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海》 第1章 [现代情感] 《断海》作者:庄玮乐【完结】 本书简介: 从前台小妹爬上财富新人榜,司空婧仅用了五年时间。 看着日益翻涨的账户存款,她认为只要有钱,人生就能消灾去险,得偿所愿。直到站在电视机前,看见新闻里的噩耗轮回播报,她才后知后觉,烈焰已将她的人,她的货,她的希望尽数碾轧,灰飞烟灭。 他们说她是放火真凶,为了股东利益,杀害同僚,掩人耳目。 他们说她在造谣生事,为了公司形象,倒打一耙,栽赃陷害。 一场库房之间的生死游戏,一次觊觎已久的狼人疑局。 六人作陪,七人落定。他们笑她痴心妄想,她笑他们睁眼摸瞎。 跪拜上亿活钱,谈情说爱是输家;面对金砖巨浪,人人皆是冤死鬼。 货在装载,船在出海,跨境之路泪漫漫,试问真相与她,孰能不葬身鱼腹? 第01章 . 百叶窗撑开道口子,正对面的牛马大厦灯火通明。 天黑得像盖了块布,毕竟已过深夜十一点,该合衣的,该闭眼的,顶着八月岭南的烘烤天,全被逼得没了脾气。 麦妮的眼珠子在百叶窗缝中间晃。她看见对面的四方格里,有互联网大厂的男女,脸贴着脸,抱在一起;也有抓耳挠腮的眼镜汉,一掌把桌面的文件夹拍落在地,嘴形咿呀,朝天痛骂。 麦妮把偷窥关上,目光悄然收回。过去三年,通宵达旦,加班996的现实剧是天天在看。她回头望向身后,熟悉的办公室染上一层陌生的黑,她掌心出汗,不知是身边有妖还是心中鬼。 从工位走到一号会议室是十步;从一号会议室行至她要去的隔间是二十步。领导说这是她做事的优点:谨慎,细致,偶尔也多愁善感。 握紧隔间门把手,麦妮再一次遥感四周的漆黑,百分百确定无人后,她旋开道门缝,一头扎进蓄谋已久的墨色之中。 心头悬着肝和胆,麦妮知道她的速度必须快。 电脑果然上了锁,密码试了两遍,敲不开。她蹲在桌子底下,拉开抽屉翻找,文件夹上的标注有些看见过,有些听人念叨过,但都不是她的既定目标。她一本本地挖,秉着呼吸在翻,没有,还是没有!她闭上了眼,又张开,眼白愤恨至泛红,只因藏于夜色之中,连她自己都无所觉察。 麦妮翻找得专注,手上的动作也快。她知道机会只有一次。过了今晚,“抢钱机器”又将坐回她脚边的太后椅,又得在视线里布下机关枪,又会在漫漫长夜,在这隔间,批阅合同,修改草稿。 腰弯得久了,有些酸。她挺了挺背,抬了抬头,伸展之间猛然发现自己落入二重阴影。她还没来得及张嘴,顿感被伸到眼前的手肘卡紧喉头,捂上口鼻,把她拼死往后拖拽。 双腿滑着地毯挣扎,转椅也被她踹倒了,桌面的文件夹扑簌落下,麦妮的呼吸也越来越紧。瞳孔罩上一层雾,雾气冲淡愤恨,升起仓惶,眼下的她没有怒,没有怨,只怕没有命。 “哐当”一声爆裂,麦妮感到呼吸一松,喉间异物感不再,新鲜空气灌鼻而入。 她颤巍巍地扭过头,看见身后躺着个男人,西装革履的,皮鞋在黑暗中貌似还反光锃亮。目光往上再往上,麦妮恨不得和男人一起昏死过去。 “抢钱机器”正抓着破碎瓷花瓶,蹬着高跟鞋,居高临下地站在男人身侧,眉眼弯弯地注视着她。 骅城北山创业园区面积二十四万平方米,十三幢楼,可同时囊括五万人驻地办公。 如意服饰有限公司在b区六号楼,靠近园区西南门出口位置。 看门的保安被车灯晃醒,揉着睡眼,打着哈欠问,老板,加班到甘夜 粤语:加班到这么晚 ,又赚大钱啊? 麦妮浑身在抖。她坐在副驾驶上,想拉开车门撒腿逃,无奈左臂被人牢牢钳制。驾驶座上的人对保安回了一句,是啊,我们麦经理卷得很,我当然得陪着她。 二零一七年八月的骅城,夜再深也有三十度,麦妮却感觉冷。脊梁骨嘶嘶冒着细汗,t-shirt衫印出点点,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循环往复。她僵直着身子,尝试着用哭腔问道,老板,今天的事,我没看见,也没听见,关键是明天还得交ppt,你能不能先放我回家? 驾驶座上的人没答话,手摸进了脚边的lv包里,拿出一沓文件递了过去。麦妮低头一看,上面写的是“辞退正式员工需赔付十四个月工资草案”。 车屁股越过三个红灯,左转,一溜烟朝北郊的仓库集散地开去。集散地靠近海边,以服务大小跨境电商厂家为主。海风是湿热的,和着身上的冷汗,麦妮像一坨正在发酵的糟心面,黏着上了一天班的酸臭味,眼中出现一层淡淡的死感。 引擎停了,驾驶座上的人踢踏着高跟鞋,指挥麦妮打开车尾箱,两人各提着口气,把特大号蛇皮袋从车里搬了下来。麦妮被安排着把蛇皮袋拽到拉货小拖车上。她害怕袋子里的男人死了,拉开条缝,用食指叹了叹对方鼻息,确定微弱,但还有气。 如意服饰的仓库有四层,麦妮推着小拖车奋力朝前走,高跟鞋不紧不慢跟在身后,她不敢回头。十四个月工资,中六位数赔偿,麦妮憋了口气,不再犹豫,推车的手透出指骨,抓得更卖力了。 货梯的锁链勾魂,呲啦滚动上提,吊起她的心胆。四楼急停,门开了,感应灯一盏接着一盏亮,左右白墙倒转时光,拖车四轮咕咕在转,麦妮下意识又恐又惊慌。 “老板,人放哪?” 顺着手指方向,她看见走廊最里端开了扇绿色铁闸门。她推着车加速移动过去,看见门里有五小节台阶,水泥砌的。麦妮心道,以前来查货时,怎么没发现还有这扇门? 蛇皮袋一阵抖动,传来男人的哼哼,她手里的动作更快了。跨过铁闸门,把拖车滚进库房内,车翻了个儿,冲下台阶,男人是长条汽水瓶,咕咚从袋口掉了出来。麦妮不顾男人翻滚着地,更不顾对方伤口二次重创,她脸色青绿,仿佛投胎赶命似地回过头,想要再次确认这班加完与否,她能不能走? 可惜了,她的速度还是不够快。 高跟鞋忽地举起双掌,弯弯的眉眼笑容更大。麦经理还没来得及张嘴,像一团发霉毛线球,粘着热汗冷汗,扬起满屋的尘粒,被狠命推下台阶。她撑着惊恐大眼,四肢无措又精准无误地砸在男人身上。男人闷哼一声,一天三次,内外均伤。 铁闸门被“哐当”带上。麦妮听见高跟鞋在门外悠悠然地说了句,小麦啊,看在我刚才救了你一命的份上,剩下的班还需要你再加一加。为了十四个月工资赔偿,你得再好好努把力—— 麦妮撑起身子,气得眼珠子发颤。她抓起男人的头发,猛捶男人的身体,对着仓库天花板仰天尖叫:“司空婧!你他妈的放我出去!我顶你个肺!我顶你个大肺 “冚家铲”和“顶你个肺”都是粤语骂人的粗话 ———” 第02章 . 头皮紧了又松,勒得疼,像头悬梁,针刺骨,韩孝伟缓缓睁开双眼,雾茫茫一片,焦点逐渐聚集,逐渐清晰。 他想要捂死的女人,盘腿坐在跟前,单手撑着圆下巴,瞪着两只圆眼,顶着一头马尾乱发,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挖槽——” 韩孝伟下意识想叫,却又喊不出声。舌尖顶着团棉布,有咸味。他低头一看,两脚丫光亮白皙地暴露空气中,嘴里塞着的是原本裹脚的臭袜。 韩孝伟周身像裂开一般地疼。他拐了拐肩,发现双手被反绑身后,背部紧贴冰冷钢筋。他呜咽着左右晃头,双臂妄图从桎梏中挣脱开来。跟前的女人实时冷眼旁观,凉凉地问候了句,韩总,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韩孝伟眼珠子上下转,意识到想杀的人没杀成,被反客为主了。他望天看地,眼角挤出两滴伤心泪,宛若掉进茅坑的土狗,祈求路过的人能捡他一命。 “韩总,知道这是哪吗?看着眼熟吗?” 麦妮手指天花板,在空中晃了一圈。 韩孝伟顺着指尖眨眼细看。他身前身后是钢铁货架,笔直如战士,整齐排列又不见尽头。头顶白色天花板,左右四方水泥墙,架子上的包装袋写着字母“ru yi”,赫然然宣誓领土主权。韩孝伟的头和身再次扭拧起来,眼珠子外蹦,下巴指着包装袋方向,呜咽声陡然锋利。 “韩总,我可以放了你,前提是我俩得在一个team。” 麦妮指了指头顶斜上方,说,“这地方的门已经锁死了,要想出去只有爬进通风口。你看到那口子的大小吗?就你那体格,根本进不去。” 韩孝伟不做声了,如雏鸡般乖巧点头,表示赞同。 “但是吧,我个子小,爬不上货架,你得给我搭把手。你在下,我在上,我们通力合作才能解决困难,明白不?” 麦妮再问。 韩孝伟小鸡猛啄米,咬着臭袜不反驳。 第2章 麦妮嫌弃地扁了扁嘴,犹豫再三后还是拿下韩总口中异物。男人啐了一口嘴里的夯臭在地,舔着笑脸对眼前人说,麦妮啊,你不必对我防范戒备,我那是怕你叫,想把你拉到旁边,跟你好好说话。办公室里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我是怕你误会有人要害你。 麦妮呼出口气。她知道自己看男人的眼光一向不好,但曾经看上过如此恬不知耻的,还是难免心塞叹息。她也不着急解开反绑韩总双手的另一只臭袜,反是托着腮,问,韩总,你什么星座来着? 韩孝伟愣了愣神,顺嘴答道,太阳双子,万星之王,上升水瓶,月亮天秤。 “全风向盘啊,” 麦妮恍然大悟点了点头,“果然和我有仇。” 仓库外,海浪拍打赫赫石礁;仓库内,只听彼此匀匀呼吸。韩孝伟穿上鞋袜,摇摇晃晃站起身,松了松周身发疼的筋骨,站在货架底下打转。 如意服饰使用的集货仓靠近大滨湾口岸,是骅城最大的国际物流港口之一。早年韩孝伟跟着司空婧来过仓库不少回,但自打成立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韩孝伟再无暇关注如意的进出货状况,自然也从未亲眼看见司空婧的产业发展到如此规模。 “诶,你说,司空婧该不会是想把我俩耗死在这?” 韩孝伟坐久了,走起路来像蚂蚱,额角挂着血痂,嘴里念念有词道,“她把我关着也就算了,怎么把你也关进来了?你不是她的售后服务部经理吗?” 麦妮手上拿着如意服饰美洲市场的售后运营权,主要处理物流跟踪,产品退换和顾客投诉部分,带领着约十五人团队,属于公司产品后方支援组。还没等麦妮回答,韩孝伟全身抽动上下乱摸,大喊道,手机!我的手机呢! “别找了——” 麦妮翻了个白眼,“司空婧早把你的手机给拿走了,是我帮她把你搬进来的。” 韩孝伟屁股点炮仗,跳了起来,逼逼道,好啊!原来是你们合起伙来要害我! “韩总,倒打一耙也要看对象。我要是和司空婧一样,现在能坐在你面前吗?” 麦妮寻思着是否该把臭袜给他塞回去。她大概明白了司空婧会和这男人分手的原因,不仅油还聒噪,像损坏的唱片机,吱吱呀呀,来回摩擦。 男人半信半疑地乜着她,说,那你的手机呢?总不能也被司空婧收了吧? 麦妮仰头盯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一字一词地恨道,我的包在公司啊!妈的,是哪个傻逼要在办公室捂死我!现在还怪我没手机!韩孝伟,我真他妈顶你个肺—— 唱片机终于闭了嘴,麦妮重获片刻消停。她找准通风口正对的货架位置,示意韩孝伟踩着架子边缘往上爬,再把她给拉上去。 韩孝伟拉起一只蚂蚱腿,软绵绵使不上力。来回数次,韩总摆手道,他得休息片刻才有气力再战。 麦妮嘀咕了一声“真弱”,韩孝伟耳朵灵光,听见了,感觉有损自尊,刚想反驳又被麦妮怼了回来。 “韩总,你真不知道司空婧为什么把我俩关在这?” 韩孝伟冷哼道,谁知道那个蛇蝎女人的想法?连自己员工都能害死的人,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韩孝伟说的是一年半前如意在西山仓库的火灾,骅城做跨境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二零一六年一月,如意西山仓库着火,损失了两千多万的现货。熊熊大火烧了两天才最终扑灭,听说还有如意的人折在里面。仓库火灾导致如意服饰美洲区销售额遭受重创,上百款热销产品存货一夜焚毁。 每年十一月到来年二月是跨境电商们殊死搏斗的时间段。从感恩节,圣诞节,元旦,再到情人节,连珠炮似的节日大促甚至决定着部分品类全年三分之一的销售额。所有跨境厂家铆足气力,押宝待爆货品,利用包括联盟营销,海外红人带货,折扣返现等形式大肆宣传,只为抓住购物者们进入品牌网络店铺的三十秒。如意的火灾发生在元旦前后,造成的损失无法单纯用数字衡量。 麦妮拍了拍手上的灰,补充道,我们公司有人在传,是司空婧不想把股份和分红划给顾晓玫,火灾那晚故意叫顾晓玫去西山仓库点货,最终导致人死在了里面。 “她绝对干得出这种事!” 唱片机的声音又拉了起来,“为了盈利,为了拿钱,司空婧压根没底线。她太想成功了,骅城这么多创业的人,哪个女人有她野心重?顾晓玫跟了她多少年啊,尽了多少力啊,如意能走到今天,顾晓玫就是如意的大功臣。但司空婧懂得感恩吗?就像她一脚踹走我一样,她对顾晓玫同样下得去手!” “不过,也有人说是顾晓玫自己放的火。不是一直有传,顾晓玫早看不惯司空婧的作派,想自立门户。她跟着司空婧这些年,供应链,物流端和营销渠道基本都掌握了,她何必继续在司空婧身边当牛做马?” 韩孝伟神色一凛,道,你说,司空婧把我们关在这破烂地方,该不会是想让我们背黑锅? “不好说,这不是她的习惯做法吗?每次和供应商吵翻了,哪回不是顾晓玫去道歉赔不是?现在晓玫人没了,我听说警方那边还在查司空婧,眼下找个替罪羊顶上去也不是没可能。” 麦妮边说,边指着货架让韩孝伟再努把力。 韩孝伟坐在地上,频频摇头,说他周身关节疼得厉害,感觉被重物压了要碎了,要爬麦妮自己爬。 看着韩孝伟还算端正立体的五官,麦妮直想把他的头扭下来挂在货架上。作为土象金牛座,她看不起没有团队精神又轻易食言的男人。司空婧曾说韩孝伟是自私自利的人渣,麦妮感觉骂轻了。 正当二人眼对着眼僵持之时,通风口处传来一阵鬼打墙,有询问声自上而下传来,喘息中带着乞求,凄凄惨惨戚戚。 “喂,有人吗?我卡在管道里了,求求你们了,行行好吧,快放我下去——” 第03章 . 通风口长出一张脸,圆鼻头眯眼粗眉,是熟人。 韩孝伟跪在货架顶层,把人头朝地,脚朝天,往下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哎哎哟哟的喊叫声中,总算扯下卡在通风口的那坨“发糕”。货架承不住一高一胖的重量,开始摇晃,麦妮催促着两人赶紧下地,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架子上互道晚安,准备宽衣入眠。 韩孝伟半喘着气,计算着有小半个月没健身,爬上爬下一轮,竟感到骨质疏松,皮拆肉散。他对着同样坐在地上的人埋怨道,滔总,钱得赚,健康也得有吧。要不是我拼老命拽你,你能下来? “发糕”坐在地上猛摇头,满脸懊恼不争气,怨怒道,我钟景滔可以上刀山,下火海,就是没做过钻洞的事。好歹也是个总,好歹也管着五六十人的公司,好歹做的都是有头有脸的生意。她司空婧算个鸟,把我关在这里也就算了,连口水都不让喝!我要不是快渴死了,这通风管道我死活不会爬! 麦妮与钟景滔见不过三面。每照面一次,“发糕”发酵一次。她从货架靠墙的一端拿了两瓶怡宝,一人递过去一瓶,说,找出口时发现的,那边还有半箱,我们暂时死不了。 钟景滔也没道谢,咕咚灌下半瓶,仰着下巴问麦妮,你哪来的?司空婧叫你来搬货呢? 在骅城,但凡创业捡到钱的,无论公司大小,人员多少,都觉得自己是“总”。他们尤其把平平无奇,年轻无权的男女当作现世牛马。饲主只需要知道牛马的来源和用处,其余价值,视若无物。 “滔总,你不记得我了?我跟你一样,是阶下囚。” 麦妮扬起从司空婧脸上学习的假笑,看着钟景滔脸色渐变,七窍生烟。 韩孝伟嫌“发糕”吵闹得烦,打了圆场,说,小麦是司空婧的售后部经理,跟我也是老相识了。滔总,你俩先前肯定见过面。 钟景滔小眼珠子吱溜转,打量着麦妮,仿佛灵光开窍。 “我们有微信群是不是?你的头像是那个,抱着块金砖的凯蒂猫,跟你真人很像啊——” 麦妮又扯了扯嘴角,回道,滔总,你跟你的头像也像,就是那个圆形的大月亮。 库房外集装箱站立似棺材,不发一言;库房内三人各占一席,面面相觑。 “诶,钟景滔,你怎么进来的?还能从通风口爬,当这里是你家?” 韩孝伟岔开话题,抬手浇了浇头。他怕西裤蹭得更脏,抓了两张散落在地的包装袋垫在屁股底下坐。 钟景滔努力睁大双眼,如发糕张开孔,呵斥般怒道,我被司空婧叫过来搬货!她说今晚有趟大货出北美,两个集装箱,叫我带人过来拉。作为骅城最靠谱的物流老板,我多负责啊,准时准点到仓库,安安静静等着人。谁知道,那婆娘转头把门给锁死了!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帮马仔还在外面等我出去,我都怕他们冲进来,轰死那娘们,明天上社会新闻! 韩孝伟喝了口怡宝,麦妮抠了抠手上死皮。 作为一个合格的总,吹逼是最重要的能力之一。拉项目,抓融资,攒团队,吹得真实,描得可信,是每一个总必备的十六特质。骅城不缺项目,不缺产品,不缺人。从城东到城西,一天四趟,开会画饼,是每一个创业者必爬必经的阶梯。 第3章 “所以是司空婧叫你过来的?” 韩孝伟拿起怡宝像捏红酒杯,在钟景滔面前晃了晃。 滔总双手抱在胸前,拥着双下巴,哼哧道,不然呢?要不是因为有钱赚,谁要舔她啊?骅城这么多老板,我钟景滔非她一个不可吗?也就是如意的盘子做大了,否则今晚我打死也不来! “你从哪爬过来的?左边,右边,还是上面?” 麦妮问。 钟景滔回忆道,我进入管道后,一直往左爬,我被关在你们右手边的库房里。 “你手机呢?你自己进来的,司空婧没拿你手机吧?” 韩孝伟眼神亮了起来,看滔总如救命稻草。 钟景滔从裤兜里摸出一四方壳,还有百分之五十电量,说,在身上,但没信号。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手机出了问题,重启后发现还是一条信息发不出去,估计是司空婧安装了信号屏蔽器。 韩孝伟拿过四方壳仔细查验,确认钟景滔说的不是假话,嫌弃得堪比拿着狗尾巴草,周身再次泄了力。 “现在是半夜一点,” 麦妮看着四方壳屏幕上的时间,梳理道,“按照如意的上班时间,离工人们来仓库理货还有七个小时。我们在仓库四楼,也是顶层。要不然,我们干等着,等到工人上班,向他们求救。要不然,我们等滔总的马仔意识到事情不对,杀回来,打司空婧个措手不及。再不然,我们有人爬上楼顶,爬出去,呼喊救命。两位老总,你们觉得哪个方案可行?” 钟景滔盘着腿,学韩孝伟坐包装袋上,清了清嗓门,说,我那帮马仔呢,他们去食宵夜 粤语:吃宵夜 啦。我比较体恤员工,鼓励他们吃饱喝足了,明早再来。 麦妮又想掐自己人中了。她寻思着钟景滔至少安排了个司机,开辆货车,在仓库外候着。但对方来司空婧仓库搬货,没带一个人,也着实是意料之外。方案二刚抛出就给毙了,只剩一和三了。 “这是司空婧的仓库。就算有工人发现我们,他们能放我们出去吗?” 韩孝伟双手碾着怡宝塑料瓶,瓶身扭曲成虫,发出“哧啦”回响。 麦妮说,那只剩方案三了,又回到原点,最后还得有人爬出去。 三人默契地同时闭嘴,短暂的沉默过后,韩孝伟似下定决心,说,小麦,还是你爬吧。 钟景滔不服道,韩总,小麦是司空婧公司的人,我们都不知道她是哪边的。她如果走了,我跟你连垫底的人都没了。 “滔总,我拜托你看看那通风口。你再进去一次,我怕再也下不来。我体格也大,肯定也不行。小麦的个头小,能独立完成这件事的只有她。” 韩孝伟也开始劝。 钟景滔收敛不满,脸色阴郁道,小麦,等你爬上楼顶,找到逃生梯,不会把我和韩总丢这吧?” 还没等麦妮开口,韩孝伟抛出一个数字,说,三百万。小麦,如果你把我和滔总带出去,我们给你三百万。 韩孝伟见麦妮没吭声,又补充了一嘴,加我公司百分之十的期权。 韩孝伟的正光律师事务所近三年在骅城名声鹊起。自帮助如意打赢了海外商标侵权案,韩孝伟的团队在骅城跨境商圈种下心锚,客户也是源源不断。据传,韩孝伟在年初时,搬入售价十五万每平方米的“大滨湾一号”,一套买给他自己,一套买给父母,以表孝心。 “八百万,我要现金。” 麦妮开口了。 钟景滔手指着麦妮,摇头说,不行,不行!小姑娘,没你这样谈生意的。韩总已经让利了,你还步步紧逼! 麦妮双手叉在腰间,来回踱步,又拿了瓶怡宝,站在钟景滔面前,微笑着说,滔总,你心心念念的矿泉水,还是我免费给你的。我是在跟你们谈生意吗?我是在谈你们的命! 八百万,成交。 韩孝伟如狗般半跪着,任由麦妮踩上他的肩背,爬上货架,爬进通风口里。 黑暗夹杂着麦妮的五官,在她耳边嗡嗡作响。手里有钟景滔的手机照明,她听见滔总的喊叫余音传来,说,右边!关我的库房在右边! 晚饭是七点吃的,眼下胃里已经空了,麦妮的脑子逐渐发胀。比起和两位老总呆在库房里,麦妮意识到独自一人的通风管道更叫人后颈发冷,心惊害怕。 她加快速度,忘记了左转还是右转。她得赶紧爬,得快,得在司空婧回到仓库之前逃出去。 终于,她看见了亮光,那是暗道中开出的太阳花,灿烂无比,吸引着她疯了一样地猛爬过去。 “呼——” 亮光灭了,麦妮厉声尖叫。 有颗人头从亮光处伸了出来,正直勾勾地瞪着眼白看向她。 第04章 . 钟景滔想把通风口盯出个洞。 “喂,刚才是不是麦妮在叫?” 滔总回头问韩总。韩孝伟坐在包装袋上,盘腿冥想。 钟景滔见韩孝伟没应声,自顾自接话道,如果小麦真把你我给弄出去了,你真打算给她八百万? 韩孝伟半睁开眼,斜瞟钟景滔。做生意的,在商言商,口头上的承诺也算协议,眼前这块“发糕”自允老总,却透着股慳钱慳命的穷酸样。 韩孝伟吐吸纳气,微抬下巴,高傲如公天鹅,说,我跟滔总你的命,难道只值八百万? “发糕”撇了撇嘴,点着双下巴分析道,还是韩总看得透。要是真能出去,也算效益最大化,谁叫我滔总生意做得大呢?诶,我就纳闷了,你说这司空婧把我们勾来,该不会是真想要了我们的命? “难说。” 韩孝伟抖动双臂,放松筋骨,有如双蛇起舞,不紧不慢道,“司空婧那人阴晴不定。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受不了她那脾气,使起坏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要不然一个女人家,生意能做这么大?” 果然,八卦是人类的通性。钟景滔竖起圆耳朵,一脸坏笑,揶揄道,原来你俩真在过一起?跨境圈子里的人都在传,说是你帮司空婧把如意服饰做起来的。 韩孝伟和司空婧在一起时,跨境电商这个概念尚未成熟,更没有独立站,drop shipping 独立站:是企业或者是个人自行购买海外服务器、海外域名,自行搭建的网站,而不是通过第三方网站拖拽或者是自动生成的网站。drop shipping:是供应链管理中的一种方法,一种订单履行模式,即卖家收到买家订单后,由第三方供应商履行这些订单。 那些名词。他摇头摆手,一脸云淡风轻,道,过去的功绩不必再提。司空婧是靠着亚马逊起的势,像这个仓库,我陪着她进进出出上百次,帮她训工人,剪线头,盯出货,陪着她不知熬了多少夜。我看她一个小姑娘,在骅城无亲无故的,大家又都是年轻人,我能帮就帮一把。可她倒好。我用真心换真情,别人把我当骡马。 钟景滔抓起地上两张包装袋,半挪着身子坐到韩孝伟跟前,一副与君交心的虔诚样。他坏笑得更大,说,韩总,你这个说法就不全面了,到底你还是睡到了?你得承认一句司空婧厉害。她用那副小模样迷住了你,让你掏心掏肺地对她好。 韩孝伟揉了揉眉间,觉得钟景滔用“睡”一字打发他和司空婧的关系,未免太过肤浅。印象中,钟景滔只有高中学历,却能在骅城拉起一家规模不大不小的物流公司,也靠着跨境电商的蓝海赚得盆钵满满。所谓选对赛道,站在风口,是猪也能飞,钟景滔把小米创始人的台词具像化。 “我的家教鞭打我,时刻谨记,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都是能帮则帮。和司空婧在一起的那些年,帮她处理商标侵权官司,不瞒你说,我没收她一分钱。哪有和自己女朋友收数 粤语:收钱 的道理,你说对不对?” 韩孝伟一脸怆然,像金庸笔下受了情伤的慕容复。 “但交往下来,我感觉司空婧还是认知太低,三观尤其不正。要不是我和顾晓玫,如意早他妈倒闭了。她后头看我要分手了,说给我百分之十五的公司股份。她求着我要,我硬是没要!我韩孝伟是为了钱跟她在一起的吗?我是看中她这个人!骅城这么多妹子,比她漂亮的,比她学历高的,比她有家世的,难道还少吗!可悲啊,骅城这地方,只有欲望,没有真心——” 许是被钟景滔情绪带动,说起司空婧,韩孝伟是恨得牙痒。他怪自己太过掉以轻心,否则也不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钟景滔坐久了,膝盖感觉累,站起身在货架间来回走动,附和着说,创业成功的女人,哪个不比男人狠?尤其是那些盘靓条顺的,在圈子里那叫性别优势。要不怎么说她是做前台翻身的呢?从前台小妹到跨境大佬,司空婧利用男人的本事才是真的强。好歹韩总你还搂过美人,嘴对嘴打过啵,不像我,啥好处没捞着,眼下命还得搭在她身上。 “你——也追过司空婧?” 韩孝伟上下打量着滔总,不可置信中又带着隐隐获胜的侥幸。 钟景滔满不在乎道,不然呢?追女仔的原则是“好赖都试试,能上则上嘛”。我那时候还跑到美东 第4章 指美国东海岸 帮她搭建物流仓,是下了血本的。最后,连她的手都牵不到。韩总,在这点上,你还是比我强。 情敌见面,惺惺相惜。投入产出,得失之间,韩孝伟竟然赢了,他看钟景滔的眼神不免多了一寸怜悯。 “韩总,你过来看一下。” 钟景滔站在最近一排货架前,拿下包装袋,从里面抽出一张a4纸,扔在地上,又从下层的包装袋中抽出另一张,连续反复,打开了十余个包装袋,指着散落一片的纸张,惊恐地对韩孝伟说,“这里面不是衣服!是人!靠,里面装的是人!” 白纸点连成片,把滔总和韩总团团围在中央。矩形纸张上写着 “sample” sample=样品 , 印着硕大的人形轮廓。人形无鼻无眼,只有一张微笑唇,四肢躯干被一个粗体红交叉覆盖着,是错误,是愤恨,又是不解。韩孝伟想起了司空婧分手前说过的话。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我以德报德,以怨报怨。” 有扇风的声音,麦妮觉得脸上疼,眼皮死活撑不开。 她感到身体飘了起来,背膀和头都空空的。 她看见自己回到了大四毕业,那个同样热浪翻滚的夏天。 南方省城的雨水降不下来,黄狗脚踩飘散一地的招聘启事,她能找到的只有临时工。 普通二本毕业,普通长相,普通身高,还有普普通通的家境,麦妮看着走过路过的俊男靓女,她再一次意识到人生的起跑线早有高低。 风是热的,又闷,口鼻都是窒息的。麦妮抹着汗,站在健身房楼下发广告。她足够卖力,见到有眼神对上的,身型不均的,又或是双腿打颤的,她都上前一试,拿出最耐心温顺的笑容,想把套餐推销出去。 两周下来,麦妮没健身,光站着,干瘦三斤。 老板手指戳着签约单,拉起音高,说,别人三天能签十个单!你呢?两周五个!还敢要提成?kpi都完不成! 麦妮拿着一百元餐补,看着星巴克贴上买一送一只需三十的海报,她站在太阳底下嚎啕大哭。父母的电话不能打,打了只会劝她放弃发家致富的春秋梦,勒令其马上捡包袱回乡。闺蜜的手机也不能打,对方专科毕业后结婚生子,再见时已是女娃的妈,话里话外绕不开孩子。 手机通讯录数千百人,委屈时方知无人可诉。麦妮最终还是打给了室友,嚎得霹雳吧啦。室友安安静静听完,冷冷清清地在话筒那边说,去骅城找工吧。听人说,骅城不看背景,不看人脉。只要肯弯腰,肯低头,遍地是黄金。 扇风的声音更大,脸上火烧云,麦妮意识转醒,以为是钱在抽她。撑开眼,对上一张下颚线紧绷的瓜子脸,又是见过的人。 她揉了揉太阳穴,哑着嗓子问,沈总?你怎么在这? 对方用手机电筒对着下巴,上白下黑,说,不好意思啊,今天美瞳换小了一号,眼白留得多,吓晕你了? “没事,是我加班太累了,不怪沈总。” 麦妮用手肘撑起上肢,尝试挪动下半身。沈侨菲见麦妮难以动弹,她只能身体前倾,站在通风口处,伸出手抓住麦妮的双臂,似拔萝卜苗一般将麦经理从管道里拉了出来。 瞳孔照进刺眼光亮,视线由黑转白,麦妮眨眨睫毛,想揉散眼前如雾迷蒙,却发现所见之处皆是大片放肆猩红。 沈侨菲所在的库房,货架上满满当当,垂挂着上百件一模一样,针着刺绣和蕾丝的婚纱裙。 它们无比灿烂,一如大四毕业中午的烈阳,火辣辣地抓挠在麦妮的五官皮肤上。 第05章 . 婚纱,致富了第一批跨境出海人,也压垮了沈侨菲的设计梦。 2012年,从纽约时装设计学院毕业的沈侨菲,抱着电脑和作品集,拒绝了家里安排的相亲,一门心思跑到骅城,与司空婧同年同月,加入骅城一家风头正起的跨境婚纱公司。 她是实习设计师,司空婧是前台。 2012年,淘宝双十一成交额高达191亿人民币,较去年增长249%,活动正式升级为全民“购物狂欢节”。在淘宝电商发力国内十三亿人口的同时,骅城的跨境玩家早已将目光悄然瞄准海外市场,尤其是净值较高的欧美国家。 他们不动声色地组建团队,利用互联网登上亚马逊,ebay等平台,将国产手机壳,充电线以七倍甚至二十倍价格销往海外。婚纱则是出海赛道中,爆发式增长的品类。由中国工厂量产,乌克兰模特上身拍图,最终以欧元或美金结单,婚纱不仅是幸福的代名词,更是跨境贸易的发言人和金腰带。 可沈侨菲看不到那片海。她看到的是梦想的断崖,是大材小用的苦闷,更是无人赏识的自怜自悯。 沈侨菲坐在婚纱公司最靠墙角的工位,她发现公司的人员素质,学历背景参差不齐。 有大专的,二本的,省属重点大学的,就是没有清北复旦和留学归国的。沈侨菲坐在同事中间,感觉格格不入。同事们对她的学历,专业,也不好奇。相处久了才知道,入职的十有八九专业不对口。 有学国画的,坐在她左手边狂点鼠标,上传促销广告图;有学美声的,坐在她背后当八小时客服;还有学考古的,坐在她前方观察竞争对手数据,整整一天,纹丝不动。 沈侨菲觉得心里发慌。她是因为“设计”投的简历,又是因为“婚纱”掉入天坑。忙季的时候,她也被拉去当客服。老板说她留过学,英语好,打开脸书 脸书:facebook(简称fb ,现改名meta )是源于美国的社交网络服务及社会化媒体网站,中文媒体多译为脸书。 的企业账号后台,指着屏幕上那串阿拉伯文问她,顾客说的是什么意思? 沈侨菲是不得已注意到的司空婧。那年婚纱公司尝试新品类,上架了一轮丝绒面料的女士冬装睡衣。由于积累的顾客基数足够大,款式也打中欧美女性s曲线审美,新货在“黑色星期五” 黑色星期五:black friday,是美国感恩节之后的星期五的非正式名称,“黑色星期五”被看作是每年零售业圣诞销售业绩的晴雨表,也是一年中各个商家最看重兼最繁忙的日子之一。 全面爆单。常坐前台,负责端茶递水的司空婧也被拉入客服队伍,使用在线翻译软件,被压在沈侨菲工位旁边,一字一句回复订单相关问题。 “你看得懂吗?” 二十四岁的沈侨菲问同龄的司空婧。 司空婧挠着头,手敲着键盘,说,看不懂。我只能一个个单词抄下来。有些顾客喜欢用英文缩写,我还以为他写错了。你看这个brb be right back = 马上回来 ,btw by the way=顺便问一句 ,你明白吗? 沈侨菲嘴角上扬,她问司空婧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司空婧说了个名字,沈侨菲没听过,对方说是二本院校,沈侨菲点头,原来是没名的,怪不得做前台,倒也不屈才。 在婚纱公司实习的三个月,损耗了沈侨菲回国造势的精神力。她躺在租下的高档公寓里,纠结来骅城的决定是否正确,茫然是否应该接受父母安排,入职体制内工作,进入门当户对,琴瑟和鸣的婚姻。沈侨菲浑浑噩噩,在骅城的酒局混迹一年左右,再次将简历投了出去。 半个月后,她在终面现场,看见了坐在面试官位置上,被人尊称为“老板”的司空婧。 “这些都是‘如意’的婚纱?” 沈侨菲看向满脸脏灰,神情发懵的麦妮。 麦妮摸着红色婚纱裙,说,没见过。公司有开发女性内衣裤的产品线,但婚纱是上头明令禁止踏入的品类。 沈侨菲打量着麦妮,问,如意抠门到连多一张工位都不愿意加了?还让员工去通风管道里加班? “抠门是实打实的,做跨境的老板哪个不抠门?” 麦妮拍了拍身上的脏灰,见沈侨菲脸色不善,补充道,“当然,除了沈总您。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沈总用面料是出了名的大方,业界楷模,舍得下本。” 沈侨菲的公司珂百娜是如意服饰的竞争对手,近三年不仅拿到国内“投资教父”集团的b轮融资,更是凭借其出色的设计师团队,屡屡打造紧抓北美千禧一代的爆款服饰,包括利用k-pop组合在美区掀起的潮流风向,有针对性地设计明星同款,达到以货带货的连锁购买效应。 只是珂百娜的创始人,怎么会半夜三更在如意服饰的库房出现? 适应了红白相刺的光线,麦妮细细瞧着沈侨菲,发现对方强撑着充血的双眼,过肩中长发一缕缕耷在耳侧,一身白色立领套装也起了褶,脸颊稍有溶妆,但睫毛仍刷得根根分明,保持挺立。最重要的是脚上那双细高跟,顶着沈侨菲的身板笔直,像泥潭里开出的虞美人,倔到宁可折命。 “沈总,你来视察?” 麦妮问。 沈侨菲嘴角拧巴,抓起婚纱的裙摆,揉成团,上下牙抖得咔嚓响。 “还不是司空婧与我说要和解!还说过去都是她的错,是她对不起我!也就是我善良,相信她的鬼话,大半夜跑到仓库和她准备心交心。可她人呢?下地府了吧,留我一个在这鸟不拉屎的狗地方发霉发烂!” 第5章 沈侨菲说完,意识到麦妮是如意的人,撇了撇嘴,道,你该不会是司空婧派来整我的吧? 麦妮忙摆手说,沈总,我是想要投奔您的。您忘了?我去珂百娜面试过。 “对对,” 沈侨菲在脑壳里过了一圈,没对上脸,颔首道,“你的名字是?” 骅城的创业公司千万家,除了个别身披袈裟,头顶佛光,能明眼把钱往公司里带的牛马,其余小卡拉米在老总们眼里五官鼻子一个样。三十分钟面试,一天平均六个,一年两千余人,还不包括甲乙丙方各代表,上游下游的临时负责人,麦妮知道,就连眼下,职位和头衔也比她的本名在市场上更有价值。 “沈总,你叫我小麦就行,如意售后部经理。” 沈侨菲双眼发亮。头衔意味着职位高低,工资等级。她寻思着怎么没记住这张脸。但这也不怪她,谁叫小麦看第一眼实在过于普通。 “没错,是小麦!我就看着你眼熟呢。你也被司空婧摆了一道?” 麦妮说,我们老板看不惯我,把我关旁边库房了,我感觉出不去了,从那边爬过来的。如意这公司我早呆不下去了。可那时候,我的工作经验还不足,没别的公司想要我。 沈侨菲抓起麦妮的手,说,我们同病相怜啊!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小麦,你在如意工作的时间挺久吧?对司空婧这仓库足够了解吧?你能把我带出去吧?只要你把我弄出去,珂百娜的职位随便你挑。你想做广告运营还是品牌商务,告诉我,我来安排。 解释的话像秋千,荡在嘴边。麦妮握紧心中绳索,平心静气。她意识到眼下她的头衔不仅是如意服饰售后部经理,更是三位老总的护心牌。他们认定了麦妮更了解司空婧,也更了解这锁人关人的仓库,且更能解救他们的命。绳索的另一头拴在三位老总脖子上,她有权利决定饶过谁。 “仓库我陪我们老板来过,负责进出货的同事我也见过。沈总,你放心,我肯定带你出去。我记得通风管道连接着天台,我们往上爬,应该能找到出口。” 沈侨菲皱起眉,说,要爬进去啊?里面可脏了,这种通风口都常年不洗的。 “那您老还发现有别的出口吗?” 麦妮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好声好气地问。 沈侨菲不死心,踮着细高跟在库房里再次转起来。随时随地保持体面是沈侨菲的信条。想到要像蠕虫一样爬进司空婧名下的产业里,她从脚底板感到无法接受。 “诶,小麦,你快过来看!” 麦妮见沈侨菲在库房铁闸门处弯腰捡起一物件,她走过去凑上脸,发现那是不知何时出现的一张a4纸: sku 在外贸领域,sku是指库存量单位,可以是以件、盒、托盘等为单位。 每一件商品都有一个sku号,这个号码是唯一的,用于识别商品的属性、价格、库存等信息。 :01 产品名称:韩孝伟 产品性质:男 货物标签:傲慢之罪 产品描述:正光律师事务所创始人,精英,诈骗犯,踩着女人立业起家,既骗感情又骗钱财,伤风败德,不得好死。 产品成本:1元 建议售价:0.5元 所在仓库:02号库房 清仓方式:处决 第06章 . 吐息纳气,凝精聚神。冥想,有钱人的调休,穷人的想不敢想。 韩孝伟团坐在包装袋上,a4纸张的人形挥之不去。睁眼闭眼,脚下身边,人形交叉如水中游鱼,散落仓库各处,紧追韩总眼前。 深吸一口气,结束第三轮冥想,韩孝伟依旧心神不宁。他捋了捋前额刘海,板正身子,如同帝释天睁眼,单手叉在腰间,心底烘不住火地骂出一声“草!” a4纸上的人形,无论左瞧右瞧,都像个男的;不管上看下看,都与他有五分相像。钟景滔举着张人形,走到韩孝伟身侧,比划着说,加个偏分的假发,那上面画的莫不是韩总的影子? 人形上的红色墨水如勾如丝,拉扯着韩孝伟的记忆回到五年前,也是a4纸张,也是闷头酷暑,唯一不同的是本科毕业,初出茅庐的司空婧。 那是韩孝伟来到骅城的第二年,创业是敢想不敢做的事。在老东家实习生转正,拿着九千元工资,扣除五险一金和税,到手七千出头。 司空婧是经由韩孝伟的大学同学介绍认识的。同宿舍的老夏知道韩孝伟在骅城走得不顺,被压在律所996加班,不分白天黑夜,又知道他心高气傲,交友对象挑剔甚多,索性把司空婧的微信推了过去,说这是他初中好友,也在骅城工作,挺靠谱一妹子,有心撮合两人认识。 司空婧通过好友申请后的半个月,韩孝伟也没想着多说一句话。直到看见对方发了朋友圈,一张清秀小巧的鹅蛋脸,半素颜裸妆低马尾,对着镜头疲惫比yeah,他才想起加了这么个生人,才发觉也许对方和自己同病相怜。 韩孝伟是在海底捞见的司空婧第一面。周六下午,难得律所不加班,难得有闲喘口气。下午四点,没约晚饭时间,他寻思着如果真人和照片差距大,还能找个晚上有局的借口及时开溜。最重要的是约在下午,肠胃尚未清空,可以将两人点单的菜量控制在最少,花费也是最小。 司空婧先到的店。韩孝伟远远看过去,一张四人桌角落,塞着个薄身板,正埋头苦写,奋笔疾书,一眼认出是朋友圈里的低马尾。 “你好?” 初次见面,韩孝伟略显腼腆。 对方抬起脸,额角飘着碎发,是较照片里五官更浓的一张脸。镜头吃妆,韩孝伟看着司空婧颇感意外。真人的眼尾微微上翘,肤色称不上白,但细腻均匀,笑起来眉眼弯弯,像邻家姑娘,难得的没有距离感。 司空婧慌忙站起身,自我介绍说,你叫我小婧就行,快坐吧,看看想点哪些菜? 选火锅的好处是胡乱下单也不会出错。韩孝伟翻看着菜单,用眼睛偷瞄司空婧。一米六五的个头,白 t-shirt 牛仔裤,脚上蹬双帆布鞋,手指甲也剪得干净。 叫服务员下好了单,韩孝伟起了话头,指着司空婧面前的a4纸问,周六还打草稿加班呢?你们老板也真够严的。 司空婧笑了笑,把a4纸推到韩孝伟面前,神色羞赧地说,不是老板给的任务,是我自己想学。我的英语一般,在恶补呢,这些单词我都不会。 “counter offer”, “fulfillment”, “refund”, “pattern sample”, counter offer: 还价;fulfillment:在电商领域中,fulfillment通常指的是将商品从卖家送到买家手中的整个流程。refund:退款;pattern sample: 图案样本。 纵使韩孝伟自认英语成绩不错,在律所也有帮助对接海外客户,但遇到跨行业使用的英文词汇,他也不免皱起眉头。 司空婧笑着调侃道,听老夏说,你是他们宿舍的学霸啊,怎么也把你给难住了? 求胜的欲望上头,韩孝伟当着司空婧的面拿手机查找。他作为“别人家的孩子”,从二线城市考入岭南省内最高学府,外表也是相貌堂堂,学习做事更是一丝不苟,正经起来像县城里的老干部,板着个脸,非得把问题捋个水落石出。 “你按照例句来背,结合工作中的使用场景记忆,不要硬背,那样效率低,用代入法才能记得牢。” 韩孝伟拿起笔,在a4纸上写写画画,抬眸对上司空婧的眼睛,发现对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晚饭有局的借口自然没用上。两人的第一次见面,从所学专业到简历投递,从兴趣爱好到家庭背景,四个小时,韩孝伟算是把女孩的底摸清了。 司空婧是三线小城出来的人,上的是省内二本院校,在韩孝伟的心里属中下成绩。女孩比他小两岁,父母是蓝领工人,目前在一家跨境婚纱服饰公司做前台。最近还被安排去了客服组,对接老外散客,自嘲是顾客的情绪垃圾桶,正经单词没学会,骂人的英语倒是学了不少。 韩孝伟看着司空婧的鼻尖,亮晶晶冒着汗,知道女孩不是他想要的人。家境学历都不如自己,甚至连前台的工都愿意做,视野也太低了。不过,学习的劲头倒是足,人看起来也踏实,长相也算顺眼,比起过往接触过的女性,司空婧给韩孝伟留下了些许好感。但想要在骅城的熔炉中站稳脚跟,伴侣的家世背景,学识眼界都是考量的重要指标,韩孝伟只能给司空婧勉强打个七十分。 桌上的锅快烧干了,服务员问要不要加汤,司空婧摆手说不用了。她鼓起小脸,半抱怨起骅城的房价,说一线城市的房子实在太贵,毕业了,要从宿舍搬出去了,但她还没看好要租的地方,环境好的公寓她又狠不下心,下不去手。 “要不你租我那吧,正好我要搬走了。” 收到转正通知后,韩孝伟天天盘算着从那又小又破的合租公寓里搬出来。租期没到,他正愁找不到人接盘。 司空婧看了眼房间图片,问了地理位置,双眸发亮。她怯生生地问韩孝伟每月租金,韩孝伟一脸为难,说了个数,明显超出司空婧预算。 第6章 “要不这样,我跟房东挺熟的,帮你跟他砍个价。他人不错,是个老大爷,房子也多,估计不缺这点钱。” 韩孝伟主动提出解决方法。 司空婧再度扬起笑容,表示感谢,说这顿火锅她请了,还说韩孝伟帮了她一个大忙。 韩孝伟心里明白,坐在对面的司空婧永远不会知道,他报出的房租比原价格每个月高出三百,他自然也无需花费多余时间帮司空婧砍价。三日后,他再将原价报给司空婧,对方大概率会感恩戴德地接盘,续约租期。他希望司空婧欠下这个设计好的人情,只因有欠才有还,有还才能用。 冥想的功效姗姗迟来,韩孝伟的心潮逐渐平静,思路也逐渐清晰。他开始思考如何走出下一步棋。 “啪”,库房里的灯灭了,黑暗突袭而来。韩孝伟的口鼻仿佛灌入铅水,他四周张望,伸手不见五指,几近不敢用力呼吸。 “钟景滔?” 韩孝伟轻唤出声,又再唤出声,乃至音量拔高,仍旧无人回应。 窸窸窣窣,地上的a4纸爬行起来,吊起他周身毛孔,叫人又惊又惧。韩孝伟想朝天大喝,忽然感到后脑勺闷疼,有重物砸来。他脑袋一歪,形如烂泥般地晕了过去。 “沈总,你爬快一点!” 又过了五分钟,膝盖跪麻了,麦妮还没能往前挪三厘米。 沈侨菲抱怨通风管道里味道太呛,灰尘太大,还说珂百娜的仓库绝对不像如意服饰这般肮脏不堪。 钟景滔的手机电量仅剩百分之二十五,手电筒的光在前方开路,麦妮看着沈侨菲的窈窕身姿堵在管道中央,只恨手边没有上档次的马桶塞,能把沈总吸附再一并冲出去。 “麦妮啊,你说我们是不是该留在库房,乖乖等待救援?司空婧可能只想吓唬我们,说不准没打算对谁下手。” 沈侨菲边爬边说。 麦妮挪着身子,缓慢且耐着性子说道,sku纸上写的韩总,现在在隔壁库房,不知是死是活。我爬过来的时候,他正头破血流。 沈侨菲身子卡顿,问,是司空婧找人打他了? “不是。韩总自己摔的,在办公室跌了一跤,又在台阶上滑了一次,还不小心被重物压了,有命活也是万幸。” 麦妮说得飘忽淡然,沈侨菲听得冷汗津津。 “你说,韩孝伟和司空婧不是曾经的恋人关系?这都分手多久了?两人不是应该互道安好,互不干扰?再说了,圈子里都知道韩总帮了如意多大的忙,司空婧这样斤斤计较,对前男友恨之入骨,也是气量太小了。” 沈侨菲兴许觉得爬累了,停在管道里喋喋不休地喘气。 麦妮问,沈总,你好像对司空婧的私事很了解? “我也是道听途说。如意服饰名气大啊,做跨境的不都这样,哪家的品卖得好,哪家的货走得快,模仿抄袭,黑帽白帽流量 黑帽流量:主要是為了短期利益而生,利用作弊手法在短期內獲得較佳的效果,通常適用於违法行業或是多個短期的廣告收益。白帽流量则相反。 一起抓,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把如意的盘子拆散,整垮。去年那场火灾,司空婧一家难过,竞争对手百家开花。当然,我不是那么没良心的人,做生意还是要讲良性竞争。不过,天灾人祸倒也挡不住。” 麦妮应道,谁说不是呢。创业就像坐过山车,昨天还在山顶,今天翻在阴沟。西山仓库的火灾烧了一天一夜,我听公司里的人说,火灾前,司空婧正打算升级保险,但新的合同还没签,事情就发生了。原合同对货品的保额不够,当下又出了人命。火灭了后,保险公司对如意大幅提高保费,也给了她不小压力。 “那是司空婧她活该!谁叫她做事没底线,想要一家通吃,最后还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沈侨菲冷嘲道。有人说过,赚钱最忌贪心。沈侨菲曾经对这句话不得其解,直到亲眼看见如意仓库起火,她才意识到钱带起的贪欲,堪比熊熊烈焰,烧得人体无完肤,尸骨无存。 “不过,沈总——” 麦妮在空荡荡的通风管道里轻声问,“顾晓玫出事前,是不是想跳槽到珂百娜?有人看见,起火那天,你们两人在万马城的咖啡厅里,面对面喝着下午茶?” 第07章 . 钟景滔睡晕了过去。 熬了大半宿,生物钟崩断,一百八十斤的身子供氧不足,男人呈大字型倾倒,熟睡在a4纸人形上,以空气为被,废纸为床,睡得深沉,梦里见神。 钟景滔最大的优点,不打鼾。 发糕般的体积,一呼一吸,一闭合一膨胀,是棉花充了气,有种沉重的静谧。他在梦里飘着,乐着,自然听不见韩孝伟呼喊,还以为那是公司马仔,前拥后戴,邀他打牌。 梦是轻盈的。羽毛般的功夫,落在五年前,他还是宏鹰物流的快递员,司空婧还是婚纱公司的小前台。 钟景滔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念完高三已是极限,问父母要了千百块钱,收拾三五件行囊,坐上隔夜火车南下,踏入骅城打工。 他庆幸骅城是五颜六色的染料池。不看学历,不瞧家境,无问背景,衡量人的标尺是钱和能力。 染料池里赤橙黄绿,青蓝白紫,钟景滔一开始找不到他的所属色。他不喜欢帮人,也不害人,算不上黑;不喜欢社交,也不畏惧社交,算不上红;谈不上忧郁,有时也难免忧思,怨不上蓝。钟景滔认为他是复杂的,可以不受定义,只看利益。 骅城与其说是“世界之窗”,倒不如称其为中国外贸之门。无数熙熙攘攘,如钟景滔这般,跨越大半黄土地来到骅城的年轻人,彷徨又迷茫。他们走在外贸链条的最前端,在港口、货仓、升降梯之间来回奔波,疲命受累,将“中国制造”分拆成大小包裹,日夜不歇地运出关去。 宏鹰物流给了钟景滔落脚骅城的第一份工,也给了他遇见司空婧的第一次。 钟景滔与司空婧的每一次见面,他清楚得能在梦里背出来。宏鹰物流创立得早,规模百来人,主要服务b端中小企业,提供大型集装箱海运业务。自2012年起,公司开始铺设海外空运小包服务线,司空婧当年任职的婚纱公司是宏鹰物流的早期客户。 钟景滔是在一个周六下午,九月初秋见到的司空婧。 女人干干净净一张鹅蛋脸,扎着低马尾,鼻梁不高但小而翘,额头粘着冷汗,蹲在婚纱公司主工位区包货。 钟景滔是去提货的。被安排了周六的班,原本就心里堵得慌。超长待机时间叫人疲惫不堪,每晚回家后不得不以外卖油炸食品自我安慰,身型也逐渐走样。 钟景滔叩响婚纱公司的门,许久无人应声。他把小拖车放门口,没好气地大声嚷道,怎么没人啊?不是约了四点提货吗?八十件小包发往欧洲的,货都他妈的哪去了?他边喊边走进里间,看见司空婧一个人,坐在成堆的丝绒睡衣中间,苦着张脸。 “你好?” 钟景滔觉得姑娘面生,眼里还有汪汪泪,他也不好再发作。 司空婧抬起头,发现他是宏鹰物流的人,忙站起身,擦着眼道歉说,不好意思啊!我们这边的货没理完,这些产品是要寄的,但工厂那边做货的料子用错了,包裹没法发了。 钟景滔一听,急了。敢情周六下午,他火急火燎地跑过来,连着一周没睡好觉,到头来运单还落了个空?钟景滔刚想开口大骂,司空婧比他更急,眼泪吧嗒下来了,说自己原本只是前台,被老板抓着在周末当客服,也没给加班费,眼下还被同事诓着在公司包装货单。同事们说活干久了,胃空了,纷纷去吃饭了,只剩她一个临时工,在这里看着出错的产品单子,不知如何是好。 姑娘一哭,钟景滔没法开麦了。司空婧哭得厉害,他不由自主地帮对方倒了杯凉白开,还安慰她,蹲着累,坐着哭,慢慢哭。 2012年初秋,钟景滔第一次陪着个陌生女人,在骅城的办公楼里,哭了将近半小时。 自打那日后,司空婧和钟景滔不哭不相识。婚纱公司的小包订单指数型增长,两人碰面的次数也逐渐频繁起来。钟景滔负责的快递单子从未出过错,工作时长也远超规定要求,很快晋升为宏鹰的物流专员,负责处理异常订单和erp库存管理等工作。同时,他也眼见着司空婧在短短半年内,从婚纱公司前台跳任至运营专员,手拿比钟景滔高出一倍的工资,问出他不曾想会与之讨论的问题。 如意服饰创立前的三个月,司空婧坐在牛杂宵夜档的塑料椅上,问钟景滔:“你知道‘坂田五虎’ 坂田五虎指的是深圳蓝思、泽汇、宝视佳、公狼、拣蛋网这五家跨境电商公司。 吧?其中一家去年的年营收大概三十个亿。” “我问你,你们公司发空包的客户多吗?我发现,我们公司有在用小号发空包。我算了算,怀疑我们老板从空包里至少多赚了两千万。” “景滔啊,我觉得跨境电商的海足够深。我看到钱,很多很大的活钱。” 第7章 顾晓玫,沈侨菲睁眼闭眼也忘不了的人。 顾晓玫是如意服饰的01号员工,也是沈侨菲接到面试邀约后,见到的第一人。 与司空婧相反,顾晓玫冷得锋利,冷得不愿与之对视。 齐肩中长发,条纹衬衫和黑色西装裤,脚踩平底休闲鞋,抿着一字唇,单眼皮,肩膀瘦削成直角,颧骨也高,非典型岭南人长相。 在沈侨菲眼里,司空婧是不断加压的气泡水,口味多变,撬盖前难以捉摸;而顾晓玫则是加了姜汁的凉白开,又凉又辣,从外面还品不出来。 第一轮视频面试的时候,沈侨菲摸不清顾晓玫年纪。看脸型轮廓感觉年纪不大,但瞧气质说话,像是四十上下。 顾晓玫坐在电脑对面,翻看沈侨菲的简历,在其自我介绍后,只提出了一个问题:上一家婚纱公司,你觉得他们哪里做得不好?” 沈侨菲暗叫不妙。这是自扇巴掌的问题。如果对前公司的不足之处侃侃而谈,容易被人误以为抓住机会,倾倒苦水,搬弄是非。但如果敷衍回答,又显得诚意寥寥。 “他们的业务增长太快了,没时间把人用在该用的地方。” 这是个九十五分的回答,既暗自表彰前公司发展道路正确,势头强劲,又把不足之处归结于非人为控制的无奈之举,最后暗示沈侨菲只是在正确的时间遇到了错的职位,并非其能力不足。 顾晓玫当下面无表情,但很快用行动告诉了沈侨菲结果:恭喜她进入二面。 二面是在咖啡厅角落位置,来的人是司空婧。对方迟到了五分钟,说路上堵,忙着对沈侨菲、顾晓玫道歉。 沈侨菲见司空婧站定跟前,先是一愣。她没想到自己会沦为一个前台同事的竞争对手。但看着顾晓玫脸色微沉,皱着眉头,她心里窃喜,明白迟到是面试里的大忌,单看这一局,她已经赢了。 沈侨菲问,另一位面试官也快到了吧?他是贵公司哪个部门的负责人呢? 司空婧尴尬地微笑着,指了指自己,说,是我,我是公司的创始人。 两个人的公司,沈侨菲当场想骂司空婧诈骗。 骅城遍地是老总。沈侨菲也听说过一个人的创业公司,年销售额一千万,在行业内折腾得风生水起。但司空婧那张不白不黄的脸,在沈侨菲瞳孔里幻化成新闻里的诈骗犯,不但挖她时间,还要挖她的钱。 沈侨菲想走,但家教素养摁着她坐在沙发椅上。她感到天顶的自尊被司空婧狠踩脚下。一个公司前台竟然摇身一变,冠上创始人的大名,眼下还好意思翻看她的作品集,对她这个留学高材生进行面试。沈侨菲的小脑嗡嗡,对司空婧抛出的勾子答非所问。 两人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沈侨菲频频看向收银台后方的时钟,越发显得不耐烦。司空婧稍作停顿,提出最后一个收尾问题:从前公司的业务上看,你认为创业或者说做生意,最关键的是哪一步? 沈侨菲没好气地反问了一嘴,那你认为呢?你离开前公司,自己做了婚纱外贸业务,带走了不少资源吧? 顾晓玫看了眼司空婧,对方笑了笑,说,我认为是模仿或者说抄袭。 “创新是顶尖的人干的顶尖事,很可惜,我只有模仿的能力。赚钱的道,有人踩过坑了,验证过了,我学着做,公司的钱进来得最快。我和你任职的前公司,不也是靠模仿主打拉美人市场的fashion kava起家的吗?抄作业,永远是最快捷最直接的挣钱方式。” 沈侨菲的眼里漫出不屑。毕业于纽约知名服装设计学院的她,最看不起的就是抄袭原创,这也是她选择离开上一家公司的原因之一。二面的三十分钟,沈侨菲全身仿佛蚊虫攀咬,坐立难安。待顾晓玫对她说面试结束的时候,她躲避着司空婧的目光,以最快的速度,仓皇逃离咖啡厅现场。 沈侨菲认为,那天发生的一切都是司空婧的错。对方看到她的简历时,已然认出是她,却还是约了二面,誓必是为了给她难堪。沈侨菲心底如千只蚂蟥挠爬,她的自尊和体面在那一日化作污水烂泥,被强力胶粘在鞋底。 麦妮在通风管道里问沈侨菲,如意仓库起火当天,她有没有见过顾晓玫。 答案是肯定的。 不仅见过,聊过,还极力劝说过。 