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有雨冬至晴》 第1章 [现代情感] 《中秋有雨冬至晴》作者:锦绣灰【完结】 文案 千禧年第一个十年刚刚过半 东北小城白桦林场的夏天 十六岁的林夏,与十九岁的何川 那是他们今生今世再也回不去的青春少年 余生那么长,回忆那么短 1.小镇少女x小镇少年 2.隔日20:00更新 微博id:人间锦绣皆成灰 请大家多多关注,有关花絮,未放送设定,抽奖,新文通知的消息,会第一时间告诉大家的。 内容标签:都市 破镜重圆 业界精英 成长正剧 主角视角林夏何川配角宋瓷谭之舟 其它:青春,成长,破镜重圆 一句话简介:非典型小镇少女成长史 立意:非典型小镇少女成长史 第1章 楔子 林夏刷卡离开公司时是晚上19点48分。 夜幕已经降临,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加班才刚刚开始。出了大门抬头望去,cbd四周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还是一片灯火通明,每扇小小的长方形窗户后面都是一张张办公桌,一个个加班人,一页页ppt,一台台显示器。 忙碌,焦虑,光鲜亮丽,精疲力尽。 这是很多林夏这一代人从小就在电视上港剧美剧里见过并向往的都市职场生活,真正身处其中的时候才发现,没那么美好,但也不算太糟糕。 世上一切理想与现实的差异大抵都是如此。 林夏所在的mt公司不算是互联网头部,但也是行业内数一数二的大厂。她是内容设计师,主要负责平面插画工作,并不需要经常加班,但每逢重要节日之前都比较忙,需要卡在时间节点前上线主题新产品。还有两周就是万圣节了,她所在的项目组主攻海外市场,万圣节是下半年的重头戏之一,接下来他们会迎来第四季度的忙碌高峰。 十月中旬的深圳街头,哪怕夜幕降临之后气温依旧炎热,在冰冷的空调房里待了整整一个白天,林夏走在去地铁站的路上,感觉自己每个毛孔都在往外散发着肉眼可见的寒气。 这些年她从北到南,越走越远,夏天越长,冬天越短,对季节的感知却是越来越模糊了。察觉不到万物生长,看不见草木凋零,年复一年,就这样匆匆流转。 进地铁,过安检,扫码入闸,下电梯,还没在安全黄线前站稳,地铁已经进站,屏蔽门打开,她随着人流涌进车厢。 林夏大学时在北京读书,每次都小心翼翼错峰出行,只见识过寥寥几回拥挤到恐怖的早晚高峰,来到深圳之后才真正体会到一个一线城市交通调度能力运转到极致的模样。 高峰时期,深圳地铁平均间隔是1分钟20秒一班,通常上一趟地铁还没有离开,下一趟地铁就已经进站了。 林夏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还在奇怪地铁怎么也会堵车。 这个城市不允许等待。 上车之后,林夏找了个角落站定。车厢里还有空位,但更多年轻人选择站立,办公室久坐一天,健康手环不知道振动了几次,只能趁着往来通勤的路上为腰椎放松一下,至于低头刷手机的颈椎就实在是顾不上了。 列车启动,面前车窗外的广告屏飞速闪过,利用费纳奇镜原理,长久的停留在人的视网膜上,几秒钟后,终于恢复了漆黑。她在车窗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把绑在头上的发绳摘了下来,任长长的黑色卷发铺满肩头。 早上刚洗过头发,在显示屏前坐了十个小时,又出油了。 她用手指揪着眼前刘海的发尾,正在考虑是换个洗发水牌子还是换个工作的时候,包里的手机响起一连串信息提示音。 是工作群的消息,她点开后面无表情打字回复。 等处理过后,地铁又呼啸而过了两站,还有两站她才要下车。 退出聊天界面,她顺手点开了朋友圈。 健身,旅行,美食,礼物,每个人都把自己的生活装点得体面光鲜,真相如何,冷暖自知。但这小小的方寸之间,评论与点赞,就是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为数不多的联系了。 她刷到了画室同学结了婚,大学学姐升了职,研究生舍友在泰国晒太阳,然后她刷到了谭之舟。 这人是她高中校友,比她大三届,在高中里没见过面,大学校园彼此相邻,因为一个人才有了交集,但也不太熟悉。她只知道他毕业后进了某部委,而后辞职去了投行,功成名就,混得不错,现在也在深圳。 他发了一张餐桌的照片,没有人露面,配文: 老友重逢,好久不见。 林夏本来已经下意识的划了过去,不知为什么又划了回来,点开了那张照片。 照片技术很一般,谈不上任何构图与光线,只是杯盘狼藉的饭桌而已,似乎是吃到一半临时起意这才拿出手机拍的。桌上酒杯旁有只手入了镜,是一只男人的右手,修长干净,指节分明,很漂亮。 照片清晰度不错,放大之后,能清楚的看见他食指与中指的骨节微微变形,那是少年时代刻苦学习握笔伏案的证明。袖口露出了一节手腕,没有戴表,但是中指上戴了一枚戒指,银色细圈,似乎年头颇久,没那么光亮如新,反倒有股温润的岁月感。 然而林夏知道,这枚看似中古的戒指,戒圈内侧,刻着一颗幼稚的米老鼠头。 那是八年前香港迪士尼游乐园的产品,本来是一对情侣戒。 指尖在屏幕上悬停很久,直到60秒后手机自动锁屏,动作仍然没变。 熟悉的广播通知响起,在普通话、粤语和英语交替报站声中,林夏将手机放回包中,随着人流走出了车门。 上电梯,刷卡过闸,d口出站,一切都和过去千百次重复的流程一样。从地上来到地面,钢筋水泥的城市仍然未变,夜半的马路依旧灯火通明,川流不息。 然而有那么一瞬间林夏恍惚产生了些许错觉,扑面吹来温热的夜风,仿佛来自十六岁的夏天。 一切细节好像清晰的就在昨天,又好像模糊的仿若前世。 那个一生一世,再也不会有的夏天。 第2章 波斯菊(1) 2007年7月5日,晴 东北的夏天,总是热烈而短暂,花草树木会在几十天内,把积蓄一整年的精力养分通通释放,轰轰烈烈的开花,抽芽,枝繁叶茂,而后迅速枯萎凋零。 因短暂而热烈,也因热烈而短暂。 植物如此,人也是如此。 林夏趴在车窗上,望着外面匆匆而过的山林绿野,心里的低落不禁被冲淡了几分。 生于夏至,取名为夏,她喜欢夏天。 可以穿漂亮裙子,吃冰淇淋,可以睡懒觉,放暑假,和同学出去玩,这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对夏天的全部期待,如此简单。 “夏夏,看前面,待会儿你又该晕车了。” 林学东拍了拍她的肩膀。 林夏听了爸爸的话坐正身体,把视线投向车内。 这是一辆老式中巴车,不紧不慢晃悠在不算平整的土路上,不知道哪个部位的老旧零件吱嘎作响,上下一个车门,十几个座位,车上人不算多,没坐满,开窗有灰,不开窗闷热,柴油味混合汗味弥漫在空气里十分刺鼻,这一切才是叫人晕车的罪魁祸首。 无聊之下,她用手指揪着眼前刘海的发尾,横看竖看,还是觉得太短。 她一直护头发护得紧,这次考完试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去理发,明明事前再三告诉了理发师只剪一个小指节,对方充耳不闻,大刀阔斧直接将她留了两年的及肩长发剪到了耳下。她当场哭出了声来,回家气得把自己关进房间里,拒绝吃饭。 最后还是第二天妈妈带她去了一家比较贵的理发店,给她重新设计了一个洋气又俏皮的发型,她这才罢休。 从小到大她一直都是如此,用林学东的话说,臭美,任性,看着乖乖巧巧的,其实骨子里特别有主意,一丁点不顺心都不行。 十几分钟后,中巴车停在了一个岔路口,林夏头昏脑胀的下了车,跟在林学东的身后,沿着岔路缓坡往上走。 路的两旁是郁郁葱葱的人工林,白桦、红松、落叶松、樟子松,都是东北特有的耐寒树种,每隔一段距离,会有三三两两的平房人家。这里是离望春市区不远的林场,坐车要二十几分钟,走路要一个多小时,不知道具体名字,大人们都叫作小林场。 也许还有一个大林场?林夏不太清楚。 小的时候都是这样,对周围的一切事物的认知都模模糊糊,大人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并且觉得一切好像都是理所当然这样,不会想去质疑,去深究。 林夏的爷爷林海生住在这里,她即将在爷爷家渡过初中毕业的这个暑假。 大约走了十几分钟,他们来到了一户房屋相对来说比较高大宽敞的人家,房前有一片围起来到小院子,院子里没有养鸡种菜,只栽了一些金光菊和一串红,红砖铺路,收 第2章 拾得干干净净,一点儿异味也没有。 进了院门,穿过小院儿,来到门前,林学东摁响了门铃,片刻后房门被打开,来开门的是一个女人。 “学东夏夏来了?” 女人大约四十多岁,比林海生大一些,穿一件白底蓝花的衣服,长发松挽,眼角隐有细纹,但并不显老,她很瘦,很白,眉清目秀,五官姣好,笑起来眉眼弯弯,温婉又恬静。 林学东点了点头,叫了声:“萍姐。” 林夏也跟着叫道:“萍姨。” 何萍脸上笑容短暂的凝滞了一瞬,又或许没有,然后她自然而然的招呼他们: “快进门啊,外面多热,屋里凉快!” 进门之后是四四方方一个大客厅,窗明几净,南北通透,穿堂风悠悠吹过,果然很凉快。 何萍扬声唤道:“老师,学东和夏夏来了!” 林海生退休前是大学教授,何萍据说曾是他的学生。 林夏和林学东换了拖鞋之后,只见林海生慢悠悠从书房走了出来,扫了父女两个一眼,不怒不喜,只是很平静的说: “来了?坐吧。” 林夏一直觉得爷爷和爸爸长得一点也不像,林海生个头很高,很瘦,有一股斯斯文文的书卷气,一看就是清高文化人,在哪里都鹤立鸡群,而林学东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扔在人堆里找不着那种。 也许爸爸长得像奶奶?但奶奶在林夏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林夏对她几乎没什么印象。 三个人在沙发上坐下,何萍手脚麻利的切了西瓜端了过来,笑眯眯的说: “夏夏吃西瓜,冰过的,特别甜。” 她说话时个别咬字有些发飘,带着不知哪里的口音,听起来很奇怪。 林夏看了眼林海生,后者点了点头,于是她小声说了句谢谢,拿起了一小块西瓜默默的啃着。 何萍见状笑了笑,又去厨房泡茶,像女主人,又像保姆,热情而殷勤。 林夏小学的时候逢年过节,总被父母领着到爷爷家拜访,但这几年却几乎没有来过了,她知道原因就是眼前的这个女人。 林学东和赵倩怡不会当她的面讲这些事,但只字片语她也猜个七七八八,什么没脸没皮,什么没名没分。 大人总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其实小孩子不动声色的把一切看在眼里,有时比大人还要通透。 那边父子两个人在对话。 林海生问:“怎么突然要出门?” “去找倩怡。” 林海生皱了皱眉:“她又去省城了?” 林学东点头。 “你工作那边怎么办?” “单位给我假了。” “去多久。” 林学东轻叹了口气:“说不好。” 林海生有些不悦,语气也严厉了起来:“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 林学东张了张口,没马上回答,他对坐在身边的林夏说: “夏夏,自己去院子里玩吧。” 林夏正待得无聊,又在纠结自己的头发,听话应了一声,就往门外走去。 临出门的时候,她见窗台放了一本薄薄的册子,顺手拿起来翻了翻,发现是本诗集,便带着一起出了门。 她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观察了一会儿盛夏正开得灿烂的花,被太阳晒得有些热,于是便在大门外有荫凉的木桩上坐了下来,随手翻看着那本带出来的书。 这是顾城的诗集,书页泛黄,有些年头了,书皮用白纸仔细的包裹,扉页上用墨蓝色的钢笔水留下了主人的名字—— 何川 一笔一划,尖锐锋利。 字如其人,那时她想着,这一定是个倔强高傲的人,不好相处。 书中的诗很美,星月的来由,种子的梦想,分别的海,家乡的树......渐渐地,叫读诗的人也走进了诗人的梦里。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西斜,小路的尽头,一个骑自行车的身影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门前。 林夏从书里抬起头,迎着夕阳看向来人,下意识眯了眯眼。 这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面孔俊秀,五官斯文,皮肤很白,衬得头发格外黑亮。他穿着白色短袖衬衫,藏蓝色长裤,双手扶着自行车车把,单脚支地,腿很修长。 他没有出声询问,只是安静的看着自己,几分茫然,几分犹豫。 “何川?”林夏问道。 他下意识应了一声。 “嗯。” 何川并没有被提前告知今日会有谁上门,他一大早就去了市区参加同学的升学宴。 面前陌生的小姑娘在毫不掩饰的打量自己,他也不动声色的审视对方。 少女一身雪白棉布连衣裙,泡泡袖,蕾丝边,坐在低矮的树桩上,裙摆下伸出瘦小纤细的两条腿,脚上的小白鞋同样一尘不染。从上到下,精致可爱得像个洋娃娃,一看就是从小被父母精心疼爱长大的孩子。 她左手拿着他的书,伸出右手指了指他: “何川。” 而后又指了指自己: “林夏。” 她浅浅笑了一下,眉眼弯弯,一颗小虎牙若隐若现。 十九岁与十六岁的夏天,这是何川与林夏的初见。 诗集翻到这一页—— 【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 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 林夏跟着何萍进了房间。 房间里的陈设格外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套桌椅,一排老式衣柜,墙上挂着一张世界地图,除此以外,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何萍从衣柜里拿出一套新的床单被罩,把床上旧的换下来。 “夏夏,你睡在这屋。” 林夏意识到了什么,轻声问道:“这是......何川的房间?” 何萍没有回头,一边重新铺床一边说:“是啊,这是你何川小叔叔的房间,但你别担心,他睡书房,那里还有一张床。” 林夏一愣,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好。 她知道何川是何萍和死去的前夫所生的孩子,可她明明按照父母的交代叫了何萍“萍姨”,她却还自顾自的让她管何川叫“叔叔”,这是什么辈分?太奇怪了。 于是她只好选择什么也不说。 好在何萍也没有在意,帮她整理好床铺后就离开了,临走时还贴心的告诉她: “夏夏你先收拾吧,待会儿叫你吃饭,缺什么跟我说,别不好意思。” 何萍走后,林夏来到床边,试探着坐了下来,床单虽是新的,但应该被洗过,散发出干爽的肥皂淡香,只是这上面灰色的单调花纹在小姑娘的审美里实在不算好看。 林夏有点认床,陌生环境里很难睡着觉,她有预感,今晚一定会做噩梦。 . 望春市每天有两班去省城的火车,早一班,晚一班,小林场与火车站南辕北辙,没来及吃晚饭,林学东就要赶去火车站了。 他临走前把女儿单独叫到身边,嘱咐她: “夏夏乖乖听爷爷话,爸爸过几天就接你回去。” 林夏点了点头: “爸你哄哄妈妈,妈刀子嘴豆腐心,你多说两句软化,妈妈就跟你回来了。” 林学东和赵倩怡经常吵架,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林夏早就习惯了。说吵架也不准确,每次其实都是赵倩怡单方面发脾气,林学东一声不吭听着,赵倩怡的火气来的快去的也快,两三天就跟没事儿人一样了。但这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赵倩怡气得直接跑到了省城朋友家,一周了还没回来。 赵倩怡是小学音乐老师,一放暑假她就走了,连中考成绩出来时都是林夏打电话告诉妈妈的。林学东在区里某单位上班,现在要请假外出,林夏自然没人管没人顾,只能被送到了爷爷家。 林学东摸了摸林夏的头,眼睛里闪过笑意: “人小鬼大!” 然后他从兜里拿出钱包,抽出了一百元递给林夏: “拿着,想吃什么自己买,别乱花钱,别和爷爷闹脾气,知不知道?” 林夏双眼一亮,欢欢喜喜的接过来,赵倩怡对她管的严,不准她乱买零食,所以她除了过年压岁钱外很少能得到零花钱,更别说是这么一笔“巨款”了。 可她很快又把钱退了回去: “这张太新了,我要一张旧的。” 林学东奇怪:“你不是说过每次都要给你新钱吗? 这是爸爸特意去换的。” 林夏有自己的一套逻辑: “那是压岁钱,我要攒起来的,这是零花钱,太新了我舍不得花。” 林学东无奈,但还是纵容了女儿,从钱包里换了张旧钱: “这回行了吧?” “谢谢爸爸!” 第3章 波斯菊(2) 林夏从小就怕爷爷,爷爷家规矩多,要早起早睡,要食不言寝不语,不能挑食不能剩饭,特别麻烦。而且爷爷特别严肃,总是板着脸不爱笑,虽然退了休,但身上还有十分威严的教授范儿,他从不骂人,只是冷冷瞪一眼,林夏就要哭了。 第3章 如果可以选择,林夏绝对要在姥爷姥姥家过暑假,姥爷做饭好吃,姥姥会给她的娃娃缝漂亮的小裙子,但是前年姥爷去世后,姥姥就被舅舅接回了山东老家,想去一趟真是山长水远。 林海生,何萍,何川,林夏,四个人一张桌,全是林夏不爱吃的菜,桌上没人说话,只有碗筷碰撞声,和轻微的咀嚼声,这一顿晚饭林夏吃得格外郁闷。 饭后,林海生把林夏叫到跟前问话。 “还在学美术?” 林夏点头:“嗯。” “学艺术好,陶冶情操,修身养性,要坚持住。” 林海生虽然对赵倩怡有诸多不满,但对于她送孩子学画画这点还是很认可的。 “开学上初几了?” 林夏小声纠正:“中考考完,开学上高一了。” 林海生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这么大了。 “考到哪个高中了?” “实验高中。” 这是市重点高中。 林海生点了点头: “高中学业重,要认真学习,千万不能落下功课,到时候考个好大学,学历高才有好出路。” 长辈翻来覆去的老生常谈,林夏敷衍的点头: “哦。” 说完这几句林海生似乎也没什么话说了,他和儿子都没什么话说,更何况是十几岁的小孙女。 “回房间休息吧,需要什么和小何说。” 小何,又多了一个称呼。 这个家里有两个小何,但想也知道他说的是何萍,不是何川。 这样很好,避免了一切称呼上的尴尬。 林夏深吸了一口气,心里默念道: 爸爸你可要早点把妈妈哄回来啊,我要撑不住了! . 林海生家的规矩是晚八点睡,早六点起,这对爱睡懒觉的林夏来说是绝对的酷刑。她从小就是电视儿童,每晚不看完黄金档电视剧不罢休。 彼时互联网还没有大规模兴起,那是中国电视节目最繁荣发展的年代,选秀、综艺、动画片、电视剧,无论是港剧台剧,还是日剧韩剧泰剧美剧,都可以直接在电视上看到,各频道争奇斗艳,花样层出不穷,为了收视率打得火热。 这周的《快乐大板营》是看不到了,上期预告嘉宾是谁来着?娜拉公主最后会选择心爱的侍卫官还是王位?小魔女蒙娜能不能和朋友打败连环画里的邪恶大魔王?这些问题的答案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林夏躺在床上悲伤的想着。 但更令人悲伤的是,她发现她忘了带噗噗。 噗噗是一只□□熊布偶,她最喜欢的玩具,小时候总是要抱着睡觉,现在长大了些倒不用了,但是每到新的地方,她还是要搂着噗噗才安心。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看表,才20:31。 要不,去找本书看?她记得爷爷书房里有好多大部头的深奥书籍,到时候她看得昏头涨脑,就一定可以睡着了! 翻身下床,她轻手轻脚出了门。 屋里有两间卧房,一间书房,一间卫生间,一间厨房,林夏来到和她房间呈斜对角的书房外,从门上模糊的毛玻璃看见里面灯还亮着,于是敲了敲门。 不敢敲大声,怕惊醒爷爷。 但她敲了好多下,门里都没有反应,正当她悻悻转身,准备回去的时候,房门突然开了。 何川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两个人对视片刻,何川看着眼前穿着粉色睡裙,有些手足无措的小姑娘,轻声开口问: “有什么事么?” “我、我睡不着,想来找本书看。” 何川没说什么,只是侧身让她进了门。 书房面积不大,其中两面墙上打满了书柜,另一面墙上挂了几副书画,有一张很大的书桌,桌上堆满了笔墨纸砚,屋中仅剩的一点空间摆了一张铁架子床,又小又窄,看上去很辛酸。 林夏突然产生了一些心虚,对于自己突如其来抢占了他的房间这件事,于是偷偷看向他。 何川让她进来之后,就把本来半开的房门彻底打开,把桌前的凳子拉到门口,方便她来回走动。他坐在凳子上,没有看她,也没有继续做自己的事不理她,只是不声不响的等待着。 何川的人和何川的字一点也不一样,他很安静,很沉默,但并不阴郁,也不叛逆。今天除了在长辈的介绍下,他和她打了招呼,之外他们再没有说过话,但他看向她的目光很平和,没有任何敌意。 他比她大三岁,算不上太多,但他和她班上那些青春期张扬的男孩子不一样,和她舅舅家的书呆子表哥也不一样。 她瞥见书桌一角放着一本翻开的英文书,还有一个放着磁带的随身听,上面插着耳机。 怪不得他刚才没有听见她敲门,但是—— “你在听英语?”林夏忍不住问,“你不是刚高考完吗?” 她是考完之后再也不会看第二眼书的性格,连错题都懒得整理,考都考完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下学期的事下学期说! 何川只是说:“大学也是要学英语的。” “你考上了哪个大学?” “香港中文大学。” 这一回答完全超乎林夏预料,她很惊讶: “也能,考香港的大学吗?” 她在电视上看过电影电视剧,对香港并不陌生,在她的印象里,香港是个灯红酒绿,五光十色,比北京上海还要发达的城市,也比北京上海都要遥远的多。除了赵倩怡一个在广州做生意的初中同学,她几乎没听说过身边谁去过香港。 眼前这个人,再过几个月竟然要去香港念大学了吗? 或者说,香港原来也有大学啊! 何川解释:“可以的,香港有好几所大学,已经在内地招生好几年了,有的自主招生,有的高考时直接报名就可以了,但是对分数要求很高。” “你考了多少分?” 何川说了一个数。 林夏对高考还没什么概念,只隐约知道这是个挺高的分。她想起来了,赵倩怡说过他学习挺好的,还以此来鞭策过她。 她突然有点不服气: “那你有考全市第一吗?” 何川一愣:“没有。” “我是全市第一,”林夏微微抬了抬下巴,“中考艺考,我考了全市第一。” 她不是吹牛,艺考素描和水粉两科,满分200,她考了195,几乎没有扣分。她从9岁开始学美术,学了整整7年,从油画棒到黑白线条到色彩,一直都很有天分。 然而她又补充道:“别瞧不起艺术生哦,就算单论文化课,我也是过了实验高中分数线的,不考美术一样能考上!” 她的成绩在班级里属于中等,并不算优秀,但这次中考她超常发挥,可以心安理得的炫耀。 十六岁的年纪,对未来还没有太多概念,她的世界单纯又简单,无论是带着几分天真的骄傲,还是孩子气不服输的攀比心,落在何川眼里,都是可爱的。 于是他轻轻笑了笑:“是很厉害。” 真心的,不带任何讽刺嘲笑。 他的笑容很浅,但是很温柔,眉目仿佛一下舒展开来,没有那样冷淡陌生了。他对她虽然没有敌意,可不说话的时候实在太安静了,悄无声息,仿佛和所有人都不在一个世界一样。 林夏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太幼稚了,开学她就要上高中了,已经算是半个大人了,不能再干出这么孩子气的事了。 她终于想起她来到这里的最初目的是找书,于是急忙来到书架前继续干正事。 书架上的书都是林海生的,有些年头了,古典名著、毛选党史、古文韵语、书法字帖...... 内容五花八门,她是想看深奥一点的,但是这些完全看不懂啊! “没有我喜欢的。”她沮丧的说。 “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漫画书。” “......这里没有漫画书。” 林夏当然也知道这点。 挑来挑去,最后她拿起了一本角落里一本让她有些感兴趣的书,封面是宇宙星辰,书名叫《地球三万年》。 她问何川:“你看过这本吗?” 何川摇头:“没有。” 感觉是和《海底两万里》差不多的科幻小说吧,林夏大概翻了翻,决定就是这本了。 和何川道过晚安后,林夏回了房间。 事实证明,这是她整个假期做地最糟糕的决定。 . 由于种种政治、经济、文化原因,千禧年前后,社会上有一股思潮风靡一时,主要是由没有接受过系统学习的民间科学爱好者发起的,官方笼统的称之为民科,广泛活跃于期刊杂志,地摊盗版书,刚兴起的互联网论坛,以及央视《走进科学》栏目上,其研究内容五花八门,横跨古今中外天人宇宙,包括且不限于,探寻外星人真相,百慕大三角时空谜团,玛雅人水晶头骨,2012年世界毁灭预言,麦田怪圈,天池水怪......充分抓住了人们的猎奇心理,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用玄之又玄的文字营造悬疑气氛,让人不自觉就深感有理。即便很多年后,绝大多数内容都被证明是杜撰捏造,仍有相当一部分人对此深信不疑。 第4章 《地球三万年》这本书,就是上述理论的集大成者。 作者旁征博引,谈古论今,列举了一连串未解之谜,洋洋洒洒写了十几万字,最终得出结论——地球三万年前曾存在一个史前人类文明,但是被毁灭了,现今人类文明也终究要走向毁灭! 林夏本来打算看个两三页就睡觉,没想到越看越精神,越精神越害怕,越害怕越想看,如此恶性循环,到最后完全睡不着了。只要闭上眼睛就是书里各种光怪陆离的奇闻异事,睁开眼睛黑暗中陌生的家具轮廓也变得那么恐怖,更要命的是她好想上厕所,但她根本不敢离开被窝了! 熬夜看电视时飞快流逝的时间,此刻变得度秒如年,她忍了又忍,几乎已经到达生理极限,终于忍不住了。她不顾盛夏的暑热,把被子整个披在身上,连头都包了起来,鼓起勇气,战战兢兢的出了门。 不敢开客厅灯,不敢弄出声音,她在黑暗中靠着记忆中的方位小心翼翼的前进,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挪到了卫生间门口,她伸手反复在墙上摸索着,着急得不得了,开关在哪里来着? “你在干什么?” 突然一个声音毫无预兆的在背后响起,与此同时啪的一声轻响,开关的正确位置被找到,刹那间整个世界都明亮了起来。 林夏汗毛一立,双腿一软,靠着墙壁滑坐了下来。 隔着一扇门,披着被子瘫软在地的林夏,与穿着睡衣站在门外的何川,客厅的黑暗与卫生间的光亮交织碰撞在一起,两人呆滞相对,这一方奇异的空间里一时静谧,只有墙上钟表秒针走动的咔哒咔哒声。 何川一向觉浅,被客厅悉悉索索的声音惊醒,出门查看,却见到了这样意料之外的一幕。他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披着被子,但看她脸色苍白,满头大汗,状态十分糟糕的样子,也被吓了一跳。 “生病了吗?” 他半蹲下身,尽量语气轻柔地问道。 见她不说话,他不禁伸手碰了碰她汗湿的额头: “哪里难受?” 而林夏整个人早就被吓傻了,三魂没了七魄,连尖叫都叫不出来。 直到有些温热的触感贴上了她冰凉的皮肤,她一个激灵,这才慢慢反应了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没事......” 话一出口,竟然是沙哑哽咽的。 何川也意识到了什么: “我吓到你了?” “没有......” 林夏一颗心还砰砰跳,脑子乱糟糟的,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胡乱回答, “我只是找不到灯了......” 要是说自己被那本书吓得睡不着觉,也太丢人了吧! 于是何川也没有再问,他只是站在她身边,无声的陪伴着。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不再流泪,呼吸终于平复,脸色也不再惨白得可怕了,他这才开口: “能站起来吗?” 林夏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何川犹豫了一下,伸手抓住了她露在外面的小臂,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林夏站稳之后,感觉非常不好意思,小小声说: “我好了,谢谢......” 何川用目光确认她无碍了之后,这才点了点头,松开手,把洗手间的门从外面帮她关上了。 第4章 波斯菊(3) 林夏在洗手池用力的洗了一把脸,汗水混合着泪水黏在皮肤上很不舒服。 刚才被那么一吓,以毒攻毒,她好像没有那么害怕了。 可是丢人啊,实在是太丢人了。 但他没有笑话她,也没有追问她,他的手很温柔,拉着她一点一点缓缓用力,让她一点也不疼。 她莫名觉得小臂被他触碰过的地方有些发烫,不由用另一只手摸上了那里,对着镜子发了一会儿呆。 深吸一口气,好了,回去睡觉吧,再不睡明天真的起不来了。 她捡起地上的被子,叠了几下抱在怀里,打开了洗手间的门。 没想到何川站在门口,靠在墙壁上,双手抱臂,闭目养神一般。 “你怎么还在这里?” 林夏有些惊讶。 何川没回答,只是睁开眼看了她一眼: “回去吧。” 顿了顿,他又说: “要是睡不着,就开灯吧,有光亮会好一些。” 林夏苦恼:“有光更睡不着了。” 开灯晃眼,关灯害怕,她也没办法啊! 何川有些无奈,他想了想,转身去客厅电视柜置物台上取下了什么,对她说: “把这个放床头。” 林夏不解,跟在他身后回了房间,看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床头的书桌上,然后转身出了门,不知道去哪里翻箱倒柜,片刻后回来的时候,他拿着一只灯泡,安装在上面,插上电线,眼前瞬间亮起了一抹橙黄色的光。 林夏有点意外:“原来,这个是台灯啊!” 眼前的这盏台灯,通体陶瓷的材质,绿色的草地上有一朵大大的蘑菇,蘑菇下坐着一个穿蓝色裙子的少女,身边围绕着几只活波的小狗小猫,正在与主人嬉戏。陶瓷烧制的非常精致细腻,充斥着快销时代来临之前,手工制品的繁复美感。 这件瓷器一直摆在客厅里,林夏以为只是工艺摆件,没想到竟然是灯。 何川解释:“因为光线太暗,所以没人用。” 不过此时对于林夏却是刚刚好。 “睡吧。” 何川没再多说什么,就这样转身离开了。 关上灯,林夏重新躺回床上,忍不住侧头望向桌上房间里唯一亮起的那团光,幽幽暗暗,温温暖暖,让人的心不禁平静了下来。 他猜到她是为了那本书害怕吗?还是单纯认为她认床睡不着?不管是因为什么,他顾及了一个少女的自尊心,没有拆穿她,忍着困倦等在门口把她送回了房间,还为她点亮了一盏漂亮的灯。 林夏喜欢一切漂亮的东西。 就像他拉着她的那只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非常漂亮。 半睡半醒间,她迷迷糊糊的想。 . 东北的夏天昼长夜短,通常早上三四点钟天就已经蒙蒙亮,林夏熬到天亮的时候才勉强睡了一小会儿,六点一到就被何萍叫醒了。 梦游般起床,刷牙,洗脸,林夏腿都是软的,好像踩在棉花上一样。 出了洗手间,林夏看到何萍在厨房做饭,而何川在客厅的方桌上铺着宣纸练毛笔字,而林海生就站在他身后看着,没有说话,但眼中隐约有赞许之色。 两个人虽然相貌不同,但这样一幅画面在别人眼里,像父子,又像爷孙。 林夏知道林海生擅长书法,他的授业老师是特别有名的大家学者,他自己在书画界也小有名气,之前在东北师范 大学做中文教授,因病早退,住在小林场这边算是静养。隔三差五就有市里的领导拜访求字,但他心高气傲,总是推拒,因此得罪了不少人。 林夏七八岁的时候,也被赵倩怡要求和林海生学书法,但她静不下心练字,林海生也没耐心教小孩子,学了几个月,爷孙俩都很闹心,最后不欢而散。 这还是林夏第一次见到林海生欣赏一个人,她忍不住走上前围观。 她只学了几个月,连入门都不算,不懂何川写的好与坏,但看起来他的字确实很漂亮,锋利尖锐,很有风骨,像诗集扉页他的钢笔签名一样。 悄悄扭头看向他的脸,他没有看她,也没有因为她的到来视线有一丝偏移,只是凝视着笔下纸上,神情非常专注。 林海生说:“小川勤奋刻苦,踏实本分,夏夏你要和他多学一学。” “哦。” 林夏不情不愿的应了一声,心里有点不服气。 我只是不喜欢书法而已,我在画室废寝忘食练习的时候你也不知道啊! 何川落下了最后一笔,瞥了她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林夏突然觉得他一定看穿了自己的想法,没有缘由,就是直觉。 这时何萍从厨房抻出头,笑着说: “先别忙着写字了,收拾收拾吃饭了。” 林海生拿起一旁的砚台与镇纸,何川放下毛笔,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低声道: “林伯伯,我来。” 在这个屋檐下,所有辈分和称呼都是混乱的。 . 林海生和何萍始终都没有对林夏多说什么,林夏确定何川没有将昨晚她丢人的一幕告诉任何人,也就安心了下来。 昨晚的插曲,成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挣扎着吃了早饭,林夏借口看书,飞快的逃回了房间睡回笼觉,这一沾床就失去了意识,直到11点多才醒,竟是又要吃午饭了。 她根本不饿,只是勉强吃了几口,林海生看了眼她碗里剩的一多半饭,虽然没有出言训她,但表情是严厉的。 老一辈人出生贫苦年代,见不得有人浪费粮食。 第5章 林夏很郁闷。 饭后,林海生回房午休,何川在房里看书,何萍收拾厨房,林夏坐在沙发上,机械的拨弄着遥控器。 林海生家也是有电视机的,但是没有安装有线频道,只有中央一台和望春市本地台,前者在放新闻,后者大部分时间都是黑屏,只是偶尔诈尸一样播放一些保健品广告,和没头没尾不知名的电影。 这个家似乎没有人需要看电视,或者说林海生只听收音机不看电视,于是其他人也就不需要了。 何萍看见林夏百无聊赖的样子,不由对她说: “夏夏,要是觉得没意思的话,让小川带你去郝婶家玩儿。” “郝婶?” “她家养了小鸡小猫,还有小兔子,你一定喜欢。” . 林夏换了一身天蓝色的裙子,跟着何川出了门。 郝婶是住在隔壁的邻居,她家房子不大,但有好大好大一片院子,院子里开垦了菜地,种了黄瓜柿子豆角茄子,一眼望去,欣欣向荣,硕果累累,打理得很好。但是院门口栓了一条灰黄相间的大狼狗,一看见林夏就叫个不停,吓得她赶紧躲在了何川身后。 “别怕,它不咬人。” 何川反手虚护着身后的林夏,喝道: “哨子,坐下!” 狼狗和何川似乎很熟悉,闻言嗷呜了一声,后肢着地,乖巧的坐了下来,还在轻轻摇着尾巴。 林夏悄悄从何川身后伸出头看了看,好奇的问: “它叫哨子?” “嗯,因为郝婶说他叫起来像哨子。” 哪里像了?林夏有点纳闷。 郝婶是个白白胖胖个头矮矮的中年女人,丈夫在林场上班,早出晚归,儿子在外地打工,常年不回,家里天天只有她一个人,所以对于串门的左邻右舍她特别欢迎。 “不愧是林老师家的闺女啊,长得真是俊!”郝婶拉着林夏的手,高兴的招呼,“吃柿子,婶儿刚摘下来洗干净的!” 绿油油的西红柿泡在凉水里,看起来就又酸又涩,林夏有些犹豫: “这个,熟了吗?” “熟了熟了,这个柿子品种就这样,叫‘贼不偷’,比红柿子黄柿子还甜!” 贼不偷?因为贼会以为青柿子没熟所以不偷吗? 林夏从水盆里捞出了一个,甩了甩上面的水渍,试探着咬了一口。 冰凉的汁水迸溅在嘴里,新鲜浓郁的番茄味道弥漫开来,清甜中还带着一丝果香,林夏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柿子。 郝婶问:“好吃吧?” “嗯!”林夏连连点头,又咬了一口,含糊说,“但是这个就不能叫西红柿了,应该叫西绿柿才对。” 郝婶噗嗤一乐:“小川当初第一次吃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你们兄妹俩个一模一样!” 显然,郝婶没弄明白两个人的辈分关系。 一般人其实也弄不明白,连林夏自己都没弄明白。 林夏悄悄看了何川一眼,发现他没什么反应,不知道是没注意听,还是不像何萍那么在乎。 怕郝婶再说出什么让人尴尬的话来,她赶紧把嘴里的柿子咽下去,对郝婶说: “是有猫吗?我想看小猫咪。” “有有,跟婶儿来。” 郝婶家的猫是一只非常漂亮的三花母猫,一个月前刚下了崽,郝婶在屋里用废纸箱和旧衣服给它们搭了一个窝,猫妈妈懒洋洋的趴在一旁半眯着眼睛,三只小奶猫在窝里滚来滚去,打打闹闹。 林夏一看见这么可爱的场景,心都要化了,蹲在纸箱旁边目不转睛的看着。 但是三只小奶猫,一只白,一只深灰,一只浅灰,真的都是三花猫生的吗? “怎么妈妈是花猫,宝宝是纯色的呀?”林夏有些不解,“而且颜色还不一样。” 郝婶笑呵呵的说:“花猫不一定生出花猫啊,这小猫应该是随了爸,一窝颜色不一样很正常。” 林夏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喜欢给你抱回家养一只啊?” “不了,我就看看就好。”林夏不好意思的说。 赵倩怡不会让她养,而且她也很有自知之明,自己是养不好动物的,她连养金鱼乌龟都能养死。 何川似乎也很喜欢猫,他和她并排蹲在一起,伸手去摸小奶猫,小奶猫很黏人,抱着他的手就要往上爬。可是当林夏去摸它们的时候,刚一触碰到,小奶猫就又躲又叫,撕心裂肺,难听极了。 猫妈妈瞥了这边一眼,确认没什么大事之后又躺了回去,一副懒得管的样子。 “为什么呀?”林夏气得用身子撞了一下旁边的人,“他们为什么只跟你亲?” 何川猝不及防被撞了一个踉跄,下意识护着手上的小猫,有些哭笑不得。 “可能,它们怕生吧,刚一见你,对你身上的味道还不熟悉,你多和它们玩玩就好了。” “真的吗?” 林夏真的信了。 何川垂眸看着近在咫尺,满心满眼期待的小姑娘,几不可察轻笑了一下。 “嗯,真的。” “欸?不对啊,怎么只有三只啊?”一旁的郝婶突然发现了什么,“还有一只猫崽子呢?” 林夏奇怪:“还有吗?” “有,一只黑白花的,属那只最调皮,一不留神就没影儿了。” 于是三个人开始满屋找猫,猫妈妈对他们的行为视若无睹,不紧不慢打了个哈欠,翻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好像丢的不是自己孩子一样。 角角落落,瓶瓶罐罐都找了也没找到,何川问:“会不会跑到外面去了?” 郝婶:“不能吧,来回开门进屋我都注意着呢。” 这时候外面突然传来哨子一阵狂吠声。 三个人出了门,看见哨子抻紧了脖子上的铁链,正仰头对着旁边的一棵大树拼命叫。 林夏看见那树杈上有一小团毛茸茸的黑白色,不禁轻叫了一声: “啊,猫咪是不是在树上?” 郝婶眯眼睛仔细一看:“诶呀,还真是,这混账狗!把猫崽子逼上树了!我去拿梯子。” 何川说:“不用,郝婶你把哨子牵回去,我上去。” 何川学习那么好,林夏还以为他和那些四肢不勤的书呆子一样,没想到他说爬树转眼 就爬上去了,那棵树不低,但他动作轻盈,身姿灵巧,三下五除二就抱起小猫又跳了下来,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分钟。 等何川抱着小猫走到了她面前,她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那只小猫瑟瑟发抖的缩在何川怀里,抖得十分可怜,等看清它长相的时候,林夏才有些明白哨子为什么要冲它狂吠了。小猫咪确实是黑白花的,但是那些毛色分布的很不均匀,尤其是脸上,东一块西一块,把五官糊得不像样子,整只猫都丑丑的,与它的兄弟姐妹和妈妈完全不同。 但是何川并不嫌弃,他很温柔的从头到尾抚摸着它,安慰着它,然后他蹲下身,小心翼翼的把它交给了不知何时从屋里冲出来的猫妈妈。 猫妈妈用嘴叼起小猫咪的后颈,转身就跑远了。 何川仍维持着蹲下的姿势,望着两只猫离开的背影,眉梢眼角残留着说不出的柔软笑意。 人和人之间的相处可能会有虚情假意,有奉承讨好,但人与动物之间不会,所作所为即是真心。 从那一刻起,林夏心里认定了一个事实。 眼前这个毫不犹豫爬树救猫的少年,他是个好人。 以及......她知道哨子为什么叫哨子了。 因为郝婶薅着它的颈圈,抄起擀面杖揍它的时候,它嚎叫得尖锐又委屈,真的很像有人在吹哨。 第5章 波斯菊(4) 林夏一直都是在城区里长大的,没有农村亲戚,没在乡下住过。小林场虽然不算是真正的乡下,但这里的很多东西对她来说还是很新奇。 这个下午,她和何川两个人在郝婶家里,摸了小猫,喂了兔子,撵了小鸡,拣了鸡蛋,一直玩到晚上天黑了才回家,何萍已经做好饭等着他们了。 昨晚看的人类文明毁灭啊重建啊什么的,早就被林夏抛在脑后了,吃完晚饭,上床睡觉,就这样一觉到天明。 林夏开始觉得在爷爷家渡过一个暑假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然而事情很快又起了变化。 第二天上午,林夏在院子里和何萍学怎么浇水照料花圃的时候,一辆鲜红色的出租车停在了院门口。 从车上下来了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西装革履,拎着一个黑色皮箱,一副电视剧里成功人士的标准模样。 他站在院门口喊了一声:“师娘!” 何萍抬头看见来人,一下子笑容灿烂: “这不是凯仁嘛!你有些日子没来了!” 刘凯仁也笑了笑:“最近实在太忙了,没空抽时间过来,是我不对。好久没见,师娘越来越年轻了。我师叔在家吗?” 第6章 “在的在的,快进来!” “这是——” 刘凯仁走进院子,看了眼林夏。 “这是老师的孙女,林夏,这是你爷爷师兄的儿子,你叫他刘叔叔。” 林夏听话喊人。 刘凯仁笑着和她打招呼,状若后悔:“早知道小侄女在这里,我就买点女孩子喜欢的东西了,这回只给小川弟弟带了礼物。” “每次来你都带礼物,太让你破费了,这么见外干什么......” 何萍边说着边把刘凯仁带进了屋内。 林夏看着被何萍随手放在地上的花洒,和浇了一半的花,想着,终于出现一个顺着何萍心意称呼她的人了,怪不得她那么开心。 她突然很好奇这个男人来找林海生是为了什么,于是她绕了房子一圈,来到客厅靠近沙发的那扇窗台下面,悄悄偷听着。 他们互相问了近况,寒暄了一阵子,开始聊正事。 “师叔,这回纪老诞辰一百周年的纪念活动,是师大、博物馆、书画协会、和我们公司联合发起的,在博物馆和师大美术馆同时举办展览,期间有一系列的讲座、活动,为期一个月,我父亲、邹师叔和王师叔也都同意参加了。我知道您不爱抛头露面,但这次不是为了功利,是为了业内同志传承纪老书画艺术,研讨其学术思想,纪念其人格风尚。你们四人是业内公认的纪老四大弟子,您若缺席,该是多大的憾事啊!” 刘凯仁说得在情在理,林海生有些动容,思考片刻说:“恩师诞辰纪念,我本是义不容辞,但那些人情往来我实在不擅长,上次在那几位老板面前闹得不欢而散,还连累了你的生意,我也很过意不去。” 刘凯仁语气诚恳:“怎么能怪师叔?上次是我没安排周全,这次保证都是文化届自己人,不会再让师叔有半点不愉快。” 林海生点了点头,但还是犹豫:“出席一两场讲座倒是可以,一个月的时间是否太长了?” “一两场讲座可绝对不行,师叔你久不露面,闭门谢客,多少人等着拜访结识!我父亲也很挂念您,想趁这次机会和您与两位师叔小聚呢!” 林海生微微一叹:“我和三位师兄弟确实很久没聚了。” 何萍开口:“老师是不是担心夏夏?不如这回我就留在家里照看孩子吧,这次机会难得,老师您千万不能错过。” 刘凯仁劝说:“欸,老师身体不好,师娘不随行的话,谁来照顾老师?我看两个孩子都那么大了,也该学会独立了......” 林夏正听得入神,突然被人从身后轻轻拍了拍肩膀,她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一回头,是何川站在她身后。 偷听被抓包,林夏不禁有些尴尬,但是何川没有说什么,只是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跟他走。 两人一前一后绕回房前,出了院子,站在树荫下,何川转过身来,刚要开口,林夏恶人先告状控诉: “你又吓到我了,这都第二回了!” 何川没想到被反咬一口,愣了一下,倒也顺着她意道了歉: “不好意思。” 林夏突然有一丝欺负老实人的罪恶感涌了上来,低头轻声说: “没事儿了...其实我刚才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有点好奇......” 何川点了点头:“别再去了。” “哦。” 林夏应了一声,又问:“你见过这个人吗?” “见过,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一次。” “从哪儿来?” “北京。” “北京啊......我都没去过北京,你去过吗?” “不算去过,之前来望春在北京转过车。” “从你老家吗?你老家在哪里?” 何川顿了顿,只回答她: “很远的一个小地方。” 然后他转身向郝婶家方向走去,“不是你说想去摘樱桃嘛,走吧。” “对呀!” 林夏突然想起昨天和郝婶的约定,急忙跟上了何川的脚步: “等等我!” . 晚上等林夏和何川回家的时候,刘凯仁已经走了,何萍与林海生什么也没说,林夏觉得这个事八成是黄了。 其实她偷听着他们说话,总感觉很神奇,她知道爷爷很厉害,在书画界有名,也有很多弟子,经常去外地出差讲课什么的,但是一切好像比她想象的还厉害得多,厉害得好像根本不属于望春这个小城市一样。 爷爷和爸爸妈妈还有她,好像两个世界的人。 刘凯仁虽然走了,但是他把礼物留下了。他很会做人,投其所好,给林海生带了一方陶研,给何萍带了一套护肤品,上面全是英文,给何川带了一个非常精致的航模,看上去就很贵。尽管并没有提前给林夏准备,但他还是临时送了她一条珍珠手链,好像是原打算送给别人的。 林夏躺在床上,把玩着那串手链,怎么看怎么喜欢。手链上的珍珠其实并不是名贵货色,颜色微黄,生长纹明显,但这还是她第一次拥有比较正式的首饰呢,和以前街边买的那些便宜装饰品不同。舅舅也给过她银镯子,姥姥给过她金坠子,但都被妈妈收着,说她太小了戴不了,这个会不会也被妈妈收走呢? 她把手链戴在手腕上,跑到镜子前面左照右照,觉得和她的裙子非常搭。 要不就不告诉妈妈,自己偷偷留下? 算了,等妈妈回来再说吧,我先戴几天! 这是她睡前最后得出的结论。 那天晚上,林海生接了个电话,电话在客厅,林夏隐约听见他叫对方刘师兄,说什么不忘恩师,什么盛情难却的,她也没太在意。 没想到第二天早上一起 来,林夏就惊讶的看到客厅摆着两个大行李箱,敞开口,何萍正在屋里屋外进进出出收拾东西。 林海生走了过来,对何萍说: “小何,用不着那么多东西,一个箱子就够了。” 他穿了一套灰蓝色的中山装,看起来很正式。 何萍态度坚决: “不行,您腰腿不好,睡不了宾馆的软床,这垫子这颈枕都要带着,还有这些药。您就别管了,一切有我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东西往箱子里塞。 “你呀,每次都是这样!” 林海生的语气难得有些温暖,无奈的摇了摇头。 这时候刘凯仁又和昨天一样坐着出租车来了,他下车走进门催促着: “师叔师娘,再不走就赶不上火车了!” “马上了小刘!” 何萍匆匆收拾好了所有东西,把箱子交给了刘凯 仁拿上车,拿起桌上自己的外套和背包,出门前路过林夏面前,飞快对她说: “夏夏,我和你爷爷出门一趟,我和郝婶说好了,你们可以去她家吃饭,有什么事随时找她就行。” 林海生也嘱咐了她几句: “你和小川在家注意安全,好好相处。” 然后他的目光越过林夏,对她身后的何川说: “小川,好好照顾夏夏。” 何川点头:“我知道了,林伯伯您放心。” 然后林海生和何萍就坐上了出租车,和刘凯仁一起走了。 林夏呆呆的站在门口,直到汽车的影子完全消失在路的尽头,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们,就这么走了? 把两个半大的孩子留在了家里? 完全,没觉得有任何问题吗? 林夏看向一旁的何川,发现他面无表情,特别淡定,显得她自己多么大惊小怪一样。 “你已经习惯了吗?他们经常这样突然出远门,把你丢在家里吗?” 何川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林夏无法理解,这在她家完全是不可能发生的事,要不然林学东也不会在临走前把她送到关系并不算融洽的林海生家了。林夏从小都被保护得很好,不会任何家务,基本属于生活不能自理那种,林学东和赵倩怡都不会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不管的。 接下来她该怎么办?向爸妈求救吗?会被打包送去姥姥家吗?还有谁家能让她住?或者妈妈一听到这个消息一着急直接就和爸爸回来了? 林夏站在原地,沉重的思考人生,何川平静的说了一句: “吃饭吧,待会儿凉了。” “哦。” 何萍早上忙前忙后收拾行李箱,还不忘抽出时间准备了早饭,只不过比较简单,咸鸭蛋配上集市买来的糖饼。 一顿饭林夏吃的食不知味,吃完之后,她问何川: “你有手机吗?” “没有。” “我也没有。” 赵倩怡本来答应中考结束后给她买的,可是到现在也没兑现。 “那我用下座机。” “用吧。” 于是林夏用座机给林学东打电话。 听筒里彩铃响了半天,一个男人接起,声音有些疲惫。 “喂?” 第7章 “喂?爸爸?” “夏夏?在爷爷家怎么样?没惹爷爷生气吧?” “没有,我哪有那么不听话!”林夏有些不满,犹豫了一下,她没把林海生离开的事情直接说出来,试探的问: “爸,妈消气了吗?你和妈什么时候回来?” “夏夏想我们了?” 林学东笑了一下,随即又叹了口气,“夏夏,爸妈这回可能得一阵子才回去了。” “为什么?妈妈这么气啊?爸你到底干什么了?” “是你雯姨,她要在这边开个培训机构,让你妈妈来帮忙。” 林夏知道,雯姨是李雯,是赵倩怡从小一起长大最好的朋友,她嫁了一个做买卖的男人,和丈夫一起搬到了省城,赵倩怡隔三差五就去找她,也带林夏去玩过几次。 “那妈妈的工作怎么办?” “这个还没决定。” “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不确定,不过最迟在你开学前会回去的。” “哦。” 林夏用手指一圈圈绕着电话线,小声说: “爸爸,你一定得把妈妈带回来啊。” 林学东叹了口气,“爸爸会尽力的。” 挂了电话,林夏有些茫然的坐在沙发上。 怎么回事?妈妈怎么突然要留在省城不回来了?她很想给妈妈打个电话,但到时候妈妈肯定跟她说,大人的事小孩儿少管。妈妈在家说一不二,爸爸能不能把妈妈劝回来呀? 她最后还是没有把爷爷出门的事情告诉爸爸,总觉得这么关键的时刻,她不能给爸爸拖后腿。 何川刷完碗从厨房出来,看见林夏没精打采的样子,一边擦手一边说: “你要回家吗?我可以送你回去。” 林夏摇了摇头:“不回。” 一个人待在家里更无聊,没饭吃,还不如留在这里呢。 “郝婶做饭好吃吗?”她可怜兮兮的问。 “不用麻烦郝婶,我可以做。” 林夏瞪大了眼睛:“真的吗?” “之前也都是我自己在家做的,别担心。” 第6章 波斯菊(5) 赵倩怡是学声乐出身,一直都有艺术梦想,但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实现,于是对女儿寄予厚望。从小开始,林夏就不停上课外班,学乐器,没有天赋,学书法,坐不住板凳,学舞蹈,赵倩怡嫌教课的老师不专业,学美术,这回终于找对方向了。 赵倩怡对林夏说,你的手是拿画笔的,画好画就行了,所以林夏至今不会家务,不会做饭,甚至不会开煤气灶。虽然娇惯了一点,但身边的同龄人大多也没什么自理能力,毕竟他们被专家学者称为“垮掉的一代”,得对得起这个称号。 但是林夏相信,如果那些专家看见此时此刻的何川,就绝不会这么说了。 林海生家有电有自来水,但是厨房还不是煤气灶,而是农村那种烧柴火的炉灶,何川一个人,从劈柴,到点火,到做饭炒菜,一套功夫下来,动作行云流水,熟练极了。 菜出锅,一个炖豆角,一个炒三丝,味道还不错。 林夏目瞪口呆。 “你几岁开始学做饭的?” “很小的时候,记不太清了。” “真厉害!” 林夏由衷感到钦佩,这回她不担心饿死了。 下午的时候,郝婶来看他们,给他们带了很多自家种的菜,一块猪肉,一只收拾好了的白条鸡,还有鸡蛋,告诉他们有事随时去找家里找她,还夸何川懂事能干,似乎对林海生何萍随时出远门这件事也很司空见惯。 林夏与何川,两个人的夏天,就这样突如其来的开始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林夏白天去郝婶家和猫猫狗狗兔子玩儿,晚上回家吃何川做的饭,他每天都征求她的意见,而她也毫不犹豫的提要求,何川顺着她的口味,几顿饭下来,林夏甚至觉得自己有越来越胖的趋势了。 而且何川不仅很会做饭,刷碗、擦地、收拾屋子,所有家务他都做的特别认真特别好,映衬得林夏四肢不勤,好吃懒做,非常没用。未免太过愧疚,她要求帮手,何川开始说不用,在林夏软磨硬泡下,这才象征性的安排她做了些类似扒蒜倒垃圾这种可有可无的杂事,林夏对此很满意。 她觉得何川真好,谁要是和他一起生活可真是幸福。 林海生和何萍这样一走了之后,林夏的生活质量非但没有下降,反而更加自在了,不用再守各种规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实在太好了,她之前所有的担心茫然就这样全都一扫而光了! . 这天上午,林夏接了一个电话。 “你好?” 对面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好,请问是何川同学的家吗?” “是的。” “我是他的班主任老师,麻烦找他接一下电话。” 林夏叫来了何川,后者接过电话说了几句,然后他对林夏说: “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你在家锁好门窗,别出去。” “你去哪里?” “学校。” “去干嘛?” “去取录取通知书。” 说完他进屋换了衣服出来,正在把自行车往院外推,没想到林夏跟着跑了出来。 “我也去 !” 她换了一身绿色碎花的连衣裙,头上戴了一顶编织草帽。 “我已经在郝婶家玩腻了,电视也没什么可看的,带我出去溜达一圈吧,求你了!” 她可怜兮兮的软声央求,何川没法拒绝,他思考了一下,答应了她。 “好吧。” 小林场地处偏僻,人烟稀少,留她一个人看家他其实也不太放心。 “好耶!” 见他点头,林夏欢呼了一声。 “那坐线车吧。” 何川把自行车往回推。 林夏急忙阻止:“不坐线车,坐那个我晕车!” 线车就是林学东带林夏来时坐的中巴,往返于小林场与市区之间,车票一元,每天不定时间发车,没有固定车站,招手即停。 “你骑车载我就行,这不是有座嘛!” 林夏指了指自行车后面,那虽然只有绑行李的铁架子,但是也能坐人。 何川也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对她说: “等一等。” 他进了屋,不一会儿拿了一个厚厚的棉坐垫和一条绳子出来,把坐垫用绳子绑在了铁架上,用手使劲按了一下试试厚度。 “好了,坐吧。” 林夏依言坐了上去,身下软绵绵的一点也不硌人,她很开心的笑道: “谢谢!” 何川嗯了一声,抬腿跨上了车座,又想起来什么,低声说: “要是,坐不稳,就抓着我的衣服吧。” “好!” 今日天气晴朗,阳光明媚,万里无云,从小林场到市区这一路并不好骑车,路面坑坑洼洼,高低起伏,时而上蹬时而下坡,很是费力。但沿途风景却实在是优美,山林野花,远山良田,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清新松香。 时值七月,正是夏花灿烂时,路两边开满了鲜艳的小花,不知是人工栽种,还是野生野长,深粉、浅粉、紫红、雪白,参差错落,非常好看。这是本地常见的一种花,老人家叫扫帚梅,也有叫秋英的,林夏也是很多年后才知道,这就是她小时候曾在日本动画片《花仙子》片头曲里听见过的那种小蓓用来做帽子的神秘花朵——波斯菊。 这个夏天,何川无数次骑自行车载着林夏往返这条小路,他们无数次穿行在这片波斯菊花海中。 后来林夏在画色彩的时候,总是不自觉用这种花朵同名的颜料来表现夏天,有些时候潜意识往往比人们自己更了解自己,就是这些回忆里润物无声的细枝末节,填充了一个人从少到老,鲜活真实的一生,虽然平凡,却是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一生。 . 大约半个多小时后,两个人终于来到了市区,何川熟门熟路的带着她来到了学校门口。 实验高中,这也是林夏马上要入学的地方,她这才发现,原来何川还是她的学长,只不过当她九月份入学的时候,他就不在这里了,两个人刚好错过。 校门外贴了一张光荣榜,上面写了学生排名、成绩、录取学校什么的,红底黄字,很土气,但也很喜庆。正有三三两两的家长和路人在围观,林夏也好奇的走上前看了看。 这一看之下,十分意外,何川确实不是全市第一,但他是全校第二,全市第三,和文科状元差了就不到五分。 林夏知道何川学习好,但没想到他学习这么好,那她在他面前炫耀中考成绩,是不是有点......不自量力了? 想起那天晚上的情形,林夏特别不好意思,脸有些微微发红,但何川并没有注意,他将学生证给门卫大爷看完后,伸手招呼她: “进来吧。” 第8章 林夏跟在何川身后进了学校,拉下帽沿把自己整个脸盖住,连未来的学校都没心情仔细看了。 进主教学楼,上了三楼高三年组办公室。现在正是暑假,整个学校都很安静,只有这层楼里还有老师学生忙进忙出,在办理志愿录取的各种事务。 何川敲门进了办公室,林夏留在门外偷偷往里看,何川班主任老师是个瘦小的中年女人,戴一副厚厚的眼镜,头发随便梳了一个低马尾,是非常典型的优秀老教师形象。 何川从她手里接过了一个大信封,当场拆开看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林夏感觉到他由衷的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下,仿佛心底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一般。 但班主任似乎并不认同,她眉头紧皱,脸色不太好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几乎是痛心疾首的说: “你说说你这孩子,成绩明明可以冲一冲清北的,再不济总能是人大,怎么就偏偏选了这个香港的大学呢?它既不是985也不是211,将来毕业能有什么优势?何川,你要想清楚啊!” “老师,我已经想清楚了。” “诶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班主任摘下眼镜,特别无奈的摆了摆手,招呼同事: “你们也都帮我劝劝他啊!” 这个办公室都是高三的老师,自然也都认识这个重点班数一数二的好学生,港中文大学的录取在这个年代,在这个城市,确实罕见,早就在学校里传开了。众人不禁围了上来,七嘴八舌一通说: “这是估错了分数,还是填错志愿了啊?因为是零表提前批次被提档了吗?” “你家长同意你报考这个学校吗?老师必须要和你妈妈谈一谈。” “我听说香港消费不是一般的高,虽然你拿了全额奖学金,但生活费负担太大,家里能吃得消吗?” “要不复读一年?以你的能力,努努力明年清北跑不了!” 林夏在门外看着,也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为何川捏了把汗。 从小到大,林夏学习都不算拔尖,又因为爱臭美,有主意,不服管,还是艺术生,几乎比坏学生还要不得老师欢心,所以她也一直很怕老师,要是她被一堆老师这样围攻劝说,她早就举手投降,他们说什么是什么了。 然而何川却毫不动摇,他脸色平静,无波无澜,有条不紊,一一回答所有老师的问题: “没估错,没报错。” “不用跟我母亲说,她出远门了,这件事我自己可以做主。” “我会勤工俭学,不会管家里要钱。” “我不会复读,不要985不要211,我要念的,是香港中文大学,我会去报道的,这件事不会改变!” 十九岁的少年,他站在那里,背脊挺直,如同暴风雨中心的一滴水,和全世界对抗着,仍是坚定的走所有人都不理解的那条路。 那一天的这一幕久久留在林夏回忆之中,从这个少年的身上,林夏隐约明白了,人必须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也必须自己为自己负责,成功也好,失败也罢,只要拼尽全力,就是无悔无憾。 第7章 波斯菊(6) 出了教学楼后,林夏把何川的录取通知书借来看,非常简单普通的一张通知,白纸黑字写着开学时间,学费说明,报道要求等等,因为要出境,所以对比其他学校,还额外有签证要求,并附上了流程介绍与需要填写邮寄的相关表格和文件。 “你们竟然8月15日就开学了,”林夏不免惊讶,“好早啊。” 距离现在只有一个月时间了,而她们高中要到9月份才开学呢。 “嗯。” 何川对此似乎并不在意,他将录取书认真的折好,放回了信封里,对她说: “回去吧。” 两个人往校门口走去,离得还远的时候,就看见校门外站着一个人,在冲二人拼命挥手。 走得近了,发现那是个十八九岁的男生,戴着眼镜,相貌周正,他指着门上挂的条幅,大着嗓门喊着: “我说这个是我,门卫大爷还偏不信,不让我进去,这都放假了,学校里没人,你说他管那么严干嘛?” 林夏顺着他指的看过去,条幅上写着: 热烈祝贺我校谭之舟同学考入北京大学 原来这个男生就是谭之舟,光荣榜上第一名,今年的全市文科状元。 何川问:“你没带学生证?” “那破玩意儿考完我就扔了,谁还留着啊!” 谭之舟看见一旁的林夏,不由撞了一下何川肩膀,调侃说: “可以啊你小子,终于开窍了!这是小学妹吧?什么时候处 上的?” 林夏不禁非常窘迫,这不是第一个搞不清她和何川关系的人,但是却是第一个误以为他们是...他们是男女朋友的人。 何川瞪了谭之舟一眼,低声说: “她是林伯伯的孙女。” 谭之舟一愣,随后脸上浮现一丝尴尬: “哦哦,这样啊,是我搞错了。不过这么说来,你们不就是叔侄了?” 他对何川的家事倒是很熟悉。 谭之舟随即扭头冲林夏笑得欠扁:“我是你何川小叔叔的同学谭之舟,按照辈分,你就也叫我一声谭叔叔吧。” 林夏有些不高兴:“我不叫他叔叔的。” “那叫什么?” 叫什么来着?她好像,一直都没叫过他。 想了想,她说: “叫何川。” “这不就没礼貌了,至少叫一声哥哥吧。” “不,就叫何川。” 林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坚持。 谭之舟还想说什么,被何川打断: “行了,别欠儿了。东西带来了吗?” 谭之舟这才想起来被何川叫出来到主要目的,于是把手里的塑料袋子递给他: “喏,给你,之前你不是不爱看吗?再晚说几天,就要被我老妈卖废纸了。” 何川接过来看了一眼,然后递给了林夏: “这些行吗?” 林夏莫名其妙接了过来,打开一看,里面居然是几十本漫画杂志。 “这是?” “给你的。” 林夏这才想起来,她来爷爷家第一天晚上,去书房找书的时候,好像说过一句,她喜欢看漫画书。 没想到,他居然一直记得,还帮她从同学那里借来了。 林夏超级开心,她抱着这袋子书拼命点头: “行行行!我最喜欢看这个了!” 之前她一直求赵倩怡给她订这个杂志,赵倩怡说什么也不答应,她又特别想知道后面连载的剧情,所以只能每月出新刊的时候都跑去学校对面的小书店里赖着不走,久而久之老板都认识她了,每次都不耐烦的赶她走,特别丢人! 她对何川和谭之舟甜甜一笑,小虎牙若隐若现: “谢谢!” 何川淡淡说不用,谭之舟倒是被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直接说: “你要喜欢就送你了,反正我上大学也带不走。” 何川从林夏手里拿过沉甸甸的袋子,顺手把录取通知书也放了进去,谭之舟看见了便说: “取回来了?来来,给我看看!” 看来大家都对这封来自那个只在电视里听过的遥远城市很好奇。 谭之舟从头尾到,包括反正面都看了一遍,啧啧了两声: “这该说是敷衍还是朴素?我还以为北大的录取通知书已经够简陋了,你这更简陋!港中文这么穷吗?” 何川从他手里把通知书拿回来,笑骂道:“得了,别见缝插针炫耀了,三句话不离北大!” “哈哈,我千辛万苦考上的我为什么不炫耀?光北大这两个字我能炫耀一辈子!谁让你不考啊!”谭之舟嘿嘿一笑,“今天又被老班围攻了吧?他们让你复读了?” 何川没回答,算是默认。 “前天我来学校取通知书的时候,她就拉着我唠叨半天,让我劝你,我说你是榆木疙瘩死心眼,我可劝不动。呵,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一个清华北大他们多少奖金,一个人大复旦他们多少奖金,这都是有数的。年年跟逸夫中学打擂台,打魔障了都,今年第一第三都是实验的,他们还不满意,还惦记着明年,做什么美梦呢!” 谭之舟对此嗤之以鼻。 少年人总是愤世嫉俗,藐视一切,不屑于既定规则,以为只有自己掌握的才是真理,越聪明的人越是如此。不过谭之舟确实有狂傲的资本,在望春这个偏远的小城市,清华北大不是年年都出,有这么一个学校巴不得供起来,这番话就是当着班主任的面他也敢说。 何川却很平静:“他们也是为了我好。” “喂!何川!你小子不会妥协了吧?可别被他们洗脑了啊,他们懂什么呀,整天就知道清北清北,坐井观天,难得我这么佩服你一次,你可别放弃啊!” “不会。他们觉得自己为了我好,是事实。” 第9章 何川笑了一下,轻声说, “但是,那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 录取通知书上要求用传真或者电邮向学校回复一份“确认录取回函”,何川本来想去网吧,但谭之舟说他家有电脑,强行把何川和林夏带去了他家里,他家就在学校附近不远。 回复完之后,谭之舟又拉着何川打游戏。 “以前找你玩,你怕耽误学习说什么也不肯,熄灯了也要打着手电在被窝里看书,周末好不容易放半天假你也不离开书桌,现在终于熬出头了,求求你何大爷陪我玩两把吧!” 何川犹豫了一下,看向林夏。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林夏连忙点头:“你们玩呀!我没关系的,我有漫画看!” “看咱林夏小妹妹多通情达理!等着,我去插电源!”谭之舟生怕何川反悔,飞快跑去了客厅。 于是两个少年用外接游戏手柄在电视机上打魂斗罗,林夏坐在一边看漫画杂志,手边就有谭之舟拿出来的零食饮料招待他们,谭家爸妈去上班了没在家,三个人就这样渡过了大半天悠闲时光,离开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装着漫画书的袋子很沉,不方便背在后背或者放在前面篮筐里,回程的路上,林夏就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抱着袋子,看着近在眼前的少年背影,她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好东拉西扯的闲聊。 “你每天这样骑自行车去学校累不累啊?” 何川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高中时我是住校的。” “强制住校吗?我可不想住。” “不强制,也有很多走读生。” “那就好。”林夏想了想又问,“谭之舟是你室友吗?” “我们是上下铺。” “怪不得你们那么要好。” 何川平时看起来太沉稳太平静了,有点老气横秋,只有在谭之舟面前才有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少年跳脱。 “嗯,”何川轻轻应了一声,“我们高一就在一个班,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没有别的了吗?” “别人应该就只是同学了。” “为什么啊?” “因为......”他顿了顿,“因为大家都忙着学习,没时间理别人。” 高中这么恐怖吗?林夏对于即将到来的实验高中生活不免产生了些害怕。 “那个......你考香港的大学,萍......嗯,你妈妈也同意的吗?” 何川的语气轻描淡写:“她不管我。” 连考大学这么重要的事都不管吗?何萍阿姨看上去是很细心的人啊,然而林夏想到她隔三差五连交待都不交待一声,就随便把何川扔在家里的行为,又有些不确定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妈妈了。 “你为什么非要考香港的大学啊?”林夏小心翼翼的问。 那么遥远,那么陌生,学费昂贵,语言不通,既不是985,也不是211,林夏甚至不知道那里算不算重本,他们所有人从小都被教育,要上重点,要考一本,要在既定的框架里走下去,可他为什么要顶着所有人不理解的目光一意孤行呢? 何川没有回答。 是她问错话了吗?林夏心里有些打鼓,不敢再开口。 二人无言的骑行在山林间的小路上,谁都没再出声。 不知走了多久,突然从前方岔道口毫无预兆的蹿出了一辆摩托车,拦住了自行车的去路,何川眼疾手快及时刹车,这才没撞上,但出于惯性,他和林夏连人带车都摔倒在地。 “啊——” 摩托车上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光着膀子,一身酒气,横冲直撞害了别人,自己非但不道歉,反而冲他们大声骂了两句脏话,然后一脚油门扬长而去。 何川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盯着摩托车远去的背影,心知追也没用,只得缓缓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回身去查看林夏的情况。 一看之下,不禁吓了一跳,林夏伤得比他严重得多,他是侧摔,只不过是手臂擦伤,脚踝轻微崴了一下,而林夏因为穿裙子,又侧坐在车上,所以车子倒地的 时候,她是整个人扑在了地面上,两条腿的膝盖,和双手手臂大面积着地,全部磕伤了,鲜血和尘土混合在一起,看起来狼狈极了。 不幸中的万幸,有手臂和头上的帽子挡了一下,她没有伤到脸。 林夏一直坐在何川身后,根本没看见前面发生什么,只觉得突然间有股很大的力道传来,她身下一空,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飞去,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紧紧抓住了手里的东西。 直到被何川扶着坐起来,身上的疼痛才慢慢涌了上来,生理性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夏夏!很疼吗?对不起,是我没骑稳!” 见她哭了,何川也慌了手脚,一时不知道该先替她擦眼泪,还是先给她处理伤口,见她这时候还紧紧抱着那个塑料袋子,下意识伸手想接过来。 然而他越拉,她却拽得越用力,何川简直有些哭笑不得: “撒手啊!怎么还抱着它?这么喜欢看漫画吗?” 人在失重的情况下,条件反射,手里的东西肯定是要脱手的,刚才她要是按照正常反应扔了袋子,用手杵地,手臂上也许就不会伤得那么严重了。可她偏偏反其道而行,何川想来想去,也只能认为是因为她舍不得心爱的漫画书了。 “不、不是......” 林夏一边哭,一边结结巴巴的说: “这里面,有、有你的录取通知书啊......” 意外发生的时候,人从倾斜,到摔倒,要多长时间?几秒?几毫秒?眨眼之间,也许根本不够大脑神经完成一次思维传递,冷静权衡利弊,所作所为,不过都是一直以来所思所想的下意识体现而已。 那一刹那间,林夏想的根本不是什么漫画什么杂志,而是她手里有何川的录取通知书,那张大学的入场券,那封来自遥远城市的邀请,他放弃所有课余闲暇那么拼命那么努力,考到全市第三,和整个世界的期待背道而驰,终于得到的录取通知书。 那么重要。 她不能撒手。 明白过林夏话里的意思后,何川愣住了。 他想说,塑料袋系得很紧,就算脱手而出,里面的东西也不一定掉出来,就算飞了出来,再捡起来就是了,脏了也无所谓。 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被风吹丢了,落在水坑里损毁了,也可以联系学校,提供材料,进行补办,虽然过程麻烦,但也不是毫无办法,现在已经不是上个世纪,资讯信息不发达,录取通知书没了就没法上大学的年代了。 但他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他高考这一路,从报名,到考试,到估分,报志愿,出成绩,出录取结果,到今天取通知书,有人关心过吗?高中这三年,有人在意过吗?亦或是人生再往前的十几年里,活不活死不死,有人在乎过吗? 只有眼前这个,坐在地上,哭得满脸通红,头上戴着变形的太阳帽,胳膊腿上遍是血污的小姑娘,她有一颗水晶般晶莹剔透的心,她知道他在乎什么,她知道什么对他来说最重要,她用自己幼稚得近乎可笑的方式保护着他的坚持。 何川忽然觉得全身脱力,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令他不禁有些头晕目眩,直接向后一倒坐在了地上。 他替林夏摘掉了脏兮兮的草帽,伸手捋了捋她汗津津,乱蓬蓬的头发,低声笑了笑。 “谢谢你。” 他发自内心,由衷地说。 第8章 波斯菊(7) 自行车车链子掉了,没法再骑,而林夏伤了腿,没法再走路,何川脱了衬衫,简单擦了擦她流出的血,包裹住她的伤口,然后把她抱起来放在车座上,他推着自行车走。 “去诊所。” 林夏已经哭得差不多了,渐渐平复了下来,听见他这样说,急忙制止: “不去诊所!” 何川诧异的扭头看了她一眼: “为什么?” 林夏有些为难的低下头,小声说: “我害怕。” 她从小就害怕医生,害怕医院,诊所也不行,可能是因为一直都体弱多病,动不动就打针吃药,遭了不少罪,导致她对那里有一种深深的恐惧,身体不舒服宁愿瞒着爸妈自己捱着,也不愿意去医院。 “你伤得很重。” 林夏逞强:“不严重!回家上药就好了!” “家里没有药。” “那就去买好了,反正我不要去诊所!” 见何川脚步不停,林夏一着急直接伸手捏住了手刹,单车一下子停了下来。 何川回头看向她,四目相对,他不赞同,她偏要坚持。 终于,他败下阵来。 “好吧,不去诊所。” 林夏一下子破涕而笑,她知道他会迁就她的,她就是知道。 叹了口气,他轻声说: “松手吧。” 第10章 林夏这才发现,她捏住手刹的同时也握住了他放在车把上的手,如同被烫了一样,她飞快松开了手,脸上不禁有些发红。 何川继续推着车子载着她往家的方向走去,太阳很晒,四周很安静,小路上总有碎石细沙,凹凸不平,自行车每次轻微的颠簸,都牵动着林夏的伤口,血还浅浅的往外渗着,沁透了何川本来雪白的衬衫,手臂和膝盖火辣辣的疼。 林夏隐隐有点不安,不去诊所,真的可以吧...... 忽然间,她听见何川开口: “你知道qs吗?” 林夏疑惑:“什么?” “qs是世界大学排名榜,今年在这个榜上,中国有6所大学进入前一百名,其中香港有三所,内地有三所,而港中文的排名与清北不相上下。这个榜单是由英国一家权威机构发布的,也许会有主观性和商业化,但这至少反应了国外对这些学校的态度和看法。” “香港的大学,确实不是普遍意义上老师们眼中的好大学,但是它的国际认可度更高,对外交流的机会更多,很多课程是全英文教学,这些条件都是内地学校所没有的。” 何川没有回头,只有平静的嗓音从前方幽幽传过来,也许是怕她听不懂,他缓缓的,一字一句地解释着。 林夏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他在回答她刚才问他的问题。 一直以来,他说起话来都很简洁克制,这是她第一次听他讲这么长一段话,而这也是她第一次听出他说起话来,语调中带着浅浅的,极力纠正的,同何萍相似的口音。 想了想,她问他: “那你,是想出国吗?” “嗯。” 他应了一下, “我想去远一点的地方,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 望春市,是祖国东北偏远省份的一个小小县级市,支柱产业是矿业与林业,很长时间以来,都没有麦当劳德克士,没有必胜客星巴克,没有大型综合商场,最繁华的地方是一条五百米长的步行街,最高的楼是市中心一栋十七层装着宝蓝色玻璃的商业大厦,火车站一天只有两趟班次。林夏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去过几次省城,每次都要坐6个小时的客车,或者12个小时的卧铺,北京没去过,香港有多远更是没概念。 她是这样,她身边的同学朋友也是这样,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应当。 她上过网,看过新闻,知道地球有上百个国家,好奇过大都市的热闹与繁华,模糊觉得自己有朝一日考上大学也许会离开这里,但还是第一次听见一个人如此坚定,如此清晰的说,他要走出去,走出东北,走出国门,去看外面世界天大地大。 “为什么不说呢?” 向那些不理解的人解释? 她轻声问。 何川笑了一下: “因为这条路很难,不一定能够实现,没实现的梦想大声说出来,会被别人笑话。” 这一年北京还没有举办奥运会,中国gdp排名全球第四,却还不到美国的四分之一,报纸新闻还在报道贫困与温饱,欧美日韩先进发达得遥不可及,出国不是不可能,但好像与他们通通没有关系。 大时代呼啸而过,我们都是蝼蚁。 可燕雀也有鸿鹄之志,蝼蚁也欲直上青云。 不需要别人理解,也不需要别人支持。 林夏看这眼前推着自行车的背影,他脱掉了衬衫,只穿一件白色背心,露出平直的肩膀 ,和凸起的蝴蝶骨,有着少年人特有的瘦削,挺拔,倔强,固执,一往无前,不撞南墙不回头。 她突然开口: “我听见了。” 何川一愣:“什么?” “我说,你的梦想我听见了。” 林夏笑得灿烂无邪, “不止是我,山听见了,树听见了,风听见了,云也听见了,但我们不笑话你,我们都是见证人。” 她一字一顿告诉他: “何川,你的梦想一定会实现的。” ...... 何川说的没错,家里确实没有外伤药,附近也没有药店,不过幸好隔壁郝婶家里有备。 两个人回到家,林夏换了脏衣服,简单擦了擦身上的泥土,何川从郝婶家借了东西回来之后,给她上药。 她坐在床边,他坐在小板凳上,比她矮一截,先用沾了酒精的棉花布消毒。 “有点疼,忍一忍。” 他提醒她。 她点点头。 可疼痛并不会因为事先的心里准备而有所减轻,本来已经有些麻木的创口,一沾上冰凉的液体,所有知觉顷刻间苏醒,林夏疼得差点叫出声来。 走回来这一路,血本来已经不流了,但这一擦,又开始往外渗,血和泥和酒精还有一些组织液混合在一起,看起来特别可怕,林夏赶紧把头扭过去,不敢多看。 膝盖处理完,是两个手臂,然后再上药,又是一顿折磨。 好在伤口并不深,也没有伤到筋骨,都是皮肉伤,只不过擦破的面积大,看着比较吓人而已。 两个人离得非常近,他握着她的脚踝,让她伸腿搭在他的膝盖上,他低头上药的时候,额前的碎发与温热的呼吸,若有若无扫过她,痒痒的。伤口是凉的,肌肤相接的地方是烫的,林夏只觉得脸上越来越热,浑身一颤,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终于,上完药,裹上纱布,何川长松了口气,像个合格的医生一样嘱咐她: “这几天别出门了,也注意不要沾水,一周左右应该就能结痂了。” 林夏愣愣的望着他,脑袋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何川见她目光呆滞,眼眶微红,不由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还疼吗?” “还行......” “那为什么又哭了?” 何川伸手抹去了她眼角半干的泪痕,失笑, “这么大了,怎么还这么爱哭?” 林夏有些不好意思,急忙反驳:“我不是因为伤口疼哭的,我是因为......因为裙子破了才哭的。” 无意间瞥到换下来扔在一旁的裙子,林夏不由轻呼了一声: “对了,我的裙子!” 何川将裙子递给她,林夏接过来仔细翻看了一遍,越看越伤心,差点又掉下眼泪来。 这条裙子是轻纱布料,颜色又浅,摔了这一跤后,上面不仅又是血又是泥,下摆还撕开了一长条口子,简直惨不忍睹。 “这是雯姨从省城给我买的,是我最喜欢的一条裙子了......”她委屈地小声嘟囔着。 在何川眼里,因为伤口疼而哭,或者因为裙子破了而哭,似乎都没什么区别。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啊,任性又臭美的小孩子。 他放缓声音安慰她:“别担心,我帮你洗干净,再找郝婶让她帮你补一补,她针线活儿很厉害,说不定可以补救。” “就算补好了,也有痕迹啊,不如原来那么好看了......” 林夏正伤心着,等摸到裙子侧面口袋的时候,突然脸色一白,整个人都僵硬了。 何川不解:“怎么了?” “我的钱,放在兜里的,不见了...一定是刚才掉出去了......” 这回林夏真的哭出来了。 她一哭,何川是真没辙,连忙问她, “多少钱?几张?什么面值?” “一、一百,就是一张新版一百元......” “别着急,我去帮你找,一定给你找回来!” 说完何川立马起身出了门。 林夏已经顾不上其他了,她整个人向后一倒,躺在床上,前所未有的难过。 那是整整一百块钱啊!一笔巨款!爸爸临走时留给她的,她还没来得及花。一根辣条一毛钱,一只雪糕五毛钱,一瓶饮料两块五,一本漫画杂志五元......一百块钱,她能买多少好吃的好玩的啊! 她就不该把钱随身带着,她今天就不该出门!屋漏偏逢连夜雨,她真是太太太太倒霉了! 极度伤心之下,她失去了意识,迷迷糊糊间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听到大门砰的一声响,再睁开眼时,外面天已经快黑了,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夏夏!” 林夏揉了揉眼睛,勉强坐起身,牵扯到伤口,又是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何川从门外走了进来,笑着说: “找到了,你看!” 林夏看着他递过来的一张粉红色钞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喜叫道: “啊!真的找到了!太好了!” 失而复得的喜悦实在是太让人开心了,她觉得自己的伤口都没那么疼了,看来老天爷还是对她网开一面了。 可是等她接过钱,仔细一看,却发现有些不对劲。 她记得,当时爸爸走之前给她的,是一张破旧的人民币,可眼前这张,却是一张崭新的钱。 这不是她的。 难道说,有人在同样的位置,和她一样倒霉丢了一百元钱,又恰好被何川捡到了?这也太巧了吧? 第11章 她抬头,刚想把心里的疑问告诉何川的时候,突然发现,眼前的少年满头大汗,衣衫都湿透了,还在对她笑。 “这回不哭了吧?” 他笑得很好看很好看。 这一瞬间,林夏突然明白了过来。 这不是她的钱,也不是另一个刚好丢了钱的倒霉鬼,这是何川的钱,他什么也没有找到,于是把自己的钱拿给了她。自行车的链子掉了,他一定是跑着去,跑着回来的吧,就怕晚一分钟,她会伤心,会难过。 原来不是老天爷对她网开一面,是有人受不了一个小姑娘的眼泪,替她补全了缺憾。 “嗯,不哭了。” 林夏垂眸,轻轻笑了起来,她缓缓说: “这个钱,就先放你那里吧,你帮着保存着,免得我马虎大意,又弄丢了。等我想买东西的时候,再管你要,好不好?” 第9章 波斯菊(8) 林夏混吃等......呃不,养伤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因为膝盖伤了,所以不方便走路,因为手臂伤了,所以不方便拿东西,林夏成天就躺在沙发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生活过得特别惬意。 何川或许是因为内疚,或许因为别的什么,对她越来越好,简直是千依百顺,有求必应。他给她买了一大堆零食,巧克力薯片,旺旺仙贝,ad钙奶,想吃什么有什么,一日三餐也全部按照她的口味来。他还言出必行,帮她把裙子洗了出来,用手一点点认真把所有污渍全部搓掉,然后拜托郝婶将撕坏的地方缝合了起来,郝婶的手特别巧,缝出了麦穗花纹,映衬在原来裙子的绿色小碎花上,一点也不难看。 可是缝得再完美,也终究不会崭新如初了,林夏是宁缺毋滥,追求完美,钻牛角尖那种人,所以这件裙子她并不打算再穿了。 但她也不会扔掉,她会留起来,好好珍藏着。 谭之舟的漫画书她两三天就看完了,百无聊赖之下,只能看电视,每天从早上的海峡两岸,到中午的中国新闻,到下午百家讲坛,环球时讯,再到晚上的黄金剧场,海外剧场,林夏从来没盯着中央一套这么长时间过,基本上已经把所有主持人都认个全了。 何川每天的生活也非常简单,他不出去和同学朋友玩,不打游戏,每天除了做饭劈柴干家务,就是练字和学英语,听不知哪个外文电台,在院子里大声读着文章。林夏很佩服他,他的毅力,他的刻苦,她说他的梦想一定可以实现,不是毫无根据的安慰。 那段时间是东北一年中最热的几天,空气闷热得没有一丝风,坐着不动就是一身汗,何川把电风扇从卧室里搬出来放在客厅,林夏贪凉,穿着小背心小短裤坐在电风扇前吹个不停。西瓜用拔凉的山泉水冰过,一切两半,两个人一人捧着一半 用勺挖着吃。家附近破旧小卖部卖的没包装的冰棒五毛钱一根,开始何川每天一趟趟去买,后来索性卖回来一大包,冻在厨房嗡嗡作响的老式冰箱里,想吃随时就拿。 无论林海生、何萍,还是林学东、赵倩怡,谁也没有打来电话,林夏与何川,他们就像被遗忘在了这栋坐落在茂密松针白桦林的大房子里,与世隔绝,相依为命,仿佛是地球核爆炸,现代文明毁灭之后仅剩的两个人。 没有作业,没有考试,没有升学压力,没有家长唠叨,吃不完的水果零食,这个夏天干净、炽热、明媚、悠长,快乐得好似没有尽头。 . 某天林夏实在看腻了央视,转台到望春台,发现又在放电影,因为正好是开头,她索性就看了下去。又是香港电影,主角是刘德华和郑秀文,剧情很有意思,渐渐地她就看入了迷。没想到就在她正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电影戛然而止,电视台突然开始放本地新闻。 “啊!怎么这样啊?” 林夏很不满。 何川走过来问:“怎么了?” 林夏向他控诉电视台的恶行,后者却见怪不怪:“望春台总是这样,中午就会播新闻,先吃饭吧,也许待会儿它又会接着播了。” 林夏将信将疑的点点头,但是又怕错过,她实在太想知道后面发生什么了,于是抱着饭碗守在电视机前吃。 然而等到新闻播完,又播了一大段乱七八糟的广告,黑屏了两个小时后,居然直接开始放另一部电影。 “太离谱了吧!” 林夏难以理解。 难道是下午换人上班了?是真人在电视台操控播放的节目吗?怎么会这么随意? “我还想知道结局呢!他们有没有在一起啊?” 何川问:“电影叫什么名字?” “没看到。” 林夏给他简单复述了一遍剧情。 “这个我看过,望春台隔三差五就放这个。”何川想了想,告诉她,“男主角最后死了。” “怎么可能?!”林夏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为什么?怎么死的?他们明明还相爱的啊!” 但何川不太记得后面的剧情了,只是和她说: “你再等等吧,也许过几天又放这个了。”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我现在就想知道结局,尤其是你跟我说男主角居然死了,我更想知道原因了。”林夏非常沮丧,“说不定今天晚上都睡不着觉了。” 那个年代没有节目预告,没有网络搜索,电视里放什么,观众就只能看什么,非常随机,每次错过,可能就再也遇不到了。 “又睡不着了呀?”何川有些好笑,“这回可别半夜蒙着被子上厕所了。” 林夏知道他是在拿她刚来第一天晚上的事打趣,气得瞪了他一眼: “你笑话我!我不理你了!” 这是她能想到和人交往最严重的惩罚了。 这种少女闹别扭的口头禅一出,何川笑得更厉害了,但看她一扭头就一瘸一拐的进了房间,真打算不理人的样子,他没办法还得去哄人。 他走到林夏房门口,煞有介事的敲了敲门。 “夏夏?” 林夏脸冲下趴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假装没听到。 何川叹了口气: “明天我要去一趟市区,去公安局取通行证,我记得谭之舟说过,学校附近有家租碟的老店,有很多港台的片子,我去帮你问问有没有。” 林夏闻言终于有了反应,身子没动,只有头缓缓扭了过来,小声问: “真的吗?” “真的,”何川无奈,“我骗你干什么?所以,今天你就先忍耐一个晚上吧。” “好。” 林夏乖乖答应,然后她笑了一下,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说: “何川你真好。” 被宠爱长大的孩子天生就有一种本事,她知道谁会对她好,谁会迁就她、包容她,在不动声色的一步步试探中,逐渐探查对方的底线,在安全的范围内心安理得的任性撒娇,像猫一样。 林夏就是这种猫。 等闲并不亲近人,一旦亲近了,就会粘在人身边,赶也赶不走。 . 第二天,何川从市区回来的时候,果然租回来了那张电影光碟,连带着还有七八部其他的片子。 林海生家有一台老旧的vcd机,不太好用,何川和林夏一起研究了半天才让它正常运转。播放之后才发现,片子不是国语配音,竟然是粤语版,林夏第一次看原声电影,觉得很奇怪,好在有字幕,虽然是繁体字,但也勉强能看懂。 可是越看,越是不安。 何川说的是对的,故事里男女主角你来我往,勾心斗角,虽然谁也不肯服输,却到底是真心相爱的,然而到了最后,男主角真的死了,没有什么大风大浪,只是因为疾病而已。 林夏和屏幕里的郑秀文一样不可置信,直到电影结束前的最后一秒,她还天真的认为世界上的一切故事都应该以圆满告终,有情人应该终成眷属,没想到相爱的人也会分开,谁也抗争不过命运。 多么残酷。 林夏哭了,何川并不意外,他就知道看了这样悲剧结尾的故事,她一定会伤心,于是他将另一张光盘递给她: “老板说,这个是好结局,要看吗?” 林夏正用毛巾擦着脸,泪眼朦胧的抬头一瞅,封面的演员居然还是他们两个,她想了想,闷声说: “好吧。” 这样,就当是他们两个在另一个世界又在一起了吧。 刘德华和郑秀文究竟合作过多少部电影,在戏里当过多少次情侣呢?林夏也记不清了,只是记得在那年夏天,何川把那家租碟店里两个人出演的所有电影都租回来了,喜剧的,悲剧的,他们一一看过。然后又看其他港片,成龙、周星驰、梁朝伟、杜琪峰、王家卫......那时的电影光碟都是盗版,质量很差,播放时动不动就卡碟,要手动退出再重新来,一场90分钟的电影看下来要100分钟还多,但他们还是不厌其烦。 很多时候,人在十几岁少年,三观形成最重要的时期,所接触的东西,会影响一辈子,成为刻在性格中无法抹去的底色。而千禧年前后是香港电影最后的黄金时代,所产出的作品,远远不只是迎合市场的俗套段子,以及吸引人眼球的俊男靓女那样简单。有许多故事,林夏当时可能并没有看懂,许多细节,长大后已经记不太清,但她一直都在被那些电影所传递的内核无形指引着,暗示着,经过很多年后才恍然醒悟。 第12章 要接受命运的无常、时代的巨变,谈恋爱要好聚好散,上班就要在光鲜亮丽的写字楼里做白领,以及,人生走到最后,都是孤单。 她想,何川和她大概也是一样的。 第10章 波斯菊(9) 林夏的伤口在一周后完全结痂,已经不影响走路了,但是大面积的黑褐色凝结在皮肤上,特别丑,林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想见人。 何川以为她又躲起来哭鼻子,敲门进屋一看,发现她正坐在书桌前发呆,面前摆了一堆铅笔橡皮。 “吃西瓜?” 林夏摇头:“好撑,吃不下。” “看电影?” 林夏又摇头:“看多了,眼睛疼。” 何川好脾气的继续问: “那你想干什么?” 林夏转过头来,老老实实回答: “其实,我想画画。” 这个假期,她本来也是要继续去画室的,但是因为林学东和赵倩怡出门,她只能来林海生家,画画的事就只能暂时中止。老师生怕她落下了功夫,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一定要隔三差五勤练习,但是她偷懒,自从放假到现在都没再拿起笔,这几天负罪感越来越重,一直到今天,她决定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那画呀。” “但是,我没带画板和纸。” “宣纸行吗?” 林夏笑了:“当然不行了。” 何川想了想:“那来书房找找吧。” “好。” 林海生家里最不缺的就是纸,虽然没有铅画纸、水粉纸,但林夏和何川找到了一种质地比较适合画画的白纸,纸张年头不短,纸面有些泛黄,但还能用。何川帮 林夏把这些纸裁成8k左右大小,又找了一块比较薄,比较平整的胶合板,把纸钉在上面,一个简易的画板就做好了。 林夏试了试手感,矜持的点点头:“马马虎虎吧。” 然后她蹲在垃圾桶旁边开始削铅笔,何川本来还提着心怕她不小心削到自己,没想到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姑娘,拿起美工刀来,却是熟练又灵巧,只见木屑铅灰纷飞下,转眼就削完了好几根笔。 这是一个美术生的基本功,林夏不可能做不好。 然后她拿起一根笔芯被削得尖锐纤长得吓人的4b中华,手托着下巴,漫不经心的四下打量。 “画什么好呢?” 苹果?鸡蛋?画够了;瓶瓶罐罐的话,爷爷家的都不太漂亮;去外面写生的话,太阳太大了,很晒人...... 目光转了一圈,最终落在了面前之人的身上。 “决定了,就是你了!” 何川垂眸看着煞有介事指向自己的铅笔,有些好笑: “你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吧?” 林夏被拆穿了也没有半分不好意思,只是笑嘻嘻的央求着: “怎么样?好不好嘛?” 何川叹了口气:“可以坐着吗?” “可以啊。” “可以看书吗?” “当然可以了,不用一动不动,摆你舒服的姿势就行了。” 在林夏的指导下,何川拿着板凳坐在了客厅光线明亮的地方,林夏围着他转了一圈,找了一个比较好画的角度,架起画板,开始下笔。 她有点不好意思的说: “我刚开始学人像,还不太会,要是画得不好,你可不能笑话我。” “拿我练手?”何川笑了笑,“全市第一的水平,我相信。” 他又逗她,林夏皱了皱鼻子,轻哼了一声: “等着瞧吧!” 说着,她拿笔瞄了瞄比例,然后开始在纸上下笔,先定点,构图,然后画轮廓,勾勒外形,线条构成的几何形铺陈开来,一个人的大致轮廓也就定下来了。 林夏有时间没画了,手有些生,适应了一阵子,才慢慢找到了感觉,渐入佳境。 打型之后,就是画五官,三庭五眼确定后,林夏开始光明正大的仔细观察何川。 夏日午后的阳光穿过干净的玻璃投在他的身上,印出蕾丝窗纱的影子,光柱中有灰尘在轻盈的飞舞,他低头专注地盯着手中的书,露出最适合描绘的四分三张侧脸,皮肤白皙,斯文又秀气,他是下垂眼,双眼皮很宽,很深,低眸的时候,睫毛便显得格外的长。 林夏从一开始就觉得他好看了,也从一开始就想画他了。 没有一个创作者能拒绝美好的事物,那是灵感爆发的源泉,是艺术生命力的养分,用画笔凝固,用岁月定格,哪怕光阴逝去,纸上的缪斯也永远鲜活,永远年轻。 房间里安静极了,只有笔尖落纸,规律而轻盈的唰唰声,听得人心中很平静,很安详,一不留神就会睡去了一样。 何川也开始犯困,腰背渐渐有些僵硬,但不敢做大的动作,只是微微抬眼看向林夏。 而她似乎完全没感觉到他的视线,只是象征性的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在画纸上落笔,不断补充着细节,已经完全沉浸在光影线条的世界中去了,眉梢眼角都是轻盈的愉悦。 画家在看画中人,画中人也在看画家。 何川忽然轻声开口: “你真的很喜欢画画啊。” “嗯?” 林夏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手中的笔也停了下来, “我,喜欢画画吗?” “不是吗?画画的时候,你整个人都很开心。” “不是,不,也没有不是,”林夏微微皱眉,有点苦恼,“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最初,是赵倩怡让她学美术的,那时候她还小,家长的安排就是圣旨,她没有资格拒绝。 后来,是为了上高中,以她的成绩,中考想上重点高中,没那么有把握,走艺术生这条路,可以说是弯道超车。身边有不少同学是这样,学长跑的,学播音的,只是为了升学而已。 但是在日复一日的练习里,她发觉自己总是比别的同学领悟的更快,画得更好,老师的频繁称赞,参加大小比赛获得的各种荣誉,让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信与满足,那是与面对背不下来的单词,看不懂的古文,解不出的方程式时所产生的挫败感,截然相反的东西。原来她不是笨拙,只是天赋不在学习,原来她也有长处,只是之前从来没被发现。在学校,她默默无闻,但在画室,她永远是最佳范本,优等生的滋味原来就是这样啊! 越被夸奖,她就越勤奋努力,画得越好,这样良性循环,画画自然在她的生命中所占的比重越来越重,直到今天,她可以骄傲的说,画画就是她最擅长的事! 那么,喜欢吗? 该如何定义喜欢? 仅仅因为一样事物所带来的利益与荣耀而喜欢,是纯粹的喜欢吗?不纯粹又如何呢?人是趋利避害的动物,喜欢一样东西,当然是因为美好的一面,但假如与此同时它也带来痛苦、悲伤、一系列负面的东西呢? 每个周末,每个假期,每当春光明媚的时候,秋叶飘零的时候,别的同龄人都在尽情游戏的时候,她要背着画板,拎着画具,风雪不误的去画室,一坐坐上一整天,蹭得双手与胳膊上都是铅灰,衣服鞋子上都沾着颜料。也不是次次都画得顺利,总有怎么练习都掌握不好的要点,看着简单手却跟不上眼睛,被老师批评后,自己生闷气哭上好几天。 可即便是这样,即便是如此,她还依然坚持着,从未想过放弃。 哪怕是考试结束的这个假期,没有任何人监管的小桃源,她仍然忍不住拿起画笔,使着那马马虎虎凑合用的画板,在这张泛黄的旧纸上,用调子排出光影黑白,在这方寸之间,她就是创世的神明,开天辟地。 这样,不是热爱,还是什么? 突然间,林夏想通了这一切,这个本来很简单,她却从来没认真思考过的问题,注定要改变她一生的问题,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她得到了答案。 人生中有许多回头看来波澜壮阔的瞬间,其实彼时彼刻,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一天罢了。 “是啊!” 她笑了起来,笑得明媚又灿烂, “我就是喜欢画画啊!” 看见她笑,何川也不由跟着笑了起来, “你很幸运。” 其实绝大多数孩子都是鼓励型人格,只不过传统教育讲究知耻而后勇,就在不断的打击与惩罚下,许多人的天赋与兴趣就这样被埋没了。 她发现了自己的兴趣,没有浪费天赋,而她喜欢的,擅长的,恰好是同一样东西,她在她的小世界里闪闪发光,世上还有比这更幸运的事情吗?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林夏用力的点了点头,然后她问他: “那你呢?你有什么爱好吗?欸,不许说学习哦,我可不相信有人喜欢学习。” 何川失笑:“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是书法吗?” 何川沉默了一下,缓缓说:“只能说,是不讨厌吧。” 第13章 林夏有点意外,原来他不喜欢书法吗?不喜欢也可以做得那么好吗? “我可能没什么爱好,”何川轻笑了一下,“我也不需要有什么爱好,如果不是像你一样,把爱好当作事业,反而是一种拖累。” “拖累什么?考学吗?”林夏奇怪,“可你已经毕业了,就算是以后还想出国,也不用把自己逼得这么紧啊,你这么聪明学习这么厉害,一定没问题的!” “但愿吧。” 何川没有对这个话题深究,只是浅浅的应和了一下,然后问她: “还有多久能画完?天快黑了。” 林夏这才想起来手下还有画作没完,赶紧说: “再等等,我还没画完细节。” 然后她继续动笔,没想到刚画了几笔,忽然觉得手臂传来一阵刺痛。 她扭过自己的手臂一看,发现结痂的位置脱落了一小片,露出了下面新生的嫩肉,和隐隐血丝。 “怎么了?” 她把手举向走过来的何川: “可能是不小心蹭 到纸上了。” “确实。”何川皱了皱眉,“你拿笔的这个动作,正好擦过这里。” 两人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一起看向那副未完成的画作。 白纸之上,虽然光影明暗还很潦草,但人物轮廓五官已经初具雏形,能看出来画画之人确实画人像的功夫还不熟练,然而难得的是把模特的神韵抓得很准,任谁一看,都知道画得是谁。 何川无奈:“别画了,如果再伤一遍,会留疤的。” 林夏当然不想留疤了,但事到如今也没办法,只好不情不愿的点点头。 可她又有点不甘心,半途而废不是她的风格,于是问: “那你什么时候再给我当模特啊?” “等你伤好以后,有机会的吧。” “好吧。” 当天晚上,林夏把这张未完成的画作夹在了自己画随笔的画册里,等待以后有一天能够补全它,那时她还以为那并不是一个很遥远的时间点。 人们总是习惯说以后,不知是对未来太过笃定,还是对命运太有信心,殊不知道一切人生都只有当下,这一分这一秒能够被把控,来日方长,皆是虚妄。 第11章 波斯菊(10) 两周以后,林夏的结痂开始陆续自然脱落,伤口处总感觉特别痒,但她怕落下疤痕,硬生生挺着不敢抓。又过了四五天后,结痂终于掉得差不多了,虽然长出来的嫩肉颜色还是较浅,但是接下来好好养着就可以了。 林夏长长松了一口气。 其实何川也是。 确定伤疤基本痊愈之后,林夏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 养伤这段时间,虽然也每天擦洗,但怕伤口沾水,完全不敢淋浴,三伏天里,每天不动都一身大汗,林夏觉得自己简直都快馊了! 终于,在卫生间里畅快淋漓的狠狠洗了一通,林夏活过来了,简单打扫了地上的水渍,换了一身还散发着皂角香气的干净衣服后,她走出了卫生间。 何川正在叠晾干的衣服,听到声音一抬头,只看见小姑娘穿着拖鞋,一身白色棉布裙,浑身蒸腾着温热的水汽,露出的肌肤白里透红,很幼嫩,一头半湿不干的头发还滴着水,但她完全不在意,嘴里哼着歌,特别开心的样子。 何川只觉得心脏莫名跳了一下,不由移开了目光,嘴上叮嘱着:“头发擦干,不然要感冒。” 林夏却不愿意,笑嘻嘻说:“不要,这样凉快,天这么热,才不会感冒呢!” 何川无奈,知道自己也治不住这丫头,也就不管了,只问她:“明天十五,道口有大集,我去买菜,你和我一起去吗?” “去去去!”林夏忙不迭地答应,“我都好多天没出去玩了!” “好,那你明天早点起来。” “知道啦,我要是没起来你一定叫我!” . 第二天,林夏生怕何川没有叫自己,心里装着事儿,起得特别早。 每月逢初一十五,铁道口的岔路上有盛大的集市,附近的居民都会去赶集。去赶集照例早饭要在集市上吃的,于是两个人起床后直接出发了,但是铁道口离家比较远,要骑车去才行。 林夏看着眼前的自行车有点犯难。 老实说自从上次摔伤后,她有点落下心病了。 “这次我一定骑稳,不会再摔了。”何川对她说,“不过你如果实在害怕的话,我们就打个摩的过去。” 林夏纠结了一会儿,下定决心:“没事儿,我坐!比起摩的,我还是更信任你一点。” 等她坐了上去,车子一往前走,林夏不由开始紧张了起来,本来抓在何川衣摆上的手条件反射一样搂住了他的腰。 吱嘎一声响,何川脚撑地刹了闸,自行车还没走出半米就停住了,两个人一时间都僵硬在了原地,没有动作。 炽热又躁动的气息,无声在周围蔓延。 明明是一大清早,太阳还没高升,可他们都觉得已经出了一身汗。 林夏脸上发烫,一颗心咚咚直跳,但她仍然没有松手,咬了咬唇,鼓起勇气小声问: “那个,我可以这样么......” 搂啊,抱啊,这样的词是绝对开不了口的。 何川没有回头,但从背影能看出露出的双耳和脖颈也泛起了红晕。 他“嗯”了一下,低声说: “抓紧了就行。” 说着,他再次蹬起脚踏,车子向前驶去,就这样奔向阳光明媚的夏天里。 . 因为是半个月一次的大集,不仅附近的人们,许多住得远的下面村里的人家也来赶集。