无比轻松畅快,无事一身轻,天塌下来了也有人担着,被滋养出了丰盈的血肉。 双颊瘦削微凹之处总算被补满了回来,莹润弹软,看着像一枚可口多汁的果子。 肖泊忍不住,轻掐着她的脸蛋一口咬了下去,迫得她忍着羞支支吾吾开口唤了几声“夫君”,销魂沉醉。 等裴昭樱回过神,照了镜子,发现脸上印了枚浅浅的牙印!这不等于是昭告了外人他们的夫妻闺房之乐吗? “肖泊!你真是个坏人……还好意思用这个法子还哄我叫你夫君!你这下让我如何出门!” 裴昭樱红着脸使小性子对肖泊又打又掐一通发泄,没舍得下重手,被肖泊揽着哄,等印子褪下后才姗姗出门。 这次庆功宴没选在夜间,以防有心之人趁着夜色作乱,选在下午时分开宴,步入仲夏时节,裴珩没将大家都拘在宫殿内,反而在亭台水榭边设了迢迢宴席。 这样,男宾女宾皆能自在赏景闲谈,水波微兴,掩饰局势的暗潮汹涌。 “听说,桑老学士称病不出呢,我记得他老人家身子骨一贯康健。” “切,你还问,怕不是个傻子吧?大司空的庆功宴,桑老学士怎么会来?要是来了,不是说明矮了大司空一头么!” “可是桑小姐都到场了……” “桑小姐是女眷,没太大要紧,而且,桑小姐还待字闺中呢,来参加宫宴,或许……” 几名青衣文官临湖用折扇掩口,窃窃私语,没正式开宴前皇帝、太后没到场,大家还能自在地说会子话。 最近还有传言说,桑小姐迟迟不议亲,是因家中是拿贤后的标准训导培养她的,而后位空悬,后宫无人,皇帝选贤立后就要快了,关系国祚绵延之事不能一拖再拖,贤后大概会出自桑家! 虽不乏有武将不断对着肖与澄参拜道贺,可肖采贞冷冷清清,她不好同紧挨着兄长与男宾们混坐,便站得离女眷们近了些,可是,言笑晏晏的女儿家们时不时友善地笑闹一番,竟然连一个眼神不分给她! 更没有人招呼着肖采贞同她们一同赏景畅谈。 肖采贞知道这场庆功宴是专门为兄长开设,遍邀文武群臣,肖与澄是当之无愧的宴席主角,她也会跟着出风头,为此,特意让工匠用纯金打造了一对栩栩如生的金蝴蝶,戴在发髻两边,好似下一刻蝴蝶便会展翅寻芳。 她甚至打算好了,当有人赞叹她首饰之美时,她要如何漫不经心地炫耀,可是,她们胆敢孤立她…… 裴昭樱、肖泊夫妻在来时已经料想到了会要劳心劳力平衡各方的暗流涌动,裴昭樱远远一扫,意外地发现肖与澄安静了许多,竟没如同往日一般寻了机会就处处压人一头大出风头,反而安稳坐在座位上品茗。 这对夫妻一现身,闲谈的宾客们不敢失礼,纷纷行礼问安,裴昭樱抬手,示意大家可随性些,今日的主角不是她,比她尊崇的人还有皇帝、太后,这些礼数稍后再执不迟。 肖泊温柔稳重地给裴昭樱推着轮椅,有同朝为官的官员惊到: “肖泊大人怎做这些活计?不怕殿下被人议论不知体恤驸马么?” 肖泊和煦地回应道: “大人言重了,我们夫妻一体,相濡以沫,所以我乐得为殿下鞍前马后效劳。” “哈哈,恐怕肖泊大人惧内之名不日将传遍官场了。” “无碍,我对殿下不是惧怕,是珍惜爱重。” 裴昭樱颊上映染了红霞,她覆着肖泊的手,用广袖遮掩,掐他的手。 “你怎么这么讨厌?这么多人瞧着呢,你非要说这些。”她小声嘟囔抱怨。 其实,以前她见过很多琴瑟和鸣的夫妻联袂并肩现身于推杯换盏的宴席,得到人们的交口称赞,有的是真心相护爱重,有的则是为了家族利益的考量,她知道这样是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当主角换成自己,她莫名耳热。 “疼,难道跟殿下表衷心也有错了?”肖泊反将她一军。 裴昭樱无言以对,紧紧攥着他的手:“哼,某人不愧为京城第一美男,都已成婚了,我看还有不少姑娘炽热得打量你呢。” “为夫的英姿飒爽,是给殿下争光长脸了,叫殿下在外头被人羡慕。寻常人想找个好看俊朗的夫君,那可不容易。” 肖泊在袖袍底下握住了裴昭樱的手轻轻摩挲。 只要他们两人在一处,便自然忘记了暗流涌动,不管是不是身处虎狼窝,眼里心里全被彼此填满了。 肖泊和肖与澄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很快交错开了目光。 人人皆知他们兄弟不合,省得他们上演兄友弟恭的戏码了。 不过……这位算起来,是裴昭樱上一世的夫君,换算到这辈子勉强算是个前夫了。 肖泊顿时打翻了醋坛子,酸涩得喉头一梗,想拉一道屏风隔开肖与澄的视线,不叫肖与澄再打量他的妻子一眼! 第44章 前夫觊觎 肖泊不语,拧着眉头仔仔细细想了一遭,好像上一世,直到死,裴昭樱还困在这段被磋磨消耗的婚姻关系里不得自由。 按照裴昭樱的性子,也会想能避着肖与澄多远就避多远的。 按照他们的身份,不必捧肖与澄臭脚,主要得明确站在皇帝的那一边,所以,简单地点头照应后,他们都没有和肖与澄攀谈的心思。 本来大家可以井水不犯河水,谁料,肖与澄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主动当众笑着招呼: “殿下与弟弟琴瑟和鸣,真叫我羡慕不已啊。” 呸,他才不羡慕。 自从头疾发作带来了缠绵悱恻的梦境后,肖与澄对裴昭樱起了异样的情感,真觉得应该按照梦中的情形,他与裴昭樱成婚才对!裴昭樱成为他的妻子,才是理所当然的事。 肖与澄嫌弃裴昭樱有两点,一是身负残疾不便开枝散叶、繁衍子息,二是身为皇室中人必然身在曹营心在汉。 第62章 可肖与澄日夜记挂着裴昭樱倾世的容颜,甚至叫人偷偷摹了幅裴昭樱的画像带在身边,今日见了真人,一张芙蓉面,不须华贵俗物的妆点,杏仁眼通透澄澈,含着对世人的悲悯,洛神下凡也不过如此了! 肖与澄越看裴昭樱越顺眼,细想她那两点缺陷都不算大问题,性子烈的女子,慢慢在闺房中调教起来别有趣味。 只是肖泊碍眼得很。 “兄长不必羡慕,想来兄长有自己的志趣在的,听闻,兄长身侧的佳人个个绝色,只是不要让肖家主母的位置空悬太久才好。” 肖泊本能地厌恶着肖与澄打量妻子的眼神。 他几 乎要把裴昭樱当成自己的神明来供奉。 出于对男人的了解,肖泊能读懂肖与澄眼神里蕴含的东西,那是不带任何尊重的打量和亵玩之意,像是看着一个难得一见的物件,或者是奇珍异兽,总之,没有把裴昭樱当个活生生有思想的人。 肖与澄的头疾怎么不直接把他带去阎王爷那儿点卯啊! 肖泊焦躁不已。 似乎感受到了更大的麻烦事还在后面,将会由肖与澄引燃。 还好裴昭樱衣带散发着和她淡淡体香混合过的零陵香味,能让肖泊慢慢冷静地应对。 肖与澄虽然正妻之位空悬,但养了几房绝色姬妾早就不是秘密,之前南征北伐,总有些当地旧贵为了保命,为他献上名极一时的美人,肖与澄也来者不拒。 而且,他不爱收礼,官场上贿赂他的黄白之物,他总不屑一顾,但若送的是美女歌姬,他总怀着救世的心态担心女子在乱世中命如浮萍无处可去,“好心”地收下安置。 偏就这一次,被肖泊当着裴昭樱的面挑出来了,肖与澄反常地一阵面红耳赤。 明明不需要尴尬的,自古英雄爱美人,肖与澄红着脸干咳,头昏脑胀地对裴昭樱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其实,我早就遣散了那些姬妾。” 裴昭樱大惊,以团扇遮面,惊疑不定道:“大司空何苦与孤说这些私事?” 都不仅仅是私事了,简直是房中事! 怎好拿出来对裴昭樱一个已经出阁的妇人说! 还是自己的弟媳……更加失礼了,在一边听闻的官员个个恨不得耳朵聋了,什么都没听见。 “兄长慎言,莫说出这些冲撞了殿下。”肖泊彻底冷下了脸,调整了站位,挡在裴昭樱身前。 叫肖与澄无法清楚地看到她的玉容雪姿。 裴昭樱倒没多想,她对肖与澄向来没有好印象,只当这人突发了疯病语出惊人,不过,肖泊的当众回护已经驱散了她的不快。 裴昭樱把团扇往下放,露出两只灵动狡黠的眼睛,低声跟肖泊招呼: “女眷那边我去招呼一声,让绮罗跟着,你别担心我。” 肖泊回身低低嘟囔: “只要我不在你身边,你去哪里,我都是不放心的。” 出了肖采贞在皇宫当众下毒的事,肖泊处处提防,愈加小心,犹如护崽的母鸡。 如果可以,他想与裴昭樱寸步不离。 他的感官一向敏锐,超出常人,他已经发现肖与澄开始变得反常了……从前,肖与澄把裴昭樱视为想要除之而后快的政敌,可今日,看她的眼神,不是对政敌的审视,而是男人对女人的垂涎! “你放心好不好?我总不能带着你一起扎进女人堆里。我就在长廊的另一头,没有遮挡,就在你的视线范围内。” 肖泊清楚,裴昭樱有她的责任,是不能被他拘住的,怪他心头不安的警惕忽然增长。 裴昭樱撒娇卖乖了两句,恢复了稳当端庄的模样,由绮罗推着去招呼打点女眷,风姿绝代,绮丽无双。 众女见她过来,又要行礼,照旧被她笑意盈盈地阻拦了: “姐妹们好不容易进宫一趟,只需敬重陛下、太后,孤与大家没什么分别,都是一般的女子,还望姑娘们尽兴玩乐,否则就是孤扫了大家的兴致了。” 裴昭樱特意叫了桑宁蕴前来问话,牵着她的手,担心地打量了下她的脸蛋: “嗯,多亏桑小姐你本身肌肤的底子好,已经看不出受过伤的痕迹了,女儿家,哪个不珍惜爱护自己容颜的呢?” “多谢殿下赐药,涂抹上去,果真没有留下伤痕。” 桑宁蕴是个实抬举的,不忘谢恩。 先前在宫中惊魂的那一遭,有些女眷们还记得,愤恨上来了,那件事虽不能直接提,但不妨碍大家拐弯抹角发泄怒气: “是啊,是有多大的仇怨,要毁一个姑娘的脸?大家都是女子,不懂得将心比心吗?” “桑姐姐就当是被狗咬了吧,毕竟有的人讲不通道理,全无礼数,扬着爪子就冲女孩子的脸上招呼,与不通人性的猫儿狗儿无甚分别了。” 肖采贞之事,经过肖与澄的斡旋,和裴珩达成了一致,只说肖采贞无状冲撞了长公主,绝口不提下毒之大罪。 但中毒一事的亲历者被肖泊刻意困在宫中多时,对肖采贞恨之入骨,已经猜测到了是肖采贞做的手脚,加之她连县主的封号都被褫夺,在女眷中的名声算是毁尽了,稍微有点家教的小官之家都会警醒妻女不要同这种女子一块厮混。 东一句西一句的嘲讽被风吹着飘进肖采贞耳朵里。 她愤恨地掐着手指,迎风忍着眼泪,还记得今日是肖与澄的庆功宴,她千万不能出岔子影响了哥哥的正事。 裴昭樱凭什么好好的?要不是裴昭樱,她早就能嫁给仰慕的皇帝做妻子了! 是裴昭樱阻碍了她的姻缘,当了她的路的人,怎么可以好好的? 依肖采贞看,裴昭樱和肖泊,这两个她顶顶讨厌的人,结成了夫妻,当真是蛇鼠一窝!还好意思在她哥哥的庆功宴上夺人眼球,简直是主次不分。 裴昭樱仍好声好气地多慰问了桑宁蕴几句,毕竟,她们矛盾的发酵,有她和肖泊的算筹在,只是没想到肖采贞动作会如此过激,直接动了手。 “好孩子,陛下和孤都是知道你的秉性的,更不会坐视你和桑学士被伤了心。过去不愉快的事,便暂且搁置,或是直接忘了吧。你只消记得,你祖父为国尽忠,配享太庙,举家会得圣恩福泽荫蔽的,亏待不了你们。” 裴昭樱的手柔软温暖,桑宁蕴像嵌进了软和的棉花中,她目光温润慈爱,像是家中长姐,桑宁蕴得了她的教诲,雀跃地快飞起来,面上沉稳羞涩地点了点头。 “我一定谨记殿下的训导。” “训导算不上,自家姐妹谈谈闲罢了,不必紧张,孤又不会吃人。” 众女笑了出来,连带着桑宁蕴从拘束中解脱了出来。 有机灵的小姐妹调笑道: “有殿下的这席话在,我要提前恭喜桑姐姐了,桑姐姐的前途,日后一定不可限量!” 没人不喜欢听好话,裴昭樱听得很是受用舒心,让绮罗和其他侍女们共同呈上了丝绢永生花,供众女随喜好挑选。 所谓永生花,是别出心裁地用贡品绫罗绸缎立体制出了各色花儿的样态,几乎完全还原,还不永不凋谢,若是根据品种撒了同类的香粉,几乎真假难辨。在市面上,价值连城,有钱也难买,因为这样的绣娘皆被召入宫中的秀坊了。 谁家女儿能得上一朵,几乎能在名门闺秀的圈中夸耀不尽。 在众人的兴高采烈中,凭栏的那道人影格外落寞。 裴昭樱平淡发话:“肖小姐,你也来挑一朵吧。” 第45章 共同进退裴昭樱不是圣人。 裴昭樱不是圣人。 对于胆敢下毒谋害她的人,她厌恶还来不及。 若不是肖与澄从中阻拦妨碍,裴昭樱真的会让肖采贞死,让她受到应有的惩罚。 既然,她是肖与澄的妹妹,暂时无法报了这笔血仇,一码归一码,裴昭樱愿意看到肖采贞因毒害皇室中人被杀,但是不太想看到一个女子因为各类流言被贬损排挤……总觉得,是一种不太光彩的凌虐。 肖采贞愤恨地抬了眼,不满裴昭樱能够云淡风轻,好像她与她的困顿没有丝毫干系,干干净净地置身事外,大发善心。 不过,今日是她哥哥的庆功宴,肖采贞压了脾性,挤出盛大灿然的笑容,理了理衣裙的下摆,昂首挺胸气势凌云地往裴昭樱那走去。 女孩子们见了精致富贵的织锦花儿们虽然欢喜,但还保持着风度,互相谦让。桑宁蕴挑了朵清淡秀丽的百合花,不引人注目,让更艳丽夺目的花儿留给别的姐妹们,芍药、桃花、蔷薇等做工细致繁杂、富丽堂皇的织锦花这才有女孩子们羞赧地挑选。 肖采贞一伸手,便瞄准了在案盘正中雍容华贵的牡丹 ,没有一点推脱谦让。 拿到了手,肖采贞满意地勾起唇角,当即把牡丹往发髻上比划,自鸣得意道: “都说牡丹是花中之王,今日见了,果然是衬我的。我兄长从淮阳平叛大胜归来,是大梁一等一的功臣,所以陛下才特意设宴庆功,众位能够到场同乐,我在此替兄长谢过诸位了。” 第63章 鸦雀无声。 肖采贞在长公主面前、皇宫之内开始摆主人的架子,狂妄至极,没人给她捧场,毕竟,肖与澄就算要为妹妹撑腰,也管不到女眷头上来。 还有人不吭声,暗暗等着看裴昭樱的反应。 裴昭樱抽了抽嘴角,感慨肖采贞真是一个蠢得流油的草包。 估计是肖与澄称雄之路上最大的阻碍。 她提醒道: “肖姑娘说笑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最应感谢的是陛下知人善用。这里是宫中,肖姑娘还是克制些言行为妙,否则连累兄长让陛下一并不喜,岂非你之过错?” 今时不同往日了。 裴珩听从了肖泊的建议,广开恩科,知人善用,破格提拔年轻士人,使得贤才不必给世家递交投名状,日复一日地逢迎磋磨,便能到适宜的位置上大放光彩。 而且,肖泊顶着千钧重的压力了却了陈年大案要案,肃清官场,一下子给腾出来了不少重要职位,官场上下大换血,忠于帝王的声音终于在多年乱世中占据了上风。 裴珩有助力,便有了自信,哪怕有一日要和肖与澄真刀真枪的撕破脸,他也拥有底牌,不会瑟缩畏惧了。 裴昭樱用帕子护住口鼻,示意侍女把她推远些,免得肖采贞又想出了恶毒的鬼点子害到了她。 她又劝告道: “肖姑娘,上次见面,孤还叫了你一声‘肖县主’呢,但愿禁足反省,对你来说有所裨益。” 在庆功宴上提被褫夺县主、禁足之事,与打脸何异。 裴昭樱倒是觉得只是这个程度,算是便宜杀人凶手了。 宴席即将开始,她冷冷地命人带她去预先设好的座次附近,想到差点中毒而死,在夏日里生生出了一层冷汗。一个面容姣好年岁尚轻的姑娘,如何能对无冤无仇的人下毒手的! 裴昭樱想到,她只是和肖家兄妹在公务的场合短暂地打照面,相处不深,而肖泊在肖家的深宅大院中和这对豺狼似的兄妹生活了二十余年…… 裴昭樱心疼得组织不出来语言,回到了肖泊身边,紧紧扣着他的手不松开。 