顾晓玫是每一个跨境公司管理层虎视眈眈,求之不得的人才。她在如意积累的资源和经验,足以复制第二个如意。 麦妮的问话如同倒刺,卡在沈侨菲喉管。还没等沈总回答,通风管道尽头传来窸窸窣窣,像风,像铁锈,像下葬前的靡靡之音。 沈侨菲感到衣角使上后坐力。她回头瞥了眼麦妮,发现对方五官变形,声带颤抖地喊叫道: “沈总,有东西爬过来了—— 快点,掉头,我们马上爬回去!” 第08章 . 发空包,跨境电商黑色资本积累的传统手段。 黄土沿海的跨境黑户们接到订单后,利用国际小包物流天数和付款平台到账的时间差,向买单的海外顾客发送没有货品在内的空头包裹。 顾客在打开包裹后,发现内里空无一物,想找平台退款,却发现款项早已多日前被卖家从银行账户拉走,转而向银行申诉返款。但由于订单本是由顾客主动购买,卖家有电子收据和客服文字交流等作为证据,银行也无法验证顾客收到空包的情况是否为真,申诉往往无法成功,落得财货皆空的下场;甚至有大手笔的豪掷上千上万美金,收到的包裹只有一张收据或一条价值为五元的手串,仿若卖家贴脸开大,指着境外顾客的哭脸哈哈大笑。 司空婧对钟景涛说,她怀疑她所在的婚纱公司开了小号在发空包,至少多赚两千万人民币。女人的眼睛在发亮,那是对钱的本能渴望。骅城的筋骨足够年轻,仅仅只有四十来岁。城里的男男女女,穿梭行人,无不带着这种本能来到骅城。他们也与司空婧一样,充满干劲的同时,也欲望膨胀。 “你想做发空包?我知道有人专门干这个,可以提供单号购买的服务,还有‘空包网’,明打广告。但这种就是纯诈骗,用中国人的脸骗外国人的钱。” 钟景涛夹了块牛肠放进嘴里,他觉得腥。 司空婧摇头说,这种做法不长久,她也做不来。留意到公司在发空包是偶然的事。她看见负责运营的同事在操作一个鞋履账号。他们明明是售卖婚纱美衣的公司,怎么会创建卖鞋的 ebay ebay: 是一个可让全球民众在网上买卖物品的线上拍卖及购物网站。ebay于1995年9月4日由pierre omidyar以auctionweb的名称创立于加利福尼亚州圣荷塞。 账户? 趁着中午午休,司空婧有意侧面询问运营同事。同事支支吾吾,说是老板叫她弄的,还说同事的主要职责是跟卖,即 ebay上销量高的女士平底鞋产品,同事会找到同款图片,放置在新创建的 ebay店铺里,同时压低三五美金标价,并利用关键词标签,将自身产品的网络权重拉高,把客流引至新创建的店铺页面,引诱潜在顾客下单。 午休只有一小时,同事嘴里的饭嚼得极慢。等周围不再有耳朵偷听,同事才敢拉苦着脸,说她的工作不好做。ebay账户后台屡屡收到顾客投诉,发来长串英文,夹杂着骂人的简写,说遇到了骗子卖家,没收到货,还在产品页面发出激烈差评,直指店铺人狗不如。 “店铺还会被封号,而且封了不止一个。” 同事半捂着嘴抱怨道,“我向老板反馈,说再封下去,我们就没有新账号可用了。老板说,没关系,叫我只管发,他会安排买号的事。你是不知道,这个月陆陆续续被封了近二十个店铺账号,每天后台显示的都是标红‘warning’ warning = 警告 ,我都要疯了!” 司空婧想开口再问,同事赶忙摆手,暗示先让她把话说完。过大的压力需要排泄口,做跨境电商运营难免时差颠倒,同时要和多个海外售货平台社区打交道。每个平台的规则不同,红线有别,顾客投诉和差评会直接影响店铺信用评分,导致货品无法被用户搜索或被迫关店。 同事顶着肿胀双眼,说,这份工作,工资虽然高,但也要人命。售货平台不停发来警告,说他们多次收到投诉,顾客下单后收到的包裹里面是空的,官方的人怀疑我们利用空包诈骗。你说这种事我又不好当面问老板!其中一个店铺,还是用我的海外ssn ssn: 社会保障号码(英语:social security number, ssn)是美国联邦政府发给本国公民、永久居民、临时居民的一组九位数字号码,类似中国的身份证。 注册的!之前我不是去纽约游学过,打过工,申请过美利坚的社会保障码,老板知道了,说借他用一用,我也没多想就给答应了。现在我好怕那家店铺出事,万一有赖账和欠款安到我身上,被拉进黑名单,以后我是再不可能去美利坚旅游了。 “你让他们把店铺易主,把你的身份信息撤下来呢?” 司空婧没想到眼皮子底下,公司领导做着拿捏他人信息的龌蹉事。 第8章 同事皱成千年苦瓜脸,怨道,我说了四次,每次都找借口搪塞我。估计老板就是想封住我的嘴,逼我拼死犁地,替他玩命创收。 司空婧问,那些下架的店铺,平均每个订单能有多少美金?一个店铺能有上千起订单吗? “边度止——” 粤语:哪里止? 同事的老家在粤西四线小城,家乡话带着尖锐的扁平音,“一个订单平均30美金,一个店铺至少能撑到两千单,况且还不止ebay一个平台,还有亚马逊和etsy etsy: 是一个网络商店平台,以手工艺成品买卖为主要特色。 , 我帮他管齐了。单ebay关店的号就超过二十个,你自己算算呢? 钟景涛看着司空婧闭合的唇齿,如听天书。 他知道跨境电商的池子大,水也深。从物流公司日益攀升的海外订单不难看出,海外电商的驻地在迅速扩大,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翻涌暗流,撞击礁石。 司空婧说的没错,这里面有钱,有足够大的活钱,大到连电商的老油条们都能跳入其中不分昼夜地卖命。 “你想怎么做?” 钟景涛问。 司空婧沉思后,说,我即使想做,也没有我同事的运营能力。但她倒是提醒我了,模仿是一条路子。我们老板是把岭南那些低端婚纱便宜货翻了十倍到十五倍销往欧美市场,我觉得在资金有限的情况下,我也可以做同样的事。景涛啊,你知道哪里可以借到启动资金吗?有人跟我推荐p2p,说是网络借贷,你用过吗? 幽闭通风管道内,听觉神经元将声音信号无限放大,是布料与生锈铁皮的摩擦声,像无数工蚁在爬。它们没有眼睛,也不被看见,只知道盲头前进。麦妮和沈侨菲也是它们中的一员,两人手脚并用,以平生最快的爬行速度寻找来时出口。 找不到!漆黑一片,还是找不到! “麦妮!你快点!那东西快碰到我了!靠啊!你爬快点能死啊!” 一生追求体面的沈侨菲败在求生面前。感到有鼻息喷在脚踝上,她抬起细鞋跟,朝后猛踹,那东西“嗯哼”一声,后退半厘,沈侨菲对着前方后臀再次嘶吼,仿佛要她命的不是别人,正是麦妮。 “我在找上来的那个口!” 麦妮用手机电筒打着圈在晃,“你能不能别推我了!还嫌这里不够黑吗!那个口原来有光的,现在都暗了,别是通往阎王殿了——” 沈侨菲接连骂了数个“痴线” 粤语:神经病 ,高音不稳地喊道,我个呸!你能不能说两句好听话!我们做生意的只拜财神!南无阿弥陀佛!我们要找也找财神殿! 沈侨菲已经被吓得胡言乱语,麦妮急得没空搭理,手顺着光源在地上摸。 有了!是这里! 指尖碰到矩形边缘,是可以出入的通风口。她使劲踹开铝合金盖板,觉得有哪儿不对,却又来不及想,拿电筒光朝下照了照,通风口正对着货架顶层,她立马扭动身子,钻了下去。 “别丢下我!不许丢下我!” 沈侨菲高喊着在通风口探出身子,麦妮又翻了个白眼,秉承初高中学习的仁义礼教,半跪在货架上,把沈侨菲拉了出来。 摩擦声再度响起,越逼越近,麦妮催促沈侨菲赶紧爬下货架。两人一前一后,在黑暗中摸索着垫脚的隔板,终于,脚挨了地。 四周笼入寂静,摩擦声也停了,两女人半弯着腰,喘着粗气。白色立领套装布满灰斑点,沈侨菲的高跟鞋还掉了一只,估计是落在通风管道里了。 麦妮环顾四下,异样感重度袭来。她觉得不对,这里没有成批垂落的婚纱,通风口更不应该有盖。这里不是她们爬上管道的库房。 麦妮的脚往前一踩,鞋底松软。她低头一看,韩孝伟正直挺挺地躺在她的脚底板下,脸皮煞白,嘴角弯弯,似笑非笑。 第09章 . 韩孝伟急于撇清的公寓,司空婧去看了,觉得满意。租期合约转交后,司空婧在韩孝伟心里爬升至七十五分。不铺张,不浪费,性价比高,是韩孝伟给司空婧微信备注里写明的优点。 两人再见是大半年后,司空婧主动约的韩孝伟。 本以为见面后的女方,必会抱怨她接手的合租公寓环境差,还有那抠搜不愿维修家电的房东大爷。没想到司空婧不带半分怨气,反是夸赞公寓的地理位置好,上下班方便,楼底就是公交地铁站。司空婧的坦诚大方又在韩孝伟心中加了三分,七十八,还是得不上“优良”。 第二次晚饭约在西餐厅,特色澳洲安格斯m5牛小排,司空婧说她请客,感谢韩孝伟让给她一处好租屋。 西餐厅在骅城的万达广场里,四楼,司空婧选的角落二人桌。上菜后,司空婧左拿刀,右握叉,切牛排像拉电锯,韩孝伟看得皱眉头。 “你是左撇子吗?” 韩孝伟问。 司空婧摇头说,不是,我牛排吃得少,毕竟西餐价格高。 韩孝伟不出声了。他半站起身,帮司空婧把刀叉在左右手中颠倒放置,说,这样切肉顺手些。 司空婧耳朵有些红。她低头戳起块牛肉,塞进嘴里。女人的心思韩孝伟看得是一清二楚。倒也不怪她,中下阶级出来的姑娘,西餐厅的门都少进,更别提知晓餐桌礼仪。韩孝伟俯视着比他低纬的司空婧,眼前的餐盘里多撒了份仁慈。 牛肉入腹,黑椒汁粘在司空婧唇边,暖光灯照在她那坨乱茸茸的发顶,打散姑娘偏黝黑的肤色,竟有种柔焦的温润感。韩孝伟刚想开口,司空婧直切主题,韩孝伟嘴里的红酒险些喷出。 “我想创业,开公司,孝伟你那里有启动资金吗?” 司空婧一脸天真无邪。 七十八分的过山车落至谷底,韩孝伟第一次遇见如此直接要钱的会面。司空婧见男人神色难堪,意识到说错了话,忙解释说,她不是打算向韩孝伟借钱,是想问问对方知不知道哪里有筹集启动资金的渠道。 韩孝伟的脸色稍有缓和。他还寻思着司空婧先前是不是装的,故意接了他公寓的租约,又故意说那小破出租屋的好话,只为问他要笔大的。他看着司空婧澄明清澈的双眼,又感觉这姑娘心思不复杂,甚至还好骗。 “你想创业?产品有了吗?团队就你一个人?” 韩孝伟把不屑敛在眼底,摁住想嘲讽出声的冲动,发出连珠炮似的疑问。 司空婧诚恳点头道,骅城不是人人可创业?我天天在“发达路”上搭公车,时间长了,也有自己做生意的想法了。团队目前两个人,我和我室友。我们也想做婚纱,卖到海外去。我这段时间观察过了,跨境电商的市场足够大。外面少说有四十亿人,我们可以把产品卖往美国、欧洲、新西兰——” 司空婧的小嘴叭叭讲个不停,韩孝伟听得青筋直跳。 这姑娘是不是穷疯了?不知道自身的斤两?要不要接盆水照照镜子?就她那智商、外表、学历、家境,哪点能拉起创业的胆? “公司已经注册好了,名字叫‘如意’,意喻创业之路,顺顺利利,吉祥如意。但买货和找人搭网站的钱还没准备好。我算过了,启动资金大概需要二十万。我爸妈是蓝领工人,他们攒点退休金不容易,肯定不能问他们要。同专业的学姐说,现在有种网上借贷,叫p2p, 说可以试一试,看我能不能借到钱。” p2p, 又称点对点网络借款,属于利用互联网进行的民间小额借贷,自2012年起在中国进入爆发式增长期,贷款利息甚至高达30%。仅2012年,国内含线下放贷的p2p平台全年交易额已超百亿。韩孝伟当年任职的律所,有部分客户因为丧失还款能力,最终导致信用污点和民事诉讼。 “p2p的利息太高了,你怎么不考虑银行的小额贷?” 韩孝伟问。 司空婧说她的工资低,根本没想过向银行贷款。 “你每个月工资多少钱?” 司空婧说,四千。 “如果是四千的基本工资,银行那边你能贷款四到六万元,” 韩孝伟拿手机翻查,“你自己再问亲戚朋友借点,凑个十万元问题不大。银行的贷款利率通常在4%到6%区间,比p2p借贷低多了。我建议你可以先试试水,毕竟女孩子家家的,创业这条路也不是每个人适合走。” 韩孝伟没把丑话说死。既然新公司已经注册了,看起来司空婧是不到黄河心不死。韩孝伟见过他大学宿舍里年纪轻轻创业欠债上百万的;也见过持续融资,签署对赌协议,把房车本钱都赔光的。骅城拉起无数人的创业心,也葬送无数人的资本梦。他知道像司空婧这样的人往往最学不会的就是认清自己。但越是认不清现实,越有莽夫之勇。 “韩孝伟!” 司空婧突然抓住对面那只正在切牛排的手,提起音量,双目燃火地说道,“感谢你的建议!虽然我们才认识不久,但每次你都能给我实质性意见。果然,我还是得谢谢老夏把你介绍给我。” 手心传来的温度发烫,韩孝伟的脸火辣辣地烧。他缓缓把手从司空婧掌心抽出,心脏也紧绷绷地在跳。他感觉有些喘不过气,发现原来是悠然睡在梦里。回忆的神识陡然转醒,昏沉之间,他感觉有人在拿巴掌扇他,还有人在训他。韩孝伟缓缓睁开眼睛,麦妮和另一个女人的脸正怼在他面前。她们一人压着他的上肢,一人用虎口卡着他的喉头,互相询问着,这样真能把他给弄死吗? 第9章 钟景滔摸着黑,绕库房走了三圈,韩孝伟的名字他一遍遍地叫。 人呢?库房又不是海,平方毫厘边界清楚,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上天遁地不成? 该不会是韩孝伟发现了隐藏的活门,抛下他钟景滔独自逃命,要他独背黑锅? 钟景滔掂量了韩总的行事人品,判断他做生意能得“优秀”,做人恐怕只有“及格”。 钟景滔后悔把手机给了麦妮,眼下他如深陷无人荒岛,岛上除了包装袋的冰凉,剩下的只有货架和无言。钟景滔敲了自己一脑袋,终究还是怪他太容易轻信别人。 通风管道里传来杂音,估摸着是麦妮回来了。 听见救命传声,钟景滔这条在干湖里快要渴死的鱼,撑大了眼睛,仰着头,半张着嘴,对着通风口的位置屏住呼吸。 来了!来了!靠近了! 钟景滔兴奋得想叫,想欢呼麦妮的回归即胜利。他正要大喊出声,却看见通风口处缓缓倒挂下一颗他没见过的人头,皮肤是灰黑的,头发又疏又细,对着钟景滔发问,兄弟,这里除了你,还有别的活人吗? 第10章 . “你真是姚盛英?” 灰头土脸的细狗,头发缕成条紧贴头皮,眉眼处结痂着血块,o型腿,双目无神且游离,说是白曜石资本集团的执行董事,钟景滔打死不相信。 “真的是我!你仔细看看,这还不像?” 细狗五指穿过发缝,把薄而稀的灰发后梳,露出整张嫩牛五方形状的黑脸,一再向钟景涛证明他没有说谎。 钟景滔再次摇头,说,不可能,电视上的姚总看起来至少一八零。 “那是加了增高鞋垫和踩脚凳!你再看看,五官眼神,是不是和媒体上看到的一样凌厉?” 钟景滔叹了口气,神情更加警惕,疑道,如果你是姚总,更不可能出现在如意的库房。你身边的保镖哪去了?司空婧还能把你拐到这?况且,你不是她的恩人吗? 名叫姚盛英的细狗抓挠油乎乎的湿发,朝钟景滔目露凶光地嘶喊道,“司空婧那疯婆娘,她敢拿卡车撞我!她不仅疯了,还丧尽天良,是敌是友已经不分了!我被关在这里一天半了,水也没得喝,饭也没得吃!我好不容易爬进管道,发现里面蹲了另外两个婆娘!我刚想跟她们说话,嘴都没张开,有一个可能练过武吧,用她的命发狠踹我!还踹在我的门牙上!我好苦啊!现在的娘们怎么都他妈的这么狠!我害怕—— 草!我害怕!” 白曜石资本集团,全国领先投资机构,专注于通过风险投资和私募股权等方式,扶持处于不同成长周期的优秀企业长足发展。自2000年起,白曜石投资超过400家企业及其业务,其中60余家在海内外上市或实现并购退出。姚盛英作为白曜石资本的执行董事,时常代表集团活跃在大众面前,也因其敏锐的市场洞察力,被媒体称为“独角驯兽者”。 钟景滔无论如何也不敢妄想自己能有和白曜石的姚总面对面,平起平坐的一天。 姚盛英接过钟景滔手里的矿泉水,喝得像渴死鬼。一瓶灌下问能否再来一瓶,钟景滔说,姚总,您慢点,喝太快怕您的胃撑不住。 姚盛英打了个嗝,喘了口大气,说,你姓钟,对吧?小钟,你人不错。出去以后,你是要钱还是要团队,我都给你拉。我这半条命是你救的。老话说,救命之恩涌泉相报。往后,你小钟的事就是我的事。 “不敢当,不敢当—— ” 钟景滔连连摆手。对着五十来岁的长辈,又是资本财团塔尖上的人物,他心中仍有三分尊敬。无论牢内牢外,阶级永恒存在。 姚盛英作为如意服饰的种子轮投资人,曾被媒体称为司空婧的救命恩人。在如意一度面临资金链断裂的发展前期,是姚盛英力劝白曜石集团的项目评估团队,对其盈利模式、供应链和核心团队进行二次评估,重新梳理司空婧递交的可行性分析报告,才做出对如意服饰最重要的一次投资决策。白曜石的加入无异于成为如意在资本市场的最大背书。有不少人在私下盛传,司空婧称姚盛英为“干爹”,说她这辈子还不清姚总的恩和情。 但近年也有消息说,姚盛英已考虑隐退,并逐步将白曜石的核心权利交移他人,有归隐山林,潜心修佛之势。 空瓶的矿泉水如手中麻绳,姚盛英将其拧在手里,目露凶光,似要套在司空婧脖颈上,扯紧再扯紧。 “妈的!我出门夜钓,还能被那婆娘撞个正着!那卡车哐铛撞过来,我整个人横飞出去。晕过去之前,我看着走到眼前那张模模糊糊的脸,就是司空婧!亏我还把她当干女儿,她却要杀了我这个爹!我姚盛英识人诲人五十年,就这次走了眼!” 姚总气焰烧得旺,钟景滔却已然习惯。无论韩孝伟麦妮,凡是被锁库房怆然相见者,必先咒骂司空婧祖宗八代,问候其全家老小,包括钟景滔自己。 “可姚总,你开车出门夜钓,带着保镖,家里的车肯定不下数十辆,司空婧总不能知道你所有车牌,天天在你夜钓的地方蹲点守候吧?” 话题回到正轨上,姚盛英被问得一愣。 “谁说我带人了?我自己去的,骑小电驴。夜钓那座湖边不给停车,我被交警罚怕了,还是小电驴方便——” 骅城金字塔尖的有钱人,住蜜饯湖片区,房价二十万一平,穿白t花裤,脚蹬塑料人字拖,还有部分老总之总,对小电驴尤其,据说两轮的呼呼清凉风能发人深省,叫人不忘创业初心。 钟景滔附和道,也对,电驴方便。姚总你骑电驴与卡车相撞,还能大难不死,岂不是必有后福? 都是底层往上爬的种,钟景滔也是拍马屁的好手。显然这招对姚盛英还是管用,黑灰沟壑的细狗脸上皱起笑容,露出两排黄白不均的牙齿,钟景滔又递了瓶矿泉水过去,喊姚总快喝。 “我姚盛英哪些大场面没见过?去非洲看投资项目的时候,被当地酋长关在树屋上三天下不来。波士顿马拉松爆炸案的时候,我带团队正在炸弹附近打卡say hi。司空婧那妮子也太小看我了,她以为把我拖到这仓库能饿死我?没门!只要我姚盛英还有一口气,出去就能扒她的骨皮,把如意服饰给贱卖了!” 五十来岁的大爷气势如虹,钟景滔佩服。资本赛道,能登基大佬中的大佬,体能,毅力,学识必须是天选之人。市场上对姚盛英的传闻无数,比如他与发妻高中相爱,结婚数十载仍相敬如宾。发妻最后因追生二胎难产而死,他在公司悲鸣数日,两月消瘦三十余斤;又比如他曾用一纸策划案空手套白狼,在 p2p市场全面爆雷前,完美变现所投项目中的股份,全身而退。 钟景滔面对姚总有太多想问,却也明白当务之急还是得先脱离这困兽之地。正当钟景滔准备开口询问姚盛英通风管道里的状况时,姚总从裤袋里摸出张三折纸,摊在钟景滔面前。 “小钟啊,你看看这上面写的,能看明白吗?” “sku 02;产品名称:麦妮;产品描述:贪心不见洞底,蛇腹难吞大象,害人损已,因果报应;产品标签:贪婪之罪;备注:烂碎品;清仓方式:处决。” 第11章 . “韩总,我发誓,我们是准备帮你做人工呼吸——” 不省人事的韩孝伟回光返照,原地跳起,麦妮和沈侨菲被惊得措手不及。 韩孝伟扶着眩晕头颅,指着麦妮大骂:“别扯淡!你救人用虎口救的吗?你们卡着我脖子说要弄死我,以为我闭了眼就没听见?放他妈的屁!” 麦妮和沈侨菲对视一眼,互叹口气。风水轮流转,想下手刀斩的人又活了,还得重新安抚,真是麻烦。 麦妮看韩孝伟像只蚂蟥,窜上跳下,头油沾着灰,后梳缕成条,发蜡都不用上。麦妮拍了拍裤腿站起身,问,韩总,你怎么在这间房睡着了?和滔总窝在旁边那间嫌不够暖和? 韩孝伟乱舞的四肢在空中停下,这才发现原来身体换了地。他四下张望,除了面前两活人,眼下所在库房内放眼望去皆一片假人,地上还有“断头” “断手” “断脚” “半截身”。 “这是哪?” “蚂蟥”回神了,开始提问。 麦妮说,库房啊,另外一间。韩总,你的隐形眼镜是不是掉了? 韩孝伟难得的没在意被人怼,眼珠子落在沈侨菲身上,语调急转,柔和下来,问,sophia? 你怎么在这? sophia是沈侨菲的英文名,韩孝伟叫得是亲昵起劲,麦妮不知所以。 沈侨菲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黑眼线晕染至下眼皮,仍用唇角睥睨,应道,是我,steven,好久不见。 一句“好久不见”品出个中滋味,麦妮想问又感觉不该问,咳嗽了一声,转移了话题,说,韩总,你好好回忆,是自己爬过来这间库房的,还是鬼打墙过来的? 韩孝伟正经危坐,如蚂蟥被固定在捕鼠夹,扳回文质彬彬的模样,说,我想想啊—— 原本我在找滔总,他那个体积,按理说哪怕化了也不会看不见,但他却凭空消失了。我到处找啊,没见着人,后头黑灯了,我晕了过去,再醒来看见的就是你们在掐我—— 第10章 麦妮问沈侨菲,你信吗? 沈侨菲撇嘴,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韩孝伟急了,辩解道,骗你们我是牛马!sophia,你知道我的为人,正经事上从来不含糊,能说出的只有靠谱—— 实在听不进韩孝伟的婆妈絮叨,麦妮摇了摇头,背起手,在假人模特中间绕起圈。她印象中第四层的库房一共有四个,她从通风管道一路过来,进了三间库房,照理说还剩下一间。 韩孝伟见麦妮兜远了,立马把脸转向沈侨菲,笑得像扎在水泥墙里的太阳花。 “sophia, 没想到在这里又见面了,缘分啊——” 沈侨菲踩在细高跟上,单手撩起发尾圈在指尖,斜眼打量着韩孝伟,确认他比记忆中老了,干了,也更油了。 “steven,我们不熟,一向有缘无份。” 韩孝伟的英文名是跟着苹果创始人起的。他在steve后面多加了个“n”,寓意“生意开门”。韩孝伟很满意steven这个英文名,认为steven需要搭配个洋气的另一半。沈侨菲不偏不倚,恰恰好是他的理想型。海归高知,外形靓丽,最重要的还是家境殷实。 韩孝伟从骨子里认为,婚姻是一桩只能赚不能赔的生意。男女通过利益的红绳捆绑一起,再通过孩子财富传承,完成代际托举,跨越阶级。婚姻计算的是投资产出比,投入越少,回报越高,价值越大。 第一次碰见sophia沈是在客户的生日宴上,韩孝伟记得清楚。客户也是留美的海归,回国后做餐饮生意,在骅城开了连锁的高端日料品牌,庆生时前后来了四五十号人。 对比司空婧的泯然众人矣,沈侨菲的气质是出众的。学设计出身的sophia沈, 身穿巴黎世家针织高领连衣裙,手拿吉尔·桑达的托特包,像只孤傲的鹤站在鱼群中间。 韩孝伟有意背诵的奢侈品知识储备派上用场。他一眼认出沈侨菲身上的装备,知道她是长在自己审美点上的对象,是他值得认真评估的婚姻候选人。 “你好,我刚才就注意到你了。包包很特别啊,是吉尔·桑达设计的款式吗?” 有针对性的开场白果然更容易获得目标对象回眸,沈侨菲看向他,眼中虽然没有惊喜,但至少点了点头。 要捕获一只人中之鹤,韩孝伟知道“接触”只是第一步。 假装轻松地闲聊,有意无意中带出目前所从事的职业和服务过的大型客户,韩孝伟希望他的人设是高大上的,沉稳可靠的,能走进人心坎的。 骅城的男人比例少,他用交友软件评估过,以他的身高、年收入、学历条件,可以击败市面上百分之九十的单身男性。虽然他谈恋爱的次数不多,但暧昧约会的对象也不下大两位数,足以让他测算出捕获猎物的难度。 韩孝伟追了沈侨菲将近四个月。爬坡的陡角从单独约饭起计算,每前进一步都无情推翻他的预判。 他托人打听到沈侨菲的家底,比他直觉的还要好。他开始送花,买奢侈品,订米其林餐厅,接送上下班,把衣食住行里能照顾到的都做了,沈侨菲自然也给了他接触的机会。数次交流下来,他确定对方是九十分女神,值得加大资产投入。可当他试探性地想确定两人的关系时,沈侨菲却不说话了。 两人最后一次坐在骅城的西餐厅里,沈侨菲整晚心神不宁。 “你知道我最近遇见了一件多可笑的事吗?” 韩孝伟放下刀叉,专注地看向沈侨菲,让她往下说。 “我的一个前同事,以前做前台的,今年刚毕业,也没正儿八经的工作经验,竟然创业了。” “她学历也就那样,一般大学吧,家底肯定也是不好的。但她的胆子还真大啊,说辞职开公司就真做了。” “我最近想好好找份工作,没想到投简历的时候,投到她的公司。去面试的时候,地点在咖啡厅,她公司一共就两人。” 韩孝伟说,两人?sophia你可得当心点,该不会是诈骗吧。 沈侨菲说,我也怕里面有猫腻。面试的时候,和她们聊了半小时,果然,太浪费时间了,我前同事还是那副傻蠢愣的小白花样。 韩孝伟笑道,要不说骅城人人可创业?无论哪座山来的阿猫阿狗,都想在这片土地捞桶金。我前段时间也遇到了一个,连启动资金都筹不齐就敢大言不惭地说创业。现在想来,她连刀叉拿反了都不知道,真是可笑至极。 “可你不觉得心有不甘吗?” 沈侨菲的脸冷得骇人。 “像我前同事那种背景的人都可以创业当老板,我却要蹲在电脑前投简历,苦哈哈地给人打工,听人使唤,被人羞辱。” “我这些天一直在想,凭什么我不可以创业,凭什么我要做小伏低,凭什么我要被人选择?” “steven, 男女情爱在现阶段不适合我。我想专注事业,想在骅城有所发展。你会理解的,对吧?” 残肢断臂铺满一地,麦妮踮着脚在假人中间游走。货架是展示台,头,手,上肢,四散分离,在架子上摆放得整整齐齐。 假人模特光着头,涂着浓长眼睫毛,瞪着眼,与麦妮对视,逡巡,笑而不语。 走过大约十排货架,视野变宽,空出一块神圣地,残肢和头更密。 空地中央有一个完整的假人,直立着,身上穿着眼熟的火红色婚纱服,是新娘装扮。 麦妮走到假人跟前,拿下右手架着的蓝色纸卡,极细小的一声断裂,假人左掌心的电子时钟响起,数字逐个跳动起来。 “喂!你们快过来看!” 麦妮大叫出声。 “它这里写了规则,可我看不懂。” “ 「如今你有以下三个选择:1. 三小时内,将所有假人拼接完成并穿好婚纱。2. 处死你手中a4纸上的人。3. 未完成上述任意一项,天罚避无可避。倒计时已经开始,祝你我好运。」” 第12章 . 姚盛英认为,他最大的长处是看人比定海神针还准。 人们总说,创业最重要的是产品。无论红海蓝海,只有产品够好,创业公司才能立足市场空白,站稳脚跟,熬过生存期,走入创收道。 但姚盛英的看法正好相反。 他认为,产品不重要。人,才是创业的地基石。 姚盛英在某次互联网大会上说过一番话。话说得漂亮,也难得实在,在业界广为盛传。姚盛英认为,产品是定量,人是变量。只有对的人才能组成好团队,好团队才能制造创新品,新产品才能引爆大市场。 姚总深耕投资赛道三十余年,白曜石集团看中的种子轮项目,不说百分百,至少也参与其中七八十。从小众咖啡到去中心化连锁超市,看着前仆后继,站在ppt前慷慨激昂,路演不断的年轻人,姚盛英的目光往往只落在新项目的创始人身上。 能成事的创始人需要有三种气质:极度自信,善于聆听和敢于反驳。 极度自信代表能扛压力。创业失败十有八九,路途中弯弯绕绕,沟壑纵横,心理承受能力不强的,往往帆船易翻,他人未斗,自身先败。 善于聆听则表示能取众人所长。ppt里的商业模型只能算纸上谈兵,在实操中需要团队里的能手去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创始人只有听取各方意见,才能采百家长,避本家短,拳头产品才能逐步优化至占领市场。 姚盛英认为更重要的是敢于反驳。年轻创始人被资本垂青的同时,也被资本裹挟,身边会涌现出或高或低,犬牙交错的建议。面对权威和金主的压力时,创始人如果能始终保持客观中立,不被激流冲刷左右摇摆,甚至提出不同见解,才能不被资本牵鼻子走路,保持创业初心。 但第一次走到姚盛英面前的司空婧显然只具备一种气质:土气。 姚盛英还记得那天是腊月二十四,公司年会结束的凌晨见到的司空婧。 红色高领毛衣,褪色起球,下身是略宽大的黑色西装长裤,背着个品牌不详的黄色皮革编织包,司空婧像熬了大夜去镇上赶集的货娘,抱着一沓文件,冲到被人群簇拥的姚盛英面前。 那年,白曜石的公司年会选在骅城海边五星级酒店。寒冬腊月,岭南天沉得压人,气温陡然下降,司空婧也不知在室外站了多久,海风揉乱了她的碎发,肉眼可见的干枯,了无生气。 姚盛英个头不高,身边的人也多,司空婧是踏踏实实摔了一跤,摔在姚总跟前,还被保安踩了一脚。 见有媒体的朋友在现场,姚盛英敏锐察觉这是做公关的好时机。他拦住正要呵斥的保安,亲自去扶摔在地上的司空婧,问,姑娘,你没事吧? 司空婧的下巴粘着灰,文件封皮也脏了。她没接姚盛英的手,自顾自地爬起身,不好意思地尴尬笑道,请问您是姚总吗?我是做跨境服饰贸易的司空婧,这里有份策划案想给您看看。 身边的保安瞪起关公眼,又开始赶人,司空婧堪比吸铁石,死皮赖脸地不肯走,非要姚盛英收下那份被踩脏的策划案。 第11章 众目睽睽之下又卡至年关,姚盛英不想彼此难堪,将面前的策划案接了过去。回到宾利车上,姚总将手中的文件甩在车后座,乜着后视镜里那个越来越小,如同残阳般快要熄灭的女人说,你们安保工作做得不到位啊,下次别放这种人进来了—— 姚盛英青睐投资实业项目,如食品加工,橡胶制造或是连锁餐饮。他认为有厂有店,至少证明项目试过水,有一定市场可行性。直到2010年前后,白曜石集团成员留意到以南京和广州两地为中心,出现了借由独立站 对于跨境电商,独立站就是一个独立的网站,其中包括有独立的服务器,独立的网站程序,单独的网站域名。更通俗的讲就是相当于自己有个独立的淘宝店,自己制定规则,自己制定玩法,不受任何规则限制。 向海外销售服装和日用品的公司,姚盛英才把目光投向跨境电商赛道。 服装,跨境电商里的红海类目,成本高,投入大,营销难,但利润也同样巨大。批发成本价三元一件的女士背心,熬过一点四万公里风浪,由集装箱漂送至加州口岸,再翻五十倍标价至二十美金售卖,出货量大的独立站一晚上单品能走上千件货,进账数万美金,钱仓的数字不断翻涨,想分一杯羹的卖家也越挤越多。 司空婧狼狈又简短的自我介绍,精准踩中姚盛英的投资雷区,更别提那件红到反光的高领毛衣,搭配女人沮丧到下垂的眼角,喜庆中带着土气的悲凉,着实引人发笑。 姚盛英本以为那次为年会做句号的摔跟头,会是落在他脚趾尖上的蚊蝇,驱一驱,赶一赶,不值一提。可姚总没想到,在三个月后的创投大赛上,他再次见到了司空婧,更没能预料对方穿着另一件同样土得掉渣的蓝色高领打底衫,拍着桌子,与他在办公室里签下对赌协议。 “姚总,醒醒?” 钟景滔用食指戳了戳翻白眼打鼾的姚盛英。人老了是容易累,说着话就阖眼打盹了,钟景滔年过七旬的父母亲也这样,他既尊重也理解。 姚盛英哈喇子一甩,睁开双目,问滔总,我刚刚发言到哪了? “您刚在描述爬过来之前的库房里全是退货,说货多到没有下脚的地——” 钟景滔复盘道。 姚盛英食指立起,指着天花板晃,说,对对对,邪门了,满地的破烂婚纱,又脏又臭,包装盒上是各个国家客人的退货单,我找了半天,一粒面包渣没翻着,实在饿得发慌,不得已才爬进通风管道。没想到你这里也没吃的,只有两瓶水。小钟啊,你这也太不给力了,粮食储备没整齐,仗不好打啊—— 姚盛英领导职位做惯了,习惯性将客观不足怪罪到下级身上。钟景滔看了眼天花板,他在想是否需要告诉姚总,在这锁人的仓库,能走出去能活命的才是上级。 还没等钟景滔开口阐述,姚盛英歪着头,带着怀疑又不可置信的眼神上下打量着钟景滔,说,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你。你不是和司空婧一边的吗?就是你送她到年会酒店楼下找我的,对不对? 第13章 . 假人模特手关节弯折朝天,兰花指,双目中空不见瞳仁,目不斜视观察着蹲在地上的三人,面如菩萨,神溢慈悲。 韩孝伟、麦妮和沈侨菲围坐一团,形似讲经打坐,目光盯着方圆中间的纸卡和倒计时,来回审视。 天罚?处死?韩孝伟扭着脖颈,松了松疲惫,说,早叫司空婧别有事没事看小说。这下好了吧?魔怔了。还天罚,她以为她雷神转世啊? 倒计时显示02:45,方形电子时钟只有巴掌大,是麦妮取纸卡的时候,从假人左手上坠下地的。 数字在变小,三人着实摸不着头脑。韩孝伟抓起地上纸卡,拇指食指圈个o,在所谓的规则身上弹了弹,说,这破纸的意思是如果不及时拼好假人并给它们穿上婚纱,有人将被处死。哪来的婚纱?要处死的是谁?她司空婧有这个胆吗? 沈侨菲举手,乖巧得像中学生课堂发言,说,婚纱在隔壁库房,我和麦妮看到过,有上百件,熨烫过的,罗列得整整齐齐。 韩孝伟哑语,眼珠子打转,问,那谁又是该被处死的人?你们知道吗?麦妮和沈侨菲齐齐摇头,说,韩总你放心,总归不是你。毕竟你和司空婧谈过一场,缘分虽断,旧情还在,她不会对你那么狠。 “也对——” 韩孝伟对他的魅力还是普遍自信,说,“我的前女友们都忘不了我,没办法,主要是我太照顾她们了。打灯笼都找不到我这么好的——” 麦妮担心自己忍不住抡起身旁的假手扇韩总,马上转移话头,问沈侨菲,沈总,我觉得我们得动起来。司空婧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你觉得挂婚纱的库房离这有多远? 沈侨菲说,不远,就隔壁。我们被那“鬼头”追的时候,你太着急了,身体挡住了下去婚纱库房的那个口。我倒是看见了,但来不及叫你,只能跟着你疯爬,再下来就撞见他了。 推卸责任是领导们的必备技能,麦妮习以为常。韩孝伟嘴巴张成个o,问哪来的“鬼头”?沈侨菲指了指通风管道,说,在那里面候着,会追着人跑,我和麦妮都不敢回头看,还会“呼哧呼哧”喘气,太吓人了! 韩孝伟的脸皱成山川,满眼质疑又不敢不信。他说,那你们还打算往回爬,去拿隔壁库房的破婚纱?不怕被“鬼头”拖走吗? “要不然呢?像你一样在这不清不楚地等送命?!” 麦妮终于爆发了。面对韩孝伟徒有其表的脑袋,她再次后悔错过下手对方的时机。毫无疑问,男人的过度自负会把他身边的人拽入深渊。 韩孝伟不服,还想诡辩,不料话没出口,天罚率先热身应验。库房角落里的四、五具半身假人轰然爆炸,鼻子眼睛颧骨,四下乱撞乱射,有塑料碎片擦着三人脸颊飞过,带出血痕,假人全然破碎,活人也无处藏身。 韩孝伟顾不得嘴上逞能,在假人堆里抱头鼠窜。麦妮抓了一具上躯罩在身上,算戴了临时“安全帽”。沈侨菲躲进没有放置物品的货架二层,双膝跪拜,两手护着后颈,蜷成一个屎壳郎团。 爆炸持续了约三两分钟,库房内的人感觉地动山摇,嘴里念的不是给父母亲人的遗嘱,反是菩萨救命,放人一码。待烟雾消散,库房重获沉静后,三人从各自的“鼠洞”中爬出,面色灰白如土,知道纸卡上写的不是玩笑,是他们求生的上上签。 “司空婧玩这么大?” 韩孝伟的油头吸尘,发根被爆炸后的烟尘戳起直立,干燥挺拔,黑发变灰白发。 沈侨菲从货架爬下,脸上的惊恐不减,像复读机开口,重复说道,我们的速度要快,要赶紧,要马上!再不给这些假人穿上婚纱,我们所有人都得死!司空婧就是要我们死! “韩总,沈总,我们分工。我去隔壁库房拿婚纱,韩总你组装假人和接手我拿过来的货,沈总你本来就是做服装设计的,给模特穿衣服应该在行,接到婚纱后马上给假人都套上。” 麦妮一板一眼地开始安排工作。 韩孝伟又不满意了,抱怨道,凭什么是我干最累的活?这么多手啊脚啊,你要我一个个接上对上,我的腰腿岂不是要累断了? 团队协作,最怕的不是颐指气使的上级,而是躲活犯懒的同辈。人的身份在不同场合自然转变,但老总们的dna只能习惯高位者视角,所谓由奢入俭难,韩孝伟又如何在此时此刻将麦妮看作平辈? “韩总,请你配合。你请我救你出去,眼下正是在执行阶段,你只是顺便搭把手,如此方便了我和沈总,不也正是救了你自己么?” 愿意付款的就是爹,麦妮牢记此律,情绪爆发过后还得低头。 沈侨菲双腿站在地上颤巍巍,问,管道里的“鬼头”你不怕?小麦,你要是被附身了,我和steven还怎么出去? “沈总,和‘鬼打墙’相比,还是炸弹的威力更大。我再爬进去看看,实在不行折返回来再想办法。” 麦妮作为任务执行,相比于惜命的各位老总们,她考虑的是选项的难易与否。 眼下三人历经爆炸预热后,不得不硬着头皮按照规则走。韩孝伟再次当起了垫脚凳,助麦妮又一次爬入通风管道,消失在众人的注视之中。 通风管道仍旧漆黑,但麦妮逐渐找到窍门,上下货架的操作已然熟练,效率显著提高。作为当仁不让的优秀牛马,同一份工作上手多次,再总结反思,其爬行的速度也自然加快。为了给自身壮胆,也为了退避“鬼头”,麦妮半仰下巴,朝着前方大吼一声“我来了——” 回音满满,无人能应。麦妮摸索着来时路,蓦然想起司空婧时常在公司里提到的那段话:创业就是摸瞎,前方明明是广褒森林,遍地金银,但就是想够够不着,想找找不见。同一个赛道,别人赚得盆满钵满,你以为可以照搬明抄,但该亏损的,该赔钱的,一点也不少。创业是边爬,边哭,边反省。但人性都是懒惰的,谁闲着没事天天自省?可创业不能。创业,首先重塑的就是人性。把人性反着来,基业才能建起来。 第12章 分神之间,麦妮身后再次传来爆炸的震耳欲聋,是假人库房的方向。那是二次警告,是重复催促,是司空婧下达的天罚“预售”。麦经理双膝挪动得飞快,她手里握着四条人命和八百万,要想获得报酬还需切实努力。 可麦妮无论如何也没料到,那处爬入婚纱库房的通风口消失了。无论她如何找,如何瞧,管道里也不见有光,更不见有人,只剩下彻头彻尾,无边无尽的棺板黑暗—— 第14章 . 一次成功的创业是大难不死。 所谓“不死”,可以是海中淘金,赚取蝇头小利,也可以是跷跷板平衡,收支不亏损。 绝大多数人的第一次创业,学习的不是“生意”,是“失败”。 钟景滔知道,如意服饰的起步是从司空婧的失败开始的。姚盛英说的没错,是钟景滔车载着司空婧,把人送到酒店楼下,姚总面前。 钟景滔是皖南地区人士,在他的观念中,女人年过二十已是适婚。相亲、找对象、怀孕生子、操持家务、夫唱妇随才是正经女子的人生道。司空婧是他南下骅城后,遇到的第一个一步步踩进创业赛道的女人。 他听见司空婧说要筹备创业启动金,要模仿老东家的模式往海外销婚纱,他除了笑,更多的情绪是怜悯。 说起话来像个孩童,锁骨透着皮肤,肩背也是盈盈一握,气质一看就是小县城出来的,与骅城本地有根有业的女子天差地别。司空婧创业的筹码摆在哪,钟景滔左看右看也找不到。 如意公司注册了,没过多久启动资金也筹到了,钟景滔想再约司空婧吃饭,对方变得忙碌起来,说在挑货,上架店铺,还要学英语,分身乏术。 钟景滔的喉咙里像含了口水,憋了半天,囫囵吞枣地问司空婧,启动资金哪来的? 司空婧说,有朋友支了靠谱的招。找家里大舅小舅借了五万块,又问银行贷了五万,正好十万。算了算,先不考虑租办公室了,拉上室友晓玫当帮手,在郊区找了个便宜库房,在里面边接订单边发货,十万差不多能撑半年。 钟景滔脑子里冒出一张冰渣般的脸,面无表情,见人打招呼只点头不言语,是司空婧的室友顾晓玫。钟景滔还想再问,对方急急把电话挂了,说回头再约,有空再聊,得去安排包货了。钟景滔表示理解,只是他没想到,这一朝一夕一回头,竟是姗姗迟来的半年后。 再次见到司空婧是在一个小型跨境电商交流会上。骅城最大的特产除了荔枝酥,就是交流会。只要时间安排妥当,走进北山创业园区,从早到晚,由大到小,各种名头的交流会堪比遍地芝麻,捡起就参加。彼时,钟景滔已升任至宏鹰物流区域主管,时不时代表公司参与线下活动,主要目的是抓取新客。 交流会的日程大同小异。找三五业内大咖坐镇台前,鸡尾酒水,司康可颂,摆盘精巧,再有十来个捧场人士起头,一场不大不小的人情往来在相互名片递送间流动。是否达成利益勾兑不是重点,关键是建立联系,以备不时之需。 交流会上熙熙攘攘有五六十号人,钟景滔一眼就看见了司空婧。对方倔强地挺着小身板站在人堆里,周围无一人搭讪。女人左右张望,回头对上钟景滔的视线,笑容“嘭”地在那张小脸上绽开了。 “景滔!太好了,你也来了!” 小别后重逢,司空婧眼里是看见熟人的欣喜。 钟景滔发现司空婧瘦了。黑眼圈硕大,两颊也凹了下去,扎起的头发也些许散乱,俨然有狼狈相。 钟景滔说,他是来挖客户的。这个交流会有些企业主不错,他做过背调,有的公司一年收入有一个小目标,想来建联认识一下。 “真好,我可真羡慕——” 司空婧双眸疲惫,看着你来我往的企业主们嘴角叹气。 钟景滔问,你的公司怎么样了?现在我是不是该叫你婧老板了? 司空婧苦笑自嘲道,我觉得自己就不是创业的料。撑不过下个月,如意就要破产了。 “啊?” 钟景滔嘴形诧异,心底想的却是对方比他预料中放弃得还要快。钟景涛眼中的好奇化成二倍怜悯,当预判的结局过早出现,总能给予人坐上神位的错觉。 “做生意真是太难了。” 司空婧垂着头,眼里雾蒙蒙,“当创始人比打工还累,大活小活都要做。景滔你是不知道,我单学产品上架亚马逊就折腾了一个多月。亚马逊店铺操作后台不人性化,图片大小,清晰度,背景颜色都有讲究。我还花了一周看ps的课,学抠图拼图,从早熬到晚,一整天对着电脑,视力直线下降。” “好不容易把产品上架亚马逊,准备花钱投广告了,谁知道广告审核又反复标红,说‘视频任何一侧不得有黑边’,‘视频中不允许包含买家评论’等等,这不是逼死我这种新人卖家吗?没有顾客评论的婚纱谁会愿意下单?我只能找人买评论,想着哪怕刷十来条好评也好。你猜怎么着?我找的那人经验不够,没下限,一刷刷了上百条,平台马上把我的主打产品下架了,说我违规,还不让二次申诉,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钟景滔强压着被逗笑的嘴角,安抚道,婧老板,平台没有封你的店就不错了。你这也太着急了,不知道创业也需要节奏适宜?你得先明白平台的游戏规则不是? “不懂啊,没操作过,也是我自以为是了。” 司空婧倒是能承认错误,“我去和平台客服解释,又来来回回两个月,产品终于再次上架,正好我们的大货也到仓库了。” “大货?” 钟景滔骇然,“你囤了多少货?跨境发货的周期不是可以拉长吗?你刚起步,需要囤大货吗?” 司空婧挠了挠头,说,是我考虑不周了。我以为囤了货能心安,想着万一快速卖起来了呢?要是发不了货,钱岂不是进不来?其实也没囤多少,十五个款的婚纱,一共进了小一万件吧,和大卖家相比,这点货不算事,但对我们这个小团队来说,算是背货难行了—— 钟景滔深知囤货过多导致资金周转不灵是压垮初期小卖家的主要原因。面对司空婧愁眉苦脸的神色,他也无法实话实话,担心给对方火上浇油,只能硬着头皮安抚道,不要紧,我认识的人多。像白曜石投资集团的老总我都认识,上周还带人去给他们送礼呢。婧妹子,如果你缺钱了,跟我说,我找人给如意拿投资。骅城这地方,只要项目好,不怕钱不来。 钟景滔哪知他随口说的话,司空婧听进了心里去。半个月后,钟景滔在公司楼下再次见到了司空婧。女人双眼潮红,面色蜡黄,是熬了不知多少宿多少夜,终于下定决心迈步到他跟前,像孤注一掷的赌徒,许下求得翻身的祈愿。 “景滔,你认识白曜石的投资人对吗?你能带我去见他吗?我有一份策划案想给他看看。求你了,我向你保证,这份策划案一定能赚钱,赚我们没见过的大钱——” 第15章 . 足够耐心,是一名优秀客服必备的职业素养。显然,坐上售后部经理职位的麦妮深谙此道。 通风管道幽闭,不闻人声,麦妮抽出钟景滔的手机,电量还剩百分之十。手机电筒的光线朝下晃,仍不见通往婚纱库房的管道口。麦妮用手指半寸半寸地摸,脑中倒计时数字在跑,她深吸口气,默念,不能心急。 这么大的管道口凭空挥发?又或是被人盖上盖子,故意遮掩来时路?会是爬在她和沈侨菲背后的“鬼头”有意作祟吗?亦或是司空婧故意为难,目的不在拼接穿戴好的假人,而是非要借她和沈侨菲的手处死韩孝伟?无人对话的爬行中思绪蔓延,麦妮的掌心越发出汗,喉腔里也干。她像在滚筒里不停疯跑的仓鼠,明明没有出路,却还是恐惧停下手脚,哪怕心流耗尽。 有了!是这里了! 麦妮的指尖触碰粗糙弧形边缘,没合盖,是通路。她心下振奋,拿手机电筒照了又照,一再确认是婚纱库房,意识到原来只是库房断了电,黑灯瞎火的,自然看不到出口位置。 脚尖够着地,麦经理拿手机电筒回头照,火红婚纱排列齐整,仍旧垂于货架之间,似静待有人来取。麦妮来不及数婚纱数量,就着手边能拿则拿的原则,一次性取了三五件抓在手上,再爬上货架,塞进通风管道里,拖着往回爬。 运货的仓鼠疲于奔命,接头的伙伴翘首以盼。 看见通风口长出火红裙边,热锅上的韩孝伟停下踱步,冲沈侨菲大叫,快!小麦回来了!小麦可以啊,婚纱还真让你给找着了! 沈侨菲拉起老板架势,指点着韩孝伟说,steven,你还站着干什么?马上接货啊!你爬上货架,把小麦手里的婚纱拿下来给我,我这边把剩下的假人拼接好。 都算是能做事的人。倒计时滴答在响,三人也不再废话,上游下游,协同合作,效率逐步提高。韩孝伟身型高挑,上下货架毫不费力;沈侨菲摸着假人模特量体裁衣,对断头断手的拼接组装自然不在话下。最耗时费力的还是麦妮,但在倒计时面前,麦妮的耐心被有史以来最大化。她在通风管道里逐渐爬顺,手里怀里拖拽的婚纱憋得她肺部拉紧,像被无数只手捏着卡着,难以吐吸纳气,但她却是毫无怨言,只一遍又一遍将婚纱递到韩孝伟手上。 第13章 “一百零二件!我确定那边库房里没有了!” 麦妮把头探出通风口,对地上两人大喊。她爬了来回约四十趟,钟景滔的手机电量只剩百分之五,麦妮感到她如假人一般,脖颈四肢散得满地都是,筋骨都要爬断了。 “不可能!” 沈侨菲举起一只断脚看向麦妮,绝望叫道,“肯定还有一套婚纱!这里还有只腿没装上,我们漏了一个‘人’!” 韩孝伟举起食指,钉向通风口的麦妮,指责道,小麦,你做事得认真啊!sophia说少了一件那就是少了,你再爬回去看看,还有——草——只剩下三分钟了! 倒计时最是无情。最后三分钟堪比催化剂,分秒穿插加快,三人面色惨白如纸,终是忍不住开始混言乱语,互相责骂。 麦妮喊沈侨菲定是装错了假人,沈侨菲吼韩孝伟定是接错了货,韩孝伟骂麦妮头晕眼瞎,看漏了婚纱。倒计时歪着头,看着三人胡诌乱唱,直到韩孝伟火眼金星,指着最初拿着纸卡和倒计时的假人说,你们看,它穿好的婚纱底下,是不是少了一条腿? 五, 四 ,三 , 二 ,一 。 人皆如此,死到临头才发现命盘充满了来不及。 韩孝伟抢过沈侨菲手中的假腿,在倒计时最后一秒,掀开假人的婚纱底裙,把腿恰恰好接了上去。正当所有人准备举手欢呼,庆祝胜利之时,安上的假腿没接稳,掉了下来,咕噜噜滚落韩总脚边。 也是同一时间,绚丽的爆炸随之而来。场内人来不及面面相觑,被库房里溅起的爆炸声冲击耳膜,视线清晰又模糊,大脑地动山摇,太阳穴爆裂发疼。藏在角落和纸箱里的炸弹不留情面,个头虽小威力却大,震出山崩之势。麦妮躲进了通风管道,浑身抖如筛糠。眼下通风管道竟成了仓库中最安全的地方,她宁愿与“鬼头”照面,也不愿被炸弹余波冲击得体无完肤。 爆破是华丽的交响乐,一浪接着一浪,麦妮仿佛趴卧云端,端坐台前。恍惚之间,她看见自己回到刚来骅城的第一年。 那年,她辞去了健身房该死的销售工作,在骅城人才市场拼拼挤挤。她太过普通,普通到所投递的简历毫无疑问石沉大海。她口袋空了,肚子也饿,但碍于脸面不愿向家里伸手要。踌躇之际,又拨通了室友电话。室友说,她表姑在骅城做育儿嫂,春节期间向雇主请了假,问麦妮要不要去替一周班,工资好说,一天六百。 麦妮记得那是户姓王的人家,主业私募基金,副业投融资。她背着双肩包来到雇主家楼下,铺金砖的大堂有门卫鞠躬,登记访客的前台长得比明星好看。 电梯直达十七楼,麦妮第一次见识一梯一户。红木金边的大门开了,女人出来迎接,柔风细柳的腰,白瓷般的肌肤,说话声音也轻薄如蝉翼,惹得麦妮大气不敢出,憋着嗓子,假装镇定。 雇主只有一个女孩,五岁,眼珠子乌黑发亮,扎两条小辫躲在女人身后,怯生生叫了麦妮一句“姨”。女人说,小麦,你别不高兴,她叫你表姑叫习惯了,“姨”和“姐”分不清。 麦妮摆手说,不要紧,孩子爱叫什么叫什么。她心里知道,这个礼拜她在这个家里,是无名无姓的替代品。 女人很热情,带麦妮参观保姆房,为她介绍厨房的使用工具,还带着她和孩子玩耍,想他们尽快熟络到一起。麦妮也是用心帮忙,她对着室友表姑的笔记,认真给孩子做每一顿饭,认真打扫家里每一寸地。 年三十的晚上,华灯初上,女人和孩子迎着男人进家门。男人年纪四十上下,脸色疲惫但彬彬有礼。他主动给了麦妮新春红包,还说大过年的,小麦也没法回家和亲人团聚,真是辛苦了,这点心意是你该收的。 自动窗帘左右滑开,落地玻璃窗外烟花绽放。孩子指着漫天闪耀,兴奋又娇俏地笑着,女人和男人搂着肩,心缠心站在一起。麦妮立在他们身后,她知道这套房子均价十五万一平,也知道这短暂的美好对她而言只有一个星期。 在离开王家的前一天,麦妮问女人,她能不能在这里正式入职,好好做下去。女人脸色为难,迟疑过后,说,小麦啊,在我们家工作需要英语过六级。 麦妮一愣,仿佛听到天方夜谭,问,那表姑的英语过六级了? 女人诚恳地点了点头,说,不仅过了,还准备考八级。小麦啊,骅城很卷的。这里的人为了工作,为了钱,是秦岭淮河内的卷中卷。 爆炸声终于停了,烟灰呛人,麦妮撑开眼睛,甩了甩头,强迫意识明清。她从通风管道慢慢探出半个身子,喊出沈总和韩总的名字。 小心翼翼地攀着货架爬下地,麦经理看见沈侨菲下半身全是灰,上半身埋入假人的躯干中,躲在货架间嘤嘤哭泣。麦妮拍了拍沈侨菲后腰,问对方有没有受伤,还能走能跳不?沈侨菲从躯干中挪出头,鼻涕眼泪糊一脸,央求麦妮一定要带自己出去。 “韩总呢?” 麦妮环顾四周,不见韩孝伟身影。 忽然,沈侨菲张大了嘴巴,指着麦妮身后,半天哑语。麦妮回头一看,原来是韩孝伟顶着半张血肉模糊的鬼脸,跪在没腿的假人跟前,眼神阴鸷地扭过头,瞪着她,仿佛在说,他要和她们死在一起。 第16章 . 岭南的冬季按常理算不上冷。 寒风过境,被沿海的湿度一拖延,一拉扯,晃晃手指数个乌云日,眨眼又回到二十来度暖冬天,与东北刀削的冰牙子是天和地的差别。 可司空婧偏偏不走运。 在最冷的骅城腊月,风刮最狠的海边,去见最不可能见她的人。 钟景滔清楚记得司空婧钻进他车里的模样。小脸冻得通红,没穿外套,一束高马尾,额前碎发用卡子散漫勾着,似在无声嚷嚷“来不及打理,着急出门”。她身上穿了件高领红毛衣,衣领还勾了线,拉出个细环居无定所。司空婧把车门“嘭”地关上,问他,景滔,你看我穿这样可以不?我特意穿了件大红色,感觉喜庆。姚总他们公司不是开年会吗?我想着穿精神点总是好的。 钟景滔不敢说不好,毕竟姑娘的黑眼圈比上次交流会见到时晕得更稠了。车启动了,往海边一路开,钟景滔在后视镜里看副驾驶的司空婧不停翻阅膝盖上的文件,嘴里念念有词。 “婧老板,我先说啊,我也只是代表我们公司老总去白曜石送过礼。他们公司在酒店开年会的事也是偶然知道的。但能不能见到姚盛英还真不好说。不是我打击你啊,你也懂的,每天找姚总的人多了去了,我们还真不一定能碰上——” 钟景滔说的含糊,听者不甚在意。 司空婧没抬眼,简单回应道,景滔,这些我都明白。这次碰不见就下次。我三顾白曜石,再不行就六顾,八顾,总有一天能碰见。 钟景滔吸了口气,又细细呼出,放松日益膨胀的肚腩。他不知该佩服司空婧的胆大,还是该劝解对方省些力气,不必浪费无用之功。纸张翻动的呼哧声催促钟景滔踩下油门,以更快的车速朝目的地开去。 那天是腊月二十四,白曜石集团的年会选在海边五星级酒店,富丽堂皇。 进进出出的男女一浪接着一浪。短款狐裘,闪亮细高跟,亦或是男士燕尾服,钟景滔看得双眼发直,说,这投资公司的人是不一样,挣钱多颜值还高。 “出来了!” 司空婧死盯着酒店大堂,在车里闷了四小时后,终于等到既定目标。 钟景滔一看,俊男靓女团成圈,中间围着个瘦弱矮小,风度翩翩的男子,还真是白曜石的执行董事姚盛英。没等钟景滔劝阻,司空婧早已打开车门,顾不及坐了四小时的腿酸脚麻,奔了过去。 像即将死去的太阳,坠入凛冽海岸边,是拉不回也带不走的孤注一掷,纵身一跃。 有保安拦着司空婧,嘴形似乎在叫她赶紧滚。那团小小的红色背影跑到众人面前,在指手划脚的呵斥声中,结结实实,不负众望地摔了一跤,摔到姚盛英跟前。 钟景滔推开车门,卷起袖口,准备上前帮司空婧一把。他小跑数步,又停了下来,站在车道中央看司空婧摇摇晃晃爬了起来,半曲着膝,手往前拼尽全力够着,把策划案递到姚盛英跟前。 钟景滔不忍看。他知道那是司空婧熬了两个月的日夜,各个标点符号校对无数次才写成的策划案。他也知道业内传闻,姚盛英更青睐投资实业项目,也更偏向合作有成功案例的创始人。他还知道那眉眼咪咪,细如老狗的姚总,人前温文儒雅,人后阴晴不定,有从白曜石离职的员工说他最是心狠手辣。 人群爆发出哄笑,却又很快安静下来。钟景滔看见姚盛英不但接过了司空婧手里的策划案,还对她开了口。海风吹起尖哨,又厉又冷,钟景滔的头发被风连根拔起,但他来不及管,也来不及缩一缩灌入冷风的后颈。他目不转睛地看,看着司空婧站起,站直,看着姚启盛带着那份策划案坐上高档轿车扬长而去。 第14章 人群散了。司空婧一瘸一拐地走到钟景滔跟前,有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干笑了一声,自嘲地说,果然是五星级酒店,那大理石地面也太亮太滑了。不过摔一跤也有好处,你看,姚总这不就记住我了么? 回市区的路上,司空婧一路无话。钟景滔知道女孩面皮薄,出了洋相终究心里不舒服。他悄悄打量着司空婧,发现女孩眼眸里有难堪,有不忿,有遗憾,更多的还是感伤。 车开半小时,在御荣轩酒楼刹住脚。钟景滔指了指金字招牌,问,婧老板,听说它家脆皮烧鹅有神力,吃过的人都能跨过千难万难,再大的苦也能峰回路转。 司空婧“噗嗤”笑出声,应道,我信了。走吧,这顿我请客。无论结果如何,你都帮了我大忙。 御荣轩的宵夜时段很是火爆。菜品价格实惠,环境典雅,来往食客谈笑声不断。