集上卖的东西很齐全,蔬菜水果,鸡鸭鱼肉,粮油米面,炸货熟食,还有锅碗瓢盆,衣服鞋子,扫把竹筐,旱烟叶,老鼠药......五花八门,人山人海,热闹极了。 林夏和何川在小摊前吃了大果子喝了豆腐脑,然后战斗力十足的开始在人群里穿行。林夏去过家附近的早市,可这么大规模的集市还是第一次见,眼花缭乱,看什么都新奇,一会儿相中朝鲜拌菜,一会儿又被刚出锅油炸糕的香味吸引,一会儿又被崩爆米花的巨响吓了一跳,何川生怕她跟丢,让她走在自己前面,他推着车跟在她后面,紧盯着不放。 何川很熟练的四处挑菜,讲价,货比三家,规划接下来一段时间一日三餐吃什么,居家过日子买菜煮饭其实没那么简单。 盛夏时节,水果蔬菜种类都很丰富,也很新鲜。家里的酱吃完了,于是何川买了一罐大酱,又从一个拿小筐摆摊的老奶奶那里买了些她摘的山野菜;林夏不爱吃豆大的黄金勾,于是他买了皮厚的油豆角,郝婶亲戚家杀笨猪,郝婶给他们拿来了小半扇排骨,和豆角土豆一起炖特别香;最近新苞米下来了,又甜又糯又嫩,何川找了一个看着不错的摊子,蹲下来仔细的挑选着。 “苞米你想煮着吃还是烤着吃?或者和豆角排骨一起炖?夏夏?夏夏?” 何川一扭头,发现本来该跟在自己身边的人不见了,他心中一跳,拣好的苞米也不要了,蹭的一下站了起来。 . 林夏其实也没走远,她只是在几步外的地方看热闹,临走时还和何川说了一声,但何川没听见,现在他们被人群隔开,彼此就这样错过了。 那是一个卖所谓“全自动擦玻璃器”的,在地上架起了一块大玻璃,有一个巴掌大小的机器嗡嗡作响的移动着,不知道用电池还是什么,周围全是泡沫,移动过的地方确实把玻璃清洗的很干净。有个人拿着喇叭滔滔不绝向周围的人介绍着,什么高科技,什么大减价,说得天花乱坠,很多人被吸引过去围观。 集市上总有这样的摊位,卖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大部分是骗人的,质量堪忧,表演性质大于实用性,能忽悠一个算一个,大约和古代街头杂耍卖艺也差不多。 林夏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回到苞米摊子前,发现何川已经不见了。 “叔叔,你看见刚才在这里买苞米的那个男生了吗?”林夏急忙问卖苞米的大叔。 大叔嘴里叼着半截烟,正在用双手撑着袋子让客人装苞米,连头都没抬,很不耐烦地回答她: “走过路过这么多人,我哪儿知道。” 林夏没想到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两个人就走散了,心里生出慌张。 怎么办?是留在这里等着何川来找她?还是接着往前走去找何川? 正思考着呢,卖苞米的大叔冲她挥了挥手: “诶诶,别杵那儿挡道,我这儿还卖东西呢!” 他的语气特别凶,林夏被他呵斥了一番,有点害怕,只能离开了那里。 不如往回走吧,回到集市入口那里,反正也要从那个方向回家,总能遇见何川的。 打定了主意后,林夏逆着人流往回走去。 现在是上午10点多,正是集上人最多的时候,林夏在人群中被挤来挤去,还被踩了好几脚,她个子比较矮,努力抻长了脖子在寻找何川的身影,四周充斥着叫卖声,讲价声,噪杂极了。天气又热,又着急,又吵,林夏没一会儿就晕头转向,像中暑了一样,反胃,想吐。 第14章 她不得不来到旁边摊位后面,树荫下没有行人的地方,暂时喘口气,凉快一下。 她弯腰双手撑在膝盖上,正调整呼吸的时候,面前地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她欣喜的抬头: “何川! ” 但来人不是何川,是个不认识的男人,二十多岁,染着黄色头发,看着不太正经的样子。 “小妹妹,在找人啊?” 林夏皱了皱眉,很警惕的扭过头: “没有。” 黄毛却又绕到了她面前,嬉皮笑脸的说: “你要找谁啊?我带你去吧,这里多热啊,走我领去个凉快的地方待着。” 林夏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怎么可能和陌生人走,赶紧退后两步避开他: “我哪儿也不去。” 黄毛不依不饶的凑过来: “你别害怕,哥不是坏人,就想帮帮你。” “坏人难道把坏字都写在脸上吗?你别过来!” 林夏拼命向后躲着他,一不小心踩到了石头上,脚下一个趔趄,黄毛还想伸手扶她: “小妹妹小心着点!” 正在这时候,林夏忽然感觉到另一只手臂传来一股大力将她拽了过去,靠在了一个温热的胸膛上。 “别碰她!” 林夏抬头,只看见何川的侧脸,他的表情特别严肃,抿着双唇盯着前方的人,有一滴汗从他鬓角滑落,流到了下巴上。 那个黄毛只是个普通小混混,只敢占点小便宜,没胆子真的惹事,见有人来了就放弃了纠缠,阴阳怪气的说: “哟,对象来了?别误会,我就看小姑娘一个人在这里想帮帮她,是她自己没站稳要摔的。” 何川瞪了他一眼,二话不说拉着林夏扭头就走,黄毛还在身后叫嚣着: “你问你对象啊,我碰她一个指头了吗?好心当成驴肝肺!” 林夏跟着何川身后,被他拉着闷头一直走,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停下了脚步,林夏猝不及防结结实实撞在了他的背上,鼻子撞得生疼,生理性的泪水刹那间涌了上来。 何川回头的时候,就见小姑娘红了鼻头和眼眶,委委屈屈的跟他道歉: “对不起啦,我不是故意和你走散的,你别生气啊......” 何川仅有的那点怒火和焦急就这样烟消云散了,刚才那一瞬间他确实吓得不清,满脑子都是她真丢了该怎么办。 他长叹一口气: “没生气,是我不好,把你看丢了,让你遇见不三不四的人了,没吓着吧?” 林夏不禁有些愣住了,呆呆的看向面前的少年。她从来没见过脾气这么好这么温柔的人,家里爸妈确实也宠着她爱护她,但是赵倩怡是个急脾气,有什么事肯定第一个发火骂人,林学东虽然不那么暴躁,可遇见这种事情也绝对会板着脸训斥她的。让自己置于险境,就绝对是自己的错,必须道歉,这在林夏心里是理所当然的事。她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还可能有人充满自责的来安抚她。 见她呆滞不说话,何川以为她真的被吓到了,不由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用手指梳了梳她被汗溻湿的刘海儿,轻声说: “别怕了,这回跟紧我就不会再丢了。” 然后他伸出手,在她面前摊开了手掌。 林夏低头盯着他修长的五指,与细密的掌心纹,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 他是要拉着她的手啊...... 牵手什么的,会不会太亲密了? 不对,应该是在自行车后座搂着他的腰更亲密一点吧? 不过那也是怕再摔车想要坐稳一些而已。 那现在呢?也不过是为了怕她在人群中再被挤丢把吧? 嗯,这都是,事出有因,合情合理的。 林夏红着脸,缓缓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心,轻声回答着: “好......” 两个人潮湿的手掌叠在了一起,何川收拢指尖,轻轻包裹住她的小手,感觉自己的脸也有些发热,他清了清嗓子,问道: “还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桃子!” 林夏抬头,甜甜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 “刚才路过卖桃子的地方,看见毛桃又大又红,我想吃!” 何川失笑:“好,我们去买。” 于是两个人向卖桃子的摊位走去,人潮汹涌,但他们的手始终牵在一起,再也不怕走散了。 林夏还奇怪何川的自行车去了哪里,原来何川为了找她,把买的菜和车子都暂时放在了卖野菜的老奶奶那里,拜托她帮忙看着。两个人把整条集市走完,转了一大圈,这才回到老奶奶那里,好好对她道了谢。 何川给老奶奶买了一兜桃子,老奶奶推辞了很久才勉强收下,她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夸这对儿兄妹懂事。 回去的路上,林夏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一手紧紧搂住少年清瘦的腰身,一手拿着一颗被老奶奶帮她洗干净的桃子在啃。 桃子不是她喜欢的软桃,而是脆桃,有点硬,但很甜,她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甜的桃子。 身侧有温柔的热风吹过,空气中飘散着大波斯菊的花香,林夏仰头,望着蔚蓝的天空与肥厚的白云,阳光照耀在脸颊,她忍不住闭上了眼,用皮肤触觉去感受这晴朗夏日的明媚与灿烂。 此时此刻,她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一开始有多么不情愿来到小林场,多么想回家。 少女在这一刹那许下心愿,祈祷这个夏天能够长一点,再长一点。 第12章 波斯菊(11) 嘟——嘟——嘟—— “你好,哪位?” “阿姨我是林夏,瑞瑞在家吗?” “夏夏啊,瑞瑞在家,你等着我让她接电话。” 等待了片刻后,听筒那边传来了张瑞楠兴奋的声音: “夏夏,你怎么才给我打电话啊?!” 张瑞楠是林夏的前桌,是她整个初中最好的朋友。 林夏被她的声音感染,也很兴奋: “我怕你没回家啊,你不是出门玩了?” “我早回来了,给你家打电话一直没人接。” “啊,我忘告诉你了,我放假就来我爷爷家住了。” 没有手机的学生时代,一放假就约等于和朋友失联,能不能找到全凭缘分。 “怎么样?出去玩啊?姜玉华、王政宇他们催我好几遍了,我说不能把夏夏落下啊!这回终于联系上你了,明天你有没有时间?” “好啊!” “行,明早9点,望春公园门口,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放下电话后,林夏就像小孩子和父母报备一样,很开心的对何川说: “明天我要去市区和同学玩!” 何川点了点头:“好,那我明天送你去,正好我去问问签证办没办完。” 林夏一愣:“已经一个月了吗?” 赴港读书的签证办理很繁琐,当初拿到通知书的时候,何川就算过,各种手续下来需要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那时候本来以为一切还都很漫长很遥远,没想到这么快要到了。 虽然林夏的暑假还没结束,但是何川开学的已经近在眼前了。 “上次去的时候他们告诉我需要7天左右,差不多就这两天吧。” “可是爷爷他们还没回来?到时候你要怎么去学校呢?” “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林夏很担心:“可那是香港啊,很远欸,你自己一个人行吗?是不是要坐飞机?在哪里买飞机票啊?” “我也没坐过飞机。”何川想了想,“我明天去问问谭之舟,他之前出过远门。” “那我明天也帮你问问我同学,她刚去过三亚。”林夏顿了顿,有些羡慕的说,“真好啊,我也想坐飞机,我也想去香港,要是我能送你去学校就好了。” 何川失笑:“我们两个谁送谁啊?” “也是。” 林夏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然后她说,“那等我再大一大吧,等我长大了之后,一定要去香港玩,到时候你要领我去好玩的地方,吃好多美食!” “好,”何川笑着答应了她,“一言为定。” . 望春山是望春市中心一座海拔只有几百米的小山包,围绕这座山建了一个公园,也叫望春公园,是市内为数不多的自然公园之一,最近几年翻新了一遍,建了一些健身器材和公共设施,每天都有源源不绝的人在山前广场上聚集,广场上“望春公园”四个字,还是林海生题的。 早上9点,何川准时把林夏送到了公园 门口,嘱咐她: “注意安全。” 林夏跳下车:“知道了,我们不一定玩到什么时候,结束后我自己坐线车回去。” “没关系,我去谭之舟家一趟,5点以后在新华书店门口等你。” “好吧。” 林夏点点头,正要走又被何川叫住了。 “等等,这个给你。” 第15章 他从兜里掏出五十元钱给递给她。 林夏有点惊讶:“我这里有钱,够花。” 何川笑了笑: “拿着吧,这是你的钱,你忘了?” 她“寄存”在他那里的钱,本来不还是他的钱嘛! 而且这段时间他已经给她花了很多钱了,他也只是个学生,就算何萍给他留下了生活费,又能有多少。 林夏不想要,但何川坚持,她没办法,只能很不好意思的收了下来,小声说: “谢谢。” 何川没再多说什么,只留下了一句“别玩太晚了”,就骑上自行车离开了。 其他同学早就已经到了,正在门口等着林夏,自然都看见了这一幕,所以等林夏送走何川走过来的时候,不少人八卦的问: “林夏,那个男生是谁啊?” “诶呦喂,这才一个月不见,你怎么就找到对象了?”有人调侃。 她同桌王政宇还帮她打抱不平:“别瞎说。” 张瑞楠一把搂住林夏的脖子,状若威胁: “小夏夏,老实交代,那个大帅哥是谁?” 是啊,他是她的谁呢?他们之间的关系该如何定义呢? 只要一踏入外面的世界,遇见第三人,他们就必须解释这个问题。 很麻烦,很讨厌,林夏不想解释。 为什么一定要给他们的关系下一个定义? 如果他们能一直留在小林场,不被外人打扰,只有他们两个过日子就好了。 此时面对张瑞楠的问题,林夏只能含糊回答: “是家里的亲戚。” 张瑞楠恍然大悟:“哦,是你表哥吧?我记得你有个上大学的表哥来着。” “嗯嗯,别说我了,瑞瑞你怎么晒得这么黑?” 张瑞楠嗷的一声惨叫:“不许说我黑!你已经是第一百个这么说我的了!再说了,黑怎么了?那是健康的肤色!” 她后桌姜玉华开玩笑:“人家小麦色是健康,你那都晒成黑炭了张青天!” 张瑞楠气得不行:“知道我是青天大老爷还敢嘲笑我?左右护法呢?本官要升堂升堂!” 这个话题嘻嘻哈哈也就这么过去了。 每个小团体总有那么一两个人酷爱迟到,林夏不是最晚到的,又等了一会儿,等人都到齐了之后,大家开始爬山。 这一伙大概有八九个人,在班级平常的座位彼此相连,是玩得比较好的朋友。张瑞楠和林夏是前后桌,她个子不高,有些大大咧咧假小子,性格很开朗很外向,算是这个小团体里的核心人物。林夏一直学美术,经常请假不上课,学习不好不坏,又比较不合群,如果不是被张瑞楠拉着,是不会和这么多人一起玩的。 今天是个阴天,天公作美,户外爬山也不晒。 望春山比较矮,公园也比较小,望春市的小孩子们从小到大不知道要来这里来多少次,所以也没什么可玩的,只能说是一种奇怪的仪式感。他们很快爬上了山,又下了山,绕着盘山道走完了一圈,然后转移了阵地。 年初的时候,市里开了第一家综合性现代化商场,很快成为年轻人逛街的最佳选择。商场里面有电影院,连锁服装品牌,美食广场,大型超市,还入驻了一家正牌肯德基,之所以说是正牌,是因为在此之前小城里开过好几家模仿快餐店大牌的山寨店,这一次终于有真的了。 林夏没去过,但她听去过的张瑞楠说,里面东西卖得特别贵,一个小小的汉堡就要十几块钱,完全比不上学校对面的小店实惠。话是这样说,但是谁又不对那些宣传册上那些眼花缭乱的炸鸡薯条好奇呢?吃了这么多年山寨货,也该尝一尝正宗的了吧! 这回趁着人多,大家你凑点我凑点,一群人大着胆子进了店门。 许多年以后,物价上涨,通货膨胀,十几块钱一顿饭已经算非常便宜了,林夏从北到南,去到了全国最发达最繁华的城市,当肯德基麦当劳已经成为最敷衍的一顿工作餐的时候,她时常会想起这一天第一次和同学走进肯德基的场景。点了什么汉堡,薯条什么味道,林夏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快餐店的窗户擦得特别明亮,店里放着耳熟能详的流行歌,桌子上摆了好多他们厚着脸皮要来的袋装番茄酱,十几岁的少男少女,最是张扬吵闹的年纪,还没有对贫穷与闭塞的概念,也没有对未来与前途的担忧与焦虑,他们笑着,闹着,走过了无忧无虑的青春。 吃完饭后,又去冷饮店吃了冷饮,然后去ktv唱歌,小城里适合学生的娱乐活动也就这么多了。 现在是暑假期间,步行街附近的ktv打折优惠,白天包厢特别便宜,他们唱了整整一个下午,鬼哭狼嚎,直到最后一分时长用尽,被服务员催促,这才依依不舍的出了门。 ktv门口,张瑞楠兴致不减,哑着嗓子张罗大家去吃烧烤。中考结束以后,他们这些人有的考上了实验,有的考上了逸夫,有的去了普高,还有一个要去隔壁市读书,虽然离得都不远,随时能见面,但再想聚齐恐怕是不可能了。 林夏抬手一看表,已经5点了,尽管她也很想和他们去,可是不能让何川多等,于是就跟张瑞楠说家长不让她玩得太晚,她该回家了。 天大地大,家长最大,张瑞楠虽然依依不舍,但也只能和她说拜拜。 王政宇突然说:“我也得回去了,林夏我跟你一起走。” 张瑞楠佯怒:“王政宇你怎么也逃跑?” 有人拉了她一把,笑嘻嘻说:“瑞楠那你就让他和林夏走吧......” 然后两个人头凑在一起嘀咕了什么,大家都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好像有什么心照不宣一样。 林夏很莫名其妙,直到被表情不自然的王政宇招呼了一声,这才跟大家道别离开。 林夏要去新华书店,而王政宇的家也在那附近,目的地离ktv并不远,于是两个人一起走着过去。 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中间差了半步,不算陌生也不算熟悉的距离。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老师,聊着同学,聊着刚才的聚会,不至于尴尬,也没多亲密。 两个人虽然是同桌,但至今只坐在一起一年,而且最开始的时候,两个人的关系相当恶劣,王政宇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和林夏作对,画三八线啊,起外号啊,揪辫子绑鞋带啊,这都是家常便饭,林夏看着乖巧,可受不了委屈,次次都反击,直接上手,两个人经常课上着上着就吵起来了,齐齐被罚站。 张瑞楠和王政宇是小学同学,关系比较好,她给他们从中调停,左右说和,后来也不记得是谁先服软的,两个人就莫名其妙握手言和了,然后慢慢的开始聊天了,开始互相抄作业了,开始假期和张瑞楠一起出去玩了,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吧。 没走多久,就到了新华书店,但是何川还没来,林夏就打算站在门口等待,王政宇说要陪她一会儿,也跟她站在一起。 “林夏,你上实验了吧?”王政宇问。 “嗯,刚才说了呀。你去逸夫了?” “是啊,我家离逸夫近,我爸妈让我上逸夫,其实我也想上实验的。” 林夏有点疑惑:“有什么区别吗?” 这两所都是市重点高中,教学质量差不多啊。 “因为咱班同学大部分都上实验了呗,你也上实验了。” “这倒是。” 林夏点了点头,她看王政宇一副抓耳挠腮,手足无措的样子,忍不住问: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是、是有个事儿......” 王政宇不知道为什么憋的脸上通红,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她,磨蹭半天,最后终于下定决心,破釜沉舟一样,咬牙切齿说: “林夏,其实,我喜欢你!” 林夏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等反应过来之后不免一脸震惊,张了张嘴,只发出来一个简单的音节: “......啊?” 第13章 波斯菊(12)她知道,他的心情一定…… 何川急急忙忙来到新华书店的时候,只见林夏一个人板着张脸站在门口,看起来比阴沉的天气还阴沉,他还以为是自己迟到导致她生气了,急忙道歉: “对不起我来晚了,谭之舟拉着我讲他在论坛上和人吵架的事,你等多长时间了?” 林夏摇了摇头,看起来特别没精打采: “没等多长时间。” “发生什么了?和同学闹别扭了?” “没有,没什么。” 林夏坐上车后座,熟门熟路的伸手抱住了何川的腰,闷声说: “回家吧。” 她不想说,何川也不多问,两个人骑着自行车,沉默着往家走去。 林夏本来不好意思说,可是何川不问了,她反倒憋在心里难受,其实她特别需要一个倾诉对象,忍了半天,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自己主动开了口: “刚才,有个男生跟我表白了。” 第16章 何川一愣,有些诧异: “那你为什么看起来很不开心?不喜欢那个男生吗?” “我为什么要喜欢他啊?!”林夏有点激动的反驳,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本来觉得当朋友还不错,现在简直是讨厌了!” 何川皱眉:“他对你做什么了?他欺负你了?” 林夏没太听明白他的意思,茫然的回答:“你说今天吗?今天他没欺负我,但是以前欺负过我,不过我也欺负过他。” 她把两个人的关系大概和何川讲了一遍。 “所以,他突然这样,我根本没预料到,这简直比小行星撞地球概率还小的事!” 当时林夏整个人都懵了,然后王政宇一直等着她回答,她不知道他想让她回答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回答什么,呆滞了半天,她反问了一句,为什么? 这一句给王政宇也问懵了,他挠了挠头,支支吾吾说,他也不知道,就是一种感觉。 林夏不气馁,又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和你刚当同桌不久吧。 那你为什么要和我作对?给我起外号,还在我校服上乱画? 我、我我想引起你的注意...... 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林夏觉得自己跟被雷轰过一样,外焦里嫩的。 她一字一顿跟何川吐槽: “我一直以为,像那种欺负喜欢的女孩子啊,靠捉弄人来吸引注意啊,这是最狗血,最俗套,最脑残的偶像剧、言情小说的情节,没想到现实中真的有,还偏偏让我遇到了!我们有十六岁了十六岁!初中都毕业了,怎么还能干出这种幼儿园小朋友都干不出来的幼稚事儿呢?为什么他还理直气壮的来跟我说喜欢?难道他觉得我会喜欢欺负我捉弄我把我气哭的人吗?他的脑回路是怎么长的?进水了吗?缺氧了吗?被门挤了吗?没进化完全吗?” 何川被她一连串的形容逗乐了。 林夏更生气了:“你笑什么?笑我还是笑他?” “他,是笑他。”何川语气严肃的澄清,“然后呢?你怎么回答他的?把这些话都说给他了吗?” 说到这里,林夏不禁有点泄气: “没有。” 这些都是王政宇走了之后她想到的,她是那种平常和亲近的朋友父母有说不完的话,但一到关键时刻和人争论或者吵架就熄火的人,完全发挥不出来。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就说,说,我们现在这个阶段还是应该好好学习......” 这说得是什么啊?冠冕堂皇得跟早恋训导词一样,他们班主任要是知道了非得流下感动的泪水不可,林夏现在回想起来这句话简直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好在这个年纪的少年脸皮实在是薄,胆子也实在是小,说一句喜欢就已经用尽所有勇气了,她紧张他也紧张,听林夏这么一回答,王政宇胡乱点点头,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出来就转身跑了。 何川这回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林夏又气又窘:“你笑什么?我回答得可笑吗?我也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啊,发挥不好很正常。” 她长得漂亮,学艺术的,性格又有点傲气,正是学生时代会受男生喜欢的那种女生,赵倩怡一直以来都严防死守,怕她早恋。从小到大,确实有一些男生暗戳戳的喜欢她,追求她,但无非是什么送点小礼物,被同学起起哄而已,林夏自己没什么感觉,也并不喜欢那些幼稚无聊的男生,不搭理的话,时间久了也就没下文了。 但被人当面表白,直接说喜欢这还是第一次。 “难道说你已经见怪不怪了?” “没有,我也没经历过这种。” “我不信,你长得好,学习又好,一定有很多女孩子跟你表白。” 林夏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心里有些不舒服。 何川失笑:“我小学初中是老家那边念的,班上的同学都很单纯,没人想这些,不像现在的小孩子。” “说得好像你多老一样,你也不过比我大三岁而已。”林夏轻哼了一声,不甘心的追问,“那高中呢?高中总有吧。” “高中大家只想着学习。” “一个也没有吗?没人喜欢过你,你也......没喜欢过别人么?” “真没有,”何川的语气有些无奈,“因为我也只想着学习,其他的一切都不在考虑范围内。” 也就是说,他没喜欢过别人,就算别人喜欢过他,他也不在意? 林夏的心情突然愉悦了起来,嘴角无意识的上翘着,今天这场突发事件带来的糟心似乎在一瞬间都烟消云散了。 “那你们的高中生活还真是枯燥呢......” 她得了便宜卖乖的说。 . 阴沉沉的天空轰隆隆一阵打雷声响起。 在林夏和何川马上就快要到家的时候,酝酿了一整天的雨终于落了下来。 两个人谁都没带伞,幸好路边有个堆放木材的仓房,两个人可以在屋檐下暂时避雨。雨下得很大很急,就从十几米外跑过来的一小会儿,他们的衣服几乎都湿了。 路上有泥有水,林夏发现自己脚上穿的小白鞋不仅鞋边已经脏了,鞋面上也有泥点子,连忙从包里拿出面巾纸,蹲下来仔细的擦鞋。 下雨真讨厌啊,尤其是这种城市以外没铺水泥的路面,根本不适合出门。 林夏擦鞋的时候,余光瞥见一旁的房檐下似乎有什么在动,本来天就快黑了,下雨又多云,光线特别暗,林夏有些看不清,眯眼仔细瞧了一会儿,刹那间,她只觉得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 “啊啊啊啊——” 何川正拧着衣服下摆的水,突然听见一阵尖叫,然后一股大力撞进了他的怀里,重击之下,他向后退了两步,差点摔倒。 “怎么了?” “有、有老鼠啊!” 林夏从小是在市区楼房里长大的,除了学校里倒垃圾时见过,从没和这种生物近距离接触过,她最怕的就是老鼠了,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在哪里?”何川问。 林夏把脸死死埋在他的胸前,颤抖着伸手向后面指去, “那里,那个、那个窗户旁边......” 何川努力瞧了半天也没瞧出所以,估计是她一声尖叫把老鼠也吓走了。 他轻轻拍了怕她的后背,安抚道: “别害怕,老鼠跑了。” “真的吗?” “真的。” “你确定?” “确定。” 何川心想还是不要告诉她家里也偶尔会进老鼠的事情了,毕竟是山林间的平房,打扫得再干净也不能避免,但这时候要是告诉她了,恐怕她连家也不想回了。 得到何川的再三保证后,林夏这才战战兢兢的扭头看了一眼,确定没什么东西在动之后,这才勉强松了半口气。 但是危险还没解除,它们随时可能卷土重来,这个废弃的仓房说不定已经是它们的大本营了! 她转过头,本来想说,不如他们还是冒雨跑回家吧反正也没多远了,然而下一秒,要出口的话却戛然而止。 她突然发现,她和他的距离特别近,身子几乎贴在了一起,他裤子的布料与她光裸的小腿若有若无的触碰着,凉凉的,他的手臂揽在她的肩膀,她的双手还抓着他的t恤,他比她高了差不多一个头,他垂眸,她仰首,几乎能清晰的在对方瞳孔中看见自己。 雨幕隔绝了一切,世界小到仿佛只有檐下这片方 寸之间,只有他和她,呼吸相闻,心跳同频。 他们维持着这个姿势,谁也没有再向前一分,也许只有短短的几秒,也许过了好几万年,人类文明毁灭又重生好几个轮回,她与他如从梦中惊醒一般,同时向后退开了。 林夏咬了咬唇,刚想开口,却见面前的何川突然开始脱衣服,她还来不及惊讶,就被一股温热而熟悉的气息包裹住了。 “别着凉了。” 他把自己的运动衫上衣披在了她的肩头,然后移开了目光不再看她。 林夏有些奇怪,低头一瞅,这才发现,自己穿的雪纺裙子被雨水一淋,几乎完全贴合在了身上,透出里面的肌肤,连小背心的形状都若隐若现...... 她只觉脑袋里轰的一声,整张脸彻底红了起来。 两个人并排站在檐下,隔着一步之遥的距离,一个看天,一个看地,谁也没再说话。 天色阴沉昏暗,远山近林的轮廓模糊不清,四下寂静无人,只有唰唰的落雨声络绎不绝,响得恼人,燥热的气氛无声的蔓延着。 林夏紧了紧披在身上的衣服,一颗心咚咚跳个不停。 要说点什么啊,一定要说点什么啊,再这样下去气氛会越来越尴尬的。 可是说什么呀? 平常他们总有聊不完的话题,但此时此刻她的头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拉锁在手指上拧出麻花,留下了深深的印痕,她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第17章 可与此同时,身边也传来了一把低沉的嗓音。 “你——” “我——” 两人不约而同出声,又不约而同顿住了,然后他们再次开口: “我——” “你——” 他转头,她抬眼,四目相对,然后他们不禁都笑了。 所有的尴尬与躁动似乎都烟消云散了,一切似乎恢复到了往日轻松自然的氛围。 何川轻声说:“你先说,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中秋有雨冬至晴’。” 何川一时没听懂是哪几个字,摇了摇头:“没有,是什么意思?” “是一句民间谚语,我爸爸告诉我的,好像是东北这边流传的。说一年中,如果中秋那天下雨的话,冬至那天就一定会是晴天。” 何川想了想:“和耕作有关吗?” “也许吧,我也不太清楚,只是老话这样说了。我爸爸还说,这是他小时候奶奶告诉他的,他很好奇,总想试验一下真假,可惜要么中秋不下雨,要么中秋下雨的时候,到了冬至那天他却忘了,一直没能做到。”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看见下雨,就突然想起来了。可能因为爸爸告诉过我后,我一直在心里惦记着,但也总像爸爸一样忘记了。” 林夏有点不好意思, “刚才你想说什么?” 何川笑了笑:“我想说,雨可能一时半刻停不了,不如趁天还没黑,等雨小一点的时候,我们跑回去吧。” “好啊,我也这么想来着,”林夏大力点头,愉快的答应着,“我们跑回去吧!” 她知道,他的心情一定和她是一样的,她就是知道。 第14章 波斯菊(13) 何川让林夏披着自己的运动衫跑在前面,他推着车子跟在后面,趁着雨小的间隙,两个人及时赶回了家。 没想到家里停电了。 小县城电力供应不稳定,雨雪天停电是常有的事,尤其是郊区平房。天已经黑了,电业局也下班了,检修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看来今天都不会来电了。 何川翻箱倒柜找出一把手电筒,可惜没有电池,又找出蜡烛和火柴,点燃之后,微弱的烛光勉强照亮了房间。 他们擦干头发,换了衣服,何川下了过水面条,打了鸡蛋卤,又把昨天的剩菜简单热了一下,两个人都饿了,吃得风卷残云,狼吞虎咽。 外面大雨不停,屋里有些凉,林夏裹着毯子,和何川窝在客厅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停电的夜晚总是无聊的,人类失去了电,似乎一下子回到了原始社会,不能看电视,不能玩电脑,不能看书看报,失去了一切娱乐活动,只能闭上眼睛睡觉。 墙上的时钟转到八点,正是平常最精神的时候,何川却说: “去睡吧,我送你回房间。” 林夏一下子拉住他:“你把蜡烛给我留下来!” “这个烛台不稳,我怕你不小心失火。” “那你再陪我坐一会儿吧,我还不困。” 何川看穿了她的心思,有些好笑:“怎么又害怕了?平常不也是要关了灯睡的么?怕打雷?” “我不怕打雷,我只是又想起那本书了。” “哪本书?” “《地球三万年》啊,”林夏很苦恼的说,“我本来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没想到今天和同学聊天,发现大家都看过差不多的东西,世界未解之谜什么的,聊着聊着,之前看的内容我就都想起来了。” 往后如果要盘点她的童年阴影,这本书当仁不让要占一席之地。 何川试图解开她的心结:“你害怕的具体是什么?” “嗯......就是未知吧,不是说人们总是对未知恐惧嘛。” “比如呢?” “比如......外星人事件?” “很多都能证实是假的。” “可是真的有尸体,有遗骸!” “是合成拼凑的,电视报道过。” “是吗?”林夏将信将疑,“那麦田怪圈呢?” “洒水机周围一圈的麦子长得比较高大茂密而已。” “天池水怪呢?有人拍到了,黑色的,游得很快,后面还拖着喇叭型的尾巴。” “那是朝鲜的快艇过界了。” “百慕大三角呢?” 何川一时语塞,没回答上来。 “水晶头骨呢?” “......” “这回你终于不知道了吧!” 何川有点无奈,他确实常看新闻,常看科教节目,但他也只不过是个没走出过小城市的十九岁少年罢了。 林夏有点扳回一局的感觉,他什么都知道,显得她好像很无知一样。但得意过后,又有点后悔,她还是宁愿他什么都知道,能给她解答疑问比较好。 她轻声问:“你说,2012年的时候,是不是真的会世界毁灭?玛雅人的预言是真的吗?” “我也不知道,”何川摇了摇头,“不过很早以前还谣传1999年是世界末日,很多人坚信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天地球会毁灭,可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全世界平安的迎来了千禧年。” 1999年啊,林夏算了一下,那时候她才刚刚上小学,年底的最后一天她在干什么?好像因为第二天是元旦放假,她在为了第二天要上舞蹈班而哭鼻子。她四肢比较僵硬,跳舞不协调,压腿特别疼,每次都因为要去舞蹈班而哭闹好久,幸好后来赵倩怡看她实在没天赋就放弃了。 “你呢?传说中世界末日的那一天,你在干什么?”林夏问。 “那一天......那一天,是很平常的一天,我一个人在家,我父亲出去喝酒了,我以为他晚上不会回来了......没想到后来他还是回来了。” 他的父亲,应该也就是何萍已经去世的前夫,这是林夏第一次从何川口中听到这个身份。 其实林夏一直对他一切的过往很好奇,但是根本没办法张口问,何川对此也从来不提,毕竟那只会让这个家里本就尴尬的处境与关系变得更尴尬。今夜或许是黑暗给了人胆量,又或许是雨声让人放松了警惕,昏黄的烛光下,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表情,有些话反而轻松的问出了口。 “你之前,是一直跟在你爸爸身边的吗?” “嗯。” “你妈妈呢?” 何川语气平淡的说:“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走了,去了外地打工,不知道哪里。后来我父亲去世,我住在大伯家,又过了几年,她回来把我接走了,然后我就来到了望春。” “那时候,你想你妈妈吗?” “起初,是想的,后来,渐渐没那么想了。因为一直 这样下去,只会让自己痛苦。” 他说完之后,两个人都沉默了,一时间客厅里只剩外面雨滴打落在房檐和玻璃上,噼里啪啦的声音。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林夏仰头倚在沙发的靠背上,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 “因为我觉得,我妈妈可能也要离开我了。” 何川也听林夏提过父母的事情,不由安慰她: “不会的,你别胡思乱想。” “不是胡思乱想,我都知道的。她想去外面的世界闯荡,就像你妈妈一样,就像......你一样。” 林夏望着天花板上蛛网一样的裂痕,缓缓的说: “我妈妈是学音乐的,从小就爱唱歌,有一副好嗓子,她能弹很优美的钢琴曲,还能唱美声,特别厉害。但是在望春这个小城市,除了当音乐老师,她没有用武之地。她年轻时本来有一个去省城发展的机会,但是恰巧生了一场大病,就没有去成,这些年来她一直心有不甘,觉得自己怀才不遇,被埋没了。虽然她从没当我的面说过这些,但是我都知道。” “而且,年初的时候,她和学校闹了矛盾。这些年她带学生练合唱练乐器,辛辛苦苦四处比赛,给学校赢回了不少荣誉,但是评高一直没有评上,今年的名额又给了有关系的人,她和校领导撕破脸皮吵起来了。然后回家又和爸爸接着吵,抱怨爸爸死脑筋,没本事。她半夜打电话给雯姨哭诉,我出去上厕所,恰巧听见了。” 大人们从来都不把小孩子当成平等的客体对待,觉得他们年纪小,不懂事,有什么事都瞒着,避着,藏着掖着,独断专行,擅自决定一切,美其名曰为他们好。从来没有意识到小孩子也是家庭的一员,是共同生活的伙伴,有权利知情,有资格发言,无忧无虑的虚假幻梦,就像七彩的泡沫一样,早晚有一天要戳破的。 尤其是对于一个十六岁聪慧早熟的少女来说,她早就过了天真无知的年纪了。 “其实我很佩服妈妈,我佩服所有心怀梦想,追逐梦想的人。但是,我又舍不得她离开,她要是去了省城,说不定几周几个月才能回来一次,这段时间我很努力在适应她不在的日子,可是我做不到,每天晚上临睡觉时,我还是很想她,有好几次我做梦梦见了她。我心底里最希望的其实还是爸爸最后能把妈妈劝回来......你说,我这样是不是很自私......” 第18章 憋在她心底里这么久的话啊,就如同洪水高涨的堤坝终于凿开了一个口子,肆无忌惮的宣泄而出。 这些话不能对爸爸说,不能对妈妈说,不能对同龄的朋友说,可偏偏就在这个大雨滂沱停电的夜晚,她对着何川全部说出口了。 一只温热的手忽然抚上她冰凉的脸颊,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恍然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泪流满面了。 她听见何川平静的声音响起: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自私,可自私也不是一个贬义词,它只是一个中性词,人人都是自私的,人人都只能为自己而活,没有什么不对,我们都是普通人,父母也是普通人,不能彼此强求。很多事情发生了,也只能接受,我们终究都要长大,都要离开家,都要远离父母,不是现在,也是将来的某一天。” 从来没有人和林夏说过这样的话,书本上没有,老师父母也没有。人是可以被允许自私的吗?父母也会自私吗?是啊,她不可能和父母生活一辈子,早晚有一天他们会分开的。 这些话很残忍,却也很真实,让林夏心里又难受又轻松,滋味很复杂。 “你明明只比我大三岁,怎么比我成熟那么多?”她不解的问道。 “我也不是什么都懂的,只是你所经历的我恰巧也经历过,虽然我们境遇不同,但我知道怎样想才能让自己好受一些。”何川轻轻叹了口气,“夏夏,十几岁时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当下很痛苦很难受,可撑过去了,也就过了。” “那你痛苦的日子都捱过去了吗?” 何川沉默了片刻,缓缓说: “也许没有,但最糟糕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接下的路即时再艰难,我想也都能捱过了。” 这个晚上,林夏和何川聊到很晚很晚,什么都说,什么都谈,天马行空,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明明才十几年的人生路,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一样。 她问香港能看见海吗? 他说大概是能的。 她说从小到大她还没见过海。 他说他也是。 他问她暑假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没有做? 她说听郝婶说山上有小溪,她想去抓鱼,今天在冷饮店吃的炒冰果很好吃,她想再吃一次,她还想学骑自行车,因为她看上了高中的人都骑车上下学,他也是,她觉得很酷。 他说,好,明天他教她骑车。 因为白色不吉利,所以家里的蜡烛是红色的,上面燃烧着橙黄色的火焰,随着时间的流逝变矮,变短,然后再被另一根取代,融化的蜡油像泪一样流淌而下,统统堆积在灯台底座上,凝固成了时间的痕迹。 他们就像千年前的古人一样,在雨声烛光里,谈古论今,直到睡眼朦胧,口干舌燥,也不肯离去。 林夏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她只记得这一晚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中南美洲9世纪热带雨林里兴盛的那个文明所创造的20进制天文历法,还有一个温柔而小心翼翼的怀抱。 那是她整个仲夏最绮丽的一场梦。 第15章 波斯菊(14) 第二天,林夏是自然醒来的,睁开双眼,山林间清晨的鸟鸣喳喳作响,新升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帘投射在地砖上的影子,清透而明亮。 神经与脑细胞似乎还没跟上身体清醒的节奏,她发了半天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躺在了房间里的床上。 昨晚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怎么回到房间上的床?她怎么一丁点也想不起来了? 明明没有喝酒,却好像醉了一样,什么都忘了。 是何川把她搬到床上的吗?那么,他是背着她,扛着她,还是抱...... 林夏不敢细想下去,胡乱套上件衣服起了床。 洗漱完从卫生间出来后,只见何川已经做好早饭端上了桌,浓稠的白粥,清甜爽口的凉拌榨菜丝,还有郝婶送来的野菜馅儿的包子。 吃饭的过程中,林夏一直低头拼命喝粥,不敢抬头多看何川一眼,怕他提起昨晚,不仅是后来她怎么进的屋这件事,还有昨晚她倒豆子一样向他一口气倾诉了那么多心里话,现在想想也挺难为情的。 “你喜欢大象吗?”何川突然问。 林夏一愣,茫然抬头:“什么?” “我说,你喜欢大象吗?” “还行啊,怎么了?” 何川慢条斯理的说:“我以为你比较喜欢大象,所以在学大象用鼻子喝粥。” 林夏慢半拍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脸一下子涨红了,心里简直又好气又好笑,她用力把勺子拍在饭桌上,控诉道: “你又笑话我!” 何川含笑看着她:“我只是怕是你喝粥呛到,好心提醒。” “我谢谢你啊!” “不用。” 林夏轻哼了一声,终于好好坐直了身子,拿起勺子重新吃饭,但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相处久了,她发现他也没有看起来那么成熟稳重,正经内敛,他其实特别坏,特别......喜欢逗她。 可她不讨厌,也不生气,一丁点也不。 “你有长裤吧?”何川问。 “有啊。”林夏答。 “吃完饭换一件长裤吧。” “嗯?为什么?” 她喜欢穿裙子,不喜欢穿裤子。 何川好整以待的说:“不是说想学骑车吗?穿裙子不方便。” 林夏眼睛一亮:“你真的要教我啊!” “我不是答应你了?难道你不想学了?” “想想想!吃完饭我们就学!” 林夏说着,三口两口把手里剩的半个包子塞进了嘴里。 “慢点,别噎着。” 何川无奈摇了摇头,然后他想了想,又说:“这附近路都不好,没有太平整的地方,我们去市区里,公园广场,或者我学校操场上也行......” 林夏费了半天劲儿才把包子咽下去,刚想说,她比较想去实验高中,突然间,门外传来了一阵汽车引擎的声响。 家门前这条路,除了线车和拉木材的车外,每 天少有车辆经过,而且听声音,那辆车还停在了院子门口。 林夏和何川不禁对视了一眼,何川起身想要出门去看看。 然后他们就听见前院传来熟悉的对话声: “师娘,快,让我来拎,这么沉!您和师叔都晕车了,这路太颠了。” “凯仁你受累了,我还行,就是老师有些头晕。” “来来来,咱们快进屋!” 只见刘凯仁拎着行李箱挑开了门上纱帘,何萍与林海生跟在他后面相继走进了门,林海生虽然额头有汗,但看起来精神还不错,何萍更是满身喜气,抬头一看见客厅里的两个孩子,不由笑了开来: “小川,夏夏,我们回来了,你们两个在家还好吧?” 对于这突如其来发生的一切,林夏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她下意识的看向身旁的何川。 只见何川面无表情站在原地,凝滞三秒后,他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那笑是礼貌的,妥帖的,乖巧的,斯文的,然后他得体的开口叫人: “林伯伯,妈,凯仁哥,你们回来了。” 那一瞬间,林夏恍然觉得眼前的何川是那么陌生,离自己那么遥远,同那个会为她擦眼泪,骑车载她去租碟,开玩笑逗她的何川,判若两人。 仲夏夜之梦,既然是梦,那么总要有梦醒的那一天。 . 林海生身体不适,简单问了问两个孩子的情况,确定他们没吵架,没闯祸,没丢东西,没饿死自己后,就进房间休息了。 林夏随即也躲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悄悄趴在门缝往客厅偷看。 她看见何萍忙前忙后的招待刘凯仁,收拾带回来的行李。 他们走了时候,带去了两个行李箱,回来的时候竟然拖了四个,装了好多好多东西,有一看就很名贵的笔墨纸砚、各种玉石制品,古旧书籍,还有一些何萍的新衣服新首饰。两个孩子也没白白看家,都有礼物,林夏得到了一条很漂亮的丝巾,而何川又得到了一个航模。 林夏怀疑,无论是何萍还是刘凯仁,他们都不知道亦或者不在乎何川真正喜欢什么,上一个送给他的航模,林夏从来没见何川摆弄过。 虽然林海生与何萍什么也没说,但是从两个人的心情能看出来,那个什么展览什么讲座,应该举办得很成功。 林夏突然觉得很生气,她觉得林海生和何萍特别过分,不管怎么样,他们都算是家长,就这样随便走掉,把两个半大的孩子扔在家里,几乎一个电话也没来——赵倩怡和林学东给她打过好几次电话呢!一走一个多月,然后又毫无预兆的突然回来,实在是不负责! 如果是她在家中事事被父母隐瞒,顶多是一种传统家庭对孩子普遍性的不信任不重视,那么何川在这个家里,恐怕是被彻底忽视,彻底的不在意。 但是没有办法啊,他的身份有多么尴尬,林夏再清楚不过,如果说何萍是无名无份,那么何川说上一句寄人篱下也不为过。有人出钱养活,供他吃住,供他读书,大概已经算是一种很好的境遇了。 第19章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明摆着的事情,林夏以前竟然从没考虑过,此时此刻当她终于想明白之后,她突然觉得很心疼,心疼何川,同时也觉得理解,理解了他习惯性的稀释自己存在感,近乎克制的情感流露,以及得体稳重的保护色。 正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听见何萍和何川的对话: “小川,你的录取通知书取回来了吗?” “取回来了。” “哪天开学?” “15号。” “我听凯仁说,要是去香港的话,还得办什么通行证,签证......” “已经都办好了。” “那就好,”何萍很满意,然后她对刘凯仁说,“我就说过,小川能自己办好这些吧。” 刘凯仁也忍不住赞叹:“这孩子实在是太懂事了,这么小的年纪就这么有本事,这些手续很多大人都办不明白。” “小川,明天你凯仁哥哥回北京,正好你跟他一起回去,车票他都买好了,到时候他在北京送你上飞机,直接飞到香港。离你开学没剩几天了,你早点去早做准备。” 林夏听在耳朵里,心中一惊,差点要喊出声来: 不要! 他还没教她骑自行车!他们还要去溪边抓鱼!租来的碟片还有两部电影没有看,明天就到期要还了! 她不要他走! 可无论她出不出声都没有用,她的意见和他一样,没人会听,没人会在乎。 于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何川点点头,平静的接受了这一安排: “麻烦凯仁哥了。” . 接下来,刘凯仁带何川去了市区,说是带他买一些上学需要的生活用品,他见多识广,比较有经验。 他们直到晚上才回来,吃完晚饭,何川又开始收拾行李,火车是明天一早的,留给他准备的时间不多了。 林夏一直想和他说话,却没找到机会,何萍留在他的房间里,母子俩个不知道说了什么,一直到很晚。而何萍离开后,刘凯仁又在客厅看电视,他今晚住在这里,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林夏要去何川的房间,就必须要穿过客厅才行,不可能不被他发现。 而她与他,这一个多月以来,在这栋房子里发生的所有事情,他们的亲密,他们的羁绊,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也不能让任何知道,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这一夜林夏脑袋里思绪万千,乱七八糟,几乎没睡着觉,天亮时分好不容易睡了一小会儿,又被光怪陆离的噩梦惊醒了,睁开眼睛一看,外面天已经大亮了。 林夏吓了一大跳,蹭了一下坐了起来,急急忙忙穿上衣服,跑出房间,只见何川和何萍正在客厅吃早饭,他的行李箱放在门口,而林海生还没醒,墙上的时钟显示,此刻的时间是6:03. 林夏长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了。 她还以为他已经走了,她还以为他们错过了,她还以为她连和他道别都不能了。 何萍看见林夏一动不动傻站着,嗔怪了一声: “夏夏还没睡醒吗?傻站着干什么,快去洗脸!” 林夏胡乱应了一声,跑到了卫生间,在水龙头下接了一捧凉水泼在了脸上。 虽然没有错过,但留给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正擦脸的时候,她听见外面何萍接了个电话,然后对何川说: “你凯仁哥打到车了,正在往这边来,你去道口迎一迎他吧。我就不送你了,炉子上熬着药,走不开人,你自己机灵一点,别给凯仁添麻烦。” “好。” 林夏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正好和要出门的何川撞见了,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对视了几秒,然后何川不易察觉的对她笑了笑,说了一句再见,就拖着行李箱出了门。 那笑容是温暖的,不舍的,伤感的,发自内心的。 林夏看着何川离开的背影,一颗心咚咚直跳,她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做什么,必须做什么,哪怕为了这抹笑。 然后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冲回房间,换了套衣服,拿起桌上昨晚准备的东西,跑到厨房,尽量以最平和,最随意的语气开口,对何萍说: “昨天刘叔叔送我丝巾,我忘了谢谢他,趁现在我去跟他说一声。顺便,送一送......小川叔叔......” 林夏盯着何萍的眼睛,小心翼翼的问: “行吗?” 何萍闻言一愣,有些诧异,然后她脸上泛起欣喜,眉开眼笑的说: “你这孩子,真是懂事,看来这些日子是和你小川叔叔相处出感情了,快去吧,一会儿他们该走了。” 林夏根本没听清她说什么,只知道她同意了,于是赶紧胡乱点了点头,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 何川背着书包,拖着行李箱,沉默的走在路上。 小路是土路,凹凸不平,很多石子沙粒,行李箱是昨天新买的,崭新的轮子滚动在地上,咯吱咯吱作响,可他一点也不在意。箱子很小,对于一个即将从北跨南出远门求学的人来说,他的行李实在少得可怜,但这确实已经是他在身后那栋房子里全部的东西了。 不过是从一个落脚点到另一个落脚点而已,不需要太多身外杂物,对此他早已经习惯了。 对于前路,他并不迷茫,也不忐忑,相反他很坚定,他一直清楚的知道自己要什么,也会为了那个目标拼命走下去,无论需要多少努力,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他都不会放弃。 除此之外,什么都不重要。 “何川!” 恍然间,他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下意识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他看见那穿着花裙子的小姑娘奔着他跑来,站定在他的面前,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意。 她被水打湿的刘海儿还没来得及擦干,年轻的脸颊上如水蜜桃一般细小的绒毛真切得清晰可见,她笑时会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调皮又孩子气。 她背着手,好像办成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一样,语气得意又骄傲: “何川,我来送你!” 第16章 波斯菊(15) 何川与林夏站在路口等待刘凯仁和出租车过来,这是他们最后几分钟相处的时间。 何川看了一眼林夏身上的衣服,笑了一下: “我以为你把它丢掉了。” 她今天穿的这件裙子,就是那时他骑车载着她摔倒,弄破弄脏了以后,他亲手洗干净,又求郝婶缝补好的那件。 “怎么可能?这是你的心意啊,我怎么可能丢掉!” 她是特意穿这件裙子来送他的, “不过早上有点冷。” 凉风吹过,吹得她露出来的肌肤上都起了鸡皮疙瘩,她有些难受的动了动腿。 山里的早晚确实冷一些,但是往常也没有这么冷。 何川说:“今天立秋了。” 他早上撕日历的时候发现的。 林夏一愣:“竟然已经立秋了?” 日子过得真快。 望春的节气变化特别明显,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古人的智慧真的那样神奇而伟大,清明就一定下雨,小雪就一定下雪,立秋就一下子早晚凉了起来。 “所以我最讨厌东北这点,”林夏忍不住抱怨,“夏天实在太短了,明明这才八月份,漂亮衣服都没机会穿。” 每年夏天,她都必须争分夺秒,抓紧时间,才能勉强把衣柜里的夏天裙子穿一遍。 “我刚来这边的时候也不太习惯,但后来觉得也不错,”何川说,“四季分明,至少能清晰的感觉到时间。” “哪里有四季啊!”林夏愤愤不满,“要我说东北只有两季,分别是冬季,和准备进入冬季。” 何川不禁笑了出来: “你说的......倒也很准确。” “我以后要去夏天很长很长,气温很热的城市,我要一年四季都穿裙子!” 说起节气,林夏突然想了起来, “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说过‘中秋有雨冬至晴’这句话。” “记得。” “不如我们今年试一试吧,马上就是中秋节了,如果中秋节下雨,我们一定要记住,然后一起看一看今年的冬至是不是晴天,”林夏轻声说,“你说,好不好?” “好啊,”何川答应了她,“只不过香港的天气可能不适用东北的谚语。” 林夏瞬间笑了开来,满心满眼都是欣喜:“没关系!反正冬至我们还是要在望春过的啊!” 这才是,她与他定下这个约定的目的。 12月末的时候,她和他差不多都放寒假了,到时候他们要一起验证这句话的真伪。 正说着,只见路的尽头出现了一辆鲜红色的出租车,正在往这边驶来,马上就要开到眼前了。 何川说:“我要走了。” 林夏这才想起来背着的手里还有东西,急忙拿到前面来递给他: “这个给你,这个话梅,很酸,我每次晕车的时候吃几颗会比较管用,你这一路坐汽车,坐火车,坐飞机,不晕也要晕了。还有这张书签,这是我画的,也送给你!” 第20章 何川接过那袋还是他买给她的话梅,然后又接过那张书签,发黄的硬纸片裁成了巴掌大小,上面用水粉画着几朵大波斯菊,玫粉与浅粉相间,摇曳生姿,生动鲜活,画画的人一定观察过这种花千百遍,才能画成这样真实自然,只要看上一眼,就能想起小林场的这片山林这片花海这个夏天。 出租车的鸣笛声已近在耳边,别离在即,何川珍而重之的收起了这两样礼物,低声说: “林夏,谢谢你。” 感谢这个夏天,与你的相遇。 ...... 何川的离开,不仅带走了整个夏天,也似乎将林夏的整个暑假一并带走了。 和林海生与何萍一起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尴尬,压抑,别扭,已经不是简单的一句无聊可以概括的了。 林海生身体一直不好,在北京看了中医,开了一大堆药,何萍每日早晚都点起小炉子熬药,房子里里外外都飘散着焦苦的气息。桌上每日的饭菜又变成林夏不爱吃的了,她试图反抗,却被林海生训斥挑食,导致她在桌上饭越吃越少,本来前段时间被微胖的几两肉,迅速又瘦回去了。没人能带她去市区了,林海生和何萍根本不允许她单独出门,那之后张瑞楠又张罗了两次聚会,她都没法参加,后来她上了高中之后与初中这几个朋友都几乎没再联系,她很怀疑与这件事有关,也许她那同桌小肚鸡肠被她拒绝后趁她不在说了她的坏话也说不定。 天气渐渐凉了起来,林夏每天都借口画画躲在房间里不出门,画鸡蛋,画苹果,画丑兮兮的锅碗瓢盆。只有郝婶家的三花猫偶尔会从她窗外跳进来串门,它的几个孩子都被送走了,只剩它自己孤孤单单一个了,林夏觉得自己的处境和它很相似。 她摸着猫咪漂亮的皮毛,小小声问: “你也想何川了吗?” 她也想了。 林夏每天都掰着手指头数着日子,盼着林学东回来,终于在她高中临开学的三天前,林学东来到了小林场把她接回家了。 但是赵倩怡没有跟他回来,她留在了省城和李雯一起开声乐培训班,她其实早就辞职了,在去省城之前。 林夏知道这一结果的时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了,虽然早有预料,但她还是很伤心。她偷偷哭了几场,很长一段时间晚上都是湿着枕头睡觉的,但成年人的决定不会因为一个孩子的眼泪而改变。 赵倩怡可能对林夏也有点愧疚,给她打电话,保证一有空就会回望春,让她上了高中好好学习,坚持去画室画画,听爸爸的话,放假了带她去省城玩。 沉浸在初次离开妈妈的思念里,林夏开始了她的高中生活。 实验高中高一新生一共二十个班级,一至四班是严格按照中考排名前200名划分的重点班,配备了学校最好的老师,占据了教学楼最优越的地理位置,从开学报道日当天晚上就开始上晚自习,争分夺秒,力争赢在起跑线上。 但是这些和林夏没有关系,她文化课的成绩排名和点班无缘,被随随便便分到了高一十三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军训以后按部就班的开始上课,有了新的同桌,新的老师,新的同学,高中课程很难很多,但老师要求不太严,总体来说,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恐怖。几次考试以后,她的成绩稳定的排在班级中游,马马虎虎,还算过得去。 她的新班主任老师叫张兰兰,教语文的,刚刚从省城师范毕业,二十出头,长得又年轻,看起来和他们就像是同龄人。这是她上班以后带的第一届学生,和所有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一样,她满腔热血,平易近人,面对学生们完全没有架子,她让大家不用叫她老师,叫她兰姐,彼此像朋友一样相处。而且她不像其他老师一样歧视艺术生,她觉得林夏很有才华,对她很赏识,把班级里布置教室画黑板报的工作全权交给林夏负责,放学后还给林夏买零食买饮料犒劳她。林夏特别喜欢她,她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老师。 上了高中以后,为了防止早恋,不再男女混坐,都是男生和男生同桌,女生和女生同桌。林夏的新同桌叫徐畅,是个戴着厚厚镜片,剪着齐肩短发,看起来就是学霸的女生。但后来她发现徐畅 的成绩和她差不多,她虽然文科分高,但偏科偏得厉害,数学从来不及格,因为她把上数学课的时间都用来看小说了。 徐畅酷爱看言情小说,家里的书多到书架放不下,天天放学要跑到学校对面租书的店租那种很厚很旧的长篇小说,每月杂志新刊一期不落,还在mp3里下很多电子书,藏在书桌里面,上课上自习的时候眯起眼睛用小小的显示屏偷看,林夏怀疑她的眼睛就是这么累近视的。 徐畅也看漫画,她人很好,很大方,每次买了新漫画书都借给林夏看,两个人经常凑在一起讨论情节,他们两家住的也很近,每天一起上下学,感情越来越深厚。 虽然她很倒霉,班上没有一个初中时代好朋友,但有张兰兰和徐畅在,林夏觉得高中生活也挺开心。 有一些艺术生考上高中以后就放弃了特长,不再走艺术生路线了,但林夏确定以后还会往这方面发展,所以还是继续学画画,每周二、周四、周五晚上,周六一整天她都会去画室,开始学习人像、速写,为高考的艺考做准备。虽然很累,但因为是自己热爱的事情,所以不觉得辛苦。 因为家离学校不太远,所以林夏没有住校,也不用骑自行车,每天走读,中午在食堂吃,晚上回家。林学东无论单位工作多忙,每天都雷打不动准时回来给林夏做晚饭,久而久之,林夏差不多已经习惯赵倩怡不在家的生活了。 赵倩怡在省城那边似乎特别忙,忙着招生,忙着带学生,中秋没回家,国庆没回家,元旦也没回家,之前说好的往家里一周打一次电话也时不时失约,连个解释也没有。 不过也有一样承诺赵倩怡兑现了,她终于给林夏买了手机。 这是林夏人生中第一部手机,是一款特别漂亮的翻盖手机,天天在电视上做广告,女明星拿着它拍得唯美又浪漫,林夏暗地里喜欢很久了,如今终于能如愿以偿,她特别开心。 拿着手机,办了手机卡,然后打给她所有的朋友,昭告天下,一个个存入号码,爸爸的,妈妈的,张瑞楠的,姜玉华的,徐畅...... 但是,没有何川的。 他们没有电话号码,没有通讯地址,没有□□好友,没有任何联系方式,现代社会通信如此便捷,但失去一个人的消息也是那样容易。 高中的寒暑假要比初中短得多,一月上旬学校才考试,然后放假,林夏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到除夕那天林学东才带林夏去小林场拜年。父子两个的关系最近似乎有所缓和,这是时隔数年后,林学东第一次去林海生家里过年。 林夏满心以为这回终于能见到何川了,没想到去了之后才发现,原来何川根本没有回望春。 她很想问为什么?他功课很忙吗?没抢到回来的票吗?出去旅游了吗?难道是交女朋友了吗...... 但她什么也不能问,什么也不能,她与他之间在众人眼中那丁点微弱的,尴尬的,近乎没有的关系,不足以支撑她过分追问与关心。故而她只能保持沉默,把疑问吞进肚子里,假装一副对那个不知道该叫小川哥哥还是小川叔叔的人一点也不在意。 何萍在厨房煮饺子,林海生与林学东父子在下象棋,林夏坐在沙发上,呆滞着看着电视机里播放的春节联欢晚会,心里一点喜庆也没有。 这个年夜,赵倩怡没回来,何川也没回来,林夏赌气地觉得这个年过不过也没什么意思。 第17章 波斯菊(16) 赵倩怡是大年初二早上才回家的,只在家待了三天,又要走,她说培训班那边正是最忙的时候,离不开人,李雯一个人顾不过来,她必须去,能回来三天已经很难得了。林学东对此没说什么,赵倩怡怕林夏不开心,给她买了几套漂亮衣服,许诺忙完这阵子一定好好回来陪她。 但林夏对她的许诺已经不太抱希望了,对她的离开也没有最初那样伤心了,于是她只是乖巧听话的说,好,妈妈你去忙吧。 日后很多时候,林夏回忆起与赵倩怡母女感情转淡的根源,也许就是从这个阶段开始的。十六七岁青春期的孩子,最是敏感脆弱的年纪,三观形成的关键时期,家长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尤为重要,此时此刻的缺席,是日后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了。 倒也说不上是谁的错,只是每个人的人生自有选择,世上本就有那么多的遗憾与错过。 寒假过后,开始了高一的下半学期,日子还是平淡无奇的那样过去,很快,林夏和同学就面临了人生中关乎未来前途的第一个选择题——分文理。 某天张兰兰向大家下发了一张表格,让大家填录文理志愿,等这学期结束以后,学校会根据整个高一四次考试的成绩重新分班。她嘱咐学生,表格下周一交,大家回家好好和家长商量一下,要综合自己实际情况和未来规划慎重选择。 第21章 对艺术生来说,学文学理并不重要,但是大部分艺术生会选择学文,因为很多理论性专业只招收文科生。 林夏大概看了一眼表格,然后问同桌徐畅: “你也学文是吧?” 没想到徐畅从小说里把头抬起来,推了推眼镜回答: “没有啊,我要学理。” 林夏特别惊讶:“可是,你理科那么烂......” 如果她没记错,徐畅的化学和物理几乎没及格过。 因为是亲生的同桌,所以被这么吐槽徐畅也不生气,她耸耸肩无奈的说: “没办法,我爸非要让我学理的,他说学文以后找不到工作,学理才有好出路。” 有好出路的前提是得学得好吧? 林夏不知道说什么好。 很多家长就是这样罔顾孩子个人意愿,罔顾客观现实,用有限的眼界与经验,打着为你好的名义,试图操控孩子的一生。 “那你想学文学理啊?” 徐畅很无所谓:“我随便,反正无论怎样最后还是听我爸的。” 很多孩子也真没有个人意愿,也不知道是长期被父母压制导致,还是一开始就没有自己的想法。 林夏有点郁闷,她一直以为徐畅一定会学文的,她俩的成绩一直差不多,这样到了高二说不定她们还能分到一个班,没想到现在她居然要去学理了。 为此,林夏惦记了一上午,直到中午值日的时候还在想着。 她这周是值日生,负责擦窗台,不仅包括教室走廊,还有一片分担区,就在三楼到四楼的消防楼梯那段。 现在午休,教学楼很安静,楼梯间一个学生都没有,她一边机械般用手里抹布的擦着窗台,一边寻思着,要不她也学理吧?反正她也不想考美术理论类的专业,而且她的文理科成绩比较......嗯,比较平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只有英语比较烂而已。 正在发呆的时候,她突然发现窗外楼下站着一个人,似乎......是兰姐?嗯,是她,她今天穿的确实是这件衣服。 她正在打电话,听不见讲了什么,但看她的神情动作很激动,好像在吵架,她的指尖有一点星火一闪一闪的,竟然是在抽烟。 这里是教学楼后面的一片僻静的空地,一般没有人来,林夏觉得自己发现了了不得的东西,但又克制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的继续偷看着。 张兰兰的电话大约讲了半个小时,和对方不欢而散,她狠狠的合上了滑盖手机,把手里早就抽完的烟蒂扔到了一个不易察觉的角落里,熟练的毁尸灭迹,然后走进了教学楼。 林夏有点慌张,但是又无处可躲,急忙低头装作继续擦窗台的样子。 不一会儿张兰兰果然上了楼,看见林夏还招呼了一声 “这周你是值日生啊!” “兰姐......” 林夏有些不自然的开口,连目光都不敢和她对视。 张兰兰意识到了什么,往窗外看了一眼,不禁也有点尴尬,但她很快恢复了正常,冲林夏眨眨眼,有点调皮: “可别告诉教导主任啊,学校里不让老师抽烟,前天地理老师刚被他逮住。” “啊?” 林夏很惊讶,怪不得,前天地理老师给她班上课时像吃了枪药一样,好多同学都因为错题被骂了。 原来老师,也像他们学生一样害怕教导主任啊...... 被张兰兰这样一说,林夏突然觉得没那么尴尬了,她用力点了点头: “嗯,我会帮兰姐保守秘密的。” 然后她忍不住又问: “兰姐,刚才 你在和谁打电话?看起来,你好像很生气......” “我男朋友,那个混蛋又惹我生气。”张兰兰长叹一口气。 林夏知道张兰兰有男朋友,下课闲聊的时候,她跟同学们说过,而且她男朋友是酒吧的老板,听起来...是离他们很遥远的职业,很神奇。 “林夏你有没有男朋友啊?”张兰兰刻意逗她,“据我所知,班上好几个小子瞄着你呢!” 听见这话,林夏脑海里不期然闪过一个穿白衬衫少年的身影,脸红了一下,她急忙摇头: “没有,我都不喜欢他们。” “好,咱们小林夏是好孩子,才看不上那几个臭小子呢!不过你可记住了,以后如果处对象,千万要找一个温柔细心的,那种性格大大咧咧大男子主义的,成天就会惹你生气!” 林夏知道她在抱怨自己男朋友,不由笑了起来。能和班主任讨论被视为“十恶不赦”的早恋问题,真是很有趣很稀奇的经历,不是每个学生都有机会遇见的。 “兰姐,下学期你教文科班还是理科班啊?”林夏问。 “我应该是教理科普班。” 林夏又惊讶了:“为什么?你不是语文老师吗?” 张兰兰笑了:“理科班也得学语文啊,而且还得更重视才行,以后文科点班的班主任就是现在教点d班的数学老师。小林夏不偏科,要不要学理继续当兰姐的弟子啊?” 林夏真有些心动了。 徐畅和张兰兰都去了理科班,她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去文科班有什么意思?从普班到点班比较困难,但如果只是去普班,应该还是有选择余地的。 当天回家之后,林夏就把想法和林学东说了。 林学东也知道,艺术生学文学理没什么区别,他们家确实没讨论过这个,但他思考了一会儿,还是说: “周末打电话的时候,你跟妈妈说一下这个事,如果她不反对,那么爸爸没有意见。” 林夏高兴的点头:“好!” 然而她没想到,这件事遭遇了赵倩怡的强烈反对。 “不行!学什么理啊?你必须学文!理科到了高二高三可没有现在那么简单,到时候你的成绩一定会退步的。而且你高三要出去集训,理科文化课落下不好补,少听一节课后面你就跟不上了,别到时候艺考考上了,文化线再没过,那就白努力了!” “学文不好找工作,学理就业面广。”林夏不得已搬出了徐畅爸爸的说辞。 “你一个美术生管这些干什么?他们所有人一窝蜂选理,到时候我看谁找不到工作。我算过你的成绩排名了,如果学理,你只能去普班,学文的话,如果你期末再考好一点,说不定能分到点班,点班的师资力量都比较好,你的成绩也能再提升提升。” 林夏不服气,垂死挣扎:“但是张老师,和徐畅都去理科班了,我不想去点班,我想和她们在一起......” 电话里传来赵倩怡不屑的声音:“老师同学算什么?她们能跟你一辈子吗?她们有你的前途重要吗?你还小,你现在的想法太幼稚了,等以后你就会知道我是为了你好。总之这件事没有回环余地,你必须学文。” 放下电话以后,林夏很难受很难受,很想哭。 其实理智上,她也承认赵倩怡说得句句在理,可心里就是不舒服。 老师同学不重要吗?师生情朋友谊不重要吗?因为她没长大,所以她的感情她的感受就不重要?还是说即便她成为了大人,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依然没有前途利益重要? 就像......她和林学东在赵倩怡心目中一样? 她终究和徐畅一样,对于自己的人生大事没有决定权。 算了,就这样吧。 . 就这样,高二开学之后,林夏独自一人去了文科班。 由于全年级一大半的学生都选择了理科,所以原来二十个班级,重新划分为十二个理科班与八个文科班,其中一至三班是理科点班,十三班是文科点班。而原来四个点班的学生更是大多数都选择了理科,这导致理科点班竞争激烈,文科点班反而空出了名额,林夏的综合排名正好卡在分数线,于是就这样稀里糊涂的上了文科点班十三班,这倒是和赵倩怡预估的一致。 然而林夏很快发现,点班的生活对她来说简直是一场噩梦。 在新的班级里,她失去原来高一所有要好的朋友,周围全都是陌生人,唯一的惊喜是初中时的好朋友姜玉华和她同在一个班,但是仅仅一年不见,她变化好大,林夏差点没认出来她。 初中的时候,姜玉华坐在她后面,留了一头又黑又亮的长发,被全班女生羡慕,她是优等生,但是超级臭美,每天镜子不离手,上课也要照来照去,总是穿着最时髦的衣服,时不时的还偷偷化妆,被老师骂过好几次,仍旧我行我素,林夏一直觉得她特别酷。 可是现在的姜玉华,头发剪到耳朵以上,比很多男生都短,而且还有很多白发,满脸冒痘又泛油,戴着一个特别丑特别丑的彩色眼镜,几乎不跟周围任何人说话,每天都只是玩命闷头背单词记笔记。她说头发是她妈妈逼着她剪的,太长了影响学习,分走养分,耽误用脑。 说完这话,她又低头继续抄笔记,没再理林夏了。 姜玉华只是这个班级里众多学生的一个缩影,十三班一共有60个学生,女多男少,其中有超过50个人戴近视镜,超过40个人有少白头,所有的人都在玩命学习,没时间交朋友,没时间看漫画,没时间谈恋爱,只为了分数和成绩机械的活着。 第22章 而林夏的新班主任吕虹,也是个女老师,也很年轻,不到三十岁,但是与张兰兰截然相反,她特别传统,特别严厉,对学生特别狠,对自己也狠。听原来她班上的学生说,去年她结婚,一个整天假都没请,中午办完婚宴,晚上妆都没卸就来学校盯着学生上晚自习了。 她严格要求班上每一个学生,不允许任何人掉队,不给任何人稍作喘息的机会,她规定了比学校时间还早的早读,晚自习结束之后还命令所有人再学一个小时,从头到尾,她都站在班级前面亲自盯着,稍微有谁违反纪律,必定会被她拎出去歇斯底里的痛骂。她的嗓音很尖锐,喊起来整个走廊都能听见。 可以说这样的老师很负责,但也真的很残忍。 林夏来到点班之后,原先还算中游的成绩被这些学霸一衬托,瞬间变成了垫底,连续几次考试都是班级倒数,使得本来就瞧不起艺术生的吕虹看她更不顺眼,隔三差五就把她叫到办公室训斥,怎么难听怎么骂,毫不留情。林夏在学校虽然没做过优等生,但差生的感受还是第一次体会。 越着急越学不会,越学不会越挨骂,精神和□□的双重压力下,林夏隔一段时间就要生一场病,本来就不好的身体变得更不好了。 终于,熬完了高二上学期,期末考试,返校取成绩取寒假作业。此时距离过年还有不到一周,但吕虹连过年都不让他们消停过,按照排名成绩单从前到后,挨个找学生谈话。 林夏这回意外考得还行,不知道是她超常发挥,还是有人发挥失常跑她后面去了,至少这回她掉出了倒数前十,不再是垫底了。 也许是因为这样,当她战战兢兢的来到吕虹办公室的时候,迎接她的不是如往常一般的疾风骤雨,反而是从来没见过的和颜悦色。 吕虹让林夏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拿着成绩单又仔细看了一下她的各科成绩和排名,含笑说: “你这回进步很多,你这段时间的努力老师都看在眼里了,这说明你不是笨孩子,林夏,你其实很聪明。” “哦。” 林夏心想我什么时候成笨孩子了? 但她早就放弃和吕虹顶嘴了,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但是以你目前的成绩,还有很大进步空间。” 夸完之后,又开始批评,吕虹把她每科的不足与缺点都念叨了一遍,这些都是老生常谈,林夏心里清楚,于是只是敷衍的听着。 按照惯例,批评完之后谈话差不多也该结束了, 然而这一次吕虹话锋一转,却是开启了新的话题: “所以,你是不是该考虑放弃走艺术生了?” 林夏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什么?” 吕虹不理她的惊讶,表情严肃继续说: “你现在一周有四个晚上都去学画画,不在学校,太浪费了,如果把这些时间用在学习上,你现在的成绩能再上去一大截,努努力,到时候说不定能考上一个重本。” “可是,我想学美术......” 吕虹不等她说完,直接打断她,语气有些轻蔑: “学美术能有什么出路?你能考什么好大学?毕业之后你能找什么工作?无论什么时候,你有一个重本的学历就能有口饭吃。有多少人上学的时候把时间浪费在学艺术上,以为自己高人一等,结果最后文化课不行,只能考一个专科学校,毕业了连个像样工作都找不到,想转行也难,等到那时候你后悔就晚了!” 同办公室的英语老师也插嘴道: “吕老师说得没错,我有个亲戚家孩子就是学音乐的艺术生,家里花大钱给她学了很多年,结果毕业了只能去培训班当老师,连个编制都没有。都说文科就业面窄,其实艺术生就业面更窄,你不做到顶尖就没出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天才?况且你再有天赋,还比得过那些富贵人家用钱堆出来的教学资源吗?唉,普通人家的孩子学艺术就是个坑。” 其他老师也七嘴八舌跟着帮腔。 吕虹很高兴有人证实自己的观点,又接着对林夏循循善诱: “听见了吧?老师们都是过来人,不会害你的,其实现在你这都晚了,如果高一时我是你班主任,高一时我就让你改过来了。是不是你家长的决定?我待会儿就给你家长打电话,不能再这么耽误你了!” 林夏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几乎缩成了一小团,面对整个办公室老师的围攻,所谓师长的金玉良言,以少对多,孤立无援。 你必须走他们既定的路线,否则就是异端。 此情此景,多么熟悉啊。 一年多以前,就在这栋教学楼,甚至就在这个楼层,同样有一个人,站在这里,背脊挺直,面对全世界的不理解,面对所有人的反对,仍是坚持自我,没有妥协半分。 林夏学美术是家长的意见,就算吕虹给他们打电话恐怕也说服不了赵倩怡半分。 然而此时此刻,林夏突然觉得,她应该说什么,她必须说什么。 因为这是她自己的人生,她必须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必须自己对自己负责。 她突然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把周围的老师吓了一跳。 她没有何川的口才,没有何川的沉着,没有他有条不紊一一反驳的本事,故而顶着所有老师诧异的、疑惑的、不赞同的目光,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坚定的开口,用最简单直白的语言一字一顿宣布: “不,我不要放弃,我不要改变,我就是要继续学画画。” 第18章 春日青(1) 2009年9月2日多云 “列车运行前方是公主坟站,下车的乘客请提前做好准备,公主坟站是换乘车站,换乘地铁10号线的乘客请在这里下车......” 林夏一路上一直很认真的听着广播,生怕自己坐过站,一听到关键词赶紧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门前等待。 这里是北京。 林夏已经来到北京集训两个多月了。 虽然如此,但她几乎没怎么出过门,这只是她生平第二次坐地铁,对流程还不太熟悉,心里有点紧张。 望春没有地铁,省城也没有地铁,林夏从小到大只在电视上见过地铁,虽然这可能只是许多人司空见惯的一种交通工具而已,但却是林夏心目中繁华都市的象征,干净、文明、高速、便捷,这是只属于大城市的标志。 她随着人流下车,根据指示标牌换乘,又坐了一站地后,再次下了车,然后上楼,用借来同学的一卡通刷卡,出站,从c东南口出,坐了长长的扶手梯,终于来到了地面。 感受着室外炎热的空气,林夏长松一口气,靠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站定,她拿出手机发了一个短信,然后等待着林学东的到来。 马路好宽,汽车好多,楼房好高,北京的一切和望春都不一样。等待的间隙,林夏忍不住四处打量着,陌生的街道与景色,让她心中充满好奇、向往、胆怯与兴奋。 北京的纬度比望春低得多,夏天比东北长得多,已经立秋了,但天气还是很热,幸好今天是阴天,没有太阳,要是像前段时间那样令人窒息的高温,在户外站上这么几分钟就能中暑。林夏第一次感受到夏天的恐怖,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这么怕热。 林学东没有叫她多等,大约七八分钟后,他就前来和林夏汇合了。父女俩沿着街道一路往前走,一直来到脸肿瘤医院住院部。 林海生上半年被查出罹患胃癌,不久前在这里进行了切除手术,目前正在休养恢复,等待下个阶段的化疗。林学东来北京陪护,现在林海生情况有所好转,林夏请了一天假,抽空来探望爷爷。 进了病房,林海生半躺在床上,何萍正在小心的喂他吃鸡蛋羹,术后十多天,现在已经可以吃流食了。 林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林海生了,这两年来他和何萍很频繁的外出,东南西北哪里都去,或是讲课,或是参展,忙的不得了。 术后的林海生瘦了一大圈,气色不太好,但看起来精神尚可,毕竟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开腔破腹的一番手术,总是要折腾掉半条命。 “爷爷,萍姨。” 林夏规规矩矩的打招呼。 林海生点了点头,一如既往不冷不热。 “夏夏来了,快坐快坐!” 何萍见到她倒还是很热情,自己脱不开身,于是吩咐房间里的另一个人: “小川,快去给夏夏洗水果吃!” 是的,病房里除了林海生,林学东父女,何萍以外,还有第五个人,何川。 林夏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毫无准备,突如其来,意料之外,倒也情理之中。 他们有整整两年没见了,这两年他都没有回望春,自从那个初中毕业的暑假结束以后,他们就再没见过。两年时间,对于成年人来说不过只是弹指一挥间,重复且无聊的七百多个日夜而已,但对少年人来讲,却是足以翻天覆地,改头换面。 第23章 两年时间,林夏从初中到高中,长高了6cm,胖了12斤,好久没看漫画了,因为课业太忙,被迫戒掉了看电视的爱好,今天早上出门匆忙,洗的头发还没有干,草草扎了一个马尾,穿了一件耐脏的黑t恤,一双帆布鞋,一条水洗牛仔裤,上面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的颜料痕迹。 而何川呢?林夏不知道这两年来他过得怎么样,但是从外表来看,他变了很多。他也长高了,晒黑了一点点,头发比之前长了一点点,时髦了一点点,他戴了一副无框眼镜,穿了一件带领子的米色polo衫,显得更加斯文书卷气,也更加成熟内敛了。从高中到大学,从望春到香港,他整个人的气质有这样大的变化并不奇怪。 那么,他还记得她吗?还......记得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吗? 林夏进门之时,何川并没有看向她,直到何萍开口,他的目光才转向她,好像这才看到她一样。 他对她客气礼貌的笑了笑,然后起身去拿桌上的几袋水果,越过她出了门。 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没有丝毫的停顿。 林夏在沙发上坐下来到时候,何萍还打趣说: “夏夏,之前你来家里不是还和小川玩得很好吗?几年不见,不认识了?” 林夏腼腆的笑了笑,没有说话。 大人有的时候开口说的话,也不是为了求一个答案的,只是没话找话而已,听着,笑一笑,就够了。 这间病房是单人间,虽然面积不大,但是有独立的卫生间,还有沙发和茶几,住起来应该不会遭罪,陪护的家属也有地方睡。看起来这段时间来探病的人不少,茶几上摆了鲜花和好多营养 品,不管病人现在能不能吃,左右心意是带到了。 探病这种事情,其实就是这么回事,除了病人真心想见,需要的陪伴外,剩下都只是为了尽到人情往来上的礼数罢了,起不到什么帮助的作用,累人累己。林夏和林海生虽然是亲爷孙,但并不亲厚,林夏相信自己的到来也并不会给爷爷带来什么精神上的安慰和支持,只是尽一份形式上的孝心而已。于是林海生吃完饭后简单和她聊了几句,接下来就是何萍出面,和林学东东拉西扯林夏这几年的情况,撑场面罢了。 林夏一边吃着何川洗回来的水果,一边在需要她回答的时候,乖巧回答一下。 水果应当也是谁探病买来慰问家属的,有东北不常见到的芒果、杨桃、木瓜,还有看起来就很漂亮的蛇果和橙子。 除了蛇果以外,剩下的何川都给她都洗了,其中芒果被剥了皮,切成块,插上牙签,装在碗里。 她不爱吃蛇果,口感太绵软了,她喜欢脆苹果;她吃芒果不过敏,但是皮肤对芒果过敏,只能切成小块吃,不能用手剥皮用嘴啃,否则就会红肿,可偏偏她还爱吃,只能每次被别人切成小块,她再小心送进口中。 这体质太奇怪了,两年前,她对他说过。 林夏扎起一块芒果放进嘴里,偷偷看向旁边的何川。 他洗完切完水果回来后,就搬了凳子坐在一旁,离林夏不近不远的地方,视线没有落在她身上,他沉默的听着大家的谈话,始终不发一言。 突然间,他的手机响了,把盯着他看的林夏吓了一跳,赶紧把目光收了回来,不小心把手里的芒果掉在了地上,她不敢用手捡,只能抽了桌上的一张面巾纸垫在手上,把地面的痕迹擦掉。 何川走出病房接了个电话,然后回来说: “林伯伯,妈,我该走了。” 林海生点了点头,何萍也说: “去吧,别太晚了。” 何川向二人告别,然后向林学东和林夏颔首示意,避免了称呼上的尴尬,然后就这么离开了。 随着他的离去,林夏的心情不由变得低落了起来,接下来何萍和林学东的谈话她都没太听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们说到林海生的病情的时候,林夏下意识开口问了一句: “爷爷什么时候能出院?” 林学东说:“医生说如果各项检查正常,下周应该就能出院了。” “刀口这么快就能长好吗?” “差不多,但彻底长好还需要再休养一段时间,”何萍解释,然后她对林学东说: “学东,这段时间辛苦你了,等出院以后我一个人照顾老师就行,你那边还有工作,别耽误了。” 他们应该是第一次讨论这个问题,林学东闻言皱了皱眉: “你们不回望春?” “不回了,过段时间还要进行下一步治疗,来回折腾,老师身体吃不消。凯仁帮我们在这边找了间房子,出院后我们就搬去那边住。” 林海生也开口说:“学东你不用担心,那是我师兄亲戚家的房子,有事他们那边有个照料。我知道你的假已经不能再请了,我这个病一时半刻好不了,你有心,我知道。” 林学东对此似乎并不赞同,他冷下脸刚想开口,忽然意识到林夏还在这里,于是他克制住情绪,对林夏说: “夏夏,你先回学校吧,爸爸不送你了,自己能找到地铁站吧?” 林夏愣了愣,但她还是听从了林学东的安排,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和众人道别。 是她说错话了吗?好像因为她的一句话,他们产生了矛盾,但他们的矛盾,似乎和她这一句话也没什么关系。 林夏走出医院大楼,心中几分疑惑几分茫然。 林学东说下午探病不吉利,所以她今天请了一整天假,一大早就出发了,现在还不到中午,她要就这样回学校吗? 正站在原地发呆的时候,余光看见不远处花坛背阴处坐着一个身影,有些眼熟。开始林夏还有不敢确定,等彻底看清以后,她的一颗心突然剧烈的跳动了起来。 他不是早就走了吗?为什么还在这里? 直觉告诉她,他在等她。可理智告诉她,这只是巧合而已。 感性与理性天人交战,然而它们分出胜负之前,她就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腿,一步一步向他走了过去。 何川只是无声的望向她,没有动作,也没有开口,他眼睁睁看着那久违的小姑娘从远及近,一路走到了距离他三步之远的地方,矜持着站定,神色中隐隐带着期待与试探。 于是他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迈腿向前两步,填满了最后这段距离。 一步之遥,他们彼此对视。 “两年前的中秋香港下雨了吗?”她问。 “下了,望春呢?”他答。 “也下了。” “那冬至天晴了吗?” “到冬至的时候我就忘了......” “其实,我也忘了。” 而后他们不约而同的笑了。 刹那间,两年时间与空间全都不存在了。 第19章 春日青(2) “你怎么坐在那里不出声啊?”林夏有些嗔怪,“我差点没看见你。” 何川笑了笑:“本来也没想叫你的,只是想能碰上就见一面。” “你不是说有事吗?” “不是什么急事。” 那么他在这里,就只是专程等她而已。 林夏心情愉快极了,嘴角忍不住的上扬。 然后她突然又有些懊恼,今天她穿的一点也不好看,本来她就没有带太多衣服来北京,每天闷在画室里画画,几乎没时间没心思打扮了,早上起来她更是随便套了一件衣服就出了门。虽然万幸洗了头发,但是好久没修剪了,没彻底干透就被她绑成了马尾,现在一定已经变形了。 两年没见,她居然这么邋遢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真是讨厌! 她有一大堆话想要问他,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他们两个并肩往地铁站走去。 “你什么时候来北京的?”她都没听说。 “上周。” “待多久啊?” “等林伯伯出院后我再走。” “那你住在哪里?宾馆吗?” “他们租了间房子,就在海淀区。” 看来刚才病房里的争执早就有答案了,其实林夏觉得林海生留在北京休养会比较方便,但林学东的主张应该也有他的道理,林夏不太懂,这也不是她需要懂的事情。 “这两年,你怎么都没回望春?”她有些埋怨,“连过年也没回。” “香港长夏无冬,所以暑假特别长,有三个多月,但寒假特别短,只有十几天,有时候甚至还没来得及过年,往返一次太麻烦。” 这点林夏倒是第一次听说,东北于此相反,寒假长暑假短,从小到大她一直以为是理所当然的事。 “那暑假呢?暑假时间长怎么也没见你回来?” 何川耐心的对她解释:“学校会有一些暑假科目,课程比较简单,还有学分可以修,性价比很高。” 真是好学生完美无缺的答案啊,林夏腹诲,但也只能接受,相信其他人也是如此。 “那你,这两年过得怎么样?”她轻声问,“香港读书好玩吗?” 第24章 “不能用好不好玩来形容,”他失笑:“有些困难,也有些收获,有些预料到了,也有些预料之外,只能说,整体还好。” 她微微迟疑:“我怎么感觉,你的口音有点......变得奇怪了?” “是吗?” 何川一愣,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可能是因为,周围的同学老师大多是本地人,都说粤语的原因吧,听得久了,口音也不自觉变了。” “就像电影里那样吗?”林夏很感兴趣,“那你现在能听懂吗?会说了吗?” “听得懂,说起来差一些。” 林夏要他说给她听,何川却更不好意思了,被她央求着耳根都开始微微泛红了也不肯说。他皮肤薄,经常一激动就红得很明显。 “别说我了,说说你吧,你怎么也来北京了?”何川强行转移了话题。 林夏轻哼了一声,算了,放他这一马吧。 “我来北京集训啊,你不知道吗?” “没人告诉我。” 是啊,他们两个要想知道彼此的消息,就只能从大人们谈话的只字片语自行留心,而他们在大人眼中的关系,远没有到需要特意知晓对方 动向的地步。 “我是6月份来的,已经来了2个多月了。”林夏告诉何川,“老实说,在那之前,我也没想到会来北京。” 美术生在高三上半学期通常是要外出集训的,找一个层次水平更高的画室集中培训,冲刺提高,为高考艺考做准备。林夏身边学美术一路走来的朋友,基本都是在望春本地集训的,林夏本来以为自己也会这样,充其量是去省城,或者周边城市。直到今年5月份的时候,赵倩怡突然跟她说,要她去北京,起因是李雯丈夫的朋友的亲戚,还是亲戚的朋友家的孩子啊就是去了北京,听说那个画室的老师都是清美央美的老师出来兼职,更熟悉艺考套路,教学水平更高,更有针对性,每届一个班里能考上不少学生,虽然价钱比在望春或者省城贵,但是效果不可同日而语,于是赵倩怡当机立断拍板让林夏也去。 林夏没有发言权,不过林学东为此和赵倩怡起了争执,林夏从来没住过校,没离开过父母,他不放心林夏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赵倩怡对此很坚持,她认为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在望春学美术是浪费天赋,林夏再努力也没什么好发展。 最后结果显而易见,这场关乎林夏未来的分歧,以赵倩怡胜利而告终。 于是林夏顶着班主任吕虹要杀人的目光,从学校请了大半年长假,孤身一人来到了北京。 当然,后来林海生突然患病,来京就医,就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发展了。 何川听后说:“你妈妈的目光很长远,她的选择是对的。来北京集训虽然苦点累点,但你一定会收获更多的。” “我就知道你会站在我妈妈那边的,”林夏叹了口气,“现在我也知道她是对的了。” 北京的画室,和望春的画室,差别实在太大了。 一路聊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地铁站。 何川问:“你要去哪里?回画室吗?” 林夏摇了摇头,她犹豫了一下,鼓足勇气开口: “其实,我很想去一个地方,但是一个人不敢去,今天正好有机会,你可不可以陪我去?” 何川答应了她:“你要去哪里?” “我说了,你不准笑我。” “怎么会。” 林夏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说: “我想,去清华大学看看。” . 北京很大,比望春大很多很多,身在其中,对量化数据的对比不会有什么概念,不过林夏亲身经历最直观的体验就是,无论去哪里都好远,好废时间,公交车地铁的一站地好长,差不多有望春两三站那么长。 肿瘤医院和清华虽然同在海淀区,但仍然隔着不小的距离,那个年代没有智能手机,没有导航,在陌生城市想去哪里,只能靠嘴问。何川也是第一次来北京,他和林夏在街边询问了几个热心的路人,又在报刊亭买了一份北京地图,然后在地铁站里面线路图前研究了一会儿,最终他们决定坐地铁去五道口。 “以前我在望春的时候,只想着能考一个一本就很好了,要是能考个重本就更好了,我周围的人也都是这样想的,目标是考省大啊师范啊的美术系。但是来到北京之后,我发现画室那些新同学和我们想的不一样,他们想考清美央美国美,最差的也得是北林鲁美。” 地铁上,两个人并肩坐在一个人少的角落里,林夏小声对何川说, “以前在望春的时候,我是整个画室画得最好的,但现在,我在班里只是普通水平,他们画得都很好很好,比我好,原来我过去真是井底之蛙。世界那么大,一山还有一山高,如果不是来到北京,我永远也不会明白这个道理。书本上看到,和亲身体验过是不一样的。” 来到北京集训这两个月对林夏整个的冲击非常大,这比高二上了点班周围都是学霸的冲击还要大,因为她潜意识里并不把文化课当成自己的主业,她是艺术生,画画才是她的杀手锏,才是她真正拿得出手的东西,是她的底气,是她自信的根源。然而现在,她突然发现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东西原来没有那样厉害,比起那些优秀的同学,她还差得很多很多。 “你去了港中文,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吗?” 林夏抬头,凝望着何川的眼睛,似乎在寻求某种认同。 “会的,”何川轻声说,“香港比起望春,比起内地,是太不同的一座城市了,我们连内地的大城市都没怎么见过,骤然去了香港,看什么都眼花缭乱。有的同学家里特别有钱,开跑车上下学,家里住太平山顶豪宅,动不动私人飞机飞全球度假;有的同学很优秀,会好几门外语,会弹钢琴,会马术,获得许多国外的荣誉与奖项,专业论文也一篇接一篇发表。那些才是天之骄子,比起他们,我什么都不算,英语讲不灵光,电脑基本不会,第一次坐电梯还差点闹出笑话,不产生挫败感是不可能的。但也有条件还不如我的同学,全家七八口挤在十几坪笼屋的,考了很多年三十几岁才进大学的。这个世界是有参差的,就像你说,只有亲身体验才能明白。” 他们来自同一个城市,同一个东北边陲小县,甚至念了同一所高中,有着差不多的亲戚家长圈子,如今,他们各自走出了望春,来到了外面的世界,她初窥门径,他粗通皮毛,他们的感受是共通的。 “是啊,世界是有参差的。”林夏喃喃道。 中国太大了,人太多了,地域差距、南北发展差别太大了,不离开自己生长的城市,到他处生活,是根本感受不到的。 她十六岁才吃过肯德基,十八岁才坐过地铁,这些很多人司空见惯,甚至不屑一顾的东西,她要很努力很幸运才能得到。 差距从一开始就这样赤裸的存在着。 “那你会选择怎么做?” 是要自暴自弃,自艾自怜,还是奋起直追,继续向前? “有很多事情,生来就是注定的,天赋,家世,资源。高考不是最终的尽头,高考结束才是新的开始。我翻不过那些大山,填不平那些沟壑,但我想试一试,尽我所能爬得更高,走得更远,哪怕我有一天真的累了,放弃了,停下脚步了,我也不会后悔。” 少年的眼眸明亮如昔,坚定一如既往,就像是大雾四起的海港中长明的灯塔,给人无尽的方向与力量。 林夏突然笑了起来,她用力点了点头: “是的,我也是这样想。” 所以,她才想去清华看一看,他们都能以清美为目标,为什么她不能?梦想而已,又不花钱,为什么不可以拥有?吕虹笃定她考不上好大学,没有好出路,她偏要让她看走眼!万一她真的能考上呢?到时候所有人一定都会大吃一惊,吓一跳吧? 也许他们一无所有,但至少他们年轻,有无限可能,少年人天经地义可以做梦! 第20章 春日青(3) 何川和林夏坐地铁从五道口站下车,一路来到清华大学东南门。然而他们走错了路,清华虽然接待外来游客参观,但是东南门不是参观入口,只有本校学生才能进,进出门是要出示学生卡的。 林夏想着,不然就绕到另一个门去,结果另一个门离这里非常远,走过去的话差不多要大半个小时。 两个人站在路边面面相觑。 何川想了想,对林夏说:“等我一下。” 他打了个电话,等了十几分钟后,只见有两个人骑着自行车从远处过来。北京街上自行车比比皆是,大学附近更是随处可见,林夏本来没发现这两个人是奔着他们来的,直到看见其中一个人在离得还远的地方就拼命冲这边挥手,她隐约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眼熟,等那人骑近了一看,果然是何川的同学谭之舟。 第25章 林夏想起来了,这个男生好像考到了北大,和清华就是比邻。 两年不见,他也变了很多,大学真是一座大熔炉,他的穿衣打扮也变得时髦多了。 谭之舟立好自行车,走上前不客气的怼了何川肩膀一拳,笑嘻嘻的说: “你小子不是说今天没时间见了吗?怎么突然跑过来了?幸好我刚和朋友在五道口吃饭。” 久不见老同学,何川也很怀念,笑了笑说:“临时决定过来的,想去转转清华。” 谭之舟瞥见一旁的林夏,很诧异:“欸,你不是那个谁?你们怎么又碰到一起了 ?” 林夏老实回答:“我来北京集训。” “对了,你是美术生来着,哦,是你想来看看清华美院吧?”谭之舟有些意味深长的看向何川,“明白了,怪不得你把我叫过来。行,哥们有眼力见,咱们明后天再聚,你先把东西给我吧。” 何川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他,谭之舟欣喜的接过来,爱不释手的把玩着,然后开了机。林夏这才看出来那是一部手机,但是很特别,没有键盘,屏幕占据了整个机身,她还是在电视上抽奖广告才见到过,好像是新出的一个很贵牌子的手机。 谭之舟问:“盒子呢?配件呢?” 何川答:“有那个带不过来。” “行吧,这我也知足了,你不知道现在就流行这个,这一来一回港版的就便宜一千多!” 谭之舟又把玩了一会儿,这才恋恋不舍的把手机放进书包里,然后对何川说: “回头我把钱打你卡里,你们跟我朋友进去吧,有空联系!” 谭之舟走后,林夏这才注意到跟他一起来的朋友,她是个女生,留着又黑又直的长发,穿着一身黑色长裙,表情冷冷的,她言简意赅的开口: “跟我走。” 校门口虽然会查看学生证,但也不是那么严格,有清华的学生带着,也能进去。 黑裙女生带着他们两个进了校门后,对他们说: “一直往前走,就是清华路,沿着清华路走就行了。” 然后她骑上自行车一骑绝尘,连名字都没留一个。 林夏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呆呆的说:“她好酷。” 清华的女生都这么酷吗? 何川忍俊不禁:“她可能是有点生气了,谭之舟饭吃到一半就被我叫来了。” 林夏意识到了什么:“她是谭之舟的女朋友?” 一个清华一个北大,这也太厉害了吧! “有可能,他女生缘一直不错。” 何川不像她那么好奇,只说, “我们走吧。” “嗯。” 两个人按照疑似谭之舟女朋友的指引往前走着,也不敢拐弯,因为清华实在太大了,建筑太多,岔路太多,一不小心就会迷路。 林夏至今为止念过的所有学校里,面积最大的是实验高中,然而那也不过是两栋教学楼,一栋宿舍楼,一间体育馆,一个操场而已,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学校,连想都不敢想。 这里有多大?感觉快比望春都大了吧?就算没有整个望春大,应该也有一个区那么大了吧! 而且清华并不仅仅是占地广阔,校园风景也十分优美,如今正值盛夏,绿树成荫,碧草青青,各种风格的建筑坐落其间,复古的,现代的,中式的,西式的,自成一派,却又和谐共处。往来芊芊学子,走路的,骑车的,看书的,坐在草坪上聊天的,落在林夏眼里,每个人的精神风貌都是那么不同,那么意气风发,那么自信飞扬。 很巧,从东南门进校不远,就是美术学院。从外面望去,美院的楼气派又有设计感,林夏站在楼前,看着看着,一颗心不禁跳得越来越厉害。明年的这个时候,她,亦或是他们班上某些同学,就有机会进入到这栋大楼里学习,这听起来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谁将有这份幸运,又谁将有这份福气? 清华路是校内的主干道,许多著名的建筑景点就在这条路附近。进入清华路后,行人明显多了起来,还时不时能看见成群结伙跟着导游的旅行团,和穿着校服来参观的中小学生。 何川笑着说:“港中文也经常有旅游团参观,我的一个外籍同学说,全世界只有中国人出门旅游会热衷于参观大学。” 是啊,因为全世界只有中国人这样笃信知识改变命运,笃信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于是对大学,对知识的殿堂,有这样一种虔诚的崇拜。 林夏与何川跟着某个旅游团后面,一路经过中央主楼、工字厅、近春园,还有朱自清的荷塘,他们想找鼎鼎大名的水木清华亭,却转了好几圈都没找到。很久以后,林夏才知道,其实当时那亭子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可惜当局者迷,走了好几次都是错过。 清华大礼堂是融合希腊与罗马风格的建筑,红砖圆顶,很特别,很漂亮。大礼堂的前面有一片很大的草坪,看起来非常眼熟,也许出现在某个电视剧的取景里,此时上面正有一对新人穿着婚纱在拍照。 日头西斜,阴沉了大半天的乌云不知何时散了,阳光照射在大地,亦照射在草坪南端那曾经属于圆明园遗物的日晷上。 林夏站在那里,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从1912年至今,梁思成、林徽因、杨绛、闻一多、曹禺......那么多历史上闪耀的群星,就从这里走出来,她这辈子从来没离这些课本上的名字这样近过。 此时此刻,她心里燃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渴望与冲动,她想在这里读书,她想成为这些学生中的一份子,她想坐在这样的教室里学习,她想在荷塘边写生!她要努力,她要做到,她必须要成功! 然而与此同时,另有一股悲哀与无力涌上心头,怎么可能呢?她怎么配进入这间全国数一数二的最高学府呢?她怎么配拥有这么好的东西呢?每年全国高考生有多少?艺考生有多少?考入清北的又有多少?她不过是他们其中很平凡很平凡的一份子,她要付出多大的辛苦,遇见多大的机缘才能成功呢? 这两种情绪在她内心不断交织、激荡,反而让她渐渐平静了下来。 好吧,就这样吧,我来过了,我看见了,至少我知道,以后我该为了什么而努力了。 最后的最后,林夏与何川来到了二校门,那个清华最标志性的建筑,那座青砖白柱三拱牌坊门。很多人都在这里照相留念,何川拿出手机问林夏,要不要拍照? 林夏却摇了摇头:“不了,拍了,也不会属于我。” 她抬头最后看了一眼校门上“清华园”那三个字,在心里默默发下宏愿: 这将是她最后一次以游客身份来参观,下一次她来到这里的时候,必定是她以清华学生的身份入学报道的时候,否则,她绝不会再来! 然后,她回头,笑着对何川说: “我们走吧。” . 两个人步行走了整整一个下午,都是又累又饿。于是离开清华以后,他们去了五道口吃饭。 