十指相交,裴昭樱带着肖泊的手,用手心贴抵着她的下巴,感受着肖泊的存在和温度,也不怕别人看了会笑话了。 这么好的人,好得不像是会真实存在于这个世间。 裴昭樱很怕不好好地抓着他,风一吹,肖泊便像雾气一样消散无形了。 她很不会安慰人,用这种方式,让肖泊感受着她,她也感受着肖泊,两个人牢牢地在世上谁也不离开谁。 “怎么了?有人出言不逊冒犯你了?” 裴昭樱摇头嘟囔: “才没有。哪有人敢冒犯我。我是不想,有什么人让你过得不好,叫你心里头难过……” “我不难过的,我只会为我在乎的人伤心。我不在乎的人,对我好与不好,都不会让我有所波动,更谈不上伤害了。” 裴昭樱明知故问: “那谁能伤得到肖泊大人啊?” 肖泊全了她的意图,她想听的情话,他一应会说与她听。 肖泊给她调整白玉簪子,知道裴昭樱最讨厌牵扯到头皮的生疼,稍微将簪子簪松了些,借机俯身低吟: “当然是阿樱啊……所以阿樱要对我好,不能叫我伤心。” 呵气如兰。 吐息不轻不重地刺激裴昭樱的耳垂。 裴昭樱无话,将脑袋抵靠在丈夫腰间。 有年少大胆的女子用余光悄悄打量着肖泊夫妇,心生羡慕,恍然晓得了,再冷淡孤傲的男子,在心爱的人面前,也会甘心俯首帖耳,春风化雨。 这么俊美无双的男子,不能成为自己的夫婿,多少让人心生遗憾。 但,是被长公主收入囊中的人,由不得旁人去竞争了,大家多是暗暗艳羡着。 肖与澄望着那对玲珑璧人,凭空升腾起了怨恨、不甘……不是怨裴昭樱大张旗鼓地在他的庆功宴上抢风头,拿皇家威势压他一头,而是让他觉得,本该在他手上被娇养宠溺的宝物被旁人夺了去,他生生失去了一件独一无二的妙物。 肖泊,抢占了原本属于他的妻子,还敢出来招摇过市! 肖与澄控制不住滋生的怒气,“咔嚓”一声,手中的茶盏竟然被他捏碎了。 滚烫的茶水漏在手上,他皮糙肉厚的没感到疼痛,神态自若地让宫人给他换了盏茶。 要是黄铜酒爵,也会被他攥变形的。 “主公……”薛粲划过不好的预感,担心地肖与澄擦拭着身上的茶渍,递过去不安的眼神。 “小事一桩,军师不必介怀。” 话虽如此,薛粲的直觉告诉他,肖与澄从淮阳回来后,变了很多。 肖与澄是豪放张扬的,若非皇室在头上压制,定然是能一统天下、结束乱世的一代英雄,所到之处,豪强、望族无不被他折服,按以往的情形,肖与澄该是对酒当歌恣意笑谈才对,甚至是去压皇家威风,而非郁郁坐着,不苟言笑。 问题出在哪儿? 薛粲急得无心宴饮,最后顺着肖与澄的目光望见了国色芳华的长公主,“咯噔”感知到了某种情愫,不知是福是祸。 临近开宴,裴珩才与太后到场,接受百官恭贺,从容落座。 仅是几个月的时间,少年帝王脱胎换骨,有大权在握沉着冷静的气度,令肖与澄不适地皱眉,他原想迅速控制皇帝的,看来这个打算无法顺利实现。 裴珩在御书房时,听到宫人来禀,长公主携驸马接受赞誉,揽了群臣对肖与澄的恭维,目的达成,裴珩大感快慰。 “众位爱卿,不必执虚礼,能有大司空这般豪杰,是社稷大幸。”裴珩讲了些虚情假意的场面话,带头给肖与澄敬酒。 肖与澄面不改色地应了,一饮而尽。 谁料裴珩很快话头一转,夸赞起了别人: “近日,驸马兢兢业业办案,克己奉公,一锅端了朝廷蛀虫,真乃为国尽忠的良辰!驸马在大理寺的官位做到头了,看来,不日朕要给驸马封侯赐爵了!肖家,果然满门忠烈,有你们‘二肖’在,朕很是放心。” 由此,众人心里有了谱,皇帝名义上是给大司空庆功,实际还是玩弄制衡之术,“二肖”并立,牵制住肖与澄的权势兵权罢了。 僵硬了一瞬,裴昭樱和肖泊对望一眼,携手谢恩。 裴昭樱晓得,这不是裴珩在抬举肖泊,是扶持起肖泊让他对抗肖与澄罢了。 那往后,肖泊还要受到多少肖与澄一党的攻讦为难? 裴昭樱在肖泊面前小心掩饰着酸楚,肖泊答应过她,会想到法子激流勇退和她过平静安稳的生活,她信他,眼下的水深火热一定只是暂时的,可她忍不住心里嘀咕着埋怨裴珩。 何苦要将她和她的丈夫全部拖下水? 她受了抬举供奉,就该被他们利用榨干每一滴骨血吗? 她想要一点真实的温暖,只有肖泊能给,皇帝母子,每次在她渴盼温情之时,只会奉上虚伪的鳄鱼的眼泪,就算有一天她为了保护裴珩而死,他们也只会庆幸死的不是裴珩吧?会为她心疼流下一滴真情实感的泪珠吗? 小时候,裴珩明明那么可爱的……看着有病弱的气息,四肢瘦弱纤细,脸颊圆滚滚的,同样是宫廷里没被留意到的旁支孩子,受了下人苛待,所以眸中总包裹着小鹿一般的惊恐。 以前裴昭樱和裴珩碰头的机会不多,每次见了,都要教裴珩几招强身健体的功夫,或者带他爬树锻炼身体,希望他能长得壮实些,长大了有能力保护自己,不再受人保护。 长大了,裴珩被推上帝位……母子联合,于裴昭樱待嫁时期,联手在她养身体的汤药中下了阻滞血脉运行的良药。 裴昭樱悲凉地闭上了双目,不想看到裴珩玩弄权术时脸上盛着何种表情。 恩义错付,她现下唯一的热源,是肖泊的手心。 肖泊掐了掐她的手,眨了眨眼。 第46章 永远不要离开他 裴昭樱明白,肖泊的意思是,总有一日,他们不会再被尔虞我诈的争斗裹挟。 肖泊会给她带来真正的自由。 于是,无视掉人群各怀心思的审视观察,裴昭樱带着他们交握的手晃呀晃,扬起最纯粹无害的笑脸,弯着眉眼,眸光晶莹灿烂得仿佛容纳了一整个生机勃发的夏日。 “夫君,孤想吃那道熟醉虾。” 她大大方方地使唤肖泊,口吻粘腻,语调婉转。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这次,不是在肖泊想尽办法诱导她开口叫“夫君”才吐出的这个最亲密的称呼……当众,那么自然地,开口唤夫君。 肖泊被惊到,脑袋里有成堆的火药瞬间爆炸,轰碎了他的理智。 他腕子一抖,差点没拿住象牙箸。 耳朵不敢相信,所以他迷迷糊糊得连裴昭樱说话的内容都没记得住,注意力全被前头那道称呼略夺去了,显得不知所措。 第64章 “夫君,虾——” 裴昭樱拉长了声调,每一个字咬得很重,像把肖泊含在唇齿间折磨一样。 “好、好,我,这就为夫人代劳。” 肖泊称得上是手忙脚乱。 很快从锁骨红到了脖子。 他们身后站着侍候的宫人,既然裴昭樱已经发了话,宫人们便将这当成了夫妻情深的情趣。 确实是裴昭樱一时起意逗弄他的。 不全是存了坏心眼。 她越依赖谁,便越喜欢闹着谁,深宫之中,举目望去,无一真心人,她只有肖泊,便攀住他不撒开,要在一件一件小事中确定他的选择和宠爱。 裴昭樱很少吃带壳的河鲜海鲜,不想折腾下人,眼巴巴地等着肖泊为她动手。 肖泊用两根象牙箸协作,不知用了什么窍门,一使巧劲,使得晶莹的虾肉从壳中脱了出来,还夹到裴昭樱的嘴边喂她。 裴昭樱不含糊扭捏,一口吞下,其实根本没有尝出来熟醉虾的滋味,趁机使坏,咬了一口肖泊的手指。 肖泊忍了微不足道的疼,然后发现,团扇实在是个好用的物件,他拿了裴昭樱的团扇赏玩掩口: “阿樱是不是故意仗着人多欺负为夫?让为夫没法子反抗?” “正是。” “好坏心眼的女人。” “再坏你也迎娶了我,这辈子走脱不得啦。” 肖泊心道,何止是这辈子,生生世世,已经被套牢。 裴昭樱想的是,既来之则安之,既然不得不摊上了这一摊子糟心事,那不如顺势而为,享受良辰美景、美酒佳肴。 宫中还特意命教坊排演了新的舞蹈,歌舞款款动人,舞姬一颦一笑,风情撩人,裴昭樱身为女子都看得痴了,不过觉得乐师的配乐棋差一招,配不上舞姿绝代。 还有令裴昭樱浑身不适的是,只要一扭头,就能和肖与澄的目光不期而遇地对上,那人盯着她看,一定比她知道的时间还久! 顿时,裴昭樱胃口散尽,不醉人的香甜果酒饮入喉中,很快失了滋味,在胃里翻江倒海地犯恶心,裴昭樱搁了筷子,笑颜破碎。 她很难同旁人描述对肖与澄的感觉。 不是畏惧,不是害怕,是本能地提醒她要尽量避免!否则,身体会发出提醒,传来无穷无尽的反胃感。 也许他们前世有愁,是对冤家。 老天在冥冥之中下了指示,叫裴昭樱最好避开他些,要不然,恐有后患。 “夫君,肖与澄他老看我,他的眼神,很讨厌……” 裴昭樱没压住心事,贴着肖泊的耳朵小声诉说委屈。 “他有毛病,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冒犯我家阿樱,不要在意他,也不要瞧回去,免得让他又起了乱七八糟的歹念,我们只当他不存在。想来,他这头疾得的情有可原。” 肖泊给裴昭樱盛了清淡易克化的羹汤,再垫一垫肠胃,担心她宫宴遭了累还要饿肚子。 裴昭樱欢喜地受了肖泊的美意。 有了个人在身边及时回应她的喜怒哀乐,不管是何种情绪,都不会轻视不理,让裴昭樱觉得,小委屈小膈应算不得什么了,肖泊和她同仇敌忾,三言两语,解了烦忧。 反正,肖与澄的讨厌,还不能够和肖泊给她的快乐拿来相提并论,投入他们的感情中,相当于泥牛入海。 她没注意到,肖泊的手在抖,很快藏到了桌案底下,不让裴昭樱捕捉到他异常的心悸。 肖与澄的眼神……他不会判断错的! 肖与澄还敢对他的妻子起不可饶恕的妄想! 肖泊思忖着,得尽快找个理由带裴昭樱离开,并且他已接过裴昭樱身上大部分的担子,他们以后应该没有碰头的机会,那个魔头,最好永远不要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才好! “这里的菜式你喜欢吗?你要是喜欢,我叫府上的厨子来偷师,好好对一对你的胃口。” 裴昭樱吃到了让人眼前一亮的可口菜肴,笑问肖泊的喜好,肖泊起先没回过神,没听见她说的话。 “你怎么了?是不合胃口,还是身子不适?” 肖泊看不见现下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迎着裴昭樱的担忧关切,他挤出一个笑,点了点裴昭樱的小脸。 “无事,我就是在提防着肖与澄会耍些手段,因而有些晃神了,没听清阿樱说的话,是我该罚。” 裴昭樱点头附和,肖与澄在他自个儿的庆功宴上要是不狂妄欺人大放厥词,那都算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过,左右就是几招三板斧,她和皇帝也习惯了。 肖泊面色没有好转,透着绝望的惨白。 声音颤抖,有种摸不到触不及的虚弱: “裴昭樱。” “啊?” 这是肖泊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唤妻子的大名。 裴昭樱到这个位置上后,已经没有人会这么叫她了,甚至对自己的名字产生了些陌生感,她还反应了一下,然后眉目含情地笑望着肖泊,探究他摆出了这个架势是要说何种要事。 肖泊咬牙低吟,微微侧俯下身体,额头贴着她柔润丰盈的面颊: “裴昭樱,你永远不要离开我。否则,我应该会发疯。” 呼吸灼热滚烫。 裴昭樱以为他是在当众亲昵剖白。 其实不是。 肖泊怕了…… 他怕的不是肖与澄会与他争抢挚爱。 而是,他担心,裴昭樱关于前世的记忆也会苏醒,在她的心里,会给那段名存实亡的婚姻以及那个推她入深渊的人一席之地…… 肖泊的动作惹得许多宾客往这处看来,裴昭樱赧然,不懂他为何在此刻爆发了如此强烈的对他的渴求。 “……我们好端端的,说什么离开之类的傻话呀。” 裴昭樱推了他一下,没推开,肖泊固执地不动。 要不是碍于场合,他会用怀抱束缚住她,尽管可能是一种囚笼,但他再也压不住偏执的欲念和惶恐不安了。 他在地方上办过一些男子殴伤妻女的小案子,几次要按律秉公处理,偏偏是被虐打的妻子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在堂下哭诉,请青天大老爷开恩,她相信她的丈夫会悔改,而且家里没个男人,在这不安定的年份更是等于没有了活路! 他最初不太懂,后来年岁渐长,不赞同,却也理解女子生存的难处。 万一 ,裴昭樱也是如此呢?万一,她心里头有别人的位置呢…… 那他,岂不是成了鸠占鹊巢的小丑,彻彻底底无人怜,无人爱,仅仅得到裴昭樱挤出来的一点温暖,往后他该如何自处。 所以,裴昭樱绝对不可以,离开他,不要他。 这个角度,裴昭樱看不见肖泊脸上浓重的绝望、破碎,和了无生气的哀伤,察觉到了他反常的颤抖,裴昭樱虽觉得在众目睽睽之下相贴很是羞人,也预备压着羞涩回应给肖泊他想听到的词句。 “好,我……” “这一杯,臣想敬长公主,殿下可否赏脸?” 裴昭樱就要说出此刻肖泊最想要的许诺了,又是那个没有眼色的肖与澄,举杯相迎,要给裴昭樱敬酒。 肖泊缓缓地挪开合适的距离,抬头,淬了毒一般的眸光往肖与澄脸上扫。 他很确定。 肖与澄是故意的。 肖与澄张扬跋扈的眉宇,裴昭樱看了便生厌。 肖泊信手倒了杯酒,站起一饮而尽,手腕一翻,给众人展示了一滴不剩的酒杯: “殿下胃口不好,冷酒伤胃,大司空的这杯酒,我代夫人饮尽了。” 肖与澄的视线饶有趣味地在他们二人中来回逡巡。 本来他便对裴昭樱泛起了难以言说的情愫,日思夜想,甚至做了荒唐颓靡的梦境,裴昭樱如月宫仙子,冷冷傲傲地不理会他,以往在公务上的摩擦,反而像是一种欲说还休的情趣。 肖与澄百爪挠心。 渴盼着一亲芳泽。 他最喜欢攻城略地、克服难关,不过觉得中间横隔了肖泊这个驸马,是一点小关卡,要是一马平川,就太不能让人尽兴了。 裴昭樱拉肖泊坐回席位,不与这种人纠缠。 肖与澄穷追不舍: “殿下怎不同臣说话?是连说话的情面都不肯给臣吗?” 避无可避,裴昭樱才敷衍了一句: “哪里的话,今日孤身子不爽利罢了。” “哦?可是驸马疏于照顾?” “驸马待孤真情实意,他很好,大司空莫插手我们的家事了。”裴昭樱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 肖与澄穿了一件满绣的玄色蟒袍,正红的绣线绣出了个张着血盆大口的蟒,过分夺人眼球,那条蟒好像要从衣服上跳下来活吃了人。 “怎么会,难不成,殿下是忘了我和驸马的那层手足关系了。” 裴昭樱再次翻涌起强烈的不适,攥紧了肖泊的手,倔强的漆眸回望过去,不在言语上同他纠缠,狠狠地瞪。 第65章 第47章 拱火报仇 不知怎的,以往肖与澄讨厌裴昭樱硬气的个性,讨厌她处处与他作对,现下心思荡漾,只觉这是她与其他女子不同的妙处。 一只百依百顺的猫儿,相处久了,会乏味,但要是个烈性子的,慢慢地折服软化,时不时再伸出爪子挠出来几道无伤大雅的血痕子,岂不是能让人乐此不疲地与之日日相对。 肖泊希望肖与澄只是照旧犯病发疯而已,可千万别,知道了会破坏他幸福的东西……他忽视肖与澄的挑衅,当此人不存在,自己手心出了一层汗,反镇定自若地问裴昭樱可还有想吃的、想看的,若都尽兴了,他们便先离席,不管旁人议论。 他们本就不该来。 不该替裴珩撑场面。 此时,肖采贞扯着肖与澄的衣袖,发髻上的金蝴蝶翅膀一振一振的,她急切地想要提醒他要事: “兄长!兄长可千万不能食言,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你可想好了?不如我替你招赘,找一个事事听你依你的郎君,不与兄长分开,兄长替你盯着他一辈子不好吗?你何苦非要往深不见底的宫门里面钻……” 应对这一母同胞的妹妹,肖与澄无可奈何。 “不行!我只想嫁那一人!兄长答应我的,快些趁着宾客们都在先提了,等人少了,太后一定会再打着太极不应允!你都不知道,京城中的小姐们都在议论,说皇后之位非那桑宁蕴莫属……兄长,你是顶顶厉害的汉子,你能看着旁人压我一头?” 不宜喧哗叫嚷,肖采贞急出了一头的汗,扯着肖与澄的袖子不撒手,催促着他开口请这个恩典。 肖与澄的头疾稍一缓和了,肖采贞听到了风声,成了在热锅上的蚂蚁,日日在肖与澄床边哭求着一定要嫁给裴珩,否则,这辈子不能和心爱的人相守,活着有何趣味? 肖与澄要能眼睁睁看着她相思入骨不帮忙,她还不如把头发绞了去做姑子! 肖与澄被磨得没办法,应下了,但在紧要关头,还是希望肖采贞能想通,不要执着于那草包皇帝。 换了别的权臣,还巴不得将妹妹送入后宫,好前朝后宫一体,联手把持朝政,甚至在诞下龙嗣后废立皇帝,摄政揽权呢! 肖与澄仅剩的作为普通人的情感与良心全放在了妹妹这处,他没读过太多的书,也晓得天家无情、后宫佳丽三千,肖采贞是他的心头肉,他怎能忍心让她成为深宫怨妇,日日苦等着君王的召幸? “兄长!” 肖与澄长叹一声。 他举步维艰地离席,走到正中央,对上首的裴珩拜了一拜,似有话开口请托,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收敛,欲言又止。 裴昭樱和肖泊执手正欲离席,不知肖与澄要唱的是哪出戏,夫妻两人对望点头,默契地准备看看肖与澄后面的招数。 裴珩坐如针毡,硬着头皮问肖与澄有何事请奏,一边问着,一边满面愁容地向姐姐姐夫投去求救的殷切。 “臣妹对陛下爱慕有加,心许已久,矢志不渝,愿余生为陛下执帚箕。臣知臣妹年幼无状,但请陛下怜惜她的一片真心!此行平叛,臣不要任何赏赐,愿用满身军功,换得妹妹得偿所愿,余生安稳。” 说罢,肖与澄长拜不起,脸皮火辣辣地疼。 众人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天底下没有一个大胆的女子能够当众自请嫁人的,肖采贞虽执意任性,到了真正捅破窗户纸的一刻,抿唇无话,跟着兄长拜倒。低头间,期许着裴珩能注意到她今日的装扮是精心设计过的,耳坠是裴珩喜欢的桃花式样,衣裙颜色也让是让绣坊特意染制的,力求还原肉眼所见的桃花的色彩。 她多希望这些小心意能够被裴珩感知啊,她正值少艾年华,容貌姣好,裴珩一定对她也是有喜爱怜惜的。记得第一次宫宴上,她穿得单薄,被京城贵女们嘲笑说是从乡下来的野丫头,一个人孤单不甘地凭栏望着水波,是年轻的帝王,让内侍给她送了御寒的披风…… 裴珩惨白着脸,嘴唇失了血色: “皇姐怎么看?皇姐方才成亲,也是与肖家结了两姓之好,按理说,朕与爱卿已足够亲厚……” 又是将烫手的山芋甩给裴昭樱! 裴昭樱无话可说,肖泊自然地接过了话茬,不软不硬地给裴珩塞了个刀子: “陛下后宫空虚无人,即便是没有肖姑娘,也该为了国祚绵延考虑广纳后宫之事。此事陛下定夺便是,不过,肖姑娘真情真意,不是为了两姓之好啊。” 肖泊与裴昭樱并肩而坐,膝盖贴抵着裴昭樱紧绷的膝头。 无声地告诉她,即便亲族背弃,还有他在。 想当初,裴珩为了保全自身,毫不犹豫地把裴昭樱的婚事搭了进去,风水轮流转,终于能尝到天道轮回的苦果。 只有刀子落到自己身上,人才会知道痛的。 裴昭樱咬着嫣红的唇,硬挺着心肠,和肖泊站成一线。 她与裴珩的姐弟情谊,已经伴随着当日下在她药碗中的那味凉药,烟消云散了。 她父母马革裹尸,征战不还,唯一的心愿便是皇家能够保全女儿,一件一件算来,明明是裴珩母子欠了她的! 就算皇位坐得不稳了,被人拉下来,也怨不着她裴昭樱! 裴昭樱湿了眼睛,要是没有肖泊支撑,她恐怕狠不下这个决心,又要一次一次被稀薄的亲情绑架,赴汤蹈火。她终于有一个真心的爱人了,挥刀斩断虚情假意虽然会痛,但明白清醒地活着更为要紧,她再也不要被人当傻子愚弄。 宴上有肖与澄一党的朝臣不住地附和: “肖姑娘一片深情,感人肺腑!如此贤良淑德,堪入后宫,为天下女子表率。” “大司空平叛九死一生,军功赫赫,只有这一个愿望,陛下可别寒了 功臣的心啊。”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裴珩若铁了心推拒,难保会毁了名声。 有贵女们止不住地惊讶,回过神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皇后之位不是一直是留给桑姐姐的么?肖采贞是要故意与桑姐姐争抢吗?” “有个厉害的亲兄弟就是了不起,啧啧。” “天呐,这世上竟然有女子当众为自己求亲的吗?这是有多怕嫁不出去?换了是我,只怕我父亲母亲都会羞愤撞墙吧。” 所以,肖与澄也是把颜面豁出去了,骑虎难下,只有结亲的这一条路走。 肖采贞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腿都酸了,跟着眼眶酸涩难过,默默泛嘀咕着,裴珩怎么还不欣然接受她。 裴珩望了望裴昭樱的方向,想看到熟悉的柔情与不忍,可是这次,他只接触到了事不关己的漠然。 他……把一件最难得的宝物,弄丢了。 太后惊惧焦急,几乎五脏俱焚,张口要说话,却恰好急火攻心梗住了喉头,身形晃了晃,竟从宝座上一头栽了下去! “不好了!太后娘娘晕倒了,快叫太医!” 混乱之中,肖与澄抬头,一字一句地对正首坐着的真龙天子宣告: “太后娘娘是为这桩婚事,欢喜得晕倒的。” 肖与澄押上了全部的尊严与颜面,只是为了妹妹的婚事而已。大军刚刚班师回朝,和主帅荣辱与共,休戚相关。 裴珩承受不了肖与澄失控的结果。 败了。 裴昭樱懒得管裴珩是如何的心有不甘,趁乱带着肖泊回府,早些摆出事不关己的态度出来,免得被人缠上。 回想起肖采贞不谙世事神采飞扬的样子,裴昭樱心下不免唏嘘,这样年少的女孩,还不知入宫后会面对着怎样的生活。肖与澄把这个妹妹养得过于单纯,看不出最简单的利害关系。 “不知道肖采贞是怎么想的,单论权臣欺主这一条,按照这势同水火的样子,她入了后宫,怎么能和皇帝恩爱偕老?” “千人千面,可能,在她眼中,自家哥哥是社稷肱骨,一等一的忠臣良将,她与皇帝再般配不过了吧。” 睡前,裴昭樱去除了头饰钗环,由肖泊帮忙,用花露精华浣洗头发,确认把她的彻底擦干了,才例行每晚的公事——监督裴昭樱喝药。 顾灏捣鼓了些稀奇古怪的药方,不仅模样看着怪,喝下去的味道一言难尽,光是闻闻就让人反酸。 道理裴昭樱都懂,知道身子要紧,关系健康不容弄虚作假,可每回对着这墨汁般的药水,总想着偷工减料少喝一点儿,剩个碗底。因此,肖泊干脆盯着她全部喝完,一口汤药一口蜜饯地哄。 绮罗私下打趣说,老百姓家哄孩子,都没有这么耐心的呢。 顾灏的药,搭配陆云栖的针灸之术,效果立竿见影,在最初配方还不稳定时,使得她的腿部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战栗。 顾灏还特别无所谓:“你就说,裴姑娘的腿动没动吧。” 肖泊气得说不出来话,阴沉着脸,拉着顾灏整日关在绘春园内没日没夜地修改配方。 第66章 那一趟,顾灏用来做活体试验的鸡鸭兔子没有换新的一批,莫名躲过了服药后的死劫,照旧在庭院里活蹦乱跳。下人们还奇怪,顾神医今个儿怎么没把这些活物给药死,前些时候,他们天天都给顾灏收拾试药而亡的死禽呢! “阿樱,你是不是故意转移话题搪塞我?不许闹了,今天的药,每一口都要喝干净。” 肖泊将铁面无私的作风延续到了家中,看出裴昭樱意图蒙混过关,将碗中最后几滴药汁倒满了一汤匙,逼着裴昭樱全部喝完。 没有人比他更希望裴昭樱能早日康复。 而且,他为此,用肉体凡胎,代替动物,亲自当了顾灏的药人…… 第48章 圆房 顾灏的药,掺杂了各类具有微量毒性的药材,以毒攻毒。 再丧心病狂的门派,都做不出以活人试药的举动来,药人要受到无数未知毒性的侵害,数量繁杂,几乎没有解毒的可能,余生还会备受折磨,严重些的折寿,轻微些的随着年岁渐长会承受不住毒性的侵蚀,丧失五感。 于是,顾灏的反应是肖泊疯了,此举有伤天和人伦。 肖泊很平静,想得很透彻,说等顾灏从家禽身上试出来可控的药方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对他而言,什么都没有妻子能够尽快重获健康重要。顾灏若是不肯,那他就陪他耗着,让他走不出绘春园…… 顾灏目瞪口呆,碍于和肖泊父亲的约定,不得不完成肖泊的心愿。 妥协之前,顾灏怒骂:“肖泊,你就是为了一个女人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我看你尽早吃点药吧,你的疯病可不轻!” 肖泊认了,他早就疯痴成狂。 最后一滴味道古怪的药汁吞入喉中,裴昭樱被苦得皱起了脸,还不消她说什么,肖泊已经往她口中塞了块杏仁果脯。 甜滋滋的香气总算是能把那股恶心劲压下去了。 良药苦口,顾灏推断出了裴昭樱的残疾是因为毒,又有肖泊暗中试药,成果斐然,裴昭樱的腿已经能动弹了,只不过,还支撑不了身体的重量,不能正常地行走。 裴昭樱坐在床沿,晃荡着两条腿,感受好不容易恢复的知觉,又皱着秀气的眉头软下嗓子跟肖泊闹: “我什么时候才可以不喝药啊?太难喝了!每天都像是在上刑!” “听话,等你完全好了,恢复如常,自然不必喝。” “那能不能少喝一点……就少喝几口,也不会怎么样吧!夫君,你太严苛了,唉,你在家中,仍旧也是大理寺铁面判官的样子,我心里好苦。” 裴昭樱一头撞进肖泊的胸口嘟嘟囔囔夸张抱怨。 肖泊对她处处包容忍让,仅在喝药这一件事上,异常执着严肃。 也许裴昭樱知道了药方的来之不易后会更配合治疗,可是他不想,让她背上沉重的心理负担,沉甸甸地欠一份没有办法还清的债。她吃过的苦头已经很多很多,肖泊能成为她人生里最值得回味的那丝甜味,已经很好。 肖泊轻拍着她的后脑勺,想劝她听话,又怕变成啰里啰唆的黄脸公招人烦,无奈地叹了口气,静静把人拥入怀中。 裴昭樱是那么依恋他,眷恋他的气息,是不是证明,他们的感情已经到了可以顺其自然发生一些事情的时候了? 以往,罗帐之中,他们很是亲密,如蜜蜂采撷花蜜,肖泊会用另外一种方式,带给彼此快乐,在眸光潋滟中喘息、拥抱。裴昭樱像一朵盛放的花儿,美得惊心动魄,没有人能像肖泊一样,能够这般名正言顺地亲近她,品尝她的滋味。 肖泊总顾惜担心着会影响到裴昭樱双腿的康复,迟迟没有进行他们最渴求的,此番,经受了肖与澄的刺激,肖泊内心因受到震动而不断自我挣扎、毁灭成了一片废墟…… 他到底算什么? 算与裴昭樱正经拜过天地的夫君,还是仗着有两世记忆横空出世鸠占鹊巢的丑角? 肖与澄要再与他争抢,戳穿他的汲汲营营,他还能够剩下什么?他还有名正言顺的身份继续守护着爱人吗? “裴昭樱……你答应我,永远,永远,都不许离开我……” 肖泊声音发抖。 他扶着裴昭樱的肩膀,直视着她疑惑的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再向她重复和宴席上一样的请求。 裴昭樱若不要他,他和孤魂野鬼行尸走肉有何区别? 她不要他,那他,也不要自己了…… “……傻话,裴昭樱当然不会离开肖泊,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啊。” 裴昭樱察觉出来今夜肖泊的举动很反常。 他周身异样地弥漫着绝望无措的气息,和他平时冷静坦然的样子,一点儿也不一样,似乎是遭受了极重大的创伤。 肖泊不说,她便不逼问,静静地陪着她,希望她的存在能让他好受一些。 “嗯,你答应我了 。”肖泊想他一定是病入膏肓了,语调中带上了可耻的颤音,不受控制地像在祈求裴昭樱的怜悯。 这一刻的肖泊很像是个小孩。 “对啊,裴昭樱向来是一言九鼎,永不反悔,你就放心吧。你是我的糟糠之夫,我很讲义气的,怎么会丢下你。” 其实裴昭樱很理解他突如其来的情绪,有时在梦境里,她梦到母亲,也会嚎啕大哭求着母亲再也不要离开她,不要让她孤零零地在这世上,醒来之后,还要暗自垂泪好一阵子来消解徘徊不去的悲怆。 肖泊手背青筋跳动了一下。 糟糠之夫……那肖与澄算不算她的糟糠之夫?她会念他们的旧情吗? 不能细想下去,肖泊一反常态,一手搂紧了裴昭樱纤细地腰肢,往腰腹处带,然后俯身落下了一个颤抖又侵略性十足的吻。 “唔——” 裴昭樱没反应过来,这个吻,不同于此前他们经历的春风化雨的缠绵,肖泊好像是烧了起来,用尽本源的生命力来烧一场、爱一场。 他在从裴昭樱那里掠夺着什么。 她期待又无措地发着抖,贴伏到肖泊紧实的胸膛处。 他们两个人都起了不能掌控的变化。 一吻完毕,裴昭樱的嘴唇红肿不堪,像刚经历蹂躏的莓果,肖泊光是看着,念想又生,再印了下去,更深地掠夺,登堂入室。 然后,他单手放下红罗帐的钩子,揽着裴昭樱翻入拔步床内,细纱撒下,挡住内里间的动人春色。 裴昭樱快哭了出来。 因为……她现在的所思所想,太羞人了! 肖泊好像变得可怕,成了个怪物,要将她拆吃入腹,可她……不自觉地迎合,软化成了一滩水,膝盖不安地屈起来,抵在了肖泊的腰间,更多的是紧张,不是抗拒。 肖泊没将重量全压实在娇躯上,胳膊支起来一个空间,俯身,疾风骤雨一般的吻覆盖住了裴昭樱,犹如夏日暴雨,山洪汹涌,一发不可收拾。 她即将被吞没了。 没有点灯,肖泊的漆眸在夜间犹能视物,他屏息,静静地看着国色芳华,衣带轻薄,打的结松松垮垮,稍微一勾就散开了。 皎洁的月色,辨不清是映照在屋内,还是屋外。 肖泊喘着粗气,几乎吻遍了裴昭樱的面颊和脖颈,要涉入,要染指纯洁…… 他停滞一瞬,低喘着问她: “你不怕我吗?” “为什么要怕你?” 他的自制力,即将破功。 他还是给了裴昭樱反悔的机会。 是她不要的。 “那你说,我是谁?” 肖泊低沉的嗓音开启了蛊惑。 “是,肖泊。” 她快被肖泊的亲吻、抚慰压制得发不出连续的字句,或许是感知到了他很需要她,她清晰地吐出了他的名字。 她旖旎的呼唤终于击碎了肖泊仅存的冷静自持了,俯身拥吻,发丝流泻,胸膛的那颗心脏“咚咚”狂跳,似乎要冲破自身皮肉的束缚钻进另一个人的心口,肖泊拉着裴昭樱的手去触摸他的心跳,以这种方式告知她,他对她,有多着迷渴望。 裴昭樱没有经验,不知道该做什么,凭借着本能仰起头,去够着肖泊的嘴唇,映上一吻,雪白的脖颈莹润净透得晃眼,激起了冲动,肖泊张口咬了上去,在这么秀美的脖子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牙印。他没有完全丧失理智,所以力道用的不深,没给裴昭樱带来难以忍受的疼痛。 裴昭樱想委屈巴巴地问他怎么可以咬人。 结果一张口,声音太柔媚,她无法面对。 既然在茫茫大海上行驶,那就交由肖泊掌舵。 不过,他们都还比较笨,接下来的探寻难免有不适,裴昭樱眼眶里包着一汪眼泪,揽着肖泊的脖子,沉溺,无措,从未品尝过的陌生知觉。