钟景滔要了壶普洱茶给司空婧斟上,说,先暖暖身子。骅城这天也太冷了,赶得上皖南那边了。 司空婧以茶代酒,谢过钟景滔东奔西跑,陪了她大半天。还说自己给他丢脸了,策划案都在她摔的那一跤里给砸了。 钟景滔夹了块烧鹅放她碗里,安慰道,胜利都是在犯错中总结出来的嘛。我们能碰见姚总,还把策划案给他了,至少比别人成功了两小步。 司空婧嚼着烧鹅,满嘴油香,原本下拉的眉眼也渐渐扬了起来,自我疗愈速度极快。她点了点头,说,景滔,你说的没错,至少我们这趟没白跑。刚才是我有情绪了,一路在车里想,我是不是不应该创业,是不是该回老家找份工好好干着,是不是该像我爸妈说的那样,早点结婚,早日生子。 鼎沸的人声中,司空婧像一叶孤舟,飘飘荡荡说起家里的事。她说她父亲是炼油厂的,主要做管道清洗工作。每天穿着蓝色工服,早出晚归,脸上时常带着油污黑印,回家后,关起厕所的门,一洗就是一小时。母亲是炼油厂分公司的出纳员,本本分分工作,也没想过升职加薪,一干就是二十年。 “意识到家里条件一般是在五年前,我爸要切除肝血管瘤的时候。” 司空婧放下筷子,看着钟景滔的眼睛说。 “我爸查出来的时候,血管瘤已经长到十二厘米了。相比癌症,这不算大病,医生说先切除就好。” “我们等了一个月,手术给排上了,过程也不算太痛苦,但术后住院那阵子,我才发现家里没存下余钱。” “我爸住的是一个三人间,很吵,每家都有人陪护,从早到晚,旁边床的话说个没完。我想让我爸转去单人房,让他休息好一点,但我妈不愿意。我妈说,单人房价格高,没必要,反正住院时间也不长,忍忍也就过去了。” “可我爸才刚做完手术啊。病人如果连觉都睡不好,伤口能恢复好吗?我再三劝他们,他们还是死活不愿意,我妈偷偷和我说,家里的钱以后是给我出嫁用的,他们存了定期,现在取不出来。他们觉得三人间环境已经不错了,叫我也别挑了。” “在医院陪护的两周,我爸妈都点最便宜的菜,只为了省钱。每天馒头,白粥,黄瓜炒鸡蛋,我劝他们多买个肉,他们嫌贵,说回家再吃。” “以前的我没想过有关钱的问题,毕竟爸妈把他们最好的也都给了我。” “他们是老实本分人,没投过基金,没炒过股票,更没做过生意。他们对钱只有一个‘省’字,认为‘省’出来的钱才是自己的钱。” “坐在医院的长廊里,我看到了钱的另一面。我所看到的钱是‘选择’。有钱才有资格选择,有选择才能谈是否舒适,有舒适才能判断是否愉悦。” “所以我想创业,想挣钱。我想让他们看到,我可以给他们提供选择。他们不必再被动接受,他们可以把我当作依靠。” “但创业这条路太难了。我借了亲戚和银行的钱,不到一年就赔光了,还把室友晓玫拉了进来。晓玫一分工资没要,还和我分摊房租,一直帮我。我知道她最近还偷偷跑去别的公司做兼职。她总对我说,叫我别多想,等赚了钱再给她发工资。” “景滔啊,创业这事需要天赋,可我好像没有天赋。” “但我不想输,也不会认。哪怕现在没有,我也要拼死把这份天赋挖出来——” 第17章 . 沈侨菲出生的时候,她爸正在经历第三次创业失败,还惹上了官司。 生意是to b to b: 为to business,指面向企业提供相关的产品服务。 to c: to customer,通常指直接面向个体消费者,提供相关的产品服务。 的,稳住领导关系,走通人脉渠道,承包周边中小学午餐。好不容易点位铺开了,发生了中毒事件。有学生吞下发霉的水饺进了医院,也不知道水饺到底是午餐来的还是在周边店铺买的,总之,校领导为了甩锅,咬定是她爸供给的午餐不干净,一纸诉状将人告上法庭,说还学生家长一个公道。 沈侨菲出生第二天,她爸一手拿着法院传票,一手拉着东北请来的大师,说算一算,这刚落地的女儿,是不是降到家里的幸运星。 大师法号“端水”,十指拈花,最高战绩替某东北大省省长算过官位仕途,江湖上说有七八分准。大师看过沈侨菲的八字,说沈家之女,命里带金,缺水,宜远游,拼学业;成年后建议回乡拜祖,背靠大树,为家族开枝散叶。大师顺手指点了客厅和主卧的家私摆放格局,特意强调沈侨菲房间里的床头不能动,动则生变,不动以应万变。 说来也怪,沈侨菲出生后,她爸信了大师的话,像是被开了天灵盖,在连续三次创业的挫败面前,终于看向炒股赛道,开始和股友们谈经论道。 沈侨菲含着奶嘴,坐在她爸的电脑桌边,看着她爸没日没夜蹲坐屏幕前,分析红绿曲线走势。她爸说,炒股就是创业。从收集资讯,分析产品前景,到和股友们互换信息,她爸坚持不挪动半分沈侨菲房间的床头,并硬生生顶住妻子谩骂的压力,将家里所有余钱投入股票市场中。没想到多次操作之下,咸鱼翻了身,本金在股票中翻了一百倍,还把前三次创业的损失拉回正值,甚至还绰绰有余。 创业也好,投资也罢,能赚到钱的,靠努力的同时也靠运。 沈侨菲她爸认为,女儿是家里的招财星,更加笃定大师多年前预言的现世真理。于是,初中将沈侨菲送出国留学后,沈父将目光投向岭南省城老街区的商铺,开始买入并对外出租。在中国房地产腾飞的十来年间,商铺租金水涨船高,老街区更是因为客流量大,出现一铺难求的情况。沈家借势成立地产公司,跻身富起来的创一代。 花五百元请来的大师,铺垫了沈家二十来年的财富,沈侨菲她爸对女儿的命数更是深信不疑。考入纽约服装设计学院后,老父亲对女儿收到的录取通知提不起劲,反说书读完了就马上回家,家里的房车都为你准备好了,相亲对象也帮你看好了,你找个看顺眼的,台阶以上的嫁了,背靠两家大树,再好好相夫教子,这样强强联合,才能培育出优质后代。 挂了越洋电话的沈侨菲,坐在哈德逊河畔的高级公寓里想了又想,终是恍然大悟,原来她的命数早就被大师和她爸给设计好了,照做就行。 打包行囊,留学归国后的沈侨菲见了三任相亲对象,无一不是形状各异,但富得流油。 有做鞋厂的小儿子,手上的品牌价值过亿,开口要送沈侨菲一个公司打理;有做牛肉丸起家的文艺男,说生产丸子的机器二十四小时运作,钱无需操心,只需陪着他风花雪月;也有同样留学归国的互联网创一代,比沈侨菲大十来岁,认为家里正妻必须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五花八门的相亲条件只有一个共通点:钱,沈侨菲无需挣,但孩子必须生。 沈侨菲看着男人们发来的信息,抬起头对父亲说,她想去北京上海找工作。父亲皱着眉头,说她肯定受不了朝九晚五那份苦,还不如回自己家公司打份工。沈侨菲又说她想创业,父亲更是冷笑不已,说她不知天高地厚,整日异想天开。 “我当年创业三次,连输三次,你以为你有这种连续爬起的骨气吗?” “要不是你爸我的眼光足够好,投股票,买商铺,入局房地产,你以为能有钱送你出国留学啊?” “女人家要学会安分点。爸妈都为你把基础打好了,你不想上班就在婆家呆着也没关系。那些做事业的女性,到头来还不是得找人结婚?” “女儿,时间不等人啊,年轻才是本钱,你别等年纪大了,选择少了,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手机信息催促在响,像即将交卷的考试铃,逼迫沈侨菲交出她的下半生。在父亲喋喋不休的唇齿之间,沈侨菲叛逆地意识到,她从未拥有过钱。她所拥有是父亲的给予,父亲的期望和父亲希望她从一而终服从的指令。 谈不拢的第二天,沈侨菲从家里搬了出去,不作声响跑到骅城。父亲气得把她的银行卡断了,笃定她在外头挨不过三个月。沈侨菲一心急,入职了司空婧做前台时的婚纱公司,当起了拿着最低时薪的设计实习生。 第15章 不得不说,父亲的预判是正确的,沈侨菲受不了朝九晚五的打卡体系,每分钟都想逃离。 她看着被调到客服工位,翻查着英语单词的司空婧,心里觉得可笑。她怎么会沦落到和这样背景的人,坐在同样高度的椅子上,回复同样叫人心塞的客服问题? 从实习生的位置辞职后,沈侨菲的生活只剩下酒局。母亲怕她受苦,偷偷给她塞了银行卡,帮她租了依旧豪华的公寓,对她说,玩完了就收心。你爸也是为你好,大师不是算过了吗?叫你成年后回乡拜祖,为家族散叶开枝。 沈侨菲觉得她是那只动物园里的红额钟鴷,没人在乎她原本善于鸣唱的歌喉,只是想把她好好关着,配只同等价值的公鸟,将他们的种安然无恙地繁衍下去,守住这动物园的一方一格。 酒局上开屏的“公鸟”络绎不绝,韩孝伟是她选中的价值最低,共同交集最少的一个。 她需要一个饭搭子,陪她说话,听她诉苦,最好还事少。韩孝伟的殷勤追求在她眼里只是普通流程,毕竟男追女,玩来玩去的花样她已然见过不少。有朋友说,沈侨菲喜欢养鱼。她对这种说法不认可也不否定。但既然是鱼,沈侨菲打心眼里认定,被她淘汰的男人自然也翻不起风浪。 一圈绕过一圈,麦妮用婚纱蕾丝裙边,绕着韩孝伟的头,把那张血肉炸开的左脸包上。 布条很快被鲜血浸染,韩孝伟疼得嗓子叫哑,麦妮催促沈侨菲继续撕下裙边,再包了一层又一层。 韩孝伟引以为豪的相貌,能看的,只剩下一只右眼。他像颗安了瞳孔的排球,眼珠子左右晃,手指抠进大腿肉里,愤怒自牙缝间流出,咬牙切齿道,你们怎么都没事? “我们躲得快啊,韩总,你舍身为人,就是脸有点疼——” 麦妮安抚道,帮韩孝伟把裙边的头尾连接,打了个蝴蝶结。 “你们发现库房有变化吗?炸弹也炸了,司空婧那女人还没有放我们出去的意思?” 沈侨菲环顾四周,企图在墙上发现突如其来的一扇新门。 麦妮说,我刚才也看了,还是没有出去的路径。假人没拼接完,“天罚”也降了,韩总的脸还伤了,这司空婧不能说话不算数吧! “她哪里是说话不算数,她明明是在告诉我们,该做的事还没做完。” 韩孝伟眯起独眼,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规则的第二条,处死该处死的人。请问两位,那里提到的人,该不会是指我吧?” 还没等麦妮回话,只见韩孝伟的独眼有如秃鹫,冒出狠戾凶光。他抽出藏在长裤口袋里的塑料尖刺,朝沈侨菲的脖颈不遗余力地扎了过去—— 第18章 . 白炽灯笼罩水泥墙面,像审讯室,不似库房。钟景滔眼神笃定,与姚盛英对视,说,姚总,您记错了,我确定我们没见过。 姚盛英抓了抓头,脏灰扑簌簌往下落,细狗身材绕着钟景滔打量,像立裁针绕着圆锥不倒翁旋转,反复推敲说,不对啊,明明就是你啊。五官泡发了没错,但气质眼神明明就是一个人。 “姚总,我是大众脸,和您不能比。” 钟景滔拍了拍双下巴,顺带敲了趟马屁。 姚盛英见对方神情诚恳,再瞧也瞧不出破绽,只得把疑惑暂时收回肚子里。他指了指天花板的通风口,把双手背在身后,说,小钟啊,给你个机会表现。这仓库肯定不只两间库房,你爬上去,去别地找找吃的,我们得储存体力才好和那女人硬刚,你说是不是? 作为财团领导层,画大饼的能力由点到面,细致入微。但钟景滔毕竟是从底层体力活爬至创始人岗位的种,在戳破大饼层面也是一针见血。 “姚总,不是我不想去,是我没能力。你看我这体型,能爬过来这个库房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我是从那个通风口硬摔下来的,腰椎差点没断。您的任务得交给能胜任的人,比如,您自己。” 姚盛英的头灰甩得更快,刚想发飙,但见钟景滔眼眸真挚,又转念一想,觉得对方说得在理。万一这“发糕”卡通风管道里了,把唯一的出路给堵了,岂不是连带他呜呼哀哉?姚盛英快速自洽地把自己提出的方案给毙了。 权衡再三,还是由姚总踩着小钟的后背,再次进入通风管道。临爬前,姚盛英听钟景滔在喊,姚总,我相信您的实力,早去早回,您的后方支援团小钟就在这等着你! 老总们需要被捧的感觉。捧,是地位象征,也是毒药,会叫人上瘾。像钟景滔这类马屁灌输器,能把捧杀加入一种使命感,让老总们鸡血打足,有撸袖上场的错觉。姚盛英有关节炎,阴冷幽暗的通风管道不似外头八月天,姚总敲了一记膝盖骨,疼得摩擦响。 小钟的呼喊渐渐轻不可闻,管道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姚盛英穿的是爆款度假花裤衩和白polo衫,夜钓装扮,也不扛冻。他手臂的鸡皮疙瘩骤起,念了句“神仙保佑”,为分散席卷而来的恐惧感,他脑中思绪横飞,蓦然想起与司空婧误打误撞的再次相遇。 大约是2013年初,公司年会结束后的三个月,姚盛英一如既往地看项目,开大会,见媒体,除了资产的上下浮动外,生活的吹捧已经让他百无聊赖。 他还记得那是场白曜石集团主办的小型创投比赛,是他每年定期出席的活动之一。之所以是小型,本质是结果内定的比赛,只是为了让重点项目在投资人面前以白曜石做背书,正式曝光,更顺利接洽投资人们递过来的橄榄枝。 姚盛英对这类比赛的流程已然熟记于心。他乐于看见ppt上那些不切实际的盈利模式,也感兴趣年轻创始人们一张张被提问后窘迫的脸。他会在提出锋利问题后,给予鼓励性微笑,营造一种创始人们被天命选中的氛围感。姚盛英知道,以他的财富和地位,每一次点头,每一个眼神,都叫人趋之若鹜。 但姚总没料到,那个在酒店门口跌跤的女人会直挺挺地,穿着另一件依旧土气的蓝色打底衫,重新站在他的面前。 比赛当天,司空婧排到倒数一位上台路演。 她开始对着ppt陈述时,评委席上有人睡着了。 姚盛英戳醒睡着的董事,问,她怎么在这里? 该董事抹了把嘴角沫沫,抱怨说,我怎么知道!你问小杨啊! 小杨是比赛策划负责人,听见被cue,躬着腰板凑到姚总跟前,问,您叫我? 还没等姚盛英继续开口,台上的司空婧开始发言,只她一人,从头至尾,慷慨激昂,十五分钟不带停顿。 姚盛英打断猛烈鼓掌的小杨,说,这姑娘的项目是你们选的? “不是我们,是姚总您选的。” 小杨满脸困惑,“您不是把她的策划案放在办公桌比赛名单最上面了吗?您放心,我都心领神会了。姚总你是真有眼光,上周董事会才聊完跨境电商赛道,您马上就把项目找来了。” 20113年前后,跨境电商进入爆发式增长阶段,中国卖家大规模涌入海外亚马逊平台,利用该平台强大的流量优势,通过“铺货模式”迅速获客并实现盈利。以白曜石为代表的资本和投资客们将目光和资金注入跨境赛道,并在其中寻找独角兽项目以尽心扶持。姚盛英当然知道董事会的议题方向,只是他全然忘了顺手将司空婧的策划案带回办公室并扔在一众文件上方的事实。 连business casual 商务休闲套装 都没穿的司空婧,在ppt前热切地看向姚盛英,显然认为是姚总给了她上台路演的机会。紧接着是评委们举牌投票。作为倒数第一上场的司空婧,自然被认为是比赛的重点关注项目,获得了前三选票。在主持人宣布结果时,她当仁不让地在姚盛英面前比了个 yeah, 从明面上获得比赛的一百万元创业基金奖励。 司空婧走到姚总面前表达感谢时,姚盛英仿佛被诈骗。回到办公室后,姚总把小杨叫到跟前,说,你做事挺认真的,值得鼓励。这次比赛辛苦了,明天开始先放你三个礼拜的假,回家好好休息。对了,你下班之前把穿蓝色打底衫的创始人带过来,我想和她简单聊聊。 姚盛英有上百种拒绝给人投资的话术。 表面上装得再和气,私底下加微信不通过,电话打进不接听,约见面说忙碌,姚盛英多少还是会以体面的方式一再拒绝那些本就无法圈钱的项目。 姚盛英认为,太多项目死在创始人的自命不凡上。太多没有被鞭打的创始人认为他们有能力教育市场,而不是迎合市场。但教育市场是乔布斯这类商业天才,经过数十年摸索才能做到的事,而那些自以为起了个相似英文名就能改变市场的创始人们,甚至还摸不着自家产品对应的消费客群,更谈不上盈利模式。姚盛英的投资理念是“打蛇打七寸”,投出去的每一分钱都要用在能点石成金的项目上。 小杨领着司空婧进门了。小杨垂头丧气,司空婧满面荣光。 “坐,坐——” 姚盛英客气地指了指茶几对面的皮沙发,摆了摆手,示意小杨可以休假了。 第16章 司空婧乖巧地并腿坐下。她在姚盛英眼里,就是个稚气未脱,刚出社会的女崽。 姚盛英先是夸赞,说司空婧小小年纪,勇气可嘉,敢来白曜石参加创投比赛,和众多大小项目竞争。 司空婧不好意思地抠着指甲缝,说,哪里哪里,要不是姚总你给机会,我今天肯定没法上台路演。也就是您包容,不嫌弃我一个人来,也不嫌弃我这身打扮。 姚盛英说,小婧啊,你这种朴素真诚,在创始人里面尤其难得,这也是我把你的项目推荐给董事会的原因之一。 欲抑先扬,需要停一停。 “但是啊,我们刚刚又仔细研究了如意过去大半年的销售数据,有太多疑问和不理想的地方。小婧啊,我们投资呢,主要是还是投人。董事会看中了你这个人,要不然我帮你看看集团里有哪些适合岗位,你来我们这入职看看?” 司空婧的脸炸出红绿青蓝紫,又逐渐垮成醃瓜。她震惊中带着不愤,站起身,说,姚总,我是正规参加比赛,公平竞争进入三强,你们这是要说话不算话吗? “小婧,你先别着急,我们这么大的集团怎么可能说话不算话呢?何况只是区区一百万。不过兑现这个钱有个条件,估计小杨没和你说清楚。想要拿到白曜石的种子轮基金,创始人需要签约一个对赌协议。投资回报率是1:10,一年内,如意的销售额要跑到一千万,你能做到么?” 第19章 . 好人变坏需要多少秒? 比刀刺入皮肤更快?比爱转不爱更瞬时? 尖物是假人身上的塑料鼻梁骨,不知何时被韩孝伟捏在手里。薄薄塑料片划着镰刀风,擦过沈侨菲的喉管,她下意识张大嘴巴却发不出声。眼前的steven早已变身癫狂独眼韩,跪舔,赞美,崇拜,转瞬即逝。现下,他只想亲手割破沈侨菲的喉头,放血取命。 只差一毫米。尖刺划皮肤的纹理而过,原来是麦妮撑开全身经脉,用十指死死拽住韩总手腕。独眼韩见想杀的人又没杀成,火上浇怒,塑料骨尖峰转向麦妮的面部,狠戾扎去。 麦妮身型矮小,哪里扛得住独眼韩疯癫狂力,拼死拉扯之余失声尖叫独眼韩大名,嚎啕求饶道,韩孝伟!你冷静点!我们不是说好了一起出去的吗!我们都是一个team! “team你妈team!你和姓沈的才是一个team!”独眼韩呲牙咧嘴,撕扯间绑头的蝴蝶结松了,露出血肉翻滚的皮肤,看起来触目惊心。 “我早就看见了!地上那张纸都写了!我韩孝伟是sku 01, 售价,草啊,只有0.5元!说要把我清仓!处决!” “那纸条是你们拿到的吧!还说不是想趁我昏迷的时候掐死我!麦妮!亏我那么信任你,还要给你八百万!我现在是看清了!请来的,雇来的,都没用!我自己的命还是得自己来!” 爆炸余烟中,韩孝伟跪坐断腿假人跟前,右眼对上的是从沈侨菲口袋里掉落在地的a4纸。纸已经脏了,但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他的名字,备注更是标明“烂尾货”。原来一切的一切,早就设计好了,他才是纸卡上写的那位该被处死之人。 脸上是烧心的疼,全身是被侮辱的愤怒。作为一名自允成功的创业者,韩孝伟从心底里认为,从来只有他算计别人的份。sku 01的a4纸幻化成皮鞭,抽打着他的自尊心。他感觉自己是进出关口被随意丢弃的货物,被无数只手翻来甩去,还被标上“违禁物品,没收处理”的标签。韩孝伟全身的细胞在烧,五脏六腑翻涌着告诉他,他必须活着走出库房,必须在这场莫名其妙的生死局中取得胜利。 塑料鼻骨越逼越近,即将刺入麦妮的左眼球。韩孝伟准备一鼓作气,将麦经理置之死地。不料,机关算尽敌不过天命,“哐当”一声,是沈侨菲抡起假人的断肢,用一条假腿将韩孝伟的头颅和自尊齐整地砸个稀巴烂。 “我杀人了——” 沈侨菲双手抱头,蹲在地上,是准备进看守所的候选人。 独眼韩倒在跟前,皮开肉绽的,坐在地上的麦妮惊魂未定,大口喘气。 人生的角色时刻扭转,沈侨菲从受害者变杀人犯,同时还身兼麦妮的大恩人,一人多角,应接不暇。 麦妮声线嘶哑,甜腻嗓变烟酒嗓,颤抖着摆手道,沈总—— 人不是你杀的—— 我们那是自保—— 要怪就怪司空婧! 解题的咒语落下,恐惧到茫然的沈侨菲陡然站起,对着狼狈不堪的库房仰天大笑。 “没错!这一切都是司空婧惹的事!她骗我们进仓库,写那该死的规则,还要引发爆炸!是她逼死的steven!不是我!绝对不是我!” 人不骗自己不能活。但低头看见韩孝伟一动不动的身子骨,沈侨菲还是哭了出来,说起麦妮听不懂的浑话。 “早知道就不创业了!不创业就不会摊上这些破事!大师叫我成年后回乡拜祖,背靠大树,我怎么就这么不听他的话!一米八几的证据躺在这,不就写的是我杀的吗!要不,我也一起跟着死了,眼不见心不烦,也不给沈家丢这个脸!” 沈侨菲抓起地上的塑料鼻骨要往喉管扎。麦妮还没缓过劲来,哪里来得及阻止,开口大叫“不要!” 沈侨菲又哪里肯听,流下半寸眼泪,想要自绝于如意仓库。 “哈哈哈!” 库房角落传来三声讥讽大笑,沈侨菲手一抖,鼻骨掉落,与麦妮面面相觑。两人朝声源方向望去,只见遍地假人光头中冒出一颗“蘑菇”。“蘑菇”挂着副眼镜,还穿着发灰的白球鞋,一脸讪笑地说出半句人话来。 “麦妮,好久不见——” 海风在库房外狂呼乱叫,内里的活人三角形围坐,不远处还躺着一个。 以目前的格局,天花板游出只金鳖,麦妮也不足为奇。 蘑菇头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愉悦地和灵魂出窍的沈侨菲也打了个招呼。 “徐澈,你不是回老家了吗,怎么在这?” 麦妮打量着眼前人,确认是如意团队的前同事。 蘑菇头把眼镜重新带上,遮住发黑的眼眶,说,是司空婧告诉你们,说我辞职回家了? “难道不是吗?周一的总结会你没来,公司的人问你去哪了,她说你被催结婚,兑现了分红,回老家相亲去了,好多人还羡慕你呢。” 麦妮回忆道。 徐澈立起食指,左右摇摆,道,催结婚是真的,兑现分红也是真的,回老家更是真的,但回乡之前被绑架,才是最真的。 徐澈的离职是近期如意团队人员变动之大事。 与麦妮的售后组不同,徐澈作为广告组主管之一,掌握着如意服饰独立站每天上百万的广告投放费用。 大大小小sem, seo sem:搜索引擎营销(search engine marketing),是利用搜索引擎进行网络营销的一种手段。seo: 搜索引擎优化(search engine optimization,简称seo), 是一项技术,它的目的是解析各大搜索引擎的排名算法,然后依据这些算法对网站进行相应的调整优化。 等广告投放产出,皆由徐澈和他的组员每日操盘运作。徐澈被称为如意服饰的“订单制造机”,也是不少猎头紧盯的挖角对象,以至于司空婧在周会上宣布徐澈的离职时,所有人大跌眼镜。毕竟徐澈的离开等同于如意服饰被砍去半截大腿,这在瞬息万变的跨境电商市场是对公司伤害极大的行为之一。 “我一个月前和司空婧谈了离职。她一开始极力挽留,后面发现劝不动我,也就同意了我的离职申请,但要求我签署协议,说三年内不能入职行业内别家公司。 “我想了想,这些年在她这赚了不少钱,也就同意了。三天前,司空婧说要为我办告别宴,只叫了我们组的四个人。告别宴不是公司的惯例吗?每个部门负责人离职的时候,司空婧都会请大家吃饭。我也没想多,最后一天下了班就去了。” “酒大概喝了三、四轮,我感觉不行了,头晕得很,醒来后就在这了。原本以为是司空婧不愿意我离职,故意把我关在这里,没想到刚才那爆炸把你们炸了出来。” 徐澈一顿输出解释,沈侨菲还没从她杀人的事里回过神来。她自言自语地念叨着,我完了,司空婧压根没想让我出去。她要弄死我,要我替她还债,当她的替死鬼—— “那还真不一定。” 徐澈身子前倾,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粉色纸卡,在身前小心展开,低声说道,“你们看,这张纸上面写着奖励:「走出库房,来到我面前者,将持有如意服饰百分之二十五股权和三千五百万现金。」” 第20章 . 创业和赌博属于同源不同宗。 动机都是为了钱,方法论却截然不同。前者赌市场前景好坏,后者赌坐庄者欺瞒撞骗。 选择创业的人本性好赌。赌体力,赌时间,赌现金流,赌一次十年难遇,猪能起飞的风口。 姚盛英见过无数打着创业旗号的投机者。他们以产品噱头吸引投资人,用融资方式出售股份或套现,更有甚者以半年为周期更换赛道,再建团队,创立品牌。比起产品本身,他们更注重追逐热点,跻身潮流,总想一步登天,财富自由。 第17章 对赌协议是资本集团只赚不赔的买卖。赌赢了,双方皆大欢喜;赌输了,创业者血本无归。集团收割尾货,或吞并,或变卖,总之头颅套在砧板上,任其鱼肉。 姚盛英提出签署协议时,赌的是司空婧的不敢赌。刚出校园的女娃,经验履历薄得不能再薄,哪里有筹码入局?赌命吗?姚盛英在心里冷笑。他看见司空婧眼里的愕然,也自负于经验的预判。几斤几两的葱,他用眼瞧一瞧,对谈五分钟,难道还能看不清? “好,我签。” 挣扎过后的眼波很快平静,茶几对面的女人站起身,蓝色打底衫似盔甲,照得姚盛英眼花。 姚总说,小婧啊,你可要想好了,这是1:10的买卖,如果一年后完不成目标,你可是连本都收不回去。 “我知道。” 女人脸上有种赴死前的淡然,“反正我已经无路可走了。除了这一百万,还有我能选择的余地吗?” 司空婧签下对赌协议后,姚盛英才有时间睁眼过目她的策划案。 一百万对白曜石轻如鸿毛,但司空婧毅然决然的态度激起了姚总的好奇心。做背调的时候,姚盛英知道司空婧在跨境电商领域失败过一次。他很想知道是哪种品类,哪块市场鞭打着司空婧如此坚决。 策划案第二页写着关键词:礼服。 姚盛英笑了,竟然又是服装。这女人在婚纱赛道跌跤还不够,又要踩坑礼服赛道才罢休?姚盛英继续往下看,动手往后翻,不由地停住目光,聚精会神起来。 “「市场痛点:欧美女性对礼服的使用场合及需求量大,但本地礼服售价昂贵,款式老旧,且选择性少。欧美女性的身材与东亚女性的身材差别大,目前市面从事外贸出海的礼服公司往往忽略欧美女性的身材之美,对礼服的版型,用料不做深挖,导致目标客群粘性较低。」” 姚盛英在老板椅上坐直了身子,逐字逐句勾划阅读起来。 “「目标客群画像:年龄段集中在十八到四十五区间,有较多礼服使用需求的女性。她们大多居住在欧美超级都市,如纽约,巴黎,旧金山等地。她们的年收入水平约为六万美金以上,有超过三分之一已组建家庭。她们的学历大部分为高中以上,日常喜欢关注美妆、护肤、娱乐八卦等话题。」” 不得不说,司空婧用短短两段话,精准指出姚盛英没考虑过的垂直市场。策划案的第五页,司空婧砸出数据,指明她想法的由来。 “「根据如意服饰前十个月婚纱类产品的售卖数据可以看出,晚宴礼服更受市场欢迎。同一季度,‘evening grown’,‘cocktail dress’ 和 ‘wedding guest dress’ 比其他品类的销售量高出四到五倍。如意团队分析其成因,认为目标客群会倾向选择可以在多场合使用的礼服进行购买。」” 姚盛英再往后翻,看见司空婧将国内外对礼服市场的调研数据作为第三方参考资料放入其中。司空婧标注,根据现有市场规模预测,全球礼服市场将在2031年达到19.7亿美金的年销售体量,呈现逐年稳步增长的趋势。同时,她特意强调服装类产品在海外平台售卖时,要尽可能关注自身品牌力和故事性,避免进入同行内卷厮杀的陷阱。 姚盛英翻到策划案最后部分,扬起的兴趣又被浇灭下去。如意服饰的核心成员只有两人,除了司空婧外,只剩下一位叫顾晓玫的。两人均是二本学历,均无大公司工作履历,看样子这两人包揽了如意服饰大大小小,所有杂活。 创业团队资金有限,一人多用,不足为奇。但如意服饰前十个月的婚纱销售额对于仅仅只有两个人的跨境公司,难免让人起疑数据造假。姚盛英知道不少创始人为了拿到投资,会有意识将实际售卖数据拉高,给投资人以不切实际的市场假象。 “喂,你们把负责创投比赛的小杨叫回来,跟他说休假取消了,叫他安排如意服饰的人明天来公司再聊聊。” 姚盛英摁下座机的通话键,对秘书处的人说道。 姚总的风格如此任性,底下的人也习惯了领导的随叫随到。只不过人生的风水轮流转,姚盛英自然想不到,眼下再次爬进通风管道的他会落于进退两难,头尾不是的境地。 姚总的肚子饿到干瘪,咕咕怪叫,身体却还在奋力朝前爬。 喝下的两瓶矿泉水涨得膀胱疼,但秉持着最后自尊心,他死撑着不在管道里尿。他要找到吃的,要找到出口。历经了五十来年的滔滔风浪,难道他还会被困死在通风管道不成? 轰隆隆—— 不知名的爆炸声往管道里钻,姚总的身体左右摇晃。他死死地抱住了头,眼睛鼻子流出水,裤裆也不争气地漫湿了。 姚盛英哭了。他意识到晃动的铁皮是建好的棺材盒,司空婧要将他世世代代关在这里。他忘记了如何指责,如何咒骂,只知道不断求饶。人在死亡面前,往往懊恼的不是犯错,而是屠夫刀下再没有逃生的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爆炸停了,余波尚在,姚盛英没了命般地再次狗爬起来。他太害怕了,他得找个出口下去,哪怕回到和钟景滔一起呆的库房也愿意,至少出事的时候,他能拉上个皮糙肉厚的小钟垫背。 有风的声音! 姚盛英加快交错膝盖,有风就有出口,有出口就能求救!他感到胜利在望了。姚总半举起手机,还剩百分之五电量,他打开电筒,照向前方坦途大道。 等一等—— 姚盛英的脸差点撞上面前硬物。那是一张铁网,四方格,焊死在通风管道深处。网上挂着张轻飘飘的一张a4纸,上面写着: sku:03 产品名称:沈侨菲 产品性质:女 产品标签:嫉妒之罪 产品描述:柯百娜服饰创始人,富二代,是非精。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造谣污蔑,记恨攀比,挑拨离间。 产品成本:5元 建议售价:1元 备注:过季货 所在仓库:03号库房 清仓方式:处决 第21章 . 创业,无人不贪。 贪利是基础盘,贪名是进阶版,贪改变现世,重塑规则是英雄主义般的痴心妄想。 但,贪,才是众人本性。无贪哪有得?无得何谈贪? 三千五百万现金,百分之二十五如意服饰股份,麦妮的喉头上下滑动,咕哝着低语。她望向沈侨菲,纵使对方是出生在金银堆里的二代,在咫尺压来的活钱面前,也不由得缄默不语,屏住呼吸。 现金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司空婧给出的如意服饰生死权。 麦妮接过徐澈手里的粉色纸卡,又念了一遍,确认纸卡上没有错别字,徐澈的眼睛也没有看错。 “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相当于多少市值?” 麦妮恭恭敬敬请教。 徐澈说,按照今年听到的消息,相当于五个亿。 麦妮摊开手掌,指尖做笔,在掌心中间画零。可她怎么算也算不准确,五个亿不再是钱,对麦妮来说,那叫天方夜谭。 “如意的销售数据增长这么快吗?五个亿?比去年增长了百分之三十?” 沈侨菲回过劲儿来。比起刀了独眼韩的过去,还是把握钱与命运的当下更重要。 徐澈拨了拨弧形刘海,蘑菇头抖三抖。作为公司独立站的广告运营负责人之一,他清楚地知道今年投入谷歌和各家媒体平台的广告费用大幅增加。一方面是广告关键词的cpc cost per click:每次点击费用,是指当用户每点击一次广告时,品牌需要为这次点击支付的费用。 贵了,竞争更大了;另一方面是独立站的流量更大,产品sku更多,想用广告锁住潜在顾客的需求也同样加大。 “那你们也不看看是谁在帮如意赚钱?” 徐澈微笑着暗示他才是如意的功臣,但麦妮和沈侨菲显然没心思细听。麦妮在掌心里算,五个亿能买几套骅城的商品房,沈侨菲嘀咕的是如果能把如意的股份拿过来,她的珂百娜岂不是坐上跨境服饰的前十席位,不战而胜? “等等,这纸卡你从哪拿的?我刚才怎么没看见?” 领导评价的没错,关键时刻还是麦妮细心。 徐澈说,隔壁库房,我从通风管道爬过来的。 “靠,原来是你!你顶着蘑菇变‘鬼头’?” 沈侨菲手指向徐澈,却又瞧对方脸上没留下鞋印伤痕,思忖着是不是后踢腿的那脚踹得不够重。 徐澈扁了扁嘴,嫌弃地看了眼沈侨菲,问,大姐,你是谁啊?你现在是‘杀人魔头’知不知道? 哪壶不开提哪壶,沈侨菲又焉了。她寻思着出去以后,如何同时塞住麦妮和徐澈的两张嘴。 麦妮打了圆场,对徐澈说,这位是沈总,珂百娜服饰的创始人,正儿八经的人民企业家。 “原来您就是沈总啊!久仰大名!” 徐澈恍然大悟,握上沈侨菲的手,连忙道,“失敬,失敬——” 沈侨菲问,你认识我? 徐澈诚恳地点了点头,“那是当然。你们家独立站的广告做得太差了,我带人天天研究着,尽可能规避珂百娜踩过的所有坑。沈总,你们家的广告费啊,百分之八十没打在重点上——” 第18章 徐澈是学创意广告出身的,毕业于211,国家奖学金获得者。 广告专业,女多男少,徐澈作为雄性,感受了四年优待。 他成绩拔尖,点子多,参加比赛时常靠创意获奖,又深得专业老师夸赞,周围女孩也把他当好知己,喜欢大事小事与其分享。 徐澈认为他的才华和创意是展柜里高于奢侈品的标价,定然能引人驻足,主动购买。 大四毕业,简历投出去不少,收到的面试邀约也多,徐澈的自信满满当当。 在挑挑拣拣的邀约筛选中,徐澈看中了三家,准备如约面试,如常展示。只不过等了半个来月,两家没有后续,还剩一家徐澈最不中意的,发来了二面邀约。 面试现场的应聘者一共三人,两男一女,徐澈站在最中间。面试官穿着普拉达,头发染成红棕色,发尾拉得笔直,带着一副黑框眼镜。她在三份简历上写写画画,提出徐澈能预料到的所有专业性问题,却也在徐澈对答时,频频把头低了下去。 “你多高?” 面试官问徐澈左边的男生。 男生回答,一八三。 “那你呢?” 面试官又问徐澈右边的女生。 女生说,一七二。 面试官点点头,微笑着对面前三人一同说,你们都挺不错的。今天感谢你们过来,如果我们决定录用了,会安排人通知你们。 走出面试现场的徐澈,回想着面试官最后的问题,余光瞥见了桌子上的那三张简历,又在反光玻璃窗中看见自己只有一米六零的身高,发现只有他的那张,在姓名处划了个红交叉。 生来死去,皮囊相貌,无处不贴标价。颜值,身材,家境,学历,情商,逆商,有的标价自出生随定,有的标价是后天自给。 面试结束后,坐在小吃店门口发呆的徐澈,眼看对面街五星级酒店出入的老总,他开了供需关系的第一堂悟。 他的标价爹妈没给,他的创意难有人知,但钱能帮他涨价,钱能将他由“供”变成“需”,能垫高他的鞋底,也能抬高他的身家。 “你从通风管道爬过来的?那个挂婚纱的库房?” 麦妮奇了怪。她频繁往返于两个库房之间,竟然一次没撞见徐澈? 徐澈指了指身后,说,是另一个方向。你说的婚纱库房应该在这个假人库房的右手边,我没去过。 “不对啊。” 麦妮恢复了些许体力。她站起身,绕着徐澈笔划道,“你从另一个库房过来,比我们更早在这,也比我们更早拿到纸卡,然后你躲在那些假人后面,看着我们冒死搬运婚纱,给假人接残肢断腿?徐澈!你把我们三当成白老鼠啊?你不是我们这边的,你是司空婧的人!” 麦妮的声音尖锐,敲得沈侨菲如梦初醒。后者也跟着惊跳起来,余光乱窜,想找离手边最近的另一条假腿,随时再抡一局。 “你们冷静点,我要是她的人,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吗?” 徐澈拉起左裤管,露出半截小腿。小腿呈青紫色,有凝结血痂呈柱状分布。麦妮和沈侨菲凉气倒吸,那是有六颗金属大头钉刺入的小腿,肉眼可见的尖利直直扎入皮下血管之中。 “不是我故意隐瞒,而是我行动不便。这种情况下,你们是敌是友,我也需要时间判断。再说了,如果你们联合起来对付我,再加上地上躺着的那个,难道我还能有半点胜算,活着走出这里吗?” 第22章 . 饿了。 目送姚盛英爬入通风管道,钟景滔手摸裤袋,抽出个压变了形的面包。 塑料包装袋撕开,他心满意足地张口咬下。面包是金黄酥皮,内里裹着椰蓉馅,在这又阴又冷的仓库变身无价美味,是姚总苦寻不得之物,钟景滔自然不会主动相让。 时间无情流逝,库房中能解渴的,能管饱的,都是救命仙丹,价值连城。哪怕对方是身家数十亿的老总,在库房里也只是小小麻雀,困于掌心囚笼。钟景滔心底念着,这面包只有在必要之时,以物易物,才能发挥最大价值。 库房里又只剩滔总一人。被姚盛英分散的注意力再次凝聚,钟景滔又原地转悠起来。眼下,麦妮有去无回,韩孝伟不知所踪,姚盛英被打发着去步麦妮后尘,钟景滔不得不重新思考出路。 坐在塑料包装袋上,滔总嘴里的面包越嚼越香。饿到极致方知味美,钟景滔冷哼一声,从另一边裤袋摸出张折叠过的a4纸,和地上那张写着”麦妮“名字的拼在一起: sku:04 产品名称:姚盛英 产品性质:男 产品标签:暴食之罪 产品描述:白曜石资本集团执行董事。笑面虎,千斤白银难喂饱,巨象吞蚂蚁不知足。黑舌黑心,冲破下限。 产品成本:10元。 建议售价:2元 备注:破损品 所在仓库:05库房 清仓方式:处决 纸张是钟景滔在包装袋里翻着的,他暗自收了起来,没给别人看见过。端详着地上的两张纸,滔总知道那是司空婧出的牌,一如五年前那般,女人喜欢赌,赌现金,赌身家,如今还想赌性命。 御荣轩烧鹅宵夜过后,钟景滔盘算着司空婧的锐气定是被摔的那一跤挫败不小,过不了多久,如意服饰破产的消息将会如期而至,司空婧也会再次约他喝酒吃饭,询问返回家乡或重找工作事宜。 可钟景滔左等右等,不见司空婧半条短信问候。实在按耐不住的他拨了个电话过去,听筒那边风声阵阵,是司空婧接起。对方边应声,边对着不知何人放声大喊“你们小心点,别压到脚了!诶!这批箱子靠边放——” 如火如荼的乒乓声响个不停,司空婧对钟景滔隔空邀约,说最近没空下饭馆。要不你来我们西山仓库一趟,我请你吃个麦当劳—— 提前请假下了班,钟景滔加速四轮马达,紧绷好奇心,把车开进西山仓库车道。车停马路边,钟景滔远远地看见司空婧梳着高马尾,劲头十足指挥工人上下装载纸箱货物。 钟景滔走近再看,那是层层叠叠的上百个大箱,每个都贴着如意的商标,是一只起飞的鸟,包装得满满当当。钟景滔再看司空婧,女人脸上满是汗水,却笑容四溢,像颗熟透了的柿子。 “婧老板?” 钟景滔唤了一声。司空婧把侧脸转过来,斜阳洒在那张活力饱满的笑容上,钟景滔忽然觉得,真美。 司空婧小跑到钟景滔面前,蹦着说,你来啦!快看,我们的订单变多了,这些都是我们的货,准备运往加州海外仓。 海外仓,物流企业或跨境电商平台在境外建立的仓储设施,用于第一时间响应当地销售订单,及时从当地仓库分拣、包装和配送货物。钟景滔当年所在的宏鹰物流也逐步在北美加州等地建设自己的海外仓。 “婧老板,你这是发达了啊?” 钟景滔来骅城的时间久了,皖南语变岭南口音。 司空婧扬起小下巴,一脸得意地说,还不是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把我带到白曜石,碰见姚总,我也拿不到百万创业基金不是? 简短话语间波澜起伏,冲撞钟景滔的好奇心。难道司空婧那一跤没白摔?难不成姚总年纪大了,头盖骨开颅,脑门一热,对如意的项目青睐有加? 钟景滔把买好的麦当劳递到司空婧面前,说,不劳烦婧老板请客。你不是喜欢吃麦辣鸡翅?我给你买来了。 残阳余晖下,集装箱码头前,钟景滔和司空婧坐在台阶上,看海水轻触滩涂,手啃鸡翅侃侃而谈。 司空婧说她拿了创投比赛前三,是白曜石集团常年背书的赛事,还说她很珍惜这次姚总给的机会,也深知自身能力不足,能拿到评委们的选票支持实在万幸。 钟景滔干干笑着,手里的香辣鸡翅烫嘴。他没想到司空婧这一跤摔出了百万财神运,不但不亏,还起了势。钟景滔看向骅城的斜阳,再一次从内心感叹创业的高空低谷瞬间万变。 “倒也不是没谈条件。” 司空婧咽下最后一口鸡肉,抿了抿嘴,说,“我和姚总签了对赌协议,赔率1:10,一年内做到销售额一千万。” 残阳把江面染成血红色。钟景滔仿佛看见无数创业者有如过江之卿,前仆后继撞死在市场浪潮和资本礁石的滩涂上。司空婧是浪尾那条奋力呼吸的小鱼,明明快没了,却又挣扎着活了。白曜石放下一个个鱼钩,吸引着她咬钩,离岸。她知道那是要命的毒,却因为仅有的活命机会,她也要以身试毒。司空婧还能扑腾多久,钟景滔想知道,也想继续看。 “如果做不到怎么办?” 钟景滔似乎问了个蠢问题。 司空婧耸了耸肩,努力拉起嘴角,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说,做不到会根据白曜石提供的特定公式,计算出补偿金额,向他们提供投资款等额的现金补偿。 香辣鸡翅吃得一干二净。 司空婧说她要去和顾晓玫交接班,继续在西山仓库点货。女人拍了拍钟景滔的肩,让他别担心,说前面是坦途大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19章 钟景滔看着司空婧的背影,放下车窗。那个在白曜石年会酒店楼下,快要熄灭的女人,又悄然烧了起来。一千万,对还是物流专员的钟景滔是碰都不敢碰的数字。钟景滔手握着方向盘,没来由地大笑起来。人生第一次,他对一个与他毫无相似之处的女人充满兴趣。 吞下最后一口酥皮面包,钟景滔用手背抹了把嘴。 当下的北山仓库库房和西山那头相似,格局也是方正的,钟景滔同样来过数十次。 他将货架上剩下未开的包装袋打开,拿出里面的人形a4纸,一张不漏,一模一样。 他的耐心很足,他知道司空婧不会把赌注放在明面的位置,他知道她的真心喜欢藏。 他太了解她了。那个女人不会马上亮出她所有的牌。她擅长一张一张打,一点一点下注。 有了,是这个了。 钟景滔在底层货架的塑料包装上看见了那张粉色纸卡,他笑了。 纸卡上的数字化作金钱大雨,淋遍他全身上下。他明白了过来,原来他和他们,正身处一场人命与上亿活钱的对赌。 第23章 . 徐澈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他的命系在六颗图钉身上。 他的记忆断在御荣轩,司空婧为他办离职告别宴的地方。 司空婧说御荣轩的烧鹅足够香,汁肥肉嫩的,夹了块鹅腿放徐澈的碗里,还招呼着广告组的其他同事齐齐向徐澈举杯敬酒,感谢他这些年对公司的劳苦付出,也预祝他下一站落脚处鹏程万里。 徐澈端着子弹杯,看着同事们的脸觥筹交错。盛情难却之间,他也不得不仰头灌下,一杯接着一杯。脸颊很快烧起热浪,徐澈推拒说不能再喝了,再喝怕要醉了,但子弹杯里的白酒似乎没少过。司空婧讪笑着对周围人说,我们小徐还是太斯文了,上一次管人事的主管离职时,喝下两大瓶茅台还在问我要—— 断片的记忆留在御荣轩,再醒来时,徐澈头晕眼花,喉咙干裂到嘶哑,五脏六腑烘烤着在烧。 他强撑开眼,发现身处一片凄凉彷徨地。四周空条条无一物,只有一扇锁死的绿色铁闸门,无人,无声,无天,无力。 徐澈茫然打量前后,看见右手边放着一瓶怡宝,还没开封。喉咙烧得实在厉害,他扭开瓶盖,灌了大半进胃里,这才缓了缓烈酒事后的抓心挠肝。 意识开始重新站立,眼前的雾帘散开了,能看清前路了。徐澈后知后觉,发现此处应是库房,地上有整整齐齐的货架搬空留痕,还落着零星包装袋孤苦伶仃。库房中间放着张电脑桌和一把椅子,远看去,陈设和他在如意的工位一模一样。徐澈走了过去,按下回车键,电脑自动开机,键盘上贴着张蓝色纸卡,上面写着不明所以的四句话: “ 「如今你有以下三个选择:1. 一小时内,将桌面上需要退款的订单找出并按需完成退款。2. 处死你手中a4纸上的人。3. 未完成上述任意一项,天罚避无可避。倒计时已经开始,祝你我好运。」” 徐澈撕下纸卡,拿在手里读了又读。他没能听见极细小的一声断裂,却看见桌面上放了个电子时钟,数字开始倒计时走动跳起。 这中二的游戏谁设计的?难道也是离职告别宴中的一环? 徐澈张嘴想叫,无奈喉头还在疼,想问也无人可问。他摇了摇头,只得拉开转椅,一如在如意上班时那样,对着电脑,开始翻看眼前厚厚一沓莫名其妙的退款订单。 订单上都是他熟悉的产品,evening grown, cocktail dress, wedding guest dress, evening grown: 晚礼服;cocktail dress: 鸡尾酒礼服或小礼服;wedding guest dress: 敬酒服 是他天天浏览过目的产品。作为广告部门负责人之一,徐澈每天至少有八个小时在和如意的产品图片打交道。 订单打在a4纸上,编号在右上角,金额有大有小。订单上的标注倒是清晰工整。顾客的名字电话地址,哪件货留,哪款货退,写得明明白白。徐澈点击鼠标右键,电脑屏幕转至独立站后台系统,又是他颇为熟悉的操作界面。 坐在转椅上,翘起二郎腿,徐澈挠了挠头。他拿起订单001号,单手敲击键盘,勾选头两件货品,选择退货理由“大小不合适”,点击“保存”,货品重新入库,系统显示自动退款一百五十美金。 比1+1=2还容易的操作,这还用得着倒计时?徐澈不以为然地晃着腿,他再一次鄙视想出这游戏规则的某某人,打心眼里认为对方不是懒就是蠢。 “啪——” 有异物擦着他鼻尖走过,徐澈定睛一看,是一枚蘑菇状的图钉落在键盘上。他两指捏起图钉,仰头看向天花板,缓缓放下二郎腿,在转椅上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茫然不适感再次包裹而来。 天花板上挂着大大小小,无数个纸盒。图钉从纸盒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散漫落下。像万箭齐发的前奏,徐澈似乎看见有上万个针尖正对着他,朝他的眼球、喉咙、皮肤,蓄势待发地穿刺而下。 “你没躲开吗!” 听完徐澈描述,麦妮怪叫道。 徐澈拉了拉唇角,说,如果没躲开,全身就不只扎进六颗图钉了。 人在陡增的压力下,会不自觉转动内驱齿轮,竖起毛孔,专注在眼前之事上。 图钉跟着倒计时起舞,不断从天花板落下,悠悠然划过徐澈耳朵旁、手指尖和眉眼边,擦在他的皮肤上。他也不由自主地按照纸卡上所指示的,在电脑里输入订单编号,勾选退款产品,向系统持续发送退款申请。 他手眼并用,速度也越来越快。但他很快发现电子时钟显示的六十分钟倒计时远远不够。手边的退货订单超过五百份,订单编号也并非按照数字大小排列,而是无序乱码,由001跳至019,再从019跳至324。更叫人头皮抓狂的是有些订单标注了特殊优惠折扣码,需要在单品或总价格上做加减乘除法。 徐澈摸遍全身也寻不见手机,只能把数字一个一个敲进台式电脑里的计算器得到最终金额。有数次,他为了加快速度从而输入了错误退款数字,屏幕上显示红标”warning”,无法进行下一个订单的页面跳转,徐澈感觉胸腔似待炸的气球,屡次想把手中键盘砸个稀巴烂。 完不成,根本完不成! 时间只剩下三十秒,徐澈手边至少还剩百来份订单没输入完成。图钉已经落得满桌面满地都是,他不敢抬头,生怕有任何一颗钉尖扎进眼珠里。 仿佛意识到徐澈无法完成指令,图钉有默契地越落越密,越下越急。徐澈看着电子时钟进入倒数十秒,他把手上键盘一摔,抱着头,钻进桌子底下,等待一场预告已久的极刑。 五,四,三,二,一,倒计时重新归零,子弹般的图钉从天而降。那是徐澈从未见过的枪林弹雨,小蘑菇状圆头打在地上,针尖朝上,电脑桌是他的盾牌,为他阻挡钉雨侵袭。 不知过了多久,图钉暴雨暂停,徐澈从桌子底下探出个脑袋。他摸了摸发麻的四肢,发现周身毫发无损,不免有些得意。徐澈觉得这中二的游戏也不过如此,只要得了电脑桌此等装备,地上如海般无从下脚的图钉也拿他无可奈何。 但徐澈很快发现他错了。 原来图钉只是天罚前的毛毛雨,真正无解的是他该如何从这片钉子海中安然无恙地走出去—— 第24章 . 条条大路通罗马,姚盛英常年挂在嘴边,对年轻创始人们耳提面命的一句话。 公司成立,业务模型尝新,市场投放受挫,进出收支不均,创始人们在姚总办公室垂头丧气,姚盛英总会叫人斟杯茶,递瓶水,说,不要着急,条条大路通罗马,创业的乐趣不就在总能找到新办法? 但跻身通风管道里的姚盛英眼下只有一条路;一条爬不尽,弯不岔的求生路。 左手撵着从铁网撕下的a4纸,右手手机电量仅剩百分之十,姚总双肘贴着管道底端,拼了老命往回爬。他躬起的身体像条瘦弱的蛆,咕哝着匍匐前进,寻找重生路径。 嘴上呼喊着“小钟”的昵称,祈望着钟景滔会在管道口接应他一二,毕竟哪会有小弟不等大哥的道理?但姚盛英双膝跪到发麻,双目逐渐昏花,前方不见小钟,却迷迷蒙蒙出现一排长明灯,如镜似幻,每盏灯下还钉着张拍立得,姚盛英眨了眨眼,甩掉眼前马赛克,看见两张他熟悉的脸。 一张是司空婧,另一张是顾晓玫。 管道中出现的灯泡贴壁而粘,兴许是一次性的装置,穿插间隔,有的已经不亮了。姚盛英把脸贴上去,拿手机电筒对着看,照片里的两人笑得阳光灿烂,还在黑暗中对他扮着鬼脸。 姚盛英第一次见到顾晓玫是在对赌协议签署后的第一季度末尾。 姚盛英拉了个局,在柏铂尼西餐厅,订的是十人包厢,上的是油浸犬牙鱼和罗曼尼?康帝。 这是姚总定死的习惯。在每一位创始人达到第一期里程碑时,按需控量,撺掇资源,带新人与资本们供需互换。 第20章 司空婧准时准点赴约,带的人正是顾晓玫。 好冷的一张脸。对比司空婧弯弯月牙的眉眼,顾晓玫是不善于应付人情往来的类型。 司空婧介绍说,姚总,这位是顾经理,也是如意最重要的负责人之一,从公司成立第一天起,顾经理就在了,缺了她,我哪哪都不行。 顾晓玫耳尖红了,面上仍是不苟言笑地朝姚盛英和一众投资人点了点头。 饭局七点开始,牛肉塔塔,新西兰羊肩,烟熏青花鱼逐一上桌,司空婧对投资人们的问询侃侃而答,盘中菜不吃一口;顾晓玫则是低着头,专注桌上的珍馐美味,对席间人说的话只听不评语。 罗曼尼?康帝上桌,服务员给座上的每一位斟上,是醒好的馥郁芬芳。司空婧站起身,先是对着姚盛英致谢,感谢他的赏识提携,再谢席间每位投资人的橄榄枝,说,如意定会跟着各位的脚步,发展壮大,在跨境的市场中闯出一条路。 司空婧九十度角鞠了三躬,顾晓玫也跟着照做。酒桌间一投资人看着姚盛英说,听闻如意的项目先前几近破产,我只是好奇啊,白曜石是看中了如意的哪个创收点? 桌面冷了下来,这话里话外,莫不是对姚总的投资决策有疑虑? “小婧啊,问你话呢,你自己说一说?” 皮球踢了过来,姚盛英的话头递得毫不费力。 司空婧一怔,随即接话道,白曜石的投资款项到账后,我们在主推产品上发力,同时上线了品牌独立站,开始测试新品。这一季度的销售额较上一季度增长了百分之五十。 “我看你们sku也不算多,如果这么简单就能增加销售额,那为什么不选择把其余不赚钱的产品剔除,把赚到的钱重新投入到主产品上,反而选择先拿白曜石的投资,稀释你们自己的股份呢?” 投资人再问。 司空婧放下手里的红酒杯,思索后,开口道,因为我们把重点放错了。我们没有测品就进行了压货。 “第一次做跨境电商,我和晓玫的经验不足。产品上线亚马逊后,很快出单了。当时我们有些得意忘形,觉得e-commerce e-commerce = 跨境电商 也太好赚钱了,随即开始加大广告投入。” “我们算过广告cpc成本,盈利空间是绝对足够的,也对订单增长十分有信心。但我做了一个迈步过大的决定,对每一款起货的产品都进行了压货。” “我们把赚到的钱大量投入到存货上面,没有考虑到的是随着婚纱赛道的拥挤,广告成本变得越来越高。不仅如此,有些款式是由于特殊时节才有销量,节日一过,款式被压仓,留在库房里根本走不动,我那时才意识到现金流要断裂了。” “原本开公司创业就是我的主意,晓玫说她可以想办法借钱,但我不同意。她已经帮了我很多,要再借也得我去借。” “但银行的小额贷款和亲戚那边我都已经借过了,有的账还没还,肯定再借不出了。有朋友和我提到白曜石,说姚总的眼光好,也愿意扶持没有背景的创始人,我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憋着一口气去找了姚总,这才有机会坐在各位投资人面前。” 司空婧说得诚恳,话尾间有服务员端着甜品盘进来,说是店里的新品,无花果奶油蛋糕,是店长送给姚总和各位老板们试吃的。 司空婧主动举起红酒杯,再次致谢道,如果没有白曜石和在座各位的提点,如意无法起死回生,这一杯我先喝了,代表我个人和如意全体员工对各位的最大感谢。 说罢,司空婧一口饮尽,罗曼尼?康帝变空杯,桌上众人在眼波流转之间,再次畅谈起来。 姚盛英攒的酒局分为上下两场,但司空婧的酒量显然撑不住了。时钟走过午夜十一点,司空婧面色潮红,已有浓浓醉意。 姚总见顾晓玫勉强撑着站不稳的司空婧,问,顾经理,你一个人送小婧可以吗?要不要坐我的车,让我的人一起送你们回去? 顾晓玫眼神清明,淡淡一笑,道,姚总,没关系,我刚才没喝多少,我可以送小婧回去。 有投资人又笑了,揶揄道,喂,婧老板,你这顾经理不仅得帮你做事,还得当你的兼职保姆。就这样,你还不把她变成如意合伙人? “不行不行!” 司空婧听见点她名的问话,似回光返照般地睁大眼睛,断然道,“该给晓玫的我都会给,但她不能成为合伙人。对赌协议如果输了,要还钱要背债的只能是我,绝对不能是晓玫——” 管道里照片下方的时间由近及远。 2016 ,2015,2014,2013—— 那些年份是顾晓玫和司空婧在如意服饰一路走过的时间。 姚盛英掌心粘腻着冷汗,脊梁骨也在发抖。 他记得如意西山仓库的那场大火,他亲眼看着那场火烧起来,扑簌的墙面在他面前剥落,他听见有人在大火中尖叫,叫司空婧的名字,叫谁来救她一命。 最后一颗灯泡忽地灭了,手机电筒的光也快断了,姚盛英更急了。 他加快速度往回爬,他得找到钟景滔,他得回去有怡宝矿泉水的库房,至少在那里,他能拉上个垫背的。 有了,有光! 姚盛英匍匐着猛爬过去,他再次找到了爬入库房的通风口。 他奋力挪着身子,从通风口探出头,朝下看去。他想看见心心念念的小钟,他的新跟班,新队友。 可通风口下哪有小钟?只有半张一只眼的鬼脸,正目不转睛地对上姚盛英的目光,咯咯露出一排上牙,在姚总眼前如恶鬼投生,迫不及待地大笑开来。 第25章 . 收到如意服饰的录取通知时,徐澈正处在人生的孤岛。 