北京的很多地名都取得很随性,也很奇怪,据说最初五道口是因京张铁路从北京北站出发后第五个道口而定名的,后来因为附近高校林立而繁华。此时已经入夜,一眼望去,高楼大厦,商店成片,人与车川流不息,霓虹灯五光十色,实在热闹极了。 何川发短信提前询问了谭之舟,被他推荐了几家饭店,于是他们两个就近去了率先看见的第一家。那是一家生煎店,卖的是上海生煎、灌汤包、粉丝汤,还有一些其他小吃糕点。林夏没吃过,看什么都新奇,但是价格有些贵,她不敢多点,就很小心点点了四只生煎一碗白粥。 北京什么都贵,她还没习惯这里的物价。 何川看出来她的心思,也没点破,直接又点了两份鲜虾生煎,一份灌汤包,一份珍珠糯米团子,还有几样小菜。 店里是先结账后上菜,他拿钱包的时候,林夏拦住他: “我来我来!现在我可以有零用钱的人了,以前吃了你那么多好吃的,这回可得让我请你一次。” 何川把她的手按下来,直接把钱交给服务员,笑着说: “你的零用钱就好好留着吧,自己一个人在这边,处处都需要花销,我平常勤工俭学,有赚钱,不用替我省,想吃什么就点。” “这些已经够多了!” 林夏有些不好意思,但因为对象是他,所以好像也没有那么不好意思,他对自己好,她只觉得很开心。 “你平常在打工吗?都做什么?”她问。 “在校内找兼职不难,学校有专门发布studenthelper的论坛,有的教授也会发邮件招聘,一般是办公室助理这类工作,帮忙整理数据,做调查问卷,翻译文献,查找论文引文之类的。按小时结算,工资都还可以,勤快一点的话,基本可以把生活费赚出来。” “听起来好厉害!” 那些对林夏来说都是很遥远的事情,她由衷的感慨,同时也由衷觉得他好辛苦,他的学费是奖学金全免,生活费是自己挣来的,大概他真的如当初承诺的那样,没有管家里伸手再要过钱。 第26章 林海生很喜欢他,一定愿意供他读书的,且不说这确实是一笔很大的开销,只是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少年有少年的尊严和倔强,能靠自己就绝不会依靠别人。 林夏不想多提这个话题引起尴尬,于是开玩笑说: “你这样每天都泡在书本文献里,所以近视更严重了是不是?什么时候配的眼镜?” 他上高中的时候就有点近视,她知道,但因为只有一百多度,不太严重,所以一直没戴眼镜。 何川有点无奈:“上学期,放假和同学去深圳配的,确实度数涨了,现在左眼230,右眼......” “右眼多少?” “右眼......250。” 林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很好,很吉利的数字。” 学生时代就是这样,总是会因为一些谐音啊巧合啊,觉得很搞笑,不知道该说是单纯还是无聊。 何川就知道她会取笑,也不生气,悠悠喝了一口茶水,慢条斯理的反击: “别光说我了,说说你吧,现在你的英语过百了吗?” 他真是知道什么是她的死穴。 一听见这个,林夏立马蔫了,她小小呻、吟了一声,有气无力的说: “别提了,上了高中英语满分从120变成了150,我的分数却变得更低了。我是真的真的做不明白完形填空,阅读理解,七选五!不过至少这几个月我都不用再学英语了,暂时别让我再想起这么痛苦的回忆了......” 第21章 春日青(4) 林夏集训的画室在通州,要坐很远的地铁,还要换乘公交,吃完饭后时间已经很晚了,何川送她回去。 高中生活说出花来也还是很枯燥很无聊,何况林夏和何川念的还是同一所高中,连老师都有所重合,讲起来根本没什么意思。而何川的大学生活在林夏眼里就要新奇多了,一路上,一直是她在好奇的东问西问,何川主动说得不多,但对她的问题都很耐心的释疑。 “你们学校校园面积大吗?” “还挺大的,港中文是全港面积最大的大学。” “那是清华比较大,还是港中文比较大?” 何川想了想,回答:“应该清华面积更大一些,但是港中文是建在山上的,走起来会比清华更累。” 建在山上的大学?林夏想象不出来, “为什么建在山上啊?” “可能是因为香港寸土寸金,地皮比较贵吧。” “你住的地方在山上还是山下?” “在山上。” “那每天来回上下山多累啊,宿舍是有很多吗?可以选择吗?” “算是可以,不过有点复杂,学校不是按照专业分的宿舍,是根据书院。” “书院?”林夏疑惑,“那是什么意思?” 何川也有些为难,不知该怎么跟她解释,一边说一边斟酌用词:“港中文有很特别的制度,叫书院制,全校有九大书院,每一所书院都有不同的管理模式,文化氛围。新生入学的时候,可以自行选择一所书院,在那里食宿,上课还是在中央校区按照本专业的课来上,但书院将是未来几年这个学生主要的活动和社交圈子。” 林夏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但是隐隐约约觉得这种制度有点耳熟: “......是不是,像哈利波特的魔法学校一样?” 高一时她同桌徐畅租过哈利波特的书,借给她看过,第一部魔法石还好,第二部密室她看了有点害怕得睡不着觉。 “差不多,”何川失笑,“只不过划分书院的不是分院帽,像高考一样要填志愿,还要面试。我刚去的时候,什么也不了解,志愿几乎是瞎填的,后来阴差阳错被分到了联合书院,不过还算幸运,联合的奖学金待遇和住宿条件都还不错。虽然住宿在山上,每天上下坡,但是有电梯,有巴士,还有人行天桥,比较方便。而且山上人少,比较安静,风景不错,生态也不错。” “生态不错......是什么意思?” “就是动物很多,”何川慢悠悠的说,“蚊子很多,蠓很多,能在山上见到松鼠、猴子、狗獾,还有野猪和蛇。” 原来大学也可以这样? 林夏很惊讶,同时她也想了起来:“我们画室在郊外,有时候也能看见松鼠,那天我们宿舍里还进了一只超级大的壁虎!” “吓坏了吧?” “还好啦,我不太怕这种冷血动物。” 何川含笑打趣:“但是怕老鼠怕虫子,怕黑怕鬼怕世界末日,对不对?” 他又揭她短,真讨厌! 林夏嗔怪的瞪了他一眼,气鼓鼓的把头扭到了一边。 这时候,地铁停靠在了换乘车站,突然上来了好多好多人,何川与林夏本来站在车厢中央,一下子被挤到了旁边,何川怕林夏被挤到,就让她站在里侧,自己站在外侧挡着人群。 这个时间点,望春街道上几乎已经没有车了,而北京的地铁仍然人头攒动,尤其是从市中心开往郊区的方向,有太多人每天远距离通勤上下班了。 这里是两节车厢连接处的角落,林夏背靠在车厢壁上,何川站在她面前,手扶着她身后的墙面。 两个人离得特别近,夏天穿的衣服又少,随着车厢的晃动,身后人群的拥挤,彼此的肌肤时不时的触碰,他温热的呼吸喷薄在她的头顶,而她鬓边散落的碎发若隐若现的擦过他的手臂。他微微侧头,视线落在一旁,她也垂下眼眸,定定望着他领口的第二颗扣子。 车厢里的冷气明明开得那样足,他们两个却不由自主觉得燥热,她发间藏起的耳朵,与他衣领中露出的锁骨,两者染上的红晕,是一模一样的。 她轻声开口:“你之前说不会粤语,那么后来是怎么学会的?” 周围有些嘈杂,何川不得不把头又低下了几分才听得清她的话,那一瞬间林夏恍然间闻到了他衣服上飘散的肥皂的味道,很干净,很清新。 他笑了一下,胸腔微微振动。 “还记得,我们那个时候一起看了很多原声港片吗?” 她点点头,怎么会忘?那个夏天发生的一切,她永远都不会忘。 “其实那时我有特意练习去听,多少还是起了一点作用吧,不过不太多,毕竟电影和现实也差很多。学校里会有专门的粤语社团,帮助外地外国的学生学习粤语。还有一点,我的舍友也是内地人,他叫陈伟鹏,是广东人,他英语很烂,我粤语不会,我们每天一起练口语,倒也都有所进步。” “除了,舍友呢?你还有交其他朋友吗?” “嗯......也有一两个一起搭伙去图书馆,去食堂的同学。” “还有呢?” “没有了。” “真的没有吗?” 何川低眸,望着林夏头顶整齐的小发旋,有些好笑: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没想到下一瞬,就见她猛然抬头,虽然脸上微红,却仍然鼓起勇气直视着他的双眼,声音微颤: “我就是、就是想知道,你有没有交女朋友......” 四目相对,凝滞数秒,何川张了张口,还没等说话,突然被后面的人撞了一下,整个人往前一倾,下巴狠狠磕在了林夏的额头上。 彼此骨头结结实实的这一撞,实在是太疼了。林夏眼冒金星,泪水顿时涌了上来,何川也不好过,不小心咬破了舌头,满口血腥。两个人一个捂着额头,一个捂着下巴,可怜兮兮中又透着好笑,彼此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这一站下去了不少人,周围空旷了很多,何川换了姿势,和林夏一同并肩靠在车厢壁上,刚才两个人之间形成的那种与世隔绝的小空间,就这样消失了。 但何川还是很坦诚的回答了林夏的问题: “没有,因为真的没有时间,也没有这个打算。” 他读的是法学,香港 的法律体系与内地截然不同,每天课程几乎全部排满,教授来自世界各地,全英文教学,想要跟上课程进度本身就已经很辛苦很吃力了。更不要说还要在课下读文献,写论文,刷gpa,做兼职,为了保宿而参加各种活动与比赛。他不算是特别聪明特别有天赋的人,为了做到优秀,必须比别人更加努力更加勤奋才行。去港中文读书,他为的是自己的前途与将来,这个机会他必须千百倍珍惜。 听他说没交女朋友,林夏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了。 是啊,他那么忙,要为了自己的理想而拼搏,应该是没有心思考虑这些有的没的事情的,不会像她班上的那些男生一样,每天都憋着一口气要赶紧上大学去大学里找对象谈恋爱。 有点高兴,又有点不高兴,嗯,很纠结。 地铁很快到了站,他们下车之后又换乘公交,大约二十多分钟后,终于回到了画室。 画室所在的位置很偏僻,周围没什么楼房住宅,路上没有行人也没有车,只有高高的路灯一束光,很安静。 第27章 从城西到城东,送君千里也终须一别。 林夏与何川在灯光下道别,仿佛是舞台剧中男女主的谢幕: “那,我回去了?” “回去吧,好好照顾自己。” “好,你也是。” “嗯。” “今天谢谢你,陪我做了一直想做的事,我很开心。” “开心就好。” “你......下回放假会在哪里?” “我也不确定,你呢?” “其实,我也不确定。” 于是,便没有什么下次的约定可言。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终是何川先开口: “很晚了,回去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上课。” 林夏绞尽脑汁,也没什么别的话可以说,于是只能不情不愿的点点头: “再见。” “再见。” 可是不知再见在何时。 只这一天的时光,也像是偷来的一样。 何川站在原地,望着她一步三回头般磨磨蹭蹭离开的背影,把她的不舍与难过都看在眼里。他抿紧了双唇,插在兜里的双手微微攥拳,克制住自己心中翻涌的情绪,只是静静凝视着她的退场。 林夏走了半天才走到大门口,然后她突然顿住了脚步,如同才想起了什么一样,转身飞快的跑了回来,边跑边大声说: “电话号码!你忘了给我电话号码!我有手机了!刚才我就说要你号码的,差点忘了!” 她跑得急了,忍不住弯下腰,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努力抬起的脸上却还带着灿烂的笑,十八岁的少女把自己的手机举到了他的面前,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快,输进去!” 何川垂眸看向那只小巧漂亮,贴满了水钻和贴纸的翻盖手机,心脏骤然一悸,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其实他没有忘,只是他故意没提醒她而已。 就如同今天在医院门口,他故意没有叫住她,就如同这两年,他也不是没有机会回望春,可是他故意没回去而已。 自然有种种外因顾虑,但最重要的是,他很害怕,害怕一旦放纵,终会丢盔卸甲,一败涂地。 他其实是个很胆小的人。 “你确定吗?”他低声问。 见他没有动作,林夏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来,她没预料到他这种反应,有点疑惑,有点无措: “这,有什么不确定的?你不想把电话号码给我?你......怕我总找你打扰你学习?” 她很认真的试图解释: “我只是,因为一个人在这边,平常有些无聊。我不会给你经常给你打电话的,长途话费那么贵,顶多是,偶尔发一下短信,绝对,不会影响到你的,你要是嫌麻烦,不愿意就算了......” 越说越生气,越说越委屈,她收回了手机,赌气就要转身离开。 然而下一秒,她只觉得手腕一紧,被人猛然拉住了。 她回头,只见他的脸上挂着一抹浅浅的笑,揉杂着些许无奈,些许妥协,还有一点点她看不懂的复杂。 “真傻。”他轻叹。 “哪里傻了?”她皱眉,不服气。 他没说话,只松开了她的手腕,拿过她手机,往里面输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再塞回了她的手里。 然后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对她说: “不打扰,不影响,不麻烦,没有不愿意。” “电话随便打,短信随便发,只要不耽误你画画。觉得累了,想家了,难过了,撑不住了,我陪你说话。” “夏夏,我永远不会拒绝你的。” 第22章 春日青(5) 后来总是有人抱怨北京的雾霾,北京的沙尘暴,北京的空气污染,然而在林夏的记忆里,她在北京集训那大半年,天空一直是干净清朗,万里无云的。 画室所在的大院,其实是一个很大的兵工厂,画室在厂区里租了两栋楼,都是平房院子,一排是教室,一排是宿舍,还有一个小卖部,一个小食堂,就这样构成了学生们每日活动的所有区域。 宿舍是8人间,上下铺木板床,很狭窄很简陋,林夏刚来的时候很不习惯,想家,和舍友相处不来,头一个月几乎每晚都哭,后来才渐渐习惯了。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人体似乎就是有这样的适应功能,当无法改变环境的时候,就会选择慢慢接受。 每天早上,林夏和舍友们6点起床,洗漱吃饭,然后一起从宿舍走去画室,两个区域离得有点远,通常要走十分钟,这十分钟的时间里,林夏总是会抬头看天。 通州郊区,没有那么多高楼大厦遮挡,抬头望去,能看见几乎完整的天空,有些像东北,但比东北的天颜色更浅淡,也更绵软,很像颜料盒里面的春日青。林夏很喜欢这个名字,有青有春,就像此时此刻十八九岁的他们。 到画室,削铅笔,摆画架,开始做准备工作。画室不大,乱糟糟脏兮兮,摆了很多很多东西。上课从早八点到晚九点半,上午素描,下午色彩,晚上速写,周末上设计课。班里三个老师,一个班任,一个副班任,都是央美的老师,一个改画老师,是兼职的学生。 林夏的班级里一共五十几个人,一半来自湖南,一半来自广东,她是唯一的东北人,而且是唯二自行来到画室的。画室所属规模很大,在北京有好几处分校,和地方一些画室有合作关系,每年都会去地方选一批人来北京学习,如果不是林夏确实功底不错,她也没有机会进来这里。 画室每两周放一天假,可以出门,但要报备,因为每天的课业太累太累,这里离市区太远,大部分人在这一天都会选择睡上一天补眠。 除了去探望爷爷请假那一次外,林夏只出门过一次,去买书买画材,和杨阳、老孙一起。 杨阳是林夏下铺,一个湘妹子,说一口塑料普通话,性子热情直爽,干什么都拉着林夏一起,是林夏在画室最好的朋友。 老孙是个男生,全名孙平安,他觉得自己名字土,不让别人叫,因为他复读了三年,比班上其他人大上好几岁,所以大家都叫他老孙。他留一头半长不长的头发,穿得特别有个性,总是对人爱理不理,很孤傲,满足人们对搞艺术的人所有刻板印象。不过他也是真的很有才华,他考了三年,三年清美校考都拿了证,可惜三年都是文化课没过线。 他总对林夏说,他这辈子非清美不上,而且只上清美的工艺美术专业,对此他分析得口若悬河,头头是道,一口稀烂的广普,但是很有说服力。某种程度上来说,林夏对清美产生向往,受他的影响很深。 每天晚上,林夏上完课,把沾了一身颜料铅笔灰脏兮兮的自己洗干净,回到宿舍,筋疲力尽的躺在床上,窝在被子里,她会用手机和何川发信息聊天。她和他都特别忙,白天没有时间,所以只有临睡前这半个小时,这是她每天最期待的时间。 林海生出院了,他和何萍到底留在了北京,准备下一步化疗,林学东回了望春,而何川也回到了香港,开学之后,他就已经大三了。 电话短信费太贵了,他们都是穷学生负担不起,q、q香港用着不方便,于是他教她用msn,那也是 一种聊天软件。 每天每天,他们无话不谈,都是鸡毛蒜皮日常琐碎,可就是说不完,在高强度封闭压抑的环境下,所有青春荷尔蒙都转化成了分享欲,迫不及待想告诉那个人自己周围发生的一切。 【厂区里面的房子都是红砖砌的,颜色很漂亮,和我之前在家那边见过的不一样。】 【教室房前院子里长了一棵核桃树,我们整个夏天都在盼着它结果,等它终于结果了,我们捡了掉在地上的核桃,回来晒干后砸开吃,可惜非常难吃。】 【食堂的饭好单一,每天早上都是包子,完全比不上郝婶包的好吃。全是青菜没有肉,我想吃肉,吃烤鸭,吃鸡腿,吃红烧鱼。你们食堂的饭应该很好吃吧?】 【最近厂区里混进来了外人,是一个变态暴露狂,我们班好几个女生都被他吓到了,后来他被保安赶跑了。】 【人像课我们轮流做模特,我喜欢做模特,这样就可以趁机歇一会儿了,还可以看到别人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 【我有个舍友是潮州人,她从小在海边长大,好羡慕她。你在香港有看到海吗?】 【我喜欢一边听歌一边画画,没地方下载新歌,我和同学们就用蓝牙互相传,可是存到手机里的都是原始文件名,分不清什么是什么了。】 总是她说得多,他说得少,可只要她发信息,他就永远有回应。 【图书馆门前有一座雕塑,叫“仲门”,同学说穿过仲门会挂科,最开始我不知道,穿过了,但是没挂。】 【昨天有一个香港明星来学校开讲座,很多同学都去看了,现场人数是我见过历来最多的。】 【这边的食堂味道还不错,但蔬菜很少,而且不新鲜。香港的蔬菜又贵又少,水果也是,大家经常会去校外的百佳或者康惠买。我也想郝婶的包子了。】 第28章 【注意安全,晚上上完课别再自己留下来画画了,和同学一起回宿舍吧。】 【被那么多人一直看着,会不会紧张?他们把你画成了什么样子?我想看看。】 【学校的山上就能看见海,有些宿舍还算是海景房。】 【舍友最近在听ladygaga,连铃声都换成了她的歌,每天我都在很动感的音乐里醒来,很头疼。你喜欢听谁的歌?】 从香港到北京,两千多公里的距离,穿越无数山川湖海,一方小小的显示屏上的黑白文字,承载了少年与少女一百多个日日夜夜的羁绊。 背井离乡,远离父母亲朋,孤身在外求学,为了自己的未来而努力拼搏,精神□□的双重疲惫,无处安放的孤独寂寞,唯有电话那端之人是唯一的倾诉对象。消息的提示音,闪烁的电子屏,指尖敲击键盘的哒哒声,那是他们彼此人生中太特别的一段岁月,虽然短暂,比起漫长百年人生路实在不值一提,却是往后那么多年再无人能够替代的。 和平年代的青春,没有那么多动荡不安,生离死别,细水流长的陪伴与支撑,足以成为生命中刻骨铭心的存在,此去经年,念念不忘。 ...... 9月底的某一天,画室里又新来了一批学生,一共8个人,是从重庆来的。他们来的时候正在上晚课,老师把他们带到教室,简单介绍了一两句,就让他们也和大家一起开始画画了。 8人之中,有一个男生特别显眼,他个子高,长得很周正,皮肤微黑,笑起来露出一排白牙,很阳光很爽朗。他叫任子健,一出现,就让班上所有的女生眼前一亮。 杨阳拉了拉林夏袖子,跟她耳语: “你说他长得像不像韩国男明星那个谁?” 林夏觉得他不太像,不过确实很帅就是了。 教室里有好几组模特,学生们可以自行选择一组来画,任子健转了一圈,最后选择了林夏和杨阳正在画的这组模特,坐到了两个人都身边。 他向她们微微一笑,点头示意,杨阳看似面无表情,实则激动得挨着林夏的那只手都快把林夏的袖子拽破了。林夏有苦说不出,这可是她仅剩的一件没沾上颜料的衣服啊! 新同学的到来所引起的骚动仅仅是一小会儿,大家很快又沉浸在自己的画板上了。 这节课是人像素描,林夏他们面前的这组模特是他们班上的同学,一个坐姿的年轻女孩,圆圆的脸像苹果一样,很可爱,但这种是人像中最难画的,因为找不到骨骼点,老人那种布满皱纹千沟万壑的脸细节较多,反而好画。这是林夏的弱项,所以她特意来这样加强练习。 正在林夏埋头苦画,艰难落笔的时候,她突然听到身边传来一些小声议论: “画嘅几好嘢。” “细节很轻松。” “这个衣服的处理我是不可能做到了。” 林夏一回头吓了一跳,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身边竟然聚集了一堆同学,都在围观任子健画画。 林夏伸头看了一眼,不得不承认,他画得确实好,不过这也太夸张了吧?可能,还是有长相分加成吧,毕竟人都是视觉动物,尤其是他们这些学美术的,更是“好色之徒”。 老师走过来,站在任子健身边看了一会儿,也夸奖了他几句,然后就把其他人赶回去了。 任子健回过头,看见林夏和杨阳都在看着自己,很坦然的笑了笑,既不骄傲也没赧然,显然已经习惯了被围观和赞美。他瞥了一眼离他稍近的林夏的画板,指出她的问题: “你的造型不够严谨,颧骨和鼻骨的造型不准确。” “哦。” 林夏不情不愿的应了一声,她当然知道自己的毛病在哪里了。 任子健视线一偏,看见了她墨绿色的画板上用黑色签字笔写下的四个小字——必上清美。 这是林夏和老孙学的,在自己的画板、颜料箱、画桶、衣柜门......所有每天能看到的地方都写下了这四个字,以此来激励自己。林夏有点不太好意思,用不显眼的颜色大小来写,就是不想让别人都看见,没想到这个任子健直接说了出来: “你的目标是清美啊?我的目标也是清美,那我们就是竞争对手了!” 他笑得一派阳光灿烂,而林夏的心情顿时抑郁了。 第23章 春日青(6) 【我真是越来越理解你说的,这个世界是有参差的了。】 晚上躺在床上,林夏缩在被窝里和何川发信息: 【虽然我知道,不是所有的艺术生学习都很烂,但艺术生文化课成绩普遍不高,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很多人本来就是因为文化课不行,所以把学艺术当成升学的一条出路。而且人的精力有限,占用了那么多时间画画,文化课肯定没法学得很好啊!】 何川最近很忙,在准备国际模拟法庭,她发给他的信息他不一定能及时回,但就算当天不能回,第二天早上林夏起来的时候,看他一定是回了的。 怕打扰舍友,她把手机调成了静音,但是又怕错过信息,一直握在手里,时不时看一眼,好多次都是这样拿着手机睡着的。 今天何川应该不太忙,林夏信息发过去没多久,那边就回过来了: 【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班上新来的同学,他不仅画得特别好,和他聊过以后,我发现他的学习成绩也特别好,以他的水平是可以考很好的大学的,但他偏要学画画,因为他就是喜欢画画。他家里也不反对,父母很支持。我如果成绩这么好,估计我爸妈是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让我做艺术生的。】 无论她承认与不承认,乐意与不乐意,艺术生在老师面前,学生眼里,就是低人一等,好像都快和差生划为等同了。所以她没想到,原来这个世上竟然还有优等生主动选择学艺术的。 【没有办法啊,这世上有很多人就是独得老天偏爱。】 隔着屏幕林夏似乎也看到了何川的叹息,他在港中文应该也遇见了更多这样的天才。 【是啊,真是被老天偏爱的人,家里条件好像也很好,长得也帅,太让人嫉妒了!】 这句话发过去之后,那边似乎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发来了一句: 【是男生?】 【是啊。】 林夏有点疑惑,她忘记说了吗?嗯,好像是没提名字性别什么的,而且她 有时候着急会打错字男他女她的地得不分,但是—— 【怎么了?】 【没什么。】 如今手机普及,即时通信,比以前等一封信等到地老天荒的时代,交流不知道便捷多少。然而文字往来,终究不能代替线下真实的见面,不能及时看到对方的面容,表情,语气,肢体动作,那同样是信息传递的一部分,单单凭着冰冷机械的文字,有些因滞后而被隐藏起来的情绪,就要靠直觉,靠心有灵犀,去推断,去揣摩。 林夏盯着屏幕上三个汉字一个标点符号,隐隐约约品出了一些对面打字之人的异样。 何川是不是,有点不高兴啊? 因为,她提了别的男生,帅?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心中一悸,全身血液如同逆流了一样,又激动,又害羞,又开心,又不敢置信。 会吗?不会吧?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想太多了吧?但是,感觉有些可疑啊,这几句话真的不太正常啊,还是说只是她自作多情啊...... 林夏想东想西,整个人都蜷缩进了被子里,把自己扭成了麻花。 她很早就知道,自己喜欢何川了。 最开始,只是朦朦胧胧的好感,谁会不喜欢长得好看,做饭好吃,对自己有求必应,温柔稳重的小哥哥呢?小林场的那个夏天,他们朝夕相处,好感慢慢累积,不知不觉间,量变就造成了质变。 后来,她跟着徐畅一起看言情小说,看少女漫画,看着看着,就不自觉把每个男主带入了何川的脸,喜欢的每个角色,身上隐隐约约都有何川的影子。每当她看见电视里面,或者书本上出现香港的字样,都忍不住心跳加速,觉得莫名其妙的亲切,她总是在想,此时此刻何川在干什么?他读书很忙吗?什么时候能回望春?他有交女朋友吗?他有了喜欢的人吗?他还,记得她吗? 那么,何川的心情是怎样的呢? 其实一直以来,何川都是一个很内敛很克制的人,他很平静很淡定,极少流露自己内心真正的情绪,也极少与人深交,给对方探究自己的机会,他会说很忙,没有时间,忙着学业,忙着前途,这漂亮的借口谁也无可指摘。而林夏,却是那个为数不多,被他允许接近,包容放肆的人。这一切林夏都心知肚明,故而她一步步靠近他的内心,一点点试探他的底线,一寸寸侵占他的时间。 这不是计谋或手段,只是猫一样性格的少女凭借本能对喜欢的人所做出的亲近,就像毛绒绒的小猫咪贴在你腿边对你撒娇耍赖一样,没有人能抗拒。 第29章 林夏知道何川对自己绝对不是无动于衷的,她就是知道。 但是,他不说,什么也不说,一丝一毫都没有流露,只把他们都关系放置在了一个介于安全与危险之间的灰色地带,不那么清白,细究起来,却也没什么错处。 林夏亦是如此。 谁也没有捅破,谁也没有戳穿,他们小心翼翼隐藏着天大的秘密,只任那控制不住的感情在阳光照不见的地方如野草一样疯长,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假装一切都不存在,自然万事大吉,天下太平。 因为这个本该青春荷尔蒙爆发的年纪,一切感情都是罪该万死;因为他们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不该分心关注所有成绩考试毕业以外与前途无关的事情;更因为,她与他,他们的家长,他们的关系,他们所处的辈份与立场,那么尴尬,那么乱七八糟,那么扑朔迷离。 然而人,之所以为人,区别于牲畜草木,无非是感情二字,如果理智真能压抑住感性,清规戒律真能灭得了七情六欲,这个世上又哪来的那么烦恼与遗憾,故事与错过? 只是,终究是不敢的,他们还小,还年轻,没那么大胆量,也没那么大本事,挑战权威,挑战师长,挑战人生,与全世界为敌。只能是悄悄着,压抑着,欣喜着,胆怯着,苟且偷生的缝隙间,放任着自己隐匿的心思,试探着,猜测着,不敢要答案,只是绞尽脑汁寻找一些蛛丝马迹,渴望得到零星半点的求证: 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我? 林夏盯着屏幕上两个人最后简短的对话,脑袋里想象出了一大堆东西,手指在键盘上打字,删删减减,迟迟没发出去。 她想打: 【班级上有很多女生都喜欢他。】 然后又怕真的引起误会,改成了:【其实,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啊啊啊!太刻意了,在暗示什么啊? 删掉,又改成:【我没想那么多,现在我最重要的任务是好好学习。】 林夏,你怎么永远只会说这句话?! 正在她反复纠结,犹犹豫豫的时候,错过了时机,这个话题就这样过去了,何川问她: 【你上次说,你室友帮你在网上买了一条裤子?】 林夏不情不愿的把键入的所有字全部删掉,慢吞吞回了一个: 【是啊。】 这是林夏之前和他提过的,那个时候网购还没普及,大部分人都还没习惯在网上买东西,她们宿舍有一个女生比较新潮时髦,网购了一条很结实耐脏的牛仔裤,其他女孩子觉得很新奇,每个人都拜托她帮自己买了一条。 【邮到了吗?好看吗?】 【挺好看的,就是,大家都穿得一模一样,别人还以为是我们宿舍的舍服,哈哈。】 【快递可以直接送到你们画室?】 【可以的呀,我妈妈也会邮衣服和一些日用品给我。】 【那就好。】 那时候林夏还以为何川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几天后她才明白他这样问的原因。 这一周是国庆节,画室十一并不放假,大家仍然要像往常一样上课画画。原本该是七天假的最后这一天,中午下课的时候,老师跟林夏说有她的包裹,放在厂区门卫室了,她本来以为是赵倩怡又邮寄东西给她了,但等她吃完饭过去取的时候,却发现那是一个来自广东的包裹。 陪她来的杨阳问: “谁给你邮的东西?” 林夏迷茫的摇了摇头:“不知道啊。” 包裹很小,轻飘飘的,两个人索性拿回来寝室,拆开一看,里面居然是一只崭新的mp3。长条形的机身,圆形的按键,很精致小巧,颜色特别接近林夏最近喜欢的春日青。 林夏和杨阳面面相觑。 会不会,是谁寄错了?要给这个寄件人邮回去吗? “打开看看,说不定里面有什么线索。”杨阳有点兴奋,似乎把这个当成悬疑破案故事的开端了。 于是林夏打开了这只mp3,机子虽然是新的,但里面确实存了东西,都是歌曲,成百上千首流行歌曲,中外港台都有,而且粗略一翻,竟然大部分是林夏爱听的。 这时林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又拿起邮件包装看了一眼,寄件人:陈伟鹏。 这个人,好像是何川的那个舍友。 难道这个mp3是何川寄给她的? 因为她之前的话吗? 怪不得,他问过她包裹能不能邮寄到画室。 杨阳看见林夏突然笑了起来,嘴角上扬,整个人看起来都特别开心得样子,奇怪的问: “怎么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吗?” “嗯。” 林夏点了点头,低声说,“知道了,是我在香港读书的那个朋友寄给我的,就是之前和你说的那个。” “哦——” 杨阳发出意味深长的声音,嘿嘿笑了两声, “就是他啊。” 旁边舍友钱珊珊伸头瞧了一眼, “什么?给我看看。” 林夏把mp3递给了她,她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看,很内行的说: “这是最新款的ipod,内地都还没发行,这是港版吧,操作界面都是繁体字。” 钱珊珊是北京本地人,家里比较有钱,所有衣服上都有超大的奢侈品logo,懂很多时尚知识。她也是班上除了林夏之外,另一个自行来到画室的学生。 “你男朋友对你挺好啊。” 她把mp3还给林夏时,随口说了一句。 林夏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下意识反驳着: “不、不是男朋友,只是朋友...嗯,其实是远房亲戚......” 钱珊珊好笑: “别装了,谁不知道你有个天天发短信发到半夜的男朋 友,你以为这是学校里啊,谁还能抓你早恋不成?” 钱珊珊这样说,是因为她也有男朋友,两个人经常煲电话粥煲到半宿半夜,她还隔三差五逃课出去约会。 “真的不是......” 林夏无力的解释着,可其他舍友都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半哄半敷衍: “好好,你说不是就不是。” 颇有一股“让着孩子”的感觉。 “本来就不是。” 至少,现在不是。 林夏默默在心里补充了一句,然后不再理周围人的调侃,爬上了自己的床位,拉过被子蒙住头,给何川发信息: 【是你送给我的mp3吗?】 她很少白天给何川发信息的,因为他特别忙,她怕打扰到他,但今天她实在忍不到晚上了。 果然,何川没有立即回复她,她只好又去摆弄那只mp3,一首首看过里面存的歌曲,越看心里越是欢喜。欢喜的不是他送她什么东西,而是他记住了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喜好,她偏爱的歌手,她喜欢的颜色,她生活的烦恼。 世界上有这样一个人,和她没有血缘关系,远在千里之外,却惦记着她,而这个人恰好也是她所在意的,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 不一会儿,手机轻微振动了一下,林夏急忙打开一看,他回了三个字: 【收到了?】 果然是他啊。 【这个,很贵吧?】 【这边买没那么贵。】 一看他就是在唬她,钱珊珊都告诉她价格了。 【你自己打工,本来就很辛苦,还给我买这么贵的东西。】 【还好。】 何川很少讲他自己的难处,但他一个内地人,孤身在香港读书,人生地不熟语言还不通,其中所遇见的艰难,林夏想也知道。 但他从来不说,他只问她: 【喜欢吗?】 【喜欢的,超级喜欢!】 虽然他看不见,但她还是大力点头,她是真的真的很喜欢,她老早就想要mp3了,然而赵倩怡一直不同意给她买,说是怕画画会分心,可班上的同学都是边听歌边画画的,有时候老师也会放歌给大家听。 【喜欢就好。】 此时此刻,林夏甚至能想象到他脸上淡淡的,温柔的笑。 【是你舍友帮你寄过来的吗?】 【他离得近,经常回家,他帮我过关寄的,香港这边寄东西回去比较贵。】 【可是,最近也不是我生日,也不是过年过节,我怎么好意思平白收你的礼物。】 【就当是......国庆节礼物吧,对你十一不能放假的安慰,祝你国庆快乐。】 林夏噗嗤一下乐了出来,哪有国庆节送人礼物的呀,他真是会给她找理由! 他都这样说了,她也只好收下了,何况他怕她不好意思收,都先斩后奏邮来了,她也不得不收了。 她很认真的跟他说: 【谢谢你,我特别特别喜欢。】 无论是礼物,还是人。 【下次见面,我也要送给你礼物,你不能拒绝哦。】 第24章 春日青(7) 之前林夏和何川说,班上有很多女生喜欢任子健这件事,半真半假,因为他确实是女生寝室熄灯后被谈论最多的异性对象,据林夏所知,就有好几个女生对他有好感。然而大家都很忙,忙到没有时间去喜欢谁,每个人千里迢迢来到北京,都是为了艺考,为了前程,所有的精力都在争分夺秒的练习,提高自己,为了梦想而拼命努力着。 第30章 每次上课的时候,林夏都是和杨阳、老孙两个人坐在一起画的,任子健来了之后,有好几次都和他们挑了同一组模特,久而久之,四个人也就熟悉了起来。 越熟悉,林夏越发现他的厉害之处。 像林夏他们这些人,画速写的时候,顶多是大概看一下构图,然后就开始闷头画。而任子健不同,每次他都要事先观察好久,在班级里转一圈,看一看其他人是怎样画的,然后自己再落笔,他画得很快,很从容,等画完之后,他会在教室里再遛一圈,对比自己和别人的差别之处。 老师说,大家画画都是用手,用眼睛,而任子健是用脑。 林夏偷偷试过,却发现完全模仿不来,难道这就是优等生学美术的独到之处吗? 任子健最开始那句把林夏当做竞争对手,只是玩笑话,但林夏和老孙却是真的产生了危机感,毕竟考上清美是万中择一的竞争,他们必须要足够优秀,必须要超越很多很多人才行。 于是三个人明面上不说,暗地里却开始较劲,每次上课画画都像比赛一样,比谁画得快,比谁画得好,谁也不服输。杨阳跟他们画了一段时间,实在跟不上他们的节奏,大呼受不了,再也不和他们坐一起了。 日子如同颜料涂抹画布一般,层层叠叠,转眼就是厚厚的一片。 11月中旬的某日,天气骤然降温,从前一天的零上十度左右,突然变成了零下,晚间甚至还偷偷飘落了一层轻雪。北京的秋冬本不算冷,相应的,供暖比照东北实在晚很多,而班上又绝大多数都是南方同学,第一次在北方过冬,对此实在没有准备,一个晚上过去,有七八个同学都冻感冒了。 林夏也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绒裤,家里给她邮寄的厚衣服还没有到。 老师没有办法,只能临时给他们放了一天假,让他们出门去买衣服。 虽然寒冷难耐,但这突如其来的一天假实在是很幸福,要知道进入十月以后,他们已经从两周休一天变成一个月休一天了。 杨阳有一个在北京上学的表姐,经她打听,说是有一个物美价廉买衣服的好地方,于是由她带路,林夏、老孙、任子健、钱珊珊他们五个人就一起去了。 坐了很久很久的公交和地铁,他们在动物园下了车。 钱珊珊对此翻了个白眼: “我还以为你说的是哪儿,原来是‘动批’啊。” 北京动物园服装批发市场,由好几个大型商场组成,这里是北方地区最大的服装批发集散地,价格低廉,款式丰富,每天都有数以万计的外地商家来这里进货,也是那些年在北京求学打工,囊中羞涩的年轻人买衣服的不二选择。 随意挑了一家商场,进到了里面,就像菜市场一样,人山人海,七吵八嚷,商铺一家挨着一家,男装女装衣服鞋帽,整栋楼全都是批发零售的店,壮观极了。 杨阳酷爱逛街,是讲价高手,在她的带领下,众人杀将进去就是一顿血拼。 林夏脸皮薄,不敢讲价,每次看见杨阳和老板你来我往,上演一出出拖刀计,空城计,金蝉脱壳,反客为主的时候,她在一旁都很是胆战心惊。不过最终买下来的价格确实便宜,比在望春地下商场买的衣服还便宜得多。如果就算这样店家还有赚,林夏不得不开始思考服装行业的暴利了。 最终林夏买了一条保暖棉裤,一件毛衣,一件厚的外套,而老孙依旧精心挑选了他一贯的破烂文艺风,数杨阳买的最多,几乎每个人都帮她提了两个袋子,就这她还没有买够,还想换家商场继续逛。 钱珊珊很不耐烦: “这种便宜衣服看着就廉价,回家穿两天就坏了,买那么多干嘛?你还不如攒攒钱买几件真正的好衣服呢!早知道来这里,我就不跟你们来了!” 杨阳一听顿时火冒三丈:“你不爱来就别来,大小姐赶紧去高贵人该去的高贵地方吧,谁求你跟着我们的?真扫兴!” “我跟你真是谈不到一起去。” 钱珊珊哼了一声,扭头就走,临走时还问任子健: “喂,我去西单,你跟不跟我去?” 任子健虽然也一路跟着他们,但只是象征性的买了一顶帽子,能看出来,他也不太瞧得上这里的衣服。他虽然没说过,但他家庭条件很好,这个大家都知道,因为平常画室里他的画具总是最好最全的。 任子健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一下,跟其他人说: “那你们慢慢逛吧,我们先走了,回头画室见。” 然后两个人就一起离开了。 老孙冷笑了一声:“有钱人就是矫情。” 林夏看了看老孙,又看了看气鼓鼓的杨阳,小心翼翼的问: “我 们还逛不逛了啊?” 杨阳一跺脚,嚷嚷着:“不逛了不逛了!没心情了!” 难得出来一次,林夏不甘心就这样回去了,于是她提议: “不如我们去对面动物园吧?我还没去动物园玩过呢。” “诶呀,长沙就有动物园,离我家很近,我都玩腻了。”杨阳说,“去天安门故宫吧,来一趟北京,总不能连这两个地方都没去过吧?” 林夏一听,也觉得很有道理,但老孙却有自己的想法: “等你们以后来北京上大学了,无论是动物园还是故宫,你们想来多少次就来多少次,现在我们当务之急是去另一个地方。” “哪里?” 老孙撩了撩刘海儿,面色冷凝: “去雍和宫,快联考了,我们需要去那里拜拜。” . 最终,林夏和杨阳听从了老孙的建议,三个人一起去了雍和宫,绝对不是搞封建迷信,而是反着闲着也是闲着,嗯,绝对不是。 林夏听说过雍和宫,可对这个地方没什么概念,在今天之前,她甚至以为这是类似恭王府之类的古迹,现在才知道,原来是一座寺庙。 虽然来这里是老孙提议的,但他对拜佛流程啊规矩啊什么的也不太懂,林夏和杨阳就更不懂了。买了票之后,他们每个人就被给了一盒香,进门第一间雍和门殿,琉璃瓦屋脊兽,飞檐斗拱,雕梁画栋,供奉的是布袋尊者和四大天王。林夏三个人跟着身边其他前来朝拜的游客,有样学样,上了香,磕了头,拜了又拜,默默求了心愿,祈祷神佛保佑。 然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出了殿,又是殿,拜了佛,还有佛,他们根本不清楚求学业在哪里求财运又在哪里,要是开口问了,又显得外行不诚心,于是秉持着不能厚此薄彼得罪人的心态,三个人一路磕头一路上香一路拜了过去。 林夏之前也和姥姥去过庙上,在她记忆里的寺庙都很小,而雍和宫真的很大很大,最后也数不清拜了多少佛,上了多少香,后来她发现那天他们好像连送子的求姻缘的都拜了,只是嘴里念叨的都是同一句话: 求神佛保佑,我们能考上心怡的大学。 这是十八九岁的他们,对未来最大的期许。 那天晚上,林夏发给何川的信息写道: 【我不觉得拜佛是虚无缥缈的事,如果一个人真的很想很想达成一个目标,为此不惜用尽一切方式,哪怕是求神拜佛,这说明他已经足够诚恳,足够努力了。所谓尽人事,听天命,我必须尝试过所有途径,才能不后悔!】 何川告诉她: 【你说得很对,而我相信你已经有足够明确的目标与坚定的信念了,剩下的,只需要拼命奔跑就够了。】 林夏深吸一口气: 【是的,我会拼命奔跑,绝不放弃!】 . 一转眼到了12月,联考在即,进入最后冲刺阶段,画室里的氛围更加紧张了,他们的课业更加紧张,练习也更加繁重,每天上完晚课后,很多人仍然留在画室自己练习,争分夺秒,不放过一丝一毫提升的机会。 对美术生来说,12月开始,他们就要陆续返回各自省份参加联考,只有通过联考,他们才能在高考时报考美术专业,或者在来年3、4月份进一步参加各大美术院校举行的校考,这是属于他们美术生的“小高考”,生死攸关。 湖南联考是最早的,12月初,杨阳那批湖南的学生就回家了,而后广东、重庆12月中旬,老孙以及任子健那一批人也回家了,最后画室里只剩下不到10个人,林夏和零零散散其他省份的同学,他们要等到12月末才考试,准备时间最充分,内心也最煎熬。 这天晚课之后,林夏又留下来练习了一会儿,和同班的另一个女生一起回到了宿舍,现在宿舍里8个人除了她和钱珊珊其他人都回家了。钱珊珊上完课早就回来了,但还没睡,正在敷面膜。 那天动批的不愉快只是一点小摩擦,他们都是很简单的学生,转头就忘,并没有积累下什么矛盾,那之后还是一起画画,一起吃饭,没事儿人一样。 只不过林夏因此明白了一件事,消费水平不同的人真的很难一起出门玩,谁将就谁都是拖累。 第31章 林夏洗漱过后,正想上床的时候,突然听钱珊珊问了一句: “你每天上完课还自己画到那么晚,不累吗?” 林夏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老实说: “累啊,但是累也得坚持啊。” 钱珊珊无端叹了口气,幽幽开口: “有的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们这些喜欢画画的。” “难道你不喜欢吗?” “我不喜欢,一丁点都不喜欢,是我爸妈逼着我来的。”钱珊珊冷笑了一下,“他们根本不管我喜欢什么,一心只想让我按照他们安排的路走。” “那,你想做什么呀?” “我想当模特!” 钱珊珊噌的一下坐直了身子: “像刘雯、杜鹃那样的国际超模,他们都说我长得有点像杜鹃呢!” 说着她甚至站起来,穿着香奈儿睡衣手叉腰,直接在狭窄的寝室里来回走了一段。 “怎么样?” 她站在林夏面前,高傲冷艳的扬了扬下巴。 可惜她脸上敷着火山泥面膜,一片黑黢黢的,林夏是费了很大努力才没笑出来的,咬牙挤出了两个字: “挺好。” 别的不说,钱珊珊的个头确实很高,当模特也不是不可能。 “或许你可以考服装设计专业,以后再转行做模特。” “得了吧,我画画根本没天赋,考什么也考不上。” 钱珊珊泄气,坐回了椅子上,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含糊的说: “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把这段时间熬过去,考砸了,失败了,一次不行就多砸几次,让我爸妈知道我根本不是这块料,死心了,就能做自己想做的了。” 别人千辛万苦得来的集训机会,她说得像玩一样,林夏在心里叹了口气,世界果然是参差的。 “但是你们要好好考着啊,”钱珊珊回头,一本正经对她说,“等你们以后上了清美央美,这都是我在艺术圈的人脉。” 林夏不禁噗嗤一乐,点了点头,郑重答应她: “好,放心吧,我们一定给你铺好路!” 第25章 春日青(8) 联考的日子很快到来了,林夏听赵倩怡的安排,跟一个叫金辉的阿姨一起从北京回省城,望春没有考点,所有望春的艺术生都要去隔壁省城考试。 金辉就是李雯丈夫那个不知道是朋友家的亲戚还是亲戚家的朋友,她的女儿宋小娇和林夏在同一个画室,只不过是另一个校区,赵倩怡最初就是从她这里得知可以来北京这边学美术的。 联考是26日,按照正常发展,林夏将在24日晚上坐卧铺去省城,25日休整一天,26日考试。但是金辉不同意,她说她的女儿在火车上睡不着觉,必须坐白天的硬座,然而赵倩怡觉得25日白天坐硬座晚上到,只睡一个晚上孩子休息不好,两相协商之下,她们决定提前一天,24日坐白天的硬座出发。 对此林夏有点遗憾,因为何川12月20日放寒假,24日来北京探望林海生,本来她还想着也许两个人可以见上一面,现在看来是要彻底错过了。 火车早上9点半从北京出发,但那位金辉阿姨比较着急,带着女儿和林夏7点半就到了火车站,整整提前了两个小时。 然而到了火车站,她们才得知了一个糟糕的消息,北京固然是晴空万里无风无雨,可东北昨夜暴雪,东三省大部分地区出现雨雪冰冻灾害,导致火车也无法正常通行,东北至北京的部分旅客车晚点,相应的,由北京开往东北沿线的对向列车也迟迟无法发出。 一个上午的时间,火车站的人越聚越多,候车室全部满员,临近年底,春运即将拉开序幕,铁路运输紧张,火车站吞吐量本来就大,现在被滞留在北京站的旅客数量更是巨大。 四周都是人,坐着的,站着的,空地上,过道里,连站台上也到处是等待的旅客,七吵八嚷,群情激愤,电子屏已经崩溃,一排排鲜红的“晚点”字样触目惊心。生怕列车 随时恢复运行,大家谁也不敢离去,列车员拿着大喇叭走来走去,组织秩序,努力安抚众人的情绪。 林夏很少出远门,更是从来没有见识过这种场面,好不容易找了一个靠墙的角落,勉强安稳站一会儿,林学东和赵倩怡轮流给她打了电话,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好在他们提前一天出发,现在还有时间。 这种情况下,同行人的心态很重要,因为崩溃这种情绪是会传染的,要是身边的人安静,自己也能淡定下来,要是身边的人焦躁......很不幸,金辉阿姨就是属于后者。 金辉这段时间一直在北京租房陪读,为女儿付出的心血可见一斑,如果真的耽误了联考,她这大半年投入的时间与金钱全都白费了,所以她非常的着急,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一直大吵大闹,叫工作人员给她一个说法,光是在林夏眼前就和人吵了两架了。 这期间她还要一刻不停的对女儿大声下达指令: “娇娇,赶紧喝热水,妈好容易打来的,一会儿连热水都没了!” “娇娇,冷不冷?把衣服穿上!你们这里怎么回事?暖气怎么一点也不热?冻坏我们家娇娇怎么办?” “娇娇,这儿有座,快点过来!” “娇娇,上不上厕所?” “娇娇,拿出速写本练习,别干待着!” 林夏在一旁光是看着就已经要窒息了,然而她的女儿宋小娇对此一声不吭,跟个木头人偶一样,一个指令一个动作,让干什么干什么,一丁点反抗都没有。也不知道是心知反抗没用,还是在天长日久的压制下,个人的情绪已经被全部磨灭了。 到了下午两点,列车已经晚点4个多小时了,大家焦急的心情已经达到了顶峰。忽然间,前方传来莫名骚动,有人大喊“可以检票了”,于是所有人都开始往前面挤,金辉这个时候已经顾不上林夏了,她一手拎着行李,一手拽着宋小娇,拼命的往前冲,嘴里还大喊着: “让一让!让一让!我女儿要考试!让我女儿先上!” 林夏被落在了后面,转眼就看不见两个人的身影了。 然而没过多久就传来证实,只是误传,列车根本就没出发,好几个工作人员扯着嗓子用喇叭喊了好半天,才阻止了人们继续往前挤,如果此时此刻发生踩踏事故,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林夏叹了口气,准备再移动回原来的角落里,却突然听见前面传来金辉的尖叫: “娇娇!娇娇怎么了?娇娇!你可别吓妈妈呀!” 林夏吓了一跳,赶紧冲上前,从围观的人群中挤了进去,只见众人环绕的一小片空地上,宋小娇口吐白沫,四肢僵直,两眼翻白,不停的抽搐,而金辉更是在旁边哭天抢地,抱着女儿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林夏不由倒吸一口冷气,癫痫?羊癫疯?她怎么会突然病发了? 人群中有一位中年男士似乎是医生,他当机立断站出来,大声说: “不要死死抱住她,大家不要都围过来,散开散开!给病人呼吸的空间!快打120救护车!” 然后他和闻讯赶过来的工作人员抬起宋小娇向外去,而金辉也边哭边踉跄的跟着他们走了。 林夏在后面追了几步,没有追上,呆呆站在原地,整个人陷入巨大的茫然与无措中。 现在,她该怎么办? 继续等下去吗?这对母女二人还会回来吗?她要自己上火车回省城吗?要是火车一直不通怎么办?要是,错过了考试怎么办? 她下意识紧了紧身后画包的背带,突然发现自己的右手空空如也。 画箱呢? 那一瞬间她的脑袋嗡的一声,只感觉天都塌了。 所有的画笔、颜料、画具都在画箱里,没有画箱,她要用什么画画?去买新的,去哪里买?来得及吗?她的颜料盒是用了很久,以自己趁手的顺序来排列的,浓淡深浅早就习惯了,临时买来的,又要花多少时间去适应? 考场如战场,画箱和画包就是她的武器啊! 她想也不想,扭头就跑,疯了一样冲向刚才自己呆着的那个角落,一路上撞到不少人,挨了不少骂,然而此时此刻她根本就顾不上了。 万幸万幸,等她跑到地方时,她那灰扑扑的画箱就老老实实待在墙角那里,亳不起眼,无人问津。 重新拿起画箱,握住把手的时候,林夏感觉自己腿都软了,吓出了一身冷汗,刚才那几分钟如过山车一般的心情起伏,实在是太刺激了。 也顾不得地上凉不凉,脏不脏,她靠着墙壁滑坐了下来,缓缓平复着剧烈的呼吸和心跳。 恍惚间,她感觉到身上传来一阵振动,硬是慢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手机响了。 拿起手机一看,上面显示了一个意外的名字: 何川。 接通以后,那边传来了久违的,平静而柔和的嗓音: “夏夏,你上火车了吗?我刚到北京,听出租车上广播新闻,东北大雪,列车都晚点了。我给你发信息你没有回,是信号不好吗?我有点担心,打电话问问......” 第32章 此时此刻,听见熟悉的声音,林夏一颗心又安慰又难受,她深吸一口气,本想好好的跟他报一个平安,没想到一开口就是根本抑制不住的哽咽声: “没有,我没上火车,还在火车站...只剩我一个人了......” . 林夏呆呆的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画箱与画包,一动不动,时间的流逝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周围的说话声,争吵声,小孩儿的哭闹声似乎都进不去耳朵,她只剩下等待,漫长无际的等待。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双鞋,她还愣愣的没什么反应,然后头顶突然传来一阵温热,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唤着: “夏夏。” 林夏慢慢抬起头,只见何川微微弯腰站在她的面前,一手拎着一个大塑料袋,一手轻轻摸着她的头,他满头大汗,连眼镜都起了雾,却还在对她笑着说: “地上凉,起来吧。” 刚才她在电话里,断断续续勉强说清处境后,他问了她候车室的编号与详细的位置,只撂下了一句话: 等我,别怕。 而现在,他真的来了。 从香港到北京四五个小时的航班后,又从机场到火车站穿过大半个拥堵的城市,真的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这一刹那间,林夏一个人忍了这么久的害怕,无助,委屈,难过,全部都爆发了出来。她眼眶一热,鼻尖一酸,就这样不管不顾的扑进了何川怀里,眼泪噼里啪啦的掉了下来: “我回不去了,我考不了试了...我考不上清美了...我不该来北京学画画的,我讨厌下雪天......” 何川也紧紧的回抱住她,用自己的身体撑住她全部的重量,任她哭诉,任她发泄,而他只是一言不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着,陪伴着。 就这样哭了好半天,哭得林夏自己都累了,她发了一小会儿呆,然后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平复了一下抽泣的呼吸,稍微推了推面前的人。 何川也适时的松开双臂,两人恢复到了一个正常说话的距离,林夏有点不好意思看他,视线偏向别处,轻声说: “你、你怎么来了?我自己、我自己没关系的......” 何川笑了一下: “真的吗?” 林夏也知道自己在说大话,更是不敢抬头了,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说: “何川,谢谢你过来。” 真的,特别谢谢。 何川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没有说话。 怎么可能不来呢?怎么可能放心得下呢?如果他真的在千里之外的香港,自然没办法马上飞到她身边,但他既然已经与她近在咫尺,怎么还能眼睁睁看着她一个人孤零零的面对这一切呢? 听到电话里她哭泣的声音后,他连想都没想,身体就已经先做出来反应,等回过头来到时候,他已经在往火车站赶来的路上了。 从始至终,他对眼前这个小姑娘的眼泪就没有办法。 他轻声问她: “考试是明天还是后天?” “后天。” “别担心,来得及,我查了以往的报道,这种雨雪天气虽然会延误交通,但最长不会超过24 小时,比起飞机和客车,铁路的影响是最小的,也会是最快恢复的。毕竟这里是北京,调度能力比其他城市都强,而东北地区对这种天气肯定也早有应急预案。你一定可以赶上考试的,不用担心,我会在这里一直陪你。” 他这一番话说得冷静客观,有理有据,林夏本来焦躁不安的心真的缓缓淡定了下来。 多奇怪啊,这明明是自然灾害,是大范围交通故障,何川一个人又能改变什么呢?可偏偏他的到来,却让她安下了心来,不再害怕,不再恐慌,好像有了主心骨一样,失去的理智与冷静又慢慢回来了。 “嗯,”林夏用力点了点头,认真的说:“来得及,我不担心。如果连这点波折我都抗不过去,上了考场我会更崩溃的。” “对,好事多磨,这都是在考验你呢。” 何川从塑料袋里翻出一包面巾纸递给林夏,后者接过来抽出一张擦了擦自己残留的泪痕,然后她好奇的问: “你拿的什么呀?你的行李吗?怎么用塑料袋装?” “行李暂时寄存了,我没带什么东西。这些都是路上买的,怕你需要。” 袋子里有面包泡面火腿肠还有几瓶矿泉水,简直是坐火车必备套餐。何川真的是很有先见之明,火车站内人太多了,售卖处的食物几乎都被买空了。 何川问林夏: “饿吗?中午吃饭了吗?” 林夏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她中午吃了点饼干,但她不饿,不过她现在又另一件更迫切的事情要做。 “我...我想去洗手间......” 她小小声说。 之前不敢走,怕错过检票,更因为她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实在不方便。 不用说何川也理解她,他对她说: “如果开始检票了,就是恢复运输了,就算赶不上这趟还有下趟,不用担心。我陪你一起去。” 第26章 春日青(9) 何川帮林夏背起画包,拿起画箱,两个人艰难的移动到了卫生间,这里自然也是人山人海,女厕里面尤其是。又排了好久好久的队,终于轮到了林夏,解决好个人问题之后,她这才终于轻松了下来。 走出卫生间,看见不远处等待她的何川,林夏微微一笑,刚想迈步走上前,包包里的手机又响了起来,这回是赵倩怡打来的。 林夏这才想起来,金辉离开以后,她太慌乱了,好像还没跟爸妈说过这边发生的事。 接起电话,赵倩怡用很着急语气问: “夏夏?你还在火车站吗?自己一个人?” “嗯,金辉阿姨她......”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刚刚我给她打电话才知道,她们现在在医院呢,她竟然把你一个人丢在了火车站!有她这么做事的 吗?太过分了!什么玩意儿!” 赵倩怡狠狠骂了半天还不解气,她强自压抑着怒火问林夏: “那边说什么时候能恢复发车了吗?” “没有,现在还不知道。” “夏夏,”赵倩怡严肃的说,“现在火车站人太多,太混乱了,眼看着晚上了,你一个人留在那里实在太危险,你先回画室吧,明天看看情况再说。” 林夏愣了愣:“可能,待会儿就通车了,我想再等一等。” “别等了,赶紧回去。” “那,万一错过这趟车,明天没有票了呢?万一我赶不回去了呢?” “你的安全比较重要,我和你爸商量过了,”赵倩怡一字一顿说,“万一你实在赶不及回来了,今年就放弃吧,复读一年,明年再考吧。” 她轻叹了一声,语气说不出的疲惫:“也许你爸是对的,我不该一意孤行送你去北京......” 林夏听到“复读”两个字,眼泪刷的一下又流下来了,她毫不犹豫的拒绝道: “不!我不复读!我绝不会再浪费一年时间!我必须要参加今年的考试!” 她怎么可以还没尝试就放弃?怎么可以走到这一步了再重新开始?这段时间她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她下了多大决心发下多狠的誓言?艺术生复读也许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是老孙告诉过她,复读有多难多苦压力多大,她绝对不会复读! 赵倩怡没想到一向乖顺的林夏会这样激烈的反驳她,一时也愣了一下,考虑到这个决策确实事关重大,她放缓了声音解释: “夏夏,我们也是为了你好,你一个小女孩,一个人坐火车我们怎么放心?况且现在发车遥遥无期,万一明天也没法通车呢?飞机客车都不通,我跟你爸爸就算想去接你也没办法......” 林夏此时已经听不进去赵倩怡的长篇大论了,她抓住她话里的关键字,急急的说: “我不是一个人,我不是!我......我在火车站遇见了我们画室的同学,他是......他也是东北人,他跟我坐一趟车回去!” 说着她把手机塞到了,早已走到她面前,一直听着她打电话的何川手里,拼命用口型告诉他: 你说你是孙平安,孙平安! 何川把两个手里拎着的东西归到一只手里,用空出的那只手接过手机,放在了耳边,望着眼前林夏祈求的目光,压低声音,缓缓开口: “阿姨你好,我是林夏同学......” “嗯,很巧,我昨天临时改签,今天才发现我们一趟车。” “是啊,突然就暴雪了。” “阿姨放心,我和林夏会互相照顾的。” “不麻烦。” 赵倩怡平常很忙,差不多一个月才跟林夏打一次电话,对她画室的同学不怎么了解,而何川的声音,她更加认不出来。 事情就这样暂时糊弄过去了。 林夏收起手机,长舒了一口气。 只要自己身边有个伴,他们应该就放心了。 第33章 她有点抱歉的对何川说:“我害你撒谎了。” 何川笑了笑:“没关系。”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此时此刻的他本来不该出现在这里,不该担心她,不该陪伴她,不该和她有任何联系,他们之间的关系,在他们共同的长辈眼里,根本就是不该存在的。 所以,要加倍小心,万分留意,即使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他们的生命的羁绊不知不觉间已经如此深刻。 . 17时21分,在晚点了8个多小时候,由北京站开往东北方向的列车终于陆续开始检票了。 那时候火车车票还没有实名制,等了这么久,有不少不着急出行的旅客就放弃了,何川加价买了同班次另一个乘客的票,和林夏一起上了车。 “我答应了你妈妈,在车上要好好照顾你。”他说。 但林夏知道,那不过都是玩笑,他只是放心不下自己而已。 列车上的人非常非常多,由于机场和高速公路全部关闭,大量客流涌向铁路,而这列火车又是从北京开往东北的第一趟,很多其他班次的乘客生怕后面来不及,也抢着坐这趟,一时间有票的没票的都冲了上来,将座位与过道都填得满满登登,简直和早晚高峰的公交有一拼。 列车都出发有一会儿了,林夏和何川才千辛万苦挤到了她的座位,可那里却早已坐了人了,是一个五十多岁身材瘦小的中年男人。 何川拿着票对男人说: “不好意思,这是我们的座位,你是不是坐错了?麻烦让一下。” 男人看都不看车票一眼,大着嗓门吼道: “什么他妈你的座位?火车是你家开的?老子等了七八个小时了,好不容易抢了个座儿,你说是你的就给你?滚一边去!” 林夏有点害怕,悄悄扯了扯何川的袖子,但何川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并不退缩,继续跟那个男人理论: “我们买了票,这里确实是我们的座位,等了这么久大家都不容易,但还是要按照规矩来,你要是再这样下去,我只好找乘警来了。” 男人眼睛一横:“你去找啊!我看谁能把我怎么着?!” 坐在旁边的大娘看不过眼,仗义执言: “这是人家小姑娘的位置,你一个大老爷们跟小姑娘抢什么抢,要不要点脸?” 站在另一边的一个虎背熊腰的光头大哥也开口骂道: “你个小x崽子装什么装!赶紧给人家让开!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这趟车上大多都是东北人,而东北人最是耿直豪爽热心肠,见不得这种不平之事,周围人你一言我一语,把那个占座的男人训得气焰全无,眼 看自己得不到好,他狠狠瞪了何川一眼,骂骂咧咧的起身走了。 何川和林夏向周围的一圈人表达了感谢,然后何川帮林夏放好了行李,把她安置在座位上,自己就站在她的身边。 林夏问:“你不去你的车厢吗?” 他们两个的票不在一个车厢。 何川说:“不去了,挤过去太费劲了,我在这里陪你。” “那我们一起坐吧,我往里面点。” “没事儿,你坐吧。” “不行啊!”林夏着急,“要十多个小时呢,一直站着怎么行?” 何川笑了笑:“那我们就轮流坐,你先坐吧,我站一会儿。” 车上没有票的人特别多,乘务员挤来挤去给大家补票。林夏本来买的是白天的硬座,坚持一下也可以,然而现在铁定是要在车上过夜,硬座的选择就显得很糟糕了。何川本来想找乘务员补张卧铺,但意料之中的没有余票,这一个晚上他们只能在这里凑合。 列车17点从北京出发,经过北戴河、秦皇岛、山海关,22时,在距离锦州站七八公里的地方突然停了。 众人忧心忡忡,好在不到半个小时列车又重新启动了,然而行驶了一会儿,刚过锦州站,还没到沈阳北的时候,车又停了,这次停车,久久没有再启动。 不仅如此,车上的车灯也陆续开始熄灭,水停了电停了厕所也关闭了,连暖气都不再热了,问及乘务员原因,只得到了天气问题,列车故障,恢复时间待定的回答。 黑漆漆冰冷冷的车厢里,乘客们躁动不安,哭泣声,咒骂声,频频传来,有人由于紧张、空气不畅而恶心呕吐,不远处还有一个年幼的婴儿发起了烧,因为车上没有应急药物而哭嚎不止,束手无策的年轻父母索性跟着一起哭,一切都乱套了。 何川一直让林夏坐着,自己不坐,邻座的大娘好心,让出来一些空间,三个人一起挤一挤,好在三个人都比较瘦,这样坐也不算太辛苦。 林夏怕冷,这一会儿功夫已经冻的手脚冰凉。何川解开自己羽绒服的拉锁,把她整个人裹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她。 “好点了吗?” 林夏伸手环绕住何川的腰身,侧脸紧紧贴在他的胸前,小幅度的点了点头: “好多了。” “听说之前下的冻雨,铁路都冻住了,要除冰,列车一时半会儿发动不了,你先睡一会儿吧。” 林夏摇了摇头: “睡不着。”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何川,我有点害怕。” 已经不仅仅是怕赶不上考试了,现在周遭漆黑一片,全都是陌生人,火车就这样停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仿佛是世界末日,恐怖片的开场,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何川故意问: “又哭了?” “没有啦。” 林夏有点不好意思,把脸又往他胸前埋了埋。至少他还在她身边,没有到要吓哭的地步。 何川低声笑了一下,有轻微的振动自他胸腔传来。 “好,睡不着的话,我们就说说话吧。” “嗯。” 林夏闷声应了一下, “说、说什么?” “说——”何川顿了一下,故意逗她,“夏夏,我怎么觉得你现在口音也有点奇怪?” “有吗?我......哪里奇怪了?”林夏很茫然。 “有,你的平翘舌有点不分了,尾音也有点飘。” 怎么可能?她的普通话虽然带点东北口音,但还是比较标准的,望春口音也不重啊,她简直想当场念一段绕口令自证清白了。 林夏皱眉想了半天,忽然明白过来了: “那可能,是被我湖南的同学影响了吧。” 天长日久的在一起,连口音都被带跑偏了吗?可是她自己完全没有感觉啊,这太可怕了。 她忧心忡忡的问:“很明显吗?” “还行。”何川安慰她,“没关系的,语言重在环境,等你回去待一段时间就会慢慢变回来的。” 林夏不由放心了下来,她对何川说得每句话都非常相信。 经过他这样一打趣,她心情稍微轻松了一点,脑子也转动了一点,突然想了起来: “你这样跟我上了火车,怎么跟你妈妈那边说呀?” “没说什么,只说是学校有事改签了,她不知道我回来的具体时间。” 他们母子二人的关系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寡淡啊,林夏想。 “爷爷治疗情况怎么样了?” “不太理想,之前还好,最近一次复查有疑似复发的迹象。”何川微微叹了口气,“这也是我这趟来北京的原因。” 林夏愣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林学东并没有跟她提过这些。 “那该怎么办?” “还要再观察一段时间,做一次深度检查,到时候再看看情况。” “爸爸说过,爷爷年轻的时候上山下乡,吃了很多苦,身子底子差,所以才会患上胃癌的。”林夏小声说,“希望爷爷能撑过这一关。” 虽然并不亲厚,但毕竟是血脉亲人,她希望身边的人都能健康平安。 “一定会的。”何川坚定的说。 林夏顿了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说: “何川,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问了,如果你不愿意回答可以不回答我,但你一定不要骗我,也不要生气。” “什么?” “你......会不会,会不会恨我爷爷,恨我爸爸,恨我家人,还有......我?” 第27章 春日青(10) 这个问题,林夏想问很久了。 这个问题,很敏感,很尴尬,很尖锐,但必须要面对,这是横亘在他们之间最大的隔阂,如果不说穿,不说破,他们永远无法全心全意对待彼此。 林海生与何萍,曾经是师生,而且有着如此巨大的年龄差,林夏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在一起的,但这样尴尬的组合,落在世人眼里,免不得会认为一个为财一个为色。 这个世人,或许也包括两个人的亲人、儿女,双方矛盾尖锐,各持己见,自然会彼此仇视。 尤其是,林海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一直没有和何萍正式结婚,没有给她,给他们这段关系一个名分,多少导致何萍明里暗里被人说闲话。而且这其中的阻力,林夏猜测很大可能有林学东的一份。 第34章 在这种情况下,寄人篱下的何川,不被重视的何川,他是如何感想,如何看待这一切的呢? 如果他不想说,林夏也理解,但只要他肯说,她就信。 何川闻言沉默了很久,久到林夏开始后悔,开始生出惶恐,开始以为他永远也不会再跟他说话了的时候,他才终于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夏夏,我可能没有你想的那样高尚,但也不会善恶不分,恩将仇报,夏夏,我一直很有自知之明。” “我妈妈是在我五岁的时候离开的,十一岁我父亲去世,十六岁那年她回来将我带走。她走了整整十一年,我连她的样子都记不得了,起初还很想念,后来真的几乎已经忘了,可以说我对她并没有任何期待,也几乎没有太多感情。她明明可以当做没有我这个儿子的,但无论出于什么缘由,什么考量,她到底还是找回了我,把我带在身边,对此我都是感激的。但我们母子二人的感情不可能再深厚,也不可能再亲近了,这点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林伯伯与她之间的关系,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是否结婚,住在哪里,将来会如何,我没有任何意见,也没有资格有意见。我只知道林伯伯这些年一直在关照我们,尤其是我,与他非亲非故,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仍然愿意给我容身之所,出钱供我读书,没有任何刁难与冷眼。这个世界上的人其实都很坏,没有那么多人愿意帮助,愿意施舍,向来只有落井下石,哪有雪中送炭?父亲去世后那些年,我在亲戚中经 历了很多不堪,我懂得善意的难能可贵,哪怕它不是无私的,不是完美的,我仍然只有感恩不尽。” “至于你爸爸,他对于我和妈妈确实没有接受过,但据我所知,他也并没有做出过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可能是因为他与林伯伯父子之间某种程度上也不是很亲厚。其实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任何人都会对家中的外来人产生排斥,换作我也会。但你的家人们都是善良的人,他们从来没有伤害过我和我妈妈,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 “至于你,夏夏,你与这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关系,那是上一代,甚至上几代人的纠葛,与你无关,你不应该被牵扯其中烦心这些,相信你的父母也是这样想的。” 何川说了好长好长一段话,平静而隐忍,温和又克制,似乎也是埋藏在他心里太久太久的一段话了,可是并没人问起,也没人在意,直到今天,才终于有机会倾诉出来,发自肺腑,句句真心。 他压抑起了所有感情,却把林夏听得心里酸了又酸。 这段话,对于一个二十岁出头的人来说,实在是太过成熟稳重了,能这样看待人生,看透世事的人,一定经历过很多苦楚,很多辛酸。他将他的童年,他来到望春以前的种种三言两语带过,可林夏能猜测到,他一定并不好过。 他这样真诚,这样坦白,这样把自己的内心翻给她看,她还能有什么不满呢? 虽然眼泪没有落下,可不知不觉间,喉间又是哽咽了,她吸了吸鼻子,慢吞吞的说: “所以,你对我这么好,是因为我是爷爷的孙女吗?” 你只是,为了报恩吗? “我承认,最开始在小林场,确实是这样的。但是我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忘记这点了。” 何川一字一顿道: “夏夏,在我眼里,你只是你。” 够了,有这句话,一切就都够了。 林夏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放任自己把整个身体的全部重量都依靠在了他身上,也郑重其事的对他说: “何川,在我眼里,你也只是你。” 后来他们又说了很多话,但有许多林夏都已经忘记了,说得累了,就拿出mp3开始听歌,一双耳机,你一只,我一只,时而是她喜欢的歌手,时而是他钟意的曲子,听着听着,迷迷糊糊就这样睡去。 这一夜,窗外是北风凛冽,雪地旷野,车厢里是喜怒悲欢,人间百态,可这些都与林夏和何川毫无关系,他们彼此依偎在一起,互相取暖,互相支持,这是他们这一辈子最刻骨铭心的一个晚上,似乎只要有眼前之人的存在,真的世界末日来临也没有关系。 . 25日凌晨5点,一个内燃机头拖着停运了几乎一个晚上的火车,缓缓启动,虽然行驶的依然缓慢,而且断断续续,但至少再没有出现过前一晚那样长时间的滞留。8点钟列车到达沈阳北站到时候,车上来了电,补充了水和食物,暖气也渐渐热了起来。 直到下午14时24分,迟到了接近19个小时的列车,终于缓缓驶进了省城老站。 车上有人喜极而泣,有人因误事而不停咒骂,可是天灾面前,人类终究是无能为力的。 林夏和何川随着人流一路下了火车,穿过长长的地下隧道,眼看出站口近在眼前,林夏激动的加快了脚步,马上出站的时候,却被身边的何川拉住了手臂。 “怎么了?” 林夏回头,神情疑惑。 何川把画包为她背在肩上,将画箱塞进了她手里,然后把她拎着的装满包装纸垃圾的塑料袋换到了自己手上,对她说: “夏夏,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老站室内的光线十分昏暗,从地下隧道上来,只有出口处被检票闸拦住一半的光亮照射进来,人们争先恐后大包小裹的往外走去。 周遭是人潮汹涌,明暗交错,他们立在其中,四目相对,眼中只有彼此。 明明只有一个晚上,两个人却仿佛生死与共,携手共度了一生一般。 事到如今,林夏根本无法想象,如果何川没有赶来车站,没有陪她上车,这二十多个小时里自己该如何煎熬过,应该早就崩溃了吧,或者早就听从赵倩怡的安排,回去准备明年的复读了吧。 好在,他来了。 她在庆幸,他也亦然。 此时此刻,他们都有太多感想,太过话说,可是不是时候,她马上还有更重要的,关乎一生命运的战场要奔赴。 何川眼眸幽深,似乎凝着万语千言,他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本想摸一下林夏的脸颊,却堪堪停在了那将触未触的地方,终是抬高了几分,改为揉了揉她的头发。 “去吧,夏夏,什么也别想,去考试吧。” 林夏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我走了,回去的路上你小心。” “好。” 然后林夏转身,毫不犹豫的大步向外走去,向着光的方向。 出了站后,一直焦急等待在人群中也是彻夜难眠的赵倩怡和林学东,第一眼看见了女儿,赶紧冲上前去,抱住了林夏。 “夏夏!怎么样?还好吧?担心死妈妈了!” “困不困?饿不饿?把东西给爸爸,咱们快回宾馆。” 那之后很多年,哪怕林夏与父母的关系已经疏远,哪怕她只身去了千里之外的城市数年都没再回家,只要她想起自己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奔赴考试,出了火车站时,爸爸妈妈焦急的迎上来这一幕,她的心中始终都有一块角落是柔软的,温暖的。 在被林学东和赵倩怡拉着往前走时,林夏不忘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出站口,在零星旅客来往之间,她的少年还站在那里,目送着她离开,对她微笑。 于是她也笑了,不易察觉的对他挥了挥手,然后紧跟着父母上了车。 . 一路来到赵倩怡提前在考点附近开的宾馆房间里,林夏倒头就睡。 长达两天一夜的疲惫,困倦,紧张,忧心,在此刻统统释放了出来,林夏一口气睡了十几个小时,睡到第二天早上4点才醒。赵倩怡和林学东都吓坏了,生怕孩子睡出什么事儿,却又不敢叫,直到她醒来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林夏起来以后,特别特别精神,也特别特别饿,她洗了一个热水澡,大吃了一顿饭,简单和父母讲了一下路上发生的事情,所有困难和波折都一笔带过,没再增加他们的焦心。 然后她又眯了一个小时,7点起床,收拾好东西,林学东把她送去了考场。 上午第一节,考的是素描。 画的时候,林夏有点紧张,她想起了任子健,想起了老孙,想起来画室所有优秀的同学,想起了那天她去参观的清华美院。 她能考上吗?她可以吗? 联考如果不能合格,往后的一切都没有了。 忧心之余,不免左顾右盼,坐在她旁边的一个男生,自开考就下笔不停,一副非常自信,非常游刃有余的姿态,这让林夏更加闹心了。 林夏深吸一口气,在纸上落笔,练习了千百万次的线条缓缓铺陈开来,即时她再紧张再慌乱,身体也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完全不会出错。 她忍不住偶尔偷瞄一眼旁边那个男生的画,随着时间的流逝,画着画着,她突然发现,那个男生画得,好像,也没有那么好啊,好像,有点一般啊,不对,其实,应该是挺糟糕的...... 第35章 等发现了这一点后,林夏突然就不紧张了。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再也没有往旁边分神看上一眼,而是专注于自己的画作,完全沉浸在了其中。 铃声响起,考试结束了。 交卷的时候,所有人的画都放在了教室前面的空地上,林夏转身离去之前,最后整体看了一眼。 她发现 ,自己的画是整个考场中,画得最好的。 走出考场的那一瞬间,她的脸上是带着笑的,久违的自信此时全部回到了她的身上。 很久之前,在上初中的时候,林夏做过一篇文言文阅读,讲的是赵襄王向王子期学习驾车的故事,王子期告诫襄王,长途赛马,时而领先时而落后,实属常态,不能落后于人就一心追赶,超越在前就心生骄傲,而是应该专注于自己,按照自己的节奏,稳步向前。 北京的画室,人才云集,大家都很优秀,她身在其中,只想着追赶,心中满是焦虑,而其实她只要能保持进步不掉队,就已经比很多很多人厉害了,到底也不是非要考得全国第一才能上清美的。 现在,她终于对自己的水平已经有比较客观的认识了,接下来的联考她完全不再担心了。 下午第二科,色彩;第三科,速写。 考完之后,林夏和林学东回到望春过新年,获得了短暂的几天休息时光。 十天后,联考成绩公布。 三科满分300分,林夏考了288,望春全市第一。 第28章 春日青(11) 元旦以后,大家陆陆续续回到了画室。绝大部分人都通过了联考,但也有几个人没有再回来,其中就包括钱珊珊。 不过,某种程度上说,这也算是如她所愿了吧,林夏想。 林夏也是回来了以后才知道,她联考的分数不仅是望春市第一,也是他们画室的第一名。不过这并不能说明她的水平在画室就是最高,毕竟每个省的题目难度,评分标准,和个人临场发挥不同,只能说这一次她考得实在是好。 林夏自己也很难想象,在经历了大雪封路,列车晚点,比预计迟到十几个小时之后,她竟然心态这样平和,有这样好的发挥。而这其中的秘密,世界上只有她和何川知道。 杨阳为她高兴,任子健大方的表示了祝贺,老孙有点酸溜溜的,但也转瞬即逝,毕竟这只是九九八十一难的第一步,接下来还有更艰难的考验等待着他们。 为了即将到来的校考,画室进入最后冲刺阶段,开始上魔鬼课。 魔鬼课是大家的戏称,具体表现就是之前每月一天的休假改为每月半天,在原来早8点至晚9点半的课程后,休息半个小时,从晚10点继续上到凌晨1点,然后才能回宿舍睡觉。 如此高强度的课程下,疲惫与困倦很快席卷了整个画室,就算是他们这群十八九岁正值青春热血沸腾的少年也扛不住。很多人凌晨上完课索性就不回寝室了,直接睡在画室里,角落里那两张破沙发经常成为众人争强的vip宝座,总是上午的时候就被人占上了,根本顾不上什么仪态,什么羞涩,什么男女有别,大家都是拿笔的机器,涂抹颜色的工具人,仗着年轻,沙发一歪,双腿在板凳上一搭,一夜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觉是永远不够睡的,每到下午两三点的时候,画室里打哈欠的声音此起彼伏,时不时就传来画笔掉落在地上的声音,耳机里的流行歌曲都成了催眠曲,林夏不得不把音量开到最大,震得耳朵生疼。 老师为了给大家提神,用音响外放最欢快最动感的广场舞必备乐曲,全是dj加速版,怎么土嗨怎么来,简直是精神污染。 【我恨凤凰x奇,真的。】 林夏在给何川发去的信息里控诉道: 【每当他们的歌响起来的时候,我的脑袋里就开始蹦迪,怎么落笔怎么调色全都忘了,这辈子我都不想再听他们的歌了!】 何川难得回了一个大笑的表情,他一般很少发表情的。 【看来你终于体会到我被舍友折磨的感受了。】 香港的寒假确实特别短暂,有的时候连春节都没到就结束了,然后春节的时候再放假。何川过完元旦就返校了,他们只见了那短暂的一面,然后就又是分别。 开始魔鬼课后,两个人每天的聊天都变得断断续续了,可就是这样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话,仍是林夏课业极度疲惫之中的零星慰籍,是苦涩生活中的一点点糖。 很快,二月初,林夏迎来了第一场校考,北京工业大学。 选择哪场校考由大家根据自身水平和意愿进行选择,因为学校繁多,考试密集,不应该贪多广撒网,而是合理安排时间,有保底有冲刺,和普通高三生填志愿没什么区别。毕竟大家是来北京学美术的,大多数的志愿都是北京的院校,清美央美是第一选择,北工业的美术专业不算太强,但很多人还是报考了,无他,练手而已。 然而也真的是在练手了,林夏画到一半就睡着了,和她一个考场的任子健也是,两个人睡了这一个月以来最香甜的一场觉,走出考场的时候看见彼此,不约而同都笑了。 杨阳笑骂他们:“我说你们两个也太狂了,人家冲刺的你们用来保底,有本事像老孙一样不稀罕报名啊,还占着名额浪费人家的人力物力。” 虽然是玩笑,但林夏和任子健也虚心反思了一下,练手这种事一次就够了,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还是保留一些紧张感比较好。 今年过年比较晚,年前安排校考的院校不多,工大之后几乎就没什么可考的了,然后就迎来了农历新年。正是关键时刻,画室连除夕夜也是不放假的,除了晚饭食堂包了饺子,剩下和平常上课没有区别。 那年北京已经开始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了,但通州还可以,厂区附近有居民区,时不时就有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响起,画室里的大家,真的是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努力才能克制住自己的心猿意马,一遍遍安慰自己,不过就是放炮而已,谁又没见过,往后还有很多个新年,不差这一场。 忽然间,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林夏画笔微顿,她平常是不拿手机进画室的,可今天她总隐隐约约有某种预感。此时手机响起,她急忙放下画笔,擦了擦手上沾的颜料,拿出来一看,果然是何川的信息,但不是msn,而是一条彩信。 照片上是维港夜空背景下的除夕烟花汇演。 【新年快乐,愿你新的一年心想事成。】 简简单单的一句祝福,没有任何乱七八糟的拜年语俏皮话,很有何川的风格。 千万里外,他送了她一场璀璨烟花。 林夏下意识伸手抚摸着屏幕上那小小的,模糊失真的照片,轻笑了起来。 她很认真的回复了过去: 【新年快乐,愿我们都能得偿所愿。】 所有的期待、努力、愿景,通通都实现! 这一年要快快过去,她已经迫不及待要迎接新一年的挑战了! . 时间在等待之中流逝得飞快,刚过正月十五,林夏便迎来了过完年后的第一场考试,也是最激动人心的重头戏之一——清华美院校考。 去年9月,林夏来参观清华的时候,曾夸下海口,下次除非自己考上清华,否则绝不会再来。 然而现在她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因为她还需要来这里参加校考。嗯,好在除了何川以外并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否则实在太尴尬了。 林夏连多看一眼校门都不敢,一路跟着其他同学按照指示牌灰溜溜的进了考场。 空旷体育馆,塑料小板凳,一场7个小时的苦战就此拉开序幕。 和联考一样,清美校考也是色彩、素描、速写三科,但题目难度,考察方向,画作风格却是大大不同,后者在各方面都要求更高这是毋庸置疑的。而且比起其他校考,清美还更注重学生的观察力,创造力,与画作的生活化,氛围感,校考中已经连续好几年没有考单纯的写生了,取而代之的是命题默写。今年也不例外,三科全部是默写,其中色彩给出的题目是,窗。 就像语文作文英语作文提前背模板一样,美术生也要在考试前提前背素材,将某几样静物以及人像练上成千上万遍,考场上无论遇见什么题目都想办法套用进去。 看完题目之后,林夏就迅速在画纸上落笔,打开的玻璃窗,随风飘动的窗 帘,窗前桌子上各式各样的物品,都是她背得滚瓜烂熟闭着眼睛也能画出来的东西......然而画着画着,她又忍不住在其中加入其他元素,收到短信时闪烁信号灯的手机、耳机缠绕听到了一半的mp3,玻璃瓶中一束新鲜的大波斯菊,画板上画到一半的模糊人像,与缤纷的颜料盘,窗外高楼大厦,绿树骄阳,还有那片一望无际,春日青色的天空。 这是林夏十八岁的全部回忆,无论能得高分与否,一切呈现在画纸上的那一刻,她已是无憾了。 . 第36章 清美校考结束,下一场要准备的是央美,由于北京考场报考央美的人数实在是多,画室包了几辆大巴车带着所有学员去沈阳鲁美考点考试,顺便在那里集训一周。 那一周,是林夏学美术以来经历过最艰难的一周,住宿条件很恶劣,她们二十几个人一个大宿舍,不过这个根本不重要,因为她们每天都睡在画室里,几乎没怎么回过寝室,头不梳脸不洗,整个人泡在颜料与铅灰里,就是画画,没日没夜的画画,拼了命的画画。 央美老师的评卷喜好与清美截然不同,要在短时间内改变过来风格真是和死后重生一遍也差不多,而且央美的建构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所有人都在拼尽全力,无论是林夏,任子健,老孙,还是杨阳,没有人敢说自己一定可以上清美或者哪里,即使个人有所偏好,但央美在所有美术生心中的地位还是不可动摇的,如果能考,为什么不考? 地狱一样的七天就这样过去了,终于还是走进了考场,那一年央美的考题前所未有的抽象与艰难,挨过了漫长无比的一整天考试之后,众人出了考场,无人脸上不带着菜色,杨阳更是哭着交卷的。 总觉得,哪怕到了今天这一步,他们以后要走的路还有很远。 但无论如何,眼前这一关算是先过去了。 生死有命,成败在天了。 . 集体回到北京以后,林夏就剩下最后一场考试了,北京林业大学,为求稳妥,这是她的保底学校,任子健和老孙没考,只有她和杨阳去了。 其实时至今日,林夏的心已经散了,再没有之前那种全力以赴,严阵以待了。幸好北林的题目也不是特别难,她和杨阳考完之后,还顺道去了五道口吃晚饭,没去上次的生煎店,却是找了一家韩餐。 不知道为什么,五道口的韩餐店特别多也特别出名,可能是因为附近留学生多的原因。东北临近朝鲜,也有很多朝鲜族,林夏对韩餐并不陌生,北京的韩餐与东北没什么区别,顶多加了些改良的时髦元素,杨阳倒是第一次吃比较正宗韩餐,但是她嫌菜还不够辣,自己又往石锅拌饭里加了好多辣酱。 煎熬了那么久,取得阶段性胜利后,本以为自己会放开肚皮大吃特吃一顿,没想到吃了几口,林夏和杨阳就都有些饱了。 店里大声放着韩剧里面的流行歌,周围年轻的大学生顾客们七嘴八舌,边吃边聊,只有她们这一桌,两个人对着满桌子饭菜,食不下咽,相顾发呆。 “考完了呀——”杨阳一声长叹。 “是啊。”林夏呆呆的点头。 “我们也都要回去了。” “是啊。” “感觉,有点舍不得嘞。” 林夏笑了笑:“是啊。” 从去年六月到现在,从夏入冬,又从冬到春,他们经历了大半年的时光,吃不好睡不好,欢笑少泪水多,可为什么如今想来,却有些恋恋不舍? 又过了一周,北京天津以及河北周边地区所有美术院校的考试陆续结束了。最终结果,除了第一场工大以外,林夏清美、央美、林大,三场考试全过。 任子健过了清美、央美,老孙过了清美、天美,杨阳过了林大。 这只是校考成绩,能否有学上,还要看接下来高考文化课的分数,对于他们这些艺术生来说,那才是最大的考验。 至此,这一届画室集训正式结束。 其实有一部分人已经提前回家了,但等到正式离别那天,剩下的同学还是煞有介事的办了一个小仪式,大家互相道别,拍照留念,就像他们真的从这里完成了青春的毕业式一样。 这注定将是他们这群人此生都最难以忘怀的一段经历,此后山高水远,各奔天涯,这样拼尽全力,无悔无憾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林夏晚上7点的火车离京,艺考这段时间经历了这么多,父母已经放心她自己一个人坐火车了。 老孙和杨阳都已经走了,任子健把她送到公交车站。 等车的时候,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东北现在还下雪吗?”任子健好奇的问。 林夏告诉他:“偶尔也会下,但都是雨夹雪,下了就化,站不住了。” “是吗?我还以为东北一直都会下雪呢,我还挺想去东北玩一玩的,北京的雪不够大。” “那你得冬天来,东北每年都会下好大好大的雪,一整个冬天都不会化,可以堆雪人打雪仗,公园里还有冰灯,特别漂亮。” “那等以后我去的时候,你给我做导游啊!” “没问题!”林夏满口答应了下来。 眼看着路的尽头公交缓缓驶来,林夏刚想拉起行李箱的把手,突然听任子健问她: “她们说,你有男朋友了是嘛?” 林夏顿时有些窘迫,这种谣言在寝室里传一传就罢了,怎么都传到任子健那里去了?! 她刚想开口澄清,却听任子健说: “别光顾着谈恋爱,回去好好学习,你可是我的竞争对手呢,到时候你要是文化课不过线,我可瞧不起你!” 林夏不服气,哼了一声: “你等着吧,到时候谁瞧不起谁还不一定呢!” 任子健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向她挥了挥手。 “走吧,我们清华见!” “一定!清华见!” 第29章 春日青(12) 3月底,林夏回到了望春。 望春,之所以叫望春,也许是因为这里其实并没有春天。 现在正是东北一年之中最糟糕的时节,积攒了一整个冬天的脏雪半化不化,露出了雪下埋藏的垃圾与去年秋天的残叶,街道四处都是融化的雪水,泥泞不堪。枝头草地光秃秃的,没有叶没有花,连新芽都还没影。朔北的冷风呼呼吹着,灰土暴尘,冻人不冻水,刮得脸颊生疼,有人穿棉裤,有人穿单衣,大街上擦肩而过,互相都觉得对方看起来很傻。 今天更是下了糟糕的雨夹雪,林夏穿着蓝白色相间丑兮兮的校服,打着伞在泥水雪水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进实验高中校门的时候,她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突然觉得恍如隔世。 好像北京的集训只是一场梦,好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一样。 早上六点半,正是早读的时间,三年十三班讲台上英语课代表领着大家读课文,班主任吕虹冷着一张脸带着林夏进了门。 没有任何交待与说明,吕虹照着她写好的名单开始安排串座。全班学生在林夏回来之前是双数的,林夏这一回来,就要有人单独坐,最靠边的第一排有一张事先搬来的空桌椅,但这不是给林夏预备的,吕虹对所有人的座位有着详细而精准的规划,哪个学习好的帮助哪个进步快的,哪个爱说话的和哪个不服管的被隔开,她心里都有数,林夏这一回来,全得打乱重排。 班上的同学对于突如其来出现的林夏没有任何反应,对于早自习这场浩浩荡荡的串座也没有任何表示,看来这大半年的时间过去,大家被吕虹驯化得又麻木了不少,差不多已经做到把对外界刺激产生反应这项生物本能进化掉了。 林夏在这个班级里本来就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存在感,很多人根本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去干什么,姜玉华甚至以为她转学了,下课碰见她 时还顺口问了一句,怎么又转学回来了。 不过林夏对这些并不在意,或者说根本没有精力在乎这些,回来之后,她马上要面临一个天大的考验,第二天居然就是一模考试! 这场考试对于林夏来讲可以说是毫无意义的,但是趁机看一看自己现在的程度也不错,于是她硬着头皮参加了。 结果当然是惨不忍睹。 上学期她离开的时候,已经将高中课程全部学完了,但是由于没有系统的总复习,加上这段时间又忘了不少,最终她考了个自己史无前例的最低分,排在班级倒数第一。 发下来的试卷一眼望去都是鲜红的叉和扣分,没有人看了之后能不焦虑。 错题中本来就很多不会了,各科老师讲题的速度又都特别快,很多题讲都不讲就略过了,好像和全班同学都有心领神会的默契一般,林夏忍不住举手发问,可由于那都是之前她不在时被老师频频强调过的易错点,她问的次数多了,不仅引来了同学的嘲笑,还导致了老师的不悦。尤其是历史老师,当着全班的面直接训她,不懂就憋着,实在听不懂就换一个普班待。 她为自己辩解,历史老师却说她不服管教,两个人差点当堂吵起来,然后事情发酵到吕虹那里,最终是她被一顿训斥,说是不能因为她一个人拖延全班的进度。 林夏从办公室回到班级后,无力的趴在桌子上,自己生闷气。 理智告诉她吕虹是对的,她不能这么自私,浪费大家的时间。她能理解吕虹对自己的不耐烦,自己本来学习就算不得太好,不顾她的劝说执意当了艺术生,还跑出去集训了大半年,现在还要回到她的班级拉低她的平均成绩,让她分出心神拉扯自己,她能对林夏有好脸色都出鬼了。 第37章 可她还是有点委屈,她是凭本事考进实验高中,考进点班的,也是和其他人一样交了学费坐在这里,也是得到学校的许可才出去集训的,没有丝毫违反规定,有问题凭什么不能问?为什么考班级第一的那个学生为了一个超纲的问题,和历史老师辩论了十几分钟,他仍然一直耐心的给她解答呢?为人师表,就是这样教育学生区别对待学生的吗? 他们不过就是笃定,她这个缺课半年的艺术生再怎么学,成绩也不会提高多少,考不上什么好大学给他们争光添彩,才不愿意在她身上费时费力。林夏有些不怀好意的想着,如果这些人知道她半只脚已经踏进清华的校门了,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 然而转念她又很气馁,她有什么资格把艺考的事情拿出来炫耀呢?如果文化课不过关,到时候她什么也不算,只能惹来更多的嘲笑罢了。 正在林夏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人用笔轻轻捅了捅她的胳膊,林夏茫然抬头,只见她的新同桌宋瓷指着试卷开口: “排除a,是因为年代不对,排除d,是因为题干里没提,最后在b和c里选择b,是因为你看这里说......” 这道题正是刚才历史课上,引发她和历史老师争执的那道。 宋瓷的语气平静且淡然,经过她条理清晰的讲解之后,林夏一下子豁然开朗。 “原来是这样!” “明白了吗?” “嗯嗯。” “再有不会的就问我吧,虽然我也不一定会,那老头子小心眼又记仇,以后肯定不会给你好脸色的。” 林夏也在担心这件事,但是又不好意思一直打扰: “这样太麻烦你了。” 宋瓷很无所谓:“没什么,我也顺道再巩固一遍基础而已。” 林夏不禁笑了起来,发自内心对她说: “谢谢。” 在这个所有人都只知道埋头苦读,连老师都不想对她多费心的班级里,有人愿意抽出时间帮助她,给她讲题,她真的很感激。 宋瓷是个很特别的女生,要相处久了才能发现。 她身材瘦削,戴着无框眼镜,看上去斯文又清冷。在这之前她们虽然同班,但是没说过话,不过林夏暗地里一直很喜欢她的名字。 两个人也是同桌了好几天以后才开始熟悉的,相熟契机是,宋瓷偶然问林夏,为什么她的口音听起来有点奇怪。 林夏一下子就想起何川了,因为他问过她同样的问题。迄今为止,竟然也只有这两个人注意到了她口音的变化,连林学东和赵倩怡都没有,多奇怪。 宋瓷和何川一样很聪明,不用灰头土脸的拼命学习,成绩依旧很好,每次都游刃有余的稳定在班上前十,不像其他被驯化到麻木的学生一样,她身上还残留着无声的叛逆,保有生而为人最基本的喜怒哀乐与好奇。 她也爱看课外书,但不是言情小说,而是名著,传记,诗集,她的字很工整,每每文科试卷都被当成样本全班传阅,她的作文写得特别好,经常被作为范文典型复印给全学年观摩。因为和语文老师观念不和,一整个学期语文课一句不听,自顾自翻新华字典,最后期末考试语文仍然高分;被吕虹耳提面命打鸡血,督促她收心更进一步提高成绩,她直接反驳说,自己不适合高压教育,让她以后不用再紧盯着自己。高三如此分秒必争的压迫下,她仍然在学习的间隙在笔记本上创作着属于自己的诗,她说这是她唯一喘息的方式。 林夏越了解宋瓷,越羡慕她,羡慕她的我行我素,羡慕她的博学多才,羡慕她聪明的大脑。原来优等生也有这样的人,原来高中也可以活成这样。 然而那注定是林夏羡慕不来的东西了,她自认并不蠢笨,但对于学习一事,却实在不是很灵光,她的天赋不在这里,可想要实现目标,这偏偏是必经之路。 只是常规上课肯定不行,各科都要单独补。 其实林夏在刚回来的时候,林学东就去找过吕虹了,想让她给林夏补数学,但是却被拒绝了,吕虹不冷不热的说,她从来不给学生私下补课。于是林学东又找了校内另一名比较资深的数学老师,那位老师是教上一届文科点班的,能力也很强。之后语文英语文综的老师也陆续找好,林夏超强度的补课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每天她上午去学校上课,中午去找英语老师单独补习,下午去补课老师家里补文综,晚上补数学,回到家里再做两整套模拟卷,学校一套,补课班一套。 这样的学习安排比之前画室魔鬼课强度大吗?也许不相上下吧,但对于林夏来说,学文化课对她身心的折磨要比画画高上千百倍。背不完的书,做不完的卷,错不完的题,不会,很着急,越着急越不会,越不会越错,错过了还会再错,太绝望太无力了! 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林学东早就睡下了,林夏还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对照着错题背政治,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情绪到达了临界点,突然就崩溃了,眼泪噼里啪啦不受控制的往下掉。 她哭得几乎喘不过来气,颤抖着拿出手机给何川发信息,一开始输入了很多字,却又都删掉了,最后只发了一条: 【你睡了吗?我想和你说说话。】 对方回复: 【稍等。】 林夏紧紧握着手机,一边压抑着哭声,一边等待着。 几分钟后,手机振动,熟悉的名字在屏幕上不停闪烁。 林夏深呼吸几下,按下按键,把电话放在耳边: “喂?” “夏夏?” “何川,我觉得,我可能,要复读了......” 本来,不想对他哭的,可一听到他的声音,委屈与难过潮水般涌了上来,话没说完,林夏又开始掉眼泪了。 一只手机,隔着东北与香港,千里万里,她在这端哭,他在那端听,没有任何催促与不耐。 他当然知道她回到了望春,也知道她在刻苦学习,虽然没有出口,可她的心情,他全都懂。因为这也是他走过的路,这也是他尝过的苦,可是当年他撑不住的时候,没人能来帮他分担,所以现在,他会陪她一起走。 第30章 春日青(13)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夏终于哭到累了,因为哭得太用力了,到最后已经成了一抽一抽的,寂静的房间里,两个人 的呼吸声通过电波萦绕在彼此耳中,非常真切。 “怎么了?”何川轻声问。 林夏哭得有点头疼,用自己冰凉的手,贴在滚烫的脸上降温,闷声回答: “政治,背不会......” 话一说完,连自己也觉得幼稚可笑。 就因为这个吗?就因为这点小事,所以半夜三更用长途漫游给别人打电话?自己还能更任性一点吗? 但何川并没有责怪她,只是冷静的安慰: “没关系,慢慢来,你只是压力太大了。” “可是,我真的觉得我学不会了。” 林夏叹了口气,心态很消极: “我太高估自己了,我根本做不到,我浪费了时间,浪费了家里的钱,也许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学美术的......” “夏夏,不要太悲观了,你还有时间,还不到放弃的时候。”何川说,“还记得之前我们一起去参观清华吗?你不想去那里读书吗?你不想成为那里的一份子吗?别忘了你的梦想。” “我没忘,从来没忘。” 林夏咬了咬唇,一字一顿的说: “正因为没忘,所以更清楚的知道,我现在离它还差得很远。” “具体呢?有哪里不懂吗?” “英语作文......” “背模板吧,但是不要死记硬背,多找几篇,用你自己习惯的句子写一个你自己的模板,这样方便记忆,也比较灵活。” “地理也很难,算经纬度的题,简直不像是文科题......” “这个有规律,当初我们有一个口诀来着,你们老师没教吗?” 他回忆了一下,把那几句口诀背给她,又给她逐句解释意义。 “还有历史!历史材料题,我永远答的不对!” “那个其实最简单了,差不多所有答案都在题干里,你记住几个关键字......” 他就这样一点一点,把自己当年总结的学习经验与技巧,毫无保留的全部告诉她,林夏听着听着,心中好多迷茫的地方竟然都豁然开朗。 “那数学呢?圆锥曲线,导数,大题后几问我一丁点思路也没有。” 何川失笑:“这个我就帮不上你了,数学我自己也忘得差不多了。” 林夏想想也是,他都毕业三年了,念法律也不会学数学,真不知道是什么人上了大学还能做高中数学题。 “至于英语单词,政治大题,历史事件这些,就只能靠背了,日积月累的成效,不是一日之功,你不要着急。” 何川顿了顿,又继续说: “不过也不要和太难的部分死磕,夏夏,你要记住,你的目标不是750满分,你的目标是过了清美的录取线,所以你要有所取舍。” 第38章 林夏认认真真记下了他说的每一句话,突然想到了什么,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何川问她笑什么,她说: “总感觉,自己听了一堂优秀学长考前辅导讲座。” 何川也笑了: “是很像。” 他确实是她的学长嘛。 “那么,学长你刚才在干什么呢?睡了吗?” “没有睡,刚才我在图书馆,正在写论文。” 怪不得他没有立刻回电话。 “那现在呢?” “现在在外面,图书馆前的台阶上,仲门旁边。” 林夏记得仲门,就是那个传说中穿过会挂科的雕塑。 “这么晚打扰你,不好意思。”她小声道歉。 只是,她实在是心里难受,不知道和谁倾诉了,脑海里想起的唯一一个名字,只有何川。而他声音他的安慰也真的有奇效,现在她的心情已经平复很多了。 “没有关系,”何川淡淡说,“现在是你最艰难的时候,情绪失控很正常。” “当初你高考前也会这样焦虑吗?” “当然也会。” “那你是怎么排解的?” “当时我啊......”何川的语气带着几分回忆,慢慢说,“我会去操场上跑步,不停的跑。” 林夏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方法,与其是排解,不如说是一种压抑。 “不过这种应该不太适合你,”何川顿了一下说,“如果太难过的话,你可以给我打电话,话费别担心,我充给你。” 林夏听他这么说,鼻子又开始忍不住发酸,她知道,她当然知道,何川也很忙,何川也很难,但他仍然愿意拨冗时间,安慰她,鼓励她,陪伴她,他对她这样好。 可她不能一直这么任性。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说: “这段时间,我只要一难过就想着找你,一考不好就想着跟你说话,有的时候甚至根本挺不到晚上回家,白天在学校的时候,就想给你发信息,昨天班主任早自习临时突击查手机,我差点被她发现。