肖泊还是疼惜她的,她在这方面莫名变得娇气,去蹭肖泊,有了知觉的双腿也不老实,好像要把不能动弹时错过的都补回来…… 她的泪水是不受控制的。 肖泊眼尾也噙了泪珠,在他们依偎之时,滴到了裴昭樱的脸上。 第67章 裴昭樱颤着手摸了摸他眼泪滴到的地方,不该分神的,她却忍不住想,肖泊这滴眼泪的含义。与她的快乐不同,做这种事时,他心底好像包藏着心事,有无限的悲伤,他的人是凉凉的,眼泪也是冷的,她的夫君,为何事难过? 很快裴昭樱的思绪被冲撞破碎,无力思考,任由肖泊把她带往任何地方。 …… 肖泊还记得陆云栖的医嘱,只叫了一次水,裴昭樱早就筋疲力尽,已经累坏了,闭着眼睛一门心思想睡觉,又乖乖地配合着肖泊的清理,最后,不消人说,自己钻进了肖泊的怀抱,紧紧地环住了肖泊的腰肢不撒开,心满意足地入睡。 他们之间最后一层窗户纸都被捅破了。 裴昭樱神清气爽,已经完整了拥有了肖泊,每个人都有不愿意面对的恐惧和情绪,她知道他有心事,但不主动戳破追问,两个人安稳的岁月静好,静静相伴着,是颠沛流离的一生中上天给予的难得恩赐了。 听人说过“采阳补阴”,好像是有几分道理的…… 第49章 采阳补阴 裴昭樱慵懒晨起,由小丫鬟们伺候着梳洗穿衣,她腿脚能动了,只不过仍不良于人,事以密成,为了不走漏风声,她仍然做出和以往一样下半身没有知觉的样子。 她醒来时,身侧床铺的位置已经空了,留了点肖泊的余温,应该是为了公务,匆匆忙忙离开。 坐在雕花缠枝连理枝花纹的梳妆镜前,裴昭樱看着铜镜里的人影,惊讶于自己的容光焕发,不施粉黛,已然气色丰盈,唇齿红润。 她不可置信地抚摸了自己的脸颊,不再干瘪枯瘦,总算有了这个年华的女子的生命力。今日贴身侍女还给她涂了新鲜花汁做的蔻丹,许久没有试过张扬明媚的打扮,别有一番风华气韵在。 陆云栖惯常来给裴昭樱请平安脉,和裴昭樱熟稔了之后胆子很大,油嘴滑舌挤眉弄眼地跟她开起了玩笑: “殿下气色真好。照我看,肖泊大人的滋补能力,胜过名贵的补药。早让肖泊大人这般调理该多好!” 裴昭樱想害羞一下。 但是她发现陆云栖没说错。 而且经历了人事,她脸皮的厚度增加了不少,挥了挥素纱丝衣衣袖遣退左右,关起门来和陆云栖聊一些闺阁中的女子私密话题。 “我与驸马……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吗?这种事情,明显得如同挂在脸上,让我如何好意思出去见人。” “男/欢/女/爱,再正常不过了,我从来可没拦着殿下与驸马成事,只不过殿下身体没有完全康复,还需要悠着些。” 陆云栖纸上谈兵起来大言不惭。 裴昭樱含笑给她赐了座,看她像家中讨人喜欢的幼妹,有了成人之美之意: “可须我向陛下讨人,彻底让你从太医院脱身安居在我府上?这样,你估计能日日见到顾灏神医了。” 陆云栖多生动的一个人,自从见着了顾灏,畏畏缩缩沉默寡言得像个鹌鹑,低垂个眉眼不说话,跟在后面手忙脚乱地打下手,凡是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他们有一段渊源。 陆云栖神往了一瞬,随即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低头咬着下唇摇了摇头。 “谢殿下好意,还是暂且,不用了吧……我能时常过来和顾灏神医一起商讨医术已经很满足。顾灏神医觉得我医术低微,我何必日日在他跟前叨扰碍他的眼?我好好研习医术,假以时日在太医院升了上去,或许顾灏神医会对我有所改观吧?” 一席过分懂事的话,听得裴昭樱心疼不已。 顾灏恃才傲物,向来看不起朝廷中人,深觉医术天下第一,根本没把陆云栖当回事,他从医以来救过的人没有一万也有数千,早就把旧日那一点医患的缘分忘得一干二净了。 裴昭樱拉过她的手,郑重其事地劝导她: “你的医术才不差!你那一手出神入化的祖传针灸之术帮了我大忙,要是没有你为我施针调理,我的腿怕是等不到顾灏神医,就已经坏死了。还有,时局如此之乱,女子为官难如登天,你以平民女子的身份考入太医院,一定是度过了天大的难关,远强于男子,怎么可以因为一个人的看法而妄自菲薄呢?” 陆云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不知裴昭樱 说的话是否冲淡了她心中的自卑。 裴昭樱再问她: “你费了一番心思获得如昼剑,也是为了让顾灏开心的么?” 陆云栖不安扣着手指,应了声是。 她记得,那位儿时遇到的神医,不要一文钱的诊金,陆云栖缠着他问他想要什么,被纠缠得烦了,顾灏冷着脸说想要从前威震武林的如昼剑,主人离世后被收在皇宫内库,陆云栖一个村里的小姑娘如何能为他寻来?所以不必再问他的心愿,不是她所能完成的。 那时,陆云栖隐隐懂得了这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任务,多年之后,琼花宴上,她听说了魁首的彩头正是如昼剑,便大着胆子,为了朦朦胧胧的愿景,铤而走险…… 幸而遇到的是宽厚心软的裴昭樱,换了别人,恐怕要让陆云栖卷铺盖走人了。 “云栖,我早已将你看得如同自家妹妹一般,有句话叫‘你若无情我便休’,顾灏的性格哪有你好,居家过日子谁能受得了他?我不阻拦你献出一片痴情,可女子痴情若错付了人,便如同遭了一场大难,你可不要自讨苦吃,等到了该抽身的那天,早日回头是岸才是!” 陆云栖苦笑。她是为了记忆里的这个人,才毅然踏上学医之路。 “殿下,你尝试过爱一个爱到和自己人生所有的愿景不可分割吗?要是尝试着强制剥离一个人,好像连自己本身的存在都要随着毁灭了。我不知道,不喜欢顾灏神医的我,还算不算是我……” “傻孩子,你怎么会不是你呢?不管内心的想法如何变动割舍,也改变不了你是陆云栖的事实。” 裴昭樱不知,在她和肖泊之间,肖泊也是如此沉重向死而生地对她投入此生的情感。 不爱裴昭樱的肖泊,就不再是肖泊。 没有了她,他两世的追逐都没有了意义。 因此在他们的抵死缠绵中,肖泊会落泪,勾着怀中人的杨柳细腰会那么难过,害怕是短暂偷来的幸福。 两人闲谈间,又说起最近宫中的乱子。 肖与澄以军功相逼,太后惊得发了急病,裴珩硬着头皮让肖采贞入了后宫,不过守住了底线,没有给予皇后之位,只封了妃,安置在未央宫里,成了一宫主位,也是裴珩后宫唯一的嫔妃。 裴珩表面上的功夫做得很过得去,赞肖采贞“贞静端庄”,给了“静”的封号。 裴昭樱笑出了声: “‘静妃’这个封号哪里和静妃本人相符了?我猜,陛下是故意借此发泄不满的。” 陆云栖唏嘘地感慨: “唉,静妃也真是的,好端端的为什么一定要挤破了脑袋入宫?她有大司空这个兄长,除了皇宫,哪里不能让她横着走?听宫人们说,陛下至今没有踏入未央宫中半步,静妃想尽办法三邀四请,陛下以给太后侍疾为由,不在未央宫留宿。为此,静妃打骂宫人,又哭又闹了好些时候呢,总算消停了之后,整个人麻木涣散,我在路上碰见过了一次,见那样子,差点没认出来!” 有着深仇大恨的女子在后宫中饱受折磨,裴昭樱应当幸灾乐祸的,可她开心不起来。 为何世间被感情画地为牢的总是女子? 就连在朝堂上惯常软弱无能的裴珩,也能在情感上找到一个女人,掌控她的喜怒哀乐,作威作福。 亲情亦是如此。 在肖采贞之前,是裴昭樱充当了被裴珩绑架的血包,情感、精力几乎要被吸干,幸好及时自救,才从苦海中醒悟。 当晚,深感不平的裴昭樱靠着肖泊抱怨: “为什么总是女子为情所困?男子在感情上居于高位,便能生生地主宰一个人吗?” “也有例外的……”肖泊温柔地轻轻吻着她的眼睫,“比如,我就永远属于你,被你掌控。” 贪欢入骨,裴昭樱的渴求满得快溢了出来,带了些劲力反身扑过去。 “真的吗肖泊大人?那你快证明给我看。” 裴昭樱拿了段红绡遮住了他的眼睛,绕在脑袋后面打了个活扣。 无师自通地想出了新的玩法,要肖泊看不见,更深地用其他知觉来感受、体会。 肖泊很不懂,为何两人亲近,处于极致的快乐里,苦苦追寻终于得偿所愿,他会反而想要流泪? 还好,豆大的灯火只添了些雾里看花的意趣,在浓重的夜幕中照不出来什么,蒙眼红绡上氤氲透出来的一片濡湿没被裴昭樱看到。 他爱她两世,沧海桑田,情之所钟,没有改换分毫。 是该让她知道,还是让她无忧无虑地一无所知,享受难得的安稳? 肖泊用力抓着她的手臂,可能是失控了,没有注意力道,裴昭樱被淹没在欢喜的快意里,看出了他的不寻常,但没有戳破。 第68章 他让她知道,他们两个人契合的不仅仅是灵魂。 “阿樱……” “嗯?”裴昭樱睁着水光潋滟的眼眸,千娇百媚,拈了他的一缕发丝在指尖缠绕把玩。 “喜欢阿樱。” 肖泊闭目,哄她入睡,没有多言其他。 卫四根据他描绘的凶器图大概查了出来,那是一种特制的带着半月弯钩型头部的长戟,百越多山,常有野兽出没伤人,所以百越的地方军队多爱用这种长戟,击杀凶兽。 而两年前,在裴昭樱遇刺前的数月,肖与澄恰好收编了一支来自南方的百越部队,壮大步兵作战的能力。 可疑的不仅是肖与澄。 裴昭樱于宫中待嫁时,汤药中被下了凉药,能做出这般手脚的必然是裴珩母子。 肖与澄,裴珩母子,在裴昭樱残疾一事上,都脱不了干系。 肖泊要查出来,他们两方到底勾结得有多深! 这些事,还是先不要脏污了裴昭樱的耳朵为妙。 等到合适的时机并不难,没有几天,裴珩大抵被静妃惹得不可安生,又忙召裴昭樱夫妻入宫讨寻经验,先是单独召见了裴昭樱,心浮气躁地取经。 “皇姐,你快教教朕,是如何让肖家人对你俯首帖耳言听计从的?朕一想到静妃是肖与澄的好妹妹,一心向着娘家,便担心她会加害于朕。可朕不临幸她……恐怕她要将后宫闹得永无宁日了!” 第50章 默契掩护 裴珩胸有抱负,身为帝王,还被人硬塞了个妃嫔,如何能够好过。 他气急败坏,才端起青花茶盏,没喝上一口,便又重重地将茶盏砸在了黄花梨木案几上,水花四溅,看不出沉稳与风度。 裴昭樱看了直皱眉,紧捏住了轮椅把手,很想当场走人。 她与肖泊之间,没有谁压倒谁、收服谁,与立场无关,发自真心。 她很讨厌裴珩的说辞,彻彻底底地将肖泊算计成为为皇家办事的鹰犬,更不喜裴珩随随便便把肖泊和旁人相提并论。 “陛下……既然成了这段姻缘,至少不要彼此折磨,好好地过日子吧。她痛苦,你不好过,何苦两败俱伤。” “朕如何能与静妃好好相处!若是不慎与她有了孩子……肖与澄岂不是把持皇嗣,仗着是国舅,外戚祸国!” 裴昭樱心不在焉,不想单方面承受着裴珩的惊恐与牢骚。 她抬头朝外面看去,天空被宫殿屋脊分割成四四方方的一小块,看了让人有说不出的压迫感,在皇城中,连只鸟儿都不得自在展翅,天是显脏的黑灰色,黑云压城,夏日的雷暴雨随时会降临。 最好要及时布置下去开展夏季的防汛。 否则,等堤坝出了问题,或是黄河决堤,哀鸿遍野之时,就来不及了。 “陛下,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吧,陛下可别被一时的得失乱了分寸。譬如,安排人手加固堤坝,疏散黄河易决口地段的百姓,提拔善水利的官员治水,千百年后,史书不会记得陛下被权臣压了一头,而会称赞陛下是至仁至善的明君。” 未满二十岁的年轻男子,最易被愠怒支配理智。 任凭裴昭樱苦口婆心,裴珩仍将颜面和帝王威望放在最前,跟肖氏耿耿于怀,过不去这一程。 裴昭樱猛然一心惊 ——不思百姓疾苦的君王,有何资格坐在万人之上的位置? 汛季到来,黄河一旦决口,中原灾情几乎席卷了国土的一半,历朝历代没有皇帝不将治水视作头等大事,还有些王朝的覆灭,更是间接由黄河决口引发的各地起义所致,裴珩还在伤怀后宫里的这点事情吗? 裴昭樱不再对牛弹琴。 甚至浮现了一个祖宗不容的可怕想法……要是真有爱民如子的人把裴家的江山夺了去,至少,黎民百姓会过得好一点吧? 至于她,一腔热血早就被磨干净了,她自问能为江山社稷付出的已然全部搭了进去,惟愿和肖泊激流勇退,做一对恩爱自在的闲云野鹤。 念及在皇宫外围等候的肖泊,裴昭樱内心涌动着柔情,既然裴珩油盐不进,她便随便应付敷衍着,还望这次进宫不要出现岔子才好。 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这盏茶才抿了几口,内侍魏公公便慌忙禀报: “不好了陛下,未央宫的东暖阁走了水!” 裴昭樱暗叫不好:怎么又走水? “怎么又走水?”巧了,裴珩也是这么想的,“未央宫起的火,那没准儿是未央宫的那位新主子找的事!她以为这样就能让朕去瞧她?那处离太液池近,想来救火不会费太大的功夫。” 魏公公顺着皇帝的心意说道: “是啊陛下,殿前司指挥使大人已经组织人手到场救火了。东暖阁也没一整个烧起来,没有宫人受困,只是静妃娘娘吓得不轻呢。” 裴珩闻言,更觉得是肖采贞谋出来的事端,有他的心腹指挥使卫知晦坐镇,跟未央宫打交道的事,更不用他亲自出面了。 魏公公才撤下去,裴珩又怒不可遏地对着裴昭樱发泄: “皇姐,你见着没有,肖与澄的妹妹,敢在皇宫里头放火!真是比得上叛臣淮阳侯了!这一家子,狼子野心,胆大包天!” 裴昭樱没吱声。 未央宫起火的时机,来得太巧妙了些。 她只希望肖泊不要被波及。 要说肖采贞敢在皇宫放火,没有确凿的证据,裴昭樱不愿意相信,她见过肖采贞脸上的痴心和神往,硬要嫁进来,必然是怀揣了一份举案齐眉的希冀吧?她再在外头跋扈,想给心上人展示的,也该是娴静美好的一面。 肖泊今日陪她入宫,说正巧要有要事与指挥使卫知晦商议,而未央宫这便起了火,卫知晦不得不坐镇救火…… 一丝念头从脑海中闪过,裴昭樱眸光一亮,一改不耐烦的无奈模样,殷勤道: “陛下且先不为这等小事挂怀伤身了,正好今日得了空,臣陪陛下对弈几局如何?臣就盼着,能让陛下,乐而忘忧。” 裴昭樱棋艺很烂,裴珩也没有高明到哪里去,但是满朝文武,在没人故意让棋的情况下,裴珩只能赢过裴昭樱一个人。 裴珩也只能在裴昭樱这里找回点他急需的帝王自尊,便忙让内侍拿出最好的棋盘棋子。 裴昭樱执黑,乱七八糟地下了一手,盼望着,无论肖泊此行是何目的,她再为他多争取些时间,让他达成所愿才好。 未央宫起火前一盏茶的时间,卫知晦正欲将肖泊请进值房以礼相待,肖泊以找寻香囊为由在檐下徘徊了两趟。 压低了声音对一名亲卫道: “我记得你,你叫王虎,曾是长公主长林军中一员,父母家人得了时疫没了活路,全靠长公主赐药派大夫。殿下遇刺后,长林军三分之二被裁撤打散入别的部队,王虎,你还想报答殿下的恩情吗?” 小兵讶然。 不多时,未央宫起了火,卫知晦匆匆离开。 成排的值房转瞬空了,肖泊冷着脸一通摸索,想找着些白纸黑字的文墨。 在裴昭樱遇刺一事上,肖与澄和皇帝必然有勾结! 若无板上钉钉的证据,恐怕裴昭樱还会陷入纠结心软之中。 值房内是有些不打眼的军机书信,但要紧的,显然不会被随随便便扔在一边。肖泊趁着这短暂的没人的空挡,敲了敲墙壁和地砖,想要找到暗格或暗室,无奈这间值房的结构实在是太平平无奇,肖泊没找出什么来。 