大学同班,宿舍舍友,社团成员,身边的人不断收到心仪offer,只有徐澈,抱着彰显他专业过硬的奖项,等来的却是不知名创业公司的橄榄枝。 如意服饰,招聘网站简介里说是家做跨境电商的礼服公司,刚成立两年,办公地点在骅城北山创业园区,离徐澈的大学宿舍往返两小时。 看着那幅蓝色logo图标,徐澈觉得他才是那只遗落在孤岛上的丑鸟。矮小,瘦弱,歌喉再亮也只配独自歌唱。专业的同级纷纷搬出宿舍,向他投来鼓励又粘着怜悯的目光,还说把宿舍里的日用品都留给了他,这样他找工作期间也不用花钱再买了。 看着来来往往对比offer的身边人,徐澈的自尊心碎落一地。再受不了饱含同情的问询,他背上斜挎包,抱着无论如何也得离开孤岛的决心,踏入如意服饰的门栏。 接待徐澈的人是位薄纸般,不苟言笑的女人,叫顾晓玫。顾晓玫为他介绍公司的具体业务,说因为是初创公司,为了节省成本,老板向政府申请了办公室租金补助,在创业园区租了三年。这里地方大,能放样品,价格也便宜。 彼时的徐澈对跨境电商还没有概念,只感觉如意服饰是做对外贸易的公司,拿国内的服饰往海外销售,赚取利润差价。顾晓玫正介绍着公司的人员结构,忽然扬了扬下巴,脸上掠过笑意,指着向他们小跑过来的一朵“太阳花”,说,那位就是我们老板。 二十四,五的年纪,鹅蛋脸上冒着汗,同样是酷暑盛夏,同样稚嫩年轻,被称作“老板”的司空婧一步并作三步,撸起长袖衫,身穿休闲长裤,大大咧咧站在徐澈跟前。 “我叫工人把新货按sku序列号排好了,灯光也铺好了,下午就可以让模特们来拍图。我觉得这批样衣出来后的效果应该比之前的要好,毕竟这次模特和摄影师的价格也是之前的两倍贵。” 司空婧对着顾晓玫一顿输出,末尾了才发现站在一旁的徐澈。 顾晓玫介绍说,这位是今天刚入职做广告运营的新同事小徐,这里是他的简历。 司空婧把文件夹接了过去,细细看了起来,一边看,一边情不自禁地夸赞出声。 “小徐你也太厉害了!大三就拿了广告创意大赛一等奖,你来我们这是大材小用啊——” 司空婧啧啧摇头。 顾晓玫说,我想让小徐学一学数字广告运营。那一块我们不是缺能手吗?数字广告对视觉素材和顾客喜好的判断都有讲究,小徐虽然没有这方面运营背景,但我想以他的能力会学得很快。 像孤岛的海域中漂入一叶偏舟,徐澈看见眼前的两人在船上划桨招手。 “我觉得也是。” 司空婧笑了起来,把文件夹还到顾晓玫手上,说,“创业公司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机会。晓玫,我相信你的眼光,你就大胆让小徐上手学,需要资料你就给他买。广告运营可太重要了,我们人不在海外,只能靠数据反馈看到市场走势,多尝试总是没错的。” 司空婧手中的电话响了,她接起来的同时拍了拍徐澈的肩背,对顾晓玫挥了下手,转头朝后方的样品间走去。 徐澈看见那叶叫“如意”的偏舟靠岸了。他意识到也许创业公司的offer也不坏,他也是时候上船看看了。 数字广告营销,徐澈听过但没碰过的领域,每一个新词他都得重头学起。 第21章 a/b testing, abandoned cart, email marketing, a/b testing:也被称为对比测试,旨在用于对比两个版本的内容和效果,识别哪一个版本对于访客/购物者更具吸引力。abandoned cart: 消费者将商品放入购物车,但没有结账的行为。email marketing: 邮件营销。 每一个英文名词都带他进入一个新领域。 在大学专业课上,他所坚定执有的理念是在创意设计本身。他的四年所学告诉他,只有完美的广告创意才能撬动可观销售额,也只有动人的文案创新才能激起人们的购买欲。 但进入如意服饰后,徐澈所看见的订单量增长刷新了他对广告的认知,更颠覆他对创意创新的依赖。 2013年,亚马逊的站内竞争还不至于大到把各家小船掀翻,谷歌流量广告一片蓝海。 徐澈手点鼠标,上传着那些在他看起来廉价又空泛的礼服广告图。“up to 50% off sale”, “fall new arrivals”,“editorial pick”, up to 50% off sale: 五折销售区;fall new arrivals: 秋季新品;editorial pick: 编辑推荐 一再重复的英文词汇搭配丰满的白人女性模特图,徐澈对大白话式的广告语嗤之以鼻。 如此庸俗又不上档次的广告宣传,能够吸引到客流订单吗? 在顾晓玫的操作演示下,模特图连着“evening grown” 等广告词条进入谷歌平台投放后,徐澈在短短两小时内,看见曝光率直线攀升,独立站后台的“购物车”数字呈指数型增长,他被震惊到哑语。 原来在辗压级流量面前,广告创意是初创公司最后才考虑使用的箭器。 麦妮和沈侨菲蜷起腿,箍着膝盖,听得比上课认真。 “然后呢?你是怎么从那个库房爬过来的?” 沈侨菲的注意力终于从倒下的独眼韩身上挪开了,开始对徐澈腿上扎进的六颗大头钉充满兴趣。 徐澈清了清嗓,看着面前两人求贤若渴的眼神,他有种众星捧月的即视感。 “脚下的路被封死了,我只能往上爬啊——” 徐澈回忆道,从桌子底下探出头的他,看向厚厚一片钉子海,意识到出去的路只有正对桌面上方的通风口。他试探性地站在桌子上够了够,奈何个头矮,奋力跳起也摸不着通风口的边。徐澈四下打量,手边能用上的只有那把转椅。 转椅是三百六十度扭转,无法固定,徐澈费尽气力,将转椅搬上桌面,又抖着腿肚子爬了上去。他张开双臂,以投降般的姿势努力平衡身体,在细微的扭转间调整重心,总算找到了平衡点。 徐澈挺直身板,用手再去够,腹直肌绷得生疼,他屏住呼吸。 抓到了——终于抓到了! 他心中大喜,准备用指尖的每一根神经撑起全身,试图如蝉蛹般拱入管道内。 但徐澈千算万算,还是算错了脚下。 转椅不受控制地朝右扭腰,仰头求生的男人也跟着摔在图钉还未清空的桌面上,六颗大小一致的钉头也齐齐整整地扎进他的左小腿血管里。 “啧——” 听完徐澈描述,沈侨菲忍不住觉得疼。 麦妮感叹着鼓励道,徐主管,你摔下去,腿上扎了钉,还能再爬进管道,爬过来,也真是生命力顽强。 “我总不能在那头等死吧?” 徐澈拖着伤腿爬进管道的过程,他是不愿再作回忆。每移动半分,腿上六处神经抽痛,脊背处冷汗冒雨直下,他三番屡次想要放弃。 “不过,我倒是没想明白一件事。” 麦妮右手托着腮,瞟了眼徐澈的小腿肚,问,“你在钉子海库房呆了这么久,没看见一张写着「处死他人」的纸条吗?” 第26章 . 2013年,“神舟十号”载人飞船发射成功,上海自贸区正式成立,这一年也被岭南人称为跨境电商元年。 在热潮涌动,全国跨境电子商务交易额达到3.1万亿元人民币的同时,钟景滔正站在医院的一楼大厅,看着手上的体检报告,大脑仿佛自动清零。 大大小小的心电图,化验数值,ct单,无不被经手的医师圈画出来,甩着数字告诉他,年轻人啊,得三高了,胆固醇也异常,再这样下去,身体该废了。 看着摇头打着点滴,走进旁边住院部大门的年轻人们,钟景滔捏皱了体检报告,似乎看见了下一个走过去的自己。常年熬夜加班,零零七的工作时长帮他从宏鹰的物流专员跃升至西欧专线副经理,工资也随着体型逐渐增长,翻至最开始的五至六倍。但钟景滔发现他对生活的愉悦感没有丝毫增加,反倒递减下降。 “喂,钟经理啊,你人死哪去了?” 是宏鹰的老板来电。近三年,宏鹰物流的利润订单爆发式增长,创始人的脾气也不定时喷发,时常事出突然,问候钟景滔一家老小。 钟景滔“诶,诶”地对话筒应答,说自己来医院做体检,状态不太好。 “做我们这行的,身体不好不是家常便饭吗!钟经理,你不能学着那些个刚来公司的懒人拿身体当借口啊。梁总那单发往挪威的货被海关查了,你处理好了没?已经一个礼拜了,你不要这个单,我可换人跟了!” 电话“哔”声响起,挂断了。钟景滔顶着乌黑胀痛的眼眶,垂着头走出医院的自动门。他的大脑像是被上级的怒吼塞满,堆进集装箱,运往出海的码头,连自己身处何地都不拎清。有人朝他拥了过来,说是某地产的代理商,还把一张标红价格的海报塞到他手里,问他想不想看房。 钟景滔撑大眼睛仔细看。他突然意识到,哪怕他在宏鹰物流耗没了命,也不一定能在骅城买一套像样的房。 2013年,既是元年,也是混沌之年。 把体检报告塞进副驾驶位置的储物箱,钟景滔报着无人可诉的苦闷,再次约见了司空婧。 钟景滔知道司空婧在拿到创业基金后,忙碌程度堪比陀螺,朋友圈除了偶尔转发跨境电商相关文章,遗落的只有寂静一片。他不确定司空婧有没有片刻闲暇听他倾倒苦水,毕竟每一位创始人的时间都是宝贵的。 车开进北山创业园区时,司空婧已经站在b区六号楼门口,穿着明黄色上衣在向他招手。 “快跟我上去看看。我们新搬的办公室,人刚过来,这两天才收拾好。” 司空婧趴在摇下的车窗外,笑着说。钟景滔的嘴角也跟着提了起来。 车停好后,男人跟在女人身旁,走进b区六号楼。一段时间没见,钟景滔发现司空婧的肩背更薄了,仿佛折叠的纸,眉眼间有喜色更带疲色。 如意服饰的办公室在五楼,司空婧开着玩笑说,楼层越高,租金越贵,因为看的风景不同。等再做个一年半载,争取搬到十层往上,人员再扩招一倍。 钟景滔笑了。连明天都无法预判的现世,一年后又哪能说得准呢?他对司空婧的天真乐观时常感到逗趣又哑然。 电梯门开了,进入眼帘的是一只蓝色的鸟,如意服饰的新办公场所展示钟景滔面前。 地方不大,约十五人工位,清一色戴尔台式电脑和皮质转椅,有三五人员正对着屏幕敲字,也有人戴着耳麦在用英语红着脸沟通。 “这些是我们新招的人。这位是负责欧美区广告运营的徐澈。小徐,这位是宏鹰物流的景滔,他帮了我们如意很大忙,我们有资金能够再次运作起来,多亏了他。” 名叫徐澈的男人站了起来,欠了欠身。钟景滔发现他个头矮小,神情也十分羞涩,像刚毕业的大学生。 “你找的人都很年轻啊,他能有经验吗?” 钟景滔忍不住小声问。 司空婧带着他走到会议室,关上门,说,我们现在的体量招不到有经验的运营。小徐挺不错的,他是学广告创意出身,获过不少奖。他和我也没差多少岁。创业公司嘛,不就是给新人机会的地方? 钟景滔细细看着司空婧,发现她比第一次见时,少了些许稚嫩,谈吐说话间成熟不少。钟景滔玩笑似地说道,要是我有你这样的老板,日子也就不会那么难熬了。 听对方话里有话,司空婧让他展开说说。会议室桌面放着盒半凉的炒粉,是司空婧的午饭。她说工作实在太忙了,还没来得及吃,拖到现在都三点了。 看司空婧也不拿他当外人的模样,钟景滔也难得吐槽起来。先是说宏鹰物流的工作环境恶劣,再道创始人容易拿下属撒气等等。饭盒里的炒粉见底,钟景滔说得也足够舒爽,但他没说身体的事,自尊心摆在那,他不想让司空婧知道。 “景滔,你要不要考虑创业?” 司空婧一边盖上餐盒,一边问。 钟景滔愕然眨眼,道,我进入物流行业才两三年,人脉和钱都不够,哪来的资本创业? “人就是资本。” 司空婧把餐盒用塑料袋包好,神情严肃,钟景滔也不禁把笑脸收起来。 “你有经验,有脑子,敢闯敢拚,这就是资本。资本不一定是有形的,它可以是技能,可以是胆量,也可以是一个说服人的点子。关键是你得去做,光靠想是没用的。” 第22章 司空婧开始说起她所看见的蓝海,属于跨境物流的蓝海。 “上一次如意的资金链断裂,最大的原因是库存压仓。拿到创业基金后,我们虽然调整了库存、广告投入和售价之间的平衡,但我们意识到国际物流和海外仓储也是两块巨大的不可控成本。” “如意的独立站已经建起来了,现在都用国际小包 国际小包:是为跨境电商b2c卖家发送2kg以下包裹而推出的高品质的小包类服务,邮寄范围覆盖全球200多个国家和地区。 的方式出货。但这种运输的成本很大,如果海外顾客只买一件礼服,加上退货比例和海外仓成本,我们独立站的收支仅仅只能打平。我今天还在和晓玫说,也许在北美做自建仓 自建仓:指中国商家在海外建造的属于自己的仓库,也就是境外仓库。 是未来的刚需。” 钟景滔的脑子跟着司空婧的语速转。宏鹰物流的营收这两年也跟着跨境电商的海浪翻涨,尤其是北美专线,这点他心知肚明。 司空婧补充说道,我的意思是,景滔,你可以申请转组负责北美专线。你在宏鹰里有意识地去积累资源,等时机合适,可以找机会找人,一起在北美建海外仓,同时,也可以帮助跨境的卖家找寻自建仓的机会。 像骤停的大雨,钟景滔眼前的阴云陡然分开了,有光亮照了进来。那束光是昏黄的,模糊不清的,但他知道,那至少是一处实打实的光源。 “可我人也不在北美,如果往这个方向创业,也不一定能遇到靠谱合作的人,贸然辞职自己做,那不就是在赌吗?” 钟景滔犹豫道。 司空婧叩了叩桌面,说出了钟景滔不敢想也不敢说的话。 “你是愿意赌十次,赢一次?还是愿意一辈子呆在宏鹰物流,在你现在的岗位上,听人骂到坐以待毙呢?” 站在货架前,拿着粉色纸卡,滔总一字一句地念出了声。 “「走出库房,来到我面前者,将持有如意服饰百分之二十五股份和三千五百万现金。」” 他抬头望向深不可知的通风管道,难道只有再次爬进去,爬出去,才能站在司空婧面前,拿到她所承诺的巨额奖赏?更令他不解的是,司空婧自导的这出大戏,到底是在给谁看,演出目的又是意欲何为?他又该如何做,才不至于在原地坐以待毙? 正当钟景滔犹豫不定之际,通风口传出一阵鬼哭狼嚎。他又一次往上看,只见姚盛英那张细狗脸再次探了出来。对方眼球和牙齿止不住地震颤,发丝垂髫直下,抖动如同仓皇拖把。钟景滔刚想举起双臂欢迎姚总回归,只听对方尖声细气地怪叫道:“有鬼——他妈的——这里真的有鬼——” 第27章 . 徐澈捏着麦妮递过去的a4纸,对照纸上的名字和一动不动的独眼韩,摇头说,没见过。 把纸上的文字又读了一遍,徐澈恍然大悟道,原来纸卡上写的「处死你手中a4纸上的人」指的是被困在库房的其中一位。徐澈看向左前方茫然蹲坐地上的沈侨菲,说,沈总,我收回之前的话。珂百娜的广告运营虽然不怎么样,但您的决断力绝对是创始人中的顶流。对上比你高,比你壮的韩总,沈总是该出手时就出手。 徐澈眼眸中流露的崇拜叫沈侨菲无言以对。她想解释又抬不出话。更要命的是,徐澈所展现的崇拜对沈总是万年不变的尼古丁,越吸越致命。在钱堆里长大,不缺珠宝也不缺父母疼爱的沈侨菲,之所以在创业赛道混迹,追求的正是如此这般摸不着也看不见的他人崇拜。 拒绝了韩孝伟求爱的沈侨菲显然是被司空婧刺激到了。顾不得去看steven韩在西餐厅里爱意绵绵的眼神,沈侨菲连夜开车回家,坐在曾经三次创业失败的沈父面前,说出了壮志豪言。 “爸,我找到了破除‘端水大师’命局的办法,这次回来,特此告诉你们一声。” 沈父沈母听得专注。他们认为女儿是个聪明人,在骅城荡漾一年半载,见识没有家族靠背的人情冷暖,必然懂得迷途知返,也能明白早日择位良婿才是女子的如意门。沈父沈母一脸慈爱,他们看着女儿从包里掏出一摞文件夹,说,爸,妈,我决定去创业了,公司已经注册好了,名字叫“珂百娜”。你们那么爱我,会支持我的吧? 沈侨菲把公司注册文件,商业策划案,预计招聘人员和成本分配等信息摊在大理石茶几桌面,沈父看得两眼发直。他请的大师,千算万算,就没算出女儿想重走他失败数次的华容道。沈父手点着文件夹封皮,问,这就是你说的“破局之法”? “爸,你说的没错,这是我在骅城一年半时间想到的。大师建议我成年后背靠大树,为家族开枝散叶。我已经悟道了。这句话的意思是叫我吸取父亲你创业失败的经验,踩在你的脚背上,创造我自己的事业版图,为我们家族合理分配钱财方向,开设有别于地产投资的赚钱渠道,这样才是从物质基础上,为家族敞开铺路。” 洋洋洒洒一席话,沈父听了又是摇头,又是点头。他问沈侨菲,那创业的方向你看好了吗? “早看好了。我要做独立设计师服装品牌,往海外卖。爸,你别担心,我暂时动不到家里的钱。我的卡里还有三百万,样品已经在做了,人员也开始招了。爸,我敢担保,三百万烧完了,品牌也就做起来了。” 沈侨菲的壮语豪言并非空穴来风。 在敲定创业方向,寻找办公场地的时间里,她在骅城留学归国的圈子听到不少有关司空婧的传闻。 有人说她走了狗屎运,拿了白曜石创投比赛前三,赢得百万创业基金。 有人说她带领团队进驻北山创业园区,同时招聘广告运营,售后服务等新人员工,还说她开的月工资不低。 有人说她看准了欧美礼服赛道,在找设计师打造针对欧美女性体型的礼服,说她每一个版型都要自己把关。 飘入耳蜗的传言是湿淋淋海草,滴在沈侨菲身上,她嫌烦又嫌脏。 明明不是一个圈层的人,司空婧的魂魄却走哪跟哪,甩都甩不掉。沈侨菲不明白了,她的圈子怎么会有司空婧踏入的缝隙。 “因为白曜石集团。” 酒局上的人如是说,“每年赢得白曜石创投比赛的项目都会被特别报道。跨境电商貌似是集团盯上的新赛道,如意服饰又是今年创投比赛唯一一个获胜的跨境项目,关注的人自然也就多了。sophia,你是不知道吧?司空婧原来是做前台出身的,现在别人都叫她婧老板。” 扎进耳朵的话像电钻,沈侨菲听得又疼又刺耳。她发现有些人聊起司空婧时,眼底潜藏着一份不易察觉的赞赏之色。那份赞赏,有浅浅崇拜,也有无声向往。沈侨菲知道,那是她和她身边的年轻人破不开的局。 他们永远躲在父辈的光环之下,用着父辈的钱,粘着父辈的名,也永远要听话地承受父辈冷嘲热讽地骂。 他们的圈子,有玩乐,有攀比,有算计,唯独缺少崇拜。被众人捧喝的是他们的父辈,而他们只是坐享其成的二代,是只知道占尽资源,坐吃山空的投胎儿。 沈侨菲认为她和他们不一样。 她需要用创业为自身正名,需要建立起属于她的品牌,获得圈子内的人高看一眼,更需要跳出端水大师罗盘里的自证陷阱。 但沈侨菲不知道,沈父忘了和她嘱咐一句埋在心坎里的话:富二代最好的投资就是不要创业。 库房里灯太亮了,亮得沈侨菲如此后悔。她不仅创业了,被困了,还杀人了。 她与两个不知姓甚名谁的陌生人蹲坐一起。两人是她的杀人人证,还是对家公司的员工,其中一个还鬼话连篇,说对她有所崇拜。 沈侨菲不得不信了大师算的命,生死关头,人最想依赖的还是父母。她只盼家里和珂百娜的人能早日发现她的失踪,早日报警,好带她脱离这腌臜之地。 听着徐澈的逼逼叨叨,沈侨菲已经渐渐冷静下来。她意识到眼前的两人必须是同盟友军,比起他们,她更多的资本是父辈的钱。 “小徐,小麦。” 沈总发话了,“你们知道我本家是做地产的吧?如果你们把我安全带出去,库房里的事谁也不出去说,两套各三千万的房子,你们一人一套。” 麦妮的眼闪起亮晶晶,来了神,问,房子在哪个位置?骅城cbd吗? 沈侨菲说,骅城,省城亦或是海南都有我们家楼盘,任你们挑。我的奖励可是现成的,和司空婧的不一样。她需要我们玩她设定的游戏,是活是死还不是她说了算?再说了,她说出让股份的事能得到投资人们的同意吗?在我看来,司空婧写的话不可信。但我不同。我就在你们面前,房子也是实打实的。只要你们肯帮我,我们一起出去,当天你们就会拿到新房的钥匙。 比起韩孝伟和钟景滔的八百万承诺,还是沈总的豪宅来得实在。麦妮想当即应下,却又开始犹豫自身的能耐。韩孝伟提前“下线”这事,她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 第23章 思忖之间,麦妮看了看徐澈,又望了眼覆面在地的独眼韩,提出了个众人意料之外的问题。 “徐主管啊,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韩总“下线”之前,是怎么如躺尸一般,闭着眼,从隔壁库房来到我们脚边的?” 第28章 . 创业需要三张脸:笑脸,冷脸和不要脸。 笑脸是对投资人和客户的。他们是手捧元宝的金主,决定着资本地基和融资前景。笑脸是供给投资人最好的情绪施肥料。 冷脸是对员工和供应商的。与员工保持工作距离内社交,对供应商有礼相待,但对产品的交付期严格把控,赏罚分明,条规清晰,冷脸是最佳的督促藤条鞭。 但站在创始人角度,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不要脸。创始人需要低下头颅,问各方各处融资借款,对有学识有心气的人三顾茅庐,向不断施压己方的竞争对手围追拦堵,压价引流,甚至不惜利用营销手段制造产品颇受市场欢迎的假象,吸引消费者前往购买。 创始人要明白,赚钱没有自尊,自尊随钱重生。 白曜石的投资款打给如意服饰的两个季度后,姚盛英带人造访了如意办公室。呼啦啦一群投资人从天而降,仿佛盛满雨点的云,不期然压了过来。 如意服饰搬入北山创业园区,姚盛英是知道的。创业园区是政府专门为骅城新兴创业者们提供的团队安置场所,有不少房租减免方面的补助。与政府创新创业扶持部门联系密切的白曜石,会将北山创业园区推荐给每一位他们投资的创始人,作为资源互换,互利互惠。 两个季度,司空婧的团队扩充至二十人,广告运营,客服售后,物流跟单,各个基础岗位的人是备齐了。看着司空婧忙而不慌地安排工作,姚盛英发现这位曾经土掉渣儿的女人开始倒饬打扮了,说话间也扛起了做老板的架势。 “姚总,这里是如意过去两个季度的销售额报告,您看看。” 坐在会议室里,司空婧笑脸相迎。旁边的顾晓玫站在司空婧身后,还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只简单对各位来访者点了点头。 姚盛英翻看手中excel表格,一旁的随行人员皆小声议论。小十页的纸张不薄不厚,细致展示了如意服饰的近期爆款、销售总额、退货率及广告成本分析。姚总心中默默数了数最后的数字,与拿到投资款前的数据相比,两个季度内,如意的产品销售额竟然翻涨了三十倍。 “增长这么快吗?你们这个数据真实吗?” 有投资人忍不住问出声。在sku减少的情况下,销售额还能呈七十度角直线飙升,这很难不让人起疑。 司空婧打开投影仪,将excel表格和电脑中的ppt投放至幕布上,比划着图标,说,这个数字并无虚假成分。这个销售额还只是我们一家亚马逊店铺的数字。按照前期经验总结,亚马逊上的顾客寻求的绝大部分是价格偏低,款式大众的礼服。我们利用关键词“evening cocktail long dress” evening cocktail long dress: 晚礼服长裙 投放站内广告,打造了这款有五个尺码的黑色礼服长裙,很快成为了品类里的爆款,订单也随之涌了进来。 “只卖爆一款服饰就能达到一个月一百六十万人民币的销售额?这有可能吗?” 有投资人扬起下巴,毫不客气追着问。 司空婧说,黑色礼服长裙每件的销售额在四百四十人民币,过去一个月的销售量超过两千件。我们店铺除了这款产品,还有其余三十款在售,一个月出货四千件产品不算难事。 “那还等着干什么!姚总,你该让婧老板追加资金,继续投入啊——” 有投资人急不可耐地给建议。 司空婧翻页ppt,用遥控笔画圈红蓝饼状图,说,一味地增加广告投入和存货数量并不一定能带来利润的最大化。 按照她的解释,虽然销售额看上去可观,但亚马逊平台会抽取高额佣金,同时,如意的大部分货品也由亚马逊的fullfillment center (仓储中心)发出,平台还会收取运营成本。在扣除广告费,运营成本和佣金后,产品的毛利润降至百分之四十,与此同时,制作礼服的成本还并未记入。 “我们还发现,不少竞争对手持续用刷单刷评论的方式,增加他们店铺的权重,算法会将本来应该给到我们店铺的流量,给到竞争对手。” 刷评论、假销量是亚马逊长期存在的一根毒刺。“不刷单在亚马逊做不下去”是众多美国站中国卖家不言自明的共识。在售货链条底端,刷单服务被供应商分为不同价格档次。纯免评的刷单一般在十五到二十五元一单的区间,百分百留评的刷单价格则高达八十到一百二十元一单。 “也会有竞争对手直接购买刷单系统,进行批量刷单。还有的人会跑到我们店铺下面写恶意差评,给准备下单的顾客以产品不好,服务不周的观感,即便他们已经将产品放入购物车,最后也会因为信任度降低导致放弃下单。” 有投资人问,能举报吗?直接向美国亚马逊总部投诉这种行为。他们能留恶评,难道我们就不能动手举报?对方不讲武德,我们也没必要先礼后兵? “举报是一种方式,但平台审核是否为恶意差评也需要时间,如果竞争对手在这个时间内持续恶意攻击,仅仅被动等待平台的审核结果也不是办法。” 一直沉默的顾晓玫开口道。 姚盛英看向司空婧,问,所以你们还有没有plan b? “有。” 司空婧翻到ppt最后一页,是一张围绕如意的蓝鸟,布满矩形的图,“我们决定开设十五家亚马逊店铺,利用联盟营销与打折平台,形成售卖矩阵,从明暗两面截取竞争对手的店铺流量。” 姚盛英站在钟景滔面前,脸色苍白,惊魂未定。 他见过无数张不同的脸,唯独没见过如此骇人,如此畸形的鬼笑脸。 他看向新跟班小钟。小钟顶着圆鼻头,一脸好奇地与之对视。姚盛英瞧着小钟,越看越顺眼,越瞪越可爱。 他摊开掌心,手中抓着的是一张原本钉在管道内,司空婧与顾晓玫的合照。钟景滔接过照片,放在眼前仔细瞧,说,这是2014年吧,拍摄地点应该是如意在创业园区的第一间办公室里。 “小钟,司空婧把我们关在这,是不是因为顾晓玫?难道她怀疑是我们找人害了姓顾的?” 钟景滔说,八成是了。能让司空婧这样大费周章的人,也只有顾晓玫。 “但不是早有风声,说顾晓玫想要单干?白曜石里面还有投资人问我,说很看好顾晓玫,而且认为顾晓玫比司空婧更实干,也能兜得住事。” 姚盛英的惊恐还在,思路倒是捋顺不少。 钟景滔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发现姚总的神色比起再次进入管道前,更多了份七上八下,忐忑不安。钟景滔摸了摸裤兜里那两张折叠好的a4纸,憋在心中许久的话,还是飘飘然从舌尖漫了出来。 “姚总啊,顾晓玫死得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去过如意的西山库房?我怎么记得在西山附近的酒吧街看见过你?” 第29章 . 麦妮坐上售后服务部经理的位置,靠的不是学历,是心细。 从王家的临时保姆职位退下,她再次投身人才市场的浪推浪,在多轮面试无果后,以几近绝望的心情收到如意服饰的录用函。 职位是客服,一个月两千五百元,早八至晚八,十二小时,工作地点在北山创业园区,离她住的宿舍来回车程一个半小时。 麦妮抱着灰蒙蒙的心入职如意。上岗培训是被称为老板的司空婧亲自带的。“常用客服英语词汇”,“关于运输、包裹破损、货品丢失等回复模版”,司空婧分类打开培训用的word文档,说客服内容要尽量熟记硬背,不会的单词用英文字典查,顾客来来回回想问的跳不出订单、邮寄和付款三大类,按咨询话题区分,最容易记忆。 “小麦,你是不知道,这数十页的客服培训内容都是我们婧老板亲自写的,每一个字她都亲自校对过。” 彼时的售后部经理抓牢时机,马屁拍得畅响。 麦妮看着司空婧小巧流畅的侧颜,只觉不可信。哪有公司老板亲自做客服的道理?王家的女主人,十指不粘阳春水的模样,那才像是正牌老板娘。 “不止客服,前台我也做过,专门端茶递水。这些都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还没有如意服饰,我都还不认识你们。” 司空婧坐在麦妮的工位上,一边标红培训重点,一边自我回忆道。 前台?端茶递水?讲起过往经历的司空婧坦然得像吃家常便饭,与麦妮心目中老板的形象相距甚远。这难道不应该是司空婧的黑历史吗?藏着收着岂不是更好,何必与他人道呢?再说了,两年就能从前台跃升至公司创始人,这翻身的速度堪比筋斗云,一日八万里? 从那一刻起,麦妮心中的绝望蒸发大半,留下的是对这家不起眼跨境公司的星星好奇。 2014年,骅城平均房价28117元每平方米,同比上涨12.78%,而如意服饰的订单销售量暴涨480%。 第24章 麦妮在工位上时常打字到手软。海外顾客的订单问询通常以邮件形式沟通,英语简写中夹杂着表情包,售后团队包括麦妮在内一共只有三人,但麦妮的回复邮件的数量远远高于另外两人。 可职场的升迁与否,讲究先来后到,也分有无过失。彼时的售后部经理将大量杂活累活留给麦妮,自己却时常与广告部、物流部的男女谈笑风生,仗着算半个如意服饰老员工的身份,拿着比麦妮高一倍的工资,干着最少的活。 这是创业公司的通病,创始人没有足够的精力细致考量人员配置,更没有时间逐一检查在职人员工作成效,逐步导致老员工摸鱼混世,养成在公司闲拧螺丝的心性。 面对上级的摸闲和职责推卸,心细的麦妮发现了bug。 如意服饰用的是戴尔台式机,麦妮发现彼时的售后经理总等不及电脑完全黑屏上锁,时常着急忙慌离开工位,或是如厕,或是与他人相约午饭,亦或是周五被人催着一起下班。电脑屏幕还亮着的那十秒,成了麦妮升职进阶的加速器。 那是一如往常的周五,又是晚上八点下班时间。如麦妮所料,上级再一次挎上通勤包,对麦妮喊了嘴“都交给你了——”,火急火燎冲出公司,赴其小姐妹的饭局。 麦妮伸长脖颈,简单应了声,眼睛盯着上级火速消失的方向,朝前探出身子,用圆珠笔敲下上级电脑桌上的回车键,黑屏的倒计时自动退去,电脑再次重归可操作模式。 办公室里的人走得七七八八,有三两在茶水间谈笑风生的,与售后部的工位也存在视线盲区。麦妮快速计算着时间,移至上级的工位上,打开如意服饰独立站的后台。 售后部经理,是除司空婧和顾晓玫外,唯一有权限审核并批准退货订单款项的职位,是可以接触收付款的存在。 基于窥见上级审核退款程序无数次的经验,麦妮精准找到同意批量退货的按钮,并设置全额退款。总共一百个订单,平均每单退款一百二十美金,一共一万两千刀,总计约七万四千人民币。 丝滑操作,一键完成。又是周五晚上,窗外人声鼎沸时,无人无意去查看退错的跨境礼服订单。 麦妮揣着上下忐忑的心,熬过了周末,在下礼拜一跨进公司大门时,她看见熙熙攘攘的人围在售后部的工位附近,司空婧坐在她上级的位置上,神情严肃。 麦妮压抑着上扬的嘴角,走进人堆,问身旁的同事,发生什么事了? “听说售后部的负责人退错了一百来个订单,手快了,退款在两天前全放出去了。” 同事低声说。 麦妮看见司空婧滑动着鼠标,眉间皱成山川,彼时的售后部经理低着头,站在电脑桌前,泫泫欲泣。 “上周五下班前,退货退款的页面没有检查吗?还是你的电脑没关?” 司空婧绷着脸,问。 售后部经理急道,我检查了!也确定电脑关了才离开的公司!老板,这肯定不是我操作的,我没有理由骗你啊—— 在职场,遇到犯错或被诬陷,首先不能急,其次是不推卸,要审时度势,及时承担。但显然彼时的售后部经理把能踩的雷都踩了,司空婧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麦妮知道,司空婧是赏罚分明的人,再加上售后部经理缺乏情商智商的解释,更掉了司空婧的面子。无需再做他想,果不其然,三日后,麦妮前方工位上的个人物品被清空,司空婧评估了售后部剩余两人的邮件回复率,在公司众人面前宣布,由麦妮升任至售后部经理职务。 在稀稀拉拉的祝贺掌声中,麦妮第一次感到人生的如愿以偿。原来只需略施小计,她就能得到她想要的职位,能拿到她所看中的薪水。麦妮站在人群中间昂了昂头,不经意间,她看见顾晓玫正站在茶水间附近,远远对上了她的目光。那眼神里不带温度,只有质疑、不屑和麦妮看不懂的猜忌。 库房里的白炽灯打在假人和活人的脸上,假亦活人,活亦假。 麦妮问徐澈:“韩总“下线”之前,是怎么闭着眼,从隔壁库房来到我们脚边的?” 这是个有长尾效应的问题,不仅问了人,还问了库房的空间结构性。 被四双眼睛盯着,徐澈的脸变得煞白。他知道这位看似普普通通,貌不起眼的公司同事,售后部现任经理,没有看起来的好被拿捏。 忍着小腿扎进六颗图钉的剧痛,徐澈手肘撑地,站起身,拐着腿,走到货架后方的一堵白墙前,也是原来放置了纸箱和假人的位置。 纸箱被炸得七零八落,一地残烟。徐澈用手摸了摸发灰的墙面,弯下身子,掌心用力,使劲往里一推,露出一个半截膝盖高的洞口,惊得麦妮和沈侨菲如见魔术现变,水帘洞天。 “玩游戏得学会开外挂,两位明白不?” 第30章 . 骅城是创造财富神话之地,毋庸置疑。 看见公司公众号一大早推送的头条—— “恭贺宏鹰物流创始人丁某某荣获福某斯行业领军者称号”,钟景滔看了眼到账的工资,扣除五险一金和所得税,到手比上个月多了五百元。 他用笔尖点了点桌面台历上的红圈,整月三十天,他加班了二十二天,从早八干到晚九,钟景滔认为他比老家早起的公牛还要勤劳。打开电脑,数十条标红的未处理信息统一响起,有同事的,有领导的,有催单号的,也有抱怨物流速度太慢的。钟景滔划着信息,心里绕不过的是司空婧说的那句:你是愿意赌十次,赢一次?还是愿意一辈子呆在宏鹰物流,在你现在的岗位上,听人骂到坐以待毙? 宏鹰物流的强项在欧洲专线,美区的渠道还有巨大铺设空间。如意服饰有在合作宏鹰物流发送递往欧洲的小包,但司空婧说过,如果他们能把北美专线的价格再压一压,如意美区的物流订单也同样交给宏鹰。但钟景滔考虑过了,他不愿意把如意的主战场交出去,他认为司空婧是他发现的香饽饽,要做如意的美区服务,必须放在他自己的公司名下。 深思熟虑过后,钟景滔主动和上级提出换组,主动请缨前往纽约扩展北美专线。彼时的他还不是滔总,既没坐过飞机,更没出过国。在骅城机场候机的钟景滔,给司空婧的微信留了个言,说觉得她说的对,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出去转转,无论是如意的自建仓还是他钟景滔的新公司,他都会在北美,想尽办法建起来。 没等到司空婧回复,广播大剌剌地喊了登机。把身体塞进经济舱中段座位,钟景滔在气流的颠簸中熬过了十六小时,飞机落地时他第一时间看到了司空婧的回复,说相信他的能力,让他一定加油。 出国和创业对钟景滔都是再新鲜不过的事。时代广场咋呼眼的大广告牌,peter luger的牛排馆,钟景滔把眼中的应接不暇逐一拍下,给司空婧每日发了过去。司空婧有时秒回,有时三日不见人影,有时又发来数条微信语音,说实在太忙,旺季工厂的单排不过来,如意的单子不得已往后延期,但亚马逊和独立站的广告费每日在花,她和顾晓玫正想办法给工厂补贴,让他们多请人,把如意的订单往前排。 钟景滔乐于听司空婧说工作上的事。看着这姑娘从嚎啕大哭的前台小妹到独当一面的跨境公司创始人,钟景滔仿佛在看现实版“超级玛丽”。这款游戏钟景滔初中时玩过,但没能通关。他前前后后试了三百多次,最终还是问人拿了游戏攻略才算勉强捱过关卡。钟景滔很好奇,在没有攻略可查的创业赛道,司空婧会用怎样的方式,去闯真金白银的难关? 在纽约停留的一个月间,钟景滔得知两件要事。其一,美利坚允许以非居民身份,注册本地公司;其二,为跨境电商服务的海外仓在北美属于新兴行业,绝大部分仓位建于离国内更近的加州地区,而纽约的海外仓公司屈指可数。 坐在麦当劳啃着双层芝士堡的钟景滔意识到司空婧的话不仅仅只是鼓励,而是指明了一条绿荫通路。创业的辛苦自然难以预料,但与其把同样的时间精力耗在宏鹰物流,不如选择用在自己身上性价比更高。 下定决心的钟景滔在纽约剩余的时间里,开始找人脉,盘资源。在宏鹰物流里积攒的关系适时派上了用场,加州的海外仓合作方推荐了靠谱的律师和会计,钟景滔的海外公司马上注册成立了。 当他惊讶于北美公司注册手续简单的同时,也意识到创业也许并非他想象中艰难,关键还是在于敢想敢做。成功迈出第一步的钟景滔将美国新公司的注册信拍照发给了司空婧,说,北美专线的物流底子我已经打好了,婧老板你得多支持我啊,成为我公司的第一位签约客户。 在纽约的每一天,钟景滔过得相当充实。因为时差关系,催人性命的上级电话减少大半,本地合作方见他是远道而来的甲方客户,也彬彬有礼。白天除了完成既定的宏鹰业务线工作,钟景滔还抽空打卡了自由女神像和布鲁克林大桥,给司空婧发去游历照片;晚上回到酒店,与手边已有的骅城合作方开会,铺垫自己在纽约拿到或看到的渠道资源,为回到骅城后的创业打造地基。 第25章 坐在回国的飞机上,钟景滔感觉狭小的座椅空间也变得宽敞起来。他才发现创业是如此让人兴奋雀跃的事。他有无数个想法跃跃欲试,也有无数见闻想要与司空婧分享。他决定下飞机后与婧老板约御荣轩畅吃烧鹅。他要感谢她的启发,要许下两人齐头并进的祈愿。 飞机落地了,钟景滔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果不其然收到司空婧的语音,他不自觉地会心一笑。 “景滔啊,恭喜你!我就说你适合创业的,等你回来,我们好好盘盘业务,如意肯定做你的第一个客户!” “景滔啊,我也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谈对象了,他是个很好的人,是位律师,帮了我和公司不少忙。你看看近期是否有空,我带他和你一起吃个饭?” 酒吧街,西山仓储区独一景致,早年间由各家小商小贩沿街叫卖形成,为加班加点,上货卸货的库房工人服务。 钟景滔问姚盛英,顾晓玫死的那天晚上,他是不是去过如意的西山库房,还说在酒吧街看见他的出现。突如其来的问话令姚总哑然。数十亿身家的白曜石老总半夜现身于嘈杂熏人的小街巷,难免突兀得有失身份。 “西山库房哪天起火来着?我不记得了。” 姚盛英走向角落,又拿了瓶怡宝。膀胱里的水空了,尿在裤子上的渍也干了,该补的也得补了。 钟景滔说,应该是元旦前后,司空婧去法国出差的期间起的大火。 “元旦啊——” 姚盛英用门牙咬着瓶口,囫囵吞枣地说,“小钟,你必然是看错了,元旦当天我在家里陪家人过节,怎么可能去酒吧街呢?再说了,那地方街道管理做得不好,臭不啦叽的,我是能不去就不去。” 钟景滔歪着头,张了张嘴又合上,搔着前额说,不对啊,明明我看见的就是姚总你。黑色格纹衫,灰西装裤,身边还跟了两人,挺高大威猛的,看着至少一八五,他们不是你的人? “绝对不是。” 姚盛英摆摆手,十分笃定,“我不喜欢高的,喜欢矮壮的,像你一样,这样才有安全感,出事了也能扛。高的,只有好看,关键时刻还得能扛事的上。” 钟景滔了然般地点了点头,姚盛英咕咚灌下半瓶怡宝,却不料越喝肚子越空,又想尿。 水从食管流下,还没落入胃里,姚盛英猛然感到喉头锁紧,是钟景滔的大手捏着他的脖颈,将他原地拔起,筋骨抽离。 “姚总啊,我这人哪都不好,唯独记性最好。二零一六年,一月一日,凌晨两点四十分,您家人还在睡觉吧?这里就我们两人,您说实话吧,是不是您叫人杀了顾晓玫?” 第31章 . 无论是游戏厮杀还是现实竞争,徐澈必开外挂。 外挂,让徐澈的游戏账号跨步晋级,帮他在组队打怪中肆意斩杀;外挂,令他大获队友好评,荣登“mvp”榜首。 账户登出后,徐澈在大学生广告创意比赛中依旧使用外挂。 不同的比赛,先登入外网,将相关广告创意搜索数轮,模仿获奖作品的主题或基调,结合本土比赛的主旨,再将三或四组外网作品以逻辑连贯的方式重塑。徐澈用同样的方法拿下不少于三次的学生广告金银铜奖。 站在领奖台上的他,再一次感谢外挂的力量。所谓一通百通,得利于外挂逻辑的徐澈每到一个新地方,每着手一个新项目,最擅长寻找的是通往目的地捷径的那扇门。 发现库房里的外挂之门,是偶然,也是必然。 拖着左腿上六颗图钉,徐澈比任何人更早进入假人库房。从通风管道探身货架,忍着小腿神经抽搐的疼,哐当摔在“断手” “断腿”之上,徐澈被手掌下的假人头吓破了胆。 得亏是学习速度快的人,他在“断肢”中站起身,扯着残腿,挪到唯一穿着婚纱的假人跟前,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蓝色纸卡架在假人兰花指中间。 经验告诉他,不要碰。徐澈歪着头观察,果不其然,一条几近透明的线连着另一只假手手上的电子钟。他回忆起在图钉库房的种种,推断又是司空婧设置的中二游戏,线断了,倒计时就开始了。 憋着对司空婧的愤恨,徐澈深吸口气,凑近脸,仔细阅读起纸卡上的文字。三小时内,拼接好假人并给这些玩意穿好婚纱?他用手轻碰受伤的残腿,啧,巨疼。徐澈环顾四周千百“断肢”,知道以他目前的状态,绝无可能完成纸卡投递的任务,于是,他又想到了外挂。 体力的电量在实时耗费,徐澈贴着货架和墙,抱着丝丝希望,妄图一点点翻找。 食物、水和出去的路径,他迫切地需要其中任意一样。与图钉库房不同,万幸的是假人库房有落脚的地,还有数不尽的躯干相伴。 徐澈沉下心,认认真真地观察起来。库房是方正格局,不锈钢筋货架列队齐整,大小一致。货架上的隔板之间间隔小,上面也空无一物。有些隔板上残留着sku被撕掉的标识,还有纸箱纸盒被搬空的落灰留痕。徐澈口干眼晕,但求生意志逼迫着他一遍遍摸着库房的墙壁游离,他想寻到那处通往外界人间的近路。 库房的白墙霉点斑驳,有块状脱落痕迹。残躯断脚堆叠如山,徐澈越找越心急。 既然是真人游戏,难道就没有可以加速通关的秘籍? 小腿上的图钉愈陷愈深,肌肉疼痛到麻木,徐澈垂着头,内心几近放弃,直到余光瞥见东南角落里的假人躯干堆叠尤其密集,他才隐隐感到不对劲。 费力移开聚集成团的躯干,徐澈走近东南角墙面细细瞧。乍看之下,墙面与一般无异。但徐澈不甘心。他上手在墙面逐寸摸,发现一道凹凸不平的细线,指尖的触感是颗粒状。细线先是与地平面相平行,半截手肘长度后,呈九十度下转,直触地面。 徐澈掌心贴着细线,用力朝外推,身子险些失重地跌出去。 外挂出现,捷径开启。那是一扇门,或者说是一洞口,半截腿高的小洞。徐澈探着半边脸看向小门背后,他看见不到一人宽的视野里再次出现不锈钢货架,视线再偏半寸,还看见货架后面传来高低人声,有人呜呜咽咽,还有人在说,韩总,我可以放了你,前提是我俩得是一个team。 货架重叠着人影,徐澈撑着双目在看。他感觉自己是那只困在库房里的黄雀,而螳螂和蝉,还有块不甚名状的发糕在若有若无地晃动。 徐澈认出“蝉”,是他在如意的同事,管售后部的麦妮。麦妮在公司里一向是温和耐心的模样,眼下却正张牙舞爪地对着其余二人叫出置换八百万人命的报价。他还认出了“螳螂”,是司空婧的前男友。徐澈记得他姓韩,是位律师。听说“螳螂”还是司空婧的初恋,分手的时候女方哭得眼睛都肿了,开会时气压低得同事们大气不敢出。还有那位发糕的脸,看着也是眼熟,但徐澈左右对不上号。听“螳螂”叫“发糕”滔总,还不可置信“发糕”追求过司空婧,徐澈似乎看见“螳螂”嘴角含着笑,既有怜悯,又带嘲讽。 没人注意到开了老鼠洞的角落里有人偷听。徐澈看见麦妮踩在韩螳螂身上,消失在管道里。随即不久后,叫滔总的似乎有反悔之意,觉得给麦妮八百万救命钱不值得,在库房里对着打坐的韩螳螂怨声载道。韩螳螂倒是坐得定。他抓了把包装袋,在离徐澈偷听的老鼠洞不远处坐下,开始闭目养神,平息静气。徐澈本想等那两人疲累睡着之时,进入对面库房内再细细找寻新的出路。但他左等右盼,滔总是睡死了过去,但姓韩的却迟迟不肯闭眼,反倒越坐越焦虑,一会原地打转。一会对天叹气。 憋到尿急内伤的徐澈,实在熬不过韩孝伟的精神力。看着扎在脚边的假人断臂,徐澈抄起一只假腿,屏住呼吸,悄然钻出老鼠洞,躲在货架之后。 韩孝伟数着步子在走,徐澈的尿憋得越来越急。许是明眼的神佛看不下去了,“啪”,库房的灯陡然熄灭,徐澈一不做二不休,抡起假腿朝韩孝伟的头颅甩去。 超一米八的高个轰然倒地,连呼喊声都来不及。徐澈听黑暗中并无响动,心里盘算着以他的体格,打哪个都打不过,还是将两男人分开才好。他抓起韩孝伟的两根长臂,费了吃奶的气力,将姓韩的拖进老鼠洞,再拖入假人库房。韩孝伟脚上的皮鞋卡着洞口掉落,像灰姑娘舞会留下只水晶鞋,只不过王子难说是不是滔总而已。 洞口再度被徐澈关上,蘑菇头喘着粗气。他看着失去意识的韩孝伟,想着该把对方绑上,等其醒来再具体盘问交换信息。可还没等徐澈找到绑人的绳头,通风口传出婆娘喊叫,似转筒烘干机,追着人在跑。自顾自保命的徐澈只得将韩孝伟丢下,再次埋身于假人堆之中,静观其变,等待渔翁之利。 半截小腿高的老鼠洞出现眼前,麦妮和沈侨菲有被欺骗之感。 明明徐澈可以在爆炸发生之前,指出外挂所在,让所有人撤离假人库房,躲进对面库房避难。 第26章 明明他可以阻止沈侨菲下手韩孝伟的恶果,喊出分心独眼韩发狂施暴的举措,劝众人选择齐心协力。 但他没有这样做。 徐澈只想看他们当小白鼠,他只想看戏。 钻入老鼠洞的麦妮和沈侨菲有了新的决定。她们双双盯着徐澈的后颈,各自攥起手,她们明白在库房内,谁人皆不可信。 走在前方的徐澈看不见后方的眼睛。他再次钻出老鼠洞,绕过货架层,走近了另一方难以解释的景致。 那位被称作滔总的“发糕”正站在在库房中间,提着位脚不着地的老头,神色狠戾地喊叫道:“是不是您叫人杀了顾晓玫?” 第32章 . “成功可以复制”,一句圣人说不出口的破烂话,卖课专家奉为神谕的口头禅。 天时,地利,人和,以至于时代,每一个塑造成功的因子都是变量,每一个走向成功的创始人个性皆有不同,哪怕同一台电脑复制粘贴,同一个u盘导入输出,神之手也不见得能控制所有变量,制造一比一对等的财富神话,又何谈批量制造成功之说? 但创业的人通常不信邪。他们是时代滩涂上扑腾的大小鱼虾,他们渴望成功如同鱼群遇水,那是追逐浪潮的嗅觉本能。 姚盛英见过也安慰过太多想要复制成功的创始人,以至于2014年尾巴,看见司空婧绷着张苦瓜脸再次坐进他办公室时,他也毫不意外,仍旧笑脸相迎。 “姚总,这是我们如意服饰今年前三个季度的财报。” 司空婧递上一沓资料。姚盛英接了过去,没打开。他想听女人亲自解释,亲自说。 “关于我和晓玫上次提出的在亚马逊铺店铺货的策略,很有效。我们将竞争对手的注意力分散了,他们不再把攻击火力集中于如意旗下最大的礼服店铺,同时,我们也向北美的亚马逊总部提出申诉,虽然审核时间长,但有部分差评还是被判定为恶意攻击,被亚马逊审核员拉了下去,店铺评分也相应提高不少。” 姚盛英提高嘴角,频频点头,道,这是好事啊。有效的市场执行策略可不容易试出来。小婧啊,你和团队不容易,不过也足够幸运,用了小成本试错却能取得大收益,值得再接再厉。 鼓励的话是甜言蜜语,对绝大多数年轻创始人受用,但于司空婧而言却正相反,女人一脸的墨色愁苦更浓了。 “但我和晓玫发现,如果单纯在同一个赛道里铺货,广告等成本投入到达一定量值后,我们的大店流量会被反噬,进入自己人打自己人阶段,订单的走高数据远达不到目标。” 姚盛英坐在老板椅上专注地听。司空婧遇到的困境,姚总早有预料。虽然没有实操过跨境电商项目,但就对北美的《反垄断法》和亚马逊流量机制的了解,平台为了增强广告收益,最喜闻乐见的是同一赛道的商家越进越多,越发拥挤,最好是人打人,货踩货的程度。 但姚盛英不会在其他投资人面前扇司空婧的脸。他深知有些洼坑创始人们必须踩,尤其是正在兴头上的创始人,跌跤得越狠越好,反正资本集团譬如白曜石,他们正反两面皆可收割,创始人们越是走投无路,集团的筹码越大。 “姚总,” 司空婧的脸色灰蒙蒙,“我知道如意现在的销售额在持续上涨,也知道现在阶段提出这个要求也许不太合适。但我和晓玫预见到,如果不更快的有所动作,我们后续铺货和产品的运营成本会持续走高,我还是想先在海外市场布局,尤其是北美市场。” 来了。姚盛英颇为意外。他以为司空婧会询问他的意见或是抱怨项目进行的困难,但没想到女人直接提了需求。 “姚总,我希望白曜石追加投资。我和晓玫希望把独立站做起来。我们想把如意的品牌形象统一化,标准化,做具有行业标杆意义的跨境礼服公司。” 2014年,跨境电商依旧野蛮生长,亚马逊在同年挤压ebay, wish wish是美国的跨境电商交易平台,以移动端为主,目前是全球购物类app下载量排名第一的应用。 等海外电商平台,进入欧美“全民亚马逊”时代。骅城的众多大小卖家在亚马逊挖到第一桶金的同时,对品牌树立和产权保护意识尚未成型。他们天真地认为,只要有流量,钱可无限翻倍地赚,货就该成倍成批地压。 司空婧站在流量池蓝海的前滩,她低头看,已然发现海水已经变浅。模仿和抄袭如意服饰的卖家层出不穷,近乎一样的礼服图片不断通过算法推送给本该属于如意的消费者。司空婧看见她们的渔船逐渐摇晃,开始不稳,风浪也越来越大。 她意识到,如意需要在流量池卖家中突围,需要逐步减少对亚马逊的依赖,更需要打造属于如意的核心竞争力。 “海外顾客选择在亚马逊下单,他们信任的是亚马逊,并非如意服饰。顾客更倾向于选择相似但价位低的产品加入购物车。这会导致售卖相似品类的商家进入低价内卷,平台变身最大赢家。我和晓玫商量着,还是要全力发展独立站。一方面,独立站由我们自己团队运营,不必给亚马逊大额分成;另一方面,独立站更适合品牌的建立和升级。往后,顾客认的不再是亚马逊平台,而是我们如意品牌,有利于聚集对品牌持续消费的客群。” 姚盛英微笑着,眼里透出些许夸赞。依旧算不上洋气的司空婧竟有众多创始人不具备的前瞻性,这点他也尚未料到。他问司空婧,你希望白曜石接下来提供哪些方面的帮助呢? “资金,还是资金。” 司空婧一脸笃定地看着姚盛英,说,“我们需要聘请有实力的服装设计师加入团队,还需要聘请网站优化师和程序员。目前,我们用模版做的独立站已经无法满足我们针对顾客设计的定制化使用需求。我们收回来的资金也重新投入到备货上,同时,我们还给部分服装工厂补贴,要求他们将我们的排单提前。姚总,我们需要更大量的资金让这套流程跑通,让如意具备更大的市场竞争力。” 姚盛英翻看着前三个季度的销售报告,问,你们需要多少白曜石追加多少投资? “一千万,我们至少需要一千万。” 1:10,比例不变,赌注翻十倍,赌约期延长至三年。三年内,司空婧承诺如意的销售额翻涨至一个亿。签下新协议的那一刻,姚盛英从办公室隐藏的酒柜里拿出一瓶拉菲,是比罗曼尼·康帝叫价更高的红酒品牌。他将珍藏的拉菲开了瓶,酒滑进高脚杯里,杯子顺搭着递到司空婧手上。姚盛英说,开了酒,如意也就正式上桌了。小婧啊,我看好你。我接下来三年的投资赌注可就放在你们身上了—— 司空婧仰头喝下高脚杯里的液体,姚盛英知道,哪怕杯子里装的是毒药,对方也会毫不犹豫灌进喉咙里。滚滚而来的钱海对每一位创业者都是无法抗拒的上瘾药,他心满意足地看着司空婧松了口气的神情,也明白女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会给每一位加大赌注的创业者递上一模一样,同样深红如血的拉菲。 气管似旋进开瓶器,紧到窒息。姚盛英双脚离地,如死鸭子扑腾,双蹼上下猛蹬。他用手瞎抓着钟景滔的臂膀,气力小如挠痒,钟景滔再度收紧五指,又一遍质问濒死命题,姚盛英回答的声音细如蚊蝇,钟景滔对着他吼叫道,姚总,你说大声点!我听不见! 忽然,颈部有空气灌入,是救命的良剂。姚盛英不明所以地双脚着地,双膝跪在小钟面前,一手揉抚着颈部肌肉,一手指天画地。 “你们在干什么呢?” 问话声有如天籁之音,姚盛英斜眼瞥见,有两女一男,站在货架背后,瞪着六只铜铃大眼,死死地盯着他和再度咧嘴开笑的钟景滔。 通风管道没来由地奏起一阵风,尘粒顺着管道深处的说话声扬起,裹着掉落的拍立得照片,飘向不可知处的管道口。 说话声渐变放大,夹杂着岭南三线小城的口音,还需侧耳仔细地听。 “晓玫,鸡丝粥买回来了,赶紧过来吃——” “晓玫,又被你估中咗。 粤语:猜中了。 老鼠们聚头了,饭后甜点也要开始了——” 第33章 . 顾晓玫醒来的时候,对上的是一扇油乎乎、粘着烟灰的发顶。 眼皮撕开一道缝,视线里丝状的粘稠物分不清是血,是泪还是药。全身气力近似无名状,顾晓玫以为是她睡得太久,骨头不愿意醒,哪知挣扎至五指绷直,能使上力的竟然只有眼皮。 最后的记忆停在哪里? 好像是西山库房。有批如意副牌的礼服新货要送往美东口岸,小婧去欧洲出差了,原本被派去监工出货的仓库经理请了年假,说老婆和孩子从异地过来,想趁着元旦开年一家团圆。顾晓玫想着,反正元旦这种节日,除了公司和小婧家里,她一向无处可去,便批了经理的申请,自己顶上监工的班。 记忆是飘零的海草,逆潮游了回来。顾晓玫眼珠子拉扯着眼皮,指关节也跟着动了动。她觉得奇怪,四周的安静与她睡着前听到的声响截然相反。明明库房外是腾空而起的烟花爆破,明明微信里有小婧说“元旦快乐”的语音,明明眼前堆叠的应该是密密麻麻,准备装车的如意包装袋。 第27章 顾晓玫想问,却开不了口。喉头被打了死结,溜不出一个字。她张了张嘴,呼出的是难闻恶臭。有一股愤怒从骨缝中喷涌而出,她的全身剧烈发烫撕疼起来。她扭动着躯干,在捆绑中无声尖叫。床边的那扇发顶抬起脸,是哭到眼白通红,她多日未见的司空婧。 医生和护士涌了进来,司空婧被人从床边拽走,阻拦着,跪在不远处的地砖上。她听见司空婧在喊,在哭,在苦求着医生她听不懂的话。 体内的火烧遍全身,终是把她烧醒了。 看着雪白无暇的天花板,顾晓玫明白了。 原来她不是睡着,她只是死过了,又活了。 重度烧伤。明眼看就能得到的结论。 二零一六年一月,合家团圆的日子,顾晓玫成了该死却没死成的人。 她躺在病床上,听医生对司空婧强调康复记要,看司空婧一遍又一遍抹着眼睛。她很想跳下地,大声质问所有人,为什么不让她死得彻底! 全身缠着纱布,还有余血不时渗出,顾晓玫看见司空婧和护工两人,二十四小时轮班,床头床尾,对她周身仅存的皮肉小心呵护。 掰断骨皮的疼痛不带间隙地钻进顾晓玫周身细缝,加上药物的排异反应,她被折磨得已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觉。她看着病房里硕大的玻璃窗,能想到的只有到底能不能用她仅剩的残躯撞破窗子,一跃而去—— 每当这样的想法出现时,司空婧总会分秒准时地挡在她的视线跟前,挤出状似往常的笑容,说,晓玫啊,我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鸡丝粥。