还有就是......” 还有就是,隔壁理科点班有一对早恋的男生女生,他们从高二就在一起,学年人尽皆知,这周不知为什么突然被老师抓了,学校逼他们两个必须有一个退学,最终结果是男生转校去了郊区的一所普高。 明明就还有不到两个月了。 有人说他们班主任因为更年期,所以特别暴躁,有人说是因为他们在操场上亲热被教导主任撞到,所以学校想杀一儆百。 林夏不太认识那两个人,也不想深究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她只是觉得,这个世界真的疯了,所有人都疯了,为了高考而疯了。 包括赵倩怡和林学东也是。 “我妈妈满世界在给我搜罗补脑的各种偏方各种药,上次还给我寄回来了一道符,说是从寺庙里找大师求的,让我烧了之后冲水喝。小区里每天晚上有放音乐跳广场舞的,好几个考高生的家长联合起来去阻止那些阿姨奶奶们,双方吵了起来,引来很多邻居围观,最后连警察都来了。” 压力不仅来自内心,还来自周围所有人。 父母师长,他们的疯狂是为了孩子好吗?可这份好为何不体现在过去的十八年里,仅仅集中在考前这短短的一百天里发作? 她想象不到,自己如果真的考不上,真的和清美失之交臂,真的复读了,到时候自己会落到一个什么下场。 她知道,自己和何川没有什么确切的,实际的,不应该发生的关系,可到底不是问心无愧的。在这个紧要关头,一丝一毫的意外都不可以有。 “其实,我之前就已经决定好了,这是,我高考前最后一次跟你说话了。我想考上清美,太想了,我必须要把自己逼到绝境,摒弃学习以外的所有杂念,不能给自己留任何退路,我不能再这样毫无节制的依靠你了,这条路注定只能我自己一个人走。” 何川听过她这一番话后,短暂的沉默了。 林夏捏着手机的手紧了紧,无意间连下唇都咬白了。 她害怕,怕他生气,怕他失望,怕他......再也不理她了。 在漫长的几秒钟后,她听见何川用平静温柔,一如既往的声音对她说: “你说的对,还是不要分心比较好,别多想,全力以赴的去学吧,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好!” 林夏用力的点头,对他承诺,也是再次给自己打气: “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待的!” ...... 挂断电话,何川没有立刻返回图书馆,他依旧坐在台阶上,久久没有动作。 香港的四月,天气已经很热,夏夜的微风,吹来空气中桂花浓郁的芳香。不远处的百万大道上明天有活动安排,此时已有桌椅与临时的展棚被搭起来,尽管时间接近午夜,校园里依然灯火通明,时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学生走过,聊着天,说着笑,肆意享受着青春。 有何川的同学碰巧路过见他坐在仲门旁边,还同他招呼打趣: “小心考试衰咗,做肥佬!” 何川笑了笑,没有回答。 肥佬,是英文fail的音译,是香港话 里挂科的意思。 很多很多这样的俚语,半英半中的固定表达,他刚来的时候根本听不懂,现在倒也能猜个七七八八了。 他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脊椎肩颈都是电脑前久坐的僵硬与疲惫。 那个天真烂漫,臭美任性,爱哭爱笑,他十九岁就认识的小姑娘啊,其实一直比他想的坚强、独立。 他欣慰于她成长,却也嘲笑着自己的私心。 刚才,就在林夏跟他说,她不能一直依靠他的时候,他差点脱口而出,他不介意被她一直依靠。 亦或者说,他乐于被她依靠。 人终究是社会化的动物,会期待于被需要,会欣喜于被肯定,会渴望自己在他人身边拥有存在感。他确实很忙,确实很累,不只是最近,写论文,查文献,准备考试,完成导师的各种任务,但他无论去到哪里,都拿着手机形影不离,听到信息响起,一定第一时间查看回复,无论多晚,无论多忙,唯恐错过。 他扪心自问,你也期待着听到那来自远方的声音吧,那即将面临人生重大转折点的小姑娘,生活中的一切细枝末节,抱怨也好,哭诉也罢,落在他的耳朵里,竟然都是治愈。 这么长时间,与她保持联络,不仅仅为了她,也是为了他自己。 然而这句话,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有什么资格,什么身份来说呢?他是她的谁?深究起来,都是尴尬。 不能再耽误她了,不能再这样放纵下去了,放纵的不是她的任性,而是他自己的心。 何川无声一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转身往图书馆走去,那里还有没关机的笔记本电脑、喝了一半的大杯冰美式,以及堆积如山的文献与论文等待着他。 一切就到这里吧。 第31章 春日青(14) 林夏说到做到,和何川最后一次通话过后,她直接把卡拆掉,把手机锁进了箱子里,连带着一起锁起来的,还有她心爱的那只mp3。 除非有一天,一切尘埃落定,否则这个箱子她绝对不会打开。 就让她跟所有人一样为了高考而疯吧! 之后那段时间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很多年后林夏回想起来竟然是非常模糊的,简直像是失忆了一样。也许人的大脑真的有自我保护功能,会选择性的遗忘特别痛苦的记忆,以保护我们不被困在过去,反复遭受伤害。 只记得,是做不完的书山题海,黑板上末日来临一般的倒计时,没日没夜的背啊,考试啊,透支生命一样疯狂的学着,十八九岁的灿烂青春被关在英文单词与数学符号编织的荆棘塔中,哪怕鲜血淋漓了,仍要唱着最后的颂歌。 绝大多数人,往后这一辈子都不会这样全力以赴专心致志做一件事了,谁知道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4月,二模,林夏恢复到了集训前在班级里的排名。 5月,三模,林夏的成绩提高了一百多分,如果不出意外,这个分数能过重本线,同样也能过清美的分数线。 在这期间,她相继收到了几个大学寄来的专业合格证明书,艺术生通过学校校考,也会被寄发这样一份文件,就像录取通知书一样。清华的来信非常朴素,就是很普通的一个白信封,丢在收发室一大堆五颜六色的信件里亳不起眼,林夏静悄悄的取回来,没有一个人发现。 她拿了清美的证这件事,班上除了吕虹,就只有宋瓷知道了。 宋瓷好奇的欣赏了一下这张合格证,然后对她说: “其实我有点奇怪,你都马上要考上清美了,按理说学校应该把你供起来才对,为什么他们一直没有任何表示?” 学年前二十名的学生,每天晚自习都要单独去另一个教室被老师们开小灶,理科班大榜第一那个女生光明正大和男友在学校出双入对,所有老师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林夏,今天早上还在因为前一天下午去补课没在,错过了吕虹放学临时加留的作业,被后者拎出去毫不留情的训斥。 第39章 “他们最好还是不要对我有什么表示了。”林夏由衷的说,“我也没什么值得被特殊对待的,到时候我压力更大了。” 宋瓷点点头,同时安慰她: “放轻松,现在你的成绩已经可以了。” “还不行啊,不是都说三模的题难度比较简单,是为了给即将走进考场的学生们树立信心的嘛。” “所以,你就应该树立信心。”宋瓷瞅了她一眼,“适当紧张是必要的,但都到这个时候了,不应该想那么多,你最近太焦虑了。” 林夏没有回答,因为她知道宋瓷说得对,最近她真的太焦虑了,整个人暴瘦了将近十斤,肠胃紊乱,内分泌失调,身体状况非常非常的不好。 “到底怎么才能做到像你一样从容啊!”林夏苦笑。 “我也不是不焦虑的,只是不如大家那么严重,一方面我父母对我要求比较松,另一方面,可能我自己看的比较开吧。” 宋瓷想了想,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翻开某一页,递给林夏: “送你这首诗吧。” 林夏接过一看,果然又是一本现代诗集,作者是席慕容: 【在馥郁的季节 因花落,因寂寞,因你的回眸 而使我含泪唱出的 不过是一首无调的歌 却在突然之间 因幕起,因灯亮,因众人的鼓掌 才发现 我的歌 竟是这一剧中的辉煌】 诗句很美,以林夏的文学修养和人生阅历,并不能完全体会诗人的深刻寓意,然而这一刻,那辞藻韵律带来的情绪,无端将她感染,使她的内心感觉到久违的平静。 学业,前途,那不为人知的少女心事,她所烦恼的一切,在不久的将来,也许都会有一个答案。 快了,就快了。 于是,这首诗,成为林夏对于整个高中时代最后的记忆。 . 高考的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天公作美,这日天气很好很好,不冷不热,无风无雨也不晒。赵倩怡提前两天从省城回来,早上吃完饭,她和林学东一起把林夏送到了考场。 林夏考试的地点不在本校,而是在逸夫中学,校门口拉着横幅,停着警车和救护车,有专门为陪考的考生家长搭的凉棚,准备了水和食物,全市交通管制,错峰出行,禁止鸣笛。不只是考生,所有人都在为这一天而全力以赴。 林夏挤过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进教学楼,按照指示牌走进了考场。 一眼望去,她发现考场里有好几个熟悉的面孔,都是她曾经在望春画室里的同学,还有几个也是在学美术时见过的,稍微想了想她就明白了过来,原来这是艺术生专场。 从进场的时候,林夏就感觉到有好几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坐下以后,更是听到旁边的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什么,其中隐约有自己的名字。 正在纳闷间,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头一看,坐在身后的男生也不陌生,是她初中画室的一个同学。 “邹杰?” “林夏,你还记得我啊!” 邹杰嘿嘿一笑: “没想到你坐我前桌,我可真是太荣幸了!” 林夏疑惑:“荣幸什么?” “你可是咱们全市联考第一啊!怎么不荣幸?当年中考你也第一来着吧?还靠文化课考进了实验,我画室的同学知道我和你之前在一起学过画画后,都跟我打听你呢,你太牛了太牛了!” 邹杰 夸张的竖起大拇指,连连夸赞。 林夏意识到了什么,试探着向周围看去,她目光所到的地方,不管是校友,过去的同学,学画画这一路打过照面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向她点头,微笑。 原来,有这么多人都在关注着自己啊。 在实验高中文科点班,那些文化课尖子生的海洋里,她是差生,是异类,是默默无闻的小透明,但在望春美术生的圈子里,她是标杆,是神话,是所有人仰望的高山。 不要怕,林夏,这一路走来,有那么多人歧视你,不看好你,瞧不上你,最终都被你用实力证明了自己。渺小如你,也创造了那么多次第一,那么多次奇迹,如今,你要去攀登下一个被众人赞叹的高峰了! 那边邹杰还在滔滔不绝的说着: “听说你是去北京学的画画,校考你都考上哪个学校里?xx大学应该没问题吧......” “我觉得没问题。” 林夏打断了他的话,微微一笑: “我们一起加油吧!” 然后她不顾他呆滞的表情,转回身来,不再和任何人说话了。 平心静气,她要以最佳的姿态迎接这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改变人们命运的考试。 . 6日7日,两天,四场考试,转瞬即逝。 整个答题过程中,林夏都很平静,没有觉得如鱼得水,也没有被难到抓耳挠腮,或者换句话说,她完全没感觉。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她随人群离开考场,走出校门之后,赵倩怡和林学东迎上来,怕影响她心态,直到这时候才敢问一句,考得怎么样? 林夏回答:“就那样吧。” 父母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林学东说:“去吃饭吧,好好庆祝一下。” 林夏只是摇头,而赵倩怡也埋怨: “庆什么祝,这都还没影儿的事儿呢!” 于是一家人打道回府。 回到家里,林夏照例倒头就睡,她太需要太需要补眠了。 那之后的几天里,林夏都过得特别平静,每天不是吃就是睡,返校,拍毕业照,再或者出门去见一见同学,徐畅,张瑞楠,还有很多之前同画室的伙伴,聊一聊这么久没见面彼此身边发生的事。 仿佛,是一种漫长的复健,把自己从高三那种非人的生活状态中,缓缓道抽离出来,逐渐回归正常人的世界。商场,书店,肯得基,冷饮厅,望春公园,还是城市里那些熟悉的角落,好像从来没变过。 然而无论去到哪里,见到什么人,他们都默契的对高考闭口不提,那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压抑,一切的一切都是在蓄力,等待着最终结果来临的那一天。 第32章 春日青(15) 与何川当年不同,今年望春市高考改革,先出成绩再报志愿,不用千辛万苦背答案估分数,而是可以根据自己的分数更加精准报考,提高录取率。 6月21日,全省高考成绩发布,考生可通过电话、网站等多种方式查询。 林夏家里前几年买了一台二手电脑,安装了网线,全家守候在电脑前,凌晨时分,考试成绩准时发布,林夏却强行把林学东和赵倩怡都推出了房间,自己独自坐在了电脑前,登入了网站。 这个时间点,全省几十万考生都在点击,网站一时卡顿,林夏颤抖的手不断点击着刷新,一下,两下...十下...二十下...... 不知过了多久,空白的页面终于跳出了内容。 出分了。 那一瞬间,林夏头脑一片空白,心情跌到了谷底。 这个分,有点低,按照前几年的一本线分数来计算,折合之后的成绩,大概,可能,不够清美的分数线。 林夏以为自己会哭,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没有,她很淡定的起身,开门,对焦急等在门外的林学东与赵倩怡哑声说: “你们自己看吧。” 然后不顾他们的反应,径自返回了自己房间,一头栽倒在了床上。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 林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着的,但她是在一阵响亮的争执声中醒来的。 睁开眼,外面天已经大亮,她呆滞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林学东和赵倩怡在客厅里吵架。 她轻手轻脚的走到门边,静静站了一会儿,只听外面林学东罕见的发了火,厉声质问: “如果不是你非要让夏夏大老远跑去北京学画画,她也不会文化课落下这么多!你整天好高骛远,净想着做大事,挣大钱,为什么要把夏夏也害了?” 赵倩怡嗓音尖锐的反驳:“我害了夏夏?林学东你有没有良心?我是为了谁去省城拼死拼活的赚钱?没有我送她去北京,她能考上清美央美吗?” “你赚钱?你赚了什么钱?你都快把家里的那点老本赔光了!夏夏最需要你陪伴的时候你在哪里?这三年来是谁天天接送她上下学?谁天天一日三餐给她做饭?!” “那是你当爸爸的本分!还不是你自己没出息!工作工作没起色,连个科长都提不上,屁都不是,在你爸面前你也说不上话,但凡你有那个姓何的女人和她儿子半分会来事,你爸还能不给你——” 咣当一声响,林学东和赵倩怡吓了一跳,不约而同扭头看去,只见林夏站在房门口,面无表情的看向他们。 夫妻两个同时收了声,看似寻常和睦的家庭掀开幕帘一角即将露出的满地狼藉,就这样又被粉饰了太平。 第40章 赵倩怡冷着脸没说话,林学东看了一眼林夏,叹了口气: “吃饭吧。” 过去几个月里,为了补充营养,桌上从来没有少于四个菜,有荤有素,有鱼有肉,搭配健康。 而今一夜之间,天翻地覆,三个人就着一盘盐放多了的炒青菜,啃馒头。 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吭声,气氛凝重的叫人胃疼。 最终,是赵倩怡先开口的: “一本线还没出来,也不一定就考不上,万一今年一本线划低了呢?那几科成绩你有没有细看?和你预估的分数一样吗?文综的分是不是太低了?你平常模考分比这个高啊!要不要去教育局查一查?查一科多少钱来着?” 林学东瞪了她一眼:“你少说几句吧!” 赵倩怡却不甘示弱:“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这不是在想办法解决问题吗?” 然后她扭头对林夏说:“夏夏不怕!大不了再复读一年,今年你能考上清美央美,明年一定也可以,文化课加把劲就是了,不行明年文化课我们去省城补!我就不信了!” 林夏机械的咀嚼着嘴里的馒头,轻声说: “还有,北林。” 这个分数央美和清美可能考不上了,但北林还是很有把握的,她甚至可以撒着欢挑他们最好的专业来念。 赵倩怡似乎不满意,但林学东却点点头: “行,其实北林也挺好,是重本,还是211,就上北林吧。” “如果,如果连北林也不行......” 林夏深吸一口气, “那我再复读吧。” 虽然,从头再来一遍真的很痛苦,虽然,她真的真的不想复读,但是,北林是她的底线,如果北林也考不上,那她完全不想去其他更次一等的学校浪费时间了。 如今她的眼界更高,野心更大了,连带着林学东和赵倩怡也是,曾经,他们都只想着能考一个重本就很好很好了,然而现在,三个人都隐隐有一种非央美清美不上的心态。人一旦见过世面,就真的很难再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了。 全省一本分数线将在两天以后公布,这两天是格外煎熬的两天,期间林夏与宋瓷通过电话,得知宋瓷的分数也比预计的要低一点,不过还是能够轻松的上重本。而班级□□群里,大家也在吕虹的带动下,纷纷报备自己的成绩,有人超常发挥,有人考场失意,可以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大致排名与平常模考时 差不多少,但整体分数似乎都是偏低。 在真正的分数线出来之前,许多小道消息满天乱飞,说得有鼻子有眼,什么今年考卷文综压分了,有题超纲了,去年望春考得太好今年被打压了,真真假假,让人跟着心惊胆战。不过比较统一的说法是,今年成绩普遍偏低,一本线肯定也要相应的降低。 然而是否真的降低,降低多少,还是未知。 两天过后,林夏一家三口再次聚集在了电脑前,这会电脑没卡,很顺利的刷出了网站,痛快的让电脑前的三个人都看到了结果。 清美的录取分数,有个很复杂的计算公式,需要校考成绩除以校考分数线乘以一百,文化成绩除以一本录取分数线乘以一百,两者相加,把这个结果与清美公布的分数线比较。 在这个公式里,林夏唯一缺的项就是一本分数线了,所以她早就反推出,要想被录取,一本分数线该是多少。 那个数字从屏幕上跳出来了一刹那,林夏就明白了。 她考上了。 最后折合的成绩,她超过分数线70多分,无论有什么变动,什么波折,她都绝对能考上了。 考上清华,考上清华美院,考上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学,考上她梦想中的殿堂。 中国人对清华北大是有独特情节的,这两块招牌一砸,和古代金榜题名,三元及第也差不多。 在这一刻,没有人能再保持淡定,全家人都欢欣鼓舞,喜极而泣,一扫前两天的阴霾与焦虑。赵倩怡紧紧抱住了林夏,狠狠亲了她两下,林学东飞快的又算了一遍确定分数无误,也欣慰的摸着林夏的头,连声夸好,好像这个家庭从来都这样和睦温馨,好像林夏一直都是他们最骄傲的女儿一样。 欣喜过后,激动过后,父母各自去打电话昭告亲友,而林夏也回到了自己房间,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静静躺在通讯录里很久,做贼心虚一般,没有标记名字的号码。 终于,她终于可以兑现自己的承诺了。 高考结束以后,她没有第一时间联系何川,她害怕,害怕一切不如所愿,她不敢面对他。 这么晚了,他应该早就关机睡觉了吧,或许还在写论文?也许她应该明天再打给他的,可她就是忍不住,这排山倒海的喜悦与激动人心的兴奋,她必须第一时间和他分享。 拨号过后,没有传来关机的声音。 嘟——嘟——嘟—— 几秒长音过后,电话接通了。 他没说话,她也没有说话,一时间听筒里只剩下彼此悠长的呼吸声。 “你在,干什么?” 她轻声开口。 他笑了一下,缓缓回答: “夏夏,我在等你电话。” 林夏心中一悸,一股难言的热流刹那间席卷全身,让她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着。 千里万里之外,他一直在惦记着她呀! “何川——” 林夏哑着嗓子,哽咽着开口, “我考上清美了......” 在那遥远的彼方,那香江璀璨的玻璃之城,那山上联合书院的寝室,何川站在走廊窗边,眺望着远处夜色中的隐隐露出着海平面,由衷的为她松了一口气。 “我知道的,夏夏。” 他缓慢而坚定的说, “那天我和你一起去参观清华,你什么也没说,但我看见你眼中的光芒,我知道,你一定可以成功的。” “恭喜你,得偿所愿。” 这一瞬间,林夏终于泪如雨下。 十二年寒窗苦读,十年美术苦修,那些涂抹过的画纸,削过的铅笔,挥洒过的颜料,流过的泪与汗,磕过的头,发下的誓,做过的梦,恭喜我啊,而今,终于得偿所愿。 第33章 春日青(16) 公布成绩之后,紧接着就是填报志愿。一般来说,考生都是自行填报志愿的,但零表提前批次录取,学校怕出差错,还是要求这些学生到学校来,在老师的指导下填报。 包括军校,体校,小语种,公安院校,艺术院校,自主招生......全学年一共大概几十个学生,自然也有林夏。 所有人都在六楼的计算机教室,好几个老师看着大家轮流在网站上填报,轮到林夏的时候,她的选择当然只有一个,于是毫不犹豫的在选项里敲下了代码——10003清华大学。 正在她仔细选择专业的时候,身边站着的老师突然出声说: “林夏,你干什么呢?别胡闹,好好填!” 林夏很奇怪的抬起头: “我在好好填啊......” “哪里好好填了?你填的那是什么?开玩笑呢?” 这个老师是教林夏班上语文的老师,平常还算和善,现在涉及关键问题,也严肃了起来, “要结合自己的情况选择,零表也很重要,考得好不如志愿填得好,不要白白浪费了这次机会。” “我知道的,可是我确实考上清华了......” 语文老师有点生气了,直接高声招呼吕虹: “吕老师,你快来说说你班的林夏,我们这么多老师陪着他们,生怕他们填错,这孩子怎么还这么胡闹呢!” 吕虹正在旁边指导班上另一个通过了某校自主招生的同学,闻声走了过来,问道: “怎么了?” 林夏求助一样看向她:“老师,我确实考上清华了呀,可是语文老师不让我报。” 这件事吕虹是知道的,出了成绩之后她爸妈第一时间就和她说了。 吕虹了解完事情经过,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对林夏说: “那你就填清华美院,别再犯这种低级错误,耽误大家时间了。” 错误? 脑海中灵光一闪,林夏突然有点明白他们在想什么了,她试探的开口: “是清华美院,我考上清华美院了,清华美院是清华的一个院,不是分校,不是挂靠,不是同名,清华美院是清华的一部分,在清华里面,代码就是10003......” 等林夏解释了好大一堆,好不容易让吕虹和语文老师明白她在说什么以后,整个房间都炸了,所有人围过来,七嘴八舌的问她: “林夏,你确定是清华?” “你多少分啊?你确定?” “是不是算错了?真的吗?” “你这孩子!你怎么一直不说呢!” 林夏哭笑不得,她也没有藏着掖着啊! 是你们所有人,不在乎,不了解,不关心,不重视,无知而傲慢,固执而死板,没有任何一个人哪怕多问过她一句,多了解过一分。 第41章 她终于明白,之前宋瓷的疑惑了。 在这之前,学校不是没出过清华北大,但那都是常规的文科生理科生,而林夏,是实验高中建校30年以来,望春市恢复高考33年以来,第一个考上清华美院的艺术生,所有人对此都没有经验,没有概念,以至于发生了这样离谱的误会。 这件事后来的走向已经到了说出去没人信的可笑地步了,赵倩怡和林学东被叫到了学校,实验高中的校长和教学主任也亲自来了,一群人挤在办公室里,对着林夏的成绩算了好半天,得出白纸黑字的数字,校方居然还是不信,气得赵倩怡差点和校长吵起来。 最后校长说,他正好要去北京出差,让林夏家长和他一起走,去清华大学招生办问个明白,因为这不只是林夏个人的事,它关乎到学校今年的教学成果,关乎到望春市今年在省里的整体排名。 林学东拒绝了这个可笑的提议,但赵倩怡气不过,咬牙切齿的答应了下来。 三日后,赵倩怡和校长坐飞机到北京,在清华大学招生办工作人员一言难尽的目光下,查询到的结果是怎样,已经不用再说了,只说就因为这件事,赵倩怡算是对实验高中落下了埋怨,这导致林夏上大学之后,有好几次高中想找林夏回校,作为优秀毕业生给学弟学妹讲座,都被赵倩怡一口否决了。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此时此刻的林夏,在所有人诡异而复杂的视线下,按照最开始的计划按部就班填录好了自己的志愿,然后默默离开了。 赵倩怡和林学东不知道还在校长办公室谈些什么,林夏一个人在走廊里无聊的游荡,现在学校里高一高二学年还没放假,此时正是上午上课的时候,作为一个已经逃离苦海的过来人,从旁观者的视角看着那些在教室里奋力读书的学弟学妹,这种感觉,还是很微妙的。 然后林夏遇见 了一个熟人,她高一时的班主任张兰兰。 张兰兰高二以后教另一个理科班,和林夏的班级离得很远,这两年林夏几乎没怎么见过她,前几天她和徐畅还说着,改天要一起回学校看看兰姐。 “兰姐!” “林夏!”张兰兰还记得林夏的名字,很热情的和她打招呼,“出成绩了吧?考得怎么样?” 林夏不好意思的点点头,跟她如实说了自己不出意外应该能考上清美。 张兰兰很惊喜:“诶呀!你可太厉害了!今年咱们学校居然出来一个清华,校长一定得乐疯了!” 林夏心道,校长还因为不相信在那里和她爸妈掰扯呢。 “兰姐,你知道清美是清华的?” 张兰兰失笑:“那有什么不知道啊?清美不是清华的还能是哪里?我有一个学美术的大学同学就考去了那里。” 林夏也笑了,是啊,张兰兰是在省城读的大学,小镇与大城是不一样的,有的时候信息闭塞就是会闹出这样啼笑皆非的误会。 “对了,来来来,快给你喜糖!” 张兰兰从手里拎着的纸袋子里掏出一盒红色的糖果塞给林夏,上面写着大大的“囍”字。 林夏很惊讶:“兰姐,你要结婚了!” “是啊!下个月8号,昆仑会馆,林夏你也来参加兰姐的婚礼啊!”张兰兰笑眯眯的说。 林夏连连点头:“一定要参加的!” 然后她想起来什么,有些小心翼翼的问:“那,姐夫......嗯,师公?还是——” 张兰兰大大方方的说:“就是之前我跟你们说过那个男朋友啊,开酒吧的,我俩要结婚了!” “真好!太好了!” 林夏由衷为张兰兰感到开心,十九的少女心情如此简单,有情人终成眷属,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 ...... 贫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世人总是趋炎附势,踩高捧低,自来只有锦上添花,哪有雪中送炭? 这个道理,林夏是在十九岁这年明白的。 她的人生,以考上清华大学为分界线的,在这之前,她是亲戚邻居口中不务正业的美术生,是学校师长从来不放在眼里的边缘人,在这之后,她是永远活在茶余饭后酒桌上的别人家孩子,是实验高中被写进校史里的荣耀与骄傲。 校门口年年张贴的考高光荣榜,最开始刚出高考成绩的时候,是按照分数,从前到后排的,取了文理科各前五十名,后来一本线出来之后,又改成了一本线以上所有学生的排名。而等林夏接到电话回学校取录取通知书的这一天,发现门口的光荣榜又换了一版,这回上面的排名虽然没变,但是又在分数的后面新增的录取大学一项。 今年望春市高考文科状元在逸夫,考的浙大,理科状元在实验,不过虽然是第一,这位状元还是发挥失常了,她从小就是被寄予厚望的清北苗子,但如今却稍逊一筹,只考上了人大。 而在这位理科状元之上,校方居然别出心裁,另设了一栏“特别荣誉榜”,只有一个名字——林夏,清华大学。 而且校内教学楼上也被拉上了条幅: 热烈祝贺我校林夏同学考入清华大学 和当年谭之舟的一模一样,林夏甚至觉得这就是当年那条横幅改的。 来到教学楼办公室,校长、学年主任、吕虹、那位理科状元,以及本地电视台的记者早已等候多时了。 校长一扫前日里的阴霾,满脸都是在今年高考大战里对逸夫扳回一局的喜气,在镜头下,亲自把录取通知书颁发给了林夏。 林夏捧着这封紫金花色的录取通知书,就像一个吉祥物一样,被大家轮流拍照合影,校长照完主任照,主任照完班任照,照完以后,林夏本来还以为自己要被采访,心里有点忐忑,没想到吕虹告诉她,她可以走了。 于是林夏离开了办公室,临出门前回头她瞧了一眼,看见那个电视台的记者站在摄像机前,热情洋溢的介绍道: “接下来介绍的,就是实验高中优秀教师的吕虹老师,在她的教导下,高三十三班创下了史无前例的好成绩,全班67名同学共有45名同学考上重本大学,更有林夏同学被清华大学录取,下面我们一起来采访一下吕虹老师在教书育人方面,有哪些心得吧......” 而后麦克风移向吕虹,后者笑得亲和而谦逊,把事前写好的稿子流畅的背了出来,多年讲台功底显露无意。 林夏悄悄关上了房门,扭头向外走去。 清华清华清华,学校恨不得将这两个字贴满全世界,却只字不提,她考上的是美院,连让她在镜头面前说话都不敢。 可林夏心中,没有任何痛快,委屈,愤怒,悲伤,这样费时费力的情绪,她只觉得一切都很可笑。好在,她马上就要远离这些可笑的人与事,永远都不需要再回去了。 . 回到家里,父母都不在,林夏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录取通知书拍下来,发给了何川: 【你看!我的通知书比你的好看!】 有点小得意,有点小炫耀。 信息发送之后,没有收到反应,林夏也没有着急,自顾自去干别的。直到晚上,吃完饭后,林夏正在客厅看电视,手机提示音响起,林夏看了一眼来件人的名字,急忙找了借口回到了自己房间。 只见何川回复道: 【是很好看,恭喜。】 【夏夏,我已经决定下学期去国外交流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会有很多事情要忙,很多准备工作要做,不能再随时回复你的信息了。未来还有更精彩的人生等待着你,祝你的大学生活一切顺利!】 【珍重,勿念。】 第34章 春日青(17) 7月8日,林夏参加了张兰兰的婚礼,不仅是宾客,还是伴娘。本来张兰兰的一个大学室友说好要来的,却因故没能来成,伴娘服都准备好了,临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幸好林夏的身材个头和那位伴娘相似,于是就由她顶替了上。 林夏家亲戚少,在望春市的更少,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作伴娘,也是第一次如此深度的参与一场婚礼。原来一场婚礼背后要有这样复杂的幕后流程,婚纱、司仪、场地、摄影、化妆、车队、喜糖、喜宴......简直繁琐的不得了,林夏光是跟着彩排一次,听着张兰兰不停打电话四处沟通着,就已经头大了。 也是借着这个机会,林夏终于见到了张兰兰传说中那个开酒吧的男朋友,他看上去年纪比张兰兰大一点,然后......嗯,很普通,完全没有曾经林夏和徐畅他们想象中凶神恶煞□□大哥的样子,只能说完全是他们先入为主,以职业取人了。 不过这位准新郎确实有一股混社会的气质,他有很多兄弟朋友,帮着忙前忙后,开车接送人,搬东西,任劳任怨,让这场婚礼轻松不少。而他本人虽然话不多,都是张兰兰在出头张罗,但他也毫无怨言,无论张兰兰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二话不说照办,该出钱出钱该出力出力,倒没有曾经张兰兰和林夏抱怨过的那么过分。 第42章 据张兰兰说,最初她来实验高中上班的时候很不开心,因为她基本算是被骗来的。她是外省人,不了解望春市情况,在省城人才市场看见了招聘,被工作人员一段天花乱坠的忽悠就签了就业合同,结果来了一看,望春又小又破,实验高中也是又小又破,顿时很失望,但后悔也晚了。那段时间她天天想着辞职回老家,直到后来认识了她男朋友,才慢慢对这座城市有了一点归属感,而后和班级的同学相处的越来越好,她这才终于决定留下来的。 林夏听完不禁有些感叹,有时候人生际遇确实是很玄妙的事情,考学、就业、恋爱、成家,说不定哪个一念之差,这辈子就完全改变了。 婚礼当天,林夏虽然是伴娘,但除她以外还有三个伴娘,她只是凑数的,并不需要跟着帮什么忙。昆仑会馆是望春市最豪华高档的酒店,当天男方的亲朋好友来了很多很多人,排场特别大,宴会厅布置得很有格调,连宴席上的菜品都比别人家的好吃。 林夏心中不禁生出羡慕和憧憬,回到家里和赵倩怡说,她的学子宴也要在昆仑会馆举办。 但是赵倩怡拒绝了。 “那里多贵啊,你知道昆仑的菜多少钱一桌吗?你学子宴的地点早就订好了,在你爸的朋友那里开,他给我们打个优惠折。”赵倩怡半开玩笑的说,“你真要是喜欢昆仑,等你以后结婚了再去那里办,让你未来婆家出钱!” 林夏听完一下子愣住了,不只是因为父母在没通知她的情况下就定好了学子宴,还是因为赵倩怡后半句话。在这之前,父母从来没开这种类似让她嫁人啊结婚啊的玩笑,一直当她是小孩子一样,然而现在赵倩怡突然冒出这样的话,好像在进行某种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暗示。 林夏,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是大人了。 是啊,她早就已经十八岁成年了,可童年这场被关在象牙塔里的有期徒刑,要拿到名为大学通知书的释放证明才算数。她一切身为人的合法权利都已经在解禁边缘,可以喝酒,可以抽烟,可以夜不归宿,可以光明正大的喜欢一个人,可以谈恋爱了...... 然而她从十六岁起就念念不忘的那个少年,却不在身边了。 何川的理想是出国留学,林夏从遇见他的那天起就已经知道了,可她总以为,他们之间的联系不会就此断掉,距离算什么,时差又算什么?她在东北,他在香港,相隔千里,他们不还是一样相处了这么久吗? 可他说的那番话,就像是永别,而那之后无论她如何发信息,如何打电话,他都没有再回应。林夏再傻也该明白了,他是有意在疏远她。 可是,为什么呢?林夏心里有成千上百个疑惑,最终,却又都没问出口。 也许,不需要为什么。 那个答案,她明白。 她和他之间,本来就不该有任何关系,任何牵连,小林场那个炎热的夏天,手机里长达几千条通讯记录,暴风雪夜火车上的那晚相拥,都是不应该。 如今不过是恢复了正常的状态而已,桥归桥,路归路。 他能将一切延续到今天,延续到她高考结束终于金榜题名,已经足够温柔,足够善良了。她十八岁人生中的那段至暗岁月,那些个孤独的日日夜夜,是他陪她走过的,哪怕单单凭这一点,她也会永远记得他的好。 ...... 高中毕业的这个暑假,同样不再作业,不再有考试,不再有升学压力,但似乎没有三年前那样清闲,那样无忧无虑了。在即将步入大学校门之前,每个人都有一堆计划,一堆安排。 首先,是学子宴。林夏自己的办完还不算,还有许多同学的要参加的,初中班级的,高一班级的,还有高二高三这个班的。她后一个十三班除了宋瓷以外确实没什么朋友,甚至很多人都没怎么说过话,然而高考一结束,平常僵尸一样麻木学习的学生似乎一夜之间都复活过来了,变得有人情味儿了,再加上林夏现在成了实验高中这一届的名人,短时间内竟然接到了许多份学子宴的邀请。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同学互相参加也不用随礼金,林夏来者不拒,每个邀请都去参加了。那段时间里,林夏几乎天天不着家,跑遍了望春大大小小好多饭店酒楼,饶是她这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也有许多地方没去过,这回算是开了眼了。 然后,是学车。很多人都利用高中毕业这个暑假去考驾驶证,林夏本来对此没兴趣,但是赵倩怡让她去,无奈之下她也只能去了,在通过科目一以后,她天天去驾校练车,顶着硕大的太阳站在路边等待着轮到教练指导自己。最终开车是没学会多少,人晒黑了好几度,终于在林夏被晒到中暑昏倒被送到医院以后,赵倩怡终于松口不再强迫她了。 再然后,是旅行。林夏一直有一个梦想,就是亲眼看一看大海,可惜望春市实在是太东北了,无论去哪个沿海城市都要费时很久,而没有人有这个时间带林夏出门。林学东要上班不必说,赵倩怡在林夏办完学子宴后也回到了省城继续忙生意,好在林夏的姥姥和舅舅现在住在山东一个叫做乳山的沿海小城市,最后折中安排,林学东把林夏送了过去。 同行的伙伴还有宋瓷,宋瓷不喜欢出门,她只喜欢窝在家里上网看书,但是父母觉得这个假期不旅游简直是浪费了,强行把她撵了出去。她在得知林夏要去乳山之后,觉得还不错就决定和她一道前往了,作为在内陆城市长大的孩子,宋瓷也没有见过海。 林夏对于这趟旅程抱有很大的期待,晴朗的天空,蔚蓝的大海,洁白的浪花,金黄细软的沙滩,捡贝壳,堆沙子,冲浪,游泳......关于大海的一切,她在心里幻想过了无数遍,连泳衣都买好了,只想着一到姥姥家里,就天天往海边跑,就算坐在海边什么都不干,看上一整天也不会腻! 然而天不遂人愿,在林夏和宋瓷来到乳山的第二天,全市就接到了台风预警信号,未来几日内预计持续降水,风力强烈,不建议市民出行,尤其靠近海边。 林夏分外不甘,在她的再三请求下,舅舅带着她去了离家最近的沙滩公园,可惜本来免费开放的沙滩上已经被拉起了警戒线,沙滩上空无一人,灰暗的天空下,远远就见到剧烈的海浪一波又一波的涌起,看起来吓人极了。 三天以后,台风预警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增强了,全市停工停产,所有交通工具也都禁运了,大家足不出户,一起留在家里,等待台风过境。 林夏彻底心灰意冷了。 她甚至开始觉得,是不是高考这一遭把自己的好运气全部都用尽了,否则怎么会这么倒霉? 姥姥笑眯眯的安慰她: “小嫚别瞎说,这边隔三差五就闹台风,和你有什么关系?我们夏夏的好运气还在后面呢!去不了海边就去不了,免得怕你被浪卷走,姥姥还担心。” 小嫚是山东话,小姑娘的意思,姥姥从小就这么叫她。 宋瓷窝在沙发上,一边翻着杂志,一边附和着: “对呀,不去海边就不去吧,在家待着多好。” 林夏忍不住气鼓鼓的瞪了她一眼,这回可算是彻底如她愿了。 台风天里,气候实在是太难耐了。东北不干旱,但是很干燥,夏天也有热的时候,但是是干热,而台风过境,低气压带来得极致潮湿闷热天气是林夏从来没遭遇过的。衣服被子都是潮兮兮的,仿佛能拧出水,每天不要说运动了,就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都是一身汗,至此林夏终于明白为什么电视剧里的南方人总是要动不动就冲凉了,热乎乎黏糊糊的汗沾在身上,确实是太难受了! 而且因为是海边,是夏天,姥姥家这个小区的绿化还特别好,楼层又低,所以每天有无穷无尽的蚊子。也不知道是因为血型还是什么原因,那些蚊子根本不咬姥姥,也不咬宋瓷,每天就只对着林夏一个人咬!蚊香也不管用,花露水也不管用,平均每天晚上林夏身上都能被咬七八个包,又痒又疼,红肿一片,真的是要崩溃了! 林夏无比伤心的觉得,这真的是迄今为止,她所经历的最糟糕的一次旅行了,没有之一。 第35章 春日青 (18)十九岁的夏天,她必须…… “爸爸,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啊?” 面对林夏的请求,电话里的林学东没有给出正面回答, “再等等,爸爸最近要出差,你回家家里也没有人。在你姥姥家多待一段时间吧,过几天台风就过去了。” 林夏也知道,这半年多为了照顾高三的自己,林学东推拒了单位很多安排,现在自己终于高考结束,他也终于要补回那些落下的工作了,这个时候,自然没精力顾及自己。 “那妈妈呢?我去找妈妈?” “你妈妈也没时间,现在暑假正是他们机构招生的时候,你去了那边也不方便。” “哦。” 这样她确实没有去处了,林夏有些闷闷不乐。 第43章 突然,她想起来什么,试探着问: “爷爷那边,最近还好吗?爷爷身体怎么样?” “你爷爷......身体不太好。”林学东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了起来,“过段时间要入院准备第二次手术。” 林夏一愣,她之前确实听何川说过,林海生有复发的风险,没想到现在竟然这么快就要再次手术了,距离第一次手术才过去多久?也就只有一年多吧。 “为什么会这样......”林夏喃喃道。 “因为他这个病,最重要的是静养,而他偏偏不听医生劝告,还在拖着病体四处给人讲座、题字,每天上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他怎么可能休养好?我叫他回望春,他偏偏不听,也不知道是他犯了倔脾气,还是那个女人的主意!是命重要还是字重要?那些虚名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一辈子视金钱如粪土的人,怎么老了老了反而想不开了!” 林学东越说越生气,到最后甚至失态的直接吼了出来,听得林夏胆战心惊。 她知道他们父子俩个有很深的矛盾,但这矛盾一直都只是隐隐约约的只字片语,至少从没有在她面前爆发过,这是她第一次听见林学东控诉林海生。 其中毕竟隔着一辈人,林夏对于林海生并不亲近,也谈不上有什么不满,这次她考上清美,林海生还给了她一封金额非常可观的红包,不论冲的是清华还是林夏,这钱到底都是给到她手上了,林夏不会不识好歹。家和万事兴,林海生与林学东的关系恶化,肯定不是林夏乐见其成的,而且这中间还隔着一个女人,何萍。如果何萍与林学东反目成仇,那么她与何川的关系只会更尴尬。 吼过之后,林学东也有些后悔,只想草草结束这个话题: “夏夏,这些事你别问太多了,这都是大人之间的事,你不用操心。” 这个时候,她就又变成家里没有知情权的小孩子了。 可林夏不想就这样结束这个话题,她还渴望从林学东嘴里知道何川的消息,哪怕只有一丁点也好,这是她现在唯一了解他的途径了。于是她只能硬着头皮,生硬的又把话题转了回去: “对了爸爸,我听说...好像是我妈妈上次说,何萍阿姨的儿子,叫什么来着,去国外交流了是嘛?” “你说何川?” 对于林夏的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林学东倒是没有怀疑,就是有些疑惑: “你听谁说的?是不是记错人了?他没出国,至少我上周和你爷爷打电话的时候,他还在北京,而且短期内应该也不会出国。” 林学东随口道, “他出了车祸,很严重,伤到哪里你爷爷说了一嘴,但我忘了。夏夏,你应该是记错人了。” ...... 宋瓷正在房间里看书,听见门响,知道是林夏在阳台打完电话回来了,于是头不抬眼不睁的说了一句: “刚才新闻报道,台风预警降级了,交通也解封了,虽然不能去海边,但明天我们应该能出去玩了,姥姥说带我们去市区转转,你想去哪里?” 等了半天不见回答,宋瓷疑惑抬头,看见林夏靠在墙边,脸色煞白,神色恍惚,好像马上要摔倒的样子。 宋瓷吃了一惊,连忙走上去扶住她: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没想到却被林夏反手一把死死抓住手臂,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 “宋瓷!宋瓷你认不认识咱们学校一个学长?三年前考上北大那个?” 刚才听到林学东的话后,林夏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何川出车祸了?受伤了?什么时候到事?严不严重?现在好没好?这就是他一直没有联系自己的原因吗?为什么不告诉她?为什么? 那之后怎么和林学东挂断电话,怎么回到房间的,她都没有印象了,满脑子只想着怎么才能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问谁才能知道他的情况? 林学东肯定是不行的,再问下去他就要生疑了,赵倩怡更是不可能,她比林学东还警惕,林海生?或者是何萍?无论是谁,冒冒然联系他们都非常突兀。或者就豁出去了,就直接问了,她就是担心他,就是记挂他,不管他们的反应不管他们的态度,她就是想知道他到底好不好?! 正心乱如麻的时候,林夏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名字——谭之舟。他是何川最好的朋友,这些年来也一直都有联系,关系很亲近,如果何川出了什么事,他一定知道! 林夏没有谭之舟的任何联系方式,但他们两个人也不是毫无关系的,至少他们都是实验高中的毕业生,他是三年前全市文科状元,最近几年望春市唯一考上清北的学生,学校里一定有人认识他的! 于是她病急乱投医之下,问向了身边的宋瓷。 可宋瓷也不是交际广泛的那种人,听完林夏的问题一头雾水: “那个叫谭什么的学长吗?听说过,不认识,你找他有事?” “有事!我有事问他,现在马上立刻就要问他!” 看见林夏急得快哭出来的样子,宋瓷也赶紧帮她思考怎么能找到这个学长,周围谁能联系上他,突然她灵光一闪: “对了,高一的时候,我记得班上有个同学拿了一本历史笔记,据说是上一届文科状元的,因为他妈妈和那个学长爸爸是同事,他还向那个学长请教学习经验了,那本笔记当时班上有很多同学都借去复印了,他应该有那个人的联系方式。” 林夏心中瞬间燃起了希望:“那你快问问你的那个同学!” “你别着急,我现在就问他。” 打开手机,宋瓷找到了她的那个同学,幸好人家在线,说明情况,对方倒是也爽快,直接把□□号给了她,让他们自己加。 可惜号一搜,显示对方离线中。 林夏心中一沉,宋瓷很冷静: “也许是隐身,先申请吧,什么时候加上什么时候算,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 发送好友申请以后,林夏不敢挪地方,就捧着手机一动不动的盯着,不断按亮黑下去的屏幕,生怕错过了消息。 三分钟后,好友申请通过了。 提示音响起的时候,林夏觉得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经历这么一圈曲折才找到的人,林夏也顾不得寒暄了,直接开门见山的问: 【谭学长我是林夏,你还记得我吗?】 【你最近有和何川联系过吗?他是不是......是不是出事了?】 对方迟迟没有回复,半天后只发过来了一串数字,看起来应该是电话号码。 林夏和宋瓷面面相觑。 “打过去看看吧,也许是发信息说不清。”宋瓷猜测。 林夏没办法,只能怀着忐忑的心情拨通了这个号码,幸好对方很快就接通了,确实是谭之舟的声音: “林夏?” “是我,谭学长。” “你找我干什么?” “我想问你何川的情况......” “你为什么不自己问他?” “他不回我信息,不接我电话。”林夏有点委屈,声音忍不住泛起哽咽,“他跟我说,他要出国了......” “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啊?真是搞不懂!” “我也不懂。”林夏苦笑。 谭之舟叹了口气:“我只知道上周,他坐出租车,被一个醉酒驾驶的司机撞了,出租车司机 当场死亡,他昏迷休克,被120送去医院,伤得很严重,动了大手术,人是救回来了,但现在具体怎么样我也不清楚,你要是想知道就去当面问他吧。” 宋瓷眼见着林夏打完电话后,整个人状态更糟糕了,失魂落魄一样,嘴里念叨着: “我要去北京,马上去,现在就要去......” 说着竟然抓起外衣就要出门。 “这么晚你去什么北京啊?” 宋瓷急忙把她拽回来,按坐在了床上,双手捏着她的脸,强行逼迫她看向自己,对她说: “断断续续我也听明白了一点,你朋友出车祸了是吧?听我说,这个既然已经发生了,你现在去也没有任何用了,你不是医生不是护士,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就算你真的放心不下一定要去,但你看看你现在的状态,别人没看成,你再跟着第二个出车祸了。而且你姥姥和舅舅,能让你自己一个人就这样跑去北京吗?” “所以,你现在要做的,是深呼吸,冷静下来,我们从长计议。” 宋瓷遇事总是最淡定最清醒的那一个,她有着超越年纪的成熟与稳重,她的话林夏总是最能听进去。在她条理清晰的分析下,林夏向后仰躺在了床上,闭上眼,深呼吸,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冷静,再冷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林夏觉得自己的手不抖了,呼吸不那么急促了,心脏跳的不那么剧烈了,基本平静下来了之后,这才哑着嗓子开口说: “我还是,想去看他一眼,这样才能安心......” 第44章 宋瓷躺在一边陪着她都快睡着了,被她这一出声又醒了过来,边打哈欠边含糊说: “我就知道你非去不可,那现在我们想想怎么去吧。” “你有什么办法吗?”林夏扭头看向宋瓷,现在她只能指望着她了。 “其实刚才我也想了一下,第一,你自己去是肯定不行的,要去就得我跟你一起去,这样你家长才放心,第二,肯定不能说去北京,因为我们开学都要去那里上学,现在无论说去北京干什么都很奇怪。我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办法,我姑姑在沈阳,我们可以说一起去我姑姑家玩,然后半道偷偷去北京。” 林夏不停点头,由衷觉得宋瓷的办法特别好: “好好好,我们就这么做!明天我就和我姥姥说。” 事情解决了一半,林夏脑子也终于开始运转了起来,她有些愧疚的说: “可是,这样就是连累你和我一起走了,我们连大海都没看上。” 宋瓷很无所谓:“我都行,我也没那么想看海,但我确实懒得在这么热的天东奔西跑的折腾,所以——” 她话锋一转,意味深长的看向林夏, “作为报答,你是不是得给我讲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让你这样千里迢迢的也要跑去见面,还不能让家长知道?我这可不是八卦,我得衡量一下你有没有被骗。” 林夏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她。 有关自己和何川之间的事,她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无论是张瑞楠、徐畅、杨阳,还是她哪一个朋友,无论是谁,无论有多要好,就连当初北京画室的舍友们也只是隐隐约约知道她每晚都在和一个人聊天,仅此而已,这是独属于她的秘密。 然而背负着秘密前行,其实也是一件非常非常辛苦的事,直到今天,这个她如此无助如此脆弱的时间点,宋瓷这样一问,她突然就再也忍不住了。她将这些年来,她与何川的相识,相遇,相处,他们复杂的家庭关系,他对她的好,她对他的心情,原原本本,毫无保留的都告诉了宋瓷。 夜很深了,两个人并肩躺在床上,依稀还能听见窗外叫个不停的蝉鸣,风穿过纱窗吹进屋内,窗帘被吹得起起伏伏,空气中隐约充满着海洋咸湿的味道。 宋瓷听完之后,愣了半天,缓缓说: “其实,我之前还以为你是被什么不靠谱的人给骗了的,但是听完你说这些,又觉得似乎不是我想的那样。没想到,你们认识了这么久,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能感觉到,他是一个好人,至少他对你没有恶意。” 林夏喃喃道:“可是,他为什么和我断绝联系?连出了这么大的意外,都一句话不说。” “他为什么这样做我不清楚,现实点,他不想和你维持这种一定会被家人反对的关系,简单点,其实他对你不是男女之情那种喜欢,懒得再陪着你了,恶心点,他交女朋友了,想借机甩了你。但无论如何,我觉得他还是尽量不伤害你了,因为至少他是拖到你高考结束,甚至你录取通知书都下来了,才和你分手的,已经仁至义尽了,你想象不到真正的渣男能渣到什么地步。” 宋瓷顿了顿,继续说:“你知道隔壁班理科第一那个女生吧,我和她是小学同学,她从小就是全学年第一,而且落第二名几十分那种,所有人都认为她是清北的苗子,考前她被咱们学校寄予多少厚望你又不是不知道,连她天天跟她那个男朋友出双入对,老师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知道她最后为什么只考了人大吗?而且还是勉强过线,进了一个特别烂的专业。因为高考前两周她男朋友跟她分手了,原因简单到恶心,就是劈腿了,找了同班另一个样样不如她的女生,天天在她眼皮子底下腻歪,你说她能不受刺激吗?” 林夏从没想到这里面居然还有这么狗血的曲折,明明都是发生在她身边的事,可她似乎一直就在蒙头和学习较真了,最后什么也不知道。 也许,学校抓早恋的方式矫枉过正,太过极端,但对于他们这些心智不成熟的少年来说,太早的陷在感情里面,也不是什么好事,大概率是要耽误学业的。 就像林夏自己,如果她在考前知道何川出了事,她一定无法冷静下来,心无旁骛的继续准备高考,也正因为她知道这点,所以主动和他在考前断绝了联系。可是现在,高考已经结束了,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了,她不能再对他发生的事情置之不理,就像谭之舟说的,她必须要亲自向他问个明白。 因为年少无知,所以冲动无畏,因为前路漫长,所以还有重来的资本,她不怕伤心,不怕失败,不怕遭遇坎坷挫折,她只怕有一天自己会后悔。 十九岁的夏天,她必须不留遗憾! 第36章 春日青(19) 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林夏按照昨晚和宋瓷商量好的计划,提出了去沈阳宋瓷姑姑家的要求,姥姥和舅舅自然是不太同意的。 舅妈劝说:“你们别着急啊,台风马上就要过去了,现在走了,什么也没玩到,多可惜啊。” 宋瓷脸不红心不跳的解释:“去沈阳是我俩之前就定好的,只是没想到这边突然台风了,本来还想多待两天的,我姑姑为了要陪我俩玩,把一个大客户都推了,所以我俩现在不得不去了。” 姥姥舍不得林夏:“小嫚才来住几天啊,我还没看够我外孙女呢!” 林夏也很舍不得姥姥,但是事有轻重缓急,她只能说:“下个假期我再来找姥姥。” 舅舅问:“你爸妈知道你们去吧?” 林夏僵了一下,点点头小声说:“知道的。” 事实上她打算先斩后奏。 好在舅舅也没多想,只说:“既然那边都安排好了,你们就去吧,什么时候走,我给你们买票?” 宋瓷回答:“济南到沈阳这段,我姑姑打电话给我们买完票了,到时候去车站取就行了,明天下午的票。” 舅舅点点头:“那我就给你们买从乳山到济南这一段的,明天早上我送你们去火车站,你们两个小姑娘路上注意安全。” 宋瓷与林夏点头如捣蒜。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于是这一天里,两个人急急忙忙的收拾行李,而林夏又用同样的说辞跟林学东报备了一遍,鉴于姥姥和舅舅已经答应,而林夏在这边待的确实不开心,林学东勉强答应了,再次嘱咐她注意安全,别给人家姑姑添麻烦。 第二天,林夏和宋瓷被舅舅送上了从乳山开往济南的火车。 到了济南站,她们理所当然是没有下一趟火车票的,只能现买,宋瓷本来想陪林夏去北京的,但林夏说不行: “你真得去沈阳才行,我爸爸让我每天给他打个电话报平安,你要是不真的去沈阳玩,我每天跟他打电话说什么呀?” 宋瓷无奈,于是两个人只好买了从济南到沈阳中途路过北京的票,一旦确定了何川的情况,林夏就尽快从北京到沈阳和宋瓷汇合,然后两个人一起回望春,因为宋瓷那边瞒她姑姑也瞒不了太久。 晚上从济南站上车,卧铺票,第二天早上6点到北京,这一晚上林夏几乎没怎么睡着觉,一方面是担心何川,另一方面也是第一次和父母撒下这样大的慌,有些害怕,还有些兴奋。 等到了地方,下了火车,出了北京站,林夏突然产生了那么一点点安心。如果说是其他城市,她是绝对不敢单枪匹马一个人闯来的,但对于北京,她就没那样陌生了。 坐地铁又倒公交,来到谭之舟所说何川住院的康安医院,医院在朝阳区,他在去机场的路上发生了车祸,应该是当初120就近送来的,就一直住在这里了。 医院虽然偏远,但胜在安静,没有市区里大医院那么多人和车,熙熙攘攘,院里简单的三栋小楼,一目了然。林夏进了住院部,想向护士站询问何川在哪个病房,却又不敢,怕被人撵出去,也怕这样贸然上去撞见不该见到人。 她在外面楼下转了一圈又一圈,企图从窗外寻找什么蛛丝马迹,当然没有成功。纠结了很久,犹豫了很久,她拨通的何川号码。 求求你,快接电话吧! ...... 康安医院每天早上7点查房,查房过后,何川吃完早饭,还是觉得困倦,躺回病床上,迷迷糊糊又睡了一会儿,也不知道睡没睡着,脑海里闪过一些光怪陆离的片段,似梦非梦。 突然间,放在旁边的手机响了,何川下意识伸出右手去拿,牵动了手臂上的夹板,疼出了一身冷汗,这才彻底惊醒。 护工没在房里,他勉强坐起身子,用左手拿起手机,只见上面闪烁着一个熟悉的号码,没有名字,但这串数字早已在他脑海中倒背如流了。 铃声不依不饶响了半天,他握着手机,僵硬了很久,终于还是在铃声即将结束之前按下了接听键。 “喂?” 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何川。” “夏夏......” 第45章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一种莫名的预感: “怎么突然打来了?”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听听你的声音了。” 而后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任由呼吸声填满彼此的耳朵,仿佛近在咫尺一般。 “你在哪里?”林夏轻声问。 “在学校。” “你那边是晴天还是阴天?” “晴天。” “错了,”林夏慢吞吞的说,“今早收音机里天气预报香港台风过境,你那边现在应该是雨天。” 何川苦笑:“是么?” “是啊,不过很巧,我这边也是晴天。” “你在望春?” “不是。” “在省城?” “也不是。” “那在哪里?” “你打开窗户,向外面看。” 何川一愣,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从床上下地,一步步缓缓移动到了窗边,推开窗,炽热的风带着花香扑面而来。 低头看去,只见楼下不远处,有一个纤瘦单薄的身影,风尘仆仆,满头大汗,她站在花坛旁,站在夏天里,站在晨曦明媚的阳光下,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拿着手机,倔强的仰起头,看向他。 刹那间,何川只觉得自己鼻尖酸软,眼眶微湿,张了张口,差点没找到自己的声音: “夏夏。” 他哑声说, “好久不见。” . 林夏上了三楼,来到了何川所在的病房。 在来的一路上,她已经给自己做了足够的心理建设,想象了千百种可能,她以为自己已经能足够坚强的面对这一切了,但当她真的推开门,看见何川的一瞬间,她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他剃了一块头发,露出的地方贴着纱布绷带,脸上还有些没有愈合的擦伤,右手打了石膏夹板吊在脖子上,很明显是骨折了。他坐在床边,努力对她笑着,可宽大的病号服套在他的身上,显得他整个人都憔悴又嶙峋,病服下面还有什么伤,不知道。 还好还好,他还活着,还好还好,没有缺胳膊少腿。 林夏想触碰他,又不敢上前,就这么站在离他面前两步远的地方噼里啪啦掉眼泪。 何川想起身拉她,却她大声制止: “别动!你不是做手术了!伤口好没好呀!” “术后一周多了,已经拆线了,再观察几天就能出院了,别担心。” “什么手术?你哪里受伤了?到底、到底怎么回事啊?” 何川也没有隐瞒,老老实实的全部告诉了她: “头破了,缝了三针,右手骨折了,打了石膏,脾脏破裂,做了切除手术。” “脾脏,切除?” 林夏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就这么切除人体一个器官?会不会落下伤残?会不会有后遗症? 何川看林夏的表情就知道她把事情想得严重了,连忙解释: “切除脾脏没有那么可怕,很多人都做过这种手术,脾脏很脆弱,打架或者车祸,外力所致就会破裂。切除后对人体没有太多影响,毕竟我还年轻,吃一段时间药调理就和平常人没有什么区别了。” 他尽量把一切说得云淡风轻。 然而林夏还是不见轻松,她只觉得自己的心都缩成了一小团,酸酸涩涩的,很疼很闷,喘不过来气一样。 “还有哪里有伤?” “没有了。” “别骗我!” “真没有了。” “可是,谭之舟说你伤得很重,很艰难才抢救回来。” 何川愣了一下,伸手捏了捏眉心,很头疼的样子: “他可能是故意这样说的。” “故意?”林夏疑惑:“为什么?” “为了让我们见面吧,”何川微微叹了口气,“也是他告诉你,我在这里住院的吧?” “是我非要问他的,谁叫你一声不吭,音讯全无。” 确定何川没有生命危险,伤得没有那么严重后,林夏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缓缓落了下来,而此时积攒已久的委屈与愤怒慢慢涌了上来。 林夏咬了咬唇,半是控诉半是质问: “你明明说忙,说要出国,为什么突然回了北京,为什么骗我?为什么摆出一副和我划清界限的样子?为什么要和我绝交?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没有骗你,按照原定的计划,这个暑假我确实是要出国的,但是临走之前,需要来北京这边办一些手续,顺道看一看林伯伯,没想到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故。至于我为什么要跟你断绝联系......” 何川缓缓露出了一个苦笑, “夏夏,你没有错,你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错,只是我们不应该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什么是应该,什么又是不应该?既然没有错,为什么是不应该?” 林夏不为所动,一字一顿的说: “你怕吗?怕被他们知道我们的关系吗?我不怕!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也没有任何法律关系,没有做任何伤天害理妨碍别人的事,本来就是他们自己把所有人的关系搞得乱七八糟,没有任何人有权利指责我们!” “我不是怕他们。” 他望着她的目光带着丝丝缕缕的哀伤, “林夏,我只是怕有一天你会后悔。” “后悔什么?” “我并不是你的一个很好的选择,我根本不是一个多好的人。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我极尽全力,伪装出来的结果,我其实没有那么优秀,没有那么聪明,没有那么好,我只是,想努力让自己过得好一点而已......” 何川用完好的那只手握紧拳头,似乎光是说出这番话就已经耗尽了他全 部的力气,可他还是咬牙继续艰难的说道: “你之前对我的好感,不过是因为年纪太小,涉世不深,学习压力太大,于是产生了一种不切实际的憧憬。等你上了大学,进了清华,就会发现,世界上好的,优秀的男孩子,比比皆是,我根本什么也不算,只不过是年长你几岁,认识你早一点而已。到时候,你会后悔,后悔选择了我这样一个,本就不够好,不够完美,还很麻烦,很糟糕,很有可能永远也见不得人,永远也得不到你家人的祝福,一旦曝光,就会把你本来平静幸福的家庭搅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的人。” “林夏,一定你会后悔的。” 话音落地,空气寂静了一瞬,只有何川脱力一般急促的喘息声,响彻在房间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夏喃喃自语般开口: “你凭什么......替我选择呢?” “你凭什么,按照自己的理解,打着为我好的旗号,替我做决定呢?” “何川,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我们见面的时间不多,但我们相处的时间很长,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相信我自己的眼光和判断。我虽然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但我分得清什么是喜欢,什么是憧憬。我为什么要找更好的人?要找完美无缺的人?真有完美无缺的人又能看得上我吗?你说我把你想象得太好,我看是你把我想得太好了吧?” “后悔?人生哪有没有后悔的?是神仙还是妖怪啊?将来的事谁知道?我都不知道你凭什么知道?我不知道未来有一天我会不会后悔,但我知道如果今天我不把这些话都说出来,我明天就会后悔!至于你说得什么天翻地覆,鸡犬不宁,我说了我不怕,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林夏紧紧盯着眼前的人,放弃了所有害羞与胆怯,鼓起全部的勇气与胆量,破釜沉舟般的问道: “何川,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第37章 春日青(20) 从济南来北京的这一路上,林夏几乎彻夜未眠,她想了很多很多。他们的过往,他们的障碍,他们的关系,他们在害怕什么,他们未来究竟该何去何从。 一切的可能,一切糟糕的结果。 如果不是听林学东无意间提了这一嘴,她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他出事了,万一他有什么不测,残疾了,瘫痪了,没抢救回来......她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她根本不敢想象。 人生啊,多么无常,生命啊,多么脆弱。 届时他给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就是,珍重勿念,那么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也不会原谅自己。 她要拼这一次,赌这一把,她不管日后天翻地覆,她要活在当下,活在这一瞬间。 “何川,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利剑出鞘,白刃相搏,不见血不回头。 少女的眼眸何其明亮,揉杂着青涩羞怯,与勇敢赤诚。 面对如此直白,如此炽热的质问,何川心神一震,几乎不敢直视林夏的眼睛。 “夏夏,你——” “回答我,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我......” “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他寸寸后退,她步步紧逼,最后已经把他逼得整个人都贴在了墙上,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一个字也说不来。 第46章 而林夏仍然固执的站在他的病床前,封住他的退路,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近乎哀求的问: “何川,你告诉我......” 生与死的审判,就在这一瞬间。 “诶诶诶!嘛呢嘛呢干嘛呢?” 突然间,身后传来一声喊,打断了两个人之间近乎剑拔弩张的氛围。 林夏下意识回头,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穿着护工衣服的中年阿姨冲了过来,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开: “你们俩有话好好说啊,这刚做完手术身体虚弱禁不住折腾,你再凑过去病人伤口裂开了怎么办?” “不,我不走!” 林夏挣扎着想摆脱她,可这位阿姨的手跟铁钳子一样掰也掰不动。 “放开我!” “你这丫头怎么还来劲了!” 正在两个人像老鹰抓小鸡一样较劲的时候,那边何川似乎终于稍微缓过来了一点,他深深呼吸,强自压抑住全身的颤抖,嘶哑着声音开口: “刘姨,我...我没事儿,你先出去吧,我们两个有话说......” 护工刘姨将信将疑的眼神在两个人中间巡视: “小何,你真没事儿?” 眼见何川点了点头,刘姨也不好再多管,临走时还是不放心的嘱咐林夏的一句: “小丫头好好说哦,让着点病人。” 刘姨出了门,还贴心的帮他们把门关好。林夏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过分了,她偷偷抬眼瞧了一下何川,见他还瘫软在床头,脸色仍然那么憔悴,心疼与愧疚不禁油然而生。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任性......” 她哽咽着说, “是我喜欢你,我很喜欢很喜欢你,你不用一定回答我的......” 可何川却是轻轻摇头,打断了她的话,他伸手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床上,低声说: “夏夏,你坐过来。” 林夏犹豫了一下,磨磨蹭蹭走过去,小心翼翼的坐了下来。 她心怀忐忑的抬起头,看向身边的人,只见那刚才逃避了许久的视线,千回百转,终于落到了自己身上,他的目光温柔又平静,喜悦又哀伤。 他缓缓对她说: “夏夏,你知道之前出车祸的那一刹那,我在想什么吗?” 当时他坐在出租车的后排,眼睁睁看着对向来车失控冲了过来,顷刻间天翻地覆。剧痛袭来的时候,人体其实是没有感觉的,昏迷前的几秒,人生至今许多片段在眼前闪过,以前他听老人家讲,人在临死之前,会看见走马灯,也许那就是了。 二十岁出头的人生没那么跌宕起伏,许多经历并不值得回忆,无论是贫瘠孤独的童年,还是书山题海的高中,亦或是背井离乡的求学,在他眼前闪过的时候,都是灰色的。 可这片无穷无尽的灰暗中,却也曾闪过几帧短暂的色彩,鲜亮活波,浓郁缤纷,一幕又一幕的画面,统统只属于一个人,一个突然闯入他的生命里,天真烂漫,勇往无前的小姑娘。 他已经不记得一切是如何开始的了,可意识到了的时候,她已经存在于他的心里了,他一直刻意压抑自己的感情,努力疏远和她的距离,然而人心多么无法控制,越抑制却越动摇。 “夏夏,我说你会后悔,其实已经后悔的那个人是我。这次车祸很严重,双方司机都死了,如果那天我一念之差坐在了车上的副驾驶,也许现在我就不能在这里和你说话了,我的人生结束在那一天,所有不甘,都会成为终生遗憾。” “我会后悔,后悔自以为是的为了你好,擅自断绝了我们的羁绊;后悔那天在火车站送别,我没有亲吻你的脸;后悔在小林场路边废弃仓房里躲雨的时候,我没有抱住你;后悔还没和你一起验证冬至是不是晴天;后悔还没带你去香港看海;后悔......从来没有告诉过你,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你穿着白色连衣裙拿着我的诗集,垂眸看书的样子,像是森林里的小精灵一样可爱。” 何川凝视着林夏的双眼,缓缓抬手,用手背温柔的抚摸她的脸颊,如同触碰世上最名贵易碎的珍宝一样,他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对她说: “夏夏,我喜欢你,一直一直喜欢你,只是我胆小,从来不敢告诉你,现在我向你道歉,你能原谅我吗?” 林夏在眼眶里打转 了许久的眼泪,此时终于流了下来,她用力的摇了摇头: “不原谅。” 就在何川神色一黯,动作僵硬之时,她倾过身子,避开他胸腹的刀口与吊着的手臂,小心翼翼的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闷声说: “要看,你以后的表现才行,我可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 何川呆愣了几秒,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心中由衷迸发出酸涩与欣喜,他长松了一口气,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低声说: “你慢慢考察,多久都行,一辈子也行。” 哪怕日后是万丈深渊,此时此刻,他也毅然决然的跳了。 两个人沉浸在这个迟来了许久,终于心意相通的拥抱中,彼此身体并不紧贴,心灵却是前所未有的亲密。 不知道过了多久,病房的门突然被人敲响,刘姨伸头进来说: “小情侣闹完别扭了吗?到输液时间了,要不然上午的药打不完了。” 两个人受了惊吓一样彼此弹开,四目相对,看见对方的脸上都带着一抹红晕,于是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那笑容之中透着三分甜蜜三分傻气。 林夏支支吾吾的说:“你、你快打针吧,身体重要。” . 何川从入院起就一直是一个人,没家属陪护,没好友探望,当然比较惹人注意,今天病房里突然多了一个人,还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来给他打针的护士忍不住好奇: “这是你妹妹还是女朋友?” 何川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的回答:“女朋友。” 护士笑了:“小情侣感情真好,这回你终于有个人陪了。” 何川笑了笑:“是啊。” 会听到他出事的消息,千里迢迢第一时间赶过来确认他的安危,担忧他,心疼他,从头到尾只有这个小姑娘啊。 林夏脸红红的站在一边,没敢说话。朋友、亲戚、认识的人,那些年他们为了掩饰彼此的存在随口说了多少谎。刚刚上岗几分钟,现在她还不习惯女朋友的这个新身份。 护士走后,林夏搬了张凳子,坐在何川的病床旁边,陪他一起输液,学着以前父母对他的照顾,问他药凉不凉,输液速度快不快,胃里难不难受。 何川笑着说:“别担心,打了好多天,我已经习惯了。” “对了,”林夏突然想起什么,不安的问道:“你妈妈一般什么时候过来?” “她之前来过一趟,应该不会再来了,她要在林伯伯那边照看。我跟刘姨说了,让她在外面帮我们盯一下,如果她突然来了,刘姨会提醒我们。” 看见林夏神色变得有些暗淡,何川不由向她解释: “夏夏,我既然决定和你在一起,就做好了和你一起面对所有的决心,但我们没必要现在去和他们硬碰硬。我们还都是学生,没有经济独立,就没有话语权,如果他们反对,他们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我们没有任何能够抗争的手段,最后要么妥协放弃,要么闹得两败俱伤,得不偿失。再等一等,至少等我们都毕业了,工作了,离开他们去了其他城市,家长对我们的掌控力没有那么强了,那时候我们才真正有资格决定自己的人生。在那以前,我们的事情暂时还不能让他们知道。” “夏夏,我不是想和你谈一段没有结果的恋爱,”何川郑重其事说,“我想和你一直一直在一起。” “我知道的,我没有误会。” 林夏笑了笑,她当然不会怀疑何川的真心。 之前一时冲动,什么海口都能夸下,但能不和家里起冲突自然是最好的,她也想象不到,如果赵倩怡林海生强烈反对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她到底应该怎么办,她赞同何川的做法,他们的事情,不宜宣扬。 “我只是,有点心疼你。”林夏低声说,“你都做手术住院了,怎么也没人陪着你啊。” 她来时没有见到人,还以为何萍只是临时出去了,没想到她根本没来。就算母子两个关系不亲厚,也不该忽视到这种地步。林夏自己很怕医院,她想象不到如果一个人住院,一个人做手术该是多可怕多孤独一件事。 何川一愣,沉默了片刻,轻声说: “没关系的,只是小手术而已,至少她付了医药费,请了护工,我已经没什么不满了,如果她真的一直陪着我,恐怕那才是我的困扰吧。” 林夏想安慰他,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他一直对有关何萍的话题避而不谈,可能也并不想她同情他安慰他吧,于是林夏就换了一个话题: “你去看过我爷爷了吗?他怎么样了?” “去过了,情况不太好......” 第47章 “我爸爸说,爷爷可能要进行第二次手术,现在已经确定了吗?” 何川点点头:“是的。” “那,风险大吗?” “现在谁也说不好。” 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 生命脆弱,人世无常,你我渺小而无力,唯一能做到,只有把握当下,这一分,这一秒,就是最重要的。 于是何川开口说: “早上查房的时候,医生说我可以下地走动了,我有很久没出门了,一会儿你陪我下楼走一走,好不好?” 林夏轻轻点头: “好,我陪你去。” . 输完液,吃完饭,下午的时候,林夏陪何川下了楼。住院部后面有一个小小的花园,仲夏时节,花草茂盛,零星几个病人与家属在这里散步,很幽静。 何川的手术已经一周多了,拆了线,但是还没完全恢复,手臂的骨折更是需要慢慢休养,两个人只是短暂的走了几步,就来到一旁阴凉处的长椅上并肩坐了下来,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你们什么时候开学?东西都准备得怎么样了?”何川问林夏。 “25号开学,需要的东西准备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一些我妈妈说去学校现买就好。” “这样对,不需要带太多东西,学校里肯定都有。对了,你学会骑自行车了吗?清华校园那么大,要是不会骑车,恐怕不方便。” 林夏轻哼了一声:“我不会骑自行是因为谁啊,还不是有人放了我鸽子。” 何川知道她说得是三年前小林场那回,这件事固然是怪不到他的,可他还是好脾气的道歉: “是,是我的错。” 他这么一道歉,林夏反而不好意思了。 “别担心,我前段时间已经学会了,宋瓷教我的。” “宋瓷是谁?” “我同桌啊,哦,我之前光顾着学习了,都没跟你说,宋瓷是我集训回学校后的新同桌,长得好看,学习很好,人也很好,经常给我讲题。” “这样啊。” 何川的语气很淡,神情也很淡,乍一看没什么异常,可林夏还是察觉到了细微的不对劲。 她抱着试探的心思,故意继续说: “之前我说想学自行车,她就教我了,我掌握不好平衡,动不动就要摔倒,是她一手扶着车,一手扶着我,一直不撒手,这才终于教会了我的。包括这回,也是她帮我打掩护,我才能偷偷跑来看你的。她虽然看起来很冷漠,但对我真的特别好。而且,我总觉得她有点像你,很淡定,很稳重,很有才华,你们两个连眼镜都差不多呢!” 何川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却又不愿开口,最后也只是微微皱眉,很艰难,很隐忍的问了一句: “他——他和我很像?” 林夏再也忍不住了,噗嗤一乐: “宋瓷是女孩子啦!你们高三时不也是男女不混坐了嘛!” 何川愣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是自己想错了,顿时变得有些局促,尴尬的将头转向另一边,可露出来的耳朵与脖颈肉眼可见的都红了。 林夏从来没见过这个样子的何川,简直像猫见了毛线团一样又惊喜又好奇,伸手想把何川的脸扳回来。 “怎么了?你 生气了?吃醋了?害羞了?转过来我看看嘛!” 何川到底刚动完手术,气虚体弱,和林夏拉扯了半天,终于败下了阵来,由着她的力道,转回了头,慢吞吞的说: “是啊,夏夏,我是吃醋了。” 他的脸上还残留着淡淡的红晕,目光特别认真,特别坦诚的望着林夏,看得林夏的脸不由自主也跟着红了起来。 她小声说: “何川,我不会喜欢别人的,我只喜欢你。” 垂眸望着眼前这害羞胆怯,却也大胆热情的小姑娘,何川心中的欣悦与喜爱再也忍耐不住,他低声对她说: “我也是,夏夏,我只喜欢你。” 他伸手抚上了她的脸颊,缓缓低下了头。 林夏下意识的闭上了眼,于是便有一个吻,轻盈的落在她的唇畔。 那样青涩,那样单纯,那样小心翼翼,那样欢快欣喜。 他的手心生出了一层薄汗,她微阖的眼睫轻轻颤抖,彼此的呼吸急促,心跳如雷,这样的初吻一生一世也不会再有。 他们之间的感情始于三年前望春小林场那个炽热的夏天,酝酿在京港两城南北一方手机里发送的上千条信息,爆发于暴风雪里在开往东北的那趟延误的绿皮火车,最终在这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这座僻静的医院,这间老旧的病房里,落地生根,发芽开花。 横亘在他们两人之间的障碍困难并不算少,可没人害怕,那时他们同样年轻,眼很亮,血难凉,笃定天长地久,不信无可奈何,不信人间有薄情。 第38章 橘红(1) 2011年1月7日,雨夹雪 【画室小分队(3/4)】 杨阳:大家周末都有没有空?回画室看老师啊? 任子健:好啊,但是我周日下午有事,周六可以。 林夏:我也一样。 杨阳:喂喂,你们两个怎么这么同步?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任子健:不是啊,周日下午院里有一个讲座,林夏和我都想去参加,好不容易抢到的票。 林夏:是xxx的讲座。 杨阳:什么?xxx来中国访问了?美术大师里我最喜欢他的风格了!为什么不来林大讲座啊?!真对你们这些清美的羡慕嫉妒恨啊! 孙平安:切—— 杨阳:怎么老孙,不隐身装死了?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周末你到底去不去看老师?赶紧回话。 孙平安:去去去,我哪里酸了? 杨阳:谁没考上清美谁酸呗。 孙平安:谁说我没考上清美???我校考第一你不知道吗?谁当初连校考都没过的? 杨阳:孙平安!你又揭我短! 孙平安:说了多少遍,别叫我全名! 眼见这两个人又要在群里开始打嘴仗,林夏无奈摇了摇头,退出了聊天界面,打算继续听课,刚把手机放下,突然发现任子健给她发了一条消息: 【明天我们一起过去?】 林夏下意识看向前方任子健坐的位置,只见他也回头在看她,于是她回复: 【好,到时候宿舍楼下见。】 没有丝毫意外的,任子健高考文化课也过了分数线,进入了清华美院,和林夏做了同学,只不过他们分属不同系,林夏在工艺美术,任子健在陶瓷。第一个学年,美院所有大一学生都要一起上基础课,两个人经常在教室相遇,可谓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杨阳去了林大,而老孙再一次文化课折戟,与清美失之交臂,他实在不想再经受复读的痛苦,所以退而求其次,现在在戏曲学院读舞台设计。 好在四个人都还在北京,时不时出来小聚,吃饭逛街,压马路侃大山,革命友情依旧。 十一点半,老师准时下课,林夏收拾东西和舍友一起出了美院大楼。 今早刚下过一场雨夹雪,地面有些湿滑,林夏骑车的技术还不太熟练,于是没有骑车,和舍友一起往紫荆园食堂方向走去。 沿途无数蹬着自行车的学生在她身边呼啸而过,场面特别壮观,有些狭窄的路口甚至还会出现“堵车”的现象,对此林夏早已经习惯了。 如今是大一上学期的尾声,林夏来到清美读书已经快4个月了,由于她之前已经有集训的经验,所以孤身离家上大学对她来讲已经不是什么需要适应的难事了。和所有大一新生一样,按部就班的入学、迎新、素质拓展、军训、上课、加入社团、参加各种课外活动......清美的一切和她想象中的一样完美,不,很多时候甚至远远超越她的想象。这里是最顶尖的高校殿堂,拥有全国一流的教学资源,汇集了天南海北最优秀的教授与学生,有着最豪华的硬件设备,最舒适的学习生活环境,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来自东北小城市的林夏就像一条小小的金鱼,离开了逼仄的鱼缸,一头钻进这片广阔的海洋中,目不暇接,肆意遨游。 短短几个月里,她的变化很大,更开朗,更外向,更好奇,也更乐于同别人交流了,连何川都说,感觉她终于摆脱高三残留在身上压抑的阴影了。 嗯,何川,现在也许该称为......她的男朋友何川了。 半年前他们在医院里互相表明心意,正式在一起了,林夏在病房里另一张空的病床上住了一晚,第二天就不得不与何川告别,去沈阳与宋瓷汇合了。遭遇飞来横祸,出国交流这件事只能彻底搁浅了,而后9月份,何川出院休养,林夏开学军训,十一国庆,林夏封闭军训结束,何川已经回到了香港,两个人的异地恋爱,就这样开始了。 不过对于他们来说,这样反而是比较熟悉的方式,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他们每天都会发msn交流,分享生活学习中的琐碎与心情,虽然不能见面,但彼此的心意是相通的,鸿雁传书,天涯若比邻,思念与感情不会因此断绝。 第48章 . 周六早上,林夏和任子健在紫荆公寓楼下碰面,然后一起出发去五道口坐地铁,一路上陆续和杨阳、老孙汇合,四个人一同回到了通州的画室。 如今画室里自然又迎来了一批新生,老师们人员结构也有所调整,不过大家还是感觉很亲切,很熟稔,和老师们聊聊天,讲讲各自大学生活,帮学弟学妹们改改画,时间过得轻松又愉快。 对他们来讲,也许集训这段生活才是真正有笑有泪,拼搏过热血过的“小高三”,所以对画室有着深厚的感情,而对于家乡真正念书的高中反而没有多少归属感。 不知不觉,已经很晚了,末班公交都已经没有了,反正明天是周日没有课,他们索性在附近的旅店开了房,四个人一间标间,不是打算睡觉,是打算通宵玩游戏。 那个时候他们都刚刚上大学,刚刚离开家里的束缚,又穷又爱玩,胆子又大又单纯,彼此心无芥蒂,坦坦荡荡,这样纯粹的情谊,过了这个年岁,往后都再也不会遇见了。 之前什么斗地主、三国杀都玩腻了,最近杨阳新学了一种纸牌游戏叫uno,她随身携带来就打算和大家玩的。游戏规则简单,四种颜色的卡牌,操作起来一切皆有可能,熟人局最好玩,谁给谁下套,谁给谁挖坑,谁功亏一篑,谁逆风翻盘,都能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老孙小心眼,还为了之前杨阳挤兑他的事不高兴,连着好几把针对她,甚至有一次逼得她连抓了16张牌,把杨阳气得大吼大叫。 林夏顶着满脸输了被贴的白条,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机响了,看了一眼屏幕,她不禁心中一喜,和其他人说了一声,拿起手机出了房门。 走廊尽头是一扇窗,现在已经是半夜了,窗外灯火稀疏,一片安静。 “何川!” 她接起电话,开心地叫着她的名字,她就喜欢这样叫他,虽然连名带姓,但是其中却有着不为人知的亲密。 “夏夏,在干什么?回学校了吗?” 耳边传来那熟悉的,平静温和的嗓音。 他们约好了每周六晚上打电话,为了给她节省话费,每次都是他主动打给她的。 “没有呢,今晚不回去了。” 林夏如实告诉他原委,何川也没多说什么,只叮嘱: “注意安全,别玩的太晚了。” “我跟同 学都在一起呢,不会有事的。”林夏笑嘻嘻的说,“对了,你房子找的怎么样了?” 何川今年大四了,港中文和内地大学不同,并不一定提供学生四年的住宿,具体规定因书院而异,何川所在的联合书院什么都好,就是只给学生提供三年保宿,升上大四需要搬出学校独立租房。 之前何川因为受伤住院,请了长假,学校通融,准许他延迟离开,现在也到了最后期限了。 “已经找到了,我原来的室友现在租的房子有一间空屋,可以转租给我,价格不错,离学校也比较近,这几天我就会搬过去了。” “那很好啊,这回你们又是室友了。” 何川应了一声,问道: “你们几号开始放假?” “这周是我们最后一周课了,下周是考试周,不过我们美院没有期末考试,哈哈,差不多下周就能走了。今年你回来吗?” “可能过年前后会回来几天。” “真的吗?”林夏很高兴,然而马上又很泄气,“可你就算回来,也是回北京,我肯定是要回望春的,我们还是见不到面。” 从夏到冬,他们有半年没见面了,虽然每周打电话,每天都发信息,但这些代替不了真实的,面对面的相处,她好想见他啊! 何川明白她的心情,他告诉她: “如果我回北京的话,会找机会去见你一面的。” 林夏很惊喜,但也有点担心:“来得及吗?会不会太赶了?” 何川大概已经做好了计划,对她说:“不会,来得及。但是时间可能不会太长,只有一天左右。” “一天也行!”林夏连连点头,“到时候我就说同学聚会,然后出来我们见面!” 何川笑了笑:“好。” 之后他们又简单聊了一会儿,何川说不耽误她和同学玩了,两个人依依不舍的告了别。 挂断电话之后,林夏还是很雀跃,再过不久之后他们就能见面了,现在她已经开始在期待过年了! “跟谁打电话呢?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林夏一抬头,只见任子健向她走了过来,有些揶揄的问: “男朋友查岗啊?” “不是,就是平常打个电话。” 林夏有点不好意思,现在她有男朋友这件事已经不是什么需要藏着掖着的秘密了,周围的朋友同学差不多都知道了,但她还是有点害羞,没办法向其他人一样特别坦然,特别高调的提起。有时候她也会奇怪,明明大家都是从对早恋严防死守的高中时代过来的,怎么其他人适应过渡得这么快? “听杨阳说他在香港上大学?什么时候让我们见见啊?” “你也说他在香港了,我想见都还见不到呢。”林夏叹了口气,“你怎么也出来了?不继续玩了?” 任子健无奈:“那两个人又吵起来了。” 林夏失笑:“真是冤家!” “饿了,我去楼下小超市买吃的,你一起吗?” “嗯嗯,我也有点饿了。” 任子健笑了起来,一贯的阳光爽朗:“那走吧。” 第39章 橘红(2) 结束了这学期课程之后,林夏从北京回到了望春。东北的冬天比北京冷得多,今年冬天尤甚,这样的温度骤降,让林夏小小的感了一场冒,不过好在并不严重,一周左右也就康复了。 这是林夏上大学之后第一次放假回家,而且又恰好病倒了,她本来没有那样想家的,直到这时思念之情才后知后觉涌了上来。她居然就这样一个人跑去那么远的地方念书了,以后恐怕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才能再见到父母了。 她在空间里看到有同学转发了一句话,往后故乡没有春秋,只余冬夏。 林夏离家的这半年,家里基本没什么变化,唯一的不同是,赵倩怡从省城回到望春了,林夏问她,只得到了她黑着脸敷衍的回答。林学东隐晦的告诉林夏,赵倩怡和李雯闹了矛盾,培训机构的生意应该是黄了,具体的情况没细说。 林夏有些担心赵倩怡,她知道她为了这份事业付出了很大的心血,如今工作已经回不去了,生意又没能成功,她不知道赵倩怡今后该何去何从。但赵倩怡也并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这些日子她天天出门,忙进忙出,应该有她自己的下一步打算。 小年过后,马上就是除夕了,这天吃晚饭的时候,赵倩怡突然对林夏说: “夏夏,今年我们去北戴河那边过年。” 林夏吓了一跳: “北戴河?我们为什么去北戴河?” “你爷爷在北戴河那边,你爸爸没跟你说吗?” 林夏疑惑的看向林学东,后者皱了皱眉,低声说: “我没同意去呢。” 赵倩怡瞪了他一眼,径自对林夏说: “之前你爷爷不是又做手术了嘛,他身体不太好,现在住在北戴河那边疗养,大过年的我们一起去看看你爷爷,陪他一起过年。” 手术的事情,林夏是知道的,大约是十一左右的事情,林学东还又去北京陪护了,但是似乎就林海生的身体情况,他与何萍起了矛盾,具体还是留北京回望春的问题,原来最后是选择了折中方案,他们去了北戴河。 但林学东对赵倩怡的提议不是很感冒,冷淡说: “我去不了,过年单位要值班。” 听他这句话,赵倩怡一下子火气上来了:“你去不了?平常你去不了也就罢了,现在过年你都去不了,让你爸怎么想?平白把机会让给那对母子献殷勤!人家不是亲生的,每年都巴巴的上赶着在老头子面前表现,你这个亲生的背地里又出钱又出力,关键时刻怎么还往后缩了?你不去拉倒,我和夏夏去!” “我不去你们去什么去?!” 林学东也生气了,他把筷子一撂,刚想开口继续说什么,就听旁边传来的一句小小声的话: “我吃饱了!” 只见林夏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厨房,进了自己房间,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夫妻俩沉默了一瞬,互相对视了一眼,齐齐起身去了阳台。 回到房间的林夏,坐在书桌前,飞快拿出mp3把耳机塞进耳朵里,隔绝了门外隐隐约约传来的争执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赵倩怡事业受挫,最近她和林学东经常吵架,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两个人的火气都越来越旺,谁也不让谁,林学东不再忍耐赵倩怡,而赵倩怡也不能再跑去省城躲避,于是积攒的矛盾愈演愈烈。 天底下任何一个小孩子都不喜欢父母吵架,哪怕不再是小孩子了也不喜欢。 第49章 刚才赵倩怡的那一番话让林夏心中不安,父母与何萍发生矛盾,自然不是她愿意见到的,这代表着她与何川之间的阻碍会越来越多,越难在一起。 然而这一切都不是她能掌控的,赵倩怡与林学东争执了一夜,最终结果还是后者妥协,他们一家将在三天后前往北戴河过年。 对此,林夏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这一趟行程顺顺利利,所有人都看在大过年的份上,千万不要撕破脸皮才好。 ....... 北戴河风景优美,冬暖夏凉,是北方地区有名的疗养度假圣地,林夏听说了很久,这还是她第一次去。 这趟旅行虽然突如其来,但林夏还是有些许期 待的,因为北戴河临海,尽管是冬天的海,可林夏还是希望半年前在乳山没能实现的看海计划,能在这里实现。 来这里之前,林夏还有些担心他们一家三口的到来,林海生家中能不能住得下,可来到这里之后,林夏才发现是自己多虑了,事情出乎她的意料,林海生所住的地方是离海滩很近的一片高档小区,小区里面都是一栋栋精致崭新的联排别墅,独门独院,上下三层,住下一家三口轻而易举。 望春没有别墅,林夏也没见过别墅,她不知道这栋房子是林海生买下还是租来的,但无论什么,价格应该都不便宜。 许久不见,林海生又老了不少,背有些驼,拄着拐,整个人瘦得仿佛一副行走的骨头架子,风一吹都能倒。然而他精神状态却很不错,一反过去冷漠梳理,见到林学东一家,没说太多话,但脸上挂着很欣慰的笑。 也许人老了,历经这几年大病生死,性格真的会有所改变。 何萍也变了,她的衣着打扮都精致不少,整个人也不再是以前那样亲和中透着讨好了,她以一种女主人之姿接待了林夏一家,很自信,很从容。 而相应的,林夏想象中,赵倩怡与何萍针锋相对的糟糕场面也没有发生,大家和和气气,开开心心,父慈子孝,相敬如宾,仿佛从一开始就是相亲相爱一家人一样。 林夏想不通其中的原因,但她也不想深究,没什么比顺利圆满的渡过眼前这个春节更重要的事了。 不,也许还有一件。 明天,也就是大年三十的下午,何川就要到了。 既然林海生和何萍来了北戴河,那么何川过年也只能到这边来,前几天他已经告诉林夏了,但林夏没告诉何川自己也会过来,她想给他一个惊喜,吓他一跳! 除夕这天一大早,所有人就都忙碌了起来,为晚上最重要的那顿年夜饭做准备,家里本来有一个保姆阿姨的,但过年回了老家,于是何萍和赵倩怡在厨房做饭,林夏家中其实一直都是林学东掌勺,但他被赵倩怡撵去陪林海生,父子俩没什么可唠,只好又是看电视,下象棋,反而是林夏被赵倩怡从房间里薅过去帮忙打下手。 不过林夏确实也不会做饭,只能在一边择择菜,扒扒蒜,然后听着赵倩怡和何萍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虽然她们都客客气气,看似融洽,可林夏总是觉得那些对话里,话里有话,藏着什么不可言说的暗流涌动。 她在厨房待得又别扭又烦躁,忍不住频繁看向墙上的挂表,过了两点之后,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汽车引擎声,林夏蹭的一下站了起来,丢下手里的洗了一半的葱,说了一句“我去洗手间”,然后就匆匆跑出了厨房。 小区入住率不高,过年期间更是几乎没多少人,这个汽车的声音一定是何川,林夏旁敲侧击过他坐的航班,算了算时间,差不多就是现在能到家。 林夏想让何川第一个看见她,但她不能去门外去迎接,于是她跑到了二楼自己住的那间房外的阳台,趴在栏杆上往楼下看。 果然看见门外停着一辆出租车,司机打开后备箱正在取行李箱,何川下了车等在一旁,他穿了一件黑色羽绒服,牛仔裤,在冬日雪地的背景映衬下很干净很清爽。 他低着头,没有看向这边。 林夏一颗心砰砰直跳,想开口叫他的名字却又不敢,情急之下,随手拿了窗边果盘里的一颗橘子丢了过去。 居高临下,距离不远,扔的不可能不准,橘子正中红心,砸在何川的羽绒服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何川被砸的一愣,弯腰捡起了滚落在脚边的那颗橘子,然后下意识抬头看。 然后他就看见了,二楼阳台上,他的朱丽叶探头出来挥手,对他笑得羞涩又灿烂。 于是他也笑了。 过年的喜悦似乎从这一刻才真正开始了。 . 林夏与何川,在两家家长眼里,是不熟悉的,不认识的,甚至应该是不太记得彼此存在的,他们被介绍着会面。 何萍笑着说:“夏夏,还记不记得你何川小叔叔了?你小的时候最喜欢跟他一起玩了。” 赵倩怡也不甘示弱的说:“夏夏,这是你何川哥哥,快叫人啊!” 面对两个人的催促,林夏只能窘迫的站在原地,没有出声。 而何川倒是落落大方的对她打招呼, “夏夏,好久不见。” 特别坦荡,特别自然,仿佛他们真的只是根本不熟悉的远房亲戚一样。 如果林夏没有看见他手里握着的那颗橘子,她都要相信了! 最后她只能灰溜溜的逃离了现场: “我、我再去一趟洗手间!” . 何川的到来,为家里过年又添了一口人,可对比其他人家的,总体仍然是冷清的。林家一直都是这样冷清的,据林夏所知,林海生的老家好像在河北,也许有一些旧亲戚,但几乎没联络过,就算是断了,而他与妻子又只有林海生一个儿子,这在那个年代是非常罕见的,所以逢年过节,他们并没有什么亲戚需要走动。其实这才是林夏所习惯的年节,前些年有时她随妈妈去姥姥家拜年,舅舅姨姨,还有他们各家的孩子,以及姥姥的姐妹,姥爷的兄弟,热热闹闹一大家,林夏只是觉得吵。 年夜饭吃得平平淡淡,作为小辈,林夏被迫起来给大家敬酒说新年贺词,幸好没有才艺展示环节,否则当着何川的面,她真的是要尴尬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饭后,林海生倦了,回房休息,剩下三个大人在厨房继续收拾忙乎,东北人过年传统,半夜还要吃顿饺子,而林夏和何川在客厅里,一个坐在沙发上,一个坐在一边的摇椅上,看电视。 但两个人什么也不能做,因为厨房是开放式的,一抬眼就能看到客厅,彼此说话声都听得清晰。 电视里联欢晚会到底在放什么内容,林夏完全看不进去,只是机械的盯着屏幕而已,她能感觉到侧后方何川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可当她回头去看他的时候,他却又不着痕迹的转开了头。 他的嘴角带着笑意,她知道他是故意的,太狡猾了! 第40章 橘红(3) “夏夏,之前让你准备的硬币呢?” 赵倩怡突然扬声问了一句,两个人心中同时一惊,何川端正坐了回去,而林夏急匆匆起身回答: “嗯嗯,就来!” 两个人装作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年夜饭的饺子是要包点花生红枣硬币做彩头的,讨个吉利,林夏把硬币送去厨房的时候,看见饺子馅已经拌好了。 “现在开始包吗?用不用我帮忙?”她问。 赵倩怡笑骂:“用你包?你包的饺子哪一次不是软塌塌漏一锅馅儿?可别丢人了!” 林学东也说:“醒面呢,一会儿包,夏夏你去玩吧。” 玩什么呀,还当她是小孩子似的,可林夏转念一想,突然又有了主意: “那我出去放鞭炮行不行?我想去放炮。” 她看见门口有一箱鞭炮的,可买来放在那里,家里没人放。 林学东说:“再等等吧,包完饺子爸爸和你出去放。” “不用不用,我自己出去就行。” 赵倩怡不同意:“你伤到自己怎么办?何况外面天那么黑了,你自己出去放什么放啊?” 这时候何川从后面走了过来,很平淡很随口说了一句: “我和她去吧,你们忙。”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最合情合理的安排,何萍还嘱咐说: “门口柜子里面有打火机,小川你们两个小心点,别被烧到了。” 于是何川抱着鞭炮箱子,林夏拿了打火机,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他们没有说话,很默契的走出了很远,一路来到小区中央的小广场上。小区物业布置得很用心,张灯结彩,特别有过年的喜庆。 何川把箱子放在地上,翻了翻里面的东西,问道: “你想放哪个?” 这是个烟花鞭炮大礼包,里面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林夏小声说:“我不喜欢放鞭炮,我又不是为了放鞭炮出来的。” “那你是为什么?” “你说是为了什么呀?” 第50章 林夏不由瞪了他一眼,这个人怎么总喜欢欺负她! 何川笑了起来,伸手拉住她的手腕,把她抱在了怀里: “是我想放鞭炮,我想放烟花才出来的 ,好不好?” 他怎么会看不穿她的小心思呢,可就是想逗逗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忍不住。他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曾经和她一起声讨欺负她的同桌,但如果自己和她同龄同班,做了同桌,可能也会忍不住惹她生气的。 也许男生爱欺负自己喜欢的女生,就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恶劣天性。 林夏轻哼了一声,然后放松了自己,心安理得的靠在了何川的怀抱里。 空气是冷的,但他的胸膛是热的,淡淡的肥皂味道让她觉得很熟悉,很安心。 真是好久不见了呀! 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在大年三十的除夕夜里,她和他静静拥抱着,周围万家灯火,远处是若隐若现的烟火炮声,他们享受着这偷来的片刻安宁。 林夏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看向何川,带着点控诉: “你看见我在这里,怎么一点也不惊喜啊?” 那么淡定,那么平静,好像一早就知道一样。 何川无奈:“因为我之前就已经知道你会和你父母一起来了。” “难道你妈妈告诉你了吗?”林夏奇怪,“那你为什么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何川笑了笑:“你要给我惊喜,我当然要配合你了。” 林夏一想到之前自己装模作样惋惜他们错过了,旁敲侧击问他几点飞机的时候,他却一早就知道他们会在北戴河见面了,就看她一个人在演戏,顿时变得窘迫了起来,恼羞成怒,刚想发作,忽然听见何川继续说: “况且,你应该明白,正因为你们过来了,所以按照我妈妈的要求,我也必须到场。” 林夏愣了一下,而后慢慢琢磨过来这句话里的意味了,想起之前赵倩怡在她面前脱口而出的那些话,她心里不禁有些发堵,又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你们到底较什么劲啊!” 