人声已经渐近了。 救火的人慢慢归拢回来。 这次要是没找见,不知以后还有没有这么好的机会…… 肖泊不甘地捶了墙壁,还好他没有大张旗鼓地翻找,不需要复原什么。 这时,墙上挂着的装饰画应声而落。 露出了其后四方格形状的神龛。 只不过,神龛里,是过去的一份最机密要紧的批文。 肖泊大喜,迅速将批文收拢好,将挂画复原,坐回位置上,坦荡地迎上踏足回来的卫知晦的眼睛: “卫指挥使,现在我们可以继续聊回布防问题了吧?” …… 在棋局上,裴昭樱被裴珩杀得片甲不留、人仰马翻。 她不是泥巴捏成的没有性子的人,输多了窝上了火,太阳穴突突地疼,裴珩却越下越起劲,拉着她一局接一局地不停。 真希望肖泊能快些达成目的…… 好在,魏公公又进来禀了一回,委婉地说驸马在等着长公主归家。裴珩赢得龙颜大悦,没阻拦,爽快地放人了。 一进回府的马车,裴昭樱便勾着肖泊的脖子与他腻在一块。 “你得手了没有?我可是为了你拉着皇帝下棋,在棋局上被杀穿了!” 肖泊俯首嗅着裴昭樱发间的馨香,揽着她的腰,低沉的声线在她耳边呢喃: “阿樱真聪明,一下便猜着了未央宫走水和我有关。阿樱居然包庇我……是不是,以后更大的事情,也会袒护我到底了?” 第69章 “那当然!我最护短了,你当然有你的原因嘛,你就算是要下十八层地狱,我也会陪着你一起——唔——” 肖泊眸色暗沉,不想听裴昭樱说陪他下地狱之类的不吉利的话。 干脆用嘴巴堵上。 她只消高高在上继续做不染尘埃的神女。 他会替她找回一个公道,哪怕是手染鲜血,能换她冰清玉洁,那很公平了。 一个绵长的吻之后,裴昭樱依偎在他胸口喘息: “肖泊,我是真的心疼你,虽然没见过你以前的模样,总想着你孤零零的没人疼没人爱,要是和旁人发生口角了,你的那些族老一定不会站在你那一边。我有时候会幻想可以早些认识你,那这样,你也有一个偏疼你的人了!我肯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护着你再说!可惜我认识你太晚,只能从现在开始,把你受的委屈,一点一滴慢慢补偿回来……” 肖泊再对着她娇艳欲滴的唇吻了下去,想说裴昭樱是天下第一的傻瓜。 “阿樱……如果有一日,你发现你亲族都背叛了你,不要难过不要绝望好不好?因为你还有我,有一个人,无论如何不会背弃你……” 那一份从卫知晦处偷到的批文内容,肖泊不敢透露给裴昭樱,但复仇的刀剑已经锁定了需要血债血偿的人。 他一定会让伤害她的人得到报应,十倍百倍地偿还。 可裴昭樱的心伤,他会无可奈何,手足无措。 裴昭樱被他弄得很痒,咯咯发笑,晃荡着腿勾拢着他的双腿,在他面前可以显露出康复的迹象,让她很是轻松自在,尤其是喜欢,把肖泊天青色的外袍弄皱。 “好呀,有你就够了。皇帝与太后那副模样,伤我至深,我同他们已经没有亲情情分可言,已是皇家弃子,无论他 们再做出何等伤害我的举动,我都不会惊讶,也不会傻乎乎梗着脖子任由他们欺负,我还有你,就不会伤心。是你想尽办法寻觅良医治好了我,是你带着我像蹒跚学步的孩童一般重新学着走路,我有你,无惧。” 肖泊夹着她不老实的腿,深深拥抱,要把这个人嵌进自己的血肉里。 第51章 练习行走 给裴昭樱治腿伤并非一帆风顺。 顾灏以毒攻毒的法子奏效了,成功让她能够动弹,可是,长久没有站立行走过的腿太虚弱无力,还需从头练习。 在曲折的回廊上铺了软垫、绸缎,众人满怀期待地看着裴昭樱从轮椅上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踏出了绵软的第一步。 翠竹经风,颤着枝叶,“沙沙”作响,鸟儿不再鸣唱,直溜溜一排立在枝头,期待着庄园主人的振作恢复。 可是,裴昭樱才迈了两步,腿脚不听使唤地发软,支撑不住身子,一头栽倒在了软垫上。 还好特意只梳了简单的发式,没有佩戴尖锐的发簪之类饰物,摔在软垫上也不会被扎伤。 周围旁观的人,静默着发出了叹息,被风声裹挟着带走了。 他们都希望裴昭樱能尽快复原,可如今看来,天底下没有一步登天的捷径,往后复健少不了解难险阻。 肖泊料到了最开始会很难,便缓缓在裴昭樱身边蹲下,表情没有波澜,仍旧温润和煦,鼓励着裴昭樱再站起来。 “肖泊……我,我还是没办法,正常站起来行走……” 裴昭樱向着肖泊伸出了手。 沉溺在他温柔的眉眼中,当下就想要得到抚慰。 所有在乎她的人都陪着她复健,然后全亲眼目睹了她狼狈摔倒的模样,裴昭樱失了力气和颜面,脸上火辣辣地被燎过一样难受,想叫肖泊救她脱离这种境地。 “这是很正常的,阿樱,顾灏神医说了,你的腿只是因为长期没有行走,才疲软无力,只要勤加练习锻炼,很快就能像以前一样了。” 肖泊耐心同她解释。 却狠着心没有把她扶起来的意思。 “肖泊……我起不来,不想走了……” 面颊上传来的灼热感越来越强烈,裴昭樱闭了眼睛,手指缠上了肖泊的衣带,希望肖泊无所不能,解决了她的困境。 “你起得来,快些起来吧,大家都看着呢。” 肖泊保持着蹲下与她平视的姿势,语调柔软,却退开了,抽出衣带,不让她在这个时候依赖,放弃独立行走的能力。 肖泊的严厉不是吹胡子瞪眼,是用最温柔的声音表明立场。 裴昭樱羞愧难当,再伸手,够不着肖泊了,她不能忍受在人前保持着四仰八叉的姿态,自尊心驱使着她有所行动。 眼睛汪出了一滩水,心里也有个悲伤积累成的小小水潭,对处变不惊的肖泊生出了转瞬即逝的埋怨。 她先是跪坐起来,保持上半身的挺直,但压着了两条腿,腿要从上半身的重量里面抽出来,何其不易,这样的起步,比从轮椅上困难多了。 光是站起来,已经让她气喘吁吁,拼命地确认对双腿的控制权,腿伸出去,迈步…… 还是不出所料,重重地摔了下去,没摔疼,发丝松散凌乱,失去了体面。 “很好,又走出去一步了。” 裴昭樱憋着眼泪委屈地望着云淡风轻的丈夫: “我不能好好走路,就要一直这么摔着走吗?” “会一次比一次好的。即便今天一路摔了过去,我相信,至少明天会走两步才摔,最差也是两步两步地摔过去。” 裴昭樱往前摔一步,肖泊就往前挪一步,成为了吊着她前进的一根胡萝卜,但不让她碰,她想牵一牵他的手指也成了奢望。 她心底的怨在发酵,有点想指责他,但那些话语临说出口又被她囫囵吞了下去——肖泊为治好她的付出有目共睹,日日按摩,盯着她喝药,不能在情绪失控的关口说出些伤人心的话,她根本没有立场指责肖泊的“冷笑”,他明明是给了她日复一日柔情的人。 江逾白跟了裴昭樱这么多年,都没有见过她如此直白的狼狈,他都看不下去了: “我觉得差不多得了……一路摔到底也不是办法。” 肖泊笑眯眯地回了过去: “不是铺了垫子吗?我长这么大,没见过有人在垫子上摔死的。” 裴昭樱紧攥着裙角,不让泪水滚下来平添她的凌乱,跟肖泊怄了气,刻意偏过视线不看他。 无声中,阳光轻柔穿梭过树影,裴昭樱走一步,肖泊跟着她,一步一步,用漫长的下午,走过这道蜿蜒的回廊,到了尽头,肖泊接住了汗水浸透衣衫的妻子,承接了她的委屈。 甚至还伺候她沐浴,更衣…… 这样的进步很快,裴昭樱晓得他的良苦用心,在床榻痴缠之外,没有嗔怪,但是在交颈缠绵之时,还是会泛着委屈,说他带着她复健时太过心狠。 肖泊压着她的腰,任她发泄了脾气,蛊惑道: “经你这么一提醒,倒是让我想到了,别的可以复健的法子……” 他所谓别的法子,是让她在上面…… 卖力气。 倒是立竿见影,卓有成效。 裴昭樱发现,反过来掌控肖泊,更是刺激,醉生梦死。 顾灏诧异:“白日里复健的效果这么好的吗?裴姑娘比我见过的其他病患恢复得都要快呢。” 裴昭樱脸涨得通红,拧了一把肖泊胳膊上的肉,等顾灏诊完脉就掩面逃离了。 看到了她日益变得健康,灵动地走动、跳跃,肖泊压住了喉头上涌的腥甜血气,用内劲强撑着不让试药积压的毒性反噬。 顾灏说,他这样顽固硬抗着,纵是表面上瞧不出来什么,身体底子都快被腐蚀殆尽了。 仲夏星子明亮清透,近得仿佛伸手可摘,裴昭樱热火朝天地拿着杭绸扇子和小丫鬟们在水塘边上浓密青翠的草丛里扑蜻蜓,弥补着错失的人间快乐,发髻里坠着的珍珠流苏一晃一晃,反着檐角灯笼的火光,被肖泊纳入眼眸中,希望幸福的时光能够被拉得很长。 令裴昭樱始料不及的是,她接到了未央宫送来的帖子。 肖采贞亲笔,论了两人亲上加亲的姑嫂妯娌之谊,客客气气地请长公主去未央宫谈闲叙话。 裴昭樱感慨: “看来肖采贞不得圣宠,走投无路,将主意都打到我身上了。” 肖泊扬手将帖子撕了个粉碎: “她自食其果,我们没有落井下石已经算仁至义尽了,不要想着把人得罪干净之后还能有人相帮。” 肖采贞最该求助的人是亲哥肖与澄。 她确实也这么做了。 只是没料到,裴珩防他们兄妹比防贼人还紧,如无必要,不让他们碰头。 肖与澄头疾发得重了,痛不欲生,据说除了广请名医之外,连柏木棺椁都备上了,肖家以及虎贲军乱作了一团,肖采贞叩请回家探病,被裴珩驳回,这都没能出的了宫。肖采贞更没法子将物件夹带进、出宫,她宫里出去采买用品的宫女,每回都要经受从头到脚的搜查,连指甲缝里都不放过。 第70章 来往的家书也要被拆开检视,看里头有无里应外合谋反的说辞。 肖采贞没想到身居妃为,乃一宫主位,还能受到如此羞辱,惊愕之中无知无觉地淌了眼泪。宫内调度给她的脂粉也是最次的,泪水冲出来一道道滑稽的痕印,宛如登台唱戏的丑角。 幸而她身边伺候的人里面还有个机灵的,满脸堆笑着给大监魏公公塞了沉得压手的金角子: “魏公公,您行行好,总不能让我们主子在宫里就没了活路?您是在陛下跟前伺候最久最得圣心的人,不劳您多辛苦,只消您指点两句,娘娘也是想安心过日子的人不是?风水轮连转,等娘娘的兄弟再建了功业,万一娘娘就得了陛下青眼了呢?” 这分量使得魏公公满意地眯起了炸花眼,开了金口,不阴不阳地讲了两句: “哎呦姑娘啊,要想你们娘娘还有得宠的一日,可就别再提功高震主的大司空了!这不是成心叫陛下心里不痛快么?哪能和陛下对着干呢?” “你们就老老实实等陛下这阵气头过了吧。” “不过,陛下和长公主殿下都是心善耳根子软的人,吃软不吃硬,娘娘把姿态放下来,多说些惹人怜爱的软乎话,伸手不打笑脸人不是?” 魏公公收了金子,腹诽着肖采贞的蠢笨。 裴珩正是对肖与澄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权臣作威作福,才会将火气发泄在女眷身上,是无能窝囊男人的人之常情。肖采贞越把兄长视作依仗,就越会得到裴珩的仇视,反之,绝口不把前朝的恩怨带到后宫里,小意温柔,反能让裴珩涌现起征服仇人妹妹的快感。 肖采贞是万万不肯抛却兄长的,但依眼下的情形看,只有她受宠,把日子过好,才能给娘家助力,能给肖与澄寻访天下名医,治好他的头疾。 于是,肖采贞改了做派,低下身段,给裴昭樱写了情真意切的帖子。 裴家姐弟果然都是心肠软听不得好话的,裴昭樱明知她蛇蝎心肠,但到底没跟她计较,幸灾乐祸不起来,任凭她自生自灭,算是高抬贵手了。 裴昭樱还记得上一次入宫时远远地见着了肖采贞的样子。 静妃后面跟着陌生的丫鬟婆子,身形薄得像纸片,少女的意气风发全然不见了,深宫给她换了张哀怨横生的脸,穿着老气横秋的宫装,衣襟前压着鸽子蛋大的红宝石,却给人死气沉沉之感。仿佛她年轻的血液,全部被用来浇灌宫殿,被皇城吸干了精气神。 裴昭樱能心软,裴珩也是如此。 肖采贞生了场病,不施粉黛,不簪朱缨,素着张脸披发跣足说要给皇帝请罪。 第52章 想有孩子 肖采贞本身生得美,正在难挡姝色的二八年华,裴珩以前是不喜她强势压人的作风,他果然是个心软的,见肖采贞弱不胜衣怯懦地在檐下站着,裙角被扫进来的暴雨沾湿,没等肖采贞开口,厌恶之气先下去了三分。 裴珩赐座摆茶,漫不经心地问她可是受了委屈,其实内心已在怪罪自己同个小女子怄气,未免太失了气度。 “臣妾是为此前的言行无状来给陛下请罪的,还望陛下无怪。臣妾年岁太轻,行事没有分寸,还请陛下千万怜悯……左右臣妾现在入了宫,是陛下的人,当然以夫为天,知道该一条心的人是谁……” 肖采贞适时地小声啜泣了两声,眼眶重现出来浮肿不堪的样子,可见这些时日没少哭泣落泪。 随着说话间轻微抬首低眉的弧度,肖采贞颈间散发出一股幽兰的香味,使得裴珩一时怔了,嫩瓜秧子一般的年轻帝王只觉得心湖被什么怪物搅动中,不自觉想要对面前的婀娜少女进行亲近和安抚。 等二人的距离到了前所未有的亲近时,肖采贞红着眼睛,娇羞地攀扯住裴珩的龙袍,滴下两滴热泪,命人呈出了从前裴珩一时心软命人给她披上的天蚕丝披风。她尤其说,自己弱不禁风,和兄长不同,对皇家只有敬重的份。 “陛下当年对臣妾的怜悯疼惜,臣妾未敢遗忘分毫,别的罪名臣妾都愿意担、受罚都认,只有对陛下的真情,千刀万剐,难以收回,不盼着能够得到陛下的回报,只求这份心意,能够得见天日。” 肖采贞见时候差不多了,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地往裴珩那处再贴得近一些,幽香袭人,佳丽近在咫尺,裴珩心猿意马,抬手将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女子拥入怀中,温香软玉,裴珩猛嗅了一口香气。 再之后,未近女色的帝王,投入了温柔乡,竟然将肖采贞前阵子犯下的糊涂事端一笔勾销了: “好了,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你是谁的妹妹,并不是你的错。你的真心,朕瞧见了,只要你的心是向着朕的,朕怎么会苛待自己的女人?” “嗯……”肖采贞垂首,兀自不安地抓紧了素银织锦的袖口,也是为了贴合裴珩的喜好,放弃了姹紫嫣红的审美。 她的嘴角压抑着计谋得逞的笑。 她最后的殊死一搏,成功了,那个叫王虎的殿前司亲卫没有骗她,给她送来了兄长帮忙固宠的合欢花露,真的奏效了,登时让帝王意乱情迷。 这程子,肖采贞的未央宫被管控得一只苍蝇都不得进出,肖采贞都快绝望了,碰到了名叫王虎的亲卫,说他是她兄长的人。肖采贞起初半信半疑,但穷途末路,横竖只能豁出去了! 还真叫她信对了人!她兄长果真是无所不能的。 肖采贞千算万算,漏算了肖泊在血缘上,也算是她的表兄。 合欢花露,自然被肖泊加了料,初时对身体无害,大夫把脉也把不出来异常,沾染的时日久了,微量的毒性积到了骨子里头,一场降温就能使毒性在混风寒里发作要了人的性命! 肖泊人在皇宫之外,对着骤起的疾风冷笑,算准了肖采贞已经差不多成事了,他倒要看看,裴珩的身体能够撑到几时! 伤害裴昭樱的人,他不会因为稀薄的血缘关系的存在而放过。 他们该死,纵使是死,也补偿不了裴昭樱安稳的人生。 复仇的利刃,指向每一个不无辜的人。 慈宁宫的那位,也不好过,说是在一次赏景时呛进了些潮气,竟然因此得了咳疾,终日不停。用上了各类止咳的法子,都没显出成效,到最后,太后咳出了血来,每次发作的势头好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而且,太医们不能确定,这发作蹊跷的咳疾到底有没有传染性,为了防范于未然,皇帝下旨暂时封了慈宁宫,慈宁宫人不得与外间来往,医药、饮食、用品由人专门送到宫门口。