你要是觉得饿了,张嘴喝两口? 第一次见到司空婧是在大一,同专业同宿舍,东南角的上下铺。 宿舍是六人间,两两为一派。顾晓玫无意与人交好,简单说了名字和家乡后,不再言语,自顾自爬入上铺折衣叠被。 “我叫司空婧,大家叫我小婧就行。” “我是从霞城来的,岭南西北角三线小城,爸妈是普通工薪阶层,我也没有兄弟姐妹,也是第一次来骅城,还请大家多多包涵。” 清朗的女声连续不断讲述着自家事,在顾晓玫听来,那是聒噪不堪的嘈杂音。她觉得司空婧是个睡在下铺的蠢货,没心没肺到无人境界,毕竟有谁会在入学第一天,面对第一次见面的室友,明明白白讲述家里事,掏心掏肺与人交朋友? 读书的时光总是飞逝的。进入大学后,顾晓玫依旧习惯独来独往。 宿舍里其余四人来自省城或二线城市,入学时便选好了上课作业,吃饭联谊的搭子。她们表面上客客气气,礼貌相让,但总在暗地里嘲笑,说司空婧是乡下来的土货,毛衣针织衫一看就是手打的,大红色,天真蓝,是大城市的年轻女孩不会套在身上的艳俗色。 顾晓玫听着那些话,没搭腔。不关她的人和事,能绕道则绕道,能不理就不理。 司空婧和顾晓玫读的是省内二本院校。校园算不上大,即使不同社团不同课,也难免在图书馆和活动室碰到彼此。 事情发生那天是在饭堂,顾晓玫在常呆的二楼用餐区吃午饭。 三菜一汤,拿了瓶豆奶,顾晓玫边刷微博新闻,边咽下发冷的白饭。 司空婧这没眼力见的,端着餐盘直直过来了。她也不觉得生疏,笑咧咧地问,晓玫,我做你的饭搭子吧?一起吃饭饭才香。 顾晓玫抬头看了眼司空婧,又是那张没心没肺的笑脸,比在宿舍看到时更烦了。 各自低着头动筷。不过多时,顾晓玫的白米饭见底。她放下筷子,从兜里掏出餐巾纸,擦了擦嘴,准备起身就走。肩膀上落下一只手,她抬眉一看,心底一沉,是她最不想见到的人。 顾海,过去九年,与她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弟弟。 ”姐,吃挺好啊,今天的菜挺丰盛?” 肩膀上的力道逐渐加大,顾晓玫右肩一拐,顾海的手没了支点,滑空了键。 “我吃好了,要去上课了。” 顾晓玫抓起餐盘起身,意思是叫身后的人让道。 顾海的眉头挑了起来,盯着顾晓玫的脸,不屑道,我叫你一句姐,你还真当自己是我姐啊?爸妈怎么说来着?叫你好好照顾我。我饭卡里没钱了,你就是这么照顾我的吗? 四周侃天侃地,咽食吃饭的咀嚼声暂停了,全场安静下来,顾晓玫感到有无数双眼睛在她身上爬。她最讨厌的事又发生了,她再一次深刻希望世上没有人认识自己。 “喂,晓玫,你的饭卡里不是也没钱了吗?刚才你陪我买饭的时候,打饭阿姨不是还叫你充值吗?” 水下劈出一把剑,冰面碎了,顾晓玫又听见周围的人声了。 “你是哪位?” 顾海对突如其来的打断很是恼怒,他闻声望去,是一张不黄不白的瓜子脸咧着嘴歪头笑。 顾晓玫看见司空婧慢悠悠地站起身,一字一句地回答道,我是你姐的室友,是你姐的同学,按辈分,你也应该叫我“姐”—— 从饭堂走回宿舍的路上,司空婧哼着小曲,拍着小腹,说今天的菜阿姨没颠勺,给多了,吃得过饱。 一旁的顾晓玫在校道上停下脚步。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说,张了张嘴又说不出口。她看着司空婧身上那件土气的大红短袖,终是不咸不淡地跳出句,关你什么事。 “你说刚才吗?” 司空婧也停下脚步,转过脸来,说,“哦,我只是觉得你弟长得太丑,看得心烦,想怼他而已,当然这也不关你的事。” 司空婧的理所应当令顾晓玫无言以对。紫荆花树下,十九岁的少女们,秉着各自的坚持,在簌簌清风中四目相对,逐个破防,再也顾不及娘胎中训诫的体面,捧着肚子,笑得前俯后仰。 十年了,已经过去十年了。 顾晓玫张开嘴,是她熟悉的鸡丝粥味道。 米汤是顺滑的,润进干涩枯竭的喉管里,是醍醐灌顶的复苏剂。 缠着绷带的手缓慢抬起,她用五指抓着拿着汤匙的司空婧,吐出醒来后龟裂成片的第一句话: “我要报仇—— 我!要!报!仇!” 第34章 . 三国杀,每年如意公司团建必玩的桌游选项,由司空婧发起,各部门负责人参与,在长桌上抽牌摸牌,打穿通宵不亦乐乎。司空婧曾说,她最欣赏这款桌游的卡牌结构——主公、忠臣、内奸、反贼,各司其职,让这副死牌在玩家们的手里承上启下,翻涌起来。 徐澈也喜欢玩三国杀。有阵子玩上瘾了,除了工作时间,线上线下也没日没夜在玩。他还参加了骅城当地的三国杀俱乐部,周末轮桌打。眼下,徐澈身陷库房,不知是腿上图钉扎得过深,皮肉过疼,还是诸事如滚滚烟尘,看不清虚拟真实,徐澈见围坐地上一圈的五人,如三国杀起局,每人头顶一张角色卡牌,准备开打。 正对面拍着他人后背,替叫姚总的人顺气的,是强中强物流公司的创始人,叫钟景滔。滔总看着像“许褚”,单是体型可一人绝杀两名玩家。七十度角方向,猛咳喘气,躬着背大口呼吸的是姚盛英,说是白曜石集团执行董事,那翻白眼将死断气的神情堪比“南华老仙“手拿“天书”要进行「闪电」判定。左手边一副惊慌失措,不知所以的是“甄姬”沈侨菲,还有右手边那看起来「乐不思蜀」正在审时度势的“大乔”是麦妮。 而他徐澈,是绰号“连清人”的“陆逊”。 五人围坐成局,互相介绍完彼此姓名,公司职位后,陷入想问又不敢问的静谧。最后还是靠客服“大乔”打破僵局。麦妮清了清嗓,大致描述了她爬入通风管道内,在其余库房遇到沈侨菲和徐澈的种种,顺带把韩孝伟下线的事也一笔带过。 “我就说嘛,” 钟景滔一拍大腿,顶着张“许褚”的脸扬起声调,“韩总做生意还行,做人就是不靠谱。他自己跑隔壁找出路去了,也不带上我,这下好了吧,被炸了。” 沈侨菲连声应和,说,没错,韩总是被司空婧的炸药送命的,半边脸都成浆糊了。麦妮,徐澈,你们也亲眼见到了吧? 被沈总cue到的两人频频点头,力证韩孝伟死于司空婧之手。 “这样看来,我们被关在这里的原因只能是因为一年半前,如意西山仓库的火灾和顾晓玫的死。想来司空婧是认定了凶手在我们这些人里面。” 钟景滔边说着,给姚总顺气的大手拍个没停。 沈侨菲接话道,那是司空婧的臆想!我们哪会和顾晓玫有过节?要有,也是跟她司空婧过不去。公对公、商对商的矛盾多了去了,难道每次都得杀人放火,闹出人命? “那得看事情的严重性。电商的活钱大,谁欠了谁的,还真不好说。” 钟景滔持相反意见。 姚盛英的咳嗽总算停了下来,他张开嘴,却吐不出字,被麦妮抢了话头。 “滔总说的没错,事情也分大小。按照我们老板那性子,有些事不到鱼死网破,她不可能罢休。像躺在隔壁的韩总,作为司空婧前男友,嘴里就没一句真话。” 第28章 八卦的烟灰味吹了过来,四双眼睛盯着麦妮,她有种不得不从头道来的使命感。 麦妮回忆得断断续续,在场的也听了个大概。麦妮说,韩孝伟和司空婧确定关系大概是在如意拿到第二次白曜石集团的投资之后。 第二次追加的投资金额是一千万,听说是司空婧去白曜石集团主动要来的,为的是全力发展独立站。全公司的人都知道自家老板签了对赌协议,但赌约多少,除了顾晓玫外,无其他人知晓。 做独立站是为了树立品牌。拿到投资的第二天,司空婧召集全员开会,说调整下半年的投流方向,亚马逊店铺的增长保持现有速度,但主要发力点在如意品牌独立站。 “我们需要做品牌升级。亚马逊店铺的部分忠实顾客能够自主进入我们独立站下单购买,但还有百分之九十的顾客只认亚马逊,不认我们品牌。” “我们需要全方位升级品牌形象,包括提升网站视觉设计,优化下单流程体验,提炼标志性广告宣传语等等。” 彼时是2014年,对于大量只专注在亚马逊上同行内卷的跨境卖家,司空婧的眼光不可谓不超前。有负责亚马逊的团队成员提出异议,表示亚马逊流量池才是欧美客户购买日用品的集中地,如果现下不继续争夺流量,日后会更难竞争。 “你说对了。” 司空婧看着团队成员说,“欧美客户购买日用品确实在亚马逊,但我们的拳头产品是日用品吗?礼服本身属于高客单价产品,我们现在的订单是基于亚马逊上对礼服有刚需的那部分客群起来的。但刚需意味着议价空间很难继续提高。我和晓玫认为,设计才是礼服赛道最核心的竞争力。” 司空婧的执行速度是前所未有的快。麦妮回忆道,只要她有新的想法,三天内必定实施。司空婧在公司喜欢说一句俗到掉渣的谚语: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但麦妮也不得不承认,是司空婧的创业劲头带动公司销售额呈指数型翻涨。 会议结束的一周后,司空婧先后引入了多家外包团队,主要负责网站优化、平面设计、市场定位和文案宣发等工作内容。外包团队的费用不低,有乙方的报价甚至远超司空婧预期。面对各家的比稿,她将决定权交到顾晓玫手上。她曾在公司里不止一遍地说,顾晓玫比她对工作细节的要求更高,也比她更适合谈价。 拿到第二轮投资后,如意的现金流暂时性充裕起来,团队成员扩招的同时,也在玩命干活。司空婧作为创始人,成为每天第一位到公司,也是最后一位离开的牛马领头羊。她亲力亲为为加班的同事拿外卖,修桌椅。她像公司里随时待命的杂役,东奔西跑,一天下来,屁股几乎挨不着座椅。 但就在如意品牌升级完成,数十万件货品和包装袋投产制作,新一轮广告投放也顺利开跑的同时,司空婧收到了第一份来自法院的通知。一份莫名其妙寄到公司前台的诉状。 “是关于如意的商标侵权案吗?” 沈侨菲问。 麦妮点头道,没错,就是那个花费了两百五十万才达成和解的商标官司。 收到诉状当天,骅城下了整晚的暴雨。麦妮清楚地记得那天她加班到晚上九点才离开工位。打卡下班的时候,她看见司空婧坐在会议室里,望着窗外出神。 天阴得压人心肺,云折射着雷光打在司空婧的肩背上,麦妮第一次意识到,如意的创始人也只是被卷入创业浪潮,仅仅二十六岁的青年人。 收到诉状的消息很快传遍公司各个角落。诉状直指如意服饰盗用某公司商标,已构成侵权,要求下架所有和该商标相关的产品及宣传,并给予巨额赔偿,公开道歉。 在司空婧一筹莫展之际,支招介入的是还在别家律所任职的韩孝伟。 走入如意办公室的韩孝伟西装笔挺,看上去文质彬彬,麦妮坐在工位上远远瞅见,顿时心生好感。 韩孝伟认为,抢先被其他公司注册商标纯属司空婧商业经验不足。他以专业律师的角度,分析官司打赢的可能性,认为与其和对方正面硬刚,不如寻求和解。 但顾晓玫认为,这本就是对方钻空子做的龌龊事,哪有谈和的道理? 韩孝伟拿出案例和图表分析,表示如果坚持上庭,如意输掉官司的可能性超过百分之六十。对方抢注商标是不合理,但合法。再加上持续支付的律师费,最终如意付出的代价只会比现在更大。 权衡之下,司空婧终是同意委托韩孝伟全权处理这桩商标侵权案。在经过长达八个月的协商后,对方勉强同意以二百五十万价格将商标使用权出售给如意服饰。 “所以,商标侵权案并非像韩孝伟宣传的那样,是他帮如意打赢的第一场重大官司?” 沈侨菲问。 麦妮说,官司的结果是“和解”,不是“胜诉”。这场官司结束后,司空婧和韩孝伟正式确立了男女朋友关系,韩总也建立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并频繁进出如意办公室,对司空婧嘘寒问暖,体贴入微。公司不少女同事,包括麦妮在内,都夸韩孝伟是“现代二十四孝”好男友。 但顾晓玫始终对韩孝伟不冷不淡。当韩孝伟向司空婧提出,由他的律所全面处理如意服饰的所有法律相关事务时,顾晓玫更是极力反对,还当着公司其他管理层的面,与韩总起了冲突。 “怪不得如意现在委任的是另一家律所,我就奇怪,有自己男友的资源不用,去找男友的对家,这是什么操作?” 钟景滔揶揄道。 麦妮说,韩孝伟的吃相太难看。他和顾晓玫起冲突后,当即甩脸离开了办公室。我们都说,他对顾晓玫定是恨之入骨。毕竟,对方直接断了他的财路。 “顾晓玫出事的那天是元旦,我回了趟办公室,拿落在工位上的外套。那天楼里几乎没人。下电梯的时候,我看见韩孝伟走进如意办公室。自打他和司空婧分手后,已经好一阵没见他的人了,那天突然出现,把我吓了一跳。” “我在楼下等滴滴,等了约十五分钟,也没见韩孝伟再下来。当时办公室只剩顾晓玫在加班。我记得那周司空婧去欧洲出差了,还对公司的人说,会给大家带伴手礼回来。” “大概是凌晨一点,我看见顾晓玫在公司微信群里发了节后工作任务更新。我想着反正第二天也不上班,决定看剧熬到半夜再睡,还随手在群里回复了她。” “等到早上再起来的时候,发现微信群已经炸了,上百条消息都在说,西山仓库出事了,顾晓玫死在了里面。” “现在想来,还是韩孝伟嫌疑最大。” “元旦期间,他不好好休息,跑如意办公室干什么,还专挑司空婧不在的时间。” “警方在公司问询的时候,我没敢说。出了人命的事,我想着能不沾就不沾。” “但今天当着你们的面,也没啥可隐瞒的了。” “我觉得是韩孝伟。我感觉他不仅害了顾晓玫,还将人运到了西山库房,想偷偷摸摸,毁尸灭迹——” 第35章 . 死神在西山仓库漏捡了顾晓玫的命。 烧伤面积高达百分之六十,是该埋在烟灰里的人,却被活生生疼醒了,是万幸中的大不幸。 火抓走了顾晓玫的黑发,烧痕由头皮延伸至脚腕,密密成片,像盘踞已久的蛇鳞,钩爪抓着她的残骨,耗死了也不愿脱落。 呼吸器挂在口鼻处,喷出又雾化的白气屡屡证明顾晓玫还活着。最初的日子里,她总是疼到晕厥又反复被药物折磨至醒。她总说分不清身处的到底是人间还是炼狱。她总自问上辈子是不是造了还不清的孽,这一世才经受死不去的罚。 医生说,她的生还是奇迹,是她带到仓库的水壶和库房里林林总总的礼服、纸板、包装袋,一一献身保了她的命。 顾晓玫有很长一段时间听不清身边人说的话。耳蜗也受损了,烧伤创面持续感染。她似一株长满脓毒的菌菇,植根在病房的白床上。菌上长菌,她的血液是细菌的温床,随便一簇菌株都能立马割破她的喉管,置她死地。 “会好的,都会好的。晓玫啊,多难的事我们不都熬过来了吗?” “晓玫啊,下次出差,你一定要和我去欧洲。你得去看看巴黎铁塔,走走香榭丽舍大道,逛逛卢浮宫。” “晓玫啊,你不是喜欢迪斯尼的《花木兰》吗?还有大卫·林奇的《穆赫兰道》。去洛杉矶的机票我都买好了,本来想过年的时候当礼物送给你,但我想了想,最近公司忙,我们把机票改签,明年算好了时间再一起去——” 顾晓玫在布洛芬的作用下昏昏沉沉。她听见司空婧念着说着,原本状似放松的嗓音忽地就哭了出来。哭声不大,是闷着气的,像唇齿咬死了胳膊,硬捂着,不让喉腔发出一点声。 又是这样。 顾晓玫再度缓缓阖上眼睛。在药物的重锤下,她看到了十年前,始终奔跑在阳光下的司空婧。 女孩们的友谊往往从图书馆帮忙占座,饭堂排队打卡累积。顾晓玫发现于某月某日开始,身边常常站着司空婧。 第29章 阳光灿烂的瓜子脸,麦芽色肌肤,扎着丸子头,司空婧叨叨不停的小嘴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像只四下飞舞的黄鹂。 从最初的厌烦到好奇,再从好奇到习惯,顾晓玫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司空婧身上。与顾晓玫的不善言辞不同,司空婧仿佛是吃补剂长大的。 一周三份兼职,家庭教师,奶茶店收银员,图书馆管理员,再加上必修课和选修课,司空婧的时间表排得满满当当,一栏抓着一栏。 她们学的是国际贸易专业,但顾晓玫发现,司空婧对专业课不甚在意,反是将大量时间投入在英语和金融知识的学习上。某天坐在饭堂,顾晓玫看着正在翻看英语词典的司空婧,忍不住问道,你不担心专业课的绩点吗?司空婧嚼着饭,抬起头说,不担心,过了八十分就好。 “我不是学霸类型的人才,平均绩点能达到三点二就行。我的想法跟班里的大多数人不太一样。我觉得赚钱的高低不看绩点,看的是综合能力。” 在以分数高低论成败的体制下长大,顾晓玫第一次听见不一样的声音。她专注地看着司空婧,看着对方为她打开一扇蒙尘的天窗。 “晓玫啊,你想啊,绩点只能反映一个人的考试能力,但它无法真实体现一个人的应变能力、口条水平、甚至是社会适应能力。但我们生活的环境是复杂的,多变的。我去不同的地方做兼职,与各种各样的人接触,我发现人们只有在我入职的时候扫过简历上的绩点,他们需要的还是能够做事的人。” 顾晓玫放下筷子,嘴里的饭香齁住了耳鼻,带她进入意识消化的真空。 司空婧继续说,成绩好坏固然是重要的,尤其我们还是在学生时代。但从高中开始,我意识到自己的能力似乎不在学校设置的课程上。有的人做数学题一点就通;有的人写作文屡屡获奖;有的人读历史可以举一反三。但我不是爬梯子的人,我的能力和兴趣在别处。 顾晓玫重新拿起筷子,问,那你现在知道自己的兴趣和能力在哪了? 司空婧撕开饭后酸奶塑料盒,挖了一勺放进嘴里,冰冰凉凉的柠檬口味刺激着她微皱鼻头。 “我还在找。不过,目前看来,赚钱是我最大的兴趣——” 赚钱,不是顾晓玫不想,是她不能想。 出生在水泥路尚未修建完成的乡里野村,被亲生父母以“生多了”为由,送给远房二线城市的舅舅家,顾晓玫从小学起成为小区里大人口中幸福的养女。 舅舅是做文具批发生意的,肚子里有墨水,住的也是三室两厅精装房,顾海是舅舅唯一的儿子。 收养顾晓玫的理由是舅妈三年内流了两胎,全女孩,左右凑不齐个“好”字。算命的说,生不来就收养一个,冲冲流产的煞气,也能帮顾海遮风挡雨。 她进家门的第一天,看见雪白的皮质沙发,造型古怪的檀木茶几,还没来得及开口,先被拿走的是原名和原姓,被赐予的新名叫“顾晓玫”。 舅妈抓着她的双臂,左右打量,说,样貌还算端正,就是长得单薄了点。原来的名字太晦气了,还是“晓玫”这个名字好听。姑娘,新名字你喜欢不喜欢? 说不喜欢,能改吗?她有选择的权利吗? 说不愿意,能走吗?她会被丢回那个挤着兄弟姐妹,爬满青苔的瓦房里么? 小区里的人都说,舅舅舅妈是大善人,乐于帮助邻里不说,还把有困难的亲戚家孩子收过来接济。 舅舅舅妈对她也是好的。会给她吃新饭,买新衣,还送她去顾海所在的学校读书,让她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她认为,只要自己好好学,认真学,舅舅舅妈一定会多加夸赞她,认为收养她是最正确的决定。 可顾晓玫很快发现,她的勤奋刻苦并没有换来舅舅舅妈的关注,反是拉下他们嘴角边不易觉察的为难。 “晓玫啊,你保持个中上成绩就挺好的了。女孩子嘛,勤俭持家最重要。” 舅妈说。 “晓玫啊,以后读完书,安安分分地回家里。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会帮你安排门好亲事。你啊,就找我们本地的人,离家里近,离婆家也近,两边都好照顾。” 舅舅说。 顾晓玫听着却不理解。她说,舅舅,我以后上完大学,回头和你做生意,帮你赚大钱,报答你和舅妈,给你们买新房子,这样好不好? 舅舅板下了脸,摸着顾晓玫的头说,赚钱,不是女孩子家该干的事。你得帮你舅妈,帮你婆家操持家里。你还得帮帮顾海对不对?家里总不能没人啊,晓玫,你得发挥你的作用啊—— 那天过后,顾晓玫不再提有关赚钱的事。她发现,只要她的学习成绩考得比顾海高,舅舅舅妈一整天在家里,阴阳怪气。她还发现,顾海每周上的乒乓球、跆拳道兴趣班,一次也没她的份,连书法班,舅舅都说不适合她去上。 一条隐形的河挡在她和顾家一家三口之间,缓缓流动着又淌不过去。直到上了初二,顾海敲开她的房门,倚靠在门边上,叠着腿,说出的话莫名其妙解了顾晓玫心头多年的惑。 “顾晓玫,你还真当你是我姐啊?我们只差三个月,家里接你回来,是给我妈和我渡灾的。你注定得跟在我后头,照顾我、我爸和我妈,用一辈子还我们一家赐给你的人情债。” 在顾家的日子,九年,过得阴沉又飞快。 高考分数放榜当天,顾家的气温跌至冰点。顾海只考了个二本的分数,顾晓玫却超常发挥,上了重本线。 在选择报考的院校时,舅妈苦口婆心地握着顾晓玫的手,说,晓玫啊,你知道我和你舅舅养大你不容易。你报个二本院校吧,和你弟弟一起读,这样也能彼此有个照应。 顾海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斜乜着她,眼神和嘴角都挂着笑。 “可是,我这个分数能上一本,我去了更好的学校,以后能进好单位,也能更好地帮上你们啊——” 那是顾晓玫第一次对舅妈的安排做出挣扎。 一旁舅舅的脸黑了下来,说,你一个女孩子,有什么能力帮家里?能不吃空家里就不错了。你舅妈的决定也是为你们好。晓玫,你可别忘了你的责任啊。你得照顾弟弟啊,这是你做姐姐的本分。 舅妈将三所二本院校的名字填进了志愿栏,心满意足地拍着顾晓玫的脑袋,说,这下好了。这样齐齐整整的,我们才是一家人。 顾晓玫对司空婧讲述顾家的过往时,平静又淡然。 那本就是像呼吸一样自然的事,生来如此,顺受为之。 她抬起眼,看见饭桌对面的司空婧哭得无声无息,泪流满面。 为别人的事,有什么好哭的? 顾晓玫手忙脚乱地翻出包里的餐巾纸,抽出一张往司空婧脸上怼去。 司空婧哭得更厉害了,哇哇在饭堂里长啸,周围人频频扭头侧目。 “晓玫,我们一起努力——” “晓玫,我绝对不会再让顾海和顾家欺负你——” “晓玫,我们去赚钱,去赚很多的钱。钱能让我们有所选择,钱能让他们知道自己错了!” 第36章 . lucky wheel 幸运转盘,跨境卖家最喜欢的营销小游戏之一。 顾客进入品牌官网后,lucky wheel陡然跳出,鼠标点击转盘,指针旋转后,或随机停驻在心心念念的奖品区块,或提示顾客“再来一次”,亦或是安慰道“下次再接再厉”。 越是投机取巧的游戏,越能激发贪欲。不劳而获的奖励人人想要。lucky wheel 成为跨境独立站卖家安装最多的插件功能之一。二十美金月费带来成千上万的订单转化率,彼此双赢的事,何乐而不为之? 麦妮说韩孝伟是害死顾晓玫的仔,在场无人反驳。 轮盘指针转到了不在场的人,是中了买一送一的二等奖,大部分人满意。但也有觉得奖品不足,不死心的,再次下手点击鼠标,指针呼啦,重新高速旋转起来。 “可韩总已经下线了,司空婧还没有放我们出去的意思,我在想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滔总,你刚才卡着姚总的脖子,我们可都看到了,你不是也有话要说?” 徐澈主动点击鼠标,指针停在钟景滔区域。 干咳一声,滔总整理思绪,排布措辞,从上衣口袋拉出一张a4纸张,甩在众人面前。 “我只是按照这纸上写的去做,想验证司空婧下的最大赌注到底在谁身上。这上面写的罪与罚,可不是我提的。姚总,您心里有鬼没鬼,哪句话真,哪句话假,还得您自己说。” 钟景滔挥了一掌在姚盛英后心,姚总咳得更厉害了。被众人的八只眼睛审视着,姚盛英公鸭般的嗓音里蹦出字,说,你——你——他——妈——的,先——给——我——瓶——水—— 库房里只剩下寥寥五瓶怡宝,还是麦妮心善,一人给递了一瓶。碰到姚盛英右手的水瓶被钟景滔抢了过去,滔总扬起笑容,说,您年纪大了,别总急着骂人,润完喉,有话好好说。 第30章 已在库房熬了两天两夜的姚盛英,骨皮已是气力全无。围坐一圈的皆是气血旺盛,目光炯炯的中青年,姚总不得不在心底承认一句老了,知道再反抗也打不过,当下他才是那个老弱病残之躯,随时在这帮人中垫底。 “我——我可是司空婧的大恩人。如意服饰的种子轮、a轮和b轮融资,哪次不是我白曜石带头参与?姓钟的,你不是问我,西山火灾那天,我为什么出现在那附近的酒吧街吗?行,既然你想知道,你们都想知道,那我也不怕告诉你。” 姚盛英深吸口气,原地交叠双腿盘坐,捋清思绪,从头道来。 姚盛英坦白,一年半前元旦那日,他不仅去过西山酒吧街,还在那处停留至深夜,甚至亲眼看着如意仓库的大火烧了起来。 “我约了酒吧街所属的地产公司荣老板在那附近吃饭。最近三年,白曜石想转型房地产投资,我们批量在看骅城和周边县市的店铺买卖租赁项目。” “酒吧街的脏乱差,骅城无人不知。我们董事会多次商讨评估后,认为如果能够将酒吧街所属的地产公司收购,对街道进行二次改建,发展为适合年轻人打卡娱乐的文艺复古小街巷,是对多方都有利的事。” “但媒体的耳朵太灵了。这内部商量的主意还没定,记者已经提早收到白曜石有意收购酒吧街的消息。” “为了躲避记者的耳目,我和荣老板约着在元旦当天,也是放假时间,在酒吧街的一间意式餐厅里碰头。” “我记得那天我和荣老板一见如故,啤酒红酒接连下肚,一直聊到夜半三更天。” “我是被人搀着走出餐厅的,神志都迷糊了,就在要上车的时候,听见耳朵边有人大喊,说,着火了,还听见消防车呼啦啦往火光的方向赶。” “我还想着是哪家这么倒霉,大过节的碰上火灾,不是寻仇就是要命。我手下有个叫小杨的说,姚总,着火的该不会是如意的仓库吧?” “小杨那把嘴啊,好事没中过,坏事一说一个准。我当场吓得酒醒了,叫人驱车赶往着火地。我下车一看,完蛋!那火势冲天啊,消防车的水像瀑布一样往下灌,但火不灭啊!” “我赶忙给司空婧打电话,又打不通,想起来她好像是在国外出差,没十天半个月的回不来。你们说,这不就是天灾人祸吗?” “可怜我一片善心,本想帮她补救,她倒好,把我没日没夜关在这。她要找替罪羊,怎么也不该是我啊——” 姚盛英说得无辜怆然,八只眼睛盯着他面不改色。 “可是姚总,我怎么听说火灾过后,白曜石打算把如意卖掉,变现股份?” 麦妮举手提问。 姚盛英解释道,确实有董事会成员提出了这个想法。跨境电商的红海日渐拥挤,尤其是服装赛道。加上关税和物流成本的增加,利润也越来越薄。欧美的退货政策和国内还不一样,北美亚马逊允许顾客使用产品后六十天内退换货,这对买家当然是利好政策,但同时也极大增加了卖家的损耗成本。董事会综合分析了如意的整体营收情况,有人认为应当适时退出如意的盘子,也是再自然不过。但我能是那种人吗?我知道如意对司空婧是多么重要的存在。那是她和顾晓玫的梦想。她们的野心可不止在挣钱,她们的目标是登上纳斯达克! 纳斯达克,美国全国证券交易所,也是每一位创业者渴望踏上并敲钟的舞台。在纳斯达克挂牌上市的公司包括苹果、亚马逊、特斯拉和微软等。登陆纳斯达克,不仅意味着财富的自由,更代表着公司品牌在全球范围内的影响力。 在众人思忖的间隙,姚盛英按下虚拟鼠标,转盘再次轮转,指针重回钟景滔区域。 “姓钟的,你说我是害死顾晓玫的人,那你呢?去年元旦那晚,你也在酒吧街附近吧?要不然你也不会见到我?” 钟景滔笑了起来,说,姚总说的没错,那晚我也在酒吧街。 “元旦是跨境卖家最忙的时间段之一,自然也是我们这些做国际物流的无法懈怠的时间段。那天晚上,我公司经理放假,作为老板,我只能自己顶上,去西山仓库盯出货。等货全装完,我也累得只剩半条命,开车到酒吧街找吃的。我还记得那晚吃了四笼沙县的柳叶饺。如意仓库起火的时候,我还在蘸芝麻酱。消防车来的时候,我不知道是如意着火,还以为是哪家工人偷放烟花,被抓了。” “不过,姚总啊”,钟景滔语气一沉,话头一转,道,“我怎么记得,那晚站在你身边的,不是什么荣老板,也不是小杨,而是现在坐在您对面,不发一言的沈总,沈侨菲呢?” 第37章 . 人人爱钱,但比起钱的真身,司空婧是鼻子够灵,闻得着钱。 在司空婧身边呆得越久,顾晓玫越是看不懂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司空婧对赚钱的兴趣比同龄的人都要大。 偶尔周末出校上街,司空婧的目光鲜少被好吃好玩的吸引,反倒是对不起眼的边角产品兴致勃勃。 顾晓玫还记得,大三上学期期末,考完最后一门专业课,司空婧拉着她到校门口的萨满亚说海吃庆祝一顿。 萨满亚便宜大碗,有不少学生党喜爱,但司空婧说自己一次都没尝过。 顾晓玫印象中那天是周六,店里坐满了人,两人好不容易等到了张靠近过道的二人桌。饥肠辘辘地落座后,扫视数轮菜单,两人商量着点了店里新推出的榴莲芝士薄饼披萨当主食,附带脆脆虾和意式清蒸芦笋做小菜。 主食还没上,顾晓玫听见司空婧没前没后地抱怨了句,糟了,估计那道榴莲芝士薄饼点瞎了。 菜还没见着影,唇舌更是尚未尝鲜,怎么就下了倒人胃口的结论?顾晓玫有些愠怒。 “是真的啊,你别不信,一会你就知道了。我还在想,要是来得及,还是换招牌的烟肉菠萝薄饼把握大。” 司空婧看出了顾晓玫的不满,却也没想着闭嘴,仍旧延伸结论,有和顾晓玫赌一局的意思。 等不过十来分钟,菜上桌了,薄饼油光金边,香味四溢。顾晓玫肚子里的馋虫在叫,她也不怕烫,揭起块倒三角薄饼放进嘴巴里,想率先尝尝喷香肆意的烤榴莲口味。 但饼馅嚼进嘴里,顾晓玫不自主地深皱眉头。甜,实在太甜了。 她看向司空婧,发现对方没碰盘子里的薄饼,却是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挂起一抹欠揍的笑,问,怎么样,不是你预期的味道吧? 似赌气般地将桌上的薄饼吃进三分之二,顾晓玫终于受不住甜到发齁的榴莲馅,抿着下唇,眼神投降地别扭问道,你还没尝呢,怎么知道这款榴莲芝士的味道不好? 司空婧夹起根清蒸芦笋,下巴指了指桌面的新品海报,说,你注意看这款产品推出的时间,有小半个月了。 “今天是周末,外卖和现点的订单都不少,按道理,现在还是新品推出的优惠时间段,点单榴莲芝士薄饼的人应该足够多。” “但我看见他们店员收拾桌面的时候,有至少超过五桌剩下一半的榴莲芝士薄饼在桌面,全浪费了。” “还有,刚下完单的时候,我看见有店员从后厨推出去一辆清洁车,上面也堆满了吃剩不要的榴莲薄饼。有的还装在崭新的包装盒里,应该是原本打算外带,但又临时决定在店里用餐的顾客留下的。” “我就在想,咱们肯定是踩雷了。虽然是新品,点的人也多,但八成这款产品的榴莲馅味道不对,很多人试了,还是放弃了。” 顾晓玫听得愣了神,但又感到不服气。兴许司空婧是撞对了答案,又或是她坐的位置刚好能看见顾晓玫无法留意的细节。可春秋变换,时间递长,顾晓玫发现,对产品和钱的敏感是司空婧如呼吸般的常态。 司空婧是学校里的怪人,身边除了顾晓玫外,时常孑身一人。 她不参加任何社团联谊,在宿舍里也是早出晚归,遇到无聊寂寂的专业课,不是在书桌底下翻看野史文摘,就是在看生意经,创业志。 顾晓玫还发现,司空婧从图书馆借来的有关做生意的书,往往只看前半本,后头的都给闲置了。 时间久了,顾晓玫实在忍不住话,指着司空婧宿舍书桌面摞摞一沓还没还的书,问,你这是喜新厌旧?才读了一半就换下一本? “你说这个?” 司空婧拿起一本《杰克·韦尔奇自传》,说,“这本写得很好,但后面的内容离我还太远了。” “我这种没背景,没人脉的大学生,想赚钱只能从零到一。但市面上的生意经、成功人士的自传总有太多宣传色彩。书的后半部分往往在宣扬他们有多么成功,为社会带来了哪些贡献。但我只想做点小生意。我想看的是他们如何从零起步,赚到他们的第一桶金。” 顾晓玫一知半解地听着。她觉得司空婧答非所问。只看半本书和赚第一桶金能有关系?看书都跳着看,不踏实,天天念叨的创业,还能指望司空婧赚着钱吗? 第31章 时间漂移至大四,所有人都趁着毕业前,托关系,找人脉,想进入福利靠谱,薪水易拿的公司任职,司空婧却找了份前台的工作,兢兢业业地干了起来。 宿舍里的其他人知道了,忍不住笑出声了,说,小婧,你本科打了四年工,眼下快毕业了,找的第一份全职竟然是前台,你真是比牛马还不求回报—— 彼时,顾晓玫已在骅城的一家英语培训机构找到了运营兼职的工,计划拿完毕业证的当月入职。她看见司空婧每天准时准点去前台坐班,同样无法理解司空婧的决定。在饭堂宵夜时,顾晓玫问司空婧是怎么想的,前台的工资这么低,只够交房租,有去任职的必要吗? “那家是做跨境电商的婚纱公司,我申请的职位是后台运营。去面试了之后,hr说运营招满了,目前剩下的职位只有前台。” “我原本是打算走了,但我发现他们公司的订单很多,有收快递的,不断进进出出。员工们也都很忙,连抬头说话的时间都没有。” “回宿舍以后,我查了应聘公司的资料和创始人简介,发现创始人的学历背景,家庭情况比我更不值一提,但身家已经超过九位数。” “我想进去看看。看他们的运营模式,产品结构。我也想知道,他们所在的‘跨境市场’是指哪些领域,又是在里面如何发家的。” 顾晓玫无奈地摇了摇头。 在她眼里,司空婧是魔怔了。明明有能力找价值更高的工作,明明可以申请名头更大的企业,却甘愿委身于小小前台累死累活?顾晓玫认为司空婧是在瞎操作,乱行事。过不了两周,这姑娘定会再次投身求职市场,或是求着室友和身边人给她介绍份正儿八经的全职工。 但顾晓玫没想到的是,司空婧不仅没辞职,还为她打开一扇不可窥见的潘多拉魔门。 在司空婧升任婚纱公司客服运营的当晚,顾晓玫在只剩她和司空婧两人的大学宿舍里,看见了以每两分钟出现的英文顾客询单。 短短三小时,仅司空婧所负责的客服邮箱,询单货品价值超过三十万人民币。司空婧指着她的电脑屏幕对顾晓玫说,看,我要畅游的大海,在这里。 第38章 . 钟景滔说,西山仓库火灾当晚,站在姚盛英身旁的不是别人,正是沈侨菲。众人的目光化作指针,钉向尚未发言的沈总,等她开口。 沈侨菲神情错愕,见所有人看着自己,脸色也冷了下来,反问道,元旦放假时间,又是三更半夜,你怎么能确定看到的人就是我? “沈总您这就是自谦了。” 钟景滔笃定大笑,说,“美人哪怕是站在人堆里,夜色下,那也是鹤立鸡群,夺人眼球啊——” 姚盛英拧起眉头,插话道,钟景滔,你是在骂我像‘鸡’? 钟景滔轻笑着补充说,姚总,我读书少,没文化,用词不当还请您见谅。但我可以肯定,那晚绝对没看错。您身边站着的就是沈总吧?黑白格纹的呢子大衣,头顶架副太阳镜,手里提着大logo 的香奈儿。那时候沈总还留着长发吧,到腰处,怎么如今就给剪了呢? 沈侨菲的脸色渐变。她看着钟景滔似笑非笑的目光,咬着后槽牙,知道囹圄之中,瞒与不瞒区别不大。 “是,那晚我也在酒吧街,我也确实像现在这样,和姚总坐面对面。” 沈侨菲呼出口气,似吐出憋了许久的话语,面带不屑地陈述起来。 “我珂百娜的仓库之一也在西山。既然是全年最旺的销售时间段,我作为老板,哪有放假的道理?自然亲自盯着出货。” “管酒吧街的荣老板是我爸朋友,我叫他一声荣叔。姚总和他约了在元旦见面,但荣叔信不过姚总,找我打听姚总的公司和为人。” “对于白曜石的情况,多少我还是知道些。荣叔看我大过节的晚上,一个人在西山盯货,说要不然他和姚总的饭局拉上我一起参加,顺便也让我听听姚总的诚意是否足够。” “说真的,我对白曜石和荣叔之间的合作不感兴趣。一帮老男人叽哩八歪的,又是抽烟又是喝酒,这种局我能不去就不去。” “但荣叔是我爸朋友啊,看在他们的情分上,我不好拒绝,也就硬着头皮去了。” “我记得那天荣叔喝醉了,拉着我一直说他在酒吧街摸爬滚打,坐到今天位置的过往。他嘴里的故事我听了百八十遍,都能背诵了。等荣叔说散场的时候,是半夜两点半左右。钟景滔,你看见我的时候,我正准备去拿车。那晚,我没喝酒,是自己开车回的市区,我记得清清楚楚。” “回到家后,我洗漱完就睡下了。如意仓库出事的新闻,我还是第二天中午才看见的。顾晓玫死在里面的事,更是过了两三天才知道。” 沈侨菲逻辑连贯,前言后语一气呵成,措辞也不见漏洞,句句展现真心实意。 “可是沈总,顾晓玫死的当天,你们不是在万马城见过面吗?” 麦妮哪壶不开提哪壶。 沈侨菲捋了捋嗓子,轻咳一声,说,是见过,还喝了四小时咖啡,但不欢而散了。 “我一直想挖顾晓玫到珂百娜。如意的创意理念太单一了,司空婧那种只会抄袭模仿的俗人,看不见顾晓玫的真正价值。” “顾晓玫她做事踏实,识人用人也有自己的一套。她手下带出的兵都反馈说,虽然她做事风格严厉不近人情,但跟过她的人都知道,他们自身的能力也在高速成长。” “珂百娜明显比如意更适合顾晓玫。我有创意,有理念,顾晓玫懂运营,知管理。如果我和她能强强联合,一定比她在如意帮司空婧收拾烂摊子强。” “我私下联系她不知道多少次,直到去年元旦,她才答应和我见一面。” “她话很少,很闷,基本都在听我说。四个小时,我嘴皮子都磨破了,她开口的不到十句。” “你们知道她最后是怎么说的?” “她说,她有过两次想要自杀的念头,每一次都是司空婧及时出现,及时救了她。” 库房内陷入寂静,众人兀自吸了口气,再悄然呼出,对沈侨菲的发言一品再品。 “诶,要我说,我们杵在这里,大眼瞪小眼的,放错了重点。” 徐澈打断了各人的若有所思,转移话头,道,“现在关键还得是先出去。滔总,你在这个库房呆得时间最久,有没发现纸卡和尚未启动的机关?” 姚盛英脸色微变,声调拉紧,问,机关?这鬼地方还有机关? 徐澈将裤兜里的粉色和蓝色纸卡掏出,又将在假人库房发生的爆炸和在图钉库房险些丧命的事逐一道来,将目前已有的“天罚”和“奖励”信息综合梳理一番。 “怪不得,” 姚盛英喃喃道,“我说怎么有爆破的声音,还以为是通风管道塌陷,吓得我猛往回爬。没想到是司空婧还留了后手,要把我们炸死埋尸在她的地盘。” 没等姚总说完,钟景滔从上衣口袋拿出同样一张粉色纸卡,说,“天罚”的任务没见着,但三千五百万现金和股份承诺倒是看见了。可我想不明白,这库房貌似已经无路可去,如果司空婧不自己出现,我们要去哪儿见她的人,和她面对面单挑对峙,完成这趟夜半三更的密室游戏,讨要奖赏? “恐怕还有一个库房。” 姚盛英阴沉着脸,犹豫过后还是说出了口,“那个库房还关着一个人,我看见了。” 那是张没鼻子,缺眼睛的鬼脸。脸上沟壑纵横,似被车轮铆钉碾压过,又似被粗沙砺石捶打过。 “我们可以去找他,我们得拱上去,先往那个库房爬。” 时间不等人。五位商议过后,首尾呼应,咕蛹着接连拧入通风管道口。 钟景滔的占地面积太大,徐澈和麦妮废了吃奶的力,又是托又是挤,才勉强将他再次推入管道之中。钟景滔气喘吁吁,回头抱怨两人力气太小,出去后得多去健身房,加强肱二头肌。 管道里猝不及防塞进五位成年人,点连成线,各家老总和两位员工排成队列,四肢并用,蠕动爬行。 姚盛英打头阵,说他知道路,跟着他走保准不出错。钟景滔在其后,追问那间库房里锁的人是谁,该不会是司空婧的人,还嗔怪姚总怎么没抓住那人仔细问问。 姚盛英支支吾吾地说不确定,还说钟景滔是死于话多的那类人,实事不做,意见最多。队伍最后的沈侨菲催促着前方四人,意思是速度快点,她身后无人,黑魆魆只听风声,鸡皮疙瘩掉落一地。 五人行进的速度不快不慢。约莫五、六分钟后,姚盛英身形一顿,双腿上躯蜷成团,再由一处通路的管道口伸出,对着后方四人喊了一嘴,说,是这里了。 钟景滔、徐澈、麦妮和沈侨菲,排着前后顺序,学着姚总的动作爬下通风管道。众人东张西望,看得真切,还真如姚盛英所说,仓库里还有他们未到过之地。十双眼睛上看下看,纷纷找寻姚盛英先前提及的那位神秘人。过了半会儿,还是麦妮忍不住先开口发问,姚总,那位被关被锁的同胞到底人在哪里? 第32章 姚盛英站在队伍最前方,抓挠着头皮,抠起了手臂和后颈。他觉得浑身发痒,不知是因为神经紧张,还是因为库房里臭气熏天,叫人皮肤过敏。 “爬错了,我们爬错了。” “这不是我们要找的库房。” “这是我被关的第一个库房。满是包装垃圾,夯臭的婚纱,没水也没吃的,连鬼都见不着的退货场——” 第39章 . 司空婧的执行力是毋庸置疑的。 决定踏入跨境电商赛道后,从公司起名到注册手续完成,她仅用了一周时间。 “如意”是顾晓玫提的名字。两人睡在各自的窄床上,司空婧双手枕在脑后,在熄灯的宿舍里问顾晓玫,你说,公司叫什么名字顺耳?我想了十来个,像“进宝”,“德物”,都觉得不满意。 “叫‘如意’怎么样?简单好记。” 顾晓玫抬起手,在黑暗中画了只“鸟”。 司空婧问,为什么叫‘如意’呢? “因为啊,我没有太大的心愿和志向,只希望你和我能顺利毕业,在走出这间宿舍后,一切吉祥如意。” 顾晓玫没想到她随后的一句说辞,司空婧听了进去。 看见公司注册文件上写着“如意”两个字,顾晓玫瘪起嘴,吐槽道,我顺嘴说的,早知道这样,我就查查字典,好好想,好好琢磨了。 “我觉得挺好的。‘如意’这个名字兆头好。做生意嘛,十有八九难成功,途中困难和风浪总是有的,能顺顺利利渡过难关,称心如意地赚钱铺货,已经是万幸的事。” 司空婧眉眼弯弯地笑着,像云端初升的月亮,不抢镜又叫人不得不注意。 也许是因为名字起得好,创业的初始,没有顾晓玫想象得不顺利。 从宿舍搬离后,她和司空婧接手了一处转租的商品房,两室两厅。 房子是司空婧找的,经典的老破小,只有六十平,与人合租,价格一月两千元,唯一的优点是离公交和地铁站近。 司空婧说房子是接律师朋友的租约,朋友人很好,主动帮她和房东砍了价,租金拉回她和顾晓玫的预算内。房子已有二十年房龄,主卧住着位死宅,姓邓,大专没读完辍学了,靠在yy做游戏解说为生,终日神龙不见首尾。 搬入合租公寓后,司空婧就开始忙了起来。辞去了前台的工作,每日从早到晚跑到婚纱市场挑品选货。 中国的婚纱批发市场主要集中在岭南省城。将骅城本地的婚纱厂商摸底后,司空婧隔三差五坐大巴往省城跑,来回一趟约六小时。与此同时,为了降低创业风险,顾晓玫按原计划入职了英语培训机构,一周三天,做起运营兼职的临时工。 创业初期,新鲜感爆棚,两人难免热情高涨。顾晓玫看司空婧把小本本记得密密麻麻,每一趟去批发市场看货谈价都比在学校上专业课来得认真。顾晓玫好奇司空婧的启动资金是从哪来的,对方说,是听了韩孝伟的建议管银行借的。 “我本来想找p2p,最近网络借贷不是很火吗?但韩孝伟帮我算了笔账,说p2p利率太高,不划算。” “我按照他的建议,拿着做前台时的工资单到银行,管银行借了小额贷。” “原本我没抱希望,工资单的数额这么低,感觉银行审批通不过也是正常。但昨天下午,我收到了回复,说可以贷款五万元。” “我想着吧,有了这五万元,剩下的钱再找我家亲戚借点。我大舅是在县城开超市的,流动资金肯定有。他还挺疼我这个外甥女的,我打算这周末给他打个电话,看他心情好的时候问问他。” 顾晓玫听得愣了神。敢情启动资金都还没准备好,司空婧已然费时费力地忙活起来。顾晓玫问,你哪来的这么大胆子,也不怕筹到的钱不够用? 司空婧笑脸一扬,打开小本本,说,我算过了。你看这进货成本和售价对比,里面的利润空间足够大。至于启动资金嘛,想想办法,总会有的。 司空婧看似盲目的乐观,令顾晓玫哭笑不得。听见对方数次提起韩孝伟,顾晓玫问,那位韩律师靠谱吗,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初中发小老夏帮着介绍认识的。韩律师人不错,遇到事总能替我想办法。这次能筹到启动资金还多亏了他。” 看着司空婧双颊泛起的红晕,顾晓玫淡淡一笑。也许是成长环境不同,顾晓玫对不带标价的善意往往更加警惕。有时,她羡慕司空婧那种只专注于眼前之事的单纯,但更多时候,她会担心这位满腔热情的挚友落入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人情圈套。 司空婧的学习速度算不上快。亚马逊后台上货流程繁复,ps软件功能按钮又多又杂,司空婧时常鼠标按得滴滴响,嘴里骂骂咧咧忍不住话,手上操作却是从不停下。 从省城拿了十个款的婚纱,在客厅架了个假人,再买个二手尼康相机拍图,用ps精修。等如意的亚马逊店铺审核通过,站内广告开始投放的第一天,司空婧和顾晓玫紧盯订单页面,平息静气。 试跑三百美金的广告曲线随时间延长,两人坐在桌子前四眼发酸。顾晓玫问,是不是广告费放得少了,要不然大方点,再给平台加点钱? “再等等。” 司空婧摇了摇头,说,“我看论坛里的经验帖说,三百美金的测试预算够跑了,况且我们只有十个款,说不定是北美那边的顾客在上班,还没时间购物刷广告。” 顾晓玫狐疑地看着电脑屏幕。广告花费不断走高,订单数仍旧为零,她不自觉开始质疑司空婧的决定,但也同意再等等看。 时间划至午夜三点半,两人忍不住席卷而来的困意,趴在键盘前彻底睡了过去。直到第二天鸡鸣天光,顾晓玫被司空婧摇醒,电脑屏幕如反光的奖状,亮在两人面前。顾晓玫看见司空婧跳着,笑着,大喊道:“出单啦!我们如意服饰出单啦!” 司空婧挑货选品的逻辑简单粗暴,但有效。 在前公司任前台和客服职务时,她细细观察过顾客询单最多的十来款产品,将其截图保存,在婚纱批发市场里找近乎一样的品。 司空婧对顾晓玫说,想要用最低的成本卖货,最简单的就是模仿。 “我去婚纱市场挑样品时,也会问各家批发户的老板这类款式是不是外贸出货最多的款,得到肯定回复后,才决定进货。跟卖是店铺快速起量的方式。这种方法虽上不了台面,但对我们这种资金不足,没有资源的新手是最容易的。” 顾晓玫对司空婧的挑货逻辑不赞成也不反对。她没有接触过跨境电商,对她而言,跨境电商与淘宝区别甚少,无非是换个地方卖货而已。但快速出单的亚马逊店铺给了顾晓玫从未有过的惊喜和振奋。原来人在中国,还能赚欧元美钞的单子,还能坐在电脑前,像股市的操盘手一般,运营广告投放,掌握店铺生死。 随着广告费用的增加,司空婧往店铺里上货的款式也多了起来。眼看订单量逐日递增,顾晓玫在英语机构兼职之余,担任起包装货物和招聘人员的工作;司空婧则忙于挑货进货、店铺管理和物流运输等主要部分。 合租的小邓看不惯两女孩昼夜颠倒的忙,在yy解说下播后,也偶尔加入帮忙包货的流水线中,说是为了巩固室友关系,等两位老板发财带他一起飞。 相处的时日多了,顾晓玫和小邓也熟络起来。顾晓玫发现小邓的确具备做主播的天赋,包装纸盒折得是越来越快,嘴里的话也是越来越多。 “晓玫,你知道吗?我们的房东,那老头,巨抠!连修个热水器都要收五十!去年冬天,我房里那热水器坏了三次,他收了一百五,我都怀疑是他故意弄坏的!” 顾晓玫手上折着包装盒,司空婧在次卧里哐哐敲着键盘做客服,耳朵上还挂着和批发厂商讨价还价的电话。 “知道,你的前室友说了。但不是说房东除了计较点,人还可以?” 顾晓玫把折好的纸盒摞在一起,将运货标签贴在纸盒封皮,把顾客订购的婚纱叠好了装进去。 小邓撇了撇嘴,说,韩孝伟?那个大律师?得了吧,他还能说房东的好话?他没和房东吵起来就不错了。不过也对,这三年住在这里,室友换了三拨人,那老头的房租倒是没涨过。 “次卧一直是两千三?我听说小婧租房的时候,韩孝伟帮着讲了价,房东便宜了三百给我们。” 顾晓玫回忆道。 小邓顿了顿,摇头说,不可能,老头不可能降价,这房子的地理位置摆在这呢,次卧一直是两千,没降也没涨,小婧一定是太忙记错了。 看着小邓笃定的神情,顾晓玫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眼次卧里的司空婧。她知道司空婧创业以后,和韩孝伟联系密切,时不时还会一起吃饭,她也跟着去过两回。韩孝伟五官端正,身形匀称,看上去也是彬彬有礼,但顾晓玫看着他,总有种说不上来的违和感。 司空婧知道小邓嘴里说的情况吗?但即使知道了,以司空婧的性格和眼前的忙碌程度,大概率也只会不在意地笑笑,继续投入到如意手忙脚乱的工作之中。 第33章 顾晓玫的预判不能说错。只是当时的她尚未料到,在分秒必争的跨境市场,韩孝伟的违和感细如牛毛。还没等她抽空提及,转眼间,司空婧在某个下着大雨的黑夜,哭着对她说,晓玫,如意恐怕要做不下去了,我们的资金链要断裂了—— 第40章 . 退货仓,顾名思义,不受待见的货品堆积回收处,进去的,不是垃圾也胜似废物。 成沓成摞的破损包装盒十个五个叠在一起,像土丘,又像小山,不留一处落脚的地。举着希望,憋着股劲,爬过一间又一间库房的众人,感到口干体乏,眼冒金星。现下,姚盛英却说爬错了,不是本该到达的目的地,众人不禁怒火中烧,将矛头对准了不知无辜与否的姚总。 “喂,姓姚的,你不是说还关着一个人,要带我们过来找线索。现在人呢?你耍我们呢?” 钟景滔率先开炮,满脸阴云密布。 徐澈也甩了甩蘑菇头上的落灰,不满道,就是啊,姚总,没把握的话还是劝你不要说。你自己是从这个库房爬出去的,现在又把我们带回来,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习惯了常年处于高位的姚盛英哪里受得了小辈指指点点,顶着饥寒交迫的怒气,指着钟、徐两人大骂起来,恨道,你们还有没有大小!小钟,你刚才掐我脖子的事,我还没跟你计较!还有这位小徐,你他妈算哪根葱?用你们的脑瓜子想一想,我是什么身份,有骗你们的必要吗! “冚家铲 粤语的粗话。 啊!我管你狗屁身份!” 钟景滔大手一挥,掌风落至拔地而起的破烂纸盒腰身,纸盒不堪外力,于半腰处轰然倒塌,带着异味的礼服和配饰从包装盒内滚出,纷纷掉落在地,库房内更显狼狈不堪。 “姓姚的,我劝你马上说实话!如意是你投资的,按理说,你和司空婧是利益共同体,没理由反目成仇。谁出现在如意仓库都不违和,只有你!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就是你!” 钟景滔咄咄逼人的话语如金钟罩衫,捆得姚盛英百口莫辩。就在口舌之争再度升级之时,不起眼的麦妮轻飘飘开了口。 “等等,你们有听见时钟的嘀嗒声吗?” 不明所以的众人看向麦妮,似学生看老师,遇上难解的数学题。最终还是擅长寻求捷径的徐澈脑子快,原地大喊“卧槽!”,面露惊恐神色,像挖土的鼹鼠,四处寻找起来。 “钟景滔!” 徐澈在包装盒中间捞起一只眼熟的电子时钟,对天吼叫,“你触发机关了!操!你触发机关了!” 倒计时又开始了,但陷入库房的五人只看见不断倒退的数字,找不见司空婧设定好的任务线。 尚未实地感受过“天罚”的滔总和姚总,看着徐澈、麦妮和沈侨菲将头埋进扎堆的包装盒里,堪比刨土的鸵鸟,边刨边大惊失色,唧呱乱叫。 钟景滔问,你们在找什么? “纸卡啊!蓝色的!上面写着任务啊!” 沈侨菲把头从纸盒中间拔起,对着纹丝不动的滔总和姚总咆哮,“你两快帮忙啊!找啊!完不成任务我们都得死!” 钟景滔和姚盛英看着眼前弯腰又直立,抓耳挠腮,又蹦又跳的三人,觉得他们莫不是在库房呆久了,被关疯了。 “找到了!” 最先直起腰板的是麦妮。如同挖到免死金牌,麦妮举着蓝色纸卡大声念了出来。 “ 「如今你有以下三个选择:1. 一小时内,整理所有退货,按sku分类放好。2. 处死你手中a4纸上的人。3. 未完成上述任意一项,天罚避无可避。倒计时已经开始,祝你我好运。」” “这不是挺简单的嘛——” 钟景滔摊了摊手,“把地上那些退的衣服放到架子上,排好叠好,就这还叫任务?” 沈侨菲举起手,打断了钟景滔,说,不对,不单是地上的礼服,每个退货包装盒里也有礼服。” “这有什么难的?sku的序列号写在哪?” 钟景滔问。 徐澈从麦妮捡起蓝色纸卡的位置捞出张a4纸,拿在手上摇了摇,说,是这个吧,看样子有至少五十款,五十个sku。 一小时已经过去十分钟,率先行动的是作为员工身份的麦妮和徐澈。随后,经历过假人库房爆炸现场的沈侨菲也跟着捡起地上的礼服,一脸紧张严肃。只有钟景滔嗤笑一声,说他们太过夸张,怕不是中了司空婧下的套。 “不对啊 ——” 蹲坐地上,手里抓起个包装纸盒的姚盛英,问出了他领队进入库房后,第一个管用的问题,“这些封胶的纸盒摸起来还挺厚实的,我扯了半天扯不开,你们谁能教教我吗?” 包装盒,品牌向顾客传递价值信息的首要工具。纸盒厚度,宣传语大小,logo位置,处处细节皆考究。麦妮知道,如意的包装纸盒在五年内迭代了八次,每一次司空婧都亲自参与设计。 2014年,如愿坐上售后经理位置的麦妮很快意识到她掌管后台客服的权限比想象中更大。 从浏览回复所有顾客的询单邮件到后台的合作咨询,麦妮不再只是坐在电脑前干干承受顾客们尖锐责骂的打字员,她有权利安排退换货的优先顺序,还可以决定将哪封合作问询转发给上级。 司空婧和顾晓玫作为创业公司的负责人,没时间也没精力面面俱到,只能抓大放小,自然无法注意到每一封邮件细节。 随着如意销售额的爬高,司空婧很快往售后组再放入两枚新人,麦妮也熟练地学习上一任售后经理,将最基础的格式化客服问答工作分流出去。但不同的是,每天的后台邮件她都会定时浏览检查,遇到她认为重要的合作咨询,她会亲自回复。 在麦妮的把关下,如意的客服服务显著提高,司空婧在公司大会上多次表扬麦妮的认真负责,并主动为其加薪,以资鼓励。看到加薪后的数字,麦妮本是兴奋的,她觉得只要她好好留在公司,持续做好本职,终有一天也能过上人上人的日子。但随着时日增长,麦妮的兴奋逐渐被焦虑取代。她发现无论她是否到岗,无论她如何努力,骅城的房价永远比她的薪资增长得更猛烈些。 坐在出租屋里的麦妮算了笔账。她理想的房子是八十平。要想在均价三万一平的骅城买得起房,以她六千一月的薪资,首付加贷款,还到没有负债至少三十年。 麦妮望了眼墙上圈着四月二十五的挂历,被现实敲醒的她猛然从床上坐起。如果没有父母亲戚的帮衬,单是买房这项刚需就可以耗到她年过知天命。 她需要钱,她需要想办法找钱。 解决问题的途径往往从身边入手。坐在床上的麦妮拿着电脑翻找,是该花时间布局副业?还是该把少到可怜的存款投入理财机构,定期增长收益? 在互联网乱翻乱逛的麦妮了无头绪,指针滴答走过凌晨两点,晕晕欲睡的麦妮在朦胧的视线里看见如意的客服后台弹出提醒,是一封写满乱码的邮件。 移动鼠标,点击未读标签,邮件打开是她似懂非懂的英文语句: **** do you want more clients from our database?**** do you want more clients from our database: 你想要在我们的数据库中拿到更多客户信息吗? 库房内,姚盛英看着众人,众人也看向他。 “这还不简单!” 钟景滔抢过姚盛英手里的包装纸盒,左右手开弓,想凭借蛮力将纸盒撕碎。 