何川轻叹了一声,抱紧了怀里的林夏,很认真的告诉她: “夏夏,那些都是他们之间的事情,和你,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制止不了别人如何,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对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没有半分觊觎和贪心。” 林夏没有说话,她相信何川,但她不愿意听到这些事情,因为她同样也制止不了别人如何,面对上一辈之间的矛盾与恩怨,她与他都是无力的。就像何川说的,只有等他们毕业了,工作了,经济独立了,真正离开父母了,到时候他们才有权力完全决定自己的人生。 而现在,唯一能做到的,只有逃避与等待。 见她闷闷不乐的样子,何川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别多想了,我们放炮吧,总不能再这样原封不动的拿回去。” “嗯。” 林夏勉强打起精神,和何川把目光一起投向了那一箱子鞭炮。 她其实并不太喜欢放鞭炮,觉得又吵又呛,不过好在箱子里还有礼花。林夏挑了最粗最高的一捆,她不敢点火,让何川点,她远远的站在一旁,垫脚望着,期待又害怕。 何川点燃引线,跑回了她的身边。 随着引线烧到尽头,一颗火球被发射上天,凝滞几秒之后,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而后只见万千束光芒绽放开来,像花,像树,像满天流星,像整个宇宙在眼前爆炸。 刹那间,林夏几乎屏住了呼吸,她没想到这束烟花有这样美丽,这样盛大。 那绚丽的一瞬久久残留在她的视网膜中,直到光芒消逝,万籁俱寂,夜幕又回归到了原来的寂寥与黑暗,人间的万家灯火,爆竹噼啪,与刚才那一刻相比,似乎都变得渺小与黯淡了。 林夏喃喃道: “结束了?” 这样绚烂,却这样短暂么? 直到这时候,她才发现站在她身后的何川,伸手替她捂住了耳朵,温热的手心隔绝了烟花绽放的巨响,也隔绝了夜晚吹过的冷风。 她抬头看向他,而他也正在低眸看向她,四目相对,他们不约而同的笑了。 他亲了亲她的额头,她冻得通红的鼻尖,而后温柔的吻上了她的唇。她闭上了眼睛,伸手盖住了他捧在自己脸颊上的手,乖顺的承受着,回应着。 这一次的吻,比他们的初吻要更深入,更缠绵,他们对此都没有经验,小心翼翼的探索着。 一吻结束,他们都有点气喘吁吁,额头相抵,脸色泛红,有点不好意思。 “除夕快乐!” 林夏听到何川轻声对自己说,然后她感觉到自己颈间一凉,低头一看,脖子上被挂了一串珠链,是彩色的碧玺珠,深粉浅粉翠绿嫩黄,最下面还坠了一块金丝缠绕的平安扣,特别好看。 “啊,这个——” 何川缓缓说:“去年同学听说我出车祸,说我命犯太岁,拉我去庙里找师父消灾解难,一道请的,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求个心安。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上学,好好保重。” 林夏很开心,也很感动,把平安扣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把玩: “我喜欢,这个真好看。” 何川笑了笑:“喜欢就好。” 他猜到她会喜欢这种五颜六色的漂亮款式了。 “怎么突然送我这个?” “算是报答吧。” “报答什么?” 何川慢条斯理的说: “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这是古礼。” 林夏想了想,这才反应过来他说得是自己向他扔橘子的事情,不禁噗嗤笑了起来: “那你可是亏了。” 何川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怎么会是亏呢? “这样看来,我们倒真是心有灵犀。” 林夏慢慢拉开羽绒服拉锁,从内侧的口袋里掏出来一条手绳。 “这个是去年的时候了,我和画室室友学着编的,编了好久呢,本来想当作你送我mp3的回礼,但是一直没机会,现在终于可以给你了。” 何川垂眸看了看,那是一条金色和红色交缠编织的绳扣,中间变换了好几种编法,花色繁复,看起来很用心。 “这种结,叫什么?”他轻声问。 林夏脸红了红,支吾了一会儿,老老实实的坦白了: “叫同心结,是栓姻缘的......” 于是何川笑了,他知道,当初她编这串手绳的时候,他们还没在一起,这一缠一绕的绳结里,藏着少女满满的思恋。 但他也没点破,只是伸出手,柔声说: “帮我系上吧。” 林夏点点头,把他外衣的袖子挽了上去,解开手绳的系扣,认认真真的绑了上去。何川的皮肤白,人又瘦,手腕偏纤细,腕骨格外突出,红金交织的手绳系在上面,格外好看。 林夏低头满意的欣赏了一会儿,心中默默想着:姻缘这样栓住,他可跑不了了。 何川含笑看着她脸上昭然若揭的小心思,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回去吧,饺子差不多该出锅了。” 林夏点点头,把他的袖子放下,把手绳藏好,然后又把自己脖子上的平安扣塞进衣服里,确定不会被人看到,然后和何川手牵手一起往回走。 “你明天要干什么?”她问他,“我想去海边玩,你可以不可以陪我一起去?” “当然可以,但是——” 何川没说完的话,林夏其实也清楚,今天是放炮,明天他们想要一起出来,还要再想个其他借口才行,免得父母起疑。 “ 要不然,我们不告诉他们了吧,我们偷偷溜出去?啊,有了,我们明天早起去海边看日出,今晚要守岁,他们明天一定会晚起的,我们早早溜出去,谁也不会发现!” 林夏越想越觉得可行,很兴奋的说: “你说好不好?” “好是好,但是你确定你能起得来?” “那当然了,不要小瞧我!明天我们不见不散!” 第41章 橘红(4) 1月份北戴河的日出时间在7点钟左右,想要观看到完整的日出,需要至少提前半个小时到达。 林夏为了不睡过头,在手机上定了七八个闹钟,终于在最后关头挣扎着爬了起来。她狠心用凉水洗了一把脸,简单梳洗一下,穿上羽绒服,戴上帽子围脖手套,轻手轻脚的出了门。 何川已经在院子里等她了。 天色蒙蒙亮,整个世界还未苏醒,地上零落的爆竹碎片,街头半明半暗的路灯,一切与昨日的喧嚣喜庆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穿过黑暗,奔向黎明,就像是一对不被世俗祝福的私奔情人。 住的地方离海边特别近,穿过两条街道,就能闻到风中海水的味道。 林夏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的海,是冬日的冻海。 眼前是宽阔的,一望无际的海平面,没有栏杆,没有水泥台阶,像是流动的雪原,仿佛一直走一直走,就能走到其间。海与岸的交界处是凝固的,层层叠叠的雪白冰凌堆积成片,是定格着的汹涌浪花,维持着最后的昂扬姿态。温柔的海水带着细碎的冰粒,一遍又一遍拍击着沙滩,发出清脆动听的声音。无数的海鸥在将明未明的天际线处徘徊,飞舞,像是一场庄严肃穆的弥撒。 第51章 冰与雪,把一切装点得不似人间。 平常熙熙攘攘的海滩上,今日几乎空无一人。林夏觉得有些冷了,于是何川伸手抱紧了她,他们共同分享一条围巾,插在口袋里的双手十指纠缠。 等待的时候,他们还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但等日出真正开始的时候,谁也没有再说话了。 起初,是东方天际发出隐隐的光亮,而后一轮浑圆的日头从海平线缓缓露头,攀升。冬季云层的折射,使这初升的太阳散发着橘红色的光芒,瞬间铺满了整个灰蓝色的海面,海上的浮冰,沙滩上的雪浪,一切都被染上了橘红,大地与海洋,冰雪与沙石,融汇成了一碗暖烘烘的橘子汤,荒诞而又浪漫。 林夏与何川相拥在这片难得一见的美景下,心里不约而同想的是一句话: 新年快乐。 没有人知道,农历辛卯兔年的第一个日出,是她与他一同迎接的。 这样的橘红海洋,他们往后很多年都没有遗忘。 . 回去的路上,林夏故意走得很磨蹭,她知道他们需要快点赶回家,但就是不想和何川分开,她很孩子气的沿着人行道上铺的格子彩砖一小步一小步的走,企图把一分钟掰成两半。 何川由着她任性,牵着她的手,陪她慢慢地走。 “夏夏,你有想好以后的计划吗?”他突然问她。 “什么?你说毕业以后吗?还没有啊。”林夏理所当然的说,“我才大一嘛,连专业课都没有上,还没计划好以后要做什么。” 考研或者工作,留校或者留学,这似乎还不是刚上了一学期基础课的她,现在需要思考的问题,当前她的首要目标是多看多学多见识,就像一块海绵一样,拼命吸收浩瀚大海中的水。 在上大学之前,无论父母老师,还是周围所见所闻,都告诉她,学美术的最佳出路,就是当美术老师,最后无非是教小学还是教中学,在望春还是在省城的区别。但上了清美之后,林夏的世界突然变得无比开阔,她发现这个领域有那么多她不知道的方向,自己的人生原来有一万种可能,过去的所有设想与经验都变得毫无意义,她既胆怯,又欣喜,跃跃欲试,蓄势待发。 “那有想好去哪个城市吗?” “当然也没有啊,不过肯定不会回望春就是了。”林夏笑着说。 以她现在的专业,回到东北是绝对绝对找不到工作的。 “怎么突然这样问?” “因为我想和你共同规划我们的未来。” 何川握着林夏的手紧了一下,他停下了脚步,很认真的看向她, “夏夏,我拿到ucl的offer了。” “真的?太好了!” 林夏很为他高兴,她知道他一直都在做留学的各种准备,前段时间也一直在申请各大学校,伦敦大学是他心目中最优的几个目标之一,现在终于能实现了。 何川点点头:“但还需要面试。” “没关系的,你的话一定没问题。”林夏对他特别有信心,“那你什么时候去上学?” “八月份港中文这边所有毕业事项结束,九月份应该就要过去了。” “这么快呀!” 林夏舍不得何川,但随即又给自己打气,“不过也没关系,我查过了,你读llm硕士只有一年对不对?等一年之后你回来我们就又可以见面了!一年而已,我们能撑过去的。到时候我大三,差不多对未来也有明确的方向了,那时我们再一起规划将来的事,你说好不好?” 在朝阳的照射下,她的眼眸亮晶晶的,充满了对即将发生的一切的无限期待,何川无法反驳她,于是只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好。” “我们回去吧。” . 后来那天早上,他们是分开回去了,怕被抓包。 林夏很幸运,趁着没人注意,轻手轻脚的上楼回到自己房间。何川回来的时候,被早起的何萍撞见了,他很淡定的说是去晨跑,何萍没多问,倒是把客厅里吃早饭的林夏吓得心砰砰跳。 大年初一这一天,就这样有惊无险,平平淡淡的渡过了。 从初二的一大早起,家中就陆续有人上门拜年,都是冲着林海生来的,有他曾经的学生,有书画界的朋友,还有一些林夏不知道是什么身份的人,前赴后继,济济一堂。门口停满了高档汽车,送来拜年的贺礼也堆满了客厅厨房。 林海生虽然身体不适,但还是尽力接待了每一位客人,而何萍更是在旁边替他打点,长袖善舞,落落大方,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在这样衬托之下,林学东与赵倩怡,这对儿子与儿媳,反倒成了局外人一般。 赵倩怡满腹怨言,林学东倒是不置一词,但后者对此绝不是没有意见,一切是在初五这天爆发出来的。 初五上午,刘凯仁上门来了,除了他以外,还有两个中年男人,看起来都是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 他们在书房谈话,这回林夏没办法像在小林场时候一样去偷听了,她借着倒水啊,拿吃的啊的机会下楼,故作不经意的路过书房,什么都没有听到,只透过半开的房门,隐约看见,众人围绕的桌前,林海生在写毛笔字。 这几天上门的人中,也不乏求墨宝的,可林海生一个都没有点头,今天对着刘凯仁,竟然就破例了。 林夏越来越好奇,忍不住回房间给何川发了信息: 【你知不知道,爷爷和刘凯仁他们在书房谈什么?】 虽然他也没在现场,但不知道为什么,林夏直觉他就是知道。 不大一会儿何川的回信发送了过来: 【为什么对刘凯仁这么在意?】 林夏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犹豫了一下,回道: 【总觉得,这个人有所图。】 无事献殷勤,从第一次见到刘凯仁的时候,林夏就能感觉到,他过于热心了。 何川没有否认,只是告诉她: 【你听说过奇货可居的故事吗?】 【只要有利益的事情,商人都会去做。】 【他这次来,应该是和林伯伯商量巡展的事情,他打算以纪松亭老先生四大弟子的主题,举办为期一年的全国巡展,这件事计划很久了,林伯伯也很心动,今天随同来的人应该是赞助方。】 又是展览啊,当年是以纪老诞辰的名义,现在是以弟子的名义,没想到爷爷在业界已经这样厉害了,林夏有些感慨,但同时又很担心,为期一年多全国巡展,那肯定要去很多城市,耗费很多精力,以林海生现在的身体真的吃得消吗? 这一点,同样也是林学东一直看重的事,林夏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不出所料,等刘凯仁一行人离开之后,林家父子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这一次 林夏不用偷听了,因为他们就在客厅里吵的,声音大到林夏在二楼卧室的房门口也听得一清二楚。 内容不外乎是一贯的老生常谈,林学东指责林海生贪名逐利,糟蹋自己身体,林海生一意孤行不肯听任何人的话。何萍前来劝架,适得其反,林学东直接将枪口对准了她,呵斥她别有所图,一直在“压榨”林海生,何萍尖声反驳,自己这些年来尽心尽力照顾老师,他这个常年不在身边的儿子有什么资格说自己? 大家吵得一塌糊涂,似乎要将这些年来对彼此的不满全部倾泻而出,仅仅维持了五天的团圆美满,终于全部坍塌,粉饰太平之下,全是丑陋与不堪。 事已至此,这个年也没必要继续过了,林学东气得当场就要摔门而去,被赵倩怡好说歹说拦了回来,夫妻俩关在房间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过了很久,赵倩怡来到林夏房间,让她今晚收拾收拾东西,他们一家三口将坐明天最早的一班火车回望春。 第42章 橘红(5) 夜色降临,万家灯火。 林夏满肚子心事,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忍不住发信息给何川: 【你睡了吗?】 丝毫没用等待,对方回复: 【没有。】 林夏犹豫了一下,输入: 【我想见你。】 然后又补充了一句: 【现在。】 她知道又是自己任性了,她以为他会拒绝她,但是他没有,他对她说: 【你到阳台来。】 于是林夏下了床,推开房内玻璃拉门,来到露天小阳台上,冬夜的寒风吹来,倒也不算特别冷,但她还是下意识打了一个冷颤。 有细碎的风铃声响起,她顺着声音看过去,发现小阳台的斜下角,一楼的那扇窗户打开了,窗边站着的人穿了一件白色衬衫,干净挺拔,目光深深的望向自己,正是何川。 自从初一早上偷偷看日出之后,好几天了,他们明明都住在同一栋房子里,却根本找不到时间单独见面,每天吃饭时、客厅里见面时,擦肩而过,眼神交汇,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她突然感觉对他无比的想念,比之前相隔千里的时候还要想念。 第52章 此时此刻,他们离得那样近,彼此对望,却又不敢说话,因为林夏隔壁就是父母的房间,此时他们房内的灯还亮着,稍微闹出一点声响就能惊动他们。 于是,他们只能就这样看着对方的脸,然后继续发信息交谈。 【我们明天就要走了。】 【什么时候?】 【6点。】 【别睡过头了。】 【我倒希望睡过头了。】 林夏顿了一下,又说: 【何川,我心里难受。】 她能清晰的看见,何川收到她的信息后,低头看着屏幕沉默了很久,然后缓缓打下了回复: 【夏夏,对不起。】 林夏心里一下子更难受了: 【你道什么歉啊?】 这一切和他有什么关系?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林海生也好,林学东也好,何萍也好,他们全都是成年人,要为自己的每个选择每个行为负责,谁也强迫不了,但凭什么他们之间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儿要波及到她和何川? 如果他向她道歉,难道她也要向他道歉吗? 林夏一个字一个字的告诉他: 【我,就是,讨厌,家里有人吵架。】 何川回复: 【我也是。】 林夏有些意外: 【难道我爷爷和你妈妈也会吵架吗?】 他们看起来感情很好,林夏想象不出来。 【不是。】 何川输入了什么,又删除,反复几次后,终于回复: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会吵架。】 那就是,何萍和她前夫了。林夏一直隐约知道何川父母的关系不好,想必他的童年过得应该很艰难。 清官难断家务事,家庭纷争永远没有是非对错,只要发生了,受伤的就是家里的每一个人。 林夏叹了口气: 【以后该怎么办啊?】 他安慰她: 【父子俩没有隔夜仇,他们会和好的。】 【那,我爸爸和你妈妈怎么办?】 他们之间的矛盾又该怎么解决? 对面许久没有回答,林夏抬头看向何川,只见何川也在看向自己,那目光很温柔,也很复杂,让林夏一时间觉得心里涌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 而后她看见何川发来了新的消息: 【夏夏】 【我想抱抱你。】 林夏心中一悸,犹豫了一下,她冲他点了点头。 她以为他们可能会偷偷出去,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没想到她点头以后,何川踩着窗台出了窗户,然后她都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就见他三下五除二攀上了阳台,翻过了栏杆,轻轻落地,来到了她的面前。 他伸手将她抱进了怀里,在外面冷风吹久了,身上的衬衫一片冰冷,肌肤一经接触,林夏下意识打了一个冷颤。 她一颗心砰砰直跳,有害羞,也有害怕,忍不住揪着他的衣服,小声说: “进屋,快进屋——” 再抱下去,她可真怕被发现了。 于是两个人就这样相拥着回到了房间,关上拉门,拉上窗帘,隔绝了外面的漆黑与寒冷,林夏剧烈跳动的心终于平复了几分,她苦笑: “这回真的是罗密欧和朱丽叶了。” “夏夏。” 何川在她耳边低声说: “他们之间的矛盾,不会解决了。” 其实这个道理,林夏也懂,可真听何川说出口的时候,她还是感觉心中一沉。 所有问题的根源最终都集中在林海生一个人身上,她不知道她的爷爷在想什么,也许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照现在的趋势来看,一切矛盾只会愈演愈烈,不会有解决的那一天。 “不要在乎那些,不要想那些,好不好?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 林夏在何川怀里点了点头: “好,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 这是她从最初遇见他时,喜欢上他时,决定和他在一起时,就坚定的信念,今后也会这样坚定下去。 他们之间的爱情,和任何人都无关。 少年人总是有满腔对抗全世界的冲动与勇气,越被禁止,前路越坎坷,他们就越要在一起,在假象的国度里,他们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或殉情或化蝶,总是要轰轰烈烈,至死不渝。 两个人静静相拥了一会儿,何川开口说: “夏夏,你有没有考虑过以后出国?” 林夏愣了一下: “出国?” “嗯,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何川缓缓说: “世界排名第一的美术学院是意大利佛罗伦萨美术学院,学院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1339年,是欧洲文明发展的见证者。法国巴黎美术学院的油画专业享誉全球,徐悲鸿、吴冠中、林风眠很多中国的知名艺术大师都是从这里毕业的。还有柏林艺术大学,苏黎世美术学院,这些都是全世界排名前列的艺术殿堂,夏夏,你不想去那里读书吗?” “我念llm需要一年,实践课程需要一年,然后拿到实习培训合同,等三年后,你出国的时候,我就可以申请牌照,开始执业,到时候我来负担你的学费。” “无论柏林、巴黎、罗马、佛罗伦萨,或者除此之外任何国家,任何城市,只要你愿意,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随着何川的描述,仿佛有一幅欧洲地图在林夏眼前徐徐展开,让她一颗心砰砰直跳,这是她从未设想过的未来,他描绘的那样美好,她几 乎要心动了。 “可是——” “不用现在就回答。” 何川轻声打断了她, “夏夏,我不会逼你的,你不需要现在就做出回答,你继续按照自己的节奏,自己的道路走下去,只把它当做未来的一个选择,一种可能。我知道现在说将来的事还太早,你和我不同,你不必为这些烦恼,现在你需要做的,就是好好享受你的大学生活。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一直等你。” . 第二天,林夏和林学东赵倩怡离开了北戴河,众目睽睽之下,何川不能与她面对面送别,但是出了门之后,林夏回头,看见何川站在窗边,一直目送她走出很远很远。 他们原定是初八离开的,现在临时改签,因为是春运期间,票很紧张,最终只买到了慢车硬座,一家三口还是分开车厢的。 上车之后,赵倩怡先陪林夏找到座位,把她安顿好,然后对她说: “我去看看你爸爸,他倔脾气上来了,正气头上,说也说不听,唉——你有事就打电话。” 林夏的座位靠窗边,赵倩怡走后,她就单手拄着下巴,呆呆的盯着窗外。 河北气温比东北高,最近没有降雪,窗外的经过的一路,山和树都光秃秃灰扑扑的,特别丑。 林夏心情也是这样乱七八糟的,她在想自家这简简单单几个人却所衍生出错综复杂的关系,想林海生的身体和他即将办的巡展,想今年年夜饭的饺子她特别倒霉什么花生硬币都没吃到,想......昨晚何川对她说的话。 她一直知道,何川对自己的人生有着清晰而长远的规划,并且也有超人的勤奋与自律,一步步完成计划,不动声色,不在乎任何人的声音与目光。正因如此,他身上总有超越同龄人的冷静与沉稳,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十分吸引林夏的地方。 她从最初认识何川的时候,就知道他的梦想是出国了,只不过她一直以为他只是想留学,但昨晚他的那番话,其实是在委婉的告诉她,他不仅是要留学,还要在国外工作、甚至定居,这完全是林夏意料之外,计划之外的。 她知道他不是在逼她,如他所说,他只是想规划两个人的未来,他在向她分享自己的人生,他想为他们这段感情寻找一个最好的出路,最优解。 她很感动,也很心动,她很想很想和何川一直在一起,但现在,她无法给他答案。 她要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第43章 橘红(6) 寒假结束以后,林夏回到了北京。 自从春节北戴河一行,回到望春之后,赵倩怡和林学东的吵架频率只增不减,林夏不堪其扰,也无能为力,好不容易熬到了开学,回到学校,回到熟悉的同学老师身边,她由衷松了一口气。 何川也回到了香港,短暂的见面过后,他们又恢复了双城异地恋,除夕夜晚的烟花,新年橘子海的日出,浪漫得就像一场梦。 不过林夏也不会特别孤单伤感,因为她的校园生活很充实很丰富,她根本没有时间孤单伤感。 清华的课外活动非常多,除了常规性的各种讲座、晚会以外,还有五花八门的高质量社团,林夏加入了小动物保护组织和天文协会,每个月都要抽一个周末参加帮助流浪猫狗的义卖活动,隔三差五还和社友们跑去郊外观测星空,看流星雨。四月,由美院组织,老师带队,林夏所在的工艺美术以及其他几个系的同学一起去了安徽宏村写生,粉墙黛瓦,流水人家,那是林夏第一次见到江南的春天。五月,从头到尾都是属于运动会的,整个学校变成了偌大的赛场,每天每天都有不同的比赛,场上运动员与场下观众啦啦队都全情投入,声势浩大,热火朝天,林夏虽然不擅长运动,但为了挑战自己,也报名了两个比较简单的项目,最后结果不用说,主要是重在参与。 第53章 而且,林夏所在的城市是北京,是首都,是全国最发达的一线城市,从名胜古迹到现代娱乐,从博物馆到美术展,整座城市有那么多那么多值得探索的地方,学生证还可以打折。每到周末放假,林夏和新结识的同学们就去城市的各个角落游荡,不会花太多钱,就是穷游,把那些曾经书本上的地标,耳熟能详的景点,学长学姐们推荐的宝藏去处,一个一个的玩过。 那些日子她和何川发的信息,几乎能汇集编撰成一本大学新生游玩指南,今天去了798,明天去了颐和园,刚从长安大街骑行回来,转眼又跑到潘家园淘宝。整个大一,是林夏在北京数年求学生涯中过得最快乐最开心的一年。 ...... “干杯——” 八月盛夏,五道口一家德式啤酒餐吧,最里面的一张大桌子,坐着一群年轻的大学生,高大的啤酒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白色的泡沫飞溅出来,转眼消融。 这一行七八个人里,有林夏,任子健,杨阳,还有他们同期或上届的画室同学。他们刚刚结束了在通州画室为期一个月的兼职工作,来到这里庆祝。 画室每个假期都会招聘清美央美的学生做临时老师,说穿了,就是用这两所高校的名声为自己招揽学生,给出的待遇相当优厚,包吃包住,而且是星级酒店,自助三餐,对比当年在这里集训的时候,条件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一个月的兼职做下来,到手的工资非常可观,这是林夏生平第一次赚钱,不是从父母那里获取,也不是被亲戚长辈给予,而是完全靠自己的本事,她对此感觉特别兴奋。 其他人也是如此,大家激情澎湃地讨论着,这笔到手的巨款该如何安排,有人打算买包,有人打算买鞋,有人想要存起来,还有人想出门旅行。 “不如我们一起去旅行吧?”任子健提议,“之前谁想去甘肃骑行的?趁这个机会,大西北走一圈?” 杨阳第一个反对:“喂喂喂!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孤家寡人啊!我还要和我家亲爱的去上海玩呢!” 杨阳年初谈了恋爱,是她林大的同学,两个人同在学生会,出去聚了几次后,就自然而然的走到了一起。 “夏夏也要出门的对不对?” 杨阳搂了搂林夏的肩膀,冲任子健做了个鬼脸: “你自己跑大西北晒脱皮去吧!” 任子健无奈摇了摇头:“你们这帮人,背叛组织!重色轻友!” 老孙最近好像也有了情况,虽然没跟大家报备,但也八九不离十,现在画室小分队四人组确实只剩任子健一个人单身了。 杨阳撇了撇嘴:“那你倒是找女朋友啊,谁拦着你了?” 任子健也不生气,只轻描淡写的说:“我不着急。” 一位过来人学长说:“感情这个事还真不着急,全看缘分,宁缺毋滥!” 杨阳笑骂道:“属你最没资格说这话,我认识你刚两年,你都分第几个了?” 学长老神在在:“我这是积累经验!” “那你都积累什么经验了?” 学长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发言:“别的都不说了,就一点,千万别异地恋!” 杨阳不以为然:“切,这算什么经验!” 另一个学姐开口:“杨阳你别不信,这点我可是深有感触,异地恋能成的都是神仙。我前男友和我在初中就在一起了,都是初恋,七八年了,刚上大学第一学期他就劈腿了,我原来以为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唉,原来谁都不能免俗。” “这只是因为你前男友人渣吧?不能代表所有人。”杨阳皱了皱眉,她才刚谈恋爱,属于对爱情抱有很高浪漫期待的那种,不服气的反驳,“你 看林夏啊,她和她男朋友异地恋都好几年了,感情不还是那么好?而且他们马上就要异国恋了呢!” 这话一出,大家都有些诧异,任子健忍不住看向林夏: “真的吗?” 林夏有些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嗯,他马上要出国留学了。” “那你们、你们......你们可真是很勇敢!”过来人学长憋了半天,憋出了这么一句来。 学姐语重心长对林夏说:“林夏,你可真要想好了才行,人性都是经不起考验的,远方的思念永远比不上身边的陪伴。异地也就罢了,好歹放假还能见一见,但是你这个异国......” “没关系的,我们好几年了都是这么过来的。”林夏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只是轻笑了笑,“我相信他,他不是这样的人,如果他是,我从一开始就不会喜欢他了。” 少女温柔又坚定的笑意让在座的众人一时都有些动容,想着自己或拥有或失去或还没着落的爱情,免不了感慨万千。 “这就对了!我们还是要相信爱情的!” 杨阳举起酒杯, “来!让我们为爱情干杯!” 任子健响应她:“好!愿我们大家都能找到那个属于自己的灵魂伴侣!” “干杯——” 大家齐齐起身,手中酒瓶再次碰撞在了一起,在这如火的炎炎夏日,年轻的少男少女为爱情举杯,共同挥霍着彼此炽热的青春。 . 林夏和同学玩到了很晚才回宿舍,进门之后才看见上面的未接来电,是林学东的,她不免有些心虚,急忙给爸爸打了回去。 林学东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例行惯例问问她的近况而已。 小的时候,林夏每天放学回家总是习惯把学校里面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父母,可自从上了高中集训,赵倩怡又离开家去了省城之后,林夏和他们之间这种的倾诉就越来越少,上了大学以后更是。赵倩怡和林学东都不是大学生,没有念过大学,生活的圈子没有离开过东北,他们不理解大学,也不理解北京,更不理解林夏的专业,他们之间的共同话题越来越少了,于是久而久之,就越来越没什么可说的了,每周固定的一次电话,只有一日三餐穿衣吃饭,报喜不报忧。 面对赵倩怡时这种情况还能好点,可赵倩怡最近试图在望春重开一个培训机构,每天都特别特别忙,林夏已经很久没和她通过电话了。 父女两个说了一会儿之后,就没什么话题可聊了,林学东问林夏生活费还够不够,不够了跟爸爸要。 林夏连忙说:“够了够了,实际上我这回兼职还赚了不少呢,给你和妈妈都买了礼物,等我回去送给你们!” “你有这份心意,我和你妈就很开心了,钱就自己留着花吧。”林学东笑了,“什么时候回家啊?” “还要过一周才能回去。” “好,你自己注意安全,下次回来别这么晚了。” “嗯嗯,我知道了爸爸。” 放下电话之后,林夏长松了一口气。 其实,她又和林学东撒谎了,兼职已经结束了,明天她一大早她将前往北京首都机场,登上飞往香港的班机。 何川八月正式毕业,九月份去英国,这是在他出国之前,他们见的最后一面,兑现很久以前就许诺的香港之行,去到那座她向往了许久的城市。 第44章 橘红(7) 下午14点45分,飞机降落在香港赤腊角机场。 下飞机,坐接驳车,在转盘处排队取行李箱,办理入境手续......认认真真完成全部步骤的林夏,终于微微松了一口气。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坐飞机,而且第一次就是长途旅程,跨境航班,比普通飞行多出了许多道程序,尽管在事前何川已经很仔细的给她讲解过了流程和注意事项,可实地操作起来,多少还是有些手忙脚乱,晕头转向。 小心翼翼收好港澳通行证和入境小白条之后,林夏拖着行李箱,根据指示牌来到了机场旅客出口。 时值暑期,机场的人流量特别大,乘客特别多,接机口围满了人,有的举着牌子,有的拿着写着人名的白纸,还有旅行社的导游打着小旗子用喇叭高声喊着什么,身边聚集了一大群戴着同颜色帽子的游客,耳边充满着各种声音,粤语普通话中夹杂着英文,噪杂极了。 林夏站在一边垫脚望了半天都没找到何川的身影,不得不拿出手机拨打电话,然后她突然想起来到香港要更换电话卡的,内地的号码在这里不能用,她还没和何川见面,他帮自己买的电话卡自然还没到手......于是她陷入了死循环。 正在她忍不住开始慌乱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 “林夏!” 她猛然回头,只见自己等待的人就站在那里,何川,他穿着一件白色短袖衬衫,浅色休闲裤,高高瘦瘦的身影,即便是人群之中,也能让她一眼望见。 “何川——” 从冬到夏,又是半年不见,比起牛郎织女七夕一年一会,他们顶多好上那么一点点。 他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两人彼此对望,眼里心里,都是思念与欣喜。 想拥抱,想亲吻,想肆无忌惮的彼此贴近触碰,然而人来人往之中,到底还是羞涩克制的。何川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指尖轻梳过发尾,含笑问: 第54章 “头发又长长了?” “是啊!” 林夏很开心的用力点头。 之前画室集训的时候,每天洗头不方便,剪头也不方便,她一狠心就让杨阳帮她把长发剪短了一大截,后来专注高考,头发也始终没能留长,等上了大学以后终于可以无所顾忌了。冬天的时候看着还不明显,又经过了这半年的努力,她的头发已经长到及肩了,林夏从小就发量多,发色深,这样一头乌黑靓丽的长发,没有人看见不羡慕的。 “再看看我有什么不同?”林夏眨了眨眼。 何川垂眸,目光扫过她白皙的面庞和明显红润泛光的双唇: “化妆了?” “和室友学的,但还不太熟练,画得比较淡。” 林夏有点不好意思的说。 其实不仅是花了妆,还拉直的头发,穿了新衣服和鞋子,久别重逢,她想以最漂亮完美的姿态出现在心上人的面前。 何川当然能看透她的小心思,自己女朋友那样可爱又细腻的小心思,他伸手想摸上她的脸颊,却又怕弄花她精心的装扮,于是他只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顶,毫不吝啬的夸赞: “很漂亮,夏夏,你今天真的很漂亮。” 林夏被他直白的赞美和亲昵闹得更害羞了,不由推着他催促说: “快走吧,这里人太多了!” 何川笑了笑,伸手接过她的拖箱,另一只手牵过她的手,两个人一起往外走去。 见到何川的那一刻,林夏紧张的心才终于放松了下来,兴奋之情后知后觉涌了上来。到了出租车上,她就迫不及待的和何川讲这一路上的所有细节。虽然只有几个小时的航班,但毕竟是第一次坐飞机,没有经验,还是出现了不少小插曲。 登机前,她的防晒霜因为太大瓶,超过了标准规定,被扣了下来,工作人员问她选择托运还是寄存的时候,她一时紧张说了寄存,这导致她的防晒霜就这样被留在了北京机场,回返的时候还要记着去取;由于她只顾着爱美,穿了一条新买的牛仔背带长裙,上面钉了不少装饰的金属扣子,过安检的时候,金属探测器扫过她的身上,一直叮叮叮响个不停,惹得周围的人都频频扭头看过来;起飞后机舱内外气压的原因,让她半途开始头疼耳鸣,做了很多次瓦 氏动作才勉强缓解;飞机餐难吃的事情她早有耳闻,但这回亲口品尝之后她觉得还不错,没有想象中的难吃,而且配餐还发了哈根达斯,这也是她第一次吃哈根达斯,这么贵到令人咋舌的冰淇淋,倒也没多好吃...... 当然,她的飞行体验整体还算不错,可能最大的原因还是何川给她买的机票是比较贵的航班,虽然不是头等舱,但食物和环境都很令人舒心。 何川不肯让林夏花钱,林夏也不舍得让何川多破费,何况她兼职了一个月大赚一笔,现在已经是小有积蓄了,往返机票是何川给她付的,住宿的酒店她就抢着自己订了。 只可惜出师未捷,竟然又出了差错。 酒店在尖沙咀海港城附近,是林夏在网上千挑万选,终于找到的一家性价比较高的店,优惠打折,环境不错,据说还能看到海景。可等到了那家酒店之后,却发现整栋楼都又小又破,狭窄又逼仄,而且前台小姐还声称没有查到林夏的预订,目前没有空房,无法入住。 “怎么可能?”林夏不可置信,“我一周前就在网站上订好了,钱都付完了!” 前台小姐对她爱搭不理的,何川上前替她沟通,对方态度依旧傲慢,何川说普通话她说粤语,何川说粤语她又说起了英语,摆明了成心为难。但何川没放弃,也没生气,而是有条不紊,心平气和的同她据理力争。 最后沟通的结果是前台小姐答应给林夏退款,但目前房间确实爆满,他们只能换另外一家酒店。 走出大门以后,见林夏闷闷不乐的样子,何川安慰她: “香港的服务业一直饱受诟病,有些人戴着有色眼镜看人,那是他们素质低下,别放在心上。” 如果仅仅是服务态度不好,林夏也不会心情低落,关键是她从刚才那位前台小姐的遣词用句中感觉到了所谓的“歧视”,之前她隐约听闻过这边个别人会对内地游客有偏见,没想到刚一落地就被她遇见了。 她忍不住问何川: “这几年你在这边,是不是也遇见过这种情况?” 必然是的,要不然他不会这样司空见惯,可他向来报喜不报忧,从来不对她讲起自己任何遭遇的困境与为难。 就连此刻,何川也只是轻描淡写的说: “偶尔有,但都没什么。我们去找其他家酒店吧。” “可是我之前看过了,周围都很贵。” “没关系,夏夏,你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我早就告诉你了。”何川语气认真和她说,“你好不容易来一趟香港,我怎么可能让你花钱?那样不是显得我这个男朋友太不称职了?” “你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啊,况且你马上要出国,处处需要钱,我们能省则省嘛。”林夏顿了顿,话锋一转,“要不然——我们就去你住的地方吧?” 其实,这是她早就想过的了,大三开始,何川就一直在校外租房,可这次来港之前,他没主动提,她也不好意思说去,订了两间房,说好他陪她一起住,但现在酒店预约取消了,她觉得最省钱最简单的解决办法不过如此了。 何川愣了一下,没有马上答应: “我租住的地方离要去玩的地方很远,每天来回耗时太长,得不偿失,而且我是和室友一起合租,可能不太方便......” 林夏佯作生气的说: “你干嘛这么怕我去你家?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欢迎我吗?还是......你偷偷在家里藏了另一个女朋友,不敢让我知道?” “不是——” “那就带我去啊!” “你真的要去?” “当然。” 何川终是叹了口气,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 “好吧,不过那边确实太远,等你每天要起早贪黑赶路的时候,可不许后悔!” 林夏笑盈盈的伸手保证:“绝对不后悔!” 她就知道,他永远不会拒绝自己的。 . 何川住的地方,是港中文附近的村屋,也就是城中村居民的自建房,虽然地处偏僻,但胜在宽敞便宜,在寸土寸金的香港是十分划算的租房选择。 村子叫大埔尾,林夏随何川坐了地铁,又坐小巴,一路来到了这里。说是村子,但道路设施很便捷干净,随处可见两三层的小楼,看上去更像是北方的小镇。 何川带着林夏来到了一栋二层小楼前,开锁进门,一楼是打通的一片客厅,和开放式厨房,有很大的落地窗,本来该十分宽敞明亮的所在,却是在目之所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货箱,粗略一看,电子产品,数码相机,日用百货,五花八门,黑压压一片,几乎占据了所有的空间,只留出一条狭窄的小路供人进出。 何川对林夏解释说: “这些是陈伟鹏的货,他在做生意,租下这整个房子,主要是做仓库的。” 而后他们沿着堆了一半货物的狭窄楼梯而上,二楼的情况也与一楼相仿,所有能落脚的地方都堆满了东西,有一间卫生间,两间卧室,何川打开了其中一扇房门,让林夏进了屋。 这是一间向阳的卧房,空间很小,虽然墙壁窗框老旧,但收拾得很干净,整个房间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套靠窗的简陋桌椅,还有一个衣架,墙上挂着一张世界地图,简单至极,很有何川的风格。 林夏看了一圈,回头过来,只见何川站在房门口,握着她的行李箱把手没放,缓缓开口: “夏夏,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可以再去找别的地方。” 他虽极力维持着一贯的平静淡然,但林夏能感觉到那平静淡然之下,几不可察的紧张与局促,如同冬日湖面上的细小裂痕,脆弱而转瞬即逝。 一直以来,何川向她,向所有人展示的自己,都是从容的,冷静的,游刃有余的,正如他自己所说,这是他的一种伪装,以至于所有人都会在不经意间,忘记他的真实年龄,忘记他的糟糕家庭与尴尬的身份,忘记了,他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还没正式走上社会的年轻人,他有他的骄傲他的自尊,他不肯开口向家中要钱,于是便要经历比别人辛苦更多的求学生涯,而把真实的贫穷与狼狈撕开给别人,尤其是明明白白展现给喜欢的女孩子看,对他来说,其实是一件无比残忍的事情。 但林夏仍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因为她喜欢他,从来就不是只喜欢他的优秀,他的光鲜,她喜欢他的全部,他的隐忍,他的温柔,他的自制,甚至于这一刻他的脆弱与敏感。 她要走进他的世界,也必须走进他的世界,因为他们还有那么多共同的日子要一起渡过,她不是什么其他的外人,她应当是全世界与他心灵最贴近的恋人。 第55章 于是林夏发自内心对何川笑着说: “没有不喜欢啊,这里很好,比刚才那家店宽敞安静多了,累死了,走不动了,今晚我就住在这里了!” 说完她迅速的坐到了床上,警惕的看向他,生怕他说不。 何川定定望着眼前明眸皓齿,眉眼弯弯的少女,只觉得心中有一股暖流缓缓淌过,熨烫平了自己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些不安与忐忑。 他不禁淡淡一笑,眉目间满是温柔: “好,都随你。” 第45章 橘红(8) 室友陈伟鹏最近回了广东老家,于是这栋房子里就只有何川与林夏两个人。这一晚上,何川去了隔壁房间住,而林夏独自睡在了何川的房间,一时间,她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失落还是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林夏的香港之旅正式拉开序幕。 由于签证的原因,这次林夏在香港停留的时间只有一周时间,她有好多想去的地方,好多想 吃的东西,何川让她列出一张清单,然后他来安排所有计划,短短几天时间里,他们可以算得上是时间紧,任务重。 那些年的香港是购物天堂,外地游客赴港,多是为了购物的,但林夏对名牌奢侈品没兴趣,她是通过电影电视剧和何川的描述认识这座城市的,想去的地方,都是人文景点。 星光大道、维港夜景游客必至,他们也不能免俗,与明星手印合影,留下了傻兮兮的照片;重庆大厦闻名已久,林夏拉着何川在招牌外走了好几圈也不敢进去,从外往里看隐约能看见各种肤色的异国面孔,闻到飘散出来的东南亚香料味道,总感觉随时能误入地下交易现场;搭乘天星小轮过海从九龙到港岛,仿佛一下子从警匪电影跳到了tvb职场剧,迎着落日,坐在叮叮车的顶层慢悠悠的在城市穿梭,原来车子真的会叮叮叮的打铃;千辛万苦到了中环,却发现摩天轮正在维修不能乘坐,站在长长的半山扶手电梯一个不小心错过了出口,不得不绕了很远很远的路回返;牛腩煲很软烂,云吞面有点腥,咖喱和鱼丸是绝配,冻鸳鸯原来就是咖啡加奶茶......和所有的旅行一样,这一路有惊喜也有失望,有开心也有疲惫,最重要的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无论何时何地,都是那么美好。 这天晚上,再次结束一整天的疲惫旅程后,林夏和何川回到了大埔尾,虽然很累,但林夏还是很兴奋,不想睡觉,于是两个人去了屋顶的露台乘凉。 最近几日,天气不佳,时雨时阴,但好处就是外出不晒,也不会太热,今晚难得有凉风,体感非常舒服。四周都安静极了,只有星星点点的住家灯火,仿佛一下子从喧嚣都市跳脱到了世外桃源一样。 林夏窝在折叠沙滩椅上,正在翻看数码相机里面白天拍的照片,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整个人完全还沉浸在白天的情绪中。忽然间脸上一冰,她被吓了一跳,抬头只见何川手里拿着一听冰镇可乐,正含笑望着她。 “还不困啊?” 林夏笑着摇了摇头: “不困!” “很开心?” 林夏很用力的点点头: “开心!” “开心就好。” 何川也笑了,坐在旁边另一张沙滩椅上,把可乐拉开拉环,递给了她。 “我还怕你无聊。” “怎么会?” 林夏接过可乐喝了一口,冰凉的碳酸甜水过喉,为这个夏夜填上了完美的注脚。 “香港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错落纷乱的霓虹招牌,街头鲜红色的的士,路口滴滴作响的人行红绿灯,高耸细窄灯火通明的摩天大楼......所有一切细节,都完全符合她的预期,第一天因入住不顺利带来的糟糕已经全部烟消云散了。 这是她从小就向往憧憬的城市,是何川待过四年的地方,以前,她只能通过电视机屏幕,或者电话里的转述来想象,现在,她终于真切身处此地了。 二十岁出头,能够接连实现梦想,不断探索新世界的日子,充满着缤纷色彩,怎么会无聊呢? 何川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歪头靠在椅背上,居家t恤与短裤中露出纤瘦白皙的四肢,脸颊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红唇被可乐浸染得水润,双眸中亮晶晶的,充斥着对未来的无限期许,他一颗心砰砰跳动,再难自抑,忍不住倾身过去亲吻了她。 林夏微微一愣,而后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侧过头来,给他热情的回应。 这几天里,虽然相处在同一屋檐下,但他们只有蜻蜓点水的吻,没有更深入的亲昵,一方面是旅程太忙太累,另一方面也是他们自己在有意无意的克制,然而仲夏南国的夜晚,久别重逢又即将分隔两地的情人,精彩纷呈的旅途,两颗年轻的心,怎能不渐渐贴近? 唇齿相接,还残留着可乐的甜意,冰凉却早已被火热取代,他们沉醉其间,意乱情迷。 林夏突然觉得身子一轻,原来自己被何川抱了起来,从沙滩椅坐到了他的膝盖上,一声轻呼被湮灭在口中,他们胸膛紧拥,双腿毫无阻隔的贴近。何川的吻,渐渐落在了林夏纤细的脖颈,露出的锁骨上,林夏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气促,身体越来越热,不禁抓紧了眼前之人的衣摆,而当她的耳垂被何川含在口中轻柔吮吸的时候,她浑身一颤,再也忍耐不住的呻,吟出了声...... 正在这时候,一阵聒噪的引擎声骤然响起,由远及近,一路来到了楼下,摩托车熄火的声音,开门的声音,年轻人嬉笑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几乎近在耳边。 林夏与何川如幻梦中被惊醒了一般,相视愣怔。 何川很快先反应了过来,他伸手替林夏捋顺了头发,整理了一下衣领,安抚般亲了亲她的额头,哑声说: “是伟鹏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果然见一群年轻人进房上了露台,打头的一人看见何川和林夏还愣了愣,带着广普口音笑骂了一句: “丢!忘了你女朋友来了。” 何川坐在椅子上没起身,林夏还没从刚才的亲昵中缓过神来,有点害羞的躲在何川的背后,向对方望去,终于见到了何川这位传说中的室友陈伟鹏。 看上去很普通一个年轻男人,很典型的两广地区面孔,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头发不长不短,戴了一副黑框眼镜,没什么特别。他身后跟着四个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半大男孩,拎着啤酒和食材,似乎是打算来烧烤的。 何川开口:“我以为你周三才回来。” “再待下去要被我老妈烦死了,早回来早安心,免得这帮混蛋瞎搞我的货。” 陈伟鹏向他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 “吃宵夜了吗?一起barbecue?” “不了,我们明天还要早起。” 何川似乎没有要给双方彼此介绍的意思,拉着林夏起身离开了。 陈伟鹏也没在意,招呼着身后的小弟搬来炉子架子,就预备生火烤肉了。 . 回到房间里后,何川对林夏说: “夏夏,抱歉,我不知道伟鹏会突然回来,今晚我可能要睡在这里了,别担心,我会打地铺的。” “没关系啊,这本来就是你的房间。” 林夏坐在床边,脸色还有些微红,小声说, “其实你不打地铺也没关系的。” 最初她来的时候,也不知道陈伟鹏没在,如今他突然回来了也不会让她措手不及。 何川却是笑了: “夏夏,这张床可睡不下我们两个人。” 林夏低头一看,发现也是,这张单人床又小又窄,她睡着都不那么舒服,何况两个人了,真不知道之前何川自己都是怎么睡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暧昧的气氛似乎就这样被驱散了。 这时隐约传来露台烤肉吵闹的声音,林夏有点好奇: “你的室友到底是干什么的?毕业后他没有找工作吗?” 何川摇了摇头: “书是家里人逼他念的,他其实很聪明,但比起读书他更喜欢赚钱。他在香港和内地之间代购,赚一些差价,现在生意做得越来越大,那几个人都是跟着他干的。” 林夏迟疑的问: “这样,不违法吗?” “算是灰色地带吧,目前管得不严,但是以后不好说......” 何川顿了一下,缓缓说: “所以,我才不想带你过来。” 这边状况太复杂,出入的人多,事也多。 林夏却满不在乎的说:“反正我都来了,你也不能把我赶走了。” “不会赶你走的。” 何川无奈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早点睡吧。” 经过刚才一翻心情过山车一样折腾,两个人都很累了,简单洗漱一下就躺下了。 露台上的几个人吃吃喝喝,玩到了很晚,林夏一开始还觉得吵,后来实在扛不住就睡过去了,连同何川共处一室的害羞都顾不上了。 第56章 他们明天确实需要早起,因为明天是这场香港之行的重头戏——迪士尼乐园。 ...... 第二天早上,是何川先醒的,见林夏还睡得很沉,他悄悄收拾了地上被褥,轻手轻脚的出了门。 他向来习惯早起,习惯晨跑,但今天没有出门,主要是不放心林夏一个人。 沿着楼梯上了露台,只见昨晚的那群人已经散去了,留下来包装纸,啤酒瓶,食物残骸,一地垃圾,像台风过境的灾害现场一样。角落里两个沙滩椅相对搭在一起,陈伟鹏歪在上面睡得天昏地暗,连条毛巾也没盖。热带城市就是这点好,不用花大钱置办厚实衣被,一套夏装一双拖鞋穿一年 也冻不死。 何川上前踢了踢椅子,皱眉说: “起来,下去睡。” 陈伟鹏被踢醒,勉强睁眼看了何川一眼,打着哈气含糊说: “那帮衰仔走了?困死我了!” 何川也不管他,兀自拿了扫把簸箕开始打扫一片狼藉的露台,陈伟鹏见怪不怪,又打了好几个哈欠,狠狠伸了一个懒腰,跟僵尸一样拖着宿醉沉重的身体下楼。 等何川打扫完毕,拎着一大包垃圾下楼扔去外面的时候,只见陈伟鹏没回去补觉,反而在一楼厨房那里接水烧水,客厅的货不知什么时候被搬空了一半,一下子变得空旷了起来。 陈伟鹏见何川手里拖着的黑色垃圾袋,笑了笑: “不好意思,又麻烦你了。” 虽然道歉,但也没什么诚意。 何川没说话,兀自出门去丢垃圾。 其实这算是他房租的一部分,陈伟鹏人懒,给了他一个特别低廉的价格,只要求他负责清理打扫整栋楼的卫生。 片刻后,他回来,只见陈伟鹏不知从哪里拖了一只木箱子坐在客厅中间,煞有介事的在泡茶,这么简陋糟糕的房子里有一套这么精美复杂的茶具,老广对饮茶的坚持,一直是何川这个北方人所不能理解的。 陈伟鹏笑着问:“昨天没打扰到你们吧?抱歉啊,忘了你说你女朋友来的。不过我怎么记得你们要出去住来着?” “预订的酒店出了问题,我也以为你过几天回来的。” “你就这么把人带来这房子,也不怕人家跟你分手。” 陈伟鹏低头饮了口茶,叹了一声,也不知道叹茶还是叹人: “不过这都没分手,确实是真爱了。” 何川沉默了片刻,轻声说:“是我委屈了她。” 他想给她更好的东西,更好的环境,更好的生活,更好的一切,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让她千里迢迢来找自己,还要跟着自己睡这样糟糕的村屋破房。 可是,现在还不行,二十岁出头,充满无限可能,却也正是一无所有的年纪,他什么也给不了她。 “阿川,我知道你缺钱,你就跟我干啊!” 陈伟鹏放下茶杯,好整以暇的看向他,“不要想着出国留学死读书了,我算是看透了,这年头学历有个鸟用?香港人外国人照样瞧不起我们,只有有钱才是硬道理。我现在来回一趟挣多少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跟我干,以你的脑子,肯定比我挣大钱!” 这个话题陈伟鹏不是第一次和何川提起了,如果说何川没有心动,肯定是假的,这世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忍穷挨饿的日子他不是没经历过,有时候真的会想,就算不择手段又何妨? 然而他终究是没有忘记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何川自嘲一笑,缓缓说:“是,我确实缺钱,也确实想挣大钱,如果是五年前,甚至三年前我认识你,我也许真的会答应你,但现在不行,比起挣钱,我更贪心,除了钱我还想要名,我想要过体面清白,光鲜亮丽的人生。” 至少,要配得上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吧?至少,对得起一路走来兢兢业业不敢行差踏错半步的自己吧? “伟鹏,你也别陷太深,不是正路来的钱,留不长远。” 说完,他不顾陈伟鹏的反应,径自上了楼。 第46章 橘红(9) 林夏从小就喜欢迪士尼,电视上播放的动画片不知道看过多少遍,最喜欢的人物是小美人鱼和花木兰,□□熊的玩偶从小抱到大,幼儿园的时候米老鼠的文具盒掉在地上摔坏了,她足足哭了一个礼拜,就是上个月还为了胡迪和小伙伴们手牵手在焚化炉里等待被烧毁而感动落泪。迪士尼乐园是这趟旅程林夏最最期待的一站,当何川一开始问她想去哪里的时候,她脱口而出就是这个地方。 这天早上,从睁眼起,林夏就开始兴奋了,她和何川坐了好久的地铁,然后坐上了迪士尼专线,车厢里无论窗户还是吊环都是米奇的形状,特别可爱,林夏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地铁,忍不住拿出相机拍了很多照片。 进入园区以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每一片草坪,每一处雕塑,每一盏路灯,上面都有各式各样的卡通人物,细节充斥着每个角落,她走走停停,每看到一样新鲜事物都要研究了很久,何川哭笑不得,只能一路拖着她往前走。 今天是工作日,园区里面游客不多,可惜天公不作美,时阴时雨,很多户外的游乐设施都不开放,他们很遗憾的错过了最经典的过山车和旋转木马,但是坐到了森林漂流和旋转杯,林夏最喜欢的是小小世界,拉着何川玩了两次,还是意犹未尽。狮子王庆典歌舞剧他们排错了粤语场,林夏听得似懂非懂,何川耐心的为她一句一句翻译;花车巡游冒着小雨进行,车上的卡通人物热情洋溢的跳舞歌唱,林夏和何川穿着园区发的塑料雨衣,挤在人群中卖力的挥手和他们打招呼;室内太空船乐拍通抓拍下了林夏尖叫惊恐的一瞬间,何川想要留作纪念,被林夏拼了命制止...... 无论大人还是小孩,所有人来到迪士尼,就好像回到了童年,在这里,你可以忘记现实世界的一切烦恼,尽情玩耍。 到了下午,两个人去餐厅吃饭,何川一个人前去点餐,由于他的女朋友变回了小朋友,他就只能肩负起了家长的重任,一路给她拎包拍照,遮阳挡雨,任劳又任怨。 林夏在座位上等得望眼欲穿,提前带着的小饼干在入园的时候被没收了,她就靠一只冰淇淋撑到了现在,该玩的项目玩得差不多了,她也终于感觉到饿了。 眼看着何川买好了东西,她连忙挥手示意,后者端着餐盘向她走来,突然有人唤了他一声,何川回头,一个高挑漂亮的女孩子走了过来,两个人似乎认识,站在那里说了几句话,女孩子临走时还特意看向了林夏的方向,向她摆了摆手。 等何川回来坐下的时候,林夏忍不住问: “她是谁啊?” “是我大学同学。” “你们说了什么?” “打个招呼而已,她说带弟弟妹妹来玩,很巧遇见了。” 林夏用筷子戳着眼前米奇盘子里面的咖喱饭,觉得自己从胃里到喉咙都有些堵,闷声说: “嗯,还真是巧啊。” 随即她就感觉自己的脸颊被轻轻捏了一下,不满的抬头,只见何川伸手用餐巾纸擦着她的脸,好笑的说: “她还问我,那个是不是我女朋友,周围所有的同学都知道我有一个每天网聊聊到三更半夜的女朋友——好好吃饭,不是说饿了吗?咖喱汁都溅到脸上了。” 林夏接过餐巾纸,有些不好意思: “我自己来。” 她就是,有点别扭,她从来没见过何川和其他女孩子相处的样子,几乎忘了,他身边也会有异性的同学,朋友,她们都那样漂亮,那样优秀。她不是不信任他,只是他马上就要出国了,他将面对更广阔的世界,接触更多的人,她免不了产生一些担心,对于未来的不安,对于未知的不确定。 “何川,你不可以喜欢别人,你只能喜欢我。” 她望着他的眼睛,一本正经的说。 何川能看穿她的心中所想,她的担忧,她的不安,于是他的神色温柔了下来: “夏夏,我不会的。” 他伸出去拿装着可乐的玻璃杯,状若不经意的露出了手腕上面的同心结手绳,若有深意道: “姻缘被你栓住了,我怎么跑得了?” 自从她送给他,他就一直戴着。 林夏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压在心头的阴霾烟消云散,她挖了好大一勺米饭塞进嘴里: “吃饭吃饭!好饿啊!” . 这一天迪士尼之旅,最终结束于睡美人城堡前的烟花秀,本来林夏还担心因为下雨而取消表演,幸好缠绵了大半天的阴雨在入夜之后终于 停了,烟花秀如期举行。 美轮美奂的童话城堡为背景,熟悉的动画音乐响起,喷泉起起伏伏,五颜六色的灯光与五彩缤纷的烟花,一切完美得就像一场梦,一场林夏期待了整个童年的梦,此时此刻,终于实现。 直到何川伸手擦过她的脸颊,林夏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流泪了。 第57章 “为什么哭?”他问她。 “不知道啊。”她摇了摇头,“总觉得,我童年,好像就这样结束了......” 虽然早就结束了,可直到这一刻,她才有如此真切的感觉。 期待了太久的愿望终于实现,满足欣喜之后,带来的是无穷无尽的空虚。 纵是完美,也终究是句点。 童年也好,旅途也好,一切都要结束了,是时候,说再见了。 . 离园的时候,林夏的心情有些低落,没太注意路线,等过了一会儿,她才发觉到不对劲,何川带她走的,不是去地铁站的方向。 “我们去哪里?”她疑惑的问。 何川笑了笑,“别难过,今天还没结束。” 林夏一头雾水,随着何川上了一辆接驳车,一路来到了一片维多利亚城堡风格的建筑群,走进大厅以后,只见灯火通明,金碧辉煌,复古精致中又带着现代的摩登时尚,竟然是迪士尼的乐园酒店。 “我们要住在这里吗?”林夏拉着何川的袖子不可置信的问。 “今天晚上伟鹏的那些朋友可能还会来,回去住不方便,我们就住在这里吧,你不喜欢吗?” “喜欢呀,可是——”林夏小声说,“这里真的很贵呀......” 她之前在网上订酒店的时候就看到这里了,像公主城堡一样梦幻的房间,她一眼就喜欢得不得了,可是她也清楚的知道,这不是他们能负担得起的价格,只是多看了几眼,就恋恋不舍的翻过了。 这一个晚上,就顶在其他地方住好几天了。 “单看确实很贵,不过不应该这么算。”何川慢条斯理的说,“这次你来玩,我已经做好一定的预算了,但是夏夏你太为我着想了,这也不买,那也不要,连酒店也没有住,东省西省,预算还剩下很多,住这样一个晚上,绰绰有余。综合算下来,我还是赚了的,所以夏夏,你不用有负担,安心住吧。” 林夏被他的逻辑说服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怎么这么会安慰人啊?” “也不是这么会安慰每个人的,只是我很清楚你在想什么。”何川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眉目间一片温柔,“走吧。” “嗯!” 酒店里面比林夏在网上看见的还要豪华,水晶吊灯,印花地毯,旋转楼梯,走廊处处可见精美的雕花与挂画,房间是双人标间,虽然一如既往的秉承香港酒店的小巧风格,但胜在精致可爱,迪士尼的经典元素融入房间的各个角落,一次性拖鞋、牙刷、毛巾......连房卡上都是卡通人物的图案,让林夏爱不释手。 酒店里面有游泳池,健身房等设施,花园里面还有一个特别大的草丛迷宫,可林夏走了一整天,实在是太累了,没有力气再去玩了,现在她只想扑倒那张看起来就雪白柔软的床上,好好睡一觉! 房间里面有两张床,林夏站在床边不知所措,何川很坦然的问她要哪张? “我要靠窗......不,还是靠墙吧,离洗手间近一点......嗯,不不,还是靠窗吧......” 看出她有点慌乱,何川笑了一下, “不着急,慢慢选。我带你来这里住,只是希望你开心,没有别的意思,今天玩了一天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然后他就进了卫生间。 林夏缓缓在床边坐了下来,听着浴室里传来的哗啦啦的淋浴声,一颗心就这样渐渐平静下来了,可平静之中亦渗出了淡淡的甜蜜与感动。 何川真好,世上不会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两个人轮流去洗漱,虽然是临时决定的住宿,但好在酒店内各种一次性用品准备的很齐全,不会产生困扰。林夏洗漱之后,换上了浴室里面的浴袍,有点不好意思,浴袍上面也有刺绣花纹,女款是米妮,男款是米奇,这样穿着和何川就像是情侣装一样,而且是这样私密的空间里,这样贴身的衣服,免不了让林夏又点胡思乱想,心里痒痒的。 浴袍上身之后,林夏突然觉得后背有些疼,脱下浴袍,她照镜子一看,发现后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一片红疹,热水淋过以后,又疼又痒的。 是被虫子咬了吗?还是过敏了? 林夏研究了半天,没有答案,这个位置看着不方便,她扭头在镜子里看了一会儿,脖子就酸了。迟疑了一下,她打开了洗手间的门,探出头: “何川,我好像过敏了......” 何川正用酒店的电脑回邮件,闻言抬头看过来,愣了一下,问她: “怎么了?哪里难受?” 于是林夏走了过来,转过身,稍微把浴袍拉了下来,露出后劲一小片皮肤: “你看,起疹了。” 林夏看不见何川的动作,但能感觉到他倾身靠近了自己,有温热的气息若有若无的拂过肌肤,她忍不住轻轻打了一个冷战,然后她听到他的声音有些无奈: “夏夏,这不是过敏,你应该是起痱子了。” 痱子?她白天的时候,确实后背出汗了,空气又闷,起痱子也是有可能的,只是这样听起来就像是小孩子一样,多大人了,竟然还会起热痱子。 “你一直待在北方,不习惯香港的气候很正常。” 何川把她的浴袍拉了上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先忍一忍,别用手抓了,破皮了就不好了。” 林夏乖乖点头,她确实肌肤比较敏感,留下印子,很久才能好。 何川出门,去向酒店前台要爽身粉,也许很少遇见客人这个要求,服务员找了半天才找到一盒,还是婴儿专用的。 可拿了爽身粉回来之后,又是为难,林夏的疹子都在背上,她自己看不到,也够不到,只能何川帮她上药。 林夏坐在床边,背对着何川,把浴袍缓缓脱了下来,但又不敢脱的太多,只在背后褪了一半,然后自己伸手用衣襟按着身前。 脱下之后,身后的人久久都没有动作,林夏奇怪: “何川?” “夏夏,”何川的嗓音有些哑,“你......没穿内衣吗?” “嗯......” 林夏的声音细若蚊蝇, “内衣,洗了......” 第47章 橘红(10) 柔软的粉扑沾着光滑细腻的爽身粉,轻柔的擦过肌肤,抚平刺痛的红疹之余,带来另一种痒意,婴幼儿产品特有的甜腻腻奶香气弥漫在鼻端,呼吸间仿佛都是香甜的。 林夏与何川坐在床沿,一个轻轻上药,一个乖乖承受,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房间的灯光是暖黄偏暗的,照在光裸的肌肤上,泛着莹润的光,白色粉末涂抹而上,仍然掩饰不住皮肤下透出的害羞红晕。林夏很瘦,骨骼纤细,长发挽起,露出修长的后颈,微微低垂着,窄小的双肩,轻盈凸起的蝴蝶骨,如同展翅欲飞一般,细嫩的肌理沿着清晰可见的脊椎而下,不盈一握的腰身在松垮的浴袍间若隐若现...... 何川极尽所能克制着心中的躁动,可仍是在不知不觉间,呼吸越来越重,身上越来越热,某些难以启齿的变化也在悄然发生。 今晚他带她来这里,本意不是为了做什么事,他的目的很简单,村屋那边 人多事杂,他不想让她沾染,留在香港的最后一晚,他不舍得再让她和自己挤在破旧的出租屋里,迪士尼这一场童话梦,他来帮她延续。 然而面前的人,是他念了这么久,放在心上这么多年的小姑娘,他又怎么能无动于衷呢?他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二十岁出头,血气方刚的男人,有着男人,对喜欢的女人,很正常,很庸俗的欲念,谈不上肮脏,却也绝不清白。 寂静的房间里,两个人都呼吸声都在逐渐加重,暧昧难言的气氛也在渐渐升温,就在何川忍不住想说些什么,打破这种安静的时候,就听林夏先开了口: “何川,”她小声说,“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何川愣怔了一下,不明白她的意思:“什么?” “今天在小镇商店的时候,你是不是买了什么东西啊?” 对于挚爱迪士尼的林夏来说,进入园区里面的商店,仿佛就是进入了天堂,各式各样的毛绒公仔,琳琅满目的卡通饰品,简直让林夏爱不释手,可是即使再喜爱,标签上的价格也让她望而却步,不敢拥有。香港的物价疯狂,迪士尼的物价更疯狂。 可是好不容易来一次,实在不甘心空手而回,林夏东挑西选,最终还是在打折商品区选了一款八音盒,复古的桃木材质,很简约精致的外观,上面画着小美人鱼的图案,林夏一眼就相中了。 八音盒是何川买给她的,说是补送她的生日礼物,林夏知道他不过是又找理由送她东西而已,他总有各种各样让自己安心的借口。 可是她站在一旁等他结账的时候,隐约看见他还买了另一样东西,但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于是一直在心里惦记着,直到现在才忍不住问出来。 林夏问完之后,何川久久没有回答。 第58章 忽然间,她感觉到他从床上起身,她急忙回头去看,只见他走到衣架旁,从悬挂着的外衣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然后又回到了床边,坐在了林夏面前。 他伸出手,示意她看。 在他掌心上,是一对戒指,银制戒圈,一枚上面雕刻着米奇头像,另一枚是水钻镶嵌的米妮头像,这是一对情侣戒,也是林夏在小镇商店里,徘徊留恋最久,几次拿起又放下,最终狠心没要的那样商品。 林夏一时屏住了呼吸:“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花大价钱买下来?为什么要偷偷买下来,不让她看见? “难道,你是送给别人的吗?” 林夏为这种可能感到委屈,整颗心顿时像泡在柠檬水里一样酸涩难受。 “怎么可能?当然是送给你的了。”何川失笑,“你那么喜欢这枚戒指,如果没得到,你一定会后悔很久,惦记很久的。可是,我买下来了,却不敢轻易送给你。” “为什么?”林夏不解。 “夏夏,”何川深深看向她,“戒指是有特殊寓意的,你应该知道。” 是的,林夏知道,她的脸上不禁微微发热。 可是,正因为她知道,当她拿起这对戒指的时候,难道她的潜意识里没有在幻想吗? 她听他继续说道: “我其实是一个很庸俗的人,一直以来,我最大的目标,都是拼命读书,改变自己的人生,去到更遥远的地方,出人头地,过光鲜体面的生活,无论要耗费多少时间,付出多大努力,吃多少苦,我都可以忍受。我没有想过,也不在乎,谈不谈恋爱,喜不喜欢谁。可是夏夏,你出现在了我的生命里,我从来没有这么在乎过一个人,一个我本不应该过多关心的人,可我就是想要保护她,想要宠着她,想要对她好,在她面前,我什么底线与原则都没有,这种不可控的心情让我害怕。” “我试过逃避,去香港上学之后,我没再联系你,可是失败了,一再见到你的脸,我就又忍不住答应你的一切请求了。我试过拒绝,你高考结束以后,我刻意和你疏远,可是你那样勇敢,那样赤诚,千里迢迢跑来医院看望我,向我表白,让我丢盔卸甲,再无招架之力,自那时起,我就认输了。” “我知道我们之间还有很多阻碍,那些上一代积攒的矛盾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我们离能够毫无顾忌的在一起也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但是我不害怕。我从决定不再逃避不再推开你的那一天起,就不是只想和你谈一段见不得人的短暂恋爱,夏夏,我想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无论在哪里,哪个国家哪座城市,我们未来总有一天会结婚,会成家,会每天见面,会一日三餐相拥而眠,会相濡以沫一同老去。” “我总想把这些都告诉你,却又担心这对你来说太遥远太沉重,可是,我马上就要去英国了,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回来,还会不会再回来,你栓住了我的心我的姻缘,我也忍不住想要绑住你的......” 他将那两枚戒指,从背板上解了下来,放在掌心上,摊开递到她的面前,低声问道: “夏夏,你愿意吗?” 林夏低眸定定望着何川手中的戒指,只觉得鼻尖眼眶都是酸涩,她根本不敢眨眼,只怕轻轻一眨,眼泪就掉下来了。 “其实,上次你在北戴河和我说的话,我回去以后认真考虑过了。” 她哑着嗓子,缓缓开口说: “佛罗伦萨呀,巴黎美术学院呀,这些都是绘画类专业的知名学府,但我是学设计的,真要是留学的话,也应该是去伦敦艺术大学,或者皇家艺术学院。” 这两所大学都在英国。 何川一时呼吸凝滞:“你的意思是说——” 林夏微微一笑:“你的毕业典礼我可能是赶不上了,但是你等我三年啊,三年之后,我去参加你的授职典礼。” “夏夏——” 刹那间,莫大的喜悦涌上何川的心头,他不由紧紧抱住了眼前的少女,一遍遍亲吻着她湿润的眼角,她的脸颊。 “谢谢你,夏夏,谢谢......” 谢谢你喜欢我,谢谢你愿意等我,谢谢你出现在我贫瘠灰暗的生命里。 林夏窝在何川的怀里,被他炽热而激动的吻亲得晕头转向,红着脸害羞的提示他: “还有,戒指......” 何川这才想起最重要的事情来,拉过林夏的手,把那枚镶嵌着米妮水钻的戒指,缓慢而郑重的戴在了林夏的中指上,而林夏也依样画葫芦,拿过另一枚男款戒指戴在了何川的手上。 这样装饰的普通戒指,自然不会有尺码规格,何川只是挑了一对看着差不多,戴上之后,他的有点大,她的却是正正好,一丝一毫也不差。 林夏小声问:“这个,是求婚吗?” “是预演。”何川语气认真对她说,“以后我会给你买更好的戒指,更漂亮的场合,更郑重的向你求婚,夏夏,你等等我。” 林夏举起手,端详着指间的戒指,笑着说: “现在已经很完美了。” 她想象不到比此时此刻,更美好的场景了。 “会有的,夏夏,在我心里,你值得最好的。” 他牵起她的手,二人十指相扣,戒指相抵,亦如贴近的两颗心,四目相对之间,彼此眼中流淌的爱意再也抑制不住,她抬头,他垂眸,双唇相接,亲吻前所未有的热烈而缠绵。 绣着卡通图案的情侣浴袍相继落在床下,两具年轻的躯体相拥交缠,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是那样自然而然。 在这一方小小的世界里,天与地似乎都不存在了,只有炽热的呼吸,震耳欲聋的心跳,与彼此赤裸肌肤上流淌而下的汗水。 林夏只觉得自己如大海中的一叶扁舟,随着海浪浮浮沉沉,不知东西,唯一能够紧紧抓住的,只有眼前之人。他是她的救命稻草,是她的方向与依靠,是她的神明与信仰。 他带着粗喘的嗓音一遍遍在她耳边诉说着: “夏夏,我爱你。” 而林夏也忍住羞涩与赧然,勇敢回应着他: “我也是,何川,我也是,特别特别爱你。” 今生今世,他们都不会这样单纯而热烈的爱着 一个人了。 这一晚即是生命的永恒,岁月定格于此,他们永远年轻,永远属于爱情。 【一场暴风雨占满整个山谷 一尾鱼占满整条河 我把你造得和我的孤独一样大 整个世界好让我们躲藏 日日夜夜好让我们互相了解 让我在你眼里看不到其他东西 除了我对你的想象 除了你影像造成的世界 以及你的眼帘操控的日日夜夜 爱你是我唯一的欲望】 第48章 橘红(11) 林夏睡到半夜有些口渴,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睁开眼,隐约看到周围有微弱的光亮,一时间有些分不清到底是白天还是晚上。 “我吵醒你了吗?” 身边有人低声问道。 林夏抬头睡眼朦胧的看过去,只见何川挨在自己身旁,靠坐在床头,没有睡觉,他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锁骨与胸前一大片肌肤,床头的夜灯被调到了最低,四周光线幽暗,像凌晨,又像黄昏。 昨晚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身体的感觉慢慢回笼,难以启齿的酸涩与不适也渐渐浮现了起来,林夏浑身发烫,不由把整张脸都缩在了被子里。 何川又问:“难受吗?哪里疼吗?” 林夏红着脸摇摇头,用几不可闻的气音说: “渴了。” 何川下床拿了一瓶没打封的矿泉水,把瓶盖拧开,递给了她: “有点凉,可以吗?” 林夏伸出手臂去接,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还没穿衣服,手忙脚乱的用被子把自己裹好,这才接过水瓶,小心翼翼的小口喝了起来。 明明昨天他们都那样亲密无间了,可现在再面对他,她还是觉得很害羞很害羞。 何川看穿了她的羞涩,轻笑了笑,拿过床头桌上的遥控器把空调调高了几度,她出了汗,他怕她感冒。 “天还没亮呢,再睡一会儿吧。” 他接过了她喝完的水瓶,顺势也喝了几口,林夏抬眼看见他微微扬起的脖颈,滑动的喉结,不知怎么,脸上又有些发热了。 她慌忙移开视线,轻声问: “那、那你怎么还不睡啊?” “我睡了一会儿,但是睡不着。” 何川把空瓶放在一旁,然后回头看向她,目光幽幽深沉, “夏夏,我舍不得了。” “舍不得什么?” “舍不得走了。” 他伸手,轻柔的摩挲着她的脸,替她将鬓边的微乱的碎发挽到而后,低声说: “这次见到你,你又变得漂亮了,漂亮得我几乎不敢认,人家说女大十八变,我每隔半年见你,你都会长大许多,变漂亮许多。下次我们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这几年你的成长,你的蜕变,你从学校迈向社会,人生中最关键的几年,我注定要错过了。” 第59章 “我一直认为,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不想贪恋一时欢乐,我可以为了我们长远的未来忍受眼下的分离,可是现在,还没等离开,我就开始舍不得了。” 他这一番话说得林夏心里酸酸软软的,她伸手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轻声说: “何川,我也好舍不得你,我不想让你出国,也不想离开你,我想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但是,你必须要走,你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当初在小林场,你说给我,说给山,说给树,说给风和云听的梦想,离现在只有一步之遥了,你不能放弃。” “只是三年而已,我们就像以前,我高中的时候,集训的时候一样,每天发信息聊天,三年之后,我就出国去找你,这三年我只是在学校里读书,什么都不会变的,我保证。” 四目相对,林夏似乎看见何川眼中有湿润的光亮闪过,下一瞬就见他府身向她倾了过来,在她额头发顶落下了温柔的吻。 “好。” 他哑声说, “夏夏,我也保证,我会一直一直等你的,我不会喜欢别人,我只喜欢你。” 林夏被他亲得有些痒,笑着说: “那当然,你必须只喜欢我一个。” 何川也笑了: “睡吗?” “嗯,但是,我想去一下洗手间。”林夏小声说,“你帮我拿一下衣服。” 于是何川替她找回了不知道扔在了哪个角落的浴袍,好笑的看着她窝在被子里艰难的把浴袍穿上,然后目送她去了洗手间。 他的视线几乎无法离开她的身上,差点无意识的迈步跟了上去。闭目坐在床头,他无声的自嘲而笑,何川啊何川,接下来的日夜你要如何渡过? 不一会儿,洗手间突然传来一声轻呼,何川心中一跳,急忙冲了过去。 “怎么了?” 打开门,只见林夏正站在洗手台的镜子前,闻声回过头来看向他,愁眉苦脸的说: “我怎么脖子上又起痱子了?” 何川上前看了一眼,缓缓说: “这个不是痱子。” “那是什么?过敏了吗?” “不是。” “难道酒店里有虫子?” “不是。” 面对林夏茫然的表情,何川叹了口气,低头在她颈间重重亲了一下。 “你说,这是什么?” 林夏一下子反应了过来,脸颊顿时变得通红。 “我知道了知道了!” 她连忙把何川往外推, “你快出去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去厕所还要人陪。” “真的不用?”何川打趣道,“不怕黑,也不怕做噩梦了?”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想起了当年在小林场的那晚。 她因为看了世界未解之谜而睡不着觉,半夜想上厕所却不敢出门,披着被子找灯的开关的时候,被他吓了一大跳。他没有戳破她少女的自尊心,安安静静的在门外陪伴,一路把她送回了房间,还为她点亮了一盏特别漂亮的台灯。 所有细节,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那个时候,她和他都没想到,他们会这样走到今天。 “明年就是2012年了。”她轻声说。 何川也有些感慨:“是啊,时间过得这样快。” “你说,2012年真的是世界末日吗?” 直到现在,她都对这个预言念念不忘,而且由于时间的临近,网上也总有各种各样的传闻,虽然这是万中无一的可能,多年后也许又成为互联网上一大荒诞的笑话,如同当年1999年末日预言一样,可是万一呢?万一,地球真的在这一天毁灭,人类真的在这一天灭绝呢? 何川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没人能知道。 “那个时候,应该是你在伦敦,而我在北京吧。” 林夏的心情不由变得有些低落。 何川却说: “如果真的是世界末日,那么我们总是要死在一起的,如果不是世界末日,那我们在哪里也没有分别。” 林夏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心里好受了几分,但她还是固执的坚持着: “等到了那一天,无论我们在哪里,无论在干什么,我们都要打电话,就算真的世界毁灭,我们也要听着彼此的声音直到最后一刻。” 她这样为这些没边际 的胡思乱想而伤心,一本正经的立誓发愿,让何川又感动又好笑,他伸手把这天真可爱的小姑娘抱在了怀里,对她承诺道: “好,假如世界真的毁灭,让我们一同迎接死亡。” ...... 第二日早晨,林夏与何川退了房,坐上迪士尼专线离开了乐园,临走之前他们在酒店吃了早餐,林夏还和穿睡衣的唐老鸭黛西合了影,这一趟童话之旅,是真的再没有遗憾了。 经过了昨晚,两个人的心境都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今以后,全世界只有这个人,对你来说最特别了。每一次牵手,每一次触碰,甚至每一次眼神的交汇,都能在彼此的心上荡起涟漪。他们本来都不是喜欢在公共场合太过亲昵的人,可从迪士尼回大埔村的这一路上,无论是在地铁上,还是小巴上,他们都牵着手,挽着臂,形影不离,仿佛分开一秒,地球就会爆炸一样。从大屿山到沙田,本该是那么漫长的一段路程,可他们还是觉得太短,只希望时间能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回到村屋以后,小楼空无一人,陈伟鹏和他的那些兄弟不知道去了哪里,又留下了天台客厅一片狼藉。 何川任劳任怨的去拿工具打扫清理,而林夏就乖乖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托腮看着。 她其实,特别喜欢他做家务的样子,无论是做饭,洗衣服,还是扫地,显得特别......贤惠?她以前还想着,将来谁要是能和何川一起生活,一定特别幸福,但是现在她相信,这个谁一定会是她自己。 不过即使再喜欢,她也不想在和他相处的最后一天里就这样渡过,于是在他收拾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她问他: “你们大学离这里近吗?” “挺近的,步行的话只需要十几分钟路程。” 林夏双眼一亮:“那我要去看看!” 她是下午的航班离港,现在还有时间。 何川揶揄:“你也要以港中文做目标?想继续做我的学妹?” “你都走了,我考来干嘛?我只是想看看你这四年待过得地方而已,”林夏轻哼了一声,“你都见过我的学校里,这不公平!” 何川好笑,这哪有什么公平不公平?但林夏向来有自己的一套逻辑,他拿她从来没办法,于是就顺着她的要求,两个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往学校方向走去。 时值暑假,但校园里来往的学生仍然不少,虽然建筑风格,植被绿化完全不同,但那种高校独有的青春洋溢气息,让林夏一见就感觉到亲切。 港中文不愧是香港占地面积最大的大学,由于依山而建,路上不是台阶就是缓坡,真逛起来感觉要比清华园还累,何川提议坐巴士游览,可林夏不肯,她就是想亲眼看一看那些过去只能在何川口中听说过到地方,他上课的教室,他住过的宿舍,他吃饭的食堂,他通宵赶论文的图书馆,她都想看一看。 绝大多数人对母校都有自豪感,就算没有自豪,多少也有感情,毕竟那是最青春灿烂的四年时光。何川对港中文自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带着林夏,一路挑有趣的,她会感兴趣的地方走过,给她讲,这几年来他在这里发生的一切,眉宇间带着难得一见的飞扬神采。 此时此刻,他也不过是一个向心爱的小姑娘炫耀的大男孩罢了。 沿着康本国际的彩色阶梯而上,顺着大学道一直走啊走,从五旬节会楼的直梯抄近路,找到隐藏在校园里的小书店,经过大名鼎鼎的百万大道,两个人故意穿过仲门,参观校史馆和文物馆,最终,来到了学校的制高处——山顶的天人合一亭。 连日游览暴走,又加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林夏身体没有那么轻松,何川看出了她的逞强,最后一段上坡路,是他将她背上去的。 “一直想带你看看这里,总觉得你会喜欢。” 天人合一亭,是港中文非常出名的景点,据说是为了纪念钱穆先生,以及起临终悟道之文《天人合一论》而建。山顶平台中央是一汪浅浅的水池,平整如镜,从这里望出去,远方是隐藏在云端的马鞍山,近处是山下的吐鲁港码头,碧海接天,青山如黛,苍茫澄空,似一副淡雅幽静的水墨画。 人站在水廊之中,仿佛走进画中,真切诠释了“天人合一”四个字的精髓。 何川把背上的林夏放了下来,两个人并肩而立。 林夏被眼前景色震撼了,久久不能回神。 此时此刻,她脑海里闪过许多思绪,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爱情,学业,理想,分别与等待,坚守与改变...... 第60章 心中豪情万丈,亦柔肠百转。 “高中的时候,上心理课,老师让我们描绘一副未来的自画像,三年,五年,十年后,你会在哪里,你会做什么。” 莫名的,她想起一件无相干的小事。 何川说:“这个我们当年也做过,也许我们的心理老师是同一个人。” “你当初写了什么?” 何川稍微回想了一下,缓缓说: “我希望十年后,我在英国,是一名律师,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不必为了生计奔波辛劳,能够过上体面安稳的日子。” 说完之后,他有些不好意思: “不算是什么伟大的理想,只是很世俗的目标而已。你呢?” “我啊,我希望十年后,我从清华美院毕业,去一个四季长夏,每天都能穿裙子的城市,我要办个展,出绘本,一直一直画画!但是现在,可能还要再加上一点——” 林夏看向何川,笑着说道: “我要和你在一起。” 何川心中动容,忍不住伸手将她拉进怀中,一字一句的说: “无论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后,我们都要在一起。” 海天之交,山水之间,百年老榕树下见证了他们年轻的誓言。 林夏靠在何川的胸前,心中默念: 愿我们将来都前程似锦,成为最想成为的人,过上最想要的人生! ——上篇完—— 第49章 宇宙拿铁(1) 2019年10月15日晴 手机闹钟在枕边响了好几遍,林夏才勉强转醒,拖着困倦沉重的身体,她慢吞吞的起了床。 新一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开咖啡机。 工作日的早晨必须由咖啡唤醒,和当下大部分都市忙碌的年轻人一样,林夏有比较严重的咖啡因依赖症,每天上下午各一杯起步,加班熬夜另算。这是她在大四形成的习惯,那时连着几个月泡在工作室没日没夜的赶进度做毕设,一天连四个小时都睡不到,没有咖啡提神,人恐怕早就撑不住了。 那是一段特别痛苦,特别黑暗的时光,林夏至今也不敢太回忆。 从冰箱冷藏室中拿出昨天新买的贝果,放入烤箱锡纸盘,在规律而机械的咖啡豆研磨声中,林夏走进卫生间洗漱,对着镜子刷牙的时候,她发现了自己双眼下的淡淡乌青。 昨晚她熬了大夜,不是加班,不是看剧,不是打游戏,而是整理过去的日记。 她从初中起就有写日记的习惯,不会日日都写,而是隔三差五写上一篇,起初是用纸笔日记本,后来是用电脑文档,手机软件,一切截止到2012年,再往后就没有了。 她小的时候很害怕2012的末日预言,可是经历过去了以后,她又时常在想,假如世界真的在2012年毁灭就好了。 匆匆洗过了头发,她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上的水,一边站在咖啡机前,看着棕褐色的液体缓缓滴落在马克杯中,咖啡表面形成一层琥珀油脂,花纹繁复,颜色漂亮,仿佛里面有一个小小的世界。 据说科学家通过观测和分析,计算出来宇宙的平均颜色,将之命名为宇宙拿铁。 所以,整个宇宙也不过是一杯咖啡,我们都是咖啡表面渺小的浮沫罢了。 叮—— 当马克杯中被注满咖啡的同时,机械烤箱的计时器也恰巧跳闸,麦香与焦苦交织缠绕在清晨的房间中。 祝我早餐愉快! . 早晨的时间分秒必争,吃过早餐之后,林夏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出了门。 她租住的房间一室一厅,位于公寓大厦的24层,这里离她的公司不远,地段不错,房租不算 便宜,好在她的薪资还算可观,能够承担得起。大学本科四年,研究生三年,集体宿舍的生活她实在是过够了,不愿意再与人合住。 进电梯,按下1f。 在这个操作盘上,她所在的24楼被显示为2a,其他所有带4的楼层也一样。广东人很讲究这些,一丁点影响财势气运的可能都要避免,连去餐厅银行等位,排到四十几号时,都是被全部跳过的,从39直接叫到50。 就是这些细节上的差异,时时刻刻提醒着林夏,这里距离家乡千里之外,这里不是东北。 电梯迅速下行,林夏如往常一样趁着这短短十几秒钟对着电梯里的光滑墙面整理衣冠。 半干不湿的羊毛卷长发披在肩头,脸上淡妆刚好能盖住黑眼圈,宽松的棉布长裙,双肩包,帆布鞋,一切以舒适清爽为主。她所在的公司是互联网公司,对着装没有任何要求,而广东这个省份又有着天然松弛感,无论白领还是民工,上街都是随意穿穿,刚上班的时候她还战战兢兢每天搭配职业风套装,到了现在,不穿拖鞋出门已经是她对工作最大的尊重。 这是她本科毕业的第六年,硕士毕业来到深圳工作的第三年,从外貌看上去,无论身高还是体重,这些年来她几乎没太大变化,但内里的改变只有自己清楚。 昨天她翻看日记,才恍然发现原来过去了这么多年。 这些日记随着她从望春到北京,如今再到深圳,一直完好的保存的,只是她从来没有翻看过,昨晚她把那些自己曾经写下的文字细致的读了一遍,不禁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割裂感。 过去,与现在,过去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 或许人生本就是割裂的。 二十岁之前,日子每天慢如蜗牛,天真不知愁,二十岁之后,时间仿佛泥石流,随时遭遇塌方。 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 . 坐地铁到公司大厦,刷卡进楼,和一群西装革履的金融政法精英一同搭电梯到22层,来到mt公司深圳分部,进入设计中心办公区,走到靠窗边自己的工位,林夏坐上符合人体工程力学的靠椅,在标准26c空调风的吹拂下,缓缓松了一口气。 每个工作日挤早高峰的地铁,都是一场硬仗。 公司的早晚工作时间都比较弹性,此时办公室里一大半人还没有来,林夏为自己又泡了一杯咖啡,开机电脑,点开数据平台,查看自己前几日上新产品的用户下载使用情况。 她所在的项目组主打海外市场,亚洲欧洲北美洲,不同地区用户喜好不同,同一款产品肯定不能面面俱到,地区数据差距很大。他们设计师是内容产出者,自由创作,没有业绩压力,但毕竟是自己的作品,必定还是关心受众反馈情况的。 一看过后,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不算低迷,但也算不上亮眼。 互联网时代不看质量,看流量,要跟风,要流行,要爆款,要蹭热度,要速食,要吸睛,要耸人听闻,要博眼球。 可这恰恰不是林夏所擅长的,尽管已经为了商业化做了很多妥协与修改,她的画风依然不是当下大多数用户所偏好的。 轻叹一口气,关上数据平台,打开绘图软件,她正打算继续做昨晚没做完的稿,邻桌的同事美佳一滑转椅凑了过来,小声问: “听说了吗?” “什么?” 美佳神秘兮兮说:“行政部打听到的消息,我们马上就要换合同了,最迟年底。” “确定了?” “确定了。” 林夏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这件事说来话长,他们项目组所做的产品,是mt王牌产品的海外版,这几年赶上市场红利期,成绩颇为亮眼。然而今年年初,公司决定将王牌产品直接推广海外,他们这个“海外版”顿时成了后妈养的孩子,处境相当尴尬。随后,公司又宣布调整组织架构,将“海外版”拆分出去,独立上市,前后折腾了有大半年,现在终于算是敲定了。 林夏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但至少她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薪酬待遇倒是不会变化,只是一旦换了合同,从总公司变成了分公司,履历水平上差了一大截。红利期过去,财政独立,盈亏自负,而且对于成为公司王牌产品竞争对手这件事,她也很不看好。 最重要的是,对于目前这份工作,她进入了倦怠期。 方方面面都有些迷茫,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美佳直言不讳: “本来是冲着mt名头来了,现在换了一家算怎么回事?早知道我就不该找工作,直接去留学得了。对了,林夏你之前不是也说想去留学的吗?你想去哪里来着?” 是啊,哪里来着? “之前,是一直有这个想法,现在的话......”林夏自嘲一笑,“不知道了。” 今天早上,她再次翻看朋友圈,却怎么也找不到昨晚谭之舟发的那张图片,她甚至怀疑那是自己睡眠不足之下所产生的幻觉。 亦或者,有关那个人,那些年,都是她的幻觉,是她在高压学业下、迷茫的少年青春期,为自己编造的一场梦。今时今日,几乎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实,曾经那段无人知晓的隐秘感情,真正存在过。 . 忙忙碌碌一上午过去,又是为万圣节呕心沥血的一天。 第61章 初入社会,人人都一腔凌云壮志,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但过个两三年就会发现,工作就是工作,只是糊口的工具而已,没有价值没有意义,没什么可多说的。 到了中午饭点,手机里各个群新消息此起彼伏,都是在分享外卖平台的优惠券,无论福田还是南山,大家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午饭吃什么? 写字楼周边几乎所有饭店餐厅都吃了一个遍,林夏搜索了一圈也没有头绪,美佳说附近有一家新开的湘菜馆,于是两个人一拍即合,一起点了外卖。 美佳也是东北人,小城市出身,和林夏有着相似的成长经历,两个人在某些话题上很有共同话题,比较对脾气,算是林夏在公司关系最亲近的同事了。 也许是因为新店火爆,明明不到一公里的距离,等了好长时间都没送到,美佳饿得饥肠辘辘,气愤之下开始啃饼干。终于等到软件显示即将送达,林夏急忙下楼去取。 进电梯的瞬间,电话打了进来,接通后林夏直接说: “放前台就行。” 大厦前台有专门放外卖的地方,不允许外卖人员上楼。 通常这么说一句,对方就懂了,但今天这位配送员似乎是第一次来这边送餐,很迷茫的问她: “a出口在哪里?我在这边转了一圈都没找到,是正对着xx街的这个——” 话没说完,信号就断了。 “那是b口,”林夏无奈:“我进电梯了,马上下去,你稍等我。” 然后她一边举着耳边的电话,一边盯着电梯楼层的显示屏。 午休时间,上下楼的人不多,电梯里只有她一个人,很顺利的向下降落着。 25,22,20—— 数字跳到19的时候,下降停止,传来叮的一下清脆响声,电梯门缓缓打开,门外站着三个人,两男一女,都是西装革履,穿着正式,其中一个男人是外国面孔,林夏的视线刚刚好和另外一个身材较高的男人四目相对。 分别了七年,相隔了万里,充斥了她整个年少青春,刚刚还被她怀疑是一场幻梦的人,就这样毫无预兆的,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他本来在和身边的人说着话,突然声音戛然而止,无框 镜片后的双眸瞳孔骤缩。 刹那间,全世界都凝滞了。 一秒钟,亦或是过了一万年,他与她僵在原地谁也没有动作。 电梯门缓缓关合,那个留着一头干练短发的女人率先反应过来,伸手挡了一下,疑惑的看了身边男人一眼: “何川?” 三个人陆续进入电梯。 感应门再一次关合,电梯继续缓缓下降。 密闭空间里,两个人距离不过咫尺之间,林夏产生了近乎窒息的错觉,全身血液倒流,抓着手机的手已经捏得发白了。 她死死盯着眼前墙壁上挂着的电梯安全提示,不敢稍微侧过视线,生怕看到身边的人,她将耳朵紧紧贴在手机屏幕上,假装专注接电话的样子,可惜所有能听见的声音只有自己惊天动地的心跳声。手腕上的运动手环疯狂震动报警,提示她心率已经超标,有随时猝死的风险。 她能感觉到,何川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连身边的那个外国男人招呼他都恍若未闻。 “andy?andy!” 对方又叫了他几声,他这才如梦惊醒一般回过神来,和对方继续交谈。 他们讲的是英语,一连串非常地道的英音从他口中而出,流畅随意得仿佛母语一般自然。 林夏恍然想起了当年在望春小林场,高考过后还要半夜三更在书房听英语磁带的那个少年,只觉得一切仿佛发生在上辈子似的那么久远。 电梯下行的速度是0.75米每秒,从19层到1层,也不过只需要不到1分钟而已,可这短短的1分钟仍叫林夏难以忍受,她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要尽快逃离。 终于,当电梯在6层再次停下的时候,她抢先一步走出了电梯。 好像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又好像没有,好像有人紧跟着她追了出去,又好像没有。 她不顾一切的在走廊中奔跑了起来,一头扎进了楼梯间,顺着台阶冲了下去。 第50章 宇宙拿铁(2) 休息室里,林夏与美佳相对坐在桌前吃午饭。 美佳抱怨送得太慢,饭菜都凉了,却不知道这并不是外卖员的过错。 刚才林夏在楼梯间坐了很久,脑海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直到外卖员再次打来电话催促。 不是没有心理准备的,她知道他回了国,她知道他在深圳,只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快遇见他,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怎么会这样巧? 他们有七年没见面了,七年间,音讯全无,不相闻问,因为七年前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 “何川,我们不要再联系了。” 不是他的错,也不是她的错,只是那个时候他们都太难太累,坚持不下去了。 美佳还在说着什么,林夏嘴上心不在焉的回答着,手上不由自主的在手机上搜索。 一楼大厅的楼层指示牌上,19f那一栏不久前被新换了一行字: 英国欧文律师事务所驻深圳代表处 点下搜索之后,跳出来的相关内容有很多。 欧文律师事务所,总部位于伦敦,是欧洲顶尖知识产权事务所之一,在世界多个国家和地区都设有办公室。今年6月在深圳市设立代表处落地,这是欧文在中国内地继北京、上海之后设立的第三家代表处,由其原香港办公室负责人戴志诚担任首席代表。在去年全球前200强国际律所调查中,欧文被列为总收入最高的第63名。 网站首页,戴志诚的个人简介下面紧跟着的第一个人,就是何川。 香港中文大学法本,英国伦敦大学知识产权法硕士,毕业后进入英国著名律所l&z实习,两年后取得牌照以律师职位开始其法律生涯,2016年离开l&z入职凯森律所担任高级顾问,2019年加入欧文驻深圳代表处,成为合伙人、以及亚洲技术与数据业务主管。 短短几行文字,一份相当漂亮的履历。 旁边还配了一张照片,不是一本正经的证件照,而是不知道在哪个会场台上演讲时的抓拍,快门定格的瞬间,他正好抬头望向镜头。 裁剪妥帖的高级西装,条纹领带,无框眼镜,整齐的短发梳得一丝不苟,皮带袖口领夹表带,细节之处透露着优雅风度,岁月褪去了他青涩的眼神,沉淀了少年老成,打磨了锋芒棱角,赋予他内敛光华,温润儒雅的气质,与过去那个骑着自行车穿梭在林间小路上的白衬衫少年,几乎判若两人。 凝神看了几秒,林夏不禁有些恍然。 时光一往无前,这个人,这张脸,让人如此熟悉又陌生。 他终于得到他想要的人生了。 那么她呢? “林夏?林夏!你怎么不吃啊?” 美佳的声音将林夏拉回了现实,她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餐盒里的米饭一口没动,还被自己无意识用筷子戳得满是洞洞。 “我没什么胃口......” “也是,这家菜做得好难吃,太油了。”美佳摇了摇头,“在广东不适合吃这么油的东西,天太热了,会上火。” “是啊。” 说到天气,美佳又忍不住和林夏抱怨了起来,她刚来这座城市不到一年,没经历过一个完整的四季,还不太适应。 “太热了啊,都10月份了,怎么天气还跟蒸桑拿似的?我以前都不吹空调的,现在离开空调根本活不下去,本来就体寒,这么吹下去更寒了。” 林夏放下了手机,努力让自己分散注意力,不再去想有关何川的事。 “这个确实没办法,深圳一年360天都是夏天。” “不过话说回来,热也有热的好处,我热死了,蚊子也热死了,这两天晚上刚凉快一点点,蚊子就猖獗起来了,你看看这给我咬的,南方的蚊子太毒了!” 美佳示意林夏看向自己的手肘,两个硕大的蚊子包又红又肿,看起来很恐怖。 林夏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以前被蚊子叮时也是这样的,这其实也是一种过敏。” “现在不会了吗?” “现在就是一个小红点,不疼也不痒。” 美佳双眼一亮:“是有什么特效药吗?快给我推荐一下!” “没有用药,就是后来过敏太频繁,然后习惯了,就脱敏了。” 或者准确说,是经历过长达数年的过敏摧残,体内的免疫系统对于异常刺激的反应机制已经基本瘫痪了。 林夏大学时念的是工艺美术系一个特别冷门的专业,隔年招生,求质不求量。主要的学习内容是某传统制造非遗工艺,该工艺在中国古代一度盛行,但随着时代发展已经逐渐衰落,现今只有南方沿海地区还有一定需求,作为东北人的林夏,在进入大学之前根本没听说过。高考报名的时候,她一心念着清美,没有渠道了解其他,具体专业都是随便填的。 第62章 她并不知道,这种工艺所需要的原材料中含有某种特殊物质,人体接触后会产生过敏反应,没有任何药物和办法能够解决。大一上基础课,到了大二她们才开始正式进入工作室,学习专业课。老师在事前提示过大家,所有人也都做好了事前防范,全副武装上阵,可事后每个人还是不同程度的过敏了,其中以林夏的情况最为严重,别人是起红疹,她是起水泡,别人只是微微浮肿,她是整张脸都肿了一圈,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时,她差点都没认出来。 一群人吓到连夜打车去北医三院挂急诊,医生得知她们的专业后,见怪不怪,说是用药没用,缓解不了,挺过去就好了,实在严重的话,就涂点紫草膏。 确实,每届学生都是这样过来的,为了学业,挺一挺就好了,然而理想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意志力再顽强也改变不了客观身体状况,由于几乎每天都必须接触材料,林夏一直反复不停的过敏,身上的红肿红疹就 没消除过,日日夜夜倍受折磨。其他人的症状过来一学期后都逐步缓解,只有她依然那样严重,疼和痒,持续时间太长太久,神经几乎已经麻木了,可外表上的红肿总是克服不了的,这对于爱美的林夏简直是致命打击,那段时间她根本不想出门见人,什么社团活动学校活动都不参加了,每天工作室寝室两点一线,连吃饭都是从食堂打回寝室来吃的。 自此,她的校园生活开始变得灰暗起来,压力不只来自□□上的痛苦,还有精神上的折磨。 专业课程难度非常大,古代精于此道的匠人,不说世代传承技艺,少说也是需要二三十年时间去学习钻研,而他们上来就要在一两年时间内速成,做不到登堂入室,至少也得初窥门径,清美可不是能让人混日子的地方。再加上专业课的某位教授非常严厉,不仅布置了根本完不成的高难度作业,还每天都对她们批评训斥,嫌弃她们没有天赋,不够努力,不如她们以前的师兄师姐,嫌弃她们审美差,穿着打扮土,一点也没有美术生的样子。林夏的过敏,在她眼中是娇生惯养不能吃苦的体现,屡次在课堂上毫不留情的苛责她。 