慈宁宫侍候的宫女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谁不顾惜自己个儿的性命? 太后病榻前,人前冷落,大宫女时时掩着口鼻防止被传染,最为得力的孟镜雪更是瞧不见人影。 孟镜雪快恨死了太后。 她苦心在太后跟前伺候,为的就是皇帝年少、后宫空悬,给太后卖了乖,办事得力,被举荐一二,摇身一变成为后宫里头的正经主子,而不是停留在女官一职上卖命一辈子,为此,她总冲在给裴昭樱摆脸色、下绊子的最前头,除了皇帝太后,能得罪的人都得罪尽了。 岂料人算不如天算,被兄长名声所累的肖采贞摇身一变成为宠妃,而她没有占得先机便罢了,还被困在慈宁宫中不得自由,难不成太后一日不康复,她就要一日被连累困死不成?合欢树下,花粉簌簌,孟镜雪心底浮起了一个丧心病狂的想法……太后能够解脱,她们这阖宫的人,都有法子出头了…… 肖采贞独揽圣眷,两人正在鼎盛之年,很快有了好消息传来,被太医确诊怀了龙嗣。裴珩初为人父,喜上眉梢,顾不得那是权臣外甥了,皇家血脉得以传承便是最要紧的事。 肖采贞身子不方便,听了兄长建议,忍着嫉妒之心推荐了未央宫中的心腹宫女固宠,被裴珩接连夸赞“懂事”“识大体”,不类其兄。个中苦涩,肖采贞抚摸着日益隆起的小腹,一一咽下了。只是裴家的人仿佛是中了什么诅咒一般,她奇怪不但太后病倒了,裴珩的双颊也日益凹陷,精气神似乎被人抽走,太医来诊脉没发现异样,却日复一日地萎靡。 肖采贞心系夫君,这头兄长的头疾还犯着,她焦头烂额,跟兄长抱怨: “莫非这皇宫里面专门有吸人精气的妖魔鬼怪?” “……并非是鬼神。恐怕是有人作祟。” 不想让身怀六甲的妹妹担心,肖与澄没有言深,他也乐意见得裴珩母子早日归西,他好掌控着外甥顺理成章上位摄政,只是在朱雀大街上碰到了肖泊的官轿,他还是倨傲地拦了一拦。 “肖泊,我知道是你。” 肖泊 未掀开帘子,此时正赶上试药的毒性发作,他的五脏六腑疼得像是被置在大鼎中熬煮,急于回府陪夫人,他没多做纠缠: “那你知不知道,之后会轮到你自己?” 肖与澄的头疾是老毛病了,压不下去,药石无医到他连道士都找来了,留着山羊胡子的老道拈着胡须道,命里轮回有因果,将军杀伐过重,反噬无可避免,不如想想此生为人中的亏欠。 第71章 肖泊冷声命令轿夫不要顾及闲杂人等,尽早归家。 伴随着头颅再次复发的剧痛,有更多的东西在肖与澄脑海里苏醒…… 他戎马一生,手染鲜血在所难免,他不后悔,也不觉得是亏欠,乱世之中,一将功成万骨枯,刀剑无眼,战场上光明正大地拼杀,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只有一件事…… 他设计伏击了那位身居高位的长公主,让手下的死士乔装改扮成了齐王旧部,在刀剑上涂抹了罕见的毒药,没想留活口,却还是让裴昭樱死里逃生留下了一条性命。刺杀一事,并不光彩,他心中隐隐有愧,谋士劝他斩草除根,他便想着,一介残疾废人对他再构不成威胁,就此便罢了。 而后,裴昭樱险些嫁给了他,肖与澄起初是庆幸的。可再当肖与澄日复一日地目睹,她与自己看不起的弟弟举案齐眉,恩爱有加,胸口那一处逐渐变质、疯狂。 肖与澄的亏欠与遗憾,都是裴昭樱。 前尘往事缓缓苏醒,流水一般的记忆冲刷着肖与澄的大脑,东西多得快爆炸,他睁大了眼睛,晃晃荡荡栽下了马,在属下惊恐的呼唤中不省人事。 “你今日回来得好晚。怎么,肖泊大人被什么绊住脚了?” 一回府,肖泊被裴昭樱迎面扑了个满怀。 从幼儿蹒跚学步日日摔倒开始,裴昭樱逐渐能走、能跑,能在肖泊下任时第一个窜出来迎接。 还要恶人先告状,揉着脑袋怪肖泊的胸口太硬,撞疼了她。 肖泊用力在她额上印了一吻,能看到她重新恢复正常人的生活,他,满手杀孽,手染鲜血,在所不惜。 “哪里有人绊住我?我归心似箭,只不过今日长街热闹人多,轿夫脚程比平日慢上一些罢了。” 他的嘴角缓缓拉出裴昭樱最喜欢的弧度,温润,清淡,维持着让她爱慕的皮囊,牵着她的手,缓步到内院用膳,期间,一直盯着裴昭樱的腿看。 她步履如常,行走间没有不适和跛足,他看了,真是欢喜。 连五脏六腑的苦痛都可以含笑忍住。 外间的风风雨雨与他们无关,说笑逗趣间,裴昭樱拿着肖泊的手按上她平坦的小腹,不无可惜: “我不想羡慕别人,听了朝野间的消息,却总恍惚想着,若是我们也有个孩子,我们定然要好好陪着她无忧长大,看着她在我们膝下嬉戏、成长,让她不再经历我们所受的骨肉分离之痛,该多好啊。” 唯有爱才可以拯救一个人的满目疮痍。 他们都是早早与双亲天人永隔的人,纵使表面上修炼得刀枪不入,也控制不住对人世温情的渴望,尤其是肖泊,总觉得自己是个没有常人情感的怪物,除了裴昭樱,没有尝试过对其他人托付真情真意。他有点忐忑,如果他们真有个孩子,他会知道怎么去爱那个孩子吗?不过,既然是从裴昭樱身体里面诞生出来的生命,他一定会付出全部去护佑他们平安。 他现在和裴昭樱小夫妻如胶似漆的生活已经很满足。 肖泊从卫知晦处拿到的那封密报上写着,那次刺杀,殿前司已先一步得知了肖与澄预备对裴昭樱密谋动手的消息,呈给裴珩后,裴珩却批文回复—— “秘而不宣,坐山观虎斗。长公主功高震主,必有反噬之日。” 所以,裴珩母子,和肖与澄一样,该死。 肖泊已经收获了复仇初步成功的果实,可是他不敢想,他的以后……可以承担起一个做父亲的责任吗…… “肖泊,你是不是不想我们有孩子?” 他愣神了片刻,没有立即回答,裴昭樱的声音染上了困顿不解,低低地呢喃委屈。 第53章 她想起来了 “怎么会?要是我们有个孩子,我定然将世间最美好的一切都捧给她。只不过,你旧疾初愈,我担心你的身子受不了怀孕之苦。为了还没有出现的孩子,伤了你的身子,我如何忍心?” 肖泊回神,顺手捏了捏裴昭樱的筋骨。 日渐结实,这很好。 他压着喉头腥甜,好声好气,在盈盈灯火下,一双璧人,相互依偎,圆满得像是故事结尾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画册。 眉目含情间,肖泊轻撩着裴昭樱的衣裙,取悦她,让她快乐,因此,他的低喘和梗住,被误以为情动的标识,而不是内脏和血脉承受了非人的苦痛。 裴昭樱依托着他的手,起身一旋,落入他怀中坐下。 她隔着衣服一寸一寸抚摸着肖泊的腰肢,像是要将他的血肉和肌理深深印进脑海里铭刻。 “顾灏神医说了,我身子现在很好……肖采贞明明是在我们后头的,却比我们先有的孩子,肖泊,是不是你身子骨不行?你如实说了,我也不会怪你,大不了,我们一起想法子将养解决……” 撩得肖泊在情海中搅动,裴昭樱愈发得口无遮拦,要引他不能自控。 “好啊,为夫便要证明一二,看看到底是不是为夫不行……”肖泊理智溃散,垂首咬住了裴昭樱的耳垂。 他不确定,试药会不会给孩子带来影响,总不想裴昭樱有孕,每次欢爱过后他给倦怠至极的裴昭樱清理得万分仔细。 裴昭樱却痴痴地畅想着有个孩子承欢膝下的场景,让从她身体里诞生的生命,在她出生、长大的庭院里玩耍笑闹,伴着清辉醒来,填补父母人生最残忍的篇章。好像,如此这般,裴昭樱便能把少时失去双亲的自己重新呵护一遍,遮风挡雨,让前半生受过的所有苦痛一笔勾销。 肖泊实在是不忍打破她关于美好未来的畅想。 他担心自己的身子,支撑不起来裴昭樱想要拥有的一切。 极致的缠绵悱恻后,肖泊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裴昭樱的脸颊、脖颈,透着不为人知的恋恋不舍,在红罗帐中呼唤着她的名字,“阿樱”“阿樱”。她雪白的脖颈细弱秀美,好像轻轻一折就能折断,肖泊动过疯狂的念头,要是他活不长了,就带她走吧!反正,该死的人,在他的谋划布局下,或早或晚都会迎来生命的终结,裴昭樱身上的所有仇都报了,那她会孤零零地在世上吗?和他一起走好不好? ……肖泊的手从她的脖颈处滑了下来,替代以轻柔的唇舌,他疯了才会有那样的念头,他历经千辛万苦才让裴昭樱获得了正常人的人生,一个健康的躯体,怎么能怕九泉之下孤单,要将她毁掉?那样,他和肖与澄之流有何区别? “阿樱,你答应的,永远不可以离开我……” 在极致欢愉的顶峰,肖泊在裴昭樱的耳边重复着她许下的誓言。 权臣困于头疾不能惹出乱子,长公主不理世事,驸马励精图治,在一桩桩案子的秉公法办下让民冤民屈得以昭雪,龙嗣延续,纵使皇帝龙体抱恙,大梁朝在种种误打误撞下竟然呈现出了二十年间未有的欣欣向荣。 也许,无为而治,减税,还富于民,治大国若烹小鲜,不折腾百姓,正是休养生息之道。 裴昭樱想着,等朝局快些安定了也好,将肖泊从裴珩那要回来,不再被塞得罪人的差事,让他们关起门来过安生日子。 哪知道,她不找事,有麻烦主动找上门来。 肖采贞腹中胎儿渐大,胎像稳了,宠冠后宫,捧着肚子给裴珩吹着枕头风: “臣妾近日做了噩梦,总疑心着皇嗣的安危,思来想去,怕是有件臣妾家乡为胎儿祈福的风俗还未履行。说是……要夫家福德深厚的女眷在高楼处点亮明灯,能保佑胎儿平安降世,长大后福寿安康。臣妾思来想去,想麻烦长公主殿下为龙嗣祈福,可,又唯恐太辛苦了殿下……” “不过是燃灯罢了,这有何难?” “臣妾曾冒犯过殿下,不想殿下介怀此事,不肯为我儿祈愿。”肖采贞怯生生开口,全然不见了从前的性情,审时度势, 活脱脱换了一个人。 “过往不过是误会而已。皇姐大度,必然不会抓着往事耿耿于怀,龙嗣要紧,皇姐不会不允的。” 裴珩沉浸在温柔乡中,完全忘了肖采贞胆敢在宫中下毒,那一阵子将他们吓得肝胆俱裂,慷他人之慨地轻飘飘替裴昭樱原谅了。他自打从娘胎出来一贯体弱,新的生命,是新的希望,他精神随之振奋不了,裴昭樱险些被害死,又与他何干呢?他自己,自己的孩子,安稳无虞便好了,其他人不过是随手可以利用之物,为皇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本就是臣子应尽的本分。 何况,只是让裴昭樱点灯祈福罢了。 又不是要了她的命。 裴昭樱接到旨意,一阵无言。 她对裴珩失望透顶,谈不上难过,就是为自己感到不值和好笑。 肖泊临去大理寺当值前得了这个消息,皱眉不满: “皇帝真是贵人多忘事,你别为了肖采贞的事爬高上低,随便敷衍过去便罢了。” “我何尝不恨她谋害于我?只是,孩子是无辜的,有了个新的生命,好像冲淡了过往的仇怨,再大的愤恨,对一个还未降世的孩子总硬不起来心肠。” 第72章 肖泊板着脸,半件事都不想再让裴昭樱替他们办。 裴昭樱用面颊蹭了蹭他的脸: “放心好不好?点灯祈福而已,不会出事的,我就去邀月楼简单点几盏灯,那里还算是你的地盘呢。就当行善积德了,希望我们命里的孩子,有明灯为指引,也能快些找到我们。” 肖泊实在对这番希冀无力招架。 顾灏不能保证以肖泊试药后的身体能够孕育健康的孩子。 在裴昭樱描摹的美好愿景中,一颗希望的种子被种下,肖泊松动恍惚,颤着声音答应,叮嘱裴昭樱格外注意安全。 其实,他根本没听说过老家有夫家女眷燃灯祈福的习俗。 裴昭樱选在了邀月楼的望湖阁顶楼进行仪式,视野开阔,南北通风,没有旁的宾客往来打扰,入眼便是金明池无尽碧绿蓬勃的荷叶,随风微微晃动着托举华美盛放其间的菡萏,叫人看了便生了心旷神怡之感。 裴昭樱临窗吹着微风,仿佛回到了纵横自在的少年时代。 滴翠挑了几盏荷花灯,挑着好听的话说: “主子,你瞧这几盏荷花灯,花瓣重重叠叠,看着像真的荷花一样!多应景啊,挂上去,外面的人还会奇怪,是哪儿来的真花花灯呢。” “好,只挂着荷花灯,未免单调,你们都挑些有趣的灯赏玩。有想带回去的,只管记在我账上,不必拘束。” 今日绮罗身子不适,腹泻跑了一夜的茅房,人都快脱水了,便让小丫头滴翠顶了她的缺。 滴翠开始是在外院做一些粗活,见不着主子的面,有一日绮罗看她老实,捧着做活计做到红肿的手对着墙角嘤嘤地哭,动了善念,将她往内院里提拔。滴翠没辜负大丫鬟的赏识,最会张嘴逗人笑。 滴翠又提了一盏金鱼灯给裴昭樱看: “这盏灯多活灵活现啊,也挂上去,简直是‘鱼戏莲叶间’。” “你倒是个有慧根的。”裴昭樱笑着夸她。 裴昭樱权当是带着身边人出来透风玩乐,都是年轻的姑娘们,各自挑了喜欢的式样,帮着裴昭樱挂上檐角,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嘴逗乐起来。良辰美景,裴昭樱点了一桌好酒好菜,不分主仆,欢快畅饮,慰劳着五脏庙,邀月楼招牌的烤乳鸽嫩得直滴肉汁,外皮焦脆晶莹,这大厨的手艺在别处都尝不到,一群人吃得直想将舌头也吞下去,就着果酒,比神仙还要畅快。 今日的酒好像格外醉人。 裴昭樱半闭着眼睛,窝在轮椅里小寐,除了对最心腹的那几个人,还记得装着行动不便的样子,以免被心怀不轨之人盯上。 滴翠倒还保持着眼明心亮,将一众事宜安排了下去。 “兰香姐姐,外面的食物我怕有歹人会下手脚,你去邀月楼的厨房盯着厨子给殿下熬一碗浓稠的醒酒可好?” “玉露姐姐,有劳你去和下面守着的金将军说一说,给马车内垫上厚些的褥子,殿下饮了酒,颠簸着回去一定不舒服,最好再瞧瞧马车的车毂是不是好的。” “……” 将人一应都打发走了后,滴翠轻手轻脚的带上了门,阁楼中只剩了裴昭樱一人。 酒液催人入梦。 裴昭樱又梦见了被万箭穿心死在了洛水河畔的惨象……只不过,这一次,她在血流成河中听到自己赌咒发誓—— “肖与澄,你丧尽天良,我后悔和你成了一世夫妻,你能对我下如此毒手!” “狼心狗肺,我诅咒你,即便大权在握,也不得善终,短寿而亡!” “下辈子,永生永世,我再也不要与你这般豺狼成为夫妻……” 女子弥留间用尽全力赌咒,两眼流下触目惊心的血泪,裴昭樱身心俱痛,她就是她,她就是被夫君设计杀害的人,可笑的前世今生,居然是这样!让她活得像是个笑话一样! 裴昭樱痛彻心扉地睁了眼,不自觉中,满脸是泪,痛不欲生。 刚巧有人轻手轻脚地走进了阁楼,两人四目相对,裴昭樱把滚烫的茶盏往他脸上扔—— “你给孤滚!” 第54章 前夫下跪追悔莫及 来人身形高大挺拔,未着铠甲,穿的是一身精神英挺的便装,宽肩窄腰,戎马半生中磨砺出了势不可挡的英武。 也正因为没有穿上厚厚的铠甲,被滚烫的茶水烫了个正着,疼出了汗,可他生受了,没有躲闪,没有恼羞成怒,眼睛饱含着不得安眠的红血丝,一步一步向裴昭樱靠近。 他张开双臂,想重新拥有遗失了的宝物,也是在给裴昭樱展示他没有带武器,真真切切地带上了迟来的深情。 裴昭樱嘶吼着斥责他: “我让你滚!你听见了没?你是聋了吗?我恨你!我恨你——” 她的声嘶力竭没有阻拦肖与澄前进的脚步。 男人的大手粗暴地、不由分说要抱住她,已经搭上了她的肩膀。 裴昭樱恶心得像是被一条毒蛇缠上,挣扎甩掉他的手,不惜大力撕扯,“刺啦”一声,披帛连带着衣袖都被扯烂了。 肖与澄晚到了一生的眼泪这才落下。 他双膝跪下,肩膀颤抖。 