可无论他如何龇牙咧嘴地使劲,纸盒纹丝不动。他举起纸盒细看,发现边框周围包满了密封胶带,还不止一层,左右对角还覆了数层。 “包装盒外面有层塑料膜,只用力是扯不开的。” 麦妮开口解释道,“盒子是公司特意定制的,为了防止国际远途运输的时候货品损坏,是司空婧带人多次测试后最终选定的包装盒。” 钟景滔将纸盒摔在地上,大骂他人爹妈,对着麦妮和徐澈喊道,你们是如意的员工,难道没有更快拆解包裹的办法吗!这里面的退货要是拿不出来,我们岂不是得干等着接受所谓的“天罚”? “你们身上有钥匙或小刀吗?” 徐澈问。 众人相互望望,纷纷摇头。 “那就没办法了。” 徐澈捡起钟景滔脚边的包装盒,沉下嗓音,说,“要么用指甲撕,要么用牙齿咬,要么用手指抠。时间还剩下三十分钟,我们开始吧——” 第41章 . 认识的十年里,顾晓玫只看见司空婧哭过三次。 一次是在饭堂,听顾晓玫说家里的事,司空婧嘴角粘着米粒,嚎得稀里哗啦。 第二次是在出租屋,如意服饰运营大半年后,资金链断裂,司空婧坐在成堆的包裹上,眼泪淌得无声又绝望。 第三次是在医院,顾晓玫醒来时的病床前,司空婧红肿着眼,又是哭又是笑地对她喊道,晓玫,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资金链的断裂有迹可循。司空婧年轻,又是第一次创业,身在局中未能窥见全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创业是真金白银的,市场也是现实的,冰冷的。普通人从零到一的创业本就是孤注一掷,又何谈怀揣试错成本之说?显然,司空婧以往的乐观在即将负账的数字面前再也不是万能之药。 第34章 顾晓玫记得那天她刚从兼职的英语机构下班回家。天下着暴雨,像哭破了胆的孩童,无助又迷茫。 顾晓玫抖着折叠伞进家门。客厅很黑,窗帘是紧闭的,没开灯。鞋柜里没了小邓的球鞋,顾晓玫记起小邓说要去打游戏的队友家里住两天,为庆祝上一场直播参与人数空前,还叫司空婧两人别惦记他。 “啪”,顶灯开了,顾晓玫愣是被吓了一跳。原本漆黑的客厅中间坐着个人,蜷着腿,浑身湿答答的,将头埋在两腿之间,杵在成堆的包装袋上,貌似正在呜咽。 “小婧?” 顾晓玫有些埋怨,“回来了怎么不开灯?你没带伞吗?身上怎么全湿了?” 司空婧像尊没有呼吸的塑像,干坐着,一动不动,没答话。 顾晓玫觉得不对劲。她换了鞋,将伞在卫生间里撑开晾着,眼神一刻不停打量着司空婧。 “说话,怎么了?” 过了半晌,一张花了妆的小脸抬起来,泪痕交错,嘴皮子也咬破了。不知是发冷还是茫然,司空婧的身上竟然在抖。 “晓玫啊,如意恐怕做不下去了,我们的资金链要断裂了——” 顾晓玫“哦”了一声,把手上的干毛巾罩在司空婧头上,开始帮“落汤鸡”擦头。 “我说的是真的!我们压的货太多了!最后一批货的尾款已经给不出来了。现在广告费越来越贵,爆款的制作周期又跟不上!晓玫,我没有在开玩笑!” 司空婧甩开顾晓玫的手,急红了眼。 “我知道啊。就这事?这不是做生意时常遇到的情况吗?” 顾晓玫轻笑了一声。不带波澜的语气似镇静剂,把司空婧说禁了声。 “你看了这么多生意经,哪个创始人是一帆风顺的?哪个不是起起伏伏?” “如果只是钱的事,那就想办法。事情是死的,人是活的,这句话不是你常说的吗?怎么,突然来这么一下,你把自己说过的话全忘了?” “再说了,失败怎么了?破产又怎么了?我们又不是没房子住,又不是没大米吃。大不了把所有礼服打一折出售,我们在家天天对白开水喝酱油粥。” “别哭了,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这点事也好哭。况且,不是还有我陪着你吗?” 明明是话少的人,明明一向不善言谈,那天的顾晓玫却像吃下麦克风,持续不断地对着司空婧输出,仿佛害怕只要停下来,对方的眼泪会再次涌出来。 但顾晓玫没能如愿,听完她连珠炮似地开腔后,司空婧顿了顿,“噗嗤”一声,眼泪伴着扬起的笑意,再次决堤而来,断断续续地扯着嗓子,应了一声“好”。 情况是严峻的。 司空婧错误估算了存货走空的速度,在销售额回流的同时,与婚纱批发供应商下单更多存货,导致现金流更加紧张。再加上中美两国节假日差异,大量存货不得已压舱,出现了亏本出售都无法走空的情况。 广告的费用一直在跑,仓储成本每个月只增不减。由于运输过程中包装破损的退货订单也持续出现,司空婧是熬红了眼睛,止不住地发愁。 “你拿着吧,这里是我存的一万块。我知道这个钱不够用,但能填补一点是一点。” 顾晓玫将厚厚一包信封递至司空婧手上。 司空婧不接,说她不能要。 “创业本就是我拉你进来的事。晓玫,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个钱是你从你舅舅舅妈给的大学生活费里省下的。他们给你的本来就够少,现在我再拿你一头,这像话吗?” 司空婧把信封推了开去。 “你就拿着吧,话怎么这么多!” 顾晓玫倾身将信封塞进司空婧怀里,扬声道,“我那里还有钱。英语机构的老板觉得我做得不错,还想给我升职呢。你先管好你自己,把如意的现金流状况给解决了。” 一万块,钱少,但分量重。资金出现状况,合伙人互相指责,卷钱跑路的案例比比皆是。司空婧怀揣着滚烫的一万人民币,扒拉吃完面前的外卖,抹了把嘴,说,这钱就当是晓玫你买了百分之五十如意的股份了。资金链的事我会解决的。只要是钱的问题,总能想到办法的。 人可以乐观,但市场终究冷漠。瞬息万变的跨境之海毫无悲悯地看向黑洞中的两人,随时能把她们撕垮、吞噬。 没有身家背景,人脉资源也稀薄的司空婧一改埋头苦干的作风,开始频繁出入各大电商交流会。 她开始学会包装自己,开始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寻找答题的藤条,开始嫁接身边一切可能利用的资源。司空婧明白,要走通如意这条道,她需要更多的牌。 与此同时,顾晓玫似乎更忙了,有时候到夜半三更才进家门。司空婧问她去哪了,她只说机构的销售组在冲业绩,运营的人得陪着他们加班。 事情发生的那天是一个九月的周五。临近晚上十一点,门铃是突然响的。 司空婧以为是顾晓玫回来了,把一天的疲累收起,扬着笑脸去开门,却没想到门只开了一道缝,有不知名的大手伸了进来,硬生生将门撑开了。 “你们是谁啊?” 司空婧被吓了一跳,拉高嗓音问。 一男一女,五十上下,冲进屋子里开始一顿找。男的嘴上骂骂咧咧,说,晓玫人呢?那丫头跑哪去了! 主卧的小邓工作时间昼夜颠倒。听见客厅里的响动太大,不得不暂停直播,打开门喊道,吵什么吵!没看见别人在工作吗! “天啊,你们竟然跟男的合租!你们还要不要脸了!” 进屋的女人也拉起音高,指着小邓,上上下下像看动物那般瞧。 小邓气不打一出来,司空婧听得也窝火,两人刚想怼回去,却发现顾晓玫站在了家门口,挎着斜背包,脸色苍白,浑身僵直。 “舅舅舅妈,你们怎么来了?” 像猛兽发现了碎肉,那一男一女看见晓玫,张开双臂向她扑了过去。女人抱着她,又是哭,又是嚎,说,孩子啊,你怎么不回家看看啊!我和你舅舅都想死你了! 顾晓玫的嘴唇死了一样的白。她说,钱,不是已经转给你们了吗?还不能放过我吗? “你这孩子是怎么说话的!” 女人死死抓着顾晓玫的衣袖,像火钳一般,鼻孔的气烧得顾晓玫直皱眉头。 “那点钱,我和你舅舅哪会需要呢?晓玫啊,我们是想你回家!你呆在骅城这地方干什么!海海都已经回老家了,我们也给他安排进政府机关工作了。” 男人也抓紧催促道,对啊,我们两老不缺钱,就是指望着你能嫁得好,你弟弟能娶得好。一家人在一块,多和睦啊!家里的房子一百二十来平,不比你这破烂出租屋要强?晓玫啊,海海的姥姥住院了,身体不行了,我和你舅妈每日照顾着,累得慌啊,你是家里的一员,也得帮忙分担一些,你说是不是啊? 顾晓玫阴着脸,把女人从自己身上扒开,走到餐桌前,将斜挎包放下。 “舅舅舅妈,我很感谢你们把我养大。我现在有赚钱的能力了,想试着发展自己。我遇到了很棒的合伙人,她就站在那里,我们能做出很好的产品,赚美国人的钱。” 顾晓玫说得克制隐忍,只有司空婧看见她的手在抖。 “我们不需要!” 女人再次嚎叫出声,“顾海都告诉我了,说你们两女孩子家家的,在搞什么创业!你们是脑子疯了还是被那些新媒体洗脑了?你们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骅城这是什么地方?房价全国前三!你们到底是想创业还是想傍老男人?” 污浊的话充斥着出租屋的每一个角落,顾晓玫望了眼天花板,突然的,她想要去死。 本就是被抛弃的人生,本就是被定义为保姆的替代品,世间之大,却没有她生存的余地。 她本以为只要她经济独立,只要她适当供养家里,至少能躲在出租屋,用上贡的钱换取片刻自由宁静。 可惜她错了。有些债她还不清。那些她不想接受,又不得不接受的恩惠,是毒药,满布在她的人生曲线之中,缠绕着她,捆裹着她,直到她一次又一次感到窒息。 就在顾晓玫的想法愈发极端的同时,司空婧伸出臂膀,裹住了她,手扶在她的肩头上。 “喂,大妈大叔,你们活这么大了,还没学会上门会客的礼仪?要不要我帮你们叫110?” 第42章 . 逆商,全称逆境指数,简称aq,指人们面对挫折,摆脱困境和超越困难的能力。 但保罗·史托兹一定不会想到,他提出的逆商理论有一天会被用在如意服饰的退货仓。 “我跟你们说啊,这个逆商,值得每一位职场人深度学习。比如我们现在,遇到了困难是不是?出不去是不是?大家不要怕啊。这时候就得面对困难,一鼓作气,齐心协力,找到最佳的解决路径,你们说,对不对?” 姚盛英手抓包装纸盒,看着眼前四位小辈龇牙咧嘴地又扯又撕又踹。有上牙咬的,封胶口裂开一道缝,再下嘴,啃得纸盒边缘全是牙印痕。有用指甲抠磨的,才上色不久的美甲成片掉落,终于将纸盒划出道沟,再用手指一点点地抠,纸盒的碎屑落满一地,数轮博弈后,再坚挺的外包装也终将投降。 第35章 “喂!姚老头,你屁话也太多了吧!能不能赶紧闭嘴,没看到大家在忙吗?我看“天罚”要是下来,第一个五雷轰顶的就是你。” 钟景滔骂人连姚总的头衔都不带,姚盛英气得抬起脚往纸盒上一顿踩。 “我这是后援团,你懂不懂?谁说我没干事了,我不是在给你们加油打气吗?” 麦妮满头大汗地抓着发臭礼服,白了一眼姚盛英,说,姚总,我们没跟你开玩笑。你没听见之前的爆炸吗?韩总就是被司空婧的炸药弄死的,难不成你也想像他一样,掉血下线? 姚盛英被怼得说不出话,眼见电子时钟的倒计时只剩十五分钟,他却像被点了天灵穴,问出其余四人未曾考虑过的问题:“你们在这个库房里有看见炸药吗?” 问句一出,众人手上的动作纷纷停下,意识到姚盛英莫不是提出了一个逆境中的真理。 “还真是!我们在这苦哈哈拆包装盒拆了大半天,架子上的货也是刚放上去的,没看见有藏炸药的地方。” 徐澈分析道。 地上没有,货架上没有,天花板更是空无一物,众人像被拿走了某种使命,突然没了完成支线任务的动力。 钟景滔往地上一坐,两手一摊,仰天抱怨道,害,早说啊!姚总,你的观察力不错啊,还是有这么点用,要不然兄弟们的活都白干了—— 最委屈的还是沈侨菲,刚做好的美甲全断了,指缝陷满脏灰,原本细嫩的双手是黑沟纵横,她自己瞅着满眼心疼。 数字时钟走至倒数十分钟,众人休息不过片刻,只见麦妮立起鼻尖,在空气中嗅了嗅。 “谁放屁了吗?怎么那么臭?” 众人逡巡着瞳仁,确认“屁味”来源,纷纷否认不是自己。“屁味”越来越浓,钟景滔凑到姚盛英身边使劲闻,说,姚总,你身上怎么既有屁味又有尿骚味,该不会是失禁了吧? “不对劲——” 麦妮打断滔总的揶揄,站起身,走到库房的门边蹲着看。 那是一排手指粗细的塑料管,从门外伸入库房,正吞云吐雾般地朝内排气。 “好像是二氧化碳。” 徐澈也走了过去,神色大惊,回头对所有人喊道,“不对!还有硫化氢!” 仿佛枪口顶着背,众人原地跳起。霎时,库房内尖叫声,喊声,捶打声连成一片。 “冷静!你们得冷静!别忘记使用逆商!这只是气体而已,它打不倒我们!” 姚盛英眼前出现重影,但依旧坚持举起理想主义大旗。 “屁味”愈发浓郁,徐澈等人用衣服捂上口鼻,呼气吸气尽量放缓,想要延长硫化氢进入体内的时间。 但委屈至极的沈侨菲还是绷不住了,率先大哭出来,开始念起遗言。 “爹地,妈咪,是女儿不好,是女儿不对!女儿没听你们的话,一意孤行成立公司,做了珂百娜。女儿的人生是你们兜底,看来这辈子是无法尽孝了,来世再投胎沈家,报答你们的父母恩情——” 徐澈站在沈侨菲身侧,头摇得堪比拨浪鼓,大叫道,不是还有办法吗!司空婧不是认定了我们之中有人杀了顾晓玫?到底是谁?别害人害己,快摊牌说出来! 众人感觉头脑发胀,喉管似被无形之手卡紧,气喘之余相互质问,想要主动向司空婧上贡行凶之人。 “麦——麦妮——我知道你不干净!我都听见了,顾晓玫出事前,在和司空婧商量着开除你。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偷公司资料了?我——我听说你是买房的大户啊,你那些钱哪来的?总不会是做售后部经理赚的吧?” 徐澈手指颤巍巍,指着蹲坐对面的麦妮,有拿前同事开刀之举。 麦妮撑着昏昏欲坠的脑袋,上气不接下气,直怼徐澈血口喷人。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偷资料了?我有多少房关你屁事!倒是你,全公司都知道,你那个职位油水最厚!徐主管,供应商的返点提成你私下里收了不少吧?如意每个月广告费上百万,这些年下来,你敢说你一分没拿?!” 徐澈喉头翻涌,反胃感吞吐直上。他的脸色逐渐发青,但还是撑着理智,想要扳回一局。 “我她妈的当然敢发誓!你以为我是你啊!公司里都知道你耍了什么手段坐上经理的位置,你以为你敢做就没人敢说了吗?顾晓玫早就知道了,是你陷害了你上级,导致她被迫离职。你以为公司的监控是为谁装的?就是为你装的!你前任上级离职后,她写了信到公司,直指能设计陷害她的只有你!我告诉你,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徐澈、麦妮彼此不相让,似乎要在亡命前争出个高低对错,你死我活。沈侨菲在一旁合掌念经,祈求来世不再创业,只安心当个他人妇,生儿育女,为沈家开枝散叶。 关键时刻,还是钟景滔反应及时。他慢悠悠地站起身,冷嘲道,认不认罪已经不重要了。我们还有一个办法,司空婧不是给了么—— 说罢,他抓起地上厚如砖板的一沓纸盒,朝姚盛英的头颅,狠狠砸了下去。 第43章 . 指责和谩骂在110拨通的瞬间戛然而止。“滴”声响起,又被挂了,终是没能把警方叫进门。大喊大闹的生事人撂了狠话,说,一个月内,顾晓玫再不搬出和男人一起住的出租屋,就找人过来,打断她的腿,拖也要把她拖回老家去。 人摔门走了,小邓对着两枚消失的背影竖起中指,顾晓玫揉着眉心,扶着餐桌边角,缓着全身气力坐下。她把脸埋进双掌中,越埋越深。她不敢抬头看。她怕会不小心瞥见司空婧失望的眼神,更怕屋里两人嘴角流露的怜悯。 能死就好了。死了,一了百了。 “是我欠他们的。注定的。小婧,你们不用帮我出头。” 脸仍被捂着,顾晓玫的话像吞了苦枣,卡在喉咙间,上不去也下不来。 司空婧弯腰将地上散落的报纸和水瓶捡起,统统扔进垃圾桶。她不做声地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盒塑料碗,放进微波炉里叮热,又端到顾晓玫面前。 “吃吧,别凉了,给你留了碗‘云记’的鸡丝粥。” 一旁的小邓气不过,双手叉腰,指天开骂。 “顾晓玫,那两人能是你舅舅舅妈?!他们是追债的恶霸吧?有这么对人说话的吗!什么叫跟男的合租不要脸?我还是处男好吗?我长这么大,女孩的手都没牵过!他们这叫人身污蔑,要坐牢的!” 顾晓玫把手放下,露出毫无血色,印上了指痕的脸。她拿起汤勺,搅动着不浓不稀的鸡丝粥,嘴里说出的话不带情绪,比粥味还寡淡。 “是我欠他们的人身债。他们养大我,指望着我。他们原本就不同意我留在骅城,最好是顾海在哪,他们在哪,我在哪。现在舅妈的母亲病了,他们觉得我没钱就该出力,也算是还他们恩情的一种方式。” “喂,顾晓玫!” 司空婧突然伸出手,掐住对面人的半边脸颊,劈头盖脸地提高音量说道,“你是他们生的吗?不是吧。他们与你的生父生母做了交易,把你过继到他们家里,为了给你舅妈消灾去险。卖方和买方是两家大人,你是产品,还是无价品。你有听说过产品会自己跳出来说‘对不起大家,是我不够好,我得对各方负责’的吗?你进入顾家后,你舅妈不是活得好好的?活蹦乱跳壮如牦牛。倒是你,白着个脸,血色全无。她把你的精气神都吸走了,你这款产品的作用也尽到了,这份买卖已经达成了,请问,你还准备还哪门子的债?” 顾晓玫被司空婧的一顿输出给说愣了,小邓更是张大了嘴巴,以大开眼界的神情,放下中指,竖起了大拇指。 “再说了,你舅妈的妈,是她的亲生母亲。生她也养她,她不去伺候,那是有违人伦。他们之间可不存在莫须有的交易。那是亲情,是家人之爱,你可千万别插手,你可不能阻止你舅妈舅舅尽孝道,那才是大不敬。” 司空婧持续开炮,听着句句在理。 汤勺搅均沉底的盐粒,鸡丝粥入味了,顾晓玫眼角挂着泪珠子,“噗嗤”笑出声来,小邓更是笑得前俯后仰,直说司空婧脑瓜子转得快,出招又准又损。 “晓玫啊,” 司空婧叹了口气,继续说,刚才我的比喻有些不近人情。我就想你知道,你是无价之宝,都无价了,哪还有还不还债的道理?况且,这些年,你在顾家做的事情还少吗?你进到那个家以后,家务哪样你没做?他顾海做了么?毕业的时候,连顾海的行李都是你帮他收的,他就站在一旁吃苹果。晓玫啊,你不欠任何人的,你只欠你自己。 泪珠子憋不住了,噼啪掉进粥里,淹了一层。顾晓玫趴在餐桌上大哭起来。憋了二十五年,决堤的情绪轰然倒塌。她以为自己不在乎,以为自己扛得过,也以为自己从来不配。顾晓玫哭得闷声气短,司空婧陪她坐着,坐到夜色渐浓,斗转星移。 午夜过半,鸡丝粥空碗后,司空婧也说起了正事。 她说自己做了商业策划案,递给了白曜石集团的姚盛英,说机会渺茫,但还是想试一试。 第36章 顾晓玫知道司空婧在做策划案,她还帮着提了意见,改了三版。但这么快能找到人脉,接洽白曜石,顾晓玫是万万没想到。 “是钟景滔介绍的,就是我那位做物流运输的朋友。他去白曜石送过礼,知道他们年会的时间地点,我准备好方案后,就杀过去了。你猜怎么着?还真给我碰上了。当时,姚盛英被人拥着,从酒店大堂出来,我冲了过去,把策划案顺利交到他本人手上。” 被舅舅舅妈一闹,顾晓玫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司空婧。她发现司空婧的黑眼圈深重,脸颊也瘦了一圈,手上还有擦伤,有涂抹碘酒的痕迹。顾晓玫问,伤口怎么弄的? “前天不小心摔了一跤,不要紧。下雨天路滑嘛,是我光想着策划案了,没留意脚下。但这一跤也没白摔,这不就见着姚总了嘛。” 司空婧言语轻快,顾晓玫却隐隐听出了味。但她知道,只要是司空婧不想说的,她再问也问不出话,只能将话题引到了钟景滔身上。 “你那位做物流的朋友靠谱吗?我记得是你做前台的时候认识的?我还以为你们没联系了,没想到你们关系还蛮好?” 司空婧说,前些日子和他在电商交流会上又见到了。他人不错,我提出想去见姚总,他主动带我去了。景滔是一个实干的人,我觉得他不适合给人打工,适合创业。 “白曜石这么大的资源,他说介绍就介绍,小婧你的面子不薄啊。他是不是对你有别的想法?” 顾晓玫露出揶揄的神情。 司空婧摆了摆手,说,哪能呢。骅城漂亮的姑娘多了去了,况且我现在属于负债在身,哪个男的会对我有兴趣?再说了,钟景滔不是我的类型,做朋友可以,做男朋友,我真想像不出。 “那韩孝伟呢?那个大律师?” 顾晓玫笑容更大。 司空婧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指着空碗说,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以后再也不给你买鸡丝粥了! 谈笑之间,顾晓玫心里明白,司空婧说的并非假话。她们原本对白曜石投资如意的事不报万分之一的希望。每年投递至白曜石的创业项目多达上百,如意服饰想要脱颖而出简直难如登天。以至于司空婧收到白曜石的电话,说被选中参加创投比赛,有机会在投资人面前路演时,两人缓了半天才意识到,馅饼挂在天上的机会就在眼前。 路演当天,顾晓玫无法从英语机构请假,由司空婧一人参加。上台前,司空婧在出租屋对着她和小邓演示了二三十遍ppt,小邓屡屡听得昏沉入睡,说原来路演比褪黑素来得管用,叫司空婧多讲,他爱听。 每个创始人上台讲话的时间只有十分钟。司空婧和顾晓玫翻看了白曜石放出的成功路演案例,研究其评委喜好和演讲章法,也终于将如意的ppt控制在了十分钟以内。 顾晓玫记得,司空婧上台的时间大约是下午四点。上台前,还给她发了个“fighting”的表情包,她也秒回了个“yeah”,心里却比战鼓打得还响,倒数着司空婧路演完成的时间,比她当年上高考考场还紧张。 分针秒针走得极慢,顾晓玫快把手机屏幕盯穿了。终于,司空婧的微信来了,说“顺利”。 顾晓玫差点从工位跳起,马上发去早已查询好的茶餐厅,相约下班后在那碰头。顾晓玫还特意绕了远路,去买了司空婧爱喝的奶茶,准备好好庆祝一番。 挤着地铁如退潮般的人流,顾晓玫提着奶茶,毛衣后背捂着汗,终是到达了茶餐厅,看见低着头坐着角落,摁着手机键盘的司空婧。 “呐,你的香芋波波,三分糖,去冰。” 司空婧抬起眼,眼框微红,嘴角像是挂着千斤重,硬是被提了起来,将奶茶接了过去。 “路演现场怎么样?投资人是不是都被我们婧老板的气势给震撼到了?” 顾晓玫笑着问。 司空婧放下手机,正视着顾晓玫的眼睛,看得顾晓玫慎得慌。 “怎么了?投资人对你的路演不满意?” 司空婧摇了摇头,说,很满意,比赛拿了前三。 “好事啊!” 顾晓玫扬起唇角,说,“这可是大好事!我记得创投基金有一百万吧?我就说我们婧老板能行。今天这顿,我来请——” 司空婧抿了抿下唇,过了半晌,欲言又止的话在香芋波波奶茶的吞咽中,还是说了出来。顾晓玫侧着耳朵听,她看着司空婧闭合的唇齿,仿佛被炸云端,顺带听见了一个天方夜谭的数字。 “晓玫,我签了对赌协议。赌约是一比十。我拿了一百万,要在一年内,做到一千万——” 第44章 . 赢家永远是最熟悉规则之人。熟悉且能运用,把规则转化为信息差,职场上如此,游戏场如此,存亡之战上更是如此。人生与畜生道并无二样,不公平的才是日常,公平的是制定规则的人网开一面,给芸芸众生留口活人气,再投为规则所用,仅此而已。 研究规则,寻找捷径,是徐澈执行了小半辈子的生存信条。麦妮说的并非有错,广告部是跨境电商公司中油水最多,获利最快的部门。主管广告部的徐澈自然也是各乙丙丁方跪舔孝敬的对象。 原本好生羡慕不少进入大公司同校同级的徐澈,很快地,在如意服饰暴涨的海外订单中撑直了双眼。他跟随司空婧和顾晓玫的指示,在如意拿到第二笔投资后,将大量广告费投入独立站中。如同朝茫茫大海中撒网,原本只想收获小小一箱鱼虾,却不料谷歌搜索引擎将他们带入了丰饶海域,广告费引来的是无穷无尽的深海大鱼。司空婧和顾晓玫在船头指挥,徐澈和广告部其他同事在前方奋力拉网。年轻的徐主管这才意识到自己登上的不是一叶扁舟,是一艘巨大的,加足马力朝海域中行进的轮船。 能进入爆发式增长的创业公司,并在最重要的部门里任职,是每一位初入职场的选手可遇而不可求的财富之机。 徐澈的嗅觉相当敏锐。他清楚地意识到,如意不仅仅只是一家创业公司,而是一家将传统服饰外贸结合大数据和营销矩阵,利用海内外信息差,终将蜕变成互联网企业的潜在独角兽。徐澈知道这是他的机会。他在司空婧和顾晓玫面前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努力。他熬夜加班,猛做绩效,终于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卷走了同批和他进入公司的广告部同事,也理所应当的以实力说话,带上了属于“徐主管”的工牌。 徐澈是聪明的。他的学习速度足够快,司空婧也给了他足够的空间测试实践,他对sem关键词和seo自然流广告的知识摄入也随着如意订单的递增而爆发增长。公司内的人眼见他步步高升,马屁和吹捧也随之而来。找工作时的苦闷和被伤透的自尊心早已烟消云散,徐澈的眉角再次扬起了自信,却也逐步垒起了自身难以察觉的自傲。 习惯寻找捷径的人是走不了笔直大道的。作为二人之下,十五人之上的徐主管,不仅享受着底下人羡慕讨好的目光,更沉醉于分配大额广告费用的掌控感中。 2014年,跨境电商的广告大体分为三种:关键词广告,媒体广告和联盟营销分利式广告。 关键词广告主要指在谷歌搜索引擎和亚马逊站内,品牌与竞争对手竞价顾客搜索量高的关键词,让品牌能更容易也更精准被算法机制推送至顾客眼前。 谷歌和亚马逊属于全球超大体机构,制度规范森严,徐澈与其客户经理分别都有对接,但双方更多是维持在表面的合作关系,客客气气,有事说事,保持信息互换。媒体广告却大有不同。除了绝对流量媒体,像《纽约时报》和《华尔街日报》,徐澈与各家媒体客户经理是甲乙方关系。他有权决定是否将该媒体送与司空婧审批,也有权利给出与该媒体合作费用的建议。 徐主管是各家媒体客户经理挤破头,戳烂脸也要巴结的对象。 不断涌入的好友添加申请是在徐澈转发了如意服饰拿到第二轮融资的朋友圈新闻后。进入互联网大厂的同届、多年未联系的高中室友、甚至把他拒绝在终轮面试的别家公司hr,不约而同地给他点了赞,有的还发来问候消息,说,徐总,最近在哪儿高就呢? 负责媒体广告的乙方经理大部分是女性,无不俏丽动人。徐澈看见接踵而至的貌美头像发来的邀约,他有种荣升“主人公”的得意感。渐渐地,在一天面见了多位乙方经理后,徐澈总结了一套话术:先听乙方公司介绍,再抛出如意下个季度的广告预算总额,紧接着表达与乙方媒体公司有强烈合作的意向,再在对方离开后,不冷不淡地用文字拉扯回复,直到对方主动提及再次见面,并给予互惠的好处。 有时,这种好处不仅是提成返点,还有身体补偿。当然,这一切必须是由女方主动,在你情我愿的情况下。这套路径,屡试屡爽,暂无败绩。 广告提成返点由2%到10%不等,皆以现金的形式落入徐澈手中。然而,返点再大也始终有限。当麦妮等人还以为返点是徐澈灰色收入的大头时,徐主管早已将广告的规则玩透,将目光投向seo黑帽链接和联盟营销的分利模式中。 第37章 早期,谷歌搜索引擎有诸多漏洞,黑帽seo应运而生。黑帽seo指的是利用广告词堆砌、大量网页交叉链构和不可见文本,短时间内将独立站排名拉至前位,用以吸引大量目标客群。与此同时,联盟营销是指品牌通过第三方公司与各家折扣站点和红人推广页面合作(包括instagram和脸书),进行分成销售的模式。 在掌握了黑帽seo和联盟营销的规则后,徐澈下班回到出租屋里,快速找人搭建了做联盟营销的折扣网站页面,而且不止一个。他将大量黑帽seo链接植入如意独立站后台,利用搜索引擎漏洞,在短期为如意引流后,部分可观流量流向他建构的折扣界面,变相从如意广告费中再导流一部分进自己袋口。 联盟营销的收入在深水之下,是长久的,极为可观的,且由他全权把控。麦妮等人又怎会知道,乙方返点和联盟营销给徐主管带来的金钱份额早已远超他在如意的月工资收入。 徐澈认为,那是他自出生以来,走过的最稳最踏实的捷径。既展现了他对公司的个人价值,又为他积累了意想不到的可观财富。他本以为这条捷径能长长久久地越走越宽,直到如意独立站被黑客入侵,他才发现自己早已被顾晓玫死死盯上,貌似还要送给他一场牢狱之灾。 退货库房内,掌握规则的可不止徐澈一个。 规则之二「处死你手中a4纸上的人」,在场的诸位心照不宣,却无人主动提及。 了解规则之余,还得运用,游戏方才能赢。钟景滔的率先行动抢占了先机,也愣是把众人吓得魂飞魄散,嚎哭连连。 成沓的纸盒对准姚盛英的头颅砸去,不料姚总常年强身健体,动作还算灵活。五十岁的大爷头一歪,竟然躲了过去,像只瘦了吧唧的老猴原地跳起,对着钟景滔尖声细气地乱叫。 “你——你掐我脖子不够——还真想杀我!得亏我想着出去以后扶持你——小钟!你人品不行啊!不厚道!” 钟景滔垂下落空的手,嗅了嗅空气中逐渐变浓的臭鸡蛋味,拉起衣服,捂上口鼻。 “姚总,没想到你动作还挺快。我也只是照着规则的吩咐做。要想这二氧化碳和硫化氢停下来,「处死你手中a4纸上的人」不是必须的么?谁叫我手里的纸写的名字是你呢——” 姚盛英脸色大变。他看见其余众人也都朝他望来,憋不住气,更尖利地喊道,不是还有那个谁,麦妮吗!麦妮的那张纸哪去了?钟景滔,你不瞅着麦妮却盯着我,难道我的钱和资源还会比她还少? “纸上还有我?” 麦妮瞪大了眼睛,指了指自己。她以为司空婧只是临时起意将她关在库房,难道却是早有预谋? 钟景滔冷哼一声,说,我和小麦经理可是有约在先。如果她把我带出去了,我和韩总一人给她四百万。再说了,这里是如意的库房,小麦又是售后职位,还有人能比她更了解这里的结构吗? 钟景滔的话听着在理,麦妮感到她的商业价值噌噌上翻。 姚盛英的脸青红不接。他深刻地意识到,受困于库房之内的他只是又瘦又老,拖人后腿的鸡鸭。他的钱再多,在集团里的权利再大,于生死面前皆是身外之物。 “小钟啊,我们还有一道解题方法。” “我身上的纸条写的是‘沈侨菲’。你们帮我把我这位沈总解决了,我把珂百娜价值十二个亿的所有股份平分给你们,怎么样?” 第45章 . 茶餐厅里,嘈杂声不绝于耳。有叫服务员添茶加水的,也有叫结账埋单的。顾晓玫耳朵嗡嗡,仿佛走进了蜂群,听不见一句完整人话,大脑空白宕机。 一千万,她听说过但没见过的数字。板起手指,认真数了三遍,确认“1”后面跟的是七个零,顾晓玫嘴里的奶茶顿时不香了,喉咙里溢满的是牛黄解毒丸的甘苦味。 “你签协议了?今天签的?” 顾晓玫问。 司空婧撕开吸管包装纸,戳进奶茶杯封口,状似随意地点了点头,说,签完了。 作为英语机构的运营专员,当下顾晓玫拿的基本工资是一个月四千六,这还是她工作表现出色,老板给她加薪五百后的月工资。一千万,对顾晓玫是不敢想也不敢碰的数字,她司空婧就这么没前没后地与他人立了赌约?顾晓玫半站起身,伸手摸了摸司空婧额头,喃喃道,这没烧也没疯啊,能说话啊? “想要拿到白曜石的创投基金,对赌协议我不能不签。” 司空婧说的云淡风轻,只有顾晓玫看得清楚她拿菜单的手都在抖。 肚子饿得叽咕叫,遇上再大的事,饭还是得先吃饱。 番茄牛腩煲,鲜虾云吞面,咖喱鱼丸分别上桌,配着顾晓玫一脸愁苦的神色,服务员以为小顾失恋了,把菜端上来后,贴心地拍了拍顾晓玫的肩膀,对她说,fighting!今天也要加油哦! 看着满桌的热气,顾晓玫后背冷汗盈盈。司空婧给她碗里夹了块牛腩,说,快吃吧,烧得挺嫩的,这个菜今天还折了半价。 是得快吃,还不上一千万明天不得喝西北风?顾晓玫嚼进嘴里的每一块肉都像嚼着钱。 “他们没把比赛奖金规则说清楚。签下对赌协议是拿到奖金的前提。我考虑过了,即使提前知道对赌协议的存在,该参加的比赛,该签的赌约,我还是会签。” 顾晓玫胸中闷着口气,说,不能再找找别的办法吗?这协议签得太冒险了。万一还不上,我俩是不是得偷渡出国逃命了? “不至于。” 司空婧被顾晓玫的认真逗笑了。她放下筷子,直视着顾晓玫,说,“晓玫啊,你辞职吧,全职和我一起干吧。” “协议上只有我的名字,还不上,债都是我的。赚了钱,我们一起分。” 进入创投比赛前三强,有了白曜石做背书,司空婧和如意服饰上了骅城本地的商业媒体,还有记者拐着弯联系到司空婧,说要对她做一对一专访。 女性、创业、跨境电商、比赛赢家,每一个词都是媒体贴给司空婧的新标签,顾晓玫发现周围人看她们的眼神不一样了,出入社交别人都开始叫司空婧“婧老板”。 有钱能使鬼推磨。一百万创投基金到位后,顾晓玫发现,司空婧在眨眼之间,快速决定好了资金的投入方向,并迅速进行人员扩招。 她们从与小邓合租的房子里搬了出去,在白曜石的引荐下,将如意的第一间办公室设在北山创业园区,她们也在北山附近租了新住所。 不仅如此,司空婧通过白曜石的人际网络,快速招聘了售后、广告和物流的负责人,将原本在她和顾晓玫身上的大量杂活分配出去。库存带来的现金流压力也因为投资款的到位得到极大缓解。搬入北上园区时恰逢赶上年中促销季,加注广告投入后,压仓的库存竟然走了起来,连特殊款式的婚纱存货也被清了不少。 顾晓玫这才明白,司空婧说必须拿到白曜石创投基金的原因。如意需要的不仅是资金,还有白曜石这个平台。如意需要白曜石做背书,需要在激流勇进的跨境电商市场以高效的速度招聘干将,更需要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第二轮融资计划作准备。 创投基金让如意的这盘死棋走活了。原本即将触礁的小船再次扬帆起航,还加固了船身,加了船员,从暗礁峡谷顺利驶了出去,驶向更广阔的海域。 2014到2015年间,网上持续出现了关于司空婧和如意服饰的报道,但司空婧从未接受任何一家媒体的专访。 她认为,发财得闷声。那些出来的报道是针对创投比赛的后续宣传,她没法控制,但她并不希望如意的发展方向受到公众的过多关注。 “我们的竞争对手每天都在增加。即使将产品专注在礼服,但本质还是服装外贸,我们被抄袭和反超的几率太大了。” 在新办公室里,司空婧边吃着盒饭,边对顾晓玫说。 如意是靠着模仿司空婧做前台工作的婚纱公司起家,既然如意可以通过模仿做到现在的体量,其他人想做也绝非难事。顾晓玫想起了刚成立如意时,在咖啡厅面试的司空婧前同事,沈侨菲。 “说起来创业还真是个圈。当时面试你那位前同事的时候,她看见创始人是你,脸都被气绿了。我现在还记得她冲出咖啡厅的模样。” 顾晓玫回忆道。 司空婧似乎许久才想起来这个人,说,沈侨菲?我记得她。不过,还别说,某种程度上我同意沈侨菲对产品的想法。 “沈侨菲是学服装设计出身的,具备我们没有的能力。她认为服饰创业应该创新设计,抄袭模仿是不可取的。她在我们的前东家表达过这个观点,当时还被一众前同事嘲笑。” “但我认为,抄袭是快速起家的方式,尤其是在我们没有资源和平台优势的情况下。不过,沈侨菲说的创新设计,确实是服饰类公司的核心竞争力。这种竞争力在公司走到一定分水岭的时候,会极大展现它的优势。” 顾晓玫挑了挑眉,问,那你这是后悔没有招沈侨菲了? 第38章 司空婧笑道,就算我想招,别人能看得上如意吗?她家里条件好,以后不是继承家业就是创业,肯定不会甘于在我们这个小屋檐下低头。不过,她搞错了一件事。跨境电商本质是对外贸易的变形,走的并非独立设计师品牌路线。我们跟她从做事的理念上有根本性差别。 司空婧的分析砍在刀刃上。拿到创投基金后,顾晓玫本以为她会决定招聘设计师入驻如意团队。但在询问了资深服装设计师的合作报价后,司空婧从节约成本的角度出发,决定单买设计师手稿,再合作服装院校毕业生,深化手稿,精简用人方面的预算。同时,她将如意的售后流程,广告流程制作成培训ppt,在新人入职时使用。 创业的每一天都经历着潮起潮落,有无数状况在分秒之间发生,事情只分大小,难分好坏。 顾晓玫记得,入驻北山园区的第一件大事竟然发生在售后组,她和司空婧都始料未及。 事情的起因是彼时的售后部经理海海在一个周五晚上,手快将百来个订单的退货款统一放了出去,直到下周一仓库经理上班,看见邮件里批量出现同一时间的“退货完成”提醒,才马上上报给司空婧。 退货款由如意独立站后台主动按键完成,损失已无法追回。即便售后经理一再哭诉自己是冤枉的,也依旧于事无补。在审查了工作绩效后,司空婧决定把询单回复率最高的麦妮升为部门负责人。 “小婧,你不觉得这事很奇怪吗?海海已经跟了我们两年了,她是售后部的第一个员工,她从未出现过这种状况。” 顾晓玫站在办公室里,第一次与司空婧发生了正面争执。 司空婧说,是很奇怪,我不否认海海有被冤枉的可能性。 “那你还把她辞退?这件事最大的嫌疑人就是麦妮。我搞不懂你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升麦妮的职。” “因为公司得有公司的规矩。” 司空婧的语气很平静。 “会出现这样的事情,说明海海的工作状态出现了纰漏。我不止一次看见她迟到早退,也提醒过她要尊重公司制度。但她仗着自己是老员工,懈怠了。无论她是不是被冤枉的,这份工作是她负责的,就应该负责到底。我们没有证据这件事是麦妮做的,但目前,海海的职位不能没有人。按照绩效提拔员工是最公平的做法。” 顾晓玫忽然觉得眼前的司空婧变得不近人情。她提高音量,说,小婧,我能理解你辞退海海,但我不同意麦妮升职。 “理由呢?” 司空婧问。 顾晓玫说,直觉。我觉得她动机不纯,后面还会整出更大的事。 司空婧垂着眼睫,道,不然这样,我们给麦妮三个月的观察期。我们看看在这三个月里,麦妮对售后部的管理和工作负责程度。如果那时候,你还是坚持把她辞退,我们再商议。 司空婧提出的折中办法更符合当下如意的业务增长状况。但从小生活在舅妈家的顾晓玫,对人心的善恶更为敏感。她知道麦妮的野心不止于售后部经理职务。她以为只要盯好了麦妮,总能发现其身上的纰漏,总能找到适当借口,把麦妮从如意辞退。 但顾晓玫没想到,麦妮对工作的认真程度超乎了她的想象。在麦妮的管理下,售后部的邮件回复率,询单追踪率大大提高。连顾晓玫也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直觉,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错怪她了? 还没等顾晓玫抓到麦妮的尾巴,如意的船头竟又一次驶入深海的漩涡。这次,她们不仅受到了竞争对手的围剿,还在几乎同期,陷入了当头砸来的第一场官司。 第46章 . 十二个亿,沈侨菲想哭又想笑。 作为父母口中的无价宝,沈家众人的心头肉,她竟然被眼前这个姓姚的老不死踢了出来,明码标价,吆喝着说要将她像垃圾一样就地解决——她想笑。 听到十二个亿,对普罗大众的天文数字使她明白过来,原来她的命只对父母无价,于他人而言与普通货物并无不同,只是看价签高低,值不值得下手取命,仅此而已——她想哭。 沈侨菲望着一脸讪笑,扭曲如黄鼠狼的姚盛英,不禁后悔自己为掩盖两人私下关系所说出的谎话。沈侨菲眼底泛出泪,不知是被二氧化碳所熏,还是忍不住憋久了的心酸苦楚,嘴里怆然喊出了句:“干爹——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沈侨菲与司空婧不同,创业是靠烧钱起的家。 初期,沈侨菲自投的三百万起了大成效。以她海归名校的头衔作包装,加上精心设计的珂百娜公司官网,宣传册和工作名片,沈侨菲很快在创业圈打响名头。 从没留意过人才市场的标价,沈总出手阔绰,开出的起始工资比绝大部分跨境公司都要高。与如意的抄袭模仿不同,珂百娜走的是设计价值,不少初出茅庐的设计毕业生闻声而来,纷纷主动加入珂百娜。 公司成立头的三个月,珂百娜的主打系列产品尚未打磨完成,hr、会计、法务和售后的负责人已然招好了,各自喝着茶,在工位上等待吩咐。他们对沈侨菲点头哈腰叫着“沈总”,说“沈总今天又变美了”,“沈总看起来气色真好”, 沈侨菲微微一笑轻点头,对每日推浪而来的称赞也很是受用。 珂百娜的总部地点在骅城cbd,最贵的商业楼盘,黄金地段,十层往上。从沈侨菲的办公室望出去,与企鹅厂等互联网公司视线齐平,有一览众山小之感。沈总双手背在身后,在两位秘书的掌声中轻点下颚,拍了张办公室外的风景发给沈父沈母,说这才是她要的创业感觉,站得高才能看得远。 她对如意搬入北山创业园区的事嗤之以鼻,时常在公司评价司空婧太low, 连办公室的租金都要省。 珂百娜也做礼服,做的是设计款、潮流款。沈侨菲认为,传统礼服多数采用亮面质地,看着廉价,过于呆板,布料也远称不上舒适。她想要设计出能在人群中亮眼突出的礼服,针对居住在纽约和旧金山等欧美大都市,喜欢追逐时尚潮流的年轻客群。 沈侨菲将大量的成本投入在模特内外景拍摄和广告视频制作上。她聘请了骅城当地知名广告制作团队,要求以香奈儿新品发布大片为例,拍摄珂百娜的首支服饰广告。坐在摄影棚中央的沈侨菲,时常俯视着广告片导演,连续不断提出修改意见,终于在剪辑师重制了二十五个版本之后,敲定了铺向欧美线上渠道的短片。 针对广告投放层面,沈侨菲延续了她“大开大合”的手法。学生时代,她的公寓床头常年放着的是 vogue 和《时尚芭莎》等业界五大刊。她认为没能登上五大刊的服饰,都不能称为正经的服装品牌。 沈侨菲拨出四分之一的预算砸向五大刊,由她亲自与 vogue 美版的销售经理谈判,以一千二百个英文词,四十五万元的价格,签订了与 vogue 的合作,登上杂志当月主版。 在邮件中,美利坚的总编用英文称赞沈侨菲的设计眼光不俗,并将其称为“来自中国岭南的设计界新星”。在全办公室整齐划一的掌声中,沈侨菲将总编的赞赏从网站上打印下来,裱在金属相框里,挂在办公室正中央的墙壁上。她对着相框“卡擦”数声,给父母再一次发去了照片,附言,又完成了一个里程碑。 然而,里程碑竖起的时间不过一个礼拜,当沈侨菲看见会计发来的邮件,说公司账户只剩不到一千元时,沈总才后知后觉发现,她是搬起了碑,砸烂了自己的脚。 “女儿啊,你做的是跨境电商,是新型外贸,可不是高端设计师品牌,你明白吗?” 沈父盯着墙上那串看不懂的英文词,点了点电脑屏幕展示的银行卡余额,提点道。 沈侨菲半扬着下巴,反怼说,怎么就不明白了?我不是做的好好的吗?只是花钱的速度快了点,一时没注意成本控制,犯了绝大多数创业者都会犯的错误而已。 “这件黑色礼服短裙,这两块布,定价255美金,这可是1800人民币。女儿啊,海外像你这么大的姑娘们,都穿这么贵的玩意吗?” 沈父发出灵魂拷问。在他眼里,这礼服短裙和家里保姆的围裙区别不大。 沈侨菲双手叉腰,掰扯着解释道,爸!我们这是设计款,是有设计成本的。这款礼服的荷叶边就是它的精髓,会买它的人喜欢的是这款设计,不应该考虑价格。 沈父看着女儿认真气急的模样,知道女儿还没有入生意的门。 “你这产品是卖给年轻姑娘的吧?她们工作了吗?有这么多闲钱花在礼服上吗?这种裙子像是你会穿的,她们也会买这种价位的礼服吗?” “你买衣服的钱是我和你妈给你的,你自己赚的钱够付房租吗?你账户里创业的钱也用完了,接下来产品的钱还怎么烧?” “这个媒体给你的评价挂在这儿,有用吗?能填补珂百娜的盈亏漏洞吗?他们对你的赞美再多,能帮你发员工的工资吗?” 第39章 沈父连珠炮式的疑问炸得沈侨菲哑口无言。生平第一次,沈侨菲感到羞愧得五体投地。她不敢看父亲的眼睛。她知道她失败了,失败得足够彻底。沈父打开手机,翻到一条关于如意服饰的新闻,对沈侨菲说,女儿啊,你该学学这家,我觉得她们的方式你应该照抄模仿,她们才是跨境圈赚到现钱的年轻人—— 沈侨菲向父亲“再”借了八百万。 两年为限,利息为零。如果珂百娜无法在两年内做到收支平衡,沈侨菲将主动关闭公司,退出创业赛道,回到父母安排的工作岗位,定期面见相亲对象,择定良婿,为家族开枝散叶。 沈侨菲把管理层召集起来,放下高高扬起的头颅,让员工们出招,还说谁的点子好,能落到实处起成效,谁的绩效奖金成五倍翻高。 在互相的眼神推搡中,有人提出珂百娜可以借助名人流量在欧美市场打响名气。欧美明星的合作价格相对公开,粉丝基础也不仅仅集中在英语为母语的地区,是性价比较高的营销模式。 对比了五家明星合作代理公司的报价后,沈侨菲决定与爱莉安娜·格兰德合作,发售以黑白波点短裙礼服为主打的联名款系列。 2014年,爱莉安娜·格兰德的第二张专辑《my everything》获得公告牌200强专辑榜冠军,有成为超一线顶流歌手的趋势。与此同时,爱莉安娜粉丝群体中的女性画像与珂百娜的顾客群重合度高,能达到以人带流的联动效应。 沈侨菲将超一半预算投入在与爱莉安娜的合作中,这一做法在跨境电商圈层实属超前。有不少同行背地里嘲笑沈侨菲依旧是温室里的花骨朵,学不会花钱买教训的亏,还在做朝大海里扔钱的买卖。 但这次,沈侨菲押对了宝。联名款发售的第一个星期,爱莉安娜为珂百娜带来了质变宣传效应。珂百娜的网站流量从每个月仅三千人跃升至十万余人,一度出现网站瘫痪的火爆抢购现象。 在爱莉安娜的名气加持下, vogue 杂志和曾经投入高成本的珂百娜广告片皆派上用场。杂志对珂百娜的盛赞挂在网站首页,迟迟犹豫质量是否过关的顾客因为第三方的推荐语信心大增,按下提交订单的确认键。高质量的广告片匹配爱莉安娜的名人形象,给以珂百娜不同于别家跨境服饰的品牌感,无形中拉高产品溢价。 泼天的流量扑面而来,恰恰好,被沈侨菲误打误撞地接住了,还接得挺稳。 珂百娜一夜成名,订单销量也走了起来,沈侨菲坐在办公室里,感受到了自己团队实打实的赞美,也收获了她空缺已久的万众仰慕。 但人啊,始终无法战胜的敌人只有自己,尤其是那颗日益胀大的虚荣心。 两年后,珂百娜再次走向清算破产的边缘,而这一次,沈侨菲走到了姚盛英的面前,对还在意气风发的姚总说,“你好,我是沈式地产沈总的女儿,我叫沈侨菲。” “谁他妈是你干爹!” 姚盛英指尖怼着沈侨菲,破口大骂。 “你那个珂百娜,要不是白曜石接盘往里投钱,早破产倒闭了,还干爹?刚才可是你口口声声说的,酒吧街的荣老板是你荣叔,他才是你干爹。” 沈侨菲双目出现重影,头脑发胀眩晕。她浑身的毛孔在抖,姚盛英在她眼里是干瘦的恶鬼,指挥着其他小鬼朝她扑来。 “不是这样的!” 沈侨菲喊出了声,“干爹!这和我们说好的不一样!你们听我说,我确实有把股份出售的计划,但顾晓玫死的时候,我绝对不在场。是他!姚盛英!他说要帮我除掉如意,他说他会想办法!” 前言后话差异太大,沈侨菲一口一个“干爹”,对姚盛英的态度与初时大有不同。无论沈侨菲嘴里的话是否为真,在硫化氢愈发浓郁的库房内,失去理智的判断才是本能意识。 钟景滔、姚盛英和麦妮从不同方向朝沈侨菲包围走去,沈侨菲玩命踩着退货包装纸盒往货架上爬。她想爬进通风管道,想找个坑洞躲起来。比起脚下的活人恶鬼,她宁愿在管道里苟且偷生,等到沈家人报警救援。 但世事哪能都如沈小姐所料? 沈侨菲的手在快要碰到第三层货架板时打了滑,成堆成沓挤在货架上的包装纸盒,连着臭到发晕的烂衣退货,齐整地从沈侨菲颅顶倾倒下来。沈小姐后脑勺着地,脖颈一歪,在众人赤条条的注目礼中,眼前一黑,彻底下线了去—— 第47章 . 低价互殴,跨境卖家最常见的竞争模式。以中国制造业供应链为优势,在热销产品起势的基础上,用几乎毫无差别的产品图片做宣传,以比原产品低20%甚至50%的标价,利用同样的关键词投放广告预算,将竞争者的热销品客流吸引至自己店铺,达到短时间爆单的商业结果,这是中国卖家熟稔于心的操盘方式。 拿到创投基金后的如意,现金流活泛起来。在对比前十个月的销售数据后,司空婧将三分之一广告预算投放至五款销售额最高的礼服sku上,在亚马逊站内针对客群精准宣传。果不其然,有两款礼服的订单直接爆了,其中一款黑色小礼服更是卖到脱销。 异常繁忙的创业节奏让司空婧和顾晓玫暂时忘却了对赌协议的压力。如意像一匹脱缰的马,在亚马逊的广场上肆意狂奔,仰着脖子呼哧喷气,朝天郜昂,自然也受到了同行人的注目礼。很快,司空婧发现,有超过三四十家礼服店铺在亚马逊站内拔地而起,挨着着如意的爆款产品做广告,不仅使用同款图片,连产品描述的文字标语也几乎一致。 “质量很差,做工和细节和我们的产品不能比,但款式几乎是相同的。” 会议室桌面铺满刚到货的竞争对手产品,顾晓玫上手一件件摸,对比缝线针脚,说出心中看法。 司空婧点头道,这种质量的剪裁,基本是批发市场最廉价的货。但消费者很难从图片看出质量好坏。加上大部分店铺都有刷真人评论的情况,对消费者的误导性很大。我们的店铺流量被分出去不少。按照徐澈那边整理的数据显示,爆款的小礼服单品至少被分流40%。 顾晓玫拧着眉头,翻看徐澈提交的上半月广告数据报告,说,这excel表格做得挺不错的,小婧,徐澈入职有三个月了,你觉得他工作能力怎么样? “能力是有的,脑子也足够快。” 司空婧说,“但小徐这人做事有点容易乏,一开始是勤快的,但我慢慢发现,他喜欢在细节上偷工减料。像这个excel表格,这三个月以来使用的是完全一模一样的模板结构,在可视化表图上面也不太做研究和精进,直到我这次提了,他才把独立站后台的数据表格稍作修改,搬进这次的汇报中。我觉得小徐还有再进步的空间,就是得有人盯着他。” 司空婧对徐澈的评价与顾晓玫基本一致。作为公司负责人,每日无形中提升的能力就是看人。从人员招聘,与平台、供应商洽谈,同竞争对手周旋斗勇,无一不牵扯到对人的评估考量。司空婧自知在看人层面不如顾晓玫,也因此时常将招聘人员的任务交到顾晓玫手上。 “是,我同意,小徐这人有时候脑子转得过快了,喜欢寻找捷径。在运营广告上,他发现一个方式有效后,往往懒得更换形式。做负责人得学会观察和专研竞争对手的广告,从中找到可以学习的点才行。这方面,我会和小徐好好谈谈。回到如意的亚马逊层面,后天白曜石的投资人就要来公司听季度汇报了,你打算怎么跟他们说?” 司空婧手里拽着竞争对手的货品,拿起又放下,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互联网的围剿是无形的,他们能分流我们,我们也能做同样的事。我们以不同的名字开设亚马逊店铺,售卖的产品还是礼服,但款式要与如意主店铺的不同,比起质量,新店更注重sku的数量和低价。我们把产品线尽量铺排开,这样能把一部分流量重新导回我们新开的店铺里,还能对竞争店铺的流量进行分流。 司空婧的方式是行之有效的。在白曜石的投资人听取第一次季度报告后,如意以数十个不同名字在亚马逊开设店铺,达到了以点铺面的市场效果,并且再次加大广告投入。有部分小卖家承不住低价内卷的洪流,只能选择下架同款货品或关闭店铺。 但铺店铺货的弊端比司空婧预计得更快出现。亚马逊上的顾客比起认准品牌,更在乎产品评价和算法推荐。很快,如意旗下的新店铺也在无意中成为主店铺的竞争对手。表面看,流量回流如意产品,但实际在无形中增加了主店铺的广告成本,形成自己人打自己人的局面。 与此同时,司空婧和顾晓玫发现,以珂百娜为首的竞品在主推其设计款的同时,也利用各家欧美媒体发声,直指如意等亚马逊服装店铺,拉低消费者审美档次,暗示顾客可以在珂百娜以折扣后与如意礼服相媲美的价格,购买到设计感更强,时尚感更先锋的礼服产品。珂百娜以合作美国流行歌手爱莉安娜·格兰德为噱头,强势推出限时联名礼服系列,吸足十八至三十岁女性客群眼球。 第40章 局势内忧外患,司空婧看着店铺后台大起大落的数据流量,坐在办公室里一言不发。 “再这样卷下去,我们又会面临资金链断裂的问题。听说珂百娜的创始人是沈侨菲。她似乎没有拿外部投资,是靠自家家底厚,走品牌路线起来的。” 顾晓玫浏览着后台整理的珂百娜资料,总结道。 司空婧叹了口气,说,她有我们不具备的优势。沈侨菲受过多年海外教育,还是在全球时尚之都纽约,她对服装的潮流趋势比我们敏锐得多。她能做我们做的事,我们却难有她的视野和眼光。她又有父辈给垫底,试错成本低,和我们必须与投资公司对赌完全不一样。只要她能用对人,选对款,做十个珂百娜都不成问题。 “接下来怎么办?我们总不能干坐着等珂百娜打过来?” 顾晓玫看向司空婧。 过了许久,司空婧终是下定决心,缓慢又坚定地说,“我去找姚总。这是关于钱的游戏,只能用钱来解决。” 第二轮融资,资金一千万,对赌一个亿,金额翻了十倍,赌约延长至三年。司空婧从白曜石回来时,浑身散发着酒味。 姚盛英的爽快出乎所有人意料。似乎早料到司空婧会去找他加注似的,姚盛英甚至连报表都没看,在听了司空婧对如意发展状态的分析后,当即拍板追加一千万投资。 相较于第一次签署对赌协议的司空婧,拿到第二轮投资的她看不出悲喜。她谢绝了所有闻风而来的媒体,将全部精力倾注在如意品牌的升级上。 从logo图标、包装袋设计到引入设计师对现有礼服款式进行调整改良,司空婧与顾晓玫两人亲力亲为,参与每一个升级环节。她们意识到只有让顾客们认准如意品牌,店铺才能产生足够数量的回头客,如意也才能在跨境服饰中站稳脚跟,不被同行的巨浪掀翻。 前后忙活了三个来月,合作了包括服装设计、网站优化和视觉设计等外包团队,如意的独立站由最初的模版搭建已升级为定制化站点,开发了符合顾客浏览习惯的各项点击功能。与此同时,新一轮的广告测试也十分顺利,ctr click-through-rate:可理解为“点击-购买”的转化率 由此前的2.8%提升至3.2%,投放的新品广告片也因为聘用了表现力到位的外籍模特和资深摄影师意外获得海外媒体的自发报导。 就在所有人认为万事俱备,只欠官宣之时,突如其来的诉状彻底打乱了司空婧的节奏,也让如意再次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诉状寄到办公室前台时,起初无人留意。 顾晓玫记得那天她拿着一沓供应商的结货单走进办公室,需要司空婧签字。 司空婧坐在办公桌前的转椅上,眼睛盯着桌上的一张纸,神色凝重。 “怎么了?工作太累了?是不是又要我给你点奶茶续命了?” 顾晓玫难得调侃了句。 司空婧扬了扬下巴,说,你看看这上面写的,我们被告了。 “被告?” 陌生词汇飘进顾晓玫耳朵里,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白纸黑字,还有加粗笔墨,一横一划清晰阐述着,如意服饰在未经叁谬公司的允许下,盗用该公司的商标设计。对方要求马上下架如意服饰所有产品,并提出五百万使用金赔款。 “叁谬是谁?他们疯了吗?” 顾晓玫读完诉状,撑大眼睛,感到莫名到有些可笑。 司空婧说,刚搜了一下,是一家刚成立两个月的新公司,也是做跨境赛道。 “你看他们注册的商标,是不是很眼熟?” 顾晓玫只扫了一眼,顿时怒火中烧。诉状中附件的商标图案,一个正是如意刚刚升级完成的品牌logo,另一个则是如意的旧logo,这分明是拿刀顶着她们的脑门,直指她们去的。 “叁谬的创始人是谁?这明摆着是故意的!” 顾晓玫盯着明明是该属于如意的商标,仿佛要把诉状盯穿。 司空婧的脸同样阴沉,说,创始人姓赖,公司的注册资金显示三百万,其他信息还查不到。这家公司像是凭空冒出来的,盯准了我们的漏洞,也没给商量的余地,直接提起的诉状。 “可以反告吗?这明明是抢注,他们这是连脸都不要了?” 顾晓玫一掌拍在桌面,将诉状揉成一团。 司空婧揉了揉太阳穴,说,韩孝伟下午会来公司,他有负责商业官司的经验,我们听听他的意见。 顾晓玫与韩孝伟算不上熟,仅在他和司空婧偶尔吃饭的尾声简单打过照面。韩孝伟西装革履出现在如意办公室时,顾晓玫差点没认出来,还以为是哪家金融公司的销售,器宇轩昂,笑容满面,仿佛司空婧要告诉他的是桩前所未有的喜事。 看完诉状,了解基本状况后,韩孝伟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神情严肃且凝重。 “你们几乎没有胜率。如果打官司硬刚,如意注定会输。” 韩孝伟绷着脸,给出了不容置疑的结论。 顾晓玫疑惑地反问道,为什么?旧的logo是我们使用在先,我们已经使用它快两年了。新的logo明摆着是有人泄露了出去,被对方抓了把柄,抢注了。于情于理,这些都是属于如意的商标,凭什么不能和他们正面打官司? “因为你们根本不会赢。注册商标本就是你们早该做的事,旧版logo你们用了这么久,也没想着注册,这是你们缺乏法律常识所致。现在新版logo被对方提前抢注,你们该好好查查内部的人了,又或是外包设计团队的问题,看看是谁提前把新图标泄了出去。” 司空婧说,不应该啊,新版logo的设计只有我、晓玫和公司广告部负责人知道。外包团队在市面上的口碑很好,也和我们签署了保密协议。况且,我们还没给外包团队结算尾款,他们没理由在背后捅我们一刀。 “这种事哪能说得准?小婧啊,这类事情我见得多了。你和外包公司签的合约又不能约束到对方团队每个员工身上。难道他们团队没有近期离职的人?难道他们的人在合作中与你们没有起过冲突争执?不是我故意把人往坏了想,而是事实摆在面前,你得理解人心难测这件事。” 顾晓玫发现,不知何时开始,韩孝伟叫司空婧叫得亲切,两人的关系似乎不知不觉又更近了一步。 “孝伟,你说这事该如何处理?我们在品牌升级上花了大价钱,总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前功尽弃。如果上庭,官司大概率短期内无法结束。我们的货等不起,人也等不起。你能不能帮我们想个折中办法,让这件事尽快解决?” 司空婧看向韩孝伟。 “交给我吧,我去找对方律师谈一谈。” 韩孝伟轻拍司空婧双臂,似鼓励般说道,“你们的工作照常进行,这次的官司全权交由我来负责,我一定帮你们把这次事情处理好了。” 韩孝伟如他所说,并未食言。 在与叁谬协商的三个月中,叁谬对商标使用赔偿金的诉求从最初的五百万妥协至两百五十万,同意私下和解,但要求赔偿金一次性支付。 顾晓玫对协商结果不满意,认为对方仍旧狮子大开口,坚持想要上庭。但司空婧在综合考虑了如意订单的增量和广告成本后,最终同意支付两百五十万金额,但要求此费用为如意购买新旧两版商标的终身使用权。 “与其浪费时间和对方周旋,不如快刀斩乱麻,将精力投入到产品和公司管理上,这样才能从根本上避免这类钻空子事件的再次发生。” 司空婧如此解释道。 虽心有不甘,但司空婧的说法也不无道理。创业公司增长的速度是分秒必争,而创始人团队的精力有限,需要对各类事务的轻重缓急做出抉择。顾晓玫勉强同意了司空婧的决定,但令她观感更糟的是,韩孝伟在双方签署和解协议的当天,提出了无需支付律师费,但要求司空婧成为其女朋友的诧异告白。 原本你情我愿的男女之爱顾晓玫并不反对,但韩孝伟接下来的做法让顾晓玫逐渐感到不适。顾晓玫发现,自打商标官司结束后,韩孝伟不仅辞去了原律所的工作,还频繁出入如意办公室,甚至多次向司空婧表达他想要加入公司的意愿。 随着与韩孝伟的接触加深,顾晓玫的不适感与日剧增。她多次听见韩孝伟询问司空婧如意的月度销售额,发现韩孝伟在进出司空婧办公室时,总有意无意地看向司空婧的电脑。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前后呼应的点线面接踵而来。终于,在司空婧与韩孝伟交往一周年之际,顾晓玫在新入职的实习生嘴里听到了坐实她怀疑之论的说辞。 “顾经理,我见过韩律师。对,就是在叁谬创始人的办公室里。那天下了暴雨,我和前男友闹分手,在办公室呆到很晚才回家,印象很深刻。” “我确认见到的人就是他。他笑得很开心,还和叁谬的创始人甜蜜地紧紧抱在一起——” 第48章 . “沈总,挂了——” 钟景滔蹲在地上,拿手扇了沈侨菲两巴掌,见沈总的眼皮纹丝不动,紧紧闭上,遂得出如此结论。 第41章 臭鸡蛋的味道似乎变淡了,喉头卡紧,恶心反胃的状况也得到了缓解,众人纷纷瘫倒在退货臭衣中间,大口喘气。 一命换四命,便宜买卖,没人会说不值。 库房的门还是没开,整理退货的任务似乎也无需继续,活下来的每一个人都再次理解了蓝色纸卡上的规则:司空婧说话算话,完不成库房里的任务还有下手刀人这条出路。硫化氢的迫害及时停了,留存的氧气给库房内四人苟延残喘的余地。 “司空婧!我知道你在看!韩总、沈总已经没了,他们两个人够不够赔顾晓玫的一条命?你这娘们,别把事情做绝了,你得给如意,给你自己,留条后路吧?” 钟景滔对着库房东西南北角,朝天喊叫。 无人应答的余音回响着四壁,麦妮从包装袋中间撑起半边身体,问眼下出去的办法,还说姚总嘴里那位被锁的同胞还没找着,是不是也像沈侨菲一样挂了? “要我说,你们可都看见了啊,她可是自己被货物砸死的,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出去以后,各自的嘴可得封好了,珂百娜股份变现的钱,在场的都有一份,十二个亿除以四,一人三个亿。” 姚盛英口中的“她”指沈侨菲,众人心知肚明,眼色推搡间不发一言。 钟景滔讪笑道,姚总,这点事您不说,我们也都在心里记着呢。只要钱到位了,万事好商量。你和沈姓干女儿的关系,我们不清楚也不知道。 姚盛英的脸青紫变换,想开口辩解自己和沈侨菲的关系并非不明不白,却被徐澈打了岔,说,还是只能往通风管道走。前面的库房我们已经验证过了,没有出路。况且司空婧不是写了吗?她让我们去见她。我总觉得,她就在前面哪个库房里等我们。 四人喘息片刻后,知道别无选择,只能从退货堆里再次爬起,一只随着一只堆叠着爬上货架。 吸入的硫化氢尚未在体内排出,四人感到手脚绵软无力。个子矮小的徐澈和麦妮更是屡次从货架上摔下,压在与退货包裹融为一体的沈侨菲身上。徐澈嫌沈总的身体起伏不平,不是垫脚爬高的好物,招呼着和钟景滔一起,把沈总的身体挪到库房边上,安安稳稳的,再拿数个包装纸盒给盖上一层。 没吃没喝,困顿疲乏的四人再次蛄蛹进管道里,像四只只会前进不知明天的老鼠,爬进他们熟悉的藏身地。人是适应性极强的生物,比起第一次进入管道的恐惧慌张,现下的四人已提不起奋力朝前的气力,反倒一脸死相,还觉得管道里舒适如自家被窝,能让人缓一缓,歇一歇。 “唉,滔总,不是我说啊,在这里碰见你,我是真没想到。徐澈、我和姚总,说到底和司空婧还有利益冲突。但司空婧和你不是甲乙方关系吗?我怎么记得你们之前的关系还挺好?你怎么也得罪她了?” 四人有气无力地爬行着,麦妮忍不下只听见呼吸的周遭,起了闲聊的话头。 钟景滔卡在队伍中间,全身冒着热汗,喘息声最大,回应也是断断续续。 “别——别说你了,我也不能理解。司空婧把我叫到这来,说有话对我说,反手就把库房给锁上了。我倒是想当面问问,我怎么着她了?她创业的这些年,我带她见姚总,跑美利坚开公司建仓库,还帮得不够吗?做人忘恩负义也就算了,倒打一耙算怎么回事?” 钟景滔越说越委屈,“发糕”嘤嘤往外冒汗,似开了大火在炉子上蒸,冒着白气。 记忆的匣子一旦打开,滔总想关也关不住。通风管道里冷热交替的臭汗味,带着钟景滔回到他从纽约出差回国后的日子,他最不想面对的那一年。 收到司空婧的微信后,钟景滔拒绝了她提出与韩孝伟一起吃饭的邀约,把头埋进不分昼夜的物流公司创业中。 钟景滔知道自己是没文化的人,给公司的起名也简单粗暴——“强中强物流”,意喻做创业赛道的强人,不被击垮,不予吞没。 每一个创业者的起步都是艰难的,国际物流行业更是三班颠倒,竞争巨大。相比于抢占货柜,竞价获客的困难度,物流行业的人员混乱,管理散漫才是钟景滔每日头疼的重中之重。 随着跨境电商的爆发性增长,物流行业更是野蛮生长的状态。从事物流岗位的在职人员很多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对市场规则、培训内容和客情关系维护难以沉心学习,导致钟景滔将大量时间耗费在招人、用人和与团队的沟通上。 在进入创业赛道后,钟景滔逐渐理解司空婧说过的话。司空婧说,比起抓住爆款产品,创业抓的是人心。只有抓住顾客的心,他们才能心甘情愿地把钱掏出来。司空婧也并未食言。如意成为强中强物流的第一个美区专线客户。在磨合了三个月后,司空婧将全部发往美区的包裹都交到了钟景滔手上。 如翻书般节奏过快的创业生活麻痹了钟景滔其他所思所想。他与司空婧的交流大多停留在工作层面。他本以为创业的焦虑能冲淡心底某处的渴望,直到再次收到司空婧的短信,再次听见韩孝伟的名字,他才知道有些情感像滔滔洪水,浑浊不清地奔涌向前,早已无法回头,藏无可藏。 钟景滔不会忘记那一天。办公室外倾盆大雨,桌面摊满凌乱又急促的文件催单,他翻看着电脑账目,发现如意有半个来月没结物流货款,犹豫过后,还是给司空婧去了电话。 拨号响至无人接听,司空婧办公室的座机也无人响应,钟景滔觉得奇怪,在晚上十一点结束工作后,开车到北山创业园区,如意公司楼下。 钟景滔想着彼时司空婧刚拿完第二轮融资,正是忙的时候,暂时忘记了付款时间也不是没可能。何况时间已晚,人在不在办公室也不好说,还是该耐心等上一等,别让对方觉得自己催得急了。 心里是这样想的,双腿却不听使唤,停不住脚地往楼里走。十一点的创业园区,灯还大亮着,人早走了大半。有零星加班加点的员工在大雨中等车,网约车迟迟不来,年轻的打工人揉红了眼睛。 电梯停至如意办公室楼层,钟景滔看见了那只升级版的蓝鸟,门还敞着,看来还有人。 “婧老板?” 钟景滔喊出声,只有白炽灯光在回应。 如意的办公室还似一年前那般陈设,只是工位更多了,服装样品也更杂乱了,四处贴着工作日程表,满满当当,看得出公司每个部门没有一天停歇,高效运转。 钟景滔绕了一圈,在司空婧的办公室没见到人,回头一看,转角的会议室房门紧闭,有光透出来。 钟景滔走了过去,推开门,屋外是滂沱大雨,屋内的人背对着他,不用看,他知道她在哭。 钟景涛提起尾音,假意惊喜地喊了司空婧的名字,还说这大晚上的,婧老板还在加班加点赶工呢? 女人抬起手,摸了把脸,转过头来,那是妆哭花了的模样,问,他怎么在这? “打你电话没接呀,我这不正好赶着下班,过来看看么?” 钟景滔没提款项的事,他觉得眼下的情境不合适。 司空婧双目放空,没头没尾地看着窗外,说,景滔,我觉得好累啊。 那是钟景涛几乎没见过的模样。他看着有些心疼,又有隐隐喜悦,仿佛司空婧的这幅样子只有他见到过。 “怎么了?” 钟景涛走过去,俯下身子问。 司空婧抬起眼,那是哭到红肿的一张脸。女人看着钟景滔的眼睛,说,如意,我不想做了。这个创业,创得身边没有可信之人了。 又是御荣轩,还是肥瘦相宜的半只烧鹅,又是角落里的二人桌位置,再上的是普洱茶。 窗外的大雨停了,司空婧的眼泪也停了。女人看着窗外,对碗里的烧鹅置若罔闻。 “景滔,是不是只要创业了,人们眼里只有你的钱?” 司空婧的问题钟景滔无法回答。钱是创业者的身家符号,也是公司收益盈亏的直接表现,是市场对创业者的价值衡量。同为创业者的钟景涛只笑了一笑,为司空婧斟上半杯茶。 “景滔啊,我今天才知道,韩孝伟从头到尾都在骗我。他不是喜欢我的人,他是喜欢我的钱。从我创业的第一天他就想好了,他挖好了坑,让我心甘情愿往里跳。” 钟景滔想问细节,但司空婧显然不愿意说。桌上的菜纹丝未动,她自言自语地念叨着,钟景滔安静地坐着听。 “景滔,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错了。” “创业是反人性的,它需要人吃苦,需要人薄情,需要人精于计算,明晰代价。” “创业以后,我遇到的人都在跟我讲钱,讲成本,讲收益,好像只有数字才是活着的意义。” “我本以为他会不同。我以为他是自愿帮我,是欣赏我这个人,是看得见我的能力。” “但我错了。我忘记了哪怕是爱情,也会以隐藏标价的形式出现在生命里。到了必要时候,该赔付的代价,该偿还的人情,统统都会以剥皮扒骨的速度找上你,逼你把吃下去的蜜和糖吐出来。” 第42章 司空婧念叨着钟景滔听不懂的话。两人在御荣轩坐到收铺打烊,司空婧累得实在撑不住了,钟景滔开车把她送回了家楼下。看着踉踉跄跄上楼的司空婧,钟景滔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他对这个想法感到胆怯又欣喜,他认为这个想法在司空婧身上有实施的可能性。 回忆因姚盛英的喊叫声断了线,四人忽然停下膝头,原来是新的管道口出现,纷纷来了精神,加快速度,催着姚总快往下爬。最前方的姚盛英探出下半身,绷紧脚背,在空中踏了半天,却没能找到踩脚的货架,慌乱间被后方的钟景滔狠命一推,直直摔落地上。钟、徐、麦三人也撑不住你拥我挤,像连坐的鞭炮,一个接一个地摔了出去。可怜了姚总这把老骨头,垫底在前,被压了一轮又一轮,肺和肾各自挪了位。 “我— 我操— ” 姚总的喉管扁成一张薄纸,气若游丝,嘶哑道,“你—你们—这是— 要杀我—” 钟景滔对姚盛英的悲怆置若罔闻。他咿咿呀呀地把身上的麦妮和徐澈抖下,举起姚总那台不到百分之二电量的手机,照向天花板照,仰着脑袋,张大了嘴,问,你们看那些是什么? 众人顺着光束扬起下颚,视线里落入密密麻麻的线绳。有数不清的吊牌从房顶上垂落直下,像软绵的触手,敲打着他们的脑门,似乎在说,你们终于来了—— 第49章 .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句话与其用在职场竞争,不如放在人情往来。 那些口口声声说“没关系,我帮你”的背后,往往掩藏着计算精密的人情债。所谓“亲兄弟,明算账”、“生意场上无父子”,这类至理名言每一位创业者需谨记于心,关键时刻能救人一命。 实习生说她见过韩孝伟,还说男人出现在她前老板的办公室里,而前老板的公司正是与如意打商标官司的叁谬,顾晓玫意识到韩孝伟兴许下了个套中套。 人们对初恋总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尤其是女人。成长在父母勤俭但互相帮扶的家庭中,司空婧对男人的戒心阈值与顾晓玫不同,她对韩孝伟无从生疑。 五官端正、穿着干净、身材挺拔,又从事长辈口中夸夸称赞的律师职务,韩孝伟符合绝大多数东亚家庭择优良婿的标准。创业压力巨大的司空婧身边来往人数不少,但像韩孝伟这样,看着如意创立,听司空婧种种抱怨,还恰时给出实用性建议的人却寥寥无几。 与韩孝伟在一起,对司空婧是顺理成章的事。毕竟明面上,韩律师是帮了如意大忙的存在。单是商标官司的律师费就足以让司空婧对韩孝伟一再感谢,更别说韩律师鞍前马后地往如意办公室跑,对如意的不少员工谦和有礼,还不时给如意的人买奶茶送糕点。 韩孝伟的殷勤顾晓玫看在眼里。可她想不明白的是家庭环境远高于女方的韩律师,是如何看上小婧的呢? 疑问埋在心底不好说。司空婧对韩孝伟的期待值也是高的。初次恋爱,光环叠加,在工作之余,司空婧总带着韩孝伟,甚至有数次如意内部开会,韩孝伟也如掌门人三号,端坐在会议室里,为司空婧出谋划策。 对韩孝伟的出现,顾晓玫感到不甚自在。像软糯的鳕鱼入口后横空嚼出一根刺,碰着了,吃到了,该吐出来了,做饭的厨师却说那刺的价格比鱼更贵,要求食客嚼烂了再吞下去。顾晓玫反思过是不是她的问题,一直想找到她看不惯韩律师的点到底在哪里,直到实习生的话解了她长久以来的惑。 韩孝伟对司空婧,不,对如意,太好了。莫名其妙的好。 顾晓玫知道司空婧是讲究证据的人,也知道女人在爱情中往往缺少一根筋。她找到了做yy直播的原室友小邓,说他认识的人多,让他帮忙查查叁谬每个负责人的背景身份,还强调尤其是这些人的男女关系。 小邓是个神人。工作日常足不出户,但游戏盟友遍布各家各处。不到一个礼拜,小邓与顾晓玫约在咖啡厅,把收集到的信息往她跟前一放,说,这叁谬公司,和你们打完官司后不久就倒闭了。不过你们打官司那阵,他们招了不少人,我费了点功夫,还是把他们之前的全职员工找出来了。 “叁谬在企查查上写的注册人姓赖,但据他们前员工说,公司实际负责人姓黄,是个女的。” “这女的名下曾经有四家公司,全部都与商标注册服务有关,但奇怪的是,所有公司都开不到两年就倒闭了。” “我叫人挖到了她的学历和之前的就职单位,其实这挺好找的,算半公开信息。这女的是读法律的,之前也是律师。你猜怎么着?我弄了个领英的号,发现她和我以前那个室友,韩孝伟,是一所大学毕业。他两人还互相关注着。” “这位黄女士结过婚,但前年离婚了。她的公司注册在骅城,但据说她家在省城,主要是因为儿子在那边上学。” 小邓洋洋洒洒地说着,顾晓玫把每一帧往心里记。小邓问顾晓玫要查叁谬负责人的原因,难道是商标官司还没结束?顾晓玫说,是也不是,问小邓能不能找到黄女士儿子的学校,最近陪她去一趟省城。 东亚父母绝不会在孩子的教育上省钱。省城的优质小学约二十间,与黄女士儿子同名同级,还是单亲家庭的孩子不难锁定。顾晓玫和小邓出现在黄女士面前时,对方问他两人是谁。顾晓玫说了如意和司空婧的名字,指了指她儿子学校的门头,说,我们换个地方,聊两句? 单身母亲的命脉是孩子。黄女士对顾晓玫找上门的事十分意外。黄女士坦言是韩孝伟告诉她有家公司的创始人没有法律常识,不知道要注册商标,可以钻那家公司的空子。 “我做的事是不光彩,但这种信息不对等的买卖最好赚。” “韩孝伟那时在追我,我们暧昧了小半年。他跟我说如意有商标方面的问题时,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赔款是我和他一人一半,你们把钱付了后,我就把他的那份给他了。没过多久,他说他谈了女朋友,要和我断了联系。” “我是无所谓,反正钱拿到了就行,我也不打算再结婚。但他的女朋友就是司空婧,我是真没想到。他这是真狠啊,钱也要,人也要,还好我和他断了。” 一旁的小邓听得发愣。敢情绕这么大个圈子,设局的人竟是他曾经的室友之一韩律师,小邓一掌拍在大腿上,直骂韩孝伟不是人。 以不骚扰黄女士的孩子为前提,顾晓玫将与黄女士的对话录了音,当晚回到骅城。顾晓玫没有回家,而是第一时间打车回了公司,看见还在加班的司空婧,将录音扔在她面前,放给她听。 “你好好想想,你那时候还没和韩孝伟在一起,他是怎么拿到新logo的设计稿的?” 顾晓玫看着全身发抖的司空婧,问。 司空婧扶着额头。过载的信息量冲击她脸色巨变。桌面上,韩孝伟的微信不断响起,问她,今晚去哪家牛排馆吃饭? “是我的错,是我太信任他了。” 过了许久,司空婧从掩面的双掌中抬起头,神情比如意资金链断裂时更难看。 “团队在画新logo设计图的时候,他约过我吃饭,说他也想创业,想问问我经验。” “那天我带着电脑在餐厅里审稿,他看到了,还给提了意见。” “他这么帮我,我们一开始合租的房子也是他帮谈的,创业的启动资金建议也是他给的,我以为他是喜欢我才对我好,晓玫,是我看错了吗?” 顾晓玫说,不是你看错,是我们都看错。 “小邓说了,房东的房租那些年没涨过,是韩孝伟报了高价给你,他根本没花时间精力找房东帮我们砍价。启动资金的建议也是你请他吃的牛排,他顺口把知道的告诉你而已。小婧,韩孝伟最近成立的律师事务所,那个钱是不是从如意的商标官司里来的?他不仅想从你这里拿他的创业基金,还想如意成为他的第一个客户,持续拿钱。” 顾晓玫的话刀刀戳在司空婧心坎上。与韩孝伟的回忆只剩下精心排布的算计,司空婧问顾晓玫是怎么发现韩孝伟不对劲,顾晓玫把实习生的话如实相告,也说了自己一直以来对韩孝伟的困惑。 “小婧,我是觉得韩孝伟太在意如意的发展状况了。你们谈恋爱,他与你之间的话题离不开如意。你想想,这段时间里,他送过你礼物吗?你们去看过多少次电影?你们有一起旅游过吗?他把如意当成第二个家了,下了班就往如意跑。” “小婧,男女恋爱的相处形式各种各样,但你和韩孝伟之间更像合作伙伴,不像正常的男女朋友关系。我知道你对礼物和出游不看重,觉得男人有心就行。但你有没有想过,心意是需要体现在实际付出之上的。就像公司运营得再好,光靠嘴说是没用的,只有靠销售额,靠业绩,人们才会真心实意地认可我们公司产品好,有发展。” 司空婧沉默地坐在转椅上,对韩孝伟的来电置若罔闻。在直接证据面前,她无法否认,因为她的走眼,不但被男人诓了钱,还被骗了人。 第43章 情感受创是每一位成熟女性必然经历的过程。这个过程是泥泞的,是刮心的,是损耗元气的,但同时也是帮助女性对风月之事祛魅的。 与男人的生理需求不同,女人容易先动心,容易考虑利他多过利己,容易把荷尔蒙吸引当做爱情的本质,容易把缺乏实质付出的相处等同于爱情。 那天,顾晓玫陪着司空婧在办公室里大哭,也知道这是她无法代替她迈过走过的一段路。她希望司空婧哭得更大声,能彻底地歇斯底里,能在淋过暴雨过后,快刀斩乱麻,与姓韩的一刀两断。 只是当时的顾晓玫还未料到,这边韩孝伟的事还没处理干净,那边顾家的人会再次找上门来。这一次,当着如意全公司的面,顾晓玫感到前所未有的下不来台。 第50章 . 人是会累的。 对比工业时代在机械化操作前线的疲劳,信息时代是大脑过载和人心拖拽的累。 语音视频社交工具的便利拔高了人们对工作的要求,碎片化的媒体资讯以标题党形式塞满群众脑袋。“加班加点”成为日常问候语的一员,“完成绩效”是衡量人社会价值的仅有指标。 仰望头顶,再次进入不知名库房的四人,无论老总还是职员,都真心实意觉得疲累—— 又惊又累。 “这他妈的什么鸟玩意?” 钟景滔抬起胳膊,抓上一缕吊牌。吊牌是白卡纸做的,长方形,印着如意的logo,躺在滔总手上,似招手在笑。 徐澈急忙开口道,滔总!你可别用力,小心再次触发机关。你轻轻的,把那玩意放回去。 经历过退货库房的钟景滔难得听话,松开了手,吊牌回弹,从滔总掌心溜走。 “这些都是如意的吊牌啊,是挂衣服和首饰上的。” 麦妮原地三百六十度绕圈,“这上面吊下来的得有百来张吧,有些像是旧吊牌,印的还是如意的旧商标。” 电筒光线暗下去一半,是姚盛英的手机电量耗尽,能工作的只剩下钟景滔的小米5c。姚盛英拍了拍关机作罢的iphone, 啐了句“不争气的东西”,脚下不敢妄动,紧紧贴在钟景滔和徐澈身后。 “肯定有机关,都睁大眼睛,好好找。” 滔总下了命令,众人也提起心胆,开始“加班”。纵使身心俱疲,但事关性命,还需屏气凝神,齐心协力。 吊牌库房是全新区域,无人踏足之境。与之前的库房有所不同,吊牌库房内不见钢筋货架,也不见包装纸盒,更没有婚纱礼服,众人眼前只有一波接一波的细线白卡纸,温柔地拍着四盏头皮而过。 周围光线昏暗,库房内是蒙了雾的鱼缸,虚虚实实看不清真假。只听“砰”的一声,有人前额撞上硬物,“哎哟”嚎叫,声音来源姚盛英。 “姚总,立功了,碰上倒计时的玩意了。” 钟景滔揶揄道,抓起撞人的硬物在手里拍了拍,是眼熟的电子时钟。 时钟垂挂空中,线没断,倒计时尚未出现,所有人兀自松了口气。 “快找任务卡,不管情况如何,我们得先有心理准备,谁知道司空婧又想出什么损招。” 徐澈补充道。 众人也表示认可,在吊牌中间游荡翻看起来。蓝色纸卡晃晃荡荡,悬挂于电子时钟附近,两两有平行细线链接,在白色吊牌堆里还算显眼。 “「如今你有以下三个选择:1. 一小时内,将所有吊牌取下,用标签绳一对一将吊牌系在首饰上。2. 处死你手中a4纸上的人。3. 未完成上述任意一项,天罚避无可避。倒计时已经开始,祝你我好运。」” 麦妮眼尖,抢先看到纸卡,念出了声。 钟景滔呼出一口浊气,肩膀泄力,状作轻松地说,只要我们不把纸卡和电子钟的线扯断,这倒计时不就走不起来了吗?我看啊,这司空婧也不是聪明人。有前面的经验,谁还会再上她的当?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 徐澈点头道,“规则里也没说我们非得把纸卡的线扯断才能出去,我们可以原路返回,或者再去别的地,找找姚总说的那个人。” 麦妮放下纸卡,走到两人身侧,道,我同意徐澈的想法。这些吊牌挂在这怪吓人的,像女人的头发似的。再说了,也没见着纸卡上说的首饰,就算想完成任务也无从下手啊。要我说,还是再往前爬,回头的路肯定是不行了,找到通往楼顶的出口才有逃脱的机会—— 麦妮的话音未落,只听哗啦啦一阵金属碰撞声,三人侧头一看,是姚盛英站在一凸起的“小丘”前,捡起一串手链状的物件,用力一扯,说,你们指的首饰是不是这一堆? 咦?这里怎么还连着根线?欸,你们看,这里怎么还有一个电子时钟?嗯?这个钟怎么开始倒计时了?喂,你们三个说话啊——— 投资是场玄学,姚盛英和白曜石的老炮们都知道。 创业公司盈利与否,资金盘子直径大小,竞争程度是否可控,无一不影响着投资人们的钱袋子。 创业和投资都是赌,赢家被称前辈,输家青史无名。比起投资的眼光和能力,姚盛英是吃了时代红利,早下注早得利。 姚盛英见到沈侨菲时,如意的风头正盛,媒体宣发却被司空婧控制得刚刚好,投资人们跟着如意分利赚钱,直夸姚盛英有眼光,前瞻性强,带他们入局赚得盆满钵满。 姚盛英在微信文章里见过沈侨菲。珂百娜声势浩大,办公地点选得扎人眼,招聘的广告又多,很难不有所留意。但沈侨菲会主动找上门来,是在姚盛英的意料之外。 听着中间人介绍,看沈侨菲一身香奈儿的行头,还有那双踩在脚底的jimmy choo,姚盛英知道这位小沈总是和司空婧截然相反的人。 好家世、好相貌、好学历,还难得的,有劲头办好事。 “真没想到沈小姐也会找上我们白曜石啊。珂百娜不是运营得很好吗?我听说你们的风头前阵子在业内都快超过如意了,沈小姐的人脉应该很多才对?” 对沈侨菲这类吃过好饭也不愁资源的创始人,姚盛英习惯先给一道下马威,摸摸底。 果然,沈总还是太年轻,脸色立马不好看起来,扯了扯嘴角,笑道,珂百娜再好也比不过白曜石是不是?姚总,我是第一次创业,和您不一样,您看过的项目,聊过的创始人不计其数。我今天是来跟您学习的。 情商不错,姚盛英在心里又给沈侨菲加了两分。 凯格丽大酒店的vip包房,富丽堂皇。酒店主打菜色是辽参。松茸炖辽参、羊肚菌辽参、冰镇辽参拼秋葵,一款辽参据说能做出五十六个菜色,意喻五十六个民族大团结。 姚盛英品着菜,心里暗自点着头。这沈侨菲是做过功课来的,知道他喜欢辽参,特意约在了凯格丽,展现诚意。 三杯红酒下肚,姚盛英把话题推到高潮,开门见山地问,沈总,珂百娜的财报我已经看过了,很多钱不该花啊。跨境服饰本就难做,你对广告成本和物流的把控貌似差了点,说实话,我们白曜石不敢投。 沈侨菲的嘴角掉了下去。她哪知还没机会说出珂百娜的优势,姚盛英便先举棋将了她一军。 “姚总,我承认珂百娜在运营方面有疏忽。第一次创业,走的步子有点大。但我们在纽约和巴黎举办的时装秀受到了国内外设计师的一致认可,品牌的影响力还在进一步扩大。我认为珂百娜在品牌价值层面远超如意。如果有资本加持,我愿意以高薪聘请专业人士领导公司,将广告运营权和视觉设计权交出去,弥补珂百娜现阶段的不足。” 姚盛英吞下辽参,闭上了眼。 他知道沈侨菲开始急了。还没开始还价,沈侨菲就表示愿意交权,剩下的筹码也就好谈了。 “沈总,不是我不愿意投资珂百娜,是董事会他们有别的想法。” “不过,沈总,你父亲是不是沈氏地产的创始人?或许我们可以聊聊别的生意?” “白曜石打算近期入局房地产,不知道你们父女俩是否有合作的意向呢?” 分针秒针滴答在响,倒计时又开始了。徐澈哀嚎,麦妮想哭,钟景滔怒骂姚盛英不是东西,退货库房里最该下线的就是他。 ”我怎么知道这破手链还连着电子钟!不知者无罪,你们也不能怪我是不是!司空婧设了两个套,让我们往里钻呢!你们要怪就怪她,该骂她!” 姚盛英红着脖子喊冤。 麦妮咬着牙恨道,姚总,要不是你手多,这倒计时能走得起来吗!是你的责任就别推卸,做领导的,要勇于承担,敢于认错! 麦妮的气势如虹,姚盛英被骂得愣了神,一时间竟无话反驳。 “啪”眼前刺入一片亮白,库房内昏暗寂灭,光管不约而同地开起来,众人半遮眼帘,一时无法适应光线变换,纷纷蹙起深眉。 “你们看,吊牌上面挂着的是什么?” 麦妮手指天花板,八只眼睛向上看去。 只见天花板上除了六条光管,还有数百把咧嘴开笑的裁布剪刀,明晃晃挂在四人头顶,正迫不及待地要俯冲坠下,扎入众人的脏器,取走他们的嗷嗷性命—— 第44章 第51章 . 谣言是公司里传播速度最快的产品。只需两小时,该产品迭代数十次,使用率高达百分之百,用户遍布公司各个角落,还实时提供产品反馈。 关于创始人团队的谣言是这一系列最受欢迎的产品,连公司里只专注代码搭建的工程师也难忍八卦好奇心,听到老板们的名字,也会不自觉地竖起耳朵细细听。 顾晓玫为人严肃刻板,嘴角不着笑意,在公司从不谈论自家私事,也正因如此,底下的人对顾晓玫的猜测比对司空婧更多。有人说她是被司空婧挖角加入的如意;有人说她和司空婧是远方表姊妹关系,辍学来骅城来投靠的司空婧;还有人说她早年结过婚,但不久前离了,因情伤离开老家,遇见司空婧后,只想埋头赚钱,忘却男人,下半生只为自己而活。 谣言传得又多又偏,顾晓玫却不甚在意。她认为清者自清,无需花时间在举例自证上。但每每听到关于顾家的流言,她仍旧难免叹口气。顾家的流言诞生于她,是顾家人亲自把难听的话送进了公司里。 那是顾晓玫出事前的一年,2015金秋,如意拿到第二轮投资后,司空婧和团队改变了产品架构,合作资深服装设计师开发独家爆款,并使用欧美媒体发声,同时与海外有一定粉丝基数的大小明星合作,订单量在三个月内迅速翻倍,如意也成为跨境行业一时间人人说道的电商公司。 有持续关注跨境电商行业的记者在司空婧的同意下,对如意进行了追踪报道,把司空婧拱上跨境财富新人榜,认为如意有潜力做到上市体量。同期,政府机构也将目光投向如意,将如意定性为新型外贸重点扶持项目,并对司空婧授予“优秀创业者”称号。如意仅用了三年时间,在骅城的跨境赛道中站稳一只脚跟,却也在互联网的海洋里越陷越深。 媒体的报道是百万声量级的,在骅城圈内,乃至周边县市也有传播。司空婧和顾晓玫讨论过媒体话筒的优劣性,也明白报道一出,随之而来的必有谩骂猜忌,但她们没想到,首批被报道引来的会是顾家人。 那是九月的某个周一,早晨十点,如意忙得人仰马翻。所谓 blue monday 形容人们在经历了周末的放松和休息之后,在星期一重返工作或学习时,感到心情低落,提不起精神的状态。这个词语的英文原意是“忧郁的星期一”。 ,在创业公司里,节奏尤其紧张。 顾晓玫和司空婧刚与管理层开完会,从会议室走出,看见前台位置站着两个人,男的白衬衫西装裤,女的紫红色连衣裙,在与前台接待员指天划地。 “舅舅?舅妈?” 顾晓玫的脸沉下来,透出酿茄子颜色。不请自来的两人回过头,认出顾晓玫,立马跑到她跟前,直指前台接待不讲理。 “晓玫啊,你们这得换人啊,这小姑娘家家的,怎么连礼貌都不懂?” “我说我们是你的长辈,是家里人,她可都不信呢,还想着要轰我们走。” 前台做接待的姑娘急了,慌忙解释道,顾经理,我没赶他们。我说你在开会,请他们等一下,他们不愿意,说要进里面一间一间屋子找你,我给拦住了。 站在前台的两人还想再骂,被顾晓玫挡住了,冷着脸说道,舅舅舅妈,你们来会议室吧,我们进房间里说。 自打在出租屋照面后,司空婧对顾晓玫这对养父母已不算陌生。两人坐在顾晓玫和司空婧对面,四只眼上下逡巡,嘴里不住地“啧啧”发声。 “晓玫啊,你们这的租金很贵吧?这大玻璃窗还是落地的,一个月不得万把块钱呢?我看你们员工也不少,每个月光发工资就得不少钱吧?” 女人摸着会议室台面的电脑,停不下地打量。 顾晓玫打断女人的询问,开口道,舅妈,你们今天来,有什么事就说吧。这里是我和小婧工作的地方,一会会议室还要给其他同事使用。 男人扁了扁嘴,一手拖着腮,冷哼道,赚屁点子的钱就以为了不起了,创业才几年啊,家都不知道回了。 女人狠狠地瞪了男人一眼,转头对顾晓玫扬起笑脸,道,我们也没别的事,就是想来看你过得好不好。骅城这地方竞争大,又都是年轻人,物价也贵,我们不是担心你吃不饱吗? 突如其来的关心背后是私欲,态度三百六十度转变只能为利益。顾晓玫心知肚明,但不想把话说死,问,给你们汇的钱都收到了吗?公司有些服装样品和首饰产品,你们一会看看,如果合适,挑一些回去送人? “收到了,收到了!” 女人赶忙说道,“你这孩子也是懂事,每个月一号汇三千元到我卡里,我都看见了,也难为你想着念着我们养你的情分了。晓玫啊,我和你舅舅今天来,不为别的,是为了你弟弟顾海。” 女人唉声长叹,说起这一年多来顾家发生的变动。顾晓玫指尖掐着眉头,闭着眼听,眉头越皱越深。 “晓玫啊,顾海不太满意我们给他找的工作,说是他们领导管得太严了,上下班得打卡,周末还得加班,他觉得不自由,就跑去创业了。” “创业这个事我们是不同意的,估计还是受了你的影响吧。我们拗不过他,给了他五十万,他和别人合伙开了个西餐。那个餐我去吃过,味道挺好的,就是地理位置偏了点,不到半年倒闭了。” “餐厅不做了,我们觉得也好,想他和女朋友早点结婚,我们也好帮他带孙子。但他有志气啊,又想去开咖啡厅,说咖啡厅年轻人们喜欢,属于什么新消费赛道。” “但你舅舅不同意,说不赚钱,还是想他回体制内工作。他们父子俩谁也说服不了谁,顾海脾气一上来,管那个什么,p2p借了四十万,又找了地方,请了个咖啡师傅做咖啡。” “我之前不知道p2p是什么,有一天他给我电话,说还不上钱了,还说别人手里有他的裸照。” “我听了吓了一跳。这次,舅妈我可是好好骂了他。但他是我儿子啊,我没办法啊,只能让你爸把文具铺子卖了,先替顾海把钱垫上。” “不过,顾海不也是到年纪了嘛。他现在那个女朋友谈了有两年了,姑娘人蛮好的。我就想着他们结婚,怎么也得有套房,你说是不是?” “那姑娘家里是二线城市的,我看了那边的房价,近来涨得挺多。我和你舅舅现在的手头不宽裕,我就想着,再怎么说我们也是一家人,顾海也是你弟弟。你总不能叫你弟弟娶不着媳妇,对不对?” “晓玫啊,你们生意做的不错,我在新闻上都看到了,你合伙人还是‘优秀创业者’呢。” “晓玫啊,我们也不多要,就一百二十万,刚好能在二线买套八十平的两室。你手上的钱多,看在顾家养你爱你的份上,帮帮你弟弟?” 女人戚戚然哭诉着,顾晓玫听得耳朵嗡嗡地疼。不考虑年底分红,她在如意拿的工资是一个月七千。她本以为将小一半工资寄回顾家会少许多麻烦事,也能逐渐还上顾家人这些年花在她身上的养育费。她没想到顾海会辞职创业,还欠了债。 “要我说啊,这钱就该晓玫你出。我们养大你不容易。要不是你带头创业,顾海能吃那个做餐饮的亏吗?我也是做生意的,我能不知道创业有多难吗?像你们这做起来的,是运气好的。我们顾海就没那个运气,遇上了不靠谱的团队,钱还给卷走了,这个责任,你做姐姐的不得分担一下吗?” 男人的二郎腿在桌子底下抖,说得义正言辞。 还没等顾晓玫开口,一旁的司空婧扭了扭脖颈,松了松肩背,伸了个懒腰,说,就这事? “对对,就这事。这个钱对你们也不是大钱,这么大的公司,每天进出账这么多,一百二十万不算个数——” 女人应和道,脸上舔着笑开了花。 司空婧抠了抠手指甲,说,确实不是大钱,一百二十万只是我们一个月的广告费。但怎么办呢?我们还欠投资人一千万没还上,叔叔阿姨,你们要帮我们还钱吗? “一千万!” 女人惊呼出声,与男人对视一眼,提高音量道,“晓玫啊,你合伙人说的不是真的吧?你们还欠别人一千万?我看报道里不是这么写的啊。报道里说,你们上了财富新人榜,还说公司的季度销售额超千万。” 司空婧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直视着眼前两人,道,阿姨,财富新人榜是以公司估值计算的,股份一天没变现,这钱一天到不了我们手上。你可以再回家查查新闻,一千万是我们第二轮融资的金额,钱到账后又投进货里了,我和晓玫每月到手的工资只有几千块,你要的一百二十万,不是晓玫不想给,是她没法给—— 女人男人听完司空婧说的话,立马起身走了,还让顾晓玫好好在骅城呆着,多帮帮合伙人,她们两也不容易。本以为要钱买房的事能就此告一段落,不料女人和男人离开的第二天,网络上出现了大量有关顾晓玫私生活的帖子。帖子内容不堪入目,从在出租房乱搞男女关系到与合伙人一起,靠身体换取千万融资。帖子还附上了一张半裸照片,背景用ps移除了,是一个年轻女人在换衣服时的偷拍图,和顾晓玫的背影有七八分像。 第45章 一时间,公司里舆论哗然。帖子以极快的速度在员工们的手机之间流转,每一次分享都顺势增强了帖子权重,将帖子顶到创业论坛热搜位置。与此同时,如意收到了第二次官司的诉状。这份从芝加哥寄到骅城的诉状中直指如意团队盗卖顾客身份数据,要求赔偿原告二百八十万美金。 第52章 . 电子钟倒计时是悬在头顶的dealine,四人明白,逾期未完成任务的惩罚并非来自领导辱骂,而是天花板上叫人头皮发麻,锋利嗜血的剪刀。四人脊背发凉,寒毛直竖,只听钟景滔大叫一声,快!回通风口!管道里能躲! 早早想到退路的徐澈已率先行动。他瘸着腿,挪到正对通风口的地板处,想要重走来时路。但他似乎忘了,吊牌库房没有踏脚回头的货架,他们是从头顶上摔下来的。 “谁来给我搭把手,先把我给弄上去,我再把你们一个一个拉进去。” 徐澈大喊着回头,见其余三人脸色有青有白,眼神游移不定。 显然,谁也不愿当垫底的人。个子最高,体积最大的钟景滔是“脚踏板”的最佳人选,但吊牌库房没有踩脚的货架,如果他把其余三人送进管道,他则成了落单之人,最后只能与剪刀合葬。姚盛英、徐澈和麦妮个头矮小,没有钟景滔做支撑,根本无法碰到管道口,谈何回头逃生之说?被困的也都是明白人,知道最适配的方案还是在倒计时之内给全部首饰系上吊牌,仅存的希望也只能落在司空婧守信的良知上。 徐澈黑着脸,拖着瘸腿在首饰小丘旁坐下,哀怨地环视一圈,吼出声道,还愣着干嘛!上手啊!难不成等着被剪刀扎死啊! 团队协作又开始了,四人围坐在首饰堆边,各占一角,沉默不语,俨然安静在职的车间女工。麦妮将首饰堆分成四份,找出数捆标签绳,给每人递了过去。 “为了加快速度,我建议每个人至少先扯下三十个吊牌。要注意力度,扯线的时候别碰着顶上那些剪刀。你们学我的样子,把标签绳穿过吊牌上的小洞,再连着首饰将绳子两端扣紧,很简单,耐心点就行。” 在精品店打过工的麦妮对标签绳熟悉,她起身抓下张吊牌,在众人面前演示。 时间分秒在走,在倒计时面前,四人忘却了饥饿疲累,起身又坐下,手指不停地穿线系扣,不发一言。电子钟也似乎跟着慢了下来,不忍打扰四人的专注工作,滴答声规律且细致,库房内安静得离奇。 忽然,“哇”地一声嚎哭,是姚总气短胸闷,忍不住泪,哭出了声。 “我——我就是想起四十年前,刚来骅城,在鱼口码头当工人的时候了。那些年,早起贪黑的,手指甲盖都磨掉了。我拼了大半辈子,为的就是能过上舒坦日子。没想到啊,人到老年,还要在这仓库做苦力讨命。我这是造了哪门子的孽,难受啊,是真难受——” 男人最脆弱的部位从来都是自尊心。尤其是自允成功的男人,自尊心比玻璃还不堪一击。 钟景滔头也不抬地冷笑道,姚总,得了吧,你是不是路演看多了,在白曜石被捧惯了,以为各个老总都跟沈侨菲那样,有爹妈给撑着?你看看你身边,骅城有多少创一代?就你这岁数的,哪个不是从基层做起?我看你就是舒服日子过长了,不记得谁生你养你了。 “你们这些当领导的,能不能快点干活,废话怎么这么多?” 麦妮打断道,“人家徐澈都快完成小一半了,一会说好了啊,谁完不成,谁主动当‘雨伞’,盖在其他人身上扎剪刀。” 经历了不同库房的反复劳作后,面对倒计时,麦妮已不像初时那般慌乱,反是习惯了滴答作响的节奏,做起督促人的角色。 “等等,你们看,吊牌上不止有logo,还有字。” 专注于干活的徐澈举起手中吊牌,念出了声,“这张的问题是问沈总的—— 沈侨菲,造竞争对手的黄谣造得心安吗 ?” 麦妮翻看自己手中的吊牌,说,还真是,我这里也有。姚总,这句是问你的—— 姚盛英,你就这么急着栽赃陷害司空婧,要把她们赶出如意管理层? “胡说八道!什么栽赃!什么陷害!我是做那种事情的人吗?再说了,如意的估值有二十来个亿,我谢她们还来不及,司空婧的脑子是不是有病!” 姚总发狠怒骂,感觉委屈。 钟景滔站起身,绕着挂在空中的吊牌转圈,一张一张地翻看,说,也不是每张吊牌上都有字,欸,麦妮,这里也有给你准备的—— 麦经理,用如意的顾客数据买的房子,住得开心吗? **** do you want more clients from our database?**** 翻译:你想从我们的数据库获取更多客户吗? 麦妮看着那封满是英文字符的邮件,困惑不已。 她偷摸着把邮件从如意的客服邮箱转至她私人邮箱。她把转发记录删除了,确定无人知晓。 database 数据库 ?clients 客户 ? 不懂的单词用在线词典查询过,她能明白意思,但连起来的话却让人不解。难道这位发信者能给如意提供更多顾客吗?他亦或是她,哪里来的顾客资源呢? 好奇心一旦触发,学习的积极性被提高起来,麦妮用公司vpn登录了谷歌,主动做起查询。 谷歌中文的搜索结果鱼龙混杂。有显示如何做亚马逊广告的,有显示一站式国际物流方案的,就是没有对 “ more clients from our database” 详细解答的。麦妮浏览了前十页面,还是没有得到她感觉相符的答案。就在她即将点击右上角关闭搜索引擎时,一条reddit reddit: reddit是一个社交新闻论坛网站,用户可以在其中创建和分享内容,并参与各种讨论。 里关于数据买卖的帖子吸引了她的注意。 点击进入论坛,再点右键进行页面翻译,麦妮划着鼠标看,大概理解了帖子原意。 帖子里是对美利坚近期某大公司向数据机构购买潜在用户个人信息的控诉。帖子里表明,某金融公司为了提高销售的签约率,会定期向经营灰色产权的机构购买真实用户信息。这些信息包括用户姓名,地址,电话,私人邮件,甚至家庭住址。帖子里的回复有上百层,绝大部分是对控诉者的声援,认为该机构的做法严重违背人权和隐私权。 坐在电脑前的麦妮看着屏幕中自己的轮廓倒影,萌生了一个想法。 她战战兢兢地打开私人邮箱,給转发邮件的原地址发去问询。她用英文写下粗糙的回复,担心句子里有语法错误,用在线词典改了又改。在多次删除又重写之后,终是鬼使神差地将邮件发了出去。 她想到一种可能性,她需要测试,需要一次肯定。 很快,三天后,在某个加完班的深夜,她回家后打开私人邮箱翻查,看见了问询的回复,激动得差点从沙发上一跃而起。 回复里还是斜体加入符号的英文句式,但这次她马上理解了那句话的意思: ****of course, we are willing to purchase the customers’ information from you, if you really have somethings.**** 翻译:当然,我们很乐意向你购买顾客信息,前提是你真的有料。 “血口喷人!买房子是我爸妈给的钱,首付我自己也攒了点,怎么就说我卖顾客数据了?有证据吗?” 麦妮脖颈涨得通红,张开手臂指天,像要咬人。 徐澈讥讽道,麦妮,公司里都传开了,你底下的人都说,你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房子和名牌包换着买,你以为别人不知道吗? “顾晓玫早就留意你了。有公司的人看见你在万马城进出香奈儿专柜,还有卖房的广告信寄到前台,指明‘麦小姐’查收。你做了亏心事,还明目张胆地蹦跶,你说你是不是蠢?” 麦妮被徐澈的话气得七晕八素。她指尖颤抖着结巴道,进——进香奈儿专柜怎么了?有——有谁规定进去只能买,不能看?卖房广告的事肯定是弄错了,我就一套二手房,还是在骅城郊区,又不是在市中心,房价能高到哪去?况且我天天在公司加班,我怎么不知道这些事? “你当然不知道,顾晓玫特意交代前台把投递给‘麦小姐’的房产广告都给拦下了。她在查你啊。她和司空婧要起诉你,怎么会让你知道?” 徐澈的话如同刺骨冰水,由头到脚淋了麦妮一身。信息的过载导致麦妮惊愕原地,双脚无法动弹。她感到自己如笼中麻雀,早已被司空婧和顾晓玫悄然瞄准,把她困在库房也绝非偶然。 就在麦妮愣神之际,只听头顶传来乒乓碰撞声,倒计时明明还未停止,数把裁衣剪刀却挣脱捆绑,从天坠落,其中一把正扭着利刃对上麦妮的瞳孔俯冲而下。还没等麦妮反应躲避,利刃不偏不倚,直直朝麦经理的脚背无情扎去—— 第53章 . 358页英文诉状,漂洋过海,由纽约投递至骅城,一万二千九百公里,看得司空婧和顾晓玫双眼发直。 第46章 “defendant 被告 ,plaintiff 原告 ”,晦涩难懂的英文词洋洋洒洒地控诉着如意服饰触犯的法律条规。一条接一条的claim 诉因,诉讼请求。 清晰列举了原告方要求赔付的美金金额和精神损失费。在花费大半天时间仔细研究诉状后,司空婧从文件中抬起脑袋,看向办公桌对面的顾晓玫,问,这到底是恐吓还是诈骗? “都不是。” 顾晓玫掐着眉心,泼了司空婧一身冷水,“诉状是实打实的,在casemine网站查得到。文件包裹寄到我们纽约办公信箱有小半个月了,那边的同事最近才看见,打开后吓了一跳,马上dhl dhl:全球知名的邮递和物流集团,中文名为“敦豪”。 给我们寄了过来。” 信息泄漏,出售顾客数据,非法牟利,每个英文词如同千斤重锤,砸进司空婧和顾晓玫的脑子里。她们千算万算,也没想到如意能和数据信息安全扯上关系。原告方是在纽约州法庭提起的诉讼,并在诉状里阐述了其电话号码和邮件在注册如意服饰独立站后,持续不断收到陌生人来电和诈骗短信,其个人家庭住址等还被人恶意发上暗网 “暗网”是指隐藏的网络,普通网民无法通过常规手段搜索访问,需要使用一些特定的软件、配置或者授权等才能登录。由于“暗网”具有匿名性等特点,容易滋生以网络为勾联工具的各类违法犯罪,一些年轻人深陷其中。 ,几乎每周都会收到无名氏包裹,里面装满烂俗不堪的桃色剪报。 “这个原告方怎么确定是我们如意泄漏了她的个人信息?有证据吗?” 司空婧百思不得其解。 顾晓玫说,你看这一段,这人的逻辑挺清晰的。这女生叫ada,她说她在如意独立站下单时使用的邮箱,是她刚刚注册的一个新邮箱,只在我们网站上用过。但自从那次下单后,她收到的短信电话骚扰不计其数,后来她找人做了信息溯源,发现她的住址、学校和电话都在暗网上,而暗网上留下的邮箱就是她在我们网站下单时使用的那个。 司空婧仰面靠着办公室转椅,脑子如洪水咆哮,信息量过大。 “不会是这个ada设的局吧?她自导自演了一出戏,让法庭相信她,逼我们赔款?”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了韩孝伟自导大戏的先例,司空婧再难以再相信天下有这么多刚刚好的巧合。 顾晓玫说,我找人在查了。按目前收到的消息,原告阐述的信息都是真实的,在暗网上也确实能找到她的私人信息。原告从一年半前开始收到骚扰短信,如果是自导自演的戏码,战线未免也拉得太长了。她在诉状里还说,自己大通银行的信用卡有两次被盗刷的情况。那张信用卡链接着她在我们网站注册的顾客账户。我已经给支付公司发了问询邮件,如果不是他们的问题,那只能是我们内部系统出了状况。 与韩孝伟的律所解约后,司空婧聘用了扎根在美利坚本土的律师团队。一方面,本土团队对当地法律更为了解,更能对事件做出灵活处理。另一方面,中美文化差异巨大。在美利坚,任何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诉诸法庭。在拿到信息泄露诉状的两周后,美利坚的律师代表与司空婧、顾晓玫开了线上会议,情况不容乐观。 线上会议进行了三小时,主要针对信息泄漏的来源、事件严重性和应对策略三方面做出分析。信息泄漏源头律师团队还在查。按照原告方ada在如意网站注册的时间,律师要求司空婧将如意2015年前后,所有涉及顾客信息的插件、邮件和电话记录导出,逐个排查可能性。在美利坚,商家泄漏顾客个人信息属于严重侵权行为,原告提出的两百万八十万美元赔偿金看似数额巨大,但如果原告方联合其他有相同遭遇的顾客一起控诉如意,法庭很可能将其判定为大型数据泄漏事件。同时,考虑到中美两国的不稳定关系,赔款金额甚至有被拉高数倍的可能性。至于如何应对,律师团队给出的建议是司空婧等人先收集证据,利用双方律师回复法庭的时间差,尽可能拖延上庭时间,不可像商标官司那样直接认栽,而是要尽可能与原告方达成私下和解,用最小的金额寻求双方利益最大化。 会议结束后,司空婧看着黑屏的电脑,感到疲累异常。无妄之灾随着钱和利涌动而生,也不知道下一秒会砸在谁的头上。司空婧感到,想要通关这场创业游戏,前路依旧艰难重重。 “晓玫,我们后台至少上万封邮件,还有各个合作方的通讯往来。你说,律师他们能找到问题的源头吗?” 一想到溯源产生的巨大工作量,司空婧耷拉着嘴角,更显忧愁。 顾晓玫说,那就要看他们的能力了。反正吧,这件事如果是韩孝伟负责,他首先得把我们卖了,全公司的底裤都得赔穿。 与韩孝伟切断合作后,对方来公司闹了两次,直指顾晓玫从中作梗,血口喷人,直到司空婧拿出叁谬负责人黄女士的录音,韩孝伟才突然哑火,指着司空婧久久说不出话来。司空婧给了韩孝伟一年时间,要他把在如意赚取的费用全部吐出来,否则就将录音爆给媒体,公之于众。 “小婧啊,你不觉得信息泄漏的事很奇怪吗?能看到我们顾客信用卡信息的人少之又少,绝大多数职员的后台权限是极为有限的。那个原告ada的信息被披露得如此完整,我总觉得可能问题出在我们身边。” 顾晓玫把这些天迟疑在心头的话说出了口。 司空婧颔首道,这也是我最疑惑的方面。为了避免这类事情发生,我在给每个部门的人员开设独立站权限时,都严格把关,也尽量做到部门之间职员的权限不重合。我觉得除了让律所那边细查以外,我们自己也要从内部调查,尤其留意入职后状态变化比较大的人员。我在想,如果是有人主动泄露顾客数据,只可能出于两种原因。要不然是因为竞品的人潜入如意,想要损害如意名声;要不然就纯是为了钱。总之,名和利该粘一样。 司空婧和顾晓玫将数据泄漏的官司隐瞒下来,公司一如往常运作,在每周周会上,无人提及这事。 美利坚律所花费近两个月时间,翻调如意几乎全员的邮件和电话记录,试图找到与数据泄露和原告方ada千丝万缕的联系。 调查是繁琐的,也是耗费时间精力的。每家初创公司在走向成熟企业的成长期,都不可避免地经历着查缺补漏的过程。人员需要筛选剔除,制度有待调整完善,只有面对在行进过程中产生的漏洞,企业才有可能成为不可小觑的参天大树。司空婧和顾晓玫也再一次审视她们的内部管理结构,发现各部门负责人的权利还需分散,并且需要多个负责人相互制约,最好能形成内部自动监管的工作局面。 在美利坚律所调查接近尾声之时,顾晓玫也从前台收集的员工信件里发现了端倪。 偶尔,部分员工会使用用公司地址收取包裹,某些广告小报也因此被快递人员携带着夹杂在这些包裹之中。前台人员在处理广告小报时无意吐槽的一句话引起了顾晓玫注意。 那天是周五下午放工之前,前台小妹鼓着嘴,气呼呼地将广告小报从快递信封中一一抽出,嘴里不停念叨着,怎么这么多广告,还都是给麦经理的,他们印广告都不花钱的么—— 顾晓玫走过去一看,写着“致麦妮小姐”的信件厚厚一沓,有信用卡的,也有房地产公司的,比其他人的信件多出一倍。 “给我吧,我来交给麦经理。” 顾晓玫主动把信件揽了过去,前台笑着点头,谢了顾晓玫,夸她人真好。 拿了信件的顾晓玫没有往麦妮的工位上走,而是径直回到她办公室。她把门安静关上,在转椅坐下后,从抽屉里取出裁纸刀,将三五封信件打开阅读。 开始的两封是邀请办理信用卡的广告,内容千篇一律,没有疑点。等划开第三封信件时,顾晓玫的手停住了,她看见了绿湖地产集团的邀请函。 绿湖地产是骅城数一数二的地产开发商,旗下买卖的多是复式或别墅豪宅。