这样的高压状态下,没有人能保持心情愉悦,她同何川每天的聊天,逐渐被抱怨和诉苦填满。 过去高三时,集训时,她也难熬,唯一的倾诉对象就是何川,他先她一步走过她所有的路,所以他懂她,他理解她,他也有足够的耐心和爱意来安抚她鼓励她,哪怕相隔千里,他一直都是她某种精神支柱,心灵上的避风港。然而那个时候,他们相隔已经不只千里,他在万里之外的伦敦。 去了英国之后,他变得更忙更忙了,学业上的辛苦不必多说,异国他乡陌生环境,他面对的困难比她要严峻得多,他是拿全额奖学金留学的,但生活费还是要自己打工赚,伦敦的消费水平比香港只高不低,他的生活比之前更艰难。有的时候忙起来,他真的好几天顾及不上她,虽然仍是有信息必回,但总是简短的一两句,两个人根本找不到像以前那样可以聊天的大段空闲时间了,经常只能匆匆的说上几句,报个平安而已。 他与她有着八个小时的时差,昼夜颠倒,什么天大的情绪,过了八个小时候也都冷静下来了,累积成山,也就懒得从头再说了。 更何况,说了也没用,她与他面临的困境,彼此都束手无策,说得多了,徒增烦恼。 那是他们最初隔阂的开始。 第51章 宇宙拿铁(3) 自从在电梯间遇见何川之后,林夏上下班就只走楼梯了。 也许只是她的自作多情,那天他并没有追上来,也没有和她说话,也许他已经忘记她了。 七年的时间多么长,沧海桑田,足以将一切改变,人体内所有细胞都已经代谢了一圈。他不再是当年的何川,她也不再是当年的林夏了。 如果真的成熟体面,她就该和他坦然重逢,轻描淡写的嘘寒问暖,云淡风轻的挥手告别,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躲躲藏藏,幼稚得可笑。 可她做不到,她就是不想面对,无论是他,还是当年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她宁愿这样狼狈逃避,背上懦弱胆小的罪名。 每天爬长达31层楼梯的有氧锻炼,是一段漫长而艰难的时光,她在这段时间里一遍遍反复回想当年的一切,所有的细节明明都历历在目,可当初自己的心情却无论也想不起来了。两千多个平淡如水的日日夜夜将人消磨,她已经忘记怦然心动是什么,也忘记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了。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一周,无事发生。 林夏周日要去一趟广州,为了周末不用来公司加班,周五这天晚上林夏在电脑前一口气将下周一需要的稿件全部做完,等回过神来,显示屏右下角的数字已经显示为22:35了。 活动了一下坚硬的脖颈,关闭电脑,拿起帆布包,她离开了工位。 都这个时间点了,几乎没什么偶遇的可能,但林夏还是选择了走楼梯,锻炼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最近她手环自设定的步数目标难得每天都达成了。 上三十层楼需要半个小时,而下楼时间通常只需要一半,晚饭至今没吃,她感觉肚子饿了,一边下着台阶一边思索着是在回家的路上顺便去吃饭,还是快到家的时候点个外卖? 要不然还是回家随便做个三明治吧,她突然想起冰箱里还有半袋剩下的吐司没吃完,算起来已经临近过期了。 一转眼就走到了一楼,正在她转过拐角,考虑三明治里面应该夹什么食材的时候,突然间,她看见楼梯下方有一个高瘦的身影,背靠在墙边而立,双肩微塌,下垂的手中捏着摘下来的眼镜,浑身散发着淡淡的疲惫,不知是在休息还是在等人。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望来,楼梯间苍白的灯光照在他的面容,沉得他发丝乌黑,眼眸如墨,黑白分明的脸颊上,一切细微的表情都无处遁形,惊愕、欣喜、犹豫......许多种矛盾情绪揉杂在一处,汇聚成难以言喻的百感交集。 他与她,一个在楼梯上,一个在楼梯下,四目相对,一时间都没出声。 狭路相逢,避无可避,这回终于要面对了。 林夏深吸一口气,握住了肩上的帆布袋,下意识抿紧了双唇。 何川缓缓站直了身体,将手中的眼镜重新戴好,以一个近乎郑重的姿态面对她,率先开口,只说了两个字: “夏夏。” 话音落耳,林夏几乎浑身颤栗。 有多久,没听过这个声音这样唤自己了? 此时此刻,心中的酸涩难以复加,想哭,也想逃,但她终是强自忍耐住一切冲动,浅浅露出了一个得体的轻笑: “何川。” “我们......好久没见了。” “嗯,七年了吧?” “不是七年,”何川低声说,“是八年零两个月。” 是啊,分开是七年,但上一次见面,还是2011年香港的那个夏天。 林夏不动声色的扫了一眼他的手,只见他的指间干干净净,一无所有,亦如她的。 “什么时候回国的?”她用尽量轻松的语气问着他,就好像前几天的电梯尴尬的偶遇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你也在这边上班?” 何川定定望着她的脸,应了一声,嗓音微哑: “两个月前刚回来的,在19楼的irving,你呢?” “在22层的mt。”林夏笑了笑,“还真是巧啊,在这里遇见你。” 何川一时没有回答。 其实并不巧,那天他看见她挂在脖子上的工牌,早就知道她的公司了,但不好贸然上门。每天早晚上班的时间他都在电梯间徘徊,却再没遇到过,他猜测她是在躲着自己,于是又去几个楼梯间分别等待,可还是一无所获,总是错过。 事务所刚刚落成,林林总总一大堆琐事,今晚他有一个重要的应酬,散场之后回办公室取文件,偶然看见她那一层灯还亮着,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这里等上一等,没想到真的碰见了。 林夏当然也知道不会是这样巧合,就如同她也曾悄悄在网页上搜索过欧文的信息一样,可他们谁也没有拆穿,彼此维持着一种摇摇欲坠的粉饰太平,骗别人也骗自己 。 他问:“这些年,你还好吗?” 她答:“还行,按部就班的生活而已,你呢?” 他也答:“也还好。” 一问一答之后,又是沉默。 有那样多的事情都无从说起,半层楼梯,隔着两个人七年光阴,咫尺天涯,过去的亲昵荡然无存,只剩胆怯与疏离,谁也不敢向前迈出半步。 这样压抑的沉默让林夏感觉自己空荡荡的肠胃隐隐作痛,于是她忍不住开口打破沉寂: “太晚了,我先回去了。” 说着她往楼下走去,擦肩而过的时候,她的手臂被猝然拉住: “我送你——” 肌肤相触的那一瞬间,两个人都忍不住心中一颤。 第63章 曾经的曾经,他们那样亲密无间,那样短暂又那样热烈的拥抱缠绵,那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刻骨铭心,无论过去多少年,只需要一个简单的触碰,就能唤起所有尘封的回忆,多么可怜,又多么可悲。 林夏强忍着心头的异样,抽回手臂,勉强说: “不用了,我坐地铁就可以了,你喝酒了吧?快回去吧。” 离得近了,她能嗅到他呼吸间喷薄出的陌生酒气,和衣领间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肥皂香,如此矛盾。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许久后才缓缓放下,几不可察的一声轻叹响起, “夏夏,我们可不可以找时间谈一谈?或者至少,把你的联系方式留给我......” 这些年他们确实失去所有联系了。 在一起的那些年,大家手机里还没有微信;林夏的旧q,q号很早就被盗了;2013年微软公司在全球范围内关闭了msn软件,好友列表与聊天记录荡然无存;从北京到深圳,为了省钱和方便林夏迫不得已更换了电话卡。至此,他们之间所有的联系都不复存在了。 如同雨滴落入海洋,雪消融进泥土,一切悄无声息,了无痕迹。 林夏想说,他们没什么好谈的,也没什么联系的必要了,她还想说,他们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各行各路难道不好,为什么要再互相纠缠? 可这些带着情绪的,幼稚不成熟的话终究是没能说出口,她给了他一个莫能两可的最完美答案: “今天我加班很累了,下次有机会的吧。” 成年人的下次,就是后会无期,这是社交场合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 于是这次重逢就这样结束了,林夏径自离去,走出得每一步都格外镇定。 她知道背后那个人的目光一路追随在她身上,可她拼命在心里告诉自己,林夏,你做的很好,往前走,别回头。 过去的已经过去,我们都回不了头了。 ...... 这一天晚上,林夏失眠了。 倒也不一定是为了某人某事,她常常失眠,晚上睡不着,白天醒不了,昼夜颠倒,这是当代年轻人的通病。 第二天是周六,林夏一口气睡到了11点,起床后一边打着哈欠用面包机烤吐司,一边泡咖啡,然后还要一边回复曲娜一大早给她手机里发来的一大堆信息,脑子稍微有些不够用。 曲娜是清美林夏的研究生同学,目前在深圳一家互联网大厂工作,两人上学的时候就关系不错,现在也会偶尔见面,出门约饭。 北上广深,北京生活太艰难,上海排外严重,广州大厂比较少,相比之下,深圳包容多元,比较适合年轻毕业生,最终成为了林夏的选择。其他人和她想法类似,所以同城内林夏清美的同学还真不少。来这边几年,她虽然也认识了其他朋友,但平常最主要的社交圈子还是这些人。 曲娜单休,只有今天放假,她想约林夏去艺术馆看展。林夏本来不想去,深圳这边确实够发达够繁华,但艺术文化气息就照北京差一些,起初她也去过几次,次次都是噱头有余,内涵不足,久而久之也就懒得出门了。但曲娜说最近艺术馆有一个西斯莱的特展,林夏有些心动,于是就答应了。 她住南山,曲娜住罗湖,两人一东一西,在艺术馆地铁站汇合。 西斯莱是林夏接触的第一位印象派画家,林夏很喜欢西斯莱的笔触和色彩,当时学习色彩的时候,看着他的画总是很宁静祥和,让林夏也对欧洲小镇产生了一种向往。 可能因为根本没报希望,所以也没失望,展览办得比林夏预料的好上不少,虽然票价不菲,但看到了很多真迹,布展也很高级。不得不承认,深圳虽然历史文化稍显浅薄,但人家有钱,大把钞票砸下去,或租或借,总能装点起门面。 而曲娜更想看的是馆中另一个展,当代百幅书画名家展,她本科是北师大书法专业的,对每一位书画家都如数家珍,一边走一边对林夏详细讲解着,风格,生平,绯闻八卦,比馆里的讲解员都要专业,吸引了不少游客在后面跟着听,转眼就拉起了一小队人,像导游似的。 林夏对书法国画没研究,也没什么兴趣,也许是小的时候被逼着练字留下的童年阴影,只是可有可无的跟在曲娜身后转。直到走到展厅快结束的时候,她来到了一面展墙前,看到上面介绍的人是纪松亭。 纪松亭是当代著名书画家、古典文献学家、文物收藏家,在世时曾任北师大教授,中国书画协会副主席,一生教人无数,桃李满天下,最出名有四位弟子,也在书画界人尽皆知。四位弟子其中有两位已经身故,一位在零几年就英年早逝,另一位是前些年去世的,展板上一笔带过他的生平,在名字后面写着生卒年份: 林海生(1945年-2012年) 林夏站在这块展牌前,久久没挪动脚步。 曲娜在一旁,正在滔滔不绝的讲着: “我本科导师曾经上过纪老的课,他说过纪老是中国最后一个真正的大师,在他以后,书画界再也没有那种传统文人风骨。纪老的四大弟子虽然也比较出名,但更多是借老师的名声商业炒作的结果,那个大弟子刘洪明,他们家经营艺术品公司,他儿子就是幕后推手。这其中也就只有林老先生有点真才实学,其他三个人都是被捆绑营销的,但他脾气比较古怪,很少给人题字,临终前还把大部分作品都烧毁了,造成现在市价被抬得虚高。这里这副......你看,这里这副还是他遗孀何女士捐赠的。” 不是遗孀。 林夏在心里默默反驳着,他们两个到最后也没有在法律上确定任何关系,没名没分,因此才导致众人为了遗产撕破脸皮,谁都不满,一场丧事变闹剧。 第52章 宇宙拿铁(4) 林夏清楚的记得,她是2012年五一放假刚开始的时候,接到爷爷病故的消息的。当时学院本来安排他们学生一起去景德镇参观学习的,变故突然发生,于是林夏请假连夜回了望春。 一切并不是毫无预兆的,年初的时候,林海生的病情再度恶化,几次进icu急救,病危通知书下了无数。4月,林海生的情况稍微稳定,提出想回望春小林场的老房子,林学东为了完成父亲的愿望,不顾何萍的强烈反对,雇人雇车把林海生从北京拉回了望春。 彼时的林海生其实已经油尽灯枯,回天乏术,半个月后,终是与世长辞。 林海生这一走,林家这些年来积攒的所有矛盾,就像被点燃了引线的炸药包,终于全部爆发了。 其一,是林海生的死,何萍怨林学东强行带林海生回望春,耽误治疗,林学东指责何萍这几年怂恿林海生东奔西跑,加剧了病情,双方各执一词,把过错全都推到了对方身上。 其二,就是钱。 林夏后来才明白,成年人的世界里,绝大部分矛盾都源于金钱,又或许她早就明白了,只是不愿意承认,内心里总觉得自己的亲人是例外。 林海生自己退休工资就很高,经由刘凯仁一手操作,他的字画在市面上的价值也是水涨船高,那些年存下了不少积蓄。他去世前曾留下了一份遗嘱,还经由律师公证过,内容十分耐人寻味。 他将自己名下北京和北戴河的房子赠予何萍,将手头的现金留给了儿子林学东。而对于那些最值钱的字画,却是在他临终前几天,被他指使林学东全部烧毁了。 对于这份遗嘱,所有人都不满意。 赵倩怡和何萍在葬礼上 吵架,吵到激动之处两人撕打了起来,最终被来吊唁的宾客分开,场面难看极了。 那个时候的林夏就呆呆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对发生的一切都不知该做什么反应。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何萍露出那么狰狞,那么歇斯底里的表情,好像之前那个站在林海生身边,温柔体贴的女人都是假象一样,那也是她第一次听见自己妈妈用那么肮脏,那么恶毒的语言咒骂别人,一时间让她都不敢相认。 后来这件事闹上了法庭,双方对簿公堂,质疑遗嘱的效力,质疑何萍是否有被赠予房产的合法身份,质疑毁灭书画一事是否是林海生的本意,还是林学东违背林海生意愿擅自做出的行为。 官司持续了多久,两家就彼此骂了多久,第一次开庭结束的时候,何萍和赵倩怡又差点在法院门口打起来,被林学东及时制止了。赵倩怡骂何萍恬不知耻,勾引足够做自己父亲的男人,而何萍也毫不留情的反骂道,你家的好女儿也在偷偷勾引我儿子。 那时林夏早都回北京上学了,被赵倩怡连打了数个电话,厉声质问她和何川的关系。何川远在大洋彼岸,两个人的关系又一直在地下进行,无凭无据,林夏只咬死了何萍是胡说八道,自己一无所知,赵倩怡也毫无办法,但她正在气头之上,几乎是让林夏诅咒发誓绝不跟姓何的扯上半分关系,这件事才罢休。 林夏不知道何萍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和何川的事,知道多少,什么时候知道的。亦或者纯粹只是一种猜测,没有证据,否则她一定会抓住这件事大做文章,攻击赵倩怡林学东,但是她没有,似乎只是随口一提而已。而何川那边也遭遇了相似的情况,何萍勒令他不准再与林家有任何联系,否则就和他断绝母子关系。 第64章 官司断断续续打了大半年,最终判决,按照遗嘱执行,原被告对结果都极度失望,自此何萍与林学东一家彻底闹掰,老死不相往来。 林夏与何川,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家人不可能有和平共处的那一天,但从未想过事情最终会演变成这个无法收场的死局。 即便他们真的能逃离这里,一起出国,离开父母的掌控,他们又真的能一辈子不回来,为了爱情放弃自己的亲人放弃家庭吗? 这应该吗?明智吗? 从那时起,林夏的心,不可避免的开始动摇了。 ...... 林夏和曲娜一直逛到美术馆闭馆,然后去附近的商业街吃晚饭,吃的是潮汕牛肉火锅。 广东的饮食习惯和北方太不一样,汤底是清水,牛肉要鲜切,蘸料沙茶酱,吃饭前先用热水烫餐具,骨刺残余要放在小碟子里,而不是桌子上。这些细微的差异,就算是再详尽的百科也无法面面俱到,只有亲自在异乡生活过了,才能明白。 吃饭的时候,曲娜还意犹未尽的对林夏讲着关于书画,关于展览的事。 “说是百幅书画,里面明显有三分之一是凑数的,不过至少有xx和xx的真迹,我也知足了。你记不记得15年的时候我们在故宫看的明末清初书画展?珍品像不要钱一样堆在一起,那时候我们还笑话故宫布展土,没有审美,现在想看这种真材实料的展都没有了。” 林夏也想起那次的情形,有点好笑:“你拿深圳市美术馆去比故宫,是不是太不公平了点?” “也是,不过就算不和故宫比,和清华的博物馆比也差很多,咱们研三那年的齐白石特展你还记不记得?外面的队伍排得人山人海,幸好xx学长给咱们要到了票......” “不是xx学长,当时他都毕业了,是xx的学妹,她在学生会工作。” “对对,是她,她当时是xx的女朋友......” 回忆起当年,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 林夏来到深圳之后,再与这些本科、研究生的同学聊天的时候,大家聊来聊去,总是会不由自主的回忆当年。 清华在他们身上打上了太深的烙印,终其此生也无法磨灭。 亦或者换一个说法,大学那几年是他们绝大多数人,人生高光时刻,所以必定要用一辈子去怀念。 两个人东拉西扯了一大堆,曲娜最后无奈的总结: “深圳好的展确实太少了,就算有门票也好贵,所有人都忙着工作,没有闲情去充实精神世界了。” 林夏深以为然:“是啊。” 这座城市,是一座打工之城,没有生活,没有娱乐,没有历史,街上很少见小孩、老人,只有行色匆匆的打工人,燃烧着青春,奉献着生命,铸造起一座又一座大厂高塔,钢筋水泥,灯火辉煌。 深圳速度,是一个专有名词,背负着房贷车贷五险一金,我们拼命闷头向前冲。 “对了,我们下个月去香港吧!”曲娜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在网上看到香港下个月有很不错的展,有提香,还有吴冠中,我记得你也蛮喜欢提香的,怎么样,要不要去?” 听到“香港”两个字,林夏稍微愣了一下。 深圳与香港比邻,近得不能再近,甚至盐田区那边还有一条中英街,一边深圳一边香港。在这边办签注非常方便,林夏有几个朋友同事酷爱逛街购物,几乎一两周就要去一趟,当天去当天回,曾经离林夏那样遥不可及的地方,如今这般触手可及。 可来到这边三年多了,林夏一次也没有去过。 “我是蛮喜欢提香的。” 林夏夹了一筷子烫好的五花趾,在蘸料碟里裹上浓郁的酱汁,慢吞吞的说, “但下个月开始我们会很忙,不一定有时间,你们不也是嘛?” 曲娜的工作比林夏忙得多,他们公司奉行狼性文化,加班成风,连这一天出门的时间都是强行挤出来的,明天还要上班。 这话一出,曲娜眼睛里的光一下子暗淡了下来: “是啊,年末忙死了,哪有时间。” 就像从风花雪月一脚踏进了柴米油盐的现实,两个人一时间都没再说话了。 她们出来见面很少谈工作,因为一提就是怨气,刚上班的时候恨不得遇见谁和谁吐槽,后来过了几年就懒得说了。全世界都大同小异,傻逼的领导,奇葩的同事,复制粘贴一样,没区别。 沉默着吃了一会儿饭,曲娜突然开口说: “我想换个工作。” “换啊,”林夏没太在意,“你想跳槽去哪里?” 他们这行换公司是家常便饭,履历刷得越漂亮,薪资涨得越高。 曲娜摇了摇头:“不想在互联网公司干了,心太累。” “都是啊。” “你至少还算专业对口,你看我呢?我这一天天都不知道在瞎忙些什么,你知道我有多久没拿画笔了吗?我从五岁开始学美术的,学了将近二十年,到现在几乎是白费了。” 能学十几二十年美术,考上清美的人,天赋努力运气热爱,一个也不能缺。但现实总是残酷的,理想不能当饭吃,毕业后不是找不到工作,可最终能把热爱当事业的又有几个人? 林夏轻叹了口气:“就算专业对口,也未必是好事。” 她本科学的专业在全国范围内都算冷门,就业范围非常窄,毕业的学生大约有九成都选择了改行,剩下的不是去高校教书,就是去了南方的工厂,没有特别好的发展。而且就她那过敏的情况,真的百分之百专业对口也没法做 。 如今的工作好歹是回归本心,是她从小所热爱的绘画,但她越来越觉得,把热爱当工作其实是一种痛苦。 人的精力、灵感是有限的,每天为了任务,为了客户需求,功利性的产出一些自己根本都不认可的狗屁东西,压榨净自己所有的灵感与创新能力,下班之后根本就不想再拿起笔,打开绘图软件,只觉得生理性厌恶。 林夏已经忘记自己有多久没创作工作以外属于自己的作品了,最近她发现了一个恐怖的事实,自己对于画画的热爱与兴趣,已经渐渐流失了。 曲娜疑惑:“我们做错什么了吗?是我们还不够优秀吗?” 林夏摇了摇头:“努力就能过上想要的生活,也许这本来就是一个伪命题。” 是学校、家长、社会,联合起来编织的一个骗局,骗了一代又一代的笃信读书逆天改命的天真孩子。 曲娜吸了一口冰凉的柠檬茶,恶狠狠的说: “要是我突然中彩票就好了,一定第一时间把这个破工作辞了。” “是啊,有钱多好,”林夏轻笑:“其实很多烦恼的根源都是因为这个。” 钱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至少能解决大部分的,这是世间亘古不变的道理。有钱就能有退路,有选择,所以那么多人为了钱变得面目狰狞,不择手段。 看啊,她终于也认可了这个道理,变成了她曾经不喜欢的那种大人。 第53章 宇宙拿铁(5) 饭吃到一半,曲娜被上司的夺命连环call叫回了公司加班,林夏一个人回了家。 进到公寓大楼的时候,林夏手机信息响起,她看了一眼,发现有新的好友申请,名字是andy.h,头像是一片蔚蓝色的海。 她以为是骚扰信息,没太在意,上楼进门,换完拖鞋,把包挂在衣架上时,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个人应该是何川。 当年她看了许多香港电影的盗版碟片,特别迷那个叫andy.liu的男明星,让他有一天给自己取英文名的时候也叫andy,没想到他真的这样做了。 申请来源是好友推荐,他如何得知的她的账号,猜也知道。 她都忘了自己什么时候加的谭之舟了,也许她应该把他的好友也一起拉黑。 其实,不是不好奇的,他为什么回国,为什么偏巧搬到了mt楼下,为什么要这样执着的与她重新联系。 这一切不可能不让她胡思乱想,心中泛起涟漪。 但她不想知道答案,也不敢知道,怕是自己幻想出的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怕不是。 七年过去,没有人能够一成不变。 可那个叫何川的少年永远留在她一去不复返的旧日回忆里,不曾老去,不曾褪色,是一种永恒的完美。一旦他从记忆里走出来,所有都将改变,朝着她无法预料的方向坍塌,直到连曾经的回忆都将烟消云散。 这种感觉,她不喜欢。 以至于生出隐隐约约的憎恨与埋怨,他究竟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打破幻象,再度出现在她面前? 然而世事总是不以她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以前是,现在也是。她不肯接受,那么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逃避。 好友申请连发了数次,被她拒绝了数次,最终对方没有了反应。 手机平静了,可林夏的心却彻底乱了。 明天她要一大早赶高铁,不早睡的话一定起不来。为了防止失眠,她开始翻箱倒柜寻找上次买的褪黑素。 第65章 突然间,门铃声响了起来。 林夏心中一提,悄悄走到猫眼前往外查看。半夜三更,女性单身独居,不谨慎一点可不行。 门外是熟人,住在28层的温茜茜。 “给你发信息没反应,我就直接下来了,今天煲了虫草花鸡汤,你试试。” 她拎着一只保温桶,进来之后,径直走向林夏家的厨房,熟门熟路的打开柜子拿碗拿勺。 茜茜是林夏大学室友,广东本地人,本科毕业之后就来了深圳,林夏现在租住的房子就是她推荐的。 大学时寝室四个人都是同专业,碍于课程的艰难、导师的苛刻,以及未来的就业压力,四人一个退学出了国,一个降级转了系,大三的时候,整个寝室就只剩下了林夏和茜茜两个人煎熬着,彼此间结下了很深厚的革命友情。刚来深圳的时候林夏不太适应气候,身体总是这里那里的不舒服,是茜茜教她怎么入乡随俗调理养生的。 林夏以前还不理解,后来终于明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广东人喝凉茶煲靓汤,样样都是有道理的。 “我手机静音了没听见。” 林夏有点不好意思,看见茜茜还穿着运动背心瑜伽裤,于是了然问道: “你去健身刚回来?” 茜茜是林夏见过最自律、时间管理最强、对自己最狠的人,她在某通信科技公司工作,每天朝九晚九,周末几乎不休,但这从来没耽误过她安排自己的生活,天天利用午休时间回家煲汤,加班之后去健身房运动,半宿半夜回家,凌晨才睡,假期一有时间就去周边远足爬山,精力充沛到令人羡慕。 不过茜茜只爱煲汤,不怎么爱喝汤,隔三差五就来找林夏分享,羊肚菌、海底椰、无花果、五指毛桃,林夏见识到了很多过去根本没想到能用来煲汤的食材。 “嗯,今天上了瑜伽课,明天我想休息一下,强度没太大。” 茜茜把汤倒进瓷碗里,回头递给林夏,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刚换上的睡衣: “你这么早就要睡觉了?” “明天我要去趟广州,有朋友结婚。”林夏突然想起了什么,“正好你明天休息,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茜茜的男朋友就在广州上班,她记得他们很久没见了。 茜茜没有马上回答,低头用勺子喝了几口热汤,她幽幽开口: “我们分手了。” 林夏一愣:“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 “没听你说。” “我自己都差点忘了,那天赶deadline,加班到十二点,要不是想着家里还炖着汤,我就睡公司了。回家之后汤都烧干了,差点着火,我手忙脚乱收拾完,他的信息进来了,我回完之后倒头就睡,第二天还以为是做梦。” 茜茜自嘲一笑,“其实也没说分手,就是说先别联系了,大家彼此冷静一段时间。” 林夏眼皮一跳,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茜茜和男朋友交往五年了,开始都在深圳,第三年的时候对方调动工作去了广州,两人开始异地恋,但是感情一直挺好,没想到最终会是这样的结局。 “为什么......” 林夏喃喃道,好像在问她,也好像是在问自己。 “没什么原因,不是劈腿,不是出轨,不是有大矛盾,就是我们都太忙了,没有时间维系这段感情了。” 茜茜耸了耸肩,轻描淡写的说,“没时间见面,也没时间聊天,我需要安慰的时候他不在,他需要倾诉的时候我也不在,我们都在事业上升期,谁也不肯为了对方妥协,看不到在一起的未来,所以无解。” 是啊,无解,谁该为谁放弃事业,谁又该为谁牺牲前途?精神世界里,有情饮水饱,可物质世界里,贫贱夫妻百事哀,天长日久只剩下怨怼。 这个世界真的有人撑过异地恋终成眷属吗?亦或者,这个世界真的有爱情这档事吗? . 这天晚上到最后林夏也没有找到褪黑素,理所当然的失眠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没赶上高铁,只好退了票重买,好在从深圳到广州的车次有很多,几分钟一趟,票量充足。 在车站里面的饮品店等待咖啡的时候,林夏给杨阳发了个信息,告诉她自己要晚一点到了。 她这次去广州是去参加任子健的婚礼。 大四毕业之后,林夏保了本校的研,而任子健考去了广美,研究 生毕业之后留校任教,去年林夏去广州玩的时候,两个人有见过。 婚礼是在晚上举行的,在那之前,林夏约了杨阳在酒店附近的咖啡厅见面。杨阳本科毕业后留在了北京,目前在一家艺术培训机构工作,两个人偶尔会发一发信息,了解彼此的近况,倒不算生疏。 人这一生,总会有一段特殊的日子对一辈子影响深远,久久不能忘怀,对许多人来说是大学时代,但对林夏来说,是通州画室那大半年。她的青春、理想、友情、爱情,都在那段时间灿烂的绽放,永生难忘,而在那段岁月认识的朋友也格外让她铭记。 “老孙怎么没来?” 见到杨阳后,林夏诧异的问。 老孙也在了北京,在剧院工作,不发朋友圈,不更新状态,常年神隐,谁也不知道他的近况,也就杨阳同在一座城市和他有点联系。本来说好,他这次也要来广州的。 杨阳摇了摇头:“他啊,忙,飞去新疆出差了,现在他可是大忙人,动不动全国乱跑,当初我估计他也就是随口一答应,没真打算来。” 北京待了这么多年,杨阳这个湘妹子居然都沾染上了几分北京口音。 林夏听完不禁有些失望,错过这次,都不知他们这个画室四人小分队什么时候能再聚齐了。 两个人坐在咖啡厅里聊了很久,东拉西扯,天马行空。 以前她们也经常这样聊天,在学校的操场上,在五道口的啤酒屋里,在午夜的街头上,但内容却是大相径庭,那时候她们聊人生,聊理想,聊爱情,聊艺术,聊一切美好与希望,而现在嘛...... 也许人毕业之后就真的没有故事了,大家的生活千篇一律,平庸而俗套,糟心的工作,闹心的领导,结了婚的谈婆家与不省心的孩子,没结婚的谈催婚的父母与不长心的对象。 杨阳还没结婚,她与初恋男友没等大学毕业就分手了,这些年兜兜转转谈了不少恋爱,都没什么下文。去年起她开始玩相亲软件,一年内人见了不少,个顶个的奇葩,比网上编的段子还要离谱,把林夏听得一愣一愣的。 最后杨阳一声长叹,感慨道:“真正的好男人都不在市场上流通了,人家早就结婚生子了,你看任子健。话说当年在画室的时候,我还暗恋过他来着。” “这个全世界都知道了。” 林夏好笑,当年杨阳对任子健的好感特别明显,寝室算是人尽皆知。 时过境迁,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了,杨阳索性直接坦白: “最开始我是暗恋过他,但是后来放弃了,因为我看出来了,他喜欢的是你。” 她顿了顿,看向林夏: “夏夏,你知道吗?任子健曾经喜欢过你。” 林夏一怔,特别意外: “什么?我不知道啊......” “就当年去沈阳集训,你还记不记得?”杨阳回忆道,“当时画室包了大巴车拉着我们所有人一起去,上车前,任子健特意找过我,要和我串座,路上和你坐在一起,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了。” 林夏记得去沈阳的事,但完全不记得路上的事了,和谁坐在一起,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她完全没察觉到任子健对她有什么特别,那时候她满心满眼都是何川。 任子健从来也没对她说过什么,上了大学之后,大一大二他们还经常联系,出去吃饭,回画室看老师,大三大四他们就开始忙于各自专业课,几乎没怎么见面了。 “你们两个为什么没在一起啊?”杨阳半开玩笑的说,“我还以为你们两个最后会成,早知道当初我就不放手了。” 林夏失笑:“我们真的就只是同学朋友啊。” 她对任子健没有别的感觉,只当他是朋友、同学、也许还有竞争对手,除此之外,就真的没有了。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一切很好呀,他马上就要结婚了。”林夏发自内心笑着说,“他和他女朋友交往快七年了吧?现在经过七年爱情长跑还能在一起太难得了,我衷心祝福他们。” 任子健的女朋友是他广美研究生的同学,也在广美当老师,很优秀很漂亮,每年纪念日任子健都会在朋友圈发合照,两个人看上去很幸福。 “你没仔细看电子请柬吗?”杨阳神色有点古怪。 “怎么了?” 林夏不解,她确实没细看。 “不是那个女朋友,换人了。我看见奇怪,问了他几句,他说父母催婚,但他前女友是不婚主义者,迫于压力,两个人就分了。这个是家里给介绍的,相处三个月就定下来了,也是动作迅速。” 第66章 杨阳啧啧了两下,感慨道:“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啊。” . 林夏第一次独立参加婚礼,是高一班主任张兰兰结婚,而且她是作为伴娘从头到尾参与的,那场婚礼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觉得婚纱很美,场地很浪漫,典礼很幸福,她特别憧憬向往,甚至一度希望自己长大以后也在那个酒店举行婚礼。 随着年纪增长,这些年她随出的礼金越来越多份,婚礼对她来讲不再新奇,而是成为了负担,她逐渐发现,原来所有的仪式都大同小异,是酒店标价带八带六的套餐,是婚庆公司流水线的产物,千篇一律,没什么区别,每对新人都是演员,拿着剧本按部就班的上台表演而已。 林夏对这场婚礼没有留下任何记忆点,出了门之后只记得席上烤乳猪做得不错。 婚礼上的新人最累最忙,任子健只是在仪式前和林夏杨阳简单寒暄了几句,就再没顾上她们,离开的时候他亲自出门送别,一再表示歉意,说自己怠慢了。林夏和杨阳并不介意,场面话说了一番,自此告别。 二十五岁之后人体新陈代谢减慢,女人还好,林夏就没见过身边几个男人不发胖的,脸庞圆润固然是生活幸福的象征,可棱角一经磨灭,曾经的少年意气就这样荡然无存了。 林夏望着眼前这个穿着黑色礼服胸前别着大红礼花的男人,不禁想起许多年前画室的初见,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被所有女生围观画画的阳光少年,与现在这个男人,却是无论如何也对不上了。 离开酒店之后,林夏和杨阳也要告别了,一个去车站,一个去机场,毕竟明天就是周一,要上班的。 两个人站在路边等车,正值晚高峰时分,出租车很难叫,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杨阳看林夏心情不是很好,半开玩笑说: “怎么了?你后悔了?” “怎么可能?”林夏轻轻一叹,“我就是,有些遗憾。” 岁月如此无情,世上那么多相爱的人,走着走着就散了。 “没什么遗憾的,生活就是这样,你要是抱着这样的态度,可找不到男朋友了,怪不得你一直都没谈恋爱。” 杨阳有些好笑的问,“夏夏,你不会还相信爱情吧?” 在这车水马龙的广州街头,周围霓虹灯海,行人匆匆,喧嚣热闹,林夏站在原地,耳边寂寂如死,一时失语。 想当初,盛夏时节五道口啤酒屋里高声叫着“爱情万岁”干杯的人,此时此刻,用这样无奈、好笑、嫌弃、看幼稚小孩子的神情,问她,你不会还相信爱情吧? 她又能说什么呢? 她默默问着自己,林夏,你还相信爱情吗?相信它的存在,相信它的美好,相信它拥有冲破一切,战胜一切的力量吗? 如果主观的感受不足以回答问题,至少概率与统计学也揭示了客观规律。张兰兰去年离婚了,温茜茜分手了,任子健没娶那个在朋友圈发了七年纪念日合照的爱人,就连林学东和赵倩怡,也在六年前离了婚,现在各自再婚组成新的家庭了。 也许爱情本就是个伪命题。 是小说电影电视剧文学作品所制造的幻觉,我们自幼被灌输洗脑深信不疑。事实上,年少时为了荷尔蒙分泌的一时冲动,成人后为了欲望,为 了寂寞,为了传宗接代,为了搭伙过日子。生活是舞台,红男绿女,我们既是编剧也是演员。 林夏,不要再抱着幼稚的幻想与期待了,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爱情。 【那时我们有梦 关于文学,关于爱情 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 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第54章 宇宙拿铁(6) 林夏从广州回来之后,深圳开始持续性降雨,断断续续下了一周,仍然没有停的迹象。 好像是因为台风,又好像不是,林夏没太在意,深圳的台风是家常便饭,她已经不会像当初在乳山第一次遇见时一样大惊小怪了,所有人该上班上班,该上学上学,只要没有橙色预警,这个城市依旧照常运行。 晚上下班的时候,林夏发现自己忘了带伞,昨晚打伞回家,今早没下雨,她又出门匆忙,于是就忘了。幸好她在公司常年放了一套雨衣雨靴,倒也能应个急。 下楼之后,她发现雨突然下得大了,即便穿了雨衣,恐怕也不能完全抵挡,而且她的雨靴是短款,美观大于实用,现在出门非得倒灌不可。 手机在雨衣下面的口袋里懒得拿出来,左右闲来无事,她就站在大厅门口等待,看着门外的雨幕发呆。 大雨之下,整个城市变成了一片海,过往的车辆仿佛海上的舟楫,乘风破浪的穿过,行人变成了鱼。恶劣天气面前,所有人和事都褪去了文明体面的伪装,露出了狼狈无力的一面。 一辆白色的卡宴缓缓停在了门前,驾驶室的人下车,打着一把漆黑的雨伞,向大厦门口走了过来。 林夏起初根本没有在意,直到那人径自走到了她的面前,伞面微扬,露出一张英俊的面孔,她才猛然发现,这个人是何川。 “怎么站在这里?”他轻声问,“等人?” 林夏摇了摇头:“等雨。” “去哪里?我送你吧。” 林夏没有回答: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栋商务中心一共48层,几十个公司与商铺,10部电梯,四个出口,每天上万人进进出出,两个人相遇的概率有多少? 何川顿了顿,似乎有几分无奈:“想要不注意到你,恐怕有点困难。” 林夏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她身上的雨衣是米妮的款式,红白波点的花纹,帽子上还有圆圆的耳朵,在这人来人往商务大厦门口,确实嗯......比较显眼。 林夏沉默了一会儿。 根据天气预报显示,大雨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了,正值下班高峰,地铁里一定挤满了人,这种天气无论是网约车还是出租车都很难叫......最重要的是,经过这几天的冷静思考,林夏决定不再逃避了。 楼上楼下,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是要面对,她要学会冷静的处理感情问题,像一个成熟的大人一样。 于是她点点头:“好,那麻烦你了。” . 夜幕缓缓降临,城市上空乌云密布,雨势不减,宽阔的马路上数不清的车辆慢吞吞的挪行着,道路拥堵得望不到尽头。 密闭性能良好的车厢隔绝了大雨,也屏蔽了外面嘈杂的噪音,这一只有两个人的狭小空间内安静极了,安静得让人无错。 坐在副驾驶的林夏努力用纸巾擦着自己衣服上早就不存在了的水渍,从门口到车上不过只有几步路,何川还将雨伞全部倾斜在了她这边,她其实根本没有被溅湿多少雨,只是此时的沉默实在叫人难捱,她不得不装作很忙的样子,缓解尴尬。 有太多话要讲,可又有太多话不知如何开口。 林夏忍不住悄悄看向身边开车的人,这种闷热潮湿的糟糕天气下,他仍然是西装革履,一丝不苟,律师固然随时面对客户注意维持形象,但在广东这种松弛的环境中,即便商务人士,也很少有人做到领带袖口细节都考究,不知道是严谨认真的性格使然,还是常年英伦氛围浸淫下的后遗症,与这座城市那样格格不入。 在这种气候恶劣下要维持体面,是需要高昂的成本的,无论精力、时间,还是金钱。 可这不就是每一个背井离乡打拼,透支生命上进的人,所追求的一切吗? 他终于做到了,她这样喜悦又悲伤的想。 何川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侧头看了过来,四目相触,林夏匆匆移开了目光。 “伦敦也经常下雨吗?” 她没话找话。 “雨其实不多,没有深圳多,只是云多雾多,很少晴天。”何川认真的回答她,“冷不冷?” 他抬手去关空调。 “还行。”林夏看向操控台上的按钮,“新车?” “朋友的,借我代步,我这边暂时还不符合落牌照的条件。” “谭之舟?” “嗯。”他没否认。 “别再找他打听我了。” 她低声道。 这话说完,林夏自己也瞧不起自己,想当年她找不到他时厚着脸皮去麻烦人家,现在却不让他故技重施,多么过分。 可何川没有丝毫的反驳指责,他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哑声开口: “好。” 车厢里一时又是安静。 雨天的道路永远拥堵,今晚更是出奇的堵,不知道是不是哪里发生了事故,车子在刹车灯的红色海洋里缓慢前行,比蜗牛还要缓慢,平常地铁不到半个小时的路程,现在开了一个小时还没走到一半。 林夏无聊之下,看向窗外,雨水落在玻璃上流淌下蜿蜒的痕迹,透过望去,整个世界都是模糊扭曲的。 第67章 这一回是何川偏头,无声将目光落在了副驾驶坐的人身上。前两次都是匆匆照面,现在,他终于能仔细凝望她了。 七年过去,她也变了不少,穿衣打扮,身高发型,脸颊褪去了少女时期的婴儿肥,更加秀丽柔美,眉宇间再无青涩稚嫩,沉静中隐匿着淡淡的忧伤。她不爱哭了,也不爱笑了,她把曾经那个天真明媚,灿烂无邪的林夏,藏起来了,亦或是,永远的丢弃了。 他不知道,这其中是否有着自己的一份责任。 明明有许多话要跟她说,可真的看见她时,却又无法开口了。 眼见她发丝微动,转过了头,何川也及时收回了目光,顺手打开了车载收音机。 电台的声音瞬间充满封闭空间,多少给人几分不再尴尬的错觉。 几个喧闹的广告结束,节目主持人沉静优美的嗓音响起,先是播报了一番实时天气与路况,然后开始播放歌曲,前奏都还没放完信号突然异常,滋滋啦啦的刺耳电流声不断,何川刚想转台,歌曲的高潮部分终于清晰的传了出来。 “几千天近况幸福吗/每日忙碌吗/仍然是那么认真吗? 可有新恋人/成熟的恋人/成熟到没再共你吵架? 是我始终拒绝成长吗/为何无法装作潇洒? 转眼多少年/仍然想当年/仍然幼稚到记起你 天真够吗......” 歌曲是粤语,何川自然听得懂,林夏在深圳住得久了,也能听个七七八八,正因为懂了,所以两个人的动作都凝滞了。 世上苦情歌总是千篇一律,少时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笑着闹着当戏听。可不用着急,岁月如此公平,总有一天人会懂得曾经听不懂的歌,读不懂的诗,而那个时候,少年就不再年少了。 不知道是否是在车里闷久了,林夏一瞬间感到自己呼吸不畅,烦躁之下,伸手就想关掉广播,情急之下按错了键,转台又转台,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最终是何川出手帮她彻底关掉的。 喧嚣过后,车里静得落针可闻。 “我——” “你——” 两个人不约而同一起开口,而后又一起顿住了。 何川 退让:“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饿了。” “车上可能没什么能吃的。” 本来是打破尴尬的随口一说,但何川真的怕她饿到,想帮她找找车上有没有什么食物暂时充饥,翻开了两座之间的储物盒,又打开了副驾驶座前的手套箱,只有一盒没打封的薄荷口香糖。 而林夏却看见口香糖盒子的旁边有一只玫红色的化妆包,包口微敞,隐隐露出里面的口红和气垫。 林夏只觉得心中一紧,如同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似的。 最近过得好不好?工作生活有什么变动?有了新的恋人吗?她是否比我好? 全天下分手之后久别重逢的男女,想问的无外乎是这些吧?可话到了嘴边,真正能问出来的又有几人? 小时候看剧看戏,最恨主角有口不言,平白误会错过,可终有一天我们也长成了心口不一,言不由衷的大人。因为见过了真实,经历了人性,受过了伤,不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生活不是戏不是剧,没有那么多的旧梦重温,破镜重圆,那些问题的答案,根本不值得你丢掉盔甲舍弃尊严去开口。 何川也看到了那个化妆包,他愣了一下,而后反应了过来: “这个,应该是谭之舟女朋友的。” 他昨天才拿到车,没有仔细检查每一个角落。 “夏夏,”他顿了顿,低声说,“我现在没有女朋友。” “这和我没有关系。”林夏飞快的说。 见她神色晦暗不明,何川直接啪的一声关上了手套箱,提议说:“看来还要堵上一阵子,我们先去吃饭吧,想吃什么?” “随便。” “好,那就我来决定吧。” 何川也没再多和她谦让,“但我对这附近不太熟悉,可能还需要你来带路。” 第55章 宇宙拿铁(7) 广东美食全国闻名,深圳更是汇集了天南海北的各种菜系,然而何川提议的,是去吃东北菜。 其实林夏多少理解他,刚来这边的时候,她看什么都新奇,潮汕菜客家菜广府菜顿顿不重样,可是吃得久了,居然开始想念最简单的家乡味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地域的印记早已刻在血脉基因,你的胃决定了你是哪里人。 东北土地广阔,各省口味不尽相同,细节上的差异只有地道东北人才能尝出,深圳有很多东北人,也有很多东北菜馆,林夏早就找到了最接近望春味道的几家店,正巧这附近也有一家。 两个人把车停靠在路边,弃车而行,打着伞,在大雨中走了十分钟左右,来到了这家饭馆。 许多东北饭店在南方为了吸引顾客,会特意装潢成刻板印象中的东北风格,饭桌火炕,大花被面,装饰用的辣椒苞米挂一墙。但这家店没有那些华而不实的噱头,只是最简单的圆木桌塑料凳,老旧电扇,塑封菜单,两个人一走进去,仿佛一脚踏进了童年的回忆,十年,亦或是二十年前东北街边的饭馆,就是这个模样。 落座之后,何川抬手想叫服务人员点单,却被林夏制止了: “不用,扫码就行。” 何川见林夏用手机扫着桌角的二维码微微一愣: “回来几个月了,还没习惯,这些年国内发展太快了。” 他自嘲一笑,“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像是那个观棋烂柯的樵夫,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林夏也不由轻轻一叹:“是啊,一切都变化太快了。” 他们生于偏远小镇,封闭落后,自幼向往着外面的世界,少年时代,他们看日剧看韩剧,把欧洲美国当作文明的灯塔,留学读书当作无上荣耀,拼了命也要出国。几十年里,十几亿人埋头苦干,用衬衫换飞机,修路建房造高铁,2011年中国gdp超过日本,2018年深圳gdp超过香港,突然有一天,我们发现中国与外国的差距逐步缩小,甚至很多项目已经领先一步,回首往事,地覆天翻。连一直亲身经历一切的林夏,偶尔忆起当年,还有些恍惚,骤然从国外回来的人,当然更不习惯。 曾几何时,东北是那样发达,生机勃勃,欣欣向荣,工业化的脚步席卷大地,黑土地生长出的粮食养育全国亿万儿女。可从他们这一代人出生起,东北已经悄然衰落,成为了偏远落后的代名词,人们提起发展,提起富裕,想到的都是沿海地区,是经商办企。 时代发展的太快,自然会有人被抛下,沧海横流,我们渺小如蝼蚁,学文学理?去南去北?父母,老师,没有一个人能超脱时代独具慧眼,挑出一条绝对正确的路,大家都是在赌命运。 学历在贬值,物价在飞升,当年奋不顾身的选择还是明智的吗?我们跑赢时间了吗? 早已过了晚间用餐高峰,店里客人不多,点的菜很快上齐,地三鲜,大丰收,家常凉菜,五常米饭,锅包肉浓郁刺激的醋精味道一过鼻端,一时让人分不清时间与空间。 味道是最能唤起人回忆的,这里到底是深圳还是望春? 何川夹起一筷子菜尝了尝,咸香未曾入口,酸涩先没心头,一时间竟然没能说出话来。 过了片刻,他哑声开口: “我有很多年,没吃到这个味道了。” 伦敦也有中餐厅,要么不伦不类,要么是川菜粤菜,就算自己下厨来做,调料食材也总是差着些,再找不回当年的味道。他本不是东北人,家乡在哪里已不重要,在望春待过的那几年,十六岁到十九岁,是他迄今为止人生中最安稳无忧的三年,骨子里他是半个东北人,望春就是他的第二故乡。 对中国人来说,饭桌是最好的社交场,从刚才那样狭窄逼仄令人尴尬的密闭空间,一下子来到这样烟火气十足的熟悉饭店,两个人都不由自主生出情切感,心情一放松,有些话也就脱口而出了。 “怎么突然回国了?”林夏轻声问。 算来算去,他应该早就拿了永居才对,她本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之前我在香港读书的时候,拿着学校的推荐信去中环美国银行实习,认识了matt——也就是现在欧文深圳的负责人戴志诚,他对我印象不错。去年欧文打算在深圳设立办事处,认命他做首席代表,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我,向我发来邀请,我权衡过后决定接受。” 何川顿了顿,缓缓说: “其实在白人社会里,黄种人,尤其是华人,会受到无形的阻力,职场上升渠道存在透明的天花板,我的晋升已经遇到了瓶颈,再往上几乎是不可能了。” 他说得很委婉,尽量将一切都形容的没那么糟糕,可林夏还是懂了,种族歧视,差别待遇,这些年他漂泊异乡打拼的岁月,恐怕要比她想象得还艰难。 何川似乎不想多谈这个话题,反问林夏: 第68章 “你呢?在深圳还适应吗?” 这些年来他这点一直没变,从来不愿意的多讲自己的困境。 林夏自然不会点破,只顺着他的话说: “还好,深圳是一座移民城市,不会排外,因为深圳本来就没多少本地人。” 在深圳,两人初识一打招呼,总会先问你是哪里人,默认大家都是外地人,就算说自己是深圳人,对方也会了然你是移二代,再问父母是哪里人,直到确认了祖上都是土著,才问你家原来是哪个村,众所周知,此地以前就是一片渔村。 “比起英国,深圳毕竟还算近。”何川说。 林夏摇了摇头:“可离望春仍然如此远。” 这些年来,他们都是他乡之客,无根浮萍,漂泊南北,爱着故乡,又恨着故乡,怀念故乡,却统统回不去了。 一提望春,就想起曾经,有些话题终究是绕不过去的。 “夏夏,对不起。” 何川毫无预兆的说出了这句话。 “当初,我没能在你身边,陪你面对那些事......” 林夏听得心里难受,猛然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大口茶水,放 下杯子,她语气严肃的说: “何川,我说过,你永远不用跟我道歉,不是你的错。” 无论是林海生的遗嘱,还是他们父母的官司,都与他们无关。 至于那场青春年少无疾而终的感情,也无关对错,只是那时他们太年轻,太稚嫩,以为爱了就是一生一世,却不知现实的无奈如影随形,走着走着,就散了。 如果真的有对错,错的那个人也是她,是她太任性,太脆弱,把一切想得太理所当然了。她以为自己可以抗过异地恋,她以为她与何川之间的感情不会被距离影响的,她以为自己不会是那样依赖粘人焦虑不安神经质的女朋友,她对人性的软弱,自己的软弱错估的厉害,她根本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坚定,那样勇敢。 大二之后骤然发生了太多意料之外的事,单单一项学业的重担就要把她压垮了,而后林海生去世,林学东赵倩怡与何萍的矛盾激化,逼着她必须在父母和何川之间做出选择。 可偏偏那个时候是何川最忙的阶段,隔三差五联系不上,他临近毕业,要打工,要备考lpc,要实习,要赶论文,一天恨不得24小时不睡觉,哪里有时间安抚她的情绪,照顾她的心情? 人心多么奇怪,如果单身一人,苦和累咽进肚子里,艰难的日子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可有伴侣有依靠却偏偏指望不上,却会叫人平白生出委屈,甚至于怨恨。 她明明知道他在为他们的未来打拼,可她已经看不见两个人的未来了。 何川在英国,林学东和赵倩怡不会同意她去的,更难以启齿的原因是,他们家出不起这个钱了。 林夏对家里的经济情况没有确切的认知,只有模糊的概念,赵倩怡之前一直带学生赚外快,林学东工资也不低,不然也不会供得起林夏去北京学美术了。而后来赵倩怡辞职去省城和好友李雯开培训班,却是狠狠的赔了,据赵倩怡说自己是被李雯坑骗了,但白纸黑字的欠条抵赖不得,那一次她将家里的积蓄赔得一干二净,还借下了不少外债。 彼时债主催债催得很凶,不仅找到了他们家里,还去了林海生单位去闹,害得林海生被领导谈话,背了处分,错失了一个很难得的晋升机会,而赵倩怡为了拖延还款时间只能拿家里房子抵押,硬着头皮签下更高利息的借条,从此利滚利。 所以,赵倩怡和林学东天天吵架,所以,他们为了林海生的遗产争得头破血流。 林海生留给他们家的那笔钱勉强平复外债,而多余的钱却是一分也没有了,连那年冬天的取暖费都是林夏舅舅接济的。 和何萍的官司结束之后,林夏这才终于知道了一切。从那以后,她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开始省吃俭用,接商单画稿赚取学费和生活费,出国的计划自此遥遥无期的搁置了。 从头到尾,何川不止一次的提出,他会赚钱,他会负担她的一切费用,只要再过几年,他取得牌照执业之后就可以承担他们两个人的生活了。可林夏仍是不敢赌,她不是不信何川能够出人头地,她只不想成为他的负担,她不愿他们的关系沾染上金钱,毕竟人性如此经不起考验,连血缘至亲都不能幸免。 几年是个模糊的概念,律师想要出头,短则三年五载,长则十年八年,更何况是异国他乡,她害怕,怕在艰难的岁月里他们拖垮彼此,怕终有一天,他们会变得像赵倩怡林学东何萍一样,为了钱,歇斯底里,面目全非。 在最绝望最痛苦的时候,林夏打电话给何川,她哭着问他: “何川,我们以后该怎么办?” 她多卑鄙多自私啊,她把问题甩给他,她逼他来做选择,她让他来做这个恶人。 何川沉默了几秒,那几秒仿佛有一辈子那么漫长。 然后他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对她说: “夏夏,你等等我,等过了这阵子,我回国。” 林夏闻言,彻底呆住了。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他是多辛苦才走到今天。 他们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不是天纵奇才,不是大富大贵,只不过有点天赋,有点聪明,有点运气,多几分努力而已,人生中的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举步维艰,每一次考学,每一次择业都是生死岔路,根本没有试错的成本,没有重来的机会,稍有不慎,就被打回原形,万劫不复。 高中三年废寝忘食,顶着所有老师的压力坚持志愿,港中文勤工俭学,在那狭窄简陋的村屋里挑灯夜读,英国伦敦背井离乡,半工半读终于拿到学位,他离自己最初的梦想明明只有一步之遥了。 而现今,他却要放弃这一切,重新来过,只为了她,为了她的眼泪。 林夏,你扪心自问,要是换作是你,你愿意为了他放弃美术,放弃前途,放弃理想,放弃父母家庭吗? 那一瞬间,林夏再也按捺不住内心铺天盖地的悲伤,就这样蹲在宿舍走廊无人的楼梯间里,放声大哭。 第56章 宇宙拿铁(8) 这天的饭一直吃到饭馆打烊,何川把林夏送回了家,雨几乎已经停了,只剩零星的水滴偶尔落下,可何川仍然坚持下车打着伞把林夏送到了公寓楼下。 “今晚谢谢你。” 林夏刻意带着几分疏离的道谢。 今晚这顿饭本来她想请的,最后却还是他付了账,这年头居然还会有人提前把现金押在前台,林夏一时不知道该说他复古老土还是英伦绅士。 “夏夏,你永远不用和我说谢。” 林夏抿了抿唇,没有接话,两个人就这样相对站在大门外的玻璃雨棚下,一时无言。 正在林夏打算开口告别的时候,突然从旁边灌木丛里钻出了一个黑影,从两人面前蹭的一下子跑过去了,消失在了夜色中。 何川条件反射一般伸手揽住林夏把她护了身后: “别怕!” 可林夏却轻轻挣脱开了她的手臂: “老鼠而已,我没怕。” 南国城市潮湿温热,生态极度良好,蛇虫鼠蚁遍地都是,个顶个比北方大,与卫生条件无关。林夏从小怕虫怕鼠,刚来深圳的时候,真的是每天都要崩溃了,可人改变不了环境,总是要习惯的,崩溃得多了,神经也就麻木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林夏学会了面不改色,与这些生物共处。 她苦笑:“何川,我不是当年那个天真幼稚的林夏了。” 无论面对老鼠,还是人生,还是爱情。 “这不重要,”何川低声说,“夏夏,这些都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呢? 可她并不想与他争辩,只说着: “那好吧。” “夏夏,我答应你,不会再从别人那里打探你的消息,但你也不要再躲我了。” 林夏一时间露出了近乎费解的神情: “我们不可能做朋友的。” 也许世界上有很多人分手后可以坦然相对,但那绝对不会是他们。她与他,他们的整个青春交织缠绕在一起,骨肉相连,断则伤筋动骨,一片鲜血淋漓,如今侥幸存活愈合实属不易,怎么还能再这样一次次残忍揭露当年的旧伤疤? “那就不是朋友。” 何川轻笑了一下,“同乡,校友,远房亲戚,或者只是认识的人,随你喜欢,只要不是陌生人。” 他顿了顿,轻叹道: “夏夏,我们永远也不可能是陌生人。” . 那之后的好几天里,林夏总是心不在焉,经常想起那晚何川最后说的话。 她以为自己可以理智淡定,可是一旦面对他,她永远无法保持冷静,这么多年过去了,都是如此。 她不知道他的态度,他心中所想,他究竟想要做什么,想必对他来说她也是,他莫能两可,她亦含糊不清,他们都处在一个微妙的位置,既不进也不退,或者说,既进了也退了。 第69章 这天下班以后回家的路上,林夏接到了一条信息: 【有空 吗?晚上聊天?】 她回答: 【在地铁上,到家说。】 等回到家后,简单收拾一下,她把冰箱里昨天剩的奶油炖菜倒在定时蒸好的米饭上,铺了一片芝士,放进微波炉加热,等待的空隙,给对方回了电话。 接通之后,带着几分冷淡的熟悉嗓音传来了过来: “喂?” 林夏不禁表情放松,露出了几分笑意: “好久没聊天了,宋瓷。” 是的,对方是她的高中同学,宋瓷。 曾经的林夏为了能和好朋友在一起,宁可选择自己不适合的理科,那时候赵倩怡责怪她幼稚不成熟,她还很不服气。可随着年纪的增长,她终于抛弃了过去那个单纯天真的自己,她明白了朋友都只是阶段性的,没有人会傻到为了一段短暂的友谊影响前途。一路走来,初中、高中、画室、以及大学,许多她曾经要好得不得了的朋友,现在几乎都再没联系了,生活不再重合,即便见面也没有了共同话题,话不投机,大家都累。 但宋瓷,是唯一的例外。 严格说来,其实她们只在高三末期做了短短几个月的同桌,那之后就各奔东西了,宋瓷大学虽然也在北京,但是两个人学校在不同的区,相距甚远,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很忙,各自忙着新生活,几乎没怎么见过面,后来大四的时候,一些偶然的契机,她们才渐渐恢复联系。 本科毕业后,林夏留在清美读研,宋瓷回到了家乡省城考进体制内一个清闲单位做文员,彼此常年不见,但是每隔一两个月都会电话聊天,既不过分亲密也不会有丝毫生分,这份情谊竟然就这样一直存续了下来。 宋瓷说,她们这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也许友情与爱情毕竟不同,对彼此没有那么重的期待,相处起来反而轻松。 两个人聊了聊近况,然后宋瓷给林夏讲起了自己最近看的电影和书籍,这是她们谈话的固定内容之一,如同无形的规则一样,每次聊天,她们默契的从来不谈工作,不谈父母,不谈一切现实的,无法解决的糟心问题,只聊电影,聊文学,聊音乐,风花雪月,人生与理想,就仿佛短暂的从平庸俗世里抽离一样,这是她们彼此精神世界的避风港。 宋瓷的博学文采亦如学生时代,林夏很爱听她点评些什么,眼前的生活如此困顿苟且,她是她的诗与远方。 “最近你看了什么?” 分享完自己的观后感后,宋瓷又问林夏,每次她都这样像留作业的老师一样,林夏觉得如果不是有她督促,自己可能早就没动力坚持了吧。这是个快节奏的网络时代,社会浮躁不堪,短视频微博客几乎已经毁掉了人们所有的耐性和深入思考能力,很少有人能静下心来认认真真看完一本厚书或一部长电影了。 “我看了西斯莱的展,电影和书都没太看......”林夏不禁有点心虚,“最近我们在为万圣节加班加点,没时间,你知道的。” “那上次我推荐给你的纪录片呢?” “呃,只看了个开头......” 那部纪录片讲的是欧洲一战的故事,沉重又悲伤,最近事情一件接一件,她实在是静不下心。 宋瓷沉默了几秒,突然问:“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吗?” 林夏心中一跳,宋瓷非常聪明,也非常敏锐,总能从蛛丝马迹中察觉事情不对。 “他回国了......” 林夏低声开口,“现在就在深圳,在我公司楼下上班,前几天我们见过了。” 不需要说出名字,宋瓷一下子知道是谁了,她是全世界唯一清楚知道林夏与何川所有过往的人,从头到尾。 宋瓷微微诧异,但还是很冷静的问她: “他想怎样?” “不知道。” “那你想怎样?” “也不知道。” 宋瓷无奈:“你在逗我?” “真的不知道,”林夏苦笑,“我只是觉得,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可能心无芥蒂回到当年了。” 其实当年在何川对她承诺自己会回国之后,他们并没有马上分手,林夏明白自己不应该再耽搁拖延他,可是她就是舍不得,她希望再等一等,他们会奇迹般地找到事情的解决办法。 然而一段感情一旦产生嫌隙,就如同冰面上的裂痕一样,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深,不能见面,没时间联系,没有任何肢体上无声的亲密与安慰,甚至因为时差没有大段时间深入交谈,他们的分歧越来越大,开始冷战,开始吵架,一切都在向林夏最害怕的方向在发展。 那段时间林夏的精神状态异常的差,要接稿赚钱,要准备保研,还要忙着毕设和论文开题,浑浑噩噩,一切都搞得稀里糊涂。 终于有一天,她被导师叫到办公室训斥,这个导师就是对学生特别严苛那位专业老师,很不幸的,也是她负责指导她毕设。 导师拿出她交过来的开题报告,把她从头到脚骂得体无完肤。 林夏从小到大在文化课上都不是什么优等生,被老师训斥已经可以当作家常便饭,左耳进右耳出,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然而这一次,她被骂的,正是她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美术专业,是她最在乎最看重的软肋。 况且,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导师的话犀利恶毒至极,句句戳她心窝。 “之前你明明是个很努力很用功的学生,为什么最近开始堕落了?你忘了你自己的出身了吗?你只是一个东北小镇平民家庭的孩子,你有什么资格放纵?你以为你家里能送你出国,还是能让你重读?你从那么偏远落后的地方考来,就是为了在清华混日子吗?你对得起辛苦供你读书的父母吗?你有羞耻心吗?你要脸吗?你的人生是不是太顺利了,需要经历些挫折你才好受?你以为清华会允许你这样的丢人现眼的学生保研吗?你再交这种垃圾上来,别说毕业了,连开题我都不会让你过!” 那是迄今为止,林夏人生中最严重的一次崩溃,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应的,怎么走出办公室的,怎么回到寝室的,她就记得自己趴在床上从白天哭到晚上,最后甚至昏厥了过去,要不是温茜茜来叫她吃饭,发现不对劲,及时施救,她可能就那么休克了。 不是因为导师污蔑辱骂,正是因为导师说得句句都对,所以她才受不了。难听,但却很真实。 她不该忘了,自己是多么辛苦才走到今天。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下定决心之后,她给何川打了电话,他们都对彼此太熟悉了,她还没说到正题,他就已经意识到什么了,于是他抢先开口: “夏夏,我们不分手。” 她从来没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斩钉截铁,又带着极力掩饰的颤抖与哀求。 一颗心如浸泡在柠檬水里,酸涩得不成样子,她几乎就要妥协了,可一想起无奈的现实,又咬牙狠下了心来。 最终,她给了他一句很糟糕很敷衍的告别语,她说: “何川,我们暂时不要联系了。” 轻松得仿佛像当年高考之前,她怕早恋分心而提出的要求的一般。 他沉默许久,缓缓回答她: “好,我等你。” 他从没拒绝过她的要求,从来都没有。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对话,而后岁月悄然流转,世俗琐碎铺天盖地将人淹没,时间不知道都去了哪里,一转眼已是七年。 第57章 宇宙拿铁(9) 忙碌的大半个月终于过去,万圣节的各项产品陆续上线,后台显示数据情况良好,设计中心全体人员都不由小松了一口气。 互联网公司大多包容多元,万圣节当天mt鼓励大家cosplay上班。这一下可是正中年轻人下怀,大家兴致勃勃,有搞怪的,有扮靓的,有整活儿的,有实打实走传统恐怖路线的,群魔乱舞,各显神通,好好的商务大楼就这么被一群妖魔鬼怪攻陷了。 去年的万圣节太热 了,林夏懒得装扮,随便套了件白长裙,披头散发cos贞子糊弄了过去,今年气温稍微降了一些,林夏摩拳擦掌,准备充足,提现在网上买好了衣服,她打算cos童年最喜欢的卡通角色之一,小魔女蒙娜。 可惜这个动画片有些小众冷门,不同年龄段的人也有代沟,林夏顶着满头小辫子披着紫色斗篷在公司绕了好几圈,硬是没一个人认出她的,林夏对此失望极了。 美佳安慰她:“别伤心,不就是这个小姑娘每天早上都变身成不同的人物嘛,我看过这个。” 林夏更悲愤了:“那是《马丁的早晨》!” “诶呀,画风都差不多,你看看我,这不也没有人认出我嘛,大家同病相怜。” 林夏看着戴着帽子墨镜口罩全副武装的美佳,哭笑不得:“到底谁会cos‘外出怕被认出来又怕不被认出来的十八线明星’啊?连你是苏美佳都没人能认出来吧?” 第70章 “嘿嘿,我这不是脸上最近爆痘嘛,正好连妆都不用画了。” 中午的时候,林夏本来想点外卖,但美佳说附近新开了一家很好吃的砂锅粥,只堂食不外卖,要拉她一起去。 “我这样方便出门吗?”林夏无奈。 “你这个其实还好,就是发型妆容稍微夸张了一点,万圣节嘛,就是要搞怪。”美佳沉吟了一下,“这样吧,你要是不好意思的话,我们把优优拉着一起去,这样大家就只注意她不看你了。” 那当然了,效果组的优优今天穿了一套玩偶服,cos的是美国大蠊,这在广东属于哪壶不开提哪壶,由于太过逼真了,方圆几米之内都无人敢直视她。 被全公司集体嫌弃正在黯然伤神的优优接到美佳的邀请后,欣然前往,于是三个人一起坐电梯下楼。 从出门开始,林夏就一直在心里暗暗祈祷,千万不要碰见熟人,千万不要碰见熟人,尤其是19楼的那个谁谁! 这些天他们都没再遇见,应该不会这么巧吧? 然而这个世界上偏偏有吸引力法则这一说法,又或者老话叫怕什么来什么,电梯在经过19楼的时候还真的停了。 电梯门打开,外面站着好几个人,其中一个正是何川。 这群人本来不是在这边门外等候的,听见提示音,这才回过头来,然后不约而同的被吓了一跳,其中好几个人下意识后退了好几步。 于是电梯里一位中二小魔女,一只【哔——】,还有一个看起来好像是明星但又不知道是哪门子明星的形迹可疑分子,电梯外一群西装革履的政法精英,大家面面相觑。 终于是何川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尴尬的气氛瞬间被缓解,其余人也放松了下来,乐呵呵的说: “halloween?” “嗯嗯,万圣节。” “是楼上mt的,我早上还看见奥特曼了。” 都是外所律师,还有几个是外国面孔,对万圣节有一定接受度,但优优的cos还是震惊到众人了,一时间谁也不敢走进来。 美佳摁着电梯门按钮,催促道:“你们还上不上来啊?” 这时候旁边另一部电梯到了,大家如蒙大赦,一溜烟都跑了过去,有人招呼何川一起,后者回道: “你们去吧,那边搭不下,我在这边就好。” 他身边一位干练短发,穿香奈儿职业套装的女律师也没走,她畏惧的看了一眼优优,咬牙跟在何川身后进了电梯。 电梯门缓缓合上,密闭空间里一电梯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就这样直线下降,跟去往十八层地狱似的。 电梯里空间不小,可优优那个衣服实在太占地方,林夏不想挨着何川,可又更不想挨着【哔——】的毛绒触角,两相权衡之下,她只能不动声色的往何川那边移动了几步。 “蒙娜?” 一个声音自头顶传来,林夏猛然抬头,正撞进何川含笑的双眸, “你今天,是小魔女蒙娜吧?” 林夏很惊喜,这可是今天第一个认出她的人,她刚想说话,却被嘴里的吸血鬼塑料假牙咯了一下,急忙手忙脚乱拿掉假牙,反问道: “你居然认识?” 何川眼里的笑意更深了: “我记得你以前很爱看这个。” “是啊......” 这是林夏小时候最喜欢看的动画片之一,十几岁了还在看,可是只有中央六台有放,那年暑假她去小林场看不到蒙娜,还和何川抱怨了很多次。 以前无论电影动画还是电视剧,只有电视上固定时间固定频道播放,错过了就再也看不到了。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十年之后网络如此发达,各种资源俯拾皆是,曾经错过的结局,漏看到剧情,如今能否翻来覆去的看,看到厌。 何川稍稍回忆了片刻,问她: “她和小伙伴们最后打败坏女巫了吗?” 林夏失笑:“当然打败了呀。” 毕竟是给小孩子看的动画片,无论什么困难什么危险,不过都是为了增加剧情的曲折,磨练主人公的意志而已,最终正义总是会战胜邪恶,好人打败坏人,皆大欢喜。 看得多了,不免会产生错觉,自己也会像那些勇敢善良的主人公一样,战无不胜,坚持到底,赢得最后胜利。 可小孩子们不知道,真实生活本就不是动画片,甚至都不是喜剧。 这样旁若无人的一问一答后,整个电梯的气氛都变得有些微妙了起来。 优优看看林夏,又看看何川,扭头刚想和林夏说什么,她那个【哔——】的触角一甩,正好打在了另一旁那个女律师的脸上,女律师一声尖叫,抱头蹲在了地上。 这时候电梯在8楼停了,女律师看也不看直接夺门而出。 “纪敏!” 何川喊了她一声,她也没听,脚踩细高跟跑得飞快。 何川无奈,向其他人匆匆解释了一句,说是其他人,其实他的目光只落在了林夏一个人身上: “这是我们上海所的同事,抱歉,我这边接下来还有工作。” 说完他也追着她出了门。 而后电梯顺利下降到一楼,林夏几个人走出大门的时候,正好看见何川那辆白色的卡宴从她们面前驶过,他微微鸣笛致意,副驾驶上隐约坐着人,却不知道是不是纪敏。 林夏望着那辆车远去的背影一直到消失不见,等回过神来,只见美佳和优优正一左一右盯着她,表情颇为不怀好意。 美佳嘿嘿一笑:“老实交代,那个帅哥是谁?” 优优老神在在:“前任!据我纵横情场多年的经验,这绝对是前任!” 林夏一时哑然。 她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他们这段关系,但潜意识并不愿意用“前任”“前男友”这样片面带着负面感情色彩的词汇,他们之间不仅仅是爱情那样简单,哪怕分了手,道了别,她与他仍然是彼此成长路上特别重要的人,无法粗暴的贴上狭义标签。就像之前所说,他们再也当不了朋友,也做不成陌生人了。 迟疑过后,她最终还是从何川给的选项里挑了一个: “老家的远房亲戚而已。” 且不说后续美佳和优优没有有相信林夏的睁着眼睛说瞎话,且不说她们一行人在吃饭的过程中遭遇多少惊悚的目光,店家差点不让优优进门,也且不说那家砂锅粥还真挺好吃,一举洗刷了美佳总是找不到好吃饭店的污名。 只说下午回到公司之后,公司前台说有人给林夏送来了一个包裹,放在了前 台让她去取,她还想着最近大厦难道又允许外卖员快递员进来了?结果拿到东西一看,是超级大一盒费列罗巧克力,还留了一张字条,happyhalloween。 没有署名,但林夏认了出来这是何川的字迹。 tickortreat?她又没找他讨糖果。 以前小的时候,工资很低,物价也很低,零食种类也不多,都是劣质又廉价的,望春唯一一家大商场的超市货架上摆着的精装费列罗巧克力,是林夏童年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品。曾有一次有人求林学东办事,送来一堆礼品,里面就有一盒费列罗,可还没等林夏打开包装,就被赵倩怡做人情另送他人了。为此林夏心心念念记了很久,长大后自己工作赚钱了,隔三差五就要买上一大盒,全部吃光,直到后来随着年纪增长再也吃不动这么甜腻的食物了才罢休。 她不记得有没有跟何川讲过这件事了,或许他一直记得,或许他只是随手一买,又或许,在部分重叠的童年轨迹中,那也曾是他心目中最贵最好的糖果,哪怕后来长大,出了国,留了洋,见过了大世面,记忆中最初的印象依然不会改变。 可是食物有最佳赏味期,那么遗憾的弥补是否有时限? 小魔女蒙娜摘掉犬牙,剥开一颗巧克力球咬了一口,可可脂的浓郁与坚果的香气瞬间弥漫口腔。 无论如何,隔世经年,甜仍旧是甜。 第58章 宇宙拿铁(10) 11月初,是圣诞节大战前最后清闲的一段时间,mt按照惯例组织公司全体员工团建。周末两天一夜,地点是城市周边一家新开的高档温泉度假村,据说环境很不错。 团建过程中,公司安排了很多活动,爬山、徒步、游泳、球类运动......输赢都有丰厚奖品,大家自愿参加。但林夏对这些都没什么兴趣,她只是来放松和休息的。 在房间里一觉睡到日晒三竿,在餐厅吃一个早午餐,下午去泡温泉,然后和同事们一起户外烧烤。入夜之后,美佳拉着林夏一起去了清吧闲坐,这里装修风格不错,氛围很好,驻唱歌手在台上抱着吉他轻吟浅唱,莫吉托的微醺染上心头,不用上班的日子实在是太美好了。 中途美佳去上洗手间,林夏一个人留在卡座上,驻唱歌手唱的那首歌她很喜欢,正在专注低头用手机搜索歌名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坐在了眼前的空位上。 她还以为是美佳回来了,抬头一看,却是一个完全不认识,却有些眼熟的女人。 第71章 她留着一头时髦的短发,一件白色衬衫配牛仔裤,休闲中透着些许性感。 “还记得我吗?” 林夏有些恍然:“你是......何川的同事?” 万圣节的时候,她们在电梯里遇见过。 “是啊,我叫纪敏,你是林夏吧?”她微微一笑。 “是我。” 林夏一边回答,目光下意识的看向她身后。 “不用看了,何川没来,这家度假村是我家里亲戚开的,邀请我来玩,没想到正好碰上你们公司团建。” “那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只是闲来无事,想跟你聊一聊。” “我们应该没什么可聊的。” 林夏并不想跟纪敏产生任何交集。 那天电梯里遇见之后,林夏才想起,那不是她第一次见到纪敏了,上一次她也是站在何川身边,直觉告诉她,两个人可能不仅仅是同事那样简单。若说她心里对此没有丝毫波动,绝对是骗人的,可她又有什么资格什么立场显露出任何情绪呢?他们分开了七年,七年之间,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纪敏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你或许不认识我,但我对你可是久仰大名。” “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名气。” “我和何川不仅是同事,还是当年伦敦大学学院的同学,你的名字一直被何川挂在嘴边。” 林夏闻言一愣,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纪敏继续慢条斯理的说: “我和何川是在华人同学聚会上认识的,他和周围那些混日子水文凭的富二代,以及死读书的书呆子不同,英俊上进,聪明谦逊,温和有礼,坦白说,当年我对他一见钟情。我知道他在国内有女朋友,可我还是没有放弃,拜托,都什么年代了还玩异地恋?我敢打赌,不出三个月他们准分手。” 为了追何川,她和选择了和何川一模一样的选修课,在图书馆自习室刻意偶遇,还去了他兼职的地方一起打工,她的手段很高明,不表白不示好,只是制造相处时间,增加彼此好感,悄悄拉近两个人的关系。何川察觉到了她的目的,可她不挑明,他就无法直言拒绝,只好尽可能的对她疏远。 纪敏自嘲一笑:“你知道当初我有多嫉妒你吗?我千辛万苦找到机会和他说话,他却永远对你提个不停,他说他女朋友从小学美术,中考高考都是全市第一,是清华美院的高材生,又漂亮又优秀,他的手机屏保是你们的合影,指间一直戴着那只可笑的情侣戒指,真是不给别人一丁点机会。” “我虽然不甘,但也有自尊心,后来就不自讨没趣了,不过真正彻底让我决定放弃的,是有一年圣诞节前发生的事。” 刚认识何川的时候,纪敏觉得何川勤奋又自律,从不耽于享乐,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对他很欣赏。但后来跟在他身边,不断深入了解的过程中,她发现他的自律已经近乎病态了,就算再勤奋再上进的人也不能24小时紧绷神经,总要有放松娱乐的时候,但他没有,他几乎把自己的业余时间压榨到最少,不是在读书,就是在打工,不给自己留有一丝一毫的喘息余地,简直堪比机器人。怪不得除了她以外,明明也有别的女生试图倒追他,最后都知难而退了,这样的男朋友谁能受得了。 那是12年的年底,他们都已经毕业了,一边实习,一边备考律师执照,特别辛苦,她只拿了小所的offer,但听说何川已经签了大名鼎鼎的l&z的tc,她羡慕之余,又觉得心服口服,他那种努力水平属实不是自己能比得上的。那段时间,他们明明就该专心实习与考试就好,律所的津贴已经足够日用,可不知道为什么,何川突然像疯了一样拼命的四处打工,废寝忘食,不眠不休,搞得周围人都知道了他急需钱。 留学生的圈子很小,有人出于嫉妒,一直瞧不上何川,趁这个机会怂恿了关系好的一个富家子弟,联合整他。何川几乎不混圈子,只是参加过那么几次聚会,但众所周知他做饭很好吃,每次下厨的菜品都是最受欢迎的。他们故意给他钱,让他去家里帮厨,期间极尽刁难羞辱,逼他喝酒,把他喝到胃出血进医院,他从头到尾没有一句怨言,从医院出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对方面前让其兑现账单。 纪敏知道这件事后气个半死,一方面气那些人行为的过分,另一方面也气何川怎么会是这种为了钱连命都不要的人,她跑去他打工的唐人街中餐馆质问他。那天伦敦下着大雪,圣诞节前夕的商铺特别特别忙,何川病还没好,发着高烧在餐厅的后门搬货,对她的质问充耳不闻,被逼得狠了,他只睁着布满血丝的通红双眼,一字一顿对她说: “你不懂,我不能失去她。像你这样的家庭这样的人生,永远不会明白,钱是多么重要。” 纪敏确实家境优渥,但她自认为走到今天每一步都是靠着自己的能力,最讨厌别人拿这点攻击她,气急之下,她狠狠推了何川一把。 他高她矮,他是男人她是女人,推这一下再用力又能怎样,可偏偏那个时候他的身体已经撑到了极限,直接摔倒在一堆外卖盒子里,晕死了过去。英国的救护车就是个笑话,纪敏和餐馆里另一个黑人服务员小哥费了 天大的力气才把何川送到了医院,一顿急救,输液,折腾到半夜,他的情况终于勉强稳定了下来,医生说因为他切除过脾脏,免疫系统本来就差,再这样糟蹋自己身体,什么时候猝死的都不知道。 那之后何川昏迷了一天一夜才醒,纪敏松了一口气。没想到他连烧还没退,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满世界找手机要给女朋友打电话,他说,他答应过她,世界末日那天,他们要一起过。 纪敏扶额长叹:“当时我听到这话时,脑子都麻了,没想到他居然也是信这些东西的人,这......这也太脑残了吧!” “是嘛?”林夏垂眸轻轻一笑,涩然道,“可是那个时候,偏偏有那么多人发自内心相信着。” 当年林夏与何川分开固然有方方面面的原因,但这件事绝对是林夏心中一直以来都愈合不了的一道疤。 那段时间,正是林海生去世后,两家闹得最凶的时候,赵倩怡每天都给林夏打电话歇斯底里的审犯人一样讯问她和何川的关系,连林学东也有所质疑,人在巨大的压力下真的会做出很多疯狂的举动,他们两个逼林夏发誓绝不去英国留学,绝不和何萍母子两个人有一丝一毫的牵连,否则就要亲自来北京找她。 林夏内心的不安与惶恐到达了极致,特别特别渴望远在英国的何川能给她安慰,让她安心。她体谅他忙,不敢多做打扰,但是千叮咛万嘱咐,世界末日那天,他们一定要打电话,究竟有多相信玛雅人的预言也不好说,只是想跟自己打个赌,如果这一天他可以赴约,那么眼下无论多大的磨难,他们都可以顺利度过,从心理学角度来说,这叫用随机可能预测未来事件强迫症,把一切结果交给了老天爷。 2012年,真的仿佛是分水岭,在那之前,是互联网青涩蒙昧时代,各种谣言绯闻甚嚣尘上,一代人发自内心相信着12月21日之后太阳不再升起,人类从此灭亡。新闻里尽是多年后看来匪夷所思的报道,有人恐惧自杀,有人散尽家财,有人上街游行,有明星趁机公布恋情,还有某地一男子携妻子与情人团聚,“一家三口”共同等待灭亡。 那天美院举办了“末日舞会”,大家嘻嘻哈哈的说要狂欢到地球的最后一秒,林夏被舍友拉着过去,却根本没心情玩,从头到尾只坐在角落里,死死捏着手机,捏到手心淌汗,生怕错过了消息。 可无论她给他打了多少电话,发了多少msn,都如石沉大海一般,无声无息。 那一天,她一直在操场上徘徊,等到午夜,等到凌晨,等到舞会曲终人散,等到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起,所谓末日预言终究如同千禧年一般又是一场笑话,她的心就像清晨草坪上的露水一样,湿湿的,冷冷的,冻不成冰,只是一层微霜。 直到当天晚上,何川才打电话过来,他拼命道歉,拼命解释,自己只是在打工的时候摔坏了手机。林夏没有发脾气,也没有怪他,她只是心灰意冷的说,哦,这样啊,没关系,反正世界也没有真的毁灭,昨天打不打电话,已经不重要了。 可那个时候,她怎么知道他经历了那么多艰苦,那么多磨难,恨不得是九死一生才来赴这场末日之约,成全她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少女心事。可他不说,他从来不说自己的任何苦任何难,她爱他这点,也恨他这点。 沉浸在往事之中,林夏已然失神,是纪敏的声音再次把她拉回了现实: “那天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他的喜欢就烟消云散了,他和我想的不一样,我们是两种人,不合适,也许从头到尾我只是喜欢着自己想象中的那个何川吧。后来我熬了两年,没通过lpc,索性就回国了,和他再没联系,去上海进了欧文,一直到现在。没想到今年他竟然也回国了,还成了欧文深圳的合伙人,这次出差本来不需要我来,但我还是过来了,一方面想和他这个老同学叙叙旧,另一方面也想见见传说中的你。” 第72章 纪敏轻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分手的,但我知道他心里绝对还放不下你。深圳欧文的办公室刚刚好和你的公司上下楼,我可不这么认为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 林夏一时无言,不知道该回她什么好。 见她不搭腔,纪敏一鼓作气继续说:“如果你们两个再这样犹豫不前,我可不客气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何川这支股票水涨船高,身价倍翻,我还真的有点后悔当年放手太早!” 林夏忍无可忍:“你想怎么做和我都没有关系!” 她抬眸直视纪敏的双眼,认真严肃的开口: “我们之间是有误会,有错过,但那些不是导致我们分开的真正原因,我知道你把这些事情告诉我是出于好心,但我不能感谢你。他绝对不会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你小瞧他了,你不知道他一路是多么辛苦才能走到这一步,他有多么正直多么善良,多么有自尊心,多么坚守底线,假如他真的可以为了钱而不择手段,那么他早就可以过得轻松多了。有些话他难以启齿,一定是有他的理由,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吃的苦,遭的罪,虽然我心里有埋怨,但我尊重他的决定。也许他终有一天会告诉我,也许不会,可无论如何,这是我和何川之间的事情,不应该由任何其他人来多言。” 纪敏听后狠狠的愣住了,有惊讶,有生气,也有不解,而数秒之后她的神色却是慢慢软和了下来,变得欣慰且释然。 “你真的是世界上最理解他的人,不怪他爱你爱得这样深,soulmate总是可遇不可求的,你们一定不要辜负上天这份缘分。” 纪敏笑了笑,摆摆手:“别介意,我刚才就是故意激你的,可惜你不上当。放心吧,我早就结婚了,谁还为段少年时的单恋苦等这么多年?看,这是我儿子,两岁了,可爱吧?” 林夏猝不及防间被她用手机怼到了眼前,看着屏幕上圆滚滚的小胖男孩,她一时都没反应过来,鹦鹉学舌一样回答: “可爱......” “切,别昧着良心说瞎话了,这臭小子我看着都烦!” 眼见林夏脸上呈现出近乎死机一样的表情,纪敏噗嗤一乐: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走了,明天回上海,有机会和何川找我来玩!” 纪敏走后,独留林夏一个人坐在那里,用吸管机械的搅拌着冰块早已化完的半杯莫吉托,内心五味杂陈。 其实刚才她说谎了,她没有表现出的那样理直气壮,对于纪敏的这一番话,她内心深处是感谢的,就像是拼图的一角归位,弥补了她脑海中关于那些年何川的空白。可同时这也给她带来了沉重的负罪感和愧疚感,造成他们分手的错,她这边居然还要再加一分。 灵魂伴侣,她和何川怎么还会是呢? 第59章 宇宙拿铁(11) 团建过后,林夏所在的团队进入一年中最忙碌的阶段,连续接近两个月废寝忘食的加班,脑暴会开了一场又一场,只为了在圣诞节前夕把节日产品上线。除了自己的基础任务外,他们还要和技术部门合作做一些功能性开发,和运营合作做平面物料推广,随时监控后台数据,复盘转化率、订阅量,及时调整,而且还要留意竞品公司的一举一动,一旦对方上新爆款,他们也要连夜做出应对策略。 mt虽然是早年入局,在相关领域深入人心,但市场总是瞬息万变,互联网领域更是几天一个新风潮,一切都在向短平快发展,慢人一步就会被彻底甩下。这几年他们公司一直有一位竞争对手,虽然是后起之秀,但是后来居上,有总公司的热门社交媒体做后盾,营销势头很猛,迅速的占领了市场,隔三差五就推出爆款,打他们个猝不及防。 这个圣诞节期间,对方正巧上架了一款节日新品,找了很多自媒体博主做推广,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冲上了平台热搜,好用不好用,好看不好看且不说,最重要是潮流,从上到下明星到网红都在适用,于是用户也跟风追随,免得自己错过热点。 mt这边一大早就紧急开会商讨对策,分析竞品数据, 要求技术部门和设计部门合作尽快推出类似仿品对打擂台。 林夏觉得没劲,真的很没劲。 忙忙碌碌几十天,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产出到底有什么意义。 直到这天晚上,手中的各项工作终于阶段性的告一段落,下班后林夏头重脚轻饥肠辘辘的走出公司大厦,在电脑前一口气坐了十几个小时,她现在看什么都两眼冒金星。 一边想着晚饭的选择,一边往地铁的方向走去,她突然看见路边停着一辆熟悉的车,不由顿住了脚步。 白色卡宴,又是何川。 林夏本来还想不着痕迹的路过,但与此同时车上的人也看见了自己,车子向前缓缓滑行到了她的面前,副驾驶的门窗降下,露出了何川的脸。 “夏夏。” 林夏只好和他打招呼:“好巧,才下班?” “不是,”何川缓缓说,“我在等你。” 林夏愣了一下,确实,他们至今没添加任何联系方式,他想找她,恐怕也只能用这样原始的方法,等在楼下。 “你找我干什么?”她轻声问。 何川没有回答,只说:“先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林夏看着眼前打开的车门,犹豫了一下,最终选择坐了上去,她实在是没有力气走到地铁站了,左右他不会把她卖了就是。 现在早就过了晚高峰的时间段,路上交通顺畅,可惜运气不好,连着好几个交通灯都是红灯,他们迫不得已一停再停。 安静的车厢内,何川先开口打破沉寂,是很寻常的寒暄: “最近很忙?” “嗯,年底嘛,你们也是吧?” “是啊,我前两周去了芬兰出差,也是刚刚才回来。” 他像是回答,又像是在和她交代自己的去向。 “芬兰?北欧啊,现在那边应该很冷吧。”林夏有些感慨,“不像深圳,永远只有夏天。” 本来前段时间稍微凉爽了几天,所有人还以为入冬有戏,结果从昨天起,气温飙升回了30几度,又热得令人发疯。 “其实北欧和东北也差不多,无论是气候,环境,还是饮食习惯。”何川笑了笑,“不过深圳这边确实是......太热了。” 两人对此都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那是北方人对于南方气候的无奈,不需要多说。 “万圣节你给我的巧克力我收到了,谢——” 林夏刚想道谢,突然想起上次他不让自己这样客套,话到嘴边,一下子卡壳了。 “没关系,”何川轻声道,“你喜欢就好。” 顿了顿,他又问: “之前......纪敏是不是找过你了?” 林夏心中一跳,但是面上淡定的说:“也不算找,就是在偶然遇见了,聊了几句。” “她和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哦,她说她儿子很可爱。” 听出了林夏语气中的敷衍,何川握着方向盘的手不由紧了紧。 前不久他因为工作和纪敏对接,听她话里说漏了嘴,她理直气壮说自己是好心要成人之美,可他仍是非常生气。性格使然,他很少与人深交,但也礼貌周到,从不与人交恶,这一次,他罕见的和纪敏翻了脸。 纪敏一向是脾气很冲很自我的人,他怕林夏受欺负,也怕纪敏在她面前胡言,有很多事,不好的事,他不希望她知道。过去已经过去,很多事情从根本上就无法解决,他自己承担面对就好,不应该再徒增她的困扰。 从公司到林夏的公寓距离不远,就算再遇红灯,也很快到达目的了。 停车之后,林夏正低头解安全带,就听何川对她说: “夏夏,你这周周日有没有空?那天我想和你见一面。” 林夏一怔:“为什么?” “没什么,”何川淡淡一笑,“到时候我会来这里等你,几点都可以,我会一直等下去。” 面对他这样从没有过的不容拒绝的强势,林夏一时间有些无措,只留下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到时候看看吧,最近很忙,我不一定有时间。” . 林夏回到家里后还在思考这件事,何川为什么突然要找她出去,为什么偏偏是周日?周日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她拿出手机看了日历,周日是22日,既不是2012末日的纪念日,离圣诞节也还有几天,可以说是当不当正不正。或者说是她想多了,只是因为那是周末他有空? 那么她到底要不要和他见面? 纠结之下,她随便吃了一口饭,洗了澡,躺在床上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忍不住还是起床去找新买的褪黑素。 褪黑素在药箱里,药箱在写字台下面的柜子里,她弯腰把药品箱拿出来,一抬头突然看见了桌子摆的日历。鬼使神差般,她放下了药箱,伸手拿过日历翻看。 第73章 日历是某博物馆很火的文创产品,每页都有一款典藏文物与相关诗词,年初时她随手买来,放在家里桌子上,却完全想不起来每天撕,如今都已经年底了,日历上的日期还是4月。 她翻了好久,终于翻到了12月22日,上面写着: 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 原来那一天,是冬至。 身在这长夏无冬的城市,真的会忘记季节的改变。 林夏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对何川提过望春的一句谚语,中秋有雨冬至晴。那还是小林场那个开满大波斯菊的夏天,她十六,他十九,他们约好了要一起检验这句话的真假,那年中秋确实下了雨,可这么多年来他们从来没机会一起渡过一个冬至,像是什么诅咒一般。 林夏隐隐约约有预感,那一天何川一定有重要的话对自己说,关于他们的关系,关于他们的未来何去何从。 那是审判的最后期限,一切生死都将揭开最终分晓。 刹那间,林夏产生惶恐,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很多事她还没有想明白,上一次在东北菜馆的对峙已经耗费掉了她所有的勇气,她没有力气再和他复盘一遍当年了。 就像是期末考试迫在眉睫,她还没有复习背书一样,结果惨不忍睹已经是既定结局,这种感觉糟糕透了。 要拒绝他吗?她该用什么借口拒绝他?她要怎么告诉他?她该直接爽约报复他吗?她突然有些后悔没添加他任何联系方式了,之前还以为这样对彼此都好,现在看来真是失策,在现代社会这样做连句话都说不明白。 这一周就在林夏的惶恐忐忑中过去了,没想到周五这天事情突然出现了转机。 午休的时候,林夏接到了宋瓷发来的信息: 【我打算把年假休了,你有空吗?我周末去深圳找你玩。】 林夏欣喜回道: 【有有有,你快来!最近我们不忙了,我也有两天年假还没休,正好一起休了,你想去哪里我陪你!】 【......你怎么这么激动?】 【我想你了嘛。】 林夏有点不好意思,但这不是假话,自从她来到深圳就没再回过望春,她们两个已经有三年多没见了。 简单和宋瓷商量了一下旅程的计划,把这件事定下来之后,林夏由衷松了一口气。 这可不是她要做逃兵放他鸽子的哦,事出突然,她当然要优先陪朋友了! 思来想去,林夏写了一张字条装在信封里,下班的时候去19楼交给了律所的前台,让她帮忙转交给何川。字条上只简单说,她要陪朋友外出,让他不要来等她了。 没有署名,也没有提改期。 然后她就在前台小姐充满疑惑的目光中扬长而去了 。 她突然觉得,这样文来文往的复古交流方式也很好,至少一切有痕,不会寄托于虚无缥缈的数据,软件一关闭,数据一清零,所有过往就这样烟消云散。 ....... 宋瓷所坐的航班在周六晚上8点到达深圳,宝安机场离南山区不远,宋瓷按照林夏的指示坐机场线而后换乘,顺利的到达林夏家附近,这几天她会直接住在林夏家。 林夏接到宋瓷发来的消息后,下楼去接她,等到了地铁站后,宋瓷已经等在那里了。 她穿了件很普通的t恤配牛仔裤,背着一个大大的黑色书包,短发,戴无框眼镜,低头正看着手机,背影清瘦单薄,携着丝丝缕缕来自那遥远北方还不曾消散的寒意。 看见宋瓷的一瞬间,林夏生出一种恍惚感,仿佛这里不是深圳,而是十年前的望春,烈日炎炎的夏天,放学后她在校门口等她,她们要一起回家做作业。 虽然这一幕其实从未真实发生过,却又好似深切存在于她的记忆里很多年。 林夏鼻尖发酸,忍不住冲过去紧紧抱住了她: “我好想你!” 想你,想家,想东北,想旧时光,也想我们一去不回的青春少年,还有那纯真年代的理想与爱。 三年不见,宋瓷也是感慨万千,但她还是冷静的拍了拍林夏的肩膀,示意她先松开: “想抱等会儿再抱,先去吃饭,我要饿死了,这趟航班居然没有飞机餐。” . 晚餐吃的是煲仔饭,味道好坏没顾及得上,林夏和宋瓷一直在不停的聊天,好多好多话说不完。 林夏发现宋瓷确实变化很小,无论是性格,爱好,脾气,还是别的什么其他方面。没有岁月的痕迹,没被世俗磨平棱角,也丝毫没有沾染家长里短的人间烟火,她甚至还在写诗,如十八九岁时一样,坚持着这份全世界都不理解,与金钱无关,与利益无关的爱好。 网聊电话毕竟隔着电子屏幕,与面对面的接触有所差距,她害怕一直以来对宋瓷的情感寄托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幸好幸好,在这瞬息万变的社会里,宋瓷是那为数不多的不变。 “你这真是在夸我吗?”宋瓷对此持保留态度,“这只不过是因为省城发展停滞数年不前,而我的工作也是清闲养老的岗位,哪里像深圳,瞬息万变,节奏那样快。” “是啊,深圳的一切都太快了。” 林夏曾经看见地铁站贴过一条标语——在深圳,进步太慢都是一种退步。 这其中不乏调侃的成分,却也是事实。 “像你这样就很好,一直这样淡定,从容,处变不惊,遗世独立,清醒冷静。” “你再夸下去我都要成仙了,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清醒冷静的。” 说这话的时候,她们已经回到了林夏家中,宋瓷蹲在客厅地上打开的行李箱前,表情非常严肃。 林夏靠在一旁的门框上,看着她整理行李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忍不住问:“怎么了?” 宋瓷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她: “走的匆忙,忘带洗漱包了。” 上学的时候,宋瓷总是大事不乱,小错不断,也许是她心思都沉浸在诗里,在自己的世界中,时常会在关键时刻犯些鸡毛蒜皮的可笑错误,填错答题卡呀,忘记值日啊,让老师爱之深责之切。 连这种马虎大意的地方,她都和以前一模一样。 林夏忍不住笑了出来:“没事儿,我这里有新的,我拿给你。” 第60章 宇宙拿铁(12) 在来深圳之前,林夏问宋瓷想去哪里玩,宋瓷说办了港澳通行证,想顺道去香港澳门转一圈。 林夏沉默片刻,回答说好。 于是22日这天一大早,林夏和宋瓷出发前往香港。 坐罗宝线到终点站,出地铁,过罗湖口岸,通关后,就是香港了,全程不超过两个小时。曾经对林夏来说,千里之外魂牵梦萦的地方,就这样轻松简单的到达了。 林夏早已不记得今年的中秋是雨是晴了,但冬至这一天的香港是个阴天。 由于宋瓷不想去迪士尼或海洋公园,只是想在街头随便逛逛,所以她们不打算在这边住宿,当天去当天回。大致游览路线与上一次林夏来的时候差不多,从新界到九龙,从旺角到油麻地,从尖沙咀到港岛,搭了天星小轮,坐了叮叮车,吃了牛腩煲与云吞面。 林夏本来以为,旧地重游也好,或许她能回到从前,找到这些年被她丢失的东西,找到曾经少年时的热烈与心动,可惜事与愿违,她总觉得一切一切都不对。 香港几乎未变,重庆大厦,半山扶梯,的士公交,除了星光大道翻修过后,明星的手印从地上挪到了围栏上,变的只是林夏一个人的心情。也许是这些年在北京深圳待得太久了,高楼大厦,都市繁华,对她来讲已经是司空见惯再没有任何稀奇,曾经向往至极的中环写字楼,白领丽人的生活,她已然体验,也不过如此。周末假日,街上挤满了世界各国的游客,垃圾扔了一地,来不及清理,天桥公园随处可见席地而坐搭帐篷聚会的菲佣,喧嚣又吵闹。二维码、电子支付不普及,处处都不方便。就连曾经令人瞠目结舌的高物价,经历这些年内地通货膨胀的洗礼,再看时竟然觉得也没那么夸张了。 也许回忆总是带着滤镜的,人会在脑海里有意无意美化曾经走过的路,而一旦真的遭遇旧人旧事,从幻想跌落现实,无一例外大失所望,连曾经珍贵的美好记忆都不复存在了。 吃着富豪雪糕,坐在中环摩天轮上,俯瞰整个维多利亚夜景,林夏从未如此清晰而残忍的领悟到那四个字,物是人非。 . 22日逛香港,23日去澳门,接连暴走两天,手环计步突破历史新高,第三天林夏和宋瓷彻底瘫在家里一动不想动了。 过了25岁,人体的各项机能就开始减弱,常年坐办公室不运动的人,哪里经得住这样突如其来的折腾。林夏躺在床上怀疑人生,她无论如何也不理解,当初她和何川是怎么做到在香港连玩一周,去了迪士尼第二天还能逛港中文爬山的,甚至怎么也想不起来,当年自己十七八岁时是怎么做到一边高强度集训考试,一边和何川每天都聊天谈恋爱的。 第74章 那时候的精力真是旺盛,似火年华,风华正茂,现在回忆起来,甚至不由心悸。 这天是平安夜,林夏和宋瓷在家躺尸了一天之后,晚上挣扎着起来点了一个外卖,然后林夏又网购了几瓶红酒,和一堆水果,预备饭后煮红酒,也算是营造些节日氛围,应个景。 温热醇香的葡萄酒与酸甜的水果相遇,搭配上肉桂豆蔻一众香料的异域风情,两个人醉意上涌,就这样在客厅沙发下的毛毯上席地而坐,天南海北的闲聊。 聊童年,聊过往,聊人生,聊爱情。 宋瓷不爱交际,可她毕竟身在家乡,对当年同学的近况多少清楚一二,至少比林夏强,她们两个虽然只有高中同班同学,但初中小学都是同校,再加上望春市的补课班英语班就那么几个,身边的同学拐弯抹角总有重合。宋瓷告诉林夏好多她不知道的事,比如她们高中班上谁谁谁和谁谁谁在一起了,她画室认识的那个谁曾经追过她小学同学那个谁,她英语班的那个老师和她初中班主任是一家人,不过因为女方出轨现在已经离婚了。 林夏听得目瞪口呆,感觉自己这么多年来简直错过了全世界。 她们高三是文科点班,女生多男生少,总共就那么几个半男生,还都环肥燕瘦奇形怪状的,没想到这么多年过来,居然每个人平均下来都和班上好几个女生谈过恋爱,有些甚至是上学时看起来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 那么多人去大城市闯荡,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和曾经的老同学、同乡的熟人在一起了,也许这并不是一种巧合。 我们之所以成为此时此刻此地的我们,源自于过往的全部经历,出生的城市,成长的家庭,读书的学校,上下学走过开满丁香花的街道,生日时心心念念却没有吃到的冰淇淋蛋糕,看过一本世界未解之谜大全留下的童年阴影,某次上语文课时回答错了问题引发的哄堂大笑,如此这些细枝末节的瞬间,组成了我们。 而成年以后,毕业以后,工作以后,越晚遇见的那个人,错过 你的人生越多,他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如今的性格,为什么拥有那些独特的喜好,坚持着与众不同的怪癖,看见什么会大哭听到什么会大笑。只有年少时陪你走过一段路的人,哪怕只有一小段,回首往事,你知道我,我知道你,不必费力去解释当年。 “对了,”宋瓷突然想起什么,“你还记得高考前隔壁理科点班被拆散的那对情侣吗?” 久远的记忆复苏过来,林夏连连点头:“记得记得!我记得当初学校逼他们两个走一个,那个男生退学了,女生留了下来。” “那个男生是我初中同学,他转去普高以后,成绩一落千丈,后来只考了一个普本,毕业后去了上海工作,那个女生考去了武汉,研究生出国了。” “这样啊......” 宋瓷顿了顿,缓缓说:“上个月我看朋友圈,发现他俩领证结婚了。” 林夏一时愣怔,有些不可置信:“真的吗?” “嗯,当时我也很诧异,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经历这么多事,他们居然还能在一起,真不容易。” “是啊,真不容易。” 林夏明明根本和那两个人不熟悉,甚至没说过话,只是偶尔听说过关于他们真假难辨的只字片语,然而此时此刻,她突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心头,喜悦或者是悲哀,为他们,或许也是为自己。 “真好啊。” 她的嗓音微微哽咽道: “可那终究是极少极少的幸运啊......” 这一天晚上,两个人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红酒喝光了,又拿出柜子里的梅酒,一杯接一杯,聊到了很晚很晚。 林夏说:“你知道我有多讨厌现在的工作吗?不懂行的外人每天都对我们指手画脚,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数字拼死拼活加班,什么流行就做什么,什么红了就蹭什么热点,每天产出的东西垃圾到连我自己都不愿看第二眼,上班就像行尸走肉一样,这样的工作根本没有意义,我已经快讨厌画画了。” 宋瓷说:“机关单位有九成的工作都是形式主义,上面一张嘴下面跑断腿,要创新要亮点要宣传要政绩,自己搭台自己唱戏自己鼓掌吆喝,真正本职工作没人做。我早就放弃在工作中寻找意义了,名声金钱时间意义,总要有所取舍,现在这样无聊而清贫也好,至少我有时间做自己感兴趣的事。” “我不敢不要名不要利,我不敢为了理想灰头土脸的去撞南墙,我总觉得我是清美毕业的,我不能去没名气的公司过落魄的生活,我怕我给清美丢脸,已经没法成为母校的骄傲了,总不能成为母校的累赘吧?况且,我尝过没钱的滋味,我不想再过那样的生活了,我吃不了穷的苦。” 宋瓷摇摇头:“没人让你吃苦,谁也不喜欢受穷,但对我来说只要精神世界丰富,不需要有很高的物质要求,钱嘛,够花就行。