征战沙场一呼百应的枭雄放下尊严,放□□面,放下膨胀的权力欲望。 居然为一个女子跪下了。 他什么都不要了。 抬起来,祈求着裴昭樱的原谅: “樱儿,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是上天给了我们重新开始的机会,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好好待你……” “肖与澄你闭嘴!你折磨我折磨得还不够吗?是不是无论如何我都躲不开你这个祸害?滚,快滚得远远的!” 裴昭樱是中了迷药不假,对肖与澄的痛恨激发了身体的潜能,她放下了伪装,抬脚踹肖与澄的肩膀,想让这张可恶的脸滚出她的生命,可惜肖与澄太魁梧,她的这点力气像是蜉蝣撼大树,肖与澄反握住了她的绣鞋,令她差点把隔夜饭都吐出来,赶忙头昏脑胀地收回了脚。 肖与澄任她打骂,狂热地靠近,享受隔世的触感: “阿樱,你这么说,你都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就好,我改,我都改,不要再生我的气,你要什么,我都会捧给你。” 千言万语,道理是跟这个疯子没法说通的,裴昭樱想让他滚。 或者让他死。 她都想起来了。 想起来前世如何踏进火坑,政治联姻 ,所嫁非人,肖家的所有人,欺侮她身残,只是一日一日地独守空房捱日子便罢了,族老为难,小姑子找事,无时无刻不被架在火上炙烤,受尽了令人发指的苛待。 肖采贞明知她行动不便,还往她房内泼了一盆大米,要她拣佛米,念一声佛号拣一颗米粒,直至全部收集完毕,为夫祈福。裴昭樱不肯,转眼便迎来了告状与责骂,堂堂长公主,在夫家,大婚当日的耻辱延续在往后的每一天里,好似在地狱里头走了一遭,然而圣上圣旨赐婚,丈夫冷待从不爱护,所有人都能拿出嫁女的那一套磋磨她,她快要疯了。 后来好不容易分府别居,她得以有自己的生活,顶着大司空夫人的名号另起炉灶过日子,听尽了世间仙乐,却失去了快乐。 即便是这样,肖与澄还是容不下她,竟然派人在洛水边设伏,让她万箭穿心痛苦死去…… “肖与澄!是你杀了我!我恨你还来不及,你杀我一次还不够?你做梦,我失心疯了才会跟你在一起!” “不是我!不是杀的你!”肖与澄涨红着脖子,青筋狰狞,“上一世是薛粲!是薛粲发现我对你动了心,担心我为了你放弃江山,才擅自带兵行事害了你,我根本没有想过要害你的性命,我爱上了你!爱你爱到骨髓深处,我不能没有你,裴家的江山我不要你,我们好好的好不好?樱儿,原谅我,我们要眼睁睁的浪费上天的恩赐吗?” 裴昭樱捂着耳朵摇头。 不肯听他再多说一个字。 她明明已经满满当当地被泡在幸福里了,命运戏弄,让她把所有丑陋和阴谋都回想起来。 痛苦。 背叛。 几乎要在这瞬间将她活活溺死。 她拼命求生的一生,只在别人的玩弄之中。 肖与澄没有想杀她又如何?她繁花似锦的人生,被肖与澄化身成的那把刀,一寸一寸毁灭。 那样刻骨的恨意和绝望,至死方休。 裴昭樱“咯咯”地发出狰狞的笑声,恍若是顶着青天白日现身的可怖女鬼,她笑出了眼泪,又很想为自己悲哀的两辈子大哭一场,她疯了啊,被这个男人,逼疯,用爱的名义毁灭。 要说他们之间,没有一点波澜,是不可能的。 肖与澄狠着心冷待着,以为这辈子就是一对怨偶了,却着了魔一般记挂着裴昭樱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她的倩影不知不觉在他心底扎根了,他疯了,让手底下人汇报裴昭樱的日常,在听到她放纸鸢、种花时,已经想到了她活泼灵动的眉眼,跟着流露出了与不怒自威的气质不符合的铁汉柔情。 第73章 还偷偷熬夜给她做了一只老鹰风筝,第二日,磨磨蹭蹭不动身去军营,等着她给他一个难得的好脸色。 结果,却听隔壁厢房传来了裴昭樱的诧异: “这是从哪个铺子里买的风筝?怎么那么丑?这是麻雀还是小鸡啊,这样水平的铺子还没有倒闭吗?” 肖与澄顿时面色黑如锅底,踹开房门上任。 裴昭樱疑惑:“他这又是哪一根筋搭错了?” 下人们唯唯诺诺道出了真相:“这是……大司空做给夫人的,老鹰风筝。” 裴昭樱愣了,回神后,嘴上不服气,说怎么可以有个鸟的样子就往老鹰上面胡诌,行动上投桃报李,笨手笨脚给肖与澄纳了双鞋底。结果实在是学艺不精,不擅长女工,忘了把针拔下来,给肖与澄的脚趾刺出了血。 肖与澄吹胡子瞪眼地摔门走了。奇怪的是,倒也没怪罪。 他日渐累积的爱意深了,深到连野心都不要了,有一日,拿着军报出了神,对着下属喃喃: “你们说,我要是不图谋裴家的江山,不再要那个虚无缥缈的帝位,她会不会就能给我一个笑脸,和我做一对正常平凡的夫妻?” 也正是这一句话,让薛粲知道,要成就肖与澄的伟业,裴昭樱留不得。 在她死后,他头疾发作,一头栽倒。 在病中,他疯疯癫癫,在佛前长跪不起,磕头磕到头破血流,求神佛怜悯,再给他们一个机会吧!他用千古江山换! 这一世,裴昭樱嫁给了别人,他后知后觉醒悟,不过没关系,一点点小波折罢了,裴昭樱没死就好,他们还能有未来。 不顾女人的哭号踢打,肖与澄保持着跪姿,痴狂地揽着她的双腿。 他把头埋下去,贪婪地嗅着馨香。 这是他的妻子。 生是他的人,再死再生,都是他的。 迷药从骨子里透出来,裴昭樱的反抗变得无力,脸上泪痕不干,她咬牙放狠话。 “肖与澄,我恨你,我恨你,你为什么不去死?你死得干干净净不好吗?何苦再出现在我面前?” “刺啦”。 她的外裙也被撕掉了一截。 肖与澄听不进任何话,癫狂着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他不顾形象地哭。 “樱儿,你是我的妻子啊……” “我不是!上辈子行差踏错,但那已经过去了!肖与澄,我与你毫无关系!” “要我怎么做,樱儿才能原谅你的夫君?我给你做一千只、一万只风筝好不好?我穷尽一生当个忠臣,抛头颅洒热血地为你们裴家守江山好不好?还是你想当女帝,我带兵逼走那无能的裴珩,让你君临天下,千秋万代。” 肖与澄一边说着浑浑噩噩的话,一边要抓住她,不放手。 其实他长得很英武,是最正统的浓眉大眼式的俊儿,只是,乱臣贼子和王朝公主,从一开始,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个错误,不该有故事的,更何谈善终? 娇嫩的触感一接触肖与澄的手心,便使得他满足得颤抖哆嗦了一下,他还带着裴昭樱的手摩挲着身上缠枝锦袍的衣料。 “樱儿,你不是讨厌我穿冰冰冷冷的盔甲吗?你看,我换了你喜欢的家常便装,是不是有过日子的感觉了……” 裴昭樱与这粗粝的手掌一接触,察觉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恶心,尤其是隔着衣袍与血肉摸到了他那颗心脏的跳动,她几乎是想把他的心脏掏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颜色。 到底是多厚颜无耻的人,才能在害她残疾、惨死之后,再上赶着打扰她平静的生活,流下假惺惺的鳄鱼的眼泪? 头痛欲裂,裴昭樱睁着眼,记下这个仇人的面容,狠决地抽回手,泄愤式地将酒桌上的盘盘盏盏推了下去,砸了个粉碎,一连串的声响,连带着不能回首的往昔,全部在地砖上四分五裂,溅了肖与澄一身的狼藉,模糊了他锦袍上裴昭樱曾经喜欢过的纹样。 她还嫌不解气。 抡圆了胳膊往肖与澄脸上招呼了清脆的一巴掌。 “啪——” 纵使肖与澄皮糙肉厚,五指印也立竿见影地浮现了出来。 面颊被指甲划破,增添了三道血淋淋的血痕,浮肿着往外渗出了血。 见了血,裴昭樱心头怨气稍解,用被撕裂的织锦金丝滚边长袖掩了面,凄厉地笑,涌入的记忆快撑破了她的脑子,熟悉的是刻骨的爱恨,她是在笑的,有浓重的悲伤催促着眼泪,只是掉不下来一滴,闷得想把五脏六腑吐出来。 “噗。”肖与澄唾了一口血水。 裴昭樱使的劲很大。 肖与澄口腔里面的肉重重磕上牙齿,也破了,舌尖上尝到了腥甜之气。 他却没有在乎这些细枝末节,只当让裴昭樱撒气,双手继续攀上了裴昭樱的腰肢: “樱儿,你消气没有?我们好好过日子……”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是因为肖泊吗?他不过是趁虚而入的小人罢了,不用在乎他……” 肖与澄只当可以将过往的恩怨轻而易举地揭过,只要裴昭樱的人还在他手上就好了,未来的年岁还很长,他们有极为漫长的一生,把裴昭樱身边的人赶走只剩下他一个,日日相对着,恨着、骂着,一辈子折腾过去,怎么也能相依为命,让木石生出一颗心了。 他虽为跪姿,却只觉得已给了足够的诚意,不顾被裴昭樱踢打,心念一动,大掌握住了她素白的脚踝…… “放开!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你怎么敢碰我的?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想让我原谅你,除非你死!”尽管被迷药侵蚀着精神,裴昭樱还是撑着困顿的眼皮,毫不掩饰地吐露对肖与澄的厌恶。 她想要他死。 死的透透的那种。 没有下辈子,没有转世。 死得彻底了,她才能故作大度,对个死人说放下。 “放开。” 这一声,不是裴昭樱说的。 而这熟悉的声线足够她松口气,放心地陷入昏迷。 她太累了。有坏人,纠缠不放。 肖与澄自傲自大,眼中从未放下过别人,他甚至没有转身,还欲再对裴昭樱下手……下一刻,尖锐的刺痛传来,他的肩膀被一把匕首贯穿,匕首整个没入了他的肩膀,只留了个柄在外头,骨头好像也被利刃穿透了,疼得肖与澄脑海瞬间一空,冒出来浑身的冷汗,湿了衣袍。 这一下,足够他失去所有的行动能力。 血色很快染红了上半身,肖与澄捂住了伤处,喘着粗气,思考着这样的伤,把匕首拔出来,会不会大出血失了性命。 肖泊面如寒霜,踏着血腥,一步一步从门口踏入内室。 他眼中空洞无一物。 只有昏迷的妻子。 今日,她特意出来游玩,一大早让侍女给她梳了飞仙髻,配颜色喜庆的广袖流仙裙,在他临赴任前,还得了他“犹如月宫仙子”的称赞,不成想,被左右背叛,让肖与澄有机可乘,伤了心。肖泊听人说肖与澄也出现在邀月楼附近,顿觉不妙,紧赶慢赶,晚了肖与澄一步。 “裴昭樱是我的妻子。” 第55章 燃灯为引,换她轮回 投掷出去的匕首,肖泊本来是对准了肖与澄的后脖颈的,可以一击毙命。 但考虑到肖与澄还不能在外头死在他手上,肖泊才抑制住了杀心。 他托起来裴昭樱的躯体,怀中的人蹙眉,满脸愁容,残留着粉黛也遮不住的惊恐。肖泊轻轻地,一点一点抚平着她的眉痕,只有他及时来了,总会没关系的。她小小的一团,那么小,那么可怜,没有他该怎么办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肖与澄犹如听到了荒唐的笑话,不掩饰鄙夷,从血泊中踉跄站起来找了个黄花梨木的杌子坐下,大口喘着粗气,“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捡了我的漏,我才是裴昭樱拜了天地名正言顺的夫君!我是前头的那个!” 肖泊不理会肖与澄的咆哮。 解下披风,裹好裴昭樱被拉扯露在外头的那截臂膀,纵使怒火焚身,也引而不发。 噙着冷笑道: “哥哥莫不是得了失心疯?天下皆知,我才是长公主的驸马,哥哥若得了疯病就该早些去治!再敢唐突殿下,人神皆诛。” “你不要在我这里装,你一定也有了前世的记忆吧?奉劝你,好自为之,不要肖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肖与澄一直以来都不把肖泊放在眼里,但更知道这个卑贱的弟弟是随了他的父亲,心机深不可测,不容小觑,必然也是知道了些什么,才巴着裴昭樱不放手。 肖泊铮然抽出随身佩剑。 三尺青锋直抵肖与澄的咽喉。 他如果不控制呼吸,随着胸口的起伏,也会被剑锋割破咽喉,肖与澄冷眼相对: “你难道要弑兄吗?” 肖泊一字一顿地重复,像是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人: “裴昭樱是我的妻子。” 第74章 肖与澄也怕再出言惹怒了肖泊,让他一个激动之下真刺出了这剑,要了他的性命,便捂着汨汨流血的伤处,吞下了不堪的凌辱之词,眼睁睁看着肖泊把人带走了。 裴昭樱中的不是特别穷凶极恶的迷药。 陆云栖煎了两副药,昏昏沉沉地给她灌了下去,说睡一觉就好了。所有随行的仆从,尤其是举止反常的滴翠,被捆了丢进柴房里,等着裴昭樱醒后发落。 “肖泊大人,你怎么不进去陪着殿下?” 陆云栖进进出出的,见肖泊立在房门外头,不免疑惑。 肖泊张口,没发出声音。 雕花木门似有千斤中,他推不开。 乌云盖顶,暮色沉沉,夏日雷暴说来就来,他只茫然地占据了檐下的方寸之地,不知该进该退。 雨打芭蕉,不怜香惜玉,庭院中积水、流淌,漂浮着曾在枝头上开得浓艳的残损花瓣,好一派风雨无情的景象。 肖泊是想再同往日一般和裴昭樱依偎、亲昵的,看着她入睡,守着她不受梦魇的侵袭,只是,他如今已不晓得该何去何从。 在门口,听到了裴昭樱同肖与澄的对话,他惊觉——裴昭樱的前世记忆也苏醒了! 依照她的冰雪聪明,是否已经发现了他的蓄意接近、步步为营? 往日的恩爱算是偷来的么?还能作数么? 她会不会厌恶他,不想看到他…… 肖泊门神一般杵着,几乎快成了被暴雨打落的破败花叶,他渴盼着能够成为雕像也好,一步不离,可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的。 等到明月挂上了树梢,清辉撒了一地的银灿灿后,里头那人醒了,先是一改往日的慈悲,发落了里应外合设计她的下人: “无罪之人,有失察之责,不能再留,封一封银子遣走吧。吃里扒外的东西,脊杖四十,丢到大司空府门口,不是喜欢和外人串通么?孤倒要看看,大司空还会不会给她一个去处。” 那是截然不同的淡漠。 是……上一世那个杀伐果决、孤单无依的公主。 肖泊被笼罩了一层不好的预感。 听到了吩咐完毕后,里头那人重重的叹息: “君澹……进来吧。” 肖泊心中狠狠绞痛,失魂落魄地应了: “是,殿下……” 这一世的裴昭樱从来不会叫他的字。 她可能压根没留意过,最喜欢装凶撒娇连名带姓地闹。 “君澹”,是上一世,肖泊公务在身不方便告知真实姓名,给那位尊贵无二的长公主留下的小字。她,是真的知道了一切了…… 零陵香下得比平日重,室内烟雾缭绕,沾人衣带,在烟雾中肖泊看不清她的脸,也不能再冒昧地直视。 裴昭樱半支着身子靠座起来,不剩鲜活的依恋,她冷静,克制,疲惫,与他的这个照面,成了跨过漫长时光的故人重逢。她目光落在燃香的博山炉上,耳边是大雨落下的嘀嗒,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在漫长的爱恨之间叹气。 “原来,君澹,你是肖泊的族弟啊。”裴昭樱喃喃。 记忆混杂交错,千头万绪,她还需要时间整理。 死于非命前,唯一一点温暖,就是那个名唤“君澹”的乐师给的。一曲琴音,高山流水,一遍一遍苦心不改又杯水车薪地疗愈裴昭樱心上的伤。 晚风卷起肖泊的衣角时,那一抹白正如同生命里唯一的光亮,裴昭樱静默望着,真的想过,不顾一切地,两个人远走高飞吧。 她想过的。 只是,她还是不够机关算尽,没料到身边随便一个人都有着不为人知的身份。 “是臣欺君了。”肖泊无力辩解,喉头一动,只是请罪。 本不该如此。 他幻想过,爱人还是那个爱人,裴昭樱气急败坏地怪他欺瞒,吵架,然后拥吻着和好,跌入红罗软帐,不理人间纷扰。 这么淡,这么悲戚的面孔,给他的,是淡如清水的。 “你是有功之臣,何谈欺君。” 裴昭樱免了他的罪。 两个人淹没在香雾里。 谁也瞧不清楚谁。 肖泊膝盖快软了,嗓子也软了,想唤“阿樱”,捏住她素净中衣的一角,让她不要这个样子,远远的,仿佛他们经历的点点滴滴都不作数了。可他开不了口,没有立场要求。 或者今时今日,他早该预料到的,是偷来的幸福,就有要还回去的一天 。 “分内的事,无需殿下夸赞。” “孤应该给你封赏的,今日的事,多亏你了,多谢。” 肖泊唇角牵扯出一丝苦笑: “难道殿下以为,臣与殿下之间,这等小事需要言谢?需要斤斤计较恩义算尽?” 只是一点变故而已,回归了遥远恪守礼法的称呼,犹如钝刀子割肉,至亲至疏。 君臣之分,横贯在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个人间,显得很残忍。 裴昭樱没有梳拢头发,听得出肖泊口中的怨气,惨白地笑着,然而用鹅黄色的绸绢手帕在眼角处按了一按。 两辈子,年龄不是虚长的,天真被冲得粉碎。 裴昭樱轻慢开口,语调平淡得像是在同他闲话家常: “君澹,自孤父母亡故后,孤便处在了皇帝母子的算计之中,后所嫁非人,之后过的日子,受尽苦楚。能与你遇见, 互为知音,孤很是开怀了一阵时日……可惜,你不仅仅是邀月楼的乐师,是么?你也同其他人一样,遮蔽住了孤的眼睛……” 她笑出了声,没有遗憾,只余怅惘: “孤想过,要抛下一切,与你两人一琴,一同从尘网中离去。” “若你能早日告知于孤你的身份,同去同归,会更容易些,不是吗?” 肖泊想说不是的,猛然抬头,被她睫毛上挂着的残泪刺痛,辩解之词,哽塞在口中,讲不出,吞不下。他恍惚不知身在何处,他们已经错过了?错过了一辈子? 要不是前世薛粲动手那么快,毫无征兆地对贵人动手,肖泊是会想尽一切办法救她走的! 美人笑意盈盈,怨气不显,眉头微蹙,是在强颜欢笑地怪他的,怪他来得太迟。 裴昭樱,你能不能对我好一些。 ——肖泊几乎想哽咽着问出这一句。 根本不是她想的这样的。 他微贱之身,见了她后,更觉卑微如尘,如何在一时半刻间有颜面袒露心迹? 他守着她,已如星光追随着月亮。 她死于非命后,如何能转世……是因他血洗朝堂,剑斩七七四十九颗奸臣头颅,以真龙天子血脉为引子,在逢恩寺祈求出家的父亲为他点燃了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护送她再入轮回,长跪诵经,生生再为裴昭樱创造出来了这辈子! 父亲长叹道:“逆天而为,必有反噬,日后若遭因果,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 肖泊无悔。 长明灯点的灯油是他的血。 支架是他的骨。 他命绝断气之日,大千世界的某处,另一个裴昭樱被梦魇所扰,大汗淋漓地惊醒,叫丫鬟掌灯,平复着惊恐,望夜色漆黑,怅然若失。 缘分起起灭灭。 如同灯火幽微。 肖泊起身,深重端方地躬身给裴昭樱行了大礼,深深埋首,不再两厢对望: “那臣祝愿殿下,从今往后,健康安泰,重新开始,心中所愿皆能达成。” 随后,他移步离开这间卧房,在此间,他曾给裴昭樱梳头、浣发、按摩,做尽人间夫妻的亲密之事,你侬我侬,明明没有改变什么,人却换了颗心。 雨水打到脸上,混杂着泪水,他呛咳出声,自嘲大笑。 第56章 大结局 难道说前世今生,是两个人不同的人吗? 那肖泊自己呢,为何会始终如一地爱她护她? 裴昭樱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他早该知道。 只是没想到,日日恩爱痴缠,也可以被一笔勾销,机关算尽,搭上了身心,竹篮打水一场空,好不可笑。 踏入久未居住的东厢房,肖泊解了被暴雨淋得湿透的外袍,肺腑受湿气入侵,像有把刀子搅动着内脏,肖泊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堵塞着,一张口,竟然在锦屏上喷出了一口黑血。 试药之毒,横行血脉,再拖延上些许时日,就没有一颗心肺是好的了。 肖泊跌坠入床榻,呆望着锦屏,说来这道屏风还是刚在府上安定下来时裴昭樱为他挑的,图样是蝶恋花,寓意好,虽然当时没对他萌出来爱意,他时常抚摸着紫檀木基座,想着她的心总归是有他的一席之地,终会好起来的。他们,一天一天地过。 眼下,和爱人被夺舍了有何区别? 他没将裴昭樱分成两个人看过。 是她,不肯续前缘…… 裴昭樱整夜捏着帕子,时刻预备着眼泪汹涌,倚窗怔愣听雨,她以为会哭得死去活来,可是她半边身子都坐得僵了,干枯的眼睛里还没淌出来泪。 第75章 不是不爱。 是过得太苦了,几次性命攸关,要再考虑情情爱爱,简直不长记性得可笑。 她惊慌失措地想要再环抱着肖泊的腰撒娇。 命运上道道都是刻痕伤痛,爱情没有再被纳入首要的考量里,泯灭了柔情,没给谈情说爱的余地。 有了头一次成亲的对比,和肖泊做夫妻的日子,好比自在鸳鸯。 可惜,都覆了一层伪装,裴昭樱分不清,他是她的小乐师君澹,还是铁面明断的肖泊大人。太爱了,反而面对不了那一层蓄意接近,也许是,她水至清则无鱼的老毛病又犯了起来。以为能守着天真,简简单单地过一辈子,前尘往事还是苏醒,天意没讲她应该往哪条路上去。 该去看看肖泊的。 往后的日子,有了不愉快,也该好好地过。 乌色的天空惶惶然才透了些白光,裴昭樱顶着一夜无眠的憔悴,至少,他们之间有很多话可以讲,并不总充斥着冰冷和教条,她想去看看他,不说话也好,相顾无言也好……她想要能望见他。 才迈开了一步,便听到金晨宵方寸大乱的闯入声。 裴昭樱以为是军政之事,方要开口让他们商量着定夺,却听金晨宵“扑通”跪下,泣不成声: “殿下……殿下,江统领,他不好了……” 裴昭樱僵直住,耳朵边有东西炸开,尖锐的嗡鸣声暴起。 她踉踉跄跄地跟随金晨宵来到了江逾白的榻前,看着床上颓唐的野狼,断断续续地听着金晨宵的哭诉: “江统领身体早就出现了异状,他是强撑着!才陪殿下走到了这一步!” “江统领从来不曾弃殿下而去,当年殿下受伤,体内中了散功诛心的剧毒,江统领将毒全部渡到了自己身上,怕殿下敲出异状来,才在毒发之初以赌气为借口避了出去……” 裴昭樱身如风中晃荡无依的落叶,空乏无力地栽在床边。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裴昭樱借此终于掉下了眼泪,抓住了江逾白没有血色死人一般的手,问他: “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这么傻。 一方游侠,自在无拘,为皇室中人断送了一生的自由,以及性命。 再次毒发,侵入心脉,顾灏也束手无策,说时日无多了。 江逾白抬手,想贴一贴她晶莹的累,可连这点力气也没有了,他笑,笑起来眯着眼睛,少年气一如初遇之年: “我说了,你陪着我闯江湖,我要罩着你嘛……” 气若游丝。 裴昭樱泣不成声,攥着他的手痛哭流涕,她少年时代最后一个旧人要撤出了她的生命,苍茫大地,无人相伴,形单影只。 她是害人精吗?每一个沾上她的人,不得善终,有了丧生的报应。 一墙之隔,听闻着她撕心裂肺的哭泣,肖泊随之揪心,站在树影摇曳底下,没有合适的身份面对 他。微风簌簌送来凉意,初秋的瑟瑟清寒中他恍惚想起来以前在边缘小城当县令的一桩旧事来—— 一对年轻的少男少女闯入县衙,将被五花大绑的当地恶霸丢了进来,如入无人之境,少女面若桃李,教育伙伴道: “小白,我觉得么,还是不要滥用私刑为好,先把人和证据丢给官员审着,我不信大梁上上下下所有的官员都是黑心肝的,总有为民做主的好官。要是个个贪赃枉法,老天爷看着呢,会报应给整个王朝的。” “哼,你再叫我小白,我明天把你也绑了,丢到河里喂鱼去。走不走?磨磨蹭蹭的,现在教程快一些,还能赶上杏花楼的好酒!” “江逾白,你别以为你能打得过我,我都是让你的!” 少女春衫娇俏,无视了为一方父母官的肖泊,追着少年的身影从窗户里身手矫健地进出,来去如影。 在隔了多年后,这一幕被肖泊重新想起,若晴天霹雳。 他的手颤抖着掐着碧树粗糙厚实的树皮,直到指甲齐齐折断,十指连心地疼,指尖血沁入树皮里。 是他自作多情。 是他的苦心孤诣多此一举。 本来裴昭樱的姻缘轮到谁也不该轮到他的……是他在偷,在抢!老天爷罚他,是应当的。 裴昭樱找回了前世的记忆,加上肖与澄的承认,她不难发现刺杀和横死都是肖与澄所为。 那么,肖与澄应当是有解药的。 裴昭樱哭泣过来,胡乱擦了一把脸,换上骑装,身佩宝剑,她不介意把剑架在肖与澄的脖子上逼着他要解药。 还没等她出门杀到大司空府上,肖与澄先一步来找她了。 并且锣鼓喧天,十里红妆,礼数如同迎娶新娘过门,肖与澄一身新郎官的打扮,还在府门前跪下,朗声道: “樱儿,为夫追悔莫及,特来负荆请罪,还请与我重修旧好,白头百年。” 流言纷纷,民众议论着一女二嫁、兄弟相争的荒唐。 裴昭樱不为所动,如所想的那般,用剑抵着肖与澄的颈间血管: “给我,散功诛心毒的解药。” “樱儿竟然连条件都不提吗?真是料准了在我心中的位置,”肖与澄笑意不改,手指蓦地指向了立在一边不语的肖泊,“不过樱儿,散功诛心毒没有解药,是他的父亲亲手交给我的,樱儿要算账,是不是找错了人?” “哐当”。 裴昭樱的长剑坠地。 她没有力气和勇气回身看肖泊的表情。 克制着心悸问道:“……是你父亲给他的?” “是。”肖泊闭了闭眼,这也是他最近才查清的。 “解药呢。”裴昭樱抓大放小,能救回江逾白的命,别的事情可以不重要。 “此毒……确实无解。”肖泊艰难吐字。 当年,他父亲为了能顺利地从肖家带走妻子的牌位,作为交换条件,不得不为肖与澄研制出天上地下无解之毒。 肖与澄含笑拱火: “樱儿,药王谷谷主顾灏是不是也说解不了毒。你可不知,他的父亲制毒之术,在药王谷谷主之上,他害得人,神医救不得人。” 是了……所以,顾灏才会被肖泊请动出山,冥冥之间,皆是因果。 裴昭樱闭目,身形几颓,扶着府门,开口让府兵把肖与澄赶走。 她保持着阖上眼睛的姿态,不看肖泊,不想看到他。 肖泊全然明白,转身回房,人世间可以被称为家的地方,灰飞烟灭得很快。 顾灏为他打抱不平: “你们就这么完蛋了?她知道你为她付出了多少吗,试药试得自己都快死了。你父亲的毒被歹人利用了而已,又不是你父亲亲自杀的人,她迁怒你什么?” “不用说了。” 等到拥有的东西全部分崩离析的这一日,肖泊倒是平静至极,他研磨铺纸,移动手腕,写下了打头的三个字。 字形潦草。 堪堪让人辨认。 “和离书”。 顾灏干着急了一通,怪裴昭樱不知好歹,被肖泊赶了出门,正好撞到了抱着如昼剑来跟他献宝的陆云栖,把人当成和裴昭樱一伙的,冷笑一声开始挑刺: “你把这个破铜烂铁给我做什么?我稀罕吗?你在我这偷学了多少东西,我没跟你计较过吧?你还想要偷师什么,怎就如此的不知足?唉,女子总是如此,你快滚回你的太医院。” 陆云栖转身,憋住了眼泪,缓行两步后隐忍着哭声跑走了。 肖泊会很放心地走。 托他暗中下毒的福,裴珩母子病入膏肓,早朝停朝,药石无医,最多再撑到冬天,便会在天寒地冻中驾鹤西去。前世,肖与澄死于头风病,今生也没觅得良医,不会例外。 所有裴昭樱的仇人他皆一一清理干净。 即便她想要的是皇位,也是唯一手握重兵且有皇家血脉的人选,而且殿前司中有内应,他亲手铺路把她送到最高的位置,从此,无人敢害她伤她,不需再仰人鼻息。 只不过肖与澄也察觉到了自己时日无多,发动宫变的日子提前了些,但绝不会是裴昭樱的对手,肖泊也好趁乱收拾东西脱身。 大司空的兵马在皇宫中烧杀抢掠,乱臣贼子之风,肖与澄知道,皇位抢过来他也没有健康的身体坐稳了,所以授意手下去毁灭,宫中哀鸿遍野,王朝最歌舞升平之处,顷刻间成了人间炼狱。 陆云栖乱糟糟的,四处都是血,是惨叫,她没见过这种场景,不知是该逃,还是该藏着为妙。她不甚灵光,怀里揣了几本医典的孤本,猫着腰往外面摸索着走。 差点一个拐角之后就被乱兵发现了! 有一双手捂住了她的口鼻,带她蜷缩进了密道里。 顾灏还是那一张臭脸:“别废话了,跟着我走就行。” 陆云栖又怕又喜:“你怎么来了,怎么会救我,怎么会知道会有密道……” “你哪来这么多问题啊?真是烦死了。我跟你说过的吧,我家祖上是从宫里逃出来的,当然会有点本事。” 第76章 陆云栖乖乖牵着他的手在漆黑的密道里头走,越走越发现不对劲,有股血腥味萦绕在鼻尖始终不散,她手上黏黏糊糊的,好像有什么液体糊住了……走出密道后,借着光,她失声尖叫。 顾灏已经成了个血人。 背后插着一把剑,是趁乱逆着人流进宫被乱军捅的,在心脏处冒了尖头,眼看是回天无力之兆。 他终于泄了力一头栽进陆云栖怀里: “你医术真的挺一般的……所以,以后要……我说话不好听……” 所以以后要更努力。 我说话不好听,你别见怪,别太往心里去。 陆云栖凄厉的哭声惊散了飞鸟。 他,又救她一命。 她还不清了,这辈子还不清了…… —— “该走了,主子。”出京的驿站里,卫四毕恭毕敬中心急火燎地催促着肖泊。 京中乱成一团了,百姓们争先恐后地四处逃难,等时局稍微安定一些后,不管上位的是谁,都会封锁城门以免有贼人浑水摸鱼,到那时,就走不掉了。 “嗯……走吧。” 算了时辰,裴昭樱差不多已经率领亲兵镇压宫变,入主紫宸宫,从此御极,以女帝之身书写盛世的起笔。 他……算是穷尽了所有打算,为她付出所有,没有停留的必要了。 肖泊掰了一角银子,随意地压在茶桌上,出门想解了拴马绳上马。 谁料,骏马不见了! 肖泊一惊,和卫四双双拔剑待敌。 “肖泊——” 前方浓烟滚滚处,有人骑着他的高头大马,发染灰尘,眼眸明亮,一身红色英武的骑装,对着他挥手。 肖泊不答。 她把一封书信撕得粉碎。 迎风卷过来了几片残片。 是他写的和离书。 她驾马笑着朝他伸手—— “你要不要当我的皇夫?嗯,还有我皇儿的皇父。” 肖泊愕然,而后甩开包袱,握住了她的手,借力上马,护住她,更留心护住了她的腰腹。 走不了了。 他这一阵无所定居的风,被她锁扣,终此一生,恩爱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