每一次开盘之前,绿湖地产会举办私人邀约参观晚宴,也只有拿到邀请函的人,才有资格成为第一批开盘购房的屋主。 价格如此高昂的地产集团,为何会给如意的售后部经理麦妮投递邀请函? 火光隐隐亮起,顾晓玫似乎看见一条若有似无的尾巴从眼前滑了过去。她拿起手机,将邀请函拍了照,给司空婧发去微信,说,是不是这一次,该好好查查小麦经理了? 第54章 . 贪欲是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口子越撕越大,虚荣心、攀比心、嫉妒心跟着跑出来,层层递进,呈指数型增长,欲望无穷无尽。 麦妮与那家叫datamineral的数据买卖公司以邮件形式一来一回。她在对方的指示下,学会了whats app whatsapp,中文译为沃茨阿普,是meta公司旗下一款用于智能手机的跨平台加密即时通信应用程序。该软件通过互联网进行语音通话及影像通话。 第47章 的使用,蹩脚的英语也在日常交流中流畅起来。对方告诉她,数据信息买卖的等级价格有详细分区。信息越完整,价格越高,拿钱的速度也就越快。 最开始,麦妮只从如意独立站后台下载了十位顾客的信息做交易尝试。对方看过邮件里的excel表格后,判定信息为初级,以每位顾客0.3美金的价格进行结算购买。第一笔交易从头到尾只用了三天时间完成,由于麦妮没有海外银行账户,对方建议她注册ustd usdt是一种数字货币,通常被称为泰达币,是基于区块链技术的稳定币,其价值与美元挂钩,旨在提供一种相对稳定的加密货币交易媒介。 账户,使用ustd进行结算。 2015年是ustd推出的第二年,对用户信息的查验谈不上严格。当麦妮抖着手,在注册完成的ustd账户中看见进账的三美元时,她的脚底板抽动,再也抑制不住地倒在床上笑出了声。 三美金,十八元人民币,她无需累死累活地坐在工位上一遍又一遍地敲下无厘头客人的回复问询。她只需动动手指头,点击下载顾客列表附件,删除部分信息,给对方发送过去,钱就会以数字货币的形式呈现在她面前。 口子撕开了,心也逐渐膨胀起来,麦妮像小心翼翼的鼹鼠,从地底下挖开土,探出一双眼睛,打量着她从未见识过的世界。datamineral的对接员在大洋彼岸一再鼓励她做得好,用温言软语告诉她她足够聪明,所提供的也是datamineral所渴望的用户信息。通过一条又一条的whats app短信,麦妮感到一种偷来的快感。这种快感比罂粟叫人上瘾。她感到自己是被选中的人,忽然被赋予了金手指的能力,能够在键盘上点石成金,能够窥见他人的不可知物。 数据交易在持续进行。麦妮也从最开始的惊恐慌乱,变得越来越自信从容。她认为这种交易是有信任基础的,是足够安全的,是老天赐予的。在公司里面对售后部的下属时,麦妮看着他们手指不停回复繁杂邮件的模样,她不禁心生出悲悯。因为她知道,赚大钱的方式就在他们指尖划过,可他们兴许这辈子都无从知晓。 交易进行到第六个月时,麦妮收到了对方提出的新需求。对方问, could you send the data with their credit card info.? 翻译:你可以把他们(顾客)的信用卡信息与数据一起发送吗? 信用卡?麦妮心里一惊。提供邮件、家庭住址、姓名和过往购买的服装款式信息还不够吗?需求又升级了?还没等麦妮细问,对方又发来了叫人瞠目结舌的标价:每张信用卡2.5美金。 2.5美金,比初使交易金额高出八倍的价格,每张信用卡是约15元人民币,一百张信用卡是1500元。届时,如意有超过十万海外用户下单信息,麦妮点开手机计算器,将五个零一一输入进去,再与报价相乘,一笔一百五十万元的巨款跃然眼前,潘多拉魔盒的口子是彻底撕开了。 每晚回到家后,麦妮兢兢业业打卡她第二份“工作”的上班时间。如意独立站后台无法看到完整信用卡账号,但可以看见链接信用卡的账单地址、邮政编码和手机号码。对方要求麦妮必须将完整手机号码一起提供,否则购买价格折半。麦妮一急之下,先将一万人的已有账户信息内容下载下来,没有删减,一并发了过去。对方在审核之后,表示十分满意,夸麦妮做事效率极高,也马上将2万4千ustd打到麦妮的账户上。 那是麦妮第一次收到将近15万元的一次性费用。她盯着电脑屏幕,全身血液都在欢跳。王家一梯一户的红木门再现眼前。她似乎看见了自己站在那扇落地玻璃窗前,看着窗外绚丽绽放的烟花,而她才是那间房子的住人。她咯咯地笑着,网页右下角的弹窗广告冒了出来,是绿湖地产的信息。麦妮知道那是绿湖最新发布的豪宅楼盘,位于骅城cbd,售价一千八百万起。她边笑着,边不由自主地点击广告,在弹出的顾客表单中填下了她的名字和电话,毫无犹豫地点击提交。 一封后台邮件,改变了麦妮的人生轨迹,重塑了她的金钱三观。她发现挣钱原来如此容易。只要她长久地呆在如意,把握这条不为人知的变现渠道,她就能舒舒服服地躺在钱上,衣食无忧地过完下半生。当时的麦妮何曾想到,如今的她不仅性命堪忧,还将随时被俯冲而下的剪刀亲手送命。 “不是没到时间吗?电子钟不是还在跑吗?这和纸卡上写的不一样啊,司空婧那娘们说话不算数啊!” 钟景滔边躲边咆哮,剪刀划着他的皮肤过,袖臂上割开一道口子。他回头一看,麦妮像站立的圆规,一只脚卡在原地不得动弹,另一只脚发抖发麻。有剪刀扎进麦妮的仿牛皮穆勒平底鞋,仿牛皮的材质厚,挡了一截利刃的精准度,刀刃恰恰好扎进脚趾缝中间。 “我早说了司空婧是背信弃义的玩意!” 姚盛英四下乱窜,堪比闷头苍蝇,提着公鸭嗓叽呱喊道,“什么纸卡、倒计时都是她设的套,为的就是把我们当猴耍!这里还不如之前闻到屁味的库房,闻屁还能有个全尸,现在倒好,这么多剪刀能把我们分尸!” 离姚盛英不远的徐澈已然没了主意,被图钉啃噬的小腿阻碍着行动,条件反射之下,他双手抱头,拖着身子,半挪半爬,嘴里一开一合,祈祷着剪刀开眼,能绕他而走。 库房内四人如同砧板上的鱼肉,面对横飞利刃,赤条条避无可避。一时间,哭喊、尖叫、血腥味混杂一处,视野之内如五色撞球,叫人理智尽失。 保命已成空谈,黄泉路上找人垫背才是良策。钟景滔抓起掉落的裁布剪刀,刀口指向姚盛英,咆哮道,姚老头,我怎么想都不对。这库房是你带我们来的,是你说这地方还有其他被关的人,也是你扯断首饰堆的连接线,另一个电子钟才开始的倒计时。你老实说,你是不是知道出不去了,要拉我们做替死鬼? “要了命了,我死也就死了,还死得不清不白!” 姚盛英也顺势抓起地上两把剪刀,交叉手臂挡在胸前,自证喊道,“来这间库房不是大家的主意吗?我又没逼你们来!钟景滔,你句句逼人,没停过把脏水往别人身上泼,我看有鬼的是你才对!” 麦妮弯腰把出扎在脚趾缝的利刃拔出,握在手里,对着空气挥舞吼叫道,都别吵了!脑袋已经够疼了!你们不是老总吗?不是人精吗?快想想办法,让这些该死的剪刀停下来! “有办法还能跟你们杵在这吗!” 钟景滔抓着剪刀,在麦妮和姚盛英之间来回点兵兵,“你们两个,纸上都有你们的名字,你们谁想做个好人,先走一步,替哥们去地府探探路——” 眼看钟景滔的手中利刃正要做出决定,姚盛英眼尖,忽地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张折叠成四方块的a4纸,甩开纸面,尖利念出了声。 “你们看,这里还有名字!” “sku:05;产品名称:徐澈;产品性质:男;货物标签:懒惰之罪;产品描述:贪图便利,以权谋私,把知识当捷径,毫无感恩之心;产品成本:2元;建议售价:1元;所在仓库:04号库房;清仓方式:处决。” 第55章 . 心存侥幸,是每一个偷鸡摸狗人的心理。 麦妮认为只要她删除了转发至私人邮箱的那封邮件,司空婧和顾晓玫这辈子都不可能从上万封过往邮件中找到证据。 但麦妮不知道的是删除的邮件可以被重置恢复,就像是只要偷过鸡摸过狗的贼,地上必留脚印。 美利坚的律师团队用了超过两个月时间,在雪花般的邮件里挖出二十来封有盗取数据嫌疑的对话,这里面只有麦妮的花销行为在入职如意前后发生了较大变化。他们沿着那封被删除的邮件找到了数据买卖公司datamineral,并假扮成顾客对其进行了咨询。很快,他们也收到了datamineral的合作邀请,看到了数据购买的报价,并把已知的信息汇报给司空婧。 2015年深冬,骅城的天算不上冷,司空婧看着律师事务所针对麦妮提出的质疑,心里像扎入尖冰。 “我原本是看好她的。她的家境和我差不多,工作也努力,售后部管理得也不错,但我没想到她的胆子这么大。晓玫啊,麦妮这是在犯罪——” 溯源的结果叫人五味掺杂,司空婧的心瓦凉瓦凉的。 顾晓玫对调查结果不显意外。她把她这边收集到的信息放在桌面,说,我找熟人问了绿湖地产里的人,说收到他们楼盘开业邀请函一般出于两种原因。一是验资后,对具备购买力且有意向的客户进行一对一私人邀请;二是从网络上填写咨询表单的意向人中抽选,再进行邀请。熟人说,麦妮大概率是被抽中的人选之一,因为私人邀请的名单上没有她的名字。 “但律师那边说,现在我们手里还没有麦妮和datamineral直接合作的证据,很难对她进行起诉。我们当然可以向法院提出搜查她的私人电脑,但估计在那之前,她会把记录清干净。” 司空婧食指尖敲打桌面,半晌后,说,先不要打草惊蛇。我们以“公司内部制度梳理”为借口,把包括麦妮在内各部门的负责人权限收紧,尤其是他们对后台顾客信息的访问权限。如果这位麦经理无法像之前一样,获取足够卖给datamineral的数据,她一定会心急。我们等一等,迟早她会有所行动,迟早她会控制不住地为我们送上证据。 第48章 美利坚的商业诉讼时长往往超过一年。律师事务所与司空婧、顾晓玫制定了详细的应对计划,并着手准备针对麦妮盗卖公司信息的诉状。与此同时,针对顾晓玫的谣言还在盛传。司空婧托小邓费了好一番功夫,终于把论坛里关于顾晓玫的造谣帖拉下,事态才有所缓和。 “欸,我说两位大老板,你们该给我付工资了。上次抓包韩大律师的现场你们也不叫我,晓玫事后才告诉我,可惜了我没看到韩孝伟那张臭脸,赏他一大嘴巴子。” 小邓在司空婧办公室里转悠。他现在是yy直播的红人,有日子没见,脸圆了,肤质也润了,果然是红气养人。 司空婧笑道,你还缺那点钱?你做游戏直播比我俩的创业成本低多了,到口袋里的都是纯利润,如意要是破产了,我们还得投奔你。 “那倒是,我现在有粉丝群了,他们都管我叫‘邓爷’。” 小邓昂头一笑,还是出租屋里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不过,这次针对晓玫的黑帖倒是出现得蹊跷。我和粉丝群的几个人深挖了一番,本来以为是晓玫那对舅舅舅妈,还有他们儿子发的贴。但挖来挖去,我们发现兴许他们也是被人套话了,帖子里的很多语言文字更像是转述的。” 小邓打开手机,把写好的黑帖pdf打开,开始逐句分析。 “你们看啊,像这句‘顾晓玫与男性合租,两人关系不明不白,窝身在廉价出租房内,将校园活动和学业抛诸脑后。’” “还有这句‘司空婧乐于将顾晓玫介绍给大佬们认识,顾晓玫也因此认了不少干爹。’” 小邓抬起眼,严肃道,这些话是造谣没错,但你们仔细看,文字里的内容都太宽泛,没有任何实质细节。再说了,晓玫啊,你别生气,你真不是男老板们的菜,我是男的,这点我还是清楚的,你适合年轻弟弟。 “小邓,你这话是夸赞啊,说我们家晓玫气血足。” 司空婧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顾晓玫干咳一声,说,跳过中间的,直接说结论,你和你粉丝们发现了什么? “这次你们真得夸我,我都觉得自己太牛了,不去做刑侦可惜了。” 小邓傲娇地搓了搓鼻头,“我们是根据发帖人的名字发现了一些细节。” “发帖人叫‘施豆蔻’,邮箱是这个, a href="/cdn-cgi/l/email-protection" class="__cf_email__" data-cfemail="7d4c454a444d494d4b444c4f3d0c0c531e1210">[email protected] 。只发过一个帖子,就是造谣晓玫的那篇。” “该账户在论坛注册的时间是2015年9月17号,是个新号。我是这么想的,既然论坛账号是新的,邮箱账号八成也是新的,而现在qq邮箱又习惯性绑定手机号码,顺着这条思路,我就让粉丝们搜罗这个 18790406912 曾用在哪些地方。” “你们猜怎么着?我的粉丝真各个神人。他们发动自己的关系网,很快在一间美术学院的近期毕业作品集里看见了这个号码,并且找到号码的联系人。” 小邓把pdf下滑,指着一张眉目清丽的证件照,说,这姑娘就是该号码的所有者。 “看着不像是会造谣生事的人啊 。” 司空婧凑近照片仔细瞧,“挺漂亮的,她就是发帖人吗?” 小邓深吸一口气,说,我也觉得不像,这女孩看着单纯着呢。我们也怕冤枉好人,所幸的是她刚刚大四毕业,现在还住在学校里,我粉丝就去学校找她,亲自问了。 司空婧赞赏地点了点头,直夸小邓粉丝的执行力不错。 “女孩看见有人过去找她,都懵了,吓坏了,我们的人一唬,她自己全说了出来。” “她说那帖子是在她实习的期间被公司领导逼着发的。帖子内容是别人写的,和她一点关系没有,领导只叫她原封不动复制粘贴进论坛。” “我们的人问她是哪家公司实习,她支支吾吾地不愿意说,最后被逼急了,才说当时是在一个叫珂百娜的服装公司做设计实习生。” “她还说,里面形似顾晓玫的照片,也是她被逼着p图的。姑娘委屈得哭了,她觉得自己的设计制图能力被用在这种事情上太龌龊了,还让我的人求求你们,能不能行行好,放过她——” 第56章 . 太容易赚到的钱,像太快得手的感情,吃过就忘,难说珍惜。 供应商提成、黑帽seo和联盟营销分利洋洋洒洒,在徐澈的paypal paypal: paypal是一个很多国家地区通用的支付渠道,可以把它理解为一项在线服务,相当于美国版的支付宝。 账户里持续不断注入黑钱。2015年,徐澈利用国庆假期,飞了趟东南亚,在泰国开设银行账户,将paypal上的资金转移至海外银行账户中,实现黑钱流动的闭环。 徐澈躺在曼谷酒店的大床上,认为自己是世间少见的聪明人。将规则熟稔利用,走捷径赚无边利益,徐澈有种被老天选中的使命感。只有他才能看见这笔财富的藏身洞,也只有他才能高喊“芝麻开门”,将隐藏的金银抓于手中,用于实际。 在暗流中获利巨大的徐澈早已忘乎所以。在公司里,他还是那个兢兢业业,守在工位旁操盘广告的徐主管。走出公司后,他利用假期多次飞往泰国,了解跨境进出账业务,也结实了不少当地人,受到他们的热情款待和夸赞。泰国是所谓的“开放之界”,在那里,徐澈第一次拿起卡牌,摸到筹码,也是第一次坐上赌局之桌。 一开始,徐主管的胆子小,只跟风玩了玩“炸金花”。简单的四人游戏,去掉大小王,从庄家开始逆时针每人发三张暗牌,玩家通过“看牌”、“下注”、“跟注”继续游戏,直到最后剩下两人,则可以随时开牌比较大小。“炸金花”他在大学宿舍里看室友玩过。当时他们还是学生身份,赌局的输赢仅仅限于一杯奶茶,程度远比不上真金白银的泰铢来得刺激。 先是1,000泰铢的下注,徐澈在心里换算,仅仅200人民币。庄家问他要不要跟牌,他抱着玩一玩的心理,爽利地喊出“跟注”,众玩家皆称赞徐澈为人爽快。 叠加而起的夸赞像蜜糖,流入心里甜丝丝的,越舔越上瘾。随着庄家和众人的高呼声,徐澈的手像开了光,运气爆棚,在“炸金花”赌局中不仅没输,还小赚一笔。 看着手中厚厚一叠泰铢,徐澈更加相信他是万里挑一的“天龙人”。他眉开眼笑地感谢着庄家带他涨了见识,庄家也直夸他有天分,是打牌的料,还用蹩脚的中文问他,想不想见识升级版的“炸金花”? 徐澈揣着小赢的泰铢,跟着庄家左拐右拐走入小巷,沿着潮湿阶梯,在庄家“欢迎光临”的手势中推开沥青的铁门。 烟味、酒味和超短裙,徐澈瞳孔放大。数十桌玩家齐刷刷地朝他瞪眼,又整齐划一地低下头去,若有所思地抚摸手中的牌。 “德州扑克,徐老板,你懂玩吗?” 庄家咧开嘴笑,一口黄牙。 徐澈点头又摇头。德州扑克,他只在一些跨境黄页网站上见过广告语。他知道德扑在欧美是合法游戏,在拉斯维加斯还有每年面向全球招募选手的wsop德扑系列赛。但泰国也有德扑,他是万万没想到。 庄家安排他在一张十人桌坐下。桌上有男有女,皆沉默不语。他们盯着台面三张已开的牌,或捏耳,或抚面,或低头沉思。有人敲了桌面两下,表示过牌,台面上又开一张,众人脸色阴晴不定。庄家俯下身,在徐澈耳边细细阐述规则,说他今晚有手运,可以多跟注试试,赢把大的。还说如果赢钱,别忘了给荷官小费。 烟熏雾绕的牌桌上,徐澈手脚发汗地摁着牌。有穿短裙的女服务员问他要可乐还是啤酒,他摆了摆手,只要了杯白水。正如庄家所说,徐澈当日掌心流油,摸到数把jj、qq和连续三把同花、葫芦和四条,与他在一张牌桌的玩家皆唇青脸白,对上他赶紧弃牌。 那天的筹码堪比聚集抢食的锦鲤,齐齐堆在徐澈面前。他的一万泰铢本金轻而易举地翻了十倍。看着垒起的筹码,徐澈意识到这是比供应商提成和联盟营销分利更能快速赚取钱财的方式。他只要盯准牌面,推测对手出牌的方式,再以诈唬惊吓对手,筹码便能在对方懊悔弃牌后迅速收刮囊中。 筹码的推搡声如同仙乐入耳,冲击徐澈如痴如醉。一晚的牌走牌弃,徐澈竟成了当天赌局上的最大赢家,庄家说他不仅有新手光环,还是玩扑克的天赋型选手,甚至不相信那是他第一次打德扑。徐澈一手揽着桌上的筹码,一手捏着最后一副手牌,说了“跟注”。 那是当天所有赌桌上的最后一把牌。玩家们或坐或站,围在徐澈身边,想要见证新手光环的利益最大化。台面开出两张a一张k,徐澈的脚掌冒汗,全身血管都在躁动。他低头悄然确认手中的牌面,四肢血液加速,他知道他手里拿的是一对kk。 太幸运了,老天如此眷顾于他,最后一把竟然也是葫芦。徐澈迫不及待地喊了“all in”,对手是位马来西亚华人,戴着金链子,错愕地看了他一眼,用扁平的中文问他,是否确定? 徐澈坚定地点了点头,全场屏气凝神,没人敢咳嗽一声。对手说“call”, 荷官轻叩桌面,剩下两张牌倾巢而出,分别是一张方块5,一张黑桃3。徐澈大松口气,打了个响指,游刃有余地将手牌亮出,全场惊呼,直夸徐澈如有神助。 第49章 然而,惊呼不过三秒,所有人似被注射干冰剂,马上冷却下来。 坐在对面的金链子,缓慢地站起身,在手中亮出了一把ak。 金链子的牌是3张a,比徐澈的3张k要大。 一手牌,10万泰铢,看客们嗤笑散场,徐澈呆坐牌桌边,从云端跌入熔岩。 他嘴里喃喃着不可能,说肯定是荷官弄错了,桌面两张aa,他有两张k,金链子怎么还有ak。 庄家走了过来,用牙签剔着牙,拍拍徐澈的肩背说,天龙人,你已经很有运气啦,至少底裤还在身上对不对?牌桌一把定输赢很正常啦,下次再来玩啊—— 如何回到的酒店,如何登上的飞机,又如何进入到家门,徐澈已全无记忆,唯一记得的是那把kk对ak的葫芦卷走了他在赌场的全部身家。回到骅城出租屋后,他打开电脑,搜索着德州扑克作弊的可能性。他不服气,他想要赢。他在全网侦讯下一场赌局应该在何地参与。终于,在无数星星如海的网页中他看到了betonline线上德扑的入口,将paypal里的钱充了进去—— 剪刀还在俯冲向下,姚盛英嘶喊着念出有徐澈名字的纸条,库房内的人皆向徐澈的方向看去,眼中有疑也有惊。 “你拿到的是自己名字的a4纸?徐澈,你到底是拿了司空婧她们多少钱?按照规则的意思,你岂不是该自我了断?” 钟景滔指出重点。 徐澈看到自己名字的纸张是在图钉库房的退货订单中。当时的他将纸条快速折了起来,塞进上衣口袋里。他知道纸条上写的意思,也知道自己用广告主管权限牟利的事已经被司空婧和顾晓玫知晓。 徐澈下意识慌乱至极。他拖着伤腿后撤,行动不便的他已经成为野兽们眼中喷满香料的肉片。他知道自己体型瘦弱又身体带伤,是目前库房规则中首当其冲被牺牲的人选。他瘸着,跑着,抓起地上的剪刀对冲向他的麦妮和姚盛英挥舞着,厉声尖叫道,别过来!你们都别过来! 可单薄如纸的徐澈哪里挡得住多人的围攻之势。他俨然遗漏了悄然绕至他身后的钟景滔。没等他将手中剪刀扎向麦妮或姚盛英其中一人,徐澈已被滔总的手猛抓腰线位置,像一张又脆又小的纸片伞,被钟景滔狠狠举起,挡在头顶,面朝天花板。徐澈扭动着四肢,仿佛牛蛙展臂,在空中尖叫,他撑大双眼,亲眼看着一把崭新无比的剪刀张着血盆大口,垂直插入他的下腹之中。 第57章 . 2015年深冬,创业的火在骅城写字楼里不歇片刻在烧。暖阳透过玻璃窗,照在司空婧和顾晓玫的办公桌面,如意销售额在每日的旭日东升中高速增长,累计年销售额很快超过了第二次对赌协议里定下的kpi 一亿人民币。 数据泄漏的官司交由美利坚律师事务所全权处理。有部分海外媒体报道了数据泄漏事件,如意随即发布了官方通稿进行回应,在消息即将甚嚣尘上之时,打出季末骨折价格促销活动,转移下单顾客的注意力,因此官司并未在明面上对如意的销售额产生实际影响,相反,还有部分顾客认为如意对该事件道歉迅速,应对及时,变相提升了对品牌的好感度。 如意团队也在暴涨的订单中迅速扩张。由原来的产品部、广告部和售后部,扩充增加了拍摄部门和人力资源部,公司结构也更加完整稳固。与此同时,司空婧以“公司内部制度梳理”为借口,对各个部门实施了上下级监管制度,设置了反馈匿名箱,向团队表示,如果有难以协调的问题,可以直接跳过各部门主管,使用匿名方式向司空婧和顾晓玫投稿反馈,加强沟通的时效性。 匿名箱的设置无异于随时响起的警铃,公司里部分老同志们时而懈怠的神情不见了,对下级也起了带头作用。司空婧和顾晓玫也宣布了新的奖励机制,即每月对各部门工作kpi进行考核,效率最高的部门将获得每人过万元的现金奖励及电脑、手机等消费品补贴。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如意的种种运作制度由司空婧和顾晓玫两人商议着在实践中建立。她们在工作之余,也抽时间阅读企业管理和人才培训的书籍资料,渴望将如意浇灌为能够伫立于跨境赛道常青不倒的品牌。 愿望总是美好的,未来也是足够叫人憧憬的,但意外也同样喜欢衔着阳光的尾巴踩入一脚,它见不得人好。就在顾晓玫出事前,如意再一次遭遇了当头一棒的囚笼时刻。 2015年12月中旬,如意全体人员正紧锣密鼓地忙于圣诞节销售旺季的准备。11月刚刚走过的感恩节黑色星期五,如意独立站打破单日销售额最高记录,ctr登至3.75%,网站一度超负荷。 圣诞节紧跟感恩节,对所有跨境品牌是同样至关重要的销售时间段。司空婧和顾晓玫几乎没日没夜在公司加班。累了就睡在行军床或沙发上,快速眯眯眼,醒来后再拍自己两巴掌,继续一头扎进没完没了的销售季准备中。 事情的发生是一瞬间的。正在查看前天退货数据的司空婧听见办公室外传来惊呼,有人在喊,如意的独立站进不去了!显示404 页面不存在! 司空婧和顾晓玫对视一眼,走出办公室,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在调整库存数量的同事半站起身,挠着头,说,shopify shopify的中文翻译是“店匠”或“商店平台”。它是一个多功能的电子商务平台,为商家提供了一个完整的在线商店解决方案。 后台也无法登陆了,我尝试了很多次,都显示密码错误。 “instagram也是!我被迫登出了,说有人在别处登陆了如意的账户。老板,我们是不是被‘黑’了?” 管理社交媒体账号的经理也喊出声。 司空婧脑子嗡嗡。她曾听同行说过有独立站卖家被黑客盯上,盗取卖家账户登陆信息,要求支付高额赎金才能将其归还的“网络账户绑架”事件。司空婧没想到在销售旺季的节骨眼,这种事会发生在如意身上。 “换浏览器登陆试试?” 司空婧就近在广告部工位前坐下,拿电脑把浏览器更改为safari。但无论如何尝试,独立站页面依旧显示异常。 司空婧对顾晓玫说,马上集合后台运营组的所有人,独立站的广告还在跑,订单还在进,但现在我们出不了货,让仓库那边立刻停止操作,同时联系shopify的客户经理,我们得马上解决这个问题。 独立站被黑后,司空婧和顾晓玫很快在官方客服邮箱看见黑客发来的“赎金”邮件,要求向一个ustd账户支付等额的五十万美金,如果需要同时“赎回”社交媒体账户,则每个账户需多加十万刀。 运营组程序员连轴加班想要破解黑客重置的账户密码,但无疾而终。经过四十八小时与shopify建站平台的沟通后,由shopify后台对如意独立站进行解锁,账户密码重新回到如意手上。 但社交媒体的账户溯洄操作复杂,在多次提交密码重置的审核申请后,足足等了一周时间,如意团队才再次登上社交媒体账户,而彼时已临近平安夜,照平均ctr 3.2%计算,七天时间内,如意损失的订单量约在四百五十万人民币。不仅如此,黑客在进入社交媒体后,对账号里的内容进行删减,将大量过往有数据价值的发帖永久性删除,以示对如意账户安全系统的挑衅。司空婧和顾晓玫用了整整十天时间,才将如意的工作流程拉回正轨,抚平同事们的工作情绪。 倒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司空婧累得睁不开眼,用湿毛巾盖上半边脸,说出对黑客入侵事件的疑惑。 “晓玫,运营那边早上跟我汇报,说这次事情不仅影响到销售额,还对如意网站的谷歌排名有影响。有好些关键词本来我们排在前几位,但现在一搜,已经看不见我们了。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一向注重系统的网络安全,合作的也是正规大平台,怎么就被人盯上了?” 同样疲累不堪的顾晓玫翻看着运营组提交的shopify账号登陆时间报告,说,从记录上看,感觉对方是蓄谋已久,抓着圣诞旺季的时间打我们个措手不及。但我认为,对方盯上我们肯定是有原因的。我们的销售额攀高是一方面,但跨境卖家这么多,能从多方面瞄准我们阻击,这是看准了我们短时间内没有还手之力。 司空婧用湿毛巾抹了把脸,从沙发上坐起,说,没错,这件事太古怪了,我们得溯源,得把根本原因找出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司空婧花了一周时间,委托同行,找到业内网络安全专家,对如意独立站进行综合测评分析。专业人士在对站内代码和外链进行审查时,给出了叫人难以理解的结论: “你们独立站存在大量可被攻击的安全漏洞。其中,有超过上万条黑帽seo链接嵌在独立站的隐藏界面里。” “如意独立站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按道理,你们站点早该被谷歌判定为‘黑户’,排名降低、流量下降或是被谷歌直接永久删除。” “现在你们眼前的这些全是黑帽链接。它们专门吸引谷歌的流量页面,将你们的顾客导向另外一个网站。” 第50章 “这些链接不是在两三天内建立的,是有人长时间地在利用黑帽链接和独立站的广告流量给特定网点引流,赚黑钱;也是这些链接,像无数钩子一样,将黑客的目光勾了过来——” 第58章 . 血沿着手臂缓缓流淌,滴落地上,散成深红色梅花点点。徐澈的尖叫声停了。他像张染红的薄纸片,盖在钟景滔头顶,软绵绵的,鼻孔不知还是否出气。 麦妮和姚盛英后脚跟被打上订书机,卡在原地。他们亲眼看着钟景滔举起徐澈,又亲眼见证剪刀扎进徐澈身体,再亲眼看着钟景滔将徐澈半死不活地摔在地上,对着他们瞪眼问,为什么这些破剪刀还在掉,为什么它们没有停? 血沿徐澈的腹部淌下,混浊地上的金链首饰,标签绳和水泥沙粒,四下流散。只听“轰”的一声,库房西北角白墙开了一道半人高的门,徐澈下腹插入的剪刀似开门的钥匙,指向财富和求生之路。 “这还像点样!得亏这家伙没白死。” 钟景滔踢了徐澈的上半身一脚,迈着步子朝“芝麻开门”飞奔过去。 回过神来的剩下两人,手背搭成雨棚,学钟景滔模样,躲闪着天上下雨的剪刀,一齐跟在滔总身后,冲进不可知地。 白墙门内的三人气喘吁吁,他们拥挤地堆在门内,听见外头库房的剪刀掉落声逐渐变小。视线由暗到明,三人发现眼前是逐级而上的悠悠通路。钟景滔踩上一级阶梯,确定是实心的,踏板是水泥质地,表面凹凸不平,像是着急赶进度,刚糊好的工程,宽度只能容下一人。 “麦妮,你是如意的员工,比我们熟悉这地方,你走前面。” 姚盛英阴着脸道,用手中剪刀戳了戳麦妮后背。 同样抓着剪刀的麦妮条件反射,转过身来对着姚总龇牙道,你别用你手里的剪子戳我,小心我也回头扎你! 麦妮白了姚、钟两人一眼,半捂着口鼻,小心翼翼踏上第一级阶梯。阶梯四面是封闭空间,空气中含着化学药剂的刺鼻味,浑浊堵人呼吸。麦妮她半仰着头,瞳孔逐渐适应门内昏暗光线。她睁大眼睛看,发现沿阶梯而上的墙面贴着左右两排一次性小灯泡和数不清的拍立得照片。 “一模一样!” 走在最后的姚盛英大喊道,“我记起来了,关着‘鬼脸人’的那间库房就有这些个照片,拍的都是如意那两婆娘!” 麦妮从墙上撕下一张拍立得,放在掌心端详。照片里是司空婧怼脸的自拍,对着镜头比yeah,背景是顾晓玫站在包装纸盒边,像在清点退货。 “姚总,不对啊,这不是你吗?” 钟景滔举起他手中的拍立得,侧身对姚盛英发问。 姚盛英定睛一看,还真是。拍立得里是电脑屏幕的画面,像素算不上清晰,但依旧可见一个弯腰的侧脸,正是姚盛英。 “这是什么时候的?我怎么不记得我穿过这身打扮?” 姚总把照片接了过去,满脸困惑。 麦妮撕下另一张拍立得,说,这里也有。似乎是同一天的。姚总,你当时趴在那窗子上,是在干什么? 阶梯往上延伸,姚盛英的照片越来越多,像放了慢动作的镜头,一会扭头,一会举手。麦妮将其中一张拍立得翻面,看见照片背面写着时间:2016.01.01. 02:30am。 “这是在如意的西山仓库吧?姚总,你不是说那天你只去了酒吧街?” 麦妮停下脚步,转过身,居高临下发起疑惑。 “没错啊,我那天确实在酒吧街,滔总不是都看见了吗?这照片我也不知道哪拍的,感觉这里面的人像我又不像我——” 姚盛英张口回应,看着照片里的自己似乎是陌生人。 钟景滔冷笑道,姚总,你就招了吧。无论你是有意还是无意,就是你杀的顾晓玫。你也藏得够久了,我、麦妮、沈总、韩总还有刚才断气的徐澈,哪个不是被你拖下水送命? “矣,小钟,你这是怎么说话的?要不是你拿徐澈当挡箭牌,他能这么快被扎死吗?你这是杀了人还敢赖?再说了,我已经解释过了,我和顾晓玫不存在私人恩怨,她死了我也很痛心。要知道她可是如意的核心人物,我们有不少投资人就想投她。” 姚盛英拿着剪刀,对着钟景滔逼逼叨叨。 光线时亮时暗,有小灯泡撑不住困顿,提前熄灭,拍立得上的人脸黑去一半。麦妮跟着台阶而上,发现姚盛英在持续出现的拍立得照片里渐渐消失,反倒是她和韩孝伟的脸逐张出现。 “这是我被韩孝伟偷袭的时候,在司空婧办公室。” 麦妮指着照片里那张倒在地上的自己说,“韩孝伟忽然出现,捂了我的嘴,我挣扎着想要摆脱他,回头一看,司空婧就站在身后,把韩总的脑袋给砸了。” 钟景滔拿下旁边的另一张照片说,这里还有沈总,后面的背景是婚纱,那里也是一间库房吗?我怎么没有看到过? 拍立得像贴在墙面的牌位,一一展示库房里所有人昨日和今日的屡屡过往。初时被锁库房的惊慌失措、互相指责袭击对方的种种嘴脸、进入又逃出管道口的仓皇神色,麦妮、姚盛英和钟景滔看着照片中的自己,心底发毛。他们像被关在笼子里的刍狗,互咬互撕,有训狗的人在笼外提鞭训斥,还附带拍照。 精神紧绷到极致的三人走在台阶上越发沉默,空气中只能听见彼此呼吸。突然,麦妮的瞳孔里出现一道光,是出口,是屋顶,他们到了,他们终于可以出去了! 三人提起全身气力,像疯狗一般推搡着跨步冲向前方,麦妮用抓剪刀的手一把推开虚掩铁门,新鲜空气灌鼻而入。她仰起头,满眼星空朝她微笑,月光之路铺洒跟前。麦妮闭上眼,张开嘴大口呼吸,耳边传来钟景滔和姚盛英的大喊求救声。但很快,声音渐渐小了下去,麦妮睁眼,看见钟、姚两人伫立原地,看着前方,五官逐渐扭曲,或憎恨,或惊恐,或不解。麦妮将视线汇往两人目光的最终地,看见司空婧推着一个人站在离他们的不远处,不发一言。 “终于敢出来了!他奶奶的,司空婧!你玩爽了吗!我他妈的,你看我不弄死你!” 姚盛英握紧手中剪刀,原地跳起,朝司空婧的方向猛冲过去。不料,空气中似有无形之物,姚总猛然双膝跪地,剪刀脱手离去,他脖颈涨红,发出剧烈惨叫。 “草!草他妈的!” 姚盛英挪动着膝盖后退,惨叫叠加,麦妮和钟景滔这才发现,姚总的膝盖处和左右双掌血流如注,原来是地上密密麻麻铺满了图钉。有看不见的透明鱼线将姚总绊倒,姚盛英的脚底板、膝盖和双掌皆扎入针尖,叫人痛不欲生。 有“咯咯”笑声从司空婧身边传来,只见司空婧半弯下腰,敞开嗓子问了一句,晓玫,今晚的剧,你看得可还开心? 司空婧的话随风落入麦、钟、姚三人耳蜗里,似上帝呓语。姚盛英掐断声带发出的惨叫,嗓音皲裂般地吐着问句,你——你是——顾晓玫? “咯咯”声再次响起,姚盛英忍着神经末端的剧痛,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库房里碰见的“鬼脸”正是做在对面轮椅上被叫做顾晓玫的废人。姚盛英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顾晓玫没死。 “恭喜各位来到最后的游戏环节。我先询问一下用户体验。请问各位对前面的游戏还满意吗?” 司空婧的长发随风扬起,言语轻快到像在马路边做问卷调查。 钟景滔举起剪刀,对着司空婧方向暴怒道,你们两有完没完?她顾晓玫出了意外,就要我们一帮人陪葬?司空婧,你们未免也太自私了吧? “自私?” 司空婧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哪个资本家不自私?哪位创业者不利己?难道你们像菩萨那样大公无私?” 姚盛英指挥着麦妮将他拉出图钉地界。他脱下鞋袜,看着满是血洞的脚底板嚎啕道,你们到底想怎么样!不分黑白冤枉好人吗!你们看看死了多少人,我身上也落下这么多窟窿眼,你们满意了吗! 还没等司空婧回应反驳,坐在轮椅上的顾晓玫,猛地抬起右手,指着姚盛英方向,扯着哑嗓尖锐道,是——是你!果然——是你! 第59章 . 顾晓玫提出的计划由2016年3月开始构想,120页ppt初稿,25次改版,2017年8月开始执行。 地点是如意北郊仓库。司空婧以仓库需要扩大为由,雇佣全新货运公司,将已有的货品转移阵地。为了让计划顺利进行,她将如意北郊仓库和周边五百米内所有区域以剧组拍摄的名义,申请了租赁封锁,时长五天,四处张贴“禁止入内”。 仓库为四层,每层聘请场地规划师和专业道具组进行改造,与他们签署合同和保密协议,言明是如意成立了影视投资公司,合作好莱坞大导,以骅城为背景进行拍摄,还说电影出来后,会给规划师和道具组署名权,感谢他们配合。 参与剧本游戏的人选很快敲定。人选以顾晓玫对事发前后的回忆为基础,由各人的动机出发,将目光锁定在韩孝伟、麦妮、姚盛英、沈侨菲、钟景滔和徐澈身上。由于顾晓玫伤势过重,计划制定初时,她只能记起事发当天的细枝末节。但随着ppt页数增多,一场有关“真凶是谁”的生死游戏逐渐清晰又有序,如同初创项目一般,逐步展现在她们面前。 第51章 2017年8月18日是司空婧和顾晓玫选定的计划执行时间。“818” 即 “发一发” 8的粤语发音是“发”,818有“发财”之意。 司空婧在此前告知全公司的人,她将前往巴黎商谈时装周秀场参与事宜,会离开骅城足足一周,还嘱咐前台别忘了给办公室里顾晓玫的遗照上香,插香前一定记得拜三拜。 公司里的人看过新闻,报道里说一年前的西山火灾现场死伤一人,再加上司空婧在公司里呜咽了一个月,还安排所有人参加顾经理的下葬仪式,又在办公室里设了牌位,自然无人质疑当中有假。 司空婧去巴黎出差一事,她有意让小邓以大喇叭的速度传播出去。小邓的人在网络上和微信群里放话,说司空婧在顾经理去世后野心更大,要将如意的价值拉高至奢侈品阶级,准备去巴黎走秀贴金。消息病毒式传播,司空婧在办公室里安装了针孔摄像头,想看看先咬钩的会是哪条毒蛇,亦或是哪条臭鱼。 除了时间地点人物,想捕野狗,还需诱饵。司空婧叫人在麦妮的工位旁边放话,说她知道谁是数据盗卖的始作俑者,有律师把资料送到了她办公室里。司空婧是在监视器里看见麦妮溜进她办公室翻找,但又没想到韩孝伟这只螳螂也凑了进去,想必是韩孝伟听说司空婧出差的事,想要找到她向自己征讨商标官司补偿款的威胁证据——叁谬黄女士的录音。狗慌撒尿的韩孝伟没想到办公室里有人,着急捂了麦妮的嘴,紧接着又被司空婧砸了头,一箭双雕般地被司空婧诱惑着麦妮将其搬运至仓库,进入游戏。 徐澈和姚盛英却是出乎意料的好处理。司空婧知道姚总夜跑的路线轨迹固定,也不带保镖,以卡车之力将其小电驴撞飞,拖运至仓库里。一通操作如此顺利,堪比拿到第三轮融资,一次即中,无需路演。沈侨菲是用姚盛英的手机发去的短信,说司空婧已经决定出让如意股份,约她到仓库商议,也顺带看看如意的货。至于钟景滔,他的强中强公司始终是如意的物流合作方。以提货和商谈后续合作的名义约他在仓库见面不是难事。 参与者或被绑,或拖拽,或相约抵达目的地。灯光亮起,游戏正式开始。司空婧和顾晓玫在监视器那头,看着库房里鸡飞狗跳,战火相交。顾晓玫对着屏幕里急于逃命的人,问司空婧,是不是他们所有人都该死? “我们只是给了框架,制定了游戏规则而已。学校、公司、社会,何处不带规则?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能不能齐心合作,能不能逃出去,是他们要解的题。” 游戏在有条不紊中进行,但常常又超乎她们所料。例如,最先失去战斗力的竟然是天天健身,牛高马大的韩孝伟。身材娇小,在管道里损耗体力最多却依然走到最后的竟然是麦妮。无从预料的局面层出不穷,顾晓玫看着监视器,面无表情地说,不知道这些老总们有没有想过自己也有被当作鱼肉的一天? 监视器一帧紧跟一帧直播。看着画面里的人脸,顾晓玫对火灾当天的记忆悄然拼接,她想起了门缝外急急走过的那双穿着橘色长筒袜的牛皮鞋。 指向姚盛英的手缓缓落下,顾晓玫看了眼司空婧,对方心领神会。 “姚总,你也未免太着急了吧?你为了把我和晓玫踢出如意管理层,不惜放火烧毁如意仓库,还设计杀人。为了扩大资产,你这么做,真有必要吗?” 司空婧对姚盛英喊话。 顾晓玫也再次笑了起来,说,姚——姚总,真可惜啊,我没能死成。火灾的时候,我趴在库房门缝里都看见了。我认得你的这双袜子,橘色的,上面还有太阳花。 姚盛英低头一看,他脱下的皮鞋让一双臭袜裸露无疑。袜子是他孙女送的生日礼物,说期望着爷爷天天都能想着她。 “我没想害你!” 姚盛英满手的血抓上头颅,嚎叫道,“沈侨菲他爸提了个条件,说白曜石要想收购沈氏地产,必须想办法将如意送到他女儿手上。我想着,你们肯定不愿意交权,唯有制造事故,让舆论压力给到投资人董事会,以‘运营存在重大过失’的名义架空你们,尤其是司空婧。” “我承认那天我也在西山仓库。对,是我叫人放的火。但谁能想到,元旦半夜,你会在里面?” “我还趴在仓库窗边看了看,明明里面没有人,怎么偏偏出事的就是你?” “顾晓玫,你信我,真不是我要害你,是老天借我的手收你,就是因为你和司空婧一起捆绑太久了,她头顶的霉运都跑到了你身上——” 死到临头还想挑拨离间,看着姚盛英,司空婧对他报以可悲又怜悯。站在一旁的钟景滔忍不住了,打断道,行了吧,现在事情也都清楚了。姚总人也在这里了,跑不掉了,你们总该放无辜的人离开吧? 司空婧对上钟景滔的眸子,笑了笑,说,没说不放你们走。这不是还有最后一个游戏?看到那边的绳子吗?那根绳子是唯一可以爬下仓库的路径,绳子只可以承载一个成年人的重量。你们有十分钟的时间。十分钟后,我会按下手中遥控,库房会逐间爆炸,我们所在的屋顶大概率也会炸穿。 “疯了,疯了!司空婧,顾晓玫,你们是不想活了吗?你们自己想死也要拉上我们吗?” 麦妮脸色剧变,忍不住质问出声。 又是熟悉的滴答声,司空婧掏出电子钟,倒计时再次走起。钟景滔二话不说,伸出剪刀,横扫地面,勾断地上的透明鱼线,双脚踩向图钉。他忍着脚底剧痛,把麦妮远远甩在身后,朝天台边的绳索冲去。他一只脚跨上天台围栏,两手握紧绳头,欲翻身往下。但还没等他转过身来,侧面却迎来重物撞击,是顾晓玫不知何时冲到他的面前,以刨筋剥骨之力,抱着他的上半身,抓着他一起从天台跌了出去—— 第60章 . 2016年元旦,举国欢庆,骅城夜空烟火璀璨,人潮鼎沸。钟景滔独自一人坐在酒吧街的铺子里,百无聊赖地刷着新闻,翻看微信朋友圈里把酒言欢、阖家团聚的九宫格。 老家离骅城太远,员工们也都放了假,盯出货的任务自然落在老板肩上。元旦当天,码头的工人也都早早散了,是他在离开办公室准备回家的路上,想起物流仓里有批第二天要出加州口岸的货忘了清点件数,想着也没与朋友邀约宵夜,干脆亲自去西山跑一趟,把货物点清楚了,明天一早好直接安排工人搬运,也省时省力。 吃下三笼柳叶蒸饺,钟景滔摸着肚皮走出铺子,听见旁边有人嚷嚷,说“姚总,沈总,你们慢走啊,我们下次再聚”。有四五个牛高马大的,站在离他不远处,旁边还杵着位长发及腰的美女,穿着千鸟格纹大衣,在捂嘴讪笑。 钟景滔一眼认出那两张脸。女人是珂百娜的创始人沈侨菲。一年前,钟景滔上珂百娜办公室聊过单子,接待他的是对方物流部门的经理,那人给钟景滔指过,说站在会议室外的大美人就是他们沈老板。男人堆中间站着位瘦小熟人,是姚盛英。姚总伸出手,亲昵地拍了拍沈侨菲的后腰处,两人说了几嘴悄悄话,又兀自笑了起来,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 烟花早已散寂。沈侨菲从手提包中掏出车钥匙,与姚总等人颔首道别,双方分道扬镳。姚盛英看了看腕表时间,与身边人嘀咕着朝西山仓库走去。他们的步履又快又急,似有要事在身,走往的又是钟景滔原本要去的方向,钟景滔索性也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想看看姚总葫芦里到底埋了什么药。 彼时已过午夜两点,一行人专注行进在夜色之中,无人发现后头跟了个尾巴。不过多时,姚盛英等人在西山仓库一片白墙前方停下。钟景滔看见姚盛英指挥着人分成左右两路进入仓库,而他自己则在仓库外插着腰,低着头,原地来回踱步。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人回来了,俯在姚盛英耳边汇报着。姚总点了点头,表示同意,钟景滔看见那行人包括姚盛英自己,再次由两端进入仓库,等了许久却再不见出来。就在钟景滔准备离开之时,眼前忽地窜出火舌,钟景滔揉了揉眼睛,他看见姚盛英等人着急忙慌地跑了出来,头也不回地逃离现场,而仓库的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始蔓延,由后往前烧,点连成片。钟景滔跑近仓库前方细看,发现一楼库房门外堆叠着如意的包装纸盒,他这才认出那库房是司空婧在长期租用,他还帮如意在此地调过货。 看着火舌越撺越盛,钟景滔急得发怵。他给司空婧打了微信电话,对方没接,他才想起司空婧昨日发了朋友圈,说在欧洲出差。他小跑绕着库房一楼转,想看哪里有能灭火的装置,却在四眼逡巡时无意发现中间的库房出现了个人影,是顾晓玫。 顾晓玫正揉着眼睛,从货架后方走出。她手里拿着a4纸和笔,估摸着也是在清点货物。钟景滔想开口喊她的名字,但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他一步一步退离窗边,脑中冒出了一个与先前无缝接轨的想法。他看向库房的铁门,瞥着上面的挂锁,仿佛下定决心。他迈开步子,抓起挂锁,将库房的门轻轻地锁了上去。 第52章 大步逃离库房的钟景滔不敢回头。他似乎听见顾晓玫的喊叫声混着海风传来。他越跑越急,越跑越快,直到跑入酒吧街,跑上自己的本田车。 坐进车里,钟景滔大口喘气。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却又忍不住大笑出声。 如果顾晓玫死了,如果司空婧因此变得痛苦不堪,他钟景滔岂不是就有机会了?再坚强的女人也有脆弱的时候,只要司空婧四周空无一人,他一直在她身边陪着呆着,那女人定会心软,定会看向自己,定会接受他的追求,他也一定有机会将如意和她一起吃入腹中—— 警车鸣笛,哭声、叫声、哀嚎声连成一片。爆炸未能如约而至,司空婧的手机提示音响起,是未读邮件提醒。邮件里附带着一则录音: “小婧, 很遗憾只能以这种方式与你告别。如果不这样,你大概又想独自担责,隐瞒着我,去警方那边自首吧。 小婧,请你允许我自私一次,请你好好站在原地,听我把话说完。 与你在大学宿舍相识,毕业一起租房,一起创业,拿融资,组建团队,看我们的收入日益翻涨,是我在认识你以前,不敢妄想的日子。 我是从小寄人篱下的孩子,有二手的父母,学二手的课业,连上的大学和读的专业都没有选择权。小婧,是你把我从雨棚下拉了出来,带我走向阳光所在之处,也是你带给我那么多我所不敢碰,不敢做的第一次。 有时候,我不禁有些感谢舅舅舅妈,是他们阻拦我报考一本院校,我才有机会和你在宿舍相遇,才有机会看你在饭堂与顾海干仗,也才有机会和你在紫荆花树下笑在一起。 小婧,我感激上苍待我不薄,让我遇见了你。 实施计划的事完全是我的主意。我知道,比起我,你更想找出真凶,也更想帮我报仇。 每当看见你一边挂着耳机工作,一边修改计划方案,把复仇游戏当作创业项目对待,我都不禁问自己,是否值得?是否应该放下自己的不甘心? 小婧,对不起,是我隐瞒了你。火灾那晚,我趴在库房的门缝边求生,看见一闪而过的牛皮鞋。我说对方穿的是艳色的袜子,是我撒了谎。我隐约记得的是那双脚的小腿处有一个类似烧伤的疤,歪歪扭扭的,在腿肚子上。我有我所怀疑的对象,也会用自己的方式证明疑虑。 小婧,请你原谅我的自私。火灾遗留的疼痛和毁容,终生需要带尿袋生活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在设计所有的游戏环节时,我都幻想过自己在其中的死法。我知道我们曾说好了,完成计划,一同离去。但小婧,你身上还有太多责任,如意需要你,我们的同事们需要你,顾客需要你,这条跨海之路也需要你。 小婧,控制库房爆炸的遥控我已经换掉了,算我求你,在我离开之后,请继续好好地活。你值得世上所有的好东西。我会在天上给你下达任务,要求你每天过得开心,督促你每天活得自在,替我完成走好这一世的kpi。 小婧,你无需自责,也无需流泪。以我的离开接上你的断路,一负一正,罪孽相消,又未尝不是一种赎罪? 再见了,我的挚友。 再见了,我的太阳。 如有来生,我会再一次坐在如意办公室里,等着你来,问你今晚要不要一起食宵夜 粤语:吃宵夜 ,再喝一碗鸡丝粥?” ———— 正文完结 番外 骅城的大雨终于停了。 连着下了一周,稀里哗啦,阴云压着天顶,太阳和飞鸟久久不见踪迹。 王莞晴掰着指头算了算,今天是她入职新公司的第四周。里里外外,她也算摸了个底。 公司叫如意服饰,主营跨境电商服饰类业务,办公室在北山创业园区,b栋9至12层,员工超过一百五十人。 她应聘的是广告运营组实习生岗位。面试历经两轮,第一轮网络视频问答,第二轮现场做题。王莞晴收到的是一份她难以理解的笔试问卷。其中的问题包括要求她列举五部她最喜欢的英美剧,写出剧集的优劣势以及指出她最想前往深度旅游的国家。 王莞晴不明所以地填完笔试问卷,交给面带微笑的人力资源部负责人。一周后,躺在宿舍窄床上的她收到了如意的录用通知: 我司很高兴地通知您,恭喜通过面试/笔试考核,欢迎您加入如意3.0广告部,任运营实习生职位,您入职后的工作内容请与直属上级确认。 如意3.0?王莞晴对录取信里加粗标记的字符充满疑惑。这公司不是只有骅城一处总部吗?难道公司也分初代、二代和三代版本? 入职流程和培训丝滑顺利。带上工牌,王莞晴才有了进入职场的实感。人力资源组的人将她带到工位上,向广告组的各位介绍着她姓甚名谁。她怯生生地点着头,对公司的前辈们说,初来乍到,请多关照。 跨境公司的节奏向来是极快的,这点王莞晴入职前有所耳闻。资金流水大、产品迭代迅速,市场变化不稳定、竞争对手挤压,这是骅城大部分跨境公司的现状。投递简历之前,王莞晴对毕业后想从事的行业做了调研,权衡之下,她依旧选择了跨境行业,想要窥探那深水之下的一角。 一个月时间,王莞晴不仅对工作内容日渐熟悉,也从午饭搭子、同组同事和直属上级的口中拼凑出关于如意服饰的种种传闻。 如意服饰的创始人有两位,司空婧和顾晓玫。两人是大学室友,如意是顾晓玫起的名字,意喻创业顺利,吉祥如意。 公司12层设有展厅房间,五十平方大小,墙壁上挂满如意服饰从创业初期至今的发展历程。王莞晴诧异的是照片墙上不单有如意取得阶段性成果的展示,也同时张贴了前期即将破产清算的时刻。 “这不是把自家的丑事放给大家看吗?老板是不是有些太实诚了?” 某日午休时间,王莞晴半捂着嘴,悄咪咪地问午饭搭子。 搭子把吉野家牛肉饭刨个见底,擦了擦嘴,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们老板不喜欢整虚的。她说失败也是创业的一部分,要做有血有肉的企业,不做天天吹牛逼的猪油糖,只喂甜的不记得苦。 “那房间里的照片有上百张,是我们老板专门找设计师陈列铺设的。你仔细看,里面还拍到公司的第一个仓库,在西山那边,是着过火出过事的库房。” 王莞晴知道,公司的第二创始人顾晓玫已不在人世,听说与西山库房有关。公司里的人也对西山库房鲜少提及,还有数个未曾听说过的名字貌似也与西山库房有关。 刚进入公司时,王莞晴听同组人说过,她所在的广告组曾经出过大事。广告主管在过去两年内换了三任,为的是防止贪污行贿的事再次发生。有传言说,两年前有位姓徐的主管在公司非法牟利八百万,被人用匿名信箱检举揭发,后头甚至因沉迷赌博,落得被庄家报复,几近丧命的下场。还有售后组早期一名姓麦的负责人,盗取兜售公司顾客数据,被司空婧等人告上法庭。由于金额巨大,证据确凿,被判入狱十余年,说至今仍在垂死挣扎,企图再次上诉。 王莞晴还听说,在她入职如意服饰前半年,公司以低价收购了竞争对手珂百娜服饰百分之七十股份,成为珂百娜的主要股东。收购过程出人意料的顺利。业内传言,珂百娜的创始人沈总在帮忙搬运货物时发生意外,头部惨遭重击,至今昏迷不醒。珂百娜在无人管理的情况下一片混乱,如意服饰趁此提出了收购计划。珂百娜常年经营不善,自2016年起出现赤字,本就是业内烫手山芋。如意服饰提出的收购无疑解了珂百娜投资人们的大难题,收购合同也在一周内迅速签署,企业就此易主。 “我们老板的想法时常叫人摸不着边。莞晴你知道吗?她摇过奶茶、做过前台还开过卡车,那些照片里都记录着呢。她甚至还跑过龙套,演过戏。前两年,我们公司莫名投资了一部悬疑惊悚剧,拍摄地点就在北郊仓库。剧拍了一个礼拜,还找专业的人布景剪辑,但不知怎么的,也没播出来。” 搭子边说边拿起手机,点了杯打工人必备的续命奶茶。 王莞晴手背交叠撑着下巴,奇怪道,是我们老板想过一把戏瘾?拍剧的资金投入挺大的,不能播出岂不是很难回本? “谁知道呢?老板的心思我们哪能猜得准?不过,听说那部剧是白曜石集团出的钱,据说是某投资人为追女明星下的重本,会在如意的仓库拍摄也是为了打跨界合作的名义,掩人耳目。” 搭子心满意足地兑换了外卖平台的打折券,满25减13,显示四十分钟送达。 王莞晴咽下嘴里的米饭,叹着气说,真复杂啊,创业,资本还有搅合在一起的各种关系,怪不得我入职都一个月了,连老板的衣角都没见着。我也想过创业,但想到要面对这么多事,cpu都不够烧。不过,像我们老板这样的创业女性,还能有时间谈恋爱结婚吗? 第53章 “得了吧,你才入职一个月,还有不少地方需要适应,想这么远干嘛?我们老板赚钱赚得好好的,结婚干嘛,找个男人找气受?我听说前些年她谈过个男朋友,是名律师。但那人好像帮人打官司打疯了,估计是原本脑子就不好,现在貌似住在精神病院。” 搭子自顾自地说着话,全然没发现王莞晴早已被手机弹出的一则新闻吸引。新闻很短,只有两百来字,简述了经由警方两年的卧底取证,白曜石集团执行董事姚盛英因经济和刑事犯罪遭警方逮捕。据传,姚盛英常年在海内外从事不法钱权交易,金额超过十亿人民币,涉案范围之广令人结舌。 “莞晴,你吃完午饭了吗?吃完了去12层305房拿个文件,记得要检查有没签字。” 直属上级从茶水间探出个脑袋,朝王莞晴丢了任务。 王莞晴迅速收拾吃剩的饭盒,起身应道,没问题,我这就去。 午饭时间刚过,电梯嗡嗡涌出准备回到各自岗位的同事们,王莞晴逆着人流走到电梯口,点击“向上”按钮。 电梯逐层攀爬,至12层停下,王莞晴走了出去。她数着房间号,停下脚步,看见数字305,这才意识到那正是如意的展厅房间。 房间里的灯光为暖色调,数百张照片似小说章回,陈述着如意服饰创业的沉浮历史。王莞晴看见展厅中间立着件蕾丝金边的婚纱,颜色是火红的,像初升的太阳在落日余晖下夺人眼球。 “好看吗?这是公司的第一件产品,往大洋彼岸销售的第一件婚纱。” 身后传来轻盈笑声,王莞晴回头一看,是她在杂志采访上见到的那个人。 “你是来拿文件的吧?” “你好,我叫司空婧,如意服饰的创始人兼ceo。可以请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吗?”