你是画家,我是诗人,我们只有穷死饿死才有机会成名。” “你诗集出版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 “老样子,没进展。” “被退稿了吗?” “被退稿是纸书时代的残酷浪漫,互联网时代面对的是一封邮件发出去之后石沉大海,无穷无尽的等待。你呢?你的画集整理得怎么样了?” “也是老样子,没灵感,画不出东西。” 宋瓷失笑:“想当初上学的时候,我们还说以后要一起做一本诗集绘本,我写诗,你画插画,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诗和画了。” “不带来绝对经济利益的东西,在这个社会是没有容身之地的。” 林夏喃喃道:“这些年来我觉得自己变了很多,我不喜欢现在的自己,我不喜欢成熟,不喜欢长大,曾经我们心心念念终于来到的成人世界,辛辛苦苦终于成为的大人,一点意思也没有,我想念以前天真快乐,无忧无虑的生活。” 宋瓷面无表情把沙发上的草莓熊玩偶扔了过来:“你成熟吗?你看着这个抱枕,看着牙杯上的史迪奇,毛巾上的达菲熊再说一遍。” 林夏恼羞成怒:“那个不算!” 话到最后,已经醉得神志不清,记不得自己说了什么,也记不得对方说了什么。 “你还爱他吗?” “不知道啊......” “那你这么多年在等谁?” “没有等谁,只是时间自然流逝,一转眼就过了许多年。” “你还相信爱情吗?” “那你呢?” “诗人永远相信爱情。” “可你为什么一直不谈恋爱?” “我是单身主义者。” “这多矛盾啊......” “我相信爱情,但不相信自己能遇见,那是万分无一的几率,比撞见鬼都罕见。” “你好清醒。” “别清醒,清醒痛苦,人生有时候还是糊涂些来得好,不要理智,不要冷静,要的就是一腔热血一时冲动,尤其,是面对爱情......” 第61章 宇宙拿铁(13) 林夏只请了两天年假,25日这天她去上班,宋瓷自己去了博物馆。 昨夜宿醉,今天偏头疼到崩溃,林夏连喝了两杯咖啡还是昏昏欲睡,好在圣诞节已经过了一半,没什么特别要紧的工作需要做了,白天完全可以划水混过去,只是晚上部门会一起出去聚餐过节,午休时她抓紧机会补了一觉,不出意外应该能撑到结束回家。 聚餐的地点是附近大厦一家开在天台餐厅,很有氛围格调,东西也很好吃,这家店在网上很出名,经常有玩艺术玩音乐的年轻人去那里聚会,听说今天晚上那边有圣诞party,非常热闹。 林夏也是临出门的时候才知道,这次聚餐又是两部门联谊,设计中心和技术部的人一起。 这两个部门经常联谊,一方面是因为两家老大关系比较好,另一方面也是心照不宣的默契,设计中心多是年轻女孩,技术部多是单身宅男,多少有些牵线搭桥的目的。然而一次次大家出去玩的是挺开心,明面上却一对儿成的都没有,其实细想想就能明白,理工男和文艺女,谁也瞧不上谁,这基本上就是不可能的组合。 林夏倒不排斥和技术部一起吃饭,只不过技术部今年新来的副总监陈衍,怎么说呢......对林夏应该是有点意思。自从上次五一聚餐之后,陈衍就经常在微信主动和林夏说话,还好几次约她出去吃饭,都被林夏拒绝了,久而久之,也就没下文了。 见她有点犹豫,美佳告诉她不用担心,听说陈衍已经有女朋友了,林夏这才放下心来,跟着大家一起出了门。 到了天台餐厅,现场果然已经非常热闹,处处都是圣诞装饰,节日氛围十足,今晚派对是预约制,要不是提前定了位置,恐怕还真进不去。 他们这群人也算是这里的常客了,老板艾米看到了他们还来打了招呼,亲自把他们带到了预留的区域。艾米是中美混血,年轻漂亮,个性十足,玩艺术玩音乐,交友广泛,这家餐厅就是靠她的个人魅力支撑起来的。 第75章 入夜之后,天台上四处彩灯亮起,中央舞台上有驻唱和舞蹈秀,间或穿插着艾米上台组织一些圣诞相关的小游戏,派对的氛围非常轻松愉快。 林夏去酒水吧台续饮料的时候意外遇见了一个熟人,谭之舟。 谭之舟正坐在吧台前喝酒,对此也很意外,两个人一时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 终于是谭之舟开的口: “挺巧啊,又是mt来聚餐?” “嗯,是......” 至此,林夏也终于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有谭之舟的好友了,两年前她们公司来这里聚餐的时候她遇见过谭之舟,虽然有些尴尬,但毕竟他乡遇故知,他们还是聊了一会儿,当时他是艾米的男朋友。 “来找艾米?” 谭之舟摆摆手:“我们早分了,不过还是朋友,那是我现在的女朋友丽雅。” 说着他向她指了指舞池中正在和朋友开心跳舞的一个红裙女郎。 “哦......” 带现女友来前女友开的餐厅吃饭这种事,属实不是林夏这种段数能明白的。 眼见林夏一脸震惊疑 惑欲言又止,谭之舟乐了,随口问道: “你和何川现在怎么样啊?” 林夏表情一僵:“什么怎么样?” “复合了吗?不会还没有吧?我说你俩到底怎么回事啊?” 问完之后,他自己也觉得好笑:“总感觉这话我问过不止一遍了,你瞅瞅我这些年,别的没干,净给你俩牵线搭桥了,关我什么事儿啊?” 林夏不禁也笑了。 “先说好了,我是何川老同学,老朋友,我肯定是站在他那边的,没法中立。反正在我看来,他陷得比你深。” 谭之舟没有看向林夏,只是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舞台上,神色淡淡,似乎很郑重,又似乎很随意的说: “人和人不一样,有人就是心宽看得开,分分合合,这个不行下一个,但他不是这种人,他看着很随和很好说话,实际上就是个犟种,倔驴,从小就是。如果你以为你只是和他谈一场恋爱,分一场手,那你就错了,当年你差点要了他半条命。” 林夏眼皮重重一跳:“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想知道你就问他啊!” 谭之舟的语气很欠揍,但林夏却只有苦笑:“可你也说了,人和人就是不同的,有的人心直口快,能把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有的人却恰恰相反,越是重要的情绪重要的话,就越是深埋心间。” 何川是这样的人,而如今的林夏偏偏也是。 谭之舟闻言沉默了,他把手中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烦躁的说: “好了好了,你们的事我真不管了,爱怎样怎样吧!你也赶紧回去吧,没看我女朋友射过来到目光都开始杀人了嘛!” . 林夏回去以后,发现大部分同事都没在,原来的座位上只剩下零星几个人,连美佳和优优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正抬头四处寻找间,听到有人给她解惑: “那边有互动游戏,他们都过去玩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林夏回头一看,说话的人正是陈衍。 “这样啊,那你怎么没去?” “我在等你。”陈衍笑了笑,“方不方便过来一下,我有话想和你单独说。” 于是两个人来到餐厅另一侧,一棵装扮得花枝招展的圣诞树旁的空位下坐了下来,林夏问他要说什么。 陈衍也不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问: “林夏,我真的挺喜欢你的,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 林夏皱眉:“你不是已经有女朋友了吗?” “哦,你说团建时和我一起去的xx吗?我们上个月已经分手了。”陈衍顿了顿,补充一句,“和平分手,就是性格合不来。” 深圳的一切节奏都快,连恋爱和分手都是雷厉风行,速读快餐短视频,每个人省下的时间都去了哪里? “我不是很关心这个。”林夏摇了摇头,“抱歉,我现在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没有谈恋爱的打算?”陈衍一声长叹,“我明白,这就是一句托词,别敷衍我了,告诉我实话吧,到底哪里不行?我的条件你不满意?还是你对我没感觉?” 坦白说来,陈衍条件挺好,海归精英,长得也周正,再加上大厂技术副总监的职位,绝对是当下婚恋市场上的抢手配置,但林夏是真的不在乎,比这条件更好的追求者她也不是没遇见过,甚至都谈不上是不喜欢没感觉,而是她真的没有任何谈恋爱的欲望。 但陈衍不信,林夏也没有办法,只好反问:“那你喜欢我什么?我们也没说过几次话啊!” 这么多年过去,她已经不是会被人表白就吓得手足无措的小女孩了,而在她面前表白的人也不是当初那个害羞腼腆脸红红的男同桌了,陈衍虽然诧异,但还是回答她: “因为你学历好,虽然是学美术的,但是是清华硕士,皮肤白,身材好,温温柔柔,乖巧懂事,是我喜欢的类型。” 他说得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思考。 人在感觉荒谬至极的情况下,只会想笑,于是林夏也真的笑出来了。 所有相亲的人在想什么?所有觉得条件差不多就开始谈恋爱的人在想什么?人不是人,是菜市场肉摊上的一块肉,是集市上交易的一匹骡马,没有性格,没有喜好,没有理想,没有思维,只是世俗条件的堆砌,看皮囊看牙口,看产地看适不适合拉磨耕田做菜炒熟。 有时被误解一分,会下意识生出反驳的冲动,但当被莫名其妙的人误解得面目全非时,真的连一丝一毫的口舌都不想多费。 “多谢厚爱,但不好意思,我是单身主义者,真的没有谈恋爱的打算,请你以后不要再约我出去了,我们当同事就好。” 林夏copy宋瓷的理由回复了他,不想过多纠缠,起身就走。 谁料陈衍也跟着起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别走!” “你干什么?” “林夏,你耍人也要有个限度,真想拒绝也找个好点的理由。”陈衍黑着脸说,“单身主义者?你骗谁呢?你是真想单身,还是只想吊着追求者围着你捧着你?刚才我看你和吧台那个男人倒是有说有笑的,他也被你耍得团团转吧?” 顿了顿,他轻蔑一笑:“之前兄弟还劝我,学艺术的女生私生活都乱,我还不信,没想到你只是看起来清纯,实际上真这么烂!” 这一瞬间林夏只觉得大脑充血,气得浑身发抖,几乎是想也不想,抄起桌上的一杯柠檬水就冲陈衍脸上泼了上去。 陈衍一下子被水泼懵了,等反应过来后顿时火冒三丈,扬手就要打人,林夏从小到大没掐过架,没挨过打,根本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只是条件反射的缩起脖子闭上了眼—— 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她感觉自己被猛的往后一拽,再睁开眼时,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挡在了自己面前,把陈衍打人的手挡了回去,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冰冷: “你最好现在住手,不然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是何川,这个人,只会是何川。 第62章 宇宙拿铁(14) “你他妈的谁啊?” 面对突然出现的陌生人,陈衍气急败坏,上前一把揪住何川的领口,推推搡搡,而何川却并不还手,只淡定的任他发疯。 “陈衍你放手!” 林夏想上前拉架,却被何川一只手死死挡在身后,瞬间急得汗都冒下来了。 突然啪啦一声响,何川腕上戴的手表不知道怎么飞了出去,掉落在一旁的地上。 何川不再与陈衍纠缠,一个用力将他推开,走过去捡起了手表,稍微查看了一下,抬手推了推眼镜,慢条斯理的说: “2017年瑞士原产劳力士18k金迪通拿,表带断裂,表壳划伤,表针停走,目测内部机芯受损,预计维修费用五万左右。你先动手,我没还手,认定不成 互殴,故意毁坏财物的立案标准是5000元,最低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到时候去了派出所,我不要赔偿不要和解,就算只有15天行政处罚我也送你进去。” 他很随意的指了指一旁圣诞树上挂着的摄像头: “监控都拍下来了,过程非常清楚,我很欣赏国内这点。” 陈衍本来不屑一顾,可随着何川的话一句句落下,他的脸色也渐渐发白,赔块表对他来说是小事情,但要因此蹲局子绝对是得不偿失。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咬牙切齿问道。 何川一字一顿说:“向她道歉。” 陈衍看了看林夏,又看了看何川,虽然心有不甘,却实在理亏没有办法,只好忍气吞声的走到林夏面前,低声说: “对不起林夏,我刚才喝多了,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林夏冷着脸不搭腔。 “这样行了吧?” 陈衍不耐烦的向何川吼了一声,转身就要走,却被何川再次叫住。 第76章 “想找律师我随时奉陪,记住,以后不准再骚扰她,我在19楼的欧文,我盯着你。” 陈衍扭头,看见何川脸上冰冷得没有一丝表情,无框镜片在圣诞彩灯的照射下反着幽光,不由打了个冷战,一声不吭,连聚餐那边也不敢回了,直接离开了餐厅。 林夏急忙上前问何川: “你有没有受伤?他有没有打到你?” “我没事,没打到我是他运气,否则我也不会这么轻易放他走了。”何川淡淡说。 林夏接过他手里的表一看,果然损伤很严重,五万恐怕都不够,不禁有些替他惋惜:“该让他赔的。” “其实这块表早坏了,年初滑雪的时候摔过,一直没空出时间去修,今早我出门匆忙,戴错了,真拿去鉴定就露馅了。” 何川笑了笑,把手表戴在了腕上,示意给林夏看脱扣的表链。 怪不得刚才会那么轻易飞出去。 “原来你是吓唬他的,”林夏也忍不住笑了出来,“你们做律师的真是狡猾!” “没办法,职业需要嘛。” 这一来一往的对话完全都是下意识的举动,暴露了彼此内心最真实的情绪,气氛轻松得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林夏想为刚才的事情道谢,也想道歉,都是因为自己才麻烦他了,但她还没等开口,何川已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 “夏夏,别害怕,如果他再找你,你就告诉我,我替你解决。” 我替你解决,我替你出头,就像是,对小孩子一样。 这些年再也没人这样护着她。 一瞬间林夏心中涌起复杂的酸涩感,不舍拒绝,又不该答应,只闷闷的应了一声,低低道: “坐吧。” 这边位置比较偏僻,所有人都在被舞台上的游戏吸引,没有人注意到刚才这边发生的骚乱。 何川叫来服务生收拾了桌上地上的水渍,两个人面对面坐了下来。 “你的老朋友老同学叫你来的?”林夏问道。 何川有点尴尬:“抱歉,正好我在附近。” 林夏摇了摇头,谭之舟坦坦荡荡说了他是站在何川那边的,她又能把他怎么样。 “刚才你听到了多少?” “听到了一些。”何川顿了顿,有些嘲讽一笑,“他并不了解你。” 是啊,简直是一丝一毫也不。 温温柔柔,乖乖巧巧,这些所谓受部分男生偏爱,能被人轻易拿捏的品质,并不适用于她,她不过是看着乖顺,实则骨子里最倔,最有主意。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而路过的人只能看到烟,何必撕心裂肺的去同他们解释争辩? “不重要。” 林夏换了个话题: “你们圣诞节没有聚餐活动?” “没有,我们放了三天假。” “忘了你们算外企了。”林夏叹气,“我们海外组也应该放假才对。” “这是我第一次在深圳过圣诞节,穿单衣短袖,总感觉少了些氛围。” “是啊,圣诞节就该下雪才对,这里连松树都是假的。” 两个人一同把视线移向了一旁的圣诞树上,在东北遍地可见的松树在这里成了稀罕物,只能用塑料假树替代,假树下还有泡沫造的假雪,看上去别扭极了。 何川说:“之前我在香港的时候,冬天见不到雪很难受。” 北方人骨子里总有执念,新年旧年的分界线,不是元旦不是春节,而是下雪,如果没有下雪,这一年仿佛就没有过完。 林夏稍微回忆了一下:“我记得是06还是07有一年,应该是07年,我上初四那一年,学校为了准备中考补课,迟迟都不放寒假,我左盼右盼,没盼来放假,却盼来了升温,满地雪化了开始下雨,我当时崩溃极了,就感觉怎么冬天都过去了,我们还没放寒假!” “我也记得那次,”何川笑道,“那年我们上高三,也在补课,回暖第二天就又降温了,从教学楼到室外厕所的路上有一段大斜坡,雪水雨水冻成了冰,大家路过的时候摔得前赴后继的。” “我最害怕那里了!一到冬天就特别滑,我每次都靠边小心翼翼的走,就怕摔倒,为此上课迟到了好几次,挨了老师的批评。” 提起往事,他们会心一笑。 也许是因为刚才的插曲,今晚两个人之间的氛围与之前不同,似乎没有那么疏远了。 “周日那天......你去哪儿了?” “和朋友去了香港,”林夏没有隐瞒,“我给你留信了。” 其实何川并没有及时收到,22日他在公寓楼下等了她一整天,周一去律所才收到了字条。但他并没有告诉她,比起她曾经等待自己那些日子,这根本不算什么。 “玩得开心吗?”他只是这样问。 “还好,我就是突然觉得,有些人和事可能都回不到当年了。” “是嘛......” 何川缓缓说:“可凡事总有例外,我的工作一直就是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找出例外。” 林夏闻言不禁呼吸一窒,心头微跳。 这是重逢以来第一次,他开口说这样明显意有所指的话,在今晚以前,他们一直在相互试探,彼此防备,不舍后退,却谁也不敢率先前进一步。就像是一场牌桌上的□□,庄家与闲家周旋了这么久,也许终于到了亮明底牌的时候了。 此时餐厅里的舞台上大家热火朝天的玩着国王游戏,今晚所有就餐的顾客进门的时候都被发了一张号码贴纸,贴在了衣服上,一个又一个的人上台轮流做国王,随意叫出一个或两个数字,然后从抽签盒抽出任务向对方分派,都是和圣诞节有关的,比如互送礼物、唱圣诞歌曲、吃姜饼人什么的。 这次叫的号码是23号和39号,抽到的任务是“在槲寄生下接吻”。 这倒也是一项圣诞传统,39号是个年轻男人,落落大方的上了台,还拿过艾米手中的麦克风喊话说,但愿23号是位美女。 台下众人不禁都在起哄,四处寻找着23号,无论是对方是男是女,他们都有好戏看。 人群笑闹声大得传到了这边的角落,林夏突然想起来什么,低头一看,自己正是23号。 “我——” 话还没说完,对面坐着的何川霍然起身,一把拉住了林夏的手臂,一言不发的将她拽了过去。 两个人来到了圣诞树背后的墙角,在监控之外,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何川伸手捧住林夏的脸颊,炽热的亲吻毫不犹豫的落在了她的双唇上。 刹那间,林夏只觉得一道闪电击中了心脏,血液奔涌,所过之处都是一片滚烫,让她忍不住浑身发抖,手脚发软,如果不是被何川紧紧抱在怀中,恐怕早就软倒了下来。 这是他们分别八年,久别重逢后的第一个吻,那样陌生,又那样熟悉。 唇齿间的温柔纠缠,与近在咫尺的呼吸味道,都让她生不出半丝反抗的意识,只是这样乖巧的承受着。 她的顺从几乎让何川疯狂,他沉浸在这个隔世经年,阔别已久的亲吻的中无法自拔,直到,他尝到了咸涩的湿润。 睁开眼,只见面前的人已是泪流满脸。 “为什么哭?” 他伸手擦去她的泪水,额头轻抵着她的额头,用还未平心头复躁动的嗓子哑声问道, “夏夏,你 为什么哭呢?” 林夏咬紧了双唇,没有回答。 因为,就在刚才那一瞬间,肌肤相亲的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爱他。 成年男女之间的交往从来都是一场博弈,她自认为自己虽然做不到游刃有余,但到底还能维持面上的冷静淡然,你来我往过招之间,谈不上大获全胜,却也没落下风,至少,还算沉得住气。然而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明白,根本不用亮什么底牌,原来她从一开始就输得一败涂地。 在她清晰的明白,物是人非,一切回不到当年,决心和他彻底道别之时,她突然意识到,这段时间,她所有的纠结,所有的痛苦,所有的难过,其实只是因为一件事——原来这些年来,她一直在等他,她没有忘记过他,她还爱他。 第63章 宇宙拿铁(15) 圣诞节过后,发生了很多事情。 首先,是宋瓷回家了。 宋瓷离开深圳的时候,买的是一大早的机票,宝安机场特别特别大,如果不幸在卫星厅登机,还要再搭乘站内小火车,所以一定要提前出发,预留出足够的时间。 虽然林夏今天还要上班,但她还是起了个大早把宋瓷送去了机场,天还没亮,地铁也没开,两个人坐出租车前往,途中她们都昏昏欲睡,一度困得失去了意识。 等到了机场后,林夏下车帮宋瓷搬行李,两个人站在路边最后拥抱道别。 “好舍不得你啊,下次我们见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林夏遗憾的说。 “只要我们都想见到彼此,总会有机会的。” 第77章 宋瓷淡淡一笑,缓缓对林夏说: “夏夏,我知道你现在处在一个很迷茫很混乱的时期,从学校踏入社会,刚刚上班的头几年都会是这样,你正在经历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的剧烈冲击,原有的一切都轰然倒塌,你不知道自己应该要什么,应该相信什么,应该坚持什么。这很正常,我刚工作的时候也是这样,只不过我本科毕业就上班了,至今已经七年,早就经历过这个阶段了,而你还身处其间。” “我很少劝人的,因为我一直认为,人不能被别人改变,人只能被环境所改变,当然,也有人耳根子比较软,听风就是雨,人云亦云,根本没有独立的思考能力与判断能力,只是空壳一具。但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我们骨子里都一样,要不然也不会做朋友至今了。所以,这个迷茫的阶段,你只能靠你自己想通,自己走过来,这就是成长,是蜕变,等你通过痛苦的挣扎和艰难的思考,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坚持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后,你会获得全新的人生。” “我知道你讨厌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讨厌被环境改变的自己,我也很讨厌,一度不能接受,但我们都没办法完全避免,因为人就是社会性的动物,不能在深山老林独居,我们改变不了别人,也改变不了世界。那么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无常的变化中,守住真正不变的部分,那是灵魂中的底色,心灵中的本真,正是这些东西,决定了我是我,你是你,而不是面目全非的其他人。” “夏夏,我希望你幸福快乐。” 那一天,林夏在乘车回返的路上,哭得泣不成声。 世界上的朋友有很多种,有的是酒肉之交,有的是互相利用,有的是虚情假意,能同甘不能共苦,有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伯牙子期遇知音。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如宋瓷这般,与她□□相隔如此遥远,灵魂之间又产生如此共鸣了。 其实维持一段年少时的友情是非常辛苦的事情,人总是会恋爱,会结婚,会组成新家庭,一旦时间被其他更亲密的关系占据,第一个被忽视被放弃的总是友情,谁也不敢再像孩童时代一样信誓旦旦的保证,我们要永远做好朋友,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不知道哪一次的转身,就是最后一面了。 再见了我的朋友,我知道今次不会是我们的永别。 其次,就是换合同。 林夏所在的项目组在圣诞过后正式脱离mt成为了子公司,所有员工解除旧合同,签了新合同。 其实除了劳动关系的归属以外,其他一切都不会有变化,薪资、工作内容、甚至办公地点,但要说大家因此而无动于衷是不可能的,正值年关岁尾,是去是留,每个人心里都有计较。 然后,就是美佳辞职了。 她没找到下家,算是裸辞,她打算先回老家备考雅思,然后去法国留学,完成自己的梦想。临走时,她和林夏最后吃了一顿饭,林夏很佩服她,也很舍不得她,因为美佳是公司里和她关系最好的同事,她这一走,她每天上班的动力又削弱了不少。 前后脚辞职的还有另外两位设计师,此时项目组的运转能力已经到了极限,只要再缺一个人的话,大概率就要出问题了。 为此owner专门找了林夏谈话,试探她去留的意向,话里话外一顿画大饼,升职加薪啊,干股分红啊,还没上市,各种好处就空口许诺出去了。林夏没答应也没反对,反应平平,因为她心里已经下定了决心。 再然后,就是何川回了英国。 他在伦敦读书时的导师,一位业界德高望重的法学教授去世了,上学的时候,这位教授对何川照拂良多。何川前往英国参加葬礼,顺便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项,归期未定。 这一切是何川临走时留给她的字条上写到的,他似乎也觉得这种纸上留言的方式不错,再也没提过向她索要任何现代联系方法的事。 那天圣诞节天台餐厅一吻之后,她就站在他的面前一直哭,哭到喘不过来气,像个小孩子一样,简直糟糕透了。 直把何川哭得手忙脚乱,手足无措,最后他开车把她送回了家。 临别时,他对她说: “夏夏,我不会逼你的,我不想让你难过伤心,我想你幸福快乐。” 又一个人这样对她说。 多好啊,这世界至少有这么两个人,希望她幸福快乐。 . 在元旦跨年前的短暂加班之后,林夏的工作进入了一段清闲期,不需要再为了节庆加班加点,按时完成每周例行任务就可以了,她打算利用这段时间好好整理完善一下自己的作品集。 林夏计划在春节后找新工作,一来是为了年终奖,二来春季是求职窗口期,招聘力度比较大,大厂的插画设计岗位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一个萝卜一个坑,也不是那么容易找到正好的。三来也是她还需要一段时间,美术从业者的作品集就是最好的个人简历,但林夏觉得自己准备得还不够充分,原因还是老生常谈,这几年她只顾工作,个人满意的作品实在少之又少,撑不起场面。 平淡的日子总是匆匆而过,一转眼已是两周多,距离春节已经不到十天,腊月二十一这天晚上,林夏突然接到了林学东的信息,问她今年回不回家过年。 她拿着手机纠结了许久,在输入框里删删减减,最终回复: 【要忙着找新工作,今年就不回家了。】 林学东没多说什么,只叮嘱她: 【一个人在外面注意安全,给自己做点好吃的。】 算上今年,这是林夏在深圳度过的第四个春节,也是她第 四年没有回望春了。 林学东和赵倩怡是在林夏大四毕业一那年离的婚,谁也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她,还是暑假她回家,发现家里赵倩怡的东西全部都不见了才察觉到的。 离婚是赵倩怡提出来的,她终于离开了望春,彻底去了省城不再回去了,三个月后她再婚,新丈夫叫张立杰,这人是她原来好友李雯的前夫。 小县城的人员构成简单,社会关系反而复杂,出门一碰面,彼此都是沾亲带故的熟人,同一圈子私下里的男女关系是非常混乱的。虽然大人说这些的时候总会避讳小孩子,但是林夏从小到大自那些隐晦的只字片语中,也能听到一些风声,谁和谁的老同学出了轨,谁和谁的小姨子偷了情,离婚之后再从身边认识的人里找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但她从来没想到有一天这种事也会发生在自己亲人身上。 关于林学东和赵倩怡的离婚,李雯和张立杰的离婚,以及赵倩怡和张立杰再婚,这三件事的时间先后已不可考,林夏不敢追究,也根本不想见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两个家庭,就这样支离破碎。 她刚来深圳第一年的时候,赵倩怡曾来看过她一次,彼时她穿金戴银,容光焕发,整个人气质都变了。林夏那时租的房子没有现在的公寓条件好,很小很破,赵倩怡去了之后嫌东嫌西,抱怨说从小到大辛辛苦苦供她学美术,供她考清华,怎么毕业之后就赚这点钱,住这种地方?还不如和她回省城,进她张叔叔的公司给她安排一个好工作。 她说张立杰对她特别好,这回两个人就是要一起去新马泰旅游路过深圳,这才来看林夏的。 她说晚上让林夏和张立杰一起吃饭,她张叔叔是某品牌东北地区的总代理,有能力有本事,让她嘴甜说说好话巴结一下,在她拒绝之后,骂她像林学东一样驴犟种死脑筋不懂得变通。 她说林夏的房间比猪窝还乱,没有一点生活自理能力,将来怎么嫁人?要抓紧时间谈恋爱,找对象,再拖下去年纪大了没人要,实在不行让她张叔叔给她介绍一下生意伙伴家的儿子......她至今不找对象,不会当年真跟何萍那个贱人的儿子有过什么,还在等着他吧? 林夏其实万分不愿意承认,在她年幼的心中,曾经也有那么一段时间,隐隐预约把赵倩怡当作榜样的,年轻时候的赵倩怡有才华有理想,又漂亮又泼辣,浑身充满着望春那个闭塞小县城关不住的躁动与张扬,那么美丽那么不安分。 是什么把她变成了今天的模样?是岁月吗?是结婚生子吗?是挫折与失败吗?沧海横流的变化中,她忘记了曾经的自己,终于面目全非了吗?亦或者,这才是她真正想要的生活? 在那一刻,林夏悲哀的发现,过去的赵倩怡已经不复存在了,眼前这个站在她房间里指指点点,对她的人生进行打击贬损的女人,不是她曾经视为榜样的那个母亲了。 面对赵倩怡不停的唠叨与炫耀,林夏只冷冷回了她一句: “现在找对象有什么着急?我可以像你一样老了以后去抢朋友的老公啊,这不是挺好吗?” 那之后她们大吵一架,最终赵倩怡一个人摔门而去,母女两个至今没再联系。 而林学东也在离婚的同一年再婚,组建了新的家庭。再婚的妻子比林学东小十几岁,彼时他给林夏打电话解释,说对方虽然是他同事,但两个人是在他离婚以后才正式在一起的。 第78章 他说,夏夏,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话听着多耳熟啊,林学东说过,赵倩怡说过,林夏好像也说过,当年的林海生与何萍一定也对旁人说过。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的爱情独一无二,最悲壮最伟大,其实外人看来都是千篇一律,狗血淋头。 林夏不想定义什么,也不想解构什么,她只知道,从此以后,她没有家了。 第64章 宇宙拿铁(16) 小年夜这天晚上,曲娜邀林夏去自己家里吃饭,她和男朋友关军住在一起,关军和曲娜是同乡,大学时也在北京读的,目前在深圳一家国企工作,人比较沉稳正派,和林夏见过几次,三个人一起吃饭,也算是年前小聚一下了。 关军做饭很好吃,包饺子拌的馅儿也是一绝,林夏吃过一次之后就赞不绝口。这天晚上关军特意包了荤素两种馅儿的饺子,还做了一大桌菜,大家一边吃饭一边喝酒,聊天说笑,大过节的虽然都身在异乡,却也不觉得孤单。 然而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曲娜和关军吵了起来。 起因是曲娜突然在饭桌上宣布,她已经辞职了,关军愣了,问她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和他商量,曲娜说这是她自己的事情她已经考虑很久了,关军问她找好新工作了吗?曲娜说没有她打算休息一段时间年后再说,关军问她那这段时间怎么维生,曲娜说她有积蓄他不用担心需要养她,关说指责她太自私了,我行我素只想到自己,她知不知道他们马上就要结婚了?然后他们就开始吵。 情侣间的吵架,外人插不上嘴,也不应该插嘴,无论帮谁都不对,等人家和好了之后,就剩你里外不是人。 林夏夹在其间,左右为难,只好趁机把桌上的饭菜都收拾了下去,生怕他们吵激动了掀桌子。 等林夏刷完碗,洗好锅,把剩菜剩饺子都放进冰箱里,收拾好了厨房之后,两个人竟然还在吵。所谓夫妻情侣吵架,吵到最后都是在翻旧账,你怨我忘了去年纪念日,我质问你和异性朋友暧昧,根本不是想分个对错,只是想发泄情绪。 看着眼前歇斯底里对吼的这对男女,林夏有一瞬间,恍然看到了当年的林学东与赵倩怡。 她突然觉得胃疼,于是趁他们不注意,拎起包就飞快跑出了门,本来按照计划,今晚她是要住在这里的。 千辛万苦从罗湖回到南山,到家已经快12点了,林夏腹部绞痛越来越严重,她以为是之前犯过的肠炎复发,吃了肠炎宁又吃了布洛芬,止疼之后就睡下了。 第二天去公司上班,疼痛又继续了,曲娜给林夏打来电话道歉,说昨天晚上他们情绪太激动吵架吓到她了,林夏说没事,问她后来怎么样了,曲娜情绪低落的说,关军特别生气,他们两个从今早上开始冷战了。 林夏知道曲娜昨天是特意挑自己在场的时候和关军摊牌的,就是怕两个人为此吵架,没想到还是没有避免,她不知道该说谁对谁错,她只是觉得心累。 到了下午的时候,林夏的腹痛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止痛药也不好使了,她这才察觉到不对劲,请假打车一个人去了医院。 拍了片,抽了血,验了尿,最后得出结论,是阑尾增粗。 医生说可以保守治疗,打针消炎,也可以手术开刀,直接切掉。但是前者复发的可能性很大,让她想好了再决断。 林夏实在不想再经历这样的痛苦了,内心天人交战半天,最终狠下心决定做手术。 随即她跟公司请了病假,办理了入院手续,打吊针输液,做心电图,禁食禁水,为第二天的手术做准备。 晚上,林夏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病房里的床上,看着挂在支架上的输液瓶里药水一滴一滴的滴落,心中的恐惧越来越大。 小的时候她最怕医院了,不到病到不得已的时候从来不肯去看病,而且每次都必须得是父母陪同才行。后来去了外地读书、工作,再没有亲人在身边,同学与朋友也不是时时都有空,她学会了一个人去医院,从最初的抵触到接受,再到后来的习以为常。 而这次即将到来的手术,还是击垮了她的心理防线,让她心底里埋藏的恐惧就这样被激发出来,再也克制不住。 具体怕什么倒也说不清楚,只是人对于未知,对于疾病,对于死亡的恐惧,也许这其中还夹杂着寂寞与孤单。 手术这件事,林夏没有告诉任何人,不是没有朋友,但要么鞭长莫及,要么不好意思麻烦,年关岁末,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谁又能丢下家庭丢下工作耗费时间围着她转?成年人要学会独立自强,要有边界感。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人,何川。 林夏不可否认,其实她好几次都犹豫想要联系何川,可她并不知道 他是否回国,也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 何川离开已经快一个月了,这期间并不是渺无音讯的,上周某天林夏在公司收到了一张来自异国的明信片,上面是水彩手绘风的大本钟伦敦眼,背后写着,他一切都好,不日归来,让她不用挂念。 明信片上带着英文中文双语的邮戳与漂洋过海而来的脏乱痕迹,一时间让林夏产生错觉,仿佛她等待这一刻已经等待了许多年。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如果有心,她完全可以找到何川,问谭之舟,问律所,亦或是拜托同事去楼下走一趟,他们永远也不可能真正失联。可她就是不愿意,不愿意示弱,不愿意服软,不愿意为了此时此刻突如其来的疾病去依赖他,求助他,也许还带着些许赌气的成分,之前七年来的时间她都自己一个人过来了,如今怎么就不行了?如果他没有回国,他们没有重逢,难道她还不能得阑尾炎了? 至少,现在她一个人还能应付得过来,实在不行的话,再说吧...... . 第二天一大早,林夏被推进了手术室。 阑尾炎微创手术,差不多是医院里最微不足道的手术之一了,医生护士对此都司空见惯,手起刀落没有任何犹豫,林夏吸麻醉昏迷过去之前还听他们在讨论今天食堂的早饭茶叶蛋太咸。 有的时候,事情发生之前,人们会幻想一万种可能,被自己的假设吓破了胆,但真正硬着头皮面对以后,又会发现一切也不过如此。不夸张的说,林夏上手术台前,真的胡思乱想过最糟糕的可能,差点在手机备忘录里留下遗言。但麻醉过后,眼睛一闭一睁,一切已经结束了,要不是肚子上硬币大小的伤口,连点真实感都没有。 结束了?她害怕了那么久,恐惧了那么久的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原来独自做手术,这样传说中单身生活最孤独的事情之最,也不过如此。 林夏躺在床上,插着管子,输着液,用还没彻底清醒过来的脑子晕晕乎乎想着,经历这一次磨砺,她似乎又成长了几分,蜕变了几分,距离宋瓷和她说过跨过这一迷茫阶段的日子,应该已经不远了吧。 当然,等她麻药劲儿过去,刀口疼到死去活来嚎啕大哭,把隔壁病房的病人都引来的时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事实上,手术并不难面对,再复杂的手术也不过是以小时为计量单位就能搞定,真正难熬的是术后恢复阶段。 由于她是一个人住院,医生护士都对她特别照顾,帮她找了一位人很好的护工阿姨,双人病房里另一床病人是位老奶奶,她也是阑尾炎手术,马上就要快出院了,她向林夏传授自己的经验,细声慢语的慈祥脸庞,让林夏不禁想起了自己远在山东的姥姥。 人在病中,生理机能受损,真是毫无尊严,术后恢复的过程中有许多难以启齿的细节让林夏欲哭无泪,如果不是真正亲近的人陪在身边的话,会非常尴尬,但现在这样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倒也让她没什么心理负担。 如今外卖跑腿行业发达,只要有钱,无论什么需要在网上下单就可以直接送到病房,而实在需要家里的东西,林夏拜托温茜茜跑了一趟,她们两个有彼此家里的钥匙,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茜茜过来后看见林夏的状况很担心: “你自己一个人能行吗?真的不用我陪护你几天?” “不用,这几天都是我一个人不也这么过来了,后天就过年了,我记得你之前说已经买了今晚的车票吧?” “嗯,不过真不想回家啊,回到家我爸妈一定催我结婚。”茜茜叹了口气。 林夏试探的问:“你和你男朋友......现在怎么样了?” 毕竟之前只说暂时不要联系,不算正式分手,也不是没有转机的。 茜茜冷笑一声:“别提了,元旦的时候我特意去广州找他了,想要试着挽回我们的关系,毕竟也在一起那么多年,我也很舍不得,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找到新女友,而且两个人竟然已经同居了。我站在他家门口,看着他们穿着情侣睡衣来开门,就像是个小丑。” 她顿了一下,语气嘲讽的说:“男人有的时候和狗也没什么区别,得时刻用绳子栓紧了,稍微放松一秒,他就挣脱项圈跑去吃屎,拦都拦不住。当然,也有可能是绳子没松的时候,他就已经吃上了,没有半点廉耻之心。” 第79章 林夏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一颗悬着的心就这样沉沉的坠下去了。 从概率上讲,爱情真的比撞鬼还罕见。 . 转眼就是除夕。 春节是中国人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团圆相聚是刻在炎黄子孙骨子里的执念,在这一天所有住院的病人,只要不是病入膏肓,生死攸关,能动的不能动的都出院回了家,包括隔壁床的老奶奶,整个住院大楼瞬间变得空空荡荡了。 这是林夏术后第四天,其实已经可以出院了,但她还是选择了留下,因为回到家里,她也仍然是一个人,还不如在医院还有值班的医生护士一起,热闹一点。也许放在平常,她还可以忍受孤单,但在病中的这个特殊春节,她实在不想一个人渡过。 护工阿姨自己毕竟也有家庭,林夏就让她早点回家了,阿姨很心疼她,给她煲了排骨冬瓜汤,煮了软烂的面条,许诺明天一早就马上过来看她。林夏很感谢,她今天刚开始可以吃半流食,这顿简陋的年夜饭,她吃得格外香。 晚上八点,电视里放着春节联欢晚会,她却实在不想看,下床出门,自己一个人慢慢的往洗手间移动,医生说她要多走动,避免肠道黏连。 路过大厅,她走到了巨大的落地窗前往外看,外面万家灯火,霓虹闪烁,但是非常安静,深圳早已禁放烟花炮竹多年,少了很多过年的喜气,对此她甚至有些感谢,如果此时外面噼里啪啦不绝于耳,恐怕她会更觉得伤感。 手机里面各种群聊各种消息闪个不停,都是在拜年,可她却一点也不想看,无论亲情友情还是爱情,此时此刻都离她那样遥远,她靠在窗边,将额头抵在被空调吹得冰冷的玻璃上,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此生会这样孤独终老。 倒也不是不好,那就这样吧。 手里握着的手机传来轻微的震动,有电话打了进来,号码很眼熟,但林夏一时间无法想起来是谁,也许是快递员或驿站,毕竟她有很多在网上买的东西这几天都没法收取。 于是她接起了电话,语气平淡问: “你好,找哪位?” 听筒那端沉默了几秒,然后熟悉得令人心颤的嗓音飘进了她的耳中: “夏夏。” 这一瞬间,林夏眼眶酸软,差点落下眼泪。 “何川......” 第65章 宇宙拿铁(17) 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只有沉沉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的响起着。 终于,是林夏先开口,她清了清嗓子,闷声问道: “你回深圳了?” “嗯,回来了。” “事情办得还顺利吗?” “还好。” “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何川顿了顿,有些无奈: “夏夏,你的微信号就是手机号。” 林夏一愣,而后哑然失笑,自己真是傻了。 他的喘息听起来有些急促,隐隐还有风声传来,她有些疑惑: “你在做什么......” 何川打断了她话,反问道: “你现在在哪里?” “我......” 如果说在深圳,他万一要和她见面怎么办?于是林夏咬牙撒谎说: “我去了泉州一个同学家过年。” “你那边听起来好安静,泉州过年不放炮吗?” 该说是律师的职业敏感心细如发吗?可她又不是什么当事人,泉州放不放炮,禁不禁烟花,她又怎么知道,林夏只好硬着头皮说: “我在屋里,这附近 人家比较少。” 何川不置可否,只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 “稍等我一下。” 林夏趁机绞尽脑汁思考着对策,果然编了一个谎言就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泉州离深圳也不远,住人家家里也不好待太多天,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早知道说个更远的地方好了...... 叮—— 忽然间,身后电梯到达的提示音响起,与此同时,这清脆的声响也从耳边的听筒里传来。 林夏若有所觉,转过了身。 只见不远处的电梯门在她眼前徐徐拉开,仿佛老电影的一帧回放,空荡的电梯厢里只站着一个身影,他头上发丝微乱,向来一丝不苟的白色衬衫,领口微敞,袖子高高的挽起,没系领带,西装外套夹在臂弯,另一只手如林夏一般举着手机放在耳边。 何川迈步走出电梯,定定望着眼前之人,肉眼可见的松了一口气,他稍微调整了一下自己因奔跑紊乱的呼吸,低低开口,声音同时通过空气与电流传播而来,似是庆幸,又似是叹息: “夏夏,除夕快乐。” . 在见到何川的那一刹那,林夏的泪水汹涌而下,再也忍耐不住。 仿佛是多年前在北京医院那一幕的重演,只不过这一回,彼此角色调转了过来,逃避逞强的人变成了她,千里奔赴的人变成了他。 泪眼朦胧中,她看见何川向自己走了过来,不敢用力,不敢碰到刀口,于是只是轻轻揽住她的肩膀,把她小心翼翼的搂在怀中,低声哄着: “没事了夏夏,别害怕,我在这里,在你身边。” 不只有害怕,还有委屈,伤感,以及恨自己的不争气。 明明她已经足够坚强,足够勇敢,足够自信能独立面对所有的困难,可见到他的那一刻,总能是击穿她的所有防备,暴露内心那个最脆弱,最胆小的自己,丢盔卸甲,一败涂地,永远是这样,永远。 林夏把头靠在何川的胸前默默哭了一会儿,直到值班护士疑惑的走过来查看情况,她这才不好意思的把何川推了开,鼻音有些浓重的开口: “我没事儿了......” 到底也不是十几岁的孩子了,等何川扶着林夏回到病房里后,她的心情已经基本平复了。 “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我遇见了你同事回公司取电脑,她告诉我的,就是之前在电梯里遇见的那个...那只......” 林夏了然:“优优啊。” 优优是本地人,林夏他们做海外项目春节就放假,而其他做国内项目的还得为了春节而线上加班。 想起优优万圣节时的装扮,林夏忍不住乐了一下,牵扯到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何川扶着林夏躺了下来,帮她把病床调到最舒服的角度,拉过一旁的凳子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指尖轻轻抚摸过她密布针眼血管青肿的手背,涩然道: “对不起,我以为你回家了。” 他不质问她的隐瞒,不奚落她的谎言,仿佛一切都理所当然。 “没有,”林夏摇了摇头,“我爸妈......他们离婚了,我不想回去。” 何川心中一窒,一时无法呼吸。 这段时间,他接手了一起代理公司的大型涉外专利纠纷,忙得昏天黑地,前天才回国,不出意外过几天还要再次出差。毕竟是过年,他以为她回了望春,所以就没有第一时间去找她。国外不需要过春节,这意味着他们也没法休息,今天他给助理及其他同事放了假,独自一人在所里加班,和海外公司对接证据,直到天黑才暂且告一段落。饥肠辘辘的走出几乎空无一人的大厦,遇见了提着电脑骂骂咧咧的优优,他本来想询问一下对方mt的放假安排,没想到却得到了完全意料之外的消息。 他知道阑尾炎不过是再小不过的手术,基本不会有任何风险,也知道好几天过去,她已经好得差不多也许早就出院,但他还是义无反顾的驱车赶来,从停车场到住院大楼不过短短几百米距离也忍不了,一口气跑了过来。 电梯门打开时,他无法描绘看见她第一眼时自己的心情,曾经那个,受伤破皮要哭鼻子,打死也不愿意去医院,因为丢了一百块钱弄脏了心爱的裙子就伤心欲绝的小姑娘,就这样穿着宽大的病号服,瘦小单薄,病容憔悴的站在那里,在春节除夕的晚上,背后是万家灯火,各有各的幸福与团聚,而她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什么都没有。 人心多奇怪,明明毫无血缘关系,明明分开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是会为自己以外的人,为这一具□□以外所遭受的一切或悲或喜。知道她勇敢,知道她坚强,知道岁月将她成长得如此强大又美丽,可还是忍不住的心疼,心疼她一路走来受过的所有苦,以及铺天盖地自责。 这些年来,你不在她身边,这些年来,你去了哪里? “现在,怎么样了?”何川轻声开口,“刀口还疼吗?” “其实快好了,是我自己赖在医院不走的。”林夏笑了笑,忽然想起什么,“你没有回你妈妈那边吗?” “没有。” “你妈妈现在在哪里?还在北京吗?” “不清楚,”何川默了一下,缓缓说,“我们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联系过了。” 林夏愕然:“为什么?” 何川的面上看不出悲喜:“因为......我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她已经不再需要我这个儿子了。” 第80章 林夏想不通,林海生已逝,何川应该是何萍仅剩的依靠才对,他如今事业高升,飞黄腾达,在何萍眼里怎么会是毫无价值呢? 两人一时间都沉默了,时过境迁,他们彼此的家庭还是这样一团乱麻,甚至比当年还要更糟糕。 如今,他们都是没有家的人了。 大过节的,聊起这个实在是太糟糕了,何川调整了一下心情,问林夏: “你吃饭了吗?现在可以吃东西了吗?” 林夏点点头:“已经能吃半流食了,刚才吃过了一些,现在不饿。你呢?” 何川说吃了,林夏却看穿了他的谎言:“你没吃对不对?大年三十晚上还加班,我真是.......真是没见过比你还拼的工作狂!” 就算外卖再发达,今天晚上又有哪家店会营业,连医院的便利店都关了门,最后好歹是值班护士给了他一袋方便面,加了林夏喝剩下的排骨汤,在微波炉里热着吃的,总感觉整个城市少有比他们两个更惨的人了。 勉强算是吃完了年夜饭后,两个人在病房里一边看着春晚,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这是两个人一起渡过的第二个春节,上一次还是在北戴河,林海生还活着的时候,比起上次除夕,这次的大年三十可是要简陋很多,没有饺子,没有烟花,没有阖家团圆,连电视里的春晚都比当年难看得多。 南方这边人们很少看春晚,但林夏是东北人,春晚是过年必备的项目之一,哪怕再难看也要耐着性子看完,如同什么仪式感。 看到某小品里离谱的情节时,林夏忍不住想和何川吐槽,可说了几声,都没得到反应,林夏转头一看,发现何川已经歪头靠在墙上睡着了。家属陪床的折叠椅很窄小,何川个高腿长,窝在上面,不免有些可怜。 林夏哑然失笑,刚才这人还在嘱咐她别熬太晚身体重要,一转眼他自己倒是睡得熟了,到底谁探谁病啊? 不过转念一想也是,他刚刚回国,恐怕连时差都没倒过来,连续加班了那么久,身心俱疲,又匆匆跑来医院,强撑着陪她聊到了现在,大概 已经到了极限吧。 此时林夏也很疲惫了,她轻手轻脚的给何川盖上了被子,关闭了电视,调暗了灯光,放低了自己的病床,也打算睡觉了。 今夜不再需要守岁,此时此刻他们难得的相聚就已是最大的欣慰了。愿新年胜旧年,在即将到来的庚子年里,希望他们彼此都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比过去更释然,更圆满。 入睡之前,林夏模模糊糊的想起,刚才打进来的那个手机号她之所以觉得眼熟,是因为那是何川的旧号码。2009年的夏天,北京通州画室红砖厂房的大门外,昏黄路灯下,他亲手把号码输进了她还是折盖的非智能手机里。 一转眼,已经过去了十年。 第66章 宇宙拿铁(18)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何川每天都来看林夏,他工作太忙了,做不到从早到晚陪伴,有时甚至只能坐一小会儿,但一定会抽空过来。他详细查过此时她能吃的食物,每天都变着花样的给她带来各种粥,各种汤,各种面,水果和鲜奶,陪她散散步,聊聊天,问问医生她刀口愈合的情况,但并不会过分干预与越界,只维持着一个不亲不疏的距离,比情人远一些,又比友人近一点。 无论是护工阿姨,还是医生护士,谁都没有问过他们的关系,可目光眼神里都是心领神会,也许在世俗的体系中,在这里物欲横流,独善其身的都市里,一个男人对了一个女人这样关心体贴,不会有第二种答案。 林夏没有拒绝,她舍不得拒绝,就让她沉溺于这份短暂的温暖中,放纵软弱一回吧。 . 初四这一天上午,林夏做完了最后各项的检查正式出院,何川开车送她回家。 从医院回公寓的这一路上,林夏察觉到一切都很不同,往年的深圳,即使过年期间,也不会如北京一样变成一座空城,照常会有商铺开业,企业开工,车来车往,景点商场游客蜂拥。然而如今已经过了初三,街上却还是一片冷冷清清,少见路人与车辆,这么萧条的模样,哪里还像是深圳? 林夏知道,就在春节前后这段时间里,有一种新的未知病毒开始四处传播,很多城市都已出现病例,疑似源头目前最严重的武汉甚至已经封城,就像03年的非典一样。可一来这几天住在医院,她身体虚弱,每天不是在睡觉就是在打针换药,几乎没怎么看电视和手机,二来当年的非典她还上小学,望春又地处偏僻,从头到尾没有一例病例,只是记得学校放了几天假,她自己根本没有实感。而今,这寂静冷清的街道,让林夏陌生又恐惧,看来事情或许要比她想象的严重得多。 正在胡思乱想间,何川的手机突然响了,电话连着车载蓝牙,接通之后,那端的声音在整个车内响起,是个中年男人,说着稀烂的普通话,语气很着急: “andy,你怎么还没出发?后天就是deadline了你知不知?现在国内的情况很复杂,你晚一天出发都可能有变化——” 何川切断了蓝牙,伸手拿过电话抵在耳边,低声说: “航班是下午的......嗯,放心......可以......没问题......” 然后他又和对方确认了一些事宜,最终挂断了电话。 “是戴生——戴志诚。”何川解释。 林夏问他:“你要出差?去哪里?” 何川低低应了一声:“新加坡,有一场庭审必须要出席。”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连自己都不想原谅的厌弃: “对不起。” 林夏无奈:“你不要再对不起了,你都对我说多少遍了?我一直克制自己对你说谢谢,可你怎么还是一直对我说对不起呢?医生也说我恢复得很好,只要不提重物,不运动,就没什么问题,况且接下来几天都是休假,等我上班的时候就能完全康复了,你不用担心我,工作紧要。” 可何川微皱的眉头并没有放松,他目视前方,不自觉握紧了方向盘。 正如她不愿意他对她抱歉,他也不愿意她对他这样客气。 不该是这样,她与他之间,本不该是这样。 林夏认为自己既然出了院就没什么问题了,但何川是真的担心她,并且对于自己要出差这件事也是真的自责。等到了家后,林夏才发现,何川为了让她这几天自己一个人在家方便一点,买了好多好多东西,水果蔬菜,熟食面包,还有方便面罐头什么的速食品,他一边从后备箱里把东西搬下来,一边对她说: “最近疾病传染很严重,你刚做完手术抵抗力差,尽量还是别点外卖了,不太安全。” “......好。” 林夏拎不了重物,所有的东西只能靠何川一个人搬,上下楼跑了两趟才终于搬完,幸好公寓有电梯,不然24层楼真的是要累死。 客厅里,林夏坐在一旁沙发上,看着何川忙前忙后,有些坐立不安,在住院之前她可没想到何川会来到这里,整个家中根本没有清理打扫,卧室里、洗手间里换洗下来的脏衣服堆得乱七八糟的。 好在何川并没有关注这些,他只是帮她把蔬果蛋奶放进冰箱,清理掉了原来已经腐败了的食物,还顺手帮她把厨房工作台擦了地都扫了。 他把屋里各个房间里全部的垃圾打包成两个大袋子放在了门口,站在客厅中央,四处检查还有没哪里需要动手,林夏发自内心对他说: “可以了,不用了,剩下的我自己来就行了。” 她只是做了手术,不是瘫痪了生活不能自理。 “你这次去新加坡要多长时间?”她问道。 “最快也要一周。” 林夏点了点头,盘算着等他回国之后想请他吃个饭什么的,毕竟这段时间他照顾她太多。 还没等斟酌好怎么开口,就听何川继续说: “但是,这之后有可能会再去一趟英国。” “那需要多久回来?” “不知道。” “不知道?” 林夏怔了一下,“为什么?” “这次回英国,前东家凯森又找到了我,他们给了我一个很难拒绝的条件,无论是薪资还是职位。按照英国永居的规定,单次离境不得超过180天,我马上就要到达期限了。所以,我现在必须要做出选择,是去,是留。” 何川顿了顿,目光幽深的望向她,缓缓说: “夏夏,你认为我该怎样选?” 林夏无法回答。 事实上,此时她的思绪已经彻底乱了。 她以为他这次回来就不会走了,她以为今后他们都在深圳,公司相邻,抬头不见低头见,她逃避,她拒绝,她一直在把他推远,不过是以为,他再也走不远了。 可她却没有想到,这场旧梦重温原来也有时限,梦醒的如此突然,一切都要回到原点。 理智告诉她,她应该劝他回英国,不要放弃这千载难逢职业晋升的机会,不要放弃他千辛万苦得到的这一切,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应该现实一点,不要为了虚无缥缈的东西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第81章 可感性千万次的对她说,开口留下他吧,你也不希望他再次离开吧,你已经错过了他一次,不要再重蹈覆辙了,也许这就是你们这辈子最后的机会呢,林夏,你难道连这一点勇气都没有吗? 是啊,她连这一点勇气都没有了,她早已不是十几岁时无知无畏,敢爱敢恨的林夏了。 在最开始和何川分开的时候,明明只是想着暂时不要联系,彼此都冷静一下,然而等忙完手头的事,保研,毕设,答辩,毕业,经历了父母的离婚再婚,以及兵荒马乱的研究生生活,一转眼已经好长时间过去,怎么敢以为对方还在原地等你? 小的时候总以为,人生总会像书里剧里一样历经坎坷皆大欢喜,一切有始有终。然而长大后发现,真实的世界不是那样的,故事里怎样千回百转,也终究是圆满,现实生活永远是柴米油盐,一地鸡毛,大家冷漠匆忙过着自己的日子,没有人爱你,没有恨你,没有浪费歇斯底里的感情为你,没有人需要你的原谅,也没有人等待你的道歉。 越恐惧越拖延,越拖延越 胆小,稀里糊涂就过了这么多年。 错过了那么时间,时至今日,他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她内心天人交战,不敢挽留,却也不舍分开。 最终只是艰难的吐出了几个字: “让我冷静想一想...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良久的沉默之后,一声叹息响起,无奈又温柔。 “夏夏,不要为难自己。” 何川一步步向林夏走了过来,俯下身,轻轻亲吻了她的额头: “我会一直等着你的答案。” “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再见。” 林夏由始至终低垂眼眸,不敢多看他一眼。 直到关门声响起,房间里的呼吸从两个变成了一个,再次恢复安静,她才终于脱力般瘫软在了沙发上,无声的泪流不止。 她怪自己的软弱,也怪他的纵容。 为什么要让她选择,凭什么要让她选择?如果一切都有既定的答案,无论是好还是坏,她不需要费心选择只用麻木的接受,那样该多好...... ...... 林夏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夕阳西斜,晚霞满天,她是被饿醒的。可她就这样躺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物质世界的食物并不能治疗心灵上的空虚,她总感觉何川的离开将她的一半灵魂也一并带走了。 直到太阳慢慢落下,黑夜慢慢降临,整个客厅里再没有一丝光鲜,她这才挣扎着起身,拿起手机想看一眼时间。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由于手机之前一直静音,她这才发现业主群里竟然有99+的未读信息,而且新消息还在不停的闪烁,所有人都在谩骂着,询问着,抗议着,情绪非常激动。 林夏往上面翻了好久好久,食指都快磨疼了,这才看明白是怎么回事。 中午时分,公寓管家突然发布一则消息,住在1207的一对年轻夫妻故意隐瞒数日前曾自驾到湖北探亲的事实,返回深圳之后,先后出现咳嗽发热等症状,就医之后正式被确诊感染病毒,由医院收治。目前,按照疾控中心的要求,整栋公寓实施封闭管理,所有住户将进行为期14天的居家观察,只进不出。 消息一出,整个群里都炸了,吃饭怎么办?物资怎么办?上班怎么办?大家的问题层出不穷,公寓管家一一回应,却也平息不了众怒,就这一会儿功夫,在群里都吵好几架了。 林夏扔下手机,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什么倒霉事情都赶到一起了。 不过好在这件意外对她的影响还算小,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本来就不打算出门,这下子可以名正言顺继续请假了,家里的食物非常充足,幸好......幸好何川有先见之明。 提起这个名字,她心中不禁又是一酸。 此时此刻,他应当已经飞去新加坡了吧,不知道下一次见面会是何时何地,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次了...... 她叹了口气,勉强打起精神,走到窗边去拉窗帘,突然间,她动作一顿,眯起眼睛,看向窗外一角。 如果她没有记错,之前何川送她回来,为了方便搬东西上楼,和保安说情,把车开进了院里,就停在离公寓大门不远的一盏路灯下。 她不开车,对车没什么研究,大多数车在她眼里都长得一样,离得24楼这么远也不可能看清车牌,但是,此时此刻停在那个位置的白车,应该,大概,也许......不能是谭之舟借何川的那辆卡宴吧? 车在这里,那么何川人呢?他没开车去机场?他为了省停车费把车停在这里了? 林夏心中闪过一万个念头,就是不敢相信最荒诞的那个,手机已经因为消息一直闪烁耗费了全部电量而自动关机了,她抓起钥匙就踉踉跄跄的出了门,连拖鞋都忘了换。 电梯从24层到1层,短短几十秒钟时间,却好像一辈子那么漫长,不知道是因为着急,还是因为抻到了,林夏感觉自己的刀口隐隐作痛,等电梯到达之后,她不敢再快走,捂着小腹,一步一步缓慢的往出挪。 原本人来人往的一楼大厅,此时空空荡荡,休息区,借阅区,公告区,空无一人,只有吊顶的水晶灯孤零零的亮着。 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隔着被封条所贴紧闭的玻璃大门,和门外一个身穿防护服戴口罩全副武装的工作人员争论着什么: “......抱歉,我知道这是你们的规定,但是我只是今天上午短暂的进入过这栋大厦,期间没有和这栋楼里的任何人员有过近距离接触,完全没有被传染的可能......” “真不行,规定就是只进不出,你这样说没有任何证据,况且现在这个病毒传染特别厉害,就算没有直接接触,在电梯里擦肩而过都有可能中招,你就别为难我们了。” “可是我不是这栋大厦的住户,就算你们现在把我封进来,接下来十几天里我要住哪里?” “楼里没有你认识的人吗?那你今天来是干什么的?” “......送一个出院的朋友回家。” “这不就行了,既然有朋友,那你就暂时住在你朋友家里吧,我们这边实在忙不过来了,我还要赶着去给b栋消毒,这件事突如其来,我们现在人手完全不够,你就体谅体谅我们的工作吧。” 两个人争执了许久,无果,工作人员离开了,徒留门内大厅里的那个人,只看他的背影,也能感受到他满身的无奈与疲惫。 何川摘下眼镜,捏了捏生疼的眉心,脑海中飞速思考着接下来的各种对策,航班已经延误,那边的庭审他肯定是赶不上了,他已经通知过助理代他走这一趟,可关键的证明文件现在还在他车上,戴志诚那边已经紧急联系被代理公司负责人了,不知道出了这种意外事件不可抗力,庭审能不能改期...... 最重要的是,接下来的14天,他要去哪里? 等他戴上眼镜,转过身来,不久前才和他分别的人,就这样撞入了他的眼帘,两人四目相对,久久无言。 林夏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 “跟我上楼吧。” “......好。” 生活不是悲剧,不是喜剧,而是一出即兴情景剧,上帝是最狗血与蹩脚的编剧,你永远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第67章 克莱因(1) 2020年1月28日阴 在历史文明的长河中,人类无数次遭受大范围疫情爆发的侵扰,有的成为历史拐点,有的直接终结文明,比如14世纪盛行于欧洲的黑死病,16世纪受殖民者传染外来病毒的美洲原住民,改变第一次世界大战走向的西班牙流感......随着科技的进步,医学的发展,人类战胜了许多疾病,但仍有很多时候束手无策。 2019年末,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席卷全球,无论什么国家,无论什么种族,全都无法幸免,在此后的数年时间里,无数人的生活受到影响,世界总体格局与人们的思维方式被彻底改变,在无情的命运与浩瀚的宇宙面前,个体的力量是如此的渺小与卑微,周围曾经熟悉的一切都在逐渐坍塌,有人反思,有人崩溃,有人自暴自弃,有人大彻大悟。 不过,这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此时此刻,2020年农历新年刚刚过去不久的这一天,深圳南山区友谊公寓2408户房内,有的只是一对面面相觑的普通男女,他们相识十二年,恋爱三年,分开七年,久别重逢,正在考虑将来何去何从。没想到转眼之间他们就和所有人被封在了大楼里,在这间一室一厅一卫一厨的小小单身公寓 内,被迫进行即将到来的14天强制居家隔离,朝夕相处,避无可避。 门口脚垫旁边还堆着本来被拎出去还没来得及扔,因为封了楼不让随便扔,只能又拎回来的两大包垃圾。 很尴尬,很荒诞。 终于,林夏忍不住先开了口: 第82章 “你不是,早就走了吗?” 封控的消息是中午发的,她记得他在那之前就已经离开了。 何川摇了摇头: “我下楼的时候,封条已经贴上了,刚好晚了一步。” 看来是先封的楼再发的消息,这样也对,如果提前通知,肯定会引发骚乱的。 “你工作那边怎么办?” “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了,走一步算一步,让戴志诚想对策吧。”何川叹了口气,问林夏,“你吃饭了吗?饿不饿?” 他这样一说,林夏才反应过来,是有些饿了,他们都还没有吃饭,她刚要起身却被何川制止了: “我去吧,你好好休息,现在这种环境下,如果你的刀口出了什么意外,就医也很困难,所以千万要注意。” 他说得有理,林夏也跟着担心了起来,她在网上查到确实有很多人术后恢复不好会发生各种问题,之前不在意不过是因为觉得随时能去医院看病,可现在这种情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看着何川走向厨房的背影,心中几分感慨,没想到这么短时间内他就已经调整好了心态,面对现实,他的心性之坚韧,情绪之稳定,比少年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在这一点上,她永远都比不上他。 今晚谁也没心情没食欲,但何川没有敷衍,还是尽量做了正式的饭,煮了一锅粥,炒了两个清淡的菜,林夏都可以吃。这些年他身在异乡,厨艺没好没坏,林夏吃了第一口,筷子就僵住了。 “怎么了?”何川问。 “没什么。” 林夏摇摇头,连忙喝了两口粥,掩饰了自己的失神。 都说味道是最能唤起人过往记忆的,眼下这些饭菜的味道,让她不自觉想起了当年,她有很多年没吃过何川做的菜了,再次品尝没想到却是此情此景,人生,真是充满了意料之外。 饭后,林夏作为主人,尽职尽责的为何川安排住宿,事已至此,只能坦然接受,他既然这样从容淡定,她也不能示弱。 其实住宿问题倒是好说,虽然屋里只有一间卧室,但客厅的沙发放倒后就是一张折叠床,偶尔林夏也会有朋友过来留宿,何川住在这里足够了。难的却是缺少何川的换洗衣服,男士洗漱用具之类生活用品,倒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按照原计划何川本来是要出差的,车里的行李箱中有全套准备,但公寓管家那边可能一时半刻没时间帮他拿过来了,至少这几天是要想办法应付一下。 林夏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才找出了新的毛巾牙刷牙杯,递给何川,而后者看着眼前充满各种卡通人物的洗漱套装,久久的沉默了。 何川试探着问: “你的家里有没有,上面没有熊或兔子,嗯......或者颜色没有这么可爱的东西......” 林夏沉下了脸色,没好气说:“只有这个了!” 这可是她斥巨资购买的迪士尼限量版,自己都舍不得用,如果不是现在情况特殊,她才不会拿给他呢! “抱歉。” 林夏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开口解释:“而且,这也不全是熊和兔子啊。” “不是吗?” “当然不是了!只有达菲和雪莉玫是熊,星黛露是兔子,杰拉托尼是猫,可琦安是狗狗,奥乐米拉是乌龟,你看,他都没有耳朵!” 林夏指着那些卡通人物如数家珍,但落在何川眼里,大家都是一个模样,顶多是颜色不同而已。 两个人你瞅我我瞅你,互相觉得对方不可思议,几秒后不约而同的笑了。 这是在干什么?多大的人了? 林夏看着何川手里那堆东西也觉得有些不像话,很难想象他洗完澡后裹着星黛露粉紫色浴巾的样子...... “只能让你将就一下了。”她不好意思的说。 何川摇了摇头,轻声说: “你还是这么喜欢这些东西。” “是啊。”林夏笑叹了一声,“现在我终于可以随心所欲的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了。” 就算是家庭再富有再受父母溺爱的小孩子,恐怕也不能得到童年里想要的每一样东西吧,何况是本就生于偏远县城,家境普通的孩子,成长的过程中总会有那样多心心念念的遗憾,看不到的动画片结局,吃不到的高档巧克力,买不起的昂贵玩偶,这些微不足道的小委屈,看似无关紧要,却在日积月累中,逐渐成为心里迈不过去的坎儿。成年之后,经济独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报复性的消费,填满心中的缺失,弥补当年那个幼小的自己。 因为遗憾,所以执念,很多事情都是如此。 何川莞尔一笑,即使他还是分不清那些卡通人物谁是小狗谁是小兔,但他仍然体谅林夏的心情,小心翼翼的把牙刷牙膏的包装拆掉,然后当他把牙杯放在洗手间置物架上的时候,动作却突然顿住了。 “放不下了。”他低声说。 林夏有些疑惑,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这才发现了原因——置物架上并排放着两个牙杯,一粉一蓝,是唐老鸭和黛西的情侣款。 这是之前宋瓷来的时候用的。 何川可能误会了,林夏本来想解释,却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的没有开口,她只是在何川暗淡的目光下,很随意的将蓝色杯子和牙刷收了起来,匆匆离开了洗手间。 总觉得要是解释了,就像是急着要证明什么一样。 “有什么需要你再叫我吧。” . 忙前忙后一通折腾,两人终于陆续都洗漱收拾好了,夜也已经深了。 林夏在详尽告知了何川,各处灯的开关在哪里,饮用水在哪里,插排在哪里,卫生间的马桶按钮有些失灵应该怎么处理,确认一切安排妥当后,就打算回房睡觉了。 当她踏进卧室门口,即将要关闭房门的时候,听见何川到声音从背后响起: “夏夏。” 林夏回头,看见何川坐在已经放倒了的沙发上,解开了领带,摘下了眼镜,只穿着一件白色衬衫,仿佛是褪去了白日里光鲜亮丽的伪装一样,露出了毫无防备的另一面。沙发床很矮,他那样高的个子,窝在那里不免有些可笑,客厅的大灯已经关闭,只留着茶几旁一盏昏黄的落地灯,椅子上搭着西装外套和皮带,茶几上放着手表与正在充电的手机,明明是最熟悉的场景,突兀的闯进了一个人,很陌生,很奇怪,但却并不会令人反感。 他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也许是谢谢,也许又是对不起,但他张了张嘴,终究没把那些说出口,只是淡淡一笑,既是无奈也是歉意: “接下来一段时间,就麻烦你了。” 林夏摇摇头,其实他们彼此彼此,都要互相麻烦了。 “那么......晚安。” “晚安......” 第68章 克莱因(2) 林夏与何川莫名其妙的两周隔离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他们谁也没有提那一天分别时最后的对话,有关选择,有关去留的问题,默契的当作一切没有发生,他们都小心翼翼的,不愿破坏彼此间这难得和平融洽的气氛,只想相安无事的渡过接下来的这十四天。 其实他们对于这样近似同居的生活不是没有经验,虽然上一次距今已经有十二年了,许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无论是世界,还是他们自己。 住在同一屋檐下,首先需要解决的,就是家务分配问题 。何川以自己打扰在先且林夏身体还没恢复好为名,试图包办所有的家务,林夏为此据理力争,两个人甚至为这个问题坐下来一本正经讨论了很久,双方各抒己见,最后得出彼此勉强都能接受的结果,衣服各自洗,房间轮流打扫,一日三餐何川来做,锅碗林夏来刷。 其实最开始的安排不是这样的,起初说好的是早午饭何川做,晚饭林夏做。 然而当天晚上,何川看着桌上两盘黑乎乎的菜迟迟没敢下筷子。 林夏解释:“没糊,黑色不是烧糊了。” “你放了什么?” “老抽啊。” “为什么放老抽?” “家里生抽不多了,我怕不够用,不行吗?只是难看一点,味道不差。” “好......” 何川没再多说什么,一言不发将烧得面目全非的青菜吃光了,只是饭后他对家务分配提出了修改意见,将做饭这件事全揽过去了。 其实何川也搞不懂,林夏并不笨,也独居了好几年,平常开火,能养活自己的,可做出来饭菜的味道不说难吃吧,绝对称不上美味,明明她自己是那么嘴刁挑剔的人,也许做饭这种事真的是讲天赋的。正如当年赵倩怡所说,林夏的手天生就是拿画笔的,除此之外她不肯在生活琐碎上耗费任何心力,只是活着而已。 对此林夏没有意见,她自己做饭难吃她心里有数。 但是全部由何川负责做饭的话,也有一点小问题。 当代年轻人哪个不是昼夜颠倒,晚上睡不着,白天醒不了?尤其是现在放假隔离在家,不上班不上学,林夏当然是睡到日晒三干自然醒了,但何川仍然能保持超高强度规律的作息,每天必须要定时定点的做饭吃饭,而且一定要做得特别正式,有饭有菜,有荤有素,毫不敷衍,好像对一日三餐有所执念一样。这点在少年时期尚且看不出来,如今大家都成了忙忙碌碌的上班族后就变得特别明显,林夏还以为以他那样的工作狂人,一定从来顾不上好好吃饭,能点外卖就点外卖,能凑合吃一口就凑合吃一口,没想到恰恰相反,他这样规律生活,倒像是老年人似的。 第83章 连续好几天,林夏起床的时候,何川早就吃完饭了,特意将她那份留了出来,而之后的午餐晚餐,永远是一个人在吃,一个人不饿,两个人的作息不同步,一天能吃出六顿饭来。 其次,对于日常空间分配的问题。目前的基本安排是林夏在卧室活动,何川在客厅活动,两人都尽量不去打扰彼此,给对方一定的私人空间。林夏的工作台其实在客厅,但是春节假期因疫情而延长,她暂时不需要工作,就把桌椅和电脑一起让给了何川。 何川很忙,非常忙,突如其来的隔离打乱了他原本全部的计划,他现在每天都守在电脑前,不是在写材料,就是在打电话,间或开视频会议,常常为了配合国外时间还要熬到半夜。林夏不懂律师的业务,尤其还是这种涉外知产方面的专业内容,但中文和英语夹杂间,她也多多少少能听出他面临的各种困境,奇葩的客户,法律制度的差异,国际局势的无力...... 成年人的世界没有轻松二字,大家为了工作都是灰头土脸,牢骚满腹,看似光鲜亮丽的职业背后,谁不是摸爬滚打,身心俱疲,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正因为每天白日在公司里,在社交场上要戴着面具表演一个体面专业,情绪稳定的成年人,因此每天晚上回到家里的独处变得格外重要,在一个绝对安全的私密空间里,不用在乎形象,不用佯装正常,不用在乎任何人的目光,不用去努力做一个好下属,好同事,好儿女,好恋人,就只是做自己。所以在当代社会,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选择独居,在同一屋檐下相处久了,是会暴露本性本貌的,同居的人住到最后要么彼此吸引成了爱人,要么相互憎恨成了仇人。 林夏住的是单身公寓,建筑师在设计之初应该就是给独居人士量身打造的,根本没有考虑过两个不是恋人也不是亲密朋友的人应该怎么住,看似有一室一厅,实际生活起来,处处不便。 比如房间的墙壁是基本不隔音的,一个人在打电话,另一个人无论在房间的哪个角落都不可能完全听不见对方的说话声,想要做到隐私的绝对保密几乎不可能,每次何川开视频会或语音通话时,为了不打扰林夏休息都跑去了阳台,而林夏也有好几次想给宋瓷打电话诉说眼下这诡异的现状,最终还是都放弃了。 比如厨房的空间非常狭窄,一个人在做饭,另一个人在打下手,完全施展不开,甚至碍手碍脚,一个人在洗碗,另一个人要煮咖啡,都挤在过道里背对背才能站下,两个人这几天在厨房里不知道彼此磕碰了多少下,又尴尬又无奈。 但最大的问题,其实还是卫生间。林夏家的卫生间虽然干湿分离,但是磨砂玻璃拉门,两人共用实在是不方便,一个人洗浴的时候,另一个人就只能去卧室或者阳台。更不用说,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也无法避免看见彼此素面朝天,没梳头没洗脸,邋里邋遢的样子了。 在最初的几天里,何川甚至只能白天晚上的穿着那一套衬衫西装,直穿得皱皱巴巴,生无可恋,整个人再没有一丝一毫律政精英的气质,活像是破产失业,一蹶不振,破罐破摔的颓废青年,需要随时派人盯紧了,免得一个不留神他就上了天台。 直到后来,林夏好说歹说,拜托公寓管家抽空帮忙把何川放在楼下车里的行李箱取出送了上来,何川这才终于有了换洗衣服和个人用品。倒也不能怪他们,公寓骤然被封锁,纵使是春节期间,很多租客都回了老家,这次在楼里被隔离的也有一百多人,每天要消毒,要入户排查,要上门测体温,所有工作人员都忙得不眠不休,焦头烂额,多余的事情一丁点也顾不上了。 和行李箱一同被送来的还有每户一份的物资包,为家里没有储备食物的居民暂解燃眉之急。 何川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林夏蹲在客厅沙发旁边查看发到手物资包里的东西,她在家里总是穿着棉质睡裙,看着面料很柔软很舒服,但是很宽松很轻薄,有的时候稍不留神就有走光的风险。就好比此时此刻,从何川的角度来说,就能从她低俯的身前,轻易看到大片雪白的肌肤,以及若隐若现的柔软隆起...... 几天的相处下来,她似乎已经逐渐接纳了家里多出了一个人的存在,神经也在不知不觉间放松了。 何川不由眸色一暗,一时间不知道是否该开口提醒她,如果不说,自己好像在占她便宜,可如果说了,让两个人今后的相处更加尴尬该怎么办...... 正在犹豫间,忽听林夏问他: “你洗完了?还有热水吗?” 一时半刻林夏没听到回复,奇怪的回过头来,看向何川,他穿着米色居家长裤,赤裸着上半身,肩头披着她的星黛露粉紫色大浴巾,有些好笑,擦得半干不湿的头发微微凌乱,平生出几分少年稚气,终于刮了胡子收拾利索的脸上没有戴眼镜,少了一份疏离,多了一份熟悉,这一切都让她忍不住想起很多年前望春小林场里那个十几岁的少年,单纯温柔又好脾气。 其实他现在的身材已经与少年时有很大不同了,没有那么单薄瘦弱,胸膛更结实宽阔了,整个人的气质也更成熟稳重了,但有一点没变,此时此刻,他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胸前与脖颈却都在微微泛红,不知 道是刚才被热水蒸腾,还是其他原因所致。这点他还和以前一样,皮肤薄,一激动,脸上身上变化就很明显,可他也总是冷静淡定,很少情绪激动,除了某些特定的瞬间...... 连忙制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林夏反思了一下是不是自己刚才那句话问得太自然太亲昵了。没办法,浴室小,热水器也小,深圳的冬天虽然不冷,但她还是不习惯洗冷水澡,每天这为数不多的热水,两个人总是要计算好了时间共用,互相迁就。 她轻咳了一下,小声说:“那我一会儿再洗吧。” 何川想说的话到底是没能开口,他胡乱的擦了两下头发,从茶几上拿起眼镜戴上鼻梁,有些生硬的转移话题: “都发了什么?” 林夏示意他看地上被她分门别类摆好的东西: “方便面,一袋腊肠,两袋菜,挺不错的,有肉有素。” “苦瓜和秋葵?”何川失笑,“可惜都是你不爱吃的菜。” 林夏之挑食是何川生平所见之最,这么多年了也很难忘记。 “其实,我现在已经没那么挑食了......” 小的时候,很任性,不爱吃什么就打死也不吃,长大之后,她也开始慢慢反思,为什么有的食物她就是不爱吃,后来她自己慢慢总结出了规律,那些她挑剔的食物,大概分两种,一种是由于过敏,比如芒果和芋头,一种是她觉得有怪味,比如青椒、苦瓜、秋葵、动物内脏、榴莲......有些小孩子天生就是味觉比较灵敏,受不了一点刺激性的味道,但这种灵敏会随着年纪的增长而逐渐降低,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曾经接受不了的食材好像也没那么恐怖了。 看吧,不仅人的性格会被岁月磨平棱角,连味觉也是如此。 “我小的时候,真的觉得苦瓜是世界第一难吃的菜,不理解为什么人类要这么为难自己。”林夏拿起一只青翠欲滴,丑兮兮的苦瓜,回忆着往事,“但我妈妈说苦瓜败火,偏要逼我吃,每次我都当吃药一样,不敢嚼直接吞,一边吃一边哭。” “这根还是绿得太生了,会很苦。”何川稍稍思索了一下,“我记得苦瓜又叫半生瓜,半黄半绿的时候会好吃一点。当然还有另一种说法,说当一个人觉得苦瓜不苦的时候,那么人生已经过半了。” 林夏默念了几遍“半生瓜”这三个字,不由有些失神。 那么当苦瓜不苦的时候,究竟是人的味觉变得迟钝了,还是比起人生的苦涩,苦瓜之苦已经算不了什么了呢? “对了,你待会儿还有工作吗?”林夏问何川,“我想在客厅看部电影。” 她的投影仪和幕布都在客厅。 “今天暂时没什么工作了。你的家里,你随意。”何川很大方。 林夏点点头,可她要是在客厅看电影的话,他倒是没地方去了,于是她试探着开口邀请: “你要和我一起看吗?” “我有很久很久没时间看一部完整的电影了。”何川笑叹道,“是什么类型的电影?” “嗯,是一部香港老电影。” “我们看过吗?” “应该没有。” 这样自然而然的一问一答后,两个人都有点发愣。 是啊,曾有一个夏天,他们几乎把一整个出租碟片的店里所有的香港老电影都看遍,竟然还有被漏下的沧海遗珠。 “真难得啊,”何川说出了林夏的心中所想,“那就看吧。” “嗯。” 林夏起身去开启机器,放映电影。 也许再高级的投影仪的画质比不上大屏显示器清晰,但比起后者,前者的光芒打在幕布上,总有一种独有的复古感,仿佛这才是看电影应有的仪式。每当这个时候,林夏总会想起自己还上小学的时候,学校会组织全校的学生去文化宫看电影,场馆特别特别的简陋,他们要自带板凳,一路拖着从学校到文化宫,大部队浩浩荡荡走很久,可仍然是很开心的,对于不用上课,对于和小伙伴们嬉闹,对于接触望春以外新奇世界的开心。 第84章 老港片独有的片头背景乐铿锵有力的响起,微微抖动的低清画面带着扑面而来的年代感,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香港,亦是千禧第一个十年刚刚过半的望春,充满了熟悉又遥远的回忆。 这部电影其实是宋瓷推荐给林夏的,她奉行身临其境,本来打算去香港的前一晚看的,可当天她们光顾着聊天,最终也没有看成,昨天宋瓷又提了起来,左右林夏最近在家闲来无事,就决定今晚看了。 电影非常冷门,冷到林夏连听都没听说过,但故事非常好看,是她所喜欢的导演,也是她喜欢的古怪又有趣的风格,带着香港特有的□□、警匪元素,但核心还是一部浪漫爱情喜剧,千回百转,皆大欢喜。 其实人过了某一个年龄后,就不太相信大团圆的结局了,忍不住质疑一切有惊无险,峰回路转的不合理,因为你知道,人生本不是这样的。可嘴上说着不信,实际上又忍不住为故事里的人千钧一发而揪心,终成眷属而庆幸。 直到最后一刻,解除所有阻碍与危险,男女主即将奔赴异国团聚的时候,林夏能感觉到,身边的何川和自己一样,由衷松了一口气。 现实如此残酷,至少还有电影造梦,即使只有短暂的一百多分钟,也总归是从繁芜生活中抽离出去,获得片刻慰籍。 要是人生也如戏,就好了。 电影结束,曲终人散,两个人在漆黑的房间里对着大屏上滚动演职人员的片尾,久久没有出声。 林夏在心里怅然一叹,俯身想把手里早就喝空的可乐易拉罐放在茶几上,茶几有些远,她又懒得起身,只是伸长了手臂去够,下一秒却被身边的人把手里的东西接了过去,与此同时,也触碰到了她到的手。 她抬眸,他低头,两人相距咫尺之间,荧幕幽幽闪光忽明忽暗,映照在彼此脸上,仿佛有什么藏在万丈深渊下的暗流涌动,即将破土而出。 “刚才的电影里,你印象最深的是哪一段?”她轻声问。 何川默了一瞬,低声说: “应该是,他们在街头欢庆跨年的那一幕吧。” 维港夜景,新年烟花,故事里的男女在人潮汹涌中被迫松开了彼此相牵的手,女人大声问男人:你猜如果我们走散了,要多久才能相遇? 林夏不禁心中一悸。 十八岁的时候,从望春到北京,两年未见的空白,他们用了十几分钟就消弭,那么二十八岁呢?七年的时空距离,这一次,他们需要多久才能和好如初呢? 第69章 克莱因(3) 在最初的时候,所有人都秉持着乐观的态度,觉得疫情很快就会过去,初七之后,十五之后,最迟出了正月,无论如何也会见好。然而偏偏事与愿违,随着时间的发展,一切都在越来越糟糕,每日新增病例不断飙升,重症率和死亡率也始终居高不下,春节假期无限延长,停工停产,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社会上人心惶惶,网络上众说纷纭,所有人或主动或被迫的关在了家里,不能出门,不能探亲,不能访友, 甚至不能近距离与他人见面,担忧,恐惧,焦虑,不安,各种负面情绪在疯狂的喧嚣蔓延。 林夏身在这样的大环境中,也不可避免的被影响,她已经尽量不去看网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言论和真假难辨的新闻了,但在日复一日的隔离生活中,心情还是在渐渐变得压抑和消极。 人在压力之中,首先影响的就是休息,这一天早上,林夏被噩梦惊醒,就怎么也睡不着了,此时天还蒙蒙亮,她在床上辗转反侧,连带着刀口与跟着疼了起来,她索性直接起床,不再睡了。 天气预报说这几天会有降温,林夏本来没在意,可起床之后真的感觉到了一丝十分久违的凉意,于是从衣柜里翻出来一件几乎没穿过的长款睡袍,披在肩上,走出了房间。 客厅沙发上的何川还没有醒,林夏轻手轻脚的穿过客厅来到厨房,咖啡机的研磨声音太大,她怕吵醒何川,于是想找速溶咖啡。 她有好久没喝过速溶咖啡了,当初买的不知道放在了哪里,垫着脚仰头在高处的储物柜小心翻找的时候,角落里的一只蜘蛛突然撞入眼帘,林夏吓了一跳,手一抖,碰掉了柜子里的咖啡杯,伴随着清脆的响声,碎片落了一地。 林夏不禁又懊恼又难过,这是她特别喜欢的一只咖啡杯。 弯腰捡拾碎片的时候,刀口更加疼了,她不由蹲在地上,稍稍喘口气。 “怎么了?” 林夏回头,看见站在厨房门口的何川,感觉很抱歉: “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没关系,本来也是要醒的。” 他的嗓音还带着些许晨起的沙哑低沉,面对林夏,他永远这样好脾气。 看见地上的一片狼藉,他急忙上前伸手抱起了林夏: “受伤了吗?划破手了?” 林夏摇了摇头:“抻了一下,肚子有点疼,没事儿。” “我来吧。” 何川把她扶到了餐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接手了事故现场,他清理完了杯子的碎片之后,那只罪魁祸首的蜘蛛也慢悠悠的爬了出来,吊着蛛丝荡来荡去,看起来特别悠闲。 林夏轻呼了一声,何川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领神会: “是它吓到你了吧。” “我才不怕,只是它突然出现,这才吓了我一跳。” 何川笑了笑没有说话,抽了一张抽纸把蜘蛛也一起处理掉了。 见他不置可否,林夏忍不住为自己辩解:“真的,这几年我见得多了,已经完全不怕了,在深圳生活,你的房子不只是你自己的,必须要学会和这些小生物共处。” 与卫生条件无关,就是环境湿热,太适合动物昆虫微生物生存了,哪里像东北,每年冬天零下几十度一冻,什么都死绝了。 何川失笑:“被你这样一说,总感觉很可爱。” “可爱还是不可爱,当你有一天放在墙角刷完没干的鞋子里面长出了蘑菇,你就知道了。” 善后结束,何川打开了咖啡机为两人煮咖啡,他也是咖啡因依赖患者,这几天两个人都快把一整袋咖啡豆喝光了。 等待的时刻,何川也在林夏对面坐了下来,问道: “怎么起来得这么早?做噩梦了?” 林夏闷闷应了一声。 虽然这样承认下来,会显得她像个小孩子,不过深究起来,她这个噩梦做得,还不如小孩子呢。 “你会经常做同一种噩梦吗?”林夏犹豫的问,“就是反反复复,隔一段时间就要做一遍那种?” “会的。” “是什么样的?” 何川顿了顿,缓缓说:“我会梦见肚子很饿很饿,但是没有饭吃。” 林夏愣了一下:“你小时候挨过饿吗?” “嗯,以前的时候,家里生活条件不太好。”何川反问,“你呢?你会梦见什么?” 林夏老老实实的说:“梦见考试。” 何川无奈:“这个我有时候也会,我想,这应该是很多人摆脱不掉的心理阴影吧。” 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经历多少事,总会在梦里回到高压学生时代那个弱小无助的自己,不是上学没带作业,就是考试忘了复习。 “我还要再加一样,”林夏叹了口气,“在考场上打翻颜料盒,或者忘记带画笔。” 其实很多曾经觉得天塌了的大事,长大之后再看,也不过如此,无论是迟到,不及格,落榜,降级,复读,还是延毕,可当年太小,世界太窄,学习就是全部的一切,那种恐惧已经深入脑海,永远无法抹去了。 “也许你这段时间太焦虑了。” 何川理解林夏的心情,面对现状,他也同样焦躁不安着,做不到心平气和,无动于衷。 “我原本,是打算在春节后换工作的,”林夏苦笑,“可是现在这种情况,恐怕一时半刻也找不到什么新工作了。” 全世界都在居家办公,一切重要不重要的项目都停摆了。 其实换工作这件事,她目前还没跟任何人说过,事情不确定下来之前她不喜欢张扬,万事皆有变数,可碰上这种百年难遇的大变故,未来渺茫,她还是忍不住和何川倾诉了。 或许是因为,这几天日夜相对,两个人的关系在不知不觉间亲近了太多。 又或许只是因为,他不是别人,是何川。 他永远包容她,永远鼓励她,永远站在她这边。 “为什么想换工作?” 理由有很多,从总公司变成子公司了,不看好项目发展前景了,看不惯上司了,要好的同事都离职了......但这些其实都是表面的借口,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最真实的原因是—— “我不喜欢现在的工作。” “那你想换什么工作?” “坦白说,我也不知道,也许不是不喜欢现在的工作,我只是不喜欢现在的状态。”林夏涩然道,“我最近很迷茫,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要什么了。” 第85章 年少的时候,心比天高,总以为世界都在自己脚下,出名要趁早,三十岁太老,二十岁正好,未来一定要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而今她已经29岁了,将近而立之年,没有如想象中那样功成名就,曾经许下了豪言壮志一件也没有实现,只是这座城市里普普通通的一员,上班,工作,生活,淹没于人潮汹涌,庸庸碌碌,一事无成。 “这很正常,人都会经历这个阶段的。” “你呢?你之前经历过吗?” “其实也是有的,”何川轻叹了一声,“刚工作的时候,发现很多事情和自己想象得不一样,会有一段迷茫期,但是我们可能不太一样。” 林夏奇怪:“哪里不一样?” “我之所以会选择目前的专业以及工作,与其说是为了理想,倒不如说是为了现实,出于功利的目的,做出了利益最大化的选择,要说有多么热爱完全谈不上,假如当初我读的不是法律,是金融,是医学,结果和现在恐怕也没有区别。但是夏夏,你和我不同,你能走到今天,是因为热爱。” “如果你只是麻木的活着,只为衣食住行低级需求的满足,你不会有这些烦恼,你之所以痛苦,是因为热爱。” 林夏不禁微微一愣,热爱啊...... 是啊,她都几乎要忘记了,曾经的自己有多么热爱画画了。 学素描刚从画石膏体转画静物的时候,她和明暗过渡死磕到底,废寝忘食,不眠不休,画板前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每次户外写生,无论烈日炎炎还是阴雨连绵,她都从不缺席,画到太阳下山也浑然不觉;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颜料盒时,她仔仔细细的排列颜色顺序,小心翼翼的往里面放颜料,宝贝得不得了;高二那年,在所有老师的劝说压迫之下,她仍是班主任面前据理力争,梗着脖子倔强的说,我就是要学画画。 不是为了考学,不是为了就业,不是为了奖金绩效,不是为了数据销量,无关任何利益与金钱,世俗与前途,仅仅是因为,她爱着画画。爱着挥笔涂彩,在画纸上勾勒万物的感觉,那一瞬间,她就是纸上世界里的神。 因为热血难凉,所以心有不甘,因为有梦未死,所以徘徊无措。 可是理想与现实的差距究竟该如何弥补?月亮与六便士的矛盾到底要如何选择? 林夏在内心天人交战,不只是此时此刻,还有这几个月,这几年来她面对最大的困惑,最深的纠结。 最终,她缓缓吐出一 口浊气,几乎是颤抖着给出了答案: “我必须画画,就像溺水的人必须挣扎。” 只有挣扎着,反抗着,拼尽全力抵御着时代的浪潮,世俗的裹挟,努力坚持着自我,坚持着要走的那条路,才算真正的活着。 何川微微一笑: “夏夏,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也很佩服你,由始至终,你这样纯粹而坚定,心无旁骛。你选得这条路,比我更远,也更艰难,这一次,我无法再给你建议了,如何找到适合自己的方向,恐怕要靠你自己来慢慢摸索了。我唯一能告诉你的,只有我自己对人生的一点小经验。” “生活也许很糟糕,但不会一直糟糕下去,一切都会变好的,只是需要时间。” 林夏不由也笑了:“我知道,现在我能做的,就是等待。” 就像等待一朵花开,等待潮水漫涌,等待时间的流逝,给出一切迷雾答案,直到有朝一日,自己终于从困顿的迷雾中走出去,幡然醒悟,重获新生。 第70章 克莱因(4) 深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偶尔也是会有那么几天比较“冷”的所谓冬天,但是大部分时间还是虚张声势,天气预报一遍遍的说要降温,可温度计数字永远保持在25c以上,热得让人想死,日子久了,就像“狼来了”的故事一样,喊得再大声也无人在意了。 然而现在,狼真的来了。 这一次的降温来势汹汹,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甚至一举冲破了深圳近五年来温度最低点。 虽然这个最低点也有零上好几度,远远比不上东北的千里飘雪,滴水成冰,但是东北零上好几度的时候,室内有暖气,室外有棉衣棉裤帽子手套全副武装,而在深圳嘛...... 何川坐在电脑前打字,很明显的感觉到冷风嗖嗖吹过,他回头,犹豫着开口: “夏夏,你家的窗户,是不是哪里漏了?” 林夏穿着羽绒服,窝在沙发上,抱着平板电脑,根本不敢从衣袖里伸出手触碰屏幕,听见这话头不抬眼不睁,面无表情回答: “没有,深圳的房子就是这样。” 是的,别的地方林夏不清楚,但深圳的房子就是像纸糊的一样。北方注重保暖,南方注重散热,再高级的公寓也是单薄的墙体,悬浮的窗框,总感觉踹一脚就出个洞的铁门。身在24楼,冷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和山顶上也没什么区别。 这两天气温越来越低,林夏和何川已经用尽所有手段取暖了,奈何准备不足,装备有限,而隔离之中,又不能临时购买。如今何川披着被子,林夏把家里一切能穿的衣服都穿上了,还是冷得发抖,而且深圳的冷是湿冷,伴随着沉重的水汽钻进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里,刚洗完的衣服这回是彻底干不了了。 没有暖气,那么空调呢?不好意思,这边绝大部分的空调只有制冷功能,不能制热。 白天倒也还能凑合,难捱的是晚上,林夏家里总共只有两床被子,还都是很单薄的空调被,幸好还有一个热水袋,和一条电热毯,这是林夏当年在北京上学时的东西,自从带到深圳后一次没用过,现在终于要派上用场救命了。 两个人像在野外露营一样分配了一下仅有的装备,最终决定热水袋归何川,电热毯归林夏。 最倒霉的是家里的电水壶前几天还短路坏掉了,厨房中的锅具厨具种类十分有限,用雪平锅烧开了热水后,林夏和何川站在电磁炉前面面相觑。 林夏提出疑问:“怎么往热水袋里灌?” 雪平锅口宽,热水袋口细,滚烫的开水可不是闹着玩的。 何川想了想:“有漏斗之类的东西吗?” “没有。” “实在不行的话,用勺子。” “那也太小了吧!” “有盛汤的大勺子吗?” “这个倒是有。” 林夏翻找出来一只碗口大小的硅胶长柄勺递给何川,然后何川小心翼翼的用长柄勺从锅里舀出热水倒进热水袋里,两个人围着电磁炉,全神贯注,大气也不敢出。 不知道舀了第几勺的时候,林夏突然噗嗤笑了一下,何川也再忍耐不住,跟着乐了起来。 用勺子灌热水袋,这到底是怎样的一幅画面啊! 两个人就这样站在深更半夜的厨房里,一边冻得牙齿打颤,一边笑得前仰后合,彼此都觉得又荒诞又好玩。 谁能想到这短短的十四天里会这样多灾多难。 . 就这样对付熬过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起,林夏感觉自己喉咙又干又疼,非常难受。 是昨晚电热毯功率开太大,燥热上火了吧?应该......不是中招了吧? 可是,万一呢? 平常伤风感冒都不是大事,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一旦生病的后果真是不堪设想,现在外面商家关业,感冒药全城脱销,医院是最危险的抗疫一线,谁也不敢靠近。一旦她的症状恶化,恐怕就会被怀疑是新冠,送去医院隔离,感染风险成倍激增。而一旦真的中招了,想到在网上看到的各种病例数据,死亡重症数据...... 在床上呆滞的躺了半天,林夏脑海里闪过无数想法,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她应该去找何川老实交代一下自己的症状,还是为了避免传染给何川,从现在开始就不再出卧室门了?可他们两个朝夕相处这么多天,近距离接触那么多次,真有什么事也早就交叉感染多少遍了。 等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磨磨蹭蹭的下床出门,打开房门之后,就看何川正背对着她站在洗手间的门口,连打了七八个喷嚏。 用纸巾擦过鼻子后,何川转过身来,看见起床的林夏,向她打招呼: “早。” 那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一听就是鼻塞了 林夏倒吸了一口冷气,彻底无法淡定了。 . 电饭煲里咕嘟咕嘟煮着白粥,烤箱的倒计时嘀嗒作响,清晨的厨房里弥漫着早餐的香气。 可现在已经无人顾得上吃饭了,餐桌前,林夏与何川相对而坐,神情严肃。 何川冷静开口:“首先,我们要确定这是真的感染,还是普通伤风感冒。” 林夏用手机搜索了一下: “新冠的症状主要是,发热、鼻塞、流涕、咽痛、咳嗽,我们现在已经占了好几项了。” “最主要的症状应该还是发热。”何川思考了一下,“有体温计吗?” 第86章 “没有,”林夏摇头:“去年生病时不小心打碎了,一直忘了买新的。” 何川无奈叹了口气:“把这个也加入你解除隔离后的购物清单上吧。” 林夏有点不好意思:“知道了。” 现在这个清单上已经有生抽、电水壶、棉拖鞋、加绒睡衣睡裤、新的咖啡杯、咖啡豆......不隔离都不知道,自己家里原来缺这么多东西。 也许因为这几年她在深圳始终没有落地生根的归属感,所以很少置办生活用品,万事从简,只维持最低限度的生活水平而已。 “你感觉自己发烧吗?” 林夏摸了摸额头,不是很确定:“有点热,但是也感觉有点冷。你呢?” 何川做了同样的动作,但也没得出什么结论,毕竟现在屋里太冷,人的体感会有点错乱。 林夏迟疑了一下,小声说:“自己摸自己的话,是不是试不出来啊......” 何川愣了愣:“确实。” 两个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缓缓伸出了手,摸向了对方的额头。 一只手凉,一只手热,肌肤相触,彼此都颤了一颤。 如此简单的动作,只是为了测试体温而已,过去更亲密的行为他们不知道做过多少,可此时此刻这样单纯的肢体贴近,却让两颗心都不由自主跳得快了起来。 林夏轻声问:“怎么样?” “感觉. .....”何川笑了笑,“你的手好冰。” 林夏松开了手,不由有些泄气,用手来测体温肯定也是不准的,她记得小时候生病的时候,爸妈都是用嘴唇来给她试发不发烧的,但现在这个肯定是不能说的了...... 何川宽慰她:“应该只是普通的感冒伤风,毕竟我们已经在家里待了一周多了,如果不是这几天降温,也不会有这些症状。” “隔离的期限是十四天,说明病毒最长可以潜伏十四天,有可能正是这两天我们冻着了之后,诱发了病毒爆发,警报还不能解除。”林夏一本正经的分析。 “可是,我们其实并没有和楼里的确诊病例有接触。”何川顿了顿,“不过之前我们都去了医院,也许在那里接触了什么人也说不定。” “是啊,现在病例遍地开花。” 目前全国的情况都很严峻,深圳确诊人数已经破百,全省全国范围内更不用说,谁也不能保证之前遇见过的人不是病毒携带者,空气与接触传播,也许擦肩而过间,就已经中招了。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她下意识的征求着他的意见,在这一室一厅与世隔绝的公寓里,他们是命运共同体,只能依赖对方,也必须依赖对方。 “事情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不确定是感冒还是新冠,我们先不要自己吓自己——” 何川话没说完,又侧过头打了两个喷嚏,而后他重新转回头来,若无其事,冷静淡定的说: “等下午看看防护人员怎么说。” . 每天从早上开始,防护人员会挨家挨户排查最新情况,询问症状,测量体温,公寓楼里人多,通常走到24层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一上午的时间里,林夏临时抱佛脚,喝了败火的苦瓜排骨汤,吃了伤风感冒药,裹着被子窝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拼命喝热水,希望促进体内新陈代谢,嗓子赶紧消肿。何川其实没有林夏这样焦虑,但他还是陪在了林夏身边,和她一起吃药喝水。 到了下午,咽痛鼻塞的症状缓解多少不好说,反正厕所是没少上就是了,林夏家的马桶上本来就不太好使的冲水按钮终于彻底报废,不回弹了,等防护人员上门的时候,何川正在拿着钳子修马桶。 例行问了几个基础问题后,开始测体温,测温枪悬浮在林夏额头前,那短短的零点几秒,仿佛末日审判一样漫长。 滴——36.7c 何川是36.9c 稍微有点高,但也不算烧。 防护人员有点警惕,哪怕隔着防护服口罩面罩也能看得出他的紧张: “还有其他症状吗?” “咽干,鼻塞,打喷嚏。”何川回答,“可能是这几天冻着了。” “哦,确实,这几天突然降温太冷了,”另一个防护人员也说,“楼里好几个人都有点伤风,搞得我们也很困扰。” 两个防护人员商量了一下,觉得毕竟体温还在正常范围内,暂时应该没什么问题,在簿子上给两个人做了一下标记,临走时提醒他们注意保暖,症状严重了一定要及时通知他们。 关上门后,林夏和何川对视一眼,由衷的松了一口气。 没有发烧,这至少是一件好事。 何川叮嘱林夏:“今天晚上你的电热毯功率可千万别开那么大了。” “嗯,我知道。” 林夏低低应了一声,踌躇了半天,还是决定开口: “要不然,今天晚上你和我一起睡吧......” 第71章 克莱因(5) 林夏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现在非常时期,就算不是新冠,病倒了也不是一件好事,天气预报显示低温还会持续两三天,他们只有一张电热毯,一起分享是唯一的选择,如果热水袋也够用的话,何川现在就不会打着喷嚏流鼻涕了。 何川也明白眼下的处境,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拒绝。 提议明明是林夏自己提议的,可自从说完这句话后,她就开始觉得特别不好意思,不敢和何川说话,也不敢再和他对视,从客厅逃回了卧室,一会儿用数据板绘图,一会儿整理衣柜,一直装作很忙碌的样子。 到了晚饭的时候,林夏一边吃饭,一边心不在焉想东想西,一边想,还要一边嫌弃自己的没出息,这不过都是权宜之计,只是为了取暖而已,都怪深圳这个破天气,冷静一点,不要太慌张了! 正漫不经心的往嘴里扒饭粒的时候,她突然听见何川开口: “你喜欢小鸭子吗?” 林夏一愣,茫然抬头:“什么?” “我说,你喜欢小鸭子吗?” “也没有不喜欢吧......怎么了?” 何川慢条斯理的说:“我以为你比较喜欢小鸭子,所以在学小鸭子吃饭一样,甩得四处都是。” 林夏低头一看,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在桌上掉了好些饭粒,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脸一下子涨红了,心里简直又好气又好笑: “何川!” 这个场景发生过吧?绝对发生过吧? 你能不能成熟一点?! 你的笑话合集这么多年都不更新吗?! 何川如同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低声说: “夏夏,你不用烦恼,我在客厅睡就行,其实没有那么冷,挺一挺就过去了,你自己睡就好。” 被他这样一逗,林夏尴尬的心情就这样烟消云散了,她摇了摇头,语气认真的说: “不行,我们谁也不能受冻。” 她刚做完手术,他切除过脾脏,他俩半斤八两,抵抗力都差,生不起大病。 眼看何川还要再说什么,林夏抢先开口,斩钉截铁的说: “就这么定了,我是主人,我分配房间,你不准有异议。” 何川愕然一瞬,而后轻轻的笑了,看向林夏的目光中带着温柔的无奈: “好,你是一家之主,你决定。” 一家之主......字面上的意思是没错,但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林夏连忙低头继续扒饭,以掩盖自己脸颊上的热烫,如果此时此刻给她检测体温的话,她相信体温枪一定会发出警报的。 . 这几天受何川影响,林夏的作息时间规律了很多,早睡早起,没再熬夜,比上班的时候还健康,不到十点,两个人就相继洗漱准备睡觉了。 何川先洗的澡,这样之后浴室里能暖和一点。 换上睡衣之后,他坐在卧室的床上,静静的四处打量。 从床单被罩,到墙上挂画,从床头柜上的夜灯,到桌上大大小小的摆件,样样都是可爱又精致,上面充满着卡通图案,米老鼠,唐老鸭,小熊小兔,嗯,还有他刚刚认识的小猫和乌龟。 其实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天,出于尊重林夏的隐私,他从来没有走进过这间屋子,现在一看,完全和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人随着年纪的增长,精力与能量都在减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太多,柴米油盐,功名利禄,再没有力气,也不屑于,分心维持一些无关利益的爱好,就这样渐渐变得平庸,变得麻木,变成了无趣而死板的大人。 久别重逢,经年未见,何川心里又何曾没有忐忑不安,因为见得太多,岁月无声将一个人改变,因而变得胆怯犹豫,徘徊不前,害怕相见反而破坏记忆中最后的美好。 然而林夏依然是那个林夏,尽管在他看不见的时光里有成长,有蜕变,可她骨子里仍然是那个赤诚单纯的少女,那是灵魂中的底色,隔世经年,璀璨如昔。 他伸手摸了摸坐在床头上对他怒目而视的草莓熊,忍不住轻轻的笑了。 第87章 . 林夏在何川之后进入了浴室,空气中蒸腾着的湿热水汽,挂在墙上的毛 巾浴巾,置物架上的牙杯牙刷,无不明晃晃的告诉着她,就在片刻之前,他在这里,在这方狭小的淋浴间里,时间不同,空间重叠,交错而过,如此暧昧。 这让她本来已经平复下来的内心,又开始纷乱了起来。 小心避开腹上的刀口,她细致的冲洗沐浴,热水关闭的那一瞬间,她飞快的裹上了浴巾,留住身体上这份好不容易升起的热意。 吹干头发,换好衣服,当她磨磨蹭蹭的回到卧室的时候,何川已经等待她很久了。 他穿着藏蓝色的长款睡衣,靠坐在床头,正低头翻看着一份杂志,暖光的床头灯光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那样温柔又那样静谧,仿佛是一幅油画,世上所有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不过如此。 此情此景,就像是新婚的夫妻,或是亲密的情侣爱人一样,可除此之外,又有谁会同床共枕,这样亲密无间呢? 刹那间,林夏不禁心跳加速,不敢迈步靠近了。 听见声音,何川抬起头来,看向站在门口的林夏,冲她扬了扬手里的杂志,有些好奇的问: “去年的人气冠军最后谁是?” 林夏一愣,走过去仔细一看,才发现他一本正经看着的是自己放在桌上装饰用的三丽鸥草莓新闻。 “呃......玉桂狗?” “这又是谁?也是迪士尼的人物?” “不是,那是另外一大家子的事儿了。” 林夏又无奈又好笑,心中的紧张之情倒是就此消弭了不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有意为之。 “洗完了?” 何川把杂志放在了床头柜上,抬头向她微微一笑: 林夏低低应了一声,看着床上已经铺好的两床被褥,轻声问: “你要睡里侧,还是外侧?” “我都可以。” 林夏想了想:“那我睡外面吧。” 免得她要是想起夜还要跨过他什么的。 分配好了位置后,两个人相继躺到了床上,何川把眼镜摘下放在枕旁,林夏关掉了床头的灯,一时间房间内漆黑静谧,只有一旁桌上并排充电的两个手机微微闪烁着光亮。 林夏背对着何川,尽量将自己往床边缩。 床是一米五宽的双人床,平常一个人睡的时候非常宽敞,可如今躺了两个人,就变得格外拥挤了。虽然盖着各自的被子,没有任何肢体相触,可身旁之人的存在感是如此清晰,呼吸声,心跳声,与自己同款的洗发水沐浴露的味道,丝丝缕缕的钻进耳中,鼻端。 她的心头里乱七八糟的,一会儿是何川,一会儿是新冠,隔离之前在医院那些天里遇见的每一个人每一张脸,都在她眼前闪过,她从医院回家的时候,洗手了吗?消毒了吗?脱下来到脏衣服洗干净了吗...... 无数的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让她迟迟无法入眠。 电热毯温暖的热意从身下传来,烤得林夏浑身都在发烫,她忍不住伸手想去调试开关,今晚的热度可不能再开这么高了。 然而黑暗之中,她摸索了好几下都一无所获,平常她都是放在头上方的,但今天是何川铺的床,有可能把电线和开关放在另一边了,于是她沿着电热毯的边缘一路摸了过去,终于摸到了电线。 捋着电线找开关的时候,不自觉就往前倾,本就悬在床边的身子突然失去了平衡,她下意识轻呼了一声,眼看就要掉下床,突然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间,一股大力从手臂上传来,把她连人带被子都捞回了床上。 “没事儿吧?” 何川也一直没有睡,在她在床头摸来摸去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刚想开口提醒她,他把特意把开关放在了床头柜和床的夹缝中,却眼见她差点栽下去,幸好他及时伸手。 林夏把脸埋在被子里,闷声说: “嗯,没事儿。” 只不过,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罢了,太丢人了。 他没收回手,她也没挣脱,他们就维持着这个姿势,彼此隔着被子,近似拥抱。 “怎么还不睡?”他轻声问。 “睡不着。” “在想什么?” 林夏吞咽了一下口水,感受到自己仍然肿痛干涩的咽喉,内心的恐惧越来越大,终于忍不住小声说: “何川,我有点害怕。” 如果,他们半夜发起烧来怎么办?如果,到了明天他们的症状加重了怎么办?如果,他们真的感染了病毒怎么办? 之前在网上,在新闻上,看到关于疫情的各种报道,虽然也有恐惧不安,但毕竟没有落到自己身上,还怀揣着三分事不关己的庆幸。可如今转眼之间,感染的风险已经降临到了他们头上,昨天她还在为着换工作的事情而烦恼,为着是否和旧爱复合而纠结,也许明天他们就都成为了新闻发布上一个冰冷的数字,几行简短的通报,淹没在铺天盖地的信息流中了。 呼啸而过的大时代下,你我皆是蝼蚁,所有个人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都显得那样无力。 谁也不能保证,谁也无法保证。 林夏苦笑:“我是不是很没用?” 这样脆弱,这样胆小,这样不堪一击。 “不是的,夏夏,”何川收了收手臂,抱紧了她,低声说,“你没有没用,你已经很坚强了。” “我们是在和平年代下长大的一代人,没有经历过世界的动荡,社会的纷乱,从小到大所遇见最大的挫折,也不外乎是升学与就业,贫穷与孤独,仅仅关乎个人命运的困境而已。但现在的疫情,是全球范围内,全人类都要面临的灾难,人人束手无措,你觉得恐惧与无措,这都是很正常的。” 他的声音还带着伤风的鼻音,黑暗中显得有些沉闷,可仍然给予了林夏无尽的力量。 “不要憋在心里,说出来就好了。” 此时此刻,林夏内心五味杂陈,她轻声说: “为什么你永远这样镇定自若,安之若素呢?我以为自己已经很成熟了,可到头来还是被你轻易的安慰了,我感觉有些不甘心。” 也许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从十六岁初遇何川起,她就在依赖他,崇拜他,追赶着他的脚步吧,他们两个人之间存在着的,不仅是三岁的年龄差距,还有他的沉稳,他的自律,他的优秀,都让她羡慕又向往,这些年来,她这样焦虑彷徨,永远对现状不满,是不是也有几分对着想象中他的模样暗自较劲呢? “我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冷静的,”何川叹了口气,“夏夏,其实我心里也有害怕,不只现在,还有过去许多的时刻。也许你并不知道,很多很多次,正是因为你的存在,因为想起了你,所以我才能咬牙撑下去。” “别想太多了,究竟是否感染,我们只能听天由命。是普通感冒当然很好,但如果真的是新冠,至少我们还在一起。” 何川握住了林夏的手,低声说:“夏夏,别害怕,无论去医院还是集中隔离,我都陪你一起。” 这一瞬间,林夏只觉得鼻子发酸,什么别的话也说不出来,只闷闷应了一声: “好,我们一起。” 何川低头亲吻了她的发顶。 “睡吧。” 这一吻多么轻盈,像鹅毛柳絮,无声无息,这一吻多么沉重,满载着这么多年的思念与爱恋,等待与奔赴,沉默如山,寂静如海。 这一吻也当真像是有魔力一样,此后林夏再也没有胡思乱想,心跳渐渐平复了下来,眼皮沉沉,很快进入了梦乡,就这样一觉到天明。 第72章 克莱因(6) 连续好几个早晨,林夏都是被冻醒的。电热毯有定时功能, 她不敢通宵开启,每次都是定下几个小时,前半夜还好,后半夜电热毯自动关闭之后,不再发热,原有的热意渐渐散去,最终变成一片冰凉。 可是今天,林夏是在一片温暖舒适的氛围中悠悠转醒的。 睁开双眼,呆滞了几秒,回笼的五感知觉渐渐传递给大脑周围环境信息,林夏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何川的怀抱里。 原本各自拥有的两床被子此时交叠盖在两人身上,有些局促,她几乎整个人都缩在了他的怀里,枕着他的手臂,贴在他的胸前,而何川单手穿过她的颈下,另一只手搭在她的腰间,两个人相对而卧,亲密得不能再亲密。 看着眼前近在咫尺,双眸轻阖,神色恬淡似乎还在沉沉入眠的面孔,林夏不由屏住了呼吸。 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会睡成这个样子?她明明记得,昨晚到最后,他们背对着彼此入睡的呀!她的睡相有那么差吗?应该没有吧? 那么,难道说是何川半夜凑过来抱住她的吗?他梦游吗?还是故意的? 林夏忍不住胡思乱想,越想脸上越热,总觉得不能这样下去,如果这个早晨两个人就这么醒来,那该多尴尬! 于是她缓缓伸手用两根指头揪住了何川搂在自己腰上那只手臂的袖口,小心翼翼的提起,试图在不惊醒他的情况下,离开他的怀抱。 第88章 没想到她好不容易将他的手拎高一点点,一个声音突然从头上传来: “你醒了?” 林夏整个人一僵,条件反射扔下了手里的东西,随即被落在身上的手臂砸得轻呼了一声。 “怎么了?” 林夏抬头,何川的脸与她近在咫尺,他的嗓音微微谙哑,神色中带着晨起的迷茫,彼此视线交错,呼吸相闻。 “你一直醒着?”她问。 他低低应了一声:“怕吵醒你,没敢动。” “我们,为什么......你为什么......” 她支支吾吾的开口,他却明白了她的意思,很是无奈的说: “夏夏,是你自己半夜挤过来的。” “不可能!” 林夏下意识的反驳,然而等她仔细一观察,却发现两个人确实是睡在床的里侧,准确的说是她和何川都枕在本来属于何川的枕头上,何川的后背贴上了墙壁,已经是退无可退了。 而她隐隐约约的想起来,自己半夜确实觉得有些冷,下意识的冲身边的热源蹭了过去...... 啊啊啊啊—— 等想明白前因后果之后,林夏的脸色瞬间爆红,再给她一个地缝吧,她要钻进去,一定要钻进去! 她的心理活动清晰的写在了脸上,被何川看在了眼里,他没有点破她的尴尬,只是笑了笑,轻声问: “嗓子还疼吗?” 听他这么一说,林夏才想起最重要的事情来,她连忙吞咽了几下,仔细感受。 “不疼了!没有昨天那么肿了!”她欣喜的说,“你呢?你的症状好转了吗?” 看着林夏期待的目光,何川也顺着她意,吸了吸鼻子,告诉她: “我的鼻塞也好了,不堵了。” “那我们现在应该也没发烧吧?” 说着她想要试试自己的体温,手伸到一半却在中途被何川握住了。 他倾身过来,用唇贴在了她的额头,就像父母给年幼的孩子试探体温那样,温热湿润的肌肤相触,痒痒的。 “嗯,不烧。” 他这样告诉她。 “太好了!” 一时间,劫后余生的喜悦将两个人包裹,经历了一天一夜的恐惧之后,紧绷的神经一旦松弛,紧接着涌上来的就是铺天盖地的疲惫。 此时此刻,他们还维持着彼此试探温度亲密的距离,眼神交错,呼吸相闻,许多言语似乎已经都不必说了,身体的本能已经给出了一切答案。 不知道是谁先主动,或许也并没有区别,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个人仅存的那几寸空间已经不复存在,唇齿相依,他们温柔的亲吻着,拥抱着,不断的向彼此索取,同时又把自己不断的奉献给对方。 清晨的床上,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地点,尤其是对于这两个本就欲语还休,暧昧不明,刚刚过虚惊一场的男女来说,一切都在向着失控的方向脱缰而去。 林夏的脑子已经是一片浆糊了,何川的亲吻与抚摸夺去了她仅存的理智与冷静,她不想再思考后果,也不想再权衡利弊,此时此刻,她只想在这场久违的亲昵之中就这样沉沦下去...... 喵—— “你...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什么?” 何川含糊反问了一句,却根本没有停下动作,林夏本来以为是自己幻听,可那若隐若现的叫声却是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清晰,仿佛近在耳边一样。 “是猫!真的,有猫叫!” 林夏用力将何川推离了自己,四目相对,彼此都是呼吸急促,脸色潮红,眼眸中还有未曾褪去的炽热与欲望。 “......呃,好像真的有猫,我去看看,好不好?” 林夏有些不好意思,小小声说。 何川的眉宇间划过一丝无奈,可他终究还是顺从了她的意愿,最后低头重重亲吻了一下她的双唇,在她耳边哑声说: “好,去吧。” 在何川翻身让开之后,林夏匆匆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睡衣,起床下地,顺着猫叫的声音来到了窗边。 声音是从外面传来的,她打开窗,四处看了看,一无所获,毕竟这是二十多层的高楼,难道只是隔壁的猫叫吗?可是她总感觉声音越来越近了。 片刻后,何川来到了林夏身后问: “找到了吗?” “没有......啊,你看!在那里!” 林夏突然发现了什么,指给何川,两个人一起望了过去,只见窗外斜下方,安置空调外机的平台上趴着一只小小的黑猫,叫声就是它发出来的。 “是邻居家的吧?它怎么会跑到那里?”林夏很担心,“这么高的楼,它要是不小心摔下去怎么办?” 猫咪的脖子上有颈圈,看起来是家猫不是野猫,林夏拍下了照片发到了公寓住户的群里,希望能帮它找到主人。 可是等了好半天都没有人来认领,何川皱了皱眉: “这样不行,我们先把它救上来吧。” 林夏家确实是离那处平台最近的窗户了,但仍然有一段距离,这么高的楼就算打了119,消防云梯恐怕也上不来。 林夏为难:“怎么办?” 何川想了想:“我们做一个吊篮放下去,把它吊上来吧。” “好办法!” 于是两个人翻箱倒柜找工具,虽然没有篮子,但是有鞋盒,不过绳子就实在难找了,最后林夏只翻出来了一条健身用的跳绳,勉强能用。 将跳绳和鞋盒绑起来做了一个简单的吊篮,怕小猫不肯上来,还在盒子里面放了一根香肠,两个人打开窗户,慢慢把吊篮放了下去。 可惜跳绳还是有点短,放到了最低还够不到平台,小猫似乎看懂了他们的举动,喵喵喵叫得更急促了。 何川说:“我探出身子试一试。” “能行吗?” 林夏有些担心,这么高的楼实在危险,于是她蹲在地上,死死抱住何川的腿,生怕他掉下去。 平台在斜下方,角度有些刁钻,何川一手扶着窗框,一手努力把吊篮游荡过去,尽力让自己不去往楼下看。 一次又一次,终于有一次成功了,吊篮平稳的落在了平台上,藏在外机后面的小猫探出头观察了会儿,确定没有危险后,迈着优雅的脚步,灵巧的跳进了鞋盒里。 林夏与何川看见这情形齐齐松了口气,然后小心翼翼的拉起绳子,把吊篮收了回来。 小猫应该是饿了,就这一会儿功夫已经把半根香肠吃完了,进屋之后,立马从鞋盒里跳出来,钻进了何川怀里,不停的蹭来蹭去,似乎深知是谁救了自己一样。 何川并不嫌弃,只是温柔的抚摸了猫咪的小脑袋小下巴,眉梢眼角都是柔软的笑意: “吓坏了吧?怎么这么调皮,跑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了?” 林夏望着这一人一猫,一颗心剧烈跳动着。 眼前这一幕,仿佛穿越了时空,与多年前的画面重合,那个奋不顾身爬树救猫的白衣少年,就这样从她旧日的记忆深处鲜活生动的走了出来。 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她少女时代一切懵懂爱情的开 始,经过了那么多岁月,那么多时间,那么多遗憾与挣扎,那么多错过与分离,如同一颗深埋泥土中的种子,直到此刻,才终于破土而出,生根发芽,在枯萎与衰败之后,重新焕发着勃勃生机。 南国长夏无冬,窗外冷风肆虐,可偏就这一刻,她的心田沐浴春风。 隔世经年,仿若初见,何川依旧是那个何川。 . 一个早上,林夏和何川自己没顾得上吃饭,一直在围着这只从天而降的小猫转,喂水喂食,检查伤病,还用救它回来的鞋盒,给它改装了一个简易猫窝。 等再看手机的时候,林夏才发现有人在群里刷屏一样@她了一堆消息: 【啊啊啊啊啊!是我家猫!】 【它怎么跑到外面去了?!我明明关窗户了!!!】 【它现在怎么样?还在那里吗?】 【求求来个好心人救救我家啾啾吧!!!】 林夏赶紧和他私信,原来对方是住在23楼的一位小哥,过年回了老家,本来他拜托了朋友上门帮他喂猫,没想到突如其来的封锁导致外人不能进公寓了,而他在老家也被隔离,一时半刻回不来。幸好家里粮水充足,还有监控实时查看,勉强还能撑一段日子。今早起来他满屋子都没找到猫,看了群聊天里林夏发的消息这才发现自家猫竟然跳窗越狱了。 小哥对林夏和何川千恩万谢,恳求两个人暂时帮他照顾一下猫,期间他会支付费用,等解封之后,他立马就会把猫接回去。 林夏和何川答应了他的请求,拒绝了费用,只不过两个人实在都没有养猫的经验,向他咨询了很多注意事项,以及这只猫平时的习惯性情,以免出现差错。 “原来你叫啾啾啊!” 林夏笑眯眯的抚摸着正在自己低头舔毛的小猫, 第89章 “难道你不是喵喵叫,是啾啾叫的吗?” 喵—— 猫咪抽空抬头瞥了她一眼,算是用行动回答了她的问题。 啾啾是一只皮毛纯黑的英短,有着琥珀色的漂亮眼珠,目前只有8个月大,还是小朋友,人前比较高冷,主人不在家时反而比较活波,好奇心很重,也很机灵,平常就常徘徊在窗边,对天空飞鸟跃跃欲试,吓得他主人从来不敢开窗户。没想到这次不知道怎么叫它打开了窗户,还破开了纱窗,一举跳到平台上,却是笨蛋到不敢再跳回去了,这才被困在了那里。 “看来这几天我们家也要锁上窗户了,可不能让它再往外跳。” 林夏忧心忡忡的对身边的何川说,两个人正并排蹲在猫窝前看啾啾舔完毛,抻了懒腰打算睡觉呢。 何川轻轻一愣,眼眸中划过笑意: “好。” 她那样脱口而出“我们家”,其中的自然而然,顺理成章,恐怕连自己都没意识到。 突然间,门外的铃声突然响了,何川起身去开门。 这个时间点,两个人都以为是防护人员来了,没想到开门之后,门外站着的是一个戴着口罩的陌生女人,她拎着一个巨大的保温瓶,头也不抬就要往屋里冲—— “你不说你没被封在楼里吗?害得我每天煲的汤都只能自己喝,这几天胖了好几斤,知道你在家我早来找你了......欸?你是哪位啊?我走错门了吗?” 林夏听见熟悉得声音匆匆赶了过来,只见温茜茜和何川僵持在门口,两个人面面相觑,而温茜茜看到从后面出现的林夏,整个人更为震惊了,口罩外露出的双眼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林夏不禁扶额叹息,眼下这个复杂的情况,她到底要怎么跟温茜茜解释? 第73章 克莱因(7) 温茜茜过年时也回家了,但由于她和男友分了手,在家没待两天就和催婚的父母吵了起来,初三连夜回了深圳,就这么倒霉的被封在了公寓。 林夏知道温茜茜在家,可是她和何川这种阴差阳错的情况实在不好和她解释,所以一开始她就和温茜茜说封楼时自己还没出院,这段时间会去朋友家里住。直到今天早上,林夏在住户群里为啾啾找主人,温茜茜这才知道林夏原来也在家。 “老实交代吧,这是怎么回事啊?” 卧室里,温茜茜好整以暇的“审问”林夏。 林夏心虚气短,支支吾吾的交代: “就是,一个朋友,本来送我出院回家,没想到被隔在这边了,那我也不能让他睡走廊不是......” “一个朋友?切,真只是朋友的话,你之前骗我干嘛呀?” 温茜茜显然不是这么好糊弄的。 “那你想听什么呀?”林夏有些无奈。 “什么时候认识的?发展到哪一步了?他看起来挺不错啊,哪里人啊?多大年纪了?做什么工作的?” 倒也不是温茜茜多八卦,她和林夏虽然同届,但比林夏大两岁,一直把她当妹妹的,这些年来林夏都是恋爱绝缘体,这回身边突然出现了这么亲密的异性,她当然得帮着把把关。 林夏老老实实的回答:“算是我老乡吧,比我大三岁,在外所做律师,认识的话......我们已经认识很多很多年了。” 温茜茜有点纳闷,扭头仔细瞅了瞅门外客厅正在喂猫的何川,突然福至心灵: “他就是传说中的何川?” 林夏一僵,没有否认,轻轻点了点头。 温茜茜当然听过何川的名字,当年林夏和男朋友异国恋的事情震惊过周围不少人,而他们分手的经过,身为最亲近的舍友,她也是略知一二的。 “他怎么......你还......你们,你们这可真是......唉——” 温茜茜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问题要好好审问林夏,可此时此刻却突然都问不出来了,只剩一声复杂的叹息。 “汤你留着喝吧,等隔离结束之后我们再好好聊一聊。” 温茜茜扔下这句话,然后就打算离开了,临走时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我这几天在家里闲着没事儿收拾屋子来着,突然找到了这个,你记不记得大三那年我们去云南做社会实践,我卡满了,你借我你的?那之后我竟然一直都忘还你了,你也忘管我要了。喏,现在物归原主!” 林夏低头,只见温茜茜掌心静静躺着一枚蓝色的储存卡,很有年代感,熟悉又陌生,似乎确实曾经属于过她。记忆深处的一角有所松动,有几个零星的片段划过脑海,林夏终于想起了这段往事,接过来点了点头: “谢谢。” . 林夏当年的数码相机早就淘汰了,手边又没有读卡器,一时间不知道拿这张读卡器怎么办,何川告诉她: “我的笔记本电脑可以直接插记忆卡,你要试试吗?” “嗯,看看吧,我都忘了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了。” 于是两个人一起打开了电脑,插入储存卡,少许等待过后,点开了图标。 如同一枚打开回忆的钥匙,旧日时光就这样猝不及防的跃入眼帘。 粗略翻看一下,大多是林夏上大学时拍的一些照片,非常有年代感的发型与穿着,现在看来是有些过时了,可青涩年少的气息,与青春飞扬的神采却是再也无法复制的。 林夏以为这些年自己外貌上没有太多变化,可如今一回看,到底还是变了。说沧桑衰老还太早,但确实能真切感觉到时光流逝给一个 人眼底带来的痕迹。 她有点不好意思:“别看了。” 何川却是笑着说:“我想看看。” 那些年天各一方,他错过了太多她的人生,如今哪怕能找回曾经零星半点的时光碎片,他都觉得欣喜。 林夏拗不过,只好随他意,看着看着,很多学生时代的回忆也涌现在脑海。 “这是什么时候的?” “这是大二暑假,英语夏令营,这是我们外教老师,好像是华盛顿大学的学生来着。” “这个呢?” “这是练习合唱的时候,我们学校每年一二九都举行合唱比赛,那年我们美院还得奖了呢!” “这张你当时发给过我,早上跑操是吧?” “是啊,为祖国健康工作五十年嘛,当年这个晨跑打卡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这是在云南吗?” “嗯,大三的时候我们去瑞丽做社会实践,考察当地翡翠工艺,说是考察,其实就是四处玩,是陶瓷系的同学组织的,还差一个人,就拉我去了。天啊,当时我怎么晒得这么黑,配这件衣服好难看!” 镜头里二十岁出头的林夏穿了一件色彩鲜艳的傣族服饰,长发全部在头上盘了起来,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鬓边戴了一朵鸡蛋花,在瑞丽灿烂的阳光下,青春靓丽,无限美好。 何川的视线在这张照片上久久停留,不舍离去,那个时候他们应该刚刚分开没过多久,她虽然笑着,眼底里却有化不开的忧伤离愁。 “不会,我觉得很漂亮。” 林夏没察觉到身后何川的细微情绪波动,只是顾自向下翻着照片,给他继续讲解着: “这是在国门,这是在集市,这是我们晚上去吃烧烤......” “这个是谁?”何川手上动了一下,移动了鼠标过去,“他是......任子健?” “是啊,你怎么知道?” 林夏很惊奇,她当初自然跟他提过这个名字,但是他们完全没见过,而且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竟然还记得这个人。 “只是随便猜的,我记得当初你们是好朋友。”何川顿了顿,不动声色的问道,“他现在在哪里?你们还有联系吗?” “他在广美当老师,偶尔有联系,年前他结婚时我去随过礼。”林夏疑惑,“怎么了?” “没什么。”何川笑了笑。 何川之所以认出这个人,是因为连续好几张照片里,都是林夏在看镜头,这个男生在看她,当年她和他讲起这个朋友的时候,他就能察觉到对方对林夏的心思了。可当年他没有点破,如今更不会再提醒,他也有属于一个男人的寻常私心。 照片是按照名称排列的,名称又是按照时间顺序自动生成的,存储卡就是这次云南之行林夏借给温茜茜的,本来看到这里,后面应该就没有了,林夏随手多点了两下鼠标,屏幕上突然跳出了一张意料之外的照片。 那是维多利亚港湾的夜景,人来人往,灯火璀璨,一对情侣手牵着手,肩靠着肩,对着镜头笑得羞涩又灿烂,他们那么年轻,那么相爱,浑然不知日后即将到来的命运波澜,地覆天翻。 数码相机拍下来的照片总是带着日期水印,而屏幕前的林夏与何川,根本不需要看就知道时间。 2011年的香港,世界末日来临前最后一个夏天,曾经他与她最相爱的那一年。这是他们人生的分水岭,此后山高水远,他们分开了那么多年。 两个人不约而同愣怔,谁也没有再动作,谁也没有再说话。 第90章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夏缓缓回过神来,喃喃道: “原来,这些照片在这里啊......” 她点击缩略图,向下翻动浏览,果然后面所有的照片都属于那一次香港之行,快门定格的瞬间,都是他与她。星光大道,半山扶梯,重庆大厦,迪士尼公园......随着屏幕上照片的滚动,昔年泛旧的回忆也一点点鲜活了过来。 当时她整理过一次电脑内存,临时把这些照片存在了这张卡里,然后借给了温茜茜,自己竟然全部都忘了。那之后她四处找了很久很久,还以为是自己弄丢了。 林夏涩然开口:“其实......那段时间,有很多东西我都找不回来了。” 她的q、q账号被盗了,mp3坏掉了,手机丢了,msn关闭了,聊天记录全部被清除了,连他送给她的平安扣,都在某一次骑单车被迎面而来的电瓶车撞摔倒后,线断了,珠子散了一地,她不顾自己身上的擦伤在绿化草坪里找了很久很久,才勉强找回来几颗,最后她攥着那几颗仅剩的碧玺珠蹲在路边放声大哭,人来人往,无不侧目,谁也不知道她真正失去了什么。 大三到大四,那段时间,是她状态最糟糕的两年,人处在低谷的时候,真是事事都倒霉,倒霉久了,巧合多了,就忍不住开始质疑,质疑自己,质疑命运,质疑是不是冥冥之中真有天定。这一桩桩一件件,连个念想都不给她留,似乎都是老天爷在暗示,要让他们了断。 “不是的,夏夏。” 何川低声说,“平安扣是在为你挡劫,珠链断了,但你还完好,这就够了。况且那些不过都是死物,是感情的寄托,却代表不了内心真正的情感,至少有一样东西,你从来都没有失去过。” 林夏一愣,只见他从电脑桌上一旁放着的杂物里拿起钱夹,那是他一直随身携带着的,这些天她见过好几次了。 电子支付盛行,纸币几乎被淘汰,所有银行卡会员卡也都电子化,一只手机搞定所有,这年头再也没有人用钱夹了。 而他打开这只不合时宜的钱夹,里面也确实空空如也,没有任何钱与卡,只在本该放照片的透明夹层里静静躺着一枚戒指,细窄银圈,朴素简约,因天长日久的佩戴而氧化变黑,纵使多次清洗,仍有时间的痕迹,随着他拿起来的动作,指尖轻拨,戒圈上的米老鼠图样赫然出现在了眼前。 这一刹那,林夏整个人都僵住了。 “为什么?” 她心中又酸又涩,连声音都不自觉微微哽咽。 我们,已经分开了,为什么你要留着这枚幼稚可笑的戒指这么多年,又为什么在回来以后故意把它藏在钱夹里,不让我看见? 多么欲盖弥彰,多么掩耳盗铃,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怜。 “因为,我是一个胆小鬼,有很多事情,我都不敢让你知道。” 何川低声一叹,“夏夏,其实最开始我告诉你,我之所以选择回国,选择欧文,是因为国外晋升渠道受限,这不是假话,但这并不是我回国的最主要原因。” 林夏心中隐隐浮现一种可能,她有所预感,却不敢肯定,胆怯又犹豫的问道: “那主要原因是什么?” “是你。” 他定定的望着他,目光那样温柔,又那样哀伤: “夏夏,我这次回国,是为了你。” 第74章 克莱因(8) 人在线性时间之中,每天过着机械而重复的日子,一日三餐,工作休息,日升日落,按部就班,经常会感觉不到时间本身的流逝,几百天与几千天,千篇一律,眨眼而过,没有任何差别。 在林夏说“我们暂时不要再联系”之后,何川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去想这句话背后真正的意义,那时他每天都很忙,忙着考试,忙着实习,忙着打工赚钱,一分钟恨不 得掰成两半来过,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真的这样忙,还是故意让自己置身于这些杂事之中,没有时间去思索其他。 等他终于完成了lpc考试,通过了律师牌照的第一阶段,与此同时,也赚到了足够数额的存款,解脱了自己当时的某个困境之后,回过神来,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年的时间。 这一年里,手机里置顶的那个联系人没有一条信息发送过来,被他设置为特殊铃声的那个来电也再没响起。 他开始惶恐,开始焦虑,她为什么一直不找他?她不是说,暂时不联系吗?他固执得认为这并不是分手诀别,不过是像当年高考之前,她为了不让自己分心而做出的疏远一样,他们各自忙碌,各自努力,心有灵犀,等熬过来这段艰难时间,他们就会和好如初,仿佛从来不曾分离。 可是,为什么至今为止,她还不联系他? 友人嘲笑他的天真傻气,“暂时不联系”不过是一种委婉的道别语,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怎么连这点暗示都听不出来?非要撕破脸皮,歇斯底里,把分手闹得那么难看吗?如今时过境迁,谁还会在原地等待,如果她真的如你所说那样漂亮优秀,身边自然不乏追求者,哪里会有空窗期,你现在去联系,只会弄得彼此尴尬,毁掉你们在对方心里最后的念想。事已至此,你也该尽快走出来,去追求新生活吧。初恋从来没有天长地久,以后你会发现,年少的爱情,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什么都不是。 一个人这样说,他不在意,一百个人这样说,他嗤之以鼻,但当一千个人,一万个人,全世界都这样告诉他,没有人再能无动于衷。尤其是,律师其实是一个接触人性最黑暗面的职业,在金钱和利益面前,感情一文不值,他遇见了越来越多人,经历了越来越多事,看过越来越多的悲欢离合,聚散分离,那么多相爱的人走到穷途末路,那么多海誓山盟的男女最终成了怨侣,他也开始怀疑,世界上真的有天长地久,永不分离吗? 他从来都不是多么自信,多么勇敢,多么一往无前不怕受伤的人,他只是一直都把自己的怯懦与脆弱伪装起来罢了。那段时间,他开始失眠,焦虑,甚至出现幻觉,总能听见手机响起的声音,整夜整夜做噩梦,梦见自己鼓起勇气去找她,可她早已挽着别人的手,莫名其妙的看着自己,仿佛在说,我们不是早分手了吗? 那是他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日子,每天每天只能依靠外物来麻痹自己,缓解痛苦,他开始频繁吃安眠药,服用镇定剂,昼夜颠倒,昏天黑地,人差点废掉,最后不得不请心理医生和药物治疗来干预。 医生让他忘记让自己痛苦的根源。 他说忘不掉。 ——那就放下。 ——也放不下。 ——那就暂时别想了。 ——暂时? ——是的,暂时,什么时候,等你能坦然接受一切的时候,再重新面对吧。 temporarily,暂时,姑且,眼下。 他被这个词迷惑住了。 或许人的本性就是如此,会习惯性的逃避,屈就于眼前的苟安,那是大脑的生理保护机制,因为痛苦到了极致,会心碎而死。 那之后,他花了很长时间戒掉了药物依赖,把自己完全沉浸在工作之中,用一个又一个的案件,一场又一场的庭审将生活全部填满,没有空闲痛苦,没有时间心碎,闷头向前,如同和什么赛跑一般。 他心里默默想着,等一等,再等一等,等他终于功成名就,有资格重新站在她面前的时候,他会回去找她。 可这个期限又是多久呢?功成名就的标准是什么呢?没人知道。 一不留神,就又是许多年过去。 这一年年初,他陪一个重要客户在阿尔卑斯山滑雪的时候,发生了意外,安全带脱扣,他从简易缆车上摔了下来,所幸防护措施良好,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轻微脑震荡,海马体亦或是杏仁核因此出了点小问题。去到医院检查,所有项目做了一遍,什么也没查出来,医生只是让他回家休息。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所有的记忆在他脑海里是完全混乱的,过去与现在,原因与结果,顺序颠倒,混乱不堪,仿佛一脚踏进了其他高维度世界的非线性时间里,年月日,时分秒,一切计量单位统统失去了意义。他连自己身份都搞不清楚,上一刻他还记得正在香港读书,下一刻就想起自己应该赶紧准备明天的听证会,前一秒还在疑惑自己怎么从望春到了伦敦,后一秒就哭着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是不是真像村里人说得一样,丢下他不管了。 无论如何,他在英国,名校毕业,银圈律所,年薪百万,他实现了从几岁十几岁就憧憬的梦想,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只除了一点—— 夏夏在哪里?她不在他身边。 他问遍了周围所有的人,朋友,同事,上司,邻居,他们对此豪不知情,他拼命拨打她过去的号码,只得到了一遍遍空号的回应,msn、□□、邮箱......一切现代化的手段都联系不到她,他不知道她在读书,还是在工作,在北京,还是在望春,他连她是否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都不知道。 第91章 仿佛那只是他的幻觉,在过去他学业最艰难,生活最痛苦的时候,他的大脑编造出来的一个女孩子,像森林精灵一样闯进了他的生命,陪伴他,关心他,支持他,理解他,却也随着他越走越远,他的人生越来越步入正轨,而渐渐的消失了,消失在晨雾中,消失在夕阳里,再也找不到了。 可他看着自己手上戴着的那枚不知道被清洗多少次早已失去光泽的银色戒指,知道这不是幻觉,所有的一切都真实发生过,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这一荒诞的闹剧持续了差不多一周左右,他的记忆终于慢慢回笼,他渐渐想起来这些年来发生的一切,时间与空间恢复了秩序,原因和结果也再次变得清晰,他终于从异度空间回到了地球。 在全部记忆都捋顺的那天晚上,他坐在自己公寓客厅的落地窗前,看着郊外的星空与月亮,直到天明。 有些路,只有走过了才知道是错。 有些选择,只有做出了才知道后悔。 他悲哀的明白了一个事实,这些年来他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只不过,他把那个自己最心爱的姑娘亲手弄丢了。 【年轻时,我们曾经相爱却浑然不知 随一匹幼马漫游在俄罗斯的腹地 又或者共眠一舸听清朝的雨 或者一无所有,浑忘了所谓家国旧事 在薄雾的清晨收掇湿重的桑叶 随口唱出未来 你记得吗?你曾感谢过命运吗? 年轻时,我们曾经相爱却浑然不知 嘴唇相碰却以为在亲吻时光的骨灰】 ...... “谭之舟不清楚你的近况,他只知道你在深圳,在mt。恰巧这时候欧文要成立深圳代表处,戴生向我抛来了橄榄枝,我和他详谈过一次,发现筹建中的律所选址,其中有一处,就在mt楼下,我开始相信这是上天冥冥中的暗示,一切都在指引着我,该回来了。” 何川自嘲一笑:“我曾在梦里一万次幻想过和你重逢的场景,想象着你变成了什么模样,过得好不好,在深圳还习惯吗,结婚了吗,恋爱了吗,他对你有比我好吗?可当真见到你的那一瞬间,我什么也问不出来,我只想抱着你一万次的说,夏夏,对不起,当初我不该丢下你。” “这些年来,我走得太远,断得太狠,没有过去,也没有家了,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奢求你的原谅,没有资格妄想我们能回到当初,重归于好。我只是,想看看你,想确认你还存在着,在这世界上的某个角落,这对于我来说很重要。当隔世经年我回到祖国,当我踏上这片土地,我自己会骗自己,我不是游子,是归人,我有你的身边可以回去。” 他将那枚戒指递到林夏的面前,一字一句的说: “夏夏,这一次由你来决定,我该是去是留。” 他的语言极尽克制,好似把一切抉择都交给了她,可他的眼神早已出卖了自己,他在恳求她,恳求她让他留下来,留在中国,留在她身边。 当林夏听完何川这一番话时,早已是泪流满面了。 原来,这些年来念念不忘的不只是她一个人,画地为牢的也不只是她一个人,口是心非的不只是她一个人,犹豫胆怯的也不只是 她一个人,七年时光,虽然相隔千里,但他与她的心境竟是这样的相仿。 泪水朦胧间,她垂眸望着眼前这枚戒指,曾经,这是他们热恋的见证,定情的信物,永爱的承诺,而现在,它承载着更多。 他们早不再是天真无忧的小孩子了,离开象牙塔多年,成年人的世界初窥门径,规则也已经心知肚明,在这个物欲横流喧嚣浮躁的的社会里,利益至上,效率第一,早已经没有真心真情。他们打断你的傲骨,磨去你的棱角,冷落你的热血,敲碎你的膝盖,逼你变成一个合格的大人,我们反抗过,挣扎过,嘶吼过,坚持过,可到头来还是被同化,被驯服,被压制,被奴役,最终亲手杀死曾经少年的自己,成为一具麻木平庸的行尸走肉,按部就班,结婚生子,穿衣吃饭,等待百年大限,终于入土为安。 此时此刻的林夏,毕业第四年,工作第三年,30岁大关即将来临之前,她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扪心自问—— 你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你还能想起十六岁那年的心动吗?你还相信爱情吗?你还相信理想吗?你还有勇气付出,有胆量接受吗?你还敢受伤吗?你还敢重新开始吗?你还敢听从内心的声音,愿意选择一份,与利益算计无关,与升职加薪无关,倾其所有,却有可能一败涂地的坚持吗? 何川一直在屏息等待着,等待林夏的回答,也是等待自己最终的人生审判。 然而林夏始终没有说话,也没有接过那枚戒指,她缓缓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起身去了卧室。 片刻后再出来时,她把手里拿着的东西示意何川看。 那是一个透明的密封袋,里面装满了干燥剂,而干燥剂得中间是一枚如此眼熟的戒指,银制戒圈,水钻镶嵌的米妮图案,和何川手中的这枚,如此成双成对。 “不是我不想戴的,只是......我胖了一点点,手指的粗细好明显,小了一点点,就戴不了了。” 林夏看着彼此手中这两只久别重逢的戒指,轻笑了笑, “我刚来这边的时候,没有经验,木制的八音盒就随便放在桌上,后来发霉长毛,惨不忍睹,只好扔掉了。” “深圳在古代是岭南流放之地,很热很潮,动不动就要去火除湿,蚊虫鼠蚁,瘴气横生,对北方人来说,实在不是一个宜居城市。但同时它也这样热情蓬勃,包容多元,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我,和许许多多追梦的年轻人。” “我暂时没有去别处的打算。” “那么,你准备好,和我一起留在这座城市了吗?” 就放纵这一次吧,就任性这一次吧,哪怕日后粉身碎骨,天塌地陷,她还是想要紧紧抓住眼前的这缕温暖,这个她爱了这么多年,也念了这么多年的男人啊! 世界疫情肆虐,病毒横行,也许明天走出这个门后他们就要面临死亡,生命的最后一刻,难道你我还要带着遗憾离开人间吗? 去爱吧!像不曾受过伤一样! 生活吧!像今天是末日一样! 这一瞬间,何川只觉得有一股热烈的暖流涌上心头,烫得他眼眶酸软,仿佛自己这些年来所有的漂泊都有了归宿,所有的痛苦都有了慰籍,所有的追逐与寻觅,其实都只是为了这一刻,为了她的原谅与收留。 自此,他心里那个迷失的少年,那个早已被他抛弃的自己,终得重获新生,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准备好了。” 他伸手将林夏拉进了怀中,虔诚的轻吻着她的发顶,近乎颤抖的开口: “夏夏,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好——” 两个人之间压抑了许久,逃避了许久的感情,在这一瞬间终于爆发出来,如烈火燎原般一发不可收拾,排山倒海,铺天盖地,将他们所有的□□与意识都淹没。 他们紧紧的拥抱,缠绵的亲吻,唇齿相依,不肯离开彼此一分一秒。 林夏只觉得自己身体一轻,却是被何川将整个人都抱了起来,穿过卧室的门,倒在了那张他们清晨相拥醒来的床上,去完成他们不久前刚刚被打断的事。 热情的深吻,肌肤的贴近,久违的触碰,让两个人都不自觉战栗,灵魂深处曾经亲密无间的记忆渐渐苏醒,熟悉又陌生。 拖鞋已经掉落在地上,睡衣也已经剥落在腰间,坦诚相对,头晕目眩,可是意乱情迷的最紧要关头,林夏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句徘徊在心中许久的话,她知道煞风景,知道不合时宜,但仍然固执的想问: “你这些年......你、你有没有......” 可话没问完,自己就先哽咽了。 何川闻言动作一顿,抬起头看向她,本是沾染了炽热情欲的双眸,渐渐变得温柔,变得怜惜,变得宠溺与欣然。 他低头亲吻她的嘴角与脸颊,嘶哑着嗓音低声说: “没有,只有你。” “夏夏,我答应过你,我不喜欢别人,只喜欢你。” 刹那间,林夏眼中隐忍了许久的泪水就这样汹涌而下,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是感动,是释然,是不可置信,是恍然大悟。 她紧紧抱住面前的人,带着哭腔一字一句的说: “我也是,何川,我也是,我不喜欢别人,我只喜欢你......” 世界上怎么会有他们这样的人呢?怎么有这样的一个的她,又有这样的一个他呢?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林夏一直觉得,她之所以会和何川相爱,一切缘起于十六岁小林场那个夏天,因为太过美好,所以隔世经年也念念不忘,究其本源,却也不过是特殊时间特殊地点特殊环境下的一种巧合,恰巧是她与他,换了别人,或许也会情生意动。 第92章 然而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一切都不是偶然,不是巧合,必须得是十六岁的林夏,也必须得是十九岁的何川,他们在彼此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认定了一个人,一件事,就是一辈子。 过去曾有那样多决定命运的瞬间,他们一同面对,不管承认与否,未来如何,他们都是彼此人生路上很重要的存在,任何人都无法取代。 所谓soulmate,灵魂伴侣。 多么庆幸,今生今世,他们彼此相遇。 第75章 克莱因(9) 林夏在一个寻常无比的早晨醒来,没有闹钟,没有响铃,自然而然的转醒,昨夜也许做梦了,也许没有,只是一些支离破碎的残影,不是噩梦,也不美梦,她只觉得自己的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起床,穿衣,下地,穿上拖鞋,站起身的一瞬间,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站在原地呆愣了一会儿,她出了卧室,顺着悉悉索索的细小声响穿过客厅,来到了洗手间。 只见何川蹲在洗手池下面打开的储物柜前,把头伸了进去,手里拿着开着照明的手机,正查看些什么,啾啾乖巧的坐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摇摆着尾巴。 “你在干什么?” 听见声音,何川与啾啾同时回头看了过来,一人一猫的动作同步,相似度极高,让人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好像是水管漏了,但是还没找到出水点在哪里。” 何川皱了皱眉: “之前家里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吗?” 此时此刻,房间里处处都是水渍,墙壁上,地板上,桌子上,椅子上,连啾啾本来蓬松的皮毛都变得潮湿了起来,没精打采的耷拉的下去,看上去整只猫小了一圈。 林夏沉默了片刻,慢吞吞的开口: “不是漏水,是回南天来了。” 回南天,是南方地区一种特有的天气现象,每当气温迅速回暖,湿度猛烈回升的时候,就会发生返潮,暖湿气流在冰冷物体表面凝结,生成水珠,一夜之间,全世界都变得湿漉漉的。 眼见面前一人一猫表情茫然,何川鼻尖上还带着不知从哪里蹭上了灰尘,却浑然不觉 ,林夏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发自内心的大笑了起来。 七年以前,他们的感情无疾而终,没有误会,没有怨恨,没有背叛,也没有遗忘,仍然相爱,仍然挂念,只是一不留神,走散在了人生的迷雾中。 而七年之后,他们的重逢与和好,也不需要什么歇斯底里,哭天抢地,只需要这样一个平平淡淡的早晨,这样一幅司空见惯的画面,他为着家里的漏水而烦恼,她想着去年买的除湿器放在了哪里,黑色的猫咪迈着优雅的步伐,从湿漉漉的地面嫌弃的走过。 如此,就够了。 寒风已经过去,深圳的春天终于来了。 . 随着回南天的到来,历时两周的隔离生活也接近尾声了 据说坚持21的天重复,可以养成一个习惯。何川与林夏,他们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迫侵入了对方的生活,从不适应到适应,似乎也只是花了十几天的时间。 一开始的时候,两个人的作息很不同步,何川每天做早饭,林夏不好意思懒床,每天尽量早睡早起,而何川也看出来了林夏的为难,不动声色的把三餐的时间都往后移了一些,渐渐的,他们的步调终于能够保持一致,当他们第一次坐在餐桌前,在窗外晨曦的映照下,共同吃早餐的时候,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 由狭窄居家空间引发的不协调,也在不知不觉间被习惯,被接纳,何川从客厅搬到了卧室,再没有了回避的必要,许多尴尬与别扭也就不复存在了。厨房里转身之间的磕碰,他们从相视苦笑,到习以为常,再到后来已经总结出了经验,对彼此的下一个动作及时产生了预判,何川刚一关火菜出锅,林夏就递过去了盘子,林夏垫脚开柜门,何川就准确找到了她要拿的杯子,无需言语,默契十足。 这天吃过饭,两个人并排站在水槽前,脚碰着脚,臂挨着臂,一起洗碗刷杯的时候,何川毫无预兆的开口: “夏夏,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很庆幸。” “庆幸什么?” “庆幸这次隔离发生的时候,我和你一起。” 诚然,这一次的意外,打乱了何川的全部工作计划,等解封之后,外面有一摊天大的乱子等着他收拾,这十四天里耽误的工作,损失的金钱都非常巨大。然而他心里却仍是卑劣的庆幸着,庆幸有这样一个机会,侵入她的私人生活,拉近与她之间的距离,走进她封闭已久的心。 如果不是这场荒诞又巧合的隔离,强行把他们关在了一起,他们不会有这样的机会,超越七年的时空阻隔,褪去所有伪装,直面最真实的彼此,在困境之中,相偎相依。 林夏轻声说: “我也是。” 突如其来的疫情将所有人的生活变得地覆天翻,面对隔离,自己一个人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她已经一个人生活了好几年,连手术都一个人去做了,只是终究会孤单,就如同拼图缺了一角,始终不是圆满,在此之前也不过是在忽视,在忍耐而已。 而今,终于不会了。 ...... 在即将结束隔离的最后一天,由于连续十数日伏案工作,坐着高度不合适的桌子椅子,长时间对着电脑开会看材料,何川的脊椎病突然犯了。 颈部疼痛僵硬,头晕恶心,无法再继续工作,他只好平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林夏很担心他:“我之前在网上看到,说是用姜敷,还是用葱敷来着,说这样会比较管用。” “这是在腌肉吗?”何川有点哭笑不得,“没关系的,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这是老毛病了,明天解封之后我去医院看一看。” 林夏却不太赞成:“现在医院还是很危险,能不去还是不去吧。” 她顿了顿,有些感慨:“时间过得好快,一转眼十四天就要过去了。” 隔离即将结束,可疫情还在继续,无论欧文还是mt,都还没有复工,商店关业,工厂停产,当他们解除隔离,走出这栋公寓大楼之后,疫情对日常生活带来的考验恐怕才真正开始。 “明天解封之后,你有什么安排?”林夏问。 何川沉吟道:“现在出国很难,我手上所有对外的项目都要暂停一段时间了,应该是先去和当事人那边碰一下面,然后询问一下法院那边具体延期到什么时候......” “你可真是工作狂啊!” 林夏无奈叹了口气,都这种情况了,脑子里居然还只是想着工作。 何川愣了一下,自己也有些好笑:“抱歉,我只是......习惯了。” 过去许多年里,他的生活完全被工作填满,没有一丝一毫的喘息空间,如今他们终于重新在一起了,也许今后他应该调整一下工作与生活节奏,不能再这样高强度压榨自己了,要分出一部分时间,陪在她身边。 “你呢?解封之后想做什么?” “我想得就没你这么复杂了,”林夏揪着自己额前过长的刘海儿,很严肃的说,“解封第一件事我必须要去把头发剪了。” 年前她就想去剪了,可是乱七八糟的事情堆在一起,一直拖到了现在,她再也受不了了! 何川不禁莞尔一笑,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这臭美的地方一点也没变。 尽管何川反对,可最终还是没能制止林夏为他施用了从网上查来的“姜热敷法”和“葱热敷法”,以及“盐热敷法”,何川只觉得自己像是砧板上的一块肉,去腥又入味,再腌一会儿就可以直接上烤炉了。 然后林夏又觉得躺在沙发上太软了,找出了一张瑜伽垫铺在地上,让何川平躺在地上,颈部枕着一个灌满水的芬达瓶子,脊椎的凸起和瓶身的凹陷正好相吻合。 “你觉得好点了吗?” “好了很多。”何川由衷说。 这一顿折腾下来,疼痛确实缓解了不少。 “你的脊椎也有毛病吗?”他问,要不然不会这么熟练。 “有点,但不严重,我主要是腰椎不好,坐办公室坐的嘛,你呢?” “这个没有,但是我胃不太好。” “不会吧,你一日三餐挺规律的呀。” “也不是天天都能顾得上的,倒是你,常常吃外卖,你的胃还好吗?” “有点小毛病......” 眼见何川一幅意料之中的表情,林夏觉得很不服气,把右手举到了他面前: “那我有腱鞘炎,你有吗?” “......没有。” “就知道你没有!” “为什么语气这样骄傲?” “这可是我们画师的专属职业病!” 都市白领,常年在格子间对着显示器,朝九晚九,加班加点,谁还没点职业病,你腰间盘突出,我肠炎胃溃疡,你坐骨神经痛,我咖啡因上瘾,年轻时拿命换钱,老了再拿钱换命,相视一笑,心领神会,谁也别嫌弃谁。 第93章 于是两个病友就这样并肩躺在瑜伽垫上,放松脊椎和腰椎,远离手机和电脑,有一搭没一搭的探讨病情。 得知林夏经常胃痛,但至今没去医院彻底检查过后,何川忍不住劝她: “还是要去看一看的,对症下药,胃病可小可大。” “可是,做胃镜好可怕......” “这个确实有点痛苦。”何川笑了笑,“别害怕,我陪你一起去,我也该到时候去复查一下了。” “你的胃是什么病?” “慢性胃炎,有点难根除。” “我记得听人说过,胃是一种情绪器官,胃有病,通常是情绪问题。”林夏慢吞吞的说,“所以,你的胃病,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还是因为......曾经喝酒喝到胃出血,落下了毛病呢?” 何川并不酗酒,有些推脱不开的应酬酒席也是浅尝辄止,把自己喝到胃出血进医院这辈子也只有一次,就是当年他在英国留学的时候,为了赚钱,被人恶整的那回。 何 川闻言凝滞了一瞬: “你知道了?” 林夏低低应了一声:“只是一点点。” 她没说是纪敏说的,但他想必也能猜到。 “有些关联,但不大,应该是再小的时候,去望春之前,落下的病根。” “没听你讲过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并不愉快,你不会喜欢的。” “也许我不喜欢,但我还是要知道。”林夏语气认真的说,“何川,关于你的事情,我不想再从别人口中得知了。” 关于世界末日的失约,关于七年分离的真正导火索,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心结了,如果不在此时此刻,这个特殊时间与空间解开,她不知道以后他们还有没有勇气再提起了。 何川沉默了许久,终于轻轻一叹,涩然道: “好,我会把一切原原本本讲你听。” 第76章 克莱因(10) 何萍的老家,在华东地区大山里一个很普通的乡下,她的第一任丈夫叫孙大志,也是邻村的一户寻常农家,夫妻两人普普通通的结合,柴米油盐的过日子,面朝黄土背朝天,除了妻子模样有些出挑外,和其他邻里乡亲也没有什么不同,穷,且普通。 结婚第二年,两人生下了一个男孩儿,取名孙小川,没有什么特殊意义,只是随口取的而已,贫穷家庭里生下的孩子,和多了一只山上放养牲口没什么区别,贱命更好养活,无所谓叫什么。 在小川人生的最初几年,也是经历过一段称不上多幸福,但还算温馨平静的家庭生活的,夫妻和睦,辛苦劳作,为了过年过节时多吃一口肉,为了攒钱去集市买一件新衣服,为了把家里破旧的老房子换成崭新的砖瓦房而共同努力着。 可惜,好景不长,贫穷同时代表着脆弱,一件突如其来的天灾人祸就会轻易毁掉眼前所有的安稳。 小川四岁这年,孙大志在农闲的时候进城务工,在工地出了意外,不幸没了一条腿,孙家大哥孙大勇跑去城里给弟弟讨说法,包工头有钱有势心黑手辣,不仅一分钱没赔,还找人把兄弟两人毒打一顿,扬言要弄死他们。那个年代没有那么多公平公正,孙大勇只好把瘸了腿的孙大志抬回了乡下,从此听天由命。 家里骤然失去了最重要的劳动力,就失去了几乎全部的经济来源,只好把田租给亲戚耕种,从此一家三口只能靠何萍起早贪黑给人四处帮工做活为生。那之后孙大志一蹶不振,整日不是躺在家里睡大觉,就是拄着拐杖出去喝酒耍钱,把何萍挣来本就为数不多的辛苦钱挥霍殆尽。小川小小的年纪就已经学会做饭洗衣,照顾自己,还经常去山里挖野菜打猪草,去小河沟里捞鱼虾,贴补家用。 何萍憎恨这种苦日子,也憎恨没用的丈夫,为了活得轻松一点,她和村里一个去城里做买卖有点小钱的男人偷偷好上了。可那个男人的老婆是个狠茬子,捉了二人的奸后,把光着身子的何萍拖到大门外,又打又骂,极尽侮辱,那一天全村的人都跑过去看热闹。 孙大志瘸了腿,又被戴了绿帽子,在村子里颜面尽失,他开始变本加厉的酗酒,赌钱,喝醉了之后就打何萍,小川护着何萍也会被他一起打,毫不留情。 长此以往,日子无以为继,终于有一天,小川清楚的记得那是自己五岁生日那一天,孙大志去了邻村跟人耍钱,他和何萍两个人在家,何萍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块蛋糕,不是城里那种带奶油的松软蛋糕,是那种硬邦邦的老式鸡蛋糕,可这依旧是这个家里不可多得的美味。 何萍说因为是小川生日所以特意买给他的,小川馋得直流口水,恨不得把香香甜甜的蛋糕一口塞进肚子里,可他不忍心独吞,于是他把蛋糕举到了何萍的面前,让给妈妈先吃。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何萍死死盯着那块蛋糕久久没有说话,突然她双眼泛泪,疯了一样打掉了他手里的蛋糕,狠狠扇了他两个耳光,把他扇得头晕眼花,双耳嗡鸣,然后她抱着他,母子两个人一起号啕大哭。 第二天,何萍失踪了,村里的都说,她和一个外乡来的木匠跑了,从此以后家里就只剩下了小川和孙大志。 最初几年,孙大志的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小川的日子还不算太难捱,虽然时不时的遭受孙大志的拳脚相加,但跑去奶奶家里,总能吃口饱饭,奶奶还出了私房钱让小川去上学,叮嘱他要好好学习,以后上了大学去城里工作才有出息,否则永远都是走不出大山的农民,穷苦一辈子。奶奶家里有只狸花猫,见谁抓谁,却只和小川最亲,每天放学回家之后,小川都跑去奶奶家吃晚饭,然后抱着狸花猫,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乘凉,听奶奶在旁边一边纳鞋底,一边给他讲那些乡野间真真假假的传说故事,那是他贫瘠的童年里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 十岁那年,奶奶病逝,世界上最后一个对小川好的人也走了,从此小川的人生彻底变得灰暗了起来。奶奶临死前让村长做见证,把房子和家里的东西都留给了大儿子孙大勇,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他供侄子小川读书,对于那个废了的小儿子,她已经彻底放弃了。 孙大志不服,跑去大哥和村长家里闹了好几次,没有结果,兄弟俩彻底翻了脸,于是孙大志把所有的气都撒到了小川的身上,那段时间里,小川几乎每天都要鼻青脸肿的去上学,再也没有地方躲藏了。 直到99年的这年年底,二十世纪末的最后一天,孙大志又夜不归宿,和不三不四的人鬼混,钱输光了,酒喝大了,被不着调的人挑拨,说你老婆这么爱偷人,你儿子也未必是你的种。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孙大志凌晨回到家里,看着早已熟睡的小川,越看越看不出自己的影子,盛怒之下,把他拎起来暴打。 这一次他是真的把孩子往死里打,小川的眼睛被自己头上流下来的血糊住,看不到拳头落下来的方向,只能紧紧蜷缩着的身抱住自己,他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 关键时刻,竟然是奶奶留下来的那只狸花猫突然冲了出来,扑到孙大志的脸上,一顿抓挠,为小川争取到了喘息的时机。小川从家里跑了出来,他拼命的跑,跑到了村外的大山里,根本不敢回头。 寒冬腊月,他一个伤痕累累的孩子,到底怎么在荒山野岭捱了大半夜,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只能说上一句,命不该绝。 第二天天大亮以后,小川才战战兢兢的回到家里,没想到一切已经天翻地覆。 狸花猫被摔在地上死了,孙大志出去追他的时候,失足跌进一口废弃的枯井里,也死了。 1999年是不是世界末日,小川不知道,可彼时他本就摇摇欲坠的世界更加坍塌了。 孙大志死后,孙大勇把小川接到了家里,然而小川的日子并没有因此好过。村里家家户户都穷,多一个人就是多一张吃饭的嘴,大伯和大娘都对他特别嫌弃,虽然少了打骂,但并不善待,他要包揽家里所有的杂物,照看幼小的堂弟堂妹,还要下地干农活,更糟糕的是吃不饱饭,一日只有两顿,永远是苞米面稀粥里几块地瓜,或者几片烂菜叶,不说没有荤腥,甚至没有咸淡。小川每天每天都在饥肠辘辘中渡过,十几岁的男孩子,瘦得不到60斤,皮包骨头,不成人形。 当年何萍走的时候,带走了家里她所有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只遗漏下了一只钢笔,那是一只有些年头,锈迹斑斑,几乎已经不能写字的笔。其实小川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何萍的笔,但他就是固执的认为,这是妈妈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何萍的模样他已经记不清了,但因为有这支笔,他坚定的认 为,妈妈早晚有一天会回来找他的。 村子里没有秘密,由于何萍的偷人私奔,孙大志的游手好闲,使得何川也成了被众人唾弃的对象,那些同村的小孩子总会欺负他,捉弄他,骂他是野种,是讨债鬼,克死了爹妈,没有人敢跟他玩。 某一次,他珍藏的那只钢笔被大伯家的堂哥偷了出来,和伙伴们当着他的面,把笔扔进了村里吃水的大水池里,深秋时节,池水冰凉刺骨,他想也不想就跳了进去捞,可水池太深太大,他捞了一个多小时仍是一无所获。最后因为上学要迟到了,来不及弄干衣服,就这样顶着寒风湿漉漉的跑到学校。 第94章 然而最后还是迟到了,他的班主任是个脾气暴躁的老头子,根本不听他的解释,把他拎到讲台上,当众狠狠扇了他两个耳光,然后让他去教室后面罚站。 他在全班人的哄堂大笑中,站在教室后面的角落里,冰冷的水珠和温热的鼻血同时淌了下来,但他一动也不敢动,就像死了一样。 那个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 是绝望吗?对于少年自尊心的损伤,对于生活的灰暗,绝望到想要离开这个人世吗? 是愤恨吗?恨孙大志,恨何萍,恨大伯大娘,恨世界上的每一个人,甚至想要和他们同归于尽吗? 似乎都不是。 教室后面的墙上,贴着一幅70年代老旧泛黄的世界地图,在那上面,俄罗斯还是苏联,德国还分东西,重庆还没被划分成直辖市,一切落后了将近三十年。 他死死盯着地图上家乡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所在的大致范围,寻找全球东南西北离这里最远的角落,伦敦,开普敦,努克,亦或是火地岛。 世界多么大,而他多么小。 这一瞬间,他心里萌生出一股强烈的冲动,令他浑身颤抖,不是死亡,不是报复,而是逃,逃离这个村庄,逃离这个地区,逃离这个国家,逃到天涯海角。 少年人自此在心里用血泪埋下一颗梦想的种子。 他要上大学,挣大钱,他要出人头地,他必须要出人头地。 第77章 克莱因(11) 小川的梦想很伟大,可想要实现却实在是太难了。 初中毕业的时候,他是全镇唯一考上县里重点高中的学生,可大伯大娘死活不肯出钱供他继续读书,九年义务教育结束,他们对奶奶的承诺也就完成了。他们强行把小川扣在家里,甚至不准他外出打工,只要求他留在村里务农,把他当牲口一样用。 当何萍重新出现在小川面前的时候,他已经在家里失学大半年了。 重回小村的何萍谈不上多么富贵逼人,但至少是衣冠楚楚,像个体面的城里人,而且最重要的是,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她身边跟着一个斯文儒雅的大学教授,还有几个县里的领导干部,那是林海生,以及林海生托师兄的关系请来帮忙办事的朋友。 小川不知道他们都做了什么,只是一番交涉之后,他那视财如命的大伯大娘竟然松了口,放了他走。于是小川就这样轻而易举的离开了小村,离开了这片生他养他,却噩梦一样让他毫不留恋的土地,而带着他连夜离开的何萍也是在全村人羡慕又畏惧的目光下,前所未有的趾高气扬,一雪前耻,仿佛过去那个被捉奸,被辱骂,被所有人唾弃的女人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对于这个从天而降的母亲,小川有惊讶,却没有任何崇拜,有感激,却没有任何感动,因为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一无所知的幼稚孩童了。何萍临走前一天给他买的那块蛋糕,最终被她扔掉了,第二天房后出现了一地死老鼠的尸体和蛋糕的残渣,这其中的关系,小川也是好多年后才想明白的。 果然,在演完白天的母子重逢,母慈子孝之后,晚上背着林海生,何萍把小川单独拉到房间里,冷冰冰的对他说,她本来并不想接他回来,都是林老师心善,不忍看他们母子分离那么多年,从今以后,他跟着她生活,要谨守本分,摆清自己的地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会供他继续读书生活,可这一分一毫的钱她都会记在账上,日后让他原原本本的归还。 小川接受了,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因为这已经是彼时走投无路的他最好的选择。 于是他从家乡来到了望春,从孙小川变成了何川。在小林场的新家里,他很快明白了自己的位置,自己今后该干什么。 何萍早就跟当初私奔的木匠一拍两散,之后她打过许多工,陆续跟过几个男人,她很聪明,在社会上混了几年,吃过一些亏后,很快明白了知识学历的重要,于是她跑去了师范大学,一边打工,一边混到学校里蹭课旁听,就这么认识了彼时在学校教书的林海生。 林海生大她二十多岁,为人正派,不计较她的过往,对她很好,只是因为对亡妻有承诺在先,不肯和她结婚。她想先怀孩子,却因为早年流产,无法再孕,为此她同林海生哭诉过好几次,说怕自己老来没有依靠,无子送终。她的本意,是想抱养一个孩子,养在两个人名下,借此讨要一个名分,但林海生却以为她是思念家乡的亲生儿子,提出陪她回去把儿子接到身边,他会对其视如己出。何萍骑虎难下,不好在林海生面前留下狠心的印象,只好答应了下来。 于是,何川留在这个家里唯一的作用,就是做一个乖顺讨喜的儿子,使得何萍一手打造的一家三口的表象更加圆满。 为此,何川做了很多很多努力,他改掉了自己曾经在农村的所有陋习,拼命把自己变成林海生喜欢的模样,忍住饥饿的冲动,吃饭时尽量斯文有礼;成千上百遍的练习书法,把林海生的字迹模仿的惟妙惟肖;废寝忘食的学习,成绩从刚转学来时的倒数,一个学期内变成了学年前几;坚持跑步锻炼,让自己长高长胖,不再是曾经黑瘦穷酸的模样...... 这一切他都做得很好,而且心甘情愿,没有任何怨言,因为无论练字还是学习,都比挨饿挨打轻松多了。 生活虽然变得轻松了,但他清楚的明白一切都是暂时的和平,温馨与安宁都是镜花水月,没有一分一秒属于自己。他从不曾忘记最初的梦想,逃离这里,去出国,去留学,去到天涯海角,去过光鲜亮丽的体面生活,出人头地。 这样幼稚又固执的梦想,哪怕在他情窦初开,终于遇见喜欢的女孩子之后,仍然自私的没能动摇。 毛姆说,只要你挨过穷,内心就一辈子是穷人。 或许终其此生,他骨子里永远都是大山里那个吃不饱饭的小男孩,自私又自利,在前途与她之前,他卑劣的选择了自己。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命运总是惊人的相似,上一个1999年世界末日的时候,孙大志死了,十三年后又一个世界末日的前夕,林海生病逝,何川的人生再次遭遇转折。 彼时他在英国读书,何萍和林学东赵倩怡为争遗产打得不可开交,她打电话叫他放弃学业立马回国,其一,林海生一直很欣赏何川,在何川出国前曾经把自己一枚印章送给他,其二,何川的字是林海生一手教的,他能模仿后者惟妙惟肖,何萍让他回国帮她立假遗嘱,造伪证,为自己争取利益。 在何川拒绝后,她瞬间翻脸,对他破口大骂: “你以为你有今天是靠谁?假如 没有我,你还是穷山沟里一个臭种地的农民,和你那早死的爹一样,一辈子是个废物,我供你吃,供你穿,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 “不是你供我,是林伯伯供我,我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情。” “没有我跟他,你算是什么东西!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你和那对贱人夫妻的女儿偷偷好上了,北戴河的时候你们半夜出去鬼混全被我看见了!你以为你背叛了我,就能和她在一起吗?我明天就叫人把你们两个的事情去她学校宣扬出去,我看她还怎么在清华混下去,按辈分你是她叔叔,她未成年的时候就勾引你,你们两个还要不要脸?!” 何川被她彻底激怒了,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拿林夏来威胁他,于是他也终于忍不住和何萍撕破了脸皮: “你有什么资格骂别人?小时候发生的事情,你以为我都不记得吗?你和别人偷情,被捉奸,又私奔,为此甚至想毒死自己的孩子!如果你以后还想以林海生遗孀的身份自居,就不要把夏夏牵扯到这件事情里,否则我会接受媒体采访,把你当年做过的那些事全都宣传出去,我看到时候丢人的到底是谁?!” 蛇打七寸,他太知道何萍想要什么了。归根到底,必须悲哀的承认,他们母子俩个是那样的相似,他们的出身太不堪,太渴望过光鲜体面的生活了,所有糟糕的过往必须统统埋葬,一丝一毫也不敢让别人知道。 谈判自此陷入了僵局,到最后两个人不得不各退了一步。 何萍承诺不将何川和林夏的关系宣扬出去,何川也承诺对何萍的曾经守口如瓶,但何川还是拒绝回国做伪证,于是何萍要求何川将这几年她供养他读书生活的全部费用偿还给她,从此母子两人一刀两断。 何萍其实并不缺钱,这些年林海生字画的对外交易都是她一手包办的,她私藏了多少林海生也是心知肚明。可惜人心不足,何萍想得到全部,尤其是那些更值钱的字画,有了何川手里的章,和他仿作的能力,她可以不断的拿出林海生的“遗作”出卖,财源滚滚来。 但是何川缺钱,那时他在英国留学,过得捉襟见肘,特别艰苦,而何萍当然也知道他缺钱,她提出的数字,不算太多,不至于让何川望尘莫及,但也不算太少,刚刚好叫他必须拼死拼活去赚,才能在规定的期限内还完。她就是要为难他,逼迫他,折辱他,让他走投无路自己服输。 第95章 可何川硬是咬牙答应了下来,为了林夏,也为了自己,少年人一无所有,可偏偏就是有一腔傲气。那段时间里,他像疯了一样四处打工赚钱,为了钱什么脏活累活都肯干,除了违法犯纪,那是他给自己定下的最后红线。不是所有人都会为了钱不择手段的,他始终记得自己最初的梦想,他是想要钱,但除了钱他还想要名,他要过清白体面堂堂正正的人生,否则他怎么配得上那个清华美院前途无量的小姑娘! 可惜,他到底是太年轻,太自以为是,把一切想得理所应当,本末倒置,倒行逆施,本来是想着与她天长地久,却在不经意间一次又一次的伤她的心,把她越推越远了。如果不是那次纪敏及时把他送去医院,不要说世界末日的约定了,他的人生恐怕也真的走到尽头了。 最后,当他终于把那笔钱汇给何萍的时候,其实对方早就已经不需要了,无论是钱,还是他的出庭作证,那笔他拼死拼活差不多用命换来的钱,如同石沉大海,不起波澜。他猜到了这一结局,可他仍然这样做了,不是为了何萍,而是为了完成自己内心的解脱。 他用这笔钱买断了他们母子今生本就不算亲厚的情谊,从此恩断义绝,他们再也没有联系。 ...... 林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再醒来时,天色未明,正是难得的蓝调时刻,窗外的天空一片静谧群青,无限接近克莱因蓝。 那是单彩画时代的极致理想之色,那么幽深,又那么纯净。 此时距离公寓正式解封还有不到两个小时。 本该平躺在瑜伽垫上,直腰椎直脊椎的两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弯弯曲曲的抱在了一起,像交颈的天鹅,熟睡的海獭,像诺大天地干涸池塘里相濡以沫的鱼,就这样在地上躺了一整晚。 身边的何川还在睡,毫无防备的闭目姿态,天真如少年。 可少年时的何川何其要强,哪怕打断腿,撕裂嘴,恐怕也不会将自己的晦暗往事讲给林夏听,而今时过境迁,终于能平静面对,如此何尝不是一种释然。 昨天他们两个说了好多好多话,好像要把这些年彼此错过的所有点滴统统诉说一遍。 她问何川: “你恨她吗?” “不知道,我知道她也有她的难处,她终究是我的亲生母亲。” “那,你怪她吗?” “可能,是有些怪的。” 不怪她当年走,也不怪她给自己的那块蛋糕,他只怪她,为什么不彻底狠心一点,偏偏把他一个人留了下来,煎熬了这么多年。 也许终其此生,我们不过都是在治愈童年少年遭遇过的伤痛,有些恢复了,有些淡忘了,有些假装忽视了,可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是拼命向前奔跑,直到回忆追不上的那天。 她紧紧抱着何川,哽咽着说: “过去了,都过去了。” “我们约定好,以后都不要对彼此有任何隐瞒了。” 假如他们早知道当年彼此身处的困境,假如他们早知道这些年彼此的等待与爱,他们又怎么会平白错过这么多年? 可是不行啊,很多很多话,在年轻的时候就是说不出口,很多很多感情,也必须隔世经年才能幡然醒悟,时间是这世上最公平而精准的度量,它沉淀了一切,分明了一切,给予一切最恰当的结局与答案,事前无法预料,事后亦无法弥补,只存在此时此刻,你我之间。 林夏不想惊醒何川,她闭上眼,享受这相拥而眠的片刻时光,天亮以后,解封以后,他们还要面对许许多多琐碎烦恼,疫情没有结束,生活也还在继续。 “喵~~” 一声熟悉的猫叫在耳边想起,林夏睁眼看去,只见啾啾不知道什么时候蹲在了她的身边,居高临下,琥珀色的眼珠中带着丝丝缕缕的埋怨。 林夏这才想起来,昨晚两个人似乎都忘了给猫咪放饭。 对不起哦,我现在马上给你开罐头! 林夏在心里无声的向它道歉,然后小心翼翼的挪开何川搂在自己腰上的手臂,起身去了厨房。 猫粮罐头是楼里的好心邻居支援的,家家户户储备不一,就算春节期间也做不到样样齐全,这几天里左邻右舍都在群里互通有无,你借我瓶醋,我借你头蒜,本来陌生冷漠的都市邻里关系变得前所未有的和睦。 啾啾这只小猫与林夏何川之间很有缘分,短短几天内就飞快的适应了这个临时的新家,不吵不闹,乖巧懂事,一想到马上就要把它送还给主人了,林夏还有些舍不得。 开完罐头之后,林夏回头去找啾啾,却发现它没有跟在自己身边,找了一圈,最后在卧室里书桌上找到了。 “不是饿了吗?怎么不吃饭?” 林夏好笑,之前明明只听见金属拉环的声音,它就能从房间任何一个角落里冲出来把脸扎进饭盆里。 “喵~” 啾啾或许回答她了,或许没有。 此时此刻它身姿优雅的蹲在书架上,将明未明的晨光照在它浑身漆黑的皮毛上,仿佛是女巫的宠物,又仿佛是埃及的法老,那样神秘又莫测。 它瞥了林夏一眼,轻盈一跳,跃过林夏,奔向属于它的早餐,不经意间爪子碰掉了书架上的一本书。 林夏弯腰把书捡起来,才发现这不是书,而是一本画册,过去许多年来,她时不时画下的随笔。 从后往前,她一页又一页的翻看。 都市钢筋水泥的铅灰,杯子里飘满泡沫的摩卡,游乐园童趣可爱的柠檬黄,冬日冻海日出的橘红,清晨郊外天空的春日青,盛夏林间的波斯菊......直到最后一页,是许多年前,她为何川画的那幅未完的素描肖像画。 颜色已经泛旧,可记忆却是鲜活如昔。 过去的千万个瞬间,组成了此时此刻的我们,无论是幸福的,痛苦的,欢乐的,还是难堪的,伤也好,疤也好,正是那些不可复制的东西,塑造了独一无二的你我。时间飞逝着,世界变化着,人们被环境改变着,可灵魂深处终是有什么一成不变,所谓外在的变化不过都是表象,那些变化的目的也许 就是为了保护我们内心的那些不变。 这一刹那,林夏清楚的感觉到,许多被她遗忘的,抛弃的,埋葬的东西,悄无声息的回来了。 第78章 拿坡里黄(1) 2023年12月21日,晴 “各位乘客,前方到站是望春西站,室外温度是零下二十摄氏度,请您带好随身物品,提前在门口排队下车......” 林夏被报站的提示音惊醒,迷迷糊糊醒了过来,身下是前行不停的列车,窗外是飞速流动风景,她靠在何川的肩膀上不知道睡了多久,一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是为了艺考,从北京到省城风雪里延误了一天一夜的那趟列车吗? 还是午夜香港,游玩了一整天后,从西九龙回到村屋摇摇晃晃的小巴士吗? 转眼之间,他们竟然已经渡过了这么多时光。 “醒了?” 何川低声问。 “嗯。” 林夏坐直了身子,伸手替他捏了捏肩膀:“没麻吧?” 何川笑了笑:“还好。” “在看什么?” 她垂眸看去,发现他手里拿的不是手机,却是一本纸质书。 “你们的诗集。” 何川动了动,露出了诗集的封面,上面赫然是作者的名字—— 文:宋瓷 画:林夏 林夏有点不好意思:“又不是什么真正的书。” 这并不是一本真正出版的诗集,宋瓷写文,她画插画,两个人一同排版,找了商家印出了一本永远不会在市面上流通的书,为了完成少年时代的心愿,留做纪念。书里讲了些青春,讲了些爱情,讲了望春的山和东北的雪,讲了一些她们少年童年各自的往事。 不是不想真正出版,只是太难太难,有很多原因,但都不重要了。有的时候,人生也许就是注定要留下各种各样的遗憾。 疫情蔓延三年,全国解封一年,这几年来发生了很多事。全球格局天翻地覆,人们的生活也被永久改变,可细想来,又说不出所以然,人脑对创伤记忆总是有保护机制,后疫情时代,人人茫然徘徊,整个社会都需要漫长的时间去复健。 林夏与何川,他们还在一起,也还在深圳,同租了一间大的公寓,养了一只猫一只狗两条金鱼,如同世界上所有平凡情侣一样,在反复的隔离戒严,解封开放中,时而相聚,时而分离。何川由于工作性质,常年飞往国外出差,加剧了他们疫情三年的见面困难,最长一次,他在英国,她在中国,航班熔断,他们被迫分离了整整六个月零十一天。也会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吵架,也会因为生活与工作的矛盾而冷战,但总会和好,总会释然,因为谁也不想放开对方的手,他们说好了,这一次一定要走到最后。 . 列车到站,两个人提着行李箱,随着人流下了火车,这里是望春新建的高铁站,从北京到望春,曾经需要一天一夜,坐了汽车坐火车的路途,如今只需要短短的几个小时就能实现。 第96章 久别重逢,终归故里,这是林夏离开的第七年,何川离开的第十四年。 去年年底开放的时候,林夏就有了回望春的打算,但是她与何川都相继病倒,新冠伤风支原体甲流,此起彼伏,一拖就拖到了今年。月底的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提及了这件事,他们彼此心知肚明,不只是为了年节,还为了很多年前那个始终不曾实现的约定,于是他们休了年假,共同踏上了回家的路。 高铁站距离市区有一段距离,林学东开着他那辆旧桑塔纳来接他们。 虽然这几年也有视频,也打电话,可真正重见父亲的那一瞬间,林夏还是不禁眼眶酸软,林学东瘦了,老了,头发也白了。 时光如此平等而残忍,给万事万物都留下了印痕。 林学东对于何川的同行没有说什么,他早就知道两个人交往的事情了。前几年林夏把这件事告诉他的时候,抱着一种近乎恶意的快感,他们一家三口如今都有了一段不被祝福的感情,谁也没资格说教谁。 这几年里,林学东退了休,搬了家,如今住的地方已经不是当年林夏上高中时住的地方了,人老了,腿脚不如以前利索,从高层搬到低层,上下楼更方便些。 到家之后,林学东的新妻子王丽正在做饭,她是个朴实而腼腆的中年女人,矮矮胖胖的,不善言辞,林夏和何川叫她王姨,她用围裙擦了擦手,满脸通红,拘谨的点了点头: “欸,回来了!快坐快坐,一会儿吃饺子!” 王丽是林学东以前单位的同事,听林学东讲,她是个苦命的人,本来拥有幸福美满的家庭,十多年前一个下午,丈夫去接儿子放学途中遭遇了车祸,从此这个家里只剩她一个人。林学东是政工科的主任,最初是代表单位对孤寡同事表示关照,可是一来二去,两个同样寂寞的人就走到了一起,生活有的时候就是这样结伴而行罢了。 来到客房,放下行李,林夏意外在角落堆置的几个大箱子里找到了自己曾经的旧物,搬家时林学东没有把东西丢弃,而是原样不动的带到了新房子里来。其实能带走的东西林夏早就带走了,放在这边的只是些无关紧要的回忆罢了,留之无用,丢弃不舍,左右为难。 何川却是饶有兴致的蹲在她身边,和她一起翻拣。他无缘她十六岁以前的少女时代,如今只能从这些零零碎碎的老物件中一窥端倪。 “娃娃的衣服都是你自己做的?” “小时候和姥姥学的针线活儿,还不错吧?” “看来你从小就有设计天赋了。” “哈哈,那当然。” “这些千纸鹤有多少只?” “好像是一百多只吧,本来想折一千只的,但是玻璃瓶里实在放不下了,太占地方了,后来我就该折许愿星了......欸!这个你别看!” 林夏一把抢过来何川手里的笔记本,那上面有她曾经手抄的歌词,后者笑眯眯的问: “你喜欢过xx?” “算是吧,我上小学的时候,这个明星最火了,班上的女生都喜欢他。” 她还和朋友因为都想嫁给这个明星而吵架呢,但愿何川刚才那一眼没看到她在笔记本上写的幼稚告白,如今看来,真是黑历史啊黑历史。 “啊!找到了!” 林夏终于从箱子最底下找到了想找的东西,一只被塑料袋包裹缠绕了好几层的玩具,拆开以后,是一只抱着蜂蜜罐的□□熊,虽然有些被压得变形了,洗得褪色了,但零件皮毛都算完好,毛茸茸的脸上仍然那样憨态可掬。 “这就是噗噗!” 林夏欣喜的把它展示给何川看,这是她小的时候最宝贝的玩具了,很长一段时间晚上睡觉都必须要搂着才行。 “久仰大名。” 何川煞有介事的捏着□□熊的手握了握。 谢谢你曾经守护了她那么多年,让她在那么多个夜晚安然入睡,不被噩梦侵袭,以后这项重任就请交给我吧。 . 吃完饭后,父女两个人单独谈话。 “你和你妈妈和好了吗?”林学东问林夏。 林夏愣了一下,摇摇头:“我也不知道算不算。” 年初的时候,姥姥去世了,林夏去山东奔丧,再次见到了赵倩怡,在生离死别面前,其他红尘琐事似乎都变得不重要了。这些年赵倩怡也老了,脾气没那样尖锐了,她主动向林夏服了软,林 夏没有接受,但也没有拒绝,谈不上和好,也许这辈子母女两人都回不到曾经的亲密关系了,但到底也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何必那样费心费力的彼此仇视,遥遥相对,互不打扰,逢年过节问候两句,如此足矣。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你妈说的,她特意打电话来向我炫耀,说女儿先原谅的她。” 林夏诧异:“你们还有联系?” 她以为这对夫妇已经老死不相往来了才对。 林学东语气很平淡:“二十几年的夫妻哪能一下子变成陌生人?当年我有错,她也有错,算得太清了没有意义,感情不在了,毕竟还有恩义在。” 林夏闻言不禁沉默了。 李雯与张立杰离婚之后,一直独居,去年的时候,她被检查患上了乳腺癌,情况很严重,赵倩怡和张立杰将其接到了家中照顾,如今竟是三个人在一起不伦不类的生活着。 人在少年时代都认为这个世界非黑即白,爱憎分明,可是越长大越发现,世事混沌,人心复杂,很多时候根本分不清谁对谁错,一味苛求完美无缺,太累太难,活不下去 “爸,我这次回来,有一件事想告诉你,”林夏缓缓开口,“我和何川商量过后,都觉得这件事还是需要你来决定到底该怎么处理。” “什么事?” “是......有关爷爷遗嘱的事。” 林学东的神色起了变化:“怎么了?” “十月份的时候,何川去北京出差,见到了爷爷的字。”林夏顿了顿,低声说,“更准确的说,是见到了被何萍卖掉的爷爷的字。” 第79章 拿坡里黄(2) 何川去北京会见的当事人是一位富商,爱好收藏字画,拥有一间私人小型展览馆,在他的藏品之中,何川看见了林海生的字,不止一幅,有十几幅之多。据那位富商说,这是他从林海生的遗孀手中高价买下来的,对方称这是林海生临终前留给她的最后遗作,若非手头紧张,是绝对不会出售的。 何川托朋友联系了藏品界的内行人私下调查,得知这些年何萍一直活跃在国内外书画界,每隔一年半载,就借刘凯仁之手低调出售一批林海生的“遗作”,章款俱全,且都是专家鉴定的真迹,获利不菲。 林海生本来就吝惜笔墨,很少题字售字,因此他亲笔书法的价格在同层次的书法家里始终算高的,而他临终时也确实已把家中所有作品烧毁,这是不争的事实。假如何萍手里有几幅林海生曾留给她的字画也是情理之中,可数量这么多却是不合理了。而假如这些作品是她伪造,专家的鉴定结果又从何而来,难道也是造假吗? 林夏与何川为此研究了很久,最终得出了结论,字是林海生所题无疑,但却并不是他留给何萍的,而是当初丢弃的废稿。林海生每每题字总是精益求精,要一口气写上几十幅甚至上百幅,最终择一最优留下,余下皆废弃。何川认出这点,是因为某次林海生题字一不留神写错字,自嘲老眼昏花,所以他印象深刻,而林海生那幅本该被丢弃的笔误作品,赫然出现在了富商的藏品之中。 因此他们猜测,何萍那些年一直在私下收集林海生废弃的字画,在何川拒绝配合造假之后,她将那些废字找了专人装裱,又伪造了名章,不敢公开售卖,就只通过刘凯仁私下出手,毕竟她这遗孀的身份人尽皆知,当年那场遗产官司甚至变相坐实了她与林海生的关系,只要字是真迹,自然没有人会怀疑。 “就算是废纸,所有权也归于爷爷手中,爷爷去世后,遗产按照法定继承分配,她没有权力任意处置。”林夏问向林学东,“所以,爸,你的想法是什么?” 何萍的举动,已经是违法逾理,何川无法出面制止,林夏隔着一代人,也并不贪图那份遗产,那么唯一的利益相关人就是林学东,作为林海生的亲生儿子,名正言顺的遗产继承人,只有他有资格出面主张权利。 那么,他的想法又是什么? 林学东听完林夏的话沉默了很久,他下意识去掏怀里的烟盒,叼起一根烟想要打火的时候,却又想起今年的体检报告,王丽看着他戒烟已经很久了。 把那根没有点燃的烟从嘴边拿下,在手里揉搓的许久,用力碾在空荡干净的烟灰缸里,仿佛真的完成了抽烟这一整套仪式一样,他幽幽叹了口气,轻描淡写的说: “毕竟她伺候老头子那么多年,总得落下点什么,她是什么样的人老头子能不清楚?老头子临终前都没说什么,她想要钱就随她去吧,与我无关。” 第97章 林夏其实隐约猜到了林学东不会追究这件事,因为对于林海生的财产,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太大的占有欲,当年主导遗产官司的是赵倩怡,而他顶多是一时被何萍所激,咽不下这口气罢了。但林夏没想到的是,林学东会放弃的这样干脆,毕竟那是真金白银的诱惑,在金钱面前,人性不值一提。 林夏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问道:“当年爷爷去世的时候,到底为什么要把字都烧掉?” 这真的是他的遗愿吗?可又为什么纵容何萍私藏废稿?为什么不给她留财产?甚至于为什么那么多年都不给何萍一个名分?林海生所做的一切,为什么一直都这么矛盾又拧巴? “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拧巴的人。” 林学东轻笑了一声,有些无奈,也有些讥讽,“他既不想原谅妥协,也不想忘恩负义,既看穿了伪装,又不肯认清现实,左右为难,到最后无论新人还是旧人都辜负了。” . 林海生本不是望春人,他是67年的时候插队过来的,那时候望春还是一片荒地,只有一个村屯,叫做李家屯。那一批下乡的知青里,他是唯一的大学生,虽是贫寒子弟,却是相貌端正,文质彬彬,还写得一手极好的字,一眼望去,鹤立鸡群。 生产队副队长的女儿李春江相中了他,他却瞧不上对方大字不识。副队长为了留下他做女婿,使手段让他背了处分,回不了城,又利用权力对他百般威胁逼迫,让他去做最累最苦最危险的工作,一年折磨下来,他被整个半死,最终扛不住点下头,和李春江结了婚。 婚后他对妻子冷若冰霜,可妻子对他却是百般讨好,李春江虽然没有文化,却有着朴实的勤劳与热情,不光包揽的所有家务,洗衣做饭,将他伺候周到,还替他干了所有的农活,那些年家里的工分都是她一人挣,身子骨落下了病。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清贫日子里相互扶持,夫妻的关系也缓和不少,几年之后,二人生下一子,当然也就是林学东。 李春江处处以林海生为先,千依百顺,只除了一点,她不允许他走,她心知肚明这段婚姻本来就是自己强求来的,一旦放林海生离开,他一定有去无回。77年的时候,林海生终于又有了一个回城的机会,甚至可以回到师范大学继续读书,他承诺毕业之后会再回来将母子二人接到北京,可李春江却怎么都不肯,为此不惜以死相逼,一哭二闹三上吊,闹得人尽皆知,林海生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放弃学业留了下来。 人是留了下来,可经此一事,本就浅薄的夫妻之情却是产生了裂痕。 翌年,望春因林业与矿产建市,林场去下面村屯招工,那年头工人比农民待遇好不知道多少,林海生前去应招中选,一家三口就这么从李家屯搬到了望春市。 林海生虽是大学肆业,学历仍旧在一群工人当中遥遥领先,更加上写得一手好字,得到领导赏识,没过几天就从林区调到了办公室做文员,整理文件写材料,工资多活清闲,一家人自此生活越来越好。 然而脱离了农村简单的社会环境,城里的一切都让李春江不适应,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叫她疑心是林海生要丢下他们母子跑了,而任何接近林海生的女人,无论是邻居还是同事,她都认为是在勾引林海生,为此他们常常吵架。而李春江拿捏住了林海生的脾气,好面子,三不五时以死相逼,迫得林海生既不敢出差,也不敢应酬,连下班之后稍微晚回家一时半刻,进门后都能看见李春江在房梁上系绳子,她越这样,林海生对她越冷淡,每天待在家里宁可练字读书,也不肯和她说半个字。李春江为此恨透了笔墨纸砚,常常撕烂烧毁林海生的作品,越发疯癫。如此恶性循环,互相折磨,两个人都痛苦,矛盾的爆发不过是时间而已。 87年的时候,林海生的恩师纪松亭八十大寿,当年师大的同学相聚北京,恰逢李春江回乡下娘家探亲,林海生趁机出门。隔世经年,与老师同门再见,感慨万千,聚餐酒酣耳热之际,题字留念,十年动荡,名利场沉浮,各自都稀松了本领,一群人里,书法功力最为深厚,下笔最为惊艳的却是林海生。得知他目下只是县城林场一科级职员,众人不由大为惋惜,已在东北师范身居高位的师兄邹杰当场发话,邀他前去任教。 林海生回到望春之后,将事情告知李春江,后者自然又哭又 闹的不同意,可这一回林海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他只给李春江两个选择,要么离婚,要么让他去长春,甚至在李春江故技重施要上吊的时候,他冷眼看着她挂在绳子上,连手都没伸。 李春江终于怕了,她不愿意离婚,于是只好放了林海生走。自此林海生去了长春工作,除了按月寄钱,春节回返,几乎是渺无音讯,连封信都没往望春邮过,就这样一直到数年后李春江病逝。 98年,林海生在大学遇见了何萍,后者虽然叫了他一辈子老师,但其实根本不是他学生。她也文化不高,但是温柔小意,贤惠体贴,和李春江是截然不同的人,林海生老房子着火,不顾年龄身份差距,一头栽了进去。两个人的关系引起了学校的风言风语,那个时候社会还没有那么开放,林海生又心高气傲,索性直接办了病退,带何萍回了望春。 林学东中专毕业之后,在区里谋了一份有编制的工作,林海生在外的那些年,一直是他照顾着李春江。孩子从小总是和母亲更亲近一些,而且林海生沉默寡言,因为李春江的缘故,连带着对林学东不亲近,从小在林学东眼里,自然是林海生对不起他们母子。李春江病逝之后,林学东和林海生的关系降至冰点,父子两个人一度动过手。 直到林学东越来越成熟,从身边的人,甚至是李春江这边的亲戚口中,听到越来越多当年的事,他才发现,许多李春江和他说过的抱怨都带了太多的感情色彩,林海生亦有他的难处,这一段婚姻关系很难讲谁对谁错,只能说从一开始就是不应该。夹在父母中间,林学东对林海生既是怨恨又是愧疚。 又过几年,等林海生从大学回到望春休养,身边跟着何萍,林学东心情万分复杂,却也只能选择沉默。 李春江临终前曾死死抓着林海生的手,逼他诅咒发愿,不许再娶,否则做鬼也不会放过他。李春江生前,林海生对她狠心,等她死后,他又对她有愧,不愿违背对她最后的承诺。而何萍惯会看眉眼高低,以退为进,只说和老师在一起不图名不图利,以为天长日久,林海生总会心软,没想到这样一拖就是许多年。 也许最初的时候,到底是带着三分真心,假如真的一个为钱一个为色,彼此又哪里是什么好选择,可人性总是那样复杂多变,很多感情相处着相处着就变了质。没人知道,林海生到底是一把年纪还天真的以为何萍只为了他这个人,还是心知肚明她的本性,到最后都在防备。 林海生临终留下遗嘱的时候,是问过林学东的意见的,房子他要留给何萍养老,问林学东要钱还是要画。 画比钱要值钱得多,可林学东还是只要了钱,如果不是为了给赵倩怡平债,他可能连钱也不想要,他说,妈不愿意在家看见字画,她不喜欢。 于是林海生要他找来火柴和火盆,在小林场的那栋房子里,把他手头所有的作品全部烧掉了。 随着熊熊火焰一起燃烧的,不只是宣纸墨字,还有这三个人一辈子的恩怨纠葛。 爱恨情仇,金钱利益,一切尘归尘,土归土,既以此始,便以此终。 第80章 拿坡里黄(3)(完) 第二天早上,林夏与何川吃过早饭,开着林学东的桑塔纳出了门。 昨天下车时已经太晚,今日白天才看清周围全貌,十多年来,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面目全非,可望春却没有太多变化,街道上换了新的路灯,实验高中门前张贴着今年高考的光荣榜,望春山公园林海生题字的石头被换了位置,除此之外,一切与往昔似乎没什么不同。 望春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一度也曾繁荣过,因为矿业和林业的兴盛,经济如火如荼,可随着社会的变迁,产业结构的调整,终究是慢慢衰落了下来,工人下岗,学子离家,人口流失,成为了东北老工业基地千千万万寻常县城中的一员,一切人与事似乎就定格在了千禧年。 连天大雪,今日终于放晴,沿着铲雪车连夜清理出来的街道,林夏与何川从市区一路向郊外而去。 他们的目的地是小林场。 “今天早上,我爸爸跟你说什么了?” 坐在副驾驶的林夏忍不住问何川。 昨晚林夏和林学东谈到半夜,讲过林海生与何萍的往事,林学东问林夏,你确定你要和何川在一起吗?你想清楚了吗? 林夏明白林学东的顾虑,站在他的角度来看,何川绝对不是什么适合的男朋友,不管什么职业性格,车房收入,只他是何萍儿子这一点,就足以被一票否决了。怀疑他的人品,也怀疑他的动机。 第98章 林夏回答,是的,从一开始我们就知道,我只是我,他只是他,我们的感情,和上一代人,上上一代人的恩怨毫无关系。 这些现实的,世俗的最坏可能,林夏不是没有考虑过,事实上她已经考虑太多年了,她与何川也相识太多年了。人性阴暗多变,确实经不起考验,然而如果这么多年都看不清一个人,看不穿一颗心,那么到底普天之下到底还有谁能信任,谁能深交? 人生在世,总要有那么一两次,孤注一掷去相信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吧。 林学东面对林夏的坚定不置可否,这些年来分隔千里,父女关系本就冷淡,他不好多管,可林夏知道他心里是不放心的。今天早上起来,王丽告诉她,林学东和何川一大早就去了望春山公园晨练,对此林夏不免有些担心。 何川笑了笑:“其实也没说什么。” 对于这次谈话的内容,无论是何川还是林学东都不会对林夏透露的,这是属于两个男人之间的秘密,世界上最爱林夏的两个男人。何川理解林学东作为父亲为女儿着想,事实上他能忍到今天才找何川谈话,已经很不容易了,但何川对林夏的感情也足够经得住任何考验,其实所谓口头的承诺与诅咒发愿都没有丝毫意义,唯一能检验真理的只有时间,何川会用时间去回答林学东的质疑,他和林夏一定会走到最后的。 “不过你爸爸倒是问了我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何川慢条斯理的说,“他提醒我,明年没有立春,民间说法是寡年,婚嫁不吉利。” 林夏很惊讶:“真的吗?怪不得今年结婚的人这么多!” 两个人确实讨论过结婚的话题,该准备的都准备的差不多了,无论房子还是戒指,没有确切的安排,但他们都默认是明年。 “不过,这到底只是一种迷信,不能太当真。” “不行!”林夏很着急,“要是别的也就罢了,这可是寡年啊!” 那岂不是要影响到他! 今天都已经12月22日了,完全来不及了,难道要推到后年吗?之前因为疫情,他们已经把这件事一拖再拖,林夏有些不愿意再延迟了。 “这个是要按照农历来算的,所以甲辰龙年到来之前,我们还有时间。” 何川含笑看向林夏,轻声问: “夏夏,你愿意吗?” 林夏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求婚。 曾经在她的少女时代,她不止一次的幻想过,她想要穿最漂亮的裙子,在最高级的场合,像公主一样,在万众瞩目之下接受王子隆重的求婚。 可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这些不切实际的幼稚幻想已经全部消散,她只想和喜欢的人平平淡淡的在一起,只要那个人是对的,除此之外什么都不重要。 她忍不住轻笑了一下,露出了一颗小小的虎牙,用力点头: “好!等我们回深圳之后,我们就结婚!” 见她答应,何川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落了下来,此时此刻,他很想拥抱亦或者亲吻林夏,可毕竟还在开车,不能乱动,于是只是克制的单手握住了林 夏的手,两个人十指相扣,对视一笑,眉梢眼角都是喜悦。 能与彼此相携走到白首,也许就是他们此生最大的幸运了,其余种种,再也没有奢求。 . 车子终于开进了小林场的路上,四周连绵的矮山,苍翠的松树树,皑皑的白雪,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政策变化,林场改制,如今这里已经仅作保护,不再采伐了,相应的许多职工也已经搬迁了出去,沿途处处可见早已被废弃的小平房,包括当年林夏与何川住的那栋。 线车、郝婶、哨子、那一窝三花猫和小猫崽、樱桃树、波斯菊、道口的大集和甜甜的脆桃,所有的一切都不知去向。 岁月一往无前,时光呼啸而过,只有他们,他们还留在了原地。 车子最终停在了积雪成堆,再无法前进的地方,两个人下了车,漫步在这空无一人的雪地旷野。 今日冬至,天气晴,微冷,无风。 清透的阳光照耀在四野,不算温暖,却很恬淡,将银装素裹的世界笼罩上一层拿坡里黄,像融化的芝士,像打发的奶油,像泡水的柠檬,像他们相遇的那个永恒无尽的夏天。 中秋雨,冬至晴,这个约定已经过去了十六年又半,此时此刻终得圆满。 不知道什么时候,林夏松开了何身边川的手,一个人向前走去。 东北凛然的风在她脸颊吹过,久违的寒冷而干燥的空气充斥在她的鼻腔,肺里,旷野间寂静无声,只有耳边鞋底踩在无人进过的新雪上,碾压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一时间,天地中仿佛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行路艰难,可她还是固执地走着,就如同这些年,她从望春到北京,又从北京到深圳,从北到南,一往无前。 去年的时候,林夏离开了mt,新的工作还是插画师,还是互联网大厂,公司甚至还在南山,工作内容大差不离,但可能是因为心态转变,她对现状没有了那么多不满。回看在mt工作的那几年,也没有太糟糕,只是那时正好是从学校走向社会,理想与现实碰撞的十字口,过渡时期,看什么都烦。 三十岁是人生的转折点,来临之前,又恐惧又焦虑,真正渡过之后,发现除了生日蛋糕上蜡烛加一,剩下的一切似乎也没什么改变。 三十而立,人生在世真正的成熟,不是愤世嫉俗否定一切,不是冷漠疏离拒人千里,而是坦然接受自己,接受自己的泯然众人,也接受自己的与众不同,在日复一日的平凡生活中,寻找不平凡的意义。 也许我们终究做不成惊天动地的大事,成不了名垂青史的大人物,可至少这一百年里,我们哭过笑过,爱过痛过,挣扎过,存活过,在宇宙的某一个角落,把痕迹留下过。 正在她渐行渐远,慢慢迷失方向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遥远的呼喊,被北风送到了她的耳边: “林夏——” 她回头,只见苍茫山林,旷野雪原之中,站着那个她十六岁遇见的少年。 刹那间,她从心底里涌出无尽的勇气与希望,乃至于热泪盈眶,忍不住迈开脚步,拼命冲他所在的方向奔跑而去,哪怕跌倒,哪怕受伤。 “何川——” 回忆很短,可余生很长,我想和你一路走完,哪怕这场冬至的晴天迟到了整整十六年。 人生走到最后,也许都是孤单,但至少这一刻,她发自内心的相信着: 【世上的鲜花会相继盛开, 壮丽而不朽的事物会接踵而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